《云欢》 云欢 第1节 云欢 作者:风歌且行 文案: 沉云欢曾是仙琅宗首席弟子,人人赞誉的天才剑修。 后来某一日,她不仅灵力尽失变成废人,首席弟子的位置被一个凭空出现的少女取代,而她则被踢到山下自生自灭。 那夜沉云欢坐在山脚,看见山巅散发绚烂的灵光,知道是薛赤瑶舞剑时发出的光芒。 ——那把曾经属于沉云欢的,让她引以为傲且胜仗无数的灵剑。 她在早春的寒露中坐了一整晚,朝阳升起的时候,决定从此放弃剑术。 纵使跌得粉身碎骨,她也要以烈火锤炼的新骨,一柄锻打千万次的刀,重回山巅。 —————————————————————— 【情侣档小剧场】: 沉云欢在失去一切重伤昏迷时,被一个叫师岚野的年轻人捡回了家。 睁眼后师岚野对她说:“你如今是个灵力尽失的废人,别再折腾了。” 沉云欢觉得这话难听,气得吃不下饭。过会儿师岚野走过来:“粥煮得太多,你不吃就要白白倒了。” 沉云欢:“我是不饿的,但既然你怕浪费,那我就勉强帮你吃一点。” 师岚野寡言少语,总是被外门弟子欺负,一天到晚都在干活,被欺负得凄惨时连饭都吃不上。她听到外面有人笑话师岚野,说他自己就是废人还捡了个遍地仇敌的废人,两个草包凑一对儿,迟早被打死。 沉云欢放话:“等我伤好了,我就帮你教训他们。” 结果伤好了之后被欺负得更厉害,连床铺都被劈了,两人打地铺睡觉。 夜间两人躺在草堆上,师岚野问她:“你当真能教训他们吗?” 沉云欢:“我真能!今日只是故意落败,让他们轻敌而已。” 【死要面子x表里不一】 1.1v1,sc,he,感情线非常慢热。 2.我流群像,私设如山。 3.非女强大女主,非无脑爽文,是成长流,尝试写一写正剧。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成长 正剧 日久生情 群像 搜索关键词:主角:沉云欢,师岚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刀没出鞘前,就是在跟你讲道理。 立意:不坠青云,东山再起 第一卷 春猎会 第1章 剑修天才 仙琅宗在人界仙门的威望很高,其护山结界在世间也数一数二的,百年来将无数想要拜师入道的人挡在山下。想拜山门,须得一步步走上去,得到仙琅长阶的认可才能站在仙琅宗的大门前。 天生没有灵骨之人是走不了仙琅长阶的,越往上走身体就会越沉重疲累,到后来便寸步难行,爬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越重,若是执意硬闯,生死难料。 沉云欢此刻就站在仙琅长阶前,抬头往上看去,山峰高耸巍峨,直入云霄,一整座山体都盘旋着石阶,像一条沉睡的巨龙。 这长阶她从未走过,她是仙琅宗掌门座下的唯一徒弟,当初入宗门是如今掌门亲自给带回去的。 后来她每次出山回山都是踩着剑在云层中穿梭,飞跃高山是轻而易举之事,头一回站在这里,才发觉这山门竟有那么高,石阶竟有那么长。 这是沉云欢准备第四次爬仙琅长阶,前三次都爬了几十层,被弹下来的时候摔得浑身疼痛,坐在山脚休息了许久才稍稍恢复。 初春的清晨还很冷,呼出的气泛着白,如烟一样消失在空中。沉云欢一身素白色的单薄衣裳,长发用发带随意束着,低头的时候发丝顺着脸颊落下,隐隐遮住一张精雕细琢的脸,全身上下不见半点亮色。 她鲜少穿得这样素雅,但织金的衣裙,镶嵌着宝石的头冠,碧绿的玉佩以及各种稀罕的法宝全部都留在了山上,沉云欢被驱赶得急,什么东西都不准她带走。 昔日对她谄媚吹捧的同门弟子也完全换了一张脸,不耐烦地数次打断她的话,最后将她扔到了山脚,临走摆摆手,冲她撂下了“滚蛋”两字。 沉云欢现在仍旧是一肚子火,搁在之前,这种人都犯不上她用剑,一脚就能把人踹得爬不起来。 想到这,她低头往冻红的掌心里哈了几口热气然后搓了搓手,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一点动静,她立即掀起眼皮去看,就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 他也同样穿得薄,一身淡蓝色长衣。墨发以红色木簪半束,长长的发丝散在身上,散碎的短发落在眉间,经风一吹就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黑得不见半点杂色的澄澈眼眸。 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长相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他面皮很白,身量也高,腰身匀称像习武之人,但手里拿着一个扫帚,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沉云欢。 仙琅宗的外山脚下的确是有一些人留居在此,大都是登不上仙琅长阶,毫无灵骨的凡人。 他们平日里帮内山弟子采买,做些洒扫之类的粗活,仙琅宗从不曾驱逐,因此他们对外也称作在仙琅宗修行的外门弟子,多半是挂着个虚无的名号,仙琅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承认却也没有明确否认,任他们留在山脚。 这个男子显然也是如此。他眼神不像观察,神态上也没有戒备,更不见半点闲看热闹之色,沉云欢与他对望了一会儿,摸不透他的情绪和目的。 早春的寒气从山间拂过,远处传来几声幽幽鹤鸣,除此之外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须臾,他忽而唇线微弯,冲沉云欢露出了一个微笑,似乎代表着一种初次见面的和善。 沉云欢现在烦得想砍人,没有任何心情去回应别人的和善,转头移开了视线,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下手脚之后,她又继续往石阶上走。被仙琅宗驱逐之后她也不是赖着不走,那些金银玉石,稀罕法宝她并不在意,但是她的剑还在山上。 别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但是不敬剑,她要带走。 那男子也并未说话,仍旧安静,目送着沉云欢的背影一层层往上。 沉云欢第四次登阶,每一步都顶着巨大的压力,一百层往上后,她的后背上好似压了一座大山,将一直挺直的脊背压得弯曲,额头也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再往上的每一层石阶就痛苦不堪,双腿仿佛刺入了无数根针,沉云欢数次停下休息暂缓疼痛,固执地想要爬上去,直到浑身被汗水浸透,腰板怎么也直不起来。 关节上了锈,每动一下就疼得厉害,在爬到了二百多层时,她没能扛住身上的压力,一个趔趄跌在石阶上,下一刻,仙琅长阶爆发出的力量击中了她。 沉云欢从上面滚了下来,一路摔着石阶滚落山脚。剧痛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听见自己骨头碎掉的声音,伤处似乎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寸,喉咙卡着一大口血。 这次伤得尤其重,她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站起来。没有灵骨之人不可踏上仙琅长阶,沉云欢再是固执,也无法与之抗衡,最终支不起骨头尽碎的身体,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躺在地上遥望碧空如洗。 似乎一双脚出现在余光里,沉云欢忍着痛转头去看,就见先前那个拿着扫帚的男子仍然未走,先前隔了百来步的距离看她,现在倒是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低着头,与沉云欢对上视线,片刻后嘴唇微动,说了一句话。 她意识昏沉没听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她,刚想说仙琅长阶这点威力也不过是她热身的程度罢了,只是还没张口就双眼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沉云欢这个人,性子乖张,不可一世。据说她从不用正眼看人,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半眯着,拢着一股子倨傲,旁人跟她说话,她就稍稍将黑珍珠似的眼仁一斜,施舍般地赏人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当然,这其实是诽谤,虽然沉云欢有时候的确在心里对旁人的修为略有嫌弃,但鲜少用眼睛斜着看人,因为那样会显得面相不好看。 但沉云欢的负面评价远远及不上她的名声和美誉,说起她“天才剑修”的名号,人界的仙家百门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五岁拜入仙琅宗,从拿剑的那一日起就展现了万中无一的天赋;八岁就跟着同门师叔下山除妖;十岁参加仙门的问道大会,虽没有上台挑战,却在几招之内将长她五岁的剑修打败;十五岁参加春猎会,连续夺魁三年,问鼎少辈剑修第一的宝座,三年来无人撼动。 更不提她这些年天南海北的斩妖除魔,做下大大小小名震仙门的事迹无数,这才刚满十八,已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令多少仙门弟子望尘莫及。 沉云欢的随身灵剑名唤“不敬”,几乎战无不胜,因此也被民间列为名剑榜的榜首。 如此年少有为的天才,性子有缺倒也成了她独一无二的特点,便是再多的人说她轻蔑无礼,品行不端,她也照样受万众瞩目和追捧。 不过这些威风赫赫的传闻和赞誉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数日前沧溟雪域的封印疑似有松动,沉云欢便奉师命带领一队同门弟子前往雪域探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前去的仙琅宗弟子尽数遭难。 仙琅宗掌门接到求救信号赶去雪域时,只剩两个人拖着重伤之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是沉云欢在雪域中贸然激进,遇到邪物执意深入雪域腹地追捕,对同门不管不顾,最后导致其他弟子遇难,唯剩这二人还留有一口气。 只是说完这些话之后,这二人也救治无功,当场咽气,而沉云欢则昏迷不醒,更让人大为震惊的是,她灵脉尽断,灵骨消失,一身本事全然废了。 激进追捕邪物,这的确是沉云欢能够做出来的事,仙琅宗掌门因此大怒,将沉云欢带回仙门审问。 醒来之后的沉云欢却称不记得雪域发生了什么,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推脱罪责的说辞,仙琅宗最后剔除了她首席弟子的身份,剥夺所有灵器宝贝,将她从仙琅宗除名。 当然这些也都是传闻,当时沧溟雪域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沉云欢如今在哪里苟且偷生,也打听不到,是不是真的成了废人,更是无从查证。但她的声名一落千丈,今时今日再提起“天才剑修”,便尽是些嗤之以鼻的嘲笑了。 而处在风口浪尖,被人各种贬低,等着看笑话的沉云欢,此刻正从重伤后的昏迷中醒来。 她意识恢复时双眼还未睁开,就先感觉有人在用湿热的布给她擦脸。 脸颊上的热意拂过,很快就变得冰凉,擦拭的力道很轻柔,顺着她的眉眼往下,滑过鼻梁,在唇边下颌骨处都细细擦过一遍。 随后就是清亮的水声,沉云欢感觉到有人抬起了她的左手,温度略烫的布覆上小臂,轻轻擦到手背,然后是手掌心,再到每一根手指,这种照顾堪称细致。 沉云欢就是在这时候睁开眼睛,昏暗的灯光照进眼中,她从模糊不清到视线凝聚用了一会儿的时间,最先看见一个人坐在她边上,低着头给她擦手。 他身后的桌子上只点了一个蜡烛,昏黄的灯从后面照来,让他的周身轮廓泛着一层微光,面容反而有些晦暗。 沉云欢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清楚这个人就是先前她爬仙琅长阶时站在边上看着的男子。 仍旧是白日里见到的那身装束,烛火的暖光下,他精致的眉眼显得淡漠而平和,即便是看见沉云欢醒了,也如一泓清水,不见半点波澜。 “你……”沉云欢张口,干哑的嗓子发出低低声音,忍着全身的痛问道:“你是何人?” 他将沉云欢的手放下,报上自己的名字:“师岚野。” 师岚野,从未听过的名字,想来在仙琅宗的山脚做洒扫粗活的外门弟子,自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物。沉云欢在心里琢磨片刻,又说:“不认识。” “嗯。”师岚野应一声,没什么表示,将手里的布往热水里重新浸泡,拧干之后又来擦她的另一只手。 沉云欢向来不喜欢别人触碰她的肢体,下意识想要抬手躲避,可这么一动,她立即感到钻心的痛楚从身上各处传来,倒抽一口凉气。 师岚野轻缓地拿起她的右手,淡声说:“你全身的骨头都折了,还是不要乱动为好。” 这么一说,沉云欢才察觉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能动的,似乎有什么东西紧紧绑在了身上,沉甸甸的。 紧接着就看见师岚野将她的右手擦干净之后,拿出一个小木桶,捋起袖子从里面掏出了绿得发黑的东西,像是泥土,又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药草味,然后大把大把地糊在她的双臂上。 再取窄长的木板将她的手臂夹在中间,以长布条一圈一圈绑起来。师岚野沉默专注地做着这些事,没注意到沉云欢的眼神已经变得非常嫌弃,费力地抗议,“这什么东西,我不要!” “骨头碎得厉害,要重新长。”师岚野将布条打了个活结,又道:“固定之后不会长歪。” 沉云欢皱起眉毛,“我休息个几日就会长好。” 师岚野将布扔进水盆里,收拾了一下周围的东西,起身时眸光低垂,落在她脸上,漠声说:“沉云欢,你如今已经是个灵力尽失的废人,再怎么折腾也爬不上那些长阶,更没有从前的钢筋铁骨,老实养伤吧。” 沉云欢蓦地睁圆眼睛,一副被冒犯后马上就要生气的样子。 不夸张地说,打从她记事起,就没人将她的名字和“废人”这二字联系到一起,但凡有人当着面说了她点难听的,她的剑即刻就刺过去,横竖都是找死。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节 纵然如今事实如此,她仍觉得这话很是刺耳。关门声响起,师岚野提着东西离去,窄小昏暗的房屋寂静下来,黯淡的光芒平添孤寂,沉云欢独自怄气。 稍些时候,师岚野再次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个碗,来到沉云欢边上时,熬煮的米粥香气已经在空中散开,缠在她的鼻尖,“吃些东西。” 沉云欢自入道之后就鲜少有口腹之欲,大多数时候都以灵力自补,可没有了灵脉后她现在的身体不过是寻常凡体,肚子不受控制地感到饥饿,即便如此,还有些生气的她仍冷硬道:“我不吃这些俗物。” 师岚野竟然也没有劝,将碗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又转头出去。沉云欢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不想说话,双目发怔地望着屋顶。 半盏茶的时间,师岚野去而复返,手里捏着一个汤匙,又来到沉云欢的床边坐下,这时候语气没有那么冷淡了,“煮的粥太多,你若不吃,只能白白倒了。” 沉云欢听了这话,朝他看了一眼又一眼,一直闻着粥里飘来的香气,没有说话。 师岚野也出奇地有耐心,安静澄明的眼眸望着她,就这么等着,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她才慢慢开口:“其实我是不饿的,但既然你怕浪费,那我就勉强帮你吃一点。” 第2章 粉身碎骨 沉云欢说了要吃饭,本能地要起身抬手接碗,又忘了自己全身骨头尽碎,刚一动就扯得浑身上下不同程度地疼起来,像千百把非常钝的锯子在身上乱锯。 她痛得眉头紧拧,死死地抿着唇忍耐,正是难受的时候,就见师岚野俯身过来,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卡着沉云欢的双腋往上一拎,动作很轻巧,力道也温和,沉云欢只感觉身上痛了那么一下,然后就被拎起来靠着墙壁。 腰背垫了东西,不是棉花锦缎,压下去的时候有哗哗轻响,像是稻草。 长这么大,沉云欢跟人打架,捕杀妖邪,轻伤重伤加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来不会扯着嗓子喊痛,就算是骨头断得稀碎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当下自然也是如此。 她浑身都不舒坦,不太软的稻草,抽痛的骨骼,满是伤痕的皮肉,让她连说话都无力。 师岚野送来一勺菜粥,沉云欢微微张开嘴去吃,温度适宜,唇齿间都是米的香气,虽然只有细碎的菜,连肉丁都没有,却是好吃的。 可连番遭受如此挫败,吃饭都不能自如的沉云欢此时没心情品味食物,味同嚼蜡。 师岚野静静看着她,被烛火照出的白皙脸庞也失了往日风采,她耷拉着眉眼,漆黑的碎发不乖地散落耳朵两侧,眼眸黯然无光,有几分难得的脆弱。 分明上回见她时,她单手持剑站在满山海棠之中,火色衣衫映照漫天红霞,神采飞扬,只将唇线一扯露出个恣意的笑容,就让万千海棠花失色。 没人知道沉云欢在沧溟雪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岚野放下手中的碗,欺身过去靠近沉云欢。沉云欢见他突然动作,抬眼露出个疑惑的眼神,就见他长臂一动,将自己揽在了怀里。 也不知师岚野是怎么精准控制力道的,能在挪动全身碎骨的沉云欢时做到将她的疼痛缩到最小,总之她也没感觉到多疼,身体靠在他身上之后,原本的不舒坦瞬间缓解许多。 师岚野的胸膛是软的,比干草要好,臂弯一拢,将沉云欢摆了个合适的姿势,将她抱在怀里。 顿时他身上的味道也传来,是一种草木香气,像药的味道,也掺杂着不知名的花香,都很清淡,并不难闻。 沉云欢对于跟陌生人肢体接触很排斥,更何况是这样亲昵的姿势,马上心生抵触。可师岚野保持了分寸,并没有与她贴得太近,神色又极其正经冷淡,不见半点旖旎。 她受伤严重,稍微一动就牵扯筋骨,没有力气去挣脱,而且这样的确让她身上的痛苦减轻,于是也只得强忍下来。 师岚野一手拿着碗,慢慢地喂了沉云欢一口又一口。 师岚野寡言,沉云欢没多余的力气说话,屋中又变得极其安静。沉云欢吃着粥,转着眼眸观察这屋子,来回看了两下就将整个屋子的模样收入眼底。 这是一间很老旧的木屋,没修整过的木头垒做墙壁,几根房梁悬在头顶,屋中摆着一张床,一张木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倒是收拾得整洁。 床的对面开了一扇门,连扇窗子都没有,这是沉云欢生平见过的最简陋的屋子,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抬举了,因为这墙壁上全是裂缝。 沉云欢简略地观察过后,抬眼望向身边这个贫穷的好人,“吃饱了,多谢。” 师岚野没应声,将她又放回了床榻上,干巴的薄被往她身上一盖,随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块雪白的锦布,给她擦了擦嘴,接着就捧着剩下的半碗粥几口喝完,然后转身出去了。 沉云欢从没有遇到有人吃她剩下饭的情况,一时大为惊讶,怔怔地看着他离开后关上的门。 外面传来叮叮咣咣的响动,是师岚野在干活的声音,另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在叫,声音有些嘈杂,全被沉云欢收入耳中。 她从前也没有睡过这么恶劣的环境,本以为会难眠,但不知道是她身上的药草起了效用,还是刚填饱了肚子,没有饥寒的迫害,她的心情莫名地宁静下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的困意,她闭上眼睛陷入睡眠。 梦里她仿佛又回到沧溟雪域。 那是人界第一禁地,风雪凛冽刮骨,即便是吃了火麟丹仍然冻得浑身冰冷僵硬。 日落之后黑暗笼罩了雪域,周围不见一点光芒,无尽的黑暗携着邪祟汹涌袭来。沉云欢听见同门弟子发出的求救声,不敬剑从天而降,绚烂的光芒倾泻方圆十里。 在雪域中逃窜的同门立即露出欣喜的表情,冲她仰望,纷纷喊着:“云欢师姐!” 沉云欢立在半空,召剑而起,不敬剑在空中旋转,最后飞至前方引路。她对众人肃声道:“你们跟着我的剑走,先退出雪域,我去拦住它们!” 在同门弟子的一阵呼喊中,沉云欢头也不回前往雪域腹地,阻拦想要冲过来的妖邪,随后她面前骤然出现大片白芒,刺得沉云欢双眼无法睁开,她以袖遮挡勉力睁眼,模糊中看见极盛的光芒中似有一座玉碑高立…… 沉云欢在梦中一惊,身体抽动了一下,疼痛传来的瞬间意识也回神,睁眼就看见破旧的屋顶。 药效总是有一阵没一阵,好的时候沉云欢感觉不到疼痛,总是用深度睡眠来恢复身体,反反复复地梦到之前在雪域的场景,药效不好的时候身上总是疼,她则会短暂地醒来。有时师岚野在屋中忙活,有时不在。 头前一日沉云欢的醒来很像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往后的几日她的状态变得极差,昏昏沉沉,偶尔醒来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师岚野会在她醒来的短暂时间给她喂饭,再喂上一颗化食丹,如此便可直接化解体内的秽物。 这东西虽然很稀松平常,但对贫穷的师岚野来说绝对是奢侈物。 就这样不知星辰日月地睡了多少日,沉云欢总算好转起来,意识也变得清楚。 房中弥漫着药草的苦涩味,显然是师岚野刚给她换过药。她尝试支配身体,手指头已经可以动了,手臂费些力气也能微微抬起,双腿尚不能动弹,但先前那种疼痛已经减轻大半。 不知是得益于师岚野的药,还是她的体质本就出众,总之骨头长得很快。 正想着,门被推开,师岚野走进来。沉云欢转个脑袋,黝黑的眼眸看过去,瞧见他只穿了长裤,光着膀子一边擦着长发一边进来。 他生得很白,肩宽腰窄,并不是过分强壮,但也绝非瘦弱。臂膀和腹部的肌肉线条非常流畅,就算不是习武也是常年劳作才有的肌理,没有明显的肌块,但身上各处似乎都蕴藏着足够的力量。 是十分好看的身体,沉云欢看了几眼,移开了视线。 还没擦干的胸膛冒着水汽儿,早春的寒冷对他仿佛没什么影响,半点看不出来冷的样子,他走过来往床边一坐,开始擦拭自己的头发。 沉云欢看见湿透的长发滚落了不少晶莹的水珠,在他的脊背上流下蜿蜒的水痕,湿发里有一股花草香,与他皮肤上的热意一起散了过来。 房子破破烂烂,人却是干干净净的。 师岚野将头发大致擦干,好像没看见沉云欢的苏醒,兀自脱了鞋后吹灭桌子上燃得只剩拇指长的蜡烛,然后躺下来从沉云欢身上分了薄被。 烛灯灭了之后,房中变得漆黑无比,一点光亮都没有,师岚野躺在边上,两个人就将本来就不大的床榻占得满满当当,沉云欢能感觉到他的臂膀抵在自己身旁,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他的体温。 沉云欢这一口气沉了又沉,最后也没沉住,忍不住开口询问:“你为何跟我睡一起?” 夜色笼罩的黑暗中,师岚野的声音略有低沉,跟白日里有稍许不一样,在她耳边响起,“这里只有一张床榻。” 沉云欢说:“你可以睡桌子上。” 师岚野道:“桌子用来就食,不可睡卧。” 沉云欢又道:“那你把我移到地上去,你我并不熟识,且男女授受不亲,睡一张床榻于理不合。” 师岚野这次没说话,显然并不理会她的提议。 沉云欢满肚子腹诽,心说这人也真是怪,将她带回来后既没有表现出热情的模样,也没有露出憎恶的情绪,甚至都没听他开口说过几句话。 沉云欢当然明白这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也不相信师岚野只是单纯地想捡个麻烦回来照顾。 想到此,沉云欢话题一转,“你把我带回来究竟是为何?至少要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但师岚野并未回应,安静之后平稳的呼吸声响起,像是睡着了。 沉云欢自幼就被人追着捧着,就算没骄纵到胡作非为,但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冷落过,马上就想发作。 只是身体刚一动,肢体各处就传来不适,恍然又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又只得恹恹作罢。 隔日师岚野像往常一样给沉云欢擦脸。接连几日她都昏迷不醒,师岚野每日起来都会用打湿的布给她擦拭,然后拆板换药。 一开始她骨头碎得厉害,手臂抬起来都没有形状,软绵绵的,现在好得多了,手肘都有了形状。 师岚野将她手臂上黏糊糊的药草洗干净,露出原本白净的皮肤,忽而捏着她的手腕盯住了某一处细看。 沉云欢就是在这时醒来,见他目光发怔,跟着看去后发现自己的手腕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磕出了一片青紫。沉云欢想了想,好像是昨晚上她醒来之后想要试试手脚能不能动,把手抬起来没坚持多久又因乏力落下,当时砸出了一些声响和疼痛。 沉云欢并不在意,比起那些伤筋动骨的伤势,这些小磕碰算不得什么。 师岚野看了一会儿后又将手臂反复检查,倒也没有说什么,给她换了新的药。小半时辰后给沉云欢喂了饭,塞了一颗化食丹,之后就离开,不知去了哪里,走时还从外面锁了门。 此间更是一句话都没说,纵然沉云欢见多识广,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品种的闷葫芦。 午后师岚野才回来,抱了一袋子的棉花,先解决了沉云欢的午饭,然后将门敞着,坐在门边将棉花揉开,一点点装进布罩之中。 沉云欢在这屋子睡了好几日,还是头一次看见屋外的景象。似乎有个小院子,也被师岚野打扫得很干净,一月份过了之后春天来得很快,有些地方冒出了小草苗,用零星的绿意点缀院子。正午的阳光落下来,大片金光照在师岚野的身上,散下来的浓稠黑发都泛着微光。 沉云欢躺在床榻上,看着日光一点一点地从门槛爬进屋中,爬上她的床榻边,她努力挪动手,用手指触摸到了那一点光,顿时感觉到光照的暖意。 从窄窄的门里望见远处的天空染上红霞,吹进来的风也没有之前的寒冷,变得和煦,她忽而觉得心情不错。 师岚野忙活一下午,做好了棉花被,走进屋将沉云欢轻车熟路地抱起来,这动作仿佛在她昏迷的时候做过很多次。 第3章 你窝囊我残废,天生一对 师岚野的呼吸轻浅,鼻息喷在沉云欢的脖颈处,一阵湿热。 他将沉云欢的两条胳膊架在自己的双肩处,双臂稍一用力就将沉云欢抱起来。 沉云欢的骨头尚是重接的阶段,身体没有多少能使出力的地方,被抱起来后两条胳膊无力地耷拉在他身后,完全伏在他的肩头,与他的胸膛紧贴在一起。 这种情况前所未有,沉云欢从前就不喜欢与人亲近,更何况是异性。她感觉到师岚野的臂膀有着表面看不出来的柔软,精瘦的胸膛相当灼热,隔着薄薄的衣料向她传递温度,随着他的呼吸轻浅起伏。 沉云欢心里一慌,肩胛骨一动,打着夹板的手胡乱地晃了几下,指头在师岚野的脊背上划过。 随后她就没工夫计较这些了,方才肩膀一动,扯到前胸后背都传来了剧烈的疼痛,瞬间掠夺她的注意力,痛得身体发僵。 师岚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乱动,当心骨头错位。” 他说话时胸膛传来轻微震动,沉云欢疼得额头出了细汗,蔫巴巴地伏在他肩头不动了。 师岚野抱着她行了几步,将她置放在一个干草做的靠椅上。 这个东西之前是没有的,大概是在沉云欢昏迷的几日里师岚野临时做出来的玩意,做工很粗糙,但表面的草都揉得稀碎柔软。 沉云欢被搁在上面后就老老实实地看着师岚野将棉花被铺在床板上。 这床榻是坚硬的木板所做,上面就铺了一层极其单薄的布料,沉云欢睡的地方还有一些干草,其他的就没了,也难怪她之前能在床板上磕出一块青紫。 师岚野动作利索,棉花被对折后铺在沉云欢睡的地方,四角都压得很实,铺得整齐。转头过来,俯身又把她抱起来,带回床榻上。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节 说来也奇怪,她自己稍微一动,全身的骨头立即发出尖锐的疼痛,而师岚野将她抱来抱去,如此折腾反而没让她感觉到多痛,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好像使得骨头都听他号令一般。 沉云欢躺在新做的棉花被上,整个人像陷在了云朵里,全身都被柔软包裹起来。晒了一下午的被子散发着温暖干燥的气息,断骨被照顾得妥帖,浑身上下都舒坦起来。 她看着站在边上清理碎草的师岚野,满心疑惑琢磨不出个所以然。 那日初见时他露出的那个笑容好像变成了错觉,这几日沉云欢没在他脸上看到什么表情,偶尔与他说话也不怎么被理会,不管是有恩还是有仇,都不该是这样的状态。 偏偏他又将沉云欢照顾得很认真,不管是换药还是喂饭都十分积极,晨起和入睡也会给她细细清洗手脸,现在还给她整了一床柔软的棉花被,这种细致的照料,是沉云欢从前在仙琅宗威风赫赫当首席弟子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 记忆里也根本没见过师岚野这个人,会不会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某个仰慕她的人造出来的人偶,毫无情绪地执行着被布置的任务。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种东西是存在的,也叫厌胜之术,她从前见过。 想到这,沉云欢开口唤他:“师岚野。” 师岚野仍低着头收拾,从嗓子里挤出一个懒懒的音节:“嗯?” 沉云欢问:“你是活人吗?” 师岚野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是没什么激烈的反应,短暂的对视之后他反问道:“饿了?” 话音一落,沉云欢还真感觉肚子有点饿,点了几下头,师岚野就出去给她准备晚饭。 门关上后房中静下来,沉云欢又觉得他是不是活人没什么可纠结的,左右这人对她没恶意就行,等她伤势好了想要离开,自然谁也留不住。 有了棉花被,沉云欢的睡眠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在师岚野给她擦手换药的时候就迷糊睡着了,一夜无梦,睡得很沉。 隔天是被一声响亮的声音吵醒的,像是有人用力踹开了院门,厚实的木板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沉云欢骤然睁眼,接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嚣张的叫骂,“师岚野,你这个死哑巴长本事了,现在还学会偷东西了?!” 这是沉云欢来这数日,头一回听见有人来师岚野的屋子,听起来不太和善。 继而是师岚野沉静地反问,“我偷什么?” 还是头先那个尖酸刻薄的声音,“昨日有人看见你抱了一袋棉花回来,刚巧今早清点送上山的物资里少了棉花,还说不是你偷的?” 师岚野道:“棉花是我昨日去城里买来的,若你们不信,可同我一起去城中找商铺老板。” “你手里有几个子儿?吃都吃不起,还有闲钱去买棉花?”此时传来另一人的声音,两人约莫也是找个由头来寻事,并未在棉花的来历上多作纠缠,又道:“你这水盆里怎么还有女人的衣裳?难道说前几日传你捡了沉云欢回来的消息是真的?” 先前那人接上话,“她如今都是个废人了,你捡她能有什么用?别说我们哥俩没提醒你,这人此前遍地结仇,外面到处都是打听她消息的人,你一个草包捡了她这么个灵力尽失的废人,岂非找死?” 这话沉云欢听不得,立即蹿了一脑门的火,想马上爬起来出去将二人的嘴撕烂。 可恨她现在全身碎骨,若是身体完好,就算没有灵力也一样打得这二人满地找牙。 师岚野竟也没有反驳,沉默着不知道在干什么,生了一张嘴除了吃饭好像没有别的用处,难怪这两人来了便张口骂他哑巴。 这样爱答不理的态度似激怒了来寻事的两人,顿时几句骂声起,而后院里就是叮叮咣咣一阵响,东西砸了不少,最后二人各撂了几句难听的话才扬长离去,此间师岚野一直安静,像藤条抽在棉花上,半点声音都没有。 沉云欢躺在床榻上,耳朵里尽是杂音,眼睛直直地望着破旧的屋顶。 许久后师岚野推门进来,抬眼就看见沉云欢歪着脑袋,睁着一双墨黑的眼眸朝他看。师岚野走过去,将手里端着的一碗饭搁在床边的桌子上,轻声道:“吃饭了。” 沉云欢见他素衣还算整齐,肩膀处落了半个鞋印,看样子不仅院子被砸了,连他自己也挨了揍。 这人瞧着也人高马大,绝不是瘦弱之人,不懂他为何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沉云欢诚心问道:“你怎么活得那么窝囊,让人骑在头上欺负?” 师岚野不应,在床边坐下来搅动着米粥,热气形成白雾,隐隐遮了他的面容。他眉眼平淡,像是对此习以为常,又像是毫不在意,总之并不见畏惧难过之类的窝囊神色。 “他们是谁?”沉云欢又问。 “同住在山脚的人。”师岚野答。 答了一句废话,沉云欢对此很恼怒,眉毛拧起来,“你这张嘴能不能有点用,要不就是不说话,要不就是说废话。” 师岚野被骂,并无表示,将沉云欢抱着半坐起来,汤匙送到她唇边道:“张嘴。” 沉云欢顺从张嘴吃了一口,嚼了两下,评价道:“有点烫。” 师岚野对粥吹了吹,又给她喂了一口,沉云欢刚才还气滚滚的,两口香喷喷的米粥进嘴里,尖锐的情绪立即软化,问他:“以前从未见过你,什么时候来的外山?” 师岚野回道:“前些年。” 沉云欢道:“既然在这里被欺负,何不回家去?” 师岚野平静道:“无家可归。” 沉云欢当下沉默,吃了两口后换了个话题,“怎么只有一碗,你的饭呢?” 师岚野说:“米袋被打破了,剩余的米只够做一碗饭。” 真是窝囊得让沉云欢叹为观止的地步,就这样师岚野居然还能毫无表示地放任那寻事的两人离开,如果不是因为胳膊的骨头还没长好,她这会儿指定要给师岚野鼓掌叫好。 沉云欢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事还能落在她头上,落魄到只能与人分食一碗饭的地步,一时间瞪着师岚野,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道:“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师岚野没说话,默默将剩下的半碗饭给吃完。 沉云欢躺回床榻,连着好几日这样瘫着,她望着破旧屋顶的动作已经成了习惯,思绪飘忽半晌,最后打破房中的寂静,问道:“师岚野,你究竟是为什么捡我回来呢?你方才也听到了,我仇人很多,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找我的人,等着看我笑话,如若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你这小屋子怕是再无安宁。” 师岚野将空了的碗捧在手里,望向沉云欢的侧脸。 她的脸每日都被擦得很干净,从侧面看去,浓黑的眉眼成白皙皮肤上的点缀,翘起的鼻尖,微沉着的嘴角,沉云欢以一身剑法闻名仙门,实则这张脸也是相当出众的,令人见之不忘。 那日她从长阶滚落下来,全身不停地往外涌血,整个人被血泊浸染,素色的衣裳也变得鲜红,染了血的脸也十分昳丽,像个精致的瓷美人,躺在地上毫无生气,如死了一样。 师岚野淡声道:“当日你摔碎了全身的骨头,周围空无一人,若不是我将你捡回来,你一定会死。” 沉云欢听到这话就笑了,“这么说来,我倒是挺幸运,正赶上你去那儿扫地,不然还真没人救我。” 师岚野道:“算不上。” 他收拾了碗筷转身要走,听到沉云欢在身后说话,“你放心好了,我虽然仇人颇多,但绝不会连累你。”稍稍一停顿,继而便是一声嗤笑,“至于那些欺负你的人,我当然也不会放过,等我养好了伤走之前,会狠狠地帮你教训他们。” 谁知一直表现平淡的师岚野听到这话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脸上没有半点感激的模样,侧身转头,沉甸甸的黑眼仁朝她看,“你是我捡回来的,想去哪里?” 第4章 换衣裳 沉云欢虽然没从师岚野的嘴里问出多少东西,但至少确认了一点——他不会因为沉云欢的仇人多而害怕得丢下她。 他虽然贫穷,而且被人欺负,但是看起来是一个心地良善的好人。 当然这一点就足够了,沉云欢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养伤。 先前的一身犟骨头这回碎得彻底,也是明白了仙琅长阶她的的确确已经登不上去,想要拿回她的剑,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师岚野早出晚归倒是挺忙,但一天会给沉云欢换两次药,那些药草也是他自己做的,拆下来的时候药草汁全都穿过她的皮肤渗入骨肉中,但是他一用水清洗又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知道都是什么药材,药效倒是不错。 沉云欢已经逐渐适应师岚野的照顾,一开始她就像个没有穿线的木偶,完全倒在床上任人摆布,后来慢慢有了些恢复,总是翘着手指头,在床板上哒哒哒地敲着,师岚野若是在院中,听到声音就会进来,问沉云欢要什么。 沉云欢什么都不要,只是跟他说,你看,我的手能动了。 有时候师岚野不在家,门也不挂锁,就会有一些特殊的“客人”造访。 最开始来的,是一只角生得很长的鹿,顶开了门迈着蹄子进来,跟回自己家一样不客气,先是在屋中转一圈,然后来到床榻前。它跟床榻差不多高,鹿头正好能搁在床边,睁着一双圆圆的鹿眼瞧沉云欢。 “出去,出去!”沉云欢尝试驱赶,但吓唬了几下也没什么用,那只鹿就在她边上待了许久,最后像是觉得无趣,自己就走了。 这并不是特例,隔几日后,又来了狼,浑身灰蓝的皮毛,一嘴锋利的牙齿,径直走到沉云欢的边上。沉云欢这次被吓住,没有出声说话,怕激怒这只狼当场把她啃了。 然而她的担心并未发生,并且奇怪的是它很快离开,半个时辰后去而复返,再来时嘴里叼着一只巴掌大的狼崽子。 有几只稍大的跟在它后面,大狼将这些小的叼上了沉云欢的床榻后就离开,留下几只毛茸茸的小狼崽在她边上嗅来嗅去。 沉云欢大为惊奇,愣愣地看着几只狼崽贴着她的手臂卧下来,姿态各异地睡起觉。 临近傍晚,比师岚野先回来的是那只狼,把那些在沉云欢身边玩了一下午的狼崽子叼走。 沉云欢一个人在这里躺得太久,师岚野又是个话少的,两人并不熟识也没那么多话题可聊,她早就无趣得满身长草,如今见了这些莫名其妙对她没有恶意的动物,倒也觉得解闷。 诸如此类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原本是隔几日才来一次,后来是日日都来,来的动物也不相同,有时候是白皮虎,有的时候是小花豹,另有一些松鼠,狸猫之类的小动物。 有一回来了成群结队的鸭子,正遇上在沉云欢床边玩的虎崽,因此引发了一场吵闹的追击战,整个房里都是鸭毛和鸭子的叫声。 这下可不得了,沉云欢的房里热闹得直掀房顶,师岚野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地鸭毛,竟也什么都没问,一边听着沉云欢给他讲下午的热闹场景,一边打扫干净。 不太妙的是,很快师岚野就发现沉云欢的手背上有一个爪印,是小虎崽在追赶鸭子的时候跳上床榻踩的,并不痛,但沉云欢现在的骨头比较脆弱,于是师岚野露出了有点阴沉的表情。 “其实没什么感觉,我的骨头应该挺硬的。”沉云欢善解虎意地为它辩解了一句。 师岚野没说话,看着外面天逐渐黑了,便点起蜡烛,开始为她拆板,这是每天晚上必做的事情。他动作轻快,板子拆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感觉,清理腿上的药时还会顺道给沉云欢的脚擦一擦。 沉云欢从前并没被人这样伺候过,一开始很不自在,看着他捧着自己的脚用湿布仔细擦拭,总忍不住缩脚想要躲避,强忍着尴尬和不适。 现在已然非常习惯了,而且似乎是因为她已经决定伤好之后报答师岚野,所以现在十分安然地接受了他的照料。 她好整以暇地靠在棉花枕上,说:“我觉得不出一个月,我就能下地。” 师岚野的手掌宽大修长,握住她的脚掌正正好,低着头像擦拭瓷器一样反复将她腿上黏糊的绿色药草擦去,回道:“何以见得?”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然最了解。”沉云欢的另一只脚已经洗干净,搭在木盆边上,轻轻晃着,“你看,我现在已经能动脚了,说明我骨头愈合得很快,说不定过几日我的腿就能动了。” 师岚野往她那只晃动的脚上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顺着她脚踝处捏了捏,发现她伤势愈合的速度果然快得出乎意料。当日捡回沉云欢时,她身上的骨头没有一处完整,包括脊骨。 但脊骨和头骨恢复得是最快的,在她最初昏迷的那几日里就已经长好,剩下这些四肢,零碎的骨头太多,所以慢了很多。 师岚野将她的另一条腿轻轻放下,没有回话,沉云欢对他的神情观察片刻,问:“你不高兴?” “我何时不高兴?”他反问。 “你脸上没有笑的表情,你现在应该高兴才对。”沉云欢对他的无动于衷略有不满,认为师岚野现在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她的伤势完好代表着什么,于是直白明了地说:“今日我心情好,你往日的恩怨情仇,或是有何所求,都可以告诉我,等我伤好了就尽数帮你解决。” 师岚野说:“没有。” 即便是半瘫在床榻,处境与从前天差地别,但就那么一个轻挑眉毛的表情,她仿佛又变成了数月前那个不可一世的沉云欢,口气大得不行,“你想好了再说,这天底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师岚野站着想了一会儿,又说:“没有。”然后端着水盆转身,出了屋子。 沉云欢枕着棉花,嘴里咬着师岚野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糖棍,两只刚洗干净的脚百无聊赖地来回晃着,心说这性子真是闷得无趣,还及不上今日在她头边啄她头发的鸭子。 师岚野去院中忙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手里拿着一套红色的衣裳。那红色非常浓丽,像是血染的一样,鲜亮无比。 来到床边,师岚野将衣裳分放,一件雪白的内衬,配上赤红的无袖外褂,边上放着一条白色的裤子。衣服上没有什么金丝银丝绣的纹样,但胜在颜色很纯粹,因此也十分好看。 沉云欢钟爱各种花里胡哨的衣裳饰品,在仙琅宗上她衣柜里的红色衣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来自五湖四海的绣纹和稀罕布料,各个都不重样,更不用提那些戴在头上的,耳朵上的,手上的各类珠宝玉石。 出了仙琅宗是什么都没带,只穿了一身素衣,不过那日重伤昏迷时被师岚野换了下来,血液给染得一塌糊涂,师岚野洗了几次都没洗干净,沉云欢现在身上穿的,其实是师岚野的衣裳。 现下他拿出这新的衣裳,是又打算给沉云欢换了。 沉云欢自己也嫌弃身上的衣服好些日子不换,但是她考量着身体还不能动弹,不太理解师岚野要怎么给她换衣裳,于是一双盛满疑惑的眼眸盯着他瞧。 师岚野先将人抱起来,将棉花被垫在她背后,往她的肩胛骨上捏了捏,顺着胳膊滑到手肘,抬起来活动了两下。她手臂的骨骼基本长好,只是躺了太久没动,身上的肉都软了,关节僵硬,也不太能使上力气。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节 数日来的相处让沉云欢完全适应师岚野的靠近,他弯腰俯身,与沉云欢的距离很近,几乎额头相触,但沉云欢却没有先前的抵触,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臂被扭动的样子,有些得意道:“如何?我的骨头是不是很硬。” 原本还有些忧心沉云欢对换衣服非常抗拒,见她这样,师岚野也几不可闻地松一口气,点头应和:“确实不同常人。” “那是自然,常人岂能与我相比?”沉云欢尝试自己抬手,仍十分困难,便皱了皱眉头说:“看来还需要个几日,但应该不用太久。” “的确,这些于你来说,不过小伤而已。”师岚野很难得地多说了两句,随后从身后抽出一张黑布,折成窄长的形状,而后系在了自己的眼睛上,道:“先将衣裳换了。” * 房中只有半根蜡烛照明,夜幕降临之后,破旧的小屋轻易被昏暗的烛光填满。 师岚野的影子印在墙上,显得很高大,占了半面墙壁,沉云欢半靠在床头,看着他欺身过来。 师岚野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大了许多,领口敞着,衣扣落在她的锁骨边,但被师岚野很精准地找到然后解开。他的眼睛用黑布遮住,连鼻梁也遮了一半,只露出半个鼻尖,唇色稍微有些红,在白净的脸上很是惹眼。 仍旧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凑得近时,沉云欢能听见他轻浅而平稳的呼吸,眼中倒映出他的眉眼,不可避免地细细打量他。 这些日子她在脑中搜刮无数遍,仍是没找到关于他的记忆。 他的脸十分出色,绝不是过目即忘的面容,更何况沉云欢的记忆力算得上好,若是从前见过就一定会有印象。 没见过,无交集,这天下果真有这般心善之人,即便素不相识,也愿意将她这个麻烦捡回来,不辞辛苦地照顾? “抓紧。”师岚野呵出一口热气,落在她的耳边,沉云欢回神。 上衣已经脱掉,烛光给沉云欢雪白的皮肤染上大片暖光,师岚野握着她的双手搁在自己脖子处,让她的手指勾住,形成一个搂住他脖子借力的姿势。 影子落在墙上,两人紧贴在一起,亲昵得过分。 感觉到沉云欢抱紧后,他往后一抬身,将她带离了棉花被,其后摸上衬衣罩在她背后,拢住她的身体,不过是片刻的工夫,沉云欢就觉得双臂疼痛,呼吸也跟着重了些许,难以坚持。好在师岚野很快将她放回去,没让她强撑太久。 接着就是捏着她的手套进衣袖里,再将衣扣合上。穿外衣时就快很多,也能感觉到师岚野少了些许顾忌。 真正麻烦的是换裤子,师岚野将她的脚套进裤腿里,需要沉云欢自己将裤子提上去。这一脱一穿折腾了许久,穿好后沉云欢双手抖得厉害,只觉得腕间疼痛不已,着急地喊着师岚野给她上药,说她的手腕又断了。 师岚野先是给干燥的手掌她抹去额角的细汗,而后捏了捏她的腕骨,说没断,又说她现在已经不需要上药了,继而拿着换下的脏衣服,坐在院子里洗。 隔天师岚野再出门就挂了锁,没有动物再来串门了,沉云欢对此很不满,等他回来时故意摆了不高兴的脸,也不明说,希望他能自己看出来。 师岚野大概看出来了,往她嘴里塞了个糖棍——这种民间俗物沉云欢以前从来不吃,不知道是不是在师岚野的床榻上瘫得久了,初次尝到的时候竟觉得非常可口,并表达了赞美,暗示自己希望他多带几个回来。只是师岚野太过贫穷,这种东西也只能隔三岔五才能给沉云欢吃一下。 他厨艺很好,晚上做饭时多炒了一道菜,也是沉云欢很喜欢吃的菌子。 沉云欢多吃了一碗饭,也因此暂时放弃对师岚野摆脸色。 第5章 旧怨上门宝剑易主(一) 沉云欢的伤势,说好就好得非常快,甚至没用一个月,不过十来天,她就能坐起来自己吃饭了。 虽然师岚野对她自己吃饭一事没有什么表示,但沉云欢隐隐看出他是有些遗憾的,大概是觉得沉云欢不再需要靠在他身上被一口一口喂饭了。 双臂恢复使用之后对沉云欢的益处是巨大的,她不仅能自己洗脸擦手,还可以自己换衣裳,因此师岚野在她身上所耗费的时间减少了许多,只是够不着的双脚还需要他擦洗之外,其他基本沉云欢都可以自己动手。 师岚野又带回来好几套衣裳,无一例外都有赤色,显然是很清楚她的穿衣喜好。没有衣裙,都是上下衣分开的样式,但沉云欢发现其实每一套衣服都有不同之处,大概是师岚野认真挑选过的。 沉云欢很难想象师岚野是怎么站在衣铺里挑选女子衣裳的。 总之他看起来贫穷吧,却还能给沉云欢买好几套衣料不算差的新衣裳和新鞋子,约莫早出晚归都是赚那些辛苦钱去了。 二十天出头,沉云欢的腿骨长好,能下地了。 师岚野拿出来一副柺,应当是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她头一次尝试着拄拐下地的时候,双腿因为躺得太久而乏力发软,差点栽一个跟头,幸而师岚野在边上扶了一把,才没让她摔倒。 好在沉云欢不管做什么事都非常出色,颤着腿在房间走了两个来回,就能稳稳当当地拄着拐杖出了小屋子。 她透过屋中那扇小门眺望外面的景色已久,踏出屋子的瞬间,芬芳扑鼻的清新气息一涌而来,让她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大口。 在这躺了一个多月,也是在今日,沉云欢才将师岚野的住宅看了个全貌。 打外面看就是一个破烂的小院子,院中有一口井,边上还有个堆放柴火和米以及各种食材或是工具的小屋子,另一个房间就是厨房了,院子从前到后也就十多步的距离,小得伸不开腿。 沉云欢看了啧啧摇头,想说这整个屋子加起来还比不上她之前住所里的浴池大,但考虑到师岚野的自尊心,便善心的没有说出来。 她摇着手里的拐又走回门槛处,朝地上看了又看。 师岚野喜欢坐在门槛边做事,有时候他不出门,就会坐在这里背对着沉云欢,要么劈柴,要么把那些干绳子搓在一起,忙活一些沉云欢不太能理解用途的事。 那时候沉云欢躺在床榻往外看,窄窄的门里上面是蔚蓝的天空和悠闲云朵,中间是院门,下面就是师岚野的脊背了,形成固定的风景,十分乏味。 今日走出来站在院中,见山水见天地,她自然很是欢喜,在破烂不堪的小院里转着圈地研究。 师岚野看着她在小院里从东走到西地来回踱步,看起来心情很好,但她停住之后却忽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跨过门槛而出,料想沉云欢忍受了那么久的碎骨之痛,现在好了心生感慨伤怀也是在所难免,纵使再寡言,这会儿也打算出去宽慰她两句。 谁料刚走出去,沉云欢就转过头来朝他望,说道:“师岚野,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师岚野一怔,“什么?” 沉云欢用拐在地上戳了戳,又道:“我这骨头摔得那么碎,结果一个多月就长好了,放眼十四州,谁能比得上我?” 师岚野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顺利接上了她的话,“你觉得是什么缘由?” “那谁知道?说不定是我天赋异禀,我自幼便是如此,远胜别人千万。”沉云欢撂下了这句话,觉得这些不经意透露的细节已经足够向师岚野表明,她打小就比别人优秀的事实,于是不再多言,将双拐晃得飞快,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师岚野已然明白此时他不宜再沉默,否则沉云欢将摆几个不大好看的脸色给他看,便开口道:“果真厉害。” 沉云欢扭头看他,仔细审查后见他神色中并没有敷衍,这才笑道:“自然,你放心好了,便是我不用灵力,一样能收拾欺负你的人。” 师岚野似乎对报仇没多大兴趣,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而后去厨房做饭。 沉云欢一下地,恢复的速度就变得极其快了,不过才三四天,师岚野做的拐就被她丢在了角落,用的时间还没有师岚野制作的时间久。 越到后来她的身体就越自如,沉云欢很明显感觉到她已经达到了从仙琅长阶摔下来之前的状态,瘫痪在床那么久,一朝能动了她自然是闲不住,找了根细长的木棍作剑,在院中比画起来。 师岚野仍旧早出晚归,像是在外面欠了很大一笔巨款,必须很勤奋地去做活才能偿还,天还没亮就给沉云欢准备好了早饭然后出门,直到傍晚才回来,有时会带点零食或者其他小玩意儿,然后去做晚饭。 夜晚降临时,他就烧水让沉云欢洗漱净身,洗剩下的水用来洗衣裳。 院中没有灯,他坐在月光下拿着衣服搓洗,晾晒,然后站在井边清洗自己,再回房睡觉。 上床榻时他身上总是冰凉的,虽说已经是二月天,天气回暖不少,但这样的冰凉还是让沉云欢很嫌弃,躺在同一张床榻上时,就算非常窄,沉云欢也不愿与他靠在一起。 后来师岚野察觉后,便不再直接打井水净身,而是老老实实将水烧热再洗。 一个多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摔下仙琅长阶时空中还有早春的寒冷,沉云欢瘫痪在床半点不能动,日复一日地保持一个姿势不能动弹,衣服不换,青丝散乱,身上总是被浓郁难闻的药草味包裹,说来也是十分不体面的。 但由于师岚野的照顾,她那张雪白的脸总是干干净净,身上也再没有添一个伤处,还总是给她做各种好吃的,尤其是菌子这种从前没有吃过,一吃就惊为天人的食物。后来再回想时,对沉云欢来说倒不算是非常难熬的日子。 而今二月时节,万物复苏,微风温暖。 万丈晴空下,沉云欢像云朵一样悠闲,躺在干草椅上两条腿叠在一起,跷在井边左右晃悠。 此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有人说话,脚步声也渐近。沉云欢坐起身,视线落在院门处,听出不止一人来,其中一人脚步声有些怪异。 很快门就被大力拍打,有人在门外喊:“开门开门!大白天关着门,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沉云欢一听,立即分辨这是先前来欺负师岚野的人。她起身走到门前,在外面的人再次叫骂的时候将门打开。 来人是两个男子,一胖一瘦,身高相当,二十左右的人。其中瘦的那人被人叫王猴子,拄着拐,右腿绑了木板,厚厚地包扎了许多层,另一人则叫李大丘,背着一个大包袱在身后。 这二人与师岚野打交道许久,原以为还要多敲几次才能喊来师岚野开门,却不料今日只喊了一声就开了,且门内也不是师岚野,而是个身着雪白衬衣搭赤红长褂的女子。 她头上用红绳扎了个简单的发髻,满头墨色的长发披在身上,脚踩一双粉色绣鞋。 全身上下未戴一颗珠宝点缀,单凭精致的眉眼便晃了人眼,让两人同时愣住。 “这死哑巴还真是金屋藏娇啊,偷偷藏了这么貌美的小娘子!”李大丘脱口而出,说话没过脑子,话音刚落就被边上的同伴用手肘撞了一下。 沉云欢的眼眸从两人身上一晃而过,见胖子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瘦的那个神色僵硬,梗着脖子,身体还隐隐有些发抖,心中已有思量。她朝着胖子问道:“何事?” 王猴子没吭声,倒是李大丘耀武扬威道:“那死哑巴呢,叫他出来,我们有事找他。” “他不在。”沉云欢一手扶着门,整个人站在窄小的门框里,眼眸很是清亮,方大病一场痊愈,就显得身条纤细单薄,“有什么事你们说,回头我转告他就是。” 李大丘将身上的包袱往地上一扔,并自报了姓名,“你将这些转交给他,就说是我李大丘送来的。” 沉云欢低眸瞥一眼,“这是何物?” 李大丘道:“换下来的衣裳。” 沉云欢满脸疑问,“你们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扔给他洗?” 难怪这师岚野每日回来总是在院中搓衣服搓到深夜,本来沉云欢还寻思他们二人的衣服不过就那几件,用不着洗那么久,合着他一直都在给别人洗! “怎么,你心疼了?那你替他给我们哥俩的衣服洗了呀。”他用小眼睛在屋里望了一圈,没瞧见别人,确认了只有面前这看起来单薄的少女一人在屋中,于是贼心又起,又笑着说:“哦,忘记了,沉云欢哪里会洗衣裳呢,别人伺候你都来不及。” 说着就往前走了两步,朝沉云欢的肩头伸出了手。 几乎是同一时刻,李大丘觉得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这隔了一个门槛的距离,如此近,两人愣是没看见沉云欢是怎么出脚的,只看见李大丘整个人往后摔去,捂着肚子惨叫了一声。 沉云欢收脚时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腿骨传来隐痛。 到底是才长好的骨头,使出这么大的力气踹人难免还是有影响,同时她心里还有些遗憾,若是搁在之前,就算面前这胖子看起来二百来斤,一脚下去也能飞出几丈远。 如今果真大不如从前了。 这一脚正中李大丘的肚子,许是皮糙肉厚,他很快就爬起来,怒声道:“小娘们,你敢打我?!” 王猴子立即拄着拐快行几步来到他边上,压低声音道:“丘哥,你看清楚,这可是沉云欢啊!” 这种话沉云欢听过无数次,自然也熟练应对,将双手抱臂,下巴轻扬,“你现在跪下来冲我磕几个响头,我可以考虑下手轻点。” 李大丘听闻后脸上却并没有惧怕的神色,反而冷笑一声,没直接对沉云欢说话,摆着轻蔑的脸色对身边的同伴道:“你怕什么,你当她还是仙琅宗的首席弟子不成?她被赶下仙琅宗后,掌门收了新弟子,还将不敬剑赐给了新人,如今她连剑都没有,半死不活地被一个哑巴捡回来,有什么可怕?” “荒谬。”沉云欢眉头一皱,脸色一沉,不高兴道:“我的剑早就开了灵智认了主,不可能为他人所用。” 李大丘哎呦几声,拖着阴阳怪气的长腔,说出的话也尖锐,“大名鼎鼎的沉云欢,仙琅宗的‘第一剑’,你那些辉煌的事迹都已经是过去了,现在天下人都知道你狂妄自大害死同门,在雪域连番遭难,如今没了灵力,也没了宝剑,只剩下一堆到处寻你的仇人……” “啧啧啧,可怜。”他摇头叹道:“究竟谁在吹嘘你是天赋卓绝的剑仙转世?仙琅宗上下无人认你,叫你落得今日境地,在此苟且偷生。” 沉云欢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得爆炸了,当下连道了三声好,双眼一弯,笑眯眯地夸赞道:“人长得胖,胆子也比寻常人肥一点,顶着个猪脑袋就敢来找死,今日我就成全你。” 第6章 旧怨上门宝剑易主(二)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节 沉云欢名声在外,威望已久,光是吹嘘绝不可能有如此高的赞誉。 这李大丘被猪油蒙了心尚不清醒,与他一同的王猴子倒是有几分理智,劝道:“丘哥,丘哥,还是算了吧,咱们跟一个女子计较什么……” 李大丘将手一挥,喝道:“起开,就让我来会会这个仙琅第一剑!” 说着他当场挥舞双臂摆起姿势,扎了一个马步,倒有几分练过武的架势。 只是还没等他的马步扎稳,沉云欢的动作已然出手。她来得极快,上一刻还在门内站着,一个错眼的工夫人已经到了跟前,李大丘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挥出一记重拳。 这拳头的速度在沉云欢眼中慢得堪比七老八十的人,当下侧身错手扣住他的腕间,旋身的瞬间以另一只手肘精准击中他的下巴,两声骨骼遭到重击的闷响同时响起,李大丘的惨叫声出口同时,沉云欢落下当胸一脚,将完整的鞋印烙在他胸口。 所有动作几乎在一刹那完成,别说李大丘本人没反应过来,便是站在近距离旁观的王猴子都没能瞧清楚,只感觉一股凌厉的风削面而过,再定睛一看,李大丘整个人飞出去,摔出几尺之外。 沉云欢站定,姿态有几分懒散,仿佛只是随便动了两下,然而这三个动作全都落到实处,纵然力道已经大不如从前,却还是在顷刻间卸了李大丘的一只胳膊和下巴,狠辣而迅速。 李大丘躺在地上无法将嘴闭合,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没看到李大丘满口鲜血,略有失望,按照她的计算,最后那一脚至少要让这人吐三口血。 边上的王猴子不敢吱声,见状便拄着拐转头要跑,沉云欢还惦记着这二人先前来院子里打砸的事,又是在气头上,岂能让他轻易逃过。她疾行两步,往他完好的那条腿窝处踢了一脚,王猴子当即摔倒,吓得满地乱爬,嘴里大喊:“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 “喜欢让别人洗衣服,左右要这双手也无用,我帮你们折了不是正好?”沉云欢几步走过去,鞋底踏上他的肩胛骨踩死,弯身拽着他的右胳膊,“咔吧”一声,随后杀猪般的叫声响起,连喊了几声后晕死过去。 沉云欢看着地上趴着的二人,轻嗤一声,心道这胖子方才口气那么大,她还真以为这人有两分本事,却不料完全是个没有武功底子的凡人。 分明是动动手指就能收拾的人,不明白师岚野为什么会被他们欺负,再怎么说他那身量也不该是白长的。 正想着,李大丘那边突然传来轻微的动静,她立即转头将目光锁定过去,就看见这胖子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用力朝她掷来。那东西只有掌心大小,是个球形,通体绿色,在扔在空中的时候突然散出一抹白色的微光。 沉云欢眼眸一凛,看出那球体带着灵力,立即往后凭空一翻,绿球自她侧脸擦过,裹着一阵凶猛的风,让她确切地感受到上面所带着的灵力。 这种附着着灵力的法器在民间少见,只能以灵石购买,根据法器的威力来定价格,即便是只有那么一点灵力,对寻常凡人的杀伤力也不小,所以大夏对这种交易灵器的店铺管控十分严格,没有灵力之人不可能买得到。 沉云欢也没想到他身上带有法器,一时也顾不得修理这两人,频频躲闪在她周围横冲直撞的灵球,毕竟这骨头也是刚愈合。 只见赤红的身影在平地起舞,动作矫健,墨发飘摇,躲避时不见吃力,身法相当潇洒。 然而此时没有第三人欣赏,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李大丘见她被灵球缠住,手脚并用爬起来,拔腿就要跑,此时装晕的王猴子也睁眼,急眼喊道:“丘哥,别丢下我!你不救我回去谁给你倒夜壶!” 李大丘一听,暗骂一声,转回来又像驴一样驮上王猴子,连拐都来不及拿,飞快奔逃。 沉云欢踏上门框借力跃至半空,凭借着强大的腰身力量在空中翻了个身,下落的途中将腰腿力量合一,猛地踢中灵球。下一刻,那灵球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直飞寝屋,恰逢沉云欢没有出入随手关门的好习惯,灵球直接砸在床榻上。 只听“砰”一声巨响,灵球爆炸,紧接着白烟迸发,沉云欢落地后暗道一声坏了。 她赶忙穿过白烟进屋,用手挥散了浓郁的烟,就看见这一个来月与她日夜相依的床榻此时碎了个稀巴烂,再无复原的可能,连带着桌子都受到牵连,悲惨的裂开。 沉云欢:“……” 她看着满地狼藉,还没来得及为这个与她相伴许久的床哀声悼念,忽而瞥见木头的碎片下压着师岚野今早搁在床头的糖棍。 沉云欢忙蹲在边上,捡起糖纸剥开一看,竟然还是完好的,塞进嘴里而后念念有词:“意外之喜,居然还剩一个,我都没瞧见。” 师岚野回来的时候,沉云欢在院里坐着。那个干草编织的椅子被她挪到院子里后,她就经常坐在檐下晒太阳。 今日回来得有些晚,太阳将将落下,西边的群山染上大片霞光,将辽阔的天空映得都是橘红的颜色。师岚野往沉云欢的脸上看了一眼,见她耷拉着嘴角,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摆出个兴师问罪的脸色。 不巧,今日师岚野并没有从镇中带什么吃的,两手空空回来的,于是当下并没有开口询问她这表情的缘由,转眼又瞧了瞧院中景象,自己寻找答案。 关好门的寝房,拾掇在角落的柴火,井口边放着的水盆,一切都是他走之前的模样,沉云欢没有乱动家里东西的习惯。 只有靠近院门边上多了一个大包袱,师岚野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沉默地关上院门。 沉云欢先声夺人,眉尾一挑,不高兴地质问:“你怎么能给别人洗衣裳?难道说我的衣裳都是跟他们的放在一起洗的?” “你的都是另用一个盆。”师岚野弯腰将包袱打开,衣裳顿时全部散落下来,变成了破破烂烂的碎片。这一看就是沉云欢的手笔,她在家中有大量的时间做这些将别人的衣裳剪碎然后再塞回去的事。 师岚野波澜不惊,情绪稳定,似乎给他们洗也可以,不洗也无妨,将烂成一堆的衣裳塞回包袱里,问道:“他们看见你了?” “那当然,我说了帮你教训他们岂是虚言?可惜你回来得太晚,他们被我卸了一条胳膊,逃走了。”沉云欢说这话的时候双手抱胸,并没有刻意宣扬自己厉害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动动手指头就解决了。” 师岚野适时地接上一句,“果真厉害。” 沉云欢非常敏锐地察觉这是敷衍,立即不满,“这句话你在我下地那日已经说过。” 师岚野斟酌片刻,又开口,“从前只是耳闻,今日得见才知那些赞誉属实。”虽然也并没有真的亲眼看见。 他走至寝房门外,伸手推门时听见沉云欢支吾了一下,“不过……” 还没有追问,不过师岚野也很快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房门推开之后便能屋中情况一览无余,木板碎了一地,到处都是散落的棉花,本就没有什么东西的小屋顿时变得宽敞了。 沉云欢走过来,往门边一站,说道:“那死胖子手里有法器,想攻击我不成,反手扔进了房中,你也知道我刚恢复不久,身体速度还不及从前万分之一,没来得及阻止。”说着,她顿了顿,扼腕叹息,“这些桌椅床榻就壮烈牺牲了。” 语气里满是遗憾,好像在说这种情况这也是没办法的。 师岚野暂时不太想面对着废墟一样的寝房,默默将门关上,说:“我去做饭。” “今日也有菌汤?”沉云欢跟上去,问道:“你今日怎么空着手回来,是没找到卖糖棍的吗?其实我对这种俗物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如果你有闲钱的话,买两个也无妨,毕竟别人做着也不容易。” 师岚野想说这世界上没有比糖棍更容易做的东西了,不过是熬煮好糖汁之后用短小的糖棍一圈一圈裹上去,从前锦衣玉食的沉云欢竟然会稀罕这样的东西,说出去旁人都不会相信。 不过他是故意没买,因为沉云欢实在太沉迷那些甜腻腻的东西,她现在没有灵力护体,吃多了对牙齿不好,师岚野说过一回但她并不相信,并且疑神疑鬼觉得是他太穷了买不起,所以才用这样的借口推脱,师岚野便默认。 师岚野:“没有闲钱。” 沉云欢:“哦。” 沉云欢体谅他的贫穷,这是一件幸事。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你年轻,正是赚钱的年纪,建议不要让自己太轻松。” 但是也没有特别体谅,所以师岚野也没有接受这个建议。 夜间师岚野将那些棉花干草拾掇起来铺在地上,两人只得并肩躺在地上睡觉,先前那条被沉云欢嫌弃干巴的薄被也炸得粉碎,只能将师岚野的衣袍盖在身上。 好在春日正盛,夜间没有那么寒冷,两件衣袍叠在一起勉强凑合。身下的干草硬邦邦的,远没有棉花睡着舒服,但沉云欢想到也是她自己的那一脚毁了床榻,便也没有多言。 师岚野躺下来的时候,沉云欢忽而开口,“那个胖子手里一直都有法器?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敢反抗吗?” 师岚野道:“从前并未见过。” 沉云欢支起上半身看他,“那你长得人高马大,为何会被那两人欺负?”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师岚野道。 沉云欢心说这还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又是被打,又是给人洗衣服,窝囊起来还不知多了多少事。 但终归这话不好听,她也懒得说,只道:“我会摸骨,你起来让我摸摸身上有没有灵骨。” 只要有灵骨,就能修炼出灵脉,所以摸骨在民间也算是一个行业,沉云欢是觉得好玩才学的,一摸一个准,从未失手。 师岚野无可无不可,慢悠悠坐起来,背对着沉云欢。 他睡觉时只穿了一件很单薄的内衫,白色的料子甚至透色,软塌塌地套在身上,衬托出肌理线条。沉云欢拉着他的右手,摸到掌中的薄茧,手心中的肉很柔软,不像是经常干重活会有的手。她顺着袖子探进去,沿着他的手臂一寸一寸往上。 刚洗过的皮肤还泛着湿意,经风一吹变得温凉,他灼热的体温毫无间隔地通过沉云欢的掌心传导。 掌下的肌理很厚实,手臂和肩胛骨并不显得过分健壮,但沉云欢慢慢摸过去,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独属于年轻男人的力量,厚重而蓬勃。 一路摸到后背脊骨处,突然变得仔细,指尖从后脖颈往下滑,每一块脊骨都摸个两三次。 温凉的指尖很柔软,跟他脊背的温度形成较为强烈的对比,师岚野对此的触感尤其明显,且她在摸骨时极为专注认真,伏着身子凑近了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后颈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痒意。 师岚野难得像失了耐心,主动开口询问,“如何?” 沉云欢安静地将脊骨摸完,收手,最后道:“没有灵骨。” 师岚野平淡地应了一声,又躺了回去,应当是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所以没什么情绪起伏。 沉云欢想了想,小声宽慰道:“不过灵骨也分先天生长和后天炼成,你还是有机会的。” 她没说炼灵骨的最佳年纪就是五到十岁,再往上长一岁,就难十分,过满十八岁后炼出灵骨的几乎没有,不过也不能断言,总有人会在极小的可能中,成为万里挑一。 师岚野倒没有对此表现出遗憾,只是将话题一转,问道:“你当真能教训他们吗?” 沉云欢感觉自己被质疑,马上回道:“当然能!今日只是故意让他们占上风从而轻敌而已,待我下回见他,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身边人只道了声好,听起来没有多少信任的意思。 沉云欢又自己琢磨了一会儿,说:“我现在不知那胖子的法器是从前就有还是最近获得,我怀疑是有人故意给了他,让他找上门来试探我的虚实。虽然我现在仇人很多,但尚无人知道我的真实状况,此处还是仙琅宗脚下,我余威尚在,无人敢找上门来,这胖子不仅不怕我还出言挑衅将我惹怒,是故意为之,恐怕另有阴谋。” 沉云欢语速不快,低着声音说了一长串。更让她在意的是,那胖子说师父收了新弟子,并将不敬剑给了新徒弟,此事不知是真是假,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底。 等了好一会儿没得到回应,沉云欢转头一看,师岚野竟然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侧脸被烛光照着,漂亮宁静的眉眼拢了一层暖光。 她怀疑师岚野白日是顶替了别人田里耕地的老牛,尽做一些极其耗费体力但是钱又少的活,所以即使如此勤奋,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忙活也并没有变得富有,常常回来后跟她说不了几句话就入睡极快,害得她一人空说,白费口舌。 她不满地支起身,越过师岚野,鼓着腮帮子将边上的蜡烛吹灭,房中当即陷入一片漆黑,自然也就没看见师岚野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着她躺下后将身上的衣袍裹紧,翻过去蜷身,将自己团成小小一坨的背影。 夜色浓重,往她的四肢蔓延,似乎正慢慢将她吞噬。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来寻事的李大丘提起了仙琅宗的事,当夜沉云欢睡得不安稳,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忆起从沧溟雪域回来后,被仙琅宗审问的那几日。 第7章 旧怨上门宝剑易主(三) 在沧溟雪域时她并没有受伤,记忆也只停留在那刺眼的光芒中,后来苏醒时已经身在雪域边境的万法殿里。 同传闻中的一样,本该跟着她的剑离开雪域的一众同门弟子皆生死不明,凭空消失,仅剩两个重伤的弟子苟延残喘,张口便说是沉云欢害死了其他同门,甚至不给沉云欢对峙的机会就重伤死亡。 沉云欢被师父带回仙琅宗后,在一个昏暗窄小的房间中关了两日,期间无人送水食,导致她的身体状态前所未有的差。 两日后她被人带出房间,勉强吃了些东西,稍微有些恢复之后便被提去审问。 当时她师父坐在中央的高座,两侧分别是宗门内的长老,诚如世人所言,沉云欢的性子过于自我,致使宗门内一些师叔师伯并不喜她,从前是看在她天赋绝顶才多加忍让,如今她灵骨尽断,灵脉消失,又被指控害死了所有带出去的同门弟子,自然要面对非常严苛的问责。 昔日慈祥和蔼,总是笑眯眯跟她说话的师门长辈换了副面孔,面红耳赤地斥责她的品行,仿佛她在一夜之间变成非常可憎的恶人,围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问她为何要弃同门弟子不顾,害死那么多师弟师妹。 师父坐于高处,昔日宠溺的眼神也变得冷漠,满脸失望地看着她,说:“沉云欢,你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仙琅宗留不得你,即日起你便不再是仙琅宗的弟子,与为师也再无瓜葛,另寻出路吧。” 沉云欢觉得有无比沉重的大山压上了心头,满心迷茫中生出无数惶恐,急切地想要解释,辩驳,可记忆中一片空白。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不明白在雪域到底发生了什么,灵力全无之后的笨重身体让她如坠深渊,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纵然她奋力想要爬起,那些鄙夷和诋毁的话化作黏腻的污浊死死缠住了她,将她用力往下拽,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和仙琅宗的所有人离她越来越远。 沉云欢手指一痛,意识瞬间从惶惶不安的梦境中抽离,睁眼就看见师岚野的脑袋悬在上方,正垂眸看她,墨眸澄静平和,一下子让沉云欢分辨出现实与梦境,急骤的心跳慢慢趋于平静。 她低下头朝自己的手看去,发现自己的小拇指正被师岚野的手压着,正是痛感传来的原因。她龇了下牙,“压着我手了。” 师岚野将手抽走,坐直了身体,慢悠悠地问:“在做噩梦?” 沉云欢坐起来,揉了揉尚有些困倦的眼睛,嘟囔,“算不上噩梦,只是想起了一些之前的事。” 她看起来神色不霁,心情恹恹,师岚野便也没有深问,只告诉她饭熟了,喊她去吃饭,并不提她方才用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袍,皱着眉头胡乱喃喃的样子。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节 沉云欢很快爬起来收拾好自己,神色恢复如常,夜间的梦似乎没有对她造成影响。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她的情绪都很低落,总是发呆出神,双眸虚虚地落在一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被沉云欢教训过后的两人没胆子再来,师岚野依旧早出晚归,走时沉云欢捧着碗出神,回来时她坐在草椅或门槛边发愣,看起来意志消沉,话也少了许多。 在连续三日带了糖棍回来依旧没有改变沉云欢的状态后,师岚野入睡前提出,“明日跟我去镇上吗?” 沉云欢听闻,一个翻身过来,面朝着师岚野,“你要带我去镇上?” 师岚野面朝屋顶,躺得板板正正,“你伤势已好,外出走走也有益处。” 沉云欢顿时有些高兴,她在这小屋子里也确实闷得厉害,老早就想出去了,不过还是保留了一丝骨子里的警惕,“你不会是想喊我与你一起去镇子里做活吧?” 师岚野回道:“明日逢集,镇上热闹,可休息一日。” 沉云欢当即笑着答应,随后想到一个问题。仙琅宗的群山坐落于偏僻之地,距离最近的镇子也有一段距离,她前几日打那两个人时过于用腿,才愈合的脚腕疼了几日,行不了那么久的路,就问:“若是我走半道上骨头又开始痛了怎么办?” 师岚野道:“有车。” 沉云欢倍感惊喜,“是马车吗?” 师岚野沉吟片刻,“差不多。” 隔天沉云欢站在一头瘦小的驴子面前,半晌没说话。这驴子两只耳朵竖得老高,眼眸半死不活地耷拉着,优哉游哉地嚼着师岚野喂到它口中的干草。它身上套着绳索,后面拉着一辆两轮板车,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放。 沉云欢:“……”这就是师岚野口中的差不多。 考虑到师岚野手头紧,沉云欢也没有那么多的苛求,默默爬上了后面的板车,将干草拢在一起枕着,摆出一副已经坐好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 师岚野摸了摸小驴子,在它脑袋上拍了拍,随后坐上驾车的位置,拽了拽缰绳。驴子从鼻子里喷了两口气,随后慢吞吞地迈开步子,拉着两人离开了师岚野破旧的小屋。 今日天气晴朗,大片厚重棉白的云朵也遮不住蔚蓝苍穹,金光一泻千里,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峰披上晨曦。因为是春天,飘来的风和煦温暖,带着很繁杂的味道,有含苞待放的花朵,沾满露水的草木,各种味道混在一起,是别样的清香。 从前沉云欢来来回回都在高高的云层中穿梭,疾风穿衣而过,闻不到这么复杂的味道。 她躺在板车上晃着脚,听着飞鸟的啼声从左耳进右耳出,在颠簸中慢慢睡着。 这驴子看起来瘦巴巴的,走路又慢,隔段时间就会停下来,莫名其妙地要休息,沉云欢好心地提议往驴屁股上踹几下,被师岚野拒绝。他不急着赶路,于是让驴子停在阴凉地,等驴子休息好了再继续上路。 就这么在路上蹉跎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镇子上。 逢集的镇子果真热闹,道路上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各种小摊挤在一起,叫卖声从街头喊到街尾,热闹至极。 这镇子并不算大,但很繁华,因为是最靠近仙琅宗的城镇,每年夏冬二季仙琅宗都会开山门,前往仙琅长阶的人数不胜数,妄图攀越高峰从而成为仙琅宗的弟子。 沉云欢从未来过这里,她下山去民间只去两种地方,一是去需要除妖镇邪之地,二则是那些名山胜水的大城,所以便是这镇子一直在眼皮底下,她也从未踏足过。 师岚野将驴子牵进了一家铁匠的棚中,似乎与打铁的老头熟识,让人帮忙照看,而后带着沉云欢顺着拥挤的人流进入了街道。 这镇子比不上那些仙门大城,售卖的东西也都是些用来把玩的小玩意儿,纵然沉云欢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被这里热闹的气氛熏染,情绪跟着高涨起来。她眼力好,在人潮之中精准地找到了卖糖棍的商贩,拉着师岚野去买。 这东西一文钱两个,便宜得出乎意料,她还以为今日能多买几个,结果就看师岚野动作缓慢地往袖中摸索,最后只摸出来一个铜板。 沉云欢因为师岚野的过于贫穷而感到愤怒,但是想到她自己身上也是一个子儿都没有,暂且忍下了这口气,最后买了两个糖棍,一个咬在嘴里,一个攥在手里。 路边的小摊五花八门,喧嚣声不绝于耳,沉云欢只是一时看着新鲜,实则对这些东西都没有太大的兴趣,走走停停玩了个把时辰,正觉得累时,前方忽而传来哄笑声,在本就嘈杂的环境里也十分惹人注目,沉云欢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穿过人群寻着热闹而去。 到了就看见众人围着的是一个剑摊,一张桌子上摆满了剑,还有一些零碎的插在桌前的空地上。卖剑的是个七旬老人,手里正拿着一把剑向旁人介绍。 沉云欢见众人都笑话他,便好奇地朝身边人询问这老人说了什么,只听那人答道:“此人好笑,说沉云欢在他这里买过剑,谁不知道沉云欢手里的不敬是大夏灵剑榜排行第一的剑,怎么会看得上这些破铜烂铁?” 沉云欢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热闹还看了个凑巧,看到她自己身上来了,笑着应道:“也是哈。” 这种情况很寻常,毕竟她也是万众瞩目的人物,经常有商铺打着“沉云欢看过”“沉云欢买过”之类的名号来吸引客人,不足为奇。 沉云欢看罢了热闹,转身要走,肩膀撞上站在旁边的师岚野。他站着一动不动,没有避让的意思,沉云欢抬头望他,“怎么了?” 师岚野的视线落在那桌上摆放的一排剑,淡漠的眸光来回巡视一遍,问道:“想要一把新的剑吗?” 沉云欢轻哼道:“我要这些凡剑做什么,况且我的剑又没折,只不过暂时放在仙琅宗而已,我迟早要拿回来的。” 话音刚落下,人群中骤然传来高声叫喊,喊的正是沉云欢的名字。 吵闹的环境静了一瞬,沉云欢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去,就见斜对面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身高八尺,穿着紫金衣袍,腰间戴着两串玉佩,头顶银冠脚踩锦靴,瞧着很是富贵。 他两三步从人群中走出来,斜着嘴角笑,盯着沉云欢,“总算是叫我找到你了。” 第8章 旧怨上门宝剑易主(四) 沉云欢认得此人,从前与他也结了不小的梁子。十岁那年她跟随宗门师兄参加问道大会,当年因为年龄限制并未上台参加挑战,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寻到她跟前,要与她争“天才剑修”的美誉,在台下与她动起手。 沉云欢自然是将他打败,也因此名声更甚,后来才知这人名唤狄凌,是齐郡剑王的关门弟子,听多了她将来会顶替师父“剑王”名号之类的话,他便一时头脑发热前来挑战。 他比沉云欢年长五岁,当日论剑一败,连带着师父的脸也一起丢了个干净,自那以后就记恨上了沉云欢。然而八年过去,狄凌想在她的剑下讨一两分便宜何其艰难,狼狈败了几次之后,也只能在暗地里记恨,不敢再找上门来。 如今沉云欢出事的消息一出,他就迫不及待地来了此地找她,只是现在关于沉云欢的消息实在纷杂,真真假假难以辨别,前几日他还在仙琅群山的山脚处听闻沉云欢受了重伤被人捡走的消息,便找了一胖子帮他打探虚实。 却不料前两日去找那胖子时,那胖子嘴上说着知道沉云欢在何处,实则怎么也找不到地方,带着他在山脚来回绕圈,气得他打折了胖子的另一条胳膊,还白白浪费了个低阶法器。 说来也是巧,狄凌因心烦才来镇子上闲逛,竟在逢集之日正与伤好之后头一次外出的沉云欢撞了个正着,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这一嗓子喊完之后,周围众人立即将视线聚集在沉云欢身上,嗡嗡议论起来。 此处之人只听过沉云欢的名声,未见过真貌,瞧见她时便有惊诧质疑声不断响起,同时往后退去,站在安全的位置看热闹,将包围圈逐渐扩大。 “这些时日你倒是藏得严实,这附近都被我翻遍了也没找到你的踪影,还以为要掘地三尺你才肯现身呢。”狄凌冷笑着将沉云欢上下打量,见她今日一身素净,两手空空,自知传闻已坐实八分,心里相当痛快,“我行千里而来向你讨教剑术,不知你可愿意赏脸?” 沉云欢很是心烦,牙齿咔咔几下将嘴里的糖棍咬烂,深知今日被这人缠上,很难轻易脱身,一边将师岚野往后推了推,一边沉着脸回道:“我今日没闲工夫跟你论剑。” 狄凌神色骤然变得狠厉,喝道:“那可由不得你!” 他双指猛地往桌上一指,指尖泛起白色微光,紧接着摆在桌上的一把剑就凭空飞起,直冲沉云欢面门而去。 长剑裹着灵力朝沉云欢刺来,带起一阵劲风,周遭众人同时发出低呼惊声。 沉云欢凭空一翻,以脚踢上剑尖,卸了剑上的大半力道,落地时已然将剑柄握在手中。 见二人似乎有开打的架势,周围的人立即散开,原本还拥挤的地方开阔不少。沉云欢侧头看了一眼师岚野,见他也退了十来步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手里这把剑很沉重,剑锋也不算利,从上到下都泛着灰扑扑的颜色,属于凡剑中的下品货,她从来看不上这样的剑。 但沉云欢习剑多年,有些习惯已与天性烙印在一起,握上剑柄的刹那身体里的所有筋脉都跟着动起来,流淌起滚烫的血液。 下一刻,厉风扑面来,沉云欢眸光一凛,抬剑相迎,剑刃与狄凌的剑正面相撞,刺耳的声响凭空炸开,庞大的力道从对面压来,顿时将她的手腕压得咔吧一声闷响。 沉云欢看见两刃相接的瞬间,自己手里这把剑已经出现了豁口,材质完全无法与狄凌手中的那把相比。她转腕卸力,从下方绕了个圈,以极快地速度反手别住狄凌的剑,同时抬起左腿猛然往他心口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狄凌反应迅速,瞬间就顺着她的力道将剑一抛,弃剑侧身,躲过了一脚,转而用另一只手接住剑,反手向下一刺,直逼沉云欢的肋骨。未曾想剑锋行至半空,他腕间忽然一痛,原是沉云欢在躲闪的同时用强劲的腰力极快地转了半个身,以手肘重重击中他的手腕。 沉云欢的攻击永远都是不得章法的快,从前狄凌与她对上时,还在想如何应对眼前这一招时,她的下一招就已出手。 她在与人动手时,已然将接下来的十数招计算好,剑法多变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从前有灵力加持,更有不敬剑锦上添花,沉云欢的身法似鬼魅般难以用眼睛捕捉,经常在人们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将人打败。 狄凌被击中手腕后猛地一个后下腰躲避沉云欢横扫来的剑刃,后退数步站定,当下明白沉云欢灵力尽失不是作伪。 若是搁在从前,他根本躲不过起先的那一下窝心脚,但他如今不仅躲过,还能看清楚沉云欢的出招动作,况且沉云欢向来是“中必伤”,即打中必定会是重伤。他扭了扭手腕,只有隐隐的疼痛却并无大碍,足以表明沉云欢的能力不复从前。 狄凌腕间轻转,青色的剑身泛出微微光芒,剑气在顷刻间在空气中散开。 沉云欢闻到了空中飘散的灵力,敏锐察觉到狄凌的心思,心知自己灵力全无一事已被他看出来。此时本不宜再将矛盾激化,只是见狄凌催动灵力的样子,沉云欢还是不由扯了扯嘴角,不经意地将带着讥笑的表情流露出。 她站在那处,纵然什么话都没说,骨子里的倨傲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这副姿态让狄凌想起从前在她手底下折了尊严的屈辱,登时大动肝火,满心觉得沉云欢可恨,当下抬剑飞身而起。 灵力散出的光芒裹着剑,唤起一阵凶猛的风,眨眼就逼近沉云欢! 她出招相迎,无法正面与他对剑,只能借用巧劲躲闪或是将剑力拨出去。灵力附剑后所打击的力道和速度与方才都是天壤之别,不多时边上的剑摊四分五裂,周围的地面出现数道裂痕,看热闹的人们慌忙逃窜,害怕被殃及。 赤色的身影与紫色身影缠斗,剑光频闪,时而有人拍手叫好,时而有人高声唱衰,不过片刻便乱作一团。 沉云欢专心致志,应对了十数招后,身体的疲累立即显现出来,纵然她在用剑方面的天赋达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却还是被如今的凡体所拖累,躲闪的动作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方一场重伤痊愈,她的骨头远远不及从前状态,右手的痛楚越来越明显,几乎到了让她咬牙强忍的地步,最后躲闪不及,看着狄凌从上方劈下来的剑,只能以剑正面抵挡。 剑刃发出震耳声响,瞬间被劈成两半,凶猛的灵力将沉云欢撞得连退十数步,快要跌倒之际,被后方的一个怀抱接了个结结实实。 她转头看,正是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站在这里的师岚野。他立得稳当,便是沉云欢重重撞过来,他仍未后退半步,甚至身体连分毫的摇晃都无,就将她接住。 师岚野低着头看她,轻声问:“受伤了吗?” 沉云欢站定,摇了摇头作应答,心情极其糟糕,低头看了眼已经断裂的剑,甩手扔到地上。 右手在长时间的使用和打击下,剑身的震荡打在了骨头上,不知伤到了什么程度,只感觉疼得厉害,迫使她右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不停,她沉着眉眼,悄悄将右手往身后藏,不愿让人看见。 这算不得败,况且还是狄凌乘人之危,沉云欢以凡体接他灵剑十数招已经是非常厉害,但沉云欢仍然接受不了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 议论声不断传来,嗡嗡入耳,各种话语汇聚在一起,落在耳中尽是“当真是沉云欢?”“她败了吗?”“不是说十四州少辈剑术之中,无人出其右吗?”“难道传闻是真的?” “当真是个废人了?” 这字眼充斥着沉云欢的耳朵,让她满心烦躁。 而狄凌也没打算善罢甘休,一朝在沉云欢的剑下占得上风,恨不得马上将这些年的折辱一一偿还。他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再来!”随后持剑纵身跃起,剑尖光芒大作,气势凶戾,势必要将沉云欢重伤。 只是他才刚出手,一声清脆剑鸣响起,长剑破风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上狄凌的剑刃。两刃相撞的声响在空中炸开,狄凌手腕一震,被这一击完全打偏了力道,同时打散了剑上的所有蓄力,落在地上。 此剑通体为白,剑刃长有三尺,薄如蝉翼,剑柄以赤红冰玉打造,坠着一条挂有羊脂白玉的黑色长穗,停滞空中缓慢旋转,红色光芒萦绕剑体,在金光的照耀下耀眼无比。 旁人都没看清楚这把突然出现的剑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击落狄凌的,但沉云欢却瞧了个清清楚楚。 她熟悉这把剑砍在不同地方发出的每一个声响,也对剑身上的任何地方,任何细节了如指掌。 这正是她随身携带十多年的灵剑——不敬。 沉云欢在看见不敬剑的瞬间眼眸骤亮,心头的烦躁一扫而空,涌出满心欢喜,下意识念动召剑口诀,想将这把与她分离月余,让她日思夜想的宝剑召回。 却不料这剑仍旧停在半空,毫无动静。 紧接着几人行来,打头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率先开口,肃声道:“狄兄,此处是民城,不可擅用灵力,还请将剑收起来。” 话音落下,不敬剑忽而停下翻转,调了个头转而朝另一边飞去。 沉云欢掩不住眼中的惶惶不安,视线紧紧追随着不敬剑,从几人身上掠过,最终看见它落入一个少女手中。 那少女身着雪色长裙,墨发绾着云髻,戴了个小巧的银叶冠,双耳坠珠,颈间环玉,腰身佩戴金丝碧绿玉佩,脚踩一双云纹鞋。貌若菡萏,唇如点樱,生了一双丹凤眼,气质温婉,静而不沉,容貌脱俗。 沉云欢看着她拿着不敬剑,腰挂身份牌,顿时如坠冰窟,当下已明白先前那死胖子所言不假。 仙琅宗的掌门,曾经带她入宗门的师父如今当真收了新徒弟,将代表首席弟子的玉佩予她。 更让沉云欢觉得当头一棒的是,那把与她朝夕相伴的不敬剑,竟当真易主,成了他人的佩剑。 来的几人都是仙琅宗的弟子,其中还有二人与她交情不浅,此时也都已经看见了沉云欢,神态各异皆未说话,仍是在最前头的男子先开口对她说话,语气较之方才已柔和许多,“云欢师妹,这段时日你去了何处?我们找了许久都不见你的踪影。 ”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节 第9章 独坐天明师郎铸刀(一) 他名唤虞暄,是沉云欢师伯座下的大弟子,素日里对沉云欢多加照顾,因而在宗门里,沉云欢与他关系还算亲近。 先前在仙琅宗时,沉云欢饿了两日被提审,也是他途中悄悄给沉云欢送了一些糕点,不至于让她饿得难受。 那日沉云欢被赶出仙琅宗走得匆忙,未能与虞暄道别,今日再见合该好好寒暄一番,可她此时实在没有那个心情,面对虞暄的问话便没应声。 余下几人中,自然也有对沉云欢冷眼相待之人,边上有个名叫柳沼的早就看沉云欢不顺,此时见她形容稍有狼狈,抓准机会嘲笑道:“大师兄莫不是忘了,她已经不是咱们仙琅宗的弟子,配不上一句师妹。” 有人应和,“对呀,她怎么还留在仙琅宗的地界不走?” “怎么剑还断了,看着还怪可怜。” 沉云欢厌烦别人说她可怜,只是这些过眼就忘的面孔所说的话还不至于让她大动肝火,于是抿唇不言,一门心思都在那少女手里拿着的不敬剑上。 虞暄皱眉,斥责道:“噤声!” 大师兄威望是有的,其他几人便是面色惴惴,都闭上了嘴。 一旁的狄凌使起剑,深知这是仙琅宗的地界,当下收敛不少,转而对那雪衣少女露出个笑容,唤道:“薛妹妹。” 那少女眸光流转,对狄凌轻轻一颔首,温声道:“狄公子,方才一时情急赤瑶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狄凌完全换了态度,毫不在意道:“无妨,我岂能因这些小事与你计较?” 少女莞尔,不再回话,只是转头,与沉云欢对上了视线,眼神冷淡,隐晦地对她进行打量。她并没有表现出敌意,但也完全没有和善的气息,十分漠然。 空地宽敞,两方人相对而站。 沉云欢看起来并没有多么狼狈,她穿着洁白的衬衣,赤红的外褂颜色鲜艳,被师岚野洗得很干净,衬得肤色润白如玉。长发高束,红色的发绳垂下来耷拉在肩头,额前和耳边的碎发被微风轻轻吹起,浓黑精致的眉眼蕴着郁色,即便穿得素雅,表情也不明媚,但仍旧难掩其风骨。 师岚野与她站在一处,只穿了一件毫无绣纹的黑袍,头发更是束得懒散。只是他身量高得突出,容貌又过分好看,便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亮色,也是惊鸿一瞥的存在。 几人摸不清师岚野是什么身份,因而就算他与沉云欢站得近,几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他。 沉云欢沉默地站着,看了看不敬剑,又看了看眼前这少女。 薛赤瑶,从未听过的名字,从未见过的面孔,如今却顶替了她成为仙琅宗的首席弟子,掌着她的灵剑,戴着她曾经戴着的玉牌,站在她从前的师兄师妹当中。 沉云欢不明白,也想不通。只觉得这方圆的议论声嘈杂刺耳,她的心被凿开一个窟窿,汹涌的潮水咕噜噜往心口灌,整个胸腔都变得凉飕飕沉甸甸的,很不好受,止不住的茫然让她的思绪迷失在其中。 忽而手背被人轻碰了一下,有点痒。沉云欢的意识从无尽的迷惘中抽离,转头对上师岚野的眼睛,沉着如水,波澜不惊。 “回去吗?”师岚野低着头,声音轻得像两人之间的耳语,将周遭所有人都隔绝在外,“逢集不过就这一条街热闹,别处没什么特别。” 沉云欢恍惚地想,是啊,该回去了,这里太吵太乱,她没办法静下来思考。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 “且慢。”狄凌突然开口出声,扬高了声音,语速很快道:“沉云欢,春猎会在即,今年的榜上不会找不到你的名字吧?你如今这副模样,还敢参加吗?” 沉云欢从记事起就是在赞誉中长大的,站在云端十数年,可谓风光无量,生平最要面子,要让她像懦弱的败者黯然退场,绝不可能。 她停住脚步,侧身回眸,恰逢一阵春风过境,将她的墨发吹得纷乱,拂过赤红长衣,碎发晃过眉间,漂亮的眼眸盛满傲慢,“不提我倒是忘了,我参加了三届春猎会,从未在前十榜见过你的名字,如此不争不抢淡泊名利,倒挺叫人佩服,这份谦让之心,让我这连续三年的榜首着实无法参透。” 狄凌脸色铁青,当即要发怒,“你!” 沉云欢打断他的话,轻扯嘴角,语气漫不经心,“放心,春猎会,我必不缺席。” 话音落下,她又看了不敬剑一眼,没心情与虞暄客套,对其他满含敌意的同门更是一句话都懒得说。 转身的瞬间,她脸色沉下来,嘴角耷拉着,满脸写着不高兴,随手抓起师岚野的手腕,“走吧。” 狄凌仍在后面不甘地嘲讽,话说了一半被虞暄带着隐怒的话截断制止。 沉云欢这次没有再停下,喧嚣声再大,旁人的目光如何,她一概没有理睬。拉着师岚野一口气走了半条街,复又感觉右手仍然颤个不停,便松开了他,左手捏在右手腕间,企图阻止痛意蔓延。 师岚野没有对她说任何安慰的话,自顾自去铁匠的棚子里将瘦弱的驴子牵出来。沉云欢爬上去,动作缓慢地躺下,没再动弹。 离开镇子的时候,虞暄将驴车拦住,喊了一声云欢师妹,师岚野掀起眼皮看他,没有任何下车跟他交谈的打算。 虞暄的师父辈分高,连带着他在仙琅宗一众弟子中被也称一句大师兄,在外习惯了他人的听从,原本想让沉云欢下来说话,叫这年轻男子避让,但与面前这人对上视线时,感觉心头一震,说不出是何缘由,下意识萌生退意。 此时沉云欢坐起来,对他道:“我已经不是仙琅宗的弟子,你这一声师妹确实不妥。” 虞暄叹一口气,缓了缓紧绷的神经,几步走到她边上,从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竹简和一袋银子,放在她边上,低声道:“雪域的真相我们迟早会查明,暂且委屈你,有什么难处随时与我联系,我与你一同长大,即便不再是师兄妹,也断没有与你断绝关系的想法。” 沉云欢看着那一袋子鼓囊囊的银子,在眼里化作了成千上万的糖棍,心情略微好了一点,转而对虞暄道:“多谢,他日有机会,我定会报答。” 虞暄伤怀道:“你我之间何须计较这些,下山前师父就叮嘱我,若是找到了你就多照拂一二,若真遇难事,你不是孤身一人。” 沉云欢想起那个总是在幼年时喜欢逗她的老头,沉默半晌,最后只道:“不必担忧我。” 虞暄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来时一路上都半死不活的驴子忽而动了起来,拉着车往前而去,虞暄追了两步竟也没敢出声叫前面赶车的人停下,匆匆对沉云欢叮嘱:“照顾好自己。” 沉云欢也没多说,与他道别,继而躺回了板车上。 虞暄看着驴车远去,虽然早就清楚沉云欢自小到大就是这样的淡薄性子,从来不会对谁表现出依赖不舍,或是情感浓郁的模样,但见她一句“再会”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头,仍然是觉得有些失落。 回去的路上过于安静,驴子小跑着往前,板车颠簸,摇晃个不停,即便是不慎压上了石块将沉云欢整个颠起来,她都没有说一个字。 回到小屋后,师岚野给她做了午饭,沉云欢吃完后便在门槛处坐下来,左手一直捂着右手腕。 师岚野上前,在她边上蹲下来,拎起她的右手往腕间捏了捏。 其实伤得不重,骨头无恙,但沉云欢一直捂着手,可见十分在意这处伤,于是师岚野转头去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捧着黏糊糊的药草。 他在沉云欢边上坐下来,因为没坐在门槛上,比她矮了一些,将绿得发黑,气味苦涩难闻的药草糊在她右手处,然后缠上一圈圈的布包扎得结结实实,直到整个腕间变得臃肿沉重才罢手。 午后的阳光笼罩了二人,给他们各自披上一层金纱,小院内静默无比。沉云欢耷拉着眉眼看着他包扎,慢慢地说:“这点小伤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师岚野神色不变,将话接过来,“但是这些药草难寻,要走遍山间才能找齐,若是放着不用也白白浪费。” 沉云欢说:“那也确实没办法,你就多包点药吧。”毕竟师岚野如今已经够辛苦,再让他的劳动白费实在不太好。 伤势包扎好之后,沉云欢虽然嘴上没说,但神色间果然变得安心,不再一直捂着右手,道了句谢谢后进了屋去。 师岚野清洗了碗筷,将院子清扫一遍,拿出些干柴劈好,又把换下的衣服洗干净,忙活到一半时摸到袖中还有几块梨花糕,想进屋拿给沉云欢,推开门就看见她躺在地上的干草堆里,以他的几件外袍当薄被裹在身上,正睡着。 他扶着门站着看了许久,最后轻手轻脚关上门。 傍晚时分,沉云欢自己醒来,困倦染在她的眉眼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她闷闷地吃了晚饭之后,用水洗了把脸,稍微精神一些,推门而出,走前对师岚野道:“我出去走走。” 师岚野没像寻常人一样对她说一些“早点回来”之类的话,只应了一声。 沉云欢步伐缓慢,但并不是漫无目的,她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来到仙琅长阶的脚下,一边想着师岚野之前竟然会走那么远来这里打扫,一边在石阶旁坐下来,看着这个将她重伤的阶梯,没再像先前那样往上爬。 夜色很快落下来,如浓郁的墨,浸染了沉云欢。 月亮黯淡无光,天地一片漆黑,沉云欢看见远处山峰之上,绚烂的光彩频闪,白芒直冲云霄,划破浓重夜色,隐隐有剑的争鸣声传来,剑气掀起的风浪奔赴而来,从她单薄的衣料中穿过,附在皮肤上,黏在骨骼中。 仙琅宗坐落于高山之巅,云雾缥缈,山涧盘旋的风似乎都带着一股无情的冷,让她如坠寒潭,四肢的冷蔓延到心口,五脏六腑都被渗透。 忽而脚边传来毛茸茸的暖意,沉云欢讶然,低头一瞧,竟然是先前在她手背上留下了一个爪印的小虎崽。也不知是它本来就住在这里,还是寻着沉云欢而来,正对着她的腿蹭得起劲。 半大的虎崽像猫儿一样,皮毛极其柔软,沉云欢将它抱在膝头,摸着它圆滚滚的虎脑袋。 很快她就发现来的不止小白虎一个,先前将崽子们交给她照看的灰毛狼也带着自己的几只崽来了,它在沉云欢脚边卧下,小狼则绕着她的腿追逐玩耍。 其后便是曾给她叼过野果的花豹;喜欢舔舐她手上药草的山狸;对她的鞋子情有独钟的狐狸,这些没有开灵智的动物好像神奇的感受到她的闷闷不乐,纷纷在她身边找了个位置,将她围了个结结实实。 毛茸茸的动物阻隔了风,沉云欢渐渐不觉得冷了。她抱着小虎崽,捏着它的爪子往远处散发着光芒的山头一指,对它道:“你看,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里面放了很多我喜欢的首饰衣裳,各种法宝,那些光也是我的随身灵剑在被驱动时散发出来的。” “但是我在这里,它们在那头,隔了几百层阶梯,几座山头,我现在越不过去。” 小白崽听不懂,在她手指上舔了舔,状似安慰。 沉云欢说完这句话便没再开口,到后来身边的动物都陆续卧下睡着,沉云欢仍旧睁着眼睛看,像是想用目光丈量这段距离,但是夜里太黑,没有灵力的她,单凭一双凡眼看不了那么远。 这一夜那么漫长,足够沉云欢有千百次尝试的时间,一寸一寸地去摸自己胳膊,却没有一次从跳动的脉搏,坚硬的骨骼中摸出灵脉,摸到灵骨。 起初她是不死心,摸了一次又一次,后来变成了惯性动作,隔一会儿就要将手搭上经脉。 沉云欢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一手摸骨的本事,但这一夜间,她质疑了自己千百次,也正是因为如此,朝阳露面时,她才彻底放弃了最后一丝希冀。 霞光漫天,苍穹从东方揭开了光幕,赤红的颜色染上层层云彩,映照大地如覆火光。 沉云欢动了动身体,僵硬的关节发出咯咯微声,睡在边上的所有动物在同时醒来,有些坐起来伸懒腰,有些在舔毛。 她瞧见自己脚边不知什么时候盘了一条很粗的蛇,不喜欢这种滑溜溜的东西,不设防间被惊了一跳,同时余光也瞥见一人站在树下。 沉云欢转头看去,对上一双平淡的眼睛,才发现树下站着的是师岚野。 他并没有刻意躲藏,只是夜色成了他的掩护,所以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久,沉云欢并不知道,只在光明重临大地时才发现他。 她站起身,绕过周围的动物,姿态懒散地活动了下骨头,走到师岚野的面前,忽而开口询问,“你昨日应该听到了吧?连着三届春猎会我都是榜首,你听说过春猎会吗?” 师岚野将手里的外袍展开,披在她身上,顺手擦去她衣服上的晨露,回道:“略有耳闻。” 沉云欢已经习惯他这些细小的动作,并未在意,又说:“那个紫色衣服的人,我在十岁的时候就打败过他,后来他记仇又找了我几次,没有一次赢过我,这次不是情况特殊,他一样会败。” 师岚野说:“那是必然。” 沉云欢顿时觉得心里舒坦一些了,又继续道:“我五岁拜入仙琅宗,七岁得到不敬剑,那时它还没有名字,与我一般高,后来我给它取名叫不敬鬼神,但是师父认为太过狂妄,就改成了不敬。九岁那年,不敬开了灵识,认我为主,自那之后除了我,谁也无法驱使它。可是在昨日,我念了许多次召剑口诀,它都没有动弹。” 师岚野终于有了迟来的安慰,没有那么多的情感,只轻声道:“天下之大,宝物千万,自有别的武器衬手。” 沉云欢点点头,看样子是很赞同他的说法,然后笑了。 灵力全无之后,她每日都需要进食来维持身体,在夜间需要大量的睡眠恢复精力,从前对她来说微不足道的伤也变得致命,轻易飞过的山也成了不可攀越的障碍,这样的生活着实辛苦。 不明的真相,易主的宝剑,失去了的所有东西,对沉云欢来说算不得什么,一切都可以忍受,但唯一让她极其在意且最不能接受的,是外面有无数人等着看她丢面子,以各种言语来贬低她,否认她从前的成就,嘲笑她如今的困境。 认为她从前拥有的一切荣耀,声誉都来自宗门,来自那把不敬剑,好像失去那些之后,她就成了一个十分不堪的废人。 这一刻,云开雾散,朝阳忽然将光落在她身上,灿灿金芒描摹她精致的轮廓,给漂亮的眉眼添上一抹艳色,她道:“师岚野,给我寻一把刀吧,我要去参加春猎会。” 师岚野很专注地看着沉云欢。她的五官并不锐利,没有那种极具攻击力的威严,也没有老实敦厚,非常可靠的稳重。 她还太年轻,那种独属于少年的蓬勃恣意充斥着她的神情,姿态,言语和浑身上下的每一寸。 过于年轻,往往意味着一种不堪风吹雨打的细嫩,无法对抗大风大浪的脆弱,需要被人好好呵护。 然而并不是。 明明她坠落山巅,一无所有,与从前天差地别,可她却仍相当泰然。 或许别人尚不清楚,但师岚野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沉云欢是无坚不摧的。 沉云欢从袖中摸出一袋银子,递到师岚野的手上,料想这些银子买一把刀应该够了,又很认真地说:“剩下的钱全买糖棍,创造这种食物的人一定费了不少头脑,需要嘉赏。” 师岚野掂了掂手里钱袋的重量,心道这些若是拿去买糖棍,可以直接将他那屋子拆掉,用糖棍搭建新的屋宅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节 第10章 独坐天明师郎铸刀(二) 隔日一大早,师岚野就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沉云欢因为先前一整晚都没睡,熬红了一双眼回去吃了他做的饭之后就开始睡,睡得不知天昏地暗,分明心绪不宁却偏偏没做什么不好的梦。途中她听见师岚野在院中走来走去,还进了屋子在她身边拿东西,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吵醒,但没过一会儿就又睡去。 师岚野在她睡得很死的时候做了很多事,还去了镇子一趟,总之等沉云欢睡饱了起来时,就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些东西。 有一个被砖石围起来的台子,里面塞了很多木柴,噼里啪啦的火焰烧得正旺。边上还有一个高台,中间放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旁边则是铁锤,铁钳之类的工具,占了院子的一半。 这些东西显然是山里没有的,毕竟师岚野这个破旧的屋子都是用木头搭建,这些砖石和铁具应该是他去镇上买来的。 师岚野听到她起来的动静,将那黑乎乎的东西扔到火中,转头问道:“怎么起那么早?” 天色灰蒙蒙,还没有亮,沉云欢往常会睡到天色大亮才起来。她刚睡醒,纵然精神已经休养好,但神色还很困倦,迷茫地看着院中的这些物件,一时忘记张口询问。 师岚野只穿着一层薄薄的外衣,双袖挽起露出精瘦的双臂,在井边洗净了手,又给沉云欢倒了干净的水,自己去了厨房做饭。 沉云欢一边洗漱一边盯着那烧得非常旺的台子瞧,炽热的温度隔了老远都能燎过来,烤得人热烘烘的。 师岚野给沉云欢准备的早饭是面条,以熬了许久的大骨头做汤底,里面还放了几片肉,最后撒上葱花,端到沉云欢面前的时候,香味瞬间在院子里蔓延开。她坐在门槛处,面碗摆在小板凳上,挑着非常新鲜的面条朝师岚野好奇地张望。 他站在火焰前,盯着那块被他扔进去的黑东西,时不时夹出来查看,已经烧得赤红。 火烧得那么猛烈,往上蹿了几寸,沉云欢坐得远都感觉热,师岚野站在跟前却好像完全没有知觉。天色还不太亮,火光将师岚野笼罩住,原本白皙的脸映得满是红霞,再有一双沉静的黑眸点缀,竟别样的好看。 “你要做什么?”沉云欢实在忍不住了,开口询问。 师岚野拿起铁钳,将火焰里焚烧许久的东西夹出来,与方才不同,此时这东西竟隐隐泛着金光。他放在边上的台子,随后拿起铁锤,用力地在上面敲了一下,顿时金鸣炸响,火星四溅,就听他道:“铸刀。” 沉云欢看着他开始用力敲打那块被烧成了近乎金色的东西,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看起来很坚硬,师岚野的每一下都很重,手臂的肌理从单薄的衣中显现出来,手背隐隐浮现青筋。砸出的声响很刺耳,火星闪个不停。 沉云欢喝着面汤,心道难道那些银子买不到一把好刀吗?若是光这些铸刀的工具和这块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材料的黑铁就用光了所有的银子,那岂不是没有闲钱买很多糖棍了? 不过很快她将面吃光后觉得很饱,暂时没有吃糖棍的欲望,因此并未惋惜这一点。 转头看见师岚野将东西放火中继续烧,等烧成金色又拿出来砸,看起来是非常费力气的体力活,又想起先前给他摸骨的时候曾摸过他的手。 他的手生得修长白皙,掌中只有一些薄茧,不像是做重活的手,甚至比仙琅宗任何一个剑修的手都要嫩,没想到连铸刀都会。 这样的活沉云欢做过,非常耗费体力,并且总是被火烤着也受不了,不过之前沉云欢做的时候有灵力护体,师岚野却什么都没有,甚至火星溅在身上,会将他的衣裳灼烧出密密麻麻的小洞。 沉云欢在边上看了许久,终于觉得自己现在有一点点游手好闲了,于是钻进屋子里把两人睡的干草地铺给收拾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日师岚野就不怎么外出了,专心在院中铸刀。 因为火星容易毁了衣裳,他干脆脱了上衣锻刀,精壮胸膛映上火焰的霞光,臂膀随着动作将肌理完整呈现,腹部肌肉块块分明,腰身收窄,长发似泼墨,与白皙的肤色相映衬,年轻的身材相当漂亮。 贫穷的人格外珍惜衣裳,沉云欢对此很理解,并且看在他非常劳累的份上,也提出过想要帮忙做活为他分担一点,比如洗衣服,或者将两人吃过饭后的碗给刷洗了。 但师岚野并未答应,他以沉云欢的右手还需要上药以及井水寒凉等理由,不让她碰那些东西。 时至今日,沉云欢不得不承认,她能从那么严重的伤势中恢复得那么快,师岚野的精心养护要占很大原因。沉云欢对毁了他床榻桌椅等事感到抱歉,并多次在夜晚入睡前表示自己以后会报答这些恩情。 由于念念不忘,她甚至在迷迷糊糊的梦中都呢喃着。师岚野仔细听了听,大意是说日后她若吃肉,就少不了他一口汤喝。 他侧过身子,看见沉云欢闭着眼睛,面容恬静地沉在夜色中,在睡觉时喜欢将手蜷缩成拳,像是习惯了在手里抓什么东西。 睡前她的姿势还算规矩,经常背对着师岚野,将身体蜷缩起来,两人当间隔着几尺的距离,但是睡着之后她就放松很多,凡体让她畏惧寒冷,本能地追寻温暖,所以会朝师岚野贴近。 不过师岚野总是起得很早,所以沉云欢至今都没发现这一点。 师岚野知道她从前锦衣玉食,所居住的环境与这里是天壤之别,但沉云欢从来到这里之后从未抱怨过一句,甚至那些瘫痪在床榻上无法动弹的日子里,她都没有因为这里条件差而发过脾气,只有在他毫无眼色没有接上话夸赞她或者是将那些动物拒之门外时,她才会摆几个不好看的脸色。 吃穿住行都可以将就,但给沉云欢的武器不可将就。 正想着,沉云欢醒了,脸颊在盖在身上的衣袍处蹭了几下,皱着眉头说渴。 昨晚的饭有些咸,因为是菌汤炖的鸡肉,她喝了很多汤,被渴醒。恍惚间师岚野起身出门,随后再进来时将一碗水递到她唇边,沉云欢迷迷糊糊地半坐起来捧着碗喝,冰凉甘甜的井水入口,很快就缓解了口渴。 她半睁着困倦的眼睛朝外面看了一眼,天还没亮,于是顺手把碗递出去,舔了舔水润的唇瓣,又躺下来睡。 师岚野却披衣起床,悄声出了屋子。 如此起早贪黑,也足足用了七日才将刀铸造完整。 最后一次淬炼时,冰冷的水里也烧起了火,大量的白烟腾空而起,将师岚野整个人笼罩其中。烟雾渐渐散去之后,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总算出现了些别的表情,乌黑澄明的眼眸里似乎浮上了隐隐笑意。 紧接着就是开刃,打磨,制作刀柄。师岚野选取的材料是木头,不知从何处得来,总之是沉云欢在仙琅群山里从未见过的一种树木。木质如绸缎般的细腻,通体泛着金色的光泽和纹理,经阳光一照竟然十分闪亮。 沉云欢什么样的宝贝都见过,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山里随便挖的,问他从何得来,师岚野只说是从家里带来的,并未详细说出来历。 他丈量了沉云欢的手掌,将手柄制作完成后与刀刃合二为一,在这日傍晚,总算是将刀铸成。 刀刃长三尺,加上刀柄有三尺半。形状笔直,又细又长,大致看上去与剑很相似,然而刀背宽厚,刀刃被磨得极其锋利,刃尖呈斜状。 通体似浓墨一般黑,刀背雕琢了腾飞的云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繁琐图案,光线落在上面,照出来的黑竟是五彩斑斓的,配上金丝木柄,整把刀既是沉稳厚重,又显得绚烂无比。 入手很轻,沉云欢握着刀柄反复看,双眸映了漫天霞光,亮得惊人,虽然没有赞不绝口地表达心情,但显然对这把新到手的武器喜欢得不行。师岚野站在边上,目光往她的眉眼描摹,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 这对沉云欢来说意义当然非同一般。 这把刀是她亲眼看着铸成的,从一块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材料的东西,经过师岚野这几日成千上万次锻打,灼烧,淬火,在沉云欢越来越期待的注视下,一点点变成如今的模样,成为她的新武器。 “不敬。”沉云欢握着刀柄,指尖从光滑的刀身上轻抚而过,笑着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不敬。” 那日坐在仙琅长阶下想了整整一夜,沉云欢在东方亮起的那一刹,决定从此放弃剑术,改练刀法。 剑是百兵君子,因剑身轻薄,可用双刃,因此衍生了许多优美的身法和剑招,飘逸而潇洒,战斗时不落美观,所以如此好面子的沉云欢年幼时选择了练剑。 而刀是百兵霸王,以砍劈为主,其他撩、刺、拦、斩等其他刀法都需刚劲有力,勇猛疾速,虽然比不上剑术优美,但刀法同样千变,灵活而致命,在战斗中远比剑更实用,这也是大多战场上选用刀为主兵器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刀能够承载巨大的力量和打击,绝不会轻易折断,完全可以为现在的沉云欢砍出一条宽敞且辉煌的血路。 师岚野的锻刀技术相当厉害,沉云欢怀疑他跟镇子上那个铁匠混了很长时间,锻造出来的这把黑刀毫不逊色于沉云欢以前见过的宝贝利器,只是不知刀刃是什么所制,她用指尖弹了两下,声响清脆明朗,刀锋轻鸣,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为它的主人所用。 沉云欢将刀举起,抬头仰望刀刃,越看越喜欢。 满目赤红的火烧云下,墨黑的长刀散发着微光,锋利得仿佛将吹拂而过的春风都切割开来。 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沉云欢笑着对师岚野说:“那就用你给我铸的刀,给参加春猎会的人露一手。” 当然,还差最后一步,因为沉云欢得到新武器后爱不释手,睡觉都要摆在头边上,如此锋利的刀,师岚野都怕自己起身时不小心踩到,因此急需一个刀鞘。 师岚野暂时没有合适的材料,在镇子上买了一块牛皮带回来做,只是这材料有限,尽管师岚野很想将它做得好看,但仍旧是灰扑扑的,看起来很破旧。 好在沉云欢并不嫌弃,宝贝似的将刀合进去,睡觉时放在身边,与自己同床共枕。 二月末,要启程的这日沉云欢难得起了个大早,看见天都还没亮,身边已经没有师岚野的身影。 她穿好衣袍推门而出,早晨的气息很清冽,风中带着水汽儿,拂面而来让她顿时清醒不少,她洗漱过之后拿着刀就出了院子。 本想着找一块地方练练刀法,却不想转来转去,竟无意间找到了师岚野。 远远看去他站在几块石头边,身旁围绕着许多动物,先前擅自跑进屋里和仙琅长阶下陪伴沉云欢一夜的那些,还有一些沉云欢未见过的,已经成年的老虎和花豹,此时皆乖顺地坐在师岚野身边。 师岚野着一袭黑色外袍,长发用蓝色的长发带半束,发丝披落肩头,额前的碎发被风撩起,一张脸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很白,看起来像文弱的书生。但他正在给身边的野兽喂食,庞大的白皮虎和强壮的花豹围在他身侧,像嗷嗷待哺的小猫小狗。 沉云欢惊讶地走过去,唤道:“师岚野。” 他侧头看来,轻描淡写地问道:“醒了?” 沉云欢踏着山间的晨雾走过去,奇怪道:“你怎么跟这些山里的野兽那么熟识?” 师岚野将手里的肉喂出去,顺道摸了两把白虎毛茸茸的脑袋,说:“它们都是我喂着长大的,所以与我亲近。” 沉云欢恍然大悟,“难怪你房中总是来那么多的动物,是不是从前我没来的时候,它们也经常在那玩?” 她一直都觉得奇怪,从前也不是招动物喜欢的体质,怎么会到了这里会被那么多动物围绕,原来它们都与师岚野相熟。 她走上前,嘴上问着我可以摸吗,实际手已经伸出去,在白虎耳朵上捏来捏去。这只白虎看起来已经是成年体型,但性子格外乖顺,被摸了之后就只甩了甩耳朵,坐着不动。 沉云欢与这些山中野兽玩了许久,也耽搁了练刀,而后才想到今日要出发,师岚野应该是来跟这些动物道别。 春猎会在去年就定下了时间和地点,于今年三月末在豫州的汴京召开,等到春猎会结束,算上一来一回的时间,也要用上几个月。 沉云欢摸着虎头,语重心长道:“你们已经长大了,应该学会自己找吃的,不能总是依赖别人。” 一众动物显然听不懂,各做各的事。沉云欢觉得话说到这也就够了,又不是此生不再见,没必要在道别一事上浪费太多时间,她转头对师岚野道:“咱们回去吧,你该做早饭了,吃完之后我们就出发。” 师岚野并未反对,二人回去后吃了屋子里的最后一点食材,然后收拾了几套衣裳,就这样轻装出发了。 仙琅宗位于苏州地界,与汴京相隔千里,如今也没有什么便利的出行工具,只能在镇子上租了两匹马出发,幸好现在马行兴盛,待去了下个镇子也可以更换跑累的马。 临行前,沉云欢和师岚野排队买糖棍。她此刻才了解到这个东西其实叫小人糖,每天都是熬糖现做,专门做给小孩子吃的,甚至在买的时候沉云欢身后还站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每个人手中都攥了一个铜板。 沉云欢对这个名字很不赞同,一边表达希望老头将这糖改名字的想法,一边买走了老头手上的所有小人糖,惹哭了一大群小孩。 两人的行李放在一起也没有多少,寒酸得可怜,一并放在师岚野的马背上。沉云欢咬着糖棍,身姿很潇洒地翻身上马,赤红的衣摆在空中划过好看的弧度,她的腰带做了暗扣,可置放合鞘的黑刀。 沉云欢的衣着完全不比从前奢华,但衣服合身,颜色鲜艳,长发未梳髻,不过被红色头绳简简单单地高束着。她拽着缰绳,催马前行几步,身体一晃,丝绸般的墨发随风摆起来,颇有几分恣意。 她回头时咬着嘴里的小人糖,笑眯眯地吓唬他,“师岚野,若是你慢了,我可不会停下来等你。” 师岚野上马,动作也很娴熟,朝阳的金芒大片洒在他身上,照进眼里,黑眸也染上了一层金色,望着她,淡声道:“放心,必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沉云欢应了声好,催马而动,二人趁着春光正好,一前一后离开了镇子,一路向西。 现在外面不知多少人等着沉云欢的消息,想看她笑话的和向她寻仇的人同等多,此去前途未卜,若是灵力全无的她再外带上一个完全没有灵骨的师岚野去参加春猎会,与单刀赴会无甚差别,着实有点风险。 但沉云欢向来是个幸运的人,在二人前往汴京的路上,走运获得了一个机缘。 起因是他们在路过一个小城时,在马行里租赁新的马,打算随便买点东西垫垫肚子就离开,不在城中停留。 当时沉云欢蹲在路边,脸色有些忧愁,因为才刚出发四天,她走之前所买的二十多个小人糖已经所剩无几,偏偏别的地方还没的卖。她将最后七个来来回回数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少数任何一个后,有点不高兴地等着师岚野付钱牵马出来。 谁料对面的酒馆里传出来嘈杂声,隐隐竟然还夹杂着沉云欢的名字。 沉云欢走到哪里都是名人,早就习惯了别人对她的议论,只是她耳朵一竖,十分精准地捕捉到一些“输、败”的字眼,于是马上喊着师岚野先别牵马,打算进酒馆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事。 第11章 无名小城逢机缘 这几日赶路也算得上是风餐露宿,毕竟师岚野向来贫穷,沉云欢更是一个铜板都抠不出来,两人若是行到了城中,便会抠抠搜搜地开一间房住,反正二人习惯同睡倒也没什么,若是天黑了也没能进城,只能裹着衣裳找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睡。 尽管沉云欢睡在师岚野的衣袍上面,但身上还是有一些赶路时的潦草,因此踏入酒馆的时候除了被店小二不是很欢迎地招呼了一声之外,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正是晌午,酒馆里非常热闹,进门便是一条比较宽的空地,当间立了一根柱子,将酒馆分成两半。左手边搭了几尺高台,正有一个说书人坐在上面声色并茂地讲故事,右手边架了个圆桌,竟然开启赌盘。 中间的柱子中镶嵌了一个低阶法器,将两边的声音相互隔绝,因此左边静,右边吵闹无比。沉云欢抬脚往右边走,瞧见那圆桌处站满了男男女女,正争得激烈,抢着下注。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节 沉云欢往人群中一站,仰起头看见圆桌的上空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春猎会魁冠落于谁手”,底下则是数个眼熟的名字,排头一个的便是沉云欢。 这些人沉云欢之所以瞧着眼熟,是因为都是这几年春猎会前十榜的热门人选,除却沉云欢之外,另外几人的名次都有所浮动,每年都不一样。 牌子上的数字在不停变幻,沉云欢的名字后面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玖”,半天都没动一下,反倒是去年春猎会只拿了第二的顾妄相当受欢迎,名字后面的数字高达三百多。 显而易见,之前的传闻大家都有所耳闻,往沉云欢身上下注买她夺得春猎会魁冠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且赔率奇高。沉云欢不忿,挤过人群走到庄家边上询问,“沉云欢分明是去年的榜首,怎么今年买她赢的人那么少?赔率还高?” 那庄家正忙着收钱,听了这话抽空朝她睨了一眼,笑着道:“姑娘,你怕是不知道吧?据说前些时日沉云欢在仙琅宗边上的镇子现身,被人当场折断了剑,输得难看,一月前她遭了如此变故,如今会不会去参加春猎会都难说,谁还敢买她?” 沉云欢被嚷嚷着要下注的人挤走了,又很生气地挤回来,牢牢抓住圆桌的边缘发脾气,“胡说!究竟是哪个贼人散播的谣言,我就是从那边镇子过来的,她当日根本没输!” 说着还将站在后面的师岚野拉到身边来,“他当日也在,可以作证。” 师岚野点头,非常配合道:“沉云欢没有输。” “你说没输就没输呗。”那庄家看起来很是无所谓,又道:“有钱你就下注买她,反正她的赔率高,若是让你赢了,也赚不少。” “下就下!”沉云欢对师岚野说:“银子给我,这回就让你发大财。” 师岚野在袖子里翻翻找找,摸出了一块碎银子给她。 他身上还有很多银子,当日沉云欢给的那满满一袋没花多少,那些打铁用具是跟镇子里的铁匠借的,刀的材料也是分文没花,所以可以拿出一些银子让沉云欢参赌。 沉云欢接过银子,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抓了一把,犹犹豫豫一会儿,拿出两个小人糖,跟银子放在一起拍在桌上,道:“全买沉云欢。” 庄家称了银子,将小人糖随手一拂,“只收铜板金银和灵石,这个不收。” 沉云欢轻哼一声,将小人糖收回,从庄家手中接过牌子。这上面写了她的名字和下注数目,说是春猎会结束之后随时可以来兑奖。庄家说到“兑奖”二字时脸上的笑容满是嘲讽,像是十足认定她的银子会竹篮打水一样。 她臭着脸被人群挤出来,一时不打算离开,觉得肯定还有人会相信她买她夺得春猎会榜首,于是与师岚野商量着在酒馆里吃了午饭再离开。 他们来到了另一边较为安静的地方,要了两菜一汤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边上清静,零零散散的几桌,都一边吃着菜喝着酒,一边听说书人讲少年将军的往事。 沉云欢埋头吃了一会儿,填饱了肚子后心情缓和了些许,拿出一个糖棍咬在嘴里,这时候耳朵才算有空闲,听见说书人讲故事。 听了一会儿,觉着不对劲。 说书人讲的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还是自己杜撰,但他总说自己当年也参与在其中,沉云欢姑且就当作真事来听。 大概是说大夏边陲有个小国,国内有个年幼便出名的少将军,不仅模样俊美,还修出了一身灵骨,备受瞩目。这少年将军弱冠之年与公主桥下相遇,情窦初开,展开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不过座下大多都是男子,不爱听这些,因此催促着说书人两句带过。 只是国君荒淫暴虐,无恶不作,民生苦不堪言,后来敌军来犯,国内将领接连战死,最后打到了皇城门口,昏庸的国君怕死,带着王后和公主从暗道出逃,却被心腹背叛,走漏了消息,被敌军抓了个正着。 照理说皇帝被抓,此国也该灭了,谁料那少年将军聚拢了最后十万兵力,顽强地对抗敌军百万大军,放话说城门只可从外面被撞破,绝不可能从里面打开。 不知什么原因,皇城竟真的久攻不下,敌军便将皇帝公主皆抬出来当成人质,与少年相爱的公主不愿成为拖累,最终选择自尽于众人面前,约定与少年来世再做夫妻。 凄惨的爱情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结局便是少年将军仍旧没能守住皇城,城破之后他被枭首示众,这个边陲小国也彻底覆灭了。那说书人摇着扇子,慢悠悠地做着总结,“由此可见,这个故事警示世人莫要以卵击石,面对强大的敌人时要清楚自己的弱小,识时务者为俊杰,切勿逞一时之勇,否则终会害人害己。” 座下一片唏嘘哀叹,但沉云欢越听越郁闷,心里很不舒服,又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这话是含沙射影,嘲讽她如今的境遇。想当初她一柄长剑站在人群中,谁敢在她沉云欢身上说一个“弱”字? 出门在外,沉云欢不想寻衅滋事,于是凑近师岚野,小小声道:“这老头疯了,满口胡说八道,我要是酒馆老板,一文钱都不会给他……” 师岚野面色平淡地点头,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正说着,酒馆门口还真来了个疯老头,嚷嚷着喊人帮忙。沉云欢被这一嗓子吸引视线,转头看去,就见一个满身污浊,穿着破烂的老头冲里面叫喊,酒馆里的其他人习以为常,并不搭理,店小二则拿了个扫帚呵斥驱赶。 沉云欢只扭头看了一下,就与这疯老头对上视线,他马上就纠缠了过来,冲撞着闯进来,对沉云欢喊,“好心人,帮帮忙帮帮忙!” 话还没喊完,他就被店小二一脚踹出了酒馆,扫帚棍落在身上,打得他抱头蜷缩,哀哀讨饶。沉云欢看不过去,心念一动,转头往师岚野瞧了一眼。 师岚野显然已经看穿她心思,顺着说道:“左右无事,瞧瞧也无妨。” 沉云欢起身,在出去前往圆桌的挂牌上瞄了几眼,见她的名字后面的数字果然往上涨了几个,顿时心情大好,暗道还是有人有远见的,随后出门喝止了店小二对疯老头的施暴。 她到底也是才从酒馆里花了银子的,店小二给了她面子,点头哈腰地笑了两下,提醒道:“姑娘不必理会他,这老头是个疯的,常年这么喊,不过是耍人玩儿罢了。” 沉云欢打量他的眼睛,见老头的眼睛虽然发黄浑浊,但眼仁还算黑,并且正满怀期冀地盯着她,小声哀求着。她心里清楚,疯了的人,眼睛不会是这种样子,他只是脏了点。 “帮什么忙?”沉云欢往前两步,与他隔了几步距离询问。 “二位恩人先随我来,就在前方不远处。”老头见她愿意帮忙,赶忙招呼她和师岚野跟上,领着二人穿过热闹的街头,一路行到人烟稀少的城郊处,远远地就看见一口枯井旁立着一尊泥塑像。 老头指着泥像道:“就是那里。” 沉云欢疑惑上前,从老头有些乱的语言中大概明白了他的目的。说是这小城在几十年前曾被一种邪门的妖怪占领,害了不少人,后来有一对男女路过此处,打败妖怪救了城中人,还留下了法器保护此城,人们为了感谢,塑了一对泥像纪念二人。从那以后这小城也变为了可以售卖法器的灵城,因此许多酒馆商铺中都有一些低阶的法器。 只不过时间太久,泥塑像无人保养很难维持,原本摆放二人塑像的屋子被官府拆毁,泥像就被搬到了城郊。男子泥像在一个暴雨天彻底毁坏,女子的泥像也断了半只右手,这老头用了很多年修补,但不知是何缘由,无法将泥像的手给修复。 老头所求之事,就是有人能帮忙修补女子泥像的右手。 沉云欢抱着双臂走上前,绕着泥像走了一圈,有些散漫地打量。泥像太破旧了,面容几乎看不清,身上的衣服也褪了颜色,遍布大大小小的细孔。 虽然不太明白修补这样的东西有什么意义,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泥像的问题所在。 可老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沉云欢,方才被揍一顿,脸上已经有了乌青,表情看起来有几分可怜。他不明白泥像总是修补失败的原因,所以在求人帮忙这件事上坚持了很久,如此大的年纪还因为莫名的固执被这样打,确实让人瞧着心酸。 沉云欢心想偶尔做做好事也无妨,便指着那泥像的手道:“此处被人施放了一个小的咒法,本身就是要碎掉的,目的就是让人发现这里面放了东西。” 但这个咒术的解法虽然简单,却极其偏门,鲜少有人听说过,若是用外力强行破坏,必会将里面藏着的东西一起损毁。 沉云欢也不指望这老头能有眼色,转头对师岚野说道:“这种咒术锁传自古时,早就销声匿迹多年,若是别人来,怕是根本看不出这上面有个玩意儿。” 此刻是沉云欢需要接受赞美的时刻,于是师岚野眼眸轻动,适时地接上话,“看来是他走运,遇上了你。” 沉云欢压了压嘴角的笑容,轻咳两声,端得一本正经,“见多识广罢了,不足为奇。” 说着她弯下腰,手指顺着泥像的手臂慢慢摸索,耳朵贴在上方认真听着。师岚野和老头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周围只剩下轻微的风声和远处街头的隐隐喧闹。沉云欢听见这泥像中有万千声音在相互碰撞回响,直到她指尖摸到其中一个空洞时,所有声音都停止。 她的指尖来回摸索两下,随后指头一用力,竟生生在上面扣了一个洞,紧接着腕子一转,泥像的小半个胳膊就被她这般轻松掰了下来,一个东西掉在地上。 沉云欢一边将东西捡起来,一边道:“今后就可以将她修完整了。” 掉出来的东西巴掌大小,润白中泛着微黄,上面有一些陈旧的纹理,不像人造物,倒跟象牙很接近,但不如象牙光滑,一头尖尖的,一头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断裂。 入手的瞬间,沉云欢察觉到这东西里面蕴含着灵力,极为纯净干脆,应当是从原体脱落时所残留,只是隔了那么多年灵力都没有消散,一方面说明这灵力十分浓郁,另一方面表明这个东西拥有储存灵力的能力。 沉云欢眼眸发亮,心中大喜,没想到不过是随手行善,还能碰到这种好事。对于现在没有任何灵力的沉云欢来说,这无异于雪中送炭,着实对她非常有利。 “看来走运的是我们。”沉云欢喃喃道。 师岚野看了看,说:“应当是角。” 沉云欢不在意这是什么东西,将它收入自己的荷包里,随后与疯老头道别。疯老头对她连连作揖,千恩万谢。沉云欢随口说了几句客套话应对,待师岚野从马厩牵了马出来,两人继续上路。 在这城中换了马,饱餐一顿,花了几两银子,走的时候身上多了块木牌和含着灵力的角,也算是来得值当——至少对现在的她来说绝对大有用处。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赶路。沉云欢在每日休息前抽一点时间练习,将一身的剑术逐渐转变成刀法,除此之外其他时间都是在路上。 跋山涉水越千里,越过连绵的高山之后,远眺一望无际的平原,那便是豫州地界了。 一路走走停停,紧赶慢赶,赶在三月底来到了汴京。 汴京曾是八朝古都,这片土地自古以来便灵力浓郁,人才辈出,是大夏里出了名的仙家宝地。但越是灵力旺盛的地方,越能引起众多胆大不怕死的邪物聚集而来,到了春天更是妖物蠢蠢欲动,大量作乱的季节,是以此次春猎会选择在汴京召开。 春猎会由皇室操办,大夏境内凡是叫得出名号的仙门都会参与,千百大小门派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带着门内出色的弟子来参加大会,不单单是比试问道那么简单。 前三甲是由皇室亲自封赏,奖励罕见宝物,而榜首更是会塑庞大灵体,立于春猎会的道场上,瞩目于众。在春猎会崭露头角,赢得声名,不仅会给仙门带来丰厚的奖励,更有数不尽的风光荣耀,因此每年的竞争都很激烈。 沉云欢自知是个名人,为了避免惹来麻烦便戴了遮面的幕篱,风尘仆仆的模样混在人群里,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要进城的人实在太多,便是四方的城门全开仍旧围得水泄不通,边上站着大批官府衙役在组织队形,以免出乱子。 汴京禁飞,管理严格,到了城门处便是骑马也不行,只能下马牵着。沉云欢和师岚野牵着马随着人群慢慢往里进,正老老实实排队的时候,忽然听见头上传来一阵嗡鸣,紧接着平地起了大风,群众发出低呼声。 沉云欢转头看去,打眼就看见一片阴影洒下来,遮了午后的烈阳。只见头顶上出现一艘体型中等的灵船,船体嵌着金纹镶着玉石,当间印着一个非常大的仙门徽文,显得气派十足。 船头处立着一个年轻男子,身着杏色的衣衫,外面拢着一层织金的纱衣,在日光下灿灿发光。他墨发披身,半绾的发上戴着一根玉兰花簪。面如冠玉,眼含桃花,生得相当俊俏,迎风站在那处,一眼便看出是金银窝里长大的少爷。 第12章 汴京现身惹众议 周遭一片议论声不断,对于汴京禁飞却还是有一艘灵船堂而皇之地悬在头顶一事惊诧无比,询问着上面的人是什么来头。 不过很快就有人认出船体上刻着的徽文,故而不再大惊小怪。 大夏境内的修仙门派成千上万,但律法严苛,其中管理民间与灵派之间关系的律法足有上千条,能够使用灵器且可以开设灵器交易店铺的城池皆是由官府层层审批,报备给皇帝并得到准许后,才能记录在册,这类城池被称为灵城。 但是大部分的城镇则完全是凡民生活,这种凡城内不可出现滥用灵力的修士,即便附近有修仙门派,也不可与凡民过多接触,不可受凡民供奉,如若有犯,都会处以重罚。 然有一个门派是例外。大夏皇帝十分倚重仙门,是以几十年前皇室亲自扶持了一个门派,将其奉为国之仙门,不仅在各地开放分门,还要求大夏的百姓供奉参拜,更有不少王公贵族将子嗣送进去修行,其名为天机门。 此仙门汇聚了无数修行拔尖的修士,更有皇权傍身,相当权威,在其修行的弟子也多半都是名门望族世家子弟,所以在禁飞的汴京是唯一可以乘灵船进去的门派。 站在船头的那个,沉云欢略有印象。他名为奚玉生,修为算不上出众,但是家中十分富有,因喜欢将身上的灵器法宝随手送人而出名。每回看见他时,周围总是围着许多人,似乎跟谁的关系都很交好。天机门也很看重他,据说是因为他的家族给天机门花了不少银子,送了数不尽的法宝。 奚玉生模样好看,性子温和,出手阔绰,几乎没有交恶之人,就连沉云欢与他也有过点头之交,不过彼此之间并不熟识,给沉云欢的印象是人傻钱多。 灵船缓缓飘过,在众人的仰视下进了城内,议论的声潮也很快消失,变得纷乱嘈杂。沉云欢二人进了城后径直来到春猎会的道场,位于汴京的中央地带。场地建得辉煌气派,浮空的楼阁,在半空中飘上飘下的石阶,四周布满灵兽石雕,正流着潺潺溪水,在金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最显眼的,还属立在建筑中央,高达四丈之高的灵体,正是一身织金火红衣裙,头戴千叶金冠,脚踩彩丝锦鞋,怀中抱着一把玉柄长剑的沉云欢。她墨发如瀑,呈现出一种随风飘扬的肆意,面上的笑带着几分倨傲,浑身上下都用颜色鲜亮的玉石装饰,站姿不算正经,充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灵体像极为高大,隔了老远都能瞧见,下方来来往往的人都会仰头观看。 非是沉云欢有心炫耀过去的荣耀,只是她觉得师岚野没来过春猎会,可能并不知道她的灵体像立在此处的原因,所以转头对师岚野解释道:“上届春猎会的榜首,会立灵体像在这一届的场地,直到新的榜首诞生才会被顶替。” 师岚野仰头端详那庞大的灵像片刻,并未说什么。 沉云欢等了会儿,继而又道:“我的灵体已经立了三年,此前从未有人能如此。” 师岚野仍是没有回应,沉云欢从荷包里摸出糖棍拨开糖纸叼在嘴里,摸摸刀柄,整理了一下双袖和衣摆,又拨弄两下肩边的长发,还是没听到师岚野说话,于是转头用很关怀的语气问:“你突然聋了吗?” 师岚野瞧她一眼,道:“今年也是你。” 沉云欢马上回答:“那是当然的。” 春猎会报名地点距离灵体非常近,站在此处排队的多是小门小派的弟子或是散修,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个人只要稍微一转头就能看见边上的灵体,所以四周都是环绕着沉云欢展开的议论。 大多数人都认为她不会再来参加这次春猎会,提起她曾经的事迹,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似乎是真的可惜这一代天骄的陨落;有的言语则满是攻击性,认为这一切是她咎由自取,还害死了那么多同门,仙琅宗能留她一条命已经是格外开恩;其他的基本是造谣,说她混到给人伏低做小讨饭吃,抑或是装神棍招摇撞骗,总之就是说她的现状十分凄惨。 不过这些纷杂的言语一路走来从未断过,现在已经不入沉云欢的耳,她正疑神疑鬼,怀疑师岚野就是听多了这种谣传,所以才并不相信她说的话,以为她总是吹牛,从而给出的反应都很平淡。 不过鉴于他总是这样,可能得了一种时不时变成哑巴的罕见病,所以沉云欢又觉得可以理解。 来到报名的桌前,就看见天机门弟子执笔记录,边上摆放着一个灵石,灵石上有颜色之分,只要将手放上去,当下便可给人的灵力分等级,继而按照灵力分区域,灵力低的人自然要在危险等级低的地方猎妖,以免出现不可控制的伤亡。 沉云欢并未将手放上去,只对那弟子道:“沉云欢,师岚野,散修,无属门派。” 那弟子听到名字,仰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戴着遮面的幕篱,便也没有多问,只道:“请阁下将手放在灵石上。” 沉云欢道:“不必,你随便给我个牌就可以。” 此人应当是经常遇见这样的人,微笑地从容应对:“没通过灵石检验者无法授予参加春猎会的资格,还请阁下先通过灵石检验。”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节 沉云欢自然不会将手放上去,不过她也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抬手将幕篱的墨色纱帘撩开些许挂在耳朵上,露出了半张脸对她道:“我说我叫沉云欢,你不认识我吗?” 弟子当下瞪圆眼睛,惊诧地看了看她,又仰头看了看边上庞大的灵体,望着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震惊得半晌没反应。 正是这一耽搁,后面排队的人已然等得不耐烦,上前几步搭上沉云欢的肩膀,操着一口豫州话道:“你在弄啥嘞?不测灵石就赶快走,别耽误俺们后面人的时间。” 沉云欢下意识转头,还没看清楚此人的脸,就听到他发出一声震耳的惊叫,紧接着就是见了鬼一样飞快后退几步,自己往地上摔了一个跟头,指着沉云欢大喊大叫,“沉、沉云欢!这是沉云欢!!” 沉云欢见他满脸惊吓的样子,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差点以为是她的脸出了什么问题。 这一嗓子喊得周围人都听见,马上聚集过来把她团团围在中央,数百目光堆在她的身上,议论声如潮水般汹涌,顷刻间将她淹没。 时隔数日,站在风口浪尖的沉云欢总算在众人眼前现身,没有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受了重伤肢体不全,或是傲骨尽折狼狈不堪的模样,她仍旧穿着红衣,腰间配着一柄长刃,站在那处,面上波澜不惊。 很快就有人发现她腰间的武器不再是不敬剑,因为合在破旧的牛皮鞘里,看不出是什么模样,只露一个泛着金丝纹理的柄在外面,但众人都下意识以为那仍旧是一把剑。 她此身装扮,足以表明被剥夺首席弟子的名号踢出仙琅宗,收回不敬剑等传闻是真的,因此更引发了极为激烈的哄闹,千百人一同说话,一时间吵得沉云欢耳朵嗡鸣。 甚至有几个胆大的,藏在人群里朝沉云欢大声疑问,问她灵力全无是否为真,今年春猎会的魁冠还有没有能力夺下,还问她对于仙琅宗的掌门收了个新的剑修天才,顶替她成为首席弟子的事有什么想法。 沉云欢在任何地方都会掀起风浪,但是从前很少来到这种人山人海的基层中央,多半都是站在高处,再喧闹的声音通过高度的过滤也变得温和许多,这回算是见识到了人潮的厉害,只觉得耳朵被吵得发出尖锐鸣响,满心烦躁,屈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吵死了!快把牌子给我。” 那弟子赶忙取出牌子写下二人的名字双手递交,低声道:“祝愿此行平安。” 沉云欢道了声谢,收了牌子之后迫不及待拉着师岚野从人群中离开,这些人如狗皮膏药一样黏了许久,让沉云欢费了很大劲儿才给甩掉,忙活出一身的汗。 甩脱人群之后,她并未在城内闲逛,而是去马行租借了新的马,师岚野停在饭馆门口说干粮告罄,需要补充新的。沉云欢就说豫州人热情,又盛产粮食,路过的时候随意讨两口,不会缺吃的。二人策马离城,片刻不停留,走得飞快。 与此同时,春猎会的问道榜上出现了沉云欢的名字,只听钟声在城内回荡,绵延方圆数里,以此来昭示她现下不仅身在汴京,并且还报名了春猎会。 沉云欢是上届榜首,理所应当的,她的名字位于问道榜的第一名,高高挂在最上方。由于仙琅宗还没有明确对外宣称她被逐出宗门,所以问道榜上她所属的门派依旧是仙琅宗,但与从前不同的是,她名字的后方跟了一个不为人们所知的新名字。 此消息一出,昔日她灵力全无的传闻顿时难辨真假,不参加春猎会的谣言也不攻自破,汴京城如炸开了锅一般,消息疯传,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沉云欢在报名处现身。好事者在城内疯狂搜寻,寻找那抹艳丽的红色身影,却毫无收获,完全不见其踪影,满身谜团的沉云欢,又消失了。 虽然没找到人,但至此春猎会已然彻底热闹起来,众人心知肚明,今年必定少不了一出精彩好戏。 在众人面前现身并不在沉云欢的计划之内,也幸好她走得快,如今汴京城里再如何吵闹也波及不到她身上,才脱身得轻易。 距离春猎会正式开幕还有三日,沉云欢不打算参加盛大的开幕,而是先一步前往她的目的地。 前年沧溟封印略有松动的苗头,各处妖邪闻风作乱,沉云欢跟随同门来到汴京一带除妖。 当时她在汴京城往北七十里处发现一个古怪之地,想前去一探究竟却被同行的师叔阻止,说那处被天机门列为禁地,其原因不明,只说极为凶险,不许生人靠近。 虽说当时那位师叔严词警告了沉云欢别靠近,但她还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过去看了一下,从而也知道了一个旁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而这块生人勿近的禁地,则正是沉云欢此行来汴京的主要原因。 第13章 大雾起诡船渡河 春猎会统共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是争猎。三月底开始,一直到四月底结束,在此期间猎杀妖邪取其妖丹计分,根据妖丹的修行年数划分了积分等级,年岁越长久的妖获得的积分就越高,但相同的,也越危险。 沉云欢从前参加春猎会,从来都是去会场所划分出来的最危险的区域,如果运气好碰上一只千年妖兽,就可以稳稳拿下争猎部分的第一。只是上千年的妖怪杀起来也很棘手,沉云欢参加三年只碰见过一次,打完之后自己也受了重伤。 “但是我当时实力太强了,而且灵骨坚硬,不过是受了一些不足为奇的小伤,养了一段时间就完全恢复了。”沉云欢坐在石头上,手里捧着白花花的馒头,认真地回忆曾经。 师岚野看起来是在听,实际忙活着整理干粮,见她说了很久,就弯腰从包袱里拿出水壶递给她。沉云欢正好吃得噎住,接过来喝了两口,又说:“后来就没再遇到过了,不过你放心,我这次带你去的不是那种有妖怪出没的地方。” 两人出了城之后往北走,行了三日,已经到了四处无人的荒野之地。正如沉云欢所言,豫州的百姓大多都热情,而且因为粮食种得多,所以并不吝啬,哪怕是路过跟人说笑两句,都被邀请去家里吃顿饭。特别有趣的一点是,这里的百姓跟人打招呼,开口第一句就是问“吃了吗?” 当然,去讨要干粮这事都是师岚野在做,他生得好看,面容白俊,从表面上看完全看不出他是没有灵力的凡人,大多百姓都以为他是参加春猎会,帮汴京附近肃清妖邪的仙门弟子,所以对他很是欢迎。沉云欢手里的白面馒头就是他们送的。 沉云欢咬了一大口,往前指了一下,说:“应该快到了,我记得就在这一片。这里被天机门列为禁地设有结界,附近也没有人烟,所以妖邪通常不会来这种地方。” 师岚野顺着她的手望去,豫州的土地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偶尔有座山哪怕并不高,也会很显眼,视线的尽头就看到有一些不大高的山坡,想来就是沉云欢要去之地。他安静地吃着手里的东西,让人分不清是极其信任沉云欢,还是并不在乎这里有没有妖邪。 沉云欢吃饱之后起身,拍了拍手掌,交代道:“总之你就记住一点,遇到危险了就赶紧藏起来或者逃跑,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师岚野应了声好,给她递了绢布,让她擦嘴。接着又将其他东西收拾起来,道:“不必担忧我,我自有保命的办法。” 按照沉云欢的计划,此行前去应当没什么危险能够伤害到师岚野,所以没再多言。两人吃完东西后上马,赶最后一段路程。 只是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等沉云欢驾着马来到连绵的山坡脚下时,居然看见了几个较为熟悉的身影,男男女女皆穿着锦衣华服,身负宝贝利器,站在树林间说话。 所有人都听见了渐近的马蹄声,停下交谈转头看来,于是在同一时间看见了骑马而来的沉云欢。 “怎么是这些人?”沉云欢勒停了马,脸色一下子沉下来,顿时满心烦躁。 只见林间的几个男女隐隐分为两拨人,其中一部分是由薛赤瑶为首的仙琅宗弟子,她身旁站着的是狄凌,两人距离靠得近,看起来关系处得不错。狄凌对沉云欢的恶意非常大,看见她的瞬间就发出了嘲讽的嗤笑。 他们身后则是两个同辈的仙琅宗弟子,男的名唤赵明声,女子则叫柳沼。这二人沉云欢也算认识,先前在仙琅宗山脚的镇子里已经见过一面,当时态度就不算好,约莫属于一早就看不惯沉云欢类型的人。 说是冤家路窄,一点也不为过。 另一边也有五人,站在前方位置的则是先前在灵船上看见的奚玉生。他今日又换了一身打扮,虽说没有那日所见得那般华贵,却穿了桃花色的衣袍,长发半束,耳朵边竟然簪了一朵白玉兰花,却并不显得女气,倒是桃花的粉色衬得他面容更加温和。 京城男子多有簪花的习惯,但是沉云欢见得不多,也觉得这样的打扮稀奇。 奚玉生边上站着一个十分俏丽的女子,身着粉绿长裙,梳着双髻,墨发中缠着银纹莲花钗。她化了黛眉,唇点胭脂,眼角下方还画着粉嫩的莲花瓣花钿,生了双杏仁眼,腰间别着一把蓝羽扇。 沉云欢与她并无交集,但知道她来自蜀地非常有名的宋氏,名唤宋照晚,在前两年的春猎会里,她都在前十。 落后四五步的距离,还站着一女子,身着竹青长裙,怀里抱着一把剑,面容不算出众,但气质相当沉稳。此人名为许乔,出自苏州许氏。沉云欢与她同为苏州人,这几年在各种大场合都有所见面,是点头之交。 剩下的一男一女都站在奚玉生的后方,显然是他带来的随从。 沉云欢坐在马背上,视线从一群人身上飞快掠过,对每人的身份和修为也都有了一定的估量。显然今年的春猎会将这块地方划入了参赛区域,而且从这几人的修为来看,这地方的危险程度并不低。 前年来的时候这里还渺无人烟,有天机门的结界维护着,这两年定是有了变故,生了什么妖邪才会如此。但是有奚玉生在,这地方的危险应该也不会特别高,至少这位在天机门十分金贵的人物,不至于给分到这里来遭罪。 沉云欢翻身下马,此时脸色已经非常臭,并不打算搭理这些人。 可是有些人,天生长了贱骨头,就是喜欢招惹。狄凌对她道:“沉云欢,你这腰上挂的是什么宝剑啊?怎么连个像样的剑鞘都没有?跟不敬也差得太远了,难道你这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沦落到捡破烂了吗?” 马上就有人接上了话,那个叫赵明声的说道:“是啊,你若是没有剑用何不跟我们说一声?看在往日我们同门的情分上,拿出两三把之前不用的剑送你也是可以的。” 沉云欢睨他一眼,眼神状似不屑的打量,没有出声理会。 师岚野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声音平缓得像是跟人讲道理,“她有了更好的武器。” 此话一出顿时惹来几人的笑话,那名唤柳沼的女弟子讥笑道:“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还有什么武器能比得上不敬剑?上一个用它的人,可是在春猎会连夺三年魁冠。” 这话中的“上一个人”,指向极其明显。若有若无的视线从沉云欢身上掠过,带着恶意中伤的得意,而另一头的几人都没说话,气氛一时僵持住。 “比那更好。”师岚野望着柳沼,黑黝黝的眼眸似泛着冰冷之意,语气没什么起伏,却一下让柳沼怔住,瞬间敛了脸上的讥笑。 别人不能理解他话中的笃定,但沉云欢可以。因为这把刀是师岚野亲手铸就,所以他认为这把刀比不敬剑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赵明声大约也是个好面子的人,见沉云欢不理睬自己,当即感觉被蔑视,不依不饶地向沉云欢走去,笑说:“不过你现在没灵力,就算是有一把好剑能有什么用?我倒是想瞧瞧比不敬还厉害的剑是什么样的。” 他说着,就伸手想要去触碰。 沉云欢的手原本就搭在刀柄上,见他靠近,忽而将刀身一震。这只是一个吓唬的动作,并没有什么用,但赵明声还是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狼狈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的拇指顶着剑鞘,轻轻用力,只听刀刃的嗡鸣声在空中轻微震响,沉云欢侧头看他,嘴角噙着笑问:“你当真要看吗?” 不敬剑出名之后,自有无数人来找沉云欢,想要一睹宝剑的容颜,但沉云欢疲于应对这些好事者,所以有一个规矩,便是让剑出鞘者即为挑战者,她可以将不敬剑拿出来,但是提出想看剑的人就要接她接招。不过沉云欢的几招也颇为不留情面,一开始刺伤了不少人,后来便不再有人追上去要看宝剑了。 赵明声明知道沉云欢是失去灵力之后被赶出仙琅宗的,但她既参加了春猎会,如今还敢站在这里,没有半点怯弱慌张的样子,这副模样的废人说出去谁都不信。 碍于沉云欢以前的“恶名”,赵明声终究还是退让了,料想沉云欢若是个废人,自有她出丑的时候,用不着自己以身犯险,于是讪讪地笑了一下,以玩笑之由来粉饰太平。 沉云欢毫不掩饰面上的讽意,哼笑了一声,将刀落回鞘中,往前行了几步,打算直接掠过这几人。却忽而听见边上传来清朗的声音,唤道:“云欢姑娘。” 她偏头望去,见奚玉生冲她行了个十分端方的平礼,抬身时桃花眼里带着笑意,温声道:“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吾辈剑道第一人,果真名不虚传。” 沉云欢不由一怔。自她出事之后,能够以礼相待的人几乎没有,但奚玉生似乎相当真诚,并无虚假客套之意。转念一想,奚玉生就是这样的人,他从不与人交恶,所以那些拜高踩低的低劣品行也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沉云欢回了一礼,道:“不敢当,奚公子谬赞了。” 话音刚落,余光瞥见边上的人影一晃,朝她扑来,沉云欢反应很快,下意识往后躲,却还是被人搂住了胳膊,紧接着就是少女含笑的声音,“怎么会呢!云欢姐姐,你的大名传遍十四州,这些年我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从前也只有在春猎会才能远远瞧上你一回,但你素来都是独行,想跟你说两句话都没机会!” 沉云欢被人偷袭,大为吃惊,转头看见宋照晚很亲昵地靠在她身上。她实在不习惯与生人如此亲近,身体往后仰了仰,下意识想要推拒,不过宋照晚也很有分寸地马上退开,腼腆地笑道:“是我太高兴了,有点得意忘形。” 沉云欢也笑着与她说话,同奚玉生几人往前行着。 三两句闲聊间,沉云欢便知道奚玉生与宋照晚是早年相识关系还算亲近,二人老早就想结识沉云欢,只是回回在春猎会上的表现都不算拔尖。宋照晚连着两年都是前十垫底,而奚玉生就更不用说了,能进前一百就算不错。 沉云欢从前的确不喜欢与人有亲近的关系,加之身边说得上话的都是极为出色的人物,所以没机会与奚玉生、宋照晚二人认识。两人似乎是交际好手,热情的话一句接一句,没让气氛冷下来。 还将师岚野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岁几何给打听了个遍,短短一会儿的工夫都聊到结拜的事了。幸好路前出现了一条河,才算是让两人停下了话语。 这条河出现得很突兀,像是将原本平坦的路猛然截断一般。河上飘着很浓郁的雾气,视线严重受阻,瞧不清楚这河到底有多大。已知这地方本就有妖邪,所以这条河出现得既诡异,又正常。 “不如我们御灵飞跃过去?”宋照晚摸出腰间别着的蓝羽扇,提议说:“我可以将照影扇变大,足够带下我们几个。” 奚玉生赞同道:“倒也是个主意。” 沉云欢却开口阻止:“最好不要。”这种地方她见得太多了,所以很有经验,说道:“妖雾的作用往往是让人迷失方向,若是飞进去找不到岸边,只能不停打转,所以不能用飞。” 宋照晚问:“那我们要怎么过去?” 几人同时沉默,因为这个问题各自都陷入了思考。 “船。”师岚野突然开口。 沉云欢转头瞧他,想说你这不是说废话吗?面前有一条河,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当然就是乘船渡河,可是这白雾茫茫,从哪里能找来一艘船? 只见师岚野望着河面,淡声道:“有船来了。” 话音落下,所有人同时将视线凝聚在遍布白雾的河面,就见一个船影当真如凭空出现一般,鬼魅似的从白雾里缓缓划出来。 船上站着一个戴斗笠的船夫,正慢慢地摆着棹竿,朝他们靠近。 第14章 双生童女(一) 船夫仿佛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摆动棹竿的动作看起来很吃力,随着他的动作,船体也从浓雾中行驶出来。 这像是一艘突然出现在水面上的船,在师岚野开口提醒前没有任何声音。沉云欢如今没有灵骨,感官没有以前敏锐倒是情有可原,可若是身边这几个人都没察觉的话,足以说明这艘船的诡异程度。 若不是师岚野一直盯着河面看,几人还无法在第一时间发现这船。 沉云欢往后撤了一步,半个身体挡在师岚野的前方,手掌已然抚上刀柄,只要有任何异动,她就能立即抽刀。 几人都未说话,警惕地看着小船慢慢靠岸,船夫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苍老的脸,皮肤晒得黝黑,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容,衣着素朴,打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慢悠悠道:“各位,可要渡河?”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节 奚玉生冲他拱了拱手,问:“老先生,这样大的雾如何渡河,你能看清楚前方吗?” 船夫哈哈一笑,说:“我在河上来回跑了几十年,莫说今日起了大雾,就算是我瞎了,也一样能将你们安然送到对岸。” 宋照晚道:“只有你一人摆渡吗?可有其他的船只?” “我们这小村地处偏僻,外来的客人少,平日里村里谁家要出去,乘小舟便可,载人渡河的来回就只有我一人。”老人比了两根手指,“不贵,单收一个人两文,包船二十文。” 奚玉生与宋照晚对视了一眼,随后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沉云欢。在春猎会上,有三连冠这样的人物在身旁,哪里还用得着他们自己拿主意。 沉云欢应对这样的情况很娴熟,她道:“乘船吧。” 飞肯定是飞不过去的,妖雾那浓郁,只怕刚进去就会完全迷失,但是若要游过去也是麻烦事,既然船亲自来接人,那自然没有不坐的道理。 沉云欢率先上了船,落在里面稳稳当当,船体晃都没晃。她转头,朝师岚野伸了手,把他拉上了船,随后便是宋照晚,奚玉生等人。 但是船夫突然开口,“这船最多上七个人。” 正逢薛赤瑶那几个落在后方的人也走来,停在了岸边。奚玉生见状,便主动下了船,他身边带了两个随从,若都上船就多了一个,又不好将哪个随从撇下,是以主动将位置让出来,笑道:“老先生,你还会回来送第二趟吧?我来付乘船的钱。” 他话音一落,边上的女随从就摸出一块银锭子,送到船夫的手中。船夫见了立即喜笑颜开,满口答应说一定会回来接他。 沉云欢坐在边上,目光从老人的脸上晃过,确认了这是个人。只有凡人才会对银钱表现出强烈的喜爱,妖邪通常不在乎这些东西。她微微斜身,朝师岚野凑近,低声道:“跟紧我。” 师岚野波澜不惊地应声。沉云欢知道他一惯都是这个样子,因此也更为发愁,原本想着这里不会有危险才把他也捎上的,万万没算到这里生了变故。既已来了这里,现在让师岚野离开她更不放心,只能带在身边,见机行事。 奚玉生下去之后,位置多了两个,狄凌此人没脸没皮,赶忙对奚玉生道了声谢,拉上薛赤瑶上了船,其他人则等下一趟。 狄凌对沉云欢没有好脸色,但可能是碍于奚玉生的面子,他没再说什么挑衅的话,坐下来之后拿出锦帕,殷勤地在旁边座位擦了擦,让薛赤瑶坐。 二人在沉云欢的斜对面坐下来。薛赤瑶仍旧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裙,腰间戴着仙琅宗玉佩,长发系着颜色浅淡的纱织发绳。她身上没有带不敬剑,应当是收在灵识里,与狄凌说话时会带上微笑,温声细语,看起来性子很乖巧。 沉云欢与她有一个短暂的对视。薛赤瑶对她没有强烈的敌意,但明显也看得出是不喜欢她的。两人这两次见面都未能说上一句话。 沉云欢收回目光,往后一靠轻轻闭上眼,感觉到船体晃起来,是船夫摆着竿让船朝雾中飘去。完全进入雾中之后果然什么都看不见,入目皆是芒白,就连坐在身边的人都瞧不见全貌。 她没有灵力之后感官与凡人无异,感知不到妖邪的气息,只能集中精神去听。除却水声荡漾之外,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 沉云欢轻叹一口气。万物皆有声,这地方如此安静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这片土地本身就很诡谲,二则是此处存在很凶戾的邪物,导致方圆没有其他生灵。不管是哪种,都是棘手。 “姑娘,因何叹气?”船夫开口询问。 沉云欢睁开双眼,见面前都是芒白,莫说是站在船头的船夫,就连边上坐着的师岚野也只能看见半张脸,于是一时也顾不上回答船夫的问题了,只朝着声音飘来的方向问道:“老船夫,你真能渡到对岸吗?” 雾里传来老船夫的回应,“自然,我闭着眼睛都知道船往哪飘。” 沉云欢还想说话,就听狄凌道:“你若是不信任别人,跳下船自己游过去就是。” 还没等她回应,就听宋照晚突然用蜀地方言骂道:“你龟儿给老子闭上嘴,真滴是被你吵死!” “你!”狄凌气得声音骤然提高,大约是想着薛赤瑶还在身边,又强行将话咽下肚子,只道:“宋姑娘当真不讲理,我不过才说了一句话,就吵到你了?” 宋照晚:“你呼吸都吵到我。” 狄凌冷哼一声,“素闻宋家是蜀中仙门大族,竟然就教养出来你这种的品性,当真是给家族丢脸。” 宋照晚又骂:“我丢你先人板板。” 几句话间,船上也跟着热闹起来,船夫哈哈大笑,道:“还是年轻人好,说话听着都有劲儿。” 沉云欢笑了笑,从前就觉得蜀地的方言很有意思,语速也快,骂起人来不带重样,如今听来果真有趣,宋照晚不过几句话就让狄凌难以招架,气得撂下一句很好笑的话,“好男不跟女斗!” 话音落下,沉云欢忽而发现雾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了。她神色一凛,当下站起身,喊道:“老船夫,这是什么状况!” 船夫哎呀一声,连声道:“糟了糟了,竟碰上这不祥之兆了!” 紧接着就听“扑通”一声,似有东西掉进水里,溅出的水花甩了沉云欢一脸。船晃了几下,她险些没站稳,下意识用手抓住边上的人借力,“什么东西在水里?” 师岚野站得很稳,将沉云欢扶住之后压低声音道:“是船夫跳水了。” 周围黑得很快,原本还是茫茫白雾,在染上墨色之后顿时变得如夜一般漆黑,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船上几人都站了起来,由于彼此看不见,宋照晚喊了一声云欢姐,有很轻微的光芒亮起。 应当是宋照晚在用灵力点灯,但是黑雾很快就淹没了所有人,光亮在这里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没有一点照明的功效。 沉云欢反手抓上师岚野的手腕,对宋照晚道:“先别慌张,留心河里有没有东西。” 下一刻,猛烈的风自河面卷起,瞬间就将船体吹得疯狂摇晃起来。沉云欢下意识捏术法,想用灵力稳住身形,又想起自己已经没有了灵力,此刻在这飘摇的船上东倒西歪,甚至要抱住师岚野的臂膀才没能摔倒。 但是很快这些努力也成了徒劳,因为迎面一股飓风袭来,刹那就将整个船掀翻了,变故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沉云欢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跌进水里。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她包裹,凡体一入水就好似绑上了石头变得无比沉重,不断向下坠。好在沉云欢很快就找到身体的平衡,在水里翻了个身,憋了一口气往上游。 却不料在往上的途中,她倏尔感觉身旁有人,但眼睛在河水里几乎无用,什么都瞧不见,分不清是敌是友又无法交流的情况下她只能奋力摆动手臂尽量远离。可就在她游动的时候,腰上忽而传来重击,像是谁往她后腰踹了一脚,巨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踹得失了平衡,迅速往下坠落。 沉云欢岔了一口气,口鼻同时进水,再想往上游已经不能了,漆黑的河底好像生成了漩涡,将沉云欢往下卷去,她试图挣扎,但在水中时体力消耗得极快,她腰上又遭重击,此时力量已经告罄,憋的一口气似乎也到了极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卷往漩涡。 正在这危急时刻,忽而有一人从身后顶上来,将她的双臂托住。沉云欢只感觉后背贴上一个散发着热意的胸膛,在冰冷的河水中尤为温暖,从后方将她整个人抱住,紧接着就是不断地往上游。速度很快,而且能挣脱漩涡的力量,自在得像一条鱼。 很快沉云欢就被托出了水面,她第一时间张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刺痛的肺部得到缓解,整个人很快清醒过来,扭头去看,发现并不是鱼精,而是师岚野。 沉云欢这才放心地攀在他身上,汲取他身上炙热的温度,几个呼吸平复了状态,再转头一瞧,河面之上竟是皓月当空,清明的月光倾泻落地,照亮方圆的景象。河面很安静,除却他们二人拨弄出来的波澜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宋照晚等人不见踪影。 此时沉云欢忽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响,很像是某种坚硬的东西被敲击发出来的动静,但很微弱,几乎抓不住。她匆忙朝周围张望,“什么声音?” 前方是岸边,往后便是望不到尽头的河流,即便月亮足够明亮,但视线所触及的范围依旧有限,而且那声音稍纵即逝,再去仔细听,已然消失了。 师岚野抱着沉云欢游向岸边,自己先爬上去,转头拉着沉云欢,将她拖上岸。衣服全部湿透,往下哗啦啦地淌着水,湿发贴在身上,沉云欢冷得打了个哆嗦,腰间一阵一阵地疼着。 她暗自咬牙,扶着后腰满脸阴沉,在肚子里骂过千百遍,气道:“绝对是那个该死的狄凌,在河里偷袭我,待我再见到他,一定要取了他的狗命。” 师岚野将袖子挽起来,给沉云欢的衣袖拧水,上下忙活一阵直到衣服不再滴水,才让她感觉身体没那么沉重了。他又取下背在身上的包袱,解开后拿出一件外袍。已经湿透了,师岚野将衣袍折起来来回拧了几遍,展开之后皱巴巴的,披在沉云欢身上。 虽然是湿的,但可以挡风,聊胜于无。沉云欢低头看了看包袱,那些干粮和肉食都被师岚野用油纸包得很严实,在水里游了一遭也没有浸湿,算是不幸中的幸事。 想到这,她赶紧低头去掏自己的荷包,把仅剩的三个小人糖拿出来数了数,拆一个含在嘴里,也因为油纸包着,幸免于难。 沉云欢咬着糖棍望向平静的河面,半晌后没见有什么人在从水里冒出来,便不再等待,与师岚野一同往前走。 河岸的树木茂盛,四处传来蝈蝈儿和蛙叫声,夜风过境枝叶哗哗作响,这才有了人间的样子。沉云欢发现面前有路,有路就表明前方有人家,于是加快脚步,沿着路走了半刻钟左右,便隐隐听见了人声。 继而视线豁然开朗,有灯光出现在前方,沉云欢行上前,就看见有不少人坐在树下。边上点了几盏灯笼,烛光的照耀下,约莫有十一二个的男女零零散散地坐着,瞧着都上了年纪,正在闲聊。他们身后则是房舍,显然是居住在此的凡民。 沉云欢的出现很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有人站起来,冲沉云欢疑问:“是何人啊?” 有了先前撑船时突然跳河的船夫,沉云欢对这里出现的凡民抱有很高的警惕,上前道:“我们乘船时不慎落水,听到此处有声音,便寻来看看,还望能找一处落脚之地,换下身上的湿衣。” 还是先前问话那人,走了几步来到沉云欢面前,是个年迈的老妪,她笑道:“老丁那人啊,就是胆子小,每回河上起了雾,他就怕得不行,总是将船上的客人扔下自己跳河跑。” 沉云欢问道:“你认识他?” “我们村里也就他终日没事在河上来回渡,他脑子痴傻,一生未娶无儿无女的,也是个可怜人。”她摆摆手,又道:“既然你们无甚大事,就别向他追究了,随我来,我那里有闲房,带你们去先将湿衣裳换下来吧。” 沉云欢犹疑一瞬,旋即跟上去,路过树下的时候有几人笑呵呵地打了招呼,倒算热情。老妪走在前头,步伐有点慢,沉云欢就趁机左右观察,见这房舍与外面的村落也没什么不同,最多破旧了些,大部分都是木头房,门口都点着灯,敞着门,还有孩童在门口玩耍,很是热闹。 “我们这个地方怪,雨后的河面总会起一场大雾,但过几日就散了,也是你们来得不凑巧。”老妪在前方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还道那老头怎么敢在大雾里行船,原来不是艺高人胆大。”沉云欢随口回应了一句,视线扫过去的时候,忽然看见远处有一户人家门口有些不对劲。 她将视线转回去,再定睛看时,忽而一股阴风拂面,发现那户人家门口竟是撒了满地的白色纸钱,被风一吹,呼啦啦地翻起来,在空中飞舞。 第15章 双生童女(二) 民间办白事,这样的白纸钱必不可少,通常不过是一场宴席,几声唢呐,再抬着棺材哭一路,棺材下葬也就结束了。 然而远处那个房屋却没有传来任何唢呐或是哭声,除却门口纷飞的纸钱,旁的什么都没有。沉云欢脚步停了一停,刚要开口向前方的老妪问话,就听她道:“你们二人是何关系,兄妹吗?” 沉云欢侧目,朝师岚野看了一眼,不等他回答便抢先开口,答道:“夫妻。” 师岚野罕见地怔了一下,神色有一些变化,转头看向沉云欢,就见她往前走了两步,凑近那老妪道:“我们二人同住一间房便可。” 说着她回头,冲师岚野摆了两下手。他当下看出这手势的意思,摸出一块银子递上去,开口问道:“我们何时结为了夫妻?” 老妪听了后便露出讶然的表情,看向沉云欢。沉云欢也纳闷这时候师岚野怎么看不懂眼色问出这样的蠢话,就没搭理他,笑着对老妪道:“他跟我生气呢,因我固执非要乘船渡河来此处,在河对岸与他吵了几句,现在还计较。” “哟,那可不行,吵归吵,哪能断了关系。”老妪笑着劝了几句,将人带到一个小屋前,推开了门说道:“这先前是我孙女儿的屋子,里面没什么贵重物件,被褥都是干净的,你们便在此歇息吧。” 沉云欢往里扫了一眼,屋子不算大,床铺贴着东南墙壁,一张桌子摆在西角,角落里还有个小柜子,旁的便没有了。她道了谢,将手里的银子递给她。 老妪摆摆手,推拒了银钱,给他们指了厨房的位置,说锅里还剩了点食物,让他们自便,随后迈着年迈的步伐离开了。沉云欢盯着她背影,看着人慢慢走远也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便收回视线,转头进了屋子。 门一关,没了外人,沉云欢马上开始秋后算账,“怎么,让你跟我一间房还委屈你了,为何拆我的台?” 师岚野已经将桌上的烛灯点燃,站在床边将被褥抓起来抖了抖,回道:“并无。” 沉云欢见他风轻云淡,上前从他手下抢了被褥,“并无什么?” 师岚野两手空空,转而看向沉云欢,“并无拆你台的意思,只是觉得疑惑,所以才问。” “有什么好疑惑的,这地方那么古怪,我们当然不能分开,否则你遇到什么危险都来不及救你。”沉云欢道:“日后在外人面前时不要乱问话,有什么话咱们私下说。” 师岚野想说他疑惑的并不是这,而是为何沉云欢要以“夫妻”为借口,只是看沉云欢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误解了他的话,便也没有问出口。 “你去厨房将我们的干粮热一热,不要吃这里的东西,也别乱与外面的人搭话,吃完后你我轮流休息,需一人守夜。”沉云欢朝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这里的人,未必是人,不可不防。” 师岚野将包袱里的干粮取出来,转头去了厨房忙活起他擅长的事,等生了火又将吃食热好之后,放在油纸包里送到小屋,一进门忽而一怔。 就见沉云欢盘腿坐在床榻上,已经将她原本湿衣服脱下搭在床边,自己身上则裹了他的外衣。衣袍大了很多,沉云欢便是衣襟交叠系住,仍敞开了一大片领口,露出雪白的颈子。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纤细的身体,自那次重伤过后,师岚野其实给她做了很多补身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灵脉尽碎的缘故,她仍然没有恢复到从前的体态。墨黑的衣料衬着肤色,长发被她散下来,披在肩头落在被褥中。 她只穿着这一件衣袍,手里拿着刀缓慢地擦着,湿透的牛皮刀鞘搁在一旁。最开始她还有些男女大防的意识,要求师岚野睡在桌子上,现在倒是完全没有了,就这么穿着师岚野的衣裳坐在床中,似乎根本不在乎其他。 他走进去,把手里的食物放在沉云欢跟前,并未多看一眼,转身要走时,沉云欢:“你把我的衣服烤干,湿的穿在身上不舒服。” 师岚野就将她的衣裳抱起来,准备前去厨房,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迎面碰见个年轻姑娘。她手里抱着一些衣物,看见师岚野之后便站在退让了两步,冲他点了下头,“公子,我娘让我送些干的衣裳给你们二人。” 师岚野面色冷淡,没有应声,径直离去。 年轻姑娘朝他背影看了两眼,继而进了屋中,将同样的话说给沉云欢。沉云欢嘴里塞着肉,咽下之后道了谢,让她放在边上,又冲着姑娘招了下手,语气轻快道:“好妹妹,我刚跟相公吵架呢,他不搭理我,你来得正好,陪我聊会儿。” 姑娘在她边上坐下来,接话道:“是呢,我方才在门口瞧见他了,冷着一张脸,怪吓人的。” 沉云欢想起师岚野仿佛从一开始遇见就是那个表情,时而可能会有些笑意,但并不浓郁,也从未见过他大怒或是大喜的模样,虽然情绪冷淡了些,但绝对算不上吓人。 尽管如此,她还是顺着姑娘的话应和了两声,与她闲聊起来。话语中得知这姑娘不过才十三岁,名唤李晴,是那老妪的孙女。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且话多没心机。 沉云欢本来没抱什么希望能从她口中探听出有用的消息,却没想到她嘴上没把门,只随便跟她几句外面的事,立即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往外倒。 沉云欢从李晴的口中得知,那户门口铺满纸钱,却无人办丧事的人家是被村中的六煞之阵害死,因一家几口死光,所以没人处理丧事。 说起这六煞之阵,缘由是几年前出现旱灾,生民连着两年颗粒无收,因粮食短缺饿死了不人,后来不知村长从哪里听得的消息,组织人打六副棺材,分别竖着埋在村子的各个方位。村长说这是向神明祭祀的方法,只是用了障眼法,打好的棺材里放入木偶所制的人,如此便可以蒙骗神明,骗来一场大雨。 村民将信将疑照做,后来这方法果然有用,连续几日大雨解了干旱,救了所有人。本来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却不料六年后的同一日,村中有人暴毙而亡,短短六日就死了六户人家,毫无缘由。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节 村里有人吓得连夜逃离,却不料无一例外溺毙在河中,抑或是死在村后的山里,侥幸活下来的最后还是回到村里。正当众人绝望之际,忽而一场雷雨降临,雷声在云层中咆哮不止,直到有一道惊天大雷从天上劈下来,与此同时,村里有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就聋了。 不过很快村里人就发现,她不是只有聋了那么简单,她是被天上侍奉神仙的仙童子上身,从那之后只能听见天上神明的声音,听不见凡音。传闻是神明见村中被邪祟残害,才派了身边的小童子下来拯救,那灵童子张口便说出了村民暴毙的原因,指出了六个位置,叫人去挖。 这么一挖,就挖出了六口棺材,打开之后里面竟不是木偶,而是烂成枯骨的人,肢体扭曲蜷缩,是活着的时候被打断了四肢放在棺材里闷死的。 那年大旱死了不少人,人人自危,死几人,失踪几人也无人在意,所以当年也就没人发现村长埋进棺材的是活人。棺材埋下去之后,活活被闷死的人生出强大的妖煞之气,因此形成了六煞阵,在六年后的同一日开始害人。 灵童子说,只要将这六煞尸好好埋葬,棺材放在原地晒满足足一年的太阳,便可消解煞气。村民照做破解了祸灾后果然不再死人。 但事情仍未结束,那灵童子不知是如何沾染上了煞气,时而宽容亲和,时而又穷凶极恶,见人便杀,为了区分,村民将她分为善童子与恶童子。善童子让村民在村中南郊建造一座小庙,建成之后她交代村民,说是待她进去后便从外面将门锁上,用铁水浇灌封死,切莫再让人靠近。 灵童子说完就走了进去,村民依言封门,此后她便再也没有出来。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村民的生活恢复往日平静,只是那些被六煞阵害死的家户门口有久久散不去的纸钱,村里老人说那是因为棺材上的煞气还没彻底消除。 李晴说到这,门外传来老妪的呼唤,似乎是天色已晚,喊她回去休息。李晴跟沉云欢道别,轻快地跑走,片刻后师岚野进门,抱着已经烤干的衣裳。 沉云欢身上的衣袍薄,方才听得入神,衣裳几乎也被她的体温给暖干了。她关上门换上自己的衣物,又将师岚野喊进门,三言两语分享探听到的消息。此地诡异之处甚多,从李晴的描述中,好像这些村民一直住在此地,然而沉云欢前年来的时候,并未探查到这里有凡人居住。她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猜想,但需要证实,因此提出夜深后去村南的庙里一探究竟。 师岚野自然听她安排,旋即将烧好的热水给她,两人简单洗漱了一下后,轮流休息守夜。先是沉云欢睡,让师岚野在一个时辰后将她叫醒,若是途中发现什么异样,也要第一时间来叫她,师岚野一一应下。 许是这几日赶路累着了,她一躺上被褥就很快睡着,师岚野便在床边坐着守夜。 沉云欢只睡了一个时辰,被叫醒的时候双眼几乎困得睁不开,但还是艰难地爬起来用清水洗了一把脸,让自己精神振作起来。她将刀扣在腰侧,让师岚野去睡,自己则守在旁边。 两人交换了位置,房中很快又静下来,沉云欢坐了许久,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轻轻拉开一条缝,从月色中分辨此时应当是子时过半。屋外已然没了声音,就连藏在草里的蝈蝈也休息了,万籁俱寂。 她转身,轻手轻脚来到床榻边,昏暗的烛灯下,师岚野仰面而睡,闭上眼时遮住了那双冷淡的眼眸,面容看起来相当安宁,暖色的光覆上去,少几分疏离。 沉云欢动作很轻,伏低了身体,将手探入被褥中,指尖探上他的腕骨,顺着手臂往上摸,指腹轻轻捏住他的骨头,一寸一寸地探寻。 她想要再给师岚野摸一次骨。上次得到的结论是他毫无灵骨,是个凡人,可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实在不像是一个凡人该有的样子。他在仙琅宗的山脚的确受欺负,被人使唤,但他的脸上从未出现怯弱畏惧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波澜不惊。 此前落水时,她都差点摆脱不了河底的漩涡,师岚野却能从她后方轻松带着她回到水面,沉云欢很难不起疑心。 是有一种人生来缺一魄,从而导致情感缺失,情绪平淡,不过沉云欢还是想确认师岚野身上究竟有没有灵骨,又或者是刻意隐瞒了体质。 师岚野的皮肤泛着热意,与沉云欢微凉的指腹形成对比,摸上去还有点舒服。正当她专心致志顺着师岚野的手臂往上摸的时候,忽而感受到什么,一抬头就对上师岚野墨黑的眼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但并未动弹,只是静静地看着伏在他身上的沉云欢,任她在自己的袖管里摸来摸去。 与沉云欢对视之后,他才开口询问,“我的时间到了吗?” 沉云欢赶忙抽回手站起身,本想找个理由应对过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心说既然被发现了,那干脆就不偷偷摸摸了,于是道:“你坐起来,我再给你摸一次骨。” 师岚野没说别的话,坐起身,浓黑的墨发松散下来,背对着沉云欢。 她捋了一下袖子,手才刚从他的衣摆探进去,忽而就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沉云欢眸光一凛,立即抽手,几乎是瞬间就贴到了窗边,脚步落在地上轻盈如猫爪,没出一丁点声音。 她对师岚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将耳朵靠近窗子,细细听了片刻后,忽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叮叮当当,有些尖锐,响了七八下,又消失了。 沉云欢听了半晌,没再听到什么声响,转头对师岚野道:“我们出去看看。” 两人推门而出,月光清亮如水,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家家户户都熄灯入睡。沉云欢十分确认方才是有人在门外的,她不可能听错那么近的声音,但是那人也消失得飞快,没让沉云欢听到任何离开的声响,要么是灵力高深,要么就根本不是人。 沉云欢与师岚野并肩而行,打算前往村南的小庙。只是村中的房舍都建得相差无几,沉云欢手上也没有指明方向的工具,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哪边是南。她站在各种小路交织的路口,正要询问师岚野能不能分辨哪里是南方,余光倏尔瞥见不对劲之处。 两人背对着月亮而站,影子落在地上。沉云欢瞧见他们二人的影子旁边,多了一个影子,被拉得很长,但从轮廓可以看出头和躯体以及四肢,那分明就是人的影子。 与沉云欢的影子离得很近,似乎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可沉云欢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即便她灵力全无,五感也不至于退步到这种程度,连有人靠近都没察觉出来。 一缕寒风从背后袭来,沉云环稍稍沉下眉眼,站着未动,缓缓抬手按上刀柄。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你们看见阿荷了吗?” 沉云欢转身回头,就见苍白的月光下,站着一个身着雪色衣裙的小姑娘,模样约莫七八岁,梳着双髻,眉间一点朱砂红,眼眸隐隐是琥珀色,一派仙风道骨,纯真无瑕的模样。 第16章 双生童女(三) 沉云欢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凡人。 或者说,已经不是凡人了。她的脸上有一股缥缈的仙气,加之身上这样的装扮,看起来跟李晴那小姑娘口中所描述的,侍奉神仙的灵童子很像。 李晴说这灵童子染上了煞气,时而善,时而恶。面前这女孩表情温和,并未散发出恶意,想来便是善童子。不过沉云欢并未放松警惕,手仍旧搭在刀鞘上。她的动作很隐秘,为了不引起注意用的是左手,但只要刀抽出来,她能在一瞬间转换到右手上。 两人与她对面而立,云层遮住了月,大地陷入一片黑暗,灵童子的身上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真有几分神仙的样子。 她见沉云欢二人没有回应,就又问了一遍,“你们,看见阿荷了吗?” 师岚野开口道:“她是何人?” 灵童子说:“是我妹妹,我在找她。” 师岚野道:“不曾见过。” 灵童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莹亮的眼眸也变得黯然,片刻后又扬起一个微笑,对二人道:“多谢你们告诉我,为了报答,倘若你们虔诚拜我,我可为你们解决当下的困境。” 话音落下,夜风平地而起,从灵童子的背后吹来,将她的头发和衣裙轻轻撩起。沉云欢在这风中嗅到了一丝邪气。 像在血液里泡了许多年的铁锈所散发的味道,散在风里,寻常人根本察觉不到,但她与妖邪打交道多年,纵然如今没有了灵骨去感知邪气,也能勉强抓住那一丝熟悉的气息。 她转头与师岚野对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继而两人合十双手,冲灵童子拜了三拜。其后面前闪过一抹微光,灵童子抬手指了个地方,说道:“你们要找的方向。” 沉云欢简单对她道了声谢,与师岚野转身离去,走了没几步再回头一瞧,那地方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的踪影,灵童子如烟雾一般凭空消失了。 她沉下神色,低声对师岚野道:“这灵童子分善恶两面,我们这次遇见的是善童子,可她正在寻找的阿荷又是什么人物?” 师岚野想了想,回道:“或许善恶童子并非同一人。” 沉云欢像是突然被警醒了一下,骤然间很多思绪涌出,喃喃自语,“极有可能!倘若她们是一对双生姐妹,姐姐变成善童子,而妹妹变成恶童子,但没有同时出现过,所以大家会认为她善恶两面。”但是很快,她又想到了新的问题,“可若是双生姐妹,李晴在说的时候,为何并未提及这一点?” 沉云欢思索入神,觉得要成立这种猜想,中间还缺少了东西,是他们现在仍然没有得到的重要信息。正想着,师岚野忽而伸手,在她手腕处拉了一把,将她拉停。 沉云欢疑惑地抬头,一声“怎么了”还没问出口,就看见面前的空地上赫然摆着一口竖着的棺材。云散月出,阴冷的光照在那口棺材上,上面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符纸,被风一吹便呼啦啦响起来,阴森至极。 棺材的木材很普通,在土里埋了许久,上面都是被虫蛀出的孔洞,似乎浸染了土壤里的湿气,整个棺材看起来破旧不堪,充满邪气。周遭一片空荡荡,没有房舍,连草木都不生,只余这棺材立在平地之上,接受月光照耀。 前方路上出现这个玩意儿,不说多吓人,至少也让人感觉很不舒服。沉云欢当下警戒,将那棺材上下端详,很快发现棺材所立的土地上隐约有血色的图案。 “你在这别动,我去看看。”沉云欢快速对师岚野说了一句,同时将刀缓慢地抽出来。 漆黑的刀刃从牛皮鞘中慢慢滑出,锋利的刀锋发出隐隐嗡鸣,似乎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她握着刀,落地的脚步很轻,没发出任何声音地向前,眼睛紧紧盯着棺材,双耳仔细留心周围,如同狩猎中的野兽。 待走近后,棺材仍旧没有半点动静,沉云欢往地上细细一看,发现棺材下面压着的是一个阵法图案,她从前虽是剑修,但对法阵也相当有了解,当下看出这是阴阵。 阴阵,是对法阵的统称。法阵大致分为“阴阳”两种,阳阵设成之后主要效用是释放,而阴阵则是吸收。既然这棺材下面的法阵为阴,就说明棺材里有东西。 沉云欢将耳朵贴上棺材板,屏住呼吸细细朝里面探听,果然就听见了很轻微的呼吸声,料想里面是个活人。她粗略看了眼棺材高度,计算好位置,随后将刀抬起来,另一只手托着刀背,横着对准棺材板,紧接着十分快速地一个用力,只听“砰”一声闷响,刀刃就刺进了棺材中几寸。 她握着刀柄一转,木头裂开的噼啪声响起,整个棺材盖就裂开了一条缝。她转头冲师岚野招手,将他喊过来,其后二人合力沿着那条缝隙将棺材盖给一分为二。 就见棺材里面竟然是奚玉生。他站立在窄小的棺材里,浑身上下都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双眼紧闭,正是不省人事的状态。 沉云欢赶忙将手里的半块棺材板丢下,刀尖在绳索上挑了几下尽数割断,晃着他的肩膀将他喊醒。打表面看上去,奚玉生并未受伤,被喊了两声就醒来,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他惊惶不安地出了棺材,见到身边是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才稍稍镇定下来,连声道谢。沉云欢手中仍握着刀,虽然奚玉生是她救出来的不假,但她并未放下心中的警惕,与他隔了几步远的距离没有靠近,而是开口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奚玉生便说起自己的遭遇,说是他与沉云欢等人分别之后就站在岸边等船,约莫一刻钟那船夫就再次从雾中出现,将剩下的人带上了船。却不想船行到河中央时突然起了黑雾,那船夫大喊不祥之兆旋即弃船跳河,而后一阵狂风掀翻了河,所有人落水。 到此,奚玉生所描述的情况与沉云欢他们遇见的一致,只是后面奚玉生说落水之后他发现自己灵力使不出来,被河底的漩涡卷入,再醒来时就是现在,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又被谁捆起来扔进棺材中。 沉云欢听完后便问道:“那与你一起来的宋姑娘如何了?” 奚玉生疑惑:“照晚不是同你们一起乘船吗?我并不知她的情况啊。” 沉云欢的试探没什么结果,她端详着奚玉生的脸,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但一时间竟无法找出是哪里不对劲。正当她要再问点别的问题时,就听师岚野开口,语气很随意地问道:“阁下的灵力现在恢复了吗?” 奚玉生道:“尚无。” 师岚野道:“那为何阁下的衣袍不见半点水痕?” 沉云欢一惊,醍醐灌顶,当下明白奚玉生的问题出在哪里。 奚玉生此行来特地换了行头,大约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很特殊,所以穿的并非灵蚕丝所织的衣裳,而是民间常衣。即便衣料看起来昂贵,但依旧不防水火,经水浸泡后,就算是被身体的温度暖干,衣裳也应当是皱巴巴的。 正如沉云欢和师岚野现在所穿的衣服一样。然而面前的奚玉生却全身整洁,衣服上只有一些被绳子捆绑之后稍微留下的褶皱,总体看上去也仍旧端庄。 而沉云欢向来是灵力用习惯的人,从不考虑衣裳浸湿之后的状态,所以没能想到这一点。师岚野一直都是没有灵力的凡人,在这方面的的确比沉云欢要细心。 “奚玉生”意识到自己暴露的瞬间面色猛地一变,五官极度扭曲,整个下巴溃烂,脸上的皮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掉,衣裳也变成破烂的素衣,四肢呈现出一个常人无法达到的扭曲弧度,凄厉的血色在衣服各处蔓延。 与此同时,沉云欢脚下的土地在骤然间变成河流,水面已然没过小腿,她反应也极为迅速,就在面前这邪物变幻的刹那,手中的墨刀已然狠厉地劈了过去。 刀刃破风而响,重重砍在邪物的头颅上! 这是沉云欢头一次使用这把刀砍妖怪,当下便有了极佳的表现,直接将人体最坚硬的头盖骨砍碎,半个头颅一分为二,里面已经是空的。它像感知不到疼痛,甩动着扭曲的右胳膊,重重朝沉云欢砸来。她向前俯身闪躲的同时旋转半圈,长刀在空中抡了半圈蓄力,一下就砍断了它的整个右臂。 沉云欢腰间顶力,立身之后翻腕,反手握刀,在妖邪还未能有所反应时削断它的左臂,其后抬腿重重踢在它的心口,将它踹进了河水中。 她动作非常快,几乎在眨眼之间完成,站定时挽了个漂亮的刀花,月光在漆黑的刀锋上走了一遍,照出森寒的光影,挥刀时并未费多大力气,砍骨如削泥,十分轻易。她吹了个轻佻的口哨,赞道:“好刀。” 下一刻,水面炸开,先前被踹进去的妖邪如箭一般冲撞过来,被劈得只剩一半的头颅顶在前方,张开极长的下巴冲她撕咬。 沉云欢踩在水中,左脚往后撤了半步,双手握上刀柄,身体微侧。扑面而来一股厉风,将她的长发吹动,露出白净光洁的额头,黛眉之下,则是一双杀意凛冽的眼眸。 她从前用剑,从不曾这样劈过,因为剑身很轻薄,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力道。用刀则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在面前这邪物踩水冲过来时,她不避不闪,高举长刀自头顶狠狠劈下。 刀影闪着月芒,在水面劈出一道波澜,丑陋的邪物从当间出现裂缝,骨头碎裂的咔咔声不断响起,它停在沉云欢面前,间隔一尺的距离。 随后就听“砰”的一声,这邪物当即炸开,沉云欢距离它最近,尽管在爆炸的刹那抽身往后躲闪,却还是被爆炸产生的冲击力撞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去。 这一下竟直接被冲进棺材中,棺材盖翻起,重重砸上去合拢,沉云欢只觉得眼前猛然一黑,震耳的声响在耳朵边炸开,震得耳朵嗡鸣,稍微缓解后便是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有数把铁锤在棺材外面敲打,企图将棺材盖钉死! 沉云欢的手里还握着刀,但是棺材实在太窄小,根本没有抬刀的空间,她又用力捶打了几下棺材盖,听见外面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 “老赵啊,你可别记恨我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下了雨,庄稼有了收成,我们会给你儿女留一口吃的。”“不这样,我们都得死,没得选啊……” 沉云欢听见耳边贴着粗重的呼吸,还有微弱的呜呜声,像是绝望的求救,又像是濒死的挣扎。 忽而一声巨响,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沉云欢的眼前出现一缕清明的月光。接着就见棺材板被整个掰开,碎成几瓣,师岚野站在外面,探进来一双手,将她抱了出去。 就在沉云欢离开棺材的那一刻,周围的景象发生了非常剧烈的变化。地面的河水消失,变成了平地,身后的棺材也化为乌有,周遭出现屋舍和树木,夜色静谧,鸦雀息声。 沉云欢站定后匆忙转头,就看见身后是几条交错纵横的小路,正是他们方才在分不清楚哪边是南时停下的岔路口,只是这次,并没有灵童子的出现。 见此状,沉云欢已然坐实了先前在心中的猜想,将刀合回腰间的鞘中,沉声道:“果然如此,这些都是幻境。” 第17章 双生童女(四)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节 前年沉云欢来这里,踩着不敬剑在上空飞跃,翻过一座山头后,看到了一个非常庞大且古老的封印法阵,沉云欢一直以为,那就是天机门将此处列为禁地的原因。 不过后来看见这个村子的刹那,她恍然察觉自己可能想错了,还有另一种可能,这个村子才是天机门将此地列为禁地的真正缘由。 从李晴口中察觉时间对不上的问题时,沉云欢就已经猜出他们可能已经处于幻境之中,如此那浓雾中鬼魅般出现的船夫,还有这些看似热情实则感知不到活人气息的村民,以及突然出现在身后却没被她察觉的灵童子便都说得通了。 沉云欢合上刀之后,往周围观察了一下,转而想起一个事情,问师岚野,“你方才是徒手把那棺材盖掰开的?” 那棺材虽然做得粗糙,但厚度非常可观,沉云欢起先被关进去的时候用力砸了几下,没有撼动分毫。虽然之前在仙琅宗的山脚时沉云欢已经知道师岚野力气大,总是干一些看起来很费体力的活儿,但是徒手掰开那么厚的棺材板还是过于夸张。 师岚野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定定地看向她,并没有立即回答。对视了好半晌,他才缓缓将眼睫垂下,声音也很低地说道:“你劈碎的那个妖物在爆炸时,震裂了棺材盖,我顺着裂处打了两拳,它就开了。” 沉云欢见他这模样,登时也在心里自省起来。别看这人这么大个头,杵在那的时候像一棵树,实际上他在仙琅宗的外山也是给人欺负的可怜人,当牛作马地洗衣服不说,还隔三差五被人找麻烦。 沉云欢被他捡回去之后,也是没干过一下活,好像在田里耕地一辈子的老黄牛转世,不管干什么他都任劳任怨,更何况她还给师岚野摸过骨,确认他是没有灵骨的,十足的一个凡人。 他身上一定有一些异于凡人的地方,寡淡冷漠时不时变哑巴的性格就不说了,他力气比寻常人大,且水性极好,还能与山间野兽亲密相处,但世间总有一些人与常人不同,这也没什么可探究的。 只需明确一点,师岚野对她没有恶意,这就够了。 见师岚野垂着眼似郁闷的模样,沉云欢挠了挠头,干巴巴地夸赞道:“你力气好大,比常人厉害多了。”说着,又欲盖弥彰道:“我不是要怀疑你什么,只是好奇而已。许是这幻境影响了我的心智,所以变得疑神疑鬼,实在太坏,既然破解了,那我们就快些离去吧!” 她朝师岚野伸手,抓住他袖子拉了一下,算是哄人,为自己的猜忌低个头。幸好师岚野也是性子很软和的人,并未因此事计较,敛了眸中的沉色,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了两步,同她并肩而行。 沉云欢没有原路返回,继续按照先前幻境中灵童子所指的方向前进,认为还是要去村南的小庙走一趟。她想起被关进棺材里时隐隐约约传来的那些声音,还有那些叮叮当当声总是萦绕耳边,有时在很远的地方,有时近在咫尺,让她总是忍不住转头向周围看,脑子迷迷糊糊。 行至方才的地点,就看见空地上已经没有了那口立着的棺材,而是变成一条河,在月亮的照耀下闪着银光,轻轻荡漾着。沉云欢正觉得自己被那莫名其妙的声音扰得心神不宁,便对师岚野道:“我去洗一把脸,清醒一下。” 她来到河岸边,将袖子捋起,露出白生生的一双手臂,往清澈的河水中探入。就在她触及河水的瞬间,动作猛然顿住,脸色微变。 即便是盛夏里的河水,也是冰冷刺骨的,可沉云欢在摸到这些水时,并未感到水的冷意。极致的幻境可无中生有,让人迷失其中难辨真假,而低劣的幻境只能造景,会有许多轻而易举就被察觉的破绽。 沉云欢以为方才已经破了幻境,但摸到这河水时,她立即意识到自己仍然在幻境之中,无奈地一笑,说道:“从前我威风凛凛的时候,都没撞上这样多重幻境的情况。” 多重幻境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需要一层一层破解,越到后面则幻境越逼真,稍有不慎就会永远被困在境中。若是搁在以前,沉云欢并不将这幻境放在眼里,只是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在这里消磨太多时间。 她站起身,朝师岚野走去,对他解释道:“我知道怎么破境。这幻境一定是由六煞阵组成,多年前这里发了旱灾,村长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邪术,害生人性命摆了六煞阵。我们要想出去,就要先找到那六口棺材,破棺方能破境。” 沉云欢的确见多识广,知道得非常多,但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并不是只为了陈述实情,她眉尾轻挑,眸色中分明还带一些不着痕迹的得意,显然是需要一点点,小小的赞赏。 这里没有别人,师岚野主动挑起担子,回道:“倘若是别人来,定然不会如此快地察觉出这些关窍。” 这话沉云欢十分受用,轻哼一声,“若不是我,那一重幻境到现在还破不了呢,算他们走运在这碰上了我,否则一定会在这多重幻境里打转许久。” 沉云欢不再废话,立即动身要去寻找下一口棺材,只才刚行了没几步,忽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她自认五感敏锐,但听到声音的时候并不能第一时间分辨来自何处,便转头看去,就见师岚野的目光落在一个方向。 显然他听见了,并且判定声音是从哪而来。沉云欢反应很快,拉着师岚野跑了几个大步,藏进旁边草木密集之处,茂密的树叶遮了月光,照不到二人身上,让他们融入了黑暗之中。 沉云欢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余光看到有东西晃入视野,她偏头去看,只见在皎白的月光下,出现了一只十分妖异的怪物。它四肢奇长无比,像蜘蛛腿一样扭曲了关节,缓慢地行走在空地上。往上看却生了一张稚嫩的脸,眼睛呆滞无神,有种别样的诡异,身体不过是七八岁女孩的大小,浑身缠绕着浓郁的邪气,令人望而生畏。 沉云欢压低身体,猜测这便是创建了幻境的真凶,它仿佛正在巡视自己的领土,也并未察觉藏在暗处的两人,慢悠悠地从二人面前走过去,嘴里发出“嗬嗬”的轻声。此时沉云欢看见,在这怪物的后脑勺处,杂乱的头发中,赫然还长着一张脸。 那张脸相当白净,五官端正,眉间一点朱砂红,正是先前出现在沉云欢身后的灵童子。只是此时这张脸正闭着双眼,一副宁静平和的模样。显而易见,这便是善恶童子的由来。 沉云欢紧盯着它观察了一会儿,待它离去后,才沉声道:“凡人便是再如何含恨而死,也不可能变成妖邪,除非被人以邪术炼化,这童子从前是人,变成如今的模样,必定被人所害,只是不知这个村子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师岚野转头往她脸上看,发现此时的沉云欢出现了一种从前不曾露过的表情。她双眉轻皱,眸色阴沉,整个人笼罩着郁气,同时又有一股悲悯蕴含在眉眼中,显得灵气十足,分外漂亮。 沉云欢悄然动身,“走,我们跟着它一定能找到破境的棺材。” 两人鬼鬼祟祟,在后面跟着这邪物走了很长一段路,但因为躲藏得严密,并没有被发现。只是还没等他们找到破境的棺材,却忽然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奚玉生和宋照晚二人。 他们二人衣衫端正,瞧着并未受伤,约莫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大剌剌地走在空地之上,当下毫无防备地与这邪物正面遇上。 沉云欢甚至来不及现身给二人打手势,就听见宋照晚大喝一声,继而蓝光骤现,蓝雨扇飞起在她身边环绕两圈,被她握在掌中,唰的一下打开,对奚玉生道:“玉生哥哥,你先躲着点,我去会会这妖物!” 恶童子被她惊动,当下发出嘶声叫喊,四肢猛然抽搐起来,从蜘蛛腿的样子软成了蛇身般,在地上蜿蜒而动,飞快地朝宋照晚奔去。她转着蓝羽扇与邪物交手,光芒在夜色中迸发,一阵阵风从面前刮过。蓝羽扇是宋家蜀地出了名的宝贝,可将风化作利刃,宋照晚不过是随意扇了几下,风刃便密密麻麻地打在恶童子的身上。 它后退几步,发出尖利的叫声,继而头发疯长,陡然狂奔起来,大地轻震,所过之地皆留下了龟裂的痕迹。眨眼间便冲到宋照晚的面前,她反应迅速,执扇与恶童子缠斗起来。 宋照晚能在春猎会占个前十榜,绝非等闲之辈,手中又有利器加持,无论怎么样也不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落得下风。可她才与这妖邪交手十来招,肢体已经出现了乏力的样子,且对恶童子的攻击难以招架。眼看着奇长的肢体从侧面甩过去,宋照晚似乎难以避开,奚玉生极快地甩出几张符,化作金光绳索,顷刻间将它的肢体缠死,用力朝后一拽,才使得宋照晚没吃上这一下重击。 倏尔风中响起刀锋嗡响,宋照晚与奚玉生同时仰头,就见恶童子的后方突然出现一人,跃至半空中,赤衣遮了月,手中的墨色刀刃高高举起。 破风一声尖锐厉响,沉云欢的刀在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狠狠劈下,正中恶童子的头颅。这一下只感觉重重砍在了坚硬无比的厚铁之上,震动从刃尖传至刀柄,瞬间就把沉云欢的双手都震麻了,疼痛钻入手骨中。 沉云欢已经料到这一下劈不碎它,只是将它的注意力引来而已,落在地上时将身体压得极低,弯下头颅,只差了几寸的距离躲了恶童子横扫而来的长腿,其后一连往后翻了两个空翻拉开距离。 “宋照晚,退开!”她厉声命令。 虽然只是争取了一点时间,但宋照晚已然察觉出情况,飞快往后退了几丈远,问道:“云欢姐,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妖邪怎会如此强劲?” 沉云欢哪有时间跟她解释,将墨刀竖起,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恶童子,说道:“奚玉生,引水来。” 话落的同时,她的身影一晃,若出动的凶兽,动作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下一刻就已经扬刀出现在恶童子的面前。沉云欢战斗的身法十分凶戾,起初从飘逸的剑术改练刀法时费了不少力气,做梦都在修改自己的身法,好在她向来做什么都有天赋,不过短短一个月,再起手攻击方式与从前截然不同。 只见她在庞大的恶童子四周翻飞,刀影折射着月光频闪,每落下一刀都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交手不过片刻的工夫,即便是没给恶童子身上造成伤害,却仍旧凭借着迅猛而密集的攻击将它打得后退数步。 奚玉生不敢耽搁,摸出几张符箓,念动法诀,就见符箓散发出金芒,狂风自他身后袭来,将墨发吹得凌乱,发上的玉兰簪花落下几瓣儿。旋即他将符箓用力甩至空中,喝道:“出!” 奔流的水同时从符箓泄出,齐齐朝着沉云欢的身影冲过去。正逢沉云欢踩着恶童子的肢体借力飞跃半空,旋身半圈后将墨刀卷上水流,金光将她笼罩其中,于夜空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一双清冽的眼眸,锋利的墨刀从中刺出,竭力朝下劈砍! 澄澈的水顺着刀的力道尽数打在恶童子的身上,就见方才在沉云欢刀下还无比坚硬,连砍几刀都没留下痕迹的恶童子,被这水兜头一浇,当即发出惨叫嘶嚎声,四肢迅速萎缩。 宋照晚发出惊叹,扯着嗓子喊道:“云欢姐,你好厉害!不愧是春猎会连任三年的魁冠!仙琅宗第一剑!” 沉云欢被一鞭腿正面抽中,即便用刀相抵,也后退了几丈远,鞋子在地上拉出老长的痕迹才堪堪稳住身形。她抽空转头,一本正经地对宋照晚道:“你很会说话,我欣赏你,不过我手里拿的不是剑。” 继而她转身,撒开腿就跑,同时高喊道:“分散走!切勿与这妖邪正面动手,能躲则躲,躲不过就跳进河里!” “好的!”宋照晚应声,已经遵循她的话朝另一个方向奔逃,但还是按不住好奇心,声音远远传来,“为什么要跳河里!” 沉云欢也是出刀砍恶童子前才有的推测。倘若村民只是在村南建一个将恶童子锁住的屋子,则没有必要称之为“庙”。既然是庙,当中一定供奉着东西,所以沉云欢觉得是村民给这灵童子塑了像。一般这种小村落若要立像,必定是泥像,所以她推测这恶童子怕水,方才也已经证实。 沉云欢本不想费口舌解释,但思及方才宋照晚那一声夸赞,于是又扯起嗓门,“因为它——” 话还没说完,她面前忽而金光一闪,凭空出现个小玉牌。沉云欢下意识伸手接住,就见圆形玉牌的中间镶嵌着一颗琥珀石,底下刻着“天机门”三个大字。 琥珀石一亮,奚玉生的声音就传出来,“各位,用这个传话吧,方便些,按住中间琥珀即可使用。” 沉云欢用拇指摁住,语速很快地解释道:“因为这妖邪是用泥巴塑的身,所以怕水。它是多重幻境的制造者,这里是它的领域,在此地与它动手胜算很小,得不偿失。” 她奔跑了好一会儿,听见身后没了动静,回头见恶童子并未追来,她这才缓缓停下,大口喘息着,同时又有些担忧,对着玉牌询问,“奚公子,你这玉牌可有给我的朋友传一个?” 话音刚落,还不等奚玉生回答,玉牌中响起师岚野的声音,低沉平缓,“我在。” 听这声音,应当是没被恶童子缠上,沉云欢稍稍放了心,又道:“我们先分头寻找立着的棺材,找到之后将其劈碎便能破境,但是要注意一点,这棺材有被邪术炼成的妖煞,会将活人拉入棺材中当替死鬼,你们当心。” “师岚野。”说完这些后,她又单独喊了师岚野的名字,对面传来应声,她放轻了声音道:“若是你找到了棺材就不要动,等我过去,好吗?”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跑得太累了,气息尚未调匀,低低的声音传来时,让人觉得有一种哄慰的温柔在里面。师岚野持着玉牌而立,孤月清明,照得大地一片银白,照出师岚野和一个高大的棺材影子。 他低着头,垂眸看着玉牌,应道:“嗯。” 琥珀的光芒黯淡下去,周围也跟着变得安静,等了好一会儿,见沉云欢不再说话,他才将玉牌收入袖中,抬头,目光落在面前贴满黄色符纸的棺材上。 旋即他几步上前,两手握在棺材两侧,稍一使力,只听“咔吧”一声响,棺材盖就整个被拆了下来,紧跟着里面急促的“呜呜”声也传来。 就见狄凌立在里面,双臂被打得粉碎,毫无形状地垂着,双腿又被捆得结结实实,嘴上则被血淋淋的丝线硬生生缝住,眼泪糊了满脸,血淌了一下巴。 他瞪大眼睛,看见师岚野之后像是绝望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满眼乞求地冲他呜呜,话说不出来,但必定是哀求的意思。 师岚野与他短暂地对视,漂亮的黑眸里仍旧清淡如水,像往常一样平和却又充满着冷漠,即便眼前这人的模样如此悲惨,也没有引起他情绪里的半点波澜。 很快,师岚野移开漠然的视线,将棺材盖又重新盖上,狄凌目眦尽裂的崩溃神色和急声的呜呜又尽数被掩在里面,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18章 村南小庙埋尸骨 沉云欢仍是担忧,毕竟师岚野是她带来春猎会的,原本想的是他跟着自己在大会有了名气之后,日后门路就多了,也不必再回到仙琅宗的山脚受人欺负。 只是这个村落的出现是计划之外,他身上又没有灵力,若是遇到了什么妖邪,那就是反手之力都没有,会死得非常快。 她握着玉牌不断与师岚野联系,断断续续地询问他的位置,所在的方向,最终在一棵树下面找到了他。是沉云欢让他藏在树下面的,他穿着黑衣,蹲在茂密的野草中,十分隐蔽。 见到沉云欢之后,他从草丛中站起身,缓步走出来。沉云欢将他上下打量,见他身上除却一些碎草之外并没有伤痕,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她又尝试用玉牌联系宋照晚和奚玉生二人,皆没有回应,就收起玉牌,加快脚步寻找破境的棺材。 不知道是不是走运,沉云欢没走多久就找到了立在空地上的棺材。她让师岚野站远点,抽刀上前,先是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其后将刀沿着缝隙刺入,连着用力撬了好几下才将棺材盖给撬开。 厚重的板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沉云欢本来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结果发现里面竟然是狄凌。他看起来十分惨烈,显然是经历了激烈的战斗,也不知道在棺材里闷了多久,现在已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沉云欢见状,冷笑一声,暗道本事不够还敢出来丢人现眼,竟然还等不到她亲手修理就死了。她扯着狄凌的衣领将人拽出来扔在地上,随后手起刀落,劈碎了棺材。 瞬间她双眼一黑,再一睁开,则是身处一间小屋之内。她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刀,而师岚野沉静地躺在床榻上,周遭宁静。她像是在守夜时因为太困打了个盹儿,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做了一场怪梦。 沉云欢将睡在床上的师岚野摇晃醒,说道:“应该有六重幻境,我们目前才破了两重。” 师岚野坐起身,静了片刻,好似想起了先前的事情,望着沉云欢问:“你还要摸骨吗?” 沉云欢一时竟然分辨不出他是记仇还是在真心询问,又因为自己心生猜忌而理亏不好质问什么,就将眼睛微微一瞪,梗着脖子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摸骨,你要是想要的话,等破了幻境我再给你摸。” 看着她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师岚野没再说话,默默下床,将自己的鞋子穿上。 沉云欢在这时又听见了那种怪声,叮叮当当的闷响,时近时远,赶忙转头去寻找声音的源头,但像前两次一样,仍旧没有丝毫发现。她看着一脸平静的师岚野,疑惑道:“你当真没听见什么怪声吗?” 师岚野说没有,反问:“什么样的声音。” 沉云欢形容不好,甚至还不等她仔细听,那声音又很快消失,仿佛只是她受了幻境的影响一样。她寻思着快点将幻境破除,几步来到门边,刚要伸手推门,就听见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的声音很清晰,也让沉云欢轻易分辨从何处传来,她的手在空中一转,立即抽出了刀攥在手中。房中二人同时噤声,沉云欢轻手轻脚后退两步,远离了门。随后纸糊的窗子出现一个人影,是梳着双髻的小姑娘,影子被月光拉长了,从窗前行过,脚步声停在门外,贴得很近的地方。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打破死寂,女孩稚嫩的声音传来,“有人吗?” 这个装扮分明就是先前遇到的灵童子,此刻变成了善童子的形态,鉴于上回她的确给沉云欢指了通往棺材的方向,于是沉云欢回道:“何事?” 灵童子道:“我在找我的妹妹,她在屋里吗?” 沉云欢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灵童子用天真的声音回道:“你瞧瞧身后呀。” 沉云欢心底生寒,猛地回头,赫然看见屋里的房梁下竟然不知何时吊着个人!它像是凭空出现,双臂粉碎软烂,有一张极为狰狞的面孔,在沉云欢看见它的瞬间,便猛然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她本能地挥刀前刺,感觉刀刺进了软绵绵的烂肉里,再反手往上一撩,锋利的刀刃沿着它的胸膛将下巴乃至整个头颅从当间劈开。饶是如此,它的进攻仍然没有停下,沉云欢只得就地一滚躲过,反手将刀捅进它的后背,再往下劈。 却不料它那软得像面条的手往后一甩,锋利的手爪朝她的脸狠厉抓来,沉云欢匆忙往后闪避,见它顶着只剩一半的脑壳转身,速度极快地连续挥舞了几爪,攻势迅猛。沉云欢连连后退,奈何这屋子本就不大,最后退到了墙壁边,转身两三步踏着墙壁凌空一个翻滚,在空中抬刀,落下时先斩它的双臂,再矮身斩双腿,连着几刀下去,这才将它斩得不得动弹。 但是这样的动作也很耗费力气,沉云欢现在的凡体无比沉重,远没有从前身法利索,解决了面前这个邪煞之后也难以抑制地粗喘几下。 此时门口再次响起了敲门声,转头的瞬间,忽而有人附在耳边说话:“沉云欢,你就甘心舍下你的一切吗?” 她一顿,双眸仿佛在刹那间陷入了迷茫之中。 “想想从前,再瞧瞧如今,一个小小的妖邪便让你狼狈至此,你何时这般落魄?那些名望声誉,通天本事,千百法宝,你当真不再挂念,从未想过重新拥有,回到从前吗?”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节 沉云欢听着这话,眼前似乎又浮现当日她被仙琅宗判了除名和驱逐时,周遭所有人投来的冷眼和嘲笑。沧溟雪域中她至今未能找到的记忆,以及灵力全失的真相,一夜之间失去的所有东西,她比谁都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沉云欢怎么可能没想过回到从前,从仙琅长阶摔得骨头粉碎,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那一个月,每一次醒来睁眼,她都希望那都是一场噩梦。 她恍恍惚惚,往前行了几步站到门外,就听那声音继续说:“倘若你虔诚拜我,我会满足你的心愿。” 晃神的刹那,她的手腕陡然被捏住,掌心的暖意传来,让她陡然清醒,对上师岚野清明如月的眼睛。继而沉云欢就发现自己站在门边,手指已经搭上了门闩,正是要打开的架势。 她转身,身后的房梁空空,地上也干净,并没有邪煞的残骸,便意识到自己刚才是被幻境所迷惑。窗子上映出的影子也不是双髻的灵童子,而是肢体无比扭曲的恶童子。 它在门口站了片刻,没等到开门,就缓缓离去。 沉云欢拧起眉,对自己有短暂的自省,显然这一重幻境比方才的要危险,若是开了门遇见什么事还不好说。同时也提醒了她,她现在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人了,拖着一个笨重的凡体和毫无灵力的师岚野,应该要更小心谨慎才对。 她攥着刀,转头对师岚野道:“你为何没有受幻境的影响?难道这幻境是对能力越强的人,影响越大?所以对你造成的影响很小,几乎没有。” 师岚野慢慢收回手,对这样不中听的话没有表示看法,紧接着沉云欢又宽慰了他一句,“这是好事,下次你要是见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快点将我叫醒,如果我真是我猜的这样,那这个幻境简直太克我了,难怪这才第四重幻境,就差点让我迷失心智。” 二人在屋中等了许久,见恶童子没有去而复返,这才推门而出。刚出门,就看见院中立着一口大棺材,仍旧是贴了密密麻麻符箓,与先前的两个并无区别。 沉云欢本想连带着里面的邪煞一同劈碎,但是考虑到这些邪煞会拽替死鬼进棺材,出于保险她还是上前探查了一番,隔着棺材板听到了里面传出细微的呼吸声。沉云欢叹一口气,用刀将棺材撬开,便见里面是气若游丝的许乔。 沉云欢想,若是连她都差点迷失在这重幻境里,那许乔折在棺材里也再正常不过了。眼看着人还有一口气,她喊着师岚野帮忙将她抬出来,解开了身上的绳子挑开唇上缝着的丝线,她悠悠转醒。看见沉云欢之后,许乔想开口说什么,沉云欢就打了一个手势,道:“先给自己疗伤吧。” 许乔出自苏州大族,又是门内得看重的弟子,此次来参加春猎会身上的宝贝必不会少。她对沉云欢微微颔首,继而双臂泛起青色的光芒,只听咔咔声响成一片,很快就将尽碎的骨头接上,又从腰间的锦囊里摸出一粒丹药塞进嘴里,就地打坐。 药一入口,许乔周身的灵力大盛,很快身上各处的伤痕就愈合,唇上的血洞也消失,脸上只剩下了一些血污。这种药效通常只有天字级的灵药才能做到,大门派拥有的数量也有限,小门派更是从未见过,可见许乔来参加春猎会,家族和宗门都是下了血本的。 许乔的状态恢复大半,尽管脸色看起来仍旧虚弱,但已经有力气站起来,郑重对沉云欢道了谢,许诺记下此次救命之恩。沉云欢摆了摆手回应,向她探听信息。 许乔将自己遇到的事简单概括。她在落水后来到村里,像沉云欢一样被热情招待,但立即感觉到村子里没有活人气息,当下明白这可能是幻境构成,便开始寻找破除幻境的关键。 这一点许乔显然要比奚玉生和宋照晚敏锐,沉云欢合理怀疑这两个人在春猎会的排名是买来的。 许乔说自己遇见了棺材,但同时遇见了肢体畸形,生了一张小姑娘脸的妖物和两个从棺材里跑出来的邪煞,她在战斗中杀死了一个,却无法战胜那个妖物,最终被关进棺材里。 沉云欢知道这是因为她并没有探听清楚信息贸然行动导致的,而且她运气不好,同时遇见了那个将狄凌当作替死鬼而逃走的邪煞,所以才会受重伤。 “你在探寻村子的时候,可曾在村南看见一个小庙?”沉云欢问。 许乔点头,道:“似乎遇到过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小屋,我没有留意。” 沉云欢向她询问了准确的方向,之后站起身,抽出刀然后对许乔说道:“那个小庙就是破幻境的关键,我现在将第四重幻境破除,我们在小庙处集合,如若你身体状态不佳,就找地方先藏起来,再遇上那个妖物切勿正面与它动手,实在不行躲进河里就好。” 许乔点头应声,沉云欢也不再多说,当下抬手,劈碎了棺材。 一阵劲风扑面袭来,风沙迷了沉云欢的眼,她闭上眼睛侧过脸,抬手用袖子遮挡,等劲风消散后,再抬头一看,面前的景象已然变成了村口,正是她和师岚野从河里爬上来时进村的地方。 只是这次整个村子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树下不再有一群村民坐着闲聊。原本茂密的树呈现出枯死的模样,地面光秃秃不见半根杂草,遍地都是白色的纸钱,微风掠过便翻飞起来,被吹得呼啦呼啦响。放眼望去,惨白的月光下皆是破败荒芜的房子,余下的断壁残垣昭示着这村子荒废了很多年,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随着幻境的一层层破除,这座鬼村已经慢慢呈现出本来的模样。 沉云欢与师岚野快步赶路,这次倒是一路顺利,按照许乔所指的方向来到了村南的小庙。 的确如许乔所言,是非常不起眼的小屋子,外面的墙壁上爬满了枯死的植物,几乎将整个小屋笼罩其中。周围没有其他建筑,坐落在村外,但比之村里其他残破的房屋,这小庙已经是最完整的建筑了。 沉云欢上前,尝试推了推庙门。庙门的确有铁水浇灌的痕迹,已经被暴力毁坏且没有上锁,但门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推不开。她尝试了几下就很快放弃,转头朝师岚野要了火折子放进怀中,绕着墙壁观察,挑选了一个看起来很好爬的地方,而后捋起袖子手脚并用地往墙上爬。 爬树还是爬墙,只要能爬的东西沉云欢都拿手,动作也矫健,没几下就爬到屋顶,双手扒着房檐凌空往上一翻,稳稳落在房顶上。 她用刀在瓦上敲了几下,将瓦片敲碎,割断几根枯死的草藤拧在一起再用火折子点燃,待烧起来之后就顺着洞往庙中扔去。 火焰带来了光明,落在小庙的地上时,沉云欢凝神往下看,在那小范围的光明中,看见下面堆积着累累白骨。密密麻麻,尽是人的骨头。 第19章 地窖旧墙明真相 火光只持续了一会儿, 待熄灭成火星后,底下的景象就又被黑暗淹没,完全不见。 沉云欢犹豫片刻, 继而对师岚野说:“你在门边等我。”说完她便割了许多枯藤拧死, 做一个简易的小火把, 点燃之后翻身跳下去。落地时很稳当,但脚下踩碎了很多枯骨,发出清脆的声响, 激起纷飞的烟尘。 沉云欢手中的火光越燃越旺, 登时将整个小庙给照亮。纷乱的烟尘中, 她的视线之中竟全是白骨,密集地堆叠在一起, 将整个小庙的地面铺满, 完全没有下脚的地方。最多的是门边,堆积了非常多, 将整个门给堵死,这也是方才沉云欢怎么都推不开的原因,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的碎骨实在过于多了, 显得整个空间很狭小,四处的黑暗仿佛藏着无形的压力往中间逼近, 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沉云欢瞧见墙壁上有灯台和火把, 便上前一一点亮, 其后来到门边, 挥刀将堵死了门的骨头砍得粉碎, 稍作清理,打开门后喊着师岚野进来。 有了明亮的光照后,庙内这令人震撼的场景显露无遗, 除却满地的尸骨之外,庙的里面还有一个破败的供台,上面已是积灰深厚,但供台上被供奉的东西却不见踪影。 经年累月的风化,这些骨头变得很脆,脚步落上去全是咔咔声,沉云欢踩着骨头,没由来地感觉脊背发凉,沉声道:“这些应当都是原本村子里生活的人,他们好像是为了躲避什么,才不得已躲进了这个庙中。” 不难想象当年是什么降临了这个村落之中,村民们被大肆杀害,慌不择路,最后认为这小庙可以给他们提供保护,于是强行破坏了铁水浇灌的门,涌进来躲藏。从如此密集的枯骨数量可以看出,当初这个小庙一定挤满了人,但最后的结局仍旧惨烈。 沉云欢用刀尖在供台上瞧了瞧,指着那位置道:“此处应该放着当初他们为灵童子塑的泥像,这里的尸体少有完整,显然死前经历过屠戮,门边又堆积了大量的尸骨,我猜测是他们躲在这里的时候,这泥像突然有了妖性,在庙内大开杀戒,将所有人杀死。” 这个庙建来就是为了困住恶童子,所以庙门修的是外推内拉,但当时这里聚集的人实在太多,加之又是极度惊慌的情况下,所有人挤在门边,导致门从里面根本拉不开,最后所有人被困死在此处。 沉云欢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思路完全正确,能如此精准地推算出事情的经过,可不是谁都有这种本事,她等了片刻,没等到庙中的另一人说话,又要去关怀师岚野的耳朵。 转头就看见师岚野正站在墙边,微微低着头,将耳朵贴近墙面,不知道在听什么。沉云欢走过去,询问道:“怎么了?是墙里是有人说话,告诉你这庙里曾经发生了何事吗?” 师岚野听了半晌,站直身体说:“这墙后是空的。” 沉云欢登时一惊,匆忙转头环视一周,骤然发现这小庙的室内的确与从外面所见的大小有出入。难怪她方才下来时第一感觉就是这室内比外面看到的要小,原本以为是里面堆积的白骨太多,但现在一想,若是有人在修建的时候故意在庙内藏了一些空间,那就说得通了。 她也上前学着师岚野的模样将耳朵贴上去,这周遭本就死寂无声,只需屏息一听,就听见墙后果然传来了风的声息,更有很微弱的水滴声,在空旷冷寂的空间里回荡时发出的回声。 她伸手在墙上摸来摸去,尝试按了很多地方,并未找到机关。忽而灵光一闪,来到了供台前,一刀给劈个两半,烟雾在空中纷飞,她抬手挥了几下,就看见碎裂的供桌下果然有一个机关。庙中的景象一览无余,也只有这么一个供台下能藏东西了。 圆座上插着一根半长的木棍,她用手扳动机关,只听得墙上发出几声闷响,原本严丝合缝的墙体忽然开了一条缝。 沉云欢走上前查看,见这一部分的墙体是由泥石和木头混合建造的,两边由非常严密的榫卯结构连接,只有按动机关时榫卯才会回缩。她从墙上取下一个烛台,让师岚野跟在自己身后,推开墙体缓步走了进去。 水滴声变得明显,墙体后面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刚一进去烛灯的火苗就减弱不少,散发出昏暗的光芒照明。墙后也是一个不算大的空间,光线的尽头,隐约出现一个地窖入口。 沉云欢往前走了两步,紧接着视线里就出现一具尸体。这尸体非常新鲜,衣衫浸满赤红的血液,肢体尽数被撕裂,正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地窖的入口,未干的血液顺着肢体往下滴落,形成了沉云欢方才听到的水滴声。四周的墙壁也留下不少痕迹,显然这里经历过一场恶斗。 她走上前,用刀尖将尸体挑翻个面,就见此人已然面目全非,但露出的衣襟上面绣着仙琅宗的徽文,料想应该是先前在林子向她挑衅的赵明声。 目前宋照晚、奚玉生二人下落不明,但这两人就算没有拔尖的修为身上也必定有厉害灵器,倒不必过多担心,奚玉生身边的两个随从也非等闲之辈。狄凌、赵明声已死,许乔重伤,只剩下薛赤瑶和那个名唤柳沼的女子尚未遇见,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这幻境的凶险程度虽然还及不上春猎会区域的最高等级,但事到如今斩妖除魔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沉云欢认为,这村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有人故意为之,出于什么目的尚不明确,死在庙中的村民简直像是被什么人赶到了此处聚集起来,喂养给那恶童子一样。 豢养邪物在人界绝不是小事,结束之后须得立即上报给仙门,彻查此事。 沉云欢将尸体踢到一旁,蹲在地窖口观察片刻,旋即将烛台给了师岚野,让他走在后面为自己照明,自己则握住了刀,摆出随时可以攻击的姿势,沿着阶梯往下。 脚步声在寂静的地下回荡,地窖并不深,约莫七八层阶梯就到了底,面前则是一条逼仄的地道,仅通一人行。为防止师岚野在自己身后悄无声息地受到什么攻击或是消失,她右手握着刀,左手主动牵住了他的手,手指收紧后与他掌心紧贴。 师岚野垂眸看了一眼交握的手,又抬头看向沉云欢,她凝目沉眉,表现得很可靠,“抓紧我,一旦发现任何问题,及时喊我。” 沉云欢从前的修为太高,又是仙琅宗的首席弟子,大多数遇到危险的情况下,她都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更何况师岚野也是她带来此地,本来又是个毫无灵力的凡人,比以前那些同门弟子更需要她的保护。 地道不高,师岚野须得低下头才能在里面行走,两人牵着手,一前一后地走在狭窄的地道中,烛台的光将两人一高一矮的影子倒映在墙上。从影子上看,他的身形要比沉云欢的大一圈,弯腰俯头,能在上方窥见她白皙的后脖颈。 师岚野敛着深深的眸色,将手握得更紧。沉云欢没有回头,感受到手被紧紧攥着,便随口安慰道:“别担心,我没听到什么动静,这里应该没有东西。” 地道很快就走到尽头,视线豁然开朗,这地下果然别有洞天。入门便是一个很大的,类似祭坛的摆设,上面正躺着一人。光线照过去,此人便正是宋照晚。 她衣着完整,身上也未见什么伤处,正闭着双眼躺在祭坛上,模样极为安宁。沉云欢快步走过去,在她鼻息处探了探,见她呼吸平缓,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便将她唤醒。 宋照晚悠悠转醒,坐起来揉着眼睛,似当真睡着了一般。她的视线从沉云欢和师岚野身上转了一圈,又看见自己躺在祭坛上,登时惊叫一声跳下来,拍了拍胸脯道:“吓死我了,还以为这次死定了!云欢姐,是你救了我吗?” 沉云欢道:“不是,我来时你就在此处躺着,发生了何事?” 宋照晚回想了一下,脸色染上怒意,气道:“那妖物不知怎么记上了仇,一直追着我,逃跑途中我跌了一跤把玉生哥哥给我的玉牌给摔丢了,也来不及寻找,幸好当时幻境被破,我才暂时躲过一劫。只是我找你们汇合时遇见了那个叫赵明声的,他非要同我一起走,怎么都甩不掉,还执意要燃放烟花说是寻找其他人,结果就将那妖物引来。” 宋照晚说,这妖物并未攻击二人,只是释放了一种浓郁的白烟将二人淹没,即便她非常快地捂住口鼻却还是吸入不少,当场就晕厥过去不省人事,醒来之后便是现在,所以误以为是沉云欢救了她。 沉云欢对宋照晚所说的事颇感意外,细细想来,那恶童子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主动的恶意,头一次遇见时她和师岚野躲在草丛中,未必是恶童子没发现,而是有可能它发现了只不过忽视二人而已。后来遇上宋照晚和奚玉生二人,也是因为宋照晚先动的手,才激怒了恶童子。再之后沉云欢在房中被迷了心智时,它就站在门外,许久也没有破门而入,反而直接离开。 倘若恶童子有非常强的攻击意识,许乔最后也不会被邪煞拖入棺材,而是直接死在恶童子的手中。沉云欢沉思许久,才慢声道:“我知道了,那妖物恐怕并无主动伤人的意识,只会在受到或是攻击时被动杀人。赵明声应当是比你先醒,然后想顺着地道逃走,在地窖的出口遇见了它,然后向它动手这才被杀死了。” 宋照晚露出疑惑的神色,似乎听不明白,但还是道:“为何呢?” “缘由应当就在这里。”沉云欢从师岚野的手中拿过烛台,在周围转了一圈,很快就看见了祭台的左侧隔着几步远的地方打造了一个铁门,与墙壁形成一个囚笼。她将两边墙上置放的灯点亮,整个地下空间也随之展现在三人眼中。 囚笼并不大,铁门敞开着,里面是空的,这样的构造给人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用途。祭台连接着一个高大的石碑,沉云欢举着烛台绕到石碑的后面,手臂往上一举,看见上面刻满了字,密密麻麻,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这些文字奇形怪状,没有一个认识的。 “师岚野。”沉云欢从石碑后探出半个脑袋,冲他道:“你过来瞧瞧。” 师岚野应声走到她身边,将烛台接手,因身高的优势手臂一抬高,整个石碑都被照亮。他的目光在上面扫过,淡声道:“这是古时的文字,失传许久。” 沉云欢很是意外地瞧了他一眼又一眼,最后没忍住问道:“你居然识字?”还以为只会耕地。 师岚野显然看穿她的想法,并未辩驳,只是道:“侥幸阅读过,略懂一二。” “上面写了什么?”宋照晚迫不及待地问。 师岚野将文字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旋即简单概括,“这里的村民供奉着古老的神明,神明降世需要以干净纯洁的躯体为媒介,村民便会挑选村中年幼的孩子作为乩童,通过特定的仪式请求神明降世,一旦仪式成功,这个孩子便被称为灵童子,此后享全村之养,所有人都要对其恭敬,为其在庙中塑身,日夜供奉。” “仪式是什么样的?”沉云欢问。 师岚野的目光落在石碑上,声音平静道:“上面未写。” 沉云欢冷笑一声,说:“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为何要特地在地下挖这么个地方来举行仪式。”她转头望向旁边的囚笼,沉声,“恐怕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邪术。” 她行到铁牢边推门而入,环视一周没发现什么,又走到墙壁近处细细查看。宋照晚站在铁门边,双手抓着铁栏杆,将脑袋从夹缝里探进去,杏眼好奇地盯着她瞧,“云欢姐,你在找什么?” “这地方看上去封闭却能燃火,空中有风流,说明还有别的通风之处,我找一找。”她沿着墙壁缓步走,仔细探查半晌,而后突然里面的一处夹角蹲下,手指在墙上摸来摸去,像是确认什么。 此时师岚野走进门内,手里的烛台将原本昏暗的夹角照亮,沉云欢也终于确认她在墙上摸到的那些凹凸不平的纹理,是字。她喊着师岚野将烛台离近点,俯身去看,看见上面刻着大小不一又略显稚嫩的字体。 这字沉云欢倒是认识,只是好像经过了很多年,有些字已经不大显现,并且留下字的人应该是年纪不大的孩子或者是不经常握笔,写出来的字有些难以辨认,她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分辨,用了很长时间才看懂了上面写的是什么。 沉云欢道:“这是一个名叫赵峭的人留下的,他说自己和妹妹被抓来了这里,希望能在将真相留下来,让后人来到此处的时候发现这里的秘密。” 赵峭刻在墙上的文字,大致内容是几年前村中大旱,许多人死于饥饿,村长就让人打了六口棺材,对众人说里面放上木偶代替人,以此蒙骗神明,实则他伙同几人找了活人钉入棺材里,但因为当时人人自危故而少了六人也没人在意。六年之后村里被邪术反噬,棺材里的邪煞开始大肆害人,村子像受到了诅咒,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最后不知是谁在此挖了地窖供奉邪神,抓一些无父无母或是家人都被害死的孩子在这里举行献祭仪式,请邪神上身。 赵峭的文字很简洁,描述“献祭”时用了无比残忍四个字,但前几次仪式都失败了,然后赵峭和其妹妹被抓来了这里,是下一个进行献祭仪式的乩童。 沉云欢看完,心头不免有些沉重,虽然这墙上是陈旧的字体,却一笔一画都刻着血淋淋的悲惨故事。如此一来也十分明了,凡人不可能自己布下六煞阵,所以从大旱那年,村长让人打六口棺材开始,这个村子就已经被人盯上。 六煞阵形成之后,村子里的人相继死去,背后之人又给村子里的人出了个供奉邪神的方法,为的就是炼化出恶童子这样的邪物,他的目的倒不是炼化妖邪,而是要取整个村子人的性命,这是一场计划好的害命凶局。 “他们逃走了。” 身后陡然传来小女孩的声音,沉云欢惊了一下,匆忙转身,就看见善童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而原本扒在铁门处的宋照晚此时已经闭上眼,脑袋还卡在铁栏杆处,以一个非常好笑的姿势半站着昏迷过去。 沉云欢知道了前因后果,此刻再看面前这一派仙风道骨的灵童子,不由叹息,回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逃走之后,阿荷才被抓来。”灵童子的脸上浮现些许悲伤,但情绪的波动并不大,慢声道:“其实当年他们选中的是我,我与阿荷是双生姐妹,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能够分辨出我与她。我的父亲早亡,是母亲抚养我们长大,他们见我母亲柔弱,便趁夜将她勒死,后又将她吊在房梁上做出悬梁自尽的假象。那年死的人太多了,没人在意她到底是被害还是自尽,所有人都在想着如何活命。” “有人来到我家帮忙料理母亲的后事,还说村中要举行供奉仪式需要我的参与,如若求得神明怜悯,大家都可以得救。但是在我睡着的时候,阿荷向他们谎称是我,他们无法分辨我们姐妹俩,带走了阿荷,我醒来不见她,就找了她很久,再得到她的消息时,她已经变成了灵童子,被村民供奉在庙内,不准任何人进去见她。” 沉云欢静静听着,将她的话与自己脑中的猜测重叠在一起,明白其中的关键,便是那些村民究竟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危险,才会都聚集在小庙中,便向灵童子问道:“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都躲在庙中?”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节 灵童子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迷茫之色,像是很认真地回想着,最后却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好像我当时只看见他们砸破了庙门藏进去,然后就再也没出来,两日后我看见阿荷,她被害得很惨,变成了……很不好看的模样。” 沉云欢问:“你不知道你妹妹已经变成了妖物?” 灵童子神色黯然道:“她本性不坏,她可能只是被那些人吓到了,我当时也被她吓晕……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一定是她因我的反应生气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这里寻找,我知道她还在这里,只是一直不肯出来见我。” 说着,她仰头对沉云欢道:“这位姐姐,我知道你们是很厉害的人,倘若你们看见了阿荷,请不要伤害她好吗?” 沉云欢对她微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当然,我们又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师岚野侧目,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见她眉眼被烛光笼罩,暖色的光覆在白净的面上,像照耀着无瑕的白玉。 眼前这个小女孩显然已经快要失去凡人的本性,她的喜怒哀乐都很淡,即便是说起母亲被害死,妹妹变成怪物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更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独自在荒村之中,不吃不喝活了那么多年。 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妹妹已经跟她同为一体,所以她总是感觉妹妹在身边,却又从未找到过。 沉云欢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却并没有对她说出真相。 灵童子从手腕上摘下一个五彩丝编织的手绳,递给沉云欢,说道:“这是那年端午,母亲给我和阿荷编的,如若她不愿意见我就算了,烦请你们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她。那一次见她时,她手上没有花绳,应该是不小心丢了,她总是这样丢三落四,丢了母亲编的东西应该会伤心许久,你们就说这是在路边捡到的,莫说是我给的。” 沉云欢将花绳接下来,已经非常旧了,五彩丝几乎都褪尽了颜色,变得很淡,但又因为精心保护着,整个花绳还十分完好。 沉云欢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将花绳往自己的刀柄上一系,应了声好。 灵童子微微颔首,“多谢。” 话音落下,这灵童子猛然化作烟雾消散,面前的场景发生变化,等她再定睛一瞧,此刻已经身在河中央的船上。周围仍旧笼罩着大雾,对面坐着昏迷中的宋照晚,她身旁则是半晌未见的薛赤瑶。薛赤瑶不知中了什么招,此刻也是昏迷状态,最边上是已经死透了的狄凌,三人的面容在雾中若隐若现。 沉云欢转头,看见许乔脸色苍白,身上添了新的伤痕,正在座位上不停喘息,显然刚结束战斗,应当是她劈碎了棺材,破了第三重幻境。 沉云欢关心道:“你可还撑得住?” 许乔摇了摇头,喘了几口气才道:“你们听我说,进村之后往北行一里地左右,有一间坐西朝东的屋子,门前围着篱笆。我方才慌张从门前经过探知到屋中有邪气,想来这一重幻境的破除地在那里,我恐怕无法再战,接下来恐怕要靠云欢姑娘了。” 沉云欢在心中道了句辛苦,也幸好有许乔这样还算牢靠的人,一起进来的那么多人里差不多只有她派上用场,其他人死的死,晕的晕,目前没什么作用。 正当沉云欢要说两句话宽慰她,却忽而听见船头传来一个声音,“阿姐?” 顷刻间大雾散去,沉云欢就看见原本应该站在船头摆竿的船夫却变成一个妖物。它蓬头垢面,奇长扭曲的四肢耷拉在船上,生了一张与先前那女孩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双眼几乎全是黑的,没有眼白,像两个窟窿,直直地对着沉云欢。 “阿姐,是你吗?”它发出稚嫩的声音,像天真纯良的小孩,此刻身上没有那股浓黑的邪气笼罩。 许乔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抬剑要攻击,却被沉云欢打了个手势拦下。 三人都没有说话,船上无比安静,没得到回应后,它便手脚并用地从船头下来,缓慢朝沉云欢靠近。沉云欢并未闪躲,低头看着它凑近自己的刀,然后抬起扭曲的手,这时候她看见,这妖物的手指也断得粉碎,没有任何指节的形状,像软绵绵的蠕虫。 它像一个探知外面世界的小动物,手指触到刀柄上系着的花绳,反复确认般细细地来回摸着,忽然语气变得很高兴,“真的是阿姐回来了!” 又仰起头,眨着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努力地朝沉云欢脸上看,企图从她的脸上辨认出自己姐姐的五官。也不知是不是它脑中属于凡人的记忆所剩无几,还是因为已经过了很多年它已经分辨不出姐姐的模样,就当真把沉云欢认成了它的姐姐,欢喜地说:“我就知道阿姐当年成功逃出去了,外面的世间是什么模样?路途可还顺利?有人欺负你吗?小时候你经常说日后长大要嫁个本事厉害的郎君,如今可有了?” 它转脸,像是在师岚野身上打量,又用鼻子嗅了嗅,小声嘟囔道:“这是姐夫?好像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物。” 话语里有几分嫌弃,但凡师岚野是个有血性的人,这时候就要站起来证明一下自己。但他并未有什么反应,很从容地接受了别人对他的评价,并道:“多谢。” 沉云欢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谢什么。忽然间她感觉手指一凉,低头看去,是它用自己的手轻轻牵上了她的小指,并没有大面积的碰触,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手已经碎得厉害,赶忙解释道:“阿姐,我的手很干净,只是形状有点奇怪,你不要害怕。” 沉云欢陡然觉得心里有些闷,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话又卡在嘴边,没能出口。 恶童子没得到应声,又像是故意找话题一样,对沉云欢说:“阿姐已经长得很高,我却还是这么矮。” 又说:“阿姐,以后可不可以再来看我?我在这里真的很孤单。”它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沉云欢不同意般,央求道:“不用经常来,但是……不要再隔那么久了好不好?” 它牵着沉云欢的小指,许久也没得到回应,这时候终于露出了一些难过的表情,抬起另一只扭曲的手遮住了半张脸,声音也低下去,说:“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丑,阿姐不要害怕我,我是阿荷,我是阿荷呀。” 许是它稚嫩的声音太可怜,沉云欢只觉得头一次想违背春猎会的规则。在春猎会的规则中,凡是划在区域里的妖邪皆是被定为当除之妖,追猎者不可生怜悯之心,从而放过任何妖邪。 她将手掌覆在恶童子的脑袋上。它的蓬乱粗糙的头发犹如枯草,也不知多少年岁没有被梳过了,它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模样,却还保留一丝人的意识,它清楚地知道自己模样的怪异和丑陋,也明白自己与常人的不同,这才是最残忍的事。 沉云欢刚要开口,就听身后有人大喝一声,“妖物!” 她转头,同时听得空中剑鸣一响,光芒凭空而现。薛赤瑶不知何时醒了,立在船上将剑召出,白刃的不敬剑在她周身环绕两圈,而后被她攥在手中。她眉目冷厉,二话不说便朝恶童子刺来一剑,速度快到难以防备。 但沉云欢的反应也极快,几乎是刹那间就将刀刃抽出,只听一声刺耳的争鸣,她生生截住了薛赤瑶刺来的剑。光芒在两刃交接处炸开,船体猛地摇晃起来,沉云欢也被这股强大的灵力直接撞飞,摔进了河水中。 不敬剑的威力她比谁都清楚,所以出刀的那一瞬她就已经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境遇,自然也就做好了落水的准备,迅速调整好身体游出水面。 此时她与薛赤瑶对上视线。 前两次的见面,薛赤瑶都是一副云淡风轻,遗世独立的清冷模样,即便是将目光落在沉云欢的身上,也是不加任何情绪的淡漠,像是面对陌生人一样的眼神。 然而这一次的对视,沉云欢终于从她冷淡的外表下窥见了浓郁的嘲讽。她立在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泡着的沉云欢,难以掩藏眸中不经意透露出来的那抹鄙夷,似乎在嘲笑沉云欢的自不量力,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沉云欢捕捉到。 恶童子因为薛赤瑶的突然攻击而进入狂躁状态,一改方才的和善,猛然变得凶戾,朝薛赤瑶扑过去。她凌空而起,挥舞着不敬剑,绚烂的光芒登时大放光彩,船瞬间就碎裂,师岚野几人纷纷入水。恶童子也掉落进水中,当下便化作泥沙消失不见。 师岚野朝着沉云欢游来,宋照晚落水后清醒,喝了几口水后拍着河面喊救命,被许乔捞住,几人往河岸游。薛赤瑶则踩着剑飞走,不知去了哪里,很快就没了踪影。 沉云欢拍着水游了一会儿,体力告罄,最后还是被师岚野拖上了岸。不过这回的情况要好,宋照晚施了灵力将几人的衣物甩干。 她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简单进行了安排,让宋照晚留在许乔身边保护,她则与师岚野一同前去寻棺破境。话说完便一刻也不停留,往村子前去。 此时已经身处第二重幻境,进村便看见这萧条破败的地方到处都是尸骨,有些打了棺材横在门前,有些卷着草席堆放路边,还有不少横尸死在道路的各处,俨然森罗鬼蜮,不难看出这里多年前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 沉云欢在踏进村口的瞬间,双耳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比前几次的声音都要大,已经到了震耳的地步,她匆忙晃了下脑袋将声音甩脱,却见面前那些尸体忽然都动起来,从卷起的草席和棺材中爬出,虽然大多都烂成白骨,且肢体不全,但密密麻麻的数量着实令沉云欢头皮发麻。 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指尖摸到里面装着的坚硬东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伸进去拿,只将刀握在手中,低声对师岚野说:“跟紧我。” 沉云欢扬刀而动,脚步从小跑逐渐转换成大步奔跑,借着助跑的力道用力一劈,面前要被堵着的路当下被豁开一条缝隙,她动作敏捷地就地往前一翻,从将要合起来的包围圈突破。 转头回望,师岚野跟得也紧,虽然衣料被白骨抓了几下,但惊险脱身。确认师岚野可以跟上之后,沉云欢就放开步伐往前狂奔,随手将身边靠近的尸骨劈碎,硬生生从中劈出了一条路来,找到了许乔口中描述的屋子。 沉云欢现在感知不到灵气或者邪气,只是看见那个屋子的周遭很清静,没有任何尸骨靠近,想来里面也是邪气冲天。她直接从篱笆翻越进去,进了院子才稍微能喘口气。 一路跑来又砍又劈,还要忙着闪避,将沉云欢的体力透支,弯着腰大喘气了许久才慢慢恢复。反观边上的师岚野倒是一派轻松的模样,他甚至非常有礼节地从门进来,面色毫无变化。 沉云欢心里不忿,旋即一想,常年耕地的老牛也是这样,耐力和体力都很强,没必要去比较。 如此宽慰自己,她心里舒坦很多,觉得自己状态恢复大半,便招呼师岚野一同进屋。这屋子很破旧,并且非常小,推门进去后便是正堂,左右各一个小屋,已是废弃多年的模样,灰尘极厚。 沉云欢与师岚野分头进了两边的小屋。她推门时发现这是一间寝房,房中摆着桌椅和一个柜子,靠着墙则是一张满是灰尘的床榻。很快她辨认出这是女子的卧房,因为桌子上摆着一张生了锈的镜子,还有零散的胭脂和画眉用的黛。 与旁的地方不同,这张桌子干净得出奇,像是被特地擦过一样,除却那些东西外,还摆着一张纸。沉云欢上前,将纸拿起来一看,入目便是相当秀娟端正的字体,但字迹陈旧,纸张泛黄,也不像今年所写。 根据纸上的自述,沉云欢发现留下这封信的人竟然是善童子。内容也并不复杂,大意就是她一直在寻找妹妹,并且为当初相见时被她吓晕而道歉,保证日后绝不会再犯,希望妹妹阿荷能出来与自己相见,还说她不会放弃寻找,将一直留在村中,直到妹妹原谅她,愿意出现为止。 最后一句写:“你我血浓于水,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的妹妹。” 沉云欢读完这封信,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跳动时带着钝钝的隐痛。她恍然意识到,这姐妹俩一个在不断寻找妹妹,一个则以为姐姐已经离开,在这鬼村中游荡着,度过了十分漫长且孤独的时光,却并不知道二人早就合为一体,所有的等待和寻找,都是徒劳。 沉云欢将信放回原处,转而去了另一间小屋,此处统共就左右两间屋子,这里没有,破境的棺材必定在另一间房。推门进去就看见里面果然立着一口棺,师岚野则站在旁边很安静地等待。 她走进去,摆了两下手示意师岚野退出去,随后像前几次一样,将刀横插在棺材缝中,再用力翻腕一别,听得几声脆响,棺材盖就这么裂开缝隙。 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她沿着缝隙直接将棺材盖劈开,只听一声凄厉的嘶吼,里面的邪煞便猛然扑出来。沉云欢早有准备,沿着它的脑颅往下劈,第一下就将整个脑袋劈成两半。待它顶着烂脑袋后退几步的间隙,沉云欢翻身挥刀,借助腰身的力量向邪煞拦腰砍去,锋利的刀刃几乎毫无阻力就将它的骨头砍碎。 身体砍作两半之后,邪煞便失去了行动能力,倒在地上抽搐。沉云欢未多看一眼,持刀往前一刺,登时将棺材刺破,破了第二重的幻境。 顷刻间,沉云欢眼前猛然一黑,视线陷入绝对的黑暗,继而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猛烈传来,在她的四周环绕着,尖锐而震耳,比先前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她抬手触及厚重的木板,丈量出这是一个极为逼仄狭小的空间,猛然明白过来。她先前总是恍恍惚惚听到叮咣声,原以为是受了幻境的影响,现在发现这皆是因为她在第一重幻境中被关在了棺材里。而那时不时在她身边响起的声响,其实是钉棺材的声音。 第20章 妖刀不敬(一) 沉云欢在无比窄小的空间里费力地将刀提起来, 对着面前的棺材板用力斜刺下去!刀刃当下就刺破了沉重的木板,只听外面陡然响起了惊叫声。 她几下用力,从中劈开棺材, 却见外面正值正午, 阳光灿烈, 让沉云欢的眼睛一时不适应,眯了起来。 她听见刺耳的尖叫声,有人在叫喊, “有妖怪!有妖怪!” 等她眼睛稍微恢复些许后, 从棺材里爬出来, 就看见外面都是人,好像正因为她的破棺而出受到惊吓, 飞快地往四散奔逃。 不过很快沉云欢就发现, 他们害怕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邪煞。它从棺材中破出, 身体还没有完全腐烂,被打碎的双臂前后甩着, 狰狞的面容在太阳的照耀下极为恐怖。它动作敏捷, 飞身扑在逃窜的人群身上,几下就将人生生撕碎, 血肉淌了一地, 哀嚎声此起彼伏。 此时不知人群里的谁大吼着:“去村南的庙!所有人快去村南的庙!灵童子一定会庇佑我们!” 众人顿时像找到了方向, 惨叫着哭嚎着朝村南逃跑。被杀死的人散了满地残肢, 还活着的人皆跑去了村南, 沉云欢所在的位置很快就安静下来,如蝗虫过境般,只剩下了狼藉的景象。 沉云欢目睹这场惨剧, 脸上倒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她当然清楚这仍在幻境中,是第一重,也是最后一重幻境。 沉云欢猜测,其实从她骑着马到林中,与奚玉生、狄凌等两伙人相遇的那时起,他们所有人就已经踏入幻境的地界了,即为第一重幻境。 其后大雾河上,船夫凭空出现,邀请沉云欢几人乘船渡河,于河中央时,踏入第二重幻境的地界。 落水之后,其他人消失不见,沉云欢与师岚野上岸进村,热情的老妪前来相迎时,则为第三重幻境。 再之后,二人在房中休息,沉云欢睡了一觉起来守夜,在悄悄给师岚野摸骨的时候,窗外一声响动,即已经进入第四重幻境。 二人出门,在村中的岔路口遇到灵童子的地点,入了第五重幻境。 得灵童子指了方向,往前行时遇见挡路的棺材时,则为第六重幻境,这也是当时沉云欢分明砍碎了邪煞,却还是被关在了棺材里的原因,后来的邪煞也没有像它那样爆炸。 这样的幻境悄无声息,属于一旦到了时间或者踏入某个地点,就会陷入更深的一重幻境,从而让人难以分辨破解之后到底是不是现世。 沉云欢看着满地的血污残尸,听着远处传来的惨叫哀嚎,醍醐灌顶。因六煞阵为阵眼而设下幻境,其实没有那么多重,只有当下这一重而已,凶残的邪煞,残酷的屠戮,昔日旧景重现,就好比一场刻在记忆深处无法磨灭的噩梦一般。 简单来说,其他五重幻象,不过是恶童子因意识而衍生出来的而已。 越深的幻境,则越表明了它所希望构建的世界,正如沉云欢一开始在踏入这个村子时,在村口看到的是众人坐在树下闲聊,孩子在边上嬉闹,还有一些猫狗悠闲地睡在树下的场景。村民热情地接待她和师岚野,来送衣裳的小姑娘也活泼健谈,仿佛每个人都淳朴善良,共同生活在村子里。 恶童子在此处游荡多年,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祥和热闹的村子。然而随着一重重幻境的破解,这村子也逐渐露出了本来的样子,当年的真相也逐步浮出水面。 沉云欢踩着满地猩红的血液和碎肉往前走,一路看见了满地飘零的白纸钱,随意摆放的棺材,还有散落在各处的残体,直到她走到村南的庙门口,附近没有邪煞,只有村民惊慌地堆积在门口,十来个男人正齐力砸破庙门。 沉云欢看见这些人为了求生砸开庙门,疯了般往里涌进。可这庙本就建得小,哪里装得下那么多人。于是所有人暴露了凶残自私的本性,开始为了相互推搡,为了挤进去大打出手,体弱的老人和小孩被推倒在地,不停踩踏,打得头破血流,人性的恶完完整整呈现出来,惨叫声久久不息。 待混乱的场面结束时,庙门被关上,没挤进去的人只能在门口哭喊哀求,可怜的话说尽,庙门都始终没人打开,直到几只邪煞从四面寻来朝小庙逼近,那些人最后都无处躲藏,尽数死亡,小庙周围满是死人。 但是也没多久,庙内就传出尖叫声,庙门被用力撞着。凡人所建造的囚笼无比坚固,庙门几次被尝试往里拉开都没能成功,直到里面逐渐安静下来,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血流成河的村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切好像都结束。 沉云欢看见日升日落,昼夜迅速转换,一个小女孩踩着满地污浊哭着跑到庙门口,她被这样的场景吓得魂飞魄散,浑身颤抖不止,却仍是上前推门,从门缝里小声呼唤着阿荷。 地上的血泥开始汇聚,沙土渐渐形成了一个人的形状,出现在小姑娘的身后。 十多年前的恶童子,肢体还没有扭曲成蜘蛛关节的样子,只是四肢碎得厉害,软塌塌地垂着。它的头发还有一些小姑娘的特有的柔软光滑,只是再往它脸上看,它的双眼被生生挖去,双耳各插着小指粗的木棍,浑身被赤红鲜血浸满,犹如地下爬出来的恶鬼。 沉云欢看着它的眼睛,当下愣住。难怪先前在船上所见时,恶童子双目无神,眼仁全黑,难怪那封信一直留在房中,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被发现,那是因为她的妹妹阿荷,根本就没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这应当就是小庙的地下,那方石碑上没有详细记录的献祭仪式所为。难以想象这些村民竟如此无知又残忍,为了所谓的消灾除厄,得神明庇佑,竟然会做出这样惨无人道的恶行! 然而即便是变成这副模样,小姑娘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她妹妹阿荷,却在这一眼惊吓过度,当场晕倒在地。恶童子发起狂,似要上前撕咬,将她撕得粉碎,双手却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又停下来。它痛苦地颤抖起来,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姐,仿佛极力遏制身体里的恶。 它显然知道自己杀了很多人,也知道面前这个是它的姐姐,它保留了凡人的神志,与体内的邪性斗争。良久之后,它似乎要坚持不住了,抬起软烂的双臂将地上的小姑娘轻轻抱住,只见它的身体慢慢化作泥沙,将小姑娘慢慢包裹,浓郁的黑气一圈一圈地环绕着,半晌之后,恶童子与她逐渐合成一体,安静地躺在地上,恍若入睡。 后来的事自然也明了,等她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再也找不到妹妹,于是在这鬼村中日复一日地游荡着,待她体内恶童子的灵识苏醒时,她又会陷入意识的沉睡,所以永远不知妹妹与她已经一体。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节 沉云欢深叹一口气,旧事已然发生,她只是旁观者,无法做任何改变,即便心头沉闷,却也无可奈何。她从小庙的墙体爬上去,像之前一样敲碎瓦面跳下去,脚底踩着满地的碎肉和血污,触感极其恶心,刺鼻的血腥味差点让她吐出来。 小庙的供台前,立着一口硕大的棺材,比其他的棺材看起来都要大一倍,以锁链捆得死死的,贴满符箓,只是这些符箓都被血色浸染透。 沉云欢受不了这里的环境,当下也没有磨蹭,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符箓。这是先前奚玉生甩出的水符,她跃到空中时顺手摸了一张留给自己备用。奚玉生手里的法宝都很珍贵,这样的符箓不必以灵力驱使,自身储存了灵力,只要念动口诀便可催用。 口诀是天机门的内传灵术,奈何沉云欢在修行方面太有天赋,这样的口诀她只听一遍就能记住,所以有时她对于自己能力的评价并非自夸,都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沉云欢将符箓贴上刀刃,随后念动口诀,挥刀而起的瞬间,澄澈的水流从符箓倾泻而出,绕着刀刃旋转,闪着微弱的灵光。她动身,助跑几步猛地跃起至半空中,双手握住刀柄高高举起,照着那硕大的棺材狠狠劈下。 水流的灵力卷着刀锋,顷刻间只听木头炸响,铁链尽碎,水声潺潺,棺材被沉云欢十成十的力气砍中,当下从中间劈成两截。 忽而一切声音远去,浓郁的血腥和恶臭味儿瞬间消失不见,有几声悠扬的鸟啼传来,微风轻掠,沉云欢缓缓睁开了双眼。第一感觉是脑袋很重,身体各处也有那种在风里吹了很久的冷意,她使劲眨了眨眼,缓慢地坐起身,只感觉被一种无法言说的疲倦裹缠。 抬眼一看,入目是荒败的村落,满地枯骨,那些血污和烂肉都随着时间消失,只剩下了被泥泞掩埋的碎骨,多年过去,曾发生过惨剧的村子也早已破落不堪,什么都不剩下。 沉云欢转头看,身边躺着师岚野,尚闭着眼睛还在沉睡。周围躺着奚玉生、宋照晚等人,看起来身体完好,并未受伤。狄凌与赵明声已死,柳沼则身受重伤,薛赤瑶则看起来无恙。 所有人在同时陷入幻境中,而沉云欢是第一个破除幻境醒来的,其他人尚困在里面。 身后传来鼓掌的声响,沉云欢持刀起身,转头望去,就见破烂的小庙敞着门,满地白骨被堆积成一座小山,上头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生了一双紫色的眼眸,身着桃花粉的长裙,外面套着一层淡绿色的纱衣,发上戴着银冠,垂下来几条长辫则系了各种颜色的丝带,跷着腿坐时从裙底探出半条白皙的长腿,着装没有任何门派的风格。 此人眼波流转,肤如凝脂,生得极其貌美,朝着沉云欢拍了几下手,笑眯眯地赞许道:“真不愧是你啊沉云欢,那么快就破了幻境。” 沉云欢见到她,不由在心里喊了声遭,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她。 此人名唤扶笙,是豫州出了名的女魔头,在天机门的诛邪榜挂了好些年,能力十分了得,几次被天机门围猎都能全身而退。 沉云欢从前与她交过手,倒不是说她修为多高深,只是她的招数很诡谲,打着打着四肢就不听使唤,从而让她趁机逃走,可以说是十分棘手的魔头。沉云欢前年来此处的时候并未见到有这个鬼村,显然是扶笙破了天机门封在此处的封印,将这鬼村放了出来。 照理说春猎会的区域内不会出现扶笙这样的妖邪,她在此处绝对是天机门出的大纰漏。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闲呢?天机门给这鬼村下的封印你非要打破做什么?”沉云欢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悄然摸上腰间的荷包,指腹触摸到里面光滑坚硬的东西,并没有立即拿出来,倘若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她不太想动用这个东西。 扶笙坐在一堆白骨之上,眉眼都是笑,脸颊隐隐有两个小窝,“自有我的道理。” 沉云欢道:“那我与你可没仇吧?上回你跑了我都没有去追你。” 扶笙道:“谁知道你会来此处……不过我听说你的佩剑如今在别人的手里,不如我帮你抢回来如何?” 说着,她的视线一转,指了指地上的人,“就是她?若我杀了她,你会不会重新成为仙琅宗的首席弟子?” 沉云欢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薛赤瑶,漠声道:“这事儿就不用你管了。” 话音落下,一柄泛着灵光的长剑从后方猛然飞来,从沉云欢的身边擦过,直直地刺向扶笙。就见她勾着唇角冷笑一下,身体往后一翻,长剑便落了空,重重地刺入她身后的供台上,将原本置放在上面的一尊半臂高的泥像,登时四分五裂,泥尘四溅。 紧接着一身着蓝衣的男子凌空而下,身后跟着数十同色宗服的弟子,在空中一字排开,飞快地列出队阵。这数人的衣襟上都绣着金晃晃的天机门徽文,是维护春猎会秩序而专门组建的队伍。想来是沉云欢破了幻境之后他们在那边极快察觉了此处的妖邪之气,急速赶来。 那蓝衣男子生得高大,麦色皮肤,五官端正冷冽,抬手将长剑召回,喝道:“女魔头!果然是你在此作乱!” 扶笙对他不见丝毫胆怯,双手叠在一起挽了个手花,再向两边一拉,好似在指尖拉出了什么东西。紧接着空中排好队列的十数名天机门弟子瞬间发出惨叫,肢体的骨头顷刻间被无形的力量抽出来,双眼迸裂,七窍流血,软绵绵的双臂被提线操控一般,相互残杀起来。 这就是扶笙十分拿手的招式,每回不管带多少人围剿她,她总有办法操控人互相残杀。蓝衣男子见状大怒,提剑俯冲,与她打斗起来。 沉云欢心里门清,扶笙来这里,打破了天机门给这鬼村下的封印绝不是为了闲玩,后续定然还有一堆调查,若是她被留在这还不知要在这耗费多少时间,现在就是离开的好时机。她俯身上前来到师岚野的边上,抓着他的肩膀摇了几下没摇醒,然后抓起他的手往中指上狠狠咬了一口。 师岚野顿时睁眼醒来,双眸有些茫然,只觉得中指疼得厉害。周围已经乱作一团,沉云欢对他道:“跟我来!” 他沉默起身,抽空看了一眼自己的中指,上面有两个很深的牙印,印着她整齐的门牙。两人趁乱离开,从小庙继续往南行,走了一刻钟四周便彻底安静下来,面前隐隐出现一个较高的山坡,形状看起来像龟背,沉云欢见状,道了一句,“看来没走错。” 师岚野此时才开口询问,“去何处?” 沉云欢指着前方的龟背道:“翻过这个山坡,后面有一个法阵,我们去那里。” 那是一个十分古老的封印法阵,至少上百年,里面镇压了不知有多少妖怪,隔老远都能闻到法阵里泄出来的几缕浓郁的妖气。 鬼村的幻境是不在计划中的意外,而这个法阵,才是沉云欢此行来春猎会的真正目的。 第21章 妖刀不敬(二) 沉云欢依稀记得那里立着一块很高的石碑, 碑上面雕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威风赫赫地盘在石碑上,嘴里还含着一颗圆滚滚的珠子。 这种龙盘石碑在仙门之中代表着镇压, 一旦在某个荒山野岭出现这种东西, 就表明此处被镇压了十分凶猛的妖怪, 昭示着生人勿近。 沉云欢当时看到这个石碑的时候,就明白其中含义,但还是往里走了一段路, 毕竟当时仗着手里有剑天不怕地不怕, 龙潭虎穴也敢闯一闯。她往里走了几里地, 就看见了那个巨大的法阵。 这个法阵非常古老,若非沉云欢见多识广, 知识渊博, 还真就无法认出那是一个繁琐且强大的封印。这种荒山的封印其实并不少见,在古时候曾有过一段妖魔肆虐的岁月, 人界仙门式微,妖族便大举进犯, 四处作恶。压迫之下必有反抗, 虽说那段岁月不堪回首,但凡人不乏有着百折不挠的魂灵的人, 钻研出专门诛妖的各种法术, 法阵, 法宝, 从而慢慢将妖族诛杀驱逐, 让人界归于宁静。 有些难杀的妖怪,便合力封印起来,在阵法中以漫长的时间来消磨它们的妖力, 所以十四州的荒僻之地,就留下了不少这种封印。 沉云欢当时并无冲进去挑战那些妖怪的兴趣,所以在外面看了一眼之后就走了,却没想到就是这么机缘巧合地走了一趟,倒成了她现在的救命稻草。 翻过那座山坡,沉云欢已经累得有些喘气了,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她挥着刀,晃着玩儿似的一路砍了很多草,凭着记忆来到了那座石碑。依旧是十分威武的石龙,上面满是风吹雨打留下的斑驳痕迹,却难掩龙的霸气。 这石碑不知诞生于多少年前,她站在边上,用手掌抚摸上面仍旧清晰无比的龙鳞,难掩心中的澎湃。先人立法立碑,镇压的必定是穷凶极恶之妖,就算在法阵里消磨了许多年的妖力,依旧不可小觑。 这一去生死未卜,成,她就还是以前的沉云欢,不成,她可能根本走不出来。 只是沉云欢自从修习仙术起,就没有被任何困境难倒,从前不曾怕过,现在自然也不会。 她拍了拍龙鳞,将长刀握在手里,回身对师岚野问道:“这刀结实吗?” 师岚野垂眸,目光落在这把光亮锋利的墨刀上,缓声说道:“千锤百炼之刀,不会轻易折断。” 沉云欢也就这么随口一问,她当然是信任这把刀的,毕竟一路带着过来走到此处,也没有备刀在身,其实一早就打算来炼这把刀。但是她如今的状况,已经不能夸下海口说此事有十成十的把握,很大可能就是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师岚野将她从仙琅宗的脚下捡回去的时候,是她人生最失意之时,她失去了一切,因咽不下心里那口气,不肯服输,非要上仙琅长阶,结果换来了一身重伤。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师岚野填补了这段令她茫然的时光,一开始她全身瘫痪躺在床上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夺回一切,一雪前耻,让那些看她笑话的人被狠狠羞辱,到了后来则慢慢变成了“师岚野今日出门有没有锁门,会不会有小动物来做客”“晚饭会不会有菌子汤”“糖棍这玩意儿究竟是谁研究的呢怎么会那么好吃”等诸如此类的想法。 虽然总说着大恩不言谢,但沉云欢意识到此时有可能是一个分别的时刻,但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些煽情的话语。 她将荷包里仅剩的两根糖棍拿了出来,分给了师岚野一个,说道:“其实你知道我把你带出来,是为了让你扬名立万对不对?” 师岚野接下糖棍,并没有说话。 沉云欢接着道:“倘若事成,日后你再也不会在仙琅宗的外山受欺负了,定有许多仙门来笼络你,就算没有灵骨,有了那些奇珍异宝,你也能安然一生。” 师岚野似乎对那些东西并无兴趣,神色没有起伏,“倘若事不成,又当如何?” 夏日的热风吹来,四周没有一丝杂声,这里生灵退避,只有两人面对面立在庞大的石碑旁。沉云欢把糖纸撕开,咬进嘴里,满不在乎道:“你就在这等着呗,我出来了就是事成,我没出来你就走吧,别回仙琅宗外山了,去个好人多的地方,免得再被欺负。” 师岚野点了点头,说:“那我等你出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听说滇州的菌子极其美味,一到季节便长得满山都是,各式各样。” 沉云欢一听,双眼登时一亮,心说人界居然还有这种好地方,她先前去过滇州两次,没听说过。也有可能是来去匆匆,并未留意那些,就像她从前也不知道这些果腹之食如此美味。 她故作思考了片刻,才慢声道:“你也知道,我这等名气的人物,日后定然有数不尽的事要忙,但如果是你提出想去,我应当不会拒绝。” 沉云欢望着师岚野,认真地问:“你想去吗?” 师岚野在她充满期盼的目光下点头,应道:“想去。” “好好好。”沉云欢将墨刀往肩上一扛,微微扬起下巴,许诺道:“等我出来,将眼下的这些事了结,我们就去滇州。” 师岚野的眼底应有几分笑意,但是并不明显,若不是细细观察看不出来。他也回了句好,随后就见沉云欢很是随意地冲他摆摆手,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就这么往里走了。 她依旧穿着雪白的束袖长衣,套一层赤红的外衣,腰身束起,长发用蓝色发带随意地扎着,墨黑的发丝垂在背后随着步伐轻晃。 黄昏时分,晚霞绵延千里,遍布天穹,西方天际烧起了火,映得漫山遍野都是红色。 沉云欢脚步慢悠悠的,墨刀搁在肩头,姿势很不正经,似乎还哼起了小曲儿,直到走出很远,在视线的尽头,那一抹红仍旧晃眼,也从未停下来或者回头。 师岚野看不见她了,才收回视线,在石碑旁坐下来,开始了静谧的等待。 深入腹地,沉云欢再次来到那个庞大的古老法阵面前,只见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因常年的妖气滋养,树木长得极其高大茂盛。跟前有两根分别两侧的大柱子,上面刻满了古老的文字,密密麻麻都是镇妖梵文。这里除却草木之外没有任何生灵,静到沉云欢的呼吸声都是一种惊扰。 沉云欢坐下来,先是用袖子随便擦了擦刀刃,其后再割破自己的手指,血液瞬间涌出,顺着指尖往下淌,而后以指为笔,在墨刀上写下咒文。 她落指很重,血流了很多出来,可见伤口割得也不浅,然而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嘴里咬着糖棍,嗓间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目光凝视着自己写出来的咒文,极其专注。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整个墨刀已经被她的血布满,咒文繁琐却清晰,在乱中又呈现出有序,没有任何多余的血渍滴下来。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等待血液干了之后,将荷包里一直带着的东西取了出来。路上虽然数次起过动用它的念头,但沉云欢还是非常有本事地克制了自己,就像她硬生生留了两根小人糖到现在一样。 是先前在那座小城里,从泥像里取出来的角。这东西里残存极为纯粹的灵力,相当于一个小巧的储灵法器,沉云欢可以将里面的灵力取出来用,但用过之后就没有了,所以她对此格外珍惜,忍了数次,打定主意用于现在。 她现在是凡体,身体里没有灵力,但是画在刀上的咒文,是沉云欢在很久之前诛杀的妖邪身上学来的看家本领。 这咒文只有一种效用,就是掠夺。只要附着于任何物件之上,就能将其触碰到的灵气吸食殆尽,化为己用,不管是灵力还是妖力。这种掠夺而来的修为,从来都被仙门视为歪门邪道,是以沉云欢当初偶然学会之后,从未用过。 可今时不同往日,任何能够修炼的方法,对沉云欢来说都是可利用的范围之内,她又不是害人,只不过想要掠夺这些妖的力量而已,既然不伤天害理,又如何是歪门邪道? 沉云欢将角靠近墨刀,稍微一触碰,上面的咒文开始隐隐散发出血一样的光芒,如同饿死鬼一般拼命吸取角中蕴藏的灵力,缥缈的白色光芒被缓缓吸出。 沉云欢很快就感觉到了灵力在充盈墨刀,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刀的重量变轻了,其后便是她身体的疲累也跟着消失,四肢百骸中涌入暖流,渐渐变得充满力量。同时,沉云欢也感觉到了周围空中遍布的妖气,像极其浓稠的墨汁在空气中铺开,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 等刀上的咒文将角中的灵力全部吸收完之后,整个角便变得灰扑扑的,反倒是墨刀散发出光芒,仿佛已蓄势待发。 沉云欢持刀起身,将嘴里的糖棍吐出,既已万事俱备,那便没什么好犹豫的,她将刀鞘插在地上,提着刀就往里走去。 踏入柱门的瞬间,柱子上密集的梵文闪过金色的光芒,地上隐隐出现了阵法的纹理,似乎在发出警告。沉云欢恍若未觉,几步走进去,天色就猛地暗下来,原本静谧阴森的树林,瞬间出现了许多妖怪,分布在各地。 它们生得怪异,猪头虫身,虎爪蛇尾,满口獠牙,妖气熏天。 在她入阵的瞬间,所有妖同时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那一双双无比邪恶的眼睛聚集而来,死死地盯着沉云欢,如同穷凶极恶的野狼终于找到了一块鲜美的肉。 这里的妖怪经过法阵的百年磋磨,修为稍微低一点的已经失了灵智,逐渐显出了原始的形态,还有些修为高深的,虽依旧保持人形,但也没了思考的能力,此时全部一动不动地盯着沉云欢,仿佛只要任何风吹草动,它们就会一拥而上,将沉云欢撕咬得粉碎。 沉云欢看着这些妖怪,心里明白这些不过是守在门处的低阶妖,越往里走要对付的妖自然就越凶残,视线往深处只能看到浓稠的黑雾,其他东西都被掩藏,似乎早已在暗中窥伺她这个外来者。 但她今日就是要在这里,舍弃废体,重铸一身灵骨,绝不后退。 “来吧。”沉云欢晃了晃手里的刀,挽了几个刀花活动手腕,继而将锋利的墨刀往身前一指,说道:“看看是谁来第一个来祭我的刀。” 第22章 妖刀不敬(三) 作乱人间, 穷凶极恶的妖怪,已经忘记自己被镇压在这里多少年岁了,随着妖力被阵法磋磨, 心中的恨意却日夜根深蒂固。 人族, 便是它们骨子里的仇敌。 在漫长岁月的折磨中, 它们无法辨别时光的流逝,更不知今夕何年,只知道突然有这么一日, 一个外来者走进了封印阵法之中, 步入它们的领地。 她的身上散发出独属于人族的芬芳, 瞬间就在漫天的妖气中扩散,等同昭示镇压此处的所有妖怪, 有个凡人闯了进来。于是血液里流淌的恨意和许多年未见天光的凶戾妖怪在同一时间往她所在的位置赶来。 沉云欢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妖怪, 收紧了手指攥紧刀柄,抬脚往前走。第一步落下时, 墨刀上猛地溢出一层淡淡的光芒,灵气从刀刃上散开。 这种灵力充沛的感觉实在久违, 沉云欢迅速找回了当初的状态, 仿佛回到当初她立于妖邪面前,剑震九霄的时候。 第一只来祭刀的, 是一只长了两双眼睛的虎妖, 它长啸一声, 猛然朝沉云欢扑过来。同时这啸声也恍若战场上的号角, 刚一落下, 周遭的妖怪全部动身,嘶声不断,争先恐后争抢着她这个误入险地的猎物。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7节 沉云欢的左脚后撤半步, 待那虎妖扑来的时猛然一旋身跃至空中,被灵力浸染的骨骼变得轻盈无比,连带着动作快到无法捕捉。 众妖只觉得眼前的地面一空,正慌张地寻找她的身影时,就听见虎妖骤然传来痛苦的嘶吼声,等它们慌张望去,却见不过这眨眼间的工夫,虎妖已然从当中被劈成两半。 墨刀上的咒文一闪,迅速吸收虎妖的妖力,沉云欢的左脚踩在它的尸身上,也不在乎腥臭的血液溅在身上,动作只有短暂的停顿,下一刻便动起来,纵身扑进了妖群中。 沉云欢当然清楚这些都是开胃小菜,为了避免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并且确保她能尽快积攒起妖力,所以一出手就毫不含糊,凶戾的刀只要落下,必是一刀毙命,绝不给苟延残喘的机会。 众妖尖叫起来,仿佛是对这人族的挑战而感到兴奋,又像是察觉到空中的杀意而惊慌。 沉云欢的身影化作云雾中的飞鹤,时隐时现,缥缈若仙,锋利的刀刃划破长空,泛起尖锐的鸣响,轻易将这些妖怪的钢筋铁骨砍得零碎。 待尸骨堆积成山,她踏着地上的残肢走出,身上已然被血液浸满,原本雪白的里衣也染得赤红,衣摆不停往下滴着血。墨刀倒是干净,随手一甩上面的血珠尽数滚落,仍旧是锋利而锃亮的武器。 虽然沉云欢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但她还是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尽量让脸没有那么脏。守在门边的妖怪几乎被她清理完,身体有些累,不过远远没有到让她喘气的地步,而墨刀也因为吸收了不少妖力,此时原本附着在上面的白色灵力已经几乎消失,取之而代的是墨汁一般的黑气。 那些黑气顺着刀柄,如同毒蛇一般蜿蜒到沉云欢的手臂上,侵入她的身体,附着在筋骨和血液。 沉云欢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前方传来,心里明白,这只是开始,真正难缠的对手,现在才来。 就见前方的黑雾中忽然探出一个脑袋来,从样貌上看,约莫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先是小心翼翼地左右观察了一下,继而才慢慢从雾中完全走出来,身着破旧的衣裳,冲沉云欢笑道:“你好像很厉害,居然敢闯入这里。” 沉云欢倒也客气,“过奖。” “他们正在往这里赶,我离得比较近,所以最先来。”小孩往前走,笑容天真纯良,眼睛盯着沉云欢道:“我都不记得在这里多久了,自封印落成,你是闯入这里的第一人。” 沉云欢也朝他走,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笑眯眯道:“看来是我叨扰前辈们了,不过我也是没有办法,在外面遇到点事儿。” 他问:“所以你是进来避祸的?” “不。”沉云欢的话音落下,小孩便猛然发现眼前已经空了,不见人影,下一刻声音竟在他的耳侧响起,如同鬼魅,悄无声息,“我是来向各位借一点妖力的。” 刀刃带起凌厉的风,猛地朝他颈子削去。这妖怪虽然对沉云欢的速度大为吃惊,却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完成了闪避,刀尖只从他侧颈划过,留下长长的血痕。紧接着他痛吼一声,身体顿时发生变化,生出长长的利角,双目变成妖异的黑紫色,寒风从四面八方聚集,将沉云欢围在中心。 妖怪如闪电般动身,黑焰在他双手缠绕,利长的爪子在瞬间连出七八下,每一下都带出赫赫风声。沉云欢挥刀抵挡,只听利器相撞的刺耳声接连不断,她连退数步,调动刀中的妖力卷刃,接下他正面一击。 刀刃与爪子撞在一起的瞬间,妖力相撞,以二人为中心爆炸,劲风横扫而去。沉云欢转攻为守,旋身翻腕,砍、劈、撩、外接各种飞踢和突刺,将身法与刀结合起来,妖气附着在刀上,在连续的打击下,妖怪很快落于下风。 他后知后觉,眼前这人的确不是误入此地,当真有几分本事。 不仅仅是刀法快到难以捉摸,那柄诡异的墨刀竟然也在吸取他的妖力,每一次触碰,就会从他身上吸走一点。这样交手下去迟早被吸干,于是转身要跑。 在他萌生退意的瞬间,沉云欢飞身上前,踩着他的肩膀将他硬生生踩跪在地,从后背捅了个对穿,刀上的咒文闪烁,很快将他的妖力吸食干净。 沉云欢双目有些发红,这里的妖力毕竟都是污浊,充满阴邪气息,沉云欢未经炼化收为己用,自然极其危险,但这还远远不够。她感到脊骨隐隐发热,那本是她的灵骨,自从灵力消失之后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这种感觉了。 要想铸灵骨,也要先砸碎废骨才行。 沉云欢继续往前走,踏入浓雾之中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妖力扑面而来,沉云欢飞快横刀抵挡,仍然被震退几丈远,将刀狠狠刺入地面才得以停下来。 抬眼就见一些男男女女陆续出现,有些保留着妖的特征,有些则完全是人的形象,比之方才遇到的妖怪,这次出现在沉云欢面前的都是些看起来便貌美俊朗的妖,身着颜色绚烂的衣裳,各有不同之处,呈扇形将她的前方围住。 他们对沉云欢的态度不同,有些斥责怒骂,恨之入骨,有些调笑打趣,好奇十足,于是周围瞬间又热闹起来,像菜市场一样,哄闹声不止。 沉云欢粗略扫过一眼,发现有些她其实认识,因作恶多端被凡人记录于册,有些则不知什么来历,这空中凝结的妖气无比庞大,排山倒海般扑向沉云欢,一时让她胸闷气短,仿佛是身体感知到危险而释放的提醒。 多说无益,这些在沉云欢眼中都是死尸罢了。她也不再有所保留,调动刀中所吸食的全部妖力,黑雾形成的风环绕着刀刃,逐步扩散将沉云欢笼罩其中,茂密的树丛发出哗哗声响,奏响肃杀的乐声。 沉云欢凝神聚气,呼吸一轻,下一刻便风驰电掣般动身,朝群妖而去。 太阳落下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天幕染上夜色。风声轻缓,偶尔晃过树叶,带起细碎的声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师岚野坐在石碑旁,正将手里的干粮掰成小块,喂给半大的松鼠和山狸。 将他手里的东西吃完之后,山狸从他的袖子里摸出了一根糖棍,好奇地嗅了嗅,用爪子扒拉。师岚野将糖棍拿回收入袖中,手掌覆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摸,动作间似乎有几分温柔,声音依旧清冷平淡,“这个不能给你吃。” 山狸也不争不抢,舔了舔爪子,在他身边盘卧下来。 师岚野又缓声说:“这是留给她的奖励。” 长夜无尽,月色被云层遮住之后,大地陷入一片朦胧暗色,无数邪气躁动奔涌,肆意翻腾。 沉云欢已遍体鳞伤,左臂受了重击无法再动弹,肋骨断了几根,被人当胸一脚踹飞又摔在树上,滚落下来的时候连呼吸都是剧痛,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无损。 墨刀上的咒文泛着血一样浓稠的颜色,黑气在她身边缭绕,沉云欢的双目已经变得赤红无比,长发浸满血披在身上,脊骨也传来剧痛,狼狈不堪。 满地横尸,全是沉云欢砍出来的成果。继当初被封印之后,这些曾经十恶不赦的妖怪,又迎来了第二次人生中的浩劫。 只是沉云欢只身一人,就算借用了妖力,仍旧有力竭的时候,这些妖怪数量太多,越打到后面要面对的妖怪就越强,更有妖力不断侵蚀着她的意识,沉云欢必须极力克制,让自己处于清醒的状态,一旦被妖力掌控神智,她就会化作这些妖怪的一员,被镇在这个阵法之中。 周围传来嬉笑声,有声音说:“看,她坚持不住了。” “怎么会有人族滋自不量力敢来挑衅我们?”“嗳,但是她也杀了很多妖,是个厉害人物。”“她这般年轻,倘若让她活着走出去,日后恐怕不堪设想。”“不过她身上不是没有灵骨吗?都是一身废了的骨头,只是一直借用妖力负隅顽抗而已。” 沉云欢用刀撑着自己,慢慢坐起来。血液模糊了视线,眼前的群妖因为她方才的大开杀戒而心生忌惮,隔着一段距离遥遥观察,不敢再贸然上前来,但在他们眼中,浑身重伤,呼吸微弱的沉云欢已经是苟延残喘,死局已定。 议论声如潮水一般钻入她的耳中,沉云欢觉得很累,每一寸骨头仿佛都压了千斤重,光是抬起来就耗尽力气,只能靠着树闭上眼,血液将她的身体包裹,糊住每一个毛孔,她费力地呼吸着,尽量缓解身上的疼痛。 也不知道是走马灯还是什么,沉云欢忽而在这时想起了曾经。 她幼时进仙琅宗,得宝剑,自此名震天下。长辈对她和蔼,同门对她崇仰,外面的人则敬重艳羡她,前半生她顺风顺水,与清风为伍,伴日月而行,要什么便得什么,从不曾体会过挫败的感觉。 人们说她是天命之子,生来在这人间走一遭,便是要享受一帆风顺的人生,拥有着得天独厚的气运。 谁知突然间,她失去了一切,被逐出师门,连带着她的灵力,她的声誉,她引以为傲的宝剑全部失去。细细想来,这对沉云欢来说不过是无妄之灾,甚至到今日,她都不明缘由。 但这天下哪有毫无缘由之事,沉云欢总要得到一个真相,来解答她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谜题。否则,就是死,她也不会瞑目。 “她死了吗?”见沉云欢闭着眼睛久久不动,有妖怪发出疑问。 她的血流了很多,这对于凡人来说,是必死无疑。有几个妖怪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地往前走,想要靠近她探查情况,抑或是第一口分食她鲜嫩的骨肉。 然而此时他们却忽然发现,沉云欢的唇在轻动,似乎喃喃着什么。妖怪们以为是死前遗言,于是更大胆了,更向她靠近了一些。 很快,沉云欢从喃喃低语变成郎朗清声,这时妖怪们才发现,她并非说遗言,而是在念一种法咒诀。空中仿佛进入了盛夏,温度逐步升高,连带着风里也添了燥热。可这里常年与外界封闭,不见天光,更无四季,何来夏季一说? 所有妖怪都感受到空气里升高的热意,同时躁动起来,恍然明白这种现象是那濒死的凡人所为。 “阻止她!”忽而有一声尖利的高喊,众人回头,此声竟然出自群妖中年岁最长的老者,她大喝道:“这凡人竟然在催动天火九劫!快阻止她,不能让她习得此法!” 天火九劫的名声太过震响,落在妖怪耳中如惊天之雷,当下也顾不得检验真假,咆哮着一拥而上,齐力朝沉云欢扑去。 并未有妖怪注意到,方才尖声提醒的老妖怪反而转身就跑,飞快逃走,颤声念叨着:“这小丫头竟然是天火九劫的传人,今日怕是大限将至了,能逃一时算一时……” 话音落下,身后猛然爆发出强烈的热意,火焰在瞬间炸开,从沉云欢的刀上朝四处迸发,蜂拥而上的妖怪皆被这股迅猛强大的力量震飞,摔得七零八落。 风里着了火,灼热以极快的速度往方圆扩散,葳蕤的枝叶疯狂摇摆起来。 沉云欢也不知道自己念了什么咒法,过去她见识了太多各种各样失传已久的秘术,又凭借着自己极强的修行天赋轻易学到,但她一心修仙琅宗地法术,从不用其他。只是方才命悬一线时,这咒法突然冒出来,于是她便想也没想地修习了,随后力量便涌入四肢百骸,充盈她的躯体。 沉云环持刀缓缓起身,鲜红的血顺着她漂亮的脸庞滴落,黑色的妖纹从她的手背往上蔓延,爬过臂膀,顺着颈子攀上她的侧脸,在耳根处堪堪停下。衣物将其他妖纹遮挡,裸露出来的部分显得极为妖冶诡异,又因雪白的皮肤与墨黑的妖纹相称,显得极其昳丽。 刀尖起了火,顺着墨刀往上焚烧着,妖纹蚕食她的理智,火焰灼烧她的身体,沉云欢只觉得满腔杀意,暴戾融入血液,流淌过全身每一根筋骨,叫嚣着毁灭。 她提刀便砍,与妖怪厮杀。烈火刀法在夜中变得绚烂,掀起滚烫的热浪,将周遭的树木尽数点燃。妖怪的嘶吼不断在耳边炸响,锋利的爪子,凶戾的妖力接连打中她,给她造成重创。 沉云欢看见自己的肉体被烧毁,露出森森白骨,骨头又在火焰下被烧得焦黑,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烈火中反复炙烤,被重力捶打。 废掉的灵骨在这样不停地炙烤和重击下寸寸碎裂,痛楚铺天盖地,火焰钻入骨髓。沉云欢觉得好痛,这样的疼痛比先前从仙琅长阶摔下要重过万倍,令她在毫无神志的情况下发狂,嘶声叫喊着,凭借身体的本能挥动手里的刀。 哪怕她骨头寸断,摔倒无数次仍不断爬起来,砍杀的妖越多,刀上吸收的妖力就越多,妖纹遍布全身,将她完全覆盖,滔天的火焰将方圆淹没,化作毁灭一切的火海。 枯竭的灵脉被烧尽,新的灵力涌入她的脊骨,光芒汇聚之中,洗筋伐髓,断骨重生,泛着金光的灵骨又一寸一寸长起来,铸成了支撑着沉云欢从不低头的脊梁。 于火焰中炙烤千千万万遍,昔日废骨燃烧殆尽,其后便是新生,千锤百炼之刀,当配烈火焚烧之骨。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金芒渲染了整片天空,照耀大地。师岚野不知在外等了多少个日夜,忽而感觉到风里传来灰烬的气息,缓缓睁开眼起身,卧在他身边的动物也跟着醒来,伸懒腰舔爪子。 他掸了掸衣裳的灰尘,缓步往里走去,行了二里地,就能看见前方尽数都是火烧过后的荒败景象。再往里走,地上逐渐出现堆积的残尸和泼墨般的血污,大多树被烧得焦黑灰白,少部分还燃着火未熄灭,空气里是尚未褪去的高温,烤着人的皮肤。 越往里走,地上的灰烬就越多,惨绝人寰的战斗过后,妖尸被烧毁,一切平息,满地狼藉,反倒是留下了一地的妖丹。 师岚野在废墟中穿梭,目光搜寻,最后在一棵树旁找到了她。 沉云欢衣衫褴褛,浓墨的长发竟都变成了羊毛般的卷发,又像海浪一样打着卷披在身上,蓬松油亮。她怀里抱着刀,像是累了一样靠坐着树,垂着脑袋休息。 周围只有黑白两色的灰烬,漫天的霞光下,只有沉云欢身上的赤红是一抹亮色。 师岚野走过去,看见她满身妖纹,便坐在她身边,动作很轻地将她揽入怀中,顺手将墨刀从她手里抽出。沉云欢的皮肤滚烫,眉头皱着,看起来很不舒服。 她肢体完好,身上倒是遍布伤痕,但都不重,似乎在重伤被修复好后,这些小伤反而懈怠了一般。 沉云欢在迷蒙间闻到了师岚野的气味,那种很熟悉的山间草木的清香,于是放心地靠在他身上,贴着他的颈子汲取他身上的凉意来缓解自己身体的热。 师岚野调整姿势,将她抱在怀里,转头看手上这把刀。 仍旧是之前那副模样,锋利锃亮,在晨曦的照耀下隐隐散发出五彩斑斓的黑,上面不见半点血污,连带着先前沉云欢以自己的血液画上去的咒文也全部消失,没留任何痕迹,干干净净。 但师岚野知道,此处封印法阵破碎,就代表这里镇压的妖怪全部死亡,这把刀将它们榨骨吸髓,已然吸饱了万千妖力。 灵骨重铸,妖刀已成。 第23章 春猎会(一) 她的肢体被火焰烧毁过, 又得新生,因此皮肤呈现出高温时的粉色,上面的妖纹诡异华丽, 像布满尖刺的荆棘将她裹缠住。身体贴上师岚野的时候, 让半昏迷状态的沉云欢隐约感受到有凉意涌入身体, 将她筋脉和血液里的灼热冲散,缓解。 她的呼吸慢慢平静,眉头也舒展开, 无意识地扭动了几下, 自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沉沉睡去。 师岚野将沉云欢拢在怀里,捋起她的袖子, 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有些是刀的气息反噬,有些则是烧伤, 不过这些并无大碍,都是皮外伤。 换了一身筋骨的沉云欢, 也长出了一头仿佛被火焰烧卷的墨发, 平添几分稚气。师岚野手上动作很轻,用十足的耐心给她擦去脸上的血污, 逐渐显出一张睡梦中的沉静脸蛋。 太阳逐步升高, 光芒映照大地, 在一片焚烧过后的废墟之中, 年轻的男女相拥而坐, 姿势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空中满是烧焦的气息,却又在送来的微风中,夹杂着青草花木的味道, 编织出宁静。 沉云欢也不知道这一觉是睡了多久,睁眼的第一感觉,便是身体很轻。浑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都暖洋洋的,像是经过了仔细的清洗和擦拭,排出所有污浊。 随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件衣袍上,从颜色看,应该是师岚野的。她缓慢地坐起身,用手揉了几下困倦的眼睛,转头望去,就见师岚野果然在身后不远处,只穿着白色的里衣,正弯身捡地上的妖丹。 她的身侧几尺远,插着那把被她炼化的墨刀,折射着太阳的金光,看起来威武无比。在她翻身动的第一时间,师岚野已经转头投来了视线,像以前那般寻常地问她,“醒了?觉得饿吗?” 沉云欢认真感受了一下肚子,摇了摇头。 “身体可有什么不舒服?”师岚野又问。 沉云欢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舒坦极了,没有任何异样,便答:“没有。你怎么进来了?” 师岚野朝她走来,“在外面等了许久,见此处光芒冲天,料想你出了什么事,就进来看看。” 沉云欢说:“哦,我知道了,你又是想来捡我。”就像之前在仙琅长阶那次,师岚野也是拿着扫帚守在旁边,那回他指定是等着她摔得不行了再来把她捡走。 师岚野嗯了一声,说:“怕旁人将你捡走。” “太危险了,下次我不让你进的地方,不要随便踏入。”沉云欢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来,此时师岚野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从袖子摸出一根糖棍,递到了她的手中,沉云欢当下面色一亮,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喜色,接下后将话锋一转,“不过你做事向来稳重,选择进来定然也是有你自己的考量。” 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过后,沉云欢将最后一根糖棍咬在嘴里,体会到了幸福。她盘腿坐起,先探查自己的身体,看见身上各处都有一些简略的包扎,皮肤已经恢复成了白皙的颜色,原本遍布在上面的妖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8节 沉云欢做事谨慎,先前并未将掠夺的咒文写在自己身上而是写在刀上,就是怕这些浑浊的妖力将她的神智撕碎吞噬。 这些未经炼化的妖力如若全部被她吸入体内,那么她就不再是人族,而是变成半人半妖的邪物,最后的结局也必定是沦为没有任何思想的行尸走肉。所以她炼了妖刀,将那些妖力封在刀中,如此一来便只是借用而已。 此招风险极大,沉云欢刚铸成新的灵骨,承受不了那么多的妖力,所以必须尽快学会如何控制取用妖刀中的力量。 此前沉云欢曾说过灵骨可以后天练成。 但过了十岁之后,长一岁便难十分,过了十八岁之后再练出灵骨的人,至今都没有出现,至少所有古籍上并未有确切记载,然而沉云欢就成为了这万中的唯一。 她咬着糖棍,对师岚野说:“虽然对我来说不算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但我们出去之后,一定会有人问起此处封印的万妖为何消失了,我希望你能对那些热情探知真相的人如实解答。” 师岚野把妖丹拢起来,随口道:“会有人问我?” “你放心,肯定有的。”沉云欢起身,惊奇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卷发,然后找了发带随便扎起,跟师岚野一起捡遍地的妖丹。这些妖丹都可以算入春猎会的计分,不会再有人比她更多了,又全是古老的妖怪,沉云欢拿下春猎会第一赛段已经是注定的事。 二人捡了许久,最后盆满钵满,一个包袱都装不下,还用师岚野的衣服兜了很多,两人各背了一大包,往前山走。 路上沉云欢了解到,自从她踏入石碑之后,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春猎会的第一赛段接近结尾,余下还有七八天的时间,足够赶回去。 两人回去的路上必然会路过那个村子,沉云欢远远就看见天机门立下的封路石,荒败的村子里一片寂静,似乎事情已经解决了,此处也被暂时封了起来,后续则由天机门继续调查。 沉云欢停下来想了想,掉转走过去,抽刀咔咔两下就砍了封路石,径直往村子里去。 村落满地残碎的白骨无人收殓,纸钱随风飞扬,风声也似带着若有若无的哭声,悲凉凄惨。村中一户搭着篱笆院的房子里,一个身着桃粉色长裙的艳丽女子与小女孩并肩席地而坐。 粉色长裙的女子正是先前出现在小庙中的女魔头扶笙,她手里捏着一张纸,视线落在上面,语速很慢,声音很温和地读着:“你我血浓于水,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的妹妹,盼早日与你相见。” 边上的小女孩依偎在她身边,扭曲的残肢蜷缩起来,软绵绵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臂,问:“笙姐姐,没了吗?读完了吗?” 扶笙道:“就写了这些。” 阿荷怔怔了好一会儿,才问:“那我还能见着阿姐吗?” 扶笙说:“当然可以啊,我带你出去后给你姐姐捏个新的身体,把你姐姐的灵魄放进去,这样你就能与她见面了。” 阿荷眨了眨空洞无神的眼睛,“可是我看不见。” 扶笙说:“我可以再给你捏一双眼睛,我什么做不到?你这耳朵不就能听见了吗?” 阿荷听闻,便扬起灿烂的笑容,夸赞道:“是啊,笙姐姐真的很厉害!我都许久没有听到声音了!幸好在这里遇见了你,否则我还不知道阿姐一直都与我是同一个身体,原来她也找了很久呢,我还以为她早就离开了这里去了外面,把我遗忘了……” 小姑娘像是高兴,碎碎念了很多话,但越说到后来,声音却越小,肢体也开始化作细沙般飘散。她清楚自己身体的状态,也早已预知了自己的结局,却仍然因为扶笙的话感到开心,空洞的眼中缓缓流下一行血泪。 虽说心中仍留着最大的憾事,但有这样的结果,她也已经足够满足。 阿荷抱着那张写满了字,留在桌上许多年的纸,将脸颊贴上去,很快她的身体也变成了烟沙,最后随着穿堂而过的风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谢谢你,笙姐姐。” 扶笙垂下眼眸,抬手摸了摸风中飘散的细沙,轻叹一口气,起身往外走。 刚出门,就正与翻过篱笆门进来的沉云欢正面遇上。扶笙眉毛一挑,将沉云欢从上到下打量,只觉得她身上有了变化,但一时看不出来是哪里变了。 “你们这一身是什么行头啊?”扶笙纳闷地问道:“怎么这些时候不见,比之前还狼狈了?” 沉云欢有妖刀在手,此时说话更是半点没有客气的意思,张口就道:“别问我的事。” 扶笙听这语气,马上又将她细细看了一眼,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疑惑道:“后山的那个万妖封印阵怎么突然破了?” “这个可以问。”沉云欢指了指师岚野,“你问他。” 扶笙一时觉得沉云欢这性子被外人诟病真是太正常不过了,但还是转头朝师岚野问:“怎么?你破的?” 师岚野此前已经答应了沉云欢,眼下便如实回道:“是她破的,并且杀尽了里面的所有妖怪。” 扶笙登时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沉云欢,忽然又看见了二人身后背着的大包袱,惊得颤声:“你们这身后背的不会是……” “妖丹呗,还能是什么。”沉云欢说完,又等了一会儿,见扶笙没再说什么“厉害、震惊,实力可怕”之类的话,觉得现在的对话就是浪费时间,于是将刀往外抽了几寸,说道:“虽然我现在不是仙琅宗的人,但也不会与妖邪为伍,你站在我面前是何意?觉得我不会砍你吗?” 扶笙当下就感觉到了对面迎面扑来的汹涌刀气,立即往后一跃,跃上房顶,心中暗叹这位仙门天骄果然性子乖张,喜怒无常。 她将手一甩,朝沉云欢扔了个东西,却被她当作暗器随手一挥,用刀砍成两半。 扶笙:“……烦请看清楚了再动手可以吗?不识好人心!” 落在地上后,沉云欢才看见是一个储物灵袋,仰头对她道:“刚才不算,再给我一个,我可以当作没在这里看见你。” 扶笙又给她扔了一个,说道:“这算是偿还你先前没有追杀我的恩情,而且你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仙门之人更得我喜欢,我希望今年春猎会的榜首还是你。”想了想,她又说:“我在你身上压了很多灵石。” 沉云欢捡起储物锦囊,卸下自己和师岚野身上的重担,把妖丹全部放进去,随意摆了摆手,道:“又让你赚一大笔,快走吧。” 扶笙扬起一个笑,冲她挥了下手,道了声再会,其后身体化作烟雾消散。 沉云欢将灵袋给了师岚野,刀合入鞘进屋子里走了一圈,见桌上的信不见,也没有停留。随后二人又去了村南的小庙。 庙外被特地围了一圈封路石,瓦顶尽碎,墙壁断裂,是激烈战斗后留下的痕迹。沉云欢依旧是手起刀落,几下砍了封路石,进入小庙中。就看见庙中的尸骨已经被清理干净,原本堆满血污尘土的地面此刻变成了一个庞大铁铸阵法。 阵法已经被毁坏,但仍旧能从上面的咒文推断出这是什么阵法,沉云欢只看了两眼,马上就说:“原来如此,这里竟然有这种阵法。” 周遭一片寂静,师岚野低头认真看着阵法,并没有丝毫要接着她的话询问的意思,但沉云欢此时已经忍不住了,就主动接上自己的话,说道:“这是一种子母阵,子为阴阵,母为阳阵。子阵中汲取的东西皆会汇聚到母阵之中,即便远隔千里,也能启用。” 如此看来,正如沉云欢先前所猜测的一样,这村中所发生的惨事,其实是彻头彻尾的阴谋。那些惨死在村里的所有人都被吸收了某种东西,可能是阴气,也可能是魂魄,汇聚于不知藏在何处的母阵之中。 这意味着非常严重的两件事,其一,会使用阵法,就表明幕后凶手必定是仙门中人,即便如今不在仙门之中,也必定是正儿八经拜师学过的人;其二,有人正在人间以这种邪法害人,此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不少藏起来的未被发觉。 沉云欢立即想到了更深,也更为严重的一层,严肃道:“这几年沧溟雪域的封印一直都有松动的现象,摇摇欲坠,若是这些东西与沧溟雪域有关联,就说明极有可能已经有人着手谋划解除雪域的封印一事。” 虽说扶笙这女魔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但此次破了鬼村的封印,应当也是为了让这个子母阵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走漏风声,仙门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人界震荡不安,所以天机门才会用了那么多封路石将此地暂时封起来,应当是回去报信,等着上面的人商议对策。 沉云欢沉默许久,继而转头对师岚野道:“此事不要随便对别人说。” “还有那些封路石,也不要说是我砍的。” “别人若问起,就说没来过这里。” 第24章 春猎会(二) 沉云欢与师岚野踏上回汴京的路途。先前拴在树林里的马早就跑没了踪影, 两人步行了十几里地,才找到一个村落。 村中的人十分热情好客,招待了他们吃饭, 还提供了房屋让他们暂歇一晚。沉云欢虽然重新拥有了灵骨, 身体状态比之从前好了太多, 但体内的灵力微乎其微,对吃饭睡觉等事还是很积极。 次日一早,村里的老大爷要进汴京城卖木雕, 顺道送二人一程, 两人就搭上了牛车, 与那些木雕坐在一起摇摇晃晃着赶路。 路上这几日,沉云欢一直在竭力练习怎么掌控刀中的妖力, 然而这些妖力混杂阴毒, 一旦到了她身体承受不了的界限,就会蚕食她的灵智, 因此所用的时间不能过长,借取的妖力不能过多。 妖刀势必会随着她的修炼而变强, 她很有可能在某次不慎过度使用妖刀之后, 被彻底击溃了灵智,沦为刀的工具。但沉云欢要想压制妖刀, 就得尽快提高自身的修为, 可修炼天火九劫又必须借用刀中的妖力, 所以沉云欢要在两者之间维持住平衡, 暂时没有别的选择。 路上走了七八日, 赶在三月底到达汴京。此时已经是春猎会第一赛段的结束时期了,城中专门划分出了一块不小的区域当作春猎会第二部分的场地。 沉云欢跳下牛车,在身上拍了拍, 又捋了捋长长的卷发,确保自己衣着端正,形象如旧。师岚野在后方朝带他们进城的老大爷道谢,顺道给了一些银钱作为报酬。 城中热闹极了,五湖四海的仙门弟子混入街道,激烈地讨论着春猎会的事情。沉云欢这次进城没再戴幕篱,其实她本身也不喜欢戴遮面的东西,好像显得她多么见不得人一样,此次大摇大摆地进了城,立即就有人发现了她。 同上次一样,立即就有看热闹的人将她团团围住,人们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搜寻,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一星半点的狼狈或是挫败,然而失望落空。 沉云欢将手落在腰间的刀柄上,精致的面容蒙上一层冷霜,傲慢无比,“让开,刀剑无眼,伤到了谁我可不管” 拇指顶着刀柄出鞘,轻微的锋鸣声在空中响起,不过轻轻一个动作,凛冽的凶意乍现,朝四周扩散去。周围顿时安静不少,趁乱叫喊取笑的人也噤声。 汴京城内严禁斗殴,这样的律法在其他大仙城中几乎都有,可沉云欢要出手打谁根本论不上斗殴,也就是一脚的事,谁都不想用自己的肋骨当例子。 沉云欢往前迈出一步,前方被围堵的路当下便开始松散,陆陆续续让出了一条道路来,她便顺着这条路出了包围圈,她就这般带着师岚野招摇过市,尽管一路上引来许多惊异的目光,却仍坦然自若。 行至春猎会的区域,沉云欢看见空中飘着的问道榜上,此时是薛赤瑶的名字挂在榜首。 她从那个村子离开之后,在后来的时间里猎杀的妖丹统共得了七千多分,甩了第二名五百分左右,显然实力也是很强的,最重要的是仙门之中此前并无她的名号,这刚崭露头角便如此引人瞩目。 人人都在议论,说没了个沉云欢又来了个薛赤瑶,仙琅宗今年怕是又要拿春猎会的第一,还说薛赤瑶会成为第二个沉云欢,更有传闻说仙琅宗一直暗地里培养薛赤瑶,为的就是早就料到沉云欢会有如今这一天。 这些虚无缥缈的传闻倒不足让沉云欢在意,只是她又听到了不少人对她的嘲笑,说她只在春猎会开始的时候露了个名字,其后便不见踪影,眼看着春猎会的争猎结算了她仍没有动静,恐怕只是出来装装样子,实则早就吓得屁滚尿流,逃走了。 此人说这话的时候,沉云欢正坐在他后头吃烩面,她听了许久,最后一块面条吸进嘴里,又喝了两口汤,随后放下筷子起身就往那人的脊背上就是一脚。 就这一脚,踹倒了人,踹烂了桌子,汤汤水水洒了一地,也将沉云欢重新出现在汴京城的消息给扬了出去。师岚野赔了银钱,将此事善了后,沉云欢自是一刻都等不了,抓着他便快步赶往登记台。 春猎会的参赛者将妖丹送往登记台,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环境下去检验妖丹的年岁以计分。妖丹分为甲乙丙等四个等级,千年以上便算甲等,计分最高,往下则递减。 今日是争猎结算日,搭建起的高台之上排列着满满一百个座位,正当间的一个座椅尤为醒目,比旁的位置都要高,且以红木嵌金丝打造,当间有一颗金黄色的水晶石,成为高台中最特殊的座椅,那便是争猎第一的宝座。 左右两侧各有黑木银丝座,大小略有差异,此为第二和第三的位置。 高台的上方悬着凌云楼阁,长廊以半环形排列,廊下站着不少人,中间的几位是天机门的掌门以及大长老,其他则是各个大仙门中德高望重的人物。台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仙门弟子。 沉云欢粗略扫了一眼,并未看见仙琅宗掌门,此次代表仙琅宗来的是以前在宗门里看她十分不顺眼的小师叔,当然,如今已经不是师叔了。 便是这地方人那么多,也十分肃静,所有人都在等着结算开始,沉云欢赶到的时间刚刚好。她从人群中穿越,原本安静的场地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但是她行过的地方,皆掀起了低声议论,虽然每个人说话声音都很小,但数量众多,也立马显得周遭吵闹起来,惹得人回头张望发生了什么事。 沉云欢动作很快,从人海的最外围快速靠近高台,而后手撑着台边,轻盈地翻身一跃,就落在了上面。 “云欢姑娘!”奚玉生最先打破了这样的气氛,快步从台上的人群中行出来,欣喜道:“许久不见!多日前我在村中醒来时,不见你们二人踪影,还一直以为你们是遇见了什么危险,这些日子担心得紧。” 随后如同巨石砸入平静的湖泊,登时激起了汹涌波澜,沉云欢的名字在人群中散去,台下吵闹起来。 今日也算是沉云欢在出事匿迹之后头一次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没有昔日锦衣加身,到底让人素净了许多,但幸好有红衣相衬,并不显得落魄。她腰间佩着破旧牛皮所制的刀鞘,及腰的卷发散在身上,全身上下仿佛焕然一新,唯有神色不改,一如既往的倨傲。 沉云欢不论在何地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她早已习惯,只是此时不是与人叙旧的时间,她冲奚玉生摆了摆手,道了句:“闲了再说。”而后抬步走到登记台处,抬手敲了敲桌面,对那计分的几个弟子问道:“现在应该还可以交妖丹吧?” 几个弟子露出为难的面色,转脸看向凌云楼阁处,“这……” 台下立即响起众多反对的声音,喊着今日是结算日,交妖丹的时间已经过了,还有些自然是持反对意见,认为沉云欢既然说了要交妖丹,自然要看看她能交出多少,很快两方便争执起来,吵得震天响。 忽而凌云楼阁上传来一道法术,如钟声般厚重无比,在场地里扩散,所有仙门弟子受到灵力压迫,立即噤声,周遭又归于宁静。 天机门的掌门此时站出来,捋了捋花白的长胡子,慢声道:“结算尚未开始,既在规定时间内交妖丹,便仍可计算在内,无可异议。” 既然是天机门的掌门人开口,自然也无人敢反驳,沉云欢便将锦囊打开,将里面的妖丹倒入一个类似聚宝盆的东西里。 楼阁中几人低声说笑起来,仙琅宗的热闹他们未必稀得看,只是沉云欢这样的千年难出其一的天才,在仙门之中不仅仅是受仰慕那么简单,如此能力出挑的人,身上自然而然肩负着重担和无上荣光,倘若沉云欢并没像传闻中灵力尽失,仙琅宗不要,自有无数仙门争破头要她。 妖丹哗啦啦倒了一大堆,被聚宝盆尽数吞掉,其后冒出了丝丝缕缕的光芒,颜色分明。几个弟子赶忙着手记录,台下所有人屏气凝神盯着,台上那些目前位于问道榜前一百的人也十分紧张,气氛达到前所未有的僵持。 只有沉云欢看起来泰然,或许是早就知道了结局,所以她没有任何期待,而是扒着锦囊翻看,发现了里面竟然还有不少银子——沉云欢以为他们早就穷得响叮当了,这些都是师岚野的私藏! 漫长的等待过后,几个满脸惊恐的弟子将头堆在一起,经过反反复复的核对,最后在玉简上如实记录了沉云欢的得分。只听一声钟鸣响彻长空,半空中投射的问道榜进行了更新,原本位于第一的薛赤瑶被挤成了第二,沉云欢的名字从天而降。 紧贴着她名字的,便是师岚野,二人名字后头无属门派,跟着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壹万柒仟。 宛若一声惊雷炸响,满场响起震声哗然! 一万七千分!甩了第二名的薛赤瑶整整一万分!如同完全不可逾越的鸿沟,将二人明明白白地分了出来。这同时也是春猎会自举办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积分。紧跟着一声震耳的锣响,意味着已到结算时刻,问道榜的名次生成,春猎会的第一部分结束了,台上众人可根据自己的名字寻找座位。 只是一时间无人动,皆将目光落在沉云欢的身上。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9节 她抬步,踩着满场哗然往前走,越过众人来到最前方,那里站着一身雪白长裙的薛赤瑶。几次见面她都是如此,美眸清冷,飘飘若仙。沉云欢只将目光短暂地在她身上掠过,便大步往前走,直奔着那最高处的座椅而去。 与薛赤瑶擦肩的瞬间,沉云欢的手忽然被她扣住,几根指头按在了她手腕各处,沉云欢在她出手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却并未闪躲,只是偏头对她认真问道:“摸出什么了?” 薛赤瑶脸色青白,紧紧皱眉,松开了手,声音阴沉又低,“沉云欢,你灵力全无,虽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获得那么多妖丹,但上面那个第一的位置,你敢坐吗?” 沉云欢轻嗤一声,嘴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慢声道:“我到底有没有灵力,你迟早会知道。” 话音落下,她抬步往上,踩着几层石阶上了最高处的红木座椅。成为整个场地的中心,所有人将目光凝聚于她,议论的声潮如狂风恶浪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尽数灌入沉云欢的耳朵。 她轻轻闭眼,忽而又感觉回到了从前,就是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荣耀,铸就了沉云欢的前半生。 沉云欢转身,殷红的衣摆在空中扬起漂亮的弧度,浓墨的卷发垂在肩头背后,风华无双。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落座,姿势相当随意乖张,金色的光芒很快从两侧往她头顶汇聚,片刻后一个祥云金叶冠凝结而成,戴在她的头上。 一柄镶嵌着红宝石的翠绿玉如意缓缓飘落,被她接入手中。 在满场震撼的呼声中,春猎会争猎部分结束,沉云欢以绝对的遥遥领先,拿下第一。 第25章 春猎会(三) 春猎会的第二部分, 为夺魁。 问道榜根据争猎排出了名次,前一百名每人都会得到一块玉牌,上面刻着当前名次。这并非最终排名, 想要攀升排名的人可以越名次向上面的人发起擂台挑战, 一次最多可越二十名。而对于前十名, 规矩则更为严苛,不可越级,若想往上爬, 只能一个一个击败上方的人。 换言之, 作为问道榜第一名的沉云欢, 只有第二名的薛赤瑶有资格发起挑战,但这挑战一旦发起, 任何战败的一人都会掉出十名之外, 成为第十一名。 不争不少年,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 若是缺了斗志才是仙门的没落,所以春猎会的奖励无比丰厚, 极力鼓励弟子们积极往上挑战, 在满满一个月的时间里,不限制挑战次数。 沉云欢要想夺魁, 就要守住第一名的宝座整整一个月。当然,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流程, 毕竟前三次的春猎会都是如此, 昔日败在她剑下的人不计其数, 谁也没能将她从宝座上赶下去。 沉云欢坐在高高的座椅上,视野开阔,将台下林林总总的人尽收眼底。春猎会总会给第一名无上光荣, 成为万众瞩目,那些震惊、仰慕、妒忌的目光汇聚成海,将她淹没。 她的目光在人山人海中转啊转,最后落在了偏僻的一角,那里只零散站着几个人,却轻易让她抓到了师岚野的视线。他站在茂密的树下,一身朴素简单的黑衣,长发半绾,散下来披在肩头,漂亮的眉眼盛满平静,淡无波澜。 周围的喧嚣吵闹,与他无关。 沉云欢冲她微微扬了扬下巴,隐隐露出了几分得意,好像在说“看吧,我以前可不是在吹牛。” 玉牌送到了她手上,羊脂玉刻着金字,上面是磅礴大气的字体“壹”,沉云欢并未佩戴在身上,而是抓着上面坠着的红缨子吊儿郎当地甩着玩儿。 锣鼓震响,台上的人纷纷起身,朝凌云楼阁上的诸位前辈行礼。虽说春猎会是天机门操办,但除却天机门和皇室会给出各种奇异宝贝作为奖励之外,各大仙门也都会给出一样宝物成为奖赏,以资鼓励少辈积极参与,勇争第一。 台下乌泱泱的人群,正是人界仙门的未来。 各位长辈乘风离去之后,沉云欢踩上了宝座,对台上剩下这九十九人喊道:“各位。” 众人纷纷抬头看她,就见沉云欢一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一手举起来,晃着手里的玉牌,金色的字体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个月,欢迎大家来向我挑战,要真是让我连着四年拿春猎会的魁冠,那可就太没意思了。” 沉云欢一直如此,那些诟病她性子的传言非虚,她的不可一世从来不加掩饰,但就算是这样,照样有人冲她大声赞扬,吹捧,对她崇敬,仰慕。 慕强是生灵的天性,不管是人,还是牲畜。 喧嚣声中,奚玉生率先走出来,抚掌轻笑,连声赞道:“合该是你,合该是你,云欢姑娘,你在争猎竟然得了一万多分,春猎会办了那么多年从未有过先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宋照晚也两步来到她身边,想当然道:“这还用想,云欢姐那么厉害,自然是凭实力杀来的,总不能……”她话语稍稍一停,视线游移,慢慢落在薛赤瑶的身上,仿佛意有所指:“是靠宗门的人偷偷帮忙得来的吧。” 柳沼与薛赤瑶站在一处,听到这话立即回道:“宋姑娘,话可不能乱说,咱们问道榜上有谁的妖丹是靠同门之人帮忙得来的,你大可以明说,想必天机门不会对谁有偏颇。” 宋照晚冷笑了一声道:“你急什么,总归不是在说你这六十七名。” 沉云欢听了这话,才往宋照晚和奚玉生的腰间看去。奚玉生是四十五名,宋照晚则刚好卡在第十名,都还不错,至少是前五十名。 在春猎会上,不论家世宗门,只论名次,宋照晚呛声之后,柳沼果然不再说话,显然被戳到痛处。 沉云欢在宝座上站了一会儿,并无什么有血性的人敢当众向她宣战,便觉得没意思,打算下去找师岚野,顺道向奚玉生二人问一下先前的情况。 她错身从薛赤瑶身边走过时,看不出是故意还是无意,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旋即就听薛赤瑶清冷的声音响起,“你当然觉得,你能守住魁冠?” 沉云欢笑意一深,停下脚步,转身回头对她道:“怎么?你很有信心?” 薛赤瑶望着她,神色平缓,已经从方才那种糟糕的情绪中恢复如常,“师父既然让我来参加春猎会,便是对我寄予厚望,我自然不甘屈居第二。” 见二人站在台上对峙,气氛僵持,周围的人迅速停下看热闹。 沉云欢和薛赤瑶并不熟识,然而两个人的名字在城中被提起时总是连在一起,尤其是那把闻名天下的宝剑,所有人都发现了,如今沉云欢腰间佩戴的武器,根本就不是不敬剑。 眼下又十分巧,两人一人是第一,一人是第二,薛赤瑶若想夺魁,就要向沉云欢发起挑战,这一战,必不可免。 沉云欢余光看见四周堆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才转过身,与薛赤瑶正面对上,嘴边挑着懒散的笑:“薛赤瑶,你我二人交手打擂台,光是挣个魁冠多无趣啊,不如另添赌注?” 薛赤瑶并未露出惧怕的神色,直直地望着沉云欢的眼睛,问:“你想添什么赌注?” 沉云欢等的便是这一刻,眉眼一沉,无端给面容染上几分乖张,“你若是输了,就将不敬剑还给我。” 周遭众人议论纷纷,沉云欢此话也坐实了不敬剑如今在薛赤瑶的手中。 此时仙琅宗的其他弟子已经上了台,来到薛赤瑶身边,男男女女各有三四人,都是沉云欢眼熟的同门。 大师兄虞暄此次并没有来,其余这几人都是昔日师叔座下的徒弟,那位师叔不喜沉云欢,连带着弟子也不喜她,以前在宗门里尚能恭敬喊她一声云欢师姐,现在不是同门,他们又拥护薛赤瑶,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 “沉云欢,你究竟想如何?”当下便有一男子站出来,斥责道:“赤瑶师妹的剑,是掌门亲自授予,乃是仙琅宗首席弟子的专属,你如今被逐出仙琅宗,已经不配拥有它。” 然而此人忘记,沉云欢向来是不喜欢听别人的训斥的,话音才刚落下,她的脚就踹了出去,速度快到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惨叫,那男子直接被踹飞出去,滚下了高台。 沉云欢仍是站在原地,面容带笑,又凶得不得了,“我在跟人说话的时候,烦请不要插话。” 先前灵力尽失也就罢了,今日有妖刀在身,沉云欢忍不了一丁点,不出两脚,旁人还以为她这第一的玉牌是白白捡来的。 四周噤声,逐渐安静下来,无人再议论,跟在薛赤瑶身边的几个弟子更是怕沉云欢这个曾经的师姐怕得要死,连眼神都不敢对上。 薛赤瑶脸色难看,许久都没说话,她被架在了人群中心,众人都在等她回应。 人人都知道不敬曾经是沉云欢的剑,她提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不过是要回自己的东西。可薛赤瑶岂敢轻易应下,站在她对面的这人,才刚以一万七千的高分打破春猎会创办以来的记录,拿下问道榜的第一。 先前见她时,她被狄凌的剑击退十数步,右手因握不住剑颤抖,而今时的她站在这里,仿佛能捅破天。 薛赤瑶飞快思考着,又想起方才抓沉云欢手时并未摸到灵脉,说明沉云欢身上是没有灵力的,这一点不会出错。尽管她身上还背负了仙琅宗的名声,但薛赤瑶决定信自己一把,抬眸应道:“好,我答应你,但若是你输了,该如何?” 沉云欢笑得双眼弯如月牙,有一种得逞的狡黠,只回了四个字:“任你处置。” 其后她便不再多留,只丢下一句“随时恭候你来挑战我”便转身离开,姿态轻盈地跳下高台。密集的人群中辟开一条道路,她大摇大摆地从众人的乱声高喊中穿行而过,背影潇洒。 一路来到树下,她头上仍戴着千叶金冠,腰间别着那把玉如意,这都是第一名的象征,价值连城。沉云欢装作无意地将玉牌在师岚野面前甩来甩去,不经意露出上面金色的刻字。 师岚野要是再不说两句,那玉牌估计就要扇在他脸上了,他抬手握住沉云欢作乱的手,道:“恭喜。” 沉云欢的脸色不好看,显然不满意,于是师岚野又补上一句,“听闻此前从未有人在春猎会争得万分,你为头一个,着实厉害,令人望尘莫及。” 沉云欢眉眼舒展,随手把玉牌塞他手里,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些人就是喜欢嚷嚷,对我来说不过轻而易举,这东西没什么用了,给你拿着玩儿。” 说着,就把金冠和玉如意还有锦囊一股脑给了师岚野。 师岚野也不提她炼刀铸骨的惨烈,今日她站在高台狠狠风光了一把,刚下来就把这些荣耀的象征都塞给了他,仿佛孩子气地想与他共享这些荣光,此举令他眸色柔和,“那今日去找找城中有没有新鲜菌子卖,我做菌汤给你吃。” 沉云欢对此极为高兴,迫不及待就要催促他现在动身,正要走时,身后传来了宋照晚的声音,“云欢姐!” 奚玉生与她一同前来,热情地将沉云欢夹在中间,询问她先前在鬼村里发生了什么,当时他们从幻境中出来时,周围都是天机门的弟子,唯独不见了沉云欢二人,其后便是大半个月的失踪,找了许久也没有消息,因此非常担心。 沉云欢有意向他们打听消息,便提出一起用饭,边吃边聊。 奚玉生此人财大气粗,一听要花钱了,便知是自己的用处来了,立即豪气道:“那便由我做东,带你们去汴京最出名的酒楼。” 沉云欢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们手上还有些银钱。” 奚玉生俊脸含笑,声音清朗温润,“云欢姑娘客气了,你这身厉害本事,莫说是在人界,便是六界之中也是独一无二,当今世上找不出第二人与你相比天赋,今日你我还能站在此处闲话一二,将来怕是等你飞升天界,再想见你也只能拜神求仙了。今日能与你一起用餐是在下的荣幸,请不要推拒。” 这一番夸赞让沉云欢心头十分熨帖,顿时又对奚玉生刮目相看。 “过奖过奖。”沉云欢难掩笑容。 宋照晚忽而伸手,捏起沉云欢的一缕卷发,说道:“哦——我道云欢姐你看着怎么有点变化,原来是头发变卷了呀,这是怎么做到的?” 沉云欢自己也忘了,醒来时就已经变成这样,“火烧的。” “不仅人厉害,头发也厉害,被火烧了之后竟然只能烧卷而烧不断。”宋照晚惊叹。 沉云欢得意死了,对这左一句夸赞右一句夸赞十分受用,不过短短几句话,觉得已经与这二人成为好友,相当欣赏。 奚玉生先行一步,去安排酒楼,临走时说会安排马车来接他们,到时候以天机门的玉牌联络。宋照晚也暂时告辞,拿了名次后要先去见过师父和族人,随着二人的离去,又剩下了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 不远处站着围观她的人太多,极为吵闹,沉云欢难以久留,带着师岚野寻僻静之处。 路上沉云欢道:“没想到这奚玉生嘴巴倒是甜,难怪人人都与他交好,这种夸人的本事实在厉害,谁不喜欢?” 师岚野未曾说话,神色虽然依旧平淡,但眸中仿佛沉着郁色,显得整张脸如覆寒霜,莫名有几分阴沉。 沉云欢见他未答话,关怀询问,“为何脸色那么臭?难道是我方才不在时又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师岚野回了一句,而后又慢声道:“我会熬糖,可以给你做糖棍。” 沉云欢遇上了今日最让她欢心的事,当即抓住了师岚野的手腕,向他确认:“当真?” 师岚野:“嗯。” 沉云欢说:“那你今日就给我做。” 师岚野问:“与他比之如何?” 沉云欢疑惑道:“与谁比?” 师岚野淡声,“方才那位恨不得将金块都挂在身上的人。” 沉云欢觉得他的说法有些苛刻了,但奚玉生的确是恨不得把“富”这个字写在脸上的人,所以也并没有纠正,只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而后一本正经的评价道:“你这本事,比奚玉生的稍微厉害一点儿。” 而后她又背着手,用不怎么重的语气假模假样地批评道:“师岚野,你怎么什么都要攀比啊,也就只有我能包容你了,若是旁人定会觉得你小心眼。” 第26章 春猎会(四) 师岚野似乎并不在乎别人说他小心眼, 他将视线落在沉云欢的后背上。 她走在前面,双手负在身后,脚步轻快, 心情看起来很好, 似悠闲散步。方才她站在高台之上, 四面八方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皆将目光汇聚在她身上,无不对她发出惊叹议论。 师岚野站在最后, 与她不过隔着十几丈的距离, 却又像隔着天堑。云端和泥尘, 对沉云欢来说是一步之遥,她跌下来, 又轻而易举地走了上去, 而师岚野却一直站在山脚,不过就是站在人山人海里仰望她的, 那些人群中的某一个。 沉云欢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卷发轻摆, 她转过头来望着师岚野,故作严肃道:“走那么慢做什么?故意想让我停下来等你, 不就是说了你两句, 况且我是说别人会觉得你小心眼, 我又不是那种人。” 师岚野道:“我并未在意。” “那还不快些跟上我。”沉云欢冲他招手, 又道:“若是被人发现了, 又会把前路给堵住,那些人为了拦住我什么地方都钻,缠人得很。”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0节 这话说起来又像她故意炫耀自己很受欢迎似的, 但沉云欢都是实话实说,好在师岚野也并未露出那种质疑的神色,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追上她。 奚玉生的行动力很强,他说做东安排沉云欢吃饭,两刻钟后气派华贵的马车就来到了沉云欢的面前。前头驾车的马一黑一白,生得高大健壮,马车上又嵌满了玉石珠宝,十足彰显了奚玉生的富贵家底。 沉云欢上了马车,里面更是享受,座上铺着光滑的狐狸皮,车角挂着小香炉,中间的桌上摆了各种糕点茶水。这样的奢靡,沉云欢便是从前也不曾体会过,主要是她出行基本都是御剑而飞,很少坐马车,便不会精心布置。 二人乘坐马车,没多久就来到了汴京城最为出名的酒楼,早早就有人站在外面迎接,恭恭敬敬将二人带上三楼雅间。 这酒楼建得高,名声既然如此响亮,其中的奢华与热闹自不必说。 奚玉生在雅间等候多时,见二人进门,当下起身行了平礼,请着二人入座,并吩咐可以上菜了。这雅间算不上特别大,随从守在外面,桌上只坐了沉云欢三人,显得十分宽敞。 奚玉生倒了茶水,挽袖推到沉云欢和师岚野的面前,温声道:“尚有二人没来,烦请稍等片刻。” 沉云欢道了声多谢,浅浅喝了一口,道:“无妨,我先向你打听些事儿。” 奚玉生笑眯眯道:“云欢姑娘莫着急,在下知道你想问什么,特地请了一位贵客,待他来了你问他便可。” 沉云欢颔首,便依言耐心等待,不再追问,只是跟奚玉生聊了些稀松平常的客套话,期间师岚野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未开口说话。 随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又有人叩门而入,进来的是宋照晚和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 奚玉生起身相迎,对那男子行平礼,道:“顾师兄,你那么繁忙我本不应该请你走这一趟,只是我有位朋友……”他说到一半,转身抬掌指了一下沉云欢,继续道:“她有些疑问,恐怕只有顾师兄能解答。” 来人相貌年轻,皮肤呈麦色,五官生得俊朗硬气,身着天机门宗服,几步走进来,对沉云欢颔首:“沉姑娘,听闻你今日又在争猎台上出尽了风头,看来修为比之去年更进一步。” 沉云欢认识此人。他名唤顾妄,是天机门内十分出色的弟子,去年还参加了春猎会,在夺魁时败给了沉云欢,成了第二,今年应当没有参加春猎会,而是加入了负责维护春猎会秩序的卫队。 她拱了拱手回礼,很是随意道:“我当是谁,还准备以大礼迎接呢,谁知是顾公子,你我已是旧相识,就免了这些客套话吧。” 沉云欢说免了客套话,实则这一句都是客套话,因为她从未以什么大礼迎接过平辈之人,不拿鼻孔看人已经算是礼貌。顾妄与她打过少许交道,知道她向来是这种不羁的性格,笑道:“那是当然,请坐吧。” 几人一落座,宋照晚立即道:“快些上菜,我都等不及了,这家酒楼的酱肘子特别香,我以前来吃过一回,念念不忘许久。” 奚玉生接话:“特地给你点了。” 宋照晚高兴,随后眼珠一转,对顾妄道:“顾妄哥,今日既然你来了,就不该让玉生哥哥来付账了吧?” 顾妄是奚玉生的同门师兄,当下点头,“自然。” 这酒楼里的物价比寻常的酒楼贵不少,奚玉生又向来花钱如流水,点的都是酒楼里的招牌菜,当即与顾妄争起来,表示这顿是要请沉云欢的,一定要他出钱。 顾妄也是个死心眼,认为自己是奚玉生师兄,哪有让师弟请吃饭的道理,于是不同意,二人你来我往,在桌上开起辩论赛,挑起争端的宋照晚却一边吃着盘子里的糕点一边看着热闹笑得开心。 最后还是沉云欢等得不耐烦了,一锤定音道:“就让奚公子付账吧,他手指缝里流的都是金子,就算今日这饭钱你给了,他也会在别的地方还给你。” 这话十分在理,顾妄也知道这小师弟平日里在师门到处散财的德行,便不再与奚玉生争,转而问沉云欢:“不知沉姑娘有何事要问?” 沉云欢道:“那日在村落里我破幻境醒来,看见你与扶笙交手,后来因其他事先走一步,你将她可抓住了?” 顾妄提到她,神色便十分严峻,“并未。那女魔头的术法极其诡异,难以预料,我带去的弟子尽数被她害死,最后还是让她逃了。” 沉云欢佯装可惜,旋即才引出正文:“实不相瞒,我在幻境时曾无意发现,那村南的小庙之中非常古怪,似乎布下了古老阴邪的法阵,逼得全村之人皆死在那处,我怀疑是有仙门之人暗中作乱,此事顾公子可有探查到?” 顾妄眉眼一怔,对沉云欢知道这些有些惊讶,随后又觉得沉云欢便是知道也不该稀奇,于是道:“的确如你所言。” 宋照晚倒吸一口凉气,惊诧道:“不会吧?会不会是有什么妖邪作乱,故意伪装成仙门中人呢?” 说起来,奚玉生也想到一桩怪事,道:“如此说来我也觉得奇怪,那幻境一重又一重,真假难辨,我不知在何时晕了过去,但醒来时却毫发无伤,仿佛只要对幻境中的那邪物没有恶意,便不会受到攻击,这种妖物不该出现在春猎会的狩猎区域才对。” 顾妄道:“确实如此,几年前天机门曾去那处探查过,但不知那些人出了什么纰漏,并未探查出庙下面修建的邪阵,只以为是靠近妖阵才受了些影响,草草列为禁地了事。” “若我猜得不错,那阵法应当是子母阵吧?”沉云欢问道:“我若没记错,这种阵法的发源地是蜀州,传闻古时蜀州人盛行养一种名为子母蛊的虫物,子母阵便是由这蛊得名而来。” “什么?竟是与我们蜀州相关?”宋照晚大为吃惊,说话时口齿不清,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糕点咽下,兑了一口水,又匆匆道:“云欢姐,你连这都知道!也太过博学了。” “好说好说,只是去的地方多了,到处听一耳朵,自然就记住了。”沉云欢笑笑。 而顾妄却是看着沉云欢的眼神忽而轻微一变,没有立即回答问题,只是道:“说来也巧,前几日我收到消息说村落那里出了点状况,赶去时发现那里落下的封路石全被砍碎了,不知沉姑娘可知道些什么吗?” “那谁知道,这年头不就是这样,人人手里一把刀,没事就爱砍点东西,若是村里没什么大碍,我觉得也不必追究。”沉云欢被怀疑,且确实是做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但她却表现得十分坦然,并且真诚地劝告道:“不过我觉得天机门也有些懈怠,既然村里的事不便披露于世,合该好好守着才是,留几块破石头有什么用。” “……”顾妄道:“那是天机门炼化出来的最为坚硬的灵石,画地为牢,内外坚固。” 沉云欢心说这就尴尬了,都怪我太厉害,随手就给砍坏了,于是朝师岚野看了一眼。师岚野似乎接收到这个眼神,终于开口说了进雅间的第一句话,“我们未从村子经过,在后山破了万妖封印之后,便直接御灵飞来城内,所以并不知那些石头被谁毁坏。” 这话题引得极其好,奚玉生和宋照晚听闻同时震惊出声,就连顾妄也露出了怔然的神色,视线一齐落在沉云欢身上。 奚玉生疑惑道:“万妖封印?!此为何物?” 顾妄也一下就站起身,道:“那阵法破了?可是我前几日去村中时,没见有妖物出没,若是封印阵破了,汴京恐怕会有大乱,你们既知此事,应当一早就告知天机门。” 他说着就要走,仿佛此事十万火急,耽搁不得,但沉云欢却将他拦住,“乱不了。” 她跷着二郎腿,脚尖晃了晃,语气很是随意道:“里面的妖怪已经被我杀光了,不然你们以为我这一万七千分从何而来?” 顾妄微微皱眉:“当真?那可是古时封印,距今已有二百余年。” “绝无半句假话。”沉云欢笃定地说完,又意识到不能这样承诺,因为刚才她还说了一句假话,于是补充道:“关于这些妖怪。” 顾妄道:“若此事为真,沉姑娘便是为人间除一大害,此前天机门屡次想肃清这阵中之妖都无从下手,没想到沉姑娘竟做到此事,待我回去,定会向天机门禀明此事。” 紧接着宋照晚和奚玉生也对沉云欢赞不绝口,她笑得嘴角就没落下去过,还要说:“小事罢了,不足挂齿。” 师岚野看在眼中,墨黑的眸中似搅动起来的湖水,不再平静无波,泛起点点涟漪。他本就寡言不喜说话,这些人又一句接着一句,因此他就更为沉默,仿佛不是这桌上的人。 其后酒楼的下人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将菜摆上桌,很快便摆得满满当当,几人相互客气了一下,开始动筷吃饭。 吃起饭来,说话的时间便少了很多,雅间稍微清静不少,但交谈声仍旧不断,沉云欢更是桌上的中心人物,其他三人轮流与她闲聊。 师岚野低头夹菜,那些话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情绪。 忽而他碗里多了一块炖肉,掀起眼皮看去,沉云欢正收回筷子,歪着头朝他问道:“为何不吃肉?光吃这些绿杆子菜干什么?你又不是真的老牛。” 第27章 春猎会(五) 沉云欢从来没有在桌上给别人夹菜的习惯, 她从不担任照顾别人的角色。 只是师岚野从进来之后话就寥寥无几,好像从雅间中隐去了声息,虽然他平时也很安静, 但终归是让沉云欢察觉了不同。她隐隐从这不同之处中察觉到了一丝来自师岚野的微妙情绪——他似乎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但沉云欢要打听消息, 并且要探知天机门那些老家伙们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所以这场饭席在所难免,于是给师岚野夹了几块她觉得味道很好的炖肉,稍微表达一下自己的关怀。 师岚野看了沉云欢一眼, 低头将那几块肉都吃尽, 眉眼好赖舒展了些许。 一顿饭吃下来, 沉云欢从顾妄的口中得知,村中阵法的事的确可能是仙门之人在背后谋划, 但尚不能确定与沧溟雪域的封印有关, 还需继续探查。 对于顾妄给出这些信息的回报,沉云欢也说了一条较为重要的线索, “我在幻境中曾看到一封信,那封信表面上是以那对双生姐妹中的姐姐所写, 实则字体娟秀工整, 不像是几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字,所以我认为在村子出事之后, 有人曾去过那里。” 沉云欢排除了天机门的人。若是他们在前几年去的时候发现了村子里有个妖邪, 又杀尽了村里的人, 自然不管它有没有害人的心思, 当下便除之, 所以她认为天机门的那些人在去村子的时候因为自身能力不够,或是探查得疏忽从而根本就没发现村里发生了什么。 如此一来,帮助姐姐留下信的就另有其人。发现妖邪而不除, 发现邪阵而不报,除非那人本身就是个妖邪,又或者那人与布下邪阵者有着莫大的关联。 顾妄立即也想通了这一点,意识到这个信息很重要,当即放下筷子道:“那沉姑娘可知那信在何处?” 沉云欢刚想说信没了,后来去找的时候没找到,但脑子又转得飞快,立即反应过来,改口说:“不知,应当就在村里,你派人再细细找找。” 顾妄颔道:“那沉姑娘可还记得上面的字体是什么样的,能仿写出来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粗略看了一遍,若是再见到定能认出,但让我仿写,恐怕没那个本事。” 顾妄也不勉强,只道回头一定仔细探查,暂且将此话揭过。几人吃了一顿饭之后,在酒楼门前分别。 宋照晚和奚玉生很是不舍,多番邀请沉云欢前去与他们所在的地方同住,毕竟有奚玉生这个大财主,居住环境绝对差不了,但沉云欢还是摆手拒绝,只道不喜人多之地。 实则是沉云欢需要一个僻静之地来练习掌控刀中的妖力,在未上擂台之前,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身上带了把妖刀,否则又要嚷嚷着将她打为妖女。 分别之后她与师岚野在城中转了半天,最终在城北的郊外花了二两银子暂租了一个小院,因地处偏僻四周没有邻舍,虽然屋中许久没有打扫灰尘堆积,但好歹清静。 一进屋,师岚野就开始闷头打扫屋子,沉云欢则站在院中反复练习将刀中的妖力引到身上的过程。 扫帚的声音唰唰响起,鸟啼声从头顶滑过,偶尔几阵风从院中掠过,沉云欢觉得仿佛回到了先前在仙琅宗山脚住着的时候,能在如此繁华热闹的汴京中感受到这份宁静,也算难得。 等师岚野将房间都收拾好,二人又去街上买了被褥等必用的东西,不过沉云欢今日在高台上从锦囊里扒出了不少银子,知道师岚野手里钱很多,所以在她的要求下,还买了不少街头的小吃。 坏就坏在沉云欢并不是爱吃那些东西,只是想每个都尝一尝,因此许多她咬了一口就觉得不好吃的东西都由师岚野捡着吃,回到住处时,师岚野感觉那些甜腻腻的东西糊住了他的嗓子,咽不下去,连喝了好几口水。 这实在是陋习,但师岚野也不想说什么。 他去了厨房,将买回来的甘蔗捣出汁水,以布过滤干净,然后倒入锅中大火熬煮,开始为沉云欢熬糖。他还买了一些新鲜的竹子,节节砍断,从里面削出细细的长棍,以方便裹糖。 沉云欢在院中练了会儿刀法,很快就闻到了空中飘散出来的那股甜腻的味道,当下收了刀闻着味儿就钻进了厨房里,看见师岚野点着灯,站在灶台边上削长棍。 沉云欢一只脚踏进去,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退出,转头去屋中搬了个凳子出来,小跑回到厨房,也在灶台边坐下来,看着锅里已经渐渐煮得有些黏稠样子的甘蔗汁,问道:“这东西能煮成糖?” 沉云欢熟知天下仙门的术法,更懂得如何应对百般利刃的攻击,偏门的妖邪迷鄣也难不倒她,却不知甘蔗汁能熬糖,此时端坐在灶台边,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来看去。 烛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出她眼底的期待,让师岚野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做什么糖棍,而是在做这世间最厉害的宝贝。 他道:“会越来越黏稠,只要熬煮到一定时间,就可以缠在棍上。” 沉云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伸手,破天荒地主动从师岚野手上接活儿,说:“给我吧,你去熬糖,这些小棍我来削就好。” 师岚野抬眸看她,简直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但见她的手一直伸着,也不好说什么扫兴的话,便将手里的小刀递了过去。 沉云欢以前也没做过这种看起来很没有用的细活,但奈何学习天赋太强,上手极快,削断了两个之后立即就能精准掌控手中力道,将小竹棍削得越来越漂亮。 师岚野掌着勺,在锅中缓慢搅拌,汤汁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开始冒密集的小泡泡,声音在窄小的厨房中尤为突出。灯下二人的身影各占一边,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在宁静的夜色中做着自己的事情。 等锅里的糖汁完全黏稠到拉丝的状态,师岚野便弯身关上了添柴的洞口,将火势控小,准备开始缠糖。一转头,沉云欢仍旧在认真削着,但面前的灶台上已经堆满了小竹棍,像是一座小山,甚至把师岚野想用来做竹筒饭的竹子也削了。 他沉吟片刻,俯身过去握住了她正动作的手,将小刀拿了回来,说道:“已经够了。” 沉云欢刚好削完了手上的一个,小竹棍摞在一起,数量十分可观。 “我觉得今日我拿了第一,在那么多人面前扬眉吐气,合该奖赏些什么东西,但是鉴于你也没有什么稀世法宝,就姑且用这些小人糖代替了。”好像不这么说,就会显得她很贪吃一样。 师岚野颔首,道:“缠完了这些糖就做晚饭,买了新鲜的菌子。” 在汴京这种富裕繁华的大仙城里,好处和机遇是非常多的,其中尤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可以买到各地的新鲜事物,那些刚采摘下来的东西只需要放入带有一丝灵力的箱子中,就能长久地保存。 沉云欢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将锅里黏稠的糖拉起来,然后卷上小竹棍,动作说不上快,但非常干脆利落,轻而易举就做出了跟先前买的那些一样的糖棍。 第一个做好,沉云欢赶紧伸手冲他要下来,含在嘴里,差点烫坏了舌头。味道并不一样,有可能是师岚野用的原材料比较好,是现熬现做,所以含在嘴里时不仅仅是甜,还有一些清新的香气,极其好吃。 卖糖棍的老头在沉云欢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她说:“等回去之后,你就做这种糖拿去卖,一定比他更赚钱,也不用再去做那些辛苦活了。” 其实她一直怀疑师岚野以前起早贪黑给人洗衣裳打扫屋子,或者是打铁,耕地之类的活,所以才累得平日里话都不想说,被欺负也觉得是正常。 只不过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免得伤了师岚野的面子。 沉云欢早已习惯师岚野时常耳聋佯装听不到别人说话从而不搭理的状态,本就是随口一说,却没料到他今夜话比平日多了一些,道:“我自有别的门路谋生,何须跟一个老人抢生意。” 沉云欢当即顺着话问:“你从前家里是做什么的?为何一个人在仙琅宗的外山呢?”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1节 师岚野语气平静道:“我生来便是孤儿,在仙琅宗外山,不过是想修行而已。” 沉云欢:“可是你连灵骨都没有,修行什么?也没见你拜师啊。” 师岚野回道:“修心,修性。” 沉云欢望着他的侧脸,察觉到他不想往下说,便停止了问话。暖色的烛光照在师岚野的侧脸,描摹出一张漂亮的脸,较之寻常男人而言,这张脸太过精致,纵然沉云欢见过不少被仙门中或者各州各地誉为美男子的人,却仍是觉得没人能与师岚野相比。 他好像沉寂千万年的湖水,深不见底,无法窥探。 沉云欢咬着糖棍,心想他或许从前也是什么世家大族的人,也是见惯了各种大世面,颇有见识之人,只是后来可能经历了残酷的斗争或者家族落没了,所以才会成了如今这种孑然一身的状态。 想来想去,眼看着师岚野将糖棍全部做好,沉云欢也没机会开口问,最后将所有的糖棍裹上油纸包,放入了灵袋之中保存。 随后师岚野又给她煮了菌汤面,烧水沐浴,这才算是结束了这样热闹的一日。 师岚野收拾了两间卧房,这对一直以来二人都同榻而卧的沉云欢来说很不习惯,因为师岚野的体凉,入睡前还会用凉水净身,所以躺在沉云欢身边时那股凉意令她极其舒适。 这样的情况以前并不明显,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夏季并未真正来临夜间睡觉算不上很热,还是沉云欢学会天火九劫之后,经脉受了影响,总之没跟师岚野同睡的头一个夜晚,沉云欢觉得骨头里迸发的热意越来越明显,连呼吸都十分火热,身体隐隐有烧起来的架势,在床榻上翻了半宿都没睡着。 直到她终于难以忍受,下了床捞起自己的枕头就出了门,前去隔壁师岚野的卧房。 第28章 春猎会(六) 沉云欢在先是从门缝里往里看了看, 屋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想来师岚野已经睡了。 她将耳朵贴在门板, 静静听了一会儿, 随后才动手将门给推开。师岚野睡觉时很安静, 除了呼吸声之外没有任何奇怪的杂音,房中静得落针可闻,老旧的门板发出摧枯拉朽的嘶声, 沉云欢低低啧了一声。 她左手抓着枕头,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见师岚野没有醒来或是向她询问什么,这才继续往前走。虽然房中昏暗, 但沉云欢如今已经重铸灵骨, 夜视能力比之前肉眼凡胎要强许多,很精准地看见了床的位置。 师岚野正睡在床的外面, 贴着床沿睡,身体躺得很板正, 面容安宁。沉云欢心里没由来一阵气, 自己被身体的灼热折磨半宿,他却美美入睡, 明明之前都是一起睡, 现在有条件了, 立即就分房了, 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遭了嫌弃。 沉云欢觉得, 自己的那间卧房完全可以用来当作洗浴房,这样师岚野就不用在黑灯瞎火的时候站在院中冲凉了。 她用左臂夹着枕头,脱了鞋子爬上床榻, 凌空一翻就动作轻盈利落地翻过师岚野,精准落入床里面的空位,将枕头摆上之后,仰面一倒。 很快师岚野身上的凉意就蔓延了过来,顺着她的皮肤沁入筋骨,驱散了一直纠缠着她的热气。沉云欢长舒一口气,这才觉得舒服点了,又稍微调整了姿势,将肩膀抵上师岚野的肩头,继而闭上眼睛,缓缓睡去。 沉云欢的睡眠是根据环境而定,就比如一开始被师岚野捡去的那段时间,她从昏迷中清醒之后,头几日夜晚睡觉都满怀戒心,虽然她没有明确表现,但师岚野可以看出来,因为夜间只要轻轻一动,沉云欢那沉在睡眠中的呼吸声就轻了,任何细小的动作都能让她立即醒来。 后来她渐渐熟悉了师岚野,对环境也适应了之后,再睡觉就放松许多,即便是师岚野起身穿衣,她也毫无察觉,睡得很香。 赶来汴京的那一个月,沉云欢几乎夜夜保持着随时醒来的状态,因为对环境的不信任导致她睡眠很轻,现在倒是好很多,许是太困了,她一闭眼就睡熟过去,连身旁的师岚野睁开眼,侧过身都没发觉。 师岚野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朝自己靠近,动作轻缓地拥入怀中。 沉云欢的身体滚烫,温度已经超出常人,抱在怀里像个大火炉,师岚野将她拥紧,一只手缓缓在她脊背上顺着,像是哄慰小孩睡觉一样,灼热的呼吸在他的胸膛蔓延。 她自己并未察觉身体的异样,并且没有因为师岚野的动作而醒来,抱在怀里的时候只下意识觉得那股令她舒适的凉意靠近,出于本能地向他贴近,枕上了他的肩。 夜色长宁,蝉声无尽,燥热的风掠过汴京,吹散了天上的云层,露出清亮的月光,探入窗子,照在窄小床榻上相拥而眠,互相依偎的年轻男女。 隔日一大早,师岚野就起床出门,要去买新鲜的菜给沉云欢准备饭食。汴京的街道极其热闹,正赶上春猎会盛状,不管走到何处都在议论与其相关的话题。 夺魁部分是所有人期待看见的环节,前一百名的争夺战会在场地里搭起的灵域擂台中进行,灵域一旦开启,外界便不会受到半点影响,城中的凡民也都可以去围观,所以在这个环节里,大部分的弟子都会将自己的看家本领拿出来,一方面是要取得胜利,一方面也是向世人展示其门派的术法,吸引更多的年轻弟子前去拜山求师。 这样难得的机会,造就了每一场比试都会十分精彩的画面。而前十名的弟子则更为特殊,但凡有人发起挑战,就会击响夺魁鼓,鼓声通过灵器运输而传遍全城,以此来昭告所有人。 不过这才四月初,夺魁鼓很少会在这个时候响起,在没有受到名次威胁的情况下,前十名都不太想主动发起挑战,毕竟就算今日打赢了,他日也有可能再被别人打下去,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到月底,进行一场一局定胜负的比试。 当然,沉云欢昨日以一万七千高分引出的热度仍居高不下,处处都能听到她的名字,所以属于她的那场夺魁比试,才是所有人最期待的一场。 和谁比,何时比,皆要看第二名,于是薛赤瑶也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 汴京城因春猎会而沸沸扬扬,被众人议论的中心人此刻坐在院中,一边咬着糖棍,一边将床架砍得粉碎,细碎的木头落了满地。 看见师岚野进门,一时站在门边没动,她便主动解释道:“可以省一笔买柴火的钱。” 沉云欢砍的是她自己房间的床,说是省,其实等走的时候还要给这房子的东家赔钱,毕竟这床不是他们买的。不过她料想那时候春猎会已经结束,她手里必不会缺银子,不过一张床,赔得起。 师岚野神色平静,什么也没说,将菜放去了厨房,动手收拾院中的碎木,于是沉云欢的寝房就变成了堆放木柴杂物的地方。 这当然也是沉云欢预料的结果,毕竟以师岚野这种闷葫芦的性子,就算是回来时发现她一刀把房子劈成两半,也同样波澜不惊,挽起袖子就开始修补。 不管怎么说,沉云欢夜间睡觉会难受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以一种不需要她主动开口要求与师岚野睡一起的方式。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在此清静地住着。 白日里沉云欢站在院中练刀法,几乎不出门,夜间也早早就睡觉,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师岚野除却买菜时会在附近的街上转一圈,大部分时间也在院中,要么是扫地洗衣,要么就静静坐着晒太阳,全城之中找不到比这二人更优哉游哉的人了。 奚玉生和宋照晚对于来小院作客倒是很积极,只是沉云欢的住处需要隐蔽,所以这两人每次来都偷偷摸摸,一步三回头查看有没有被跟踪。 宋照晚正好卡在问道榜的第十名,若想往前进名次,就只能朝上面的人发起挑战,所以目前城中仅有的三次夺魁鼓都是因她而击响。宋照晚希望沉云欢能去围观自己的比试,缠了她许久,最后沉云欢想着自己左右也没别的事,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宋照晚出自蜀州宋氏,乃是炼器大族,她手中那把蓝羽扇为上品灵器,是可以与不敬剑一争高下的宝贝,之所以屈居不敬剑之下,是使用者拉出的差距。先前在幻境里受了不小的限制,宋照晚无法发挥出自己的真本事,但在这擂台之上她便无所顾忌,将蓝羽扇的能力用到了极致,甚至能够呼风唤雨。 沉云欢站在人群中观看,发觉宋照晚的招式与她的性格大相径庭,狠厉而凶猛,若不是因为擂台之上是比试,对方恐怕早就命丧她的手中。 一场绵绵细雨落下,宋照晚赢得了比试,成为第七名。在一众鼓掌赞誉声中,沉云欢转身离去,前往春猎会的凌云楼阁。 凌云楼阁漂浮在半空中,流水环绕,云雾缥缈,是各个宗门派来的前辈们居住之地。连接地面的凌云梯有天机门的弟子在看守,见到沉云欢时却并未阻拦,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沉姑娘,掌门已等你多时。” 沉云欢摆了下手,并未大惊小怪。 天机门是由“窥天机,知神意”得来的名字,内传的术法是一种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法,民间流传极为广泛的算命卜卦,便是这神法的其中一支小术法的延伸。 换言之,这掌门人算得沉云欢会来找他从而早早就安排人在下方等候,这事儿一点都不稀奇。 沉云欢踩着凌云梯上去,眼前的景象就变得模糊,被云雾所遮掩。她并未停顿,继续大步往前走,行了约莫二十来步,眼前的视线便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被竹林环绕的屋宅,房门半开,像是特地欢迎沉云欢一样。 她走上前,抬手叩门,只听里面传来一人说话:“是云丫头吗?” “前辈不是早就知道了,何须再问。”沉云欢推开门,打眼就看见一个生得容貌俊俏的男子盘坐在院中,身前放着一张矮桌,上头摆了棋盘。他对面的位置是空的,为谁而留,不言而喻。 “也就只有你这丫头敢这么跟我说话,换作我天机门的弟子,进门就得栽一个跟头。”男子轻哼了一声,又道:“快来,先陪我下一盘。” 这男子便是天机门的掌门人,名为晏少知,他在二十六岁便修得一身灵骨,容颜常驻,只是为了显得德高望重,在外多以胡须花白的耄耋老人形象示人。 晏少知酷爱下棋,在沉云欢六岁那年去仙琅宗作客,机缘巧合下与沉云欢下了一盘棋,自那以后,他年年都会来找沉云欢下一盘,并且每次都会语重心长地对沉云欢说:“云欢啊,习剑能有什么前途,倒不如来我天机门,我将神法传授于你。” 沉云欢每年都会在棋盘上输给这位前辈,但每年也都会拒绝他的邀请,当然,今年主动来寻他,也不是为了进入天机门。 她合手行礼,正正经经道:“见过老前辈,云欢今日来,并非为了下棋,而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老前辈能答应。” 第29章 春猎会(七)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 沉云欢还对着棋局琢磨时,晏少知就道:“别看了,你已经输了。” 跟往常一样的结局, 沉云欢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将手里的棋子扔回去, 客套地说了一句:“前辈棋艺高超,云欢甘拜下风。” 她对下棋实在提不起兴趣,每年大概也就摸这一回, 不管是敷衍还是认真, 她总是会输, 但也不会因此在意,毕竟这不是沉云欢擅长的领域。 既然棋局已经结束, 她此行的目的也已经达成, 便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沉云欢站起身, 拱手再行一礼,说道:“前辈今日既答应了晚辈的请求, 希望到时候能说到做到, 不要临时毁约。” “我难不成还要跟你这个小丫头玩心眼?”晏少知将棋子一颗一颗收起来,想起心中憾事, 又恨铁不成钢道:“多好的苗子, 一门心思非要学剑, 若是你早听我的话来了天机门, 今日能落到这个境遇?” 这话说得, 好像现在她很可怜一样,沉云欢摸了摸腰间荷包里装了一大把的糖棍,笑了笑, “多谢前辈关心,云欢一切尚好。” 沉云欢反而觉得可怜的是以前的她,竟然不知道这世间有那么多美味,从前都是以灵力自补或是用灵丹补充身体,将这些凡间食物视为俗物,如今回头看,当真是极其愚蠢的想法。 告别晏少知之后,沉云欢也算是卸下心头的一件大事,踩着云雾下了凌云楼阁。路过夺魁擂台时,见上面几个灵域同时展开,打得正热闹,台下人山人海,无不振臂高喊,为激烈的比试鼓掌。 春猎会过后,各个门派的能人就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人界对这类问道大会一贯重视,这也是仙门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沉云欢回到小院时,宋照晚和奚玉生已经在院中坐着,还支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菜肴和酒,见到沉云欢之后便起身迎接。这两人实在太不客气,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后院,随时随地带着东西来吃一顿,沉云欢进门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 “这又是整的哪出啊?”沉云欢疑问。 奚玉生喜笑颜开,“照晚今日赢得了比试,前进到第七名,合该庆祝一下。” 宋照晚用力点头,并且对沉云欢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云欢姐,你去哪里了呀?有来看我的比试吗?为何我下了擂台之后就找不到你人影了?” 她被一左一右夹着坐了下来,面前被送上一杯酒,沉云欢一边接住一边道:“我看了啊,结束了我才走的,去办了点小事儿。” 便是这句解释也不够,宋照晚嚷着让她自罚了三杯,喝完之后才将此事揭过。酒是奚玉生带来的,并不烈,醇香而清甜,沉云欢喜欢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师岚野在厨房忙活好了最后一道菜,端出来的时候三人的酒杯都碰过好几回了,他将桌上的盘子挪了挪,把炒菌子放在沉云欢的手边,这才坐下来一起用饭。师岚野在饭食上似乎没有什么忌口,什么都吃,奚玉生给他倒酒,他也能从容地喝下。 正因为这副模样,奚玉生和宋照晚都觉得他十足高深莫测,难以亲近,更无法开口向他询问家世来历,只得在饭桌上与他客套几句作罢。 其后宋照晚提起了薛赤瑶,说她这些日子都没见踪影,不知道在何处偷偷藏着修炼,不知何时会向沉云欢发起比试。沉云欢抿了一口酒,此时面容已经染上微红,眼眸很亮但是又有些朦胧,似乎微醺,平日里稍微敛着的情绪此时也更为放松,她轻哼一声,道:“我早就算好了,她一定会在月底来找我比试。” 因为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一场比试就能分胜负,一旦任何一方输,就再无往上爬的机会。薛赤瑶一定会选在月底,那日在高台相见,不过才说了几句话的工夫,沉云欢就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忌惮,显而易见,薛赤瑶来参加春猎会夺魁倒是次要,首要目的便是要赢过她沉云欢。 说到此,宋照晚便愤愤为沉云欢打抱不平,“那些仙琅宗的弟子我看个个都是白眼狼,再怎么说你从前也是他们的师姐,为仙琅宗争了那么多荣耀声名,薛赤瑶一个刚进仙琅宗没多久的弟子又为宗门带来什么?他们反倒对你如同仇敌。” 沉云欢哪里会在意这些,从前在仙琅宗就与那些同门弟子不亲近,现在离开了宗门更是陌生人,但既然话都说到这了,她也就多说了两句,“这次代表仙琅宗来参加春猎会的那人,以前在宗门我要喊一声小师叔,他精心培育的亲传弟子在我十五岁时与我连比了三场,场场落败,最后脱冠交剑,自请退出宗门,下山回老家去了,所以自那以后他一直记恨我。”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我心胸宽广,并未与他计较。” 这话立即又引来赞誉一片,奚玉生与宋照晚连声道佩服,又由此牵出了许多沉云欢从前较为出名的辉煌事迹,将接下来的饭局变成了表彰大会,吃了许久才散席。 夜幕渐渐落下,沉云欢喝得有些多,走路都晃起来,几步来到门边,只觉得头晕眼花,也来不及去找凳子坐,马上就要往地上倒。 师岚野从后方过来,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扶住,带着去了床榻边,扶着她躺下去。 继而他转身点亮屋中的灯去了院中,片刻后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搬着凳子坐在床边,先将沉云欢的鞋袜脱掉,然后将水里的布巾拧得半干,细细给她擦起脸和手。 他照顾沉云欢很有经验,所以一些动作都十分顺手,擦完了脸又顺着颈子擦,再接着就是手和胳膊。 沉云欢歪在床上,被热气覆过眉眼,才感觉眩晕消退不少,睁着乌黑澄澈的眼睛望着屋顶,打了个小小的酒嗝,不知道在想什么,低低念叨一句,“何时到月底……” 师岚野并未理会,调整了位置换了条布巾,把沉云欢的脚也给擦洗了,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脚掌,看着她无意识地动了几下脚趾头,这才开口问:“这刀,你是哪里用着不顺手吗?” 沉云欢思绪涣散,好一会儿才思考了这句话,回道:“这把刀无可挑剔。” 师岚野声音平静,语气里却好似藏着一种难以令人察觉的低沉,“那为何你要执意拿回曾经的佩剑?” “佩剑?”沉云欢缓慢地眨着眼睛,好像心情很好,晃了几下脚,但很快又被师岚野给攥紧,脚掌亲密地贴着他的掌心,她却好像并未感觉到不适,只是语速很慢地说:“因为那是我的东西。” 师岚野低头给她的脚又擦了一遍,说:“刀也是你的东西,为你而铸,为你而成。” 沉云欢好似困了,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师岚野擦完了脚,将她半抱起来脱掉她的外衣,其后将她摆入床榻中,让她枕上了自己的枕头。 他端着水盆出门,反手关上门,站在檐下往空中望去。正逢十五,月亮又亮又圆,师岚野静静站着,披了一身清亮的银光。 其实还有些话没说完,师岚野还想问如果剑拿回来了,刀还要不要?同时他又觉得沉云欢实在是欠缺了一些珍惜当下的美好品质,不应该总是惦记着过去那些不值得入眼的东西。 只是沉云欢睡着了,这些不重要的话也没必要说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2节 师岚野站了半晌,忽而将头一偏,视线落在院墙的某处,精准地对上一双藏在墙后窥探的眼睛。 他的双眸平淡,如泼浓墨,漆黑不见底,墙外响起细微的声响,那偷看之人在顷刻间就被吓跑了。 师岚野将水倒在院中,拎着盆走到院门处,抬手往门缝上轻抚了一下,随后又去井边打水,脱衣沐浴,进房入睡,将身体烫成火炉的沉云欢拥入怀中。 接下来的日子,就连奚玉生和宋照晚二人都没来拜访了,或许是进入了五月下旬,夺魁之争越发激烈起来,城中隔三岔五都要响起夺魁鼓。沉云欢身上挂着的玉牌仍旧是一片沉静,她白日练刀,晚上睡觉,压根不出门,静静等着薛赤瑶发起比试,所以外界掀起的热议狂潮,支持薛赤瑶也好,看好她沉云欢也罢,都传不到她的耳朵里。 直到五月二十九这日,一大早沉云欢就爬起来,叼着糖棍在院子里转刀花,正研究自己什么身法配合招数看起来优美时,挂在她腰间的玉牌终于亮起来,丝丝缕缕的白光从上面迸发出来,同时远处传来夺魁鼓激烈的响声。 沉云欢咔咔咬碎了嘴里的糖,将玉牌摘下来一看,上面的刻字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这正是被挑战的标志。 “你还真等到最后一日。”沉云欢嘴角噙着笑,低声道:“就这么怕我吗?” 师岚野从屋中走出,看见她手里的玉牌,当下也知道是什么情况,顺手将门给锁上了。 就见沉云欢将刀缓缓合入鞘,手指沾了些水举在半空中,静静感受了一会儿,忽而神秘地哼笑一声。 这一场比试也是等了许久的,战意涌上心头时,她的眉眼比寻常看起来更加明媚,转而朝师岚野招呼,“走吧,咱们去看看这位与我齐名的剑修天才有什么本事。” 这场比试可谓是今年春猎会最受期待,最受瞩目的一场比试,因为夺魁鼓的声响敲得极其响亮,传遍汴京的每一个角落,造就了万人空巷的盛景。 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一路赶过去的时候,街道上不见多少人影,反倒是春猎会的场地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满满当当,摩肩接踵,哄闹声堪比一百个菜市场加起来还要吵。 老远就看见擂台中间站着一抹白色身影,那必是发起挑战的薛赤瑶,早早就立在上方等候,所有人都在寻找沉云欢的身影。这种场合下,换作其他人,但凡现身得慢了,都会有人说是不敢应战,而这种说法绝不会发生在沉云欢身上。 因为她是千家百门中,出了名的好战之徒。 第30章 扶摇(一) 到了五月底, 问道榜上的排名基本已经定下,薛赤瑶先前应了一战,守住了第二名的位置, 选在春猎会的最后一日向榜首沉云欢发起比试。 这是大部分人都能预料到的事情。 要说沉云欢在雪域闯下大祸, 连累那么多同门遭祸后又灵力尽失, 最后被仙琅宗革除首席弟子的名号到民间流浪,这样的传闻已经持续了几个月,甚至还有仙琅宗内门弟子亲口证明的消息, 就在快要坐实的时候, 沉云欢又突然出现, 带着数量庞大的妖丹,在春猎会掀起轩然大波。 其中备受关注的当然是薛赤瑶, 这位仙琅宗掌门的新弟子, 手握不敬剑,被誉为新生的剑修天才, 她若要取代沉云欢,则必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前提, 那便是她能够战胜沉云欢。 若没有战胜, 何谈取代? 这场比试犹如一座大山压在薛赤瑶的肩头,若赢了, 她就能踩着沉云欢的肩膀往上, 享受万众瞩目的荣光, 是人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若输了, 她声名尽毁, 沦为笑话,连带着仙琅宗的尊誉也要一落千丈。 所以薛赤瑶极其谨慎,选在五月的最后一日发起比试, 一场定输赢,让沉云欢输了之后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和时间。 薛赤瑶在沉云欢一入场的时候,视线就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如一个月前在擂台见面时相同,她身着雪白的衣襟与赤色长衣相衬,长发以木簪半绾,剩下部分则披在腰身。浓黑的卷发使她看起来更加与众不同,五官好似仙笔精心刻画,落在白皙的面上,端的是一张昳丽无双,嚣张无礼的脸。 沉云欢从前爱以金银玉石点缀自己,如今一身素装少了几分华贵,却更显利落干脆,气势迫人,便是站在拥挤的人潮中,也是万分瞩目的存在。 薛赤瑶要面对这样的对手,心中的压力巨大无比,无处诉说,直至今日上擂台前,她仍无法宽慰自己从容面对。 可那日她握住沉云欢的手腕时,分明就没有感觉到她体内有半点灵力,像是一副空壳躯体,与凡民无异。仙琅宗的所有内门弟子也足以证明沉云欢当时从雪域回来之后丧失了灵力,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绝对假不了。 可沉云欢究竟是如何做到斩获那么多妖丹的呢?又是为何那么有底气,敢向她当众宣战。唯一的可能,便是沉云欢身边站着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他从出现在人前开始,就已经被无数人明里暗里调查,不仅是旁人,就连仙琅宗也没有查明他的来历,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薛赤瑶想起姜夜师叔在月中时来找她说的事,说他们一直在暗中追查沉云欢的住所,想调查清楚她的现状,几乎找遍了整个汴京城才在郊外一所破旧的宅院里找到了她。然而他的弟子只是趴在墙头往里看了一眼,就立即被发现了踪迹,等他仓促逃离后再想回去给宅院做记号,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屋宅了。 这种奇诡之术,沉云欢并不会,所以只能是她身边的那个神秘男子所为。 姜夜师叔提醒薛赤瑶,待沉云欢上台时,千万留心她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奇怪的物件或是面相古怪之处,如若察觉不对,要在比试前及时向天机门禀明,切莫让沉云欢有可乘之机。 嘈杂的声音翻江倒海,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薛赤瑶负手而立,将视线收回,神态庄严地望着前方,静静等着沉云欢上台。 整个高台的方圆六七丈都是空草地,围观的人站于外圈,待灵域搭起后便会从擂台的四角照出灵域之中的情景,让周围所有人不管站在什么位置都能观赏到比试。擂台上空依旧是以凌云长廊环绕,站着各个门派的长辈,今日一战关乎春猎会的最后获胜者,是以无人缺席。 天机门的弟子守在各处,以方便管理秩序和应对擂台上的突发情况,若不是他们利用封路石搭了一条路出来,沉云欢恐怕一时半会还挤不进擂台上,因为此处的人实在太多,她毫不怀疑汴京城的人大半都来了。 较之薛赤瑶那严肃的姿态,沉云欢从头到脚都显出了“轻松”二字,嘴里叼着糖棍,手里甩着玉牌,完全没有要比试的样子,这样的态度难免让她看起来傲慢过头,引起了不少人的唏嘘。 可也正是这股恣意,让她站在台中央时尽现年轻的风华,跋扈嚣张,不可一世,凝成了令人望尘莫及的沉云欢。 沉云欢往薛赤瑶面前一站,像是跟人闲聊一般,“怎么选在今日?” 虽然她语气平常,不过随口一问,但这话落在薛赤瑶耳中就完全变了意思,她当然察觉到自己被沉云欢看轻,从而也认为这句话是在嘲讽她在春猎会快要结束才发起比试,当下脸上如覆寒霜,冷声道:“既然是我挑战你,何管我选在哪日?” 沉云欢笑了笑,“你不走运,选的时机不对。” 薛赤瑶被激怒,再难维持面上的神色,紧皱眉头,斥责道:“与你何干?少在此处虚张声势。” 沉云欢晃了晃手里的玉牌,“若是你直接认输,还有别的办法保住名声。” “少说废话,谁输谁赢,还未有定数,剑下见真章!”薛赤瑶在几句话的时间已经将沉云欢上下打量仔细,发现她除了腰间的那件武器和嘴里咬着的那个不三不四的竹棍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当下也不愿再与这傲慢之人多言,扔出手中玉牌。 沉云欢也抬手将玉牌抛出去,两块飞到半空中的玉牌忽而发出亮光,如同相互有吸引力一样猛然合在一起,千丝万缕的光芒迸发,开始迅速组成灵域。 台下爆发出高昂的喊声,夺魁鼓一阵快速地敲击,浑厚的鼓点声传遍整个场地,随着灵域慢慢组建完成,潮水般的声音就完全消失了,变得鸦雀无声,只余沉云欢和薛赤瑶站在当间。 灵域并非创造了新的地界,而是形成一层类似结界的屏障,将擂台与人群隔开,在灵域之中完全可以放开手去战斗,不仅不会伤及无辜,更不会让实体受伤,不论在里面伤成什么样,灵域解开之后都会恢复如常,这是春猎会比试的特性。 薛赤瑶素手一翻,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便被握在手中,剑刃划破空气,发出轻微的鸣响,已然进入备战状态,似乎随时准备刺穿敌人。 沉云欢的目光从剑上掠过,眸色平静,并无波澜,她右脚往后撤了半步,身子微侧,抬手冲她招了两下,挑衅十足,“来啊。” 薛赤瑶应声而动,白色的衣裙在空中一晃,起手便是弓步前刺,直奔着沉云欢的脖子而去。剑的速度非常快,薛赤瑶第一招因为被激怒,便是有心保留试探也朝了三分,神色不自禁染上狠厉。 沉云欢将上身往后一仰,第一下先避过剑尖,第二下便用双手同时锁住薛赤瑶的腕子,用力往下一拧,力道又重又快,躲闪不及必将是断腕的下场。薛赤瑶立时将手腕一转,顺着她的力道翻了个身,同时转变剑的方向,从下方往她的腹腔刺去! 只是这一招才刚出手,她腹部猛然传来痛楚,紧接着后背落下了极重的力道,薛赤瑶在刹那露出惊恐的神色,没想到这么近的距离,沉云欢竟然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同时做完肘击她腹部和旋身鞭腿砸在她后背这两个动作,快到她根本没有捕捉到动作。 意识到沉云欢的身法这般神出鬼没之后,薛赤瑶忍着痛想趁这一鞭腿的力量往前翻滚拉开两人的距离,却不想她只刚踉跄两步,就被沉云欢扣住了手腕,继而她右膝往上顶,重重撞上薛赤瑶的腕间,再以手刀猛劈,这两下动作合一,薛赤瑶只觉得右手腕在瞬间的剧痛过后失去了知觉,长剑脱手甩出。 沉云欢抬腿,往她后背上踹了一脚,直接将薛赤瑶踹出了一丈之外,连翻两个滚才堪堪落地站稳,身形狼狈不堪。 这些交手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沉云欢连腰间的武器都没拔出来,仅凭着一双手就卸掉了薛赤瑶手里的剑。 此刻她好整以暇地站在那,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口气轻慢,“薛赤瑶,你在想什么?不用灵力跟我打,你就是在找死。” 沉云欢与方才已经判若两人,她变得极具攻击性,或者说是露出了本来面目,漂亮的双眼里看向薛赤瑶的时候满是轻蔑,犹如看着脚下的泥尘,骨子里的倨傲显露无遗。 薛赤瑶狼狈地站直身,雪色衣裙多了个完整的脚印,手腕、腹部、后背仍残留剧痛,沉云欢出手时虽然没有用灵力,但也没有在力道上留情,换做寻常凡人这会儿骨头都不知道断几根了。 不敬剑落在她面前几尺之处,横在二人中间。从前只听闻沉云欢如何如何厉害,今日真正面对时,薛赤瑶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薛赤瑶这段时间听了不少关于沉云欢的传闻,其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面对沉云欢时,就算一万个警惕心中掺杂了一丝一毫的轻视,都将在她手底下吃到惨痛的教训。”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无数前人亲身体会后总结的实话。 “不敬!”薛赤瑶大喝一声,就见地上的长剑灵光一闪,猛地飞起来落入她手中,剑身散发出温润的白色光芒,很快就将她手臂包裹。 灵力形成的强风扑面而来,将沉云欢的长发尽数吹得往后飘起,衣摆晃动,薛赤瑶吃亏之后学聪明了,不再以剑术迎敌。 沉云欢盯着她,眸光染上凶戾,在薛赤瑶身影晃动的刹那也跟着动身。 长剑带着白色的灵光直冲沉云欢而去,照着她的头连刺三剑,沉云欢左右侧身闪避,最后一个后翻拉开距离。 薛赤瑶动用灵力之后动作快了不止一星半点,趁她在空中动作迟缓的阶段,猛然扫出一剑,剑气化作游龙凶猛地追着她扑咬,眼看着就要咬在沉云欢的腰身,却见她在落地的一瞬将腰间的武器抽出。 凭空一声锋鸣,墨刀完全出了鞘,被沉云欢反手挡在身前,与迎面而来的汹涌剑气正面撞上! 灵力在沉云欢的刀刃上被劈开,剑气瞬间化解,荡出一阵清风,拂过她眉间的碎发和赤色的衣摆,朝四处散去。 此时所有人终于发现,这位被人界仙门公认的剑修天才,拥有“十四州第一剑”美誉的少女,其腰上所佩戴的武器却并不是剑,而是一把笔直细长的墨刀。 第31章 扶摇(二) 沉云欢打小在人前露面时, 手里就抱着一把剑。 她在剑术上的进步和造诣都是旁人无可匹敌的,就连数位在剑道声名赫赫的老前辈见了她的剑法,也要称赞一句天纵奇才。 沉云欢长到如今的年岁, 还未在剑上败给任何人, 也正是如此, 众人看见她腰间别着那柄细长的牛皮鞘时,下意识以为那也是一把剑。 直到她站在灵域中的高台之上,抽出那柄通体如浸黑墨的长刀时, 才令台下所有人都哗然大惊, 声潮涌起。 沉云欢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她随意一翻腕,正手握着刀柄, 指向薛赤瑶。下一刻, 刀刃泛起轻微的灵光,仿佛墨刀晕染了空中的轻雾, 将锋利的刀刃拢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眉眼间染上凶戾, 目光锁定了薛赤瑶, 汹涌的气息在一瞬间迸发,待薛赤瑶提剑将要摆出应对的姿势时, 就见面前红影一闪, 沉云欢整个人消失在面前。下一刻, 薛赤瑶感觉到后脑生风, 利刃以极快的速度划破空气时发出尖锐的声响, 她来不及任何思考,仅凭着身体的本能往前翻身躲闪。 即便是这么快的闪避,薛赤瑶还是被削断了几缕长发, 刀刃几乎贴着她的后脑勺划过。继而她在空中旋身,出其不意回身刺出一剑,沉云欢动作非常快,似乎在她抬手时就已经看穿她的动作,轻松竖刀抵挡。 一剑一刀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沉云欢腕间轻转,以刀别住剑身,顺着剑刃往上狠狠刮去,只听两刃相磨发出刺耳的鸣响,直逼薛赤瑶握着剑柄的手。薛赤瑶迫不得已暂时松手弃剑,紧接着便是沉云欢动作迅猛的连招,刀刃劈下来时带着猎猎风声,尽数响在薛赤瑶的耳边。 她在这一刻终于切身体会到沉云欢的身法,尽管她将剑术改成了刀法,但还是没有完全褪去她在出招时的飘逸灵动,虽然落刀的时候力道很重,但招数的衔接之间几乎轻盈到无法捕捉。 薛赤瑶的身形顿时变得狼狈起来,她面对沉云欢连番的攻击,只能不停地往后躲闪,稍微速度跟不上就会在身上留下刀口,难以去维持自己的姿态。 沉云欢将薛赤瑶逼得不停后退,直至退到了擂台的边境,薛赤瑶无处可退吃了一刀,肩胛骨立即涌出大量赤红的血液,吃了这一刀,她才有空荡翻身从沉云欢身侧逃离,同时右手掐出手诀,白光一闪,不敬剑自远处飞来,裹挟着强大的灵力,直奔沉云欢的后背。 一阵凶猛的风被剑气带起,沉云欢立即转身,挥刀应对散发着巨大灵力的不敬剑,主动将战场从擂台边境拉到中央。薛赤瑶捂着伤势缓和了片刻,以灵力操纵不敬剑应对,不敢再轻易让她近身。 耀眼的白色光华在沉云欢周身进攻,寻找着她的破绽,只见赤色身影在千百光芒中翻滚旋转,像是舞动着飒爽的舞姿,墨色的刀刃时不时与剑相撞,爆发出汹涌的灵力和震耳脆响。 薛赤瑶略微恢复了伤势之后,将不敬剑召回手中,其后飞身跃至半空,再出手时便迸发了身体里浑厚的灵力,光芒凝结成一把巨剑,从空中往下刺。沉云欢双手攥刀抵挡,只觉得凶猛海浪扑面而来,这股灵力超出想象的强,撞在她的刀刃上时,她就意识到自己无法正面接下这一击。 这恐怕就是薛赤瑶被誉为仙琅宗新代剑修天才的原因,她的身法低劣,剑术一般,根本不像是常年习剑之人该有的招数,但扫出来的剑气醇厚刚硬,灵力充足,绝非一日而成。 墨刀被震得嗡鸣不断,沉云欢只觉得双手猛地一痛,紧跟着筋骨都震颤起来,短暂地失去了知觉,身体被整个撞飞,不受控制地往后摔去。 她听见自己身体各处的骨头响起咔吧声,但并未感觉到痛,在擂台上翻出几丈远,鞋底用力踩着地面摩擦老长距离,才堪堪停下来。 猩红的血滴落在地面,沉云欢的神识有一瞬的恍惚,抬起手背擦了擦,才意识到是自己的嘴角流血了。随后她就感觉到胸腔传来钝痛,双耳嗡鸣什么都听不见了,好似有什么压制着呼吸,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遭到了重击,一时竟察觉不出来。 她抬头望去,薛赤瑶的身影依旧浮在半空中,周身环绕着浓郁的白色灵光,手中的不敬剑威风凛凛地散发着剑气,她单手负在身后,雪白衣裙翻飞着,如遗世之仙,先前的狼狈姿态一扫而空。 沉云欢不明白薛赤瑶体内为何会有这么强大的灵力,但剑法却烂得出奇,这与她对修士的认知不符。 可是薛赤瑶也根本不给沉云欢思考的时间,持着长剑便飞来,挥舞起凶狠的剑气,朝她连环进攻。沉云欢将身体的速度调动到了极致,在闪躲的同时尝试朝薛赤瑶进攻,只是她有灵力形成的护身结界,沉云欢的刀刃看上去根本没有半点影响,反而会因为距离太近而躲闪不及,好几次险些完全吃中剑气。 灵光在台中频闪,赤色的身影如游龙般迅捷,在白光中穿梭,台下众人竭力拍掌,叫好声不断,高喊着二人的名字。 沉云欢的身法快如鬼魅,对薛赤瑶发起了轮番攻击也没能打破她的护身结界,偶尔被剑气扫到肢体就会传来剧痛,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震飞几丈远。二人的战斗一时间陷入僵持,薛赤瑶为了不让沉云欢近身不断调整位置,在擂台之中与她拉开距离,但沉云欢缠得很紧,刀刃频频劈下,就算是砍在结界上,那闷响也总让她心惊,惧怕沉云欢的某一刀落下时,砍碎她的结界。 她幻出灵力锁链缠绕沉云欢的双脚,减缓她的动作。这东西极其棘手,尽管沉云欢一瞬间就能斩断,但有会很快凝结出新的,不断地缠上她,沉云欢在灵锁的干扰下堪堪躲避几道剑气,最后却才转身躲闪时被灵锁拖住了脚步,当下没能躲开,后背正中一道猛力的剑气。 她的身体瞬间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狠狠摔在了灵域墙之上,落下来的瞬间吐出一大口血,脊骨,肩胛骨都发出剧烈痛楚。沉云欢掉在了擂台的边缘,重重摔下时发出沉重声响,刀也落在手边,好似整个人死在那了,一动不动。 台下尽是尖声叫喊,一时间各种纷杂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无比吵闹。 师岚野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于人潮中寻到了僻静一角,从灵域开始之后眼眸紧锁红色的身影,没有一刻丢失目标,此刻看着她静静躺在地上,平静无波的眸子终于荡出层层涟漪。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3节 一切哄闹声均不入耳,师岚野的眼里只有擂台边缘,那抹因为距离很远所以看起来很小的身影。 薛赤瑶见她没动弹,也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但没有放松警惕,仍然握紧了剑随时准备攻击。 沉云欢看起来好像是败了,她没有再站起来,但是灵域之中不存在意识昏迷的状况,直到对方提出认输,或是意识之中产生了确切的退意被灵域感知,才会结束比试,解出灵域。所以薛赤瑶仍保持备战状态,等着沉云欢反应。 剧痛席卷了沉云欢的身体,让她缓了一会儿才稍微压下了后背的疼痛。 不愧是她从前随身携带的剑,只是被剑气扫一下就这么厉害,要是被刺一剑还得了。 沉云欢抬手,往旁边摸索了几下,摸到了刀柄然后攥紧。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缓慢坐起来,血液将她的唇染得殷红昳丽,脸上却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仿佛这击重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沉云欢叹了口气,忽而又莫名地笑了一下,喃喃道:“倒是有几分功夫,我还说你不拿出真本事就别想赢我,看来我也一样。” 她手指收紧,以刀撑地,慢慢站了起来。刀身立即流淌出墨汁一样的轻烟,顺着沉云欢的胳膊开始往上蔓延,很快她的手腕开始出现漆黑的纹理,延伸到看不见的袖中,再慢慢爬上沉云欢的颈子。 黑雾越发浓郁,将沉云欢整个人包裹在其中,所有人惊骇地看着这一幕的变化。 与此同时,薛赤瑶感知到了空中散发出极为浓烈且强悍的妖力,迅速将整个灵域包裹,如奔腾的海浪一般朝她扑面。她手中的不敬剑感知到这股妖力,开始止不住地震颤,发出嗡鸣声响,状似尖锐的警告。 再一看,沉云欢几乎要被墨色的云雾掩埋,那股无比凶悍的妖力正是来源于她的身体。 她站在漫天妖气之中,脖颈爬上诡异的纹理,连带着眉眼也染上几分妖冶之气,于方才判若两人。 惊声四起,大部分人看出了沉云欢释放出了妖力,立即做出剧烈反应,朝着凌云楼阁大声叫喊,要求比试立即停止。楼阁之中的诸位门派长老也乱了起来,惊疑不断,面面相觑。 春猎会本就是以猎妖问道为主,向人界仙门弟子开放的大会,但沉云欢作为问道榜的第一名,却在最后的比试中用了妖力,这完完全全已经违背了仙门修士的意志,堕成妖物,于是台下此起彼伏,慢慢出现了“妖女”的声音,且迅速壮大。 天机门的掌门人晏少知位于长廊的正中央,周遭几人都是人界德高望重的灵尊,面对此等情况虽仍然保持镇定,但也同时将询问的眼神投向身边站着的晏少知。 毕竟天机门操办了整个春猎会,此时已经是比试的紧要关头,是喊停还是继续,不过是晏少知一句话的事。 第32章 扶摇(三) 晏少知身披宽大的白色衣袍, 衣襟袖摆以及各处都染着墨色,背后有一个很大的太极绣纹,臂弯中抱着一柄浮尘。他发须皆白, 头戴紫金冠, 胸口前以金丝所绣的天机门徽文正闪着微光。 他是天机门的掌门人, 亦是整个春猎会最具话语权的人。 台下哄闹不停,众人高喊着妖女,齐声要求停止这场比试。凌云长廊之中, 各个大门派的掌门长老也低声轻议, 毕竟此前从未出现这样的状况。代表仙琅宗出席春猎会的姜夜更是反应激烈, 连步走向晏少知,拱手道:“晏灵尊, 沉云欢借以妖力参与春猎会的比试与我道坚守之志相悖, 她此番妖纹缠身,恐怕是心志不坚堕入邪门歪道, 还请晏灵尊即刻终止比试,以防我门中弟子被这妖女所伤!” 此言一出, 便立即有几人紧跟着附和起来, “不错,此事非同小可, 恐怕与月前那个被毁坏的万妖阵相关, 应当立即将沉云欢捉拿起来审问清楚。” “吸取妖力壮大修为, 本身就是与妖邪无异, 沉云欢当不再是我们人族弟子。” “速速将她拿下!” 晏少知将这汹涌的声响收入耳中, 在一片高声的“妖女”叫喊中,目光落在灵域擂台之上。沉云欢此刻已经完全站起身,那股浓郁得好似泼墨的妖气将她从头到脚缠入其中, 顺着她的肢体蔓延流淌。这个此前被人界仙门谓之“第一剑”的天骄,曾几何时不管在何处,她的身体总是被浑厚纯净的灵力缠绕,放眼整个天下仙门都寻不出第二个人的灵力如她那般干净纯粹。 而此刻,她却变得浑浊不堪,在她的身后凝结而成的黑雾妖气隐隐能够看出那些古老妖族的虚影,密密麻麻,凝结在一起,拔高数丈。 晏少知眸色深沉,面容严肃,想起了半月前她曾踩着云烟而来,敲响他的门,拱手行礼说了一句:“见过老前辈,云欢今日来,并非为了下棋,而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老前辈能答应。” 晏少知算得她会走这一遭,没有立即答应,只问她有什么请求。 却见她立于院中,腰杆笔直,神采奕奕的眼眸发着光,对他道:“在晚辈比试那日,不管擂台之上发生了什么,前辈都不可叫停终止比试,直到台中有一人认输为止。” 这本就是春猎会的规矩,就算不用沉云欢所说也会如此,但她却专程走了一趟请求此事,那就足以说明这当中大不寻常。晏少知当时动了动手指,没算出来其中的未知因果,便以下一盘棋为交换,答应了沉云欢的请求。 现如今看见她全身裹缠的妖力,才算是明白沉云欢打的是什么算盘。 周围的闹声还在持续,终止比试的声潮越来越大,晏少知双眉轻抬,忽而轻轻甩动了一下臂上的拂尘,一束微光打出去,极快在空中幻化成巨大符箓灵纹,继而落在人潮之中。随后他淡淡道:“噤声。” 下一刻,整个场地鸦雀无声。 见此状,凌云长廊的众人也对晏少知的态度明朗,先前说话的几人虽未受灵咒影响也闭上了嘴,唯有姜夜不死心,急声道:“晏灵尊这是何意!难道要置我仙琅宗弟子的安危不顾吗?薛赤瑶是我师兄的亲传弟子,她若是受了伤,仙琅宗岂会轻易罢休?” 晏少知并未理会,反倒是他边上站着的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转头笑道:“灵域之内的比试伤不到实体,姜长老这是关心则乱了。” 姜夜找的理由站不住脚,马上就想换一个,极力反对沉云欢用以妖力参加春猎会的比试,只是话说到一半,他忽而失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姜夜神色难看至极,立即动用灵力去解除身上的灵咒,却毫无用处,长廊有几人侧身望他,眼中暗含嘲笑,叫他颜面尽失。 晏少知语气平缓道:“夺魁擂台向来是决出胜者才会结束灵域结界,诸位请耐心观赏比试。” 他的声音浑厚悠扬,传遍整个场地,解决了这突然出现的变故,其后再解开禁言灵咒,那刺耳的喧嚣声果真收敛不少。 灵域之中安静无比,不受外界声音的干扰。天幕不知从何时开始暗了下来,好似天穹飘来一片巨大的雨云,遮住了天日,空中起了微风。 沉云欢缓步走上前,妖气在她的身体周围旋转环绕,秀丽的及腰卷发随风轻飘,仿佛是风在为她造势。 “原来如此。”薛赤瑶冷眼看着她,此时好像终于找到了可以看不起沉云欢的正当理由,面含讥笑,“沉云欢,你竟然堕入邪道,灵力尽失成为凡民,就那么不可接受吗?” 沉云欢停在与她相隔两丈远的地方,没再往前,毕竟薛赤瑶一直警惕她的近身,若是再靠近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她随意地晃着手腕,转了几个刀花活动疼痛已经消减大半的身体,掌控好从妖刀中调取的妖力,继而抬眼冲她露出个笑容。 妖纹之下,沉云欢的面容更加昳丽,仿佛巧夺天工的仙作。她说道:“薛赤瑶,你有资格定义何为邪道吗?你这身灵力从何而来,你心里不清楚?” 薛赤瑶脸色骤变,惊得持剑的手一颤,险些没握住剑,失声道:“少胡言乱语!” “你剑法烂得出奇,剑招更是来来回回只会三四招,你此前根本就没有修炼过,甚至可能未入道。”沉云欢将刀缓慢抬起,墨刃涌出黑色光华,迅速卷上她的手臂,逐渐形成一个战斗的姿势,她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积攒了这一身的灵力,但今日,你败局已定。” 话音落下的瞬间,沉云欢的身体如全力出动的豹子,顷刻间就逼近薛赤瑶的身体,双手握刀,从上空往下猛劈。薛赤瑶自惊慌中回过神,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锋利无比的刀刃就悬在了脑袋上方,扑面而来的强大且混杂的妖气重重压上身体,仿佛从骨骼中发出了被震慑的哀鸣。 她立即捏指调动身体的灵力,反手抬剑挡住这狠厉的一劈。只听“铛”一声巨响,强悍的妖力与灵力相撞,以二人为中心发生了爆炸,引爆的气浪往外翻滚,二人的头发纷飞,衣裙滚滚。 沉云欢的状态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薛赤瑶匆忙应对几招,墨刃狠狠劈在剑上,将她的手震得止不住颤抖,最终只能先往后退拉开距离。沉云欢的身形神出鬼没,前一刻还在面前几丈远,下一个就出现在薛赤瑶的身后,身法利落刀法凶狠,戾气侵染了她的眉眼。 台上白光与墨色交织缠斗,冷硬兵器频频相撞发出巨响,两人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在灵域来回,短短几个眨眼的时间就能交手十来招。如此频繁的较量,很快众人就发现薛赤瑶的剑术以及身法都极差,若不是有灵力护身,她早就被沉云欢砍成了肉酱,与沉云欢飘逸的身法相比,她实在太过笨拙。 但薛赤瑶的剑招有相当厉害,她将不敬剑抛至半空,后翻数丈,指尖凝出白光,刹那间空中幻化出千百长剑,化作狂蜂乱舞,围绕着沉云欢攻击。其后她再以灵力凝结巨剑,长锁纠缠沉云欢的身体,仅仅站在几丈外就让沉云欢应接不暇,难以脱身。 不敬剑散发出绚烂的光彩,从黑雾中脱颖而出,好似雷云天幕下的彩虹,在浑浊的妖气中穿梭,仿佛在擂台上织就了一副“降妖除魔”的好戏。 沉云欢没想到薛赤瑶的灵力高深到了如此地步。每次在她觉得已经试探出薛赤瑶的极限时,她都能再次释放出更强更多的灵力,而沉云欢却无法一下子从妖刀中调取太多的妖力,再加上不敬剑原本就是妖邪的克星,这样强大的灵力压制对沉云欢本身就是负担,再有剑的加持,她很快就落了下风,受到剑气刮伤。 见沉云欢开始不敌,薛赤瑶飞身上前,将剑握在手中,再次与她近战,剑刃上携带着巨大灵力,每次一剑,群众都会爆发出高昂的呼声,仿佛她已经战胜了曾经擂台上的不败王者,实现了后浪推前浪的壮举,将沦落邪道的天骄击落。 沉云欢分明还没有倒下,没有认输,却好像比试结果已定。 天色骤变,方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却彻底暗下来,乌云遮了天幕,空中起风,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似乎一场雨落下,春猎会的魁冠便会易主,老天也会为天才的陨落而洒泪。 沉云欢躲闪不及被薛赤瑶一剑刺穿肩胛,血洒了满地,红得刺眼,退了数丈停下。 台下的叫好声连成一片,宋照晚、奚玉生和顾妄三人站在宽敞的高处观看比试,此时见台上形势如此,当下也顾不得追寻沉云欢身上的妖力从何而来,皆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宋照晚急得要死,脑门都出了汗,不停地用锦帕擦拭着,“这可怎么办啊?云欢姐不会真的要输吧?!” 奚玉生倒看起来镇定些许,唉声叹气了半晌,又对宋照晚道:“莫要在此刻唱衰,比试尚未结束,说不定云欢姑娘逆转绝境……”话虽然如此,但他的语气充满不确定,甚至越说越小。 “那可不成啊!我押了云欢姐很多灵石呢!”宋照晚的脸色看起来像是想哭,许是觉得这关头不是在意灵石的时候,于是又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呸呸呸,我是说我不希望云欢姐输!” “少安毋躁。”这二人从比试开始就一直未停过说话,叽叽喳喳吵得很,赶在这紧张的关头,顾妄也忍不住叫二人安静些,又道:“沉姑娘向来不打无把握之仗,她赶上台应战,必有其底气。” 顾妄没有将话明说,其实说白了就是沉云欢这个人太要面子了,好像生来就是把体面戴在脸上的,不能容忍自己在人前丢脸,所以但凡她上台,就绝对有了自己的底牌。 “不认输?”擂台之上,薛赤瑶见沉云欢狼狈至此,气势已比方才上场时强许多,已经将剑半收,认定了自己是十拿九稳的冠军,更在心里隐隐感激沉云欢动用妖力,为她赢来的荣光再添一笔辉煌。 沉云欢半跪在地,手捂着不停流血的伤口,另一只手以刀支地,撑着身体,同时以喘息不断平息身体的疼痛。 正想着如何回话让薛赤瑶能够不痛快时,她忽而察觉到空中有了风意,起初是只有微风,但雨云遮天,这会儿已经吹得将她长发和衣摆尽数撩起,且风力以非常快的速度变大。 这阵风赶过千山万水,匆匆自人间而过,终于来到了沉云欢的面前。 她抬头,手背擦拭唇边的血,弯了弯眼眸笑着说:“不,才刚开始。”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仿佛是天响应了召声,大风骤起。 火焰从她的刀尖开始燃烧,沿着墨刀往上,缓慢地在沉云欢身上燃起璀璨的烈火,她身后凝聚的妖力猛然拔高十数尺,百妖发出咆哮尖声。 薛赤瑶震惊地看着她身上的变化,见她身上逐渐燃烧起火焰的同时,空中原本浓郁的妖气竟然开始消散! 见状,台下众人自是不明所以,不知沉云欢此刻发生了什么变化,而凌云长廊上的诸人却都猛然变了脸色,连一派波澜不惊的晏少知此刻也难掩神色之中的惊愕。 宋照晚惊声:“呀,云欢姐怎么着火了?” 奚玉生的面容也尽是茫然,下意识转头求助身旁的师兄,“知识渊博的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云欢姑娘从前并不会御火术。” “这火焰……”顾妄的双眼中满是震撼,甚至瞳孔微颤,紧紧盯着擂台之上,惊惶道:“难不成,是天火九劫?” 第33章 扶摇(四) “师兄, 师兄。”奚玉生见顾妄怔怔出神,似乎知道些什么,嘴里的低喃又听不清楚, 便耐不住性子喊他, “你知道云欢姑娘这火是什么术法吗?” 宋照晚更是着急, 拽着他的胳膊摇起来,“你在做什么?快说话呀!” 顾妄惊觉自己失态,猛然回神, 转而对两人道:“我曾在古籍上看到过相关描述, 但也无法确认是不是我所猜想的那样。” 奚玉生连忙压低声音道:“师兄尽管说, 此处只有你我三人,就算猜错也无人知道。” 顾妄沉下眉眼, 肃声道:“你们可听说过天火九劫?” 天机门的万书楼, 被誉为人界最大的书卷宝库,收录了来自各地的书籍, 还保留了不少古时候留下的罕世孤本。顾妄平日里就喜欢去万书楼翻阅古籍,曾了解到万法本源。 说是如今这人界的所有术法, 都是凡人为了抵御妖邪, 壮大人族而借以世间万物的生灵钻研出来,归根结底也是凡人术法, 由代代相传不断衍生, 才有了如今这五花八门的类别。 但在上古时期, 有些被称为“人神”的人, 他们得天授意, 习得神法庇世,也是如今人界万法的本源。 起源于天,授之于人, 这些法术,被称作神法。 天火九劫便是古神法之一。也是那为数不多的古神法中,最为奇特的一种,非正非邪,是万邪克星,也是人间禁术。此神法分作三境九劫,下三境为风水木,中三境为阴阳星,上三境至今没有确切记载和事迹证明,传闻曾有人突破过上境,但皆是虚无缥缈,没有根据的说法。 这些古老神法本就得天授之,不可传承,经历过千秋万代,如今也早就没了踪迹,就连书籍上的相关记载也寥寥无几。现存的百家术法之中能够与神法沾边的,类如天机门的掌门人所习之法,也是根据古神法衍生转变而来,算不得正宗神法。 还有传言说,凡人之躯承受不住古神法,修炼天火九劫之人都不得善终,古往今来有不少人焚于烈焰之中,无人落得好下场,因此在失传的岁月里,天火九劫也逐渐成了人间禁术。 顾妄盯着台上,慢声道:“天火九劫可焚尽世间万邪,古籍上言,此火焰在炼化妖邪时会隐隐发出五彩光华,你们看沉姑娘身上的火焰,正是如此。” 宋照晚和奚玉生二人听闻,便同时朝擂台投去目光。 沉云欢身上所燃烧的火焰,在迅速炼化她体内的妖力,从而散发出极为夺目的光芒。与寻常的火焰不同,这样的火散发出绮丽的色彩,好似融入了世间万灵的颜色,在炼化妖力的过程中变幻多端,宛若古神补天之石散发的光辉。 风势不断加强,自四面八方而来,茂密的树冠齐声奏响,台下群人议论的嗡嗡声不断,凌云长廊的众人也惊疑失色,神态各异。 人山人海之外,师岚野立在郁郁葱葱的树下,满树的叶子纷飞哗然,吹动他浓墨长发,碎发掠过平静漂亮的眉眼,擂台上的一波三折,好像并未引起他情绪上的变化。 他微微抬头,视线落在无边的天穹,沉积的乌云已经遍布视野,分明方才还是万里晴空。他想起今日出门前,沉云欢站在院中打湿了手举在半空,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日会有一场雨,从而带来呼啸的狂风。 沉云欢等的正是这场烈风。 她在这一个月内,曾数次尝试修炼当日在万妖阵中所习得的天火九劫,但是这神法晦涩难懂,她又只是刚重铸灵骨,体内并未积攒多少灵力,因此每一次将灵力转化为火焰时都失败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4节 很快她就明白,要想修炼天火九劫的下境,就必须在擂台之上,大量调取了墨刀中的妖力之后,她的身体和经络的状态才能引起火焰。被火焰灼烧炼化的妖力开始涌入她的骨骼之中,化作丝丝缕缕的灵力,充盈她枯竭的灵骨。 她闭上眼睛,仿佛融入了风中,自由自在,不受任何阻挡,无孔不入。 霎时间,世间万物之声皆传入耳中,她听见了很远之外麦浪簌簌翻滚,茂叶哗哗飞舞,山洞传响,飞鸟高鸣,被风送了千里,化作力量走过沉云欢全身的经脉,与她融为一体。 薛赤瑶立于她的身前,见她开始了这种诡异绮丽的变化,不由得心生惶恐,此时也顾不得旁人会指摘她小人行径,见沉云欢一动不动,便要提剑上前,彻底击垮她。 谁知她不过脚步刚一动,呼啸的烈风便扑面而来,空中灼烧起来,燃起滚烫的热意,风里着了火,赤焰拔高数丈,以沉云欢为中心形成风涡,在她周身环绕。 沉云欢站起身,眼眸睁开时一抹红光似一闪而过,眉眼看似平静,却好似千军万马压境而过,薛赤瑶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气势,这股压迫和灼烧让她当即难以喘过气,忙捏起护身法诀不停后退。 狂风席卷人间,众人惊声不止,几乎都不知道沉云欢使的是什么招数,只有零星几人知晓内情。 “是天火九劫。”顾妄此时也已经笃定,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沉声道:“薛赤瑶要输了。她的选的时机不好,五月晴朗温和,晴空数日,偏偏今日骤起强风。沉姑娘应是要借风纵火,可谓天机相助。” 大风四起,火焰烈烈,沉云欢立身火海之中,身后凝结的妖气之中是刺耳的哀鸣和嘶吼,漆黑的墨刀被她握在手中,烈火在刀上炙烤。 薛赤瑶被空中的灼热逼得一再后退,双眸惊恐,面对这样火焰缠身的沉云欢,竟从骨子里迸发出了惧怕,握着剑的手隐隐颤抖,不得已将护身结界一再加强抵御空中的燎烧。 却见沉云欢慢步上前,每一个脚印都留下火种,咆哮的狂风从她的背后吹来,让一头浓墨般的卷发恣意飞舞,拂过精致的面庞,掠过满是倨傲的眉眼。 天火九劫·下境—— 沉云欢红唇轻启,淡声,“扶摇。” 下一刻,火焰燎上狂风,在空中渲染数十丈,如奔腾汹涌的火海呼啸着从沉云欢的身后冲出,直奔着薛赤瑶而去,在她完全来不及反应的空档,将她整个人淹没其中。 火焰乘风直上云霄,炽热在空中爆发,原本已经暗下来的天地也被这灼烧的光芒照亮,映在台下每一个人的眸中,似有撞破灵域,冲出擂台,覆盖天穹的凶猛架势,吓得众人本能惊叫逃窜。 幸而灵域并未破碎,擂台之中的烈火烧上九重天,在那些从世间各地汇聚而来的风中肆意,仿佛拥有焚烧一切的强悍力量。 薛赤瑶被四面八方的火焰包围,铺天的滚烫立即让她感到十分痛苦,即便有护身结界的抵挡皮肤也感受到了灼痛,可正当她想要召出剑阵抵御风火之时,沉云欢突然持刀而动,身形似乘了风的助力,快得无法捕捉。 她只觉得面前突来一股强劲的火焰,下意识抬剑抵挡,只听“咚”一声闷响,沉云欢的刀已经砍在她的结界上,紧紧有一瞬的停顿,沉云欢立即下了第二刀。 刀刃烧着烈火,刹那将结界砍得粉碎,薛赤瑶没有了保护完全暴露在结界中,刹那被火海淹没,身体各处传来的痛苦使得她尖锐地喊出了声:“啊——!” 白光自双手流出,重新将薛赤瑶包裹,沉云欢的刀却不肯留情,照着她的脑袋往下劈,落刀极重,火焰立时将她烧得皮肤溃烂,隐隐显出白骨。 沉云欢的火竟有着不可抵挡的气势,卷在刀刃上从上而下,毫无间隙地劈砍。 薛赤瑶毫无脱身的时间,只能忍着剧痛双手攥着剑柄,横在自己的脑袋上方抵御,那烈火之刃落在剑上,发出刺耳铮鸣的声响,震得她从腕间到手臂的骨头都痛得失去知觉。 沉云欢眉间染上狠戾,一刀比一刀响,一刀比一刀重,周身火焰流转,焚烧让薛赤瑶痛苦不堪,最后双腕竟发出“咔吧”一声,生生被沉云欢落刀的力道打折,握不住不敬剑而脱手。 沉云欢见她的剑已经脱手,便收了攻击,只将左手往她面前一指,火焰就乘风而去给她当胸一击,将薛赤瑶打得翻飞出去,狠狠摔在擂台边缘,倒在地上喷了一大口血。 空中燃烧的火焰在瞬间消失,万丈光芒褪去,只剩沉云欢立在擂台之中,赤衣墨刀,长发飘摇。 沉云欢知道战斗已经结束了,微微扬起下巴,对薛赤瑶道:“认输。” 薛赤瑶几乎被烧得面目全非,目光充满恨意,盯着沉云欢,她仍不肯认输,咬牙□□着几次尝试爬起来,但最终都摔下去,此时灵域判定她已经没有了任何还击能力,便开始分解。 很快灵域分解完成,二人从伤势状态也恢复如初,两块玉牌浮现在空中,其中属于薛赤瑶的那块玉牌从当间裂开,在所有人的眼前四分五裂,掉在地上,变成废石。 人潮汹涌的叫喊声再次冲入沉云欢的耳朵,万千人拍手叫好的声音齐响,惊叫声此起彼伏,恭喜和赞誉这位夺下了魁冠的胜者。 那些喊着“妖女”的声音似乎又消失了,能让沉云欢听见的,全都剩下了无尽的赞叹。 她低头,看见不敬剑就落在前方几步远,没有灵光环绕,仿佛只是一把很寻常但也很漂亮的剑。沉云欢走向前,弯腰将剑给捡起来,握在手中。 已经弃剑从刀的剑修天才,又重新拿起了她昔日的配剑。台下的声音渐渐小了,声潮褪去,慢慢静下来,众人都不知她要做什么。 第34章 不敬世间唯一 分明才几个月, 但沉云欢再次握住剑柄时,却好像翻过了许多年岁。 那些剑招刻在了骨子里,不管她再如何改成刀法, 握住剑柄的一瞬, 脑中还是立即浮上了曾经使用过千百回的招数。 不敬剑是沉云欢的, 这是天下人的共识,如今她战胜了薛赤瑶拿回自己的宝剑,似乎没什么不对。 薛赤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尽管身上的伤痕已经全部消失, 但那股灼烧的痛感似乎还隐隐残留, 让她脸色铁青,更何况败在这擂台上的打击对她而言是巨大的, 面子倒是其次, 她承载了仙琅宗上下的希望和师父的叮嘱,根本不知要如何回去交差。 眼看着沉云欢将剑捡起, 她咬牙道:“这剑已经是我的了。” 沉云欢轻轻一挑眉,“我们比试前的赌约, 你输了, 当然该履行约定。” 说话间,仙琅宗的几个弟子已经快速上了台, 两个女弟子左右站在薛赤瑶身侧将她扶住, 另有几个男弟子气势汹汹地站在边上, 顿时呈现出沉云欢一人面对多人的情形。 真是奇了怪。沉云欢心想, 她是赢下了比试, 又不是平白作恶,怎么这些人的神态看起来好像是在责怪她欺负人? 看着这几人欲言又止,想说什么但似乎因惧怕又不敢说, 沉云欢就故意晃了晃手里的刀,询问:“是谁想再跟我比一场?” “沉云欢,这比试尚无定论,你赢得不正当。”柳沼道:“你方才在比试时用的是妖力!我们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已堕入邪道,没资格参加春猎会!师叔已向上禀明,长老们会主持公道!” 其他几人赶忙跟着附和,并要求:“你快将赤瑶师妹的剑还回来。” 沉云欢对妖力一事也懒得向这些人解释,只是提及了不敬剑,她就得多说两句了,“这剑是薛赤瑶亲口答应了我的赌约,是我赢来的,凭什么让我交还?” “什么赌约?我们可不知,别是你自己擅自做主曲解了赤瑶师妹的意思。”柳沼说这话的时候,暗地里捏了捏薛赤瑶的手臂,暗示她直接不认此事。 话音落下,忽而从沉云欢的后方传来一道劲风,蓝羽扇从她的耳边擦过去,直奔柳沼,正中她的胸口,将人打飞摔在地上,其后蓝羽扇飞回。 沉云欢转头,就见宋照晚已经上了擂台,接下扇子后将下巴一扬,大步走来,“那日在台上的赌约,你们这些不知当属正常,毕竟你们连前一百名都没进。” 奚玉生落后半步跟在后面,来到沉云欢跟前先是朝她拱拱手,笑道:“恭喜云欢姑娘,今年又是榜首,这连续四年摘得魁冠的壮举,怕是往后多年也无人能够打破。” 沉云欢一手拿刀一手拿剑,不太好还礼,便冲他笑了笑说:“过奖。” 顾妄紧随其后,因身形高大又面容严肃,当即压了对面的气势,往奚玉生边上一站,沉声道:“灵域已破,即代表胜负已定,你们若是对春猎会的规则有何异议,可回去向你们师父或是掌门提出,将由他们与我天机门的掌门交涉,还轮不到你们当众在此质疑。” 宋照晚冷声嘲笑,“仙琅宗的弟子从前倒不见有这般寻衅滋事的小人行径,不知今年为何频频失了体面。” 宋照晚出自蜀州大族,顾妄又是天机门的得意门生,就算不看身世只论修为,二人在春猎会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仙琅宗一众弟子自然不敢招惹。 更何况其中还站着一位奚玉生。此人身份神秘,满身华贵,广结好友,便是天机门也对其相当礼重,此三人与沉云欢站在一处,莫说是仙琅宗弟子,就算是他们的师叔这会儿下来了,也未必能以前辈的身份压他们一头。 薛赤瑶见状,心知当时在台上定下赌约时那么多人做证,今日台下又聚集了人界各个仙门的人,已是不可能再拉下脸来不认,损毁自己和仙琅宗的名声,便抿了抿唇,表现出退一步的样子道:“我自然可以应诺,但若是不敬剑不认你,我也没办法。” 说完,她藏在袖中的手掐起诀法,念起召剑法诀,同一时刻,不敬剑开始嗡鸣作响,响应主人的召唤。 沉云欢紧紧握着剑,以灵力去镇压,不敬剑却抗觉得更为激烈,四溢的剑气充满攻击性,顷刻就在沉云欢手上划出伤痕,血流不止。 不敬剑仍是当初的样子,只是沉云欢这次握住它时,已经感知不到与它共鸣的灵智。 这是当然的,因为不敬剑已经易主,在它被赠送出去之前,自然要毁灭其中与沉云欢缔结的灵智,如今的它,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灵剑。 它认了旁人为主,自然要听主人的召唤。 宋照晚露出担忧的神色,“云欢姐,你的手……” 奚玉生轻叹,也劝道:“云欢姑娘,还是先将剑放下吧,免得手上伤得太深。” 同时擂台之下也纷纷低声议论,无数话语汇聚如海,扑在沉云欢的身上。听来听去,无非是沉云欢如今修炼妖力,沦为妖邪,已配不上这把斩妖除魔的宝剑。 薛赤瑶顺势道:“灵剑不认废主,如今就算你重炼修为,也早已不是曾经的沉云欢。” 沉云欢低眼,看着手上流出的殷红血液,顺着指缝往下滴落,有不少滑入袖中,剑柄也变得滑腻。她不断收紧力道,不敬剑就震颤得更厉害。 沉云欢入仙琅宗的时候,年岁还小,不知是不是与父母生离的缘故,不大喜欢亲近旁人,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 有一日,她坐在师父的身边仰着面往天上看,看见白云蓝天下飞过一行秋雁,云朵渐渐凝成了一把长剑的形状,于是开口用稚嫩的声音说:“师父,云欢想学剑。” 隔日师父就赠了她一把上品灵剑,自那之后,沉云欢再也没有将此剑离手。 又一年,大雪如鹅毛,沉云欢在斩妖中不慎将剑砍出个豁口,师父让她换一把,她不肯。她站在雪地里拿着小锤子敲敲打打,以冰雪淬炼,忙活了一天一夜,才将豁口补得看上去与原本没什么差别,只是由于她铸剑技艺不精,到底还是在剑上留下了一条细痕。 沉云欢抬起鲜血淋漓的手,将剑高高举起,越过头顶,朝着漫天卷积的乌云望去,在黯淡的天光下,隐隐还能看见她当年留下的一条细痕。当年她为了修补此剑,身上被雪浸透也无暇顾及,浑身都是冷的,但是看着修补好的剑时心头却是火热,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定,日后绝不会再让不敬身上出现一个豁口裂痕。 沉云欢在这十多年的修道之路上,每一场战斗,每一次胜利,都是不敬剑陪伴在侧,与沉云欢共享了无量风光荣誉。 如今她曾经的灵力尽数失去,不敬剑也认了新主,可笑的是,她给不敬剑赐了姓名,开了灵识,用十多年的时间让它成为一柄闻名天下的宝剑,而今他们却说她沉云欢配不上不敬剑。 没有这样的道理。 沉云欢松开了手,灵剑立即朝它的新主人飞去。沉云欢的眼睛盯着剑,持刀的手腕一甩,刀刃瞬间缠绕炽烈的火焰,热意翻滚,逼得左右两侧的宋照晚和奚玉生同时后退几步。 下一刻,她的身影就如风般奔了出去,几个大步之后高跃半空,双手攥住刀柄,刹那间追赶上了灵剑的速度。 薛赤瑶一惊,仿佛在这一刻看穿了她的意图,立即舞动双手释放出灵力朝着灵剑而去。只是这时候出手已经太晚,沉云欢与灵剑相隔咫尺,她的烈火之刃高举,照着长剑狠狠劈下,动作只在瞬间。 落刀之处正砍在当初那一条因她铸剑技艺不精留下的细痕上,只听一声尖锐巨响,滚烫的气浪在空中爆开,狂风飞舞之间,灵剑应声而断。 先是断成两半,其后细密的裂痕爬满剑身,而后“砰”一下炸开,碎成千万块,再也无法黏合,碎裂满地。 台下哗然大惊,仙琅宗弟子齐齐喊出声,就连薛赤瑶也大受打击,惊愕失声,完全没想到这把坚韧不摧的灵剑,只一下就被沉云欢砍断了。 沉云欢落地,踩在晶莹的碎片之上,若冰雪覆眉,眸中尽是寒霜,望着薛赤瑶道:“便是我沉云欢不要的东西,也断没有让别人捡去的道理。” 昔日沉云欢一剑在手,仿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不管在何地都令人仰慕追捧,今日她跌落山巅又站起,弃剑换刀,同样能登峰造极,足以向天下人证明她曾经所拥有的荣誉声名,靠的不是仙琅宗,更不是那把灵剑。 仅仅是她自己。沉云欢想做的就一定要做到,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她总是会赢。 沉云欢将手中的墨刀举起,朝着台下众人高声道:“这世间唯有一把‘不敬’,就是我手里的这一把。” 或许有许多人此前并不理解,但此时也明白过来,只有沉云欢的“不敬”,才当得上是天下灵器榜的第一,不是某一把剑,某一把刀,重要的是它为沉云欢的兵器。 于是世上就再没有不敬剑,只有妖刀不敬。 “我不再是任何仙门的弟子,今后便是逍遥天地的散修,不管我修习妖术还是神法,都不受宗门管辖,所以不劳各位费心。”沉云欢将墨刀缓缓收回刀鞘之中,抬眼对薛赤瑶道:“帮我向仙琅宗掌门带句话,我迟早会带着雪域的真相去找他。” 沉云欢说完,便也不打算在擂台上停留,抬手将覆在半空中的玉牌拿下,与此同时夺魁鼓齐声奏响,浑厚悠扬的钟声传遍汴京,昭示着今年春猎会的魁首诞生。 她朝宋照晚三人拱了拱手,约定晚些再见,一起喝一杯,得几人答应后才转身离去。 沉云欢拾阶而下,顺着来时天机门所铺设的路离开。台下闹哄哄一片,此时更是什么声音都有,又是精彩的比试,又是断剑当中下了仙琅宗的颜面,又是沉云欢用妖力之事没有后续,各种事掺杂在一起,议论声要掀翻擂台。 凌云长廊之上,晏少知轻抚着拂尘,看着沉云欢离去的背影,双眼一弯,脸上尽是笑意。其他仙门的长老也无法平静,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问个不停,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确认。 “不错。”晏少知笑着道:“她所使的,正是神法天火九劫。” 比起天火九劫,引用妖力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虽说此神法被列为人间禁术,但那也是没本事修炼的人以道貌岸然的理由强加,若当真有人得了天授修炼这万邪克星的神法,供起来都来不及,谁又能指摘一句她的不是? 她行过吵闹的场地,逐渐走到较为清静之处,眼眸左右转着,在周围寻找师岚野的身影。随后手指突然被捏了一下,她毫无察觉被猝不及防惊了一下,低头一瞧就对上了师岚野浓黑的眼睛。 他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来到了跟前,站在路阶下仰头望着她。 沉云欢朝他举起左手,正反翻了翻,给他看掌心和手背的伤口,此时也终于褪去了脸上的冷霜,表现出生气的模样,嘴角耷拉着,语气很不满,“这把破剑竟然不认我。” 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但先前流出的血不少,大面积染在白皙的皮肤上很刺眼。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5节 师岚野从怀里掏出了锦布,低头给她擦拭手上的血液。沉云欢下了一层石阶,身高与他齐平,又轻哼一声说:“是它先伤了我,我才砍它的,我有错吗?” 最后半句虽是问句,像是很虚心请教的模样,但却是万万不能说有错的。师岚野仔细擦着她的手,淡声道:“你自然没错,它也愿意被你砍。” 这话倒是说得让沉云欢心里觉得妥帖,她将腰间的玉牌拿出来给师岚野看,原先上面的金字“壹”,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冠”字,她道:“你拿着这块玉牌去找天机门的人,领那些夺魁后的奖赏,我懒得再去走一趟。” 有些血迹已经干了,擦不掉,师岚野就用锦帕暂时将伤口给包起来,然后伸手去接玉牌,扯了两下却见沉云欢不撒手。 一抬头就见沉云欢唇线拉直,脸色已经隐隐有了不满,便道:“恭喜夺魁,虽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但你在擂台有了新突破,也是一件喜事。我观仙琅宗那人的剑法,完全不能与你相提并论,这一场比试,你赢得理所应当。” 这话显然夸到点子上了,沉云欢瞬间眉眼一舒,尽管脸上没有笑意,语气却轻快不少,顺手将玉牌给了师岚野,说道:“不错,她剑法烂得出奇,根本不配成为我的对手。” 这对沉云欢来说根本算不上酣畅淋漓的战斗,薛赤瑶畏手畏脚,只仗着强悍的灵力保护自己,论起身法来根本接不了她两刀,十分无趣。 但今日妖力走遍全身经脉,烈火的滚烫浸染骨骼,那些赞誉和风光尽数翻过后,沉云欢此时也觉得疲累了。 她让师岚野转过身,然后踩着石阶伏在他背上,顺势揽住他的脖子,已经摆出了让他背自己回去的架势,但嘴上还是要说:“其实这场比试对我来说根本不累,非常轻松,只是剩下的路我懒得自己走而已。” 师岚野表示理解,低低应了一声:“嗯。” 然后将她背起往前行,所有喧嚣声都会在背后远去,他现在要带她回到安静的,只有他们二人的小院。 第二卷 牵丝偶 第35章 与天争道必受天罚 一场大雨落在汴京城, 疾风短暂地在城中停留,随后便带着沉云欢赢下春猎会,修炼神法, 亲手斩断曾经的佩剑, 当众宣布自己不再是任何仙门弟子的消息越过十万八千里, 以极快的速度在十四州传播。 凡风所过之地,皆落下了这些消息。 关于沉云欢的各种传言这数月以来经久不息,而今那些灵力尽失, 被仙琅宗逐出宗门的消息已经不再重要, 时隔千年岁月, 天火九劫重现人间,自然在人界千百仙门之中掀起轩然大波, 一时间各大门派都蠢蠢欲动, 开始竭力准备将沉云欢收入自己门下的事。 至于输了比试又断了佩剑的仙琅宗弟子,除却三两声嘲笑之外, 已无人问津。 大雨将歇,夜幕降临, 伫立在春猎会场地的巨大灵体已经换成了沉云欢当下的模样, 褪去华冠锦衣,她手持墨刀, 一头乌黑秀丽的及腰卷发, 仍旧是从前那恣意潇洒, 睥睨众生骄傲的模样。 奚玉生为沉云欢操办了一场庆功宴, 凭借着自己的人脉邀请了各个仙门的杰出人物, 在汴京第一酒楼摆了数十桌酒席,出手相当阔绰。 沉云欢从前也很少参加这种场合,往年赢下春猎会领了奖赏之后, 踩着剑就飞走了,惯常独来独往,今年情况特殊,她在无意间结识了宋照晚和奚玉生二人,此二人似乎对热闹的场合情有独钟,尤其是奚玉生,他的人缘好到夸张,几乎将半个人界仙门之中说得出名号的人都请来了。 在这种场合,不论真情还是假意,他们都要端着酒杯笑着对沉云欢道一句恭喜。 沉云欢便也端着客套的笑,举杯共饮,等应酬完一轮前来道喜的人,她就已经微醺,眼睛周围染上薄红,坐下时悄悄打了个小酒嗝。 她身旁坐着师岚野,对面则是穿着锦衣的奚玉生,桌上另有蜀州宋氏的宋照晚,天机门弟子顾妄,陇州望族昙闻戈、昙妩二人,少将军楼子卿,另有与沉云欢同为苏州人士并且在问道榜得了第四名的许乔。 这一桌男男女女都是当下人界之中赫赫有名,年少有为的人物,在当地都有一番荣誉,只有师岚野籍籍无名,且性子凉薄,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坐在这场宴席的核心人物,如今正风光无量的沉云欢身边。 两人甚至坐得很近,到了一对话就看起来像是窃窃私语的地步,沉云欢喝得脑袋有些晕,一些养成了习惯的小动作便不加掩饰地展现出来,比如吃到了不喜欢的食物,咬一口过后转手就给了师岚野。 因为师岚野之前经常吃她剩下的饭。 桌上几人将两人这动作收入眼底,心照不宣地无视,其中昙妩主动向她问道:“沉姑娘,此番春猎会落幕之后,不知你可还有旁的事要忙,若是得闲,我和堂兄代表崆阳宗邀请你前去陇州游玩,届时由我们崆阳掌门亲自招待你。” 陇州地处偏远,那里的人血脉混杂,就好比昙妩、昙闻戈这俩堂兄妹就与中原地带的人长得截然不同,他们鼻梁高耸,眼窝较深,眼睛是浅淡的灰绿色,不论男女都生得柔美。 沉云欢想了想,回道:“暂时没空去,我得去蜀州走一趟。” 听闻此言,宋照晚双眼一亮,因为蜀州正是她家,她立即接话:“云欢姐要去蜀州何处?可是要去锦官城?” 沉云欢道:“尚不知,我从前听闻炼器仙人方寇松隐居蜀州,此行便是想要去找他,向他求一个刀鞘。” 此事还要从白天下了春猎会的擂台之后说起,在师岚野背着沉云欢回去的路上,她的刀鞘突然炸裂,把她吓了一跳差点从师岚野背上摔下来。 不敬刀内蓄满了汹涌的妖力,又在擂台上被烈火煅烧,普通的牛皮鞘根本装不了它。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妖刀必须找到合适的鞘,一来需要镇压里面的妖力,二来则方便她随取随用,随身携带。 沉云欢其实也早就有为这个妖刀寻一个好鞘的想法,毕竟是她的武器,当然不能随便。方寇松此人在早些年间以炼器闻名天下,其一生都在钻研法器,甚至炼出了一件能够称之为仙器的宝物,因此找他锻造武器的人数不胜数。 只是年纪大了之后,他退出宗门在蜀州隐居,已有几年没了消息,沉云欢倒不一定能找到他,只是总要去蜀州碰碰运气,毕竟她想给自己的刀寻一个最好的鞘。 谁知奚玉生却道:“这可太巧了,你所说的方大师,去年还与我家中长辈有来往,我可托家中长辈写一封拜帖送去给方大师,如此也免得你去蜀州苦寻。” 此话一出,桌上众人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沉云欢一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奚玉生。 他身着雪白织金衣衫,长发绾起,所戴的白玉冠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玉兰花,又因面容白俊,笑意温和,一眼望去时还以为不是凡间人,仿佛来自天界。 平时出手阔绰,满身法宝,这些都算平常,奚玉生的交际能力也可以用他性子好来解释,只是他在展示自己人脉时总是以一种轻飘飘的口吻说出,一些很了不起的关系,在他的口中说出来似乎也变成了很是平常的小事。 但沉云欢并无探究他身世的兴趣,也没有对奚玉生客气,只举杯对他道:“那就劳烦你了,算我欠你个大人情。” 奚玉生连忙举杯与她碰了一下,说道:“云欢姑娘不必说这些客气话,如今你可是咱们人界的传奇人物,多少人怕是挤破脑袋也要与你结交,我能够与你结识已算幸事,更何况我不过是帮你送个拜帖,也不算什么大忙,正好我也闲来无事,可与你一同前往蜀州。” 师岚野瞥他一眼,不是很明白此人讲话为何要这么怪异,分明以一个“嗯”就可以回应,偏偏说了那么多。 无用的话。 然而沉云欢对此却很受用,当即乐开了花,欣然表示欢迎奚玉生的同行,然后与桌上人举杯畅饮,喝得不知东南西北。 于是师岚野又觉得沉云欢喜欢听人夸赞的话也是陋习,因为未必每个说好话的人都出自真心,如果别人一夸她就高兴,很容易上当受骗。 他认为沉云欢应该听一些逆耳之言,以磨炼心智。但说这些话的人不能是他,所以师岚野希望出现一个人担任此角色,而且队伍里不需要奚玉生这样的人。 沉云欢喝得酩酊大醉,一站起来就头晕眼花,最后只得匆匆与其他人道别,乘了奚玉生安排的马车回去。师岚野一边给车夫指路,一边还要照看沉云欢别摔下座椅,等到了小院已经是深夜。 师岚野向车夫道别,将沉云欢抱着下了马车,回到院中将门一关,周围又寂静下来,白日里的吵闹如退潮一般,终于让师岚野的耳朵舒适了些。 沉云欢在车上睡了一觉,睁眼就见已经回到院中,她从师岚野的身上滑下来,又觉得天旋地转,嘟囔一句,“好晕,想吐。” 晚上在宴席吃得太多,也喝了很多酒,沉云欢的肚子现在圆滚滚。她尝试用灵力去缓解,但刚一催动灵力就觉得身体发热,隐隐有些不适,于是即刻停止。 师岚野给她喂了一颗化食丹,又道:“我去给你煮解酒汤。” 沉云欢听了,也迷迷糊糊跟去了厨房,在那小板凳上一坐,支着脑袋看他在灶台前忙活。 “师岚野……”沉云欢突然醉醺醺的开口,心里话一股脑倒出来,“你这性子太窝囊太没用,日后若是离开了我,是不是又要回去给人洗衣裳做苦力?” 师岚野的手一顿,“不会。” 沉云欢问:“不会什么?” 师岚野神色平静,低声说:“不会离开你。” “这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沉云欢嗤笑一声,从腰间拿出墨刀,因为没有鞘,暂时用麻布一层一层裹起来,上面还画了镇压咒文,只不过几个时辰,麻布各处也已经出现裂痕,撑不过今晚。 沉云欢抚着刀身,慢声道:“我前往蜀州,不仅仅是寻刀鞘那么简单,那鬼村里的邪阵一定与蜀州的仙门有关,事关沧溟雪域,我不可能坐视不管,此去定然危险重重,我的修为不及从前,你又没有灵力,我若带着你,恐怕会害死你。” 她说得很慢,但不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显然这番话早就在心中有过考量,话里话外都表示她已经做了决定,要在此处与师岚野分道而行。 师岚野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转头,与沉云欢对上视线,问道:“我于你来说,是拖累吗?” 沉云欢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而后答:“并非,只是我要去的地方,要做之事都极其危险,你去不了。” 若是从前,沉云欢不会考虑这些,她虽不喜欢与人同行结伴,但保护个人是完全不在话下的。但今时今日,她修为大不如从前,掌控不了妖刀,也无法将天火九劫运用自如,只才刚学了下境中的一劫,这样的修为若入危险之地,自保尚不能肯定,又何谈保护没有灵力的师岚野。 她在春猎会上处处都带着师岚野,让他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其后也打算将春猎会的奖赏都给他。如此一来,就必定会有许多仙门积极招揽他,他就不必再回仙琅宗的外山受欺负。 计划是这么计划的,但沉云欢总是开不了口,今日也是因为喝醉了,加上春猎会的事都结束才会说出来。 窄小的厨房内一片寂静,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似乎陷入了僵持。 沉云欢从小到大从不会因为分别而触动情绪,向来是与人道别后便走得干净利落,只是今日好像酒意上头,想到与师岚野分别,她难得觉得心里空空的。 头晕得厉害,沉云欢用手撑着额头,难受得闭了闭眼睛,没有去看师岚野的表情,想从这个厨房里出去。 只是还没等她动作,手腕上突然传来微凉,是师岚野攥住了她的腕子。 沉云欢根本没意识到他的靠近,仓促抬头,与他对上视线。师岚野的眼睛好似永远平静无波,黑眸像是万丈山崖一般深邃不见底,掩藏着令人难以窥探的秘密。 “你是我捡来的,自然你去哪里,我就在哪里。”师岚野直勾勾地看着沉云欢,语气里并没有温和陪伴之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偏执。 话音落下,沉云欢还来不及细细思考这句话,体内就猛然翻滚起剧烈的灼烧之感,沿着经脉迅速蔓延全身,焚烧着每一寸骨头。剧烈的痛苦汹涌袭来,她只觉得心口一闷,当下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的皮肤在顷刻间爬满妖纹,如同数百条活了的蛇,不停地蜿蜒变幻,身体的温度急速升高,到了灼人的地步,令她如坠岩浆之中,痛苦无比。 天火九劫本就非凡人之躯能够修炼,所以天授也是天罚,练世人不能练的神法则必定要承受世人所不能忍之痛苦。 更何况沉云欢又是以妖邪之力修炼,灵气在周身经脉游走之时,也等同埋下了祸端,未经完全炼化的妖气会在她的体内与天火九劫产生剧烈冲突,会燃烧她的经脉,熔断她的骨骼。 师岚野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事,沉云欢到现在还未察觉。 他半蹲下来,将坠入烈火焚烧之中的沉云欢揽入怀中。沉云欢在万分痛苦之中立即感受到了一丝凉意袭来,本能地去追寻,下意识紧紧抱住他的肩膀,将脸颊贴上他的脖子,粗重又灼热的呼吸尽数洒在他的颈间。 师岚野抱着身体滚烫的沉云欢,微微敛起双眸,而后牙齿一用力,咬破了舌尖,血液瞬间在口中蔓延。他低头,用手掌卡住沉云欢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再俯下头贴上她的唇。 师岚野将沉云欢的唇瓣撬开,不停流血的舌尖越过牙关探进去,轻易寻到了她的舌头,亲昵地与她勾缠在一起,缓慢而柔和地舔舐。 血液里独特的腥味充斥沉云欢的口腔,津液蓄满后被她出于本能吞下,随后那股令她不断追寻的凉意便顺着喉管迅速抵达心口,再由心口往全身扩散,被烈火折磨的经脉立即得到了巨大缓和,痛苦在迅速消失,或者说,被镇压。 沉云欢此时已经理智全无,只是在痛苦之中凭借天性寻找让她缓解痛苦的源头,像快要渴死的人一样紧紧搂住师岚野的脖子,含住他的舌尖吸吮,不断地索取更多。 血液顺着两人的唇往下滴落,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刺目的痕迹,厨房里微弱的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照出年轻男女激烈亲吻,相互纠缠的影子,撒下满室旖旎。 沉云欢身体里的火焰渐渐平息,皮肤上的妖纹也尽数褪去,体温恢复正常,人却不知道是因为醉酒还是被体内的妖力和烈火耗尽了精力,此时安静地伏在师岚野的肩头,呼吸平稳面容恬静,沉沉睡去。 师岚野用手慢慢顺着沉云欢的后背,状似轻柔地哄慰,低声在她耳边呢喃,“你根本离不开我,为何还要想着与我分别?” 过了片刻,他又说:“奚玉生才是那个不该出现在队伍里的人。” 第36章 子时血桥(一) 沉云欢这一觉睡得很深, 她觉得自己始终处在一个很温和适宜的环境里,四肢百骸都充盈着纯粹而干净的力量,滋养着她的灵骨。 等醒来时, 昨夜发生的事情都忘个一干二净, 就记得自己喝酒太多醉倒在马车上, 然后一睁眼就躺在床榻,外面天光大亮,院中传来扫地的声音。 沉云欢宿醉而醒, 本以为身体多少会有些不适, 结果下榻之后就感觉神清气爽, 身体轻盈,灵力一遍一遍在体内走着, 完全为她减缓了凡体的笨重。 先天入道之人, 打出生起身上就有一块灵骨,其所在的位置各不相同, 只要勤勉修炼,便能让那一块先天灵骨在体内生长, 身体里修出的灵骨越多, 其身体就越超脱凡尘。 倘若修得全身灵骨,便可接近仙体, 如此才能有机会渡天劫飞升。沉云欢在前往沧溟雪域之前, 身体里已经修出大半灵骨了, 她的修为莫说是人界仙门之中与她同年龄的少辈, 便是那些修炼一生, 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鲜有人能比得过。 只是往雪域走了一趟,再回来她全身灵骨消失, 在万妖阵重铸之后,这些日子的修炼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到底是后天修炼出来的灵骨,比不得先天灵骨,修起来极难。 但昨日夺魁擂台上一战,沉云欢习得天火九劫的下境之后,今日就发现灵骨长了一些,沿着她的脊骨中央往上下蔓延。 所以这一日醒来,沉云欢就觉得身心都无比舒畅,晃着两条胳膊就出了屋,打眼看见师岚野站在院中拿着扫帚正在扫地。他好像对这种慢悠悠的活情有独钟,就算院子里看起来并不脏,也只有一些沉云欢在练刀时削掉的木头碎屑,或者是砍碎的石块,但这些并不影响走路,不明白师岚野为什么非要扫得一尘不染。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6节 沉云欢往井口边一站,伸头往里瞧了一眼,旋即对师岚野说:“给我打水。” 她分明自己能动手打,但就是要让师岚野动手,好像已经养成了下意识的习惯,毕竟之前没有灵力的那段日子,她骨头又都是伤,连筷子都拿不动,事事都要师岚野帮忙。 师岚野放下扫帚来到井边给她打水,倒入干净的木盆中让她洗漱,随后他又进了小厨房,在沉云欢洗漱完的时候端出来一碗菌子炒饭。 沉云欢尝一口,登时眼睛一亮惊为天人,这饭师岚野从前从没有做过,导致沉云欢一直以为菌汤才是最好吃的,但是今日跟这碗炒饭一比,差得远了。 也不知道师岚野是怎么做的,每一粒米上都裹满了菌子的鲜香气息,充斥她的口腔。沉云欢很难掩饰自己的欢喜,自己在房门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捧着碗安安静静地吃着。 师岚野站在院中晾晒衣物,转头看见沉云欢在扒碗底子,整个大碗都几乎盖在脸上,原本料想她就是看在这饭碗的份上,也该知道选择谁留在身边,却没想到沉云欢放下碗,与他对视了一眼,张口就问:“我仔细想过了,蜀州一行太过危险,你不能去,我们就在此分别吧。” 师岚野的手里正拿着沉云欢赤色的外衣,手上的动作一时慢下来,看着沉云欢脸上还沾着米粒,似乎方才也在很认真地用饭,不明白她是怎么想到分别的事上去的。 他转身,神色如常地将衣服挂上竹竿,“这话昨日已经说过了。” “我说过了?”沉云欢挑眉讶然,想说绝不可能,因为这个念头她已经斟酌了一个月了,日日对着师岚野,没有一日说出口。 这是一件很难下决定的事,因为若要提出分别,就不仅仅是与师岚野分别,还有数不清的糖棍、各种菌汤、美味的食物,妥帖的照顾,太多。 师岚野将她的衣服在竹竿上展开,“你说我的性子太弱太窝囊没用,若离开了你又会回去受欺负做苦力。” 这倒是她会说的话。沉云欢在心中认可,脑中好像也隐约浮现了对这些话的记忆,当下就相信了师岚野的话,道:“那后来呢,我又说了什么?” 师岚野转身,朝阳洒下来,满院的金光灿灿,他的黑眸看着沉云欢,淡声说:“不会分离。” 沉云欢对这话很意外,“什么?” “你说我们不会分离。”师岚野对她说:“因为在任何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而你也有太多不舍的东西。” 这个念头对沉云欢来说很陌生,她当即怀疑起来,一手拿着空碗一手攥着筷子,就这么皱着眉沉思,“我真那么说?” 师岚野隔着半个院子静静看着她,一时也没有说话。她已经全部忘记了,师岚野认为这就是她那个太喜欢听夸赞的陋习导致的,如若不是因那些人虚情假意的赞誉,她就不会喝那么多酒,从而就不会神识不清,忘记昨夜的事。 他昨夜将沉云欢抱上床之后简单擦洗手脸,随后只是出去站在院中冲洗身体的功夫,沉云欢就醒了,叠声叫喊他的名字,一声声透过门板传出来。师岚野穿上裤子,擦着身上的水推门进屋,就看见沉云欢坐在床榻边,一派要下床的架势。 但脚是刚洗干净的,师岚野走到床榻边,握住她的脚将她推回床榻里,询问她怎么了。 沉云欢没有应声,只是用双臂黏黏糊糊的纠缠上他的脊背,顺着臂膀搂住他的脖子,还很妥帖地在他身上找了个位置,把脸颊贴上他井水冲洗过的冰冷皮肤,浓黑顺滑的卷发大片披在他白净的皮肤上。 师岚野脱掉鞋子上榻,就听见沉云欢醉醺醺地呢喃,“不想分别。” 他将沉云欢拥入怀中,“我没说要走。” 沉云欢体内的燥热被安抚,又开始迷迷糊糊想睡,嘴里却说着没说完的话,“糖棍、菌子、糯米糕……” 如数家珍一般,到最后昏昏沉沉睡去,师岚野也没从她的嘴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没听到放在桌上那把无鞘墨刀的名字。 他上前将沉云欢手中的空碗接下,拿到井边清洗。沉云欢慢悠悠凑过来,还想再跟师岚野商议一下分别的事,却还没等开口,就见师岚野忽然从腰间的锦囊中摸出一块玉牌,正散发着白色淡光,嗡鸣作响。 那是先前在鬼村里奚玉生给她的传话玉牌,五月上旬的时候奚玉生用得频繁,总是带着宋照晚来小院做客,到了下旬就彻底安静下来,许久没有发出过响动了。 沉云欢将玉牌接过来,按住中间的琥珀石,就立即传来奚玉生的声音,“太好了,没想到还能用,云欢姑娘是你吗?” 沉云欢应道:“奚公子何事啊?” 奚玉生平日里温和的语气此时变得沉重,说道:“云欢姑娘,方才师兄接到消息,驻守鬼村探查的天机门弟子全部遇害,汴京城的郊外恐怕不安宁,你们要当心。” 沉云欢眉眼一沉,霍然起身,“你们现在要去鬼村?” 奚玉生道:“师兄要带人去探寻究竟,我也同去。” “我也去。”沉云欢当机立断,又朝师岚野看了一眼,改口道:“我们也去,鬼村汇合。” 二人关于“分别”的商议暂时告一段落,沉云欢拽着师岚野出门,前去鬼村。 到了那地方之后,就见除却满地碎掉的封路石之外,就是天机门弟子横在地上的尸体,从死相观察,都是抽骨断筋而死,身体各处还有极其锋利的细线伤痕,十分凄惨。 抽骨断筋,丝状伤痕,这是女魔头扶笙的惯用手段,因此顾妄带去的弟子纷纷将这些人的死定罪在女魔头身上。 但沉云欢只是微微弯腰,用刀尖挑起一具尸体看了看伤痕,便断言,“这是嫁祸。” 奚玉生听此,当下走到她身边询问:“云欢姑娘由何认为这是嫁祸?” “扶笙的断骨抽筋是先用丝线剖开皮肉,再将骨头抽出来,但不会抽得这么干净,要留一两节在里面,为的是把丝线穿在肢体上。”她抬手,摆动了一下五指,比画道:“像傀偶一样去操控。” 这些天机门的弟子骨头都被抽干净了,而且很明显是先抽的骨头后在皮肤上留下线状伤痕,嫁祸的手段很低级。 此时站在一旁安静许久的师岚野忽然动身,蹲下来抓起其中一人软塌塌的手臂,说道:“他们的骨头是被吃空的。” 这么一说,其他三人当下就听明白了。顾妄蹲下来细细检查尸体,确认身上除了看起来惨烈的皮外伤之外,没有从里到外的伤痕,证明师岚野的猜想不假,这些人的骨头从身体内就消失了。 “蜀地之人善养蛊。”顾妄沉着脸,阴森森道:“原本还想等着皇城调来的仙器在此地回溯旧景,没想到就有人这么坐不住用如此低劣的手法作恶,看来这锦官城,无论如何也要走一遭了。” 沉云欢看着满地的尸体,敛着黑眸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便道:“既然我们都去蜀地,不如同行。” 奚玉生道:“云欢姑娘,我与你们同行,师兄要带着天机门的弟子先回宗门复命,然后直接从宗门前往锦官城,不与我们同路。” 沉云欢颔首,在此地与奚玉生约好了一同出发的日期,旋即道别,各自回到住处。 沉云欢回去之后也没再提分别的事,这对师岚野来说算是好消息,因此连着好几日都给沉云欢做了很丰盛的美食,一直到二人与奚玉生会合,离开了汴京城,踏上前往蜀地的路。 - 仙琅宗山巅,常年不散的云雾遮住了竹宅,风起时周围只有竹叶作响,偶尔从天际传来鹤鸣,空谷传响。 薛赤瑶身着素白长衣,长发仅用一根木簪随便挽着,身上未戴任何珠宝玉石,正跪在缥缈云雾之中,弯着头颅佝偻脊背。 她面色苍白,唇瓣更是没有血色,额头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强忍着脸上的痛苦之色,也不知在此地跪了多久。 直到又一次昼夜的更替,竹屋终于有了响动,一人推门而出,从云雾中缓缓来到薛赤瑶的身前。 薛赤瑶赶忙伏低磕头,哀哀道:“师父,弟子无能,失了春猎会魁冠,还折了不敬剑,请师父责罚。” 面前的男子容貌年轻,眉眼英挺俊朗,双眉之间有一抹墨色竖纹,身着竹青长衣,飘然若仙。 此人便正是仙琅宗掌门,沈徽年。 他眸光掠过薛赤瑶,说道:“你败给云欢再正常不过,不必自苛。” “可是我当时在擂台上,就差一点,我就能赢下。”时至今日,薛赤瑶再提那日的事仍旧不甘,“都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风!” “云欢不打输仗。”沈徽年道:“她既上场,便有把握赢,你认为那场风是突如其来,却不知沉云欢一早就将其算计在内。” 薛赤瑶面如死灰,大受打击,嗫嚅着,“弟子负了师父的栽培,没有护好不敬剑。” “那剑,本就甘愿为她而断。” 薛赤瑶惊愕,“什么?” “那把灵剑在沉云欢手里十数年,倘若真能那么轻易被一刀斩断,早就在沉云欢手里碎千百回了。”沈徽年抬手,掌心是一片灵力皎洁的剑刃碎片,折射着晶亮的光芒。他慢声道:“一刀只能将剑砍成两截,不敬却碎成了千万片,是它自己,不愿再被修补。” 薛赤瑶双目怔愣,一时难以相信这番话,可猛然又回想起来,当时在擂台上不敬剑被沉云欢砍中时,的确先断成两截,然后才出现了密密麻麻万千裂痕,碎得彻底。 是沉云欢斩了剑,也是剑,愿意为沉云欢而碎。 沈徽年道:“那终究是沉云欢的剑,你起来吧,我再为你一把新的。” 第37章 子时血桥(二) 一开始沉云欢对师岚野留下同行一事, 还很犹豫。 因为她很清楚接下来的旅程并不安宁,这与春猎会是不同的。春猎会是皇室连同天机门一起操办的一场问道会,来此参加的都是人间仙门的弟子, 而且划入猎妖范围之内的地方没有到极其凶险的地步, 往年就鲜少有人会丧命。 今年是出了些意外, 只死了的狄凌和赵明声二人就已引起不小的轰动,甚至到后来五月份整个汴京的守备都加强了许多,能够保证城内的人绝对安全。 但接下来的行程充满未知, 更何况沉云欢还有刀山火海要走, 如若一直带着师岚野, 等同把他往火海里拖,是以沉云欢一直考虑将他安置在何处。 几次提起, 师岚野的回应都很平淡, 有一种不愿谈论的消极,并且沉云欢有时候会觉得他在生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后来还是奚玉生在几人吃饭的时候突然说家中收到了炼器大师方寇松的回信,信中说他愿意接待沉云欢到家中做客, 只是锻打灵器须得看缘分, 待见了人才知有没有缘分为她打灵器。 奚玉生坐在师岚野的对面,轻笑着道:“虽然岚野兄没有灵力, 但蜀地一代的炼器师也极为拔尖, 有许多灵器可储存灵气, 不需要灵力也能催动, 再者说等咱们上门拜访方大师, 或许岚野兄也能有机缘从方大师手中得一件护身法器。有一件厉害的灵器傍身,日后云欢姑娘也可对你放心了。” 师岚野神色淡淡,对这个提议没有表现出多么欢喜和赞同。这话倒是阴差阳错开解了沉云欢, 仔细一想好像的确如此,与其总想着给他安置在某处,倒不如让他找一个能够护身的法器,这样一来去哪里也不用担心受欺负。 此行人不算多,宋照晚本来想要与他们同行,但家中传信似乎是有事唤她回去,她便与族人先行返家。除却沉云欢与师岚野之外,奚玉生还带了两个仆从,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女子不过十六岁,名唤雀枝,男子十七,名唤燕流,之所以称为仆从,是因为这两人平日里毕恭毕敬,即便是对待沉云欢和师岚野也是仆从之姿,礼节十分周全,平日里也细细将一切都打点好。 奚玉生从不掩饰自己的喜好,他酷爱白玉兰,平日里所穿的衣服,戴的玉佩,头冠发簪等物品,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白玉兰样式,许是京城男子多有簪花的风俗,是以奚玉生最喜欢在头上戴玉兰发簪,偏偏又生得白俊儒雅,穿的一身华贵锦衣,毫无仙门弟子的模样,倒像是从家中跑出来在外游玩的世家少爷。 他还尤其喜欢散财,有时在城中暂休,他吃过饭后就会带着大把的金银出门,只要出去转一圈回来之后手里的钱就会散得干干净净。 对此,他有一套自己的说法:“凡人一生总被许多困苦折磨,而贫穷则是最微不足道的,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我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帮助他们罢了。” 沉云欢听了这话后表示赞同,但转头找到师岚野,要他保管好锦囊里的银子,千万不要像奚玉生那样乱撒钱,因为他们的钱要用在刀刃上,比如买沿路各种食物以及换几身夏季衣裳,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师岚野在离开汴京之前去跟天机门领了沉云欢应得的奖赏,除却各门各派所给的秘法古籍以及灵石之外,皇室的奖赏也相当丰盛,其中几匹仙蚕丝衣料都由奚玉生帮忙送去了灵衣坊赶制,另有法器若干和宫廷仙宴的邀帖,只是一时派不上用场。 师岚野对这些宝贝的态度很冷淡,几乎只是拿出来给沉云欢看时才摸过,后来就一直放入灵气锦囊中不再触碰,但其中有一个奇怪的玩意儿倒是让他很是重视。 那是一颗种子,也不知道是哪个门派交上来糊弄的东西,但师岚野很感兴趣,还特地找了个瓷盆栽种,每日都拿出来悉心浇水,放在太阳下照耀,但没有半点动静。沉云欢觉得就是个烂种子,不可能种出东西,劝他扔掉,他没有理会。 路上沉云欢也一直在练习控制妖刀,但收效甚微,一旦使用妖力过度,她身上的妖纹就疯涨,与体内天火九劫的火种起剧烈冲突,严重时甚至蚕食她的神识。而且这刀每日都要换上新的锦布裹缠,因为没有合适的刀鞘,那些锦布也撑不了多久,所以沉云欢大部分时间都将刀封存在锦囊之中,用的时候才找师岚野取出。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的赶路行程不必再风餐露宿了,因为奚玉生实在阔绰,不仅赶路是奢华宽敞的马车,就连每日睡觉的地方都是上等客栈,一人一间房。 沉云欢也渐渐习惯了独睡,只有在有时候白日练刀太过,夜间睡觉时觉得体内燥热,难以入睡才会悄悄去找师岚野。她觉得师岚野的骨头都是凉的,这可能也是他性子这么寡淡的原因,所以在炎炎夏日,他的身上会散发出凉爽之意。 汴京与蜀地相隔千里,但途中有些城池禁飞禁法,所以用灵船或是兽车反而要绕道而行,因此用马车则更快到达蜀地,路上几人走走停停,偶尔在郊外之地遇上被小妖小怪缠身的人还会停下相助,赶路一月有余,在七月初抵达蜀州地界。 蜀州多山,冬干夏雨,正赶上多雨的季节,空气中都是沉甸甸的湿气,好像随手抓一把就能拧出水来,这也是蜀地人在饮食多喜欢以麻辣为主的缘由。 沉云欢的饮食口味偏甜,吃不了辣,刚进蜀地就被当地的麻辣菜肴狠狠教训了一顿,咬了串麻椒感觉舌头被打了一拳,连打几个喷嚏。一顿饭吃完,舌头麻了一整天,决定在离开蜀州之前就只吃师岚野做的菜。 从奚玉生所得的回信中,方寇松提到自己正居住在江阳,此城正在蜀地的边境地带,进入蜀州后行了半日的路程,就到了江阳镇。 江阳虽算不上繁华富裕之地,但镇上人口并不少,街道上的行人密密麻麻,当地凡民也热情好客,且蜀州话听着颇为有趣,沉云欢站在门口听邻舍两人站在门前吵架,津津有味地围观了许久,虽然听不懂。 师岚野从屋中出来,慢步走到她身边,忽而道:“来晚一步。” “怎么,方大师人不在?”沉云欢在来时看见门半掩着,就知道里面可能没人,于是让师岚野和奚玉生进去查看情况,自己站在门口围观别人吵架,所以师岚野出来说的这一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奚玉生皱着眉出来,面色沉重,带着担忧,“屋中乱七八糟,不见方大师的踪影,但他平日的用具和被褥都并未收拾,不像是从这里搬离的样子,我担心方大师可能出了什么事。” 沉云欢咬着糖棍,这时候热闹也看够了,走到边上一同看热闹的大爷身边与他对话。方才在门口站了那么久,沉云欢不仅仅是为了听别人吵架,也是在学习蜀州话。 她生疏地模仿着蜀州腔调,对那男子道:“大爷,这屋子里头的人你认识吗?你可知去了何处?” 那大爷在方才几人来的时候就已经打量过,现见到沉云欢主动上来问话,便道:“丫头,你们是方老哥的什么人啊?” 沉云欢道:“远房亲戚,来托方爷爷办点事。” 谁知这大爷说:“你莫骗我,你们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拨来寻方老哥的人咯,前头三拨现在都没了下落,你们要是不想有危险,就莫问。”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7节 沉云欢道:“多谢好心,你只管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大爷见她执意要问,便将自己所知告之沉云欢。说的是从上个月开始,这镇子中就出现了怪事,西郊护城河上的百花桥,逢夜半子时便会开始流血,从砖石之中往下淌着赤红的液体,但一过了时辰就会完全消失不见,偶有几人路过亲眼见过,可后来官府去探查,却并未见到这种现象,因此认为是捕风捉影的传言。 月初时,住在他隔壁的方寇松便突然消失了,屋子像是经过强盗洗劫,物品尽数砸毁,被一寸寸搜刮过,但那些金银细软却并未被拿走,不知遭遇了什么事。 方寇松消失没两日,便有人找上门来,向邻舍询问他的下落,这老大爷也都如实相告,自那之后就没见人再回来。这个月中,沉云欢几人是第四拨,前三次来的人在询问过后都不见踪影,不知是离开了,还是与方寇松同样遭遇,凭空消失。 老大爷说道:“镇上有人传闻,在夜半子时百花桥上开始流血时从桥上走过,就能进入黄泉之地,再无归路。” 沉云欢得到这样的讯息之后,简单向老大爷道了声谢,随后转头将这些话说给师岚野和奚玉生听。 奚玉生听后忙道:“方大师在仙门德高望重,是我们极为敬重的前辈,况且这次来寻他也是有重要的事,若是他有危险,我们必不能袖手旁观。” 沉云欢自然也是如此所想,于是拍板决定夜晚去西郊的护城河走一趟。临走前沉云欢到底还是去方寇松的屋中转了一圈,立即看出这里如此乱是有人想在屋中寻找什么东西而导致,方寇松出事约莫与这屋中翻找之人脱不了干系。 其后几人去了西郊,找了处看起来很干净整洁的客栈暂住。 沉云欢早就料到此行不会那么顺利,因此情绪上并无太大波动,只是今日吃的那一顿饭让她的舌头现在还有些不适,整个人有些懒洋洋的,坐在客栈门口眯着眼晒太阳,不愿多说话。 师岚野在她身后,对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转身去了后厨,向他们借用了灶台。蜀地口味偏重,刀和案板上都是辣椒的味道,师岚野仔细清洗很久,才动手给沉云欢煮了一碗菌汤。 他站到沉云欢的面前,并没有出声唤她,只是将她身上的阳光挡住,她自己就睁开了眼。 一掀眼皮就看见师岚野手里拿着一个碗,菌汤的鲜香气味缓慢飘来,沉云欢面色一喜,当下坐直身体想要伸手接,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要抬手的动作一顿,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麻椒打倒,就道:“我不饿,蜀州的饭菜虽然不合我的口味,但我又不是挑剔之人,不过一碗饭而已,对我没什么影响,中午吃得很饱。” 师岚野应了一声,低低说道:“是我自己想做,送给你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沉云欢就把碗接过来,好像很勉为其难,“那既然你做都做了,也不能浪费,我替你吃了。”但是并没有说下次不准再做了之类的话。 沉云欢双手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菌汤的鲜美充斥口腔,抚慰了她被狠狠攻击的舌头和饥肠辘辘的肚子,紧跟着眉开眼笑,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师岚野坐在边上,与她一同看街景,晒太阳。 落日很快隐入深山,夜幕降临,路上的行人骤减,商铺纷纷关门回家,许是因为百花桥的传闻一直没着落,夜晚之后没几个人赶在街上乱走。 沉云欢在出发前将不敬刀裹上锦布,别在腰间,其后与师岚野和奚玉生几人在门口会合。 夜中街头漆黑无比,没有路灯,奚玉生的仆从雀枝和燕流二人分于左右走在前方,提灯照明。他们所住的客栈距离百花桥并不远,夜晚静谧,只有护城河流水潺潺,周围不见一个活人。 来到百花桥边上,月色拢着薄雾,朦胧不清。暑风中带着湿气,迎面吹来,空中不仅混合了果木花草的味道,还有辛辣的气息,是蜀地的风特有的味道。 沉云欢让几人停在桥头之处,盯着桥上,静静等候子时。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么,奚玉生手上的小月晷只刚指向子时,盘旋在空中那充满湿气和闷热的风就骤然发生了变化,凭空一股凉意袭来,夜风变得森冷,同时风中也充满浓郁的腥臭气味。 紧接着沉云欢就看见,那建在护城河之上的百花桥开始溢出浓稠鲜艳的血液,从各处严丝合缝的砖石之中出现,迅速朝桥中蔓延。 灰蒙蒙的月光一照,就显得无比诡异阴森。 第38章 无相之镜照心不照物(一) 阴森诡秘的月色下, 百花桥上的血液开始大片蔓延,沿着砖石的缝隙朝沉云欢几人的方向流过来。 沉云欢轻扬嘴角,将脚步往后挪了两下, 躲避从面前流过的血液, 低声道:“看来我们运气不错, 一来就撞上了。” 空气中弥漫出腐败的腥臭味,雀枝拿出一方锦帕,恭敬递给奚玉生, “少爷, 以此掩鼻。” 燕流蹲下来, 摸了一把浓稠的红色液体,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说道:“是人血不错, 而且很新鲜。” 月光虽然并不明亮,但仍旧有照明作用, 桥上的场景可以看个清楚。沉云欢记得白日里那大爷说这桥在夜半子时开始流血时,走过这座百花桥便可进入黄泉之地。这世上大多传言都是空穴来风, 既然有这样的传闻出来, 就说明这桥中还真有可能连接了另一个地方。 沉云欢将手落在腰间的刀柄上,转头对几人道:“你们是在外面等, 还是同我一起进去?” 师岚野没有说话, 只是往沉云欢的身旁走了一步, 显然是表态自己要一起进去。雀枝转而对奚玉生道:“少爷不如在外面等候, 让燕流留下保护, 属下则随沉姑娘进去。” “不行,这地方瞧着诡异,我不放心你们进去, 更何况方大师的失踪极有可能与这血桥有关联,我必须进去走一趟。”奚玉生断然拒绝雀枝的提议,又对沉云欢道:“云欢姑娘,岚野兄,你们一定要当心。” 沉云欢点了点头,奚玉生的修为虽然算不上高,但这个人家底厚,身上珍贵的宝贝多了去,不至于在这里遇难。更何况他身边的雀枝和燕流很像是望族之中培养出来的死士,修为不低,保护他应当是绰绰有余。 唯一要担心的还是师岚野。沉云欢往前走了两步,脚踏上桥的时候回头对他说了一句,“跟紧我。” 师岚野低低应了一声,往前一步与她并肩,几人一同上了百花桥。黏腻的血液踩起来有奇怪的感觉,好像脚下的砖石都变软了一样,稍有不慎鞋子就会陷下去。 沉云欢屏息静气,隐隐调动体内的灵气,在踏过桥中央的瞬间,她猛然感受到一股妖气,阴冷的风扑面而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完全看不见了。 她立即停下脚步,抽出腰间的妖刀,下一刻,火焰自刀尖烧起,将外层裹着的锦布烧得纷纷掉落,露出墨色的刀身。随着光芒的亮起,沉云欢一抬眼,就看见自己身在一个充满镜子的房间。 房间不算大,桌椅摆件俱全,只是周围的墙上和桌上都布满各种各样的铜镜,诡异的是,这镜子中没有任何画面。 这镜子既不照人,也不照物,雾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沉云欢觉得疑惑,上前拿起一个细细看了看,发现上面的确不照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这玩的是哪一出鬼戏。 她思考片刻,旋即抬手,用刀柄一敲,镜子登时四分五裂。不照物的镜子留着有什么用,沉云欢打算把这些无用的东西全部销毁。 比之她这屋中的叮当声响,师岚野所在的屋中却是极其寂静。他手中握着一盏烛灯,等用火折子点亮之后,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随后在光芒的照耀下,入目便是密密麻麻的镜子。 师岚野面上波澜不惊,神色平静,眸子轻转,看见这些大小不一的镜子里,全都照出了同一张脸——沉云欢的脸。 “笃笃笃——”死寂的环境中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师岚野沉默地转身去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一身赤红衣衫,仰着脸冲他笑的沉云欢。 “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很久。”沉云欢抬步走进来,身体好似软绵绵,揽着他的脖颈就要往他身上靠,凑近他呵气如兰,“师郎,这里好冷,抱抱我好吗?” 师岚野低眸看她,眼仁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一抬手就钳住了她的下巴,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摩挲,像带着一丝温柔的抚摸,片刻后他淡漠的眸光似软了几分,在她的五官细细往下看,缓声道:“真的很像。” 与此同时,奚玉生站在漆黑的环境中,听得周围什么声响都没了,心中不由一慌,赶忙唤道:“雀枝燕流!云欢姑娘,岚野兄!你们在哪里?”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转头摸出夜明珠,温润如玉的光芒照亮四周,奚玉生一下子就噤声,看见房中这遍布的镜子中,照的既不是他,也不是屋中的景象,而是照出了密密麻麻的,不认识的陌生人。 那些人拥挤不同大小的镜子中,有男有女,眼睛同时盯着他。奚玉生被这样的景象吓得不行,只觉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凉,尝试往门口走了几步,就见镜中那些人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视线,那模样好像是真的能看见他一样。 奚玉生想要去拿身上带着的传讯玉牌,只是手指刚摸到,身后的门突然响起敲门声,声音是贴着他的耳朵传来,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差点失态。 奚玉生被这满屋子的镜中人盯得汗毛倒立,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便以为是雀枝或是其他人找来,匆匆去开门。谁知这门一打开,就看见门外竟然全是人,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好像是在他打开门的瞬间同时开口说话,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将奚玉生淹没,他被吵得头晕眼花,惊声道:“怎么那么多人啊!” 此三人所面临的情况完全不同,沉云欢这边则最为轻松,房中叮当作响,脆声一片,她很快就砍碎了屋中的所有镜子,也没有任何异样发生,于是开门出去,寻找别人。 沉云欢认为自己在有时候还是非常细心的,因为她总是担心师岚野在危险的环境中悄无声息地死掉,所以特地在春猎会获得的那些宝贝之中,找出了一个名叫“相随”的灵器,此灵器被做成一对纸鹤,不需要灵力催动,只要将其中一只放出,就会飞去寻找另一只,但前提是灵域覆盖的范围之内,若是超出地界,纸鹤就会原地打转,迷失方向。 沉云欢将相随纸鹤放出,就见它抖了抖翅膀,随后展翅而飞,往前方而去,沉云欢赶忙追赶上去。 周围是一片荒地,偶尔会路过残破的屋子,满地杂草,像是废弃许久都无人居住的荒僻之地。沉云欢追着散发着微光的纸鹤,目不斜视地行了一刻钟的路,就在前方看见了师岚野的身影。 他着一袭墨色长衣,立在清亮如水的月光之下,正用锦布慢慢擦拭着自己的手,月色遮掩了他俊美的眉眼,为他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 “师岚野!”沉云欢叫了他一声,旋即收回纸鹤,快步来到他面前。周围是断壁残垣,破败不堪的屋舍,他站在半块墙边抬头,与她相望。 沉云欢见他神色淡漠,似乎没有受伤的样子,目光从他擦拭手指的锦布掠过,动作很快地伸出手,将他的手掌拉过来细细一看,见他掌心白净,没有任何伤痕,就抬头问道:“你没遇到妖怪吧?” 师岚野任她拉着,淡声道:“没有。” “这破地方真是奇怪,我感觉到了妖气,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遇上妖怪,也不知藏在了何处。”沉云欢啧了一声,转了个身往周围仔细看了看,没有探查出异样气息,便道:“我们去找奚玉生,先会合再说。” 师岚野应了一声,看着沉云欢往前走出几步远,才将擦手的锦布往残破的墙壁后一扔。 墙后则是血流满地的尸体,很多条染满了血液的锦布堆叠在尸体上,盖住了尸体的脸,只能看见被折断的手臂和身上赤红的衣衫。 师岚野赶了几步,与沉云欢并肩,难得主动开口,“你方才去了什么地方?” 沉云欢没留心他的语气带有探寻之意,随口道:“我觉得我们遇到的状况应该相同,我在踏上桥中央的时候就进入了一个全是镜子的房间,只是那些镜子很奇特,什么都照不出来,然后我把镜子全部敲碎,跑出来了。” 她转头望向师岚野,好奇问:“你应当也是这样的吧?” 师岚野看着她的脸,经过月光一洗,她的眼眸又黑又亮,像镶嵌在白玉上的两颗黑曜石。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那个顶着沉云欢的脸,在他面前软声细语说话的妖邪。 师岚野觉得它学得很像,是因为沉云欢的确在某些时候,比如喝醉之后,会伏在他的肩头,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像是在说缱绻的情话。 “嗯。”师岚野看着她,眉眼平静地说:“我与你一样,镜子里什么都没有。” 沉云欢轻易信之,没有再追问,二人在荒僻之地转了半晌,才与奚玉生取得联系。沉云欢听他那边人声杂乱,像是在闹市街头,就知道他那里出现了异样情况,于是赶紧确认了他的位置,一路跑着寻过去。 就看见奚玉生站在拥挤的人潮之中,这荒僻的地方竟站满了人,将他紧紧围在里面,每个人都在说话,但细细听去就会发现他们口中的语言又像是某种咒语,腔调怪异,完全听不懂。 沉云欢二话没说,抽刀纵火,飞奔过去两三刀就将这些人砍得稀碎,化作烟雾在空中飘散,很快就将被围堵在中间的奚玉生给解救了出来。 谁知奚玉生见状非但没有大松一口气,反而是泪液充盈眼睛,落了几滴泪,呜声道:“云欢姑娘,他们都是无辜之人,你为何要伤他们呢?” 沉云欢一看,就知道奚玉生是被这里的妖术魇住了,并没有解释,只是双指一并,念了个清心口诀,指尖发出微弱的光芒,随后再猛然出手,往奚玉生的双眉之中点了一下,“散!” 奚玉生浑身一震,双眸便在瞬间清醒不少,怔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匆匆擦了泪朝沉云欢道谢。 沉云欢摆了摆手,“举手之劳,没想到你这里这么热闹。” “云欢姑娘见笑了。”奚玉生擦尽了脸上的泪水,眼圈还有些红,虽说已经从迷魇中清醒,但情绪还是低落,一时间无法恢复。 他行在师岚野身旁,转头朝师岚野看了一眼,却好像忽然发现师岚野的神色之中与平日略有不同。这点不同藏在眼角眉梢之间,不细细辨别很难发现,但奚玉生却是很容易看出来,因为师岚野平日里像无风下的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现在看去眼底却好似泛起涟漪,蕴着些许凛冽的血气,像是某种杀意没有褪尽留下的一丝余息,细细品来,好像还有点不高兴在其中。 这点情绪在师岚野的身上是很难得的,奚玉生不由好奇,开口问道:“岚野兄,你方才遇见了何人?” 师岚野不是很想回答,但奚玉生走着路一直盯着他看,再持续下去应该会引起沉云欢的注意,于是他略显敷衍道:“是谁不重要,终归是假的。” 第39章 无相之镜照心不照物(二) 沉云欢很快就察觉这是一个域。 域可以简单理解为被创造出来的一个独立环境, 域的主人掌控域中的一切,越是修为高深的人,所建造出来的域就越庞大。域与幻境不同, 这里面所看见所触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而子夜流血的百花桥, 应当正是这个域的入口。 沉云欢认为这个域并不大, 于是懒得耗费灵力使用寻妖术法,就只沿着荒败的小路往前,找了约莫一刻钟, 就看见前方出现一片花林, 视线的尽头, 隐隐能看见一座小屋。 这地方与其他完全不同,周围树木茂盛, 红色的花朵足有腰身那么高, 在微风之下轻轻摇曳着,空中还弥漫着扑鼻的芳香, 似进入仙人之境。 沉云欢知道这地方一定就是域中妖怪藏身之地,当下将刀握在手里, 也没有半点欣赏美景的心情, 踏着这些娇翠欲滴的花朵便往那小屋走去。 她的身影在花林中穿梭,很快就来到另一头, 打眼瞧见面前是围着篱笆的小院, 几间屋舍并不算大, 围在一起形成简易居住之地, 与沉云欢在蜀地看到的那些房屋相同。 篱笆院里栽种了一棵高大茂密的树, 树下则摆了一张竹藤躺椅,一个身着素色衣衫的老人躺在上面,正慢悠悠地晃着手中的扇子。 老人身边有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少年, 生得粉装玉琢,手里捧着一束火红色的花,站在老人身边,稚嫩的脸上满是笑容和讨好:“爷爷,你看我摘的这些花,好看吗?” 老人转而慈祥地笑,冲小少年摇了摇扇子,从中抽了一朵捏在手中,“好看,只要是离儿摘的,都好看。” 小少年听到老人的话之后,脸上便全是欣喜,将手里的花一股脑给了老人,“我挑选了花林中最好看的花送给爷爷,希望爷爷喜欢。” 话音刚落,一抹炽亮划破夜色,赤红的身影从天而降,墨刀直奔着那小少年而去。 火焰将空中的风点燃,扑面一股热浪袭来,老人吓得赶忙起身,仿佛是出自本能,猛然翻下藤椅扑向小少年,惊叫道:“离儿!”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8节 沉云欢见状,在咫尺间停下了动作,刀刃距离老人的后脑勺不过一拳的距离。 “爷爷,我好怕!”小少年登时吓哭了出来,往老人的怀中躲。 “离儿不怕,有爷爷在,谁也伤不了你。”方寇松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沉云欢,怒斥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伤我孙子?!” 沉云欢冷声道:“方大师,你被这妖怪魇住了,还请让开,让我救你。” “胡说八道!这是我孙子,哪里是什么妖怪?”方寇松因此大怒,目眦尽裂,将手中的扇子砸向沉云欢,“还不快滚!” 沉云欢手腕一转,扇子就直接当空劈成两半,随后师岚野与奚玉生二人也赶来她的身侧。奚玉生见方寇松苍老之躯半跪在地上,怀中的小少年也因为被吓哭得厉害,不由心生不忍,“云欢姑娘,此妖物怕是惯会迷惑人心,杀了妖倒是无妨,只是如此恐怕会伤了方老先生的心,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同他解释清楚?” 沉云欢摇头,“恶妖从不轻易将自己恶的一面展现出来,越是软弱可怜,越会伪装自己。杀了妖之后方大师自会清醒,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方寇松听得此言,情绪更是激动,将孙子紧紧护在怀中,怒声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要闯入我家,将我的孙儿打成妖邪?!倘若你们今日敢动离儿,就先从我方寇松的尸体上踏过去!” 奚玉生见状,更是觉得左右为难,企图劝说:“方大师,您的孙子在三十年前就亡故了,现在这个是妖邪所化,你切莫被迷失心智啊!” “胡说!”方寇松震声驳斥,气得浑身发抖,“我的离儿分明好好的,你竟敢如此咒他,简直丧尽天良!” 奚玉生大约没有被人这么骂过,顿时大受打击,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不再说话。 沉云欢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对师岚野道:“你去把方大师拉到一旁。” 师岚野沉默上前,此时一身力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从后方将方寇松的两个膀子钳住,轻松将他从小少年的身上拖离。 “爷爷!”小少年立即想要追过去,却见眼前红影一晃,下一刻肩膀上传来剧痛,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已是被沉云欢死死地踩住了,动弹不得。 “离儿!我的离儿啊!”方寇松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一张苍老的面孔布满泪痕,嘶声央求,“求求你们,不要杀他,我只有这么一个孙儿!” 奚玉生见状,终是难以狠下心,擦了擦眼里流出的泪,长叹一口气,背过身去走了几步。 月光之下,沉云欢精致的脸庞如覆冰霜,冷漠至极,手中的墨刀高举,对准脚下踩着的小少年。师岚野平静无波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同时擒住了疯狂挣扎哀求的方寇松,老人不论如何用力,都被这铁一般的手臂困死。 小少年终于屈服,哭着对沉云欢哀求,“不要杀我,求你了,我只是想陪着爷爷,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不想看爷爷总是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中,我什么都没做……” 沉云欢冷眸一敛,旋即手起刀落,带着火焰的利刃破风而下,当场就将小少年砍作两半。一声清脆的声响,就见小少年身上并没有血液的流出,而是伴随着铃铛般密密麻麻的声音,身体各处迅速爬满裂痕。 “离儿——!”方寇松痛苦嘶吼,声泪俱下,当场喷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小少年蓄满泪的眼睛看向方寇松,满是裂痕的脸带着浓郁的不舍,继而启唇喊了最后一声“爷爷”,下一刻就碎成千万块。 一阵轻雾飘过,周围的景象逐渐出现变化,沉云欢觉得脚下一空,等她站定再一看,原本踩着小少年的地方出现了一面精致的铜镜,上面布满蜘蛛纹似的裂痕,黯然无光,什么都照不出来。 屋舍与花林消失不见,几人站在百花桥的中央之处,同时出现的还有雀枝与燕流二人。两人并未受伤,但被域中妖邪纠缠许久,见妖域被破之后,当下跪在奚玉生面前请罪。 奚玉生摆手称无事,转身一看,就见后方的桥上堆叠了不少横七竖八的人,有些穿着门派的宗服,有些身着常服。 沉云欢与师岚野正在检查那些人,有的已经死了许久血液都流尽,身体开始腐败,有的则是刚死,流了满地的血,而其中还有一些非常走运,赶上沉云欢破域,尚留了一口气。 奚玉生神色怔然,瞬间背后出了一层冷汗,疾步走过去,“这、这些难道都是方才那妖怪所杀?” “那是它的域,当然是它杀的人。”沉云欢探了探面前人的脖颈,起身对奚玉生扬起一个笑,“越是阴毒害人之妖,就越会装得无辜,奚公子,日后可要注意分辨。” 奚玉生当下满心愧疚,为自己方才阻止她杀妖和轻信了妖物道歉,而后指挥雀枝和燕流给这些尚有气息的人喂了灵药,再让二人赶去镇上官府,让他们来将尸体清理,活人带回去救治。 方寇松则被带回了他自己的住宅,因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奚玉生喂了灵药之后脸色也好了许多,陷入安稳的沉睡。 这一忙活就忙到了后半夜,沉云欢哈欠打了好几个,坐在门槛处靠着门框打盹儿,最后几人商议,由燕流留下来照看方寇松,其他人暂时回客栈休息。 沉云欢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入夜便睡,不再以灵力自补精神,所以这个时间段她困得眼睛睁不开,在马车上就扛不住睡了过去。马车摇晃着,沉云欢也坐不稳,一下倒在师岚野的身上,被他顺势张开手抱住,拥入了怀中,让沉云欢找了个舒适的姿势。 奚玉生坐在对面,将这动作收入眼中,微笑着道:“岚野兄当真心细如发,体贴入微。” 师岚野认为自己并不是沉云欢那样的人,对这样的夸赞没有半点反应。奚玉生见他不理会,但也并未在意,这一个多月的赶路相处,他多少也清楚师岚野是怎么样的人。 他又笑道:“岚野兄,我记得你今夜穿的原本不是这身衣服,是何时换的?” 师岚野这才掀起眼皮,朝他投了一个平淡的目光,语气没有起伏道:“在域中脏了,便换了。” 奚玉生得到他的回答,尽管有些生疏冷淡,但也有些高兴,由于此人平时都是冷着一张脸,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师岚野不太想搭理他,又充满好奇地问:“先前听云欢姑娘所言你是一直在仙琅宗外山生活,但我观你的气度,觉得不像寻常农户,不知你祖籍在何地?” 师岚野道:“我没有祖籍。” 奚玉生疑惑地皱眉,“怎么会?这世上哪有人没有祖籍的?抑或是你不知?” 师岚野微微摇头,只道:“没有。”并且希望奚玉生不要再那么多话。 奚玉生陷入了困惑,脑中充满了“人不可能没有祖籍”的思想,果真安静下来思考了一路,在马车到达客栈时对师岚野道:“岚野兄,待日后闲下来了我寻求家中长辈帮忙,查查你的祖籍在何处,届时你就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了。” 师岚野看着他,想说不用,又想说你不要那么多事,最后只是开口道:“多谢。” 他将沉云欢抱下了马车,一路进了客栈上了楼,沉云欢都伏在他的肩头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半点醒来的样子。师岚野平静地从沉云欢的房门前走过时,奚玉生站在后面提醒了一句:“岚野兄,云欢姑娘的房间就在这里。” “嗯。”师岚野应了一声,却并未停留,径直走到自己的房前,然后打开门进去,关门时似乎用了些力气,发出“砰”的一声。 第40章 鬼阁少女(一) 师岚野没有将沉云欢惊醒, 他有自己的方法,可以在给沉云欢擦洗的时候不惊动她的睡眠。 有时候在使用了体内灵力的时候,沉云欢就会睡得很沉, 以恢复体内所消耗的精力和灵气。师岚野给她的手脚都擦洗干净, 熄了灯上榻, 在她身边躺下来。 他执起沉云欢的手,指尖探入她柔软的掌心,掌中有一些薄茧, 是她经常练刀磨出来的, 但是并不厚, 因为她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自我修复,被滋补着。 今日在镜中照出来的妖邪与沉云欢像得真假难辨, 用同样的手想要攀他的脖子, 但被他生生折断了手臂,死得干脆。 纵然万千个镜妖与沉云欢站在一起, 他也能一眼辨认出哪个才是真的她。 他躺下来,与沉云欢肩膀相抵, 很快沉云欢就像是自己寻找到冰凉的气息, 像以前那样很熟练地依偎过来,将额头贴上他的肩膀, 身体微蜷, 呈现出靠近的姿势, 片刻后没有得到回应, 她就微微皱起眉头, 似乎睡得不安稳。 师岚野伸手将她的后背揽住,轻轻地顺了顺,让她很快就舒展眉头, 继续沉睡。 隔日一早沉云欢醒来的时候,床榻上只有她自己。她睁着困倦的睡眼,慢慢从榻上下来,穿上鞋子披上外衣,就看见师岚野迎面进门,手里端着一盆水,说:“给你洗漱。” 沉云欢在赶路的途中偶尔会在白日里练刀过甚,夜晚就会找师岚野与他同榻而眠,有些是有意识,有些却是无意识的行为,所以醒来发现自己在师岚野的房中已是很寻常的事。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吃了师岚野亲自下厨给她做的饭,然后等着奚玉生起床,几人一同前往方寇松的家中。 方寇松经过一晚上的休息身体已经恢复大半,但不知道是心情不好还是昨夜那一口血喷得伤得太深,面容呈现出黯然的灰败。 看见奚玉生几人进门,他从藤椅上站起来,对奚玉生道:“奚公子,别来无恙,昨夜之事多谢你们,否则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折在里面出不来了。” 奚玉生回以一礼,面上是温润如春的笑容,“方前辈不必客气,我们前来此处本就是有求于你,能够及时将你从那妖怪手中救出,已经算是幸运,不知你身体可好些了?” “无碍,是昨夜一时被妖怪迷了心智才会如此,奚公子不必挂怀。”方寇松长叹一口气,眼中满是哀色,“那是我从前对幼孙思念过度而打造的无相之镜,照心不照物,平日里都是想念孙儿了才会拿出来瞧瞧,不承想前些日子让歹徒利用,才变成了这害人的妖物。” 奚玉生道:“方前辈节哀。” 见他们二人一来一回说了几句客套话,站在后方的沉云欢便适时地上前,结束这个话题,冲方寇松拱了拱手道:“方大师,这次来找你,主要是我想向你求一把刀鞘。” 方寇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苍老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但里面似乎沉淀着阅尽半生的智慧,显得高深莫测,好半晌之后才道:“沉云欢,久仰大名。” “不敢当。”沉云欢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昨夜事出紧急,我怕你被妖物所伤才出手果决,还请见谅。” “罢了,无相镜已毁,已不必再说什么。”方寇松摆了摆手,请几人落座,而后视线落在沉云欢腰间别着的刀上,打量片刻,道:“方某一生炼器,从来只为有缘之人炼器,眼下几位既然赶到这个时间上门,便算得方某的有缘人。” 沉云欢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余光又看见这满院的狼藉,便问道:“方大师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方寇松将手搭在膝盖上,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最终开口道:“实不相瞒,我丢失了一件宝贝。” 这件宝贝,名叫无量青莲。沉云欢从前听说过这个玩意儿的传闻,是方寇松终其一生都在打造炼化的法器,甚至因为其能力莫测,无比强大,而一度被称为“仙器”。 在人间,法器通常被分为凡器、灵器、仙器、神器四种,其中仙器与神器皆是来自天界,仙器尚能瞧见一二,神器却是只有传闻。而方寇松手中的无量青莲能被称为仙器,可想而知这个他倾尽一生心血打造的东西多么厉害,自然也就被各方心怀不轨之徒虎视眈眈。 方寇松隐居数年,一直藏得极好,所以无量青莲也牢牢攥在手中,但就在一个月前,他的住处被寻到,歹人前来抢夺走了无量青莲,并把无相镜妖化,将他困在了其中。 方寇松说,可以为沉云欢打造刀鞘,但条件便是她将无量青莲寻回。当然这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一月之前宋家宣布嫁女,召开了比武招亲广招赘婿,邀请各个仙门前去参加喜宴,同一时间,有人找上门抢走了无量青莲,所以方寇松认定是有人想在宋家的招亲大会上作乱。 沉云欢听闻宋家嫁女,不由一怔,多问了一嘴,才知道宋照晚还有一个比她大六七岁的姐姐,名唤宋海宁。她心想这一趟倒是来得刚刚好,不仅能得一个刀鞘,还能参与这样的热闹事。 沉云欢当下答应了寻回无量青莲的请求。方寇松也并非刻薄之人,他只说尽力而为便好,若是没找到,这把刀鞘还是会为沉云欢打造。 还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要求,他对沉云欢道:“倘若你们找到了无量青莲却又无法将它从歹人手中抢回来,就请不要顾及,彻底将它销毁。” 沉云欢一一应下,事情谈妥之后,她将腰间的刀取下来递给方寇松。 上面缠着的锦布解开之后,露出打造得光滑锋利的墨刃,方寇松在入手的瞬间便不由从心中发出一声赞叹,“好刀啊!” 这话并不是在夸她,要夸也夸到铸刀的师岚野头上,但沉云欢却还是笑着将话接下,“过奖。” 方寇松登时变得神采奕奕,将刀来回打量,在手中掂量,慢慢地脸色就有了变化,眉头微皱,许久之后才对沉云欢道:“沉姑娘,你这刀是好刀不假,但刀中缺了一丝仁慈。过刚之刃易折,倘若一直这般,要么刀断,要么你沦为刀的傀儡,为刀所驱使。” 这一番话如此郑重认真,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奚玉生听得心中一沉,转眼朝沉云欢看去。果然就见沉云欢的脸色不大好看了,似乎很不喜欢这番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反驳。 她认为方寇松很有可能是记恨她昨夜用了比较强硬的办法砍死了他那个无相镜所化的孙子,所以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沉云欢倒是觉得自己有时候挺仁慈的,毕竟这一路走来看不顺眼的人实在太多,但她也没有全都杀了,十分克制地收着刀。 沉云欢没有与方寇松争辩,在他答应了会打刀鞘之后,也就没有在方寇松的小院久留,反而是跑去街头闲逛,体味一下蜀地风情。 几人已经决定接下来要前往宋家的行程,只是还要在江阳镇休息几日。蜀地多雨,他们在江阳住下来的第三日就等来了一场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两日,空中满是潮湿的气味儿。 沉云欢几人在客栈里憋闷了几日,天空放晴之后就各自出了客栈,一整日互相都没见到面。 师岚野在方寇松的院子里,因为这柄刀是他所铸,方寇松反复对他的铸刀技术表达了欣赏赞叹,并且拉着他不断询问刀的材质和锻造手法,并说这刀中妖气横生,皆是暴虐成性的妖灵,几乎不可能为人所驱使,想知道沉云欢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师岚野回答得含糊,半真半假地敷衍着方寇松,对于最后一个问题倒是回答得认真,道:“她修炼天火九劫,是天地万邪的克星,所以能压制妖刀。” 方寇松听后当下露出震撼的神色,不知是因为得知沉云欢修炼天火九劫,还是得知她以暴制暴,压制刀中暴虐的妖灵,供她驱使。 正说着,奚玉生跨门而入,冲方寇松和师岚野问了声好,转眼在院中看了一圈,没找到沉云欢的身影,便朝师岚野询问:“岚野兄可知云欢姑娘去了何处?在下找她有些事。” 沉云欢刚才在院中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出门走了,方寇松留心了一眼,看见她出门往东而去,刚要开口为奚玉生指明方向,却听师岚野道:“她出门往西而行,不知去了何处。” 奚玉生道了声谢,转头便出门往西,去寻找沉云欢。方寇松见状,失笑地摇摇头,无奈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师岚野面无表情,并不认为自己故意指错方向有什么不妥。 奚玉生往西走了好半晌,也没在街头看见沉云欢的身影,几次拿出天机门玉牌传讯于她,却不知是不是沉云欢手中的玉牌出了问题,总是很难联系上。 这样的情况在之前春猎会上也发生过,当时五月下旬,沉云欢不知为何完全联系不上了,他和宋照晚还一同去沉云欢和师岚野住着的地方找了几次,完全不见那偏僻小院的踪迹,当时只以为是他们用了什么术法将住处隐藏。 但是后来奚玉生与沉云欢闲聊时说起此事,沉云欢却说并没有刻意隐藏住处,猜想是当初在汴京的某位好心人暗中出手相助。 奚玉生将玉牌塞回锦囊之中,暗暗决定给沉云欢换一块传讯玉牌,免得下回误了正经事。 正想着,他才发觉已经走到了郊外,前方传来一片喧哗吵闹的声响,远远看去,似乎是有两伙人在郊外空地上发生了冲突。 平日里好管闲事,广结善缘的奚玉生见到这种场景当下走不动道,立即带着雀枝和燕流二人上前去,全然将寻找沉云欢的事抛之脑后。 第41章 鬼阁少女(二)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29节 就见前方空地上起冲突的人分为两伙, 其中一部分身着墨绿色的宗服,衣襟袖口都绣着宗门的徽文,这个宗门奚玉生也熟识, 是湘州有名的仙门, 称作辉月派。 陇州的崆阳与湘州的辉月并成为日月两大门派, 一门练纯阳之法,专克阴邪,一门练纯阴之法, 巧取月辉, 在十四州很是闻名。 女子属阴, 更能顺畅地接受月辉的力量,因此辉月派之中大多都是女弟子。奚玉生认为这是好事, 因为在某些情况下, 女弟子更容易沟通,方便他从中劝和, 而大多男弟子仗着自己有几分灵力,总要在女弟子面前逞一逞威风, 表现自己的年轻气盛, 从而将矛盾激化到不可和解的地步。 他往前走了几步,雀枝的眼神比较好, 立即分辨出前面争吵的是什么人, 对奚玉生劝道:“少爷, 咱们还是莫要管这个闲事比较好。” 奚玉生不赞同道:“这怎么能叫管闲事, 调和我们仙门弟子之间的关系, 促进人族团结友爱,这是行善。” “但是……”雀枝犹犹豫豫,“这两伙人恐怕无法团结友爱。” 奚玉生听得此言, 又细细看去,这时候也看出了另一伙人的身份来。他们着装各有不同,显然没有固定的宗服,但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同样的徽文,有些是在脖子上,有些是在手上,昳丽的红色如同用鲜血染就,衬得人有几分妖冶。 这样毫无秩序,充满诡谲的气息的队伍,人间诸多门派之中只有一个——鬼阁。 鬼阁是几年前突然崛起的组织,并不是指其中成员全是鬼,在创立最初,其中大多成员都是半活半死之人,以修炼“借阴”之术来给自己的身体吊着最后一口气,被世人称为活死人。此类人活在阴阳两界的中间,但受阳界仙门管束,因此并不是作恶多端的妖邪之流。 后来鬼阁越来越壮大,“借阴”之术的名声也宣扬起来,不需要先天灵骨便能修炼,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去,便是身体健全的活人也开始修炼此术,将自己化作阴间之使。 众人也渐渐发现,借阴之术是由古神法“侵阳夺月”所衍生而出的旁门之法,虽能力只占此神法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也足以让凡人逆天改命。 鬼阁之中没有秩序,只有一个神秘的阁主,但从未现于人前,也并不知是以什么方法传位,总之在鬼阁不断扩大之后没有强力的管束和传授体系,这个组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成了混乱的代表,近两年更是渐渐成为人人喊打的门派。 其中辉月派最是恨鬼阁,因为他们所修习的借阴之术与辉月派传承的纯阴之法大同小异,都是借取月亮的光辉来修炼,只是辉月派成立多年,历史悠久,传自正统术法,行的是采月渡己之法,而鬼阁的法术却是无止境的掠夺,因此辉月派对鬼阁的敌意比其他任何门派都要大,简直称得上死敌。 奚玉生见状,也略略停下了脚步,脸上出现几分迟疑。但眼看着两边人都要打起来,便也顾不得那么多,还是快步行过去,劝道:“各位,各位!和气生财,切莫因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且不说奚玉生这人在仙门之中名气本就不小,而今又是与沉云欢同行为伴,因此辉月派的人瞧见了他之后,立即上前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的阵营,说道:“奚公子,你来得正好,这伙歹人便是伤了方大师的罪魁祸首,你快快请来沉云欢,将他们就地正法!” 奚玉生暗惊,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的人便尖声回道:“少他娘的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害方寇松了?少在这里乱扣屎盆子!拿出证据来!” 奚玉生眼睛瞪得溜圆,连连摆手,“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阁下还请礼重用语。” “你们一月前刚来此地,方大师就在同时遭难,前几日方大师同我们一起被救出,你们得到消息便又迫不及待赶来,端的是什么不良居心,当我们都是傻子,看不出来?”辉月派的弟子大声驳斥,“今日有沉云欢在此地,你们安敢再作恶!” “我呸!这地方只准你们这些个废柴来,不准我们来?这是哪来的道理?”那鬼阁弟子个个也都是脾气不好惹的主,立即与辉月派弟子骂作一团。 吵闹的声音和各种秽语充斥着奚玉生的耳朵,他赶忙在中间劝和,“诸位!方前辈的身体并无大碍,各位不必担忧,另外在真相未查明之前,若轻易下定论岂不是冤枉好人?人界仙门的风范不该如此。”说着,又转了个头对鬼阁的人道:“如今鬼阁在人界的地位特殊,倘若你们真的清白,蒙受冤屈时也该竭力找出真相洗刷莫须有的污蔑才是,这些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这番话说得中肯,并且一碗水端平,没有偏向于谁,只是两方人都没有选择听取奚玉生的建议,不仅骂得不可开交,甚至气上头之后开始动手,很快就打得一塌糊涂。 奚玉生在燕流的护卫下从混乱中脱身,形容有些狼狈,转而对雀枝和燕流急声道:“快!去阻止他们,免得有无辜之人受伤!” 二人听令离去,投身加入战斗。 奚玉生往远处走了几步,来到一棵茂密的树下,本想着躲避两方人的打斗,却倏尔瞧见树上躺着一个懒洋洋的少年,嘴里衔着一根草,闭着眼睛休息,完全不被这些争执吵闹所打搅。 这少年双耳戴着银闪闪的月牙耳坠,黑红交织的衣裳绣满了银丝云纹,双脚叠在一起微微摇晃,枕着双臂,一副惬意的模样。 奚玉生觉得新奇,当下被少年的气质所吸引,又看见边上还有空的树枝,认为此地是风水宝地,就捋起双袖往树上爬。踩着分叉的树身爬到一半,他的头靠近了躺在树上的少年,忽而发现少年的脸与树下看到的有些不同。 “兄台。”奚玉生出声唤道:“可否搭把手,将我拉上去?” 少年听到了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此时奚玉生才真正发现,这并不是个男子,而是个少女。她眉眼生得很英气,又是男子的衣着打扮,所以奚玉生方才将人认作男子。 但她的眼睛一睁开,是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瞬间将原本英气的五官添上柔美,便再也不能认作男子,唇红齿白,极为好看。 奚玉生忙道:“姑娘,方才冒犯了,是在下眼拙,一时没瞧出来。” 她眼仁的颜色稍微有些淡,经斜阳余晖一照更是亮如琥珀,看了奚玉生一眼,又瞧见他头上戴着的白玉兰发簪,说道:“我们是敌对阵营,你认为我会帮你?” 奚玉生并不赞同,说道:“此言差矣,我与他们并非一伙儿,这样毫无意义的争执我并不认可,况且你也并未参与其中,所以我们算不上敌对,或许可以交个朋友。” 少女勾唇一笑,将他伸出的手握住,拉他上了树。 奚玉生与她保持了一段合适的距离,坐在树上,双腿垂在空中,织金的衣衫落在粗糙的枝丫上,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与人闲聊。他从少女的口中得知,她名唤霍灼音,今年不过十八岁,性子看起来很是懒散,自称是京州人士,但奚玉生觉得她口音不像,腔调懒洋洋的。 霍灼音对自己的家世无意深聊,只告诉奚玉生自己父母已经亡故,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才加入了鬼阁,其他便很少细说。奚玉生见她这般孤身无依,问她是不是也要去宋家,邀请她同行。 霍灼音看了眼打得一团乱的两伙人,很轻易就点头答应了。鬼阁之人向来都是来去自如,并不结伴,今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是因为辉月派的人寻衅才偶尔体现出团结,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各自为伍,不受管束。 奚玉生见她答应邀约后,马上就想带她回去与沉云欢几人见面,因此跳下了树,仰头对她道:“霍姑娘,跟我回去吧。” 不知何时天穹出现了火烧云,大片红霞布满西方天际,映得大地也一片赤橘霞光。霍灼音从树上跳下来,唇角勾着浅淡的轻笑,“好。” 奚玉生见燕流二人还在混乱的人群中,尝试喊了几声没喊出来,便打算先回去,以玉牌跟他们联络。 回去的路上,奚玉生瞧见路边有一瞎子跪地乞讨,心生不忍下意识想要摸出银钱给他,却发现自己身上带的钱在出门时一路给光了,剩下的在雀枝身上,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摘下了腰间的玉佩弯腰放在瞎子的破碗中,低低道:“拿去当些银子,踏实度日吧。” 霍灼音双手抱胸,只看了一眼,便对奚玉生道:“是个装瞎的。” 奚玉生的脸上并未出现惊讶的表情,只是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用那装瞎乞丐听不到声音道:“不管如何,他都是出卖尊严换取钱财,给他也无妨,只希望他日后能另谋出路。” 霍灼音对此暂不作表,或许会在心中认为他脑子不太好,但至少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什么都没说。 这边瞎子乞丐在得到这枚品质上乘的玉佩之后立即爬起来,将玉佩揣在怀中满心欢喜地往当铺去。进门就大声嚷嚷起来,“老李,老李!快来看看,老子今儿个搞到个尖儿货。” “哎,就来!”当铺老板应了一声,继续打着算盘给面前的红衣少女算账,“一共是二百两,姑娘当真要当吗?” “哎呀你莫让老子等了!”装瞎的乞丐冲到柜台前,抬手把柜台拍得砰砰响,“老子着急出手,你快看一哈。” 说着就从怀中摸出了玉佩,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难掩脸上得意的神色,冲当铺掌柜扬了扬眉毛。 “姑娘,暂且等我片刻。”这掌柜见他难缠,便小声对红衣少女说了一句,旋即走了两步来到他面前一看,当下露出大惊之色,“老丁,你这东西从哪里得来?” 老丁嘿嘿一笑,心花怒放道:“今儿在街上遇到个财大气粗的傻子,随手就把这玉佩给了我,你说说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傻子都能生在富贵家,投了个好胎,偏偏我不能,真是不公啊!” “若不是你好赌散尽家产,气死爹娘,何至于沦落至此。”老板摇头地叹,旋即想要将玉佩拿起来细细查看时,忽而有一只洁白的手伸过来,覆住了玉佩。 二人同时转头,就见原本站在几步之外的红衣少女在瞬间就到了近前,昳丽的眉眼轻动,轻笑着说:“这好像,是我朋友的东西,我要拿回去问问他是怎么丢的。” “放屁!这是——”话没说完,他胸口猛然一痛,整个人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壁上,登时摔了个半死不活,趴在地上起不来,吭哧吭哧地痛吟着。 天底下还有这么赶巧的事,沉云欢自己也没想到,她就是出来随便当个从春猎会得来的小玩意儿,就正好遇见偷了奚玉生玉佩的扒手。 她瞧了瞧柜台,对老板道:“东西我当了,将这人的药钱从里面扣除,剩下的银子现结给我。” 说完想了想,又道:“多扣一些,我断他两只手。” 第42章 绣楼障目五鬼难缠(一) 沉云欢哼着小曲儿, 手里随意地甩着玉佩回了方寇松的院子。师岚野正帮助方寇松给不敬刀做模子,奚玉生则和一个陌生的少女坐在院子的另一边,悠哉闲聊。 她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进入, 立即被奚玉生看见, 还不等她开口说话, 奚玉生便起身迎上来,惊讶问道:“云欢姑娘,你手中这是……” 沉云欢笑眯眯地转着腕, 晃了几下玉佩, 然后递到他面前, “我记得这是你的玉佩,方才在当铺里正巧遇见偷走你玉佩的扒手, 就把玉佩抢回来了, 你放心,我已经帮你教训了他, 敲断了他一双手,让他长个记性。” 奚玉生愣愣地接下, 看着沉云欢露出了行好事时的得意神色, 一时很难把真相说出口,如鲠在喉。还是一旁的霍灼音嗑着瓜子, 慢悠悠道:“玉佩是他亲手赠出去的, 姑娘你遇见的人, 不是扒手。” “有这回事?”沉云欢讶异地看了奚玉生一眼, 都不用继续追问求证, 光看他的表情就能看出这话属实,她道:“你为何要将玉佩赠给一个赌徒?他准备当了你的玉佩拿去赌呢。” “我是在路边瞧见他装瞎乞讨,一时心软才给的, 却不料他竟是这样的人。”奚玉生叹一口气,将玉佩重新戴回腰带,面上出现几抹惆怅,“多谢云欢姑娘出手,今日是我的不是,不应当那么随意散财,差点助纣为虐。” 沉云欢想说你终于发现这个问题了,虽然她并不是在乎银钱的人,但是在看见师岚野以前那么贫穷,那么费力地以劳动力换取报酬,并且跟着他过了一段紧巴巴的抠搜日子后,沉云欢认为,银子这种东西,可以不尊重,但不能没有。 奚玉生这一路走来,钱袋子像有着天堑巨沟一样,留不住一文钱,只要上街就会送得干干净净。沉云欢刚想趁这机会说两句“所以下次就不要乱送钱了,至少身上的东西别乱送人”之类具有规劝意义的话,却听那边认真做刀模的方寇松突然开口: “奚公子不必介怀,你只管行好事,那些因果不由你承担,自有作恶者受着,怎么能算得上是助纣为虐?” 沉云欢听后,不由朝方寇松看了两眼。奚玉生被宽慰了一句,神色稍微缓和,马上对沉云欢介绍了他今日新结交的朋友,并表示想邀请她同行去宋家,征询沉云欢的意见。 她错眼看向霍灼音,将人细细打量了一下。霍灼音生得比寻常女子要高,她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比沉云欢都要高半个头,身板很直,若不是生了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将整张脸衬得有了女相,还真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她勾着唇,懒懒的冲沉云欢歪了一下头,算作打招呼。奚玉生是重礼之人,礼节好像刻在了骨子里,时时刻刻都端着,但霍灼音却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懒散,半点礼节都无。 沉云欢冲她点了下头,道:“既然都是去宋家,同行也无妨。”她并不在乎这人是不是来自鬼阁,只要不是作恶多端的妖邪,与谁为伍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她与奚玉生闲谈两句,随后转身前往师岚野的身边,从袖中摸出了她在当铺里当来的银票和碎银子。因为在春猎会上得了太多东西,有不少玩意儿是无用的,沉云欢有时会挑一些拿去当了,换来的银钱用于两人平日开销,通常都是放在师岚野身上的锦囊中。 “还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吗?我们明日就要出发了。”沉云欢见他双手都是泥,兀自摸到他的腰间,打开了锦囊将银钱塞进去,动作熟稔,毕竟这一路走来她从师岚野腰间拿钱的次数也不少。 师岚野的视线落在她的发上,提议:“应当买两支玉簪。” 沉云欢从前喜欢穿金戴银,现在不爱那些了,摇头拒绝,说道:“不如将钱省下来买吃的。” 首先,很贪吃这并不算一个优点,但师岚野同时也开始自省,觉得自己可能是某些言行不太妥当,给沉云欢留下了太过贫穷的印象,导致从前花钱如流水从不在银子上计较的沉云欢,竟然也会说出“将钱省下来”这样的话。 他沉默片刻,忽而听见奚玉生在那头道:“云欢姑娘,若是你银子不够用尽管同我讲,万万不要省着委屈自己。” 于是师岚野马上又想到了新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奚玉生这一路散钱太厉害,让沉云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反而对钱珍视起来。 师岚野道:“的确不该挥霍。” 沉云欢坐在院中观望着师岚野与方寇松合力给刀鞘做了模,奚玉生则在与霍灼音闲聊,虽然多数是他在说,霍灼音在听,或是闲闲地应一两声。 直到傍晚时分,奚玉生的两个随从回来,两人都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进门向奚玉生行礼复命,说那两伙人最终在他们的努力调解下,各自打破了头骂累了,最后辉月派的弟子嚷嚷着要状告鬼阁,这场闹剧才散。 奚玉生叹了口气,旋即给了二人丰厚的奖赏,以慰辛苦。 夜幕降临时,刀鞘的模子已经完全做好,师岚野洗净了手,转头看见沉云欢坐在堂屋前的门槛边,正用手支着下巴打瞌睡,显然是等人等得困了。 师岚野将墨刀洗净,细细擦拭,锋利的刀刃经月华一照,显得冷冽无比。他用布将刀刃一圈一圈裹缠住,而后来到沉云欢面前半蹲下,微微俯下头,并没有出声叫人,只是用手掌慢慢覆在她的肩头,用一种很温和平静的方式将打瞌睡的沉云欢唤醒。 沉云欢睁眼,因困意而沉重的眼皮眨了眨,用手揉了几下,懒声问:“刀鞘做好了吗?” “没有这么快,只是模子。”师岚野将刀递给她,手掌仍然覆在她的膝头,低声问,“还能走吗?我背你?” “不必。”沉云欢接过刀拒绝了他的提议,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筋骨。此时奚玉生与霍灼音也起身,几人站在院中一一向方寇松道别,临走前得了老人几句叮嘱,沉云欢承诺若是无量青莲在宋家,她定会夺回。 回到客栈后各自回房睡觉,等到第二日一大早,几人从客栈出发,一路出了江阳镇,前往锦官城。 路上沉云欢与霍灼音也闲聊了几句,主要是好奇鬼阁平日里都是做什么的,这个门派充满了随行和神秘,算不上正派,但也绝非邪派。 霍灼音便说她也是刚进鬼阁不久,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里面的人瞎混,这次也是听说宋家要办热闹事,鬼阁里有前辈接了委托,她才跟着来此地玩儿。她从未见过鬼阁的阁主,据说已经消失很久了,生死未卜,这两年鬼阁毫无秩序的散漫造成的落没,也与阁主的消失有关。 奚玉生在一旁听着,温声说道:“你刚加入鬼阁,不过是跟着来玩儿就遇到了这样的事,也着实不赶巧,不过你放心,现在各地的仙门应当都在赶往宋家,若方大师的宝贝被抢夺一事与鬼阁无关,天机门也一定会查明真相,在各个仙门前为鬼阁洗刷冤屈。” 霍灼音听后却只是牵着嘴角淡淡一笑,仿佛并不在意这些所谓的清白。 沉云欢听来听去,觉得鬼阁不过是一群闲杂人聚集在一起,漫无目的地在人界各处游荡,实在算不上神秘,因此也很快对霍灼音失去了兴趣,转头找师岚野让他给自己卷糖棍。 宋家是蜀州有名的世家望族,一朝传出要办招亲大会的消息,当下吸引了南来北往的修士们趋之若鹜,于是从江阳一路前往锦官城,凡是算得上繁华的城镇中都聚满了人,稍微干净些的客栈也满房,再加上沉云欢几人有些赶时间,无法在慢慢悠悠地走走停停,因此入夜时在荒野之地,他们只能枕地而眠。 几人清理出了一片干净之地,在中间生起了火堆,边上铺上锦布,各自找了位置坐着。燕流与师岚野合力做了热饭,但是将饭盛在碗中时,沉云欢却发现,燕流漏掉了霍灼音,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 她坐在火堆边细细地擦着刀,一抬头就看见奚玉生表情不虞,似乎呵斥了燕流两句,燕流垂头丧气地站在他面前。随后奚玉生将自己未动的饭碗给了霍灼音,因御下不严对她致歉,霍灼音笑了笑,并未在意。 沉云欢墨黑的眼眸转来转去,这一番暗中观察下来就得出一个结论——她的队伍出现了一些裂缝。 她擦着刀沉思,一会儿想着裂缝的缘由,一会儿想着刀鞘和无量青莲,最后思绪一直发散,饭放在边上都快凉了,师岚野见状便提醒她,“先吃饭,刀已经擦得够干净了。” 沉云欢转头看他,突然开口道:“方大师那日说我的刀缺了仁慈,若一直这样终有一日会折断,我在想,他说的究竟是我的刀,还是我?”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0节 师岚野在她身边坐下来,手里端着半温的饭,缓缓搅拌着,已经打算喂她了。 沉云欢道:“那日在血桥妖域之中,照心镜照了我,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师岚野沉默片刻,说:“我房中的镜子里也没有任何东西。” 沉云欢觉得听了几句没有用的话,并没有解答她心中的疑惑,正巧在一旁的奚玉生听到了,便隔着火堆,笑着对沉云欢道:“云欢姑娘,我觉得许是你心灵太过纯净,没有杂念一心向道,所以无相镜才照不出你的心。” 她一听,觉得这说法有几分道理,就听着奚玉生又接着道:“况且你的刀法如此厉害,在修炼方面的天赋又这样卓绝,应当很快就能找到应对之法,不需忧心那些并未发生的事呀。” 沉云欢心里顿时有一种被开解的豁然开朗,并且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毕竟她活到现在,还没有被什么问题给难住。当下心生欢喜,眉目舒展,荡开一个轻浅的笑,对奚玉生道:“你说得对,多谢你宽慰我。” 奚玉生摆了下手,莞尔道:“我不过实话实说,能够为云欢姑娘解忧就再好不过了。” 倒也不算是客套话,沉云欢多少摸清了奚玉生的性子,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绝不是奔着恭维谄媚而去,而是真心这么觉得。正是因此,沉云欢才觉得高兴,不由与奚玉生多聊了几句。 她身侧的师岚野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搅拌,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白皙俊美的脸上,将一半眉眼覆上阴影,晦暗不明。听着耳边沉云欢与奚玉生的谈笑,他低着头,用汤匙将饭送进了自己嘴里。 沉云欢心中的疑虑解决后,很快就感觉到了饥饿,转头想去捧起自己的碗吃饭,却看见师岚野正一口一口,把原本属于她的饭吃得快见了底。 她倾身靠过去看了一眼,凑到他脸前提醒:“这是我的饭。” 师岚野漠声道:“已经凉了。” 沉云欢轻哼一声,也不跟他计较,只说:“那你再给我盛一碗。” 师岚野听言,便取了个干净的碗,又重新给她盛上,沉默地递给她。 掺杂了鲜肉和碎菜的米粥散发着香气,沉云欢用双手接下,捧在手中,慢吞吞地吃起来。吃到一半时,她忽然抬头对师岚野问:“这样看来,我也并非真的是冷心之人,你说是不是?” 这显然还是在回想奚玉生对她说的那些话。师岚野半垂着眼睫,淡声道:“我如何知道?难不成还要把你的心剖出来摸一摸是不是冷的?” 第43章 绣楼障目五鬼难缠(二) 沉云欢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并没有采纳师岚野的建议,并对师岚野说:“我是人,如果我的心被剖出来了, 我会死的。” 师岚野表情很平静地回:“多谢你告知我, 否则我还不知道此事。” 他态度有点怪, 但鉴于平时也寡言,多说两句是好事,于是沉云欢表示纵容。她吃完饭后将碗放在师岚野面前然后撒手不管, 从奚玉生那里接了净尘符用在身上, 而后往锦布上一倒, 怀里抱着刀,就这么幕天席地入睡。 霍灼音许是察觉到了队伍里有人对她不待见, 所以吃完饭之后早早就闭上眼睛睡了, 而奚玉生则在雀枝和燕流的强烈请求下,回了马车里睡觉。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 今夜无月,倒是繁星点点。师岚野将东西收拾好之后坐在沉云欢边上, 手里拿着一根长棍, 时不时拨弄火堆,往里面添木柴, 以保证光明在夜间延续。 夏天本就炎热, 加上蜀地湿气重, 空中的热也蒙上一层水雾, 这样的环境其实更适合用夜光灯之类的东西照明, 但此处是野外荒僻之地,难免有不干净的东西或是野兽,因此生火才是最好的选择。 唯一一点不好, 便是野外蚊虫多,沉云欢听见耳边总有嗡嗡声盘旋不断,在浓重的睡意间升起烦躁的情绪,撒气一般随手挥了挥,不小心打在了师岚野的后背。 他一声不吭,起身拿了一块锦布然后用水打湿,拧得半干之后来坐在沉云欢身边,将她额头、脖子上的细汗慢慢擦去。这些动作已经做过很多次,是沉云欢所熟悉的力道,因此她像是刻在骨子里熟悉那般,并没有被惊醒,反而因为身体的热意少了一些慢慢舒展眉头。 给沉云欢擦完了汗之后,师岚野又低头从锦囊中摸出一把扇子来,一边给她扇着风,一边驱逐那些缠绕在身边的蚊虫。丝丝凉意笼罩沉云欢,她烦躁的情绪很快褪去,归于平静。 霍灼音睁开眼睛的时候,所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跳动的火光照着俊美男子的半边身体,墨黑的长发顺着肩头垂下来,松散地落在地上,白玉般的脸让他的脸看起来像精致的瓷人。他半敛着眼眸,因此窥不清情绪,只是晃着手腕,慢悠悠地打着扇子。 而他的腿边则躺着赤色衣着的少女,浓密的卷发散了一地,她侧着身微微蜷缩,宝贝似的抱着怀里的刀,整体姿势仿佛又对身边的男子呈现出几分依赖,虽然因为角度问题瞧不见脸,但看得出来睡得很安然。 霍灼音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其后慢慢站起身,仿佛打算离去。只是刚转身还没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去何处?” 她本不打算理会直接离开,但却感到燥热的风陡然变凉,于是停下脚步,转头就对上一双淡漠的眼眸。方才还在专心给人扇风的人此时抬起了头,朝她看。 霍灼音反问:“这与你无关吧?” 师岚野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是神色平静的模样,但不知是不是夜色给他添了几分颜色,白日里平和的眼睛此刻变得很冷冽,语气淡漠,“你现在与我们同行,一举一动皆有关联。” 空中似乎弥漫出一股骇人的气息,却又无法被捕捉,火堆被夜风吹得忽明忽灭,火光落下时,师岚野的眉眼便不再只是精致漂亮,仿佛充满危险。 霍灼音最后也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但也放弃了离开,只是觉得颇为有趣,轻笑着回到原本的位置躺下睡觉。 风中的燥热又起,火堆不再忽明忽暗,师岚野低眸看着沉云欢的睡脸,眉眼又恢复了温和无害的模样。 隔日沉云欢起了个大早,天空泛着灰蒙蒙的青,她看见师岚野坐在火堆边,似乎一整夜没有睡觉,便坐起来轻声问:“怎么不睡觉?” 师岚野见天要亮了,不再往火堆里添木枝,回道:“需要一人守夜。” 沉云欢皱了皱眉,不赞同道:“根本不用,我就算是睡着,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也能立即醒来。” 师岚野没有应声,很难将她昨晚睡得很沉,连他和霍灼音说话都没把她惊醒的事情说出来,并在心中认为奚玉生不该睡在马车里,此刻拆穿沉云欢的事应该由他来做。 如若他在连这个作用都没有,就不该留在队伍里,当然还有霍灼音,毫不相干的人,师岚野想不明白同行的意义。 师岚野起身给沉云欢准备了早饭,等她吃完后天色也大亮了,其他几人都已休整好,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途中陆续遇到不少其他自行赶路的小门小派,虽说奚玉生人脉广,几乎什么仙门都有朋友,但由于队伍中有性子乖张的沉云欢,不知来历的师岚野和鬼阁之人霍灼音,因此就算奚玉生热情地与人寒暄,有心邀请别人加入队伍以方便打探更多的消息,都没有成功。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雀枝和燕流带回了一些消息。 说是宋氏家主的长女宋海宁,以前曾是天赋很高的法修,是蜀州相当出名的人物,但后来在外除妖时发生了意外,差点丧命。后来宋家搜罗天南海北的珍稀灵药救治,让宋海宁捡回一条命,却失去了所有修为,成为废人。 此次也是为宋海宁办的招亲盛筵,报名者通过初步家世背景、样貌品行的筛选之后,便在大会当天由宋海宁站在高楼抛出绣球,报名者在场地内抢夺,最后夺得绣球者便可与宋海宁拜堂成亲,成为宋家赘婿。 这是修仙世家中很常见的延续血脉的方法。族内天赋高的孩子要倾尽资源着重培养,与家族关系淡薄,远离世俗,而族中天赋低微者便要承担延续香火的重任。 宋氏家主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已经是废人,将来必定要接管宋家,而小女儿宋照晚修道天赋很高,奔着脱尘飞升去栽培,不会接手族中琐事,所以成为宋家赘婿这个位置是极其诱人的香饽饽,才引得那么多人踊跃参加。 沉云欢对这些事并不做表,只是希望锦官城的客栈不要满得一间都不剩,她不是很想睡在街头或者郊外。 几日后,众人赶在招亲盛筵之前到了锦官城。此城是蜀地最为繁盛的一座灵城,更是有着十四州中极其闻名的水利工程,奔流不息的江水遍布锦官城每一个角落,绿水青山驱逐了夏日的暑气,空中都是清爽的凉意。 城门大开,进出的人群数量庞大,官府和宋家弟子都守在门边维持着秩序。人群之中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沉云欢,低声议论如同蝗虫过境,很快就蔓延开。 这一路走来,赶路工具都是奚玉生的马车,虽说他明面上只在身边带了两个随从,但其实还有一些暗中保护他的人,沉云欢有好几次都发现了那些人藏身之处。他们应当是负责清扫掩盖行路痕迹的,所以一路上并没遇见什么人拦下马车或是佯装偶遇。 对外界来说,沉云欢这个刚从春猎会上一举震惊百家仙门的人,在出了汴京城之后就神秘地失去了行踪,直到进入蜀地才渐渐有了消息。 沉云欢如今既是散修,自然有不少仙门都想招揽她,所以她刚出现在锦官城的城门处,就有不少人界数得上名号的仙门前来攀谈。 这样的场面让沉云欢烦不胜烦,若是放任下去,进了城还能有安生日子吗?正当她考虑要不要当街抽刀震慑一下这些人时,周围的吵闹声忽而慢慢小了许多。 随后便是身着紫衣的宋家子弟在人群中开辟一条路,清理了沉云欢几人身边缠着的包围圈。沉云欢抬眼望去,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女子。 她过于纤瘦,弱柳扶腰地走来,衣着素雅,头上戴着镶嵌着血红宝石的发簪,给苍白的面色添了一些色彩。此人的身份不难猜,应当就是宋氏长女,宋海宁。 她与沉云欢对视时,难掩面上一抹惊讶之色,但又很快隐去,只剩下了温和的微笑。走到跟前处,她冲奚玉生拜了一礼,笑道:“海宁奉家父之命,前来城门迎贵客。” 奚玉生回以平礼,忙道:“何须客气,我又不是头一回来了,怎么不见照晚姑娘?” 宋海宁道:“她正巧去城中取一重要物件,所以并未与我同来。”说完她看向沉云欢,又道:“方才在路上时就隐约听到沉姑娘来锦官城的消息,不承想这么快就遇上了,久仰大名。” 沉云欢只随声道了句客气,免了客套话,摸出方寇松所给的玉牌,递给宋海宁,“我是受人之托才来此处,你看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 她看了看身边的师岚野,说:“一间房就足够。” 宋海宁接下玉牌一瞧,神色顿时凝重不少,柔声道:“此玉牌乃是几年前家父赠予方大师,言他不论何时来锦官城,都是我宋家的上宾,今日既然沉姑娘是受方大师之托来此,自然也是贵客,请随我一同去宋家城吧。” 城门的吵闹终于可以结束,沉云欢几人上了宋海宁安排的马车,随后一路前往宋家城。 宋家城坐落在江水边上,分为内城外城,结构庞大。外城养了数百宋家子弟,内城则是宋家人自己居住之处,修为和天赋高的人,便住在核心地带,其建筑和环境也各有不同。 正是百花争艳的季节,宋家城外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远远看去好像将高高城墙包围了一般,风中也是浓郁的花香。 奚玉生对这样的景色很欣赏,掀开马车的窗帘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回头对马车里的几人道:“我家也种了很多白玉兰,春天来时开得到处都是,花瓣吹落满城,那风景也是世上独有,他日若是有机会,我带你们去瞧瞧。” 奚玉生喜欢白玉兰,这是沉云欢几人都知道的事,他的衣裳、玉佩、发冠到处可见玉兰花的影子,还经常在发上簪花。 于是几人都没有扫兴,比较积极地回应了奚玉生的话。 宋海宁将沉云欢等人的住处安排在外城的几个小院之中,地处并不算偏僻,但周围有很森严的巡逻,所以环境优美而安静,显然是招待贵客专门整理出来的住处。 她先到,站在院门外等候,正给几人介绍住处安排仆从时,忽而有一随从脚步匆匆赶来,声音着急,“大小姐,属下有要事禀报!” 宋海宁虽看起来柔弱,但对下却出乎意料地雷厉,拧着眉沉声,“没看见我在招待客人?有何事且先放一放。” 随从半跪在地,回道:“是二小姐出事了。” 奚玉生听闻,赶忙问:“我们的事不打紧,你快说照晚姑娘她怎么了?” 随从并未立即回话,只等宋海宁道了一声快说,他才道:“二小姐原是前去绣楼取定做好的绣球,但不知为何进了绣楼之后便再没出来了,属下们在外等了许久,怕耽搁时间就分了一半的人进去寻找,却不料后来进去的人也失了所有联络。” 第44章 绣楼障目五鬼难缠(三) 这个随从所描述的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 他说宋照晚在进入绣楼之后就没再出来, 其后进去寻她的人也同样失去联络,若是绣楼之中有什么阵法或者存在某种域,切断了与外界的关联造成只进不出的假象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个随从却说, 他们探查了绣楼, 没有任何探知到任何妖邪气息或是灵力波动, 也就是说宋照晚等人在一个寻常绣楼中凭空消失。 沉云欢眸色一转,立即想到了还有一种可能。 无量青莲。 方寇松用毕生精力打造的,能够被称之为仙器的宝贝, 沉云欢对它并不算了解, 但先前听过传闻, 说它能够形成独立的,可以移动的域。若要宋照晚在没有任何灵力的情况下消失, 无量青莲是可以做到的, 或许这件事与它有些关联。 宋海宁听闻妹妹出事之后,神色也变得慌乱, 刚要辞别,就听沉云欢忽而开口:“宋姑娘, 我们与令妹有些交情, 既然撞上了这事,便不会袖手旁观, 正逢你忙于接待各处仙门, 不如将此事交由我。” 宋海宁的目光落在沉云欢身上, 先前在城门不过匆匆瞥几眼, 现在才细细打量。 沉云欢年纪很轻, 不过才十八岁,因此眉眼还有些稚气未脱。她衣着简便,腰间只有一把长刀和香囊, 身上什么玉石都没有,比之那些前来锦官城的各家仙门弟子,她的装扮朴素过分。 但沉云欢的身上却沉淀着一种令人很难忽视的气息,便是她站在人群中什么话都不说,也不会淹没于人群。这种气势是常年居于山巅和无量风光养出来的倨傲,令她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有一种必能达成目的的笃定。 宋海宁福身一拜,“你们是宋家的贵客,此事本不应该麻烦你们,可晚儿眼下身陷囹圄,我不敢冒险,况且眼下仙门齐聚锦官城,出了这种事我也不敢声张。沉姑娘威名赫赫,心怀大善,即开金口愿意救晚儿,我自当不会这般不识好歹,若是沉姑娘能将晚儿救出,我必定前来拜谢。” 沉云欢虚虚抬了一下手,示意她不必那么多礼节,只道:“顺手的事罢了。” 宋海宁不敢耽搁时间,立即派了从绣楼回来的剩下一部分随从跟着沉云欢等人,将他们带去绣楼。 绣楼在城内的南郊处,路上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待沉云欢几人赶到时,却发现门口已经有了人。且这人并不陌生,正是天机门的顾妄。 他身着青色衣衫,身旁站着两个身着天机门宗服的弟子,三人立在绣楼跟前,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顾师兄!”奚玉生在这见到师兄,自然是十分欣喜,连步上前。 顾妄听声转头,视线从沉云欢几人身上掠过,在位于后方的霍灼音身上多停了一下,继而收回视线对几人打了招呼:“许久不见,不曾想这般巧,能在此处遇见几位。” 而后他又对奚玉生问:“你们怎么来了锦官城?不是要去寻方大师吗?” “我们去过了,是方大师托我们来锦官城的,此事回去再与师兄细说。”奚玉生好奇问道:“倒是师兄你为何会在此处?难道你也察觉了这绣楼出了问题不成?”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1节 顾妄颔首,“不错,我是碰巧从此处路过,瞧见这绣楼前后被宋家的弟子围了起来,不准人靠近,我便来问了两句,正打算进楼里探个究竟。”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无大碍,沉云欢朝绣楼看了看,道:“那我们就一起进去吧,你让天机门的两个弟子留在外面,倘若我们也没有出来,便让他们回去禀报。” 沉云欢在门口指挥了一下,留下了顾妄身边的两个弟子和宋海宁派来的人,这些人就算进去了也不一定会帮上忙。 随后几人两两分组,组成一支长队前往绣楼,如此一来,倘若面前的人突然消失或者遇到什么事,后方的人也好有应对的时间。 沉云欢打头阵,顾妄本想与她一起,但她身边师岚野的位置实在难以撼动。此人并不听旁人说话,周身的气息也很寡淡,是游离在队伍边缘的人物,很容易让人忽视。 但当顾妄走到沉云欢身边,提出要与她一同打头阵时,这人就突然朝顾妄投了个眼神,让他无端觉得脊背发凉,好像迎面有一股子浓郁的怨气。但朝师岚野的脸细细看去,他的表情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不过这个提议很快被沉云欢否决,恰恰因为师岚野没有灵力,沉云欢既不放心他留在外面,也不放心他走在队伍最后,毕竟奚玉生与霍灼音,雀枝与燕流都已经两两成对,将师岚野带在身边她才可放心。 顾妄也并不在意,坠在队伍的最后,跟随几人一同进了绣楼。 这座绣楼名唤“秀灵院”,是蜀州当中最大的一座绣楼,内部结构庞大而复杂,容纳了上千的绣工,蜀州最上等的刺绣和衣裳皆是出自此楼。 生人头一次来这地方,定然会在里面迷失一会儿,但是不要紧,因为找人并不是关键,沉云欢的目的是搞清楚这里为什么会让人凭空消失。 踏进绣楼之后,起先一段路是没有任何异样的。阁楼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庭院,三面相衬,宽敞的檐廊连接几座楼阁。此处很安静,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亦没有兵荒马乱的痕迹,楼中的摆件都好好地放在原处。 行过檐廊,踏入阁楼之后,沉云欢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她在空中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种香味非常淡,不细心根本闻不到,她当下警戒起来,想要转头去询问他人有没有闻见这香味,却不料方才还跟在身后说话的人,此刻竟然完全不见踪影。 沉云欢眉头微皱,停住脚步转身看,场景没有任何变化,身后依旧是长长的檐廊,檐下的两边挂着红灯笼,斜阳透过高高的楼阁照在地上,显出几分萧索。而奚玉生等人,却消失得悄无声息,仿佛是一刹那之间不见的。 但师岚野还在,他仍旧立在沉云欢的身边,就算出了这样的怪事,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甚至细细观察,仿佛还能在眼底窥出一丝满意。 “他们去哪了?”沉云欢问他,“你方才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师岚野摇头,而后回道:“此处地势发生了变化,就在方才一瞬间。” “你怎么知道?”沉云欢讶异地看他一眼,怀疑他在瞎说。 师岚野并不畏惧被怀疑,平静道:“我们在阁楼外时,风是从西南吹来,但踏入阁楼之后,风向改为西北。” 沉云欢了然,风势不会在一瞬间发生改变,所以师岚野才得出了是地势改变的结论。可她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感知到灵力波动,也无法判断是不是无量青莲造成的局面,只得先放着消失的奚玉生等人不管,与师岚野一同继续往前。 只是往里走了半刻钟,空中的香味突然变得浓郁起来,沉云欢登时停下来,突然开口:“障目香。” 师岚野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问道:“是什么?” “一种能够令人致幻的妖香,吸入过多会使得人看到不真实的景象扰乱心智,并且突生懦弱、懒惰、贪婪等各种情绪,没有解药,很麻烦。”沉云欢一边解答,一边将缠在刀上的锦布解开,断成两截,分了一半给师岚野,说道:“蒙在眼睛上。” 他道:“看不见会很危险。” 沉云欢说:“在障目香中,看得见才危险。” 她抬手,用锦布系上了眼睛,视线立即陷入了黑暗,耳朵和鼻子因此变得更加灵敏。沉云欢只觉得周围变得死寂,在看不见的瞬间,师岚野呼吸,温度,所有气息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沉云欢微微侧了侧脑袋,以为是地势在方才又发生了变化,伸手晃了晃,“师岚野?” 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捏住,师岚野在很近的位置,几乎贴在她耳边应声,“我在。” 沉云欢难免被惊了一下,心生疑窦,不知道自己是灵骨刚重铸感知能力没有以前强了,还是师岚野本身就是气息极其微弱的人,她蒙上眼睛之后竟然完全察觉不到师岚野的存在了。 不过现在倒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沉云欢将手落在师岚野的身上,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体温。 师岚野不说话,沉默地低着头看她的手摸上自己的腰身,随后沿着腹部往下,柔软的指尖留下微微触感,仿佛水过留痕一般,在皮肤上泛起点点涟漪。 沉云欢摸索到了锦囊,探囊取物,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很小巧的铃铛。这铃铛是从方寇松那里顺来的,毕竟这一行也是帮他办事,临走拿点东西也很合理。 这铃铛名唤寻路铃,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作用,只要注入一点灵力然后扔到空中,它就能凭借空中的风流辨别方向和路径,正适合现在蒙上眼睛走路的沉云欢。 为了防止师岚野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毫无声息地消失,沉云欢用锦布将自己的手腕和他的手腕给缠了起来,当间留了半臂长的距离,只要他那边有什么异动,沉云欢便能立即得知。她打算先出去,毕竟障目香燃烧的时间有限,等香味散去之后再进来比较稳妥。 只是刚绑好锦布,沉云欢就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声脚步,仿佛是什么人抱着强烈的恶意在迅速靠近。 沉云欢侧耳听着,听出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来势迅猛,待它来到近处时,沉云欢身形猛然一动,妖刀不知何时已经攥在手中,往下劈时发出破风般的轻响。 然而刀刃却劈了个空,那声音也随之消失,周围又恢复了一派安静,似乎刚才所听到的声音,不过是她的错觉。 按理说她蒙上了眼睛之后就不应该再受障目香的影响,因为此妖香主要影响的是视觉,只要眼睛看不见,妖香的作用便会消失。显然这次的障目香与她以往遇到的略有不同,似乎更厉害一些。 她不敢再随意出招,主要是怕下一刀不慎劈在了师岚野身上,她并不是很想在蒙眼的锦布解开之后看见师岚野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样子。 沉云欢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与他掌心相贴,道:“此地古怪,我们先出去再说,你跟着我。” 师岚野低头看着被她牵住的手,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待沉云欢回头往后走时,师岚野却没有动弹,并且拉了她一把。 沉云欢感知到他的力道,询问:“怎么了?” “身后是墙。”师岚野回身,望着那一堵高墙说道:“没有路,只能往前走。” 第45章 绣楼账目五鬼难缠(四) 沉云欢身形顿住, 被蒙住的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能凭借师岚野说话的声音辨别出他的位置,面朝着他拧眉, “你没有蒙眼睛?” 师岚野回道:“没有。” 他抓着沉云欢的手, 往前走了一步, 其后动作很缓慢地牵引着她将手触及墙体上。沉云欢立即感受到了冰凉且粗糙不平的墙体,这似乎印证了师岚野说的是事实,而且确实没有蒙上眼睛。 “你怎么没有受障目香的影响?”沉云欢疑惑不解, “有没有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师岚野的视线里只有空旷的房间, 和蒙着眼睛的沉云欢,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尤其是没有队伍里那些总是说话或做出各种奇怪事情的人, 令他在这样的环境感到舒适, 他道:“这样就很好。” 沉云欢被他的话搅得一头雾水,但是听他的语气如此平静, 与平时没有半点区别,想来是没看见怪异的东西, 应当受障目香的影响不大。 可能跟他的体质有关, 也可能是他没有灵力,所以障目香对他不起作用。沉云欢正思考着, 忽而听到耳边风声响动, 很近的位置。她几乎是出于本能, 立即旋身提刀劈了过去, 速度快得身体化作虚影。 刀锋贴着师岚野的臂膀擦过, 刀刃带起劲风撩起他的发,被锋利的刀刃削去几缕,而他却一动不动, 神色依旧淡然。 这样快的刀,理应是必中的,但沉云欢依旧砍了个空,手里没有任何砍到东西的触感,她收刀沉声道:“有东西在附近。” 这次她能够确认,不是障目香引起的,之前那一串脚步声和方才近距离的风声,都是由人引起的,只是她没有感知到空中存在妖力或是灵力,只觉得那人行动诡谲,毫无气息,难以追寻。 沉云欢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你带路,我们先离开这里,去没有障目香的地方。”空中浓郁的香气一直不散,只要在这样的环境,她就无法解下眼睛上的锦布。 师岚野应了一声,拉着她往前走。寻路铃顺着空中的风流飘动,时不时响一下,在前面引路。 空旷寂静的绣楼之中,师岚野拉着蒙着眼的沉云欢,脚步很快地在一间间连接起来的空房间内穿过。由于沉云欢什么都看不见,出于身体的本能,她无法放开手脚往前奔跑,所以总会被师岚野拽着有几步踉跄。 但这落在师岚野的眼中,就是不信任的表现,他在沉云欢第四次因为脚步跟不上踉跄时,转过身来将身体一倾,而后抄起沉云欢的后背和腿窝,将她整个人都搂了起来。 沉云欢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鼻尖里障目香的味道已经很淡了,取之而代的是师岚野身上一直都有的草木气息,因此她并没有挣扎的动作,问道:“做什么?” “你对我的引路没有完全信任。”师岚野一边往前走一边淡声道:“如此太慢,我带你出去。” 沉云欢仿佛从这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埋怨,但又不真切,想到师岚野一向情绪寡淡,应当不会因此事产生幽怨,于是也完全没有自省,只是道:“我看不见,行路当然要小心些。” 师岚野不想说话,抱着她跟着寻路铃大步往前,也不必再顾及沉云欢的步伐,一连穿梭了十来个房间,发现这里的结构很奇特,状似蜂蛹,房间都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找不到出口。 沉云欢的脑袋轻轻抵着师岚野的胸膛,她一直专注地留心着空气中的气味,发现这味道一直盘旋在空中散不去,怀疑师岚野一直在原地绕圈。 正当她想要开口询问时,师岚野突然停下了脚步,继而声音从上方传来,“没路了。” 沉云欢被放下来,抬手在空中探了一下,没察觉到风流,说明的确还在室内,而空中那妖异的香气也没有散去,离开师岚野的身体之后,那些味道又重新让她的鼻尖缠绕而来。 沉云欢问:“是什么样的房间?” 师岚野看着横亘在面前的一堵高墙。这堵墙跟方才所看到的任何墙都不同,首先它比寻常的墙面更高,导致整个房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突兀,其次这面墙上画满了图案。 无法具体形容壁画的内容,上面有非常多的小人,衣着打扮与寻常凡人没什么两样,只是遍布在墙体的各处,密密麻麻。壁画之中最显眼的便是四只青面獠牙的妖怪,它们有着人的身体,但面容狰狞扭曲,姿态诡异,戴着不同颜色的帽子,两只手都捏着许多小人,仿佛要往嘴里塞。 这看起来像是几只妖怪聚在一起进食的场景。师岚野用简单的话概括,讲给沉云欢听。 沉云欢静静地听着,在师岚野说完之后提问,“画上有几只妖怪?” 师岚野道:“四只。” 沉云欢道:“你再仔细看看。” 壁画之中这样的妖怪比其他小人的体型大很多倍,也用了比较明亮的颜色点缀,所以一眼就能看清楚数量,没有必要确认。但师岚野还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壁画上细看,忽而发现在壁画的最右侧有一处比较大的空白,在这样密集的壁画里显得很突兀。 随后,他视线再细细落到上面,这次就看见了那空白的地方周围有许多状似逃跑的小人,其中有的躺在地上,藏在石头后,生动的画面栩栩如生。 师岚野眸光一沉,看见石头后躲着的人衣着酷似穿着竹青色衣服的顾妄,他怀中正抱着闭着眼睛的女子。 他声音平静道:“他们在壁画中,我看到他们了。” 沉云欢很快明白师岚野所说的“他们”是何人,即便眼睛看不见,但她还是很快就分辨出面前的这幅壁画是什么来历,不由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沉云欢曾经斩妖除魔去过很多地方,自然也从民间听到诸多关于稀奇异闻,有些在古籍上有记载,有些却早已流失,只靠民间凡人口口相传。 此前她曾去丰都城,在那里听说过五鬼图的传闻。五鬼图源于民间的五鬼搬运术,本是古时候的术士研究出来用作搬弄他人财运或宝物,发横财的术法。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得通这楼中的人为何能够凭空消失了,皆被这五鬼搬运进了壁画之中,只是其他四鬼已经回了壁画,还剩下一只在绣楼中游荡,应当正是沉云欢方才两次抽刀都没砍中的东西。 阴鬼与妖物不同,无声无息,亦无实体,所以沉云欢无法探知它的气息,还真算得上棘手。 沉云欢跟师岚野说到这,稍微停了一停,而后道:“但是那只是对别人来说棘手,今日遇上我,算是它们不走运。” 没有回壁画的那只阴鬼显然也藏在房中的某个角落偷听,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它勃然大怒,猛然发出一声死后,青面獠牙的鬼脸凭空出现,张牙舞爪地朝沉云欢扑过去。 沉云欢虽然蒙上了眼睛,但风中一旦有任何响动,她都能第一时间察觉,立即往前翻身躲过了阴鬼的猛扑,持刀的手旋了半个圈,朝它的方向用力刺去。 这一刀应是必中的,与沉云欢前两刀的感觉相同,因为她足够快,并且这个阴鬼距离她也足够近,不可能躲得过,但她的刀中就是没有丝毫砍中东西的感觉,紧接着面门生风,她匆忙躲闪。 锋利的鬼爪朝着沉云欢的脸抓去,皆被她一一灵巧避过,往后退了几步,反手将妖刀往上撩的同时,火焰顺着刀身燃起,空中弥漫出炽热的温度。 沉云欢蒙着眼与它打起来,虽然次次都能躲过阴鬼的攻击,但她的每一刀都落空了,烈火之刃完全落不到实处,仿佛对阴鬼造不成伤害,她难免心生烦躁。 而另一边,师岚野将手落在壁画上,忽而发现自己的手可以探入画中,虽然速度有些慢,很像是推某种黏稠的东西一般。正当他快要把手伸进去时,沉云欢忽而被阴鬼的嘶吼震得猛然甩飞,于是师岚野极快地撤手,纵身一跃,稳稳将沉云欢接在了怀中,抱着她摔在地上,翻滚了两圈。 沉云欢发怒,一翻身爬起来,直接拽下了眼睛上的锦布,得以看见那人身鬼脸的东西。利长的妖刀在她腕间翻滚,浓郁的妖力从刀刃溢出,往她的身体灌入,同时她的手腕,颈子各处都慢慢浮现绮丽的妖纹。 沉云欢眸光凛然,再次提刀上前,烈火在空中划过灿烂的光芒,身影在空中一闪,顷刻间就来到了阴鬼面前,灼烧的刀从它头顶劈下。沉云欢看见这阴鬼在瞬间就化作烟雾消散,但下一刻,它又在沉云欢的身后凝聚而成,朝她的侧耳探出鬼爪。 至此沉云欢才明白,不是没砍中,而是她的刀,对这阴鬼没用。 沉云欢皱眉,转身再砍,一连下了十多刀,刀刀都将它砍得化作轻烟飘散,但下一刻又会重聚,朝沉云欢发起更为猛烈的进攻。鬼爪落在身上,留下细长的爪痕,泛着黑气,汹涌的寒意透过伤口渗入骨骼。 沉云欢从未遇见这样的情况,这阴鬼的攻击根本算不上厉害,她能轻易躲掉,但她的攻击同样对这妖邪没有任何伤害。加之由于障目香一直影响她的视线,她攻击再如何凶猛也逐渐落于下风,暴虐的情绪在心中滋长,不稳定的心绪下,她的身法逐渐出现破绽,一时不防被那阴鬼拽住了脚腕,猛地拉入壁画之中。 她的身体顷刻就被壁画吞噬了一半,此时一直站在房间角落的师岚野飞快上前来,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外拉。沉云欢发出痛呼,只觉得上半身和下半身有两股凶蛮的力道在拉扯,但又想当先前她夸下海口说这种东西对别人来说算是棘手,对她而言不在话下,结果现在就被卡在墙里,这下面子全都要碎了,扑簌簌往地上掉。 沉云欢忍着痛,咬着牙坚持道:“我是受障目香的影响才一时失手,否则在正常情况下,这种程度的妖邪根本碰不到我,你懂不懂?”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2节 第46章 夜探宋家城(一) 沉云欢的身体被两股力道拉扯, 下半身巨大的吸力将她不停往墙壁里拽,但师岚野这一身蛮力似乎也在此刻派上用场,牢牢抱住了沉云欢的上半身, 想将她拉出来。 而沉云欢本人却对自己快要碎成两半的身体并不在意, 没有听到师岚野的回答, 她不停地问:“你懂不懂,我刚刚说的你懂不懂?” 师岚野的眼眸中终于染上一丝无奈,回道:“我懂。” “好, 你知道就行。”沉云欢一手握着刀, 一手竟然开始推搡师岚野, “你放手,让我进去跟它们决一死战!” 师岚野并没有松手, 但听到她表达了想要进去的意图之后, 一下将自己的力道卸了大半,似乎想要与她一同进入壁画之中。 但就在这一刻, 一朵雪白的玉兰花突然从远处飞来,打在壁画上, 下一瞬, 白色的灵光在壁画处炸开,纷纷扬扬的花瓣绕着沉云欢旋转, 空中充满了花的芬芳。一股轻盈的灵力将沉云欢包裹, 一鼓作气般将她整个人卷着拽出了壁画, 让她摔在师岚野身上, 两人一同栽倒在地。 沉云欢的面前晃过许多花瓣, 恍然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着红黑衣衫的人影闪过,如同矫捷的豹猫一样整个落在壁画之上, 抬手往壁画上重重一拍。 瞬间红黑交织的灵力大爆,将落了满地的白色花瓣尽数驱逐,沉云欢用袖子挡了挡风,就看见那黑雾的中心,正是霍灼音。 她的眉眼本就生得英气,平日里一双狐狸眼带着散漫的笑才会显得有女相,现下脸上却带着兴奋而暴虐的笑,好像找到了极为称心的玩物。只见她一手探入了墙壁之中,猛地往外一拽,那面容丑陋狰狞的阴鬼就整个被拽了出来。 还没等它用鬼爪攻击挣扎,霍灼音就抓着它的脑袋落下,往地上狠狠一贯,砸出砰的巨响,继而提手将它撕成两半,竟然就这样生生用一口白牙咬碎吞咽,吃下去了! 饶是沉云欢见多识广,也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场景惊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 “哎呀!霍姑娘!”奚玉生随后赶来,见状更是发出惊诧的高呼,“你怎么能乱吃东西,当心吃坏身体呀!” 但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晚了,霍灼音三两口就将那阴鬼给吃了个干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沉云欢随之站起身,而后察觉到空中一直盘旋的障目香也解开了,转而看向奚玉生,“方才那枝花是你丢过来的?” 奚玉生行到她面前,顺手还扶了师岚野一把,见沉云欢身上有伤,顿时露出自责的表情,说道:“此事怪我,其实我在宋家城听到那随从的描述时就隐约想到了,只是没敢下定论,不成想竟然连累了云欢姑娘受伤。” 沉云欢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见自己肩膀上和腰侧都有冒着黑气的爪痕,但并不觉得痛,只隐隐泛着湿冷,于是摇头道:“不打紧,这点小伤对我来说像挠痒一样,不过你知道这东西如何解决吗?我方才对它攻击没有半点用处。” 奚玉生点点头,走到墙壁边上,将手搭上去摸了摸,说道:“这幅画叫五鬼图,上面的五鬼是被人炼化的,但却并非画在墙上,这墙上贴了一层纸。” 沉云欢听闻,也跟着走过去摸了摸,就感觉到这的确不是墙的触感,指尖有一些柔软,显然是某种能够作画的纸。奚玉生道:“这种纸被称为阴纸,具体如何制作不详,但却能用来承载阴气,用于养鬼。世间曾有传闻,有一能人用这种阴纸绘制了万鬼图,图中有百万阴鬼,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军队,当然,这只是传闻罢了,调遣阴鬼要耗费活人巨大的修为和补不回来的精气,无人能调遣百万阴鬼。” 沉云欢觉得纳闷,一时间对于奚玉生比她知识还要渊博这件事不大愿意接受,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奚玉生转头,冲她笑笑,“家父喜欢收集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其中便有万鬼图,所以我对此多了解了一些。这种图一旦毁坏,其中的生灵就全散了,而活人一旦进入,也会遭受巨大的伤害,所以方才我才阻止云欢姑娘进去。” 沉云欢道:“那怎么将图中的人救出来?” 奚玉生将视线落在霍灼音的身上。就听她道:“我进去救。” 奚玉生道:“霍姑娘修的是鬼阁之术,身体处于半阳半阴的状态,可用术法将自己完全变为阴体,所以进入五鬼图中不会受到影响。” 话音落下,霍灼音身上就溢出了浑浊的,浓郁的黑雾,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就见她很轻松地探入墙面中,而后整个人走了进去。奚玉生在后面跟了几步,不放心地叮嘱道:“霍姑娘,切莫再吃那些阴鬼了,对身体不好!” 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沉云欢盯着壁画,很快就看见了一个与霍灼音衣着打扮都很相近的小人,她直奔着画中其余四鬼而去,紧接着画面就变得生动起来,原本呈现出静态动作的四鬼在画中乱晃,好似群魔乱舞般,围着霍灼音小人攻击。 但很快的,霍灼音就将它们一个一个咬碎了,全部吞吃入腹,看得奚玉生连连叹气,急得在壁画前来回踱步。 师岚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觉得有些吵闹,但没有开口阻止,而是希望他能读懂自己眼神中蕴含的意思。很可惜的是,奚玉生并没有朝他看一眼。 沉云欢没见过这样的修炼方式,一边惊叹鬼阁之术的古怪,一边跟着霍灼音在壁画中游窜的身影,继而看见她找到了顾妄,两人似乎有几句短暂的交谈,然后霍灼音拽着他往外一扔,顾妄整个人就从壁画中弹了出来,稳稳落地。 下一刻,宋照晚就被霍灼音扔出了壁画,正逢顾妄在墙边站着,下意识抬手将她接在了怀中。 奚玉生赶忙上前去关怀师兄的身体,见他只是面色苍白,并无其他伤口,知道这是在画中被吸了些精气,日后再补就是。而宋照晚的情况就严重得多,面容泛着青色,像是生命严重流失的样子,毫无意识,顾妄只得将她抱起来。 霍灼音也从墙中出来,“里面的人太多了,还是让宋家的人来救吧。” 奚玉生道了句辛苦,扶了她一把,将她接出来。落地后霍灼音拍了拍袖子的灰尘,抬眼看向沉云欢,道:“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将你伤口里的鬼气吸出来。” 沉云欢还未开口,师岚野就上前一步,将她的身影半掩,面无表情道:“不必,我自会给她治疗。” 霍灼音耸耸肩,哼着小曲儿离开,奚玉生也跟随顾妄,抱着宋照晚去救治,又剩下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 她站在寂静的屋中,看着手里的刀,仍然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她的攻击对这阴鬼造不成伤害,天火九劫克天下万邪,照理说那阴鬼应该很惧怕她的火焰才对。 师岚野见她皱着眉毛思考得认真,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件外衣给她,说道:“换上这件。” 沉云欢仍然沉浸在思考之中,好像没有听到师岚野的话,于是还是他动手,为沉云欢解开被鬼爪抓破的外衣。沉云欢的动作也很配合,将妖刀从右手换到左手,在师岚野的帮助下,换上一件完好的衣裳。 在师岚野给她系衣襟的扣子时,她忽然抬眼,朝师岚野望去,道:“你说,我是不是修炼了一个假的天火九劫?” 师岚野将她的外衣整理得很板正,指尖滑过雪白的衣襟,轻轻触过她脖子处的皮肤,又很快收手,淡声说:“只要为你所用,达成你的目的,便是真的。” 沉云欢疑惑,“可是我方才对那阴鬼的攻击你也看见了,完全没有作用。” “那自然还有别的缘故。”师岚野凝视她,神色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盲目,“总归与你无关。” 这话倒是熨帖内心,沉云欢虽然没有解开心中的疑问,但心情明媚了些许,与师岚野一同出了房间。 五鬼图被破之后,绣楼也恢复了正常结构,宋家的随从一拥而进,开始救人。同时宋照晚也被快速送回宋家救治,而沉云欢与奚玉生几人则坐马车慢悠悠地回宋家城。 路上奚玉生说,五鬼图只有搬运的能力,无法改变地形结构,显而易见这是有人故意在绣楼作祟,只是还不明其目的。 回到宋家城之后,宋海宁早早就等候在门处,热情地对沉云欢几人道谢,并许诺只要他们日后在蜀地遇到难事,宋家一定鼎力相助。宋海宁迟早是宋家的家主,许下这样的承诺也算重若千金。 除此之外,沉云欢还发现宋海宁与顾妄竟是熟识,二人见面时宋海宁第一句话便是:“顾少侠,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此话一提,牵出了多年前的往事。顾妄并非出身仙门大族,曾是凡民农户出身,在生命垂危之际被宋海宁的父亲和天机门掌门人救下,是以年幼的宋海宁与顾妄在那时候结识,互为玩伴相处了一段时光。 宋海宁似乎有很多事压在身上,说不了几句便要去忙,最后得知沉云欢身上受了些伤,赶忙安排医药,命人将他们带回住处去。 客套话说完,她与奚玉生几人一一道别,转身要走时,沉云欢不经意抬眼掠过,突然就瞧见宋海宁的肩膀上趴着一个浑身缠绕着黑气的小孩。 那小孩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样子,身体呈半透明,只是黑气浓郁,所以落在沉云欢的眼里极为刺目。 她心中一凛,再扭头仔细看去,却见宋海宁的背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仿佛方才那一瞥,不过是她视线里出现的错觉。 第47章 夜探宋家城(二) 沉云欢不知道这是障目香仍没有彻底解除, 还是宋海宁身上当真有古怪,但是那个裹缠着黑雾趴在她后背的小孩,绝不是她的错觉。 总之就是看见了, 但尚不知真假。当时与她站在一起的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显然只有她一人看见了这一幕, 但她并未声张,只是与其他人道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宋海宁的诚意足够, 安排的住处十分华贵, 不仅宽敞整洁, 还自带厨房和浴房。沉云欢完全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如何,执意要与师岚野住一起, 一来是两人商议什么事很方便, 二来则是师岚野给她做饭,洗衣之类的也很方便。 自从她摔碎了一身骨头养好之后, 就没有自己做过这些活,白日里的饭菜, 换洗的衣服, 夜晚洗漱的水这些琐事全都由师岚野包揽,虽然沉云欢偶尔也会自省自己不应该事事麻烦师岚野, 但他并没有表达出不愿意的想法, 而且她认为自己也提供了回报, 比如带他离开了总受欺负的地方, 予他声名。 总而言之, 沉云欢认为两个人住一起会更便于行事。 她从浴池中站起身,身体被热水泡过雪白,缥缈的雾气从她身上掠过, 隐隐露出她肩膀、腰身部分的爪痕,黑气已经很淡了,除却骨头还有些凉凉的之外,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她裹上外衣,踢踏着木屐回到房中,一推门就看见师岚野坐在桌边,手里捣弄着黑乎乎的药草。沉云欢反手关上门走过去,伸长脖子瞧了一眼,看见里面很黏稠,不知道加了什么。 夜幕降临,师岚野只点了一盏灯搁在桌子上,影子落在地上显得很静谧,沉云欢看了几眼,知道这是他在准备给自己疗伤的东西,于是没有多问,转身绕去了一扇水墨屏风后面换衣裳。 说起男女大防,从前沉云欢独来独往惯了,又住在仙琅之巅,从没有在这方面特别注意过。起初被师岚野捡回去她提了一嘴,但是师岚野的家实在贫穷,她重伤卧床又不可能真的将师岚野赶去睡桌子或者睡地上,于是这一夜一夜的同床共枕就成了习惯。 更何况她不能动的那段时间,都是师岚野换药擦洗,事到如今也已经没有任何提起“男女大防”的必要了,只不过二人都很坦荡就是了。 换好了衣裳她慢步走出,师岚野也已经准备好了药材,像往常一样,将沉静平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烛光下,沉云欢一头卷曲的长发随意扎着,散在肩头,隐隐遮住洁白的颈子。她身着雪白的上衣和宽松的长裤,脚踩一双木屐,露出圆润的脚趾头。抬眼时,墨染的黑眸与师岚野对上视线,仿佛是因为刚泡了热水出来,她的眸中还泛着水汽儿。 沉云欢在外要面子,总是若有若无地端着一分正经,在房中就显得肆意许多,来到床边一坐,将上衣解开露出半个臂膀,很是不客气的怀疑道:“你这药草还能治疗鬼气?” 师岚野走过去,将她的发撩到另一处,露出了三道两寸长的鬼爪,泛着黑气的伤痕在新生的皮肤上显得很刺眼。他一边将浓稠的药涂抹在伤口处,一边回道:“能。” 沉云欢觉得药草有些冰凉,涂抹在皮肤上有些舒服,心说师岚野虽然没有灵力并且喜欢被欺负,但有时候他倒腾出来的东西还挺厉害,比如之前治好她一身断骨的药,还有铸刀的原材料,约莫都是他私藏的家底。 不过沉云欢也不算白用,至少她将春猎会得来的东西全都给了师岚野,让他随意取用。 师岚野将药草涂抹好后,找了麻布缠上,当间贴了一层油纸,以免药草糊脏了她的衣裳。沉云欢见他处理好了肩上的伤,便将衣裳穿好,从衣摆往上撩起,露出柔韧纤细的腰身,身体微侧,方便师岚野上药。 腰上的伤口要更长一些,许是鬼气入侵,她整个腹部都凉飕飕的,但由于天火九劫的缘故,这点凉意并未给她造成太大的影响。 师岚野的目光落上去,难免随着精瘦的腰线滑动,于是眸光在一瞬间好像变得像药草一样浑浊黏稠,细细密密地附着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他半跪下来,认真细致地往上涂药,就听沉云欢道:“今日与宋海宁分别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她的背上趴着一个浑身都是黑气的孩童?” “没有。”师岚野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像是在认真回想。 沉云欢便将她今日看到的告诉师岚野,并说:“我绝不会看错,不论是真是假,既然小鬼是在她身上看到的,我们就对她留个心眼。” 绣楼除了那幅五鬼图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无量青莲仍未找到下落,只能多留心锦官城和宋氏。 思考间师岚野已经将药上好,绕着她的腰身缠上麻布,沉云欢的视线不知怎么落在了影子处,看起来就好像师岚野半跪在地抱着她一样,显得莫名亲密。 沉云欢又低头,看向师岚野的脸,见他神色平静淡然,情绪没有任何起伏,显然是很认真地在为她上药包扎。她道:“我们今夜早点睡,明日去赴宴须得很多精力应付。” 她所说的宴会便是宋家主办的,这次招亲大会办得极其隆重,十四州的仙门来了不少,其中不乏有名望的大族,宋家在招亲大会之前开门设宴是正常的待客之礼。而沉云欢几人则时间赶得正好,于宴席的前一日来到锦官城,加之救了宋照晚,是以他们几人都收到了宋海宁的郑重邀请。 师岚野没有异议,给她包扎好之后就转头离开,去净身洗浴,拖着一身水汽回房时沉云欢已经入睡。 他放轻了动作,吹熄桌上的烛火之后整个房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但他的视线却没有丝毫受限的样子,轻易来到床榻边,脱鞋躺上去,躺得很板正,在黑暗中睁着一双淡然的眼睛。 不多时,沉云欢就像闻到了花蜜的蜜蜂,自己寻来,攀在了师岚野的身上,汲取他皮肤上的凉意。 师岚野感觉泛着灼热温度的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膀,于是也侧过身去,双臂十分熟练地将沉云欢搂入了怀中,与她的身体贴在一起,而后才缓缓闭上眼睛,安静入睡。 隔日一早,宴席便在宋家城热热闹闹召开,奚玉生是起得最早的人。他洗漱完之后并没有立即动身前往会客堂,而是在霍灼音的院中等候。一刻钟后,霍灼音推门而出,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外走,瞧见奚玉生之后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一大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奚玉生站起身,面上带着轻浅的微笑,“霍姑娘,你也知道十四州不少仙门对鬼阁颇有微辞,此次宴席来得都是仙门之人,是以我想带着你一同入宴,免得人多冷落了你。” 霍灼音的眉尾微挑,眸光很是散漫地打量他,“你倒是想得周到。” 燕流见她对自己主子这般无所谓的态度,一时心生恼怒,想要冲动开口,却被雀枝手疾眼快地拦下,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奚玉生倒是半点不在意,他结交了太多仙门弟子,但是来自鬼阁的朋友还是头一个,加上霍灼音看起来年纪比他要小,懒洋洋的样子很像他幼年时养的猫,因此在这样的场合,他难免想要多照顾一下,便道:“那我在这里等你洗漱,不着急,时间宽裕。” 说着,他又走回院中的石桌旁,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端庄从容。 “那就多谢了。”霍灼音态度不是很端正地道了声谢,转头打水洗漱。 沉云欢这边则是睡过了头,因为师岚野根本没有喊她醒来的意思,沉云欢睡眼惺忪地从空床上爬起来,找出了一身银织的赤色长裙,穿戴好之后出门就看见师岚野坐在院中洗衣服,仿佛一刻不干活就会死的样子。 沉云欢简单洗漱了一下,随后与师岚野一同前去赴宴。 通常这种场合沉云欢是懒得去凑热闹,但眼下情况不同,她须得摸清楚到底有谁来参加这次宋家的招亲会,要从中调查出无量青莲的消息,因此这样的场合必不可缺席。 宴席的地点就在宋家外城,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门口站满了迎客的宋氏子弟和来回巡逻的侍卫。大殿中摆了十分丰盛的流水席,几乎满座,众人笑着闲聊,举杯共饮,喧嚣吵闹。 沉云欢甫一入殿,那纷杂的谈笑声在瞬间就少了一半,随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殿内的人都发现沉云欢的到来。 春猎会的结果一出,由天机门郑重向外承认了沉云欢摘得魁冠,并宣扬她那日在擂台上所用并非妖力,如今沉云欢修炼人间禁术,又称作神法的天火九劫之事已经传遍仙门,人尽皆知。 虽说有关于天火九劫的传闻,历来修炼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但神法与这天下万法终究不同,就算失传许多年,如今重现依旧高万法一等。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3节 这是得天传授,早已与世人不同,不知多少人在暗地里眼红妒忌,却又无可奈何。在她踏入大殿之时,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藏着千万种心思。 “云欢姑娘,岚野兄。”奚玉生施施然起身,在逐渐安静的大殿中扬声唤她,声音稍显突兀。他从中间宽敞的走道中行出,朝沉云欢走来,笑着道:“随我来,我给你们留了位置。” 沉云欢道了句多谢,顶着众人的目光行至大殿的最前方,在上宾之位落座。她方才在走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忽而发觉了此次聚会并不简单。 或者说,这个招亲盛筵可能远不如表面那般单纯。 第48章 夜探宋家城(三) 宋家的确是蜀州有名望的修仙大族, 但十四州这样的名门望族不在少数,倘若真的要排个高低贵贱,宋家在十四州之内, 算不上顶尖世家。 更何况这次又是举办招亲盛筵, 按道理来讲这应当是一场私宴, 若非参与招亲者,应当是受宋家邀请而来。方才沉云欢扫视殿内,竟看见了不少熟面孔, 虽然殿内的人大多都是年轻的小辈, 但这些人或是出自大族, 或是师从名声响亮的仙门,甚至大多数在明面上与宋家来往不深, 宋氏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请来那么多人。 说明白些, 单凭一个招赘,不足以这么兴师动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沉云欢始终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她在看见这些人的时候, 当下就明白宋家这次的招亲盛筵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简单, 这些人必定是趋利而来。 沉云欢心想,锦官城必定还藏了别的事, 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她一边想着一边吃盘中的糕点, 右手边的师岚野始终安静无言。霍灼音坐于沉云欢左边, 问了几句她的伤势之外便没再多话, 慢悠悠地抿着酒, 时不时往殿中看几眼,一副无所事事闲看的模样。 奚玉生则是几人当中最忙碌的,他的朋友实在多, 人人都围上来要与他攀谈,所以从落座开始,他的身边一直围着人。 “沉姑娘,又见面了。”忽而一声低唤传来。她抬头望去,看见面前是个身着绛紫衣袍的年轻男子,冠玉束发,眉眼生得英挺,手里端着一杯酒,冲她淡淡地笑着。 他是当今护国大将军之子楼子卿,年少便随父亲征战沙场,打下不少胜仗,屡立战功,守护边境国土的安宁,被授予“少将军”之誉,不过年二十四。 沉云欢与此人也算是旧相识,但交情很浅,从前只是点头之交,曾在春猎会中角逐过相同的猎物,不过他败于沉云欢之手,后来便没有再参加春猎会。上回见面是在汴京,那日她夺下春猎会魁冠时,奚玉生做东设宴,当时他也在,与沉云欢同一桌吃饭。 沉云欢起身,端起酒杯与他轻轻撞了一下,笑道:“我在汴京时诸事缠身,加之又走得急,没能与少将军好好叙旧。” 楼子卿听闻将眼睛一弯,荡开笑意,“沉云欢何时也会这般客套的说辞了?” 沉云欢道:“这话说得,倒显得我从前很不知礼节一般。” 楼子卿不置可否,只道:“又不是在宫廷,何需那么多条条框框,你们修仙之人,自在由心便好。”看样子也属实是无法昧着良心说从前的沉云欢很懂礼节了。 沉云欢并不介意,与楼子卿闲聊起来,顺道打探着锦官城的情况。少将军都来了此地,可见皇室对此次招亲盛筵也颇为重视,这更印证了沉云欢此前的猜测。 师岚野听到这周围嬉笑吵闹,无数人的说话声汇聚成河,流淌进他的耳朵里,只觉得吵闹。他抬眼看了看正笑着与楼子卿闲聊的沉云欢,想起方才她捻着一块点心凑过来,小声对他耳语:“奚玉生交友真是广泛,要跟那么多人挨个寒暄,不嫌累吗?” 师岚野没有给予评价,只是他看着现在的沉云欢,觉得她也不遑多让,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与她道一句“许久不见、久仰大名”,似乎很相熟的样子。 师岚野面无表情,将沉云欢面前的糕点换成了她不喜欢吃的咸辣口的小菜。 沉云欢并未从楼子卿的口中打听出什么消息,只是在询问招亲盛筵上会不会发生有趣之事时,楼子卿的笑容忽而敛了一些,而后道:“近日的锦官城恐怕不太平,倘若有什么突发之事,沉姑娘还是尽早抽身离开较好。” 此后二人就结束了对话,楼子卿看着奚玉生身边的人少了些许,便端着酒杯凑了过去。他与奚玉生的交情似乎不浅,二人年龄也相近,勾肩搭背的要去别处喝酒。 霍灼音坐了会儿,似是不喜欢这样吵闹的场合,早早离席。 沉云欢也坐了会儿,略略将大殿内的名门望族子弟记在心里,分清楚来锦官城的门派究竟有哪些之后,也带着师岚野离开了这个满桌都是咸辣小菜的,十分糟糕的宴席。 锦官城的街头极尽繁华,比之汴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街道两边更是摆满了各色小摊,出售着很具有蜀地风味的食品或是物品。 如今二人手里的银钱不少,再也不是走一路讨一路的状态,因此沉云欢很肆意地在这些街头小贩前驻足,若是瞧见了喜欢的东西就会让师岚野掏钱买下。 只是冤家路窄,在锦官城这宽阔而繁杂的街道上,竟然也能撞见沉云欢不想看之人。 她一眼就看见了一丈远之外那几个身着仙琅宗宗服的人,当中便有在春猎会大败于她的薛赤瑶。一个多月不见,薛赤瑶看起来已经修补好了之前在汴京受的挫,眼下仍旧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似乎很耐心地侧耳聆听身旁的人说话。 她身边站着虞暄。沉云欢并不太想搭理薛赤瑶,但虞暄对她颇多关照,人情总归要还的。她转头对师岚野道:“你拿一包银子给我。” 师岚野自然也瞧见了虞暄,当初他们离开仙琅宗的山脚前往汴京时,一路上的花销靠的都是虞暄赠予的那一袋纹银,他将数目记得很清楚,当下一分不差地拿出来,装在钱袋之中递给沉云欢。 沉云欢拿着钱袋,抬步朝那几人走去,笑眯眯地唤道:“虞向隐。” 虞暄字向隐,从前在师门里沉云欢见了他只是喊虞师兄,今日出了仙琅宗,沉云欢与他便不再是师兄妹,于是喊了其字。 虞暄转脸看来,见到沉云欢的一刹那眼中一亮,当下浮现喜色,但察觉到她口中称呼,马上又板起脸,迎了几步走到沉云欢面前,训道:“纵然你现在离开了仙琅宗,但我年岁比你大,你合该叫我一声哥才是。” “向隐哥,你怎么来锦官城了呀?你与宋家的大小姐也有交情不成?是不是打算好了要争一争绣球呀?”沉云欢满眼揶揄,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 虞暄失笑,无奈道:“休要胡言,我是奉师门之命而来,给宋家送贺礼的。” 上回见面时沉云欢在狄凌手中吃了亏,面子也当众丢了,即便当时并未发脾气,但也轻易看得出她心情烦闷低落,虞暄便没有拉着她多说,只给了身上所有的银钱宽慰她。 今日再见,沉云欢已完全不同,不仅瞧着没那么单薄消瘦了,衣着也镶金织银,眉眼间更是神采奕奕,似乎又变回从前的模样。她的状态非常轻松,表明这段时间她生活得很好。虞暄心中高兴,便与沉云欢多说了几句。 他说自己这次只是陪同,薛赤瑶才是身负师命之人,数日前沈徽年派了她携带贺礼前来锦官城给宋家招婿祝贺,一行人也是刚到两日,在城中的客栈暂住。 说话间薛赤瑶等人也走了过来,这次不知是不是仙琅宗特地安排过,跟随薛赤瑶同来的几人皆是从前在宗门里对沉云欢敬重仰慕的弟子,见了她之后纷纷拱手行礼,唤她云欢师姐。 沉云欢懒得纠正,只是随便摆了摆手,散漫的目光落在薛赤瑶身上,随口道:“可找到新的佩剑了?” 这话狠狠戳了薛赤瑶的心窝,她面色发僵,一阵青白,但并未接话,只是生硬道:“沉云欢,师父要我转告你一句话。” 沉云欢嘴角噙着笑,没有回应。 薛赤瑶盯着她,自顾自道:“自古以来,修炼天火九劫之人都落不得好下场,凡人之躯难承神法,你慎重选之。” 她的语气不像是告诫,然而带着一种诅咒的意味在其中,立即被虞暄呵斥。 沉云欢与她相对而站,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你们又没修炼过神法,怎知这条路的最后是什么结果?何时你们切身体会,不得善终,我再考量你们的建议。” 薛赤瑶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你!” 虞暄当下拦住,冷声对其他弟子道:“你们带薛师妹去别处转转。” 薛赤瑶拂袖离去,虞暄则留下来,面带歉然地说了几句话安抚沉云欢。 沉云欢将手里的钱袋递给虞暄,对他道:“向隐哥,代我向连师伯带声好,他日得闲我再去探望他老人家。” 虞暄并未推拒,接下之后对沉云欢叮嘱了几句,要她万事小心,其后与她分别,看着她的背影隐入街头人群之中,长叹一口气。与新进门的薛赤瑶相比,虞暄的心显然是偏向沉云欢的,毕竟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会因一时的荣辱割舍这份感情,只是不能明言罢了。 与虞暄道别之后的沉云欢继续在街头乱逛,但神色沉着,像是在生闷气的样子。 师岚野观察片刻,而后开口:“不必因无关紧要的人烦心,伤自己心气。” 沉云欢眨了眨眼,“生气?我没有啊,我只是一直在思考我方才的回应够不够有面子,薛赤瑶竟然当面诅咒我,我希望方才的话能狠狠扎她心窝。” 师岚野回想了一下薛赤瑶的脸色,认为沉云欢做到了,道:“想来她接下来几日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碍眼。” 沉云欢的心情肉眼可见变好,哼着小曲,在一家贩卖木偶小人的街摊前停下,挑挑拣拣,选中了其中两个。一人穿着蓝色衣裳,一人穿着红色衣裳,都是木制人偶,沉云欢让摊主现场比着她和师岚野的脸雕出了五官。 得到人偶之后,两人行在回去的路上,沉云欢左右手各拿一个端详,忽然道:“我师父……” 稍一停顿,她再开口,就改了称呼,“仙琅宗的掌门在早年就与宋家结仇,后来执掌仙琅宗,几乎与宋家断绝往来,寻常情况下绝不会派自己的弟子前来送贺礼,所以薛赤瑶此行必有蹊跷,我们今夜就去宋家城探查一番。” 师岚野问:“如何探查?” 沉云欢晃了晃手里的人偶,“就用这个。” 沉云欢此前学过附灵之术,能够分出一抹灵识附着在物品上,这并非精妙高深的法术,只要原身处在安静的环境不受外界干扰,并且灵力足够的话,附在人偶身上一个夜晚的时间还是勉强可以做到的。 人偶体型小,方便隐藏,就算不慎被发现了,舍下木偶便可脱身,极其利于行动。 为了夜探宋家城,沉云欢与师岚野早早就回了寝房,在白天睡觉休息,只等夜幕降临。 第49章 夜探宋家城(四) 宋家城比想象中的要庞大, 外人在这里若是没有路引,定然会迷失其中。所以白天沉云欢回来时留了个心眼,让师岚野跟他一起将周围行过的路线给记下来, 如此可方便夜间行事。 宴会开了一整天, 外城的人都在吃喝玩乐, 沉浸在欢乐轻松的氛围之中。奚玉生约莫要应对许多人的攀谈,在正午时匆匆忙忙与沉云欢见了一面,没说几句话就道别, 不过沉云欢趁机问他讨了几张灵符, 之后便没见踪影。 霍灼音更是神出鬼没, 这人虽说与沉云欢几人同行了几日,但也就与奚玉生是闲谈说笑的关系, 对其他人都带着疏离, 因此沉云欢也没关心她去了哪里。 她回去之后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傍晚, 吃了饭后又出门闲溜达,几乎将附近的地势路线摸透了, 等到夜晚才回了房间。 因为附灵之术需得在安宁清静的环境之中施展, 不能有外界打扰,所以沉云欢谨慎地锁了院门和房门, 还将桌椅都挡在门边, 做好万全的准备。 师岚野沉静地坐在床榻边, 甚至已经洗漱好, 因为沉云欢说这个附灵之术对身体没什么损伤, 跟睡一觉的差别不大。 他看着沉云欢的姿态有些鬼祟,将桌椅推到门边堵严实之后,还打开窗子探出脑袋, 往外巡视了一番,最后才缩回来将其他窗户锁死,只在一个小窗处留了缝。 随后沉云欢拎起木偶上了床榻,与师岚野坐在一起,将两个小人偶放在中间。 “不必担心,此法我虽不精通,但十分简单,不费什么力气。”沉云欢假模假样地安慰了一句,话中虽带了些自谦,实则神色满是自信。 师岚野适时地接话,“我自然是信你。” 沉云欢嘴边噙着淡笑,旋即双指一并,指尖当下就缓缓溢出赤红色的微茫,如浓稠的血液一样顺着手指流淌下来。她先是在两个人偶的心口处点了一下,再抓起师岚野的手,捋出食指,张嘴就是一口,将他的指头咬破,挤出血液,摁在蓝衣人偶的心口。 血液瞬间就被人偶吸收,半点没有留痕。继而师岚野的身体一软,睡倒在床上,同时那蓝色小人偶的双眼忽然一变,从木雕的眼珠变成了黑白分明,仿佛长了一双人的眼睛。 沉云欢按照方才的步骤,将自己的血摁在红衣小人偶上,下一刻,她的双眼一黑,再睁开眼时周围的景物就变得巨大。 师岚野已经站起来,这木制的人偶只在关节处能够活动,行动算不得非常便捷,但老板的手艺很精巧,虽然面上只是寥寥几刀,却将师岚野的神韵给雕琢出来。 沉云欢看见面无表情的木偶师岚野站在面前,也觉得新奇,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具暂时的身体。 “走吧。”沉云欢是当初学了之后第一次使用附灵之术,心里难免有些得意,来到床沿边上,想也没想直接以很潇洒的姿势跳了下去。 只听房中响起“啪嗒”一声,沉云欢摔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倒是不痛,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左腿摔断了,矮了一截竟无法站立,尝试几次都笨拙地摔倒在地,最后只得愣愣地坐在地上。 师岚野是顺着床幔爬下来的,转眼就看见沉云欢正坐在地上死死地盯着摔碎出去的那部分木腿,有一种十分恼怒但不知向谁撒气的感觉。 师岚野沉默地走过去,拎着她的左腿查看之后,发现她摔断的地方并非关节,无法重新装上去,只得将她背了起来。 “这什么木头怎么一摔就碎?这床看起来也没多高啊……”沉云欢老老实实地搂着师岚野的脖子,在他背后愤怒地碎碎念,“明日我们找他去!卖这种破烂玩意儿,合该好好教训!” 师岚野背着从椅子爬上去,踩着沉云欢方才就搭好的路上了窗台,推开她特意留的缝隙爬了出去。 沉云欢手里有几张奚玉生给的灵符,但不是现在所用,所以接下来的路程在小木偶的行动中稍显漫长,师岚野背着她出了院子,行走在墙边的草丛之中,堂而皇之地掠过几队来回巡逻的侍卫。 沉云欢伏在师岚野的肩头,慢悠悠地晃动着断了一截的左腿,观察周围的情况。 直到月明星稀,内城子夜的钟声报响,师岚野才停下脚步,将沉云欢放了下来。 沉云欢无法自主站立,只能依在师岚野的身上才勉强站稳,低声询问:“怎么了?你是走累了吗?” 师岚野轻轻摇头,往前指了一下,“有人在前方。” 这一路走来遇到不少人,师岚野都没有停下将她放下来,所以沉云欢立即就能听出师岚野口中的“有人”,指的应当是熟人。 此地很靠近内城,来回巡逻的侍卫也变成了各种灵器防护,于是除却路灯照明之外,方圆都不见人影,极其僻静幽密。沉云欢站着听了会儿,很快就从风中听到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正是从师岚野所指的方向传来。 很快,路灯下就出现了两人的身影,远远望去一人身着杏色衣衫,一人着淡紫色衣裙。沉云欢赶忙拉着师岚野躲在一棵生长得很茁壮的野草后边,悄悄探出脑袋观察。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4节 那二人缓步行来,逐渐在灯下露出面容,是宋海宁和奚玉生。 沉云欢在出发前就定下了夜行的目的,进入内城,找到宋海宁的住所,毕竟那只小鬼是在宋海宁身上看到的,是以从她下手最合适。只是没想到虽然这木偶身速度慢,但走到一半就直接撞上了宋海宁,也算走运。 两人不知在谈论什么事,面上都带着很温情的笑容。细细一看,宋海宁较之昨日见面打扮得更为精致,衣裙不知是什么布料,似雾似纱,经灯光一照便流光溢彩。昨日没有佩戴的珠宝玉石今日样样不缺,精致的妆容和华贵的头面遮掩了她身上的几分憔悴病气。 奚玉生下了宴席之后便换了常服,身着杏色衣衫,长发以玉簪束起,垂下的发丝滚落肩头,白皙的俊脸带着温良的笑意,与宋海宁保持着不远不近,极其符合礼节的距离。 远远看去,二人郎才女貌,倒挺般配。 谁人不知这次宋家的招亲盛筵是为了宋海宁准备,换言之来到此处的青年才俊都有资格参与争抢绣球,成为宋家赘婿的可能,既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纪,两个年轻人于深夜处于这偏僻之处,即便没什么亲昵的姿态和神色,也难免令人往多想。 只是今日特殊,撞见这场景的是沉云欢和师岚野。师岚野不喜欢管闲事,安静地看着,并未出言,倒是沉云欢扒着草苗低声道:“她在计划什么?” 师岚野接话问:“谁?” “宋海宁。”沉云欢的眼睛盯着她,缓慢地说:“她将奚玉生约到此处必定别有居心,说不定……那只小鬼也是她故意要我看见的。” 话音落下,就见宋海宁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看似要摔倒,奚玉生下意识伸手去扶,宋海宁却将身体一转,摔进了他的怀中。 奚玉生大惊,浑身一震,肢体当即如极寒冰雪冻住一般,僵硬得不知如何行动,下意识想要推开宋海宁,但刻在骨子里的礼节却又不准许他这样做,“宋姑娘,你……你没事吧?” 宋海宁抬起脸来,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满含苦楚地看着他。 “海宁无所依,只得求……还望……”宋海宁的声音陆陆续续飘来,听得不真切,沉云欢不知道自己是摔坏了附灵之物,还是在木偶身上感官退却,再怎么专心致志也听不全两人的对话。 忽而余光瞥见师岚野站直了身体,转头往后看,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一股阴冷之气,沉云欢立即放弃偷听奚玉生与宋海宁的对话,迅速转身,就看见不远处的草地上,正站着一个半大的小孩。 他看起来不过三四岁,极其的瘦弱,身上的骨头十分明显,周身缠绕着非常浓郁的黑气,身体呈半透明,一双眼睛没有眼白,只剩下空洞一般的黑,但沉云欢望去的时候,却感觉像是与他对视了一样。 那小鬼就隔了几步远,静静站在那里,在月色之下显得无比阴森。 沉云欢只犹豫了一瞬,身形便猛地一动,同时右手凝聚灵力,将灵符幻化出来。她虽然断了左腿,但这一跳速度极快,眨眼间就扑到小鬼的腿边,同时将幻化出来的灵符拍在他腿上。 光芒相当微弱,一闪而过没入小鬼周身的黑雾中,他被沉云欢的动作惊到,猛地将沉云欢甩开,转身逃了。 沉云欢摔在草中,被师岚野上前扶起来,抬眼就看见地上留下了一串小小的赤色脚印,这是她方才打进小鬼腿里的追踪符。 沉云欢手忙脚乱地爬上师岚野的后背,再取一张灵符拍在他身上,微光顺着他的身体涌入,最终汇聚在脚踝处,师岚野立即觉得双腿轻盈无比,似充满力量。 沉云欢搂住他的脖子,指挥道:“跟上去!” 师岚野毫无怨言地背着她,沿着那一串离开的脚印飞快追上去。 两个小人偶追着小鬼离去之后,后方路灯之下也已经没有了奚玉生的身影,他早已告辞离去,只剩下宋海宁一人站在原地。 她轻轻揩去眼角的泪痕,神色从方才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一转,变作难以窥探的深沉,轻飘飘地朝方才两个人偶的藏身地看了一眼,眸中晦暗难明。 第50章 招亲盛筵(一) 师岚野有了灵符的加持, 速度快了不少,很快就随着地上泛着赤色光芒的脚印追上了小鬼。 这脚印只有她和师岚野能看见,落地不久很快就会消失, 所以师岚野须得紧跟着。让沉云欢意外的是, 他对距离的把控非常好, 既没有追得过于近而惊动小鬼,也没有落得太远丢失目标。 往深处走,隐约看见内城高高的城墙, 厚重的砖石上镶嵌着精巧的机关和法器, 这里不需要侍卫巡视, 全由法器来架起守护结界。 不过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附着在木偶身上,所携带的灵力又微乎其微, 所以越过高墙时并没有惊动墙上的法器, 轻松进入内城。 内城与外城的结构就截然不同了,几乎全是各种高耸厚实的城墙所组成, 一轮皓月之下,那些灯笼繁密如星, 将整个内城照得无比亮堂, 单是从高处往下看,就比外城豪奢数百倍。 不过现在并不是欣赏内城美景的时候, 那小鬼对内城很熟悉, 像是傍晚时归家的孩子, 途中行过莲池, 园林以及各式宅院, 逐渐往偏僻静谧的深处而去。 那地方需要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紧接着周围的景色就变得十分荒凉,杂草丛生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看起来很像是出了宋家城。这地方应当极其靠近锦官城边上的江流,因此水声极其地响,打破了这荒僻之地的宁静。 沉云欢附身在木偶上,五感没有那么灵敏,无法探知这地方有没有古怪之处,更何况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光借着月芒也无法将周围景色看个究竟,只能听见奔腾的水流不绝于耳。 那黑雾缠身的小鬼闷着头跑,师岚野一路追至深处,直到视线之内出现了建筑才慢了下来,明白这是追到尽头了。 沉云欢仰着头努力往前看,就见前方的空地上立着一座十分庞大的宫殿,殿前左右两侧各立着粗壮的石柱。师岚野背着她慢慢靠近,因为两人的木偶身,所以看什么建筑都觉得巨大无比,但沉云欢用目光丈量好一会儿,觉得这粗壮的石柱也就到人的膝盖高。 石柱上雕刻着凶兽图案,凶兽的眼睛嵌着血红的玛瑙石,正张着血盆大口,看起来极其凶残。再往后便是这大殿的巨门,庞大到沉云欢无法一眼将其收入视线内。这门看起来无比厚重,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像是千百种图案杂乱无章地叠在一起,但细细看来仿佛又是乱中有序。 巨门的周围环绕着隐隐黑气,伫立在惨白的月光下,充满着阴森诡谲,但是看着就令人觉得不祥,本能想要远离。 沉云欢观察了一下,发现上面的咒文她并不认识,难说那究竟是乱画还是来自非常久远的年岁。那小鬼就是钻入了门中消失,师岚野无法再跟上去,面前这大殿气息不善,不宜贸然进去,更何况两人以木偶之身,也无法推开这巨门。 正当沉云欢提出离开时,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步伐很急并且错落重叠,显然不是一人。她赶忙拉着师岚野往石柱后面的杂草里躲,悄悄探出一个脑袋,看见黑夜之下,数个身着黑衣的人如鬼影般快速靠近,几乎几个眨眼的时间就来到了殿门之前,分散在四处。 沉云欢拉着师岚野往草堆里躲,两个人偶紧紧挤在一起,以杂草做掩护,还真没让这些身形飘忽,行踪鬼魅的黑衣人发现。 他们在周围转了一圈之后,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聚在殿前的空地窃窃私语。那种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人在说话,反而是蛇发出的声音一般,嘶嘶作响,在浓重的夜色中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 沉云欢稍一抬眼,忽然发现柱子上那只凶兽的红眼睛陡然转了一下,当间点了一抹黑的瞳孔好似猛然死死地盯住了沉云欢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幻化出身体,从柱子中凶猛地扑出来。 沉云欢心道不妙,飞快伸手,在师岚野的心口敲了一下,继而又往自己心口一敲,两个栩栩如生的人偶便在瞬间抽去了活气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也变成木雕状态,僵硬地摔在地上。 有人听到了动静,飞快赶来,在草丛里扒拉片刻,瞧见了这一红一蓝的人偶,一边探手去拿,一边转头对同伴发出嘶嘶声。但就在他的手触及木偶的瞬间,一缕火光乍现,两个人偶顷刻间被烈火焚烧,都不等此人用灵力灭火,立即化作灰烬,随风散去,什么都没留下。 与此同时,沉云欢在床榻上睁开双眼,缓缓坐起身,眸色有些涣散,似是神识刚收回还没反应过来。 师岚野下床将灯点亮,烛火照亮了房间,让沉云欢猛地回神,这才彻底恢复了神智。她赶忙爬下床,连鞋子都没穿,来到桌前道:“把纸笔给我。” 师岚野从储物灵袋中拿出笔墨纸砚摆在桌上,并不询问她要做什么,只是转头在床边拿起她的鞋子,半跪在地动作很自然地帮她穿上。 沉云欢匆匆磨了墨,注意力很专注地提笔在纸上作画,并未在意师岚野的行动。烛火在纸上跳跃,沉云欢回忆着今夜走过的地方,绘制出很潦草的线条,大概勾勒出宋家内外城的部分地图。 一个很粗略的轮廓在纸上逐步形成,沉云欢最后的落笔处,就是整个宋家城极其偏北的方位,那个诡谲阴森的宫殿所在之处。她的手在上面点了点,对身后的师岚野说道:“那个绝不像我们看到的那么荒僻,宫殿周围必定安置了非常厉害的防护法器,我们在进入内城的时候都没有惊动任何人,但刚靠近这座宫殿,立即就有人前来探查搜寻,说明宋家对这个宫殿的保护等级比整个内城都高。” 内城里住的都是宋家人,也就是说,那宫殿里的东西比宋家人都要重要。沉云欢心想,这可太稀奇了。 她冲师岚野招了招手,“你快过来。” 师岚野行到桌边,见她手里拿着如同鬼画符一样的纸,脸上还带着轻笑,似乎是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于是师岚野像往常一样,很熟练地说道:“如此别具一格的画作,世间少有,你在作画方面也有不寻常的天赋。” 沉云欢满脸疑问,“你在做什么啊?” “欣赏你的画作。”师岚野平静回答。 “这是我画的地图。”沉云欢站起身,目光立即变得很锐利,往他脸上审视,“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你往常夸赞我的那些都是不经过脑子思考,随口说出的吗?这怎么都不是画作吧?” 她像是面对着犯人,十分严厉,又像是被骗了很久的人突然发现真相,总之一旦师岚野承认或是没有说出让她满意的回答,她立即就会摆上不好看的脸色,怕是要持续好几日。 若是从前在仙琅宗山脚倒还好,至少她没地方可去,也没有那么多嬉皮笑脸的人凑上来,只是今日不同往日,一旦沉云欢负气离去,那些令人厌烦的人就会像蚂蟥一样黏住她,娇惯她的陋习,然后她就会动摇意志,再次考虑将他送去某个她自以为很安全的地方。 师岚野敛起眉眼,稍稍遮掩眼眸中泛起的浑浊,低声道:“在我眼中是画作,我只是觉得你能用简单的线条描绘出宋家城的内部路线,这是很厉害的本事。” 沉云欢半信半疑,歪着脑袋去看他的表情,质问道:“当真?你怎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师岚野闻声抬眼,此时双眸已经变得澄明清澈,浓墨一般的黑映着摇曳的烛光,映得一双眼睛相当漂亮,直直地看着沉云欢,仿佛没有半点虚假。 沉云欢很快相信了,因为师岚野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可能这一路走来,她所展现的能力过于强大了,所以给师岚野造成了一种她不管做什么都很厉害的想法。 这是没办法的事,沉云欢神色认真地将纸放在桌上,心想,因为她确实是这样的人。 “我其实是想喊你来把地图细化补充一下,因为我一个人记得有限,你应该也记下不少路。”沉云欢将笔墨推到他面前,说道:“我们二人合力绘制一幅地图,届时也方便行事。” 师岚野微微颔首,没再多说话,坐下抽出一张崭新的纸,纸笔绘图。 说是二人合力,实际上沉云欢很快就困了,她坐在桌旁用手支着下巴打瞌睡,身体左摇右摆,脑袋不停往下落,清醒片刻就伸着脖子张望,发现师岚野还在画,于是又坐回去,也不催促。 到后来实在是困得眼皮子睁不开,一头栽在师岚野的身上,幸而他抬笔及时,否则画了大半的地图就要毁于一旦。 他搁下笔,将沉云欢抱起来,慢步来到床边,将她放上去。沉云欢清醒了一瞬,睁眼朝他看,口中含糊道:“你画完了记得叫我……” 没等到师岚野的回答,她就很快沉入睡眠之中。师岚野弯身将她的鞋脱下,捏着左脚放回床中的时候,想到她今日附身人偶时摔断左腿,愣愣地坐在地上,等他过去查看的模样,于是慢慢收紧了手指,将她的脚掌贴在掌心。 师岚野在床边坐下来,昏黄的烛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一半身躯,另一半脸隐在暗色之中。 高大的影子落在床榻里面,往沉云欢的身上盖着,仿佛将她包裹在里面。 师岚野慢慢伸手,指尖顺着她的脚踝沿着骨骼摩挲,眼眸不知何时卷上一抹缠绵,凝望她的腿。 他知道白皙的皮肉下包裹着的是极其坚硬的骨头。沉云欢从前的骨头已经在登仙琅长阶时全部震得粉碎,今时今日的这一身完整的骨头,是师岚野一点一点重塑出来的。 是属于他的骨骼。 第51章 招亲盛筵(二) 宋家城坐落在汹涌奔腾的江水边上, 又有枝叶葳蕤的密林环绕,河水的分流通过庞大的水利工程环绕着锦官城,为炽热的暑天带来一份清凉。 招亲盛筵在宋家外城轰轰烈烈地拉开序幕, 沉云欢与师岚野就把自己拾掇得很体面, 结伴出了门。 昨夜探过宋家城之后, 师岚野似乎彻夜未眠绘制了两份很详细的地图,沉云欢则是躺在床上呼呼睡到天亮,醒来之后就得到了一份完整的宋家内外城地图。 来到锦官城的仙门成百上千, 数量庞大, 甚至连皇家都牵连其中, 显然不是奔着这一场招亲大会来的。沉云欢意识到今日的场合姑且算得上隆重,将衣裳放在床上正挑选时, 雀枝前来叩门, 手里端着两个檀木锦盒,说是少爷吩咐送来的。 沉云欢道了谢, 拿进房中打开一瞧,竟然是两套衣裳。 一套是雪白里衣搭配赤红外袍, 外面则罩着一件半透明的墨纱织金衣, 领口、袖口、衣摆处都以金丝线绣着山雾云纹,衣扣镶嵌着无瑕白玉, 入手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光滑柔顺, 放在朝阳下一照, 细密精绝的针脚一览无余, 仙蚕丝流光溢彩,防火防水,是人界最为昂贵, 也最为稀有的衣料。 另一套则是师岚野的,与沉云欢的外衣相反,他的里衣黑如泼墨,零星点缀着云纹松叶,外面则是雪色细纱衣。师岚野素日爱穿黑衣,朴素得毫无花色纹样的衣袍很衬他寡淡的性格,让人打眼一看就觉得沉闷。但穿上一层雪白之后,仿佛映衬得整张白皙的脸都亮了起来,原本就精致的五官也变得不可忽视,从平静无波的湖水,化作雪山之上的清泉。 这仙蚕丝是先前沉云欢在春猎会上赢来的,后来奚玉生说他知道有一处制衣坊能够用仙蚕丝做成极好的衣裳,所以让两人裁量了身体的尺寸,将仙蚕丝送去制成衣服。 没想到现在才做好,并且来得也十分及时,正赶上这场算得上隆重的盛筵。 招亲盛筵的场地相当宽广,宋家在绿地之上用法器设下结界形成域,两侧摆了密密麻麻阶梯式的座位。正前方立着高耸奢华的楼阁,每一层屋檐都挂上了赤红的绸布,红灯笼排成长龙悬挂在天空上方,一派喜气洋洋。 宋氏家主名为宋勤,是个年过五十的男子,身量不算高,但身体瞧着很硬朗,站在高楼之上俯瞰整个场地,表情算不上亲和,颇有不怒自威的风范。宋勤的天赋并不高,修为也难有成就,但他娶的妻子却是蜀中难得的根骨极佳之人,因此诞下的两个女儿在修仙上天赋都极高。 宋夫人的面容算不上秀美,但气度雍容华贵,面上带着温柔笑意,颇有当家主母的模样。她身边则站着宋海宁。今日宋海宁打扮得相当艳丽,面施粉黛,头戴金晃晃的发钗,又着一身殷红,与浓丽的唇色相映衬,美得令人惊叹。 宋海宁虽说二十有六,但在仙门之中这年龄算不上太大,生得貌美如花也就罢了,更何况身后还有整个宋家,是以这次招赘吸引了无数人前来参加。在招亲大会开始前已经有过重重筛选,但依旧剩下不少,围在域外排队等候着,再加之两边的座位全是宋家弟子以及各个仙门来的人,所以放眼望去人山人海,排场极大。 招亲会分为两个环节,眼下这个便是第一个环节。在宋家建立的域中摆了十座高架,所有参与人同时入场,在规定时间内相互斗争,直到时间结束,能将玉佩挂在高架上者,便是第一轮的获胜者。角逐出十个人后,才是第二环节的擂台比赛,最终胜者才能获得从天而降的绣球,成为宋家赘婿。 为了娶到美娇娘而争得头破血流,自古以来都算是美事,这样的场合自然也极其热闹,还没开始喧闹声就震天响。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的到场,更是让整个场地彻底哄闹起来,甚至将沉云欢的前路都围了个水泄不通,宋家弟子和侍卫奋力维护的秩序在瞬间被打乱,成一锅粥。 沉云欢如今太过瞩目,她是在春猎会连续四年摘得魁冠的人,又习得神法在身,当众劈碎了天下灵器榜排行第一的不敬剑,此刻的风光比之从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昔日那些说她灵力尽废,跌落泥尘的传言全都变成了笑话。 周围充斥着吵闹的声音,沉云欢太熟悉这样的状况,这种如潮水般的赞誉和吹捧,随时都会褪去,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将手搭在腰间的刀上,懒怠地警告:“别挡我的路。” 面前的路很快就被让开了,她一路走进去,看见奚玉生与霍灼音二人已经坐在地势较高的位置上,似乎正对下方想要参赛的人指指点点,讨论着谁比较有希望成为胜者。 见到沉云欢二人,奚玉生便起身迎了两步,清亮的眸中满是笑意,“果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你们二人换上这仙蚕丝的衣裳,瞧着气度都与众不同了,如何,这衣裳可还合身?” 沉云欢颔首,玩笑道:“合身,多谢了,这些零碎的恩惠我暂且都记下,日后还你个大的恩情。” 奚玉生摆手,“不过举手之劳,你我既是朋友,何须言谢。”说罢便将二人带入座中。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5节 沉云欢入座之后往周围观察了一下,发现与她昨日在宴席上所看到的相同,这十四州数得上名号的仙门竟然都到场了,甚至有些已经隐居的修士也出现,倘若真的计较起来,怕是比春猎会的排场都大。 薛赤瑶等人代表的是仙琅宗,也坐于高处,与沉云欢没隔多远。她的目光往下稍稍一落,就能看见身着墨纱红裙的沉云欢,那一头浓密漆黑的卷发高束,雪白的发带垂落肩头,从背影看她的坐姿不是很正经,浑身散发着一股懒散。 薛赤瑶眉眼轻压,即便努力掩饰,却还是露出些许厌烦,又将目光落在她身边的师岚野身上。这个总是像影子一样跟随在沉云欢身边的年轻男子,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特殊,甚至连灵气都感知不到,薛赤瑶不明白此次临行前,师父为何要她多留心试探此人。 但见他与沉云欢紧密相依的程度,怕是根本寻不到靠近他的机会。 薛赤瑶的打量也不过才片刻,旁人都没察觉,那性子安静的师岚野却突然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朝她看来。眸光虽然平静,却让薛赤瑶脊背一凉,顿时将视线移开,望去了别处。 沉云欢的余光察觉到师岚野转头的动作,朝他望去,询问,“看什么?” 师岚野轻轻摇头,“随意瞧瞧。” 沉云欢却疑心难消,因为师岚野很少会主动这样观察周围的环境,她循着师岚野方才转头的地方看去,轻易瞧见了坐在后方的薛赤瑶,当下微微皱眉,露出不喜的神色。 这点不喜大概也牵连了师岚野身上,她沉着脸不再与他说话,直到师岚野从锦囊中摸出新做的糖棍递给她,才缓和了脸色。 只听锣鼓喧天,一声钟响贯彻整个场地,招亲大会正式开始,候在地方的所有参与者一拥而入,进入了场地之中,展开无比混乱的争夺。 域中灵光闪烁,众人拼尽全力争夺,撕打在一起,两边座位的叫喊声更是震得人耳朵嗡鸣。 沉云欢咬着糖棍,只觉得无趣,随意一瞥,瞧不见什么出彩的招数,很像是在鱼塘里争抢食物的鱼群,乱得让人眼花,没有任何古怪奇特之处。 她感觉今日可能白来一趟,目光在周围乱转,忽而看见一个神色怪异之人。 是个站在角落之处的男子,身上没有华贵的玉石,仿佛家境很平庸。与众不同的是,人人都在关注域中争夺的场景,他却痴痴地抬着头,望着高楼之上,神色有着难言的悲戚苦涩。 沉云欢多看了几眼,循着那男子的目光往上,看见了宋海宁。 为了延续所谓的家族血脉,以这种方式挑选出修为强大的夫婿,培育天赋与灵骨上佳的下一代,这样的规矩让沉云欢觉得乏味。眼下看见这些人的本事,就显得更好笑了,仿佛一场盛大的闹剧。她遥遥看着高楼之上站着的宋海宁,开始走神,想起昨夜看到她与奚玉生在偏僻之处的场景,不由觉得疑惑。 宋海宁这个曾经在蜀州名声响亮的佼佼者,会甘心这样的安排吗? 沉云欢转头,冲奚玉生询问:“奚公子,你可知宋照晚这两日的情况如何?” 奚玉生道:“她鬼气侵体有些严重,这两日都还在昏迷当中,我昨日想去探望但被海宁姑娘阻拦,说药师正在用灵药救治,不宜打扰。” “她在什么地方?我现在想去看望她。”沉云欢道。 奚玉生斟酌片刻,继而道:“那我带你去吧,左右在这里也闲着无事,回头来问个胜出结果就是。” 沉云欢没有拒绝。 霍灼音也像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听到奚玉生说要离开,立即就站起了身,做出要走的架势。离席之后几人来到那座高楼的下方,据奚玉生所言,宋照晚住在内城的核心地带,若要进去得先得到内城之人的通行玉牌才行,于是他派人上去向宋海宁通报一声。 宋海宁也很快就下了阁楼,笑着跟几人说两句客套话,听到奚玉生说想要看望宋照晚,她便温和笑道:“正巧我也站乏了,这几年身体愈发不行,便不在这里久留,我带你们进内城看望晚儿吧。” 第52章 招亲盛筵(三) 宋海宁身上总是缠着一股病气, 即便是用脂粉也遮掩不住,这是她当初受了重伤之后侥幸保下性命而留下的病症,不仅失去了全身的灵力, 这样的病态还要纠缠她余生。 她步伐并不慢, 走动时裙摆飘摇, 从背后看去有一种令人怜惜的娇弱。沉云欢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曾经有人说宋海宁曾经在修为巅峰时,能够与百兽对话, 一柄长弓驱邪诛魔, 成为蜀地赫赫有名的修士。 宋海宁还年轻, 不过二十余岁,若是她没有遭受灵力尽废的大劫, 而今或许还是沉云欢在春猎会上有力的对手, 名震十四州的人物。 沉云欢觉得有些惋惜,她的对手多是近战, 还没有碰到过厉害的远程修士。 霍灼音因身份原因,不便出入内城, 所以先行离去, 其他人则被宋海宁带往宋照晚的住处。不论是身份,还是修为, 宋照晚都是宋家捧在手掌上的宝贝, 所以她的住所修缮得很气派, 拱形的雕花院门旁还挂着嵌金的字:常春苑。 往里走要行过澄澈见底的水潭, 里面养了各种各样的灵鱼, 游动时摆着长长的尾鳍,极其美观。自木桥走过,再行过花丛, 便是宋照晚的住宅。一如整个院子奢华,房屋也建得很高大富丽,门外站着两排侍卫,见到宋海宁后便齐齐半跪在地,唤一声:“大小姐。” 宋海宁应了一声,让下人将门打开,转头对奚玉生笑了笑,“晚儿今早就醒了,现在身子还虚着,所以没有让她去外城。她知道是你们救了她,一直闹着要见你们呢,请吧。” 奚玉生道了声谢,几人陆续跨过门槛进去。房中的结构复杂,门口站着两个侍女,左边垂下厚重帘子的内室门口也站着两人,见到他们之后,便将帘子撩开,半弯身恭敬地行礼。 沉云欢从前久居仙琅宗,从未去过规矩如此多的人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宋家沾了点皇亲国戚,处处都透露着尊卑有别。 宋照晚半靠在床头,面色苍白如雪,眼下有很明显的乌黑,唇瓣毫无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憔悴至极,若不是看见沉云欢等人之后眼中浮上了些许愉悦,有了一些活人气息,否则看起来当真与死人无异。 奚玉生见状,吓得不轻,出于礼节又无法靠得太近,只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道:“照晚妹妹,你身体可还好?怎么脸色这样差?” 宋照晚轻咳了两声,弱声说:“不必担心,我已经用过灵药了,医师说我是消耗了太多体内的阳气才会如此,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沉云欢站到宋照晚的床头,低头将她细细看了看,说:“我怎么觉得你的情况有些严重,光吃药能好吗?你们此前有治疗过这样的病症吗?” 宋照晚仰头望她,有气无力地勾了勾嘴角,“并无,不过我也没有觉得身体何处难受,只是有些乏力,没精神罢了,我想应当不严重。” 说话间,师岚野几步来到床边,微微俯身,抬手将指间按在宋照晚的手腕上,随后保持着动作沉默,只有手指微动。沉云欢看了他几眼,没忍住问:“你在做什么?” “把脉。”师岚野简短地回应。 “你还会把脉?从前怎么不见你给我把过脉呢?”沉云欢觉得奇怪,虽然师岚野经常捣鼓一些奇怪的药,但他看起来不像精通医术的样子,除了用一些黑乎乎的药往她身上抹之外,没有其他医术方面的能耐。 “略懂一二。”说话时师岚野已经松开宋照晚的手,淡声道:“你身体亏空严重,不止是损失阳气那么简单,体内浑浊的鬼气还没有祛除干净,应当是身上某处有伤没有被处理,还是再让医师来看看吧。” “当真?”宋照晚讶然问。 师岚野没有回答,只是将结果通知了她,并不想解答她是真是假的问题。而沉云欢也马上就发现师岚野所说的是真的,因为她很快就看见宋照晚的手腕上,隐隐有一片墨黑的痕迹。 她弯身探过去,将宋照晚的手抓起来,把衣袖往上一捋,当下露出纤细雪白的腕子,因此上面的墨迹更加鲜艳,简直到了刺目的地步。 那是一个浓黑的手印,五指分明,圈住了宋照晚整个腕子。 “这是什么?”沉云欢问。 “什么?”宋照晚满眼迷茫,顺着沉云欢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又问道:“云欢姐姐,你看见了什么了?我手上有什么东西吗?” 沉云欢的眸子里带了些讶异,转头望向师岚野,“你也看不见?” 师岚野的神色不见半点意外,不知道是一早就看见了宋照晚手腕上有个黑手印,还是对眼下的异常并不感兴趣,只微微摇了摇头。 宋海宁见状不对,忙快步上前来,急急问道:“沉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奚玉生往前走了两步,也跟着瞧了瞧,道:“我们应当都看不见,云欢姑娘,若是在照晚腕上看出什么不对劲,可告诉我们。” 沉云欢的手指在黑手印上摩挲几下,道:“我看见她手上有一个黑手印,将她手腕握住。” 此话一出,其他几人皆是一惊,当下又朝着宋照晚的手腕细细看,但她腕间洁白,什么东西都没有。宋海宁皱着眉头,沉声道:“不论如何,我还是再请医师来一趟,细细给她检查一遍。” 沉云欢自己也觉得奇怪,她见那手印绝不像作伪,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旁人看不见,唯独她能看见。但见宋照晚的状态实在不算太好,加之宋海宁又传了医师来,便不宜在这里久留打扰病人,于是出言告辞。 “沉姑娘。”行至门外,宋海宁快步追上来,将她唤停,神色诚恳道:“上回你救了晚儿我还未答谢,没想到今日来又帮了大忙,先前听说你在修炼天火九劫,我便去城内的藏书楼翻遍群书,抄录了些关于天火九劫记载,虽然我知沉姑娘你并不缺这些恩情,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沉云欢对天火九劫的了解并不多,见宋海宁一副打定了主意要报答她的样子,便点头同意,“好。” 随后就见宋海宁腕子一翻,一本略薄的书就出现在她手中,封面上写着《天火九劫总记》,她递给沉云欢时道:“里面所抄录的内容并不保证真假,但出处我都记在侧旁,但愿能对沉姑娘有帮助。” 沉云欢道了声谢,旋即与师岚野、奚玉生几人离开了宋照晚的院子,出去时正碰上医师提着药篓慌慌张张行过,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泛着十分浓郁的药草气息,光是闻着就令人感到苦涩。 出了内城之后,奚玉生要接着回去看招亲大会,与沉云欢二人道别。 沉云欢走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将宋海宁所赠的书翻开来看,入眼便是秀娟端正的字体,行行列列都十分工整,赏心悦目。沉云欢乍一眼看过去,觉得这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便不再纠结,细细看着里面关于天火九劫的内容。 天火九劫是远古神法,凡人只能得天授而习之,不可传承。在上古时期,人族并不像现在的凡人,他们当中有人拥有非凡的血脉,被称作“人神”。人神能够修炼神法,驱恶诛邪,庇佑人间,当时的人认为这些人神死之后会去天上做神仙,因此也受子孙后代的供奉和祭拜。 天火九劫是诛邪神法,分作上中下三境,目前相关传闻和古籍记载之中只有中下二境,其中说法最多的,便是下境为“风水木”,中境为“阴阳星”,上境到现在都无人知晓,像是无法窥探的神机。 沉云欢目前只修习了下境中的“风”,自己取名为“扶摇”,在来蜀州的路上,她多次尝试进阶,都没能成功。 另外,宋海宁也抄录了不少来自各地的轶事,说是当地也有人得天授修炼了神法,结果都不得善终,或是死状凄惨,或是六亲尽绝,总之没有好下场。 沉云欢走一路看了一路,眼睛盯着书面不放,好几次都差点被不平的地势绊倒,多亏师岚野扶得及时。 走路看书并不是好习惯,但由于每次她快摔倒的时候都下意识往师岚野身边靠,依赖着他的搀扶,甚至还会在他的手臂上挽一会儿再松开,所以师岚野也就没有批评她这个陋习。 因为沉云欢的陋习实在很多,这个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沉云欢回到住处后,坐在院中一边阅读宋海宁的书,一边尝试调动体内的灵气,想再试试能不能突破目前的阶段,更上一层。 她在院中练了一整个下午,大汗淋漓,妖纹爬上双臂和颈子,天火九劫仍没有进一步提升。再练下去怕是今晚就睡不安宁了,她已经感到骨头有焚烧之感,于是只能停下来,折了一根树枝,对着墙边的草丛抽抽打打泄愤。 师岚野送来了晚饭,沉云欢闻到空中飘散的饭香,心里的气才消了不少,转而去了屋中饱餐一顿,一时又庆幸没让师岚野离开是对的,否则她这仙门天骄将因为好面子和不喜欢吃辣而饿死在蜀州。 吃完饭后已是黄昏,沉云欢并无外出的兴趣,跑去泡了个热水澡,回到房中让师岚野给她的伤处换药。 那黑乎乎的药相当好用,不过一天一夜的工夫,沉云欢身上的鬼爪就已经淡了很多,隐隐有愈合的趋势,也不再冒黑气,而是露出隐隐嫩红的血色。 她将肩膀的衣衫半褪,露出圆润光滑的肩头,被烛火照得透白发亮,静静坐在床边,与等饭的时候一模一样,难得有几分稚气。 师岚野缓步上前,将药抹在她的肩头,指尖轻轻从她的骨骼滑过,像温柔的抚摸。 沉云欢像是突然想起来,道:“你的药这么有用,何不给宋照晚送点?她看起来很虚弱。” 师岚野沉默片刻,将药抹匀了之后才缓声开口,“我这药只治鬼气,治不了她。” 沉云欢道:“可你不是说她鬼气侵体吗?” “只是很小一部分。”师岚野敛着眸,神色平淡地说:“她身上有很多处外伤,那才是她虚弱的根本原因。” 第53章 无量青莲(一) 沉云欢难得躺在床上没有立马睡去, 而是睁着眼睛在思考。 绣楼无端出现的五鬼图和宋海宁身上出现的小鬼有着什么样的联系,藏在宋家内城那座被看守得很严密的大殿又是什么来头,宋照晚身上的外伤又来自哪里, 锦官城之中汇聚了那么多有名望的仙门, 他们究竟奔着什么而来。 沉云欢可以肯定的是, 一定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心照不宣的秘密,促使他们聚集在锦官城, 但是这件事没有被明面上传播。可能是无法用口头传播, 又或者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保守秘密, 所以她到现在都没有任何风声。 于是整个宋氏、锦官城和汇聚在此的各个仙门,形成了一个很诡异的局面, 表面热热闹闹, 暗地风起云涌。 师岚野在房中收拾药草,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身影被烛光投在墙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因此显得十分高大。沉云欢的目光落上去, 追寻那晃动的影子,看见他低着头时的轮廓, 从鼻梁到喉结。 “你之前怎么没有给我把过脉?”静谧的房中, 突然响起沉云欢的问话。 师岚野背对着她, 回道:“你不需要。” “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沉云欢又追问了一句。 师岚野道:“在仙琅宗时你骨头摔得粉碎, 伤势太重, 因此摸不到脉搏,后来在汴京你有神法护身,能够压制那些妖力, 在绣楼所受的伤也是皮外伤,这点鬼气侵蚀不了你的身体,自然也不用把脉。” 沉云欢听他说完,再一琢磨,似乎很有道理,无可指摘,于是哦了一声,翻了个身面朝着里墙,闭眼准备睡觉。 却在此时,她耳尖一动,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隐隐在空中嗅到了灵力的气息。沉云欢当即翻身下床,速度很快地披上外衣,长发随手一束,抓着放在桌上的不敬刀便出了房屋。 房门推开之后,那吵闹的声音就更为明显了,有人呵斥,还有人劝阻,融合在一起在原本寂静的夜晚显得相当突兀。沉云欢转头对师岚野说了一句:“我去瞧瞧怎么回事。”而后快步离去。 吵闹的地点距离沉云欢住的地方并不远,越靠近越能感受到空中泛滥的灵力,就见前方灯光通明,一行人围在一起,当中灵光频闪,像是有人动起手来。 沉云欢很快就辨别出其中有一人是薛赤瑶,她的灵力非常纯粹而深厚,所以在使用剑招时空中充斥着她的剑气,只不过没有了不敬剑带来的绚烂光彩,这样纯厚的灵力仿佛也失了几分颜色。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6节 她穿过纷扰的人群,刚想询问是怎么回事,就见薛赤瑶一身雪衣立在前方几丈远的地方,一柄泛着白光的长剑旋在她周身,千百虚影同时出现,朝着另一人挥动剑气。 而被她攻击的人,竟是霍灼音。她身着黑白交织的衣裙,双手负在背后,一边后退一边左右闪避着剑气,但周身气度从容,动作虽然看起来懒洋洋的,却出其不意地快,百来下剑气,无一下击中她。 这二人也不知是怎么撞上,竟然在这里动起手来。 薛赤瑶被这样的态度激怒,双手结印,周身的灵力猛然爆发,在空中泛起强烈的气浪,震得周围人都不约而同往后退了数步,如此便将定定站在原地的沉云欢显得极其突出。 灵剑裹缠着耀眼的光芒,照得夜空亮如白昼,千百剑影汇聚成一,剑气带起凌厉刮骨的风,剑尖直指霍灼音。 霍灼音面对此景也不由正经几分,往后一翻,半蹲在一座半人高的琉璃灯台之上,轻巧地踩着灯罩,双手一前一后打出了攻守的架势,掌中溢出浓郁的黑雾。 沉云欢看着此景,仍站在原地,但左手已经搭上刀柄,一副随时待发的样子。沉云欢倒不是打算冷眼旁观,只是这一路走来,她并不知霍灼音的底细,现在倒是探一探她底细的好时机。 携带着巨大灵力的灵剑冲霍灼音猛地刺过去,途中掀起巨大风浪,将周围房屋檐下的灯笼都刮得疯狂摇摆。沉云欢的长发飞舞,衣裙猎猎翻飞,隐隐意识到,薛赤瑶的修为在这段时间可能又精进了一些。 眼看着霍灼音的身体爆发出泼墨般的黑雾,不躲不闪似乎要正面接下这一剑,却突生变故,宋海宁竟是不知从何而来,猛然冲入了战场之中,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同时发出惊呼声。 薛赤瑶大惊失色,此时再想收手已经来不及,喝道:“快让开!” 就连霍灼音也皱起眉头,显然没料到她突然冲出来。宋海宁距离她仍有一段距离,此时再冲过去将她拉走或是挡下灵剑,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便在这一瞬间,赤红的身影猛然晃动!从出现在余光到行至面前不过刹那,紧接着就听见凭空一声金戈炸响,狂风呼啸而来,灵力在前方猛然爆炸,密集的剑气往四周纷飞,霍灼音以袖遮掩巨风,从琉璃灯台翻下去,连连后退十数步,才没被这股强大的灵力伤到。 风声渐息,霍灼音抬眼望去,只看见前方站着衣裙仍在轻摆的沉云欢。她反手握着墨色长刀,精准地挡住了薛赤瑶那一记剑招,将其中布满杀意的灵力尽数化解,只剩下了一把被火红色的光芒死死裹缠的长剑顶着刀身。 薛赤瑶面如土色,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变,赶忙念动召剑法诀,却见灵剑被红光缠住,无法挣脱。 宋海宁位于沉云欢身后,身体蜷缩着,将双手挡在身前呈现出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等风停之后发现自己没有受到攻击,才缓缓站直身体,苍白着脸色道:“沉姑娘,多谢你救我一命。” 沉云欢冷睨薛赤瑶一眼,反手将长剑敲落,转头时面色极其严肃,质问:“宋姑娘,你没有灵力,何以突然闯入这里?” 宋海宁余惊未消,显然方才也被吓到,苍白的脸色更添病态,扭着头看了看薛赤瑶和霍灼音,声音还有些轻颤,“薛姑娘是仙琅宗的弟子,霍姑娘又是奚公子的好友,都为宋家的贵客,在此动手必定是我招待不周,若是二人有谁在此受伤,我也难辞其咎,方才只想着阻止二位贵客动手,一时没想到那么多。” 她又对沉云欢扬起一个柔弱的笑容,“没想到竟是给你添了麻烦。” “不算麻烦。只是宋姑娘如此不知死活,当真是为了阻止她们二人的打斗吗?”沉云欢收了刀,转过身,望着那琉璃灯台,轻描淡写道:“还是说,有其他原因?” 灯台吃了不少剑气,已经粉碎,琉璃碎石撒落一地。 “是我一时糊涂了。”宋海宁叹了一口气,继而对边上站着的侍卫摆了下手,下达了一个指令,其后侍卫齐齐动身,一部分去置换新的灯台,一部分驱散了周围看热闹的人。 宋海宁柔声对薛赤瑶问道:“薛姑娘,不知你在深夜突然对我宋家客人动手是何缘故?是否有误会?” “我今夜在城内闲逛,察觉一阵阴邪气息,便一路追来了此处,看见她站在月下,浑身充斥着鬼气。”薛赤瑶已经收回了剑,冷漠的目光落在霍灼音的身上,轻哼一声,“我还道怎么这处来了脏东西,原来是宋家放进来的,你难道不知她来自鬼阁,修的是鬼道之术?” 宋海宁仍是端着温和的态度,缓声道:“此次宋家开门迎客,不论是何身份,只要未曾作恶便不会拒之门外,更何况霍姑娘还是奚公子的好友,自然是宋家上宾。” 薛赤瑶的目光往姿态懒散的霍灼音晃过,嫌恶道:“万鬼多以恶为性,鬼阁更是杂乱阴邪,崇尚鬼道之人岂能算是好人?谁知道她背地里有没有做害人的勾当,宋家不应当接待这种人。” 宋海宁听闻此言,稍稍敛了笑容,语气仍没有变化,“薛姑娘出门在外,有斩妖除魔的心是好的,但同时也应有一双明辨黑白的慧眼,更要明白各地有各地的规矩才是。” 她到底年长,虽然话说得像是语重心长的规劝,温柔之中却藏着细针,明里暗里含着敲打,无非是告诉薛赤瑶,这是宋家的地盘,由不得她胡作非为。 薛赤瑶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无法硬着头皮在宋家闹事,梗着一口气低下了头,硬声道:“对不住,今夜是我冒犯了。” 说完,她也不等宋海宁说话便冷着脸转头离去。此时霍灼音已经慢悠悠地走到了宋海宁身边,虽说方才是她跟薛赤瑶打得厉害,但眼下却是一副困倦的模样,打了个哈欠道:“多谢二位方才出手相助。” 宋海宁无奈道:“霍姑娘,虽然这么说有些委屈你,不过眼下城中人多眼杂,鬼阁又是名声在外,你行事还需更加谨慎才是。” “麻烦你了。”霍灼音并未对自己的行为多加解释,随口敷衍了一句,目光往下一落,忽而伸手将她的手抓起来,道:“你受伤了?” 宋海宁的手上有鲜红的血液往下流淌,苍白的腕子有两道细长的伤痕,应当是方才被剑气不小心刮到,并不深。她笑了笑,以袖子遮掩伤痕,说道:“无妨,一些小伤罢了。” 随后她对沉云欢道:“沉姑娘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眼下我还有要事,日后再与你详议。” 沉云欢倒并不在意这些恩情,随意摆了摆手道了句不必在意,随后与霍灼音一同沿着来时路回去。 二人并肩行在路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杆高高悬挂着灯笼的灯台照明,像方才那样的琉璃灯台并不多见。沉云欢与霍灼音的住处也挺近,二人同行了好一段路,沉云欢沉默思考,霍灼音也只是零散地打了两个哈欠,谁都没有主动开口闲聊。 直到霍灼音的住处先到,她停在门口,突然对沉云欢道:“其实今夜我并没有修炼鬼术,是那个姓薛的突然跑过来,对我动手。” 沉云欢停步,转头看向她,“难道薛赤瑶方才是撒谎?但她似乎与你无冤无仇。” “不一定是撒谎。”霍灼音半敛着眼眸,懒声说:“另外,我方才看到宋海宁的鱼际、少府二穴处有细小的伤口,这二处对应心肺,是鬼道之术中‘以身饲鬼’的常见取血位置。” 第54章 无量青莲(二) 霍灼音只对她说了这一句, 然后就伸着懒腰回了自己的住处。 沉云欢盯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抬步回到院中, 看见师岚野正在院子里坐着洗衣裳。他在做这些活的时候非常认真, 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白如润玉的手臂, 墨发从肩头散落下来轻轻摇晃,隐隐遮了一半俊脸,仍旧是淡无波澜的神色, 身上单薄的衣裳在他的动作间勾勒出肌理分明的身体。 倒不是说他洗衣服的动作多么生疏, 只是这样的事情于他来说总有一种违和, 仿佛他并不适合做这样的琐事。 “方才薛赤瑶与霍灼音动起手来。”沉云欢进门看了他两眼,交代方才出去所看到的事。 “因何动手?”师岚野问。 “薛赤瑶说她察觉到了阴鬼气息, 所以一路追到了附近看见霍灼音在修炼鬼道之术, 所以才动手。”沉云欢搬了个矮凳子,在师岚野的边上坐下来, 接着低声说:“但霍灼音方才告诉我,她没有在城中修炼鬼术, 并且她发现宋海宁的鱼际穴和少府穴有细小的伤口, 那是鬼道喂养小鬼所取血的常见位置。” 师岚野将衣服拧干。他手臂的力量非常大,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手里的衣服拧成了麻花, 然后起身挂在院中的竹竿上, 问:“宋海宁在饲养阴鬼?” “这是必然。”沉云欢支着下巴, 闲闲地看他来回走动, 慢悠悠道:“但是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何不对, 明日便知了。”师岚野将最后一件衣服晾好,转身拿起衣盆,仿佛对这样的事并不关心, 听得敷衍回答也敷衍,只是望着她的脚道:“可还要再洗一洗脚?” 沉云欢点点头,然后进了屋中,脱了鞋子坐在床榻边,一副乖乖等着师岚野将水端来的样子。 屋中烛火摇曳,光芒黯淡,沉云欢坐在暖黄色的光下静静思考。师岚野口中所说的明日便知,是因为明日招亲大会就结束了,今日得胜的十个胜者在明日展开擂台赛,只有最后一位赢家能够接住绣球,成为赘婿。 招亲大会是各个仙门聚集锦官城的理由,此会一旦结束,他们聚集在此的目的就会显露苗头,那些她想不明白的疑惑应当也会得到解答。 沉云欢怀着疑虑入睡,如此很难睡得安稳,隔日便醒得很早,坐在院中等师岚野做饭的时候一直打哈欠,精神有些萎靡。 她同师岚野赶去擂台赛的场地时,发现原本高高的楼阁之上只有宋夫人一人,原本应该出现的宋氏家主和宋海宁皆不在上头。 今日是决出赘婿的重要日子,按理说两人不该缺席,台下宋家各位族老和后辈也端坐各地,仙门齐聚,各门派弟子仿佛都是为了参加今日的喜宴而换上了盛装,放眼看去人山人海,一派繁荣昌盛。 今日出席的人远比昨日要多,沉云欢还碰见了几个熟人,略微寒暄几句才入座。 奚玉生和霍灼音早早入席,身后站着雀枝和燕流二人,严阵以待地守护着奚玉生。沉云欢行过去落座,就听奚玉生问道:“云欢姑娘,你可曾发现今日的气氛略有不同?” 沉云欢在入场时就察觉了,虽说所有人都盛装出席,闲聊议论的声音闹哄哄的,但她却没在其中感觉到什么喜庆的气息,细细看去,有不少人神色郑重,情绪紧张,仿佛严阵以待,根本不像是要举行喜宴的样子。 沉云欢反问:“你这两日不是一直忙着与人把酒言欢,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奚玉生仔细回想了片刻,其后慢慢摇头,“他们大多都是与我话家常闲事,少有人提及招亲或是蜀州的事宜。顾师兄这两日也忙于追查城内的蛊修,我未能与他见面,不知进展如何。” 沉云欢对此并不意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城内的喧闹声久久不息,一直到擂台赛开始,那高高的楼阁之上都没有出现宋勤与宋海宁父女二人,只有雍容华贵的宋夫人端坐高处,面带着微笑看着下方。 接下来便是耐心地等待。擂台赛每开一场的间隔是一个时辰,宋家在一场比斗结束后会给获胜者提供上等灵药帮助恢复灵力和治疗伤势,能够在短时间能痊愈,方便继续守擂。 因此十个获胜者要从早打到晚,直到月亮高悬,周围的半空挂满了赤红的灯笼,使得周围灯火通明,红光遍布。沉云欢途中离开了两次吃了饭,在城中闲逛几圈,还拉着人问了宋海宁的下落,并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 整个宋家城到处都贴满了红喜字,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就连宋家弟子和侍卫也都在袖口绑上了红绸带,满面笑意,随处可见的赤色。 沉云欢边逛边观察,无端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等她回到擂台赛的场地时,已经是最后一场比试,台上那个虎背熊腰,身高接近九尺的男人一拳正中另一人的头颅,只见白光闪烁,被打中的那人猛地飞出去狠狠撞在擂台边缘,将厚重的实木桩撞得粉碎,重重摔下擂台,胜者决出。 获胜的男子遍体鳞伤,衣衫褴褛,站在擂台中央高举双臂发出虎啸一般的嘶吼,台下便是各种拍手叫好,齐声欢呼。 高空飘浮着一个庞大的赤红灯笼,底下坠着黄色流苏,其中一根长线就吊着以金丝线绣龙凤呈祥的红绣球。接下来只要绣球落下,由胜出者稳稳接住,便能与宋海宁成婚,成为宋家赘婿。 沉云欢静静等着,眼看着那男子在擂台上绕了好几圈展示自己健壮的肌肉身材,听够了赞誉和掌声之后,正要飞身而起去摘绣球的时候,忽而擂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爆炸声! 紧接着黑色的火焰如同邪祟降世般,沿着擂台猛然烧起来,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将那男子围在当中。场地周围的人见此变故便发出哗然惊声,有不少人惊得站起来,靠近擂台的座位更是感受到了扑面的热意,不得不起身往后退避。 “救火!”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紧接着这样的呼唤便密集起来,此起彼伏。宋家侍卫飞快入场,列阵的同时以手结印,散发出白色的光芒齐齐汇聚于擂台。黑色的火焰极其猛烈,仿佛被浇了一把油猛地窜高几丈,只听站在擂台之中的男子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横冲直撞之下,他裹着一身黑色火焰冲出擂台,众人飞快上前救火。 此时座位席后方的薛赤瑶猛地拍案而起,灵剑出鞘,大声喝道:“妖邪,这鬼火定是你在后捣鬼!” 沉云欢几人回头望,就见她的灵剑攥在手中,隔着几排座位直指霍灼音的脑袋。奚玉生吓了一跳,赶忙站起,一抬手将霍灼音挡在身后,拧眉道:“薛姑娘这是何意?为何以剑指着我的朋友?” 他一动,雀枝与燕流二人也同时动身,分于两侧挡在奚玉生面前,面色不善地望着薛赤瑶,针锋相对的气氛悄然而起。 沉云欢抬眼望了一下霍灼音。她还坐在席间笑嘻嘻地往下看着热闹,似乎根本不在乎薛赤瑶的言行,总是一副懒骨头的样子,一条腿曲起来踩在座上,坐姿不是很雅观。 周围已经闹成一团。擂台周围是着急慌忙扑火的人,被灼烧的擂台胜出者仍在发出刺耳的嘶吼,席位间已经没几个人还老老实实坐着,仿佛这突然烧起来的火像是某种暗示着开始的信号,场地整个哄乱起来。 若说还有谁能在这样的场合下保持镇定,情绪淡然,那也只有师岚野一人。 他的眼眸映满空中的赤红灯笼,如同万千光辉熠熠,平静地看着这场喧嚣闹剧,精致俊美的眉眼没有任何情绪。 “让开!”薛赤瑶剑锋往前逼近,“此人我必须捉拿,交由宋家审查,擂台的鬼火与她绝对脱不了干系!” 奚玉生那张白俊的脸上也出现愠怒之色,平日温和的语气此时变得生硬,寸步不让,“薛姑娘,你要先拿出证据来,没有无缘无故就抓人的道理。” 见状,与薛赤瑶同行的仙琅宗弟子也纷纷开口劝她放下剑,莫要冲动。薛赤瑶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道:“待审查过后,自然就有证据了,你们与鬼阁之人为伍,也难辞其咎,应当一同接受审查。” 沉云欢听了这话,侧头朝薛赤瑶看了一眼,难掩眸中的嘲讽之意,似笑非笑道:“何必如此?你分明知道我在这里,你带不走任何一人。” 薛赤瑶攥紧了手中的剑,冷若冰霜的目光在沉云欢的脸上刮过,咬紧牙关像是强忍着情绪,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便试试?” 她像是太过于着急证明自己,春猎会的一败,终究让她耿耿于怀,再次与沉云欢碰面,无时无刻不想着以手中的剑向她挑战,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沉云欢再斗一场。 然而今夜太混乱,时机不对,否则沉云欢不会轻易拒绝别人的挑战。 她正想说话,却被师岚野捏住了手腕,只听得耳边传来他淡淡的声音,“你看。” 沉云欢立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台中的火焰已经全部熄灭,那位虎背熊腰的获胜者已经烧成一团黑灰,死状凄惨。而师岚野让她看的,则是从半空中突然掉下来的绣球。 这绣球做得比寻常绣球要大,落在台上的时候发出“砰”地一声巨大闷响,紧接着竟然弹了两下,而后从中间裂开。 此时沉云欢定睛一瞧,发现绣球裂开之后,赫然滚出了一个人头,在烧焦的擂台上滚了几圈之后停下,那张目眦尽裂,眼角流出两行血泪的面容正对着沉云欢。 尖叫声在台中各处响起,这下周围彻底炸开,乱成一锅粥,就连宋家侍卫也无法维持秩序——因为那颗头颅,正是宋氏家主,宋勤的脑袋。 下一刻,大地发出剧烈震动,恍若地龙翻身。沉云欢没有防备,身形晃了一下,马上被师岚野给扶住,紧接着她就看见地面猛然裂开,巨大的裂缝如同蜿蜒爬行的蟒蛇,从下方飞快延伸上来,转眼就奔至她的脚下。 沉云欢下意识抓住师岚野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裂缝一直追赶她的脚步,所踩过的土地碎成齑粉往下掉落,沉云欢一退再退,连续退了一丈远。 随后她感觉脚下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而后土地猛然拔高,将她往高空顶去。随着地势升高,视野也变得开阔,沉云欢看见下方的土地出现只密密麻麻,蜿蜒交融的裂缝,地势分作千百块,高低各不相同。 大部分仙门的人应对得还算轻松,用灵力结成屏障或是飞至半空中躲避,只有少数人因为没反应过来跌落地面被扯开的裂缝之中。 奚玉生几人处于另一块较高的地势上,原本他与沉云欢是邻座,眨眼的工夫已相隔几丈远。 地势在飞快且剧烈地发生变化,人群毫无秩序地哄乱起来,都在施法自保。沉云欢遥遥冲奚玉生打了个手势,让他保护好自己,就见奚玉生从锦囊中拿出一个玉牌举起来冲她晃了晃,大概意思是告诉她用这个保持联络。 沉云欢点了点头,视线往周围扫了一圈,见地势仍然在变,众人施法时周围空气里的灵气变得混杂而浓郁,还不是动身离开的好时机,说不定会在这样混乱的空中与人相撞,她只得静观其变。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7节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看着各个仙门弟子手忙脚乱的模样,沉云欢意识到这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计划之外的事情,可能与宋家原本的招亲大会无关。 正想着时,她忽而在空中闻到了莲花的香气,气味很淡,几乎捕捉不到。与此同时,握着她手的师岚野突然将手指收紧,她疑惑地看去,就见师岚野正仰着头往天上看。 他很少关注身边的人,但这不代表他的眼睛无用,很多时候一旦环境有什么变化,他总是最先看见。 沉云欢也跟着抬头望去,就见浩瀚夜空之下,万千缥缈的灵光若隐若现,在红灯笼的映衬下并不显眼,但细细看去,那些灵光似乎组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图案,将整个宏大的宋家城都笼罩其中。 这图案大到沉云欢的视线无法将它全部收入眼底,只能转动眼眸从南到北的沿着灵光去看,在脑中渐渐勾勒出图案的雏形。 那是一朵花瓣重重叠叠,正在盛放的莲花。 “无量青莲。”沉云欢怔怔地呢喃。 第55章 无量青莲(三) 高空中那朵巨大的灵光莲花一重重绽放, 接下来所有场景的变化都发生在一刹那,原本宏达广阔的擂台场地在顷刻间爬满万千裂缝,地势随之瓦解, 又重组。 擂台与密密麻麻的座席消失, 一座宅院拔地而起, 紧接着茂密成群的树木一棵棵从巨大的地裂中冲出,带出纷飞的沙土,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大地仍然不停地震颤, 奚玉生所踩的土地拔高十数丈, 下一刻又随着沉陷在地裂里的树木下坠, 他当下没站稳狠狠趔趄一下,被霍灼音眼疾手快地扶住, 她低声提醒, “当心。” “少爷!”身后传来两声急呼,奚玉生惶然转头, 就看见雀枝与燕流二人所站的位置与他分开,刹那就拉开一丈远, 二人想要施法跳过去时, 一堵高墙横生而起,完全挡住了去路。 奚玉生掩不住眸中的惊愕, 转着圈地往四处张望, 发现视野所见之处, 地势在不停地变, 一会儿荷塘奔腾而出, 一会儿群木破土而起,原本属于内城的高墙起起落落,奢华的宅院聚合又散, 仿佛有一只神之手在随意操纵世间万物,令人眼花缭乱。 约莫一刻钟之后,这种毫无章法的变幻才渐渐平息,只见一块块青石地砖铺起,高大无比的城墙相继接合,从混乱的擂台场地变成了极为宽敞平坦的大道,从前到后笔直一条,皓月之下,望不到尽头。 奚玉生周围除却霍灼音之外,已经没有了旁人,更听不到任何声音,一切都安静下来。 奚玉生的心绪尚未平息,眉眼间俱是震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场景,难不成是幻境?” 霍灼音往他脸上看了几眼,见他好似真的不知道,便笑了笑,解答道:“奚公子,这就是无量青莲啊。” “无量青莲?”奚玉生惊诧地望向她,“你说方才那些景象,都是它造成的?” “虽然我也不太了解,不过我先前听过传闻,无量青莲在启动之后,可以将任何地界作为域,而在域中,掌握无量青莲之人便是造世主,可以操控域中的一切。”霍灼音道:“方才便是有人在此地启动了无量青莲,才会如此。” 这听起来似乎与普通的域没什么不同,但奚玉生想起方才眼前那变幻多端的场景,仍觉得惊骇不已,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地势这般变化,恐怕这天下间的修士没有一个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当然,我觉得不止这些。”霍灼音的声音充满漫不经心,一抬手,掌心冒出一股黑气,形成了莲花的形状,她低眸看着莲花,又道:“一件凡人打造出来的法器,却能被奉为仙器,必定不只是变幻地势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争得头破血流,逼得方寇松隐姓埋名逃亡十多年。” 奚玉生对无量青莲没什么兴趣,他自小到大,稀奇古怪的法宝见得太多,更何况本身也并不追崇这些,所以没有与霍灼音展开关于无量青莲的讨论,只是从锦囊中取出玉牌,按下中间的琥珀石,喊道:“云欢姑娘,云欢姑娘!能听到我说话吗?你们可还好?” 玉牌没有任何应答,奚玉生禁不住有些担心沉云欢,虽然她并不像被人担心的对象。奚玉生几次尝试与沉云欢联络都失败了,只得扭动琥珀石,调到与顾妄联络的位置,又对着玉牌呼唤顾师兄。 这次玉牌倒是很快给了响应,中间的琥珀石亮起,顾妄的声音传来:“奚师弟,你一切可好?” 奚玉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抱着玉牌,连忙说:“师兄!能够与你联络上就太好了!今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宋氏家主被人杀害,招亲大会出了大乱,无量青莲将不少人困在这里,你快点让天机门派人来救人!” 说完,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师兄,你没有来擂台场地,应当没有卷入无量青莲的域中吧?” 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噩耗,因为顾妄说:“并不,今夜我在宋家城中,无量青莲是将整个宋家城作为域点,凡在其中者皆被困住,我方才尝试给天机门发了求援,尚无回应。” 奚玉生听得手脚冰凉,背后发寒。宋家城如此庞大广袤,内城外城加起来还不知占地多少里,无量青莲竟然能够将整个宋家城都笼罩其中。他难得被吓到,说话打了磕巴,“那、那我们现在如何是好啊师兄!” 顾妄沉声道:“先保护好自己,倘若你所处的地方暂时安全,就不要乱走动,等待破域。” 奚玉生心里稍稍踏实一些,因为他所处的地方确实很安全,前后都是宽敞的大道,于是应了一声,也让顾妄注意安全,随后切断了联络。转头一看,霍灼音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墙头,站在上面往远处眺望,他几步走过去,仰头问道:“霍姑娘,你看到了什么?” 霍灼音从墙头翻落,轻盈落地,说:“咱们得往前走,我看见后方的道路上有黑色的东西正在朝我们靠近,距离太远,瞧不清楚是什么,只知道是活的。” 奚玉生赶忙往后瞧了一眼,周围没有灯光照明,只见月下所见的范围有限,望不到尽头的大道只有漆黑一片。霍灼音已经动身往前走,奚玉生也没必要自己上墙头再去确认,便拿出夜明珠提灯照明方圆的景象,二人沿着大道往前走。 青石路极为平整,鞋子落上去会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两人的脚步声便相互交叠,在寂静的四周回荡着。先前看时眼前的道路好似没有尽头,实则二人不过走了半刻钟,面前就出现了一扇庞大的木门。 木门似乎有些年岁了,红漆斑驳,两边各有一根粗壮的门柱,此门无端伫立在大道的尽头,看起来极其怪异。 奚玉生提着灯来到其中一根门柱前,就见上面刻着磅礴大气的三个字:溯回门。 “奚公子,你来看这里。”霍灼音站在另一根门柱前冲他招手,奚玉生便走过去看,就见另一根柱子上所刻的东西完全不同。那是一个圆形的图案,内圈分别有八个完全看不懂的字,中心则是能够转动的灵活机栝,霍灼音的手指按在上面轻转,那八个文字便会轮流发亮。 奚玉生认真研究了一下,发现这并不是本国文字,且从文字的复杂繁琐程度来看,一定来自很久远的年代。 他朝门柱走近,想要细细看那些文字时,忽而发现在圆形图案的旁边,竟然刻着一排字体。 “嗯?”奚玉生发出疑问的惊声,有些失态地凑过去,提着灯往上一照,神色顿时大变,将指尖落在那一排字体上摸了又摸。 霍灼音也去瞧,就见那排字写的是:此门凶险,不可入内。 但就算是这样的警告文字,也不至于让奚玉生这般失态,她问道:“你怎么了?” 奚玉生转脸,惊恐地看向霍灼音,颤声道:“这是……我的字。” 夜空如洗,只余下一轮清月悬挂其中,洒下银辉万千。 无量青莲只在绽放的一瞬亮出了光华,此后地势疯狂变幻,沉云欢再抬头去看,天穹之中就只有月亮,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其实刚吃了晚饭没多久,方才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旋转,现在停下来之后她有点想吐,脸色苍白地伏在师岚野的身上平复眩晕,心想着无量青莲这招倒是厉害,先把人晃吐了再发动袭击,趁人病,要人命。 师岚野坐在地上,一边扶着她的腰身,一边往她后背轻轻顺着,一副耐心十足的样子。 他们身在青石大道之上,两边是高高的城墙,前后俱是黑暗,寂静非常。沉云欢稍微缓和了一下想吐的感觉之后,从师岚野腰间的锦囊取出玉牌,按下琥珀石喊道:“奚玉生,奚玉生!” 琥珀石先是发出了几下亮,随后便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窃窃私语一样。沉云欢将耳朵凑过去仔细听,便听到里面传来了几个很模糊的字眼,“……溯回门……进……” 接下来就又是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人站在很远的地方小声说话一样,沉云欢再努力辨认也听不清楚对方说了什么,她抬头对师岚野道:“这是奚玉生的声音,他约莫是知道了什么信息,在向我们传递。” 师岚野却没有应声,缓缓站了起来,朝着大道的后方望去,不知在一片黑暗中看什么。 沉云欢也跟着站起来,问他:“溯回门是什么地方,你听说过吗?” 师岚野轻轻摇头,神色里有一丝迷茫,显然确实不知。沉云欢见状,心说自己也是被晃糊涂了,师岚野从没有进过无量青莲,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奚玉生,你把话说得再明白点,方才没有听清楚。”沉云欢又按着琥珀石,冲玉牌连喊了好几声,“奚玉生,奚玉生——” 片刻的死寂过后,琥珀石突然亮起,另一头传来一个清脆又凶戾的质问声,“你是谁?” 沉云欢愣了一下,当即认出这一声质问是她自己的声音。 第56章 无量青莲(四) “这就是我的字体。”奚玉生对着门柱上的字看了又看, 甚至自己用手指写了一遍,完全一致。 这就奇了,他分明是头一次来到这里, 又怎么会在路的尽头这个从未见过的门柱上刻下这样一行字?奚玉生下意识认为这可能是某种幻术所致, 又或许是无量青莲的能力, 总之不可能是他自己写下的。 但是这一句充满警告的话语,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抛却这字体与他的字一模一样的这件事来分析, 眼下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 一是门后确实有很凶险的东西, 所以这里出现了告诫话语;二则是门后是出口或是有好东西, 但无量青莲想把人困在这里,所以门柱上出现了这样具有欺骗性的文字。 霍灼音在边上静静地站着, 看着奚玉生反复对比研究, 又念念有词地思考着什么,也不知这样一想要想到什么时候去。她双手抱胸, 说道:“或许我们应该进去看看。” 奚玉生转过头来,眼眸发亮, “所言极是, 我们且先进去探探虚实。” 他从锦囊中摸出一个串着夜明珠的长绳,挂在了脖子上, 因此可以收起提灯来空出双手, 夜明珠温润的光照亮他一张白皙俊俏的脸。 霍灼音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锦囊上, 心道这真是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出门, 随身带着一个百宝袋, 还毫无防备之心,随便什么法宝在她面前都随便拿出来。 她先动身,一抬手就将面前的门给推开了, 扑面一股阴寒的风吹来,一门之隔两边的景色完全不同。 进入门后一片漆黑,月亮好似被蒙上一层黑雾,无法再照明,除却奚玉生脖子上的夜明珠散发出微弱的光之外,其他地方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奚玉生往前走了几步,随手摸出一张火符,以灵力点燃随后甩到半空,刹那间周围的环境被照亮,就见面前是一个并不算大的院子,落了满地的秋叶,光秃秃的树下则摆着石桌,看起来只是个极为普通的院落。 在枯树的后方,似乎有一间比寻常屋子矮了一半的房屋,被黑雾笼罩一般,光芒无法渗透过去。奚玉生心生疑窦,往前走了两步,正想催动火符前去将那矮房屋给照亮,却忽然听见窸窣的声响从两边传来。 奚玉生登时警觉起来,正要快步退回霍灼音的身边,却见余光一闪,从他的左右两侧猛地出现数人,同时举着手中的长剑向他扑来! 奚玉生惊得浑身一震,反应很快地甩出几张符来,贴在这突然出现的数人身上,紧接着往后翻了两下躲避攻击,双指并拢竖在身前,喝道:“破!” “砰”一声巨响,几张符箓同时爆炸,火光四溢,那几人纷纷被炸得散落满院,血雾纷飞,肢体竟然无比新鲜,还有一块残肢摔在奚玉生的脚下。 奚玉生拧眉细看,发现躺在地上的人皆穿着宋氏宗服,似乎都是宋家子弟,除了方才被奚玉生炸得肢体残缺之外,他们的身上只有零星几块碎骨,躯干空瘪,像是活生生被人掏空了一样。 “嘻嘻……”院子里突然传出怪笑,声音很尖锐,听不出男女。 奚玉生立即起身与霍灼音站在一起,低声道:“霍姑娘当心,此处古怪。” “嘻嘻……”又一声怪笑传来,这次奚玉生发现,这声音来自树后那个火符也照不亮的矮房子里,他扬声询问:“你是何人?” 霍灼音抬手,示意他不要询问,侧耳听了听,忽而翻腕,黑雾在面前极快地凝成一柄长弓,她攥在手中动作极其干脆利落地拉弦,就见三支雾气凝成的长箭架在弓上,被她对准了上空,旋即一松手,三支箭猛地离弦而出,发出“咻”的声响。 奚玉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面前几个人突然从空中落了下来,但是并未摔在地上,而是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吊在空中,离地面几寸的距离。这些人的躯干空瘪仿若只剩前胸后背两张皮贴着,四肢关节尽碎,仿佛被线串起来吊着,像极了提线木偶,细细看去,才发现这些人都还留着最后一口气。 奚玉生脸色大变,倒抽一口凉气,惊道:“魔头扶笙!” 天机门近年来一直在缉拿的女魔头,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害人的手段凶戾而残忍,将活生生的人抽掉筋骨制成提线木偶,不为修炼,只为消遣玩乐。奚玉生先前在天机门就屡次听说过她的手段,顾妄好几次带人围剿她都失败,因此天机门的弟子都谨记,遇上女魔头扶笙就快逃,不要与她纠缠,免得被抽光了一身骨头,做成提线木偶。 “快!我们先出去!”奚玉生在惊慌之下抓住霍灼音的手腕,带着她往门外退。与此同时半空也坠下来几具人偶,像是被操纵一样,所有人偶的动作一致,提剑朝奚玉生二人猛然飞扑而来。 他甩出一张符,喊道:“起!”大火自符箓中奔涌而出,形成一道火墙,暂时挡住了人偶前进的路,也得以让奚玉生拉着霍灼音趁机退出了院子,反手将门给关上。 奚玉生心有余悸地靠在门柱上喘息,喃喃道:“幸好幸好,我们也算是逃过一劫,一旦与她交上手恐怕这一身骨头就难保了……这女魔头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霍灼音倒是神态从容,没有被方才的事情惊扰,仿佛不认识扶笙这号人物。她只是转头将门柱打量片刻,说道:“奚公子,你看这门,似乎与方才有些不同。” 奚玉生听闻,也站直了身体转头瞧,却见出现在面前的门竟然是一道崭新的门,上面的红漆还十分鲜亮,没有任何斑驳的痕迹,甚至左边门柱上刻着的“溯回门”还上了一层金漆,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他心中一惊,赶忙去看右边的门柱,果然看见上面只有那个圆形的,类似阵法的图案,边上刻的那行小字竟然不见了,没有任何痕迹。 这门的状态看起来显然与方才的不同,但两人从进门到出门,也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地势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倘若真是地势转变让门也发生了变化,奚玉生也绝对能够感觉到,所以眼下他满心疑惑,想不明白为何会有眼前这般诡谲的情况。 霍灼音站在门柱前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在那圆形机栝上转了转,说道:“我明白了。” 奚玉生立即摆出愿闻其详的模样。霍灼音笑了一下,说:“奚公子可听说过八门奇阵?” 奚玉生皱起眉头想了想,在记忆里搜寻了零星相关,道:“似乎是奇门遁甲的一种,我先前在兵书上看过一些,但知晓的并不多。” 霍灼音点点头,说道:“这是古时神法演变而来,现如今分支成千百脉流入世间,有些用在战场,有些用在修行、谋生各个方面,十分繁杂。八门奇阵是奇门遁甲中分支术数的衍生,统共分为开休生、死惊伤、杜景八门,其中三门生,三门死,平二门。” 她用手指点了点门柱上的圆形机栝,道:“这上面的八个古字我隐约识得两个,应当是代表着八门,我们只要在这里找到三生门便可破阵。” 这一番话下来,奚玉生看着霍灼音的眼神有了显著变化,眸中映了夜明珠的光莹亮如玉,像是看着知识极其渊博的人一样,叹服道:“没想到霍姑娘竟连这些都知道,实在是厉害!那你快瞧瞧上面什么字是三生门。” 霍灼音的双眼稍弯,眼睛浮上笑意,然后站在门柱前细看起来,最后动手调整了一下中间可转动的机栝,调到其中一个古字的位置,说道:“我只能认出杜、死二门,其他多有猜的成分。” “无妨,若是我们进去面对的情况很凶险,再从门里逃出来就是。”奚玉生宽慰了她一句,随后从锦囊中摸出一支雕刻笔,在那圆形机栝上写字,“我先在此处写上警示,以免后来的人贸然入门,等我们找到了三生门之后再回来,留下正确的出路,以便后人逃生,况且若我们当真那么不走运,进了危险的死门,这行字也算个记号。” 说话间,他在上面写出一行“此门凶险,不可入内”的字来。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8节 他写完,又摸出几张灵符,随后便与霍灼音一同推门而入。 门被重新合上,清亮的月光照在红色的门漆上,崭新的颜色看起来像是许多浓稠的血液泼了上去一般,无端显出阴森诡谲之气。 万籁俱寂,周围没有一丝杂音,仿佛没有任何生物存在。 沉云欢对着玉牌沉默,在听到里面传出她自己的声音之后,她便没再说话,静等片刻,对面也没有别的声响传来。她将玉牌随手收起,总觉得这地方诡异得让人后背发凉,充满着古怪。 她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师岚野,月色在他侧脸上披了一层冷然的银光,使得他平静的眉眼看起来很漂亮,也十足淡漠。他相当镇定,神情上没有分毫变化,仿佛生来三魂七魄里就缺失了一魄,与常人有着不同的情感,即便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没有情绪起伏。 但是沉云欢还是很了解他的情况的,她抬手拉过师岚野的手臂,“你把袖子捋到手肘。” 师岚野不明所以,但是照做,露出精瘦健壮的手臂。 沉云欢一手握着他的腕间,一手割破了食指,挤出血液,在他的手臂内侧画了一道咒文,一笔成形,随后灵光没入,血迹很快就干了。接着她又在自己的手臂画了一道一模一样的,画完之后往上吹了一下,抬头时对上师岚野的眼睛。 他正在用很沉的目光看她,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这个咒文能让你我随时都在一起,倘若你从我身边消失,我能立即察觉并靠着咒文追过去,如若有什么东西顶替你我蒙骗对方,这个咒文可以帮助我们辨认真假。”沉云欢边将袖子放下去边解释,又道:“你最好跟紧我,寸步不离。” 师岚野听了这话,神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似乎有一抹轻浅的笑意晕开在眼底,应道:“好。” 沉云欢交代完之后,与师岚野沿着大道往前行,打算先离开这里,寻找方才在玉牌之中所听到的“溯回门”。她本以为这路很长,还想着要不要直接翻越城墙离开,却不料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只见前方出现了一道门,两边立着圆滚滚的门柱,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森然惨白。 沉云欢慢步靠近,细细观察,见这门也不知在此立了多少年岁,上面的颜色全部褪尽,呈现出接近白色的样子,上下也被虫蛀了一半,满是细密的裂缝和小孔,这样的木头看上去一拳就能打得粉碎。 两边的门柱也显然是上了年纪的老东西,从上到下都是密密麻麻的裂缝,但隐约还能看清上面的东西。 左边的门柱刻着“溯回门”,右边的门柱有个圆形机栝,边上则刻了一排模糊得,几乎风化到看不清楚的字:此门凶险,不可入内。 第57章 苍灵(一) 周围静得连风声都没有, 任何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都被无限放大,沉云欢甚至能听到师岚野的呼吸声,可能也是因为两人靠得足够近的原因。 她对着门柱上的圆形机栝看了好一会儿, 什么都没研究出来, 越看越觉得上面刻的那行字体很古怪, 虽然表面上是告诫之语,但对沉云欢来说,简直等同于指路牌。 这时候师岚野突然开口, “是奚玉生所写。” 沉云欢微微皱眉, “何以见得?” “我见过他的字。”师岚野的语气虽然平淡, 但十分笃定,“这行字出自他手。” “但是这字显然在这里刻了很多年。”沉云欢反驳。 师岚野便不再说话, 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与她争论, 也并不在乎沉云欢相不相信这字体出自奚玉生之手。 于是思考这些古怪之处的重担就落在了沉云欢身上,她对师岚野不愿意动脑的行为有些不满, 但考虑到他看起来也不像那种很聪慧的人,所以宽容了一些, 对师岚野道:“你把先前方大师赠我的东西拿出来。” 师岚野很快就在锦囊里找到, 递给沉云欢。是一个类似日晷的圆形法器,只有巴掌大小, 圆盘并没有刻字, 而是在上下对应之处雕刻了两个图案, 上方的是太阳, 下方则是月亮, 其他地方都是空白。 圆盘的正中央竖着一根窄长小棍,投下的光影正笔直地指着太阳的图案。此时漫天黑幕,只有月华, 沉云欢转动着圆盘,发现中间那根小棍投下的光影一直固定在太阳的图案上,并没有随着月光的变动而发生变化。 那日与方寇松达成约定之后,他就将这东西送给了沉云欢,只说倘若不慎卷入无量青莲,此物可助她一程,但具体有何用处,方寇松却并未明说。 沉云欢十分有善心地体谅了方寇松的难处,知道他是不想将无量青莲的能力泄露,毕竟当年他只是在醉酒后无意跟挚友提了一嘴无量青莲可以随时造域,便被歹人杀妻害子,连年幼的孙儿都没放过,此后逃亡十数年,隐姓埋名再未现世,也不曾将无量青莲的能力再透露一分一毫。 沉云欢研究了一下这个圆形法器,然后塞给师岚野让他拿着,同时将腰间的刀抽出来,抖落上方缠着的锦布,于银光之下露出锋利冰冷的刀刃。她随意转了几下手腕,其后也没有提前知会一声,就这么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旧的门发出摧枯拉朽的嘶哑声,仿佛在这漫长而寂静的岁月里,这就是唯一能够体现出时间在流逝的声音。沉云欢跨过门槛进去,立即感受到里面的月光与外面不同,这里像是被一层黑雾笼罩,月亮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无法照明,面前一片漆黑。 忽而身边一亮,光芒驱散了周围的黑暗。沉云欢转头望去,看见师岚野手里提着一只灯笼,里面的灯芯并非烛火,而是发光的灵石,光芒柔和但并不微弱,将他的衣袍外笼罩的那层雪白的纱衣照得莹莹发亮。 二人往前走,就见地上有不少残碎的白骨,还有许多破烂陈旧的衣物,好像是过了太多年头,这些骨头轻轻一踢就全部化作细沙。这里显然是经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死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肢体不全,血肉尽数消失,只剩下碎骨。 沉云欢与师岚野在这不算大的小院中走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异常。院中靠里的位置有一棵完全枯死的树木,树根旁竟有一具完整的尸骨,倚靠着树根上的位置,歪着脑袋死去。 虽然只剩下森森白骨,但衣服看起来却像是新的一般,并没有被岁月摧残的痕迹,表明这衣裳也是极为珍贵的材料所制,脖子处戴着夜明珠,腰间挂着雪白玉佩,旁边的地上还滚落着白玉兰发冠。 在看到这尸骨的瞬间,沉云欢就猜出了此人的身份,眼中浮现一丝茫然,“奚玉生?” 师岚野往前走了两步,提灯的光芒落上去,将这尸骨照亮,同时也让沉云欢瞧见了他右手五指微微蜷缩,还抓着一块用来联络的天机门玉牌。 沉云欢顿时皱眉,看着这具靠在树根旁的尸体,思绪大乱。 奚玉生怎么会死在这里?分明一刻钟之前她还通过玉牌与奚玉生联络,难不成当时她与奚玉生对话时,他正遇上了危险的麻烦,所以在向她求救,希望她来到溯回门救他,但是她没有赶上这个救援的时间? 她蹲下来,手指轻轻触摸了白骨的手指,指腹刚摸上去,整具白骨在瞬间化成齑粉,纷纷扬扬散落在地,只剩下了衣物和饰品。 沉云欢神色凝重,“不对,就算这尸身真的是奚玉生的,但这骨头的状态分明就是死了很多年。” 一刻钟前的擂台场地,奚玉生还坐在她的旁边,没道理分开这点时间,他就已经在这里躺了许多年,但是这些留存的东西似乎也能够很准确地证明了这具尸骨的身份。 她琢磨片刻,隐约有了些头绪,站起身转头一看,就看见师岚野走到了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在提灯的照亮下,师岚野的面前显出一间比寻常房屋矮了一半的屋子,乍一看有点像牢笼,但是被毁坏得非常严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剧烈破坏然后逃离,此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沉云欢几乎已经推测出来当时的情况,定然是这牢笼里的什么东西逃了出来,杀死奚玉生之后逃离,之所以看起来过了很多年,是因为无量青莲不仅能够任意变幻地势,也能打乱域内的时间。 沉云欢突然宣布:“我已经全部想明白了。” 片刻后,周围依旧寂静,并没有人来询问她想明白了什么。沉云欢看了看师岚野,觉得他刚才可能是看入神了没有听到别的声音,又或者是耳朵也受到了无量青莲的干扰暂时出了问题,于是很体谅地往他身边走了两步,略略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我已经、全部、想明白了。” 师岚野将头轻轻一偏,被提灯照得有些柔和的黑眼眸显得格外好看,视线落在她脸上,与她对视,问:“想明白什么?” “无量青莲有调动时间的能力,我们现在所在的时间便是许多年之后,奚玉生一定是被这牢笼中逃出来的东西所害,但他死亡时与我们所处的时间并不相同。”沉云欢说道:“我们现在应该出去,找到门上的机栝,回到过去。” 师岚野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能够回到过去?” “溯游代表顺流而下,溯洄代表逆流而上,如果这里指的是过去和将来的时间长河,那么‘回’字便是调转,改变,可作循环往复之意。”沉云欢眼眸轻动,视线落在化作一捧白灰的奚玉生那处,提灯温柔的光芒给她精致的眉眼拢上一层细微的光,照出一股子好像天底下什么事都不足以让她方寸大乱的镇定,“既然我们能够通过溯回门来到许多年之后,那么一定也可以回到许多年之前,找到还没有被杀掉的奚玉生。” 沉云欢之所以很轻易地宽容了不愿意动脑的师岚野,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极为聪慧的人,自己就能够立即想明白这里的关窍。 说完这些后,她理所应当地将目光投向师岚野,等着他开口。 师岚野看着她清凌凌的眼睛。 她在讨要赞赏方面从不吝啬,视线也很专注,仿佛此时他随便开口说什么夸赞的话,对她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也正因为如此,师岚野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说道:“所言极是,恐怕也只有你来了这里能够这么破解此处谜题,换作旁人,怕是要岁岁年年困在这里。” 沉云欢眼底晕开笑意,脸上并没有多么明显的得意表情,但也看得出她此刻很满意,拉着师岚野退回到门外。 她在两根门柱上仔细研究,很快就发现了那圆形的机栝中心是可以拨动的,随着转动,上面刻着的八个她看不懂的文字也跟着明灭。沉云欢用手指拨乱,随便转了几圈,突然开口问师岚野要了先前那个小圆盘。 接过来一看,她就发现这圆盘上面原本指着太阳图案的影子,此刻落在空白处。她想了想,又抬手去拨动门柱上的机栝,每转一下,就低头看一看小圆盘,直到她转到其中一个文字时,那圆盘上的光影猛地一动,指向了下方月亮的图案上。 若是日代表将来,那么与之相对的月,就一定代表过去。 沉云欢正想着,就听师岚野的声音传来:“变了。” 她疑惑地一抬头,就看见面前的门果然在一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原本腐朽得褪尽颜色,布满斑驳的门,此刻焕然一新,红漆如血液一般浓稠无比,门上不见任何裂痕。 左边的门柱是涂了金漆的“溯回门”三个大字,右边机栝的边上,也有一排非常新的,还带着些许木屑,像是刚刚才刻下的字体。 “找到了。”沉云欢将手里的罗盘随手扔给师岚野,一翻腕将刀反手攥在手里,另一只手轻轻贴在门上,眉眼在刹那染上一股准备战斗的凶戾,对身后的师岚野提醒道:“若是里面情况凶险,你就先找地方躲起来,保护好自己。” 第58章 苍灵(二) 推门的瞬间, 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空中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即使不用灯光照明, 也能想到面前是什么样的场景。 沉云欢转头从师岚野的手中拿过提灯, 自己走在前头, 让他跟在后面。跨过门槛只刚走几步,地面上就出现血红的颜色和散落的残肢,隐约能看出宋氏子弟的宗服碎角。这里显然刚结束一场惨烈的战斗, 周围没有别的声响, 可能是伤害奚玉生的东西已经离开, 也可能是它藏在暗处潜伏,伺机而动。 沉云欢的神色很沉, 凝聚了所有注意力来探查周围, 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保证自己能在遇袭的瞬间反击或是躲避。她踩着地上那些黏稠的血液和残碎的尸体往里走, 径直来到枯树旁,提灯高举, 就看见奚玉生靠坐在枯树根边上, 身体蜷缩起来,下巴上全是猩红的血液, 明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正保持着一个攥着玉牌的姿势, 仿佛在跟谁联络, 沉云欢提着的光芒照过去时, 他的手正因无力垂落在地上, 歪头晕了过去。 沉云欢快步上前,在奚玉生的身旁半蹲下来,提灯凑近一照, 发现他还有一息尚存,顿时便松了一口气,暗道幸好没有来晚,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能救活。 她冲师岚野招了招手,正要说话,就忽而听见身旁传来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沉云欢脊背发寒,汗毛倒立,当下抬高了手里的提灯照去,就见光照范围之内空荡荡一片,没有任何东西。 可是那说话的声音又贴得很近,几乎就是在她身边响起,待她转身去看声音又消失,周围归于寂静。沉云欢的目光扫过光照之下的所有景物,看得极其细致,除却满地的残肢之外,就是高墙,由于这个院子本来就不大,更没有任何藏身的地方,所以周围有没有人,她一眼就能出来。 沉云欢握紧了手里的刀,转头看见师岚野已经给奚玉生喂了灵药。这些药也是从春猎会那次赢来的,都是十分珍贵的上品灵药,保住奚玉生的性命自然没有半点问题,只是不知道他受了什么伤,如若不及时治疗恐怕会留有后患。 沉云欢指挥道:“我们先出去。” 师岚野应声,将奚玉生的上半身拉起来,作势要将他扛在肩上,但是这么一动,奚玉生手里本来攥着的玉牌却滚落,在地上转了两圈停在沉云欢的脚边。 瞬间,那种低声说话的声音又响起,像是有人在玉牌的另一头呼唤一样,沉云欢皱眉蹲下来,情绪还处在高度警戒之中,没作他想,下意识抓着玉牌沉声询问:“你是谁?” 这句话刚问出去,玉牌另一头的声音也消失了,再也没有回应。沉云欢等了片刻,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倏尔抬头去看师岚野。 他的目光很沉静,似乎一直在看着沉云欢,所以她这么一抬头就对上视线,“你又发现了什么?” “时间在轮回?”沉云欢惊疑地睁大眼睛,猛然想到这里的时间极有可能是被打乱了,然后随意相连,所以她方才所问的那句“你是谁”,实则传到了一刻钟之前的她自己那里。 沉云欢醍醐灌顶,转头看向身后的牢笼,石门已经被打破,里面的东西显然也逃了出来,但它仍然在这里。因为真正困住这个东西的,并不是石门牢笼,而是溯回门的时间牢笼。 沉云欢随手摸出一张灵符,这是她从奚玉生那里顺来的,他总是很慷慨,而且沉云欢也不常用,所以身上还剩一些。她双指夹住灵符,只这么信手一甩,灵符就猛然燃起了火焰,被她扔到空中,随后妖刀被猛地掷出去,精准地刺中灵符,狠狠钉在枯树之上。 沉云欢施以言咒:“起!” 火焰在刹那间高跃数尺,从刀刃处燃起,以极快的速度通过灵符往枯树上蔓延,光明瞬间笼罩整个院落,周围的景象便尽收眼底。 只见这不大的院落之内满地碎尸和鲜血,几乎无地下脚,抬头望去,半空之中吊着密密麻麻的人,皆是躯体干瘪,四肢被吊起,大多数人垂着脑袋,似乎已经死了,但还有零星几人正睁着眼,满脸的绝望,无法开口说话,无法支配身体,只能承受着身体的痛苦,静静等死。 “哎呀——”院落的一角传来一声长叹,听起来是个男人,声音苍老嘶哑,咬字并不准确,很像是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话,有些丧失语言功能的样子,“你这丫头,脾气真大,这棵老树在这儿不知道多少年了,你一来就给烧了……” 沉云欢微微偏头,立即锁定了此人的位置,只是视线扫过去的时候看不到人,她牵着唇角冷笑,“是没脸见人吗?怎么躲躲藏藏的?” “你手里那把刀看起来有些骇人。”此人再次开口,已经悄无声息间换了位置,缓缓道:“小姑娘,我被困在这里不知多少年岁了,也厌倦了打打杀杀,如今只想出去。我与你打个商量,你那刀上的妖灵那么多,多我一个也无妨,不如我借力与你,助你打破此处的时间阵如何?” “你想让我带你出去?”沉云欢几步走到树前,灼烧的火焰映在她的身上,将墨纱之下那火红的衣衫映出炽烈光芒,声音又轻又柔和,“可是你打伤了我的朋友,这笔交易恐怕谈不成。” 她抬手拔下钉在树上的妖刀,身体猛地往后一旋,烈火之刃便迅速刺出去,动作只用了一刹那,即便如此快,却还是没有刺中她的目标。 邪祟的气息陡然自空中散开,黑雾遮了视线,沉云欢见状便立即要往师岚野与奚玉生的方向去,结果刚走两步,面门生起凌厉之风,她立即横刀抵挡,下一刻刀刃便撞上巨大的冲力,将她整个人撞得后退数尺。 沉云欢感知不到周围有任何生灵的气息,视线之中也看不见敌人,但对方每一次攻击靠近时,她都能察觉并且灵巧躲过,待到扶摇无法催动时,她才惊觉此地的古怪之处。 此处无风。沉云欢所习得的下境扶摇,是要借风而动,但空气中不可能没有风,只是区别于风势能不能由人的皮肤感触到而已,只有完全密闭的,无法生存任何生灵的地方才能做到无风。 她惊觉无量青莲的能力远不止她先前发现的那些,在这片域之中,已然发生了太多超出常理的古怪状况,同时也见识到了,这个人人都称之为“仙器”的无量青莲,究竟有多么骇人的能力。 她挥动烈火刀法与看不见的敌人交手,只觉得这妖物招数诡谲多变,灵活得像没有实体一样,每次都能从她的刀下躲过,无法催动天火九劫,这样的火焰对这妖物造成不了威胁。 沉云欢抬手,双指一并,落在刀的中央位置往下一抹,只见燃烧的刀刃之上,那繁杂的咒文一晃而过,下半段化作轻烟消散。下一瞬,妖刀中爆发出汹涌猛烈的黑气,千百妖灵嘶吼着涌出,将沉云欢的身体重重环绕。妖冶的妖纹在极短的时间内于她的身上攀爬,顺着白皙的脖子往上,堪堪停在下巴到耳垂的位置。 沉云欢再次动身,速度比方才快了百倍不止,此时也终于看见一直与她交手的妖物是何模样。他生得苍老,看起来像个耄耋老人,脊背上却长了一排利长尖锐的黑刺,双手是尖利的爪子,左边的脖颈处打了一个极其明显的烙印:囚。 沉云欢视线定格的一刹那,瞳孔骤缩。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39节 只有曾经被关在沧溟雪域的妖邪,才会在左边脖子处烙上“囚”之印,此印刻入皮肉骨髓,永远无法用术法遮掩,去除。 沉云欢卷着妖力的刀猛地刺进他心腔,冷声质问:“你是如何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 “哼。”妖物冷笑一声,抬手握上沉云欢的刀刃,没有任何眼白的双眸盯着沉云欢,说道:“害怕了?若不是我被关在这鬼地方那么多年,我早就可以出去昭告天下,沧溟雪域的封印已经摇摇欲坠,你们这些凡人,且安心等着我们天王重回人世,带领万千妖怪统领人界吧!” 他嘶叫一声,脖子爆出几根青筋,整张脸变得狰狞扭曲,忽而一卷舌头,朝沉云欢的刀刃舔来。 她惊觉不妙,当下抽刀后退,动作是电光石火之间,已经足够快,却还是让他的舌头缠上来,竟然一下就将刀上剩余的半边咒文给吞吃了。 奔腾的妖力排山倒海冲破囚笼,只在一刹那,就完全蚕食了沉云欢的神识,使得她往后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在万千暴戾的妖邪纠缠下,她体内的天火九劫也因此次凶猛地反扑,与妖力相抵。剧烈的痛楚席卷沉云欢的身体,她的每一根骨头焚烧起来,仿佛放在火焰上反复炙烤,脑中好似有一万个人同时竭尽全力嘶吼,叫嚣着虐杀、毁灭。 院中被这凶猛的妖力充斥,变得混乱不堪,空中吊着的尸体也纷纷落地,瞬间被这股庞大的力量撕碎,爆炸时化成血雾,散发出腥臭的味道。 那苍老的妖物看着被蚕食理智,死死压制体内妖力的沉云欢,冷笑着朝她走近,嘶哑的声音念叨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借以妖力修炼,自然也要好好体会被妖力反噬的滋味。” 还没等他靠近,院中凭空响起一道声音来,低沉悦耳,“既然你有吞咒之能,倒是可以取用你的皮制作刀鞘,镇压刀中妖灵。” 妖怪大骇,瞪圆眼睛警惕地朝周围张望:“是何人?!” 流窜的妖气之间,缓缓走出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身着墨色的金织衣袍,外面披了一层雪白细纱,精雕细琢的五官呈现出波澜不惊之色,正用漆黑的眼仁看着妖邪。 第59章 苍灵(三) 夜色静谧, 散在空中的妖力越来越浓,化作流动的墨水,在空中流淌着。 他静静站在其中, 妖气从他身旁丝滑地游过, 并不往他身上沾染半分, 与这混乱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为何……为何你身上没有任何气息?!”妖物本能后退半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使劲地嗅动鼻子, 想要从他身上探寻一丝一毫生灵的气息, 却没有半点收获。 万物皆有生息, 而面前此人却如深渊之下积年累月而成的古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毫无气息, 使得他完全无法被人察觉,只有在说话的那一刻, 这妖怪才发现院中还有旁人。 妖怪的问话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心中已然被汹涌的恐惧压制, 身体竟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双脚更是动弹不得,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死死被钉在原地。 就见师岚野站在燃烧的枯树之下, 抬手探入炽烈的火焰中, 那凶猛的烈火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折下一根树枝, 慢声说:“此处打破了五行相生相克的法则, 你不知道在这里困了多久,所以借此法则,隐匿了自己的生息。” 他指尖轻动, 碾碎了燃烧的树枝,却不见灰烬落下,反而流出了水液,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落。 树不招风,焚不成土,五行法则被完全扭曲。这便是无量青莲最厉害之处。 师岚野不再理会边上的妖物,只是蹲下来,直直地盯着沉云欢。她正与体内猛烈的妖力斗争,持刀半跪在地,妖纹顺着她的下颌骨往上蔓延,她肢体各处都被妖气绞缠,显然极其痛苦。 师岚野伸手,将她很轻柔地抱入怀中,手掌按着她的后背,让她更紧密地贴近自己的胸膛。沉云欢的皮肤滚烫,整个人像是灼烧起来,带着炽烈的热意,像是将一个火炉抱在怀中。 不同的是,沉云欢的身体很柔软,也散发着隐秘的淡香,是很好闻的气息,所以师岚野将她紧紧揽住,低头看着她,将手背贴上她灼烫的脸颊,像是极尽温柔的抚慰,平日里淡漠无波的眼眸,此时也泛起涟漪,带着几不可察的珍视和眷恋一般。 沉云欢在痛苦之中感受到了凉意,那股清凉似乎能够有力地缓解她骨头里的灼痛,经络里横冲直撞的妖力与天火九劫剧烈相冲,她只要用力朝那股冰凉靠近,身体里的痛苦就开始减弱。 在朦胧的意识里,她努力攀上纾解她痛苦的源头,将脸颊贴上温凉的皮肤,双手着急地上下搜寻,但被层层衣料阻隔在外。沉云欢的动作越来越急,直抒本性地用力扯着碍事的衣料,正胡乱作弄时,手背覆上一片凉意,像是谁的掌心,然后拢住了她的手,带着穿过一层层布料,贴上冰冷柔软的皮肤。 她短暂地平静下来,好像这样的方法能让她从别处汲取力量,从而慢慢压制体内暴乱的灵力。师岚野抱着她在地上坐下来,极有耐心地揽着她的背,让她贴在自己身上。 然而墙边的妖怪却无法经受着漫长的折磨,他多看师岚野一眼,心中的恐惧就多加一分,很快就到了情绪崩溃的临界,最终决定一咬牙,飞身上前扬起利爪,奋力一搏。 沧溟雪域的妖物,是世间其他妖物无法比拟的存在,除却天生长在雪域的邪祟之外,还有许多曾经在六界各处肆虐,害人无数,穷凶极恶的妖魔,因杀而不灭最后只得刻上“囚”字,压于沧溟雪域的封印之下。 而这种被压入封印还能逃出来的妖物,自然非等闲之辈,若非困在无量青莲的时间牢笼中,他早就能成为震慑人间仙门的凶恶魔头,因此在面对师岚野这个古怪之人时,他并没有选择逃跑藏匿,而是正面攻击。 凶猛的利爪在刹那间刺向地上亲密相依的两人,沉云欢尚紧皱眉头与体内的妖力斗争,师岚野也没有半点动作,甚至没有分给周围任何眼神。 在靠近的刹那,妖怪分明看准了时机攻击,然而爪子挥出去之后却落空了。 他落在后方,猛地转头,就见地上那二人保持着姿势没有变化,当下心中大震,不明白自己方才那一击是如何落空。 紧接着他再次动身,脚一蹬在地上借力,极快地向他们扑去,不管不顾地连续攻击十数下,结果俱是相同,无一例外全部落空。 分明人就在眼前,没有分毫动弹,但他就是无法击中! 炽烈的火光下,枯树仍不断被焚烧着,照出那年轻男子的影子,在地上不停跳跃,分明是凡人的影子,看起来也与寻常凡人无异,却无端令人觉得诡谲森然,心底生寒。 这妖怪活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人,此时已经想明白,不再以卵击石,转头便想要逃走。溯回门的时间轮回一直在持续,他在这里困了数不尽的年岁,能够轻而易举藏在里面,只要离开此处便能躲得让人寻不到。 本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只是当他想要从门离开时,却发现不论怎么走,怎么往前冲,都无法靠近溯回门,分明近在咫尺,但好似永远就差那么一步。 “这……这怎么可能!”妖物面目狰狞,浑身剧烈地抖了起来,此时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转头朝地上的年轻男子望去,“你是如何做到的?竟然、竟然能改变此处的地势……” 师岚野充耳不闻,只是很专注地看着怀里的沉云欢,平静的面容被火光勾勒,身体的轮廓仿佛覆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沉云欢已经平静下来,她正在用天火九劫蛮横地将体内的妖力一点一点镇压下去,于是妖纹开始慢慢褪去,肢体各处绞缠的妖气也逐步消散减弱,身体炽热的温度正渐渐归于正常,而后她忽然睁开眼。 先是闻到一股草木的淡香,这是师岚野身上常有的味道,因此沉云欢对此很熟悉,并未对身前与自己相贴很紧的人感到排斥。她缓缓坐起身,眼眸半敛,看起来有些倦怠,但终归是赢下了体内这场战役。 沉云欢抬眸,与师岚野对视片刻,从他的眼眸中汲取了宁静,哑声问道:“那妖怪呢?” 师岚野松开了揽着她的手,回道:“尚在此处。” 沉云欢低低应了一声,坐起身来,虽没有说什么,但从她的神色中能够轻而易举察觉出愤怒。 她将边上的妖刀捡起,割破手指,血液很快就染红指尖,她眉眼冷沉,在刀上一笔一画重新写下咒文,同一时刻,那些在空中四散肆虐的浓黑妖气开始飞速往妖刀之内缩回,随着她将咒文完善,空中的妖力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变得空空荡荡,视野清明。 沉云欢站起身,只一转头,就看见了杵在门边的妖怪,看样子是打算逃跑。 她持刀而行,往前走了两步,刀刃在顷刻间燃起火焰,随着她步伐的加快,直到后面猛然助跑几步,高跃至半空,墨黑的妖刀裹着炽火,在夜空中划过绚烂的弧度和光芒,携着汹涌的灵力重重往下劈砍。 那妖怪动作也极快,立即将利长的双爪举到头顶,以交叉的姿势硬生生接住了这一刀。火焰从他的面前燎烧,并未造成太大的威胁,他翻腕将妖刀抡出去,同时利爪往前一刺,直奔沉云欢的腹部,被她旋身时以刀抵住,再接斜刺,动作快到无法以肉眼捕捉。 院中响起密集而刺耳的声响,是利刃与妖爪不断碰撞产生的,沉云欢赤衣翻飞,墨长的卷发飞舞,刀法凶戾果断,身法又古怪多变,防备着这妖怪再次将她妖刀上的咒文吞噬。 燃烧着火焰的妖刀在夜中起舞,昙花一现的光芒形成绚烂的景色,映衬着沉云欢飒爽的身姿,每一刀都下得狠厉凶猛,几乎没有任何停歇,刀法连出数百招,砍碎了妖怪脊背上的利刺,也剁掉他的左爪,腹腔肩胛骨各处吃了不少刀。 但那妖怪的状态看起来仍然没受影响,直到沉云欢在躲过他右爪的致命一击后,两人拉开了距离,暂时僵持住。 沉云欢已然察觉,自己的攻击虽然看起来占了上风,但这妖怪根本不在乎,仿佛有恃无恐一样。 无非就是仗着此处时间轮回,打定主意想着只要没有死在她的刀下,就能通过这种轮回变回完好的身体。 可沉云欢在这里探寻不到任何生灵的气息,更是丝毫无风,根本无法催动天火九劫,如此一来,再耗下去也是无用功。她虽极力掩饰,但胸腔的起伏已经能看出体力流失,方才压制体内妖力消耗了太多灵力,一番打斗下来,她身上各处都不可避免地受了伤,更为糟糕的是,她感到各处骨头又开始了灼烧的痛意。 “看出来了?你根本杀不死我。”那妖怪冷笑一声,黑如空洞的眼珠,“只要时间轮回开始,我便恢复如初,自然你们也一样,进入了这时间牢笼,就别再妄想着出去了,一生都困在这个院子之中与我做伴吧!” 沉云欢攥紧了手中的刀,眉眼沉沉地盯着妖怪,觉得他的笑声嘶哑难听,惹得心头烦躁不已。就在她正要动身去砍这妖怪时,忽而在空中嗅到了一丝草木的气味。 她身形一顿,倏尔转头朝师岚野的方向看去,就见他站在院中的角落,半边身体被火光笼罩,另一侧隐在黑暗之中,而他的脚边坐着半死不活的奚玉生,笼罩着远离战场的宁静。 沉云欢意识到,这股草木气味并不是从师岚野身上而来。她沉下心,努力去感受,想要搜寻那生灵气息的来源,却忽而感觉到脚下有轻微的震动。 下一刻,整个院中的青石地砖猛地裂开,大地出现千百条密密麻麻,数不尽的蜿蜒地裂,就见高大的树木拔地而起,枝叶葳蕤地连成长排,从沉云欢的周身一棵一棵地出现,占据了她所有视线。 于是空中有了风的味道,也传来了各种声音和气息。沉云欢置身其中,听见风吹过茂密的枝叶散发的哗哗声,也听见露珠落在枝头敲打的闷响,更有嫩芽破土而出的窸窣,树干茁壮生长的微声。 万物皆有声,沉云欢看见周围的地势不断变化,生灵在她面前涌现,变作浓郁的灵力,将她缠绕在其中,充盈经脉血液,通过四肢百骸往心口汇聚,火焰的力量游走全身。 沉云欢在这个刹那,恍然抬起手,似乎抓住了春的生机。 火焰自她的脚燃起,顺着腿往上蔓延,不过眨眼的时间就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以万木为媒介引火,焚而不灭。 便是天火九劫下境·木火—— “苍灵!” 第60章 苍灵(四) 烈火驱逐黑暗, 照亮了半边天,恍如白昼降世。 枝繁叶茂的树木是引火最好的媒介,不过眨眼之间, 整个小院化作火海, 随着咆哮的风翻滚, 跳跃,从四面八方汇聚,丝丝缕缕缠上沉云欢的刀刃。 她立身于炽烈刺眼的光芒之中, 火舌在她衣摆舔过, 又悄然退去, 绕着她起舞,奉她为火焰的主宰。 墙边的妖物被这铺天盖地的火焰逼得一退再退, 后背撞上高高的墙壁, 已然是吓破了胆,双腿直打摆子, 耗尽了力气才能支撑着身体站立,浑身抖个不停。 “天、天火九劫!”他的声音变得尖锐, 不可置信地瞪着沉云欢。 这下可能真的要死了。他的脑中只刚冒出这个念头, 下一刻就见面前这个裹着火焰的少女身影一动,锋利的长刀高举, 那满含杀意的凛冽眉眼来到近处, 太快, 也太凶猛, 甚至他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 只这么一刹那,刀刃就刺进了他的心口。 “啊——!”一瞬间灼烧他的胸腔,剧烈的痛苦袭来, 抽骨扒皮,沿着经脉寸寸燃烧,他发出本能地嘶吼,没有任何挣扎地焚灭于这样强大而霸道的火焰之中。 沉云欢拔回刀,翻腕一甩,将刀上黏稠的液体甩去,满院奔腾的火焰也纷纷涌入她的身体,很快便归于宁静,只剩下树木焚烧过后的气味和木头碎裂的微声。 万木之灵仿佛有润泽魂体的效用,沉云欢感觉身体里的灼烧尽数退去,骨骼被浸在温和的水中,得到了体贴的抚慰。她将刀别回腰间,转头去找站在角落里的师岚野。 她已经能够很熟练地掌控自己的火焰,所以方才刻意避开了角落的二人,并未让火焰伤害到他们。 师岚野依旧是完好无损的模样,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的奚玉生昏迷不醒,但从面色上看他状态似乎好了一些。沉云欢站在他面前,将他左右打量,疑问道:“我在失去意识的时间里,那妖怪没有向你攻击吗?” 师岚野仿佛早就料到她会问这样的话,声线低沉缓慢,“我向他求情,说我们会配合他破除时间牢笼,带他出去。” 沉云欢一惊,下意识想说何以窝囊到这般地步?可转念一想,师岚野没有灵力,当初被那两个外山的人欺压时都闷声不吭,如今面对这样的妖怪,他自然是选择服软,实在不宜苛责。 她与师岚野对视,看见他黝黑的眸子里似乎有一些低落,想来也是,若非情势所逼谁愿意向这样的妖怪低头? 于是她将到嘴边的话一改,转而道:“你做得很好,能够自保也是一项本领,我不会将这些告诉别人的。”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找一找破解溯回门的方法吧。”沉云欢一边转身在院中观察,一边往外走,嘀咕着:“这地方真是怪,好端端地冒出来那么多树……” 师岚野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沉沉地看了片刻,最终低下头将眸光敛起来,去扛地上坐着的奚玉生。 沉云欢很快就找到了破解的方法,她在内门的门柱上看到与外面圆形机栝相对应的位置有一个凹槽,巴掌大小,圆形,与方寇松所赠的圆盘完全吻合。 此时沉云欢才明白这圆盘的真正身份,便是破解溯回门的钥匙。 她站在门后那个卡槽面前,心想这的确是永不可破解的牢笼,因为钥匙在无量青莲之外,若非方寇松提前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将钥匙给了沉云欢,怕是他们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困多久。 三人先是退出了院落,沉云欢拿着圆盘在门柱的机栝调试许久,最终找到了与现在持平的时间,其后推门而入,将圆盘装在卡槽之中。只听一声脆响,接着便是门“砰”的一声关上,强劲的风迎面吹来,周遭所有景象化作烟雾飘散,暂迷了双眼。 沉云欢抬头在眼前略作抵挡,等风势渐小之后,她就看到方才那不见尽头的大道和溯回门已经消失不见,取之而代的是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铺着地砖的路纵横交错,隔一段距离便立着一杆长灯,树木茂盛,夏草丛生,除却周围传来的蝉鸣和蛙声之外,便没有其他声音,更不见人的踪影。 这显然是宋氏外城的某一处,建筑和面前的道路都算得上眼熟。师岚野将奚玉生放下来,让他靠着青石路旁的长灯,探手捏住了他的手腕,状似把脉。 沉云欢也凑过去,低头一看,见奚玉生面色红润,神色安宁,仿佛方才受的伤尽数消失,不再是昏迷的状态,而像睡着了一般。 师岚野放下他的手,说道:“无事了。” 沉云欢松一口气,推了推他的肩膀,连喊了几声奚玉生,将他从睡意中喊醒。奚玉生迷迷糊糊,先是看了面前二人好一会儿,其后才像是回神,慌张地从地上站起来往周围张望,“霍姑娘……你们可有看见霍姑娘?” “并未,我们只找到了你。”沉云欢问:“你同她在一起?方才你差点死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奚玉生脸色发白,约莫是在脑中做了一些不太好的设想,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没有回应沉云欢的话。就在三人沉默时,忽而从后方传来霍灼音的声音,“你们都在啊。”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0节 奚玉生猛地抬头,视线落在霍灼音的身上,见她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神情当下变得清朗,快步走向她,“霍姑娘,你可有受伤?” 霍灼音面上带着轻笑,轻飘飘地说:“当然啊,差点就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阵法突然被人破解,接着我的伤势便恢复,无大碍了。” 奚玉生大松一口气,喃喃道:“你没事就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连累了你,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不得心安。” 霍灼音望着他,漂亮的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沉淀了些许认真,好像又因为这样的话有些失神。 奚玉生自然知道破解阵法的人就是沉云欢,转头郑重地向她揖礼道谢,沉云欢随意挥挥手略过这些虚礼,向奚玉生询问他们发生了何事。 奚玉生便简单讲他和霍灼音遇到的事叙述。当时他们认为溯回门是根据八门奇阵而设定的,虽然是猜对了一部分,但是没有察觉到时间上的问题,两人在进门之后,就遭遇了十分猛烈的攻击,满天挂着的提线人偶向他们扑来,由于其中有一部分尚有气息,睁着绝望的眼睛,所以奚玉生没忍心下死手,如此便不慎受了伤。 后来便有东西从牢笼中逃出,是极其难对付的邪祟,奚玉生与霍灼音二人皆捕捉不到那邪祟的气息,只能被动防守,可那邪物不知用了什么利器,能够击碎奚玉生的护身法器,二人面对无法锁定的敌人自然节节败退,后来奚玉生身受重伤,霍灼音见他这般,只得动身离开,将那邪物给引走,只不过也没走多远便被追上,将她打得重伤。 往后便是沉云欢和师岚野的到来了,她已经摸清楚了那妖怪如何隐匿生息,解释道:“溯回门内不仅改变了时间,也改变了五行运作的法则,它便是借用五行变幻的规则将自己融于环境之中,所以你们才没能看到它。” 就像沉云欢一开始也看不见那妖怪,但是她借用妖力后行动变得像风一样快,这才找到了它。只是后来院中突然拔地而起的大量树木,沉云欢想不明白,因为无量青莲没道理帮她。 奚玉生大难不死,心情明媚,又与霍灼音亲近不少,与她低声说话。沉云欢和师岚野坐在长灯之下,面前放着地图,她的手指落在上面,指着最上方的西北角,重重地点了一下,道:“此处便是青莲花蕊,我们去这里。” 先前夜空中浮现那朵盛开的巨大青莲时,沉云欢一眼就看见了花蕊的方向,隐隐确认是宋家城的西北处,而那里也正是先前她和师岚野夜探宋家城时发现的那座,被严密保护起来的诡秘大殿。 沉云欢将地图给了奚玉生一份,如此就算途中再遇上什么变故导致他们兵分两路,也不至于在城内迷失。 确定了方向之后,几人便动身,路上并未再遇见什么奇怪之物,一瞬间好像出了无量青莲,在空寂的宋家城内闲逛一样。外城远比内城要热闹,没有高高的城墙阻隔视线,这里的楼阁最多三层高,一眼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还开设了不少商铺,组成一条街道。 行了一刻钟,沉云欢在路边看见一座琉璃灯台,当下停住脚步,盯着那座灯台。师岚野是最先发现她停下的,在她脚步停住的下一刻,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是并未说话,静静地等在一旁。 他的沉默让奚玉生和霍灼音往前走了十来步才发现两人没跟上,又转头走了回来,询问道:“云欢姑娘,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沉云欢站在琉璃灯台边,已经细致将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并未应答,只是突然抽刀自上而下用力一劈,旦听清脆声响,琉璃灯台瞬间破碎,其中白雾朦胧的灵光也消散。 沉云欢蹲下来捡起其中一块,翻起来往底下看,便在那破碎的底座上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长灯散发出灯光映在她的眸中,映出眼底的沉静与思索,她什么都没说,但其他三人很轻易就看出,沉云欢似乎破解了一些谜题。 沉云欢扔掉碎片起身,并没有解释,而是笑道:“只是一些猜想,还需要证实。” 奚玉生便没有追问,几人继续往前,行过长长的街道,穿过一片空旷草地,便来到内城之门。厚重的大门紧闭,墙上嵌着的法器却都是沉眠状态,几人便堂而皇之地翻墙进去。 一路上没见半个活人,整个地方空旷寂静得仿佛只有他们四人,进入内城之后高大厚重的城墙隔绝视线,他们按照地图的方向寻路前进,但由于地图画得不够细致,还是在迷宫一样的内城暂时迷失方向,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庙前。 这庙所立的地方相当突兀,建筑风格也与蜀州不符,看起来像是刚建成不久,显然不是宋家内城之中的建筑。庙门半掩,里面竟然隐隐有声音传来。 几人在路上走了将近两刻钟,总算是听到了其他人的动静,于是在外面简单地商议了两句,决定进庙中看个究竟。 仍是沉云欢走在最前方,刀已经握在手中,本来还无比警惕防备,却不料走到庙门处忽而听得里面传来一声高喝:“还不快快如实招来!” 继而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沉云欢一听,认出这是薛赤瑶的声音。她眉头微皱,也不再警惕,一把推开庙门,便看见庙堂之内站着男男女女不少人,当中便是提着剑的薛赤瑶,而她正在攻击的对象,却是灵力尽废的宋海宁。 长剑刺过去,宋海宁吓得六神无主,想要闪避但根本及不上剑的速度,狼狈往后退了好几步,被剑穿透的左肩,登时血流不止,发出痛苦地叫喊。 第61章 牵丝偶(一) 宋海宁本就羸弱, 平日里瞧着像大病缠身的模样,约莫是一阵强风就能吹倒的程度,如今正面吃了薛赤瑶一剑, 当下没能站住, 重重跌倒在地上, 绾起的长发散落肩头,于众目睽睽之下失了体面,变得非常狼狈。 她痛苦地捂着左肩, 除却方才那声痛嚎之后便不再出声, 咬紧了唇强忍着疼痛, 血液从她指尖溢出,很快就染红了衣裳。 沉云欢推门的动静并不大, 但在原本就紧绷的氛围之中显得突兀, 庙中众人同时投来视线,见门外站着的是沉云欢, 立即神色各异,大多露出了看见瘟神一样的表情。 “这么热闹?”被视为瘟神的沉云欢丝毫不在意, 提着刀就跨过了门槛, 十分自然地闯入了这片被人先行占领的领域。她转动浓墨的黑眸,轻盈的目光在周遭人的身上掠过一圈, 发现除了几个跟随在薛赤瑶身后的仙琅宗弟子之外, 其他人都不认识, 其中也没有虞暄。 沉云欢难免有些失望, 因为这意味着她又问不出这些仙门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汇聚在锦官城了。 此时奚玉生也瞧见了庙内的状况, 快步走进来,给受伤的宋海宁喂了灵药。灵药发挥作用的时间很快,宋海宁止了血, 也不再感到疼痛,脸色骤然好了很多,低声对奚玉生道了句多谢。 沉云欢一进来,就带了三个人。其中奚玉生的确是好人,似乎从头到脚都写着“善”字,而后方跟进来的两人,一人冷沉如雪山,几乎不会将目光分给旁人,过分的沉寂便显出了目中无人的模样,另一人面上带着不正经的轻笑,丝毫不掩饰自己身上所散发的阴鬼之气。 更何况沉云欢本人,也是个十分棘手的人物,她的善恶无法定论。 于是庙中原本站着的人开始不着痕迹地挪动位置,往供台的方向靠去,很快就形成了一个两方相对的阵势。 沉云欢往前走了几步站定,那正是薛赤瑶与宋海宁之间的位置,她一柄长刀横在那里,虽然没有说话,但摆明是不准薛赤瑶再动手的样子。薛赤瑶蹙眉,脸上漫过一丝烦躁,“沉云欢,此事与你无关,让开!” 她饶有兴趣地问:“难道这庙是你建的,我站在哪里要听你命令?” 薛赤瑶顿时心头火起,手里攥着的剑微微往上一抬,以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暴露了自己想要动手的心思,只是她生生遏制了动作,目光落在沉云欢手里那柄又长又直的墨刀上,刀锋映了庙内墙壁上的灯光,散发出森冷的寒意,是不折不扣的凶器。 薛赤瑶明白此时不宜动手,冷声道:“你知道宋海宁做了什么吗,你就敢这样护着她?” 沉云欢笑了笑,“愿闻其详。”但是表情并没有真的那么感兴趣,看起来很是散漫。 薛赤瑶压了压心头怒火,凶狠的目光落在宋海宁的身上,声音拔高,在庙中宣告她的行径,“她暗中饲养阴鬼,与歹人联合企图谋害宋家和来此参加招亲大会的仙门之人,现在这城中的怪事,都是她一手操办,我现在便是要捉拿她送去天机门,你可明白了?” “空口无凭,你单是这样说,谁会相信?”沉云欢转头,朝师岚野问,“你相信吗?” 师岚野淡淡摇头。 沉云欢就很认真地对薛赤瑶说:“你瞧,没人相信。” 薛赤瑶怒道:“他一人怎么能代表所有?且此人与你形影不离,还有谁不知道你们二人是一伙的吗?” 这话里话外似乎是责怪师岚野有失公允,盲目偏向沉云欢,但沉云欢本人不太赞同这样的指控,唇角一沉,不满道:“这与我们的关系何干?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倘若师岚野不赞同便不会应和我的话,他很公正,你不要给他冠上莫须有的低劣品性。另外,即便是你将宋海宁押去了天机门,没有证据如何服众?谁知道这是不是你自己的臆想。” 薛赤瑶一时被气得脸色铁青,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才平复,实在不想再那么多人面前与人大声争执,失了体面,她转头对身后仙琅宗的弟子道:“将人带过来。” 那弟子低低应了一声,转身绕去了庙宇的角落,将一个正处于昏迷的男子给扛了过来,放在地上。 沉云欢转头望去,见这男子发冠散乱,衣着素朴,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住,身上有一些零散的伤口,此时正闭着眼睛昏迷不醒。 薛赤瑶转手摸出一根长鞭,不由分说啪啪往他身上抽了两下,当下见了血痕,男子痛醒发出低吼,睁眼看见了周围的人,视线扫了一圈,目光停在宋海宁的身上,便不再移开。 “此人在半道上看见我就心虚得转身便逃,被我抓住后嘴里一直反复说现在发生的事与他无关,都是宋海宁指使他所为。”薛赤瑶将鞭子甩得啪啪响,对他厉声威胁,“现在将你与宋海宁联合谋划的阴谋诡计全盘托出,我便暂时饶你一命!” 沉云欢见过此人,今日擂台赛刚开始不久时,她曾在偏僻的座席间看到这个男子,当时所有人都在关注擂台上的厮斗,只有他仰头看着高楼上的宋海宁,满脸的苦涩难言。 此时他隔着几尺远,静静地看着宋海宁,忽而从眼角滚落了一滴泪,却忽而说道:“都是我一人所为——” “不错。”宋海宁在此时突然开口,截断了他的话,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这一切都是我精心策划的,他是我心爱之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毁了这荒谬的招亲大会。” 庙中众人登时发出唏嘘,低低议论起来,不可置信的目光聚集在宋海宁身上,虽然此前这些人都已经相信大半,但是听到宋海宁亲口承认仍然觉得震惊,谁也没想到宋氏长女会害自家人。 薛赤瑶脸上带着自己发现了这桩大事的得意,对宋海宁斥责道:“所以你就害了宋家和前来向你祝贺的仙门之人?你知不知道今夜死了多少人?!” “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宋海宁冷冷一抬眼眸,与薛赤瑶对上视线,久居宋氏高位,她的气势立即压过了薛赤瑶,显出不可冒犯的威严,“我自己都活得那么痛苦,凭何还要为旁人着想?你们没有任何一人能够体会我这般痛苦,几年前我曾经是整个蜀州的弟子都望尘莫及的人物,人们赞誉我,歌颂我,无人不说我前途无量。” “可后来呢?若不是我那愚笨的妹妹闯进了危险的地方,我为了救她被废去了一身灵力,一朝成为宋家弃子,看尽旁人脸色,宋家还要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为家族换取利益。人人都说我是宋氏家主的长女,日后会接手整个宋家,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些人说的那般,宋家只是要我与灵力高强的人诞下天赋出众的血脉,以此培养为宋家的继承人,”宋海宁说到这儿,呵笑了一声,无比嘲讽,“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我恨他们,我爹娘、照晚,还有所有的宋家人,日日夜夜恨,没有一天得以消解这些恨意。”宋海宁的面容充满怨念,将原本柔弱好看的眉眼衬得凶狠阴鸷,状似疯癫的边沿,喃喃道:“大家都死了才好啊,都是宋家人,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受这种苦呢?” 奚玉生见她落下了两行清泪,嘴上说着怨恨的话,实则满脸痛苦,于心不忍地开口,“虽说宋姑娘犯下错事,但也是有苦衷的,毕竟若能好好活着,谁也不想寻死。依我看还是莫在此处耽搁时间,先将大家都救出来才最为要紧。” “你又何必在这里假好心?”宋海宁抬起水盈盈的泪眼,眉宇染上愤怒,变得极具攻击性,对奚玉生道:“你这种生来便注定一生顺遂的人,如何懂得别人的苦难?不要总是装出自以为很了解世人痛苦的样子,我本来不想走到这一步,只要你肯向宋家下聘娶我,我就能脱离苦海,可谁料到你如此不近人情,实在可恨!” 奚玉生好心帮她说话反倒被骂了一通,当下抿了抿唇,眼中流露出失落的模样,安静下来。 霍灼音自打进门之后一直在沉默看戏,此时却突然开口,一双漂亮的眼睛充满漠然,“你倒也不必将自己遭受的痛苦全部归咎于别人。” 宋海宁冷脸不言,抬手将挂在下巴上的泪拭去,似乎就打算交代这些,不再细言。薛赤瑶见状,提着剑想要动身,对沉云欢喝道:“让开!我现在就要将她押去天机门,先让她交代出如何救出城中消失之人的方法。” 沉云欢倒是听得认真,神色却没有什么起伏,看着宋海宁的目光一直带着审视。罪人已经招供,也承认了罪名,此事似乎没有再继续谈论下去的必要,但沉云欢却并未将路让开,只是反问:“她怎么知道?” 薛赤瑶一顿,一时不明白沉云欢是真的不知,还是刻意假装,“什么?” “我说,她不知道。”沉云欢缓缓转身,正面对向宋海宁。光芒落在她的脸上,照出昳丽的眉眼,她淡淡地看着宋海宁,说:“宋海宁,既然你说完了,那现在就轮到我问了。” 她道:“宋照晚在何处?” 第62章 牵丝偶(二) 云层不知何时遮了月, 将原本清明的银光尽数掩住,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顾妄随手幻出提灯,一手抓着玉牌, 尝试与天机门联络。今夜宋家城出了那么大的事是谁都未曾料到的, 除却一开始与奚玉生联络之后, 他的玉牌仿佛就再也没有了用处,不论怎么向天机门求助,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奚玉生在与他对话的时候提到了无量青莲, 他当下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这件被誉为仙器的宝贝, 曾在人界仙门之中享有极大的赞誉,为了抢夺它掀起长达十年的腥风血雨, 最后方寇松隐居世间才渐渐息声。 传闻中无量青莲内秩序混乱, 时间扭曲,而被困此处的人, 任何讯息都传不出去,倘若持有无量青莲的人也在域中, 那么唯一的方法便是从内部打破无量青莲所建立的域。 方才一直无法走出的溯回门突然消失, 显然是被人破解了,细细一想沉云欢等人也在这域中, 好歹情况不算太坏。顾妄一再使用玉牌都无法得到回应, 最后只得将玉牌收起, 行走在寂静无人的青石路上, 想着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随机应变。 正想着,却忽而看见前方传来细细的哭泣声,顺着风声飘来, 传入他的耳中。顾妄皱起眉毛,凝目看去,就见远处好像有一人蹲在地上,将身形蜷缩成模糊的黑影,那微弱的哭泣就是从那处传来。 顾妄当下心生警惕,慢步朝那人靠近,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紧紧盯着那人,只要周围有任何动静,他就能在顷刻间抽剑应对。只是等到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走到那人边上,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倒是看清了地上蹲着的是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女子,发髻扎着长长的淡绿色发带,正将脸埋在双臂上,呜呜咽咽地哭着。 顾妄便开口询问,“姑娘,你为何在此哭泣?” 周围寂静无声,是有若有若无的微风晃过,此处又地处偏僻,路边的长灯隔了很远才有一盏,全凭顾妄手中的提灯照明。昏黄的灯光给这姑娘笼罩一层柔和,再配上她低低的哭泣,看起来极其可怜。 她听到顾妄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顾妄一手负在背后下意识掐起手诀,随时召剑。 就见这姑娘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黝黑的眼眸里蓄满晶莹的液体,映着提灯的光芒显得格外澄澈明亮。她睁圆了眼睛,看到顾妄之后就立即站起来,匆匆往前两步,紧接着一把扑进顾妄的怀里,抱着他呜呜哭起来,“顾妄哥,原来是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顾妄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体温,从不与异性亲密接触的身体登时一僵,空闲下来的一只手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在她后背处举了一会儿,才拍了拍她的肩头,“宋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先放开我再说话。” 如此不近人情,宋照晚有些不开心,于是故意往顾妄的肩头蹭了蹭,将眼泪鼻涕都蹭了上去,这才后退两步,揉着眼睛道:“对不住顾妄哥,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害怕了,瞧见是你所以才没忍住。” 她眉眼上尽是失落与害怕,垂着眼眸的样子显得可怜,“今夜也不知道怎么了,本该到了下人给我换药的时辰,结果下人迟迟不来,我只得出门寻找,就发现周围的环境完全变了,不论我在这里怎么找都没有人,这根本就不是我熟识的宋家城。我想逃出去,可是我身上的伤还没好,走不动了,只能坐在这里……” 宋照晚仰起脸,露出眼角哭得通红,央求般看着顾妄,“顾妄哥,你能带我一起离开这吗?我真的好怕,不敢一个人在此处。” 顾妄释放灵力时并未在宋照晚身上察觉到一丝妖邪之气,方才她扑上来那一抱,也让顾妄确认她是活生生的人,当下点了点头说:“宋姑娘,我既然遇上了你,自然是要带你一起走的。” 宋照晚顿时面露欣喜,想要去牵他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她不满地撇撇嘴,没再坚持,仿佛是因为身上还有伤,实在无法再行走,只能依赖于出现在此的顾妄,所以软声乖巧道谢,“多谢顾妄哥。” 顾妄点点头,将手中的提灯给她,旋即蹲下来将她背起,继续往前走。 宋照晚趴在他的后肩,许是因为受到惊吓,所以总是断断续续地再说话,说起现在还没见到家人,很担心父母和姐姐时,枕在顾妄的肩头又开始落泪,泪水打湿了轻薄的衣衫,浸到顾妄的肩头。 他温声安慰道:“宋姑娘不必忧心,此次锦官城汇聚了不少仙门中人,一定会帮宋家铲除妖孽,找到在此为非作歹的凶手。” 宋照晚吸了吸鼻子,情绪似乎因这不痛不痒的安慰好了一些,没有在呜呜哭泣,只问道:“顾妄哥,你累不累,我是不是很重,给你平添负累?” “宋姑娘骨骼轻盈,背着并不重,不必介怀。”顾妄答道。 他的声音虽然冷淡,却也温和,呼吸平稳,确实没有半点觉得累的迹象。他的肩膀和脊背很宽阔温暖,给人一种很牢靠,可以信任依赖的感觉。宋照晚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柔软温凉的指腹在他耳骨上捏了捏,“你的耳骨好硬。” 顾妄下意识偏了下头,有些不适应,“什么?” “耳骨硬的人,不会轻易被他人的话语带歪心思,很有自己的主见。”宋照晚在他耳边说:“我哥哥的耳朵就是这样。” 此话一出,顾妄突然停下了脚步,站住不动了,沉声问道:“宋姑娘,据我所知,你只有一个姐姐,是宋家长女,何时有哥哥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1节 此时云雾散去,明亮的月光重新洒在大地,轻飘飘地落在宋照晚水盈盈的眉眼上,照出一张美丽而平静的脸。 整个宋家城安静得没有任何杂音,像是在长夜之下陷入沉睡一般,单薄的月光无法驱逐黑暗,那些不可见人的秘密和危险就有了最好的掩护。 灯火通明的庙内,众人不知何时都安静下来,齐齐看着站在中间的沉云欢。 她正面向着宋海宁,漂亮的眼睛仿佛蓄了一层岚雾,使得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窥不到她的情绪。 面对沉云欢的问题,宋海宁冷淡地回答道:“我不知她现下身在何处。”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明白,造成了如今局面的是什么东西,对吧?”沉云欢姿态懒散,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海宁,轻声问,“那么你也要为你妹妹背负弑父之名吗?” 宋海宁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她身体猛地一抖,眼中流露出惊恐震惊之色,完全无法掩饰,直白地暴露在沉云欢的视线之中。她道:“哦,看来你连这事都不知道。你爹已经死了,脑袋被人砍下来装在绣球里,于众人面前滚落擂台。” 宋海宁呼吸变得粗重,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极力掩饰自己失控的情绪,慢声道:“是、是我所为。” 沉云欢知道她在嘴硬,并不在意,眼中浮上清冷的笑意,“你从我们进城开始便布好了局,故意将宋照晚困在绣楼的五鬼图之中,为的便是在接下来故意频频露出破绽之时,将宋照晚给摘干净。” “我猜应该不止我一人看见了你身上那时隐时现的小鬼,你故意将他带在身上,让旁人发现,从而对你起疑心,如此你便更好地将所有发生在宋家城的诡异之事揽在自己身上。” 宋海宁冷着脸,“你多虑了。” 沉云欢佯装听不到,继续说:“你那日放出小鬼引得薛赤瑶与霍灼音动手,这本是你策划好的,目的便是要霍灼音这个精通鬼道的人发现你手上饲鬼留下的伤口,但是你在紧要关头却突然冲出来,你根本就不是为了阻拦她打伤霍灼音,而是为了粉碎那盏琉璃灯台。我在来的路上打碎了一盏,发现灯台的底座刻满了压阵咒文,你当时是表现出了怕薛赤瑶的剑将灯台劈碎,底座的咒文被旁人看见的样子,所以才故意做出这样的举动。” 宋海宁还没反驳,薛赤瑶就抢先一步,语气满是质疑,“你少胡乱猜测,她根本没必要为这事找死。” “蠢人。”沉云欢瞥她一眼,做出了毫不留情且刻薄的评价。 “你!”薛赤瑶当即大怒,脖子脸颊都涨红,想要上前与她争吵,却被身旁的人拦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她看见了我,料定我会出手救她,况且她就算没有灵力也有自保的法器,怎么可能被你一剑刺死?”沉云欢静静看着宋海宁,说:“宋海宁,你如此聪明,不论是灯座下压邪阵的咒文,还是内城西北方那座大殿,你向我传达的信息我都已经接收到了。你知道一些事,但并不完全,所以面对现在的情况,你也束手无策,只能一味地将责任揽给自己。” 宋海宁缓缓转头,与她对上视线,“沉姑娘,口说无凭。” “当然。”沉云欢道:“你在几年前去过汴京那个万妖阵附近的村落,也见过那一对日日夜夜思寻对方的姐妹,那封信就是由你代笔写下的,对吗?” 宋海宁的双眸浮上惊恐之色,连声否认,“根本没有!” 沉云欢勾着唇角笑,“那封信我看过,所以先前你在赠我书的时候,我就觉得上面的字迹眼熟,寻思了好一阵才想起来。你见过那个顶替姐姐赴死的妹妹已经变作妖邪,却没有动手杀她,仍然帮姐姐写下一封信,宋海宁,你对她们生了恻隐之心,是因为你感同身受,所以你说你恨你妹妹,这话如何让人当真呢?” “你不仅不恨宋照晚,反而很爱她,你当初为了救她决然赴死,因此就算你灵力尽失捡回一条命,你都是心甘情愿的。”沉云欢走到宋海宁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澄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仿佛直击魂魄般,“所以你发现了宋照晚在暗中计划着行恶时,仍然选择溺爱,谋划了这个局从而将怀疑落在你的头上,隐藏了始作俑者,承担她所为的所有事,顶替她成为恶人。” “可是你掌管宋氏大小事宜,办事缜密,故意露出的那些拙劣破绽,就刻意的像是随手抛下的陷阱,反而让人怀疑其真实性。” “你简直在胡言乱语,如此荒谬的臆想是如何得出来的?”薛赤瑶像是无法忍受一样怒声道:“宋海宁就是罪人,证据确凿,你却为了洗脱她硬是将所有事归咎于别人的头上,真是可笑!” 沉云欢长叹一口气,满脸烦躁,“吵死了,你能不能闭嘴?” 薛赤瑶坚持对她的话质疑,“连宋海宁的爱人都亲口承认这些是她所为,你有何证据证明这些都是宋照晚所为?” 沉云欢猜测这些的依据可太多了,比如从今年春猎会一见到宋照晚就发现她行为有些反常,或者是她被困的绣楼中有无量青莲出现的痕迹,还有那些让她迟迟治不好体内鬼气的外伤。 最重要的一点是,宋海宁所袒护的一定不是想要榨干她最后一点用处的宋勤夫妇,她甚至不知道宋勤的死亡。能够让她如此处心积虑,不惜牺牲自己的,必然是让她曾经不顾生死深入险地去救的妹妹。 当然这些还都是猜测,但也没有给薛赤瑶解释的必要,沉云欢一再被她打断,失去耐心,不耐烦的本性毕露,“你是什么身份?又不是天机门掌管审判制裁的长老,他凭何一见到你就吓得转身逃走?你为何不动脑子想想?他明显是受宋海宁的指使,故意将你引来,假借你之口宣判宋海宁的罪名。” 薛赤瑶听闻,猛地看向一旁的年轻男人,他身上血痕已深,素色的衣裳浸满赤红,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仍是用哀伤的眼神看着宋海宁,默默无声地从眼角滚落泪水。 沉云欢不想再理会她,冷声对宋海宁道:“你已经无能为力了,因为宋照晚远比你想象的更加疯狂,她将仙家众人和整个宋氏都困在这里,死伤将不计其数,你无法再为她承罪。” 宋海宁的情绪一直绷得死死的,强撑的镇定在这句话之后也被彻底击溃,饱满的泪水夺眶而出,突然上前拉住了沉云欢的手,哭声哀求道:“沉云欢,我求求你,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救下晚儿的对不对?她本心不坏的,都是被宋家、被我爹娘逼得一时走岔了路而已!一切让我来承担就好了啊,我已经是个没用的废人了,她不一样,她天赋出众,前途无量,将来是有机会飞升的!只要脱离了宋家,只要离开这个污秽之地,她一定能……” 沉云欢抽回手的动作打断了她的话,站起身漠然道:“我对宋家的事没有兴趣,我应人之约,要找的东西在你妹妹手里,你现在唯一的用处就是告诉,你有没有办法与她取得联络,获取她的位置。” 只是这句话刚说完,一阵穿堂风猛然飘来,空中带着淡淡的莲花香气。紧接着,这阵风带来了一场浓郁的白雾,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庙宇中被这白雾充斥笼罩,视线之内看不见任何东西。 沉云欢抬起手中的刀,在一片惊呼的低声中细细听着周围的动静,下意识寻找师岚野的方向。就在她抬步要走的时候,原本糊住了视线的白雾却在一瞬间消散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无影无踪。沉云欢转头观察,率先看见师岚野站在自己的身边,两人距离不过一拳之远,似乎在雾来的刹那他就往沉云欢身边走了。 但是周围的景色已然变了模样,不再是那座灯火通明的庙宇,其他人也尽数消失不见,两人站在荒野之处,周遭没有任何灯盏,只有头顶一轮月亮照明。 后背生出一股阴风,沉云欢猛地回头,就见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伫立着一座阴气森森的大殿,殿前立着两根石柱,殿门的上方刻着三个潇洒的金漆大字:长梦谣。 这正是沉云欢与师岚野在夜探宋家城那次,于宋氏内城的西北角所发现的诡秘大殿。 沉云欢沉吟片刻,忽而抬头,往半空中瞧,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笑了笑说:“宋照晚,你在看着是吗?” 第63章 牵丝偶(三) 有那么一瞬, 她还真以为沉云欢看到了自己,因为她好像与沉云欢那双漂亮而暗藏锐利的眼眸对上,于是下意识将脑袋往后仰了仰, 但是下一刻沉云欢又将视线转走, 她才反应过来。 沉云欢是看不见她的。 她长松一口气, 忽而又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嵌在白腻的皮肤上, 显出了乖巧、纯良的模样。她转头对旁边的人说:“她很聪明, 是不是?” 无人回应, 她并不在意,用手支着下巴, 细嫩的手指随意地拨动着面前浮空的青色莲花, 自顾自道:“有沉云欢,宋家就有救了, 你不高兴吗?” 呜呜的低声传来,像是哭泣, 又像是愤怒的低吼。她顿时将小脸一拉, 身子往后一靠,双手环胸, 怒视着声音的来源处, “你为何那么生气?不是你求着我如此的吗?” 她此刻像是变成了一个捧着热情和真心付出, 却被辜负的人, 眉眼染上怒意时, 平添几分稚气。 空荡的大殿之中,两边摆着数个灯台,燃着幽幽烛火, 给整个大殿照明。正中央的位置有一高座,身着粉绿交织金丝荷花裙的女子坐在上方,面前的红木桌上摆了一盏琉璃灯,散发出晶莹剔透的色彩。桌子上方飘浮着一朵盛放的青色莲花,花瓣重重叠叠,被鲜嫩的灵光包裹,正缓慢地旋转着。 青莲的花瓣将各地的场景投射在半空中,年轻女子只要稍稍拨弄其中一片花瓣,某一处场景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或是死伤无数,或是归于平静。 绚烂的灵光照出她未施粉黛却仍然精致的一张脸。 “魔头。”一旁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扶笙——” 扶笙转脸望去,就看见被丝线穿透了四肢,吊着双臂的顾妄,她露出欣喜的神色,“你醒啦?” 她站起身,迎着顾妄冰冷的视线走下高座,邀功似的说道:“方才你昏迷,我将你带回来费了不少功夫,你醒了之后应当对我道谢而不是恶语相向,你这样,我不是很开心。” 她随手一抬,指尖轻动,两根细丝便从顾妄的双肩穿过,血液顺着细丝往下流,勾勒出细丝的轮廓。但这点疼痛顾妄似乎并不放在眼里,哼都没哼一声,只是盯着扶笙,道:“你会死在这里。” 扶笙耸耸肩,满不在乎,“谁还能逃得了一死呢?” 她转身,朝大殿的另一边走去,就见另一侧的灯盏前,吊着两人。其中一人是上了年纪的宋夫人,她呼吸低沉,生命体征平稳,正处于昏迷状态,只不过四肢都被抽空,以丝线穿在关节处,吊在半空,脚尖点地,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姿势。 另一人则是满脸泪痕的宋照晚,她的身体被丝线紧紧束缚,并未受伤,只是被施了禁言咒,只能发出低低的哭声,泪眼充满哀求之色,紧紧看着扶笙。 “你别哭了,吵得我头痛。”扶笙指尖凝光,去除了她的禁言咒,又道:“你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当初我们都说好了呀,我现在不是正按你说的做吗?” “你杀了我爹,还将我娘制成人偶……”宋照晚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一开口满是颤音,泪水汹涌,语气中染上些许怒意,“我从未要求你做这些!” 她情绪激动,猛然挣动身体,丝线便在她躯体各处划出伤痕,溢出鲜血。 扶笙站在她面前,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伸手摸了摸宋照晚的脸,“傻孩子,我是再帮你呀,你曾经日日夜夜遭受的痛苦,你都忘记了吗?” 宋照晚双目赤红,“可是、可是他们是我爹娘!我从没想过让他们死!” “不必自责,你就当是我杀的就好了。”扶笙说。 宋照晚凄厉哭喊,冲她吼道:“原本就是你杀的!你这心狠手辣的魔头!当初是我鬼迷心窍竟然相信了你,你这般肆意杀人,定然不得好死!” “嗯,对。”扶笙转身,重新走上高座,慢悠悠地说:“你只是在去年找上了我,告诉我方寇松的藏身之处,又让我寄魂于你的身体躲过锦官城的重重验查,再求我毁了宋家而已。” “你教我如何使用蓝羽扇,要我顶替你参加春猎会,你忘记啦?最后一顿鞭刑也是我替你挨的,”她坐下来,靠在身后柔软的貂裘之中,将双腿搭在桌子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懒声道:“我不会杀你,往后余生你大可以毫无负担地活着,一日又一日地骗自己,宋家发生的这些事与你毫无干系。” 宋照晚被戳到心中痛楚,情绪崩溃地拔声尖叫,“你这个魔头——” “吵死了,闭嘴。”扶笙烦躁地揉了揉脑袋,只觉得被宋照晚的尖声吵得头痛,忽而将视线落在一旁安静的顾妄身上。她与顾妄也算是老熟人,此刻见他就算是姿态狼狈也冷着一张脸,不见半点失态,又心生不悦,抬手操纵细线将他瞬间拉到了身前,命令道:“我头痛,你给我揉头。” 顾妄皱眉,“做梦。” 她将桎梏着顾妄双手的丝线松开,同时编织了更牢固的丝网将他的躯体死死控住,调整姿势将脑袋送到他手边,又说:“你若不从,我就现在就抽光宋照晚的骨头,让她在殿中起舞给我助兴。” 顾妄咬紧后槽牙,侧颈爆出青筋,显然在强行忍耐。扶笙素来能力诡异,今夜又因为杀了不少人摄取灵力,加之无量青莲傍身,他完全不敌。他现在受制于身上紧紧缠绕的细丝,倘若有了反抗的动作,在剑被拔出来之前,他的骨头就会被抽干净,做成人偶的样子供她赏玩,此刻还不是动手的时机。 几番计较于顾妄脑中闪过,在扶笙又一声的催促下,只得忿忿抬手,给扶笙按揉头颅。 力度似乎刚刚好,扶笙舒服得喟叹,缓缓闭上眼睛,很委屈地嘟囔道:“我操持今夜的一切,也很辛苦的,都不能体谅我一下吗……” 顾妄隐忍不发,阴沉着脸伺候着她,转头在空中不断变换的场景中搜寻,很轻易就找到了身着一袭赤红衣裳的沉云欢。 沉云欢立身于大殿之前,身旁站着不动如山的师岚野,提灯一拿出来,周围荒芜的景象便被照亮。殿前的两根柱子十分诡异,用余光看时,那柱子上雕刻的凶兽仿佛在提灯的照耀下活了,正缓慢地变幻身躯,可当沉云欢正眼看过去,又毫无变化。 今夜的大殿比先前附身木偶时看得更加清楚、完整,放眼望去,高有十数丈,宽若六七丈,仿若一座横亘在面前的大山。大殿建得极为宏大雄伟,建筑风格却与蜀地大不相同,古老神秘。 沉云欢在隐约意识到掌控无量青莲的人能够看到这些场景,并且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之后,她就一直与空气对话,“我们会找到你的……别想着藏起来……别以为有了无量青莲就能为所欲为……我已经知道你在哪里了……” 自然,这些话不会有任何回应,只有站在她身后的师岚野会回以两个眼神,细细观察她是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自己在碎碎念,而非中了邪或是迷了心智才会如此。 沉云欢走上前,抬手按在殿门上,那原本看起来无比沉重厚实的殿门,被她轻轻一推,就这么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一声响亮的鞭声便传了出来,在寂静的殿堂内显得无比突兀。 “你看看你究竟做了什么!”疾声怒斥响起,在殿内一层层回荡,伴随着鞭子破风的厉声,重重落下,“我花了多少心思栽培你,你却如此不争气,竟然趁人不注意懈怠修炼,偷偷跑去城中玩,如此不可雕琢,将来能成什么大器!” 沉云欢的动作并未惊动殿中的人,她跨过门槛进去,打眼就看见大殿的墙壁上点着一盏微灯,中间跪着一个身姿单薄的姑娘,从背影看去约莫十一二岁。她低着头,脊背挺得很直,上面有两道血红的鞭痕。 姑娘的边上站着一个男子,正是宋氏家主宋勤。他手中持着荆棘长鞭,满脸怒容,将手高高举起,似乎抡圆了胳膊用尽全力,狠狠落下鞭子。又是鞭声刺破空气抽打在躯体上的尖锐和闷声,这姑娘似再也忍不住这样的酷刑,惨叫着弯下了脊背,下意识抱着脑袋蜷缩起身体,哭嚎着求饶,“爹!我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照晚吧!求求您了!” 沉云欢这才发现,被抽打的小姑娘是年幼时的宋照晚。 三鞭下去,她的脊背已经被血染红,像个煎在热油上的活虾,不停在地上翻滚,发出痛苦的哀求。 “别轻饶她!”严厉的声音响起,沉云欢转头看去,才发现在暗处还站着一个人。她身着华贵金衣,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雍容端庄,秀眉拧起,指着地上翻滚求饶的宋照晚道:“若是这次轻饶了,她便本性难改,还会有下次,一定要让她长记性,一辈子都忘不掉才是。” 随后她又对宋照晚训斥道:“你姐姐为了救你如今一身灵力尽废,你还如此不知上进,懈于修炼痴于玩乐,你怎么有脸面,怎么对得起海宁的牺牲?” “我只是、我只是看姐姐总是卧在榻上不开心,想去城中给她买些小玩意儿!我不是故意贪玩的,爹、娘,求求你们饶了我吧——”宋照晚又匆匆忙忙跪在地上,冲宋氏夫妇磕头,凄声哭泣,满怀恐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还敢提海宁,她变成这模样,也全是因为你的任性妄为!”宋勤听到这话,怒气更上一层,直冲发冠,扬起手中的鞭子,不由分说地狠狠抽打在宋照晚身上。 伴随着频频鞭声,宋照晚发疯一般在地上翻滚,尖锐的哭喊和痛嚎充斥整个大殿,回荡不息。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宋海宁突然从一旁冲出来,她仍是方才在庙中那狼狈的模样,左肩的伤痕因为剧烈的动作又裂开,血液涌出往地上流淌,与年幼的宋照晚滚出的血痕仿佛融为一体。 她跪在地上,妄图用手阻拦宋勤,也想抱住宋照晚,替她挡下鞭伤,可她的行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眼前的所有,都是幻象。 是扎在她内心深处,最不可提及、触碰的痛苦。 “啊——!!”宋海宁发现自己无力阻拦后,发出凄声嘶喊,哭得肝肠寸断,无比刺耳。 幻象不断变化,宋勤的残忍鞭打和宋夫人的厉声训斥不停交错持续,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狰狞怒斥的脸也显出了年纪的增长。 “这次试炼为何没有夺得第一,是不是平日里又偷懒了?!”“你怎么这么无用!连蜀州的问道会都没能拔得头筹,如何指望你赢得其他地方的人?”“蓝羽扇都给你多少日了,到现在还没有熟练掌控,你平日里的修炼究竟练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次春猎会你竟然连前十都进不了,还有脸回来?我若是你早就在外面找个无人之地自行了断,何苦活着浪费宋家的栽培!” “你半点及不上你姐姐,就是个蠢笨不堪的废人,早知你这般无能,我合该将你生下来时就掐死!” 宋照晚也从抱着脑袋蜷着身体,在鞭子下打滚哀求的小姑娘,慢慢长成能够稳稳跪在地上,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承受落在脊背上的荆棘之鞭,任鲜血肆意流淌的模样,她跪得笔直,沉默,麻木不堪。 “在尊上面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跪满一天一夜再出来!”宋勤收了鞭子,沉声撂下一句话,转头离开了大殿。随着殿门重重关闭,周围也重新归于宁静,宋照晚始终没有说话,沉默着跪在地上,低着脑袋。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2节 宋海宁双目赤红,泪水似乎永远流不尽,在地上膝行几步,想要拥抱宋照晚,抬手却扑空,于是只能虚虚地抱住面前的幻象,将满身伤痕的宋照晚揽入怀里,像小时候抱着在噩梦中被惊醒的妹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呢喃说:“晚儿,晚儿对不起,是姐姐让你受苦了,如果不是我能力不够没能在那次救你时全身而退,你本可以不用承受这些……” 沉云欢站在殿门边,提灯将她和师岚野的影子叠在一起,两人像旁观者,在此处看到了宋海宁内心深处最痛苦的景象。 她神色平静,像不为所动的冷漠之人,但细细看来,眼底似乎泛起些许被称之为怜悯的情绪。与她相比,师岚野才称得上漠然,淡无波澜的眉眼没有丝毫变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长梦谣这名字听起来温和柔软,却没想到竟是由心中梦魇所打造的牢笼,将宋海宁死死地困在其中,击溃了她的神智与情绪,让她永远都无法自主从痛苦之中脱出。 听着周围里幽幽不绝的哭泣和低喃,沉云欢将视线一转,落在大殿的最前方。 那里似乎伫立着一尊庞大宏伟的雕像,只不过在昏暗的灯光下,仅仅照出了衣摆的一角,再往上看便是一片漆黑,窥不得全貌,黑暗吞噬了一切。 第64章 牵丝偶(四) 沉云欢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姐妹俩, 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爹娘,发现记忆模糊不清,似乎已经没有与爹娘相关的片段。她从小在仙琅宗长大, 因为天赋出众, 总是能把事情做到最好, 所以从来没遇上什么苛责。 她无法理解宋勤夫妇的扭曲而尖锐的怒意,更不会对宋海宁姐妹感同身受。 在殿中站了片刻,沉云欢转身, 对师岚野喊了一声, “走吧。” 此处没有再继续逗留的意义。长梦谣的囚笼与先前的溯回门显然不同, 他们此刻是站在宋海宁内心最深处的梦魇,被困住的只有宋海宁一人, 她和师岚野并未受其影响。 这种困心囚笼只有两种方法, 一则是自己打破,二则是整个无量青莲所建立的域被打破, 否则是没有别的办法破解的。沉云欢没有那么多闲时间在这里帮助宋海宁挣脱牢笼,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此转身离开时, 她的情绪和态度都显得过于冷漠, 师岚野朝她看了一眼,破天荒地主动向她提出疑问, “就这样离开?” 沉云欢顿时停住脚步, 偏头朝他看, “你认为应该留下来救她?” 师岚野静静看着她:“你见了此景, 心中可有动容?” “你可怜她们?”沉云欢微微挑起眉毛, 眸中染上疑惑。如若今日随便换个人来站在这里,对沉云欢说可怜宋海宁姐妹,她都觉得很寻常, 只是这个人是师岚野,那便很古怪。 因为师岚野平日里并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大有一副谁死在他面前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架势,又怎么会突然怜悯别人的苦难。 沉云欢凝目盯着他,虽然语气没有太大起伏,但眼神并不像是能够随意敷衍的样子,似乎一定要从他那里听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否则就要开始检验他是不是真的师岚野。 师岚野迎着她的目光,说:“寻常人会为此动容。” 沉云欢立即因这句话展开思考,“你想说你也是寻常人,会因此动容?” 她仔细一想,突然想起来其实师岚野并不是冷漠刻薄的人,他先前也是将重伤的自己捡回家照顾,这么说来他不是一个对旁人的苦难冷眼旁观之人,只是情绪较为内敛,不善表达而已。 沉云欢拧紧眉头,脸色说不上好,但是又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究这些。 师岚野却是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将话题拉回最初,道:“我是在问你。” 沉云欢此时才突然明白他问这些的意思,恍然道:“你想说……我不是寻常人。” 她下意识将手贴上了心口,感受心腔里静静跳动的心脏。她天性凉薄,这已经不是头一回有人说,沉云欢自己当然也清楚,正如她在仙琅宗长大,却从未思念过自己的父母一样,不喜交际,更不会因目睹了谁的苦难而怜悯落泪。 就像她可以果断利落地斩断陪伴了她很多年的宝剑,也轻易从长大的仙琅宗离开,她之所以会斩妖除魔,并不是因为觉得被妖魔杀害的人可怜,而是因为这些是她学剑时,师门连同剑招一起教给她的理念。 沉云欢知道自己在情感上,生来比别人要淡薄,所以很少提起与感情相关的事,并且从不因此自省。 “可能以后会好吧。”沉云欢眉眼一舒,神色又变得很寻常,满不在乎道:“年纪大了,或许就会好了,我听别人是这样说的,上了年纪就会多愁善感。” 她将殿门打开,外面一缕光透了进来,携带着丝丝缕缕的清凉之风,等到她看清楚眼前的场景之后,陡然被惊了一下。 进来时殿门外的景象一切正常,只是在殿内站了一会儿的工夫,外面已然翻天覆地。沉云欢看见外面的地势好像被分割成了千百块,各种杂乱的场景连接在一起,有些是旷野悬崖,有些是楼阁闹市,连天空都扭曲得不成型,化作各种不同的时辰,黑夜白昼交错杂糅。 一股强风迎面袭来,沉云欢恍惚还以为自己看错,面前的场景仍然在不停变化,形成绮丽而梦幻的画卷。 “好怪。”偌大的殿内,突然响起突兀的声音,“他们二人为何不入长梦谣?” 扶笙拍了拍无量青莲,不论如何拨弄莲花瓣,画面中的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始终站在千百幻境的跟前,无法被吸入长梦谣之中,如同置身事外的人踩在不同幻境的边缘行走。 “这无量青莲也不过如此,难道是因为没有打造完整,所以还存在一些缺陷?”扶笙低声嘀嘀咕咕,对面前这青色的莲花很是不满,埋怨道:“好生无用。” 将话说完,她余光忽而看到了什么,一抬眼发现顾妄不知何时走到宋夫人的身旁,正在给她喂灵药。扶笙登时发怒,抬手一拽,连接着顾妄手臂的丝线便猛地将他往后拉,瞬间就拽回了案桌前,她冷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顾妄先前给她揉了会儿头,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可以自由活动,但身上仍然裹缠了千百根完全看不见的丝线,所以仍旧受制于扶笙,此时只得压着怒气道:“她快撑不住了。” “暂时死不了,用不着你操心。”扶笙冷哼一声,又道:“而且她终归是要死,这种蛇蝎心肠之人,本就不该活在世上。” 宋照晚听得此话,当下情绪激动地挣动四肢,冲她破口大骂,翻来覆去无非是“魔头”“我杀了你”之类的言论。扶笙心生不悦,“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恩人的?” 宋照晚的愚蠢让她难以理解,也觉得她的叫声吵得耳朵疼,便随手捏了个禁言咒甩在她嘴上,大殿顿时安静许多。扶笙坐在高座,沉吟片刻,又感觉此处太过寂静,于是抬起双手,十指在空中晃动,同时向外一拉,旋即大殿中央登时落下了十数人,皆是手脚被丝线吊起的模样。 顾妄转头一看,发现这些人竟然都还活着,身上的衣袍皆绣着宋氏族徽,显然都是宋家人。除却一些看起来上了年纪的男女之外,中间还夹杂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一男一女,约莫都是十岁左右。 随着扶笙晃动手指,这些人便手舞足蹈地在殿中转圈起舞,分明是活生生的人,却被摆弄成提线木偶,脸上的笑容也僵硬扭曲,场景说不出的怪异诡谲。 “他们还是孩子,你为何如此残忍?”顾妄没忍住,转头质问扶笙。 “孩子怎么了?”扶笙漫不经心,手指晃动着,乐此不疲地操纵着殿内的场景,哼笑一声道:“孩子才最好欺负不是吗?毫无反抗之力,任人宰割,说杀便杀,说扔便扔。”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原本转着圈起舞的人突然一转身,将两个孩子围在中间,其后每人都举起右手,用手里攥着的刀剑朝那两个孩童步步逼近,做出了凶神恶煞的模样,似乎要在殿内上演围杀孩童的残忍剧目。 而始作俑者扶笙却面带微笑,对此景颇为满意,看着那些人挥舞着手里的利器,将两个孩子团团围住,想过年围着年猪的屠夫,思索着从哪里下刀。 这样的戏码她操纵起来极其熟练,显然不是头一回演出。 顾妄实在忍不下去,厉声训斥,“住手!你究竟还有没有人性?做出这样的事,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扶笙的手一顿,讶异地朝他望去,就在这分神的时候,忽而有一人挣脱了丝线,使得扶笙的小指一松。她赶忙转头看去,却见原来是站在中间的小姑娘挣断丝线,在地上翻了个滚逃出包围圈,从一人手中抢下了剑,便想冲进去救另一个男童。 扶笙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立即又被这剧目给吸引,晃动手指将这突生变故的戏给演了下去。那小姑娘持着剑在众人当中应对,大殿中不停响起刀剑相撞的清脆声响,虽然她剑术不精,不过是花架子,但扶笙也有意放水,让那些人偶与她打得有来有回,并且乐在其中,时不时笑出声。 很快姑娘就坚持不住,肩膀上受了一刀,鲜血涌出,那人群中的男童便哭喊道:“妹妹!你先走,不要管我!快逃啊!” “哥哥,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那小姑娘捂着伤口,呜呜哭喊,不肯离去。 扶笙听闻,登时双眼一亮,将手指一拉,十数个人偶又被吊上屋顶,从而消失不见。她身形一晃,眨眼便轻盈地落在那小姑娘和男童的面前,轻声询问,“你们是兄妹?”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温柔,半点不像是方才拿着活人演戏取乐的魔头,双眸盈满好奇。 小姑娘咬着牙不说话,倒是那少年较为识时务,立即应了扶笙的话,并且央求起来,“是啊,求求你放了我妹妹吧,我可以死在这里,只要放了她就行,她才八岁,还没长大……” 可是少年看起来也才十岁,也是没长大的模样,为了让妹妹活下去,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扶笙怔怔地看着少年,眼眸忽而变得模糊,失神许久,直到少年在地上磕头磕得脑门出了血,她才开口,“我也没说要杀你们。” 她转身往高座上走,抬手解开了少年身上的丝线,说道:“你们二人过来伺候我,给我揉肩按腿,按得舒坦了,我就放了你们。” 少年匆忙起身,来到妹妹身边检查她的伤势,发现她肩上的伤口竟然被细线缝合住,并且不再流血。他低低询问,“痛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刚才痛,现在不痛了。” “还不快过来,是不是当我脾气很好呢?”扶笙已经走回高座,在上方颐指气使,催促这两个小孩伺候她。 顾妄对这喜怒无常,思绪跳脱的魔头已然习惯,转头冲两个小孩摆了摆手,唤他们过来,免得惹了扶笙生气她又做出什么发疯的事。两个孩子还小,稍微吓一吓便十分听话,于是来到扶笙的两侧,开始卖力为她捏胳膊捏腿。 少年的性子比较活络,仿佛生活在不太好的环境里,练就了嘴甜和讨好的本事,当下对扶笙拍起马屁,一口一个“仙女姐姐”,极其谄媚地夸赞扶笙,不多时便将她逗得咯咯直笑,说道:“你这小子嘴巴倒是厉害,你妹妹天赋也不错,日后好好修炼,指定有一番作为。” 那少年赶忙道谢,趁机又道:“方才仙女姐姐听到我们二人是兄妹时,心情好似变得愉悦,不知是不是仙女姐姐也有一个兄长?仙女姐姐你都这么厉害,你的兄长一定也是叱咤一方的大人物吧。” 扶笙提起兄长,神色有些恍惚,片刻后忽然冷笑一声,“我的确也有个兄长,只不过他总嫌弃我太过弱小,最终在遇到危险时将我丢下自己逃走了,不过是懦夫一个,待我找到了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 第65章 牵丝偶(五) 沉云欢在研究地图的时候发现, 琉璃灯台从外城一路连接到内城的西北方,形成了一条路线,恍然大悟。 宋海宁先前利用琉璃灯台向她传递了两个信息, 一则是宋家城的内部设有邪阵, 所以才会有这种压阵的琉璃灯台, 那日她佯装维护,其行为在沉云欢的眼中反而蹊跷,因此沉云欢顺利对琉璃灯台产生了怀疑, 发现底座刻满了镇压邪阵的咒文。 二则是宋家城内豢养阴鬼, 她一介宋家长女都将小鬼养在身边, 更遑论其他人。宋海宁并未慎之又慎,小心遮掩, 那就表明宋氏豢养阴鬼并非她所愿, 并且她希望有人能够阻止这种行径。 如今看来,她其实还传达了第三个消息, 那便是这在地图上连成线的琉璃灯台,指向了内城西北角的大殿, 这是在给她引路。 宋海宁如此纵容宋照晚的行径, 并且助力摧毁宋氏,不单单是因为不忍妹妹这般吃苦, 还有更为重要、紧迫的原因。 沉云欢在不停变幻的场景中寻找方向, 无量青莲之内秩序混乱, 无比古怪, 地势更是毫无章法的变化, 但只要找对了方向,到达莲心之处,或许就能破解现在的困局。 她尝试往前走, 踩在千百不同场景的边界之处,走了几步之后发现并未被这些场景吸进去,心中大喜,倒是没有工夫去分析原因,而是转头朝师岚野伸了手,说道:“你拉着我,免得掉进这些古怪的场景里。” 师岚野上前一步,顺从地将手递给了她,马上被她紧紧牵住。 倘若说沉云欢没有怜悯之心勉强算得是一个缺点的话,那她总是不忘记保护身边的弱小,便足以抵销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缺点。 她的掌心很温暖,许是因为体内有天火九劫的火种,整个人都散发着比常人更热的温度,又因为手比师岚野的手掌小了一圈,很快就从主动牵手变成被牵,师岚野始终安静地落在她身后半步。 两人行过破败不堪的黄昏院落,也行过腐尸遍野的长夜战场,更有血流成河的凡民都城和妖邪横行的深山野林,林林总总都是被困在无量青莲里,众人内心深处的梦魇幻境,各种不停变幻的光影将两人的身形勾勒,影子落在地上,显出了与这光怪陆离的场景截然不同的沉稳和宁静。 因为此处地形无时无刻不在变换,所以沉云欢用的方法并不算聪明。她先定下一个中心方向,其后尝试从这个中心方向的四个方位探寻,先找到一个琉璃灯台。 这个过程耗费了不少时间,虽然笨拙,但好在最后还是成功找到了。沉云欢立在灯台前,抽了一条细长的发带将自己的眼睛蒙上,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之后,她才得以静下心来,不被周围千姿百态的幻境所干扰。 沉云欢掐了个手诀,催动身上的灵力,继而将合并的双指往琉璃灯台上一指,漆黑的视线之中,忽然点亮星芒。紧接着,这一点星芒开始朝前方扩散,隐隐在远处点起了第二处微光,不停向前,在视线的尽头点起第三处。 这是沉云欢所施的追咒法诀,是法修们用于追踪阵法时常用的,沉云欢从前虽然是剑修,但对其他方面的术法也是看一点学一点,即便并不精通,本事也是很广泛的。 如此一来,就算地势不停变换,但灯盏下的压阵咒文是不会变换位置的,只要沿着压阵咒文往前,就能顺利找到莲心的位置。为了不让周遭幻境影响她的视线和方向,沉云欢并不打算将眼睛上的发带取下来,只抬手在空中晃了几下,像是要抓什么东西。 师岚野看了一眼,倏尔抬起自己的手抵上去,被她给抓住,而后就不松了,顺着手腕攀上手臂,一把攥紧,对他道:“我给你指方向,你带着我走。” 倒也不是第一回这样,师岚野带路时,比寻常看着要机灵一些,话也会多一点,会提醒她脚下有不平整的地砖,或者是前方被山石,池塘挡了路。沉云欢对带路人也极其信任,因此路上并没有走得磕磕绊绊,倒是很顺利地从第一处点亮的星芒往前,连续走了十数盏琉璃灯台。 师岚野突然停下,说道:“前方有状况。” 沉云欢当然明白这话指的不是路况有问题,于是下意识将手落在刀柄上,同时摘下了眼睛上蒙着的发带。视线恢复清明的刹那,明亮的光芒落入眼中,沉云欢看见这是在一个十分庞大的院落之中。 此地建筑较为奢华,屋舍建得高大,檐下雕梁画栋,挂着一排勾勒着金丝的红灯笼。宽敞的院子中有一方小池塘,还坐落着半人高的兽形雕像,院墙上也开了雕花镂空窗子,到处都绑着大红色的绸布,柱子、墙上、灯上皆贴满双喜剪纸,俨然是喜房的模样。 只是这喜房并不热闹喜庆,放眼望去,整个院子中竟满是鲜血,将绿地染得红透,触目惊心,院墙石雕也各有刀剑留下的痕迹,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斗。沉云欢闻到空中有极其浓郁的血腥味,就知道这场恶斗刚结束不久,但见这院中没有一具尸首或是断臂残骸,静得生出一丝森然鬼气。她心生疑惑,犹疑了片刻,对那紧闭的房门走去。 这地方不是宋海宁的住所,就是要用来拜堂成亲之地,别的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偏偏这里发生过恶斗,显然有人为了什么东西在此处聚集,甚至有可能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夺,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沉云欢先前一直想不明白这些仙门中人为何聚集于此,想来在此处,或许有可能找到答案。 她抽出墨刀,抬手斜劈一刀,散发出的凌厉刀气便将双扇门劈成两半,里面的场景也随之映入沉云欢的眼中。 就见张灯结彩的宽敞大堂之内竟高朋满座,所有人身着红色衣衫赴宴一般歪歪扭扭地落在座位上,还有不少人没有座位,只得分散成两边站在座席之后。中间站着一对男女,虽未穿喜服,但女子身上披了块大红绸布,男子则顶着新郎官的帽子,看起来是一对新人。 再往前的两个高座上,坐着年纪较大的男女,其中一人沉云欢还认识,是许氏一族中的前辈。许氏亦是苏州地界内有名望的剑修世家,许乔便是个中翘楚。每年的论剑会沉云欢都会参加,因而受到许氏的关照,曾被这位名唤许炼的前辈指点过剑招。 风从沉云欢的身后窜入堂中,搅动起满堂的气味,腥臭的味道将她包裹。满堂的人几乎都已死尽,有些人受伤严重被开膛破肚,有些则缺胳膊断腿,甚至还有些脑袋耷拉着,几乎与前胸贴在一起,状似整个颈椎都断裂。 沉云欢一眼便知这是在院中经过恶斗的结果,只是眼下这些人被刻意摆出了一场拜堂的剧目,死状各异地或坐或站——将人制成提线木偶,是扶笙的手笔。 她嗅着空中的血腥味,正考虑是不是改退出去时,忽而瞥见前方高座上的许炼动了一下,费力地掀了掀眼皮,似乎还留有一口气。 沉云欢二话不说,当即要进去救人,可就在她的脚踏入堂内的瞬间,满座的尸身皆哗然而起,同一时间朝沉云欢扑过来,速度快得没有任何前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3节 她震腕,灵力迅速充盈妖刀,在抬刀的刹那,烈火烧起,顷刻就点燃了刀身,迸发出灼烧的热意。沉云欢一时间很难在这些尸身中分辨谁留有一口气,谁已经死了,于是下刀之时本能地挑那些显然已经断气的人下手。 烈火之刃在空中划过,沉云欢踩着座椅借力跃到半空,不停跳跃在这些牵丝偶的身上,以此来躲避密集的攻击,手起刀落间,被砍碎的残肢往下掉,鲜血喷洒,恍如在喜堂之内落了一场血色的细雨。 这些手无寸铁且已经死亡的牵丝偶对她没有任何威胁,只是沉云欢在应对的时候,忽而发现了这些贯穿在他们身上并操纵他们行动的丝线,其实可以看见。 扶笙的丝线诡异之处就在于,这些线极其细,且不知是什么做的,完全没有颜色,即便是刺入人的皮肉剥筋剔骨,也不会沾染上半点血迹,因此总是无法捕捉,难以防备。 但沉云欢在应对之时,将烈火刀极快地挥舞,火影追不上她的速度,在空中拉出绚烂的火蛇,紧接着这样的火焰所散发的光芒就清晰地照出那些牵丝偶身上的不停交错变换的丝线。 沉云欢当下随着火焰照出的丝线砍去,便立即有人摆脱了提线,坠落在地。沉云欢猛然意识到,普通的光芒无法照出这些丝线,但是天火九劫的火却是能够让它们现形。 她借风引火,恰逢一阵劲风闯进堂内,在上空盘旋,形成庞大的风涡,火势一起整个大堂就变得炽亮无比。沉云欢在其中跳跃,将现出原形的丝线一一砍断,动作极其快,不消片刻,所有尸首落地,她抬刀将火焰收尽,一切又归于平静。 沉云欢翩然落地,墨黑的卷发披在肩头,衣衫干净整洁,不沾染半点血痕,宛若上仙初落尘世。她收刀,往门外喊了一声叫师岚野进门,拿出灵药给许炼喂了一口,再渡了一掌灵气,才使得他半死不活的呼吸又顺畅起来。 许炼身上的外伤相当多,但骨头完好,身上的丝线不过是从关节穿过,这就表明许炼的伤并非扶笙所为。沉云欢转眼扫了一圈堂内横七竖八的尸体,心中也了然,造成这样的局面是他们互相下了杀手。 等了片刻,灵药起了作用,许炼的伤势隐隐有些恢复,咳了两声,咳出一口血来。 “许前辈。”沉云欢半弯着腰,低声唤他,“你可还撑得住?” 许炼这一口血咳出来之后,胸口的窒息便好了不少,几个费力的喘息之后,才抬起眼皮子朝沉云欢看了一眼,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快逃……快、快离开这里……” 沉云欢一见他眼仁开始涣散,好似已经无力回天,命不久矣,转头又向师岚野要了一颗灵药,喂到他口中,为他强行续命,“许前辈,得罪了。此事我必须知晓,我已无力救你,还望你能在死之前给我一些消息。” 许炼吃了第二颗灵药,苍白的皮肤充盈了血色,看起来仿佛生命回春,实则下一刻他的眼睛鼻孔开始流血,眼神逐渐清明,恰如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云丫头。”许炼认出了来人,唤了她一声,抬手以一个拭泪的动作,将眼角的血擦去,缓声道:“你怕是不知道我们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吧?” 沉云欢颔首,“你们是不是在争抢什么东西?” 许炼长叹一口气,约莫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便也不再隐瞒,满腹惆怅道:“是阴虎符。” 沉云欢怔然,下意识道:“不可能的,那东西已经绝迹多年,不在人界了。” “尚在人界,只是被藏起来了而已。当年定天下后,阴虎符被一分为二,一半藏于皇室,一半流落人间,无人知晓其下落,这么多年来,也从未有人放弃寻找。” 许炼语速缓慢道:“一月之前,宋氏假借为女招亲之由,将阴虎符在宋氏的消息放出,邀请十四州内八大宗门,十大世家前来赴宴,表面是赴会喜事,实则是想将阴虎符当众献于皇室,攀附皇权。但这消息不慎走漏,很快便传得仙家百门皆知,纷纷闻风而来汇聚于此,想要争夺阴虎符。” 沉云欢有些失神,先前想过众人会因为什么罕见宝贝来到锦官城,却没想到竟然会是阴虎符,她喃喃道:“难怪,我道是什么原因让那么多仙门之人趋之若鹜,却又守口如瓶,半点风声不愿透露,原来是它。” 阴虎符可号令百万阴鬼为精兵,召集天下之鬼征战沙场,所向披靡。传闻如今这盛世帝国,当初也是借助阴虎符的力量才得以安定,强盛,建立起这百家争鸣般的十四州。 与凡人所打造的无量青莲完全不同,阴虎符,是实打实的来自九重天上的神器。 第66章 牵丝偶(六) 若说灵器、仙器能够令凡间的修士梦寐以求, 争得头破血流,那么神器的现世则能让整个六界都为之撼动。 六界现世存在的神器屈指可数,但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有毁天灭地之能, 得神器得天下从来不是传言。阴虎符流落人界的那些年, 整个凡界妖魔横行, 无孔不入地搜寻此物,后来天下大定,皇帝将阴虎符一分为二, 使得此神器失去了原本的效力, 才让凡界逐渐平静下来。 宋氏倘若真的有阴虎符, 那也只是一半,即便是让谁抢去了得到了, 也不能驱使百万阴鬼, 所以这次招亲大会之所以没有在外界闹得天翻地覆,正是这个原因。 沉云欢仍然抱有怀疑, 对许炼询问,“此消息保真吗?” 许炼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都是传闻。” “所以仙门之人是为了一个极有可能落空的传闻而集结于此, 未免太过好笑。”沉云欢没忍住,对待这种情况很难不刻薄。 “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许炼道:“阴虎符虽是神器, 但作孽还是行善, 皆有持器之人的心性而定, 倘若让阴虎符落入歹人之手, 怕是天下要动荡不安。” 他缓慢地仰起头,眼仁又开始涣散、浑浊,也不知将视线落在了何处, 苍老的声音徐徐道:“我们修仙之人,当以安定天下,斩妖除魔为己任,岂能放任此等神器威胁人间,只是……只是老夫无能,还望尔等后辈……坚守本心……”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话说完,嘴边溢出汹涌的血液,往后一倒,咽气了。 沉云欢静默片刻,抬手将他睁着的双眼合上,只低低道了一句,“前辈安歇吧。” 解开了这个疑问之后,沉云欢就觉得整个宋家城已经没什么可探究的价值了,她踩过满地的残骸血污走出喜堂,接下来便是一路寻去莲心之处,破了困境之后将无量青莲拿走便可,剩下的事天机门会处理。 待她站在门外,正要摸出发带往眼睛上蒙时,却忽而发现师岚野不在她的身侧,便转头看去,见到师岚野并未跟着她出来,仍是站在已经死去的许炼身旁,并且正握着他的一只手,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沉云欢的视线投过去,看见满堂的触目惊心的狼藉之中,他一身墨袍雪纱衣站在当中,长发高束马尾,散落肩头,露出一张巧夺天工的侧脸。 他的眉眼如山顶的一捧雪,澄明,冷漠,却也无瑕,与满堂血色格格不入。 “师岚野?”沉云欢在这一瞬,仿佛心有触动,下意识开口喊他,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少顷,师岚野放下了许炼的手,转头走出了喜堂,对沉云欢道:“只是确认他是否真的死亡。” “喂了两颗灵药都咽气了,还能是装死吗?”沉云欢将发带蒙上眼睛,在漆黑的视线中寻找到追咒诀点亮的星芒,重新搭上了师岚野的手臂,说道:“走吧,尽快将此事解决,所说我们的目的是无量青莲,但是倘若在途中遇上了阴虎符,顺手抢走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师岚野望着她的侧脸,眼睛被赤红的发带蒙住后,衬得她皮肤雪白,连唇色都淡了几分,目睹一个满心为天下凡民,心怀大善的生命逝去,她似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并不会感到遗憾或是伤怀。 她表现出了一副,不论任何人的离开或者死亡,都不会在她心上留下痕迹的样子。 师岚野沉默地为沉云欢带路,领着她避开前方的障碍。他看见浮世万千的景象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却又从两人的身侧滑过,半点不相触。走到后来,这些虚幻的景象化作斑斓的云朵,又化作澄澈的水流,形成美轮美奂的画卷,在夜色下静静地展现光华。 月亮依旧皎洁明亮,悬挂于高空,偶有薄薄的云层掠过,也难掩其光芒。 顾妄恍然醒来,从混乱的梦境挣脱,坐起身来。他看到自己坐在高座之上,趴着桌子睡着,面前是浮在半空缓慢转动的无量青莲。 殿中除却被丝线吊着的宋照晚和宋夫人之外,就是他脚边睡着的两个孩子,并无扶笙的踪影。顾妄霍然起身,想起来是先前扶笙在两个小孩的伺候下生出倦意,打了个哈欠说要睡觉,并且担心在她睡着之时顾妄和这两个小孩偷袭她,所以不知使了什么邪术,让他和这两个小孩先行一步睡着了。 结果顾妄醒来却不见她人影,立即想要召剑而出,结果法诀刚念,他的肩颈,手臂同时传来微痛,低头一看,血珠顺着丝线往下落,显然他身上的那些丝线还未撤掉。 顾妄按下法诀,不再妄动,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上座椅,让兄妹俩依偎而睡,此时忽而听见有清脆的乐声响起。 说是乐声,也算不上,因为那声音并不优美,但巧妙地形成曲调,断断续续,显然是吹奏出来的,在这寂静的大殿之内极为突兀。顾妄沿着声音寻去,出了大殿的侧门,沿着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在长廊的尽头看见窗子处斜坐着一个人。 远远望去便知道是扶笙,顾妄听见吹奏的声响不停传来,便轻步往前走。走到近处,就见扶笙蜷着双腿坐在窗框上,长长的裙摆垂落下来,长长的青丝随风轻摇。她拿着一片叶子,慢吞吞地吹出不太连贯的曲调,额前的碎发轻抚着眉眼,露出一双淡色的眼眸。 她看着天边的月亮失神,一副呆呆的样子,听到顾妄靠近也没有转头,只是放下手中的叶子忽然说:“当年哥哥抛下我的时候,月亮也是这么圆,每次到这样的晚上,我都睡不着。” 顾妄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月光落不到他身上,整个人隐在暗处,他淡声道:“你杀人如麻,可曾有安睡的时候?” “很久之前吧。”扶笙轻抚着手里的叶子,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半敛眸子,好像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少女,低声说:“我自小就没有父母,从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哥哥。虽然他总是嫌我笨,无能,却也从来没有让我饿过肚子,有他在身边时,我睡得就很安稳。” 顾妄反问,“就因为他抛弃了你,所以你开始滥杀无辜,为祸四方?” 扶笙听到这话,弯唇露出一个笑,抬头望向他,“是啊,我实在是太恨他了,可是又找不到他,恨意无法宣泄,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让我的心里好受些。” 顾妄皱起眉,约莫知道自己会说些难听的话激怒她,索性不言语。 扶笙的情绪仿佛阴晴不定,当下又变得咬牙切齿,眉眼染上浓烈恨意,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扭曲尖锐,“我知道他还活着,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逍遥自在,待我找到了他,一定将他碎尸万段,以偿还我这些年的日日夜夜的苦痛!” 顾妄于夜色中静静看着她。扶笙其实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她的眼眸圆润,睫毛密长,眼睛生得好看的人,天生会让人有好感,如若不知道她的罪行,第一眼见到她的人都会下意识觉得她是个良善之人。 当初顾妄头一次奉命前去捉拿斩杀她时,在遇害的村子遇见了她,那时她假扮成村中幸存的孤女,衣衫褴褛,发髻凌乱,脸上还脏兮兮的,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哥哥。 顾妄回头,最先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双眼睛,然后被她蒙骗了好几日,在村中查来查去,最后才发现他要斩杀的魔头其实一直在自己身边。 怎会如此?顾妄心想,倘若当年扶笙的兄长没有抛弃她,那么如今的她是不是就不会成为这样残忍无情的大魔头。 “她来了。”扶笙突然开口,打断了顾妄的思绪。 顾妄问道:“何人?” “沉云欢。”扶笙歪着脑袋往下张望,远远就看见了月光之下缓缓行来的两人,盈满月光的眼睛浮上笑意,转头对顾妄道:“她很厉害对不对?这么多人都还困在长梦谣中,她却能找到这里。” 顾妄对她说:“沉云欢修天火九劫,你不是她的对手。” “那倘若我能打败天火九劫,日后岂非跃身成为凡界的魔王?输了我就跑呗,有什么大不了。”扶笙翻身跃下窗子,叶子在指尖来回旋转,朝顾妄走近,停在他一步远的地方,仰头看着他,“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留你性命至此?” 顾妄先前也想过,回答:“你想用我要挟沉云欢,或是充当退路。” 扶笙摇摇头,目光很专注地落在顾妄的脸上,从他的眉眼到鼻子,嘴唇,状似凝望的视线,许久之后才笑了笑说:“因为你的骨相很像我哥哥,我得留着你,慢慢折磨。” 扶笙说完后,便将双手负在背后,哼着小曲儿下楼回了大殿。顾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毕竟这是自他入天机门以来,头一遭被人当成玩物。 扶笙回到大殿之后发现自己的高座被依偎在一起的兄妹占据,冷哼一声,抬手用丝线将两人吊到半空中,其后翩翩落座,将腿跷起来,掌心一转,浮在桌上的无量青莲便缓缓飘来,落在她的掌心之上。 丝丝缕缕的光芒在她身上编织,逐渐织出了另一副面容。 殿门外,沉云欢与师岚野已经走到柱前。她将眼睛上的发带摘下来,视线恢复清明,见此处寂静无比,也不再有长梦谣的混杂幻境,当下松一口气。 至少这样的地方更适合战斗,免得打起来出各种状况,毕竟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此处。 沉云欢将发带收起来,先从师岚野腰间的锦囊中摸出一根糖棍含在嘴里,认为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通过追咒诀找到这里实属不易,应当嘉奖。 甜丝丝的味道传来,化在舌尖,沉云欢眉眼舒展,将墨刀抽出握在手中,含糊不清道:“有危险你就躲远点,免得我一刀砍在你身上。” 师岚野很是配合地应了一声,又道:“你当心。” “该当心的不是我。”沉云欢如此说了一句,继而抬手一刀。 一声巨响传来,紧闭的大殿正门被一刀劈成两半,落地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就见一袭赤衣的沉云欢手持墨刀而立,风声呼啸而过,吹拂卷曲的长发,眉下是一双凛冽又漂亮的眼眸。 飞扬的尘埃落下,沉云欢最先看见的是殿内吊在半空中的人,粗略扫一眼,男女年纪各不相同,姿态各异且相当密集,身上皆穿着绣有宋氏族徽的衣裳。 “云欢姐姐!”大殿的尽头传来欢快的声音,沉云欢定眼看去,就见宋照晚坐在中央的高座上,手里捧着绽放花瓣的青色莲花,正冲她盈盈笑着,亲昵道:“我可等你许久了。” 第67章 牵丝偶(七) 沉云欢想起今年四月份的春猎会, 宋照晚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也是这般面上带着笑,眼睛弯成弦月, 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 喊她云欢姐姐。 沉云欢不是今年头一次见宋照晚, 在去年和前年的春猎会上,也都曾打过照面。那时的宋照晚分明年岁不大,却更加沉稳平静, 与人交谈时才会在脸上挂上笑容, 许是春猎会上的名次令她不满意, 所以不与人说话时站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阴郁。 彼时宋照晚与她对上视线, 只是微笑着点头, 算作招呼,并未表现出想要与她结交的样子。 所以今年与宋照晚相遇时她那些主动又亲密的动作也让沉云欢起了疑心, 只是当时奚玉生说他们二人以前并不敢找她攀谈,沉云欢当时也忙于炼妖刀铸灵骨, 并未深究。 如今想来, 只怕是今年所见到的宋照晚,都是扶笙假扮顶替罢了。也难怪春猎会的场地由天机门重重把守, 严密戒备, 甚至在汴京地界设下净妖石, 却还是让扶笙潜入, 现在看来这并不是天机门的守备疏漏, 而是宋照晚将自己的躯体献给了扶笙,使得这女魔头藏在她的体内顺利躲过了重重检验。 沉云欢的目光从上空吊着的人中掠过,发现这些人都是活着的, 且躯体的骨头完好,不过是关节处被穿了丝线吊着,不知中了什么术法,都处于昏迷状态。 她将眸光落在中央高座上的少女身上,疑惑道:“扶笙,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何?” 沉云欢缓步往前走,自顾自地说道:“我方才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你的目的,倘若你只是想试试无量青莲的力量,宋家并非最好的选择,此处修仙弟子众多,你想要困住他们,就必须用更多的灵力去催动无量青莲,更何况你还卷入了那么多的仙门之人;若是你想得到阴虎符,你应该放任他们先斗得头破血流,死伤无数之后再动手才算聪明。” 她行过头顶密密麻麻的人,走到了大殿的中间,十分好奇地问:“我猜不到,你可以告诉我吗?” 扶笙见她直接点破了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再伪装,恢复成自己的模样。她姿态相当随意地坐着,两条腿叠在一起优哉游哉地晃着脚尖,无量青莲在她的掌心浮动着,被她用手指拨弄着,“我只要轻轻动一动花瓣,就会有某个地方发生剧烈变化,那里的人是生是死,皆在我的掌控之中。” 她的淡紫色眼眸一转,看向沉云欢,“你们这些修仙之人,穷极一生都在追求得道成仙,然而真正能够飞升之人寥寥无几,一辈子追着梦幻泡影而活,最终抱憾而死,可是有了无量青莲,我便是这片领地的神仙,我想如何就如何,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是吗?既然你在这里是神仙,为何还能让我找到你的面前?”沉云欢摸出一块锦布,低着头,开始细心地擦拭墨色的刀刃,将上面有些干涸的血污一并拭去,四方的烛灯照亮了锋利无比的刀刃。 扶笙又道:“那我说我这是替天行道,你信吗?”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4节 沉云欢疑惑不解,“滥杀无辜也能算替天行道了?” 扶笙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既然不信,又何须再问?” 沉云欢擦净了刀刃,也不打算再与她多言,是非对错在刀下就能分个明白,没必要进行口舌之争。她随手扔了锦帕,刚要往前一步,却见扶笙突然抬手,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动,下一刻,旁边就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号。 沉云欢转头看去,这时才看见右侧竟然还吊着两人,一人是宋照晚,另一人则是先前在高楼之上见过的宋夫人。 扶笙方才牵动细丝,将穿在宋照晚双肩的线拉起,使得她整个人都双脚离地吊在半空,其中有一根锋利的丝线抵在她的脖子,割出一条血痕,刺目的血珠正不断往外溢。 扶笙道:“沉云欢,你觉得是你的刀快——” 话还没说完,沉云欢就打断了她的话,很认真地给出笃定的回答:“我的刀快。” 扶笙愣了一下,继而笑起来,紫色的双眸映了烛光,生辉般灿烂,“我觉得是我的线快,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割断她的脑袋。” 沉云欢短暂地思考过后,疑问道:“你今夜杀的人还少吗,多她一个又如何?我与她素不相识,怎会被你威胁?” “不要伤害晚儿……”此时旁处突然传来气若游丝般的话语,扶笙与沉云欢同时转头看去,就见吊在旁边的宋夫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显然是听见了二人方才的对话,那双上了年纪仍显美丽的眼睛蓄满泪水,溢出眼眶,语气充满哀求地对沉云欢道:“求求你不要过来,我只剩下晚儿这么一个女儿了,如若她被害了,我可怎么活啊!” “娘……”宋照晚失声痛哭,“娘,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她突然用力挣扎起来,猛地挣动身上的细丝,不顾身上的疼痛硬生生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冲着扶笙磕头,“千错万错都是我不该心生歹念,爹娘对我的教导都是为了让我成材,都是爱我才会如此,我一时分辨不清酿成大错,我愿以死谢罪,求求你饶了我娘,饶了宋家!” 母女俩哭声凄凄惨惨,沉云欢一时也停了动作,站在那里静静看着。 “真是令人感动的母女情深。”扶笙嘴上这般说着,神色却是不为所动,一抬手便将一把锋利的短刀扔到宋夫人的面前,笑着道:“宋夫人,既然你那么爱你的女儿,想必也愿意为她去死。你们二人当中,我只打算杀一个,倘若你自己动手了结,以命相抵,我就会饶宋照晚,如何?” 短刀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刀尖撞上了宋夫人的脚尖,吓得她本能将脚往后挪了挪,惊慌浮上她的面容,难以遮掩的恐惧和退缩尽现,“我……” “怎么?你这么爱你的女儿,不愿意为她死吗?”扶笙温声反问。 宋照晚大声对宋夫人喊着,“娘!你把刀踢给我,这本就是我犯下的错,让我自己来承担!” 大殿里相当安静,沉云欢也不再说话,只是微微侧着身子,像是很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场感人肺腑的戏码,就连扶笙也静下来,等着宋夫人的抉择。 宋夫人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只是四肢的骨头被抽掉,这样的伤痕不足以致命,倘若救出去之后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便能以灵药修补出新的骨头。她的年龄也算不上苍老,不过四十余岁,再有灵力的加持,容貌便显得较为年轻。她出身蜀州大族,天生灵骨,生出的两个女儿都是天赋相当出众的修仙好苗子,稳坐宋氏主母的位置二十余年,得人人敬重。 她还年轻,还没有丧失生育能力,丈夫死了,女儿死了又如何,若是能活着出去,被母族接回去好好养着,身体好了之后已然能够生出天赋异禀的孩子,同样能够栽培成蜀州响当当的人物。 各种思绪在脑中翻过,宋夫人慢慢蹲下来,依仗手臂穿着的细丝使力,颤抖着手将短刀捡了起来。 “娘!不要啊,不要!”宋照晚哭声凄惨可怜,满脸尽是绝望的泪水,奋力挣扎起来想要去争抢,却因为身体被细丝死死钉住,于是一时间她的肩胛,手臂都溢出鲜红的血液。 宋夫人握着刀柄的手不停抖动,眼珠子不停地转,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忽而将短刀往前一送,递到了宋照晚的面前。宋照晚的哭声骤停,好像一下子被施了噤声咒,嗓子里只剩下一些枯竭般的细声,怔怔地看着宋夫人。 “晚儿,晚儿。”宋夫人颤着声,柔和地轻唤,像是爱子如命的慈母,流着眼泪对她道:“你也知道,我为了栽培你和你姐姐,费了多大的心血和精力对吗?宁儿灵力尽失后我的心血一朝白费,但我却并未因此苛责你,只是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竭尽全力栽培,我为了你……我为了你几乎付出了所有的时间,平日什么事都不做,一心围绕着你……” “娘,我知道的。”宋照晚已经不再歇斯底里地哭喊,声音逐渐趋于平静,只是双目盈满泪水,慢慢点头,“我都知道。” “可是你却与魔头勾结,引狼入室,害死你爹,害得宋家族人遭此大难,你有罪啊。”宋夫人将短刀往前递了递,不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是中了咒法还是记性当真不太好,仿佛已经忘记了方才还说失去了女儿活不了,眼下却对宋照晚道:“你当自裁谢罪,以求得你爹和宋氏族人的原谅。” “娘,你说得对,是我愧对你们的教导和栽培,愧对族人,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宋照晚将那短刀接下来,紧紧攥在手中,此时她的情绪更加趋于平静,原本的那些愤怒,悲伤,愧疚俱已消失不见,取之而代的是万念俱灰的绝望,喃喃重复,“我是最该死的那个。” “对不起,晚儿,为娘也是迫不得已。”宋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好似真的在经受剜心之痛,极其不舍。 宋照晚最后再深深看了母亲一眼,猛地抬手,将利刃对准自己的心窝,用尽全力往下刺,却在刀刃即将触及她心口之时,被丝线猛地一拽双臂,将她两条手臂分别吊于空中,短刀掉在地上,一场闹剧结束了。 扶笙窝在座椅上,懒洋洋道:“宋照晚,你现在看清楚你娘的真面目了吗?” 宋照晚低着头,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地上,她压着哭泣的声音,轻轻说:“我不在乎。” 扶笙觉得无趣,转头去问沉云欢,“沉云欢,你觉得这场戏如何?” “人只爱自己有什么罪?谁规定了母亲生来就要爱自己的孩子,为孩子舍弃生命?”沉云欢将墨刀扛在肩上,挑了挑眉毛,漂亮的黑眼眸往宋夫人惊惶失措的脸上晃了一下,又说:“只是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是为了断这些家务事而来,我只想要你手上的无量青莲。” 扶笙低敛着眸,轻柔地抚摸着花瓣,状似沉思,“说的也是,谁说人就一定都会在乎自己的亲人呢?抛弃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你想杀谁,怎么杀,我不管你。”沉云欢再次动身,抬步往前走,精致的眉眼已然染上了凶戾之气,“但是你撞上了我,就没有从我刀下活命的可能。” “你真是一点不具备谦虚的美好品德。”扶笙叹气,将跷起的脚放下来,“你能不能杀我,难说呢。” 话音落下,只见殿中赤色墨纱的人影一晃,下一刻灵力的风卷着刀刃而来,猛地朝她的脸刺来。扶笙动作也极快,无量青莲瞬间被收起,她抬起双手,十指宛如兰花轻摆,往两边用力一拉。 千百细丝在刹那间重重缠上墨刀,将沉云欢的刀刃死死地控在半空,刃尖距离扶笙的鼻尖只有一寸的距离。沉云欢极快的动作带起的厉风扑面,扶笙分明在最后一刻将刀刃控住,却还是下意识将头往后仰了仰,离眼前的刀尖远了些许。 紫色的眼眸轻动,隔着一把长刀的距离,与沉云欢凶戾的眼睛对上。 战斗当中的沉云欢气势比烈火灼人,她唇边荡开一个不算和善的淡笑,瞬间急火突生,炽烈的火焰从刀刃猛然烧起。 第68章 牵丝偶(八) 烈火在爆发的瞬间, 扶笙的身影在高座上消失,旋即控住刀刃的力道也松懈,沉云欢的刀刃往前刺, 直直地刺进高座中, 当场捅了个透。 沉云欢拔出刀, 脚往桌上一蹬,借力往后翻了个身,落地后一抬头, 就看见扶笙正踩在万千交织的丝线上, 她身后吊着的人开始晃动, 被丝线提起双臂呈现出扭曲的状态乱摆,一时间好似群魔乱舞。 扶笙五指张开, 一抬手, 宋夫人头一个被丝线吊着飞到沉云欢的面前,她发出尖利的叫喊, “饶命——!” 旦见沉云欢长刀一挥,火焰迸发, 直冲宋夫人面门。女人吓得魂飞魄散, 几乎当场就要死去,却没想到火焰飞至面前忽而往上绕去, 在她的头顶上方旋了一个圈, 下一刻她余光瞥见黑影一闪, 控制着她身体的丝线就被割断了, 她不受控制地跌落在地。 扶笙大为吃惊, 饶有兴趣道:“哦?你居然能看见我的线?” 沉云欢冲她挑下眉尾,带些嚣张的意味,其中的得意几乎要溢出眼眸, 她从不掩饰对自己能力的认可,所以在人山人海之中,她总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扶笙当初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下,可是亲眼看过她的天火九劫有多么凶猛,拉动手指,将殿内吊着的人纷纷朝沉云欢甩去,一时间如纷飞的花瓣,杂乱无章,密集得目不暇接。 沉云欢踩着柱子借力跃上半空,火焰借着风剧烈燃烧起来,在她周身流转,目光所及之处皆点上赤红的光芒,因此也照亮了不停变换流动的细线,她的动作极其快,只要视线抓到了丝线的踪迹,就能立即斩断。 这些半死不活的人相当碍事,沉云欢不屑于救他们,但也绝不会主动杀他们,只能将这些细线全部斩断,让他们脱离扶笙的控制。宋氏族人如同下饺子一般陆续往地上掉,沉云欢的身影在殿中来回流窜,速度快到肉眼无法捕捉,不消片刻就将扶笙十指上缠着的细线都斩断。 扶笙的手指骤然脱力,因为惯性往后退了两步,还没站稳,身前就有热浪汹涌扑来,定眼一看是沉云欢卷着全身的火,高举墨刀,自上空落下,正往她的脑门狠狠劈下来。 这一刀要是生生挨了,头颅当场就要被劈成两半,扶笙赶忙抽身后退,同时甩出数十根丝线在身前编织成网,朝沉云欢的双臂缠去。 “砰”一声巨响,沉云欢的刀刃劈在地上,当即砸出一个盆大的坑来。 她弓步前刺,长刀微斜,竟然十分灵巧地从丝线的缝隙中将刀刺过去,松手的同时矮身躲过编织成网的丝线,反手接住刀刃,欺身至扶笙的面前,一系列的动作在刹那间完成,完全不给扶笙任何反应,刀已经奔着她的脖子砍来。 扶笙清楚沉云欢身法了得,从前练剑时剑术独步天下,如今练刀,同样翩然之中带着狠厉,同样令人难以招架。扶笙并未正儿八经地练过武,如若让沉云欢近身,她怕是扛不住几下。 思考间沉云欢已然出手三刀,扶笙飞速往后躲,炽热的火焰贴面而过。一面是刀,一面是肆意流窜的风火,扶笙应接不暇,姿态狼狈,只得甩手结出千百细丝,将沉云欢的刀刃死死缠绕,顺着刀柄往她的手腕上蜿蜒而去,如同弹身而出的毒蛇。 沉云欢翻腕,卷着火焰的刀刃一震,便将刀身的细线尽数震碎,发丝飞舞间,妖刀次次往扶笙的命门而去,连着几刀砍在细线上,最后一下震得她手臂发麻,扶笙凝结成的细丝在顷刻间粉碎,整个人都被撞飞出去,重重摔在大殿的墙壁上,撞落一地碎石。 此时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沉云欢没有片刻停顿,飞身上前,高举墨刀将要劈下时,忽而听到机栝的声音咔咔转动,地势在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沉云欢的刀原本就要劈在扶笙的身上,却在下一刻猛地与她拉开了数丈的距离。 就见她从碎石中起身,掌中托着散发着温润光芒的无量青莲。她叹气道:“沉云欢,你可真难对付。” 沉云欢看她一眼,而后立即感觉到空中的风发生了异变,原本轻盈而自由的风却变得黏腻、潮湿,空中仿佛吸饱了水汽儿。她低下头,看见刀身上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原本环绕在她身边的火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量青莲能够改变域中的五行法则,沉云欢先前便见识过。当风不再是风,化成了水,而木不再是木,转成了土,五行法则的混乱,让沉云欢习得的“扶摇”与“苍灵”都无法再发挥效用。 扶笙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只是方才托大,非要与她过两招吃到苦头了,才启用无量青莲。 沉云欢的皮肤被这股沉重的湿腻所包裹,火焰去了大半,只剩下刀刃上还余下些元火在燃烧。她抬眼看向前方的扶笙,暗中思索,若是距离近,她尚可以克服五行混乱带来的影响,但是距离太远,她甚至很难靠近扶笙的周围,况且在殿内动手实在太局限,要先想办法将战场换到外面。 沉云欢后撤半步,身形猛然一动,整个人若离弦之箭冲出去,极快地朝扶笙逼近。就见扶笙将无量青莲置于身前,那些重重叠叠的花瓣在缓慢旋转,她双手甩出丝线,化作利刃朝沉云欢攻击。 只是沉云欢的身姿太过矫捷,她即便是看不见那些细丝,也能在攻击快要逼近的时候以极小的动作躲避,快到细线无法近身。然而在前进的大路上,地势不停出现变化,时而凹陷下去,时而顶出数尺,沉云欢便是速度再快,也赶不上地势的变换,扶笙的位置一直在变,她奋力往前跑了一阵也只是拉近了一些距离。 沉云欢用眼睛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而后猛地跃到半空,借强劲的妖力在空中旋身,用尽全力踹中刀柄,火焰在瞬间迸发出闪耀的火花,就见长刀裹着汹涌的烈火以难以捕捉的速度直直冲向扶笙。 这一刀被沉云欢全力踢中,快得扶笙根本就没看见,只在危险到来时本能侧身,下一刻整个左肩就传来强大的力道——烈火长刀重重刺进她的左臂膀,刀刃上携带着巨大的力量,瞬间就将她整个人撞出了大殿。 厚重的城墙破碎,扶笙猛地摔出几丈远,长刀串着她的肩膀,将她重重钉在地上,死死钉住半分不得挣扎。 顷刻间,沉云欢的身影翩然而至,从天落下的腿直逼她的心口。扶笙一咬牙,当下用力一拽,竟生生借用墨刀的锋利将她整个左臂削了下去,得以脱身躲过沉云欢从天而降的一击。 她在落地的瞬间,火焰顺着地上的野草迅速蔓延,地面生生被她踹出一个巨坑,蔓延出无数龟裂。若非扶笙舍肩果断,此刻整个躯体怕是都要粉碎。 沉云欢见自己这一击落空,二话不说拔起刀再次向扶笙发动攻击,恍如杀神降世,气势排山倒海,令人胆寒。 扶笙转动无量青莲,万千花瓣在同时抖动起来,青色光芒大盛,浩瀚的夜空中再次绽放巨大的莲花光芒。沉云欢只觉得脚下的土地变作河流般滚动起来,一个巨浪拍下,瞬间就将沉云欢的身体淹没其中。她想要借力跃出,但水一样的地面完全无法承力,反而让她猛然深陷,几个眨眼的工夫就被卷入了土地,又归于平静。 扶笙右手甩出长丝,将自己的左臂捡了回来,那些细细的丝线飞快在她的断臂之处缝合,不多时整个左臂又重新归于她的身体。 她用手指轻抚伤口,却并未露出疼痛的表情,仿佛方才斩断的并不是她的整个左臂,而是手指上一截指甲而已。 流水般的地面翻滚片刻恢复平坦模样,杂草仍旧茂盛,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沉云欢没入地中,好似彻底失去了动静,就这么被掩埋。 扶笙站着等了片刻,歪着头露出疑惑的神色,刚要抬脚往前走,忽而半空生出厉风,极快的速度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响,扶笙猛地转头,就见皓月之下,一杆银色的红缨枪裹着浓郁黑气疾速刺来。 扶笙往后几个翻滚躲过,长枪便刺入土地,巨大的震荡将土地震碎,纷飞,困在里面的沉云欢也得以脱身而出,翻上地面,并十分嫌弃地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泥土。 一人从天而降,裹着黑气落地,一抬手,斜插在地上的长枪猛颤起来,而后骤然飞起,落入那人手中,黑色光芒似流动的雾,在来人周身流动,环绕。 就见这人身着银色长衫,长发结辫,露出银闪闪月牙耳饰,一双美丽的狐狸眼微微上挑,将英气的眉眼显出几分女相。她握着长枪而立,先是看了一眼沉云欢,再将视线落在扶笙的身上,语气散漫地问候:“沉姑娘,我来得不算晚吧?” “云欢姑娘!岚野兄!”一旁传来奚玉生的叫喊,他一路跑来,喘着气道:“幸好赶上了,我还当你们仍旧困在长梦谣呢,原来比我们还快一步。” 沉云欢见这二人赶来,一边将脸上的泥土擦净一边疑惑道:“你们是怎么寻来的?” “我们原本困在长梦谣中,但不知为何幻境突然瓦解,我与霍姑娘用玉牌联络,按照你所给的地图来了这里。”奚玉生关切道:“你没受伤吧?” 沉云欢摇了摇头,心知扶笙这是灵力有限,她无法在启动长梦谣的同时还催动无量青莲与她战斗,所以方才在殿内启动无量青莲时,困着众人的长梦谣自然就瓦解破碎了。接下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仙门中人赶到此处,须得在他们添乱前,将扶笙解决并且夺回无量青莲。 只是无量青莲这东西实在难缠,方才沉云欢陷得很深,被泥土死死困住,破土费了不少功夫。她转而看了眼霍灼音手里的长枪,说道:“既然来了,搭把手也可以。” 第69章 牵丝偶(九) “我也来。”奚玉生翻腕, 捻了一朵白玉兰在手里,立即也要奋勇上前加入战斗,却不料被师岚野伸出手臂拦下。 “岚野兄?”奚玉生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师岚野却并未看他, 只是将视线落在沉云欢的身上, 面无表情道:“你若去了, 会成阻碍。” 奚玉生听言,又仔仔细细看了师岚野好几眼,因为师岚野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性子清冷, 但并非刻薄之人, 不懂为何在此时说出这般冷冰冰又伤人的话来。 奚玉生大受打击, 但因着性子温润也不好与师岚野争辩什么,只得默默将玉兰花塞回了袖中, 与师岚野站在较远的距离之外观战。 眼前沉云欢的身形已经动了, 她攻击向来没有前兆,长刀又挥舞得凶戾, 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声响,近身扶笙不过刹那的时间就已砍出七八刀, 逼得扶笙步步后退, 狼狈躲闪,即便是用细线缠着她的手臂、刀刃, 也难以避免地于肩胛和肋下各受一刀。 炽烈的火瞬间沿着她的身体燃起, 被扶笙极快地引水扑灭, 她像是极其畏惧这火焰, 几乎难以招架, 退了有十丈远,才得以找到机会踩上沉云欢的刀尖往空中跃起,长丝结网将她托在半空, 双手挽花结印,无量青莲飞速旋转。 大地开始颤动,蜿蜒的裂痕顷刻间尽现,从上方往下看,像数条粗壮无比的巨蟒从四面八方朝着沉云欢飞快爬去,待靠近了她时那裂开的地方骤然钻出树干粗的藤蔓,凶猛地朝她刺来,如同破风之弦。 沉云欢看着周围密集的藤蔓却眼前一亮,她在溯回门中习得了“苍灵”,便是借木引火,万木之灵皆可引为媒介,这些藤蔓出现的正是时候。 她平地跃起,在群魔乱舞的藤蔓中躲闪跳跃,踩在其中最粗壮的一条之上,握紧长刀用力朝下刺,却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刺进藤蔓之中,而是传来剧烈的震响! 强大的力道击打在硬物之上,震动从刀尖往上传,因毫无防备且太过猛烈,沉云欢的双手当即被震得剧痛,不慎将刀脱了手。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5节 墨刀掉落,沉云欢被晃动的藤蔓顶高数丈,双手仍在余颤,失去知觉。她眼中闪过惊诧,但又很快想明白,这藤蔓的五行所属是金,而非木。 只是这失手的刹那,数十条藤蔓已经将她包裹,形成遮天蔽日的密网,淹没她的身躯。 另一头的扶笙也只刚喘口气,想要停下来歇一歇,却没想到刚困住一个,另一个就提着长□□了过来,枪头带着凌厉的风往扶笙的头颅刺。 对付沉云欢时,扶笙无法捕捉她的身影,几乎前一刻还在几尺之外站着,下一刻就举到劈刀她的眼前,所以细丝总是能被沉云欢轻易躲避。 而霍灼音则不同。霍灼音的速度远远不及沉云欢,身法大开大合,虽然凶猛利落,却能够寻得章法,因此扶笙能够看清楚她的进攻动作,抬手甩出细丝,想以丝线将霍灼音的肢体控制。 只是没想到这细线分明从她身上穿过,却好似刺中了一团虚无的雾气,锁不住实体。霍灼音的气息开始变得若有若无,形同鬼魅,红缨长枪也被黑气包裹,让扶笙再难辨认它自何方攻来。 扶笙与她过招数百,越发晓得霍灼音的厉害,她的攻击没有一丝多余,招招直奔要害,气息却越来越微弱,到最后扶笙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月华的照耀下,银枪闪烁着微光,她的影子在地上晃动翻飞,恣意飒爽。 霍灼音半跃空中,长枪一个下劈打在地上,发出“啪”一声响亮的脆声,大地当下被砸出长长的裂缝,杂草与泥土震飞,扶笙也被这一击震得往后退了十数步才停下,忽而看见霍灼音身上那浓墨般的黑气中,似缠绕了丝丝缕缕的洁白月光。 她当下想起鬼阁之人修行的借阴术,于是将无量青莲一转,半空中泛着青色光芒的花瓣再次绽放,顷刻遮天蔽日,乌云厚重,将悬挂于天际的皎月重重遮挡,天地间迅速暗了下来。 霍灼音仰头看了一眼,嘴边牵起一抹满不在乎的笑,“呀,看来是我太不小心,让你看出了端倪。” “你们二打一,是不是太欺负人了?”扶笙身上已经添了不少伤口,肩膀的衣衫也被沉云欢的刀砍烂,露出雪白的皮肤,远远看去,那肤色没有半点血色,俨然不是活人该有的颜色。 “她不是被困住了吗?”霍灼音挽了个利落的枪花,将长枪搁在肩头,耸了耸肩道:“此处只有你我。” 扶笙嗤笑一声,反问:“你以为她会被困多久?” 话音才刚落下,就见掉落在地上的墨刀猛地往半空中飞去,刺进了藤蔓包围之处,继而就是几下利刃砍在坚硬物体上发出的刺耳铮鸣,无数藤蔓纷纷化作碎块,从空中掉落。 沉云欢踩在一块较为庞大的藤蔓碎块上,裙摆猎猎翻飞,发丝掠过眉眼,点墨的眼眸往下一落,精准地用视线锁住扶笙,刹那间,墨刀燃起火焰。 她纵身从藤蔓上往下跳,足有四五丈高的距离,借力踩了几个下落的碎块,顷刻就逼近扶笙上空,高举攥着刀的双手往下劈,赤红的火在她周身环绕,在本就遮了月光而陷入黑暗的大地中呈现出极其绚烂而耀眼的光芒! 扶笙叹了口气,拨弄莲花瓣,身前的土地再次化作流水,拔高数丈形成海浪般的高墙,沉云欢这一刀劈下去,当下将土墙砍作两半,火光一路划下来,爆出数丈远的火焰,将天地照如白昼。 师岚野与奚玉生站得足够远,却还是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席卷,炽亮的光芒照在二人身上。师岚野静静站着,眸光被点亮,像是落了盈盈光芒,汇聚于沉云欢的身上,奚玉生则抬起衣袖,摸了个法器出来,抵挡了面前扑来的热浪。 尽管师岚野方才说了一些不太中听的话让他有些受伤,但奚玉生还是善良地将师岚野一同用法器罩住。 凶猛的火焰熄下去之后,就看见沉云欢与霍灼音已经同时动手,分别从左右两边朝扶笙进攻。一边是快得难以捕捉的烈火之刀,一边是缠绕鬼气的红缨长枪,扶笙被夹在中间,不断调动无量青莲来躲避防御。 火光四溅,灼烧的热意频频在空中爆发,其中还夹杂着阴寒鬼气,火焰与黑雾交织融合,又错落分散,天穹之上的巨大青莲散发出万千光华,重重叠叠的花瓣摆动起来,越转越快,整个画面变得炫彩夺目,令人目不暇接。 “这可如何是好啊,这无量青莲瞧着也太过厉害,如此下去云欢姑娘和霍姑娘可会受伤?”奚玉生听得风声赫赫,战斗激烈无比,视线甚至难以抓准三人的动作身影,不由心生担忧,数次想要上前,“我亦是七尺男儿,岂能冷眼旁观,我要去帮她们!” “不必。”师岚野再次将他拦下,此时倒是看了他一眼,平日里冷淡的眉眼中带着些不可违逆的肃色,“催动无量青莲耗费灵力甚多,她坚持不了多久。” 此话倒是像规劝奚玉生放宽心,实则语气算不上好,有一种命令奚玉生不要乱闹的感觉,他莫名觉得后背发凉,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正是三人缠斗之时,其他仙门人竟也陆续赶来,其中当以薛赤瑶为首,亦有少将军楼子卿和其他仙门数人。 “奚少爷!”楼子卿打眼一扫,当即看见了站在远处的奚玉生,飞快行至他面前,紧张地将他左右看看,见他身上无伤才松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道:“此处太过危险,你快随我离开!” “这里安全。”奚玉生用手挡了一下,并不愿走,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继而压低了声音,冲楼子卿小声说道:“岚野兄总是能找到不被波及的地方,所以在他身边是安全的。” 这是奚玉生在一同赶路的这一个月里,通过自己的细心观察而得出的结论。虽然不知道这本事是沉云欢所教,还是他生来就会,总之每次遇到什么事,沉云欢冲上去打架时,师岚野就会找一个很不起眼,很安全的地方,完全不受影响。 楼子卿也朝师岚野看了看,本意想冲他打声招呼,但此人心无旁骛地注视战场,似乎无心与旁人交谈,便也不再多言,在奚玉生旁边留下来。 而另一头,薛赤瑶见三人在空旷之地打得难舍难分,从炽烈的火焰与浓郁的黑气中分辨出了扶笙的身影,当下自然也按捺不住,提剑而动,大喝道:“原来是你这魔头在捣鬼!” 她纵身加入战场之中,其他仙门弟子自然也不会闲看,当下纷纷跟随,数十光芒同时亮起,如繁星坠落,千丝万缕交缠在一起,形成声势浩大的队伍,高喊着“魔头纳命来”的口号,朝扶笙冲过去。 沉云欢见状,烦躁地皱起眉,当下停了对扶笙的攻击竟是旋身反手一刀,火焰自刀身迸发,卷着刀气甩出,烈火拔高数尺形成一道薄薄的火墙,众人吓得匆忙停下,发出惊呼声,生生被截停在半道。 薛赤瑶被转瞬即逝的火墙喝退几步,当下冲着半空叫嚷,“沉云欢!你竟对仙门出手,难道你与这魔头是为一伙?” 只听沉云欢冷声道:“都滚开!” 便是这一分神的工夫,扶笙转动青莲转瞬来到众人上空,十指晃动,千百细丝在刹那甩出,只听惨叫声此起彼伏,只在一眨眼间就抽了数十人的骨头,制成提线人偶,摆弄着朝沉云欢攻去。 扶笙这魔头本事了得,本就不是这些仙门弟子能够应对,否则也不会三番五次从天机门的手下逃脱,又有无量青莲的加持,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人化作可随意掌控调动的傀儡,将沉云欢与霍灼音二人团团围住。 “真是麻烦。”霍灼音啧了一声,面上也浮现出些许不悦。 薛赤瑶方才震剑抵挡,以剑气护身没被丝线控制,立即飞身上前,提剑便刺,召出数百剑影朝扶笙攻击。只是薛赤瑶剑术太过低劣,方才经历过与沉云欢和霍灼音那般强度的战斗之后,眼前薛赤瑶的招数不过小孩子玩耍,浑厚的剑气也被无量青莲吸收抵御,薛赤瑶便变得不足为惧。 扶笙甚至在应对之余还能笑眯眯地同她说话,“若是沉云欢也像你这般好对付就好咯。” 不如沉云欢本就是薛赤瑶最大的心结,当下几乎被这句话气得吐血,更加红了眼释放灵力,却不知这只是在源源不断朝无量青莲输送而已。 正当她竭力攻击时,沉云欢已经从包围圈跃出,一脚踏在薛赤瑶的脊背上,既是当作踏板,也是踹了一脚,将她整个人从半空中踹下去,同时借力欺近扶笙的面前。 扶笙在与薛赤瑶对招时有些掉以轻心,而沉云欢的动作又实在太快,几乎赶上一阵风扑面而至,待她逼近眼前时扶笙已经没有时间在闪避,吓得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当下就要去转动无量青莲。 谁料她的手刚抬起,就被刀柄重重一撞,整个手腕骨发出清脆声音,被这一下撞得粉碎,错手与无量青莲擦过,就见沉云欢极快地伸出左手,握住了无量青莲。 在她握住这个法器的瞬间,沉云欢感觉到了无数力量在身上涌动,灵力从四周源源不断地涌来,却也迅速流失灌入无量青莲中,继而她听见风声、水声、空中的,地下的,万灵的声息在一刹那皆被她感知。 沉云欢在这一刻成为能够洞察一切的神明,主宰,细致到能听到域中的每一个人,心脏的跳动声。 无量青莲的力量,无疑令人震撼,也令人沉迷。 就在她失神的刹那,扶笙也大力撞上来,用另一只骨头完好的手去争抢无量青莲。 两人在空中撕扯一阵,不知是沉云欢的手指转动了机栝,还是扶笙在争抢时不慎触碰,周围的环境在顷刻间崩溃涣散,归于寂静,浓郁的白雾笼罩了所有。 沉云欢的视线被混沌阻拦,与她撕扯的扶笙也陡然消失,无量青莲分明没被她抢走,却也不知道因为方才的相撞掉落在何处,她只得落回地面。 就在她想要引火照明,驱散空中的浓雾时,视线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很快沉云欢就看见了熟悉的景象。 郁郁葱葱的河岸停着几艘小船,茂密的树木连成排,空旷之地虽杂草丛生,却也被清理出了一条宽阔之路,呈现出很多人来回走动之后的光秃秃的土地。 沉云欢后背发凉,在这一瞬间,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大梦一场,因为周围的景色正是春猎会时的那个六重幻境的鬼村。 待到她转头看去,就见身后出现了熟悉的村落,只是与先前不同,这村落门口多了一根石柱,柱子上刻着三个大字:南柯渡。 “哥哥,等等我——”稚嫩的声音传来,沉云欢定睛看去,就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从村子走出来。 走在前头的那个是个少年,瞧着不过六七岁,后头一边哭一边追的小姑娘则更小,约莫三四岁的样子。她正举着瘦弱的手臂,赤着脚努力追赶前面的少年,哭得满脸通红,凄惨地喊着:“哥哥!” 第70章 牵丝偶(十) 沉云欢站在村口看着面前这两个小孩, 迷茫从心中一闪而过,很快就猜到应当是方才在与扶笙争抢撕扯中,不慎撞到了无量青莲, 致使无量青莲催动了新的幻境。 但是面前这个场景的记忆非她所有, 因此沉云欢猜测, 这应该是扶笙的记忆。 她将视线落在赤着脚奋力奔跑,哭喊得整张脸都通红的小姑娘身上,定睛看去, 却并未觉得这小姑娘与扶笙哪里长得相似, 或许是因为她年岁还太小, 所以才无法辨别,倒是走在前头, 被她唤作哥哥的少年瞧着有几分眼熟。 “你别跟着我, 回家去!”那少年停下来,不耐烦地回头, 对小姑娘斥责,“我要进山找吃的, 你走得很慢, 会妨碍我。” “我不想一个人在家哇。”趁着她停下来的空当,小姑娘快行几步, 稚嫩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马上就停止了哭泣, “哥哥, 带我一起去吧。” 少年没好气道:“你跟去有什么用, 出来连鞋子都不会穿,只会拖累我,在家等着就是了。” 尽管他的态度不好, 嫌弃的情绪非常明显,但小姑娘还是一个劲儿地黏着少年,从一开始的拉衣角到后来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往他怀里钻,像是动作很熟练的样子。 少年又生气地说了两句,最终还是将她一把抱起,恶狠狠道:“如果半路遇上什么野兽了,我一定会把你扔下。” “谢谢哥哥。”小姑娘顺势抱住少年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眼睫还挂着泪水,就这样安静下来。 少年拉着个脸,抱着小姑娘开始往外走,顺着小路上了山。两个半大的孩子上了山后,在山中来回打转,直到天渐渐变黑,小姑娘捂着肚子对哥哥说饿了,然后又趴在少年的背上睡着,最后少年捡了一只被捕兽夹捉住的野兔,这才下了山,回到村中的小屋。 沉云欢一直站着没动,但场景却开始变换,围绕着这两个小孩展开一段梦境般的故事。 村里人并不待见两个小孩,因为母亲生小姑娘时难产死了,父亲姓赵,又早早去世,无其他亲朋,因为两个小孩是孤儿,少年被唤作赵峭,姑娘则叫赵笙。 村郊一座破旧而窄小的茅草屋,就是兄妹俩的栖息地。赵笙的年纪实在太小,她已经足够懂事,尽量学会照顾自己,但更多事情还是需要兄长的帮忙,类如洗衣服,扎头发,劈柴烧火,做饭,几乎事事都依赖兄长,这使得她不管去哪里都要跟兄长一起,一旦在家中找不到他,便会放声大哭。 赵峭平日里有很多事需要做,被黏得烦不胜烦,总是斥责年幼的妹妹,让她尽早学会独立,至少在他出去忙活着找食物时,她应该学会好好待在家中,不要总是不穿鞋乱跑。 可是训斥完,看着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要抱起她在她后背拍一拍,顺顺气,哄着她别再哭泣,因为他们没有父母,所以这些事只有他来做。 夏日的夜晚炎热而多蚊虫,赵峭便用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扇子,打着赤膊给妹妹扇风打蚊子,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淌,流到胸膛上一块新鲜的烫伤疤痕上,仿佛咸汗蜇得伤痕有些痛,被他皱着眉随手擦去,没有蜡烛的夜晚漆黑无比,除却周围的蛙声蝉鸣,此处寂静得没有别的声响。 少年不过十岁上下,因常年吃不饱,身躯显得极为干瘦,站起来像是随时就要被风吹倒的麻秆,仿佛随便一个挫折困难压下来,就会压断他的脊梁。然而他却能日日寻来新鲜的食物,填饱妹妹的肚子,洗了干净的衣裳,让幼妹抵御严寒,此刻更是安静地坐在夜色中,睁着一双坚毅的眼睛,为身边睡得正沉的妹妹打扇。 “哥哥……”赵笙恍然醒来,翻了个身靠近兄长,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你睡觉,我来帮你扇风。” “算了吧,你什么事都做不好,别给我添乱。”赵峭的声音很轻,虽然话并不好听,但没有斥责怪罪的意思,只是用扇子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快睡觉。” 赵笙哦了一声,果真乖乖睡去。 活着仿佛很艰难,两个半大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日日都要为吃食发愁,住在摇摇欲坠的小破屋中,烈风卷着茅草,大雨淋湿床榻,处处都是艰难;但是活着又好像很简单,没有父母亲戚的孤儿,也能这样在风风雨雨中度过春夏秋冬,饱一顿饥一顿,在相依为命中长大。 赵笙越长越大,少年也逐渐学会了打猎,兄妹俩的日子慢慢好了起来,甚至开始思量着换个结实牢固点的房子住了,却没想到在这一年,村子里开始出现害人的邪祟,人心惶惶。 村长伙同其他人打起了献祭孩童请邪神上身,庇佑村子的主意,于是很快就找上了这对孤儿兄妹。两人被关进村南庙下的牢笼里,但赵峭却十分聪明地发现那牢笼建得不牢固,角落存在可以逃生的漏洞,因此在村长等人看守不严的情况下,在墙上刻下了村长供奉邪神的秘密,还有如何逃生的办法。 他留下那些字体之后,就带着妹妹从牢笼中逃生,只是没想到村长那几人虽然在里面看守不认真,却不知从哪里得来几只壮硕又凶残的恶狗,很快就发现了赵峭兄妹出逃,闻着气味追赶。 赵峭不敢逃回村,怕再被村长等人给抓走,只得带着赵笙往山上逃,可是两人的腿终究跑不过那几只恶狗,震声如钟的狗吠远远传来,越来越近。赵峭没有办法,只得找了一处石头夹缝中,暂时将赵笙藏了进去,又用杂草和碎石盖住。 “哥哥……”赵笙害怕得一直在哭泣,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兄长的衣襟,“不要抛下我,不要走,我跟哥哥一起走呜呜……” 赵峭看着泪眼婆娑的妹妹,咬着牙硬是将赵笙的手掰开,冷着脸对她道:“你总是那么麻烦,从小我是看你可怜,又念在你我兄妹一场,才忍着麻烦照顾你,但是现在危难当头,你就是我的拖累,我已经受够了,也不想死在这里,你好自为之吧。” 赵峭说完这些,动作粗鲁地将她的手塞回石头夹缝之中,再将地上的杂草一股脑地塞进去,斥责道:“不准哭,整日就知道哭,我就是觉得你哭得太烦,所以才不想同你在一起!” 赵笙狠狠打了几个哭嗝,当下硬生生遏止了哭泣,乞求道:“我再也不哭了,哥哥,你不要丢下我,我以后再也不会哭了……” “闭嘴!”赵峭流下了泪,已经用草盖住了赵笙的脑袋,将她的身躯遮掩得严严实实,声音仍旧冷硬,“若是你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我兴许会回心转意,回来找你,若是你再吵闹,我绝对不会回来。” 赵笙的声音变小了,努力压制哭声,轻轻唤,“哥哥……” 赵峭站在外面,重重抹了一把泪,转身大步奔离。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一切,恍然想起来当初在那鬼村的时候,的确在地下牢笼的墙上看到过一段稚嫩的文字,是名为赵峭的小孩留下的,却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看到那文字的后续,更没有料到扶笙这女魔头,竟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 正当她出神时,面前的景象飘来一阵薄雾,所有景色都变得模糊了,恶狗的狂吠远去,摇晃的树林停止,一切归于寂静。 离开的赵峭又出现,去而复返来到石头边,抬手将塞进去的杂草和石块都扒掉,逐渐露出了里面捂着嘴,乖乖躲藏的人。 沉云欢定睛一看,就发现里面藏着的已经不再是年少的赵笙,而是扶笙。她转头看向赵峭,泪眼蒙眬地开口,声音喑哑,“哥哥。” “出来吧。”赵峭温柔地笑着,对她说:“对不起,方才都是骗你的,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会将你抛弃呢?这世上我唯你一个亲人,自然要一直同你在一起。” 扶笙转动紫色的眼眸,豆大的眼泪滚滚往下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急急忙忙伸手抓住了赵峭的手,从狭小的石缝之中钻了出来。无量青莲原本在她手中,此时也全然不被在乎,随意丢弃在地上,她扑进赵峭的怀中,紧紧将他抱住,泣不成声,“哥哥,你来找我了,你一定来找我了对吗?” 赵峭的身量与赵笙不相上下,能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应答:“自然,我必定是要来找你的。” 沉云欢在这一瞬,突然明白为何这个幻境被称作“南柯渡”。南柯一梦渡旧魂,这不过是扶笙旧时藏于内心深处的一场美梦罢了。 幻境越来越模糊,仿佛梦境的主人再这样沉沦下去,就会与南柯渡融为一体,永远无法分离。沉云欢走过去,将地上的无量青莲拾起来,在灵力的疯狂涌动之中拨弄花瓣。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6节 梦境开始破碎,模糊的景色在刹那间化作烟雾,与扶笙拥抱的赵峭也在顷刻消散,她恍然地眨眨眼,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呢喃,“不要……” “不要!”扶笙猛然向沉云欢扑来,面容竟有些狰狞,冲她嘶喊,“把哥哥还给我!” 沉云欢拿着无量青莲的手往后一躲,同时扬刀,祭出烈火朝她砍去。在不断纷飞消逝的场景之中,扶笙发疯似的攻击沉云欢,好似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状态,赤红的双目犹如泣血,“把无量青莲给我!” 刀刃与锋利坚硬的丝线撞在一起,绞缠和崩溃不断重复,沉云欢最终在场景全部消失之时一刀捅进扶笙的腹部,将她狠狠掼在地上,捅了个对穿的刀刃入地几分,将她死死钉住。 两人一人一躺回到大殿之前的空旷之地,其他人也方从南柯渡的幻境中出来,此时还都是恍惚的时候,分不清现状,就见魔头扶笙似乎已经被降服。 “当年的结局到底如何,你兄长有没有回来找过你,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沉云欢低垂着眼看她,“这不过是无量青莲给你编织的梦,何必如此与我拼命?” 扶笙瘫倒在地似乎放弃挣扎,咳了几声,突然笑了笑,望着头顶的皓月,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落,“没有。” “他没有来找我,我死了。”扶笙语气平静地说:“我被那几只恶狗撕咬,连尸骨都不全,因为我太无用,是他的负累,所以他抛弃了我。” “那你在锦官城做出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又是图谋什么?”沉云欢并未惊讶,她其实也隐约猜到,毕竟先前的几刀和眼下这一刀砍在扶笙的身上,却未见半点血痕,想来已经不是活人。她抬手,盯着掌中不停旋转的无量青莲,“我觉得你不是为了阴虎符,一定另有目的吧?” “你会知道的。”扶笙转动琉璃般的紫色眼眸,落在沉云欢的脸上,噙着泪笑起来,“你们都会知道的。” 沉云欢轻轻扬眉,“哦?那你打算在哪里招供?在这里,还是在天机门?” 扶笙道:“自然是在这里。” 原本沉云欢以为她马上就要招供了,却不想她这句话刚落下,身后猛然传来爆裂的声响。待她转头望去,就见大殿的墙壁上骤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痕,从下往上蔓延,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整个大殿开始崩塌解体,碎石落下发出巨大声响。 尘土飞扬间,宏伟的大殿轰然倒塌,一座高大的黑石雕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那座雕像建得高大,粗略一看足有三丈之高,宽约一丈,整体看起来似乎是一尊神女像。她闭着眼睛,姿态缥缈,庞大而美丽,充满着安宁。 但不知是月光所照还是别的原因,神女的脸却没有半点神性,微笑的模样看起来颇为森然诡异,令人只看了一眼,就后背发凉,遍体生寒。 第71章 金流(一) 这座神女像的脸雕得并不是很清晰, 仿佛与世间大部分所供奉的神像有着一样的脸,唯有那笑容看着诡异。 随着大殿的坍塌,神女像完全显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汇聚于此的仙门之人越来越多, 遥遥站在边上, 对这神女像议论纷纷。 沉云欢转头望去,骤然想起先前在宋海宁的长梦谣之中看到宋照晚每次被鞭打责罚,都是在这座大殿之内, 每回她的父亲打完了她, 总会让她在殿内跪上一段时间。 那时, 宋勤将这座神女像称作“尊上”。 显然宋家人在此地修建了大殿就是为了供奉这个所谓的尊上,只是沉云欢认不出这雕像是何来历, 雕的是何人物。 鬼村、邪神、宋海宁、扶笙、琉璃灯台、饲养阴鬼。电光石火之间, 她脑中的数个念头如波涛般滚过,隐隐就要被她抓住。 庞大的雕像遮天闭月, 屹立在空旷之地,仿若遗世而独立, 静谧无声。 可就在沉云欢快要抓住思绪里的那一根线, 将所有东西串起来时,忽然听见一阵嗡嗡轻响传来。沉云欢被打断思绪, 回头一看, 就见原本钉在扶笙腹部的墨刀此刻正在极快地震动, 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她刚要上前握住刀柄, 身后忽然犹如翻滚下来的巨浪, 墨黑的雾气将她整个淹没,绕过或是穿过她,往扶笙的身体上灌入。 墨刀砰地一声被震飞, 沉云欢半跃而起将刀接住,等再落地之时,迎面刮来一阵狂风,她抬眼望去,便看见那座神女像释放出极其浓重的黑气,好似奔流而下的黑色瀑布,千军万马过境般向扶笙汇聚而去。 阴寒的气息在空中蔓延开,风仍旧是黏腻湿润,却好似在霜雪里过了一遍,冷的刺骨。那漫天的黑雾只从沉云欢的肩头掠过,便立即浸染骨骼,仿佛在骨髓里面也结上寒霜。 沉云欢皱眉,催动体内的灵火,将骨骼里的寒气驱散,看见神女像滚滚而下的阴气,当下自然也全然明白这些事情其中的关联。 狂风在空旷之地上盘旋,扑面而来的阴气使得奚玉生与楼子卿等众人一退再退,师岚野原本站着不动,也被奚玉生拉着往后退了几丈远。 楼子卿指尖夹着符箓,以灵力幻化出护身结界,将三人笼罩其中,沉声道:“宋氏竟然在此藏了那么多的阴魂,简直胆大包天!” 奚玉生失神地看着空中胡乱飞舞的阴气,满眼震惊之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是宋氏所为,难怪师兄来到锦官城之后怎么也查不到线索……” 无数阴气在四处飞舞游窜,发出刺耳凄厉的惨嚎,汇聚在一处,涌向地上躺着的扶笙,致使她吸收大量阴气,身上的伤势极快愈合,缓缓起身。 扶笙穿着粉嫩的衣裙,长发飘散,竖着青绿发带,犹如莲花的花苞,浑身上下都充满鲜嫩色彩。庞大的阴气滚滚而下,如气势汹涌的河流将她整个淹没,仿佛随时都会将她压垮,摧毁,但最终还是被她尽数吸进体内。 扶笙缓缓转头,原本一双淡紫色的眼眸此刻已经变得血红,万千阴气在疯狂嘶吼,她却十分宁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闲聊一般对沉云欢问:“你现在知道了吗?” 都已经到这份上,沉云欢岂能想不明白。 鬼村里供奉的邪神以及庙中布下的子母邪阵,实则只是宋家诸多恶行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局罢了。确切来说,应是十多年前,宋氏找到了那处靠山而居的偏僻之村,施以诡术让村中人以为邪祟害人,于是诓骗村长在南郊的小庙布下子母阵法,设局将整个村的人于阵上害死,收集阴魂通过子母阵汇聚此地。 宋氏应当是在各处都布下了数个大大小小的子阵,而面前这尊神女像底下所压着的邪阵,就是母阵。宋氏害人收魂,汇聚阴鬼,便是为了供奉这尊神女像。 宋海宁应当是早年为宋氏四处布局而奔波,所以才会出现在鬼村里。只是她心中尚存良知,因此对村里那对姐妹手下留情,甚至代笔写了一封信。鬼村里那些看守的弟子会被悄无声息地杀害,消息得之如此之快,行动如此迅速,因为动手的正是当时还在汴京参加春猎会的宋家人。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宋海宁身为宋家人却放任宋照晚的暗中计划搅乱招亲会,更是自己设局向沉云欢传达琉璃灯台下镇压邪阵的咒文,派出小鬼引路,一路将他们带到这座大殿之前。 而扶笙和兄长归根结底便是被宋家所害,所以她对宋家抱有滔天恨意,设局在所有仙门中人的面前以身涉险,吸收所有阴气,以此揭露宋氏掩藏起来的丑恶秘密。 一人为大义灭亲,一人报血海深仇。 纵观全局,竟是由扶笙与宋海宁一手策划,然而两人却互相不知情,将锦官城闹得天翻地覆。 “从何时开始?”沉云欢与扶笙隔着一丈远的距离,沉静地望着她,“先前在汴京的鬼村时,那些天机门的弟子的骨头被蛊虫所吃,做出了嫁祸给你的样子,也是你所为对吧?目的是想以嫁祸自己的方式,将线索指向锦官城。” 扶笙坦然点头,说道:“不错,就是我所为。为这一局我等了多年,从知晓这些事开始,就已经在谋划此局了。” 沉云欢问:“你是如何得知宋氏这些恶行的?” “因为我死了呀。”扶笙笑盈盈地看着她,裙摆衣袖不停翻飞,数不尽的黑气灌入她的身体里,却对她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我死了之后,魂魄飘回了村中,被子母阵吸引,我看见村里的人都死在庙中,听见他们痛苦地哭喊,奋力往外逃,最后却都被庙中的阵法吸收。我同他们一起被邪阵吸去,但那段时间母阵不知被什么影响失去了效力,我便趁机逃了出来。” “你既然死了,如何得生?” “许是我走运吧,命不该绝。”扶笙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躲进了一个被捏好的人偶之中,但不知那人偶是何方灵器,总之我的魂魄寄居于此,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当然,说是‘活’也不完全,毕竟我身上已经不再流淌血液,心腔里也没有跳动,不过凭一口气吊着罢了。” 沉云欢恍然大悟,问:“所以你便开始策划这一切?”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前两年你在春猎会崭露头角,我便将主意打到你身上,只是那时候的你风头太过,又不喜欢凑热闹,便是锦官城闹得天翻地覆,你也懒得搭理,根本不会入局。我本来都打算换个人了,没想到你今年出了这般变故,竟然让我等到机会。”扶笙说着,慢慢笑起来,好像终于有好运降临的样子,开心地问沉云欢,“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助我?” “你当真要在我的面前说这种话?”沉云欢微微挑眉,见此人因她出事而开心,攥着刀的手心都发痒了。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扶笙缓缓抬起手,看着她身上已经逐渐被过量的阴气染黑的皮肤,轻声说:“我不是要宋氏的人死,而是要他们积累百年的名望毁于一旦,彻底沦为人人喊打的罪人,遗臭万年,所以我要先成恶人,吸收这些镇压多年,从各地汇聚而来的阴魂。如此,才能让仙门之人都看见,宋氏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恶行。” 要杀宋家人并不算难,可是要揭露这些罪行,让宋家藏在暗处的恶行公诸天下,则必须先掀开盖在上方的遮布,单是凭一纸告发,是没有用的。 所以扶笙以身作饵,设局让仙门之人汇聚于此,亲眼看见宋家供奉的神像之下镇压着数不尽的亡魂,亲眼看见她吸收那些亡魂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这才是最有力的罪证。 沉云欢心中的谜团已然全部解开,尽管她素来在这方面情感淡薄,却还是免不了为之震撼,从未想过这个为祸四方,臭名昭著的女魔头,竟然也会谋划出这样一场大局,尽管这是为她自己的私欲复仇,却也难以否认她为“正道”而献身。 “但是我又不想杀太多人。”扶笙抬眼,血红的眼睛看向沉云欢,“沉云欢,你能做到的对吧?你的天火九劫那么厉害,你一定、一定能杀了我。” “当然。”沉云欢抬起手中的墨刀,见她的肤色都泛起了青黑,已知她时效不多,语气添上几分温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嗯……”扶笙认真想了想,道:“你不要一下将我杀死,留我一口气,我还想,去见我哥哥。” 沉云欢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转头,视线从黑压压的人群中凑寻,掠过一张张震惊无比布满恐惧的脸,落在几丈远之外的师岚野身上,抬手将无量青莲送出,风被火焰卷着,托着无量青莲来到师岚野的面前,被他抬手接下。 他抬眸望去,沉静如水的墨眸隔着遥遥距离与沉云欢对视。 沉云欢看着他的眼睛,免不了承认自己方才在一瞬动摇,无法裁定扶笙的善恶,无法判决她的生与死。 可师岚野似乎永远不会为这样的故事动摇,他镇定沉稳,好像永远能在是非对错之中,寻找到一个坚定的支点,不会迷茫。 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任何判断,但沉云欢却从他身上看到了某种传达而来的信息。 扶笙求死,精挑细选于千万人之中选中了她,选中了她手里的刀,那么沉云欢就没有必要擅自更改她的决定,搅毁她费尽心思设下的这场局。 沉云欢对师岚野抬手,打了个远离此处的手势,继而回过身,笑着对扶笙应道。 “好,答应你。” 第72章 金流(二) 当年沉云欢拿起剑, 还没开始学习剑招时,沈徽年就教过她,这世间的善恶不能一概而论。 那时沈徽年还是慈爱的师父, 抚摸着沉云欢的额头, 语气缓慢道:“分辨善恶是件难事, 若有人杀一人而救千万人,但被杀的那一人又是无辜之人,又如何判定此人善恶?” “切莫相信世人所定义的善恶, 是非对错, 都由你的眼睛去看, 你的心去感受。” 那时沉云欢还不太明白,只觉得害人就是恶, 救人就是善。恶杀之, 善誉之,这就够了,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站在了善恶的中间,看着面前被阴气缠身的扶笙, 对自己的判断生出迷茫。 扶笙盯着她, 嘴上分明说着求死的话,眼里却全是“想活”二字, 执念太深, 显然还有舍不下的牵绊。 沉云欢握紧了刀, 夜风四起, 绕着她的周身打转。源源不断的阴气滚落下来, 几乎将视线内所能看见的一切掩埋,唯有扶笙的身影尚为清晰,于倾泻而下的洪流之中站立, 遥遥看着沉云欢。 在沉云欢说了答应你之后,她露出一个得偿所愿,却又显得落寞的笑容。 “但是如若事态不受控,我无法保证还能留你一口气。”沉云欢又说。 扶笙张了张嘴,似乎还有些未说完的话,但灌入她体内的阴气实在太多,几乎吸收了神女像下的母阵所收集的所有阴魂,她的皮肤变得乌青,双手也生出了漆黑利长的指甲,血红的眼睛在某一次眨眼时完全失去了瞳色,神识在顷刻间被吞噬。 她仰起头,雪白的颈子爆出数道青筋,黑色阴气将她全身浸染,痛苦使得她发出尖锐的嘶吼:“啊!!” 银光一闪,沉云欢的身形已然随风而动,途中踩着地上的碎藤蔓跃起,在空中旋身蓄力,刀刃在落下的刹那烧起炽烈的火焰,对着扶笙的头颅重重劈下! “铛——”一声清脆声响,扶笙用尖利无比的爪子挡在身前,正面接下了沉云欢的第一刀。 如此近的距离,沉云欢看见她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神采,面容也被阴气熏染得狰狞,唇色乌黑,实打实的阴鬼模样。她双手一绞,当下就要将沉云欢的墨刀绞断,只是这刀刃的坚韧度实在了得,她这一下并未得逞。 沉云欢将半个身子的力量压下去,将刀向下猛地抽出,转手便刺,速度快到眨眼之间就砍出数刀,扶笙应接得流畅,不仅将每一刀都挡下,利长的鬼爪还数次朝沉云欢的脖子抓去,只是每次都被闪避。 沉云欢当胸一脚,扶笙便被踹得后退数丈停下,两人暂时拉开距离。她发出一声嘶吼,双臂展开,双袖当即奔涌出千百哭嚎哀叫的阴鬼,利箭一般朝沉云欢飞速刺过去。 沉云欢竖刀,狂风自身后奔涌,“扶摇!” 烈火窜高数丈,将半边夜空点亮,迅猛的热浪以沉云欢为中心沿着方圆爆开。狂风所到之处,烈火必将跟随,不过刹那四处便落下了密集的火焰,将周围的人逼得频频后退。 有沉云欢所在的战场,众人无法插手,天火九劫太过霸道,若是他们贸然前去,怕是被敌我不分的沉云欢一同烧死。 火墙不断拔高,乘着风烧了几丈远,薛赤瑶感受到空气中蒸腾的热,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初在春猎会上所面对的烈火。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耳边又重现那日师父对她说的话。 “你败给云欢再正常不过,不必自苛。” 薛赤瑶咬着牙,心中冒出数个冲进火墙的念头,却都被一一按下,眼眸紧紧盯着沉云欢,以至于被火焰照亮的瞳孔里都倒映出那个卷发飘摇,衣裙翻飞的身影。 “薛师姐。”仙琅宗的弟子靠近她,低声劝道:“此处危险,再往后退些吧,云欢师姐在与人打斗时,不太注意周边情况。” 薛赤瑶回过神,稍稍敛了神色,转而微笑着道了谢,又道:“总归我们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不如各自散去,在城内找一找其他人,若是有人受伤也好施以援手,没受伤的便叫他们都来此处集合。宋氏犯下如此罪孽,绝不能让宋家人趁乱逃走,我去寻宋海宁。” 其他几个仙琅宗弟子自是没有异议,随着薛赤瑶转身离去,余下的众人便远远看着。 扶摇一起,散在各处的风都有了炙热的温度,沉云欢的刀刃卷着风涡,耀眼的火焰往墨刀汇聚,她抬手一挥,烈火化作数尺高的风刃疾射出去,砍中空中的阴魂,刺耳的惨叫声过后,便被砍成烟雾消散。 沉云欢挥刀再次欺近扶笙,烈火刀快得难以捕捉,刀刀都裹挟着巨大的力量,只是在砍中扶笙时,就好比砍在黏稠厚实的泥土之中,锋利的刀锋在落下的瞬间便被阴气包裹,无法对扶笙造成实质伤害。 风中的火始终在扶笙的周围盘旋,浓厚的黑气牢牢阻隔,沉云欢一刀一刀砍下去,尽数白费。扶笙的爪子无比尖利,挥舞起来几乎有撕破风的声响,在攻击中落空的几下就将地面抓出深深的爪痕,挠得石砖粉碎,尘土翻飞。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7节 沉云欢连下数百刀,无一刀伤及扶笙,反而被她抓到了机会往肩膀上挠了一爪子,瞬间蚀骨的阴寒顺着伤口往体内蔓延,直往骨髓里钻,顷刻就冻僵了她整条手臂,难以动弹。 她抬手,掌中窜起火焰,覆在伤口上,将跗骨阴气消弭,驱散那股寒冷。沉云欢紧紧盯着扶笙,发觉“扶摇”对她没有半点用处,便收了空中燃烧的烈火,低头看了一眼散落满地的藤蔓。 五行恢复正常后,这些原本硬得如金块的藤蔓也都恢复正常,可若是用这些引“苍灵”,怕也是些小火苗,远不能对抗扶笙。她身上的阴气黏稠浑浊,相当奇怪,像是流动而厚重的泥土,火焰烧不透,并且总能将沉云欢刀上的力道卸去大半,这样下去,她未必能讨得便宜。 扶笙飞身扑来,阴魂自她袖中不断窜出,利爪数次从沉云欢的脸颊,脖子,身体各处擦过,若不是她闪避得快,此时身体怕是布满爪痕。 “云欢姑娘!”奚玉生看着沉云欢被这凶猛的攻势逼得步步后退,甩出了几张符箓,喊道:“我来助你!” 几张符都是上品灵符,如滑动的星芒自左右朝沉云欢飞来,只见白光轻闪,符箓中奔腾出清澈的水流。沉云欢趁机跃起,将水流卷在刀刃上,朝扶笙重重砍去。 她躲闪不及,半个左臂被砍中,当下沉云欢就觉得先前屡次卸她刀力的厚重淤泥散了一些,刀刃落入扶笙的左肩。同时扶笙出爪,刺透了沉云欢的肩胛骨,血液喷涌而出,引得阴魂饿虎扑食一般飞来疯抢。 沉云欢吃痛皱眉,一脚踹在扶笙腹部,同时自己往后退了数尺,抬手捂住肩胛骨上的伤,烈火在血液里流动,及时将阴气给驱散,才得以免了她被阴气侵蚀。 水是有用的,但是用处不算大。沉云欢暗暗思考,目前她的天火九劫只习得了下境中的“风”“木”,剩下一个便是“水”,倘若习得第三劫,定能对付得了眼前的扶笙。 沉云欢的左肩胛骨传来剧痛,血液顺着她的手往下流,不消片刻就染红了草地,她在一片嘈杂声中细细搜寻,却并未在周围听到水声,方圆几里都是旱地。 还不等她细想,血液的味道激发了扶笙体内的阴魂,环绕着她身体的黑雾暴涨数尺,凄厉的吼声此起彼伏,她的面容也越发狰狞可怖,再动身时速度比方才还快了几倍,瞬间便晃到沉云欢的眼前。 缠着火焰的墨刀极快往前刺,却被扶笙抬手以鬼爪接了个正着,火焰烧着她的手,却没留下丝毫痕迹。鬼爪不停收紧,墨刀嗡鸣作响,似正承受着巨大的力量,却始终坚硬无比,不见半分弯折。 沉云欢抽不出刀,不得已松了手,正要后撤先拉开距离,却不料下一刻扶笙释放了万千阴魂,瞬间如同溃堤的河流,将近在咫尺的沉云欢整个淹没,这股巨大的冲力将她猛然冲飞。 狰狞的阴魂飞扑上前撕咬着沉云欢,阴气从她身体穿过,疯狂汲取她的血液。 刹那间,沉云欢的耳朵里充斥痛苦的哀号,男女老少的声音交叠相融,万千人一起哭喊,嘶吼着求救。恨意犹如实质将沉云欢的心脏彻底侵占,她的神识遭受剧烈攻击,痛楚传来的同时,滔天的怨念也跟着蚕食她的理智。 被压在母阵多年,来自十四州各地的无辜冤魂,那些被宋氏所害,又困于此地的凡人,千千万万,同时向沉云欢哭嚎,诉说着无尽的恨意与凄惨,几乎击溃她的神经。 沉云欢感觉自己被这股凶猛的力道冲飞,后背狠狠撞上了一道屏障,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反应,屏障就猛地碎裂,发出清脆声响。 这一刻,沉云欢在无休无止的嘶喊中,听到了水流声。 不是涓涓细流,而是那种犹如千万铁骑过境发出的奔腾、凶猛的水流,湍急的声音几乎盖过了无数阴魂的吼叫。 紧接着沉云欢就摔入了冰冷的河水中,所有声音在同一时间散去,世间静谧下来,刺骨冰冷的液体将她整个包裹。 第73章 金流(三) 所有响动都消失的刹那, 沉云欢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 “哥哥。” 沉云欢感到鼻腔和嘴巴都涌进了霜雪般寒冷的水流,整个身体在水中失重下落,奔腾的水势将她在眨眼间压入江底。 “你后来回来过吗?” 声音又响起, 沉云欢在刺骨奇寒的水中费力地睁开眼, 在一片漆黑的江底看见个年少的身影, 抓着她的手腕,好像再跟她讲话。 “你后悔丢下我了吗?” 话音落下,年幼的身影化作黑雾, 从沉云欢的心口穿过, 霎时间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同时也伴随着浓烈的恨意,几乎想要撕裂她的胸腔, 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猛烈情绪。 她的脑中浮现出年幼的扶笙与兄长相依相偎, 度过严寒酷暑,熬过数个暴雨风雪的夜晚, 受尽村中人的白眼和欺负。 赵峭是没有人爱的孩子,但是扶笙不是, 她还有一个兄长。扶笙在兄长的怀里流了很多泪, 也得到很多爱,兄妹俩手拉着手跌跌撞撞地长大。 可是好不容易长大了, 明明马上就能够迎来更好的生活了, 兄妹二人却因为宋氏歹毒的恶行而生离死别。 沉云欢在这一瞬间与扶笙的情绪共感, 感受到了她心中那无法言说的哀伤和怨恨。她好像落下了泪, 但又好像没有, 因为冰冷的江水包裹了她,她感知不到眼睛有没有湿热的温度。 锦官城依山傍水,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江环抱着半个锦官城, 养活了城中无数人的生命,而宋家城便建在这大江边上。传闻江水是神的血液,山川是神的脊骨,沉云欢在落入江的那一瞬,便被这汹涌的生命力所充斥。 她忽而想起许多年前师父曾说修心修性乃是修行必经之事,凡人只是探知了世间万灵的法则,所以才能引为己用,踏上修道之途。 而沉云欢所修炼的天火九劫则之所以被称作神法,不仅仅是因为此法为万邪克星,更是因为她能够将自己的灵力注入万灵之中,将自然之中的元素之力收为己用。 于是风有多大,扶摇便有多迅猛;树木有多茂盛,苍灵便有多炙热。 同样的,这江水有多奔腾,她所能释放的火焰便有多凶悍。 她感受到寒潭的力量浸入骨头,融入血脉,缠着经络游走全身,最后从四肢百骸汇入心口之处,火种蔓延开来,与水中蓬勃的生机相接,交融。 声势浩大的水流渐渐平息,于沉云欢周身环绕,形成一个将她从头到脚都裹住的水涡,心口的热意开始驱散扶笙所带来的浓烈情绪,也逐步将她躯体里感受到的刺骨寒冷消弭。 沉云欢在水中缓慢地睁开双眼,只觉得身体轻盈如羽毛,好似浮在江水中,吵杂的声音尽数退去后,只剩下了潺潺的水流,很平缓,温和。 她微微抬手,指尖触碰环着她身体的水涡,刹那间和江水的生命接轨,仿佛也化成了万千江流之中的一滴水露。 天火九劫·下境—— “金流。” 沉云欢红唇轻动,徐徐吐出二字,顷刻间江底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好似一条水龙盘旋而出,将沉云欢顶出了水面,重回皎洁的月光之下。 河岸边站了密密麻麻的仙门中人,都是从宋家城各处赶来,正合力对抗着吸收了万千阴魂的扶笙。她的模样比方才看起来更加可怖,长长的利爪已然满是鲜血,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肢体被撕得粉碎,少有完整。 千百仙门祭出灵力,汇聚在一起散发着绚烂的光芒,分隔数个方位将扶笙给包围起来,只是那些攻击看起来凶猛无比,却少有真正能伤及扶笙的招数。 她身上的阴气滔天,实在太多,身后立着的巨大神女像也带着神秘仁慈的微笑,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似给扶笙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 沉云欢略扫一眼,发现这出手的弟子多是泛泛之辈,仙门之中的佼佼者不过几个,难以对抗眼下的扶笙,更多的仙门之人皆不在此处,想来应该是在宋家城到处搜寻阴虎符。 她抬手,体内的灵力在瞬间迸发,咆哮不止的江水猛然翻滚起来,掀至几丈高空,自她身后奔驰而来,以不可抵挡的雷霆之势奔入岸上。 江水呈现出赤红的金色,所散发的温度不消片刻便将周围占领,灼烧的热意把仙门弟子逼退,顾不上对抗扶笙,纷纷逃去了不被热意波及的安全地带。 火海汹涌而下,分作千万条水龙般在沉云欢身边纷飞,盘旋,她踩着水流飞身上前,同时召来不知滚落何处的不敬妖刀,高高一跃握在手中。 烈火“蹭”地沿着刀刃烧起来,迸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身后的万千水流往刀上汇聚,赤金的水液与刀上的火焰相融,绮丽的光映在沉云欢的脸上,照出一双杀伐凶戾的眼眸。 随着墨黑的卷发纷飞,火红的衣裙飘摆,沉云欢持刀逼近扶笙,当头便是一刀劈下。扶笙完全闪躲不及,凭借本能闪身,这一刀砍在她的肩胛骨处,当下劈碎护在她周身的浓黑阴气,将她半个膀子给削了下来。 扶笙发出一声嘶吼,受力往后退了数步,断臂飞快又与她的身体融合,她挥舞着带着浓稠血液的鬼爪猛地扑上来,朝沉云欢的喉咙狠下一爪。 沉云欢挥舞着刀刃,身法变幻多端,奔腾的赤金火海不断击溃扶笙身上笼罩的阴气,伴随着阴魂痛苦地哀号而发出滋滋声响。金流之火仿佛是扶笙的克星,刀刃轻而易举捅穿她的身体,砍碎飞舞的阴魂。 沉云欢挥动烈火刀,所到之处皆引来赤金水流,恍如在月光下翩翩起舞,却又充满凶狠的杀气,灼烧的温度在空中频频炸开,即便是站得老远,仍能感受到天火九劫所带来的余温。 “云欢姑娘简直太厉害了!”奚玉生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舞刀的沉云欢,黑眸也被绚烂的金流照亮,情不自禁发出感叹,分心问:“岚野兄,你是如何猜得这水乃是那魔头的克星的?” 师岚野倒不算无礼地回答了,但说了一句废话:“猜的。” “好生无趣的人。”楼子卿忍不住嘀咕。 奚玉生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低声道:“莫要失言,岚野兄不过是不怎么爱说话,哪里是无趣?” 三人站得很近,因此这些小声交流也同样被师岚野听到耳朵里,但他却并不在意,只是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沉云欢身上。打远了看,她像是被数条金龙环绕,烈火刃在挥舞时于空中留下长长的拖尾,变作相当耀眼的弧火,极是艳丽。 在战斗中的沉云欢简直举世无双,独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炽热,她是火焰的掌控者,也是火焰本身。 师岚野那双眼睛常年平静无波,没有情绪,但却在倒映了沉云欢所释放的火焰之后,如同染上了熠熠光彩,变得哗然。 赤金的江水在退去的一刹那,沉云欢与扶笙的身影立在空旷之地,就见她的烈火刀正中扶笙的心口,捅了个对穿,将她身上的阴气尽数捅散。 与此同时,两人后方的庞大的神女像发出“咔咔”声响,裂缝从上方不断出现,碎石纷纷掉落,继而轰然声响接连不断,神女像逐步瓦解崩塌。 沉云欢抽刀,扶笙跌落在地,再抬头望她时,眼眸已经恢复了清明,是相当漂亮的淡紫色。 她露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你果然做到。” “说了答应你,自然要应诺。”沉云欢甩了两下刀刃,火焰消失,又恢复成浓墨一般死寂的黑刃。金流所耗费的灵力巨大,她此时尚能站立,也是强撑,因此不想多说话,“你时间不多。” 她留了扶笙一口气,但也只有一口,沉云欢的烈火将她体内催动生命的力量砍得稀碎,死局已定。 扶笙在爬起来的途中跌倒两次,最后极其费力地站起身,刚走了两步,忽而就有人喊着“杀魔头”的口号,朝沉云欢二人所站之地冲过来,似乎看战局结束,开始正义审判。 沉云欢双眉一压,忽而横刀,往前用力挥了一下,火刃旋出去,在众人的前方落下,地上被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烧起半丈高的烈火。 沉云欢隔着火墙看他们,冷声道:“后退。” 众人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摸不准沉云欢为何做出维护魔头的举动,纷纷开口讨伐,怨声指责她不该如此。 沉云欢翻腕甩刀,火焰重燃,跳动的光芒照在她侧脸,满是不近人情的冷漠,她往前走了两步,重复前文并且咬字更重,“后退!” 空中的热意逼近,众人只得抬步往后退,在看过方才那奔腾不息的金流之后,此时无人敢向她挑衅。 毕竟沉云欢动起手来,不会管你是正道还是邪魔。 身后传来扶笙的声音,“沉云欢,多谢。” “不必。”沉云欢回想起在寒冷水潭之下所感受到的浓烈情感,没有回头,也没有道别,只是说:“快去吧。” 扶笙没再多言,一抬手,一根细细的丝线便出现在她掌中。她深呼吸了几口,调整了体内迅速流失的生命,抓着细线往前走,绕过庞大的神女像之后往西行了数丈,便在月光下看见前往的石头边躺着不少人。 其中只有一人站着,月光下他白色的衣袍被风轻轻撩起,背对着扶笙,不知在跟谁说话。 扶笙本想轻轻走过去,吓他一下,可是身体受伤太重,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跌跌撞撞的声音惊动了站在前方的人。 他转头,在皎洁的光下露出一张俊脸,看见她之后拧起眉,“是你?你从沉云欢的手中逃了?” “没有,我败了,也快死了。”扶笙慢下脚步,朝他走近,“还剩最后一口气,想来找你说说话。” “我跟你这魔头有什么好说的?”他语气森冷,还带着一丝疑惑。 扶笙淡淡地勾着笑,绕过躺在地上的人,叹道:“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你的态度不能好点吗?” “你作恶多端,害了那么多人,还想受人礼待?”他转过身来,站着未动,将扶笙上下打量,发现她没有说谎,这的确是濒死的状态。于是他虽说口中语气生硬,但态度还是禁不住软和了一些,“你想找我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扶笙望着他,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像琉璃一样澄澈,完全没有平日当魔头时候的凶蛮狠厉,好像融入了水波般荡漾的情绪,轻声唤道:“顾妄。” 第74章 血亲永不分离 顾妄自然记得。 天机门历来设有降妖司, 主掌追猎那些在人间为祸的妖邪,等同民间衙门的存在。那时顾妄刚加入降妖司没多久,尚没有那么多经验, 在那次出勤探查到有一处偏僻山村闹了妖怪, 平白害死许多人, 于是前往村中搜寻妖怪的踪迹。 那时他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正寻找进入山村的路,扶笙便是在那时出现, 那也是顾妄头一次见她。 她扮作村中逃出来的少女, 说是能给顾妄带路, 然后便佯装好人在他身边跟了几日,到最后被人指认才撕破伪装, 露出本来面目。 顾妄静静地看着扶笙, 烈火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痕,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唯有一双眼睛如含秋水春露,单是看着这张脸, 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邪气。 也正因如此, 顾妄当初才被她这张脸蒙骗,误将她认作好人留在身边保护。 “你忘了?”见他就不答话, 扶笙问他。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8节 “不曾。”顾妄道:“只是那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旧事, 没有必要再提。” 扶笙往前行了几步, 绕过地上躺着的宋家人, 许是累了, 最终挑选了一块距离顾妄较近的大石头旁坐了下来,背靠着石头,卸下了身上的力气。 “当时我就在你身后, 你没有半点察觉,只要我稍稍一动手,本可以直接杀了你。”扶笙歇了几口气,缓慢地继续说:“但我却没有动手,你可知为何?” 看着昔日趾高气扬,行事张狂的女魔头如今这副将死模样,顾妄心中也难免有几分感慨,无量青莲的域破了之后,他已经与天机门取得联络,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来,趁着眼下空闲,顾妄便当真与她聊了起来:“因为我的骨相有几分像你兄长。” “不是像。”扶笙的话接得很快,又像是喃喃,“不是像……” “你自己说的,这么快就忘了?”顾妄轻挑眉尾。 扶笙眼眸出神,片刻的恍惚过后,才说:“我先前还以为兄长在抛弃了我之后也难逃一死,可是那日从后面见你的刹那,我还以为他仍活着。” 顾妄了然,难怪当初头次见面,她站在后面唤他哥哥,那神情可能不是演的,因此也轻易骗过了当时的他。 “所以你想在死前把我也一同杀了吗?因为你对兄长恨之入骨,后悔没有将我这个与他相似的人也一并杀死。”顾妄将她上下扫了一遍:“但你现在似乎没有能力胜我。” “是,我是恨他,但是——”话说了一半又卡住,扶笙的瞳孔轻动,看向顾妄,声音低下去,“但是、但是……” 顾妄等了片刻,原本以为她不会将接下来的话说完,却听她说:“但是我也很想他啊。” 她的脸上出现悲伤的情绪,可眼睛干干净净,没有泪液,因此顾妄分辨不出来她是真情流露,还是仍在假装,没有应声。 扶笙对他提了要求,“反正我都要死了,你不如好人做到底,佯装成哥哥跟我说几句话。” 顾妄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对上扶笙的视线,又好像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像一层轻薄而柔和的白纱,将她的眉眼添上些许软弱。他不知道天底下所有人都像他这样,面对将死之人会生出恻隐之心,还是单单是他被眼前的魔女蛊惑,竟然从心里鼓动起莫名的情绪,仿佛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哀伤、可怜。 还不等他回应,扶笙就忽而抬起手,像是拽着一个什么东西,往前拉动,紧接着顾妄就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腕传来力道。他低头望去,看见被拉起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痕迹,认真看去,似乎是一条细线系在他的腕间,另一头则捏在扶笙的手里。 顾妄讶然,在此之前竟然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手上这条丝线。 扶笙现在极为虚弱,大概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杀死的程度,顾妄只要轻轻动手,这条细线就会断掉。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扶笙现在表现得没有任何攻击性,是以顾妄也并没有过于冷漠无情。 他顺着扶笙拉动的力道来到她边上,在扶笙的示意下,盘腿坐下来,与她的肩头隔了两三尺的距离。 扶笙并未说什么,只是很贪心地往他身边挪动了两下,凑近之后两人的肩头只相隔一拳,堪堪挨在一起。 这样因为受了重伤而笨拙的动作,落在顾妄的眼中,鼓动了他心底的怜悯,但同时他也想不明白,扶笙这样的魔头有什么值得她可怜,这一切难道不是她咎由自取? 顾妄问:“你想要我说什么?” 扶笙望着头顶的月亮,道:“哥哥,你看这月亮。” 顾妄愣了一瞬,听到她这一声满含依赖和眷恋,从唇齿间碾碎又溢出来的“哥哥”时,心头竟然瞬间涌起了万千道不明的情绪,下意识抬头去看了月亮。 扶笙的气息微弱,语速很慢,声音也轻,“如果那天哥哥带我逃上山时也是这样的月亮就好了,这么大,这么亮,或许我就能看清楚你在丢下我离开时,脸上有没有一点后悔,一点伤心。可是那日实在太黑了,我看不清路,也看不清你的脸。后来我等了很久实在害怕,我觉得你不会回来了,就从石缝里跑了出去,寻找你时正被那些恶犬撞了个正着,然后我没有跑过那些狗,被咬死了。” 顾妄沉默不语,此时也终于从扶笙的话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哀伤,她像是被拔光了爪牙的小兽,此时没有半点攻击力,只剩下了死前的悲鸣。 他意识到自己反常的行为是为何,可能是从前只认为扶笙这魔头四处为祸,残忍无情,而今发现她心中竟然还会保留一丝人性。 “你不是恨我吗?”顾妄拾起了心里的怜悯,短暂地扮作扶笙的兄长,问道:“你怪我抛弃了你,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千刀万剐。” “我是恨你。”扶笙慢声说:“可是、可是我还能再见到你,看见你好好活着,我就不想恨你了。” 顾妄眼皮子一跳,同时心脏好似受了一击,一时间没接上话。 他转头去看扶笙,却见她不知道何时已经没有再看月亮了,而是用那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他。 还不等顾妄有所反应,扶笙就拉起了他的手,视线在他脸上细细描摹着。她感到体内生命在飞速消失,只是在触碰到顾妄手背的那一瞬间,属于活人的,温暖的体温传来。 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跳动的心腔突然有了律动,扶笙感到热意从心口迸发,通往四肢百骸,紧接着就是血液的充盈,五感再次清晰。 这一刹那,她闻见了空中传来各种味道,感受了微风拂过,也发现眼睛传来热意,水液迅速蓄起,视线模糊又清晰,泪珠溢出眼眶滚落。 这是活着的感觉,自从扶笙死后附身人偶,就已经许多年不曾感受过这些。 同时她身体各处传来剧痛,喉头腥甜,大口的鲜血从她唇中流出,片刻就染红了下巴。 扶笙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死之前才久违活着的滋味,她清楚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于是贪婪地看着顾妄的脸,将他的手抓起来,缓慢地用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边。 泪水流到了顾妄的掌心,烫得他几乎想要甩手,但还是强行忍住,就听扶笙哭着说:“哥哥,我找了你好多年呢,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厉害啦,那些害得我们分离的恶人,都被我狠狠报复了,我不会再成为你的拖累,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我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你会忘记我吗?哦,我都忘了,你本来,就不记得了呀……”扶笙几乎没有力气,最后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顾妄说。她在顾妄的掌心轻蹭,把血和泪一同蹭在他的掌中,这样亲昵的动作,表现得好像很依赖他。只是她的呼吸又轻又弱,在他掌心轻拂几下之后,就彻底断了。 顾妄只觉得脑子嗡鸣,魂魄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耳朵响起尖锐的声响,眼睁睁看着扶笙合上双眼,身体没有任何支力往下倒,本能地想要抓住她,却不料手探过去时,她的身体竟化作了云雾一般,瞬间散了。 待所有微光散去后,他的手上便只剩下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偶,身上穿着嫩红和青绿色的衣裙,脸上嵌着一双紫色眼睛,有一个画上去的,大大的笑容,好像很满足,很安详。 只是这人偶支离破碎,左臂断裂,各处都有伤口。 顾妄的心底骤然涌起巨大的悲伤,一时不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怔怔地看着掌中的人偶,脑子一片空白。 少顷,他感觉眼角有些痒,抬手摸了一下,竟是湿润的,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流下了泪水。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很重要的事情,但回忆起来一片模糊。 从前他也追寻自己前半生的过往,却发现入天机门之前的记忆十分仓促,当时去问师父,师父只说他父母双亡,遇到妖邪时被天机门的人救下,然后拜了师门修炼。随后道他凡心太重,执念太深,尽管天赋高但修炼起来也极其容易走火入魔,所以让他不要追忆从前, 如今顾妄回想起来,猛然觉得不对劲,登时方寸大乱,想要起身,却在动身的一刹那感觉心口传来剧痛。 那痛楚好像是利剑穿心,生生剖开他的胸膛,将心脏给剜出来一样,他疼痛难忍,猛地扯开了衣襟低头看去,就见自己心口处那一块陈旧的疤痕竟是突然痛起来,像落上了烙铁般。 耳边骤然传来尖声哭喊,充满惶恐的声音,“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呜呜——” “没事。”顾妄下意识张开了嘴,说:“哥哥不疼,别哭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心口的伤痕竟毫无征兆的烂了,迅速流出刺目的血液,原本压在伤痕上那道的咒文也崩裂破碎。 顷刻间,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将顾妄淹没。 “赵峭?”好像有人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候,在他的身边说话:“这名字不好,连累你受了十多年的苦,为师赐你新的姓名,往后便是新生。” “顾妄,故忘。前尘旧事,尽忘了吧。” 他终于想起自己有一个小他六岁的妹妹,一个总是哭的烦人精。她缩在铺满稻草的床榻上只有小小的一团,睡觉时都要紧紧牵着他的手指,什么事都做不好,说话时不慎语气重了一些,她就会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抱着他喊哥哥。 他曾经痛恨自己的父母,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死了,留给他一个这样麻烦的负担,也痛恨他们明明将他生得那么健康强壮,却将妹妹生得那么娇弱,稍微吃点生冷食物就会又哭又吐,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好像随时都会死去的样子。 他的妹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相连的羁绊,他甘之如饴背负的枷锁。 那日生死之别,他将妹妹藏入石缝后独自引开了恶狗,抱着必死的决心一路跑到山顶,最后不慎从山崖滚落,摔得半个身体几乎瘫痪,面目全非,在山底靠着水流苟活了几日,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死,想要回去找妹妹。 最后便是被天机门的人所救,他们说探查到附近有邪气扩散,认为是万妖阵有了变故,便来加固封印,在途中遇到还吊着一口气的他。 那时的顾妄半死不活,因内心执念太深,加之吸收了邪气已经在妖化的边缘,幸而遇上天机门的修仙人士,将他救起。顾妄只躺了两日,稍微清醒之后便找了一根长棍,拖着半条残废的腿回到山上,一心想要去找被他藏在石缝里的妹妹。 可半道上,他看见地上满是猩红的血液,被撕咬下来的残肢甩在路边,上面的衣料正是他先前打猎去城中卖的银钱所买的新料子,适合姑娘家穿的,柔软崭新的,粉色和青绿色交织的衣料。 幼妹娇气,当初在移动火盆时不慎将一块燃着火的木头掉落在他的胸口,匆忙去拿的时候烫伤了指尖,还为这点疼痛哭了许久,哄都哄不好。 顾妄想象不到她如何承受被那么多恶狗撕咬,活生生忍受着肢体被撕裂之痛。 只在看见妹妹残破尸体的一瞬间,顾妄就走火入魔了。模糊的记忆中,他想要回到村子大开杀戒,却在下山的路上被天机门的人拦截,打斗中他落败,最后徒手撕碎了自己的身体,其后做了什么全然没有意识,等再醒来的时候,他便前尘尽忘,有了新的样貌,新的名字。 天机门救了他,为了让他消解痛苦,从走火入魔的状态恢复,便将他的记忆封印,而后便将他带回宗门传授法术,直到刚才,他都以为自己是顾妄。 却不想他的名字,其实是赵峭。 那年扶笙站在崎岖的山路上,楚楚可怜地唤他哥哥,对顾妄来说那是相遇,对扶笙来说,却是生离死别之后的第一次重逢。 她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兄长。于是她隔三岔五地去天机门找事,却又次次不会伤到顾妄,从他手底下逃脱,也会在今夜这无量迷城里把所有人玩弄股掌之中,却独独来到他的面前,将他给带到大殿里。 但扶笙始终没有与他相认,只是说他与兄长相似。 扶笙在想什么,其实不难猜到。她不过是觉得兄长变成了仙门里的得意弟子,正道中的佼佼者,不该与她这个魔头扯上关系,所以才在一次又一次的相见中,对他们曾经的关系缄口不言。 但她会在死前跌跌撞撞地来找他,然后与他道别。 可顾妄不知情啊!他在什么都忘记的情况下,带着人对妹妹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围剿,次次都下死手,数次将她重伤,还一口一个魔头地喊她。 顾妄想到这些,几乎是在瞬间就完全失去了理智,身体爆发出强烈的灵力,将周边躺着的人冲飞数丈远。他的心口裂开,刺红的颜色浸满胸膛,一口鲜血猛然喷出,他仿佛从魂魄深处发出痛苦的嘶吼,又似悲鸣:“啊!!!” 落在心口的旧痕永远无法抹去,即便天机门为他捏造了新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流逝,旧的伤疤还是出现。 就好像是顾妄的脑子忘记了幼妹,但是心没有。 可是为时已晚,如今他彻底失去了妹妹,又一次。 天机门的判断是对的,顾妄倘若没有抛却前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入仙门,他只用一个瞬息,就会走火入魔,化身妖邪。他崩溃的情绪引来了尚在空中飘散的阴魂,将他重重环绕,将一双黑眸染得赤红无比,紧握着破碎人偶的手也生出乌黑的利爪,面容也生出妖冶的黑色妖纹。 他无处宣泄的痛苦变作满腔恨意,神识被撕得粉碎,心中只剩下了凶狠的杀戮! 顾妄抬头,看见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瞬间充斥着他躯体的恨意仿佛找到了宣泄之处,猛然朝那人冲了过去! 那人身着墨袍雪纱,站在月下一动不动,半边脸被月光笼罩,照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和俊美无双的眉眼。他的眼眸平淡无波,面对着滔天恨意化作的妖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半分退让的样子。 待顾妄冲至面前,挥舞起尖利的妖爪想要将他撕碎时,他却忽而伸手,食指轻轻往顾妄的眉心点了一下。光芒在刹那凝聚,一晃而过,顾妄身上笼罩的阴气瞬间瓦解,脸上遍布的妖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双眼一闭,没有任何前兆地昏迷过去,摔倒在地,手里仍紧紧握着那只人偶。 师岚野蹲下来,低垂着眼眸,淡淡的目光落在顾妄脸上,而后将人偶拿起,光芒轻闪后,原本布满伤痕,肢体碎裂的人偶便恢复如初,仍亮着一双紫色的眼眸,满脸笑意。 他将人偶放到顾妄的身边,好像这对兄妹就又能在一起了。 第三卷 阴虎符 第75章 祥瑞之城(一) 神女像倒塌之后, 座下压着的邪阵便显露无遗,只是里面的阴魂散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下。 沉云欢将一众人喝退之后, 把刀收回腰间, 抬步跨入邪阵之中。整个阵法仍旧留有阴寒之气, 踏入的一瞬间便浸透她的衣裳,附着皮肤,只不过由于她体内存有火种, 并未被这些阴寒之气侵蚀。 这阵法比想象中的要大, 血红的颜色雕刻出的咒文极其古老, 是沉云欢从未见过的阵型。鬼村那座庙中的阵法倒是与这个相似,但规格小得多, 并且远远没有她脚下这个阵法繁琐强大。 母阵会将散落各地的子阵所收集的阴魂汇总, 宋家供奉这神女像不知道多少年,残害了成千上万的性命, 而那些被害的无辜之人终究也无法善终,尽数亡在沉云欢的刀下。 阵法中央修了一个半人高的圆柱台, 沉云欢站在圆柱边, 看着那光秃秃的圆台,陷入沉思。 “云欢!”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打断她的思绪, 沉云欢转头望去, 就见虞暄正急匆匆走来, “你可有受伤?” 沉云欢其实受了些伤, 左肩此刻还在痛, 只是她认为没有必要说,于是轻轻摇头,反问道:“向隐哥可无恙?” “我倒是走运, 没遇上麻烦事。”虞暄捏了一层护身法诀,大步行到她的身边,皱着眉头低声道:“我在城中看见此处有猛烈的灵气波动,怕是你遇上麻烦事,便匆匆赶来,路上碰见他们……大打出手。” “是阴虎符。他们在争夺这个神器,所以互相残杀,我在来的路上也碰到过,许氏带来的人皆被杀了。”沉云欢神色如常地回答。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49节 虞暄也是苏州长大,自然熟识许氏,一听此言当下露出震惊之色,半晌才道:“阴虎符?难怪这些人疯了似的在城中搜寻,大有掘地三尺之势,竟是为了这种东西……” “已经被拿走了。”沉云欢平淡地指了指面前的圆柱台,道:“阴虎符原本应该镇压在这个邪阵之上,不过现在是空的,说明有人趁乱拿走了它。” 母阵如此庞大,又汇聚万千阴魂,必定需要一件极为厉害的法器压阵才行,沉云欢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那半块阴虎符合适,若是换了别的东西,这阵法怕是早就分崩离析,无法容纳那么多魂。 且这里就藏着宋氏最大、最深的秘密,倘若宋家有阴虎符,藏在这里也正好。 因此宋氏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将阴虎符奉给皇室的想法,想来也是扶笙发现了这个秘密,为了引仙门百家汇聚于此才故意放出的消息。 虞暄唏嘘不已,“没想到宋氏百年世家,竟然会在暗中供奉天魔,行这种残害生灵的恶事,天机门的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届时定要将所有宋家人押回去重重审判才是。” “天魔?”沉云欢侧目看他,忽而想起先前在溯回门时对上的那个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邪,他当时也喊着什么“天王”,便心生疑惑,“这是什么妖怪,可与沧溟雪域有关?” 虞暄提及天魔,什么都还没说便先叹了一口气,对沉云欢道:“出去说,此处不便议事。” 沉云欢颔首,与虞暄一同出了邪阵。坍塌的神像覆了满地狼藉,空旷之地处处都是烈火焚烧之后的景象,激烈的打斗结束后,地上布满刀痕和皲裂,方才被沉云欢逼退的众人此时仍旧站在原地,不敢贸然行动。 沉云欢对自己的控刀能力很信任,她在最后关头收了刀,留了扶笙一口气,却也明了那口气不会让她撑太久,这会儿扶笙大约也已经死了。 剩下的事她也懒得再管,目光在周围搜寻了一下,没找到师岚野。 沉云欢当下皱起眉毛,以往出了什么事,师岚野虽然会藏起来保护自己,但每次事情结束之后,他总会站在能让沉云欢一眼就扫到的地方。 她凝眸,往周围细细找寻,仍没有看见他的身影,顿时将天魔的事往后搁置,有些心慌地开口,“向隐哥,你方才瞧见师岚野了吗?” 虞暄顿了顿,“倒是瞧见了,好像与奚公子和少将军站在一起,不过一个错眼就不见了,也没留心他去了哪里……不过现在妖邪已除,你也不必担忧他的安危。” 沉云欢不语,视线再次从人群中扫过,发现不仅没找到师岚野,连奚玉生几人也不见踪影。没找到人之后她立即抬起了左手,将袖子往上一捋,抬起右手并起双指,沿着内壁往下一划,指尖闪过微芒,就见她光洁的手臂上出现一串血色咒文。 虞暄见状愣住,自然能认出这是什么咒文,甚至还是他从前教给沉云欢的。 这其实是一种血契,以立咒之人的血为媒介,将双方之魂相连,一旦咒成,那么双方不管间隔多远都能建立起牢固的连接,熟知对方的位置和魂体状态。 当时教给沉云欢,是因为她总是提着剑到处跑,专挑那些看起来就不好招惹的妖怪动手,回回都是负伤而归,虞暄实在担心,所以才将此咒教给她,让她在每次行动之前都与人短暂缔结血契,倘若遇到困境也能及时呼救,便于救援寻找她的位置。 只是沉云欢一次都不曾用过,她曾对虞暄说:“除非我脑子坏了,才会把这样的枷锁套在身上。” 今日得见她手臂上的血契,虞暄着实惊了一下。 但沉云欢并未注意旁人的目光,她眉头微皱,唇线抿起,尽管不太明显,还是泄露了些许烦躁的情绪出来,将灵力注入之后,血色的咒文亮起,当下周围的喧嚣声尽数退去,变得寂静,她听到轻浅的呼吸声。 不是她自己的,是师岚野的呼吸声,正要去辨别位置时,就听他忽而开口,“你在寻我?” 沉云欢一开口,语气里带两分不满,“你去何处了?”她想要兴师问罪,至少当下的情绪是这样的,只是还没有想好理由。 “在你身后。”师岚野回道。 沉云欢眼眸一动,周遭吵闹的声音重新涌进耳朵,她转头望去,就见师岚野果真在后方不远处,正缓步走来。沉云欢瞧着他走近,不过这几步路的功夫,她眉眼就舒展了,方才盘旋在面上的躁意也消退,问他,“去何处了?” 师岚野停在她面前,目不斜视,仿佛完全没看见边上站着的虞暄,“只是去确认她死了没有。” 虞暄倒是细细打量他,目光从他俊美的脸上扫了一遍,往下一瞧,就看见他左臂的衣袖轻挽,隐隐露出内侧的血色咒文,顿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自然是死了,我不可能失手。”沉云欢拉着个脸说:“你身上还带着无量青莲就敢乱跑,倘若被别人抢走了,又要我费力气去争回来,岂不是给我平添麻烦?” “的确死了,你对自己的力量掌控得炉火纯青,是我多虑。”面对沉云欢不满的语气,师岚野已经应对得相当娴熟,顺口一句夸赞的话,再适时地流露出几分钦佩之色,又道:“无量青莲仍在我手上,并未被人夺走。” 沉云欢自认是心肠大度,极具包容心之人,马上就不追究他擅自离开之事,应和点头,“也是,想来他们也不敢抢。” 虞暄笑笑,“云欢啊,从前倒看不出你思虑这样周全,离开仙琅宗之后你还真是成长不少。” “说什么呢?我办事向来稳妥。”沉云欢板着脸,很是严肃正经,“思虑不周全的另有其人,向隐哥怕不是将我与谁记混淆了。” 虞暄忍着笑,道:“是,许是我记错了。” 今夜宋氏城闹翻了天,自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人收拾,而沉云欢手中又有无量青莲,尽管嘴上说着旁人不敢来抢,但也免不了有些就是不怕死,给她平添麻烦事,于是三人一同离开此地,打算先在锦官城内找一家客栈落脚。 这么一闹,沉云欢倒是把天魔的事给忘记了,找到客栈后,还没等入房休息,她就感觉身体涌出灼烧的痛意,在上楼时踩空了台阶,差点四仰八叉地摔上去。 幸而师岚野走在后面,看她忽而要摔,伸手在她腰间捞了一下,将她的身形稳住。 “你怎么了?”他俯身在沉云欢的耳边问。 还是老毛病,沉云欢今夜将天火九劫的下境修习完整,但运用了太多了灵力,不得已在战斗的时候调取刀中的妖力,现在没炼化的妖力又在体内横冲直撞,与天火九劫起了剧烈冲突。 她脸色有些难看,长长地舒一口气,忍着疼痛道:“无事,先回房。” 师岚野触碰着她的手臂,隔着几层轻薄的衣料,感觉到她皮肤迸发的灼烧感,便也不再多言,将她半抱着带去了刚刚开好的房间内。 客房并不大,进门便瞧见靠墙的一张床,当间是一张方桌,角落里摆了洗漱盆和柜子,相当整洁。 师岚野将她放在床榻上,刚转身去关门,虞暄便迎面而来,见他似乎有一种要与沉云欢同寝一屋的架势,从喉咙里挤出疑问的声音,“嗯?你怎么在云欢的房中?不是给你开了房吗?” 师岚野掀起眼皮看他,神色虽然冷漠平淡,大约很是厌烦这种纠纠缠缠,牵扯不清的前师门里的前师兄,于是难掩眼底的不耐烦,只道:“她入寝前要洗漱。” “那与你有何干系?”虞暄下意识问了一句,旋即很快就想到答案,疑问:“难不成……你是云欢买来的随身仆从?” 师岚野并不应声,霜雪一样的眼眸浓黑,淡淡地看着他。 虞暄当即觉得背后生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不过愣神的瞬间,门就被关上,他被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这小子……什么来头?”虞暄本来还打算找沉云欢细说天魔之事,但见被拒之门外了也不好再追上去打扰,纳闷地转身,嘀咕道:“云欢就算买仆从,也该买个女子才是,这样伺候起来方便吗?” 第76章 祥瑞之城(二) 师岚野之所以选择在山上避世, 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有些人总是管得太多。 跟自己相关的要管,跟自己不相关的也要管。沉云欢分明已经当众宣布与仙琅宗断绝关系,此后再无来往, 门外这人还非要时时以师兄的身份自居, 管一些不该管的闲事。 他认为, 沉云欢应当适时对这种人表达自己的厌恶,如此才能甩掉这些烦人的尾巴。 师岚野顺手将门闩挂上,转头将视线落在床榻处。屋中只点了一盏烛灯, 昏黄的光线并不明亮, 微微探入床榻之中, 照出沉云欢蜷缩起来的背影。 她看起来极为难受,面朝着墙将身体蜷成一团, 打着卷的长发像墨一样泼在黑纱赤衣上, 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师岚野从后方看去,觉得她现在比之前在山里的状态好多了。 尽管在山里的时候, 他也很细心在照顾,可是沉云欢那时候伤得太重了, 她昏迷的那几天吃不下任何东西, 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骨头还未愈合的手臂软塌塌的, 下巴也变得尖利, 几乎瘦得脱相。 后来她骨头一天一天长起来, 消瘦的模样就更明显了, 腕骨暴得老高, 换药时也能看见背上节节分明的脊骨,她不照镜子,所以并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样子, 换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被吓得满地乱爬。 后来伤好了,胃口也变好了,从一开始抗拒吃那些俗物,到后来眼巴巴地守在厨房门口等着他将饭做好,每次都会捧着碗吃得一干二净,身上的肉慢慢长起来,恢复成现在的样子。 师岚野站在门边,几乎不接受光的照明,大半身体都隐在黑暗之中,朦胧的夜色让平时寡淡温和的师岚野变得具有攻击性,呆板木讷的特性消失后,那双淡无波澜的眼眸黑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深不见底的古潭,一动不动地盯着沉云欢。 是他将一脚踏在鬼门关的沉云欢救回来,又一点一点养成如今的样子,没有任何人能够以世俗那些可笑的关系排在他的前面。 “师岚野……”沉云欢发出微弱的声音,大概是许久没等到他回去,有些不耐烦了。 师岚野敛起黑眸,从黑暗走到昏黄的烛光下,漂亮白皙的脸映着橙黄的光,衬得眉眼也跟着温暖柔和起来。他在床榻边落座,倾身靠过去,将手落在她的颈子处,低声询问:“你怎么了?” 沉云欢缠上他的手臂,顺着去攀他的臂膀,像迷失在陆地的鱼本能地寻找水源那样,迷迷瞪瞪地抱住了他。 许是因为今夜将天火九劫的下境修习完整,她的修为进了一大步,同时也引起了体内妖力与神火之间剧烈的相冲,灼烧的热意反复炙烤她的筋骨,使得她皮肤都蒸腾出滚烫的热意,一刻都不得安宁。 凡人之躯承受神法,本来就如逆水行舟,是极为困难且凶险的过程,而沉云欢又是借妖力来修行,在体内炼化那些妖力亦是相当艰险,这样的痛苦来得汹涌猛烈,她完全无法忍受。 由于师岚野平日里身体总是散发着凉意,让沉云欢在夜间睡觉时养成了本能靠近的习惯,现在全身的骨骼和经脉被烈火炙烤,于是下意识去寻找师岚野,希望他身上的凉意能够缓解她的灼痛。 师岚野见她攀上来,便顺手往她后背上揽了一把,将她压向自己,顺利让她抱上来,脸颊往他的脖颈处贴。 沉云欢的皮肤烫得难以触碰,那股热意透过几层仙蚕丝的衣料,仍然传到师岚野的身上。他脱了鞋子上榻,把沉云欢抱在怀里,低着头拂开她散落的长发,看见她的脖子处缓慢爬上墨黑的妖纹,经络隐隐显出赤金的颜色。 他将手覆上去,修长宽大的手掌占据了纤细的颈子,指尖正好落在脉搏的位置,他稍稍用力,指腹按进柔软的颈肉中,感受到她那蓬勃而沉稳跳动的经脉。 那是从她的心脏延续出来的跳动,她的生命。 师岚野眸光轻动,一时间好像痴迷这样的律动,久久没有动弹。 沉云欢的状态比方才好了许多,攀在师岚野身上之后她立即就感受到舒适的清凉,本能地往他怀中蹭过去。可是这些远远不够,就好像只能暂时缓解她皮肤上的热意,血液里翻腾的岩浆无法阻止,仍旧侵蚀她每一寸经脉和每一块骨头。 她将手探入师岚野的衣襟,热乎乎的掌心顺着健壮的肩膀往后摸,滑过肩胛骨,落在肌肉紧实的脊背上。沉云欢更紧密地贴过去,变得贪得无厌,烧软了浑身的骨头,毫无缝隙地与他贴在一起。 师岚野很安静地承受着她的靠近,感受到衣裳之下她那胡乱游走的双手,一只手落在她的脖子处感受脉搏的跳动,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以防她滑落下去。两人在不断地靠近中,姿势已经变得极其暧昧亲昵,被桌上的烛光投在墙上,好像紧密地长在了一起。 沉云欢已经烧得理智全无,凭借着生理本能在他脖子处蹭了蹭,忽而像是闻到了什么,在他皮肤边上拱着鼻子嗅了嗅,忽而张开了嘴,以非常迅猛的姿态咬下去—— 只是还没碰到,就被师岚野及时捏住了下巴,卡着她的下颌骨,没让她将尖利的牙齿落下来。 “不是这。”师岚野低着头,与她凑得非常近,感受到她呼哧呼哧地喘,每一口呼吸都像是烧沸的热水蒸腾出来的气,睁着迷茫的眼睛看他,像一只懵懂的动物。 师岚野忽然露出一抹笑,眼底的墨池荡起涟漪,眉眼变得昳丽,恍若溶溶春水。他缓缓俯下头,吻住沉云欢不断呼出灼热气息的嘴,将那些翻滚蒸腾的热尽数渡到自己的口中来。 松手的瞬间,沉云欢牙齿落下,瞬间就咬破了他的唇,腥甜的血液流出,飞快被沉云欢的舌尖卷走,顺着喉咙咽下去,溶入她的身体里。 血液与津液混在一起,师岚野丝毫不在乎唇上的疼痛,有些粗暴地探进她的牙关,与滚烫湿热的舌纠缠起来,放任她贪心地汲取自己的血液。 两人在唇齿交融间,很快就用血染红了唇瓣,顺着唇角流下来,赤红的血液滑过下巴,淌入不停上下滚动的喉结,水声不可掩盖地响起来,填满寂静的房间。 摇曳的烛火晃了两下,墙上亲昵交叠的影子也跟着若隐若现。 沉云欢在这样并不温柔细致的吻中渐渐安静下来,颈子处的妖纹褪去,不停闪着赤金光芒的脉络也隐去,她的眉眼舒展,闭上双眼,很轻松地就这样睡去。 只是唇边抹开的血红像是给她上了一层艳丽的口脂,绚烂的颜色衬得整张脸更加明媚漂亮。 师岚野唇上的伤口不小,被吸吮舔舐过后,仍在不停流血,他抬手抹了一下才堪堪止住。他俯身过去,在沉云欢的唇边擦了擦,将她脸上那些蹭上的血污擦了干净。 今夜她着实累着了,眼睛一闭睡得非常快,身体的妖力被炼化后,接下来的睡眠则是她长灵骨的时间。师岚野下了床去打了干净的水来,像往常一样,细细地给她擦拭脸和手,再脱了袜子将脚也洗净,把人清理得干干净净后才去沐浴净身。 师岚野熄灭烛火上了床榻,将睡得安稳的沉云欢搂过来,拢在怀里,这才慢慢合上眼。 次日一早,沉云欢睁眼就觉得浑身充满精力,这一觉睡得出奇地好。记忆中她昨夜在经受了一段痛苦之后不知道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总之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 她坐起身时床上并没有师岚野的身影,一边运转灵力一边下床穿鞋,她发现自己的灵骨长了一大截,原本只在脊椎上的一半,这次醒来整个脊椎都化作灵骨。 灵骨的成长,就意味着她的身体会比从前更加坚韧,体内所储存的灵力也会比从前更多,不必那么频繁地朝刀中借妖力了。 可是按照沉云欢昨夜所吸收的妖力来说,她的灵骨应该长至整个躯干,眼下只长到脊椎就表明她体内的妖力并没有炼化完全。 沉云欢心情大为不好,觉得烦躁。 虽说她已经接受了灵力尽失,灵骨全废的事实,但偶尔想起还是会觉得心烦,恨得牙痒痒。 妖刀会源源不断地吸收外界的力量,如果她不及时炼化转为自己的灵力,很快就会被妖刀反制,说不定哪一次的战斗中又被妖刀吞噬理智,为刀所驱使。 但是她如今灵骨还太小,储存不了多少灵力,只能依靠刀中的妖力,哪日要是被人折了刀,她就等同被废了一大半。 沉云欢想想就觉得气闷,思及醒来之后没有师岚野,心中烦闷无处诉说,更为不悦,不经意间将床边的流苏扯秃了,才下床拿起挂在床头的外衣,披在身上推门出去找人。 已经是临近正午,灿阳高挂,客栈的大堂相当热闹,坐满了吃饭的人。师岚野与虞暄坐在其中一角,沉云欢才刚下楼梯就找到二人,桌前摆着热气腾腾的饭,似乎就等着沉云欢下来吃。 虞暄见了她,登时笑起来,说道:“方才师公子去后厨忙活了半天给你做了饭,端上来之后你还没下来,我本想上去喊你,但他说你用不了多久便会来,没想到还真是呢。” 沉云欢瞥见桌上的饭,是一碗饺子,当地人叫抄手,包馅的手法其实与饺子也不相同,看起来像一条条大头小鱼,笨拙可爱。沉云欢烦闷的心情登时烟消云散,挨着师岚野坐下来,顺手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只闻了一下,便闻到新鲜的菌子味道,用什么馅儿包的她一下就能猜出来。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0节 “好吃。”沉云欢笑眯眯地称赞,转头朝师岚野看,忽而发现他唇上有一个极其明显的伤口,下意识伸手过去摸了一下,满心疑惑地问:“你的嘴怎么了?” 师岚野盯着她清凌凌的眼眸,坐着不动,接受她指腹在伤口上抚摸,说话时唇瓣蹭过她的指尖,“咬伤了。” “那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把自己的嘴咬成这样?”沉云欢露出了一种看笨蛋的眼神,丝毫没有别的怀疑,转头继续吃饭,又说:“要紧吗?若是太痛了等会儿去街上买些治疗的灵药,敷上去很快就会好。” “不要紧。”师岚野说:“不痛。” “咳咳咳咳咳!”虞暄要死要活地咳嗽起来,像得了八百年的肺痨病患,打断了两人看似平常的对话,“云欢啊,你昨夜不是问我什么是天魔吗?正好你吃饭,我跟你讲讲。” “哦,我差点忘记。”沉云欢实际已经忘记,不是虞暄提醒压根没想起来,说道:“昨夜我在无量青莲里遇见一个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怪,他说届时封印破碎,天王会重回人间,成为人界主宰。他口中的天王是不是你说的天魔?” 虞暄听闻此言,猛地皱起眉头,登时露出了极为严肃的表情,“此事当真?” 第77章 祥瑞之城(三) 万物相生相克, 在天道之下维持着平衡,犹如阴阳两面。 上古时期妖魔肆虐,有一魔应运而生, 为天生地养, 不死不灭, 凭借着无穷的力量在人界胡作非为,使得生灵涂炭,人族几近灭绝, 这便是人们口中所称的天魔。 后来被天授神法的人神也是因天魔太过强大, 毁坏人界平衡才诞生, 只是天魔拥有不死之能,只要世间仍存在恶意, 不管轮回千年万年, 它依旧会重回人世。 因此自远古时,人们开始了一场与天魔对抗的持久战, 每次将它诛杀之后,又要警惕它下一次的重生, 直到那座神山的出现。 神山在世间被称作沧溟雪山, 据说在数不尽的年岁前,那里曾是一片汪洋大海, 后来海水褪去, 云层常年覆盖在山上, 大雪常年不息, 千万年过去, 那座神山变成了人间禁地,也是封印天魔的,最为坚固的牢笼。 神山里封印了无数异域妖邪, 古时期所设下的封印自然随着年岁的增长开始出现衰败、松动的现象,后人像补渔网一样数次前往沧溟雪域修补封印,只盼着古神们留下的牢笼能再□□些时日。 一旦天魔冲破封印重临人间,那将会是场不可设想的天地浩劫。 然而沉云欢却已经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怪交过手,这就表明神山封印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尚不知有多少沧溟妖邪从中逃出,但修补封印一事迫在眉睫,不可耽搁。 “神山封印松动非一日两日之事,早在数十年前就曾有过沧溟妖邪外逃的事件,当时人界八大仙门齐齐出手将那些妖邪诛杀或是送回神山,加固封印,没想到这次竟维持这么短的时间……”虞暄紧紧拧着眉毛,说话长叹了一口气,剩下的话不必明说沉云欢也清楚。 这表明频繁松动封印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彻底破碎是迟早的事,然而沧溟雪域的封印与寻常镇妖封印不同,那里镇压的妖邪凶险等级更是人界作乱的妖怪不可比拟,当今世上已没有“人神”的存在,更无人能够复刻古时期的神山封印,所以人世一代一代,都只是选择修补。 但后人迟早要应对神山封印破碎的状况。 “宋氏供奉天魔,怕是早就知道封印松动。”沉云欢低声喃喃,“如若沧溟雪域不可避免的结局就是封印破碎,天魔率领万千妖邪重回人间,那么选择投诚的确也是个好方法,至少能在天魔祸世时争取几分安身的希望。” 虞暄听闻侧目看她,“云欢,你也是这样想吗?” 沉云欢站在檐下,看着热闹喧嚣的街头,刺目的金阳让她微微眯眼,神色有些倦怠,“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族本是一体,若是天魔意在彻底清除人族,这些供奉有何意义?” 虞暄赞同地点头,“倘若宋家人能有这样的觉悟,也不会做出这等恶行。” “心怀歹念之人,即便不做这桩恶事,也会有下一桩,宋家是从底子烂了,无可救药。”她抬起手略略在眼前遮了一下,看见自己的手背苍白如雪,映出清晰的筋脉,忽而发现自己的手腕侧方有一个浅浅的牙印。 她收回手仔细瞧了瞧,再用指腹往上摸了摸,发现这个牙印很新鲜,咬的力道应该不算轻,所以现在还留了痕迹。 虞暄问道:“怎么了?” 沉云欢并未答话,而是转头行了几步,将手举到师岚野的面前,“我手上这牙印是怎么来的?你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咬我了吗?” 师岚野将视线落上去,果然在沉云欢的手腕上看见了自己的牙印,那并不是昨夜留的,而是今日一早起来时咬上去的,只是那时候沉云欢睡得太深,毫无察觉。 他面色仍旧平静,面对沉云欢的质问毫无心虚的表现,淡声说:“你昨夜身体不适,在我去打水准备给你擦洗的时候,你咬住手腕缓解灼痛。” “我竟然还有咬自己的习惯?”沉云欢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习惯感到陌生,从前大大小小的伤,难缠的毒也不是没吃过,却从不知道自己还会在疼痛的时候咬手。 但是师岚野不会撒谎啊。沉云欢心想,他性子寡淡而直白,言语之间满是公允,并且昨夜的确是灼痛让她失去理智,记忆全无,或许还真有可能在疼痛难忍的时候咬了自己一口。 沉云欢不再有疑,犯起嘀咕,“这是坏习惯,养成可不得了,这次没能咬得血肉模糊也难保下次不会。” 她对师岚野叮嘱:“下回我若是再这般,你就找条布把我的嘴蒙起来。” 师岚野道:“应当不会。” 站在一旁的虞暄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按下心中的骇然,再怎么没眼色也发现了沉云欢已经习惯与这年轻男子共睡一室,并且事事依赖。 从前的沉云欢居住在仙琅山巅,习惯独来独往,就算是与同门弟子也懒得多说几句话,亦十分与人肢体亲近。被授予首席弟子的玉徽之后,她更是如同站在云端上遥不可及,除非宗门向她下达诛杀棘手妖邪的任务,她才会带着同门弟子一同出行,更多的时间里她来无影去无踪,不与人结伴。 当初仙琅宗将她逐出师门,让她经受这般剧烈的变故之后,显然她身上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那段时日他为沉云欢求情,被罚跪水崖,因此无暇顾及沉云欢的状况,她下山之后遇到了什么事便无从得知了。到底也是看着她从一个小丫头片子长起来的,虞暄大不了她多少岁,小时候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偷偷给她传各种术法。 沉云欢主修剑,但其他法阵符箓之类的多多少少都会一点,学得杂,多半是虞暄好为人师的功劳。 “云欢。”三人在前往宋家城的路上,虞暄见师岚野走在前面,便靠近沉云欢拉着她慢下来,低声说:“你如今在外事事都不方便,不如我去找朋友给你讨个心细的丫鬟,这样伺候你也方便,不能整日让一个男子在你房中……” 沉云欢觉得惊讶,撩起眼皮看了虞暄一眼,奇怪道:“丫鬟?我不需要那种东西啊。向隐哥,你我是修仙之人,早该脱离凡尘那些恶习,有手有脚的为何要别人伺候?” 是吗? 虞暄想说刚才你的男仆还说昨夜打水给你擦洗,他指了下前方的师岚野,问:“那你为何与他共寝?还让他给你擦洗?人心险恶不可不防,你才同他认识多久,不该如此松懈。” 沉云欢转眼,眸光往师岚野的身上转了一下,片刻停顿。 师岚野的脊背挺阔,长发半绾,雪白的发带随着行路的微风轻轻飘着。他身上总是沉淀着很厚重、沉默的气息,因此衣着拢了一层白色纱衣,能给他的气质添一些明亮,不至于看上去满是阴鸷冰冷。 沉云欢道:“他无妨。” 虞暄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姓师的这小子很邪门,但方才见他微微侧了一下头,似是听到了他与沉云欢的低声交谈,因此不再多言,扯了些其他话题,一路行至宋家城。 一个晚上过去,昨夜还举行着盛大招亲宴席的宋氏,今日被摧毁得彻底。天机门的降妖司来了不少人,身上穿着洁白的宗服,分布在宋家城的各处。 而那些为着阴虎符而来的人,在长夜中经历了惨烈的明争暗斗,死伤竟然不少,其中也包含了在仙门中有些地位的世家,天机门探查过之后汇总了名册,打算一并上报。 无量青莲在沉云欢手中,自然是没人敢明抢,而他们又将宋家城挖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阴虎符后,担心再于锦官城停留下去会引火上身,大多数仙门陆续离开。 宋氏布下子母阵残害无辜凡人供奉天魔的消息一传千里,天机门雷厉风行,不过半日的时间就将所有宋氏族人捉拿,其中甚至还包括在招亲会当晚就被削下头颅的宋世家主宋勤。 扶笙对宋氏恨之入骨,自然不会将宋氏家主轻易杀死,是以做了个假头颅为拉开昨夜大戏的序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沉云欢几人赶去大殿的时候,就见殿中乌泱泱跪了一群人,身上皆束缚了术法镣铐,部分人在低低啜泣,哀叹将要面临的可怕审判,部分人尚未从昨夜的乱事中反应过来,怔怔出神。 宋海宁与宋照晚姐妹倒是特殊待遇,二人虽然形容狼狈,但身上并未上镣铐,且坐在木椅上,紧紧依偎在一起。宋照晚神思恍惚,眉眼间隐隐残留着畏惧,宋海宁倒是一派从容淡然,似早就料到宋家这般结局。 奚玉生坐在宋海宁身旁,正出言安慰姐妹二人。他身侧则是打着哈欠的霍灼音和正忙着与天机门的人议事的楼子卿。 沉云欢进殿时,立即就被殿中大多数人看见。 奚玉生将说了一半的话停下,笑着起身,头一个冲她打招呼,礼节端正,翩翩公子的风范如旧。宋照晚姐妹二人无太大的神色起伏,霍灼音也笑着起身,大约是在这里坐得不耐烦,对沉云欢的出现表现了欢迎的情绪。 其他宋氏族人,大多对她充满仇视,眼中含着恨意。 沉云欢眸光扫过去时,将众人各自不同的反应收入眼底。其中与宋照晚对上了视线,见她眸光漠然生疏,与先前每次相见都笑脸相迎,或是亲昵地缠上来挽住她手臂的模样完全不同,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沉云欢恍惚又想,忘记了,那个并不是宋照晚。 第78章 祥瑞之城(四) 宋家城的收尾全部交由天机门来负责, 仙琅宗会从旁协助,因此虞暄也忙了起来,与天机门来的众人混在一起。 沉云欢只是来宋家看一下后续情况, 见宋家人尽数伏法, 天魔像被毁, 邪阵也破,此地自然没什么值得逗留。 离开时,她听见奚玉生对天机门的师兄询问顾妄的情况, 才知顾妄昨夜不知什么原因昏迷不醒, 被带回宗门救治。扶笙已死, 按道理来说应当不会再有人伤他,并且据奚玉生所言顾妄身上并无外伤, 似是心口旧疾复发才会如此。 沉云欢没留心, 只是在想起扶笙时,思绪有一瞬分神, 想知道她拖着将死之躯去了何处,执意留一口气又是去见谁。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也只在她的脑中一晃而过, 沉云欢抬眸, 看着头顶的艳阳天,忽而说:“今日瞧着天气好, 适合上路。” 于是这一伙人当日就从锦官城出发了。 奚玉生实在太闲, 约莫他在天机门也没什么事要做, 是以没有选择留在锦官城随天机门众人回去, 而是选择继续跟随沉云欢, 同时也是想看看方寇松会给她铸一把什么样的刀鞘。 霍灼音是半道接受同行的邀请,照理说来到锦官城各做各的事之后合该散伙,但不知奚玉生与她说了什么, 又或者两个人当真在这段时间里建立起了牢固且密不可分的友谊,她竟然也要继续同行。 再加上奚玉生的两个随从,又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师岚野对此有些不满。 “或许我们不必与旁人结伴而行。”站在城门边等着奚玉生几人前来会合的时候,师岚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沉云欢正咬着糖棍,蹲在路边看蚂蚁搬家,若有所思道:“大雨将至。” 师岚野道:“你我二人足矣。” 沉云欢捻起一片落叶,将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铲起来,“我送它们一程。” 师岚野继续道:“人越多,反而越不易行事。” 蚂蚁顺着她的手往上爬,她赶忙甩了几下手,将手里的叶子也扔了,嘟囔,“往哪爬呢?” 还不等师岚野再开口,奚玉生已经带着其他人赶到,还没走近就喊道:“云欢姑娘,岚野兄,久等了!” 沉云欢站起身,转头看见奚玉生与霍灼音并肩而来,身后则是雀枝和燕流两个随从。这两人的精神有些萎靡,看起来闷闷不乐,约莫是因为昨夜宋家城被罩入无量青莲之后他们就与主子失了联系,直到今日才找到奚玉生,这对随从来说是绝对的失职,通常来说会被主子换掉。 但奚玉生性子温润随和,想来也不是苛待下属的主子,因此并未怪罪二人,仍然让二人随行。 只是奚玉生在溯回门中死过一次的事谁也不知,沉云欢也并未告之旁人,否则这两个随从听了怕是会当场自裁谢罪。 “并未等多久,既然人到齐了,我们就出发吧。”沉云欢拍了拍手,宣布动身。 奚玉生和霍灼音走在了前面,二人就昨晚遇到的事各自展开了讲述,并推测宋海宁姐妹被带回天机门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沉云欢和师岚野落在后面,与前面的人隔了七八步的距离,来往都是进城出城的人,喧闹声隔绝了奚玉生二人的谈话声,自然也成为沉云欢声音的掩护。 “你也太不懂事了。”沉云欢咬着糖棍说话,微微有些鼻音,压低了声音对师岚野批评道:“虽说我们完成了与方寇松的约定才得到刀鞘,但是能够与方寇松这等炼器大师见上面,也多亏奚玉生从中牵线,怎么能在半路上将他们赶走呢,至少也要等到我拿到刀鞘再说散伙的话呀。” 师岚野在方才说话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就一直沉默,还以为她专心看蚂蚁没有听到,眼下听她说出这番话,便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可能你常年在山上,不太懂山下的人情世故。”沉云欢也不是存心要教训责怪他,因此马上又为他开脱,同时又补充道:“幸好我略懂一些。” 她看了看走在前方的奚玉生,又说:“待取了刀鞘,我们就与他们分道而行,日后去哪里我还没打算好,你有什么想法吗?” 师岚野像是早就想好了,回答得挺快,“找一处山脚住下来。” 马上就被沉云欢否决,“不成。” 师岚野沉默,觉得沉云欢既然对他的提议否决得那么快,好像没有思考一样,那就不该多此一问。 沉云欢却是很认真地思量着,说:“迟早有一日我是要去沧溟雪域的,只是依我现在的情况,去了便会死在那里,至少将天火九劫的中境修习完才能考虑踏入北境。在此之前我绝不能懈于修炼。” 找一处山住下来,像从前在仙琅宗山脚那般,每天只看着师岚野早出晚归地忙活,或是与山间的野兽们玩闹,这样的日子太不利于她修炼,所以她想都没想直接否决。 师岚野却道:“不管你在何处,都不会懈怠修炼。” 这话乍听像是夸赞她在修炼方面的勤奋,但旋即沉云欢又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她琢磨琢磨,然后抬头问:“为何?” 就见师岚野望她一眼,漆黑的眼眸像是静静流淌的清泉,“受于神法之人,自是万劫加身,不论身在何处都要经历生死之险,这便是天罚。”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1节 沉云欢不由得一愣,在这一刹那忽而觉得师岚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陌生之气。 在她的印象中,师岚野不过是一个闷声不响只知道干活,就算受欺负也坦然接受,面对任何变故都不会表现出情绪的天缺之人。 她觉得师岚野是天生魂魄不全。这样的人或是生来痴傻,或是情感淡薄,与世无争、六亲不认都有可能是天缺之人拥有的特性。 但是从未想过,师岚野会知道这些事,毕竟当今天下还能知晓“神法”的人少之又少,连带着了解与神法相关之事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 沉云欢忍不住询问:“你如何知道?” “听说。”师岚野回道。 沉云欢立即追问,“听谁说?” “忘记是何人,在我前去仙琅山的途中所听说。”师岚野回答得坦然,好似不带任何隐瞒。 沉云欢便没有继续问,虽然从前并未听过这种天罚,但心中也是有些相信的,毕竟得天授神法之人的确不可能拥有安稳的人生,必定满路崎岖,颇多劫难。 “正合我意。”沉云欢对此等状况,只有四个字。 沉云欢左肩有伤,并且体内还有妖力没有炼化完全,因此每夜都要留宿客栈休养炼化。 她在洗漱完之后先让师岚野给她换药,其后再打坐炼化,让师岚野在旁边给她守着。 沉云欢体内的妖力残留得不多,并不像先前那般灼痛难忍,但是以防自己在炼化妖力途中出现什么意外,她提前叮嘱师岚野,只要一看见她脸上不对,就点住她身体几个大穴,免得体内灵力逆流。 她向师岚野告知了大穴的位置,而后便闭眼入定。师岚野坐在边上静静望着她,月光清亮如水,洒在沉云欢身上,照出一张漂亮的脸。 有时沉云欢像是遇到难处,慢慢拧起眉头,露出很难受的样子,师岚野便沉默上前,动作很轻地拿起她的手,在她手臂各个穴位上轻轻揉捏。很快沉云欢就归于平静。 有时沉云欢又会昏昏欲睡,身体轻轻摇晃起来,但身上萦绕的黑色妖气并未完全散去。师岚野就俯身过去,往她后背几个穴位轻按,她就马上清醒过来,坐直了身体继续炼化。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时辰,且每晚都会如此,师岚野总是很有耐心地守在一旁,眼眸更是一动不动地凝视她,好像能这样看上一天一夜。 最后总是沉云欢灵力耗尽,迷迷糊糊地往床榻上倒,师岚野则将她歪七扭八的姿势在床榻上摆正,让她以舒服的姿态入睡。 接下来的路程便十分顺利,一行人紧赶慢赶,用了十来天的时间,从锦官城回到江阳镇,找到了方寇松。 按照约定,沉云欢送上无量青莲,方寇松则拿出他打造好的刀鞘。 无量青莲是方寇松毕生的心血,其中所设下的“溯回门”“长梦谣”“南柯渡”无外乎都是与时间和造梦相关。 方寇松接过它,抚摸上方的花瓣,很是意外地叹道:“没有损伤,看来将它夺去之人对它也算爱惜。” 沉云欢也是在这时才发现,扶笙与方寇松倒是有很强的相似度。 他们二人毕生所愿便是回溯时光,重回至亲的身边,挽回生死离别,消弭自己的痛苦。 溯回门便是时光倒流,长梦谣则是回顾过往,南柯渡乃是一场美梦。 不过到头来也都是徒劳无功。 沉云欢接下了方寇松递来的刀鞘,将锦布揭开,一把墨黑的刀鞘便出现在眼前。刀鞘做得笔直板正,窄度与刀身贴合,由于非常薄,入手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轻盈无比。 刀鞘上雕刻了山海云纹,水流一般的纹理缠着重峦叠嶂,从上往下看竟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令人见之惊叹,奚玉生围在边上,连连称赞方寇松的手艺了得。 这刀鞘的黑与墨刀本身的颜色是比不了的,与刀身五彩斑斓的黑色不同,刀鞘的颜色沉得如千万丈高的深渊之下,那暗无天日,不见一丝光明的浓黑。 沉云欢摸了摸,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喜欢上这刀鞘,立即抽出腰间的长刀,解开上方缠着的锦布,将刀刃合进鞘中。 只听刀锋发出轻声嗡鸣,利落的声响过后,严丝合缝地与刀鞘合为一体。 “刀鞘刻了镇妖之咒,只要在鞘中,刀里的妖力绝不会起乱子。用的是我手上顶尖的材质,也不必担心轻易损毁。刀鞘随心而动,脱刀之后便会幻作青文附于你的腕间,不会丢失。”方寇松简单交代了一下刀鞘的注意事项,“不惧水火,不怕弯折,但是有一点你需注意,你修炼的是天火九劫,此火可焚尽世间万物,刀鞘亦不能抵抗,所以日后你打完架,熄了火之后再合鞘。” 沉云欢一一记下,随后郑重道谢,终于摆脱了每日清晨起来都要给刀缠锦布的麻烦事了。 她不需要这刀鞘有多么厉害,只要能装下刀,并且足够坚硬就可以。一把鞘,还能指望它干什么? 沉云欢不打算在江阳镇久留,但是接下来还没想好去往何处,所以在江阳镇多住了两日。奚玉生黏得紧,住客栈都要住一起,房间开在沉云欢二人的隔壁,早上起来抓师岚野是一抓一个准。 他颇为自得地说:“我已经摸清了岚野兄清晨几时起来,只要压准时间出门,就一定能同他一起下楼。”并且吃他做的饭,因为奚玉生也吃不惯蜀地的食物,对辣味很敏感。 霍灼音整日首尾不见,整天不知在外忙活什么,抑或是在城中转着玩,天一亮就出门,傍晚前归来。 等到第三日,沉云欢打算与奚玉生几人辞别时,忽而有一人找上门来。 那人乃是少将军楼子卿,此次上门不是寻奚玉生,而是奔着沉云欢来。 他手中持有皇令,对沉云欢道:“前两日皇上直下的命令,邀沉姑娘前去皇城走一遭。” 第79章 祥瑞之城(五) 楼子卿的出现并不算冒然, 沉云欢早有预料。 沧溟雪域的封印岌岌可危,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天机门与皇室绝不会坐视不管。据虞暄所言, 几十年前那次修补雪域封印, 便是由皇室联合天机门所组织。 作为民间的统治者, 皇帝自然也肩负国泰民安的责任,雪域封印破碎会引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修补封印之事迫在眉睫, 沉云欢认为如今的自己当有资格被邀请参与这次行动。 果不其然, 楼子卿所带来的皇令中表明,国师观天象测出将有动乱临世, 于是召集各大仙门商议应对, 而不属于任何宗门的沉云欢也在邀请之列,概因她这半年来极其响亮的名声和神法天火九劫。 但是这邀请正合沉云欢的心意。一来她的确是要去沧溟雪域的, 只是北境的严寒非同小可,普通风雪难以比之, 若时常以灵力护体驱寒也着实耗费, 最好便是获得御寒宝物“火灵果”,但是这种果子由皇室严格管控, 沉云欢上次从仙琅宗获得, 这次离了宗门, 在民间市场又难以买到, 直接问皇室要便是最简单省事。 二来, 皇室的邀约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毕竟往京城走一趟能向皇室捞不少好东西,或许还能给师岚野找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沉云欢得出此行必不可免的结论, 于是都不用等着楼子卿来劝导,便接下了皇令,打算与他同行前去京城。 奚玉生对此尤其高兴。他说自己家就在京城,只是今年开春之后就没有回过家,正好这次也能回去看看,因此接下来的一路,队伍仍旧是这几人。 只不过楼子卿并非独身前来,他还带了两个宫中之人。 都是看起来年岁并不大,脸蛋生得白净,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姑娘。二人穿着相同的银白色长裙,外套一层广袖罩袍,衣襟上绣着相当繁杂的日月同辉的徽文。 经楼子卿介绍,这两个姑娘是当今大国师身边的亲传弟子,俱是当做下一代国师来培养的,在玄道方面的天赋相当了得。年长一些的有十六岁,名叫知棋。年少的那个方十五岁,名为怀境。 沉云欢并不熟识玄道,但她知晓玄道和天机道都是古神法的衍生支脉,窥天机,算人命便是此二道之中最为闻名的本领。 沉云欢认识在天机道中登峰造极的人物,便是天机门的掌门人晏少知。他在窥天机方面的天赋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从前他去仙琅宗作客时,没人欢迎他,所以他很喜欢找沉云欢,拉着她下棋。 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与玄道弟子打交道,毕竟他们每日神神叨叨,说话也吞吞吐吐,一知半解,总将“天机不可泄露”这种话挂在嘴边。 年纪小的怀境瞧着还稳重些,知棋反倒是性子活泼的那一个,约莫也是头回出宫,对任何事都抱着好奇。眼下来到沉云欢几人的面前,她圆溜溜的眼睛从几人脸上扫过,还没等奚玉生开口向她们打招呼,那年长的知棋便道:“公子,你今日行路当心些,恐怕有血光之灾。” 奚玉生一愣,下意识问道:“何出此言?” 知棋便不再说话,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其后她又对霍灼音道:“姑娘,你要寻的东西在你的后腰处。” 霍灼音轻扬眉尾,饶有兴趣地笑了笑,抬手往身后一抹,摸出一根缠起来的发带,一边将长发束起一边道:“看来这国师的亲传弟子果然名不虚传。我今日找了半晌,原来一直带在身上,多谢了。” 知棋得了这一声夸赞,神色更添上几分得意来,有些傲慢地没有回应,旋即将视线落在沉云欢的脸上。 沉云欢心知这两个久居深宫的弟子不会无缘无故被送到这里,必定有其他原因。这才刚见面,就迫不及待卖弄自己的玄道本事,多半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以方便来日行事。 但沉云欢可不是盲目迷信之人,再厉害的人都见过,自然对面前这两个修了半成的弟子没有任何敬畏信任之心。在知棋开口前,沉云欢率先说道:“你这玄术当真如此厉害?不如也在我身上猜一猜?” 知棋微微扬起下巴,“你想要我猜什么?尽管说。” “口气不小。”沉云欢笑眯眯地抬手,拎出腰间挂着的墨色小荷包,道:“就猜我能从这个荷包里拿出什么东西。” 知棋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简单的要求,眸中难掩轻蔑,哼笑一声:“这有何难?我不仅能猜出你能拿出什么,还能将你荷包里装着的东西都猜出来。” “知棋。”站于后方一直保持安静的怀境突然开口,轻轻唤了她一声,状似提醒和警告。 知棋并未理会,对沉云欢做了个请的手势。沉云欢就将手背在身后,拉开荷包探入二指,拿出了一个东西,噙着笑意道:“猜吧。” 知棋的眼眸在瞬间发生极其轻微的变化,似乎在施展玄术,但下一刻她就神色骤变,猛地皱起了眉毛。面容上的变化太过明显,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她身上,等待着她的答案。 知棋似又尝试了一回,沉云欢观察到她这次不仅眼仁轻动,嘴唇也动了几下像是飞快念动咒诀,只是一阵寂静过后,她再次露出了疑惑不解的模样。 “怎么?算不出来?”沉云欢也没有耐着性子等,黑眸一晃,视线落在她身后的怀境身上,揶揄道:“你来试试?若是她没算出来但是你算出来了,回去就可以跟你师父说,你能力更强,更适合成为下任国师。” 知棋脸色难看地回身,朝怀境看了一眼,“我……” 怀境上前两步,拍了拍知棋的手臂安抚,其后冲沉云欢行了一礼,声音稳重道:“我与师姐奉命护送几位贵人上京,方才不过是师姐想向你们展现一二玄术,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奚玉生察觉气氛僵持,也适时出来打圆场,“从前在天机门也见过不少天赋出众的弟子,倒是没有像你们两个这样年纪小,又得国师、皇室器重的孩子,想来本事也是不小的。你们都是在几岁入得玄门呀?” 楼子卿却“嗳”了一声,说道:“玉生你莫打岔,我还等着她们猜出沉姑娘手里的东西呢,我心里也好奇得很。” 奚玉生见自己解围不成,撇着嘴嘟囔了两句,大约是对楼子卿的埋怨。 沉云欢自然也不是那种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好性子,方才知棋有心用玄术敲打他们,此时她也有心敲打这姐妹俩。她的手还背在身后,没有理会怀境的致歉,和奚玉生、楼子卿二人的打岔,只是道:“你也猜不出来?” 怀境一时不语。沉云欢就当她也不知道,于是转头对师岚野说:“你来猜。” “糖棍。”师岚野道。 “答对了。”沉云欢弯着眼眸笑,将手伸到面前来给几人看,指尖果然捻着一根油纸包着的糖棍。其后她将荷包展开,从里面摸出了五根,又道:“二位,我的荷包里只有一种东西,你们都没能猜出来,都不及我身边这位根本未入玄道之人。你们这般能耐,如何确保不会在这一路成为我们的负累?” 知棋脸色一阵青白,晓得自己出了大笑话,未敢接话。倒是那怀境低着头开口,“姑娘许是因为得天所授,命格为神法所庇护,以我和师姐如今的本事,不足以在姑娘身上施展玄术。不过姑娘放心,我与师姐自小在大国师身边长大,若论玄术,我们二人也是数一数二的,此番护送也是大国师授意,绝不会成为你们的拖累。倘若我们的失误致使几位身陷险境,几位也可不必管我们二人。” “你们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我的队伍里不需要领头人。”沉云欢将糖棍尽数装进去,荷包重新挂上腰间,笑中添了几分冷意,对知棋道:“放心吧,总不会叫你们死在路上。” 至此才算是敲打结束,知棋敛了难看的神色,老老实实与怀境一同对沉云欢应了声是,其后简单将自己主掌的本领介绍了一番。 知棋主玄算,会观天象,测吉凶,寻方位。怀境主玄理,掌药理医理、破邪消灾。这二人都只学了国师一半的能力,将来到了选任国师的年纪才会学另一半,谁的综合能力比较优秀,就说明更有成为国师的能力和天赋。 沉云欢当众一番敲打过后,折了不少这两个玄门弟子的锐气,起程之后也安安静静地跟在队伍里。不过知棋到底有几分真本事,奚玉生在当日行路时不知怎么鬼绊脚,狠狠跌了一跤摔得流鼻血,吓得楼子卿和两个随从大惊小怪地吱哇乱叫,忙前忙后询问伤势。最后被怀境给轻松医好。 由于楼子卿的加入,虽然队伍人数变多,但出行工具也有了巨大提升。几人终于不用在马车里摇来摇去,而是坐上了御空兽车,赶起了天路。 师岚野显然对队伍的壮大很不满,虽然他终日神色淡淡,情绪内敛,但还是将自己的不满体现在了细枝末节上。 比如他往常做饭的时候如果被奚玉生黏上,也会多做一点分他一碗,现在却不肯了,将食物的份量拿捏得刚刚好,盛满一碗就半点不剩下。奚玉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劲儿地追着师岚野问是不是食材不够了,并慷慨地赠送他非常多的新鲜食材,诚心地表达了下一顿饭自己也能分上一碗的愿望。 对于沉云欢也会有表现,比如她在师岚野身边晃来晃去,无意间透露“好久没吃菌子炒饭了”“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吃炒饭”“奚玉生说你炒饭的技术不算很好,你要不要证明一下?”诸如此类的暗示,结果师岚野还是在饭店的时候端上了一碗菌汤面。 沉云欢气愤地吃完了。 对于霍灼音倒没什么明显的表现,但是偶尔有一日霍灼音与他站在一处,忽而对他说道:“我现在都分不清到底你是修鬼术还是我修,怎么你身上的怨气能这么强呢?简直抢尽了我的风头。” 师岚野冷漠地扫她一眼,没有理会。 就算问得多了,他也只会说一句,“你们应该离开。”但是奚玉生会在这时擅自做主,对别人微笑着说:“岚野兄平日说话就是这样,没有驱赶大家的意思!” 不过在这样的冷漠怨念加持下,楼子卿变得更加没有什么存在感,知棋怀境两师姐妹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多喘一口气,队伍停下休整时也只会躲得远远的。霍灼音修鬼道,本身就神出鬼没,始终游离在队伍边缘。 只有沉云欢和奚玉生二人终日缠在师岚野身边,像总是张着嘴仰面朝天,嗷嗷待哺的幼鸟。 知棋在与怀境闲聊时难免发出疑问,“这二人是没有任何眼色吗?还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了?” 奚玉生是心细之人,不至于察觉不到师岚野的情绪,只是他这个生来就善于交际的人用了很长时间才与师岚野有了如今,算是亲近的关系,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离开锦官城之后一路往南走,路上行了十来日,这个看似行动划一,十分紧密,实则随时有可能一拍两散,形同散沙的队伍也终于磨合好了关系,众人入了城,头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饭。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2节 十四州有颇多禁飞的城,与仙凡无关,主要取决于当地的凡民和官府。 沉云欢等人进入了百里禁飞路,出了城渡河之后,再往前的百里就只能坐马车或是骑马赶路,因此打算现在城中歇一夜,明早再启程。 隔日来到渡口边,奚玉生出手阔绰包了一艘大船,前后两个船夫共同摆桨。坐在船头的船夫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这人年纪大了话就多,碰巧队伍里也有个话多的奚玉生,两人很快就聊到了一起去。 许是聊得高兴了,那老人多说了几句,“你们上了岸后切莫进城,在渡口边租马,绕城而走。” 沉云欢本来被船摇得昏昏欲睡,打算倚在师岚野身上打个盹,听得此话后忽而掀起眼皮,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懒意,“老人家,何出此言?” “那座城。”老人顿了顿,似乎在脑中搜寻措辞,最后却干巴巴道:“怪得很。” 第80章 祥瑞之城(六) “怪?”沉云欢当即来了兴趣, “怎么个‘怪’法?” 其他几人也都注意到了这对话,纷纷将目光落在老船夫的身上。老船夫虽然每日只在这条河上往返,但乘船渡河之人来自各地, 几十年的摆渡让老船夫养成了一种眼力见, 当下就发现这几人的神色不大似平日渡河的客人那般, 只是因为好奇才探听这些事儿。 他的目光扫了一下,发觉几人正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眸光认真地等着他说话, 因此也不敢随口敷衍, 将自己所听说的故事细细道来。 渡河过后往前行十几里地, 便有一座名为“万善”的城镇,依山傍水, 也算富饶。几年前官府要修建官道, 选定了路线之后便开始动手炸山挖路,当时城中许多百姓都强烈反对此举, 认为这些山屹立不知多少年岁,乃是城中人的庇佑之神。 民间凡人拜山拜水乃是自古留下来的传统, 更何况他们依山而居, 因此百姓与官府发生了剧烈冲突,前前后后闹了一个月, 最后以官府暴力镇压, 百姓死伤数十结尾。 山依旧要炸, 官道依旧要修, 只是刚动工不过几日, 匠人在炸山挖路时,从山里挖出了一尊石像。传闻这石像很邪乎,听当时那些目睹的匠人描述, 那石像是“长”在山里的,在没有任何入口的地方凭空出现,然而所有人都未曾见过。 匠人修路时忌讳多,当下觉得不对劲,想要劝官府停修。工师听闻后大怒,言这都是胡言乱语,下令让他们将石像扔掉继续挖,匠人迫于官府威压只得领命,又往前挖了两日。未曾想在那日夜晚,所有匠人躺下休息时,大地突然裂开,当场就吞吃了不少匠人,侥幸活命的几人回来也疯疯癫癫,失了神智,很快也相继死去。官府做了一场法事,修路的事便暂时停工。 当年的事闹得不小,虽然官府有意压制传闻,但仍是阻挡不了流言蜚语,只是当时涉事的匠人全部死亡,无人知晓真相,几年过去,这些全部变为亦真亦假的传言,渐渐淡出人们的讨论。 而此事并未就此结果。前年官府重新动工,又开始挖山修路,却不料怎么挖都死人,法事不知道做了多少回都没用,邪乎得很。最后官府请来个高人,拜了山之后说他们当初是挖到了邪神像,放出了镇压在山底的邪祟,才在它的作恶下死了不少人,只要修一尊神像镇压方可。 官府听信,在高人的指点下寻了个山水极其好的地方修了庙,立了尊观音像,待再次动工时,果然没有再出过意外,将路给修好了。 “岂有此理!”奚玉生听到一半时就已经气得不行了,硬是憋到老船夫将话讲完才生气道:“此地的官府怎会如此猖獗,不仅对百姓动用暴力,还不管修路匠人的生死,倘若传闻为真,那些当官的在这里岂不是无法无天?” “不错,若是如此,我们就更应当去城中问一问是不是确有此事,万不能放任百姓受官府欺压,待我回了京城,定要好好将此事禀报。”楼子卿也附和了一句,倒不似奚玉生那般愤怒,意在安抚。 “听起来倒像是很常见的民间传闻。”霍灼音支着下巴想了想,“世间修庙立像,多半都有这种由来,何来怪谈?” 老船夫摆了两下竿,冲几人笑了笑,“说来也不怕几位笑话,这个怪是我自己觉着怪。我在这里撑船几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打前年路修好之后,有不少人听闻了庙的故事慕名而去,我渡他们过去时瞧着还好好的,但是等他们再回来时,我总觉着他们脸上有一股子邪气,说不好是什么。” 说到这时,船也到岸了,这话题匆匆了结,几人陆续下船上岸。 岸上修建了客栈、酒馆、还有可供租赁的马行车行,可见这条河给两岸百姓带来的收益不小。几人来到马厩租了马,前往万善城。 不论那老船夫口中所言的故事是真是假,单凭官府暴力镇压百姓这一条,楼子卿就做主要去城中走一趟,更有奚玉生鼎力支持,而且从城中穿行路程更短,自然不可能绕城而走。 动身前,知棋摆了一卦,对着卦象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沉云欢走过来蹲在她身边往地上瞧了瞧,看不懂,问她:“卦象如何?” 知棋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此城很古怪……测不出吉凶。” “哦。”沉云欢用手指弹了一下地上的叶子,语气随意地问,“是城古怪,还是你能力不够?” 知棋面如土色,盯着地上这模糊不清,不成形的卦象,不敢多说。 怀境便在此时说道:“沉姑娘,我师姐卜卦的天赋很高,就连天机门的掌门也曾给过极高的赞誉,倘若此去吉凶师姐算不出来,那我们恐怕要万分当心了。” 沉云欢笑笑,缓慢地站起身,“既然你们心里清楚城有古怪,那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紧点,若是走远了遇到危险,我可赶不及去救人。” 奚玉生见宫里出来的这两个姑娘到底年岁小,便温声安慰:“云欢姑娘是说城中危险,提醒你们千万不要乱走,掉以轻心,以免变故突生我们无法及时保护你们。” 他说话总是这般轻声细语,加之容貌过于俊秀,知棋当下有些红了脸,赶忙将地上的叶子随手挥了挥,站起来对他道谢。 怀境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小声说:“师姐,待去了城中再起一卦试试吧。” 知棋轻点头,视线落在站在一旁的沉云欢身上,心有不甘地压低声音与她耳语:“你我是大国师手底下最得意的门生,万不能让旁人看不起才是,定要寻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 沉云欢耳朵尖轻动,自然是将这句话收入耳中,只是懒得再理会,转头看了看师岚野,忽而询问:“你觉得那船夫说的是真的吗?” “空穴来风,若都是假的,岂能诞生这些传闻?”师岚野望着她的眼睛。阳光照进她的瞳孔里,将她的眼照成了澄澈无比的水流,因此里面所蕴含的试探被他瞧得一清二楚。 自从之前他说了与神法相关的天罚一事,沉云欢就有了这些疑心,纵然平时想不起来,也不会问,但这会儿听说了那些邪乎的事,她不免又想起那日师岚野所表现得“知识渊博”的模样,朝他发出疑问。 师岚野也并未遮遮掩掩,接着道:“不过有一点可确信为真。” 沉云欢问:“什么?” “那船夫的眼睛。”师岚野淡声说:“他眼尾下垂,眼白多于眼仁,谓之半阴阳眼。” 阴阳眼,指能够连通阴阳两界,看见邪祟的眼睛。有人是先天的,有人可后天修炼,而修炼阴阳眼的前提便是这种半阴阳眼。平日里在阴气重的时辰和地方,就能隐约看到一些不同寻常,常人所不能见的东西。 沉云欢当即明白,师岚野所说的“有一点可确信为真”指的是那老船夫说自己能看见一些人脸上的邪气之事。 若是如此,则正说明这万善城的确不寻常。 沉云欢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这些?也是听别人说?” 师岚野道:“看书。” 沉云欢问:“什么书?” 师岚野还真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本书来,封面上写着“天下秘术”,很像是那些穷疯了的秀才们编出来专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忽悠人的东西。 沉云欢疑惑:“这种江湖骗子用的书是谁给你的书?” 师岚野并未回答,只是转头朝奚玉生看了一眼。沉云欢也跟着看去,就见奚玉生忸怩一笑,白皙的耳朵染上红晕,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道:“我总是麻烦岚野兄给我做吃食,心里过意不去,所以送了他一些我的藏书,不是江湖骗子用的书……” 沉云欢往马背上爬,佯装自己方才没有说那些话。 霍灼音晃了过来,站在奚玉生边上,“这种书你从何处得来?” 奚玉生道:“从家中的藏书阁带出来的,我觉得很有趣味,闲来无事就翻看。” “能不能送我一些?”霍灼音说:“其实我也略会掌勺。” 奚玉生欣然答应,其后几人不再停留,纷纷上马前往万善城。不过十几里地,快马加鞭没用多少时间便到了城外。万善城并不算非常大,但城门倒是建得宏伟,出入的百姓也相当繁多。 几人下马进城,发现城中十分富饶,路上行人都着绫罗绸缎,街边高低错落的楼阁上了鲜艳的红漆,檐下挂着彩丝和灯笼。商铺的牌坊也各不相同,有些涂了金漆银漆,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放眼望去整条街道干净宽敞,繁荣热闹,怎么看都是一座祥瑞之城,完全没有被邪祟侵染的模样。 沉云欢几人将马归还,在路上行了半晌,邪气没感受到,倒是受到了城中人的热情招呼,问他们从何处来,还给他们塞了些吃食和水。 临近正午,天气逐渐变热,几人找了一家茶馆,在门口支着棚子的地方坐下来,同时沉默。与其说这里被邪气侵染,倒不如说更像是受神明庇佑,沉云欢一路走过来,没看见有谁争吵哭闹,更没有丝毫邪气,好似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活得舒心美好,满面笑容。 “是不是那船夫压根就没来过城中,只是道听途说?”楼子卿抿了抿茶水,随口问朝知棋、怀境二人问道:“你们可看出城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二人轻轻摇头,神色亦是茫然,“恰恰相反,这里比我们先前去的其他凡城更为干净,一丝邪气都未能感觉到。” “难道真的是神明庇佑,这里才会如此富饶祥和,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奚玉生也跟着疑惑,问道:“灼音,你怎么看?” 霍灼音坐姿懒散,手掌撑着下巴,往杯里倒着茶水,慢声道:“我瞧着这里倒是不错,令人生出了来过之后便想住下不走的心思。” 沉云欢没有参与讨论,眼眸始终落在街道上观察着来往的行人,耳朵却将几人说的话一句不落地听去,转头朝师岚野询问:“你可有察觉不对之处?” 师岚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垂下眼睫,视线落在杯中的水面,恰能看见沉云欢的倒影,“阳光落在万物之上,即便带来光明,也会照出影子,这世间阴阳相伴相生。没有阴面,本身就是不对之处。” 沉云欢也是这种想法,点了点头,转而对几人道:“许是白日看不出什么,我们先住下来,待夜晚再探查一番。” 正说着,街对岸突然传来了吵闹的声响,引得街上众人同时望去。就见对岸的宅门之中忽然有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女子被家丁拿着棍子赶了出来。 那年轻女道站在门口道:“怎么还能耍赖呢?不是谈好了价钱的吗?” 家丁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棍,骂道:“你这江湖神棍还不快滚,夫人心善留你一命便已经是仁慈,安敢在这里骗钱?再敢纠缠当心我们打断你的腿将你扔去官府门口!” 年轻女道瞧着倒并不畏惧,只是捋了捋身上的道袍,将手负在身后叹了口气道:“我可不是来做慈善,你转告你家老爷夫人,不给我钱可是要承担因果的。” “快滚!”家丁又是一阵驱逐。 女子只好摇了摇头离开,并未再做纠缠。 “哎!”几人看得入神,正逢店家来送茶点,将盘子搁下后惋惜道:“老天真是不开眼,让钱老爷这样的大善人缠上这种邪事。” 第81章 拜观音梦入奉神庙(一) “可不是嘛, 咱们城都多长时间没出过这么邪门的事儿了,怎么就让钱老爷给撞上了呢。”邻桌喝茶的男子搭腔,“这都不知道是第几个神棍上门了, 怎么这年头找个有真本事的就那么难?” 奚玉生一听, 当下与楼子卿对了个眼神。楼子卿起身, 来到邻桌坐下,招手便冲茶馆的老板道:“再上一壶好茶来,将这位兄弟的账算在我头上。” “使不得使不得。”那男子忙摆手, 道:“你们瞧着就不像是我们本地的, 既来万善城便是客, 怎么好让客人破费。” “无妨。我方才听兄弟你说这钱老爷的事,心中好奇, 不知兄弟可方便细说?”楼子卿笑着给他斟茶, 与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男子与他让了几下,最终没有推辞, 道:“钱老爷是我们城里出了名的大好人,平日里乐善好施, 不知积攒多少恩德, 本该是儿孙满堂,人丁兴旺, 却不想他与妻子成婚十来年却没一男半女, 遍寻名医, 用尽名贵药都没有半点用处。年前钱老爷不知得了哪位高人指点, 带着钱夫人去拜了娘娘, 回来没多久钱夫人就有了身孕。 这本该是大喜之事,却不知是钱夫人身体弱还是旁的原因,害喜害得严重。按理说女子有了身孕头前几个月多会如此, 过了变好,但钱夫人怀胎七八月害喜的症状仍未消减,还越来越严重,据钱宅的下人说,钱夫人几乎瘦得没有人形了,一把骨头躺在榻上。 钱老爷怕是家宅不安宁惹上了什么脏东西,便请了大师在家中做法事镇宅,几个月内请了五位没任何用处。方才被赶出来的那位女道是主动上门的,结果法事才刚做了一场,钱夫人就临盆了。”男子朝周围张望了一下,凑近楼子卿后压低声音,用气音说:“说是生出了个死胎,差点把接生婆吓死。” 楼子卿将茶水喝尽,与那男子客套了几句,随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桌边的几人正在闲聊,奚玉生给霍灼音展示自己的藏书,沉云欢则与师岚野商量晚饭,知棋和怀境两姐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虽然看起来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但楼子卿知道方才那男子所说的事他们俱已听见。 从茶馆离开之后他们在附近找了客栈落脚,对方才的事展开讨论,很显然钱宅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前面请的几个做法事的大师要么就是坑蒙拐骗之辈,要么就是钱宅里的东西太顽固,非凡民能够对付。 商议的结果就是,几人兵分两路,一路夜探钱宅,一路则去官府探查炸山挖道,暴力镇压百姓之事。 沉云欢和师岚野领了夜探钱宅的差事,奚玉生、楼子卿二人则去官府,霍灼音一把懒骨头选择夜间休息,知棋与怀境二人也没有主动参与,此事便暂时定下。 沉云欢回到房间后就躺下睡觉,她现在不以灵力自补,睡眠就尤其重要。她往床上一躺,歪头看见师岚野在房中的桌边坐下来,正缓缓将墨刀抽出鞘,取了锦布细细擦拭着,动作无声无息,安静得没有半点杂音。 师岚野有擦刀的习惯,沉云欢觉得他这个举动其实并不是为了清洁刀身。 墨刀是他亲手铸造,用锤子一下下砸成形。师岚野与这把墨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情感,每次他将刀取出来擦拭时,更像是在刀身上轻抚。 沉云欢困意来袭,迷迷糊糊要睡着,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向来不与任何人共享东西,更何况是随身武器。可妖刀是她的,也同样是师岚野的,每回看见师岚野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眸轻擦刀身,就会令她产生一种她与师岚野共同拥有了妖刀的想法,却又古怪地没有生出任何介怀。 沉云欢一觉睡到了天黑,被师岚野推着肩膀晃醒。房中点了灯,暖色的灯光落在桌上的饭菜上,品相显得格外好,沉云欢的睡意还没被驱逐干净,馋意就随之而来。 她爬起来捧着饭碗开吃,侧听见窗外的街道相当安静,似是已经深夜,街上已经没了行人。 “他们出发了吗?”沉云欢询问。 “俱已不在客栈内。”师岚野道。 沉云欢料想其他人也不会那么老实待在客栈里,所以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兴趣探寻霍灼音三人去了何处,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然后与师岚野一同去了钱宅。 凡城中的百姓多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并不像大城之中开设夜市,此城入夜之后很快街道上就没了人,更方便沉云欢等人夜间行动。 二人来到钱宅侧门,寻到没有家丁守夜之处。沉云欢让师岚野蹲下来将双手交握,自己则双手扶着墙踩在他的掌心,随着师岚野站起身,沉云欢的位置不断上升,很轻易就扒上了墙头,探出一双眼睛往里看。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3节 宅院里极为寂静,檐下挂着零星几盏灯,只有院落的门处站着两个家丁守着,且二人坐在地上歪着身体昏昏欲睡,没有认真守夜的样子。 沉云欢看见檐下挂了一串铃铛,心说还真让这什么钱老爷买到了真东西。这铃铛在凡间的市场上不算常见,被唤作镇邪铃,一旦感知到妖邪之气便会晃起来叮当作响,不过也只能让人听个声,别的用处没有。 沉云欢悄悄翻越墙头,轻盈落地,矮身藏在半身高的草丛之后,待师岚野也翻进来,两人便在打瞌睡的家丁眼皮子底下溜过去。 宅子不算非常大,宅中的下人皆已休息,除却正门与二道门有家丁守着之外,后院就是女婢守夜,更方便沉云欢二人在宅中穿行探查。 钱宅是个三进门的院落,后院的西边厢房是钱老爷和夫人的住处,东边则是祠堂、厨房和下人的住处,当间则是空旷的院子,摆着做法所设的案台还没撤掉。 沉云欢与师岚野贴着墙边走,先往祠堂的方向去。为了方便在夜间行动,两人都换了一身黑衣,没有光照的地方就融入了黑暗中。钱家人丁稀少,祠堂建得并不大,厚重的云层遮了月,没有灯笼照明的祠堂显得漆黑寂静,平添几分阴森气息。 沉云欢的五感灵敏,刚一走近,就听到祠堂里传来了很微弱的动静。万籁俱寂之下,沉云欢将呼吸放轻,很快就分辨出来那动静是什么。 像是嗓音很尖细的女人所发出来的,微弱哭声,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森然。 她靠着墙慢步走过去,脚步像猫爪一样落在地上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待到靠近窗子,她抬手轻轻一顶,将窗子顶开一条细缝,视线探进去,一下就看见祠堂之中摆着一口棺材,边上还站着个身着素白衣裳的人。 堂中燃着几根白烛,幽幽火光落在那人的身上,寂静幽闭的堂中,回荡着她细细的哭声。 沉云欢微微眯眼,凝目看去,就见那女人低着头,怀里抱着一个东西,随着擦拭眼泪的动作,沉云欢才看清楚,她怀里抱着的赫然是一块灵牌! 结合她身边的那口比寻常棺材要小的黑棺,沉云欢立即猜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份,想必便是钱夫人。大约是失去了好不容易求来的孩子,夜深人静时在这里独自伤怀。 沉云欢在她身上打量,本想看看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却不料忽而一阵邪风将窗子猛地吹开了!窗子撞在墙上发出“砰”一声响,惊动了祠堂中站着的女人,猛地抬头看来。 在她抬头的一刹那,堂中的烛火被风同时吹熄,光线暗下来的瞬间,沉云欢看见那女人俨然顶着一张没有眼仁,双目惨白的鬼脸!她的脸对着沉云欢的方向,不知没有瞳孔的双眼是否将视线聚焦于她,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看,祠堂的火光就被风吹灭,陷入一片漆黑。 沉云欢被猝不及防惊到,身体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进温热的胸膛,脚下也踩到了软软的东西,她转头望去,就见师岚野站在距离她极近的地方,近到她只要稍稍往后仰身就会与他撞在一起。 “方才你看见了吗?”沉云欢低声问他。 师岚野轻颔首,视线仍落在堂内,不动声色。他忽而伸手圈住沉云欢的腰身,将她带着往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堂内传出光亮,是方才那女子重新点起了烛火。 紧接着脚步声渐近,沉云欢往后退了些许,贴着墙面将身体隐起来,就听脚步声落在窗边,而后将窗子给掩上了。沉云欢等了片刻后才再次伸手,把窗子推开细缝,小心地将视线探进去。 这次她却在烛光之下再次看见了女子的脸,虽然消瘦憔悴,充满病容,却仍旧是凡人的模样。只是这次再细瞧,沉云欢竟从她的身上看出了一股子若有若无的仙气。 “这就怪了。”沉云欢皱起眉毛,疑惑地低喃出声,“怎会如此?” 师岚野低头,与她耳语,“什么?” “方才蜡烛熄灭前你也看见了,她那模样分明就是邪祟入体,绝不是你我看错。可现在她身上却带着一股仙气……”沉云欢斩妖除魔多年,可以说经验相当丰富了,却从未遇到过这种仙气缠身与邪祟入体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情况,对眼下发生的状况生出茫然。 祠堂里又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绕梁回响,极为阴森凄惨,“我的儿……我的儿……” 沉云欢正在思量间,忽而听到有人匆匆朝这里赶来,便赶忙拉着师岚野钻入路边的矮木丛中。今夜无月,祠堂附近没有点灯,黑暗笼罩之下两人的黑衣成了最好的掩护,沉云欢抓着师岚野宽大的袖子盖在了头上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随后她便看见有一人慌慌张张从她面前行过,提着灯笼进了祠堂。 第82章 拜观音梦入奉神庙(二) 那人走得急, 根本没有看见蹲在矮木丛后面的沉云欢二人,在踏进祠堂的时候喊了一句“夫人”。 “是钱老爷。”沉云欢低低道。 钱老爷还算年轻,三十来岁, 因面皮白净未蓄胡须所以看起来更加年轻。他夜间起来发现夫人不在身边, 想来又是跑到祠堂, 因此匆匆提灯赶来,一进门果然看见夫人抱着灵牌哭泣。 他上前将夫人拥入怀中,心痛地哄慰她半晌, 才夫人哄得停了眼泪, 被他搀扶着离开。 沉云欢瞧着这二人, 脸上的悲痛似不作假,尤其是缠绕在钱夫人身上那股微弱的气息。说是仙气实则并不准确, 因为凡间无仙, 沉云欢也从未见识过仙气,只是世人常常将纯净干净的灵气称之为“仙气”, 浑浊混乱的灵气则称为“邪气”。钱夫人身上那股灵气便是如此轻盈干净,不论怎么看都没有邪祟入体的模样。 待他们夫妇二人走远, 周围又安静下来, 陷入寂静当中,沉云欢才站起身, 径直走进祠堂之中。 进门的时候, 她顺手弹了下手指, 搁在桌上的白烛便燃起火苗, 照亮堂内景象。桌上摆着整齐的灵牌, 俱是钱家祖宗,而方才钱夫人抱的那个比旁的灵牌都要小。堂中置放着的棺材漆黑无比,几乎无法折射烛光, 还未封钉。 她缓步走过去,将墨刀抽出,沿着棺材缝刺进去,翻腕一顶就将棺材盖给揭开。回头给师岚野递了个眼神,他便会意走到对面,将棺材盖给拿了下来。 下一刻,沉云欢就看见里面躺着一个死婴。这婴儿就是刚出生的大小,身体蜷缩着,浑身的皮肤发紫发黑,但看起来倒是肥硕,且毛发浓密,像是在母体里汲取了太多营养,整体看起来胖乎乎的。 沉云欢伸手探进去,抓住婴儿蜷缩起来的一只手,掰开手指一看,掌心里没有任何掌纹,平而干净。沉云欢眸光一动,继而扳过婴儿的脸,手指撬开他的嘴,赫然看见这张小小的嘴里已经扎满了牙齿。 沉云欢眯眼,“鬼胎。” 刚出生的小孩何来的牙齿,显然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已经长好。更为突兀的是,这婴儿整齐的牙齿之中,生了两颗又长又利的尖牙,使得新生儿的脸看起来狰狞凶狠。 不过他已经死亡,构不成什么威胁。 沉云欢收回手,忽而想到了白日里被钱家赶出去的那位女道,想来也是真有几分本事,所以才看出了钱夫人肚子里怀的是个鬼胎,然后将这已经足月的鬼胎杀死腹中。 师岚野将棺材盖合上,摸出了一方锦帕,用水壶的水打湿,递给沉云欢擦手。二人出了祠堂,又在钱宅其他地方转了一圈,没有其他收获,便来到方才翻进来的地方,又以同样的方法翻了出去。 回到客栈时,正巧撞上了从官府回来的奚玉生、楼子卿二人。四人在门口对了个眼神,什么话都没说,十分默契地上楼进入房间,见霍灼音与知棋姐妹都尚未回来,便先互相交换信息。 “我们方才去官府,探听出了一些旧事。”楼子卿率先开口,道:“与今日渡河时那船夫所说大有出入。” 一入夜楼子卿和奚玉生二人就去了官府。作为少将军的楼子卿,出门办皇差自然带着官令,是以一将令牌拿出来,二人便被迎为座上宾,没等多久就见郡守急匆匆赶来。 楼子卿本是问罪而来,质问先前修路时,百姓死伤之事,却不料郡守大喊冤枉,跪在地上将旧情陈出。 郡守姓楚,几年前走马上任接到的第一份重要差事便是修官道。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几乎没有富余,可城中百姓一听闻新来的郡守要炸山,不知被谁鼓动起了贪心,家家户户派出代表向官府索要补偿银,若是官府不给,他们便死守山前,不同意炸山。 楚郡守熬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熬来了一个官,不想因此事丢了帽子,便一咬牙自掏腰包,将这份补偿银给垫了。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些百姓见此路有门,越发贪得无厌,不是嫌补偿银子少,就是谎称自己没得到,更是有人明目张胆第二次索要,聚众围在山前,阻挠匠人炸山修路。 皇令压在头上,这官道修不好便是要掉脑袋的,可百姓仍不肯罢休,最后只得以武力镇压,有几个带头闹事的人在混战中杀了官兵,被当街打死,其他百姓多多少少受了伤,这才不敢闹了。 谣言都是百姓传出去的,万善城的百姓想要掩盖自己的贪心闹出的事,只需改一改说辞,一传十十传百,真相便会在无声间消弭。 楼子卿自然没有轻易听信,待楚郡守命人找来了当初修路的账款和自己掏腰包给出的补偿银账目之后,楼子卿才知楚郡守所言为真。其后他又询问了之前那回修路停工之事,楚郡守是知晓内情之人,因此比船夫所得到的消息更为确切、详细。 匠人在炸山时的确挖出了一尊石像,只不过这石像在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某个匠人一锄头铲坏了,分作几瓣无法拼合。匠人们没有当回事,将这碎了的石像扔到一旁继续动工,但是当天晚上就出了大事。 据当时侥幸存活的匠人所言,他晚上喝多了水爬起来起夜,亲眼看见地下钻出来一个长了双头四只手的怪物,他吓得屁滚尿流,扯着嗓子嘶喊,睡在旁边的匠人却无一苏醒。正当他想上去将人摇醒时,却见原本睡得很沉的匠人突然爬起来,摸出了刀和挖路的工具,一个个将自己的头给砍了下来。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断了头之后还能行动,拎着自己的脑袋排着队地献给了那双头怪物。 那人差点当场吓疯,屁滚尿流地跑下了山。次日官府上山探查,果然见所有匠人死亡,每个尸体上都没有脑袋,还没等官府仔细询问那匠人,他就死在了菜市场,据说是走路时不慎跌在屠夫砍牛骨的刀上,当场就削掉了头颅。为了不引起惶恐,此事被官府压下,楚郡守派人快马加鞭上报给朝廷,其后来了天机门的人,但他们并未探查出妖怪,只暂时将路封住,匆匆离去。 前年年初,上头催着修官路的命令又下来,楚郡守迫于无奈,又重新找来匠人修路,结果仍旧是同上次一样,还没挖几天,所有匠人缺了头颅,死在山上。楚郡守再次将这邪事上报,却被痛骂一顿,只因上次天机门的人来并未探查出此地有问题,上头便怀疑是楚郡守从中作梗想要私吞修官道的皇款,给他下了死命令,倘若再修不出官道,他便提着脑袋上京认罪。 楚郡守急得团团转,找了数个名声响亮的江湖术士来山上做法事,买了不少镇邪的东西,但都毫无用处。最后有个玉面郎君不请自来,在山中各处设下阵法,随后在山中找了处位置,对楚郡守道:“你们挖出了山里封印的妖邪,需在这里修一尊神像方可平息劫难,还能赐福方圆百姓。今日我便以肉身为祭,待我去后你们为我塑金像,来镇压这作乱的孽畜。” 他说完便当场坐化,楚郡守派人为他塑像。怪就怪在头前建造的时候,那金像还是这玉面郎君的模样,待金像建成之后,竟成了一尊观音像,被他们抬入庙中,自那之后果然没有邪祟再作乱,官道也顺利修完。 楼子卿说道:“此事不是传闻,确信为真,就是不知道当初作乱的妖邪是不是当真被观音像镇压。” 沉云欢心道如若观音像真的显灵,这万善城方圆合该没有半只邪祟敢靠近,钱夫人也不会出现那张鬼脸,生下一个鬼胎。她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昏黄的光芒映亮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这些事情倘若不是人为骗局,便是那所谓的‘观音像’有问题。” 话说到此处,忽而响起叩门声,刺破寂静的深夜,几人同时转头朝门看去。 楼子卿距门最近,起身行了两步,低问:“何人?” “怀境。”门口传来少女的声音。 楼子卿打开了门,就见怀境与知棋站在门外。二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且知棋的衣裳有些污浊,仪态略显狼狈。她们走进来在桌边的空位坐下,那怀境便道:“我们有重要的事要与你们说。” 奚玉生忙问:“什么事?你们二人去了何处?可有受伤?” 怀境摇摇头,道:“我与师姐见你们都有正事,也不想闲在房中,便想着去探一探白日里被赶出钱家的那位术士。” 沉云欢也正想说这事,既然提到了便顺嘴一提:“她不是江湖骗子,许是有几分本事。” “的确。”怀境道:“不仅不是骗子,还是个高人,能力恐怕在我们姐妹之上。” 趋吉避凶是术士的天性,所以夜间知棋在出门前起了一卦,占得此行为大吉,便放心出发,靠着掐诀算出了那女道的住处。 她住在一座窄小的屋中,进门便是一览无余的小院,檐下点着一盏灯,门窗紧闭,映出了室内的幽幽灯火。 “我们在院中迷失了方向。”知棋丧眉耷眼,有气无力地说。 沉云欢听了这话倒觉得新鲜,忍不住好奇,“听你们方才所言,那不过是个空旷的方寸小院,何以会迷失方向?” 第83章 拜观音梦入奉神庙(三)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 空旷得没有任何东西的小院子,周围用高高的墙围住,只要一进门就能将整个院内景象完全收入视线之中。 寝房背西而坐, 房门朝着东面。知棋反手敲了敲院门, 扬声问有没有人在家, 并未得到回应。 实则屋内点着烛灯,门窗又关着,想来那女道应当是在屋中的, 只是不愿出声罢了。知棋与怀境对视一眼, 认为不能这么一无所获地走一趟, 便不打算就此离开,于是想要打算敲响寝房的屋门。 小院行个七八步就到了头, 知棋抬手, 屈指敲上房门的瞬间,却见那房门猛地有了变化, 在顷刻间变成了一堵高墙。知棋心中大惊,转头一看, 寝屋竟然在她右边的方位, 而方才在背后的院门此刻也在左边。二人所站的位置在转眼间就成了院门和房门的中间,贴近北墙的地方。 二人是术士出身, 自小就熟知这种手段, 当下明白这是奇门遁甲之术, 让两人在无声无息之间踏入局中, 从而迷失了方向, 无法辨别自己所在的位置。 接下来知棋尝试破局,与那屋中的女道隔空斗法,却不料不论她使了什么手段, 始终无法在院中找到屋门,不管往什么方向走,最终都只能触碰到高高的院墙,所以二人彻底迷失在院中。 最后怀境见状不妙,阻止了折腾出一脑门汗的师姐,老老实实冲屋门的位置作揖,喊了前辈,又说了些讨饶的话,再转头的时候,身后的墙就变成了院门,放她们离开了。 怀境想到在院中的遭遇,仍心有余悸,“这位前辈显然早就算到我们夜间会前去拜访。奇门遁甲是极为久远的古法,以方寸之地将局布得如此巧妙,显然不是江湖野路子,极有可能是传自名门大族。幸而她并无害人之心,否则我与师姐今夜怕是不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知棋被打击得厉害,此时耷拉着脑袋没有说话,一身锐气也在今夜给挫得干干净净,比平日安静不少。 沉云欢本来还想去会会那女道,但是听怀境讲述的遭遇,想来那人也不愿被打扰,便打消了念头,随后她将今夜在钱宅所探查到的事简略描述。 待说到那棺材里放着一具鬼胎尸体时,奚玉生吓得缩起脖子来,又觉得仪态不妥,慌忙倒了杯凉茶喝了几口,道:“竟然如此邪门之事,那我们明日再去钱家走一趟,万不能放任钱夫人被邪祟纠缠。” 其他几人则各有各的安静,屋内一时没了声响,奚玉生仍是觉得后背发凉,不由得多说了两句,“云欢姑娘,你方才说在钱夫人的身上感觉到了仙气是何意?还是说你认为那张鬼脸是你看错,又或者是谁在钱夫人身上施了什么镇压邪气的术法。” 沉云欢点了一下眼尾,若有所思道:“我的眼睛不会出错。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或许是那女道留下的东西,她既然杀死了钱夫人身上的鬼胎,自然也会想办法解决她身上的邪气。” “还有一种可能。”知棋突然开口,声线带着几分萎靡,“倘若近日去拜过香火极其旺盛或是神仙显灵的庙,也可能会在身上沾染了所谓的仙气。” 此言一出,几人同时想到了楚郡守所说的那座供奉着观音的庙。 “明日去问问就知道了。”沉云欢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身上的筋骨,“今夜也不算一无所获,还是先休息吧,明日谁去钱府?” “我去。”奚玉生赶忙举手报名。 楼子卿则道:“我就不去了,再去找别人探听些消息,或许能问出些别的事,我将令牌给你们,若是钱家人不让你们进,你们就以官府办案的名义进去。” 知棋摇了摇头,“我要休息,就在客栈等你们吧。” 怀境也说自己白日休息,余下一个霍灼音尚不知在何处,不过她主修借阴鬼术,平日里修炼都是在夜间,众人都对她的神出鬼没习以为常。 几人结束了夜探,各自回房。散伙前奚玉生觉得城中很危险,提议大家今夜睡在一间房,相互有个照应。不过这个提议很快就被否决了。 因为沉云欢说:“我不习惯跟别人睡一间房,也不需要别人的照应。” 奚玉生憋了又憋,最终没忍住,小声问:“可是你不是经常与岚野兄睡在一起吗?” “他不一样。”沉云欢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异色,一边往外走,一边泰然自若地回答:“他太弱了,需要我时刻看着,并且他动静很轻,不会让我觉得房中有另一人。”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4节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师岚野身上的那股凉意能够让她缓解体内神火带来的灼热,况且从她全身断骨开始师岚野就躺在她的身边了,大半年过去她早就形成习惯,有时在夜间醒来不见师岚野在身边,她甚至会惊惶得一瞬清醒,寻找他的去向。 更何况出门在外,沉云欢便是什么都不管,也要看顾好师岚野的安危。 房门一闭,屋中寂静下来,师岚野不知从哪里打来了热水,让沉云欢洗漱。从前沉云欢会觉得这是坏习惯,她从来不用沐浴、洗漱,不仅麻烦而且浪费时间,只需一个净尘术法就能将身体清理干净。 但是过了一段没有灵力的日子之后,每日洗脸洗脚成了沉云欢必做之事,就算有时候她累得没有精力去做,师岚野也会拿着半湿的锦布给她擦洗。 仿佛做完了这些事之后,才能安稳入睡。 沉云欢从师岚野的手中接过布巾擦脚,觉得双脚热乎乎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不少。她往床榻里一翻就滚到了里面,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听着寂静环境里师岚野走动时传来的细微声响,然后入睡。 隔日晌午,沉云欢和师岚野、奚玉生三人,再加上霍灼音一同前往钱家。如楼子卿所料,他们一开始敲门时,家丁的态度极其恶劣,不由分说地就驱逐他们。 奚玉生拿出楼子卿的令牌,谎称是官府听闻钱家的事,所以特地前来询问具体事由,倘若真是有江湖神棍在城内招摇撞骗,官府也好捉拿犯人。家丁瞧见了这令牌,自然也十分敬畏,马上跑进去通报,不多时那年轻的钱老爷便脚步匆匆地赶来,连连作揖,将奚玉生打头的几人毕恭毕敬地请进了正堂。 三进门的院落,厨房在后院,照理说不该有味道越过一个院落飘到这里,但沉云欢却在踏入院子时闻到了一股非常浓郁的药味,苦涩的味道令人窒息,仿佛只浅浅吸了一口,整个口腔连带着鼻子都充满了苦味儿。 沉云欢赶忙从荷包里摸出一根糖棍,撕开油纸咬进了嘴里,含糊问道:“钱老爷,你家夫人病得这么严重?用的是什么药?” 钱老爷的脚步顿了顿,转头赔着笑,“几位大人见谅,是后厨的灶台不够用,我让下人端到院中熬药,待进了正堂我让人点香,就闻不到这味道了。” 沉云欢没有追问,进了正常之后将门一关,熏香点上,空中的药味果然减弱。众人一一落座,钱老爷命人上了茶,诚惶诚恐地向奚玉生询问,“几位大人瞧着不像本城人士,不知此次上门,是为何事而来?” “本官奉命上京,从此城路过,本打算稍作休息,昨日却瞧见你家丁将一个江湖神棍打了出去,特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奚玉生将令牌往桌上一放,上方金光闪闪的“官”字相当惹眼,连带着他的气度也变得不同寻常,高高端起了官架子。 钱老爷虽是一介平民,但先前布施时与楚郡守打过交道,见过楚郡守身上的那个嵌着红色“官”字的令牌,深知眼前这个令牌远比楚郡守要厉害,再一听几人是要上京,当下不敢隐瞒,说道:“我夫人身体抱恙多年,自成婚以来难有子嗣,用尽了办法都难以如愿,夫人因此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去年夫人不知听谁说了山里新修的庙极为灵验,只要去拜一拜观音,便能求得子嗣,为此她终日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我见此也毫无他法,便带夫人去山里走了一趟。” 霍灼音听到这,忽而一笑,“还真有人信这求神拜佛能遂心愿的荒唐话。” “非也,大人有所不知,这庙当真是灵验的。”钱老爷神色极是认真,说话间语气充满敬畏,做了个拜的手势,继续道:“我与夫人前去拜了庙中的观音,听当地人说要在庙中住一夜方能实现心愿,于是当晚就歇在了庙中。我本以为这只是图个心安,却不想当晚我与夫人做了相同的梦。” 钱老爷顿了顿,又换了一种说法,“或者说,是我与夫人同在梦中去了一个地方。” 沉云欢听闻便抬起眼睫,朝他望去,“什么地方?” “那地方叫作奉神庙。那庙宇修得宏伟高大,金碧辉煌,一进门便看见一排长桌,有十数信徒分作两侧。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醇香酒酿,所有人都在饮酒作乐。长桌的尽头处,则正坐着……”钱老爷说到这,倏尔变得无比敬重,语气也沉了几分,相当正经的样子,“观音娘娘。” “观音娘娘招手叫我和夫人喊过去,问我们为何事求来此地,我与夫人诚心说了求子之事,观音便用玉净瓶中的柳枝在我与夫人头上点了一下,让我们天亮前留在庙内吃饱喝足了再离开。一夜过去,我与夫人在庙中醒来,相互说了此事才知道这并非一场梦,我们二人是同去了奉神庙。” “那之后回家不久,夫人便怀有身孕,这是观音娘娘显灵了。”钱老爷的神色又开始凝聚痛心伤怀,“但不知为何,夫人在有喜之后备受折磨,起初害喜严重什么都吃不下,后来害喜的症状减轻她每日都会吃不少东西,身体却仍旧日渐消瘦。寻常妇人怀有身孕之后都是日渐丰腴,她却只是肚子一日比一日大,其他地方瘦得皮包骨,甚至难以站立行走。” “我本以为是宅子不干净缠上了什么东西,请了几位高人做法,都没有半点用处,前几日忽而来了个骗人的术士,自称可以清理我这宅子里的邪祟,我便将她请了进来。谁知她进门之后不做法事,不知抹了什么东西在手指头上,往我夫人头上只轻轻点一下,夫人就开始呕吐。一开始吐的是寻常饭食,后来就开始吐大块大块的黑色东西,紧接着就临盆了,那孩子生出来、生出来……” 钱老爷掩面落泪,恨声道:“竟成了死胎!我与夫人日盼夜盼,盼了多年才得来的子嗣,就这么没了,夫人为此大受打击,几乎疯癫,我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但我怕那术士对我实施报复,不敢追究,只得让人将她打了出去。” “大人,你们可要为草民做主啊!”钱老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声音十分凄惨,“那可是我和夫人苦等多年的孩子——” 奚玉生素来心软,听到钱老爷的哭诉便为他感伤,悄悄落了两滴泪,匆忙用手指擦去,“你放心,若真是那术士害人,我定不会轻饶!” 师岚野仍是一如既往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有没有听钱老爷的讲述听进耳朵里都难说;霍灼音支着下巴脸上带着轻笑亦没有接话,多半是看热闹的姿态;倒是沉云欢忽而动身站起来,在房中巡视了一圈,也不知在看什么。 这四人的表现其实哪一个都让钱老爷觉得不正常,但他不敢明说出口,只得静静等待。 “云欢姑娘?”奚玉生转头唤了一声。 沉云欢站定,闻着空中连熏香都遮盖不住的苦涩药味,忽而对钱老爷道:“我想看看你夫人诞下的死胎。” “这……”钱老爷擦了把眼泪,为难道:“大人,那死胎我哪敢留着,生下来之后便被我命人烧了,如今只剩下一捧灰。” 沉云欢平静问:“何时烧的?” 钱老爷答:“昨日午时。” “何时?”沉云欢轻挑眉尾,“你再仔细想想,千万别记错了时间。” “这怎么会记错,昨日晌午夫人诞下了死胎,伤心欲绝,我不敢让夫人看那死胎,只得忍着心痛让下人拿去烧了。”钱老爷语气笃定道。 第84章 山路迷局 正堂变得寂静无比, 无人说话,只剩下钱老爷的哭声。 奚玉生缓缓转头,与沉云欢对了个视线, 眼中显然带着疑问。按照沉云欢昨夜的描述, 她和师岚野进入钱家祠堂之后, 分明是在棺材里看见了已经死了的鬼胎,从钱夫人的表现也足以确认那鬼胎就是她诞下的。 分明昨夜还在祠堂里,钱老爷却说昨日正午就烧了, 奚玉生自然不会怀疑沉云欢探查的信息错误, 当下就明白是钱老爷在说谎。 既然说谎, 那就说明他心里有鬼。沉云欢并没有拆穿,只是不动声色道:“既然如此, 那能否看看你夫人?” 钱老爷擦了擦泪水, 悲戚道:“夫人近日忧虑过度,身体不见好, 不宜见客。” 沉云欢道:“若是她不便行动,我们可以去找她, 就几步路的事儿。” 钱老爷又露出为难的神色, 嘴唇嗫嚅着,像是在想说辞推拒。奚玉生见状, 轻叹一声, 将桌上的令牌拿起来, 轻声道:“钱老爷, 我们可是来办正经事的, 若是你支支吾吾有意隐瞒要事,届时被我们查出来你须自己承担后果。” 有这么大一个令牌压在头上,钱老爷终究忌惮, 犹豫再三还是站起身来,稍稍敛了神色,“那几位大人随我去后院吧,只是我夫人精神实在不佳,还请大人们见过她之后尽快离开。” 他抬步走在前头,出门的瞬间朝门外守着的下人使了个眼色,自以为做得隐秘,实则这小动作被四人尽收眼底,只是不约而同地没有挑明。 钱老爷带路,领着沉云欢四人来到后院,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几乎化作实质,令人吸一口满腔都是黏稠苦涩,十分怪异。沉云欢掩了掩鼻子,朝周围看了一眼,没分辨出这股药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钱夫人躺在床榻上,分明是夏日,却盖着一层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张脸。沉云欢打眼扫过去,见钱夫人比昨夜在祠堂看见的更加憔悴消瘦,颧骨凹陷下去,几乎是皮包着骨头,看起来随时都会断气,怀了这个鬼胎几乎要了她的命。 沉云欢侧头,轻声对师岚野道:“你不是会把脉?上前看看。” 师岚野颔首,缓步朝床榻走近,钱老爷见状赶忙想上前阻止,却被站在边上的霍灼音伸手拦了一下,“你这煎出来的药何以闻起来有一股臭味?方便让我看看药方吗?” 钱老爷神色有些焦躁,眼睛紧紧盯着给夫人把脉的师岚野,随口回道:“不必,这是郎中写的新方子,夫人清早喝过一回,效果良好。” 沉云欢道:“你这夫人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效果良好。” 钱老爷不再接话,转而对师岚野道:“我请了不少郎中,都未能看出夫人身上有什么顽疾,大人还是莫要白费力气了。” 说着师岚野也放下了钱夫人的手,转头对沉云欢道:“体虚,没什么大碍,应当是心病更为严重。” “真是奇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死胎?”沉云欢看着床榻上躺着的钱夫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周身缠绕的那股若有若无的仙气,残留得几乎没有,但仍旧没有半点邪祟的气息。若真是如表面上看到的这般,钱夫人就根本不可能怀一个鬼胎。 沉云欢对边上站着的下人道:“在哪里煎药?我要去看看。” “这……”下人露出慌张的神色,频频看向钱老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此时沉云欢的耐心也已耗尽,锐利的眼眸落在钱老爷的身上,戾气几乎在刹那间迸发而出,声音冷然,“我再问你一遍,你夫人诞下的死胎去了何处?倘若再撒谎骗我,我就在这一刀砍了你。”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奚玉生忙在中间劝和,对钱老爷小声道:“你快如实说来,她是真的会砍人,我们可都拦不住的。” 钱老爷吓得大汗淋漓,浑身发软,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两步,被两个下人上前来扶住。他失神地喃喃,“你们都是高人,看来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你们了……” “快说,是不是你将那死胎拿去做了别的事情?”奚玉生追问。 他猛地擦了一把汗,颤颤巍巍道:“昨日夫人诞下死胎之后伤心欲绝,开始神志不清,总是往祠堂跑。夜间入睡前,我点香拜了请在家里的观音像,当夜那观音娘娘便入梦告诉我,只要将诞下的死胎任取一部分混合汤药熬煮,再喂给夫人,便可让她缓解身体的病症,日后还有机会再怀身孕。” “你把那死胎混进药里给人喝?!”奚玉生瞪大双目,惊诧地拔高声音,再闻到空中这浓郁的药味里掺杂的臭味,忍不住想吐。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呀!”钱老爷哭诉道:“各位高人,你们看看我夫人,她、她都这副模样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今早起来她喝了一次汤药,精神好了不少,还能坐着与我说会儿话,只要再喝几次,再喝几次……” “再喝几次,你们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沉云欢冷笑一声,“哪里来的观音会传授这种邪门的法子,但凡长了个脑子就能想明白你拜的究竟是神,还是鬼!” 她转身出了寝房,寻着浓郁的药味一路找过去,就见紧闭房门的厨房之中正有几个下人在煎药,那鬼胎的尸体便置放在盒子里,用一块黑布盖着,其中一条手臂已经被砍下来。 下人们被沉云欢吓得跑出了厨房,就见她拿着盒子走出来,将浑身青紫发黑的鬼胎扔在地上,炽烈的阳光一照,这鬼胎竟然立即发出了嘶哑的叫喊,浑身开始冒着白烟,身体急速萎缩成一团。 匆匆赶来的三人见状,也唯有奚玉生表情极其丰富,瞪眼看着没死透的鬼胎又想吐又觉得害怕,同围在边上的下人们一起发出惊呼。 沉云欢唰的一声抽出刀来,腕间一转,刀刃燃上烈火,随后手起刀落,将蜷缩起来的鬼胎斩碎,烈火烧起来,鬼胎的叫声越发凄厉,竟然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状似要奔跑。 钱老爷见状已经吓得晕死过去,下人们四处逃窜,却见鬼胎不过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很快就火焰烧成了一捧灰。 沉云欢缓缓收刀,斜眼瞥了一下钱老爷,心说早知道这人蠢到这种地步,昨夜就应当直接烧死它。 钱老爷早就不省人事,被下人抬回了房中,钱家的鬼胎已除,钱夫人也只是体虚,便不再有其他威胁,于是沉云欢几人不再多留,离开钱家。 不管是炸山挖路时死的匠人,还是钱老爷这出怪事,都与庙中那尊观音像脱不了干系。沉云欢几人并不着急上京,既然从此处路过,断没有对这些怪事视而不见的道理,回到客栈后就拍板决定去山中的庙里一探究竟。 过了正午,知棋与怀境二人也休息好起身,众人吃了午饭即刻动身,没有耽搁时间。几人边走边问,确认了庙所在的位置,得知环抱着万善城的几座山被称作卧阳山,因为他们万善城在卧阳山的东方,成天面对着日照。而这些高山的另一头也有城镇,在那里这些山被叫作怀阴山。 城中的百姓说从城中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只要顺着一直往前走,下了山之后就能瞧见山里的那座庙了。几人上山之后沿着小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刚接近山顶的位置,忽而看见前方出现了岔路,且还是十分明显的分岔路口,所有人同时停下,不知是路出了问题,还是先前给他们之路的人记错了。 知棋见状,当即掐诀起卦,从两条路中推算,选择了其中一条在前面引路。 沉云欢看着新鲜,转而问怀境,“你师姐还有通过推算识路的本事?那方才我们为何还找人问路?” “不是识路,师姐是在推算我们行这两条路的结果,然后从中挑选出更好的,不管我们选的这条路能不能找到庙,对我们来说结果都不算坏。”怀境解释道。 奚玉生笑道:“云欢姑娘,天机一术的门道是很深的,我听说我们掌门曾多次邀请你来天机门,倘若你来了,也能学会这些。” 沉云欢还没说话,倒是师岚野先接上,“若是她去了,也练不会如今这一身的刀法。” 他语气冷淡,眉眼沉着郁色,怎么看都不是闲聊的样子,但这样冷漠的气息仿佛全然不近奚玉生的周身,他浑然不觉,笑着道:“所言极是。” 甚至以为这是师岚野愿意与他闲聊的征兆,说话间还热切地往师岚野身边走了两步。 被黏上的师岚野神色更加不好看,楼子卿扒拉了一下奚玉生的手臂,示意他别靠近这冷冰冰的怪人。奚玉生却会错意,说道:“岚野兄,你应当经常笑一笑,总是板着脸会让旁人误会你在生气。” 霍灼音笑了两声,优哉游哉道:“这山上的风景瞧着倒是不错。” 沉云欢没有参与几人的闲聊,眼看着前方又出现了岔路,便走到知棋身旁询问,“如何?” “有些麻烦。”知棋皱着眉,神色凝重,手指一摆罗盘便在掌中缓慢转动起来,她没有任何停顿地又选择了其中一条路,带着几人继续往下走。 周围的风景几乎没有变化,不论知棋在岔路口选择哪条路,走了不出一刻钟,他们就又会见到下一个岔路口,瞧上去跟之前的没有任何分别。 在第五次出现岔路口时,沉云欢道:“我们一直在原地踏步。” 知棋忽而大怒,涨红了脸,拔高声音冲周围喊道:“究竟是何人藏头露尾,真有能耐何不敢露面?当真以为我们好欺负吗?!” 没有人回应,知棋将身上的包袱甩下来,坐在地上打开,取出常用法器,似要就地摆局斗法。几人面对这种情况,自然也明白可能是有人在暗中做手脚,只是术士一门其他人不懂,奚玉生也学了个皮毛,无人能帮上忙,俱静静地看着知棋动作。 就见她下手飞快地摸出几块玉在地上摆出个阵形,双指一划,淡淡的白光便留下痕迹,将玉器之间连接起来,待图案完成的刹那,忽而“蹦”一声巨响传来,不知什么地方爆炸了。 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住,转头看去,瞧见边上隔了一丈远的距离,竟然炸出来个坟包。坟包被炸塌了一半,里面的棺材被炸得稀巴烂,只隐约瞧见两个抱在一起的孩童。 尸体已经烂成白骨,衣裳还算完好,一人穿着水红色,一人穿着嫩青色,各自手上都戴着金银双镯。 知棋倏地站起身,脸色剧变,“怎会如此?我竟然输了!” 方才几次岔路口,其实知棋已经与这背后做局之人斗上,每一回选路都是在破局,却每一回都在破局之后无声无息踏入新的局中。知棋心中恼怒,方才坐下来打算拿出看家本领与藏在暗处的人斗一斗,却不料才刚摆出攻阵想要打出藏身之人的位置,这坟堆就炸了。 说明藏身之人不仅破了她的攻阵,还将她的术法改了方位。 怀境知晓师姐的性子,先前在城中输了一次已经大受打击,若是在这儿又输,怕是今夜难眠。她上前低声宽慰师姐,“师姐,许是方才没摆好阵,你再试一回,定能找出这人的位置。” 知棋恍恍惚惚,听了这话之后又坐了下来,打算再试一次。 沉云欢却忽而动身,走到路边来,瞧见地上压着不少碎石,她选中一块蹲下来随手翻开,就见那石头下面压着一个荷包,荷包上绣着“师”字,底下坠着墨金交织的流苏。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5节 她低头朝自己腰间一看,就见自己的腰间不知何时空了,此刻才发现荷包的遗失。 “别白费功夫了。”沉云欢抓着荷包站起身,转而对知棋道:“你斗不过这人。” 第85章 张家道人 日头高照, 几人散落地站在路边,影子被投在地上,形成错落的风景。 几人看着沉云欢, 一时谁都没有开口。怀境见自己师姐涨红了脸, 满是窘迫的模样, 不由为她争取,“沉姑娘,还请再让我师姐试试, 或许她这次能行。” 沉云欢轻轻摇头, “不用。” 奚玉生见状, 自然又是担当了缓和气氛的角色,先是用温润的眼眸看了怀境一眼, 意为安抚, 继而转头对沉云欢道:“云欢姑娘何出此言,是有了什么发现吗?” 沉云欢转身, 将手中的荷包系在腰间,反问:“奚玉生, 你可知道你们天机门掌门人的看家本领是什么?” 奚玉生倒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据说也是得天所授的神法,叫神演天机。” “并不算是神法。”沉云欢水亮的眼眸一抬, 直直地看向奚玉生。 沉云欢对古神法知道得并不算多, 但唯独对神演天机略有了解, 得益于晏少知总是想让她加入天机门, 所以时常会在下棋时对她讲自己的看家本领。 神演天机的前身其实是神衍天机, 意为这天机之术由天上的洞察万物,知晓一切的神仙衍生而来,后来这神法传到了张天师的手中后, 发觉世间已经没有人神的存在,肉体凡胎无法承载“衍”字,因此将此字改为“演”,意为借凡人之躯演示天机神法,以此来减少古神法压在凡骨之上所带来的祸灾。 在所有修炼古神法的人中,也唯有张天师能与天争三分,硬是将神法授予凡体所带来的劫难减轻,也将此法传于弟子,使其有了传承。 但是自那之后,这被改了名字的神法便渐渐遗失神法的特性,变成了一门能够传承的术法,纵然民间流传的五花八门的术法都是由此法衍生的支脉,但神演天机经过一代代的传承,早就大不如从前,时至今日已经彻底失了神性,还能被称为古神法,不过是为了面子上更好看而已。 所以晏少知所修炼的,也不能算作古神法,不过是神法经过一代代修改演化,传承至今的一门术法。 “真正的神衍天机,就是能像神明一样洞察世间万物,能够看见过去和未来,触碰到万物法则,从而操控。”沉云欢踢了踢脚边的石头,说道:“方才来翻这块石头,是我突发奇想的行为,并未随意从地上的那么多碎石中选中这块,但当我翻开之后却看见石头下面压着我不慎遗失的荷包。” 话音一落,几人似乎同时意识到什么,脸色发生微妙的变化。 荷包其实并不算是沉云欢的,因为她的腰间别着刀,所以挂着的荷包总是时不时就会掉落遗失,沉云欢买了几个荷包全掉没了,这个是她从师岚野那边抢来的,今早才挂上。 她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失,但是翻开这个石头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所有突发奇想的行为,早就在背后藏着的那人算计之内,所以才将荷包压在石头下归还给她。 沉云欢在那一瞬,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好像全身上下的所有在这人面前都无所遁形,甚至连她自己都未知的动作,都已然明晃晃地摆在了那人的面前。 从前面对天机门的掌门人晏少知时,她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晏少知的天赋强到只要看人一眼,不需起卦,便能算出这人将来的祸灾与福报,仙琅宗有不少人都躲着他走。但沉云欢面对他时,总是觉得自己不会被看透,就好像有一团浓郁的雾将她包裹起来,形成完全穿不透的保护层,就连晏少知也无法穿透这层雾。 然而此刻,沉云欢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周身的雾气在这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形如无物。倘若这世上还有比神演天机更加厉害的天机术,沉云欢想不到其他,唯有正统的古神法,神衍天机。 所以她很笃定,知棋斗不过背后藏着的这个人。 “如若连我的行为都被窥知彻底,你们就更不必说了,所以我让你别白费力气。”沉云欢的眼眸往周边一扫,扬声道:“高人何不出来说话,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你我都是同道中人,想来布下这个迷局也不是只为了跟我们玩闹。” 此人没有害人的心思,否则他们就不只是在岔路口打转那么简单,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其他人并未感知到附近有人存在的气息,听到她的话,也纷纷转头寻找,然而视线之中只有高大茂密的树木和时落时飞的鸟,更是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完全探查不出有其他人。 沉云欢其实也没有察觉附近有人,她只是凭直觉认为那人躲在周围的暗处,不过是想出言诈一诈而已,见没人回应,抬步往回走,行至师岚野身旁,小声嘀咕,“难道是我猜错了?” 师岚野低眸看她,声音轻缓地询问,“你是如何猜得这是神衍天机?” “我只是觉得能算出我的行动,必不是普通术法。”沉云欢丝毫没有自夸的神色,很是认真地对师岚野道:“毕竟我也是得天所授之人不是吗?好歹我这凡骨上承载着神法,命格哪能轻松就让人给算出来?” 师岚野静静地看着她,眼底里沉积的浓墨好似一下被搅浑了,散开,晕染出轻浅的,不明显的笑意。 “难道不对?”沉云欢反问,脸上有一种如果你觉得不对最好有合适的理由反驳我的表情。 师岚野轻轻摇头,低声道:“你说的都对。” 沉云欢得到满意的答案,嘴角翘起不明显的弧度,转身走向知棋,打算与她商议破局之法。 师岚野将目光从她的背影收回来,将头稍微一偏,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那棵树枝叶葳蕤,树干极壮,看起来像是在山上野蛮生长了几十年,分叉处的枝丫都有人的大腿那么粗。 忽而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风,那遮天蔽日的树冠倏尔摇晃了起来,满树的叶子哗然作响,发出不小的动静,惹得几人同时转头看去。 紧接着,他们便看见那树后走出来一个身着鹅黄色道袍的女子。 她模样极是年轻,黛眉星眸,五官犹如仙笔精心描绘,精雕细琢地嵌在白皙的面上。长发以木簪绾起,垂下来两条黑白交织的长缨耷拉在双肩,略显宽松的道袍隐隐遮住身形,只露出里面雪白的长衣。 纷飞的枝叶形成斑驳的金光,落在那女子的身上,光影婆娑,恰如神仙临世。 她面上带着轻浅的笑,看起来姿态很放松,因此显得眉眼有几分轻佻,手中拿着一把白纸扇,唰一下展开,上面则是四个墨色洒金的大字——万法归一。 清风徐来,那女子缓步上前,行了个拱手礼,声线有种不大正经的慵懒,“失敬失敬。我不过是想着前路危险,想劝几位就此回头罢了,不想几位也是高人。在下张元清,不知各位如何称呼?” 走到近处,几人当然也分辨出来,这女子便是昨日被钱宅的家丁赶出门的女道。 沉云欢转过身来,正面朝向她,打量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晃而过,“三山嫡血字辈?” 张元清道:“正是。” “了不得,道家人。”沉云欢道:“想不到过了那么多年,神衍天机还是落在张家的血脉上。” “不敢当。”张元清笑眯眯道:“我不过是出自无名无姓的旁支小门派罢了,没有什么正统的传承,偶尔习得此术日夜钻研,也不过才学会皮毛,略懂一二。” 知棋的脸色一阵青白,不大爽快地说:“略懂一二哪有这般本事,你还是莫要谦虚。” 张元清轻摇着扇子,笑着没有应声。 奚玉生见来人没有恶意,欣然上前与之交谈,简略将几人的姓名和身份做了介绍。他热切地问道:“张姑娘,你也是要进山去寻那观音庙的吗?” 张元清点头,“自然,不过我其实也不敢孤身一人闯过去,现在有你们做伴真是太好了,我为着方才的事给各位赔个不是,希望我们能够同行。” 隐约从沉云欢的口中得知面前这年轻的女子极有可能身负神法,能在这般轻松的状态下将几人耍得团团转,可见本事不小,楼子卿与奚玉生自是对同行没有意见。霍灼音向来不参与队伍中的决定,她在白日更是一身懒骨头的模样,话都懒得说几句。 知棋约莫是不想与张元清同行的,毕竟一而再再而三在她那里挫了锐气,然而她在队伍中没有任何话语权,只得忍着气与怀境一同沉默。 师岚野仍是事不关己的样子,平日里的任何事他都不会过问,只要与沉云欢没有关系,甚至得不到他施舍一个眼神。 最终还是沉云欢道:“可以同行,不过你需要交换你所知道的讯息和说清楚你的目的。” “好说好说,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元清道。 随后燕流和雀枝处理好了被炸出来的那一对童男童女,众人再次动身。这次沿着路往前走,果真没有再出现岔路,翻过山峰之后,道路呈向下的坡度。 张元清悠闲得像是出门踏青,哼着不知名的怪异小曲儿,慢慢地讲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说自己出身山野之中的小门派,常年隐居深山之中不问世事,前些时日师父有一件相当重要的宝物被盗,她便被派下山来追查,而后查到这山中的东西偷了她门中的宝物惹出来这些事,此番前来便是要收回此物。 楼子卿听到这时,下意识道:“大夏境内,倘若真的有厉害的宝物也当上报朝廷,由皇上定夺去处。” 奚玉生赶忙低声让他少说两句,却见张元清也并未动气,笑着回道:“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等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几人便是边走边闲聊,也比寻常凡人的脚程快不少,赶在黄昏之时来到山脚,远远就看见前方有零散的屋舍,像是一个村落。 从上山开始,这里只有一条路,直直地通往前往,尽头处似乎就是这村落。且这并不是荒村,隐约还能看见烟囱冒着烟,有人影在村中行走晃动。 还不知有没有寻到庙,众人打算今夜就在这村中落脚,又往前行了一段,奚玉生突然停下来,发出个疑问的音节,“嗯?” 沉云欢侧目望去,看见他弯腰捡起了什么东西,再一转身时,指尖便捏着赤红色的纸包,好奇道:“这是什么?” 下一刻,一阵强烈的阴风吹来,带着刺骨的阴寒,使得沉云欢下意识轻眯眼眸,立即出口,“别打开,扔掉!” 第86章 非请禁入奉神庙(一) 沉云欢的语气有些严肃, 奚玉生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被站在身边的楼子卿劈手夺过去,将那红纸包扔在地上, 哎呀哎呀叹息两声, “怎么什么东西你都捡?” 奚玉生也没想到自己随便捡了个东西就惹上事, 带着几分认错的语气,“我踩到它了,觉得奇怪, 便想拿起来看看。” 霍灼音也凑过来, 将红纸包捡起来一瞧, 挑着眉笑了,对奚玉生道:“你好事将近啊。” 这表情一看就是准没好事, 在一起赶路的这些日子, 楼子卿多少也摸清霍灼音是个什么样的人。 简单来说,就不是人。她修鬼道也就罢了, 整天昼伏夜出,神出鬼没, 有时还会带着奚玉生乱跑, 最喜欢对别人的糟心事幸灾乐祸,上回奚玉生摔得鼻血横流, 她也站在边上这样笑, 还说:“开门见红, 挺幸运啊。” 就这表情, 楼子卿记了许久, 这回又见,他马上紧张地问沉云欢,“这是个什么东西?” 沉云欢将目光落在红纸包上, 道:“结阴亲所用。有些地方崇尚这种结亲,在自家孩子尚未娶妻或是嫁人时去世之后,怕他们在地下孤单,便用这种方法为已经死了的人挑选伴侣,但通常都是找死人。” “那现在……”楼子卿看了看发愣的奚玉生,又将期盼的目光投在沉云欢身上,希望她能说出让人宽心的话来。 “已经晚了,此人选中了奚公子,只要他捡起来,便会缠上他。”张元清晃了晃扇子,笑眯眯道。 奚玉生用手指搓了搓掌心,有一种犯错的感觉,赶紧保证,“我下次再也不乱捡东西了。” 张元清安慰道:“不是你的问题,你被选上时就好比鬼迷了眼,怎么样都会捡起来。” “可是我还不想成亲。”奚玉生道。 “别说了,先来看看你的新娘子吧。”霍灼音乐得不行,打开了红纸包,上方写着姓名和生辰八字,里面则放着铜板和绣着鸳鸯的香囊。 奚玉生果然听话去看,往纸上一瞧,照着生辰八字算了算,惊道:“怎么才十五岁?不成不成,年纪太小了!我不能娶这小孩。” 楼子卿一拍大腿,“就是年纪大了你也不能娶啊!这是死人!” 奚玉生连声说是,又问张元清,“张姑娘,可有办法化解此法?” 张元清道:“这也简单,一般来说,你只需与一人扮作夫妻,就能够化解此法。” 霍灼音道:“可是有了妻,也能纳妾啊,若这姑娘甘愿为妾也要缠着他呢?” “寻个八字硬的人假扮妻子就行了,她不敢纠缠。”张元清用那双浅色的眼眸一转,看了霍灼音一眼,道:“我看这位姑娘的八字就硬得很,正是合适的人选。” 霍灼音指尖夹着那张红纸,本是看热闹的姿态,不成想引火烧身牵连到自己身上,笑容当下敛了几分,刚想说自己不合适,却听奚玉生说道:“不可,霍姑娘清清白白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此会有损她的名声。” 他的眸光太纯粹,黑曜石般的眼睛嵌在白皙俊俏的面上,显得格外善良清澈。 “那怎么行,这种东西难缠得很,且这地方本来就邪性,待进了村还不知这女鬼会做什么,我来吧!”楼子卿大喊一声,挺身而出,“我的八字也硬,倘若这丫头不知死活缠上来,我收拾她。” 张元清否决,“不成,你是男子。” “那沉姑娘呢?”楼子卿道:“沉姑娘的八字一定很硬。” 这是自然的,沉云欢先前经历那么多波折,先是从沧溟雪域活着回来,灵力尽失之后又被仙琅宗逐出师门,换个人早就死了或是藏起来苟且偷生,可她不仅参加春猎会得胜,还修炼了神法,八字定然是硬到没边。 只是他刚提出来这个建议,就觉得后背寒,从脊梁骨蹿上来一股凉意,一侧头就对上了师岚野黑沉沉的目光。 师岚野在队伍里过于安静,不是顺从乖巧,而是一种毫无存在感的安静,除了平日里与沉云欢形影不离,和在奚玉生的死缠烂打之下给他做一碗饭之外,他不与任何人有过多余的接触,视线都鲜少落在旁人身上。纵然沉云欢总是说他没有灵力,是个一遇到危险就会很危险的废人,但显然队伍里的其他人不会这么想。 楼子卿甫一与他对视,在这瞬间觉得这股寒意凉到了心底,黄昏还有余晖,他站在漫天金云之下,脸倒是生得精致漂亮,气质却好似充满怨气的阴鬼。 “呃……”楼子卿马上改口,“或者有没有别的办法,把我变成女子?”他捏了个兰花指,掐着嗓音装模作样,“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障眼法只能骗人,骗不了死人。”张元清笑吟吟道。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6节 随后奚玉生的女随从雀枝也自告奋勇,表示愿为奚玉生挡这麻烦事,却被告知八字不够硬,几人围绕着奚玉生叽里咕噜商量着。 沉云欢抱着双臂在边上站了会儿,观察着不远处的村落,瞧见村口栽种了桃花树,正盛开着满树的粉嫩花瓣,当下并非桃花的花期,这花却开得这样旺盛,自是不正常。 她见几人一时半会儿没商量出结果,便道:“无妨,等进了村这女鬼若是纠缠你,我一刀砍了她。这村子也古怪,青天白日就有人把结阴亲的东西扔在路上,这不是摆明了要害人?若是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恶,我一把火烧了村子。” 几人一时也商议不出别的法子,只得暂时息声,一同赶往村子。不多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不合时宜的桃花树,正逢有人从村口行过,楼子卿上前拦住那行人,询问村中有没有观音庙。 那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视线在几人脸上掠过,瞧着他们气度不凡,像是非富即贵之人,当下十分热络,说道:“你们来得不巧,这几日正是闭庙的时候,到下月初一才开呢,不如你们几位先在此地住下来,我家的客栈还有闲房。” 楼子卿顿了顿,“客栈?你家在村里开客栈?” 那男子连连称是,将几人往村中引,说这村子从前贫穷,大多数人连吃饱饭都成问题,前两年忽而有官府的人来在此处建了一座庙,抬进了一尊观音像。待这观音庙建成之后,村子便开始有四面八方的人前来参拜,庙中由村中的人看守着,那些前来参拜之人约莫是为了向观音表现自己的善心,多多少少都会给贫穷的村里人一些铜板碎银。 村里人也从中发现了生财之道,建起客栈来供来此地参拜之人居住,或是贩卖线香等参拜所用的信物。 沉云欢听了之后,插话询问:“这村口为何栽了一棵桃花树?现在并非桃花盛开的季节。” “是观音娘娘赐的。”男子道:“庙宇落成之后,这棵树就长起来了,一年四季都不会凋零。” “邪树。”沉云欢盖棺定论。 那男子回头望了她一眼,低声道:“贵人切莫胡言乱语,观音娘娘可都看着呢,当心祸从口出呀。” 沉云欢轻哼一声,转头对走在身边的师岚野低声道:“倘若房间分开来,我们便暂时分开行动,我要探探这张元清的底。” 沉云欢原本独来独往,她要做什么是不会与谁提前知会的,只是师岚野并没有那么独立,许是离开避世之地,不太适应世间人多的地方,他偶尔会黏得很紧,因此沉云欢的念头刚在心里转了一圈,就下意识讲给师岚野。 师岚野面色平淡,看不出愿意还是不愿意,没有应声。 很快便到了那男子家中开的客栈,奚玉生出手阔绰,这副贵公子的做派立即让他们受到了最好的待遇,所安排的都是客栈里最好的房间。正如沉云欢方才所说,他们所住的地方果然分开,并且房间没有那么多,须得二人同住一间房。 沉云欢主动要求与张元清同房,住进了地处较为清静偏远,且带着院子的小房子。师岚野、奚玉生、楼子卿和燕流四人住另一处两间房的大院落。剩下的则是知棋和怀境,霍灼音与雀枝各分去了两间房,将客栈所有房间都占满。 眼见着太阳落山,夜幕将近,男子说着让众人先回房,而后将饭送上门。沉云欢朝师岚野望了一眼,希望他能自己提出来给她做饭的想法,然后自己再顺理成章地答应。 但是师岚野没有说话,只是很无情地走掉了。 沉云欢咂咂嘴,倒没有追上去提要求,转而与张元清前往住处。路上也遇见不少村中人,早已习惯络绎不绝的信徒来此参拜,他们对沉云欢这些外来客笑脸相迎,表现得极其热情,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孩胆子大得拦住两人的路要她们买一些线香。 二人推拒不少,来到男子所说的一棵空心大树对门的院落,刚进院门就发现隔壁的院中有一只黑色的大狗正转着圈地玩耍,看见了二人之后也极为热情,隔着栅栏冲两人甩尾巴,被栅栏挡住之后有些焦急,叫了几声。 “老六,别吵!”门打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出来,先是呵斥了黑狗一声,而后瞧见了隔壁院里站着的沉云欢和张元清二人,神色一怔,“二位也是来拜观音的?” 张元清手肘压在栅栏上,用扇柄坠着的流苏逗弄黑狗,闲话道:“自然,来这里还能为别的事儿吗?” “道长是修行之人,也为求姻缘而来吗?”那年轻女子走近,笑着打趣张元清,“依着道长这张脸,什么样的男子找不到,何须来求观音娘娘?” 张元清掀起眼眸看她,笑得饶有兴味,“我这张脸怎么了?” “人间绝色。”年轻女子看了看她,又转头看了看沉云欢,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誉之色,“你们二人都是。” 沉云欢走了半天的路此时也感觉到乏累,在房门前的阶梯处坐下,对年轻女子问道:“你为何会笃定我们二人是来求姻缘的,难道不能是为了求别的事吗?” 女子笑道:“自然也是可以,不过这里的观音只有求姻缘求子才会灵验,求旁的便不管用。” “这庙里供奉的又不是送子观音,如何只有求这些才灵验?”张元清故作不信,晃着手里的扇子反驳,“我们可是打听了清楚来的,你不要觉着我们不懂就诓骗我们。” “我何苦骗你们!”女子道:“我有一位表兄,打从十六岁起便决心要遁入空门,吃斋念佛,前年被拉到此处来一拜,回去就娶了妻纳了妾,去年相继临盆,得了两个男孩儿,日子过得幸福美满,所以我这才跑来求姻缘呢!” 张元清约莫是打听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内容,没再与这女子展开话题,说了几句客套话结束闲聊,推门进入房屋。沉云欢跟在后头,反手掩上门,一转身就看见原本黑暗的房中点了一根烛火,张元清站在桌边,手中夹着一张黄色符纸,轻轻甩了一下,符纸上的火便熄灭,烧了一半又被她放回袖中。 沉云欢颇为诧异,实在没见过这么抠门的行径,“一张符箓至于这么省着用?” “你懂什么?勤俭节约是美德,穷人都是这么生活的。”张元清走到床榻边,仰面一躺,一身的懒骨头得到舒展,长长地喟叹一声。 沉云欢站在桌边,影子被投到墙壁上显得十分庞大,手指落在桌面上轻敲,“道长,村口的桃树是什么来路?我对这些东西不太懂,但觉着很古怪,想来不是这村里人说得那样。” “还能是什么来路,你不是说了,邪树。”张元清脱了鞋子跷着脚,慢悠悠地晃着,“你听过桃花煞吗?” 沉云欢道:“没有。” “古人常将桃花代指情爱、婚姻等风月之事,桃花煞就取名于此,只要中煞之人,便会一门心思想要成婚生子。适才那女子不是说她的表兄此前想要出家,结果只来这里走了一趟回去就又是娶妻又是纳妾,显然是中了桃花煞。这玩意儿缠人得很,若是中招了再想解就麻烦咯。”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张元清的语气没有半点正经,似乎并不将这东西放在眼里。 沉云欢问:“如何避免中招?” 张元清停顿了片刻,才道:“不要落单即可,最好与一个异性结伴而行。桃花煞多半作用于单身的男女,越是想要求姻缘则中招越快。” “进村的时候为何不说?”沉云欢皱起眉头,语气里有几分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她何必还跟师岚野分开,闹得连晚饭都没得吃。 张元清道:“你主动说跟我住一起,我以为你喜欢我,所以想来听听你怎么向我表达钦慕。” 沉云欢:“?” 能说出这么没脸没皮的话,惹得沉云欢多看了她一眼,继而站起身,将手按在刀柄上,“来过两招?” 张元清笑着讨饶,“我的用处还是有的,建议你不要现在把我砍死。” 沉云欢同意她的同行也是为这,当下又坐回去,“那你再说说你还有没有发现其他奇怪的地方。” 张元清便道:“这屋子的风水有问题。” “何以见得?” “空心大树对门前,家中祸事泪涟涟。”张元清轻声哼起来,道:“屋子的西南角不可放巨大石头,易伤人命。屋里屋外都犯了风水上的忌讳,是谋财害命的格局。” 第87章 非请禁入奉神庙(二) 黄昏的光芒落尽, 夜幕笼罩了整个山头,家家户户在门口点起了灯,渐渐显出夜的宁静。 客栈的人来送饭食, 摆在沉云欢的面前, 屋中只亮着一盏灯, 烛火在无风的情况下仍轻微跳动,将沉云欢的影子变得忽大忽小,她坐在桌边, 盯着那桌饭没动弹。 张元清在睡觉, 先前进了房间之后她说这屋子的风水不对, 摆的是谋财害命之局,但也没有细说, 只打了个哈欠说要睡一会儿, 便当真扭个身背对着沉云欢睡着了。 风水上的门道很深,沉云欢所知甚少, 但张元清倘若修炼的是神衍天机,那么屋中的风水所造之局对她来说根本不算问题, 所以她的态度如此放松, 说睡就睡。 面前的饭菜看着寡淡无味,没有任何香的气息, 沉云欢纵然是觉得饿了, 也实在下不了口, 打算今夜就以灵丹填补身体。 送饭的男子在临走时好心劝告沉云欢, 说入夜之后不要在村中乱逛, 否则会惊扰到观音娘娘,这是村规。 沉云欢心想,你们村的村规跟我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表面应是, 实则在屋中休息了一个时辰就打算动身。临走前看了还在熟睡的张元清一眼,觉得没必要特地将她喊醒告知自己出门,便动作轻盈地离开。 整个村落并不大,沉云欢所住的地方已经算是村子的边沿地带,现已入夜,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窗,显然都十分严谨地遵守夜间不在村里闲逛惊扰观音娘娘的村规。 由于张元清说了村中有桃花煞阵法,沉云欢也不敢独身一人闲逛太久,打算先去找师岚野几人汇合,同时再与其他人商议一下今夜如何度过。 她摸出奚玉生所赠的天机门玉牌,按下中间的琥珀石想要与奚玉生联系,却不想中间的琥珀石才刚亮起,就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曲儿,声线极其细,每个音节都黏在一起,给人一种分明听得清晰,却又完全辨别不出来她在说什么的感觉。 “奚玉生。”沉云欢唤了一声。 玉牌的另一头仍然只有这女子低声私语的动静,语气里似带着浓重的哀怨。 恰逢一阵夜风吹过,阴寒气息扑面而来,不消说沉云欢也想到这可能是今日奚玉生所见到的阴亲八字所惹上的麻烦,她当下冷了声音,“你找死吗?” 不知是惧于她的态度还是其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玉牌的另一头骤然安静。一刻的停顿后,奚玉生的声音传来,“云欢姑娘?是你吗?为何不说话?” “是我。”沉云欢接上声音,肃声道:“你白日里捡的那个东西已经缠上你了,你现在与谁在一起?” “我自己,岚野兄方才出门了。”奚玉生抬头,往房间里看了看,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手指却攥紧了玉牌,努力掩藏自己的紧张,“你如何知道……” “她方才在用这玉牌跟我说话。”沉云欢的声音充满镇定,让奚玉生心头稍微有一些慰藉,隔壁房就是楼子卿和燕流,若是真有什么问题他只要大喊一声,就能叫来人。 况且那姑娘方十五岁,刚及笄,年龄还小,不一定是什么凶猛的邪祟。奚玉生这么一想,心里就放松了不少,对沉云欢道:“我暂时无事,不如我先出去找你们,我们见面再说?” 正说着,房中的烛火忽然闪了一下,近乎熄灭,屋子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奚玉生不免惊了一下,正要去查看烛火时,那原本要熄灭的火芯又亮起来。 这一明一灭,就让奚玉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感觉手心里出了汗,刚换了个手拿玉牌,就听对面忽然传来一个从未听过的,细嫩的少女声音,“郎君,你想去找谁?” “啊!”奚玉生吓得一甩手,整个玉牌就飞了出去,滑过桌面滚落在地。 屋中寂静无比,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心脏跳得飞快,显然是被方才那猝不及防的一下给惊住。奚玉生几个深呼吸镇定下来,从袖中摸出几张符箓夹在指尖,并且下意识往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摸了一下。 奚玉生身上的法宝数不胜数,防邪祟防妖鬼的一应俱全,先前在锦官城那绣楼之中五鬼都近不得他身,不知为何这次却失了效用。 他催动周身的灵力,符箓上的咒文隐隐发出微光,光芒流泻而出缠绕在他身体各处。奚玉生放轻脚步,警惕地观察着屋中各处,直到走到门边,食指一并,门便像是被一阵劲风给推开,撞在两边发出闷闷的声响。 奚玉生打开了门夺路而出,转头却看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此人身量不高,一袭绣着双喜鸳鸯的赤红嫁衣,长发以红丝带绾起,插上坠着流苏的银簪,一副新娘子的打扮,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好似看得不太真切。 奚玉生反应也极快,当即往后退了两步,符箓同时甩出去,喝道:“破!” 符箓炸响,火光在那女子的身上乍现,热烘烘的风呼啸而过,奚玉生紧紧盯着前方,待烟尘散去后,他赫然看见站在门前的女子竟没有半点损伤,仍旧站得笔直。 空中的风不知何时泛起冷意,吹拂过奚玉生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然出了一层冷汗,凉飕飕的。他往袖中一摸,刚拿出几张新的符箓,便见门口那女子忽而身形一动,慢慢转过身来,在跳动的烛火下露出半张稚嫩又明艳的脸庞,红唇鲜艳如血。 “郎君。”她眸光幽幽地看着奚玉生,声音如诉如泣,“你我拜堂在即,你要去往何处?” 山里的月亮格外的亮,便是不用烛灯照明也能将前方的路看个清清楚楚,虚无的影子落在地上,与晃动的树影交织相融。 “奚玉生,奚玉生?”沉云欢对着玉牌喊了几下,仍是一片安静。从奚玉生说他要出来找人的时候,玉牌就再无半点声音,她意识到奚玉生可能遇上了突发状况,当即加快了脚步。 只是往前行了百来步,忽而瞧见前方的树下亮着一盏灯,与月光相映,照出了一坐一站两个身影。 她凝目一看,就见那站着的人是师岚野。他身前是灯笼映出的红色光芒,给俊美的侧脸蒙上一层朦胧的光影,衬得瓷白的皮肤有了几分暖色。 他身后则披着银月,仙蚕丝所织就的雪纱在两重光下隐隐有些流光,夜风拂动墨色的长发,松散懒怠地落在他的肩头处,随衣摆轻动。 夜深人静,路上已没有其他人的踪影,他却还站在此处,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沉云欢快步行过去,张口便问:“你在做什么?” 师岚野没有动弹,像是已经察觉了她的到来,只是仍低头看着前往坐着的人,淡声说:“行路至此,就停下来看看。” 沉云欢转头,才看见有个老人坐在桌前,灯笼挂在边上提供照明,他正眯着眼睛,动作缓慢地捏着泥人。 “夜深了,别人都归家,你为何还在此处?”沉云欢 “最后一个了,捏完就回去。”老人笑呵呵地用脖子上挂的布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又道:“倒是没想到还有二位看客。你们可知村规不许人在夜间乱走?当心惊扰观音娘娘!” “我看你也没有忌惮的样子。” “我都老骨头一把,半个身子埋荒土的人,还怕这些吗?”那老人说完这句,也刚好捏完了泥人,随手往桌上一戳,而后在旁边的盆里洗了洗手,道:“二位尽快回去吧。” 老人提着灯笼,哼着小曲儿离开,摊子也不收。沉云欢低头一瞧,戳在桌上的是个身着红衣的姑娘。 她没有细看,转而伸手抓住师岚野的手腕,“奚玉生那边出事了,你出门前可有察觉到不对劲?” 问完她就意识到自己是白问,师岚野哪里能察觉出这些东西,怕是那阴鬼都走到他脸上了,他也只是觉得风凉了一些。 她拽着师岚野就往前走,道:“我们先去找他。”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7节 谁知这一下竟然没有拉动,师岚野跟脚下生根一样站在原地,眸光如无风的湖泊,平静无波。沉云欢回头看他,对上他的视线,听他道:“不必去,有人守着他。” 她刚想问是谁,忽而感觉到玉牌有灵气闪过,拿出来一瞧中间的琥珀石果然亮起,里面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有人?” “是我。”沉云欢应了声,“奚玉生如何了?方才与他说话突然中断。” “哦,他没事。”另一头传来的是霍灼音的声音,语气满不在乎:“不用担心,没有受伤。” 沉云欢多问了一嘴,“是不是有东西找上他了?” “就是他白日里捡到的新娘,要跟他拜堂成亲,正好被我撞上。”霍灼音轻笑一声,“很热闹,你要不来瞧瞧?” 沉云欢道:“既然没事我就不过去了。这村中有桃花煞,你告知其他人不要落单,尽量多人同行,男女结对最好。” 霍灼音应了一声,随后沉云欢收了玉牌,转头看见师岚野站在桌前,手里拿着方才那老人戳在桌上的泥人。她走到近处瞥了一眼,发现那泥人的头上出现了一个不小的裂痕,像是将整个脸庞撕成两半一样。 师岚野看得很认真,不知道在瞧什么。 沉云欢晚饭都没吃,免不了生出几分抱怨的情绪,抓着师岚野的手:“别看了,我晚上没吃东西,我们去找这客栈的东家借一下厨房,你给我做些吃的。” 师岚野鲜少这样主动询问,“店家送了饭,为何不吃?” 沉云欢道:“不想吃。” 师岚野说:“那便是不饿,何须再给你做一顿饭。” “不是不饿。”沉云欢想反驳,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没说出去,就忽而听见远处传来犬吠声。 这声音传得远,是方才沉云欢走来的方向,叫声又响又急,并不像是跟别的狗掐架发出的声音。沉云欢眉头微皱,想起隔壁院子的女子的确有一条大黑狗,便暂时停下了与师岚野的对话,“随我去看看。” 她动身快行了几步,没听到身后脚步声,转头看见师岚野动作慢吞吞的,才刚把泥人放回桌子上。沉云欢凭空有些生气,觉得今夜的师岚野有些怠慢她了,说话爱答不理,回应也平淡,平日里根本不是这样。 但是眼下有旁的事,她不便追究,只摆出了个不大好看的脸色,而后双指一并,催动灵力从锦囊中抽出长长的丝带来。一头缠上沉云欢的手腕,另一头飞到师岚野的手臂处一圈圈缠绕起来,拉着他不断缩减两人之间的距离。 沉云欢站在月下,赤色的裙摆飘扬起来,一头乌黑卷发像晃动的波澜,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了即便是带着不高兴的情绪也相当漂亮的眉眼。 丝带绑紧两段,将两人牢牢系住,中间只隔了两三步的距离。 沉云欢扬手用力一拽,这次师岚野不再是方才那脚下生根,半分不动,他许是察觉到了沉云欢要找麻烦的情绪,就随着手臂上的力道往前行了两步,像是被拽着的样子来到她的面前,影子都靠在一起。 丝带又缩短了一些,沉云欢紧盯着他,压低声音,这样显得有几分凶,“跟紧我。” 师岚野低低应一声。 犬吠的声音仍在持续,村子却安静得出奇,没有任何人出门查看或是呵斥,好像一入夜,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沉睡。 沉云欢拉着师岚野脚步匆忙,越靠近那犬吠声就越响,只是还没走到院落前,原本一直高声叫的狗忽然发出了尖锐的嚎声,像是突然受到剧烈的惊吓或是攻击一样,连续嚎叫了两声,继而声音戛然而止,陷入死寂。 她眉头紧拧,快步来到院前,隔着栅栏却看见那只大黑狗正安安静静地卧在院中,将脑袋压在前肢上睡觉,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常。 沉云欢站在栅栏前看了又看,对着诡异的情况仍然保持沉静,转头问师岚野,“你方才听到犬吠声了吗?” 只是还不等师岚野回答,她余光忽然看见了异样的东西,便抬了下手,做了一个制止他说话的手势。而后沉云欢十分缓慢地转动脑袋,视线一点一点地挪过去,在目光将将靠近院中那黑狗的身上时,就猛然看清楚了异样的画面。 只见原本卧着的大黑狗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体积大了一倍不止,头颅像是被生生拧了半圈,落在了脊背上,同时它身上的皮毛里生出了好几只血淋淋的眼睛。 第88章 非请禁入奉神庙(三) 风止树静, 悄无声息间周围已经没了任何声音,只剩下沉云欢轻轻浅浅的呼吸。 她望着院中那只黑狗的尸体,显然死得不寻常, 生长在它身上的眼睛好似还会动, 漆黑的眼仁微微转着, 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这只狗方才叫得那么厉害,寻常凡人没反应就算了,但张元清不可能没听见, 可房门依旧紧掩, 屋中没有动静。 沉云欢闭上眼睛在空中追寻, 没有察觉出妖邪的浑浊气息,就动身走到隔壁的院门边, 打算进去仔细探查。只是她刚想要推门, 就忽而被斜方伸来的手臂拦住。 沉云欢侧目看向师岚野,“怎么?” “我先进。”师岚野道:“你跟着我。” 沉云欢心生疑惑, 自下山以来,每回遇到事情都是她在前面打头阵, 这还是师岚野头一次主动要求走在前头。还不等她提出疑问, 师岚野就握住她的手,动作熟练又自然地牵住她, 同时推开了门, 进了院子。 这院落算不上大, 但也不小, 从院门到房门约莫要走上十来步, 左右约一丈多的宽度。院中除却零散的杂物之外,没有旁的东西。 沉云欢刚走进院子,忽而一股阴风从背后袭来, 冷如腊月里的寒风,猛地将院门给拍上,巨大的声响在宁静的夜显得格外突兀。为了方便她抽刀,师岚野牵住的是她的左手,本应往前走,他却忽而转身,向左手边行去。 这一举动让沉云欢疑惑地皱起眉,却也没有随意开口问,只是顺着他的力道行走。很快她就发现,师岚野仿佛真的在这一方空旷的院落之中很认真地带路,他走的路线不得章法,但显然不像是随便乱走,时而侧身,时而低头,在这院子里绕了起来。 沉云欢学着他的样子,越看越觉得,他好像是在躲避什么障碍物一样。 可是沉云欢的视线里什么都没有,只看见一个空旷的院子,和躺在地上那只黑狗的尸体。 沉云欢骤然觉得后背发凉,她意识到这种诡异的情况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师岚野看见了她看不见的东西,二则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沉默着跟在师岚野身后,原本十来步就能走到房门口的院子生生多走了几十步,待停在门前,他就松了手,“这里干净了。” 房檐下没有点灯,全是借着头顶的月亮照明,师岚野正面朝着月光,覆在面上的银色衬得他更加清冷出尘。 沉云欢看着他,总是会生出质疑自己的念头,她为师岚野摸过骨,一寸一寸没有遗漏,是确认过他身上没有半点灵力的,可有时她又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她凑近,往他的眼睛上仔细观察。师岚野没有半分后退,站着不动,低着眸与她对视,十分坦荡地接受她审查般的端详。 “你看见了什么?”沉云欢轻声问他。 师岚野道:“很多人。” “这院子里?” 看见师岚野点头,沉云欢的心情却猛然沉了一分,这个地方的古怪已经超出她的设想,分明清楚此处有妖邪作祟,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妖邪之气,甚至连师岚野能看见的东西,她都毫无所觉。 这感觉与先前她灵力全废的那段时间非常相似,不踏实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 沉云欢静静站了片刻,缓慢地抬手按上腰间的刀柄,感受到刀内缓缓流动着的妖力,躁动的情绪忽而又变得宁静。 不管是从前的剑,还是如今的刀,只要有不敬在手,她就不会畏惧任何妖邪。 沉云欢按下心里有些纷杂的情绪,抬手推开了房门。屋内的陈设与她住的屋子相同,只摆了桌椅和床榻,一进门便能瞧见床头站着个人,因着窗子闭着,月光不清明,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身形来。 那人听见了有人进门的动静,转过头来,是张元清的脸。 只是她那双眼睛极为诡异,眼角竟然像狐狸一样吊着,沉云欢看得分明,那眼仁不似常人是圆的,是竖瞳,泛着幽幽绿光。 沉云欢站在门处没动,拇指顶着刀柄出鞘几寸,凛冽的杀气迸发,裹着风直直地冲着张元清而去。 就见张元清一抬手,手中的扇子轻轻挥了一下,杀气形成的风涡散去。她道:“是我。” 声音如常,没有邪祟入体的样子。沉云欢撤手,刀又合鞘,“你怎么在这?” 张元清反问:“我还想知道你们是如何进来的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院门又没锁,自然是走进来的。”沉云欢朝她走去,又仔细往她脸上看了一眼,近距离看就发现那完全是一双狐狸的眼睛,随着她挪动视线而轻转,显得整个人妖媚横生,“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张元清道:“狐眼通阴阳,我这是借灵狐的眼睛,方便看清楚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沉云欢往院中一指,“外面那些?” 张元清颇显意外,“你能看见?” 沉云欢将手往前一伸,丝带另一头所缠着的人被拉着往前走了两步,也进了屋中。沉云欢道:“他可以看见,是他带我进来的。” 张元清看了他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有些人天生体质特殊或阴气重,的确是可以隐隐看见这些东西的。” 她两步走到沉云欢面前,并起的双指抬高,一点光芒凝结在指尖,忽而往沉云欢的双眉之间点了一下。瞬间一股清凉没入脑中,灵气一闪而过,她就觉得双目一明,视线之中好似有了什么变化,却又分辨不出来。 “你来。”张元清拉着她走到门边,用下巴指了指院子,“瞧见了没?” 她的声音很轻,很像是怕惊动什么东西那样,沉云欢循着方向去看,这次看清楚了。惨白的月光之下,原本空旷的院子里站了密密麻麻的人——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这些东西大体是人类的轮廓,但生了一张狰狞无比的鬼脸,皮肤像是浓稠的尸水里泡皱了的模样,布满褶皱,遍体青黑。 它们浑身裹满鲜血,甚至是新鲜的,往下流淌着的样子,流得满地都是,正齐齐地面朝着沉云欢三人所站的地方。 沉云欢不免被这样的景象惊了一下,当下明白方才师岚野为什么会在门前说“这里干净了”,从进院子他所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带着沉云欢在院子里左右绕着。 沉云欢的神色有一瞬的扭曲,嫌弃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一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邪物,你可以理解为鬼胎长大之后的模样。”张元清转头,回到床榻前,摸出一张符弯身探进床中。 床上是傍晚时跟张元清和沉云欢闲聊的女子,此时正双眼翻白,嘴巴大张,直愣愣地躺着,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沉云欢从前没遇到过这么奇特的东西,仿佛一脚踏入新的领域,此刻好奇心相当旺盛,马上又跟过去,在她身边站定。她看着张元清将符箓折起来,塞进她的口中,再一推下巴,她就合上了嘴,咬住符箓,随后双眼一闭,好似安稳地睡去。 “只是入邪了,不严重,等天亮就好。”张元清略微向她解释了一句,随手摸出来个比巴掌大一些的罗盘,上面刻满了金色的小字,被她的手指拨弄着缓缓转动。 她低着头飞快地掐着手诀,沉云欢在旁瞄了一眼,发现她其实能看懂这个手诀,以前晏少知在她面前寻东西的时候施展过。 沉云欢心念一动,问道:“你在找什么?” “入口。”张元清回答。 沉云欢走了几步,站在屋子的正中央,轻轻闭上眼睛。呼吸一轻,她就听到了空气中所流动的风声,从窗子、门口,以及床榻侧边的屏风后涌入屋中。 顺着风流走遍整个院落,沉云欢立即对这院子的结构清晰无比,发现屏风之后有一扇通往后院的门,而后院里的井口底下传来空腔的回响。 沉云欢道了声跟我来,随后拉着师岚野,带着张元清来到后院的井口边。月光照不进井里,即便是撑着井口往下看,也是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 沉云欢道:“这底下是空的,没水。” “下去看看,我先打头。”张元清将扇子别在腰后,折起双袖,将双掌缠上绸带,而后摸出个亮盈盈的夜明珠咬在嘴里,二话不说就翻入井中。 她的身姿出乎意料的矫捷,这一个翻入井口的动作让沉云欢惊了一下,还以为她会直接摔下去,定睛一看却发现她不知怎么在窄小的井口里调整了姿势,双手双脚展开撑在井壁上,就这么往下一滑,朝井底滑下去。 沉云欢看见她嘴里咬着的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越来越往下,约莫有一丈半的高度才到底。 不算很高。沉云欢估量了一下,转头问师岚野,“能下去吗?若是不行你就留在上面等着。” 师岚野神色淡然地颔首。 她起身解开与师岚野交缠手腕的丝带,踩上井口往下跳,很轻盈地落在地上,并未发出多大声音,却仍然在井底荡起微弱的回音,站定之后往旁边走了两步,仰头望着。 很快上面就传来了声响,她看见师岚野直直地跳下来。这样高的距离寻常凡人跳下来一定会受伤,但他落地时却看起来轻飘飘的,鞋底踩上地面没有半点声响。 沉云欢用疑惑的眼神询问,见他抬手,指尖夹着一张符箓。 这是奚玉生的符箓,很鲜明的黄纸金字符,造价相当昂贵,用起来也极其方便,便是没有灵力的凡人也能驱使。但他平日里都是当落在地上的树叶一样挥霍,还喜欢赠送别人。沉云欢先前就从他那里拿了不少,不过都已经用完。 想来也是,师岚野偶尔会给奚玉生分一碗饭,自然会得他所赠的符箓。 她转头看去,见张元清已经走出几步远,夜明珠的光芒扩散出去,虽然不能企及整个井底,但隐约也能从漆黑的边缘和回响中感知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 沉云欢抽出刀,火焰沿着刀刃烧起来,光芒骤然增强,驱逐周身的黑暗。她往前两步,旋了半身一甩手将刀给平着扔了出去! 墨刀带着灿烈的火焰在空中飞速旋转,快速往前,一时间井底的全貌便呈现在三人眼前。 整体约莫是个半圆形的腔体,左右足有两张宽。墙壁贴了光滑的石砖,显然这个地方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专门被修建出来的。正前方视线的尽头处,能看见一扇巨大的双门,贴合圆形的穹顶仿佛支撑着整个地下空间。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8节 那双门上雕刻着两朵对称的,极为庞大的金色莲花图案,门的边框则翻起厚重的云海,镶嵌了数不清的白色珍珠拟作云朵,再绘以大片的金漆拟作仙光,于火焰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极是高大宏伟,富丽堂皇。 神圣庄严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只看了一眼便心生敬畏,无形的压迫如潮水般奔腾。 门的正上方,则正有金灿灿的三个大字:奉神庙。 第89章 非请禁入奉神庙(四) “郎君, 郎君……” 耳边传来轻唤,湿冷的气息黏腻地包裹住他的耳朵,那尖细而缥缈的声音顺着耳朵钻进去, 让奚玉生一下凉到了心底, 整个脊背都冒出冷汗。 他只在方才门口那女子转头的一瞬间, 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可等到他再睁眼时,已然坐在一个贴满红色双喜的房间, 桌上摆着喜烛, 燃烧时散发出的光芒与寻常烛火不同, 泛着幽幽绿光,将整个屋子都衬得阴森无比, 没有半点喜庆的样子。 奚玉生动弹不得, 不知中了什么邪门的术法,在床榻边坐得极为端正。绿色的烛光下, 就见他一身赤红的喜袍,头戴新郎官帽, 身上绑着红花喜绸, 墨发披在身上,两手落在膝头处, 白净俊美的脸上覆一层奇异的光彩。 那新娘装扮的女子似乎就在他的身边, 身体柔弱无骨却没有半分人的温度, 好似生长在湿腻环境里的毒蛇, 死死地纠缠住了奚玉生。 他余光瞥见自己这一身喜袍, 吓得心脏咚咚跳个不停,身体半点不听使唤,就连想要开口说话也无法张开牙关, 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女子弯下头,贴在他的心口听了听,奚玉生的余光好似就看见她腐烂的半张脸,皮肉几乎全部剥落,隐隐露出腐肉之下的白骨。 “郎君,你的心跳得好生快,我听人们说,男子遇见爱慕之人时也会如此。”女子仰脸望着他,那张腐烂的脸忽而凑近来,几乎与他面贴着面,轻声问他,“郎君也心悦我,是吗?” 奚玉生差点没被吓死,本能地闭上眼睛,以此来减轻自己心脏所受到的伤害。 “为何不睁眼看我?”也不知是手还是舌头,总之是湿滑黏腻的东西,带着冰冷的温度落在奚玉生的下颌骨处,顺着轮廓轻抚,“郎君也是嫌弃我这张脸吗?” 奚玉生求爷爷告奶奶,希望现在来个人救救他,他长那么大头一次碰上这么诡异的事。 这阴鬼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化成,那些驱邪的符箓对她竟没有半点作用。奚玉生虽说师从天机门,但他生来天赋算不上出众,不过是年幼体弱多病才在天机门静养修身,平日里出门在外全依仗身边的护卫和身上的法宝。 近几个月他都与沉云欢同行,因此将身边的护卫撤去大半,就留了雀枝燕流二人随行,却是没想到这遇上的事一桩比一桩邪门,都还来不及有任何呼救,就陷入了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困境之中。 只听身旁的阴鬼忽而长叹一声,哀怨道:“我知了,你们男人总是这个模样,天生喜欢那些皮囊貌美之人。无妨,我也不指望着能与你厮守,只要你能让我怀了身孕,你是死是活,也都无所谓了。” 她说着,就往奚玉生的身上爬,软绵绵地坐在他的腿上,将手搭在他的双肩,把他往床榻里按下去。 奚玉生本能地想要鲤鱼打挺,奋力与身上的桎梏斗争,咬死的牙关显得腮帮子收紧,整张俊脸都涨红,却没能动弹分毫,任凭这阴鬼将他推倒。 眼看着这阴鬼慢慢爬上来,想要解开他的衣扣,他陷入完全无可奈何的境地,想着再耽搁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事,便在心中念动平日里绝不会动用的法诀。 只是这法诀刚起了个头,他忽而感觉身上一轻,那股将他包裹起来的湿冷触感消失,紧接着传来那阴鬼一声凄厉的惨嚎。 “打搅你的好事了?”头上传来含着笑意的声音,奚玉生陡然睁开眼去看,就见霍灼音的脸出现在视线内,一双笑眼正慢悠悠地望着他。 奚玉生当下一喜,欣喜地睁大眼睛,“你怎么来了?!” 话音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桎梏解开了,赶忙爬了起来,看见霍灼音好整以暇地站在床榻边。屋子的正中央有一柄相当威武的长枪,穿透阴鬼的胸腔,将她死死钉在地上。 正如张元清所言,阴鬼像是极其惧怕霍灼音的样子,此刻便是被钉在地上也不敢挣扎,只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奚玉生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喜袍,当下飞快地动手解开衣扣,将衣袍脱下来扔掉,顺手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摘了头冠,转而对霍灼音道:“灼音,真是太谢谢你了,若不是你及时赶来,我恐怕要栽在此处!” “不必多礼,我不过是听到这里有动静,所以才来看看。”霍灼音弯着眉眼,唇边噙着轻浅的笑意,便是这满屋子森然的绿光,也衬得她面如白玉,眼若繁星,令人眼前一亮。 依照奚玉生平日的礼节,本应该在此时郑重道谢,却不想对上她的笑眼时,不知是方才被这阴鬼惊吓得太过厉害,还是因获救而欣喜,心脏仍怦怦直跳,未曾平息,耳朵也跟着发热起来,他稍显慌乱地转头错开了与霍灼音的视线,转而看向地上蜷缩起来的女阴鬼。 “你你你。”奚玉生用手指点了点她,差点被她害了身体,自然是一肚子的气,但看到这十五岁的姑娘,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道:“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那阴鬼哀求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不是你捡了我的生辰八字吗?你我这是两厢情愿!” 奚玉生皱着眉头,表现出严厉的样子,训斥道:“休要胡言乱语!你已亡故,怎能与活着的人成亲?你这不是害人性命吗?” “是娘娘说,我可以自己挑选夫婿。”那阴鬼哭哭啼啼起来,声音幽怨尖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让娘娘欢心,娘娘下凡而来,赐福凡民,只有生出更多的孩子,我们才能报答神的恩惠。” “你说的娘娘是何来头?”霍灼音双手抱臂,缓步走到阴鬼的身旁,低头看着她问道:“可是你们这村子里供奉的观音?” “自然。这世间哪还有第二位观音娘娘?” 奚玉生赶忙说:“她在何处,你快快带我们去见她。” “不可。”阴鬼道:“娘娘素日都在奉神庙之中,只会见诚心参拜的信徒,非请则不可入庙,倘若惹怒了娘娘,后果不堪设想!” 霍灼音问:“若是我今夜非要进去呢?” “娘娘会放出冥界恶鬼来惩治擅入奉神庙之人。” 嘀嗒、嘀嗒—— 细微的水从角落传来,空中的风流静止,飞出去绕了一圈又转回来的墨刀被沉云欢接在手中,整个井底静下来,似乎连身旁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安静得落针可闻。 大致将整个空间前后看了一遍,确认此处没有妖邪后沉云欢熄灭了刀上的火,让师岚野从锦囊里拿出提灯。 提灯的中央镶嵌着几颗会亮的珠子,注入灵力之后便能调节光芒的强弱,散发出的白光柔和,但即便是最亮的光芒也无法扩散得很远,只能暂时为周身照明。 合刀入鞘,沉云欢抬起头,看见光芒的尽头处,那座金碧辉煌的大门若隐若现。 奉神庙正如那钱老爷描述得一样,其奢华程度远远超过这村子里的其他建筑,很难想象这枯井之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建筑。方才火焰照亮方圆的刹那,沉云欢直愣愣地看着高大的嵌金莲花双门,竟也在那一刻失神,感受到不可攀越的神性,重重压下来。 她抬步上前,追上走出十几步的张元清,小声提醒,“此地过于古怪,你当心。” “不要紧。”张元清面对这些,则表现得很是经验老到,许是她了解的情况比沉云欢知道的要多,又或者面对的情况正是她专攻的术业,因此她的状态仍然十分轻松。 三人走到尽头,近距离看去,那嵌金的莲花则看起来更为巨大神圣,若一尘不染的洁净神花,不可亵渎。 张元清再往前行了一步,忽而手中那原本缓慢转动的罗盘飞快毫无章法地乱转起来,她当即停下了脚步,道:“不能再往前了。” 沉云欢也停下,没有贸然行动,只是想到了一个很恰当的进门方法,试探地问道:“不如劈开这道门?” “今日不宜进。”张元清微微挑起眉,哼笑一声,又说:“有点麻烦,看来我们才是没有被邀请的不速之客。” 沉云欢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正要追问,余光却忽而看见师岚野转头,朝后面看了一下。她仿佛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循着师岚野回头的方向望去,骤然瞳孔一缩,刹那间就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 锋利的墨刀出鞘,寂静的空间回荡起啸声,张元清被惊动回头,就见身后原本空旷的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是与上面院中站着的那些一样的妖邪,不同的是这些妖邪怒目圆睁,凶狠的鬼脸极其狰狞,皆死死地瞪着沉云欢三人,仿佛带着浓烈的恨意。 张元清道:“它们是在此守庙门的。” “进不进庙?”沉云欢问。 张元清道:“不大好进,今夜还是离开吧。” “好。”沉云欢应了一声,墨刀猛地烧起烈火,炽热在空中迸发,掀起的热浪将她那浓墨般的卷发吹拂起来,纷飞的碎发掠过清冽的眉眼,声音也染上肃杀,“我来开路。” 第90章 莫将玄门作市井(一) 火光在烧起来的瞬间, 那些长着鬼脸的妖邪在同时变了表情,将嘴巴长得极大,下巴拉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长度, 露出一口尖利的獠牙。 井底如昼明, 张元清一句等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就见眼前黑影一闪,她的视线甚至追赶不上沉云欢的身影,下一刻那一袭红衣, 持着烈火之刀的人就已经身在群妖之中。 张元清倒吸一口凉气, 被这样的速度惊得睁圆眼睛。 热浪扑面而来, 随着空中盘旋的风铺开,沉云欢的刀刺破宁静, 发出呼啸之声, 冲着密集的妖群狠狠劈下! 火焰冲开几尺远,光芒刺眼, 逼得张元清都不得不抬手抵挡住眼睛,待凶猛的热意稍微褪去后, 她才冲沉云欢喊道:“当心, 这跟你平时对付的妖邪不同!” 倒不用她提醒,沉云欢在刀刃落下的瞬间就已经明白,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从这妖邪的头颅劈下去, 却好似砍了空气一样, 竟然对它造不成任何影响。 只听它们发出刺耳凄厉的尖叫, 同时朝她猛地扑来。她凭空跃起, 借助旁边的石壁躲闪,从密集的包围中脱身,落回师岚野的身边。 “又是如此!”沉云欢皱眉。 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出现, 先前在锦官城的绣楼之中,沉云欢就察觉自己的刀存在无法伤及妖邪的情况,攻击对五鬼图没有效用。第二次则是在扶笙将宋家残害的万千阴魂引渡到自己身上的那夜,起初砍了不下百刀都无用,后来还是习了金流才伤及扶笙。 “我记得你们道士会五行之法。”沉云欢转头对张元清道:“能不能借我点水?” “没有用。”张元清却冲她轻摇头,说:“你的火对付不了这些东西。” 沉云欢有些诧异,“传闻说,天火九劫是世间万邪的克星。” “的确是如此,但那指的完整形态的天火九劫,你现在只修了下境,所以还有很多妖邪是你目前对付不了的。”张元清的语气慢悠悠的,看着面前发出怪叫朝他们逼近的妖邪,不慌不忙地将罗盘收起,顺手摸出一张符箓。 沉云欢看见那符箓上的咒文画得非常潦草,几乎不成形,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朱砂,颜色并不鲜亮,有点像寻常道士在练习画符时用的劣质材料制成。 “看好了。”张元清将那符箓夹在双指之中竖在脸前,双眼轻闭,不知催动了什么诀法,就见符箓上面鬼画符一般的咒文骤然过了一遍微弱的光芒,其后她抬手将符箓甩出去。 符箓好似被一股无形之风送了一阵,直直地飞往妖邪之中,停滞在上空的瞬间,符箓迸发出明亮的白色光芒,一时间将整个井底都照得透亮,任何黑暗都无所遁形。 方才还怪叫的鬼脸妖邪仿佛极其畏惧这样的光芒,发出尖锐的嚎叫声,像潮水一般猛地散开,往四周奔逃。只是这地方本就算不上辽阔,光芒几乎企及每个角落,它们自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像水滴在烧热的铁锅中被蒸发,一边滋滋作响,一边冒起黑烟。 不消片刻,面前就彻底干净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是什么招数?能不能教我一手?”沉云欢看在眼里,兴冲冲地问她。 张元清笑道:“这吃饭的本事哪能随便教人?况且天火九劫就够你学的了,有些人穷极一生都无法将天火九劫修习完整,你可要努力啊。” 沉云欢倒也没有坚持,毕竟张元清是道士,想学她手里那样的本事恐怕还要入道拜师。 既然今夜入不了奉神庙,沉云欢三人也不便在井底久留,陆续从井口回到地面。外面依旧寂静无声,云层遮住了夜空的月,四下昏暗,沉云欢被开了灵眼,在夜色中眼眸泛着绿油油的光,正不断左右看着,像极了初入世的狐妖。 她见周围没有危险之后,将刀收入鞘中,“今夜就先休息吧,等天亮之后我们再细细探查这村子。” 师岚野站在井口边,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而开口道:“村中不太平。” “的确。”沉云欢想起了奚玉生的事,问道:“我记得你与奚玉生是住在一个院子的?” 师岚野颔首,又道:“一墙之隔。” 沉云欢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头,神色显得有些沉重。师岚野的话暗暗有引导之意,只是她并未察觉,顺着方才的话一想,顿时就觉得奚玉生所在的院子相当危险,不放心师岚野再回去。 她抬眸,对上师岚野的眼睛,他的面容虽然极为出挑,却不是那种相当锋利惹眼的俊,许是因为眼睛太过漂亮,柔和了他身上那股霜雪般的冷漠。 他总是这样平静,好像无欲无求,如水流一样无声地衬合任何环境。 沉云欢鲜少从师岚野的身上感受到什么情绪,只是此刻与他对视,莫名觉得他不想回房,便道:“那你……” “无碍。”张元清打断了沉云欢的话,笑眯眯道:“今夜村里没有危险了,你放心回去吧。” 师岚野眼眸轻转,落在张元清的身上,月光探出云层落在他的侧脸,一半眉眼隐在暗色的光影里,有些晦暗。 “是吗?”沉云欢将方才未说完的话收了回去,细细想来确有不妥,就算要换房间,也要等到天亮,总不能大半夜的三人挤一间屋子。 她对师岚野道:“今夜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回去的时候顺道看一眼奚玉生,若是他还有事你再来叫我。” 师岚野没应声,像往常一样,不过沉云欢知道他会去做。 三人在院门前分别,沉云欢打了个哈欠,已然困了。虽说她本身没有与别人同睡的习惯,但张元清这人奇特,有一种极其随和的气场,相处起来还算融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与张元清同为修习神法之人,有这样一层特殊的身份,沉云欢对她没有分外生疏之感。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59节 只是没有师岚野的夜晚有些冷清,平日里洗漱都是师岚野准备好水,她从不做这些琐事。白日里走了一天的路,夜晚也没闲着,这会儿她确实累了,本来还有些话想问张元清现在也没了兴致,便随手使了个清尘术法,倒进床榻里便睡,也没留心其他。 入夜之后的村落被沉静的月光笼罩,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就连圈养的牲畜也好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万籁俱寂。 师岚野行走在小路上,清亮的银光铺了满地,照出他的影子,风悄悄而过,拂起他的长发和雪白纱袍。 在这充满诡谲、邪性的村子里,连树上不停哗然的叶子都显得不寻常,师岚野却淡然地走入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树冠之下,影子时常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不是回房的路。比起与别人同睡一屋,他更愿意找一棵顺眼的树,在上面坐一夜。 沉云欢的好奇心旺盛,她时常会对没见过的事抱有很强的探知欲,这有时是个有点,但有时并不是。并且师岚野认为,她应该加强些责任心,在明知这村子遍布妖邪的情况下,还让他自己回去。 虽然暂时太平,但是谁说这路上不会出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师岚野停下脚步,忽而转身,回头看了一眼,瞬间狂风骤起,吹得周围茂密树木呼啦作响,声音嘈杂。 “你寻人的本事真是厉害。”张元清从树后走出,正逢有叶子从树上被吹落,她抬手捏在指尖,一刹那,树静风止。 师岚野显然不想对此人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要走,谁知身后人突然开口。 “沉云欢是早夭之命。” 师岚野沉静的双眸再次望过去,似乎并未因此话产生什么情绪波动,像是完全不在乎,或是,早就知道。 张元清展扇,装模作样地晃起来,雪白扇面上的“万法归一”似有微芒,她道:“她的命格我不管推算多少次,都是早夭,你说这怪不怪?” “与你不相干。”师岚野淡声道。 “更怪的是,你的命格一片空白。”张元清嘴边噙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一般来说,只有死人才会有这种情况。” 师岚野道:“窥天机的因果须得你自己承担,且无法规避。” “我自然知道,所以我不会管闲事,不过是瞧着你奇怪,顺手推了一下而已。”张元清摆了摆手,像是感叹一般,说道:“因果业障这回事又有谁说得清呢,这世上不该死的好人太多了。有人害一国生灵涂炭甚至还比不得害一人性命承担的业障重,行善者万劫加身,作恶者顺风顺水,世道无常呐!” 师岚野眸光平淡,丝毫无法共情她的感慨,话说得既像提醒,也像诅咒,“修习神衍天机,最忌讳觉得自己能够逆天改命,改变注定的结局,因此在所有神法之中,得授此神法之人下场最是凄惨。” “是吗?”张元清有些失神,“连你也看出我有这个毛病了?还是说所有前辈都有我这种心态。” “从哪来就回哪去吧。”师岚野不欲多言,撂下最后一句便转身离开。 张元清看着他缓缓离开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声,抬头往夜空张望,云层散尽之后,明亮的月亮悬挂于空,像往常每个夜晚那样俯瞰世间。 “终归与我无关,我何须管那么多呢?”张元清喃喃自语。 第91章 莫将玄门作市井(二) 沉云欢睡醒时房中没有第二个人, 日头高照,外面传来鸟啼声,似是一个晴朗天。 她下床披上外衣, 将散落的长发高高束起, 收拾好后推门而出, 就看见张元清手里捧着饭碗,正吊儿郎当地蹲在檐下吃饭,不知在看什么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 沉云欢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出去, 又见木栅栏的另一头站着那只大黑狗。昨晚上见它的时候, 它的脖子分明被拧成麻花, 这会儿却又完好无损地站在隔壁院中,直勾勾地盯着张元清。 沉云欢觉得它满是邪性, 仔细一瞧那双眼睛不像是狗的, 反而跟昨夜遇到的那些鬼脸邪物有些像。 这样一想,沉云欢就隐隐觉得这狗并非是盯着张元清手里的饭碗, 而是盯着她本人。 “这狗不是死了吗?”沉云欢发出疑问。 “魂死了,身还活着。”张元清拿着筷子, 掰着手指头说:“这世上的死亡分为三种, 一是魂死,二是身亡, 三则身魂俱灭, 前两种情况下尚有‘活着’的可能, 但第三种则是人们常说的魂飞魄散, 连轮回都入不得。” 沉云欢望着那只狗, 仔细观察下发现它果然眼珠子一动不动,也没有昨日见到她们时那热情甩尾巴的反应,果真如行尸走肉一般。 正想着, 张元清忽然用筷子夹着一块啃完了肉的骨头扔到了隔壁院中,大黑狗连忙转头去吃。 “它也吃肉?”沉云欢惊讶地问。 张元清没忍住笑了,“多新鲜啊,狗不吃肉吃什么?” 不知是不是刚睡醒,沉云欢的脑子还不太清醒,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也没留心这样的问题有没有意义,“它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能喂它?” 张元清也是闲着,随口答道:“死了的狗也是狗啊,再说这骨头扔了跟喂给狗也没什么区别。” 沉云欢站在边上发怔,不知道是在思考她的话,还是想些别的事情。良久之后她才走出门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吹了吹暖风醒了醒神,转头开始问张元清正事。 “张道长,你想隐瞒来历身份我能理解,但是此地这么古怪,让我那些朋友的安危都受到威胁,你是不是该向我分享一些有用的东西?”沉云欢对她问道:“为何我的刀对那些妖物没有用处?” 虽说昨晚张元清说她的天火九劫没有修炼完全,很多邪物对付不了,但她的攻击对那些妖邪毫无办法,张元清却能以一张符轻飘飘地杀尽,这总有个原因在里头。 张元清捧着碗扒了两口饭,咽下之后才懒声道:“修行之人,整日喊打喊杀的做什么?” 沉云欢倚靠在木栅栏旁,对这冠冕堂皇的话表现出了倦怠之色,“少说些废话。” 张元清就问她:“你来的时候有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个村子周围的环境?” 沉云欢当然会观察,她长年在外降妖除魔,见惯了各种凶险的情况,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下意识观察,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只是昨日来的时候,她并未看出这周围有什么奇怪之处,但张元清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是发现了别的东西,她反问:“你看出了什么?” 张元清就站起来,往前行了几步,走到院门边随后转身往后一指,道:“你看这个村落,后有山峦为靠,前有奔水湍流,在风水学上叫枕山面水,前有照后有靠,是为吉天福地。” 其后她推开院门,喊着沉云欢跟上她,两人往外走了十来步,停下枝繁叶茂的大树之下。张元清抱着碗,用筷子往地上一指,“你看这里。” 沉云欢往上一看,并未瞧出什么特殊,她便蹲下来伸手在地上拨弄了几下,上面的浮土被拨开之后,便隐隐露出了红色的泥土,像是积年累月泡在血里一样。沉云欢抓了一把嗅了嗅,只有土腥味,没什么特别。 张元清道:“宅院附近因有大树遮天蔽日,而整天见不到阳光的红土地,亦为吉相。” “可你昨日说这屋子的布置是害命之局。”沉云欢疑惑。 “所以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些,都是阴宅的风水。”张元清转身,往院中慢步回去,边走边吃,姿态熟练得让沉云欢猜测她的门派里可能没有饭桌这种东西。 “我昨晚趁着夜黑风高去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这村中的风水完全乱了,对生人而言都是阴损害命的大凶,对死人来说却是造福子孙的大吉。”张元清走回檐下,蹲坐在原本的位置,没听到沉云欢的回应,她又问:“你听懂了吗?” 自然是听懂了。阴宅即人死之后埋尸的坟墓,也叫穴。这世道活人死人都讲究风水,门道极其多,方才张元清说的那些对于阴宅来说是风水宝地,但是活人可不讲究死人的风水。 沉云欢心道怎么可能,暗骇许久才开口问:“昨日进村时,我看那些村民并不像死了的样子,日头还没落他们就敢出来晃,什么法术能让死人像活人,又不惧日光?” 张元清听出她话里有几分质疑,倒不急着反驳,只是问道:“你认为什么是阴阳?” 沉云欢顿了顿,回答:“天和地。” “天地、日月、昼夜、寒暑、男女,这些都可以代指阴阳。”张元清往下一指,指着脚下这片土地,道:“但是在这里,阴阳为生与死,神明与邪祟。” 沉云欢追问:“所以这村中的人若是死了,为何还能像人一样活着?” “因为他们并非死了,而是半生半死。他们不是鬼,是妖鬼。”张元清声音压低,故作玄虚完了之后,这才为她解答最初的问题,“你的刀尚没有砍阴鬼的能力,所以你昨晚的攻击对它们没有用。” 沉云欢听着这些,觉得颇有意思,在张元清的身边盘腿坐下来,随手将腰间的刀接下横在腿上。刀鞘在日光之下仍然呈现出暗沉的光芒,精心雕琢的纹理清晰分明,每一条纹理都暗刻了镇邪咒,让沉云欢的墨刀安安静静。 她握住刀柄往外抽了一半,刀锋发出轻微的尖啸,墨色的刃便在金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光芒,映入两人的黑眸中。 沉云欢低头看着它,开口训斥,“你怎么回事?为何还有你砍不了的东西?” “好刀。”张元清眼眸微眯,“可有名字?” 沉云欢道:“不敬。” 张元清道:“你这刀已经足够坚硬,应该取个柔软的名字,刚柔并济方能不折。” 沉云欢先前从方寇松的口中听过这样的话,也因此耿耿于怀,今日又听张元清如此说,便问:“应当取个什么名?” “迎春开趁早春时,粉腻香温玉斫姿。”张元清念了一句她从未听过的诗,并道:“不如叫迎春花如何?” “谁会给刀取这怪名?”沉云欢马上否决。 张元清倒是坚持,又劝了一句,“好不好听不要紧,关键是有没有作用呀。” 沉云欢没再说话,而是陷入了一种回忆往昔的沉默,指尖轻轻摩挲着刀刃,眉眼间似染上怅然。 少顷,她缓缓开口,低低的语气有几分落寞,“从前人人都夸我这‘不敬’之名取得好,让那把剑一飞冲天,受万人仰慕,但后来却折了。” 沉云欢停了停,将刀合鞘,双臂微蜷,像是将它抱进了怀里一样,“改什么名字没有意义,我自会保护好我的东西。” 张元清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突然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吉星入命,怎么也死不了,为绝处逢生之相。沉云欢,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沉云欢:“自然是好事。” “非也。”张元清摇头,道:“往往这种人也伴随着非常凶的命格,这一生想要太平地活,不可能。” “你以前便是这种命格。”她对沉云欢说。 沉云欢迷茫,“以前?现在不是了吗?” 张元清到这儿却不说了,卖了个大关子,又露出了那种“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沉云欢啧了一声,略有不满。但方才从她那里已经听到很多事,没道理再逼问,就道:“你既然这么了解我,何不教我两手神衍天机,作为交换,我可以教几招天火九劫。” “嗳,那可不行!你当这是饼子换馒头呢?”张元清道:“我这边要是把我们门派的看家本事传你了,回去师父还不打死我。” 沉云欢企图给她支招,“你别让你师父知道就是了。” 张元清摆了个掐手指的架势,在她脸前晃了晃,问:“那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你们昨日会上山的?” 沉云欢心道这人真是鬼精得很,不想说的话什么都套不出来,怕是在她身上讨不到便宜。 张元清道:“你少在心里骂我两句。” 沉云欢讶然,“这你也能算出来?” 张元清道:“这还用算?你脸上的表情写着呢。” 沉云欢放弃了与她闲聊,站起身将刀卡进腰带之中,“我要出门了,你自便。” 张元清碗里的饭也吃完了,随手搁在地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忙活了一夜没睡,她打算先去休息,走前对沉云欢道:“明日是初一,你们先进庙拜观音,拜完之后什么都不用做,太阳一落山你们所有人就开始睡觉,他自会将你们请到奉神庙。” 沉云欢问:“他是谁?” “观音娘娘呀。” “那你呢?你不进去?” “我自有办法去找你们。”张元清打了个哈欠,声音变得更懒了,含糊不清道:“明晚你时刻注意我的暗示。” 沉云欢还没追问她所说的暗示指的是什么,她就进了屋关上门,思及她精神看起来有些萎靡,沉云欢便没再去打搅。 她出了院门,往村中行了一段路,就陆续看见路上出现了村民,或是劳作或是闲聊,瞧见沉云欢了便热情招呼,甚至还会闲问两句,热情地邀请她去家中吃饭,被沉云欢一一推拒。 村中草木茂盛,来往的人也如常生活,沉云欢走在其中,感受不到任何邪祟的气息,更没有看出这些人有死人之相。鸟语花香,风景优美,沉云欢一时间有些恍惚,并非质疑张元清的话,而是对这村里未知的危险感到茫然,这是她从未涉猎的领域,因此也久违的有了极其危险的预感。 她加快脚步,打算去寻师岚野等人,心里正念着,忽而就瞧见前方的路上出现了师岚野。 他正慢步走来,今日换了身雪白薄衫,墨黑的长发以水蓝色的发带半绾,明媚的金光尽数落在他身上,沉静的气质将他包裹,远远看去极为俊美不凡,成为满眼的绿景之中唯一一抹晃眼的亮色。 他好似因为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而备受村民欢迎,老远沉云欢就听见边上坐着的妇人笑着问他,“小郎君,可有婚配?” 从前这种陌生人的搭话,师岚野是一概不理的,这次不知为何脚步稍停,板板正正地回道:“尚无。” 妇人打趣道:“难不成小郎君也是为了求姻缘而来?”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0节 师岚野正要说话,便被匆匆走来的沉云欢抓住了手,不由分说地将他带离,行至四下无人树旁才停下。转过头来,沉云欢的眉头皱着,一副很不满意他方才行为的样子,“不要跟这些人对话,他们不是活人。昨夜不是说了这村子古怪,你行事应当更为谨慎才是。” 师岚野望着她,眼眸里落了金光,照得平日里漆黑的眼仁有些浅色,于是显出几分温和,“他们不是恶人。” “是与不是,你说了也不算。”沉云欢感受到这地方存在的未知危险,终究是心里不安,因此也免不了有些烦躁,但素来要面子,这些话自然是咬死在牙关里,只问道:“你昨夜睡得好吗?” 师岚野一敛眸,落进里面的金光消散,又变得黑沉沉,“不大好。不该如此。” 沉云欢问:“什么不该如此?” 师岚野未说,只是忽而抬手,递给沉云欢一个东西。 沉云欢一看,发现是个巴掌大小的泥人。只是这泥人的模样竟然与她有八分相似,衣袍则是先前在仙琅宗山脚时她穿的那套雪白立领衬衣配赤红无袖外袍,五官刻画得精细,似笑非笑,鲜活动人。 师岚野约莫是天生有一双这样的巧手,不管什么都会做,且做得极好。 可就算是有如此天赋,要做出这样一个泥人,可不是半盏茶一炷香就能完成的。 沉云欢用手指轻轻摸了摸泥人的小脸,忽而心头一动,难得冒出几丝隐秘的内疚,抬头望着他,“你彻夜没睡啊?” 第92章 莫将玄门作市井(三) 师岚野没有说话, 不过答案显而易见。 沉云欢回忆了下与师岚野同住一间房的人,是奚玉生的随从燕流,也是个寡言沉默之人, 在队伍之中他几乎没有跟师岚野说过话。 难怪他昨夜会跑出来, 想来是与陌生的人同在一房很不自在, 但师岚野也不是喜欢随口抱怨的性子,所以就默默在村中闲逛。 师岚野安静的时候可以成为完全不存在的人,在房中不会发出一点动静, 因此就算枯坐一夜来捏这个泥人也不会吵到房中的另一人。 沉云欢越看着手里的小泥人就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或许是因为她将师岚野带下了山, 带到这危险的世俗之中,她就莫名有一些责任心。 起初这些责任心只是局限于师岚野的安危, 现在还莫名其妙地扩散了, 为着将师岚野丢与他人同房睡而在意。尤其是师岚野这副什么都不言,逆来顺受的样子, 让她又回想到了当初在山上被欺负的时候。 她将泥人挂在自己的腰间,几乎挨着师岚野的手臂, 把声音压低, 听起来像是哄慰:“你别担心,不论这里有什么危险, 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伤的。” 师岚野静静地看着她, 眼眸像是一捧融化的雪水, 干净澄澈, 好似不管面对什么都可以坦然接受的样子。 沉云欢愈发愧疚, 又道:“既然你不喜欢与别人同住一间,今夜便还是与我一起吧,不过张元清说村中有桃花煞, 先将其他人安排妥当再说,我们去找他们商议一下。” 师岚野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眉眼骤然舒展了,眼底蕴着不明显的笑意,衬得容貌更加昳丽。 忙活了一整夜,大约也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 沉云欢没留心这样细微的表情,只抬步往前走,喊着他跟上。二人一路来到奚玉生等人住的地方,见几人早已会合,皆在屋中坐着议事。 “云欢姑娘,你来得正好!”见沉云欢进门,奚玉生率先起身,几个大步迎上来,道:“昨夜我与灼音有了大重大发现,正要去寻你呢!” 沉云欢往里走,看见门前的位置站着雀枝和燕流,桌边则坐着楼子卿和知棋姐妹俩,霍灼音坐在窗框处,姿势懒散地往外看着。房间并不大,这么几个人就将屋子衬得有些拥挤,不过这几人倒是瞧着气色不错,显然都好好休息了一晚,没有受到昨晚怪事的干扰。 沉云欢与其他几人简单颔首算作打招呼,找了处地方坐下,问道:“何事?为何不直接用玉牌知会我一声?” “那玉牌被我不慎摔坏了。”奚玉生没好意思说昨晚上跟沉云欢联络的时候正被那女鬼吓了个正着,失手甩飞了玉牌,当场从中间碎裂,不能用了。 沉云欢想起昨夜的事,道:“这东西不用也好,昨夜我在与你说话的时候,听到了别人的声音,约莫这村子里的妖邪有些手段能干扰我们之间的联络。” “的确!”奚玉生正色道:“不知你们在来的路上,有没有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沉云欢自从得知这个村子里都是半死半活的人之后,就对他们完全没有了探寻的兴致,毕竟到时候都是要一刀砍死的。 奚玉生的神色凝重,声音低沉,“这村中,没有孩童。” 奚玉生将昨晚上自己所遭遇女鬼的事简单道来,详细说了后面从女鬼口中问出的话。 当时奚玉生让女鬼带着他们去见那观音娘娘,却听女鬼说,若是不拜神像而擅闯奉神庙,就会被观音释放的冥界恶鬼撕碎。 “冥界恶鬼?”霍灼音蹲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被钉在地上的阴鬼,嘴边挑着满不在乎的笑,嘲笑的意味明显,“你这种吗?” 昏黄的烛光中,霍灼音的影子被照得落在女鬼的身上,仅仅只是这么靠近,她便吓得使劲挣扎起来,瞪圆了眼睛,嘴里不停地发出嗬嗬的声响。奈何钉在她身上的那杆长枪实在是太威风,银光折射着寒芒,枪头的红缨轻晃,不管她如何扑腾,都无法撼动银枪分毫。 奚玉生见状也觉得奇怪,也不知霍灼音这八字是硬到了何等程度,竟能让这女鬼吓成这样。不过她瞧着毕竟还是十五岁的少女,在奚玉生眼里也就是个半大的小孩,更何况还要从她口中问出些讯息,于是奚玉生在霍灼音身旁矮身,凑近她低声道:“还是我来问吧,倘若她什么都不愿意说,你再收拾她,如何?” 霍灼音转头看他,一张脸正对着烛光,平日里显得极尽妖冶的狐狸眼被点了暖色的光之后,也漂亮温和,耳朵边坠着的月牙耳饰轻轻晃动着。 她平日里的衣着都是男女混穿,着男装时因那一双略显妖娆的眼睛而不像男人,轻易让人看出是个女子,但是着女裙时,眉眼又会过于英气,更有一杆长枪威风凛凛。 奚玉生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只觉得霍灼音身上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所以才在当初见面时邀她同行,又在锦官城面临分别时邀请她去京城玩。 如今想来,将她一路带着确是对的,否则今晚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来救他。 霍灼音是时常将笑容挂在脸上的人,对奚玉生的任何提议素来都是一个“好”字,性格随和得像是纵容,此时自然也不例外。她听了奚玉生的话之后站起身,走到桌边懒洋洋地坐下来,是一个稍稍退开,却又能在女鬼有什么不轨动作时第一时间出手的距离。 奚玉生敛神,转而看向女鬼。霍灼音退开之后她情绪便稳定了不少,没有方才那么激动,只是眼中仍带着惊慌,俨然一副吓破胆的模样。这种情况下,一般问什么就会答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方才说只有生出更多的孩子才能报答神的恩惠是何意?这话从何而来?” 女鬼颤着声道:“娘娘下凡而来,就是为了将福泽赐于万民,融进血液之中,延至子孙后代。只有不断孕育孩子,才能让神的赐福长长久久存于世间,以此报答娘娘恩惠。” 奚玉生当即道:“荒唐至极!从未听过这样的谬论。” “是真的!是真的!”女鬼因他的否决而动怒,忽而提高声音反驳,“我们村里每个人的血里都有神赐福泽,死了之后便会成仙,留在娘娘身边伺候!” “那你也死了,为何没有成仙?”奚玉生质问。 此话像戳中女鬼的痛楚,她露出伤心落寞的神色,凄凄道:“因为我死得太早,没能为娘娘诞下孩子,自是没有资格去侍奉。” 奚玉生便试探着问:“倘若你真的怀了身孕,诞下孩子,又会如何?” “孩子出生之后便会被娘娘接走,若是生来六根清净,天赋出众,便会留在娘娘身边修习。” “若是没有这样的天资呢?” 女鬼提及此,方才充满憧憬的神色一瞬变得阴狠毒辣,阴恻恻道:“不能回馈娘娘的恩泽,那这样的孩子留着也无用处。” 到底是死了的人,如此喜怒无常,狠毒无情,让奚玉生后背生凉,心底发寒。 他忽而觉得奇怪。从这女鬼神情与言语当中,不难看出她对观音的信奉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如此狂热痴迷,短短几年是不可能形成的,除非她从一出生开始就在这样的思想之中长大,因此即便是死了,也要为她口中的“娘娘”孕育孩子,将诞下的孩子当作回馈观音的工具。 可这观音庙也才建了几年,何以形成这么诡异畸形的信奉? 奚玉生询问:“那观音娘娘是何时将福泽赐予你们村子的?” 女鬼似是回想了片刻,才答道:“四十年前。” 一阵阴风吹过,奚玉生骤然感觉周身一冷,恍然意识到这观音庙的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起初他还以为这里发生的古怪之事还真是因为那些匠人炸山挖路不慎挖出了什么妖怪,而今看来,恐怕这根本就是一场被谋划多年的局。 奚玉生的话说完,屋中陷入了沉静之中,无人接话,思绪各异。 “或许我们应该先离开此地,回到京城后将此事向上禀报,让上头的人处理。”楼子卿生在官宦世家,生来报效朝廷,不论何事自然先想到回去上报。 他看向奚玉生,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况且这地方的妖邪让人防不胜防,昨日我只是出去打了盆水的功夫你就不见了,险些吓死我!” 昨夜奚玉生遇到那女鬼之后,便被她搬去了别的地方,楼子卿急得到处找人,差点把别人的门敲烂,幸好奚玉生也没有离开多久,很快就跟霍灼音一同归来,才让他安定下来,否则定然闹得整个村子都不得安生。 即便奚玉生没有受伤,楼子卿也不敢再冒险,一大早起来就嚷嚷着要离开,奚玉生劝说几番他也仍然坚持,“此地太危险,若是你受伤……” “不会再有事了,我是因昨日进村的时候捡了不该捡的东西才会如此。”奚玉生这话已经说了很多遍,但仍保持着足够的耐心,温声劝道:“那妖邪昨夜已经被灼音收拾干净,放心吧。” “这让我如何放心?”楼子卿沉着脸,满是不赞同,但语气却不生硬,只道:“奚少爷,我知你不忍此地百姓被妖邪残害,可是我们是路过此处,行事匆忙,人手不多。若是此地当真危险至极,你应当以自身安危为重,就算回京城去准备齐全再来,也耽搁不了多少时日。” 话说得难听点,这观音庙几年前就建了,这地方的百姓被祸害这几年也没见怎么着,不差这十天半月。只是楼子卿知道奚玉生听不得这样的话,就忍住了没说。 “确实该如此。”沉默许久的怀境也在此时开口,赞同楼子卿,“奚少爷,此事不是儿戏,还望慎重考虑。” “少爷,就听少将军之言吧。”燕流也低低劝慰。 一时间赞同楼子卿的人多了起来,奚玉生露出为难的神色,无法辩驳,只得转头向剩下三人投去目光。 霍灼音对上他的眼神,轻挑眉尾,笑着道:“留也可,走也可,我无异议。” 奚玉生很是失望,连师岚野甚至都不用看,他向来是三天不会说一句话的人,并且奚玉生其实隐隐感觉到师岚野对他蹭饭的行为似乎有些意见,说不定还真会在这会儿出口支持楼子卿的提议,于是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于沉云欢。 奚玉生悄悄看了沉云欢一眼,希望她说点什么,带着暗示的眼神还没送达,立即就被师岚野一个无意间的侧身给挡住了。 幸而沉云欢也在这时候开口,“再留两日。” 第93章 少用心机奉神明(一) 沉云欢一锤定音, 此事无可商量,众人只等初一拜完观音之后再离去。 此后几人在屋中相互交换信息。知棋与怀境二人清晨在村中转了转,发现了此地风水问题, 与张元清所说大致无二, 只是她们并不知这些村民究竟是什么妖物。 沉云欢所掌握的信息最多, 从村口的桃花煞开始说起,迅速而简洁地讲述了昨夜所发生的事,并且告知他们进入奉神庙的方法。 几人一商量, 决定明日留下楼子卿和雀枝燕流三人不进庙, 如此可以在他们夜间入睡之后看守他们的身体, 以免突发情况,其他人则入奉神庙一睹观音尊容。 商议过后几人各自散去, 燕流却找上师岚野, 脸上带着一丝歉疚,“师公子, 今夜我要去少爷的房中守夜。” 师岚野原本静静坐着,即便是人来到了面前也没有分一个眼神, 却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忽而一侧头, 黑琉璃一样的眼眸望着燕流。 燕流被这一个眼神看得脊骨一凉,下意识挺直了背板, 以为师岚野对他突然的决定抱有不满, 正要郑重抱歉, 却听边上的人忽而开口, “你们三人要睡一间房吗?” 燕流转眼望去, 就看见是沉云欢在说话。 她不知何时摸出了根糖棍咬在嘴里,话音就显得有些含糊。她向来有这样的习惯,像幼兽在成长阶段时的磨牙习性一样, 即便是上面缠着的糖吃完了,她也会将棍子咬在嘴里,用牙齿研磨。 沉云欢与师岚野坐得很近,不是正常邻座距离,两个人的身体似乎挨在一起。她半趴在桌上,长长的卷发散落下来,像绸缎一样散发着光滑,一部分落在了师岚野雪白的衣衫上,乍一看像是在他的衣服上绣了水墨纹样。 燕流顿了顿,才接话道:“我与少将军轮流守半夜,免得少爷再被妖邪侵扰。” 沉云欢点了点头,“那你放心去吧,夜间我与他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一路走来两人几乎都是同住一房,起先他们都以为他们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后来听沉云欢自己说过一回,据说是因她修习天火九劫,时常会觉得身体不适,师岚野又略懂医术,能够照料她。 总之二人就是这么紧紧相依的状态,师岚野沉默而寂静,几乎化作沉云欢的影子,不同的是他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存在。 燕流冲沉云欢拱了拱手,道了声多谢。 众人陆续从屋中离开,周围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沉云欢用手支着下巴,牙齿在糖棍上咬出齿痕,转而对师岚野道:“你睡觉吧。” 师岚野并未答应,只是问她,“你要去何处?” “我哪儿也不去。”沉云欢低头,将腰间的刀抽出来,语气很是理所当然道:“就在这里。” 师岚野去床上躺着睡了,房中寂静无比,偶尔传来沉云欢动作的轻声。她的呼吸声很轻,但能够清晰地落入师岚野的耳中,甚至她胸腔内那缓慢且有规律跳动的心脏,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时时刻刻都明白沉云欢在身边。 这样的宁静让时间慢了下来,阳光照在窗子上,整个屋子格外明亮,空气中充满夏日的暑热。沉云欢受不了这样的热,用不了多久,她或许会起身出门,走到树下乘凉,或许会脱鞋上榻,靠在他的身边躺下。 一夜未睡的人,此刻应当十分疲倦,所以不能让沉云欢发现他没有睡着。 师岚野其实不需要睡眠,但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严格地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法则,到现在已经对睡觉从善如流。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1节 沉云欢也并非呆坐着,她闭着眼睛在体内运转天火九劫,尝试突破。 天火九劫之中分三境,其中当属下境最好修炼,因此沉云欢没吃什么苦头,修习得也算顺利,但是破境极为困难,从锦官城离开之后的这些日夜,她一直未曾放弃突破。 中境像是一道无比高大厚重的铁门,将关卡焊死,不论沉云欢怎么尝试都无法窥探门后,她并未懈怠修炼,但至今未能更进一步。 这让自小天赋卓绝的沉云欢难免感到烦躁,便从刀中抽调妖力引入体内,使火焰在身体周身游走去炼化,想要积累浑厚的灵力去强行突破。 很快灼烧的感觉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沿着她的经络和骨骼朝心口烧去,剧痛凶猛地袭来,好似将她的骨骼架在烈火上炙烤。 沉云欢无法抵御这种从骨头里传出的灼痛,立即停止了妖力的炼化,猛地吐了一口血,像绽开的赤色花朵,在桌上四溅。 她下意识朝屋中另一人投去视线,见师岚野仍然板板正正地躺着,闭着双眼面容宁静,没有被吵醒的样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这还是她头一次因为修炼而反噬自己,并不希望被别人看见。 不过显然将妖力引入体内强行破境是胡闹的行为,沉云欢掏出锦布将嘴边的血擦干,又胡乱在桌上擦了擦,发现血迹已经深入木头里,于是又泼上了茶水模糊污迹,企图掩饰。 筋脉里仍有灼烧的余温,沉云欢擦干嘴边的血迹便走去床榻边,脱了鞋子往上爬。巧的是师岚野睡的位置靠近床榻里面,外面留出了一些空余,沉云欢躺上去正合适。 她轻手轻脚地躺下,为了不惊醒身边的人,就慢慢蹭过去,肩头挨上师岚野。随后就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凉意,缓缓沁过来,渗入她的血肉中,缓解身体里的灼痛。 吃一堑长一智,沉云欢老老实实闭上眼睛,心想下回修炼不能再这么莽撞了。 沉云欢这次反噬其实伤得不轻,她这么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近乎昏迷。 师岚野途中起来,去外面走了一趟,碰上奚玉生向他询问沉云欢的去处,约莫又是找她说一些无足轻重的话,师岚野代为拒绝,只说沉云欢在休息,不见人。 奚玉生并未失望,转而就不由分说地缠上了师岚野,许愿似的希望师岚野能进入厨房。 师岚野看着他,双眸黑沉沉的,“你不应该带两个随从,而是需要两个厨子。” 奚玉生腼腆地抿唇笑,说:“可是我吃过各种山珍海味,都不及岚野兄所做的食物美味。” 认真来评判的话,师岚野做的饭并不算极其美味,也不算很美观,但奚玉生就是觉得他手里出来的饭食很特殊,即便是简简单单的一碗白粥,令人食之也念念不忘。 奚玉生其实有时能够看出师岚野有些不情愿,虽然他平日里没有什么表情,但有时双眉轻压,漂亮的眼眸就会染上训斥一样的情绪,尽管说出的话并不严厉。 不过也不知为何,师岚野从未拒绝过他这样的请求。 就好比当下,师岚野在听了他的话后,冷着脸道:“你应当学会克制贪食。”然后转身去借了客栈的厨房。 夜间师岚野打水进屋,沉云欢尤在沉睡,他关上门点了灯,于床榻边坐下,给她擦起手脚。手臂上还有未褪完的妖纹,在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显眼。 沉云欢的刀砍不了阴鬼,让她心浮气躁,在修炼方面急于求成,才走了错误的一步,好在她察觉不对劲时便及时止损,对身体没有大的影响。 师岚野细细擦着她的手掌心,背着潋滟的烛光,眉眼看上去并不柔和,却因为添了几分专注而软化了漠然和锐利,视线落在沉云欢恬静睡眠的脸上。 骄躁是修炼的大忌,沉云欢从前在修行之路上不会这般激进。师岚野知道她是因为跌过一次,摔得太厉害,为了站起来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更在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灵力尽失的情况下,难消心中的不安,所以才会如此。 太要强,太好面子,受不得别人嘲笑她。 她天性如此,因此师岚野觉得不应该苛责,将手掌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温暖干燥的掌心贴上她滚烫的皮肤,轻声好似哄慰,“慢一点,不着急。” 沉云欢睡得更沉了,身体像消弭了一切痛苦,进入了极为舒缓的状态。 隔日一早便是九月初一,几人起了个大早,天色还未大亮在沉云欢的房门前集合。 沉云欢本打算昨日下午去看一看观音庙,但事发突然,她这一闭眼就睡到次日鸡鸣,醒来之后匆匆忙忙把鞋子蹬上,束发洗漱,推门一瞧众人都已准备好。 前来拜观音的人不算少,得益于此庙威名远扬,沉云欢等人去的时候竟然还要排队。 远远看去,天色青灰一片,还有白雾笼罩,那座庙便在雾中若隐若现。算不得多么宏伟壮观的庙宇,完全比不得井底所看见的那道门,打远了看不过就是很普通的庙。庙门口栽了一棵柳树,光秃秃的,树身满是斑驳,好似枯死多年。 庙中有人守,并非出家人,听旁人说这些事村里为了看顾前来参拜的人别在庙中冒犯观音而自发组织的看守人。传闻说许了愿之后在庙中住上一夜,心愿才会灵验,但实则这庙中房间有限,并不是谁人都能住下来,须得在许愿时摇签,摇出了“大吉”的上上签才能入住。 沉云欢在队伍中耐心等待,待进了主庙室,扑面而来一股焚香的气息。这香火的味道并不像寻常那般沉稳,反而有一股甜腻的香气掺杂其中,令人闻之竟觉得心旷神凝,情绪诡异地平静下来,只剩下满心虔诚。 她抬头一看,就看见正前方的案台上摆着一尊观音像。虽然主庙室建得不高,但这观音像却很是庞大,踩在莲花台上,在贴近屋顶的地方半弯腰,形成一个俯瞰的姿势。 缥缈的白烟散去,现出被雕琢得精致的观音像,微微睁着双眼,满脸慈悲,好似俯视众生,极具庄严的神性。 观音是远古之神,六界在沧海桑田间经历过无数次的更新迭代,那些存在于上古时期的神明早就不复存在。但是人界在经过千万年的繁衍之后,仍然传承着对诸天古神的信仰。世人骨子里敬畏、依赖神明,因此所有人在看见这尊观音像的瞬间,便心生极端的畏惧,不由自主地将头低下来,不敢直视。 就连沉云欢见了,也免不了心头一颤,这尊神像的神性几乎铺天盖地压下来,化作实质砸在她的颈骨,迫使她低下头做出虔诚,敬畏的模样。 庙中没有闲话的杂音,众人跪下拜神,诚心祈求,摇签的声音噼啪作响。 沉云欢学着别人的模样跪在蒲团上,闭上眼在心里许了个摇出上上签的愿望,这么将手一晃,落下的签子上果然写着“大吉”二字。 第94章 少用心机奉神明(二) 沉云欢弯腰捡起签子, 焚烧的香火相当旺盛,从她的眼前飘过。 她想要抬头去看悬在上方,俯瞰众生的观音像, 却总感觉有一股力量压在脖子处, 使得她无法将头抬起来, 只得左右转头脑袋去观察。 这庙虽然建得简陋,除却面前这尊观音像之外,旁的什么都没有, 然而此处的气息却干净无比, 不仅没有丝毫污秽邪气, 甚至还充盈着醇厚而浓郁的仙气,将人包裹其中。 民间有不少观音庙, 沉云欢多少也进去过, 从未遇见这样的感觉。就仿佛真的如村民所言,神明下了凡间, 落在这间小庙之中赐福众生,因此这股无形的压迫力, 每时每刻都在持续。 上古神明大慈大悲, 降妖除魔,是能够为众生献祭自身的神, 是“善”的缔造者, 绝不可能以这样阴邪的法子赐福凡民。 四十多年的局, 打造出这样一座充满仙气的庙, 了不得。 沉云欢拿着签子去找庙中的看守人, 分得一个房间,待回身时就见其他人已经拜完观音,朝她聚拢。 看守人带着几人穿过主庙室, 后方便是供信徒歇息的院落。院中清扫得很干净,房间不算大,但入住的人井然有序,并未出现争抢的现象。看守人向沉云欢收了几个铜板,道这些都是香火钱,夜间他们会统一点香,向娘娘禀报在庙中过夜的人数。 楼子卿与雀枝燕流三人并未进庙拜,而是直接进入了后院的房间,等着几人入睡之后在此守夜。 定下房间后,沉云欢与几人辞别,同师岚野又去了一回先前下井的后院之中。 真正供奉观音的庙实则建在了地下,也不知挖了多大的山体,单是那晚看到的庙门就不难想象里面有多么富丽堂皇。沉云欢本想再下井探一回,却不想这次去一瞧,发现那口井竟然不是枯井。 在日光的照耀下,井里的水荡漾着,偶尔泛起波光。沉云欢没有强行下井,确认这里面的水不是障眼法之后,她转头去了隔壁,想找张元清再聊一聊。 相比于他们在这里两眼一抹黑的状态,张元清显然知道得很多,沉云欢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至少能省一大半的事。可惜的是张元清并不在房中,那床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没人睡过一样。 沉云欢尚不死心,在房中转了一圈,忽然弯身从叠起的被子下一探,摸出来一张纸。 纸上写着:今夜酉时闻鸡鸣入睡,勿寻我,自会相见。 沉云欢看见上面的字便心中奇怪,通常鸡只在日出之时发出鸣声,还没听过日落打鸣的鸡。但她知道这是张元清留的纸条,因此并未怀疑,随手引火烧了,与师岚野一同离开寝院。 剩下也没了旁的事,只需等日落再回庙中,沉云欢趁着时间富余,让师岚野给她做饭吃,再打了水好好洗漱干净,觉得今夜有一场恶仗要打,因此沉云欢一整天都在准备状态。 吃饱喝足,才好做事。 在村子里晃了几个来回,与村民闲聊一会儿,沉云欢无所事事地回房睡觉,补养昨日被反噬的伤。白天的时间过得很快,沉云欢睡了个午觉起来,就见漫天霞光,太阳西斜,余晖朝着远处的山峦落下,便与师岚野赶回庙里。 其他几人也谨记沉云欢的话,没多久便在房中聚集。 为了方便行事和众人安危,所有人都要睡在这一间房内,可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几人面面相觑间,沉云欢主动退让,让师岚野从锦囊中掏出为平日宿在野外准备的锦布软毯拿出来,靠着墙边铺下,说自己今晚就这么睡。 师岚野自然也不争不抢,默默去铺软毯。 奚玉生与楼子卿几人在床榻边争论了片刻,几人都一致认为应当让奚玉生睡床,在奚玉生再三拒绝之下,还是将他按坐在床榻上。 其后霍灼音将桌子搬到窗子边,动作熟练地往上一躺,将脚搭在窗框上,寻了个惬意的姿势合上双眼。 沉云欢的双眸落在师岚野的脊背上,看着他在墙边铺毯子的动作,耳朵里却充斥着几人仍在相互谦让,讨论唯一一张床榻的归属,便沉着声开口道:“酉时鸡鸣响,必须入睡,别浪费时间。” 房中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奚玉生也停下了推让,不再与其他几人争辩。其后众人各自开始在地上铺东西,就地将就一晚。 奚玉生望着他们将这本就不大的屋子瓜分,各自忙活铺地的动作,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站起身来到沉云欢的身旁,悄声道:“云欢姑娘,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沉云欢转头看他,从奚玉生的双眸中分辨出他认真正经,便转身与他出了房,二人往外行了几步才停下,还没等她开口问,就听奚玉生犹疑道:“这奉神庙,不拜观音能入吗?” “自然不能。”沉云欢轻挑眉尾,“你今日没拜?” “不是我。”奚玉生轻轻摇头,声音略低了些,“是岚野兄,他并未拜观音。” 沉云欢一怔,仔细回想起早上的情形,她拜完之后拿着签子就走了,并未留心身后的事,从而也不知道师岚野到底有没有拜。 奚玉生窥她的神色,又补了一句,“或许岚野兄并不想入奉神庙。”他并非怀疑师岚野有不轨之心,只是沉云欢再三强调此地古怪,奚玉生怕师岚野不拜观音会导致什么纰漏,才冒着日后吃不到师岚野做的食物的风险,告知沉云欢。 “不一定。”沉云欢缓缓摇头,心道,又或许是因为他有别的方法入奉神庙,跟张元清一样。 二人没有多聊,不过两三句话就前后脚回了房中。酉时天色还未答案,落日却依然沉下群山,天空布满赤红霞光,彰显明日的晴朗天。 沉云欢一进门,就见师岚野坐在铺好的软毯之上,用沉静的目光望着她。 她未说话,走到边上坐下来,与他肩膀相并,视线落在地上思考着。师岚野身上却有古怪之处,但那些古怪并不突出,没有让沉云欢强烈地感觉到不对,加之她给师岚野摸过两次骨,足以认定他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灵骨的寻常凡人。 然这世间万千,多的是沉云欢不知道的事情和状况,或许师岚野曾是有过灵骨的人,只是后来因何原因废了;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 可是六界万族中,妖、鬼、人、仙、灵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气息,沉云欢知道自己废过一段时间,但还不至于连朝夕相处的身边人是不是人族都察觉不出来。 沉云欢不想质疑自己的判断,可如果真是察觉到古怪还视而不见,那就太自负了。 她转头,将视线落在师岚野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淡漠而精致的眉眼,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鸡鸣。 沉云欢神色一变,来不及多言,立即脱下鞋子,一声令下,“睡觉!” 所有人停下了说话,同时遵循这句命令,纷纷躺下来。待屋中陷入完全安静之后,那声鸡鸣骤然变大,沉云欢闭上眼睛就感觉有只鸡在她耳边打鸣一样,声音嘹亮无比,仿佛刺破耳膜。 但奇怪的是,沉云欢就在这一瞬间意识模糊,所有乱七八糟的思想远去,让她陷入安眠之中。 这个过程虽然短暂,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睡着了。 继而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又或许是一个时辰那么久,沉云欢听到一阵吵闹声,旋即眼珠滚动,她骤然掀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极为宏伟富丽的大门,相隔两三步远,两边挂着火红而明亮的灯笼,因此比上次在井底看见时更为清晰。上方的金漆被照得闪闪发光,晃得人眼睛疼,上方三个硕大的“奉神庙”也笼罩着淡淡的白色光辉。 边上的奚玉生倒吸一口凉气,难掩话中的吃惊,“这便是奉神庙?” 沉云欢稍微醒神,转头看了一眼,见几人都在,其中那没拜观音的师岚野也好好地站在她身旁。她多看了师岚野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欲言又止,考虑到现在时机特殊,并未追问。 吵闹的声音就是从门后传来的,里面像是开办了一场宴席,隐约有人说话谈笑,还有若隐若现的丝竹管乐。沉云欢上前两步,将手覆在门上,还没有用力推,那富丽而庞大的庙门便像一阵清风给吹开了似的,缓缓往里打开。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伴随着缭绕的烟雾,尽数拂在沉云欢的面上。她没有抬手挡,只是微微侧头躲闪,打眼就看见门后站着两个孩童。 这孩童是一男一女,左右而站,瞧着都是六七岁的模样,粉装玉琢。女童身着水红色衣裳,男童身着嫩青色,以红色丝带扎着垂髫发髻,颈子挂着玛瑙碧玉璎珞,双手双脚都戴着金银双镯,眉心一点圆红,俨然是观音身边随行的金童玉女。 这两个仙童子瞧见了沉云欢等人,便笑眯眯道:“几位请随我们去见娘娘吧。” 沉云欢不言语,跨进庙中,霎时间满堂光彩映入眸中。她看见庙内雕梁画栋,硕大的柱子立在当中,赤炼红漆反照屋顶各处挂着的明珠和仙灯,威武的瑞兽刻画在柱子上,气势恢宏,栩栩如生。 行过长道,再往里视线豁然开朗,仙境般的画卷铺开在眼前。屋中所有的梁柱都雕刻成了云纹的形状,绘以鲜艳的色彩,雪白的纱帘无风飘摆,使得整个金碧辉煌的庙堂像天上宫殿。 同钱老爷所描述的一样,这地方极致富丽,中间摆着长桌,桌上则是满汉全席般的佳肴美酒,两侧各坐了不少人,已是开宴的热闹的模样,众人在悦耳的曲声中觥筹交错,沉醉在这仙宴之中。 长桌的尽头,便是一座金光闪闪的莲花台,上方侧躺着一人。此人打扮得十分华丽,头上顶着七彩莲花金冠,身着雪白长衣,脖子戴着颜色绚烂的珠玉,敞着的衣衫露出白玉般的胸膛,耳垂略长。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2节 再看其面,生得一双慈祥眉眼,眉间一点朱红,唇线微弯露出微笑,好似能够包容世间万象,听世音,度苦难,赐福百姓,悲悯众生,为至高无上的神明。 沉云欢没有被这架势唬住,不动声色地观察。 佛门中的观音,面容似男非男,似女非女,身上只有神性,没有性别。而眼前这位,沉云欢只一眼就能看出他不过是个男生女相,假冒观音的妖邪而已。 仙童子将几人引入座席之中,随后飘去了观音的身边站定。 沉云欢听着耳边传来吵闹的嬉笑闲谈声,沉了一口气,视线轻飘飘掠过,在座间寻找。忽而她听见对面传来一声轻咳,声音相当熟悉,飞快望过去,就见张元清坐在她对面,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握着酒杯,正玩味地笑着。 第95章 少用心机奉神明(三) 果真有不用拜观音就能进入奉神庙的方法。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张元清, 表面上看起来无异,心思却飞到了右侧坐着的师岚野身上。 张元清知道这种方法自是寻常,可师岚野为何也晓得?这一路走来, 她与师岚野可谓是紧紧相依, 几乎没有分离的时候, 自认为对师岚野已经足够了解,但在此刻却恍然察觉,她对师岚野极有可能一无所知。 不知他从何而来, 不知他往何处去, 更不知他是什么人, 又为何跟随在她身边。 沉云欢见惯了妖魔鬼怪,自然也知道人心险恶, 不该轻信这种突然出现的人。但每当她冒出这样的念头, 总会想起那个凛冽的初春。 她从仙琅长阶上摔下来,粉身碎骨, 骨头刺破脏器,体内体外都是血, 尽管当时的她能够坦然面对, 但不可否认,那是沉云欢有生以来, 觉得自己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师岚野便是在这时候走到她面前来, 用那双眼睛看着她。沉云欢看见他的眼眸清冽如水, 澄澈明亮, 不像人的眼睛, 像是巍峨的雪山上,那一轮被天雪浸洗过的月亮,仿佛承载了千万年的静谧。 璀璨如日光的灯盏逐一点起, 整个辉煌的大殿充斥着反射出来的金芒,沉云欢的眼睛被金光一晃,从飘远的思绪中回神,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在猜忌师岚野。 她揉了揉被金光晃得难受的眼睛,抬头一看,就看见雕梁画栋投落庞大的剪影落在大殿四周,像是威武的守护神。 灯光将座前方的观音给照亮,此时沉云欢才发现,那观音背后有一面高墙,墙上则画了非常大的图腾,乍一看像是腾飞的凤凰,徘徊于月亮之上,云雾缭绕间隐隐遮了凤凰的风华。 图腾的左右则各刻着八个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嗯?”奚玉生落座于沉云欢的左侧,此时发出低低的疑惑声,嘀咕一句,“这图案瞧着眼熟得很。” 沉云欢扭头问他,“在哪里见过?” 奚玉生微微皱眉,思考了片刻,才道:“一时想不起来,约莫是见过的。” 笛声悠扬,古琴清脆,新的乐曲被奏响,伴随着鼓点,四面八方飘来身着彩色羽衣的男女,汇聚在大殿的上空翩翩起舞。甜腻的芳香扑鼻而来,一条轻盈如云的纱袖从沉云欢的面前拂过,铃铛声徐徐入耳,织就奢靡华丽的歌舞仙宴,使人一时分不清这里是天上,还是人间。 这像是朝拜仪式的开始,坐席间的人陆续起身,行至观音的莲花座下,双膝跪地开始虔诚拜神。沉云欢专注看着,就见那男生女相的假观音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玉净瓶来。 玉净瓶洁白干净,隐隐散发着微芒,里头插了一根柳条。沉云欢的眼神锁定瓶身,隔得老远都感受到玉净瓶散发的仙气,浓郁得让人无法忽视,当下明白这是非凡之物。 却见观音素手轻动,将柳枝抽出,在面前跪拜的人身上甩了几滴晶莹玉露。一瞬间,沉云欢便在浓烈的酒香,甜腻的烟香以及充盈在四周的仙气之中,精准地捕捉到邪气。 这是她来到此处之后,第一次感受到邪祟的气息。 这才对。沉云欢盯着那根被甩动的柳条,心想这妖邪便是伪装得与神明再像,也绝不是神仙,先前一直感知不到邪气让她心里总是没底,眼下总算是让她抓到了这一丝气息。 对面忽而传来几声轻响,沉云欢扭头望去,就见张元清晃着手里的酒杯在桌上轻磕了几下,与她对上视线之后,又将手稍稍一抬,仿佛在示意她饮酒。 她想起张元清先前交代过她,要她时刻注意暗示,当下便觉得这便是张元清所说的“暗示”,犹疑一瞬,沉云欢拿起面前的酒杯,浅尝一口。 清凉醇香的酒液席卷口腔,沉云欢被这刚烈的味道冲得微微皱眉,飞快咽下去,只觉得凉意顺着喉咙往下,直入身躯肺腑,将她整个心腔都裹上了寒气。 酒杯搁在桌上的刹那,周遭猛地安静下来,所有声音如褪去的潮水,消失得一干二净。沉云欢转头,发现这片刻的晃神间,整个大殿之中的人全部消失,只剩下她一人坐在摆满美味佳肴的桌旁。 “凡人。”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声音,听不出男女,空灵得像在巨大的地下空腔之内回荡的声响,环绕在沉云欢的周身。莫大的神力倾泻而下,尽数压在她的脊骨上,迫使她低下了脑袋,呈现出谦卑的姿态。 沉云欢平生不拜神明,更没有那些莫须有的敬畏之心,是以在神性铺天盖地压来时,仿佛是刻进骨子里的反叛在作祟,她仰起头与前方的观音对视。 莲花台置于高处,呈现出完全绽放的样子,嫣红的花瓣轻轻飘动,坐于台中的观音比方才看上去更加庄严神圣。那张脸仍旧是慈悲的模样,盘腿而坐,手捧玉净瓶,双眼闭着。 沉云欢瞬间感受到洪流般的威严,远胜方才千万,竟须得她集中全部的精神,才能打直了膝盖往前走。越靠近那流光溢彩的莲花台,她所承受的压迫之力就越大,余下的每一步都倍显艰难,直到她行至莲花台下,膝盖也撑不住,不由自主地想往下弯。 沉云欢心如止水,并未强行逆着这股力量,佯装顺从地跪在莲花台下,将头微微低下,摆出拜神的姿势。 只听上方的观音又传来空灵的声音,对沉云欢道:“因何而拜?” 声音落下后,周遭空寂无声,仿佛进入绝对静谧的仙境之中。神明高悬头顶,光华绚烂夺目,沉云欢合十双手,状似虔诚许愿,缓缓启唇,“唯愿世间邪祟皆消,天下太平。” 此话一出,凛冽的狂风呼啸而来,沉云欢抬头的瞬间,便看见莲花座上的观音睁开了双眼。刹那间周遭的墙壁、石柱、地板出现千千万万双眼睛,密密麻麻,皆怒目圆睁地盯着她! “放肆!”一声怒斥如同惊雷般砸下来。 沉云欢的脊梁猛地压上千百斤的重量,压得她身子骤然往下趴,好似要将她死死压在地上。她在这一刻催动体内的灵力,温暖的火焰从脊背流过,减轻这凶猛的重力。 墨刀出鞘是一瞬间的事,只听凌空铁声长鸣,黑色的利刃如离弦之箭破风而去,刀刃在疾速刺出时燃起灿烂火焰,直逼莲花座上的观音。 烈火之刃当前,旦见他不慌不忙,抬手从玉净瓶中抽出柳枝,随意一甩,好似随手拂去袖上的灰尘般,墨刀就发出一声剧烈声响,整个被甩飞,在空中飞速旋转,钉入一旁的石柱上。 同时那股强大的力道朝沉云欢扑面而来,她以灵力为挡在身前凝出火红的光罩,却不料那无形的力量直接将她的光罩击得粉碎,猛然将她掀飞,后退十数步狠狠撞在墙壁上。 胸口撕裂般痛起来,腥甜的血液猛烈翻涌,沉云欢拧着眉想要压下去,却仍是没忍住,喷出一口赤红,飞溅在地上,如同落下的红梅。 沉云欢抬手,光芒流转间墨刀应召而回,飞至她的身前被她握住。其后烈火随着罡风而起,炙热的温度在空中爆开,盘旋的风带着火焰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之内飞舞。沉云欢便自这火焰中冲出,墨黑的卷发被烈风吹得飘摆,眉眼压着凶戾的杀气。 她高跃半空,与莲花台持平,墨刀猛地刺出,奔着座上之人的面门而去。他挥动柳枝,耀眼的白色光芒奔泻而出,将赤色火焰尽数化解,直至墨刀抵到面前,被他用柳枝轻易挡住。 那张满怀慈悲的脸淡无波澜,似乎根本不将沉云欢的攻击放在眼中。爆裂的火焰随着风将整个莲花台环绕,沉云欢的眼眸映着火光,所点燃的俱是狠厉肃杀,挥舞利刃朝他劈砍。 辉煌的大殿中,火焰随着墨刀迸发绚烂光芒,被金灿灿的器物折射,一时间整个殿中充斥着无比刺眼的光,随着灼烧的温度不断攀高,不少金银所制的器物开始融化,精雕细琢的柱梁也布满凶狠的刀痕。 桌上的东西早就掀翻砸碎,一片狼藉。沉云欢在短时间内连砍数百刀,无一刀伤及莲花台上的观音,皆被他周身那温和的白光给化解。 他稳坐其上,神色淡漠,神圣不可侵犯。 天火九劫的下境虽说厉害,可弊端太过明显。扶摇借风,苍灵借木,金流借水,然而此处无水无木,仅有的风并不够她使出全力,加之面前这尊假观音诡谲古怪,化解她所有攻击,这一番下来,未伤得他分毫。 沉云欢早就经过千百次战斗,一出手就能在心中估算出这场战斗的难度,见那莲花台上的人虽然装得高深莫测,但手里未必有几分真本事,怕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加持才会如此。 沉云欢一边躲着挥舞的柳枝,一边耐着性子寻他破绽,忽而瞥见他手中所托举的玉净瓶散发着莹莹光华,似有源源不断的仙气从中流淌而出。 她心念一动,腕间翻转,旋身在空中借用身体的力量照着他连劈四刀,力量在集中在最后一刀,与柳枝相撞时爆出汹涌的烈火。这是沉云欢距离那假观音最近的一次,她撤刀的瞬间猛地改了方向,直奔着玉净瓶刺去。 恰在此时,那观音倏尔将眼眸一转,与她对上视线。 无上的神力仿佛在这一瞬决堤,如不可撼动的洪流飞泻而下,沉云欢则站在这巨大的洪流当中,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要刺出的刀竟然硬生生停止,分明刀尖仅差几寸便能触及玉净瓶。 “砰——!” 沉云欢的身体骤然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声响,四散的烟雾淹没了她,整个大殿为之震动,墙上迅速出现千百裂纹。 她只觉得那股强大的力量来得猛烈,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这一身的骨头几乎撞碎在墙壁上。随之而来的疼痛撕扯至全身,沉云欢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嗬嗬地喘了两口,连带着五脏都剧痛! 她的手仍然紧握着刀柄,想要催动灵力将身体的痛苦暂时压制,却不论如何都无法起身。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庞大的手死死压在她的身上,迫使她站不起来,只得半跪在地,用刀刃支撑着剧痛的身体。 这股莫须有的神性无孔不入,力量太过强大,铺天盖地,不可战胜。自古以来,凡人在神明面前永远是渺小卑微,如尘埃蝼蚁。沉云欢便是心性坚毅,不受这股神性影响,但未修出灵身,肉骨凡胎,无法抑制对神性的畏惧。 她抬起胳膊,看见自己的手不断颤抖,像是极力违抗她的本心,对面前这妖邪产生退缩和恐惧。沉云欢拧着眉,殷红的血从她的唇中溢出,滑过白皙的下巴往下滴落,又顺着身上仙蚕丝所制的墨纱滚落在地上。 “本座下界而来,普度众生,在此救济大苦大难的世人,竟还有人不知道好歹,对本座出手。”莲花台上的妖物再次开口,仿若万钟齐响,震得沉云欢双耳嗡鸣剧痛,自耳洞溢出血流。 “罚你下十八炼狱,受尽苦罚,消除自身罪业!” 迎面扑来一股厉风,紧随而至的便是猛烈的攻势,沉云欢什么都没看见,只觉得身体被这股无形力量重重击中心腔,疼痛的刹那她双眼一黑,犹如魂魄剥离,整个被震出了身体。 她听见远处吟唱的梵咒,也听见数千万人哭嚎嘶喊,火焰在她的周身烹烧,痛苦连着身上的经络,撕扯全身。 沉云欢觉得这一掌似将她打入了炼狱之中,灼烫的链条顺着她的四肢紧锁,放眼望去,周围布满了先前所见的鬼脸妖邪,密密麻麻堆集着,皆死死地盯着她,只等一声令下便会扑上来将她撕碎分吃。 她的视线从周身妖邪掠过,抬头望去,便见莲花台置于极高的位置,端坐上方的观音满脸肃容,玉净瓶流转的华光将他环绕,散发出柔和的白芒。 沉云欢置身炼狱火海,罪业的火舌舔舐她的手脚,焚烧她的皮肤,带来密集的痛楚。沉云欢却并未在意这些疼痛,只仰着头,见头顶上那妖物仍然那般神圣光洁,当中撕开了仿若万丈悬崖般的鸿沟,金光万丈,将他衬托成天堑上的神明。 沉云欢与他遥遥对视,短暂的静默过后,她忽而笑了一下。 神性迫使沉云欢的凡骨卑躬屈膝,却怎么也压不下她的头颅,即便她浑身狼狈地半跪在地,脊梁骨仍是笔直,那双澄明漆黑的双眼越过光华,紧紧盯着莲花座上的神明。 那目光几乎化作实质,如她挥舞的烈火之刀一样,直直刺向观音。 沉云欢咳尽了嗓子里的血液,笑得断断续续,状似喃喃自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剧烈的痛苦像岸边的水浪,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席卷她的全身。沉云欢轻闭双眼,刹那间梵唱、哀号都消失,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处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跳动声。 咚咚、咚咚—— 那是她的心脏发出的声响,是她所有生命的来源。 张元清曾问过沉云欢,何为阴阳。 当时沉云欢回答了一长串,俱是人间代指的阴阳,然张元清却摇头,说在此处,阴阳指的是生与死、神明与邪祟。 她并未放在心上,听了一耳朵便抛之脑后,直到此时被这金光闪了眼才明白,张元清提及阴阳的用意。 从进入万善城开始,她所感受到的只有仙气,不论是高坐莲花台的观音,还是这金碧辉煌的奉神庙,抑或四面八方虔诚来拜的信徒,在这片土地上,在所有凡民的眼中,他就是神明。 而妄图斩杀神明的人,将被视作恶人,邪祟。 神明为阳,邪祟为阴。 沉云欢若想将莲花台上的观音斩落,那她必将先化身为邪祟,方能让自己消弭自己这一身凡骨对神明的敬畏。 她闭上眼睛,松懈了全身的力道,身体猛然往后一倒,似沉入了虚无之中,心脏源源不断地往周身输送灵力,撞碎的断骨重接,刺破的脏器愈合。墨刀发出强烈嗡鸣,刀身上的咒文显现,散发出刺目的红色,像是随时崩裂的模样。 人体内有阴阳。阴则为五脏之气,是体内的浊气。沉云欢缓慢地呼吸着,将灵力尽数收入心口,很快就感受到身体变得笨重,没有灵力充盈的筋脉和骨头,每一根都变得无比沉重。 这股浊气顺着躯体流转,逐渐缠上她的四肢百骸,伴随着阴寒侵入骨骼,腊月的雪悄然飘落,附着在她骨血里的每一寸,融入妖力之中,走遍她的全身。 沉云欢感受到极致的寒冷,身体难以抑制地发颤,皮肤像冻裂一样,剧烈的疼痛犹如长针刺入骨髓,密密麻麻。她竭力扼制身体的灵力,任阴气在体内疯涨,卷着妖力汹涌肆虐。霜寒使她丧失了身体的知觉,手脚已完全感知不到,血液也凝固,只剩下心口那颗坚毅的心脏还在缓慢地跳动。 沉云欢感觉身体已经到了临界点,无限接近死亡,只听见自己心口传来那轻微的动静,那是唯一她还活着的证明。 恍然间沉云欢看见面前有一座遮天蔽日,仰头看不见山顶的天山,而她站在山脚,脚下竟踩着层层叠叠,数不尽的枯骨。 天火九劫不是传统的仙门术法,没有传承,沉云欢无从得知它的修炼方法,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摸索。一境一山,下境与中境有着天壤之别,破境尤其困难,死在山前的人千千万万,沉云欢站在其中,要么像少数前辈一样攀越这座看不见尽头的天山,要么像大多数人一样,死在山脚,成为这千万枯骨之一。 沉云欢先前强行冲境受了反噬,此刻伤处开始作祟,心脏如同裂开了一条口子,阴气疯狂涌进去,撕裂她的心口,痛楚直击魂魄! 她被这痛苦击溃,费力地喘息两下,竟觉得无法呼吸,一时间窒息、剧痛、寒冷重叠袭来,形成千刀万剐,烹炸魂魄的酷刑,沉云欢踩在鬼门关,临门一脚,生死摇摆。 “嗡嗡——” 不知从何处传来轻微的嗡鸣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慢慢地飘到沉云欢的耳边。她转动眼眸,在万籁俱寂之中去寻找这股声音的来源,恍然发现,这声音是她手中的墨刀发出的。 它在颤动。 墨刀上破碎的咒文开始重组,疯狂涌泄的妖力被镇压,那些给沉云欢造成痛苦的阴气正在被它吸收,春风般的力量消减了她的痛苦,源源不断灌入她的身体。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3节 不断作响的嗡鸣让沉云欢一点一点从濒死的混沌中抽离,清醒。 沉云欢看着面前不停吸收阴气的墨刀,震惊不已,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把刀竟然生了灵! 当初她与不敬剑结成灵契,少说也用了几年的时间,才能达成心剑合一的效果,未曾想这把刀不过铸成才半年的时间,竟然就生了灵?! 她下意识又觉得不对,即便是她向来认为自己在修行方面的天赋是天下少有,一骑绝尘,却也无法自信自己有这般能耐,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让武器生灵。 刹那间,沉云欢的脑中又浮现出许许多多个日夜里,师岚野静静坐着擦刀的画面。 或许根本不是这墨刀突然生灵,而是它从一开始,就有灵。 不知为何,沉云欢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春猎会时,有一人向她挑衅,说她手里的墨刀比不得从前的不敬剑,当时沉云欢并未出言反驳,只是向来习惯沉默的师岚野却破天荒开口。 “比那更好。”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时隔几个月,沉云欢后知后觉,不是因为这把刀是师岚野亲手铸就从而抱有偏心觉得它比不敬剑更好。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因为这把墨刀,的确远胜不敬剑千万。 窒息的感觉最先消失,沉云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继而阴寒开始褪去,春风卷着生机在她的体内肆意疯涨,身体各处开始恢复知觉,重新回到她的掌控之中。 好似一记重拳砸破了千万丈厚重的冰层,桎梏在顷刻间被撞得粉碎,沉云欢一抬手握住刀柄,心脏的跳动开始变得强烈,血液复又流转起来,往身体各处输送。 刀身嗡鸣即止,一切归于寂静,像找到了主人的小动物,变得安静,乖顺。 大殿中的风停歇,翻腾的火焰也消失,只余下一片狼藉之景。沉云欢半跪在墙边,手中握着墨刀支撑身体,满头卷发披在身上,垂落在地,低着头掩住了面容,像是濒死前倔强的不屈。 莲花座上的观音轻摆柳枝,状如碾杀蝼蚁般轻易,对沉云欢下了杀招。 无形的力道穿殿而过,带起猛烈的狂风,直奔沉云欢。就在那狂风逼近的那一刻,却见她身体各处猛然涌出黑色的火焰,沿着刀刃哗然窜高数尺。 那火焰似云一般厚重,又似雾一般缥缈,浑浊不堪。 天火九劫·中境—— “清虚。” 沉云欢红唇轻启,释放出体内奔腾的阴火,爆发出猛烈的灵力,犹如一个火星子掉在了油锅里,炸裂燎烧起来。下一瞬,压在身上那不可抗拒的力道骤然消失,她霍然起身,双手握住刀柄,黑色的火焰炸开,围绕着刀刃疾速旋转,对着迎面而来的烈风便狠厉砍下一刀! 阴火卷着刀风而出,硬生生将那无形的力量劈作两半,落在左右两侧,在墙壁上震出硕大裂纹。 沉云欢立在中间,妖纹在身体各处肆意增长,黑色的火焰环在她周身,唇边仍挂着殷红的血迹,衬得整张脸昳丽无比,邪气横生。 空中不再是炽热灼烧,反倒开始充斥阴寒冰冷,流泻于地的阴火似缓缓流淌的浊水,沿着地上的各种东西烧起来,朝前方的莲花台逼近。 此刻那台上的观音终于打破了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假面,他看见这肆意燃烧的阴火,眉目间难以抑制地露出惊慌。然不等他做什么措施应对,沉云欢已经握着墨刀飞身至面前。 没有神力的镇压,沉云欢的动作快得难以预料,他只觉面前一花,紧跟着那股湿冷的阴火便已经凶猛袭来,锋利无比的墨刀悬在他的头顶之上。 仍然是雷厉风行的一刀,杀意铺天盖地,直逼他的头颅。她身体所释放出的火焰浑浊邪肆,扑面而来的霜寒仿佛冻住了他的骨骼,挟着千军万马之力,不可抵挡! 这一刀若中,他的头颅必将当场劈成两半。惊慌之下,他将手中柳枝用力一甩,抽在刀刃上,同时身体向另一侧躲避,那刀刃便落偏,砍在他的手臂处。 “啊——!!”他发出凄厉地惨叫,阴火迅速灼烧他白瓷般的玉臂,再无方才那高高在上的庄严模样。 沉云欢双眸微敛,见这一刀偏了,心中很是不满,旋身在空中一转,又一刀横着砍去,直奔他的脖颈。 利刃逼近的瞬间,她猛然将双眼一睁,霎时间丝竹管乐、觥筹交错的热闹声音涌入耳中,沉云欢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酒杯,发出当啷一声。 周遭是悠扬乐声,头顶是翩翩起舞的男女,桌上摆着满汉全席,所有人都在谈笑,闲聊。 师岚野将酒杯扶正,拿出锦帕为她擦手,一句话不说。 倒是奚玉生听到了动静,转而问她发生何事。沉云欢没有回应,怔愣片刻,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是还未等她开口询问坐在对面的张元清,就听见桌子尽头处传来尖叫。 声音尖厉刺耳,引得桌上的人都转头张望,只见原本侧卧在莲花台上的观音仓皇起身,白玉手臂多了一道极深的伤痕,泛着浓郁的黑气,流淌出刺目的血液。 沉云欢恍然大悟,知晓方才并非幻觉,只是这妖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灵体拉入他所建立的域中,以此来降下“神泽”。 她心道难怪在大殿之中尚不觉得这股莫名的神力压人,进了方才的地方却被压得连站起来都困难,应当也是他所建立的域加持。 尖叫声刺破大殿中的热闹嬉笑,桌边的众人登时大乱,莲花台上的观音捂着手臂的伤口,一双怨毒愤恨的眼睛直直盯着沉云欢。 沉云欢腾地站起身,手刚按上刀柄,余光就瞥见坐在对面的张元清一下子站起来,高举酒杯狠狠砸下,瓷器破碎的声音极为刺耳。 她摔杯为号,大声喊道:“就是现在,动手!” 第96章 太子殿下(一) 沉云欢的刀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出鞘, 凭空啸声一响,墨刀“噌”地飞出去,阴火沿着刀尖烧起来, 奔着座上的观音而去。 他抬手一挥柳枝, 就听“铛”一声巨响, 墨刀整个被打偏,斜斜钉在墙壁上。沉云欢一跃而起,飞身上前将墨刀拔出, 高举过头, 照着莲花座便要劈下。 却见他猛地从身后伸出数只手来, 每一只都奇长无比,飞舞着向沉云欢抓来。她在空中难以闪躲, 改变挥刀姿势砍了数只, 待眼前被遮挡的视线清明后,一条巨大的柳枝迎面甩来。 沉云欢反应极快, 将刀横在面前抵挡,只觉得一股猛烈的力量狠狠撞在刀上, 发出刺耳声响, 连带着她也一同被撞飞数尺,落在地上以墨刀刺地, 剌出长长的裂痕, 延长几尺才堪堪停下。 “云欢姑娘!”奚玉生一声惊叫, 沉云欢感觉到后脑生风, 不作他想旋身便是一刀, 将身后逼近的东西斩为两段,发现是先前在井底所遇见的那些张着鬼脸的怪物。 尖叫声刺破殿堂,空中的温度骤然降下来, 呼出的气儿都变成白雾。师岚野黑眸轻动,倒映出沉云欢的身影,她一身潋滟红衣,墨纱翻飞,卷发如同漂浮在水中荡起波澜,阴火如浓墨般环绕着她的周身,精致的眉眼被这样浑浊的火焰燎烧,变得充满邪肆。 沉云欢从前站在火里,总是炽亮、澄明,而今站在这淤泥邪恶的阴火中,却也能完美地融合进去,邪气熏染她的眉眼,愈发夺目。 桌边的人早就乱作一团,惊叫着乱逃,带翻了桌上的菜肴酒水,混乱不堪。 “坏了坏了!云欢姑娘怎么被妖气侵染了?这下可如何是好啊!”奚玉生尚不明白事态为何发展那么突然,听得张元清喊了动手,也摸出几张符纸捏在手中,离席时还不忘拉着师岚野。 莲花座旁的男女童子骤然变了模样,方才还仙气飘飘的姿态,此时两人面容狰狞,脸皮皱如老树,一双血红的眼睛充满怨恨,张着一口獠牙嘶吼,猛地朝奚玉生和师岚野二人扑过去! 奚玉生吓得身子一顿,抬手将符纸甩了出去,光华流转间,就见一杆银枪破风而来,将符纸卷在枪头,一下就扎进女童的心口,将她钉在墙上。与此同时,霍灼音的身影在眼前晃过,跳上桌台,单用双手就抓住了男童,生生将他撕裂。 浓稠腥臭的血液四溅,在空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奚玉生脸色难看地后退几步,没忍住呕了一声。抬起头来,就见沉云欢与霍灼音已然跃空而起,自左右两边朝着莲花座奔去,银枪与墨刀交织而过。 阴火缠着阴气,在空中奔腾翻滚,整个大殿几乎被这股浑浊笼罩,只能隐约看见两人的身影绕着莲花座,打斗的声响频频作响。 位于桌子尾端知棋与怀境二人对了个眼神,即刻对奚玉生大声呼唤:“奚少爷,此地危险,快随我们离开!” 奚玉生急得团团转,冲她们道:“你们快快将这些凡人领去安全的地方,切勿让妖邪伤及他们!” 此时情况紧急,商议不得,二人只得呼唤着四处奔逃的凡人,带领他们先离开此处。 奚玉生看见两人领着其他凡人逃出大殿,稍稍有些放心,继而发现战况如此激烈,阴火所带来的寒气如浪潮一般一层一层扑来,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避,转头就看见师岚野定定地站在身边,面上的神色平静,没有半点被眼前的场景所影响。 “岚野兄,我们……”他刚想提议找个地方躲藏,却看见柳枝一甩,千百水珠散落,落地就变成满脸狰狞的鬼脸妖邪,放眼望去竟挤得大殿无处下脚,将他们层层包围起来。 奚玉生是头回见这种东西,生得丑陋无比,似人却不是人,密密麻麻的鬼脸堆积在一起,单是看一眼就噩梦缠身的程度。他下意识呼吸一轻,急忙去寻找逃路,却见四处已然被围得水泄不通,数量多得头皮发麻。 奚玉生赶忙唤起护身法器,摸出袖中的符纸,打算生生辟开一条道路,却听得身旁的师岚野忽而开口,“别动。” 他动作一顿,转头望去,就见师岚野仍看着莲花座的方向,面色如常,也不知这话究竟是不是对他说的。只不过不等奚玉生开口问,很快就发现师岚野说这话的用意,因为他惊奇地发现这些妖邪好似完全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从他们身旁蜂拥而过。 奚玉生怔愣地看着,那密集的妖邪狰狞地扑来,却又从他们身旁飞速掠过,唯独在两人周身避开,形成一个极小的空地。 他脑中一片茫然,杂乱的思绪翻飞而过,一瞬间想了许多,最后却只余下一个念头。 为何师岚野在每次危急时刻,总能找到安然的藏身之处?究竟是他藏的本事厉害,还是其他原因? 绚烂的光芒在空中炸开,发出震耳巨响,将奚玉生纷杂的思绪打乱,转移了注意力。 就看见沉云欢与霍灼音二人被观音爆发出的力量震飞,一人将长枪钉在墙壁上挂于半空,一人落在灯台之上。莲花座完全绽放,散发出五彩光华,座上的观音此刻却如疯魔一般,不再具有神性,反而蓬头垢面,满身血痕,显然在战斗中没有讨得半分便宜。 但这妖邪被逼至绝处,所迸发的力量也相当棘手,沉云欢身上也有负伤,又被这力量震得手臂麻痹,几乎握不住刀。 沉云欢看见下方人头攒动的妖邪,下意识拧起眉头,在黑压压的鬼脸中寻找师岚野的身影。张元清却在此时踩着妖邪的头颅飞跃到半空,对沉云欢道:“下面交给我,你们去对付他,只要夺下玉净瓶,他就没能耐了!” 沉云欢没有立即动身,仍是将目光放在下方搜寻,最后在角落之中找到了师岚野,与他对上视线。奚玉生站在他身旁,二人似乎有什么护身法器罩着,并未受到这些妖邪的攻击。 她的神色在看见师岚野之后有明显的放松,拧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未置一言,匆匆掠过一眼便飞身而动。阴火在她的周身肆意流窜,衬得肤色雪白,充满杀伐的眉眼仿佛拥有不可抵挡的气势,高举着刀刃从极高的地方往下劈,落下雷霆万钧的一刀。 “砰”一声巨响!墨刀重重地砍在柳枝上,沉云欢将全身的重量压下去,硬生生将观音的双臂压弯,那玉净瓶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光华,似在给他无尽的力量。 观音以单手持柳枝,被这狠厉的一刀震得手臂剧痛,灼烧的阴火飞快地顺着他的双臂纠缠而上,极度阴寒侵入骨骼,他的面容扭曲,丑陋得无法落眼。这墨刀的力量仿佛能劈碎天地,若非玉净瓶仍掌在手中,他怕是早就在这阴火墨刀之下灰飞烟灭。 他满心只想着逃,却见面前的人俯身压来,墨黑浑浊的双眸所迸发的杀意化作实质,直直钉在他的脸上,旦听她口诀轻启,“清虚——” 阴火猛然爆开,如决堤的瀑布倾泻而下,瞬间将他淹没!寒冬腊月的雪融进血骨之中,从四肢百骸朝心口飞速攀延,寸寸锁死他的肢体,疯狂蚕食。 沉云欢察觉到他有逃走的意图,双手攥着刀柄死死地压住下方的柳枝,旋即大喝一声,“霍灼音!” “来了——”霍灼音的声音先至,赴身跳入奔腾的阴火之中,银枪往地上一钉,双手抓着枪杆借力荡起来,同时鞭腿而出,在浓稠如墨的阴火中,精准踢中观音手中的玉净瓶。 就见那洁白如雪的玉瓶从浑浊墨流中飞出,在空中不断旋转,散发出晶莹光华,眼看着就要往墙壁摔去。张元清掏出别在腰间的扇子唰的一声展开,朝高空扔去。 扇面上洒金的“万法归一”在光华中若隐若现,扇柄卡着极为精确的时间与玉净瓶撞在一起,从而改变它原本要撞上墙壁的轨迹。紧接着张元清飞身而起,再落地时玉净瓶依然握在她的手中。 她双指一并,喝道:“禁!” 十数张符箓自她袖中飞出,首尾相接似形成长长的绸布,绕着玉净瓶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直到那黄色的符箓将整个玉净瓶给完全包住,上方赤红的符箓闪着金芒,玉净瓶便完全散去了光华,成为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瓶子。 与此同时,簇拥着的鬼脸妖邪发出嘶声,化作云烟消散。莲花座被劈成两半,轰然落地,砸出巨响!座上被阴火包围的人拔声惨叫,连身翻滚,直至皮肤出现密密麻麻的赤红裂痕,如同冬日里冻裂的皮肉,触目惊心。 沉云欢落地,合刀入鞘,收了所有阴火。她身上的妖纹渐渐消退,浑浊的气息散去,露出鸦发雪肤的模样来,冷漠地看着莲花座上的人。 那的确是一个人,只不过褪去玉净瓶的加持,已经没有方才那玉臂雪身的模样。他佝偻着身躯半死不活地趴在莲花台之中,露出的皮肤布满苍老的斑纹和褶皱,发丝全白,皱纹与重重叠叠的血痕融在一起。 他年岁约莫已逾花甲,骨瘦嶙峋,脊背上有一个刺青。沉云欢从褶皱中辨认,发现图案上隐隐画着高山,流水,云雾,流畅的线条融合在一起,形成瑰丽而壮阔的场景。 他此刻伏在台上往前爬了两下,费力地抬头,朝前方的高墙上望去,昏黄的眼珠还余下一抹白、一抹光,盯着墙上的图腾。 霍灼音收枪而落,与沉云欢并肩站立,循着老人的目光望去,唇边荡出一抹笑,“倒是瞧着眼熟。” 沉云欢这回吃了不少苦头,虽然突破了天火九劫的中境,也赢下这场战斗,但身上各处也受了伤,隐隐痛着。她抬步上了莲花台,行至老人的身边,鞋子像是没留心一样踩在他的手背上,半蹲下来,冷声质问,“说,为何在此作恶。” 老人惨叫一声,抽不出手,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忽然凭空生出一股无畏来,咧着嘴嗬嗬地笑出声。 沉云欢不满地垂眸看他,拇指顶着刀柄,状似要出鞘砍人,却听张元清道:“他借这宝贝伪装成神明,让方圆百里的凡民供奉,所谓的赐福,不过是以柳枝的阴气注入女子体内,使她们怀上鬼胎,诞下妖邪。鬼胎长大成人,与凡民结合,所生之人皆有妖邪之气,正如这座村子里的人,半死半活,非人非鬼。” 沉云欢站起身,大发慈悲地抬脚,从老人的手背上撤开,转头问:“他为何要如此?” “长此以往,方圆百里的城镇便会无一活人,那些妖鬼又会带着血脉前往五湖四海,不出百年时间,大夏就会变成只有妖鬼存在的国度。”张元清道:“他是想毁了大夏的国运。”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奚玉生在此时突然开口,快步从后方行来,于墙壁处站定,盯着那墙上的图腾看了又看,说道:“这墙上的图腾我方才就觉着在哪见过,现下想起来,是大夏边境依附的小国,只不过四十年前他们肆意进犯大夏边境,最后又因内斗导致国体分崩离析,从此灭国了。” “放你娘的狗屁!”方才还绝望颓败的老人听得这话突然暴起,满口血沫喷出,声嘶力竭地冲奚玉生骂道:“黄口小儿,你且记着,大夏皇帝背信弃义,残暴昏庸!是烂心烂肺的阴毒之人!当年国师算得大夏有三百年鼎盛气运,却在他登基之后变为几十年,大夏气数将尽!也会有别人站出来毁灭此国!复我月凤!” 奚玉生叫他骂得一愣,继而白玉般的面容染上绯色,怒视着老人,难得地发起大火来,“胡说八道!当今圣上雄才大略,丰功伟绩,万古长青!岂是你这等妖邪能随意诋毁?!” 说罢又觉得不解气,撸起袖子便要爬上莲花台,看起来像是要亲手揍人。 只是还没等他爬上去,那老人就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仿佛将身体里残留的最后一丝生命力吐尽,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他没有再与奚玉生继续争辩,意识到自己败得彻底,死亡将尽,心中突生无尽悔恨,不由得仰天长啸,号啕大哭,浑浊的眼涌出数行泪水。 “皇上——熏风无能,未能给吾皇报仇,未能给月凤的子民报仇,如今还有何颜面去地下见你们!只期望熏风能化作厉鬼,日夜纠缠大夏皇帝,直至亲眼看见大夏的覆灭!”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4节 苍老的声音犹如腐朽的枯木,漏了风似的发出嘶哑的声响,在大殿之内回荡,回音层层叠叠,像是含着无数凄恨,久久不息。 “你!”奚玉生刚要厉声斥责,却见他不知从拿出摸出一把短刃,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地刺进自己的脖颈,那一瞬爆发出来的力量压过疼痛,他握着刀柄,硬生生在脖子处割了半圈,血液喷溅而出,尽数洒在沉云欢的裙摆上,顺着墨色的纱衣往下滚落。 脖颈被切了半圈,奔涌出的血极快地扩散开,沉云欢往后退了几步,下了莲花台,目光落在已经死去的老人脸上。他满脸狰狞,双目瞪得几乎裂开,带着万千悔怨和恨意而亡,死不瞑目。 大殿静下来,奚玉生满脸不可置信,未曾料到他死得这般惨烈,更对他方才口中的诅咒恶言心有余悸。霍灼音未发一言,嘴边挂着轻笑,耸了耸肩,不感兴趣似的转身离去。 尘埃落定,奉神庙再不复进来时那般奢华富丽,反倒是处处狼藉,几人站在殿中,各自沉思。 沉云欢在脑中搜寻了片刻,没想起月凤国是什么地方,灭国之事已经太久远,四十年前她甚至还没有出生。幸好事情解决得利落,没在此处拖上十天半个月,耽搁正经行程。 正沉思时,沉云欢觉得侧颈传来一抹清凉,转头望去,发现师岚野不知何时走到身边来。他似乎用指尖拂过她的脖子,指腹上都是血色,对她道:“受伤了。” “嗯。”沉云欢低声应了一下,经他一说,此时才感觉全身上下各处都有不同程度的疼痛传来,尤其是今日破境所借用的妖力太多,炼化时总要吃些苦头。 想到此,沉云欢便略有惆怅,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香囊,发现一根糖棍都没了,所有存货吃光。她解下香囊,故意从里到外翻了个底朝天给师岚野瞧,希望他能主动提出制作新的糖棍。 然并没有如愿,师岚野视而不见,问道:“可要在村中休息几日?” 沉云欢将香囊挑在指尖甩,含糊不清道:“等天亮再看看情况。” “村子干净了,在此留多久都可以。”张元清在此时插话,声音清亮,使得殿中几人都能听见。她举了举手里的玉净瓶,对沉云欢道:“多谢你们几人的相助,这东西我就先带走了。” 沉云欢方才没有仔细看她,眼下凝目一瞧,发现她竟然受伤了。拢在黄色道袍中的左手正往下流淌着血,浸红了半截袖子,仍是未止血的状态。 她心生疑惑,想到先前在井下时张元清一张符就轻松解决了那些鬼脸妖邪,纵然今日的数量多了些,但也不至于让她受这么重的伤,于是开口询问:“如何受的伤?” 张元清笑了一下,一边将玉净瓶收起来,一边行至她面前,一抬手,宽袖徐徐而落,露出她手掌中狰狞见骨的伤痕,涌出的血顺着白皙的指尖流淌,触目惊心。但她语气却是十分轻松,对沉云欢道:“你先前总是说我们这些玄道之人说话喜欢卖关子,吞吞吐吐,现下你可知道原因了?” 沉云欢盯着她掌中的伤,竟是深得几乎将整个手掌穿透,“你故意受的伤?” 张元清笑道:“泄天机便会受天罚,是不是我故意而为并不重要,这是必定的结果。” 沉云欢疑惑不解,回想起先前与张元清的对话,并没有从她的口中得知什么将来之事,不由追问:“你泄露什么天机了?何以受那么重的伤?” “再问,我伤的可就不止这一只手了。”张元清抽出白色的绸布,一圈圈缠在手掌上,将不停涌出的血给压住,粗略地处理了伤口。随后她将先前插在玉净瓶中的柳枝拔出,递给师岚野,道:“待回了万善城,劳烦你将这柳枝栽种在城门处,来年开春它长起来,便可将往日扩散的邪障消除。” 奚玉生站在边上听,觉得新奇,抬手去接那柳枝,却见张元清将柳枝一抬,相当郑重道:“只能师公子种,旁人不行。” 他忍不住问:“为何?” 张元清道:“他种的能活。” 师岚野并未应声,但也没有开口拒绝,只将柳枝接下,敛入袖中。 沉云欢的眼眸在张元清和师岚野身上来回打转,而后揽上张元清的肩膀,将她往旁边带了十来步,站在大殿的一角,敲了个响指施放隔音术法,对张元清问:“你知道,对吧?” 张元清摸出个锦帕,低头擦拭手上的血,“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答不了。” “那你将柳枝给他是何意,你分明就是知道什么。”往日沉云欢要是被人拒绝了,马上就会变脸,但面对受伤的张元清,她多了些包容,态度平和,“难道这样也算泄露天机?” “不算。只不过是我自己能力不够,没能看穿他究竟是什么来路,给他柳枝,是因为他身上有‘灵’。”张元清语气轻缓,向她解释,“凡人身上都有灵,因此也被称作地仙,只不过是身上的灵多灵少的区别。灵多之人或是修行更易,或是受山野兽类亲近,或是栽种的花草树木皆有生机。那柳枝被他亲手种下,借他身上之灵,隔年便能抽芽生长。” 沉云欢倒是听过这种说法,只不过没有不太了解,顺势提出疑问,“我身上的灵还没他的多吗?” 未防张元清这个久居深山老林的人不清楚那些过往,沉云欢又赶紧补充,“我自幼天赋出众,同龄弟子无人能在修行方面胜过我,照理来说应当我身上的灵比较多吧。” 张元清嘴边噙着笑,此时神色就显得含糊了不少。命格早夭之人身上的煞气十分凶狠,沉云欢这种更是罕见,乃是百兽避让,花草尽凋的煞气。 她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侧面道:“先天灵力与这种‘灵’不是一种东西,不可相提并论,你身上没有多少灵,你好好想想,从前走在山野时有没有动物肯亲近你。” 沉云欢仔细回想了片刻,发现以前还真没有什么记忆,头一次有兽类亲近她,还是在她摔断了全身的骨头,躺在那破破烂烂的木板床上那会儿。 师岚野倒确实是很受山间兽类的亲近,沉云欢曾在那个雾霭飘散的清晨看见他站在兽群之中,轻抚白虎的脑袋。 “不过他并非常人,有可能已经死了,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张元清道:“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总之你若心存怀疑,可小心提防他。” 提防师岚野?沉云欢的脑中冒出这么个念头,下意识迷茫。 “我并不认为他是什么邪祟,但毕竟与他朝夕相处的人不是我,所以你若是当真对他疑心太重,我这里有个法子。”张元清忽而拉住她的手,以食指在她的掌心滑动,画了个复杂的咒文,低声道:“先说好,这种方法风险不小,若是你在用的途中出了差错,可别怪在我头上。” “这咒文你记住,以血画在他的心口,便可探知他记忆之中的过去。不过这咒文弊端也很大,仅作用于记忆,所以真实性不高,如若你窥探到的是他记忆中的梦境,得到的一样是假的信息。并且如果对方的心境太过混乱邪恶,你甚至可能迷失在其中,总之我是建议你不要轻易用,如果到了不得不探寻他过去的时候,你再考虑这个咒文。” 沉云欢感受着她在掌中所画下的纹路,得益于她在修炼方面出奇高的天赋,只用了一遍就轻易记住,并在脑中形成完整的形状。 沉云欢想了想,颇有几分贴心道:“你先前不是说不能将你门内术法外传,这样告诉我可有碍?” 若是她说无碍,沉云欢打算从她那里多学几个咒法,学一个也是学,学十个也是学,没什么区别。 但张元清似乎从她放光的双眸里看出了算计,只摇摇头,并无与她多说,沉云欢马上流露出失望,眼巴巴地看着她。 张元清与她对视片刻,而后从怀中摸出两张符箓来,递到她面前,“你帮我找回门中宝贝,这东西便当作是我的谢礼了,关键时候能帮你一把。” 沉云欢垂眸,见那符箓与张元清先前所用不同,是通体雪白的纸,上方的咒文则以金砂所画,相当贵气精致。总归是好东西,沉云欢稍稍满足,抬手收下,问:“你要走了?” 张元清道:“是呀,再不走就回不去喽。” 沉云欢并未挽留,只问:“那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张元清莞尔一笑,眉眼风华无双,“凡人各命自有定数,缘分也强求不得,你我相识一场,这一面就足以抵得过万千萍水相逢的缘分了。” 沉云欢听这意思,便是懂了此后再不会与她相见,不免有几分怅然。张元清虽看起来显得年轻,但约莫虚长她几岁,行事说话带着种漫不经心的松弛,却让沉云欢觉得极为可靠。 若能与这样的人结伴而行,必能一路顺利,不知少了多少麻烦,更能把酒言欢,结成挚友。只可惜,张元清是随风来,随风去之人,强留不得。 沉云欢说不出道别的话,只拱了拱手。 却见张元清望着她,眸中似有未尽之意,到底没有说出口,只低声道:“沉云欢,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沉云欢张口便想问,可张元清已经不给她这个机会,抬手打了个响指,说:“醒!” 随后只听鸡鸣自远方响起,嘹亮地刺进耳中,她猛地睁开眼睛,恍然坐起身。就见窗外已然亮起天光,屋中没有点灯,朦胧看见其他睡在地上的人也陆续起身,坐在椅子上守夜的楼子卿听得动静转身望来,赶忙问:“事情如何了?” 第97章 太子殿下(二) 天空灰蒙蒙, 朝阳只刚探出云层,落下的光稀薄,半边天穹仍被没有完全褪去的黑暗笼罩, 大地一片昏暗。 门窗紧闭, 房中点着灯, 沉云欢静静地垂头坐着,视线落在地上,她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师岚野的影子部分重叠在一起。 沉云欢受的伤并不轻, 将衣衫解开之后, 左肩就有一处很深的伤痕, 只不过暂时被灵力凝住了血流。师岚野将她一头浓密的卷发给盘了起来,从后方看去, 她光洁的后脖颈散着零星碎发, 勾勒出分明的颈骨,血液溅在白皙红润的皮肤上, 在烛光下呈现出艳丽的颜色。 师岚野的手指很凉,跟往常一样的温度, 从她的肩颈掠过, 往下一探,不知道按在什么地方, 沉云欢立即感到了凶猛的疼痛, 稍微直了直腰板, 皱着眉忍住痛哼, 就听他淡声道:“肋骨断了两根。” 沉云欢闷不吭声, 由着他继续检查伤势,烛火幽幽,燃烧着空中的寂静。 自张元清敲了那个响指之后, 所有人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刚睁眼的那个瞬间,沉云欢的神识尚不太清晰,下意识以为这是一场梦,只是往怀中一探,摸到了两张雪纸金纹符,意识才渐渐清明。 清醒过后,身上各处的伤便传来痛感,肩头的血顺着衣裳往下流,染红了地毯。沉云欢是唯一一个受了伤的人,且从她流出的血中能够看出她的伤势不轻,奚玉生立即摸出了上等的灵药给她,但被沉云欢拒绝。 从前受伤之后,沉云欢总是大把大把地吃灵药,伤势能恢复得很快,但现在的沉云欢已经不能用灵药疗伤,概因她每次催动妖力之后,都要在体内炼化,灵力与妖力在体内相冲,所带来的痛苦是无法轻松消弭的,灵力越多,冲突的痛苦就越多。 所以现在沉云欢受伤,都是让师岚野以民间治伤的法子来处理,只不过他用的药草似乎并不是民间常见。 那药草被捣在一起,黑乎乎的,散发着刺鼻的苦涩味道,闻习惯之后就能分辨出一些植物的清香,看起来平平无奇,效用却出奇地好,再重的伤势,用不了几日就能恢复。 师岚野将药草糊在她肩膀上的伤口处,汁水渗进血肉之中,只带来清凉之意,没有任何不适。 沉云欢想起自己先前还吐了几口血,便主动报告自己的伤势:“我的肚子里应该有东西被肋骨刺破了。” 师岚野将她肩膀上的伤口包扎上,旋即半蹲下来,一只膝盖落在地上,在她腰间糊上药草,打上木板,一圈一圈地绑起来。他动作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他手上的力道,但木板却能结结实实地贴紧沉云欢的腰身。她微微侧头,就能看见师岚野蒙上黑色绸带的眼睛。 那双眼睛其实在烛火下更显漂亮,只是现在被挡得结结实实,也掩住了里面的冷漠,绸带的黑与皮肤的雪白相衬。他高耸的鼻梁在脸上投下阴影,唇色浅淡,面上的每一处都像是精心刻画了千万遍之后的落笔,暖色的光芒将他的轮廓照得柔和。 师岚野身上有一种不融合于俗世的静谧,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人,但沉云欢知道他不是那种非人的死物,毕竟当初第一次见面,他脸上还有笑容来着。 张元清说他可能已经死了,若是如此,倒也可以理解他情绪的淡薄,只是他身上并没有亡者的气息。不过沉云欢现在已经对自己的判断没有那么自信了,毕竟当初扶笙也是已死之人,甚至还能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臂,沉云欢同样没察觉她身上的端倪。 她发呆似的望着自己的掌心,先前张元清就是在这里画的咒文。沉云欢已经将其记在心里,但仍在犹豫要不要用在师岚野身上。 她思考了很久,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为她绑好了腰间的薄木板,静静地沿着她的腿骨轻摸,检查她身上其他伤处。 沉云欢将褪了一半的外衣拉上,随口问道:“你从何处而来?” 师岚野检查完她的双腿,没发现多余的伤处,便站起身拉下眼睛上的绸布,开始收拾桌上零零散散的药草,淡声回道:“很远的地方。” 沉云欢的鼻子里充斥着药草的气味,腰身因为绑了木板,脊背挺得很直,行动极是不便,恍然又回到了许久之前,她全身骨头尽断时所躺的那个逼仄的小屋之中,她问:“所以你的确不是寻常凡人,对吗?” 师岚野没有应声,但没有出口否认在沉云欢看来,这就是默认。 正如张元清所言,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但因为某种力量仍像个活人一样存活,就像先前的扶笙。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族,是别的什么生物,比如木精之类的。 沉云欢以前见过这样的灵物,修炼成人之后因缺乏凡人的情感,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那木精在天机门做活,沉云欢每次去都看见她捧着镜子,练习笑和哭的表情。 她看着师岚野,那张无比精致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不由得猜想他会在私底下对着镜子练习吗? 沉云欢的脑子里已然乱成一锅粥,此时很想把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她发现自己在师岚野身上的猜测一直在出错,先前坚定的想法这会儿也剧烈动摇,探寻的欲望和理智的克制在她心里支起秤。 师岚野缄默不言,显然是不想说。她虽好奇,却对师岚野做不出逼问的行径,于是转了话题,“刀生了灵。” 师岚野神色平缓,并未表现出惊讶,应是早有所知。沉云欢看着桌上的墨刀,又道:“它从何而来?” 这天下万物,生了灵便可成精,只要修炼就有机会踏入仙途,倘若这把刀在铸成前便已开了灵识,又怎么会甘愿受千锤百炼,成他人所驱使的兵器,除非师岚野强行拘灵。只是此举太过伤天害理,灵物不比凡人,风吹日晒千千万万年才有可能开灵识,天下万般兵器,无人敢以开灵之物铸造,概因业果沉重,凡人无法能承受。 师岚野在洗手,水声潺潺,晶莹剔透的液体顺着他的指骨往下滴落,在水中荡开层层涟漪。他没有回头,背对着沉云欢,不知怎么就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回道:“它是自愿。” 沉云欢登时满心迷茫,不懂这“自愿”从何机缘而来。 师岚野将东西端起来时发出轻微的声响,打断了沉云欢飘远的思绪,她没有再多问,只是静静望着他离开,直到门被关上,隔绝了视线。 师岚野站在门外,看见东方的天际那一抹光亮在肉眼可见地上升,每一次眨眼,大地都会亮一分。 奚玉生正在院中踱步,见师岚野出来,匆忙快步迎上去,“岚野兄,云欢姑娘的伤势如何?”她方才流了很多血,把几人都吓到,其中奚玉生最为担忧。 师岚野不喜欢别人过问沉云欢的事,故意装作听不见,往前行了几步。奈何奚玉生像狗皮膏药一样缠上来,先是趴在门上往里唤了两声,而后又追上师岚野,急急道:“是不是伤得太重?这可如何是好?方才给云欢姑娘的灵药她也不吃!怀境擅长医术,不如让她进去为云欢姑娘看看……或是,或是我们现在就出发,前去京城,那里有天下最好的医师!” 太吵。师岚野的眉眼浮现不耐,觉得奚玉生未免太过失礼,如此明目张胆质疑他的治疗,有必要向他透露一些事实,于是停下脚步,对他道:“她先前摔断了全身的骨头,没有吃任何灵药。” 奚玉生一怔,脸上的神色有了变化,眉头紧拧。 师岚野看在眼中,观察到这是那种被称作痛苦的神色,不过师岚野知道这并不是奚玉生感到疼痛,而是他的怜悯之心作祟。 奚玉生艰涩道:“何时的事?” 师岚野道:“去汴京之前。” 奚玉生回想片刻,当初春猎会在汴京初遇,沉云欢四肢健全,行动自如,没有半点断过骨头的模样,不由得露出迷茫的神色,“那她是谁医治好的?” 师岚野为他解答,“我。” 奚玉生脑筋一转,立即明白,马上拱起双手连连作揖,赔礼道歉,“看不出岚野兄是妙医圣手,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岚野兄见谅,既然如此,云欢姑娘的伤势我便可放心了。” 师岚野不再说话,倒了盆里的水,转而去了厨房。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5节 奚玉生跟着进去,看见他站在灶台前,双袖挽着,长发被高高束起,显然是要下厨了。 沉云欢是要好好吃一顿,毕竟这次诛妖受了不轻的伤,但奚玉生觉得自己也需要食物安抚一下受惊的心,于是自己去搬了个板凳坐在灶台边,殷勤道:“岚野兄,我来帮你烧火添柴。” 奚玉生显然是金尊玉贵之人,根本没有来过灶台,想当然以为烧火不过是将木柴点燃,于是把柴火一股脑塞进去,又往里甩了张火符。谁料火符的威力太大,砰的一声炸开,将台上的锅整个炸飞,砸在天花板上,发出巨响! 声响惊动了屋里的沉云欢,她一把推开门,扬声问:“什么动静?” 厨房冒出白烟,沉云欢刚要走上前查看,就见奚玉生失落地从厨房走出,一步三回头朝屋里张望。屋中师岚野拎着被炸了一个大洞的锅,面色冷漠,身上的怨气比空中的烟还浓郁。 奚玉生只好离开,停在沉云欢面前,讪讪道:“我只是怕岚野兄太劳累,想为他分担一些。” 沉云欢惊讶道:“你也会下厨?” 奚玉生摇头,“我是想帮忙烧火。” 沉云欢心说烧个火做顿饭还能累着他?也是没见过他以前在山脚那会儿起早贪黑,一刻不停歇堪比耕地老牛的劳动力。沉云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倒忘了自己重伤,宽慰起灰头土脸的奚玉生,“无妨,他擅长此事,交由他便可。” 她脸上没什么血色,唇色泛白,衬得双眸愈加浓黑,笑起来自是十分好看,却平添几分虚弱。奚玉生见状也不再添乱,与她一同回房,让她坐下歇息。 二人闲聊,她从奚玉生口中得知了她疗伤时错过的一些后续。 整座村子已然空了,先前生活在此的百姓俱已魂消神灭,什么都不剩下,原本来村中拜观音的人也在天一亮就飞快逃离。 此次妖事乃是他国余孽所为,潜伏在此四十余年谋划这伤害大夏国运之局,楼子卿极为重视,当下就将事情的始末整理,传信给了朝廷。 再说那玉净瓶。其展现的能耐深不可测,少说也是个仙器级别,绝不是张元清先前所说的“小玩意儿”,只是她却带着玉净瓶就此消失,楼子卿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看见她的踪影,此人来去无痕,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知棋和怀境二人则因在梦境中保护其他凡人抵御鬼脸妖邪的攻击,耗尽精力,此刻在房中休息。 奉神殿一战仗势不小,众人心知肚明,倘若不是沉云欢在前面顶着,他们岂能这般全身而退。 奚玉生想起那大殿里肆意燃烧的墨色火焰,不由得问道:“云欢姑娘,你先前在奉神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时你浑身充满阴邪之气,可吓坏我了,我还当你是被那些邪魔侵染神智。” “我不过是突破了天火九劫的中境而已。”沉云欢将自己破境时的千难万难一笔带过,道:“那阴火亦是九劫之火,不要紧。” 奚玉生露出了然的神色,一连夸赞数句,沉云欢思绪跑偏,并未听进耳中。 诚然天火九劫是极其厉害的神法,甚至在几大神法之中,能与其比肩的仅有一二,可未能修炼完整的天火九劫缺陷实在太大。下境之火需借外界元素施展,而中境之火也十分局限,单凭她所掌握的这些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世间万邪的克星”。 沉云欢觉得,天火九劫这神法必然还有许多她未曾探知的东西,且很明显越往后修炼,难度越高。不过才刚突破中境,她就吃了那么多苦头,还不知往后修炼会遇到什么难关,相比于从前那顺风顺水的修炼之途,沉云欢头一次感觉到了攀登天山的困难与迷惘。 也是此时她才明白,当初长好了全身的骨头从久卧的床榻上走下来,站在灿阳之下的那一日着实意义非凡。 那是她真正踏上这条通天修仙之途的开始。 不多时师岚野就端着刚出锅的食物进门,冒着热气的三菜一汤,一眼望去都是极为简朴的农家饭菜,香气扑鼻。 奚玉生自认有错,赶忙起身,略显殷勤地迎上去接菜,同时对师岚野连连赞叹,“岚野兄果真厉害,手脚如此麻利,竟然这么快就做好了几道菜!” 如若不是奚玉生给锅凭空炸飞,炸破了个大洞,这一桌饭菜早就摆上来了。师岚野不语,表情冷淡,只放下了两碗饭,希望没分到饭的人能够长眼色离开。 奚玉生见状,惊讶地问:“岚野兄,你不吃吗?” 师岚野没应声,他便又说:“是不是米不够了?那我的这份就给你吧,我吃些菜就行。” 沉云欢捧着碗小口地喝汤,道:“不必,他吃我的那碗,我现在不怎么饿。”肋骨刺破她的脏器,尽管伤势得到治疗,正是愈合的时候,但疼痛仍然存在,沉云欢眉眼恹恹,精气神几乎耗尽,自然没什么食欲。 师岚野的眸光在她脸上晃了一圈,转而又去了厨房,给她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汁,散发出极其浓郁的药草气味。 她见状便下意识皱眉,不可避免地露出逃避的神色。 先前受伤都是外敷,从未有过内服,这一碗汤药端上来,沉云欢光是闻着就想吐,等进了嘴里还不知怎么被折磨,正要开口推拒,却听奚玉生道:“这药闻着倒是清香,与寻常草药似乎不同,只是颜色这般深,岂非苦涩难忍,云欢姑娘可喝得惯?” 师岚野语气稀松平常,接道:“千刀万剐的修行她都忍得,不过一碗苦口之药,对她而言自是不在话下。” “当然。”推拒的话在牙关绕了一圈,又回肚子里,沉云欢挺了挺腰板,马上将师岚野的话接了下来,“区区一碗药,都不值得我去计量,看我怎么收拾它。” 说罢就放下了手里的汤,瞪着眼睛看了汤药片刻,而后便一鼓作气端起来。师岚野约莫是先熬煮的药,盛出来后放了一会儿,到手已经是温热,入口正适宜。铺天的苦涩涌入鼻子里,沉云欢只刚一靠近就被这味道打得眼冒金星,也是死死地抓着碗,才忍下了扔碗的冲动。 奚玉生和师岚野同时望着她,安静不语。海口已经夸下,沉云欢的面子从来未曾掉地上过,这碗是万万不能放下的。她悄悄闭气,短暂地做了心理建设,而后捧着碗就开始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甫一入口,这苦涩的味道直击味蕾,用尽全力忍耐才维持眉眼没皱成一团,沉云欢一不作二不休,干脆一口闷了,连咽十多口,将碗底都喝了个干净。苦味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反呕的欲望顶上嗓子眼,沉云欢闭上眼睛缓了缓。面子上必须过得去,她放下碗时语气平静道:“还行,没那么苦,跟喝水一样。” 沉云欢一个从前连民间食物都不吃的人,让她喝这么一碗药,简直要命。说完就闭上了嘴,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吐出来。 师岚野看了一眼见底的药碗,没有说话,倒是奚玉生露出十分敬仰的神色,拍掌赞了几句。沉云欢只点点头,一句话应不上来,又喝汤又吃菜,想要去除口中汤药残留的味道。奈何这药不知是什么来路,不管吃了多少,她的舌根上都充满着苦涩,没有半点消退。 最后顶不住,沉云欢放下筷子,只说自己吃饱了,连步走去卧房的床边,脱鞋上榻落下纱帐,面朝着墙躺着,这才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来。 嘴里的苦味久久不散,沉云欢翻了个身,扯动了肋骨处的伤势,登时气得不行,觉得师岚野是故意熬了一碗世间最苦的药给她喝,打定主意等奚玉生走了就找他麻烦。只是她今日为了破境所耗费的精力实在太多,就躺了这么一会儿,眼皮子就重得睁不开,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师岚野送走奚玉生费了些功夫。他对先前炸了锅添麻烦和享用师岚野亲手做的饭抱有一些歉意,因此在吃饭的时候总是停筷与师岚野闲聊。 尽管他并未得到几句回应,但冷淡似乎消减不了奚玉生的热情,他兴致勃勃地对师岚野侃天侃地,仿佛抱着块石头也能聊个几天几夜的架势,最后师岚野抬起筷子,在他说话时将几盘菜吃尽,奚玉生没得吃了,只好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临走时他抱走了所有的碗碟,说是要亲手清洗。 师岚野关上门,聒噪的房屋总算安静下来,只余下一些细微的风声顺着窗子的缝隙吹进来。他将掌心贴在合并的门缝中,仅那么一下,瞬间连风声都静止了,周围变得极度安静。 在这安静之中,他听见了粗重的呼吸声,如潮声涌来,却十足平缓。 师岚野循着声音进入寝房,透过纱帐隐隐看见床榻上有个蜷缩的影子。他将纱帐撩起,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烧沸的热水蒸腾着。 沉云欢侧躺在床榻中央,双目紧闭,露出一张恬静的侧脸。师岚野将眸光一落,看见她的探出衣袖的手臂和脖颈已经爬满了黑色的妖纹,像一重重厚重的锁链,隐在她的衣衫之下,将她牢牢困锁。 但她的神色却出奇地平静,眉眼舒缓,尽管皮肤已经烧得泛着红,却仍旧沉在睡梦之中。 师岚野坐下来,将手指落在她的腕间,立即感受到皮肤传来的炙热温度,超出常人的滚烫,寻常凡人的身骨恐怕早就融化在这样的灼烧之中。他俯身压过去,抬手捏着沉云欢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 妖纹顺着下颌骨染上耳垂、侧脸,使得她的面容变得极为妖冶,只是被高温烧得殷红的唇却抿着,拉出不高兴的弧度,显然入睡前她的心情不算好。不过也不难猜出,师岚野总是很轻易猜出她表情之后的含义,应当是那碗药太苦,才使得她臭着一张脸入睡。 她这次为了破境,引入体内的妖力实在太多,尽管不敬刀为她吸收了一部分,助她成功突破中境,但接下来的炼化将是她目前为止所承受的最为凶猛的一次,非凡人身骨能够承受,这也是她头一次需要内服汤药的原因。 但是沉云欢对苦的东西实在是深恶痛绝,若是直说那药她喝了之后可缓解体内灼痛,她定然是不愿意的,还会硬气地表示自己能够承受。 可沉云欢在修行方面的确远胜旁人千千万万,如此厉害,必当嘉奖。 沉云欢感受到凉意的侵袭,在尚不清楚的意识之中,似找到了解渴的甘泉,她本能地将脸贴过去,拱近那冰凉的源处。师岚野低眸看着她,眸光好似冰雪消融时滚滚流动的潋滟春水,顺着明亮的光倾泻在沉云欢的身上,轻缓地流淌。 沉云欢睡得很沉,呼出的气息带着高烧的温度,尽数拂在师岚野的脸上,在他近乎雪白的肤色上染上点点绯红。 他摸出一颗蜜饯糖,含进嘴里,而后捏开她的唇瓣,低头覆下去,一并含住她嘴里的灼热气息。 第98章 太子殿下(三) 仙琅宗的山巅, 在清晨时有着经年吹不散的云雾,沉云欢最喜欢早起,站在云雾之中练剑, 当她的衣衫上披了一层露水之后, 太阳也会徐徐拨开云雾, 照亮整个山巅。 届时她站在高处,视线往下一落,便可将山下的景色尽收眼底。 山下站着密密麻麻修炼的同门弟子, 沉云欢的目光扫过, 见他们大汗淋漓, 十分吃力,不由得发出疑问, “师父, 是不是本门术法有弊端,何以师弟师妹们修炼如此辛苦?” 沈徽年端坐在松树下, 身旁环绕着潺潺流水,正慢悠悠地煮着茶, 听得这大逆不道的疑问, 嘴边只噙着一抹浅淡的笑容,语气轻缓道:“仙琅宗之所以能成为人界第一大宗门, 概因我门中术法通俗易懂, 便于修炼, 即便是天资较差之人, 只要潜心练习, 也能踏过门槛,习得一二真本事。” 沉云欢更加想不明白,直愣愣道:“那为何我见其他弟子在修行道路上停滞不前?” 沈徽年答道:“他们是内门弟子, 所修炼的术法自然更高一阶。” 沉云欢接着问:“可我觉得这些术法过于简单,难道我所学习的与他们学习的并不相同?还是说,师父你并没有把真本事教给我?” “非也非也。”沈徽年面对她一句接一句的疑问表现出了出奇的耐心,眸光柔和,落在沉云欢的身上,“云欢啊,你且记着,通天大道之中,必是千辛万苦,重重难关。若是你当下觉得修炼容易,那便说明你真正的修行尚未开始。” 沉云欢时年七岁,从未在修行的道路上有过绊子,自然无法理解师父的话,于是回道:“师父,我修炼顺利,难道不是因为我天赋高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沈徽年的面容隐在云雾之中,有些看不清了,沉云欢努力盯着他,仔细去听,隐隐约约听到后半句,“得天独厚并非幸事……” 当时的沉云欢并不懂,只觉得师父年纪过于大了,不一定每一句话都正确,所以有些话可以不用听。只是时隔多年,如今的她才知道这话中的深意。 烈火焚烧她的骨头,妖气冲乱她的经脉,血液里流淌着细细密密的尖刀,剧烈而密集的疼痛一刻不休。 五脏完全被拧成麻花,血液上涌,倒灌她的喉咙,从唇边溢出。阴火沿着妖纹烧起来,浓墨般的火焰迅速缠住她的躯体,妖力在体内爆发,凶猛地往心口撞去。 沉云欢被喉咙的血液呛到,咳嗽两声,浓稠的血染红了下巴,顺着脖子流入领口之中,在苍白的肤色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妖力在她体内疯狂作祟,沉云欢开始了炼化,尽管喝了那一碗奇苦无比的药,加固了她的灵骨不被熔断,可眼下的痛苦依旧让她本能地蜷缩起来,浑身颤抖。 师岚野俯身,手臂穿过她的后腰,将她抱坐起来,减缓了口鼻的呛咳。阴火顺着衣衫燃烧,迅速攀爬在师岚野的身上,瞬间传出“滋滋”声响,白烟腾飞,墨色的火焰将师岚野的双手烧得溃烂,血流奔涌而出。 阴火吞噬师岚野的双臂,仙蚕丝所制的衣裳未有任何烧毁迹象,可掩在衣衫下的皮肤却留下触目惊心的烧伤,尽管如此,他仍是面色平静,将沉云欢往怀中拢了拢,抱得更紧。 很快那肆意燃烧的阴火就将两人裹在其中,猛烈地侵蚀师岚野的躯体。她的口中含着一开始师岚野渡过去的蜜饯糖,因强忍着痛苦将牙齿咬得极紧,师岚野抬起手捏住她的下颌骨,稍一用力,死死咬着的牙关就被迫松开。 沉云欢的舌尖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嘴边不停地溢出鲜红的血液,师岚野将手指探进去,鲜血淋漓的指节抵着牙齿,碾过滚烫的舌,将卡在牙间的蜜饯给摘了出来。嘴里的最后一丝甜被抽走,沉云欢忽而用力地挣扎起来,四肢扑腾着,要从师岚野的怀中挣脱。 师岚野将她搂得很紧,压制着她乱蹬的双腿,同时扣住手腕,几乎称得上钳制。暴烈的阴火冲出床榻,像决堤的河水,流泻于整个房屋。师岚野更是被阴火层层包围,雪白的皮肤出现千丝万缕的血痕,爬遍他的全身,顺着脖子往上蔓延,入侵那张绝色的面容。 他却屹然不动,稳固如山,抬起那只烧得白骨尽现的手,覆在沉云欢的后颈,像是安抚般轻轻摩挲着。同时他低下头,说不好是亲吻还是为了压制,落在沉云欢唇上的力道有些重,瞬间就被她尖利的牙齿狠狠一咬,紧跟着鲜血便涌出。 师岚野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盖住了瞳孔,只见焚烧的阴火之中,他满头漆黑的长发被烧毁,紧跟着如一场大雪纷飞而下,银白的发丝不断生长,柔顺得如绸缎滑下来,丝丝缕缕落在沉云欢的颈子、胸膛,被她下意识攥在了掌心中。 烈火焚烧之中,两人仿佛骨血相融,难舍难分。 雪带来的寒气灌入沉云欢的身体,融入血液之中,开始驱散她体内难以忍受的灼烧,使浓墨般的妖纹消退。 这种温和的凉意,沉云欢再熟悉不过了,鼻尖也传来草木的清香,即使意识尚不清楚,她仍能辨别出那是师岚野身上的味道。 很长一段时间,沉云欢都认为是当初摔断骨头的日子太过晦暗,让她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习惯了师岚野所带来的生机。因为他坚持不懈地给沉云欢做饭、换药,所以他的每一次靠近,都像是往沉云欢枯竭衰败的身体里注入新的生命。 因此每次沉云欢深陷炼化的痛苦之中时,即便脑子已经到了完全不清楚的地步,但只要闻到师岚野的气息,身体就条件反射地得到安抚。 她开始变得平静。心口涌出的温暖流向身体各处,血液里作祟的妖力也被强力镇压,痛苦的消弭只在片刻,沉云欢停止了挣扎,朝着凉意的来源贴近,双手攀上师岚野的臂膀,抓着雪白的发丝,搂住他的脖子,以亲昵的姿态与他贴在一起。 她像是本能地贴近生命之源,从师岚野的身上汲取盎然的生机。 阴火褪去之后,师岚野的身上的腐肉开始焕发,以极快的速度生长恢复,千万裂痕的皮肤愈合,没留下一丝痕迹。他盘腿而坐,将沉云欢整个拢在怀中,一动不动许久,听得颈边传来的呼吸平稳之后,他才微微一动,将沉云欢环在他脖子上的左手拉了下来。 摊开掌心,师岚野的指尖轻抚而过,她的掌心里便徐徐显现出咒文。 昨日她与张元清站在一处,脑袋凑在一起说了许久,师岚野就看见她在沉云欢掌中留下了这么个东西。他低眸看着,自然认得出这咒文是什么用处。 他知道终有一日沉云欢会将这个咒文画在他的身上,去探寻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师岚野合上她的手,将沉睡的沉云欢放回床榻上,起身时发现她另一只手仍抓着他的一缕银发,像是不愿他的离开。 他便改了主意,顺从地躺下,将沉云欢搂入怀中,与她密不可分地贴在一起,闭上双眼时银发似染上墨汁,又变得乌黑光滑,恢复成先前的模样。 沉云欢这才是真的睡着了,呼吸也变得轻浅平稳,脑袋抵着师岚野的胸口,没了动静。 这一觉睡了整整两日,沉云欢醒的时候已是晌午,听见外面传来吵嚷的声音,睁眼的瞬间就坐了起来。 她第一个感觉便是通体轻盈舒畅,每一根经脉都被打通了一般,浓厚的灵力充沛着身体,与先前的状态有了巨大的差距。沉云欢运气周身,察觉到灵骨的增长,突破天火九劫的中境之后,她体内的灵力有显著提升。 沉云欢倍感惊奇,她深知自己灵骨只刚修了一半,状态却已经极其接近她的从前。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6节 世间万法与这神法果真不可相提并论,不过才修习半年,竟然赶得上她十来年的勤奋修炼。 沉云欢心中欢喜,迫不及待想要跟人分享,撩开纱帐下了床,一出门就看见奚玉生与楼子卿站在院中,两人正争抢着几个碗,方才那将她从睡眠中唤醒的吵嚷声便是这二人发出来的。 起因是师岚野在奚玉生虔诚祈祷的眼神下做了午饭,奚玉生吃饱之后捧着碗要去洗,被正好回来的楼子卿撞了个正着。 楼子卿与奚玉生关系交好,从未见过他做这种活儿,立即冲过去与他争抢,叫嚷道:“这碗你给我便是,我保证给你洗得干干净净,何须你亲自动手!” 奚玉生道:“那怎么行!这饭是我吃的,自然由我亲手洗才是。” “吃了饭就要洗碗,哪有这样的道理?”楼子卿死死地攥着碗边,生怕一个手滑让奚玉生给抢过去,急声道:“奚少爷,你若是再这样执迷不悟,我可就把碗砸了啊!” 奚玉生无奈道:“这是岚野兄的碗,你砸它作甚?快快放手,否则我可要动怒了。” 他只是威胁,语气不重,楼子卿比他还先急眼,满脸不忿,“若是每回吃了他的饭都要洗碗,那还不如不吃!” 说罢还要转头,用锐利的眼神瞪了一下站在檐下的师岚野。 师岚野不理不睬,对这院中的纷争充耳不闻,只站着发呆。 沉云欢便是在这时候推开门,原本在檐下出神的师岚野闻声而动,转头将视线转来,落在沉云欢的身上。 她先前炼化体内妖力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师岚野在她昏睡时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物。长长的卷发被揉得很乱,此刻被她随手束起,碎发零零散散垂落在额头和耳垂。她气色肉眼可见的好,白皙的脸上带着健康血色,双眸点漆般黑,往晌午的阳光下一站,漂亮得晃眼。 沉云欢的目光只随便一掠,立即与师岚野对上了视线。 第99章 太子殿下(四) 沉云欢在炼化体内妖力的时候, 通常没有自主意识,过后也不记得自己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这还是她头一次在炼化妖力的时候梦起旧事, 或许是因此, 她也隐约记得有人在她烈火烧身之时依偎在她的身旁, 轻轻揉捏着她的掌心。 醒来时那草木的味道还没散去,沉云欢在一瞬间就知道那是师岚野身上的味道。 此刻他站在檐下,烈日洒下的金光落在他墨色的衣袍上, 照得一张脸苍白如雪, 如往常一般沉默平静。分明没什么变化, 可自从她从张元清口中确认师岚野并非寻常凡人之后,这副模样落在沉云欢眼里, 生生是与从前有许多不一样了。 师岚野并非个喜欢刻意隐瞒, 逃避问题之人,那么沉云欢就当作他不表明自己的身世, 定是有他无法说出口的原因。 有可能他是遗世的一抹孤魂,一旦开口承认自己的身份, 就会马上魂飞魄散, 或者被阴差找上门来拘走。 如此,沉云欢便不能够强迫他开口, 从他嘴里听到答案。 况且师岚野有一双干净透彻的眼睛, 沉云欢单是看着那双眼, 就能判断他并非阴险奸诈之人。 一个经常给别人做饭吃的人, 能是什么坏人?这是连奚玉生都知道的道理。 对视之间, 师岚野虽没有开口说话,但已抬步往沉云欢所在的位置慢步走来。 奚玉生见她出来,顿时将碗的事抛之脑后, 松了手几步走向沉云欢,关切地询问:“云欢姑娘!你终于醒了,眼下觉得身体可有什么不适?你昏迷了两日,我们都很担心。” “无碍,不过是小伤,能奈我何。”沉云欢一抬手,墨刀凭空飞来,被她攥在手中。迎面一股微风,撩动她的裙摆,她动作轻慢地将刀别在腰间,道:“耽搁了两日,此地不便久留,我们尽快出发上京。” 两日的时间,其他人早已休整完毕,就等着昏睡的沉云欢醒来。眼下她出门的第一句话便是要出发上京,其他人很快便在村口集合。 沉云欢一路离开,看见整个村子从先前的热闹变成如今荒凉破败,又想起先前张元清说此处的风水都是以死人布局,不难猜出她从刚踏进村子里时就已经知道这村中全是死人,那么此人从一开始与她的对话之中就藏有暗示,告诉她万物都要遵循阴阳法则。 张元清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却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她留下了两张符,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一定还有别的用意。 沉云欢站在树下想得出神,神色有些呆滞。清风过境,树叶徐徐飘落,师岚野抬手,将一片将要滑落她头顶的叶子接在掌心中,二人并肩而立,日光从身后照来,往地上投下两个距离贴近的镜子。 沉云欢从影子上看见了他的动作,忽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便转手从他的掌心里拿出那片被他接下的叶子。九月已进初秋,有些叶子开始枯黄,从枝头脱落就意味着它已经没有了生机,落入尘土之中化作新生的养料。 张元清说师岚野身上有灵,此前沉云欢从未注意到,当下摸到这片叶子之后,才从上面感受到了微薄的生命力,若有若无,仅有那么一丝,但也足够这枯死的落叶入土之后,焕发新的生机。 原来师岚野身上当真有如此浓郁的“灵”。沉云欢微微皱眉,心绪更沉一分。许久之前她倒是听说过凡间有一种恶心的行径,便是有心存歹念之人专修歪门邪道,搜罗这种人炼为炉鼎,或是助自己修行,或是卖出高价。 沉云欢握拳,枯叶在手中被捏了个稀巴烂,焰火一闪而过,她挥挥手将灰烬散尽,转过头去,就见几人已经聚齐。 自奉神庙一战之后,沉云欢闭门两日不出,而今一袭红衣站在树下,看起来与从前没什么分别。她腰间别着墨刀,织金发带束着浓墨卷发,腰板时时刻刻都挺得笔直,有着绝对优秀的仪态。 怀境与知棋二人看她的眼神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只听说她本事高,性子又倨傲,这一路虽同行而来,却总抱着几分戒备与审视。自从见了那一身阴火环绕的沉云欢之后,这两姐妹自是拜服得五体投地,莫敢不敬。 二人跟在奚玉生后方,来到沉云欢跟前站定,在奚玉生拱手行以平礼之后,她二人便同时抬手,规规矩矩向沉云欢行礼问候。 沉云欢早就经历过千百回这样的情况,对知棋与怀境二人的态度转变没有任何意外,淡无波澜地摆了摆手,作为回应。 霍灼音姿态懒散地朝她走来,稍一打量,唇边便攀上笑意,“恭喜啊,你看起来与前几日判若两人。” 沉云欢回以一笑,比从前竟多了几分热情,“你才是让我刮目相看,闲来得空,我想向你讨教几招。” 此话一出,几人同时出现怔然的神色。 众人心中都清楚,虽说这个队伍是由沉云欢为核心组建起来的,实则沉云欢根本不在意他们任何一人,在她眼中,几人恐怕都是萍水相逢,说散就散。加之她本事极高,在修行方面十分倨傲,从不曾从她口中听说过要向谁讨教,却不知在队伍之中一直游离在边缘的霍灼音为何突然得她青眼。 霍灼音自己也颇为意外,眉梢轻挑,“我手上这三两招数,可比不过沉姑娘一身本领。” 沉云欢讶异道:“何必自谦。”并未过多解释,将后半句话闷在心中。 那夜在奉神殿,她虽九分心意都用于对付异化的妖物,却也留了一分在霍灼音身上,这才发觉霍灼音一手耍枪的招数极为老练,凶狠又霸道,招招直逼死穴。 沉云欢从未见过这样的招数,与她从前所交手过的长枪完全不同,她猜测,那是用于战场上的枪法。 几人说着闲话,从这座荒村离开。村口那棵盛开旺盛的桃花也已经枯死,凋零一地的枯花,就像这座曾经热闹而今却空无一人的村落。 万善城依旧繁华,先前从村中逃离的人将村中邪事带回城中,一传十,十传百,而今已经将那观音庙完全妖魔化,无人再敢前去参拜。 几人在城中暂休一夜,沉云欢陪同师岚野,去城门口看着他亲手种下张元清临走时给的柳枝,奚玉生则与楼子卿前去官府交代了后续拆除观音庙之事。 一夜过后,众人起了个大早,披着晨曦出发,赶路上京。 剩下的路程并未耗费多少时日,因着楼子卿想要尽快回京复命,奚玉生一路散尽了手里的银子,急着回家补给,沉云欢也有意加快进京的行程,于是众人几乎是起早贪黑,鲜少停下来游玩。 不过半个月,众人便来到了皇城。 京城为大夏的国都,其贸易往来也为大夏之最,城门有四扇,分别位于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城门内设下四象守护阵,据说是多年前由上一任天机门掌门带领大夏数十位顶尖修道者联手设下。城内由八条大道贯穿,组成一幅巨大的八卦图,皇宫则坐落在八卦图的正中央。 四象守护阵以木、金、火、水之力融入土地上的八卦图,让皇城变为坚不可破的圣地。 沉云欢众人从西城门而入,隔得老远都看见前方那巍峨高耸的城门,城墙上排列着整齐的旗子,旗上的威武雄狮正迎风招展,经日光一照,金光闪闪。 城门处设有极为严苛的检查司,凡是进出城门的人都要经过极为严格的检查,以确保皇城之中不会出现邪祟妖孽。不过楼子卿身份特殊,手中的玉牌一亮,守卫便立即矮身行礼,并未检查几人的贴身物品,敞开了路放行。 沉云欢原以为这些人当真会对权贵松懈检查,却不想进入城门之后,打眼就看见一座巨大的白虎雕像,座下便是等人高的色彩绚丽的长石。 沉云欢自然是知道这种石头被称作镇仙石,其外表看起来很像是一面长长的镜子,能够照出人像,只是折射出来的光芒比镜子更为多彩。这种石头是当下人界所制造出来等级最高的灵器,极为罕见,世间千百宗门之中,也只有天机门与仙琅宗才有,其作用便是能够使得披上伪装的邪祟现出原形。 沉云欢从镇仙石前走过,身影被映照上去,她行过之后转身一站,凝眸望向后面跟着的师岚野。却见那石头上也完整地照出师岚野的身形,他视若无睹地走过,没有任何异样。 沉云欢很快就错开眼,稍微掩饰了一下方才审视的目光,主动开口对师岚野道:“京城接纳八方来拜,贸易繁盛,此处定然有很多你未吃过的东西,我们去街上看看如何?” 师岚野颔首为应,恰逢奚玉生上前来,对沉云欢暂别,言自己要先回家一趟,其后再与她来汇合。 进宫面圣规矩繁多,沉云欢等人风尘仆仆,须得先在落脚处沐浴焚香,更换衣装,由楼子卿上报求见之后才能进入皇宫,因此眼下还有闲余时间,方便他们先在京城内游玩。 落脚处在将军府,楼子卿听得沉云欢要去闲逛,便给了她一块玉牌,随时可入府邸,其后便与奚玉生等人离去。 不多时,队伍各自散去,只余下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站在城门边。她收了玉牌之后抬头一看,却见师岚野盯着一个方向,专心致志地看着。 沉云欢很少见他这般模样,自入世下山以来,师岚野对万事都是不过心的状态,甚至有时他的观察看起来也极为漫不经心,不过随意一瞥。 此时却这般专心地盯着某处,沉云欢不由好奇,转头看去,发现师岚野所认真盯着的不是什么稀罕物,而是垛子上扎得密密麻麻的红果。 沉云欢在这瞬间忽然意识到,这可能便是师岚野将他的过去,掀开了一角。 第100章 太子殿下(五) 京城的铺张和繁华, 是整个大夏境地的任何都城都比不过的。 高耸的楼阁挂着琳琅满目的晶石,放眼望去几乎被这些绚烂的颜色占满视线。进了城门便是八大主街之一,这里的建筑拥挤却井然有序, 宽阔平坦的街道上摩肩接踵, 叫卖吆喝此起彼伏, 热闹得像是过年节。 京城的男子穿着风雅,时兴簪花,宽大的衣袖随风轻摆, 女子则大多穿着雪纱般的衣裙, 面贴花黄, 唇点胭脂,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个人人都爱美的都城。 师岚野目不转睛看着的那密密麻麻的红果, 实则是山楂果裹了糖衣, 再往竹签上这么一串,再滚上一圈芝麻, 远远看去那红彤彤的果子跟葫芦似的,被太阳照耀着, 格外可口的样子, 因此也被称为糖墩儿、糖葫芦。 十四州南北横跨了千万里,生活在各地的百姓口味大不相同, 糖葫芦这样的小吃在苏州并不盛行, 况且沉云欢以前不吃民间食物, 更是没有吃过这种红艳艳的糖果, 一时想不出它有什么特别, 能够让师岚野这般注意。 “你想吃吗?”沉云欢看着他的侧脸,试探地问道:“我去买一串?” 师岚野沉默片刻,忽而应声, “好。” 沉云欢倍感诧异,眉眼没忍住流露出惊讶之色。自从她遇见师岚野以来,从未见他对什么食物表达出“想吃”的想法,或者说不单单是食物,是任何东西。 这种问题沉云欢从前也问过许多遍,但师岚野只是摇头,这还是头一回答应。 她腹诽不断,走上前去,从垛子上摘了两串糖葫芦下来,摸出几个铜板弹进卖家收钱的罐子里。山楂果洗得干净,个头都差不多大,外面一层冰糖也蘸得均匀,散发着甜腻腻的香气,芝麻炒过之后也有一股焦香,入手沉甸甸的,看起来格外漂亮。 不过几步的距离,沉云欢在路途中就没忍住,一口咬上去,把脆脆的糖衣咬破之后,果子的酸甜立即流淌了满嘴,香气在唇齿间流窜,惊为天人地好吃。 沉云欢眼睛一亮,鼓着腮帮子嚼,走到师岚野面前时将另一串递给他,此时已全然忘记问话,只道:“你快学一下这个怎么做。” 师岚野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进嘴里,将甜得发腻的糖融化在舌尖,顺着咽喉一路往下,似落在了心上。他低眼看着红得耀眼的山楂果,眸色在这一瞬有了明显的变化。 好像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平日里淡漠的情绪荡起涟漪,抹开看不透的深色。 “你从前吃过?”沉云欢想了想,“你是不是来过京城?” 师岚野摇头,“从未踏足。只是多年前在大夏西北吃过这种东西。”说话间又吃了一颗山楂果,显然对这种食物很是喜爱。 “西北?”沉云欢咬碎山楂,这一颗尤其酸,浓烈的味道压过冰糖,酸得她腮帮子都要萎缩,扰乱了她的思绪。 师岚野说他多年前在西北,就表明他几乎要跨越整个大夏国境才能到达仙琅山。走了千万里路,最后却选择在仙琅山脚的一个破木屋里住下来,显然不是他看淡了世俗才会如此。 沉云欢在短暂的时间里思考出两个可能性,一是师岚野早年在世间游历,他路过了西北,遇见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她不觉得是这种东西的味道单纯得师岚野喜欢,一定是他在糖葫芦上寄托了某种情感,才使得糖葫芦被他偏爱。所以他在那里发生了一段故事,足以让他惦念多年的刻骨铭心。 其二,便是师岚野生在西北,他出于某种目的,不远万里来到仙琅宗,只是当下目的不明,身份不明。 “西北的风景可好?”沉云欢从未去过西北,只听说那里漫天风沙,日月昏黄,与江南水乡天差地别,但那片土地孕育出的色彩却是绚烂明艳的。沉云欢以前得了几匹西北的丝绸制衣,非常喜欢那种纯粹的颜色。 师岚野面色平静道:“地广人稀之处,自然比不得这里繁盛。” 沉云欢又问:“你是不是生于那里?” 师岚野摇头,没再回答。沉云欢见他这般,心里有些气闷,搞不懂他为何把自己的身世捂得这么严密,好似防贼一般,但凡多问一句,立马变成锯嘴葫芦。 她不再搭理师岚野,自个走在前面,沿路欣赏京城的民俗风景。师岚野便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坠在她的身后,像一条怎么也甩不脱的小尾巴。纵使街道上的人再多,沉云欢的身影不断被人潮埋没,他也总能在人山人海之中精准找到沉云欢的位置。 沉云欢停在一个面具摊前,看着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彩绘面具,不由觉得新奇。 “哟,姑娘,您瞧瞧。”卖面具的是个中年男子,操着一口地道的京城口音,语调又轻又快,摘了几副面具摆在沉云欢的面前,“这都是这几日卖得好的面具,适合女儿家戴,您看看可有中意的?”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7节 面具上的风格也大不相同,有些以明亮鲜艳的色彩画了仙鹤灵鹿,有的则是浓墨灰沉的颜色画了凶神恶兽,但每一个都极为精致,栩栩如生,足以见制作面具之人画技高超。 “这是什么?”沉云欢看见有个面具挂在最上方,以白、金、银三种颜色绘成,眉间点了一抹朱红,面上不是洒了什么东西,金光一照便细细密密地闪着微光,十分金贵。 “这是太子面,不卖的。”摊主笑着,将面具给摘了下来,双手捧着,竟是相当虔诚的模样。 沉云欢问:“哪位太子?” 话说至此,师岚野已走到了沉云欢的边上,约莫是知道沉云欢生着闷气,主动开口道:“是大夏的太子。” 摊主笑眯眯地问:“哟,这位公子,您瞧着也不像本地人,您是怎么知道的呀?” 沉云欢转头看去,见他已经将一整串糖葫芦都吃完,捏着竹签在手中,唇上像染了一层糖色,泛着晶莹的光。他道:“行在街上时偶有听闻。” “不错,这面具画的正是我们大夏当今的天子殿下。”一个面具后面便是一个故事,甭管是真是假,都会被卖面具的人说得引人入胜。他拿着那张绘得华丽的面具,对沉云欢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面具的由来。 大夏的皇帝已近耄耋,早年后宫充盈时也得过几位皇子公主,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俱遭遇不测,死得彻底。后来大国师算出原因,说是皇帝在年少时为了巩固皇权,驱赶外敌,守卫大夏国土征战四方,犯下杀孽,因此命中无后,子嗣犯克。 说难听点,便是他自己命硬,反倒克了自己的孩子,于是生一个死一个。 皇帝听得此事之后便遣散后宫,命人以金子打造了替身,分别埋于泰山,投入黄河,焚烧祭天,连着拜神三年,在永嘉二十年的七月十五日,当今的太子便诞生了。 中元节乃是地官诞辰,地官主赦罪,因此众人纷纷说这是皇帝潜心拜神,得神明赦免,才送来了大夏的延续。但由于排在前头的皇嗣皆命薄,皇帝对这来之不易的儿子极为疼宠和保护,几乎从不让他离开皇宫,在人前露过面,即便是每年祭天拜神,这位太子也戴着面具。 沉云欢听后,不是很理解地问:“那你们将他的面具供在摊上时为何?只是因为他在中元节诞生?这天下生在中元节当日的人多了去了。” “您别急,我还没讲完呢!”摊主道:“不知您可曾听说过古时有一位圣人,生了颗七窍心,能够跨过天堑与神明对话,将民众的愿望传达给神明。我们太子殿下便生了一颗七窍之心,当年京城的一场千年不遇的大雪灾,那雪无休无止地下,把京城的结界都压垮,您可不知道,当时死了好多人呢!” “那场天灾连大国师都束手无策,当时那天机门的掌门为了逆转天机,耗尽全身的法力,以命祭天都没能阻止天灾,大雪几乎埋了整个儿京城……后来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还能怎么着,当然是雪停了,否则这京城的人哪有命活到今天?沉云欢都不知道他是卖面具的还是说书的,话密得很,但为了得知后续,还是顺着他的话问:“后来怎么了?” “是我们太子殿下偷偷跑出皇宫,冒着大雪去了郊外的皇寺之中。当年的雪层您是没见着,别说行马车了,连走路都走不得,比楼层都高,更遑论是人,也不知他是怎么去的,总之到了庙中他三拜神明请愿消除天灾,隔日天就放晴了。”摊主道:“自那之后,太子请神消灾的事儿便在我们京中广为流传,人人都说太子是神仙下了九重天,为延续大夏鼎盛气运的凡身,其耳朵能够听到天上的声音,语言能与神仙交流,是以神明对他便是有求必应。” “有求必应……”沉云欢垂下眼眸,看着那张金闪闪的面具,扯着嘴角笑了笑,“倒是稀奇,如此说来,我还真想看看这位太子殿下是什么人物。” 第101章 玄门无用(一) “若是搁在从前, 姑娘怕是没那个缘份能见着我们太子殿下,但您这回来得赶巧儿。”摊主将面具重新挂在最上方,语气里尽是欢喜, “太子殿下近日要回京了!” 沉云欢细问之下, 才知这么些年这些百姓所爱戴的太子并不在京城中, 被皇帝送去了何处也无人知晓,也正因如此,这位命里犯克的太子才得以健全地长大。 眼看着皇帝年事已高, 近年来也大病过几场, 议论皇位虽是大忌, 却也免不了口舌传播,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都门清, 太子殿下终有回京的一日。 今年年初, 皇帝宣布将在宫里办一场宫宴,给十四州的八大仙门, 十大世族皆送了邀帖。这场宫宴的阵仗如此大,绝非饮酒作乐那么简单。 沉云欢从摊主那听了不少事儿, 因此走的时候买了两个面具, 甚至故意给师岚野挑了个丑陋的凶神面。她所中意的那个太子面具,摊主说什么都不卖, 最终她只得买了个吉神面。 皇室对于这位太子的保护极其严密, 尽管整个京城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但却根本无人见过他的模样, 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唯有那张他在祭祀时所戴的面具被做成各种模样悬挂在店铺或是家门之前,以此来感谢当年小太子冒着风雪前去拜神消灾的恩德。 如此神秘,也不知是皇帝故作玄虚, 还是他真的克自己孩子克到无法消解的地步,只能以这种方法保住膝下唯一的子嗣。 沉云欢想起她在春猎会获胜之后得到的奖励中,也有皇室送来的邀帖,当时她并没有来参加的打算,没想到兜了个圈子,还是来到京城。 京城的大道上实在热闹,放眼望去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便是街边随便摆的一个小摊上,也能买到精美的物品。沉云欢买了面具却没戴,挂在腰间晃,随着她的行走时不时撞在刀柄上发出低低声响。 一回头,师岚野不知什么时候将那凶神面具扣在脸上。他本就穿着墨色衣袍,气度冷漠,原本以昳丽的容貌可以缓和这份冷漠,眼下一戴上这黑漆漆的凶神面具,看起来竟十分凶狠,连路边的小孩都不敢多看一眼。 他在后面跟了一路,见沉云欢停步转头,也跟着停下来,并未上前。实则沉云欢心里那点气闷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见他竟然有兴致戴着面具,便立即往回走了几步,抓着他饶有兴致地问:“先前那摊主说这每个面具背后都有来历,你可知你戴的这张面具生前是何人?” 沉云欢买面具的时候,师岚野并不在边上,因此她觉得师岚野并未听到摊主所讲述的来历,于是想要卖弄一番,谁知师岚野却开口答道:“杀神白洛。” 沉云欢一顿,“你怎么知道?别不是你瞎猜的吧?” 师岚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瞎说,又道:“此人生前为一国将领,杀人逾百万,犯下杀业无数,死后便封作人间凶神,有镇煞祛邪之力。” 沉云欢见他还真知道,卖弄不成,又举起自己的面具,问:“这个呢?你也知道?” 师岚野透过面具静静地看着她。人来人往的街边,她手中拿着那张以蓝白色彩交织绘成的面具,眼眶下方画着瑰丽的莲花云纹,这张面具太过温和,与沉云欢不大相称。 摊子上摆了许多种类,多的是华丽张扬的面具,沉云欢却在一众面具里挑了这一张,也不知她是当真喜欢这个,还是故意选了它。 师岚野道:“圣人赵迦,生前以仁心闻名天下,连一只路过的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生未犯杀孽,死后被封作吉神,有消灾解难的效用。” 坏了,沉云欢心说,这也不像猜的,他竟然都知道。 思来想去,沉云欢想到一种可能,马上问他:“你从前是卖面具的?” 师岚野不再答话,倒是少见地反问她,“何故选了这张面具?” 沉云欢低头往手中瞧了瞧,的确根据她自己惯常的喜好来说,这张面具是完全不相符的。面具上大片的深蓝和白色交融在一起,像是被涂刷了许多层,呈现出难以形容的厚重。眼眶下的莲花云纹倒是画得好看,但笔画简单,远远称不上华丽。 相比于其他面具的绚烂,热烈,这张面具独树一帜,呈现出水一般的平和,雪一样的冷漠,沉云欢心念一动,便从一众令人眼花缭乱的面具中选了它。 沉云欢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只道:“我喜欢就买了呗,哪有那么多缘故。” 往常师岚野就算是主动说话,也不过蜻蜓点水,就那么一两句,或是得到答案就会停下,不会将话题深入。这次倒是例外,接着她的话道:“我还以为,你会将它给我。” “什么?”沉云欢愣了愣。 师岚野的眸光落在那张蓝白色的面具上,道:“我觉得它与我有些相似。” 沉云欢听得此话,顿时有些恍然。 因为她意识到师岚野说的一点没错,这面具跟他多像啊,一眼望过去好似索然无味,实则冷漠又厚重。师岚野早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让人感受到他并不是古板单薄的一张纸。 他大约是一场冷寂的风雪,默然无声,却又无比喧哗。 沉云欢的手指在面具的眼眶边轻轻抠弄,想了一些反驳的话,还没找到合适的话,就听师岚野又道:“我要跟你交换。” 怪得很,他以前不会这样提要求,而且话中的用词竟然不是“想”而是“要”,没有请求之意,当下很像是戴上面具之后被凶神夺舍。 沉云欢轻哼,“你觉得我会跟你换那张丑陋的面具吗?”说着她就将面具往脸上戴,还说:“我还觉得这面具跟我相似呢,我也有很仁心的一面,只是很少表现出来罢了。” 戴好之后她转身要走,却忽而被师岚野从后方攥住了手腕,将她拉停。沉云欢回头望,只看见那张凶恶无比的面具下,有一双清凌而漂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日落时沉云欢在街上逛够了,问着路摸去了将军府,进门时将手中的玉牌一亮,立即被恭恭敬敬地迎进府中。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头有人喊,“云欢姑娘,岚野兄!” 沉云欢回头,顿时被一片金光银光闪了眼,稍微眯了眯眸子才从光芒里看见了奚玉生的脸。 奚玉生在吃穿用度本就是铺张奢靡的作风,先前与沉云欢一同赶路倒是收敛不少,这才刚回京城他马上就换了套装束。他身着黄色衣袍,宽袖轻摆,衣服上以金银交织的丝线绣出双鱼水纹,羊脂玉的腰带上挂着翡翠禁步,头戴玉兰金冠,垂下的赤色长缨落在肩头,脚下踩一双黑金如意锦靴,从头到脚无一不彰显着“富贵”二字。 楼子卿落后他半步跟在后头,与先前的形象也大不相同。进宫面圣须穿着朝服,他将官帽摘下来吊儿郎当地搂在胳膊处,衣摆随着步伐飘动,端的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一回家,口音都变了,“哟,这不巧了吗!你们刚回来?” 分明才几个时辰未见,奚玉生倒是表现得像是久别重逢,眼角眉梢尽是喜悦,脚步稍快地走上前来,拱手行了平礼,“我与子卿本想着去街上寻你们,不曾想刚进门就碰上你们回来,我们果真还是有缘分的!如何,京城好玩儿吗?” 沉云欢揉了揉眼睛,再抬脸时面上也带着笑,“热闹得很,街上像办年节。” “差不多,这几日是祭神日,在京城,一年之中也就过年和祭神会有这般热闹。”奚玉生笑吟吟地说话,视线一掠,看见她腰间挂着一张黑面獠牙的面具,惊讶道:“云欢姑娘何以买了一张凶神面?” 沉云欢摸了摸腰间的面具,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这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完全没有半个时辰前他站在街头拉着她,不换面具便不让她走的偏执模样。 奚玉生弯腰仔细研究了一下,又道:“此为杀神面,通常是屠夫,或是阴门商户会在祭神节戴这种面具,云欢姑娘还是换一张为好。” 沉云欢立马将腰间挂着的面具接了下来,随手扔给师岚野,道:“那我回头去街上再买一张。” “街上卖的大多相同,我让人打一副特别的面具赠你和岚野兄。”奚玉生热情道:“正赶上祭神节,这几日我和子卿带你们好好玩一玩儿,不必跟我们客气。” 沉云欢刚要说话,就听师岚野道:“不必,我已经有了面具。”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吉神面拿出来,沉默地往脸上戴。 沉云欢纳闷,又不是在街上,这都要回屋子里了,还戴什么面具? 奚玉生称赞道:“这面具倒是与你极为相称,你当真是会挑啊。” 师岚野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不会挑,是她买的。” 于是奚玉生又转而称赞沉云欢。面对这种赞扬,沉云欢少不得要客套谦虚两句,二人便一来一回地聊起来,站在边上的师岚野越发沉默,一种即便是戴着吉神面也压不住的阴沉溢了出来。 楼子卿站在后面瞧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奚玉生平日里倒是细心体贴,能够看懂旁人的脸色,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看不懂师岚野那显而易见的厌烦,怪得很。 不过要说邪门儿,师岚野这人也不遑多让。别人看不出来,楼子卿可门清,师岚野虽整日面无表情,实则看着他们时的目光充满冷漠,那显然是不喜他们的表现,只是从不开口说出来。 眼下戴上面具,那股阴森的冷漠更甚,好像奚玉生再拉着沉云欢聊两句,他就要发疯似的。 在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之前,楼子卿赶忙上前两步扯了扯奚玉生的胳膊,道:“奚少爷,他们二人刚从街上回来想必已经累了,明日还要进宫,就让他们早点回去歇息吧。” “也是也是,那你们快些回去吧,”奚玉生连声应是,还颇为依依不舍地说:“明日等你们从皇宫出来再聊。” 沉云欢应了声好,话音还没落下,师岚野就突然伸手,抓住了沉云欢的手转头便走。 “你怎么了?着急回去?”沉云欢体贴地询问。 师岚野道:“不必听了。” 沉云欢:“什么?” 师岚野头一次将话说得这般尖锐,带有明显的攻击性,“他方才说的是无用的废话,听便是浪费时间,应和更是。” 沉云欢惊讶,“你怎么能这般说他?” 一路上师岚野也算是整天抄着饭勺颠着锅给奚玉生做饭,沉云欢还以为他与奚玉生关系尚可。 师岚野出奇地冷漠,只道:“事实如此。” 他又补充道:“许多人一生都在说无用的话,不必什么都听,什么都应。” 第102章 玄门无用(二) 沉云欢越想越觉得奇怪, 趁着师岚野在院中洗衣裳的时候,她又爬起来拿着桌上的面具,凑近了灯去细细地瞧。 面具是她亲手挑的, 入手的时候她就已经仔细探查过, 能够确认面具上不带有一丝灵力, 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凡间俗物,却是不知为何师岚野戴上之后,好似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沉云欢曾听说过世间有一种被称作傩面的灵物, 戴上之后便能请神上身, 与乩童类似, 用于祭祀的巫术,可那是九江郡等地的风俗, 并不在京地盛行。 沉云欢想到师岚野方才站在昏黄的天际之下, 落日余晖披在他的身上,墨纱晕开金晃晃的光芒, 蓝色的吉神面具遮住他的面容,锋利的冷漠从他的周身流泻而出, 彻底压住了他平日里的那些平和。 夜明珠点亮的光芒十分柔和, 照得面具上银线绘画的莲花隐隐发光,看起来还真有一丝神秘在里头。沉云欢百思不得其解, 将面具戴在脸上, 试了又试, 始终没察觉出问题。 “吱呀”一声, 卧房的门被推开, 师岚野披着月色而入,一抬眼便看见她站在灯下把面具反复往脸上戴的动作。 显而易见,她又开始起疑心了。沉云欢在万事不挂心之时, 会显得迟钝,好似什么都发现不了,但在有些时候又十分警觉。区别在于只要是她所在意的事情,分毫的变化就能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他默不作声地跨过门槛,转身将门合上,一边往里走一边思考自己是哪里表现得反常,觉得可能是傍晚时多说了那两句话。 他在桌边坐下来,短暂的安静过后,他拿过上方放着的墨刀,取一方锦帕,拔刀出鞘,轻轻擦拭着。 沉云欢对着面具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随手丢在桌上,突然来了闲聊的兴致,其后半个身子趴在桌面,凑近师岚野低声问,“你说,京城中那些关于太子的传闻,都是真的吗?”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8节 师岚野没有断论,只是道:“世间的传闻,总是一分真九分假。”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事。”沉云欢伸手拽了个凳子,挨着他坐下来,道:“天机门历代掌门人自小便是在皇室的司命宫修习,继任之后便会倾尽毕生所学辅佐皇帝。天机门现任掌门晏少知,精通玄门,是天下间极其少数人之中,能够将神演天机修炼得几乎接近神法的人,但他的师父则更胜一筹。” 晏少知每年都会去仙琅宗找沉云欢下一盘棋,下棋时免不了嘴碎闲聊,因此沉云欢也从他那里知道不少天机门的事。 沉云欢曾以为天机门内传的神演天机便是天下顶尖的玄门术法,当然,在遇见张元清之后她便明白,这当然与真正的神法不得相提并论,只是晏少知在玄道的天赋极为拔尖,不过二十出头便已在玄门登峰造极。然他的师父却更加厉害,据说在四十年前就算得一场天下之卦,遗留至今未能找到破解之法,连晏少知也束手无策。 二十年前,晏少知的师父还是天机门的掌门人,那么助皇帝破命中凶克,送走太子应当都是他所操持。一国太子如此遮遮掩掩,老先生如此,一定有不得已且绝不可小觑的理由。 沉云欢不免好奇,“难道那传闻中的太子当真能与神仙说话?你说要是咱们遇见他,让他帮忙问问我什么时候能飞升行不行?” 师岚野低着头,眉眼被夜明珠的光芒笼罩,添上几分柔和,声音也低缓,“何须要他代问,凡人说的话,神若想听,自会听见。” 沉云欢问:“这是哪来的说法?” 师岚野回:“书上看的。” 沉云欢这才想起,他手里有一本奚玉生所赠的“天下秘术”,先前沉云欢也翻着看了一些,里面涵盖了五花八门的内容,什么都涉及一些,正是如此,使得他只读了一本,就有了博览群书的效果。 沉云欢追问:“书上还说了什么?” 师岚野已经将墨刀擦得极其干净,锋利的刀刃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黑,一把漂亮的宝刀横在他的掌中。他蜷指一握,掌心贴上刀刃。沉云欢眸光一落,墨刀霎时软了刃尖,钝钝地抵着师岚野的掌心肉。 就听他一板一眼道:“书上说不该过于猜忌枕边人,相互信任才能增强彼此之间的凝聚。” “谁问这些了?”沉云欢嘟囔一句。这话说得太过奇怪,并且有十分严重的含沙射影之意,她觉得多余问这一嘴,想了片刻又道:“这句话里的‘枕边人’指的是夫妻。” 不料师岚野一掀眼帘,眼神淡淡地看着她,“我知道。” 沉云欢想说你既然知道还用“枕边人”这种关系含沙射影,但没问出口又觉得不合适,毕竟师岚野只是复述书上所说的内容,明面上挑不出错。她想不到应对之言,干脆破罐子破摔,站起来道:“那也只有坦诚之人才值得信任,遮遮掩掩,也不怪别人猜忌。” 师岚野看着她不说话,神色有了轻微的变化,像化开的雪水,流进污浊里。 沉云欢瞥他一眼,后面的话也不说了,只道:“我要睡觉了。” 师岚野起身,出门去洗漱,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沉云欢爬上床躺着,脑中一直是方才那一瞬间师岚野流露出的神色,莫名觉得心中有些闷闷的。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打定主意明日寻人问问去。 隔日沉云欢起了个大早,醒来时身边的床榻已经空了。师岚野一向比她醒得早,像是不需要睡眠的人。 她一起身,门外候着的婢女就听到了动静,当下敲门询问她可要换衣洗漱。沉云欢应声之后,门被推开,手中端着各式各样东西的婢女鱼贯而入,将她请在镜前坐着,围着她忙碌起来。 进宫面圣规矩繁多,不仅要洗净全身,衣裳也要一件一件熏香,穿着打扮也须端庄郑重,以最好的姿态面见皇帝,楼子卿像是怕沉云欢和师岚野对其不重视,便一早就安排好了人来伺候。 婢女将赤红的金丝发带从漆黑的发间灵巧穿过,不过片刻便束好精致的发髻,垂落的几条发带与余下一半墨发交织着散在肩头。又在她眉心,眼下等位置描上轻浅的花钿,勾出略显柔和的眉形,唇上点一抹丹色,是京城当下时兴的妆容。 衣装并不纷繁复杂 ,上身极为轻盈,以厚重的蓝和近乎发黑的红交融而成,衣摆绣着雪白的飞云纹,走动起来又像是滚滚浪花,将沉云欢的气质一束,凭空变得庄重不少。 她推门而出,清晨第一缕日光恰巧落下,微风扑面而来,撞得她耳垂挂着的玉珠耳饰丁零作响。 师岚野早就在院中等候,听到开门的动静转头,朝沉云欢望去。他头戴羊脂白玉冠,身着墨色织金袍,腰佩流苏禁步,脚踩云纹锦靴,整个人完全变了气质,哪还有山上那布衣劳作的穷苦模样,浑身上下充斥着难以言喻的贵气,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王公贵族。 沉云欢先是觉得好看,随后又莫名觉得好笑。楼子卿为了两人端庄进宫也是没少花心思,狠狠将他们二人捯饬了一番。 面圣须卸甲,沉云欢的墨刀不能带进宫里,因此两手空空地上了马车。楼子卿已在车中等候,见两人上来时先是用眼睛极为严密地审视二人,旋即露出满意之色。这二人怪是怪了点,但皮囊却是一顶一的,稍微装扮就足以令人惊艳。 楼子卿笑着为二人倒了茶,寒暄几句,简单讲了些入宫的理解。大夏的皇帝向来礼重修士,因此修仙之人受邀进宫便不用三跪九叩,用平日在仙门的礼节即可。 沉云欢此次进宫并非为参加宫宴,概因沧溟雪域的封印摇摇欲坠,八大仙门此次集结而来也是为此。民间有句俗话,缝缝补补又是一年,当今天下已经没有人有能耐在沧溟雪域布下新的封印,历代仙门之人只能在封印松散时集结众人之力,填补松散的空缺,以此减缓雪域封印的崩溃的速度。 许久以前还是千年一回,后来百年一回,直到现在封印崩溃的速度越来越快,上次修补封印距今不过几十年,可见形势已经到了极为严峻的状态。 沉云欢身负神法,将会成为修补封印极为关键的存在,因此此次宫宴,她绝不能缺席。 经过几重禁军的审查之后,马车摇摇晃晃又走了许久,最后停下时沉云欢已经倒在师岚野的肩上打了小盹儿。 “沉姑娘,到了。”楼子卿一开口,她立即醒来,眉眼尚有些惺忪,昏昏欲睡地掀开车帘下车。 下车之后她才发现,马车并非将他们带去什么议事的大殿,而是一片视野十分辽阔的演武场。在宽广的草地正有人打得热火朝天,而周围则建造了环形的看台,视线扫过去,看台之上坐满了人。 楼子卿带着二人从禁军守卫通过,顺着铺得整齐的石路往里走。沉云欢转头看着,发现中央打斗的两人并没有拿出真本事,招数看起来倒是绚丽,实则都是流于表面的拳脚功夫,这在修仙界是相当儿戏的比试。 但这场面显然又非常正式,因为她发现那高高看台之上坐着的人都非同小可。她全认识,俱是十四州八大仙门的掌门人,包括她曾经的师父——仙琅宗掌门沈徽年,也坐在其中。 第103章 玄门无用(三) 大夏十四州, 举世闻名的八大仙门,仙琅宗占其首,天机门次之。 余下便是鲁州万剑门、皖州百草宫、豫州天工派、陇州崆阳、湘州辉月以及晋州的金云寺。 十大世家则分别为庐阳沈氏、京城晏氏、苏州许氏、涿郡虞氏、天水昙氏、汴京江氏、兰陵崔氏、咸阳贺氏、齐陵狄氏。原本锦官宋氏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先前锦官城闹翻了天, 宋家的罪孽公诸天下, 如今直系旁系皆关在天机门的大牢里候审,门下弟子也全部遣散,连宋海宁与宋照晚二姐妹都尚未脱罪, 结局是何还未可知。 沉云欢虽然认不全十大世家的人, 但她对八大仙门的掌门皆熟知, 因此只要随意扫一眼,就能将看台上的脸认得七七八八。能够坐上这种等级仙门的魁首之位, 在座的每个人身怀真本事, 并不如那些花哨的门派以金银玉石等奢华之物装点自己,实则每人的装束看起来都得体庄重, 隐隐散发出的气势倒是迫人,无端使得周围的气场变得肃穆庄严。 正当间坐着身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 正是永嘉帝。皇帝今已年近七十, 头发却仍旧乌黑,远远望去倒是精气神十足, 没有传闻中大病过几场, 每况愈下的模样。相比之下, 坐在他左下首的晏少知倒显得年老许多, 又幻化出白发长胡子, 一副慈祥稳重的样子。 晏少知说这是天机门对外的秘密,玄道在面向俗世多半掺上几分“骗”,因此天机门掌门人的形象不可过于年轻, 打从他继任起便是以这副年老的模样示众。 晏少知身旁的,便是沈徽年。沈徽年出自赫赫有名的庐阳沈氏,年少时便是仙琅宗端庄持重、克己复礼的大师兄,其后数十年他的修为一骑绝尘,几乎问鼎人界,在老掌门仙去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仙琅宗。 传闻说沈徽年的修为已经足够引来飞升雷劫,就是不知为何那么多年来始终没有动静,不知是遇到瓶颈卡在最后关头多年未能突破,还是修道之路走到尽头,余生只能如此。不过沈徽年从未对这些传闻回应过,执掌仙琅宗之后,他就鲜少在人前现世,甚至在宗门之内也是非大事不出面,大有避世之态。 一晃都大半年未见到这位曾经的师父,沉云欢还有些恍惚。毕竟她是在沈徽年身边长起来的,年幼时她不喜欢与人亲近,但对将她带进山的师父还算依赖,经常跟在他的身边,向他讨教仙门种种秘术。从前很多人对她说多年前的沈徽年性子冷清,严肃板正,而在沉云欢的记忆中,这位师父向来温和且有耐心,在剑术上更是不吝传授,十数年如一日地为沉云欢解答修行道路上的疑惑。 只是从沧溟雪域回来之后,沈徽年也是头一次向沉云欢展现了他那传闻之中的冷漠与公正,在处理她这个亲传弟子时丝毫不手软,将她从仙琅山巅给驱逐。 沉云欢没有父母,自记事起她就生活在仙琅山,她原以为那就是她的家,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以那样狼狈的姿态离开。 如今沈徽年一如往常的模样坐在上方,面容俊美仪态端庄,一袭白纱长袍,满身仙风道骨。当下他最器重的弟子薛赤瑶则站在他的后侧方,仍旧是一身雪白纱裙,头戴银冠,腰佩长剑,面色清冷矜贵,看起来倒像是与沈徽年如出一辙。 草地上传来一声锣响,打断了沉云欢浑浊的思绪,她转眼看去,见识方才打斗的二人已经分出胜负,其中一人摔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冲对方行礼,结束了比试。 皇帝坐于正中间的高位,八大仙门的掌门人齐坐下首,分散在两边的则是各个世家代表,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时兴起,显然是个正式的场面。沉云欢在来前并未收到邀约,甚至也没从楼子卿的口中听得一二消息,只是在她看到这场景时,立即猜出了皇帝等人的用意。 她停下脚步,忽而道:“正好这台上的比试结束了,要不我上去比划两下?” 楼子卿原本在前面带路,听到这话便匆忙回头,低声道:“沉姑娘,还是先去拜见圣上吧,你那么厉害,这些人定然不会是你的对手。” “未必。”沉云欢眯着眼眸一笑,视线忽远忽近地跳跃着,很轻易就对上了薛赤瑶遥遥投来的目光,漫不经心道:“今日来这里的可不是小人物,乃是整个大夏十四州的脊梁,其座下亲自带出来的弟子,个个都是世间少见的奇才,我可不敢妄称第一。” 楼子卿见她还真跃跃欲试,心中也有几分着急,毕竟他是带沉云欢来复命的,还没把人带到皇上跟前就先跑去场上跟人打一架,那像什么话?再且说沉云欢根本不是自谦的人,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着,眉眼里的倨傲却是分毫不遮掩,若是她当真下手没轻没重,把这些掌门人、大族长的宝贝弟子打得半死不活,那闹出的事儿就更大了。 “哎哟喂,姑奶奶,您别闹了成吗?谁不知道你如今修炼神法,便是他们几个加起来都未必能在你手底下讨得便宜。”楼子卿说这话的时候,也很怕被其他人听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将声音压得很低,着急忙慌地劝着:“这种小打小闹的比试,岂非降了您的身份。” 是啊,她修炼天火九劫的事传遍仙门,几乎人尽皆知。可有些人只是知道,却未曾亲眼见过,单是凭借那些传言和旁人的一面之词,自然不会全心信任她修炼的神法,否则皇帝也不会在邀她进宫时将场地设在演武场。 这草场之上极为儿戏的比斗,显然是为沉云欢而摆。 沉云欢深知接下来要前往沧溟雪域,若得皇室相助事情会方便许多。只是她有先前险些死在沧溟雪域的事例在前,此时须得向皇帝展示一下如今的实力,才能先构建信任,再达成交易。 沉云欢用了极短的时间就想明白关窍,略一沉吟,拍手道:“你说得对!可以让他们一起上。” 倒显得像是楼子卿悄悄凑过去向她献上了什么锦囊妙计一般,他刚想解释,却见沉云欢身形一动,几乎没看清楚她的动作是如何开始的,等视线再一落,她已经在十几步外单手撑着铁栏翻越而进,行向草场的中央。 整个场地非常之大,看台呈半圆状环抱了半边草场,建得有两层楼高,坐在上面能将下方的景象尽数收入视线,沉云欢一身锦绣长衣,行步时衣摆如翻滚起来的白雾,似踏云而来,在盎然的绿地之中尤其显眼。 实际上在她进入演武场时,就几乎是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若是搁在从前,她只是一个天赋卓绝的修行弟子,尽管修炼方面的能力拔尖,却也并不是天下独有,往前数个千百年,这样的人也曾出现过,算不得稀世罕见。 只是在失去所有灵力之后又得天授予神法,这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迹,唯此一人。 辉月派掌门人名唤崔妙雪,性子向来直率,眸光掠过草场上徐徐行向中央的沉云欢,便转头对沈徽年笑着道:“沈宗主,你这徒弟什么时候学的天火九劫?怎么先前一点风声都没听过?” 她话中却夹枪带棒,其他几人当下听出言外之意,或是低笑,或是应声附和。 沈徽年浅浅抿了一口酒,眉目平和,并未言语。站在他身后的薛赤瑶却是眉头微皱,流露出些许不悦的神色。 坐于下首的百草宫宫主,是八大掌门人之中唯二的女子,名为乐香。她素手轻动,捻起一枝娇艳的红花,在指尖轻轻转动着,笑吟吟道:“崔掌门,您啊就是年纪大了,记性不比从前,四月份的春猎会,沉云欢这丫头曾说自己不再属于任何仙门,自然已经不是沈宗主的徒弟了。” 崔妙雪神色微变,甩了乐香一眼,冷笑道:“你我不过相差二岁,我若是年纪大了,你也年轻不到哪儿去,不过你这被敲碎过一回的牙倒还像往年一样尖利。” 此二位是老冤家,几十年前还年轻的时候就恩怨不断,每回一碰面说不了几句话便拍桌子开打,斗得你来我往。如今坐上高位,脾性较之从前好了不少,却仍是在皇帝面前呛起声来。 天工派的掌门名唤裴旭明,是个擅长劝架的老好人,见两人要吵起来,马上温声提醒:“二位妹妹,莫要在皇上面前失了仪态。” 几大掌门人,尽管修行已经远胜世间大多数人,可到底还是凡人,未能跨过成仙的门槛,自是对皇帝有所顾忌,经裴旭明提醒,二人当下停止斗嘴。 晏少知年纪最轻,不像旁的人能那么沉得住气,此刻转头对永嘉帝道:“皇上先前可曾见过天火九劫的火种?” 永嘉帝轻挑眉尾,“未曾,难不成与寻常的火焰不同?” “九劫之火,千变万化,各不相同。云欢所修,乃是千锤百炼,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火,当然比世间凡火更加绚烂,璀璨。”晏少知说着,对沈徽年笑道:“这还要多亏沈宗主,倘若不是当初你的果决和狠心,将沉云欢置于绝境,她也不会修得这一身神法。” 晏少知的话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之中,邻座的几个掌门皆安静下来,这次没有再发出笑声。许是此处气氛太过呛人,边上坐着的几大世族也纷纷投来目光,隐隐张望。先前沉云欢的事迹闹得沸沸扬扬,众人都是知道的,沈徽年此事做得不地道,免不了被人冷嘲热讽,众人只管乐呵呵地看热闹。 沈徽年却泰然自若,似乎并不在乎旁人话中的深意,嘴边噙着温笑,应和着晏少知的话,“晏掌门谬赞。” 晏少知没忍住,当场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了一句此人脸皮厚得出奇,刚想再讽刺两句,就听得下方传来沉云欢脆生生的声音。 “云欢拜见皇上、各位掌门。” 转眼一看,沉云欢已然走到了草场中间,还算规矩地拱手行了个礼,脊背打得很直,不卑不亢,动作间未见半分卑微怯弱。 沉云欢就是这样的人,走到面前来时,无人能够忽视。 第104章 玄门无用(四) 她只站在风里, 屹然不动,就足以令台上所有人在心中感慨。 在座众人无不是大夏数一数二的修士,自有年少轻狂, 无限风光的过往,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便是容颜还能保持年轻时的样子,可那些意气风发到底还是被无情的风霜卷得模糊不清,一去不返。 沉云欢并非头一个被称之为“天材”的人, 但她实在年轻, 凡人不过百年的寿命, 她却连五分之一都不及却已有了如今这般声誉和成就。 因此她站在此处,即便面对着大夏皇帝和一众德高望重的前辈仍未展现出低微谦卑的姿态, 也无人能够指摘。 永嘉帝面露惊讶道:“你为何走到草场之中, 可是给你带路之人疏忽,指错了路?” 沉云欢并不拆穿皇帝佯装的表情, 答道:“并非,只是我见各大掌门的高徒在此比试, 一时手痒, 耐不住也想上来请教两招。” 永嘉帝便舒缓着眉眼笑了,颇有些慈爱之意, “你来得正巧, 朕与众卿作赌, 想看看最后是谁能赢下, 他们都押了各自的徒弟, 朕尚在犹豫,既然你愿上场,朕便押你获胜如何?” 晏少知喝了口酒, 笑眯眯地开口:“皇上……” 崔妙雪一听,便知他想说什么,当下截断了他的话,道:“嗳,晏掌门,若是你要参与,我可就不让我徒弟上去了。” 不与玄道之人作赌,这是修仙界的规矩,概因本事高的玄道一早便知赌局的结果,与其对赌则必输。 其他人纷纷应和,表示不与晏少知做赌,他只得连道几声好,抚着胡须妥协:“我不参与,只旁观。” 永嘉帝抬了抬手,站在下首的禁军便快步上前来到沉云欢面前,将一块玉佩双手奉上。就听皇帝道:“不过是闲来逗闷,诸位不必当真。一炷香之内,谁能摘得对方脖子上的玉佩便为胜利,规矩是不可伤及对方。”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69节 沉云欢心说难怪方才那打斗看起来十分儿戏,想来先前也只是在单纯地比拳脚功夫,并未动真格。 她将玉佩挂在脖子上,抽出绸带沿着手腕一圈一圈地缠起来。永嘉帝见她已经在为比试做准备,笑着转头询问,“不知是哪位掌门的高徒先来呢?” 沉云欢身负神法,就算是输了自然也有一百个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可若是赢了,则一战成名,风光得很,对其他人来说,这绝对是好机会。 可问题在于,沉云欢会输吗?她神态自若地站在下方,身上所散发的怠慢毫无遮掩,显然根本不将这次比试放在眼中,若是别人这般也当作自大狂妄,可换在沉云欢身上则截然不同。 几个年轻人相互对了一眼,他们都未曾与沉云欢动过手,仿佛都在等待哪位勇士先出来,去探一探沉云欢底也是好的。 短暂地沉默过后,虞暄站了出来,说道:“云欢曾是我师妹,有些身法还是我教的,那便我先来试试这段时间她的修炼有没有懈怠。” 沈徽年现在的亲传弟子是薛赤瑶,应当由她来应战,但虞暄顶替她出来沉云欢并不意外,因为薛赤瑶的身法实在太烂,不用灵力,她在沉云欢手里撑不过一招。 沉云欢微微抬头,看见此刻所有人都在看她,由于看台有二层高,他们居高临下,每个人神色都不同,虽然都面上带着笑,但气氛并不欢愉轻松。 这种如临大敌的气氛让她忍不住笑了笑,忽然说:“一起来。” 草场静了下来,众人没料到她这般狂妄,一时间无人说话。虞暄微微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沉云欢黑眸轻轻转动,视线缓慢地从八大掌门座下弟子的身上一一滑过,又道:“你们一起上,就不必一个一个地等着,浪费时间。” 虞暄飞下看台,落在她的边上,低声劝道:“云欢,慎重,不可托大。” “向隐哥,你知道的,我从不托大。”沉云欢将绸带在手腕上打好了结,懒洋洋道:“不过是普通比试,规定也不许伤及对方,这有什么好怕的?” 此次前来的人与春猎会不同,这些掌门的徒弟都是过了春猎会能够参加的年龄,并且他们代表的自然也是各大顶尖仙门的门面,实力非同一般。此外,即便是皇帝规定了不可伤及对方,但不用灵力就能取胜的法子多了去,沉云欢身法再是如何厉害,也难说能够以一敌十。 虞暄心里自然非常肯定沉云欢的能力,只是以多打少到底有些欺负人,他还想再劝,却听台上传来皇帝的声音:“好啊,既然你有这份信心,那便依你就是。诸位不必拘束,权当玩乐,不论输赢朕都有奖赏。” 皇帝此话一出,其他人也不好再违抗旨意,纷纷下了看台,往草场中央齐聚,接了玉佩挂在颈间。 虞暄紧拧眉头,满脸不赞同,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息声。 沉云欢一一与几人行过平礼,低头抬手间,心中早已有了计量。 八大仙门之中,剔除没参加的天机门,和早在沉云欢手底下败过许多回的仙琅宗虞暄,剩下的六大仙门里,其中百草宫主医药,天工派精炼器,崆阳与辉月则以法修为主,这四个门派的身法算不上厉害,不足为惧。 较为棘手的,便是万剑门和金云寺,此二仙门专精拳脚功夫。站在她面前的两位,一人是在剑道登峰造极,曾经与沉云欢并称“南北剑仙”之一的权燎,另一人则是被誉为金佛转世的解献禅。 除却虞暄之外,几人都比沉云欢年纪大上一二十岁,因此面上皆有几分不自在,就算是已经点香敲锣,谁也未曾先动。 “各位不必顾忌,我既提出这个要求,便在掌控之中,尽管使出本事便是。”沉云欢还算善解人意,很是温和地开解几位,“另外提醒你们一句,切莫手软。” 饶是从前早就听说沉云欢眼高于顶,无比自负,眼下还是被她这话激得恼火。辉月派的弟子脾气随了师父,当下忍不了,只道一声“得罪了”,便欺身上前,率先出了一掌,直击沉云欢的面门。 眼看着草场上围着的人之中有人动身,楼子卿惊得眼皮子直跳,毫无仪态地将脑袋卡在铁栏之中,心慌得不行,“沉姑娘未免太过鲁莽,这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她那种,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啊?” 不慎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楼子卿猛然想到师岚野还站在边上,忙闭上了嘴,转头悄悄瞥了他一下。 却见师岚野没有半分急色,他只是静静立在一旁,任草场上的风将他的墨发撩起,轻拂漂亮的眉眼。 他看似与沉云欢形影不离,极为亲密,却好像从不担忧沉云欢的冒险举动,不论沉云欢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他从不规劝一句,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压根不是常人的反应。 此人怪得很。楼子卿从见他第一面就有这么个想法,只是未曾细想,而今这一眼瞥去,心里忽然冒出个奇妙的念头。 师岚野,瞧着不像是人。 这个念头倒把他自己惊了一下,匆匆又向师岚野看了一眼,却听他此时忽而开口,“你在看什么?” 楼子卿一顿,刚要说话的瞬间,突然觉得眼睛变模糊了,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再往师岚野的脸上看去就完全看不清,只隐约能瞧出五官的轮廓。他赶忙低下头,揉了几下眼睛,又使劲儿眨了眨,再抬头时草场投去视线,这才消弭了方才眼中的模糊,视线再次变得清晰,同时也被草场之中的场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就见沉云欢将左脚后撤半步,身躯微微一侧,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女弟子攻来,其后便轻易躲了她正面而来的掌风,其后手腕与她的腕间相抵,绕了半圈握住,另一只手迅速抬起,往她的腹部推出一掌。 这一掌落在所有人眼中都是轻飘飘软绵绵的,看起来甚至像是抚摸,然而那辉月女弟子却在下一刻整个飞了出去。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推飞,尽管她双脚踩在地上,却仍是无法阻挡这磅礴之力,生生飞出老远,双脚在草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才堪堪停下。再一抬头,那几人竟然已经在几丈之外,她看见沉云欢手中握着一块玉佩,登时脸色剧变,难掩震惊地往自己脖子一摸,才知在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的玉佩已经被摘走。 看台上一阵唏嘘,崔妙雪睁圆眼睛,诧异道:“太极手?仙琅宗何时还教这些了?” “非也,她这太极手显然生疏,不是学自从前师门,应当是刚学不久。”晏少知顿了顿,又道:“当然,也不是从天机门学的。” 道家素来归隐于山,当今天下仙门之中,已无正统的道家门派,天机门不过是道门旁支,是以掌门内传的神演天机,也只是神法的赝品。但沉云欢方才所使的太极手显然是出自正统道家,所以这一出手,便将所有人震住。 旁人不知,沉云欢心里却清楚,这一招是她从张元清身上学的。 张元清只说不能传授,也没说过她不能偷学,所以先前见张元清出手时,她将那一两招记在心中,得益于修炼天赋,她稍微练习就学会了。太极身法可四两拨千斤,对付这种拳脚功夫没威胁的人正合适,虽然她只会这一招,但也足够。 沉云欢甩着手里的玉佩,嘴边噙着一抹轻笑,转而问其他人,“下一位是谁?” 虞暄叹了口气,往后挪了两步,只等着其他人先出手。他自认是赢不了沉云欢,只是为了防备其他人一同对沉云欢动手,造成她两拳难敌四脚的局面,所以他想让自己完全出局,至少能见机帮衬沉云欢。说到底沉云欢也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自然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对付沉云欢。 无人在意他这细微的动作,几人见辉月派弟子被沉云欢一招推出了局,都意识到了眼下情况的不妙。天工与崆阳弟子几乎同时动身,一人矮身伏地,奔跑时四肢着地变作一只凶猛的猎豹,瞬间冲到沉云欢面前来,化掌为爪,撕破空中的清风,往沉云欢的小腿抓去! 另一人则半跃空中,猛一鞭腿,从上方攻击,往她头颅的位置攻击。 沉云欢的动作却尤其的快,扭腰旋身,脚尖点地为支力,斜身在当间翻了个圈,衣摆翻飞间同时躲过两人上下齐攻。都没人看见她是如何起手,只见在半空那人被抓住了脚踝,伏低的那人被踩了下巴,一个错眼的功夫,两人被上下颠倒位置。 一人挨了当胸一脚摔在地上,一人踢了下巴飞至半空,同时往后翻滚拉开距离。 落地时只听身边传来惊呼声,待他们细细看去,沉云欢手里的玉佩便又多了两块,不过两招,至此三人出局,一炷香却连一半都未燃过。 单论拳脚功夫,这三人与沉云欢差得实在远,动作慢到应对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沉云欢将手里的玉佩随意扔在地上,看着剩下几人,道:“我说了让你们一起上,别浪费时间,我还有正事。” 此情此景,其他人自然也不再犹豫,从几个方向同时动手。万剑门的权燎一马当先,化掌为剑,裹挟烈风而至,刹那便攻至沉云欢的颈前。这速度与方才那三人简直天壤之别,就连沉云欢都没能捕捉到,只觉得面门生风,下意识往后下腰躲闪。 许是打定主意要教训沉云欢,权燎一出手便没留什么余地,双掌在空中挥舞出凌厉啸声,攻击极为密集,连下十数招毫无间隙,沉云欢步步后退。待那剑掌划至鬓边,沉云欢为寻反击节奏并未选择躲闪,发丝立即被削断几缕,同时让她抓住了机会,双脚在他胸膛猛蹬两下,将人踹出一丈远,身体借力跃至半空。 金云寺解献禅早已等待多时,在她停滞半空时从背后挥拳而来。沉云欢的后脑跟长眼睛似的,以强劲的腰力在空中翻转,抬脚踢中他的拳头。只见空中炸开气浪,巨大的力道相撞发出闷响,沉云欢与解献禅同时落地。她后退数步停下,方才踢出的右脚真真发麻,险些站不住。解献禅自然也没好到哪去,整条右胳膊震颤不止,抖动肉眼可见,不过也只是停顿一瞬,便又朝沉云欢攻击。 越是与沉云欢对招,这二人便越眉头紧锁,专心致志,数百招下去被拆解得零碎,二人合力都未能从沉云欢手中讨得半点便宜。 三人在绿地之上缠斗起来,即便是不用灵力,赤手空拳地搏斗,也叫人眼花缭乱,捕捉不到三人的动作和身影,余下两人根本无法插手加入。铜锣旁点着一炷香,轻烟袅袅而上,随风在空中飘散,亦如沉云欢的骨头,轻盈如烟,以至于她的身形乘风千变万化,让权燎与解献禅束手无策。 看台之上静谧无声,人人都看着草场上的打斗,神态各异。皇帝神色虽仍平和,却含着不怒自威,似风雨欲来。 晏少知显然已知比试结果,面上没有分毫期待,低头喝了口酒,叹气道:“人界仙门落没至此,也难怪邪魔频乱人间。” 话落在其他人耳中,稍显刺耳,其言外之意也相当明显。金云寺与万剑门乃是人界数一数二的大仙门,可掌门座下亲传弟子以二对一,都难能占得上风,更遑论其他仙门。 一炷香见底,即将燃尽。权燎与解献禅对了个眼神,同时在最后祭出十成十的能力,合力要给沉云欢最后一击。 沉云欢只觉得周身的风猛地朝她挤压,好似变作实质将她牢牢困在原地,无法闪躲动弹。方才应对了数百招,她也有些疲累,察觉到这二人要结束的意图,便也配合。只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双手忽然打直,左手往下右手往上各画半圈,形成一个圆。 沉云欢念动口诀,“清虚!” 刹时间,圆中卷了风,隐隐形成太极的图案,其中阴的部分骤然爆开,墨色的火焰在眨眼间猛地烧起,顺着沉云欢的两手极快蔓延全身! 风里充满阴寒之气,瞬间化作腊月风霜,权燎二人见状却也为时已晚,一击已出,几乎贴在沉云欢的身前,无法再收回。眼看着墨色的火焰如决堤洪水暴发,将前后二人一同淹没其中。绿意盎然的草场翻起猛烈风浪,阴火恰如瞬间绽放的昙花,冲出方圆几丈,在阳光下肆意翻滚流淌。 看台之上的众人无法再对此景保持沉默,诸多德高望重,在人界享有名望的人物皆对眼前的火焰震惊得无以复加,震碎了表面稳重端庄的假面,瞪圆了眼睛,露出震撼之色,纷纷发出惊声低呼,甚至有人惊得从座上站起来。 迎面的风吹过每个人的身体,阴火所带来的寒气从皮肤掠过,直击心灵。 绚烂的墨色火焰烧过之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散去,风渐渐停息。伴随着一声锣响,线香的火种熄灭,待浓郁的黑焰消失后,草场中的场景才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沉云欢的双手挡住了前后两人夹击的手臂,手中抓着两块玉佩,显然胜负已分。 她收回架势,拱手道:“承让。” “这……”这二人已不知该说什么,面上的惊诧久久难以平息,完全愣了神,就这么看着她走向高台。 沉云欢摘下了自己颈上的玉佩,笑着对上方的皇帝道:“不知皇上对获胜者的奖赏是什么?” “沉云欢,你胜了吗?”永嘉帝神色严肃,沉声如钟,“你违反了朕的规定。” “皇上只规定了不可伤及其他人,又没说不可用灵力。”沉云欢佯装不解,“就算我方才使了天火九劫,他们并未受伤啊,何来我违反规定一说?” 她仰面直视皇帝,无惧无畏。她心中清楚,皇帝搭了这么一台戏,不过就是要她在众人面前展示天火九劫,以此来考虑是否要信任她的能力,顺便也要向这些人界数一数二的仙门、世族们展示,她是否有资格参与此次修补雪域封印。 沉云欢必须要去,因此在众人面前小露一手并不算难。 天火九劫在未修炼完整之前,有着很强的局限和短板,此前沉云欢就已明白。这对神祇有着毁灭性伤害的阴火,实则对寻常凡人没有任何伤害,所以方才那墨色的火焰虽然烧得旺盛,却连他们一根汗毛都没烧掉。 短暂地对峙过后,永嘉帝忽而舒展美颜,愉悦地笑起来,连声道:“好好好,朕的江山人才辈出,朕心甚悦。沉云欢,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朕都应允。” 沉云欢早就想好,旁的不要,她回道:“我想与晏掌门下一盘棋。” 第105章 玄门无用(五) 晏少知一听, 登时双眼一亮,心道还有这样的好事? 他最喜欢跟沉云欢下棋,但由于沉云欢对此兴致缺缺, 每回只下一盘就撂了棋子, 是以每年晏少知就只能跟沉云欢下那么一回, 这还是十几年来,沉云欢头一次提出要跟他下棋,一时间他不知道这个奖赏是给沉云欢的, 还是给他的。 沉云欢在提出这个要求的同时, 也收获了一堆不理解的目光。若是她提出向晏少知学习术法, 尚可理解,但是提出与此人下棋, 实属是奇怪。毕竟晏少知作为天机门的掌门人, 其能力深不可测,即便掌握的神演天机不算神法, 却也足以随便将一个人的生平算得明明白白。 这种人,跟他下棋, 才刚落下第一颗子, 他眼睛一闭手指一掐,就能把你最后一步棋落在哪里给算好。 就连永嘉帝也颇为惊讶, 问道:“你可想好了, 当真只要这个?” 沉云欢点头, 又补充道:“下棋时, 要无人打扰。” “允了。”永嘉帝站起身, 大手一挥吩咐道:“即刻在殿中给他们摆上棋盘。” 皇帝将命令下达之后,便转身下了看台,被一众宫人簇拥着离开了看台。正如沉云欢所猜测, 皇帝离去之后,整个看台上的人也开始起身离席,方才还十分庄重肃穆的场合,此时已然散了,他们被召集于此,哪是为了什么比试逗闷,不过就是要亲眼见一见沉云欢这手传说的神乎其神的天火九劫,探一探她的底。 显然沉云欢在这次的试探中表现得很好,部分人离席时仍频频向她投来目光,蕴含着赞叹,少数人的脸上表情严肃,看不出分毫高兴。晏少知倒是眉眼含笑,配上那一脸的白眉白须,分外慈祥,冲沉云欢弯着眼眸。 她冲晏少知点了点头,算作见礼,转眼又看见边上坐着的沈徽年。 沈徽年亦是一位年少成名的奇才,不过二十出头就修出灵骨,因此容颜一直保持着分外年轻的模样。沉云欢年少时喜欢围在他身边,五岁的年纪,只比他膝头高一点,一晃多年过去,她已经长大,样貌与这位曾经的尊师看起来年岁相近。 他手指摩挲着玉盏上的雕纹,周身的气息温和,看着沉云欢的目光相当平静,像过去很多年那样的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朝她温声问出:“云欢今日可练剑了?” 沉云欢不一定每日都练剑,但只要师父这样督促,她就会去练上一二时辰。 只是沈徽年从不在沉云欢修为精进之后露出得意洋洋的喜色,也不会在沉云欢闯下祸端之后严厉责备,他一直尽心尽力,毫不吝啬传授沉云欢剑法和修行之道。正是沉云欢大展身手,在人界立足的年纪,她原想着闯出一番天地让师父也脸上有光,只是没想到那一场雪域之行,让二人断了师徒缘分,再无机会。 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沉云欢先前从仙琅宗离开时闹得极为难看。凡人的度量就那么大,撕破了脸皮再见时,当剑拔弩张,苦大仇深才是,然而这对曾经的师徒隔着遥遥距离一人站在下方,一人坐在高台,十分平静地对望着。 片刻之后,沉云欢移开了望着沈徽年的眸光,转而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薛赤瑶。 多日不见,薛赤瑶的修为似乎又拔高一层,周身的灵力充沛,隔着老远都能看出她的变化。她对沉云欢向来没什么好脸色,每回对视都要表现出冰冷之色,今日却不同,许是方才那翻滚的阴火惊住,此时看着沉云欢的双眸里充满着震撼,显然还没回神。 沉云欢弯着唇线,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不甚在意地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解开腕上的绸带,扭着隐隐作痛的手腕。 她方才使的太极手虽表面上看是四两拨千斤,实则不然,她到底不是承自正统,学得极为外行,大部分的力道都被转到腕间。幸好她早有预料,在腕间缠了绸布,不至于受伤。从前她学什么都很轻易,也就这一回从张元清那里偷学的这招摸不着窍门,思及此,沉云欢免不了两声叹息,“这道门的东西,不入门到底还是不行,偷学不得。” “云欢。” 正自顾自念叨着,虞暄从一旁追赶上来,见她揉手腕,关切道:“你受伤了?” “怎么会,不过是比划拳脚,哪能伤得了我?”沉云欢松开了揉捏手腕的指尖,将手往身后藏了藏,笑道:“向隐哥怎么总来找我?不怕仙琅掌门不高兴吗?”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0节 “无碍,掌门自会理解。”虞暄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包油纸裹着的东西,递给沉云欢,“先前在汴京,我见你嘴上总是咬着糖,想着你应当喜欢吃甜的东西,今日进皇宫前看见街边卖了这小玩意儿,你尝尝。” 幼年时虞暄每回下山都要给沉云欢带民间小吃,将她当成寻常人家的小孩一样哄着,可惜沉云欢从来不吃,并且说那是民间俗物,吃了有碍修炼。这当然是胡言乱语,但虞暄解释好几次没见成效,便不再带了。 只是沉云欢离开仙琅宗之后有了很多改变,虞暄今日站在街边时偶然看到路边卖糖炒山楂,便顺手买了一些,想着带给她。 沉云欢的表现果然与从前完全不同,她先是微微睁大双眼,一副惊喜的样子,而后立马伸手将油纸包给接了过去,打开一看,瞧见里面蜜糖包裹着红彤彤的山楂,甜腻的清香扑鼻而来,登时喜笑颜开,“多谢向隐哥,这样的好东西我昨日在城中闲逛时怎么没瞧见?” 虞暄笑道:“可能是我走运。” 沉云欢塞了一个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充斥唇齿,心情骤然明媚起来。 虞暄见她吃得欢喜,也跟着开心,又往她手里送了个玉牌,“你若是喜欢,我再去宫外给你买一些,等你要出宫的时候知会我,好吗?” 沉云欢本没在意,却在抬手接下时,忽而感觉到这块玉牌的背面压着一张纸。再一抬眼看着虞暄,却见他仍笑面如常,像是等不到她的回答,又重复问了一遍,“好吗?” 沉云欢颔首,应道:“好。” 虞暄便收回手,道:“那你先去寻晏掌门,我去宫外给你买吃的。”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语气松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沉云欢不动声色地将玉牌连同那张纸一同收入袖中,又往嘴里塞了个山楂球,翻身越过草场的栅栏,落在师岚野的面前。 她一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嚼动时显得脸颊有些圆润,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低头扎了一颗,问师岚野吃不吃。 师岚野沉默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 沉云欢还当他想什么事情出神,抬起手掌在他面前挥了挥。他眼眸轻动,撇开了视线,看向远处的高台,没有应声,浑身上下一股子难以化开的沉闷。 沉云欢习惯他的怪异,没再打扰,只转头对楼子卿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麻烦你照看好他,皇宫很大,人又纷杂,若是他在这里走丢,可能会受欺负。” 楼子卿:“啊?” 沉云欢说得很认真,又道:“我出来之后便会与你联络,希望届时能在你身边见到他。” 楼子卿听得一愣一愣的,惊讶地往师岚野身上看,抛去他浑身上下那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异不说,就单说他这体格,哪里能轻易受欺负? 他以目光丈量着师岚野的八尺身高,待视线落在脸上时,忽而又模糊,那种看不清楚五官的情况再次出现。楼子卿又低头去揉眼睛,嘀咕道:“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染上的眼疾?” 待他再抬头时,沉云欢已经离开不见,师岚野也只剩个背影,他想起沉云欢方才的“托付”,赶忙跟上去。 沉云欢一路嚼着山楂球,跟随宫人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外由禁军看守,进门的两侧便站着宫人。 殿中垂着厚厚的纱帘,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的桌子和坐在桌边的人。沉云欢慢步行去,撩开纱帘,就看见晏少知坐在桌前,已然变回年轻的本相,手边的茶水去了一半,似已经等候多时。 “晏前辈。”沉云欢行礼,而后落座。晏少知正慢悠悠地收着桌上的黑白子,应道:“来了?” 宫人端着银盆和茶水,让她净手漱口,沉云欢洗净了指尖蜜糖的黏腻,低眼一扫,道:“看来前辈已经跟自己下了一场。” 晏少知将棋子归于棋篓中,笑道:“自己跟自己下,终归没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跟你下棋。” “不急。”沉云欢忽而往袖中一摸,摸出了一张折好的纸来,道:“前辈知道我不喜欢下棋,我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当然不是为了跟你玩这黑白子,而是有一些事想要向你请教。” “哎——”晏少知很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指尖捏着白子,道:“我就知道。”说着,他看见沉云欢手里的纸,倍感惊讶,“难道你还特意将要问的事罗列出来?” “那倒不是。”沉云欢展开纸,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前辈请看这图案。” 晏少知低头一看,顿时愣住,“这……” 沉云欢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讯息。却听他道:“这谁画的?用脚画的吗?丑得这么扎眼,我能看出个什么?” 沉云欢坦然道:“是我画的。” “哦!我知晓了!”晏少知恍然大悟,“这是你新学会的炼器,用这种方式让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你的画刺瞎双眼。” 沉云欢:“……”这话有些刺耳,不过幸好她大度,尚能忍受。 “前辈,非是我故意不好好画,只是这图案怪得很,我不论如何都画不好。”沉云欢进一步解释道。 晏少知听此解释,带着些许讶异再低头望去,强忍着这丑陋的图形细细观察,忽而眉头一跳,神色严肃起来。他将纸拿起,起身走到窗边,对着窗外照进来的金光去看,便隐隐看见这丑陋的图案有了些许变化。 那是一个很复杂繁密的图案,由许多线条交织融合在一起,又杂乱不堪,所以乍眼望去一团糟。但不是因为沉云欢画技烂,更不是她故意画得难看,而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像是无形地扭动她的笔尖,每次画都丑得千奇百怪。 “这咒文,你从哪里看到的?”晏少知转头问她。 沉云欢当下起身,连步朝他走近,“果真是咒文对吗?我没猜错!它是什么咒文?” 晏少知不答,只道:“你先说它的由来。” “月前我在上京的路上,途经一个邪祟作乱的村落,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斩杀,当时我看见那邪祟的后背上便有这个图案。”沉云欢又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自称观音神明的老人被击败后,趴在血泊里恨声不断,苍老的脊背上便印有这样的图案。沉云欢在看见它的瞬间,心头像是被闷闷地捶了一下,紧接着涌出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尽管只有那么短暂地一瞬间,转瞬即逝,但沉云欢还是觉得奇怪,因此将图案记了下来。 其后师岚野为她包扎好伤势后,出门去做饭的那段时间,她便找了笔纸尝试画出来。分明那图案她已经牢记在心,且每一笔落下的位置和形状都是对的,画出的图形却扭曲丑陋,怪得很。 沉云欢试了好几遍,最终留下了一张纸,揣着这桩心事来到京城,她知道在这里必定会遇上晏少知,因此早就打好了主意来问。 晏少知听得沉云欢简短地讲述之后,忽而抬手,幻化出一支琉璃玉笔。笔尖散发着微微光芒,被他往空中一点,那光芒就如墨水般留下印记,而后晏少知执笔而动,在空中绘画起来。 玉笔留下的痕迹泛着金芒,随着晏少知的挥舞形成图案。沉云欢站在一旁,只感觉磅礴的灵力汹涌而出,极快地流泻整个大殿,恰如站在汹涌奔腾的大江前,被拍了一脸水花的感受。 她目光凝聚,忽而发现晏少知的手臂在隐隐颤抖,下颌骨的位置鼓起,额头暴起青筋,冷汗瞬间落了下来,仿佛画这样一个图案让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 沉云欢拧眉,并未在这时候打断他,静静地等着。待晏少知将最后一笔收尾,落下了筛糠似颤抖的手,已是满脑门的汗,连声音都虚弱不少,带着沙哑,“你看看那图案原本是不是这样。” 那是一个轮廓为圆的图案,里头画着巍峨的高山,浩荡的水流,缥缈的云雾,仿佛是一幅锦绣山河图,壮阔又瑰丽。 奇怪的是,她不论怎么都画得歪七扭八,晏少知却能在笔下还原。沉云欢点了点头,应道:“是。” 话音落下,晏少知“噗”地猛然吐一大口血,黏稠的血液极快染红整个下巴,大片滚落在衣襟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赤色。 沉云欢一惊,“前辈,你怎么了?” 晏少知抬手制止她的关切询问,盯着空中维持都不到三句话时间,马上就快要消散的图案,声音沉重道:“不妙,不妙,此为天枷!” 第106章 祭神节(一) 晏少知收了玉笔, 再转身时,双目已布满红血丝,抿起的唇线溢出了新的血, 落在煞白的脸上极为刺眼。 不过是画了这么一个图案, 晏少知像是受到重创, 精力瞬间萎靡。 沉云欢拧着眉上前扶了一把,“前辈,天枷是什么?” 晏少知抬手, 运起灵力在身体周转。沉云欢没有打扰, 静静地站在一旁, 感受到他体内浑厚纯净的灵力外泄,在整个大殿之内流窜, 半晌之后才渐渐被他收回。 待他再睁开眼时, 脸色已然好上许多,气息也平稳, 不再似方才那般狼狈。晏少知掐了个诀法将身上的血渍清理干净,忽而长叹了一口气, 对沉云欢道:“你随我来。” 沉云欢还等着从他嘴里问出答案, 于是二话不说就跟上去。就见他来到墙边,抬手结印, 掌中猛然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交叠双掌往墙上一拍, 其后那光芒便在墙上如水渍一样化开, 形成了一道门。 晏少知径直走了进去, 沉云欢紧随其后,刚一踏过白光凝成的门,眼前的场景就猛地一暗。沉云欢乍然不适应这样的黑暗, 有那么一瞬是什么都看不见的,还以为走入一个完全漆黑的地方。但随着她另一只脚踏过来,整个进入了另一个地方,身后的光芒也跟着消失之后,她便看清楚了面前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浮在半空中,正缓缓转动的圆形法器,几个大小不一的环圈相互交叠,上方汇聚了很多星星一样的光芒,极其微弱,只有视线落在上面时才会比旁的亮一些。 这些繁密的星芒之中,有几颗分外亮,沉云欢一眼就能看见。除此之外,屋中没有其他灯盏,所以整个法器的全貌看得不太清楚,只隐约听到四周响着一种厚重而沉闷的声音,夹杂着浑厚的灵气于空中飘散。 晏少知往前走了几步,朝着那密集的星芒处贴近,声音从黑暗中幽幽传来,“这是古时期一位姓李的高人造出的法器,名为‘万象仪’,此法器能够推算大夏的气运。四十年前,这法器之上星芒璀璨,熠熠生辉,数不尽的光芒能将整个殿堂照得明亮如昼,而今你看,只剩下这寥寥几颗……” 他这么一说,沉云欢马上就明白了。她将目光再次投向面前那个缓缓转动的巨大星盘,上面那稀疏的星光极为黯淡,像是正在走向消亡前散发的最后一点余晖。 倘若这万象仪当真代表着大夏的气运,那就说明,大夏的气运将尽。 “我师父尚在人世事,这上面的星芒已经开始衰减,为了找到应对的方法,他耗尽了毕生修为,至死都未能扭转这衰败之相。他仙去之前对此事耿耿于怀,咽气之前还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延续大夏气运的方法,只可惜,我寻了三十多年,仍未有结果。”晏少知抬手,在星盘上轻抚,说话间又有几颗星芒消散。 这绝对是一个说出去令整个大夏都陷入大乱的消息,对千千万万的民众都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可沉云欢听出他的语气极为沉重,那不是戏说的口吻,仿佛是真的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才会将这核心密事告知她一个外来人。她无法理解大夏的衰败,怔怔问道:“怎么会?十四州的仙门千千万万,民间供奉的神庙也香火旺盛,内外无乱,四海升平,大夏分明正值盛世。” “世人都道玄门之人,乃凡世半仙,能够看见常人所不知的将来,知晓被掩埋的过去,趋吉避凶,改天换命。”晏少知道:“殊不知天道之下,没有人能够掌控天机。我们这种人,不过是窥探天机之后,再眼睁睁看着结局到来,束手无策。就像我师父在几十年前就已算得大夏走向衰败,从我继任天机门的掌门至今,这重担落在我的身上许多年,仍未有半分进展。” “原先我也一直笃定,这万象仪所呈现的,并非必定的结果,一定还有转机能够改变逐渐走向衰败的国运。”晏少知抬手,随意往万象仪上一推,整个庞大的法器发出低沉的声响,转动起来,“可在天道的洪流面前,我们的力量好比蜉蝣撼树。” 刹时间,万千星芒频频闪烁,像被揉乱的星河,在殿中流淌。 晏少知站在其中,年轻的背影被星河淹没,万古洪流压在他的肩上。这动作他做得如此娴熟,像是在多年间持续重复了千千万万遍。 晏少知不是怯弱之人,他应当是充满斗志,不停地寻找着国运衰败的破解之法。沉云欢问:“大夏尚昌隆,前辈为何突然丧失了信心?” 话音落下,万象仪停下转动,恢复成方才那缓慢滚动的样子,散落的群星归位,又黯淡下去。晏少知缓缓转身,俊俏的脸落了半边光影,一双眼睛里竟充满哀伤,“因为天枷。” 沉云欢与他对视,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巨大的悲伤。 “天枷现世,必将带来灭亡。”晏少知缓声道:“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咒文,它甚至不属于人间,是来自九重天之上的,天道枷锁。天枷不会轻易出现在任何一个妖魔的身上,除非……”晏少知眼瞳微颤,喃喃道:“除非是曾被古神封印在沧溟雪域的天魔。” 沉云欢静静地听着,心道难怪方才晏少知不过是画了一下,就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原来这图案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也亏得晏少知见多识广,换个人问,恐怕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可这咒文,我是在一个凡人身上看见的。”沉云欢道。 “只要那凡人沾染了源头的力量,便也会身负天枷。”晏少知颓然道:“天魔现世,生灵涂炭,大夏恐遭万劫。” 沉云欢想了想,道:“你说这是非常古老的咒文,会不会你所知也并不全面?沧溟雪域的封印还在,天魔不可能跑出来的呀,或许这天枷来自天魔的身上。” 晏少知约莫也是觉得这话有道理,沧溟雪域的封印到底是古神留下的,即便是过了千万载,也不至于那么不堪一击,天魔若是想从里面出来,光是开一条缝是不够的,必定引得雪峰崩裂,山河动荡。 他神色稍霁,道:“言之有理。不论如何,天枷所带来的必不是祥瑞,你方才说的那个邪祟作乱的村落,我即刻派人去着重调查,这几日京城的祭神节恐不太平,劳烦你在街上多走动,遇见什么邪祟或是蹊跷之人,可先斩后奏,归于天机门负责。” 沉云欢点头为应,想起了其他事,又接着问:“前辈,我有一个朋友,身份恐怕有些奇特,只是不知为何,每回我想问的时候,他总是缄口不言,能否请你算算他的过往?” 晏少知听后,当下摆了摆手,“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不必算了,他身上算不出任何东西。” 沉云欢得到这个答案没有任何意外,毕竟之前张元清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沉云欢问:“为何?” “我不知。”晏少知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在意,他非是故意隐瞒你。我先前在他身上起了一卦,只隐约看见他身上有某种限制,约莫就是这样的原因致使他无法将自己的过往和身份托出。我见他身上的‘灵’十分醇厚,不像邪祟。” 沉云欢叹了口气,心说难道真的要用张元清给的那个术法去探知师岚野的过去不成? 她在掌心写写画画,画出了先前张元清传给她的咒文,举起来给晏少知看,“前辈帮我看看这个咒法是什么。” 晏少知瞧了一眼,当下露出惊奇的表情,讶然道:“你是从何处学来这么高深的东西?” “先前遇见了一位高人,她说与我有缘分,便教给我的。”沉云欢道:“这咒文可有危险?” 晏少知很快就分辨出这个咒文的作用,板着脸提醒道:“你最好还是莫用。这咒文的确能助你潜入对方的心魂之中探知过去,只是你在实施过程必须出灵窍。若是对方对你友善,并且心魂稳定尚可,倘若对方的心魂极为封闭排外,又或者不稳定,你极有可能因此重创,并且在这期间,你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甚至会永远被困在那里不得出,风险巨大。” 沉云欢抬手摸了掌心的咒文,道:“这么危险?那我的确要多考虑考虑。” 她问完了心中的问题,转身便要走,但抬起的脚又放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前辈为何告诉我万象仪的事,不怕我说出去惹得京城大乱吗?” 晏少知笑了笑,抬手一指,指尖落在万象仪上最亮的那颗星,“云欢,那颗就是你。” 沉云欢盯着那颗星星良久,最终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跟随晏少知出了大殿。两人重新在桌前坐下来,像往年一样下了一盘棋。 沉云欢的棋术没有丝毫见长,捻着棋子就乱放。饶是如此,晏少知每一次落棋都很郑重,像是耗尽全部心力博弈,最终勉强赢下了胜利。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1节 沉云欢将棋子一撂,起身行礼,不忘关切他好好养伤,其后推门离开了大殿。 门外无人看守,沉云欢左右张望片刻,自己寻了一条路走。皇宫富丽堂皇,大道宽敞,到处雕梁画栋,金顶闪烁,沉云欢檐廊下,影子被金光照在赤红的墙壁上,显出精致的轮廓。 她见四下无人,将先前虞暄悄悄给她塞的纸条拿出来,展开一瞧,上面只有四个字:当心祭司。 沉云欢只看了一眼,很快把纸条烧毁,化作掌中烟灰飘散。她自然明白这纸上的祭司所指的便是辅佐皇室的大祭司,只是不懂虞暄为何会突然给她这个提醒。 沉云欢思索着前行,不过沿路行了半炷香的时间,忽而有人从后方追上来,唤道:“沉姑娘!” 她转身望去,看见是知棋与怀境二人。她们的装扮很郑重,身着白色的银织长袍,头上戴着玛瑙珍珠串在一起的头冠,眉心画着咒文,脚步匆匆地来到沉云欢面前,像是追赶了一阵。 沉云欢问:“你们找我何事?” 知棋行礼说道:“师父敬请沉姑娘前去司命宫。” 沉云欢心道还真是巧得很,刚得了提醒,这人就找上门来了。她自然是不怕,这种整日转着罗盘,算明日如何,后日如何的人,从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沉云欢当下点头,“前头带路。” 第107章 祭神节(二) 永嘉帝倚重玄门, 大祭司的地位远胜朝廷命官,朝中凡有大事,皆要经过司命宫的推算之后才能下决策。因此司命宫建得极为富丽奢华, 隔得老远都看见那金字招牌闪闪发亮, 门口摆放着一座精雕细琢的日晷, 指明当下的时间。 殿门刻着星象,每一颗星斗嵌了珠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光。殿门外站着两排禁军, 隐约能瞧见身着白袍的年轻男女在殿中行走, 另有朗朗书声传出来, 整个司命宫热闹非凡。 这种糊弄玄虚的东西一定要建得辉煌气派,似乎此处越华丽, 就代表着大夏越昌隆。 沉云欢跟在知棋怀境二人的后方, 越过宫门之后向里行。沉云欢注意到这里的人身着的衣服可以彰显其身份地位,像知棋姐妹二人身着银织长袍的身份似乎比旁人高了一阶, 在殿院中来回穿梭的男女瞧见了她们便要停下来让路行礼。沉云欢左右张望,略微打量一番, 见这院子相当广阔, 高低错落的大殿紧挨着,其中还有一条回字形的水流, 顺着建筑从廊下或是檐上潺潺而过, 风中尽是檀香的味道。 从光影四散的走廊中行过, 沉云欢忽而开口, “你们谁身上有镜子, 可否借我一用?” 沉云欢知道她们身上有镜子,不是用来时刻整理仪容,而是镜子算得上她们比较重要的工具。先前在行路时, 她总是见知棋时不时拿出镜子,在上方落水滴,掐诀法。 她状似随口一问,知棋果然摸出了一面镜子来,一边递出一边问道:“沉姑娘要镜子何用?” 沉云欢摸了摸镜子的背面,上方雕刻着日月纹样,底下有一掌宽的手柄,能支在桌上,倒是方便。她抬手摸了摸镜子,指头在镜面上留下些划痕,随口应道:“方才行在路上忽遇一阵风,我瞧瞧有没有将我的头发吹乱。” 知棋笑着接了一句,“沉姑娘天生丽质,便是乱了几根发丝,也是美的。” 知棋到底年纪不大,对于人的喜恶过于分明,自从她在那村子里见识到沉云欢的天火九劫之后,态度较之从前有了极大的转变,后半程上京的路上也时不时与沉云欢说笑,偶尔夹杂几句奉承,仰慕得很是明显。 沉云欢便就着这么一点仰慕,将镜子揣在了怀中,据为己有。 知棋并未多言,反而因为她昧下了镜子显得有些高兴,走在前头带路时脚步明显轻快了不少。出了高耸的长廊,尽头便是一座比之其他大殿更为高大、富丽的宫殿,殿门和檐下雕刻着颜色鲜艳的飞禽走兽,极为炫目。 知棋上前轻叩殿门,道:“师父,沉姑娘已至。” 话音刚落,那紧闭的殿门便开了一条缝,轻烟从中飘出,紧接着两只白玉鹤从展开的门中飞出,绕着沉云欢的周身飞了两圈,其后猛地化作云烟散去,殿中有一位女子便踏着白雾徐徐而出。 沉云欢抬手挥了挥有些遮挡视线的白雾,就看见那女子身着雪白的长袍,袖口衣摆以金线绣着日月星辰,一路走来,沉云欢看得出这样的衣袍是整个司命宫阶级最高之人所穿。 她身量高挑,只是面容看起来极为平庸,整个五官没有任何出彩之处,落在一起时便形成了平平无奇,令人见之即忘的一张脸。不过她衣袖轻摆间,身形缥缈,浑身散发着一股子仙风道骨的味道,一眼看去便知此人非同寻常。 沉云欢见过很多玄门中人,道士也好,术士也罢,身上几乎都有这股子气质,因此也总是被民间称为半仙。目前为止,只有张元清身上那股气息让她觉得遥远又神秘,本能地有一种不得不防备的警惕,然而面对晏少知及面前此人,沉云欢都无甚警觉。 大祭司面露微笑,行到沉云欢面前停下,做出个请进的姿势,“贵客赏脸一坐,司命宫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沉云欢立即与她客套起来,“哪儿的话”“客气了”之类的话在嘴里来回转,与大祭司一同进入大殿之中,知棋怀境二人则候在门外。 随着大殿的关闭,周围迅速安静下来。殿中的香炉不知点了什么香,味道浅淡,沁人心脾,让沉云欢生出了些许睡意。她懒散地伸了伸腰,又打了个哈欠,道:“不知大祭司找我是为何事?” 大祭司请她入座,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花茶,说道:“久闻贵人习得天火九劫,声名远扬,今日难得来了皇宫,我自然是要瞻仰一番。” “大祭司何必客气,唤我云欢就好。”沉云欢浅浅抿了一口茶,料想再这样下去,客套话不知要说多久。况且这样的话来来回回就那些,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强按着心中的不耐,她又道:“不过我此次来京城确实还有其他要事,恐怕在宫内就留不得。” 大祭司道:“既如此,那我也不拐弯抹角,免得耽搁你办要事。我这次请你来,想要见识传闻中的神法只是其一,其二便是我先前听说你在春猎会上是用妖力引动的神法。天火九劫本与妖邪相克,若是你以妖力引火,定会在体内引发强烈的冲突,从而导致你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相信你已经体会过那种痛苦了。” 沉云欢毫不掩饰,点头道:“的确。不过我尚且能解决这些问题,无碍。” “你觉得无碍,不过是你修习的境地不够高。”大祭司声音轻柔,语气倒不像是劝,相当平和地说:“此神法分作下、中、上三境,一境三劫,中境与下境就已有着天壤之别,更遑论上境。自此神法现世以来,没有任何古籍记载有人修得上境,因此上境三劫至今成谜,无人知晓。你自幼天赋远超他人,从你得授神法至今日,不过半年时间,就已修到中境,你是至今最有希望能够修得上境之人,届时你体内所留存的妖力会引起神法的自我剿杀,凡体不可能承受得了,你会粉身碎骨。今日你来此处,我可为你祛除体内残存的妖力,你莫在将妖力引入体内便是。” “大祭司对于这些,也只是猜测不是吗?”沉云欢笑道:“毕竟从未有人像我这般用妖力修神法,自然也就没人知道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大祭司用温柔如水的目光看着她,“的确,你受苦了。” 其后她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桌前,伸手摆弄着一个法器。沉云欢凝目一看,发现那其实是个缩小版的万象仪,像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一样被她拨弄着转动起来。 大祭司的容貌隐在空中那轻飘的烟雾之中,声音低沉,“云欢,天魔封印破碎在即,乱世将至,则必须有人站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我之所求,不仅仅是希望你能更顺利地修习神法,更是希望你今后能够在灭世之灾到来时,引领人界仙门庇护众生。” “你当真希望如此吗?”沉云欢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 “自然。”她道:“我心无愧,若是你不信,我可对自己施真言咒。” 沉云欢微微摇头,道:“不必。” 她知道这世上是有一种人,能够毫无杂念,无欲无求地奉献自己,仿佛从一出生心中就怀揣着大义,毫无畏惧地在无私的道路上奔驰,为仙门大道、为众生安宁。 沉云欢面对这样的人,总是要和颜悦色一些,更有耐心一些,因此就算有人在她身上予以重担,她也愿意承受。 因为那听起来,真的很像遗言。 沉云欢起身道:“那就劳烦了。” 大祭司转头看她,眉眼又浮现轻浅笑意,将她引入内殿,让她躺在软榻之上,轻声细语道:“云欢,你只睡一觉便好,放心,我只为你祛除妖力,绝不会做其他。” 沉云欢冲她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很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听了劝说之后变得极其配合。 这大祭司不知做了什么,很快一股浓烈的睡意便袭上沉云欢,她昏昏沉沉陷入睡眠,其后的事便不知道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等有人晃着她的肩膀轻唤,她才从深度的睡眠之中缓缓醒来。 待睁眼时,便瞧见大祭司站在软榻边,面色比之先前苍白了不少,唇色也褪去,整张脸显得格外憔悴。沉云欢扬了扬眉尾,舒展着身上的筋骨从榻上站起来,叹道:“睡了一觉身体果然轻松多了,敢问大祭司是将我体内的妖力全部祛除了吗?” “自然。”大祭司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不少,语速慢下来,“如今你的体内只剩纯净的灵气,没有半点浑浊,万望你在修行之道上更加谨慎,千万别再将妖力引入体内了。” 说罢,她又拿出几颗丹药,道:“这些是上品灵药,你吃了之后再养一养,权当是我的心意了。” 沉云欢神色正经地收下灵药,拱手冲她行礼道谢。 大祭司仿佛耗尽精力,此时不过说了两句话便表现出一副累极的模样,摆了摆手只以口头相送,没有再跟着沉云欢出殿。 殿门外无人,沉云欢也没有刻意寻找知棋二人,只按照进来时的路离去,出了内宫地界,她扭了扭脖子,长出一口气,低头看着掌中捏着的几颗灵药。 忽然间她嘴边噙着一抹笑,漂亮的眼眸中尽是轻慢,话中也带着讥笑,“大祭司啊大祭司,我体内有没有残留的妖力,我自己能不知道吗?” 她每回在体内炼化妖力吃了那么多苦头,怎么可能没炼干净,还用得着别人来祛除? 想来虞暄提醒她当心大祭司是没错的。沉云欢从怀中摸出那面小镜子,抬手一抚,镜面上浮现一串淡淡的咒文,很快又消散不见。 镜面登时不再照物,反而出现方才在司命宫大殿内的景象,大祭司的脸赫然以一个仰视的角度倒映其中。 沉云欢低声喃喃,“那就让我瞧瞧,你在我睡着时做了什么。” 第108章 祭神节(三) 沉云欢会很多五花八门的小术法, 其中大多都是来自前师兄虞暄,以及她的师伯杨松浔。 杨松浔是沈徽年的师兄,自幼一同入仙琅宗修行, 相伴长大, 关系比旁的师兄弟要亲密, 因而对沉云欢这个小徒弟也极为照看。年少时沉云欢一门心思练剑,整日站在山巅经历风吹日晒,杨松浔见了心疼, 便带着虞暄一起, 隔三岔五爬上去逗沉云欢。 为了缓解沉云欢的沉闷性子, 他们会将平日里下山时听到的趣事儿或是用于玩乐的小术法教给沉云欢。 得益于沉云欢在修行方面令人望尘莫及的天赋,这些术法她一学就会, 即便平日里从来不施展练习, 但等到真正派上用场时,还是手到擒来。 进殿门前, 沉云欢便在镜子上施展了幻象回溯,虽然是揣在怀中, 仍然能隔着衣料她周身的场景给映入镜中, 如此便可知道那大祭司究竟是打着什么心思。 沉云欢并未着急出皇宫,只找了一处僻静之地, 画地施法将自己隐匿其中, 这才低头细细去看镜中的情形。 只见镜中的大祭司手持三炷香, 抬手一挥便点燃, 仪态十分郑重地插在桌边的香炉之中。那线香散发的烟却非寻常所见的白色, 而是一种类似水浸过之后的朱色,血雾一般在空中弥漫开,很快就贴近镜面, 像是将沉云欢笼罩起来。 大祭司双手结印,闭上双眼念念有词,一串咕哝似的诀法从她嘴皮子里流淌出来,微芒闪过,那些血雾似的轻烟便开始汇聚凝结,隐隐组成一个阴阳图,飘浮于半空。 沉云欢眉头微皱,当即沉下脸,认出此为探魂术。 探魂术是一门风险极高的术法,与先前张元清给她的符箓之用途大抵相同,只是探魂术不仅消耗的灵力更多,且一定会对魂体造成损害。她恍然大悟,难怪方才醒的时候大祭司的脸色突然那么难看,要死不活的样子,想来是在施展探魂术的时候栽了个不小的跟头。 大祭司一定是想通过这样的方法去探寻她的过去,这念头只刚闪过,沉云欢立即就猜测到她的目的。 她继续看着镜子,探魂术将她的记忆投映在阴阳图之中,因此慢慢出现的画面都曾是沉云欢所熟知的过往。她先是看见仙琅山巅的风景,余光是金织长裙随风翻飞,耳边金钗轻晃传来脆响,视线放得极远。 那是她过去经常站的位置,一般都是在练剑累了之后站在高处休息,然后往下眺望。 沉云欢的眉头拧得死紧,从未想过这些属于她自己的记忆被别人窥探,尽管她知道大祭司就算是以损伤自身的探魂术进入她的记忆搜寻,也看不到太多东西。 正如她所料,下一刻阴阳图中的画面就猛然模糊,被浓郁的白雾所笼罩,接下来再出现的画面就过于零散,时不时闪过一些风景,但又很快被翻滚的雾气淹没,片刻的工夫后,整个阴阳图猛地破碎,四散开来,大祭司猝然倒退几步,闷哼一声,从嘴边溢出赤红的鲜血。 大祭司显然是遭受极重的反噬,不仅仅是探魂术所带来的损伤,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眉头紧紧拧起,双眸盛满震惊之色。 她随手揩了一把嘴边的血,飞快再次结印,又一次施展探魂术。沉云欢看得啧啧摇头,心道这大祭司对她的记忆也算是相当执着了,都伤成这样竟然还不放弃。 大祭司将探魂术二次施展,念口诀时显然已没有方才的状态,中间几次险些中断,最后勉强顺下来,所呈现的画面与方才也完全相同,那些大片的浓郁白雾将一切遮掩,不管大祭司如何施法,都无法透过白雾去窥得沉云欢的记忆。 沉云欢对与这种现象也并不知情,她只是隐约觉得在面对晏少知、大祭司这种玄门中人时,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笼罩起来,隔绝了他们的目光,让他们这种对别人洞悉之人拿她束手无策。 也是此刻,那层无形的屏障才具象,竟然是这样化不开的浓厚云雾。 大祭司很快就经历了第二次失败,这次伤得尤其重,她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镜面映照的范围,却有扑通闷响和瓷器摔碎的动静,显然是栽了个大跟头。 而后镜面很久没有别的画面入镜,约莫是大祭司调息伤势去了,毕竟沉云欢睁眼的时候,她只是看起来十分疲累,并未受伤的样子,想来是调息了很长时间才将沉云欢从梦中喊醒。 往后便没什么能看的了,沉云欢收了镜子,起身离开。按照先前的约定,虞暄会在皇宫外等她,但师岚野尚在宫内,所以沉云欢先摸出玉牌,按下中间的琥珀石,喊着师岚野的名字。 琥珀石几乎是瞬间亮起,师岚野的声音应得很快,他没有说话,只是声音稍显低沉的“嗯”了一声。 “你们在哪?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们离开皇宫。”沉云欢说。 师岚野答道:“我不知此地是何处。” 沉云欢凑近听了听,发现玉牌的另一头极为安静,没有其他杂音,觉得奇怪,“楼子卿呢?他不是与你在一起吗,让他跟我说话。” 正午的光倾泄万丈,落在重重黄瓦之上,灿烂耀眼。高耸的墙头投落几寸长的影子,大片暖光落在师岚野的身上,将他墨蓝的衣袍,将浓重的颜色照得极亮。 他微微低着头立在墙边,方圆不见任何人影,整个皇宫虽然建得巍峨气派,但实际算不上大,想要甩掉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师岚野冲玉牌另一头的沉云欢答道:“只有我一人。” 沉云欢听得此话,马上问了他周遭的环境,让他站在原地别动。先前楼子卿也说过一样的话,他频频揉眼睛,瞧见路边有个盛满清水的水缸,便要上前去清洗眼睛。师岚野并不想停下来等他,于是就这么一直走,很快身边就没了旁人,只剩下他自己。 皇宫的城墙很高,墙头上还装了极为尖利的刃尖,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很大的牢笼。凡人最擅长建造这样的牢笼,把自己困锁在里面,不仅自己建造,还要给神明建造,仿佛只要待在那四四方方的小屋里,就能够得到保护和庇佑,免受外界的伤害。 师岚野的目光循着城墙往上,看见了湛蓝的天空,棉白的云朵,还有无比刺眼的金色太阳。同一片苍穹之下,不管站在什么位置,抬头所看见的天大抵都相同。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2节 不同的是,山野只有无尽的荒芜和妖精鬼怪,而都城却充斥着浓郁的灵气和热闹繁华。 师岚野静静等待着,视线落在高耸磅礴的宫殿和连绵不断的城墙上,毫无情感的眼眸被金光穿透,染上一丝暖意,难得显出了几分欣赏之色。 “岚野兄!”一声呼唤由远及近,导致师岚野眸中泛起的情绪又极快地落下,转头看去,果然见奚玉生正一边招手一边疾步行来。 他身着浅桃色长衣,浓墨青丝披在肩头,今日未戴头冠,而是在发上簪了几朵洁白如雪的玉兰花。这样的打扮在京城并不算奇怪,更有甚者还会在脸上擦粉。只是奚玉生本就生得白净俊美,面上什么都不涂也令人眼前乍然一亮,好似春意在他身上扎了根,满是生机。 师岚野将头转过去,一副不想与人交谈的模样,奈何架不住奚玉生热情,很快就走到他边上,笑道:“还真是让我找到你了!我随师兄进宫面见掌门,协同他搜查阴虎符的事,路上碰见了子卿,他说与你在宫中走散,正焦急寻找,我担心你寻不到路,便也帮忙找你。” 他话中有几分得意,大概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易地找到师岚野,说话间又朝他靠近了一些,道:“岚野兄,你在此处站着为何,是等人吗?” 师岚野沉默不应,没搭理这些话。 奚玉生并不觉得挫败,又绕去了他另一边,寻着师岚野的眼睛道:“岚野兄,你在进城时可瞧见了城门口立着的神像?你觉着如何?那底下压着的阵法可牢固?” 好像不回应,他就会这么一直问下去,永不停歇,围绕着他的两耳来回转,师岚野终是将眸光落在他脸上,道:“尚可。” “那就好,那就好。”奚玉生似松了一口气,笑里添了几分放松,“掌门说近日京城恐有大乱,让我们都当心防备,不过京城里的四象守护阵坚不可破,只要它们还在,就应当出不了什么乱子。” 师岚野没再接话,希望他就此安静下来。然而奚玉生并没有让他如愿,紧接着又说起了为他和沉云欢打的面具,最快过了晌午就能拿到,还说城中家家户户都已经准备好了祭神节,待日头落山之后就会开始,届时城里将灯火通明一整夜,热闹非凡。 正当师岚野在认真考虑将奚玉生甩脱的事之时,沉云欢也寻来了。她掐了个诀法寻的师岚野,路上没耽搁时间,瞧见奚玉生也在,讶异道:“怎会在此地见你?” 奚玉生抬手行礼道:“我随师兄进宫找掌门。” 沉云欢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到先前晏少知说城中不太平,便顺势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奚玉生顿了顿,继而道:“师兄在城中探查到了阴虎符的气息。” 也有段时间没听到这玩儿的消息了,沉云欢一时间有些恍惚,随后很快想起,先前在宋家城之中,阴虎符在混战之中不知被何人摸去,想必这几个月天机门一直在紧紧追查。毕竟这不是件小事,阴虎符作为现世少有的神器,其威力足以撼天动地,一旦落入不轨之人的手中,必将是一场浩劫。 幸而当年永嘉帝将阴虎符一分为二,只要不是完整形态,阴虎符便没有效用,因此这件事原本没有那么紧急,只是最近京城却忽而有阴虎符的气息在京城中攒动,这才引起了高度警戒,因为阴虎符的另一半,多年来一直藏在京城之中。 沉云欢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微皱眉头,“你们是何时探查到阴虎符的气息的?” 奚玉生答道:“昨夜。” 第109章 祭神节(四) 当初在宋家城, 前去参与的仙门实在太多,由于无量青莲启动之后,造成了无比混乱的场面, 阴虎符失窃一事根本无从查起, 甚至都无法确认阴虎符是否存在, 毕竟连沉云欢当时都没亲眼看见阴虎符。 几个月过去,天机门搜查的进度仍然缓慢,然而阴虎符的气息在京城突现, 就意味着持有另一半的人, 想要将阴虎符合并。 祭神节在即, 整个京城汇集了五湖四海的人,鱼龙混杂, 想要从这些人里揪出持有阴虎符之人, 简直如大海捞针。 只是城中有牢固程度号称堪比天罩的四象守护阵,又聚集了十四州的八大仙门之首, 更有她自己在城中坐镇,不晓得是何人这么大的胆子, 敢在这时候找事儿, 等同找死无异。 沉云欢问他,“眼下可有线索。” 奚玉生答道:“暂无, 师兄搜查一夜未有收获, 现已去上报掌门。” 沉云欢料想也没有收获, 盗取阴虎符的人应当极善隐藏, 否则天机门也不会查了那么久还毫无进展, 甚至她都觉得昨夜的异动,是有人故意为之。 连天机门都找不到的人,沉云欢更是没有别的办法, 就道:“我们在城中多留意些便是。” 奚玉生颔首,温声道:“你们不必挂怀,难得来了京城还要为这些事烦扰,今夜祭神节便要开始,一定让你们玩个尽兴。” 奚玉生此人玩性极大,一路走来,他去任何地方都像是在游玩,期间还一直收到五花八门的人给他传的信,他一一回信,忙得不行。路上他一直提起京城的繁盛,如今到了此处,他定然是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说话间,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纸,满是兴奋道:“我将游玩计划列在了纸上,给你们二人看看。” 沉云欢颇感惊奇,接过来一瞧,纸上果然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连时间都罗列明白,从巳时开始一直到亥时结束,竟然满满当当,其中包含了看猴戏、跟游神车起舞、放天灯等各种活动,排了整整四日。 若是搁在从前,沉云欢自是没兴趣参加这些事,现下看了却觉得极为有趣,笑着递到师岚野面前,“这里面竟然还特地列了你下厨做饭的时间呢。” 这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行程让师岚野看得两眼一黑,不想说话。 奚玉生羞赧一笑,将纸收起来,为自己解释,“不知为何,岚野兄所做的饭食总是让我念念不忘,我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都不及岚野兄手下的一碗清水面条。” 师岚野冷着脸,状似批评:“你太过贪食。” “话不能这么说。”沉云欢第一个反对,“俗话道,民以食为天,吃饭乃是人之常情嘛,更何况奚玉生吃的并不多。” 师岚野便不说话了,贪食是陋习,需克制改正才是,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奚玉生,希望他能认识到自己的短缺之处,并自省。 奚玉生显然没有这样的觉悟,不仅对沉云欢的话大肆赞同,还道:“京城有一家糕点楼里卖的蟹酥相当美味,每日卖的份量都有限,我带你们去尝尝。” 奚玉生的热情难以让人拒绝,沉云欢便与他一拍即合,当下沿着出宫的路动身。 她看见师岚野面色沉寂,闷声不吭的样子较之平日的沉默还多了些郁色,料想先前楼子卿不慎将他丢在皇宫中,应当惹了他的不满,此时不一定有心情出去游玩,于是便凑近了师岚野低声道:“若是你累了,可先回去休息,不必跟我们去街上。” 谁料师岚野听到这话更加沉郁,一言不发,甚至没有看沉云欢一眼,像是完全听不到一般。 沉云欢却很是耐心,“若是你嫌吵闹,也不想回屋,那就自己在街上逛逛……” 话还没说完,师岚野的脚步骤然停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沉云欢转头望去,见他的脸色简直称得上阴沉,平日里淡淡的眉眼拢上厚重的乌云,嘴角都往下沉了些许。 这反应让沉云欢略感讶异,想着自己也足够体贴才说出这些,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说了多么戳心窝子的话呢? 师岚野的墨眸轻动,盯着沉云欢。他觉得这是沉云欢又想甩开她的前兆,倒比之前多了几分狡猾,先前还会坦诚直言,如今竟学会拐弯抹角,话里话外暗示他离开。 沉云欢对上他的眼神,心说难道自己体贴的方式不对?但回想片刻觉得方才说的话并无问题,眼看着师岚野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冷峻,她往前一步,下意识的凑近让她抬手触碰师岚野的手腕,刚想再说两句缓和气氛,却忽而听见奚玉生道:“虞兄。” 沉云欢被声音打断了思绪,转头一看,是虞暄迎面而来。他笑着走近,挥手道:“嗨呀,奚公子,我先前都说了别再叫我虞兄,这愚兄愚兄的,属实不大好听啊!” 奚玉生抬手,行以平礼,笑眯眯改口,“是我思虑不周,还望向隐兄见谅。” “客气客气。”虞暄摆摆手,闲庭散步似的到近处来,在沉云欢面前停下,随手摸出一包糖山楂来,道:“这是我方才去宫外给你买的。” “多谢向隐哥。”沉云欢毫不客气地收下,心里清楚他又回头来找自己,定然有话要说,便发出邀请,“你现下可有事?不如与我们一同去街上游玩。” 虞暄欣然答应:“那可太好了,自你下山之后我都没多少机会见你,这几日得闲,我们好好叙叙旧。” 于是几人同行,师岚野更加沉默,走在边上不言不语,纵然阳光灿烂,他周身却如同笼罩着阴影。若非沉云欢时不时转头看他一眼,就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出了宫门,霍灼音不知在哪里等候多时,似是早与奚玉生约定好,很是自然地加入了队伍,队伍越发壮大了。 正逢祭神节,城中八大主街的两边已经开始摆上各式各样的花灯,放眼望去五彩斑斓,人头攒动。据奚玉生所介绍,京城的祭神节会持续五日,头前四天街上是市井的百姓们参与其中,游街、玩乐,灯火彻夜长明,待到第五日,则是皇帝携太子以及一众朝中大臣,前往祭台焚香拜神,以此完成祭祀。 这是京城每年都隆重操办的祭祀活动,同年节一样热闹。街上卖面具的摊子多了起来,等到入夜点灯,祭神节开始之后,不管男人女人或是年少苍老,都会跟着游神车在街上行走。 奚玉生道:“根据古籍记载,曾经有数百神明来到京城,在从南到北的这条主街上走过,留下不少脚印,后人认为只要踩着神明留下的脚印,便可得到仙气庇护,邪祟不侵,百病皆消。” “拜神的时候可以许别的愿望吗?譬如飞升之类的。”沉云欢问他。 “怕是不行。”奚玉生干笑两声,道:“不过我每年也偷偷许别的心愿,就是不知神仙会不会搭理我。” 霍灼音接话道:“当然不会理你了,倘若凡人的声音真能传到神仙的耳朵里,那人界那么多人,每时每刻都有人拜神祈祷,神仙岂不是被吵死?况且对于神明而言,凡人恰似朝菌蟪蛄,百年光阴不过他们的一瞬。” 沉云欢并没有思考,只是下意识接话,“神仙又不是傻子,那些无用的话,他们也不会什么都听。”说完,她忽而一愣,怔怔出神。 奚玉生也跟着道:“正是。灼音姑娘,神明慈悲,心怀天下,我们应当对他们抱有敬畏之心啊。” 霍灼音哼笑一声,轻晃着脑袋,懒洋洋道:“神才不会如此,他们只会以傲慢的姿态袖手旁观。心系人界安危,舍身救世的,从来都是凡人。” 虞暄轻挑眉毛,像是对这话题感兴趣,道:“这么说来,我们这些修士追求大道,不外乎是为了飞升成仙,成者甚少但也有之,那些成了神仙的,难道也是霍姑娘口中傲慢之徒?” 霍灼音道:“人界时时刻刻遭受邪祟侵害,斩妖除魔的仙门也是由凡人创立,你可曾见过什么神仙下凡救世?” 三人就此展开辩论,沉云欢心不在焉,听一耳朵漏一耳朵,没有再发表任何看法。街头实在喧闹,什么声音都有,抑扬顿挫的吆喝声接连不断,她悄悄侧头,便看见走在身侧,始终安静的师岚野。 他像是立即察觉到了沉云欢的目光,偏头朝她看了一眼,但是很快又移开视线。侧面看去,他的面部轮廓高低起伏,从眉骨到鼻峰,再至下颌骨,像是神仙落笔,极为漂亮。那双眼眸一如往昔平静,视线的焦点似落在芸芸人海之中,又好似什么都没看。 洪流般的人潮,他置身一方绝对寂静的天地,仿佛格格不入,又好似隐没其中。 沉云欢总是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气场,却始终无法确认那是什么。她余光看见一抹赤红飘过,当下转头一瞧,发现是一个老人扛着扎得密集的糖葫芦而过,便不声不响地离队而去。 师岚野即刻停下脚步,眸光追随她的背影,其他三人正忙于辩论,对此毫无察觉。 他看见沉云欢穿越川流不息的人群,快步行至那老人面前将他拦下,随后冲他比了两根手指,从草垛上挑挑选选,最终摘了两串糖葫芦下来。 沉云欢转头回来,身影越来越近,直到走到他面前才停下,一边咬着山楂果,一边将另一个递出,动作充满理所当然,“给你。” 师岚野微微垂眸,看见那糖葫芦外面裹了一层亮晶晶的糖衣,折射着暖洋洋的日光,颜色鲜艳得近乎璀璨。随后他目光顺着往上,停在沉云欢的眼睛处凝视,“为何给我?” “你不是爱吃吗?”沉云欢嘴里塞着东西,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就算你从前吃过,应该也很久没吃了吧?这次来京城就吃个够。” 沉云欢从来没见师岚野对什么食物表现过偏爱,他好像什么都能吃,比如捡着沉云欢吃不完剩下的饭,又或者是让人难以入口的麻辣。清汤寡水,美味佳肴,不管什么食物入他的口,都不会让他产生情绪波动,好像吃食物只是为了果腹。 唯有在昨日刚进京城时,他盯着糖葫芦,好像表达出了类似“喜欢”之类的情绪。他很少在饭点之外吃东西,严格遵循着用餐时间,但昨日很快就将那根糖葫芦吃完,剩下一根签子也捏在手中许久。 沉云欢将糖葫芦往前递了递,“你不想吃吗?” “吃。”师岚野抬手接下,原本显得阴沉沉的眉眼在刹时间舒展开,漂亮澄澈的双眼仿佛泛起涟漪,便是没有笑容,表情也显得明媚起来,视线落在糖葫芦上,偏爱得如此明显。 沉云欢在他身侧走着,又道:“我方才仔细想过了,在宫里时,我的决策有问题。” “今日我去见了天机门的掌门,他说京城不太平,想来与阴虎符有关。虽然京城守备森严,能人云集,但我们不可掉以轻心,所以这几日你要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我不会再将你托给其他人了。” 沉云欢稍微自省了一下,眼下京城汇聚了那么多四面八方的人,正是乱的时候,确实不该让师岚野独自行动。 师岚野是她带下山的,自然由她来负责,今日为了找晏少知问些事就暂时让楼子卿带着他,分明在分别前叮嘱了他要将人看紧,结果一出来还是余下师岚野一人。 虽说他现在身份存疑,但先前他在山上被人欺负的事并非作假,是以不管师岚野是什么人,在摸清他的过往之前,沉云欢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见师岚野不应声,神色也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沉云欢又道:“你别不当回事,我先前问了张元清,她说你身上的‘灵’极其浓郁,你知道那些恶人抓到了你,会对你做什么吗?” 师岚野顺着她的话问:“什么?” 沉云欢故意放低了声音,朝他靠近,吓唬道:“会将你做成炉鼎,无休无止地榨取你身上的灵,来助自己修炼,直到你完全没了价值,再将你杀了,所以不要离开我的视线,知道了吗?” 师岚野眼皮微垂,密长的眼睫遮住了黑眸,低低应道:“嗯。” 第110章 祭神节(五) 锣鼓声很密集地敲响起来, 街上的人立即被吸引了目光,纷纷朝着声源地聚集。 沉云欢咬着糖葫芦,隐约看见前方的空地搭了高台, 站在上方的人身着艳丽的服装, 面上画着花脸, 正在用力地敲着手里的锣,同时高喊着:“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台下很快就站满了人,将原本就人潮拥挤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拍手叫嚷着, 吵得人耳朵嗡鸣。沉云欢本对这样的事没有兴趣, 却看见高台之上忽然有人扛了两面旗上场,其中一面是大夏的旗帜, 另一面旗子则印画着皓月与翱翔的凤凰。 沉云欢在不久前见过这个图案, 就在万善城群山之中的村落里,那个装神弄鬼的邪观音背后墙上所雕刻的图案, 正与这旗子上的一模一样,是出自月凤国。 人太多, 时不时有人挤在她的肩膀隔壁, 连糖葫芦都拿得小心翼翼,生怕蹭在别人身上, 在这种地方, 只要稍不留神就会与身边的人走散。沉云欢怕一个错眼的功夫, 那些人就将她跟师岚野挤得散开, 于是往前走的时候很自然地牵起他, 像是要将他牢牢拴在身边一样攥紧他的手掌。 便是在人山人海中,师岚野也因拔高的身量十分显眼,却相当顺从沉云欢的力道, 跟随着她的牵引往前走。 越来越多的人往高台处汇聚,周遭实在是拥挤,好几次将沉云欢推搡得站不稳,她都想施展个护身诀,以灵力辟开一条道路来,然而几次抬起的手最后都放下。 她想到这些都是没有灵力的凡民,这样岂非欺负他们,最后只得一手牵着师岚野,一手高举糖葫芦,在人群中挤了几个来回,费力地挤到了奚玉生等人的身侧。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3节 奚玉生从方才发现沉云欢两人不见之后,就一直伸着头张望寻找,奈何周围实在太过吵闹,锣鼓又震天响,实在难以搜寻,正打算派遣护卫动身时,余光却瞥见一个正啃着糖葫芦的人。 转脸一瞧,正是沉云欢,他惊喜道:“云欢姑娘!我还当你们走散了呢。” 沉云欢快被这密集的人群挤晕了,毫不夸张地说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定睛一看发现其他人也都差不多。 奚玉生头上的白玉兰簪花还掉了一个,衣襟整理过后还显得有些松散。虞暄貌似是被人踩了后脚跟,直接踩掉了鞋子,正嚷嚷着谁拔了他的鞋。只有霍灼音仍旧体面,身上的衣物整齐而干净,没有半点被拥挤过的样子。 沉云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能立足之地,迷迷糊糊地问:“这台上的是什么?为何会这么多人?” 虞暄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鞋子,大约在嘴里骂了两句不好听的话,起身拂了拂衣袖,答道:“这是京城常见的街边戏台,将流传于民间的故事改编为戏剧,在市井最为热闹的地方搭台,换取打赏。” 说着,他极为熟练地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像其他人一样往台上挥洒。虞暄自小跟着师父下山混,对这些市井活动习以为常,怕是也见过不少这样的街边戏台。 沉云欢盯着台上被竖起的旗子,“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广为流传的老剧目了,不仅在京地出名,咱们苏州也常见——月凤公主慷慨赴死,成就爱人忠义两全。”说话间,虞暄又往台上扔了几把铜板,似乎对这出戏很喜欢。 沉云欢还没细想,就忽而觉得握着她手掌的力道稍微收紧了些许,她立即转头朝师岚野看,见他目光盯着自己,想来是有什么话想说。周围人声鼎沸,吵闹声充斥着双耳,她便朝师岚野的身边靠近,抵着他的肩头,问:“什么事?” 师岚野启唇,再是如何喧嚣的锣鼓都压不住他低沉好听的声音,“这故事我们听过。” “是吗?”沉云欢惊讶地将眼睛睁大些许,“何时听过?” “下山之后,我们曾在换马时进入一家酒馆,你在酒馆下了春猎会胜者赌注的那日。”师岚野的唇融化了一层糖色,将唇瓣染得晶莹,说话时一张一合,微微露出里面洁白的牙尖,极为好看。 沉云欢盯着看时,有一些走神,后知后觉他已经说完,迷茫地接道:“什么?” 师岚野看着她,没再重复。但是很快沉云欢自己也想起来了,当初在酒馆里时,她满心都想着春猎会的事,因此只随意听了一耳朵,不过也大致记得。 讲的是一国公主与将军家的幺子暗生情愫,相互倾心,最后却在国亡之际,公主自尽于国门前,约定与少将军来世再为夫妻。只不过当时说书人重点讲大夏皇帝如何带兵攻打反叛之国,并未在这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上多费口舌。 让沉云欢在意的也并非这对苦命鸳鸯的故事,只是她想到先前那假冒观音的妖邪也来自月凤,他在死前曾说大夏在当今皇帝登基后气运骤减,到如今已是大难将近。后来从晏少知的口中得知,四十年前万象仪仍星芒璀璨,而永嘉帝登基也正满四十年。 这就说明那妖邪所言并非作假,他确实是知道一些极为机密的国运之事,再加上他脊背上出现的天枷,沉云欢认为这其中另有玄机。 随着锣鼓声落下,二胡响起,戏已开场。沉云欢站在人群之中,仰着头,竟是认真投入地开始看戏。 她从前没有听过戏剧,那抑扬顿挫的唱腔令她很不适应,所以整场戏下来看得一知半解,脸上尽是迷茫之色。好在奚玉生站在她的身侧,贴心地为她讲解。 比之上次,这次她所听到的故事更为具体,全面。说的便是月凤国的小公主,生来体弱多病,三岁时患了一场病险些早夭,治好之后便受皇帝千娇万宠,当眼珠子似的保护着。待到小公主长至十六岁,便趁着年节热闹,在除夕夜跑出了皇宫,贪玩过头与护卫走失,从未出过皇宫的她也迷路,在人海中乱走。 小公主失魂落魄,不慎被拥挤的人潮撞在路边,撞倒了路边的花灯摊,被商贩拽住了不让走,喊她赔偿。小公主从不曾有过这样的麻烦,多番解释自己身上没有银子仍无用,最后吓得大哭。 便是在此时,她遇上了年少有为的少将军,展开了命运的邂逅。少将军为她赔偿了花灯,还带着她一同游庙会,陪着小公主玩了个尽兴之后送她回了皇宫。 两人一见倾心,此后小公主数次偷溜出宫,与少将军在城中游玩,两心相许,私定终身。 只是好景不长,月凤国的国君昏庸无能,听信小人谗言向大夏边境出兵,屡次烧杀抢掠逼得大夏不得不出兵平叛,这场仗一打,就打到了月凤国的皇城外。 国君见大夏铁骑势如破竹,料想败局已定,便趁夜弃宫而逃,同时派出一队人马护送小公主出城,向相反的方向离去。最终小公主的队伍被大夏铁骑半道截住,架上了战车推至国门前,要守国门的少将军开城门认降,如此才可留公主一命。 一方是刻骨铭心的爱人,一方是摇摇欲坠的皇城,在这忠义两难的境地,小公主与少将军约定了下辈子再做夫妻,而后咬舌自尽,到底是让少将军保全了颜面。 这便是月凤国小公主与少将军的故事,戏剧演到最后,扮演公主的花旦凄声高喊时,台下看众纷纷洒泪,铜板哗啦啦地往高台上抛,其中最为慷慨的便是奚玉生了。 他哭得双眼通红,身上的金银甩了个干干净净,连声叹道:“生不逢时,生不逢时!” 霍灼音虽然是早已习惯他这般软心肠,但还是对他痛哭流涕的样子觉得稀奇,看了好几眼,又说着风凉话,“我看不是生不逢时,应当是生错了地吧?若是她们生在强盛之国,自然就没有这些国破家亡,生离死别了。” “与强盛无关,人界仍有大大小小数百国度并不强盛,不也是同在盛世之下与大夏共存?要怪,就怪那月凤国的皇帝昏聩无能,妄想以卵击石,屡犯大夏边境,实在愚昧。”虞暄摇头叹息。 霍灼音抬手,阳光从指尖漏下来,照得她手指近乎透明的白。金芒落在懒洋洋的眉眼上,她微微舒展笑容,“说的也是呢,说不定那月凤国的皇帝若是懂得审时度势,也不至于让整个国度都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奚玉生越听越伤心,哀声叹了好几下,用锦帕揩了揩眼角的泪水,道:“战事平息,四海安宁,邪祟不侵,才是大夏的盛世,人界的盛世。如今还有不少地方正经战乱,百姓何其无辜……” 沉云欢没参与他们的讨论,思来想去,也没从方才的故事里听出半点与天枷相关联的地方,顿觉无趣,拿着已经吃完的糖葫芦签子在手里折得稀碎,沾了一手的黏腻。 师岚野见了,从锦囊里掏出锦帕和水壶,打湿了之后拉过她的手,安静地为她擦拭黏稠的指头。 台上的角儿开始谢幕,走到台子边上来行礼,看众又陷入一阵疯狂,高举着手里的打赏纷纷往前挤,人潮瞬间汹涌起来,吵闹声刺耳无比。 沉云欢的身边是奚玉生,他有随从护在身边,因此拥挤的暴乱没有波及她,只是师岚野那边不知怎么卷来了人潮,被这股力道狠狠撞了一下,竟让他一时没站稳,往前踉跄两步,撞在了沉云欢的身上。他双臂下意识展开,恰似一个将她拥抱进怀的姿势。 沉云欢完全没防备,被师岚野高挑的身量一压,两人险些一同摔下去,好在她及时催动灵力,这才稳住了身形。 刚站稳,却见一人摔在师岚野的脚边。 她发上编着辫子,系了三色发带,衣着则是无袖纱衣,腰身紧束,宽大的裤子在脚踝处收束,看这穿着打扮,像是大夏边境来的人。 沉云欢只粗略看了一眼,却见那姑娘忽而抬头望来,露出一张高眉峰深眼窝的脸,眼眸不是纯粹的黑,掺杂了蓝色在其中,显得灰蓝。 她先是看了沉云欢一眼,随后转头,目光落在师岚野面上,猛地顿住。那一刹那的情绪波动落在沉云欢的眼里,立即让她笃定,此人认识师岚野。 第111章 祭神节(六) 那女子肤色较深, 面颊的皮肤有些粗糙,应生于气候恶劣的风沙之地,加之她看师岚野的神色有些不一般, 沉云欢猜测她可能来自西北地带。 沉云欢发现这极为微妙的异常之后, 立即转头去观察师岚野, 却见他神色如常,视线也未落在那女子的身上,在纷乱的人群里与沉云欢对视, 哪怕是被人撞了, 也并不关心是谁。 摔倒的那女子腿脚利索地爬起来之后, 瞬间就涌入人群中不见踪影。台下拥挤得厉害,沉云欢等人根本站不住, 奚玉生的护卫守在两侧开路, 几人干脆顺着人流从戏台处离开,逐步行入街道之中。 奚玉生拂了拂衣袖, 将衣裳整理干净,提议道:“这个时间街上的人实在太多, 我们不妨先去玉兰河看看。” 几人并无异议, 既是在街上转着玩,去什么地方都一样, 便跟在奚玉生后头前往河岸。城中的八大主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也就显得其他街道宽敞稀松不少。玉兰河岸栽满了树, 绿油油的枝叶中坠着大大小小的红果, 远远看去红绿交织一片, 风景宜人。 沉云欢其实在昨日就看见了,京城各处似乎都栽种了这样的树,只是这个河岸尤其多, 密密麻麻连成片。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这是何树?怎么结的果子这么丑?” 奚玉生抬起手,一片绿叶便从枝头飘落,轻轻落在他的掌心上。他用指尖轻轻捻起,眉眼间蕴起眷恋的笑,道:“云欢姑娘,这是玉兰树,尽管它的果子没有那么漂亮,但是它的花洁白无瑕,如雪如玉。” 玉兰?沉云欢仰头看了看树上的红果,又看了看奚玉生头上那朵玉兰簪花,觉得差别过于大了。 也难怪奚玉生会如此钟爱玉兰花,京城几乎是玉兰独秀,没看见别的花种。 奚玉生觉得颇为遗憾,深深叹了口气,“只可惜你们来得时节不对。京城各处都种了玉兰树,待到三月开春,整个城都会开满玉兰花,随风飘摇时铺得满地雪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景。” 沉云欢见他一脸失望,便道:“不妨事,明年开春再来一次就是。” 奚玉生听了后便喜笑颜开,这随口而出的约定让他极是欢喜,喊着几人下到河边来,在地上捡石头打水漂。虞暄一定要与沉云欢比在不用灵力的情况下,谁打的水漂更远。 沉云欢好胜心强,昔日在仙琅宗,虞暄不管要跟她比什么她都会答应,如今也一样,便低头在地上找合适的石头。打水漂的石头,最好是扁扁的,能在水上漂好几下,沉云欢第一次玩没有经验,捡了一手滚胖的圆石。 师岚野见状,将手里的石头递给她,道:“这种石头能漂得更远,可助你取胜。” 虞暄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边上,只望了师岚野掌中的石头一眼,就没忍住发出惊叹,随手捻起一个左右翻看,瞪圆了眼睛,“你是在哪捡到的这么漂亮的石头,这形状像是天生为打水漂而长的。” 其他人听到了这声音,马上围来看,将师岚野围在中间。只见他掌心里放着几块扁平的石头,大小几乎差不多。奚玉生疑问,“我为何没有在附近找到这样的?岚野兄,你是在何处捡的?” 霍灼音也忍不住感叹,“我从未见过这么适合打水漂的石头……” 看着这几人的眼神,师岚野微微蜷缩了手指,大有一副不愿意分享的样子。奈何沉云欢慷慨,不由分说地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还道:“这样我们的石头差不多,才更有利于分辨胜出者的实力。” 沉云欢对于比赛向来坦荡,讲究公正公平,师岚野低声道:“分给他们,你不一定取胜。” 沉云欢心说,不就是打水漂,还能有什么难的?她扔到对面河岸都不成问题,决计输不了,嘴上便道:“若是他们能凭实力胜我,我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几人站在河岸边,随着虞暄的一声令下,同时甩出了手里的石头。其他几人都像是老手,扁石头在水面上跳起来,留下一圈圈涟漪,唯有沉云欢的石头,一甩出去就沉入了河中。 沉云欢心不服口也不服,马上要求重赛,这次没再将师岚野捡的石头分给别人。但她很快发现并不是石头的问题,她没掌握好打水漂的技巧,石头仍旧落水就沉。 于是一场持久的打水漂比赛在河岸展开。其中霍灼音技术了得,回回都是她的石头漂得最远,稳居第一。虞暄稍微落后,时常第二,偶尔失误会落在第三,让奚玉生抢在前面,只有沉云欢屡屡垫底,惹得她很是不快,转着圈地在地上搜罗石头。 霍灼音赢了几回后便不再参与,找了处地方躺下来,头枕着手臂,看着天上慢悠悠飘着的云彩。 京城的气候宜人,倒也不算太热,加之已入初秋,风里添了几分清凉。天空极其的蓝,棉白的云朵挂在上方,偶尔遮了日光,时间仿佛也跟着慢下来。 奚玉生也累了,见霍灼音躺在地上,去了她身边盘腿坐下来,问道:“灼音姑娘,你觉得京城如何?” “繁盛,热闹。”霍灼音用一只手盖在脸上,腔调慵懒。 奚玉生见她似觉得日光刺眼,便往前坐了坐,以自己的身躯遮住了日光,“你从未向我说起你的故乡,较之京城如何?” “边陲之地,怎么能与皇城相比?”霍灼音淡声道:“况且我已有多年未曾回去,早就不记得它的模样了。” 霍灼音从前跟奚玉生略提过,她已父母双亡,更无亲朋,虽然是鬼阁的成员,但也是无足轻重的存在,这几个月跟随沉云欢等人,也没有收到鬼阁的任何来信。 奚玉生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绣着金纹的衣袖,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光,许久之后才道:“过了祭神节,云欢姑娘恐怕就要离开,前去雪域办大事,我不会再随行,要留在京城。灼音姑娘,你可愿与我一同留下?” 霍灼音抬开手腕,那双稍显明艳的狐狸眼看了看他,含笑问:“何故要我留下?” “鬼阁终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他们行事张狂,不加收敛,近年来对其不满的仙门越发多,终有一日会将矛头对向鬼阁,你留在里面恐遭波及。”奚玉生嗓音温柔清润,语速很慢,如涓涓细流滑过心头,“你亲朋皆亡,孑然一身,倒不如留在京城,我可照应你,来日你若是不喜欢京城了,想要离开也无人阻拦。” 霍灼音听后还真斟酌了一番,笑道:“倒也是这么个道理,既然如此,我留下也无不可。” 奚玉生听得她的回答,双肩微微一放,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继而莞尔一笑,白净的脸显得格外好看。此时另一头传来沉云欢的笑声,奚玉生转头看去,就见沉云欢捏着石头笑得开怀,喊道:“师兄,师兄!你输了!总算是叫我赢了一回。” 虞暄一脸懊恼,像是为自己的失误生气,细细看来眼睛里全是笑意,转而应道:“是呀师妹,你学什么都很快。” 沉云欢的确高兴得过头,俨然已经忘记如今她不再是仙琅宗的弟子,像从前一样喊着虞暄师兄。她毫无察觉,又捡了石头往河里打,看着石头在水面上连连跳跃,留下一长串波澜。 师岚野站在边上,时而将眸光落在沉云欢打出去的石头,时而凝目看着沉云欢的侧脸,偶尔分神落在虞暄身上些许视线,只是眸中的情绪算不上温和。 清风掠过河岸,从几人的长发和衣袍间穿过,仿佛从很远处带来了街道上的喧嚣热闹,更衬得这里安宁清静。 此后,虞暄再没赢过沉云欢,两人在河岸边比了许久,直到满天余晖才停下。 日落西山,天色开始黯淡,半边天幕染上夜色,是长夜来临的前兆。街上的花灯俱已点亮,放眼望去五彩缤纷,将望不到尽头的街道点缀得极为绚丽。不少百姓都在脸上戴了面具,在主街上汇聚,翘首以盼游神车的到来。 “砰”一声巨响,烟火蹿上天,炸开斑斓的烟花,紧接着便是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站在街上的百姓拍着手发出欢闹声,吵杂的声音如决堤洪流,瞬间将整条宽阔的主街淹没。 这是只有盛世才能见到的场景,奚玉生踩上石阶,站得高,将攒动的人头收入眼底,笑道:“待祭神节最后一日,太子便会站在游神车上,带领百姓走过主街,踩着神仙的脚印,得到福泽。” 沉云欢头一次参加这样热闹的大型祭祀,整个京城的百姓皆参与,另有各大仙门的人在其中,的确是空前盛景。一个国度的强盛与神的关系其实并不大,但祭祀的习俗却从远古时期传承下来,留存至今。 古人拜天拜地拜水,今人拜祖拜庙拜山,皆是信仰神明。 双耳充斥着欢呼的吵嚷声,沉云欢转头看见师岚野站在灯下,明黄的灯将他的周身勾勒出分明的轮廓,薄薄的耳骨半透光,像是整个人都站在仙光之中。 他抬眼,平和的目光投来,与她对上视线,瞬间汹涌的人潮与他有了楚河汉界般的分割,无法融入这缤纷多彩的人间。 沉云欢突然很好奇。倘若师岚野当真不是凡人,又是为何走到这人间来,显然他没有对人间表现出喜爱。 街上人太过密集,沉云欢光顾着抓紧师岚野,很快就与奚玉生等人走散。她顺手买了糖葫芦,分给师岚野一串,两人一边吃着,一边随人群的洪流往前走,将街边的花灯都看过一遍,这才脱离主街,回到暂住的将军府。 却不料虞暄早已在院中等候,见到沉云欢归来,忙起身道:“云欢,你可算回来了,今日玩了一天,还没跟你说正事。” 话音落下,师岚野随后进门,虞暄一顿,继而微微皱眉,“你们同住一屋?” 沉云欢点头,道:“进房说。” 虞暄对师岚野略有忌惮,没有立即动身,朝他身上看了两眼。沉云欢看穿他的心思,道:“无妨,他不是外人。” 虞暄向沉云欢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此事,不可宣扬。”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4节 沉云欢想了想,转而对师岚野道:“我的小人糖吃完了,你再去给我做些吧。” 师岚野绝不会拒绝,只是凉凉地看了虞暄一眼,转身前去厨房。厨房收拾得很干净,灶台下还余下一些柴火,是他今日早起劈的,只给沉云欢做了一顿早饭。 师岚野点上灯,火芯跳跃,将他的影子投映在墙上,漆黑之下,竟显孤寂。他站在灶台前,眸光低落,浓黑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听见另一头传来关门声,与他中间相隔的并非一道门,一个院子,而是沉云欢的防备。 “云欢,此人是何来历,你为何还与他住在一起?”刚进门虞暄给门上施展隔音术,迫不及待地询问。 沉云欢来到桌边,径直给自己倒了杯水,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想了想才回答:“一些不太好说明的缘由,总之我需要他。” 虞暄问:“那你可摸清他的底细了,从前怎么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沉云欢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暂时还没有。” 虞暄极是不赞成,眉头紧拧,“你是不是太疏于防备了?如今你是众矢之的,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可千万要当心啊。” “我当然清楚,他们想害我,有胆子来就行。”沉云欢将脚边的椅子踢过去,道:“向隐哥,坐下来说吧。” 虞暄在她身侧落座,“今日你去皇宫里,可见到大祭司了?” “见了,她对我用了探魂术,自己遭了反噬,受了重伤。” 虞暄捶了下桌子,气道:“果真如此。” 沉云欢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虞暄神色凝重,沉声道:“六月份宋家供奉天魔之事公之于众,八大仙门曾秘密召开过一次议事。雪域封印的崩坏如此快,与他们供奉天魔脱不了干系,民间一定还藏匿着不少这样的组织,但加固封印一事迫在眉睫,因此临时先派出了一批人去沧溟雪域,我师父便在其中。” “师父在出发前曾将我喊去,说你习得神法之后便有多方人暗中计划要从你手中掠夺神法。此神法本是天授,传承不得,但自古以来觊觎神法的人实在太多,什么阴邪的法子都能使出来。曾有先例成功过,据说用的便是探魂术。师父知道皇宫的大祭司会探魂术,又听闻你要去京城,便要我叮嘱你千万当心,只是这两三月我一直没有你的踪迹,也唯有今日才能见你,不得已出此下策,给你塞了纸条。” 虞暄气得面皮发红,“没想到皇室竟当真有这种心思,简直可恨!” 沉云欢倒不甚在意,她与皇室究其根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皇帝虽觊觎她的神法,但大祭司此举失败,身受反噬,皇室最终还是要借助她的力量,雪域此行就万万不能将她撇下了,必然要让她加入。 她略一沉吟,问道:“师伯现在如何了?”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虞暄重重地叹一口气,忧心忡忡道:“月前,我与师父失去了联络,多方打听之后,发现不仅是我,六月那些前往雪域的人,都没了消息,恐怕凶多吉少。也正因如此,皇室才会这么着急在此召集八大仙门十大世家,共议雪域封印之事。” 第112章 祭神节(七) 虞暄摸出一块玉佩, 一黑一白,其中黑的那半块给了沉云欢,道:“这是阴阳玉佩, 其中一块碎裂, 另一块也会跟着破碎。阴玉给你, 阳玉我会贴身带在身上。过几日,我就跟随他们前往沧溟雪域寻找师父,若是我在雪域遭遇不测, 到了必死的地步, 我就会打碎阳玉, 届时你见阴玉破碎,便知我再也回不来, 还望你能知会我的父母。” 沉云欢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虞暄这是交代后事来了。虞家是十大修仙世家之一,虞暄在家中的地位并不低, 恐怕这次雪域之行他是瞒着父母前去,“向隐哥, 雪域我也去过, 只要你不深入,就没那么危险。” “师父恐遭遇不测, 不论生死, 我都要找到他。”虞暄微微摇头, 神色决绝, 又道:“我生平从各处搜罗来的宝物都放在仙琅宗了, 届时我回不来,就全部给你,你记得去拿。” 沉云欢道:“既然此行生死难料, 你何不跟我一起,我们相互也有个照应。” “没时间了。”虞暄道:“此次情况与往年不同,雪域封印摇摇欲坠,显然已经有邪魔从中逃出,雪域一带必将危险重重。我从掌门那里听得,此行将会分作三支队伍,前两队用于探路,为的就是要确保最后一队能安然前往封印的深处,完成加固,这关乎天下安危,兹事体大,不得有半点差池。” 虞暄拍了拍她的肩头,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来,“云欢,你一定会在最后一支队伍中,就让我们这些人为你们探路吧。” 沉云欢紧拧眉毛,满是不赞同,“若真是那么危险,岂非拿你们的命垫路?” “成大事,必将有牺牲。”虞暄的眉眼被暖色的光芒映照,竟显出无比深沉的坚毅来。他望着沉云欢,与她的眼神交汇,很快神色又温和下来,“云欢,你较之从前真的变了很多。” “从前在仙琅山,你一心修行,从不与人深交。当初我三天两头上山头找你玩,如此持续了好几年,后来有次我外出除妖重伤,险些丧命,你都没来看我一眼。我痊愈后极是伤心,去问你为何不看望我,你当时说什么,可还记得?” 沉云欢循着他的话思考了片刻,很快就想起来这回事,脑中浮现出当年的场景。那日阳光明媚,她刚练完剑,正坐在草丛上擦拭剑刃,虞暄气冲冲赶来,恼火地质问她为何不去看望自己。沉云欢当然记得自己当时如何回答,她只是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反问:“我为何要去看望你?” 虞暄道:“那倘若我死了呢?” 沉云欢无所谓地低头擦剑,说:“死了就死了呗,难不成我还能让你起死回生?” 虞暄便在她面前气得落了泪,此后有半年的时间未再上山来寻她。如今再想起来,沉云欢只觉得满心迷茫,忘记了当时的自己是如何想法。 虞暄苦笑着道:“我气了半年,后来师父开解我,说你天生七情不足,六欲有缺,是无心之人,并非故意如此,我才释怀原谅。不承想你下山不过半年的时间,已然补足了七情六欲,不仅交了朋友与人结伴,还学会了体贴,早知如此,我便早就偷偷把你带下山了。” 沉云欢从前觉得自己见多识广,但真的下山之后,双脚踏踏实实地站在土地上,才明白自己从前眼高手低,太多太多来自民间的东西,她根本没有见识过,从来称不上见多识广。 她收下了阴玉,对虞暄道:“向隐哥,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在抵达雪域之后,一旦遇上危及生命的危险,立即摔碎玉佩,向我传递位置,同时想尽办法自保,我绝对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救你。若你应了,我便收下阴玉,若你不应,我就会阻止你去雪域。” 虞暄弯眼笑了,“如何?你还要将我锁起来不成?” “你知道我做得到。”沉云欢敛着眼眸,声音平静,倒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同时虞暄也明白,她说得出就做得到,从前沉云欢还不会神法的时候,他败在不敬剑下的次数就多得数不清,更遑论现在。 “好,我应你。” 虞暄从房间出来时,看见厨房点着灯,又觉得稀奇。民间有句老话叫“君子远庖厨”,大多男子是不进厨房的,师岚野此人看着倒是不食烟火,没想到钻进厨房便不出来了。他出于好奇,走到厨房门口往里看,就见师岚野坐在灯下,静静地往灶台里塞柴火,火焰的光芒落在他身上,照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脸。 自打春猎会他同沉云欢一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后,这几个月来,仙门从没有放弃过对他的追查。据虞暄了解,没有一人能查出师岚野的过往,他就好像凭空出现的人,毫无踪迹可寻。 这就非常诡异了,哪怕是民间最寻常的普通人,也能查到父母亲朋,祖上根基,师岚野的过去却一片空白。 虞暄绝不信师岚野是个寻常凡人,此时他悄无声息来到此处,正是试探的最好时机,只要通过观察师岚野在突发情况下本能的反应,就能看出他究竟是真的无能,还是假装无能。 稍作沉思后,虞暄并指一抬,指尖微芒闪过,下一刻师岚野所坐的小板凳便四分五裂,就见他直愣愣地摔坐在地,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虞暄“哎呀”一声,动身进入厨房,快步走过去将师岚野扶起来,道:“将军府的东西未免太过劣质,好端端的凳子,怎么突然碎了?快快起来,没摔着吧?” 师岚野被他捏着手腕,扶着手肘从地上拉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虞暄一边佯装热情地为他掸灰,一边顺着他的脉搏往里探,发现他体内如一潭平静死水,虽气息纯净无瑕,却没有半点灵力。 他微微皱眉,不信邪,又探了一回,仍旧如此。师岚野便安静站着,任他皱着眉捏着自己的手腕不放,也没有半点挣扎。待到沉云欢循声进了厨房,师岚野才开口,“你探查清楚了吗,可找到你想要的了?” 虞暄这才惊觉,匆忙撒开了手,尴尬一笑,“师公子这是哪儿的话,我是想扶你一把而已。你是云欢的朋友,我怎么会对你起疑心?你莫要嫌我。” 师岚野转身,将碎了一地的板凳拾起来,淡声道:“我与她不过相识半载,比不得你与她十数年的师兄妹情分,你对我防备疑虑也属常事,我安敢不满?” 这话说得让虞暄浑身刺挠,瞬间不知如何回应,好像自己当真做了什么恶事欺负了他一样,便道:“这……我帮你将这凳子修好吧。” “不必。”师岚野将碎木抱在怀中,冷淡道:“我虽不像你们这样有仙术傍身,但修理个东西还是能做到的。” “我并非此意。”虞暄道:“我只是想帮你。” 师岚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仙长有这份心意,我已感恩戴德。” 虞暄:“……” 沉云欢定眼一看,心知肚明,好好的凳子哪能被坐碎成这样,分明就是虞暄暗中作弄。她拍了拍虞暄的肩膀,对他招手,示意他出来。 虞暄跟在沉云欢后面,走到院门处,还没等沉云欢开口,他抢先道:“此人手段了得,不可不防。” “向隐哥,师岚野不是有心机的人。”沉云欢眸色极为认真地为他解释:“他素日连话都很少说,不相熟的人更是从来不理,你何故打坏他的凳子?” 这模样落在虞暄眼里,活脱脱像是话本里被狐狸迷了心智的痴呆书生,他压低声音,急急道:“如此反常,那不是更加说明他方才是使了手段吗?” 沉云欢却道:“定是方才你惹他生气了,他才会如此。” 虞暄哀叹,“我的好妹妹,你清醒点。” “我清醒得很,自有分寸,你不必忧虑我。况且,我尚有命脉拿捏在他手中,不能惹他生气。” 虞暄心中暗道果然如此,沉云欢从来不是愚笨之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师岚野此人的邪门,仍旧与他结伴定然是被威胁了。一代天骄竟被拿捏至此,虞暄当下急眼,怒道:“此等大事,何不告诉我?他究竟以什么威胁你?” 沉云欢神色凝重,伸手比画了一下,“你知道仙琅山脚下的镇子里卖的那种缠在棍上的糖吗?” 虞暄自然知道,幼年时没少吃,“小人糖,此物怎么了?” 沉云欢道:“如今是我的续命良药,不可或缺。” 沉默半晌,虞暄才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听说你当初从仙琅长阶摔下去过,有没有痊愈?是不是摔到了……”他抬起手,指了指脑袋。 沉云欢推着他的背,往外行了几步,道:“你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何时出发去雪域记得给我传信。” 虞暄心知再劝也无用,且沉云欢向来是可靠的人,应当自有思量,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到底心有不甘,最后说了一句,“这师岚野就是邪门得很,不管你多信任他,都必须留心他的动向。” 沉云欢点头如捣蒜,藏了几分敷衍在其中,虞暄叹气,与她道别,转头往外走。 谁知面前这路平平坦坦,虞暄才刚走出院门没几步,猝不及防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慌里慌张爬起来一瞧,地上不知怎么多了块石头,绊住了他的脚。虞暄气恼,怒而飞踢,脚趾传来剧痛,没忍住嗷叫一声。 沉云欢探出头,“虞向隐?” “无事!无事!我就是想喊一嗓子。”虞暄赶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飞快走远。 送走虞暄之后,沉云欢进了厨房,见师岚野站在灶台前,搅拌着已经熬得黏稠的糖汁,破碎的板凳堆在墙角,像是被遗弃了。 她将碎木板拾起来,掌中凝出微弱的光芒,丝丝缕缕的赤红飘出,将碎木板慢慢拼接起来。厨房中极为安静,柴火燃烧和冒泡泡的糖汁偶尔发出轻微声响,沉云欢半蹲在地,看着恢复如初的板凳,说道:“虞向隐生性警惕,他是与你不相熟才会如此,对你并无恶意,你别生气。” 片刻的沉默后,师岚野低声道:“你们师兄妹一条心,防备我这个外人情有可原。”仿佛真的很大度,话中充满着原谅。 沉云欢一琢磨,感觉话里有话。平时师岚野并不会这样,偶尔生点小气,很快就自我开解,恢复如常,冷漠之下偶尔泛起波澜也是正常,只是这次翻滚起水波来,怕是气狠了才会如此。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早就不是仙琅宗的弟子,哪里还有什么师兄?况且当初你在山上被欺负,我将你带下来后,可曾再有过人欺负你?若是我将你当成外人,又何必日日与你在一起。”沉云欢啧了一声,佯装不满,批评道:“你不要小人之心。” 师岚野不提她先前三番五次说要分离,也不提她掌心里攥着从张元清那里得来的咒文,只转头看着她,目光直勾勾,“这么说,是我多虑了,你对我本没有异心。” “自然。”沉云欢坐上小板凳,仰头看着他,笑得双眸弯弯,“都是误会,幸好我比较大度,不与你计较这些,换个小心眼的人,怕是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师岚野眸光晦暗,凝望着她,“那你起誓。” 沉云欢没料到他来这一招,愣了愣,“什么?” “你起誓。”火光为他的侧脸镀上金芒,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密密的剪影,流光掠过唇上的水润,只听他轻声道:“今后不论何时、何地,你都要对我保持绝对信任。”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不掺杂任何情绪在里面,却无端显得锋利,好似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极重的力量。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火光摇曳,不算宽敞的厨房之中,两人隔着三两步的距离对视。沉云欢望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深不见底,藏着太多无法窥探的东西,但她只思考了片刻,便爽快应道:“好啊,我起誓。” “我沉云欢,今后不论何时、何地,都会绝对信任师岚野。” 她说得太快,太不正经,像是随意出口,不会兑现的虚假诺言。但师岚野却没再说话,像得到满足那样转身过去,挑着黏稠的糖开始为她制作糖棍。沉云欢搬着小板凳坐在了灶台边,与他的影子融在一起,她闻到这些糖被熬出之后散发出来的甜腻的香气,盯着他熟练地将糖一圈圈缠在小棍上的动作,眸光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期待之色。 这是非常考验耐心的事,师岚野要先用小刀削出大小长短都相同的小棍,还要将糖缠得紧密,最后包在油纸之中。他不依靠任何灵力,纯用双手制作,因此要耗费很长时间。沉云欢塞了一根在嘴里,坐着等,等到后来困了,竟然倚着他的腰身打起瞌睡。 月光被薄雾遮掩,京城彻夜不息,主街上充斥着鞭炮烟火,欢声笑语。将军府的一角却寂静无比,柴火熄了之后,师岚野将边上堆叠成小山的糖棍收入万物锦囊中。他身体稍稍一动,沉云欢立即就醒了,揉着困倦的眼睛,拖着慵懒的长腔,“做完了?” 师岚野应了一声,半蹲下来,从下方微微仰头看她。她像是实在困得厉害,眼睛睁了一刻,又立即合上,身体微微晃动,在睡意中维持着平衡。 沉云欢的能力实在太强,肩上又背负了太多,遇到危险时下意识成为别人的依靠,因此也就让人忽略,她不过也才十八岁,面容还有些未脱的稚气,只有在这种半睡不醒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师岚野轻声问她,“我带你回房?” “嗯——”沉云欢应着,身子往前倒,被师岚野展开双臂接住,像从前在山间那座小木屋里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那样,将她从小板凳上抱起来,让她枕着自己的肩头,带着她出了厨房。 云开月明,洒下一片银光,院子地面好似水一般亮。师岚野抱着她缓步走过,相贴的影子落在地上,好似亲密无间。 第113章 太子祭神(一)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5节 得益于奚玉生周全的游玩计划, 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在接下来的四日几乎没有闲暇时间。好在京城里的热闹事非常多,倒不至于无趣疲累,偶尔玩累了, 奚玉生便会跟在师岚野的后头, 跟着回将军府, 蹭一顿师岚野做的饭食。 听闻太子已经回京,楼子卿忙于朝中事务,整日脚不沾地, 倒是鲜少能与他碰面。其他时间, 四人便在城中闲玩, 虽然走到最后总是会变成师岚野与沉云欢、奚玉生与霍灼音两两分组,但仍不能打消奚玉生一大早就来将军府候着的热情。 等沉云欢再次进宫, 祭神节已剩下最后一日。 永嘉帝在皇宫召开了宴席, 称作“宴仙会”,沉云欢应邀, 带着师岚野前去宫中赴宴。夜晚的皇宫张灯结彩,挂起鎏金的灯笼, 极是奢华。 沉云欢料想今夜的宴席意义非凡, 换以盛装出席,进入辉煌的大殿之后, 便看见八大仙门之首赫然在列, 其后便是九大世族之人, 放眼望去, 整个大夏赫赫有名的人物几乎都聚集于此。 殿中还算热闹, 虽无喧哗笑闹声,但众人皆在闲语,气氛并不凝重。 沉云欢一脚踏进去, 殿中不算嘈杂的环境瞬间又安静不少,凝聚起来的视线如有实质,落在沉云欢的身上,稍显炽热。 几日前那回见面,这些人坐在高台之上,自持身份难掩周身的傲慢,而今再见,沉云欢与他们站在同一高度,那些人藏于眼底的窥探,惊艳尽数显现,再也不见轻视。 宫人在前头毕恭毕敬地带路,沉云欢目不斜视,泰然自若地跟在后头,一路往前,座位被安排在极其靠近龙椅的地方,对面则端坐着正在喝茶的沈徽年。 沉云欢视线掠过一眼,觉得沈徽年在从前年轻的时候并不这么总端着架子,许是因为现在年纪大了,才总是维持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或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这样。沉云欢正想着,身边的空位落了座,她转头望去,发现是晏少知。 不同以往,今日的他并未以白眉白胡易容,以本相露面,只是眉眼微沉,神色相当凝重,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瞧见了沉云欢,只略微问了几句这几日在京城玩了什么,但从脸色上看,他并无闲聊的心情。 沉云欢没有多问,应了他的话之后就安静坐着,静静观察着殿中的其他人,觉得气氛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侧头,歪着身子朝师岚野凑近,几乎贴在他的耳边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场宴席十分奇怪?” 师岚野轻抬眼皮,似乎早就察觉并且已经想好了答案,就等着她来问,“像一场丧事。” “丧事?” 师岚野曾经见过民间办丧事,许多人为悼念一个人的死去齐聚一堂,哭声和笑声交汇。主人家分明在为年纪轻轻的亡人而伤心,却还要笑着招待前来奔丧之人,往往这种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虽然面上是笑,但眼里有着化不开的哀伤和忧愁。 殿中的所有人皆是如此,答案显而易见,师岚野声音淡漠道:“他们得到了不太好的消息,在为此忧虑。” 虽然沉云欢不知道,但多半也能猜出来。修仙之人在人界享有一切上好的资源的待遇,概因他们肩负着守卫人界安宁,斩妖除魔的重任,而今雪域封印的事已然火烧眉毛,危难当前,他们必然要顶在前面,以血肉之身填补破碎的封印。 虞暄说六月份前去雪域的第一支队伍已完全失联,下落不明,他坚持要去寻人,信任师父仍有一线生机,实则在殿中这些人的心中,已是十死无生。 紧接着就是第二支、第三支,坐在殿中的这些人将被分作几队,前赴后继地前往沧溟雪域,投身凶险万分之地。或许他们已经明白这注定是条不归路,往前便是必死的结局,却仍不能退却。 连晏少知都这般模样,显然是雪域那边又有了更紧急的状况,恐怕吃完这一顿晚宴,这些人都要从京城动身。 沉云欢的指尖捻着一张油纸,将它折成各种形状,尖利的牙齿将充满甜意的糖棍咬得满是牙印,无法对这些人的忧虑感同身受。 随着宫人一声高喊,永嘉帝入殿,所有人同时起身,拱手向皇帝行礼。 沉云欢抬眼望去,就见永嘉帝比之前几日竟有不小的变化。他的神态疲老许多,面色也苍白泛青,的确如民间所言有大病之态,只是上次见他还中气十足,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却是不知为何在这短短几日变化这么大。 永嘉帝笑着摆手,踩上台阶坐在龙椅之上,叫众人坐下,吩咐人上了美酒佳肴,再以管弦之乐为辅,开始了宴会。 宴上众人举杯同饮,欢笑声比方才多了一些,随着皇帝说起当年旧事,众人才像是打开话匣子,纷纷忆起往昔。往前数个几十年,在座的各位也都是大夏的风云人物,那些纠缠在他们身上的爱恨情仇,风流往事,随着年岁的推移都已淡化,今日再提起,好似又回到当年般,就着酒水吵嚷得热火朝天。 谁也没提沧溟雪域之事,好像这就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晚宴。 沉云欢无人闲聊,只默默地吃着菜,偶尔抿一口酒,倒也闲得自在。 宴席将散时,永嘉帝举起酒杯,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苍老干哑,“诸位仙长。这大夏的盛世,人界的安宁,便交托你们了。” 言笑晏晏的气氛一哄而散,众人陆续起身,手中端着酒杯,逐一应声后,将酒一饮而尽,场面竟是说不出的沉重肃穆。 永嘉帝喝了酒后猛地咳嗽起来,面容涨得通红,贴身太监忙上前搀扶,却见他摆摆手,没再说话,自龙椅走下来,离开了大殿。 众人开始离去,方才的热闹尽数消散,沉云欢捻了颗花生米进嘴里,对晏少知道:“前辈。” 晏少知自然猜得出她喊着一声是为什么,道:“随我来吧,正好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沉云欢起身跟在晏少知身后,回头看了一眼师岚野,确认他也跟上了,这才出了大殿。 晏少知一路无话,将她带去自己的住处,方一进门,屋中飘在空中的灯盏便亮起。 “云欢,你在第四支队伍中,同行的是仙琅宗、万剑门,以及兰陵崔氏、咸阳贺氏,另配了各大世族中的顶尖高手协助。” 沉云欢问:“修补封印,这些人够吗?” “不。”晏少知脱下外衣,对师岚野做了个请坐的姿势,道:“你们是负责求援。你虽然修习神法,但对法阵之门并不精通,修补封印用不着你。” 师岚野在桌边坐下来,安静得像一尊白瓷人偶,一言不发,毫无存在感。 沉云欢对于别人给自己分配的任务并不作表,只道:“雪域又有新的情况了?” 晏少知来到一面墙前,抬手往墙上一按,刹时间丝丝缕缕的白光飘散出去,很快就凝结成画面。画面之中是大片的雪,隐约能看出厚重的雪层之下掩埋的狼藉。 “昨夜雪域大震,在山上堆积了千百年的雪层有部分塌陷,建在雪域的万法殿倒塌,被埋在雪下,驻守万法殿的人皆已确认死亡。” “被雪埋死?” 晏少知说道:“妖邪所杀。” 沉云欢当下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人人都说雪域的封印摇摇欲坠,但到底没有亲眼看见邪魔跑出来,因此都以为像往常那千百年来一样,有一根弦仍在绷着,然而雪山大震,驻守万法殿的修士皆死,足以证实封印的的确确裂开了。 晏少知:“神山之下镇压了万千邪魔,一旦封印破碎,势必山河崩塌,生灵涂炭,人界易主。” 显然已经没有时间,不可再于京城耽搁,沉云欢问:“我何时出发?”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第二件事,你须得在京城多留几日了。”晏少知转过身来,说话间,背后墙面上的景象变幻起来,映照出万象仪的模样。比之沉云欢前几日所见,万象仪上的光芒几乎消失,正快速转动着,像是崩坏的模样。 沉云欢皱起眉毛,“怎会如此?” “万象仪在当年被打造时,取京城风水气运为运转核心,近百年来从未出现这种状况。”晏少知长叹一口气,眉眼间是乌云密布般的愁色,“京城,恐大难将至。” 第114章 太子祭神(二) 沉云欢见他如此, 不由得宽慰两句,“前辈是不是多虑了?这几日我都在京城街上游玩,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况且京城不是有号称天罩的四象法阵, 坚不可摧, 能出什么大事?” “大夏数百年, 每一代天机门掌门都竭力守护万象仪,只因万象仪与皇城气运相连,一损俱损。如今万象仪异动, 我却探查不出问题的根源, 是我无能。”晏少知敛起失落的神色, 转头望向沉云欢,诚恳道:“如今雪域之行迫在眉睫, 明日过后, 城中诸位修士便会离开,我也只能拜托你多留几日了, 待我找到事情的源头,就有解决的办法。” 沉云欢倒不是想要推却这份委托, 只是晏少知口中的“大难”, 可不仅仅是出现一两个邪魔那么简单,他一定意识到了这次情况的严重, 所以才难以遮掩脸上的神色。 若真有撼天动地的浩劫, 多她一个人, 又能改变什么? 许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晏少知又开口, “云欢,你可知我为何每年都要去找你下一盘棋?” 沉云欢微微摇头。 “我生来是天缺命,注定孤苦、无后, 因此我在玄道极有天赋,幼年还未入玄道时,我看谁一眼,便能知道他明日要做什么,回到什么样的遭遇。后来入天机门修习,学得神演天机后,任何人在我眼里都一览无余,我若想看此人何时生,何时死,在想什么,要做什么,都只需要动动手指。”晏少知点了点她,道:“唯有你,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看透。” 沉云欢轻扬眉尾,面上并无惊讶之色,显然是早就猜到。 “为此,我每年都会找你一次,邀你下棋。你的下一步棋我永远推算不出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持续如此,发现不论我在玄道如何提升,都窥不得你命格上的半分。” 晏少知得出结论,“我认为你不属于人间。” “我不属于人界?那我是什么?”沉云欢觉得好笑,没忍住弯了眼睛,道:“妖还是仙?” 晏少知神色认真,并非说笑,“是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守住大夏,守住京城。” 沉云欢望着他,面上浮现些许无奈,好半晌之后才微微摇头,“前辈,你糊涂了呀。” 她若不是凡人,何来一身凡骨?若不属于人界,又为何化作星芒出现在万象仪之上?她比谁都清楚,她不过是一个凡人。 晏少知没应声,他知道沉云欢说这话是何意,只是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所有仙门都以雪域封印为首要重任,京城无人看顾,留下沉云欢守在此地,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应对。就算沉云欢是凡人,她的命格与天下人都不同,无法探测,也足以说明她的特殊。 “我会留在京城。”沉云欢问:“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晏少知:“无须改变现状,你只像前几日那样便可。” 沉云欢想了想这几天的活动,几乎全天都是在街上游玩,但晏少知既如此说,应当有他自己的安排。她不再多问,颔首道:“那我便随时听调了。” 晏少知道了谢,又侧头看了师岚野一眼。这人从进门开始就一句话没说,静静地坐在边上,像是与什么事都不相干,游离在世事之外。唯有沉云欢身上牵了一根线,连接在他身上,才让他得以踩在尘世之中。 察觉到晏少知的目光,师岚野微微抬眼看来,与他对视。 刹那间,晏少知从他的眸中看到了什么,像是一种他寻求了很多年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让他猛地失神。 片刻后,师岚野淡淡地收回目光,仍目视着前方,状似发呆。 沉云欢喊着师岚野离开,走到殿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看见晏少知将手掌贴在墙壁上,望着画面里飞速转动的万象仪,眼中涌出无尽的悲伤,低声喃喃,“难道大夏覆灭,当真是不可改变的结局吗?” 殿门闭合,沉云欢收回目光,抬头一看,不见月光,只剩下繁星支撑着无边夜幕,仿佛昭示着风雨欲来。 城中仍旧欢声笑语,轰轰烈烈地庆祝祭神节,沉云欢一边走,一边闲聊似的问身边的人:“我们是回去休息,还是再去街上转转?” 师岚野道:“你若是不放心,那便去街上走一走。” “不放心?我怎么不放心了。”沉云欢并不太想承认,“这京城高手如云,除四象法阵之外还有天机门守卫,皇室每年招揽那么多能人异士也不是吃白饭的,就算真有什么事儿,也落不到我的头上,更何况皇帝还妄想在我身上掠夺神法,我为什么要那么尽心尽力帮他守京城。” 师岚野顺着话问:“那你为何留下?” 沉云欢道:“不过是看着晏前辈的面子罢了。” 师岚野微微摇头,对她的话不赞同,又道:“因为你喜爱此地。” “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喜爱这里。”沉云欢哈哈笑了几声,觉得此话荒谬,她自打能下山除妖之后,天南海北地不知去了多少地方,从未觉得自己对哪个地方有偏爱。 要是非要挑出一个她喜欢的土地,她觉得应当在滇州,至少那里生了漫山遍野,各种各样的菌子。 师岚野不与她争辩,因为他知道,即使沉云欢有时会口是心非,说出的话与心里的想法不太一致,但最后总会做出从心的决定。 果不其然,很快就听她道:“不过你瞧着倒是很喜欢京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多对此地上些心,今夜再巡逻一番。” 沉云欢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师岚野眼底里荡开的轻浅笑意。 两人出了皇宫后,行入主街,走了一个时辰,待到夜已深,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沉云欢才打着哈欠,揉着困顿的眼睛与师岚野一起回了将军府。 隔日天还没亮,一记洪亮的钟声敲响,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被一阵穿过京城的风送至城中各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 正呼呼大睡的沉云欢被这钟声敲醒,倏尔睁开双眼,腾地坐了起来,眼角还残留些许困倦,满脸迷茫。 她只刚一动,师岚野也跟着睁眼,双目清明如水,没有半点惺忪,似乎根本没有睡着。 第二声钟响悠悠传来,沉云欢翻身越过师岚野爬下床,手忙脚乱地蹬上鞋子披上外衣,嗓音还有些沙哑,“去看看怎么回事。” 出门时天空还灰蒙蒙一片,余下些许星芒未散,晨起的空气清洌,清风拂面而过。主街站满了人,在中间留出宽敞的道路来,两边堆积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嘈杂的声响如一场暴烈的大雨,处处都是热闹之景。 今日是祭神节的最后一日,皇帝将带领皇后太子,以及前朝百官祭神,全城百姓恭送祭车出城。这场面极为宏大,沉云欢看见那祭车建造得极致华丽,两边雕刻了七色祥云和栩栩如生的瑞兽。 头车里坐着帝后和太子,明黄色的纱帐一重又一重,遮掩了里面的身影,隐隐看出帝后衣着华贵无比,太子则戴着面具。后头的跟车上则站着队形整齐的文武百官,身着蓝黑交织的盛装,人人神色庄严肃穆,直视前方。 另有千百禁军护卫在两侧开路,百姓纷纷跪地而拜,高呼吾皇万岁,鞭炮声跟在后面炸响,祭车缓缓而过,从主街行至城门。 沉云欢随着人潮前进,跟出了城门之后,许多百姓都止步回去,她则召刀而飞,带着师岚野继续往前。祭车行了半个钟头才停下,沉云欢站在半空往下看,见这地方十分辽阔平坦,当间建造一座祭台,上方摆着一尊大鼎。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6节 往正北的方向眺望,则能看见视线的尽头有高耸入云的山峰,云雾缭绕,不见真容。 她收刀落地,看见永嘉帝下了祭车,跟在他身后的是端庄雍容的皇后,太子落在最后。沉云欢此前听闻了关于太子的传说,眼下由不得多看两眼。 太子身形清瘦,身着明黄色长袍,戴着面具,不知是用了特殊的法器还是什么原因,沉云欢并未在他的身上感知出特别的气息,好似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那些关于太子的传闻不过是京城人闲得太厉害,以讹传讹编出来的故事。 其后便见永嘉帝牵着皇后走上祭台长阶,太子落后一步,再往后就是昨晚在皇宫赴宴的诸位仙门魁首,世族修士。文武百官站在祭台下,并未跟随,禁军守在外侧,场面浩荡壮观。 日出而云霏开,东方的天际吐出一抹金色的白,眨眼间整个天幕跟着亮起来。浑厚的号角吹响,数百大鼓在刹那同时敲起,声音好似震天撼地。祭祀的大鼎中点起火焰,永嘉帝手持高香点燃,其后大祭司带领司命宫子弟念诵咒文,吟唱祭神曲,清脆的声音融入号角鼓声之中,传遍辽阔大地。 文武百官齐齐撩袍跪地,八大仙门之首及九大世家修士低下头颅,拱手作揖,皇帝高举焚香,虔诚三拜。 一拜:“人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二拜:“凡人消灾解难,邪祟不侵。” 三拜:“大夏长盛不衰,山河永宁。” 沉云欢站在晨风之中,将眼前这震撼人心的场景收入眼中,各种声音交织入耳,像海潮灌入了心底,难以抑制心中涌起的澎湃。 她失神喃喃:“他们在拜谁?” 师岚野眸光平静,视线徐徐往前,落在远处的高山之上,淡声道:“山神。” 第115章 太子祭神(三) 人界的山峰千千万万, 数之不尽,但不是每座山都有山神。 民间大多占据山头的都不足以称之为“神”,不过是灵气幻化而成的精怪, 凡人不知其真相, 便也稀里糊涂地将其供为山神, 因此山神在人界遍地可见,几乎稍微高一些的山都有这种东西。 然而真正的山神,诞生的条件极为严苛, 首先一定要是巍峨而灵气浓郁的高山, 山上生机茂盛, 孕育无数生灵,持续千百年。其次还要有一代又一代的凡人以香火供奉, 在这绵延数年的信仰之中应运而生, 才为山神。 凡人拜山的习俗自古时期流传下来,时至今日, 人们依旧对高耸入云的山峰抱有敬仰和畏惧。 浩大的祭神仪式结束后,应邀而来的仙门修士陆续离去, 或是乘着灵舟, 或是御剑飞行,前前后后地从沉云欢的头顶掠过。 她仰着头, 看见沈徽年抬手轻动, 像是随手捻了一朵云似的踩上去, 薛赤瑶则召出灵剑紧随其后。先前她当众砍断不敬剑, 没过多久薛赤瑶的手中就换了一把新的宝剑, 光从品相上看就属上等灵剑,先前沈徽年对这位新徒弟极是喜爱、器重。 可人人都说沉云欢是沈徽年最得意的弟子,也不过才是去年的事。此次在京城见面, 她这位前师父未曾在她身上多看一眼,似乎从不相识。 沉云欢倏尔抬手,摸了摸心口,若有所思。 师岚野将她的神色和动作看得分明,见她发愣许久,才忍不住开口问:“你对仙琅宗还抱有留恋?” 沉云欢回过神,瞧了师岚野一眼,旋即摇了摇头,又望向沈徽年离去的方向,缓声道:“我在仙琅宗失去的东西,迟早要夺回来。” 师岚野并不在乎她要去抢夺什么,也没有好奇她的雄心壮志,得知她并未留恋仙琅宗后,他像是放心下来,眼底的郁色散去,神色稍显晴朗。 皇帝回了祭车,带领文武百官返回京城,街道上的人较之先前少了一些,但依旧将街道两边围得满满当当。天已大亮,沉云欢收到虞暄传来的简言,言明自己已经动身前往雪域,沉云欢回了一句“万事小心”。 她醒了之后也没了睡意,干脆在院中练刀,时不时去看一眼在厨房忙活的师岚野。 祭神节的最后一日,会以太子游街祭神来做结尾。夜晚降临时,太子便会站在祭车上,举着高香行过那条传闻从前有神仙走过的主街,京城的百姓认为他们的太子殿下能将祈祷之言传递给神明,因此跟在祭车后踩过神明的脚印,就会获得神仙的赐福,从此少病少灾,身体健康。 黄昏时奚玉生找上门来,兴冲冲地带着霍灼音和楼子卿,敲开了沉云欢的门。 他今日尤其高兴,一双桃花眼盛满笑意,白俊的面容如一块无瑕美玉。不知是不是为了庆祝祭神最后一日,奚玉生的衣着相当华丽,一身杏黄的衣袍明媚晃眼,头戴赤红长缨金冠,脚踩金银祥云锦靴,一支玉雕的白玉兰别在腰间。 黄昏的灿阳落在他身上,仿佛到处都是亮闪闪的,是完完全全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小少爷。 奚玉生向她拱手作揖,“云欢姑娘,今夜太子祭神,是将心愿传达给神仙的最好机会,你的心愿可想好了?” “当然。”沉云欢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晃了晃,“都在这上面了。” 奚玉生一看,隐约瞧见纸中满是字迹,惊讶道:“这么多?可否能给我瞧瞧?” “那可不行,我听你们京城的人说,将愿望写在纸上投入太子的祭车里,被太子亲手焚烧,那些愿望就能化为信,传到天上去,寄给神仙。”沉云欢将手往后一扬,翘着嘴角噙着浅笑,“若是给你看了,愿望不灵验了怎么办?” 奚玉生一本正经地教育道:“城中许多传言真假难辨,不可尽信,灼音姑娘就没写愿望。” 霍灼音耸耸肩,“无所愿。” 楼子卿道:“沉云欢,你在听说那些传闻时为何不听全?只有孩童才会将愿望写在纸上投入祭车,以盼望平安健康长大,大人则会将祈愿写在天灯上,让天灯带去天界。” 沉云欢倒是确实没听到这后半句,将愿望纸又揣回了怀里,心说大不了她扔祭车之后再把心愿写在天灯上。 几人吵吵闹闹地出了将军府,待行到主街时,天已然落下夜幕,满街的花灯点亮,沿着街道摆放,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华丽长街。 皎洁的月亮之下,已有稀稀拉拉的天灯在空中飘起,朝着上方飞去。街上熙熙攘攘,较之前几日竟更加热闹,仿佛这祭神日最后一个夜晚,使得百姓的情绪都高涨。 沉云欢看见主街的确聚集了许多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虽然有些孩童的衣服并不华贵,但干净整洁,个个手里都捏着纸球,或是红布条,翘首以盼等待着太子的祭神车。 听别人说,去追祭神车的大多是孩子,几乎没有大人参与,无非是想将平安健康的心愿留给自家小孩。这些话从沉云欢的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就冒了出来,她默默掏出自己的愿望纸,已经准备好太子的祭车来了之后去跟车。 她对神明没有任何祈愿,写在纸上的内容,有一些是为师岚野写下的。类如“厨艺更加精湛”“不要总是生闷气”“偶尔与人多说两句话”等,另有一条分给了当初在仙琅山脚下的镇子里,卖小人糖的老人。 沉云欢在纸上写道:做出了如此美味食物的人,应当康健百年。 发愣间,太子的祭神车来了。车身整体雕琢成仙鹤的形状,两边的大翅膀各挂着半大的钟,轮子转起来时,钟声敲响,发出浑厚低沉的声音,犹如神仙的脚步落在尘世,传入百姓的耳中。 太子换了一身装束,却仍是明黄的颜色,外面披了一层雪白的纱衣,状似鹤羽。他面上覆着面具,双臂微展,身后立着两盏明亮的灯,照得他周身发光。 “太子来了!”“是太子殿下!”“祭神车来啦——” 街道顿时涌起海浪般的喧哗,所有百姓朝着祭车上的太子招手欢呼,扔上鲜艳的花朵,摆出恭敬的姿态迎接。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有人从沉云欢的面前跑过,高举着手里的面具左右挥舞,歇斯底里地高喊:“您摸一下面具!这是我亲手做的——” 他有些矮小,很快就被人潮淹没,刚挤进去就被推出来,摔倒在沉云欢的面前。 “这里有人摔倒了!快疏通一下。”奚玉生赶忙对身旁的护卫吩咐,几步上前将那人扶了起来,温声询问:“可有摔伤?” 沉云欢这时候才看清,那男子便是她刚来京城的那一日,卖她面具的摊主。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当时挂在最上头不卖的太子面具。 他人摔在地上,面具却没脱手,紧紧地攥着,起身对奚玉生道:“多谢您了。” 奚玉生:“此处人多,切莫再往里挤了,当心伤着。” “我这不是想让太子摸一下我做的面具嘛。”他笑着道:“太子殿下是我们大夏的福星,能让我沾点福气,这辈子也值了。” 奚玉生弯着眼眸笑了笑,目光落在面具上,道:“这是你亲手所做?看着倒是精致,可否让我瞧瞧?” 那人见祭神车围满了人,争前恐后像是饿了几百年没吃东西的鱼突然被人喂食一样,自己这小身板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了,便十分大方地将面具递给奚玉生,还自谦道:“不是多精湛的手艺,勉强过眼。” 奚玉生接过面具,指尖顺着上面的花纹摸了摸,随后笑道:“这手艺当真是了得,有心了,太子若知自己如此受喜爱,定然也是开心的。” “哪儿的话,有这位太子殿下,才是我们京城百姓的福气呢!”那人将面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向奚玉生道了谢后,便用双臂护着面具钻出了人群。 沉云欢将视线收回,又看了看车边围着的人,惊叹,“原先知道京城百姓爱戴太子,没想到竟到了这份儿上,简直当成在世神仙供着了。” “可不是吗?”楼子卿哼笑着道:“当初不是太子冒着雪灾前去求神,京城就被整个儿埋了。那年的雪下得比楼都高,太子才十岁,就能独自一人从皇宫前去郊外的庙里,若不是活神仙,谁能做到?” 沉云欢想了想,非是吹牛,只是在陈述事实:“我能啊。” 楼子卿失笑道:“沉姑娘,这世间能跟您比的人,能有几个?” 沉云欢不再说话,瞧见路边还有卖糖葫芦的,便跑去轻车熟路地摘了两串。这几日只要一上街,沉云欢就会跑去买,因为师岚野虽然爱吃此物,却从不主动去买,沉云欢体谅他沉闷的性子,主动帮忙。 她已经对这样酸得腮帮子疼的食物吃腻,比起山楂果的酸甜,她更喜欢吃纯甜,因此每次买了之后,她只吃两颗,就将剩下的扔给师岚野。 他会全部吃完,就像往常每一次捧着沉云欢吃不完的饭碗那样。 沉云欢就这么走了一会儿的工夫,等她举着两串糖葫芦回来的时候,奚玉生和楼子卿等人已经不见踪影,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师岚野一人站在原地。 沉云欢顺手将其中一串递给他,左右张望寻找,“他们人去哪了?” 师岚野道:“被人潮推着先走了。” 沉云欢咬了一颗山楂果,想起前几日也有同样的状况,忍不住疑问,“你说这京城的人走路,是不是特别喜欢伸长双手推着别人走?怎么每回跟奚玉生他们在街上闲玩,总能被人群给冲散呢?” 第116章 太子祭神(四)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巨大的烟花在夜空炸开,散落七彩光华,太子的祭神车终于开始游街。 就见他点燃三炷香捧在手中, 笔直地站在仙鹤车上, 面前是一方供台, 上面摆了一排香炉,每一台香炉上都插着三炷香。线香散发出缥缈的烟雾,缭绕在太子周身, 好似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在青烟之中。 往后便以铁链将几辆车连接起来, 车的两侧插着各种各样的旗帜。听身边的百姓所言, 这些旗子来自归顺大夏的附属国,还有一部分是早年间永嘉帝征战沙场, 保家卫国时灭亡的反叛小国, 如今几十年过去,那些破了皇城的小国早已不在, 只留下一面旗子,被当作皇帝的功勋。 祭车开始往前行, 两边鹤翅挂着的钟轻晃起来, 发出叮咚声响。半大的孩童一拥而上,欢笑地奔跑上去, 跟上了车的尾巴。他们将手里写着愿望的纸、竹板、麻布争先恐后地往车上扔。 沉云欢早就准备好了, 见状便将糖葫芦往师岚野的手里一塞, 飞快地跑上去, 极是自然地融入了孩童的队伍当中。她从怀里摸出了一早就准备好的愿望, 学着孩子们的模样,正要将纸往祭车上扔,就听身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只有小孩子的愿望才会灵验, 你已经是大人,不能再往车里扔愿望了!”边上有个小少年,脸上生了块很大的胎记,面容丑陋。他仿佛对沉云欢这个大人出现在此处极为不满,臭着脸对她大喊。 沉云欢压下眉毛,满脸不爽,“什么?只保佑小孩,那算哪门子神仙?” 小少年又道:“阿娘说,只有小孩才能踩中神明的脚印。” 沉云欢道:“我也是小孩子,只是长得比较大而已,谁规定了只有长得矮的才叫小孩?” “你骗人!”那小少年气得跺脚,道:“你满口谎言,还对神明不敬,愿望一定不会灵验!” 沉云欢一听,登时凶相毕露,“黄口小儿,你知道这愿望我想了多久吗?大家都是一起扔上去,凭什么你的就能灵验,我的灵验不了?” 小少年见她这一瞬间的表情凶得不行,心中有了些惧,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反正你的就是不行,就算你把愿望塞到太子殿下手中,也没有用!” 妙哉。沉云欢眼睛一亮,心说这好主意她怎么没想到呢? 少年看见她抬起手来还以为要揍自己,连忙用双手抱住脑袋怕挨揍。却不想面前这人只是掏出了一副蓝色的面具扣在脸上,倏尔一跃,竟生生踏着空气跃至高处,连着在空中踩了几步,赤红的衣摆一转,她就稳稳当当地落在祭车之上。 周遭登时哗然一片,惊呼不断,因为此前经年的祭神中,从未有人敢在半途攀上祭神车。 “有人跳上祭神车了!”“这是对神仙的不敬!”“快将她拉下来!” 叫喊声此起彼伏,众人指着车上的沉云欢,扯着嗓子大呼小叫。 沉云欢却充耳不闻,轻盈的姿态在车上跳跃,翻过一辆又一辆链接的车,直接落在了太子所站的祭车上。 “喂!”她喊了一声。 原本手持高香,正虔诚拜神的太子被这贴着后脑勺响起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猛地转头看去,就见一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的身后。 街道两边的花灯散发出绚丽的光,尽数映在她赤色的衣裙上,照出斑驳的光影。束起的腰间别着一把笔直长刀,浓黑似墨的卷发披在肩头,再往上则是一张戴着蓝色面具的脸。 太子显然受了惊吓,却并未开口说话,甚至没有询问她为何站在此处。 沉云欢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小臂,将手里写着愿望的纸塞他手,道:“太子殿下,听闻你能与天上的神仙对话,我这些愿望就劳烦你代为转达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7节 太子一动不动,也没有挣扎,仿佛十分顺从。沉云欢很快就松了手,笑了笑道:“吓到你了,抱歉。” 说完,她整个人往后一翻,整个像是要摔下去的架势,惹得人潮中惊叫一片。却见她在空中轻易旋身落地,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祭车周遭。许是她做的事实在惊世骇俗,立即受到了周围人的指责,纷纷责怪她不该闯上去打扰太子祭神。 沉云欢不甚在意,恰如茁壮的青竹一样站在那里,微微扬着脸,好似什么话都不听。 “云欢姑娘!”奚玉生带人赶来,虽然方才被人潮挤散,但几人也就在附近晃着,看见沉云欢跳上祭车,便匆忙往此处寻来。随从将周围的人群疏散,勉强控制住了混乱的场面,奚玉生站在她身边,问道:“你为何跑到祭车上去了?” 沉云欢转头看他,抬手将面具摘下来,脸上正带着轻浅的笑意,对奚玉生道:“奚公子,你说,什么样的凡人才能与神仙对话?” 奚玉生失笑,“云欢姑娘岂非说笑,凡人如何能与神仙对话?” “怎么不行?我们太子殿下就可以。”楼子卿对此话不赞同,立即跳出来反驳,“传说神明会对世间至纯至善之人,有求必应,当年京城那场前所未有的天灾在一日之内平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奚玉生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子卿,莫要胡言。” 说话间师岚野便从人潮中现身,绕过拥挤的人群缓步行来,只刚站定,就见奚玉生从随从手里接过两个盒子,分别抵于他和沉云欢。 沉云欢抓着木盒晃了晃,“是何物?” 奚玉生温笑道:“打开看看。” 沉云欢掀开木盒,就见里面竟然是一张面具。这与街上卖的所有面具都不同,似乎是用品相极为上乘的白玉打造,薄薄的一层,眼角和眉形描摹着赤金交织的火焰纹,在花灯的光芒照耀下,呈现出缤纷而灿烂的色彩,不知是什么工艺,总之十分奇妙、美丽。 “好漂亮的面具。”沉云欢忍不住惊叹一声,迫不及待往脸上试戴,“这面具上画的是哪位神仙?” “暂时无名。”奚玉生见自己送的礼物得了喜爱,也有些高兴,白俊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不过日后云欢姑娘飞升了,这面具的背后便是有名之神了。” 沉云欢瞬间明白奚玉生赠这面具的深意,再看这面具时已经不觉得只是漂亮,金贵,而是变得极其有意义,因此她立即对此物爱不释手,在手里摸了又摸,很是珍惜地戴在了脸上。 奚玉生见师岚野仍捧着木盒没动,便几步走到他跟前,“岚野兄,你快打开看看,若是不喜欢,我再为你重新画一张。” 纵然奚玉生表示面具上的纹理是他亲手所画,打面具用的材质也罕见珍贵,但师岚野仍不觉得一张面具值得他青睐重视,只是他还是在奚玉生充满希冀的双眸中打开了木盒。 赠给师岚野的面具不算贴合他的性子。底色像沉重灰蒙的雾霭,上方描绘的纹理却并不单一,有缥缈的白色云纹,灵动的蓝色水纹,另有一些金银双色的细线交缠其中,眉心还画了一朵莲花纹样,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竟显得这张面具有些“花哨”。 但师岚野的眸光落上去时,却停顿了片刻,好似对这面具有些满意。 他看了两眼后便戴在了脸上,忽而道:“甚好。” 奚玉生能从师岚野口中得到一句夸赞,实在是非常难得,当下笑得露出一行洁白的牙齿,连声道:“岚野兄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通常这种情况,师岚野就不会再接话了,他在队伍中要么沉默到底,要么就尽职尽责地将任何话题终结。然而此时却不同,他破天荒接话,声线有些冷淡:“我不喜任何凡物。” 奚玉生一怔,一时也不知道他对面具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了。 沉云欢听见了,就扒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问道:“不对啊,你不是挺喜欢吃糖葫芦的吗?” “不过是怀念此物所承载的情感。”师岚野微微低头,对上她的视线。 此时沉云欢发现,师岚野那双在面具下的眼睛竟有了一些变化,平日里浓黑得几乎不见任何色彩,现在瞳色却有些浅淡,像是大量的水冲进了墨汁里,冲淡了深不见底的本色,因此原本只是平和,安静的眼睛显得十分漠然,如腊月的霜雪,澄明却也冰冷。 就听他很是冷酷地问:“你方才为何牵着他的手?” “谁的手?”沉云欢得到这质问的时候,第一时间还没明白,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见奚玉生几人正在闲聊,便凑近了师岚野低声道:“你说那祭车上的太子啊,我不是牵他的手,我只是在为他摸骨而已。” 师岚野将冷漠的视线落在渐渐远去的祭车上,淡声道:“不过一身凡骨,有何可摸?” “不仅凡骨,身上更是一点灵力都没有,是未入道之人。”沉云欢方才上去,只是抓了一下那位太子的手臂,就立即感知出他体内没有任何灵力,不过鉴于她先前给师岚野仔仔细细摸过两次骨得出的结论都是有误的,所以她其实并不是很信任方才摸骨的结果。 不过这些已经足够解答她心中那些关于太子殿下的谜题。 “岂止。”师岚野道:“他也是将死之人。” 沉云欢微微睁圆了眼眸,很是惊讶地看了师岚野一眼。 上次她还只是疑惑,在未知的错觉和怀疑中摇摆不定,这次她倒是可以十分确定了。 师岚野在戴上面具之后,会变得与从前不同。 第117章 太子祭神(五) 这好像是只有她自己察觉的秘密。 沉云欢仔细观察了师岚野片刻, 尽管她已经很隐晦地隐藏窥探的心思,却还是让师岚野的眼睛给抓了个正着。他转过头,正面看着沉云欢, 于是沉云欢就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比方才颜色更淡了一些, 好似灿阳的光芒照进深渊的最底层, 一切都在这样的侵略下无所遁形。 “你的眼睛里充满怀疑。”师岚野的语气里带了些情绪,十分外露。 “怎么会呢?”沉云欢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状似哄慰, “我先前不是起过誓, 要对你绝对信任的吗?你忘啦?” “自然没忘。”师岚野颔首,又补充道:“你必须做到。” 沉云欢将目光移走, 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说:“那是当然,我可没有空许诺言的陋习。” 然而她的心里想的却是:这算是一个誓言吗?她当初只不过说了“我起誓”三个字, 却没有说如若违背将面临什么下场,这就不算一个完整的誓言。并且誓言是需要第三方在中间为证, 一般来说是某位神明, 或是天道,作为给违反誓言之人降下惩罚的见证者。然而她的这个誓言什么都没有, 换言之, 就算她违背了, 也不会得到任何惩罚。 要怪就怪师岚野这个疑似非人的生灵, 照虎画猫, 只将凡人的“起誓”学了一半。 分明隔着面具,沉云欢的表情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师岚野却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一样, 直勾勾地盯着她,又强调了一遍,“你必须做到。” “知道啦!”沉云欢不知怎么,有些心虚,“我都说了会做到。” 从前的师岚野哪会这样强调?他不再沉默寡言,呆板木讷,他的语言里有了分明的情绪,眼神冰冷又具侵略。先前沉云欢要感知他的情绪只能靠猜,现在好了,完全不用再猜,他产生了情绪之后马上就会表达出来。 “此处很吵。”他说。 沉云欢道:“祭神当然如此,神仙就喜欢热热闹闹的,你又不是第一天在这街头站着。” 师岚野冷漠道:“无用之举。” 沉云欢不知道他身上的这种变化是为什么,但一定跟面具有关。不过她却并不对这样的师岚野反感,这好像她写在纸上的其中一条愿望灵验,师岚野终于肯多说几句话了。 想到此,她便笑了起来,“别说这太子殿下还真挺神的,难怪人人都说他能将民间的愿望传递给神仙。” “假的。”师岚野说。 “这里确实吵,我们去安静一些的地方。”周围到处都是爆竹炸响的声音,另有钟声锣鼓持续不断地敲着,沉云欢认为可以理解他对此地的不喜。她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随手挂在刀柄上,又对师岚野道:“你先不要摘下面具。” 向来只会以沉默为应的师岚野却道:“以何为报?” 沉云欢顿了顿,一时没想明白,“什么?” 师岚野望着她,“你既对我有所求,当奉物为祭。” “祭?”沉云欢精准地抓住了这个字眼,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思索片刻,试探地问道:“我再给你买串糖葫芦?” 师岚野指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戴着面具,吃不了。” “那就换成……今日早点回去,不在外面闲逛。” 师岚野这才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将头偏过去,清冷的目光落在街边攒动的人头上,淡淡道:“依你。” 沉云欢觉得这可太有意思了,她得找个人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况,京城里的面具似乎对师岚野有着特殊的成效。 无数缤纷的烟花在高空炸开,一朵接着一朵,几乎将整个夜幕染上了绚烂的颜色。街道上的人同时仰头去看,孩童或是站在大人身边,或是被抱在结实的臂弯里,捂着耳朵欢笑,锣鼓声响彻整条街,这样喧闹的声响吵得人耳鸣,似乎真的能闹上九重天,让上面那些神仙听到。 祭车走到了主街的尽头,那里挨着皇宫,堆聚了密集的贩卖线香和天灯的摊子。奚玉生一早就买好,给几人各分了一盏,沉云欢展开一看,发现这天灯与街头贩卖的还略有不同。糊天灯的纸上有金银交织的如意暗纹,肉眼看上去只觉得上面亮金金地闪,只有举起来对着月光看时,才能看见上面的图案。 奚玉生执笔,埋头在天灯上写下心愿,片刻后搁下笔拿起来,沉云欢便看见那上面写了极为工整大气的一行字: 惟愿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沉云欢只觉得是意料之中,奚玉生这种看见街边坐着的乞丐都要掏尽腰包施舍的人,若真是有了对神明许愿的机会,那必定也是这种不掺杂一丁点个人私心的愿望。 若非沉云欢一路走来已经熟知奚玉生本性如此,恐怕也会怀疑这看起来冠冕堂皇的愿望不尽然全是真。天下人皆有自私的本性,就好比站在旁边的楼子卿,他将天灯上写得密密麻麻,类如:爹娘身体康健、通过天机门的猎妖考核、娶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爱人共度一生等。 十个心愿里有九个是为自己。 “行了,写不下了。”沉云欢没忍住出口,“希望明日醉仙楼的食谱上有蒸蟹膏,这种愿望就不必劳烦神仙了吧?” 楼子卿这才依依不舍地罢手,“祭神节一年就这么一遭,我要把我的心愿向神明表达清楚。” 沉云欢想说你这也太啰唆,神仙未必有闲工夫看,就听身旁的师岚野道:“无一条能如愿。” 这话简直就是挑衅,换个人这么说,少将军早就一拳打人门牙上了,但此话出自浑身上下都写着“邪门”二字的师岚野,楼子卿不敢轻举妄动。 他现在还记得,上回师岚野对他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之后,他几次窥向此人的脸,都只能看到模糊一片的五官,直到后来与他在皇宫走散,遇见了别人之后,他才发觉并不是他眼睛视物出了问题。 他瞪着眼睛看了师岚野一会儿,不知怎么又惧于他身上那股子迫人的冷漠,最后只得小声表达不满,“这人说话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不中听了?” 奚玉生拍了拍他,安慰道:“岚野兄向来如此,并无恶意,子卿莫挂怀,我们一同将天灯放了吧。” 楼子卿嘀嘀咕咕地跟着奚玉生去放飞天灯。 沉云欢只在天灯上写了四个字:我要飞升。 她点了火举着灯等待时,见师岚野两手空空,揣着手在一旁站着,便问:“你为何不放灯?万一神仙对你的心愿青眼有加,乐意满足你呢。” “凡人种种心愿,不过生老病死,荣华富贵。”师岚野道:“此类俗愿,神仙不可满足。” 沉云欢看着天灯上自己写的这几个大字,料想自己的心愿应当也囊括在“不可满足”的范围之中,“那你说,神仙会满足什么样的愿望?” 师岚野回道:“至纯至善之人,当受神明垂怜。” 沉云欢听到这话,手里的天灯立马就放飞了,她仰着头看着天灯往上空飘去,说:“那说的不就是我吗?” 万千盏天灯陆续放飞,升至高空,汇聚成庞大的洪流,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中似乎形成流动的星河。承载着百姓心愿的天灯摇摇晃晃,飞向更高更远、凡人所不能企及的地方去。 霍灼音放飞了空白的天灯,仰着头盯着它飞远,神色浅淡,不知在想什么。 “天灯乘着风往前,只要飞越那座高山,便能抵达天界。”奚玉生往前指了指,夜幕之下前方只有万家灯火,但沉云欢知道,那里坐落着直插云霄的山峰,正是白日里皇帝携文武百官所祭拜的方向。 沉云欢想起白日里遗留的迷茫,此时找到了机会问:“你们京城人祭神,为何要祭山神?” “山神?”奚玉生面露不解。 沉云欢见他这样,也觉得疑惑,“我今日跟随祭神队伍,看见皇帝举高香拜的是那座高山,难道不是山神?” 奚玉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三炷香,动作缓慢地点燃,答道:“云欢姑娘,你有所不知。京人的祖先迁徙至此,傍山而居,繁衍无数后代,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更迭,从一个小小的村落变成如今繁华的皇都,也不过千百年。而那座山峰却早已在千千万万年前就屹立于此,京人祖先认为,那座山是神明留下的遗迹,它以神明留下的神力覆世,庇佑京人生生不息。” “我们供奉的,是人间之神。” 奚玉生如此说着,举着三炷香躬身而下,虔诚三拜。 沉云欢失神喃喃,“人间之神?” 奚玉生拜完之后,将香插在面前的香炉中,又对沉云欢说:“不过你称其为山神,也不算错。因为那座山的山脉跨越千万里,最终的尽头便是雪域神山。” 雪域神山,是人界唯一一座连接天界的山,从古至今没有凡人登顶,便是当年将天魔和万千妖魔封印山下的古神,也未能见过山顶的风景,所以凡人坚信,那座高不可攀的神圣雪山里住着神明。 可终究无人亲眼见过,一切的一切,都是传说。 沉云欢天南海北地跑,耳朵过了无数个传说,早已见怪不怪,并无深究之意。她的视线在周围转了转,习惯性地落在师岚野的身上,却见他长身玉立,墨发飞舞,正微微仰头看着漫天飘扬的天灯。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8节 烟花炸响,花灯明亮,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的衣袍上,举着鱼灯的孩童从他身旁跑过,一枚爆竹落在他的脚边炸开,周遭人发出惊吓的呼声,他却始终平稳沉寂。 世俗纷闹概不近身,遗世而独立。 她突然对奚玉生问:“奚玉生,你说究竟是什么情况,会让一个人戴上面具后与从前大不相同?会不会是因为有些人因为某些原因,戴上这种神面之后,性格会稍微受神仙的影响?” 奚玉生哭笑不得,“怎么会?哪有这样的面具?” 沉云欢道:“但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演出来的。” 奚玉生凝眸,认真思考了片刻,反问道:“云欢姑娘认为,面具是何物?” 沉云欢:“遮掩、伪装之物。” 奚玉生却摇头,“非也。” “倘若平日里我以真性情示人,戴上面具之后换了性子,可称作伪装。但若我平日里都以假面示人呢?” “那么戴上面具……”奚玉生拿出一张面具,眼角含着笑,轻轻覆在脸上,道:“方现真我。” 第118章 阴虎符(一) 沉云欢并未指名道姓地说谁,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奚玉生知道她说的是谁。 但奚玉生将覆在脸上的面具放下来后,神色如常, 并未有什么不对, 那一下又仿佛是沉云欢的错觉。 奚玉生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云欢姑娘,掌门叫我转告你, 今夜有一场宴席, 赴宴的皆是与你前去沧溟雪域的同行之人, 你可有兴趣前去与他们打个照面,相互熟识?” 沉云欢应许了师岚野今日早日回去, 并且对这种扩展交际圈的宴席不感兴趣, 刚要张口拒绝,却又听奚玉生道:“还有顾师兄, 他似乎有一些重要的发现,要与你商议。” “顾妄?”沉云欢想起上次见顾妄还是在宋家城, 她只听闻那夜顾妄受了伤被带回天机门治疗, 不了解后来如何。照理说宋家城的事了结之后,她与顾妄便没有别的交集, 不明白他会因什么事找自己。 但顾妄要找她, 也绝非是因为小事, 沉云欢略一思量, 觉得时辰尚早, 去走一趟也不耽搁多少时间,便改了主意,“宴席在何处?” 这种场合, 奚玉生是一定会去参加的,因此没告诉她位置,只说领着沉云欢去。楼子卿没闲工夫去宴席玩乐,说最近几日京城戒严,他要带人去四象守护雕像处巡逻。霍灼音兴致缺缺,打着哈欠说困倦,要回去休息,不与他们同行。 “不去。”以往只会沉默和答应的师岚野,头一次说了拒绝之语。 沉云欢还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师岚野的眼眸更淡了一些,显而易见已经不是黑色,乍眼看去像是被斑斓的花灯照得透亮。他看着沉云欢,声线淡无波澜地重复了一遍,“不去。” 沉云欢觉得好笑,“为何?” 师岚野道:“聒噪。” 奚玉生在旁劝道:“我们在雅间里,且没有那么多人。” 师岚野的视线一转,看了奚玉生一眼,内心的想法像是丝毫不加掩饰,“只你一人就足够吵闹。” 奚玉生大约也是从未从师岚野的口中听过攻击性这么强的话,瞬间大受打击,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沉云欢见了,往前行了一步,阻隔在二人当间,冲奚玉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去一旁较为宽敞的地方等候。 奚玉生点头,临走前对师岚野说:“岚野兄,我相信你方才的话不是出自本心,日后万不能再说了,我倒是无妨,若是旁人听了定会耿耿于怀,伤心许久。” 沉云欢看他脸色,觉得他并没有“无妨”,显然很在意。 不过他也没有在意很久,刚走出拥挤的人群就撞上了一个摔倒的小姑娘,奚玉生蹲下来将小姑娘抱起,用掌心给她擦着眼泪,含着笑哄小孩儿。 沉云欢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师岚野。 他的目光应当是鲜少落在别处,因此沉云欢总是很轻易地对上他的视线。在这样近的距离,沉云欢看见师岚野的眼眸几乎褪去了所有黑色,呈现出一种不沾凡尘,不染世俗的浅淡,如此一看,则完全不是一个凡人的样子了。 她玩心大起,很不正经地冲师岚野拱了拱手,“这位大人,其实我也不太想去,但有些要事需逃避不得,您看,您能不能屈尊纡贵陪我走一趟?” 然而此时不知是“假我”还是“真我”的师岚野,却相当公事公办,问她:“既有所求,以何为祭?” 沉云欢随手往香囊里摸了摸,摸出了先前从知棋手里借来的铜镜,想着这镜子已经没有别的用处,也没机会再还给知棋,于是转手递给了师岚野,“我手里只有这个,还望大人别嫌弃凡物。” 师岚野垂眸,眸光落在镜面上时,瞬间就看见镜子上有浅淡的咒文,还残留着沉云欢的气息,显然镜中保留了一段她的经历。那是先前在皇宫时,他所没看见的地方,沉云欢发生的事。 师岚野收下了镜子,道:“应你。” 沉云欢心说这到底是哪个山旮旯里出来的小仙,不挑不拣,没见过世面,什么东西都能当祭物? 不过好在是将嘴上反复说着“不去”的人哄好了,沉云欢与师岚野从人潮中离开,叫上了一旁还在哄小姑娘的奚玉生,一同前往奚玉生所说的宴席之地。 是城中最为奢华的酒楼,是楼子卿写在天灯上希望明日的菜谱有蒸蟹膏的醉仙楼。酒色财气是凡人所向往的天性,因此在世间,酒馆、青楼、赌场等地方。一进门,大堂果然闹哄哄的,空气中充斥着酒菜的香气,喧闹的声响几乎将耳朵全部占据。 下人飞快上前来接待,领着奚玉生几人上了二楼。刚踏上二楼,所有喧嚣声一股脑地消失了,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每个房间门上都挂着灵石,应当是隔音所用,这也是奚玉生说雅间安静的缘故。 推门而入,宽敞的雅间里坐着几人,听到开门的动静便停了说笑,同时往门处看来。奚玉生进门便拱手行礼,笑道:“诸位,我们在街上耽搁了些时间,来晚了,还望见谅。” 桌边几人同时起身,纷纷笑起来,唤着“奚公子”“奚少爷”。 晏少知已提前告诉沉云欢这次前去雪域的队伍里都有何人,她回去琢磨了一下,觉得安排还算合理。 沉云欢与万剑门在队伍中充当先锋开路,在遇到危险时兜底,其后便是擅医的崔氏和精通炼器的贺氏,属队伍中辅佐之用。另有仙琅宗的弟子也在其中,但此刻并未在雅间中,不知派来的是谁。 沉云欢进门后粗略扫了一眼,这几人之中除却先前在皇宫打过照面的万剑门首席弟子权燎,其他都眼生,不认识。不过约莫是为了表明身份,他们都身着宗服或是绣有家徽的衣裳,是以沉云欢也能通过这些标志识人。 兰陵崔氏与咸阳贺氏在仙门世家之中占有显赫的地位和名望,家徽也极是显眼。 那日沉云欢以一对八大仙门的弟子,所有人都见识到了那浓稠如墨、世间独有的阴火,因此不管沉云欢出身什么野路子,此时所面对的每一个人,都是性格温柔,热情好客的“好人”,一见着沉云欢,便纷纷热情地上来寒暄。 打头的是个看着年长的女子,脸部轮廓柔和,眼里含笑,浑身都散发着亲和之意。她名唤崔箐,是百草宫的弟子,在交谈中,沉云欢得知几日前在皇宫里,头一个败在沉云欢手下的辉月派的弟子,是她的姐姐。 贺氏派来的是一对兄妹,兄长唤贺润寒,其妹贺语。二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开朗且话多,像是同沉云欢一见如故,拉着她入座,“云欢,我们好多年没见了!” 沉云欢一时间没想起来此号人物,满脑门的疑问。 贺语见她神色,便知她已经不记得,又道:“幼年时我在仙琅宗住过几年,整日跟在你屁股后面跑。” 贺润寒也道:“是呢,当初小语胆小又体弱,便送去仙琅宗修行,我每年都会去看望她几次,还同云欢你一起练过剑。那时小语修行结束要被家里接回,还不肯走,蹲在你门口哭了很久。” 贺语觉得这是揭短,气恼地喊道:“哥!分明是那日你没瞧见云欢,非要让我去找她,找不到你还不肯走……” 贺润寒马上就像得了几十年肺痨病一样咳起来,打断了贺语的话,顺道给她夹了一块肉,“多吃点。” 沉云欢的目光从这兄妹二人的脸上反复跳跃,渐渐从这陌生的眉眼里找出一丝熟悉,好像确实在很久远的记忆当中,有那么一个小女孩总是黏在她身后,说要跟她学练剑实则只会拿着一根树枝耍威风。 这小女孩有个兄长,剑术烂得要死,每回来了仙琅宗,都要缠着她对招。 后来不记得是哪一天,等沉云欢偶然想起来时,才发现这两个麻烦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之后更是将二人彻底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哦,想起来了。”沉云欢应道。 “后来我去了仙琅宗几次,但是每回时间都不凑巧,去的时候你都不在山上,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机会再见你,这次听说你来京城,料想终于有机会能与你碰面,我特备了一份薄礼,答谢当初你在仙琅宗照顾小语。”贺润寒说着,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红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串五彩丝编织的手环,挂着两个指甲盖大小的铃铛。 “这是伏妖铃,平日里铃铛不会响,一旦探知到你周围出现了妖邪,就会撞响。”贺语将那五彩手环拿出来,拉过沉云欢的手,往上戴,同时笑嘻嘻道:“这是我哥哥亲手做的,你试试大小合适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这种话多半是个借口,贺家以炼器闻名,所炼的法器多多少少带些灵气,就算这手环不是多么贵重的灵物,但也不至于调节不了大小。 但沉云欢并未拒绝,任由贺语将手环系在腕上,道:“多谢。” 沉云欢态度虽不算疏远,但也远远及不上热情,不咸不淡地应着两人的话。随后她眸光一转,忽而发现桌上并无师岚野的身影,于是立马转头在雅间中寻找,而后找到了站在窗边往外看的他。 她很快想明白原因。通常这种场合,师岚野只会一言不发,始终安静沉默地坐在她身边,然而此刻她的左边坐着崔箐,右边则是贺语,两人占据了师岚野原本的位置,因此他宁愿独自在窗边站着,也不坐下。 沉云欢刚想寻个理由脱身,门就又被推开,身着天机门宗服的顾妄踏步进来。 天机门的宗服以雪白为主色,衣襟、袖口、袍摆都是黑色的云纹,呈现出阴阳黑白两色交织,纯粹利落。但顾妄的腰间,却挂了个巴掌大小的木偶。 那木偶身着嫩青与浅粉颜色的衣裙,发上还戴着银蝶钗,在顾妄那一身非黑即白的宗服上极为突兀显眼,使得所有人第一眼看过去时,先看见木偶。 “迟来一步,诸位见谅。”顾妄反手关上门,冲几人抬了抬手,行了个平礼。 “师兄,快来坐。”奚玉生起身招呼。 顾妄转眼看见了沉云欢,对她笑了笑。沉云欢本打算寒暄一句,却发现他在落座时,行为非常怪异。 他先是搬了个椅子放在空位置旁边,然后解下了腰间的木偶,放在椅子上,将木偶摆了个端坐的姿势,还非常温柔地对木偶道:“好好坐着,别跌下去,等我吃了饭就带你去街上玩儿。” 沉云欢:…… 谁能告诉她,这人是什么时候疯的? 第119章 阴虎符(二) 上回见顾妄时, 他还是天机门正正经经的弟子,一身正气仿佛誓要斩尽天下邪魔的模样。 这才几个月不见,他简直与从前判若两人, 尤其是动作轻缓, 小心翼翼地将木偶放在椅子上的模样, 跟疯了没什么区别。 沉云欢惊讶地看了好几眼,发现其他人竟习以为常,显然顾妄并不是头一回这样做, 极有可能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且知道的人不少。 奚玉生热情地给顾妄倒满了酒, “师兄来迟了,自然要先罚三杯。” 其他人极快地应和, 嚷嚷着让顾妄罚酒, 顾妄推拒两句,最后笑着责备了奚玉生一声“胡闹”, 还是将三杯酒灌下肚。有了酒水助兴,几人的气氛才渐渐活络起来, 毕竟都是要一同前往雪域的, 尽管他们是坠在最后,负责救援的队伍, 但一路上也免不了共同对抗危险, 相互熟识, 建立信任是必要的。 顾妄在天机门颇得器重, 又经常跟随晏少知出入各种场合, 因此消息最是灵通。他在酒席间透露,六月份出发前去雪域的人全部失联,在数次尝试联系仍未得到半点回应之后, 天机门将这些人全部定为死亡,而第二队人马已经出发前往雪域。 沉云欢等人位于第四队,出发时间在十天后。每支队伍都确保接到前一队人传来的路线以及路况信息之后才会出发,尽管步骤麻烦,但已经将这些间隔缩减至最小。沉云欢十日之后出发,从京城到人界边境的雪域,路程时间只有半个月,这就表明他们需要日夜不休地赶路。 现在大夏里几乎所有仙门都在为雪域封印的事忙碌,除却事态紧迫之外,大概所有人都想在腊月结束之后,过个好年。 时间赶得太紧,让沉云欢略微有些不高兴,但要事当前,也容不得她边走边玩,因此并未抱怨什么。提起雪域的事,几人免不了忧心忡忡,气氛有些僵持,顾妄简单将时间交代了一下,便打住了话题,适时地让奚玉生接过话头,又有说有笑地聊起来。 沉云欢心不在焉,偶尔回应一两句,目光却不经意地频频落在窗边的师岚野身上。 虽然平时的师岚野有非常多的耐心,杵在某个地方就会像块石头一样,仿佛能安安静静地待到天荒地老,但戴上面具之后的他,应当是没有那么多耐心的,也不知能在窗边坚持多久。 这个念头刚落下,师岚野好像与她有心灵感应似的,立即动了,转身朝门边走去,状似要离开。 这雅间里有两个怪人,一个是对木偶说话的顾妄,一个是戴着面具从进门后就站在窗边一言不发的师岚野。纵然其他人表面上都没表现出惊讶,实则余光一点也没放过这两人,师岚野才刚一动,有几道视线就同时落在他身上。 “抱歉,我今夜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沉云欢将杯中的酒饮尽,站起身对几人打了个招呼,抬步就要走。话音落下时,她朝顾妄看了一眼,两人对上眼神,顾妄冲她微微颔首。 贺语对沉云欢很是不舍,出言挽留两句,见她执意要走,便跟着送到了雅间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她,“云欢,明日能去找你玩儿吗?” 沉云欢笑了笑,“近日恐怕不行,我受人所托,有要事在身。” 贺语满脸失望,毫不掩饰伤心之色,贺润寒便将有些失礼的妹妹拉去身后,“那我们就十日后再见了。” 沉云欢点了点头,没说多余的客套话,转身离开了雅间。 静谧的走廊,师岚野站在尽头处等她,墙壁上的幽幽灯光落在他身上,墨色的衣袍外像披了一层金纱。沉云欢快步走过去,意有所指,“这几人如何?” 师岚野的视线往下一落,很轻易就看见了她手腕上系的五彩手环,声线冰冷,“虚情假意。” 沉云欢从未想过师岚野口中还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只是她又意识到,这并非师岚野带有情绪的评价,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因为沉云欢自己也清楚,方才那桌子上的人,除却寡言少语的权燎和奚玉生、顾妄之外,其他热络的三人都各怀心思,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热情温和。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79节 “那可太糟了。”沉云欢佯装苦恼,摇头叹息,“我们还要跟他们共事一段时日,朝夕相处。” 师岚野却说:“不必。” 沉云欢略一思索,自顾自理解这话,“你是想让我甩掉他们,我们自己进雪域?” 师岚野浅淡的眼眸轻动,还没回答,身后就传来顾妄的声音,“沉姑娘。” 沉云欢只得与师岚野终止了对话,转头回望,“正等你呢,奚玉生说你有事要与我商议。” 顾妄徐步而来,腰间还挂着方才那个被他极为重视的人偶,“可否借一步说话?” 沉云欢瞥了师岚野一眼,“不必,就在此处吧。”说完她抬手施了个隔音术法,将三人的身影隐匿起来。 顾妄也并未介意师岚野的存在,直入正题,“你年初灵力尽失一事,并非谣传吧?” 沉云欢坦荡地点头,“不错。我的灵力在雪域之地就消失了。” 顾妄道:“那你可曾查明真相?” “毫无头绪,无从查起。”沉云欢提到此事就心堵,实在是这事儿太过蹊跷,一点端倪都没有,而且事发地在雪域,与这里隔了十万八千里,她想查明此事,只能故地重返,去雪域找线索。 “我这几个月倒是没闲着,搜寻到了一些小道消息。”顾妄道:“听闻鬼阁那位神秘的阁主,有一招‘掠夺’之法,能够在瞬息之间将另一人的所有修为掠夺干净,我想,这可能与你灵力尽失有些关联。”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妄注意到一直沉默的师岚野忽而抬眸,朝他看了一眼。顾妄对视过去,赫然发现此人眼眸浅淡无色,几乎接近透明,不由怔了一下。 沉云欢则在低头沉思,回想当时的情况。她的灵力确实是在一瞬间就没了的,没有任何前兆,所以她自己毫无察觉。她微微皱眉,百思不得其解,“我与那个什么阁主生平从未有过交集,千家百门的能人异士多不胜数,他为何要对我下手?更何况,我听闻这位阁主在几年前就销声匿迹,连鬼阁众人都寻不到他,不是传闻死在了某个无人发现的地方吗?” 沉云欢只是当今世间天赋最为拔尖,却不是修为最强,倘若那阁主真的有能耐掠夺别人修为,且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应当挑更厉害的人下手。 “绝对还活着。”顾妄将腰间的人偶接下来,双手捧着送到沉云欢的面前,“你看看这个。” 沉云欢早就好奇了,“这是什么?” 顾妄的神色在刹那间柔和,眸光凌凌,“吾妹赵笙。” 沉云欢接过木偶仔细一瞧,发现这木偶的衣裳有些眼熟,而且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她平生结识的人不算多,紫色眼睛的更是只有一位,名字里也带着个“笙”字。沉吟片刻,沉云欢惊讶,“这是扶笙?” 顾妄笑了笑,“那的确也是她的名字,沉姑娘若是这么叫也可以。” “你们是兄妹?” “此事说来话长,来日有了闲暇时间再与你细说。”顾妄说:“还请沉姑娘看一下吾妹的脊背。” 沉云欢暂时按下心头的疑惑,抬手将木偶的衣裳扒开,余光却忽而瞥见顾妄侧过身去,一副回避的样子,同时还施了个障目术,将沉云欢的身形遮盖起来。显然他对这个木偶的看法极为不同,几乎将这个巴掌大的玩意儿,当作了真的人来对待一样。 沉云欢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人的态度影响,下意识在解衣服的时候力道轻了些,翻过来一看,就见木偶的背部有一个相当繁复的图案——那正是天枷。 她将人偶的衣裙穿好,开口,“你对这个咒文了解多少?” 障目术隐去,顾妄将人偶接过去,低着头认真为她整理头发,又顺了顺衣襟,“这是鬼阁的徽文,是只有阁主才会留下的印记,或许鬼阁与宋家一样,是暗中在民间供奉天魔的组织。我认为当初小笙被害死之后,鬼阁阁主做了这木偶,将她的魂魄置于其中,想要驯化培养成称手的杀器,驱使她在豫州为祸,这才有了她大魔头之名。只是小笙本性未泯,又无力同他们抗衡,所以后来不得已以性命揭穿了宋家的恶行。” 沉云欢曾在南柯渡里见到扶笙的过去,那时的她还太小,总是步履蹒跚地跟在兄长身后,两个穷苦的孩子在破旧的小屋里相依为命。如此看来,面前这位天机门的得意门生,便是扶笙的那位兄长,只是后来村里生了变故,一人不走运被害死,一人走运被天机门捡去,至死才重逢、相认。 沉云欢知道顾妄能找她说这些,不仅仅是提出问题,他一定已经查出些眉目了,“你追查出这阁主的下落了?” “不错,并且是非常确切的消息。”顾妄道:“鬼阁的本营,在西北陇州。你们前往雪域也要从西北走,是以我想接下来的路程与你们同行,倘若能为你查到当初灵力消失的真相,就再好不过了。” 沉云欢几乎没有过多思考就应下,毕竟扶笙在她这里留下的形象实在太好,更何况当初也是她亲手将刀刺进扶笙的心口,了结了她的性命。尽管落刀无悔,这是无可奈何的结局,但沉云欢心里偶尔也会想起那一双泛着光,亮盈盈的紫色眼眸。 沉云欢拱手,“那就劳烦顾公子路上相照应了。” “客气。”顾妄将人偶戴回腰间,这时候沉云欢才发现,他的腰带处专门制作了一个安放人偶的地方,将她牢牢扣在其中。 沉云欢望着那面上带着笑的木偶,忽而开口,“你走火入魔过。” 顾妄顿了顿,“何出此言?” “你身上的灵力较之从前浑浊不少,隐隐混了几缕邪气,但大体还是纯正的,所以我猜测你曾走火入魔。” “许是小笙走的那夜吧。”顾妄用手轻缓地抚摸着人偶的头发,垂下眼眸,眼角敛了些许落寞,“那夜她来找我,死在我身边,此后我就失去了记忆,但也不知是为何,我醒来时并未感觉身体不适。不过师父说我日后不会再走火入魔了,无需清理体内的浊气。” 难怪现在疯疯癫癫的,原来是脑子烧坏过。沉云欢盯着木偶,又问:“她在里面?” 顾妄道:“我不知,只记得那夜这木偶支离破碎,但我醒来后她又完整,我想她应当是在里面的,不过她还从未回应我。” 沉云欢大概了解,没再深问。平心而论,这人偶中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空寂如死物,但已经破碎的死物,无人修补又怎么会自己恢复?所以这木偶里寄存的到底是扶笙未散的魂魄,还是顾妄的一丝妄念,就不得而知了。 二人的谈话至此便结束,沉云欢解了隐匿术法,正要道别,却见雅间里又出来一人。 是被酒水泡得脸颊微微泛红的奚玉生,他一出门就瞧见了走廊上的三人,面色一喜,脚步匆匆地行来,“我还当师兄你走了呢?原来还在。” 顾妄问:“就这么等不及?” “祭神节要结束了,东西须得今日送出。”奚玉生走近,冲沉云欢笑了笑,又指了指师岚野的脸:“岚野兄,你的面具要……” “给你。”顾妄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递出一个窄长的木盒。 奚玉生接下后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根雪白的玉簪,簪头雕琢着云纹缠绕的弦月,虽样式简单,但制作精巧,玉的成色也极其漂亮。 沉云欢只看了一眼,就立即猜到,“是送给霍灼音的?” 奚玉生忙合上了木盒往袖子里塞,同时白净的双耳好似也被酒意熏染了一样,耳朵尖染上了淡淡的绯色,颇为羞赧地解释,“灼音姑娘帮我甚多,先前还救了我一命,一直以来也未好好答谢,所以才让人打了簪子赠她。” 沉云欢随口夸赞,“这簪子精美,她应当会喜欢。” 说完便也不再久留,同两人道别,转身下了楼。 祭神节临近结束,街上不复前几日那么热闹了,天空那密集的天灯也已变得稀疏,零星几盏徐徐从地面往上飘,偶尔能遮住皎洁的月亮。 沉云欢与师岚野并肩行在街头,看见主街偶尔行过武备齐全的禁军,还有正在撤下的花灯,意识到晏少知或是司命宫又有了新的动向,但不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沉云欢突然对师岚野有很多想要问的话:“你喜欢京城吗?” 师岚野称得上有问必答,“不过凡城,与其他并无分别。” “你一定来过这里对吗?”因为沉云欢意识到,不止京城有糖葫芦这种小吃,但一路行来从未见师岚野买过。且这东西做起来并不难,只需要山楂果和糖汁就可以,他连小人糖都会做,没道理不会做这种他偏爱的小吃。 所以师岚野不是喜欢糖葫芦,而是喜欢京地的糖葫芦,虽然沉云欢暂时并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分别。 然而师岚野还是之前那个答案,“从未踏足,我不说谎,不必质疑我。” 沉云欢心道,那就是在别的地方吃到了京城的糖葫芦。 “京城许多年前的那场雪灾,与你有关系吗?”沉云欢又问。 师岚野沉默不应,片刻后,他摘下了面具。那张雪白得不见血色的脸被路边的灯照亮,眼眸从浅淡极快地染黑,变回墨色,长睫微敛,掩住眼底的情绪,厚重的雾再次笼罩了师岚野。 显然沉云欢问得太多,问到了他不能回答的问题,于是他用另一种方法拒绝回答。 沉云欢立即找他的麻烦,“你不是应我今夜不摘下面具吗?” 师岚野道:“你说了早些回,也没有做到。”言下之意沉云欢毁诺,他也不必遵守。 沉云欢不承认,“我只说早点回,又没说多早,今日的确比昨日早回了啊。” 师岚野不再应声,以沉默应对,又变成了闭口不言的闷葫芦。 沉云欢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嘟囔一句,“那下次你不想回答的问题,直说不能答就好了嘛。” 二人回了将军府的偏院,此时府中灯火通明,不似前几日那样早早熄灯,门外也站着不少守卫,沉云欢问了一嘴,得知将军竟在皇宫并未回府。 她没瞎打听,回了院中之后,总觉得今夜不大对劲,但晏少知并未给她传信,想来是没有什么突发状况。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睡前换了身行动便捷的衣裳,将外袍搁在床边随手可拿的地方,爬上床睡觉。 房中的灯熄了几盏,只余下桌上一抹烛火摇曳,沉云欢看见师岚野的背影在院中来回走动,偶尔被月光映在窗子上,那轻浅的脚步声钻入耳朵,变成入睡前的安眠曲。她打了个哈欠,给师岚野留出了空床位,闭眼睡去。 师岚野在入睡前,有一些固定要做的事。 清扫院子,洗衣服,晾晒,清洗身体,今夜倒是多了一件。 他忙完前面的事之后,进房在桌边坐下,拿起沉云欢放在桌上的刀。不敬刀的锋利,到了轻轻一碰便会出现血痕的程度,因此出鞘时总伴着轻轻的啸声,但每回师岚野拔刀,妖刀都是极其安静、乖顺的。 他将刀完全出鞘,拿起一块锦布,细致又缓慢地在上面擦拭着。黑色的刀刃折射了摇曳的烛火,反射出的光芒是温暖而柔和的,完全不见平日里那森然凛冽的气势。 师岚野擦完了刀,合鞘后搁在桌上,随后从锦囊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来到床榻边坐下。沉云欢已经熟睡,面容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安宁恬静。 沉云欢平时在野外或者不熟悉环境的客栈里,即便睡着也非常警觉,稍微有点响动都会立即睁眼,好像随时随地保持着清醒一样,对于修行之人,睡眠并非必要,有时她甚至连着七八夜不睡。 只是她自己并不知,自从与师岚野同榻而眠后,沉云欢经常睡得不省人事,恰如此时师岚野将她的手从薄被里捞了出来攥着,她也丝毫未知。 师岚野的视线落在她腕子上系着的五彩丝手环上,静默片刻,随后抬起锋利的剪刀,三下五除二就将手环剪得稀巴烂。两颗闷声不响的铃铛被他捏在指尖,稍稍一碾就碎成齑粉。寂静的房中,除却沉云欢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之外,还有一声冷漠的低语,“什么破烂都往身上戴。” 月光清明静谧,为逐渐安眠下来的京城披上一层银白色的微光,热闹的祭神节终于落下帷幕,街道上没了百姓,也撤下了五彩斑斓的花灯,只剩下来回巡逻的禁军。 “沉云欢……沉云欢……” “沉云欢——!” 有人在呼唤她。沉云欢陡然一回头,看见晏少知站在身后,他的身体近乎透明,似一缕轻烟,脸上的表情却十万火急。 沉云欢疑惑,“晏前辈?你怎么了?” “大事不妙!万象仪出现了崩裂!恐怕城内出事了,我要在此维持修补万象仪,否则城中四象守护阵会因此破碎!你快去皇宫寻……” “寻谁?”沉云欢被他的急声吓得心脏猛跳,但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身形就被打散的烟雾消散了,好似在传话的途中受到攻击。 正当她陷入迷茫时,一串十分嘈杂的声音响起,沉云欢猛地从梦中醒来,睁眼的瞬间她就从床上翻起。 只听城中用来报时的巨钟好似正在被人疯狂撞着,即便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响也剧烈且震耳,传遍整个京城。 果真出事了! 第120章 阴虎符(三) 京城在四十年前, 还没有四象守护阵。 作为大夏的皇城,帝国的中心,自然要有世间数一数二的守护阵, 另有高手如云在皇城脚下坐镇。天机门掌门历代掌管的万象仪, 便是京城的守护法器, 其以皇城的气运相连,一旦皇城遭遇妖邪入侵,便能展开守护阵, 将整个皇宫笼罩其中。 只是这样的法阵也存在不少弊端, 司命宫与天机门数十年都在研究如何将万象仪的守护阵扩及整个皇城。 后来先帝垂危, 皇室展开剧烈的内斗,短短三年的时间, 皇嗣死的死, 残的残,最后竟是由出身低微, 毫无母族依靠的七皇子一举登基,成了今日的永嘉帝。 登基次年, 他外出征战, 带回一件厉害宝贝,紧接着四象守护阵便现世, 屹立于皇城四门, 此后经年, 城中再无邪祟侵扰。 谁也不知四象守护阵的核心是什么, 只知道这阵法能在京城戒严时迅速展开法罩, 形成坚不可摧的天罩,能够将世间一切妖邪抵挡在外。 但四象守护阵有两个弊端。 其一,与之相连的万象仪必须维持运作, 一旦万象仪崩坏枯死,四象守护阵便也成为废器,再无任何用处。 其二,此阵从外攻之便是固若金汤,无懈可击,但从内往外的牢固程度却大打折扣,因此四城门对于进城之人的审查相当严格,连一只蚊虫都要筛查是正是邪。 沉云欢现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在城中作祟的人,并不知道这两个重要讯息。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0节 她睁眼后发现床榻上只有自己,并没有师岚野的身影,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外面的钟声响得跟催命似的,她没有丝毫停顿,迅速下床,同时顺手捞起挂在床边的外袍披在身上,蹬上长靴快步推门而出。 桌上的刀轻嗡一声,腾空而飞,被沉云欢抓住,动作迅捷地别在腰间。 院中无灯,月亮就显得尤其亮,满地都是银白的颜色。师岚野站在院中,影子落在地上衬得人十分阴森,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 沉云欢盯着他的背影,顿了一下,扶着门框站立,“在做什么?” 师岚野闻声转头,瞥她一眼,“赏月。” 她踩着密集刺耳的钟声疾步行过,与他擦肩的刹那抓住了他的手,“不是时候,回来再赏吧。” 整个将军府乱成一团,所有护卫守在门外严戒,见沉云欢二人要出,忙上前劝告,“京城出了大乱,情况不尚不明确,二位还是不要出去为妙,将军府有法器守护,暂时无碍。” 沉云欢抬手,制止他的劝说。那双眼睛并不锋利,只是极为平淡地看了护卫一眼,就让他们噤声:“你们守好此处即可,不必管我们。” 她拉着师岚野出了府邸,走出几步之后忽而停步,从香囊里摸出个铜板,而后屈指往门上一弹,那铜板就散发着红光,嵌入门环之中,对一脸茫然的护卫们道:“倘若遇到危险,将门关紧。” 祭神节刚结束,街道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爆竹和散落的花灯,禁军镶嵌这铁甲的长靴重重踏过仍有余亮的花灯,将其中的光芒踩灭,落得一地残破。 四象守护阵启动,四个方位的巨大雕像浮起不同颜色的光芒,悬于半空中,开始往周围扩散,先是连接了四个城门,而后光芒往高空快速蔓延。四种光芒融合在一起,变为淡金色,在京城上空筑起巨大的弧形穹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中央位置闭合。 空旷的主街被密集且森严排列的禁军取代,他们身上的铁甲随着沉重的脚步而相撞,发出整齐而震耳的声响。报急的钟声持续不断,传遍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胆子大一些的会悄悄掀开窗子往外瞧,胆小的便一家老小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云雾遮了月,天地陷入死气沉沉般的黑暗,犹如狰狞的厄运突降,将刚落下祭神帷幕的京城打得措手不及,人心惶惶。 沉云欢往头顶看了一眼,四象法阵已完全闭合,天罩启动,京城从此刻起变成绝对不可攻破的堡垒。好在禁军早已提前防备,此时正步伐一致地快步于街道各地散开,个个神色沉重,似明白这疯响钟声意味着什么。 沉云欢想起晏少知仓促入梦,告知她去寻人,但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并未指出明确的方向。她站在兵荒马乱的街头,听见那一阵又一阵急雨般的钟响是从皇宫传来,当下没有任何犹豫地往皇宫的方向去。 皇宫历来有万象仪的守护,不得从半空进入,沉云欢踩着刀飞到宫门前便落下。宫门戒备极其严密,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严阵以待,隔得老远都用凌厉的眼神盯着沉云欢,警告她不要靠近。 幸而此时楼子卿纵马奔来,高喊一声:“沉云欢!” 沉云欢前迎两步:“来得正好,带我们进去。” “跟上我!”他甩出自己的玉牌,让门口的禁军让出一条路来,带着沉云欢越过宫门。她御刀而飞,让师岚野站在身后,几乎贴着地面,与楼子卿骑马的速度持平。 楼子卿眉头紧皱,牙关咬得很死,马鞭抽得极其响,大有一副把马屁股抽烂的架势,在皇宫大道上奔驰。烈风呼呼而过,他向沉云欢简单讲了这钟声意味着什么。 此钟为镇天钟,尽管每日破晓、正午、子夜都会敲响,但俱是为京城百姓报时所用,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敲得如此急。一是皇帝驾崩,二是妖邪入宫。 今日白天永嘉帝还精神十足地带领文武百官祭神,没道理晚上死得那么快,因此这钟声显然是后者。 一旦此钟以急声敲响,全城禁军立即进入最高等级的戒备,武官当迅速在皇宫集合。 “你现在要去何处?”沉云欢脸色冷沉,额前的发丝狂乱地飞舞,掠过她极其冷静平稳的眉眼。 她虽年轻,面庞还算不上成熟稳重,却莫名让人有主心骨一般镇定下来,楼子卿看她一眼,深呼吸几下,抑制发颤的手:“按律,武官当去议事殿集合。” “你别去了,给我带路。”沉云欢对皇宫并不熟悉,虽说自己也有办法寻人,但不如找人带路来得方便省力。 “你去何处?” 沉云欢双眉一压,沉声:“东宫。” 马蹄声踩着皇宫的石砖飞驰而过,四周除却守卫的禁军之外,不见任何宫人。灯笼高悬两侧照明,一路望去,没有禁军所在的地方,此处就像空无生灵的鬼宫。 东宫位于皇宫紫气凝结之处,紧挨着皇帝的寝宫,当时皇宫里显赫而重要之地。只是当今太子所面临的情况特殊,至今仍然受着严密的保护,因此东宫建造的地方设下了几重障目法术,除却几个平日里贴身伺候的人之外,确保外人不会闯入东宫。 破解障目法术的人寥寥无几,楼子卿恰好便是其中之一。 他几乎与太子是一同长大的,年岁相当。当年太子殿下年幼且体弱,三天两头患病,困在东宫不得出,需要一个玩伴来陪伴他,楼子卿因性子活泼,被幸运选中,送进东宫。 楼子卿攥紧了手里的缰绳,挥舞的马鞭不慎抽在自己的手背,立即抽得皮开肉绽,他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带着沉云欢二人突破障目阵法,来到东宫前。 东宫内灯火通明,殿门大敞,门外没有禁军和宫人,一片空荡荡。 楼子卿翻身下马的动作已经足够快,却只能用余光捕捉到沉云欢飞进大殿的一角衣袍。 四周死寂无声,殿内燃着香,却仍然盖不住那股散在空中的血腥味,沉云欢鼻尖一动,循着那血腥味快步行去,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殿内,打眼就看见有一人半跪在地上,头颅朝下压在椅座上。 他身着明黄色的衣袍,头戴金冠,大片血液染红了身前的衣裳,顺着身体流下,在地毯上蔓延。 沉云欢走过去,抬指一挥,那人便整个被翻了过来,仰面朝上摔倒在地上。 那是一张不算俊俏的脸,肤色白皙,五官平平,唯有一双眼睛圆睁。他的颈子上有一个狰狞的刀口,几乎割破半个脖子,似乎从那里流尽了全身的血,已经死透了。 沉云欢没见过这张脸,但见过这双眼睛。就在几个时辰前,此人站在祭神车上,戴着一张面具,即便转身时被突然跑上车的她吓了一跳,也不声不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沉云欢摸过他的骨头,是没有一丝灵力,再平凡不过的凡骨。同时他也有一双清明、忠诚且沉默的眼睛。 沉云欢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大夏的太子。 楼子卿匆匆赶进来,被殿内的场景吓得猛抽一口凉气,炸毛似的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他怎么在这!他怎么死了?!” 沉云欢解答不了他的问题,也没时间解答,只将冷眸一转,对楼子卿伸手:“给我一个奚玉生的贴身物件。” 楼子卿瞬间明白她的意图,着急忙慌地将手探去锦囊里掏,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双腿几乎软得站不住。他很快就拿出一朵白玉兰的簪花,是夜间一同游街时,奚玉生不慎被人挤掉的,让他捡了起来。 沉云欢接过簪花,动作快得毫无停顿,将掌心割破,鲜血一涌而出,将雪白的玉兰花染上绚丽的颜色。她并起双指,以血在空中画咒,一笔成型。 其后洒落在上方的血液猛地将玉兰花全部浸透,微光一闪,红色的光芒涌出,凝结成烟雾一般的细线,极快地往殿门外飞去,似寻找着而去,要连接某个地方。 沉云欢将簪花往头上一插,抽刀而出:“跟上!” 钟声持续了很久,刺耳无比,浑厚沉重的声音像是一下下砸碎人的心脏,昭示着灾殃的降临。 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周围猛地安静下来,一切都归于夜的宁静。奚玉生从迷蒙混沌中缓缓睁开眼睛,率先觉得身下有些硬,对于他这种锦衣玉食里长大的人物,这样硬的东西睡起来简直硌得他全身的骨头都疼起来。 奚玉生微微皱眉,浑浊的视线逐渐清晰,脑袋有些晕,刚想出声喊自己的贴身随从,却忽而瞥见周围的环境有些怪异。 这不是他平日里睡的地方,没有甜腻的龙涎香,没有柔软的床榻,金织的纱帐和温和的宫灯。周围也有光源,但是很暗,像是漆黑的环境里只点了一盏火芯不太旺的灯,虚虚照出周遭的残影。 他支着胳膊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心里觉得诧异,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夜间在宴席上喝多了酒,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睡到现在。 “当啷——”一声脆响在寂静中稍显突兀。 很快,奚玉生就听见了这个静谧的环境里响起有节奏且轻缓的声音,他转头望去,在昏暗的灯下,瞧见有个人坐在椅子上。 此人的坐姿不算端正,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其中一只脚踩着坐垫,手臂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搁在座椅的扶手上,像是把玩着什么东西,与扶手碰撞,发出的那种“当啷”声响。 “醒了?”那人开口。 熟悉的声音,奚玉生惊诧地睁大眼眸。 “睡得可好啊?”那人将身体往前倾,面容从漆黑的阴影露在浑浊的灯下,露出一双精致美丽的狐狸眼,眼尾上挑,带着满园春色般的笑意,盯着奚玉生:“太子殿下。” 奚玉生怔怔:“灼音?” 霍灼音眉尾轻扬,像是回应这一生茫然失措的低唤,而后将右手微微抬起,将指尖把玩的东西晃了晃,闲聊似的:“太子殿下可认得这是什么?” 奚玉生下意识落下视线,瞬间就看见了她手上的东西。 外形似虎,半个手掌长,三指宽,上方雕刻了血色的花纹,乍眼看上去是个灰扑扑的老物件,而且只有一半。 但奚玉生却知道那是什么,瞬间像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惊惶失声,“阴虎符!” 第121章 阴虎符(四) “你是何时知道的?” 沉云欢头上戴着赤红如血的玉兰花, 花瓣凝结而出的光芒如同细烟,被夜风扯得老长,却也展现了出乎意料的韧劲, 放眼望去那红色的细烟不见尽头, 不知飘去了什么地方。 皇宫禁法, 也只有沉云欢这种外头来的野路子敢踩着刀乱飞,楼子卿迫于规矩,还是翻身上马, 奋力扬鞭, 抽得黑马夺命狂奔, 才追上了沉云欢的速度。 他想不明白。 奚玉生自打出生起就被严密地保护了起来,常年只有几个人在他身边伺候, 后来进了天机门, 更是彻底隐藏身份。 他的身份保密等级,与皇城四象法阵的核心法器保密等级相同, 这么多年来,知道奚玉生是当今太子的人, 只有那么几个。 根据楼子卿这赶路月余的观察, 沉云欢并不是个面面俱到之人,她甚至鲜少在队伍中占主导地位, 从先前赶路上京时她放任队内氛围尴尬僵硬就足以看出, 沉云欢对于身边的人, 没有那么多目光。 她极有可能是那种, 同行的伙伴剃了个光头, 半个月后她才突然一惊讶,问人家什么时候剃了头的人。 是以对于奚玉生这样隐藏得极其深的身份,照理说沉云欢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但她今日一进皇宫就要去东宫,见着那身穿太子衣装的人死在地上后,又立即问他要奚玉生的贴身之物,以术法寻人。 足以表明,沉云欢早就知道奚玉生是太子。 楼子卿实在不知道,这破绽究竟是什么时候露的,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沉云欢的眸光紧紧盯着空中飘着的红丝,稍微分神为他解答:“也不算太早,进京之后。” 楼子卿追问:“因何发现?” 沉云欢回想起她第一次对奚玉生的身份起疑心,可以追溯到今年三月头一次见到奚玉生的时候。 那会儿在汴京城外,他一身锦衣站在辉煌气派的飞舟上,从众人的头顶缓缓而过,那是大夏之中,鲜少有人能够受到的待遇,要么他有极为显赫的架势,要么他就有一骑绝尘的修为。 可奚玉生背后的身份,只是在京城里地位还算尊贵的皇亲国戚,倘若如此,远远不足以让天机门如此礼重他。但沉云欢当时并未深究,概因那会儿她自己的事都忙不完,没闲工夫去探究别人的家世。 他怀揣珍宝,出手慷慨,散金如同洒水,从汴京到锦官城再到京城,跟着沉云欢玩儿了半年,天机门没有给他任何传唤,哪个正儿八经的弟子会这么闲?当然,要是硬往晏少知头上扣屎盆子,说奚玉生是他的私生血脉,那天机门给他的这些优待倒也说得通,但是作为少将军的楼子卿,对奚玉生的态度就十分奇怪了。 就算他曾说过自己与奚玉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玩伴,所以关系亲密,可沉云欢看在眼里,两人的关系抛却熟稔亲密之外,还有一层“主仆”的关系在里面,楼子卿在奚玉生面前,总是下意识流露出了侍奉的姿态。 有时沉云欢闲下来,捧着饭碗与奚玉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会偶尔动动脑子思考片刻——奚玉生应当有更高,且不方便示众的身份。 这个思考从不深入,直到几日前进了京城。 沉云欢站在街头,听见京城的百姓对太子赞不绝口,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她信与不信暂且不提,但那些百姓口中用于赞誉太子殿下的“心怀大善”“一心为民”之类的词汇时,浮现在沉云欢脑海里的,却是奚玉生。 真正让沉云欢确认奚玉生身份的,是从晏少知安排她留在京城开始。 晏少知说需要她留下,却并没有让她做任何事,只说像前几天那样即可。回去之后沉云欢仔细回想前几日都做了什么,恍然发现,祭神节这热热闹闹的几日,她都在街上吃喝玩乐,且都是与奚玉生在一起。 沉云欢当下就明白,晏少知将他留下,并非为了让她守京城,而是为了守人,守奚玉生。 晏少知是想在不透露奚玉生身份的情况下,让沉云欢保护在街上游玩的奚玉生,所以才没有明确告知她留在京城之后需要做何事。 皇城之中能让天机门的掌门人都如此上心,甚至要用人情留下沉云欢去保护,除了那位神神秘秘,不见首尾的太子殿下,沉云欢想不出第二人。 方才晏少知在梦中未说完的话,约莫就是想让她进皇宫找奚玉生。 晏少知早就知道京城有劫难将至,依照天机门的行事风格,他定然早已将一切都已安排好,至少具备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然而晏少知入她的梦却那么焦急,惊慌,显然是这突然发生的事,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到了极为严峻的地步。 万象仪崩裂,皇宫失守,奚玉生失踪,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间发生,如此迅捷,打得人措手不及,极有可能背后的始作俑者,是隐藏在身边之人。 沉云欢眉眼低沉,酝着风暴,已然猜出七七八八:“他们是为了阴虎符而来。” “灼音……”奚玉生记不得自己的脑袋此前受到了什么攻击,正钝钝地痛着,因为思绪迟钝,看着面前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只得愣愣地问:“你怎么会有阴虎符?” 霍灼音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那被人界各大仙门极为忌惮,觊觎的神器,在她手中宛如满大街售卖的小玩意儿,于指尖来回翻滚:“当然是在宋家城拿到的,所以这才来找另一半了呀。” 奚玉生猛然想起宋家城那个混乱的夜晚,虽说一开始他的确与霍灼音结伴而行,但是后来的混战里,他只顾着看沉云欢的烈火烧亮半边天际,却没留心霍灼音的去向,还以为只是被无量青莲给卷去了别的地方。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1节 而今才知,那时候的她趁所有人未曾注意,盗走了阴虎符。 如此说来其实天机门这几个月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霍灼音的身上,在他的身边,只是她隐藏得太好,从未露出破绽。 此时此刻,奚玉生再想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就太过天真愚蠢。他盯着霍灼音,眸中难掩受伤之色,“灼音,不管你想做什么,到此为止吧。” “我与另一半阴虎符只有一门之隔,你认为我会就此罢手?”昏暗的环境里,霍灼音的神色并不分明,眼角没有了笑意后,显得整个人都阴冷许多,完全不是奚玉生平日里所见的那副模样。 奚玉生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阴虎符是镇国之宝,凡觊觎者都将以大夏最高刑罚处置,皇宫是座牢笼,你就算得到了也逃不出去,更何况此物乃是神器,你未必会用……” 霍灼音用那双狐狸般的眼睛看着他,须臾间,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是呢,我怎么会知道阴虎符如何催动?” 她散发出一种敌意,毫不掩饰,直冲冲地刺向奚玉生,将他刺得心脏一缩。他不可抑制地慌张起来,赶忙在心里安慰自己。 阴虎符作为不属于人界的神器,大夏立国的根基,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藏在某个地方。它藏在皇宫最深处的国库里,且有天底下最为牢固的密门,没有钥匙便是累死也打不开。 他虽不知道霍灼音是用了什么方法越过重重禁军进入皇宫深处,但不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得到钥匙…… “吱呀——”推门声响起,打破周遭的死寂,室内的灯笼在瞬间点起,奚玉生的视线猛地一亮。 他仓促转头,见进门而来的人身着雪白的长袍,大大的帽兜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抹殷红的唇。此人将帽兜拂下,露出一张眉目慈祥的脸,面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比奚玉生往年任何一次见面时都要冷漠。 来人正是司命宫的掌教,大夏的祭司。 他瞳孔猝然一缩,在这一刹那,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晕死的。夜间他从酒席上散场,便想去找霍灼音,将新拿到的簪子赠她,却在到达霍灼音的住处后,看见了大祭司离开的背影。 大祭司终年在皇宫的司命宫里,从不出宫,更何况还是身着常服,隐匿市井独自出行,奚玉生立即感觉到不对劲,悄然跟了上去。却不想大祭司越走越偏,最后将他带入无人暗巷之中。之后便是后脑一痛,他眼前猛地漆黑,失去了意识。 奚玉生从不独身,他的身旁总是跟着暗卫,雀枝燕流二人的修为,顶得上大仙门里的佼佼者,绝不会放任他受伤。 然而他不仅被打晕,还被带到此处,就表明…… 奚玉生急火攻心,起身的动作过快,后脑传来的疼痛再次让他双眼发黑,重新跌坐在地上,他咬着牙忍了忍:“那些跟着我的人如何了?” 却不料平日里待他和善温柔的大祭司,此时却并不理会他,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一眼,皱着眉盯着霍灼音:“为何留他性命?” 霍灼音懒散地歪着头,用轻缓的目光描摹奚玉生的轮廓,仿佛欣赏他愤怒的表情:“怎么说也是一国太子,岂能让他死在无人问津之处?” “此局我们筹划那么多年,你竟这般儿戏?!”大祭司发怒,声音变得尖锐,那充满恨意的目光刺着奚玉生,猛地一甩袖,宽大的袖子中射出几根细长的银针,速度快到在灯芒下一闪而过。 奚玉生下意识运用灵力抵挡,却猛然发现自己经脉像是被堵住一样,半点灵力都调动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银针向他的面门刺来,本能地闭上眼睛抬手抵挡在脸前。 只是痛感却并未到来,奚玉生惊慌地睁眼去看,发现那无比锋利的针,只堪堪停在他身前,差一寸的距离便能刺中他的手。 奚玉生怔怔地转脸,就看见霍灼音抬手置于半空,随着她五指曲起握拳,悬在他脸前的几根长针也扭曲成十八弯,纷纷掉落在地。 大祭司怒目圆睁,“难道你当真与这小子相处出了感情不成?快杀了他!此子不杀,后患无穷!” 霍灼音的眉眼好似在一瞬间凝结寒冰,眼风轻描淡写地扫了大祭司一下:“大祭司约莫是在皇宫里做久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倒有胆子命令起我来了。” 奚玉生只觉得空中徒增寒气,凌厉的风短促地从他身边掠过,扑向大祭司。随后那大祭司的身体僵直,脸上露出了略显吃力的表情,下一刻便像是被千斤压下,不得已半跪在地,垂低了头,忙道:“属下僭越!” 霍灼音没有应声,只冷漠地看着她。 大祭司兀自撑了片刻,不知在承受什么痛苦,身体微微颤动起来,其后她雪白的衣袍从各处开始渗出赤红的鲜血。多年未见,大祭司早已忘却此人的恐怖,而今痛楚袭身才让她猛然惊醒,当下双膝跪地,弯身将脑门贴在地上,这回语气里则完全充满敬畏:“少将军息怒!” 奚玉生噤若寒蝉,掩着眸中的惊慌,看着眼前的一幕。 片刻后,霍灼音才微微低头,收回冰冷的剖视:“他们来了吗?” 大祭司浑身一松,忙回答:“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的迷障法困不了他们多久。” 霍灼音缓缓起身,腕间一转,阴虎符就消失在指尖,不知被收去了什么地方。她缓步行来,停在奚玉生的身边,弯腰从上方贴近他,与他对视。 她玩味一笑,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那些护卫自然是杀了,不然怎么能将你从那些忠心的狗手里抢过来?” 奚玉生心中一痛,悲痛大于怒火,应有的质问出口后却变成不敢置信的气音:“你说什么?” “不过你放心。”霍灼音抬手,以手背在奚玉生白俊的轮廓上轻蹭,动作带着几分轻佻:“我暂时不会杀你,你对阴虎符还有大用。” 奚玉生抬手,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已然气得眼眶描上一层红丝:“霍灼音,你究竟要做什么?” 霍灼音虽然平日行事并不张扬,仙门之中也未曾流传她的名号,但她却是有着能与沉云欢并肩作战的本事,便是十个奚玉生加起来都不敌,更何况此刻他还被未知的东西封住了灵脉。 霍灼音轻而易举地甩开他手上的力道,转而朝向大祭司,冷声道:“开门。” 大祭司应了声是,飞快起身,双手掐出个诀法,就见白光一现,一颗滚圆的珠子便凌空浮现。那珠子通体漆黑,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特殊,却让奚玉生浑身一震,如坠深渊。 ——那是开启国库的钥匙。 “阴虎符本是九重天上的神器,为何会沦落凡尘,还能受凡人所驱使?”沉云欢可没忘记那些民间传闻,据说几十年前永嘉帝御驾亲征,外出平叛,用的就是阴虎符。 但神器与天下万器不同,不是随便念个什么口诀,注入灵力便能催动,否则阴虎符在人界流落那么多年,落在谁手里谁就能称帝称王,人界都不用等雪域封印破碎,早就湮灭于掠夺和权力战争之中了。 神器必有特定的条件才能启用,然而这种秘法却鲜为人知,大约是每件神器都独一无二,与使用者有灵魂制约,任何知道催动神器秘法的人,都要为此保守秘密,不得传世。 楼子卿不过二十出头,诞生那会儿阴虎符已经被一分为二有十多年了,他与沉云欢一样,都是从市井街头听得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并未亲眼见过永嘉帝当年启用神器的场面。对于沉云欢的问题,他也只能摇头说不知。 皇宫四处都挂着明艳的灯盏,被刷了金漆的墙壁反射光芒,视线所及之地皆一览无余。沉云欢御刀贴地,迅疾的风卷起她的长发,不断在师岚野的颈子和脸庞拂过,被他抬手抓在掌心,抽出一根红丝带束住。 沉云欢一边按着与奚玉生联络的玉牌,一边用目光在周围搜寻,偌大的皇宫,竟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这红线飘往什么方向?” 楼子卿目光往前掠去,分辨片刻,犹豫地回答:“似乎是国库所在之地……啊!我想起来了,阴虎符还当真可能藏在国库里!” 以往用玉牌联络奚玉生时,不过片刻玉牌里就会传来他的声音,然而眼下不管沉云欢如何呼唤,玉牌都没有半点动静,奚玉生的状况显然不太乐观。 沉云欢有些心急,催动灵力将不敬刀往空中提高,打算加快飞行速度,越过皇宫直奔国库。却不想只刚将飞行高度提至宫墙的一半,眼前突然出现了白雾障目。 沉云欢当下看穿:“迷障之术。”与此同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传入耳朵。 “前方好像有人!”楼子卿在下面叫喊。 沉云欢提速往前飞了几丈远,在宽阔的宫道一拐角,就看见大道上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顶明黄色的车轿,四面垂着织金纱帘,挂着銮铃,夜风拂动时隐隐约约看见里面坐着的人。 那人穿着一袭龙袍,显然是永嘉帝。 銮驾的四方都站着身着红蓝交织的官袍之人,男男女女,各有四个,从气度上看,都是有些真本事在手的人,面对今夜皇宫这突发的诡异情况,仍一派从容,不见急色。 其中左侧为首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持刀而立,浑身充满肃杀之气,隔得老远沉云欢都能感觉出此人满身血腥。 后方便是密集的禁军,个个严阵以待,见到沉云欢飞来的刹那,同时抽出腰间的刀,啸声一片。 “什么人!”那身着官袍的男子冲沉云欢大喝。 永嘉帝抬手撩开纱帐,“楼将军不得无礼,来人是贵客。” 沉云欢飞近,收刀而落,对永嘉帝拱手行礼,“皇上,云欢听得皇宫警钟不断,担心有妖人作祟,便进宫探查情况。” “云欢,你来得正好。”永嘉帝道:“夜间司命宫发生爆炸,大祭司不知所踪,万象仪也崩裂,晏掌门此刻在修补万象仪,朕察觉国库异动,正要带人去捉拿内贼,却在这宫中迷失方向。” “此处有迷障术。” 永嘉帝颔首:“朕的御龙卫已查出缘由,只是暂时没有破解之法,不知你可有法子?” 迷障术这种偏门术法,修炼起来极为困难,有人坚持修炼数十年,都只能困住一只老鼠,但若修成,则牢不可破,一旦被困其中,要么等待迷障术到了时间自己解开,要么就是知道破解术法的方式。 这也是先前知棋和怀境二人被张元清施以迷障术困在小院子里时毫无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赔罪的原因。 “原是没有的。”沉云欢非专攻术法的修士,若是稍微低级一些,她或有可能凭蛮力砍碎,然这术法设在皇宫,困住皇帝将军一众人,显然不是简单级别的术法,她哪有这本事破解,但…… “如若此术法是大祭司所设,那我还真有点办法破解。” 这番话落在旁人耳中,难免让人觉得她傲慢,像是空口说大话。沉云欢并不理会旁人质疑的目光,只随手将刀丢给站在身侧的师岚野,而后双手一抬,运起灵力。 天火九劫在体内飞速流转,火焰猛地烧起,宛如细长的蛇,缠着她的双臂蜿蜒,火种凝于双掌之中,往中间汇聚。 热浪乘着风飘散,所有人在此刻都感受到了神法压迫力,不约而同噤声凝视,静静地看着沉云欢。 就见她脸庞被火焰蒙上一层金光,呢喃似的唤起口诀:“金流。” 同一时刻,身在国库的大祭司在瞬间如同置身火海,灼烧的痛苦毫无征兆地随着血液在体内奔腾,她一时耐不住这样的酷刑,发出凄厉地叫喊:“啊——!” 走在后方的霍灼音和奚玉生被同时惊了一跳,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霍灼音拧眉。 大祭司跌坐在地,竟在地上挣扎翻滚起来:“好痛!好痛——!少将军救我!” 霍灼音蹲身,一抬手死死地压住她的肩膀,撩起她的袖子一看,就见她的皮肤上爬出蜿蜒的火痕,烧得皮肤冒烟,隐隐有溃烂之态。 “是天火九劫。”霍灼音抬掌,手中凝聚黑雾般的灵力,拍入大祭司的体内:“将你外放的灵力收回!” 大祭司被这入体的阴寒缓解剧烈的灼痛,忙听言收回了置放在宫中的迷障术,压制体内的灵力,那股灼痛果然开始减弱。 “你真是蠢得让人恶心。”霍灼音起身,冷笑地望着她:“就这么点能耐,还敢对沉云欢动手?连她在你身上下了火种都不知道。” 第122章 阴虎符(五) 短短瞬息间, 大祭司已经在火焰里走了一遭,脸上尽是豆大的汗珠,痛苦之色未消, 心中满是惊恐, 下意识想要反驳:“什么时候!” 话音还未落下, 大祭司就猛地想起几日前,她曾对沉云欢施展探魂术。当时的沉云欢顺从配合,探魂术施展失败后, 她就唤醒了沉云欢放人离去。 大祭司还以为沉云欢是太过年轻, 又极为信任皇室, 是以才没有任何防备之心,而今大脑被狠狠捶了一榔头, 才明白沉云欢哪能是那么好捏的软柿子!竟能在她未曾察觉的情况下, 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她细细回想那日的一举一动,完全找不出沉云欢究竟是在何时将火种落在她身上的。如此说来, 这倒也不算是她轻敌才险些丧命,是沉云欢的修为远远高于她, 能够在瞬息之间将致命的火种融入她的血液中, 纵然她心有万分警觉,怕是也无法抵挡。 血液里的余热未褪完全, 大祭司的后脊全然汗湿, 身体却像是泡在冰水里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起来, 去开门。”霍灼音移开厌恶的目光, 望向前往的长阶, 两边挂着的灯盏未点,前路隐入不可窥视的黑暗中:“时间不多了。” 大祭司手脚并用地要爬起来,却不想双腿软得像锅里焖了三日三夜的面条, 完全使不上力气来,往地上跌了一跤。 “嗳!”奚玉生身体的动作比脑子快,想要去扶,刚踏出去半步又生生停下,愁眉叹气道:“你们这又是何必?明知是不归路还要如此,尽快收手吧!” 霍灼音冷淡地瞥他一眼,并未回应。大祭司却听不得他说风凉话,咬着牙爬起来,话中竟是带着决绝的恨意:“便是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也要拖上你们一起!” 奚玉生被她这扑面而来的浓烈仇恨给震住:“大祭司……” 大祭司不再理会他,强打起精神拾级而上,手里攥着那颗滚圆的黑色珠子,雪白的袍子先是浸血,又在地上打滚,此时显得狼狈不堪。 然而此人步伐坚定,毫无退却,有股慷慨赴死的架势。奚玉生看在眼里,不知道曾经待他和蔼可亲,温柔体贴的大祭司,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何对他、对大夏有着如此强烈的恨意。 皇宫的宝库,藏着不少天下罕见的珍宝,钥匙历来由皇帝亲自保存,而大祭司既然能拿到钥匙,就足以表明皇帝对她已经极为信任。 而大祭司却利用这份信任,伙同他人密谋盗取阴虎符! 奚玉生行了几步,不愿再走,停下来发泄满心怒火:“大祭司,你怎么能辜负父皇对你的信任,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在宫中为掌教十数年,文武百官礼重你,司命宫的弟子尊崇你,京城的百姓爱戴你,你盗取阴虎符,可曾想过他们的性命安危?” “司命宫的弟子的确是一群好孩子,他们日日勤奋苦学,起早贪黑,只为修得一身本事为国效力,又礼节端正,修身修性,的确不该卷入这场纷扰。”大祭司语速缓慢下来,显得温和不少:“所以在入夜后,我就给他们下了睡眠术,炸了司命宫,让他们在美梦里离去,免得吃后面那些苦头。” 奚玉生听到此话,瞬间如同五雷轰顶,心口剧烈地绞痛起来,猛地喘了几口气,双眼发黑险些站不住。 “你……你!”奚玉生双目赤红,落下两行清泪,“你竟如此狠心!他们可是自小就送到司命宫,在你身边长大的!”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2节 奚玉生见过那些孩子被送进宫的模样,幼小又怯弱,像被拎出窝的雏鸟一样依偎在一起,挤在宫殿的角落,眼里包着稚嫩的眼泪。后来大祭司来了,他们就像找到了慈祥的母亲,慢慢地围在她身边。 他又想起知棋和怀境,两个半大的姑娘,在司命宫修习多年,六月份去锦官城接他回京是她们第一次出皇宫。不过才十四五岁,就凭借着出众的天赋修得那么高的本事,应当有着风光无量的光明前途…… “别废话。”霍灼音不耐烦地催促,打断两人的对话:“快走!” 奚玉生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也不知何为怕,猛地攥住霍灼音的手腕,几乎是强硬的语气,再不复往日的温和:“霍灼音!我绝不会再让你们往前一步!” 霍灼音侧目看他,眼底浮现一抹冷笑,似嘲笑他不自量力。随后她一抬手,掌心流蹿出黑色的雾气,极快地顺着手腕蔓延到奚玉生的手臂,没入骨肉当中。 阴气入体的刹那,剧烈的寒意冻住了骨骼,他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力道,仰面往下跌去,被霍灼音抓住了衣襟。 她将奚玉生拉近,笑得倒是漂亮,只是声线冷漠无比,“娇贵的太子殿下,你若是不想吃苦头,就乖乖配合。” 奚玉生怒从心中起,想要厉声呵斥,却耐不住骨子里的寒冷,牙关止不住地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待遇稍微降了一些,霍灼音摸出一根绳子来捆住他的双手,像拽着什么牲畜一样,将他拉着往上走。奚玉生身体各处的关节都冻住,很难自主行动,全凭霍灼音在前面拽着。 他灵力被封,先前想办法向沉云欢报信时去摸索自己身上的传讯灵器,才发现他身上装着宝贝的万物锦囊已经被拿走,唯一剩下的,便是他揣在怀里的那根,还没有送出去的簪子。 眼下外界什么情况他完全不知,但从方才大祭司身上烧起的火种来看,想必沉云欢已经进了皇宫。奚玉生紧咬牙关忍受着身体里的阵阵寒潮,心急如焚地盼望着沉云欢能尽快寻到此处。 “想不到沉姑娘的本事如此高,你是如何解的迷障术?” 萦绕在宫道两头的白雾散去,众人眼前的视线清明,出现了真正的道路,登时明白沉云欢方才只随意施展了一个法术,就将迷得他们团团转的术法破解,诸多质疑的目光当即转为敬服,高傲的御龙卫也神色各异,其中一人得了皇帝的眼神授意,上前向沉云欢询问究竟。 沉云欢上回进皇宫时,得了虞暄的提醒要提防大祭司,便不可能只在口头戒备,然后傻不愣登地送上门让人害。她的金流之火,能借水运火,人身体里的血液同样属水,因此沉云欢从进入大祭司宫殿的那一刻,就在她身上下了火种,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没想到,还真有用上的时候。皇帝生性多疑,沉云欢心里清楚这一声疑问并不为真的好奇,只是她此刻没有闲心情给人解答疑惑,耸了耸肩,态度十分敷衍:“你都说我本事高了,自然能轻松破万法。” “这……”问话的人一时语塞,当下想要再追问,却忽而被一声呼唤打断。 “皇上!爹!”楼子卿驾马奔来,到了近处翻身下马,半跪在地:“臣救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楼将军脸色一变,呵斥:“胡闹,你进宫干什么?为何不去镇守四象门?” “无妨。”皇帝抬了抬手,声音温和地免了他的礼。 楼子卿急声道:“皇上!东宫失守,太子殿下他……” 皇帝打断他的话:“无须担心,入夜前晏掌门预感祸事将近,命人去东宫顶替了太子,那东宫中的并非太子。” “不,太子被抓了。”沉云欢将头上的玉兰簪花取下,上方的红线在空中飘摇着,延伸至看不见的尽头:“此时应当也在国库处。” 皇帝脸色骤变,当下大怒:“皇宫里尽是些酒囊饭袋,连太子都看不住!御龙卫听令!” 銮驾旁的几人同时跪下听令。 “前四留下,后四带领一队禁军速速前往国库救太子!” “我也去。”眼前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是再快也快不到哪去,跟他们一起就是浪费时间,沉云欢握紧了簪花,另一只手从师岚野的手中接过刀,就听楼将军突然开口:“沉姑娘,我瞧着你身边那人似乎不是修士,待在身边岂非让他涉身危险?不如让他留下同我们一起,也便于你行动。” 对于这话,沉云欢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多谢将军体恤,不必。” 楼将军皱了皱眉,觉得她实在太年轻,又不懂得说那些场面话,更听不懂旁人的言外之意。皇帝在场,本轮不到楼将军来发号施令,只是有些话皇帝不便说,只能他来代口,然而沉云欢却好似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只得又道:“你何必推脱我的好意,此次作乱的妖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非同小可,你若在身边带着一人,总归束手束脚,也让旁人不放心。” 这话里就比方才那句的意思明显多了,蕴含着显而易见的威压,使得周遭的气氛沉重下来。 沉云欢低着头摆弄腰间的暗扣,一时没有应声,众人盯着她不语,就连楼子卿手里也捏了一把冷汗,紧张地频频朝沉云欢张望。 师岚野面色沉静,情绪平和,好似没意识到这场没有硝烟的僵持因他而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见她似乎是想将这玉兰簪花别在腰间的暗扣上,但单手操作怎么也无法固定,便主动上前一步,抬手帮她。 有了师岚野帮忙沉云欢才抬头,一双漆黑澄净的眼眸直直地看着皇帝,冷冽如霜:“我留在京城,一来是奚玉生为我的朋友,二来是晏前辈的请求。我可以为皇室出力平乱,只有一个条件——此人必须在我身边。倘若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便即刻离开京城,再不管此处任何事,京城是存是亡,皆与我无关。” “京城高手如云,想必也不缺我这一个吧?”沉云欢微微颔首,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稍微表现出了点不太诚恳的歉意:“云欢自幼顽劣,来去随心,不会听令于任何人,皇上见谅。” 已经苍老却仍猜忌多疑的皇帝,前有授意大祭司对她用探魂术企图掠夺她的神法,此刻又想将师岚野扣下,以此来掣肘她,迫使她归顺。沉云欢对这老皇帝的耐心已经耗尽。 撂下这句话后,她抬手召刀,不敬之刃一飞冲天,在空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啸声,好似清亮的鹤鸣,荡起的罡风向四周扩去,浮起地上一层尘烟似入水波澜。 她自然而然地牵上师岚野,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时间便踩着刀御空而起,留下一众面面相觑之人。 楼将军隔着纱帐窥见皇帝脸色难看,料想这位半生居于权力顶峰之人接受不了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便压低声音道:“皇上,待此间事了,自有千百种办法收拾这黄毛丫头……” 皇帝抬了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声音里显露出苍老的疲态:“子卿,你跟去看着,救出太子为首要,其他都不重要。” 楼子卿战战兢兢,应了声是,匆忙召剑而出追赶飞走的沉云欢。幸而她飞得还不算远,楼子卿提了提速,就追上夜空中穿风而过的身影,“沉姑娘!” 他追上去,一阵后怕:“你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忤逆皇上啊!这下可如何是好……” “别啰唆。”沉云欢截了他的话头,牵着嘴角冷笑:“皇室若当真那么厉害,晏前辈还要我留下做什么?听说皇帝极其倚重大祭司,怎么此人在宫中十多年,都没人发现她包藏祸心?皇帝又如何?再如何掩饰,也不过是个老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愚人。” 楼子卿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竖着手指头连嘘好些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沉云欢满不在乎地嗤笑:“我哪有什么九族?” 楼子卿叹了长长一声,知晓沉云欢此时在生气,便也不再触她的霉头,只道:“大祭司是十多年前那场大雪灾里出现的,当时太子冒着大雪偷跑出宫,去郊外的庙中拜神。他本就体弱,那场雪灾又无比迅猛,此行险些丧命,最后被大祭司背回了皇宫才救了回来。后来太子醒来,向别人说起那日之事,道他在返程的路上跌进了雪里被埋起来,呛了满口雪呼救不得,是大祭司在雪里救出了他。” “而后大祭司向皇上进谏,说自己算得太子命运多舛,若是在养在东宫怕是有早亡之相,提议将太子送去天机门修行,可抵万劫。皇上听得此言,将太子送进天机门,从那往后,太子便好似脱胎换骨,再不会轻易患病。也是因此,皇上才信任大祭司,此后多年,她协助司命宫观天象,占吉凶,屡立大功,才升至司命宫的掌教,到了被皇上如此重用的地步。” “谁也没想到,她在宫中蛰伏十数年,竟是为了阴虎符!”楼子卿义愤填膺,对着大祭司一通咒骂。 沉云欢听在耳中只觉好笑,以皇帝那老东西那么猜忌的性子,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他重用这大祭司,一定是有别的原因,一些所有人都不知道,唯有皇帝自己清楚的原因。 余下的路沉云欢没再多问,一路追着红线而去,飞至灯火稀微的深宫之处,老远就看见前方有一座恢弘气派的宫殿,红线在空中歪歪扭扭,隐入宫殿之内,指明了奚玉生所在的位置。 “我们到了,前方就是国库!”楼子卿喊道。 奚玉生浑身冰冷,光是抬起腿上楼都尤其吃力,被霍灼音拽得踉踉跄跄,勉强走到台阶的尽头,面前出现一条幽长的暗道。 霍灼音打了一束光甩出去,光芒往前飞行,抵达尽头之处猛地炸开,瞬间将整个密闭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那一座双扇石门便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之中。 建造国库宫殿所用的是阴阳楼的结构,从正面的大门进为阳楼,里面堆满灵石碧玉,金银珠宝,多是凡物。而阴楼虽与阳楼相依而建,但想要进入只能从地下的暗门进。这暗门由炼器世家精心打造的灵器守护,除却钥匙,任何东西都不得开。 走到近处,石门上的浮雕便赫然立于人前。左边是一只威武凶猛的老虎,右边则是一条雄浑壮硕的龙,二兽呈相斗之势,隐隐散发出凶戾的杀气。 整个阴楼都是灵域,面前这龙虎便是域中的绝对霸主,任何人在此都不可战胜。倘若没有钥匙,擅自触碰石门之人,便会被这一龙一虎冲出来,刹那间就撕咬得粉碎。 门的中央有一个太极盘,其中阳中之阴为空,那便是放钥匙之处。大祭司显然对此非常了解,缓慢上前,将手中的黑色滚珠嵌入空着的凹槽处。 “嗡——”的一声闷响,玉珠嵌进去后开始缓缓流转,机栝的声响咔咔不断,扭动到一个位置之后停下,闭合得没有一丝缝隙的石门便从当中冒出一丝灵光,其后地面传来隐隐震动,巨大的声响落下,石门缓缓开启。 第123章 阴虎符(六) 大祭司看见门缝里亮起细微的光芒后, 双肩一垮,长舒了一口气。 国库的钥匙只此一个,向来由皇帝亲自保管, 她也是用了十多年的时间, 才一步步走近司命宫, 走到皇帝身旁的位置,获取他的信任,费尽心机才得到这把钥匙。 尽管她反复确认检查, 也对皇帝施过真言咒, 确认这就是打开国库石门的钥匙, 但她仍然未能放心,觉得生性猜忌的皇帝总留了后手。 但是看着眼前即将打开的石门, 大祭司才放下了心里的石头, 暗道幸好没出什么差错,若是她千辛万苦得来的钥匙打不开国库, 只怕都等不到皇帝来算账,她的脑袋先被后方的少将军给摘了。 想到此, 她转头朝霍灼音投去一个讨好的笑容:“少将军, 咱们离成功,就差一步了……” 话还没说完, 忽而一声惊呼从奚玉生的口中发出, 霍灼音的表情也从冷漠在刹那转变成震惊, 双眉猛地拧起, 盯着她的身后。 大祭司在这一刻意识到大事不妙, 心脏猛然突了一下,还不等她思考,耳边陡然爆发巨响的虎啸龙吟, 只是瞬间,她的双耳剧痛,尖锐的嗡鸣如长针刺进耳膜直达大脑,紧接着她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身后掀起猛烈的风浪,大祭司转头去看时,被这股无比强悍的力量冲飞,重重撞在墙壁上,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好似全身的骨头都撞碎般,落在地上一时之间难以动弹。 但她却在方才那一眼,看见了石门上雕刻着的龙虎二兽竟张着血盆大口直接从石门中冲了出来! 大祭司的耳朵已经被它们冲出来那一瞬间的吼声给震聋,除了尖锐的耳鸣之外,旁的再也听不到。此时全身剧痛无比,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心头巨震:怎会如此? 石龙与石虎化作庞然大物,身覆灵光,携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奚玉生。他早已被眼前的一幕吓呆,身体又被阴气限制,此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二兽凶猛地扑来。 只是一瞬间,奚玉生的后背就满是冷汗。 就在石虎大张着兽口咬向他的头颅时,身旁突然传来迅猛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翻滚两圈,后脑勺原本被打的地方不知撞在了什么上,疼得他双眼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视线恢复时候,他看见霍灼音半蹲在他的身侧,显然方才千钧一发将他救下的人是她。 霍灼音呈现出攻击的姿态,眉目凛冽,锐利地盯着前方的二兽,一手按在他的胸膛前,一手抬起,黑雾缭绕间,一杆银色的红缨长枪被她握在掌中。 奚玉生的双耳尚嗡嗡作响,恢复得很慢,只感觉身下的地面震颤不止,转头一看,见是那只石虎正狂奔而来。 霍灼音当下暴起,如猎豹般动身蹿出去,银枪迅猛刺出,枪头在石虎的身上摩擦出闪耀的火花,声音尖厉刺耳。石虎庞大,动作稍显笨拙,冲着霍灼音扬爪猛拍,被她轻松旋身躲过,紧接着长□□在它的头颅,脖颈,腹部,石头之身仿佛毫无破绽,坚韧不摧,没有留下半点划痕。 腾飞的龙身形较之小了一圈,但在空中游时显得极为矫健,于上空盘旋了几圈后,骤然俯冲,龙口大张,锋利的牙齿冲奚玉生撕咬而来。 奚玉生没有灵力傍身,此时与废人无异,危急之下只能飞快地爬起来,找地方闪躲,倘若被咬中,定然是抓到空中撕成粉碎,血液肢体散落一地。 然而石龙的速度太快,眨眼便至,丝毫不给他闪躲的机会。幸而霍灼音一边与石虎缠斗,一边留心奚玉生的状况,抬手甩出一缕黑烟,像小巧的灵蛇般飞向奚玉生,卷着他的腰身将他拽离了石龙的攻击之处。 奚玉生被甩得七荤八素,视线之中天旋地转,险些吐出来。混乱之中只看见霍灼音的身影在石虎的周围翻滚,银□□在石身上发出各种尖利的声响,却根本没有对石虎造成伤害。 国库门前的灵域之中,这龙虎二兽乃是绝对霸主,想在此战胜二兽根本不可能,石门开启失败,要么死,要么逃,只有这两条路。 奚玉生强忍着难受,大声冲霍灼音喊:“快逃吧!你不论如何也打不过它们!” 霍灼音一边与石虎战斗,一边还要运起黑雾卷着奚玉生闪躲石龙的攻击,已经够忙,听得他这一声喊,不由分了神,被石虎的爪子正中后背! 这一瞬间重击在后背上的力道恍若十座大山,差点把她的心肺都拍得吐出来,整个人猛地撞在墙上,喉头一甜,翻涌起腥气。 落地时她恶狠狠地瞪了奚玉生一眼,似责怪他多嘴,催动黑雾将他的嘴巴封上,随后将长枪猛地置出,斜扎在大祭司身前的地面上,呵斥:“你还在装什么死?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大祭司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像是晕死过去。 霍灼音跃至半空,踩着狂奔而来的石虎借力,如离弦之箭飞出去,抓着银枪旋了一圈,顺着强悍的力道将大祭司一脚踢飞。 大祭司装死失败,肋骨好似被踢断,剧痛迫使她发出凄惨的叫喊,紧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踹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撞上石门停下。她这次不敢再有丝毫懈怠,催动灵力稍微减缓身体的痛苦,挣扎着爬起来往那石门中间的锁扣一瞧,这才是发现了真正的问题:“是阴阳锁!皇帝转换了钥匙!” 只见原本是通体漆黑的滚珠此时嵌在门上却变成了白色,原本应当拼成太极图的阴阳,阴鱼眼变成了阳,这才致使开门失败。 “狗皇帝!”大祭司咬牙切齿,满口血沫地骂了一句。她的担心果然为真,那狗皇帝虽然已经信任了她,给了她钥匙,却仍是留了一手,应当是知道她们此时身在国库,才将钥匙的阴阳逆转,让这二兽杀死闯门之人。 也幸好,他纵然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此次她们这里有一位满身阴气之人。 “少将军!”大祭司此时双耳已聋,血流顺着双耳往下淌,只能以自己最大的嗓门喊:“此门需你来破!” 霍灼音闻声飞来,往大祭司的后心拍了一掌,将她往前推了几步,喝道:“牵制石虎!” 大祭司觉得,霍灼音能对她说出这种话,分明是没把她当人看。 只是还不等她说不行,转眼便看见满口獠牙的石虎飞奔而来!她登时吓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体内的火种,被迫在极短的时间里调动全身的灵力,以此抵挡石虎的飞扑。尽管如此,大祭司仍被撞飞,喷出的血溅了一路,看得奚玉生心惊肉跳,下意识脱口而出:“当心!” 好歹也是为霍灼音争取了些时间,她抬起双手,运起汹涌的阴气,重重拍在阴阳锁之上,奔腾的黑雾争前恐后地涌入阴鱼眼的位置,将那颗白色的滚珠染上漆黑的墨色。 “咔!”机栝重重响了一下,其后阴阳锁拼成完整的太极,开始旋转,盘在空中乱撞乱飞的石龙和正冲着大祭司脑袋下嘴的石虎在瞬间消散,化作轻烟,吸入了石门之中,重新变成门上的龙虎雕像。 所有灵光散去,石门发出轻声,开了一条缝。霍灼音抬手将门推开,扑面而来一股清幽的凉风,紧接着数十盏灵灯亮起,明昼般的光芒照亮整个大殿,所有东西俱呈现在眼前。 卷着奚玉生的黑雾又像条欢快的小蛇,从他身上离去蜿蜒地在空中游着去寻找自己的主人,钻入霍灼音的袖中。他落在地上,堪堪站稳之后,面对着身前打开的国库和趴在血污之中半死不活的大祭司,犹豫了片刻,脚步还是往大祭司的方向而去。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3节 霍灼音已经进了国库,如今没有任何灵力,也没有法器傍身的他,便是她要将国库洗劫一空他也没有能力阻止,倒不如先去看看大祭司尚有没有命活。 奚玉生蹲在她身旁,手指刚贴上大祭司的侧颈,还没摸出脉搏,就听她幽幽道:“还死不了。” 奚玉生吓得缩回手,站起身后退两步,就见大祭司动了动,从血污里爬起来。此时她已经狼狈得没有人样,身上的白袍已经被染红,还破了几处,头发凌乱,更可怕的是她一抬头,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脸。 这副样子半夜走在街上,绝对能吓死任何一个与她狭路相逢的人。 虽重伤至此,大祭司的脸上仍带着怪异的兴奋,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一瘸一拐地奔向国库。 奚玉生也只得跟上去,还没踏进去就觉得门缝漏风,里面似阴风阵阵,冒出来一股又一股寒气,直往骨子里钻。 虽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进国库。进门的瞬间,只觉得视线豁然开朗,灵灯的光将殿内所有东西都照得透亮,却并不刺眼,奚玉生一抬头,赫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那是一幅长度横跨了一整面殿墙的图,或者说是画。 那幅画上尽是泼墨留下的痕迹,乍一看很像是大片的墨迹被水晕开,呈现出混沌的画面,但第二眼再看去时,就会看见画上俱是密密麻麻的人影,能将脸的轮廓看得分明,却无法看清楚五官。 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宛如天上星辰被卷在洪流之中,排山倒海地扑面而来,霸道地占满了一整面墙。 奚玉生知道这是什么,乃是与阴虎符齐名的,大夏的镇国之宝——万鬼图。 第124章 阴虎符(七) 四十年前, 皇帝灭月凤国,平乱凯旋,挑着月凤皇帝和将领的头颅, 拉着搜刮来的装满整整四十箱的异域珍宝装进城, 百姓夹道恭迎, 跪拜十里,风光无量。此后月凤国的旗帜立于城墙之上,与那些败于大夏, 或亡国, 或成为附属的旗帜插在一处, 迎风招展。 那年楼啸方十五岁。 大夏的史官曾秘密烧毁过一册官书,里面所记录的内容是皇室绝不会公开的秘辛。此书烧毁后没多久, 史官以及看过官书内容的人接二连三意外身亡, 此后换了新的史官,再无人知晓那册被烧毁的官书到底记载了什么。 楼啸是唯二看过那册烧毁的官书还存活的人, 另一个就是皇帝。那年新的史官走马上任,他也在同一年被封作镇国将军, 多年来盛宠不衰, 前朝文武百官无不低他一头。 楼啸曾在皇帝面前承受秘言毒誓,倘若将官书内容泄露半分, 便五雷轰顶, 万劫不复。多年已过, 楼啸早已成朝中呼风唤雨、位高权重的大将军, 再未提起过当年的事, 好似彻底忘记一般。 然而知道他自己心里清楚,那册官书里所记载的内容,一字一句, 他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永嘉四年,皇帝突然下令日后沐浴时不准宫人近身伺候,将浴池加盖,封得严严实实,宫人一律候在外面。同年,皇帝宠幸后妃时命令宫人熄灭所有灯火,内外都不准有光亮,寝殿之内伸手不见五指。 永嘉五年,长公主坠楼薨逝。 永嘉六年,三皇子寝宫走水,薨于火海。 永嘉七年三月,六公主溺毙池塘;同年七月,二皇子坠马薨逝。 永嘉八年二月,四公主、五公主误食毒果,不治身亡;同年四月,七皇子山中围猎,坠落山崖;同年腊月,八皇子患病夭折。 登基八年,皇帝子嗣尽绝,后宫佳丽三千,再无所出。永嘉十年,宫中闯入刺客,禁军闯入皇帝浴池护驾,无意撞见龙体。龙体之上遍布咒枷,绕其腿,缠其腰,密密麻麻,似重重诅咒,又如邪神落笔。当夜,闯入浴池的禁军尽数获罪入狱,不日斩首。 同年祭神节,皇帝遣散后宫,开放国库,拨款于各地修建庙宇奉神。命人用金子打造了替身,埋于泰山,投入黄河,熔烧祭天,连着三年登山拜神。 此后十年,大夏天灾渐息,各京逐步繁盛。永嘉二十年的七月十五日,大夏最后一位皇嗣诞生。其母难产血崩,皇嗣在胎中憋闷过久,出生后已全身青紫,没了呼吸,皇帝悲痛欲绝本已下令厚葬,却不想此子求生之念太过强烈,在襁褓中挣扎片刻后放声大哭,方得一条性命。 皇帝抱着此子走出宫殿,抬头便见碧光漫天,好似翠玉铺满天穹,于是便赐名“玉生”。 玉生,取“欲其生”之意,惟愿这大夏的最后一位皇嗣能无病无灾,茁壮成长。 九皇子玉生,自幼体弱多病,羸弱不堪,三岁时一场高热险些要了他的命,此后久居东宫,在司命宫念书学礼,经年于二地往返。永嘉二十九年,千年不遇的雪灾降临京城,四象阵抵妖邪不抵天灾,冻死者不计其数,满街横尸。 年仅九岁的太子独自出宫,前去城郊拜神,皇帝出动所有禁军寻找,最终在城外寻得太子,已是为时已晚,太子浑身僵冷,脉搏呼吸尽无,亡故多时。 永嘉二十九年,腊月三十亥时,皇帝搂幼子于怀,回城路上遇见雪中立一女子。其挡在禁军前,只对皇帝说了八个字:“咒枷不除,大夏必亡。” 女子被请入皇宫,随行禁军于当晚秘密处决。 永嘉二十九年正月初一,新禧当日,太子于棺中坐起,呼吸绵长,面色红润,是为复生。 以上便是那位史官所撰写的官书,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大夏天灾不断,皇嗣接连身亡的缘由,将这些吊诡之事记下来,只是在送出宫的当夜,被楼啸截获。 于是至今无人知道,十多年前的那场雪灾,太子已经死过一次,而那突然出现的女子,便是当今大祭司,更无人知道皇帝的龙袍之下,已有二十余年的咒枷。 大夏气运为何持续颓败?太子为何死而复生?皇帝身上的咒枷因何而来?来历不明的女子又为何稳坐大祭司之位? 楼啸微微侧目,目光极是隐晦地窥视着銮驾内的皇帝,隔着几重纱帐也掩不住皇帝的苍老颓废之姿,他想,或许今夜就能知道真相了。 奚玉生看着面前殿墙上这幅巨大的万鬼图。他一直知道国库里有这么个东西,据说当年是跟阴虎符一起封存在国库阴楼之中,乃是他父皇在外平乱,战无不胜的国宝。 只是他从未想过,万鬼图竟然如此气势恢宏,波澜壮阔,图上的画面好似让他身临战场,耳朵里灌进了潮声,许久之后才恢复听觉。 “果真是阴虎符!”大祭司激动得声音都打着颤,尖利得变形。 奚玉生闻声,将视线从万鬼图上撕下来,搜寻一圈,还未看见大祭司,就先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霍灼音。 她立在墙边,那张既英气,又因狐狸眼显得十分漂亮的脸被灵灯柔和的光笼罩,将密长的睫毛照出长影,银月牙耳坠正微微晃动着,反射灯光,将她的面容轮廓覆上一重柔和。 霍灼音的眼眸里蓄满了难以言说的情绪,眼眸几乎亮得泛光,像晶莹剔透的夜明珠。 奚玉生的心有一瞬间的动容,因为他自与霍灼音相逢以来,从未见过她有过这样的神情。他将目光缓缓移动,寻着霍灼音凝目的地方望去,却见她看的东西,实则是墙上挂着的那些头颅。 那些头颅应当是经过处理,血肉剥离,只余光秃秃的骨骼。表面不知涂了层什么东西,头骨仍是白的,但能看出这头颅在此已有些年岁,被嵌在量身打造的框架上,统共有四个,大小不一。 奚玉生看见这种东西,心里总不会舒坦,毕竟他知道这些头颅生前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些头颅的来历,父皇也从未提起。 却见霍灼音忽而伸手,将最前面的头颅给摘了下来,其后她微微低头,将额头轻轻触碰头颅的额骨,眼睫轻颤,声音似呢喃:“爹,女儿不孝,终于找到你了……” 这声音轻得如羽毛落地,却重重地砸进奚玉生的耳中,顺着耳道直穿心脏,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砸了个稀巴烂,瞬间好似地动山摇,震得他踉跄不稳,后退两步。 霍灼音父亲的头颅,竟然挂在国库之中! 纵然奚玉生在进入国库之前,面对这样的状况猜疑了千万种可能,却仍是被悍然逼至眼前的事给砸得头昏脑胀,心乱如麻。 “少将军!此事不是缅怀将军的好时机,还是先将阴虎符和八星盘取下来要紧!”大祭司在那头奋力叫喊,聋了的耳朵让她把握不好音量,致使整个大殿都是回音。 霍灼音被这刺耳的声音惊扰了情绪,旋即把墙上挂着的几个头颅骨收入袖中,转身飞向大祭司。 大祭司所说的八星盘,约莫就是嵌在另一面墙上的东西。那面墙刻着极为繁复的咒文,像盘枝虬节的百年老树,朝着四方扩散,分化出千千万万的细枝末节。而那八星盘则嵌在正中央,外形看起来像是一个有棱有角的太极八卦,当中分阴阳两色,四个方向的正位正闪烁着微芒。 阴虎符则置放在一处半人高的圆台之上,四周嵌着灵光,形成淡色的光罩,将那一半阴虎符笼罩其中。此光罩没有任何防护功效,约莫只是为了将这神器衬托得好看,霍灼音探手过去,轻而易举地越过光罩。 正在手指快要触碰到阴虎符的时候,忽而有一股很大的力道撞过来,将她猛地向旁边撞了两步,其后台上的另一半阴虎符被夺走。 奚玉生纵然是知道自己现在根本无法阻止霍灼音的行为,却也顾不了那么多,满心满眼只想着绝不能让霍灼音拿走另一半阴虎符,只得以自己的身体去撞。 却不想,也不知道是不是霍灼音以为大计将成,兴奋得放松了警惕,竟然让他一击得手,抢走了阴虎符! “还来!”大祭司狂吼一声,当即一蹦三尺高,双手向怨鬼索命似的朝他掐去。 眼下大祭司身受重伤,还能站起来只靠着一丝末微灵力支撑,多的灵力是丝毫不敢用,而奚玉生也灵脉俱封,与寻常人无异。 两人就这么争执起来。大祭司年事已高,且身量不如奚玉生,抢夺阴虎符时难免吃亏,只得奋力将奚玉生抱住,撕扯着嗓子喊霍灼音:“少将军!少将军!快将阴虎符拿回去!” 霍灼音却没有动弹,只是偏着头,盯着一处方向——唯一一面嵌了几扇大窗的墙。 “少将军!你在干什么!”大祭司的后背被捶了两肘子,喉头一阵腥甜翻滚,好歹忍住了,未想转头看霍灼音竟然站在那里不动,气急败坏道:“你没看见我要被打死了吗?!” 霍灼音懒懒地瞥她一眼,“若是不想死,我奉劝你闭上嘴。” 只是大祭司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持续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与奚玉生撕扯了几个来回后,忽而“砰”的一声爆炸巨响! 琉璃所制的窗子在瞬间稀碎,炸出千万碎片,映射着殿中的光芒,好似火花四溅! 只见一柄墨色长刀破空而来,刀刃燎起绚烂的火焰,迅速点燃空中的风,炙热的气浪裹挟着锋利刀气声势浩大地闯进来。 奚玉生惊得停下与大祭司推搡的动作,眼睁睁看着那柄烈火刀直直飞过来。大祭司虽听不见,也似有所察觉,急速逼近的热气迫使她感知凶戾的危险,一扭头,就看见不知打哪飞来的一把刀,直击她的头颅! 大祭司要命地惊叫一声,刹那间就放开了奚玉生,猛地往后摔去!饶是她反应已经够快,动作足够迅速,侧耳还是被刀身擦过,顿时削去半耳,鲜血如注,她捂着耳朵惨叫不已。 霍灼音往后一个空翻,避开墨刀,看着它雷霆万钧地刺进墙壁中,没入墙体几寸,刀身嗡鸣不止。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整个大殿之中就翻起了灼热的风浪,无不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第125章 阴虎符(八) “陛下, 此子留不得。” 永嘉二十年,七月十五,碧光漫天, 云生七彩, 被京城百姓视作祥瑞之兆。永嘉帝抱着襁褓里的孩子, 赐名“玉生”,下令大赦天下,正是普天同庆之时, 天机门掌门人匆匆求见。 掌门人名唤白雁山, 已过耄耋之年, 在当今天下站于玄道的顶峰之位,执掌万象仪。他求见皇帝, 行拜礼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话。 永嘉帝勃然大怒, 当即便要问罪,白雁山撩袍跪地, 叩头三下,只道:“此子天生菩萨心, 至纯至善, 乃善神下凡。” “吾儿如此,岂非大夏的荣耀?” “陛下有所不知!善神出世, 必有杀神相伴, 方才属下察觉万象仪有异动, 竟是灾星亮起, 只怕此子将来会给大夏带来灭顶之灾啊!” “放肆!”永嘉帝早就看着老不死的不顺眼。先有他的皇儿接二连三薨逝, 后有他咒枷缠身多年,面前这人作为玄门之首,平日里被吹捧得本事通天, 却不论如何都没解决这些问题,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皇子,他又在此妖言惑众! “滚下去!再敢口出狂言,朕诛你九族!”皇帝到底还是给了天机门掌门一些颜面,并未降罚。只是这些年他咒枷加身,皇嗣死尽,不祥的谣言笼罩在他身上,若是今日白雁山所言再传出去,恐怕连他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皇嗣也要被诅咒所困。 赶走白雁山之后,永嘉帝便以“未能照料好九皇子生母,致使她难产离世”之由,让寝宫里的宫人及太医陪葬,处决了当日目睹白雁山求见的所有人。 只是这“至纯至善”四个字,到底在他心里扎下一根深深的利刺,埋入心脏的最底端,多年来横亘其中,无法消弭。 永嘉帝不可能将江山拱手让人,他用尽各种办法,要保住这唯一的子嗣。他在皇宫里打造出守卫森严,极其隐秘的东宫,将太子藏于其中,另寻与他身形姿态相似的替身十二个。不管是外出还是祈神,皇帝身边所站的永远是戴着面具的替身,以至于真正的奚玉生可以行走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不受侵害。 永嘉二十九年,谁也不知道那样恐怖的天灾之下,年幼且体弱的太子是如何避过所有人,偷偷跑出城的。等永嘉帝找到他时,他依然浑身冰冷,每一根骨头都被冻得坚硬无比,永嘉帝将他从雪里抱出来时,恍若抱着世上最寒之物,锥心刺骨。 皇帝震怒,势必要血洗东宫,处置所有未能照看好太子之人。回城的路上,却见一位身着白袍的女子突然出现,挡在路前。 她求见永嘉帝,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便是:“咒枷不除,大夏必亡。” 第二句是:“诅咒可解,太子可活。” 永嘉帝将她带回皇宫。按照她的要求,命人打了一副棺材暂存太子尸身,其后她道出了永嘉帝咒枷缠身的原因。 乃是几十年前灭月凤国时,那位国君曾在镇国之宝上立下血咒——若此法器离之月凤国土,夺此物者,必将血咒缠身,子嗣绝尽,待血咒满身之时,便是亡国之日。 而如今那个法器,便镇存于国库之中。此女不仅说自己能够救活太子,还能镇压法器上的血咒,让皇帝身上的咒枷停止蔓延。 皇帝将信将疑,死马当作活马医,先让她做了第一件事。 当夜雪停,天机门之首听昭入宫,因护国不力,藐视皇威,以权谋私等罪名被处死。子时刚过,新禧之日,棺中太子睁开双眼,起死回生。 旁人不知,这是以命换命。 白雁山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此子必将给大夏带来灭亡。” 此女子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在皇帝身上施法镇压咒枷。 镇压仪式完毕后,皇帝心口一轻,脱下衣裳一看,那数十年不断朝心口蔓延的咒枷,果真停下不再增长。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4节 此女所言,镇压不过权宜之计,咒枷非一日能除尽,须得每三年进行一次施法,但到底是暂时解决了惊扰皇帝近三十年的难题,将她收入司命宫。 自那之后的十多年来,太子的身体若脱胎换骨,进入天机门修行后,他再没有生过那些凡俗小病,平安长大。京城也多年无天灾内乱,大夏各京逐渐步入昌盛繁荣。永嘉帝接受了三次镇枷之法,咒枷退至腰间,此女也一步步成为司命宫的掌教,封为大祭司。 最后一次镇枷是在三年前,大祭司在镇压术法结束后口吐鲜血,当场晕死。此后那原本已经退至皇帝腰间的咒枷再次向上增长,又重新爬上他的两肋,比先前的增长速度快得多。 大祭司称这是万象仪出了异象,牵连了法器,才使得法器上的血咒出现反噬,下次镇压只能对法器进行。果然没几日,天机门现任掌门晏少知传信而来,称万象仪有异,正全力排查缘由。 近日又到了三年一次的镇压之日,皇帝对大祭司的信任已根深蒂固,将国库钥匙给了她。 今夜司命宫爆炸前,永嘉帝还在深眠之中,竟蓦然梦到了几十年未曾想起的白雁山。 梦中是碧光满天,七彩祥云的那日,白雁山风尘仆仆入宫,拜在他的面前。 已是二十余年匆匆而过,永嘉帝竟还能将那番话记得一清二楚,一字不差。 銮驾在前进途中颠簸了一下,外面立即传来告罪的声音,永嘉帝微微睁开双眼,声音里满是沙哑:“将朕的金龙弓取来。” 御龙卫之中的两人飞快撤离队伍,前去取弓。楼啸冲銮驾内低声道:“皇上,城中禁军已在四象阵集结,布下严密防守,天机门猎队和留守在城内的各大修士也正往皇宫赶来。皇城严密,那作乱的妖人定插翅难飞,还望皇上宽心。” 永嘉帝沉默不语,抬手覆上心口,隔着衣袍,他清楚地知道那些浓黑的咒枷已欺近心口,如同跗骨之蛆。 他轻闭双眼,微微低头,好似虔诚祈祷:“既有善神在世,还望神明垂怜,卫我大夏。” 月光皎皎,满地青白。 国库周围没有守卫,更没有灯火照明,只有月亮照出楼影,落在地上,化作漆黑的巨兽。 师岚野立在平坦的石砖之上,抬头望去。沉云欢站在半空之中,双手抱臂,赤红的衣袍在轻盈的黑纱下轻摆,浓密的卷发随风而动,身影遮了月,姿态无比嚣张。 被掷出去的不敬刀又破窗飞出,绕着她旋转两圈,停在她的右手侧。 “云欢姑娘!”一声呼唤由远及近,随后奚玉生便出现在那破碎的窗前,瞧见空中站着的人时,掩不住满眼的惊喜,翻窗而出。 他方才看见不敬刀,便知真正的大救星来了,匆忙将阴虎符塞进衣襟,直奔窗子而去。 窗外有一条宽敞的回廊,奚玉生想也不想,当下就要翻越栏杆往下跳,只是还没攀爬上去,后领子就被一拽,又将他整个人拽了下去。 霍灼音从后方贴上来,她的身体是没有常人温度的冰冷,声音低沉,恍若毒蛇吐信,“太子还是莫要乱动,当心伤着。” 奚玉生当下不敢乱动,身体僵住,捂紧了怀中的阴虎符,将求助的目光投去给沉云欢。 霍灼音凭栏而立,用一双笑眼描摹沉云欢:“沉姑娘的鼻子跟狗一样灵巧,寻来得倒是快。” 看见霍灼音的那一瞬间,沉云欢发自肺腑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有点无奈:“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还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沉云欢从不将自己的目光用于搜寻别人身上的秘密,就像她知道奚玉生身份不凡,也知道霍灼音私藏目的,却从来懒得计较。 她从前不与人为伴,如今有所改善,也并未抱有长期同行的心思,这些人在她眼里,不过是路上的同行者,待到了目的地,便会痛快地分道扬镳,再不相见,所以那些探寻没有任何意义。 沉云欢独来独往,可以潇洒地与任何人道别,转脸即忘。 可是这样的弊端也显现出来了。一路同行,并肩作战,可以称得上“伙伴”的霍灼音,终究是站在了皇宫的国库之上,挟太子,盗国宝,打破了京城宁静的夜。 “沉云欢!是沉云欢!”大祭司扒着窗子往外看,见空中站着那煞神,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边翻出来边叫喊:“少将军,快让她将我身上的火种解了!” 霍灼音皱起眉毛,似乎是一听到她刺耳的尖叫,就满脸不耐烦。 沉云欢的视线扫动。她看见奚玉生除却衣着有些乱之外,发冠整齐,锦衣干净,看起来并无外伤。倒是站在霍灼音另一边的大祭司眼下满身血污,衣衫还有几处撕破,尤其是那一张脸,尽管被擦过还是能看出来七窍流血留下的血痕,疯疯癫癫,看样子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沉云欢不由嗤笑:“一时还分不出来谁跟你一伙的,与你同盟就这般待遇?日后谁还敢在你手底下办事?” 霍灼音轻扬眉毛,并未反驳,只是将目光放远,往后方看了看:“怎么就只有你们三人来?” 话音落下,第三人便已赶到。楼子卿收剑落地,见奚玉生与霍灼音站在二楼回廊,似被劫持之状,当下大怒,指着霍灼音震声:“妖女!放了太子!” 沉云欢不欲多言,心知现在又不是比嗓门的时候,喊得再大声霍灼音都不会放人,当下抬手握住刀柄,身形化作利箭,猛然向霍灼音冲去。 “沉云欢!”楼子卿又在下方厉声尖叫,“不可!” 与此同时,沉云欢冲刺的速度骤然一顿,停在距离回廊一丈之远的地方。她看见霍灼音的刀抵在奚玉生的侧颈,锋利的刀尖已然划伤金尊玉贵的太子,殷红的血珠滚落。 奚玉生一动不动,感觉到侧颈有疼痛,却并未开口求饶或是要沉云欢停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空中站着的人,神色还算镇定,但滚动的喉咙暴露他紧张的情绪。 “不要伤太子!不要伤害太子啊!”楼子卿仍在下方嘶吼,急得双目赤红。 霍灼音懒声:“沉姑娘可以跟我比比谁的刀更快。” 沉云欢料想她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烦躁地啧了一声,只得被迫进入谈判环节:“你若你杀了太子,就绝对跑不出这京城。” “难说呢。”霍灼音很是无所谓地耸肩,又眯着眼笑起来,指了指身后:“你知道这国库里藏了什么东西吗?” “阴虎符呗。”沉云欢与她闲聊起来,“这可是传说中的神器,难道你有办法启用?” 霍灼音并未回答问题,只道:“不止,还有大夏的镇国之宝。” 沉云欢听不懂,抬了抬手,佯装谦恭:“请赐教。” “阴虎符一分为二,早已禁用多年,且另一半还流失民间,哪里算得上是镇国之宝?”霍灼音将抵在奚玉生脖子上的刀撤了下来,翻转着手腕把玩,俯身倚在栏杆上,一副闲散的模样:“真正的镇国之宝,乃是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向四象阵传输灵力,维持万象仪和四象阵运作的八星盘。” 沉云欢以目光丈量了一下距离,判断这一丈远,即使她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霍灼音将刀刺进奚玉生脖子的速度,只得继续陪聊:“从未听过名号,这算什么宝贝?” “能够逆转乾坤,使山河异位。”霍灼音对它进行了简短的介绍:“从前是月凤的国宝。” “哦。”沉云欢假装听懂,实则对此毫无所知,只隐隐觉得“月凤”二字耳熟,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被大夏灭了的那个小国?你是月凤的子民?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你贪婪成性,与那些想要盗取阴虎符的人无异,没想到竟然还是国仇家恨。” 霍灼音牵着嘴角,冷笑一下,“是啊。” 站在边上的大祭司什么都听不见,只根据霍灼音和沉云欢的口型来辨认她们的谈话内容,但也无法全部识别,只在沉云欢的脸上看见嘲讽之意,又看见她口中似有“月凤”二字,当下以为她说了什么贬低的话,勃然大怒,一蹦三尺高:“无耻小儿!安敢口出狂言,辱我月凤!是你们皇帝忘恩负义在前,言而无信在后!对月凤干净杀绝,今日遭此报应乃是天谴!尔等愚忠愚孝之人都该死!” 沉云欢莫名其妙地皱眉:“我口出什么狂言了?” 大祭司仍在举臂跺脚,怒骂不休,沉云欢听得心烦,随手施展灵力,引燃大祭司血里的火种,使得她惨叫一声,这才安静下来。 沉云欢耐心已尽,问霍灼音:“你想跟我聊到什么时候?” “就到这儿吧。”霍灼音的视线从远方收回来,望向沉云欢:“接下来这出戏的角儿不是你,后退。” 沉云欢僵持未动,霍灼音便将刀刃重新抵上奚玉生的侧颈,重复道:“沉云欢,后退,退到五丈之外。” 奚玉生没忍住,紧张颤了颤眼睫:“云欢姑娘……” 霍灼音凑近他,低声好似轻柔:“太子殿下,别说话,当心伤了你。” 沉云欢看着奚玉生这可怜的模样,只得后退,依霍灼音所言,退到五丈之外,落在地上。 她回身看了一眼,见后方那长长的禁军队伍正快速赶来,排成长队的灯笼照亮了此处的暗,金光闪闪的銮驾也出现在视野中。 沉云欢转回头,知道了霍灼音的打算。 这距离已经相当远了,尽管沉云欢仍然能看见回廊上的奚玉生三人,也能听见他们说话,却无法第一时间有什么动作,的确是一个站在外围看戏的距离。 师岚野缓步走来,停在她的身边。沉云欢瞥他一眼,而后低头,往他腰间的万物锦囊摸去,掏了几下,摸出那张以雾霭作底色的面具,递给他。 师岚野与她对视,在第一时间猜到了她的意图,微微摇头以表拒绝。 沉云欢眼巴巴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师岚野的眼睛实在漂亮,像是将头顶的那轮明月揽在了眼底,映照出澄明干净的瞳孔。冷清,淡漠,如万古平静的水,仿佛不会为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动容。 须臾,他微微低眸,抬手将面具接过,道:“只能问三个问题。” 沉云欢立即信誓旦旦地接道:“我绝不会问那些泄露天机的问题,放心好了。” 师岚野戴上面具,玉面上象征着云的白纹、象征着水的蓝纹、象征着山的黑纹被月光一照,散发银金般的光泽。 瞬间,他眼眸里那浓墨般的黑开始被水冲淡。 沉云欢问出第一个问题:“大夏会灭亡吗?” 师岚野静站片刻,沉默不应,忽而抬手要摘面具。沉云欢赶忙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指节,笑道:“我换一个。” “霍灼音,知不知道催动阴虎符的方法?” 师岚野回:“知道。” 第二个问题:“她还是活人吗?” 师岚野道:“已死多年。” 沉云欢脑中其实还有很多疑惑,关于霍灼音和月凤国的往事,那些已经过去许多年的恩怨,大夏的存亡,奚玉生的生死…… 她看着师岚野,视线描摹那双不落凡尘的双眸,轻声:“你无法干预这些,对吗?” “此为人祸。”师岚野转头,清风随着浩荡的队伍自身后而来,穿过他的衣袍,拂乱他的长发,隐隐遮住了眼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非我力所能及。” 沉云欢分明没有抓住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却不知为何心念一动,抓着他手掌的力道收紧,像是安慰人似的:“无妨,你解天灾,我解人祸。” “皇上驾到——” 一声尖锐的高喊打断两人的对话,禁军快步跑来,迅速展开队列,将国库前后团团围住。中间辟出宽敞大道,皇帝的銮驾行至殿前,宫人上前跪地躬身,当做人凳,楼啸上前相迎,将皇帝从銮驾上扶了下来。 六个御龙卫在两侧排开,皆已做好随时进攻防守的准备。 “父皇!”奚玉生见到了皇帝,登时红了眼眶。 “你想要什么?放了太子,一切尚有商议的余地。”皇帝今夜现身,不知是没来得及用那些维持体面的灵器,还是已经没有心情,只见他发须皆白,满脸褶皱,苍老得连脊背都挺不直,平日里震慑他人的帝王威严,也因这老态龙钟一落千丈。 霍灼音从上往下看,下方已经被围得密密麻麻,禁军源源不断往此处汇聚,天机门设立的专门斩妖除魔的猎队也紧跟其后,以顾妄为首散于四周,以身布下阵法。 此处已然极其热闹,阵法散发的光芒和禁军手提的灵灯,将周围照得如同昼日,连月光都黯然失色。 所有人严阵以待,今日怕是连她身上的虱子都不会放走一只。 “我来到这儿,可不是为了跟你商量的。”霍灼音却泰然自若,丝毫没有被包围的恐惧,抓着奚玉生的手晃了晃:“这位可是你唯一的子嗣,他若是死了,你可就绝子绝孙咯。” 皇帝的面容阴云密布,尚为镇定:“你若敢伤我皇儿,我必将让你尸骨无存,魂魄困于炼狱,受尽炼狱酷刑,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霍灼音反手,阴虎符握在手中,展示给众人瞧:“我既然进得了国库,自然也得到了阴虎符,你比谁都知道它的威力,这些人能困住我?” 神器的名号震彻天下,所有人见之都不由自主心头大震,训练有素的禁军尚且只是面露惊色,保持安静,守于阵法各处的天机门弟子却按捺不住低呼。 皇帝并未被她吓住,依旧维持着帝王之姿:“阴虎符是九天神器,你根本不知如何开启,你若是会便早就用了,何须在这里空口说大话。” 霍灼音冷笑一声:“狗皇帝,当真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眼睛也不复当年好使了,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我究竟是谁!” 奚玉生虽性命在她手上,但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有话好好说,何必出口骂人,莫要如此说我父皇。” 霍灼音瞥他一眼,冷声:“闭嘴。” 回廊上的灯火暗,月光也照不下来,霍灼音背光而站,旁人尚且能看清楚她的脸,但皇帝确实已老,眼力不比从前,出来得急也没戴灵器,因此看不清霍灼音的脸。 “明目!”顾妄施了个法诀,白光没入皇帝的眼睛。 永嘉帝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明亮。他抬眼看去,视线掠过红着眼眶,满脸担忧和自责的皇儿,落在他身旁站着的人脸上。 刹那间,他的视线猛地盯住,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好似看见了阎罗恶鬼:“你!竟然是你!”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5节 霍灼音的那双狐狸眼微微一眯,笑得冷漠无比:“万幸陛下还记得我,应当也知道了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皇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几乎站不稳。楼啸从旁扶了一把,低声关切:“皇上宽心,此处已布下层层杀阵,这妖女逃不得,太子定然也能被平安救下。” 皇帝却如同什么都听不见,苍老的眼珠紧紧盯着楼上的霍灼音,如跨越了几十年的光阴岁月,回到快要被他遗忘,却又铭心刻骨的那日。 “别说我不通人情。”霍灼音拍了拍奚玉生的后背,将他往前推了一步,道:“跟你这唯一的儿子说几句临终遗言,我好送他上路了。” 奚玉生听言,转头看了霍灼音一眼。 那一眼里,好似藏着千言万语,却唯独不见怨恨。他眼底蓄了泪,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终是未言,只是失落地转头,望向地下站着的年迈父亲。 “父皇,儿臣愚昧。”奚玉生想跪下来磕头,可栏杆有些高,他若跪下来父皇就看不见了,于是只得弯腰作揖:“是我被蒙蔽了双眼,亲自将此人带进京城酿下大祸,应当由我担责,死有余辜,还望父皇莫要因我伤怀……” “皇儿。”永嘉帝颤抖着声音,忽而落下两行浊泪。 奚玉生素来泪窝子浅,从前在街边瞧见个被打得浑身是伤的乞儿都会抹两滴泪水,今日大祸临头,死期将至,却生生忍住了两包泪,哽咽道:“我自幼养在东宫,羸弱不堪,三天两日患病,惹得父皇忙于朝政还要分心为我担忧。我自知不孝,原本想着要快快长大为父皇分忧,而今,我也不能在父皇跟前尽孝了……” “从前听闻不实谣言,父皇是年轻时杀孽过多,才使得厄运带走了皇兄皇姐们,但自我出宫入天机门,便行善积德,无一日落下,就算我身上真的有厄运应当也早就抵消,是以我的死并非那些谣传,只因我自己愚昧,识人不清,万望父皇不要揽责于自身……” 奚玉生有许多话想说,但眼下这形势已不容他坐下来长谈,他深知造成今日这局面是他自己的错,也无颜多言,最后只道:“一切罪责在我。我死后,愿化作天上的一颗星,守卫大夏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太子……”楼子卿紧咬后牙,眼角闪烁,死死盯着楼上之人。 传闻太子是天上的一颗福星,他落在京城,变成京城的守护神,将所有人从那场滔天雪灾中救出。即便当初的事是真是假,还是传言夸大已经无可考,但太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却无可动摇,听此一番肺腑之言,无人不动容,数百禁军红了眼眶。 他更是天机门里,受人喜爱的小师弟,平日笑颜对人,性情温和,无人不喜欢。见此情形,众弟子皆露出悲伤不忍之色。 他也是沉云欢下山之后,为数不多能伴在左右的朋友。她仰头,遥遥看着奚玉生,自知这种菩萨心肠的人,向来没什么好下场。但是不管别人如何,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悄声攥紧了手里的刀。 永嘉帝望着白俊的青年,悄然间,他已经从一个孩子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他半生风雨,蹚着血路坐上龙椅,皮肉下的骨髓都是冰冷的,处决任何人都毫不犹豫。但他对幼子奚玉生——他有且仅有的血脉——倾注了所有的爱。 年幼时的奚玉生体弱多病,困于东宫,情绪恹恹,永嘉帝为讨他欢心,将白玉兰种满京城,春季来时,京城如同落下一场大雪,洁白的花瓣乘着风从远方飘来,落在他的窗口。自那以后,每年奚玉生都会在春季扒在窗边,望眼欲穿地等待飞舞的玉兰花。 后来长大了一些,他安静乖巧,自己读书识字,从不烦扰别人,也从未对看守严密的东宫有过一句抱怨,好似天生就这么懂事。 天灾之年,他才九岁,就敢偷跑出城,凭着一腔孤勇前去郊外的庙里拜神,许是得神明垂怜,那日果真停了雪灾,让京城免于覆灭。 他这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儿子,悉心呵护长大的太子,便是离了皇宫在外,一举一动也尽数被人汇报给他。因此,他比谁都清楚,都知道,太子的确是善神转世,至纯至善之人,有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他甚至意识到自己要死了时,也没能口吐一句恶言,一句责备。 更无舍他人性命,求自己生路的心思。 只求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弓来。”永嘉帝抬手。 御龙卫双手送上金光灿灿的龙弓。永嘉帝拈弓搭箭,纵然身躯已老,多年来习武留下的惯性还是让他将这把大弓拉满,灵力所制的铁箭头直指楼上之人。 他突然的动作惊住了周遭的人,就连楼啸也不由得急声:“皇上!万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这妖女伤及太子性……” “命”之一字还未出口,却听耳边风声呼啸,利箭离弦,破空而出! 沉云欢眸光一厉,猛地动身,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她所站的位置太远,根本追不上那有灵力加持的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箭飞向回廊之上。 奚玉生的视线因为被泪液蒙了一层,视力朦胧,见父皇弯弓搭箭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似想射杀霍灼音。只是他根本来不及出口,就看见那长箭迎面飞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灵箭头散发着微芒,如同夜空一滑而过的流星,但又因为距离太短而显得极为急促,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直到奚玉生的视线被利箭的光芒占据,直到所有人发出惊叫和倒抽凉气的声音,直到凭空有几人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厉声叫喊: “奚玉生!” “太子!” “师弟!” “噗!”一声短促的闷响,奚玉生身体一震,心口猛然一痛,被这股凶悍的力道震得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在眼眶里努力憋了许久的泪也被震出来,饱满晶莹,滚落下去。 寂静无声的瞬间,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那支有皇帝发出的长箭精准地没入奚玉生的胸膛,太子殿下往后退了两步,栽倒下去。 永嘉帝缓缓收起拉弓的手,闭上眼睛,眼角有泪顺着苍老的层层褶皱滑落,低声呢喃,虔诚祈祷:“吾儿至纯至善,一心为天下,还望神明垂怜,实现他生前夙愿。” 第126章 阴虎符(九) 永嘉帝生来少梦, 年轻时几乎没有在睡眠里分过心,却不知为何,到了六七十的年纪, 竟然渐渐多梦起来。 有时他会梦见塞北的疆野, 进犯大夏的匈奴无比高大, 个个都似天生神力,不可战胜的巨人,隔着老远掷出的长枪, 能精准地穿透大夏士兵头上那厚重的铁盔, 将头颅整个从前往后扎透。 有时他也会梦见繁星密布的夜晚, 篝火烧得极旺,拔高数尺, 将领士兵围着篝火而坐, 举着手里的烈酒肆意谈笑,尽情分享战胜的喜悦。 他还梦见自己身中数刀, 濒临死亡的那个长夜。他埋在腥臭的尸体之下,身上压着的是平日里待他亲如兄弟的副将, 死前也要将他牢牢护住。泪水混着血液滚下, 让他还勉强能从这一滴小小的液体中感知到自己还活着。只是命硬之人,到底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他被人从尸堆里刨了出来, 救治伤口, 在咽气的最后关头捡回了一条命。 救他的人是个威严的将士, 叫什么名字他早就忘记, 只是记得姓霍。霍将军有三个儿子随父行军,最小的那个与他同岁。长得什么模样也忘记了,梦起时, 隐隐约约看见他有一双明亮的杏眼,因声音总是充满活力,所以尽管已经过去很多年,他再次出现在梦中时,仍是所有模糊的人之中最鲜活的那一个。 霍三郎的话很多,嗓门也大,永嘉帝重伤在卧的时候,霍三郎负责给他换药,换完后像是没事做,在他床头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聊一些天南海北的闲话。 他说他们来自月凤国,素来与大夏是盟友国,月凤国君见战事激烈,大夏将领节节败退,边境失守,这才紧急派他们来增援。他们行军至此恰好将埋在尸堆里的永嘉帝救出,再晚一炷香,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他。 他还说,他底下有个弟弟,年龄比他小两岁,但能耐十分了得,五岁时便入道,十二岁随父上战场,大败敌军,被封作少将军。 月凤国的国土并不算辽阔,军备也并不强大,与大夏比邻而居,却是不知为何,那凶残无比的匈奴在掠夺资源时,不选择好拿捏的月凤,反而屡屡进犯大夏,战事僵持几十年,也并未讨得大便宜。 月凤国与匈奴并不是盟国,为何身似巨人的匈奴却不敢侵扰月凤? 永嘉帝对霍三郎问出这个问题,本以为得不到什么答案,却不料那霍三郎忽而神秘一笑,弯下腰俯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月凤可是有个稀世罕见的仙器——八星盘。此物能使天地倒转,山河换影,是天下间最坚固的守护仙器,自然无人敢来进犯。” 永嘉帝自然不信,那霍三郎却道:“那待你伤势痊愈,下了榻走出去打听就是了。” 后来永嘉帝才知,这在月凤并不算是个秘密,这个坠在大夏边陲的小国,的确有这么一件人界绝无仅有的守护仙器。 永嘉帝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以至于登基的第二年,他率兵出征,大夏的浩浩荡荡十万金戈铁马,踏入月凤。 如今回忆起来,那场仗确实难打,哪怕铁骑长驱直入,到后来只剩下一个皇城摇摇欲坠,月凤士兵却仍负隅顽抗,永嘉帝用尽了方法仍久攻不下,正是进退两难之时,随行军师献上妙计。 此次出征月凤,永嘉帝取出了大夏国库封存多年,无人能启用的神器,阴虎符。可不论他用什么法子,阴虎符都如一块毫无灵力的石头,死气沉沉,令人失望不已。 那军师所献上的妙计,则正是这阴虎符所启动的方法。 恍然几十年岁月已过,永嘉帝仍然能在梦里清晰地回忆起那番话:“阴虎符可率百万阴兵,是世间至阴至邪之物,若想开启此器,须以凡间至纯至善之人的血液融入其中,方可阴阳相合,大开鬼门。” 凡有所念,则必生欲望,凡有欲望,则必生善恶。永嘉帝只觉荒唐,心想这世上哪有这种人? 然而事实证明,这人界确实存在这样一种人,不仅几十年前的月凤国有,而今的大夏也有。 未登基之前,永嘉帝因母族卑贱和自己性子不够活络讨喜,而不得先皇重视,自打十二岁起就在边疆军营里。他击退过无数想要进犯大夏的敌军,也一次次从全军覆没的惨剧中死里逃生。 他虽生来是卑鄙低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但不论他做下多少错事,杀害多少无辜之人,都只有一个目的——保卫大夏。 金龙弓发出的箭,箭头由灵力所制,能在刺入人体的瞬间吸尽此人体内所有血液,一滴不留。 此箭非量产,光是制造这一支就消耗了大量珍贵的灵石,箭杆上刻了奚玉生的生辰八字,不论往什么方向发出,最终目的都是奚玉生的心口。 多年前,白雁山被换命的那夜,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用一双盛满不甘心的眼睛死死地凝视永嘉帝,直到死,都只是反复重复着奚玉生会给大夏带来灭亡的预言。 这句话终究在永嘉帝心中种下了恶毒的种子,几十年的隐秘不发,凝结成这样一支利箭,在今夜这个月色皎洁之地,刺入奚玉生的心口。 朕也很爱这唯一的儿子,永嘉帝无可奈何地想,但这都是为了大夏。 目睹皇帝用弓箭射杀太子的众人此时皆已乱了套,几声惊叫过后,便是众人惊疑不断的低声。 楼子卿反应最为剧烈,泪水喷涌而出,持剑跃至高空,想要飞去奚玉生的身旁,却被霍灼音抬手甩出的黑雾重重打落在地,摔出几丈远。 天机门弟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纷纷将目光投向皇帝。天机门猎队虽说隶属仙门,但也听皇室调遣,而今皇帝站在下方没有下抓捕命令,他们就不能擅自行动。 发生如此变故,也只能强忍悲痛和愤恨,更不敢对皇帝质问。 只有沉云欢猛地停下了前进的动作,皱了皱鼻子,状似在风里嗅什么东西,随后才稍稍缓和了眼中的急色。 霍灼音的目光轻动,轻飘飘的视线扫了一圈,唇边挑着饶有兴趣的笑容。眸子一停,她与沉云欢隔空对望。 沉云欢的眉眼冷若冰霜,手里握着那柄黑刀,目光如有实质,直勾勾地刺过来。 霍灼音笑了笑,“倒还是有聪明人的,她应当是没闻到风里有你的血腥味,所以才知道你没有中箭。” 她转头,对地上睁圆了眼睛发怔的奚玉生说:“你还要躺多久,在等着我扶你起来吗?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大祭司已经奔至奚玉生的身边,蹲下来一瞧,发现那支箭根本没有刺进奚玉生的心口。 她原本吓得不轻,见此状当下露出疑惑的神色,拔箭一看,箭头居然碎得四分五裂! 大祭司立即朝他心口摸去,奚玉生这才像是有了反应,匆忙抬手抱住衣襟制止,却仍是被这力气顶上耕地老牛的老太太抢了去。 里面正是他先前随手塞进衣襟的那一半阴虎符。 “神仙保佑!”大祭司乐不可支地站起来,将那半块阴虎符献宝似的奉给霍灼音。 她心里不明白,也不赞同霍灼音搞这一出干什么,在她看来纯属是浪费时间,但她却并不敢对少将军抱怨,于是当机立断地将火撒向别处,扯着嗓子对下方的皇帝大喊大叫:“狗皇帝!看来今日便是神仙也不站在你那边!” 她的声音如此粗粝,简直能刺破耳膜,令所有人都觉得刺耳难听。 但此时已经没人去在意这些,因为他们看见,那原本心口中了一箭的太子,正缓缓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由衷地松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 唯有皇帝目眦尽裂,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却见他低着头,手里捏着那支箭,箭头已经完全碎了,他却看得专注认真,不知在研究箭杆上的什么东西。 须臾后,太子抬起双眼,平日里总是盛满春光灿烂的桃花眼此时像描了一圈赤血,红得吓人,又有无声的泪水滚滚而落,千言万语尽作沉默,望着永嘉帝。 奚玉生将箭杆攥得极紧,手指用力得泛白,几乎抠烂自己的血肉。指腹按着的地方,隐隐遮住他出生的年月和时辰。 他分明没中那一箭,心脏却迅速腐烂,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快去死!”永嘉帝骤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像是苍老的人用尽了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着奚玉生奋力呐喊:“快去死!将箭刺进你的身体!!” 奚玉生低下头,看着那没有碎尽,还余下一小部分的箭头,仍然锋利。 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从旁伸来了一只苍白如雪的手,握住了箭头,将那支箭夺了过去。 “方才不过是热热场,助兴之用。”霍灼音把箭扔了下去,笑着对众人道:“接下来,才是好戏开场。” 沉云欢掐准了时机,踩着这句话的落下而动身,先是用力甩出墨刀朝霍灼音刺去。 她的准头也不会有半分偏差,不敬妖刀在空中烧起烈火,灼烫的热浪卷着风在空中划过,直奔霍灼音的脑袋。其后她自己跃空而上,动作机器迅疾地向回廊处进攻。 可五丈终究还是有些距离,就见霍灼音的动作无比快,力气出奇地大,被封了灵力,此时又遭受万痛锥心的奚玉生毫无反抗能力,任她划破了手掌,将合二为一的阴虎符按在掌心那奔涌而出的鲜血之上。 下一刻,飓风骤起,凶猛得掀起数丈之高,只听一声响彻天际的虎啸传来!好似震碎山河的架势,震得每个人双耳都无比刺痛,面露痛苦之色,本能地施展诀法护身。 神器开启的瞬间,释放出巨大的力量,沉云欢在半空中整个被震飞,翻身落地,鞋底在地上拖出数尺才堪堪稳住身形。连同不敬刀也偏离原本的轨道旋飞翻滚,斜刺入地。 再抬头,就看见霍灼音的周身已然被黑雾笼罩,阴虎符散发出耀眼的金光,与黑雾交融,竟衬得她气势猛涨,满俱令人不敢逼视的震慑之气。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6节 “百万阴兵,听我号令——!” 霍灼音抬起手,阴虎符浮空在她身前,金光流转间,她的声音仿佛传至千里,直击人心。 隐约有战鼓擂响,号角齐声,巨风吹得下方密密麻麻的禁军以及天机门弟子几乎站不住,东倒西歪,形容狼狈。 所有人无比震撼的眼中倒映出霍灼音的统帅之姿,听见她站于高处下令: “屠尽京城,以雪国恨!” 万鬼图在这一刹那猛地一震,紧接着便是鬼门打开,漆黑似墨的阴魂大军海啸山崩,一泻千里!如同被镇压多年,渴望多年,终于得见天日的凶残困兽,叫嚣着、嘶吼着要撕碎一切,自霍灼音的身后疯狂奔腾而出! 不过是那一瞬间,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反应,那气势磅礴的阴魂便淹没了下方站着的所有人! 第127章 阴虎符(十) 距离上一次启动阴虎符, 已经匆匆四十年而过,参与那场战役的将士大多都死了。或是化作白骨腐化在血染的土地里,或是垂垂老矣, 走到凡人寿命的尽头。 王幸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年岁已近八十, 老眼昏花,双腿打摆,走路须得依赖拐杖。今夜钟声震响, 外头街道上传来的禁军铁骑令人心惊, 一家老小都紧闭着门躲在屋子里, 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忐忑地等待着。 王幸最小的孙子方二十岁, 平日里文不成武不就, 却有一双巧手,画的面具在街坊四邻相当受欢迎, 就是人有点神叨叨的。这会儿所有人都在寝屋里待着,只有他抱着自己画的太子面具, 在院中对着月亮又跪又拜, 嘴里念叨什么“太子保佑”“神仙保佑”之类的胡话。 王幸站在院中,抬头望去, 就见头顶是四象阵法所建立的天域守护, 薄薄的光罩遮不住皎洁的月亮, 恍然间, 看起来竟与四十年前的那轮月亮一模一样。 他对自己最小的孙子道:“你这傻小子, 有什么好怕的,咱们皇上手里可有顶天的宝贝。” 孙子停下跪拜,投去疑惑的目光:“爷爷这话您都说多少遍了, 什么阴虎符阳虎符的,若是皇上真有这种宝贝,何不将大夏周境的国土一并收了,让那些蛮夷之族不敢再犯。” 王幸摇了摇头,并未与这无知小儿争辩,只是微微眯起昏花的眼睛,搜寻着记忆里所剩无几的场景:“那年神器现世,阴魂大军遮天蔽日,盖住满天月华……” “那是世间任何力量都无法抵挡的庞大军队,所过之处皆寸草不留,阴魂不受凡刀所伤,不受地形所困,能够乘着风侵入任何坚固的堡垒,然后荡平一切。”年轻的孙子早已将这话听过千百遍,烂熟于心,叹着气摇头道:“我说爷爷,您还是别惦记着那些陈年旧梦了,人死了就是一抹魂烟,活着的时候尚且抬不动几斤,死了还能成兵了?” “简直是天方夜谭。”孙子扬了扬手里的面具:“还不如跟我一起拜拜咱们太子,那可是实打实的在世神仙!” 王幸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摇头:“未曾见过那撼天动地的场景,自然是无法想象,不过那等人间炼狱,还望日后再也不会重现人间……” “爷爷……”院中传来发颤的声音,忽然间月光黯淡下来,原本满地清明的院子被黑暗侵入。王幸疑惑地抬眼望去,就见原本干干净净的夜空骤然出现遮天黑幕,如惊涛骇浪的云海,竟有着将天穹吞并之势。 王幸猛地瞪大眼睛,刹那间,这漫天漆黑的场景与他脑中留存了几十年,几乎褪色的画面重叠,一晃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月凤国。 站在决堤的洪流之下,铺天盖地的阴魂大军迎面袭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被吓得完全没有了反应,甚至连闪躲都是徒劳。 国库四周的空旷之地,一眨眼便被滚滚阴魂铺满。霍灼音仍旧站在二楼的回廊,她身后涌出无穷无尽的阴气,朝着四面八方飞去,那是得了将军之令冲去京城各处,开始肆意屠杀的士兵。 奚玉生感觉到这空气中的风变得阴寒刺骨,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已不容许他再为其他事伤怀,见那成千上万的阴魂铺满天幕,他惶急地朝霍灼音扑过去,伸手抢夺面前的阴虎符:“不要!!” 霍灼音却将手一握,阴虎符收入掌中,转头看他。 她的目光平静,又充满冷冰冰:“这是大夏应得的。” 奚玉生瞬间乱了方寸,眼见下方的人全被阴魂淹没,连同皇帝也消失其中。他脑中混乱一片,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本能地越过栏杆翻下去:“父皇!” 霍灼音并未阻止他,只看见他的织金长袍晃过,栏杆处留下一个血手印。 这楼层不算矮,奚玉生重重地摔落在地,右腿传来刺骨的剧痛,他却丝毫没有停留地爬起来,奋力朝皇帝所在的位置奔去。 忽而灼烧的气浪扑面而来,瞬间烧至面前,迫使他停下脚步,下意识抬袖抵挡。 那洪流般的阴魂大军之中,猛地烧起一堵火墙,瞬间拔高几丈,散发出明昼般的光芒,逼退了周遭的阴魂。 “所有人!离开此地!” 沉云欢召刀入手,灵力在瞬间迸发,周身烧起凶猛的火,抬手劈开面前的巨风,暂时护住了底下站着的一众禁军。 “不准后退!拿下妖女!”楼啸大吼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下令所有禁军往前,同时唤来楼子卿,让他将皇帝扶上銮驾,护着皇帝离开此处。 皇帝此时像是让人抽了骨髓,断了脊梁,面上满是绝望,只不断重复念叨着什么,细细听来,是零碎的“报应”“大夏将亡”“千古罪人”之类的话。 楼子卿将皇帝扶上銮驾后却没有离开,反而随着一哄而上的禁军冲向国库,被楼啸劈手拽住了后领子,往后猛地一掼:“我让你走!” “我不走!”楼子卿嘶吼一声,满脸泪痕,发狠道:“我要去救太子!” 沉云欢的火墙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眼下也顾不上这些找死的禁军,只反手推了师岚野一把,简单交代一句:“保护好自己。” 随后她便如离弦之箭冲刺出去,墨刀往空中狠狠一劈,火光大作,硬生生从阴魂大军中劈开一条道路来,直通霍灼音所在的位置。 霍灼音隔着遥遥距离与她对上视线,眼神虽冰冷却并无战意,只抬手虚空一抓,一个状似八卦盘的东西便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将八卦盘置于身前,双掌凝起黑雾,画出个阴阳太极之势,盘上猛然光芒大作。 沉云欢已欺近她的头顶,腰身的力量甩到双臂,墨刀高举,照着她的头颅当下就是一刀。火刃逼至她的头前,却在此时听得她念响口诀:“山河换影,天地异位!” 下一瞬,沉云欢眼前的景象骤然剧变,这凝聚满力量的一刀竟然生生落空,劈在地上,炽烈的焰火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裂痕。 国库、阴兵、霍灼音皆已消失,她所处的位置在瞬息之间完全变化,此时已不在皇宫内,反而不知落在什么街道上。 前后是漆黑的街道,头顶黯淡无光,方才那转瞬即逝的火焰提供片刻照明,她看见满地横尸。 沉云欢将头一侧,刹那间四面八方传来绝望的恸哭,恐惧的嘶吼,痛苦的惨叫,与日前那载歌载舞,欢声笑语的京城俨然天渊之别。 风中是浓稠的血腥味,几乎掩盖了一切气味,直往人鼻子里冲。四象守护阵在同时熄灭,光芒溃散时,笼罩着京城的结界也碎裂成千万片,所有百姓俱成了阴兵刀下随意宰割的“鱼肉”。 与此同时,大殿内倾尽全身灵力维持万象仪运作的晏少知心头猛地一阵,继而那碎裂的细声频繁响起,翻滚的万象仪出现密集的裂痕。 晏少知已然浑身汗湿,满头滚落汗珠,紧咬牙关,慌忙往里补送灵力,却也回天乏术。万象仪“嘣”的一声炸开,锋利的碎片化作千百利刃,割得他周身出现密密麻麻的血痕,震得大殿四面的墙壁爬满皲裂。 晏少知也被这股巨大的爆炸力量冲飞,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喷出一大口鲜血。他露出满心不甘,眼角滚落一滴泪,恨恨道:“终究还是如此吗!” 他认真心肺快要炸开的疼痛,缓缓抬起头,无力的目光投向那只余下小半块的万象仪。上方密布的繁星黯淡无光,大多数已经熄灭,唯有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还倔强地散发着余芒。 这是阎王算账,阴魂索命,是大夏的必遭之祸。 沉云欢在街边飞奔,躲避着满街的阴魂,跨越地上的横尸。禁军完全抵挡不了这些阴鬼,更何况数量如此之多,无穷无尽地从皇宫深处奔腾而出,大有将整个京城都淹没之势。留在京城里的修士正往主街汇聚,此时团结起来御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京城各处的百姓几乎就没有了生还的希望。 鬼哭狼嚎的声音充斥双耳,沉云欢看见男女老少,壮丁妇孺在街头求救哭喊,挥刀而上,想将面前人山人海的阴兵击退。 却不料这刀上的火,对阴魂的伤害却并不大,即便她催动阴火对之,却还是如同杯水车薪,火焰所及之处,烧过的阴魂很快又凝聚成形,挥着大刀凶猛地朝她劈砍。 有人燃起了火,京城紧凑的小巷很快就烧起来,火龙以极快的速度在街边蔓延,漆黑的道路上出现了光亮。地面几乎被血泡满,纵横交错的血脚印触目惊心,横尸遍地。 沉云欢一边击退身旁的阴兵,一边朝着皇宫的方向靠近。纵然无数次在妖邪的手下救人,听惯了求救的哭喊和惨叫,沉云欢却还是被面前这人间惨剧震得心头震颤。 分明几个时辰前,此处还是大夏最为繁盛的皇城。 她却没有因为这满地的鲜血停留,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刀迅速赶往目的地。她深知在此停留没有任何意义,阴虎符才是这百万阴兵的源头! 然而就算她心里如此坚定地想着,却还是在突然间停下脚步。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人,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尽管他跪在地上,身体佝偻弯曲,双臂交叠收着,摆出了个虔诚祈祷的姿势。 但他已经死了,阴魂的利刃从他身后捅了个对穿,腹部破了个大窟窿,血染红他的下半身,阴气侵蚀他的皮肤,所见之处皆如枯死的树皮般。 沉云欢认得这身衣裳,认出此人是她头一日进京时买面具的那个摊主。 一个满心认为太子当真是神仙转世的痴人。 他应当是遭遇了阴兵闯入家门后,逃到街上求生,被满街游荡的阴兵所杀,死前仍在向神明祈祷。 沉云欢走过去,看见他怀里紧紧抱着个东西,于是掰开他的双臂一看,见那是个面具。 正是沉云欢那日看中,想要买下却被摊主拒绝的太子神面,仍旧洁白如雪的干净,没有沾染上一滴血污。 京城大多数百姓都认为他们的太子乃是神明托生,所以他是皇帝最后一个子嗣,诞生于中元节之日,天灾也因他的拜神而停,无数生命在他的庇佑中活下来。 概因凡人脆弱而无能,无法抵御这世间穷凶极恶的妖邪,因此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任何可以称之为“神仙”的生灵上。 幸好这芸芸众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凡人骨头硬得可以支起天地,刀刃利得可以劈碎邪祟,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不堪一击的凡人。 沉云欢未发一言,将那张先前没能买下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京城百姓希望太子可以救他们于水火,那么沉云欢便让他们如愿。 第128章 阴虎符(十一) 月凤国皇室所流传百年的仙器, 名唤八星盘。此物并非杀器,并不会对人造成伤害,却能够使得方圆百里的地势随意变换, 眨眼间可将面前的人换至另一处地方。 正因如此, 当年永嘉帝率大夏铁骑兵临城下, 耗尽粮草,生生攻不下月凤皇城,险些败退。 此物为世间罕见的守护法器, 当年永嘉帝将它带回来, 与万象仪相连后嵌入国库的墙壁上, 成为京城结界的阵眼,所建立的四象守护阵坚不可摧, 闻名天下。 八星盘被永嘉帝夺为己用, 时隔四十年才重新回到月凤国人手中,也算是物归原主。 霍灼音利用八星盘, 将沉云欢和一众禁军皆换去了京城各处,剩下的皇帝、奚玉生、大祭司和她四人, 则换到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内。 宫殿大门紧闭, 将一切嘈杂的声音隔绝在外,好像一切兵荒马乱都在此刻平息, 难得安宁。 霍灼音抬步往前走, 所经之地两边的灯盏接连亮起, 照出雕梁画栋, 朱红长柱, 金顶折射着光芒,照得最前方那张龙椅熠熠生辉。 她的目的很直白,脚步轻慢, 一步步踏上高台,旋身时将衣袍轻拂,坐在了象征着最高权力,最高地位的龙椅。 霍灼音的姿态极其随意,将一条腿曲起踩在座上,看不出对这至尊之位有半点尊重。她往后一靠,冷漠的视线扫过殿中站着的奚玉生,而后落在皇帝的身上。 “别以为装疯卖傻就能逃过一死。” 永嘉帝完全接受不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整个人状似痴癫,双目怔怔无神,身体不停发抖,嘴唇翕动着,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 “父皇!”奚玉生忍着方才摔痛的膝盖,飞奔到皇帝身边,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扶住。京城遭此大劫,奚玉生亦痛彻心扉,实在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强忍着眼泪哀声道:“父皇,保重龙体啊!” 这父子情深的戏码,让霍灼音很感兴趣,盯着看,顺手将八星盘撂在了案上。 “快让我看看!”大祭司喜不自胜,兴奋得整张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配着干涸的血迹看起来有些诡异。她上前从案上拿起八星盘,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颤抖着指尖在上方轻轻抚摸。 笑意还未褪去,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淌了下来。 “四十年……四十年了……”大祭司呢喃着,泪珠在血痕上留下清明的痕迹,带着苦尽甘来的悲伤。 这是多少人的一生了呢?大祭司从月凤国而出,以脚步丈量千里,从大夏的边境跨越,走到京城。这一场局谋划了四十年,她们没有庞大的军队,没有复国的拥护者。 唯有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少将军,和她这个没什么主见,没什么出息,胆小又怕事的婢女。 待喜怒无常的霍灼音离去之后,她就独自留在这敌国的深宫之中,日复一日地扮演着永嘉帝的臣仆,将忠心的面具死死地贴在脸上,不露出任何破绽,甚至在模糊了岁月的日夜中,她都险些忘记自己来自月凤。 幸好,她的窝囊还没蔓延到骨子里,至少面对夏国皇帝给的无上权力和荣华富贵之中,她仍坚守着为月凤复国的本心。 大祭司流着泪,在一片绝对的安静中回忆往昔,忽而被震聋的耳朵一通,她听见霍灼音的声音:“上京而来的途中,我遇见了熏风。” “熏风?”大祭司面露疑惑,好似在一刹那忘记了此人,但随后马上又想起来,挂着泪珠的嘴角扬了扬,笑了,“哦,他呀。他还活着?” “死了。”霍灼音语气平静:“他不知怎么得了一个厉害仙器,在山里的村落扮作邪神,能使人诞出鬼胎,想要以此计绝大夏国运。他如此做了几十年,隐藏得很好,只是不走运,被沉云欢等人撞上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7节 大祭司一怔,笑着说:“他从前也是这样,什么差事都做不好,但陛下心善,总不忍心责怪他。” 但是旋即她消减了几分刻薄,对这位已经死了的人多了些宽容,又道:“不过他此次做成这样已经足够好了,能坚持那么久,真是了不起。他确实不走运,若是再坚持些时日,就能看见我们的成功。” 奚玉生听得二人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心脏如同跌落深渊,血液里都充满尖刺般的冰碴,冷得他身体轻颤。 却见霍灼音一挥手,几面硕大的铜镜浮在半空中,将皇帝和奚玉生二人环绕。镜面滚过黑雾,紧接着就出现了不同的画面。 镜中照出了京城各地的现状,昔日繁华昌盛的都城不过眨眼的时间,已经被大肆毁坏,焚烧的烈火沿着街道迅速蔓延,空中的风都变得浓黑无比,放眼望去,那些阴魂几乎遍布大街小巷的每一处。 男女老少的尸体,触目惊心的鲜血,亭台楼阁的废墟,铺成了京城新的道路。 凄厉的哭喊传进耳朵的那一瞬间,奚玉生的大脑猛地嗡鸣作响,好似聋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这些画面化作利刃,从他的心口捅过去,正中心脏的最深处,抽搐的疼痛让他猛地攥紧胸前的衣襟,整个人弓起背,佝偻着跌坐在地。 他费力地喘息着,嗓子已然失声,脖子梗起青筋,许久之后,才找回一点说话的力气,“霍灼音,住手,不要再杀人了……” 奚玉生平日重礼,从不直呼他人姓名,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叫霍灼音,带着满满当当的痛苦。 “夏国的百姓是生是死,与我何干?”霍灼音微微扬起下巴,瞥了一眼状似痴傻的皇帝,冷笑:“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一手建立的帝国毁灭,为当年的恶行赎罪。” 奚玉生只要一转头,便能看见镜中那残忍的屠戮场景,有的孩子还那么小,无助地站在横尸之中大哭,却也被阴魂毫不留情地斩断身体。 他悲愤交加,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白日里他还在祈祷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夜间却成了京城被屠戮的元凶!他恍然明白,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那日霍灼音躺在树上时,他就不应当主动去搭话,主动邀请她同行。 “所以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欺骗吗?”奚玉生像是质问,又像是自问,心痛得快要晕厥昏死。 她淡声:“是你自己找上门来。” “对,对,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奚玉生咬着牙,面上淌泪,心里淌血。回忆起那日树下的相见,霍灼音还对他说了一句“我们是敌对阵营”,他当时还只当是戏言,从未放在心上。 奚玉生觉得这一耳光像是抽在了脸上,疼得他抬不起头:“该死的是我,百姓何其无辜!” 平日里总是满面笑意,围在她身前身后唤着“灼音姑娘”的太子,而今跪在地上,白净俊秀的脸上被泪水占据,往常那金尊玉贵的模样完全消失,变得狼狈不堪,可怜至极。然而霍灼音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冷得像铁:“或许我应该让你亲眼看看,你的好父皇曾经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一阵强风袭来,瞬间覆没了奚玉生。 他只觉得浑身一冷,像是有什么乘着风进入了他的脑中,下一瞬眼前骤黑,身体失去知觉,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先恢复的是耳朵,奚玉生听见热闹市井般的喧哗,伴随着男女的高歌和锣鼓声。随后就是眼睛,斑斓的光芒陆续在眼前亮起,其后以极快的速度编织出了一条繁华的街道。 奚玉生看见街头挂满了彩灯和彩丝,随风飘荡着,灯下是密集的人潮,好似在欢庆什么节日,人人都洋溢着笑脸,喜气洋洋。此处的建筑风格和人们的着装与京城大相径庭,且到处挂着凤凰绕月翱翔的旗帜,因此奚玉生意识到这是当年的月凤国。 “哎!你发什么呆!”身旁有人撞了一下他的手臂,语气充满担忧:“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别叫你家少爷来找公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若是被殿下发现……” 尽管这张脸较之记忆中熟悉的面孔显得过于年轻,但奚玉生还是一眼认出面前说话这人,是大祭司。 随后奚玉生听见男人的声音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我说烟桃啊,你可别颠倒是非黑白,分明是公主传了信,要见我家少爷的嘛。” 烟桃说:“还不是因为你家少爷的父兄都出征,公主心善,担忧你家少爷为此忧心,这才偷偷出宫特地宽慰你家少爷。” 这两个下人显然已经十分相熟,也不是头一回这样见面,说不了几句便争辩起来:“那平日里公主有了烦心事,也会传信给少爷,让他解忧啊。少爷外出时还会买许多当地的玩意儿,通通送进宫里献给公主。” “公主平日给你家少爷的赏赐也不少,每次偷偷出宫都要顶着被殿下责怪的风险。” “什么你家少爷我家少爷的,你放尊重点,这是月凤唯一受封的少将军。”奚玉生听见自己这身体的主人说:“况且话也不是这么说,前年公主还未与少爷相识时,不也是在除夕夜偷偷跑出宫玩?那日若非少爷去得巧,给公主赔偿了撞坏的花灯,解了围,还不定怎么……” “杨敬,不得无礼。”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噤声,一同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奚玉生像是从几十年后穿越过来的一抹孤魂,跨过了漫长的岁月,通过别人的眼睛,看见了霍灼音。 她长发束起,身着墨黑长袍,一身男子的装束。眼尾微微上挑,眉毛稍浓,显得格外英气,在五彩斑斓的灯下模糊了性别,雌雄莫辨。 她身边坐着个少女,一袭桃粉色的长裙,发钗耳饰都相当华丽,仍压不住貌美的脸。她与霍灼音并肩坐在桥下的石梯上,街道上人来人往,石梯处却很是安静,只有二人。 奚玉生忽而意识到,这是他自幼听着的故事映照在眼前。 国难当前决然赴死,成全爱人忠义两全的公主殿下,和自幼闻名百里,年纪轻轻便受封的少将军。 可是二人显然都是女子,何谈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奚玉生像抹游魂,离开了李敬的身体,飘去了霍灼音与那位公主的身旁,就听见公主道:“是吗?那你平日里一定过得很辛苦呢,要时时刻刻扮成男子,定有很多不方便之处。” 霍灼音笑叹道:“我已经如此许多年,都习惯了。” 公主好奇地问:“为何霍将军要将你当做男孩养大?” 霍灼音接下来说了一段听起来极为夸张,像是讲故事的话:“我诞生时,正逢大夏有位修为高深的仙师在府上暂住,他言我杀气重,命克六亲,是杀神在凡间捏的宿体,因此做法将我的命格遮掩,让我抛却女郎身份,扮男装而活,如此便可抵消杀神之命。” 公主果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将霍灼音看了又看,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不信”二字。 然而只有奚玉生才知,此话没有掺半句话,因为如今的霍灼音的确六亲尽亡,已然成了在世杀神,残忍地屠戮京城百姓,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奚玉生曾不止一次听说过关于“善”“杀”二神的传闻,类似于阴阳的存在,相生相伴。实则凡人并无查证神明转世的能力,不过是习惯将那些生来命格便不同于其他人的人冠以“神明转世”的名号,以表现此人特殊。 只是这样的特殊的身份加持在身,他们也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活着。 奚玉生养在深宫,隐姓埋名,不得以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却还是没能逃过给大夏带来灭亡的厄命。 霍灼音女扮男装,苟且偷生,国破家亡多年,最终也应了命格之论在大夏的京城大开杀戒。 奚玉生这抹孤魂幽幽地站在霍灼音的跟前,注视着她的脸。 公主又说了一些闲话,将话题落在了当前的战事上,不由得咬牙切齿地气愤起来:“这大夏实在太坏,分明与我月凤结盟多年,何以突然出兵攻打我们?听说你三哥几年前赶赴边境支援大夏抗匈奴时,还曾救下大夏如今的皇帝,怎生就翻脸不认人,不念旧情?” 霍灼音漠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灼音,你别担心。”年轻的公主晃着耷拉在半空中的双腿,将捻在指尖转动的花簪别在霍灼音的发上,轻声安慰:“霍将军征战半生,从未败仗,你的父兄一定会没事的,” 光影轻晃间,霍灼音低垂的睫毛被描摹上微光,这才将模糊的性别勾勒得稍稍分明,有了女子的模样。 月凤国的承宁五十四年,也是大夏的永嘉二年。永嘉帝率兵亲征,从边境之地一路向西北,突破月凤的边防,侵入这个曾经与大夏是好哥俩的盟国。 “公主,公主……”烟桃在那头呼唤。 霍灼音听得这声音,将头上的发簪摘了下来,拢入袖中,对公主道:“是太子来寻你了。” 公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奚玉生在霍灼音的身边飘了两圈,转而跟上公主,就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一人正打起车帘,将里面的人扶下来。 来人身量高挑,身着月白长袍,头戴红缨玉冠,一抬脸,奚玉生看见一双温和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觉得此人与他有些奇妙的相似之处。 “皇兄。”公主小步跑去,像一只翩翩蝴蝶,头上的珠钗撞在一起丁零作响:“你怎么来了?” 男子点了点公主的鼻尖,动作略显宠溺:“你胆子是越发大了,还敢偷跑出宫,若是让父皇知道,定会责罚你。” 公主圈着太子的手臂撒娇:“若是父皇知道了,我就说是皇兄带我出宫的。” 霍灼音走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太子殿下缘何出宫?” “来寻崇静,顺道给你捎句话。”太子将温和的眸光落在霍灼音的身上,道:“前线传来捷报,你父兄退敌成功,若战况顺利,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霍灼音的脊背在这一瞬间松弛些许,像是无意间长舒一口气,旋即舒展眉眼笑了笑:“多谢太子相告,那臣便在家中静候月凤战士凯旋。” 奚玉生的心里忽然翻滚起悲伤的情绪,转头将视线放得极远,一时间将张灯结彩,喧嚣热闹的街道收入眼底。月凤与京城有着不同的风俗,此处的人衣着打扮和建筑都喜欢以鲜艳的颜色点缀,就连花灯也是各种花色拼接,远远望去,像是在这西北贫瘠的旷地上绽放的一朵七色花。 如此的繁盛、美丽。 此时所有人都还不知,这场仗会打多久,皆盼望着前线的胜利,只有已经知晓结局的奚玉生明白,霍灼音再也等不到父兄的凯旋。 奚玉生眼前黑下来,像是一出盛大场景的落幕,他飘在黑暗之中,感受着无边的孤寂,悲痛的心情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脏。 待眼前再次有光亮时,他听见沉重浑厚的号角声由远及近,战鼓如山崩地裂地响着,将士们用手中的长戟重重在地上砸着,发出洪亮的声响,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杀!杀!杀!” 狂风在咆哮,像是巨兽被困于绝路的嘶吼。 奚玉生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铁骑大军,为首的人身披黑铁甲胄,高坐马上,身后跟着威武壮汉扛着大旗,上方是大夏的图腾。 奚玉生认出中间那身着铁甲的人,是他父皇,年轻的永嘉帝。 他转过身,就看见身后变成了高高的城墙,霍灼音一身如月光般银亮的铠甲站在上方。她将头盔抱在臂弯,高束的乌黑长发正随风飞舞,身后立着一杆大旗,旗面被风卷着,恣意飘荡,绕月而飞的凤凰像随时冲出旗帜翱翔天地。 与奚玉生平日所见的霍灼音那懒洋洋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英气,目光坚韧得胜过千军万马,直视着城门之下的几十万大军,毫无怯意。 战事打了大半年,永嘉三年,大夏的大军攻破月凤边线,长驱直入,陆续擒获霍将军及其三个儿子,一路战无不胜,直抵皇城腹地。月凤国君年事已高,为战事耗尽心神,听此噩耗便当场倒地猝死,太子匆匆登基,国丧简办,接下了守国守家的重任。 风沙漫天,天穹一片昏黄,黑云压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不辨日月黑白。 “月凤大势已去,何必负隅顽抗?”阵前,年轻的永嘉帝向上方扬声,借以灵器将声音传得极远:“霍家小儿,你守着这么个皇城没有意义,倘若你现在开城门,献上八星盘,我便放你霍家上下一条生路。” 霍灼音不为所动,与她站成一排的将士沉默着,似乎组成了城墙之上的另一道不可逾越,不可摧毁的高墙。奚玉生飘到城墙上,与霍灼音站于一处,往下看时,才感受到大夏这几十万大军所带来的震慑和压迫。 这样的大军直抵城门之下,便是再厚的城墙也不堪一击。可霍灼音硬是靠城内这些月凤国所剩无几的将士守住皇城,将几十万大军挡在城门外。 永嘉帝摆了摆手。随后大军之中便辟开一条道路来,几辆车陆续推上来,车板上则是铁栏打造的囚笼。 囚车在阵前排列开,每辆囚车里关着一个男子,为首的年纪较长,发须发白,身着布满血痕的囚衣,脏乱不堪。剩下的囚车则是三个较为年轻的男子,无一例外都浑身污泥,四肢套着锁链,几乎看不清面容,消瘦见骨。 霍灼音的目光有了变化,原本牢不可摧的坚韧被击碎了一角,情绪里流露出了破绽来。 “父亲,兄长……”奚玉生听到她低声呢喃。 身旁站着的其他将士无一再保持镇定,接连露出慌张的神色,惊声:“是霍将军!” 最后一辆囚车推上来,方才那低低的惊呼声才一下子像是被燎烧起火,泛起层层滚烫的热波。 奚玉生低眼看去,就看见那囚车里是一位少女,衣裙滚了泥土,发髻也凌乱,再无珠宝点缀,与方才所见时已是天壤之别。 正是月凤最小的那位公主。 月凤崇宁元年,敌国兵临城下,敌军以霍将军父子四人、崇静公主为质,胁迫守城的少将军开城门。 据世间流传的故事,公主在大义前自尽而亡,宁死不屈,成全少将军守国之任,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奚玉生却看见铁囚中的公主紧紧抓着铁笼,声嘶力竭地朝霍灼音哭喊:“灼音!灼音!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好怕,你快救救我!” 第129章 阴虎符(十二) 奚玉生年七岁那年, 一只燕子在他寝殿的檐下安了窝。 他每日习完书,都会趴在窗框上,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去看, 目睹了这只燕子勤勤恳恳去各地衔来树枝, 一点点将鸟窝搭建起来, 然后孵出一窝幼崽。新出生的幼崽叫声吵闹,宫人拿着长棍想去捅了鸟窝,却被奚玉生拦下。 东宫整日静谧无声, 这窝新来的生命给他的生活添了几分色彩, 更何况年幼的奚玉生可以将任意生物当作朋友, 对这窝燕子自然十分喜爱。 只是好景不长,有一日奚玉生的清晨没有在幼鸟的叫声中醒来, 外衣都没穿好, 赤着脚匆匆跑去看,就见原本挂在檐下的鸟窝已经破碎, 里面的幼鸟不知所踪。一问宫人才知,原来日出时大燕子出巢觅食, 不知哪里飞来个鸟, 竟将几只幼鸟吃了,当值的宫人瞧见了匆忙拿长棍敲打震慑恶鸟离去, 却也已经晚了, 鸟巢里只余下一些残骸。 奚玉生闻言落泪, 大为伤心。然而那离巢觅食的大燕子回来之后, 面对惨状却并没有弃巢离去, 接连好几日都绕着巢飞,发出恰似悲鸣的啼叫。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8节 后来永嘉帝听闻此事,进东宫看望奚玉生, 将年幼的他抱在臂弯里,父子二人站在檐下,一同看着盘踞鸟窝,声声啼哭的燕子。 父亲的肩膀宽阔而充满力量,即便抱着半大的奚玉生,也能稳稳地站着,好似什么都不会将他击垮。他对奚玉生道:“玉生,你看,血缘便是这世间最牢固,最不可割舍之物,连这般脑子只有核桃仁大小的牲畜,都会困于血亲之悲。” “此物永远是人生来就带在骨子里的软肋,再痛恨也会打断骨头连着筋,当你找不到一个人的破绽时,以此下手,绝不会出错。” 奚玉生素来谨记父皇的教诲,即便许多年过去,此话仍牢记在心,明白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莫过于血亲。 然而此时他看着城墙之下那排列阵前的几个囚笼,好似受了当头一棒,痛得双目发黑,心筋抽搐。 他从未想过,自打他记事起便仰望,崇敬的父亲,泱泱大夏的君王,教导他“心怀悲悯,仁治天下”的人,竟在几十年前做出如此有悖人伦的残忍之事。他建立在心中那巍峨的宫殿,日日夜夜所奉行的教诲,在这样残忍的画面下开始分崩离析。 父亲的脸他看了二十余年,却在今日觉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笼中四个男子皆像是受过酷刑,身上布满血痕,年长者已奄奄一息,生死不明。余下三个年轻人状态也不佳,被铁链紧紧拽着,只能保持着跪姿,仰头看着墙头上的霍灼音。 永嘉帝抬手,士兵快步上前,围在铁笼周遭,将拴着几人脖子的铁链奋力一拽,迫使四人的脑袋卡在铁笼前方的小窗里。年长者昏迷不醒,任人摆布,剩下三个尚为清醒的年轻人立即挣动起来,拽得士兵踉跄两步,铁链发出刺耳响声。 棍棒探入铁栏里,狠狠照着几人的腹部捣了几下,方才尤做困兽之斗的三人立即痛得蜷缩起来,再无反抗的力气。 纵然奚玉生与这四人并不相识,也清楚这些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影,却仍是被眼前的画面震得双耳嗡鸣,心脏千刀万剐地痛起来,紧咬着的牙齿刺破了口腔,血液的甜腥在口中弥漫。奚玉生握着拳头,死死地将脑中的弦绷紧,让自己保持镇定,局外旁观。 耳边响起了哭声,是守城的将士低头抹了眼泪,嘴里呜呜咽咽,喊着“将军”。 奚玉生转头去看霍灼音,却见她仍站于高处,脊背打得很直,那一身银铠在风沙之中也显得格外锃亮,飞舞的发丝纷乱她的眉眼,却仍未将那些坚毅动摇一分一毫。 她的侧脸极为冷漠,方才那一瞬的动容已然完全消失,她依旧是坚不可摧的模样。 见她久久不应,永嘉帝抬手做了个下切的手势,便见一人抽刀上前,行至第一辆囚车前。手起刀落,照着那卡在小窗外的头颅便是一刀,年长者的脑袋滚落在地,热血抛洒。 奚玉生宛如一箭穿心,滚落了眼泪,“不要……” 城墙之上哭声大起,月凤士兵悲喊着将军。 砍下敌将头颅,大夏几十万将士士气大涨,又开始将长枪往地上砸,喊着:“杀!杀!杀!” 然而霍家人未言一语,不管是囚笼中的三人,抑或是城墙上的霍灼音,皆沉默着。 永嘉帝二次抬手,第二辆囚车的年轻人脑袋落地。 奚玉生浑身颤抖着,那断颈喷出的血,染得土地赤红,刺痛了他的双眼。 永嘉帝第三次抬手,霍灼音的兄长又少一位。 她却无动于衷,面上脸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冷漠得犹如看着路边的蚂蚁被蹍死,好像是个无知无觉,不会疼痛之人。 墙头之上,忽而有人唱起哀歌,零零散散,开始有人附和。那是一种奚玉生听不懂的语言,应是相隔京城千万里的月凤所流传的古老方言,腔调悲伤而悠扬,似乎是一首送别故人或是告慰亡灵的曲调,伴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听得奚玉生肝肠寸断。 此时的奚玉生并非心向月凤,但也不属于城外入侵的大夏。他被一股巨大的悲伤笼罩,哀于生命的流逝,哀于战乱带来的灭亡。 哀于霍灼音亲眼面对父兄之死的痛苦。 永嘉帝再一次扬手,做了斩首的手势,将士拎着沾满鲜血的刀停在最后一个年轻男子的囚笼前。 “灼音——!”就在此刻,那人忽然撕扯着铁链,爆发出强劲的力量,猛地扑在铁笼上,挣得周围拽着铁链的士兵跌倒。 他鲜血淋漓的双手死死地抓着铁栏,一仰头,糟乱的头发中那一双赤红而明亮的眼睛,好似滚烫的火焰灼人,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吼声振聋发聩:“父亲让我代为转告你,月凤城门只可破,不可开!纵使霍家满门尽死贼手,也绝不可让城、门、一、寸!!!” 这吼声被喧嚣的狂风卷得漫天散落,绵延千里,足以传到每一个月凤人的耳中。 哀歌化作失声痛哭,咆哮的风声里掺杂了洪亮的号角,震天的战鼓,几十万人的齐吼,却依然压不住那铮铮作响的铁骨声。 士兵将锁链狠狠一拽,那声音嘹亮的年轻人便死死地卡在小铁窗里,他发疯地挣扎,爆发出愤怒的嘶吼,使得囚车周边的士兵都使出全身的力气绷紧铁链。 伴着一刀落下,挣扎扑腾的身体便没了生息,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喷涌的血雨之中,那双眼睛仍死死地瞪着,到最后都没合上。 永嘉帝让将士将这几颗头颅挑在长枪之上挂着,远远看去,好似耀武扬威地左右挥动。 奚玉生已无力再看,闭上双眼,月凤将士的痛苦,霍灼音的静默,皆化作利刃刺进他的身体。 他俱已分晓那“月凤小国进犯边境,大夏皇帝亲征平乱”的辉煌故事里,有着多么残忍的过去。 他是大夏的太子,生来便注定接替大夏的权柄,为天下君王。却不知在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已万罪加身,这千千万万枉死的冤魂,便是再多的善行也无法消解业果。 奚玉生陡生软弱,想要逃离这里。 “灼音!你救救我——”城墙下传来少女的哭喊,已然嘶哑难听,却通过灵器越过风沙,传至城墙上。奚玉生看见最后一辆铁笼中的少女,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衫,披头散发,满身污泥。 “月凤公主在敌军阵前自尽,约定与少将军来世再做夫妻”的故事,奚玉生自小便在京中听过,这凄美的爱情甚受大夏百姓的喜爱,编写话本,绘以化作,编演剧目,演变出无数版本。 却是不知,这些真实的过往早已随着月凤的灭亡而彻底被人改头换面,连同这些悲惨的故事也一起消失在大夏人的记忆里。 五彩灯火下身着华丽衣裙,戴满珠翠玉石向皇兄撒娇的小公主,正满身狼狈地抓着铁栏一声又一声地呼唤霍灼音,向她求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把我换回去好吗?”公主呜呜咽咽,语无伦次地乞求:“大夏的皇帝说,只要你开城门,献上八星盘,他便不会动月凤皇城一人。不过是一个法器,给他们就是了……我好怕,皇兄,让皇兄救我……” 霍灼音静静地看着她,无任何回应,心若冷铁。 永嘉帝见状,也失了耐心,偏头下了个命令,随后几个士兵便大步上前,竟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的甲胄,脱了上衣,露出光裸的胸膛,将铁笼围起来。 奚玉生心头大震,满腔怒火烧沸胸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便是再如何见识到父亲过去的不堪,他仍是被眼前的一幕击溃。 男人的手探进铁笼里,发出刺耳的笑声,争抢去摸笼中的公主。 她吓坏了,尖声叫起来,站直身体在铁笼中闪躲避让:“灼音,灼音!” “少将军!”“少将军,还是口头议和,将公主救下吧!”墙头上的士兵再也忍不住,纷纷开始动摇。 霍家世代从将,战死沙场不在少数,战败而死虽令将士伤心痛哭,但为国战死乃是士兵之荣耀,自是理所应当。而公主生来娇贵,又是皇帝唯一的胞妹,是月凤子民所供养的公主,如何能忍受得了这份屈辱。 劝阻的声音越来越多,霍灼音身形一晃,终于有了反应。 她抬手,冷声道:“弓来。” 站在后方的下属立即奉上一张长弓,周身的士兵面面相觑,彼此眼中流露出疑惑,不知这位少将军要作何。 却见她接过羽箭,忽而从衣襟里摸出一支簪花来。 那簪花粉艳明丽,点缀着翠色,显然是女子所戴之物。奚玉生只看了一眼,立即就认出,那是方才那张灯结彩的街桥下,公主戴在霍灼音发上的那一支。 她将簪花的铁钗生生弯曲,一圈又一圈地缠在箭头的后方,再弯弓搭箭,劲瘦的手臂爆发出的力量在瞬间就将弓弦拉满,箭头直指城墙下方。 士兵皆不明白她何故如此,毕竟这时候再想凭一支箭杀了敌国皇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当务之急应是缓解战事,将公主救下来才是。 奚玉生这缕游魂飘在霍灼音的身侧,看着她充满冷然坚毅的眼睛瞄准羽箭的目标,猎猎狂风之下,她的身姿如同深深扎根,绵延百里的一棵长松,如此挺拔,茁壮。 霍灼音眸色稍压,苍白的唇轻启,沙哑的声音流泻出很轻的一句话:“崇静,抱歉。” 奚玉生听得分明,眼睛猛地瞪大,就见霍灼音动作极快地松弦放箭,箭头凝聚起淡淡的光芒,在黄沙之中一晃而过,刺破烈风的轨迹,从铁栏的间隙冲进去,重重没入崇静的胸膛! 鲜血在瞬间奔涌而出,立即将箭上缠绕的粉翠簪花染得赤红鲜艳。 崇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城墙头上的银甲之人,死前仍嗫嚅着:“我、不想死……” 根本没有那些所谓的凄美爱情,这些故事背后,实则都是无可奈何的残忍。 “少将军,你这是……”“公主!”眼看着公主在灵力加持的羽箭射中后,无力地摔倒笼中,再无动静,墙头上吵闹一片。 “众将听令!”霍灼音扔下长弓,拔起身旁的大旗,将旗杆使劲往地上一砸,地下的铁盘发出巨大声响,打断了所有人慌乱的叫喊。 士兵噤声,齐齐跪地,应和:“属下听令!” 肆虐的黄沙狂风之中,霍灼音的声音尤其明亮,冷得刺骨:“守城便是守国,城破则国亡,凡有我霍灼音一口生气尚在,月凤皇城之门绝不会开!若再有动摇军心,主张议和者,斩立决!” 她转头,眸光犹如钢刀,恨意直刺永嘉帝:“月凤将士,只认死,不认降!” 月凤崇宁元年,大夏铁骑攻于皇城之下,受挫多日,以守城将领霍灼音的父兄和月凤公主为质,要求和谈。未果,霍灼音父兄尽死,公主被射杀,大夏再一次攻城失败。 高耸而坚固的城墙开始化作轻烟消散,囚车与尸首被风卷走,大夏几十万将士也消失于眼前,奚玉生的视线又变作一片漆黑。 所有声音尽数远去,死寂逐渐笼罩了奚玉生,他立在黑暗之中,手掌按在心口处,想借以这样的方式去缓解内心的痛楚。 只是这场跨越四十年的时空之旅,并未给他缓解悲痛的时间,很快下一场戏又拉开了序幕。 “少将军,人抓到了!”一声怒意十足的叫喊闯入耳中,奚玉生的眼前猛然亮起来。抬眼看去,见此处类似公堂之地,霍灼音的银甲未解,威武的头盔随意地搁在桌上,边上搁了一堆文书,她正点着灯研究。 “带进来。”霍灼音放下手里的书籍。奚玉生飘过去看,发现上面是与神器阴虎符的相关内容。 旋即两个士兵押着一女子进来,往她腿窝一踢,将她押跪在地。那女子十分狼狈,身上的衣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几乎被血染透,变成了红黑色,头发乱糟糟,四肢还有几处伤口。 霍灼音见到她后瞬间起了怒意,霍然起身,抽出长剑,快步行去。那女子吓得浑身发抖,立即凄声求饶:“少将军饶命,少将军饶命!” 这声音奚玉生实在熟悉,尽管年轻不少,但他还是分辨出来,此人正是大祭司。她此时的名字,当是烟桃。 “饶命?”霍灼音唇齿咬着音节,冷笑:“你侍奉的主子已死,你还活着做什么?留你一条狗命,再让你行一次忘恩背主的行径?” 锋利的刀刃抵在烟桃的侧颈,血液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淌,她却不敢有丝毫闪躲,只绷紧了身体颤颤巍巍地为自己乞求:“我没有背主,我没有背主!” “那公主是如何落入敌军之手?你整日贴身伺候,何以你却能活着?” 烟桃流着泪,哀声道:“是皇上……不,是先帝,他驾崩前预感国之将亡,便安排了一队护卫秘密将公主送出皇城,去他乡求生,岂料大夏敌军来得如此快,公主的护卫队被敌军追上,他们杀光了护卫,掳走了公主……” “抛却公主自己逃生,你怎知回来不是一个‘死’字?” 烟桃忽而趴在地上不停叩头,哭喊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当时太害怕,大夏的铁骑凶猛无比,我一心逃命,根本顾不上其他,待回过神来时,公主已经被抓走了。我只是想活着,我求求你饶了我……” 不知是这样乞求的话,还是烟桃的卑微姿态让霍灼音动容,她忽而怔住,情绪凝固在脸上,久久没有动弹。烟桃的求声为止,这一声声的“我想活着,我不想死”传遍公堂,许久之后,霍灼音才敛着眸光将剑收回,不再追责,只低声道:“你走运,想活,便尚且有命活。” 霍灼音打了个手势,让士兵将哭得瘫软的烟桃给拉了下去,回身将桌上的书籍卷宗给简略整理,随后离开了公堂。 奚玉生跟在其后,见她翻身上马,一路在街道驰骋。月凤皇城的街道远不如京城宽阔,也早已没有了张灯结彩的模样,放眼望去几乎无人在街上走动,暗灯几盏,月亮无光,只有身穿铁甲的士兵匆匆而过,满目萧索。 霍灼音驾马行至一座府邸之前,翻身下马后将身上铁甲解下,随手递给边上的家丁,低声询问:“母亲睡了吗?” “尚未。”家丁低声回应。 霍灼音微微点头,先去房中洗净了脸和手,换下灌满黄沙的外袍,披上干净衣裳,提着一盏灯轻手轻脚穿过回廊,来到一扇门前叩门,“母亲。” 里头传来两声咳嗽,“音儿,快进来。” 霍灼音推门而入,房中只点了一盏灯,并不明亮。桌边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手中拿着针线,缝制着清脆作响的东西。见霍灼音进来,她放下手里的物什,满是皱纹的眼角浮现慈祥温和的笑意,“你刚回府?累了吧?何不好好休息去?” 霍灼音在妇人对面坐下来,将手里的灯搁在桌上,房间登时明亮起来,“不累,来看看母亲。” 妇人问:“战事如何了?” 霍灼音笑了笑,“好着呢,咱们月凤有八星盘,城外的敌军今日进攻又落败,粮草想必也支撑不了他们多久。” 妇人闻言也笑,连声道:“好消息,当真是好消息。”说着,她又长叹一声,眉眼染上哀色,“只是不知你的父兄如今可还好,当初传来他们落败的消息后,便再无音讯,哎……” “母亲放心。”霍灼音的声音发涩,嘴角的笑也露出几分牵强,停了片刻后,将气息稳了稳,才又发出平稳的声音来:“父亲和兄长也不是头一回出征,便是落败了,进山里也能藏一藏,许是在什么地方休养生息,只等恢复元气后率兵回来呢。” “但愿如此。”妇人被宽慰后,缓声笑了笑:“你父亲年轻时总是外出打仗,起初每一回我都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早已做好了孤儿寡母一辈子的准备,却不想他每回都能健全凯旋,许是上天当真保佑霍家,还望这次也不例外。” 霍灼音点点头,未再回应。 “苦了你,独身在城中支撑。”妇人将手里的东西提起来,道:“这是我给你缝的战衣,里面都是玉片,聊胜于无,你穿在身上,定然是战场上最厉害的将士。”妇人缓声道:“音儿,国在家在,国亡家亡,你一定要守住我们的国。”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89节 霍灼音微微侧脸,桌上的两盏灯交相辉映,落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她眼睛澄明,似有水光泛起,被灯光照得晶莹,再一眨,又好似没有,只安静地接过母亲缝制的战衣,轻轻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房中静谧安宁,似乎与外面那些战乱,惨剧,哭嚎都隔绝在外,此处只剩下母女二人亲昵的低语。 母亲的关怀,孩子的宽慰。奚玉生站在灯下,久久未动。 霍灼音未聊多久,很快便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后,她却并未立即休息,反而点亮房中的灯,走到摆满书籍的柜子前。 在这些由不同人的记忆所组成构建的场景里,奚玉生意识到,他现在所看到的,是属于霍灼音的记忆,这是只有她自己的脑中才存留的场景。 她将书籍拿出来大半,竟从后方翻出个木盒来,抱着来到桌边。上头盖着的红锦布揭下,木盒打开后,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信件。 霍灼音低垂着眼眸,手指落上去,轻抚,拿起最上头的一封。信是拆开过的,只是保存得完好崭新,霍灼音抽出信纸,就这么坐着看起来。 奚玉生飘过去一瞧,瞥见信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发现这其实是霍灼音的兄长来信。 “啪嗒”一声,一滴泪珠落在信上,当下就晕开了墨迹,被霍灼音手忙脚乱地抹去。 奚玉生惊愕地抬眼,却见霍灼音那双一直都镇定且坚毅的眼睛,竟然在此时蓄满泪水,滚滚而落。 她低着头,弯着腰,如长松的脊背也佝偻,捏着信纸的手不停打颤,于静默无声中,落下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打湿了冷漠无情的面庞。 落了泪,霍灼音就破了坚硬的面具,不再是面对几十万大军仍面不改色,冷硬如铁的少将军,而是变得软弱,可怜,变成了此时真正的自己,一个为父兄的死而悲伤的少女。 此后木盒里的很多封信都被拿了出来,一封封都写得满满当当,来来回回都是她三个兄长和父亲所寄。 细细想来,霍灼音即便是被当作男孩养着长大,但她的家人应当清楚她的性别,因此上头三个兄长自然百般疼爱着唯一的幼妹,平时日不论是外出,还是去边陲打仗,都会频繁地给霍灼音寄信,因此她才能用那些薄薄的纸张将这木盒填满。 纸短情长,寄托于字字句句的情感,终究是霍灼音无法割舍的命脉。奚玉生想起父亲的话,正如他所言,血亲永远是人生来就带在血液里的软肋,只要打得准,必将使人生不如死。 墙头之上如此冷硬,毫无破绽的霍灼音,只有在这无人之地才敢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努力压抑着哭声,在灯下一封封读着父兄曾经寄来的信,哭得浑身颤抖,呼吸困难。 奚玉生不知为何,也跟着一起落了泪,看着痛苦蜷缩着身体的霍灼音,听着她不敢放声的哭泣,心里好像裂开了千万裂痕,浸泡在苦水之中,难以忍受心中之苦。 烛灯照影,与夜同悲。 霍灼音将信一封封看完,泪也好似流干了,湿漉漉的眼睫轻眨,缓缓起身,从柜子下方抱出几块木头来。 这木头大小一致,材质上乘,显然是一早就准备好,藏于此处。至于做什么用,奚玉生很快就知道了。 霍灼音拿出一柄短刀,坐在灯下,手起刀落地开始削木。她的眼泪并未干得彻底,有时平静了一会儿,有时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又滚落了几滴,被她以手背抹去。 奚玉生在一旁看了许久,发现霍灼音手中的木头逐渐成形,有了灵牌的模样。她修好外形之后,开始在上方刻字。 奚玉生恍然明白过来,霍灼音一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也一早就做好了父兄会死的准备,一直未做灵牌,是抱着侥幸,以为战败的父兄找地方躲藏起来,直到她今日亲眼见到父兄的头颅被砍下,挑起来挂在敌军的长枪之上。 这才着手开始刻灵牌。 奚玉生突然回想起先前与霍灼音同行时的闲聊。她在日头下总是懒洋洋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万事不过心地回应他的话。但被问及家人时,她便会稍稍收敛那副懒散,只说自己父母双亡,更无亲朋。 “边陲之地,怎么能与皇城相比?”霍灼音那时候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况且我已有多年未曾回去,早就不记得它的模样了。” 怎么会不记得? 奚玉生想,谁能够在经历与亲人如此惨烈的生离死别后,会忘记这些?莫说四十年,哪怕翻过千百年的光阴,恐怕都不会忘记今日。 霍灼音能够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自己亲人已故,离乡多年,只能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成千上万次反反复复的崩溃和痛哭,才能在人前如此轻描淡写,毫无破绽地提及过去。 四个灵牌,霍灼音用了一整个长夜。待东方破晓,鸡鸣传来之时,她停下手里的刀,将最后一个灵牌置于桌上,与其他三个放在一处。 她取出香炉,点上三炷香,撩袍而跪,对着灵牌磕了三个响头。 一阵微风推开窗子,从外吹进来,将桌上的信纸吹落。奚玉生忘记自己是抹游魂,下意识蹲身去捡,手指从信纸掠过,怔愣间,忽而看见上面的字。 信上的字很多,奚玉生独独看见了其中那两行,从信主的口吻来看,应是霍灼音的三哥所写,其大意为:灼音,我与父亲还有大哥二哥已安全行至大夏边陲,为其增援,来得及时救下了险些丧命的大夏七皇子,经救治,他已保住了性命。此人性子豁达,谈吐风趣,也不嫌我话多,还邀请我去大夏游玩,应是可交之君子,他日若有机会,我带你一同去大夏京城。 奚玉生自然知道,他的父皇未登基前,正是七皇子。 此时,便听见屋中响起霍灼音的低语:“父亲,灼音在此立誓,生则守国门,死则报国恨,生生世世,生死不休,定要让永嘉皇帝付出代价!” 第130章 春晖(一) 霍灼音于东方破晓之际, 在父兄的灵牌前立誓,即便声音不大,甚至像是自言自语, 但声声泣血, 每一字都刻在奚玉生的脑海里。 可笑的是在先前的大殿之中, 他还质问霍灼音究竟为何要如此做,现在倒是得到了答案,却也让他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属于霍灼音的记忆场景消失了, 那个永远埋葬于过去, 令霍灼音痛不欲生的长夜, 奚玉生有幸成为知情者。 随着眼前画面的散去又重组,那落满了幽幽烛光和眼泪的书房变作空旷清冷的宫殿。 “皇上!皇上——!”急声的叫喊贯穿寂静的大殿, 紧接着就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奚玉生循着这声源处飘去,就看见一人正从殿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嘘——”大殿中央, 一男子站在龙椅旁,转头对来人道:“熏风, 别吵, 安静些。” 这男子并未穿象征身份的龙袍,只穿了一身白色的常服, 长发以绸带束起, 灯影照出柔和的侧脸轮廓, 正是崇静公主唤作皇兄的那位。 “皇上……”来人立即压低了声音, 跑到近前便双膝一弯, 往地上一跪,脸就露在了灯下。 那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与霍灼音的不同, 这张脸没有任何攻击力,眉眼秀美,皮肤白嫩,身形并不高大健壮,但脖子处却有着明显的喉结。此面容分外眼熟,奚玉生还不至于忘记,在万善城里作恶的邪神观音,正是这样一张脸。 那邪神观音在死前曾高喊皇上,以熏风自称,原来竟是月凤皇帝的一个小内侍。 “皇上,请您三思啊!万万不可信任大夏那些贼人,您忘记了,他们本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岂能在这紧要关头听信他们的承诺?”熏风伏在地上,急得快要哭出来,语速极快地说:“大夏皇帝带了那么多将士来,那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议和,如今月凤由少将军死守,形势逐渐好转,月凤尚有生机!” “熏风,话说慢点,你总是这样急性子,当心再咬着舌头。”皇帝温和地看着他,语气轻柔,并无任何帝王的威严。 熏风呜呜地哭了起来,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往地上“砰砰砰”地磕头:“皇上三思,皇上三思!此时大夏那贼皇帝传信要您出去议和,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千万别上当啊!” 皇帝叹了口气,好似在无奈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爱哭又软弱的内侍,然而此时殿中没有旁人,显然他对熏风极为信任。他抬手,拍了拍身旁那金闪闪的龙椅,慢声道:“父皇驾崩得突然,崇静也丧命于敌人之手,我于这世间了无牵挂,纵然出城门只有一死,又如何呢?” “可您是月凤的皇帝!还有十万子民!只要您在,月凤就在!” “不,并非如此。”皇帝不知为何,还有心情打趣:“月凤子民尚在,便有皇帝,月凤子民尽亡,我这皇帝的头衔便一文不值,骨头里也没镶金子,死在路边不过一捧枯骨。” “我既为皇帝,当尽我所能舍身为民,若是藏于人后眼睁睁看着月凤覆灭,那才真是千古罪人。虽说大夏敌军一时半会儿攻不进城,但城外大军如此多,八星盘也挡不了多久,城中将士已所剩无几,一旦城门破,月凤……就亡了。”皇帝从案上拿起个东西,拾阶而下,缓步走向熏风:“眼下永嘉皇帝传信于我,邀我出城议和,倘若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议和而成让大夏退兵,即便我踏出城门九成九是死,也要为那个“一”而试一试,总好过什么也不做,不是吗?” 他停在熏风面前,手里的锦布掀开,露出八星盘:“站起来,拿着它。” “皇上,再等等,再等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传信给了少将军,想拖时间等她赶来?我去意已决,谁也阻挡不了。”皇帝忽而语气严厉,道:“站起来,这是皇令!” 熏风早已泪流满面,啜泣不止,双腿软得像棉花,尝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将八星盘接过。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此盘你交由霍灼音,若我此番死在城外一去不回,她仍能够守城。” “皇上……呜呜呜……”熏风失声痛哭。 “哭哭啼啼做什么,月凤还没亡呢,莫要把衰运哭来。你有些灵骨在身,本应好好修习仙术,却白白在宫里耽搁那么多年,倘若日后你出了宫,定要勤奋修炼,你心性不定,切莫走上邪门歪道。”皇帝佯装斥责,点了点八星盘:“盘上的阵法我已调试好,你在坤字位按下机括便可。” 熏风用力擦了两把泪,始终不愿动手,往身后的殿门张望了一眼,盼霍灼音盼得望眼欲穿。 却不料这走神的空档,皇帝抬手在八星盘上按了一下,上方的八颗星珠同时亮起。 “皇上!”熏风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匆忙扑上前,似想要抱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却不知这八星盘究竟是什么术法,皇帝身体在刹那间就变得透明,只剩下一抹虚影,唯有声音残留在空中。 “熏风,好好活着。”皇帝的身体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芒,直到最后都仍无法放下心来,叮嘱道:“转告少将军,不管月凤最终的结局如何,都不是她的过错,一旦城破,能逃便逃,别枉费了性命……” 熏风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待他飞快爬起来再回头看时,空荡荡的大殿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再无皇帝的身影。 熏风号啕大哭,将八星盘抱在怀里猛地朝外狂奔。奚玉生飘着跟过去,就见熏风在宫道上与策马奔来的霍灼音迎面相遇。 她勒马急停,银甲之下穿着一身雪白长衣,翻身而落,“你在这里做什么?皇上呢?” 他摔在地上,哭喊着断断续续将方才发生的事说出,霍灼音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阴沉,一脚踹在熏风当胸,将人踹了个四仰八叉,怒道:“皇上得信之时为何不告知我?” “皇上、皇上不让奴才外传。” “月凤的君王身边尽是你这般无能鼠辈,何以不灭?”霍灼音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旋即夺走八星盘,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奚玉生的心也吊起来,飞快跟上,仓促间回头,看见宫道上的熏风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头破血流,赤红染了整张脸,与泪混在一起,哭声传了老远。 他突然明白了月凤如今的局势。先帝猝然驾崩,将军战败而死,公主成俘被当众射杀,月凤国土尽数沦陷,只余下一个皇城在死死支撑,几十万敌军挡在城门前。如此状态下,月凤所面临的并非只有外患,还有内忧。 亡国在即,并非每个月凤人都有誓死守国的孤勇,“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是大部分人所选择的方向,恐怕这皇城中已有半数人做好了亡国认降的准备。也正因如此,他父皇才钻了空子,让人递信给月凤皇帝,传达了议和的信息。 长夜之下,黄沙几乎笼罩了整个月凤国,不见半点月光。霍灼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奔驰,一路行至城门。刚下马,瞬间便有一众将士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少将军,出大事了!”“皇上在城外!” 霍灼音脸色沉着,没有片刻停留,只对身边的副将撂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去查何人给皇上递的信,提头来见。” 副将领命迅速离去,她则踩着石梯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墙头。往下眺望,大夏的军旗已然竖起,无数火把如星芒,隐隐燎原之势,堆聚在城门之外,蓄势待发,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非八星盘守护着皇城,月凤这最后一道城门恐怕早就被大夏的几十万铁骑给踏平。黄沙之下,永嘉皇帝披着赤红的披风,威风赫赫,满是得意。在他的马蹄旁,跪着一个身着白袍之人,身上戴着镣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正如熏风所言,永嘉皇帝所递的信不过是个显而易见的拙劣骗局,明面上说是议和,实则只要一出城,永嘉帝便会立即翻脸不认人,将皇帝当作俘虏。 只是此时满心迷茫的月凤皇帝并不知道永嘉帝的目的,毕竟霍灼音在城墙之上目睹父兄被斩首,又射杀公主,以表死守皇城的决心,那么他这个在敌军来前匆匆登基又毫无用处的皇帝,依旧不可能成为让霍灼音开门的威胁。 大难当前,谁都可以做皇帝,此位已经是个烫手山芋,无人愿意接手。而月凤皇帝所想,大概也是赌上了这不可能之中唯一的一点可能,想为月凤最后出一份力。 只可惜在当下的时间里,谁也无法翻看岁月史书,窥不到月凤的结局,更不知皇帝这仓皇一步下的决定,给了月凤国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霍灼音立于城墙之上,她有灵骨在身,自然比所有人的视力都好,想必一眼就看见了黄沙滚滚之下,跪在敌国皇帝马边的月凤皇帝。 也是这一眼,她便明白,皇帝已然无可挽救。 “拿弓来。”霍灼音漠然对身边的士兵吩咐。 “少将军!”将士这次并未听令,急声喊道:“那是皇上!” 霍灼音睨他一眼,眸色冷若寒霜,锐利如刀。就见她身形一动,腰间的长剑在瞬间抽出,一刀便砍在此人的脖子上,当下将人的头颅削飞在地,血液喷了一地,飞溅在她冷漠的脸上,“违军令者,就地处决。拿弓来!” 士兵噤声,飞快送上弓箭,霍灼音丢了手里的长剑将弓接下,弯弓搭箭的动作在瞬间完成,瞄准黄沙中那抹几乎要散在风里的白色身影。 霍灼音绝不会在人前落一滴泪。她亲眼看着父兄死而无动于衷,亲手射杀与自己关系交好的小公主,甚至此刻还要射杀皇帝。 乱世终结后,她可以为世人辱骂,戳着脊梁骨斥责是六亲不认,冷血无情,弑君弑父大逆不道的罪人,却不可在此时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月凤皇帝岂能受辱于军前,倒不如由我亲手了结,死得体面。” 城墙上的士兵皆双膝下跪,以头抢地,悲戚高呼:吾皇万岁—— 然而变故在此时发生,还不等霍灼音长箭出弓,却见永嘉帝抬手一刀,刹那间就将月凤皇帝枭首,紧接着他那断裂的脖颈处涌出血柱,竟不像寻常那般飞溅喷涌,反而汇聚凝结,朝半空汇聚。 霍灼音双眸猛地睁大,松懈了拉着弓弦的双臂,看见那些吸走皇帝血液的,是一个巴掌大小,浑身玄黑的虎形法器。 随着鲜血的灌入,那虎形法器上的纹理闪过光芒,继而一声震天的虎啸冲破苍穹,传至所有人的耳中,大地似乎也因此震颤不止。 空中咆哮的黄沙飓风在这一刻停止,云散月明,清亮的银光洒向大地。几十万敌军高举火把,扬起军旗,却无一人说话。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天地间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看见了这诡异的一幕,眼睁睁看着那古怪的法器疯狂地吸食月凤皇帝的血液,直到他的皮肤迅速干瘪,化作一具皮肉紧贴着骨骼的尸体,而后栽倒在地。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0节 霍灼音飞快掏出八星盘,双手结印在上面催动术法,却已经是来不及。狂风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千军万马过境般,卷来了无穷无尽的阴兵,高悬于头顶,迅速将苍穹掩盖,咆哮着涌入原本坚不可摧的城墙。 墙头上的士兵不堪一击,瞬息间就被屠杀殆尽。 霍灼音动作有前所未有的惶急,不断重启八星盘,却猛然意识到,这些像阴鬼一样的东西,根本不受八星盘所影响。那个她从未见过,从未应对过的虎形法器,应是远远比八星盘更高级,更厉害的东西。 她反手将八星盘收入衣襟,一抬手召出银白长枪,自城墙飞跃而下,迎上大夏敌军。 奚玉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落在人群之中吸干了浑身血液,于马蹄下被随意践踏的尸体,总算是明白为何觉得他与自己有一些相似。 原来,他们都是开启阴虎符的钥匙,隔着四十年的岁月,有着相同的命运。 月凤皇帝的血开启的阴虎符灭了月凤,而他的血开启的阴虎符,则毁了京城。 随后的画面不知是谁的记忆所构建,或许由许多人混合在一起,奚玉生面前的景象在飞快地变换,如轻烟消散又在下一刻重组。 他的双耳充满厮杀声,阴魂大军越过城墙对手无寸铁的月凤百姓进行屠杀,街道横尸遍布,血染长街,将士死守多日在皇城里所建立的那一丁点安宁,在此刻毁于一旦,变作修罗炼狱。 霍灼音的银甲在敌军中矫若游龙,一杆红缨长枪杀敌无数,皆是一击毙命。可她一人,终究无法抵御大夏几十万将士。银甲破碎,为父兄戴孝的白袍也染得火红,穿在里面那件由玉片缝制的中衣也被一刀刀砍得稀碎。 她的身上几乎插满长刀,用长枪支撑着力竭的身体,半跪在城门前,士兵将她层层围住。奚玉生站在她的身侧,好似泪已经流尽,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永嘉帝自人群中负手行出,这场战争所洒下的鲜血淹没了整个月凤皇城,他的铁甲却干净得一尘不染,猩红的披风随风飘摆。 “此番征战月凤,你和你的父兄的确难缠,给朕吃了不少败仗,着实可恨。”永嘉帝嘴边挑着讥笑,似乎嘲笑着霍灼音这死守城门多日皆作无用功,嘴上却假惺惺道:“不过朕也是惜才之人,不会叫你们白白死去,你们霍家人的脑袋会随朕回京,届时挂在大夏京城,向百姓颂扬你们的事迹。” “……你休想。”霍灼音吃力地抬头,便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直视皇帝,血染红的双眼迸发出的不屈尤其尖利。仿佛到了这最后时刻,已经一败涂地,一无所有,她的脊梁也如钢铁般坚硬,绝不弯折,一字一句道:“永嘉皇帝,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永嘉帝震怒,抬刀便砍,却不想霍灼音以灵力自毁,身体骤然散作云烟,随风飘去。只余下那柄长枪,血染的衣袍,当啷落地的刀,还有永嘉皇帝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八星盘。 崇宁元年,亦是灭亡之年,此战尤为惨烈,然而史书只会将胜利者的事迹大肆记载,月凤之亡不过寥寥几笔。四十年的岁月翻过,关于月凤这个边陲小国,所剩下的也只有那被刻意编排,歪曲事实的,少将军与小公主的凄美爱情故事。 奚玉生在回到本体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沉,双腿的无力使他往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视线恢复清明,那些繁杂的声音散去,他又回到了寂静无声的宫殿之中。 他茫然地左右看看,见殿中无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快步奔向殿外。刚一出殿门,就看见大祭司抱着八星盘站在檐下,脚边则是双臂被铁链锁死,身着龙袍跪在地上的永嘉帝。 霍灼音负手立在边上,身影照在月光之下,紫色的长衣披了银光,落得满身清亮。 她听到动静,耳垂挂着的月亮耳饰晃了晃,转过脸来,是一双平静的眼眸。霍灼音早就不比从前那么尖锐,眼里不再是坚毅不屈,而是充满死寂,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太子殿下,可瞧清楚了?”她对奚玉生说:“你如此博爱,奉善而行,那么你觉得,错在哪方?” 奚玉生怔怔地看着她,方才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开始在脑中闪回。霍灼音的情绪分明毫无起伏,语气也轻松,他却在此时猛然听到了她回荡在胸腔内,萦绕在心口中的痛苦,震耳欲聋。 随后他目光一错,看见殿前的空旷之处,竟不知何时站满了阴魂。他们浑身漆黑,冒着浓郁的黑烟,站得拥挤而密集,皆同时地看着奚玉生。 那些人的服饰,样貌,那些充满绝望的眼睛,皆明晃晃地告诉奚玉生——他们都是月凤人。 “你说京城百姓无辜,难道我月凤的百姓就不无辜?”霍灼音道:“你可知为何今日站在这里的,只有我们二人?” 奚玉生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好似失声,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 “因为月凤人已经死光了啊。”霍灼音低叹一声,好似无可奈何:“你让我如何替他们,原谅大夏的暴行?” 奚玉生跌跌撞撞走过去,双膝一弯,跪在永嘉帝的身侧,低声轻唤:“父皇,父皇。” 他好像幼年时那样,充满迷茫地抓着永嘉帝的衣袖,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难道那些都是真的吗?您为了八星盘背弃盟国之约,向月凤出兵,以俘兵为质要挟霍灼音开城门,又以议和为由诱骗月凤皇帝出城,最后用阴虎符屠尽全城,可确有此事?” 永嘉帝已恢复清明,疲老的脸毫无生气,布满颓败和绝望。京城已沦陷,大夏国运已去,他比谁都明白百万阴兵的强大和不可战胜,知道败局不可挽回,也再无辩解的心思。 他看着奚玉生,如今才发现,自己这百般疼爱的儿子,与当年那个只身穿越黄沙来到他帐前的月凤皇帝,有着一模一样的,温和又纯净的眼眸。 他回想起打了胜仗搜刮完月凤的宝物回京,受百姓夹道欢迎的那年。京城与月凤隔了千万里,漫天的黄沙困住了那些坚贞不屈,铮铮铁骨,也卷走了他的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大夏的子民对那些一无所知,他仍是受爱戴和赞誉的君王。 然而天机门的掌门白雁山,却领着他去了万象仪前。此人素来有话直说,从不拐弯抹角,开头第一句话便是问他:“皇上灭月凤之国,是否动用了不属于凡间的力量?” 永嘉帝正是年轻气盛之时,自然不肯承认,白雁山没问出什么,只道大夏的气运在一夜间衰败,本应昌盛数百年如今却急速缩短,认定是皇帝在出征之时做了有违天道之时。 世间铁律从来都是阴阳相合,盛衰相依,永嘉帝动用了非凡间所属的力量去对付凡人,所消耗的正是大夏的气运。 自那之后,白雁山的话语变作诅咒,他的身上开始生长咒枷,阴寒跗骨,没有一日得以安宁。甚至他将阴虎符分作两半,一半压于山下,一半封存国库,也未能消解半分。直到那年天灾降世,大祭司的出现,才缓解了他身上的咒枷,皇帝原以为是他的虔诚拜神致使大夏出现转机,却没想到这仍是索命之链。 从奚玉生降生的那日起,他的报应便来了。 “父皇,你回答我啊!你快说啊!”奚玉生得不到回应,攥紧了父亲的手臂,拔高了声音。 永嘉帝凝望着他,忽而反问:“朕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夏,何错之有?” 奚玉生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一直按捺在心中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他瞬间崩溃,失声痛哭:“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怎么能一己私欲杀了那么多人?毁了一个安居乐业,繁盛昌荣的国度!你这样的行径,与强盗寇贼何异?!” “弱肉强食乃是世间法则,若非如此,大夏如何能强盛?你这个太子又如何能享受荣华富贵?这一切都是朕给你的,你什么资格来指摘我?”皇帝气得脸红脖子粗,怒吼道:“朕唯一之错,便是在当初你诞生时未听白雁山的劝告,将你当场诛杀,才惹来这灭顶之灾!该死的是你!!” 奚玉生听得此言,痛苦至极,心脏裂作千万片,炸得胸腔之内,五脏六腑满是酸毒的血液,平日里总是笑意吟吟的桃花眼此刻如染血般红,死死地凝视着皇帝,滚落血泪: “我自幼崇拜的父亲,是大夏勤勉治国,善恶分明,秉公行道的君王。他顶天立地,撑起四海升平的盛世,受百姓崇仰敬畏,听得人们对他的赞誉,我与有荣焉。我从他那里得到无数教诲,奉行‘以善行天下,以仁度众生’,一心盼望太平长久。却不想,这一切都是欺骗,假象!原来我的父亲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鼠辈,十恶不赦的罪人!他有着刻满罪痕的过往,手里沾满了无数枉死的之人的鲜血!” 奚玉生心痛得快昏死过去,唇边溢出猩红的血,状似疯癫地笑起来:“而我,而我……我却是将一心盼望大夏灭亡的人亲自带进京城的罪人,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劝人留下来,误以为这样繁华热闹的京城会成为她的第二故乡。我自打记事起便一心想要成为一个满心为民,舍身济世之人,结果却害得全城百姓白白遭此灭顶之灾,太可笑了,哈哈哈,我真的太可笑了……” “他好像疯了?”大祭司轻挑眉毛,对身旁的人道:“不如直接杀了他吧?” 霍灼音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奚玉生。素来尊贵的太子殿下,喜欢簪花,喜欢玉石,喜欢金丝锦衣,喜欢广结善缘、笑脸迎人,此刻却狼狈地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除了先前启动阴虎符在他掌心割了一刀之外,他没有受任何伤,却是生生呕出几口血来,混着眼泪一起,顺着白净的脖子一直往下流,污浊了他的锦衣。 “霍灼音,霍灼音!”奚玉生猛地爬起来,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来到霍灼音的身前,冲她不停地磕头:“有罪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将我千刀万剐,烹煎炸煮,怎么样都行!求求你放过京城的百姓吧,他们和月凤的百姓一样,都是无辜的生命,求求你放了他们吧!” “住口!你有何资格提月凤!”大祭司气得跳起,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奚玉生骂道:“你与你那父亲一样,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当死千万次也难消其罪!” 奚玉生将这辱骂一并收下:“对!我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我怎么死都无法赎罪,我愿万劫加身,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偿还,还请你们放过其他人……”他泣不成声,弯下的脊梁显得极其卑微,哭得连话都无法说完整:“他们、他们不该承受这些啊!” “哭哭啼啼惹人厌烦,少说废话!”大祭司抬手,攥着一把锋利的短刃,当即往他头颅刺去:“不如先送你上路,再让他们晚一步去找你!” 奚玉生不躲不闪,愿承此刃,却没想到大祭司刚出手,就被霍灼音一脚踹中腰子,踢下台阶,地上翻滚几下才停。她仓皇抬头,对上霍灼音的冷眼。 “奇怪得很,你这背恩弃主之人,何时还能替我拿上主意了?” 大祭司匆忙爬起来跪在地上请罪:“属下僭越!少将军饶命!” “闭上你的嘴。”霍灼音道:“再吵,我便先杀了你。” 大祭司连连点头,将嘴紧紧抿住不敢再说话,却止不住腹诽,这霍灼音当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鬼一般阴晴不定,冷血无情,连她这唯一的同僚都要杀,简直泯灭人性!况且,既以阴虎符放出百万阴兵,京城则必灭之,此时合该离开京城才是,却是不知这位少将军还站在此处等什么。 霍灼音半蹲下来,与跪在地上的奚玉生平视。他的额头已经磕破,血流顺着脸往下淌,实在是脏了这张漂亮的脸。她抬手,将奚玉生额前被血液黏住的发丝往上撩了一把,掌心落在伤处,感受着掌下炽热的体温,她温和道:“太子殿下,你别着急,现在还轮不到你死。” 额头的伤愈合后,她又拾起奚玉生的手掌,指尖轻抚掌心的刀口,糊满尘泥的血痕也消失不见。她掏出锦帕,在奚玉生的脸上轻轻擦拭,拂过他哭红的眼角:“你们父子二人若死得太痛快,我做这些还有何意义?自然是要让你们活到最后,亲眼看着大夏的灭亡,方能平我心中之恨呐。” 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怕是已经疯了!大祭司在心中暗道,且不说大夏土地那么广袤,仅凭屠尽京城就想使之灭亡根本不可能,就单说沉云欢此人还在城中,待她找上门来,还不知对付起来怎么棘手呢! “少将军……”大祭司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要开始劝阻。谁知才刚一开口,肩膀就“噗噗”中了两把短刀,瞬间呲血,她默默拔下短刀,道:“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月辉黯淡,阴兵肆虐的京城火光四起,赤地百里,空中弥漫着腥臭的血腥味,好似将风都变得浓稠浑浊。 主街之上,却有一栋楼散发着白色的光芒,楼中聚满了四面奔逃而来的百姓,像雏鸟一样紧紧依偎在一起。 “阵门有缺便及时补上!别让那些阴魂有可乘之机!”顾妄手持长剑立于众天机门弟子之首,扬声指挥:“既已进来,任何人不得出阵!” 忽而眼前晃过一袭墨纱赤衣,他当下喊道:“沉云欢!” 那从街头火光掠过的身影一晃便消失,速度快得只够顾妄捕捉一眼,还以为是沉云欢行得太快没听见,略有失望。 下一刻,那赤色的身影便从天而降,落在阵前。顾妄一喜,道:“沉姑娘,当真是你!” 面前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雪白金纹的面具,和一双澄明镇定的眼睛:“何事唤我?” “虽然我知道此为强人所难,但眼下已没有别的办法,我要在城中守着此阵,尽量收留这些百姓,也告知了其他修士来此处集合,只是那阴兵的源头,恐怕要交由沉姑娘了。”顾妄道:“这些阴兵不惧凡刀,任何法术对他们都无用,但他们唯怕一种东西——阳气。沉姑娘,若我没记错,天火九劫的中境,乃是‘阴阳星’三劫,其中的‘阳’便是克万阴之阳,你……” 顾妄未尽之言也十分明显,是想问沉云欢有没有修习至中境之“阳”,但天火九劫并非凡术,半年前她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上时,才刚学会下境,如何能用那么短的时间进阶那么快? 这是凡人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所以他才说自己强人所难。 沉云欢确实还没学会“阳”,她目前的修习只停在阴火,听得此言面具之下的双眉微微皱起,只是还没开口说话,就听见旁处传来尖声怒喊。 “不行,我兄长还在外面!我要去找他!”贺语在阵前大闹,几次想要冲出阵法,却都被天机弟子拦下。 “贺姑娘。”顾妄转头,语气严厉:“这些阴兵乃是由神器炼化,非寻常妖邪可比,此处仗由古帝铜钱剑的阳气镇压,才能暂时保此处平安。一旦你在出阵时让阴兵闯进来,此阵便毁于一旦,所以还请贺姑娘老实待着。” “我岂能弃我兄长于不顾!” 顾妄道:“我已向城中修士昭告,若是令兄尚活着,定然会来此处。” “这便是你们天机门的行事?说来也怪,天机门素来享受大夏最好的法器灵物供养,怎么连皇城遭此大难都应对不了?还有你们那掌门人号称算尽天下事,却没算到京城有此一劫?没算到这些阴兵从何而来?!”贺语气急败坏,话语尖锐:“哦,我知道了,或许是因为天机门的神演天机根本就是假的神法,自然不是无所不能,算不到这些!” 顾妄不为所动,面容沉静,只回道:“本门弟子不能过问掌门之事,若是贺姑娘对此有疑,日后可亲自去问掌门。” “你说得对。”沉云欢突然接话。 “什么?”贺语怔了怔,意外地看向沉云欢,没想到她会应和自己说话。 “非正式神法的神演天机确实算不到这些,晏掌门只能看出京城有大难将至,却一直看不透是什么劫难。”沉云欢像是喃喃自语,声音低缓,又带着一些恍然大悟:“但是真的神衍天机却能算到。” 顾妄疑问道:“此话何解?难道沉姑娘还见识过真的神衍天机?” 她不答,只是抬手从怀中摸出两张雪纸金纹符箓,低头看着,倏尔笑了笑,也不知是对谁说话:“张元清,你好生了得。” 这两张符箓正是张元清在临走前赠她的,当初放在她手里时,上面的咒文完全看不懂,也没告诉她做什么用,只说时机到了便会知道怎么用。 而今再一看,两张符箓上的繁复咒文已然变为八个字。 一张写着:不动如山。 一张写着:万阳敕鬼。 第131章 春晖(二) 沉云欢一直都知道张元清在临走前留下的两张符绝非一时兴起。 虽说此人打从见面起就一副吊儿郎当, 没个正形的模样,但是从后来诛杀邪神观音的事就足以证明,她所言所行都是非常牢靠的。 因此沉云欢一直将这两张符贴身携带, 就是以应不时之需。 顾妄问道:“沉姑娘从何得来, 我怎么从未见过此等符箓?” “朋友所赠。”沉云欢随口回应, 继而道:“你们坚守此处,我进宫了。” 顾妄点点头:“多加小心,还望能尽快解决这场祸灾。” “必然。”沉云欢抬起头, 目光往后一眺, 看见阵法之内的酒楼处堆聚了不少百姓。他们围在栏杆上, 像拥挤在枝头的雀儿,数百双眼睛充满翘首以盼, 凝望着沉云欢。 她知道, 这些人并非看她,而是在看她脸上的这张面具。 沉云欢冲他们招了下手, 旋即那座酒楼便传来高低错落的叠声叫喊:“太子殿下!”“是太子!”“我们有救了!” 她没再回应这样的热情,旋即催动灵力灌入两张符箓中。旦见金光一闪, 那两张符骤然幻化作水流一般, 上方的咒文顺着沉云欢的手游动,游至手腕处停下。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1节 “不动如山”印在左手腕, “万阳敕鬼”印在右手腕。她将腰间的刀抽出, 轻轻将手腕一抖, 火焰瞬间从刀柄处迸发, 顺着刀刃一路向上, 原本呈现出赤红颜色的火焰,眼下却泛着白,像跳动的澄澈水流。 沉云欢没再停留, 身影一晃,瞬间离开此地。她奔跑几步,跃在半空,踩上包裹着白色火焰的不敬妖刀,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那火焰散发出的光芒瞬间敕退了周围纠缠过来的阴兵,使她在阴魂遍布的街道肆意穿梭,再无阻拦。 阳火所带来的威力极其显著,只不过或许是因为这张符箓所承载的法力有限,并且还属于外借,所以燃烧在刀上的火焰始终不算强。 沉云欢在途中稍稍分了个神,思考着师岚野眼下在何处。八星盘将她异位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没有机会拉上师岚野一起。方才她在城中的主街上都跑了一遍,也没瞧见师岚野的踪影。 说不上有多挂念或是担忧,只是心里空了一块,怎么都不舒坦。 师岚野非是凡人,但这一路遇到的危险不少,他或许是有一些自保的手段。可这些阴兵到底是神器炼化出来,若是他也无法抵御该如何?身为仙灵,他比凡人更可口,难保不会被这些阴鬼追着撕咬。 沉云欢眉头紧皱,吐出一口浊气来,翻来覆去地想,心神不得安宁。 大难当前,当然是以救人为先,沉云欢明知现在找到霍灼音,将她斩杀再收了阴虎符才是正确的,心却总是分神,向她的脑袋一遍遍传输师岚野被阴鬼撕咬分食的场面。 正当她难以控制心绪平静时,视线里忽然飘来白色的东西,像是密集的柳絮一样顺着风从她面庞扑过来。 沉云欢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这个时节不可能飘絮,她稍稍一顿,再凝目细细看去,才发现果真看错。 这并不是柳絮,而是一场雪。 沉云欢大为惊讶,眼下不过金秋十月,即便京城位于大夏北方,但也从未听闻十月便会下雪。 可那密密麻麻的白色从天而落,轻软如羽毛,被风卷着落在她身上,与炽热的皮肤相触的瞬间,留下冰凉的水痕,无一不让沉云欢确认,这就是雪。 这场雪突如其来,却不知为何,并未给沉云欢带来诡谲之感。她在半空中停下,抬起手掌,将面前这片看起来很大的雪花接在手中。 雪带来的凉意,像极了师岚野冰凉的手指轻触掌心,化作水珠的那一瞬,她的脑中猛然感知到了师岚野所在的位置。 他行走在一条阴魂肆虐的街道上。 沉云欢觉得很奇异,虽然她想不明白原因,但她就是觉得,师岚野应是知道了她此刻正因找不到他而烦心,所以才落了这么一场雪,以雪花告知她,他现在位于何处。 沉云欢抬手结印,指尖跳跃出一簇火焰,旋即化作一只巴掌大的玄鸟,在沉云欢的手背上跳跃两下,忽而一展翅,就这么扑腾翅膀飞了出去。 火焰所化的玄鸟与沉云欢背道而驰,乘着风在这场细雪中翱翔。 一时间,整个京城都被这场雪覆盖。大街小巷中奔逃的百姓,努力救人驱逐阴兵的修士,在同一时刻抬头,看见这场从漆黑天幕落下的雪。 京城最大的酒楼有阵法坐镇,散发出的阳气支起一个领域,也仅用以驱散周围的阴兵,无法将那些阴魂斩杀,因此酒楼周围布满了虎视眈眈的阴兵,伺机而动,就等着这阵法出现破绽,再蜂拥上前撕碎里面藏着的人。 顾妄正在加持阵法,仰面看去,昏暗的天地铺满了絮白。这雪不受阵法限制,轻易就穿透阵法支起的光罩落下。起初他还以为是妖邪的手段,施展术法防备,直到看见雪落在旁人的肩头,才发现这的确只是一场普通的雪。 可这普通的雪,在这个季节,在今日落下,无论如何也不普通。 他皱眉:“哪来的雪?” 贺语还在一旁闹着要出去寻兄长,此时看见了雪也不由停下,脸色惊恐道:“听闻十几年前京城也曾遭遇雪灾,不会是旧灾重现吧?” 顾妄没有理会此等不吉利的言论,余光忽而瞥见一人的身影,匆忙转头将视线追过去,便看见阵前的路上,正有一人在慢步行走。 如今京城的街道简直没有落脚之地,随处可见的残肢尸体以及铺满道路的黏稠血液,触目惊心,但凡有个脑子正常的活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在街上闲逛。 而此人却行走在街道中央。他一身墨黑的长衣外面笼着雪白的软纱,长发以白色发带高束,发丝里夹杂着纯白的细雪,额前的碎发被风撩乱,时不时露出光洁的额头,从侧面看去,是一张极为俊美,颠倒众生的脸。 这张脸生得出众,绝不会让人轻易认错,顾妄当下扬声唤他:“师公子!” 师岚野停步,偏过头来看向他,那冷淡的视线像是一捧雪灌进了顾妄的脖子,冰得他险些打了个哆嗦。他赶忙冲人招手:“快进来!莫在街上乱走!” 师岚野却并不应声。此人一贯如此,任何人同他讲话,他都像是没听见一样,倒不是目中无人的那种高傲,纯粹是一副将自己当成聋子的模样。 就像在路边遇到的冷漠野猫,它可以为人停下,却不管怎么掐着嗓子叫喊,怎么呼唤,都不会靠近人半分。 顾妄思及沉云欢整日将此人走哪带哪,颇为倚重的模样,为了不让沉云欢前去杀敌没有后顾之忧,他还是在劝说师岚野进法阵之事上努力了一把:“师公子,眼下京城处处危险,你还是先进此处,我也好传信给沉姑娘告知她你现在安全,免得让沉姑娘为你忧心。” 师岚野却是油盐不进,丝毫不理睬顾妄的好心相劝,只静默地站在街道之中。忽而,他将头转过去,抬眸往远方的天际眺望。 此时顾妄猛然发现一个重要的事情。他转动视线左右瞧,发现四处阴鬼穿行而过,密布周围的阴魂伺机而动,分明这是一条极是危险的街道,但师岚野却安然无恙地立在其中,竟是没有任何阴鬼对他造成伤害。 正当他想疑问,却见天际飞来一抹火红的光,再定睛一看,那抹光芒由远及近,是一只小巧玲珑,展翅而飞的火焰玄鸟。 它顺着风雪飞到师岚野的身边,在他周身绕了两下,然后竟然很是亲昵地往他脸上轻蹭,很明显是奔他而来。 “啊。”顾妄恍然大悟:“这是沉姑娘所放出来的灵鸟吧,应当是找你来了,她果然对你的安危忧心。” 师岚野只停了片刻,没说半个字,就这么像一阵风似的又离开了。他跟着那空中飞舞的玄鸟,身影很快就淹没在满街流窜的阴鬼之中。 顾妄的目光追随了一阵,收回来时心里涌起一股怪异,恰逢雪花落在脸颊,他抬手轻抚,冰冷的水痕擦过,让他恍然有些清醒。 很快他就明白那股怪异源自何处——师岚野的眼睛。 方才此人置身于黑暗之处朝他看,那双眼睛却像是映了光一样,呈现出浅浅的颜色,绝不是黑眸所能呈现的样子。 顾妄心觉奇怪,暗道自己应当不会看错,但人已走远,此时也没有机会再去仔细瞧。思索间,贺语又闹起来要去找兄长,这次闹得比前几次都凶,竟一头冲出了法阵,使得法阵破裂一隙,顾妄再没时间琢磨其他,赶忙修补法阵。 落雪好似冲淡了空气中浓郁的腥臭气味,沉云欢踩着刀在街道疾驰,迎面落满细雪,每一片雪花飘在身上,触及皮肤时都让她感知到师岚野所在的位置。 京城中的各个修士和数量庞大的天机门弟子赶到,因祭神节刚结束,离开没多久的仙门弟子得知京城有难,也纷纷赶回来,在京城各处施展身手,建立起大大小小的保护区域,竭力挽救幸存的百姓。 沉云欢飞身越过皇宫的高墙,将奚玉生此前佩戴的白玉簪花拿出来,催动灵力之后,红线再次飘了起来,指向他的所在之地。照她的料想,霍灼音此时应当是与奚玉生在一起的。 从先前在国库时所见,奚玉生并无受伤的模样,相反倒是那大祭司糊了满身的血,不见人样,而后霍灼音启用阴虎符时,也不过是割破了奚玉生的手掌,就说明她暂时并无杀奚玉生之心。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这对奚玉生来说便是好事。沉云欢有绝对的把握,只要她这次前去找到奚玉生,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人再能够危及他的性命。 皇宫死寂无声,阴魂漫无目的地游荡,那原本照亮着宫道的长灯也尽数被踩在脚下,泥泞一片。守宫门的禁军已死得干干净净,四处奔逃的宫人也变作残肢碎体,散落满地。 沉云欢的刀如同划破水面的痕迹,在满目漆黑阴寒之中生生辟开白色的细痕,一头密长的卷发滚动起来,恰似墨色的水波,衣摆叫风吹得猎猎翻飞,衬出风雪下凛冽的身姿。 这白雪细痕配上赤炼红衣,一路逼近议事大殿,老远就看见宫殿前那站得密集的阴鬼。 霍灼音正站在檐下,半蹲着正与跪在地上的奚玉生说话,边上还有个半死不活的皇帝,这一幕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息。 沉云欢从天而落,声势极为浩大,落地的瞬间刀刃往地上猛地一刺,白色的焰火翻出淡淡的气浪,朝周围扩散。 这阳火自是阴鬼的克星,气浪波及之处,便听得咿咿呀呀的嘶叫声响起,阴鬼飞快后退,立即让沉云欢立足的方圆几尺变得空旷干净。 她持刀起身,抬步往前走。阴魂躁动不安,像触碰到烙铁似的猛然散去,让沉云欢一路畅通无阻,行至殿前阶下停住。 霍灼音站在前方,双手负在身后,镇定怡然地与沉云欢对视。她没有半点惧意,比起轻视沉云欢,则看起来更像是习惯了应对这样的场面,双眸带着出乎意料的坚定。 阴魂退去几丈远,周围空旷下来,沉云欢立于青石之上,泛着白光的刀刃抬起,直指霍灼音,面具下的唇角扯起个冷然的弧度:“你是在等我?” “非也。”霍灼音道:“不过是等着亲眼看着京城覆灭。” “那恐怕要让你的打算落空了。”沉云欢的脸被面具遮住,声音有些沉闷,比平日里听起来多了几分阴沉,也多了几分震慑之力:“我不管你有什么雄心壮志、深仇大恨,你残害全城无辜百姓,罪孽深重,我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此地。” 霍灼音眉毛轻挑,眼角带着轻笑:“沉云欢,你对自己的能耐倒是自信得很。你先前应当看出来我所练身法乃是战场所用,我砍的人比你吃的盐都多,你当真觉得能在身手上胜我一筹?” 她目光微微一落,看向那柄缠绕着白火的刀,又道:“这阳火是你外借的吧?你根本还没学会中境阳劫,这些阳火散去,你又有什么能耐,让我死在这里?” 沉云欢见识过霍灼音的身手,那杆长枪在她手中威风极了,完全没有寻常那些长兵器笨重的弊端,反倒灵活得好似游蛇,招式干净利落,令人见之不忘。 更何况那时候的霍灼音还存心隐藏自己,出手未必都是真正实力,掩饰了几分尚未可知。 “那今日便试试,是你的枪厉害,还是我的刀硬。”沉云欢攥着刀柄的手指一收紧,话音还没落下,身影便猛地冲出去,好似呼啸而过的风,完全无法捕捉。 只听“铛”一声脆响!再一看,沉云欢的刀已经落在霍灼音的头顶,却正被一支银杆长枪挡了个结结实实。兵戈相接的刹那,猛烈的灵力在空中炸开,翻出的气浪将最近的奚玉生冲得翻了好几个跟头,皇帝则径直摔出去,就连距离稍远的大祭司也被波及。 她本就受了不小的伤,顾忌着体内有沉云欢的火种不敢使用灵力护身,硬生生被这风浪掀翻,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 她慌张地爬起来,吓得嘴唇都开始打哆嗦。 沉云欢此人在人间仙门之中的传言实在太多,除却她灵力天赋上的一骑绝尘之外,听得最多的便是她年轻气盛,心高气傲云云,这也正是大祭司先前对她轻视的原因。而今却已深深明白,沉云欢绝非浪得虚名,她的凶狠当以天赋齐名,能在不动声色之中在她身体里种下火种,也可见心机之深。 尤其是她分明被八星盘送走,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重新找上门来,戴着张华贵金纹面具,当真好似诛杀世间万鬼的神灵,只看一眼便震得她手脚发抖。 大祭司可不管霍灼音怎么想,或许这位少将军凭借着长枪还能跟沉云欢斗上一斗,但她这种能耐的人犯在沉云欢手中就只有一个“死”字,可不敢这样冒险。于是她慌张地摸上八星盘,祭法启动,想要再次将沉云欢异位。 却不料这次却没了半点效用。 在八星盘启动的瞬间,沉云欢左手腕上那“不动如山”四个字猛然一亮,好似金光从上到下闪过,隐隐散发出热意。沉云欢踩着长枪借力猛地后翻,落地之后将头一偏,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抓住了抱着八星盘不断尝试启动的大祭司。 “不动如山”的效用应当是如此,能够完全规避八星盘的力量,沉云欢提着刀飞身上前,在大祭司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抬刀便劈。以大祭司的能力,这一刀下去的时候,她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只是刀刃落在她头前几寸,长枪从一旁横刺过来,正中刀刃。这一击的力量极为凶悍,竟生生将沉云欢的手臂打偏,震颤的力量从她的手腕传至臂膀,整条右臂竟在这一瞬麻得毫无知觉。 两刃在脸前交了一手,大祭司才反应过来,吓得嘶喊一声,还没有别的动作,就被霍灼音一脚踢飞:“滚远点,别碍事!” 沉云欢后退几步稳住,眉眼沉着一层郁色,隔着面具与霍灼音对视。抓着刀刃的手指仍旧牢固,若非刚刚握得紧,这刀一定会脱手。 在如今面临的敌人中,能够一击让沉云欢的右手握不住刀的,少之又少,应对起来自是非常棘手。 她沉气凝神,调动周身灵力,右手腕的“万阳敕鬼”金光一闪,刀刃的火焰迅速窜高,炽烈的阳火沿着刀缠绕而出。刀风随火而至,破风疾响,卷着空中的细雪,猛力刺向霍灼音,速度堪比闪电。 霍灼音旋身一躲,银枪在她腰背打着转,锋利的枪头涌出黑色雾气,正与那阳火相撞,好似太极二色,黑白分明,交融的瞬间炸开,爆出的灵力使得风咆哮起来。 二人一刀一枪交起手来,锋利铁刃相撞发出刺耳声响,身影迅捷得肉眼无法捕捉,只能隐约看见一红一紫的身形在空旷的地上打得有来有回。 奚玉生这一跤摔得也不轻,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看见二人打得凶猛,空中频频爆开的灵力震得人浑身疼痛,他本能地往远走了走,却听到皇帝在那头斥道:“你要去何处?!快来将朕解开!” 奚玉生转头,看见皇帝眼睛怒目圆睁,满脸狰狞,竟是对他大吼大叫。他长那么大,也从未被父亲如此疾声厉色地斥责过,一时不禁像是脸颊被扇了个重重的耳光那样刺痛,又心如死灰,绝望不已。 奚玉生轻声问:“父皇,事到如今你也并未觉得你做错是吗?” 皇帝怒道:“朕是皇帝!永远不会做错!这妖女是你带进城来,酿成如此大祸,如今不想着补救,反倒同旁人来指责朕?朕养你何用!” 奚玉生无力反驳,归根结底霍灼音也是他带进京城,京城有此大劫,他万万难辞其咎,只得道:“我会救京城百姓的。” “你凭什么救,拿什么救!”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若非身体被铁链死死锁住,只怕恨不得一剑杀了奚玉生。这个他素来疼爱的儿子,到头来竟引狼入室,害得京城至此。 他本可以是一代明君,功绩千秋,而今却一夜之间沦为千古罪人。前朝众臣虎视眈眈,皇室血脉式微,他膝下更是只有奚玉生这一子,倘若他今夜一死,大夏的江山可能真的就此易主。 他不能死!永嘉皇帝攥死了这个念想,看着站在那处浑身颤抖,脆弱得如同落下枝头的花朵的皇太子,强行压制了心里的愤怒恨意,放缓声音:“不论如何,你先过来将朕解开,这江山终归是你我父子二人,只要除了这妖女,将今夜的劫难度过,朕便不会追究你的过错。” 奚玉生以往十分乖顺,最最听父亲的话,而今却站在那处不动,哀哀地看着皇帝:“父皇,你我应当赎罪。” 第132章 春晖(三) “赎什么罪?朕有什么罪?”永嘉帝凶戾地瞪着奚玉生, 震声道:“朕是皇帝!是天下之王,朕永远不会犯错!该死的是你带进京城的妖女!你知不知道她早在四十年前就死了,根本就不是人!她害了你的父皇, 害了全城百姓, 你反倒叫朕赎罪?你是被这妖女迷得连是非黑白都不分了吗?!!” 奚玉生若是当真不分是非, 倒还不用如此痛苦。正因为他秉持善道,分明黑白,所以才在目睹了月凤国曾经遭受的大难之后, 被悔恨羞愧蚕食心脏, 硬生生呕出血来。 他自懂事起所坚守了十多年的信念, 在今夜彻底崩溃,只是父恩如山, 重重地压在他身上, 使得他无法对其斥责,更无法与父亲争辩, 那股无能为力使他变得懦弱窝囊,软了脊梁。 奚玉生面对着永嘉帝的厉声, 茫然无措地站了许久, 这才问:“父皇,你的命曾被霍灼音的父兄救过, 对吗?” 永嘉帝瞬间噤声, 也不知这一刹那他的思绪落在了何处, 面上出现片刻的怔忪, 旋即沉默不应。 即便什么都不说, 奚玉生也能从这末微神色的变化里看出答案。他难掩脸上无尽的失望,狠狠擦了一把滚落的泪水,咬着牙恨声道:“父皇, 我曾无数次在心中对自己说,日后要成为您这样的人,给大夏带来盛世与希望,而今,我后悔了!倘若有来生,我不求生于富贵世族,也不畏生于贫瘠困苦,只求生于淳朴之家,有个善良正直的父亲,能够让我挺胸抬头,堂堂正正做人!” 他撂下这一句,转身跑进了宫殿之中。大殿空无一人,只有金灿灿的龙椅上方,浮空着展开的万鬼图,滚滚阴气从里面持续不断地溢出,涌向四面八方。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2节 即便奚玉生知道自己灵力被封,无法毁坏万鬼图,却仍是想抱着希望来试试。他刚跑至大殿的中央,就听得后方传来一声大喝:“站住!” 奚玉生认出是大祭司的声音,不但没停反而跑得更快,眼看着就踩着台阶而上,却被大祭司从身后扑了过来,将他拽住:“你个坏小子想做什么?!我就知道你不老实时时刻刻盯着你呢!少将军暂且留你一命,你还不老老实实地谢恩,竟还敢做坏事!” 奚玉生在她手里挣扎起来,用力推搡她:“放开我!我要撕了这万鬼图!纵然我父皇有罪,我们二人赎还便是,京城百姓无辜,何故牵连!” 大祭司面目狰狞,拼着一把老骨头跟奚玉生撕起来,奋力将他往台阶下拖:“我管你有罪无罪,我只要大夏百姓给月凤人偿命!!” 奚玉生到底年轻力壮,且习过武,就算没有灵力也不会任大祭司摆布,一甩手就将此人推得跌下台阶,滚了个跟头。他本意并非伤害别人,见她摔下去还惊了一下,但眼下也顾不上其他,转头就踩上龙椅,抬手去撕扯万鬼图。 双手刚触及画卷,铺天的阴气纠缠上来,寒冷侵入他的指骨,瞬间将他的双手冻僵,手心手背结上冰晶寒霜。 大祭司这副老骨头也经不住折腾了,这一摔竟然将她摔得两眼一黑,缓了好一会儿才忍着痛爬起来,当下要奔过去拽奚玉生的双腿,却在此时听得有人在旁喊道:“师父?太子殿下?” 大祭司猛地转头,却见大殿后方的石柱边站着两个人。二人身着司命宫的银织白袍,身上多处污浊,灰头土脸,看似在尘泥里滚过一样,但仍能从五官辨别二人的身份。 正是知棋、怀境两姐妹。 “你们怎么在此?”大祭司停了动作,惊愕问道。 知棋从未见师父这么狼狈不堪的悲惨模样,更难以接受她与太子厮打在一起的场面,一直瞪大眼睛没有回应。 素来性子还算稳重的怀境已然从方才那几眼中分清楚当下的局势,悄悄抬手将知棋往后按了按,镇定地开口:“师父,司命宫突然爆炸,我与师姐藏身在法器下才侥幸逃命。司命宫起了大火,无法进去救人,我们见宫中有异,妖邪横生,便一路躲躲藏藏寻至此处……师父,皇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祭司从见到二人开始,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虽然她本来就满脸血污,难以直视。 两个姑娘还小,不过十五六岁,如今脏兮兮地站在那里。怀境的情绪还算稳定,知棋许是因同门弟子尽数葬身火海而痛哭过一场,眼睛红得像兔眼,此刻看起来可怜巴巴,对满心信任的师父仍旧毫无防备。 大祭司早就恨透了大夏人,即便这两个丫头自小养在她身边,怕是也分不到她丝毫私心,没死在司命宫已是万幸,再撞到大祭司的手里,岂能有命活? 奚玉生略一思量,忍着双手的刺骨冰寒,对二人喝道:“快走!” “离开!”下方一道呵斥的声音竟在同时响起。 奚玉生讶然转头,却见大祭司飞奔上前,竟没有对二人出手,只是往她们肩上推搡,一边转头往殿外张望,一边压低声音道:“我只当没看见你们,有多远走多远!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不会留情!” 奚玉生见状心头一震,忽而明白大祭司这样紧张,是在防备霍灼音!她想要在霍灼音的眼皮子底下,放这两个丫头一条生路。 “师父……”知棋哭道:“你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何事,我和怀境可以留下尽一份力!” “就你们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帮上什么忙?不需要你们!”大祭司急得不行,推搡的动作用了些力,知棋一个不防摔倒在地,她又赶忙俯身去拉。却在此时,那性子稳重的怀境猛地跃起,一个空翻落在了龙椅边上,仰头对奚玉生道:“太子殿下,您是想撕毁这幅图对吗?我来助您!” 说罢,她便动作极其利索地爬上龙椅,双手结印,掌中泛起白色的光芒,拍在奚玉生的手臂上,瞬间震碎他双手结出的冰晶。 “你给我住手!”大祭司回身,一声大喝,当下要飞奔上前。 怀境神色镇定,与奚玉生同时将双手探入画卷的阴气中,冷声道:“师姐,拦住她!” 大祭司方跑了两步,就猛地被知棋从后方抱住了腰身。 “师父!”知棋的双臂搂得死紧,几乎将她勒岔气,同时还大哭地喊道:“那可是咱们太子啊!你为何要对他出手!” “放开!放开!!”大祭司奋力挣扎,对着知棋的脑袋梆梆敲了几下,却因着没有灵力,体力透支,没对知棋造成太大的伤害,反倒让她将自己的腰越束越紧,脸涨成猪肝色,喘不过气来。 这下完了!大祭司在心里想,就不该动恻隐之心,少将军若知道了,非把她的头摘下来当球踢不可!死劫难逃! 怀境对奚玉生道:“殿下,我调动全身的灵力打出一击,将阴气分散,我们趁这时机一同往两边使力,或许可以撕毁这张图!” 奚玉生点头:“好!” 怀境在心中默念三二一,施以全身的灵力汇聚手掌,用力打出一道闪亮的白芒,在刹那间将滚滚阴气冲散,露出当中那两指宽的缝隙。奚玉生便抓准时机狠狠抓住画卷本体,与怀境在同时往两边撕扯,奋尽全力。 只听“刺啦”一声响,大祭司发出尖锐的叫声,那万鬼图便在空中被生生撕成两半!阴气在瞬间散去,画卷迅速缩小,掉落在地时已与寻常画卷无异。 殿中的阴寒在刹那间崩溃散去,原本立于空旷之地的阴鬼也在同时如烟飘散,月亮褪去蒙尘,骤然变得明亮。 霍灼音长枪一挑,从沉云欢的耳尖擦过,锋利的刃尖留下血痕。沉云欢的刀自上劈下,结结实实地砍在枪杆上,巨大的铮鸣震得两人都双耳嗡嗡作响,同时向后退了几丈,拉开距离。 霍灼音状态良好,如此密集的战斗并未让她受伤,甚至脸不红气不会喘,只有看见周围原本站着的阴鬼在瞬间消失后,她才气得倒抽一口冷气,转头冲大殿喝道:“烟桃,给我滚出来!” 大祭司跌跌撞撞跑出来,双膝往地上一跪,哭天喊地拜了起来:“少将军!不得了啦!那天杀的太子把万鬼图给撕啦!” 霍灼音凛目一看,正见殿中站着的奚玉生,身旁还有两个知棋怀境二人,她冷脸,眉眼间平添暴戾气息:“若我没记错,司命宫弟子应当死干净才是,你如何办得差事?” “这、这……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那么大的能耐,能从里面逃出来……”大祭司支支吾吾,面如菜色地为自己开脱:“归根结底还是不该留着太子一命,早该杀了才是……” 沉云欢拉开几丈落地,体力的剧烈流失让她难以抑制地喘着气,右臂麻得几乎没了知觉,仍有余颤无法平息,只能一味地攥死了刀柄,避免让刀脱手。 霍灼音的棘手,比想象中更甚! 以往沉云欢有把握交手的对象,都没有这么精湛的武艺,便是万剑门的大弟子她应对起来也不算吃力。她自诩身法卓绝,剑术登峰,便是半道换了刀法,也差不到哪去,今日与霍灼音一战,方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她的一招一式都极为狠辣,毫不拖泥带水,几乎一出手便是奔她性命而来,无一招花架子。这应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于无数场厮杀之中修得的身法,实打实的杀人之招,她身法灵力矫健,百招交手下来,不敬刀却没有伤及她一分,反倒是沉云欢自己耳朵被挑出血痕,须得全神贯注地应付,但凡稍有不慎,身上就会被捅出个血窟窿。 她抬手,指腹落在耳尖轻触,低眸就见指尖染上猩红的血。 单凭武艺,沉云欢从未在谁那里感到如此难对付,更何况,她发现“万阳敕鬼”的阳火对她的威胁似乎并不大,有几次刀刃贴着她皮肤掠过,却不见她闪躲。 但张元清给的这“万阳敕鬼”符绝非多余,霍灼音浑身阴气遍布,也不像是活人的样子,不可能对着阳火不忌惮。沉云欢暗暗猜测,是她往阳火里灌输的灵力还不够,远远没有到威胁霍灼音的地步,她心知要对上此人,想要有所保留是万万不能了。 眼看着霍灼音掐着大祭司的脖子斥责,沉云欢催动体内灵力,墨刃上显现出血色的咒文,从上往下开始慢慢溶解。 刀中镇压的妖气蜂拥而出,沿着沉云欢的肢体缠绕,蜿蜒的妖纹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寸寸往上爬,刀上的阳火“轰”的一声烧起来,炽烈的白光跳跃起来,将周围照如白昼! “蠢货,将他们捆起来!”霍灼音感受到身后急速逼来的灼烧热浪,没时间修理大祭司,将她摔回殿中,转身的瞬间银枪已然迎上刀刃。 灿烂的阳火自上落下,灼意扑面而来,火焰之后便是沉云欢那双充满肃杀的眼睛,面具遮住她的妖纹,却遮不住她隐隐泛着红,熏染上妖冶的瞳孔。 火热的风呼啸而过,灌进殿中,奚玉生忘记自己没有灵力,匆忙弯腰一手揽住一个小姑娘,将两人护在自己的衣摆下。却不想这爆炸力量凶猛,将三人都冲飞,七荤八素地摔在龙椅边上。 霍灼音推着长枪突刺,旋身一摆,那银枪在空中高速旋转起来,变作铁钻头直击沉云欢的面门。她连着三个后翻躲过,再抬头时银枪已从斜侧扎来,距她眼睛只差几寸。 “金流!” 倾泻而出的火焰好似奔腾水流,瞬间裹缠住银枪,卸了迎面而来的力道,顺着枪身飞速烧起来,直奔霍灼音握杆之手。 旦见她眉目一沉,身体爆发出浓郁的黑雾,瞬间将金流之火冲得溃散,似阴毒的蛇顺着银枪杆急速朝沉云欢的刀上爬去。不过是瞬息之间,那黑雾就涌上她握刀的手,寒气猛地刺入指骨,让她在这一刹那险些松了刀柄! 沉云欢及时抽刀,后翻的半途一脚蹬在霍灼音的长枪上,借力将她踹得倒退几步,散了满身的阴气。 “扶摇!”沉云欢招手,烈风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引火十丈,风涡卷着刀刃在空中浩浩荡荡铺开,如一条火龙绕着她的周身而翻滚盘旋,剧烈的灼意在风中爆炸,排山倒海似的扑向霍灼音。 沉云欢的身影隐入火中消失,霍灼音提着长枪,目光极快掠过,耳朵轻轻一动,立即听得后脑生风,本能偏头闪躲,火刃便从她的耳畔刺出。银枪回身便刺,被沉云欢的刀刃挡了个正着,另一只手燃着烈火猛地朝霍灼音的后背拍下,攻击已是在瞬息间完成,衔接得无比快,照理说无论如何也是闪躲不开的,但霍灼音却矮身一滚,使得这一掌打空,灿烂的阳火瞬间将地砖炸得粉碎。 沉云欢右手持白焰墨刀,左手缠绕金流之火,周身再以风化火龙盘绕,迸发出极为绚丽的不同颜色的火,在长夜之下尤为显眼,火光奔出数尺,空中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俨然将整个大殿方圆都变作大火炉。 霍灼音却丝毫不惧,阴气在她身上肆意流窜,时而挑在枪尖,时而凝聚手掌,与那三色焰火厮杀在一起,两种霸道的力量在空中相撞,兵刃相接发出的刺耳声响随之炸出凶猛的气浪,永嘉帝直接被这力道冲得摔出几尺远,头撞上石柱晕死过去,奚玉生也跌了个跟头,其他人更无法靠近观战,只能一再往后退。 大祭司得了霍灼音好一顿教训,此刻应当按照霍灼音所言将这三人捆起来才是,但她眼下又使不出灵力,如何是知棋怀境二人的对手?单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奚玉生都够她撕扯老半天,于是索性躺在地上装死,不动弹。 却不想知棋怕她被沉云欢二人的战斗波及,顶着风中灼烧跑来拽着她的胳膊拖拽,想将她拖去安全地方。大祭司的后背在地上蹭了片刻,忽而一睁眼,瞪着她道:“两个蠢东西,还不走!留在这里找死吗!?” “师父!”知棋见她没死,当下露出惊喜的神色,也没在意自己被师父责骂。 大祭司抬手推了一把:“还不快滚!” 怀境平静地望着她:“师父放心,来之前师姐为我二人算了一卦,今夜我们不会死。只是当下皇宫的状况,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大祭司听了这话,嘴都要气歪!今夜发生的一切,便是连天机门的掌门人都算不得结局,最后谁生谁死,谁赢谁败,哪有定数?这两个还没出师的小丫头片子竟然敢如此大言不惭。 “你们俩是活够了吗?我好心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偏偏要找死!”大祭司转脸一变,目露凶光,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短刃,抬手便刺向身旁站着的知棋。知棋没料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师父对她生了杀意,惊愕地僵住,幸而怀境反应迅速,掌中凝聚灵光拍在大祭司的手腕,将短刃震掉,同时用另一只手将知棋拽走。 “看来司命宫爆炸之事,果然是你所为。”怀境冷眼看向地上狼狈的老人,眼中已经没有了敬畏。 大祭司坦然承认:“是我所为不假,本来看你们两个平时也算乖顺便留你们一命,没想到反而给我自己添了麻烦。也无妨,你们大可继续在此地逗留,待我们少将军杀了沉云欢,碾死你们二人不过动动指头。” “师父!”知棋听这锥心之言,难以接受,睁大眼睛哭喊:“这都是假的对吗?你是骗我们的对不对?” 怀境却仍镇定,握紧了知棋的手,制止她再上前,对大祭司道:“大祭司,我感念你这十多年来的教养之恩,不会对你动手,但我与师姐生于大夏,所学一身本领皆是为了保卫大夏,决不能对眼前之事袖手旁观。” 她说完,转头朝奚玉生望了一眼,眼含请示。奚玉生神色微怔,没想到这个年岁不过十五,看起来还没长大的少女,竟已有如此担当之能,好似已近枯竭的大夏冒出的郁郁而生之薪火。 他道:“将她绑起来,别再让她作乱。” 怀境颔首,对大祭司道了一句:“得罪了。”旋即从袖中抽出一根长绳,冷静地动手将大祭司绑了起来。 “你、你!我……”大祭司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喘了两口气,“气死我了!” 奚玉生捡起地上的短刀,猛地抵上大祭司的脖颈,厉声:“说!我的灵力如何恢复!” 刃尖贴着皮肤,冰得大祭司浑身一抖,她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就完成了心中的计量。娇贵的太子殿下素来喜欢玩乐,志在治天下,而不在修炼,所以修为并不算厉害,身上那些法宝也被搜刮一空,即便是恢复他的灵力,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何能以她性命相较? 于是她道:“少将军以阴气封在你的合谷穴,你将穴位打通便可。” 奚玉生当下让怀境以灵力将他的穴位打通,下一刻身体各处的骨骼变得轻盈,被灵力充沛。他二话不说,转头奔向大殿之外。怀境放心不下,在绳子上下了术法,随后跟随奚玉生的脚步离开,留下知棋一人坐在大祭司边上抹眼泪。 外面打得天昏地暗,沉云欢的攻势凶猛而密集,换个人早就一败涂地,偏生霍灼音接一招拆一招,应对自如,战局出乎意料地焦灼。 沉云欢略微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右手腕上的“万阳敕鬼”频频闪出金光,每闪一次,那咒纹便会黯淡一分,正是力量流逝的表现,若是再这么僵持下去,未必能从霍灼音手里讨得便宜…… “霍灼音!”殿门传来奚玉生的叫喊,他用央求的目光凝望霍灼音,似想哀声求她停手,然而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无用,他只得道:“杀你父兄、灭你月凤的是我父皇,我愿替父偿债,你杀我便是,别再殃及无辜!” 霍灼音转眼一瞥,眼眸里透出淡淡的猩红,浑身鬼气缭绕,着实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邪煞。 怀境在宫中修习多年,见识不多,先前在那万善城的山村所见的邪神观音在她看来已是十分了得,而眼前这位,显然比那邪神要凶猛厉害得多,不过是被这随意瞥了一眼,双腿就开始发软,不由自主地萌生退意。 霍灼音并未理会奚玉生的哀声劝阻,只抬手一挥,就见她双耳挂着的银色月牙骤然泛出皎洁的光,在空中飞掠,相互交缠片刻,一个化作月牙似的弯刃散发光辉,一个却化作银白的凤凰,仰颈长鸣。 月牙弯刀与凤凰在空中盘旋片刻,继而猛然朝奚玉生二人冲来!怀境幻化出一张长弓,整个人跃至高空,在空中搭箭,瞄准银白凤凰,一松手便是三根灵箭疾驰,奔着奚玉生俯冲而下的银凤凰侧身躲了两支,被最后一支箭钉住翅膀,扑腾个不停。 “殿下,快躲开!”怀境一边闪避月牙刀,一边大喊。 奚玉生利用这间隙,甩出一击灵光掌,将银凤凰打得翻了几个跟头。他本能地想去摸袖中法宝,却摸了个空,恍然想起身上的东西几乎被全部搜走,眼下唯有靠自己的灵力应对。 银凤凰很快就挣脱了灵箭,再次朝奚玉生飞来,双翅扇出呼啸的风,将空气里的灼热搅得更为逼人。奚玉生左右躲闪,只恨平日里贪玩没有好好修炼,太过依赖满身法宝,而今面对着这一只耳饰化作的东西,都应对得狼狈吃力。 可笑他还想帮沉云欢忙,如今竟是自顾不暇,还拖累怀境频频分神来照应他。奚玉生心里羞愧万分,更觉痛苦难过,一时不防被银凤凰咬中了左肩,疼痛袭来的瞬间,他被整个叼上了半空。 “太子殿下!”怀境惊恐大喊,飞快搭箭,想要将银凤凰射下来,但见它左右乱飞毫无章法,又怕放出去的箭误伤太子,不敢松弦,急得额头渗汗。 奚玉生被叼着在空中甩,晃得七荤八素几乎要吐出来,余光瞥见下方沉云欢与霍灼音正斗得无比激烈,冲天的火焰好几次都差点燎烧他的脚,心知这银凤凰极有可能是在找个机会将他扔进两人的战斗之中。 他有灵力傍身,这样的高度摔下去最多摔伤,不至于丧命,但若是被丢到那二人中央,必定会被沉云欢的刀或者霍灼音的长枪捅个对穿。 奚玉生扬起先前捡的短刃,蓄起灵力,用力对银凤凰的腹部一刺。它发出长啸,甩头丢下了奚玉生。 急速下坠的途中,奚玉生奋力调动灵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尽量以后背着地,不至于摔伤了手脚行动不便。却没想到,正在他咬牙准备迎接疼痛时,忽而凭空飘来一股轻柔的力道,将他下坠的速度放缓,而后接着他平稳落地。 “殿下!”楼子卿大步奔来,顾不得君臣礼节将他上上下下检查好些边,确认他没有受伤之后才暗暗松了口气,道:“殿下,皇上在何处?你与皇上先跟御龙卫离开,此处交由我们!” 楼子卿并非只身前来,他的身后跟着庞大的队伍。其中多数为皇宫的禁军,身穿甲胄,手举火把,连奔跑的步伐都整齐划一,重叠的脚步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禁军两侧则是永嘉帝培养多年的御龙卫,个个都是拔尖的高手,在京城被阴鬼肆虐的情况下,无一人折损,八人到齐。 另有一部分则是天机门的弟子,悬飞于上空,皆身着白色宗服,灵光缭绕,气势磅礴。 楼子卿几乎是带来了当下皇城里所有的精锐,他看见前方三色火焰与阴气悍然相撞,空中的热浪炙烤得皮肤都焦干,显然是沉云欢与霍灼音在打。 楼子卿扬手高喊:“所有将士听令!只可前进不可后退!不惜一切代价,斩下妖女!”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3节 禁军齐声一应,飞快奔跑上前,围绕着站在中央打得难舍难分的二人摆出包围之阵,人海战术瞬间将空旷之地填满,空中则布满腾飞的天机门弟子,随后人手拿出一件巴掌大的法器,打开后弹出泛着白色光芒的细丝,在高空织就弧顶,编织出网的形状。 奚玉生说什么也不愿离去,楼子卿劝不过也只得放弃。他身为天机门的弟子,自然知道这是本门极为闻名的“千丝锁妖阵”。千丝成形,任何妖怪都会被牢牢锁在其中,持阵之人越是多,这阵法的力量就越强,眼前这人山人海,所织就的千丝锁妖阵必然有着极为强悍的力量和牢固。 可奚玉生却惶惶不安,觉得这阵法未必困得住霍灼音。 千丝阵成行的刹那,光芒大作,将中间两人打斗的身影照得一清二楚,映在所有人的眼中。 沉云欢刀法迅猛鬼魅,动作间轻盈得像是挥舞羽毛,砸出的力道却有重若大山,伴着刀身飞舞的火焰杀伤力也极强,风火拔高数丈数次将霍灼音的身影淹没其中,将人当作铁来煅烧。雪白的金织面具折射着赤色火光,好似有一股令人见之便情不自禁敬畏的神圣。 只是霍灼音却根本没有半点落于下风的样子,一杆红缨长枪挥舞得破风尖啸,阴气所化的浓墨黑雾宛若灵活巨蟒,缠上沉云欢的肢体和腰身,若非她每次都闪躲得快,这会儿早就死透了。 沉云欢见此阵已成,后跃数丈出了千丝锁妖阵,刚落地而站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此时右手指节已僵,颤抖的弧度相当明显,白皙的耳朵染着刺目的血色,面具下的双眉紧紧拧着,脸色难看至极。 雪不知何时停了,师岚野的踪迹消失不见,沉云欢刚经过高强度的战斗,妖纹灼烧着皮肤,双耳嗡鸣,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感觉到有人走到了身边,急声询问她有没有受伤,然而此时她却无暇应答,刚平息喘气便沉声道:“让所有人离开!” 楼子卿一愣,没想到沉云欢会说出这样的话,疑惑道:“沉云欢,你怎么了?” “让他们走!”沉云欢将手里的刀换了只手,尝试活动剧痛的右手腕,道:“这阵法奈何不了她,所有人现在就离开,头都不要回!” 楼子卿道:“阵法已成,怎么能现在撤离?” 沉云欢转头,那双凛冽的眼眸透过面具,直直地看着楼子卿,没有任何说笑之意,声音阴沉:“不走,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第133章 春晖(四) 沉云欢还从未遇上这样的对手。 从前是斩妖除魔也罢, 与仙门弟子较量也好,旦有一剑在手,她从不会在战斗中迷茫。她对自己的身体万分熟悉, 每一根骨头, 每一条经脉, 所以她清楚自己出手的每一招会打在什么地方,造成什么程度的伤害,更从中推算出对方会以什么的姿态抵挡, 回击, 从而立即将接下来的应对都描绘在脑海里, 无比清晰。 沉云欢会在战斗中处于主导地位,因此, 以往与她较量过同门弟子, 不管是察觉到自己毫无胜算就认输,还是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 事后都会给沉云欢的战斗一个统一的评价:身法鬼魅,招式霸道。 可她在方才与霍灼音的交手中, 却始终站不得上风, 无法成为主导。霍灼音一招一式的狠辣自不必说,她不仅见招拆招, 甚至丝毫不惧沉云欢的火焰, 那些阴气将她团团包围, 凝结出一种古怪的力量。 那力量平静而沉稳, 有着难以想象的厚重, 融在霍灼音周身环绕的阴气里,只要沉云欢的烈火之刃触及,就会立即像是被扑灭的火苗, 完全进入了让她熄火的领域。 这状况太过诡谲,让沉云欢难以捉摸,甚至觉得……那不是妖邪能拥有的力量。 霍灼音在京城作乱,也不过是为报亡国之仇。而月凤是四十年前被大夏所灭,霍灼音化作妖邪满打满算也不可能超过五十年,这样短的时间里,霍灼音如何能修炼到这种地步? 沉云欢认为她生前,很有可能是得天授神法之人。这也就可以解释得通她为什么分明已死,却还能像常人一样行走于烈阳之下,将自身的气息掩藏得很好,便是朝夕相处也完全没有察觉,甚至她还能躲过京城的镇仙石的审查。 然而落于凡间的神法太过神秘玄妙,至今都没有完整的古籍记载,沉云欢听过太多相关传闻,真假难辨,此刻也根本分辨不出霍灼音身上使的,究竟是什么偏门术法,总之隐隐感觉那是不属于凡间的力量。 她不愿人前露怯,将颤抖的右手往身后藏了藏,对楼子卿道:“霍灼音连我的天火九劫都不惧,又怎会将这些小法器放在眼里?你们留在这里,我无暇顾及你们的死活。”说着,她稍稍偏头,对一旁站着的奚玉生道:“你也一同离开。” 奚玉生盯着她脸上的面具怔怔失神,千丝锁妖阵释放的光芒将他眼底的水液照得晶莹剔透,也不知在想什么。见沉云欢和楼子卿都看着他,他才敛了神色收回心神,道:“楼子卿,云欢姑娘方才与霍灼音交了手,此时让你们撤退定然有她的考量,你照做就是,别让这些将士和天机门弟子白白……” “太子殿下。”楼子卿打断了他的话,亦不知何时变了神色,双眸凝重,显出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沉稳和坚决,望着那排列整齐的千人阵法,沉声道:“大夏在遴选将士时,首当其要便是‘不畏生死,守卫大夏’,战场之上,只可死于迎敌,不可死于逃亡。您贵为太子,是未来的君主,此时面临危险却不愿离去,岂能有我们这些臣子将领弃主求生的道理?” “便是面前明晃晃摆着一条死路,也只有‘向前’这一个选择,绝不可能在此时撤兵。” 楼子卿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他并非质疑沉云欢的话,只是在眼下这种形势,即便早知结局是死,也不会后退一步。 奚玉生瞬间恍惚,好似在这一刻回到了那虚幻的旧影里,看见遥遥千里之外那个曾经繁华昌盛的国度。在濒临衰败时,他们也有一位不畏生死的少将军。 几句话的工夫,千丝锁妖阵已然完整,楼子卿拔剑出鞘,剑尖凝聚光芒,大喝一声:“锁阵!” 声音以灵力外送,传遍宫殿前的旷地,就听千百人齐齐吼了一声,继而千丝阵光芒大作,千丝万缕好似活了一般挥动起来,下一刻便急速缩小,从四面八方朝霍灼音缠去。 立于正中央的霍灼音只轻描淡写地抬头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将银枪往边上一扎,双手挥动,就见阴气缭绕间,阴虎符出现在当中。 阴虎符乃是天生为了战斗而生的神器,其蕴含的力量在六界独一无二,战之必胜,但其启用条件却极其严苛。其一便是命格显贵,其二才是至纯至善,能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是可遇不可求,因此阴虎符流世千万年,也不过才开启过寥寥几次。 一旦启用,不死不休。 霍灼音双掌凝聚阴气,往阴虎符一拍,就见她所站之地骤然爆炸出惊天动地的力量,漫天的阴气如同飞流千尺的瀑布,直冲天际而上,瞬间就将那散发着灵光的千丝阵撞得粉碎! 空中的风变得刺骨阴寒,站于阵法的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冲飞,空中的天机门弟子伤得尤其重,全部重重摔落在地。呼啸的阴风奔腾而来,沉云欢抬起手,双指凝出火红的光芒,飞快在空中画出咒文,再借以灵力一甩,便化作一层浅浅的光罩周身围了起来,护住了奚玉生,楼子卿二人。 这千人布下的千丝锁妖阵,在霍灼音手里不堪一击,不过瞬息之间就碎得稀巴烂! 空中的阴气浓郁到了让人窒息的地步,滚滚黑雾散去后,霍灼音仍站在原地,双眸赤红尖牙横生,已是十足的罗刹恶鬼。而周围原本摆好了阵法的禁军和天机门弟子却摔出数尺远,哀声一片。 “你还想装死到什么时候?滚出来!”霍灼音微微蹙眉,不耐烦地冷声责骂。 少顷,大祭司拽着身上的绳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好一番折腾才将绳子扔在地上,转而将早已晕死过去的皇帝提着,拽到了霍灼音的脚边。 皇帝年事已高,今夜这么一折腾,便是还没对他动手做什么,他的命已经去了一半,这会儿还不省人事。 霍灼音将掌中阴气拍进他的额头中,他便像是被长刺扎了脑髓一样,浑身抽搐两下,嘶吼着睁眼:“啊啊啊!” 大祭司顺势将他提起,身上的锁链一缚,迫使他双膝跪地,摆出卑微臣服的姿态。永嘉帝费力地仰头,看见浑身鬼气的霍灼音站在身边,事到如今也没有半分悔改之意,昏黄的眼珠迸发出恨意:“你这妖女……” 霍灼音像是拍路边的小狗一样,拍了拍永嘉帝的脑袋,绕着他走了半圈,语气愉快:“永嘉皇帝,风水轮流转,时隔多年轮到你跪在我面前了,现下的心情如何?不如说点什么给你的子民听听?” 大祭司抱着八星盘在怀里调试,按下机栝的瞬间,同一时刻在京城中响起了霍灼音的声音。京城四个城门坐落着四象雕塑,与八星盘相连,她通过这种连接将此处的声音用四象雕塑传出去,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传遍京城,传至每一个还活着的人耳中。 京城散布各处的人,或是藏身修士建立的防护阵法,或是藏身尸堆之下,又或是在犄角旮旯里奔逃的人,听得此声不约而同地仰起头。 那场突如其来的飞雪停歇,空中的寒意仍未散去,经过几轮的屠杀后,京城再没有灾厄初临时的惨嚎痛哭,侥幸存活的人皆屏气凝神,想尽办法保住性命,而阴兵为鬼已无自主意识,不会口吐人言,京城就这样被诡异的寂静笼罩,更显得霍灼音的声音响亮,余音盘旋在空中久久不散。 清冷的少女声音散去后,便传来永嘉皇帝嘶哑的声音:“不过是让你这反国余孽一时得逞,你以为你靠这些伎俩就能毁了大夏?别做梦了!” 霍灼音道:“此为天罚。” “可笑至极!大夏昌隆数百年,得天庇护,何来天罚一说?你休想将你的作恶行径归于天界!”永嘉皇帝“呸”了一声,冷笑道:“纵然朕今日亡于你们二人的奸计,日后也有千千万万的夏人站起来!月凤已亡,子民尽死,再也不可能复国!” “你这恶人,还敢口出狂言!”大祭司暴跳如雷,双目赤红无比,扑上去甩手便是一个耳光,重重抽在永嘉帝的脸上。 “父皇!”奚玉生眼见父亲挨打,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往前冲了半步,被沉云欢抬手拦下。 奚玉生惶急之下,也顾不上礼节,抓住沉云欢的手腕急声:“云欢姑娘,可有办法救救……” 话说了一半他猛然觉察不妥,又生生止住,他意识到此时不应求任何人去救他父皇。 虽说今夜发生的一切让他对这位父亲完全失望,可毕竟二十多年的感情!他生来丧母,自幼养在东宫,能见的人少之又少,皇帝在处理国务之余尽量多抽时间去陪伴他,说是在父亲的臂弯上长大也不为过,如何能将这份感情轻易割舍? 更何况以奚玉生这样的性子,更是不可能看着父亲被人欺辱杀害而无动于衷,别的还来不及想,终归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沉云欢听出他未尽之言是何意,轻轻摇头,表示做不到:“莫说去救人,你现在便是踏出去一步,我连你都不一定保得住。” 她声音有些沉闷,似乎方才那场无法占不得上风的战斗使她不开心了。 “方才所言云欢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我没说过。”奚玉生说完便拂开沉云欢的手,拔腿就要往外冲,应是要自己去救人。只不过才跑了两步就被楼子卿从后面抱住了腰身,紧紧拽住。 “松手!放开我!”奚玉生疯狂挣扎,竟然像个小孩一样开始手脚并用的扑腾。 “太子!太子殿下!你万万不能出去!我去救皇上!”楼子卿浑身蛮力,硬生生将奚玉生往后拖了几步,又喊道:“沉云欢!” 话音刚落下,一束红色光芒从沉云欢的手中飞出,像一根极为敏捷的灵丝,顺着奚玉生的手臂缠上去,从腰身到脚都缠住之后,光芒褪去变作一条锁链。 “云欢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快将我松开啊!”奚玉生没想到沉云欢竟然直接将他锁起来,强劲的力量困死了他的身体,他催动灵力也无法冲破。 “抱歉。”沉云欢并未看他,面具遮住了她的神情,因此低沉的语气显得有几分冷漠:“我答应过晏前辈,要保护好你。” 奚玉生这样性子的人,也在此时急得生了怒,纵然声音已经嘶哑,却还是用力吼着:“我岂能弃父皇于不顾?那是我的父亲!!” 沉云欢沉默不应,好似真的心冷如铁。 楼子卿安置好不能动弹的奚玉生之后,在他后背拍了拍,轻声哄道:“殿下,殿下,你冷静一下,听我说。敌人强大,我们这些臣子将士,死便死了,命不值钱,但是你不同,你是大夏的太子,是大夏的将来,千万不能出事。你放心,我们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救出皇上!” 奚玉生仍在不停挣扎,白净的脖子上暴起青筋,牙齿咬得满腔鲜血:“不需你们,我自己去!霍灼音恨的是我……” “不是你,是皇帝。”沉云欢静静道:“冤有头债有主,她铁了心要杀皇帝,你们救不了。” 楼子卿不再多言,只对沉云欢深深一揖,“沉姑娘,烦请照看好太子殿下。” 他说完这句话,将长剑抽出,大步奔出了保护光罩,直奔霍灼音而去。 那厢永嘉帝挨了一耳光后,耳朵嗡鸣作响,狠毒的目光盯着大祭司,恨不得将她抽筋剥皮,却奈何困于身上铁锁,无法动弹,只得任人侮辱。 “看来你是到死都不肯悔改了。”霍灼音负手而立,猩红的眼眸冰冷如霜,阴气在她周身缓缓萦绕。她轻抬手指,阴气似毒蛇一般飞快缠上他的脖颈,往两边一拽,永嘉帝当下发出痛苦的“嗬”声,尽力仰起头颅喘息。 霍灼音手指一动,那阴气便拽着永嘉皇帝的脖颈向下一甩,当下就让永嘉帝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这一叩,是为我那予你救命之恩,却被你恩将仇报抓起来百般羞辱折磨,最后斩首示众的父兄。” 永嘉帝只磕了一下,额头就裂开,流出浓稠的血液,滑过额间暴起的根根青筋往下流淌,嗬哧了两声,说不出一个字来。 霍灼音再一动手指,永嘉帝便磕了第二个响头。 “这一叩,是为那个仍对你抱有希望,被你诱骗出城却又遭你出尔反尔,杀于阵前的月凤皇帝。” 奚玉生已经停了挣扎,无声地落泪。他看着父亲受人欺辱,疼得似千万根针一路从嗓子扎到心口,可也深知父皇当如此赎罪。 沉云欢安静不语,只是低头,悄悄看了一眼自己仍在颤抖,尚未平息的右手,用力攥紧。 “列阵!”楼子卿持剑飞奔,大喝一声,指挥四处散落的禁军:“御龙卫,为我争取时间!” 霍灼音好似听不见周围的动静,佁然不动地站在原地,根本没将楼子卿及其他禁军放在眼里。楼子卿单是见她这模样就知道,这一剑刺出去,约莫也没什么用,但脚步却没有慢下来半分。 永嘉帝磕了第三个头,这一下尤其响亮,石砖都磕出了裂缝,再将他的脸抬起来,已是满面血污。 “这一叩,则是为月凤千千万万,因你而丧生的子民。” 霍灼音嘴角挑着轻笑,好似站在边上与他闲聊,语气轻松闲适:“永嘉皇帝,我曾在死前以命立誓,定要将亡国之仇报还于你,只是月凤灭亡,唯剩我一人,复仇大计寸步难行。若非你当年觊觎我月凤国宝,背弃两国之间维持百年的盟约,带领铁骑在月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以丧尽天良的罪行引了天怒,恐怕再等个四十年我都无法复仇。” “这就是天罚。”霍灼音的声音通过四象雕塑,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大夏因你的恶行而被神明抛弃,京城生灵涂炭,遭此祸劫,皆怪你一人。你才是大夏的罪人。” 此时的永嘉帝只剩下出的气,染血的面目十分狰狞,便是到了这个关头,他吭吭哧哧地说:“朕……是皇帝,朕永不会做错,朕的功绩将传颂千秋……” 霍灼音眼眸稍眯,眉目跳跃上几分阴沉:“即便大夏不亡,我也要让大夏后人在史籍上记载,今夜京城的大祸因你生,城中百姓因你而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才是大夏不祥的罪人,招来所有灾厄的祸端!” 她话音落下,忽而蹲身,抬起阴气缭绕的右手,猛然一掌拍在地上! 下一刻大地便发出震颤,阴气形成的墨色瀑布拔高数丈,以霍灼音为中心,瞬间朝方圆扫荡而去!重重击中正向她包围的禁军。 楼子卿亦在其中,见状便在一刹那凝聚全身的灵力于剑刃,以护己身。却不料这力量竟如此迅猛强大,好似泰山崩塌般完全不可抵挡,他连一刻都站不住,登时被冲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十数圈才停下,灵剑也早已脱了手。 霍灼音一击清扫周围的人,再站起身时,抬手一召,立在边上的银枪登时暴起,在空中不停翻滚,枪尖笼着阴气飞速奔向永嘉帝。 “父皇!!!!”奚玉生用尽全力嘶吼。 绝望的叫喊刺破长空,与长枪一同而至,就见枪尖猛然刺入永嘉帝的左眼,巨大的力道刹那间就将他的头颅整个捅穿! “啊啊啊!!”永嘉帝无比凄厉地惨叫出声。 下一瞬,他整个人都被长枪的力道抓带飞,竟是飞上了议事殿上头那张金碧辉煌的牌匾上,被狠狠钉在当中! 皇帝仍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左眼的长枪将他的头颅钉穿,喷涌的血将象征着至高权力,无上辉煌的龙袍染得赤红,也将牌匾上那“太平盛世”四个字喷上污浊的血。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4节 在位四十年,受大夏爱戴崇敬的皇帝,如今却钉在议事殿的牌匾之上咽了气,死得凄惨。八个忠心的御龙卫发出嘶吼,楼子卿震惊地瞪大眼睛不知作何反应,在场千百禁军皆哀声高呼,大有一副将皇帝给喊活的架势。 大祭司蹦起来拍着双手,又笑又叫,高兴疯了似的:“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妙!你这恶人终于死啦!!月凤之仇报啦!!” “父皇!!”奚玉生亲眼得见这一幕,脑袋像炸开一样剧痛起来,浑身瘫软无力整个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啊啊啊——” 利刃刺穿了他父亲的头颅,却好似撕开了他的心腔,往那千疮百孔却仍顽强跳动的心脏上浇了一勺热油,滋啦一声将心脏灼穿,无异于将他抽筋拔骨。 纵然永嘉帝有千错万错,纵然他心里也明白这就是赎罪,可那到底也是奚玉生的生身之父。这位父亲为他打造金碧辉煌的东宫,寻来同岁的玩伴,教他人生之道,此前也从未对他疾声厉色,即便他去了天机门或是在外游玩,也经常能收到父皇的亲笔信,那么多日日夜夜,二十多年如一日地疼爱他。 一夜变故,奚玉生从云端摔下来,跌入修罗炼狱,更是亲眼看着父亲惨死,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般痛楚。他身体的骨头被抽光一般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耗尽了所有力气,吃吃地哭着。 沉云欢镇静地看着一切,再低头一看,右手的颤抖已经平息了不少,指尖还有轻颤,但较之先前已经好太多,只是右手腕上那“万阳敕鬼”四个字已经非常淡了,几乎要消失不见。 她活动了几下手腕,随后将刀重新换到右手,微微侧脸,淡声身边跪伏在地上的人道:“奚玉生,今夜过后,大夏需要一位新的君王,还望你珍重性命。” 他哀声不断,泣声不止,也不知有没有将这句话听进耳中。 狂风咆哮不止,空中尽是哭嚎声,沉云欢脚步却稳健,离开了红色光罩,一步步朝中央走去。 流窜的阴气骤然如见火的飞蛾,从四面集结疯狂地涌向沉云欢。她抬起右手将墨刀轻轻一转,“万阳敕鬼”金光一闪,苍白的阳火瞬间覆没她的周身,将浓黑的阴气隔绝冲散。 风灌进了她的赤衣外的墨色蚕丝纱衣,吹鼓起来,随着火红的衣摆飘摇。雪金面具掩住她眉眼中的肃杀,卷发随风扬起波浪,白焰燃烧着墨刃,腰间还别着一支白玉兰簪花,步步走来,立在霍灼音面前。 “沉云欢,你这人真是奇怪得很。”霍灼音负手而立,一派轻松地站在月下,那银白凤凰和月牙刀又变作她的耳饰,折射着皎洁的月光轻晃,对着沉云欢轻笑:“分明没有怜悯之心,也不在意京城百姓的生死,为何挡在我面前不肯离去?” 这可真是天大的污蔑,沉云欢自然不认,反问:“谁说我没有?便是路边死了一只小猫小狗我也会觉得可怜啊。” “是么?”霍灼音微微歪头,很惊奇似的:“看来你自己也并未发现啊……你好好想想,倘若你真的在意京城百姓,为那些丧生之人怜悯,何以你的身上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你看看周围这些人,没发现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沉云欢闻言一怔。 她不用去观察自然也知道周围是什么景象,失去了君王的将士发出绝望悲痛的哭喊,愤怒的咒骂,各种声音杂糅在风里皆从她耳边流过,沉云欢将这些人的情绪听得一清二楚。 沉云欢并非情绪寡淡之人,她会为吃到合心意的美味饭菜而欢欣,也会因为扒手偷走了她仅剩的糖棍而恼怒,有时会对师岚野的沉默不语感到不开心,有时又会因为刀法更精进一分而得意。 可此时,她抬手按上自己的心口,那隔着胸腔跳动的心脏却如此平和安静,在这样的变故之下,没有丝毫变化。 沉云欢不太承认别人说她是薄情寡义之人,毕竟当初虞暄说要去雪域,她也表示了关心;晏少知恳请她留在京城,她也答应;眼下奚玉生遭此大难,她也出手保护。哪个薄情之人会做这些事? 她没有与霍灼音深入探讨这些奇怪问题,转了个话题道:“霍灼音,你我做个赌如何?” 霍灼音眉尾轻挑:“说来听听。” “就赌今夜一战。倘若你赢了,我便为你效力,不论你是要成为大夏的新皇帝,还是要推翻夏王朝重建月凤,我都会助你。”沉云欢对她道:“但若是我赢了,你就要告诉我,你身上这股力量究竟来自何处。” 霍灼音一听就笑了,“这般作赌,看来是已经笃定能赢过我了?” 沉云欢话里也有笑意,只是有面具遮挡,隐约只能看见眼眸微弯:“先把赌约下了嘛,万一我侥幸赢了呢?” 沉云欢难得话里有自谦。大多仙门弟子都知道,她是个从未打过败仗之人,几乎出手必胜,因此“沉云欢不会打没把握的仗”之言广为流传。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会输,就算霍灼音身上的力量强大得诡谲,还有阴虎符在手,但沉云欢亦不是赤手空拳。她不仅有师岚野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仙灵亲手所打的刀,还有刀中的万千妖灵,更有天火九劫在身。 倘若“万阳敕鬼”奈何不了霍灼音,那她就在此战突破中境阳劫——九劫阳火必克天下之阴。 虽说能不能突破也是未知,但眼下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看着霍灼音把所有人杀光屠尽,现在能够对上霍灼音的,只有她。 “好啊。”霍灼音欣然答应,双袖流泻出浓郁的阴气,从她的双脚开始往上缠绕,她缓声道:“我应了这个赌。” 沉云欢抬起左手,轻轻往上呵了一口气,忽而一根火羽凌空飘来,在她手掌处绕了几圈,轻盈地落在她掌中,而后像燃尽的火焰消失。 火羽带来了师岚野的消息,得到他仍然安全并且在朝皇宫靠近,沉云欢的眉头下意识舒缓些许。她将左手握成拳,不怎么虔诚地低声道:“你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仙灵,保佑我赢下今夜之战吧。” 刀锋映照月亮,散发出凛冽的寒芒,她往身前一竖,双指在刃上一敲,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刀身上那仅剩一半的血色咒文顿现,妖气汹涌而出,自她的右手往身上缠,裹缠着刀刃的炽白焰火猛然热烈。 “扶摇”化风,在她双脚处卷起火焰风涡,她一跃高空数丈,身影在刹那间就逼近霍灼音,墨刀高举,冲她的脖子用力劈下! 霍灼音分毫未动,大量的阴气在身前凝结成障,结结实实地挡住沉云欢落下的刀。沉云欢动作顿在半空,纵然一击被挡却也并未撤离,反倒抬起左手,火焰顺着左掌拍出,给墨刀再添一份力,当下就将阴气屏障砍出了裂痕,如蛛丝般迅速蔓延。 下一刻,阴气凝结的屏障被砍碎,刀刃往下用力劈,霍灼音后翻一躲,致使这刀落在地上,砸出巨大的裂痕,震翻了边上的大祭司。 她摔得七荤八素,赶忙爬起来拔腿往殿里冲,喊道:“我的亲娘呀,这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她既希望人不人鬼不鬼的少将军赢,却又不想跟沉云欢成为同僚共事,现在这两人在她眼里都是疯子,今夜只怕不拆了这皇宫,两人都不会罢手! 但她又不敢逃走,毕竟她身上还背着“背主而逃”的前科,若是霍灼音发现她跑了,追到天涯海角恐怕也要杀了她,毕竟怨鬼的执念是很深的。于是也只能在殿内找了个地方龟缩起来,遥遥观战。 霍灼音躲过方才那一击,退了几丈有余,停在议事殿的牌匾下,一招手那钉死永嘉帝的长枪飞下,甩尽了上方的血珠竟又变得银白干净,锋利无比。永嘉帝的尸体便像一坨烂泥一样摔在边上,左眼那个大血窟窿尚在流血,右眼则睁得要裂开,似死得极其痛苦,又似死不瞑目。 霍灼音持枪而上,身影竟比先前快了许多,刹那就跃至沉云欢的身后,枪尖突刺,直击她后心。沉云欢反手以刀相抵,两刃剧烈相撞,那股猛烈的力道径直将沉云欢打飞。 她尚未稳住身形,霍灼音那一杆银枪再次出现,从下方横扫她的双脚,只听耳边风声尖啸,沉云欢不得有半刻的松懈喘息,高度集中注意力,除却眼睛视物之外,另有耳朵听声、皮肤触风、感知阴气,去应对霍灼音的攻击。 两人打起来自是天崩地裂的动静,周遭人只得暂时往外退让。楼子卿看见奚玉生跪伏在地上,都来不及用灵力调息方才受的内伤,快步跑过去,蹲在地上去扶他的双肩,“殿下、殿下!” 奚玉生的身体抖得厉害,被扶起来时,满脸都是泪水,已然是痛苦至失声的状态。 楼子卿相伴奚玉生长大,何时见过太子这般模样,不由眼圈一红,哽咽道:“殿下……” 旷地上传来爆炸的巨响,大地震颤几下,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周身爆发出浓郁的妖气,刀上的血色咒文已然全融,万千妖灵疯狂涌出,发出刺耳的尖啸大笑,争前恐后地往沉云欢的身体灌入。 沉云欢的墨刀自刻上镇妖咒之后,在战斗之中从来都是融一般,留下剩下一半咒文镇压,一旦使用妖力过度,那些癫狂的妖灵就会蚕食她的理智,侵占她的身体,将她变作只会杀戮的空壳。 但霍灼音实在太棘手,棘手到沉云欢第一次,主动融了刀上的全部咒文,让镇压在刀中那万千妖灵尽数入身! 妖纹在她身体迅速攀爬,连面具之下的脸也被覆满,原本漆黑澄明的双眸骤然浑浊,像是一滴血掉进去又融开,染透了墨色瞳孔,散发出邪肆的妖气。 万千妖气充盈经脉,沉云欢周身火焰暴涨,烧起的白焰冲高数丈,简直炫彩夺目! 却见霍灼音祭出阴虎符,双手摆作太极手,往神器中注入大量阴气,被血液染红的阴虎符光芒大作,再次发出一声响彻天际,冲破云霄的虎啸。 下一刻,千军万马从她身后奔腾而出!化作海上巨浪,卷出数十丈高,衬得沉云欢竟如渺小一粟。 阴兵恍如高山崩塌,声势浩大地朝沉云欢奔流,带着不可抵挡之势,瞬间将她淹没其中! 阴兵大军奔来的刹那,沉云欢祭起阳火抵挡,却仍觉得刺骨冰寒贴上皮肤,那些阴魂同时朝她出手,或爪或砍,力量骇人。沉云欢在里面挥舞阳火刀能斩碎阴兵,可数量实在太多,她完全无法应对。 一人怎么抵挡千军万马? 沉云欢的身影完全不见了,这第二波释放的阴兵较之第一次更为凶猛残忍,周围的禁军慌张应对,惨烈的厮杀在议事大殿前爆发。 霍灼音融身入阴兵大军中,身影变幻多端,神出鬼没,沉云欢再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寻找她的踪迹,只能调动体内的妖力借风纵火,暴烈的火焰蹿高,从浓墨阴气中硬生生劈出绚烂的光芒。 霍灼音似乎想要结束战斗,出手更为狠辣,银枪快得连残影都捕捉不到,不过百招之内,沉云欢已然负伤。她应对这密密麻麻的阴兵已是吃力,如何分心对付霍灼音,很快肩胛、左肋,小腿皆被锋利的枪尖刺得鲜血直流。 剧痛席卷她的身体,挥刀的手也不免慢下来,迎面抵挡住霍灼音凌厉一枪,后退几尺,右手腕上的“万阳敕鬼”竟在此时彻底耗尽,白焰消散,阴魂疯狂扑了上来! 瞬间,沉云欢的每一根骨头都泡进了冰天雪地之中,那股刺骨的寒侵入她的经络,纵使烧得再热烈的火焰,也无法驱逐这些阴虎符所炼化的阴兵,阴寒几乎是在一刹那冻结了她的身体,抽光她身上所有力气。 刀刃无力抵挡,霍灼音用力将长枪往前一推,枪尖快要刺进胸膛时被她咬着牙以左手握住,硬生生偏离方向,直直刺进她的右肩胛骨,整个扎透! 沉云欢的左掌也被枪尖割得皮开肉绽,血液狂涌,被扎透的右肩胛传来的剧痛让她不得已将墨刀脱手,整个人摔出去几丈远,纤瘦的身体拖出长长的血痕。 霍灼音飞身掠过,虎虎生威的长枪凝聚万千阴气,气势磅礴地朝沉云欢刺出一枪,似要以这一招彻底了结沉云欢的性命。 翻天覆地的阴气眨眼而至,沉云欢被这汹涌的力量压得几乎无法起身,咬着牙忍下喉咙的血沫,用体内肆意流窜的妖气引火才强行壮了几分力量,迅速起身。原本甩脱手的墨刀急速飞来,不知是不是救主心切,它到底是比霍灼音的长枪先一步到,被沉云欢握在手中。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巨大的力量冲击方圆,所有人同时被这力量震飞,就连在光罩中的楼子卿、奚玉生二人都没能幸免,楼子卿用尽灵力护住了奚玉生,自己摔出老远。 沉云欢与霍灼音所站的地面沿着方圆炸开蜿蜒密集的裂痕,碎石纷飞,尘土四散。凶猛的阴气与灿烂的火焰对上,空中寒气与炙热交织撕扯,两股力量就这么僵持住。 霍灼音沉着眉眼,阴魂源源不断地往她身上凝聚,沉云欢死死地咬着牙坚持,身体里的剧痛像是要将她肢解撕裂,妖气疯狂蚕食她的神智,在她的脑海里叫嚣着屠尽一切。 凄厉刺耳的叫喊和万千妖灵的怨气如密密麻麻的针刺入她的脑中,刺入身体的每一寸! 可中境阳劫仍无法突破,她完全感知不到任何“阳”的气息,无法捕捉,无踪可觅。铺天盖地的阴气将她死死地压住,只能以本能用双手攥紧墨刀。 霍灼音步步上前,眉眼凛然:“沉云欢,你再不松手,刀就要断了。” 沉云欢下意识在心里反驳,刀怎么可能会断? 可是这疑问还没落下,刀刃就剧烈一震,震得她双臂发麻,随后墨刀的震颤便持续不断,越来越剧烈,其中的妖灵发出刺耳无比的哀号,嘶吼惨叫着,像愤怒,又像痛苦。 一直以来坚韧无比的刀身竟出现微微曲折,似乎顶着天大的压力,一副就要支撑不住,随时崩裂的状态。 她猛地瞪大眼睛,难掩惊愕。 刀是会断的!沉云欢猛然意识到,霍灼音并非蓄意恐吓。 她回想起许久之前在蜀地拜访炼器大师方寇松时,他曾说过,这把刀缺了一丝仁慈,过刚易折,若是一直这么下去,迟早会断! 难不成真让他一语成谶?! 不松手,刀就会断,松了手,她一定会死!此时仿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必舍其一。 沉云欢脑中嗡鸣,一瞬间毫无意识,只是恍然看见那星垂的夜幕下,师岚野站在破旧的小院之中,烧着炙热的火焰,披星戴月,一锤一锤地将这把刀铸成。 淬火发出的声响和跳跃的火星,那是沉云欢断骨重立的新生。 烈火缠着呻吟不断的刀与排山倒海的阴气对峙,沉云欢步步后退,已呈败势。楼子卿见势不妙,转而对失神的奚玉生道:“殿下,你在此处别动,我去助沉云欢一臂之力。” 奚玉生木然不应,魂魄被抽离了一般,毫无反应。 楼子卿眼中浮现痛色,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道:“殿下,大夏还需要你!” 奚玉生猛地回神,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滚落,他焦急地对楼子卿央求:“别去、别去!我求求你了,你快走!不要再去送死了,这些跟你没关系!快逃命啊!!” “这种关头,岂能容我们逃走?”楼子卿道:“沉云欢要坚持不住了,我得去帮她。” “让我去!放开我,让我去!千错万错让我来偿还就是了,你们不要再去了!!”他奋力嘶喊。 事态紧急,楼子卿也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拿了剑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最后又回了下头,道:“太子……我去了。” “别去!!!”奚玉生扑倒在地,哭喊道:“回来啊、回来!!” 楼子卿扭头,毅然奔离,长剑祭起光芒,猛地朝霍灼音跑去。实力如此悬殊,连沉云欢都无法在霍灼音的长枪下讨得便宜,阴虎符所炼化的阴兵又仿佛战无不胜,楼子卿也清楚得很,这一去,自己多半是个“死”字。 但只要给沉云欢争取一刻,哪怕就一个喘息的时间,用自己这条命换也是值得的! “啊啊啊!!”楼子卿大吼一声给自己壮威,同时余光瞥见四方有几人与他动作同步,是皇帝精心培养的御龙卫摆脱了阴兵纠缠,与他一同向霍灼音攻击。 几人急速逼近,跃至半空,朝四面八方同时往霍灼音打出奋力一击。 霍灼音冷笑一声,只得卸下了手中的大部分力道,翻身一脚踢了沉云欢的刀尖,将她整个人踹飞出去,旋即长枪在空中旋飞,回身一刺,便捅穿了其中一个御龙卫的心腔。 沉云欢摔出数丈,狠狠撞在宫墙之上,肩胛骨几乎撞碎,雪底金纹的面具也摔脱,露出一张妖纹遍布的脸,刹那间胸口剧烈一痛,喷出一大口血摔落在地。她右手仍紧紧握着刀,即便没有断,整条右臂也像是废了一般,完全没有了知觉。 体内的妖力大肆作乱,在每一条经脉里流窜,带给她无尽的痛苦,争抢她的神识,湮灭她的意志。 不敬妖刀未停止震颤,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努力镇压刀中作乱的万千妖灵。 沉云欢几次想要爬起来,皆又重新摔落在地,无法凝聚自身的力气,喷出一口又一口鲜血。 楼子卿几人的攻击的确给沉云欢争夺了喘息的时间,可他们对上百万阴兵护身的霍灼音,可以说是毫无胜算,甚至连缠斗的资格都没有,霍灼音挥舞长枪,几下就断了他们手中的灵器,那锋利阴寒的枪头,或是扎透心口,或是刺穿咽喉。 楼子卿饶是奋尽全力,也不过抵挡了十招,被长枪当胸穿过,长剑断作几截,身体猛地摔出去。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5节 “子卿!!”奚玉生含泪大喊,因着沉云欢重伤,身上的锁链也跟着薄弱,他骤然冲破了枷锁,连滚带爬地朝楼子卿奔去,途中狠狠摔了一跤也不敢停歇,立即爬起来。 他摔在楼子卿的身边,将他翻过身来,胸膛一个血窟窿,正中心口的位置,血立即染透他的衣袍。 “子卿、子卿,你别害怕,我来救你!”奚玉生一手捂住他心口的大洞,一手在身上乱摸,想要找出那些昂贵的上品灵药,却摸了个空。他又蓄起灵力往楼子卿的伤处填补,乞求:“别死,你别死……” “殿下……”楼子卿的气息已经开始微弱,再多的灵力送进体内,也于事无补,只剩下最后几口气。他抬手,抓住了奚玉生不停颤抖的手腕,气若游丝道:“殿下别哭……这天底下任何人都会有错,但是殿下永不会犯错,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与殿下无关……” 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有罪呢? 楼子卿心说,太子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仁善,最纯净之人。遥想当年他不过才几岁,被选入东宫成为太子的玩伴,第一次进宫时他得了很多警告和叮嘱,万不能惹太子殿下不高兴,因此步步拘谨,小心翼翼。 彼时太子坐在床榻上,体弱多病使得他极为瘦弱,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更小,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油亮,十分有神。他放下苦涩的药碗盯着楼子卿,良久才说:“他们说你很仰慕我,想来东宫见我。” 楼子卿按照一开始安排好的说辞,应了声是。 奚玉生却说:“胡说,你长得比我高大,比我健壮,有什么理由仰慕我?我这样总是生病的小孩,没有人会仰慕。你喜欢东宫吗?倘若你不喜欢,你可以跟我说,我让人送你回去。” 楼子卿战战兢兢地说不是的,他就是仰慕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又说很喜欢东宫,不希望被送回去。 此后楼子卿就在东宫住了下来,奚玉生总是病恹恹,反反复复地询问楼子卿,他什么时候才能好,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吃药。 楼子卿总是说很快就好了,但是后来太子的身体也总不见好,吃两口风就要患病,跑两步就累得心口痛。尤其是他在那场前所未有的大雪灾降临京城时,独自跑去郊外的庙中祈神,回来时几乎丧命,那些罕见昂贵的药材成天地吊着他的命,最后才勉强将他救回。 此后太子被送去仙门修行,一来是强身健体,二来是隐姓埋名,楼子卿也跟着去了,从东宫到天机门,这一守,就是近二十年。 好不容易年幼体弱多病的太子长大了,也健康了,四处游玩,喜欢散财,对天下子民仁慈怜悯,这样的君王,日后定能让大夏辉煌盛世更上一层。 却不想今日的变故毁了一切,皇帝被妖女杀死,京城被邪祟祸乱,好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如果可以,楼子卿倒不希望奚玉生是太子了,他什么都没做却要背负那么多,失去了一切还要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大夏,倒不如是个寻常百姓,抛去皇权,抛去责任,抛去莫须有的罪名,自由自在,一身轻松地活着。 楼子卿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留给他的时间太少,生命在急速流逝,他甚至没有机会好好与奚玉生道别。 他只能紧紧抓着奚玉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很不甘心地断断续续道:“太子殿下,可千万要……长命百岁啊……” “子卿、子卿!”奚玉生死死地捂着他的伤口,将灵力倾注进去,恐惧达到顶点,“你别死,求求你了,别死!!” 楼子卿仍是闭上了双眼,彻底断了气。 奚玉生在瞬间崩溃了情绪,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失声了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死灰般嘶哑的细声:“啊、啊……” 耳边仍是不停呼啸的风,禁军和天机门弟子在阴兵屠戮下的惨叫,带着恐惧的哭喊被卷在风里不停送入奚玉生的耳中,他看见火光之下父亲的尸体躺在地上,还看见到处都是血、残肢、逝去的生命。 脑中不停闪出被父皇砍下脑袋的霍家人,被霍灼音亲手射杀的公主,被阴虎符吸干血液的月凤皇帝,还有阴兵屠城,横尸满地的月凤国。 频频交织闪过的画面,生灵涂炭的京城和月凤,无法消弭的仇恨,将奚玉生撕咬得鲜血淋漓。 他的双眼猛地传来钻心痛楚,赤红蒙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见了。奚玉生下意识抬手去擦,就看见原本指头上覆上新的血。 原来是他的眼睛流尽了眼泪,开始淌血。 身体里的活气尽数抽离,奚玉生痴痴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好似整个人在极致的痛苦和疯癫之下,变成痴儿,不吵不闹,只有血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落。 绝望融入血液中,流遍全身的每一寸,他今夜嘶喊得太多,皆是无用,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看着所有人死去。 这股无能为力,成为他最大的折磨,甚至比亲眼看着子民被屠戮,看着父皇被杀,看着相伴长大的朋友死去都要痛一千倍,一万倍。 万籁俱寂,一切声音在此时如退潮般散去,奚玉生好似失聪。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平稳缓慢,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身侧。 奚玉生呆滞地转动血色模糊的视线,便看见身旁站着的是师岚野。 他在混乱的京城走过,自万千阴兵中穿行,却仍是发冠整洁,衣袍干净。风再如何咆哮疯狂,触及师岚野时也变得轻柔老实,轻轻吹拂他发丝,掠过精致俊美的眉眼。 他的面上是一如往昔平静淡漠,低垂着双眸,静静地看着奚玉生。 师岚野是不属于今夜这个,祸灾肆虐、充满绝望的京城的存在,一切都与他无关,俗世绝望、痛苦、灾祸,皆无法沾染他半分。 奚玉生颤动着僵直呆滞的眼珠,一点一点回神,继而他缓缓挪动身体,面朝着师岚野跪直身,双掌合十低下脑袋。 而后,他用喑哑的嗓音,无比虔诚地低声说:“神明大人,信徒奚玉生有求。” 第134章 春晖(五) 奚玉生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 就像他十年如一日地掩饰自己是皇太子的身份, 佯装寻常富家子弟混迹在仙门之中,结识了诸多朋友,却没有一人发现他的身份, 足以见得他有多能藏秘密。 他自幼体弱多病, 先天不足, 养在东宫不得出,像一只被囚起来的脆弱幼鸟,或许正是如此, 上天对他也有愧疚, 于是偶有眷顾, 让他在幼年时遇到过一些奇妙的事——比如他在九岁那年,曾见过神明。 九岁那年雪灾压垮了京城, 冻死之人不计其数, 走在路边随处可见冻僵的尸体,无人敛尸, 人人都道这一场大雪会淹没整个京城。 便是在这所有人都对天灾无可奈何的时候,奚玉生来到了城郊外的庙中。 说是庙也不尽然, 这建筑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甚至建筑风格都不是京城所有,细细说来也并不像庙, 称其为“观”也是可以的。正因这建筑不伦不类, 里面也不知道供奉了个什么神像, 所以已经被京城人遗弃, 许多年无人踏足, 单从外面看来就无比破败。 奚玉生披着金织的明黄色裘绒披风,推开了陈旧的门,探头探脑一看, 却发现里面竟然燃着火堆。 火堆边上坐着个被裹在毯子里的小姑娘,年岁并不大,坐姿很乖巧,黑溜溜的双眼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火焰。听见推门的声响之后,她转头看来,竟也不见丝毫惊慌害怕,直直地看着奚玉生。 奚玉生很少见生人,在门口扭捏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冻,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小姑娘用脆生生的声音回答:“我叫欢欢。你呢?” 奚玉生道:“玉生。” “我在等我娘。”欢欢将毯子拢了拢,即便只露出一张小脸,也能看出她很瘦弱幼小,约莫才三四岁的样子。她坐在火堆边上也似乎冷得厉害,脸上没有半点被火焰炙烤的红润,反倒是苍白无比,衬得眼睛浓黑。 奚玉生就脱下了身上的裘绒披风给她。 欢欢竟也丝毫不见外,接过来就围在自己身上,金灿灿的披风被火一照,细细密密地闪起来。 奚玉生在屋中观察了一番,发现正前方的供台上还真有一尊神像。只是这神像显然已经被放弃许久,落满灰尘,爬满蛛丝,甚至连面容的线条都已经风化,看不清样貌。供台上还摆着一副碗筷,一个酒瓶,里面自然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或许在千百年曾有人供奉过,但是时间太久,就像被遗忘的神明一样,这些供品也早就空了。 奚玉生转着圈在地上一阵寻找,终于在角落的干草堆里找到了一个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蒲团。他用小手拍了拍,四散的飞尘叫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欢欢问:“你要做什么?” 奚玉生一边咳嗽,一边将蒲团摆在神像面前:“我听说这里有一位神仙,想求他停了京城的大雪。” 欢欢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糕点,边啃边问:“求了就有用吗?” “有用的吧。”奚玉生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只是东宫里人人愁云惨淡,父皇也对这雪灾焦头烂额,好像已经没有了其他办法,所以他才来求神。 欢欢就说:“那你帮我也求一求,我想要我的病快点好。” “可是我听说,神明只管天灾,不管人祸。” 欢欢问:“什么是天灾,什么是人祸?你是不是不想帮我?” 奚玉生也不是很懂,只是好脾气地说:“好吧好吧,我帮你求一求。” 他说完,就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了几串油纸包着的玩意儿,刚放上供台,就被欢欢给盯住了:“你拿的什么东西?我瞧瞧。” 油纸撕开是赤红的糖葫芦,奚玉生出宫仓促,没带金银珠宝,只带了几串京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糖葫芦,就这还被欢欢要走了一串,吃得正香。 奚玉生想要简单收拾一下供台,但由于太子殿下平日里金尊玉贵,小手就没脏过,哪会做这些活,一通收拾之后供台倒显得更乱了,他只得作罢。供品放下之后,他又摸出三炷香,跑去欢欢身前的火盆处点燃,又赶忙跑回去在蒲团上跪下来,举着香拜了三拜。 奚玉生从未拜过神,这些步骤也不过是听别人所言,只能尽力模仿。他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上后,便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先是许下希望京城的雪灾停下的愿望,随后又许了自己身体健康,连带着边上坐着的欢欢也一同给求了,最后又是希望父皇别太劳累,天下太平。也不管能不能实现,总之乱许一通。 欢欢说:“有用吗?这个石头看起来快要碎了。” 奚玉生许完了愿望,这才抬起头说:“有用的,因为这是神仙,只要对神仙许愿,就会实现。” 欢欢说:“才不是呢,神仙才不会理会我们。” 奚玉生笑着说:“所以我现在才求神明大人理理我呀。”他站起来,正要将蒲团放回原位,却忽而瞥见供台上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 就见原本脏兮兮的破旧碗筷此时竟然焕然一新,里面还填了半碗白米饭,而放在一旁的空酒瓶此时也装了半瓶水液,与整个脏乱的供台格格不入。 奚玉生大喜,捧着晚饭喊着:“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欢欢伸着脖子望了望,也觉得神奇,鼓着腮帮子嚼着糖葫芦,睁大眼睛看着。 奚玉生拿着筷子,想要给欢欢分半碗饭,但这小姑娘很挑食,见碗里只有白米饭,摇头拒绝了。于是奚玉生只能坐在边上,烤着火一口一口,把那碗白米饭给吃完。酒瓶里装着的也不是酒,是一种香甜的水液,很像甘蔗榨出来的汁水,极为可口。 奚玉生尝试与欢欢分享,再次被拒绝,他只要自己喝完。屋外风雪呼啸,门窗作响,唯有火堆旁温暖舒适,奚玉生坐下来便不走了,与欢欢说话。两个小病秧子依偎在一起取暖,许久之后庙门被推开,又进来一人。那人是个年轻的妇女,盘着发髻戴着毛茸茸的头巾,柳叶弯眉,眸若秋水,下巴处有一颗小痣,看见奚玉生时先是惊讶,随后温温柔柔地笑起来:“谁家的小子,怎么这时候跑来这里?” 奚玉生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来此处的目的,那妇人掩唇笑起来,又摸摸他的头,夸赞道:“真是个心善的孩子,天气如此恶劣,你是如何自己跑出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金织披风从欢欢身上拿下来,披在他身上系好,顺道掐了掐他的脸颊,半蹲着问:“长辈定然担心坏了,我送你回去如何?” 奚玉生乖乖站着,让妇人给自己系好披风,说:“不用啦,有人接我回去的。” 像是为了证实他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奚玉生仰着高兴的小脸:“接我的人来了,我要走啦。”他向妇人和欢欢道了别,离开了那座破败的荒庙。 奚玉生九岁的时候吃了那碗白米饭,后来多年,他已然忘记那碗米饭和清甜汁液的味道,只记得这神仙显灵送来的饭,他此后吃遍了山珍海味却再也没有味道能比得上那一碗饭香甜。 直到他误打误撞,吃了师岚野亲自下厨做的饭。 那样特殊的味道,他就算只吃过一次,却也永远不会忘记。他不敢妄下定论,于是就央着师岚野一次又一次下厨,一次又一次求证,终于从师岚野沉默而淡然的双眸里看出了一些不属于凡间,不属于凡人的东西。 于红尘中相逢神明,奚玉生不敢声张,小心翼翼保守这个秘密。后又在京城为他打造一副面具,虔诚奉上,就是希望这位神明能够在世俗之中感到疲累时,抛却假面,现出真我。 他曾在十多年前拜神,停了京城那场撼天动地的雪灾,今日以同样的姿势而跪,盼望能再救京城一回。 风歇声停,所有喧嚣远去,师岚野立于他身前,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却在他合十双手说出“有求”之后,黑曜石般的眼睛骤然散去浑浊,露出星星点点的琉璃澄澈,眸色迅速变淡。 师岚野淡声问:“何所求?” 奚玉生轻轻闭上带着血泪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像是抹去了所有痛苦,声音轻慢地说:“一求,天降一场大雨,洗尽京城的血色,还以百姓洁净如旧的京城。” “二求,以我微薄之躯告慰亡灵,让此番祸灾殃及而亡的无辜魂灵得以安息,顺利往生。” “三求,平息沉云欢刀中作乱的妖灵,使宝刀永固不毁。” 师岚野道:“以何为祭?” 奚玉生睁眼,又道:“玉生之命。” 师岚野平静地看着他:“即便你明知,错不在你。” “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奚玉生的脊背因无力而微微佝偻,像是被折了翅膀的鸟,一身颓败之气:“这场恩怨已持续了数十年,前有月凤因掠夺而亡国,今有皇城受报复临大难,恩怨相报下滋生无穷无尽的怨恨,祸及子孙后代,无休无止。” “一则月凤因我父皇私欲灭国,父债子偿,我承其血脉,享其锦衣玉食,理应由我赎还;一则我为大夏太子,却将京城大祸的源头带进京城,又因太过无能才无法阻止他人用我的血液开启阴虎符,害了全城百姓。我愿背负千万罪名,以魂魄受百姓亡魂分吃,血骨受月凤亡灵撕咬,千刀万剐,以平旧怨。” 剧烈的仇恨下催生无尽的怨念,若不平息,日后还会有千百个“霍灼音”出现,亡魂当安息往生,奚玉生想以己渡魂,了结此怨。 师岚野眼眸半敛,停顿了片刻,才道:“应你。”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6节 至纯至善之人,是天生庇佑的善神,命格里必有飞升,因此在人间极其稀有,神明对之有求必应。奚玉生今日所许之愿,凡在师岚野力所能及,便都会应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嘈杂的声音又如涨潮一般从四方涌来,奚玉生弯腰一拜,其后直起身,转头又向周围看了一眼,大夏禁军几乎全军覆没,天机门弟子也死伤惨重,沉云欢倒在地上挣扎不起,一切似乎注定了败局。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云纹缠月的雪白玉簪。这是他身上唯一没有被搜刮走的东西,一直贴着胸膛而放,雪玉被体温暖得热烘烘,入手温润光滑。 奚玉生是一个希望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安宁的人,善良的人自有好报,邪恶的人放下屠刀,人人共存于盛世,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他攥紧手里的簪子,低声呢喃:“我这一命,难抵万千罪孽,只希望能用最后的力量,给余下的人一个好的结局。” 奚玉生掌中泛起灵光,蔓延在玉簪之上,只见温润的光芒闪过,他以簪子用力往心口刺去! 剧痛只有那么一瞬间,血液涌出来的时候,一切都麻木了。奚玉生闭上眼,最后落下两滴血泪,身体骤然散发出金色光芒,凝聚腾空,乘着风掠过尸横遍野的旷地,飞向沉云欢。 这一瞬间,霍灼音猛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难以抑制惊愕地睁大眼睛,仓促回头,就看见远处奚玉生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心口插着一支深深没入胸膛的白玉簪。 空中本就充斥着各种腥臭难闻的味道,奚玉生的血腥味却尤其刺鼻,极为突出。 因为他的血是带着清香、甘甜的味道。 霍灼音身形一晃,飞身而去,却在快要靠近奚玉生时猛地被一道淡金色的光障挡住。她抬起长枪,爆发出迅猛的阴气往光障刺,却不想那些阴气在触及光障的瞬间尽数消散,化作万千星芒。 “师岚野,滚开!”霍灼音冲里面大喊大叫,陡然失去了镇定。 师岚野却毫无所动,雪白的面容淡无波澜,凝望着跪在面前的奚玉生。夜风习习,温和地拂过他的长发,从他的身体里带走的金色光芒源源不断地飞向沉云欢。 霍灼音转而飞到半空,挥舞着长枪打乱空中的金芒,招式急得乱了章法,却没有半点用处,打不到,摸不着,好像此时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 挣扎于痛苦之中的沉云欢,仍咬着牙坚持最后一点神智,与体内的妖力斗争,绝不让自己堕入妖邪之道。体内的天火九劫反应尤其剧烈,灼烧的痛意让她好几次都险些晕死过去,只得以利牙咬得满口鲜血来让自己清醒。 正在这撕扯不休,万分痛苦的时候,忽而一抹清凉灌入身体,那些咆哮尖叫,不停作乱的妖灵竟然开始销声平静。一股温柔的力量附着在她的心口,通过心脉流向全身,极速缓解神法带来的灼痛和狂乱的妖气,好似清风而过,扫走一切污秽,只留下了和煦温暖。 沉云欢双眼一睁,竟从地上坐了起来,打眼就看见边上插着的墨刀竟然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而她身上的妖纹也开始褪去。同时,她在空中闻到了奚玉生血液的味道。 她茫然地起身,抬手握上刀柄的刹那,一束金光直冲天际,刹那间云开雾散,月光清明,不敬刀平静下来。 奚玉生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云欢姑娘,京城就拜托你了……” “奚玉生!”沉云欢下意识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只有刀刃轻鸣。那金芒从刀中灌入她的体内,也是在她感受到奇异力量的这一刻,才明白了当初方寇松所言何意。 他曾说沉云欢的刀上缺了一抹仁慈,过刚易折,长此以往刀一定会断。一味以力量镇压刀中的万千妖灵,一旦落于下风,则必被反噬,方才与霍灼音力量相对时,墨刀所承受的不仅仅是霍灼音带来的阴魂之力,更有刀中妖灵的狂乱怒火,以及天火九劫的神法,三股力量顶在刀身,若非霍灼音被旁人干扰撤离了阴气,再僵持一会儿,刀一定会断。 可奚玉生的魂灵入了刀中后,竟然神奇地平息了刀中怨气冲天的妖灵,使阴阳两合,刚柔并济,也让沉云欢突然明白自己一直无法感受到“阳”的原因在何处了。 阴阳相伴相生,缺一不可。 沉云欢斩妖除魔,替人消灾解难,为的却不是保护、庇佑他人安宁,而是她打小修习时就听训的教导。她没有这份真心希望他人好的仁心,也就不懂那些仁慈,故而她只能感受到“阴”,无法捕捉到“阳”。 可奚玉生恰恰就是这样的人,至纯至善之魂平和了刀中的妖气,也让沉云欢瞥见一缕天光,触摸到了“阳”。 她闭上双眼,感受体内流转不停的妖力,沉了一口浊气后,阴火顺着皮肤燎烧起来,猛然大作,散发出的寒气急速在空中铺开。旦见她忽而一抬手,像是在空中抓住了一缕光,一星火,继而从她掌心里冒出一簇白色的火苗。 她将墨刀猛地甩出去,疾速飞行的途中,刀刃燃起白焰,直冲霍灼音的后背。 尖利的啸声从霍灼音身后传来,她下意识转身以长枪抵在身前,释放阴气抵挡。却不想这带着白色火焰的墨刀如此凶猛,层层击溃她的阴气防护!霍灼音只觉这火焰的灼热直逼面门,还未靠近就传来剧烈的痛楚,不得已后退数丈躲避,却仍是给燎了手背。 手臂立即皮开肉绽,烧伤的溃烂十分狰狞且痛得钻心,令霍灼音无法忍受,赶忙以手掌蓄上阴气覆在伤处。 霍灼音眉眼一抬,就见沉云欢召刀入手。她浑身血染,卷发狂舞,姿态却挺拔而坚毅,气势颇为凛冽,步步稳健,踏风而来。 霍灼音长叹一口气,持枪而动,身形化作一道光影冲向沉云欢,枪尖墨色流淌,幻化出庞大威武的猛虎,兽口一张便是惊动天地的啸声,震彻四方! 沉云欢当即停下,右脚往后撤了半步,身体稍侧刀刃横在身前,摆出个攻击的姿态。阴气凝结的巨虎呼啸奔来,她却丝毫未有闪避防御之意,眸光盯着霍灼音被拢在巨虎之中的身影,随着狂风扑面而至,枪尖已然刺到跟前! 沉云欢扬刀,烈火烹歌,喧嚣四起。 天火九劫·中境—— “春晖!!!” 下一瞬,极其耀眼的白色火焰轰然爆炸,席卷沉云欢全身。 爆炸的刹那似炽阳落在地上,驱散阴暗的长夜和刺骨的寒冷,带来了炽亮、热烈的白昼。 她的身体竟燃烧着黑白两种火焰,相互交织融合,却又两色分明,在她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图。霍灼音的长枪挟着刺破一切的力量硬生生停在沉云欢面前几寸之处,再不能往前一分一毫。 暴烈的阳火横荡方圆几里,燃烧了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浩浩荡荡的阴兵大军发出痛苦的嘶叫,于火焰中化作白烟,被一扫而空。 紧接着雪白炽焰顺着她的枪尖缠上去,像是柔软无比,轻盈如羽的丝绸,速度却快到霍灼音完全反应不及,待她弃枪而退时已然晚了,整条右臂都被阳火灼烧得溃烂不堪,阴气疯狂外泄,露出一片白骨森然。 阳火克万阴,更何况出自天火九劫,其威力是方才那张“万阳敕鬼”符完全比不了的,这火烧得纯粹,烧得绚烂,是天下间至阳至烈之火,霍灼音完全无法抵御。 沉云欢持刀跃空,刀锋眨眼便至,照着她的头颅用力劈下!霍灼音只得以左手召回银枪,匆匆对招。 她一改方才霸道迅猛的攻势,阳火裹缠的刀刃竟然变得软绵而温和,雪白火焰亮得刺眼,无孔不入,枪头像扎在棉花里,不管什么招数,皆被阳火死死裹缠住,甩不脱挣不掉。 数十招对过,霍灼音就被阳火之刃燎烧得遍体鳞伤,节节败退。沉云欢的攻势却越来越密集猛烈,右肩胛那么重的伤势都没能让她的刀慢下来,反倒是霍灼音应接得越来越吃力,动作呈现出迟钝,被沉云欢抓住了空档以阳火之刀捅穿了腹部,再补上当胸一脚,将她踹飞数丈远,重重摔落在地,翻滚狠狠撞在墙壁上才停。 阴虎符甩出老远,再无力量支撑,光芒散去,重新恢复闭合状态。 “少将军!!!”大祭司拔声一叫,整个人扑了出去。 “师父!”知棋在后方尖声叫喊,身体往前猛冲,却被皱着眉毛脸色沉郁的怀境探手拦了下来。 这胆小如鼠的大祭司竟然在此关头若飞蛾扑火,挡在了沉云欢的面前。此人的实力甚至及不上楼子卿,沉云欢完全没将这个拦路猫放在眼里,抬手一刀就将她劈作两半,死得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悬念。 沉云欢的阳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奔腾汹涌之中带着滔天杀意,似游龙过境,掀起狂风大浪,从师岚野的身边掠过时,那火苗着他纠缠了一圈,荡起他雪纱墨衣,继而震天动地压至霍灼音的面前。 她腹部重伤,阳火灼烈,烧得她阴气溃散,再无爬起来的力气,双眸倒映出扑面而来的白色火焰,眼睁睁看着杀刀奔至,已是死到临头。 然而在此时,霍灼音却没有恐惧慌张,反倒唇角轻弯,浮现一个轻轻浅浅,恰似解脱的微笑来。 沉云欢的刀迅猛刺处,直奔霍灼音的心脏,沉声宣判:“魂飞魄散,当赎此罪!” 可变故在刹那间发生,沉云欢的刀刃在将要刺进霍灼音胸腔时骤然偏移,“噗”地捅透了她的肩膀。 下一刻,清风徐来,空中的灼烧在刹那间散去,风也变得温和,卷着密密麻麻的雪白拂绕着沉云欢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缠上她的刀刃,落了霍灼音满身。 沉云欢心头大震,转头望去,却见无边无际的夜空竟如繁星般飘满了白,好似一场纷飞的鹅毛大雪,又像千千万万只纯白的蝴蝶肆意飞舞,轻柔的触感不停拂过她的脸颊,带着轻浅的香气。 她怔怔抬手,随意往空中一抓,就见这漫天夜幕下纷飞的白色并不是雪,而是花瓣。 玉兰花。 非是玉兰花开的季节,这场花雨却来得轰轰烈烈,又似温柔似水,恰如奚玉生那温和明媚的笑和缱绻温和的声音。 玉兰花瓣在顷刻间就占据了所有视野,盖住了触目惊心的血和遍地残尸,厚厚一层,使得空中尽是芬芳。 沉云欢心想,奚玉生说得果然不错,这随风飘摇铺得满地雪白的玉兰花,果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景。 与此同时,京城的大街小巷皆迎来了这场花雨,那肆虐京城的修罗阴兵皆变作青烟消散,纷飞的玉兰花瓣徐徐而落,满城清香。 躲藏在暗处的百姓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支起大大小小法阵的修士也试探着收敛灵力。顾妄站于阵中,抬手接下一片柔软的花瓣,旋即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弟子收起灵力停下阵法。 “师兄?”身后传来疑问。 “结束了。”顾妄捏着花瓣道:“沉云欢赢了。” 很快京中人就发现阴兵真的消失,厄灾结束了!人人奔走相告,奔跑在铺满玉兰花瓣的街道上,劫后余生使众人抱头痛哭,拍掌欢呼,热闹喧嚣声充斥京城大街小巷。 沉云欢收刀入鞘,身上的火尽数消散,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霍灼音,冷声道:“你走运,是奚玉生留了你的魂魄。” 最后一刀的偏差,万万不可能发生在沉云欢的手中,是奚玉生在刀中的魂灵在最后关头挪偏了刀尖,没让霍灼音魂飞魄散。 霍灼音费力地喘息着,身体不断变作阴气飘散,望着沉云欢未发一言。 沉云欢本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阳火的,霍灼音早就清楚这一点,所以今夜一战,她应是必败。 但变故就发生在奚玉生的身上。 沉云欢这个人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根本理解不了方寇松口中所说的“仁慈”为何意,她学着旁人救人性命,斩杀了妖邪保护一方安宁,帮人解决问题,以为这就是仁慈。因此她不懂,不会,参不透阳火的本质,可而今她感受到奚玉生的魂灵,才明白那不是指某句话,某件事,那种仁慈,指的是天性。 那种天性,是当你知道有个人十恶不赦,犯下诸多罪行,也害了很多人,甚至你恨他入骨,可以杀他的身、灭他的魂,有能力让他从六界彻底消失生生世世再不存在,但是你却仍旧让他今世债今世偿,留他一抹转世轮回的魂,来世好从头再来,清白做人。 十恶不赦之罪人,仍能得到赦免、救赎,这便是天性至善。 他以命为祭,化作一缕魂进入沉云欢的刀中,言传身教,在今日教会了沉云欢何为“仁慈”。 这种人,愚蠢得相信爱能止戈,无知得认为万罪可赦,愿将世间恶果揽于己身,求得天下人平安顺遂。叫他圣人也好,蠢人也罢,世间就那么零星几个,死一个便少一个,再没有了。 沉云欢转过头,看见师岚野站在奚玉生面前,将手掌覆在他低垂的额头上,纷飞的花瓣掠过他的侧脸,一切在他周身都是静谧、安祥的。 她忽而瞥见一抹晶莹。 沉云欢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登时双眼发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来到师岚野身侧凑近了看,果然见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她惊讶无比,心头一空,情不自禁地抬手,用指尖轻触那雪白脸庞上的泪液,不知怎么想的,混着指头的血液送进了嘴里,用舌头舔了一下。 “好苦。”她呢喃。 第135章 宿敌恩怨何解 沉云欢从未想过会在师岚野的脸上看见眼泪。 这个人像天生有一颗冰雪之心, 不会为任何人动容,便是置身俗世之中,也只像一个毫无情绪的旁观者, 他应是始终游离在凡间之外, 可以漠视任何人死去, 任何国度灭亡,是随时都会离开的存在。 可眼下玉兰花飘落满天,他站在芬芳扑鼻的清风里, 将手覆在奚玉生的额头, 那双低垂着的漂亮眼睛里, 竟有着说不出的悲悯。 正因如此,那滴眼泪才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神性非常, 让人心头巨震。 沉云欢久久不动,移不开眼睛。 在这静谧的瞬间, 她听见自己的心腔传来缓慢的跳动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渐渐滋生, 好似春季复苏时霜雪消融, 厚重的冰层发出裂开时的脆响。 紧接着,澄澈晶莹的水流从那狭窄的细缝中缓缓而出, 流得心口到处都是, 一点点形成一种名为“难过”的东西。 沉云欢想起方才从师岚野脸上拾起的一滴泪, 满口的苦涩难忍, 她赶忙抬手, 在自己眼角摸了摸,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狂风卷着洁白干净的花瓣, 缠着师岚野和奚玉生绕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他们周身乱晃。 师岚野舍下的一滴泪,震得沉云欢许久都呆呆地,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霍灼音咳了几声,忽而开口,“他们想干什么?” 沉云欢疑惑地转头,就见霍灼音已经从地上爬起来,靠坐在墙边,一只手捂着腹部的伤处,那些不停溃散的阴气从她的指缝流泻而出,好似被她延缓了流逝的速度。 她赤眸晦暗,脸色阴沉得显出有几分凶狠,瞳孔轻轻转动,绕着他们所在的位置来回,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在看谁?”沉云欢东张西望,没看到身边有任何东西,不由生了好奇。 霍灼音绷紧了唇线,脸色甚至比她方才战败时还要难看,紧紧盯着师岚野:“回答我!” 师岚野向来不喜欢理睬别人,他的漠然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令人动容的悲悯一闪而逝,再次抬眼时双眸里覆着冰雪。这种冷漠不含任何攻击性,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看着霍灼音。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7节 他手里握了根簪子。簪子原本通体雪白无瑕,此刻有大半沾上了赤红的血,正是奚玉生心脏之血,足以见得他方才对自己心口的那一下捅得有多用力。 没有回答霍灼音的问话,他只是缓步向前,停在霍灼音身侧,一弯腰便将那根染血的玉簪放在了霍灼音的手掌之中,平静地说:“他还有未尽之言。” 师岚野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不言而喻,沉云欢刚要说话,却忽而感觉手中的墨刀发出一声嗡鸣,轻微的震动过后,淡金色的星芒从刀刃中散出,顺着风在空中旋飞,旋即于半空凝结,慢慢幻化出一个人形的模样。 那是身着织金锦衣,头戴玉冠,发上盛开朵朵雪白玉兰簪花的奚玉生,他看上去与往常那金尊玉贵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可淡金色的光芒所凝结的身体却是呈现半透明,其后他一转脸,露出一双充满悲恸的眼睛。 “云欢姑娘。”奚玉生的身形似风一样轻晃,声音温柔低沉,无端令人难过,“多谢你守住了京城。” 沉云欢看着他若隐若现,随时都会消散的身体,忽而抬手按在了心口处,掌心贴着胸膛,感受到那里传来一下又一下,沉重又缓慢的心跳。她不自禁地敛了神色,凝视着奚玉生:“抱歉,我本应保护好你。” “京城此劫早在几十年前就已有预兆,迟早会来,不过或早或晚的分别,倘若没有你,恐怕整个京城都会覆灭,你是京城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奚玉生露出了一个短促的笑,显得十分勉强,又道:“只是余下的残局怕是要劳烦你们收拾了。” “你本可以不用死。”沉云欢将刀收入鞘中,也不知是为何,说出口的话莫名低沉许多:“若是你想助我镇压刀中暴乱的妖灵,以魂入刀便可,便是受了伤也不怕,你多的是法宝,养一养总归会好,何须舍命?” 奚玉生正待开口,却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声轻嗤:“奚玉生,你当真以为你的命那么珍贵,简简单单地往心口捅了一下,就能抵月凤人四十年不散的怨恨?” 沉云欢眼眸一转,视线落在后方的霍灼音身上。 霍灼音大部分时间都懒洋洋的,走哪靠哪一身软骨头的模样,虽然而今想来她这样的懒散极有可能是因为她为阴鬼,便是有某种力量傍身庇护她能行走在太阳之下,那强烈的阳光对她仍有影响,但她的确并非是个情绪很强的人,从不与人争辩什么,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总是含着不经意的笑,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感觉。 然而此时沉云欢却看见霍灼音的表情很是凶狠冷酷,那张脸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攻击性,一下子变得极为强势。 她先是启用阴虎符召来百万阴兵大肆屠戮京城百姓在前,又当着千百禁军的面审判永嘉皇帝在后,她压制了血海深仇那么多年,一朝白于天下应当是轰轰烈烈才对,可霍灼音直至现在,才露出了这漫漫长夜之中头一个刻薄锐利的表情。还是对着奚玉生。 “你不会觉得,你这么一死了之就能洗刷身上的罪业,成为舍命救众生的圣人,成为结束这场厄灾的救世主?你简直太可笑了!”霍灼音恶狠狠道:“你不过是软弱成性,窝囊地不愿承担这些责任,不愿面对你失去一切的后果!但凡你有点骨气,也得留着一条烂命,收拾好京城的烂摊子,像我们这些杀你父亲,祸你家国的人证明你不是个废物!” “你这么说就有点过分了吧?”沉云欢也是没想到,这个亲手杀了奚玉生父亲,搅得京城大乱的人,竟然会反过来斥责奚玉生,简直莫名其妙:“若非你整出了这些了不起的动静,他至于如此?” 霍灼音冷笑一声,“当年大夏铁骑濒临城下,我为守城不眠不休,一直到最后一刻城门被破都未想过自尽,今日我不过是搅乱一个京城,就让你害怕得舍命逃避?可笑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永嘉帝,竟然会生出你这样无能之辈,死了也好,大夏的皇权若是落在你的手中,怕也撑不过几年。” 霍灼音这话简直刻薄得没边,没想到她那威风赫赫,让沉云欢都吃了不少苦头的银枪没往奚玉生身上扎,反倒是将话语化作刀刃,锋利无比地伤人。 沉云欢面露疑惑,真心实意地发问:“方才我说你这魂魄是奚玉生留下的时候,你的耳朵是不是短暂地聋了一阵?” “我何须他救?不过是虚假一颗菩萨心。”霍灼音不屑地牵起嘴角,又道:“将杀父仇敌救下,你爹九泉之下能让你再气死一回,简直可笑。” 这话说得扎心又闹腾,沉云欢都觉得刺耳,以拇指将刀顶了几寸出鞘:“你疯了啊?好好说话。” 这对霍灼音造不成任何威胁,因为眼下的她已经是濒死的状态,她身上不断消散的阴气开始让双脚呈现透明状,早死晚死对她没有区别,于是她继续道:“我从前只当你性子温和,却没想到你是这般软弱无能之辈,你认为死就可以逃避一切?月凤和大夏的恩怨不可能就此平息,往后的岁岁年年,只要大夏不灭,只要月凤人怨魂不散,就会有无数个我站出来,报亡国血恨!” 奚玉生听了这些话,却始终安静,那双温和黝黑桃花眼凝视着霍灼音,平和的力量似乎能抚平一些尖锐的敌意和戾气。 霍灼音一番斥责加辱骂,自己也累了,捂着伤口粗喘着,见奚玉生竟没有丝毫反应,脸色更为阴沉。却不想此时奚玉生开口了,语气若春风拂面,柔和叫人心头一荡:“其实你也并不想做这些对不对?” 霍灼音一顿,几乎是下意识出口的疑问:“什么?” 奚玉生又说:“压在你身上的怨恨太多了,你不得已才会如此。” 霍灼音的神色有片刻的茫然,旋即嗤笑出声,满是讥讽:“你这人,真是天真又伪善,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假慈悲呢?我有什么不得已的?我的国家被你爹带兵踏平,我含怨而死本就是厉鬼出身,对你爹恨之入骨,多年来一心想要报仇雪恨,恨不得大夏的所有人都死绝!我有什么不得已的?” 对比霍灼音那激愤的语气,奚玉生却显得如此平静温和,好像不管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全盘接受:“你三番五次救我性命。” 霍灼音满不在乎道:“那不过是小打小闹,还不是为了取得你的心,方便我顺利进入京城。” 奚玉生慢慢摇头,轻声说:“不是的,你忘记了吗?我说的是我九岁之前。” 霍灼音浑身一震,满脸错愕,所有声音尽数消失。 “其实我知道那是你,就算你总是戴着一副面具,也不与我说话。”奚玉生抬手,点了点耳边,说道:“但我记得你的月亮耳饰,所以先前那次相逢,我就认出你来了。” 霍灼音神色怔怔,好半晌才僵硬地回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奚玉生微微笑了一下,笑意很浅淡,却有着几分明媚,似乎回忆了极其美好的回忆,慢声道:“幼年时我总在东宫不得出,只有子卿伴我为友,但他日日都要去修习文武,并不能时时陪伴我,大多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向外张望。” “那年京城种满了玉兰花,迎春开时,风就将那些花瓣送来了东宫,我头一次看见落花满地,也是在那日头一次看见你。你总是藏在暗处,有时会一动不动许久,有时我只看了一眼你就消失了,当我发现东宫里没有一人发现你时,我就也假装没看见你。” 那是年幼的奚玉生保守的第一个秘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掩藏得很好,总是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侧一下脸,用眼睛飞快地看一下霍灼音藏在暗处的身影,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甚至连霍灼音自己都没有发现。 她成天穿着一身黑衣,戴着漆黑的面具,唯有耳朵上一对月牙耳饰带着模糊朦胧的亮,时而在郁郁葱葱的树冠上躺着,时而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抱臂而站,像是东宫的影子,融于各个地方,悄无声息。 说到这,霍灼音大概无从抵赖了,不再否认自己曾在东宫住过,只是冷笑道:“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的确曾经在京城停留过一段时日,不然你以为你那些兄长姐姐都是怎么死的?将他们一个个杀光可费了我不少工夫。只是你出生之后被狗皇帝保护得极为严密,为了杀你我才不得已潜入皇宫。” 奚玉生当作没听见她所言,只是自顾自地说:“五岁时我一时兴起想要爬上假山去看东宫外的风景,支走了身旁的宫人自己攀爬,却在爬上之后不慎踩空跌落,是你救了我;六岁时,子卿从宫外悄悄给我带了些街头食物,却不想我吃了之后浑身起了红疹,害怕子卿被降罪就不敢声张,躲在床榻里忍受着红疹的痒痛,是你半夜给我喂了汤药,外敷药膏治好了我;八岁时,子卿来东宫给我带了个纸鸢,可我从未放过这样的东西,尝试了许多次纸鸢都飞不起来,失落而眠,隔天却看见那纸鸢高高地飞在空中,线另一头就拴在我的窗口,也是你所为对吗?” “还有九岁那年,是你告诉我城外有一座庙里供奉了神仙,去求一求或许能停了那场无边无际的雪灾,然后你带我出了皇宫,去庙里拜神,虽然你打扮成了宫人的样子,但我还是能认出你。”奚玉生无奈一笑,摊手道:“说来也奇怪,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认出你,就算这些往事你已经不在意,对我来说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过往。” “一旦你不是霍灼音,戴上面具之后成为任意身份的人,你对大夏,对京城的百姓,甚至对我,就没有那些恨意。我想,你不得不做这些事情,是因为你无法摆脱‘霍灼音’这个身份,只要仍留在世间一日,你就是没能守住月凤的少将军,是亲朋尽死、家国已亡的孤魂,你自觉辜负了那些数之不尽的期盼和嘱托,于是承受月凤人的怨念和仇恨,数十年如一日地被这些折磨,不得安宁。” “霍灼音,其实我都知道的。”奚玉生轻声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沉云欢就觉得猛然感觉眼前一黑,待她将视线凝聚时,骤然看见那密密麻麻的阴魂怨鬼竟将霍灼音死死地包围,争前恐后地奋力撕咬她的身体,疯狂得像是饿狗分食。 吵闹的声音在顷刻间入耳,像是掀开了满是污迹的闹市,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你是杀神,你就是人间的厄灾!”“你带来了灭亡!”“为什么没有守住城门!你不是说了敌军攻不进来吗?!” “是你亲手杀了公主,还眼睁睁看着父亲兄长被敌军杀死!冷血无情的妖物!”“大夏要议和,你为何不同意!害死了我们所有人你就满意了?!”“你不是将军吗?你手里不是有仙器吗?为何还会让城门被破!为何还会让我们被杀死!”“为何不杀光所有大夏人,给月凤复仇!!” “灼音,灼音……我好怕,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救我……你为什么要杀我!!霍灼音!你分明可以救我,为什么要射杀我?!!我恨你,你不得好死!!!” 怒骂斥责不绝于耳,怨魂的撕咬也极为凶残,好像一刻都不曾停歇,将霍灼音身体咬得阴气溃散,倘若她是活人,早就鲜血淋漓,千疮百孔。而她却像是毫无察觉,又或者是早已习惯,只是怔怔地望着奚玉生。 霎时间一场风自人间过境,卷着无数柔软纷落的玉兰花,瞬间模糊了多年的岁月,奚玉生站在这漫天的玉兰花里,眸光纯粹明净,就好像那年第一次看见漫天花雨的场景。 他那半透明的身体散发出金色光芒,瞬间照亮了寂寥的夜空,却见那原本疯狂撕咬霍灼音的怨鬼骤然被他的光芒吸引而去,发了疯似的相互拥挤争抢,扑在他的周身。旋即更多的阴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挟着滔天的怨念,恍若飞蛾扑火,一股脑地涌向奚玉生。 “不对,不对,不对!!”霍灼音终于不再冷静,也没有了方才那些刻薄凶戾,惊慌失措地瞪大眼睛,像想要爬起来,却因伤势太重摔倒,只得拔高声音吼道:“你少自作多情!我做的所有不过是按照计划,为了将烟桃安插进皇宫,根本就不是你所说的那样!” 奚玉生却只是温和地望着她。 开在春日里的花,不如夏季的花争奇斗艳,轰轰烈烈,不如冬季的花坚韧傲气,霜寒难摧,哪怕凋落时,都是这般静谧柔和,始终明媚。 万千怨魂滚滚而来,尽数纠缠上了奚玉生的魂灵,拖着他堕入深渊,与之相较的,另一边的霍灼音周身却变得干干净净,再无纷扰。 他合十双手,轻轻闭上双眼,竟在最后关头在神明面前为霍灼音祈祷:“愿灼音今日一死,万罪皆消,来世为人,仍能光明一生。” 霍灼音勃然大怒,猛地扑了过去:“谁要你为我祈愿!” 这一扑,耗尽了霍灼音的最后一丝力气,却一下将奚玉生的魂灵给撞散了,瞬间化作万千星芒散落,将那些发疯撕咬他的怨鬼笼罩其中,像是千千万万的萤火虫在雪白的花雨中飞舞。 霍灼音挥舞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捞了几下,转而对师岚野大喊:“你为何不救他?你不知道他的魂魄有多珍贵吗?为何要放任他以命祭愿?!!” 沉云欢看着在空中消散的点点星芒,仿佛还残留着奚玉生最后那一瞬间扬起的释然一切的微笑。 百年为一人,千年修一仙,万年不见神。寻常人的魂魄都是无色无形,但奚玉生的魂魄却是淡淡的金色,正说明他必有飞升之命,生来便是庇佑仙灵,这样的魂魄,千年难出一个,也正因稀缺到这种程度,他才能以一命,赎万命。 他不会责怪于任何人,世间千万罪,在他面前,唯有一个“赦”字。 师岚野站在徐徐的夜风之中,玉兰花从他周身飞过,卷着奚玉生所散的金色魂灵飘向天际。他神色虽淡,却仍是在奚玉生擦肩而过时,转头以眸光追寻。 光芒涌向天穹,怨魂也跟着尽数散去,沉云欢沉默不语,只觉得眼前有了光明,抬头一瞧,竟是东方天际亮出了一抹白。 长夜已过,黎明将来。 霍灼音徒劳抓了几下,什么也没留住,彻底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上,仰面望着那随着玉兰花瓣飘远的金芒,一手拿着簪子,一手握着空空如也的拳头,眼眸逐渐变得模糊浑浊。 倏尔,她眼角滚落了一滴泪,莫名地笑了起来,轻声呢喃:“奚玉生,你这个人……好怪。” 话里也不知道是含了抱怨还是什么,但也已经没有细究的意义,她说完这句话,身形也溃散如烟,化作黑雾,随后乘风而去,唯有那根玉簪掉落在地,被花瓣掩埋。 霍灼音离去后,留下了一抹阴气飘在沉云欢的面前,被她伸手接下。却见那阴气落在掌心后,竟慢慢凝成一对月牙耳饰。 沉云欢顿了顿,随后想起霍灼音将这东西留给她的用意。应当是先前因为她与霍灼音的赌约,她败了,自然要应诺,告诉沉云欢她身上那股诡谲力量来源于何处,其答案应当是在这对耳饰中。 沉云欢并未立即查看,只是转手将耳饰收起来,一路踩着花瓣去捡了那个先前被甩脱的雪白金纹面具,来到奚玉生的面前,将面具轻轻覆在他脸上。 她看着奚玉生倒在地上,很快就被玉兰花簇拥起来,面具戴上之后,好似就这么在花团锦簇中安祥地睡去了。 神仙亦有消亡之日,更遑论寿命不过百年的凡人,生老病死、天降横祸,一切都是未知,沉云欢深知这一点,因此她的平静就显得近乎冷淡了。 只是她并未就此离去,反倒是在奚玉生的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取下腰间的刀,横放在腿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师岚野缓步过去,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沉云欢这一战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连身上的仙蚕丝都破损多处,右肩胛骨的伤口虽已经不再流血,却仍然狰狞,赤红的血落得她身上到处都是,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脸颊、下巴到颈子都糊了一片血花,衬得肤色更如白玉明净,眉眼漂亮无瑕。 他半蹲下来,取出一方锦帕,一手扶着沉云欢的脑袋,一手给她去擦唇边和下巴的血污。 沉云欢微微抬头十分顺从地配合,安静了好半晌才缓慢开口:“迎春开趁早春时,粉腻香温玉斫姿。” 倒不是她突然有了吟诗作对的雅趣,只是在此时想起了什么,问师岚野:“你知道这句诗里的迎春花指的是什么花吗?” 师岚野淡声道:“世间迎春而开之花有千万种。” “是,但是与我这把刀融合的迎春花,只有一种。”沉云欢道:“先前张元清跟我说,我这把刀已经足够硬,合该取一个软和一点的名字中和,建议我将不敬改名为迎春。后来我仔细想过,这两句从未听过的诗究竟在描写什么,张元清告诉我这些当真只是闲聊,还是有其他用意。” “如今想来,迎春花嘛,不就是玉兰?”沉云欢的一只手被师岚野抓在手中细细擦着,另一只手摩挲着刀身,叹道:“我还当张元清不过是给我说了小事,何至于将手伤得那么重,现在才终于知道,她所受伤恐怕根本不是因为提前暗示了我进阶神法,打败邪神观音的办法,也不是因为赠了我那两张符。她根本就是在那时就算出了奚玉生的命,算出他最后会化作魂灵入我刀中,所以才借以给刀改名字来提醒我。” 奚玉生平日里最爱玉兰,他舍命入刀,在漆黑的刀刃上开出了一朵朵纯白无瑕的玉兰花,便正像是迎春时节那万千雪白之中的其中一个枝头。 只可惜张元清受制于天道只能隐晦提示,而她也明白得太晚,晚到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沉云欢低声道别:“再见,奚玉生。” 第四卷 玉神心 第136章 入庙拜神须先叩门 沉云欢面对死亡, 就像是面对吃饭喝水那样稀松平常,也早已见惯了分别,只是这次的平静却让她沉默了许久, 师岚野那一滴眼泪蔓延在舌上的苦涩仍没有褪去, 她发着愣, 不知在想什么。 师岚野亦敛眸不语,神色之中呈现出一种不问世事的冷淡,细致地给她擦着手指缝里的血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奚玉生的尸体已经被玉兰花完全埋住, 沉云欢也落了满头花瓣, 脸颊和双手已然干干净净,恢复了白皙光洁。 她沉寂许久, 忽然开口:“我有点累。” 其实也很痛, 身上的伤还没有医治,仅用灵力暂时填补, 褪去的妖纹虽然已经消失,但今夜她借用的妖力实在太多, 进阶之后必有一场劫难, 这炼化还不知有多痛苦。 想到这里,她瞬间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 往后一倒, 一句话不说, 就这么闭上双眼晕了过去。 师岚野像是早就准备了多时, 顺手将她接住, 拢在怀里抱了起来。 沉云欢此人向来好面子,即便是这议事殿前的人都已经死光,她仍是不愿意在任何喘气的生物面前露怯。她身上的伤势极其重, 被捅穿的右肩胛匆匆用灵力填补,这会儿晕死过去之后灵气消散,又开始喷涌鲜血,更不消说身上其他伤处了。 师岚野将她抱在怀中,鼻子里被血腥的味道充斥,只觉得她虚弱得连气息都稀薄,骨头也软了,浑身都软绵绵的,完全瘫倒在他身上。饶是如此,也没听沉云欢喊一声痛,就这么硬扛着直到昏迷。 他将沉云欢抄起来,让她的脑袋枕上自己的肩头,其后用另一只手拿上不敬刀,起身之后踩着满地花瓣,缓步离开了皇宫。 厄灾所降临的这一夜已经过去,东方亮起日光,又是新的一日。凡人较之六界其他灵种虽然显得弱小,却有着生生不息的顽强力量,京城纵然被摧毁得满目疮痍,可仍还有不少人幸存,不日又会借以他们勤劳的双手,建造出焕然一新的京城。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8节 随着神法一步步进阶,沉云欢的炼化越来越痛苦,她早已做好了烈火灼身的准备,却不料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如约而至,反倒是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境之中,她坐在一座破旧的小庙之中,面前是烧得极旺的火盆,跳动的火光中隐约能看见地上的脏乱和老旧供台上那尊已经被蛛丝灰尘掩埋的神像。 “欢欢。”身边有稚嫩的声音唤她:“你几岁了?” “我五岁。”她从紧紧抱着的毯子里伸出一只手,亮出五根手指头晃了晃,似乎对自己的年龄很是骄傲。 转眼就看见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身着明黄色织金衣袍,头戴小金冠,雪嫩的脸颊上还沾着米粒,那精致的眉眼,一看就是幼年的奚玉生。他听到回答之后露出震惊的表情:“你看起来像是三岁。” “你懂什么,我娘说我这是从小就长得显年轻。”她颐指气使道:“你刚才有没有向神明许愿我的病快些好?” “许了。”小玉生乖乖点头,问:“你从哪里来?” 虽然年纪很小,但她很有防备意识,含糊回答:“从我来的地方来。” 小玉生:“那你要往哪里去?” 她道:“往我想去的地方去。” 小玉生又问:“你生了什么病呢?” 她道:“生了我不想生的病。” 便是被这样随意糊弄,小玉生也没有半点生气,反而是伸手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欢欢,你可以不可以讲我能听懂的话?” “你听不懂,那是因为你笨。”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问题,转而不再跟小玉生说话,而是捡起一块石头,在墙上画着什么。 小玉生凑了过去,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那是什么,于是不耻下问:“欢欢,你在画什么?” “云。”她说。 “你为什么要在墙上画云?” “云就是我,我就是云。”她不知所云地跟奚玉生交流,用瘦小的手指握着石头,费力地一遍遍描摹,在墙上留下了云的形状。 “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画在墙上呢?” “因为我快死啦。”她道:“所以我要把我画下来。” “你才五岁,怎么会死呢?我父皇说,人可以活一百岁。” “我生病啦,治不好,所以要死了。”她嫌弃地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真笨。” “什么病这么严重,怎么会治不好?”小玉生很热心道:“我可以带你回去,父皇有天下最厉害的医师,我每次生病都能将我医治好,你的病一定也可以。” “我去过很多地方啦,没有人能医治好我。”她像是不愿提及这些话,皱着眉头不耐烦道:“你不要吵,不要打扰我。” 小玉生果然安静下来,然后也跑去捡了块石头,学着她的模样在墙上写写画画。她画完了那歪七扭八的云朵,好奇地挪过去:“你在画什么?” 只是还没等她看见墙上的内容,沉云欢这个梦境就消散了,经络里传来丝丝温和的力量,像是灵泉浸泡时的舒适,那股灵力融入血液中走遍全身,将那些暴虐的妖气给捋平。 这是沉云欢唯一一次在进阶之后的炼化阶段发生的意外,那些疼痛并未到来,待她睁眼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通畅,灵力突飞猛进,身上的灵骨也沿着脊骨长到了双臂,神法更进一阶后,她整个人都有了巨大的提升,神清气爽,灵力充沛。 她茫然地坐起来,发现右肩胛被长枪捅出来的窟窿已然半愈合,敷了厚厚的草药用麻布缠得很紧。身上各处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被处理包扎,一看就是师岚野的手笔。 从前只当他是穷得响叮当,买不起那些灵药医治伤,现在想来,他确实从不取用凡人的灵力造物。山脚下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屋中那些桌椅床铺,包括后来给她垫在身下的被子,似乎都是他亲手所做。 收取万物的乾坤锦囊是沉云欢挂在他身上的,那一身仙蚕丝所制的衣物,也是沉云欢强烈要求他换上,大多时候他都是自己动手。以前沉云欢只以为他有着勤劳的美好品质,而今想来,他应是另有缘由。 沉云欢正想着,忽而余光瞥见一抹白,她转头看去,才发现枕头旁放着一朵完整绽放的玉兰花。 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为何这次炼化体内的妖力并未觉得痛苦。奚玉生是一个细心而周到的人,他以命换来的东西实在很多,诸多心愿之中自然也包括了沉云欢这个救下京城的恩人。 沉云欢抬手,指腹摸了摸柔软的花瓣,道了声多谢,随后将花收入了衣袖里,掀被下床,鞋还没穿上就先张口喊了师岚野。 连声喊了好几下都没得到回应,沉云欢忍着肩上的痛,推门出了房间。 师岚野将她带回了先前住着的将军府偏院,此时天色将明,和她先前晕过去时的天空看起来没什么分别,顿时让她产生了自己不过才睡了片刻的错觉。 从院子还保留着他们先前离开时的模样来看,这里并未受到阴鬼的大肆攻击,沉云欢临走前在将军府的门上下了一个守护术法,应当也是起了一些作用。不过眼下将军府的人应是没心思招待他们了,皇帝被扎透了头颅,楼子卿也当胸洞穿,这将军府里还剩多少活人也不得而知,只怕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厄灾过后的阴霾之中。 沉云欢的精神倒是好,只是伤势还未完全恢复,行了几步就觉得伤处隐隐作痛,赶忙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来。少顷,师岚野推开院门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桶水。 沉云欢醒来不见人,喊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很不满他将自己丢在这屋中,有些小脾气,马上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去哪里了?我的伤处有些不舒服,你是不是没给我换药?” 沉云欢还没等到人回答,定睛一瞧,才发现师岚野整个人好似焕然一新。他难得地将头发以发带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脖颈,零星的碎发散落额间鬓角,随着微风轻摆,掠过眉眼来回,显得极为干净利落。 并且他还换下了沉郁的墨色衣袍,换了身雪白的织金立领里衬,外面套了件红蓝相间的无袖长衣。袖子以双色绸带束紧,缠着几条极细的金链,上面还挂了小巧玲珑的哑声铃铛。长衣底下则以金银双丝绣着高山云纹,下摆还坠着几条金黄流苏,走动时云纹浮动,流苏轻晃,隐隐露出一双黑色锦靴。 竟是相当华丽,又平添几分年轻意气。这般明亮的颜色衬得他肤色更如瓷白,不见半点血色,唯有眉眼浓墨漆黑,更显俊美精致,漂亮得不似凡人。 他提着水桶进门,放在石桌上,淡声道:“出门前给你换过药。” 沉云欢还在盯着他发愣,根本没留心他说了什么,也忘记了自己先前的质问,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用长柄勺舀着桶里的水,给墙边的那些花花草草浇灌。 晶莹的水珠滚滚而落,洒在已呈枯萎的花草上,动作轻慢而自然,看起来简直闲情逸致到没边。 一桶水下去了半桶,沉云欢才迟迟回神,“奚玉生临走前,都对你许了什么愿啊?” 师岚野头都未回,一勺下去水能把小草淹死一半,语气十分平常:“此为窥天机,你想知道须得献祭。” 用不着师岚野回答了,沉云欢已经立即猜到答案。 奚玉生先前为她和师岚野各打了一副面具,师岚野戴上面具之后表现得与平日不大相同,那时沉云欢还因好奇随意地问了奚玉生一嘴。 奚玉生说,并非所有面具都作遮掩之用,若是平日里都戴着面具行事,那么再戴上一层面具之后,则遮的是假面,现的是真我。 当时她还以为奚玉生不知其详,说出的这番话不过是自己的想法而已,而今想来,奚玉生怕是早就得知了师岚野的身份,这才特地为他献上一副面具。 那么师岚野今日大变,许是因为奚玉生在临走前的那些愿望之中,必然有一条是希望师岚野能够摘下面具,得自由、现真我。 奚玉生原为太子,却隐姓埋名二十多年,从未以太子之身份现于大众,亦是将面具戴了那么多年,或许正是如此,他才对那种束缚感同身受,因此希望师岚野也能摆脱。 沉云欢坐不住了,起身走过去。这样鲜亮的颜色出现在师岚野身上简直太稀奇了,何止是令人眼前一亮,简直让沉云欢的心中涌出了一些无法形容的心情。她在师岚野的周身左转右转,目不转睛地盯着瞧,连着好几圈后才停下,倏尔抬手,用指头勾了勾他袖口挂着的金链铃铛:“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么漂亮的一身行头?” 师岚野丝毫不在意她的小动作,道:“此为我的本相。” 她顺手摸了摸师岚野的外衣,入手光滑而冰凉,上方的织金针脚细密,根根分明,袖子上的铃铛也极是精巧,只有豆子大小,却能看清楚上面的纹样,且用的都是真金白银。单是这样的布料都称得上有价无市,往日那繁华的京城都不一定买得到,更遑论是现在这样的京城。 沉云欢尝试抠个铃铛下来,没能得逞,转眼看见师岚野已经将桶里的水尽数浇灌,惊讶道:“浇那么多水,不会淹死这些花草吗?” “凡经我之手,皆能生得旺盛。” 这话若是换个人说,那便是绝对自负,纯心吹牛,可师岚野的语气如此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于是沉云欢就蹲下来盯着那些花花草草看,随口问道:“我睡了多久呢?” 师岚野道:“六日。” “这么久?”沉云欢惊讶地仰脸,她还以为最多睡个两三日就足够,难怪这一醒来就饿得心里发慌,前胸贴后背。不过她在此时却没有关注自己饿肚子的问题,而是发挥了她刚学到的美好品德,关切地问道:“京城现下如何了?” 师岚野立于院中,漠然地看着檐上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雀鸟,道:“尘埃落定。” 六日已过,厄灾除尽,京城的一切皆已尘埃落定。那夜的一场声势浩大、不合时节的花雨,带走了街道上密密麻麻的残肢和浸满每一块地砖的血迹,待风将满地的雪白花瓣扫走之后,京城的街道竟然变得极为干净,若非到处是火烧和断壁的痕迹,以及逝去的生命为证,怕是会让人以为厄灾不曾降临。 只是那夜霍灼音以四象守护雕像将永嘉帝的罪名在人前细数,永嘉帝无从抵赖,百姓皆知这场无端降临的灭顶之灾皆是由皇帝带来,于是百姓那些生离死别,家园尽毁的仇恨尽数落在永嘉帝的身上,不过短短六日,京城之中关于永嘉帝的塑像、赞颂书籍被大肆砸毁、焚烧。 永嘉帝生前最在乎,最看重的声名自是一落千丈,被万人唾骂。与之相反的,奚玉生反倒被人们以赞誉托举起来。人们说,这位善神转世的太子殿下,曾在厄灾降临,妖邪肆虐的那夜于街道上救生灵、度亡魂。 他戴着那张祭神祭天时所用的神面,请神上身,拯救京城众生。他为救世而生,完成使命后便被那场漫天纷飞的花雨接回了天界去。 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生前最爱玉兰花,那场带走了京城血腥和灾难的花雨,是太子最后留给子民的礼物。 虽然过程有些差错,戴着那张太子面在街道上走的飞跃的人是沉云欢,但最后的结果没偏移多少,的确是奚玉生以命渡万魂,换了这场灾难的结束。 沉云欢站在街头,手里捧着热乎乎的油炸饼,吃得唇色油润光亮,整张脸气色好极了。她转动清凌凌的眼眸左右看,见京城的百姓已然振作起来,忙碌地修补被毁坏的建筑。 故人已逝,活着的人自然要无奈接受并马不停蹄地继续生活。 街道两边的人时不时停下手里的动作,侧目望向街中,似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沉云欢转头一瞧,师岚野正在街边行走。他不徐不疾,有一种漫步的悠闲气息,但实际上步伐并不慢,只是沉云欢方才为了买油炸饼跑了一小段,这才将他甩在了后头。 师岚野这身行头堪称招摇,日光璀璨,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将金银饰品照得闪闪发亮,更何况还有这张脸加持,因此走在荒败的街道上格外引人注目,招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沉云欢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奇怪的梦境,便回头走了几步,动作极为顺手地牵上师岚野,催动灵力带着他快行几步,眨眼就到了城外的庙前。 这地方显然是扩建过,与梦中的大小和荒败完全不同。庙顶刷了金漆,鱼鳞般整整齐齐,墙身则雪白无瑕,庙门也十分威武。可见当年奚玉生来此处拜过之后,永嘉帝就将此庙翻新修缮,并且应当是派了人驻守,精心维护着。只是这几日京城出了大乱,守庙的人也早就不见,沉云欢大剌剌地上前,抬手就要推,却被师岚野一把扣住了手腕。 沉云欢投了个疑问的眼神给他,却见他板着脸,正正经经道:“入庙拜神,须先叩门。” 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取了师岚野的意见,抬手叩了三下,而后等了片刻,周围没有任何声音。沉云欢转头,虚心地朝身边这位规矩突然多起来的仙灵请教:“没有人应,我是进还是不进?” 师岚野道:“进吧。” 沉云欢这才推门,嘀咕道:“怎么你好像是这庙的住持一样?” 师岚野道:“我比住持的阶位高。” 沉云欢脱口而出:“大住持呗。” 她进去便瞧见院落宽敞,地面整洁,一座几层高的大香炉摆在当间,两边则各放着较小的香炉。里头烟灰堆积厚重,显然平日里香火极其旺盛,只不过此时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落针可闻。 她抬步进去,也不在其他地方停留,在庙中来回寻找,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最为金碧辉煌的主殿。虽然与梦境之中的场景截然不同,但供奉着神像的一定是主殿,沉云欢莽撞地跨过门槛进去,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登时停了所有动作。 这座主殿修得实在气势恢宏,穹顶挑得极高,四方架着粗大的横梁,那尊神像便立在其中。供奉的庙宇翻新,这尊神像自然也是重新雕塑的,皇室的手笔奢华而铺张,光是神像的大小就令人震惊。约莫高一丈,宽七尺,神像身着雪白的金织衬衣,赤红与靛蓝两色相交相融披作外衣,头戴雪莲金冠,颈间环彩金碧玉。双袖束金链,腰间配彩丝,袍摆是高耸入云的山纹与滚动缥缈的云彩,脚底则踩着蓝色的浪花水纹。 此神闭着双眸,眉目间只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平和而神圣。十数年过去,神像的颜色仍瑰丽绚烂,未见分毫褪色。 沉云欢恍然转头,却见身后的院中,师岚野负手而立,站在那尊大香炉面前,低头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香灰。侧面看去,他眉目淡然,眼神静穆,灿阳的金光拢在他身上,将人衬得若隐若现,缥缈不定,好似随时都会随风散去一般。 他身上这般穿着扮相,与这神像竟相差无几。 沉云欢恍然大悟,微微睁大眼睛:“这皇庙里供奉的是你?” 她先前是浑然不知,也从未往这个方向想。毕竟她头一次见师岚野时是在苏州,那地方与京城隔了千里,有哪个神灵会离开自己的法相之地,跑那么远去被人欺负。 可眼下从眼前这尊奢华辉煌的神像来看,京城所供的神灵,就是师岚野无误。难怪当时永嘉帝率领文武百官祭神时,他像是很清楚祭拜的是谁一样,原来根本就是在拜他。也难怪方才他走在街上会引来那么多的注视和议论! 师岚野听见沉云欢的惊疑声,转眸看她,倒是表现得很平淡:“不过是我的法相之一。” “可你先前说你从未来过京城。” 师岚野微微皱眉,似对这声质疑有些不悦,“我从不将谎言出口。” “好嘛好嘛。”沉云欢笑嘻嘻道:“我也觉得你说谎,只是惊讶而已,皇城建造那么大的神像供奉你,你竟然从未来过,有这么讨厌京城吗?” “相隔甚远。”师岚野道:“且没有来之必要。” “这么说来,十多年前那场雪灾,当真是你停的?”沉云欢往里走,声音远远传出来,问出这话时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师岚野的来头恐怕比她想象得还要大,她是完完全全被一开始的表象给误导了,且误导得很深。先前在山上总是起早贪黑,孤苦又勤劳,且还被两个蠢人欺压的师岚野实在给她留下了非常深的刻板印象,再加上后来两次摸骨都没能摸出他的灵力,导致沉云欢曾有一段时间坚信不疑地认为师岚野就是个窝囊内敛的老实人。 后来见他端倪渐露,身份已经不平凡,可也始终无法往高了想。 师岚野做的最多的事不是洗衣做饭,就是围绕着灶台打转,晨起给她打水洗漱、入夜给她擦手擦脚,平日里更是黏她黏得紧,像是附身在她身上,吸取她的灵力滋长自身的灵物一样。 试问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神灵?沉云欢觉得不是自己想得不够全面,换作天下间任何一个人来,恐怕都不会觉得师岚野有什么厉害的来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99节 “山神啊……”沉云欢摩挲着下巴,仰着头凝望着那尊高大的神像,脑中浮现出先前皇帝祭神时,所拜的那座巍峨高耸,不见山顶的高山。 山神的诞生条件万般严苛,纵观大夏跨境千万里,山峰千百座,山神定然也屈指可数。高山拔地而起,山峰入云顶天,连接天地,因此将山神称作人间之神也可理解。而师岚野能在皇城得如此供奉,必定是在万万千千的人热烈而诚挚的信仰中所诞生的神灵。 他只掌天灾,不管人祸,所以他能停了十多年前那场险些灭了京城的雪灾,却无法插手阻止这次由霍灼音所挑起的祸难。 她抬手按了按有些不安分的心脏,说不好是什么奇妙心情。现在她所希望的就是,日后让师岚野给她熬煮小人糖的时候,不会出现亵渎神灵的顾虑。 沉云欢看了好一会儿,余光瞥见师岚野进了主殿,觉得这样盯着人家法相不太像话,这才将视线移开去办正事。 她按照梦境里的视角开始寻找位置。一般来说这种古老的庙宇或建筑,就算要翻新修缮也不会将原本的墙体给推倒重建,会损耗气运,是以旧时那面被小玉生和欢欢刻下字迹的墙一定还在。只是年岁不短,而且墙面全部刷了新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不大好找。 沉云欢耐着性子找了一会儿,没能找到,于是将漂亮的眉毛皱起,臭着一张脸。 师岚野见她蹲在墙边摸摸索索,蹭脏了手掌也没不得头绪,便走过去停在一处位置,刚半蹲下来,沉云欢就立马走来,与他面对面蹲下,澄明的眼睛朝他确认:“是这里?” 师岚野静静地与她对视,那眼睛不似从前那么浓墨深邃,却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 沉云欢不再问,抬手蓄起灵力,将赤红的微光往墙面上一拂,崭新的漆面就开始呈现出字体。 五岁的欢欢尚不会写字,只会歪歪扭扭地画着自己认为的云朵,而九岁的奚玉生已经能写一手端正秀丽的字体,随着沉云欢以灵力回溯,那陈旧的字迹便出现在云朵的旁边。 只是这字体却有胡乱划掉的痕迹,不太好辨认,沉云欢细细看了几遍,才分辨出来这句话的内容:玉生愿以寿阳为祭,愿欢欢早日康复。 沉云欢心头一震,耳边好似出现了稚嫩少女的责骂:“你真是个笨蛋,我要你的寿阳干什么?!神仙才不会答应你这样的祈愿呢?你什么都不要求了,现在去求神仙,要他把你的脑子变聪明一点!” 她恍然回神,满心迷茫,眉眼间凝聚出浓浓的不解。 欢欢是谁?从云朵的形状和名字来看,似乎就是她沉云欢。 可问题是,沉云欢根本就没有这段记忆,莫说是幼年见过奚玉生,她甚至清楚自己连京城都没有来过,五岁那年分明还在仙琅宗修行。可如若欢欢不是她,她为何会有这段记忆?难道是奚玉生留给她的? 这么说起来,沉云欢突然想到了年初在汴京春猎会与奚玉生的初见。他行至面前来拱手行礼,笑着说了句“久闻大名”,所指的究竟是平日里被誉为修仙天才的沉云欢,还是十数年前在这座破旧的小庙之中,那个病弱又脾气不大好的欢欢。 沉云欢想得出神,许久未动,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来。只是她顺手扶了一把墙面时,忽而感觉掌心按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疑惑地凑过去,用灵力一拂,另一种完全与奚玉生不同的字体也跟着呈现了出来。 那字体很是潇洒,大开大合,书写者并不是为了庄重地记录什么,更像是随手一写,内容如下: 永嘉二十九,己巳年。 行至京地,得拜山神,方知此地凡民停供多年,神迹不至,白跑一趟。 听闻西北现神迹,不日启程,望一路顺利。 第137章 行路艰难关复一关 这座供奉着师岚野神像的庙里, 藏着沉云欢完全没有记忆的过往,虽然墙上的那一则小记不知是何人写下,但是沉云欢多少也能猜到那人的身份。 十几年前那场雪灾, 京城的百姓尚且死伤无数, 更遑论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孩, 所以那个名叫欢欢的小姑娘绝非自己来到庙中,一定是有人带着她来到京地。而那个人来此,便是为了寻找“神迹”, 只不过那时候庙里荒废多年, 那人见此状之后, 便在墙上留下了一则小记,转而离开了京城, 去往西北。 师岚野自己也曾说过, 他自西北而来。 沉云欢想,倘若那个名叫欢欢的小姑娘当真是她, 那就说明在五岁之前有人带着她走了许多地方,找寻师岚野的踪迹。 而她的记忆, 追根溯源也只保留了进入仙琅宗之后的日子, 再往前就一片模糊,那是她完全无法探知的过去。恐怕也只有当年同在庙中的奚玉生才见过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过现在已经无法再询问了。 沉云欢在殿中没有搜寻到别的信息, 打算离去。站在门槛前倏尔瞥见师岚野又在院中的大香炉前翩翩而立, 低头瞧着那些堆积起来的香灰, 淡漠的神色也不知藏着什么思绪。 她扶着门而站,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民间的供奉是神明力量的主要来源,一旦被世人忘记遗弃,那么曾经再辉煌厉害的神明也会落魄得不如山中精怪, 甚至会就此消亡。 根据主殿墙上的小记来看,京地的百姓应当是将师岚野遗忘了很长时间,任他的神像在漫长的岁月里堆积灰尘,腐败落魄。饶是如此,师岚野也不曾对此记恨,在十几年前得到了一人供奉后,停了那场漫天雪灾。 师岚野似乎并不在乎被多少人遗忘,只在乎被多少人记得,那些香炉里的香灰便是他被记得的证明。 沉云欢想了想,转身走回去,从供桌上抽出三炷香,催火引燃,在神像前拜了三拜。 站在院中的师岚野忽而一动,转眼朝殿中看去。日光漫过门槛落进去,堪堪触及沉云欢的鞋边,她背对着庭院而站,大半身形隐在暗色中,将线香平举,拜神的姿势并不算端正。 点香奉神,须满心虔诚才能将愿望传与神明听,师岚野本以为沉云欢不过是心血来潮,贪图好玩才会点香,却不料下一刻耳边传来沉云欢的低喃:“想吃菌子炒饭。” 师岚野应愿的次数有限,怎么也没料到会被这样浪费一次,不由得批评道:“贪吃。” 沉云欢佯装没听见,将香插在炉中,这才出了主殿。她从师岚野身边行过,自顾自道:“我们就不在京城耽搁了,今日收拾一下尽快启程前往雪域。” “你说,现在京城的人都觉得是奚玉生救了他们,日后会不会将你这神像推倒,换成奚玉生的像呢?”沉云欢跨门而出,想起那夜师岚野落下一滴晶莹眼泪的悲悯之相,不由心念一动,问道:“你会躲在无人之地偷偷哭吗?” “不过复回从前。”他道。 言下之意,不过是再次被遗忘,他已经历过,是以并不在意。 沉云欢没再多言,似是随口一提。继而神灵也走出了庙门,凭空卷来一阵风,将院中那三个大香炉中堆积的香灰吹散,庙中寂静无比,唯有神像前的供台上,还有三炷香在慢慢地燃着。 出门时沉云欢就已经知道将军府起了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所有东西。她先前落在门上的术法的作用果然不大,府中家眷似乎无人存活,而楼子卿死在皇宫,其父被阴兵撕碎,偌大的将军府如今死的死,跑的跑,一个人都不剩下,俨然成了废墟。 唯有沉云欢先前住的偏院完好,她回去时路过那片废墟,若有所思道:“我们给奚玉生烧纸时,也给楼子卿烧些吧,毕竟也收容我们住了几日。” 刚回别院,沉云欢就掏出霍灼音死前留下的那对耳饰。 耳饰银亮,上方隐隐附着阴气,她进了屋关上门,以灵力催动,刹时间双眼蒙上一层黑乎乎的雾气,好似进入一片混沌的世界。 少顷,那雾气散去,沉云欢看见面前是霍灼音身体缥缈的虚影,她飘在焦黑的废墟之上,周围像是一场滔天大火烧过,高高的城墙倒塌,满是断壁残垣的街道,地上则铺了厚厚的灰尘,遮掩不住血染的地砖。这显然是战败之后的月凤,霍灼音应当是死了之后化作怨魂,在这片落败的土地上徘徊着,不愿离去。 而此刻有一人站在霍灼音面前,手里放着那对银月亮耳饰。此人身上披着墨黑的罩袍,戴着一张纯黑且没有任何五官空洞的面具,模样令人极是不适。 霍灼音问道:“为何是我?” 那黑色罩袍的人开口,声音是不男不女的怪异:“是它选择了你,报国破家亡之仇,或是就此含恨而去,你自己选。” 这话听着就不像是留人自由选择的余地,沉云欢霍灼音收下了耳饰,却没有立即戴上,那黑色罩袍的人离开之后,她又在荒芜的月凤飘荡许久,而后停在了一座残破的府邸前。那房屋并未被焚烧,但房顶都被砸毁,坍塌了一半。屋中只剩一个半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的妇人尸体,尸体并无外伤,嘴边却满是鲜血,应是国破之际服毒而死。 她蜷缩的怀中死死抱着四个灵牌,上方刻字隐隐约约可见“霍氏”二字。 霍灼音在此停留非常久,最后还是戴上了那对耳饰。瞬间那银月亮里迸发出了耀眼的金色光华,将霍灼音的魂体笼罩,犹如织锦般千丝万缕地将她的身体塑成。 她终于以双脚落地,浑身不着寸缕,沉云欢站在她的后方,明晃晃地看见她那光洁的脊背上,缓缓呈现出墨笔所画的图案——正是天枷。 眼前的景象到这儿便停止了,刹那间散去,沉云欢握着耳饰出神,刚打算思考,外面忽而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声,“砰”的一下像是什么爆炸了。 她收起耳饰起身推门而出,原是顾妄来了。 他推着一辆木板车,不知是行得太快没刹住,还是没什么当拉车老牛的经验,竟然直接撞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生生撞裂了门板,惊得院中的沉云欢回头张望。 就见那木板车上似乎摆了具尸体,直挺挺地躺着,被这么一撞差点滚下车,让顾妄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继而对沉云欢道:“太好了,没有白跑一趟。我来时听街边的百姓说有两个衣着光鲜的人往城外去了,还以为是你们二人。” 沉云欢走去院里:“你来得巧,我们也刚回来。” 顾妄道:“我此番前来,是要与你商议启程雪域之事,若有叨扰,还望见谅。” 他话音落下,余光忽而瞥见厨房走出来一抹亮色,偏头一看,方知那些百姓口中的“衣着光鲜”指的是何人。顾妄大为惊讶,再是如何收敛也用目光将师岚野上下打量一遍,忽而倒抽一口凉气:“这是……” 顾妄抵达京城的第一日,就去了城外的皇庙拜了那尊神像,当时还在心里感叹过不愧是皇家的手笔,神像上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不过才短短几日,那神像的模样他自然不会忘。此刻却见那尊神像从供台上走下来,站在这小院中,袖子挽起,提着一把菜刀,一脸冷漠地看着他,并且话语稍显刻薄:“既知叨扰,为何还要进来,当赔了门后速速离去才是。” 顾妄睁大眼睛瞪着师岚野,一时惊诧得忘记说话。 沉云欢思索片刻,不大熟练地说着谎,替他遮掩身份:“他喜欢那神像的扮相,所以仿着神像置办了这一身。” 顾妄认为,人是可以撒谎的,并不算犯错,但像沉云欢这种十分敷衍且毫无技术的谎言,简直是把人当成猪来哄,他诚心发问:“沉云欢,是我哪里表现得让你觉得我是个傻子了吗?” 沉云欢倒不觉得顾妄是蠢人,只是得到这句疑问时,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看了顾妄腰间戴着的木偶一眼,而后道:“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你自然也懂。” 顾妄不得不假装懂了,转头施了个术法将撞裂的门修好,再对着板车上的那人晃了晃,唤道:“嘉木兄,嘉木兄?别睡了,醒醒,我们到了!” 沉云欢也是没想有人能睡得比猪还死,门板都撞烂了,他还在板车上挺着。她好奇地走近去瞧,发现此人的衣着与寻常人不同。 他内里穿着天青白立领银织衫,外头套着一件趋近于墨色的浓绿长袍,只套了一个袖子,右臂膀半袒,肩头和腰身束了软甲,正是当下并不时兴的文武袍穿法。他瞧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张脸因为过分年轻而显得稚嫩,皮肤是常年在日头底下晒出来的麦色,五官却很是俊俏,双眸轻闭,怀里还抱着一把剑,正是呼呼大睡的模样。 顾妄今早去喊他时也费了好大的劲儿,好不容易叫醒,走半道上此人又一声不吭地栽在地上开始睡,他无奈之下只好借了辆板车将人推来,撞烂了门不说,此刻还被师岚野以冷漠且不欢迎的目光持续攻击,此人又是赖在板车上叫不醒的状态,简直是猪精转世,麻烦死了! 他本就不是多好的脾气,平日里装得端正有礼也是碍于天机门的面子,此时四下没有别人,他终于耐心耗尽,有些恼怒,飞快往这少年脸上拍了一巴掌,“虞嘉木!” 这清脆的一巴掌,才将这睡得不知黑天白地的少年喊醒,顶着半边红红的巴掌印睡眼蒙眬地坐起来:“放、放……” 沉云欢瞧着他这身打扮也像是官宦子弟,还以为他要说“放肆”,却不想他打着磕巴道:“放饭了?” 沉云欢由衷评价:“这位瞧着倒像是个人物。” 顾妄温和地笑道:“嘉木兄,咱们此行来是为了正事,还是莫在门口耽搁时间了。” 这个名唤虞嘉木稍微清醒,感觉脸上有点不对劲,抬手摸了摸,迷茫地看着顾妄:“我、我的……” “哦,你的脸啊。”顾妄道:“方才推车的时候没留心,撞在了门上,想必也磕着你了,抱歉抱歉。” 不知是不是天机门弟子那牢靠可信的形象深入人心,虞嘉木竟没有丝毫怀疑,顶着巴掌印翻身下了板车。不等人招呼,他就自己进了门,行过师岚野时眼尖看见他手里拎着菜刀,便煞有其事地冲他点点头,道:“饭。” 顾妄吓一跳,生怕师岚野抄起菜刀砍他脑门上,匆忙拽了他一把,笑道:“进去说,进去说。” 沉云欢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顺手塞了根糖棍咬在齿间,低下头取下墨刀,细细擦拭。 顾妄才刚坐下还没开口,就听沉云欢问:“今日就要出发?” 他点头道:“正是,时间紧迫,原本与你们一同前去雪域的贺家兄妹不知所踪,至今仍未有联络,而万剑门的权燎与崔氏先行一步,在几日前就已离京,掌门临时令我和嘉木兄顶上你们队伍中的空缺,我们便留在此地等你醒来。” 原本安排好的队伍因为京城突然而至的祸灾而被打乱,雪域之行不得耽搁,是以有几人在沉云欢还重伤未醒时已经出发。顾妄本就打算与沉云欢同行,去西北探查鬼阁之事,因此并无什么行程上的变动。与他一同加入队伍的虞嘉木则是万剑门的得意弟子,出自涿郡虞氏,与沉云欢的师兄虞向隐是本家,或许也有着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 万象仪破碎将天机门的掌门晏少知重伤,又得知皇帝和太子皆死,一时悲痛万分加剧伤势,至今仍卧床不起。此番京城大劫令大夏损失惨重,八星盘被沉云欢一刀砍碎,阴虎符则被天机门秘密回收,于外则是不知所踪的状态。 皇帝一死,太子也无,群臣拥护皇室宗亲子嗣匆匆登基。司命宫被炸毁,仅有知棋,怀境二人存活,于是年少的二人共同接任大祭司一职,以测吉凶之能操持皇帝、太子的国丧和登基大典及其他事宜。 凡人最擅长制定规矩并领导秩序,通过众人的努力,短短几日好似从表面上暂时稳住了京城的大乱,然而皇权的斗争才刚刚开始,皇室的宗亲以及王侯的激烈内斗必定不断,这种混乱的状态会持续很长时间,带来无穷之后患。 不过这些问题就与沉云欢等修仙子弟无关了,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须得即刻启程。 离开前,沉云欢隔空取了些纸钱蹲在院里烧。今日正是奚玉生的头七之日,沉云欢从前没给别人烧过纸钱,这也算是头一回了。 火焰照亮她白皙的脸庞,映得双眸满是跳动的火光,她慢声道:“奚玉生,你就好好地上路吧,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做个自私自利之人,免得再遭罪。” 顾妄也蹲在旁边,顺手送了一把纸钱进火堆,眉眼间隐隐是悲恸之色,却道:“人死不可复生,活着的人再如何痛苦也要努力振作精神,走向新的明日。” 看起来好似已经坦然接受了生离死别,沉云欢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腰间的木偶,不言。 顾妄察觉她的目光,便道:“阿笙不同,她只是身体毁坏了,魂魄还在,不算死。” 要这么执迷不悟,沉云欢可就开始戳心窝了:“那你让她跟我说两句话。” 顾妄沉默。沉云欢暗暗叹气,不知道放任顾妄沉迷这虚无缥缈的假想之中变得疯癫,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烧完了纸钱,几人便开始动身。师岚野的饭做到一半就搁置了,也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收拾,他这一身本相的装扮实在太过招摇,于是顾妄租了马车,挤在同一车厢准备离京。 车厢不算大,沉云欢与师岚野坐在一处,两人的腿都伸不开,沉云欢只得保持那种并着双腿将双手搭在膝头的姿势。她不喜这种拥挤的环境,这马车较之先前奚玉生的那辆差得太远,不过她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妄,也不好抱怨什么。 虞嘉木同顾妄坐在一处,这人像是熬了八百年的夜没睡一样,上车就呼呼大睡,占了座椅的一半,半个身子都歪在顾妄的身上,推搡了好几下都没用,将他挤得紧紧贴着车壁,连喘口气都困难,平日里作为大师兄的端方形象全无。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0节 这种情况下,沉云欢也说不出什么“想换辆大马车”之类的话,毕竟这车里显然有比她更想换车的人。 马车在京城门口被拦下来,沉云欢道了声“稍等”,便掀开车帘下去。车前站着怀境,而今她身居大祭司之职,尽管脸庞还稚嫩,周身的气度却较之先前成熟不少,见到沉云欢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不知贵人有何要事指教。” 沉云欢在出门前传了信给怀境,叫她先一步在京城门口等着,便是有几句话要交代。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沉云欢道:“京城能度过此劫,除了奚玉生以命为祭之外,更是因为京城百姓平日里虔诚供奉,勤于祭神,得神灵眷顾京地,因此日后不论京城如何乱,也绝不可让皇庙的香火熄灭。” 怀境眸光一动,瞥见那清风掀起的车帘之后刹那一现的金织衣袍和淡漠俊美的侧脸,敛回目光后低头道:“怀境谨记。” 沉云欢拍了拍怀境的肩膀,觉得掌下的肩头颇为薄削,担此重任定然极为辛苦,也不知是熬了几夜未睡,脸色更是差得难以入眼。她不由得多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大夏不是只有皇室将领,还有我等千百仙门。” 虽说这句话算不上多么温柔的语气,更谈不上是承诺宽慰,但怀境还是一下子红了眼眶,深深一揖,道:“还望贵人一路顺利,万事迎刃而解。” 沉云欢不再多言,道别之后钻进龟壳般的马车,与师岚野贴作一处,搭在他臂上的手指顺道抠了抠他袖口上那挂着铃铛的金链。 她拨弄了好些下,不听铃铛响,便问道:“这铃铛为何是哑声的?” 师岚野微微低头,瞧见她白净的指尖在他腕间摸来摸去,动作自然而大胆,更显几分娴熟的亲昵,一时不言。 顾妄见车厢中沉默,不得不开口接话:“这我倒是略知一二。”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否则也不会在当初春猎会的擂台上一眼就认出沉云欢所使的是天火九劫。他说“略知一二”其实是谦辞,匆匆看了师岚野一眼,见他的气质已经不再冷漠,而是进入了一种好脾气的平和状态,这才解释道:“我听说,神灵隐于世间,所出之言,所动之声,所用之力都为神迹,神迹现世则会引来灵物相随,妖邪觊觎,就算没有这些,若被凡人探知神迹,也必会引起大乱。” 沉云欢恍然大悟,细细想来,师岚野平日里除了沉默寡言之外,的确很少发出动静,常常悄无声息像是完全不存在一样。 另一方面,沉云欢又觉得无比稀奇。神灵自古以来为凡人所仰,而凡人踏上修仙大道,万般艰难的修行不只是为了斩妖除魔,庇佑人间,更有飞升成仙之毕生所愿。尽管沉云欢平日里并不拜神,可有这么一位活生生的神灵坐在身边,那些仅闻于传说或是古籍里的规矩,约束神灵的条条框框,应验在师岚野的身上之后,无一不让沉云欢真切实际地感受到他不同于旁人的特殊。 思来想去,她还是想要隐藏这个秘密,抬眼对顾妄道:“奇怪,这车里又没坐着神仙,好端端的你说神迹做什么?” 沉云欢这话的语气和态度已与先前在院中完全不同,点漆般的眼眸望着他,盈满正经。顾妄也心里清楚,笑了笑道:“是我多言,神仙哪有什么闲工夫来我们人界,神迹一说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话虽如此,顾妄仍不敢有片刻放松,紧绷着身体,时不时推搡一下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虞嘉木。有一回力气大了,将他推得摔下座位,他都没醒,枕着师岚野的鞋一动不动,顾妄立即得到了师岚野一记冷漠的眼风,又吓得他赶忙将人捞上来摆回座位。 若非顾及这车厢窄得伸不开手,顾妄真的很想摒弃端方气度,给这口吃的死猪甩两个大耳刮子,再让他睡车顶上去。 又充满怨念地在心里数落万剑门,不知道这仙门是怎么教的弟子。 不过半个时辰后,顾妄的紧绷就放松了不少。因为沉云欢毫无恭敬地歪在了师岚野的身上,将他当作枕头一样睡得七荤八素。 顾妄看着跟自己遭遇差不多的师岚野,再是如何超凡出尘,淡漠疏离,此刻也被揉乱了衣襟,攥住了发丝,胸膛被人枕着,平静地抱着睡得香甜的沉云欢,于是莫名觉得这位的气质没那么骇人了。 幸好出了京地,这龟壳般的马车就用不上了,剩下的路程须得快马加鞭,白日骑马,夜间飞行。修行之人不必日日睡觉,以灵力加持或是吃灵药,最多可连着五六日不睡。 只是沉云欢尚且能强撑着,那虞嘉木就不行了,边骑马边打瞌睡,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几回,回回都要顾妄停下来捡他。 饶是顾妄在心里念了八百遍本门的清心法诀也没能忍住,一个愤怒地飞踢,把虞嘉木从地面踢上了树杈,挂在枝头晃。 他睁眼醒来,茫然地问道:“我、我怎么、睡、睡树上?” 顾妄站在下面,冲他招手,微笑道:“你看看你,骑马的时候要清醒点啊,都被这马尥蹶子甩上树了,太危险了。” 转眼一看,沉云欢的马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师岚野也不见行踪,两个时辰之后才发现她走错了路带着师岚野拐去了另一个方向,半天的赶路彻底白费,几人不得已宿在城郊。 顾妄一个头两个大,肠子都叹出来,心道这路程才刚开始,若是一路这么过去,还没到雪域他人就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虞嘉木已在床榻上睡下,顾妄坐在桌前望火长叹,解下腰间的木偶,将她摆在灯台旁坐着,与那双紫色的眼睛对望了许久,旋即忽而想了个妙招,认真道:“阿笙,你显显灵,等虞嘉木一睡觉你就托梦吓他,吓得他魂飞魄散……” “呸呸呸,说什么魂飞魄散,不吉利!”顾妄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匆忙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又道:“吓得他不敢再睡觉就好。” 不过显然这木偶也不会给出丝毫回应,接下来的路程,虞嘉木该睡还是睡,睡醒就吃。有一回在城中休整,他站在街边看人卖艺,因神色太过呆滞被当成痴儿,以美食诱骗给拐进奴隶黑市,最后寻了一个时辰,沉云欢找到人时,他正在被卖。 “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为了口吃的上当!”顾妄简直无法忍耐,怒不可遏地拍桌骂道:“蠢猪!” 虞嘉木抱着剑,坐在床边发呆,好像这声骂得不是他一样。 沉云欢坐在边上,雪白的内襟和赤红的外裙交融,墨色的卷发披在身上,精致的眉眼与肤色相衬,显得白玉无瑕的面容格外漂亮。她正捧着碗扒饭,听到此言便停下来,鼓着腮帮子道:“别伤了我们队伍的和气。” 有了之前的带队经验和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沉云欢知道了管理队伍的重要性,时不时站出来展示自己的领队地位。这显然是负责任并且调和队伍气氛的好行为,有助于队内成员的友好关系发展和队伍的紧密性。当然,如若她别总是走错了路,并带着那尊大神乱跑就更好了! “既是拖累,合该分头而行。”这里还有一位总是建议解散队伍的人员。 师岚野倚在窗边,神色冷淡地望着下方人来人往的街道。出了京地之后,他的法相便有了变化,据当地香火最旺的庙里所供奉他的神像而变,不再那么金贵华丽,而是换了身月白的立领金织长袍,长发半绾,少了几分少年意气,多了些书卷气息,好似出身富贵的书生。 而这是他自出发以来,第七次提出分头行动。合理怀疑他每回闷声不吭地跟着沉云欢乱跑也不提醒,存心是为了将队伍分散。 顾妄两眼一黑,抬手掐自己的人中,确保自己不被气死在半路上。 第138章 赤地千里黄沙漫天 沧溟雪域位于西北之北, 与京城隔着山峰千万座,河流无数条,便是走最近的距离日夜兼程, 路上也消耗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其实按照顾妄的计划, 本来半个月就能到, 但路上实在波折太多。 连着数日披星戴月,顾妄尚且能磕灵药维持,但沉云欢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撑不住, 因此赶路几日就得找地方休息。有时是进城住客栈, 有时在路边一铺地毯就这么草草睡下, 只是宿在野外时需得一人守夜。 本来计划是轮流守夜,但虞嘉木此人实在可恨, 轮到他守夜时他就消极怠工, 坐着都能睡着,甚至一头栽进火堆上, 压灭了火堆不说还将胸前的衣裳烧出个大洞,次日所有人都醒了他仍保持着栽地上的姿势睡着。 沉云欢还在迷糊地揉着眼睛, 师岚野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只有顾妄看不过去,一把将他提起, 一边骂骂咧咧:“怎么不烧死你呢!” 另外, 师岚野更是一直没有掩饰过自己想要分离队伍的心思。他的法相随着跨越千里不停变换, 但漠然的态度和稍显刻薄的嘴没有半点变化。 赶路之余, 顾妄也会学习制衣绣花等针线活, 将自己的积蓄都拿来买各种各样的衣料给妹妹裁衣,且一针一线都亲手所为。 只是他从前没做过这些事,学起来难免吃力, 更是忙于赶路无从学习,只得求助队伍里朝夕共处的三个同伴。 虞嘉木是个吃了睡、睡了吃的蠢货,少有的清醒时间都在钻研剑术,丝毫不懂女红,顾妄也没指望他。 沉云欢听了后当下拍拍胸脯道:“这有何难?交给我了。” 顾妄欣喜地跟着她学,结果她穿了针线之后剪出衣衫袖子的形状然后缝在一起,看得顾妄两眼发黑:“沉云欢,你要是不会,就说不会。” 沉云欢坚持这就是制衣的其中一种方法。 胡搅蛮缠了一阵,沉云欢不愿承认自己不会缝衣,便将话题转移说师岚野会裁衣裳,先前还给她做过几身。顾妄听后,满心欢喜地跑去找师岚野,向他请教。 师岚野却一脸漠然地看着他:“白费功夫。” 顾妄不耻下问:“大人何出此言?” 他转头看向远处,语气平淡:“你无天分,做出的衣物丑陋,不能着身。” 顾妄从未见过这么冷漠的神,竟然连任何委婉的说辞都没有,就这么直白地伤人心。他顿时怨愤冲天,回想这一路走来,两眼一睁不是在拖着后方摔在地上的虞嘉木,就是喊着前方的沉云欢莫走远,还要时时刻刻维护队内的和谐氛围,硬着头皮夸赞虞嘉木两句,以免当真让这尊大神从中作梗成功,劝得沉云欢就此宣布分头行动,策马而去。 容易吗?!结果他得到了什么?只有漠视和苛待!!! 顾妄连夜给掌门传信,洋洋洒洒细数这一路惹出的祸端和麻烦,问能不能将虞嘉木遣返回去,带着他委实是个拖累。同时申请了天机门的飞鸢,希望自己能甩开几人,先一步飞到西北再汇合。 结果遭到了晏少知无情的拒绝。他在回信中说,虞嘉木虽年少,在万剑门的能力却是数一数二的,并不输大弟子权燎,且他如此嗜睡是与他所修炼的剑法有关,平日里虽松懈但遇上正事时不会出差错。又说了如今皇室大乱,京城百废待兴,国库亏空严重,天机门仰仗皇室而立,现在自然也跟着捉襟见肘,哪有多余的飞鸢? 最后晏少知批评了顾妄,道自己还在为国事发愁,病身未愈,他还用这些破事来烦他,修行之人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还谈什么修行,不如回他的老家豫州种地。 顾妄看完回信后,感觉天突然暗下来,原来不是日落,而是天塌了。 赶路的过程颇为乏味无趣,沉云欢的精神肉眼可见地落了下来。路途中遇上的新鲜事以及秀美壮丽的风景,都无法停步驻足。白日骑马,夜间飞行,有时连着好几日都不眠不休,沉云欢倍感疲累,连修炼都没有时间。 不过她最近发现了一个乐趣。师岚野应了奚玉生死前所愿,显出本相之后,除却性情上有变化外,他每到一个地方,法相都会随之发生改变。他所幻化的模样,具有极强的地域风格,俱是当地百姓根据自己的风俗所建造的神像。 在京城时他头顶金冠,袖缠金链,是十足华丽富贵的样子。离开京城之后,有时他一身赤红衣衫,头戴官帽,脚踩祥云靴,手里还抱着一柄玉如意,好似个状元郎;有时他又长发高束,金银软甲束袖缠腰,变作威风凛凛的武将;抑或衣衫雪白,腰佩碧玉禁步,手中持一把折扇,唇红齿白无端风流,平添几分世家子弟的纨绔模样。 种种法相,皆是各地百姓的信仰凝聚,沉云欢瞧着新鲜,每回他法相一变,就忍不住盯着看许久,细细研究他身上的配饰,也会因百姓各地不同的特色风俗而着迷。 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山脉相连,河流汇聚,养出了万万千千不同的人。 沉云欢对师岚野有失恭敬一事,打从一启程时顾妄就知道了。只是后来也未见她有半分收敛,入城休息,她偏要与师岚野共住一间房,宿在野外时,又熟练地枕在他身上。赶路时累了还会自己爬上他的脊背,使唤他背着,或是撩闲抓着师岚野的一缕发编着小辫子。有时盯着师岚野的目光更称得上是锐利,亵渎。 其中动作的亲昵自不必说,虽然什么男女大防,有伤风化之类的民间风俗在修仙门派间并不存在,但沉云欢这么理所当然地将师岚野当作枕头,还是让顾妄在心里反复震惊许久。 这可是活生生的神明啊!从来只存在于古卷书籍,人间传闻之中,从古至今又有几人得见神明真容?就连顾妄很明显察觉此神刻意敛了气息,化与凡人无异,他却还是会因为师岚野冷不丁的眼神而本能地想跪下来三叩九拜。 换作旁人怕是早就高高供起来了,也唯有沉云欢这般放肆。而且师岚野也从不拒绝或是抱怨,尽管平日里神色淡然,但似乎什么都会做,任劳任怨也不知是灌了什么迷魂汤。更夸张的是,他先前还暗地里特地提醒过沉云欢,莫要一直用那种眼神盯着师岚野,免得被扣上个亵渎的罪名,反倒得来师岚野一句冷漠的“多管闲事”,简直没有天理。 反过来说,若非如此对待神明的是沉云欢这个天授神法的传承人,顾妄早就大喊一声“妖孽看剑”,然后一剑刺过去,斩了这个蛊惑神明的邪祟。 话说两头。阴虎符此等神器现世启用,将皇城打得千疮百孔一事,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人界仙门,同时传出的还有沉云欢在京城以一人之力战百万阴兵,对抗神器而大获全胜的壮举。 天火九劫一时间又成为风口浪尖的话题,此等神法所展现的力量早已远胜世间万千法术,且目前还处于未修炼完整的形态,他日沉云欢若真能登峰造极,将天火九劫修得完整,人界必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动荡。 杀沉云欢夺取神法之力的人,与招揽沉云欢入仙门的人变作两支庞大的阵营,散落在人间各处寻觅沉云欢的踪迹。只是顾妄在出行前就留了心眼,他们的行踪极为隐秘,更有晏少知的奇门遁甲之术加持,这一路走来也无人打扰。 雪域之祸迫在眉睫,可天下局势也分崩离析。人界仙门皆由凡人组成,既是凡人,自然摆脱不了无穷无尽的欲念。天机门作为皇室直属的仙门,其在人界各门的地位居首,所掌控的权力和供给的资源都是其他仙门望尘莫及的存在,也早就令千家百门暗生不满。因此皇帝太子逝去之后,登基的新帝又尚为年幼懵懂,不仅皇权势力面临洗牌,八大仙门和十大世家也纷纷坐不住,陆陆续续开始接受笼络或是主动下场加入皇室宗亲和王侯的阵营。 一场人间内乱的巨大风暴正在逐渐酝酿成形。 不过四人跨越千里赶路,到后来除却师岚野,其余三人的状态都不算好,累得晕头转向,并不怎么关注外界消息。 穿越大半国土,四人终于来到了大夏西北的边境地带,陇州。 陇州是前往雪域的必经之路,一路向北走到人界的边境才能抵达。陇州之北,便是地广人稀,风景独特的西域。 西域有着大片的赤壁荒漠,绵延几百里的无人区,甚至有些地方寸草不生,赤地千里,但风景却依旧蔚为壮观,瑰丽无比。这片土地神秘而广袤,埋藏着无数奇异传闻和秘宝,古往今来前往此地的人前赴后继,数不胜数。 师岚野自进入西域地界后,法相从头到脚都发生了改变。先前不论法相如何变化,服饰上的风格相差并不算特别大,然而西域独特气候和风俗导致此地的百姓也有着与别的地方截然不同的服饰。 他长发半绾,束以莲花金冠,其中以五色丝带结了几条细辫,眉间浮现赤红的莲花法印,双耳戴着孔雀蓝羽所制的银饰,耳廓上还戴了几个精致小巧的银环。衣裳只有单薄的一层,上身是件赤红金纹的立领无袖,露着两条毫无血色的雪白双臂,两侧大臂还戴着坠着一圈小铃铛,雕刻着莲花纹的臂钏。腰间则挂着蓝璎珞金链,鲜艳浓烈的蓝色长裤束着脚腕,露出骨节分明的脚踝骨和一对未穿鞋的赤脚。 一望无际的黄沙和赤壁却孕育了如此浓墨重彩,绚烂无比的颜色,师岚野着身的明黄、朱红、靛蓝、竹绿、墨黑,成为这昏黄的天地中独一无二的风景。 沉云欢向来喜欢披金戴银,颜色灿烂,因此立即提议三人去市井置办一身西域当地的行头,入乡随俗。西域的人身上衣料都很少,男子袒胸露乳,女子裸肩赤脚,十分常见。 沉云欢换上赤红的纱衣,戴着银质发链,颈间环着莲花璎珞,臂上套着靛蓝的丝带臂钏,腰身一束,挂满了蓝色铃铛的腰链缠了两圈。她踩着一双云纹丝履,双脚各戴了银铃,甚至连手指上都要套几个红红绿绿的戒指,走起来浑身上下叮当作响,如溪水潺潺般清朗悦耳。 沉云欢的面容精致,眉眼浓郁的黑色与白皙的肤色相衬,漂亮得极为张扬且具有攻击性,并无江南烟雨之下养出的秀丽温婉。给她换衣裳戴头饰的老板娘笑眯眯道:“姑娘真是天下间难得一见的美人,这身行头一换,瞧着倒像是我们西域的人。” 沉云欢一旦受了夸奖,下巴就微微仰起来,不经意地就流露出几分得意的模样来。她站在骄阳下,经西域耀眼的太阳一照,身上闪闪发光,招摇得连上头飞过的鸟都要被闪瞎眼。 虞嘉木脱下文武袍,身着黄绿交织的半臂衣袍,大剌剌地露出半个胸膛和右臂膀,长发也被编起来,正抱着剑站着发呆。顾妄骨子里约莫有些保守,怎么也接受不了那些袒露身体的衣裳,选了件将手腿遮得严实的单薄衣衫。 几人聚首后,顾妄被沉云欢从上到下这一身都闪得眼睛酸痛,连声喊道:“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本来他走在这城镇中看着满地的袒胸露乳之人就不知将视线往哪儿放,更是接受不了沉云欢露着两条嫩生生的手臂,于是马上跑去买了两件墨黑的外袍,让师岚野和沉云欢披在身上,遮住这一身的招摇。 沉云欢不大乐意地披着,本来想找个理由给扔掉,但后来发现这西域的太阳比大夏内地要炽烈许多,晒得人头皮发热。 非是她不愿以灵力自补身体,抵挡这些恶劣气候,只是西域此地实在是地广人稀,灵力也稀薄,出发前晏少知再三叮嘱要保证几人的行踪必须隐秘,因此在这种地方,能不用灵力便不用,尤其是沉云欢,稍有不慎可能就叫别人追踪到位置。虽说几人并不畏惧,只是蚊虫多了,这一批一批地来送死也惹得人心烦,更何况他们还有要事在身,不得在这些地方耽搁。 沉云欢不方便以时时刻刻以灵力护着身体,因此就将黑袍顶在头上,遮住了这灼人的阳光。 行走数里不见村落,三人都有些疲累,沉云欢爬上了师岚野的后背,让他背着自己走,汲取他身上的冰凉,这才舒服了些。没多久,虞嘉木忽而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顾妄走出老远一回头,发现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还以为是又睡着了。 谁知折回去喊了几下没动静,抽耳刮子也没用了,才发现他是晕倒了。顾妄受累,拖着他又走了几里地,终于得见荒漠之上的唯一一家客栈,这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赶路了,只得在客栈留宿。 这客栈虽说立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却修得气派,足足有三层楼高,单是客栈的大门就占了两层楼。客栈由一对年迈的夫妇操持经营,那老板娘生得高大,皮肤粗糙黝黑,眼窝很深,眼睛颜色偏淡,不笑时有些凶狠,但是一笑又显得和蔼淳朴。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1节 一见有人进门,她便提着茶壶热情地迎上来,招呼道:“嗨呀,几位贵客累坏了吧!快来喝口水,休息休息!” 沉云欢师岚野背上拱了拱脑袋,从黑袍里露出一张脸,转着圆滚滚的眼珠大致打量了一下客栈,然后才从他背上滑下来,并不接老板娘递过来的碗,转头眼巴巴地等着师岚野把她的专属杯子拿出来,这才让老板娘倒了水,咕咚咕咚地几口喝完。这西域的太阳可算是让她吃了不小的苦头,人都要晒成干了。 老板娘道:“贵人讲究。”转而问师岚野:“这位公子的杯子呢?奴家给你倒些水解解渴。” 师岚野淡声道了句不必,转而在沉云欢边上坐下来,抬手揩去了她因为喝得急,滚落至下巴的水珠。 顾妄落后十来步,一进门就把虞嘉木给甩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此时半点形象也顾不得,喊道:“来水,来水!” 老板娘慌忙递上一碗水,顾妄喝了个底朝天仍不够,一口气喝了三碗,灌了满肚子的水,这才缓过气来,擦着满头大汗。随后端着碗试图给晕过去的虞嘉木也喂些水,但此人晕得太死,嘴巴抿得就好像怕别人给他灌毒那么紧,掰都掰不开,最终只得放弃。 顾妄要了两间上房。沉云欢是铁打的要与师岚野同住,而顾妄思及他与虞嘉木都是男子,挤一间也方便,所以这一路走来只要住客栈都是两间房。 老板娘将房门钥匙递于他,慢悠悠道:“几位贵人还是多住几晚为好,近日不宜出行。” 顾妄挑着眉尾问:“此话怎样?” 老板娘并不明说,笑眯眯地卖了个关子,“待到太阳落山你们就知了。” 顾妄也未多问,转手将一把钥匙递给沉云欢,随后拖拽着死猪一样的虞嘉木上了楼,将他扔到房中的床榻上去。这一番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虞嘉木一路磕磕碰碰,脑袋估计都磕出个包,仍未醒。 顾妄则毫无心理负担地在桌边坐下来,解下腰间的木偶,取了小巧的帕子沾水给它擦擦脸,擦擦紫色的眼睛,柔声说:“阿笙,此地风沙多,行路时我就用绸布将你包住,免得太阳晒伤了你,等我这两日我做个帽子给你就可以了……” 楼下大堂中,沉云欢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趴在桌上,牙齿咬着糖棍左右轻晃,下巴垫在手背上,任由师岚野帮她清理卷发里的黄沙。西域的风里都带着沙,避无可避,说话都要用手遮一遮。 “几位贵人是从外地而来吧,听口音就不像是西域人。”老板娘端上了糕点,目光从师岚野头上的莲花金冠掠过,又道:“这位大人,这缠枝莲花冠呀,乃是神明之物,您还是取下来吧,免得冲撞了神明。” 师岚野充耳不闻,对顾妄还能刻薄两句,对外人实在是漠视得彻底,正慢条斯理地挑着沉云欢的发丝,一缕一缕的墨色卷发从苍白的指尖流泻,留下些许沙粒,被他攥在掌心。 沉云欢将话接过来:“你这客栈开在这么荒芜的地方,有生意做吗?” 老板娘丝毫不介意被人无视,笑容如旧道:“姑娘有所不知,此地虽人烟稀少,却是进瀚海圣地的必经之路。” “瀚海圣地?” “再往前走便是了,一望无际的沙漠。” 沉云欢与这老板娘闲聊了一会儿,得知这人今年已五十六岁,名唤依兰,与其丈夫十八岁就在此地开了客栈,几十年来经营得当,见过的客人数不胜数,什么样的人都有。 而她所说的瀚海圣地,在许多年前是绝对禁区,从来无人踏足,便是不慎进去了,也无法活着出来。后来一位姓张的圣人历经千难万苦走通了瀚海,在那片吃人无数的沙漠留下一串脚印,紧跟着无数掩埋在黄沙之下的秘宝异闻也得见天日,更是打通了一条极为繁盛的贸易之路,成为游行到此地的商人必经之路。 但这片瀚海圣地并非纯良无害,在某些时候,它仍是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之地。 正聊着,便又有人进了门,接下来客人就多起来了,一个接着一个。 进来的客人有样貌和服饰都极其华丽的胡人,也有民间的剑客或是散修,后来进来一支商队,人数众多,使得整个大堂都吵闹起来,沉云欢觉得闹腾,便上楼回了房间睡觉。 师岚野端了水进来,将门一关,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房中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沉云欢累得不行,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半只嫩生生的手臂不规矩地耷拉着床外,臂钏的彩色丝带缠在线条流利的手臂上,衬得她肤色格外白皙干净。 师岚野在床榻边坐下来,拧着锦布的水,慢悠悠地给她擦着脸和手。呼吸一轻,他听出沉云欢醒了,淡声道:“今夜不赶路。” 沉云欢用懒洋洋的鼻音发出疑问,“顾妄同意了吗?” 师岚野说:“何须他同意。” “他会一直念啊。”沉云欢懒声道:“这一路走来都不知道念多少遍了,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念得人头痛。” 师岚野马上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你可以向我祈愿,叫他噤声几日。” “这不太好吧?”沉云欢都能想象出顾妄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还要努力维持端方君子形象的那副样子,先前没忍住被虞嘉木气得破口大骂之后,他抄了一沓天机门的戒律,为了修行,可谓是十分刻苦。 她睁开眼睛,望着他:“况且我为什么要祭出我自己的东西换他闭嘴,太不值当。” 对于向师岚野提出祈愿和献祭,沉云欢多少摸出了一些法则。 若是直接对师岚野提出愿望,类如“给我一百两”“给我一个孩子”这种,是不会实现的。但若是换成“我以一个月的好气运换得一百两”“我愿吃三个月的素食换得子嗣”则可以实现,任何的愿望之后,都要献祭换得。基本上是献祭等于愿望,想得到多少,就要祭出多少。 而另一种将祈愿施加在他人身上,则是献祭高于愿望,就像奚玉生那样,想以魂灵入刀,平息亡魂怨念,洗涤霍灼音的罪孽,就要献出自己那条必有飞升命格的金贵性命。 总而言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神明更是不会白白施以神泽。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师岚野给她擦手的动作,那些铃铛在他身上轻晃,比起先前的法相,现在的师岚野更加俊美神圣,有了十成十的“神仙”模样,更印证了他先前生于此地的说法。 她想,师岚野既是神明,就绝不会平白无故眷顾一个凡人,他一定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沉云欢想起自己的掌心还有个没派上用场的咒法,是先前张元清画在她手上,教她探知师岚野过去的东西,或许今夜可以试着用一用。 第139章 无名客栈初闻旧怨 沉云欢伏在榻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见房中点着灯,窗外一点光亮都没有,心说她这一闭眼的工夫竟然睡得天都黑了? 房中安静得没有任何杂音, 师岚野坐在桌边, 不知在看什么, 她爬坐起来,缓了缓刚睡醒的惺忪,一张口声音竟然哑了:“师岚野, 什么时辰了。” 师岚野的背影一动, 起身缓步走来, 手里端着一杯水递给她,道:“日入。” 日入即为日落时分, 指酉时。西域与大夏其他地方的气候出入极大, 就连天色也黑得晚,一般到戌时末才会天黑, 眼下这个时辰应当天色还亮。 她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随后转头望向窗子, 抬起手指在空中轻划, 那窗子便被灵力驱使,倏尔大开。 外面果真没有了半点亮光, 甚至连月光都没有, 黑色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这种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 沉云欢眼眸微眯, 细细一看, 就见有些黑色的雾气正顺着窗框往房中飘来。 她走到窗边,将手往外一探,惊讶地发现半条手臂都被这股诡异的黑色给掩埋, 方知不是天黑,而是外面起了一种漆黑如墨的雾气,且极其浓郁,可见度不足几尺,似能吞噬一切。 这情况也不用多看,一眼便知是那老板娘所卖的关子,想来也不是说头一次出现的突发状况。沉云欢关上窗,“什么时候起的黑雾?” “未时。” “不过才两个时辰,外面就黑成这样?顾妄可知外面的情况,有没有来寻过?”沉云欢这一觉睡得沉,中途没有醒过。 师岚野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着:“来过一次。” 沉云欢暗中思索,虽说这一路走来好些次都将顾妄气得头发倒立,但他骨子里还算稳重的,遇上这种事倘若没有将她唤醒,就说明他已经有过了解,且事态并不紧急。 沉云欢站在桌边,抬手将师岚野面前的书随手拿来,却见上面的文字非是大夏常用文字,竟是一点都看不懂,立即让见多识广、博览群书的她微微皱眉:“这是什么书?” 师岚野道:“西域深处带出来的书,被从前的旅客留在了房中的木柜里。” “那书上写了什么?”沉云欢纵使是不认识这些字,也因为师岚野方才看得专心而好奇上面的内容。 师岚野道:“记载了西域深处供奉的神灵。” “谁?你吗?” 师岚野微微摇头,坠在双耳那泛着蓝色光泽的孔雀羽便跟着轻晃,眸色被烛光照出浅淡的颜色。光影落在他瓷白的脸上,覆上的橘光使得他的皮肤有了些暖色,看着也不再那么冷漠疏离。 一个地域多神供奉的事并不少见,但信徒就那么多,香火难免分摊不均,被遗忘或是冷落的神明,最终要离开这片土地,但师岚野好像并不在意。从他的法相来看,西域的百姓对他应当也是尽心供奉的,此地着装向来雌雄莫辨,那些琳琅满目颜色璀璨的饰品挂在身上,像是百姓们献出了自己珍藏的宝物一般。 沉云欢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敛起心中的思绪,随手在这本看不懂的书籍上乱翻,本打算放下了,却不想在最后一页竟然看见了认识的字。 字迹已经非常黯淡,应是许多年前写下的,她连忙凑近了灯火去瞧,就见上面写着: 永嘉三十,丙午年。 重回西域,遍寻不见神迹,须穿过瀚海继续寻找。 此地突现黑雾,邪肆诡谲,危险重重,然所剩时间不多,纵千难万险,吾亦往之。 沉云欢自然认得出这字迹与京城皇庙上所刻下的字体同为一人,那人离开京城之后,当真带着欢欢来到西域,且从小记中看,此人也遇上了这片诡异的黑雾。 “还有别的书吗?”沉云欢转头去柜子里翻,发现上面有很多住客栈的前人所留下的东西,仅有的几本书被她抓下来翻阅,没再找到同样的小记。 纵然沉云欢心里已经有八分认为那个往墙上画云朵,名叫欢欢的小姑娘就是年幼的她,但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尚未下定论,只道:“我们去找这儿的老板娘问问去。” 她卷着书出了门。楼道里只点上了两盏灯,暗得连影子都模糊,但下了楼梯之后视线豁然开朗明亮。大堂中几乎坐满,各地方言口音交织一处,相当热闹。 沉云欢二人的出现,让大堂之中的声音削减几分,众人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顾妄坐在其中吃饭,看见两人后招了下手,示意他们过去坐。 沉云欢点点头,转身去了柜台处,胳膊肘往上一支半个身子倚在柜台,道:“老板娘,两碗素面,一壶酒。” “好嘞,贵人稍等。”老板娘依兰正在提笔记录,听到这话之后提着笔转去了后院,给丈夫报菜去了。沉云欢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书本,发现她所写也非西域文字,索性站在柜台前等了片刻,待她回来便问:“你非西域人?” “起初不是,后来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也算半个西域人了。”依兰笑笑,继续低头写字,缓声道:“此地比不得境内繁华,但山高地远,别有壮阔之景,住久了就不愿再离开。” 沉云欢视线落在笔尖,见她不是在记账,问道:“你在记什么?” 依兰叹了口气,道:“起初我详尽记录这里的天气,想从这些里面找到黑雾来临的规律,这样的话也好提醒过路的行人注意避让,不过一直未能成功,这些黑雾来去都随心所欲,没有章法,现在我不过是习惯性地记录,写着玩罢了。” 沉云欢就等着她提起黑雾呢,马上顺着话问:“说来,这外面的黑雾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遮天蔽日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不像是天气造成的。” “谁知道呢?这东西怪得很,从前是没有的,就是在某一日突然而来,有时三五日就能散,有时则耗个十天半月,被这黑雾赶上啊,只能等。”依兰抬头看向沉云欢,笑着道:“所有来此处的人都是要穿越瀚海圣地的,但这黑雾下的瀚海可不是圣地,乃是只进不出,杀人无数的鬼蜮,奉劝你们还是莫要冒险。” 沉云欢沉静地听完,丝毫没有被此话恐吓,只是将手轻轻搭在腰间的刀柄,唇线轻扬:“嗯?说得这般神秘,我倒还真想去长长见识。” 依兰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目光落在那金丝缠绕的木制刀柄上,问道:“宝刀何名?” 沉云欢眉眼弯弯,露出个看起来颇为纯良无害的笑容,道:“阎王点卯。” 依兰连声称赞好名,恰逢她丈夫在后院喊了一声,她便去将面和酒壶端出来,送到桌子上,道了声:“慢用。” 大堂没什么多余的空位,顾妄与两人拼桌,正鼓着腮帮子吹面条,抽空问了一句:“方才聊什么呢?” “问了几句外头黑雾的事。”沉云欢从师岚野的手里接过筷子,望了一眼面前的清水面,没什么食欲,翻来覆去地搅和:“她说最短也要个三五日,时间长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顾妄道:“我们耽搁不了那么久。” 路上虽说耗费时间,但起码每日都在前进,若是在这客栈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则完全是浪费时间,绝不能停下。沉云欢也有此意,点头赞同,偏头朝桌子另一头的两人打量。 就见这两人皆是女子,从身形上看,一个肩背单薄尚为年少,一个则支着脑袋姿态慵懒,正与沉云欢所投去的目光对上。 她头上披着长长的黑纱,连同发丝和腰背一同笼罩,身上似随意套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袍,还戴着一张遮住全面的木制面具,整个人都掩得十分严密,只能通过漆黑的眼眸辨认她非西域之人。 不过这样的装束于此地也不算奇怪,单说这个大堂里就汇聚了不少奇装异服之人,有师岚野这般金贵华丽,也有面前此人破如乞丐,边关多的是萍水相逢,来这里的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没有人会过度在意别人的扮相。 只是这女子旁边坐的少女倒是个眼熟的,她高眉峰深眼窝,略显灰蓝的眼睛,脸颊上有着暗色的斑斑点点。沉云欢细看两眼,在记忆中翻找,很快将这少女的脸与先前在京城祭神节上,不慎摔在他们面前的那人重合。 之所以让沉云欢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当时这少女深深看了师岚野一眼,那一眼分明昭示着她认识或是见过师岚野。 隔了千万里还能再次遇见,这让沉云欢觉得颇为有意思,不由得多看了少女两眼。 “不喜欢吃?” 略显沉闷的声音传来,打断沉云欢的思绪,她很快意识到是戴面具的女子在说话,那双眼睛仍在看她,显然是在询问她。沉云欢也不装了,搁下筷子道:“看着不太好吃。” 那女子道:“边关的食物不及境内多种多样,清水面倒是还好,其他食物当地风味太重,更不会合你们这些从境内来的人的口味。” 沉云欢道:“不吃也无妨。” “不吃不行。”女子说:“你们想穿越瀚海,就必须先饮此地的水,吃此地的食物,否则一进瀚海就会立即迷失方向。圣地会惩罚任何不尊重这片土地的人。” 沉云欢不太赞同,心说哪有那么玄乎?她身边还坐着一位山神呢,先前在仙琅山不也被两个废物压在头上欺负,纵然瀚海诞生了神灵,也绝不会因为这一点去惩罚过路的人,除非,是有人借以神明的名义行恶。 她道:“不打紧,我们手里有人,不怕被惩罚。”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2节 女子便轻笑两声,从面具下传出的声音显得沉郁怪异,道:“我知道了。你们这是抓了个灵物当作供品,是要献祭给瀚海圣地,所以才不怕被惩罚,对吗?” 沉云欢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纳闷:“难道我长了一张看起来很邪恶的脸?何以这般揣度?” 女子道:“那为何将这奴隶打扮得如此华丽?” 沉云欢十分讶异,转头盯着师岚野瞧:“什么奴隶?哪里来的奴隶?” 顾妄这一路看着师岚野给她端茶倒水,对此比较有发言权,完全理解这女子发出的疑问,便解释:“姑娘误会,我这友人素来爱干净且心善,喜欢做这些,并未被奴役。” “既然双手双脚健全,何须事事由他人所为。”女子的话中竟有批评之意。 沉云欢的嘴角一耷拉,面色看起来有几分不高兴。她这一路从来都是将师岚野当作同伴的,即便是最开始全身的骨头尽断,瘫痪在床榻上,的的确确是事事都要师岚野帮助的情况下,也没有生出半点奴役师岚野的心思。眼下这女子说的话,好像显得她很苛待师岚野一样,简直是对她巨大的污蔑和诽谤! 沉云欢立即低头喝了两口面汤,迫不及待地争辩:“哪有事事,这饭不就是我自己在吃吗?我又没叫别人喂。” 顾妄一边嗦面条,一边在中间劝和:“这小菜味道倒是不错,快尝尝。” 正说着,虞嘉木踩着楼梯,噔噔噔地跑下来。他像是睡饱了精神,脚步都踏得风风火火,抱着剑来到大堂,视线一扫立即看到了坐在中间的沉云欢几人,不由分说走过去一坐:“饭。” 他口吃严重,大多时候不说话,即便开口,也尽量是一个字两个字地说,加之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冷酷的气质。 顾妄看见他就一个头两个大,瞥见师岚野面前的那碗面半点没动,便询问了一下:“你若不吃,施舍给他可以吗?” 师岚野未作声,但顾妄知道,他只要没有出口拒绝,那便是默认的意思,于是动手将面推到虞嘉木面前。虞嘉木也丝毫不介意,将怀中的剑往脚边桌腿边一竖,提着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沉云欢喝了几口面汤就想搁下筷子,却不想又听那女子说:“就吃这两口怎么够?待进了瀚海,一去百里没有人烟,便是这清水面你也吃不到了。且这一碗面你才喝了两口汤就要搁筷,岂非白白浪费粮食。” 沉云欢有些不服气,道:“一顿饱顶个什么用?我就算是全吃完,进去之后也得磕灵药。” “灵药比不得粮食夯实,你多吃些总是没错。”说着,这女子摇头叹气道:“你们这些从外地来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懂,闷着头往里冲,倘若不敬畏这片土地,可是要遭不少罪的。” 这人语气稍显严厉,但并无刻薄和恶意,竟有些像她年少时仙门里对她诸多管教的师长,虽然后来长大后他们就不再啰唆,但年幼时沉云欢没少被念。沉云欢让她说得心虚,转眼看见顾妄和虞嘉木都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就也挑着面条往嘴里送了几根,磨磨蹭蹭。 沉云欢以前不吃民间俗物,没有“浪费粮食”这么一个概念,自从遇见师岚野之后,她每每吃不完剩下的东西,都会被捡走,不论什么师岚野都会吃个干净。她硬着头皮又吃了几口清水面之后,对着伤害味蕾的食物实在吃不下,又不愿让人说她浪费食物或是奴役同伴,便悄悄朝那严厉的女子偷看几眼。 见她没有盯着自己,就忙从桌下扯了扯师岚野的手臂,同时推了推自己的面碗,小声道:“给你吃。” 却不想师岚野这次却没有将面碗接过去,屹然不动,只是淡声说:“晚间我去后厨给再给你做一碗。” 沉云欢听了后也没有多欢喜,抿着嘴角,心说那面前的这一碗怎么解决?若是她端着面起身走两步,再佯装摔倒砸碎面碗,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吗? 想着,她又朝那女子偷看,这次被她抓个正着,为表示自己没有奴役同伴,沉云欢马上对师岚野说:“那我同你一起,帮你切菜。” 刀上的功夫她还是擅长的,不管是杀人斩妖,还是砍瓜切菜。 沉云欢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极好,体贴又用心,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了,怕那戴面具的女子没有听见,便打算问问她吃不吃,顺道给她做一碗。正要开口,却忽而见有一人跟喝醉了酒似的,走到边上来踉跄了一下。 此人并未撞到人,倒是将虞嘉木放在脚边的剑给撞倒了。他一边说着抱歉,一边蹲身捡剑,虞嘉木十分宝贝自己的剑,不愿往别人碰,也飞快弯身去捡,却仍是让那人抢先。 这动作太过刻意,没有半点“无心”的样子,沉云欢扭头一看,就见他已经将剑拔出了鞘,指着剑身上的徽文,忽而扬高声音质问:“你是不是涿郡虞家人?” 虞嘉木眨了眨眼,咽下塞满了腮帮子的面,“不、不——” 那男子横眉怒道:“虞家的家徽在此,你还敢否认不成!” 虞嘉木也终于将话说完整:“不然呢?” “你敢承认就行!没想到竟还有虞家人那么大胆,堂而皇之踏足西域,今日算你不走运,撞上我们哥几个,现下就砍了你的人头去桑家领赏!”那男子一抬手,竟一下抽翻了虞嘉木的面碗,摔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弟兄们,来活儿了!” 大堂瞬间静谧下来,所有人停下了交谈,直直地朝此处张望。另一桌的几个壮汉拍桌而起,闹出不小的动静,手里提着武器,走路时还一脚踢翻了凳子,当真是气势凛然,将这张桌子给围住。 虞嘉木满脸茫然,捧着面碗的手仍滞在半空,慢吞吞地开口:“你们,找死?” 沉云欢却是双眼一亮,就此想到了个妙计。眼下这闹剧不存在任何误会,这些人就是奔着涿郡虞家人而来,指名道姓地要找虞嘉木的麻烦,虽然不知虞家与桑家有何旧怨,但沉云欢却伸手,在那男子身前拦了拦,劝道:“误会误会,一定是误会,大家坐下来好好说,别用刀剑伤人。” 那黑脸男子听得这劝话,勃然大怒,一把拂开了沉云欢的手:“他自己都承认是虞家人,何来误会?!” 就见沉云欢被这么一拂,反手打翻了面前的碗,汤汤水水的面条洒了一桌,逼得坐在桌边的几人同时起身躲闪。 “哎呀!”沉云欢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我本打算将这面吃完的,现在可好,白白浪费了,实在可惜!” 顾妄拿着筷子后退两步,嘴角都要抽到天上去,已经懒得拆穿。什么“坐下来好好说,别用刀剑伤人”,这些话能从她沉云欢嘴里出来,也算是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好说。”顾妄道:“我再去后厨帮你要一碗。” 沉云欢沉默不应,此时变成聋子,佯装没听见。 “这是做什么?”那戴面具的女子施施然起身,“好端端的两碗面给你们糟蹋了,今日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你们就舔干净再走。” “走?”沉云欢将话接过来,装得是像模像样,“打碎我的饭碗还想走,那可不行,起码也要一人留下一只手来。” 挑事的男子一听,阴沉的眼睛钉在沉云欢的脸上,满脸横肉都因怒意而抖起来:“你别急,杀了他,就轮到你了!动手!” 随着男子的一声令下,其他几人猛地动身,挥舞着大刀朝虞嘉木砍过去。大堂中登时起了惊呼声,周遭几桌纷纷避让,生怕被波及。 却见那平日里只知道睡觉和吃饭,呆傻得像是被妖怪吃了脑子的虞嘉木忽而身形一动,召长剑出鞘入手,啸声凌厉一响,剑光在烛灯下晃过,原本那气势汹汹,要砍下他脑袋领赏的几人皆同时顿住身形。 细细看来,他们的脖颈慢慢浮现出一条极细的血线,连声惨叫的响声都听不到,脑袋就纷纷滚落在地。 再一转眼,虞嘉木仍端坐在桌边,正慢吞吞地擦着剑上的血迹。 “好剑法。”沉云欢难得称赞了一句。 旁人怕是没看明白,但沉云欢习剑十几年,自然看得一清二楚,虞嘉木方才只用了一剑,就像串糖葫芦一样,把这几人的脑袋削下。因动作实在太快,皮肉分离的速度都没追赶上剑刃,所以待他坐下之后,伤处的血迹才慢慢涌出来,且不是以喷溅的方式。 连顾妄都看直了眼,微张着嘴巴一时没缓过来劲儿。 尸体倒在地上,被削得极其平整的断颈不停往外淌血,很快就染红了地面。依兰冲后院高喊了一声:“当家的,出来收拾一下!” 少顷,便有一个十分高壮的男子从后院出来。他的身量瞧着超过了十尺,膀子健硕,门框险些容不下他,还得矮头侧身在进得来,甚至走路时都隐隐震得地面轻颤。 他提着木桶,将地上几人的头颅收起来,再将尸体像收拾被褥一样叠起来,往肩上一扛就这么给拖走了。依兰提着水来清理地面的血迹,显然对此状习以为常,叹气道:“各位贵人,打打杀杀是这里常有的事,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容我劝各位一句,外头的黑雾还不定什么时候散去,一个屋檐下还请互相多包容,别砸了我这小客栈的生意。” 大堂较之方才安静许多,再无纷杂的议论声,众人皆低头吃菜喝酒,更是不敢再直视沉云欢这边的几人,只得用余光偷偷张望。 沉云欢丝毫不在意周围异样的气氛,搬着凳子在边上坐下来,问道:“老板娘,这桑氏和虞氏究竟是有什么过节?”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依兰刚要细说,却忽而被敲门给打断了话。由于大堂已经十分安静,再加上客栈的门早已锁住,拴上了锁链,这么一敲,连带着锁链碰撞的声音在客栈里显得极是突兀,引得所有人同时转头,朝门的方向望去。 敲了几下后,声音突然变大,像是外面的东西开始撞门,惊得众人发出低呼声。 顾妄见依兰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要开门的样子,道:“外头有人,老板娘,你还是将门锁打开吧。” “不成!”依兰脸色严肃,沉声道:“黑雾一现,人妖不分,谁知道外面究竟是人是妖,不可开门冒险。” 撞门声仍在持续,外头的人似是非常着急,隐隐约约伴着细微的呼喊声。无人说话,似都打算袖手旁观,但顾妄自是不能见死不救,道:“你只管开门,若是妖邪,我杀了便是。倘若是个人,你拒之门外岂非害人性命。” 依兰听闻,转而又看了看虞嘉木,显然方才他一剑杀了几人的身手也叫人多了几分信任,她点点头,去柜台后面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门只开了一条缝,呼啸的风便裹着黄沙争先恐后地往里窜,随后依兰看见门外有两人,动作飞快地拽着人拉进来,“砰”地关上了门,利落地重新锁上。 风声停息,周遭又静下来,就看见来人一高一矮,满身黄沙,像是在风里走了许久。高个子的男子身体发着抖,那双眼睛一看就知道此人是个没有神智的傻子,嘴里不停地发出无意义的“嘿嘿”声。稍矮的那个像是个少年,有一头胡人的卷发,眼睛蒙了布,面容脏兮兮的,进来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闷头往地上一栽,晕了。 众人只看热闹,无人上前来关切,顾妄只好自己上前,检查那高个子的男子。戴面具的女子紧随其后,蹲在少年身边抬手摸他的脉搏。 那男子神志不清,口不能言,问了几句话丝毫没有回应,顾妄将他周身粗略检查一番,未见有明显外伤,却在他腰间发现了一块玉佩。顾妄摘下来一看,神色一顿,转头望向沉云欢。 这一眼显然不是随意乱看,沉云欢轻挑眉尾,“怎么?” 顾妄不语,将玉佩抛来,被她接住,翻过来一瞧,玉佩上刻着“仙琅”二字,还雕刻了宗门的徽文,表明此人是仙琅宗的弟子。 “这小郎君没救了,一看就是让食脑鬼吃了脑子。”依兰在一旁道。 沉云欢望向她:“食脑鬼是什么?” 依兰道:“这种妖邪正与我方才要跟姑娘讲的,桑虞两家的恩怨往事有关。” 依兰所讲的这段往事并不算秘闻,似是西域人人皆知的事。桑家乃是西域盘踞百年的修仙世家,平日里积德行善,斩妖除魔,被西域百姓奉为“圣家”。近二十年前,桑家有位修仙近一百五十岁的老圣人即将羽化,活到这种岁数,便是死了也是喜丧,于是邀请各大世家前来赴宴,涿郡虞家自然邀请之列。 然而桑家的盛大宴席却被虞家砸了个彻底,还险些被灭满门。概因虞家人贪图桑家至宝,与妖邪勾结,盗走至宝后对桑家痛下杀手,几乎将全族屠尽,若非桑氏家底浑厚,人才辈出,齐心协力才斩杀妖邪渡过难关,否则这西域圣家便会就此覆灭。 虽说渡过难关,但桑家也因此元气大伤,新的家主登位后便立下了铁律,西域永不欢迎虞家人,一旦发现涿郡虞家人踏入这片土地,便会赶尽杀绝。 而当初那些被妖邪所杀的桑家人,也因怨念难消,化作成一种名唤“食脑鬼”的妖邪,在瀚海之中游荡。凡是撞上食脑鬼的人都会被吃了脑子,从此变得痴傻疯癫,无药可救。 依兰道:“黑雾之中妖邪诡异,若想走出来,只能蒙着双眼,闭塞双耳,这样就不会听到或是看见那些妖邪,不受蛊惑,便不会迷失本心。只是一旦眼睛耳朵无用,难以感知危险,离死也就不远了。” 沉云欢望着面前这痴傻的仙琅宗弟子沉思。她已经不是仙琅宗的弟子,所以此事她管不管都合乎情理,若是她懒得与过去纠缠,大可以“雪域任务”为由拒绝,而顾妄也只能传信给天机门,派人来调查此事。但若是她想留下来管,也并非不行,已经有一批又一批的仙门弟子赶赴雪域,且他们时间上尚有容错,晚个几日也无妨。 沉云欢拿着玉牌若有所思。玉牌上还残留了几丝灵气,确认是仙琅宗的东西不假,而面前的弟子也并不眼生,正是她年前去雪域时随行弟子之中的一人。 当初在沧溟雪域变故突生,那些随行弟子奇异失踪,遍寻不得,她也因此背上了抛却同门,不顾同伴生死的罪名。 沉云欢重返雪域,并非只为了万魔封印一事,更要查明当初那些仙琅弟子去了何处,她的灵力为何突然消失。 但是…… 沉云欢握紧玉牌,眉毛轻压,神色稍显凝重。这人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简直就像是有人甩了个鱼饵过来,送到她的嘴边,等她咬钩。可是这饵上挂的也不是假物,一时间让她犹豫不决。 正在她思索间,晕在地上的少年忽而动了。他在几人的注视下吃力地坐起,抬起骨节明显,略显消瘦的手摘下了眼睛蒙着的布,睁开双眼。 就见他污浊之下的皮肤雪白,眼窝稍深,鼻梁高挺而精致,尤其是有一双浅淡的绿色眼睛,像是宝石一样干净剔透,卷发呈现出栗金的颜色,竟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年。 他看起来十七八岁,几乎骨瘦嶙峋,神色怯弱,眸中满是畏惧和谨慎,视线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沉云欢的脸上,与她对视。 第140章 忆说往昔辨明故人 胡人是生活在西域诸多部族的统称, 其中的长相特征也各不相同,眼前这少年显然是多种胡人之中最为漂亮的一族,那双异色的眼睛极是特别, 睁开的瞬间, 就让周围注视着他的人同时噤声, 心思各异。 沉云欢与他对视,心中却是毫无波澜。 这少年的确长了一张足以令所有人见之动容的脸,但沉云欢先前已经见过更漂亮的, 难免在心中暗自比较, 并出于稍微不太客观的私心, 给师岚野挂了一票。 师岚野的脸,是精致又冰冷的, 像是窑烧了千年万年才能凝结出一盏的绝世瓷器, 因此不需要了解他的过去,也知他高贵不可污浊, 疏离于世。便是当初在仙琅山脚那破旧的小木屋中,他身着粗麻布衣整日忙于劳作, 沉云欢仍觉得他从前是落没的世家大族出来的世家子。 面前这少年却是怯弱低微的, 好似天生就附着在他人身上的菟丝花,身上带着浓浓的欲念, 用以蛊惑的能力来自保, 因此浑身上下都彰显着人人都可以践踏的软弱。 无人说话, 那少年有身子轻颤, 看着可怜兮兮的, 顾妄只好半蹲下来主动交谈:“不要怕,这里是安全的。你是什么人,从何而来?你与这个痴傻之人可熟识?” 少年将视线收回, 盈盈绿眸落在顾妄身上,声音嗫嚅得几乎听不见:“多谢相救,我名唤桑雪意,随同族回家时在瀚海遇到黑雾,不慎与同族失散,后来侥幸遇见此人……” 说到这儿,他像是体力不支,喘息了两口,瘦骨嶙峋的脊背更显柔弱,仿佛不堪一折。沉云欢还等着听后面的事,毕竟这痴傻弟子当初可是从她手里失散的,因此免不了心急,赶忙道:“快给他喂几口水。” 师岚野将头轻偏,眸光落在沉云欢的侧脸。 她毫无察觉,只是紧紧盯着那绿眼睛少年,让人分辨不清她的情绪里是关切还是为了其他。 旁的人听到他的姓名,皆讪讪收回了觊觎窥探的目光,不敢再直白打量。那老板娘一听少年是桑家人,却热情起来,动作飞快地倒了碗水递过来:“呀,原来是圣家的贵人,奴家有眼无珠没认出来,莫怪莫怪。” 名唤桑雪意的少年就算是被如此抬举,也十分谨小慎微,不停地道谢,双手接过碗时候慢吞吞喝了几口,又缓了会儿才继续道:“他说知道离开瀚海的路,便让我跟着他,若是他出了不测,便让我摘了他身上的玉牌去求救,说他还有同伴困于瀚海深处。因着黑雾中妖邪甚多,便让我蒙上双眼,封闭双耳,以防被妖邪所害。后来我便照做,跟着他走了半日,来到此处。”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3节 沉云欢问:“他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你对此一无所知?” 桑雪意摇了摇头,转眼看向边上站着的痴傻男子,脸上露出哀伤悲恸的神色,“我们遇见时,他尚无此状,一定是在黑雾中受到了妖邪的伤害……” 饶是如此,他仍带着桑雪意从黑雾中走出来,来到了这家客栈门前。 沉云欢又问:“他有没有跟你说他的来历,为何会在瀚海中?可曾提及过其他同伴在何处?” 桑雪意仍是摇头,“黑雾中不得久留,时间紧迫,后来我封闭了双耳,也就听不见他说话,其他一概不知。” 他身体极是虚弱,说完这句话后竟又晕了过去。依兰见状赶忙喊着丈夫来,让他桑雪意扛去了楼上的房间休息,自己则去打水亲自去照料。西域人对桑家人的热情可见一斑。 老板娘忙活起来,大堂的其他人也纷纷收回看热闹的视线,兀自低语起来。 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沉云欢站在原地不动,手指头抠弄着玉牌,上方雕刻着“仙琅”二字,仍泛着极其微弱的灵光。 西域广阔,即便是与沧溟雪域比邻,其中也相隔了不短的距离,若是当初在雪域里与她失散的那些弟子成功逃出,安然无恙,则必定会回到仙琅宗。既然他们了无踪迹,又出现在西域,那就说明他们后来还是遇上了麻烦,且很有可能到现在还活着。 一个将她扣上了罪名,又在她灵力尽失时将她赶下山,让她失去一切的仙门。昔日旧景历历在目,是宗门负她在先,她还不至于以德报怨,不计前嫌地为宗门做事。 戴面具的女子站在她身侧,应当是观察了她神色许久,在这时开口:“你与他是同门?” 沉云欢反手将玉牌收起来,看她一眼。两人站得近,沉云欢看见她的眼睛,墨黑而仁厚,有一种严厉的温和,本想矢口否认,却在话到了嘴边时转了个弯儿:“从前是。” 女子瞬间便从她的话中得到了一些信息,慢声道:“纵然你与宗门有龃龉,但门中弟子也是无辜,你既然犹豫,那就说明心中有想救的念头。修仙之人,当以善念为行万事的基准,我建议你跟从善念而行。” 沉云欢沉默不语。 女子见她没有回应,又道:“你认为我说得对,所以在心中考虑,对吗?” 沉云欢叫她说中了心思,又觉得自己所想被人猜得那么准有些跌面子,刚要否认,却又听她说:“你想否认,是觉得我说中了你的心思,让你有些没面子吗?” “我只是觉得你很奇怪,莫名其妙对我说教,比我从前宗门的师长还要啰唆。”沉云欢板着一张脸,看起来严肃正经,一副很有主见,能为自己做主的样子:“救与不救我有自己的考量。” 女子又道:“你的考量,不过是在面子与人命之间摇摆。” 这话便有几分责备之意,沉云欢登时有些气恼,冷着脸为自己争辩:“你在胡说什么?这些人早在年初就失踪了,如今突然出现分明就是故意撒饵给我,我自当要考虑这陷阱的深浅。何况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先前遭受了什么,便是没有这些陷阱,要不要去救这些人我也要好好思量!” “当真如此吗?”她道。 沉云欢皱着眉毛,气恼地发问:“你究竟是谁啊?” 她道:“常心艮,我的名字。” 沉云欢毫不留情地给出评价:“怪名字。” “莫吵莫吵,冷静冷静。”顾妄见二人似争执起来,下一刻沉云欢就要报出自己的大名了,于是忙起身在中间劝和。在外人面前他自然是向着沉云欢的:“你不必听他人所言,只管考虑自己的就好,你救或是不救全凭自己意愿,倘若想接着赶路,我传信给门内,同样会有人去救。” 连木头一样的虞嘉木也开口道:“对。” 唯独师岚野不出声。沉云欢没有听见最想听的支持,转头看向师岚野。他神色平和,不出声时安静得像不存在,但能够立即察觉到沉云欢投来的视线,与她对视。 旁人都可以说反对,唯独师岚野不行,他没有说话,明显是心中有异。沉云欢心中起了烦闷,找他的麻烦,低声质问:“你也觉得我是因为面子所以才犹豫?” 只是还没等师岚野有什么回应,身侧突然传来一声低唤:“欢欢。” 她心头一震,转头望去,正见戴面具的女子盯着她,那眼神比先前几次的对望都让她心惊:“你……你认识我?你为什么叫我欢欢?” 常心艮将负在身后的手抬出,手里握着一卷书,正是沉云欢先前从楼上拿下来的那一本,方才吃饭时她顺手搁在了桌上,本打算询问老板娘那则小记的事,却不想被突然到来的两人扰乱心绪,给忘记了。 她道:“你看见了这本书后面的小记?” 沉云欢微皱眉头,目光已经全是怀疑,像是想通过面具将她看穿:“你认识写下小记的人,也认识我?” “自然。”常心艮道:“这本书当年还是我赠她的。” 原来如此。沉云欢心道,难怪这人才与她初见面就一副很相熟的样子,甚至连说话的口吻都酷似长辈,原来是早有渊源。 沉云欢飞快地追问:“她是谁?是我娘吗?长得什么模样?你们如何相识的?她带我来此地做什么?” 沉云欢有太多问题,从京外那座庙里出来之后就一直憋在心里,无处询问。她还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让她带着自己到处寻找神迹,后来又经历了什么,使得她就此消失不见,自己则完全没了五岁前的记忆。 常心艮却并未立即回答,只是凝视着沉云欢。 沉云欢的脸上见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绪,类如与母亲分离多年的伤怀,乍然得知亲人消息的恍惚,还有寻找母亲的急切,这些都没有,唯有眉眼中的好奇远胜其他。 在她一声又一声的询问下,常心艮似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声,才道:“是你娘不错。当初她带着你来西域,我听她说要穿越瀚海,便与她同行过一段时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与幼年时的样貌相差不大,且眼睛与她相仿一二,又带着这本书卷,所以我能认出你。” “她,嗯……身量不矮,杏眼弯眉,长相还算过得去。虽说心胸坦荡好相处,但脑子不大聪明,很容易上当受骗,若非有我带着她,她定然是过不了瀚海的。” 常心艮的这些形容和评价不算好听,沉云欢也并未完全相信。倘若她娘真的是从京地到西域,带着一个孩子跨越万里,要说她没点本事在身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从心中否认了此人对她娘“脑子不大聪明”的评价。 但是她能叫出“欢欢”这个名字,并且知道书本的最后一页有个小记,那就说明她在十多年前认识她娘一定是事实,做不得假。 “原来是我娘的故人,常姨,我这样叫你可以吗?方才我声音大了些,你别介怀……来来来,咱们去房中细说。”沉云欢将从奚玉生身上学来的交际本事像模像样地用在此处,不悦的情绪也一扫而空,抬手抓住了常心艮的手腕,将她带着往楼上走。 行出几步,沉云欢忽而听见身后没有脚步声,又转头朝师岚野看,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于是沉云欢对常心艮道了一句稍等,折返回去来到师岚野面前,状似热切地关怀:“怎么了?你的脚断了吗?要不要我背你上去?我背得动。” 常心艮就在身后语重心长地唤道:“欢欢啊。” 沉云欢转脸笑笑,“常姨,我这是关心他呢,他有的时候就是会突然变成哑巴,不问就不说话。”说完,她动手牵住了师岚野,与他掌心相贴,表现出亲昵的模样,印证二人的关系好。 常心艮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欲言又止。其后三人上了楼进房中,顾妄则留在一楼清理血渍,虞嘉木又重新要了一碗面,闷着头开吃。 常心艮坐下来,开始回忆往昔,将旧事徐徐道来。 她说上次见面得有十三个年头了。那时她随家中人穿越瀚海寻找秘宝,在进入西域前的小镇上偶遇一女子。那女子生得细皮嫩肉,正不声不响地吃着面,身边还坐着个小丫头,也笨拙地拿着馕啃,这母女二人眉眼生得一看就不是西域人,左右也不见男人在身侧,于是她上前搭话。 此人戒心很重,并未多透露自己的信息,只说要穿越瀚海。见她孤身一人,又带着连筷子都握不好的孩子,于是常心艮就邀请她同行,在后来的路上赠了她一些书籍和日用物,才与她渐渐亲近熟识。 几人行至这家客栈,她说此行也不知生死与否,若是一去不回,当在此留下些痕迹才是,便将书留在了客栈。写下小记时,常心艮就在旁边坐着,所以她知道这东西是谁写的,又为何而写。 沉云欢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目光熠熠地盯着常心艮,等着她继续说。却不想她话题一转,堪称慈爱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道:“当初发生的事,三言两语是讲不清楚的,你娘为了你做了很多事,后来与你分离也是无奈之举。” 沉云欢听后忽而有些恍惚。她的记忆里没有从前,更不知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沿着时间追溯到最前也只是在仙琅宗的记忆,十多年的成长之路,她只有一把剑和不停进阶的修行。 沉云欢虽然从来没有思念过父母,也从不因为自己的生命里有这两位的缺席而伤怀,但是如今乍然看到她那位母亲在十多年前留下的痕迹,听到别人说她为自己做了很多,心脏好像被谁慢吞吞戳了两下,难免触动。 沉云欢怔怔地问:“她……她为何那么久不来找我?” 常心艮道:“出于某种原因,有人在寻找她,她无法离开,也不能露面。” “她遇到了难处吗?”沉云欢立即道:“我现在很厉害了,可以帮助她!常姨,你可知道她在何处?” 常心艮点头道:“我知道。你要找她,须得穿越这片瀚海,我也知道穿越瀚海的方法,如何,你要跟我同行吗?” “常姨愿意相助,自然求之不得。” “但我有条件。”她道:“你必须救出你的同门。” 沉云欢并未立即答应,只是说:“常姨好像对此事颇为在意。” 常心艮沉默片刻,随后才道:“欢欢,当初与你娘同行时,她曾说过很多次,不求你日后修为卓绝,声名远扬,只求你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便是能力低微,一生是平庸之人,胸膛里也要生着一颗热腾腾的善心,那她这跨越千山万水的万里路就走得值当。你今日所遇见的人是你的同门,他豁出性命孤身穿越瀚海,就是为了将求救的消息递出,不论你曾经与宗门有多么大的过节,都不能对今日之事视而不见。” “她希望你身上流淌着血里尽是爱恨情义,长成一个真正的人,纵然有凡俗的七情六欲,也好过变成一把只知道修炼,冷血无情的冷骨头。” 沉云欢在这一瞬间受到了冲击,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的胸腔被莫名的情绪激荡,如同空荡荡的山谷中来回环绕的余音,久久无法散去,惊得寂静之地变得喧嚣,无数茂密的叶子哗啦啦地被吹走,露出了下面藏着的东西。 于是沉云欢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锐利,不过就在楼下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她那双温和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沉云欢的本性。 一种沉云欢就算否认千百遍,也掩盖不了的,冷血无情、至疏至远的本性。 常心艮看穿了她根本不是顾虑陷阱。因为她太过自负,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无畏,如此神采飞扬,那不是无知者的特性,而是确信自己能够面对所有局面的自信。 也的确如此,沉云欢对自己的信任从来都是百分之百,任何她一眼看穿的陷阱只有想去和不想去的分别,没有谨小慎微,进退犹豫。她方才在楼下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她不想多管这桩闲事,也懒得再与仙琅宗牵扯。 沉云欢当初愿意跟师岚野一起出山,抛却其他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觉得跟师岚野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就不会显得她那么怪了。 可先前在京城的那夜,师岚野落下的那一滴晶莹无比、满是苦涩的泪,就让沉云欢明白,最怪的人终究是她自己。 常心艮没再多言,见沉云欢一直失神后便起身告辞,让她再好好想想。沉云欢匆忙起身送了几步,走到门口她喊住常心艮,道:“常姨,你为何戴着面具?” 常心艮道:“年少时被大火烧伤了脸,留下了满脸丑陋的疤痕,不得已才遮了面,你要看吗?” 沉云欢点头,说要看。 常心艮的手伸到一半,却突然改了主意,说:“日后再看吧,免得吓到你。” 她说完便抬步离去,沉云欢站在门口以目光追随,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才后退两步将门给闭合。房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安静下来,师岚野的沉默比往常更甚,甚至显出了几分反常。 沉云欢心里清楚得很,师岚野一旦反常,那便证明有情况发生。 她在桌边坐下来,烛火摇曳,桌上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晃,良久的静默之后,她才开口:“我五岁拜入仙琅宗;八岁就跟着同门师叔下山除妖;十岁参加仙门问道大会,打败了当时被誉为‘剑王’的得意弟子;十二岁杀百年老妖;十五岁参加春猎会夺魁,十六岁夺魁,十七岁夺魁,十八岁夺魁,我在春猎会连着四年居于榜首,我的不敬剑也曾在天下灵剑榜位居第一,任何仙门弟子见了我,无不敬我三分。纵然我灵力尽失从头再来,也一样令天下人畏我沉云欢之名讳,人间千百仙门,再是如何天赋卓绝的弟子,也都是被我踩在脚下……” 她在细数自己的生平,那些被天下人所赞誉的往事,那些将她推上山巅的荣耀。 方十八岁的沉云欢,已经是人界所有仙门弟子望尘莫及的存在,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高悬万丈的云。 师岚野静静地望着她的侧脸。从前说起这些,她的眼角眉梢总是藏着得意之色,虽然一副“这不过是寻常”的模样,但是没有夸赞是不行的,一旦被她发现这些荣耀没有换来赞誉,她就会立即翻脸,明里暗里给人摆脸色。 然而此时她的神色里却并无得意,细细看来,还有些惶然。但是得到夸奖理所应当的,于是师岚野应声道:“滚滚尘世人才辈出,十年一神童,百年一天才,千年一个沉云欢。” 往常每一次沉云欢听到师岚野的夸赞,都会喜笑颜开,今次却表现得截然不同。她忽而将手指头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了又咬,眉头微微皱着,眸中是抹不开的迷茫和焦躁。 “不行……不行,还不够……” 师岚野问:“什么还不够?” “你没听到吗?”沉云欢道:“她说希望我的血液里是爱恨情义,胸膛里要有一颗热腾腾的善心,可是这些我都没有。” 她的牙齿实在尖利,不过几下,手指头都给咬破了,殷红的血溢出来,染得她的唇瓣像涂了胭脂一样,烛光映照下的脸变得艳丽。她却像毫无察觉,仍持续着无意识的动作。 师岚野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倏尔抬起手,动作轻缓地将她的手指拔出来,指头正往外滚着饱满血珠。 他抓着沉云欢的手,然后低下头,将她那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指头含在嘴里。 师岚野的身体是凉的,骨头是冷的,是炎炎夏日里,沉云欢必须挨着才能睡着的冷血生物。可他的口腔却是热的,好像比沉云欢身体里的神火还要滚烫炽热,湿润的舌尖舔在她的伤口,让她骤然如同被炭火烫了一下,惊醒般想要抽回手。 但师岚野修长的指节和掌心迸发出沉云欢都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的手被牢牢抓住,无法逃脱地被他吸吮着指尖的血。 沉云欢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 师岚野在穿着粗麻布衣,沉默寡言地劳作时,不论是给沉云欢擦洗换药,还是洗衣做饭,都面无表情,好似天生没有情绪的怪人。可当他恢复这一身金碧辉煌,由万千信仰凝聚而成的法相时,他靠近沉云欢,低下昳丽的眉眼,就如同舍下了万物刍狗的神性。 如春意消融了冰雪后,万丈冰层下缓缓流淌出的澄明雪水——一种恰似爱怜的情绪。 他吐出了沉云欢的手指,唇瓣却染上了赤红的血液,更显得肤色瓷白无瑕,眉目如画。 他用柔软的指腹在沉云欢的掌心轻轻摩挲,是充满亲昵的安抚,淡声道:“是她的错,不该对你要求过多,如此苛刻。” 沉云欢感觉手指头上的痛意消失,低眸一瞧,伤处已经完全愈合,连同印着指纹的血迹也被舔了个干干净净。周围太静了,沉云欢觉得自己的心跳有异,细细听来竟然是跳动的频率变慢,变得笨重。 她怔怔许久,喉咙滚动,不知咽了多少下,才从这种令她失神的静谧中逃离,偏头转开了视线。 烛火仍在不得章法地跳动,忽明忽灭,调皮得令人发恼,但又鲜活得像是有了生命。沉云欢盯着它,很用力的眼神,这跳得欢快的火苗好像被震慑了,开始变得老实,慢慢不再乱跳。 师岚野不说话,长久地安静过后,沉云欢才慢吞吞地开口:“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我才刚到西域,不过偶然在客栈里住下,就遇见了一个我娘曾经的旧相识,还能叫出我的名字,既知道我娘从何而来,又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于何处。她当初见到我时,我才五岁,十多年过去,她却能一眼就认出我,萍水相逢的人,何以有这么好的眼力?况且她又不是住在这里,又不是日日都来,怎么偏生我头一日进西域就遇见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4节 “除非……”沉云欢说:“除非她知道我终有一日会来到此处,她一直在等我吗?她是为我而来吗?” 她转头,与师岚野对上视线,那双眼睛里早已不见半点迷茫,澄澈得好似波光粼粼。也是在方才,她才想明白为何师岚野突然不吃她的饭。 他并非不吃,他只是在常心艮面前不吃。 因为他知道,常心艮是个骨子里十分古板的女子,她克己复礼,温良谦恭,她不赞同沉云欢明目张胆的骄纵,批评她理所当然地使唤同伴,责怪她面对生命的漠视,以及所有不对的行为。 师岚野并不认同,却没阻止,是因为他也认为,此人对沉云欢来说,是天下间独一无二,最为特殊的一个人。 沉云欢说:“她就是我娘,对吗?” 第141章 乱心事云欢彻夜不眠 母亲。 沉云欢的记忆里, 似乎从来没有这位的存在。从前她只管专心练剑,听师父传授修行之道,从没有追溯过自己的父母在何方, 是什么人, 也不在意这样长达数年的分离。 直到她在京地城郊的庙里看见了疑似她母亲留下的字迹之后, 才恍然触摸到那些她不记得的过往,意识到自己也是有一位母亲的。 从那些零碎的文字中,她知道母亲喜欢叫她欢欢, 也曾带着她行过万里路, 只是最后她被带入仙琅宗修行, 而这位母亲则留在了西域。于是这一路走来,她也曾对母亲展开过幻想, 虽然只有寥寥几次。 她想, 能生出她这样超凡绝顶的天才,母亲也一定是非常厉害的人物, 至少在修行方面也绝不逊色当世任何一位修仙大能;又或者是名动四方的绝色美人,有着得天独厚的外貌条件;抑或性格风风火火, 极尽张扬洒脱, 曾在大江南北都留下关于她的神秘传说。 这些特征少一点,缺一样, 都无法孕育出方方面面都极为优秀的沉云欢。 她的母亲, 应当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才是, 那么她将沉云欢放在仙琅宗十多年, 去完成自己的辉煌大业或是绚丽人生, 沉云欢就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今日一见,她的母亲坐在那,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色彩的木制面具, 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衣裳,黑纱将她浑身上下都遮掩得密不透风,唯有一双眼睛能透过面具瞧个清楚,看起来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过路人。不止西域,整个大夏都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人,见之即忘,没有半点特别。 与预想之中截然不同的母亲,没有身份,没有特征,甚至连她的脸沉云欢都看不见。即使沉云欢与她面对面,仍对她一无所知,只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古板守礼。 饶是如此,沉云欢还是生平头一回因为自己没做到某件事,没达成某人的期望而感到烦闷焦虑。 沉云欢不停地回想着方才在楼下的一言一行。她让师岚野给她擦桌子,拿筷子,倒水,还要将自己吃了几口的剩饭给师岚野,故意打翻了不喜欢吃的面条洒了一桌子,面对曾经的同门求救时却因为师门负她,舍不下面子去救人而犹豫。 这些对她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落在母亲的眼里,似乎凝结成了一个骄纵自负,心胸狭隘,冷漠无情的人。母亲分明站在她面前,却仍以厚厚的面具相隔,不愿与她相认,不愿告诉她那些过往,难道是因为这些吗? 她觉得失望了?自己生出的孩子没能长成她所期盼的样子,没有养成她所认可的品性,所以才没有坦白自己的身份? 沉云欢忽而握拳,捶了一下桌面,震得烛台都抖三抖,怒声:“这又不是我的错!我一直都是这个性格,倘若她不喜欢、不满意,那就是她的问题,与我何干?” 诚然沉云欢的性子多为世人所诟病,但从未有人敢站在她面前指摘,凡有这种不怕死的人撞到她面前,向来都是被打掉了牙,说话都漏风,再不能嚼口舌。 她从不觉得自己性子有问题,世人说修行之人当斩妖除魔,她做了;又说修行之人当救人水火,她也做了;还说修行之人应舍下凡尘牵绊,莫被世俗侵扰,这一点她更是做得近乎完美,从前民间粮谷都不吃呢!她已经做得这么好,短暂的人生里被大大小小的辉煌事迹填满,为世人仰望。 这些挂在她身上金闪闪的优点数之不尽,母亲看不见,那便是母亲的错,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沉云欢将方才纷杂的思绪一扫而空,好似想明白了一样,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屑,转而脱了鞋子往床上一躺,跷起腿轻晃着脚,道:“我什么都没有做错,绝不会改变我自己,她失望也好,满意也罢,认不认我都无所谓,我才不在乎呢,没爹没娘十多年,我不是一样好好长大了?” 这屋中只有两人,沉云欢说的这番话显然不是自言自语,师岚野来到床榻前,半蹲在床边看她:“自然错不在你。你便是你,不必为任何人左右。” 这屋中昏暗,仅凭着烛灯照明,师岚野背着光,隐在暗色里的眉眼多了几分模糊的温和,沉云欢看了又看。她知道师岚野在恢复本相之后是不会口出谎言的,因此他所说的便是心中所认为的,他的赞同和支持立马就将沉云欢哄得心头一轻,散去了纷杂的烦扰,兴致冲冲地翻了个身,抓着师岚野的手问:“我的血是什么味道?” 血自然是血的味道,还能有什么味道?难不成还有酸甜苦辣在其中? 师岚野滚了滚喉结,一时间没回答上来这个奇怪的问题,却听沉云欢又说:“你知道吗?你的泪是苦的,非常苦,所以你的血会不会也有其他味道?我想尝尝?” 这是个危险的想法,师岚野当下蜷起手指,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床边收回来,拒绝道:“不可。” 沉云欢莽撞地抓住他的胳膊:“为何?我只尝一点点,不会痛,而且我会给你包扎好的。” 她充满好奇,兴致勃勃,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身子往前闯了几寸,呼吸落在师岚野光洁的手臂上,皮肤传来燎烧的灼意。他只得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缄默不言,以行动表达拒绝。 沉云欢下榻穿鞋,打定主意要缠着他吃这一口,却不想才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叩门。 沉云欢问:“何人?” “欢欢,是我。”门外传来常心艮闷闷的声音。 沉云欢心中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直了,没有再拉着师岚野胡闹,反而是走到门边,开了三指宽的缝,露出半张脸,略显戒备地往外看:“常姨,什么事呀?” 常心艮道:“你的面打翻了也没吃,我方才去厨房重新给你做了一碗,去我房中吃吧。” 沉云欢怔住。常心艮离开的时间并不算久,却做好了面,说明她一早就有此打算,出了门就直奔后厨。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沉云欢的心口蔓延,她生疏应对,好似只有短暂的思考,就应道:“好。” 常心艮带着她回到自己的房中。那是间比沉云欢所住的房间要小上一半的地方,进了门就是桌椅,边上摆着一张床榻,虽然不大,但能容下两人。桌上放置着灯台,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正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与客栈里的清汤面不同,这碗面的汤底是酱色的,面条根根分明,上头撒着细碎的葱花绿叶,还卧了一个鸡蛋在里面,单是卖相就十分好。 能够在短时间内煮了这么一碗成色的面,母亲的下厨实力得到了沉云欢的首肯,在心中表达了赞扬。 但此人已经是打定主意要坚持自我,绝不愿低人一头,并且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言论反驳常心艮的话,只等着常心艮开口批评,因此她嘴上什么都没说,只道了声谢就坐下来,默默拿起筷子挑着面条开吃。 一入口,沉云欢就觉得这面非常合她的口味,尽管算不上什么山珍海味,但让沉云欢吃个精光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常心艮又取了一盏灯来,搁在桌上,说:“灯光太暗会伤了眼睛。” 沉云欢鼓着腮帮子嚼着,估量着这话算不上批评,于是也就没必要出口反驳,只在心中暗道:多此一举,我这眼睛不需要灯都看得一清二楚。 常心艮自进门之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在沉云欢边上坐下来,不再言语。 沉云欢兀自戒备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她第二句话,便稍稍放下警惕,闷着头吃面。吃了半碗后,常心艮才缓声道:“我记得仙琅宗位于苏州,你可是从那而来?” 沉云欢又竖起耳朵,眼神亮盈盈的,说:“不是,我从京城来。” “京城啊……”常心艮的话中有一些追忆过往的感慨:“你娘跟我说过,她当初也是从京地离开后直奔,这相隔的千山万水,她足足走了五个月。” 沉云欢有些吃惊。因为她从京城到西域,虽说是日夜兼程使得耗时缩短,但修道之人,就算是边走边玩,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她是在途中遇到了麻烦事吗?” 常心艮道:“没听她细说,总之路上不太顺利就是了,否则也不会花上近半年的时间。不过她倒是说过京地的一些趣事儿,你应当在京郊的庙中看见她留下的小记了吧?” 沉云欢点头。 “她在寻找一样东西,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留下小记,以此算作她的足迹。抵达京郊的那年,正逢风雪连天,寸步难行,不得已带着你在庙中暂避风雪。因那地方被废弃多年,她就放心地将你留在庙中,独自外出寻找,却不想回去的时候,庙里多了个小孩,正与你坐在一起说话。” 沉云欢挑面条的动作慢了下来,知道她说的是奚玉生。她对五岁前的记忆丝毫不知,所以先前那一段庙中的梦境,她认为是奚玉生临走前留给她的,只是并不完全,待到有人推门而入时梦境就散了。眼下可以肯定,那推门而入的人正是常心艮。 “那小孩身着锦衣,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你娘回去的时候,正撞见你揪着那小孩的耳朵打骂。”她说着,就吃吃地笑起来,说:“你幼时脾气相当的坏,倘若不喜欢的人抱你,你就会将人的脸给抓花,我都被你抓了好几次。” 沉云欢立即想要反驳这句,但是刚一张口,才发现这其实算得上是一句事实。她脾气的坏,算是众所周知,耐心也十分稀薄,鲜少与人发生争执,因为吵不了两句,她的脚就会在对方的心口印下一个完整的鞋印子,送对方去几丈之外反省自己的错误。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师伯也总是对她讲:“云欢,君子动口不动手,别动辄喊打喊杀,要多与人讲道理,脾性太坏也会影响修行。” 常心艮笑了片刻就敛了声音,没再说话。沉云欢捧着面碗喝了两口汤,扬起脸时问:“常姨,我幼年时为何不喜你?” 常心艮云淡风轻道:“孩童体弱,又受不住西域的严峻气候,你来到此处后三天两头患病,我就给你喂药。那些药苦得难以入口,你又是个惯喜欢吃甜的小孩,怎么哄着都不吃药,我按着你灌了两回,你就记恨上我了。” 沉云欢又没有从这句话里找出可以反驳的地方,只好说:“小时候不懂事。” 常心艮道:“你便是小时候不懂事,也不怪你,是你娘的错,她太过娇惯你。” 沉云欢对这个用词很是惊讶,因为面前这个女子看起来,没有半点对她娇惯的意思,这才刚见面好像就已经对她生出了颇多不满。她迫不及待地追问:“怎么娇惯我的?” 谁知常心艮并不愿多说,好像提及她本身的过去,就会开始含糊其词,不愿透露。她将目光轻抬,道:“你幼时分明不是卷发,何时变的?” 沉云欢下意识摸了摸垂落肩头的发,道:“我被逐出师门之后习得神火,头发就被烧卷了。”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常心艮好笑地摇摇头,轻叹一口气,“也罢。待进了瀚海之后,风里尽是沙粒,我将你的头发编起来吧。” 她站起身,来到沉云欢身后,一把捧起她秀丽的长发,火光下的浓墨泛着绸缎般细腻的光泽,像仙蚕丝一样从指尖滑落。沉云欢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感觉她的手很柔软,指腹也温暖,将她的发一点一点拢起来。 “你好像对我被逐出师门一事并不惊讶。”沉云欢还故意说出了此事,料想一个连她将吃剩的饭给别人吃都要责备的人,面对被逐出师门这样听起来罪孽深重的事,她怎么会只字不提,毫无反应? “谁人没听过你沉云欢的大名?你先前那些事,我或多或少从旁人的口中听过。”常心艮的态度是满不在乎,慢悠悠地给她编着头发:“你与师门孰对孰错,外人如何得知?” 沉云欢不知道为什么,瞬间有些扭捏了,问:“那……那我在人界之中流传的声名事迹,你也都听闻了?” 常心艮用手指梳理她的长发,好整以暇道:“你指的是你习得天火九劫,当众斩断随身灵剑,还是在锦官城杀了大闹宋氏的妖邪,又或是以一人之身对战百万阴兵,助京城渡过大劫?如此威名远扬,我自然都有耳闻。” 沉云欢等了片刻,发现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原本应该有的夸赞也并未出现。她逐渐沉了嘴角,忍了忍,还是开口道:“难道西域这个洞天福地有很多比我还厉害,比我的声誉还高的人吗?” 常心艮道:“不过都是虚名而已。” “什么叫虚名?”沉云欢终于可以反驳她了:“人活在这世上不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什么都能丢,面子不能!便是死了,也要躺着倒下,绝不能让脸着地。” 常心艮听闻,哼笑一声,“你的修行,为的究竟是得道,还是这些虚名?难道你被世人敬仰,畏惧,赞美,就能在你瓶颈时助你破关?能在天劫来临时少劈你几下?若真如此,这世间声名赫赫、德高望重之人早就不知飞升多少个了。” 沉云欢不高兴地撇嘴:“难道我娘生了我出来,就是让我做一个毫无用处的草包吗?” “不管你美誉盖世,还是籍籍无名,都只是她的女儿,对她来说并无分别。究其根本,她也只是希望你有一个好的结局。”说到这,常心艮已经将她的头发编好,这一双手着实巧,编的辫子花样繁复,分作两条,整齐似鱼骨。辫子里还缠了金铃五色彩丝,长长地坠在发尾,一动一响,颇为悦耳。 她摸了摸沉云欢的脑袋,力道轻柔。这样的方式很像是摸小狗,沉云欢有些不喜,但还是强忍着脾气坐着没动,打算等她再多摸两下,自己就站起来翻脸。 却听见她忽而开口,语气更是缥缈得几不可闻:“……数年不见,她也很想你。” 沉云欢的情绪像是暴雨过后的花朵,扑扑簌簌从枝头被打下来,零落满地。那在肚子里徘徊了许久的,用于辩驳常心艮的话语此时却无一句能出口,满口伶牙俐齿也跟黏住了一般,没有任何力气撕扯开。 常心艮将面碗递给她,让她出去后顺道送去楼下,同时叮嘱道:“你今夜与我同睡,这张床睡得下你我二人。” 沉云欢未言,捧着被她吃空的面碗下了楼,见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记账,便抬步走过去,空碗往柜台上一搁,问道:“老板娘,我向你打听个人。” “什么人?”依兰笑眯眯道:“贵人别看我这客栈小,却是立在这瀚海的路口唯一的一家歇脚地,南来北往只要进入瀚海,都要从我这里经过,凡是西域叫得上号的人物,我都能跟你说道一二。” “不是西域人。”沉云欢凑近了她,压低声音说:“我想打听的人,名叫沉云欢。” “哦,她呀。”依兰神色了然,道:“这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这名字单是听着就如雷贯耳,她的事迹早就传遍大夏,贵人既是从外面来的,何须向我打听?西域与大夏内境隔得太远了,许多消息传过来时,距发生的时间已隔了许久。” 沉云欢问:“那她近况如何?” “听说是在锦官城大闹了一场,险些烧光了整个宋氏城,还将宋家人亲手送去了天机门问罪。”依兰感叹道:“此人真是厉害得很,这宋氏可是大夏十大世家之一……你说她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在宋氏大闹?还真是让她有那个能力闹起来,撞破了宋氏的恶行……我听过路人说她运气实在是太好,是因为发脾气大闹,凑巧揭发了一切,真是叫人羡慕的运气。” “……”这传言简直歪到没边,错得太多沉云欢一时竟然不知从哪里反驳。 她没再继续问,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依兰后来的话也完全没有入耳。 正如她所言,西域与大夏境内相隔实在太远,此处又人烟稀少,那些内地的消息便是传得再如何疯狂,顺着河流飘到这里,也早就变了模样。更何况这一年里发生在沉云欢身上的事,知情者甚少,再通过一些有心人士的刻意编排,故事很容易就扭曲了原本的样子,变得千奇百怪。 连整日接待不同客人的老板娘所得到的关于她的讯息都还停留在六月份的锦官城,常心艮又是用了什么方法,询问了多少人,才能拼凑出实情,追寻至时间最近的故事。 沉云欢满腹心事,难得蹙着眉,一副神色的凝重样子上了楼,推门进入时正看见师岚野站在窗边,将窗子大开,那些黑雾似浓稠的河流在空中滚动,不断想攀着窗框爬进来,却又在窗边堪堪停住,不敢往前一寸。 沉云欢走过去将窗子关上,把那些向往神火的邪恶飞蛾关在了外面,沉声宣布一个不太好的事情:“我今夜要跟我娘睡。”说着,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止今夜,或许还有往后几日……” 师岚野的眼睛里蓄起堪称失望的情绪,看了看她,又敛起眸,没有回应。 沉云欢挠了挠头,感觉这话说出来都烫嘴:“你也知道,我素来是一个很体贴,很为别人着想的人。我娘实在是古板迂腐,死守着世俗的条条框框,虽然她很多话我一点都不赞同,但是思及她现在受困于西域,难得与我相见,我也不好拂她面子。” 沉云欢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成长的,现在还学会了考虑别人的面子。虽然她对常心艮的世俗观念和言行都抱着很大的反对,可是说到底沉云欢也只有这么一位亲娘, 她这才刚到西域的第一日,不仅多年未见的母亲找来,还有个为她量身打造的陷阱送上门来。显然十多年前在西域发生的事情持续了很久,甚至延续到了今日。 沉云欢岂能辜负他们的等待?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5节 常心艮带着她走了那么多路,何以到了西域之后与五岁的她分离?沉云欢要知道十多年前母亲带着她来西域之后究竟遭遇了什么,又为何让人抹去了她五岁前的记忆,沈徽年又是怎么将她带回仙琅宗的。 她对过去的事情三缄其口,而师岚野若是能说也早就说了。沉云欢想知道这些,须得自己去找答案。 在房中赖了许久,沉云欢最后还是慢吞吞地起身,将师岚野一个人留在了房中。 常心艮早已等候她多时,见她进门,便起身脱了外面披着的稍显破烂的衣袍,露出一把消瘦的骨头。这时候沉云欢才发现,常心艮比想象中要瘦弱得多,那细腕子也被黑布层层裹缠,轮廓简直不像人骨,更像是荒野的枯枝。她取下头上的黑纱时,一低头就露出高高的颈骨,便是摘下了面具,整张脸也被黑色的绸布一层一层包着,仍是只露出一双眼睛。 烛光照在那些裹缠得密不透风的绸布上,沉云欢在上面看见了一些鎏金的暗纹,显然这些并非寻常装扮。 沉云欢静静看了很久,才出口问:“你怎么了?” “早年受过伤,用这些东西滋养着而已,无大碍。”常心艮坐在床边,眼睛轻弯,露出个漫不经心地笑:“吓到你了?” 沉云欢摇头。她不可能被这样的景象吓到,只是当她亲眼所见面前这人的状态比想象中还要差时,免不了心头发闷。 她连着奔波了几日,今日好不容易能睡在床榻上,合该早早合眼才是,然而躺上床之后却没有丝毫睡意。常心艮枯瘦如柴,在床上根本不占地方,但沉云欢还是贴着床沿,怕自己一个翻身不慎压碎了她的骨头。 床上的烛光幽幽,沉云欢枕着双臂盯着屋顶发呆出神。她的凡体不足以承载神火,每逢阴盛阳衰的夜晚,那些被她炼化在体内,藏于身体各个经络的妖力就开始作祟,神火也应激而动。因此不与师岚野共枕的夜晚就注定受灼意烘烤,彻夜无眠。今夜又因为心里装了些其他事而更添一些烦恼,她听着耳边绵长的呼吸,知道常心艮还未入睡,忽而开口询问:“常姨,我还能再见到我娘吗?” 许久都没有声音,沉云欢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听她道:“能。” “睡觉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进瀚海。”沉云欢轻吹一口气,吹熄了桌上的烛灯,房中顿时黑暗下来。 外面尚不知太阳有没有落山,总之黑雾笼罩的地方漆黑无比,门窗一锁,入住的客人们用完了晚饭就各自入房就寝。 抱着剑的少年巨能吃,大堂的人都走光了,他还在闷头嗦面,边上摆了七八个摞起来的空碗,连汤水都喝得一干二净。 而在少年的旁边则坐着一个低头绣花的男子,还时不时与摆在桌上的木偶说话,行为举止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依兰合上账本,隐晦地瞟了二人好几眼,见那少年终于吃完最后一碗,搁下了筷子,心道这饿死鬼投胎的混账终于吃饱了。 虞嘉木吃饭后起身,抱着剑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顾妄将木偶放在肩头,前去柜台结账,几个铜板来来回回地数,一顿饭吃没了半两钱,顾妄肉痛得眼皮子直抽抽:“你这一路来吃喝住行的花销,我会让天机门报给虞家。” 虞嘉木听闻便转身,道:“没、没、没……” 顾妄心说没钱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家大门口。 虞嘉木补全了话:“没问题。” 顾妄笑笑,搂着他的肩头哥俩好一般上楼,“多谢体恤,你也知道我这一路给阿笙买上好的绸缎花了不少银子,最近手头紧,不如你今夜就给你家传信,先送点银子来救急。” “好。”虞嘉木应道。 答应得这么爽快,顾妄又忙改口:“送点金子也可以,多多益善。”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连跟着后面的话也模糊不清,依兰动作飞快地收拾桌上的碗筷,来到后厨对身体庞大,表情木讷的丈夫压低声音道:“红衣服的那姑娘来历不凡,许是大夏内镜传得神乎其神的沉云欢,还有饿死鬼投胎的小子剑法了得,对此二人不可掉以轻心,加大药量,药倒了就直接——”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双笑起来慈祥亲和的眼睛此刻全是阴狠。 而后又道:“跟那红衣姑娘在一起的那位,从头到脚全是稀世宝贝,随便得一件就够我们吃一辈子,先从他动手!” 第142章 窥记忆方知神明过往 西域多的是猛烈的药草和偏门的秘方, 单是迷药就有上百种,而依兰手里的这种迷药,是许多年前花了很多钱跟一个过路人买的偏方, 据说是连神仙来了都能药倒。 依兰在西域行凶多年, 还没见过神仙, 来来往往的只要是会喘气儿的,都会被这把药给迷晕。 不过碍于沉云欢此人的名声太过响亮,一旦失手绝对没命活, 所以依兰亲手给沉云欢调配了迷药, 所用的剂量比寻常人多出两倍, 莫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就算是屋子里有十头牛也得倒下。 依兰在这风沙的当口开了那么多年的客栈, 只要是入住的肥羊被她盯上了就没有跑掉的, 必定剃毛剥皮,食肉吸骨, 一点都浪费不得。而来此地的人也多半都是亡命之徒,又互不相识, 谁也不会一大早起来就站在门口, 盯着数着少了哪位过路人。 她眼睛也十分毒辣,在看见那年轻男子的第一眼, 先看见的不是他精致漂亮的皮囊, 而是头上那顶遮掩在黑袍下的莲花冠, 继而就是他身上那些挂饰配件, 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简直连城的宝贝, 只要将他身上的东西搜刮一空,后半生就不必在这客栈偷偷摸摸地行凶,点头哈腰地当下等人。 夫妻二人调配好迷药, 皆双眼放光地静等着深夜时分,只要所有房间的灯盏都熄灭,整个客栈都陷入沉寂之后,便是他们动手干这最后一票的时机。 沉云欢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感觉身体里流淌的血是滚烫的,浑身上下充满躁意,尽管没有剧烈的痛感,这些难受也尚能忍耐,却仍扰得她不得安宁,总想着翻身。只是她顾虑着睡在边上的常心艮,强忍着翻来覆去的念头,像个尸体一样板板正正地挺着,一动不动。 沉云欢本以打定主意这样挺一夜,反正她赶路月余,早已习惯了连着几日不睡觉。 却不想正在她想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时,忽而听见边上的常心艮幽幽开口:“若是睡不着你就出去走走,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边上睡了个小牛犊子。” 沉云欢抿起嘴,刻意压低了呼吸声,而后默默翻身下床,动作很轻地打开门。 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即便房中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灯火照明,沉云欢也能轻易地看见床榻上的常心艮。她平躺着,双手置于腹上,是极为古板且规矩的睡觉姿势。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从侧面看去,她的身体薄削如纸,是使得被褥几乎没有起伏,好似一把枯骨死寂地躺在上面。 她收回视线,翻手关上了门,在门前站了半晌才动身。 常心艮叫她在外面转转,实则这一个小客栈也没什么好转的,沉云欢脚步一转,就走到了师岚野的房间,没有半点礼节地推门而入,看见他平整地躺在床榻上,好似已经入睡。 沉云欢有时候怀疑师岚野根本不需要睡眠,因为他每回睡醒睁眼,脸上根本没有半点睡意,那模样就像是闭着眼睛躺了一个晚上,然后再鸡鸣时又睁开而已。 但师岚野有着非常严格的入睡时间,他从不表现出困顿的模样,但一旦到了那个时间,他就会闭上眼睛躺下,然后一连几个时辰没有动静。如果非是需要睡眠来补充身体精力,沉云欢想不到他夜夜这样做的原因,若是不睡觉却闭眼躺几个时辰,还持续如此,沉云欢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 沉云欢猜测他每夜闭着眼睛并非睡觉,而是在以某种方法来恢复自己的力量,或是休养生息,总之对他来说是有必要做的事情,而这段时间,恰恰是沉云欢用以咒法探知他过去的最好机会。 为了过程不出现纰漏,沉云欢一进门就给师岚野施了个微乎其微的小术法,保证他的五感封闭,与外界断联,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关上门时,本想在房门上放一个结界术法,防止闲杂人士来打扰,但顾妄先前多次叮嘱在此地不可乱用法术,免得被人揪住了尾巴不依不饶地黏上来,沉云欢犹豫片刻,最终只是那凳子堵了门。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连沉云欢刻意放轻的脚步都能听见微声。她放慢步子走到师岚野的身边,站在床头,从上往下看去,正看见师岚野双眼轻闭,沉在睡梦中的那张安宁静谧的脸。 沉云欢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师岚野,因为自相遇以来,师岚野总是比她晚睡,比她早起,大多时候她早上醒来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好像是一个极其勤劳的凡人。可是这世间,哪会有凡人这样日复一日的勤劳,是人都会感觉疲惫,总会有那么一两日打破平时的规矩和习惯,给索然无味的人生一点不平凡,好让生活有奔头。 师岚野这样太过规矩,按部就班地生活,恰恰像是一位不懂人世的神明在拙劣地模仿凡人。 她静静地看了半晌,随后抬起左手,手掌上那个张元清留下的符文缓缓呈现出来。这符文对于沉云欢来说并不繁复,她只看了几眼就学会如何画,便按照张元清所教的方法,先是将师岚野的衣衫解开,敞开了他的胸膛。 师岚野的身体就像一块洁白无瑕的雪玉,没有任何血色的点缀,只有分明的肌理和流畅利落的身体线条,既不见半点瘦弱,也没有过分健壮,是一具十分漂亮的肉体。 沉云欢划破了指尖,血珠滚滚而出,她以赤血在师岚野心口处一笔成画,将咒文快速画了上去,而后含住指尖,免得多余的血珠滚落上去扰乱了咒文。 整个过程师岚野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胸膛也不见起伏,心口更察觉不到跳动,就连身体也是冰冰凉凉没有温度,好似一副精致而美丽的空壳。 沉云欢等着血迹干了之后,掌中蓄起微弱的灵力,往那咒文上轻轻一拍。下一刻,她双眼一花,好似魂魄轻飘飘地从身体里抽离,骤然腾空而起,然后被吸入一个混沌的地方,状态有些像是酩酊大醉,又像是吃了某种令人麻痹的毒药,整个人又晕又飘。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待到沉云欢眼前的浑浊雾气散去,视线清晰之后,她的五感渐渐恢复正常。紧接着就看见周围是一个布满了红色的房间。 窗子是红色的,贴上了双喜的窗花,房梁挂着大红色的绸布,绕着房子围了一圈,桌上摆着一对喜烛,正欢快地燃烧着,照出橙色的光芒,将整个窄小的房屋给填满。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景象,竟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子放松,仿佛出自本能。很快她就发现,这个房屋是先前在仙琅宗山脚下的那座小院。她匆忙地回身望去,果然看见背后有一张抵着墙的床榻。 当初她摔得骨头寸断,师岚野将她捡回去,她便是在这张床榻上日复一日地躺了许久,慢慢长好了断骨,重获新生。因此重新回到这里时,她的眼睛还没瞧清楚,身体的骨头就已经是放松状态,比她更早认出这个地方。 只是这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放眼望去,这里简直被布置成了一间新房,到处贴着的双喜剪纸,还有床上铺的绣着龙凤的大红被褥,这般喜气洋洋的景象,无不彰显着房子的主人正逢好事。 可这房子是师岚野所建,也唯有他一人住在这里,在这里办喜事的还能有谁? 这个念头刚落下,门便被人推开,沉云欢下意识扭头望去,就见师岚野一身赤红喜袍站在门口,探进来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与她对上视线。 他穿红色实在过于艳丽,将原本就瓷白的肤色衬得更加晃眼,头上一顶戴着大红花朵的官帽,身上则是金织祥云喜袍,还挎了条红色的绸布在身,眉眼如画,唇若点朱,好一个俊美无双的新郎官。 沉云欢大吃一惊,瞬间连自己进来干什么都忘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你跟谁成婚呢?” 那破旧的小屋子她躺了那么久,哪哪都觉得不顺眼,与其说是住的地方倒不如说是个临时搭起来的落脚地,就这居然也能当作婚房? 师岚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却并未说话,只是忽而动作很温柔地牵起她往里走。 沉云欢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出不对劲来。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红衣与往常的有些不一样。她的红衣是极其亮的,阳光映照便会显出流光溢彩的效果,那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张扬,喧嚣,也是为了与民间办喜事的红色给区分开,否则她走哪都穿一身新娘子的衣裳像什么样子。 而此刻她身上所穿的衣裳,则是沉稳厚重的正红色,且金丝绣着的云纹一路顺着衣摆往下,竟是环绕着一只腾飞的凤凰,乃是一件无比华丽的新嫁娘的衣裳。 当初张元清将这个咒法教给她时,曾说过这咒法只有窥探记忆之效,其弊端就是不论是师岚野曾经发生过的事,还是他曾做过的梦,抑或是他自己编织出来的幻想世界,都可以成为他的记忆,因此使用咒法之后所探知的画面,和当下场景发生的事究竟是真实的过去还是虚幻的梦境,全凭运气,也全凭沉云欢自己判断。 沉云欢本来对自己有信心的,但是才刚进来就像是被眼前的场景敲了个闷棍,整个人迷糊起来,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究竟是什么状况,不知道自己是变成了师岚野过往记忆之中的那个人,还是一脚踏入了虚假的梦境里。 她下意识想要隔空取物拿出一面镜子来,照照这新娘子的身体是不是自己的脸,却摸了个空。 继而她心中一凛,意识到这是师岚野的神识领域,一切全凭事物全凭师岚野的认知。换句话说,沉云欢想在这里施展法术,得师岚野当下的认知里承认她是个神仙才行。 沉云欢手上轻轻用力,拽停了师岚野的脚步,就见他回身,眸光落在沉云欢身上:“怎么了?” 沉云欢尝试将这个认知施加给他:“我是个神仙,你知道吗?” 师岚野煞有其事地点头,一副很信任的样子:“知道。” 沉云欢眉尾轻扬,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立即再次动手施放术法,却还是跟方才一样。她连忙补充:“我是个会施展仙术的神仙!” 师岚野却是捏紧了她的手,继续带着她往前走,淡然道:“你在这里施展不了仙术。” 沉云欢追问:“为何?” “因为这里是人间。” 几句话的工夫他就将沉云欢拉到了床榻边,随手往她肩上一按,她便坐在了那大红色的喜被上。沉云欢从来不知道这张破破烂烂的床榻会这么柔软,就好像坐在了云朵之上,整个人都软绵绵地往下陷。不知道是不是她之前伤得太重,就算那时候师岚野给她做了棉花被,她躺在上面仍觉得骨头疼痛,舒适度不及现在的万分之一。 沉云欢放弃与他争论神仙在人间能不能施展仙术的问题,直接开口要:“给我一面镜子。” 师岚野背着她在桌边捣鼓着什么东西,头也没回地拒绝:“现在不是照镜子的时间。” “那是什么时间,跟你拜堂的时间吗?”沉云欢在此处受限,连想要一面镜子看看这身体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都做不到,难免心中有些发恼。 “我们已经拜过了。”师岚野转过身来,手里捏着两个小巧玲珑的酒杯。他的侧脸被喜烛燃烧的火光照亮,沿着俊俏的轮廓描摹金边,摇曳的火落进他的眼中,映得澄澈清明,像是冰冷的雪与炽烈的火相融。他在沉云欢身边坐下,与她肩头相触:“按照凡人的习俗,现在是共饮合卺酒的时间。” 沉云欢略一思量,与他谈起了条件:“那我喝了之后,你给我拿镜子。” 师岚野还未应声,她就自作主张地帮他答应,接过其中一杯酒。他便也顺从地低下脑袋,与她交挽手臂,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相互挽住的手形成一个交缠的图案,好似同心锁。 沉云欢喝得飞快,直接往嘴里一倒就完事,抬眼望去时忽而愣住。 就见师岚野微微垂低了眉眼,也不知是烛光的映衬还是他那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里本身透出的颜色,他的面容连至耳朵竟然都泛起了海棠一样的红色,平时那总是泛着淡漠疏离的眼睛此刻也像是晕染了潋滟情愫,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般,带着几不可见却又不可忽视的笑意,更显得脸庞昳丽无比。 沉云欢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岚野,染上了七情六欲的神明,就好比一张雪白的纸甩上斑斓的色彩,美得出奇却又无比混乱,毫无秩序。 正在她发呆的空档,师岚野忽而倾身凑近,身上带着淡淡的花香和酒气,偏着头在她耳边轻轻落下一吻。 感受到耳朵尖传来的温软潮湿之后,沉云欢大惊失色,好在全身的毛发在这一瞬间乍起,条件反射地抬手,要给身边这人来一个足以把牙齿全都抽掉的响亮耳光。但是她在转眼看见师岚野的脸后,已经快要落下的手却硬生生顿住,转了个方向用力在他肩头推搡一把。 师岚野凝着目光注视着她,眼神在顷刻间充满失落,耷拉下来的唇角都带有一丝悲伤,好像个被伤透了心的人,每一寸目光都充满控诉。 沉云欢霍地起身,只觉得方才被亲了一下的耳朵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很快就把整个耳朵都架在火上烤,简直比得上身上的嫁衣都红了,此刻也顾不得要镜子去分辨这究竟是师岚野的真实记忆还是虚假梦境,不由得急声批评:“你是神明,怎能堕于凡尘,学了俗世的规矩,染上凡人的七情六欲?” 师岚野仍坐在床榻边,一身喜袍火红如枫,穿在他身上简直美极。他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可我本就诞生于凡人的七情六欲。” “那你也不能、不能……”神明爱世人,于是属于尘世的所有人,他若是对其中一人生了偏爱,还有资格成为庇佑众生,受人供奉的神明吗? 沉云欢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想要看看这身着嫁衣,与师岚野在这间小屋子里成婚的人究竟是谁,又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她生气地冲师岚野伸手:“给我镜子!” 师岚野默不作声,没有答应。 沉云欢狠狠瞪他一眼,气道:“师岚野,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她甩袖转身,风风火火的步子走出了踩碎这小破屋的架势,一把拉开了木门。她料想这既然是先前的破木屋,那院子里合该是有一口井的,她只要从井里打一盆水出来,用不着镜子也能照出这张脸。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6节 谁知在她拉开门的瞬间,一股强劲的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瞬间迷了她的双眼。沉云欢不得已抬手挡了挡风,余光瞥见外面一片漆黑,整个辽阔的山景都被夜色笼罩,唯有屋前挂了一盏小灯笼照明。 师岚野身着粗麻布衣,站在院子里,正持着扫帚抬头望。夜间的山景比想象中更加安静,天地间好似只有师岚野一个人站在这里,置身在无边无际的孤寂之中。 沉云欢没忍住开口叫他:“师岚野!” 院中的人却没应声,好似听不到一般,只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也不知在看什么。 沉云欢连着喊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忽而意识到眼下的场景与方才完全不同,似乎已经不需要镜子就能分辨出这些场景的真假虚实。 方才她与师岚野说话,并且得到了回应,那就说明方才的场景是假的,要么是师岚野所捏造的幻象,要么就是他曾经的梦境,是虚无缥缈,可以随时改变的。 而眼下这个场景,则是属于师岚野的真实记忆,因此不会因外界所干扰。 沉云欢安静下来,也抬着头,随着师岚野的视线望去,本来还疑惑这一望无际的夜空有什么好看,却忽而看见视线的尽头处,丝丝缕缕的光华突然出现,好似成群结队的流星划过,打破了长夜的暗色。 打头的那颗星星尤其亮,散发着斑斓的色彩,且将后方的群星甩了一大截。师岚野的视线便是很明显地紧追着那五光十色的星星,转动着眼睛和脑袋从南到北,直到那抹光消失在天际的另一头。 若是旁人,恐怕会以为这是流星路过的异象,但沉云欢心里清楚得很,这是仙琅宗的夜猎。仙琅宗的弟子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下山猎妖,以保证方圆百里的百姓不受妖邪侵害,而妖邪多半都是夜间作祟,因此就有了仙琅宗的夜猎活动。 沉云欢只要参加,那参与夜猎的弟子必将比平时多出几倍,也就造成了这样群星过境的景象。而遥遥飞在前方,散发着五彩光芒的那个,则正是沉云欢,昔日她的不敬剑便是这样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紧接着面前的场景开始飞快变幻,沉云欢就看见不止是在仙琅宗的山脚,师岚野的身影曾出现过很多地方。 有时他坐在仙琅长阶之下,脚边盘着卧着堆满了半大的动物,披着一身月光遥遥看着五彩的光芒从外山掠过夜空,往山巅而去;有时他站在树下,满山的海棠似火,人潮之中,她剑气一扫,海棠化作大雨纷纷而落;有时则在万人空巷的露天宴席上,他立在人潮涌动的角落,遥遥高台之上,是沉云欢百无聊赖地托腮的模样。 他踩着阶梯爬上高山,云雾缭绕间,沉云欢正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上,一剑就让对手摔下擂台。 他被人推搡一把被迫站上石墩,海潮般的欢呼叫喊声中,沉云欢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上负手而立。 他坐在高高的树上,茂密的树冠顺从地向两边展开,底下是攒动的人头,前方是雄伟的擂台,沉云欢轻勾唇角持剑而立,是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 沉云欢从未想过,曾经她在仙琅宗风光无量的日子里,师岚野竟然也存在。只不过他隐匿在黑暗之中,以一双安静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哪怕只有转瞬即逝的片刻。 可笑的事她在很早之前还问过师岚野知不知道春猎会,有没有听说过她曾在春猎会上连夺三年魁冠。 师岚野怎么会不知道呢?分明每一年她摘下魁冠时擂台下那黑压压的人山人海之中,都有他在其中。 第143章 瀚海深处掩埋黄金城 那如影随形的视线, 比起好奇地追随,更像是一种执念的化身,紧紧地黏在沉云欢的身上, 于是神明的记忆所呈现的画面, 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沉云欢。 从前那个神采飞扬, 不可一世,为世人敬仰也为世人诟病的天才剑修。 沉云欢看着这些画面在眼前一一闪过,一方面觉得自己果然成长不小, 再见到从前的自己竟然如同恍若隔世, 一方面又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像是被谁往心河里砸了块大石头,砸出稀里哗啦的水花, 波澜纵横, 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心脏不安分地闹起来,凶狠又急躁, 不听指挥地往心腔乱撞,大有一副撞破胸膛的架势闹腾个不休, 逼得沉云欢不得已抬起手掌, 恶狠狠地按在了心口上。 她皱着眉,视线却没有落在那个耀眼夺目, 执剑而立的“自己”身上, 反而是紧紧盯着隐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的师岚野。 他像是蒙上厚厚灰尘的明珠, 一眼扫过去时很难发现他, 平平无奇地融入人潮中, 因此不管他站在多么拥挤的地方,甚至还被人推搡,都无人发现他的与众不同。 一场场盛筵结束, 看客逐一散去,师岚野才缓缓动身,留下个孑然的背影。 他好像不沾染半分俗世,始终游离在人间之外,即便在凡道行走,也从未与旁人有过任何瓜葛。 那么他这个人界罕见的山神,又为何徒步下了高山,蹚过淤泥浑浊的凡界,将注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难道真的是她天生奇特,能够引来罕世生灵的青眼,还是神明亦有私念,别有所图?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眼前的景象蓦地散去,平地起了狂风,险些将沉云欢给掀了一个跟头。她匆忙稳住身形,往周围一瞧,就见四处一片混沌,咒文所构建的场景分崩离析。 狂风之中夹杂着鹅毛大雪,天空黯淡无色,大地滚起云波,金雕的长鸣贯彻云霄,万千人的声音响起,或是低声呓语,或是高声狂吼,画面变得光怪陆离,混乱不堪。 沉云欢便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情况给惊住,虽然不知什么情况但也知道事情有变,立即便要抽身离开,却不想自己这双脚在毫无察觉的时候竟然深深陷在了软绵的地里,被完全卸力,半点拔不出来。 她霎时一惊,脊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想起张元清和晏少知的劝告——在他人神识领域之中,任何外来者,都只能任人宰割。 她越挣扎,双脚就陷得越深,撼不动分毫。 忽而这地面像是被甩动的绸缎,翻滚起波浪,沉云欢一个不防跌坐在了地上,只觉得这地面变作吃人的东西,想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情急之下她高声叫喊:“师岚野!” 刹那间,风声平息,雪落静止,一切混杂的声音消失,天地安静下来,恢复正常。她平白经受一吓,又在地上摔了一跤,肚子里正窝着火,完全不为自己是“外来闯入者”的身份所亏心,准备冲师岚野发几个不太好处理的脾气,臭着脸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既然你已经发现我以咒文入你神识,还藏什么?” 刚说完,沉云欢的余光瞥见一抹雪白,急忙以目光追过去,就见与她相隔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师岚野。 一个与往常所见完全不同的师岚野。 他衣袍胜雪,长发竟然没有半点黑色,像是月华浸染了每一根发丝,于是满头银白的发丝流泻而下,轻柔地落在肩头。他眉目淡漠平静,眼眸颜色轻浅,眼底似泛着金色的微光,皮肤还是一如既往地白,整个人站在那里,像是一整块无瑕的雪玉以天工给精心雕琢出来的神物。 那双浅色的眼睛让沉云欢整个人呆滞,到了嘴边的话也忘个干净,愣愣地与他对视。 神明法相万千,于凡世行走时,世人为他塑了什么样的神像,他便是什么样,可脱离了尘世,他亦有自己的本相。 沉云欢面对着这尊仙气飘飘的玉像,心口骤然疯狂地跳动起来,那种闹腾比先前更甚,甚至到了扰乱她呼吸,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的程度,她却仍是不为所动,只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师岚野。 此刻沉云欢才有了切身实感,真真切切地明白师岚野是一位神灵。他来到人间,像一场风雪,无处不在,又转瞬即逝。 “你违背了誓言。”这冷漠静谧的“风雪”在沉云欢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沉云欢一凛,出走的意识瞬间回神,疑问脱口而出:“什么誓言?” “你曾起誓,要绝对信任我。”师岚野俊美的脸蒙上一层阴翳,话语像是冰冷的宣判:“背誓之人,必受神罚。” 沉云欢这才终于想起那个早就被她认定为无法成立,并且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的誓言!那时她尚不清楚师岚野的身份,认为当时用来应付师岚野,随口一提的诺言并不作数,而今才意识到那不仅无法作废,更是在神明面前亲口许诺,乃是违背必遭报应的誓言。 沉云欢立即为自己争辩:“我何曾不信任你?我此番所为不过是想要对你更多了解而已。” 师岚野却冷着脸,没有应声。 沉云欢实在理亏,又不能像对别人那样——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一拳就能解决——且不说别的,单是师岚野的这张脸,沉云欢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于是只能主动朝他走近,声音稍稍放低了些,哄道:“难道我说了什么怀疑你的话了吗?还是我做了什么背弃你的事?既然都没有做,又如何算得上违背誓言?你也知道这个咒术所带来的风险,我愿意束手而来,不就是对你绝对信任的表现?我不过是怕问你太多让你为难所以才自己动手,这也有错嘛?” 话赶话地说着,沉云欢一时又觉得自己没有错了,民间不是有句话常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她不过是在心里起了个小小的怀疑念头,又未曾做什么,便反口控诉:“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冷血无情,随时可以背信弃义之人?没有信任的人,是你。” 师岚野虽未发一言,视线却随着她的走近移动,听着她左一句右一句的控诉,无数歪理从那张红唇中冒出来,被她说成了极为大义凛然的话,三两句后,有错的人俨然成了他。 可是他方才听得分明,那是沉云欢心里传出来的话语,最贴合真实的内心:还是神明亦有私念,别有所图。 师岚野忽而一抬手,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沉云欢的唇上,继而她就闭上了嘴,再不能将那些歪理说出口,用以哄骗他。 沉云欢的动作也非常快,在他还没有将手收回的时候反手握上了他的手腕,皮肤没有任何温度,传来的凉意让沉云欢觉得握住了柔软光滑的绸缎。她握得很用力,即便是被禁言也没见半点惊慌,黝黑的眸子盯着他瞧,须臾后,漂亮的眼角轻弯,染上了轻轻浅浅的笑意。 她本有无尽的手段和力气闹腾,能与师岚野争辩上三日三夜,拒不承认自己对师岚野有负面怀疑,更不接受被他扣上“违背誓言”的帽子,只是她站在这样近的距离,仔仔细细地看着师岚野的眉眼,竟然从中看到了失落和落寞。 真新鲜,沉云欢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情绪,可任何人摆在面前都是过眼云烟,偏偏师岚野掩在眸中的落寞卡在这里,往她心口不断丢小石头。 师岚野的方方面面都有些违和,从前沉云欢想不明白是为何,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才明白,他很明显在学习凡人,起居作息,行为习惯。然而凡人为何会这样做,这些秩序和规矩又从何而来,他并不深究,或者说并不在乎。 因此沉云欢看着他浑身孤寂的样子,决定不再费口舌与他争辩,也没必要再给他解释自己不过是与万千凡人一样“趋利为己,三思后行”。 沉云欢在心中道:“你要罚我,那就罚吧。” 师岚野倏尔抬眸,朝她看了一眼。沉云欢就此确认,在这个领域之中,师岚野果然能够直接听见她心里的语言。 沉云欢用很是诚实的眼神对着他,又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也不会了。” 师岚野的眉眼稍有舒展,大约是被这句话抚顺了毛,整个人的气质也从方才的沉冷阴郁之中缓过劲来,化作消融的霜雪,无端柔和。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一挥,红木桌椅便出现在面前,桌上则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文房四宝。 “沉姑娘当是重诺之人。”他道。 沉云欢听着这声生分疏离的“沉姑娘”,就知他还没消气,便松开他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随后她提起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下了详尽版“绝对信任”的新誓言,并且在其中半真半假地忏悔了自己偷偷用咒文潜入魂魄领域的错误行为,文字里既有对规矩的认可,又有哄骗人专用的“甜言蜜语”,写了整整两张纸,密密麻麻的字,简直是让沉云欢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随后她落下自己的名字,甚至还往上按了个手印,这才算完成了背誓的惩罚。 纸张被风吹起来,往空中飘了一圈,落在了师岚野的手上。他低着头,静静地读着上面的内容,银白的长发轻轻飘舞。沉云欢支着下巴,目光随着面前的发丝轻晃,看得她心痒痒,就抬起手抓住了一缕,将发尾握在手中。 沉云欢没有那么蠢笨,她早就料到这咒文催动之后,会被师岚野所发现,毕竟他不是凡人。因此她本来的目的也不是想通过这些记忆去探寻师岚野的过去。 她正闲散地把玩师岚野的发尾,忽而见他将纸一折,淡声道:“出去吧。” 下一刻,沉云欢眼前一花,魂魄在瞬间归位,晕晕乎乎地摔在床榻上。与此同时,师岚野睁开了双眼,坐起身看了她一下,随后抬手,沉默地将自己被解开的衣襟给合上。 沉云欢歪在床上适应了一下,很快就闻到空中有一种奇特的味道,并不明显,说不上是香味还是臭味,吸一口整个脑袋都迷糊起来,眼皮子重达千斤。 这很显然是迷药,沉云欢赶忙掐起诀法将自己护住,打通了神识的清明,驱散那些迷药带来的作用,定睛一看,整个房中烟雾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缥缈幻境。 沉云欢咋舌,心道这黑心的老板娘,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剂量啊? 她一早就知道这是个黑店。今日刚进门的时候,那老板娘的眼睛一下子就黏在了师岚野的莲花金冠之上,尽管只是一眨眼的停留,但那片刻间泄露的贪念还是让沉云欢看了个清清楚楚。 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想要个歇脚地,来此地的人也多半不是善类,这老板娘若是对旁人下手,她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只是主意打到她头上来,那可真是找错了人。 屋内屋外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整个客栈陷入死寂。往常这迷药只要放进去后数十个数,就能肆无忌惮地破门而入了,但思及沉云欢名声在外,依兰不敢掉以轻心,将迷药放进去半刻钟后,才谨慎地探出脑袋。 房中仍没有半点声音,这迷药的原料非同一般,其中有一样来自瀚海深处的妖邪,任何在无意识之中吸入迷药的人都会被放倒,从未失过手。依兰对此还是有信心的,料想沉云欢现在已经晕死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便含了块解药在嘴里,推门而入。 依兰点亮了灯,下意识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就见床上的两人正并肩而睡,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样。她啧啧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句“世风日下”,而后往桌上摸去。 两人的行李干干净净,桌上就只横着一把刀和一块白色的玉牌。那刀依兰在白日里已经见过,刀鞘算得上好东西,但刀柄才更是珍稀,分明是木头材质,却蕴含着金色的纹理,不含任何杂质,也不知取自多少年的树身,只可惜尺寸不大,仅有个一掌半掌的长度,且已经打成刀柄,拆下来必定会破坏一部分。 她尝试拔了拔刀,没能拔出来,便对这墨刀失去了兴趣,随手撂在了一边,摸起边上的玉牌。这玉牌材质上乘,里头还蕴含着灵力,也算是不凡之物,当个小菜打打牙祭也不错,被她贪心地揣在了怀里。 “有眼无珠啊。”死寂环境之中,忽而有一道声音贴着依兰的耳朵响起,带着无奈的叹息:“刀才是好东西,你留着块破玉干什么?” 依兰浑身一震,冷汗瞬间覆了满身,下意识抬眼往床榻看,却见方才进门时还躺着两人的床榻竟悄无声息间空了。她心中大惊,绷紧了身体,开客栈几十年,害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也没被当下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尖叫。 她缓缓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嘴边挑着一抹不冷不热的笑容,白日里看着极为漂亮貌美的脸,眼下却可怕如妖邪。依兰急促地呼吸着,竭力压下恐惧泛滥的内心,让自己保持镇定,脑子翻江倒海地转起来,要找个理由应对。 却见沉云欢往前一伸手,捞起了桌上的刀,“噌”的一声拔出鞘,墨刀在幽幽火光下泛着锋利的寒芒。 沉云欢云淡风轻地望着刀刃,语气悠闲:“你问过这把刀的名字,现在可还记得是什么?” 依兰听得此言,已知任何理由都糊弄不过了,登时暴起,从双袖中甩出两把细长的刀,一刀从上往下往沉云欢脑门劈,一刀自南向北横向她的脖颈,出刀凌厉凶猛,势必一招取人性命。 沉云欢对手无数,这样的招数在她眼里只能算最下等,抬手以刀鞘挡住了头上落下的一刀后,她身体稍稍往后一仰躲过第二刀,同时一抬脚,结结实实给了依兰一个窝心脚。 六十多岁的年迈老人整个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滚落在地,喷出老大一口血,登时束手认降。她只觉得胸腔的两排骨头全给这一脚踢断了,单是呼吸都痛得恨不能立马死去,再没有任何反抗的胆量。 沉云欢缓步走过去,鞋底踩上她半个手掌,已经出鞘的刀刃落在她的后脖子处:“阎王点卯,点到你的头上了,慢走——” “等等!”依兰感觉那森寒的刀刃已经触及她的脖子了,急忙喊了一声,叫停了阎王落下的刀,咽下满口的血勉力道:“你饶我一命,我可以给你告知你一些秘密,能帮助你安全走出瀚海……” 沉云欢道:“可是我已经找到带路的人。” “没那么简单……瀚海蛮荒千百年,地势复杂,妖邪横生,若是你不知其中诀窍,很容易迷失,况且、况且你们不都是为了那传闻中的秘宝而去的吗?” “秘宝?”沉云欢终于听到稍稍感兴趣的东西了,将刀刃撤离:“接着说。” 依兰往嘴里塞了个续命的灵药,喘了几口气,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她缓慢地爬坐起来,悄悄动了动手指,给丈夫传去求救信号,然后为了拖延时间稳住沉云欢,将自己认为有价值的秘密全盘托出。 瀚海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漫长的年岁里它吞吃了无数性命,生活在瀚海两边的百姓没办法应对,便将此地奉为“圣地”,祭祀以求庇佑。直到那位姓张的圣人以脚步丈量了瀚海,走出丝绸之路,这地方才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圣地”,给凡人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有不少诡秘的奇闻随着风沙现于人世。 传闻黄沙之下,有一座黄金打造的城池,城池之中埋藏了无数宝藏。其中有一个从名为身毒的国度传来的古老秘法,能够让人洗筋伐髓,改天换命。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7节 活人用之成仙,死人用之复生。这秘法虽说只是传闻,但空穴来风,传闻必定有源头,因此数年来前往瀚海寻找黄金城的人数不胜数,尽管前仆后继在黄沙之中化成枯骨再不得出,也拦不住寻宝大队。 “无稽之谈,世上怎会有起死回生之法?”沉云欢嗤之以鼻,黄沙之下有没有黄金城不好说,但显然埋了无数颗贪欲滔天的心脏。 “并非。”依兰道:“旁的传闻我不知道,但这古老秘法的传闻,在十几年前被证实了。” “谁证实的?” “那是西域人人都听过的旧事,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女人,只身进入瀚海之后,人人都以为她必定会死在风沙之下,却不想她不仅安然无恙地出来,还说自己已经找到了黄金城,只是靠她一人无法进去,便召集了一些能人异士一同前往,后来那些人都不见了,她再出现时,人人都知道她已取得了秘法。” 沉云欢疑惑地皱眉:“你们怎么知道她取得了秘法?” 依兰压低声音,颇为神秘道:“因为她的孩子,起死回生了。” 沉云欢心念一动:“孩子?”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毕竟是发生在瀚海的另一头,但是我却是见过那女人和孩子的。”依兰回忆着往事,慢声道:“她不是西域之人,来到这里是带着一个半大的女娃,落不得地每日只能抱着或是背着,像个快要断气的小猫,以灵药吊着性命,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必死无疑。” 沉云欢抱着刀,背对着烛灯而站,整张脸都隐在晦暗之中,眉眼朦胧不清。 依兰没有留心她的神情,只是悄悄往门处张望,难掩焦急,见自己的丈夫还没动静,便又扯了些别的话:“我还听闻黑雾笼罩瀚海的时候,会带来一种拟人妖邪,在黑雾中模仿成身边人的模样,引人靠近后再将人吃掉。这种妖邪杀死之后剥下趾骨晒干后戴在身上,就不会在黑雾中迷路了,也会被妖邪当作同类避免攻击。” 沉云欢还在听,等了片刻没听她继续,意犹未尽:“就这些了?” 依兰磕着头道:“我还知道如何寻找进入黄金城的路,若是贵人大人大量饶我一命,我愿给贵人带路。” 沉云欢分辨出这是假话,依兰根本不知如何前往黄金城,否则以她这样贪心的人,不可能几十年来都守着这小破客栈。她歪了歪头,道:“为了感谢你的这些秘闻,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 沉云欢半弯下腰,凑近了她,低声道:“你要等的人没法来了,我在空中闻到了他的血腥气,想来这会儿已经死透。” 依兰大惊:“什么?!” 话音尚未落下,沉云欢的墨刀已然出鞘,正中她的心口当胸一刀。依兰还满脸惊恐,从喉咙里滚出两声呜咽,极快地咽气,栽倒在地上。 沉云欢抽出刀,甩了甩刃上的血珠,身上喷溅了不少赤红液体,正要合鞘清理身上的污迹,却忽而听到门外落下了轻微的脚步声。她飞快地转身,几个大步跨到师岚野的身边,将满是血的刀塞在他的手中,同时将手往他脸和脖子,还有手臂处胡乱抹了几下。 这一系列的动作极快,刚做完门就被推开,常心艮出现在门外。 “常姨,你怎么又起来了?”沉云欢佯装自己溅得一身血珠不存在,笑眯眯地冲她说话。 常心艮只随意披了一件衣袍,覆着木面具,看了看地上趴在血泊里的尸体,视线又转至拿着刀,手脸各有长长的血色指印的师岚野,没有说话,只叹了一声。 “这黑心的店家在房中放了迷药,想要谋财害命呢,幸好我的这位朋友英明神武!手起刀落处决了这恶人。”沉云欢暗地里用手指挠了挠师岚野的手心,又勾了勾他的手指,示意他说话。 师岚野将刀上的血珠擦了干净,合鞘后接话道:“的确是她该死。” 常心艮:“我还没瞎,看得出来。” 沉云欢还在思考她是看出了这是黑店,还是看出动手的人是她,不过她自认为自己的伪装还算不错,神色也自然,应该是不会被识破。 “你们没事吧?”顾妄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提着一颗脑袋,正是这老板娘的丈夫。切口整齐利落,与先前大堂里挑事的几人是一样的切法,显然是出自虞嘉木之手。他见那老板娘死在血泊里,随手将头颅扔在尸体旁边,气道:“这两个黑心肝的东西真是疯了,你知道我那房间里被放了多少迷药吗?我一睁眼还以为着火了!” 沉云欢心说你以为我这里能好到哪去? “这种迷药里添加了邪物,只要吸入一口便会不省人事,你们是如何醒来的?”常心艮问。 “我中招了,这人是与我一起的那小子杀的,据他说是察觉到有人摸了他的胸,所以睁眼就是一剑,砍了来人的脑袋。”顾妄转头,对沉云欢道:“我才知道这小子究竟为何那么嗜睡,他与常人不同,他在识海里造域,于梦中修炼,平日里睡觉都是在修炼!” 沉云欢讶异,“还有这种修炼的方法?” “是啊!”顾妄气得不行,低低骂道:“这死小子!晚上睡觉时修炼还不够,白日里给人添尽了麻烦,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有什么大病缠身,结果竟然是偷偷勤奋!下回他再于白日睡觉修炼,我非得把他的脸抽成猪头不可……” “天色已晚,还是莫要惊动旁人,你们先将身上清理干净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常心艮将乱成一团的现况拢起来,继而温声问道:“楼中应当还有空房,你换一间可好?” 沉云欢循着她的目光,发现这话她是在问师岚野。 师岚野低低应一声,在常心艮说了一句“请随我来”之后,便将墨刀还给沉云欢,沉默地跟了上去。沉云欢瞧着二人的背影,走到门边,与顾妄站在一处。 顾妄也察觉出异样:“此人是什么来头?” “我母亲。”沉云欢顿了顿,在顾妄露出惊讶的表情后,又道:“的故友。” 顾妄擦了一把汗:“你是什么时候被虞嘉木传染的结巴?” 沉云欢给他来了段顺口溜,证明自己没有被传染结巴,而后道:“我们明日出发进瀚海,先去将仙琅宗的弟子救出来再去雪域。” 顾妄挑起眉尾,神色带着些揶揄:“你这是又朝着‘圣人’走近了一步?” “不仅是为了救人。”沉云欢看着走廊尽头消失的两个身影,压低声音道:“还有找一些我必须得到的答案。” 与顾妄道别,沉云欢清理干净身上的血迹回了常心艮的房间,躺在床上后发现身体里的神火平息,妖气也被镇压,满身的燥意散去,不再烦扰她。于是她赶忙抓紧时间,一闭眼就睡去,无梦到天亮。 隔日一早,客栈里有些早起的客人就看见楼下大堂随意扔着老板娘的尸体,还有她那把脑袋抱在臂弯的丈夫。 客栈里都不是省油的灯,即便是看不出老板娘心口的伤出自谁手,但她丈夫那整整齐齐的脖颈切口却不算陌生,因此瞧见坐在角落的师岚野和常心艮时,便频频朝二人张望。 很快沉云欢就打着哈欠下楼了。她没穿外面的黑袍,露出一双藕白的手臂,编着彩丝的长辫子晃晃悠悠,随着她的步伐飞舞。精致的面容满是刚睡醒的慵懒惺忪,姿态相当恣意。 师岚野的目光追了片刻,转眼回来就对上常心艮的眼睛。即便是面具遮住了看不见脸,也能透过眼睛看出她的沉稳宁静。她将刚倒好的热茶推到师岚野面前,低声道:“请用。” “你杀了老板娘?”坐在楼梯边上一个身着绫罗锦缎的女子打破了低声议论,率先向沉云欢质问。 “是啊。”沉云欢慢悠悠地走去柜台后,那本是依兰站的位置,她却像个主人一样,毫不客气地翻找起来。 “这黑雾尚不知何日散去,你杀了人,接下来的日子谁管我们吃住?” “后厨就在那,想吃自己去做。”沉云欢约莫是心情好,闲适地回了一句。 “砰!”有人拍桌而起:“难不成你接下来几日也不打算在这住了不成?” 沉云欢终于在柜台下面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将书本折起来往手臂一夹,撩起眼皮看了这人一眼:“你怎么知道?我的确今日就要走。” “外面都是黑雾,你找死。” 沉云欢从柜台后缓步走出,淡声道:“你现在这么跟我说话,就是在找死。” “欢欢。”常心艮适时地开口,温柔地唤了一声。 沉云欢轻哼,收回了锐利的视线,敛了满身的杀气,夹着书往师岚野所坐的位置走去。 “哎,好了好了,别吵架,和气生财!”顾妄踩着楼梯下来,身后跟着睡眼蒙眬,脸上明晃晃一个巴掌印的虞嘉木。他拿出天机门大弟子的作派,半是好脾气,半是威胁地劝道:“这店家心怀不轨,昨夜想要害我们性命,不得已才将他们杀了。客栈里应当还有充足的粮食,你们谁想吃便去后厨找就是了,我们这几人今日便会离开,不与你们抢东西。我这两位朋友的刀剑都不大安分,诸位还是少说两句。” 此番话还算有用,先前拍桌而起的男子也坐了下去,尽管还有一些不太友善的目光,却无人再闹事。 忽而那坐在门边的少女起身,来到沉云欢面前,道:“你们几个外地人,想要从黑雾穿越瀚海,根本不可能。” 沉云欢随意地瞥她一眼,继而视线又落回手上的书卷,道:“我建议你先自报家门,然后说出目的,我再考虑带不带上你。” 这少女正是先前在京城的祭神节上摔在她面前的那一个,能够相隔万里再次遇见绝非偶然,沉云欢昨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定这少女有着很明确的目的,奔着他们而来。 “我叫迦萝,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十多年,曾经数次在黑雾之中穿越瀚海,我知道到达对面的办法。”少女道:“作为条件,我希望你们能铲除食脑鬼,那些妖邪害死了我的父母和兄长,我想让它们彻底在这片土地上消失。” “你有什么能耐保证自己能做到?” 迦萝道:“我天生体质特殊,能在黑雾和瀚海之中不迷失。” 沉云欢的目光沉静,思考只用了片刻,甚至给人一种没有思考的感觉,很是轻率地点头:“好啊,那你带路,待找到食脑鬼,我定然全杀光。” 顾妄也赞同。对于向来抱团出动的天机门弟子而言,涉险之地自然同伴越多越好,哪怕是胸膛里装着黑心肝,遇到事了也能推出去挡个一时半会儿的,比孤立无援好得多。因此他赞成队伍壮大,在隔壁商队以丰厚的酬银提出加入队伍,和几个闲散的侠士想要结伴同行后,也欣然同意了。 几人用过了饭,顾妄又去了二楼一趟,再下来时身后跟着那碧绿眼睛的美少年。经过一夜的休息,桑雪意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雪白的肤色上添了几分红润。他将卷发随手束起,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简朴衣袍,瘦弱的身躯更显得伶仃,怯弱的眼睛飞快往下看了一眼,不敢多看似地收回,平添令人怜爱的软弱。 顾妄想让桑雪意同行,猜测那已经痴傻的仙琅宗的弟子在他身上留下了其他同伴藏身之处的线索,另外他也是桑家人,将人带回去或许还能向桑家讨个赏。 顾妄不贪心,给钱就要钱,给些灵石宝贝什么的,那就更好。 队伍已经很庞大,多一人少一人没什么区别,沉云欢没有任何意见,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多言。用过早饭之后,她接过黑袍披在身上,来到门前一刀劈开了门锁,在其他人的声讨之中迈出了步子,走入黑雾之中。 其他人跟随在后,乌泱泱地走了不少,大堂瞬间空了一半。 第144章 诡雾行路突遇邪虫难 黑雾之中不见天日, 可见度极其低,几乎是一踏进去就看不到踪影,寻常灯盏起不到半点作用。好在商队的人准备充足, 带了一种能燃烧的果子, 置于提灯中, 所散发的光芒能够提供照明,只是光芒不算明亮。 整个队伍都保持着“一”字形,领头和最后的骆驼脖子上都戴着铃铛, 行路时铃铛一晃, 声音能传得老远, 在寂静之地回荡。为了保持队伍的状态,每隔十二个时辰则必须停下来休息, 替换守夜, 且骆驼要轮换着坐。所有人准备的东西和食物都足够,因此不在意在黑雾中行走多久, 只要保证每个人的精力充沛,能够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便可。 商队的领头人是个年过半百的男子, 性子很是稳重, 面上少见笑颜,但事事安排妥帖, 有着非常多的外出行商经验。他身边跟着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 逢人便笑, 仿佛知识渊博, 跟谁都能聊上几句, 任何话题都能接话,十分擅长交际,并且一刻不停歇致力于跟队伍中的每个人打好关系。 商队中还有几个年轻人, 冷面肃容,后腰和大腿外侧都别着寸长的短刀,脚步轻盈似猫,身手了得。没有入道的凡人,往往会在身法上下足了功夫,因此不少能人异士的身法远超仙门弟子,在这种诡谲的地方,反而比仙门之人更好施展身手。 除此之外,另有一伙闲散的江湖侠客,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灵器,裸露在外的皮肤多见伤疤,显然也是经常出入险地。沉云欢只是将这些人匆匆扫一眼,就能在心里估量个大概。这些人身上都披着风霜,非是等闲之辈,与之相比,沉云欢几人就显得更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 沉云欢自不必说,她的状态过于轻松,劈开门后莽撞地进入黑雾之中,让人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从一开始就给人留下了鲁莽行事,不知所谓的印象,因此后来赶路的几日人人只当她是个被宠得一身坏脾气,会耍两下刀法的大小姐。 师岚野过于沉默,不说话时整个队伍里没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便是见他扮相不凡想要上来攀谈两句的人,也都碰了一鼻子灰,得了个冷脸败兴而归。旁人看不出来,但同他朝夕相处一月有余的顾妄却是能够分辨他平静和冷脸的区别,见他心情不好,也鲜少去烦他。这一切都归功于嘴硬且死要面子的沉云欢,表面上说着根本不惧常心艮,要坚守自我,实则自出发起便不敢再往师岚野身边站,吃饭时不再需要他擦碗筷,睡觉也不再枕着他,甚至在赶路时也规规矩矩地跟在常心艮身边,像个小尾巴一样。 常心艮的手巧,会做饭,每次停下来休息时,别人都在啃干粮,只有她架锅烧火煮些新鲜美味的食物。沉云欢对她所会的东西“求贤若渴”般探索,得知她会做不同地方的菜肴,便明里暗里央着她换不同口味,甚至隐隐以此为傲,只准别人夸奖。有回顾妄吃了一口醋鱼,委婉地表达真实想法:“有点腥,不大合我的口味。”沉云欢立马跑去告状,并将顾妄的话扭曲成不喜欢吃热菜只喜欢啃干粮,建议常心艮接下来的几日都别做他的饭。 常心艮的针线活也了得,对顾妄笨拙地绣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针脚看不过眼,亲自上手教了他如何缝制衣裳,终于将顾妄从“先分别制作出衣领、衣袖、衣摆再缝在一起”的苦海中救出。 虞嘉木自从被顾妄发现睡觉即为修炼之后,白日里能睡觉的时间大大缩短,每当他昏昏欲睡想要闭眼时,都会被顾妄悄悄扎上一针。那一针扎的位置极为精准,能立即驱散虞嘉木的睡意,让他至少两个时辰内都无法入睡。待时辰一过,顾妄便再扎一针,因此他总是不自觉地往后脖子摸,甚至还让顾妄帮忙看看后脖子:“隔两个、时辰,就、就会痒,是为何?” 顾妄给木偶编着小辫,装模作样看了看,说:“应当是被虫子咬了一下,不妨事。” 与其他人相比,桑雪意就显得极为卑微谨慎了,许是知道自己能力低微,又或者是习惯了依附他人,进入队伍之后他主动担任起了“仆从”的角色,赶路时牵着骆驼,休息时帮忙生火择菜,甚至在顾妄低着头绣花时,任劳任怨地在边上举着灯照明,致力于伺候每一个人。他也极少说话,但与人交流时会下意识露出讨好的笑脸,像是长期处于被欺压的环境里养成的习惯。 总之这几人行为或是扮相都颇为怪异,商队以及那些闲散的侠客也不敢过分打扰,好在这日夜不分的黑雾还算安分,行了几日都没发生什么意外,众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今夜驻扎休息时隐约有了闲聊谈笑的声音。 沙漠的夜晚气温极低,修仙人尚能以灵力或是灵器护身,寻常凡人却只能添上后衣裳燃起火堆,抱团取暖。沉云欢闲来无事,便卖弄起自己摸骨的本事,要给身边的人摸一摸身上有没有入道的天分。 她这招练得娴熟,与先前为师岚野摸骨大为不同,基本上往手腕上一搭就能摸出此人体内有没有灵骨,周围的人排着队让她摸骨,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也懒得说宽慰的话,嘴里都是“此生无入道的可能”“长了一身无用的骨头”。见迦萝和桑雪意两个半大的少年坐在一起,她一招手唤来二人,挨个摸了摸,才发现两人根骨都不错,若是早些年入道,在修行之路当别有成就。 男女老少让沉云欢摸了个遍,师岚野坐在提灯边上,火光也照不亮他阴郁的眉眼,当他拿出锦帕要给沉云欢擦手,却被偷偷瞄了常心艮一眼的沉云欢拒绝后,气质就阴沉得像随时都要开口诅咒人。然而这模样却别有一番神性,顾妄便取下腰间挂着的木偶,悄悄在后方将木偶摆出了跪拜姿势,给师岚野磕了三个头,低声道:“阿笙,快许愿早日还阳。” 常心艮闭目休息,虞嘉木抱着剑睡得不省人事,黑雾中偶尔传来其他火堆处低低交谈的声音,气氛还算祥和。夜风寒凉,黄沙在空中飘过,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忽而说起了西域广为流传的奇闻。 黄金城的事,凡是来瀚海的人都有所耳闻,越是邪门的地方,越是能孕育天下罕见的宝贝,在这片沙漠之中,便是食脑鬼也大有用处。传闻这食脑鬼生前乃是桑家枉死的冤魂所化,所以将它们杀死后取之脑髓,便可制作效用极强的药物,售价也十分昂贵。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由此便诞生了专门进入瀚海猎杀食脑鬼的组织。 这年轻人的父亲,就曾是猎杀食脑鬼组织的一员,多次伙同他人出入瀚海寻找食脑鬼的踪迹。当然是没找到的,据说大部分食脑鬼都盘踞在黄金城里,只在特殊的日子才会出动,游荡在瀚海附近害人,他父亲时运不济,一次也没能遇上,却偶然得知了这食脑鬼的来历并非冤魂那么简单。 桑家在西域鼎盛百年,此前从未听说过桑家至宝,后来虞家人盗走宝贝几乎屠尽桑氏,捅出的篓子太大,才使得西域人人皆知桑家有个厉害的宝贝,但多数人却并不知这桑家至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是神的骨头。”年轻人眯起双眼,声音压低,颇为神秘道:“十多年前虞家人盗取神仙的骨头后据为己用,被杀的桑家人皆为‘神罚之人’,所以才不得转世轮回,沦为食脑鬼这种阴邪,后来桑氏杀了作乱的虞家人,夺回宝贝,那骨头便融进了当今桑氏家主的身体,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已然修成‘半仙’,半年前他对外称自己飞升临近,便开始闭关修炼以应对飞升天劫,这才导致西域的妖邪蠢蠢欲动,再次泛滥作恶。” 沉云欢心不在焉地听着,心说这西域的宝贝也太多了,又是黄金城,又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秘法,现在还来了个神仙的骨头。桑家人独守西域,与其他仙门联络并不频繁,沉云欢只知陇州有八大仙门之一的崆阳派镇守,从未听说过什么要飞升的“半仙”,想来想去还是对这年轻人说书一样的内容保持怀疑。 夜渐渐深了,众人闲聊过后便开始入睡休息。顾妄收了手里的绫罗和绣花针,给木偶的辫子散了后抖了抖里面的黄沙,又给它擦了擦脸和手,再从上至下严密地裹上纱衣,照顾得极是认真细致,这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完全就是疯子一个,他丝毫不在意异样的目光,将木偶揽在臂弯里,翻身睡去。 桑雪意熄了几盏提灯,只留下师岚野身边的一盏,而后蜷着身体卧在石头边,像条安静而瘦弱的小狗。迦萝与他年岁相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队伍内的处境差不多,两人竟意外地有了交情,这会儿见他孤零零蜷缩在一旁,也主动过去将外衣脱下来给他当枕头。 桑雪意低声谢绝了迦萝的好意,说话间惊动了常心艮,她睁眼瞥一眼石头边的两人,又看了看火堆旁守夜的沉云欢和与她并肩而坐的师岚野,再转头望一眼身边睡死过去的虞嘉木和揽着木偶的顾妄,像是检查谁没好好睡觉一样把人都看了一遍,这才重新闭上眼。 很快周围就再没了声音,赶路几日的安宁让所有人对这黑雾和瀚海松懈了警惕,这会儿皆沉沉睡去。沉云欢今夜负责守夜,偷偷转头看了几次,见常心艮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像是完全睡熟,这才往边上挪了挪,抵着师岚野的肩膀坐好。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8节 这几日沉云欢的行为举止称得上谨慎,因为与师岚野睡在一起在母亲看来是“不成体统”,与师岚野分享食物在母亲看来是“无礼”,让师岚野给她擦脸擦手就更过分了,在母亲口中是“僭越”,实在是古板至极,仿佛世俗的规矩刻进了骨头里,一言一行都要遵循。沉云欢自认长大且很有包容心,没有再与她争辩,只是在她的注视下改掉了一切她认为的“坏毛病”。 “凡人上了年纪嘛,都是这样的。”沉云欢小声对师岚野说:“固执得很,什么都讲不通。” 师岚野没有应声,只是拿出了锦帕用水浸湿,而后捞起她先前那只为男女老少摸骨的手,低着头细细擦拭起来,连指缝都不曾遗漏。 沉云欢看着他的侧脸,提灯的光芒沿着他的轮廓描摹,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实在漂亮。她道:“她尚不知你的身份,只守着那些男女有别的迂腐规矩,待西域事了,解决了她身上的难处,我一定会向她说明。” 师岚野问:“说明什么?” 沉云欢道:“说明你不是凡人,不用遵循男女之别。” 师岚野神色淡淡:“不必。” 沉云欢见他似乎这话并未让他提起兴趣,将另一只手递给他擦时又稍微斟酌了一下,朝他的耳朵靠近,轻声说:“嗯……那我就跟她说,你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从山上请下来的神,须得从我身上吃阳气续命,所以你我不可分离。” 师岚野手上的动作顿住,映着光辉的眼睛一转,落在她的脸上,浓墨的黑色泛起滚滚波澜,好似一下变得朦胧不清。沉云欢这话显然是十分纯粹的瞎话,这世间从未有哪个神仙需要吃阳气续命,足以见得她这谎话也编得很敷衍。 沉云欢并非不可变通之人,她只是大多数时间不愿搭理旁人,但若是她存心哄骗,再多的甜言蜜语也是能说出口的,因此她的话不可尽信。 但是沉云欢有时候又实在狡猾,她会用非常认真的神色说出不曾放在心上的诺言,导致连神明都难以分辨真假,经常被蒙骗。 可她又不一定次次都是谎话。 师岚野低着头在她的掌心擦了又擦,“你既说了,就应该做到。” “当然啊。”沉云欢答应得理所当然。 师岚野的眼底有些轻浅的笑意,那是他心情极度愉悦时会表现出来的情绪:“好。” 这位架子很高的神明很吝啬自己的情绪,所以沉云欢鲜少在他脸上看到笑意,一时观察得认真,动作敷衍地按住心口,压住里面又开始猛烈闹腾的律动。 “咳咳。”一声轻咳传来,沉云欢像惊弓之鸟,飞快将自己的手从师岚野的掌中抽出来,转头向常心艮看。见她仍闭着眼,仿佛刚才那一声咳嗽不过是吃了口风,没有要醒来的样子,这才松一口气。 她将披在外面的黑袍脱下来,起身走去盖在常心艮的身上,待再回来的时候便直接躺下,头枕着师岚野的衣袍,打了个哈欠:“我守下半夜,到时辰了叫我。” 师岚野垂下手,宽大修长的手掌盖在她的脸上,遮住火光照着的眼睛:“好。” 她入睡得很快,没多久呼吸便平稳,周遭彻底静下来,除却燃烧的火焰噼啪炸响,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师岚野静坐半晌,忽而偏头,看见常心艮面具后睁着的双眼。 她眸光沉着,正以一种漫长且宁静的姿态凝望着睡着的沉云欢,察觉到师岚野的视线后才微微抬眼,对他对上目光。这双枯败的眼睛,只有在注视着沉云欢时才会染上一点点微光,待看向别物又变回空荡荡的死寂,毫无生机一般。 她冲师岚野微微颔首,仿佛替自己这个无礼且不知分寸的女儿表示歉意。 黑雾之中没有日月的光辉,仿佛世间万物的变化在这一刻停滞,让人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生出时间可以永恒停留的错觉。常心艮长久地看着睡容恬静的沉云欢,好似能跨过十数年的光阴瞧见当年那个总是缩成小小一团,依偎在她身边的幼崽。 商队的领头人手里有个计时的灵器,是个沙漏,时间一到他便会吹响哨子,提醒守夜换人。沉云欢睡了两个时辰就醒来,闭着眼睛不愿起身,本想等着哨声响起或是师岚野唤她再动身,却不想突然感觉到师岚野身体动了。 她立即睁眼,坐起身时手也按在刀柄上,低声询问:“怎么了?” 师岚野与她对望:“为何这么问?” “你方才动了一下。”沉云欢道。师岚野不是凡人,没有坐久了就浑身刺痒的毛病,他可以像一种被供奉在庙台上的石像,保持一个姿势到万古洪荒,因此这微弱的一动在沉云欢看来就很不寻常。 果然,就听师岚野说:“我听见流沙响动。” 沉云欢当下站起身,将提灯高举,喊道:“别睡了,都起来!” 她这一嗓子不算大,却在寂静的沙漠里极为突兀,将人惊醒了大半。白日里忙着赶路,仅有夜晚这点时间用来休息,因此沉云欢的叫喊立即引来部分人的不满: “我才刚睡着。”“吵嚷什么?别大惊小怪。”“发生什么事了?!” “有东西在我们脚底下!”沉云欢才刚将这话说出口,就觉得脚下的黄沙猛地一陷,吞没了她的脚踝。上一刻还睡死的虞嘉木陡然睁开双眼,祭起长剑飞至半空。顾妄也一个翻身跃起,两只手分别抓住迦萝和桑雪意的后脖颈攀上石头,扬声喝道:“大家注意脚下的黄沙!” 他的反应和提醒已经足够快,距离师岚野听到黄沙响动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众人意识到不对也是立即起身,却不想还是有一人像是踩空般,身体猛地陷入了黄沙之中,沙子没过腰身,他发出一声凄厉地惨叫。 边上的人迅速伸手抓住他,大喝一声将他提起,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头皮炸开,脊背发麻。就见方才陷入黄沙一瞬的人,整个下半身竟皮肉全无,甚至连白骨都啃食得千疮百孔,像是在一刹那被万千虫子蛀空。 “爬上石头!!”商队的领头人经验丰富,立即号召旁人动身。这几日他们每次夜晚驻扎都会选在石头旁,显然对此状况早有防备。脚下的黄沙在顷刻间化作流水,完全没了下脚之地,卷着地面上的所有东西往下陷,所有人拿出看家本领躲避,有些借以灵力腾空,有些则飞快爬上石头,没反应过来或是不走运的,瞬间就被黄沙吞噬。 沉云欢将墨刀悬空,推了师岚野一把,叫他踩上墨刀腾空,继而自己纵身一掠,一把抱起常心艮,三两下跃上高石。这石头的面积不算大,队伍人数众多,难免在石头上争抢起来,推搡间不慎殃及迦萝,一肘子将她打翻在地,滚入黄沙之中。 沉云欢刚站稳,便照着争抢的两人后心一人一下,给踹下了石头。 常心艮沉声:“欢欢!” 沉云欢啧了一声,甩出丝带,又将二人缠住免于摔落滚动的黄沙之中,倒挂在嶙峋的石尖上。旋即她跳下黄沙,将被黄沙掩埋得只剩一只手的迦萝拽起,惊讶地发现她并未像先前没入黄沙的几人那般被蛀空身体,反而安然无恙,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正嗬嗬喘气。 沉云欢低头望去,见滚动的黄沙之中藏着密密麻麻的虫子,大小不及指甲盖,颜色与黄沙完全相同,能够完美地融入沙漠里使得肉眼不可分辨。眼下这滚动的沙漠便是它们倾巢而动造成的情况,只是这些以凡人血肉喂食的虫子却并不靠近迦萝,连带着与她在一起的沉云欢也免于攻击。 沉云欢将她拉上了墨刀,便是这一来一回的工夫,埋在黄沙里被蛀空的人近乎一半,剩下的则爬上了石头或是以灵器腾空,幸免于难,而出行的骆驼和大部分行李也都陷入沙中。 “骆驼救不得了,但这些食肉虫离去后,刨一刨沙子或许还能将行李找回。”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朝地面望了望,转而对迦萝道:“这位姑娘,方才我见你似乎不受虫子的攻击,不知是用了什么妙法?” 迦萝惊魂未定,没理会此人的问话。 却又听另一人厉声道:“我们行了几日都无事发生,怎么今日突然遇到这些东西,你究竟以什么方法躲避这些邪虫,还是这些东西根本就是受你驱使,还不将实情速速招来!” 迦萝被这厉声吓得身子一抖,抬眼看见周遭的人皆以锐利的目光盯着她,若是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便势要从她身上刮下来一层血肉似的。她先是看了看桑雪意,见他正瑟缩着肩膀,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不敢抬头,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沉云欢,“我没有驱使这些虫子……” 沉云欢低眸看着她,并不说话,从下方看去那眼神有些漠然,像是与其他人一样等着她的答案。 迦萝无法,只得道:“我的村落生长着一种奇异的果实,沙漠里的邪虫很讨厌那些果实的味道,所以才没有攻击我。” 此话一出,众人也都听得出她身上涂抹了那种果实的汁液。她分明一早就知道却没有出言提醒,害得队伍里的人折损了一半不说,连行路的骆驼也全军覆没,于是众人纷纷斥责起她的自私。 商队里有几个身手了得的亡命之徒,狠辣道:“要我说,合该将你脖子割开,沿着周围洒一圈血,大家都能安全了。” 有情有义的侠客立即冷笑道:“这种泯灭人性的方法也能说得出口,谁知道队伍里是不是悄悄混进了几个披着人皮的妖邪。” 临时组建的队伍,在没有危险的祥和时期尚能闲聊两句,摆着笑脸客套,一旦遇到点事儿,马上就会撕破脸皮,不过三两句话就吵得不可开交,堪堪到了要动手的地步。 顾妄在的位置正夹在两伙人的中间,若是动起手来,他怕是头一个被踹下去,不得已出面劝道:“各位稍安勿躁,还是齐心协力渡过眼下的难关为好。” 商队的领头人道:“这些食肉虫数量多得数不胜数,无法消杀干净,但也不会离开沙子,我们只需要在高处静等着它们离去便可。” “非也非也。”顾妄轻轻摇头,道:“诸位请看此人。” 他抬手,指向沉云欢。众人的视线便跟着望去,就见沉云欢半蹲在墨刀之上,微微蹙眉,双眸认真地凝视着不断翻滚的沙地,仿佛对那些人的争吵没有半点兴趣。 顾妄道:“我知道诸位对这位颇为看轻,但还是容我提醒一句,一般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就代表着大麻烦要来了。” 话音落下,还不等众人露出不屑的反应,却见沉云欢忽然站起身,拽着迦萝的后领子将她一把扔到虞嘉木的剑上,继而沉声指挥:“顾妄,带着常姨和桑雪意从石头上离开,往高处飞。” 顾妄长剑出鞘,在空中旋转腾飞,悬空于身前。他一边对常心艮做出了请的姿势,一边问沉云欢:“状况如何?” “我听见下面有巨大的声响。”沉云欢道:“这些虫子是被它们所恐惧的东西逼到地面上的,黄沙之下,有更为庞大的种群在躁动。” 第145章 破败荒殿分辨善恶心 呼啸的风卷起黄沙漫天, 提供微弱照明的提灯左右飘摇,仿佛是为了响应沉云欢的话,地面的黄沙猛然形成巨大的漩涡, 方圆可见的沙子疯狂下陷, 似泛滥的河水般滚动起来。 然而沙海非河流, 不是在河底摇一摇尾巴就能搅出这么大的动静,显然这黄沙之下要么藏着庞然大物,要么盘踞着数量极多的生物。 黄沙飞速下陷, 方才被淹没的骆驼和人纷纷露出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骸骨, 大面积的塌陷让众人所站的石头也开始摇晃, 不慎被甩下高石的人还没来得及翻身,就被沙河中猛然跃出的庞大生物一口咬断了半截身子。 在所有人惊恐畏惧的注视中, 这种在沙漠下躁动的邪物露出了全貌——一条巨大的肉虫, 体型肥胖臃肿,长度可与成人相比, 有着一口锋利无比的牙齿。它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撕扯了半个身子之后又落入滚动的沙漠之中, 瞬间没了踪影。 常住海边的人都熟知, 一旦海岸急速退潮,就意味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快逃!!”年轻人高声嘶喊, 瞬间点燃众人的恐惧, 在狂风之中炸开, 接二连三的尖叫声响起, 纷纷使出十八般武艺飞往高空。 商队里多数人都是凡民, 也并无灵器傍身,此刻要他们飞起来绝无可能,几个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自然盯上了带着灵器的人, 更有甚者还胆大包天,直奔沉云欢的墨刀而来。 若是搁在从前,这人纯粹是找死,都不用底下的虫子分食,沉云欢一脚就能踢死。不过眼下思及常心艮还在边上,沉云欢只催动墨刀向后一撤,躲开了面前扑过来的人,转眼看见顾妄带着常心艮往高处飞去,置于安全地带,沉云欢稍有安心,转头给师岚野递了个眼神。 师岚野自然明白她的意图,微微颔首。下一刻,沉云欢扬起手,墨刀从二人脚下飞离,飞速旋转间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浮空在沉云欢的身边。 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火焰便“噌”的烧起来,驱散四周的黑雾,照出一片炽亮的光芒。 风沙滚滚,师岚野立于半空,身上的黑袍被吹鼓起来,那些绚烂的丝带和衣摆也有些俏皮地从黑袍下钻出来肆意飞舞,莲花金冠映衬着神火的光。随着火光四散,他身后那道高达数丈的黄沙之墙也显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足以遮天蔽日的沙墙之中,密密麻麻的庞大肉虫若隐若现,在其中来回游弋,吓得众人当场失语,连尖声叫喊都无法没了力气,只顾着奔逃。 沙墙不断翻滚,已是崩塌之势,这巨大的浪头打下来必定将方圆都淹没覆盖。沉云欢持刀骤降,身体被焰火包围,落在地上的刹那,几丈高的沙海瞬间扑下来,将她堪称渺小的身躯完全覆没!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焰在沙海之中爆炸,冲高数尺,借着狂风轰轰烈烈地烧起来,只在刹那便沿着方圆急速散去。火焰在沙面上席卷,热浪扑面而来,烧得沙中肉虫疯狂蠕动翻滚,炸起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消片刻,空中便涌出浓郁的焦香气息。 沉云欢被几丈高的沙海覆盖,以术法护住了自身,火焰刀刺进沙漠之中,方圆不管是大虫还是小虫皆被炙烤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待翻滚的沙海停息,她从厚重的沙层中钻出来时,周围已然一片寂静,风也停止,所有人不见踪影。 她微微皱眉,打起一束火光,才发现她所在之地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的高石也消失,不知道是被埋在了脚底下,还是她方才被卷入黄沙之中,没察觉间被流动的沙子带到了别的地方,但见四周没有一丝动静,显然意味着她与其他人失散。 沉云欢提着刀站了半晌,没等到师岚野现身,只好去摸腰间的香囊。这种前后距离超过五步就看不见人的地方,沉云欢早就考虑到了失散的问题,她手里还有那个名为“相随”的灵器,里面有一对纸鹤,能够相互感知位置。 她早在进入瀚海的时候就将另一只纸鹤给了师岚野。 她刚放出身上的纸鹤,就听见有人歌唱。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而似濒死般气若游丝,时而又似愤慨拔声尖锐,所唱的曲调也充满怪异,令人听后汗毛乍起,无端觉得阴森。 沉云欢的刀未合鞘,仍握在手中,听着那忽远忽近的歌声,抬腿跟上往前飞去的纸鹤。纸鹤身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是只有持有“相随”灵器的主人才能看见的灵气,沉云欢在沙漠上留下脚印,周身都被黑雾包裹,没有任何照明的情况下跟着纸鹤走了约莫半刻钟,倏尔那原本时隐时现的歌声骤然贴着她耳边响起! 距离近得仿佛连呼吸都喷在她的耳廓,沉云欢的动作比思想快得多,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反手便是一刀劈下去,却劈了个空。 沉云欢燃刀照明,就见前方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个人。 那人身量不算高,穿着女子的衣裙,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从后方看去整个身形都被衣裳笼罩,看不出身体的轮廓。半死不活,令人心烦的歌声便是从她的身上传出来的。 这衣裳沉云欢眼熟,是商队中的那几个功夫了得的其中一个,先前为了讨常心艮的一碗热饭还主动与她聊过几句。 “你在做什么?”沉云欢立在原地,没有靠近。 歌声停了,前方的女子幽幽道:“你快来瞧瞧,这是什么。” 沉云欢抬步往前,不动声色地问:“什么?” “我看不清楚,你走近些,自己看。”她道。 说话间沉云欢已经站在她后方仅有一步远的地方,眸光往下一掠就隐约从轻摆的衣衫下看见她稍显怪异臃肿的身体:“你想让我看什么?” 此时那站着不动的女子身形一晃,没再回应沉云欢的话,反而猛地将头给扭了过来。沉云欢便看见那头纱之下赫然是一张没有眼睛的虫脸,只有尖牙遍布的口器狰狞无比,完全张开之后可以看见口腔里密密麻麻成排的牙齿,飞快地朝沉云欢的头咬来! 她反手便是一刀,利落地刺穿口器,翻手往下一劈,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将这虫子从当中剁成两截,腥臭的血液溅了一身。这阴邪的虫子死得非常彻底,沉云欢蹲下去查看,才看见它身上还长了八只对称的爬行生物的脚,确认这便是那黑店的老板娘所说的,在沙漠之中能够模仿人的模样吸引生人靠近的妖物。 这种东西十分邪门,显然有着神智,不仅能变换身形,还能模仿声音与人对话,并且数量非常庞大。瀚海之中所孕育的怪物应当远远不止这种等级,怕是有更棘手的妖邪存在。 沉云欢看见旁边的沙地埋着被吃空了脏器的女子,随手施了个诀法用黄沙彻底将她埋住,而后砍下这邪虫的脚,剔出一节趾骨带上,继续追着纸鹤去寻找师岚野。 寻找师岚野的途中沉云欢遇上了三次这种邪虫的袭击,每次的数量都非常密集,并且能够很精准地找到她所在的位置。不过这些东西虽然有神智,却仍是低级,解决它们并不费力,只是喷溅的血液令人厌恶,沉云欢忙于找人,无暇一遍遍清理。 半个时辰之后,她在原地的高石旁找到了师岚野,以及半靠在石头上晕过去的常心艮。 沉云欢这才知道师岚野为何没有去找他,毕竟这黑雾和瀚海对他来说算不上迷宫,不需要用纸鹤这样笨拙的方式寻人。之所以没等到他,是因为他在此地守着常心艮。 她快步走过去,这一身的血污,便是师岚野平日里习惯了干活也不由得往后撤了半步,下意识避让。沉云欢马上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但还很是体贴地停在两步外,急匆匆地问道:“她怎么了,受伤了吗?不是让顾妄看顾好她吗?”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09节 师岚野回答:“为了救人从剑上跳下来,不是受伤,是力竭。” 沉云欢蹙起眉头,看着闭着眼睛陷入昏迷的常心艮,面具遮住了她的脸,但不用看沉云欢也能猜到那是一张如何苍白枯瘦的面容。分明自己都形容枯槁了,竟然还在这种时候跳下来救人,沉云欢大为不赞同,转而对师岚野道:“希望你能在她醒来之后适当责备一下这种愚蠢的行为。” 师岚野望着她。 沉云欢又道:“不过不要说是我授意的。” 她俯身,想将常心艮背起来,但又想起自己身上不少血污,便让师岚野代劳。既然与其他人失散,在此处停留也没有意义,沉云欢持刀护行,让师岚野带路,两人继续向前。 往前行了约莫几里地,在沉云欢解决第六次邪虫的群攻之后,师岚野带着她停在一座破败的大殿之前。殿前的檐下挂着两个灯笼,沉云欢以神火点上,在黑雾之中尤为显眼,同时也照出着大殿的轮廓。 这座建在瀚海之中的大殿有着非常突出的西域风格,看起来不像是供奉着神像之地,反而像用于祭祀所用。殿门已经十分破旧,但勉强能遮蔽风沙,推门而入,就见殿中有一方不小的白玉池,两边则有半人高的蛇像。 虽说这地方看起来荒败不堪,还立于风沙卷积的沙漠之中,但池中的水却颇为清澈干净,沉云欢倍感惊喜,上前细细检查一番,发现这是因为两边的蛇像里都放着灵石,尽管是许多年前留下的东西,但现在仍保持效用,所以才维持着池水的干净。 沉云欢被血污泡了满身,见到池水之后一刻也忍不了,立即就要下水冲洗。师岚野默默将常心艮放在墙边,转身出了大殿,反手关上殿门,站在外面充当起门神。 进入瀚海之后的情况可以说是非常艰苦了,毕竟几人还为了隐藏身份不可乱用灵力,沉云欢已经好几日都没有正经清理身体,而且比起术法清尘,她现在更喜欢泡在热腾腾的水里,消弭身体的疲倦。 池水本是冰冷无比,沉云欢入水的瞬间施展神火,将一池的水烧至适宜的温度。她解开了发上的长辫,脱得赤条条一个,在偌大的池子里来回畅游,很快雪白的皮肤就被泡得红彤彤,连脚趾缝都不放过,洗了个干干净净。 池岸摆放着师岚野身上的黑袍,她爬上岸之后以灵力甩尽水珠,将宽大的黑袍披在身上,抓了根丝带往腰间一束,卷着波浪的墨发绸缎一样披在身上,热水泡红的脸带着几分满足的倦怠,衬得整张脸昳丽漂亮。 “你想蹲到什么时候?”沉云欢忽而一抬脸,精准地与上方藏在暗处的眼睛对上视线,冷声道:“下来。” 一声轻响,那人就从房梁上爬下来,低着脑袋瑟缩着肩膀,怯弱道:“抱歉,我方才听到外面有声音不知来人是谁,所以才慌张地躲起来,后来又见你在洗……” 沉云欢看着面前的人。这少女身量不高,因此低着头的时候能看见她的发旋,有两个。民间俗话,说是有两个发旋的人心眼多,大多都不是好人。虽然这本身是一种谬论,但沉云欢每次瞧见这发旋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来。 “这里没有旁人,别装了。”沉云欢打断她的话。 迦萝一怔,惊诧地仰起脸,畏惧地看着沉云欢,像是不明白她此话何意。 门轻响,师岚野推门入殿,手上拿着已经被他擦拭干净的墨刀,淡漠地扫了迦萝一眼,并不为她的突然出现所惊讶,显然也是早就知道她蹲在房梁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沾沾自喜,认为将我们这些愚蠢的外来人耍得团团转?”沉云欢缓步走近她,身量的差距让她的眼神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另带着不可忽视的锐利杀气。 迦萝害怕地发起抖来,眼睛盈满水液,颤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从未如此觉得……请不要杀我……” 沉云欢哼笑一声,忽而伸手,动作堪称温柔地从迦萝的脖子处勾出一条线。那线上坠着一块苍白的骨头,小巧玲珑,上面还覆着一层油润,显然经过精心的风干和处理。 沉云欢状似好奇地问:“这块骨头,你进瀚海的前几日都没戴,为何今夜突然戴上?” 迦萝瞳孔骤缩,浑身一震,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鲜少拿正眼看她的人,竟然会发现她突然往脖子上戴了东西。 沉云欢抬手,指尖捏着一块与迦萝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骨头,道:“说来也巧,我也有一块相同的骨头。只是我将它揣在身上之后,莫名遭受了六次邪虫的群体袭击,你说这是为什么?” 第146章 故人遗言明尽真假事 黑店的老板娘, 似乎是叫依兰。 沉云欢回忆起她时,就只剩下一个名字,和她在临死前慌慌张张说出的自认为可以换她一命的“秘闻”。 只是那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必死无疑, 因此动了歪心思, 一边悄悄做着向别人发送求救信号的小动作, 一边还要往秘闻之中掺一些假话,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沉云欢会信以为真。 她说瀚海之中有一种能够模仿人的妖邪,将这种妖物的脚趾骨剔下来带在身上, 就不会迷失在瀚海之中。 然而这话沉云欢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 如若这是真的, 想必这西域早就被贩卖这种东西的商铺给占据,毕竟任何地方都不缺视财如命的凡人, 这种能够在瀚海之中免于迷失的东西, 不管是真是假,进入瀚海的人也必定会人手买一个。 沉云欢想起依兰说起这传闻时脸上那贼兮兮的表情, 眼神还隐匿着阴毒的光,心说这害人的心思也太明显, 谁上当谁才是蠢货。 果不其然, 沉云欢在尝试将那邪虫的脚趾带在身上之后,就接连受到了六次邪虫的群攻, 由此她便断定这种玩意儿并不能保佑人免于迷失, 反而会因为气味或是某种种族特质, 引来邪虫的追击和疯狂报复。 这也是迦萝突然将邪虫脚趾戴在脖子上的目的。 沉云欢的手上稍一用力, 就拽断了迦萝脖子上的绳子, 痛得她低呼一声,却不敢发出抱怨。绳子上串着的脚趾骨是经过精心处理的旧物,显然迦萝不是头一回这样做, 她应当是有一种能够抑制骨头效用的方法,在需要邪虫袭击时就拿出来戴上,同时她自己又可以避免邪虫的伤害,所以她对借刀杀人这一招非常熟练。 沉云欢捏着趾骨,眸光有些散漫:“我早说过,若是你坦诚你的目的,我会考虑留不留你的性命,毕竟你一路从京城追到这里也不容易,你为何自作聪明?” 她的话充满惋惜,落在迦萝的耳中,俨然就是死刑。迦萝已知什么谎言也骗不过她,双眉一舒,方才那惊慌怯弱的神色便瞬间散去,勾着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我只是不想将事情搞得太麻烦。” “所以你引来虫群,杀了那么多人?” 迦萝耸耸肩,满不在乎道:“你不觉得他们实在太拖后腿了吗?每隔十二个时辰必须要停下来休息,他们手中有补充精力的灵药,但不会用在赶路途中,只等着找到黄金城之后用以争夺那些宝物,说白了也不过是贪图宝藏的蠢货,便是死在这里,骨头也会变成圣地的污秽。” 沉云欢:“这便是你杀人的理由?” 迦萝哈哈一笑,说:“我没有杀人,是他们该死。瀚海圣地会对每一个闯入者进行考验,心怀歹念之人会葬身此处,魂魄永远供瀚海驱使,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受圣地的庇佑,安然走出瀚海,他们只是没通过考验而已。” 沉云欢见过太多将自己害人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之人,她蜷起手指将一新一旧两节趾骨攥在手中,瞬间碾为齑粉撒落:“这么说来,那我也想看看你能不能经过瀚海圣地的考验。” 她话音一落,墨刀便嗡鸣一声,好似巨龙的吐息。迦萝便被这瞬间爆出的热焰淹没,迅速往后翻了几个滚闪避,道:“你若杀了我就会永远迷失在这片沙漠之中,永远走不出去。” “未必。”沉云欢抬手握住出鞘的刀,清凌凌的眼眸轻抬,冷笑道:“我还可以在你脖子上拴条绳子,炼成一条只会寻路的狗,带着我们找到出去的路。” 迦萝感受到空中开始四溢灼烧的热意,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那凶猛的杀意锐不可当,可分明她只是持刀站在那,什么都还没做。 这是她绝对战胜不了的人。迦萝心知肚明,并且她听闻此人在另一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杀人如麻的人物,若不是幼年入了仙门修得是正道,此刻恐怕早就成为祸害人间的大妖魔。 约束她没有滥杀无辜的,不是胸腔里的那颗善心,而是她自幼学习的,用以分辨善恶的法规。她若想活命,必得让沉云欢在心中判定她为“善”才行。 “你不能杀我。”迦萝道:“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沉云欢对西域这片土地有着奇妙的情感,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只是她在听到关于这里的传闻之后,总是忍不住听下去。她转头看了一眼靠在墙边,尚处于昏迷状态的常心艮,转而放下刀,道:“说来听听。” “他们是为了寻黄金城而来。我的村落正处在黄金城的入口,于是便诞生了一些荒谬的传闻,说我们是黄金城的守护者,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液不仅可以避免瀚海里邪祟的攻击,还能用以开启黄金城。自从十多年前那个女人证实了黄金城的存在之后,这些被贪婪所驱使的人闯入我们的村落,肆意杀害我们的亲朋,只为满足自己的贪欲。” 迦萝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纸,一甩手展开,上面画着交织扭曲的线条:“这是我从商队的头领那里偷来的地图,上面被圈起来的地方都是他们认为黄金城的所在之处,我的村落也在其中。他们根本不是商队,不过都是谋财害命的土匪。” 沉云欢一抬手,那羊皮纸便飞入她的手中。她粗略一看,见地图上除却标注了几个地点之外,还有蝇头小字做了批注,证实这些人的确是为黄金城而来,并且也很容易在里面找到迦萝的村落,因为上方标注了三个字:守城村。 “我若是一开始就想害死他们,在进入瀚海的头一晚就会戴上趾骨,何须又等几日?我是在今日听见那些人暗中商议着先去我的村落抓人,所以才决定除掉他们。” 沉云欢轻挑眉尾:“既然你的村落长期受此迫害,何不早日搬离?” 迦萝听闻,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我听闻你在苏州长大是吗?苏州应是烟雨水乡,草木茂盛之地,对你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一场雨,却是我们不可多求的天之恩泽。西北之地连雷声都少见,更遑论雨水,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养活我们这些凡人,祖辈以生命在如此蛮荒之地为我们建起栖息的家园,我们岂能随意舍弃?” 沉云欢收起了羊皮卷,连墨刀也缓缓合鞘,道:“接下来我问的话,你必须如实回答,倘若有一句假话,我便立即让你人头落地。” 迦萝微微欠身:“请问。” 沉云欢问:“你从何时开始跟在我们身后的?” “我并没有能力一直跟踪你们,只是听闻你要前往西北,所以才日夜兼程从京城出发追赶至此,我比你们早几日到,知道这是进入瀚海的必经之路,所以才在客栈里等候。”迦萝目光轻动,往沉云欢的身后看了一眼,道:“至于为何找上你,我所准备的理由是希望你们能彻底清除食脑鬼,但这是谎话,我知道你已经识破。” “实话呢?” “抱歉,我身上还有秘言誓咒,不能如实相告。” “那好吧。”沉云欢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又要抽刀:“我也只好履行承诺,让你人头落地了。” 她刚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微弱的声音,轻柔地唤道:“欢欢。” 沉云欢脚步一顿,撇着嘴给迦萝甩了个“算你走运”的眼神,转身快步前往墙边:“常姨,你终于醒了!师岚野让我转告你,下次不要自不量力,救不了的人就不要去救!” 常心艮不知何时睁眼,正扶着墙缓慢地站起,她的动作光是看着就极其吃力,仿佛先前救人的举动让她原本就枯槁的身体遭受了极大的损伤。沉云欢将她扶住,摸到她因过于消瘦而硬邦邦的胳膊,忍不住皱了皱眉,又道:“师岚野还说,你的状态实在太弱,恐怕会拖我们赶路的进程,不如我给你输些灵力……” 常心艮摇了摇头,声音充满疲倦般:“不必。” 她这模样实在是太脆弱了,简直一副随时就要随风飘散的样子,沉云欢难免心急:“师岚野说你不该如此固执,我的灵力有很多,给你分一些也无妨。” 常心艮听完便笑了,轻轻的笑声十分温柔,道:“这位看起来倒不像是会说那么多话的样子。” 师岚野静静地站在一旁,由于气质过于沉默而显出几分温顺,没有半点要反驳的意思,仿佛这个时候沉云欢就是说那些邪虫全是师岚野引来的,他也能眼睛也不眨地顺从承认。 “就是他说的,你刚才昏迷过去,所以才没听见。”沉云欢嘟囔了一句,仍坚持要给她输送灵力。常心艮拒绝无用,只得接受,只是那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沉云欢的掌心输送入常心艮的身体之后,却不见她有半点好转。 她的身体好似枯死的木头,干涸的河流,这星星点点的雨露落上去,不足以让她焕发。 沉云欢的脸色瞬间沉下来,想要加大灵力输送,却被常心艮枯瘦的手摸了摸脑袋,轻轻地制止:“别白费力气。” 沉云欢:“什么原因?” 常心艮道:“旧疾罢了,不必过心。” 这显然是敷衍的谎言,可母亲不愿多说,沉云欢就算一直追问,也只会得到别的谎言。她沉默不语,猜测这与母亲无法离开西域,在此地徘徊十多年的缘由相关。 “不过你这身扮相是怎么回事?衣冠不整,不成体统。”常心艮马上对她只披了一件外袍的事提出批评,低声道:“快将衣裳穿好。” 两刻钟后,沉云欢穿戴整齐地盘腿而坐,墨刀放在边上,已经沉思许久。 师岚野坐在她身边,手里握着她长长的发辫,许是常心艮编出的花样实在精致,他看得仔细,大有一种要学会的架势。 迦萝也因为常心艮醒得及时保住了一条命,此刻正殷勤地给沉云欢洗那些腥臭血污的衣裳,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勤劳,将水花摆得哗啦啦作响,十分吵闹。 常心艮站在墙边,慢悠悠地走着,也不知对着破旧的墙壁观察什么。 沉云欢的沉默持续得非常久,她应是在思考让她很苦恼的事情,这是往常鲜少出现的情况。师岚野将她的发辫捏在手中,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忽而抬手在褶皱处轻轻触碰。 沉云欢察觉到触碰恍然回神,抓住了他作乱打断自己思绪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这座殿是在十多年前建起的。”师岚野突然说了一句让沉云欢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想了想,顺着这话问道:“建来何用?” “此地是瀚海的中心。”他道:“西域曾广为流传一则奇闻,于瀚海中心建立神殿,便可将所有在西域逝去的魂灵召回此处,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间。” 沉云欢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世间不存在真正的起死回生,但死之后的魂灵仍可以留在世间,就像年幼时被恶狗分食的扶笙,还有战死故国的霍灼音,二者都是已亡之人,却还是能看起来像常人一样活着。 然而她们却无法真正体会到活着的生灵能够感知的冷暖和朝夕,不知风的轻和,不知水的凉爽,失去生命之根本,化为行尸走肉。这便是师岚野所说的“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 但沉云欢觉得师岚野突然提起这座破旧大殿的建立,并不是单纯地给她讲这则奇闻。自从在西域里触摸到母亲的过往之后,她对“十多年”这种字眼相当敏感,疑神疑鬼地觉得所有那个时间段发生的事,都可能与母亲有些关联,比如证实黄金城存在的那个女人。 她转脸朝常心艮望去,见她在那个地方已经站了许久,便起身走过去,询问:“常姨,你在看什么?” 常心艮偏头看她一眼,没有回答,但沉云欢已经走近并且看见墙上的东西。 那是十分陈旧的字迹,在原本就上了年岁的墙上几乎呈现脱落的模糊,辨认起来并不轻松,沉云欢看了好一会儿,才在上面看见“丙午”“西域”这样的字眼,立即意识到这是母亲在十多年前留下的小记。 “已经看不清了呢,可惜。”常心艮慢悠悠道。 沉云欢问:“上面写了什么?” 常心艮摇摇头,“十多年前来这里的时候曾见过,但是年岁太久,已经忘了内容。” 沉云欢也佯装惋惜,“那确实没办法。” 常心艮没再多言,沿着墙面往前走——这座殿屹立此处十多年,来访的客人有许多,在墙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痕迹,她便是在看这些痕迹。 沉云欢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继而抬手,用十分隐晦的动作在墙面施了个小术法。 墙面上的字体立即清晰浮现,崭新得像是刚刚才刻下的一样: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0节 永嘉三十,丙午年。 困于瀚海十多日,粮食清水殆尽,同伴皆亡,生还无望。 万般皆命,纵然吾心千万不甘也枉然。 西域多奇闻,从而厄灾生,然十之八九为虚言,不可尽信。今日吾之将死,怕带着真相就此埋于黄沙之下,便留迹于此,望后人见之,将真相传于世。 沉云欢往下看,才发现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小记,实际上是遗言。 是母亲在十多年前进入瀚海之后遭遇不测,迷失此处后同行的伙伴也全部死亡,她可能用过很多求生的方法未果,最终还是回到这座大殿之中,留下了绝望的遗言,并且写下了另一则故事。 她所说的真相,指的是桑虞二氏结仇之事。 与传闻中截然不同,虞家人在故事里并非大恶人。近二十年前那场盛宴,邀请了各地有名望的仙门世家同聚,其中虞氏有个年轻人随行,由于在家族的地位并不算高,这年轻人没有受到优待,居所被安排到偏僻幽静之地。年轻人便是在这地方遇见了个备受欺凌的桑家少辈。 见人可怜兮兮,虞氏便动了恻隐之心救下桑氏并有了交情,在朝夕相处之中互生情愫,坠入爱河。后来虞氏得知,桑氏因出身丑闻自小便受尽欺负,连母亲留下的遗物都被抢走,为了带爱人彻底离开囚笼,虞氏决心帮爱人抢回母亲遗物,从此远走高飞。 谁知这一切都是桑氏的骗局,此人所说的遗物便是桑家至宝,当初虞氏得手之后,爱人摇身一变,从人人欺凌的可怜人变作杀人如麻的疯子,在桑家大开杀戒,几乎屠尽了族人,虞氏多般央求未果,甚至最后为保护桑家人而死。 但罪责已无可挽回,桑虞两家就此结下血海深仇,以至于虞家人十数年不可踏足西域。 沉云欢看得非常快,有些做贼心虚,看完之后就赶忙消了术法,墙上的字体又变回原样。她站在墙边暗自回味着这故事,从时间上一算,发现母亲进入西域的时候,那虞氏已经是死了几年,极有可能她当时进入瀚海的同行人之中,是桑家大祸发生时的旁观者,所以才得知了这些传闻之中不曾出现的真相。 只是母亲当时并未死在这里,留下遗言之后,她找到了生路。 沉云欢心道:倒是挺有意思。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喊:“里面有没有人!快出来帮帮忙!!” 沉云欢当下认出这是顾妄的声音,便快步行至门口一把推开门,就见顾妄在殿外不远处,身上背着一人,手上还拖着一具尸体,步伐吃力地走着,身上的衣裳几乎被血液浸透,十分骇人。 他的表情充满愤怒,像是随时要吃人一样,见到沉云欢之后,便暴跳如雷道:“快来把这个死人给我拖走!” 沉云欢见他精力十足,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上前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拖着的不是尸体,而是呼吸绵长睡死过去,脸颊一片红肿,被巴掌印扇成了猪头的虞嘉木。 第147章 碎玉佩师兄险遇生死劫 虫潮来袭时, 沉云欢持刀入地,与邪虫近身搏杀,并不知地面上发生了什么。 沙墙拔高数丈, 黑雾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视线, 导致众人都无法估量究竟飞多高合适, 以至于一个巨大的浪头打过来,所有人都被沙海吞没。 顾妄本来带着常心艮可以安然避开,但那沉默古板的女子却突然不打一声招呼纵身跃下灵剑, 顾妄大惊失色忙要去救人, 也无可避免地被波及。 不过这种程度的妖邪对他造不成威胁, 因此并未受伤,只是被沙浪冲得老远, 待从沙海中翻出来时, 已然迷失了方向。 幸好他早有准备,在沉云欢几人身上分别下了追踪印记, 以灵力探查的时候发现沉云欢与常心艮在一处,唯有虞嘉木落单, 于是决定先去找虞嘉木, 再与沉云欢汇合。谁知这虞嘉木不知抽了什么疯,等顾妄找过去的时候, 就看见他躺在地上, 身边躺着被血液浸泡的桑雪意和密密麻麻的邪虫残肢。 远远看去虞嘉木跟死了一样, 顾妄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探查, 才发现虞嘉木并未受伤, 倒是桑雪意的伤势比较重,整个右肩胛骨全是密密麻麻的牙印,显然是被邪虫咬伤, 但并未丧命应当是虞嘉木出现得及时救了他,救完人之后就倒地不起,不省人事。 邪门的是,以往虞嘉木虽然随时随地倒头就睡,但顾妄喊一喊,或是打甩几个不轻不重的巴掌他就会迷迷糊糊醒来,却是不知这次出了什么问题,顾妄打得手掌都发痛,眼看着虞嘉木那张白生生的脸肿了起来,人还是睡死的状态,没有半分醒的迹象。 顾妄只好将桑雪意的伤势简单处理,背在身上,而后拖着死尸一样的虞嘉木找来了沉云欢所在的位置。 殿中点着灯,顾妄席地而坐,给重伤的桑雪意包扎。衣衫褪下来时,那伤口更加狰狞血腥,加之他皮肤实在白,更让泡在血里的身体显得触目惊心,气若游丝,俨然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的模样。 顾妄将伤口包扎好,给他喂了一颗灵药,才稳住了他时隐时现,快要断了的呼吸。沉云欢则蹲在虞嘉木的身边,伸出手指往他红肿的脸上戳了又戳,惊奇道:“当真是睡得好死,不像装的。” 顾妄心道他最好不是装的。 这简直是他在天机门十多年来,出的最吃力的一次任务,比带着一群刚入门的弟子出十次任务都要艰难费劲。 “圣地里的诡事颇多,他可能是迷失了魂魄,所以才暂时无法醒来。”迦萝已经洗好衣裳,拧干之后挂在池水两边的蛇像上,此时插嘴说话多半也是为了邀功。 沉云欢像是才看见一样,惊讶道:“那衣裳我本就不打算要了,你洗了做什么?” 迦萝:“……我手痒。” “他如何?会死吗?”常心艮抱臂站在一旁,低垂着眼看地上躺着的美少年,沉静的目光之中不见起伏,但也大约是这殿中唯一一个关心桑雪意性命生死的人。 “喂了灵药,死不了。”顾妄蹲在池水边,用打湿的锦布轻轻擦拭木偶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动作极为小心翼翼:“只是一时半会恐怕也醒不来。” 沉云欢转头看了看靠坐在墙边,轻闭眼睛的师岚野,如此宁静,好似殿中所有事都与他无关。 她宣布决定:“那今夜就在殿内休息,五个时辰后出发,不管其他人还有没有活着,我们都不等了。” 迦萝微微皱眉,似有不满,不用想也能猜到她是觉得五个时辰太长了,那几乎是一天的时间。但沉云欢所考量的不止是睡死的虞嘉木和重伤的桑雪意,还有她那位古板又充满仁心的母亲。 瀚海之地容易迷失,又黑雾笼罩,那些失散的人如今还是不是活着尚未知,现在出去寻找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在殿中等五个时辰,能找来的人算是自己的造化捡回一条命,找不回来那就算是不走运。 常心艮果然没有提出异议,迦萝见其他人不语,也掩去了不赞同,默默走到墙边坐下。沉云欢在桑雪意的身边生了火,随后又在殿外也生了火堆,火光比寻常明火要亮,多少能为走到附近的人指引方向。 后半夜殿中无人再说话,沉云欢蜷身卧在常心艮的身旁睡去,顾妄则负责守夜,时刻关注虞嘉木和桑雪意的状态,以免有人在无尽的长夜里默不作声地死去。迦萝起初睡在墙边,后来实在是冷得厉害,又悄悄挪到火堆旁取暖,很快也歪着头睡去。 沉云欢一睡着,身体就有些不大老实,无意识间翻了两个滚,不知怎么就枕上了师岚野的腿。他也只是睁眼看了看,顺手将手掌轻抚在沉云欢的肩头搭着,倒是常心艮频频投来视线,最后冲师岚野歉然地颔首。 一觉睡罢,沉云欢精神十足,见殿中的人都已经醒来,连虞嘉木此刻也盘腿坐在火堆旁捧着碗吃饭,一副已经被顾妄训斥过的样子,耷拉着脑袋颇为老实。只余下桑雪意尚在昏迷之中,不过呼吸平稳,伤势也没有恶化,性命无忧。 沉云欢爬起来洗漱,吃了热饭,将墨刀别入腰间,撕了个糖棍塞嘴里,斗志昂扬地宣布继续出发。灭了灯笼和火堆,顾妄将木偶置放在肩头,虞嘉木则背上了桑雪意,常心艮走在前头,师岚野与沉云欢并肩而行。 迦萝队伍的最前方领路,不过碍于她尚未获得沉云欢的信任,所以在脖子上套了个驼铃,以持续的铃声来确认她的位置,一旦在黑雾中消失,沉云欢就能立即将她抓回来。 正如迦萝所言,商队那些人实在拖后腿,队伍缩减得只剩这几人之后,接下来的路程中他们鲜少休息,日夜兼程,且行路速度也比先前快得多。迦萝没再耍过心眼,老老实实地带路,一直昏迷的桑雪意由虞嘉木和顾妄轮换着背,如此在不见天日的黑雾和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中行了六日。 黑雾来得突然,走得也十分匆匆,沉云欢就这么一个低头的工夫,再抬脸时就见眼前好似云开雾散,万丈金芒洒下来,放眼望去碧空如洗,视线之中被锋利的山脊占据,天高地远不外如是。 风中都是黄沙特有的干燥气味,被烈阳暴晒之后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山脊之下便是一抹绿洲,那里有着贫瘠的土地上供人赖以生存的水源。远远眺望,在目光所及的尽头,隐隐约约能瞧见庞大高耸的山脊中嵌着九层高的华丽古楼,以及上方那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洞窟,肆意的阳光挥洒下来,金光璀璨辉煌无比,恍若神迹现世。 迦萝几步攀上高石,朝着那山脊之下的村落遥遥一指,笑道:“看见了吗?那就是我的家!” 沉云欢微微眯眼,漆黑的眼底被金光照得透亮,尽管见过美景无数,还是被眼前瑰丽的景象所震住,冲那嵌在山崖之中的九层楼扬了扬下巴,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仙岩洞,前人留下的瑰宝。”迦萝道:“传说黄金城也在那里,只是那些洞窟早就被来来回回探了几百遍,也没人找到入口……我觉得根本就没有,只有那些利欲熏心之人才会坚信这些荒谬的谎言。” “不是说十几年前有个女人证实了黄金城的传闻吗?” “对,听村里人说,她当年就是从我们的村落经过前去仙岩洞,多日不得返,那时候村里的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谁知道最后……” “他们?”沉云欢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她不是只身一人?” “据说是有个男子与她同行,二人几乎没带什么行李,简直就是奔着殉情去的。” “也没有带小孩?” 迦萝摇头,“没有。” 沉云欢安静下来,没再继续问。待到几人进入村子时,天色已近黄昏,灿阳璀璨绚丽,山脊荒漠换了别样的景象,精美如画。 村落周围有一条不小的河流,也算是依山傍水而生,不知道是不是此地灵气非凡,周遭的绿植有着不合时宜的茂盛。除却常见的花花草草之外,这里到处都种着一种细长的树,结出的果实差不多掌心大小,绿油油的一种果汁饱满但尚未成熟的样子。 迦萝说这被他们叫作佑果,有驱虫辟邪的效用,现在已经是成熟时节,剥开外皮之后里面的果肉是白的,汁水透明且苦涩,但会散发一股浅淡的香气,据说这种气味落在西域的妖邪是巨臭无比,因此可以用来驱虫辟邪。 顾妄摘了一颗尝了尝,果真苦得令人呕吐,于是多摘了几个备用,打算在虞嘉木不分场合地睡觉时挤在他的嘴里。 一路往村里走,沉云欢转着脑袋,悠哉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的建筑都用着十分绚烂的色彩,房檐绘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不同的颜色交织在一起,鲜亮却并不冲突。放眼望去所有村民都穿着漂亮的衣裳,男男女女裹得并不严实,大大方方地露着肢体,肤色并不白,却显得健康而充满韧劲。 迦萝与村子中的人关系都十分熟络,来往的村民皆笑眯眯地冲她打招呼,并无太多好奇的眼神在沉云欢等人身上打量,可见这里进入外来人的情况极为常见,有人问起,迦萝也只说这几位是贵人,并未多言。 往里走时,迦萝的嘴里也没闲着,介绍起自己的家乡。她说此地的饮食也非常丰富,张圣人出使西域,通了丝绸之路,这里就逐渐繁华起来,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人,也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文明和宝物,因此与其说这是村落,实际上比之内地繁华的城池也差不了多少。 迦萝没有父母,住在一个大院之中,她似乎常年在外奔波,并不常回家。不过这对于村落里年轻的孩子来说似乎是很常见的事,毕竟他们所居住的地方特殊,那些寻找黄金城的人前仆后继来到此处,带来的也不尽然全是杀戮和祸灾,同时还伴随着丰厚的钱财,所以大多数人只要没有展现出恶意,当地人是愿意接待外来人的,安排衣食住行,或是给外来人带路寻东西以换取酬银。 迦萝向村民说他们经过了瀚海圣地的考验,因此沉云欢几人备受欢迎,被村民热情款待,不仅铺好了床铺,还送上吃食和当地的衣裳,甚至还为桑雪意寻来了当地的郎中医治。 迦萝也有许久未归,将沉云欢几人暂时安排进屋后,自顾自出去打探消息。常心艮连着六日赶路没能好好休息,眼下已经耗尽精力,躺在床上休息。沉云欢为了不吵她,轻手轻脚出了门,跑去师岚野的房间玩,却见他已经将村民送来的衣裳给换在身上。 那是一种看起来很古老的衣裳,至少当下的大夏已经不时兴那种款式,很像是前朝的衣服。不过有着本地特色,赤红、靛蓝、雪白的颜色撞在一起,上方绣着青面獠牙的兽头,无袖的上衣露出他纯白无瑕的双臂,流畅的线条并不过分健硕。 他将长发高束成马尾,耳垂挂着兽牙似的饰品,浓墨重彩的眉眼给雪白的脸添上几分绝色,令人赏心悦目。 沉云欢坐在他身边玩了会儿,迦萝很快去而复返。看得出她办事极为积极,跑得呼哧呼哧喘,坐下来先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才道:“三个消息,一定对你有用,我希望能得到相应的报酬。” 沉云欢劈手把杯子夺过来,“你先说,我才能根据你的消息来衡量报酬,谁知道你打探的是不是没用的废话。” “大小姐,你是真难伺候。”迦萝抱怨了一句,但旋即又道:“我可是信任你沉云欢的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美誉才愿意先说,若是换作旁人我断不会这样交易。” 这一句夸赞精准地落在了沉云欢的心头,她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背,轻扬眉尾,示意她继续。 迦萝便将她方才打听的三个消息给按照时间全盘托出。 首先是三个月前,曾有一队人进入村落,都是年轻男女,直奔着仙岩洞而去,因为脚步匆匆神色惶急,与其他来此地的人大为不同,因此给村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并且他们中有一人,悄悄留下了一块玉牌,那玉牌已经被迦萝要过来给了沉云欢,正是仙琅宗的玉牌,与先前客栈里所遇见的那个痴傻弟子身上所戴的完全相同。 由此迦萝断定,三月前那队人也是仙琅宗的弟子,甚至那个痴傻弟子冒死穿越黑雾瀚海,寻求救援也是为了他们。 第二件事,便是一月前来了个年轻人在村里住着,天不亮就往仙岩洞跑,如此几日之后他便收拾东西进了仙岩洞,临走前他听说桑真人闭关之后此地邪祟肆虐,村中也有人被食脑鬼所伤,于是他留下了一件宝贝说是能够暂时庇佑此地的百姓,众人不知有没有效用,就摆在了村口的位置。 这宝贝也叫迦萝给悄悄拿过来了,外表是一座钟的形状,但只有巴掌大小,上方雕刻着繁复的咒文,小巧玲珑,相当精致。沉云欢看见的瞬间,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因为那是虞暄的法宝,镇妖钟。这东西有极强的守护效用,能够敏锐地捕捉到周围的妖邪气息,并震钟警告,散发出十分浑厚的驱邪之力。此法宝算不上罕见,但也是上乘宝贝,若非虞暄家世浑厚,断然不会这么大手笔,将此物留下来。 同时,沉云欢也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虞暄故意留下的痕迹。月前他曾找过沉云欢,说师父于西北处断联,要随着前往雪域的队伍来此寻找师父。他赶路并不像沉云欢几人为了隐匿行踪骑马或是乘船,定然用了灵器一路飞来,因此比他们提前到达。 但迦萝说他是只身前往仙岩洞,显然是在此得到了他师父的消息,所以才脱离了队伍悄悄来此地。 思及此,沉云欢在腰间的香囊里摸了摸,摸出个黑玉来,稍微检查了一下。这玉是虞暄临走时给她的阴阳玉佩其中之一,当时她与虞暄达成约定,若是他遇到危及生命的危险,就立即摔碎阳玉,同时沉云欢手里的阴玉也会破碎,因此得知他遭遇险境的消息。 眼下阴玉尚是完好,无一丝裂痕。 迦萝要说的第三件事,是当下这村落里住了不少外来人,都是奔着黄金城来的,已经连续几日在仙岩洞附近打转,并且不止一方人,根据她粗略地统计,至少有四队人马。连日的探寻有了结果,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明日就会动身。 沉云欢听下来,发现这三个消息的确都是对她有用的,听完之后心中也有了计量,转而问道:“你想要什么?” 迦萝早就想好,立即回答:“我想与你们一起进入黄金城,并且我希望你能保护我的性命安危。” 沉云欢颇为好笑:“你先前还说不相信这里有黄金城。” “的确,此前我一直认为,这里是不存在黄金城的。”迦萝的神色很认真,深色的皮肤上嵌了一双颜色较浅的眼睛,盯着沉云欢道:“但是你来了这里,我就开始相信了。” 沉云欢琢磨着,这话竟然十分受用。 她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以往队伍里加入新的人,他都会在平静的眼底流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的不满,隐晦表达自己不愿与旁人同行的情绪。眼下也正是如此,他嘴角微沉,漂亮的眼睛落在迦萝身上,有些阴沉。 沉云欢扼腕道:“我是无所谓的,但是我的同伴好像不是很赞同。” 迦萝一顿,看向师岚野,顿时觉得他那平日里平和又淡漠的面容变得很是威严,令人平生骇然,不自觉被压低了头颅。她有些不甘心:“可是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吗?”沉云欢道:“我不是说先听你的消息,再权衡给出什么样的报酬。黄金城危险到什么地步,又有多少棘手的事尚且未知,我怎么知道这三条消息值不值得换我在黄金城里保你性命?” 迦萝道:“你那么厉害,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 沉云欢眼眸轻眯,对此话也觉得非常舒心:“再说两句。” 迦萝窥她神色,又飞快道:“大江南北皆是你沉云欢的威名,现在还有什么地方对你来说是龙潭虎穴?区区一个掩埋在黄沙之下的黄金城罢了,岂能成为你的阻碍?之所以这座城在西域奇闻之中仍旧冠有神秘之名,皆是因为你尚未来过,若是你进去走一遭,这黄金城危险诡谲的传闻便不攻自破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1节 沉云欢道:“好说好说。我可以带你进去并且保你的命,但有个条件。” 迦萝心里连连叹气,心道就知道从沉云欢手里讨便宜没那么简单,但终归最后的目的是达到了,并且沉云欢所提出的条件并不算太难,她坦然顺从。 迦萝与沉云欢说完了正事,起身便要离开,临走时沉云欢叫住了她,手里拎着村民送来的衣裳,问道:“为何你们村的人给我们拿了衣裳来?” “这是今夜必须要换上的衣裳。”迦萝道:“因为今夜是‘凶夜’。” 这名字简直一目了然,取得很直白,一听便知他们走运,撞上了当地的节日。 沉云欢问道:“凶夜是什么由来?” 迦萝正要开口解释,却忽而听闻寂静的屋中响起清脆的声响,像是玉石断裂破碎传出的声音。屋中的三人立即同时低头,朝桌上放着的那块黑乎乎的阴玉望去。 就见原本完好无损的阴玉竟然在刹那间出现裂痕,紧接着裂痕崩开,整块玉在瞬息间碎作四分五裂! 沉云欢的脸色猛然一沉。 第148章 赤月夜幼童巧献金丝玉 迦萝所说的“凶夜”, 是本村极为重视的一个节日,几乎可以与春节比肩。 据说在这一夜,月亮会变成血红之色, 千佛闭眼不问世事, 邪祟便趁此机会入侵人间肆虐, 凡人若想安然度过这样的夜晚,就只能穿上经过特殊草液浸泡的衣裳,戴上张牙舞爪的面具, 扮成妖怪的样子混淆视听, 以骗过在人间作祟的妖怪。 简而言之, 这个节日并不如世间存在的传统节日那样为了祭拜先祖或是神明,相反, 是为招待妖邪而诞生的。 沉云欢站在檐下朝远方眺望, 视野相当开阔,能轻易看见西方天际绵延千里的红霞, 与山脊相接,残阳正缓缓落下。她已经换上了村民送来的衣服, 衣料上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由于夜晚气温骤降,外层还套着一层厚重的长袍, 上面绣着凶狠的兽面。 她盯着那夕阳一点点往下落, 直到落入了山的后方, 才慢慢地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一人站在边上, 不需回头她就知道是谁, 忽而开口道:“我记得你先前说你来自西北,为何你眼皮子底下这些百姓不拜神,反倒祭拜起那些妖邪?” 师岚野的目光落在街道上来往的百姓身上, “我离开多年。” “此地供奉了你的神像,就算你离开了,应当也能庇佑这里吧?”沉云欢对神明那些法则并不熟知,但许多年前京城的那场大雪,哪怕当时京地百姓断供多年,他仍然降下神迹,终止天灾。 师岚野沉默地看了半晌,才缓声道:“非我必承之任。” 沉云欢偏头看他的侧脸,那极为利落的轮廓和毫无情感的双眸,比西北深秋的夜晚还要冰冷。沉云欢心想,天下神明千千万万,并不是每一位神明都爱世人, 师岚野如果可以更明显地表达情绪,他对这世间的凡人怕是只有嫌恶和厌烦。从他在凡世流连多年却仍不肯接受民间俗物,时时刻刻与周遭的凡人脱离中也足以看出,这位显然就不是那种钟爱世人的神明。 这世间苦难颇多,所以师岚野没有勤勤恳恳地庇佑每一个凡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沉云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心中为师岚野想好了开脱的理由,就听他道:“你不担心你的师兄?” 能从师岚野嘴里听到问题是很难得的事,更何况还是问及别人。沉云欢思及此,从香囊里摸出了那块仙琅宗的玉牌,以手指摩挲着上方的刻字。 两刻钟前,虞暄给她的阴玉突然裂开,按照他们的约定,这种情况就代表虞暄在某个地方遇到了危及生命的险事,在向沉云欢发求救信号。 虞暄与她算是一同长大,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但自小就自诩是沉云欢的兄长,非到万不得已的状况,他断然不会砸碎阴阳玉佩,也正是如此,才能给沉云欢准确地传达信息。 “担心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立即飞到他身边。”沉云欢的神色相当平静:“虞暄也是天机门得意的弟子,修为并不差,遇到危险有一定自保的能力,会想办法支撑到我去救他。” 师岚野道:“或许他遇到的情况太凶险,并非自主砸碎玉佩。” 沉云欢微微皱眉,听得懂师岚野的言下之意,因为阴阳双生玉佩,只要其中一块碎了另一块也会跟着碎,但这玉佩是因意外摔碎的,还是主人自主砸碎并不影响它的特性,所以师岚野的意思是虞暄有可能已经死了,他身上的玉佩或许是跟着身体一起被碾碎毁灭。 “那就更没办法了。”沉云欢说:“若是收尸的话,也不必赶那么急。” 便是沉云欢再想去营救师兄,也只能等今夜的“凶夜”过去。她抬起手里的玉牌看了又看,忽而道:“师岚野,这是个陷阱。” 他眉目中不见任何波澜,显然很明白沉云欢所说之意:“既知陷阱,何故要去?” 沉云欢负起手,轻轻摇了摇头,头一次不想显摆自己的聪明。一切都太过巧合,从她在那家客栈下住下开始,消失许久的仙琅宗弟子找上门,而后黄金城的传闻登场,再则便是今日这第二块仙琅宗玉牌,还有突然碎裂的阴玉,简直就像是故意留下的饵,等着沉云欢一口咬钩。 她已然看得足够明白,却还是要顺着这个饵往下走,是因为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些还没有翻篇的陈年旧事,与母亲可能有着很大的关联,只有参与这些事里,才能在里面找到母亲留在西域十多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真相。 她要知道十多年前,母亲带着她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会陪着我,对吗?”沉云欢转头看向师岚野。 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先前在春猎会结束时候也认真考虑过将师岚野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自己前往雪域,如今也同样没有变成需要陪伴的人。只是她有种特殊的直觉,认为师岚野身上有一些故事,与西域和这些尚不明朗的往事有些牵连。 并且从他恢复本相开始,她就莫名有一种他会在某日离开的感觉。 “沉云欢。”顾妄从院中的另一个房间出来,对她道:“那个姓桑的小子醒了,你过来一下,有事商议。” 沉云欢应了一声,收了玉牌跟着顾妄进了房间,就见桑雪意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无比不见丝毫血色,便是虚弱至这种状态,他那双绿色的眼睛仍然盈盈发亮,看起来极为貌美。 “什么事?”沉云欢开门见山。 顾妄关上门,道:“他想跟我们一起进去。” 桑雪意的眼睛里满是期冀的光,央求地看着沉云欢,似乎只要她说一个“不”字,他便会立即低头垂泪。 然而沉云欢并不吃他楚楚可怜的这套,只将他上下打量,“理由呢?莫说我们去的地方充满危险,你这副孱弱的样子不管带着去哪里都是累赘吧?怎么好意思要求跟着我们?” 这话不大好听,让桑雪意瞬间红了耳朵,眉梢满是窘迫和难堪,甚至双肩都隐隐颤抖,像是脸皮薄到了极致的人,因为这样一句难听的话受到不小的打击。 但很快他又抬起头,嗫嚅道:“我并非全然无用,我了解黄金城,带上我可助你们规避一些危险。” 沉云欢眯起双眼,盯着桑雪意的脸,很快她就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判断出来,桑雪意说的是真话。 黄昏只在天际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很快太阳便完全敛起光辉,夜幕降临。原本悬于夜空的皎洁银月在今日果然变得血红无比,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仿佛将整个天地都蒙上一层模糊的血色。 村中所有人都穿上了色彩斑斓,绣着各种各样凶兽的衣裳,因夜间寒冷,那些厚重的外袍将人裹得臃肿,加之人们戴上了毛毡帽和青面獠牙的面具,远远看去倒真有几分妖怪的模样。 按照本地的习俗,所有人会在村中一些有威望的人的带领下,燃起巨型篝火,献上现杀的猪羊牛,而后围绕着篝火起舞。舞姿十分怪异,毫无美感可言,在血红的月亮和窜高的火焰下,畸形的影子相互交叠,编织出群魔乱舞的奇异画卷。 沉云欢与桑雪意商议完之后,再出门时这场为妖邪所举办的盛宴已经开始,她在房中没见到师岚野,等了片刻也坐不住,便起身出了门。沉云在人群中穿梭,这实在是非常盛大的节日,几乎所有村民都聚集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之中,到处都燃着小型的篝火,或是举着火把起舞,或是唱着难听的歌,总之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像“人”,就连沉云欢也被过路的村民拽住,要求她戴上画着獠牙的兽面。 她在街头找了会儿,很快就失去耐心,放出了身上的纸鹤,让它领路,一路行过热闹的街道来到了村中心。那是一片非常广阔平坦的地形,当中有一座沙石混土搭建的高台,与祭台相似,里面正燃着熊熊火焰,烧得极为热烈。台下的人绕着圈地起舞,嘴里喊着“呼呼嚯嚯”的声音,现杀的牲畜摆在上头,血液顺着一种特制的管道流下来,形成一种绮丽诡异的图案。 血红的月亮之下,这样的画面尤为奇怪,若非沉云欢没在这里感知到妖邪的气息,还真以为是百鬼夜行,在这里举办什么吃人盛宴。 她看见纸鹤在空中盘旋,绕了几圈后缓缓落下,视线所及之处,就见一人站在十来步远的地方,戴着凶兽面具遮住了面容,只留下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他并未穿厚重的外袍,雪白的立领内衫外套着赤红的无袖外衣,露出一双肌理分明的白臂,即便不看脸,沉云欢也立即认出他的身份,因为站在这乱糟糟的人群之中,他实在过于显眼。 正当她缓步走过去时,忽而见一个半大的孩子奔跑而过,像是根本没看见师岚野一样,闷头撞了上去。师岚野被撞得退了半步,脸上的面具也跟着掉下来,露出俊美的脸。面具砸在了孩童的脑袋上,那小孩当即捂着脑门往后一跌,摔了个四仰八叉,呜呜地哭起来。 这种情况师岚野多半不会理睬,要么直接转身离开,要么就会默默捡起面具之后转身离开,他从不给陌生的人半分眼神。但接下来却发生了让沉云欢都无比惊讶的一幕,就见师岚野竟然蹲下来,将摔倒的小孩从地上拎起,而后给他擦了擦眼泪。 沉云欢倍感惊奇,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到了近处见那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却只有膝盖的身高,应是才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的衣着也相当花哨,什么颜色都有,仿佛掉进了一个大染缸里,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像路边的小乞儿,却又生得过于漂亮。 他的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白嫩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看了师岚野一眼便不哭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哄好,还是被师岚野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略显严肃的脸给吓到不敢再哭。 沉云欢好奇地蹲在小男孩身边,手欠地捏了一把他肉乎乎的小脸,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撞了人不知道道歉吗?” 小男孩看了看她,惧于她话里的责问,往师岚野的怀里缩了缩,没有应声。 随后就见师岚野忽而动手,拢了拢小男孩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简单地给他扎了起来,而后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可以离开。小男孩却不走,指了指师岚野腰间挂着的东西,口齿十分清晰地问道:“可以把这个给我吗?” 那是一条五色莲花金链,链子的尾端还坠着几个小巧玲珑的镂空铃铛,是极为精巧且昂贵的挂饰。师岚野抬手接下,随手给了他。小男孩欢欢喜喜地收下,反手套在了脖子上,将脖子上本来戴着的一块祥云形状的金丝玉给摘了下来,塞到师岚野的手中,随后便像一条游入河流的小鱼,钻进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沉云欢忍不住询问:“你喜欢小孩子?” 师岚野轻摇头,低眼看了看手中的玉,并未收下而是将它系在沉云欢的腰间。 沉云欢伸手摸了摸,那块玉温凉光滑,金丝并非嵌在表面,反倒像是天生就生长在玉里,看起来玲珑剔透,清澈无比,是玉中罕见的种质。 这块玉一定不同寻常,否则师岚野不会系在她身上。 第149章 遗失地万人齐跳祈神舞 “呜呼——!” 随着众人齐声高呼, 燃烧着烈火的高台被团团围住,百姓手牵着手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圈,迈动着奇异的舞步, 嘴里发出粗哑的声音, 看起来像是随意乱跳, 实际上他们舞步一致,动作相同,连发出的声音都融合在一起, 极为壮观响亮。 血月之下, 连火焰都被镀上猩红诡谲的光, 仿佛置身在妖界。 沉云欢坐在路边的矮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 认真地盯着这“群魔乱舞”的场面, 连连感叹这场表演实在丑陋。师岚野坐在她的身旁,由于凳子太矮, 他两条修长的腿无处安放,并在一起呈现出一个略显乖巧老实的姿势来, 连带着扣在脸上的面具也变得呆板。 “真是个不祥的节日啊。”沉云欢突然感叹一句。 师岚野将话接过来:“为何?” “自古以来民间的节日都是祭祀鬼神、仙灵, 从而祈祷庇佑,但这些人却为作祟的妖邪准备如此盛大的晚宴, 难道就不怕妖邪来到此处之后流连忘返, 不愿离去吗?”沉云欢自顾自地思考着, 目光在张牙舞爪的人潮中掠过, “况且那么多人扮作妖怪, 什么地方混进几只真的都察觉不出来,岂非太过危险?” 师岚野的眸光映着耀眼的火,周身的气息突然变得死气沉沉, 空中的寒气似乎更加凛冽了。他静默许久,这样的安静不比从前,掺杂着阴郁的冷寂,而后缓声开口:“这个节日诞生于绝望之时,此地的百姓认为……” “神明抛弃了我们。”旁边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将师岚野的话截了过去。一个小凳子被放在沉云欢的身边,迦萝丝毫不见外,贴着沉云欢的胳膊坐下来,道:“我住在这里,比他更了解这片土地的过去,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问我。” 沉云欢却并不领情,皱起眉头不满道:“没人教过你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要随意打断吗,这是很无礼的行为。”她到底知不知道要师岚野开口说一句话,说起过去究竟有多难啊? 迦萝显然是不知道的,很是无奈地看她一眼,想问随时随地把刀挂在身上,一言不合就要抽出来砍人的行为就很遵循礼节吗?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毕竟沉云欢的乖张之名并非虚传,她从善如流地低头道歉:“抱歉,你也知道边疆之地多蛮夷,我们这里的礼节与内境不大相同。” 师岚野果然闭口不言,不再说话,沉云欢对此很生气,决定以后要在队内加一条不可违反的规则——任何人都不允许打断师岚野的话。 思及迦萝不是无事会找她闲聊的人,沉云欢按下了让她滚蛋的话,没好气道:“然后呢?接着说。” 迦萝道:“像我们这样盘踞此处百年,历史悠久的村落,村中都会有一位德高望重,被称作灵师的人,能够以梦的形式得到神明的启示,从而带领我们这些凡人躲避灾祸。虽然神的启示极为稀有,但数百年来,我们村子也并未经历什么劫难,直到那段极为黑暗的时期降临。” 迦萝所说的时期并不久远,就是十多年前桑家险些灭门之后。桑家遭遇大难后自是元气大伤,连自家都险些保不住,当然没有精力再庇佑西域,因此没有圣家的坐镇后,本就疏于防范的边境之地便涌入了成群结队的妖邪。 那段时日妖魔肆虐,肆意杀害西域的百姓,村中灵师多次消耗寿命央求神明降下神迹庇佑,却始终未能得到回应,诸天神明仿佛在一夜之间闭了眼睛,关上耳朵,不闻世难。 神明抛弃了他们,西域沦为遗失之地。 沉云欢倍感疑惑:“就算这里的仙门再怎么稀少,陇州不是有崆阳派吗?他们应该不会对妖邪肆虐之事坐视不管。” 迦萝叹道:“西域的疆土如此辽阔,一个门派的弟子才多少,如何管得了那么多?那段令人绝望的时期持续了许久,最后灵师舍命与大妖结下契约,要求大妖庇护我们的村落,但每年都要挑出一日,向大妖献上年少的孩子以及为百妖准备丰富的晚宴,这才换取了平日的安宁。只是晚宴上妖邪会将百姓当作食物,因此我们就打扮成妖怪的模样,燃火起舞,感念大妖平日里的庇护。虽然后来桑真人出现,杀尽了西域作孽的妖邪,我们不必再供上孩童求生,但这个习俗被永远保留纪念,这一日也被我们称作‘凶日’。” 沉云欢听后只觉得非常荒谬。软弱无能的凡人,在凶残暴虐的妖邪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妖邪能够提供保护,他们就会归顺妖邪,并将献上同胞之日留存成节日,称之“感恩纪念”。 许是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讥笑有些明显,迦萝察觉,淡声道:“我们别无选择。” 沉云欢轻嗤一声,道:“这世上多的是被妖魔鬼怪迫害却仍不愿归顺之人,懦弱只会换来加倍欺凌,反抗才会破除旧的困境。”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沉云欢。”迦萝目光盈盈,重复道:“我们是被神明抛弃之人。” 沉云欢转头看了看师岚野。他静谧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目光似落在人群上,又似看着虚无之处,隐匿于尘世,若不是将视线落在他身上,是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 他如此冷漠淡然,如一片误落凡间的雪花。 她的确不知道当初这里经历了什么,但她觉得师岚野并不是会抛弃凡人的神明,因为他曾在玉兰花绽放的京城之夜,为逝去的奚玉生垂下一滴泪。 沉云欢对迦萝说:“你们不该将被迫害的岁月当作节日纪念,这样对那些被你们无端献出去的生命,和失去亲朋的未亡人不公平,这是对同胞的背叛。”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2节 迦萝凝视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沉云欢身上的症状,同行的人多少都有些了解,说难听点,她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同行的伙伴逝去,她提及时不见情绪起伏;西域散落着她母亲的传闻,她只会露出好奇的神色;同门师兄留下的求救玉佩破碎,她从容地说“师兄有生命危险”。 自小修习的法则约束她行为向“善”,她只遵循,却并不理解。沉云欢只有喜怒哀乐,却没有情感。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怪,但貌似是事实。 “你随我来。”迦萝站起身,牵上沉云欢的手腕往前,走入了乱舞的人潮之中。 越过层层包围圈,越靠近中间燃烧着烈火的高台,越能感受到空中翻滚的热浪。位于前排的人也脱下厚重的衣裳,将露出的手臂涂上又黑又绿的汁水,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歌,时高时低,充满歌颂的慷慨激昂。 周围的地方摆满了小的火盆,众人绕着跳舞,一个个从火盆上跨过去,令人眼花缭乱。 迦萝带着她走到了最前方,最靠近中间高台的位置,扑面而来的灼热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温暖,驱散西北长夜的寒冷,映照得两人满身光芒。 她仍牵着沉云欢的手:“沉云欢,有时候语言并不是表达的唯一途径。” 沉云欢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没问,就见她突然动身起舞,带着沉云欢一同迈起舞步。这动作过于突然,她有些惊讶,却因为好奇迦萝到底要做什么而没有挣脱,反而手忙脚乱地跟上。 她练剑十多年,身法轻盈柔韧,对于跳舞这种事根本难不倒她,更何况这些舞姿也算不上舞蹈,充其量是胡乱摆弄肢体。沉云欢观察着身边的人,试着学了学,很快就对这些舞步和动作熟练,从容地跟上节奏,融入其中。 加入了起舞大军之后,沉云欢听清楚了他们嘴里呜呜咽咽的歌声,那原本晦涩难懂,喑哑粗粝的怪异曲调竟然开始变得清晰,渐渐变成了沉云欢能够听懂的语言: “我们祭奠为大义死去的生灵。” “我们祈祷弃西域离去的神明。” “请原谅凡人的无能与软弱,愿我们偿清罪孽之日,逝者安息,光明再临。” 沉云欢心头大震,随着舞步转身时望去,视线之中那一张张覆上凶兽面具的脸看不分明,可传出的歌声却是那样坚毅激昂,振聋发聩。 此刻她才明白迦萝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里的百姓自诩被神明遗弃,在水深火热之中为求庇护而屈于妖邪之下,献上年轻的生灵交换多数人的安危。但他们却并未真正软弱地拜于妖邪的脚下。十多年前,在这样血月笼罩,妖邪肆虐的夜晚,他们披上凶兽衣裳,戴上丑陋的面具扮作妖怪,绕着篝火起舞,表面上是感念妖邪庇护,为这场招待妖怪的盛宴庆祝,实则却是在用晦涩难听的歌声和扭曲怪异的舞蹈传达他们的意志。 那是哀悼之歌、祈神之舞,那是软弱无能的凡人骨子里所刻下的不屈。 妖邪肆虐的残暴之下,无力反抗的压迫之中,他们无法用言语表达,所以将歌声和舞姿相融,这种妖怪所不能理解,也学不会的行为,便成了凡人们心照不宣的表达。 因而那些被献上的无辜生灵成为人们心中永不消逝的痛,所以即便是妖邪已经清除,重新得到桑家庇佑的此地,他们仍保留了当年的习俗,并将这永不消逝的痛苦之日,定为“凶日”。 沉云从一开始就对此地的风俗抱有偏见,对难听的歌声和怪异的舞蹈不屑一顾,所以才无法聆听这不屈的声音。 迦萝已经停下舞姿后退两步,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尽管没有说话,她的眼神中却清晰地传达:你看,这就是我们纪念‘凶日’的意义。 很难得的,沉云欢的心中涌出歉意,仿佛衡量着世事的一杆秤倾斜,那些从未被教导过的事情,自然形成了对错的判定,让她意识到,“轻慢”是错,“误解”是错。 沉云欢踩着鼓点旋身至高台的正前方,忽而一举右手,那原本燃烧的烈火在顷刻间猛然拔高数丈,掀起火焰巨浪,惊得众人齐声高呼!烈风自八方而来,带着西北特有的躁意和凛冽,在空中盘旋片刻后,骤然被火焰渲染,流云般飘落在四处,驱散长夜的黑暗与冰冷,无尽的白昼和炽烈笼罩整个广阔的土地。 置身在流云火焰之中的百姓被突然出现的状况吓了一跳,纷纷停下舞蹈,视线凝聚在高台之前的少女身上。火焰将她团团包围,打着卷的碎发和长辫飞扬,那些流动的火像是充满生命,被她所掌控,缓慢地飘动着。 分明这火焰的光芒已经足够耀眼炽亮,她却是更加引人注意。 她仿佛天生是伴火而生,是唯一能够在明艳绚丽的火焰旁争夺光彩的人。 师岚野站在惊呼的人群之后,澄澈的目光穿越纷杂的人潮,落在火焰的中心处,凝望着沉云欢。 如此热烈鲜活的生命,她所散发的恣意散落这片土地的每一寸,所过之地皆会留下关于火焰,关于沉云欢的传说。 “我的亲娘啊!发生什么事了?是沉云欢又再打人吗?还是这里出现了妖怪,为何老远就看见这里火烧得那么旺!”顾妄匆匆赶来,凶兽的面具被他斜着扣在脑袋上,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天机门大弟子的吊儿郎当,但此刻也无暇顾及,寻到师岚野身边,面露害怕地问:“还是她终于打算抛弃正道的身份,改做混世魔王了?虽然我先前说过不管她做什么决定都支持,但若是这种,那还是要好好考虑的。” 师岚野冷声批评:“作为同伴,你对沉云欢的信任过于稀薄。” 顾妄立即作揖道歉,但不怕死道:“对她完全信任的恐怕只有您了,大人。” 这好像是顶嘴的行为。师岚野思索片刻,转头不悦地看他一眼,他连忙用手指比了个叉落在唇上,表示自己不会再多言。 顾妄望着空中飘散的火焰长叹,心说幸好明日就离开,否则沉云欢此举简直是明目张胆告诉别人她的踪迹,若是在此地逗留被有心之人追上,还不知招致多少麻烦。 在这万千震惊的高呼之中,火焰渐渐落下,旋即人们看见那燃烧着篝火的高台之前,竟凭空出现了一座堪比人高的大钟,钟上雕刻着繁复咒文,钟的下方则是燃烧的火焰纹理,在光芒下勾勒出华美的形状,炫目无比。 “诸位。”沉云欢一握拳,火焰被尽数收回,高台中拔高数丈的火也落了下来。她背对着瑰丽的烈焰,对众人道:“今后若再有妖邪侵扰,烦请敲响这座钟,神火将会驱赶妖邪,庇佑你们。” 沉云欢将虞暄留下的镇妖钟启用,注入了神火的力量后,只要此处火焰不熄,任何时候敲响钟声,都足以震慑方圆的邪祟。 道歉的话自是碍于面子而说不出口,不过迦萝也说了,语言并非表达的唯一途径,所以沉云欢就将心中的歉意化作这口钟,以此作为对误解和偏见的道歉。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百姓见此状,自是欢喜地振臂高呼,继续方才的舞蹈。有几个年少的姑娘冲到沉云欢身边,热情地牵着她去舞蹈,以更加热烈的方式对她表达喜欢和感谢。 沉云欢被抓着跳了一阵,额头上都出了细汗,这才摆手退出了人潮,回到师岚野的身边。顾妄不知何时而来,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迦萝身边,与她闲聊。 沉云欢刚一落座,师岚野就默不作声地递上锦帕,她接过之后胡乱擦了擦额角,刚要还回去,就听他道:“手也要擦。” 沉云欢不甚在意,一边擦手一边问迦萝:“事情的进展如何?” 迦萝看了看她翻来覆去擦着的手,想起傍晚时沉云欢对她提出的条件。 她同意了会在黄金城里保护她的要求,但条件是她需要混入别的队伍进去,这对迦萝说并不算难事,因为其他要进入黄金城的人,一定会带走几个本地的村民。坏一些的人会强制抓走,道貌岸然的人则以丰厚的报酬诱骗,这些人最后多半是回不来的,但由于此地没有像样的官府存在,并且西域多的是离家之后不归之人,所以仍然有人经不住诱惑被蒙骗。 迦萝是这村里难得清醒之人,她分得清高额的报酬背后是无尽深渊,所以从不轻易答应别人做事,并且在瀚海之中杀了一批又一批满心贪念之人。 “我找到其中一队人,说我的父亲曾带人进过黄金城,给我也讲述了里面的事,所以我可以为他们提供信息,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沉云欢一听,觉得耳熟,转念一想桑雪意好像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傍晚时,桑雪意说他了解黄金城,当时沉云欢并未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出谎言,细问之下才知,桑雪意的父亲曾进过黄金城。那是十多年前,自称已经找到黄金城入口的女人所张罗组织的队伍,当时很多能人异士参与其中,桑雪意的父亲是其中之一。 他们成功进入了黄金城,虽说里面险象环生,许多人丧命,但他父亲却幸运地活了下来,并且留下了一本手札,里面记录了在黄金城之中遇到的事情。桑雪意之所以想进去,是因为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且已经订下亲事的姑娘身患重病,药石无医,已是濒死之态,他想冒险一试,在黄金城中找到传说之中的古老秘术,医治好他未过门的爱人。 他并未拿出父亲所写下的手札,只说自己阅读过千百遍,早已烂熟于心,可以在进去之后为沉云欢指路。这如若是个谎言,一旦进入黄金城则必定会不攻自破,所以沉云欢没有必要求证,届时若是发现被骗,她可以随时砍了桑雪意。 迦萝道:“他们好像已经协商好,打算一起行动,日出之时在村尾集合。” 沉云欢颔首。迦萝停了停,似不放心,“你不去找他们协商加入吗?万一他们不愿意跟你同行,我混入他们当中还有何意义?” 沉云欢看着火焰边上齐齐舞动的人群,莞尔一笑,“放心,根本用不着我去找他们。” 因为他们会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 第150章 仙岩洞千佛秘藏地府梯 正如沉云欢所料, 回房之后,她的房门被敲响了四次,每次打开都是不同的人。三男一女, 每个人都代表着自己的队伍, 开门之后的第一件事, 为表诚意自然是自报家门。 最先来拜访的是一位眉目柔和话语温婉的女子,名唤南筠,所属沉云欢不曾听过的民间门派, 身负一技之长, 对龟卜十分拿手。南筠所带的队伍之中全是凡人, 没有修仙弟子,但不知是家底丰厚还是另有门道, 他们手中有不少灵器, 并向沉云欢展示了几个,比瀚海那支商队阔绰得多, 以此表示希望能与沉云欢合作进入黄金城。 其次便是一个名唤林柏的中年男子,容貌平凡, 中等身材, 言语神色略显谄媚,进门便是先一番天花乱坠地吹捧。听他所言, 他是受雇而来, 主人家要他去黄金城中寻找救命良药, 并不是贪图传闻中的稀世珍宝。在请示过主人家后, 他邀请沉云欢同行的报酬相当丰厚, 倘若此行成功,则会赠送沉云欢一件上品灵器、十颗火灵果。 这火灵果乃是御寒宝物,最大的功效便是能抵御沧溟雪域的严寒, 但结果之树难以培育,因此民间市场没有此物,多数管控在皇室的手中。本来沉云欢去京城时就是想要从皇室多要些此物,但是没想到后来京城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又走得匆忙,仅有顾妄通过天机门得了几颗在手中。而此人一开口就是给十颗,显然背后的雇主身份并不简单。 第三个上门的人模样活像个竹竿成精,细长的身材,进门时还得弯腰才免得脑袋磕上门框,名为夷喏,非大夏人。他操着一口十分别扭难听的夏语,一句话十个字,九个字沉云欢听不懂,全靠着他手舞足蹈的比画才表达出来邀请沉云欢同行的意图。 沉云欢本就打算同行,架子端了一会儿后发现根本听不懂此人提出了什么报酬,最后不耐烦了就点头答应,摆摆手将人打发走。 最后上门的是个名叫樊沂的年轻男子,腰后别着一把玉扇,头发梳得风流倜傥,倒是相当俊朗。由于脸上笑意过剩,此人一进门就得了特殊待遇——师岚野的冷眼。他恍若未觉,自顾自与沉云欢闲聊起来,坦诚地说自己同伙伴进入黄金城的目的极为简单,就是为了求得稀世珍宝,古老秘术,若沉云欢愿与他们同行,届时找到了宝藏可让沉云欢先行挑选。 沉云欢发现这人相当谨慎,便是面上笑眯眯,话语也一副熟络的样子,实则除却姓名之外,并未透露其他身份相关的信息。 送走这几人之后,沉云欢又在师岚野房中玩了会儿,才回常心艮的房间。连日的赶路让常心艮精力透支,进村之后她一直在房中睡觉,此时已醒来,靠坐在床头往窗外眺望,怔怔出神。听见沉云欢进门,她才将视线收回,缠满黑色绸带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面容微动,似勾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外面如此热闹,为何没有去玩?” “已经见识过了。”沉云欢在桌边停下,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此地倒是独特,没想到还会有月亮变红的奇异天象。” 常心艮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缓声问道:“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沉云欢躺上了床,给自己盖好被子,闷头就睡:“常姨,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不过我会保护好你的,你只要一直跟在我身边就好……” 常心艮将一口没喝的水搁在床头桌子上,给她掖被角,笑道:“那我便仰仗欢欢了。” 她闭上眼睛后,法诀在屋中落下,所有吵闹的声音被隔绝在外,屋中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常心艮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保持着一个姿势,久久没有变化。 西域的日出与内境不同,但沉云欢习惯了到时辰就醒,起身时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其他人陆续起身,隐约还能听到顾妄喊虞嘉木的声音。桑雪意的伤势虽有好转,却仍虚弱,仿佛是怕沉云欢等人嫌他累赘改变主意,便强撑着精神爬起来,早早地在院中等候。 反倒是师岚野是最后一个出门的。空中的寒气结成霜,沉云欢呵出一口气都冒着白,师岚野却仍穿着单薄的衣裳,外面套了一件黑袍,隐约能看见领口敞出来的白玉颈子。 晨起的风恍若霜雪腊月那般刮人,几人都没有说话的精力,沉默地往外走。按照昨夜那几人前来邀约时所言,到了时辰之后会在村尾处集合,从那处出发前往仙岩洞。沉云欢走在前头,行了半刻钟,忽而有一人小跑着从后方追上来,喊着让他们停下。 转头一瞧,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裹着厚厚的皮毛袄子,径直停在沉云欢的面前,一伸手便送了个彩色草绳编织的手环,上头挂了一圈小小的兽牙,倒是十分精巧好看。 沉云欢不明就里,询问这是为何,就听那老妪说这草环有祈福之意,送给沉云欢也是见她昨夜点火数丈本事了得,希望她能帮忙留心自己失踪半年的孙女。 “香冉。”老妪说着不太流利的话,“我的孙女叫香冉,半年前她被人带去了仙岩洞,一直没有回来,若是你们能够遇见她,让她回家。” 半年都没回来,多半也是死了。沉云欢看着老妪塞给自己的干草手环,没将心里话说出,只是点了点头。 村尾已有许多人在等候。昨夜来找沉云欢的几人也在其中,四支队伍各自分站,有低声交谈的声音,但互不搭理。沉云欢的目光掠过,看见迦萝也站在里头,与她对了个眼神,而后佯装惊讶道:“你怎么也来了?” 这是一开始就商量好的戏码,因为沉云欢一行人是迦萝带进村的,若是此时都前往仙岩洞却分散则必然会引起疑心,所以两人要做出“认识,但并不相熟”的样子。 沉云欢露出一个疏离得恰到好处的笑容:“我是应邀而来。” 迦萝马上跟身旁的樊沂道:“先前也没说多了这一队人,我本是按人头收费的,加人就要加钱。不过这几位大人是我的旧顾主,先前出手也阔绰,这次我就稍微少收点。” 昨夜上门找沉云欢的四人自然挣着付银,争抢沉云欢口中的“应邀”。 迦萝收了银子便不再多言,沉默着在前头带路。从村尾出发,西行几十里便可到达仙岩洞窟,四队人马再加上沉云欢几人,有二三十人,阵仗不小。尽管众人以灵气赶路,也在路上耗了一整日,待到几人行至九层高楼下时,已是黄昏。 仙岩洞历史悠久,但经年在这风沙之地却并未被侵蚀得破旧,那断崖之上的高楼金碧辉煌,崖上大小不一的洞窟密密麻麻,巍峨神武的佛像或坐或躺,佛像之上的颜色绚烂明艳,抬头望去便是目不暇接,满心震撼,仿佛天工遗迹。 庄严神圣的仙岩洞平日里都有驻扎在边境的武官管辖,但前段时间京城出了大乱,死伤无数,边疆一带的士兵大多调回了京地,连带着此地也松泛管理,这会儿就无人看守,一行人轻易进入。 众人在佛像前行走,巨大肃穆的佛像让人脊背发麻,不由得肃然起敬,原本的窃窃私语也停下,队伍的前前后后极为安静,无人在此嬉闹。沉云欢仰着头看,能感觉到此地极其干净,莫说是没有半点妖邪的气息,便是连一丝灵气都察觉不到,干净得好像连空气里都没有灰尘。 发现入口的人是南筠。她不知何时摸出了一个龟壳形状的罗盘,左手持着,右手在上面划来划去,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带着众人进入一个洞窟之中。那洞窟里有一尊侧卧着的佛像,墙壁上则是色彩斑斓的壁画,密集的神灵站在佛像的身后,像是同时注视着进入洞窟的众人。 沉云欢在空中感受到一缕清风,目光往前一落,就见那清风飘来的地方是一堵墙。南筠行过去,对着那堵墙上下摸索,其余人则静静地站着等,无人发出声音。 片刻后,只听一声轻响,南筠不知寻到了什么机关,墙上被推开了一扇极小的门。这暗门狭窄,仅能一人通行,体型稍微壮一些都要侧身才能进入。打外面往里看则漆黑一片,不见半点光芒,有人点了灯提来,南筠高举着往里照了照,看不到尽头。 无人说话,众人点起灯,一个个进入。沉云欢的队伍落在最后,为确保能时刻照看迦萝的安危,沉云欢行在最前,与迦萝落个前后脚。往后依次是师岚野、常心艮、桑雪意、虞嘉木,由顾妄断后,至少确保不会有人无声无息地掉队。 狭窄的通道之中幽静异常,众多脚步声交叠,灯光在这里好似受某种限制,无法提供明亮的照明,黑暗和逼仄一同压在人身上,让人有种呼吸困难透不过气的错觉。沉云欢时不时往前看,无法得知头前队伍的情况。 好在这通道并不长,行了百来步有余,前头突然传来声音:“有石梯往下。” 须臾,南筠的回应也跟着传来:“没有问题,可以下。” 沉云欢再行几十步,果然看见了那向下的石梯。石梯贴着墙壁,整体呈现出环形,盘旋在墙壁上一圈一圈地往下蔓延。环境开始宽阔,沉云欢松泛几下筋骨,听见下方传来闲聊的声音,语气轻快,显然是找对了入口,让这些人兴奋起来。 但是如此简单顺利,沉云欢有些怀疑黄金城的神秘性了,抓了走在前头的迦萝一把,施展隔音术法,压低声音询问:“这地方好像没有那么难找,当真是黄金城吗?” 迦萝神色凝重,小声回道:“你没来过此地根本不知,方才我们进的那个洞窟,仙岩洞从未出现过。” 沉云欢道:“此话何意?”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3节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仙岩洞也来过不下百次,每一个能进的洞窟都进过,但方才那洞窟我却根本没见过。”迦萝道:“难怪那些人总说着黄金城就在此处,却还是一队又一队的人铩羽而归,看来这入口的洞窟应该是在特定的条件之下才会出现。” 沉云欢赞同她的猜想,心中的疑问得到解答之后也不再多言,专心顺着石梯往下走。一开始前头的人还有闲心聊天,还以为用不了多久这石梯就会到尽头,却不想这石梯竟然如同无穷无尽一样,走了半个时辰也没到头,到了后来所有人都没精力再说话。 沉云欢途中停下来好几次确认,发现路线确实没有重复,这石梯完全是奔着直达地府修的,简直不像是凡人能完成的工程。其他人有灵力加持状态倒还好,只有桑雪意有些支撑不住,他本就负伤,又连着赶路一整日,走到这会儿似乎到了极限,身子一歪,摔在石梯上。 他摔得突然,虞嘉木没反应过来,见他滚了几层险些砸倒了常心艮,才上前将人提起来。顾妄给他喂了一颗灵药,随后扶上了虞嘉木的后背,让虞嘉木背着他继续往下。 “发生何事了?”走在前方的樊沂听到动静,朝后询问。 “无事。”黑灯瞎火,沉云欢也看不见人在哪,就随便应了一句。 “再坚持一下,快到了。”樊沂道。 他说这话没多久,石梯终于到了尽头,沉云欢踩在平地上拨开人群往前行,就见南筠与樊沂、林柏三人站在一扇石门前低声商议,而那个竹竿精夷喏则拿着笔纸对着墙抄着什么。 沉云欢凑过去一看,发现墙上确实刻有东西,像是一种文字,但沉云欢一个都看不懂。 “这是身毒国的古老文字。”林柏站在她身边,笑着解释:“夷喏是身毒那边来的,他说这些字太古老,一时间看不明白意思,需要抄下来慢慢解读。” “这里为什么会有身毒的文字?”沉云欢疑问:“难道黄金城不是大夏人修建?” “尚不清楚,黄金城不过是这个神秘之地的代称而已,实则里面有没有黄金还两说,不过从这石梯还有墙上文字的老化程度来看,这地方的年岁非常之久,甚至千年万年,修建的年份远在仙岩洞之前。” 第151章 读神意通天门只进不出 趁着夷喏在解读墙上文字的时间, 沉云欢简略观察了这几队人。其中大部分类似于随从、打手的身份,是专门带下来做一些探路或是苦力活的人,他们多半为身体强壮, 但身量不算高的男子, 适合进出各种怪异的环境之中。 这些人是拿钱卖命, 没什么来头,不值得仔细观察。不过其中有一人,倒是让沉云欢提起了一些兴趣。 那人常跟在樊沂的身后, 与两个衣着轻便的男女走在一处, 但他身穿黑色罩袍, 在面上戴了半个面具。罩袍将他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见皮肤, 自出发之后, 他一句话都没说过,像个飘在队中的孤魂。 但今日清早在村尾汇合时, 沉云欢曾对上他的视线,当时并未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只是当他看向她身边站着的师岚野时, 眼睛赫然睁大,眼中流露出的惊骇之色, 同时还后退了半步。 这个反应就非常有意思, 显然他是认识师岚野的。沉云欢因此对此人颇感兴趣, 赶路时好几次朝他投去视线, 非常想直接扒了他的外袍, 问问他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识得师岚野。 是不是知道师岚野过去的故事。 沉云欢站在墙边,十分隐晦地偏头, 冲站在一旁的迦萝使了个眼神。迦萝很快收到示意,不动声色地行了几步,停在那黑色罩袍的人身旁,低语与那人交谈。 沉云欢盯着瞧,发现那男子似惊弓之鸟,不过是简单地一句问话,他都惊得身体一抖,状态很古怪。 迦萝摆出一副闲聊的模样,可一连说了几句话都没见他搭理,倒是让他戒备地将帽子拉得更严实,佝偻的脊背缩下去,从头到脚都明晃晃地写着拒绝与人交谈。 “他的性子就是这样,不喜与人多说话。”樊沂注意到了两人,笑眯眯地打着圆场,“不过话又说回来,想去黄金城的人,身上多半都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倘若只是为求财,这世间发财的门道多得是,何须来这里找死。” 迦萝便道:“贵人应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还是多说些吉利话为好。” 樊沂把玩着手里的珠串,话中略带赞许:“你这丫头,看着年岁不大,倒是老成稳重。” 顾妄给桑雪意的伤口换了药,将他安置在靠着墙睡着的虞嘉木身边,其后起身来到沉云欢身边,随手掐了隔音术法,低声道:“这些人昨夜去找你时,你可探查他们的底细了?” 沉云欢听到这话,反问:“你看出多少?” 顾妄道:“那个姓林的,我已经知道他背后的雇主是何人了。你别看此人样貌平庸,姿态谄媚卑微,实则他是‘暗门’里地位相当高的一个猎头。” 沉云欢疑问:“暗门?” 顾妄见她面带迷茫,便简单解释了何为暗门。人界仙家百门,修仙世家无数,并非人人都是“名门正派”,其中不乏奸诈阴邪,或是暗中行恶之人,但碍于面上的名声不便动手,于是便有了“暗门”的诞生。这个组织平日里并不宣扬,不管是人是妖,只要给钱就会办事,哪怕是多丧尽天良,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只要钱管够,他们都能做。 顾妄因为常年在天机门内处理各地的妖邪,有些事情天机门不好做,就得通过暗门去做。就比如他先前打探扶笙背上的天枷咒纹时,便是委托了暗门去做,才得知此咒纹与鬼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暗门虽然是什么勾当都做,但其中几位有名头的人物却并不轻易出山,尤其是林柏这种人,但他此次愿意深入西域寻找传闻中的黄金城,可见雇主给的报酬不少。”顾妄轻轻眯眼,静了片刻后道:“是贺家。林柏有一个护身的上等灵器,我先前在贺润寒的身上见过。” 沉云欢将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想起贺润寒是谁。贺家怎么说也是当今仙门仅存的九大世家之一,贺润寒则是家主之子。先前在京城时,他与其妹贺语还拉着沉云欢热情地寒暄。此次雪域之行,贺润寒本应在列,只是京城大劫之后,此人不见踪影,反倒是顾妄顶替了他空缺的位置。 但是这么一说,沉云欢就明白了,眉尾轻挑,“你是说贺润寒死了?” “就算没死,也应是半死不活的状态。”顾妄道:“贺家雇了暗门的人来黄金城寻起死回生之秘术,多半是为了救他。” 能够祭出此招,足以说明贺润寒已经回天乏术,使得贺家盲目到将希望寄托在这个来自十几年前的虚幻传闻之上。 沉云欢又问:“其他人呢?” 顾妄答道:“那个名叫夷喏的身毒人暂且不提。南筠则是民间正经的门派出身,她的父亲曾在十多年前于西域失踪,最后留下的消息则是进入黄金城,所以她这些年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底子还算干净。只有那姓樊的人来历不明,嬉皮笑脸甚是可疑,他身边那三个男女也不是善茬,你当心。” 顾妄怎么说也是天机门出身,便是没有习得卜算玄道,也能够将身边人的底细摸个七七八八。沉云欢突然明白晏少知将顾妄安排与她同行的用意,这大大弥补了她在交际方面的马虎。 黑暗静谧的空间内,众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地上休息,偶尔传来几句低声交谈,一整日的赶路让原本精神抖擞的人耗去大半精神。师岚野盘腿坐在地上,假寐般闭着双眼,身边摆着一盏提灯散发出幽幽光芒,昭示着“生人勿近”。 常心艮缓步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老了,身体不行了,不过是赶个几日路,就有些撑不住了。” 师岚野缓缓睁开双眸,淡声道:“你不该进来。” 常心艮偏头,望向沉云欢。她正与人交头接耳,不知说着什么,嘴边挑着一抹讥笑,从唇形上看,那大概是一句“我当心什么,砍人比砍妖轻松”之类的话。常心艮无奈地摇了摇头,“倘若我能对她放心,也不会在她进西域的头一日就急匆匆赶过来。” 师岚野眸光轻转,眼底里映着灯光,盈盈发亮,凝视着沉云欢,只道:“你做不了任何改变。” “再给她些机会吧……”常心艮的神色中浮现悲悯,喃喃道:“她本是良善的孩子,只是这些年无人教导而已。” 师岚野不再说话,只是收回了视线。目光掠过不远处墙根下睡得歪七扭八的虞嘉木,和面色苍白的桑雪意,微微皱了皱眉。 常心艮看在眼里,忽而开口:“入世这些年,您似乎也有了些改变,人间如何?” 师岚野直白地评价:“无趣之地。” 常心艮微微一笑,仰着头望着黑漆漆的洞顶,似赞同,又似喟叹:“便是这无趣人间,承载了千千万万凡人的一生呢……” 一声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周围的安静,“不行!” 众人转头看去,见南筠与林柏起了争执。南筠坚决道:“必须等夷喏将墙上的文字解读出来我们才能进入。” “没那么多时间耗在入口处,再说这些文字说不定没什么信息,我倒是觉得不如直接行动。”林柏的表情也很是严肃,尽管他总是端着一张笑脸,摆出伏低做小的谄媚模样,但到了分歧的时候竟十分有威严,摆了摆手道:“我派我的人进去,你不要多言。” 他身后两个男子便应声上前,没有任何停顿,合力推开了面前的石门,动作很快闪身进入。这石门上不知装了什么机栝,一旦卸力之后便飞快地合上,隔绝了外面人窥探的目光。 樊沂摇着扇子看戏,没有半点要插手调解关系的意思。南筠见状,勃然大怒,“你若是在此地藐视生命,一定会遭到诸神的惩罚。” 林柏敷衍一笑,满不在乎。南筠气得甩袖离去,站在了远一点的地方,不愿再与他交谈。林柏则守在石门外,等了半刻钟后,便伸手敲击石门,敲击的节奏带着规律,像是传递某种暗号。 但他的敲击停下后,门内并未传来回应。林柏面色不改,再等半刻钟,又敲了一次,仍旧是没有得到回应。此时南筠发出一声冷笑,讥讽他判断的失误。 谁知林柏一转身,对身后的人道:“准备一下,我们一起进去。” 他手下的人陆续起身,将别在身上的武器抽出,护身之物佩戴好。此时分头行动对整体并不利,更何况门内是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若是死路这些人想去送死,其他人并无意见,就怕门后藏着玄机,让他们先行占得。 沉云欢刚要开口说要一起进,就被樊沂抢先:“林兄少安毋躁,我见这身毒人似乎快要解读完了,不如再等一等。” 随着他的话,沉云欢转头看见了满头大汗的夷喏,应是察觉到身边的人起了争执让他倍感压力,手里的笔挥得飞快,连淌下来的汗水都腾不出手擦,由他身边跪坐着的女子擦去。 “有了,有了!”夷喏将女子的手拂开,用不成调的夏国语言道:“我看懂了。” 樊沂抬手,示意夷喏身旁站着的女子:“劳烦。” 那女子的面容也似身毒人,但接下纸张后一开口,竟是流利的夏语:“记录在墙上的文字,都是神明的授意下而写,希望后人门在进入前诚心拜读神的旨意,并满怀恭敬地去感受神的威严与恩泽。” “古老的人们在此地发现一个巨大的天然空窟,认为这是神留下的遗迹,于是在神的启示下,在此修建了神殿,供奉神明。此处为神殿的入口,此门则被称作通天之门,一旦进入石门之后,便要接受古老神明的考验,倘若通过考验就会获得神明的赐福,获得永生、不老、财富和无穷无尽的力量。” 沉云欢听得恹恹,心道这些墙上的这些果然是废话。 正想着,那女子又说了一句:“神明厌恶半途而废的懦夫、吵闹无礼的莽人,以及眼盲耳聋的愚者。” 这句话倒是传达了比较明了的信息,令众人在同时警醒,这显然在传达一种规则。沉云欢歪了歪脑袋,笑着说:“这神明倒是会摆架子,还没进去规矩就不少,难怪要建在地底下呢。” 到了神殿门口,不管有无信仰的人都要敬畏三分,听到沉云欢这般明目张胆的讥讽,众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生怕她的大言不惭招来祸端。 林柏似笑非笑地劝道:“入乡还需随俗,到了人家的地盘上沉姑娘还是少说两句,免得犯了神明的忌讳。” 沉云欢的脊背从墙上离开,站直身体,余光瞥见师岚野走到了边上,便顺手从他的手上将提灯接下来,同时笑道:“你可知道我身上这把刀所唤何名?” 林柏谦恭地一欠身:“还未请教。” 沉云欢觉得没意思,若非久居深山老林,或是常年困于高阁,她是不大能接受游有人居然没听过她武器的威名的。 但认真去解释会让她掉面子,于是她并不回答,只不耐烦地瞎扯一通:“我告诉你,我家的神比这地下藏着的神仙辈分高,我能来此处,这里头的神合该现在就出来给我恭恭敬敬将我迎进去,再奉上一杯热茶,才算礼节周全。它不来也就罢了,我心胸大度并不计较,但若是我自降身份去拜小辈,我家的神心眼小,该不高兴了。” 莫说是睁眼编瞎话,沉云欢这番话便是瞎了几百年的真瞎子都编不出来,如此狂妄自大,狂得没边了,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陷入沉默,接不上这话。 安静良久后,林柏默默询问:“不知沉姑娘所奉之神的名讳?” 话一出口,静静站着的师岚野忽而微微侧身,漂亮的双眸落在他脸上,一副准备开口说话的样子。 “少废话。”沉云欢截断这个话题,朝前摆了摆手,道:“让开,我的人先进。” 随后只听“唰”一声,睡眼惺忪的虞嘉木抽出了剑,姿态极是轻松随意,可锋利的寒刃却瞬间在空中释放凛冽剑意,面前站着的人纷纷往两边退,让出了一条道路来。 沉云欢提灯走在前头,身后依次跟着师岚野、常心艮、桑雪意以及殿后的顾妄。沉云欢将手贴在石门上,刹那间就听见里面似乎传来深渊底下的长鸣,像是挤压之后的尖利风声,又像是某种邪物嘶哑的叫喊,怪异至极。 她后退半步,一手抽刀而出,只见刀影在空中闪烁刹那,整个石门便被劈作两半,被她一脚踹倒半边。 轰然倒塌的声音传来,身后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连南筠也吓了一大跳,“你……” “嘘——安静。”沉云欢转头,象征性地安抚了身后的人,继而高举提灯,发现石门之后的黑暗是光芒无法企及的,仿佛一道门隔绝了两个区域,门内门外互不干扰。 “跟紧。”她合刀入鞘,左手提灯微微举起,步伐没有片刻犹豫,往前一跨整个人就进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沉云欢身后的几人排着队似的,后人踩着前人的脚印,很快就消失在石门之中,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南筠慌慌张张地追过去,伸头朝里看了看,漆黑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她转过身,迷茫道:“沉姑娘的剑叫什么名?” “那不是剑,是刀。”迦萝不知何时走到了门边,神色认真地对她道:“她从前有一把剑,叫‘不敬’,取自‘不敬鬼神’之意。不过那把剑在今年三月的春猎会上被她亲手斩断,现在手里的这把刀继承了从前的名字。” 樊沂冷不丁开口,“今年春猎会的举办地在汴京,你一个西域之人倒是对千里之外的事门儿清。” “这不重要,各位老板,你们只需要记住。”迦萝笑了笑,说道:“若是想在此地活下来,就得跟紧她。” 南筠忧心忡忡道:“但是她方才那番肆意妄为的举动,倒不像是能顾及我们这些人生死的样子,说不定还会被她……” 迦萝摇摇头,“这位老板的确非多管闲事的大善人,但她身边有位特殊的人,只要此人在,她就不会对你们的危险冷眼旁观。” 迦萝言尽于此,不再多言,将腿边别着的骨刀抽出来,纵身进入石门后的黑暗之中。余下的众人也不再耽搁,有序地进入。 沉云欢之所以打头阵,是明白现在的情况与先前不同,她并非决心要保护所有人的安危,只是要确保自己能掌控先机。 刚踏进石门,她就看见面前是一条宽敞的道路。这道路比方才走的那些路况要好上太多,此地的墙面、地面都铺了平整的石板,是非常规整的建筑样貌,彰显着进入“通天之门”后,便是踏上前往神所在的地方,即神明的试炼开始。 她往前走了几步,回身一看,就见身后原本是门的地方却出现了一堵望不到顶的石墙。师岚野几人陆续从墙中走出,皆在第一时间顺着沉云欢的目光发现了身后的石墙。 顾妄抬手,用剑柄敲了敲,道:“实心的。” 虞嘉木顿了顿,“什、什么,意思?” 桑雪意弱弱的声音响起:“父亲在手札上所言,通天之门倚山而建,只能进,不能出。”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4节 “那是当然的。”沉云欢哼笑一声,似早有预料,“因为‘神厌恶半途而废的懦夫’。” 第152章 无明路众人受天人五衰 这道门是唯一的入口。沉云欢提着灯站在原地思索着:那么虞暄一定也是从此处进入, 他并非鲁莽之人,从前在仙琅宗与她一同下山除妖时,便有留下行动标记的习惯, 来到此处定然也会留下行过的痕迹。 沉云欢熄灭了灯中的光芒, 轻轻闭眼。没有光明的暗道之中立即陷入无尽黑暗, 位于她身后的几人也保持着安静,连呼吸声都放轻。沉云欢站在这样的黑暗之中,立即在墙上抓捕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 睁眼一看, 就见黑暗之中, 有一处地方散发着极为微弱的光。 她抬步行去,便看见墙上的光芒是虞暄惯常用的记号, 她的手指在上头轻轻摩挲, 感受到刻下的痕迹,同时还摸到一种异样的触感。 沉云欢重新点燃灯, 一转头,其他人皆认真地注视着她。沉云欢左右观察片刻, 道:“我们没有影子。” 听闻此言, 虞嘉木和桑雪意二人反应较大,立即低头去看自己脚下, 果然不见提灯映照不出来的影子。似乎涉及虞嘉木的见闻了, 他双眼一亮, 说:“哦!我、我听闻, 有一, 一种,秘法,能让, 让,让……” 顾妄连忙打了个“闭嘴”的手势,将话接过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说那种秘法能夺得人的魂魄,被夺得魂魄的人,就会失去影子。首先这是个很荒谬的传闻,魂魄被夺的人当场就脱离肉身死了,不需要看影子辨别。其次,照不出影子并非我们自身出了问题,是这里的墙和地面有古怪。” 他将掌心贴在墙面上,来回轻抚:“这墙体的触感非常奇怪,如若不是砌墙所用的材料奇特,便是这墙上涂了些东西,不仅无法投射影子,还能够吸光,你们没发现提灯在这里的光照比外头暗上许多吗?” “神明不允许外来的光芒盖过神殿的光辉,这是僭越。”桑雪意回忆着父亲所写的手札。短暂的休息和服用灵药过后,他的精神有了些恢复,连说话的声音也清晰不少。 几句话的工夫,身后的石墙开始进入新的人。迦萝走在最前头,进来后冲沉云欢点了点头,其后道:“他们都进来了。” 沉云欢几人往前走,为后方进来的人留出空地。就见林柏、南筠、樊沂三人打头,其他人鱼贯而入,很快就将暗道站满。怪异的是,纵然所有人都进入,手里的提灯多达七八盏,始终无法将暗道照亮,光芒触及墙体和地面之后,似被一种古怪的力量给吸收,保持着昏暗微弱的环境。 林柏快步上前,穿过几人来到沉云欢的身边,笑容可掬道:“沉姑娘,请听我一言。樊公子有寻妖之能,南姑娘一手龟卜可测吉凶,夷大人来自身毒,比我们更了解此地的文化。小人不才,也有几分本事,能在紧要关头保大家一命,接下来的路程还望沉姑娘赏几分薄面,我们团结起来更易于抵御危险。” 沉云欢莞尔一笑:“团结力量大嘛,我自然是知道的。那就由我安排接下来前进的队伍顺序。” 她的目光顺着身后的人一一滑过,缓声道:“我和我的队伍打头阵,任何发生在前面的危险都由我来担下。樊公子带队之人位于次位,他既有寻妖之能,离我近些也好在察觉不对之时第一时间通知我。接下来是南姑娘和那个身毒人,依我判断此二人的功夫一般,就夹在中间的位置保护。最后就劳烦林老先生断后了,后方的安危同样重要,还请确保我们后路无忧。” 林柏的笑容一淡,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却听得樊沂和南筠先后都表示赞同。站在几人当中的迦萝也微微放心,因为沉云欢并没有因为进入此地后忘记与她的约定,将她所在的队伍安排在第二,显然是还惦记着她的安危。 她这样的安排得到了大部分人的默认,林柏也无法再反对,只得领着自己的人退去了最后的位置。暗道并不如方才那般狭窄,道路也平坦,为了缩短队伍的长度所有人结作两人并肩,位于右侧的人必须武器不离手,位于左侧的人则负责提灯,在如此秩序下前进。 空中有微弱的风流,从望不到黑暗的尽头徐徐传来,在沉云欢说出“保持安静”之后,整个队伍就无人再说话,连落在地上的脚步都极轻,闷着头走了一刻钟左右,师岚野忽而一低头,目光落在提灯之上。 沉云欢看似一直盯着前方,余光却非常敏锐,立即捕捉到了师岚野的动作,微微偏头,压低声音:“怎么了?” “光芒在消逝。”师岚野回道。 她对着提灯观察一阵,并未发现异样,但出于对师岚野的信任,回身从后方的几人打了个手势。隔着几步的距离,衔接在第一梯队之后的迦萝也看见了这个手势,转而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手环悄悄戴上。 那手环是黑色的绳子编织而成,上面只串了个指甲盖大小的镂空铃铛。绳中写了子母咒纹,所有子咒纹在母咒纹的周遭时,可抑制铃铛的声音,一旦超出母咒纹所作用的范围,则会立即失效,铃铛便会响起。 这是顾妄制作的小灵器,他预想过进入此地之后会被黑暗所困扰,所以制作这种东西,即为了保证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能在一处,若是有人遇到危险因外力脱离队伍,铃铛会发出警告。子咒纹催动的铃铛只有佩戴了这种手环的人才能听见,是相当谨慎的灵器。 写有母咒纹的手环在沉云欢的身上,她打那个手势的意思,便是让其他人将手环戴上。 队伍仍在前进,除却交叠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呼吸之外,几乎没有旁的杂音,直到有人率先发现了异样,掐着嗓子发出惊恐地低呼:“灯越来越暗了!” 这一声好似点醒了其他感官迟钝的人,纷纷低头探查,发现手里的提灯较之先前相比,光芒果真暗了不少,所照明的范围也在无声无息之间缩短许多。众人纷纷使出招数,有人往提灯里添照明的灵石,有人则拿出了发光的灵器,很快就发现于事无补,不论拿出多少能够发光发亮的东西都没有半点用处,光芒仍是越来越暗。 南筠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气喘吁吁道:“停下,不对劲。” “继续前进。”沉云欢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身影隐在黑暗之中令人瞧不清楚,语气却平静,漠然之中夹杂着令人心安的镇定。 南筠往前几步,向沉云欢解释:“先前我在外面赶了那么久的路,都及不上进来之后走的这一刻钟累……此处一定有古怪,大肆消耗我的精力。” 她说话时断断续续,像连着狂奔了数里,累得连气息都顺不平。照理说这在平地行走,速度一直保持着不徐不疾,不应该如此累,南筠对自己的体力也十分了解,这才要求停下探查情况。 话音落下,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就见樊沂身后的男子半转身,讥讽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今日赶了一日的路,南姑娘的身体撑不住也属正常,若是你累了便让你的手下背着,莫将自己的原因怪罪在其他地方,若是为了顾及你这娇弱的身体,走两步就要歇一会儿,这条路怕是要走到天荒地老了。” 说话这人是樊沂带着的三人之一,其他两人仿佛是为了应和,也跟着发出两声讥笑,唯有那个披着黑色罩袍将浑身上下都遮掩得掩饰的男子一言不发。手底下的人说话夹枪带棒,樊沂却并未出声阻止,显然也认同手下所言。 “若是我当真身娇体弱也就罢了,这些年我在西域行过万里路,雪山也好,洞窟也罢,什么地方我都去过,还不至于走这几步就撑不住。此地环境古怪,不仅在吸食光芒,也在吸食我们的精力,我认为现在应该停下,探查究竟才能继续前进。”南筠被这嘲讽的言语激怒,强忍着心中的恼火讲道理。 跟随南筠的几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自己的身体也十分疲累。 迦萝皱着眉,听见这一来一回的争执,心中也生出烦躁来。她手指在额边摸到了一些濡湿,心中应和了南筠所言,但她目前身处樊沂的队伍,不好开口顶撞同队之人,而坠在队伍最后的林柏怕是也听不见这前面的轻声议论,无法参与商议,她只能将目光投向前方的沉云欢。 沉云欢脚步不停,甚至都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我的时间并不多,绝不可耗在无用之事上,若是你想休息,随时可以停住脚步,我不阻拦。” 南筠对此极为不满,但多年养成的隐忍性子还是让她闭上了嘴不再多言。反倒是她身边的女护卫忍不住,气势汹汹想要上前争执,被她伸手拦下来,递了个忍耐的眼神。 再往前行半刻钟左右,提灯的光芒就完全消失了,所有人行入黑暗之中。沉云欢平日里有着很强的夜视能力,但在此地毫无用处,视线所及皆是浓烈的黑,不见半点轮廓。她右手持刀,断断续续以刀刃触碰墙体,保证自己的路线没有发生偏移,左手则牵起了师岚野,将他冰凉干燥的手掌攥在手里。 听得“叮”一声轻响,是他戴在右手的手环,与沉云欢左腕上的铃铛轻轻碰撞着发出的声音。 师岚野其实是不需要这个东西的,不管什么环境,他都能精准地找到沉云欢的位置,但他昨夜看着顾妄给其他人都分发了之后,也主动要了一个。 因为沉云欢的队伍里总是有许多人,她又没有在乎身边人的习惯,她向来无所谓谁离开,谁跟随的态度,或许会忽略他的消失。他不想在与沉云欢失散很久之后,才被她一个无意间的念头后知后觉。 他也想像其他人的失散那样,被她第一时间察觉。 光照完全失去效用之后,众人身体精力的耗损就变得明显起来,没多久寂静的暗道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粗喘,脚步声也重了不少,同时一股奇怪的味道在密闭的环境之中蔓延。 没多久,扑通一声闷响传来,顾妄低声道:“桑雪意晕倒了。” 沉云欢道:“背上。” 桑雪意自从在瀚海受伤之后,都是虞嘉木和顾妄轮流背着,两人商议好了一人轮一回。但是虞嘉木此人整日吃吃睡睡,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给睡得愚钝了,记性不大好,好几次顾妄不想背,随便糊弄两句,他便会轻信。 “轮到你背了。”顾妄对虞嘉木如是道。 “哦。”虞嘉木应一声,摸黑将桑雪意提起来负在背上。 这条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道路变得极为漫长,众人一开始尚能强撑,记着时间,到后来身体越来越沉重,身上各处都出了汗,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人都像是负重几十斤在行走,已然分不清是走了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 顾妄掏出锦帕擦了一把顺脸淌下的汗,沿着脖子往衣襟里擦,长长地喘了一声,心中生出无尽的怨念。也不知这是什么鬼地方,走路就像往身上背了大山似的,走到现在他已经累得脊背都挺不直,每一步都非常吃力,身体极度不适。并且他闻到一股异味,他很清楚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皮肤在分泌污秽之物,导致他的身体也在变臭,令他难以忍耐。 他的视线之中只有漆黑,因此也看不见别人是什么模样,不过从逐渐退化的五感之中尚能听得见走在前方的沉云欢和师岚野,以及身旁的虞嘉木。 师岚野与沉云欢的状态仍旧非常好,较之一开始并没有变化,他们脚步很轻,呼吸微弱,没有受环境的影响。而身旁的虞嘉木则比先前的呼吸重了一些,显然也比他好上许多,顾妄在心中暗暗揣测,恐怕这地方的影响会根据修为而变化。修为越强的人,则受到影响的速度就越慢,效果就越小。 顾妄都尚且如此,后方的众人更是吃力,有人已经坚持不住慢下了脚步,将队伍拉得老长,很快就引起了旁人的不满。 “走得那么慢是何意?若是走不动了就自己去后头,莫挡着前路!”黑暗之中响起一人的斥责之声。 这语气尤为恶劣,不带半分关怀,充满嫌恶,因此很快就有人与他争吵起来:“老子爱怎么走怎么走,你还使唤上你爹了?!” “狗娘养的,你找死!”只听一声大骂过后,利刃划破半空的啸声响起,继而便是“噗”的一声,伴随着另一人的惨叫,有人在黑暗中大打出手。 众人早就被这漫长的道路折磨得不成人样,隐忍许久得来一肚子火,眼下闹起来便像是有人点燃了爆竹,一连炸出几十响,噼里啪啦的骂声充斥着暗道。 沉云欢皱着眉停下脚步,做了个回身的动作,但眼前仍旧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得后方的人吵闹起来,甚至动起手打得热火朝天,整个密闭的空间满是叫骂与兵刃相撞发出的尖锐声响。 “这群人……”顾妄终于停下,靠着墙喘着气,埋怨道:“真是毫无秩序,令人厌烦。” “可有办法将他们都噤声?”常心艮道:“再这么吵下去可不太妙。” 虞嘉木接话道:“不、不如、杀光。” “此地不仅让人徒生疲累,也让人心绪,激人劣性,你们几人在心中念起清心术,确保情绪冷静,头脑清醒。”沉云欢道:“至于其他人,若是他们的主子聪明,自会阻拦,我们不必管。” 她说完这话,便动身摸去了墙边,抬手覆在墙面,在上方细细摩挲寻找。 虞嘉木照做,在心中默念清心术,同时迷茫问道:“何以、见得?” “蠢笨,你长脑子为何不用?”顾妄借着心绪被环境干扰,先痛快地骂了一句,而后才长舒几口气,擦尽了颈子处不断冒出的汗,气喘吁吁道:“进门前的石墙上不是写了‘神明厌恶半途而废的懦夫、吵闹无礼的莽人,以及眼盲耳聋的愚者’,所以此地有进无退,吞噬光明,并且……” 他转了一下头,望向漆黑之处,在刺耳的吵闹声中补上剩下半句:“不可吵闹喧哗。” 话音落下,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几乎难以捕捉的微芒从两边的墙体上出现,瞬间如同汇聚的银河般流动起来,涌向路中相互辱骂动手的众人。 “啊——!”凄厉的惨叫声在暗道之中回荡,密密麻麻的星芒包裹住了那人,将他从上到下的都包得结结实实,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人体的形状。 他的惨叫也只出了一声,继而像是整个喉咙被挖掉一般,嗬嗬地透着风,而后疯狂挥舞着四肢,浑身抽搐起来,在暗道之中横冲直撞。众人见状自是吓得立即停下,纷纷避让,然而那漫天落下的星点无孔不入,很快就缠上了四五人。 “所有人都闭嘴!”坠在队伍最后的林柏一声高喝,千百星点朝疯狂朝他涌去,下一刻却猛地撞上了林柏的护身法器之上,一股脑地堆积起来,发疯地朝那地方撞击。 林柏将那几个被星芒吞噬的人踹到后方去,慌乱上前时不知撞到了谁,惹来一声惊呼,他没有任何迟疑,提刀便砍,在那人的声音还未喊出来时一刀砍了脖子。 “都给老子把嘴闭上。”他恶狠狠地警告其他人,又急匆匆道:“沉姑娘,劳烦快往前行!” 遭此变故,受环境影响而变得暴躁易怒的人也冷静下来,安静如鸡。沉云欢在墙上摸了一阵,感受到指腹下的凹凸不平,描摹出图案的纹理,回道:“等等。” 随后她便抬手,掌中猛然蓄起火焰,奋力往墙上一拍。霎时间那炽烈的火似烟花一般炸开,在墙上四溅,紧接着火焰溅射的地方开始亮起光来。 先是零星几颗,而后似火烧一般蔓延,从沉云欢的掌下开始朝四处飞速扩散,星星一颗颗被点亮,爬过头顶,往另一面墙上编织,同时向暗道的前后延伸。 眼前逐一恢复光芒,视线也变得清晰,此时众人才发现,这墙体上竟然雕刻了满天星斗,被火焰点燃之后,星斗开始闪烁,形成无比浩瀚的星海,将众人包裹其中。 借着星斗散发的光芒,众人才发现方才被那密密麻麻的星点所包围的人已经被啃食光了骨头和血肉,仅剩下一张人皮软塌塌地摊在血泊之中。 “这些星斗之中,有一种体形极其微小的虫子。”顾妄从地上捡起一只虫子捏在手中。吃饱了血肉之后这些虫子的肚子鼓囊囊的,飞不起来,落了满地,一脚能踩爆数百只。他道:“常年处于黑暗它们的眼睛已经退化,看不见东西,因此对声音很敏感,听到尖声之后会受惊,蜂拥攻击。” “走吧,现在应该可以走出这条路了。”沉云欢随手拂掉了他指尖的虫子,转身前行。 队伍继续前行,走在中间位置的夷喏突然开口,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随后他身边的女子译道:“大人说,这是‘天人五衰’,在古老的传说中为天界众生衰亡前的征兆,分别为‘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出汗,不乐本座’,出现这些症状即代表寿命将尽。” 顾妄抬手,用短刃刮了刮手臂上的一层油汗,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立即露出个扭曲狰狞的表情,道:“一定要死得这么邋遢吗?能不能选择干净体面一点的死法?” 虞嘉木接话道:“我、我想、睡死。” 此人向来与旁人不同,平日里别人精神抖擞的时候他无休无止地睡觉,现在众人都累得像酷暑天的狗,他却看起来相当精神,还有心情与人闲聊:“顾、顾兄,若是你,你、累了,我可以……” 顾妄有气无力道:“不必,我尚有力气走。” 夷喏又说话了,旁边的女子道:“这是神明的警告。‘天人五衰,凡人四灾’,即意味着我们再前进,接下来可能会承受‘生老病死’。” 沉云欢没应声,心说都走到这了,吓唬谁呢?别说是什么神明的警告,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了。 “前方有灵泉……”在虞嘉木背上昏迷了许久的桑雪意终于幽幽转醒,弱声道:“父亲在手札之中记录‘入门而前行十里,有灵泉,饮之解乏’。” 与此同时,沉云欢也看见了星斗光芒的尽头处,是暗道的出口。 第153章 灵泉岸南筠卜大凶之卦 这条诡异的暗道让队伍缩减了几人, 漫长的折磨让每个人都心力交瘁,听得前面是暗道的尽头,众人纷纷按捺不住, 加快了脚下的脚步。 尽头是一个相当宽敞庞大的空间, 岩顶距地面约莫有两丈之高, 当间有一汪澄澈见底的小泉,两边则围绕着泉水修了环抱式的石板路。墙面光滑平整,不再刻有星斗图, 反倒挂了壁灯, 被众人一一点燃。 终于得见光明, 众人心里的愤恨烦躁也逐渐消散,纷纷趴在泉水边用澄澈的水来清洗身上的污秽。沉云欢绕着半圈墙壁走了一遍, 并未在墙上发现异常, 见这些人也都个个累得如牛喘,只得宣布在此地暂作休息。 南筠寻了一处空旷地方盘腿而坐, 掏出了法器进行龟卜。樊沂简单擦洗脸手后,带着身边的三人去角落休息。迦萝仍记着沉云欢先前给她打的眼色, 一休息就去找那披着黑色罩袍的男子, 主动递上了打湿的麻布,道:“我见你也没有去擦洗, 就拿了干净的布给你。” 那男子十分警戒她, 用一个蜷缩身体的姿势坐在地上, 见迦萝靠近就将罩袍拉紧了些许, 不露半分皮肤, 低声道:“我不需要。” 迦萝笑道:“贵人,至少擦一擦手和脸,那位夷喏大人说这些秽物留在身上, 对身体不利。”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5节 男人罩在面具下的眼睛朝她看了一眼,似欲言又止,见这样的拒绝打发不了迦萝,便飞快地将湿透的麻布夺走,藏在黑袍下,胡乱擦了两下装模作样,又扔给迦萝:“好了。” 迦萝“哎呀”一声,将麻布捡起来后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一边作势扒他的外袍一边道:“贵人这般敷衍可不行,毕竟这都是关系到生命安危,万不可马虎,我既是拿钱办事,自然要办得周到,贵人若不想动手,我给你擦就是了。” 男子骇然受惊,动手挣扎起来,拽着黑袍抵挡迦萝的攻势,又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只不断低声呵斥:“滚开,别碰我!” 两人的肢体动作并不剧烈,迦萝又面带笑容,落在旁人眼里好似打情骂俏一般。那跟在樊沂身后的男子瞧见了便笑着调侃:“凌,你倒是很受这丫头的欢迎。” 黑袍男子怎么也推不开纠缠的迦萝,向自己的同伴投去了求救的眼神,但换来的却是冷眼旁观。同行的女子嗤笑:“还真有人中意这种怪人。” 被唤作凌的男子稍一用力,将迦萝推了个跟头,自己反倒是像受惊一样缩进了角落。迦萝也不再勉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小声对樊沂道:“大人,那姓桑的胡人似乎知道些黄金城的事,我现下去打探些消息。” 樊沂正将折扇摆在腿上仔细盯着扇面,似乎在研究什么,听到这话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迦萝放轻脚步离去,转而来到沉云欢几人休息的地方。沉云欢已经在地上躺下,脱了外袍叠起来枕着,跷着腿轻晃,墨色的眼睛正在头顶来回巡视,不知看什么。墨刀则竖在墙边,贴着师岚野而放,这二人的脸看起来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出汗的模样,与旁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常心艮倚着墙闭目休息,坐在已经睡死过去的虞嘉木身边,桑雪意和顾妄正挤在泉水边洗脸。 迦萝走过去,装模作样喊了一声“桑公子”,脚步却停在沉云欢的边上,动作极为隐蔽地向她丢了个东西。 沉云欢余光瞥见,转脸与迦萝对视,见她稍微歪了歪脑袋,指向角落里坐着的黑袍男子,便当即明白这是迦萝来给她送消息了。 迦萝并未停留,走向泉水蹲在桑雪意的身旁,漫无边际地闲聊着。顾妄擦洗了脸和颈子,冰凉的泉水附着在皮肤上,奇特地消除了他内心的躁意和身体的疲倦,正如桑雪意所言,这灵泉乃是给通过暗道之人专门准备的,只要触碰之后就会变得一身轻松,夷喏对此解释为“神明的嘉奖”。 他顺道将腰间的木偶一同擦洗,耳边听见迦萝询问桑雪意吃饭用筷子还是手,觉得这种问题没有偷听的必要,便转身回了沉云欢的位置,却见她已经坐起,正低头研究着手里的锦囊。 “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沉云欢将锦囊递给他。 顾妄一看,锦囊的正面绣了个图案。那图案有巍峨的高山,潺潺的流水以及卷起的云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木偶的脊背上所留下的图案。 这种诡异的图案似乎受到某种力量钳制,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将其完整地画出来,顾妄已经试过许多次,因此在看见这个香囊之后,他先是惊讶,其后很快就发现,这图案也是仿制,当中有些地方与原图案并不相同。 这跟当初顾妄想用这奇特的咒纹去寻找来历的方法一样,他也是画了张仿制图交给暗门,其后得来的消息便是这图案是鬼阁的门徽,才一路寻来西北之地,追寻鬼阁与他小妹扶笙有何关联。 他半蹲下来靠近沉云欢,低声道:“从何得来?” 沉云欢朝角落里投了个视线为代指。顾妄寻着望去,隐晦地打量片刻:“难怪不肯报上自己的身份来历,原来是鬼阁之人。” 沉云欢自个儿琢磨片刻,还是觉得奇怪,道:“那几人之中,有一人让我有些许熟悉,不知在何时见过。” 顾妄问:“哪个?” “裹着黑袍的那个。” 话音一落,师岚野也转头望去,目光短暂地在那人身上停留片刻,眸子只轻轻一动,这点细枝末节的变化立即让沉云欢精准地抓住,凑近了询问:“你认识他?” 师岚野道:“无关紧要之人。” 沉云欢顿觉讶异。师岚野不融于世,自下山以来未曾与谁有过社交,对旁人更是吝啬开口,一字千金,唯有一个奚玉生偶尔会因为贪吃得他一二句批评似的话,但那也是因为奚玉生与寻常凡人不同。 她先前在旁人口中听说过神明对至纯至善之人有求必应,虽说这可能只是一种夸大的说法,但师岚野曾在玉兰花盛开的大难之夜落下一滴泪,足以说明此类人的存在对神明来说尤为特殊。 难道这个裹得像只老鼠一样,战战兢兢藏在角落里的人,也有着与奚玉生一样的魂魄不成? 但师岚野却又说他是无关紧要之人。 沉云欢满心迷惑,自然是不打算就这么含糊揭过,正要抓着师岚野追问,却忽而被一声尖利的叫喊打断。 “啊——!”原本蹲在泉水边与桑雪意闲聊的迦萝忽而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仰面摔倒后以手肘撑着地往后退,瞪着惊恐的双眼道:“有、有……” 这一嗓子惊动了围绕着泉水休息的众人,纷纷盯着她。与此同时,南筠的龟卜出了卦象,明晃晃的“大凶”征兆,让她的脸色猛然一白。 沉云欢霍然起身,墨刀已然握在手中,两步来到迦萝的身边将她一把提起:“什么事?” “方才我和桑公子闲聊时,我忽然瞥见泉水里……有一双眼睛。”迦萝显然被方才的那一幕吓得不行,双腿还发着软无法站直,颤着声道:“虽然一晃就不见了,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挨着泉水边坐着或是正在擦洗的人一听,忙起身后退,警戒起来。林柏上前两步,对着泉水看了看,疑声:“难道是这泉水底下有东西?” “不会错,一定有东西!”迦萝道:“桑公子也看见了,是不是?” 桑雪意的脸色一向惨白,加之一路走来身体状态一直都虚弱,此时也看不出来多少神色变化,迟疑道:“我尚未瞧清楚……” 顾妄道:“你爹的手札里没记录?” 桑雪意摇头,回道:“手札之中关于灵泉的记录只有一句话,我爹他们走出暗道之后在此稍作休息,就继续前进了,没有提及旁的东西。” 南筠匆匆收起法器,沉声道:“我方才卜了一卦,十分不妙,不如我们还是即刻前行,莫在此地耽搁了。” 林柏也赞成此言,转而看向樊沂,却见他合上折扇,笑眯眯道:“诸位慌什么,我们人这么多,难道还怕一个藏在水里不敢现身的东西吗?不过要是现在动身我自然也是没意见。” 说话间,众人已陆续起身,刚打算躺下来休息的人认命爬起来。沉云欢踩在泉水的边上,视线落在水面,就见这泉水澄澈流动,若非此处光芒不太明亮,否则一定能直直看到泉水的底部,这样清澈的程度几乎藏不了任何生物。 正在沉默思考的时候,那轻轻波动的水面忽而探出一双眼睛来。 那双眼睛与人眼酷似,眼角过于宽阔,眼仁黝黑无比,似充斥着阴毒怨恨,正死死地盯着沉云欢。 但只有片刻,很快就消失不见。 沉云欢立即抬头,凛声道:“不是水中,那东西是在头顶!” 自方才她进入这个地方的时候,就隐约觉得头上有微弱的风声传来。但这岩顶挑得太高,应是与方才暗道里墙上涂抹的东西差不多,即便是点了灯光芒也无法触及黑暗的岩顶,沉云欢找来找去,没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东西。 泉水如此澄澈,若是水底当真有东西,不可能只看见一双眼睛,除非这双眼睛是被倒映在水面上,才会如此若隐若现。 沉云欢的话一出,所有人在瞬间拿出武器警戒,同时抬头朝头顶望去。那漆黑无比的岩顶,简直能够吸收所有光芒,人的肉眼落上去什么都看不见。但经过先前一段赶路之后,众人已不再质疑沉云欢的话,只屏息凝神在头顶搜寻。 沉云欢想,那一定是一只活物,因为那双眼睛看起来分明是有灵智,能在水面的倒映中精准地锁定她的视线。并且那东西对他们这些外来者不可能抱有善意,于是她招了招手,低声道:“动作放轻,先离开这里。” 若是换在平时,她定然不会这么轻易离开,自然要上岩顶把那装神弄鬼的东西扯下来剁成几瓣,但眼下还是先去找虞暄的事要紧,就没必要将世间浪费在这地方。 众人听指挥,开始放轻手脚从泉水两边的石板路往中间的通道移动,原本稍微有些放松的气氛在此时再次紧绷,谁也不敢发出声音,寂静得整个岩洞都落针可闻。 然而头顶上那伺机而动的东西显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些闯入者,见他们有离开的打算,便猛然发难。一声尖利的啼叫传来,同时伴着狂风在半空肆虐而下,瞬间就将墙壁上点着的灯全部熄灭,所有人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沉云欢抽刀出鞘,催动体内的灵力,正要施以“扶摇”借风纵火,却猛然发现她身体的各个经脉隐隐有堵塞之感。这种堵塞并不明显,却成为她灵力流动的大阻碍,原本能冲出几丈高的烈火却只能蹿出几寸,蔫蔫地沿着刀刃慢吞吞地烧。 沉云欢眉头紧拧,对身体的经脉所发生的变故丝毫不知,显然这地下岩洞所建造的“神殿”并非虚有其表,竟然能对她的身体造成压制。 沉云欢的墨刀所燃起的火焰达不到照明的效果,视线所及仍是一片黑暗,她当下明白那种能够吸收光明的涂层仍然存在,方才的灯之所以能照亮,是因为那些灯是专门针对这些吸光涂层制造的。 黑暗之中,她忽而听得顾妄在身后说:“你们会死在这里。” 他声音有些喑哑僵硬,音调也稍显奇怪。与此同时,沉云欢左手腕上戴着的铃铛手环猛烈地震响,顾妄的声音又从前方高空传来:“沉云欢,当心!这东西带翅膀!” 第154章 斗金翅不敬刀为何而停 沉云欢反身一刀劈下! 耳边传来尖啸的风声, 这一刀落了空,刹那间被掀起的风绕着沉云欢旋转起来,她的视线在这样的环境里极度受限, 但耳朵却能敏锐地听见翅膀在空中舞动的声响。 “拿着灯。”沉云欢将手中的烛灯塞给师岚野, 语速飞快地对旁边的几人道:“虞嘉木, 你守在这里,不要离开!其他人站在原地不可乱走,我去救顾妄。” 她只交代一声, 说完便像一条灵巧的小鱼, 瞬间游入黑暗之中, 不见了踪迹。 虞嘉木抽剑而出,冲站在边上的桑雪意招了招手, “到、到我身后。” 此处是黑暗之中唯一存在的光明, 迦萝动作迅捷地揽着常心艮往虞嘉木的后方躲藏,与桑雪意挤作一处。 师岚野持着烛灯而立, 轻轻一眨眼,那浓墨般的黑色在他眼中消失, 从眼底开始往上晕染出浅浅的金色, 随后他的视线里便出现了两只模样怪异的鸟。 那鸟的体型极大,模样是从未见过的怪异。它长着鸟首和翅膀, 却有着人一样的身体, 但原本应是手脚的肢体却又是锋利的鸟爪。翅膀的羽毛呈现出金色, 完全展开足有两个成人的身量加起来的长度, 爪子更是尖利, 能轻松地抓在紧密光滑的岩壁上,正转动着那双过分似人的眼睛,紧紧盯着沉云欢跃空的身影。 另一只则旋飞半空, 爪子抓着顾妄的肩胛骨,双翅一扇,凭空一股寒风便袭向泉水岸边。 沉云欢的眼睛明显看不见,她持刀高跃至半空时,方向完全是错误的。但在空中停顿的刹那,顾妄传来一声叫喊,“沉云欢,我在这里!” 她的身影如疾风般骤闪,下一刻便出现在那旋飞的大鸟上方,双手紧握刀柄,墨色的利刃被高高举起,正对准了那大鸟的后心。 “砰!”巨响炸起,这雷霆万钧的一刀落下,火焰在空中猛烈爆发,直冲岩壁。只听大鸟一声凄惨地叫喊,便被那燃烧着火焰的刀从当中劈裂,连带着泉水也被刀风劈出几尺高,水花洒落四处,同大鸟的血液一起溅得到处都是。 顾妄在下落的过程御剑而出,稳稳地落在上面,一手催动灵力念起诀法,拍在被利爪刺透的肩胛骨上,一手甩出几张符箓,喊道:“别掉以轻心,还有一只!” 沉云欢在黑暗中喊:“点灯!” 顾妄的符箓往四处一落,岩壁上的灯瞬间被点亮。 众人的视线在顷刻间清晰,无不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只见面前那原本清澈见底的泉水中落了一只庞然大物,其模样因过于似人而令人毛骨悚然,像是人和鸟生下的畸形产物。它后背的位置有着狰狞的刀伤,正在泉水里疯狂挣扎扑腾,迅速将泉水染得赤红。 而另一只这模样的怪鸟则悬在岩壁上,正用阴狠的眼睛往下扫视。 岩壁上出现一个大洞,正往下滚落碎石,是方才沉云欢那一刀砍出来的成果。她浮在半空往下看,见泉水里的大鸟仍在翻动,不由心生燥意——照正常情况,方才那一刀是定然能将它砍成两半的,但无端封住的经脉堵塞了她太多力量。 此时,那名唤夷喏的身毒人见到这怪鸟之后,惊恐地瞪大双眼,猛然双腿一弯跪在了地上,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情绪极为激动。 那金翅鸟的目光立即锁定他,旋即一展双翅,庞大的身躯半点不耽误行动,如鬼魅一般飞向夷喏,双翅掀起的巨风再次扇灭岩壁上的灯,使得周围骤陷黑暗,众人发出惊恐地尖叫声。 沉云欢见它一动,身形也跟着动,先一步落到地面,抬脚一踹将夷喏踢出一丈之远,摔在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金翅鸟的利爪抓了个空,却没有立即腾飞,反而灵巧地一转身,双手落在另一人身上,将人抓去了半空。 只听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顾妄再一次点灯,便正瞧见那人在金翅鸟的双爪之下被生生撕裂,血水从天而降,淅淅沥沥地落在泉水之中。 沉云欢持刀而上,旋身踢在它的翅膀上,一刀横砍过去,被它以爪子抵挡,刀刃与利爪相撞,发出刺耳的尖声。它借着飞行的优势在空中来回盘旋,灵活躲避,沉云欢连砍数刀,只削掉了些许羽毛,刀刃落在它的爪子上,无法造成伤害。 况且它一展翅,岩壁的烛火就会熄灭,忽明忽暗的环境让沉云欢的行动大大受阻。 顾妄落在地面,疾行几步来到师岚野身边,一推虞嘉木的后背,“你上去帮她,此处我来看着。”同时招呼散在各地的人往此处聚集。 周围没有光源,其他人若是贸然动手加入战斗,反而成为沉云欢的阻碍,唯有同练剑术的虞嘉木或可能与她共同一战。 虞嘉木应声而起,长剑出鞘的瞬间,光芒在空中闪过,剑影在刹那间化作千百道,齐齐刺向金翅鸟。沉云欢听得风声逼近,用力蹬在金翅鸟的后背借力后跃,在空中退出数尺落地。 空中剑影频闪,虞嘉木与金翅鸟缠斗起来,剑啸声频响,沉云欢将刀刃刺进泉水之中,轻轻搅了两下,那泉水便哗然滚动起来,绕着刀身形成水涡。她用力掀起刀刃,水柱跃高数尺,变作十数支锋利的水箭。 “金流!”沉云欢奋力调动体内的灵力,往堵塞的经脉上一撞,念动口诀。十数支水箭当下燃起烈火,炽热的温度在空中爆炸,携着千军万马之力从四面八方刺向金翅鸟。 虞嘉木抽剑后撤,旋身躲过擦剑而过的水箭,听见另一头刀刃破风而来,旋即再蓄剑意,刺向金翅鸟。 水箭撞在岩壁上发出炮竹炸开时的闷响,沉云欢在心里默数着声音,确认这怪鸟中了三箭后料想它行动有所阻碍,便乘胜追击扬刀劈砍。 但她的刀刃将要落下时,却忽而听见面前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要杀我吗?” 那声音毫无情绪,似极为淡漠,分明是相当拙劣地模仿,但在这一刻却骗过了沉云欢。她心脏疯狂跳动起来,身体的本能甚至战胜了思考,刀刃下意识停顿。 她猛地转头往下看,视线精准地在黑暗之中找到了捧着幽幽烛光而站的师岚野,见他仍好好地站在原地,才意识到自己被骗。 但这一瞬息的分神,在殊死的搏斗中是万万不可的大忌,也是沉云欢从前从未犯过的错误。 她都没来得及后撤,就觉得脚踝猛地被巨大力道攥住,紧接着那力量将她凭空一甩,所有失重的感觉袭来,她完全控制不住身体,摔落在地上,翻滚两圈之后堪堪起身,以刀撑地,止住了余下的力道免于撞在墙上。 金翅鸟长啸一声,双翅疯狂扇动,狂风形成锋利的涡流,像无数铁片被卷在其中,岸上的众人纷纷祭出法器抵挡,没有灵力的凡人瞬间就遍体鳞伤,惨痛哀号。 金翅鸟俯冲,如利箭般刺向沉云欢,她看不见却能听到声音,抬刀抵挡,这巨大的撞击声响让她耳朵嗡鸣,右臂整个都被震得剧烈颤抖,瞬间失了知觉。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6节 墨刀被震飞脱手,沉云欢被撞得连连后退,途中右脚踝传来刺痛感,似是方才被抓的那一爪子伤到了骨头,一时间狼狈起来。 沉云欢勃然大怒,干脆不再召刀,飞扑而上,整个人爬上了金翅鸟的后背。金翅鸟尖声长啸,飞往半空,奋力旋转想要将沉云欢甩下去。她却将灵力灌注双手,念动“清虚”“春晖”二法,阴阳火同时烧起,汇聚于她的左右手。一阴一阳之力维持着铁一般的平衡,使得沉云欢牢牢抓在金翅鸟的身上。 她以掌抵在金翅鸟的后心,化作寸拳携万斤力道而出,当下便打得金翅鸟惨叫出声,继而疯狂在岩壁四方撞击。 沉云欢躲得飞快,寸拳落在它的身体各处,岩壁被撞裂,石块纷纷掉落,泉水也被撞得面目全非,转眼间十几个寸拳落在金翅鸟的身上,沉云欢翻身踩上它的后背,一手攥住膀子,全身的灵力汇于手掌,火焰在刹那间爆开,炸出万千炽烈的火花。 她咬紧牙关,双手用力,踩着金翅鸟的膀子根处,在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中,生生将它的右翼给撕了下来! 金翅鸟痛苦万分,凄声长啸过后,猛然朝地面撞去。这一撞比先前的数次都要凶猛,竟直接将地面给撞碎,谁知下方竟是空的,裂痕疯狂向四周蔓延。 所有人都沉浸在着看不见的凄惨战斗之中,被金翅鸟那一声声震耳的尖啸震得六神无主,没防备这突然的地陷,骤然坠落。 沉云欢松开金翅鸟,在掉落的石块间跳跃,想要快速赶到师岚野等人的身边,却不想一抬头,周围竟没了那一抹燃着的亮光。漆黑充斥了视线,沉云欢看不见周围的情况,被一块庞大的石头砸了个正着,又因战斗过后的力竭,登时双眼一黑,当下晕死过去。 第155章 食脑鬼窝觅得昔日同门 沉云欢睁眼时, 面前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下意识抬起手掌燃火,光芒在掌心跳跃后朝四处散去, 照出周围的环境。 金翅鸟撞毁了地面, 致使她在乱石之中被砸晕, 但好歹在晕死前用灵力护住身体,不至于被砸得筋骨寸断。她从一堆乱石之中奋力爬出来,活动了下手脚, 确认只有脚踝在先前的打斗中受了轻伤, 其他部位都算完好。 她踩着乱石往下看, 见此处是一条悬空的宽阔石桥,两边建造了高高的石柱, 雕刻着绮丽的图腾。被生生扯断了一只膀子的金翅鸟落在不远处, 但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透,墨刀斜插在一旁的地面。 沉云欢走下去将墨刀拔出, 先是一刀剁了金翅鸟的头,继而尝试喊了几声, 呼唤师岚野、顾妄等人的名字, 并未得到回应。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沉云欢似是运气好在掉在桥面, 若是运气不好地摔下去, 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 此地不知挑空多高, 应是极为庞大空荡的山体空腔, 回荡着沉云欢喊人的回音。她见周围没人, 心情不免烦躁,顿时无比讨厌这奇怪的地方,倘若有什么妖邪盘踞此地, 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出来跟她打一场,结果绕来绕去,她反倒成了遗失之人,没了其他人的踪迹。 手腕上的铃铛一直震响,她寻不到人心里恼怒,反手将铃铛摘下来扔下去,旋即掏出“相随”法器,放出里面的纸鹤,让它追寻师岚野的踪迹。 她倒不是多担心师岚野的安危,只是在方才地面塌陷时,常心艮、迦萝等人都在师岚野的身边,他应当有能力将其他人带在身边,先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其他人。 沉云欢没有片刻休息,将墨刀当作火把立即动身,行了几步感觉脚踝传来隐隐疼痛,也强忍着没有停下。这地下空间庞大又复杂,沉云欢随着纸鹤一路往前,行过悬空的石桥之后进入密闭的走道。与先前不同,这次的走道并未涂那种怪异涂层,火焰能提供极强的照明,让沉云欢一眼将走道望到尽头。 这整体似乎是一座建在地下的庞大宫殿,用于供奉身毒国度里的不知名神明,但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凡人所建造,在仙门和灵器并不普及的远古时代,很难想象要耗费多少人力和时间才能完成这浩大的工程。 沉云欢越来越好奇宫殿的尽头,到底供奉着什么样的神明。 暗道走到尽头,视线豁然开朗,面前出现一个半圆形的石室,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东西,乍一看像是摆在架子上晾晒的腊肉,但沉云欢立即分辨出,这些都是人。 他们身上裹满了像是被血液浸泡过的泥土,从头到脚都极为严实,甚至连脸都没露出,给搓成长长一条,一半倚着墙壁,一半摊在地上。沉云欢走到最近的一人旁边,才发现这些泥土并非封死,在鼻子的地方留了两个孔。 她伸手抠了一把,外面一层的泥土已经干燥坚硬,但里面的尚是湿软,于是用灵力将此人面上的泥土拂去,露出的却是熟悉的面孔,是那个名唤南筠的女子。 她反手用手背拍了拍此人的脸,唤道:“南姑娘,南姑娘?” 南筠双目紧闭,处在昏迷当中,没有任何反应。沉云欢往她颈处一探,仍能摸到体温和经脉的跳动,见人还活着,便想先把她拽到一旁。谁知就这么一拽,一个黑影飞速从南筠的后脖子处闪过,尽管悄无声息并且速度极快,却还是让沉云欢的余光捕捉。 她凝目一瞧,才看见这石壁上竟然有着指甲盖大小的孔洞。较之其他地方,这石室修建得十分简陋,墙壁上也没有贴石砖,而是呈现出一种开凿的原始模样,布满漆黑嶙峋的石块,但仔细看才能发现,这凹凸不平的石块并非天然形成,也是一种墙砖,在那高低错落的缝隙之中,布满数不尽的小空洞。 南筠的身体在此时开始痉挛颤抖,沉云欢将她翻过来,就见她后脑勺处并未裹泥,发丝间浸出丝丝缕缕的血液。沉云欢赶忙蓄起灵力打入她的眉间,缓解她身体的抽搐,旋即去查看旁边的红泥人。 她看见这泥人同样是露着后脑勺,而墙壁的空洞处则探出一个细长的黑色软体东西,正连接着这人的后脑勺。沉云欢手起刀落,在那细长的软管还未缩回前就给切断,墙体里面立即传来嘶哑地尖声。 沉云欢站起身,用刀敲了敲墙面,墙壁后就传来空洞的脆声,她当下意识到这墙体后面是空心的。 这半圆的石室之内摆满了裹着红泥的人,俱是同样的姿势半靠着墙,恐怕每个人的后脑都连接着墙体内探出来的软管。沉云欢眉眼微沉,一边用刀剑敲击墙壁一边往前走,墙体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被突然掀开石板的蚂蚁窝,被惊动之后慌乱逃窜的动静。 待她绕着石室走了一圈,将所有泥人都踢倒在地后,寻了一处较为宽敞之地,一手持着刀柄,一手压着刀背,猛地刺进墙体,而后借以全身的重力朝下一压,空心的墙面就被她一刀豁开。 燃烧着火焰的刃尖探进去,里面的景象霎时间占据沉云欢的视野。 整个石室应当是一个完整的圆,但墙壁外被添了一层黑色物质形成第二道墙壁,遮盖了一半的空间,所以一眼看去是个半圆形。实则被遮挡的一半石室中,堆聚了数量非常庞大的怪异生物。 它们仅有人一半的高度,体型与人族酷似但干瘪枯瘦,像是一层粗糙的皮搭在骨头架子上。它们的头颅更偏向鱼类,鼻梁从中间顶出,许是常年生活在黑暗之中,它们的眼睛退化得极小,丑陋无比。 沉云欢看见他们的嘴型细长,方才那探出孔洞的细长软管,则正是它们的口器。炽亮的火焰让它们备受惊吓,当下吱哇乱叫着逃窜,乱成一锅粥。 虽说从未见过这种妖邪,但她料想这些东西就是先前客栈里有人曾提及的“食脑鬼”,正逢沉云欢窝了一肚子火,看见这丑陋的玩意儿更是火上浇了一把油,提着刀就杀了进去。 它们数量众多,慌不择路地逃跑时则更加寻不到出路,相互乱撞,沉云欢一掌拍在墙壁上,火焰飞速顺着墙体烧起来,将它们圈在其中,全部困在一处。 其后便是手起刀落,将这些阴邪的东西给剁了个一干二净,嘶声的惨叫不停回荡在耳边,待她收了刀上的火焰时,周遭已是残肢一片,如此景象,方将她心头的邪火解了一二。 沉云欢踩着妖邪的断骨出去,继而将南筠身上红泥剔除大半,而后解下腰间的锦囊,从里面摸出一颗灵药。她身上惯常是不会带这些东西的,锦囊里多半装的都是糖棍,但此次出发前,师岚野往她锦囊里塞了几颗灵药,备不时之需。 眼下正派上用场。灵药都是上品级,南筠入口没多久脸色就开始有了变化,体温也逐渐回升,呼吸也慢慢恢复正常。 在脱离食脑鬼的口器之后,这些人先是抽搐了片刻,其后才停下来没了动静,沉云欢将他们脸上的泥土暂做清理,一一探过鼻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运,还活着。 靠近石室入口的那些人,正是此次与她一同进地下宫殿的人,南筠身边的手下几乎都在此处,也不知是有多倒霉,坠落的位置估计是砸在了食脑鬼的窝旁边,全给拖了过来。 另有几人是夷喏身边的护卫,但不见夷喏和他身边的负责译语的女子。 林柏的手下倒是一个都没落难在此,而那樊沂身边那个裹着黑袍,从今早出发开始就鬼鬼祟祟的怪人却在此地。泥土糊住了他的面具,沉云欢也盯着他一路了,见此机会,当下将面具摘了下来,一睹他的真面目。 却见他此刻竟是清醒的,只是浑身被泥土裹死了动弹不得,面具被摘下之后便瞪圆一双眼睛,满目惊恐。那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孔,虽说已有半年的时间未见,但还不至于让沉云欢忘记。 他正是当初在仙琅山脚的镇子里,将剑强行塞到沉云欢手中,要与她较量的狄凌。 当时的沉云欢正是灵力全无的废人,烂得稀碎的骨头才长好没多久,就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交手,那一剑震得她后退数步险些跌倒,丢了脸面的事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只是狄凌此人在后来春猎会时,就已经死在了那个鬼村之中,据说后来狄家人赶赴天机门,又哭又骂地闹了好一阵,到最后如何收场的沉云欢并未打听,但实实在在地记着,狄凌此人已经死了。 眼下他却出现在沉云欢的面前,昔日张狂和傲慢俱已不见,枯瘦的脸形似骷髅,皮肤泛着青紫,眼中满是恐惧,俨然不像个活人。 沉云欢吓一跳,险些骂出口,刀瞬间架在他脖子上:“你是人是鬼啊?” 狄凌吓得浑身颤抖,嗓子都掐细了几分,急声央求:“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饶我一命!” 沉云欢的刀刃压近一寸,皱着眉质问:“你分明已经死了,如何还能出现在这里?” “我、我没有死……不是,我当时的确死了,但是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又睁眼活了过来——啊啊啊啊,别杀我!” 沉云欢一听他说这种不知所谓的废话就不耐烦,刀刃又往前压了些许,吓得狄凌惊叫起来,连连求饶,飞快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一股脑说出来。 原来他当初死了之后,魂灵困在鬼村里不得出,于虚无中游荡,后来被一股力量给拘走,等再睁眼时他就又“复活”了,只是这种复活并非真正的起死回生,他的身体如同行尸走肉,除了没有任何感知之外,隔一段时间就会开始腐败,他必须费心维持。 他睁眼之后就一直在樊沂手下做事,但此人十分狡猾,从没有向狄凌透露半分信息,因此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重返世间,只是听闻黄金城里有让人真正起死回生的办法,所以才一路跟来至此。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遇见沉云欢。 沉云欢瞥他一眼:“我还当你一路跟踪我至此。” 狄凌苦笑几声,这煞神如今他躲着都来不及,何敢跟踪,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位让他看一眼就肝胆俱裂的人物,这一路走来他捂得严严实实不敢露出半点破绽,不料还是在此处露馅。 狄凌苦苦央求,连声忏悔自己曾经的过错,若非他现在是“死尸”,又被泥土裹住,定能哭出一桶眼泪再磕九九八十一个响头给沉云欢道歉,只为求她高抬贵手,因为死亡的滋味实在可怕,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若是他还如当初那般倨傲嚣张,盛气凌人,沉云欢倒是不会嫌麻烦,跟他再过两招狠狠报了当初在众人面前丢面子的旧仇。但如今他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一直可怜兮兮地求饶,死过一回后简直折尽了脊梁骨,沉云欢见他狼狈至此,也懒得再计较,随手撂在了一旁,转身去救其他人。 越往石室里头走,那泥土里扒出来的面孔就越眼熟,一一与当初跟随她去沧溟雪域的同门弟子对上面容。只是这些人似是在此处困了太久,几乎都断了气,没有生还者。 或许当时那一个唯一能够出去求救的仙琅宗弟子穿越瀚海时,他们已经困在此处,但沉云欢几人后来穿越瀚海用了些时日,尽管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路,却还是没能将这些人活着救出。 石室内寂静无比,沉云欢的刀燃着火焰,悬在半空照明。狄凌被撂在一边之后就安静下来,周围唯有沉云欢慢慢移动,将泥土从那些人脸上扒下来的声响。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面前翻过,沉云欢沉默不语,眉眼是看不出情绪的平静。 她没有觉得悲伤,只是莫名有一种沉重盘踞在心头,沉甸甸地压着,动手将已经死了的人翻了个面,以背部朝上。同时她在脑中思考,这些食脑鬼将人裹起来,应是为了保留体温,说明它们并不能一下子将人的脑子吃完,所以要保持这些人存活的时间尽量长。 那么这个时限是多少?虞暄是几日前进来的,若是落在此处,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身后响起微声,沉云欢没回头就知道吃了灵药的南筠已经醒来,在她还没有开口提出疑问时,沉云欢就道:“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你精通医术,那些面朝上的人都还活着,你去看看他们的状况。” 南筠刚醒,脑袋还充斥着眩晕,强忍着恶心和呕吐的欲望爬起来,飞快去查看其他人的伤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都变成这样了吗?” 沉云欢没有应声,只是安静地解救剩下的人。她起先还用灵力,但身上各处的经脉仍然受堵,为了留存灵力她直接动手,现在双手已全是红泥,指甲缝里都脏得一塌糊涂。 随着一张张面孔扒过,直到她从红泥里扒出了虞暄的脸,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虞暄闭着眼,与其他人一样处于昏迷状态,身体的温度很低,但仍有微弱的呼吸,显然还在活着。沉云欢随意蹭了蹭手,拿出一颗灵药飞快塞进他的嘴里,再往他胸口送了一掌灵力,这才确认保住了他的性命。 沉云欢将他放在地上,将边上摆放的最后一位泥人,她上去三下五除二将人给扒出来,不承想此人竟是虞暄的师父。 关良在仙琅宗的地位可谓是独一无二,因为他是沈徽年唯一现存的师兄。作为仙琅宗的掌门人,沈徽年当初上有师兄师姐,下有师弟师妹,能坐上掌门之位全凭他那一身顶了天的修为。 几十年前仙门动荡,仙琅宗老一辈的师长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关良跟沈徽年师兄弟二人倒是命硬加上运气好,活到了如今,一人成了掌门,一人则是掌门亲师兄。 关良膝下只有虞暄这么一个弟子,但沉云欢被领回去之后,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关良有时传授虞暄术法也会带上沉云欢一起教。只是此人老不正经,每次想下山玩儿了,就牵着沉云欢,借口说是沉云欢想下山。 由于门中仅存这么一位与掌门同个师父的师兄,仙琅宗上下对他皆礼敬有加,有时沉云欢由着性子对同门师叔不敬要被责罚时,也是他挡在其中和稀泥,明里暗里护犊子。 师伯平日里也不修边幅,总是顶着一张胡子拉碴的俊脸说这样有男子气概,此时染上污泥之后,莫说男子气概,连个人样都看不出了。沉云欢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冰一样冷硬,枯瘦的脸僵硬无比,没有半点皮肤的弹性,似是死了多时。 沉云欢蹲在他面前,将他身上的泥土慢慢清理干净,低着头不说话。 “咳咳……” 身边传来虚弱的咳嗽声,沉云欢转头望他,“醒了?你可有受伤?” 虞暄是修仙之人,体内灵力浑厚,吃了灵药之后恢复速度极快,状态也比南筠刚醒的那会儿好很多。他看了沉云欢一眼,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露出个虚弱的笑:“我就知道你赶得及。” 沉云欢轻轻摇头,沾满泥巴的双手不知往哪放,搁在半空,轻声道:“好像还是晚了一步。” 虞暄看见师父,膝行过来,说:“不必担心,这是师父的绝学,龟息之术。他遇到危及生命的状况时,就会以灵力自封经脉,身体温度降至最低,肉身僵硬,只保留一丝呼吸,与死状无异。” “你看。”虞暄拔了几根头发搁在关良的鼻子下方,就见那头发果真慢悠悠地飘动起来,“他还活着。这种术法能让师父陷入假死状态,以假乱真,最长能维持半个月。” 沉云欢大为震惊,“从未听说过师伯会这招。” “独门绝学,关键时候保命的本事,师父当然不会告知外人。”虞暄盘坐在他对面,双手运起灵力,一边解封关良身上的经脉,一边将他的遭遇简单说给沉云欢听。 虞暄寻找师父,并非双手空空而来,他手里有个寻物法器,里面放了含有师父灵力的物件后,便会给他指出个方向。但这法器所涵盖的距离有限,百里之内才起效用。虞暄从京城出发之后一路赶赴西北,行至西域之地,那罗盘突然有了动静,他便当即脱离同行的队伍,跟着罗盘的指引,独身来了此地。 罗盘所指的方向便是仙岩洞,虞暄绕着此地走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师父,后来才发现仙岩洞窟里另有千秋,他匆匆而进,一路给沉云欢留了记号。入门之后的暗道对虞暄来说不算难题,他独身一人行动便捷,盘踞在泉水的金翅鸟也没有发现他,但其后的路才是折磨。 过了泉水之后便是迷宫一样的大殿,虞暄在其中迷失,绕了许久耗尽了耐心都没找到出口。他询问沉云欢是怎么这么快就穿越迷宫殿找到此处的,从前也不见她方向感这么好。 沉云欢心道这其实是一个巧合。 她是跟金翅鸟打得太凶,直接撞裂了地面掉了下来,才免了进迷宫的麻烦。但沉云欢并未挑明,只高深莫测道:“虞向隐,我什么能耐你还不清楚?世上还有我做不到的事吗?” 虞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拆穿她,继续往下讲。 他在迷宫里转得满头包时,师父也在给他添麻烦,因为罗盘上的指针一直在变换方向,显然关良是在不停地移动位置,像是故意躲着他一样。 虞暄最后累死累活找到师父的时候,才知道他的确是在躲人,但并不是躲自己的徒弟,而是另一人。 沉云欢听得入神,立即追问:“是谁?” 虞暄沉声道:“鬼阁的阁主。” 寂静黑暗的长廊之中,巨大的石块被一只手顶起,掀翻滚落在地,发出巨响。堆叠的石块被不断从下推动,随着滚石落下的杂声,一人从石碓中坐起。 他的体态怪异,脊梁骨似砸断了一般,肢体也呈现出扭曲诡异的弧度,衣衫被尖利的石块刺破,狼狈不堪。但他的面容虽蹭了灰尘,却仍是俊美平静的,眼眸不见半点波澜,似乎这扭曲的身体并未传达给他痛感一般,神色淡漠如旧。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7节 蜡烛的火没有熄灭,他的左手还算完好,将烛台从下方拿起放在一旁的石块上,幽幽火光照出他漂亮的面孔。 桑雪意压在巨石下,左腿血肉模糊,腰身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嗬嗬喘着气,瞧见了光后正要求救,一转眼却看见光下那扭曲怪异的身体,登时噤了声。 师岚野却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淡淡地看他一眼,其后脊背一停,错位几截的脊骨顺直,又抬手按在右肩上。只听“咔吧”几声,扭曲的肩胛骨和翻折的手臂被扭回正位。 他缓缓站起身,将身上错位的关节和骨头一一复位,脱下了破烂的衣裳。雪白的脊背瞬间暴露在桑雪意的视线之中,在泛着青光的烛火下,他看见那白玉般的皮肤上竟布满了浓黑的咒枷,密密麻麻的繁复图案像锁链一样,绕着他精瘦健壮的身体一圈一圈地往上缠,自手臂往上,布满整个后背,直到后颈才停下。 细细看去,就能发现那些图案都是有巍峨的高山,飘逸的云纹,翻卷的流水形成,一重又一重。 桑雪意惊得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片刻后师岚野换上了崭新的衣袍,遮住了满身的咒枷,而后从石堆里陆续拉出了昏迷的常心艮、迦萝、顾妄三人。 三人并未受明显外伤,只是受到巨大冲击之后昏死过去。师岚野将他们摆在石堆旁,旋即抬步状似要离开。 桑雪意这才回神,凄苦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周围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师岚野侧目看了他一眼,分明是听见求救,却淡漠地收回视线,平静的神色没有半点涟漪,从他血肉模糊的左腿跨过,就这么慢步离开。 第156章 乱人心二人同斥师郎错 虞暄给师父解开经脉之后, 便开始打坐调息。沉云欢还有一肚子的问题,但见虞暄的脸色不太好,便耐心地等在一旁, 待他恢复之后再问。 让她颇为在意的是, 那用来寻找师岚野的纸鹤像是在这地下空间失去了效用, 绕着石室打转,迷失了方向一般找不到路,沉云欢干脆将它收了起来。 南筠自从醒了之后, 一直在救治其他人。她随身携带着一套细针, 往人身上的几个大穴一通扎之后, 就会让昏迷的人逐渐恢复平稳的呼吸。 “这就是西域人所说的食脑鬼。”南筠一边施针一边说道:“它们的口器又细又长,口器的顶端有一些极其细小但是锋利的牙齿, 能够一点点啃破人的头皮, 从后脑的位置直入脑颅。同时它们还会从口器里吐出一种麻痹人的液体,让人动弹不得, 神志不清,保持最低体热活着, 一点一点体味自己的脑子被吃空, 脑髓被吸尽的感觉。” 沉云欢转头看了一眼满地的食脑鬼残骸,心说方才还是下手轻了, 一刀砍死太让它们痛快。 虞暄打坐一刻钟, 身上的灵力恢复大半, 听得此话便道:“这些妖邪体型小, 食量也不大, 所以才在这里以泥土裹住了人,当作备用粮囤积。我和师父就是被囤积起来的食物,所以才没遭毒手……毒嘴。” 沉云欢忽而看他一眼, 面上带着好笑的意味:“虞向隐,你还没意识到吗?” 虞暄一愣:“什么?” “你和关长老,是故意被摆在这个位置的。”沉云欢说。 虞暄不知道是不是刚清醒,脑子还钝钝的,没明白沉云欢此言何意,思及她平日里的性子,于是立即做出迷茫的样子,不耻下问:“云欢,你素来聪明,快告诉我你有什么发现。” 沉云欢很是受用,得此一句当下也不再卖关子,对这个在她的衬托下稍显愚笨的师兄很是包容,耐心道:“你和你师父被放在一起,这本身就很奇怪,那些食脑鬼难不成也知道你们是师徒,所以干脆将你们摆在一处。再则,从这摆放的顺序可以看出,越早被它们拖进窝的人位置越靠里,所以靠近出口的都是此次跟随我一起进来的人,往里则是前些日子进来的人,再往后则是仙琅宗的弟子,最后这角落里却是你们师徒二人。” 虞暄如遭当头一棒,整个脑子都打清明了,目光发寒地望着沉云欢:“这是圈套?” 沉云欢点头,“你们不是运气好被当成了储备粮,而是被人故意摆在了这角落里,才得以留着性命等到我来。如若我猜得不错,那背后之人应当是要借你们之口传递信息给我。” 沉云欢十分有踏进陷阱的自觉,她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为她设计好的圈套,当然每走一步都要考虑背后设下陷阱之人的用意和想达到的目的。 这石室内的仙琅宗弟子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留下来,说明那些人应是见到了背后之人,所以才被灭口。但虞暄和关良还活着,就说明他们并不知幕后操纵者是谁。 虞暄脑子一阵痛,将自己来到西域之后的经历仔仔细细想了几遍,记忆瞬间混乱起来。他紧拧眉头,强忍着痛意说:“我只记得进入地下洞窟之后,一路上还算顺利,然后就找到了师父,但是他十分忌惮那鬼阁的阁主,带着我东躲西藏,最后我们还是与他遇上。” 沉云欢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虞暄:“他身上有没有这样的图案?” 虞暄立马点头:“他穿着黑袍,那黑袍的背后,就是这样的纹样。” 沉云欢想,那就是了。扶笙的木偶身、山村里的邪神观音、霍灼音的那对银月耳饰还有狄凌的“死而复生”,应是都是这鬼阁的阁主一手操办,但是沉云欢在理思绪的时候,有一段始终捋不顺。 “奇怪奇怪……”她喃喃自语。 虞暄追问她因何事觉得奇怪,沉云欢将先前遇到的那些事用三言两语讲与虞暄听,其后道:“若是这阁主四处奔走,操纵这些人是为了作恶、破坏,那么扶笙所为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比起后两者的害人和屠戮,扶笙谋划之局是以邪气引入体内,再由她挑选的利刃亲手斩断。沉云欢就是她选中的利刃,扶笙的牺牲不仅是为了揭露宋氏的恶行,更是为了彻底摧毁宋氏多年来积攒的邪气,给供奉天魔的势力重重一击。 虞暄道:“或许扶笙是脱离了鬼阁之主的控制。” “这是天枷。”沉云欢用手指点了点锦囊上的图案,道:“晏前辈说,犯有重大罪恶或是不属于人间的力量,才会被套上这样的咒枷,我先前一直怀疑是雪域的封印动荡,跑出了厉害的邪魔逃入人间。” “你怀疑这天枷来源于天魔?” 沉云欢沉思着,“不一定是完整体,有可能是跑出了一缕神识,总之不是好对付的东西。你没发现这种力量能够让死人仍然存活于世吗?这是凡间的仙器和术法都做不到之事。” 虞暄认为沉云欢的这些猜测都是有道理的。天魔自存在以来,都是破坏,湮灭的化身,它凝聚了世间万恶,古籍中记载,它是厄运与毁灭常伴之魔,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引起动荡与屠戮。 若是这天枷来源于天魔,它也的确已经将大夏搅得一团乱,到现在皇城的动荡还未平息安定,雪域封印在即,接踵而至的后患却无穷无尽。 虞暄奇怪道:“那他现在做的这些是为何?” “笨徒儿,笨徒儿。”旁边突然传来虚弱的声音,一连叹了几声,“这有何想不明白的?这贼人设下此局,是要杀云欢啊。” 原本头对着头讨论问题的两人同时转头,就见方才还在昏迷当中的关良此时已经醒来,耷拉着眼皮,一副恹恹的样子。 “师父!”虞暄一下子扑上去,将自家老师父扶起来,让他靠在墙上,关切道:“师父,你可有受伤?身上可有什么不适之处?让徒儿为你疗伤。” “无碍。”关良抬手制止他大呼小叫,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咳了两下吐出一口血来。虞暄吓得脸色惨白,赶忙为师把脉,然而他医术并不高明,没摸出师父有什么内伤。 “我不敌那贼人,心口被拍了一掌,不过他并未下死手,这伤我出去养一养就好了。”关良道。 沉云欢抱着剑蹲在旁边,直言不讳:“关长老,从前我就劝你认真修炼,你是沈徽年的师兄,修为跟他比也差得太多了。听沈徽年说,你年轻的时候就不……” 还没说完,关良伸手,往她脑门上用力戳了一下,将沉云欢戳得摔坐在地:“就算你现在不是仙琅宗的弟子,徽年也是你曾经的师父,你怎可直呼其名。” 沉云欢捂着脑门,小声嘀咕:“手劲儿那么大,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事。” “师父。”虞暄怕师父在此地教训起沉云欢,也怕自己师父被沉云欢气得两脚一蹬原地登天,赶忙挤在中间调停,问道:“你方才说有人要杀云欢,这是何意?” “此局为云欢而设。”关良道:“我在数月前同其他人一起前去沧溟雪域,那地方天寒地冻,雪层覆盖千里,我们在前往神山的半途遇上了大雪崩塌,等再醒来时我就身处偏僻的村落之中,与其他人失散。我身上的法器尽数被搜刮,起初我还以为是村落之人所为,在那里闹了一阵后离开,才发现已偏离雪域百里,这才明白我并非是大雪冲进了村子,而是在昏迷时被人带去那地方扔下,身上的法器应该也是那人拿走的。” “后来我走出重山,一路来到西域,在此处偶然得知了仙琅宗弟子的下落,当时没意识到这是骗局,思及那些跟随你前往雪域却又莫名失踪的弟子,我一股脑地追寻至此。” “他们……” “不错,他们都死了。”关良长长地叹一口气,沉声道:“我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之后立即想要出去,却没想到这地方只有一个入口和出口,想要出去必须找到出口才行,于是在此处徘徊多日,遇上了那鬼阁之主,与他交过两次手,发现完全不敌就在此处躲藏,最后才得知向隐也来了此处。” “那这怎么成了为云欢而设下的圈套了呢?”虞暄道:“这不是将你我骗来此处吗?” 关良无奈地看了一眼满脸迷茫的徒弟,“那贼人将我们骗来此处,为何不杀?” “自然是……”虞暄的答案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缓过神来,看向沉云欢道:“将云欢也引来。” 关良道:“起初我也想不通鬼阁之主这么做的目的,后来你说你留了阴阳双玉给云欢,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沉云欢并非仁慈心善之人,甚至与仙琅宗有恩怨在前,单是用仙琅宗的弟子做诱饵,她并非一定会前往此处。但她却是重诺之人,既许下了诺言,就一定会兑现,因此她手里攥着那块阴玉,只要虞暄手里的阳玉破碎,她就会寻来此处。 虞暄的表情当即变得极为难看,“但是我将玉佩给你之事,除了你我二人,就只有……” 沉云欢果断开口:“不是他。” “云欢。”虞暄沉声唤她,“不可意气用事。” “我没有意气用事,一定不是他。”沉云欢仍是非常坚定地否认。 关良不知这二人打什么谜语,疑问:“你们说的是何人?” 虞暄便道:“是云欢下山之后相识的一人,姓师,那夜我与云欢商议前往雪域寻你的计划,将阴玉给了她,只有姓师的那人在门外。” 沉云欢正要为师岚野辩解两句,却忽而听得石室之外传来了脚步声。这脚步不徐不疾,保持着一个速度,正朝着石室靠近,沉云欢像是有着能辨别脚步声的猫耳朵,立即起身,抱着刀小跑着往外去。 “去哪里?”虞暄在后面问了一声。 沉云欢道:“马上回来。” 她飞快地绕过石室中摆了满地的人,出了石室之后沿着暗道走了十来步,就看见前方光芒与黑暗的交界处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 沉云欢一见到他,心情莫名就平静下来,因为这人永远是这副平和安静的模样,好像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他依然能保持冷静的情绪,然后不远万里寻到她的身边。 她快步迎上去,绕着师岚野转了一圈,仔细探查他有没有受伤,却忽而发现他换了身衣裳。 师岚野自打进入仙岩洞后,不知是进入了别人的地盘有所忌惮,还是有别的顾虑,将本相隐去换成了黑色的常衣。但此时再见,他长发束起,外面套着一件雪白的衣袍,仙蚕丝的衣料折射着火光,映照他俊美的面容。 “你受伤了?”沉云欢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将宽松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了白玉般的半截手臂,肤色仍是没有半点血色的白,肌理分明,却干干净净不见半点伤口血迹。 师岚野垂眸看着她:“先前的衣物脏了。” “没受伤就好。”沉云欢捏了捏他两边的肩膀,又问:“怎么只有你,其他人呢?” 师岚野却没有回答,冰凉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背徐徐往上,落在她的腕间,像是充满温柔地摩挲。片刻后,他低声问:“为何摘了?” 沉云欢盯着空荡荡的手腕思考片刻,才想起他问的是先前带在上面的铃铛,回道:“我醒来之后不见你们,这铃铛就一直震响,吵得我心烦,我就摘下来扔了。” 师岚野想,既然嫌弃铃铛一直响太吵,那就应该将丢失的人找到,让铃铛安静下来才对,若是扔了铃铛,那这感知对方位置的东西还戴着何用? 沉云欢见他不应声,顺着他的手腕看,果然见他还戴着铃铛。 “这东西无用,摘了吧。”沉云欢不由分说将其扯下来,抬手便扔,那手环铃铛被抛出几尺远,砸出清脆的声音,然后滚进了火焰照不到的黑暗之中。 师岚野的视线追随过去,淡漠的目光看着它消失在漆黑之中。 这铃铛始终安静,即使被遗弃,它也没能发出声响。师岚野认为沉云欢说得对,它虽然能在超出主铃铛所在的范围后振铃报信,有团结队伍之能,但对于不在乎它位置的人来说,的确是无用的。 “跟我来,我找到了虞师兄和仙琅宗的那些弟子。”沉云欢没有松手,顺势牵着他往回走。 师岚野盯着她的后脑勺问:“如何找到的?你们师兄妹之间有相互感应的术法?还是他一路留下了只有你能看懂的印记?” 沉云欢完全没有察觉这话语之中的深意和其他情绪,随口回答:“碰巧罢了,我醒来之后顺着路一直往前,就遇见了他们。我还在这里发现了那种叫食脑鬼的妖邪,把它们杀了个干净。” 没听到身后人的接话,她回头望了一眼,“你怎么不说话?” 师岚野道:“好巧的事。” 沉云欢纳闷地拉着他进了石室,就见关良被虞暄搀扶着站在中央,面前摆着的十数仙琅宗弟子尸体。他的脸上尽是难以言喻的悲戚,眼中是沉甸甸的伤怀,似闪烁着泪花。 “师父,节哀。”虞暄低声劝道。 关良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声,道:“这些孩子,在仙琅宗长起来,一个二个都是修炼的好手,家中父母亲长的依仗和期望,他们将孩子交给了仙琅,仙琅却没能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虞暄道:“是那些恶人恶妖的错。” 关良摇头,“仙琅岂能推脱罪责。修行之路,何其艰难,愿这些孩子来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再踏上这歧路。” 沉云欢见他身负重伤,还在为已故之人伤心,便热心地安慰道:“关师伯,你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啦。” 关良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叹道:“也是,幸亏我平日里龟息之法练得勤快。” 在南筠的救治下,石室之中陆续有人醒来,加入了救治的队伍。狄凌仍老实待在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沉云欢从他身旁经过时尽管没有看他一眼,他仍是吓得缩起身体来。 沉云欢让关良在石室之中休息,喊上了虞暄一起去找其他人。虞暄对师岚野仍有着浓重的怀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戒心,眼神都带着审视。只是师岚野一如往常一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对他充满敌意和怀疑的眼神丝毫不理睬,只亦步亦趋地跟在沉云欢身边。 师岚野在下坠时与顾妄等人在一处,将昏迷的几人摆在了石堆边,本想带沉云欢在地下绕几圈,等到桑雪意死透了再将人带去,却不料出了石室之后没走多久,迎面就撞上了一队人。 走在最前头的则是樊沂、林柏二人。樊沂身边的两人还在,但林柏的手下则少了大半,其中有几人背上还扛着人,待走近了沉云欢才看见,顾妄几人被他们带来了此处。 “沉姑娘,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们了!”林柏快步迎上来,显然是累得不轻,抬手擦了一下满头的汗,气喘吁吁道:“我们还找到了你的同伴,其他人状态尚好,就是桑家的那小公子受伤极重,性命堪忧。”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8节 沉云欢的视线一掠,看见桑雪意伏在一男子的背上,双目紧闭浑身血污,腿像是砸断了一般,腿骨扭曲。 她没有细问,只是走到常心艮的身边,将她从陌生人的背上接下来自己背着,道:“先回去再说。” 石室成了众人暂时的休息地。顾妄和迦萝并未受伤,虞暄给两人喂了灵药和水,他们很快就醒来,只有常心艮仍处于昏迷状态。沉云欢坐在她的身边,随意地拉着她的手腕把玩。她的皮肤上被黑色的绸布裹缠得极为严密,上面布满隐秘的暗纹,厚厚的一层,沉云欢只能感觉出她的消瘦,摸不到皮肤的肌理和血液里跳动的脉搏。 她的母亲身体状态非常差,沉云欢希望从这个地下洞窟里,能找到母亲变成现在这模样的原因和解决的方法。 “醒了!”南筠惊呼一声,长舒一口气,招呼着人拿水过来,喂给桑雪意。 桑雪意的伤势尤其重,并非妖魔所致,他整条右腿全断,失血过多,带回石室的时候已经命悬一线。南筠慌张地施救,加上林柏大方地掏出了昂贵的上品灵药,才算是将人的性命保住。 “桑公子,你现在感觉如何?我身上唯一的一颗上品灵药给了你,若是你还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我们好及时医治你。”林柏热切地凑过去关怀,并不忘给自己邀功。 桑雪意虚弱地睁着眼,躺在地上尚不能动,迷蒙的眼睛朝身边几人看了看,低声道:“多谢……” 沉云欢在林柏连声的关怀之中插了一句:“他们说,你与顾妄、迦萝几人在一处地方,为何他们无事,你却受了那么重的伤?” 林柏自觉地往后推开,让桑雪意得以看见沉云欢,以及她身旁坐着的师岚野。 桑雪意瞳孔紧缩,眼中猛地涌现浓烈地恐惧,整个身体都抖起来,那本就薄削的肩膀更显得脆弱易碎,漂亮的碧色眼珠蒙上雾气,“他、他……” 几人循着他的目光,同时将视线落在师岚野的身上。 石室安静下来,桑雪意因害怕而发颤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他是妖怪!” “别胡说。”沉云欢语气平和道:“我只要你说你遇见了什么,别的不需多言。” 虞暄听得此言,惊讶地看向沉云欢,他并不怀疑沉云欢的脑子,但不可避免地怀疑她这是被狐狸精给迷住了,完全丧失了判断能力,一个劲儿地相信那个浑身上下都看起来古怪的师岚野。 桑雪意察觉沉云欢语气里的冷意,瑟缩着肩头,期期艾艾道:“我、我被巨石压住,痛醒之后看见他从石堆里爬出来,那些石头砸断了他的脊骨,手臂,将他身体砸得完全变形,但是他……” 但是师岚野却完好地坐在此处,身上干干净净不沾一点血污。听桑雪意一言,此时也终于有人注意到,师岚野身上的衣裳有了变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柏立即接上话,带着几分质问的目光盯着师岚野。他身边的随从当下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在武器处,不动声色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沉云欢将怀中的刀轻轻一揽,并未多余的动作。 桑雪意继续道:“我向他求救,他分明看见我在石头下压着,却没有理会,自己离开了。” 他眉头紧蹙,满眼哀怨,看似要落下几滴可怜的泪水,无人看之不为其动容,怜悯。 “哎呀,这就不对了。”樊沂晃着扇子,说风凉话:“咱们进了这险地,就该互相帮助,怎能见死不救呢?” 林柏连忙附和几句,还道此人是桑家人,桑氏在西域也算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若是死在这里麻烦可就大了。 更有人低声道:“分明你对这里也并不熟悉,为何事事都由你来安排?我们落得如此境地,还不是你与那金翅打斗的时候没把握好分寸,无端害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 “我看她可能是存心如此,巴不得我们死光,免得人太多瓜分她找到的宝贝。说不定这见死不救之举,也是她所授意……”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似合起来对沉云欢施加压力,虞暄听得很不是滋味,心道自己这师妹的脾气真是收敛了许多,若是搁在从前,早就一脚飞踢出去,门牙都给人踢光,哪能容忍这些人一唱一和地明嘲暗讽。 此刻她却只是微微低头,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各位慎言。”虞暄虽然心里也总觉得师岚野不是什么好人,但任何时候他的矛头都是对着外的,就对桑雪意道:“你说他见死不救,可有证据?空口无凭何以让人相信?” 顾妄给木偶擦拭灰尘,头也不抬地插话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诬赖这位大人。” 桑雪意摇头:“我句句属实,绝无谎言。” “我觉得,他说的应是真的。”角落里忽然传来弱声,众人转头去看,发现这话是一直缩在那处的黑袍男子。 狄凌的脸被面具罩住,唯露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师岚野。他很清楚,虽然神志尚在,但他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腐败,面具下遮着的脸,已经开始滚落烂肉,修补身体,填充一身坏死的烂肉,是他每夜都做的事情。 生前很多记忆他都淡忘了,曾经的锦衣玉食,声名荣耀,还有与沉云欢的那些过节,一死之后都如风化的旧痕,慢慢褪色。只有死前的画面刻入骨髓心脉,每一次闭眼都在眼前重现, 师岚野那双冷漠的眼睛,是他难以消解的噩梦。 那时他濒临死亡,原本已满心绝望时,面前忽然一亮,月光落进来,是师岚野打开了棺材板,带来了生的希望。 但是他又视若无睹,合上了棺材盖,将生的希望带走了。 “他就是一个见死不救的妖怪。”狄凌的牙关打着颤,身体也抖个不停,回顾着心底深处的噩梦,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浓烈的恨意看着师岚野,“因为我就是这么死的。” 第157章 断是非云欢三问桑雪意 沉云欢心里有个疑问。 鬼阁之主给了扶笙力量, 约莫是要她为祸四方;给了邪神观音力量,要他藏在深山里残害凡人;给了霍灼音力量,让她在京城挑起大乱。 这些都是为了破坏作恶, 那么让狄凌“死而复生”是为何。 方才还想不明白, 不过现在倒是知道了, 也是为了“破坏”,只不过所破坏的,应当是她和师岚野之间的关系。 狄凌方才还战战兢兢, 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吓晕的样子, 这会儿却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 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地说:“他藏在我们当中一定另有目的,他会害死所有人!你们看不到吗?他的身上有诅咒啊, 那些漆黑的咒枷缠在他皮肤的每一寸, 你们看不到吗?!” 桑雪意登时一惊,马上接话:“是, 我先前也看见了,他的身上遍布咒枷。” “好了, 都少说两句。”林柏抬手, 制止了手下哄乱的碎语,转而对沉云欢笑得诚恳, “沉姑娘见谅, 方才的变故让我手底下的兄弟损失不少, 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 既结伴进来共同谋利, 当然也不希望看着身边的人白白送死。你有所不知,那泉水之上的金翅大鸟,只要献祭一人便可安然通过, 我们本可以不损失那么多人。” 较之一开始进来的队伍,现在石室之内还活着的,状态良好的人的确所剩无几,还有一部分人不知是死了还是在地下洞窟之中迷失,到现在还未找到。 沉云欢身边的人,除却虞嘉木尚不见踪影之外,其他人都瞧着并未受伤,而其他队伍尤其以林柏为首,手下的人死的死丢的丢,可谓是损失惨重。 他们根本不是在乎桑雪意的生死或是谴责“见死不救”的行为,不过是找了个由头来讨伐沉云欢罢了。见沉云欢低着头并不应声,林柏趁热打铁,又道:“接下来的路还需我们团结起来,在此地内讧没有任何益处,不过沉姑娘总是这么行事也不是办法,不如下面的路由我来引领,若是真遇上解决不了要大动干戈的难题,再由沉姑娘出手如何?” 沉云欢清楚林柏这是不满意自己的队伍被安排到了最后,所以才故意安排了手底下的人闹事,这种临时组建的队伍,每个外人都有自己弯弯绕绕的肠子,要想统一心思实在太难。 照沉云欢以前的做法,凡心怀不轨者皆杀,不服于她者遗弃,生死都不关她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沉云欢转头看了看尚在昏迷状态的常心艮,心知无论如何也不能用这种决绝的法子处理问题,更何况接下来的路程可能还需要这些人。 她许久未说话,石室里的众人也都沉默下来。虞暄、顾妄都等着沉云欢的回应,这种时候不需要他们出头,而樊沂等人却摇着扇子看热闹,只剩下南筠未表明自己的想法。 而处于言论中心的师岚野却仍是默不作声,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一样,没有任何要为自己行为辩解的样子。 南筠有些左右为难,她的性命终归是沉云欢救的,不可能像墙头草一样在此时倒打一耙,于是便在中间劝道:“诸位少安毋躁,我觉得队伍前后的顺序并不重要,换不换也没什么要紧,只要接下来咱们再遇上什么麻烦,停下来商量一下就好。而且若非方才沉姑娘出手,那金翅鸟倒不像是吃一人就善罢甘休的样子。” 林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南筠,“南姑娘身边的人没死几个,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既进来就该心里清楚,在此凶险之地,生死乃是最无法预料之事不是吗?”南筠冷声反问。 林柏道:“那南姑娘若是愿意领着人断后,林某也不会再有怨言。”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沉云欢厌烦这样争执的噪声,出口制止:“都闭嘴。” 她的身形化作虚影,只这么晃了一下,原地已不见她的踪影,待众人视线再次汇聚之时,就见沉云欢已经持刀站在狄凌的面前,那燃着白焰的长刀刺进了他的喉咙处。 狄凌瞪大眼睛,呜呜咽咽几声,都来不及多发出一个音节,身体便瞬间在阳火的侵蚀下化作灰尘。石室内的几个火把的火焰猛然一晃,像是被沉云欢那一刹那释放的灵力震慑,燃烧得更加猛烈,满地的影子乱晃。 所有人在这一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出声音。 “死了的人,就该死干净,顶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做什么?”沉云欢冷漠地拔出刀,转头看着桑雪意,道:“桑雪意,你说你先前句句所言都属实,可曾撒过一句谎?” 桑雪意摇头,神色很是坦然。 沉云欢道:“我说的先前,是指你从出现在客栈里开始。” 桑雪意略有迟疑,但还是很快地应道:“不曾。” “你说你在瀚海之中遇到那个仙琅宗弟子时,他尚是清醒,但在赶路的途中却被食脑鬼所害才变得痴傻。”沉云欢起身,一抬手,另一半石室之中那满地的残肢碎骨里,飞起一个被砍下的头颅落入沉云欢手中,转而她扬起给众人看,而后道:“西域人说这些东西是十多年前桑家被害的族人魂魄幻化而成,但我们在穿越瀚海的时候并未见它,它们的眼睛退化到几乎不能用,说明在这没有半点光亮的地方盘踞许多年,这里就是它们的老窝,那么你是如何在瀚海之中遇到这食脑鬼的?” 众人盯着那脑袋瞧。显然是刚杀死的,颈子的切口极其利落,是一刀砍断,还往下流着污浊的血液,沉云欢却是毫不在意地抓着。那双眼睛果然如绿豆般,几乎看不见,与体型相差甚远,那是活动于地面上的生物绝不会有的样子。 桑雪意面露惊慌和迷茫,“我不知道……我当时被蒙住了眼睛,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当时我听闻他是被食脑鬼所害,特地查看了他的头,并未发现伤口,而此处被食脑鬼所害之人在后脑勺的位置皆有伤口,并且一旦被它们的咬上,活人就会处于昏死状态,浑身麻痹,神志不清,根本无法行走。客栈里的那个人根本就是被你刻意打成了傻子,伪装成了被食脑鬼所害的模样。”沉云欢甩手,将食脑鬼的脑袋砸向桑雪意,黏稠的血液溅射在他卷发和雪白的面容上,吓得他瑟缩起身体。 “我本来还想不通,为何这背后引我入此地之人分明已经将虞师兄骗来这里,阴玉一碎,我必定会寻着玉佩找来此地,根本不需再送出一个仙琅宗弟子,此举多余。现在想来,这根本就不是一人所为。”沉云欢又语气轻缓地问:“你将他引到客栈,目的就是为了混入我的队伍,然后跟随我来到此处吧?” 桑雪意连声否认:“不是,不是的。” “你不认也无妨。”沉云欢料想他不会轻易承认,转而道:“你说你为了心上的爱人才来此地,但是你身上太过干净,没有任何关于爱人的东西,你不妨看看我身边这位。” 她指了指顾妄,那个在众人眼中总是闲来无事就抱着木偶说话的疯子。 凡人太需要感情寄托之物,尤其是身涉险地,面临生死之时。桑雪意身上太干净,好像没有任何过去一样,却身受重伤也铁了心要跟来这凶险之地,沉云欢早就看出不对劲,只是懒得拆穿。 桑雪意忙说:“我带了她给我绣的香囊,只是在路上遇难后,不慎遗失。” 沉云欢对这个辩解的理由不置可否,只道:“最后一个问题。与你落在一处的几人都安然无恙,他救了旁人,何以独不救你?” 桑雪意似有些着急了,飞快道:“因为我知道离开这地下洞窟的方法,他或许不想我们离开,或许……” “或许,你就不是人呢?”沉云欢接下他的后半句,理所当然道:“师岚野都不救之人,能是什么好人?也有可能你是妖邪所化,所以他才选择视而不见。” 众人都因她这一番言论各作惊讶之相,更有甚者目瞪口呆,没想到她有如此无赖地推论。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师岚野是山神,沉云欢对他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如此强烈的信任之下,莫说是他见死不救,便是连杀几人,沉云欢都会优先怀疑被杀之人是不是妖怪。 沉云欢抽刀出鞘,刀刃瞬间燃起炽白的阳火,直指桑雪意的面孔:“正好我的阳火专克阴邪,若是我这一刀穿胸而过你还能安然无恙,那我便认你是个活人。” 林柏实在忍不住:“沉姑娘是在说笑?这实打实的刀刃从心口穿过,几个活人能无恙啊?” 沉云欢却好似根本意识不到这个方法的荒唐,只道:“一试便知。” 林柏岂会看不明白,她这是铁了心要在这里宰了桑雪意,杀鸡儆猴罢了。这也意味着她的态度,自是对旁人寸步不让,他若是再带着手下的人闹,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他。 只是旁人尚且不知,这实在是沉云欢已经让步的局面了,若是从前,这些成心闹事的人哪会儿就这么轻易得一个警告。 桑雪意看着步步靠近的刀刃,惊恐地往后躲藏,直到后背抵着墙壁无可退路,才道:“你若是杀了我,绝对走不出这地方,况且……况且我亲眼看见他被砸得骨头寸断,却还能复原,他才可能是那个妖怪!” “我们这位可不是妖邪能相提并论的,你见过哪个妖怪长这模样?”沉云欢转头瞧了师岚野一眼,转回来时唇边挑着一抹冷笑,“别挑唆了,我对他完全信任,你说再多也是没用的。” 她抬起刀刃,火焰在顷刻间大涨,燎烧的热浪逼得周遭几人急忙后退,白色的火散发出刺眼的光芒,整个石室都被照得透亮。 “欢欢。”身后突然传来温声呼唤,阻止了她的动作。 沉云欢瞬间收了刀上的火,转身笑道:“常姨,你醒了?我见大家有些冷,所以燃起火给大家取取暖。” “将他赶走,让他在此地自生自灭吧。”常心艮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似乎对面前的情况已经了解,只是她并非再为桑雪意求饶的样子,只道:“莫造杀孽。” “说的也是,莫造杀孽。”她转头,用刀尖指着林柏晃了晃,道:“你们背回来的麻烦,也该你们去处理,带出去扔了。” 林柏经过方才一遭已是吓得脸色灰白,尽管此地古怪,能封住人的经脉,但方才沉云欢在顷刻间爆发的力量可并非减弱的样子,莫说是杀桑雪意,便是杀光着石室里的所有人,用一刀也足矣。 他连忙摆手,让手下将桑雪意给拎出石室。 谁知那两个手下才刚一靠近,就见桑雪意随意地抬手一挥,那二人便如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之上,摔得半死不活。 “莫造杀孽,真是可笑。”桑雪意见自己谎言被拆穿,此时也不再装模作样,身上那柔弱胆怯的气质一扫而空,挑着嘴角轻笑起来,碧绿的眼睛落在沉云欢身上,“都说你沉云欢鲁莽无脑,而今看来,你倒是还会动几分脑子的。” 沉云欢倒不见生气,回道:“别着急,我会不会动脑子,你日后就知道了。” 桑雪意耸耸肩,态度散漫:“那就拭目以待。”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19节 “哎,真是可惜,本来还想再多陪你玩一会儿的,没想到你对这人如此信任,竟挑拨不起半分嫌隙,无趣。”他长叹一声,无限惋惜,又对沉云欢笑道:“沉云欢,欢迎来到西域。” 他撂下这句话,身子一晃,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空中。 林柏稍微平复心绪,又恢复了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谄媚模样,对沉云欢点头哈腰:“沉姑娘果真明察秋毫,我们险些叫这贼人挑拨,剩下的路我等愚笨之人还要仰仗你了。” 沉云欢懒得搭理他,收了刀转身就往另一头去,先是询问了常心艮状态如何,确认她没有大碍之后,才来到师岚野的身边坐下。 动作间稍显黏腻,沉云欢将肩头抵上了他的手臂,又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轻声道:“怎么样,我说了一定相信你,自然是说到做到,一刻都没有怀疑你。” 她眼睛稍微睁得有些大,显得圆圆的,嘴唇抿起来要笑不笑的模样,完全是邀功时才会露出的神情,显然自认为方才做得极好。 师岚野盯着她看了片刻,想要抚摸她的脸,于是抬手,指尖刚落在她的面上,就被她仰头往后躲开。 沉云欢露出疑惑的样子,抬手摸了摸脸,“我脸上脏了吗?哪里?” 师岚野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片澄澈,干净无比,仿佛分毫不被世俗的情欲所浸染。他低下头,撇开了目光,默不作声地拿出一块锦帕,开始为她擦拭方才弄脏的手。 沉云欢没得到应得的夸奖,一头雾水,细细朝他的脸看去,却是不知为何,觉得那精致的眉眼间似染上一丝类似落寞的情绪。 第158章 读壁画嘉赏巧言哄山神 经过一番整治, 队伍内的气氛看起来好多了,没有受伤的人分头照看其他尚未清醒之人,伤势较轻之人也安静坐下来养伤, 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不曾存在过。 沉云欢平日里斩妖除魔, 早已习惯满身血污, 并不在意脏了手脚,但师岚野对此却格外执着,像见不得旁人身上有污秽一样, 每逢她折腾出一手污浊, 师岚野都会拿出锦帕, 细细地给她擦拭。 沉云欢从一开始的嫌麻烦到现在已经适应,非常配合地伸着手给他擦。 静静等着手被擦干净的过程中, 她忽而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 抬头寻找却发现是迦萝正以探究的眼神盯着她,触及沉云欢的视线之后, 她有若无其事地将头扭开。 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各有各的古怪。沉云欢暗自腹诽。 关良在虞暄的帮助下疗伤,状态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 还有力气与顾妄闲聊。在石室里休息了一个时辰左右, 顾妄率先坐不住,对沉云欢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姓虞的那小子还不知境遇如何, 我们得出去找找。” 虞暄耳朵一动, 接话道:“可是涿郡虞氏?”此为虞暄的本家。 “不错。”顾妄知道涿郡虞氏也是虞暄的本家, 没将他家的后辈看好, 顾妄也有点心虚,找补道:“他名唤嘉木,是掌门点名指派与我们同行的人物, 身手十分了得,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应当不会有危险,就是怕他在这里横冲直撞,惹了其他麻烦。” 虞暄道:“嘉字辈,应唤我小叔。不过我进仙琅宗之后已有许多年未曾归家,倒是没听过族中出了什么厉害的小辈。” 沉云欢听后,忽而冒出个疑问:“为何你的名字没有遵辈?” 虞暄笑了笑道:“陈年旧事了,十多年前我们这一旁支出了个丑闻,族中那些年纪老的就摘了我们这一脉的字,以表严惩。” 沉云欢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是与她刚进西域时听说的桑虞两氏之仇相关,于是追问:“什么丑闻?” “你多少应该也听到些传闻,就是多年前在西域与桑家结仇之事,当时那个盗取桑族至宝的虞家人,正是我的姑姑,名唤虞青崖。”虞暄道:“我小时候还见过她呢,她虽然在修行方面并不算有天分,但却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却是没想到往西域走了一遭,竟然做出那样的事。” 迦萝忽然在此时开口,声音有些大:“那是误会。虞青崖根本没有想要害桑家,她只是被骗了!” 话音一落,石室之中的众人纷纷望向迦萝。这个自从进了地下洞窟之后就大部分时间保持安静,并不吵闹的少女,在此时却像是被激怒一般,实在古怪。 显然迦萝也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不妥,极快恢复脸色,以平稳的语气道:“虞姑娘曾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她是个好人。” 沉云欢想了想,“你认识虞青崖?为何先前在村落里时,你以‘那个女人’代称虞青崖?” 迦萝解释道:“我哪里认识她,不过是听我爹娘从前提起罢了,虞夫人对我们有恩,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说也是避免多余的麻烦。” 虞青崖当年在西域惹出滔天大祸,乃至两家之仇延续十多年,可见她当初在西域的境遇也并不算好,迦萝不愿说虞青崖曾去过她的村落,是出于自保倒是可以理解。 虞暄笑了笑,在中间缓和气氛:“不管是不是误会也都已成了往事,何须我们在此争论,还是先去找我那个侄子吧。” 沉云欢点头,没再抓着迦萝追问,起身招呼其他人动身。有一些人仍未苏醒,林柏本主张将他们搁置在石室,说找到了出口再折返来救。这番话说得极是冠冕堂皇,一旦找到了出口,他指定跑得比谁都快,怎么可能还会再折返回来救人。 得益于他们方才大肆谴责师岚野见死不救的行为,沉云欢便顺着这份“责任心”,让他们将但凡还有一口气儿的人全部背上,死了的则就地掩埋,带不出去也只能如此。 林柏一行人自是不敢怒也不敢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背上了人离开石室。 行过暗道后,便是沉云欢先前醒来的悬空石桥,那金翅大鸟的脑袋还摆在路当中,整齐的刀痕,满地的鲜血,死状凄惨。沉云欢走在最前头,闲着它碍事,一脚踢下了悬空桥。 石桥比想象之中要长,另一端隐入黑暗之中,越走越呈现出往下的坡势,好似一条通往地府的无尽之路。不知是什么缘由导致,周围的气温骤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寒冷,很快就有人发现自己皮肤上开始凝结薄薄的白霜。 沉云欢祭起火焰,发现火焰在此处失去了应有的温度,不知是环境导致火焰出了问题,还是人的感知受到影响。底下黑漆漆的深渊之中传来寒风呼啸的尖锐声响,像是成群结队奔来的马群,逐步靠近。 “沉姑娘,方才我说在此地要仰仗大家团结互助,并非信口胡言。”林柏拨开人群,忽而走到了前头的位置,呼出一口森寒的白气,道:“接下来还请让我走在前头吧,免得大家被这极寒侵蚀,这里的寒风与外界可不同,稍有不慎便会将骨头冻得坏死,再难痊愈。” 沉云欢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要卖弄自己的东西,便很给面子地往后一步,“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林柏道:“我手上有一物,恰能保证诸位不受寒侵。” 他说着,便从腰上摘下了一块玉佩,抬手打了一道灵力进去后再将口诀一念,那玉佩刹那便翻滚起来,飞快幻化出伞的模样。伞面漆黑,边缘描银,伞柄则是白玉打造,极为精巧。 林柏将伞一转,原本呼啸而来的风便尽数被阻隔在外,当真阻断了不少寒气,使得周围的温度有所回升。 这可以变幻形态的东西,便是先前顾妄所说的上品灵器,先前还是贺润寒随身携带。京城一难后,贺润寒八成是死,贺家人便托了暗门来此地寻找起死回生之术,同时也慷慨地将上品灵器给了林柏,交由他保命之用。 的确是个好东西。沉云欢盯着伞面瞧,想着林柏这条命倒是没什么值得救的,但这上品灵器却是可以留心一二,等他死了再去捡回来。 林柏执着伞走在前面开路,为了稳妥他的脚步慢了许多,沉云欢跟在后面。这座悬空的石桥不知跨度有多大,走了一刻钟仍未见尽头,快要耗尽她的耐心。 忽而下方传来一阵剧烈地震动,紧接着便是巨响炸开,在这无比庞大的地下空腔之内层层回荡,震耳欲聋。 这动静将所有人都吓停了脚步,面露惊恐不敢吱声。顾妄悄声来到沉云欢身边,低声询问:“会不会是虞嘉木?” 与沉云欢想得一致。这地下洞穴的存在并非一年两年,在跨越千万年的漫长岁月之中,它们一直沉寂在此处,而方才那声爆炸和震响,分明就是破坏的动静,只能是外来者导致。 沉云欢用非常短的时间就完成了思考,转头安排道:“顾妄,你留下来照看其他人,我跟师岚野先行一步,去前面探个究竟。” 顾妄一人就足以对付其他,再加上虞暄和关良也在此,就算遇上变故,救常心艮和迦萝二人脱身也是毫无难事,紧要关头他们知道该如何行动。沉云欢早就对这样的速度忍到极限,想要脱离队伍,甩掉这些拖后腿之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沉姑娘,你不可擅自行动,况且这周围寒气颇为凛冽,你会受伤。”林柏果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自是怕死了她再乱惹麻烦。 沉云欢却无视了他,转头对常心艮轻声道:“常姨,我去去就来。” 常心艮微微点头,叮嘱道:“当心安危。” 沉云欢不再停留,留下一束火种,带着师岚野飞快离开,眨眼间就行出十来步,身影融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是为何,沉云欢根本感觉不到这里的寒气,她唯一能感受到,触摸到的冷意,只有师岚野的手,这呼啸的寒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沉云欢直奔着方才那巨大的爆炸声响地寻去,很快就将悬空石桥走到了尽头,眼前的景象却是猛然一变。 较之方才那些简陋的石板道路,崎岖的漆黑的石室,空旷的环境,眼前的这些建筑才能被称之“神殿”。 就见面前有两根巨大无比的石柱,恰似撑起了整个地下洞穴,长度直冲天际,隐入黑暗之中看不见尽头,宽度却足足一丈之多,通体黑色,上面却雕刻了绚丽精美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 沉云欢粗略地看了一眼,发现那柱子上刻的画卷之中,上方是云纹,下方是水流,好似描绘了天地在其中。她越过这庞大的柱子继续往里,便是高耸的长廊,仍是悬空的结构,两边排列的柱子虽比不得门口的那两根,却也相当壮观。此处任何造物都庞大得让人心生渺小。 沉云欢走了几十步,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站在柱子前研究了片刻,忽而往回走。 师岚野询问:“何事?” “我发现这柱子上画了东西。”沉云欢说:“不是单纯的画,像是叙事之用。” 壁画是远古时期传下来最常见的叙事方法之一,在纸张的类别并不丰富,凡人并不擅长用笔纸传承故事的时候,大多数故事都被记录在墙上。 沉云欢发现这柱子上有着颜色极为鲜艳,流光溢彩的图案,才意识到这上面记录了内容。她倒回第一根柱子,点着火凑近了看。上面没有文字,但绘画风格与大夏大相径庭,沉云欢连上面画的是人是鬼都分辨不清,看了好一会儿只能得出“那些古人的颜料非常丰富”这一个结论。 “你看看。”沉云欢放弃了这个卖弄聪慧的机会,转手拉了师岚野到跟前,示意他解读墙上的画。 其实沉云欢觉得他看得懂这些身毒的文字,先前在进石门之前那墙上刻的字体,她分明看见师岚野的视线落在上面移动,显然是在阅读。 或许,他知道的并不只是那些文字,他可能还知道这个地方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又是为什么而建造,甚至这里面供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都清楚。 但是如果他能回答的问题因为某种外力而限制了次数的话,沉云欢更希望将问题用在关键处。 师岚野收拢五指,将沉云欢的手轻轻握住,仰着头看上方的壁画,片刻后才缓声说:“许多年前,这片土地曾是树木茂盛,河流纵横的肥沃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祥和安宁,依赖着此地的山水繁衍出庞大的数量。后来某一日,一个极为厉害的妖怪率领众多邪物大肆入侵,屠戮凡人,他们无力抗衡,只能沦为邪祟的食物。” 沉云欢踮着脚尖去看,在一众鲜艳的颜色之中找到了一个图案,伸手点了点,“这是那个妖怪吗?” 那是一个被画得张牙舞爪的人形图案,头上顶着一对犄角,周身被浓重的红黑颜色包围,悬于半空,体型比旁的人都要大不少。 师岚野的目光落上去,继而点头。 随后二人又走到第二根柱子处,师岚野接着解读图画里叙述的故事:“妖怪的入侵让大量凡人丧失性命,生灵涂炭的同时,那妖怪还能吸取此地的灵气,很快这山水并存的肥沃之地便出现了大片戈壁荒漠,河水干涸,黄沙漫天,山河的灵气枯竭,人烟也越来越稀少。后来有一人徒步穿越沙漠,翻越天堑般的高山,磨得双脚鲜血淋漓,前往异域求来一尊神。” 沉云欢连忙拉着他行到第三根柱子,询问:“然后呢?” 师岚野淡然的目光落上去,漠声道:“他将那尊神带回来让此地的百姓供奉。那尊神有着两只金翅大鸟和无数夜叉小鬼为部下,那个人以身祭神,让人砍下了他的脑袋放入神像前的鼎中,以此成为这异域神于世间的宿体。后来他被砍下脑袋的身体站了起来,长出了新的头。” 师岚野的手指点在上方,指给沉云欢看。 那实在是一个非常丑陋的形象,有着人的躯体,但脖子上却长出一个蛇头,并且有两双眼睛,尖利的毒牙十分骇人,看起来比妖怪都像妖怪。 与之相比,师岚野的法相实在好看太多,才是真正神的样子。 “此后这片土地的妖怪果然被驱逐,百姓安宁下来,为了表达感谢,就在这地下建造了神殿供奉它。” “我觉得它不是神。”沉云欢道:“神所眷顾的土地应是生命旺盛之景,这里的荒漠持续了那么多年未曾有过改变,说明这什么异域神根本就没有发挥用处,那些妖怪是不是它赶走的还不一定。” 师岚野就能让京城的雪灾停下,也能让玉兰花在一瞬间盛开,飘落满城。 沉云欢凝视着师岚野的侧脸,暗夜与火焰之下,他的脸仍带着朦胧的神性,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显得格外孤寂。 沉云欢不喜这种出现在师岚野身上的孤寂。 鉴于山神解读壁画立了大功,沉云欢予以嘉奖,说了两句好听的哄他高兴:“跟你比,它差远了,我们把它赶走,让它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让这里的百姓都只供奉你。你会是这里唯一的神。” 第159章 编长发红丝当系不归人 叙事的内容到第四根柱子就结束了, 再往后的柱子上无非是讲述了当地百姓的风俗,和供奉这位异域神明时的流程,绮丽的色彩没有风吹日晒, 在这地下洞穴里保存了数不尽的年岁, 栩栩如生。 沉云欢虽然看不懂这些画展示的内容, 但她对比了好几根柱子上的画面,发现此处的百姓并不奉日月。她见过各种传说旧闻,大部分凡人都认为, 世间万物皆来自阴阳、天地、日月, 而此地的百姓却钟爱星星, 几乎每一幅画上,代表着天空的都是云和星, 不见日月。 沿着庞大而宽阔的长廊往前走, 前方便出现白玉石阶,被雕作云层卷积的形态, 沉云欢举着火往上看,目光随着那一重重的白玉云状石阶往上, 在光芒的尽头隐隐约约看见宫殿的一角。 “明明建在地下, 却非要装出在九天之上的模样。”沉云欢三步并作两步往上爬,又怕蹿得太快将师岚野甩在黑暗之中, 因此行几步就要停下来回头等待。 这玉石阶简直称得上奢靡, 纵使是大夏的皇帝也不曾这样挥霍建宫, 而这生命贫瘠的边境之地, 竟会在这地下的深处建造出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 况且这里的造物都太过庞大, 莫说这建筑材料从何而来,单是将它们运到这地下深处,就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和时间, 简直不是凡人能够完成的事。 沉云欢将自己的猜想说给师岚野听,却不料他并未赞美这敏锐的聪慧,而是反问:“你喜欢这里?” 平心而论,若是没有那些古怪的规矩和邪物,她当真挺喜欢这神殿的。毕竟这看起来不像是人间的造物,犹如天上宫阙,宏伟而壮观,令人心生惊叹。 但这毕竟是为别的神建造的神殿,沉云欢看着身前的师岚野,话到了嘴边就转了个弯儿:“不及那些供奉你的庙宇,而且这东西建在地下,偷偷摸摸的,不够光明。” 师岚野身上穿着白衣,洞穴之内的风声呼啸,吹得他衣袍轻动。额前的碎发抚过他的眉眼,不知是不是火焰散发的暖光,衬得他平日里淡漠的眉眼在此时有了几分柔和。 “它本是在地上。”师岚野道:“只是后来沉入了地下而已。”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0节 沉云欢登时停下脚步,侧头盯着师岚野,“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她忽而意识到,师岚野恐怕不只是认识这里的文字和壁画那么简单,若他所言不假,那么他极有可能比那些在殿中刻下文字的人,更早认识这座宫殿。 师岚野将手掌落在身旁的云状玉石上,淡声道:“与它有一些渊源。” “那你也认识这里供奉的异域神?”沉云欢问:“你们在很多年前是朋友,或者有些别的交情?” 师岚野却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想。沉云欢继续往前走,心想师岚野是山神,山存在的年岁远比凡人造物要久得多,或许他已经诞生了千万年的岁月,那么他曾经来过这座宫殿也不算稀奇。 顺着玉石阶往上,视线之中逐渐出现两扇巨大石门,一座纯白的宫殿就这么跃然出现,从外面看像是通体以白玉打造的一般,尽管周围能够照明的只有沉云欢手里的火焰,但也足以在昏暗的光芒中,窥得这座令人震撼的建筑。 待上了最后一层石阶时,沉云欢才看到这其中一扇石门的地下破了个洞,碎石满地,而那碎石之中,则正躺着一人,赤红的血尤为刺目。 沉云欢飞快赶去,将血泊里的人一翻,正是虞嘉木。 他满身血污,衣衫褴褛,显然经过一场恶斗,身体各处深深浅浅的伤口流出的血凝聚起来,将他整个人都泡在血里。从周围的狼藉来看,方才那一声巨响显然也是他闹出的动静。 虞嘉木的修为必定不低,至少在客栈时他亮剑时的速度让沉云欢都眼前一亮,后来在泉水之上斗金翅大鸟,纵然黑暗使得视线受阻,他也没有让金翅鸟触碰分毫。 沉云欢与太多人交过手,有时判断一个人的修为高低,她从一个动作就能分辨,所以方才虞嘉木不见踪影,她也并未询问。 却没想到他竟然伤到这般地步,乍一看好像死了一样。 沉云欢探了他的脉搏,虽说已经极其微弱,但好在还留着一口气。为此,她向师岚野要了两人身上的最后一颗上品灵药。这些药都是当初沉云欢在春猎会上夺魁赢来的奖赏,结果这一路走来全落在了别人的嘴里。 给虞嘉木喂了药后,沉云欢又送了一掌灵力进入他的体内,助他护住心脉,这才算是将他的命保住。 沉云欢道:“虞嘉木命不该绝,若是我们方才再晚来一步,他怕是无力回天。” 师岚野低眸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并无太大兴趣关心他的死活,只是目光一转,就落在沉云欢染上鲜血的双手上,见她作势要搬起虞嘉木,这才主动蹲下,将满身血污的虞嘉木扛在身上。 沉云欢便举着火在前面照明,带着师岚野快速往回走,不多时便在长廊的入口处与众人相遇。 “顾妄,过来救人。”沉云欢一招手,声音扬出去,在巨大的地下空腔引起回音。 顾妄快步赶来,见虞嘉木伤得如此重,不由也拧起眉,从师岚野的身上将他接下来,置在一旁的地上平躺。虞暄和南筠也赶来相助,一同救治虞嘉木。 其他人则散落各地,有人研究起柱子上的壁画,有人则坐下来休息,拿出食物补充身体。 沉云欢见师岚野的雪袍上满是血污,看着刺眼,便将他拉到一旁对上施了个清尘术法。随后她掏出干净的锦帕,拉着他的手腕,以擦手作掩护,低声道:“虞嘉木伤得这么重,说明里面可能会出现棘手的妖怪,若是打起来,你看顾好我娘,可以吗?” 师岚野没有应声,低头看着手上的血污被沉云欢擦去,好似出神。沉云欢没得到回答,使了个坏心眼悄悄掐了一下他的掌心,又说:“我不是怕她被妖怪所伤,而是怕有人心怀不轨。” 她转头,意有所指地朝樊沂看了一眼。鬼阁之人来到此处的目的绝不是游玩,更何况先前虞暄和关良也说了,鬼阁之主也在此处,她倒是不担心自己被盯上,但是常心艮需要人看着。 师岚野却突然神神经经道:“若是我与她都消失不见,你会去找谁?” 沉云欢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种怪问题,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怎么你们是打算一个往北走,一个往南走,我只能找一个吗?” 师岚野似乎并不在乎什么条件做假设,只想问结果:“若是如此呢?” “给我些时间让我好好考虑好吗?”沉云欢倒是没见过师岚野会开这种玩笑,也觉得有趣,笑道:“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或许我真的很难抉择。” 师岚野认真盯着她,视线十分专注,大约是想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一些想法,但沉云欢只是在笑。 “伤势都给包扎止血了,状态暂时稳定,若是后面没有变故,应该不会死,但也拖不得,要尽快把他送出去医治。”顾妄擦了一把汗,清洗着双手的血,跑到沉云欢的身边,叹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怎么把虞嘉木打成这样?这出去了还怎么跟虞家交差?” “不知道,我是在门口捡到他的,几尺厚的石门给打穿了,他躺在破洞旁边。”沉云欢谈及正事,神色正经了许多,继而道:“前方可能就是这地下洞穴的出处,我们必须往前走。你去问问其他人,若是不想送命就留在此处等着,若是随行,那便现在动身。” 顾妄点点头,转而去召集其他人,简单说了里面的情况,问了一圈也没人愿意留下来,嘴里都喊着“同生共死”之类的话。沉云欢不再停留,抬步就走,往前行了几步就忽而被人抓住了手腕,她回头一看,见是常心艮。 沉云欢问:“常姨,怎么了?” “你来。”常心艮牵着她走,行至一处石柱的底座旁,让她坐上去。迦萝站在旁边,手里抓着几根彩色的丝带,笑了笑说:“这位夫人说要给你编头发。” “现在?”沉云欢诧异。 常心艮解开她满头长发,缓声道:“你方才上蹿下跳,发髻散乱不少,我给你重新编一下。” 她将沉云欢那黑绸般光滑的长发握在手中,打着弯的卷曲弧度贴合手掌,在火光下尽显浓郁的黑。常心艮用手指顺着她满头卷发,一遍一遍地梳着,夸赞道:“真是漂亮的头发呀。” 沉云欢道:“从前不卷的时候更漂亮,可惜你没见过。” 常心艮轻笑:“我倒是喜欢这样的卷发。” 她将沉云欢的头发理顺后,挑起几缕开始编,分作两边将几条彩色的丝带编织进黑发之中。迦萝在一旁道:“这五彩丝在我们西域有庇佑之意,每一种颜色都代表一种赐福。” 沉云欢想起一开始进入西域时,师岚野所幻化的法相中也有彩色丝带,那些绚烂的色彩在他身上总是格外好看。 迦萝将最后一条红色的丝带递给常心艮,道:“这颜色代表着平安。出门在外的孩子都要带上,愿背井离乡的游子能路途平安,都能无恙归家,回到至亲的身边。” 常心艮为沉云欢编好了发,彩色丝带垂在发尾,为她身上的赤红衣袍点缀,极具异域风采。沉云欢自是欢喜,摸了摸发尾冲常心艮道谢,却听她语重心长地叮嘱:“欢欢,输赢不论,且以性命为重。” 沉云欢应道:“常姨你放心好了,我还从来没有败过呢,不必为我担心。” 常心艮摇头,为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没再多说。 沉云欢也不再耽搁时间,招呼其他人跟上,领着众人往前,上了玉石长阶,顺着玉石门被打出的大洞钻进了神殿之中。 大殿内很快就被聚集的火光照亮,进去之后便能看见极高的弧形穹顶,两边墙壁相距极阔,粗壮的柱子屹立其中,好似来到了广袤的天地之间。殿内寂静无声,由于空间过于大,微弱的脚步声也能引起回声,众人不自觉放轻了动作,噤声不语。 “这里有东西。”忽而有人低呼。 众人迅速围过去,很快就发现墙上刻着身毒国度的文字,密密麻麻的一片,完全不知其意。林柏连忙道:“快将那身毒佬喊起来,别让他睡了。” “他不是睡觉,他是昏迷。”南筠强调。 “现在是他昏迷的时候?”林柏上前,二话不说就左右开弓,几个大耳刮子下去,尽数落在夷喏的脸上,声音分外清脆响亮。 顾妄对这招很是熟悉,这一路走来每次喊不醒虞嘉木的时候,他也是用这种妙法。 只是夷喏伤势重,这几个耳光下去人非但没醒,反而彻底昏死,进出的气儿都微弱不少。南筠立即阻止,将林柏推去了旁处。到了此刻,林柏也懒得维持谄媚的表象,啐了一口道:“没用的东西。” 沉云欢见这几人又要吵闹起来,不免心烦,扬刀驱赶:“让开让开,所有人退到几尺之外,我来解读这上面的文字。” “哦?”樊沂饶有兴趣地问:“沉姑娘识得身毒字?为何先前在门外的时候不曾说?” 沉云欢脸不红心不跳,神色冷淡道:“我会的东西多了,难不成还要一一向你们报备?” 她驱火将众人赶走,留下了师岚野在身边,还放了个隔音的术法,对师岚野道:“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师岚野眸光轻动,阅读起上方的文字,很快就开口:“星辰诞生于极致的黑暗之中,是一切的起源,日月也不过是万千星辰之一。神明借以星辰的力量运行世间万物,赐福凡人。只有领悟星辰之力,才能领悟万物法则,掌控世间所有。” 接着便是第二段:“行至此处的勇敢者通过了神明的考验,只要继续往前便可抵达神明圣堂的祭台,届时奉上‘血液里流淌着赐福力量’之人的头颅为祭,便可得神明垂青,实现心愿。” “就这些吗?”沉云欢问。 师岚野应道:“嗯。” 沉云欢沉思片刻,到众人都要等得不耐烦时才转身,抬手收回术法,对众人道:“所有人熄灭灯火。”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沉云欢意欲何为,却也照做,逐一将手上的光给熄灭,直到沉云欢刀上的火焰也消失之后,整个环境瞬间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加之周遭寂静无声,无端变得诡谲古怪。 片刻后,有人发现在那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出现了一抹星芒。 紧接着,那微弱的星芒好似燎原之火,在头顶大片出现,不约而同地微微闪烁着。繁星如同沙子一般密集,高悬于穹顶之中,立即给人编织出漫天星空的幻象。 “看到了吗?是蛇。”沉云欢仰着头,目光快速掠过,看见那些星星组成了一条条蜿蜒的蛇,纵横交错。她盯着穹顶的正中央,觉得在那漫天星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 她道:“谁的武器是弓?借我一用。” 很快便有一把弓递了上来,入手轻盈温润,好似玉打造的,相当衬手。她拉起弓弦,灵气瞬间凝结成箭的模样,随后瞬间离弦而出! 灵箭在空中疾驰,行至半道时骤然烧起火焰,于是众人便看见那携带烈火的箭飞至高空,正射中穹顶的中央。 沉云欢的目光紧盯着箭,见它停下,便敲了个响指,只听“轰”的一声从上方传来,火焰瞬间爆开,顷刻间整个星芒闪烁的穹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所有人都盯得认真,因此火焰炸开散发的光芒照亮穹顶的瞬间,他们最先看见两双极为阴邪怨毒的眼睛,吓得尖声惊呼,更有人双腿发软,摔在地上。 就见穹顶之上画着巨大无比的壁画,几乎占据了整个神殿的上半部分。那是一个半人半蛇的生物,赤着的上身画满各种蛇的花纹,庞大的蛇身在几面墙壁盘了一圈,往正前方的道路蔓延而去。 这生物长着四只手,两双眼睛,面目狰狞,目光阴毒,栩栩如生地悬在上空,正以俯瞰的姿势盯着下方的人。 第160章 生变故金流专防不诡心 这壁画的诡谲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心里打悚, 安静如鸡,连呼吸都掐细了,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沉姑娘, 那墙上的文字写了什么?”林柏好歹也是暗门里的一把手, 见过各种各样的奇异之物, 比其他人更快地回过神,询问沉云欢解读的内容。 沉云欢省略了一部分内容,说道:“墙上说一切力量都来自星辰, 在许多年前, 居住在此地的人并不信奉日月, 他们认为只要天上的星星仍旧闪烁,神明就会通过星芒降下赐福。还说我们走到这里, 即为通过神明考验的勇敢者, 再往前走便会找到出口。” 静了片刻,樊沂似笑非笑:“当真只有这些?沉姑娘应当没有刻意隐瞒吧?” 沉云欢转脸, 将冷淡的目光投向他,不苟言笑的样子颇为威慑:“我纵是有意隐瞒, 你又待如何?” 樊沂晃着扇子, 笑道:“自然是无可奈何。” 沉云欢:“那便少说废话。” 她打起的火光在高空燃烧片刻,渐渐熄灭, 就见那邪物壁画逐渐隐入黑暗当中, 漫天星斗却像是被惊动一样, 同时游蹿起来, 摆动柔软无骨的身体, 在穹顶各处爬行。 与方才在殿外那柱子上看到的那个跋山涉水从异国带回神明,并砍下自己的头颅为祭,最后长出了蛇头的怪物无异, 只是眼前的壁画实在太过庞大。 并且那两双眼睛不知用什么材质打造,实在太过逼真,不管站在什么位置仰头望,都叫人产生一种被它盯视的假象,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又纷纷点亮灯火,将黑暗驱逐,明亮的环境给了人一些安慰。 “虞嘉木醒了!”顾妄注意到方才还昏迷的虞嘉木突然睁眼,喊了沉云欢一声,随后便蹲在虞嘉木的身边,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灵药,拿起手腕探他的脉搏。 沉云欢快步走去,就看见虞嘉木半睁着眼睛,若不是满脸血污还让人以为他是睡了一觉刚醒。 关良也走来,从顾妄的手里接下虞嘉木的手腕,往脉上按了片刻,叹道:“这小子的愈合能力惊人,方才还是筋脉寸断,奄奄一息,这会儿脉搏的跳动却渐显强劲,想必体内的灵力浑厚了得。” 他低头向虞嘉木温声询问:“小子,你现下感觉如何?” 虞嘉木缓慢地转动眼珠,不知是不愿面对生人,还是方死里逃生太过疲倦,不愿开口说话。虞暄见状,便也凑上前道:“虞嘉木,我名唤虞暄,与你同出涿郡虞氏,按照辈分你当唤我一声小叔。这是我师父,姓关,是仙琅宗大长老,你现在安全了,不要怕。” 虞嘉木将围在边上的人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终于缓缓动唇,“我,我,你……” 他口齿不清,话也衔接不上,像是被打成了不会说话的痴呆。 虞暄心中暗惊,心说坏了,伤好了还能治,脑子打坏可就难说了,于是赶忙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安慰:“慢些说,别着急。” 顾妄在旁边道:“不必担心,他说话向来如此,既然醒了应该是没有大碍,现在这模样,多半是饿了想讨吃的。” 说着,他就将戴在身上的干粮取出,塞到虞嘉木手中。他果然眼睛一亮,又吭吭哧哧对顾妄道谢,只是他右臂受伤严重,一时半会儿无法动弹,顾妄便招来了迦萝,让她帮忙喂虞嘉木一些吃食。 能吃就能活,关良和虞暄师徒俩见虞嘉木这会儿都能精神奕奕地进食了,也放下担忧。 沉云欢耐着性子在边上等了会儿,见虞嘉木吃了不少东西后,才开口问:“你先前发生了什么?是被什么东西打伤的?” 虞嘉木咽下几口清冽的水,这才开口:“我、我没,看清楚,他的,动作非非,非常快。”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1节 “呀,这孩子。”关良失笑,“怎么也害了这么个毛病?你且别动,我给你掐个穴位。” 他上前,半扶起虞嘉木的身体,泛着灵光的手指往他脖子处按了一下,嘟囔道:“好像是这里吧,许久不曾掐了,应当是没记错……” 虞嘉木被按了穴之后猛地打了个嗝,然后再开口,说话竟一下顺畅了:“老先生,你掐了什么穴位,我怎么觉得想吐?” 关良道:“你想吐是因为你方才吃太多了,跟我掐的穴位没关系。我方才那一下是让你暂时能说话流利些,不过维持不了多久,你先速速将你先前遇见的事说出来。” 虞嘉木见自己说话果然不再结巴,分外惊讶,道:“老先生妙手回春。” 顾妄催促道:“少说废话,快点说你是被谁打成这样的。” “我与你们失散之后就一路找来此处,上了阶梯之后就看见两扇大门,正要进去身后却突然来了人。他的行动太快,且修为很高,我只跟他过了几招,就被打至重伤,根本来不及问他是何人。”虞嘉木丧眉耷眼,显然那场碾压式的交手大挫他的士气。 沉云欢想起先前找到虞嘉木的时候,他的确是躺在门外的,也就是说他根本没进来,在门外被揍了一顿,碰巧把门撞了个大洞,才方便了他们后来进入此处。 虞暄忽而有动作,朝沉云欢看了一眼,沉云欢转头与他对视,立即明白他心中所想,而后点了点头,认可他心中的想法。 打伤虞嘉木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鬼阁之主。他没有离去,可能仍藏在这个地下洞穴的某处伺机而动。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邪门的鬼阁之主并没有隐藏在他们当中,毕竟方才虞嘉木被揍的那会儿,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唯一的可能,便是在洞穴中逃走的桑雪意。 “师父,你从前是不是也认识患了口吃的人,何以会这种偏门的方法?”虞暄难耐好奇心,向关良询问。毕竟他方才的手法一看就不是正经行医,但他手法娴熟,显然不是头一回这样做。 关良左右看了看,继而笑道:“罢了,反正他也不在,告诉你们也无妨,就是出去之后莫要将此事宣扬出去。你们有所不知,在多年前,我那师弟——就是如今仙琅宗的掌门,他年幼时因为家中变故没能好好学说话,害了个口吃的毛病。” 虞暄大为惊讶,许是背后议论自家门派威严的掌门人,他有些心虚地压低声音,“可是我听外界传闻,掌门年轻时寡言正经,行事磊落光明,从未听闻他还有口吃之病。” “他就是因为好面子,不愿在人前露短,所以才鲜少说话,有时出席宴席不得不说话,他便央我给他点穴位,如此能维持一段时间流利说话。”关良忆起往事,没忍住取笑起来,“他岂能容忍自己背上个‘小结巴’的诨号,这一装就装了二十多年,最后硬生生改掉了毛病。” 顾妄看了虞嘉木一眼,此人方才说想吐,但现在仍然在吃。他心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昔日正道魁首沈徽年为掩饰自己的口吃,一连二十年寡言少语,宁愿不说话也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短缺之处,而虞嘉木却恨不得一股脑将自己所有毛病暴露给别人看——贪食、嗜睡、愚蠢、口吃。 “啊!”有人不知看见了什么,忽而发出一声惊呼,像是过于惊吓没有控制好音量,导致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炸开,处处回荡。 沉云欢拧眉起身:“什么事?” “那,那里……方才有一双眼睛!”那人吓得双腿发软摔在地上,指着那尽头是黑暗的前路。 沉云欢问:“你确认自己没看错?” “一定没有!我发誓!那双眼睛很大,它盯着我!但是我一叫它就不见了,好可怕,好可怕!”他抱着脑袋将身体蜷缩起来,粗重的呼吸和嘶吼的嗓音难以抑制,越来越响。 南筠担忧地上前 ,想要查看他的状态,但沉云欢却看出此人的不对劲,伸手拦住南筠,叫她后退。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此人忽然在地上打起滚,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发疯似的抓挠自己的脖子,抓出鲜血淋漓的爪痕后,他的双腿渐渐变作蛇尾,整个脑袋也逐渐化成蛇的模样,凄厉的喊声嘶哑阴暗,直至完全变成“嘶嘶”声,而后蜷在地上不再动弹。 这变故发生得非常快,甚至没有时间阻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变成妖邪,众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敢呼吸,后退数尺。 沉云欢抽刀上前,脚步极轻,刚一靠近,那原本似死在地上的蛇人忽而暴起,猛地朝沉云欢的面门扑上来,原本端正的一张脸已然变作蛇的模样,阴邪无比。 她不躲不闪迎面一刀,将蛇人劈作两半,鲜血四溅,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那柄红玉弓还在她背后,她顺手摘下来,再往高空放了一箭,待火焰在穹顶炸开时,众人这才看见那原本占据了正面穹顶的巨大人身蛇尾的壁画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群瞬间炸开锅一般乱起来,不可置信的惊声四起。若说方才众人受到的惊吓尚可平息,那也是因为头顶的图像再如何逼真,那也是壁画,是假的东西,不足为惧。 可现在那壁画却在悄无声息间离奇消失,试问谁能在毫无动静的情况下将头顶的穹顶替换? 顾妄迟疑:“难道……它是活的?” 这话也实打实说出了其他人的心理,惶恐地疑声此起彼伏。那壁画的庞大方才所有人都已看在眼里,倘若真是活的,从墙壁里钻了出来,莫说是找到宝藏活着离开,恐怕连留个人形的全尸都难!那躺在前面被劈裂两半的蛇身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种妖怪,要如何战胜? “都给老子闭嘴!没用的废物,进来便是要你们在此处送命,难道你们还想活着出去不成?”林柏暴怒,大喝一声,止住了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他从后腰抽出刀,啐了一声,“老子给了你们那么丰厚的报酬,你们当是来此地游玩的?谁再敢多说一句,老子现在就砍了你们,叫你们死个痛快。” 樊沂站在一旁,用自己的扇子给他扇了扇风,笑着劝道:“这些人的命又不值钱,惹人烦了那就杀了便是,林老兄何必动气?” 林柏厌烦他这作派,抬手将他的扇子挥开,转脸没好气地冲沉云欢质问:“沉云欢,这一路来你都说听你的,现在呢?我们该怎么做?” 谁知话音刚落下,那与沉云欢站在一处的人忽而转脸,将冷漠淡然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刹那间,林柏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掀起一场冰雪风暴,竟让他血液凝结,骨骼冻死,整个人在极度的寒冷下没了任何知觉。 林柏身上有非常厉害的护身法器,那不是战斗方面的东西,虽然不适用于造成伤害,但在保护方面乃是凡间屈指可数,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这一路走来多次动心眼,明里暗里与沉云欢不对付。 至少他能在任何攻击到来之前,以护身法器保护自己。可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却毫无征兆,让他防不胜防,连心脏的跳动都缓慢下来,连最简单的呼吸都无法进行,所有的声音远去,只剩下那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看着他,死亡的气息好似在一步步侵蚀他的身体。 但谁都没有注意到。 樊沂往回走了几步,忽而开口:“沉姑娘还打算隐瞒吗?” 他这一出口,林柏身上那死亡侵蚀才猛然消散,他猛地喘息几口,再去看就发现那人仍安安静静地站着,神色平淡,没有半点专注外界的现象,几乎让人感知不到他的存在。林柏心惊胆战,不知方才出现的情况究竟是幻境还是什么。 沉云欢反问:“怎么?” “我们信任你,才让你解读墙上的文字,你应该如实相告才对。”樊沂收了扇子,别入后腰,而后道:“神明降临,若是没有祭品就会动怒,从而大开杀戒。唯有‘血液里流淌着赐福力量’之人的头颅,方可平息神怒,你可知,这说的是什么人?” 沉云欢转过身,冷脸看着他:“你看得懂身毒的文字?” “那是自然,若是什么都不会,谁敢贸然来这九死一生之地?”樊沂的腔调有些懒散,戏谑道:“这么多年,黄金城里能活着出去的,也只有十多年前那个女人而已,你们知道当初与她一起进黄金城的人,全都死光了吗?” 沉云欢朝迦萝看了一眼,“不是说有活着出去的?” 樊沂摇了摇头,道:“那女人召集了不少人,其中有一半是仙岩洞外村落里的人,但最终走出去的只有她自己,你可知道为何?” 沉云欢不语,静静等着他的回答,余光的注意力却落在坐于墙边的常心艮身上。 “因为其他人都被她当作祭品,献祭给了此处的神明。”樊沂一抬手,迦萝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给吸过去,脖颈卡在他的虎口。他轻抚迦萝的脸颊,道:“‘血液里流淌着赐福’之人,指的便是那村落里的人,他们的祖先建造了这座神殿供奉什么,因此得到了神明的赐福,血脉一代代相传,到了如今仍然有力量遗留。” “无风不起浪,这世上没有凭空诞生的谣言。”樊沂笑道:“进入黄金城的人总是带几个村落里的人,你以为他们喜欢给自己平添累赘吗?” “沉云欢……救,我……”迦萝被掐住了脖子,麦色的脸透出赤红,求助的视线投向沉云欢,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放了她。”沉云欢对他讲述之事并无兴趣,视线落在樊沂的脸上,右手攥着刀柄的手渐渐收紧。 “有了她,我们才能安然出去。”樊沂将手臂举高,迦萝的双腿离开地面,不停地蹬动着,他却温声道:“别怕,我下手很快,不会让你感觉到痛。” 迦萝想破口大骂:放狗屁,我现在就很痛! 沉云欢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真是狡诈,不留几个心眼还真不好对付。” 她抬起左手,轻盈地晃了半圈,流水似的火焰顺着她的指尖流泻而出,顺着雪白的皓腕往上缠。只听她道:“金流!” 樊沂登时觉得身体里烧起炽烈的火焰,血液好似燃起密集的火星子,将他的经脉身体灼得千疮百孔。他惨叫一声,甩手扔下了迦萝,后退数步后迅速往自己身上点按,封住几处大穴,才减轻了烈火灼骨之痛,却仍是吐了一大口鲜血,皮肤隐隐爬上火色的纹裂,难以置信地瞪着沉云欢:“你……什么时候对我下了手脚?!” 沉云欢抬手,那如水流般柔软的火焰在她指尖来回滚,她笑道:“我的火,借风而起,顺水而动,燃木而生,你怎么防备?” 第161章 黄金殿得见传说异域神 樊沂的脖颈爬上灼烧的痕迹, 顺着他的下颌蔓延上侧脸,他用手捂住痛处,惊惶又凶恶的目光瞪着沉云欢, “你究竟什么时候动的手?为何我毫无察觉?” 沉云欢往嘴里塞了根糖棍, 轻哼:“笑话, 难道你们真当我沉云欢是个不出世的蠢货,只要哄两句好听的我就能对你们放下警惕?” 迦萝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慌慌张张地爬起来, 迅速躲到沉云欢的身后去。 她现在已然完全信任沉云欢的承诺。虽说先前沉云欢答应了会在进入地下洞窟之中保住她的性命, 但迦萝这一路走来也着实心惊胆战, 多次怀疑过危急情况沉云欢无暇顾及她的生死。 但是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散漫无序,行事由心, 然而关键时刻却有着别样的可靠。表面心高气傲对旁人不在乎, 暗地里却已做好了防备,实在是叫人安心。 樊沂被体内流动的火种折磨得凄惨, 咬着牙强忍疼痛,转而对林柏喊道:“林兄, 你还愣着做什么?!人我已经带进来了, 起死回生之术你究竟还要不要?若是不献上祭品平息神怒,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林柏瞬间将目光锁定在迦萝的身上, 虽一言不发, 眼神却并不和善。 沉云欢抬手, 姿态随意地挽了刀花, 对身后的迦萝道:“退后。” 迦萝已经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隐隐灼意, 踉跄着往后退,险些被脚下绊了一脚,幸而后方伸来一只手将她扶住:“姑娘, 当心。” 虞暄将迦萝扶正,同时温声宽慰了她一句,继而让她退去后方。墙边则是站着的常心艮,躺着的虞嘉木,还有坐着的关良,顾妄则与虞暄一前一后,朝沉云欢的两侧靠拢。 殿内的阵势在顷刻间就发生改变。以手持墨刀而立的沉云欢为中心,边上站着师岚野、顾妄、虞暄三人,几人一字排开站得并不算紧密,神色也不凶横,却散发出一股难以掩饰的肃杀,在空中肆意流窜,是战斗前的姿态。 另一边则由樊沂的三人和林柏的队伍组成。南筠见势不妙,带着身边的几人躲在后方,并不参与这两方的斗争。 林柏语重心长地劝道:“沉姑娘,不管是求财还是求命,我们都是为了不得已之事才来此处,平白无故的谁也不想以身犯险,你何苦为难我们?” 沉云欢轻挑眉尾:“为难?” 林柏指向迦萝,“我们只要她一人,你与她素不相识,何以为了这么个人大动干戈?” “你们带进来的人,想怎么挥霍性命我都不管,她不行,我先前答应了她要保她一条命。”沉云欢无意与他多说废话,话音落下后墨刀便烧起了烈火,炽热的风浪在空中散开。 林柏感受到这扑面而来的热意,双眼充满狠厉:“起死回生秘法我必定要得到,已经走到此处,我不会放弃,动手!”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樊沂身侧的两人也甩出刀刃,身形化作猎豹一般自左右两方分别冲向虞暄与顾妄两人。沉云欢凌空跃起,身影落下的刹那,刀刃便劈在林柏的脑门之上。 “叮——”尖锐刺耳的声响炸开,她的刀刃似砍在什么坚硬无比的东西之上,刃尖距离林柏的脑袋仅有两寸,却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好比一双强劲有力的巨手托出了她的刀。 “呵。”沉云欢冷笑一声,“我当你怎么有胆子挑衅我,原来是有这么个玩意儿。” 她旋身一转,右脚蹬出万钧之力,正中林柏胸膛,将人整个踹飞数尺,重重撞在墙壁上。巨响过后,墙壁砸出无数裂痕,林柏却完好无损地站起来。 他手里攥着一把扇子,由蓝色的羽毛所制,上方的鎏金雕纹在火焰下闪烁着光芒。林柏抬手一扇,忽而平地起狂风,将风中燃起的热浪凶猛地撕碎,散了大半灼意。 “照影扇?”沉云欢认人的本事算不上厉害,但厉害的灵器在她面前亮个相就会被她记住。照影扇本是宋照晚的法器,只是当初春猎会那段时间,扶笙冒名顶替了宋照晚,曾在擂台上用照影扇打败对手,这才让沉云欢对这法器有了印象。她道:“你从何得来?” 林柏笑道:“说来还是托你的福,若非你大闹宋家城,害得宋氏几乎灭族,后来那宋家二小姐无力支付酬银,便将此法器抵给了暗门,才落到我的手中。” 沉云欢冷声反驳:“没有人害宋氏,他们是自作孽。” 林柏道:“沉云欢,你可明白这天下间善恶的定义是什么。宋氏的确害了一些人的性命,还供奉天魔,但宋家子弟每年都去往各处除妖平乱,救济灾民,也救了无数人。” 原本与人打斗的顾妄忽而持剑落地,转身冷冷地看向林柏:“这么说,你认为宋家无罪?” 林柏摆出了一副看透世间法则,姿态高傲地评价道:“纵然有错,却罪不至死。这世间总是需要少数人的牺牲来换取大多数人的和平,有些人,便是命里该死罢了。” 好巧不巧,顾妄便是他口中“命里该死”的人之一,他的幼妹扶笙,更是以命换命,才换来了宋氏的覆灭。 旧账重提,他将宝剑附灵,浑身爆发出浓烈的杀意,以平静的眉眼掩饰:“沉云欢,此人我来杀吧。” 沉云欢也不知道好端端这林柏夸赞起宋氏做什么,见顾妄的杀意要将整个大殿都填满,便也成全了他,收刀后退。 另一头虞暄与樊沂的两个手下打得正是激烈。鬼阁之人修习的术法多为邪术,招数诡谲且进阶非常之快,那人催动灵力时全身的皮肤都化作焦黑,甚至连呼吸都没有,整个人完全成了死尸的状态,而原本就受伤的虞暄更是无法以一敌二,此时露出吃力之态。 更诡异的是樊沂。他好像是猜出了沉云欢在他身体里做了什么,抽出短刀后往大腿,手臂和脖颈各划一刀,登时血液喷涌而出,瞬间就染红他的身体。樊沂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盖隐隐有黑色的咒纹显现,只见他浑身的血液发疯似的往外流,四肢和躯干迅速干瘪下来,皮肤也隐隐失了原本的颜色,变得青紫发黑。 这一幕实在令人惊悚,不消片刻,大殿里到处都是血液,而樊沂却仍站得稳稳当当。若是换做常人,流了这么多血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樊沂却像得到奇异力量的加持,枯瘦的脸上嵌了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继而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细的怪叫,整个人从地上弹起。 他抽出了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以此规避了沉云欢种在他血液里的金流之火。 沉云欢见状,飞身上前,林柏手中的照影扇改变了空中的风向,她无法凝聚扶摇火,只得祭起阴阳双火朝樊沂砍去。他的形态极其怪异,速度快成一道残影,身体逐渐幻成兽态奔跑,双手双脚竟能抓住光滑紧密的墙壁,像只蚱蜢一样飞快地跳来跳去。 沉云欢追了半晌,劈出的刀都落了空,须臾间大殿两边的墙壁便布满刀痕,身体渐渐感觉出疲累。这洞穴封堵经脉的影响仍未消失,沉云欢想在短时间内结束这场麻烦,是以释放的灵力过多,此时渐渐显出弊端。 许是让樊沂敏锐地察觉出她动作慢了,趁此机会将双腿蹬在墙壁上借力反击,利长的爪子朝她的面门凶狠抓来,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怪叫,沉云欢躲闪不及,横刀抵挡,被身前这股巨大的冲力撞下了地面,翻了两个滚堪堪落地。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2节 她感觉脸颊传来轻微的刺痛,用手背蹭了一下,就看见手背沾了猩红的血迹。 “真该死。”沉云欢恼火。 樊沂趁这工夫,飞快落到迦萝的身边。常心艮站得远来不及阻拦,虞嘉木在地上挺得板正动不了,关良倒是离得近,但是思及自己一把老骨头,被踹一脚也不好受,不如让这些年轻人自己解决,于是便坐着没动弹,任樊沂抓住了迦萝的膀子,将她甩在背上,整个背走。 迦萝吓得尖叫,朝沉云欢伸手:“沉云欢,救我——” 她的声音逐渐远去,是樊沂背着她朝着前路奔去,速度之快令人来不及阻拦。 沉云欢心道正好,本来在常心艮面前打架就束手束脚,现在这找死的东西竟然自己离开,正合她的心意。她没有立即去追,而是将刀插在地上,摘下背上的红玉弓,拉满弓弦,灵力凝结的两支灵箭便架在弓上。 她朝着半空瞄准,一松手,灵箭破风而出,在空中发出尖啸,燃起炽烈火焰,交织起舞,下一刻,便分别射中樊沂的两个手下。 一支正中肩胛,一支射穿后腿,两人瞬间被烈火灼身,惨叫着落地,被虞暄顺势擒住。 沉云欢遥遥冲他打了个手势,让他照看好墙边的几人,随后自己转身没入黑暗之中。神殿无比宽阔,沉云欢在黑暗中疾行,耳朵里始终捕捉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奔跑声。 樊沂虽动作快,但化为兽态奔跑的弊端便是会发出较明显的声响,沉云欢追着这声音,不管他跑得多快,都没能被他甩掉。 越过外殿之后,主殿的空间似乎更巨大,连回音都空荡不少,黑暗的深处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声响,像是某种巨兽的喘息,但细细听去又什么都没有。沉云欢的眼前一片黑暗,在此处失去了夜视能力,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她听见前方的樊沂停下脚步,紧接着利刃出鞘的声响传来,便一甩手扔出了不敬刀。 旋转的刀刃在半道上燃起火焰,雪白而光明的阳火瞬间驱逐黑暗,在空旷之地亮起绚烂的光芒。不敬刀在空中疾驰,掀起翻滚的热浪,精准地刺中樊沂的右手,只听“铛”的一声,将他手中的短刀打飞。继而不敬刀在空中旋飞一圈,回到沉云欢的手中,被她攥住。 沉云欢踏风而起,奔跑的步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回响,眨眼间逼近樊沂,灿烂的阳火随着挥舞的刀刃在空中释放。樊沂匆忙后翻闪躲,只是身形还未落地,面门的灼意紧追而来。 他仓促躲闪,刀刃几乎贴着头皮、脸颊划过,不过片刻就在他身上留下了多处伤口,狼狈得他在地上翻滚。此时樊沂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方才在外殿时沉云欢的招数虽凶猛,但处处留了三分,而今到了此处却是刀刀奔着毙命,他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 暗色浓重的主殿之内,阳火忽闪忽灭,照亮其中矫健敏捷的赤红身影,落下的刀猎猎生风,逼得樊沂节节败退。 一闪而逝的光芒照亮主殿墙壁上绚烂的壁画,呈现出金黄的色彩,照出各种黄金打造的器物。 沉云欢将刀刃刺进樊沂的脖子,狠狠钉在墙壁之中,樊沂那怪异的身体一阵痉挛扭曲,死死地抓着燃火的刀刃,直到皮肉被灼烧得糜烂,整个人才渐渐失去了力气,垂下脑袋,彻底死过去。 沉云欢也并不轻松,累得呼吸都有些不顺了,她抽刀而出,冷眼看着地上这堪称怪物的尸体,落下一缕火苗,将他彻底焚烧。 方才打斗之中,她余光瞥见主殿的两边有着类似烛台的建筑,便以刀尖挑着火焰,将其中一个点燃,继而催动风流,将火焰送出去,逐一点亮两排的烛台,燃起明亮的光。 刹那间那刺眼的金黄便充斥她的双眼,沉云欢皱着眉头闭上眼睛,稍稍适应了一下才睁开,就见整个主殿在光芒的照耀下,显露出极为辉煌的模样。 此地的所有造物,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黄金打造的一般,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辉,连墙壁上的壁画都撒上金漆,描上一层又一层的金边,好似融了一块巨大的金子,然后在里面雕琢出这么一座宫殿的模样。 沉云欢终于明白,为何此地会被外界的人称作“黄金城”。 正前方则有一个庞大的,黄金打造的祭台,昏死的迦萝正躺在金色的台阶之上。 方才樊沂便是将她按在台阶上,正准备砍下她的脑袋,幸而沉云欢出手快,毕竟迦萝这脆弱的脖子,一刀下去就砍得彻底,无力回天。 她上前,半跪在黄金台阶上,送了一掌灵力进迦萝体内,将她给摇醒。 迦萝是在半道上被人打晕的,并未受伤,是以这一掌灵力进入体内她瞬间就清醒,惊慌地睁开眼睛,本能地去摸自己的脖子。 “放心,他死了。”沉云欢坐在边上,低头擦拭着刀刃:“我说了能保你性命,岂能是戏言?” 迦萝正要道谢,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身体一僵,继而眼神往上翻,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沉云欢疑问。 迦萝抬手指着上空,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嗓子里发出细细的声音,却是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俨然吓得半死的模样。 周围寂静无比,没有任何声响,可沉云欢却心中一沉,瞬间察觉到不对劲,抬头望去,却霍然对上一双庞大的绿色的眼睛。 第162章 黄金殿得见传说异域神(二) 金碧辉煌的宫殿被火光充斥, 炫目的壁画描绘了展翅高飞的金翅大鸟,体态佝偻的食脑鬼,以及无数条交缠盘旋的长蛇。 这种异常丑陋的妖怪, 让整个黄金殿宇充满诡异, 过于刺眼的光芒也干扰人的视线, 导致沉云欢并未注意到这座神殿里还存在别的东西。 她看见迦萝露出惊恐神色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头顶有东西。 最先看见的就是那双碧绿的竖瞳,其后才是那超出寻常的巨大人脸。从上半部看上去, 像一个长了双蛇眼的女人, 满头枯草般的卷发散落, 唇里一对尖利的毒牙,她的双颊有着若隐若现的蛇鳞, 顺着脖子往下, 庞大的躯体覆满密密麻麻,泛着森寒光芒的鳞片, 勾勒出女子的身材。 与腰身相连的却并非一双腿,而是硕大无朋的蛇尾, 没有绮丽的花纹和色彩, 只有千万黑鳞重重叠叠,覆满整条柔韧扭曲的蛇身。它的尾巴盘在祭台后方, 与顶天立地的柱子相连, 这才让人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此时它悄无声息地悬于高空, 俯头凝视着沉云欢, 一动不动仿佛被建造出来的雕像。这妖怪所展现的体型实在过于巨大, 尤其那双蛇眼,仿佛蕴含着沉云欢从未见过的邪恶力量,被凝视时, 一股令她极致警戒的寒意从后背窜起,心底生寒。 这次所面对的不再是传闻或是壁画。沉云欢仰着头与它对视,心里清楚得很,面前的这个恐怖邪恶的庞然大物,是活的。虽然比之外殿那穹顶上的壁画要小上一圈,但对于人族的大小来说,这种巨型妖物也足以令人吓破胆。 这一定就是传说中供奉在此处的异域神,也是外殿穹顶上所画的生物。只是与壁画里展示的形象略有不同,它没有两双眼睛四只手,不过考虑到人们在叙事中总是会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所以异化这个妖怪的形象也属正常。 迦萝与那绿色蛇眼对视片刻,身体便开始剧烈发抖,双目失神。沉云欢抬手盖上她的眼睛,让她闭眼,同时紧紧盯着那双蛇眼,保持高度警戒,一旦它有任何动作,沉云欢便会即刻出刀。 她能感受得出那双妖异的眼睛正在释放特殊的力量,极有可能就是方才外殿将人妖化成蛇的元凶,但不知为何,这股力量似乎并不能影响沉云欢。 它处在一种较为平静的状态,维持悬空的动作,虽然竖瞳静静盯着沉云欢,却没有表现出攻击的模样。沉云欢略一衡量,觉得迦萝在此地碍手碍脚,若是她真与这妖邪动起手,也无暇顾及迦萝的生死,唯有先将她送出去才是上策。 她缓慢动身,将迦萝扛起,正欲后退着离去,却忽而听见主殿的入口处传来一声巨响。这声响毫无疑问惊动了原本悬在半空的异域神,就见它如此庞大的身躯却好似一缕轻烟,速度极快地向后缩去,蜷进了祭台后方,在一眨眼之间就消失踪影。 纵然沉云欢早已见惯奇异诡怪的妖邪,但还是被眼前这巨物的敏捷给惊了一下,当下便知这玩意儿绝对不好对付。 她迅速转头,看见方才制造出声响的不是旁人,正是林柏。他在外殿被暴怒状态的顾妄追着打,即便有护身法器,此时也极为狼狈,不仅衣衫凌乱,身上也有几处负伤,他摔进主殿内,在墙上砸了个大坑出来,顾妄位于其后。 林柏的手下紧紧跟在后头,一股脑地涌进主殿来。 他们在进入主殿的瞬间,便被这满目的黄金迷了眼,发出震撼的惊呼声,继而一哄而散,跑去了各处金子打造的器物旁。 “金子!是真的金子!”“原来黄金城竟然是真的,还以为这次要白跑一趟!”“快找找那些宝贝藏在什么地方!” 主殿里充斥着兴奋地叫喊,回音相互交错,瞬间嘈杂起来。顾妄剑出寒芒,不为外界干扰,一门心思要取林柏的性命,剑影频闪间,林柏气急败坏的骂声传来:“你们这些该死的杂碎,我还不快来救我!” 沉云欢看着顾妄挥着剑追杀林柏,锐利的剑风砍在护身法器上,发出铮鸣声,上前一步喊道:“顾妄!” 然而此人这会儿已经杀红眼,一副誓要将林柏碎尸万段的样子,耳朵听不进任何声音。沉云欢无法,只得甩出刀,迎面撞上顾妄的剑,震得他后退数步,这才转头看向沉云欢。 墨刀飞入手中被她握住,沉云欢几步上前,将迦萝甩给顾妄,道:“带着人走!立刻!” 她的神色凝重,语气又不容置喙,即便顾妄此时怒火攻心,却仍是保留了几分理智,料想沉云欢能有这种状态,显然是发现了极为棘手的东西,不可在此时添麻烦。 他抓着迦萝的衣领便往外飞,动身的同一时间,一种怪异的“嘶嘶”声自主殿的深处传来,身后顿时响起凄厉地尖叫声,顾妄本能地回头看,余光瞥见那炽亮的黄金墙壁上,盘着一条漆黑又巨大的蛇尾,还不等他看个仔细,视线之中忽而拔高一道烈火之墙,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别回头,快走!”沉云欢的喝声响起,顾妄不再停留,快速离开主殿,于外殿与其他几人会合。 “云欢呢?她去了何处?”虞暄见只有迦萝被带回,立即上前询问。 “事情麻烦了。”顾妄将晕过去的迦萝放在墙边,紧皱着眉头:“那穹顶上画的妖怪是活的,沉云欢在前面的黄金殿里发现了它,应当是打算与它交手,就让我先带着人出来了。” “她一人怎么行!”虞暄当下抽剑,不由分说便要去支援,却被顾妄伸手拦下。 “不可鲁莽,她既然叫我离开,必定有缘由。”顾妄转脸,目光落在不远处地面上那个被劈作两半的妖尸,道:“应当是那妖怪有奇特的力量,但凡看见了它,就会被异化成人身蛇尾的邪物。” “那就更不能放任云欢独身去面对危险!”虞暄对他的阻止不大赞同。两人到底身份不同,虞暄是看着沉云欢从矮矮的一个小孩子长起来,这么多年的相伴,情谊非比寻常,这种时候明知里面极其危险,也不愿袖手旁观。 顾妄却冷静得多,钳住虞暄的手臂不放:“虞兄,你我恐怕没有抵御那股妖邪力量的能力,去了也不过是添麻烦,倒不如留在这里保护其他人。至于沉云欢那里,能帮得上忙的不是我们……” 他说着话,视线却意有所指地落于站在墙边的人身上。 在沉云欢追着樊沂离开后,师岚野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处,没有挪动过脚步。他吝啬于言语,鲜少开口说话或是表露情绪。不知是他本人特性如此,还是有莫名的力量笼罩,即使他外貌条件相当拔尖,存在感也并不强烈,若不是目光一直刻意盯着他,很容易就会忽略还有这号人物。 他感受到顾妄二人的目光,微微偏头,淡无波澜的眼睛与顾妄对视。 虞暄看见师岚野便头痛,仍对沉云欢盲目信任他存有质疑,一直觉得他用了什么奇诡秘方迷惑了沉云欢,于是低声对顾妄道:“他连灵力都没有,你想让他做什么?用美色迷得那妖怪团团转吗?这招应该只骗得到单纯天真的小姑娘吧?” 顾妄略微惊讶,觉得他这话攻击性太强,轻咳了两声有意提醒,“虞兄,不要乱说话。” 师岚野转动眸光,看了义愤填膺的虞暄一眼,其后竟然开口为自己解释:“我没有骗她。” 虞暄摆明了不相信,心道这谁说得准,往日在仙琅山上,莫说是看见云欢跟谁形影不离,就连关系稍微亲近一点的人都找不到,何以一下山就跟这突然冒出来的人形影相随? 虞暄没有与他争执,挣了挣顾妄的手:“我去看看云欢。” “还是让老夫去吧,你们这些年轻小子,留在此处守着。”关良见二人争论,便主动担起了长辈的责任,站起身打算去看看沉云欢。 半瘫在地上的虞嘉木见状,也凑了个热闹:“都、都要、去,那我、我也去。” 顾妄一个头两个大,“别在此时添乱了,我绝不会让你们任何人离开此地,回头你们要是都变成那种人身蛇尾的怪物,那才真是麻烦了。” 话音落下,师岚野便动身,抬步往主殿行去。方才还撂下话说不会让任何人离开的顾妄却没有半点动作,虞暄略带质问的眼神盯着他,他就佯装看不见,开始着手布下防护结界,将一众老弱病残给保护起来。 黄金主殿里已然大乱。沉云欢握着刀,挥动着火刃将最后一个妖化的人砍死,周围遍布淋漓的鲜血和残肢碎体。 方才那“嘶嘶”声响起之后,所有为寻找宝贝痴狂的人同时停了下来,像是受到什么感召一般,同时抬头朝半空望去,就见方才隐匿起来的异域神突然出现,蛇身在墙壁上游走,庞大的身躯悬于上空。 所有在这瞬间看见了那双绿色的妖眼,开始抽搐着异化,唯有林柏反应快,意识到那眼睛不对劲之后,匆忙戳瞎了自己的眼睛,才躲过了一劫。 沉云欢用极快的速度肃清了妖化的人,唯剩一个瞎了眼的林柏贴着墙藏在角落里,她懒得搭理。 赤红的血污喷溅在她白玉细腻的脸上,漂亮的眉眼杀意未退,较之平常完全换了副模样,浑身灼烧起眩目的烈火,缠着她的卷发和彩色的发带轻飘,在空中翻起一层又一层热浪。 沉云欢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血,仰头与异域神对视。 刹那间,她感受到汹涌奔腾的邪恶,如决堤的河流朝她扑来。异域神发出嘶声怪叫,蛇尾一用力,整个便俯冲而来,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利的毒牙,朝沉云欢疾速扑咬! 沉云欢不躲不闪,扬起刀一跃而起,直直地冲着它劈砍。 第163章 摘星辰向死而生习玉沙 沉云欢在对上那双妖冶的眼睛时, 觉得它并不像寻常的妖物。 她对于斩妖除魔的经验非常丰富,太熟悉那些妖邪在攻击时候的神态,动作, 能轻易从它们的身上看见浓烈的杀意和破坏。 但眼前的这庞大的异域神, 它所释放的力量邪肆奇异, 眼中却没有任何敌意和攻击意味,相反,它十分平静, 或者说是死板。 像毫无情绪的物种, 没有魂灵的空壳。 这就非常怪了, 妖族向来比人族的情绪浓烈,它们大多数甚至是杀戮的本能占据身体的大部分, 多是暴戾凶残之辈, 毫无良知可言,而眼前的妖邪, 空乏得像是被打造出来的器物一般,没有生命之力。 沉云欢在空中踩着风凝成的火种借力, 一跃翻上它的头顶, 半蹲着稳住自己的重心后便高举刀刃,重重朝着它的眼睛插去!然而它反应却极其迅速, 挥动着巨手, 挡住眼睛的同时还朝沉云欢抓了一把。 它上半身是人的形态, 有一双非常有力的双手, 巨大的体型丝毫没有影响到它的速度, 比寻常蛇妖要难对付上百倍,沉云欢不得已,只得半道收刀, 顺着她杂草般枯卷的头发滑下去。 覆满它身体的黑鳞原本还是平整的状态,却在这一瞬间完全炸开,变成密密麻麻的锋利鳞刃,沉云欢若是这么一路滑下去,定然会被削成千万片,当下以刀借力,跳跃至一旁的烛台之上。 还未得片刻喘息,那异域神就卷动着夯实的蛇尾猛然甩了过来,沉云欢纵身一跃,身后的烛台在顷刻间被砸得粉碎,蛇尾紧跟着缠了上来。 她落地后退数步,墨刀挥舞,一下下朝着紧追着不放的蛇尾劈砍,蛇鳞却坚硬无比,只能留下刀痕,无法劈开蛇鳞给它重击。 甩动的蛇尾砸出轰然声响,速度越来越快,沉云欢甚至无法找到机会脱身,只能反应迅速地用刀抵挡它每一次的攻击,倘若稍有分神露接一击,必定会被这蛇尾抽得筋骨寸断,再也爬不起来。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3节 连退数丈,沉云欢意识到自己陷入对方的攻击节奏,无法掌控主权,只能硬生生接下一次甩尾,被整个甩飞出去,于空中翻滚数下,落地时险些没站住。 双臂也被拿一下力量震得发麻,刀锋嗡鸣不止。 不过才刚交手,沉云欢就没占得上风,这情况实属不妙。此地对她的身体里的灵力限制太大,运转起力量时,经脉总有堵塞的感觉传来,让她心生烦躁。 倘若耗费太多灵力去试探这个妖怪的招数,她可能会输了这场战斗,可若是不清楚它究竟拥有什么力量,弱点在何处,沉云欢根本无法下手。 便是在这思考的空档,异域神又俯冲下来,蛇身所蕴含的力量深不可测,使得它整个身体化作离弦之箭般,速度快得难以分辨。 沉云欢连着几个大跳后撤,闪躲它的攻击,右手抬起刀释放灵力,幻出白色的烈火,左手则凝聚黑色的火,被她一掌拍在刀刃上,两色火焰在瞬间融合,疯狂旋转起来,在空中幻化出太极之形。 烈火缠身的刹那,沉云欢奋力一跃,朝它的眼睛刺去。 她始终觉得,这双眼睛能释放奇异的力量,极有可能就是这异域神的命门,或许戳瞎了之后更好对付。 灼烧的火焰在她周身来回流窜,伴随着她的速度飞向异域神,顺着它庞大的身躯缠起来。覆满它身体的黑鳞被炙烤,散发出的光芒折射在满堂的黄金之上,刺眼无比。 沉云欢双手握住刀柄,用以全身的力气连下数刀,却每一刀都能被它精准挡住,最后甚至直接握住了不敬刀,用力往地上砸去。 下落的瞬间,那力道像是一座大山压死了沉云欢,竟让她奋力都挣脱不得,随后背上便传来剧痛,轰隆的响声过后,沉云欢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险些被砸得粉碎,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几根,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 异域神另一只手高举,又要落下一掌,沉云欢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翻滚躲闪,那一掌便拍在地上,登时震出蛛网般的裂痕,满地的碎石纷飞。 她翻身站起,一连后退数步,只觉得左肋处的疼痛尤为剧烈,皱着眉头伸手按了按伤处,摸到肋骨断裂。 喉头腥甜,她干脆吐出一口卡在嗓子的血,才缓解了呼吸上的压力。 异域神卷着蛇尾上了墙壁,如履平地般在上方游走,蛇身柔软无声,速度却极快,片刻就逼至沉云欢的面前。 这速度全然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加之有伤在身,她便是想要躲避,身体的动作终究慢了一步,被它的蛇尾扫中。沉云欢只觉得千军万马之力打在肩胛处,剧烈的疼痛让她双眼一花,整个人飞了出去! 她在空中慌忙念动灵诀护身,浑身的灵力却是像被这一下给全数打散了一般,没能使出来。此时沉云欢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她的灵力一直在减弱! 正当她以为这次要摔个筋骨寸断时,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好似将她的后背轻轻托了一下,继而她便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之中,将她失控的身体稳稳地接了下来。 沉云欢闻到草木的清香,那是师岚野身上特有的味道。 她猛地回头,果然对上师岚野平静而漂亮的双眼。他不知何时进来,悄无声息地站在此处,正好接住了沉云欢,免了她这一次重伤。 “你怎么进来了?”沉云欢拧眉问,“我不是跟顾妄说了,不准任何人进来的吗?” 师岚野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低着头,将眸光轻落,看见了她唇边的血色。他一手半抱着沉云欢,另一只手抬起,用拇指在她的唇边轻轻擦拭,动作轻和地将她唇边的血擦去。 师岚野说:“你受伤了。” 沉云欢戒备地瞥了一眼异域神,见它盘在石柱上,没有再贸然进攻,好似颇为忌惮一样,双目紧盯着师岚野。 这也给了沉云欢一点喘息的机会。她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嘴角,眉头轻皱,对自己的狼狈之态略显恼怒,“打架哪有不受伤的?” 师岚野原本环着她腰身的手轻动,沿着肋骨往上,稍稍用力,正好压在她断裂的骨头处,沉云欢身子轻微一抖,拧紧了眉毛,愣是一声不吭,还嘴硬道:“我就是摔了一下,没那么严重。” 师岚野沉默不语,只是盯着她。不知是不是这眼神过于专注,沉云欢倍感压力,心口像点了一把火似的发出热意,她偏头撇开了视线,同时推搡了师岚野的肩膀一把,“你在这做什么?快点出去,免得让我分心,影响我揍这个妖怪。” 这么一动,她忽然发现方才断裂的肋骨竟然减弱了疼痛,于是惊奇地往伤处摸了摸,惊奇地感觉到断骨正在愈合。 此时,师岚野忽而一抬头,目光掠过沉云欢望向她的身后,却是欺身向沉云欢靠近,低语:“熄灯。” 沉云欢心生疑惑,正要问个清楚,却猛然听见身后的风声发出尖锐长啸,凶猛的力量飞快接近,她心知是异域神再次发动了攻击,本能扬刀去抵挡,却忽觉眼前一花,视线瞬间模糊。 待她再次看清楚,就见自己已经身处在祭台高处站着,面前则是俯冲向地面的异域神。师岚野似乎用某种力量将沉云欢传至了此处,自己却仍在原地站着,面对异域神的攻击不躲不闪。 沉云欢心脏剧烈跳动,动作出自身体的本能,用力甩出了不敬刀。 然而距离终究有些远,不敬刀便是在空中飞得再快,也没能追赶上异域神的攻击,就见它亮出两颗毒牙,整个咬住了师岚野。 毒牙从他的肩胛和胸腔穿透,异域神咬着他腾至高空,鲜红的血液在空中洒下来,溅落四处。那血液的颜色太过鲜艳,飞快在师岚野的雪衣上染出大片浓艳的色彩,却似带着凶猛的攻击力,灼痛沉云欢的眼睛。 “师岚野!” 她暴怒而起,速度在此刻达到极限,追上甩飞的不敬刀将它握在手中,烈火在瞬间从她身体里爆开,裹缠着强大灵力的刀破风而出,重重看在异域神的后背之处。 黑鳞在刹那间崩裂数十片,火焰顺着它的长发焚烧,原本被鳞片覆满的后背留下长长的刀痕,还有些许灼烂的皮肉。异域神发出一声尖声拐角,一甩头就将师岚野甩飞,却没有躲闪,反而用无比柔韧的身躯猛然转了个弯,一口咬住了沉云欢。 毒牙刺进她的手臂,沉云欢的整个右臂瞬间麻痹,没了任何知觉,不敬刀跟着脱手落下。她抬起左掌,凝聚着火焰向异域神的眼睛拍去。 距离过近,这一击必中,然而本该是爆发性的一击,却在打出来后极其微弱。沉云欢此刻才发现,她的灵力在飞速流逝,身体几乎变成一副空壳,所打出的灵力竟然所剩无几。 异域神猛地一甩头,将沉云欢抛至半空,巨大的蛇尾摆起来,在挥舞的途中燃起烈火,重重甩在沉云欢的身上! 这一下力量极其悍然,几乎打得她筋骨寸断,被打中的地方也受到烈火的侵蚀,撞在黄金殿穹顶的那一刻,沉云欢在剧烈的疼痛之中才想明白。 并非她灵力流失,而是被吸走了。 被眼前这个妖异的异域神吸得一干二净。 第164章 摘星辰向死而生习玉沙(二) 先前在京城时, 晏少知私下里找过沉云欢不止一两回。 那时他神色里藏着忧虑,似终日惶惶不安,沉云欢只当他算得皇城大劫将至才会如此, 后来交谈之中才知, 他的忧虑之中, 有一部分出在沉云欢身上。 他说自天火九劫这种神法现世之后,从未有人修炼得完整,在现有的古籍的记载中, 只有下境的“风木水”和中境的“阴阳星”, 而上境三劫, 至今仍是未知。并且,天授此法必定命运多舛, 劫难万重, 无一例外最后都会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因此在一众举世闻名的神法之中, 天火九劫更像是诅咒。 沉云欢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只是凡人对与神法的了解实在贫瘠, 皆是通过前人得出来的结论, 谁也不知道这些传闻里究竟有几分真,所以沉云欢并未对此在意, 只是面对晏少知的忧虑时, 她还是顺口询问了缘由。 晏少知静静地看着沉云欢, 道:“世俗凡人皆欲壑难填, 能战胜欲望者少之又少, 待你探寻到中境最后一劫的力量时,你便会明白,为何你的前人至死都无法突破上境。” 沉云欢一直等着这个时机, 直到这一刻,她总算明白,这天火九劫中境的最后一道坎,星辰的力量,与先前那些借着元素引火完全不同,它是掠夺之力。 自踏入这个地下洞窟开始,雕刻在石壁上的星斗应是遍布整个地下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行走在其中的人,每时每刻都被这些星斗掠夺体内的力量,直到将人的躯体吸成空壳。 万幸的是,沉云欢的所有力量并非都在身体里。 她被甩出去后撞在穹顶上,落下后吃了不小的苦头,五脏六腑都摔得移位,体内不知断了多少骨头,剧痛几乎使得她的感知麻木。没有片刻的停歇,沉云欢咬着牙翻身而起,视线在殿中迅速一扫,看见了落在不远处的不敬刀,继而奋力向它奔去。 沉云欢再次体会到了久违的没有灵力的凡体,与当初从仙琅宗离开之后一模一样,沉重而笨拙,再加上这一身的重伤,短短几步就险些要了她的命。 然而沉云欢从来都是一身的硬骨头,就算如此痛苦,还是强忍着跑起来。巨大的蛇尾再次扭动,贴地而行,在眨眼间追到沉云欢的身后,带着雷霆之力地一甩尾,直奔沉云欢的头颅。 她感到后脑生风,那速度简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只得出自本能地往前一扑,在地上翻滚一圈的同时将不敬刀握在手中,同时由于她动作过于大,先前断裂的肋骨摧枯拉朽,似乎又裂了一遍,让她双眼一黑险些稳不住身体。 蛇尾甩在墙上,一声巨响过后,墙体便砸出骇人的裂痕,顺着金光闪闪的墙体往上下两侧蔓延,彰显着恐怖的力量,砸墙都如此,若是砸在凡人的身体上,必定能在顷刻间将人的骨头连同血肉都拍成一团泥。 沉云欢按着伤处深吸了几口气,稍稍忍下了锥心的疼痛后,抬手划破自己的掌心,继而贴在刀上从上往下一抹,漆黑的刀刃便染上了鲜红的血,一直存在于刀刃上的咒文显现。 沉云欢在神法逐步提升之后,已经有自主炼化这些妖力的能力,但她并未如此。刀中镇压着万千恶妖的力量,那是沉云欢的底牌,以确保她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陷入必死绝境。 她以血染的手紧紧攥住刀刃,掌心不断涌出新鲜血液的伤口贴上去,开始融解散发着红光的咒文,妖刀轻轻嗡鸣,隐隐散发出浓黑的妖气。 但是在沉云欢凝神融解咒文的时刻,异域神扭动着覆满黑鳞的蛇尾,如闪电般滑至沉云欢的身后,抬起利爪,从高空俯冲下来,往她的后背刺去。 沉云欢已然感知到身后厉风响起,只是咒文融解即将完成,此时若是妄动便前功尽弃从头再来,她咬紧牙关,打算硬生生扛下这一击,便是将她肢体撕碎,骨头折断也无妨,只要还留有一口气,只要妖力入体,她仍有站起来的机会。 正当她做好准备迎接痛击时,忽而一道绚烂的彩色光芒爆开,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沉云欢整个笼罩起来,生生将异域神的利爪挡了回去。 下一瞬,不敬刀爆发出汹涌滔天的妖气,在黄金殿中肆虐,将沉云欢淹没其中。异域神见状,卷着蛇尾后退半丈,方才触碰到彩色光芒的手被灼伤,绿色的竖瞳轻动,在里面寻找人影。 这浓郁的妖气也并未持久,很快便开始缩减,随后站在其中的人形慢慢被勾勒出来。沉云欢站在其中,身体疯狂吸收妖力,白玉般的皮肤迅速爬满漆黑的妖纹,力量充盈的同时,她身体的状态也飞快恢复,伤痛减缓,断骨愈合。 沉云欢低头,摸了摸挂着的一块玉佩,上面已然遍布密密麻麻的裂痕。 方才那绚烂的彩色光芒便是由这块玉佩发出的,这是先前村落里庆祝凶日那夜,师岚野从一个半大的孩童手里换来的玉佩,当时他转手就系在她的腰间,沉云欢料到这玉佩并非单纯用作配饰,却没想到这么厉害,竟有保命之用。 这玉佩有如此力量,他自己留着岂不是更好,何至于让这妖邪给咬了个对穿。 沉云欢拧紧眉头,脑中不停闪回方才师岚野被毒牙咬穿的画面,只觉得心里团了一股无名火。她抬起左手,妖气顺着手臂往上缠,像是弯曲柔软的黑色藤蔓,继而大殿之中所有燃烧着的火光一晃,纷纷朝她的掌心汇聚。 沉云欢一握拳,所有光芒在瞬间消失,主殿陷入一片黑暗中。 师岚野将她推开前,曾对她说“熄灯”二字,虽然这对沉云欢来说很明显是绝对劣势。蛇类在黑暗环境中的捕猎能力也极为出色,这异域神显然就是半个蛇妖,而沉云欢实实在在一双人眼,加之此地建筑的古怪,她在漆黑中能看到的东西非常有限和模糊,两相对比,她主动熄灯无异于找死。 但她仍是选择相信师岚野。 黑暗袭来的刹那,沉云欢面前生风,直觉异域神朝她发动了攻击,于是向后一跃,退后数尺,身体裹缠的浓黑妖气在此刻大盛,缠在她的双脚之处,可助她跃至高空。 她完全看不见,只能凭借着耳朵去判断这妖邪所处的位置。可它的体形太过庞大,蛇尾极其长,发出声音的距离拉得太远,让沉云欢无法精准分辨它的攻击来自何处。 不过她也并不急,想着师岚野既然叫她熄灯,一定有其中缘由,于是凌空跃起,跳至高大的石柱上,轻盈地攀上去稳住不动,往黑暗之中探寻。 忽然间,她看见了那无边的漆黑中,亮起了一颗星星。 她凝目去看,就见那颗星星正缓慢地移动着,却越来越亮,在漆黑不见五指的环境里,竟如此的显眼。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越来越多的星星亮起来。只是怪异的是,那些星星亮起的位置并非随机,而是非常有规律地连成一条线,往上下两个方向蔓延,一共有九颗。 很快沉云欢就明白为何会如此了。因为那些亮着星芒的,其实是异域神身上的脊骨,从上到下一直到蛇尾处,共有九个骨节散发出星光。 沉云欢暗暗思索片刻,随后一蹬石柱,整个人轻盈地跃了出去,妖气缠着她的双脚浮空,在空中踏了几步后,沉云欢悄无声息地落在最底下的星星处,挥动不敬刀狠狠照着光亮处刺了进去。 这一击极为迅猛,异域神没有半点反应的时间,而它那原本坚硬无比的黑鳞,竟然也变得薄脆,被锋利的刃狠狠刺透。 它发出一声怪叫,尾巴用力一甩,沉云欢却早有防备地连着翻了几个身躲过,同时感受到灵力在周身旋飞,回到了她的体内。 与沉云欢所猜想的完全一致!那星芒之中蕴含着的,便是异域神所掠夺的力量,也是她的破绽所在。只要将它身上的星星摘下,她的灵力便可恢复如初,并且找到异域神的命门。 沉云欢挥刀暴起,在疯狂摆动的蛇尾间躲闪,有了星芒的指引,她能轻松找到异域神的位置。只是它速度过快,想要摘星并非那么简单之事,沉云欢不过稍有不慎,就被它的利爪刮到手臂,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只得忍着痛将刀刃刺进第五颗星。 便是先前在京城与霍灼音大战,也没能受这么重的外伤,她感觉身上几乎没有几块好的骨头了,遍布伤口,唯有用方收回的灵力去减缓疼痛,才能保证动作的敏捷。 可异域神有奇异的力量加持,而她的灵力和身体耗损都有限,再这么耗下去她迟早都是个死。沉云欢刺破第六颗星时,被它回身一掌拍飞,整个人撞进墙壁中,砸出无数裂痕碎石,剧痛在后背爆开,她喷出一大口血。 沉云欢不敢停下,本能地忍着痛翻身躲避,但是眼睛黑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视力,迅速用大量灵力维持断裂的筋脉和骨头,吃足了苦头。 只是这次她恢复视线后,却发现眼前竟然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星芒,像是站在无垠的星河之中,被万千星辰包围起来。沉云欢不知是耳朵撞坏听不见了,还是那异域神也安静下来,此时所有声音消弭,万籁俱寂,只余下那些不停闪烁的繁星。 而她身边环绕着十数颗小星星,密集地挤在一起,好似亲昵地簇拥着她一般。沉云欢好奇地伸出手,握住了其中一颗,刹那间星星里蕴含的力量在她的掌心爆开,缠着她的手指涌出,竟是来自仙琅宗的力量。 【云欢师姐……】 她听见耳边一声呢喃。 沉云欢一愣,又去抓其他星星,那些力量接二连三地涌入沉云欢的体内,紧跟着那叠声的云欢师姐跟着响起来。 沉云欢终于明白,这些簇拥在她身边的小星星,便是年初时跟着她同去沧溟雪域的仙琅宗弟子,也是死在食脑鬼的妖巢中那一具具冰冷尸体的主人。 【云欢师姐,我们不怪你。】 【不是你害了我们,你当初是为了断后阻止妖怪追上来,我们都明白的。】 【我们逃不走,无法为你作证,无法证明你的清白,对不住。】 【是姜夜师叔将我们囚禁起来,又把我们带来了这里。】 【云欢师姐,你要当心姜夜师叔啊。】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4节 【当初你保护我们,如今我们愿化作你的力量,助你战胜此妖。】 【云欢师姐,要活着离开……】 “你们在哪?”沉云欢下意识追问:“是姜夜杀了你们吗?” 然而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反倒是引来了异域神的注意,猛地朝她扑了过来,一张口竟然吞了不少星星进嘴里。 那些年少的声音消弭在耳边,化作一股股灵力涌入她的体内,成为她的一部分。无法对话,因为他们已经死亡,沉云欢想,方才她听到的那些,并非他们还存在魂灵对自己说话,而是那些话是他们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同灵力一起被吸入此处,化作了一颗星星。 星辰是掠夺之力。此处的每一颗星,都代表着一个人的力量,沉云欢感受到空气之中挤压着各种力量,再躲闪的同时伸手摘下空中的繁星,随着不同力量的灌入,她听见星辰讲述这漫长的岁月里,每一个进入这地下神殿之中,再无生还之路的人所留下的故事。 沉云欢横刀而立,妖气在空中肆意流转,顺着密布的繁星在主殿蔓延,编制成一张巨网,将每一颗漂浮的星都网在其中。 天火九劫·中境—— “玉沙!” 她扬声大喝,灵力在顷刻间暴涨,顺着她的周身旋转,无数星星开始往她的身边聚拢,汇聚成河般流进她的体内。 沉云欢从未有过如此灵力充沛的感觉,不停涌进来的力量填满她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筋脉,将她的断骨重连,伤口愈合,身体状态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 她高高跃起,化作夜空中的一道闪电,刹那便来到异域神的背后,以绝对压倒性的速度刺入剩下没能触及的三颗星,只听它尖声凄叫,身体发疯地翻滚起来。 黄金殿因此震颤,无数碎石往下滚落,地面墙壁全是它蛇尾甩出的裂痕,沉云欢挥刀劈砍,发现尽管将它身上的星全部摘下,也无法用刀刃砍伤它身上的黑鳞。 它不可能无坚不摧,一定还有命门所在。 沉云欢凝聚灵力,甩出炽烈的火焰,点亮殿内的烛台。一场恶斗过后,整个黄金殿已满目疮痍,处处都是异域神那庞大的身躯留下的破坏痕迹,尽管如此,地面和墙壁仍然金光闪闪。 异域神正痛苦地翻滚,蛇尾都卷成麻花,而它的背后,位于脊骨的位置多了一连串的伤痕,正往外淌着鲜血,顺着黑鳞滚落在地。 沉云欢仔细一看,就发现有一处伤口的距离与其他不同。九颗星芒对应九节脊骨,每颗星相距的距离都等长,但位于它腰身与蛇体相连之际的脊骨处,本该有一颗才是,却无端缺失,导致沉云欢在黑暗中下刀时,也忽略了那一处。 沉云欢冷笑,“总算找到了。” 她凌空飞起,眉眼满含肃杀,手中的墨刀轰轰烈烈地烧起火焰,卷着她的长发飞舞,赤红的衣衫猎猎翻飞,好似一轮落入凡间的太阳。 耀眼夺目,不可逼视。 灼烧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浪,异域神似以本能察觉到危险,开始扭动蛇尾奔逃。沉云欢的速度却极快,像一支燃着火的破风之箭,迅疾地朝它冲过去。 锋利无比的刀刃被火焰烧得通红,狠狠地捅进异域神后腰处,黑鳞破碎,沉云欢感觉刀刃毫无阻拦,整个捅入妖怪的体内,爆出烈火。 这一处,没有脊骨。 第165章 寻秘术青铜祭鼎见蹊跷 异域神的躯体出现无数细细密密的裂痕, 从每一片黑鳞的缝隙中流泻出星芒,变作五彩斑斓的华光,在整个金光闪闪的黄金殿之中肆意流淌。 万千星星以沉云欢为中心, 绕着她旋转, 散发出万千种不同的力量。 沉云欢看着这漫天散落的星辰, 磅礴的灵力凝聚又散开,这些繁星所蕴含的力量,比得过凡人几世轮回的苦修, 皆散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只要轻触一下, 就会涌入她的体内,化作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但她却并未触摸任何星星。 沉云欢在真正习得“玉沙”之后, 已清楚地明白这些星星所包含的不仅仅是此人生前的灵力那么简单, 密布的繁星落在她的眼中,化作千丝万缕的黑色光线, 轻盈地飘荡着,仿佛随时都要随轻烟消散。 那是他们的生命线。 沉云欢在那些交织相融的黑色光线中, 看到了一条仍泛着微弱光芒的光线, 尽管灰蒙蒙的,但在无数黑色光线之中也算是显眼。她抬手挥开那些黑色光线, 缓步寻去, 便走到了异域神的身前, 看见那灰蒙蒙的光线从它身上蔓延出来。 它显然是要死了, 生命线昭示着枯竭, 随着力量的消散,它的体形开始极快地缩小,从令人畏惧的庞然巨物缩成几尺, 与寻常人相当,此时正瘫在地上,连方才灵活卷动的尾巴也没了动静。 沉云欢看见它的后背还在起伏,正缓慢地呼吸着,脚步停在她的边上,正要补上最后一击,却见它忽而支起半身,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便让沉云欢停住了要落刀的手。 那双眼睛有些温柔,带着悲悯,轻浅的绿色使得瞳孔更加清澈透亮,沉淀着浓重的情绪在里面,与方才那空洞无神的双目截然不同。 她看着沉云欢,像在看着一位久违的故人。 沉云欢迷茫不解,收了刀蹲下来,低着头凝望着她:“你认识我?” 她生得极其美丽,鲜血染在白皙的皮肤上,像是梅花落在雪里,朵朵绽开。她抬起枯瘦的手,轻轻触碰沉云欢垂下来的卷发,顺着那弯曲的弧度描摹,好似捧着稀世珍宝。 此时沉云欢突然发现,这异域神也有着一头卷发。只是她的发丝枯燥蓬乱,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又染了血,狼狈地披在身后,落在地上,已完全没有了生机。 “你是谁?”沉云欢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把抓住她那几乎只剩下细骨的手,一个劲地追问:“你是谁?你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张了张口,不知是要解答沉云欢的问题,还是要留下什么遗言,但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连口型都是沉云欢完全读不懂的样子。 沉云欢看见她的生命线已经极其黯淡,正在消散最后的光芒,生命的流逝在沉云欢的眼中变成了有形状的东西。 沉云欢匆忙将掌心贴在她的心口,往里输送灵力,想要维持她最后一口气,却没想到这灵力刚一送入她的体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入了填不满的无底洞。她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只费力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沉云欢的侧脸,眷恋地抚摸着,随后竟是带着说不出意味的解脱,垂下了手,断了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那双清澈又美丽的眼睛。 沉云欢本能抓紧她的手,却见她瞬间化作轻烟飘散,只余下一颗闪烁光芒的星星徐徐浮空,浓黑无比的生命线缠绕着星星。 她抬手握住往上空飘去的星辰,忽而听到温柔的低哼在耳边响起。 那是一个声音极其温柔的女子,低低地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曲调缓慢而柔和,恰似哄着孩童入睡的摇篮曲。沉云欢分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谣,却莫名觉得这曲调无比熟悉,仿佛每一个音律都听过了成千上万遍,已经刻入骨髓般在她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沉云欢在这歌谣里,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失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除却血污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异域神就这么消失了。她拎着刀站在狼藉之中,落得一身伤痕血污,分明是赢下了战斗,突破了天火九劫中境的最后一劫,却没有感到高兴。 正当她睁着迷茫的眼睛发愣时,殿中的角落突然响起轻微的响动,她转头望去,就见师岚野正从碎石堆里爬出来。沉云欢这才想起他先前受了伤,于是收刀入鞘快步赶过去。 她踩上碎石,抓着师岚野的手,帮他从碎石里挖出来,紧拧着眉头,盯着他雪色衣袍上大片的血污不说话。 师岚野见她面色不太妙,抬手想将衣襟合上,遮掩住里面狰狞的伤口,却被沉云欢一把扯开。他的皮肤向来白得没有血色,心口处是毒牙穿透的伤口,鲜红的血仍不停奔涌而出。 他却是感知不到疼痛一样,沉默地站着,低着头看着沉云欢。周遭所有声音落地,大殿之中寂静非常,两人相对而站许久没人说话。 师岚野不知她在想什么,但也从她的情绪里察觉出了不高兴,主动开口:“我不会死。” “那你可真厉害。”沉云欢冷笑,“那你身上这个大窟窿怎么填?” 师岚野道:“不必管,自会愈合。” 沉云欢心里无端有火,找不到由头发,于是说话夹枪带棒,“我分明说了不准人进来,你跟过来做什么?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我一样可以战胜这个妖怪,你进来会让我分心。” 师岚野垂下眼睫,默默将衣襟合上,没有应声。 “你不是山神吗?不管你是哪个深山野林的野山神,就算你身上有限制不可出手干预凡人的命格,至少你也应有自保的能力,何以方才那一击你不避开?” 师岚野低声说:“你避不开。” 沉云欢盯着他:“你说什么?” 师岚野道:“那一击是必中,我不想你受。” 沉云欢登时安静下来,忽然明白这话中之意。 那一击是必中,本应是沉云欢受之,但师岚野却将她换了地方躲过一击,但因某些限制他不可更改有人受伤的事实,所以他接下那一口毒牙,应了“必中”的果。 他不是躲不过,只是帮她承了一击。 沉云欢的眉头拧得死紧,茫然的神色在面上停留许久,最后喃喃:“不过受伤而已,对我来说无妨,我打过的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就习惯了受伤,不需要你帮我承受……” 师岚野看着她的侧脸,血染的眉眼之中带着失神,垂下的睫毛掩住她墨黑的眸,早已没有方才那有意寻衅的意味。他抬手,指腹擦了擦她眼尾的血痕,语气显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你自是有独自战胜妖怪的能力,是我的不对,不该进来让你分神,下次一定注意。” 沉云欢站着不动,一点没有打了胜仗的模样,任凭师岚野在她脸上擦拭着血污,沉默了许久。忽而她视线落下,看见了系在腰间的那块已经布满无数细细密密的裂纹的玉,无意识地摸了上去,指腹摸到那些裂痕,她吭哧吭哧道:“不是……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 她大概是很少承认自己有错,因此这种话说起来很吃力,一字一句,语速缓慢,“你没有拖累我,你进来帮我,我却没有看顾好你,让你受伤,应是我……我该说抱歉才对。” 沉云欢又展开了难得的自省行为,虽说她心里有一股无名火不知从何而来,但总归不能对师岚野撒气。沉云欢从来只觉得自己欠缺了一些礼节,但是其他品行还是相当端正的,不可能做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他受着伤,身上全是刺目的鲜血,俊美的脸上也因这颜色平添几分昳丽,破了神性后比平日里看起来更加夺目。但沉云欢却分毫欣赏不来这般“美色”,不论怎么看,那染在他身上的血都让她觉得刺眼,不舒服。 如此狼狈之态,师岚野却不知为何神态轻松,看起来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 沉云欢抬起手掌凝聚轻芒,按在师岚野的胸膛处,灵力顺着掌心疯狂灌入师岚野的心口,填补他身上的伤口,止住血液的同时,也将他雪衣上的污秽一扫而空,恢复了他一身干净整洁,反倒是毫不在乎自己满身狼狈。 这下瞧着顺眼多了。沉云欢松开了一直皱着的眉头,刚要开口,就听身后传来虞暄的呼唤:“云欢!” 沉云欢回头应了一声,喊道:“你们进来了,这里已经安全了。” 原是虞暄到底不放心沉云欢,死活挣开了顾妄的阻拦来到主殿之外,但是没有贸然靠近,听到此处安静下来,才急忙喊沉云欢。得到她的回应之后,虞暄大步进了主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满目的黄金墙全是巨大的裂痕,足以想象此处经历了何种恶斗。 尤其沉云欢,她全身上下几乎被血给泡满了,唯有一张脸还算稍稍干净些,皮肤上的血迹几乎与衣裙的颜色重叠,可见她也没在那妖怪手底下讨得便宜。 “伤得严重吗?快让我瞧瞧。”虞暄急切地靠近她,想仔细看一下她伤在了何处,却不知为何那姓师的家伙毫无眼色,杵在原地不动弹,摆明了一副要碍事的样子。 沉云欢道:“都是些外伤,无碍。你将他们喊过来吧,出口应当在这主殿之后。” 虞暄见她精神还算好,并未露出疲态,也稍稍放心了些,转头将其他人带了进来。主殿门口徘徊着瞎了眼的林柏,他先前面对异域神的眼睛时为了自保戳瞎眼睛,此刻听得里面惊天动地的声响停了,便也顺着墙体摸了进来,呼唤道:“沉姑娘,沉姑娘!” 沉云欢看着他盯着一双瞎眼睛乱转,应道:“嚷嚷什么?” “沉姑娘,感谢你救命之恩,如今我双眼已瞎,已无能力再做其他,只恳请你绕过我一条性命,你们出去时顺道将我捎上,我愿将我所知道的消息告诉你。”林柏寻着沉云欢的身影,双手抱拳连连作揖。 沉云欢轻挑眉尾,问道:“什么有用的消息,能换你一条命?说来听听。” 林柏跟沉云欢这种人打交道,最为安心的一点便是不怕他们违背诺言。这种行于正道的人,就算品行上有缺,但绝对会重诺,即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于是忙道:“那祭祀所用的铜鼎内侧,刻有这黄金城里藏着的古老秘法。” “哦?”沉云欢转头,遥遥看见黄金殿靠近里头的位置,的确有一尊非常庞大的铜鼎,四面雕刻着半身直立的蛇,蛇尾相互交错,支撑着巨鼎。 方才沉云欢在打斗时曾匆忙瞥了一眼,里面并非空的,反倒堆积不少东西,只是落了极厚的灰尘,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料想也是祭祀所用的头颅一类,毕竟像樊沂那种领着别人进来杀头的人,也不算少数。 “你的消息可准确,从何得知?”沉云欢一边走向铜鼎一边问。 “想必你也听过多年前有一女人进黄金城习得秘术救活了她的女儿之事,只不过当初她并非自己进来,与她同行的有不少厉害的能人异士,最后活着出去的人虽寥寥无几,都离开了西域,但也不是无处可寻。”林柏道:“这消息是真是假,沉姑娘眼下就可以验证。” 说话间,沉云欢已经踩上了祭台站在铜鼎的边上。那铜鼎打近处看更是高大,比沉云欢高了几尺,她翻身踩上其中一条蛇首,居高临下一瞧,里面果真铺着厚厚的灰尘,中间则堆积得老高,被灰尘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真容。 铜鼎的内侧,东西两面果然雕刻了金漆字,但沉云欢不认识。 她想下到鼎里瞧个清楚,又怕翻进去之后激起的灰尘呛鼻,干脆双手结印,召来一阵风,瞬间将鼎内所有的灰尘给扬起,吹得一干二净。 那埋藏在灰尘之下不知多少岁月的东西,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沉云欢的面前,却让她心头一跳,惊得微微睁大双眼。 就见铜鼎之内东西并非数量庞大的头颅堆叠,反而只有一个头颅。 那头颅硕大无比,丈长的脖颈被齐齐切断,束着摆放在鼎中。整张脸酷似蛇,脑门平宽,下巴呈倒三角,不见鼻梁,皮肤更是像枯死多年的书,黑褐的颜色上满是嶙峋斑驳,与其说是人的脑袋,不如说是蛇的脑袋。 但它的面上,却有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此刻正闭着,不知死了多少年。 沉云欢彻底懵了。 这头颅的模样,则正对上了那壁画中所画的那位将自己脑袋砍下来祭神后长出了蛇首蛇尾,四目四手的异域神。 这就怪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5节 若是这青铜祭鼎里的头颅是壁画上的异域神,那么方才与她生死搏斗的,又是什么? 第166章 知秘辛假异域神从何来 眼前这头颅的样貌十分邪肆狰狞, 尤其那一大一小两双眼睛,但是看着就令人无端心生寒意,与壁画上所描绘的模样几乎没有差别。 即表示当初在此地刻下壁画的人没有对异域神经过任何异化, 以图画还原了它本来的模样, 但蹊跷的是, 这位原本盘踞此地的异域神恐怕早就被人斩下了脑袋,搁在这祭台青铜鼎里面,以灰尘掩住。 从面前这个异域神的脑袋来看, 脖子处的切口极为平整, 是刀剑一类的利器斩下, 而方才那个人身蛇尾的妖怪攻击却只用手和尾巴,所以沉云欢猜测, 她一定是后来被某人带来了这里。 在身躯庞大时, 她似乎不存在神智,只凭本能攻击任何闯入黄金殿的人, 但在生命消弭之际,她的双眼恢复了光彩, 捧着沉云欢的卷发, 神色眉眼却好似诉说无尽的话语。 沉云欢想到她身体消散前盯着她的那个眼神,心头的猜测乱如麻, 忽而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下意识喊道:“师岚野, 师岚野!你快过来!” 声音刚落下, 师岚野就在祭鼎前停下脚步, 仰头望着她,那神色寡淡得几乎没有起伏,但沉云欢还是从他的眸中看出了一种早有所知的了然。 沉云欢难掩神色的慌乱, 跳下来一把抓住了他,翻进祭鼎之中,“快,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祭鼎内的金漆字分别刻在东西两侧,实则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字。一种是这地下洞窟到处都刻着的身毒文字,而另一种则既不是身毒字,也不是大夏常用的汉字,像是一种加密的内容,沉云欢完全看不懂。 西面的身毒文字相当斑驳,显然年代十分久远,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不知存在多少年岁,上面的金漆几乎都要掉光,相当不好辨认。师岚野站在那些文字前,静静地看着,分明只有那么几行字,却让他沉默了许久。 沉云欢耐着性子等,一会儿看看上面的字,一会儿朝师岚野的脸上看,等到后来也不去看那些看不懂的文字,只盯着师岚野的脸瞧,凝目注视着他眉眼之中那些细微的变化。 师岚野总像是沉寂了千万年的湖水,或是被遗忘在世间角落里屹立无尽岁月的山,好似没有任何东西能在他的情绪上激起哗然的涟漪,也难得在他眼中看到波澜。 但是此时有些不同。 沉云欢有些忍不住,开口询问:“你看不懂吗?” “这些文字记录了能够使人洗筋伐髓,脱胎换骨的秘术。”师岚野语气平淡地开口,向沉云欢解读上面的内容,“异域神拥有星辰掠夺之力,取之脊骨,以他人的鲜血浸泡,再换至自身,便可将他人的天赋、能力掠为己用。” 沉云欢疑惑地皱起眉,觉得这所谓的秘法,与她方习得的“玉沙”有着过分相似之处,都属于掠夺之力,能够将别人的力量收为己用。 但不同的是,沉云欢在方才乱战之中从星辰里所获取的力量,始终是外力,战斗结束时便尽数散出体外,并未对她的经脉有所助力,而这鼎上所记载的方法更像是这神法延伸之后加以改动而形成。 更怪的是,外界皆传闻这秘术是能让人起死回生之法,怎么真正寻到了此处所记录的秘术却截然不同? 沉云欢缓缓道出心中猜想:“有人在很久之前就来过此处,杀了真正的异域神,将方才那个妖怪留于此地……你说,会不会是十多年前我娘那些人所为?” 虽说方才那蛇尾妖怪并非真正的异域神,但也相当凶猛,沉云欢都在她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整个黄金殿也一片狼藉,完全是被大肆毁坏的模样,倘若十多年前进来的那些人当真有活着出去的,那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能不动干戈地从这妖怪的眼皮子底下安然离开? “沉云欢!” 外头传来一声呼唤,沉云欢打断思绪,攀上青铜鼎冒出头,应道:“何事?” 顾妄见她安然,这才稍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虽说他是按照沉云欢所言行事,但毕竟刚才是他拦着众人不准进入主殿,若是沉云欢当真出了什么问题,他恐怕也难辞其咎。 整个主殿已天翻地覆,打眼一看简直没有一处完好,散落的碎石和黄金混杂在一起,像是下了一场瓢泼的黄金雨,他问道:“你可有受伤?” 沉云欢道:“一些小伤罢了。不过我在鼎内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你们进来瞧瞧。” 紧跟着顾妄身后进来的便是迦萝和常心艮二人,虞暄则背着尚不能动弹的虞嘉木,搀扶着自家老师父与南筠等人走在后面。众人进了主殿,无不发出惊呼声,被这满地的黄金迷了眼。 常心艮缓步行至祭台下方,仰头望着沉云欢,单是从她染着血污的侧脸就能看出她身上的伤势绝非“小伤”那么简单,当即道:“下来让我看看。” “常姨,你且等等。”沉云欢却没有听话,顺着鼎滑下去,声音从里头传出:“我研究完这里面的东西再下去。” 顾妄与迦萝也闲不住,顺着鼎角蜿蜒的蛇雕爬进里头,不过由于沉云欢并未提醒,两人同时被里面那硕大的头颅给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东西?”顾妄满目惊异,很快也发现这脑袋与壁画上为人们跪拜的神明一模一样,便道:“难道就是你方才所杀的妖怪?” 沉云欢摇头,“不是我所为,这东西在很久之前就被放在此处,我猜测是原本守在黄金殿的异域神,只是被人杀死,而我方才斗的那个,则是后来被人带进来的妖怪,她……似乎认识我。” 顾妄已完全听不懂沉云欢在说什么,他先前追杀林柏闯进主殿时被沉云欢赶走,虽说并未看见那妖怪的全貌,但从余光也瞥见那盘在柱子上的巨大蛇尾,足以得见那妖怪是如何庞大,这样盘踞地下深处不知多少年的东西,又怎么会认识沉云欢? “你们快过来,这里有字!”迦萝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她翻进来的位置正好是东侧,摸索了一阵后便在鼎上发现了金漆字,并大声道:“这是西域字!我认得上面写了什么!” 沉云欢并未意外,方才就已猜到这文字可能是西域字,所以才喊了一嗓子让迦萝进来,眼下见她认识这上面的字,便顺水推舟道:“那你说说,上面写了什么。” 迦萝开始阅读金漆字,越往下看眉头便皱得越紧,整个人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像是不可置信,又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哀色,最后失神地喃喃:“怎么会是这样……” 沉云欢见她神色不对,用手拍拍她的肩头,询问:“你怎么了?” 迦萝失魂落魄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道:“传闻当初将异域神带回西域的人将自己的身体献祭之后,变成了异域神的在凡间的宿体,拥有庇护凡人的力量,但此前他有一个妻子,已怀胎十月,在他变为异域神之后的几日生产,诞下一个女婴。这女婴因身体里流淌着异域神的血,便也继承了一部分神明的力量,被当地的人奉为巫神。随着岁月的推移,信奉异域神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为避战乱躲进深山与世隔绝,但巫神却一代代传承下来,每一位巫神都会在二十岁时诞下孩子,若是男婴则需要继续生产,直到诞下传承神明血脉的女婴为止。巫神能够聆听神明之音,实现人们的愿望,但代价就是一旦力量使用过度,便会妖化,最终变作毫无神智的妖怪,是以巫神的命运就是在彻底妖化前诞下女婴,而后被村中人处决。” “几十年前,年轻的巫神出了深山,来到西域游玩,与一桑氏男子结识,二人相知相爱,得知巫神代代受村民利用,桑氏男子便带着族人捣毁了那个邪肆的村落,将巫神少女带回家,娶为妻。” 故事到这里,似乎是个充满幸福美满的结局,然而迦萝却并未停止,接着往下讲。后来的故事,则与沉云欢在刚进入西域时所听到的桑虞两氏之仇有着密切的关联。 起初夫妻俩很是恩爱,形影不离,直到后来巫神诞下一子,桑氏原形毕露,取了巫神的脊骨,开始肆意使用巫神之力,使得巫神逐步异化,不得见人,只能锁在地窖之中日日榨取力量,助桑氏一族逐步壮大,成为西域名盛一时的圣家,而那节脊骨,也成了桑家至宝。 其后便是人人所知的虞家盗取桑家至宝之事,此举是由虞青崖和一桑氏男子共同策划,而那男子,则正是巫神当年诞下的孩子。先前伫立在瀚海中央地带的大殿之中,曾记录了虞青崖如何被骗得盗取桑家至宝的经过,而今看来那也并非完全欺骗,至少桑氏说那是他母亲的遗物,并非撒谎。 他得到母亲的脊骨后,为了救出母亲,便在桑家大开杀戒,最后找到了被关押十数年,早已折磨得非人非妖的巫神,将其带出后发现异化已经无法阻止,只能安置在这黄金殿之中。 如此一来,沉云欢便完全清楚了。 方才与她打得天昏地暗,但死前却恢复神智的人,则正是这故事里被欺骗后折磨十多年的巫神,而将她放置此处的,是险些让桑家灭口的桑氏罪人。 所以沉云欢那最后一刀,捅进的地方缺失了脊骨,因为那节骨头早就在许多年前就被人生生剔除,当作族中至宝榨取力量,也因此,成了她的命门。 沉云欢上前两步,站在金漆字旁边看了看,忽而发现在那些文字的边上,还有一行印记非常模糊的文字,像是随手刻上去的,布满灰尘之后只留下浅浅的细痕,不凑近了看还真看不见。 沉云欢抬手,将那一行字上的灰尘抹去,便看见熟悉的字体露了出来。 “青崖已死,往事恩怨皆一笔勾销。” 那是她母亲的字迹,与先前京地的庙宇、客栈的书上,还有瀚海殿中的墙壁上所留下的字迹一模一样。沉云欢看见这行字,便也确认她母亲在十多年前的确来过此地,但她并没有与守在此处的异化巫神展开打斗,并且在鼎中看见了这些文字。 沉云欢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一行岁月经久的文字,仿佛想从其中的一笔一划触碰多年前的母亲,从而得知她当初来这里究竟遇见了什么,如何能安然无恙地从异化的巫神手底下逃脱。 她转身翻出了祭鼎,瞧见常心艮还守在祭台的下方等候,便几步来到她的面前,问道:“常姨,这所谓的黄金城里,根本就没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秘法对不对?” 常心艮却不答,只是以目光在她身上缓缓移动着,梭巡片刻,她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泛起汹涌的波涛,竟毫无征兆地滚落了泪水。 沉云欢登时大惊,微微睁大眼睛,说话都打起磕巴,“你、你怎么了?为何突然哭了?” 常心艮的眼泪尽数落在了面具之下,连擦拭都无法,只是轻轻摇头,依旧不言,轻轻地牵起了沉云欢的手,低头翻开来瞧。 沉云欢的身上遍布伤痕,尤其是左手掌中,那为了解封刀上的咒法所划出的伤口,深可见骨。即便现在有了灵力的滋养都初步止血,缓和了伤势,却依旧狰狞可怖。 沉云欢苦战一番,全然无伤是不可能的,顾妄等人见她精神还算好,翻来翻去时动作敏捷,便没当回事。而她自己,也早已习惯了战斗和受伤为伴,只要赢了,这些伤势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常心艮却以手指轻轻摩挲着她掌心的伤口,好半晌都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在沉云欢身上搜寻,找到遍布躯体的伤痕,目光里是沉甸甸的哀伤。 沉云欢见她这般,也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硬声硬气道:“这些伤势无碍,我休养几日便好了。” 常心艮涩声道:“从前也是如此吗?” 沉云欢不知是不是该撒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谎来安抚她,慢声道:“寻常情况下,我受伤的次数不算多,而且对方都比我伤得重,我从不会吃亏。” 不过沉云欢宽慰别人的言语也十分匮乏,说完这句后,便不知道在说什么了。不知是不是被常心艮那无形蔓延的悲伤所染,她也难得沉寂下来,任由常心艮拉着她,反反复复地瞧掌心的伤口。 常心艮站了许久,最终身子摇晃起来,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沉云欢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只觉得她身体很轻,几乎瘦成一把干骨头。 她将人扶到墙边一处干净的地方,说道:“先坐下来休息吧,我也养养伤,常姨不必过于担忧我,这些对我这种修道之人,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常心艮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睡会儿吧,我看着你。” 沉云欢着实也累了,虽然嘴上说着无碍,但这一战是实打实的险些要了她的命,渡过凶险之劫后,她松懈下来,几乎瘫倒在地,连指头也不想动一下。 她想喊一声师岚野,让他到身边来,但思及常心艮在旁处,便打消了念头,席地而躺,靠在常心艮的身边闭上眼睛。 沉云欢每次习得新的一劫,都要经受酷刑,这是她当初选择以妖力重铸灵骨所带来的后果。妖力在体内炼化时,与神火之力爆发剧烈的冲突,在她的身体里狂乱地咆哮撕扯,两股强大的力量几乎撕碎她的经脉,即便是在深度昏迷之中,她仍会感知到这种痛苦,本能地将身体蜷缩起来。 常心艮看着身边蜷缩成一团的沉云欢,眼泪似决堤般滚落,面具也取了下来,只露着一张裹满黑色绸带的脸,不停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沉云欢的皮肤发红,身体滚烫,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颈边的青筋都高高暴起,所有痛苦都溢于言表。而坐在旁边的常心艮却无能为力,她只能将手掌落在沉云欢的头上,感受着掌下传来的炙热高温。 殿中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沉云欢的状况,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虞暄的关心最是明显,几个快步赶到边上,“云欢怎么了?方才瞧着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他抓起沉云欢的手腕摸脉,灵力才刚探进去,就被两股剧烈的力量冲击,登时将他整个人掀翻一丈远,“噗”地吐了一大口血。 关良见状,动作迅速地上前来,为他点了几处穴位,输送灵力缓解他被冲得暴乱的灵气。 “师父,救云欢。”虞暄喘着粗气。 关良没好气道:“你也不动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当初春猎会云欢用的可是妖力,那万妖阵一夜之间破封,里面的妖怪被屠杀干净,显然是云欢进去收了所有的妖力用于重铸灵骨,而今这模样,也是妖力与神法冲突造成的,谁能救?” “那她……” “安心歇着吧,她既然能安然修炼到中境,必定有解决的办法,云欢这孩子在修行方面,是不需任何担忧的。”关良道。 顾妄在一旁看着,也知道沉云欢这模样短时间内怕是无法离开,况且此人太好面子,从她满身伤痕一闭眼就昏死过去还要嘴硬说无碍来看,定然是不想让别人瞧见她这模样,于是落了个结界在她周围,转头张罗其他人满地捡金子,毕竟九死一生,也不能白来一趟,两手空空地离开。 虞嘉木瘫倒在地,眼睛盯着周围捡金子的人,喊顾妄:“可以帮我捡一点吗?这一路走来我欠了你不少钱,捡了之后就当作我还你的债。” 顾妄气笑:“我自己捡的金子,还要帮你还债,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你自己起来捡。” 虞嘉木无法,只得将视线转到虞暄身上,“表兄,你帮我捡一些吧。” “谁是你表兄,张口胡言。”虞暄教训道:“我是你叔。”虽是如此说,却还是转头撅着屁股在地上捡起碎金子,还险些与别人争抢起来。 结界落成后,外界所有吵闹声音尽数隔绝,里头安静下来,只剩下沉云欢隐忍着痛苦的粗声呼吸。她攥紧了手,伤口又裂开,新鲜滚烫的血流出来,流到常心艮的手上,像是火一样滚烫。 常心艮的身体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的人变成了她。 忽而脚步声落在面前,是师岚野缓步行来,停在她的跟前。 常心艮抬头,看见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睛。 他本应是立于高山之巅,冷眼看着斗转星移,世间万苦的神明,此时却蹲下来,将蜷缩一团的沉云欢抱起来,道:“将她给我。” 常心艮松了手,看着他将沉云欢抱在怀里,而后转身走到一旁坐下。沉云欢布满鲜血的手很快就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了血痕,她抓着师岚野的衣袖,又抓着衣襟,最后环住他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拱进了颈窝处,像是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消停下来。 他怀中的沉云欢像个滚烫的火炉,心口处更是炙热,师岚野抱着她,将身上的寒意源源不断地往她体内输送,缓和她灼烧的经脉。很快,她那急促的呼吸声就开始平息,因痛苦蜷缩的身体也渐渐放松,获得了缓解痛苦的力量后,她整个人趋于平静。 随着她的安静,常心艮也渐渐收敛了痛苦的情绪,擦尽了眼角的泪之后,才涩声道:“多谢。” 师岚野淡淡地看她一眼,并未言语。 常心艮失神道:“我有时在想,我当初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开弓没有回头箭。”师岚野说。 “我知道。”常心艮喃喃自语,“有人设局,诱她探寻当年之事,她迟早会知道这一切,但愿那时她不要怨恨我……” “她不会恨任何人。”师岚野垂眸看着睡梦之中的沉云欢,她的眉眼平静,显得十分恬静。他收拢手臂,将她更抱紧了一分,让她贴近自己冰冷的身体,又慢声说:“因为她还没学会爱恨。” 常心艮听到这话,发了会儿呆,忽而轻摇头,说:“莫要小看欢欢,她很聪明。”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6节 第167章 入桑家神明失踪无处寻 沉云欢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约莫是睡前见到了常心艮的眼泪,梦中她总是朦朦胧胧地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 那哭声并非撕心裂肺,反而低声幽幽, 充斥着无能为力, 悲痛欲绝的情绪。沉云欢听得心焦, 想要追着声音去看看究竟是谁,却始终无法寻找到哭声的来源,最后只能在茫然中醒来。 她呼吸一轻, 身体轻微地动了一下, 在身侧的师岚野便立即察觉, 偏头朝她望去。就见她疲惫地睁开双眼,眉宇恹恹, 似没有休息好。师岚野撑着她的腰将她扶起, 顺手送上了一个东西抵在沉云欢的唇边,询问:“可要再休息会儿?” 沉云欢闻到了黏腻的糖所散发的气味, 下意识张口咬住他送上的糖棍,继而微微摇头, 独自醒神。她身上的伤处已经包扎处理, 包扎的手法并不如师岚野那般娴熟,想来是常心艮所为。 沉云欢闭着眼睛, 靠着殿墙坐了会儿, 隐隐的头痛和精神的疲惫有所缓解, 这才睁眼巡视周围。黄金殿之中相当安静, 众人已经捡完了金子, 各自盘坐在地上休息,顾妄则低着脑袋给木偶缝制衣裳,手里的绣花针翻飞, 边上放了个红布包起来的圆球,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一旁则是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虞嘉木和盘腿打坐的虞暄,关良负手站在鼎前盯着研究。 沉云欢扫视一圈,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看见了靠坐着墙闭眼休息的常心艮,她缓慢起身,放轻了脚步靠近,蹲在她面前轻声呼唤:“常姨,常姨。” “她昏过去了。”迦萝在一旁开口,“不过并无大碍,想来是她体虚,这地下的阴气影响了她,出去休养两日应当就好了。” 沉云欢抬头看了迦萝一眼,旋即起身,唤了一声顾妄,打破宁静惊动殿中休息的其他人,然后宣布:“现在出发,我们离开此地。” 众人早已休息好,见她丝毫不耽搁刚一睁眼就喊着离开,于是也没人反对,纷纷动身收拾随身行李。沉云欢俯身,想将昏睡的常心艮背起来,却被迦萝在一旁拒绝:“你伤势不见好,才休息了那么短的时间,还是莫要劳累了,我来背吧。” 沉云欢的动作顿了顿,看见自己包得厚厚的左手,又闻到自己身上充斥着血腥味,终是没有反对,收回了动作。 众人于祭台处汇聚,沉云欢看见顾妄手里提着那红布包着的圆球,顺口一问:“是什么?” 顾妄神色平静地答:“林柏的人头。” 沉云欢点点头,并未多言。虽说先前林柏提出以自己掌握的信息换得沉云欢保他性命,但沉云欢当时并未答应,因此也不算违背诺言。再说就算他不提,沉云欢自己也是要翻去鼎里检查一番的,因此他所提供的信息作用并不大,死了,也是他的命。 祭台再往里行,靠近最后一面殿墙的位置便有一道门。这门相当窄小,仅有半丈高,一尺半宽,正常人得半蹲下来侧着身子才能进入。且门缝紧贴着墙壁,打开时也费了好大的工夫,所以在有着那巫神蛇妖守着的情况下,没有人能越过她安然地开门离开。 沉云欢仍是想不明白,当年她娘究竟是怎么离开的,难不成是学了什么笛声御蛇的异域之术? 众人排着队,沿着狭小的地道往前行,行了不过百来步,地道就渐渐宽敞起来,能容纳二人并肩。许是因为这是离开之路,越往前走,空气中的阴冷气息便越少,面前送来的风逐渐掺杂沙漠旱地之中的干燥,无端令人心安。 来时也算是浩浩荡荡的大队伍,离开却仅剩这么几个人,纵然是死里逃生,也没多少人因此高兴,皆安安静静地跟在后方赶路。走了半刻钟,两边的墙壁开始出现五彩斑斓的壁画。与先前在地洞里所见的壁画风格大不相同,这些颜色绚烂的图案充满着西域当地的风格,所画的神明玄女也庄严肃穆,让人心生敬畏。 沉云欢边走边看,忽而在其中发现个眼熟的画像。那是个瞧着约莫三四岁大的仙童,生得圆润,衣着五色斑斓,头上、颈子、手腕和脚踝都戴着金器玉石,踩着云朵,位于一个玄女的身侧。沉云欢停下脚步,目光盯着那仙童瞧了又瞧,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看见那仙童所扎的发与旁的人都不同,脖子上戴着五色莲花金链,底下还坠着几个小巧的镂空铃铛。那原本是挂在师岚野身上的东西,在凶日那夜被一个小孩撞了之后,为了哄哭闹的男孩,便将莲花金链送了出去,而后那个男孩摘了自己脖子上原本戴着的祥云金玉,作为交换礼物一般给了师岚野。 那块祥云金丝玉,现在还在沉云欢的腰间挂着,只不过在先前的死斗中帮她挡下了一击,眼下已经布满裂纹。沉云欢将金丝玉拿起来端详,再一抬头,就看见那仙童的脸上似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沉云欢对于这个发现倍感惊奇,好似在无意间触碰到了隐匿于世间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另一个世界。她转头看着师岚野,目光描摹他的侧脸,并未提出疑问。 师岚野与她并肩而立,轻浅的眸光落在那仙童的画像上,分明脸上没有情绪变化,却不自觉从眼底流露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每每这时,沉云欢都会清晰地感觉到师岚野是不属于尘世的存在,便下意识伸出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催促道:“走吧。” 覆满壁画的长道走到尽头,便出现了向上的石梯,与当初下来的时候无二差别。接下来便是漫长又乏味的爬楼梯过程,较之下楼梯,这会儿更是劳累费劲,沉云欢爬了小半时辰就耗尽了耐心,身体又没有完全恢复,又累又困的状态下连带着身上各处的伤也一同痛了起来,便也不再顾及其他,趴在师岚野的背上,叫他背着自己。 沉云欢伏在他背上,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信誓旦旦地说:“我就休息一会儿,待一刻钟后你放我下来,换我背着你。” 从方才爬石梯开始,她就以奖励自己辛苦为由吃了太多的糖棍,现下一张口,唇齿里那股糖果的甜腻气息往外冒,顺着呼出的气拂过师岚野的耳根,绕在他的鼻尖。 沉云欢最喜欢这种气味。师岚野给她做的糖棍,都是用最新鲜的甘蔗汁所做,在熬煮的过程中要充满耐心,因此师岚野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坐在灶台前,最后染上一身的糖果味。每到这个时候,沉云欢就格外喜欢与他坐在一处,然后悄悄耸着鼻子嗅来嗅去。不过等到他身上的糖味散去之后,她就又会像个始乱终弃的人那样离开。 师岚野沉默地踩着石阶往上,好像世间在此刻寂静下来,只剩下沉云欢轻浅平稳的呼吸声落在耳边,缓慢地响起。他背着沉云欢,冰冷的身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灼热的体温贴着后背传来,蔓延至空荡荡的胸腔之中,变作世间独有的温暖。 常心艮不知何时从昏睡中醒来,轻轻拍了拍迦萝的肩膀。迦萝矮身,动作柔和地将她放了下来,低声道:“你身体还不大好。” “无妨。”常心艮摆了摆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抬头望向前方,看见昏暗的光线下,沉云欢那耷拉在后背的五彩发带正一来一回地晃着,说:“我去看看她。” 她口中所说的“她”,指的自然是沉云欢。迦萝没有再阻拦,只在一旁扶着她往上追赶。 火光照影,师岚野走在最上方,不论下面的人如何有心追赶,都始终只能在光芒的边缘看见师岚野,他背着人的影子落在墙壁上,摇摇晃晃,若隐若现,更显得遥不可及。 迦萝见状,便想出口喊一喊前面的人,让师岚野停下脚步稍等一二,却还没出口就被常心艮制止。她轻声说:“让她睡吧,别吵醒了她。” 石阶仿佛高得没有尽头,众人走一阵休息一阵,身体已经到了极度疲累的状态,仅凭着想要出去的毅力吊着,支撑着众人一步步往上。 沉云欢原本打算睡一会儿就起来,毕竟若是赖在师岚野背上太久,免不了要被那个古板的母说道一二。可是她不知为何,眼皮一合,竟然睡了整整五日,待醒来之后,则完全身处不同的环境了。 她睡在柔软的锦被之中,一睁眼就能看见床边飘着的淡黄色纱帐,房中宽敞整洁,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洒下一地光芒,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散发着清新淡雅的香气。 沉云欢意识到已经出了仙岩洞的地窟,但这环境非常陌生,她立即掀被坐起。身上的衣物被换过,伤口业已愈合,掌心连道疤痕都没留下,身子骨更是轻盈爽朗,恢复如初。 她掀被下榻,穿上鞋子后先在房中转了一圈,只在桌边看见了她先前穿的衣裳和挂饰,叠得整齐,上方压着不敬刀。内室外室都不见师岚野的身影,往日大部分时间,沉云欢在醒来之后都会看见师岚野,就算他没有坐在屋中等候,也会很快就推门而入。 沉云欢找了一圈不见人,披上外衣将墨刀扣在腰间,推门而出。仲冬的阳光正盛,落在身上仍带着温暖,风中有了寒意,扑面而来,让沉云欢略微不适。 出了门便是个小院,院中空无一人,不见师岚野的踪影。 她没有从院门出去,而是翻上墙头踩在高高的房顶之上,登高望远,观察周遭的环境。却见这是个相当富丽的宅子,一重又一重的高墙建成鳞次栉比的院落,偶有高高的楼阁拔起,挂着金碧辉煌的牌匾,错落分明,甚至还有灵石打造的假山喷泉,显然是个非富即贵之处。 “沉云欢,你怎么爬屋顶上去了,快下来。”顾妄提着食盒推门而入,抬眼就看见沉云欢站在高处张望,仰头呼唤。 她在看见来人是顾妄时,心中已然感觉到不妙,翻身落下来,别的先不管,劈头盖脸地问:“师岚野去了何处?” 顾妄没应答,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道:“这是刚出锅的热乎饭,我挑了些比较合你口味的,你这一觉睡了五日,想来也饿了,快吃吧。” 沉云欢盯着他,目光灼灼,好似能将他后背盯出两个窟窿。 顾妄兀自站了会儿,心里连连叹气,本来这送饭的差事不该他做,只是虞嘉木那小子醒来之后就不见踪影,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野,虞暄与其师父现下也与仙琅宗的人在一处,正处理仙岩洞窟的事,闲下来的人就剩了顾妄自己。 顾妄转头,对沉云欢答道:“他走了。” “走了?”沉云欢的眸中浮现迷茫,像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什么叫走了?他去了何处?在做何事?” “就是不见了,完全找不到了。”顾妄道:“此地是陇城桑家,我们那日自仙岩洞窟出来后,便到了陇城附近,被戍守城门的士兵带进城,桑家人得知我们来此,便派人将我们接到了此处落脚。那位师大人便是在进城的时候消失的,连同常夫人也不见踪影,我尝试在城中寻找,毫无所获。” “他走了。”顾妄说出自己这几日反复猜想的结论,“离开了凡间。” 第168章 翻旧账逼问迦萝现真身 顾妄说的话, 沉云欢一个字都不信,沉静地回道:“天方夜谭。” 顾妄悄悄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便不再多说, 转头看向桌上的新鲜菜肴, 道:“先吃些东西吧, 填饱了肚子也好有精力做其他事。” 沉云欢只说了一句不饿,却是连看那些菜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抬步就往外走去。虽说不必问顾妄也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但还是劝道:“沉云欢, 你有没有想过, 若是他存心隐匿,你根本不可能找到他。” 沉云欢脚步不停, 推开门的时候回了一句, “师岚野所为必有其目的,只要我找到他离开的缘由, 就能找到他。” 凡人或许会无所事事,因心血来潮地做一件事, 不计较其目的和结果, 但师岚野并不会,他生来就不是凡人, 因此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必定有让他那么做的原因, 而不是单纯地突发奇想。 转眼间数十个纷杂的念头从心间滚过, 沉云欢自持冷静, 认为她并非放不下师岚野的突然离开,她向来独来独往,几乎从不与人做伴, 因此谁的到来,谁的离开,于她而言都无妨。但她不太能接受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此事充满蹊跷,沉云欢自要刨根问底,找出真相。 出了院落后便是一汪澄澈的绿湖,湖岸的树木正开得旺盛,风中的寒气似乎都带着春意。西域位处生命贫瘠的边境之地,一路走来不是漫天的赤壁就是无际的荒漠,却不料在这桑氏的院落内能看到这番绿景。造景必定要耗费不少灵石,也只有这等家底丰厚的大族才会如此,放眼整个西域怕也是只有桑氏会如此阔绰。 湖中有一飞檐水榭,里头站着年轻的男男女女,正赏景畅谈,忽而不知谁瞧见了湖边正走着的沉云欢,忙对身旁人说起,一时间议论声低下去,众人纷纷转头凝望岸边的赤衣人。 “沉云欢。”身后传来脆声呼唤,沉云欢耳尖一动就听得出是谁的声音,本不想理会,但忽而想起一事,这才停步侧身,回头望去。 身后站着的正是一袭雪白长裙的薛赤瑶。她身着仙琅宗的宗服,腰间挂着首席弟子独有的玉牌,怀中还抱着一把剑,笑时将一边嘴角挑高了些许,因此看起来更像是讥笑,“听说你闯了西域传闻之中的黄金城,还差点死在里面,当真吗?” 若是在以前,沉云欢最受不了此等挑衅的姿态,每每面临此状她必将以牙还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乖张。只是从早春到今日的仲冬,短短一年的时间,沉云欢的眉眼已经被打磨得极为平和,不会再厉声厉气计较自己在面子上有没有落于下风。 眼下更是没有心情与薛赤瑶做口角之争。 她猝然抬手,召刀而出,不敬刀破风长啸,猛烈地朝薛赤瑶的面门刺去!薛赤瑶见状,惊吓的同时下意识拔剑抵挡,“铛”的一声与墨刀重重相撞。她的双脚止不住后退,体内的灵力在顷刻间全数迸发,散至方圆各处,震得绿湖波涛汹涌,水榭之中的年轻弟子也因这浑厚浓郁的灵力受到震荡。 “你!”薛赤瑶站稳后,免不了大怒,“我不过与你寒暄一二你便要出手杀我,你如今这性子,与魔头何异?!” 沉云欢收刀,黑眸似映了漫天金阳的水浪,波光粼粼,盯着薛赤瑶道:“才几月不见你体内的灵力就这般突飞猛进,如此修炼下去,岂不是要打破凡间先例,成为最为年轻的飞升者?” 薛赤瑶闻言一顿,脸色略有僵硬,迅速将外泄的灵力收回体内,合剑入鞘,镇定道:“谁叫我天资卓绝,是修道奇才。” 沉云欢轻笑一声,“巧了不是,我也认识个这样的人。” 薛赤瑶拧眉问道:“谁?” 沉云欢道:“我。” 惊慌的神色从薛赤瑶的眸中一闪而过,若非仔细审视根本察觉不到,她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用以嘲笑掩饰其他情绪,“你说错了,应当是昔日的你。” “你说得对。”沉云欢抬步向她走近,声音沉下去,染上几分冬日里特有的寒意,“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思考许久仍未得到答案,或许你知道缘由。” 薛赤瑶只觉得那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数月不见,沉云欢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令人望而生畏。她强撑着双腿,没让自己后退,应道:“什么?” 沉云欢问:“我的不敬剑当初为何认你为主?” 薛赤瑶紧紧盯着沉云欢,想从她眼睛里那一望无尽的黑色之中探究她是依然介怀灵剑易主,还是猜出了什么,然而却一无所获。薛赤瑶绷着面皮道:“师父将它赐给了我,我就是它的新主。” 沉云欢冷笑一声,分毫不向她表露自己心里的猜疑,只道:“薛赤瑶,当心,你的好日子可不多了。” 薛赤瑶一时被震慑,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沉云欢偏头,朝水榭处看了一眼,瞧见站在檐下的年轻男女都穿着各派的宗服,里面有不少仙琅宗的弟子,便问道:“此次你们来西域,姜夜可有随行?” “你问姜夜师叔做什么?” “昔日在仙琅宗与他关系最是亲密,若是此次相见,我自然要去拜访一番。”沉云欢睁着眼睛说瞎话。 姜夜乃是仙琅宗里年岁最小的一位师叔,年轻时在宗门的资质也并不突出,只是后来仙琅宗遭遇打劫,门中师长一辈的佼佼者几乎死绝,他因着运气好侥幸保住了性命,成了仙琅宗仅有的几位师长之一。沉云欢尚在仙琅宗时,与他是关系最差,姜夜看不惯她乖张的性子,屡屡见面都不待见,后来沉云欢更是在宗内大比时,他精心培育多年的弟子在沉云欢手下一败涂地,万念俱灰地自废灵力脱冠离山,这才彻底让他记恨上沉云欢。 自然,沉云欢所说的拜访也并非提着水果上门叙旧,若寻得了他,自当提着刀去取他狗命。黄金殿之中那些闪烁的星星既提了姜夜的名字,想必当初那些弟子在雪域离奇失踪,后葬身在仙岩洞的地下,与姜夜绝对脱不了干系。 薛赤瑶见她笑意吟吟,直觉不妙,便皱着眉头说:“姜夜师叔来西域自有要事,不会理会你。” 沉云欢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薛赤瑶盯着她的背影,心中充斥着不安,略一思索也不在此处停留,转而飞身去寻沈徽年。 此番沈徽年亲自出山,率领一众弟子来到西域并非为了仙岩洞的事,而是半月前桑真人就发出邀约,请了大夏境内的名门望族前来西域参加宴席。桑真人本名桑晏,十多年前桑氏内乱,那盗取族中至宝的子弟几乎将族人屠尽,眼看着百年大族就要毁于一旦,最后关头桑晏站出来带领着剩下的族人与之一战,诛杀作乱的内贼,平定西域,坐上桑氏家主的宝座。据说在桑家鼎盛时期,西域甚至不拜神,人人都拜桑氏圣家。 许是因为桑家百年善举,一朝善缘加身,桑晏在成为家主后修为便如登上天梯,节节升高,近年来闭关的次数也愈发频繁,隐隐有飞升之兆。此番设宴,应是桑晏感知自己飞升天劫将至,才会大摆宴席,以告别凡世,斩断旧往因果。 只不过眼下大夏动荡不安,雪域的封印蠢蠢欲动,世家望族的主力几乎都投身皇权争斗或是雪域封印中,分身乏术,是以前来赴宴的多半是族中小辈携礼前来。沈徽年似与桑晏有旧交情,倒是难得出山,领着一众弟子来此,也算是给足了桑氏面子。 沉云欢一路往外走,这些事不需打听,从旁人的交谈之中随意听一耳朵就能了解。陇城是桑氏盘踞之地,其繁华的程度放眼整个西域都比拟,城中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人,身着不同的服饰和装扮,一眼望去此地充满祥和与安宁。 她放出纸鹤在城中寻人,那纸鹤却不知害了什么毛病,带着沉云欢在城中一圈一圈地转,像是毫无方向一样瞎撞。沉云欢心中清楚这是纸鹤丢失了另一方的方位,超出它所能感应到的距离或是对方完全隐匿声息,所以才会如此。她虽早有预料,但仍是因此觉得心烦,看着在空中打转的纸鹤,心中生气,暗道这法器本是为了寻人而打造,若是寻不到人,也就没了任何用处。 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面无表情地伸手,将纸鹤一把捏在手中,施以烈火,瞬间将它烧成了烟灰,一把撒落。相随乃是一对相伴的法器,其中一个损毁,另一个也会破碎,若是师岚野身上还带着另一个纸鹤,此刻应能感知到她所传达的情绪。 师岚野的气息完全消失了,好似根本不存在于世间一样,就好比顾妄说的那般,他已经离开,无踪可觅。 沉云欢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双指夹住后在空中晃了两下,就见微弱的光芒一晃而过,符纸上方便出现了“迦萝”二字,她将符纸置于掌心,蹲身往地上一拍。霎时间双耳风声呼啸,周遭环境瞬变,上一刻还置身在喧闹大街的沉云欢,下一刻便来到一扇门前。 符纸燃为灰烬,她起身一把推开房门,跨过门槛后二话不说,道:“出来。” 迦萝正躺在床榻上睡觉,被这开门的动静吓了一大跳,当下睁眼坐起,听见来人是沉云欢后,更是心道不妙。她行事莽撞,在外室没瞧见人,抬步就进了内室,顺道还合上了门,房中寂静下来,沉云欢站在内室的门边,盯着迦萝。她心中烦躁难抑,耐心耗尽,目光不自觉带上些许攻击性,让迦萝顿觉压力倍增。 迦萝下榻,将搭在边上的外衣穿好,“你怎么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7节 沉云欢神色沉静,不见半点烦躁,“我娘去哪了?” 迦萝拧眉,满面疑惑:“谁?” “别装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不懂,还请沉姑娘明示。”迦萝语气镇定,倒是十分坦然地与她直视。 沉云欢见她这般装模作样,便坐下来,顺手将腰间的刀解下横在桌上,轻声说:“迦萝,有些事情我懒得过问深究,不代表能逃得过我的眼睛,你与我娘早就相识对吧?你难道想不明白我为何对你心存戒备?不过是我清楚你对我撒了不少谎话罢了。当初在京城与你相遇,你说是为了求我铲除瀚海作乱的妖邪,保护村中族人才出了西域千里迢迢找我,你这拙劣的谎言我甚至都懒得拆穿。” 沉云欢盯着迦萝,目光如炬,好似燃着照亮一切晦暗隐瞒的火焰,使迦萝无处遁形:“你应是受我娘所托,常年在外打听与我相关的事迹,而后传信给我娘。西域远在边境之地,内境的消息传过来早已面目全非,我娘困在西域不得出,却能精准地知道我的近况,想必都是你奔波劳累的成果吧?” 迦萝似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道:“你何时起的疑心?” “你进黄金城却无所求,本身就很怪异,还总是若有若无地围在我娘身边,即便是佯装不相识,也掩不住你想亲近她的本性,从瀚海之外的客栈相遇开始,你一路相随,不是在跟着我,而是跟着我娘,对吗?” 沉云欢对迦萝的猜忌从未放下过。迦萝自称是西域人,却对内境的官话十分熟练,足以见得她常年都在内境,鲜少回西域。先前沉云欢总是疑惑常心艮究竟是如何精准地获得与她相关的消息,后来一想,那必是派了人在内境,四处辗转搜罗她的事迹。而能怀疑的人选,想来想去也只有在京城时就相遇过的迦萝一人。迦萝必然不是日夜跟踪她,她没有师岚野那般隐匿的能耐,只要跟踪则必会被她察觉,因此迦萝是通过旁人来打听她的事,所以有些事情的真相,常心艮也无法得知。 况且迦萝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租用得起昂贵飞行法器的人,沉云欢道:“从京城到西域的路上,我日夜兼程赶路,你却比我先一步到达,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不是凡人。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尾音一厉,合在鞘里的刀便嗡鸣一声,震得桌上的水杯东倒西歪,相当凶悍。 迦萝被这刀风吓得一抖,登时往后退了一步,慌乱道:“你不能杀我!” “想来你打听我的事也不是一两年,应当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莫造杀孽这种话我也就骗骗我娘,如今她人都走了,我还假装什么圣人?” 沉云欢抬手就要摸刀,杀意迸现,迦萝吓得魂飞魄散,当下一旋身,将双臂一摆,竟直接化成一只白羽黑纹的海东青,闷着头朝窗子撞去,还回头道:“沉云欢!你的确猜得七七八八,但聪明又有何用?休想钳制我!我去也——” 沉云欢佁然不动,眼看着她重重地撞在窗子的结界发出“砰”的巨响,而后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扑腾着翅膀半天翻不起来,撂着两个爪子支棱,不免觉得好笑。她起身走到迦萝边上,蹲下来抓住她的翅膀提起,“我道你从京城到西域的脚程怎么比我还快,原来还真长了双翅膀,这下好了,杀你也不算造杀孽,毕竟你是一只妖。” “我不是妖,我不是妖!”迦萝挣扎起来,“我是伴神而生的灵物,与山神一同入世,才不是妖族那等低下之类!” 沉云欢心道原来如此,难怪她没在迦萝身上察觉到半点妖气。她抽了一根绸带,将她两个翅膀捆起来撂在桌上,语气严厉道:“老老实实给我交代清楚!不然我管你是灵物还是仙物,我一刀宰了你。” 迦萝在桌子上兀自扑腾了一阵,挣不开沉云欢所系的绸带,累得呼哧呼哧喘,最后只得妥协:“放了我,我要坐下来说话!” 沉云欢说:“谁让你变出原形?”虽是如此,沉云欢还是将她解绑,原本她只是打算从迦萝身上问出母亲去了何处,却不想迦萝一张口就将自己的身份托出,听起来这里面还有师岚野的事儿,难怪当初在京城相遇那会儿她看师岚野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迦萝恢复人身,随手整了整凌乱的衣裳,看了看沉云欢,又看了看她桌上的刀,自是要当那识时务的俊杰,便长话短说,托出了自己的身世。 她原是伴神而生的灵鹰,展翅可飞百丈高,在云海之中巡游千里,为的便是能将世间苦难与祈愿带给山神,担的是报苦报难的信使一责。只是后来雪域的封印出现裂痕,妖邪在西北之境作乱,山神便下山入世,她回山之后没找到神,便也寻来了西域。却没想到被修士捕获,囚于笼中,正临被宰杀分食之际,被沉云欢的母亲救下,为她取名迦萝。 救命之恩自是天大的因果,更何况还得了赐名,此后迦萝便常伴她母亲左右,后来更是成了她置于五湖四海的眼睛,虽身在西域不得出半步,却十数年如一日地探听沉云欢的消息,在远隔千里之地,慢慢看着她长大。 “山神入世那日,天降甘霖,华彩千里,被世人奉为神迹。你母亲寻神迹而来,却阴差阳错救下了我,是为福缘。”迦萝怒道:“所以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娘的机缘!若非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收集你的事迹转交给她,你们母女二人便是见面也不相识,说来你也当感恩我!” 沉云欢对她的怒目视而不见,问道:“你说的山神,便是师岚野?” “不错。你自小生性多疑,喜好猜忌,心机颇深……”迦萝说了几个不大好听的词,眼看着沉云欢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善,便只好稍微改口:“较之常人过于聪慧灵敏,所以我从不在你面前现身,怕引起你的怀疑。京城那时属实意外,我也因此见到了他。” 沉云欢问:“那你与他相认了吗?” 迦萝顿了顿,神色忽而一转,有些为难道:“当初在山上,我的确是他的信使,可如今他与从前大有不同。” “何处不同?” “他……似乎没了神格。”迦萝道。 第169章 寻踪觅影宴席生变 沉云欢问, 神格是什么东西? 迦萝这个鸟类不知道是找不到精准的话语来形容,还是自己对神格的理解不太透彻,支支吾吾了好长时间, “神格吧, 这个要怎么去说呢……就好像是每个神都有的东西……”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她, 心里衡量着再给她几次说废话的机会比较合适。 迦萝挠了挠头,又道:“世间分六界,神仙各两界, 仙人多是由世间凡灵修炼飞升, 而神则大多天生地养, 应运而生。祂们多半拥有六界之中独特的力量,承接庇佑凡世, 维持六界平衡之责, 所以在位之神不可过于插手其他五界之事,尤其是凡界。但若有神格在身, 便是在凡界行了多余之事,可也在命运发生畸变后, 凭借着神格抵御天罚。” 即意味着神格尚在, 身份便由天道所认可。 “那若是失了神格……” 迦萝道:“若是没了神格,则一旦插手凡间之事, 必受天罚。” 沉云欢的神色肃然:“什么样的情况下, 神格才会消失?” “两种情况。”迦萝比着两根手指头, 道:“一是神格被夺走。这种状况不是没有前例, 在万年前便有一位主掌日月之神来到凡间, 被当时的天魔夺走神格,自此堕于凡间永远无法回到上界,彼时天魔利用神格加身后在凡间作乱, 日月颠倒,时常极夜,时常极昼,更有双日双月同天之异象,凡人死伤无数,那位神也因天罚而彻底湮灭。” “第二种情况,则是在犯下不可饶恕之大罪后,被天道剥夺了神格。” “何为不可饶恕之罪?” “神不可有私,若因一己私欲使天命错轨,改变千千万万生灵的命数,酿成大祸,此为不可饶恕。”迦萝道:“没了神格,是为堕神,就没有资格再掌管人世祸福,自然也就无法再接收我所传递的凡音……” 沉云欢冷冷地看着她,迦萝迫于淫威,只得干咳两声,改口道:“我的存在于他来说也是多余,所以我也没必要与他相认。” 沉云欢收回视线,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迦萝有些坐不住,又想离开时,她才开口:“如何抢夺神格?” 迦萝瞪大了眼睛惊道:“你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我一个小小送信之灵,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况且此举乃是逆天道而为,必定下场凄惨,你看那天魔就知道了,当初抢夺神格在人界为祸,后来被镇在沧溟雪域之下千千万万年,直到今日都不得出。” 沉云欢的眼眸轻动,密长的眼睫往下压,敛住眼中的情绪,淡声道:“师岚野跟了我一路,从不曾自己离开,就算是要走,也该向我道别才是,所以他这次也不是离开,而是在躲避。” 迦萝此刻是打心眼里觉得沉云欢有些可怕了,不太敢正眼望她,只得斜着眼睛瞥她,一旦见她有了轻微的动作,就飞快移开视线,不与她对视,如此才能免于受她逼问。 “先前都还好好的,偏偏进了这陇城他就走了,说明他要避开的人,就在陇城里。”沉云欢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一下一下的闷响仿佛敲在迦萝心头上的鼓棒,让她心惊肉跳。 “是桑晏吗?”沉云欢轻声问。 迦萝不敢与之直视,盯着窗子处,打着哈哈,“我何处得知?” “我跟你说话,你却爱答不理,连个正眼都不瞧我。”沉云欢歪了歪头,真切地问:“你是看不起我吗?” 迦萝只觉得后脖子一寒,好似有柄无形刀架在了脖子上,倘若她稍有不慎说错了话,今日恐怕都无法完好地走出这间屋子。若是沉云欢像往日一样,喜是喜,怒是怒,情绪分明,她倒还能应对一二,只是眼下此人阴晴不定,完全窥不见情绪,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 “岂敢岂敢,我只是这样做舒适一些。”迦萝调整了一下位置,这才直视沉云欢,而后又小声道:“顺道一提,我是天生灵物,若是你当真杀了我,必要背上深重杀孽,被还以百倍恶果,你可不要想不开……” 沉云欢略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碎碎念,问道:“十多年前,我的母亲和师岚野在西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提及旧事,迦萝自然忆起往昔,转而仰头望着房梁,摆出望天长叹之态:“你有所不知,并非我不想告知你,只是那年我入世寻山神,刚在西域歇脚就被那群可恶的邪修捉住,他们将我锁在术法加持的笼子中,还以锁链缠住我的脖子,使得我根本没法挣脱……” 迦萝说到一半,忽然脖子收紧,窒息的感觉传来,连说话发音都变得极其困难,仿佛又体会到了当年被困于笼中的感受,一转头才发现沉云欢的手不知何时伸来,掐住了她的脖子,脸色阴沉道:“别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多余的废话,我的耐心实在有限。” 迦萝吓得不行,连声道:“我不知,我不知,我是十年前入世然后被你母亲救下来的,那时候你都已经在仙琅宗了,你所说的那些事至少是十三年往前了,我如何得知?” 沉云欢又问:“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迦萝又道:“当然也不知啊!否则我也早就一并离开,留在这里做什么?” 一问三不知,没有半点用处。沉云欢撒开手,豁然起身,拿着刀转身便走。迦萝摸着自己的脖子,匆匆跟上她的脚步,紧张地问:“你要去做什么?” 沉云欢沉声:“去找桑晏。” 迦萝忙劝:“你可千万别冲动行事。” 沉云欢心里烦躁,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没有理会迦萝的话,径直离开此地。出了院落,她传信给虞暄,不多时虞暄便匆匆赶来,御剑落地,道:“云欢,何时醒的?你这一觉睡了好几日,分明伤势已经痊愈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我还当你是有什么内伤旧疾没查出来。” 沉云欢稍敛眉眼,神色缓和些许,看起来与平日无异,道:“方醒不久,闲来无事在城中转了转,听闻你去处理仙岩洞的事了,情况如何?” “仙岩洞底下的宫殿被埋了,这几日我们陆陆续续进去探查过几次,发现是底下的岩石层往上顶,将那地下宫殿整个给碾碎,已没有任何机会深入。”虞暄摇头叹息,满目愁容:“那黄金殿极为诡异,事发突然,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如此,死在里面的同门也无法带出来,只能回去后为他们立衣冠冢,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也无法再证明你雪域之事的清白。” “那些都不重要了,我已经知道害死他们的人是谁,迟早会去算这笔账。不过地下宫殿消失也未必是坏事,否则我们走这一遭后,必定会让传闻中的黄金城暴露在人前,届时更有前仆后继之人前往,还不知要引起多少祸端。” 虞暄点头,追问:“害死那些同门弟子的人是谁?” 沉云欢却并未回答,毕竟姜夜现在还是仙琅宗的师长,而她除了得到那些弟子临死前的遗言之外,没有任何证据和线索,贸然托出极有可能打草惊蛇,便道:“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我想见桑晏,不知你可有办法带我去找他?” “桑氏家主?想见他还不简单,今晚便会开宴,届时他定然会在宴席上现身,你到时候与我站在一处,我带你去拜见他就是了。”虞暄窥她神色,也暗暗猜到她口中所说的“更重要之事”指的应当就是无声无息消失的师岚野,于是便主动提起:“那个姓师的无故消失,我这几日也差人再寻找,城中暂无他的踪迹。” 沉云欢应了一声,抬头望向天际。她醒之后在城中转了大半日,此时已近黄昏,漫天云霞铺满苍穹,将重重叠叠的云层烧成火红的颜色,色彩明艳。 西域是旱地,生灵贫瘠,难见雨露,沉云欢却盯着漫天云彩道:“西域应有一场风雨将至。” 虞暄也抬头,心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天象分明代表明日是艳阳天,便问:“何以见得?” 沉云欢不言,只是神色凝重,气质沉冷。虞暄打量着她,看了又看,见她并没有满心算计,一肚子坏水的样子,也稍稍放心,暗道自己多虑。 沉云欢打小便是这样不亲近人的性子,莫说是才与她相伴还不足一年的人,就算是十多年来一起长大,离开后她也不会过多追问,更不可能失落郁郁,于是道:“走吧,我带你去赴宴,不过如今的西域是桑氏当家做主,更何况桑氏家主已是半仙之姿,临近飞升的真人,去了之后稍微有些礼节。” 沉云欢点头,略显乖巧地应:“好。” 二人前往前院赴宴。整个桑氏城分作前后两院,前院用于待客,设宴,以及平日里用于教习桑家子弟修习的场所,后院则是桑家人居住之地,并没有宋家那么庞大,但造景别致,从上方俯瞰,此地乃是西域荒漠之中独特亮眼的绿洲。 宴席已经摆上,并不铺张,红灯笼挂在周围,在将暮的天色下提供照明,桑氏子弟身着族服,井然有序地准备开宴事宜,已有各门派之人陆续到场,正相互寒暄闲谈,霞光之下一片其乐融融之景。 桑晏则立于檐下,与人把酒言欢。据说他今年已近七十,但外貌由灵力加持显得十分年轻,看上去也不过二三十岁的模样,身着一袭红蓝交织的长衣,长发以玉冠束起,装束虽偏向西域风俗,但还算正经,没有像寻常西域人一样袒胸漏乳。 他的面容相当平庸,在俊男美女云集的修仙门派中,这样的长相显得过于敦厚老实,使人见之即忘。虞暄便带着她穿过长长的席位,走到堂前的檐下,拱手行礼:“晚辈虞暄拜见桑真人。” 沉云欢与他并肩,也揖礼道:“晚辈沉云欢,拜见桑真人。” 桑晏与身旁人低语一二,将人打发走,转而笑着来到沉云欢的面前。他有一双非常温和圆润的眼睛,因此就算是模样很年轻,带着笑意后也显得非常和蔼慈祥。许是临近飞升,他的体态与气质皆与寻常人不同,便是站在他的周遭,就让人感觉灵力充沛,更难测他的修为到了何种境地。 虞暄行过礼后往后退了两步,让沉云欢上前与他说话。 “云欢啊。”桑晏笑眯眯道:“真是女大十八变,我险些认不出你。你五岁时被你母亲带来陇城,那时我还抱过你呢,不知你可还有印象?” 沉云欢已经将五岁前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连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模样都忘记,哪里还会记得这号人物,便好奇地问:“桑真人曾经与我娘是故友?” “我夫人曾与你娘义结金兰,亲如双生姐妹,当初我本想将你接到桑家照顾,只是你娘走前将你送去了仙琅宗,我也不好从沈徽年手里抢人,只得忍痛割爱,我夫人还因此与我大闹一场。”桑晏说着,转了个头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接着说:“只是夫人近年来身子不大好,难以见客,若是知道你此番来了西域,她定然会非常高兴。” 这话说得过于客套,沉云欢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于是直接跳过这些多余的寒暄,直直问道:“桑真人,晚辈此次来,是有一人想要打听。” 桑晏道:“哦?且说说是何人。” 沉云欢道:“我在来时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名唤桑雪意之人。此人自称是桑家人,却行事诡异,目的不明,不知桑真人可识得他?” 桑雪意这个名字一出口,桑晏的脸色立时有了变化,沉云欢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细枝末节的神情,就听桑晏问道:“那人可是肤色雪白,碧色双眼的模样?” 沉云欢点头应是。桑晏登时拧紧眉毛,神色凝重道:“桑雪意,乃是十数年前险些将桑氏灭门的魔头,当年我分明将他斩杀,魂飞魄散,理应不可能再出现,你们所见恐怕也并非他本尊,应是有人假扮成他,暗中捣鬼。” 沉云欢问:“那为何假扮他之人要来找我?” 桑晏看着她道:“云欢,当年这魔头有桑氏至宝傍身,以一人之力虐杀整个桑氏的佼佼者,战无不胜,是你娘鼎力相助,才将桑雪意彻底杀死。而今恐怕是他余党未灭,得知你再回西域,所以才找上了你?” 沉云欢说:“但我们同行之时,他并未对我做什么,倘若是向我寻仇,为何不出手?” 那名唤桑雪意的人逃走之后便再没出现,若当真是为寻仇而来,在她与那巫神蛇妖斗得天昏地暗时,满身重伤时,应正是出手的好时机。 况且,沉云欢倒不觉得是那桑雪意是假扮的,她想起桑雪意在走之前留下的那一句“欢迎来到西域”,思索片刻后道:“我觉得那就是真的桑雪意,他当年可能没有死。” “绝无可能。”桑晏的神色正经严肃,斩钉截铁,“多年前那场大战,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抽筋拔骨,撕碎魂魄,他不仅死透,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正说话间,忽而有下人跌跌撞撞地飞奔而来,连礼节仪态都顾不上,满面惊恐地唤道:“老爷,老爷!出大事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8节 桑晏微微皱眉,倒没有斥责,只沉声问道:“何事惊慌?” 那下人抖着身子来到桑晏身边,压低了声音,颤声禀报了一句,继而就见桑晏的神色骤然一变,惊恐万分,怒染眉眼,竟是一把抓住下人的衣领,厉声问:“胡说八道!” 这句声音过大,引得旁人皆惊诧地侧目看来。 下人双腿一软往地上跪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千真万确!待我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桑晏完全乱了方寸,竟是连一句安抚众人的话都没说,飞快地甩袖离去,身形瞬间消失,撂下了一众惊讶迷茫的客人。 事发突然,众人议论纷纷,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虞暄疑惑地朝沉云欢低语:“这是怎么了?” 沉云欢微微偏头,看向那地上吓得肝胆俱裂的下人。虽说方才他禀报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沉云欢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淡声对虞暄道:“桑晏的夫人遇刺,死了。” 第170章 镜照旧影谁为真凶 桑晏寡居半生, 几年前外出之后带回来一个女子,并未操办婚宴却对外宣称此为他的妻。由于这位夫人身娇体弱吹不得风,便深居简出鲜少在人前露面, 更是连着数年都没能为桑晏诞下一男半女, 可桑晏对其相当钟爱, 只有一妻,连妾室偏房都不曾有。 今次桑家大办宴席,桑夫人本盛装打扮要与桑晏一同露面待客, 却不想在房中休息时, 被歹人闯入, 守在外头的侍卫婢女只听到屋中传出一声尖利的凄叫,待众人匆匆赶进去时, 桑夫人倒在地上, 目眦尽裂,已然死透了。 起初沉云欢将下人的话转达给虞暄时, 他还满脸不信,谁知没多久便有人来宣布桑夫人被害死一事, 不仅取消了宴席, 并且要求所有来客都不得随意离开桑家,只因害死桑夫人的不知是谁, 为防止凶手逃之夭夭, 桑氏已用最快的速度封锁了陇城。 所有客人都被安置在了客房之中, 据说要等到查出真凶之后, 才能放众人离开。虽是十分无理的要求, 但眼下桑真人丧妻,悲痛欲绝,怒发冲冠, 也就没人在这个时候找不痛快,皆老老实实地回了房中。 事发突然,沉云欢虽还有许多疑问想要从桑晏身上探究,但此人发现妻子死了之后等同发疯,在陇城敲了丧钟,放话要将凶手碎尸万段,眼下更是不知去了何处,她也无从寻之。回房时顾妄还坐在她的院中,桌上的菜已经被他吃得七七八八,正低着头认认真真绣荷花。 见她回来,顾妄将手里的东西收起来,站起身问道:“你回来了?找到人了吗?” 沉云欢摇头。顾妄早就料到会如此,给她倒了杯茶,说:“坐下来喝口水吧,你醒来之后就跑出去,可有吃饭?” 沉云欢不语,显然是没有吃。同行月余,顾妄当然清楚沉云欢平日的作息习性,由于她以妖力修炼灵骨,除却必要的时候,能不用灵力便不用,以免神法进阶时饱受折磨,因此她需要按时按点地吃饭,并且入夜就要睡觉,以此保证身体的精力。 她睡了几日没吃东西,醒来就往外跑,眼下精神还算足,显然是以灵力自补。 “别太着急,或许他只是有事离开,等事情办完自然就回来了。”虽然知道没用,但顾妄还是随口劝了一句。 沉云欢沉默片刻,突然开口:“桑夫人死了,陇城被桑家封锁,正从来客之中排查凶手。” 顾妄惊讶地抬眉,“原来方才外面敲钟是这个原因,怎么事发如此突然?谁那么大胆子,敢在桑真人的眼皮子底下动他夫人?” “此事并非巧合,定然是有人借以宴席之故对桑夫人下手,但邀请在列的宗门必定不会动手,否则难以逃脱。”修士查案跟民间官府办案不同,不需要一点点地寻找线索,审问嫌犯,各大门派自有各种各样的灵器去追查,所以行凶之人除非抱着必死的决心,否则不会这么鲁莽行事。 顾妄看她一眼,见她神情有异,便问:“你有什么猜想?” 沉云欢说:“我怀疑此事可能是桑晏自己设计,且不说他修为已近飞升,单说此地是桑家地盘,设宴时期人多眼杂,对其夫人的守备应当极为森严,有什么人本事这么大,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去杀人?凶手在行凶之时根本没想着遮掩,否则也不会让桑夫人临死前的那一声喊出来,更在侍卫冲进去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是我,也不一定能做到。” 顾妄迷茫地反问:“若是桑真人所为,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搅毁今夜的宴席?他自己设宴,又搅乱宴席,这岂非自相矛盾?” 沉云欢也未想通此事,方才那些不过是她的猜测,此刻她脑中的念头实在太多,太杂,无法整理。她总觉得自从进入西域之后,所见所闻都能串起来,但是她现在还没找到能够串起来的那根线,以至于所有思绪都散乱着,影响她的思考。 沉云欢轻轻闭上眼睛,细细思索。 究竟是桑晏设局,以夫人之死达成别的目的,还是有谁本事通天,能在桑晏眼前以极短的时间杀人而后离开? 桑雪意的出现,黄金城里的故事,师岚野和她母亲的离开,桑晏夫人的死亡,如此种种究竟有什么关联? 十多年前的陇城发生了什么,她又为何丢失了五岁之前的记忆,一切都如浓墨般的迷雾笼罩在她的身边,让她难以看清楚。 “云欢,云欢!”门口传来虞暄的呼唤,以非常快的速度由远及近,可见他十分着急地赶来。 沉云欢起身相迎,方走几步门就猛地被推开,虞暄沉声道:“桑真人与其他门派的师长在正堂闭门查凶,方一开门第一个就是审你,来捉拿你的人就在后面。” 沉云欢面露疑惑:“我?” 虞暄点头,“是。” 沉云欢十分不解,“桑夫人出事时,我与你在一处,并且正在与桑晏说话,他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到我头上。” 虞暄道:“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说话间,那落后他几步的桑家人已经赶来,见到沉云欢之后倒是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话也极为客气,只请她跟着走一趟,并没有半点要抓人去审问的样子。 沉云欢见状,便也没有多言,跟着几人就去了桑氏前院的正堂。门外守着许多桑家弟子,神色肃穆,戒备森严,连虞暄都拦在了院外,只放了沉云欢一人进去。 她徐徐行入正堂,一进门就看见座上是面容冰冷阴沉的桑晏,而一旁则坐着身穿锦衣华服,容貌俊美的沈徽年。 左右两侧也各坐几人,分别是几大仙门内的师长,俱为生面孔,只有一人眼熟,便是以前在仙琅宗最是看不惯沉云欢的姜夜师叔。 她在堂中站定,目光无畏地扫视一圈,在桑晏座位的左手边发现一面与人等高的铜镜,镜面却并未映照出东西,反而灰雾蒙蒙。 “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看这个东西?”沉云欢率先开口询问。 许是在座的几人在门内都习惯居于高位,还等着沉云欢这晚辈进来行礼,却不想她直愣愣地站着不说,还毫无规矩地先开口质问。那原本就不喜她的姜夜第一个跳出来,呵斥道:“在外野了大半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沉云欢本就心烦,姜夜这行为无疑是往刀尖上撞。她偏头朝姜夜看了一眼,同时腰间的不敬刀震响,发出低低的嗡鸣,似野兽的警告。 厉风自八方袭来,瞬间撞开了门窗,发出巨大的轰响,朝着沉云欢周身汇聚,她将手按在刀柄上,身影未动,杀意先行。 论起修为,如今的沉云欢已经不忌惮任何人,便是对上沈徽年和桑晏她也有一战之力,这些仗着自己身份和辈分压人的老东西,不过是修为到了顶再也无法进阶一步的废物,沉云欢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姜夜被她这浓烈的杀意吓了一跳,后知后觉沉云欢早已不是仙琅宗的弟子,从前在门内他还能以师长的身份教训一二,尽管她从来不服,却也不会以刀剑相向,而今多说一句,竟是要被她杀意笼罩,当下转头望向沈徽年,寻求庇护。 沈徽年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清冷温和的双眸半敛,似微微出神。 气氛僵持片刻,桑晏一抬手,停了肆意的烈风,门窗也一并合上,瞬间就散了沉云欢身上迸发的杀意,沉声道:“沉云欢,你自进城之后便因伤势昏睡,今日方醒,我夫人出事之时你又同我在一处,我相信夫人之死不是出自你之手。” 沉云欢态度生硬,语气中还夹杂着些许不耐烦,“那为何叫我来此?” “杀害我夫人的凶手我已找到,他们都道那人与你关系匪浅,这才喊你过来。”桑晏抬手,指尖凝光甩在那灰雾蒙蒙的铜镜之中,光芒隐入的瞬间,雾气便猛然散开,显露出里头的景象,他道:“此为照影镜,注以灵力便可照出前十二时辰的景象,我将它置于寝房中,照出了我夫人被杀之景,你且先看看吧。” 沉云欢知道照影镜,那原本是天机门所研究的法器,用于查案十分方便,起初只是天机门在用,后来批量制造,如今大大小小的门派中都有这么一面镜子,以便于明断是非。 沉云欢盯着那镜子,不多时就在里面看见个身着华服的貌美女子坐在桌旁绣花。那女子模样相当年轻,眼眸如含秋水波光潋滟,唇上点了胭脂红得晃眼,下巴处落了一颗淡淡的痣,不知是不是常年卧病在床,脸色苍白而神情恹恹,更添几分弱柳扶风的气质。 她正静静地坐在香炉旁,袅袅青烟升起,隐隐遮住她姣好的面庞。片刻后,那本直直升起的烟忽然晃了一下,原本低头绣花的桑夫人也像是以余光看见了什么,惊讶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某处之后,她眼睛骤然瞪大,俨然受到了惊吓,腾地站起来,刚要张口喊人,猝然一只手伸了过来,雪白修长的手指攥着一把短刀,噗的一下就捅进了桑夫人的心口处。 她因剧痛发出凄厉地惨叫,照影镜在此刻一转,所照之景落在另一人身上,就见那人一袭浓墨黑袍,织金的云纹在灯下微闪,映衬出一张绝世无双的容颜。 他眉眼如覆霜雪,冷漠至极,纵使持刀行凶情绪也没有半点起伏。 刹那间,漆黑的咒枷在他身上肆意疯长,从衣襟爬出来顺着脖子往他的脸上蔓延,绕过下巴,横过鼻梁,自太阳穴缠上额头,同时他的双手乃至指尖,所露出来的任何皮肤,都被这古怪的咒枷死死缠住。 沉云欢怔怔地看着镜中的人,看着那双无比漂亮,却又极致淡漠的眼睛。 那正是她醒来之后,找了一天的师岚野。 第171章 困于棋局天枷覆身 是了, 也只有这个不知从何地而来的山神,能够做到来无影去无踪,让任何人都寻不得踪迹。 沉云欢立于镜前, 目光在师岚野身上那浓黑无比的图案勾勒。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岚野, 简直就像是一朵纯白剔透的莲花落进了淤泥之中, 污浊染了他满身,原本那洁净的神性便添了几分邪肆。 他杀人的手法极其利索,显然目的明确, 一刀捅进了那桑夫人的心口后, 一抹淡得近乎无色的微光从伤口处飘了出来, 缠上了刀刃,被师岚野拔刀时一并带离了桑夫人的身体, 继而她便仰面栽倒于地, 几乎是眨眼的时间,就死得彻底。 照影镜的画面消失, 重新聚起迷雾,沉云欢却仍未移开视线, 愣愣出神。 桑晏此时开口, “我听闻此人曾与你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我知你自幼在仙琅宗长大, 行事磊落光明, 品行高洁, 更无时间行凶, 料定夫人之死与你无关,定然是受那贼人的蒙骗才会结伴,你只需这杀害我夫人的凶手究竟是何来历告知我, 托出他藏身之处,便仍是我桑家的座上宾,桑氏上下必以礼相待,感激不尽。” 沉云欢听到有人说话,脑子里混沌的思绪被打断,转而对桑晏道:“我想再看一遍。” 桑晏脸色不虞,但还是施以术法,让照影镜重新放了一遍师岚野持刀杀人的场景,这次沉云欢看得清清楚楚,确认师岚野皮肤上一重一重缠着的,正是天枷。 昔日晏少知只对沉云欢道这天枷只会出现不属于凡间,却又极其强大的生灵之身,是天道为了维护凡界的枷锁,沉云欢一直猜测天枷的力量来源可能是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怪,抑或是被封印了许多年仍被世间修士神仙所忌惮的天魔残留之力,却没想到是出自师岚野。 那么与天枷相关联的扶笙、邪神观音、霍灼音、鬼阁,跟师岚野又存在什么联系? 沉云欢长久的沉默,让桑晏以及堂中的其他人都认为她是在犹豫,不愿将师岚野的下落托出。桑晏等得有些不耐烦,暗含警告道:“沉云欢,你可要想清楚了。” 沉云欢笑了一下,满不在乎道:“我也很想帮你查明真凶,只是我进城之后便不见他的踪影,寻了一整日都不知他去了何处,令夫人的死我深表遗憾,可也爱莫能助,希望你节哀。” 此话姿态太过轻佻,桑晏当即大怒,抬掌重重往桌上一拍,那厚重的实木桌子登时四分五裂,碎成齑粉散落一地,“放肆!” 浑厚无比的灵力在桑晏的身上炸开,刹那便席卷正堂,座上的几人竟是在同一时间被压低了脑袋,佝偻着脊背,整个人都被重重地压了下去,以丑陋又狼狈的姿态蜷缩在座椅上,露出狰狞痛苦的表情。 沉云欢也在那一瞬间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洪流灵力,朝着她薄削的脊背砸下来,双膝难以支撑这般重量,陡然往下一弯。此时刀身一震,胸膛处迸发出温暖的热意,极快地在她周身流转,将那压迫得令人窒息的灵力尽数驱散,沉云欢的身影晃了晃,仍是站得笔直。 她睁着一双明眸望着桑晏,风骨恍若烈日般灼灼耀眼,也使得她那张过于年轻的脸有了令人不可轻视的分量。 僵持不下之际,坐在一旁的沈徽年终是有了动作。他将茶盏轻轻往桌上一放,声音清淡又温和道:“都说桑真人修为高深,临近渡劫,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桑晏瞥他一眼,神色相当难看,应是不打算收手,但片刻后,他还是将灵力尽数收敛,让堂中的其他人从这迫人的威压之中喘了口气,纷纷整理起自己狼狈的仪容,并开口发表自己的想法。 “既然桑真人不追究你曾与凶手结伴入城,你便老老实实将他的藏身之处供出来,何故在此执拗坚持?” “我看你跟他根本就是同谋,还审问什么?一并处置了便是。” “对,对!那人自春猎会开始就一直跟随在沉云欢身后,一连数月辗转多地,只要出现在人前他们二人就在一处,想来关系不一般,或许将她抓起来,那凶手自会出现。” 沉云欢面对这些纷扰的声音却并未表现出愤怒,反倒是一脸认真地陷入沉思,也不知是在心中计量什么。 桑晏也并未理会他们的叫嚷,只将冷目一横,便叫他们闭上了嘴,正堂安静下来后,他盯着沉云欢道:“沉云欢,你可知此人身上的咒纹是什么?” 她道:“鬼阁的徽纹。” 桑晏却道:“看来你还不知,这是罪大恶极之人永不可摆脱的禁锢,也称作‘天枷’,凡有此枷者,即非凡间生灵,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妖魔,你觉得他跟在你的身边是为何?” 沉云欢挑着眉一笑,佯装惊讶,顺着他的话问道:“桑真人的意思是,他接近我另有所图?可是当初我与他相遇时,还是个被仙琅宗逐出门,毫无灵力的废人,且浑身上下连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他所图何物?” 桑晏听她此言,忽而将眼眸轻眯,神色微微一变,看向沈徽年,“难道你从未跟她说过?” 沈徽年淡声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没必要重提。” 桑晏却露出不赞同的脸色,转而对沉云欢道:“当初你娘带你回到西域时,你才五岁,但重疾缠身,药石无医,已是时日不多。她为将你治好,辗转多地寻找传闻中的神迹,甚至还下过黄金城,虽侥幸生还,却仍没有找到能救你的方法。” 沉云欢道:“我听传闻所言,她在黄金城里找到了救我的秘术。” “传闻有误罢了,她从黄金城出来之后,在陇城寻了住处暂住,没多久,你就不治身亡。”桑晏的语气缓慢,“沉云欢,你死过一回。” 沉云欢从未听过这般胡言乱语,分明她还活得好好的,身体里流淌着滚烫的血,胸腔里是强劲跳动的心,好端端地被指认成个死人,她没忍住冷笑起来,“荒唐至极,人死不可复生,若是我死过,那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什么?” “此事并非我一人所知,你的尸身多人有目共睹,千真万确。”桑晏神色坦荡,半点不像胡诌的样子,“但是在你死后的第五日却又奇迹复活,身体温暖,血液新鲜,凡间千万年从未有过先例,你的确是死而复生第一人。你娘在失踪前将你托付给仙琅宗,自那之后你便在仙琅宗修行,不仅身体康健,还拥有了绝无仅有的修行天赋……” 沉云欢听到这,突然出口打断他,“我的天赋是与生俱来,与其他的东西不相干。” 桑晏却像是在看一个笑话,笑意里带着讥讽,“你爹娘本身就资质平平,何以能生出一个绝世天才?你在五岁前甚至连灵骨都没有,死过一回后反倒一骑绝尘,成凡界千年不遇的天才,你难道当真以为这些天赋是你所有?” 沉云欢心里的怒火噌地一下烧到头顶,腰间的刀发出极响的啸声,震得刀鞘都晃起来,似乎随时要出鞘。她攥紧拳头,目光冷若霜刀,直直地刺在桑晏的脸上,牙齿紧咬,“你找死——”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29节 空中烧起热浪,其他几人都难以忍受,桑晏与沈徽年二人却仍泰然自若,丝毫不受影响。桑晏道:“ 这是事实,你不认也没用,虽然世人不知当年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得以起死回生,但你也该想明白那人跟随你,是想在你身上图谋什么,他既目的不纯,你又何必在袒护他,快将他的藏身处如实说来!” 沉云欢生来十八载,除却没有记忆的五年,剩下的十三年里,她那一身卓绝的天赋乃是她生命之根本,在没有父母亲朋陪伴的日子里,一把剑,一身灵骨,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而今突然告知她,她十几载来都引以为傲的天赋,都是从旁人那里捡来的,简直可笑至极。 沉云欢此时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浑身炸出千百根利刺,尖锐凶戾,手掌已然按在刀柄上,似下一刻就要抽刀而出。 在一旁安静多时的沈徽年忽而出手,指尖轻动,化解空中肃杀的热浪,偏头对桑晏道:“既然她不知凶手的下落,再如何逼问也无用,让她走吧。” 桑晏的眼中划过不甘心,可看沉云欢这模样,若是再说下去怕是要在正堂打起来,就算他修为凌驾于沉云欢之上,那天火九劫也不可小觑,动起手来输赢且不论,桑家的房子恐怕要毁不少。 因此沉云欢转身快步离开时,桑晏没有出言阻止,堂中的其他人也因自己躲过一劫而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虞暄一直焦急地等在院外,见沉云欢出来,那脸色简直阴沉得可怕,眼底仍有浓烈的怒意未散,他心惊地迎上去,“云欢,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可有污蔑你?” 沉云欢脚步未停,深呼吸片刻,才道:“师兄,劳烦你帮我个忙,去问问关师伯十多年前可曾在陇城见过我。” 虞暄眉头皱了又松,他鲜少见沉云欢如此愤怒,虽说没有迁怒旁人,但说话几乎咬牙切齿,极力压抑着情绪使得呼吸都重了不少。于是他也不再多问,只道了一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沉云欢看着虞暄离去的背影,旋即面色沉郁,步履生风一路疾行,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中。顾妄已经离开,桌上的残羹剩饭一并收走,她目不斜视地进了寝房,抬手一摆,就以灵力关上了门窗,落下结界。 她将刀接下来放在桌上,而后开始解衣扣,穿过外室行到里头,将外衣,内襟随手扔在地上,行到镜子前时,她的上身已经脱得赤条条,幽幽灯火散发的光芒大片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沉云欢看着镜中的自己,片刻后转了个身,以后背照镜,滚落在背上的浓密卷发被她抬手撩开,露出洁白光滑的脊背。 继而就看见她那脊背正中央的位置,有着大片刺青,与先前见过的几次都略有不同。 盘踞在她背上的咒纹是颜色浓烈,五彩斑斓的。高山是深厚的绿,云朵是缥缈的白,流水则是润泽的蓝,融在一起形成波澜壮阔,巍峨入云的瑰丽景象。 与先前所见的那些漆黑怪异的咒纹相比,沉云欢的背上的这个,才更像是个真正的天枷。 房中只点了一盏烛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灯芯噼里啪啦地烧着,无风自摇曳,将沉云欢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晃着。 她背着光,阴沉的脸色隐在晦暗之中,眼底酝酿的风暴被眼睫遮掩。 空中烧起烈焰般滚烫的温度,气浪翻滚起来,床帐簌簌地摇着,桌椅也发出嗡嗡震响。最后只听“咔”一声无比清脆响亮的声音,那镜子仿佛被重重砸了一下,从中间裂开,瞬间蔓延出无数细缝,而后猛地炸开迸溅,变作千百尖利细小的碎片,洒落一地,发出叮当脆响。 沉云欢喃喃自语:“好啊,既然你们都在陇城布棋局,我岂能甘做棋子……” 第172章 人生长恨江水长东 陇城的白日相当热闹, 街头来往的人群似来自各地,衣着风格迥异,喧闹的之中也带着各种不同的口音, 与车轮滚滚的声响混在一起, 顺着大敞的窗子传到二楼的茶房内。 苏州遍地都是品茗赏琴的阁楼茶馆, 但想要在西域找这样一家带着雅间的地方却并不容易,沉云欢一大早就来了此地,坐在窗边往远处眺望, 静静地看着那与大地相接的天极一点一点亮起光芒。 茶杯轻碰, 清脆的声响让沉云欢的视线从街头收回, 徐徐落在对面坐着的关良身上:“关师伯,你可想起来当初的事了?” 关良已经沉默了许久, 此时轻叹一声, 慢声回道:“难为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师伯,看来是当真极想知道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年我曾答应过师弟,绝不对第二人说起, 但既然是你问, 我告诉你也无妨。” “你在十三年前,的确死过一次。那天有一场西域难得一见的大雨, 我与沈徽年在屋中下棋, 你母亲抱着你的尸身冒雨闯进来, 央求我们救救你, 可那时候你已经死透了, 莫说是呼吸,心跳全无,连尸身都僵如冷铁, 打副棺材当场就能埋了,我们自然是无法救治,劝你母亲节哀,早日下葬。然而几日后,你母亲传信给沈徽年,将你托付给了仙琅宗……” 关良对十三年前的事记得尤为清楚,不仅仅是因为那时西域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更是因为他见证了千万年来没有任何先例的死而复生。 沉云欢的母亲在信中写道,她的女儿天资卓绝,在修行之路必能一骑绝尘,前途无量,因此希望沈徽年能收下沉云欢,带回仙琅宗教导。她在信中侃侃而谈,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女儿早在几日前就死了的事,为此沈徽年便照着信上所写的位置,寻去一处旧宅,谁知还真在宅中找到了沉云欢。 一个呼吸平稳,面色红润,正安安稳稳睡着觉的沉云欢。 沉云欢的确是死了,但几日后却又起死回生,而她的母亲也就此始终不见踪迹,任谁也无法知道那几日里这个女人究竟做了什么,才让沉云欢再次拥有了生命。 “你久病缠身,却查不出任何病症,是天生注定的早夭之命,你母亲带你走过大江南北寻医,为了医治你什么样的法子都试过,她日日把‘神迹’挂在嘴边,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她疯了,可是谁也没想到,竟真的让她寻得了‘神迹’,为你续了命。”关良道:“但起死回生一事绝不可泄露,因此我与沈徽年决定将此事隐瞒,并将你带回仙琅宗,自那之后,黄金城里有令人复生的秘术之事便广为流传,只是无人知道,那个人是你。” “从那之后,我娘就消失了吗?”沉云欢语气平静地问:“所以这也是我没有五岁之前记忆的缘故?” 关良摇头,颇为遗憾道:“她去了哪里无人知道,我先前寻过她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或许……” 他看了看沉云欢,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沉云欢倒是波澜不惊,提及那些旧事,她就像个冷眼旁观的过路人,并不在意自己死过一回的事,更对自己下落不明的母亲没有过多追问。 她低垂着眼眸,手指在茶水里点了一下,带着水珠落在桌上,指腹滑动间,濡湿的水痕逐渐显露出字迹。 她先是写了一个“艮”字,而后又思索片刻,手指沾了沾水,再于旁边写下竖心旁。 关良昨日就已经从虞暄那听说她与桑夫人之死扯上了关系,被桑晏怀疑,眼下又看见她指尖沾水写了个“恨”字,道:“不必担忧,此事不是你做的,赖不到你的头上。” 沉云欢却问道:“关师伯,我娘叫什么名字?” 关良回想片刻:“具体并不清楚,她只说自己姓沉,让旁人唤她沉娘。” “不对。”沉云欢低眼看着面前水渍形成的字,缓声说:“她不姓沉,也不姓常,都是假名。” 关良愣了愣,再朝那桌面看去,发现又多了个字,放在一起,组成了“长恨”二字。 沉云欢说:“她是虞青崖。” “虞青崖?那不是十多年前曾在桑家犯下大错的人?她当年就死了啊……”关良掐指一算,神色剧变,好似醍醐灌顶般,颤声道:“桑氏大乱,距今正好十八年。” 而沉云欢刚好也十八岁。 如此一来,就全想得通了。 沉云欢想,正因为她是虞青崖,所以她会在瀚海之地的殿墙上写下了虞青崖与桑雪意那不为人知的内情,写下她与桑雪意的相遇,相知,以及她被蒙骗之后盗取桑家至宝的过程,也会在黄金殿的祭鼎之中写下“青崖已死,往事恩怨皆一笔勾销”的释怀之言,在得知桑雪意处心积虑所抢回来的不过是他母亲的脊骨之后,虞青崖选择放下与桑雪意的恩怨,因此她的“恨”,不是仇恨。 她将昔日那个被虞氏视为罪人,被桑家仇恨,犯下大错的虞青崖当作死人,以“长恨”二字化为名字,因此沉云欢既不随父姓,也不随母姓。 那时她以一句“莫造杀孽”让沉云欢放走桑雪意,想必也是为了不让她背上弑父的业果。 所以那困于黄金殿的巫神蛇妖,会在死前轻轻摩挲着她的卷发,以那缅怀、久违的目光看着她。因为她曾有着一头秀丽如波浪的卷发,桑雪意也有,沉云欢也有。 她应是在沉云欢的体内感受到了传承自母体的巫神血脉,因此认出了沉云欢。 沉云欢心说,太好笑了,我亲手砍死了我奶奶,并且我爹娘还是整个西域仇视的罪人。 关良想了想,口吻恰似劝慰道:“昔日之事,我们这些外人所得知的并非全貌,其中那些弯弯绕绕,恐怕只有当年的人才知道。虞青崖以前在家族中是个极为尊师重道,克己复礼的人,她当年犯下的大错,极有可能是人蛊惑,非她本意,所以后来她才竭力助旁人杀了桑雪意。” “桑雪意没有死。”沉云欢道:“那日在地下所见的桑雪意,应当就是他。” 关良诧异:“非是同名同姓?桑雪意当时可是死得不能再死,连魂魄都散了。” “是他没错。”她站起身,窗外灿烂的阳光落进来,肆意地洒在她身上,照亮她白皙的侧脸。鼻子在另一侧投下阴影,漆黑的眉眼极为精致。 左眼的眼底照进金光时,她的眼眸便没有那么黑,变得如水一般轻浅,细细看来,她的脸上的确有西域人的几分韵味。 沉云欢出奇地平静,神色里没有半分变化,那双一只映了金光呈现出浅色一只仍旧浓黑的眼睛漂亮又镇定,充满着对一切都洞察的冷静。 倒说不上是过于冷漠,还是有着十八岁年纪不应有的理性。 她道:“黄金城下的秘术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方法,但既然我死而复生,那就说明我的身体里一定有东西发生了变化,我现在只想知道那是什么。关师伯,多谢你告知我那些旧事,不过我母亲是虞青崖之事还请你暂作保密,不要告诉其他人。” 关良颔首应了,目光落在沉云欢的脸上,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沉云欢的一生,是无法顺风顺水的,从她起死回生开始就已注定。昔日仙门天骄,一朝沦为废人,却也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无亲十三载,突然寻得了新生父母,却又是人人喊打的大恶人。 沉云欢这双平静的眼睛里藏着什么,谁也看不透,窥不见。 她朝关良行了礼,转身离开了茶楼,回到桑家之后,并未回自己的房中,而是去寻了顾妄。顾妄这两日都在房中不出,桑家尚在追查桑夫人被杀之事,乱出门反倒惹麻烦,他干脆就坐在房中为木偶缝制衣裳。 沉云欢找上门时,他正捏着针上下翻飞,绣花的本事越来越娴熟。 “出去办什么事了?”顾妄一边绣花一边问。昔日天机门出身,在猎妖队里声名赫赫的队长,做这些活倒是越来越拿手了,也不怪这一路走来,旁人都觉得他是个怪人。 整日跟自己腰间的木偶对话,乐此不疲地为她做衣裳,梳发,嘴里不停嘀咕着“今晚来梦里看看哥哥吧”之类的话,自是跟疯子无异。 沉云欢并未说话,只是坐在一旁,目光很是认真地观摩起他的言行。 顾妄察觉出她的怪异,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沉云欢随口一应,而后将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拿起来看。 顾妄从她母亲那里学了刺绣的技巧,因着每日里练习得多,现在所绣的东西已经是可以拿出去卖的程度。那些只有巴掌大的衣裳上都是细细密密的阵脚,多半是青粉交织的荷花和荷叶。 “她最喜欢这颜色的衣裳,好几次给我托梦,都说想要这种。”顾妄余光看见她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便道:“许是因为我当年攒了钱,给她买的第一件衣裳就是这个颜色的。” 顾妄在学习绣花之前,最熟练的其实是制作木偶,因为扶笙现在便是木偶身,为此他夜以继日地制作了数不尽的木偶,就等着扶笙的生魂归来,可以自己挑选寄生之体。 沉云欢看见里面有一件衣裳是赤红的內襟,雪白的外衣,做工细密好看,倒是让她十分中意。 她将其他的衣裳都放下,唯留了这一件捏在手里,对顾妄道:“我有一事,需你相助。” 第173章 重开宴借献神物引山神 沉云欢进门时, 桑晏正坐在桌前,拿着一块锦帕翻来覆去地看。 那块锦帕正是桑夫人死前绣的半成品,当时师岚野那一刀捅得利落, 血都溅多少, 桑夫人也死得干脆, 因此这一方还没绣完的锦帕依旧干净,没有沾上半点血迹。 桑晏低着头,指头轻轻摩挲着针脚, 慢声道:“她最喜欢绣鸳鸯, 常用来比拟她和我, 说这种鸟寓意好,一夫一妻, 长长久久。” 沉云欢左右看看, 发现这个房中没有别人,这话显然是对她说的, 于是接话道:“把自己比作鸟多不吉利,雌鸳鸯也就能活三四年, 你看看, 出事了吧。” 桑晏抬头,将锦帕收进袖中的同时用眼风扫了一下沉云欢, 冷声道:“你来找我, 便是想明白了?” “的确。昨日回去之后我彻夜未眠, 今日一早又去找了以前师门的长辈, 他在十多年前也来过西域, 从他口中确认了我曾经死在陇城的事,才决定来找你。”沉云欢丝毫不惧他的眼神,泰然自若地寻了个椅子坐下来, 将自己上午的行踪托出。毕竟此处是陇城,就算沉云欢的行动利落,没有受人跟踪,但到底是桑家的地盘,处处都是他的眼线,隐瞒反而没有任何用处。 桑晏问道:“他现在藏在何处?” 沉云欢笑了笑,“你分明清楚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何必再装模作样,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昨日当着那几人的面说出我曾起死回生的过往,不就是希望能用此事引出藏在暗处的师岚野?” 那几人昨日在堂中要死要活,没有半点用处,不过是桑晏用于散播消息的棋子。曾经那个带着孩子来到此处求医,后又在黄金殿找到起死回生之秘术救活自己孩子的传闻,早就在西域流传十数年,如今再由姜夜那几人到处宣扬,不消半日就传遍了整个陇城。 只是此事发生在沉云欢身上,再如何荒谬,也都成了可以接受的事。 “他守着你身上的东西那么长时间,眼下被别人所知,他当然会害怕被别人抢走。” 沉云欢道:“你的算盘打错了,以我如今的修为,想从我身上抢东西,光是有点本事无用,也要看命够不够硬,况且若我想走,陇城没有任何人能留得住我,他与我同行近一年,对我的能力十分清楚,单是这点威胁,这样他不会现身。” 桑晏:“你一人如何挡得住群人。” 沉云欢心道西域的消息果然闭塞,她当初在京城以一人挡百万阴兵之事,可能此地的人都还没有听说,但若是由她自己说出来,威风又会大打折扣,因此没有多言,只道:“我身上的东西,你想要吗?” 桑晏一愣,“什么?” “巫神的脊骨,那个令我起死回生之物。 ” 桑晏先是微微皱眉,而后笑起来,似是觉得她这话有些荒谬,“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 沉云欢平静地看着他,对这酷似讥讽的笑容并不在意,“细说的话,应该是我奶奶的脊骨。” 桑晏笑不出来了,沉默片刻后才道:“你知道了?” 沉云欢道:“不难猜。”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0节 桑晏起身,负手走到窗下,背对着沉云欢,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在斩杀桑雪意的计划里,虞青崖是最大的助力,为此我曾答应她,即便桑氏仇恨虞氏,也不会在你踏入西域时对你刁难,你是虞青崖和桑雪意的孩子,他们二人则是西域最仇视的罪人,所以这么多年来,无人提及你的身世。” “身世于我来说也无所谓,我更在意那些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沉云欢黑眸冷沉,盯着他的后背,慢吞吞道:“我要将巫神的脊骨给你,届时你可以拿去让你的夫人起死回生。” 桑晏幽幽转头,“你当真愿意将它给我?哪怕你会死?” 沉云欢道:“不用你管。” 桑晏极为高兴,连道了三声好,笑道:“你身上也留着桑氏的血液,我们本就是一家人,若是你愿意,可改回桑姓,认祖归宗,或是随你母姓……不,不行,虞氏心胸狭隘,行事歹毒,当初还派人天南海北地追杀你母亲,不姓虞也罢。” “这个就不用了,我挺喜欢我现在的名字。”沉云欢面无表情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取骨不是现在,我要等明日正午,于桑家前院在众人的见证之下,将巫神脊骨给你。” “好。”桑晏答应,自明白她的用意,忙唤来下人,将此事传播出去,要在明日正午重办宴席,并称沉云欢要将那起死回生的神物剖给桑家,救活桑夫人。 沉云欢的目的达成,没有多留,动身离开。消息传得比她的脚步要快,她才前脚刚回到自己的寝院,后脚虞暄就找上门了。 “云欢,云欢!”他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没有半点平日里的稳重,飞速蹿到沉云欢的面前,抓住她两个胳膊前后摇,满面惊恐:“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现在外面什么传闻都有,说你以前死过,后来起死回生,还说你明日要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把体内的神物交给桑家,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传闻?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也就半日没见沉云欢,外面的传闻就已经如此夸张,越听越是心惊,这才匆匆忙忙地来找她求证。 沉云欢站在那让他晃了两下,才道:“你冷静些,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虞暄梗着脖子喊:“你让我怎么冷静?就算你是真的曾起死回生,那你把神物给出去干嘛?你不要命了?” 沉云欢被晃得头晕眼花,抬手推开了虞暄,道:“那终归不是我的东西,我给出去也没什么。” “什么你的东西我的东西,那玩意儿极有可能维系着你的生命,你给出去万一死了怎么办?”虞暄脸红脖子粗,怒声道:“不准,我不允许!我可是你师兄,你没有爹娘,我照顾你长大……” 他话说到一半,竟然开始哽咽,双目赤红,水盈盈的眼睛瞪着沉云欢,“你听哥哥一句话,天大地大,你的生命最大,不要在乎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声名、面子,那些算得了什么?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虞暄了解沉云欢,她是一个极其好面子的人,才六岁的时候就为了面子不输人,硬是在吃了三个辣椒之后满脸通红地说不辣,长大后更甚,所以当初她灵力尽失被赶出仙琅宗后,就再没有回头,见到他后连一声师兄也不肯叫了。 她曾说过,人这一生就活一口气,为的就是生前身后名,就算是死了,面子也不能掉在地上。现在外面都在传言,令她立于云巅,傲视仙门的天赋乃是身怀神物所有,非她命中之物,所以她的路途才这般坎坷,灵力尽废不是偶然,现在一身修为也迟早如先前那般被废,所以虞暄完全知道沉云欢此举的用意。 她是打掉牙也要混着血往嘴里吞的人,决不允许别人质疑她,她就是要向世人证明,沉云欢站在云端,靠的不是任何外力,是她自己。 虞暄道:“你要是执意如此,我就把你打晕带走。” 沉云欢轻轻挑眉:“你打不过我。” 虞暄无法辩驳这句事实,气得原地转了两圈,最后一屁股坐在石椅上,“那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沉云欢看着虞暄,素日这位师兄自认为年长,自持稳重,眼下却面红耳赤在此无理取闹,模样有些滑稽可笑。她从前并不理解虞暄,不明白他为何总将自己是师兄挂在嘴上,更不明白他那莫名其妙的责任心从何而来,仙琅宗那么多师妹师弟,何以他总是绕着她打转。 沉云欢在他对面坐下来,“你我并无血缘联系,为何你对我总是以兄长自称。” 虞暄要被这冷漠无情的话气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师兄,你五岁进山的时候,只有这么高,一个小萝卜丁,整天跟在我身后,你忘了?” 他用手比划着,沉云欢看了看,觉得自己五岁的时候没有那么矮。她又道:“可是仙琅宗的弟子成百上千,无父无母的也不止我一人,也不见你待旁的师妹向我这般。” “那能一样吗?你师父是我师父的亲师弟,整个仙琅宗的师长,就只有他们二人出自一个师父,我们是同根同源。”虞暄看着她,凝望半晌,又道:“其实你的眼睛,生得很像我姑姑。” 沉云欢眉尾一扬,“虞青崖?” “是。”虞暄长叹一声,说:“我也只是幼年时见过她,那时她还没有去西域,虽然修行天赋不高,却很刻苦,也是我们家中最守规矩的一个人,谁也没想到她去西域走一趟,全变了。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只是年少时见到你留下了这么个念头,所以才将你当成亲妹妹一样,哪知道你是个这么没良心的一个人……” 虞暄满面愁容,赤红的眼睛眨了眨,忍住不争气的眼泪,喃喃道:“师父说,此事他管不了……如何管不了,管不了就不管了吗?就算西域时桑家的地界,也没有任由别人欺负的道理。云欢,我知道你一定是受了桑晏的胁迫,不要害怕,就算所有人都不管你,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说着说着,他怒起来,对桑晏一通骂:“他桑晏是个什么东西?临近飞升又如何?那不是还没飞升吗,就想在凡界称王作威作福!他年过半百娶个年轻的妻子,老牛吃嫩草也就罢了,而今人死了还想用歪门邪道复生,就算你当初起死回生,那也是你应有的命,凭什么给别人?!” 虞暄的话太多,沉云欢听得头痛,抬手制止:“好了,歇歇吧,给我说两句话的机会。” 虞暄转头望去,此时才看见沉云欢的左手包着一层白色的纱布,掌心沁出了鲜红的血液,脸色登时一变,“怎么回事?是桑老牛伤的你?” “不是。”沉云欢拉下袖子,将左手遮掩起来,道:“你冷静些,这些事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与他人无关,也没有受谁的胁迫,更不会改变主意。” 虞暄有时候觉得沉云欢太残忍,她的冷漠简直到了尖锐的地步,谁靠近,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可是他又想起沉云欢初到仙琅宗的时候,还那么小,穿着红色的衣裳,嫩生生的脸上有一对葡萄似的眼睛。她抓着虞暄的衣摆,口齿不清地喊他哥哥。 年初她被赶出仙琅宗时,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孤身一人下山,在俗世中跌倒爬起,步履蹒跚。 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虞暄站起身,抹了一把眼睛,说:“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死小孩,你给我等着,我绝对不会放任你挥霍自己的性命!” 约莫是不想再听沉云欢说那些固执的话,他说完后便大步离去,风风火火地来,又留下了一个匆匆的背影离去。 沉云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掌心的伤口没有半点愈合的样子,仍不停地往外沁着血。她将手掌握住,随后在门上下了结界,打算先好好睡一觉,以免再有人扰她清静。 此举很有先见之明,接连上门的顾妄、迦萝等人也通通被拒之门外,谁也没本事破了沉云欢的结界,在门外等了会儿后,只得悻悻离去。 沉云欢自己在屋中一觉睡过长夜,醒来时也没觉得肚子饿,自从她在陇城醒来之后,就没有进食过,说不好是没心情,还是此地的食物不合胃口,没有想吃的欲望。 房中静得厉害,没有任何杂音,以往师岚野在的时候,虽然也很安静,但只要他一动,还是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小动静,那些声音对沉云欢没有任何影响,长久下来便形成了习惯,今日乍然置身在这无比寂静的屋子里,她反倒还有些不自在。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当初从仙琅长阶摔下来的那段光阴。其实细细想来,她从那时候就应该发现不对劲的,她摔断了浑身的骨头,皮肉之下满是碎渣,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活下来,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长好骨头。 后来去了春猎会的万妖阵,她想借以妖力重铸灵骨,此举从未有过前例,更是九十九成的失败,一成的成功,她不仅将万妖阵的妖屠戮干净,还成功铸就灵骨,还在那场战斗之中习得天火九劫。 试问一个凡人,能做到这些吗?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就在万妖烈火之中被焚烧得连灰都不剩,她却能完好无损。 沉云欢想,从来不是她运气好,更非天赋异禀,难道她走到这一步所得到的东西,其实都是坐享其成? 她又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脊骨,想着若是将这截脊骨挖出来,她日后走路会不会直不起腰来,要用个什么东西填进去才能代替这截骨头?糖棍合适吗? 想了一通,她起床穿衣,推门而出,赶往桑家前院。前院空旷,此时已近正午,几乎站满了人,往下眺望便是人头攒动之景,议论声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地来回滚,众人左顾右盼,等着沉云欢的出现。 桑晏坐于人潮中央的高座之上,身旁则是姜夜、关良等其他大门派的人物,唯有左侧的座位空着,那应是沈徽年的位置,他还未到场。 按照沉云欢的要求,桑晏重摆宴席,召集了所有前来陇城的宾客,一同见证她将体内神物转交的场面。顾妄与虞嘉木、迦萝三人站在一处,前两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个仍在低头捣鼓自己手中的木头,用短刀削出人体的形状,另一人则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哈欠,脸上带着懒洋洋的困倦,对这盛况并不感兴趣。 迦萝却是急得差点嘴上起燎泡,怎么也想不明白沉云欢这是在闹哪一出,昨日要去找她也被她门上的结界拒之门外。找了顾妄,顾妄说管不了沉云欢的决定,找了虞嘉木,此人睡成死猪,找了虞暄,结果连人都没找到,更是不知去了哪里。 尝试给虞青崖传了信,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难道真的就没人管沉云欢了吗?就让她这么肆意妄为?迦萝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都在她体内那么多年了,能取出来吗?” 虞嘉木打着磕巴道:“听、听说,是一、一截骨头。” 神的骨头?那能让人起死回生吗?迦萝脑中翻过诸多繁杂的念头,急得团团转,心想着如果待会儿沉云欢将那骨头取出来,她就化形飞过去叼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虞青崖千辛万苦求来的东西落在别人的手里! 一阵哗然声响起,如波浪般从前滚到后方,迦萝伸长了脖子去瞧,远处一抹雪白的身影渐行渐近——沉云欢来了。 她身着枫红如火的内襟,外面套一件雪白的外衣,腰间别着墨刀,步伐轻盈,踩着地砖一步步行来,在众人的注视下仍神色自若,仿佛再多的议论声都无法影响到她。 桑晏起身相迎,冲她点点头,转而朝上方摆摆手,位于钟楼之上的人便敲了三声,让周围寂静下来。下人捧着托盘而上,里面放着一只五彩丝编织而成的手套,桑晏道:“这个法器名为灵丝巧手,戴上之后能从你体内将神物取出来而不伤及你的身体。” 沉云欢对那法器好似不感兴趣,只是转头朝人群里望,视线来回扫了几圈后,态度有些敷衍道:“动手吧。” 桑晏点头,将法器戴在手上,右手便在渐渐蓄起光芒。座上几人也纷纷站起,处于不同位置同时盯着桑晏那只发光的手套。座席的众人也安静如鸡,屏气凝神,静静等着桑晏的动作。顾妄放下手中的木偶,一直打哈欠的虞嘉木也稍稍睁大了眼睛,唯有迦萝像屁股上长了钉子,左扭右扭,好似忍不住下一刻就要冲出去。 灿阳悬于天际,正午的光相当炽烈,风中充斥着寒意,卷出呼呼的啸声,所有人都翘首以盼,想见识那令人起死回生的神物,是什么模样。 正当桑晏见手中的法器充盈光芒,打算动手时,周围呼啸的风声却在瞬间停止,刹那间什么声音都没了,天地好似在这此时静了下来。 沉云欢却是等待这个时刻许久,当下转身,就看见身后隔了十几步的距离,一人身着黑袍长身玉立,站在空旷之处。那令万物失色的眉眼依旧淡漠平和,双眸凝视着沉云欢,似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笑了笑,“师岚野,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第174章 神垂青当送不死玉神心 不过两日不见, 师岚野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如旧。他身着白袍时,像一捧洁白的雪, 身着黑袍时, 又像是一座沉寂的山, 不管是何种模样,令人面对他时,都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沉在他万古洪荒的静谧之中。 只有在面对沉云欢的时候, 他的眸中才会泛起波澜。 “你去哪了?”沉云欢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师岚野并不应, 只是将目光微微错开,落在她身后站着的桑晏身上, 望着他那只发光的手, 眼波流转间流露出几分隐晦的受伤,好像沉云欢做了这么个决定, 让他感到了伤心一样。 可见他当真极其重视她体内的东西,否则也不会在躲藏了两日之后, 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此处。 桑晏早已等候多时, 见他现身,立即高声喝道:“抓住他!” 周围埋伏许久的桑家弟子同时从人群中跃出, 灵力瞬间在空中编织成网, 形成半圆形的结界, 迅速往中间逼近, 往师岚野身上缠锁。同时桑晏也大步上前, 猛地抬起戴着法器的右手,朝沉云欢的后心抓去,速度极快, 身形晃成一道黑影。 师岚野的眉眼一沉,染上几分肃杀的冷意,身体的天枷在顷刻间疯涨,从衣领里探出来眨眼间就爬满他的皮肤,将雪白的肤色染上繁复的污秽。继而地动山摇,原本严丝合缝的地砖路刹那炸开,出现细细密密的裂缝,迅速扩大,一棵棵枝丫繁茂的树拔地而起,枝叶锋利似铁,在四处围成一圈,形成天然的保护罩,将扑上来的桑家弟子逼退。 沉云欢也在这一刻听到后脑生风,反手将刀拔出,腰间爆发出劲猛的力道,旋身往后一砍,燃烧起烈火的刃破风而出,掀起灼烧的热浪,瞬间就逼得桑晏往后跃一大步将距离拉开。 桑晏的脸登时阴沉下来,微眯双眼:“沉云欢,你要出尔反尔?” “抱歉。”沉云欢持刀,神色冷漠,“现在是私事时间。” 说完这句后,她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地上刺进,空中翻滚的热浪顷刻间爆炸,以她和师岚野二人为中心迅速席卷周遭,满座的席位哗然而起,被这狂风热浪一再逼退,枝叶葳蕤的树木摇晃起来,哗哗作响的声音之中,仅剩沉云欢和师岚野站在原地。 沉云欢转头看了看周围的树木,目光游移一圈,落在师岚野那满覆天枷的脸上,说:“不必那么勉强你自己。” 师岚野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周围的树木渐渐变小,缩回了地裂之中,他身上的天枷也很快消失。视线没了树木的阻碍,二人立于空旷之地,落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从各个方位都被看了个清清楚楚。 沉云欢站在师岚野的对面,出奇地冷静,经过一夜的思考,她早已想好了要问师岚野什么话:“我身上的东西是什么?是巫神骨吗?” 师岚野静静地凝望她。 “应该是猜错了,昨日我在询问桑晏的时候,看他的反应,感觉不像是巫神骨。”沉云欢笑了一下,又问:“那究竟是什么?是你的东西吗?当初在仙琅山脚,你把我捡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你从西北跨越千里寻到我,是为找回你丢失的,或是被抢走的东西对吗?” 师岚野终于开口,“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 “重要。”沉云欢神色认真地说:“我曾经以为我生来天赋卓绝,与众不同,修行于我而言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我尚年少时就已立于云端,成为凡界的佼佼者。我骄矜自负,不可一世,所以就算当初失去灵力,从仙琅长阶滚下去,我仍然坚信我能站起来,重回云巅,一切都是因为我信任与生俱来的天赋。” 沉云欢从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正是因为她清楚自己的本事,那千年难得一见的天赋足以撑起她一身不折的硬骨头,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不管身处何地,她都能以手上的利刃硬生生砍出一席之地。 而今却告诉她,那令她引以为傲的天赋竟是从旁人那里得来的,甚至是用了些手段抢来,其主人跨越万里来寻,守在她身边近一年。 沉云欢问:“所以你的神格,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消失的吗?” 如若不是,师岚野一定会否认,但他却没有说不,只道:“是我咎由自取” “不怪你。”沉云欢摇摇头,笑着说:“凡人素来诡计多端,或许当年你才入世,不懂那么多,所以才被蒙骗。你看看你自己,好歹也是个神,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她像是在说玩笑话,带着一点点批评的语气,师岚野却感觉不到她轻松的情绪,从她墨黑的眼底里可以轻易看见沉积的冰冷。 “你早说啊,我并不是喜欢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的人,若是你想要回,应当直接告诉我。”沉云欢抬步走向他,在他面前停下来,道:“你拿走吧。” 师岚野眉头轻动,似有一些无措:“我从未想过将它拿回来。” “现在不是你想不想拿回,而是我,不想它留在我体内。”沉云欢的语气变得锐利,连冷漠的神情也化作武器,没有任何掩饰地刺向师岚野,“我不是你们的提线木偶,任由你们肆意决定我的生死,为我担下我不应承担之责,要我做我本不该做的事,如今我有用,你们就续我一口命,他日我无用,你们随时取我性命,废我灵力,我岂能甘作鱼肉,任人刀俎?” “生为我幸,死为我命,与其借助别人的力量苟延残喘,倒不如我干脆利落地去死,也免得给旁人平添麻烦不是吗?我不喜欢你们强加给我的命格,依靠别人得来的天赋,我也不要。” 师岚野道:“非是强加于你,这本就是你的命。” “是吗?”沉云欢微微眯眼,显然不信,她转而望向天际,语气充满释怀和宽容,“我曾经失去一切,不过这一年来有你相伴其实过得还算不错,看在这些日子的份上,你是别有目的也好,想要算计也罢,我不与你计较,你将这东西拿走吧。”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1节 师岚野平静的外壳破裂,隐晦的哀色缓缓流淌出来,低沉缓慢的声音似染上无尽的哀色,对她说:“我对你从未有过算计,从西北而去,跨越千里,只是为了找到你,不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也没有想过拿回曾经送出的东西。” 沉云欢反问:“找到我,然后呢?你敢说你没有别的目的,没有异心?” 师岚野却难以回答沉云欢。 “拿走,师岚野,我不想重复第三遍。”沉云欢紧紧盯着师岚野,眸光灼灼,简直要将人烧伤,一字一句坚定道:“你不拿走,我就送给别人,我讨厌,身体里有旁人的东西,更厌恶这种支配我人生的施舍。” 师岚野的脸色惨白,漂亮的眉眼也充满茫然,动了动唇,却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从心底里生出的颓然在身体里迅速蔓延,顺着血液缠在四肢百骸,耳朵里唯剩下“讨厌”二字。 他看着沉云欢的脸,多么年轻朝气的一张脸,漂亮又残酷。 终是她不懂爱恨,伴火而生,不会为任何人收敛烈焰,所有靠近她的人,不过是飞蛾寻死,越接近那绚烂的火焰,越是痛苦。 是那种失去一切,连魂魄都撕碎,再也无法黏合的痛苦。 但是不怪她,她从前会欢喜伤心,嬉笑哭泣,也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喜爱,是玉神心剥夺了这一切。它给了沉云欢新的生命,也夺走了她原本身为人应有的爱恨情仇。 这近一年的时间,他或许改变了沉云欢,但只有一点,并不多,似乎也到此终止了。 说到底,还是他咎由自取。 师岚野憎恨人间,从前如是,今日依旧。 可是他是沉寂万古的山,早已习惯在沉默中消解一切,憎恨也好,痛苦也罢,尽数藏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无法显露于外人所见。 他敛起眸,掌中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萦绕着修长的指节流转,缓缓抬起来探向沉云欢的心口。沉云欢站着不同,看着那缕缕金光钻进她的胸膛,随后心口像是被抓了一下,痒痒的,紧接着七彩华光从她心口溢出。 华光绚烂而明艳,刹那间爆发,连灼灼的阳光都被遮掩了光华,天色暗下来,风起云涌,啸声长鸣,狂乱的风卷着沉云欢的卷发,翻飞师岚野的衣袍,流泻而出的七彩光芒环绕二人,形成瑰丽而炫目的画卷。 迦萝为了随时能冲上去抢东西,硬是顶着空中的烈焰灼烧比其他人站得近一些,此刻见了那迸发的七彩,瞬间瞪大眼睛,满目惊恐,心头巨震以至于完全无法控制地脱口而出:“玉神心……竟然是玉神心!他疯了,他疯了!竟然把玉神心给了一个凡人!!” 顾妄听她嚎叫,往前行了几步,问道:“那是什么?神器吗?” 迦萝已经震惊得语无伦次,“你知道玉是怎么形成的吗?你知道山神如何诞生的吗?难怪他没有了神格,我还道凡间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夺走他的神格!百年结石,千年成玉,万年化神,他受天下人间之香火供奉,以玉石化神心,从而有生命,应运而生,为人间之神——那是他的心脏!!” “沉云欢此人命格极其特殊,我先前还疑惑一块神仙的骨头怎么能让她起死回生,原来是他把心脏给了沉云欢!难怪他甘愿跟在一介凡人左右,他的神格不是被夺,是自甘堕落,他真的疯了……” 迦萝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眼前被七彩华光所充斥,大脑一片混乱,早已忘记了要化成原形飞上去把东西抢走的计划——不过玉神心她也不敢抢就是了。 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的众人紧紧盯着这一幕,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一个画面。桑晏忽而吹响一哨,千百桑氏弟子得令,同时持刀动身,疯狂涌向中间的空旷之地。桑晏也跃至高空,幻出一把刀握在手中,目光凌厉无比,照着沉云欢的上方劈下。 七彩光芒在顷刻炸开!狂风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瞬间掀飞了桑晏,震得周围弟子甩出几丈远,大吐鲜血。师岚野面色沉郁,那钳制他的天枷疯涨,竟比先前严重,使得他浑身皮开肉绽,赤红的鲜血疯狂涌出,面目全非。 沉云欢站着未动,看着那散发着漂亮光芒,慢慢跳动的心被一点点抽离,同时胸腔内好似空了一大片。 它真漂亮。沉云欢望着它,静静地欣赏。 那好像是一切生命的源头,干净又纯粹,绚烂的光芒并不刺目,反倒流泻出令人平静的温和,痴缠着沉云欢的身体,却又乖乖离去。 它在沉云欢的身体里跳动了十三年,滋养着她枯竭的灵魂,为她续命。沉云欢终于明白她为何有着这么厉害的身体,也经常会觉得心口发烫,就算伤得千疮百孔,用不了多久也能恢复如初。它那么乖,安安静静地为沉云欢输送着生命力,从未罢工抗议,努力地为她缓和神法和妖力在体内爆发的冲突。 原来师岚野行过千山万水,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注视她那么久,是为了寻他的心。 云卷云舒,烈风将光芒送出百里,扶摇直上,整片天幕都染上这缤纷的色彩,于是古籍旧景再现世间,映照出传闻中经久不衰的神迹。 玉神心完全离开沉云欢的身体,被师岚野蜷手一握,消失在掌间。沉云欢眉头一拧,猝然吐出一口鲜血,好似疼痛般微微弯下腰。师岚野神色一怔,下意识抬手想要靠近,却看见自己被天枷所缠的手已经覆满伤痕,鲜血淋漓,没有半点干净的地方。 桑晏持刀重新飞扑上来,怒声喝道:“将我夫人的命还来!!” 师岚野抬眸望去,浅色的眼眸落在桑晏的身上,浓烈的杀意迸现。正在他想要出手时,沉云欢却开口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她还说:“刀……也带走,我不要了。” 师岚野深深地看她一眼,再难掩饰眼底的受伤,天枷使得他浑身溃烂,鲜血横流都没能让他神色有分毫变化,沉云欢轻飘飘的两句话,却像是一把利刃,从前到后将他钉了个对穿。 他再未停留,后退两步,随后一转身,天地变化,狂风作响,鲜血浸染的墨黑身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大地的裂缝合平,风声静止,太阳依旧金灿灿,一切都没了痕迹,好似他从不曾出现过,唯有插在地上的那把墨刀,没被带走,像是被遗弃一样。 桑晏大怒,追寻未果,转头将刀尖指向沉云欢,“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利用我!” 沉云欢捂着心口,抬起头时唇边的血艳丽异常,被她以手背拭去,缓声说:“桑真人,我们难道不是互相利用吗?人我都引出来了,是你没本事留住,这也能怪在我头上?” 桑晏怒而暴起,抬刀便砍,刀刃却被长剑狠狠一撞,偏离几寸,从沉云欢的耳边擦过,钉入后方的座椅之中。桑晏转头,阴冷的目光落在出剑的顾妄身上,顾妄却怡然自若,并不畏惧分毫,抱拳行礼道:“桑真人,沉云欢乃是先皇委以重任之人,还要前往沧溟雪域办正事,还望高抬贵手。” 桑晏冷笑,指着沉云欢道:“她如今这样,还去得了沧溟雪域?” 沉云欢姿态微微佝偻,腰背无法挺直,脸色苍白唇边溢血,与方才已判若两人,显而易见方才从她心口拿走的东西,是抽出了她的命脉。 顾妄笑着道:“我奉皇命,承天机门之名,只负责将她送到地方,其他一概不管。” 天机门到底是凡间第一大仙门,即便现在皇室混乱不堪,但天机门百年根基岂能轻易动摇。更何况晏少知乃是天下第一神算子,谁人不敬让他三分,桑晏没有飞升仍是凡命,经他几根手指一掐,想要被算计也并不难,因此顾妄在搬出天机门之后,他的神色有了几分忌惮。 他看了一眼站在顾妄身后的虞嘉木,视线扫视片刻,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收刀罢手。 “这两日叨扰了,我们不日就会启程离开。”顾妄再行一礼,继而抬步上前,虚虚扶着沉云欢的手臂,带着她转身离开。迦萝早在师岚野消失的瞬间离开人群,而虞嘉木则抱着剑落后一步跟在后面,对着那插在地上的墨刀若有所思片刻,随后并未有其他动作,也跟着离开。 “沉云欢!”薛赤瑶却是突然在此时跳出来,喊道:“你的刀。” 沉云欢头也没回:“不要了。” 此刀自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宝刀,墨色的刀锋散发着肃冷的光,经过千百次淬炼,神火焚烧,依旧闪耀斑斓,静静地插在地上,充满着被遗弃的孤寂。 沉云欢说不要,剩下的人皆蠢蠢欲动,打了飞身上去抢夺的主意。见她一走,便纷纷动手,顾不得形象一拥而上,却不想薛赤瑶一柄灵剑长鸣,在人群中穿梭,浑厚的灵力硬生生将众人逼退。她飞至刀前,握住刀柄奋力拔下来,刀身嗡鸣不止,似在对她排斥,她便释放灵力,丝丝缕缕地缠住刀刃,不多时,墨刀就安静下来,不再吵闹。 薛赤瑶无视其他人的怒目而视,冷着脸将刀收起来,随后转身飞出人群。 人潮散去,姜夜等人也随口劝了桑晏几句,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一众桑氏弟子立于原处,窥于家主阴沉的脸色,无人敢出声。 桑晏抬起阴鸷的双眼,冷冷看着师岚野方才离开的地方,沉声道:“他跑不远,守好陇城各处,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立即禀报,待找到了人,直接动手,他受天枷所困,无法对凡人下杀手,你们也不必留有余力,他是不死之身。” “是!”桑家弟子齐声应之,旋即各自散去。 周围的人尽数走空,只剩下桑晏一人,他收了刀,从袖中摸出那张还没修完的锦帕,指尖摩挲着上方半成形的鸳鸯,眼底尽是疯狂的偏执,喃喃道:“夫人,我一定会将你复生。” 沉云欢此番搅弄风云,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一时间处处都是与她相关的传闻。因着口口相传,无人知道事情的原貌,所以什么样的故事都有,有人说沉云欢是神仙转世,那日的神迹便是从她身上诞生,还有人说当年她的母亲用了歪门邪道,抢夺了别人的东西,才使得她续命至今,更有甚者则完全在胡言乱语,说沉云欢是妖邪化身,吞吃了神仙的心,被神仙找上了门打回原形。 看笑话的人居多,因此传言多半是落井下石之言,而沉云欢回去后则闭门不出,将一切纷扰隔绝门外,像落败之后缩回房中,在孤寂和狼狈之中默默等死。 一代天骄,轰轰烈烈地以剑出世,短暂地沉寂之后,又以长刀砍出一条血路,而今终是要陨落在这生命贫瘠的边境之地,与风沙一起,散在荒芜的大漠之中。 夜间,一艘飞舟自陇城启程。这飞舟是顾妄向桑家借的,尽管先前闹过不愉快,桑晏却仍是揽着圣人的名声,慷慨地将飞舟借给顾妄,载着沉云欢,要将人送回京城的天机门医治。 临行的时候有人来围观,遥遥就看见沉云欢坐在椅子上被人抬着,身着雪白的外衣和赤红的內襟,外面则披着厚重的外袍,连同脑袋也一同罩住,露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搭在椅子边,毫无血色,引得众人唏嘘不已。 飞舟在灵光中飘向天际,渐渐平稳之后,沉云欢撑着扶手,从座椅上起身。一旁守着的侍女当即迎上来,关切地询问:“沉姑娘可是要进房中休息?” 她耷拉着眉眼,似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侍女招来另一人,两人合力将她扶着往屋中去。不过才半日,沉云欢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身体冰冷得毫无温度,肢体硬邦邦的,好似石头般硌人。 顾妄站在栏杆边上看风景,声音传来:“进去了就好好休息,莫见风了,明日白天再出来晒晒太阳,很快就会回到天机门,撑住。” 沉云欢似无心情理会,佝偻着脊背,披着厚重的棉衣,一言不发地进了房中。 飞舟启程一夜,次日一早,侍女端着一盆血水从沉云欢的房中出来,搭在盆边的布巾赤红一片。 “状况如何了?”候在门口的侍女低声问。 “不大好,吐了好几口血,气息微弱,不知还能活几个时辰。” 那侍女叹一口气,面上有些似真似假的惋惜,“她好歹也是当世不可多见的天才,竟然就这样死去了,可真是我们人界仙门的一大损失。” “什么天才呀,若是你我也能得神明垂青,也能成天才呢。”侍女嗤笑一声,将手里的盆放在边上,又道:“沉云欢恐怕活不过今夜,你去传信给家主,我将她推出来晒晒太阳。” “生来风风光光,总不能死在黑暗里……”她转身,又进了房中。 房中点着灯却依旧昏暗,窗子也都被紧紧遮着,是昨夜沉云欢自己提的要求。她此刻正坐在软椅上,身上仍旧披着那身厚实的袄子,只是里面那原本雪白的外衣已经被吐得鲜血淋漓,与赤红的里衣融成一色。 血渍还未干,沉云欢闭着眼睛,枯败的面容呈现出一股死气,哪还有半点天骄的模样。 侍女缓步上前,俯下身轻声唤道:“沉姑娘,外头出太阳了,可要出去看看?” 沉云欢仍闭着眼睛,没有半点反应。此时侍女往她心口一看,发现没有起伏,当下心中一惊,快速伸手在她鼻子下探了探鼻息,却没有感知到任何呼吸。 她惊讶地后退两步,忙转身大步跑出去,喊道:“顾公子,顾公子!沉姑娘没气儿了!” 顾妄闻声从另一个房中出来,挽着双袖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听到她的呼唤后便快步行来,“怎么回事?” “不知,方才我才给她擦了脸和手,就出去放水盆的工夫,再进来时她就没气了!”侍女一边叫嚷着,一边领着顾妄进门,“我原本还想着应该还能熬几个时辰,谁知……” 她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身形也顿住。顾妄立于她身后,也停步望去,就见那软椅之上,层层叠叠的衣裳包裹之中,哪有什么沉云欢的影子,只余下几件空荡荡的衣裳搭在上面。 侍女脸色一变,“人呢?” 顾妄抬步行过去,将手伸进衣裳里摸了摸,掏出来个巴掌大的木偶,削成人的形状,背后贴了张赤红的血符,写着“沉云欢”三个字。 他在侍女惊慌的注视下晃了晃木偶,笑着说:“我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可惜维持的时间不长,比我想象的还要早几个时辰。” 侍女眼珠子一转,立即明白上当受骗,转身要跑,却被顾妄抬手一指,喝道:“缚!” 灵光如绳索从他的袖中游曳而出,飞快缠上侍女的身体,将她从头到脚都捆得死死的,跌倒在地。灵绳上有术法,将侍女的灵力完全束缚,使得她无法动用灵力给桑家传信。 顾妄拽着她的领子,将她提到隔壁房,与另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侍女搁在一起,道:“别白费力气,睡一觉,什么事都结束了。” 第175章 返故地永夜牢狱锁旧魂 桑家的宴席在经过两次突发事件之后, 仍是要继续操办。桑晏似乎铁了心认定自己能飞升,也为了不让这些前来赴宴的客人看笑话,第三次设宴的地点非是在桑家, 而是选在了陇城最为气派的酒楼里, 在露天之地大摆流水席, 邀全城之人前去共乐。 不知是不是为宴席助兴,陇城的上空被放飞了成群结队的鸟,其中还有几只鹰高旋。这些鹰通常都在高空翱翔, 极其优越的视力让它们即便穿梭云端, 也能看见地面上的猎物, 只有一只略显突兀。它展翅绕在陇城的低空徘徊,忽高忽低, 有时还会落在房顶上歇脚。它的羽毛呈现出黑白两色, 十分秀丽,一双眼睛转来转去, 也不知搜寻什么。 只是陇城的人都有各自忙碌,除却几个拿着弹弓追它的小孩, 没有人留心这只海东青。 沉云欢站在狭窄的暗巷之中, 抬头看了片刻,将视线从那只飞鹰的身上收回, 随后落到行人来往的街道上。 她身着一袭黑衣, 浓密的卷发以红丝带束成利落的马尾, 身形几乎隐在照不进日光的暗巷之中, 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左手掌传来微微的痒意, 她低头将缠在上方的纱布解开,就见不断沁血的伤势正缓缓愈合,也就表明顾妄所造的木偶失去了效用。不过按照一开始的计划, 顾妄会留在飞舟上解决隐患,所以她还有几个时辰的时间。 先前在察觉陇城之中至少存在两方以上进行博弈时,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她位处于“明”,所有的行动都会落在别人的眼中,那将永远落后别人一步,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因此她干脆找了顾妄,让他做了一只木偶做自己的替身。 诚然顾妄做木偶的技艺很好,但想要骗过桑晏那些人并不容易,所以沉云欢就以血滋养,时时刻刻为木偶假身输送自己的气息,如此才能以假乱真。 她心里无比清楚,母亲和师岚野没有在陇城现身,就表明十多年前的事情并没有结束,他们仍然受到某种威胁,而她想要真正触及事情的真相,顶着“沉云欢”的身份必定受人监视,因此她便将计就计,将濒死的“沉云欢”送出了陇城。 没了玉神心之后,沉云欢再回到住所时就发现桑晏安排在周围的人接连撤离,就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想——失去玉神心,她对桑晏就没了任何用处,因此她的行动得以自由。 沉云欢与顾妄的计划照常进行,他带着木偶上了飞舟,而她则隐匿在陇城,寻觅当年事情所留下的踪迹。 经过昨夜一整晚的搜寻,沉云欢找到了位于陇城北角一处被废弃的牢狱,那里曾是十多年前,她母亲来到陇城时的落脚之地。 此地因距离陇城中心较远,与荒地紧邻,更无树木遮荫,风中都充满干燥的黄沙,街道上的行人也稀稀疏疏,远不如陇城中心繁盛,但在此处行动就更为轻松。 她蹲身在地上捡了个小石子,抬手一扔,十分精准地砸中头顶盘旋的海东青,砸得它歪着翅膀,斜斜往地上坠。 一阵微风从沉云欢的后背袭来,继而暗巷之中响起落地的动静,沉云欢转过身,就看见迦萝一边摸着自己的膀子,一边满脸哀怨地走过来。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2节 “你打我做什么?” 沉云欢脸色淡淡的,“不打你,难道还要继续看着你像个傻子一样没头没脑地在天上盘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找人吗?” 迦萝为自己辩驳:“又没人知道我是灵鸟……” 沉云欢没有与她争论,只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离开?” 迦萝道:“我昨夜去看了一眼,那个东西做得虽然逼真,但我的眼睛比你们凡人厉害百倍,自然是能分辨真假……况且,你昨日不是在做戏吗?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离开?” 沉云欢眉尾轻挑,倒是对这句话颇为好奇:“你如何看出我在做戏?” 迦萝都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沉云欢:“你分明早就知道他留在你身边别有目的,昨日却还故意以此埋怨他,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在做戏了。” 沉云欢与她擦肩而过,从暗巷的另一头走出去,声音懒散地问道:“何以见得?” 迦萝紧紧跟在她的后面:“你是喜欢吃糖,还是只有在他面前才喜欢吃糖?” 沉云欢道:“别瞎猜,我当然是真的喜欢。” 迦萝道:“好,就当你是真的喜欢,那么食物呢?你修为到这个境界,按理说是不需要进食凡间俗物的,并且你的口腹之欲并不强,在地下洞窟的路程中,你没有进食任何东西,于陇城醒来之后,你也没有吃东西吧?既然你吃不吃都无妨,何以一定要吃他做的食物呢?” 迦萝的揣测有些超过,好似一门心思要剖开沉云欢的内心,敞开天窗说亮话。沉云欢却罕见地没有动怒,将腰后别着的折扇抽出来,展开遮掩在自己头上,淡声道:“从哪得来的消息,你打听得倒是清楚。”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迦萝道:“你身边几乎所有事,都要他代劳,吃饭拿筷,受伤包扎,这些分明你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为何使唤他做?” “是他自己想做。” “是他想做,还是你想让他做?” 沉云欢道:“你不过是一只鸟,鸟的脑子才多大点?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迦萝忍气吞声,深呼吸两口,才慢声道:“你们凡人的心机太多,太深,我的确不懂,但我也能看出来,你让他做那些事不过就是不想让他离开吧?你若你母亲那种广结善缘,心地纯良的人也就罢了,然而你却并不与人为善,且你不相信这世上有不求回报的付出,所以你早就清楚,这位神并非无缘无故留在你身边,你早就知道他抱有别的目的。” “你话有点太多了。”沉云欢仿佛心不在焉,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停在了一扇门面前。她抬起手贴上门,立即感受到上方传来的强大禁制,也由此确认找对了地方。 她转手将手中的扇子递给迦萝,“举着,遮住我,别落下来。” 迦萝看出那扇子是一个法器,应是隐蔽之用,便照做。奈何身量矮了沉云欢一头,只得垫着脚摇摇晃晃,为此也无发分心再叽叽喳喳地说话。她看着沉云欢双掌凝聚灵力,幻化出一个外形酷似玉佩的东西,当下认出这是先前在地下洞窟之中,那个姓林的身上所佩戴的法器。 这法器似乎非常厉害,后来顾妄看了林柏的脑袋时,顺手将法器也顺走,现在落到了沉云欢的手中。 她将灵力汇聚于玉佩之中,后退几步,蹲身那地上一贴,而后那玉佩立即散出微弱的灵光,朝四处蔓延,拔高数丈,很快就将面前的房屋整个笼罩起来,形成一个结界。 结界设立完毕后,沉云欢抬起双手运力,左右手各燃起阴阳二火,于空中画了半圆形成一个太极的图案,随后往门上一拍。从一旁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又慢又轻的动作,却见阴阳之火瞬间没入门中,将里面的禁制打得粉碎,“吱呀”一声轻响,门便开了。 即是太极的四两拨千斤之力。迦萝问道:“你学得那么杂?” “略懂一二。”沉云欢谦虚一声,推门走进去。 迦萝见她行动自如,精神充足,倒是不想有任何影响的样子,不由好奇:“那东西被抽走,你身体无碍?” 沉云欢听闻,下意识抬手按上自己的心口,“你是说玉神心?” 迦萝惊讶道:“你知道那是什么?” 沉云欢笑道:“你昨日喊得那么大声,谁听不见?” 她也形容不好这是种什么感觉,颇为奇妙,的确是有一些东西从她的体内抽离,好像是心里空了一块,但实际并未对她造成影响。 不过玉神心抽离后不会危及她的性命,是她一早就料到的事情。师岚野不会要她的命,所以他既然会将东西取走,就表明她不会因此而死。 从门进入后,便是一方不算大的院子,空旷却干净,不像是荒废多年的模样。沉云欢昨夜打听了清楚,这个院子与陇城的牢狱比邻,那里面关押了穷凶极恶的犯人,偶尔守备不严的时候还会有犯人越狱而出,所以这一带没什么住户,大多是租赁给外人用于暂歇的院子。 而沉云欢所踏入的这个院子则更为特殊,所以一众荒废的院落之中,只有此处被封了起来。 陇城因处在大夏的边境,天高皇帝远,城中几乎没有正经的律法,大多是都是城主说了算。而绝对的权力则需暴行来巩固,因此这座牢狱变成了陇城的“地府”,几乎只进不出,充满酷刑,毫无公正清白可言,进去走一趟,不死也半残。 关押进去的犯人死前多半都有个想交代的,而守在外面的亲人自然也想与亲人做最后的离别,由此便诞生了中饱私囊的官吏,在这座院子之中设下一个通行的小阵法,从而用以传递东西,死囚可以传信留遗言,外头的人则可以送衣食,信件之类。后来桑氏在陇城逐渐壮大,推翻了城主的独裁后,这牢狱便被作废,据说是里面枉死的好人太多,怨气沉重,时常有昔日的凄声响起,所以多年过去,这里仍没有住户。 那个用于传递东西的阵法,则正在这座院房中。 “你在门口守着,别跟进来。”沉云欢随口撂下一句,随后推开房门,尘封已久的地方散发着一股古朴的味道,细细的烟尘扑面而来,被她抬手挥散。 房间并不大,且结构简陋,并无内外室之分,一进门就能看见靠着墙角的床榻和摆在中间的桌子,贴着西边的墙体则横着柜子,边上置放日常用具。整个房间的东半部较为宽敞,摆着一张竹藤摇椅,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刻意打扫过,这里没有留下任何人居住的痕迹,沉云欢在房中转了一圈,连墙上都细细看了,没找到任何与母亲相关。 她喜欢在墙上记录,理应也能在此找到些东西才是。沉云欢暗自思索,干脆坐在床榻上,床榻老旧得快要参加,沉云欢一坐上去就吱呀作响,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她却并不在意,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个册子。 这册子是初进西域那会儿,杀了客栈的老板娘后顺手拿走的。当时沉云欢见她有在上方记录天象的习惯,思索着这东西可能会有用。 她此前已经看过一遍,却是在上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第一次记录天象时,乃是十八年前,即永嘉二十四年,那日华彩满天,七色云朵铺满苍穹,万鸟齐鸣,霞光千里,被视为神迹现世。 其后沉云欢再翻,挑出了几个较为特殊的记录。 【永嘉二十九年,正月初七。 响雷半个时辰。西北少雷,此景不多见。】 【永嘉三十三年,六月十一。 响雷,比上次更甚,持续两个时辰。】 【永嘉三十七年,腊月初三。 响雷,乌云漫天,不见天日。】 【永嘉四十二年,三月二十。 响雷,西北之雷,愈发频繁,恐有异象现世。】 最后一次记录,正是今年三月份。沉云欢记得迦萝先前说过,西北之地连雨都不多见,更遑论雷声,然而这些记录之中尽管出现了响雷,却并未记录降雨,则更为诡异。 沉云欢合上册子,往床榻上一趟,头枕着手臂,往房梁上看。 频繁的响雷意味着什么,桑晏为何三办宴席笃定自己能够飞升,当年她母亲究竟在这个小而简陋的房子里做了什么才将她起死回生,师岚野又为何奉出自己的一颗心。 沉云欢轻轻闭上眼,她越是在思考这些打成死结的东西时,就越是平静,呼吸轻浅,好似睡着了一样。房中寂静无比,连风声都没有,她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好似天地都在此时跟随她沉寂。 忽而一声尖细的吱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沉云欢睁开眼,偏头一看,就见摆在房中的那竹藤摇椅竟然前后摇了起来。 房中无风,这竹藤椅却能摇动,沉云欢微微眯眼去瞧,就见椅子上其实躺了个人。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几缕金芒照在藤椅上,光影勾勒出那人的轮廓。 似缥缈的轻烟汇聚而成,那身影越来越清楚,直到凝聚成形。沉云欢站起身靠近,走到侧面时就看见那是个身着青衣的女子,盘着简单的发髻,戴着一根云纹簪。 她闭着眼睛好似在睡觉,双手搭在腹部,压着一个团扇,藤椅轻轻摇动,看起来相当惬意。 沉云欢没有出声惊动,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不多时,她自己睁开了眼睛,看向站在边上的人。也就是在此时,沉云欢对上她的视线时,好像才能看清楚她的面容。 柳叶弯眉,秋水黑眸,眉眼生得柔和而婉约,唇色红润,下巴处落了一颗小痣。这张脸沉云欢一点不陌生,前两日还曾在桑晏的照影镜里看到过,正是桑夫人。 她看着沉云欢,微微一笑,将团扇拿起来轻轻扇着,“此地已许久无人踏足了。” 沉云欢微微皱眉,“你是谁?” “你既能找来此处,还不知我是谁吗?”她与沉云欢谈笑,目光从她头上掠过,又道:“怎么连个发髻都不会梳?如此草草地束起来,岂非让别人见了笑话。” 沉云欢说:“没人教过我如何梳发。” “啊。”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若是从前,我还能教你一二,现在不行了,我都忘了。” 沉云欢倒不在意这些,她蹲下来,手搭在藤椅的扶手处,问道:“你是虞青崖吗?” 年轻的女人笑起来,回道:“我可不是。” 沉云欢又问:“那你……是在等我吗?” “也不算。”她道:“我只是还留恋这个地方,迟迟不肯离去罢了。” 说着,她又转头,对沉云欢问:“今夕是何年啊?” 沉云欢道:“永嘉四十二年。” 她的脸上出现恍惚神色,喃喃道:“原来已经有那么多个日夜了,时间过得可真快,难怪你都长那么大了……” 沉云欢问:“你一直在这里吗?” 年轻的女人挥了挥扇子,道:“我?我只能在这里,出不去啦,你不必管我,忙你自己的事就好。”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影就渐渐消散,沉云欢伸手去探,却像是拂去一把烟尘,什么都没有触摸到。待女人消失之后,藤椅上则留了那把团扇。 沉云欢拿起来细看。白玉做的扇柄,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团扇的正中央只绣了一朵卷云。扇面是极其细腻轻盈的丝制成,像一层薄薄的雾,沉云欢就拿着扇子覆在脸前在屋中走动,便在床榻贴着的那面墙上,看见了灵光萦绕的图案。 沉云欢收起扇子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以手掌按在上面摸索,才感觉到掌心处有微微不平的地方。这个阵法的入口位于低矮的位置,设置得极为隐蔽,更有术法刻意隐藏,沉云欢感受不到丝毫灵力的波动,就算是摸上去,也只以为是墙体的凹凸。 她掌中蓄起灵力,往那阵法上一拍,继而就感觉面前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就将沉云欢吸进了墙体之中。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身体被这么一晃,待再次站稳时,面前是一片漆黑,浓郁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简直像是当面给了她一拳。 沉云欢掩住鼻子,在掌中燃起火焰,跳动的火光刹那间就照亮周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石盘,上方雕刻着星斗的模样,无数狭窄的流道相连,组成了一个布局奇特的星盘。这星盘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颜色。 她俯身靠近,抬手在上面摸了摸,竟搓出了红色的干泥,同时也闻到上方充满不同的血味儿,极其刺鼻,令她忍不住拧紧眉毛。 沉云欢越过星盘往前走,就看见这地方就是牢狱的布局,一间间逼仄窄小的牢房延伸到道路的尽头,只不过没有铁门相隔。 她走到第一间牢房,发现里面有一具被铁链牢牢锁住的尸体。骨骼还很新,死了不足半年,手腕上戴了条彩色草绳编织的手环,上面还挂了一圈小巧的兽牙,其中一颗较大的上方刻了两个字,是沉云欢看不懂的西域文字。 但这手环她并不眼生,先前在迦萝自称为故乡的村落里,曾有一个年迈的老妪赠了她一条这样的手环,并央求她帮忙寻找孙女,一个名为“香冉”的女孩。 沉云欢静了片刻,其后起身,继续往里走。每个窄小的牢房里的装置都差不多,扣在墙体上的两条大锁链,已经风化的枯骨,空中所散发的臭味皆是从那些尸骨身上散发出来的。与其说是腐烂的味道,倒不如说是枉死的冤魂堆积此处,所释放的死亡气息。 从骨头的大小来看,死在这里的全部都是年岁很小的孩子,墙体上溅射的有血液,门外的地方摆放着取血用具,看到这里,沉云欢已经猜出这是个什么地方。 她走到底,在最后一间牢房里发现了特殊。 那个牢房没有尸骨,只余下两根断裂的铁链,像是有人曾被锁在这里,但是后来挣断了锁链逃离。沉云欢一步踏进去,瞬间那漫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将她淹没其中,继而她的后背开始发烫,隐隐泛起灼烧的痛苦。 沉云欢的视线几乎被血色占据,这间牢狱的三面墙似血染的一般,充斥着狰狞又狂乱的血迹,一层又一层,掩盖住墙体。 这血腥味却并不如方才的那些腥臭,而是散发着草木的清香。 沉云欢对着味道最熟悉,熟悉到睡梦里闻见,都会放松下来,因为那是师岚野身上的气味。 她站在这毫无光明,满是血色的逼仄之地,已经空荡荡的心腔却不知为何,猛烈地震动起来,撞碎了她的胸骨,让她难能自抑地睁大眼睛。 血色几乎将她的黑眸映成红色,到处都是血,是师岚野的血。 草木的清香与这些腥臭的、腐烂的味道混在一起,被一并压在这暗无天日的永夜牢狱中,就像那些被风干了仍困于锁链的尸骨,沉默地讲述着痛苦而悲戚的过往。 沉云欢站了片刻,忽而看见墙边有一处地方干净得有些突兀,与满墙的血色格格不入,她走过去蹲下来一瞧,就见上面竟然刻了一朵卷云,底下则是一座山的形状,笔画非常稚嫩,线条也不规律,显然是出自一个年幼的手。 沉云欢凑近了,指腹慢慢摸上去,就在这山和云的边上,瞧见了几个歪歪扭扭,不成正形的字。 欢欢和岚野。 沉云欢怔怔地看了许久,身体似僵住了般难以动弹,火焰在她的掌心跳动,光芒忽暗忽明,她的眉眼时而光明,时而晦暗,与摇晃不停的影子一同沉溺于死寂之中。 迦萝在门口等了许久,几乎都要坐在地上靠着门槛睡着了,才听见推门声。她赶忙站起来,看见沉云欢推门而出,手里拿着一把团扇,面色平静又安宁,不见任何情绪,眼底却又像是堆积着郁气。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3节 迦萝迎上去,疑声道:“怎么,什么都没找到吗?” 沉云欢道:“恰恰相反,什么都找到了。” 迦萝嘀嘀咕咕,“那你怎么还这个表情?你找到了答案,不应该高兴点吗?” 沉云欢垂着眼睫没有应声,前行了几步,忽而转头回望,看见那门缝之中,隐隐约约好似站着一个人,正掩在后方看她。 “你在看什么?”迦萝也跟随她的目光去看,却什么都没瞧见,只能感觉到门里有极其微弱的灵力波动,于是猜测问:“是虞青崖吗?” 沉云欢应道:“嗯。” 迦萝也没想到自己会猜中,颇为惊讶,“你怎么知道?你可从未见过她啊!” “我问她了。” “她承认了?” “没有。”沉云欢说:“若是她承认,我反倒还要怀疑真假,正是她否认,我才确定那就是她。” 她低头看着绣着一朵小卷云的团扇,缓声道:“我娘弃用虞氏之名,也没让我用,自然是厌恶‘虞青崖’这个身份。” 迦萝道:“她本尊并不在此,应当是留了一丝灵力于此吧。” 沉云欢抬步往外走,收了围在外面的结界。迦萝在后方关上了院门,追着她的脚步问:“你现在要去做什么?要找虞青崖吗?我可以帮你,虽然我跟她断了联络,但我飞得高,视力好,找人的本事比你厉害。” “不。”灿阳照影,沉云欢那双漂亮的眼睛流转着盈盈波浪,似有风暴聚集:“我要去赴宴。” 第176章 父女相认谁作计中之计 桑家宴席的排场十分阔绰, 酒楼上下被包满,楼前的大片空旷之地也摆满桌子,宴请了全城百姓同乐。 桑家在西域向来有着极高的声誉, 如此大肆操办飞升宴, 前来道贺之人多得排起长队, 自远处看去乌泱泱一片,水泄不通。 忽而有一只通体雪白的鸟由远及近,自高空俯冲下来, 待飞得近了, 众人才发现那是一只纸折的鸟, 背上还坐着个人。 那人身着翻飞的黑衣,打着卷的波浪长发用赤红的发带束着, 飞舞的长发拂过唇红齿白的一张脸, 到了近处她整个人往后一仰,从纸鸟背上跌落, 于一阵惊呼声后稳稳落地。 正是处于风口浪尖,本应昨夜灰溜溜离去的沉云欢。 她站起身, 露出一张昳丽的脸, 虽不如往日意气张扬,面上没什么表情, 却也不见半点虚弱狼狈, 平静的眸光里暗藏锐利。 周遭议论纷纷, 后退数步不敢靠近, 都不明白本来离去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 还骑着那么大一只纸鸟,但从她来势汹汹的模样看来,也不像是前来道贺的样子。 沉云欢不理会周围议论纷纷的众人, 稍稍将目光一抬,落在前方那三层高的酒楼之中。酒楼前的院落站满了人,但这倒是合沉云欢的心意,她当然是希望人越多越好。 她抬步往前,从人潮之中穿过,偶有人挡路也并未生气,态度相当平和地绕过而行。 “沉云欢!”薛赤瑶隔着老远喊了她一声,穿越人群快步走来,仙琅宗弟子跟随她身后,一边低声劝一边试图拉住她的胳膊,被她略显强硬地拂开。 沉云欢看着她走到面前,摆出一副懒得应付的样子,“我还有正事,别挡着路。” “正事?你连刀都丢了,我想不明白你还有什么正事。” 薛赤瑶的脸生得好看,平时总穿着一身雪白,行为举止颇为清冷疏离,远远望去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但不知为何,她每回撞上沉云欢都会暴跳如雷,好似三言两语就能扰乱她的情绪,从而难以维持清冷的假象。 沉云欢顺势道:“找刀,算是正事吗?” 薛赤瑶顿了顿,脸色竟缓和了些许,而后轻嗤一声,“你还惦记着那把被你丢了的刀啊,我还以为你当真不要了,昨日你随意丢在地上,早就被人拿走,你从何去寻?” “我的东西,不管落在谁手里,我都会夺回。”沉云欢笑一笑,很是温和地说:“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提及此事,便难免想到当初在春猎会上被沉云欢亲手斩断的不敬剑,薛赤瑶在当时跌了个大跟头,面子摔得稀巴烂,再次想起脸色仍然难看。她脸上似有怒意,但又强忍下来,直愣愣地杵在原地,牙关松了又咬,不知道打算说什么。 “你让让行吗?挡在我面前干什么?”沉云欢道:“难不成我的刀在你手里?” 薛赤瑶语塞,耳根一红,有种被拆穿的窘迫。 沉云欢讶然,“还真让你拿走了?你拿我的刀做什么?去卖钱?” “一把黑不溜秋的破刀能值几两银子?”薛赤瑶抬手,一运灵力,不敬妖刀便被幻化出来,甩到沉云欢的脚边斜插在地面,刀柄嗡鸣片刻,平静下来。她瞪了沉云欢一眼,仍是针锋相对的气焰:“沉云欢,我跟你的事还没结束,别丢了你的刀。你废了灵力也好,失去身份也罢,若是为那些男人或是私情要死要活,才真的叫人看笑话。” 沉云欢丢刀不过是为了让桑晏等人放松警惕,演戏之用,倒是没必要向别人解释。但薛赤瑶折磨样,愤愤不平的眉眼里平添几分恨铁不成钢,却是让沉云欢有些想不通了。 沉云欢心想:她对我抱有期待? 她面露疑惑,还没深思,薛赤瑶便拂袖离去,带走了一众忐忑不安的仙琅宗弟子。 沉云欢拔起刀握在手中,抬手掂了掂,重量依旧,刀刃也依然锋利,显然在薛赤瑶手里留了一个晚上,并未发生变化。 她持着刀一路向里,身形飞快,不消片刻就来到座无虚席的庭院之中。正举杯共饮的客人一见她这模样,也都傻眼。西域的消息虽不如内境传得快,但她这一年来闹过不少事迹,凡所经之地就没有安生的,此时提着刀闯进来,也不像是和善的样子,于是众人登时也纷纷搁下酒杯起身离席,免得她刀剑无眼,砍起人来六亲不认。 高坐于酒楼的桑晏正举着酒杯向满座高朋致谢,冠冕堂皇的话说得流畅,堂中气氛正是火热之时,忽而有桑家弟子飞快上前,附在他耳边几句低语。桑晏的脸色骤变,“咚”的一声放下酒杯,琉璃盏碎了个彻底。 桑晏阴沉着脸,冷声问:“是何人如此大胆?” 那弟子正待回答,却听得外面一声突然传来巨响,紧接着便是人声喧哗,桌椅碗筷的碎声接连传来,似有人砸场子。 桑晏拍案而起,震声问道:“谁在外面闹事?” 有好事之人将身体探出围栏,伸长脖子往外瞧,从一堆砍得稀碎的废墟之中看见那黑色的身影,扬声道:“是沉云欢!” 堂中哗然四起,众人立即起身,围着栏杆而站,果然看见院中的桌椅几乎都被劈碎,美味佳肴撒了一地,所有桌椅堆起来成一座小山,而沉云欢正站在那小山之上,十分打眼的位置。 桑晏眼皮一跳,快步走到二楼挑空的檐下,冰冷锐利的视线落在沉云欢的脸上,声音平缓地问:“我好心送你回天机门医治,你这是做什么?恩将仇报?” 沉云欢所站的高度几乎与他持平,脸上挑着淡淡的笑意,气势分毫不落于下风:“有些事情没做完,我怎么放心离开。” 楼上站着的时大夏数得上名号的仙门和世族之人,楼下则是来自西域的各个门派。仙琅宗的人来得少,不见沈徽年、关良、虞暄三人,薛赤瑶位于楼下的人潮中,姜夜则站在桑晏的身旁。 尽管比不上前去沧溟雪域的那些梯队,但此处的人汇聚起来,也勉强称得上“高手如云”,数百人的眼睛都紧紧凝望着沉云欢。 此番她声势浩大上门挑衅,无异于打桑晏的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个心平气和的收场。 “你所说的事,便是毁我宴席,伤我贵客?”桑晏笑了笑,竟是表现得非常和蔼可亲:“到底是我桑家前几日没有招待好你,所以让你对桑家心存不满,还是桑某表现得脾气太好,所以才让你有胆子在此撒野?” 他的手轻轻往栏杆上一按,随着话音的落下,浑厚汹涌的灵力瞬间迸发,掀起巨风过境,滔天的压迫之力紧随而来,让楼上楼下的众人同时感觉头皮一紧,脖子好似千斤重,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沉云欢却站得稳当,刀身散发出的灵力丝丝缠绕着她,支撑着她笔直的脊梁,面对这位临近飞升,被世人称之为“半仙”的桑晏,沉云欢未曾半点露怯,莞尔一笑,道:“桑真人误会,非是我对桑家不满,而是我突然想前几日进传闻中的黄金城时,寻得了一个古老秘法。好东西自然要大家一起分享才是,如此才能共同建设人界仙门,壮大人族。” 桑晏黝黑的眼眸似风雨欲来,沉声警告:“云欢,你可要学会适可而止啊。” 沉云欢置若罔闻,继续道:“诸位可听好了。那秘法可以用干净纯质的血液替换自身之血,从而达成洗筋伐髓,脱胎换骨之效,血液的宿体最好是年幼的孩子,越是天赋出众,未经污染,效用就越是高。” 有人怒声斥责:“胡言乱语!我看根本就是你自己瞎编,这世上怎会有如此阴邪的法子用以修炼,不怕遭天谴吗?!” 地下骂声一片,沉云欢幽幽看向桑晏,疑声道:“是啊,我也很好奇,不怕遭天谴吗?”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桑晏纵然想动手也拉不下面子,眯着眼眸反问:“何处出言?” “诸位不必慌张,那秘法也不是人人都能效仿,需要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才能为之。”沉云欢道:“这东西,桑真人想必并不陌生吧?” 桑晏道:“我从未听过这种秘法,也不知你在说什么。” 沉云欢道:“那便是你桑家奉为至宝的巫神骨,你岂会不知?” 此话一出,四下众人好似炸开了锅,惊声喧哗起来。 桑晏却毫不在意地笑起来,道:“哦?说来听听。” “几十年前桑家带回一个被称作巫神的女子,她传承自黄金城中的古神血脉,身负奇异的力量,桑氏假意与她成亲恩爱,实则取了她的脊骨当作族中至宝,以此来满足私欲,逐步扩大家族势力。十几年后,那巫神所诞下的男孩长大,联合虞青崖盗取巫神骨,险些屠尽桑家人。他将自己的母亲救出,却发现在漫长岁月的折磨,母亲早已异化成半人半蛇的邪物,无奈之下只能将她置于黄金城中,并写下这段不为人知的内情。” 这段故事对西域之人来说,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毕竟关于桑家的内情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外人只知桑雪意和虞青崖联手,险些灭了桑家,却不知他们为何如此,也不知桑家的至宝是何物,从何而来。 但这些毕竟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昔日作恶的魔头已死,引起大乱的虞青崖也销声匿迹,西域和平十多年,当初的事情早就蒙上了风沙,没有几人在意。 然而沉云欢要说的,却不止这些。她充满审视的目光看着桑晏,此人对外宣称年过七十,但外貌却看起来年轻,窄小的眼睛,宽大的鼻子,面容看起来十分憨厚,是令人极易放松警惕的一张脸。 但是这张脸与虞青崖相比,就平庸得有些丑陋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当初桑家快要覆灭时挺身而出,亲手杀了桑雪意,还将她的母亲变作金屋里藏着的阿娇,还有着一身世人望尘莫及的修为,飞升只差临门一脚。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他,忽而开口:“桑雪意,你好大的本事,在西域当了那么多年的霸主,还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将你奉为圣人,怕是夜夜躺在榻上嘲笑这些人的愚蠢吧?” 惊声四起,所有人都因为沉云欢的话错愕不已,哗然质疑。 “她在说什么?”“那个魔头分明十几年前就死了,众目睽睽之下,安能有假?”“这沉云欢,该不是大受打击之后疯了吧?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胡话?”“从仙琅宗出来的,也不奇怪了,那个仙门就是有些……” 姜夜的耳朵一竖,听到这句有损仙琅宗声名的话,当下厉声呵斥:“沉云欢,还不退下,你要在此丢人现眼到几时?!” 质疑此起彼伏,议论纷纷,无人相信沉云欢空口白牙之语。桑晏左右看看,也笑道:“你看此处哪有人相信你的胡言乱语?” 沉云欢嗤笑,“幸好我早有防备。桑雪意,你先前跟我们一同穿越瀚海,可还记得我曾给你摸过骨?” 桑晏不动声色,并未应声。 “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你,所以摸骨时在你身上种了金流之火,只要我催动神火……”她的话停一停,抬手敲了个响指。下一刻,桑晏的肢体便猛然窜起火焰,剧痛袭来时他掀起衣袖,就看见皮下的经脉呈现出赤红的模样,沿着手臂往上蔓延,直奔心口而去。 “你的伪装便会无所遁形。” 他抬掌拍在经脉上,火焰便被凶猛地逼出,顺着他的手烧起来,吓得周遭人纷纷后退躲闪。 就见那火焰熄灭后,烧毁的手臂之下,竟然是另一种颜色的皮肤! 桑晏徒手按上那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从手臂抹下去,嘴角勾着笑,“你这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心计倒是深,小看你了。” 这话无异于是承认自己的身份,或许是被拆穿之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又或者是目的已经达到,桑晏不再装糊涂,反而抬手,从脸上撕下一层薄如蝉翼的软膜,露出一张极其俊美的脸。 那软膜硬是遮面伪装的法器,撕下来之后,他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身量抽高的同时,四肢也变长,原本有些魁梧且矮的身体,在刹那间就变得颀长精瘦,束起的发散落下来,像波浪似的打着卷,黑眸也染上盎然的碧色,盈盈如翠玉。 桑雪意实在长了一张罕见的脸,足以用“绝美”来形容,任何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惊叹。也正是这样一张脸,卷发绿眼,成了西域最为忌惮的外貌特征,时隔十数年,仍让人见之心惊。 这种大魔头重现人世可不是闹着玩的,十多年前他对着自己的至亲都能痛下杀手,且死前还要折磨一番,玩够了才给人杀掉,其心性早已超出常人,传说是地下罗刹转世,生来便是泯灭人性的怪物。 众人见状,二楼也站不住了,纷纷往下逃,桑雪意的周围瞬间空荡荡。 他泰然自若地站在檐下,笑意吟吟,半点没有被拆穿身份的恼怒和惊慌,满眼欣赏地看着沉云欢:“青崖真厉害,把你教得那么聪明。” 沉云欢淡声道:“我的记忆里没有父母的教导。” 桑雪意语气温柔:“你生得不像我,像青崖,所以我才留你一条命。” 沉云欢不屑地嗤笑,“是吗?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高抬贵手了?” 沉云欢确实不像他,除却一头卷发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尤其是她的眼睛,墨黑浓郁,却也并不如虞青崖那般温和柔软,反而充满意气,锐不可当。 “桑雪意,你当初得到巫神骨后,便用了计谋假死脱身,以桑晏的身份执掌桑家,而后暗地里搜罗天资出众的孩子,将他们的血液换到自己身上,以此来提升修为。”沉云欢笑意一敛,眸色沉郁,冷声质问:“我不知你用什么方法抓住了师岚野,你在得知他并非世间之人后大肆他身上的血液,从而脱胎换骨,修为突飞猛进,然后在永嘉二十九年,迎来了飞升天劫,对吗?” “猜得完全正确。”桑雪意欢欣地为她鼓掌,眉眼间竟有自豪之色,好似看到女儿这么聪明,身为父亲的他也与有荣焉。 随后,他自己对这些事情进行了补充,慢悠悠道:“是他自己太蠢,入世之后逢人便自称是神,然后就被人送到我手上来的。当初西域之人不拜神,唯拜我桑家,而他还屡屡相信凡人,自持神的身份不对凡人出手,简直愚蠢得可笑。” “在将他的神血换到我身体之后,我的确脱胎换骨,一步登天,只是青崖不喜欢我做这些事情。她带着你来陇城后,偶然发现了那座牢狱,便以前往黄金城的名义召集了一些歪瓜裂枣,想要毁我的牢狱。”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4节 桑雪意说到这里,神色陡然染上悲戚,眼睫往下一垂,叹道:“可当初她改名换姓,遮掩气息,是我眼拙没有认出她,失手将她打伤,她生气了,从那之后便消失不见,至今不肯见我。” 沉云欢冷眼看着他,十分客观且公正地评价:“作秀。” 桑雪意批评:“怎么这般说父亲,无礼。” “西域少雷,记录在册的那几次,便是你临劫飞升。我打听过,你每到雷劫来时都会闭关,应当是你不想飞升,所以闭关压制修为。”沉云欢道:“你是怕雷劫将你劈死,所以你才惦记上我体内的玉神心,企图以此物保你顺利渡劫。” “怎么会。”桑雪意看着她笑,“我不惧雷劫,只是那玉神心能为你续命,一定也能为青崖续命,但若直接剖膛取心,她肯定不愿,所以我本想着慢慢将你体内的玉神心哄骗出来给她,却没料到你心眼那么多,先一步将玉神心给了出去。” 沉云欢拧眉:“你打死了她?” 桑雪意笑意消散,许是这段往事令他不悦,语气也没有故作姿态的欢喜,变得冷淡:“当时我不知是她,下手重了些,可是待我知道后回去找她,她便不愿见我,跑得太快,我只来得及抓住她一缕散魂。” 沉云欢怔然,此时才想明白照影镜中的师岚野为何给了桑夫人一刀,他不是杀人,而是拿走了那缕散魂。 桑雪意似想到了愤恨之事,咬牙切齿,低声咒骂:“可就算是一缕散魂,也被他趁我不防备时抢走,我几次三番追上他,都被他逃脱,真是该死。” 他微微扬头,顶着一众惊恐的目光,忽而对周遭喊道:“青崖,青崖!我知道你在这儿,我方才所说你都听到了吧?我当初真的不是故意将你打伤的,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肯出来见我……待我抢夺那山神的不死之身,就不惧雷劫,飞升之后为你重新捏一副身体,装上玉神心,你便可死而复生,我们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桑雪意是天生的恶人,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并未真心悔过,只是为了达到目的,他向来愿意低头。 这惺惺作态的模样落在沉云欢眼里,几乎是瞬间点燃她胸腔的焰,凶猛地烧起来,压抑不住语气里的怒火:“桑雪意,你作恶多端,乱杀无辜,妄图谋害神灵,当真是觉得能无法无天了吗?” 桑雪意轻笑着问:“怎么?你还想管你爹如何行事?” “我不但要管你。”沉云欢握紧手中的刀柄,冷锐如霜的眼睛盯着他,掷地有声:“我还要杀你!” 桑雪意一拍栏杆,腾空而起,身影像是一道飞掠而过的光影,刹那间飞至沉云欢的面前,锋利的长剑直抵沉云欢的脖颈。罡风四起,雷霆万钧之剑像是将天地刺破,这一剑来得凶猛,沉云欢并未正面接下,而是抬高左手,随后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下一刻,那雪白的纸鸟再次从云霄冲出,展翅足有一丈之宽,比寻常鸟的体型大了十数倍,飞行速度却肉眼难以捕捉,俯冲而下的瞬间,爪子抓上沉云欢的手臂,将她带上高空。 沉云欢翻身而上,半蹲在纸鸟的后背,听得下面一声巨响,就看见方才那一剑将桌椅扫成齑粉,连地面都留下了巨大的沟壑。 看热闹的众人终于被这失火的城门殃及,作鸟兽散四处奔逃,却不料脚下的大地忽而震颤起来。紧接着地面不停发出“咔咔”声响,地裂如同蜿蜒爬行的蛇,飞快地朝着各处蔓延,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呼声中迅速形成了一个极其繁复的图案,随后便有人惊恐地发现,此地不知何时架起了不得离开的无形结界。 沉云欢位于高空,往下看去,就见整个酒楼的周围被圈起来,那蜿蜒的地裂则如同星斗连接,形成庞大的星盘图,将所有人困锁其中不得出。 “欢欢,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桑雪意站于星盘的中心,笑意灿烂地冲她道:“我本想放过你,解决了这些人之后再去找青崖,但既然你回来找我,我便正好借此机会抓住她。” “别这么叫我。”沉云欢骂道:“恶心。” 桑雪意毫不在意:“青崖都这么叫,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你爹呀。” 沉云欢懒得与他争辩:“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当众撕下你的伪装才来找你吗?” 桑雪意微微挑眉,“你还有什么花招?” 沉云欢也冲他笑,学着他那股无辜纯良的模样,道:“不算花招,我只是猜到了你将巫神骨藏在何处而已,现在也应该已经被找到了。” 第177章 虎毒食子谁在暗狱逐光 从沉云欢说要去赴宴开始, 迦萝的眼皮子就一直跳,直觉有不太妙的事情发生。 于是她对沉云欢劝道:“那桑晏恐怕极其难缠,这些年他每次闭关, 修为就更上一阶, 到如今已是深不可测, 恐怕难能有几人与之抗衡,你母亲躲了那么多年,不是没道理的。” “闭关?”沉云欢脚步一顿, 转身望向迦萝:“具体都是什么时候?” 迦萝不记得具体年份, 只道:“我这些年其实都在外面四处寻觅你的事迹, 不常回西域,不过你娘倒是将他每次闭关的时间记录下来向我提起过, 第一次闭关是在十三年前, 第二次九年前,第三次是五年前, 最后一次就是今年。” 沉云欢一算年份,竟全然与西域雷响的时间对得上。她脑中一片清明, 立即想明白了关窍, 冷笑一声道:“他闭关可不是为了进阶,而是为了压抑修为, 躲避天劫。” 迦萝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 怪道:“怎么可能?他不过一个凡人, 便是资质再如何厉害, 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迎来四次飞升雷劫, 更何况凡人修仙不就是为了飞升?他又何故躲天劫?” “凡人当然做不到,但若他身上流淌着神血,就未尝不可能了。”沉云欢扭头, 朝远处眺望,那个方向正是桑晏大办飞升宴之地,“既有两次毁宴在先,他还要办第三次飞升宴,若非笃定自己能够飞升,便是他大办宴席另有阴谋。距离上次他闭关未过多久,他应当还没有完全恢复修为,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迦萝见她打定主意要去闹一闹宴席,便道:“我可以将你送过去,但不与你同去闹事,我还想多活几年。” 沉云欢瞥她一眼,并未出言嘲讽她的胆小,只道:“你另有任务。” 迦萝的右眼皮抽起来,“什么?” 沉云欢道:“你去找巫神骨。” 迦萝的眼睛瞪起来,“我去哪儿找这东西?桑晏既能换血,用的一定也是此物,定然藏得极深,说不定贴身携带,你不如直接说让我去跟桑晏拼命,我还能夸你一句爽快。” “那是一节脊骨,不是什么法器,丢了碎了就再没有第二个,他怎么会随身携带?”沉云欢抬手一递,将方才设下结界的法宝送到她面前,“若我没猜错,巫神骨应当藏在桑夫人的院落中,你将这法器带着,直接闯进去施放结界,只要桑晏不去,这结界就无人能打破,找到巫神骨之后立刻离开。” 迦萝质疑:“猜的?” 沉云欢眉眼平静,即便是被质疑也不见异色,只道:“我不会猜错,你去就是了。” 迦萝思考片刻,在立即展翅逃跑和听从沉云欢的安排之间犹豫地做了选择,从她手里拿走了法器,战战兢兢地问道:“我不会在搜到一半的时候,被桑晏一剑劈死吧?” “我会牵制他,但你的动作要快。”沉云欢道:“若是慢了,我可保不住你。” “事成之后,以鹰啸告知我。” 沉云欢与迦萝兵分两路,她前往宴席大闹,迦萝则潜入桑家后院,寻找巫神骨。 桑雪意握着手中长剑,剑光自他周身流转,不过随意释放些许灵力,周围的风便如刀锋般尖利,迫使众人祭起灵力抵御,步步向后退。 他笑面如花,温柔至极,对沉云欢道:“无妨,我先杀了你,再去将巫神骨抢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剑气于无形之中向沉云欢包裹,桑雪意的身形迅捷如闪电,几乎不等人反应,便已出现在沉云欢的面前,锋利的剑刃抵在她的面前。 沉云欢躲不过这一击,只能正面挡下,将刀刃衡起,接下了他的一剑。只觉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击在双臂,沉云欢另一只手掌抵在刀背上,瞬间就给震碎了掌骨,剧痛传来的瞬间,她整个身体飞了出去。 纸鸟在空中盘旋,飞快地将她接下,才没让她摔到地上去。 沉云欢半蹲在纸鸟的背上,左手掌传来的疼痛极其猛烈,让她无法感知到左手的存在。 桑雪意的修为已经足够引来天劫,远远比沉云欢过往多对上的对手要厉害得多,他甚至在十年前就曾将黄金城中的异域神斩下了脑袋,置于祭鼎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他的修为不可能停滞不前。 沉云欢唯一的胜算就在于,桑雪意目前的修为或是身体一定处于受损阶段,无法达到他的鼎盛。 饶是如此,沉云欢也觉得极难对付。她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眼下却难以预料这场战斗的胜负,那铺天盖地的剑气袭来时,她不知自己能接几招。 桑雪意眨眼间便追至面前,一剑就将纸鸟削成两半,沉云欢纵身跃起,刀锋燃起神火,与他的剑刃重重撞在一起,只听刺耳的鸣声铮铮作响,神火沿着风涡烧起来,将二人包裹在其中。 炽烈的热焰燎烧沉云欢的乌发,身体里沸腾的血液也叫嚣起来,好似灌入了岩浆般在她的骨骼和经脉炙烤,当下迸发出让她难以忍受的痛苦。 胸腔里没有了玉神心,沉云欢头一次直面凡体修习神法所带来的巨大负荷,在她释放火焰的同时,那火焰同样也在侵蚀她的身体。 沉云欢咬着牙强忍着体内的痛苦,专心致志地接下桑雪意的剑,连骨头尽碎的左手也不得已握紧刀柄,用尽全力方能抵挡他凶悍的剑气。饶是如此,她仍节节败退,无法还手。 与她的狼狈相比,桑雪意看起来便相当游刃有余,笑着道:“说来也奇怪,那玉神心都从你身上拿走了,为何你能活着?难道是他在你身上又放了别的东西?” 沉云欢难以抑制地气喘,嘴上仍不肯落于下风:“祸害遗千年,你都没死,我又岂能轻易丧命。” 桑雪意眼睛一亮,似对这说法很喜欢,赞扬道:“你说得对,我是大祸害,你是小祸害。” 沉云欢难以想象自己身上竟然流淌着此人的血脉,一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怎么会生出她这么聪明又正直的人? 沉云欢对他说出自己的猜想:“或许我不是你亲生的。” 桑雪意一愣:“此话何意?” 沉云欢道:“我可能是我娘跟别的人生的,她是离开西域后生下的我,你又不知我诞生于何时,而且我姓沉,我亲爹应当也是姓沉。” 此话显然精准戳中桑雪意的心口,他脸上已经没有笑意,温柔的语气里带着阴气森森,“别胡说,你这一头卷发当然是承自我的血脉,你在黄金城里不是也见到了你祖母吗?我们一家人都是卷发。” 沉云欢实话实说:“今年之前,我都是直发,卷发是另有原因。” 桑雪意却瞬间暴怒,那张总是盛满假笑的脸也冷如寒霜,碧绿的眼睛轻转,淡声道:“你真的是在找死。” 看他动怒,沉云欢便开心地笑起来,心里觉得痛快。虽然她不敌桑雪意,但也要在嘴上占得上风,感受到面前奔腾而来的杀意后,她立刀于身前,强忍着体内的灼烧,爆发出炽烈的火焰,直奔桑雪意! 空中炸开的热焰奔散,驱散冬日的严寒,烧起令人面皮绷紧的炽火,阵中众人一边抵御这空中频频炸开的凶猛灵力,一边齐力破阵法结界。 桑雪意持剑,无惧无畏地扑进火焰中,抬手劈砍的瞬间,掌风随之而出。沉云欢双手持刀抵挡头上一剑,却无法防备身前一掌,登时被重重拍中,只觉得好似千万斤的重力猛力砸在她的胸膛,骨骼在刹那间碎得彻底,心脉也尽数被震断,剧烈的疼痛还未传达感知,她就先喷出了一大口血,连呼吸都刺痛无比,身体整个被砸向地面,几乎失去神识,没了任何反抗的能力。 桑雪意反手握剑,直直坠下,剑刃对着沉云欢下落的身体,眼见着就要追上给她背后一剑,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泛着灵光的箭,正射中桑雪意的剑刃。 灵箭在射中剑刃的瞬间炸开灵光,桑雪意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冲得后退数尺。与此同时,一声鹰啸穿破云霄,风送十里,一只展翅的海东青乘风而来,贴着地面飞行片刻,一举接住了下坠的沉云欢。 桑雪意却无暇管那只突然出现的海东青,只将头一抬,目光急匆匆地搜寻片刻,就看见站在空中的人。 她穿着宽大的黑袍,迎风翻飞,手里挽着一柄玉弓,正是拉弦的架势,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脖子,以及木制面具下的脸都缠上墨黑的绸带,包裹得一丝不露,唯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冰冷锐利,像箭一样钉在桑雪意的身上。 桑雪意见到她的瞬间,好似高兴疯了,立即丟了手里的剑飞身迎上去,速度赶上狂啸的风:“青崖!” 虞青崖拉弦,朝他的面门放出三箭,灵光交互着飞出去。桑雪意却没有丝毫闪避之意,只稍稍侧身,任那三支灵箭射中自己的身体,速度依旧不减,一把抱住了虞青崖。 虞青崖的身体枯瘦无比,好像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折断,桑雪意的双臂拢住她便不敢使力,将她结结实实地抱在自己的怀中,低着头用脸颊在她的耳边轻蹭,欣喜若狂至声音都发颤:“青崖,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你怎么忍心躲我那么久?当年的事是我错了,你为何不肯给我一个认错的机会呢……”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香囊,上方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递给虞青崖,“你看,你当初给我绣的香囊我日日随身携带,夜夜枕在耳畔,午夜梦回全是你,醒来却只能面对你的一缕残魂,方知相思之苦难捱。” 虞青崖望着那驮着沉云欢的海东青飞远,才缓缓将目光收回,目若寒霜,沉淀着浓烈的恨意,抬手重重扇了桑雪意一耳光:“桑雪意,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要杀她!” 桑雪意的头被扇得偏过去,雪白的脸上立时出现红红的掌印,被灵箭所伤后又淌了满身的血,却像是完全感知不到疼痛一样,拉住她的手,低声下气道:“我若不下杀手,你能出来见我吗?卿卿,这世上任何人的生死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虞青崖知他向来如此,不论是十八年前,还是如今,桑雪意的眼里从来容不下其他人。 “这些年你怎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那缕残魂都被我养得极好,你这主魂倒枯瘦伶仃,走,跟我回去。”桑雪意欢欢喜喜地牵起她,十指交扣,嘴里念叨个不停:“当初是我不对,没能认出你,下手重了些,不过十多年的分别对我来说也算是极重的惩罚了,你别再生气了。我都计划好了,待取得玉神心之后便将你复生,或者你的魂体融入我身,与我一同渡劫飞升,这样我们就能永生永世不分离了,至于这些人,让他们去死就好了……” 虞青崖沉默不应,却也没有挣扎。桑雪意以沉云欢的性命威胁她出现,从她现身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逃走。 躲了一十八载,到头来仍是无用,桑雪意吸尽神血,修为逼近飞升,西域已无人能敌。 她扭头望向海东青离开的方向,想到方才沉云欢满口喷血身体从高空坠下的模样,仍是无法抚平胸腔内钻心的疼痛,缓缓地流下浑浊之泪。 鹰啸声从耳边掠过,那是沉云欢在昏死过去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她从未感觉如此痛苦,充斥着灼烧的岩浆在经脉里流淌,胸腔被震碎的骨头和心脉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身体似乎在经受着死前最后的折磨。 那一击似乎打碎了她体内的所有东西,被尘封多年的记忆如决堤的潮水般纷至沓来,母亲的面容和声音在脑中变得清晰。 恍惚之中,她好似被一双纤细而稳健的手臂抱住,轻轻地摇晃着,继而古老而绵长的歌谣传进耳朵。这歌谣她曾在黄金城斩杀巫神蛇妖时听过一次,是那满头卷发,命运凄惨的女人临死前留下的几句哼唱。 沉云欢当时只觉得熟悉到了骨子里,好似听过千百遍,而今才知,她的确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反反复复听到这首歌谣,熟悉到每一句唱词都刻在心头上: 萤火虫,提灯笼。 照着欢欢入梦中。 红焰跃,青烟旋, 社火驱灾寿绵延 远山的神,深海的灵, 垂怜吾女,岁岁长宁。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5节 “垂怜吾女,生生不息……”她抱着沉云欢,用手轻轻地拍着幼小的后背,含糊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哼唱。 年方五岁的沉云欢抬起来,高热的温度染得她脸颊通红,衬得一双眼睛水润明亮,仰面就看见她下巴上的那颗痣,问道:“娘,你在唱什么?” 虞青崖还年轻,容颜美丽,眉眼温眷,低声对她说:“这是祈祷欢欢平安健康的歌谣。” 沉云欢蔫巴巴地趴在她身上,说:“欢欢病了,欢欢要死了。” 虞青崖摸着她的脑袋,那一头卷发已经被她用灵力抚平,编成了漂亮的辫子,笑道:“怎么会呢?有娘在,不会让你死的。” 沉云欢自记事起,身边就只有母亲。尚年幼的时候,她被母亲抱在臂弯里,几乎很少落地走路。她体弱多病,隔段时间身体就会发起高热,痛得大哭,每逢此时,虞青崖就会将她抱起来,一边摇晃一边唱歌,给她喂甜甜的糖,直到她生生挨过痛苦,沉沉睡去。 虞青崖带着她终日奔波,在记忆之中,似乎每次一睁眼都在路上。 她溺爱沉云欢,溺爱到只要沉云欢瘪着嘴说累,就立即将她抱起来,或者背在那并不宽阔,也不强壮的背上。她会给沉云欢想要的一切,所以也就养成了沉云欢小小年纪便稍显霸道的性格,曾在京郊的废庙里,颐指气使地让年少的奚玉生给她擦手,还吃了奚玉生带去供神的糖葫芦。 沉云欢在五岁之前,便是在虞青崖的臂弯里长大,奔波的路上再是如何劳累辛苦,她都会给沉云欢穿上漂亮的衣裳,梳起精致的辫子,将她一张雪白的小脸擦洗得干干净净,连鞋底都不会沾上灰尘。 她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孩子,一开始每次吃药都会哭,虞青崖就一边抹眼泪一边哄着她吃,后来云欢有一点点懂事了,喝药时强忍着苦涩,捏着鼻子喝完,虞青崖也会落泪。 彼时沉云欢尚不懂母亲为何总是哭,眼睛里好像有永远淌不完的水,像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能够轻易被困难打倒的人。 多少次沉云欢在午夜时被身体里的难受闹醒,都能听见屋中响起低低的哽咽,即使周围的环境在昏暗,她也能看见母亲的眼泪。 可是这样看起来孤苦无依的女人,又挺着羸弱的脊梁骨,抱着沉云欢,一步一个脚印跨越千里,走进了漫天黄沙的西域。在陇城寻得落脚处之后,虞青崖便开始早出晚归,将沉云欢一人留在屋中。 也是在那时,沉云欢误打误撞找到了墙上的传送入口,进入了不见任何光明的牢狱之中。她捧着桌上的灯盏进去,带去一缕光明,行过一间间空着的牢房,在最里面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像是个被打造出来的人偶,遍布淤泥里露出些许白得不见血色的皮肤,连一头长发都是银白,眼睛浅浅,被烛光照出金芒,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灯光照过去的时候也不见他有半点反应。两条粗壮的铁链分别刺进他的两肋,死死地卡住肋骨。他穿得破破烂烂,屈膝而坐,一动不动。 沉云欢捧着灯,藏在边上探出个脑袋偷看,看了许久也没见他有动静,最后自己没了耐心,走进去问他:“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那少年不应声。 “喂,怎么不说话?”沉云欢说话都尚且不太清晰,攻击性却是很强:“你是聋子吗?聋子就是听不到别人声音的那种人。” 沉云欢的话没有得到回应,有些不高兴,彼时又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非常之大胆,见他一动不动像个假人,就主动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摸了摸少年披落满身的银发,又指着少年肋骨处的铁链:“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戴在身上?” 没有回答,她伸手摸了摸,发现链子刺入他的身体里,似乎跟骨头皮肉长在一起,也没有流血,很是奇特,但是看起来有些吓人,沉云欢便放下他的衣裳遮住,不再细问。 亮着光的灯盏被搁在地上,在这漆黑又充斥着草木清香的环境里提供光明,照在两个年少的身影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沉云欢指着跳动的火苗,坏心眼地说:“你摸一摸它,会很舒服。” 那少年还是不理会她。 “可能就是聋子。”沉云欢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见这少年的脸上很脏,破烂的衣裳里探出两条胳膊也满是污泥,一向干干净净的沉云欢随身携带小小的锦帕,便掏出来给他擦。 小手没有多少力气,沿着胳膊上的污泥慢吞吞地擦着,虽然认真,但也并没有擦干净多少,只是学着母亲平日里为她擦手的样子,给少年的手掌,指缝都擦了一遍,然后沿着脸颊擦,上上下下忙碌了一番,累了,就毫不见外地将身体一歪,靠在他的胳膊上。 母亲外出不在,屋中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尽管这里很黑,身边的这个人又不理会她,她也不想离开。 这少年虽然没有任何反应,但身体却是软的,还散发着冰凉的气息,让沉云欢觉得很舒服,于是不再同这患了耳疾的人说话,就倚靠着他,自顾自地玩起了母亲留给她的花绳,翻得不亦乐乎。 直到沉云欢玩累了,困倦地揉揉眼睛想要睡觉,却又不肯躺在这肮脏又坚硬的地上,索性自顾自地往少年身上爬,晃得两边铁链叮咣作响。少年没有任何动作,不阻止,也不迎合,沉云欢就自己爬上他的腿,抱住他的脖子,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他的肩膀处睡去。 睡梦中,凉意贴着她的皮肤沁入骨头,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将人当作靠枕,一梦安眠。 睡了一觉起来后,沉云欢便要回去了,她拿起地上的灯盏,像个县老爷一样发话,“明日我还会来,你尽快治好耳朵,知道了吗?” 自然也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云欢皱了皱鼻子,虽然不满,但也因为睡得很好,所以没有找人的麻烦,迈着小短腿离开。 照理说,这种耳朵听不到,眼睛不会看,嘴巴也不能说话的人,应当是非常无趣的,但沉云欢不知为何,十分喜欢去找她。早晨起来母亲离开时她也不会再闹,等母亲关门离去,她就赶紧爬下床,自己穿上鞋子,然后捧着灯盏去找他。 他还是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这次沉云欢带了打湿的锦帕,像昨天一样给他擦手臂和脸。打湿的锦帕擦走了污泥,露出他干净雪白的皮肤,精致漂亮的眉眼。 只是他任人摆布,没有半点动静,不管是沉云欢扯他的头发编出丑陋的发辫,还是扒他的眼睛问他的眼睛为什么不是黑色,说喜欢他的眼睛问他愿不愿意送给自己,还是拿着筷子敲击在铁链上叮叮咣咣地说给他奏曲,抑或是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只有锁链的声响在黑暗的环境里回荡,不见他半点反应。 五岁的小孩折腾起人来,本事是很多的,尽管她自幼体弱多病,但性格天生,这点比之健全顽皮的孩子也不遑多让——沉云欢骑上了他的脖子。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被人骑在头上,也只是默默承受,好似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发怒一样。沉云欢玩得开心,像骑马一样威风地晃起来,却不想这少年的身形尚单薄,根本不如马那么稳健,晃了没几下便稳不住重心,歪着脑袋直愣愣地栽下去。 没落在地上,被一双冰凉却柔软的双臂接住。 沉云欢茫然地仰头,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她被放到地上,马上就黏过去,凑近他的眼睛问:“原来你的眼睛可以转,你为什么不看我?” 得不到回应,沉云欢扯他的头发。 少年像是被她烦得没有任何招了,转眼看向她。那金色的眼睛澄澈无比,倒映着烛火的光芒,像两颗宝石一样闪着。沉云欢喜欢,叽叽喳喳地同他讲话:“要一直看着我哦。” 沉云欢霸道地要求过后,玩累了就爬到他身上睡觉,醒了就捧着灯盏回去。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她跟一个脏兮兮的人玩,她总是在母亲归家前回去。 母亲越来越忙,沉云欢去找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乐此不疲地给他擦着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手和脸,对他说话,在他身旁玩耍,还会将母亲给她带的东西藏起来,留一些给他吃,虽然他从不曾开口。 有一次去找他,他不像之前坐得端正,而是虚弱地倒在地上,皮肤染上赤红的血迹,却不见任何伤口。沉云欢给他擦干净之后,并不闹着让他坐起来,只是默默地卧在他身边,凑到他的脸边低声问:“你也生病了吗?” 少年不说话,只是将眸光转动,看着她。 沉云欢早已习惯他的沉默,自顾自道:“我也生病了,我娘一直带我看病,她说天底下所有的病都能治好,所以你也不要害怕,等我治好了,就让我娘带你去看病,好不好?” 她摸出兜里装着的糕点,掰了一小块送到他的嘴边,小声说:“这是甜的,你尝尝。” 沉云欢送给他很多食物,他从不曾侧目看过,更没有吃过,当然这次也没有。沉云欢并不勉强,塞到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咽下,然后说:“其实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的,还有那些药,喝了也没有用。” 沉云欢说:“但是我想被治好,如果治不好,我就死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嫌弃地上的肮脏,趴伏在少年的身边,歪着头看着他。 他太虚弱了,身上的血也擦不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从他肋骨里延伸出来的两根铁链上也满是血痕,沉云欢这次没有闹他,只是偶尔看看他微弱起伏的胸膛,再看看他漂亮的眼睛,枕在他那铺在地面的银发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清香气息。 沉云欢的病越来越严重,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半夜发起高热时,虞青崖将她抱在怀里哼唱歌谣,声音平稳悠扬,泪水却静悄悄地落下,如果不是滴在沉云欢的脸上,脖子里,她甚至都没发现母亲在哭泣。 母亲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有时沉云欢躺在床榻上翻身,能看见母亲笼着灯伏在岸上,翻阅着破旧的书籍,出去的次数也愈发频繁,有时沉云欢从少年那里玩完回去,在竹藤摇椅上睡了一觉,天都黑了,也没见母亲回来。 沉云欢没有力气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愈加沉默,有时在少年身旁呆坐许久。 她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更想黏在母亲身边,但不知母亲去做了什么事,竟然突然对她说要离开几日,去给她找传闻中能救治她的秘法。 平日里闹腾得像大魔王的沉云欢,此刻表现得比天下所有同龄的孩子都要乖巧,抱着母亲的脖子说爱她,还说等她回来。 虞青崖离开后,沉云欢捧着灯盏去找少年,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一跤爬起来,干净的衣裳染上污泥,来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下来。 她为少年带了一样礼物——一个被油纸包着的糖葫芦。 那是她在京城的破庙里遇到的奚玉生赠给她的,沉云欢留了一个一直没舍得吃,本来是留给自己的,但是她觉得整日被困在黑暗里,还生了病总是流血的少年比她可怜,所以慷慨地赠出了这个礼物。 沉云欢将糖葫芦放在他的手边,然后躺下来,对他说:“我要死了。” 她不明白死亡是什么,但是人们说生病治不好就会死,人们畏惧死亡,沉云欢不怕,因为她活得痛苦。 她在爱里长到了五岁,也在灼热的疼痛中度过日日夜夜,或许死了之后就能不用经受这些。 她不知道死亡意味着失去、意味着分离、意味着留下数不尽的遗憾和悲伤给爱她之人。 沉云欢只是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烛光照不到的屋顶,安静了许久后,才听到身边有低低的声音响起:“凡人寿命有限,终有一死。” 那声音淡淡的,好似在喉咙里含了一块冰,没有语气的起伏,却带着少年独特的清脆,很是好听。 沉云欢立即坐起来,转头朝他的嘴巴看,扒着他的胳膊问:“是你说话了吗?” 少年金色的眼眸轻垂,淡淡地看着她:“嗯。” 沉云欢终于听到他说话,于是确定他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蹬鼻子上脸地圈住他的脖子,找他的麻烦:“你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话?是不是嫌我烦,嫌我吵?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了第一句,断没有拒绝说第二句的道理,好像也是因为看出她要死了才网开一面,说:“岚野。” 沉云欢的母亲是个读万卷书之人,整天拿着各种各样的书,随时随地翻看,因此沉云欢也是个一肚子墨水的小秀才。 她因为得到回应而高兴,苍白的小脸红扑扑的,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说:“是哪两个字,我一定会写!” 少年道:“山风岚,里予野。” 沉云欢果真会写,下笔稚嫩,但一笔一画成型之后,就出现了“岚野”二字。她瞧了瞧,随后在前面加上欢欢二字,说:“我叫云欢,沉云欢。” 还在上面画了一朵小卷云,像过往母亲在墙上留下文字那样,她也学会在墙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欢欢和岚野。 沉云欢这次离开,不仅给他留下了糖葫芦,还将灯盏给留下了,光明驱散黑暗,照出岚野的影子,她看了又看,最后自己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回去了。 第178章 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 那本应是沉云欢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的记忆, 应深深烙印在她只有五岁的幼小心脏上,永不磨灭,填满她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即她死前对这世间所看的最后一眼, 她母亲的眼睛。 她躺在竹藤摇椅上, 轻轻摇晃起来, 闭上眼睛时就好像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因为她总是用这种方法哄着沉云欢。 死前的那段时间,世界是寂静的, 她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发出的跳动声, 越来越缓慢, 越来越平静,似乎预兆着她竟在这样的寂静里离开。 可是一双手将她抱起来, 温暖的躯体贴上来将她紧紧拢住, 干燥柔软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唤起:“欢欢、欢欢……娘回来了。” 沉云欢睁不开眼睛, 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她想要张口回应, 想再摸一摸母亲的脸, 却没有力气去做,只能以小手攥住她的手指, 好似这样就能阻止即将面临的分离。 母亲身上都是风霜的味道, 她在外奔波, 已经顾不上干净体面, 沉云欢心里有些难过, 虽然不知道母亲去做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她。 “娘来就没事了,我们欢欢会没事的……”母亲搂紧了她, 嘴里碎碎念个不停,成串的眼泪落下来,变成滚烫的珠子,砸在沉云欢的脸上,又被她用手抹去。 沉云欢只感觉那只手一遍一遍在她脸上抚摸,哭声萦绕在耳边。窗子淅淅沥沥,好像有一场大雨落了下来,原本寂静的世界喧哗起来,一声声哭声中的“欢欢”像是给了她最后的力气,让她努力睁开眼睛,最后再看一眼母亲。 母亲的眼睛十分漂亮,总是秋水盈盈,虽然温和却也蕴含着无尽坚韧的力量。此刻却并不好看,充满着刺目的红血丝,泪水重洗数遍颜色愈加浓郁,化不开的哀色凝聚在眸子里。 沉云欢第一次用眼睛去感知这个世界,就与这双眼睛相遇。此后日日夜夜,沉云欢在见过这眼睛里有过欢欣、愤怒、哀伤、怜悯等各种各样的情绪,却还是头一次看见那里头藏着那么深的绝望和无力,只要看一眼就会被那些情绪所感染。 沉云欢哭起来,用稚嫩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舒服,可是因为没有力气,那声音也微弱如蚊蝇,埋在母亲的怀里,一会儿就微弱下去。 “欢欢!!我的女儿啊,是我无用,是我没本事,救不了你……欢欢啊!!!”母亲见她气息微弱,强忍的情绪在顷刻间崩溃,爆发出尖声嘶喊,浑身都颤抖起来,似声声泣血,诉尽这几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苦楚,翻来覆去,只余下“欢欢”二字。 狂风暴雨将她的痛苦掩埋,生命贫瘠的西域,也无法让沉云欢这个明明已经发芽的种子继续长大,开出花朵。 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沉云欢在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后,世界就彻底寂静下来,一切都消散了。 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在脑中一一浮现,她想起了花树纷飞下的春景,母亲将她顶在脖子上,让她去触碰芬芳的花瓣;也想起了波光粼粼,满池摇曳的莲花塘,母亲抱着她俯身,让她抚摸滚着水珠的莲叶;还有倾盆暴雨之下,母亲以衣衫盖在她的头上,向她讲述神明降雨润泽万物的故事;亦或是夜色浓重的深夜,母亲彻夜不眠,抱着发病的她在屋中一遍遍来回走着,唱着那古老而悠扬的歌谣。 反复千百遍,只为祈祷她平安健康。 沉云欢不知道那是什么歌谣,只记得每一次听见母亲唱起它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就算身体饱受炙热的折磨,她仍能在这样的歌声里慢慢睡去,似乎蕴含着玄妙的力量。 沉云欢在胸腔剧痛,意识涣散之中,好似再一次听到了那歌声。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6节 只是这次跟从前不同,不再是轻和温柔的女声,反倒是低沉而缱绻的男声,没有任何词句,只是在她耳边低低哼唱着曲调,百转千回,像是能一点一点抚平她身体的痛苦,为她带来无尽的安宁。 沉云欢从虚无的意识中醒来,费力地睁开双眼。视线清晰的瞬间,她对上一双澄明漂亮的眼睛。记忆中眼睛的主人总是波澜不惊,不管任何事都无法打破他的平静,也无法让他停步驻足。 而此刻他却紧紧凝视着沉云欢,眼底滚动着波澜,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他的身上满是浓郁的血腥,脸上布满血淋淋的天枷,皮开肉绽的狰狞之色毁了他原本俊美出尘的一张脸。那伤口几乎遍布在他皮肤的每一处,沿着脖子没入衣领之中,衣裳被血液泡满。 他靠坐在黯淡无光的山洞之中,外面漫天星辰,月光隐晦,只隐隐勾勒出他的身形。 沉云欢却在这昏暗之中看清楚了他,一如当初那座没有任何光明的牢狱,她总是能轻易找到隐在黑暗中的师岚野。 他正在轻声哼唱着那首歌谣。 沉云欢从这歌谣中得到的宁静让她的疼痛渐渐减轻,自己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在他怀中窝好,疲倦充斥着她的每一根骨头,让她提不起任何力气动弹。 奇怪的是她总能在师岚野的身上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不管是当初只有五岁的自己,还是现在。许是师岚野一身冰骨霜血,沉云欢又天生患有热疾,所以每次贴近师岚野,她都会觉得舒适,平静。 不同的是,曾经的师岚野对她根本不搭理,等她快要死了才肯开金口,对她说几个字,现在的师岚野倒是转了性,化作与她时刻相随的影子。 她等师岚野哼完了一曲,才费力地开口,询问:“这是……什么歌?” 师岚野低垂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沉云欢的脸上,“用以呼唤神明的祭曲,承自无神的古老时代。” “唤神祭曲?”沉云欢问:“所以每次唱起,你都能听到吗?” 他倚着墙盘腿而坐,将沉云欢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捏着她的手指,淡声说:“以前能听到,后来不想听,也就听不到了。” 沉云欢无力地枕着师岚野的肩头,仰头看着他面目全非的伤口。他的胸腔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跳动的声音,也莫名让沉云欢抚平了情绪,复于平静。 她好似瞬间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充满着血腥气息的牢狱之中,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于腐烂中散尽一身光明,在沉默里消解所有悲欢。 他为何甘做囚徒困于地下牢狱之中,又是怎么将玉神心给了她,最后又如何逃出了那地,为何他以前能听到世音,现在却听不到了。 那串赠送给他的糖葫芦,他有没有吃? “我想知道,那些过去的故事。”沉云欢说:“关于我母亲……还有你。” 师岚野的手臂收力,将她抱得更紧,更贴近自己。沉云欢从他的沉默里察觉到一些拒绝,却不愿放弃,努力支起身体,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指腹轻抚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告诉我。” “岚野。”她唤道。 师岚野低眸与她对视,那从不为任何人所动的目光荡起波澜,而后顺着她的力道缓缓低下脑袋,直到沉云欢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贴,灵光从他的眉心之中涌进沉云欢的眉心,任由她探入神识之中,探寻自己的记忆。 师岚野不是很愿意提及那段记忆,因为这无异于在向沉云欢讲述他的愚蠢和可笑。 他的心脏在山中沉寂了千万年,埋于土里不知经历了世间多少朝代岁月的变迁,先是凝结成玉,而后受尽天下人的香火与信奉,在千千万万的祈祷和期盼中,应运而生。 六界动乱,人间大劫将至,岚野下山入世,来到西域边境。他不懂得遮掩外貌,以雪发金瞳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是为所犯的第一个大错误。 彼时桑家的内乱刚结束不久,西域受妖邪所侵,凡人对异族极为恐惧,见到师岚野时便四散而逃,大喊着妖怪。师岚野向人们说他非妖,而是下山入世的神。 此言当然无人相信,没多久就有人寻来,将他的手腕套上绳索,拉去了桑家,见到了化名“桑晏”的桑雪意。 桑雪意将他关在桑家的后院,但那样的地方困不住师岚野,他轻而易举离开,在西域的街头游荡。他不明白这些凡人为何对他逼如蛇蝎,不愿相信他的话,便找到了凡人建造的用于供奉他的观庙,在庙前降下神泽,满足所有向他祈愿的凡人。 他给了贫穷之人金银,给了残疾之人健全,给了分离之人相见,凡人这才相信了他是神。来找他的凡人越来越多,索求也越来越大,他们想要权力,想要成仙,想要长生。 太过贪婪的愿望,师岚野无法实现,且就算实现后,凡人也无法背负这样的因果,从而损毁原本的命格,因此拒绝。 可凡人并不信任他的说辞,正逢桑雪意带人赶来,将师岚野指为蛊惑人心的妖邪,呼唤众人将他一同拿下。群人一拥而上,将师岚野按在地上,锁上了镣铐。 他第一次从桑雪意手底下逃走,是被凡人齐齐又送回桑雪意的手下的,但他并未怪罪世人,只觉得是自己没来得及让他们相信自己的身份,从而产生了误会。 被桑雪意带回去后,尽管知道他可以轻易离开,桑雪意也没有将他锁入更严密的地方,仍是安置在先前的院子里。他对师岚野说,世人贪得无厌,狡诈虚伪,自私邪恶,这是他们的本性。 师岚野却不赞同。善恶之念,都是由凡间而起,从来相依相伴,凡人固然存在恶人,但大多数都是纯良的。他是由万千虔诚的香火之中诞生的神灵,为守护人间人生,为爱世人而生。 他说:“是人都有阴私,神爱世人,不计较人之过错。” 桑雪意笑着对他说:“如若你不信,再离开一次就知道了。” 师岚野在几日后再次离开,并没有离开西域,反而再次回到人前。那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桑雪意不知在外散播了什么谣言,待师岚野出现之后,群人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他们神色疯魔,嘴里不断嚷嚷着,落在师岚野的耳中,便是说他浑身是宝,食其肉可解百毒,饮其血可祛除百邪,吞其骨则能百妖不侵,延年益寿。 他们手里拿着利刃,争前恐后地肢解师岚野。将他的肉剖开,骨头切碎,头发剃光,当众将他肢解。雪白的发被扯断,漂亮的眼睛被挖走,他不断重复着自己是神明,并非妖怪,却好似无法让这些疯魔的凡人入耳。 随后他的指骨脚骨节节瓜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落在不同的人手中,最后只剩下一个剖开了的躯干,因骨头太硬凡刀无法砍断,众人下了百刀也没法分解后,只得作罢,便找了个地,挖坑草草埋了。 师岚野沉寂在土里,许久没动。 桑雪意将他挖出时,他已经又重新长好了身体。这次他问师岚野,是否相信他先前所说的话,还说:“人性本恶,趋利而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是什么,倘只要能从你身上获得好东西,你便是十恶不赦的妖怪也一样供奉,你便是神明也一样可以将你千刀万剐,分而食之。” 师岚野回他:“世人只是被你蒙骗。” 桑雪意倍感惊奇:“愚昧之神。” 师岚野第三次被关入那个小院中,桑雪意临走前对他说:“不要再对凡人抱有期望,你越是靠近他们,便越会知道,他们根本不值得任何拯救。” 师岚野生来的使命便是渡世,他坚信人之本善,只是世间多难,万劫磋磨,凡人便会在这些磋磨中逐渐迷失自我,无法自渡,故而才诞生了神。 他第三次离开,仍是选择回到西域人前。 这是他犯的第三个,愚不可及的错误。 凡人将他分食之后,身体开始出现异化,变成了畏惧阳光,以人脑喂食的妖物。凡人将错归咎于师岚野的身上,见他明明被分食还完好无损地出现,便认定是他从中作祟。 人们将他吊起来,砸毁了供奉他的庙,碾碎了他的神像,在他周围堆满易燃的枯草和干木,举着火把点燃,让他在火焰中焚烧。 远远地,他看见了桑雪意,他面含笑意站在高处,观赏这场闹剧。 师岚野清楚他的身体不会让世人发生异化,这一切都是桑雪意背后捣鬼,也明白凡人不过是被当作了一把刀,被人借来刺向他而已。 只是他的身体在烈火中焚烧,听着下方大声叫好,鼓掌欢呼的声音时,终于无法再以愚不可及的理由自欺欺人。在这些凡人押着他一哄而上砸毁那座供奉他的神庙时,他就明白,这些凡人始终清楚他的身份。 在明知他是神明的情况下,仍将他分食,将他焚烧。 万刀削身,烈火焚烧之痛在此时变得强烈千万倍,施加于他身上的每一寸。师岚野看着他们在热浪的烘烤下变得扭曲而狰狞,充满愤怒和兴奋的脸,心想,他们不是被蒙骗,只是在奉善和为己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已。 师岚野想不通,迷茫自己究竟是在世人虔诚的祈愿中诞生,还是无尽的贪念中诞生,迷茫世人想要的究竟是渡世之神,还是满足私欲之神。 迷茫他存在于世的意义。 人潮散去,桑雪意将他带回去,锁在了不见任何光明的暗狱之中,厚重的铁链死死扣住他的肋骨,铁链上刻有镇压的咒纹,他无法再挣脱。 桑雪意从他身上取血,笑着对他说:“你与我母亲一样愚蠢,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们报仇的,待有朝一日我成了神仙,定然会除尽这天底下所有贪婪邪恶的凡人,让人间清白干净。” 师岚野从桑雪意那离开了三次,便再没有第四次了。他坐在无边寂静的黑暗之中,听见西域的凡人咒骂他,侮辱他,将西域各地供奉他的神庙尽数砸碎。 直到最后一座神像被人碾在脚底,最后一根供奉他的香火也被掐断时,师岚野开始憎恨世人。 他画地为牢,囚于暗狱,再不愿踏出一步。桑雪意取血愈发频繁,他知道师岚野是不死之身,为了快速采集血液,每次下刀都在脖颈处,割得又重又深,但用不了多久伤口又会恢复。 暗狱中没有日月,终日漆黑,师岚野分不清是在里面关了多长时间,也忘记了身上被割出多少刀,取走多少血,直到那一日,他突然收到了供品。 几串赤红的食物,泛着甜腻的香气,缠绕着灵光落在他的手中。 天下万般供品,唯有至纯至善之人所供之物,才会送到他的手上。师岚野厌恶世人,却无法对至纯至善之人的祈愿视而不见,承接这信徒的供品,以这信徒几十年的寿命为祭,停了远在千里之外,正肆虐京城的那场暴雪。 几个月后,一盏烛灯出现在师岚野那无尽漆黑的视线之中。 第179章 众凡失神心寻人千万里 沉云欢并非单纯的早夭之命。 凡人便是有窥天机之能, 但到底生了一双凡眼,所看到的东西有限。当初沉云欢捧着灯,头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就能感知到沉云欢的气运。 她的气运被一分为二, 一部分是死亡湮灭, 不存于世,一部分则模糊不清,隐没于混沌之中。 身负两种气运之人, 在天下间独一无二, 纵然是师岚野, 也从未见过。然而他对世间的凡人已失望透顶,曾经被千刀万剐肢解的痛苦没有一刻平息, 在血肉里翻滚, 日日夜夜提醒着他的愚昧和可笑。 然而他的冷漠却并未让这小凡人退却,她不仅大胆地挨着他坐, 还对他上下其手,像那些凡人一样, 索求他的头发, 他的眼睛,贪得无厌。 她的话也尤其多, 纵使得不到任何回应, 仍然无法消减她的热情, 哼哼唧唧地说一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 而且她也极会得寸进尺, 爬到他的身上, 自己找个舒服的位置睡觉。 师岚野在暗狱之中见到光芒,都是被取血的时候,倒是头一回面对这样安宁的灯火。这小凡人的身体像一团柔软的火, 在他的怀中蜷缩成小小一团,呼吸滚烫,喷洒在他的脖子处,给那一处冰冷的皮肤染上湿热。 从未有凡人如此靠近他,贴近他的心口,凡人的生命气息落在他的身上,脆弱的,微小的,好像轻轻一折就断。 她经常做一些师岚野无法理解的举动。她会拿东西用笨拙的动作在他手上擦来擦去,也会在滔滔不绝讲述她曾看过的风景时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还会骑在他的脖子上,抱着他的脑袋大喊“前进”。 直到他在这凡人险些摔到地上时下意识出手接住后,她就变本加厉起来,像软骨头一样缠着他,像一块黏在他身上撤不下来的软泥巴。 每次被取血后,师岚野都无力保持坐姿,只能瘫倒在地等待着身体自己恢复。西域已经没有了供奉他的香火,他的力量日夜衰减,到现在已经无法挣脱锁链离开,但也与他一开始的想法契合。 与其在那些人的信仰中诞生,成为他们满足私欲的工具,倒不如就在此地消弭于虚无。 “你生病了吗?”小凡人趴在他的身边,呼哧呼哧地往他耳朵里吹气,用小小的指头摸着他脖子处已经干涸的血迹。她不停地向他靠近,柔软的脸颊蹭在他的脸边,对他说起自己的病,还大言不惭地说一定能治好。 像是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她愈加依赖师岚野,尤其病发的时候,浑身滚烫疼痛时,会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怀里,借助他的力量平息身体的痛意。 一开始师岚野只是觉得她是个聒噪又惹人厌烦的小人,他无意驱赶,但是希望她能自己离开,不要总是来烦自己。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偶尔也会冒出几个“她今日会不会来,几时来”的念头。 她似乎能够感知到自己生命的尽头,这一日来的时候,赠了他一串圆滚滚的红色食物。她说她要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再来,其实师岚野知道,她不是要走,她是要死了。 她像往常一样为他擦了手和脸,在他身边磨磨蹭蹭许久,最后捧着他的脸,在他的眼睛上亲了一下。这似乎是凡人表达喜爱的方法,这个小凡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他这样做,有时候会亲吻他的手指,有时候会悄悄把他雪白的头发贴唇边,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小动作。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吻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装了山川湖海,澄澈金芒,那是他直面世间苦难的媒介。 她在最初见面时,就曾提过希望他把眼睛送给她,但是直到现在,她也仅仅只是在上面落下表达喜欢的一吻。 她说:“糖葫芦一定要吃,不要浪费了。” “如果我治好了病,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还说:“不要忘记我。” 她说完这些,犹犹豫豫地一步三回头,也不知道是舍不得放在他手边的糖葫芦,还是舍不得别的东西,总之磨蹭了很久才离开,将那一盏光明留在了他的面前。 师岚野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生命的流逝,从奄奄一息,到彻底绝气。西域刮起狂风,乌云密布,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沉云欢在暴雨中睡去。 油灯燃尽,光芒熄灭,师岚野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他轻轻动了下手,触碰到手边放着的油纸,沉云欢将它摆在非常靠近他的位置,让他只要轻轻一动就能触碰。 如若是死前的遗愿,他实现也未尝不可。师岚野拿起糖葫芦,拆开油纸包,将那糖衣包着的赤红果子送进嘴里,尝到了人间的酸甜。 沉云欢的母亲,是个固执的人。师岚野不是头一次听见她唱起召神祭曲,深夜时分,她总是轻哼祭曲,乞求能见他一面。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7节 师岚野从未回应过,西域一场大雨过后,她也哭干了眼泪,用喑哑的嗓音不断重复祭曲,师岚野第一次响应凡人的召唤,指引她通过阵法,来到不见日光的暗狱。 师岚野看见她怀里的沉云欢,已经死了几日,身体完全僵死,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没有半点生息。名唤虞青崖的女人却将她抱得极其紧,好似想要将她融入身体里,以血肉为她重塑身体,怀胎十月,再赋予她第二次生命。 虞青崖见到他的瞬间,就双膝一弯跪了下来,磕着头求他救救自己的女儿。她的头磕破了,流了满地的血,声音也嘶哑得失声,一抬脸,一行血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拜求神明救我女儿,我愿以生命为祭,换她一命。” 师岚野道:“你的命不足以换她。” 虞青崖又道:“我生生世世之魂,我的所有,要什么我都给!” 师岚野平静地看着她,说道:“你的女儿命格特殊,倘若今时不管,她便能痛快地去,不再受折磨,来世托生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一生顺遂。若是今日续她一命,她会扶摇直上,却也万劫加身,命途多舛,承天下之大任,成则直上九天,不成,则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如此,你仍执意为她续命?” 虞青崖低头看着怀中的沉云欢,她尸身已僵,但以灵力封存,并未出现腐烂的现象,幼小的手掌因一直被虞青崖握着,染上了一层随时会消散的温暖。 “来生转世,她从别人的肚子里生出来,取了别的名字,唤别人母亲,便与我再无瓜葛。”虞青崖眼眶滚落的血珠落在沉云欢雪白无色的脸上,滑出长长的痕迹,她轻轻抚摸沉云欢的笑脸,“这是我辛苦十月生下的孩子,是我赋予了她生命,她属于我,也属于这世间。她才五岁,还没来得及展开生命,就这样猝然离开,我不甘!纵然痛苦也好,快乐也罢,便是千难万难,我也要她活着!我要她用我给她的生命,在这世间走完一生!” 虞青崖擦去血泪,她似乎意识到这会是最后的机会,膝行几步上前,披头散发,姿态狼狈,抬手以三指朝天乞求道:“信女虞青崖,在此代吾女沉云欢起誓,若得新生,则愿意承大道之任,日后斩妖伏魔,一生奉献于世,造福人间,奉行众善,铲除诸恶。恳请您给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能做到,一定能做到……” 师岚野道:“神心无欲无情,会剥夺她的爱恨,承大任后她必须行救世之责,若一朝作恶,则必将万劫不复。” 虞青崖连声道:“欢欢一定不会作恶,一定不会作恶的!” 师岚野的视线往下一落,看向沉云欢:“将她给我。” 虞青崖匆匆将她送上前,被师岚野抱进怀中。他低头看着沉云欢,往日她会自己在他怀里找舒服的位置,一呼一吸之间,稚嫩的脊背拱动,能够让师岚野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力。 眼下去完全僵硬,保持着被抱着的姿势,睁不开的双眼,掰不动的指节,无一不昭示着她逝去多时。 曾经那么聒噪的一个人,乍然这般安静,师岚野也略有不适应。 他一手揽着沉云欢的背,一手径直穿入自己的胸膛,就见七彩华光迸发,徐徐铺满整个暗狱,旋即生生掏出了他胸腔内的玉神心。 下山走了一遭,他似乎还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就在这逼仄黑暗的牢狱之中,背弃为神的使命,自甘放弃神格,将玉神心给了一个凡人。 也是在这一刻,他看清了沉云欢另一部分的命格。 天道之下,命途茫茫,纵然是神也无法算无遗策,沉云欢的气运之中涵盖了他,从十死无生的早夭,变作吉星入命,绝处逢生。 玉神心隐入她的体内,从此她会扶摇直上,逍遥九霄,却也承担天责,受于万劫。 沉云欢的身体开始回温,微弱的呼吸逐渐平稳,脸颊也浮现些许血色,从死尸变成了沉睡的模样。虞青崖扑上去将她接下来,死死地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脸,又哭又笑,浑身颤抖得险些背过气去。 师岚野看着她离开,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没有等到她履行“病好了之后再回来找他”的承诺,却等来了重伤濒死的虞青崖。 原来她在拜求师岚野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他身上的锁链是桑雪意打造,想要砍断则必须用他从前所用的旧刀才能斩断,为此她便以进黄金城的由头组织了一队穷凶极恶之徒,蒙骗他们若想先进黄金城,需先从桑家盗取密钥。 在闯入桑家盗取东西的途中不慎暴露,桑雪意将他们尽数杀死,虞青崖盗取他的从前所用的旧刀在逃跑的路上被击中一掌,当场筋脉尽断,却硬是强撑一口气回去。 她斩断了师岚野身上的锁链,恭祝他重获自由,还说过不了多久西域会重新为他建造神像,重燃供奉的香火。 虞青崖在生命的最后,以自己的魂灵为祭,求师岚野多给沉云欢几次机会。 倘若她做错了事,倘若她偶尔没有坚持绝对的善,倘若她被蒙骗、蛊惑、亦或是对善道失去信任,从而剑走偏锋,行事有误,只恳请师岚野多给她几次容错的机会,不要立即收回玉神心。 师岚野答应了,却没有取走她的魂灵,道:“你的魂灵有禁锢之咒,无法献祭。” 虞青崖对此事完全不知情,追问之后才知,她曾穿越瀚海时歇脚的大殿是为她而建,那大殿之下所镇压的阵法,从她踏入西域的那一刻起便开始运转,让她死而不散,魂灵永远留在西域。 师岚野还没来得及问她沉云欢去了哪里,桑雪意便杀了过来,虞青崖为了掩护他离开,将自己的分出一缕残魂,阻挡了桑雪意,剩下的主魂则趁机逃走。 师岚野从暗狱离开,再次见到光明时,他已不再对凡人抱有期望,披上黑发黑眸的假面,从此绝口不提自己是神。在离开的路上,果然如虞青崖所言,有人重新为他塑了神像,供上香火。 那是虞青崖死前安排好的,但零星的几根香火不足以让师岚野留在西域,仍是决心离开。他不知沉云欢去了何方,因此开始了在世间寻人的漫漫长路。 后来师岚野还是找到了她,但是那时她已经完整接纳玉神心,生性冷漠得几乎六亲不认,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亲近。他乔装打扮,遮掩了招摇的外貌,扮成宗门弟子混入仙琅宗,却发现沉云欢的住所在山巅,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她。 后来他跟随其他弟子一同前往春猎会,找到了在树上睡觉的沉云欢。她睡在盛开的梨花里,泛着华光的红衣挂在树枝上轻晃,一动身,头上的金簪掉下来,正落在师岚野的手中。 沉云欢探出脑袋,叫他将金簪还来。师岚野抬手递上金簪,望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沉云欢余光瞥见,才像是想起了需要道谢一事,略微敷衍地道了谢,顺口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师岚野这样回答:“岚野。” 沉云欢没听清楚,“岚烟?” 师岚野道:“是岚野。” “师岚野?”沉云欢思索片刻,又说:“不认识。” 第180章 因爱生三命何必求无私 师岚野自给出玉神心的那一刻起, 身上就出现了天枷。 神爱世人,却不可独爱一人。师岚野罔顾天则将玉神心给一个凡人,则必然会在追随玉神心的途中生出爱欲和占有, 因此神格不被天道认可, 从此失去了庇佑、赏罚凡世的能力。 一开始他并不在意, 对凡界失望的他已经没有插手世间任何事的想法,但天枷限制了他太多,从西北一路向南, 寻找沉云欢的半途, 他遇见了数不尽的善恶。不论是纯良之人行善而死, 还是作恶之人耀武扬威,他都冷眼旁观, 从不参与其中。 在尘世走了一遭, 没有玉神心护身,他开始沾染人间的七情六欲。他看见身着喜袍的郎君打马游街, 唢呐吹吹打打,知道那是爱;看见棺木高抬, 纸钱纷飞, 哭声起起落落,知道那是悲;看见同室操戈, 骨肉相残, 互相置于死地, 知道那是恨;看见老年得子, 寒门中举, 炮竹响彻门扉,知道那是喜。 他走进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没有神格的阻隔,那些浓烈的情绪被他尽数吸收,日子一久,他开始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也像个凡人一样生活于世。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的路上,他开始越来越急切,迫不及待地想与沉云欢相见。怕他所有的记忆在天枷的作用下渐渐消散,最后当真成了泯然于众的凡人,再也不能够与她相遇。还想知道她用自己的心所获得的新生命里,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故事。 这样茫然的寻找似乎没有尽头,直到那年的春猎会,她一举拔得头筹,声名远扬。师岚野才循着声望寻去了仙琅宗,他混入宗门后,站在一众新弟子之中,只遥遥看了沉云欢一眼。 她抱剑而立,身处高位,一袭赤红的衣裙随风翻飞,发上金钗,颈间璎珞,耳垂坠珠,站在灿烂的金光之下,浑身上下都闪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 唯有师岚野能看见,她的心口处散发着盈盈流转的七彩光芒,那是他心之所在。 师岚野寻到了自己的心,那些几乎要泯灭于尘世里的记忆再次清晰,他想起了下山入世之后的痛苦,也想起了暗狱里不见光明的日子,他仍记得沉云欢临走前的承诺。 她彻底摆脱旧疾,有了新生,如此风光、灿烈,却没有应诺。 可恶的凡人。师岚野藏在一众弟子中,那一双沉默的眼睛总是落在沉云欢的身上,尽管大部分时间以他的身份都无法遇见身为仙琅宗首席弟子的沉云欢,只能跟随其他弟子一起,鸡鸣而起,月悬而息。 很长一段时日,他都只能看着沉云欢的背影。 看着她修为节节攀升,一骑绝尘,一身风光遮云闭月,成为人界最锋利,最亮眼的那把剑。终于有机会,他站在树下仰望睡在树上的沉云欢,盛开的梨花如暴雪满枝头,将她簇拥其中。 柔嫩的花瓣落在她的红衣上,被风一吹又随着发丝飘落,绵长平稳的呼吸在风声中并不清晰,却完整地传进他的耳朵,即便相隔千万里,他仍然能感受到玉神心的跳动。 那是属于沉云欢的生命,也是属于他的。 师岚野捡起掉落在地的金簪,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分不清那颗跳动的心脏究竟是在沉云欢的心腔里,还是又回到他的身体里。 “师岚野?”她面无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时,满是陌生和疏离,“不认识。” 终年不见光明的暗狱,纵然后来出现了一盏灯,但也只照出了师岚野的影子。沉云欢走了一趟,除了在他眼睛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一串糖葫芦和一盏照亮他孤寂的灯之外,什么都没有。 本就不多的东西,如果还被她遗忘,那这些更没有意义了。 如果怀有玉神心的沉云欢遗忘他,那他就会渐渐消弭于世间,不复存在。 只是沉云欢并不给人亲近的机会,所以他也没能说出自己从西北而来,寻觅千万里,才找到她,找到自己的心。她只是拿走了金簪,也从未多看他一眼,御剑离去,留下一地纷飞的梨花。 这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之后,师岚野便被仙琅宗赶下了山。他身负天枷,无法插手凡人之事,更不能伤及凡人,否则便会被天枷侵蚀得浑身重伤,因此宗门内许多任务他都完成不了,表现不佳,从而被赶下了山。 师岚野没有离去,仍守在山脚,日复一日地盯着山巅的位置。沉云欢会站在山头练习剑法,扫开云雾后,散发出七彩盈盈光芒,师岚野就坐在仙琅长阶之下,于漫漫长夜之中眺望。 直到沉云欢出了事,被逐出仙门后,从仙琅长阶上摔落下来。 她浑身是血躺在地上,骨头尽碎,换作常人早就断气,但在她心口的玉神心仍强健地跳动。师岚野在一旁盯了许久,见她没打算再爬长阶后,才上前将人捡回去。 她醒来之后,与上次一样,询问他的名字。 师岚野想了想,给自己冠了姓,想着她就算遗忘了暗狱中的岚野,至少也应当对梨花树下的师岚野有些印象。 却不想她跟先前一样,张口道了句“不认识”。 师岚野想,他就是一场雪,尽管下得再大,堆积得再深,待日光出来之后一照,就化成流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因此沉云欢三番五次地不记得他,也属正常。 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生命里留下痕迹。 群星渐隐,东方吐白,山洞里的黑暗被驱散,一抹晨光悄然攀上师岚野的衣角。他仍保持着先前的动作,让沉云欢在他身上舒适地沉睡,像她小时候那样。 师岚野不需要睡眠,从前他是严格按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来学习凡人的作息,经常闭着眼睛在万籁无声地寂静之中意识清醒地躺一整晚,后来与沉云欢同榻而眠,世界就不再死寂,多了她胸腔内平稳而规律的心跳声。 他每夜都听,不错过每一次跳动。 沉云欢身受重伤,没有玉神心,那些伤势不断侵蚀她的生命,她背上的天枷虽说残留了玉神心的力量,维持她的生命,但若没有心脏,她迟早会死。 玉神心是师岚野的全部,如若沉云欢不要,那他背负天枷数年承受的所有痛苦,就变得极为可笑。 他低眼看了看尚闭着眼的沉云欢,继而缓缓将衣襟拉开,內襟里便是那颗散发着七彩光芒的玉神心。他并未收回本体,从那日自沉云欢身体抽走之后就一直藏在这最贴近心口的地方,等着沉云欢再次接纳它。 既然是送出的心,就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将那流光溢彩的玉神心托在掌上,趁着人还在睡觉时,就要塞回她的心里,便是她再如何要求取出,他也不答应了。 只要玉神心没有落在桑雪意的手里,被丢了毁了,师岚野也认了它的结局。 正当他缓缓将玉神心贴近沉云欢时,忽而动作一顿,眼底浮现出异色。继而就见他微微撤了手,动作缓慢地俯下来,用耳朵轻轻贴在沉云欢的心口。 风声喧嚣,鸟啼悠扬,远处人声鼎沸,眼前山洞砂砾回响,万千纷杂之中,师岚野自沉云欢的胸腔内,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不知从何时开始,沉云欢的身体里,有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可玉神心分明还没放进她的体内。 师岚野抱着她,怔怔地看她许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尚在昏睡之中的沉云欢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是母亲低唱祭曲的轻吟,还有暗狱之中那一盏亮着微芒的烛火。 当年一场倾盆暴雨落在西域,让无数本应枯死的种子发芽,生机焕发,也让沉云欢从死亡中得到新生。 睡梦里,她的意识清醒了些许,却睁不开眼睛,只能感觉到母亲像往常一样为她编发,在她耳边碎碎低语,“我的欢欢,抛却前尘旧事,此后便是新生,往前走,莫回头……” 沉云欢追溯在仙琅宗记忆的源头,好似从她第一次照镜子开始,发上就总有一根红色的丝带。彼时她尚不知道那根红丝带从何而来,但从那之后她似乎就习惯穿上红衣,好似从这样浓烈的颜色之中,找到一份归属。 直到她在那个被废弃的院落里见到了母亲曾留下的一抹残魂,才明白当初自己发上的红丝带从何而来。 在西域当地,系在身上的五彩丝各有其寓意和期望,其中红丝带则被寄予平安之愿,意求背井离乡的孩子能路途平安,早日还家,回到至亲的身边。 沉云欢还听见母亲声嘶力竭地哭喊,那声音里充满无助和绝望,振聋发聩。那双纤瘦的手臂死死地箍住她的身体,像是想把她揉进骨血里再生再造,或是就此与她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她夺门而出,开始在暴雨里奔跑,慌乱间在狂奔的途中摔了一跤,似摔折了脚腕,瞬间红肿,却感知不到任何疼痛般飞快爬起来。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8节 若非从师岚野的记忆中看见这些,沉云欢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这样的画面。大雨淋湿了母亲古朴素雅的衣裳,平日里整洁的衣襟鞋面也全是污泥,从来整齐的发髻也散了满头,脸颊两侧贴满杂乱的发丝,满脸的雨珠都遮不住她眼角流下的泪痕,如此狼狈不堪。 她紧紧抱着沉云欢,将那张毫无声息的小脸捂在自己的怀中,哪怕明知那只是一具死尸了,奔跑求人的路上却还是下意识弯着身躯,尽力为她遮雨。她卑微到尘埃里,可以向任何有可能救她女儿的人弯下膝盖。 母亲的手从不宽大结实,却不仅能为她编发织衣,还能为她遮风挡雨;母亲的背从不高大健壮,却不仅能背着她行过千万里,还让沉云欢看见了何为不屈的脊梁;母亲的言行从不张扬喧嚣,却不仅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爱传递给沉云欢,还教会了沉云欢如何表达情感。 十八年前的艳阳天,她躺在一家农户的家中,依靠着好心农妇的帮忙,给沉云欢第一条命。沉云欢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通过母亲温暖宽大的手,去认知这世间万物。 十三年前的暴雨之夜,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奔走,舍下所有自尊苦苦哀求,最后磕破了脑袋,顶着满脸鲜血,在不见天光的暗狱中,为沉云欢求了第二条命。沉云欢一剑霜寒,问鼎仙门,成空前绝后第一人,风光无量。 而今,她为救沉云欢不得已放弃了十几年的逃亡,出现在桑雪意的面前。而在这静谧又喧闹的清晨,沉云欢在梦里反反复复听着母亲哭着呼唤她的姓名,吟唱着千万遍祈祷她平安健康的祭曲,生出了新的心脏,有了第三条命。 她徐徐睁开眼睛,大梦初醒,点漆般的眼睛看向师岚野。 沉云欢看见他的身上散发出微弱的华光,正缓慢地往她身上汇聚,融入身躯和四肢里,身体里的痛苦也在一点一点地减轻。这样缤纷而绚烂的光彩,沉云欢只在那日师岚野从她身体里取出玉神心时见过。 沉云欢缓慢地抬起手,手掌按在他的心口处,问:“取心,痛吗?” 师岚野道:“不痛。” 玉神心仍然被他捧在手里,却没有任何动作。他意识到沉云欢长出了新的心脏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动作。 凡人无法借助自己的力量起死回生,但沉云欢那绝处逢生的命格似乎凌驾于这条法则之上,自己生出了新的心脏。 这也意味着,师岚野这颗玉神心送不出去了。 他沉默不语,开始思考这颗玉神心的去处。眼中像起了雾,朦胧之中窥见些许茫然和失落,与先前沉云欢要求他取走玉神心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沉云欢看在眼里,忽而伸手,掌心贴上他的手背,轻声说:“把它给我。” 师岚野顺从地松了手,将玉神心给了沉云欢。入手冰凉无比,像是捧了一堆雪,轻盈得几乎感知不到。 它在跳动,缓慢但很有规律,与师岚野一样静谧无声,却又过于醒目绚烂。它实在是漂亮,沉云欢双手捧着它,那散发出来的七彩光芒照亮她的脸,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沉云欢的身体,像是对她表达亲昵。 沉云欢难以想象这么美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安安静静十多年,无声地守护她经历大大小小的战斗千百次,尽心尽力地为她供给生命源泉。 当初她要求师岚野取走它时,他的神情简直令人难忘,他不会张扬地表达哀色,却仍让沉云欢清楚地感受到那浓郁的悲伤和痛苦,或许正是这颗心所传达给她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我仙琅山脚的相遇不是偶然。”沉云欢尚没有恢复力气,歪在师岚野的肩头,眼睛被玉神心映出各种颜色,声音轻缓似呢喃低语,“春猎会结束后,我想让你离开,也是防备你别有目的,你虽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自有报答的方法,不想受你摆布。” 师岚野想起了那糟糕的几日,由于沉云欢表现出想要他离开的想法,他彻夜都在思考留下来的方法。 “可是后来我发现你能压制神火带给我的痛苦,我让你留下,一来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二来是我不在意你为何而来。”沉云欢说了很长一句话,正在缓缓愈合的胸口又痛起来,她歇了歇。 “我只需要确认你不会伤害我,其他一概不重要。当初在仙琅山脚,那是杀我最好时机,你没有动手,则不管有什么隐情,我都没有理由怀疑你蓄意害我……”沉云欢看似糊涂,实则清楚得像明镜一样,她不可能稀里糊涂下一个摸不到后果的决定。 正如迦萝所言,她清楚师岚野为着某些原因才寻到她身边,是有目的而来,于是她也任由师岚野为她洗衣擦脚,疗伤做饭,让他做一切沉云欢随手就能做到的小事,非是沉云欢依赖师岚野的这些伺候,而是她给了师岚野一个留下的理由。 “那是做戏,你能懂吗?”沉云欢耐着性子,细声向这位山神解释:“我非是真心要你拿走玉神心,只是我察觉桑雪意想要剖取我身上的东西,所以才用计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取走它。我的修为不敌桑雪意,若他强行动手抢夺,我可能保不住这颗心,让你拿走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更有把握。” “我从未怀疑过你,你忘了?我曾在你面前起过誓的,我沉云欢向来守诺,绝不叛誓。” 师岚野听着她的低语,潋滟的眉眼逐渐松泛,像是春雪消融后焕发了新的光彩。他无意识地将沉云欢拥得更紧,回道:“我没忘。” 沉云欢细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他似乎听了三言两语就有被哄好的迹象,心道难怪当初他入世之后遭遇那么悲惨。不知这玉神心在她体内待了十三年,回到他身体后,会不会让他多几个心眼,多一些心计。 沉云欢道:“你应当也感觉到我有了新的心脏。” 师岚野沉着嘴角不语。给出玉神心之后他天枷缠身,在人间的一举一动都受限制,现在更是不知道做了什么,被天枷侵蚀的满身伤痕,连一张漂亮的脸也面目全非。 饶是如此,他也不愿收回玉神心,一提起就要黑脸。 可那玉神心终究不属于沉云欢,她一向自负,绝不会为了贪这个好处将玉神心私有,便佯装看不见师岚野的神色,道:“我既然已生凡心,就没有再要玉神心的道理,况且你被天枷重伤至此,我更不可能罔顾你的受伤收下。” 师岚野静默片刻,才道:“你承天责,没有玉神心,随时会死。” 沉云欢似笑非笑,“你在质疑我的自保能力?” “桑雪意的修为早已达飞升之境,与他交手,唯有玉神心能保你性命。”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你收回玉神心。”沉云欢望着他,声音低沉而缓慢:“我要杀他,你来助我。” 陇城桑家。虞青崖坐于镜前,手里攥着一根红色的丝带,凝视许久。房中以术法封锁,照不进半点日光,她也拆了身上裹缠的黑绸带,在盈盈灯下露出一张柔和美丽的脸。 这根红丝带本是一对,当年她系了一根在沉云欢的头上,留了一根在自己手里。 当年神明以心为她续命,虞青崖为偿还此恩,拼死也要还神明自由。桑雪意晚来一步,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缕残魂,往后一十三载,她就在这西域里游荡,四处躲藏,不敢露面。 直到深秋,迦萝传信告知她,沉云欢要前往西北之北的雪域神山,途经西域。从那日起,虞青崖便守在西域的边境翘首以盼,本想着哪怕女儿路过时让她遥遥看一眼,就以满足,却没想到有人设局钓引沉云欢步入西域,开始挖掘十多年前的旧事。 虞青崖长恨十数年,心中有说不尽的悔,更害怕沉云欢得知当年真相之后从此恨她,所以不论如何也不敢向她袒露自己的身份。 然而沉云欢何其聪明,从她主动唤她“常姨”的时候,虞青崖就意识到,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虞青崖在当初送走她的时候,嘴里念叨着“向前走,莫回头”,却仍是从心底里希望沉云欢有朝一日能再回到这个困锁她的西域,与她再见一面。 她的爱何其自私。她希望沉云欢直上青云,一生欢愉,所以为她取名为“云欢”,却仍在得知她今生渡万劫,来世享富贵时,选择让她活下来受苦受难。她央求沈徽年封印沉云欢五岁前的记忆,希望她入仙门之后远离尘世纷扰,不受父母所累,却还是在临走前给她系上祈愿“当归”的红丝,舍下一缕残魂在这房中日日夜夜等候。 她既要沉云欢活得自在,忘却过去,又舍不下“母亲”的身份,哪怕出不了西域半步,也要用迦萝的眼睛,远隔千万里,看着她长大。 若非如此,沉云欢或许也不必面对这满是劫难的人生,承本不应承的责任,受尽苦楚,活得疲累。 沉云欢生来就吃尽苦头,想来也对她这个母亲也抱有怨恨。 恨她生而不养,恨她改变她的人生,恨她明知桑雪意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却仍要生下他的血脉。 恨母亲是罪人,恨父亲是恶人。 恨命途多舛,皆由母亲一己私欲的爱而起。 “青崖——”门外传来一声欢快地呼唤,紧接着从里头锁住的门被轻易推开,桑雪意脚步轻快地踏进来。 他身着雪白衣袍,卷发半绾,碧绿的眼睛像是嵌在无瑕瓷器上的宝石,笑起来好似月牙弯着,却也掩不住里面的光彩。桑雪意语气欢喜:“我将你藏在那破屋子的残魂拿回来了,你的魂魄可以完整了!” 虞青崖不想搭理他,没有动弹。桑雪意却根本不在乎她的冷漠,走近了弯身一瞧,才看见她脸上滚落了泪,忙将笑脸一收,半跪下来仰面看她:“为何哭了?是我走的时间太久,想我了吗?” 虞青崖不应声。桑雪意就把她拉起来,抱在怀里,动作温柔地为她擦着眼泪,才蹭了两下,就不安分地往她眼睛上亲,吐字含糊:“你怎么总是哭,你这眼睛一含水,就勾得我有点忍不住……”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感觉心口剧烈一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虞青崖拿了一柄短刀刺进了他的胸膛。赤红的血瞬间喷涌,极快地染红雪白的长衣,晕开怒放的花朵。 虞青崖这才开口,冷声道:“桑雪意,滚开。” 刀还插在心口,桑雪意却低低笑起来,丝毫不在意这伤口,只是将虞青崖抱得更紧,亲昵地蹭着她的耳朵,语气满是眷恋:“谢谢青崖送我的礼物,这把刀我会好好珍藏的。” 桑雪意早就疯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疯子,只是太过擅长伪装,骗了当年在桑家作客,尚年少不更事的虞青崖。 他就是用这张漂亮的脸,这双宝石一样的眼睛,把虞青崖骗得忘却平生所学的礼节,骗上了床榻,还当起了贼,做出偷盗的行径。 虞青崖恨桑雪意,却更恨当年那个愚蠢的自己。 于是虞青崖口吐恶言:“能不能滚远些,我现在看见你,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就想吐,简直比闷起来放了几百年的马粪还叫人恶心。” 桑雪意却双眼一亮,欣喜道:“难道你又怀了?” 虞青崖拧眉:“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我现在是个死人,怎么怀孕?” 桑雪意道:“那你是个死人,又不吃东西,怎么会吐呢?” 虞青崖有气无力:“滚……” “家主!”门外传来一声禀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寻到巫神骨的下落了!” 第181章 盗取巫神骨玉牌留遗声 得益于师岚野没日没夜地往她身上输送着神力, 沉云欢的伤势恢复得极快,反倒是师岚野自己被天枷重伤,连着好几日身上的伤痕都没有愈合。 师岚野便是将玉神心收回后, 天枷也没能消失。 沉云欢一边给他包扎着手臂上狰狞的伤痕, 一边问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十恶不赦之罪加身, 天枷是为限制我神力而生。”师岚野低着眉眼,顺从地受沉云欢摆布,任她将自己包得一层又一层。 “你做什么了犯这么大的罪?”沉云欢将纱布一束, 紧紧扎住, 掀起眼皮看他, “难道从前救我一命,就是十恶不赦?” 师岚野与她对视, 山洞里亮着微光, 在她的脸上覆上一层温暖的光,更衬得她眉眼莹亮明媚。他慢吞吞道:“你以为你的命廉价?” 神要救人, 自是动动手指的事儿,哪怕当时的师岚野在西域没有任何香火供奉, 还关在暗狱之中被取血许久, 但他的神力没有受到任何压制,否则也不会在远在千里的京城停了那场大雪。 想要一个凡人复生, 还用不着献出他的玉神心。沉云欢的命格太过特殊, 特殊到连他的眼睛都看不清, 仿佛她的死是命中注定, 天意而为, 因此将她复生,改她命格,师岚野便背上了十恶不赦之罪。 “那为何扶笙、霍灼音那些与鬼阁有牵连的人身上也有天枷?”沉云欢半蹲在他面前, 将那些黑乎乎的药草在掌心里揉碎,状似无意地问起来。 若说她身上出现那样颜色艳丽的天枷,先前她不知,现在倒是可以想明白。想必她背上的就是天枷最完整,也是最初的形态,届时因为她体内有玉神心的缘故,也是天枷出现的源头。但她不知扶笙那几人身上为何也会出现天枷,“难不成鬼阁也是桑雪意秘密建立的组织?” 师岚野道:“他无法离开西域。他以魂为锁,在瀚海中心建立锁魂阵,以此困住你母亲的魂魄,倘若他离开西域,那锁自然就散了,为了找到你母亲,这些年他没有一日踏出过西域。” 沉云欢一听,便知桑雪意不是鬼阁的阁主了。鬼阁虽神秘,但并非了无踪迹,这些年各地都有他现身的消息,况且细细算来,鬼阁建立的时间早于桑雪意在西域作乱的时间。 “是你的神血吧?”沉云欢把手里的药草一把糊在师岚野的伤口上,随后倾身凑过去嗅了嗅,草木的清香扑鼻而来,他的身体里不像是流淌着血液,倒像是流着各种各样的草木汁液:“桑雪意应当是与那鬼阁的阁主有勾结,以你的神血为交易给了别人一些,阁主又用它炼出法器,即为扶笙的木偶身,邪神观音的玉净瓶,霍灼音的耳饰,这些应该都沾染了你神血的力量,所以他们用之,就会有天枷负身。” 可那人究竟是谁呢?显然这次西域的事,并非只有桑雪意参与其中。鬼阁的阁主,以及残害同门弟子的姜夜,这其中也有摆不脱的关联。 “那你这伤势又是从何而来?”沉云欢实在没有多少用这种药草给人治疗伤势的经验,上上下下地忙活一番,两只手满是黑乎乎的汁液,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流。 师岚野的眸光盯着那缓缓往下落的汁液,伸出手掌接了个正着,淡声道:“桑雪意找到了我,要抢夺玉神心。” 比起桑雪意这个尚未飞升的凡人,天枷所施加的伤则更重,师岚野无法与凡人动手的原因便是在这,没有玉神心和神格,他便是不死之身也很难承受天枷。 所以即使没有与桑雪意多交手,他仍重伤至此。 一声鹰啸传来,由远及近,继而一股风灌入山洞之中,掀起无数砂砾尘土。海东青展着一丈之长的双翅,飞入洞中之后迅速缩小,落地就化成人形。 师岚野瞥她一眼,默默将外衣拉上,将结实的胸膛脊背和尚未包好的伤势一并掩住。 迦萝快步跑来,“出事了!出事了!” 距离那日沉云欢与桑雪意正面动手已经五日而过,沉云欢的伤势完全恢复,师岚野收回玉神心后天枷的侵蚀消失,身上还余下些没有愈合的外伤,但整体已无大碍。 当日迦萝嘴里叼着刀,背上驮着沉云欢展翅入了云霄,在云层里徘徊许久才甩脱了桑家的追捕,寻到师岚野所藏身的山洞。这几日沉云欢和师岚野在山洞里疗伤,她则在周围的山头徘徊,时刻注意有没有人偷偷摸过来。 非要紧之事,她也不会这样着急忙慌地闯入山洞。 沉云欢擦净了满是药草汁水的手,问:“什么事?” 迦萝一脑门的汗:“桑雪意寻到了巫神骨的下落,已亲自动身去抢。” 沉云欢面露不解,“巫神骨不在你手里?当时我分明叫你去找了啊,你没找到?” 迦萝心虚,支支吾吾道:“我、哎……非是我没有尽心去办此事,只是我去时,已经晚了一步,那巫神骨在我去之前就被人盗走了。” 沉云欢甚是不满,登时将脸拉得老长,她当时为了牵制桑雪意与他一战,被打得去了半条命,就是为了给迦萝盗取巫神骨争取时间,没想到她根本没将事情办成。 不过现在也不是追究迦萝责任的时候,她既然能得到桑雪意的消息,就很有可能是母亲给她暗中传信,见她又如此匆匆忙忙的模样,沉云欢心中一动,问道:“是谁拿走了巫神骨?”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39节 迦萝道:“是你那表哥,唤作虞暄的那个家伙!” 起伏错落的山脉不见一棵绿树,放眼望去荒漠无边无际,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此处几乎是西域的边境。 虞暄藏在一块不算大的石头之下,为了将自己掩藏起来,他只能将人高马大的身体蜷缩着,脖子也缩进肩膀中,模样像一只盘起来的猫。 热汗顺着他的脸往下淌,脖子一片濡湿,汗珠流过的痕迹有些痒,他随意地伸手挠了一下,而后对着手中的玉牌威胁道:“师父,你只有我这么一个关门弟子,真不打算管我的死活?” 安静片刻,玉牌里传来怒吼:“逆徒!你脑子让狗吃了?闲着没事盗取桑家的宝贝做什么?!你不知道十八年前桑家是为着什么差点灭了满门吗?!你是要做第二个虞青崖,还是想做第二个桑雪意!你虞家跟桑家到底犯了哪门子的冲?你是蠢疯了,还是吃得太多胃囊顶到了脑子?!” 虞暄被这暴跳如雷的怒骂声吵得耳朵嗡鸣作响,不得已将玉牌拿远了一些,等师父一口气骂完了,正喘息着换气时,才道:“师父莫生气,免得气坏了身体。我拿走巫神骨,也是为了保护云欢,你应该知道她是我姑姑的女儿了吧?当年我姑姑在西域犯下的事惹了众怒,虞家为了平息将她逐出虞氏要送去桑家任他们处置,我爹暗中将她放走,后来连带着我们这一支也摘了字,不准遵辈。” “我爹到死之前都合不上眼,觉得愧对我姑姑,在她被虞家天南海北地赶着追杀时没有能力保护她,后来有能力了,却也彻底没了她的消息,连死在哪都不知道。”虞暄神情冷静,语气平稳,却相当坚定:“姑姑是他的妹妹,云欢是我的妹妹,当年我爹生前的遗恨,不能成我的遗恨。” 那日与沉云欢争执过后,虞暄就清楚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但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沉云欢那般卓绝的天赋和神法,以自身的能力,想帮她对抗修为接近飞升的桑晏实在是天方夜谭。 于是他便打起了巫神骨的主意。那日桑家在城中的酒楼大摆宴席,虞暄悄无声息地摸去了桑晏夫人的院落。那里有着极为严密的把守,虞暄无法硬闯,便使出了偷鸡摸狗的看家本领,从地上打了个洞直接钻入桑夫人的卧房。 这么一进,可不得了,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那桑夫人的卧房之中,竟是挂满了大大小小,横竖不一的画卷。而那画卷之中,不管是色彩缤纷,还是大漠荒芜的背景,都只有一人在其中,便是他那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姑姑,虞青崖。 虽然多年未见,虞暄已经有些忘记姑姑的脸,但这些画实在栩栩如生,只看一眼,他就立即将此人认出来。 当他发现桑晏像疯了一样在房中挂满虞青崖的画像,桌上摆满虞青崖的木雕,甚至在内室中设了灵位,放着“吾妻青崖之位”的灵位时,他就恍然大悟——桑晏就是桑雪意。 当年虞青崖与桑雪意的爱情故事,在西域可谓轰轰烈烈,据说当时诛杀桑雪意,也是虞青崖以身为引,桑雪意为了救她甘愿中计赴死。 哪知这狡猾又难杀的桑雪意不仅没死,还当起了桑家的家主,在屋中藏满亡妻的画卷和小像,祭奠亡妻。 而那巫神骨,正摆在虞青崖的灵位之前。 虞暄本想放一把火烧了这院落,但是没来得及,他也就前脚闯进房内,后脚就被门外的守卫发现,只来得及拿走巫神骨,一路被追杀,只得暂时躲在此处。 “云欢的事你管不了!”关良还在玉牌的另一头呵斥:“他们一个修为顶天临近飞升,一个是身负九劫神法,动起手来你敢闯进去,立即就叫你粉身碎骨,你拿什么本事去管?快些将巫神骨还回去,赶紧逃,有多远逃多远!” “师父!巫神骨还回去,我们可能都会死,那是桑雪意!不是什么桑氏家主,他会杀了所有人!”虞暄道:“掌门呢?他修为那么高,我们管不了,他总管得了吧?为何他到现在都不肯露面!” 眼下所有参宴的宾客尚困在桑雪意设下的阵法里,关良因没有参宴逃过一劫,但也哪都去不了,只能在桑家别院里干等着,给天机门发出的信也没有任何回音。 桑雪意当众撕破脸,显然已经有恃无恐,没将关良起来自然也是不惧他向谁告状的。紧要关头,师弟不见踪影,徒弟火上浇油,陇城乱成一锅粥,搅吧搅吧能直接吃了。关良一个头两个大,气道:“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别折腾我了行不行?” “师父……”虞暄瞥见天际泛着灵光,似有人飞速朝此处赶来,他意识到没有时间再与关良多说,只涩声道:“是弟子不孝,倘若此番死在西域,还望师父能帮我敛骨,送回虞家,还有……对云欢说,不管她要做什么,对错与否,我都支持她。” 虞暄说完,便掐了玉牌里的灵力,正要从藏身的石头下逃离,一转脸,登时吓得头皮一炸,浑身冷汗。就见方才还远在天际的人已经到了跟前,一双碧绿的眼睛探进来,笑意吟吟:“你这个小老鼠也太没有道德,把我娘的脊骨偷走干什么?” 第182章 向死而求生山河引神火 虞暄看了桑雪意一眼, 惊恐的情绪如波涛滚过,却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从那块狭小的石头下爬出来时,脑门上已经明明白白顶了个“死”字, 横竖不过一死, 反倒也没那么怕了。 他站起身,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我姑姑如何了?” “青崖在我那儿,自然是比在你们虞家好上千万倍。”桑雪意双手抱臂, 好整以暇地站着, 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杀意, 好似优哉游哉地跟人闲聊,“也就是我这些年为了找青崖不能出西域, 否则我早就去虞家, 那你们杀个一干二净。” 虞暄的背上已全是冷汗,但不愿露怯, 仍站得直,道:“我想见她一面。” 桑雪意慢悠悠地摇头, “不行。她本就不同意我杀你, 若是带你去见她,你躲到她身后了怎么办?” 那语气充满无奈, 好似虞暄躲到虞青崖身边后, 他就真的无法再动手一样。虞暄道:“你连云欢都下得了手, 她可是我姑姑的女儿。” 桑雪意叹息一声, 说:“她性子相当仿我, 我也是不舍得杀的,但她体内有玉神心。我们还可以生很多孩子,但我只有一个青崖, 这取舍便不为难了。” 虞暄看着他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心中的杀意已冲上了脑顶,紧紧攥着拳头,恨不得要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 但理智仍压抑着情绪,迫使他保持镇定,对桑雪意道:“既然我今日注定丧命于此,我也不再挣扎,只是还有几句遗言,不知你能否代我转达?” 桑雪意问:“转达给谁?” “我的姑姑,和我表妹云欢。”虞暄说着,还往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显然也是遗物之类的。 桑雪意有些心烦,暗道这虞家人就是麻烦,死也要死得拖泥带水,又是遗言,又是遗物的。但是转念一想,桑家人死得也不算干脆,他爹到死之前都苦苦哀求,想要活下去。 虞暄看出他眉眼间略有不耐,便劝道:“我姑姑向来是心善之人,你若是无声无息将我杀了,她定然又要对你再添一笔记恨,若是你把我这东西带回去,我再说两句为你开脱的遗言,或许姑姑便不会因此怨你。” “她本来就不恨我。”桑雪意飞快地反驳,但还是松了口,道:“你这个主意好,快将遗言交代了,我回去转交给她。” 虞暄道:“这块玉让我爹戴了几十年,当年他因找不到姑姑饮恨而终,临走前将玉佩给我,交代我若日后寻到姑姑的下落,就把这玉给她,若是死了,就把玉埋到她的坟里,如此不管她何处,有至亲相伴,都算落叶归根。” 桑雪意低头看了一眼,就见那块玉的质地十分低劣,杂质甚多,几乎没有玉的光泽,说是块石头也不为过。虞家是大族,当年虞青崖在桑家做客时,全身上下任何一个行头单拎出来,桑家的闺阁姑娘无一能比之,因此虞青崖的兄长断不可能将这块破石头戴在身上几十年。 显然虞家人颇为狡猾,也只有青崖一人善良单纯。 桑雪意笑着伸出手,将玉接过来后顺手放进了胸口的衣襟里,语气和煦如春:“还有什么遗言,一并说了。” 虞暄见他把玉贴到心口的位置,喉咙轻滚,努力掩饰着汹涌的紧张,道:“容我再行三拜。” 他步步后退,眼睛紧紧盯着桑雪意,见他仍站在原地姿态懒散,似乎并不拿他当回事。这正合虞暄的心意,他稳着身体往后行了十来步,估量着距离差不多时,便在瞬间脸色一变,双手结印,在极短的时间见催动全身的灵力,大喝一声:“爆!” 只听“砰”一声巨响,桑雪意的胸口炸开凶猛的灵力,尘土在刹那翻滚起来。这块玉算是虞暄的底牌,他早就清楚此行西域凶多吉少,因此将玉石炼成杀伤力巨大的法器,用于深陷绝境之时放在自己身上。 为的就是他生还无望,也绝对不可将自己的身体落到旁人手中,现在五花八门的邪术非常之多,只要没死干净,就不得安宁。这块玉石中所蕴含的力量极其迅猛,炸死他自己是绝对够用,但要炸死桑雪意恐怕有些困难,因此虞暄也并非打算用此物杀他,只想趁此机会逃走。 在玉石爆炸的那一刻,炸出的灵力将虞暄冲出几丈之远,胸口如同遭受重击一般剧痛,他在地上翻滚数下,没敢有任何停顿,也不敢回头张望桑雪意有没有炸伤,爬起来就要遁逃。 却不料他遁地而逃的灵诀还没来得及施展,身后便有凶猛的力量悍然打来,正中他的后背。这一瞬间,虞暄只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响,他甚至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整个人就被拍入地面,身子好似瘫了一样没有任何知觉。 喷出的血堵在口鼻,他连呼吸都吃力,强撑着脖颈抬起头,看向缓缓走来的桑雪意。 被虞暄倾尽所有灵力且还是贴着心口一炸,他却没有半点受伤的模样,甚至连衣衫都干净完好,可见修为已经强悍到不可预测的地步。 他停在虞暄面前,低头看着深陷土里不停吐血的人,叹道:“我不过稍微一掌,你就接不住了,弱到这般地步还不乖乖等死,耍什么心眼?” 虞暄张了张口,是想骂他两句来着,反正也难道一死,他也懒得逢场作戏。只是血卡在喉咙里,一吸气就呛住,非但发不出声音,还扯动满身的碎骨,痛得他抑制不住打起哆嗦。 桑雪意耐心耗尽,已不打算再与他废话,抬手成爪,想先杀人,后拿骨。 虞暄目眦尽裂,抬手死死地捂住胸口那藏了巫神骨的地方,便是死也不想将东西给出去,为此做最后的挣扎。眼看着桑雪意的手落下来,但在他的头颅上,手指一收,随后剧痛立即从头颅处传来,简直像是要将他的脑袋生生捏爆,虞暄忍不住痛苦发出凄厉地嘶喊。 下一刻,风声呼啸,嗡鸣的宝剑破空而来,在日光的照耀下闪出耀眼的光芒,带着迅猛的力量直击桑雪意的后背。 那宝剑上蕴含的力量无法让桑雪意无视,便只能收手,暂时放过了虞暄的头颅,回身抬掌,以灵力接住剑尖,生生止住剑上的力量。 便是这转身的刹那功夫,身后的虞暄就一根灵索卷走,瞬间卷到几丈之外。 两方相撞的灵力在周围炸开,尘土飞扬间,宝剑先一步撤离,掠空而过,随后落在一个身着文武袖的年轻人手中。 那年轻人长发高束,衣领雪白,黑白相间的文武袖交织,面容清俊眼眸澄明好似探花郎,手握宝剑气势磅礴又胜大将军,于风沙之中而立,实在俊美非凡。 桑雪意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呵”一声冷笑,“原来是你这个结巴。” 正是说一句话打三个磕巴的虞嘉木。他并不在意桑雪意的人身攻击,只是将目光微微一转,落在几丈远之外。 顾妄的手里拽着灵索,将虞暄拖到脚下,蹲身捏开他的嘴,往里面扔了颗保命的灵药,再以灵力封住几处大穴,勉强止了血,这才低低松一口气,心说幸好来得及时,再晚一步他脑袋让人捏爆,谁也救不了。 顾妄在飞舟上解决了那两个给桑雪意送信的侍女后,便立即联系了虞嘉木。此人不知是睡死还是怎么,发出的好几次联络都没有得到回应,气得顾妄差点砸了用来传信的玉牌。 但好在虞嘉木也不是关键时候出乱子的人,虽然晚了两日,顾妄还是成功与他会合,二人这几日便藏在陇城之中,等待沉云欢的信号。 一刻钟前,顾妄接到沉云欢的传信,便立即动身赶来此处,老远就听见爆炸的声响,马不停蹄地飞来,才在最后关头赶上。 顾妄与虞嘉木一前一后地站着,将桑雪意夹在中间。 “只有你们两个?”桑雪意毫不在意,轻飘飘地扫了顾妄一眼,“那可杀不了我。” 顾妄没有与他废话,召剑而出,扬声道:“虞嘉木,动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虞嘉木的剑尖啸一声,身影瞬间闪到桑雪意的面前,泛着锋芒的剑尖直逼他的喉咙,所有动作在一瞬间内完成。 桑雪意抬手握住剑尖,腕间一翻,剑刃便整个打弯,展现出绝无仅有的韧性来。虞嘉木反应极快,并不与桑雪意硬碰硬,顺着他折剑的力道翻身,同时爆发出滔天灵力,形成千百剑气,风力如刀,在周围旋转奔腾,尽数攻向桑雪意。 强悍凶猛的灵力隔着几丈的距离炸开,爆发出铺天盖地的力量,一时间地裂山崩,飞沙走石。虞嘉木虽说平日里说话打着磕巴,又能吃又能睡,但长剑一入手,便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他的剑既轻又快,光芒乍现间剑意蓬勃,剑招似轻云之蔽月,身法若流风之回雪。不知是天底下习剑之人身法大多都相同,还是虞嘉木跟沉云欢本就出自一家,二人用剑有着别具一格的相似之处。 虞嘉木修的是剑法,而顾妄则是剑阵合一。他先将虞暄安置好,继而跃至半空,竹衣翻飞,脊背如松,随后他横剑当空,双手结印,一个庞大且繁复的天机阵法在他头顶出现,旋转着增大,继而灵力似决堤的江水奔腾而出,化作成千上万的灵剑,如倾盆大雨般落下。 桑雪意面对两方夹击,却仍游刃有余,不见半分着急。只见他左手将虞嘉木的剑接了个正着,牢牢攥在手中,右手则轻抬,金色光芒瞬间顺着手臂涌出,在掌心凝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金光大作,直冲云霄,磅礴的灵力在荒漠之中滚动,掀起尘沙百丈。却见桑雪意一柄长剑幻化而出,锋芒毕露,剑刃裹挟着金灿灿的光芒,用力一劈! 那力量似凝结千军万马,直奔虞嘉木的面门。顾妄见状,在刹那拼尽全力,全身上下的灵力在此刻凝聚成一把巨大灵剑,仿佛凭空一座大山自上而下,重重落在虞嘉木的面前。 同时他甩出灵索,缠住了虞嘉木的手腕,将他猛地往上一拽。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那柄以顾妄全身灵力所凝结的剑不过刹那,就被桑雪意随手扫出去的剑气击得粉碎,那剑痕冲出数十丈,在地面留下狰狞的沟壑,翻出深色的尘土。 顾妄胸口剧痛,忙抬掌按上心口,仍是免不了一口血喷出来。头顶的剑阵也顷刻破碎,他从高空坠落,被虞嘉木接了一把,二人落地。 桑雪意仍旧站在原地没动,眉尾轻挑,那笑意完全没有一点尊重对手的模样,“你就能拿出这点能耐?是打算撞在我剑上寻死吗?” 顾妄的身形晃了几下,勉强站稳,擦了一把嘴边的血,抬眼就望见这地上被桑雪意的剑扫除的巨痕,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也免不了心头巨震。 他是天机门一众弟子的佼佼者,就算比不了沉云欢,也在人间千百仙门的少辈之中名列前茅,而虞嘉木虽然名声不响,但修为却在他之上,二人联手攻之,桑雪意却应对得这么轻松,他全身灵力凝结的灵剑不堪一击,顷刻粉碎,虞嘉木的剑也未伤他分毫。 桑雪意的修为近乎顶天了,不过随意一出手,便是这般夸张的破坏力,试问这样的对手要如何战胜? 顾妄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背后已满是汗,汗毛倒立,从心底里觉得此人不可战胜。 虞嘉木抿了抿唇,也是非常干脆道:“打、打不过。” “废话,我当然知道打不过。”顾妄捂着心口,强忍着痛楚,朝远方的天际看了一眼,“再拖些时间,必须拖到沉云欢来。” 虞嘉木神色认真地点点头,随后提着剑,再一次朝桑雪意冲了上去。 顾妄赶忙低头,掏出了怀里的玉牌,想趁这工夫催促一下沉云欢。却不想玉牌只刚注入灵力,前方几声刀刃相撞的响声过后,虞嘉木整个摔了过来,撞在顾妄的身上,二人被打出几丈远,摔了个大跟头。 顾妄被这一撞,又给当成肉垫,差点又喷一口血,抬手将虞嘉木给掀翻,“你……” 虞嘉木坐起来,舔了一口唇边的血,道:“拖、拖延,不住。” “那你往远点摔,是不是故意拉我垫背?!”顾妄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怀疑是平日里骂虞嘉木骂得太多,他趁机报复。 这小子看起来像个痴呆,实际上心机还挺深。 虞嘉木重新站起,召剑入手,再次冲了上去。飞身的途中,他挥剑百转,剑身化出万千光影,在他周身肆意飞舞,浑厚的灵力伴着剑身奔涌,直刺桑雪意心口。 桑雪意抬手,以剑刃正面抵挡这一击,纷飞的尘土朝着方圆炸开,掀起沙石形成的狂风。顾妄被这沙石打得满身疼痛,强忍着心口的伤立起结界,将自己和半死不活的虞暄给护住。 狂风在空中撕扯,简直有碾碎一切的力量,顾妄勉力支撑,痛得脸色煞白,抓紧了玉盘急声喊道:“沉云欢!你怎么还没来?!我和虞嘉木在那大魔头手底下根本接不了两招,你若是再耽搁,莫说是什么师兄表兄,连尸骨你都见不到!!” 吼声落下,那玉牌一闪微芒,就听里面传出沉云欢的低声:“来了。” 与此同时,一声鹰啸乘风而落,刺破大漠苍穹,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顾妄下意识抬起头,就见那只展翅翱翔的鹰顶着金光飞来,一个赤红胜火的身影从鹰背上落下。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0节 火焰在空中燃烧,像是盘高百丈的热浪崩塌而下,凶猛的气浪散出方圆十里,风声尖锐咆哮。 沉云欢持刀,从那一团绚烂的火焰中现身,落在地上时激起千层沙浪,风力尽是让人面皮都发紧的灼热。 她与飞沙走石中起身,墨刀铮然一响,刹那风停。她面容如覆雪白玉无瑕,唇又似点朱浓烈昳丽,一双肖似母亲的眼睛嵌在脸上,没有虞青崖的温婉平和,亦没有桑雪意的妖冶轻佻。 沉云欢像雪里长出来的松,泛着寒霜冷意,却又郁郁葱葱。 “我的老天,你总算来了!”顾妄捂着心口,面目狰狞,“再晚一步,我怕是要比你师兄先死。” “辛苦。”沉云欢点了点头,口头简单慰问。 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顾妄问道:“我伤势不轻,恐怕只能勉强打打下手,你和虞嘉木便是联手也一定敌不过桑雪意,你到底作何打算?” 沉云欢自下来之后,目光就一直盯着桑雪意,没有移开半分。她的眼眸黝黑无比,难以窥伺,也不知藏着什么算计,只道:“你们退后。” 虞嘉木被剑捅出了两个窟窿,顶着半身的血退了回来,没有说话,只看向顾妄。 顾妄拧眉,迟疑道:“单凭你一人,恐怕……” 沉云欢微微摇头,道:“退远些,别被波及。还有,照看好我的表哥,别让他死了。” “好。”顾妄不再多言,指挥虞嘉木扛起虞暄,三人飞快往后撤。顾妄边退边在地上落下阵法,以备不时之需,免得桑雪意这疯子打到一半突然一时兴起,转头朝他们杀来。 桑雪意没有任何动作,在他眼中,面前的几人不过几只小老鼠,动动手指就能蹍死,犯不着他大动干戈。他的视线落在沉云欢身上,笑得一脸慈祥温柔,“欢欢,你不想救你娘吗?快把玉神心交出来吧,她为了你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别再给她添麻烦了。” 沉云欢语气平静地反问:“我娘此生所有苦难的源头,不是你吗?” 桑雪意姿态坦然地摊手,觉得有必要跟自己这个女儿讲讲道理:“我做什么了?我不过是杀了道貌岸然的桑家人,若非她为着那些愚蠢的‘正道’执意逃离西域,又怎么会被虞家追杀?她躲我十数年,我为了找她夜夜难以安眠,若是她在我身边,我绝不会让她吃那些苦。” 沉云欢道:“你骗她在先。” “我没有骗她,那桑家至宝的确是我娘的遗物。”桑雪意道:“她被关在玄铁地窖之中,早已异化,连一点作为人的神识都没有,被取了脊骨后瘫痪在床,我杀了那些害她的人,应是为民除害,怎么当时所有人都说我在作恶呢?” 沉云欢点头:“那些人害你母亲,你杀他们,固然是对的。” 桑雪意眉间微动,露出些许欣赏的神色,略有得意道:“果然是我的骨肉,自是与我一脉相承。” 沉云欢又接着道:“但你害我母亲颠沛流离,苦难无尽,我杀你,也是理所应当。” 桑雪意哈哈一笑,拍手道:“对,对!你说得太对了,这世道哪来的什么狗屁正道,人活一条命,就争一口气,自当以仇报仇,以怨报怨。” 顾妄藏在老远的山石后,听着从玉牌里传出来的对话,眼角抽个不停。心说幸好当初沉云欢是送进仙琅宗了,这样的人若是从小在桑雪意身边给养大,现在绝对是个绝世大祸害,父女二人兴风作浪,不日就能称霸整个人界。 “玉神心就在我身上。”沉云欢勾着唇角轻笑,漫不经心道:“你想要,来拿啊。” 顾妄担忧地探出半身,朝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因为沉云欢的话直打突,也不明白陈云环境这样故意挑衅桑雪意是为什么。 他转过身,对虞嘉木道:“你的伤势轻,注意盯着沉云欢,若是她不敌桑雪意,你便去帮忙。” “我、我、我……”虞嘉木这一个字卡在嘴边,老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顾妄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就听他磕磕巴巴道:“我觉得、不、不用,帮她。” 顾妄问:“为何?” 虞嘉木说:“有人。” 二人正交谈间,身后便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烈风咆哮数里,连三人藏身之处也不能幸免,险些被风卷出了石头堆。 本是寒冬,风里却尽是炽烈的热意,顾妄以袖掩着面探出半身,远远就看见沉云欢与桑雪意已经交上手,两刃相撞炸出凶猛的灵力,火红的焰正缠着沉云欢的刀燃烧。 风生扶摇,木生苍灵,水生金流。顾妄在心中暗自数着,阴生清虚,阳生春晖,星生玉沙,这些是沉云欢目前所习得的神火,在生命贫瘠的大漠,这里没有木、水,且金阳当空,也不见星,因此沉云欢能用的神火只有“风、阴、阳”三种,若是如此,她对上桑雪意就根本没有赢的可能。 顾妄摸出天机门内传灵筏,再次给天机门传信,虽说不知道桑雪意在西域做了什么,他这几日送出去的信没有受到任何回应,但还是想在此时赌一赌,若是得到晏少知的回信,让他用以神演天机,或可给沉云欢争几分胜算。 这边求救之信刚发出去,后方就传来频频震耳欲聋的爆炸,不用看也能知道战斗有多么激烈。地上的碎石开始滚动起来,顾妄低头望去,忽而察觉出不对劲,立即以掌心贴着地面,便感觉大地正在微弱地震颤。 他猛地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借风纵火,在空中烧出云霞般的烈焰,形成巨大的风火漩涡将她卷在其中。桑雪意持剑而立,浑身金光笼罩,凶猛的烈焰皆避之而行,未能触碰他分毫。凛冽的剑气拔高数十丈,融在风中,将沉云欢的火焰分割成千万缕。 她扬刀去砍,劈刺的速度极快,连顾妄都无法看清楚,那桑雪意却每一刀都能轻松接下,金光环绕的刀刃坚硬无比,沉云欢砍上去只觉得双腕震得发麻,剧痛不止。 桑雪意挡了她数十刀,动作轻盈地反手一剑,轻而易举便刺破烈焰,将沉云欢的左肩胛扎了个对穿,剑刃拔出,上方沾满赤红的鲜血,异常艳丽。 沉云欢一脚蹬在他的剑上,翻身一跃后退数丈,悬停半空。左臂涌出的血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滴,落在干枯的地面上,像开出的娇艳花朵。 她神色冷沉,眉眼平静而充满肃杀,烈风呼啸间卷发飘摇,衣摆猎猎,仍撼不动她分毫。就见她将长刀一横,身体爆发出磅礴的灵力,火焰顺着她的脚底烧起来,同时大地的震颤越来越剧烈,连同几丈之外坐在地上的顾妄和虞嘉木二人都明显察觉,地动山摇,似地龙翻身的前兆。 沉云欢身上的火焰随风而动,在空中旋转飞舞,最后与她身后凝结成一个完整的图形,便是高山流水以及云海形成的天枷。 她震声喝道:“江河湖海,十万大山,起!!!” 随之话音落下,大地剧烈震动,咔咔的声音四起,一望无际的贫瘠大漠出现数条骇人的地裂,地势在震动间瞬间形成了高低错落。 顾妄倒吸一口凉气,连带着胸腔都剧痛起来,惊诧得瞪大双眼。视线之中,那猛然裂开的大地裂缝里,忽而有山拔起,万千郁郁葱葱的树木好似雨后春笋一棵接一棵冒出头,只听水声潺潺,高崖之上悬河飞落百尺,密云闭月,天地一片昏暗。 狂风卷积,大漠那常年干燥而凛冽的风里,有了树木的气息,有了水流的声响,不知是谁打开了南方的山水画卷,使得生灵落在了这片生命禁区。 沉云欢如有神助,那飞流直下的悬河向她周身奔腾,染上烈火后变成金色的流光,脚下枝叶葳蕤的树木随着风火乱舞,瞬间将她的火焰冲至百丈高,烧得云朵都变了色。 眼前的一幕实在太令人震撼,顾妄瞪着眼睛久久没有回神,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她、她是怎么做到的……” 虞嘉木蹲在他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 顾妄循着方向看去,就见那从大地之下拔起的数个山头之中,其中最高的一个上方站着一人。 那人着墨黑的金纹袍,一头银白的长发以金色发带束起,发丝纷飞间露出一张无比俊美的脸。金色的眼睛让他比以往更添几分不可亵渎的神性。 他那袒露在外的身体和面容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天枷,好似将他整个人困锁其中,这样浓烈繁复的咒纹出现在身上,没有任何影响是不可能的,但他的神色仍旧平静冷漠,似毫无知觉。 他将那缠满天枷的手一抬,怒号的河流便绕着沉云欢飞舞起来,万千树木哗然而响,风起云涌间,一切喧哗的生灵都成了沉云欢的引火之物。 第183章 伴侣生死相依 金流奔腾而下, 在山火之中肆意冲撞,如同黄金巨蟒缠着山一重又一重,自四面八方朝桑雪意滚滚而去。 他却不见半分匆忙, 将长剑一竖, 金光直冲天际, 绚烂无比。继而狂风大作,神火被风的力量撕扯四散,金流之火也全然被强悍的力量按住, 苍灵燃起的烈焰在金光之下簌簌摇摆, 被咆哮的风连根拔起, 形成巨大的风涡绕着桑雪意飞速旋转。 远远看去,那卷积的风涡连接天地, 便是躲得老远, 也能感受到磅礴的力量所带来的压迫力,顾妄一时难以忍受胸口的剧痛, 喷出一口血。 “再往后躲躲。”他指挥虞嘉木扛起昏死的虞暄,三人又悄悄摸摸地往后退了几丈。 可桑雪意释放的力量实在骇然, 已经远超凡间任何一个修士, 似有搬山倒海的能力,顾妄只远远看一眼就心生绝望, 难以想象与他正面相对的沉云欢如何承受这些。 他不停地用玉牌向天机门求助, 尽管没有得到回应, 也一刻都不敢停歇。 “到底是什么原因!”顾妄急得满头冷汗, 扯着破锣嗓子:“为什么天机门一点回信都没有?!到底是西域的问题, 还是这玉牌出了问题!人都死哪里去了!!” 虞嘉木抱着剑坐在他身后,聪明地选择没有吱声。 顾妄气得将手里的玉牌砸在地上,这下彻底碎了, 再无半点用处。他大骂一声,抬头看向前方的战场。老远就看见沉云欢踩着水龙腾飞而起,绕着高低错落的山盘旋,烈火将水龙染成金黄色,滚动的水珠好似千千万万坚硬耀眼的龙鳞,那画面简直震撼人心。 她挥刀而上,与桑雪意的剑重重砍在一起,许是力量悬殊的缘故,沉云欢一刀过去没能将桑雪意伤到不说,自己反倒被弹飞。然环绕在周围的山水充满生命,很快便将她接住,再次送到桑雪意的面前。 神火的夹击和地势相助,沉云欢的身影化作风一般在其中穿梭,有了非同一般的提升,很快就给桑雪意制造了压力,他的剑光大作,挥出的剑风落在山体上,像是天刃留痕,将山体尽数劈碎。 桑雪意嘴上叫着欢欢,也承认沉云欢这个女儿,然实际动起手来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凝满金光的长剑直奔沉云欢而来,势要一剑剖开她的心口,将玉神心给取出。 面前的山一座座拔起,重峦叠嶂般挡在桑雪意的面前,他却没有停下,径直以剑开山,穿越重重阻碍,却见沉云欢早已没了踪影。 悬河化作柔韧的锁链,卷上桑雪意的剑,万木齐响,狂风之下无数绿叶卷在空中,化作锋利无比的刃,奔涌向桑雪意。 他只扬剑一震,金光大作,一切攻击皆在刹那被击溃。他转动碧绿的眼睛,在青山绿水之间精准地找到站在山峰之上的师岚野,立即放弃搜寻沉云欢,而是提剑飞向师岚野。 他的灵力浑厚无比,所过之处皆山崩地裂,河水倒灌,阵仗极大,一剑便有开山之势,锐不可当。 正当他刺剑逼至师岚野的身前时,沉云欢却在刹那间闪身出现,墨刀抵上他的剑刃用力向前一掼,两刃相撞发出刺耳无比的声响,剌出刺眼的火花,一直到沉云欢的刀柄死死地抵住桑雪意的剑刃,才将他的攻势挡在师岚野身前几尺之处。 狂风从师岚野的身后卷来,悬河自云端怒号而下,飞扑向桑雪意。流经沉云欢时,她抬手施以灵力,那清澈的河流瞬间烧起烈焰,空中炸开炽热的气浪。 桑雪意纹风不动,抬剑向前狠厉一劈,生生将面前洪流劈开,从他身侧浩浩荡荡奔腾而过。他没有任何停顿,反手朝着沉云欢的心口刺去,剑锋发出尖锐的嗡鸣。 沉云欢挥刀勉强接了几剑,仍是难以正面相对,他那凶猛无比的灵力如倾崩的大山,轰轰烈烈压下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沉云欢也只能极限闪躲,避开致命的位置,不多时身上多处便受了深浅不一的剑伤。 她往后跃起,踩着空中肆意飞舞的水流落在山头上,一手捂着肋处的伤痕,剧烈地喘息着。她的双手已经被血染得赤红,一只眼睛也因被桑雪意的灵力扫到而重伤,此刻无论如何也睁不开,能够撑到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沉云欢抹了一把左眼流下的血,看向师岚野。 他与天枷抗衡,召山水而出助她对抗桑雪意,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那密密麻麻的咒枷让他遍体鳞伤,衣袍浸透了血。 二人合力,也只能让桑雪意认真对待,却不足以让他拼尽全力。 还不够,还差一点。 沉云欢飞快用灵力给自己的伤势止血,最大程度地恢复状态,心中暗自盘算。想让桑雪意拼尽全力来应对,光是她和师岚野二人尚不足,但是此地除了昏死过去的虞暄,受重伤的顾妄,就只剩下虞嘉木,便是再添一个他也不一定够。 她仰头,朝天上看了一眼。金阳高照,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中,除却此处拔起了山水,旁的地方都没有半点生机,赤地千里,碧空如洗。 迦萝还没有回来……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了。”顾妄趴在石头后,顶着沉云欢的动作,忽然动身,对身后的虞嘉木道:“你照顾好你这堂叔,我去帮她。” 虞嘉木却以剑柄将他拦下,“我去。” “好,你去。”顾妄立即又坐下来,顺手把虞暄往自己身边拽了拽,“我一定看好他,你万事小心。” 虞嘉木点了点头,飞身而起,长剑出鞘,奔向前方的战场。 沉云欢见援兵加入,同时动身,一前一后夹起桑雪意。宝剑长啸,携厉风而至,桑雪意反手用剑抵住,墨刀燃火,似万马奔腾,桑雪意则抬起左掌,凝聚金光,徒手握住刀刃。 二人同时爆发出全身的灵力进攻,桑雪意接得稳稳当当。却见山峰拔地起,水龙咆哮,万木凝成利剑,指向桑雪意的胸口。 三人的合力攻击,终于让桑雪意脸色一沉,眸中碧光闪烁,身体环绕的金光大盛,洪流般泄出,直冲云霄,将沉云欢和虞嘉木二人在刹那间震飞。 沉云欢只觉得胸腔一痛,身体像是被巨石碾过,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险些撞上山体时便被温和的水流一卷,送到了师岚野的怀里。 沉云欢拧着眉,忍了忍,一声闷咳出口,吐了一口血。师岚野抬手将她唇角的血抹去,正要释放神力为她疗伤,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制止,低声道:“万不可让桑雪意看出玉神心不在我体内。” 另一头的虞嘉木就没人接了,飞出几丈远,重重摔落在地,滚了数圈才停下,宝剑也甩脱了手,一时重伤至爬不起来。 沉云欢勉强咽下心口的疼痛,再次仰头,就见原本云层稀疏的天空已经开始聚集厚重的云层,自四面八方而来,遮天蔽日。 那密云滚滚,好似一滴墨落上去,又被水晕开,呈现出不明显的暗色,与平日里的白云相差甚远——那是雷云形成的前兆。 “果然如此……”顾妄盯着头顶的云层,心头巨震,喃喃道:“沉云欢竟然如此铤而走险。” “云欢、云欢……”身后传来微弱的低声,有气无力的:“是云欢来了吗?” 顾妄扭身,就见方才还晕死的虞暄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不停地念着:“云欢、姑姑、云欢……” “别担心,沉云欢暂时无碍。”顾妄凑过去,用手压住了他想要爬起来的身体。 虞暄问:“她在做什么?” 顾妄说:“在与大魔头打架。”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1节 虞暄听闻,立即又扭着身躯挣扎起来,频频想要坐起,“不行,她不敌桑雪意,快让她逃……” “沉云欢何时逃过?这都打了好一会儿了,便是想逃,桑雪意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就老实点吧,你受伤极重,也就凭着灵药吊着一口气,若是再乱动,是死是活可就不好说了。” 虞暄却固执得很:“我要去帮她。” 顾妄有些烦躁,把他按回去,凶道:“帮什么帮,你现在都是一个半废人,去了还不是添乱!就算要去,也该是我去。” 虞暄让他说得心头刺痛,红着眼睛梗着脖子,跟他犟了片刻,又因撑不住身上的伤痛倒地,不甘地低语:“她会死的,她会死在桑雪意的手下。” 顾妄见他老实了,便回身继续关注战场,“不用担心,她死了,我们也没命活,最坏也就大家一起手牵手走黄泉,好歹能做个伴。” 顾妄没想到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能说得出玩笑话,便往自己的嘴上抽了两下。他洞悉了沉云欢的计划之后,正盘算着去不去添一把助力,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呜咽的声音。 “你哭什么?”顾妄疑惑地回头,正要说道两句,却见虞暄不是在哭,他手里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正往嘴里塞。 那玩意儿也就巴掌大小,一指长,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形状有些怪异,细细看来,是一节骨头。虞暄吞得用力,哽在狭小的喉管处,正努力吞咽,脖子青筋尽现,满脸通红。 “你在吃什么!”顾妄大惊,扑上去卡住他的脖子,却为时已晚,就见他硬生生将那节骨头吞了下去。顾妄已经猜出那骨头是何来历,掐着他的肩头,“你疯了?你疯了!!” 虞暄抬起脸来,满眼的不甘愤恨之中生生剖出赴死的毅然,“我便是化作妖魔鬼怪,也好过当无用的懦夫,眼睁睁看着我的亲人被害!” 顾妄一怔,话音卡在嗓子里,苛责的话再说不出来半个字。他应是比谁都理解虞暄的心情,因为他心中留有一恨与余生相伴——他当初没能救下自己的妹妹。 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虞暄吞下巫神骨之后,身体立即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他的血管猛地爆凸,皮下流淌着青紫的颜色,像是某种致命的毒素顺着血液,迅速传至他的全身。 虞暄发出痛苦地嘶喊,双手抓挠脖子,不消片刻脖颈处就被抓得溃烂,指甲指腹全是血肉。 顾妄见状,匆忙上前为他输送灵力,灌灵药,想让他的状态稳定下来,却不想这些毫无用处,虞暄更是在地上疯狂挣扎翻滚,模样好似千刀万剐,痛苦至极,顾妄想将他按住,也被甩了出去,跌了个大跟头。 等他再爬起来时,虞暄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样。顾妄惊恐地扑过去,心说这下完了,本来还答应得好好地要看好虞暄,没想到一不留神让他自己给自己折腾死了! 虽与虞暄交情算不上深,但往常也是有些来往的,此时说不上是痛是怕,亦或是身处绝境,生还无望,顾妄竟然想流两滴眼泪。 谁知还没等他的眼豆子掉下来,虞暄的身体忽而一动,握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就睁开了眼睛。 “啊!太好了,你还活着,我以为你……”顾妄大喜过望,话还没说完,却猛然对上虞暄的眼睛,生生止住了话头。 就见虞暄的眼睛已变作竖瞳,瞳仁中翻着一抹幽绿之色,俨然已经不再是人的眼睛。 他的身体里发出“咔咔”声响,似断骨在迅速愈合,其后他的长袍之下,那双原本瘫软的双腿,却伸出了一条黑色的蛇尾来。 顾妄心中吓了一跳,但尚为镇定,问道:“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虞暄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他的手拂开,起身便走。他没有了双腿,但蛇尾用起来却极为流畅,在地上轻轻滑动,转眼就行出几丈远,看呆了顾妄。 虞暄越来越靠近战场,身体在刹那间猛地抽长,衣衫尽数被撑裂,露出见状精瘦的胸膛,腰部连接的位置往下,则是布满黑色鳞片的蛇尾。随着他的身形变大,蛇尾也越来越粗壮,所行之处皆留下斑驳的痕迹。 桑雪意正在劈山,山后则是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沉云欢方才那一下受伤严重,尚在抓紧时间修复伤势,无法迎战,师岚野便不停将山拔起,阻挡桑雪意的攻击。 天色黯淡,金阳已被大片大片的密云遮盖,桑雪意在意识到沉云欢想做什么之后,碧眼轻敛,稍稍流露出轻慢的神色,随后加重了挥剑的力道,一下便将山体劈开。 倏尔后脑生风,桑雪意察觉到身后有攻击,反手以剑抵挡,却不想那是个庞然巨物,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瞬间就将砸飞,狠狠摔落在地,滑出几丈之远才停下。 桑雪意立即翻身坐起,砸破了头满脸血,脸上却是绮丽的兴奋之色,双眸充满欣喜,喊道:“娘?” 定睛一看,那缠绕着山体的巨蛇之身,却有着一个男人的上半身,胸膛平坦肌理分明,长发也没有打着卷,根本不是他的母亲。 桑雪意露出一瞬间的迷茫,随后像是被耍了一样,登时暴怒,召剑而起。剑上爆发出耀眼夺目的金光,刹那便劈了出去,乘着雷霆万钧之力,劈在虞暄的身上。 他卷着蛇尾摆动,硬生生接下这一剑,蛇鳞破碎,血肉横飞,几乎将他蛇尾整个削断,喷涌的血中隐约可见骨头。 他顺着山体飞快滑动,没入河水之中,待再出来时,那深可见骨的伤痕已经逐渐愈合。虞暄两手扒在地上,以蛇尾推动,急速在地上攀爬,一边躲避攻击,一边用尾巴不停甩向桑雪意,一时间山石崩飞,大地震荡。 沉云欢见到此景岂能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中狠狠一痛,怒喊道:“虞暄!!” 她这一动,扯动了胸口的伤,又喷出一口浓血,黏稠的液体顺着下巴滚落,滑过滚动的喉咙,没入衣襟之中。湿黏的触感缓缓流到心口处,就好像是胸前被插了一把刀,流出的鲜血一样。 虞暄吞了巫神骨,变作这般模样,还能回头吗? 上一个这样的人,在地下黄金殿里困了十几年,早已没有了身为人的意识,忘记了一切,像个怪物一般混混度日。 虞暄便是下一个她。 沉云欢的心口剧烈疼痛起来,没有玉神心在身,她难以忍受这等疼痛,用手死死按上痛处,蜷缩起身体。 师岚野将她搂在怀中,低着头贴近她,与她额头相抵,将神力缓缓渡进她的体内,缓解她的痛苦。与此同时,天枷所带来的侵蚀更加猛烈,他的骨骼咯咯作响,像是被一只巨手死死捏住,寸寸碎裂。 师岚野却毫无反应,根本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只低着眸静静地看着沉云欢。 万物喧嚣,他的眼中只有这一人。 沉云欢缓了口气,察觉到师岚野的伤势急速加重,抬手将他推开。她召来刀,以刀刃撑着缓缓站起身,就见桑雪意发疯了似的砍虞暄,金光在山间频闪,轰然的声响此起彼伏,山体已被砍得满地碎石。 她仰头望天,方才还是淡淡暗色的密云此刻正在迅速加深,云层之中翻出黑色,狂风里尽是寒意,隐隐有了野兽低吼般的声音。 鹰啸在此时登场,穿越云层发出尖锐的声响,展开的双翅卷着风,飞向沉云欢的上空。 这是唯一的机会。沉云欢心里再清楚不过,如若今日不能杀桑雪意,那么他们所有人都会葬身此处。 她将刀往地上一插,整个人跃至高空,左手燃起炽烈的阳火,右手蓄起浓稠的阴火,悬停于高空绘出太极的图案,阴阳二火呈黑白两色,相交相融却又二色分明。 迦萝的爪子抓着一个木桶,盘旋两圈,看见沉云欢周身燃起的阴阳火,便以一声鹰啸回应,松开了爪子。木桶直直坠下,下落的途中翻滚着,里面那赤红浓稠的鲜血撒了出来,化作万千血雨。 沉云欢施以阴阳火,将滚落的血珠尽数拢在身前,旋即抬手一指,指向虞暄。下一刻,那滚动的血流便冲向虞暄,乘着风将他团团围住,而后自他的脊骨钻进身体里。 这桶血是沉云欢让迦萝飞往陇城之中,那阵法内困着的众人身上采来的。虞暄盗取巫神骨,被桑雪意发现行踪,此事来得突然,原本的计划只得提前,沉云欢本想趁夜行动,借以星辰之力将旁人的灵力聚于己身来对付桑雪意,但是眼下没有那么多时间拖到晚上,于是让迦萝去采血。 有巫神骨,一样可以借那些人的灵力,只要将桑雪意逼得用以全力,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虞暄吞巫神骨亦是不可预测之事,沉云欢便只能将血引到他身上,让巫神骨在他体内作用。 桑雪意见状,自是不肯,当下飞到虞暄的背上,将长剑刺入他的脊骨处,似要生生剖开后背取骨。沉云欢召刀入手,携神火而落,朝桑雪意劈砍,刀刀全力以赴,凶猛凌厉。 桑雪意挡了两刀,翻腕将剑向上一挑,直奔她的颈子。沉云欢落刀砍,双臂震得剧痛,后退数步才停下。她引山火而起,将桑雪意团团包围,同时将阴阳二火顺着虞暄的脊骨拍入,炽烈的热浪翻滚,沉云欢长发飘摇,唇边溢血,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拼尽全力,将众人的血转化为灵力,让巫神骨吸收。 桑雪意一剑劈开环绕的金流之火,大怒道:“找死!” 他高跃十数丈,浑身缠绕着灿烂的金光,凝结于剑上,自高空落下,周身形成若隐若现的金光巨剑,似要一举将这山水万木,以及不断作乱的沉云欢、虞暄和师岚野三人一同杀死。 第一道雷声终于响起,像闷在云层里滚动,雷云卷起风涡,天地骤然暗下来。 “还差一点!!”沉云欢再添一把灵力,阴阳二火将虞暄尽数包围,他死死地攥住拳头,发出痛苦的嘶喊,沉云欢咬紧了牙关,血液顺着苍白的脸往下滴落,她厉声大喊:“虞暄,还差一点!!” “啊——!!”虞暄仰颈嘶喊,竖瞳猛然爆发出碧绿的颜色,袒露的上半身出现妖异的花纹,顺着脊骨一路向上,像开出了黑色的花朵。 沉云欢收手,往后一跃落在水龙之上,退至几丈远。就见虞暄猛然爬起,蛇尾比方才更大了不少,俨然一条巨龙之尾的模样,在山间环绕。 天地黯淡无光,狂风怒号,雷云滚滚。虞暄浑身缠绕黑气,迎面而上,探出巨身奔向桑雪意。沉云欢凝起灵力,烧起凶猛的火焰,与虞暄并肩而行,直直地撞上桑雪意落下的巨大的金剑。 “砰!!”爆炸的巨响在空中传出,上下两方力量相撞,散发出绚烂的光彩。 桑雪意双眉紧拧,漂亮的脸上呈现出狰狞之色,暴怒之下他只想在雷落下来前杀死面前的所有人,便在金剑上再添灵力,先前为了避天劫而封住的灵脉在这一刻完全展开,灵力瞬间流经全身,滔天的金芒炸裂,如泰山崩塌,汇聚于金剑,狠厉地斩下! 沉云欢只觉得那力量不可抵挡,她的双臂痛得没有任何知觉,猛烈地颤抖着,便是全身的灵力凝结于此,与虞暄合力,也抵挡不住这一击。 巨剑落下的瞬间,虞暄卷着尾巴将沉云欢撞开,自己迎上这一剑,正中右胸,几乎被整个剖开,连带着蛇身的部分也刺出长长的痕迹,血流成河,洒落山水之间。 沉云欢被撞飞数丈,被师岚野接下,饶是如此也痛得几乎昏厥,一口血喷在师岚野的颈间。 狂风大作,闪电在雷云间游弋,像是银色的蛟龙相互环绕,在雷云里腾飞盘旋,天色彻底暗下来,像是夜幕降临。 “成了!成了!!”顾妄仰头看着那汇聚的雷云,闪电频亮,照得天地忽明忽暗,他嘶哑地喊道:“要打雷了!” 要打雷了。西域向来无雷,更遑论白日骤黑,雷云闪烁。 这是天劫之雷。 沉云欢便是要逼桑雪意使出全力,恢复至他全盛状态,从而引来天雷,借天杀他。 桑雪意仰头看着已经完全形成的雷云,暗骂一声,提着剑便朝沉云欢飞去。尚在师岚野怀中的沉云欢自然感知到这滔天的杀意,抬手将师岚野推出几丈远,转身以刀接住他的剑,两刃撞在一起发出剧烈的声响。 桑雪意只一用力,沉云欢的刀就脱了手,他抬起手掌,掌心盈满金光,探向她的心口处,“把玉神心给我!!” 沉云欢未能阻止,只感觉一股力量探知身前,要往她心口钻。 然而她的心口早已做好了防护,七彩光芒骤然炸开,一闪而过之后就疾速黯淡。 桑雪意脸色骤然一变,此刻终于意识到了中计,一抬眼对上沉云欢含着讥笑的双眸。 沉云欢毫不掩饰讥诮,“发现不是玉神心,失望了吗?” 桑雪意一偏头,目光狠狠钉在了远在几丈之外的师岚野,当下明白真正的玉神心在谁的身上。他已无暇再管沉云欢,当下飞速向师岚野扑过去。 沉云欢计划多时,怎么可能叫他如愿,当下拾起刀来,往唇边抹了一下血,往刀身上一划,上方的咒文便立时显现出来。 她将咒文溶解,妖力奔涌而出,争先恐后地缠上沉云欢。她飞身而起,直上青云,几乎头顶着滚动的雷云。 闪烁的银光照亮她的脸,昳丽的面孔忽隐忽现,她的目光紧锁着桑雪意。 赤光绕着她的双手,一重重往上缠,顷刻间就覆没她的全身。她轻轻闭上眼睛,视线一片漆黑,耳朵就极为灵敏。 她听见河流仍在奔腾,听见万木喧哗而响,听见山的沉默,风的怒号,也听见雷声从九天而下,恍若千军万马过境,轰轰烈烈,穿过千百云层,直奔凡间大地。 “天威助我……”沉云欢睁开双眼,黝黑的双眸倒映出炽亮的雷电,犹如巨龙般从云层探出来。 天火九劫·上境—— “天鼓!!!!” “轰隆——!!”天雷在这一瞬落下,染上赤红的光芒,天地昼明一瞬,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要劈裂苍穹,将大地硬生生砍作两半,灼热的气浪冲出方圆百里,西域仿佛在瞬间复夏。 顾妄露出痛苦的神色,死死捂住耳朵。 那天雷精准地劈中桑雪意,却见他浑身覆满金光,喷出一大口血来,却仍肉身完整。他在天雷落下的瞬间,以全身的灵力凝结成障而抵挡,才扛过了第一道雷。 天劫有九雷,一重比一重要凶猛,渡之则飞升。 一雷过后,雷云翻滚得更为剧烈,酝酿着下一道天雷。 沉云欢悬于高空,在烈风之中仍屹立,浓黑的卷发疯狂起舞,天威加身,恍若战神落世。 她的背后雷云翻滚,闪电云集,沉云欢抬手,借以天雷引火,重重指向桑雪意。第二道天雷落下,天鼓之火肆意燃烧,吞噬一切。 桑雪意扛雷重伤,在地上翻滚几尺,摔在山体上才停下,当胸被雷火劈得血肉模糊。他强撑着起身,怨恨地抬眼,目光刺向沉云欢。 下一刻,他金光暴起,持剑往天上冲去。 沉云欢神色凛然,威压骇人,再引一雷,正正劈中半空中的桑雪意。 这一雷将他劈得摔在地上,几次想要爬起来,双臂都支撑不住。已是三雷落下,苍穹之中酝酿第四雷,即表明他仍然有渡劫之力。 难杀,桑雪意实在是难杀。 沉云欢凝目,身体里的灵力已然耗尽,全身的剧痛让她感知麻木,只有咬着牙死死支撑,倘若此时倒下,就前功尽弃了。 片刻后,桑雪意果然重新站起,手里握着剑,摇摇晃晃着站稳,抬起头,碧绿的眼眸凝望着沉云欢。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2节 桑雪意此人,分明有着穷凶极恶之心,十恶不赦之血,却包着坚毅不倒的钢筋铁骨。 父女二人位于天地两端,一人头顶雷云,一人手持金剑,天地昏暗无光,风声咆哮间,二人似生了同一张脸,同一颗心。 “桑雪意!”一声呐喊凭空而现。桑雪意与沉云欢同时转头,就见虞青崖乘风飘来。 桑雪意脸上出现急色,怒道:“青崖!你怎么来此,快走!” 虞青崖却飞扑上去,扑到桑雪意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她贴上桑雪意的脸,滚落的泪水顺着桑雪意的脖子滑落,她抱得极紧,双臂死死地环住桑雪意,像是不管什么都无法将二人分离一样。 “死吧。”虞青崖颤着声,央求道:“别再挣扎了,你此生作恶太多,天道不容,终有一死,不要伤害我们的女儿。” 桑雪意反手抱住她,涩声道:“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待我拿到玉神心,渡了天劫成了仙,就能救活你。” “我不想活。”虞青崖浑身颤抖不止,痛苦在她的心口撕扯,让她哭得凄惨,“我不想活!我犯错太多,唯有一死能弥补。” 桑雪意反问:“你做错什么了?错的他们,他们囚禁我娘,害她变成这模样,你只是帮我拿回我娘的脊骨,这有什么错?” 虞青崖道:“我错在不该来西域,不该爱上你。” 桑雪意浑身的血冷了,怔怔地抱着她,“青崖,你又要故技重施是吗?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虞青崖浑身一颤,仰头去看桑雪意。 他生了一双无比漂亮的眼睛,那是令年少的虞青崖一眼就喜欢上的碧绿宝石。但在桑雪意一十八载的生命里,那双眼睛都是瞎的状态,因为他的眼睛肖似其母,他爹害了发妻,心里有鬼,害怕那双眼睛,于是用了各种方法将桑雪意的眼睛弄瞎。 桑雪意继承其母亲的体质,恢复能力极强,不论是毒,还是刀刃刺,他的眼睛瞎一阵,总能慢慢恢复,因此漫长的岁月里,他总要承受一次又一次地瞎眼,偶尔有几日会看见光明,但很快又陷入黑暗。 桑雪意怎能不恨桑家人?虞青崖当年初次见他时,他便是在跟兄长养的狗抢食,被咬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要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一口饭。 他是桑家不容的怪胎,却也是用来稳定巫神女情绪的工具,为了让巫神骨一直保持效用,桑雪意这条烂命就被当成狗一样养在桑宅,从不见外人。 只有那一次,误入后院的虞青崖见到了桑雪意,从此改变了桑雪意的人生。 所以桑雪意说爱她,她从未怀疑过这份爱,就像十三年前一样,只要她抱住他,他就不再挣扎了。 虞青崖这一生怨恨太多,遗憾也太多,到最后死了,其他怨恨都平息,唯恨自己,明知桑雪意不是好人,却仍无法扼止爱他的心。 “我与你一起死。”虞青崖将头枕在他的肩前,像以前那样,整个人窝在他的怀中,“我们死在一起,再无来世,这样就是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桑雪意将虞青崖抱了个满怀,又像是变成了极其容易满足的人,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都会欣然同意。 若是虞青崖不来,他强撑着身体,还要试一试扛第四道雷。 但是青崖说要如此伴他而死,生生世世在一起,他就不想再硬撑了,这是他所期盼的,最美好的结局。 “青崖,你能不能再说一次爱我?”桑雪意在她耳畔低语,“就像十八年前那样。” 虞青崖抬头,望向沉云欢,在桑雪意的背后冲她做了个降雷的手势,又对他轻声说:“桑雪意,我爱你。” 万物在此刻静默,时间停滞,沉云欢低眼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二人,对上母亲的视线。 她的眼睛总是那样温和平静,好像能扛得起天,立得住地,能解决一切问题。 能给生命枯竭的桑雪意以爱意滋养,也能为已经死透的沉云欢博出一条生路。 这一刹那,沉云欢的脑中飞快闪过与母亲相处的那些岁月,浓烈的悲伤将她包围,好似在千里大漠的生灵禁区下了一场雨,每一滴雨露,都有着虞青崖未能诉尽的爱意。 在沉云欢的眼里也下了一场雨。 甘霖落,而万物生。 她闭上眼睛,眼角滚落一滴晶莹剔透的泪,同时掌中凝结神火,启声念道:“天鼓。” 第四道雷冲天而降,比前三下更为凶猛,裹着燃烧的烈火,劈向下方紧紧抱着的二人。 雷声震彻九重天,天地骤亮,狂风掀翻一切,方圆百里皆闻此声,大地剧烈震颤。 顾妄闭着眼睛,几乎被震聋了耳朵,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西域百姓都被这一声雷吓得纷纷躲藏,手忙脚乱地哄着啼哭不止的孩童。 “天雷好啊。”有人笑着说:“一打雷,便是天威现世,那些作恶的小妖小怪,就吓跑了,凡间也就干净了。” 第五卷 渡九劫 第184章 断旧怨踏新途(一) 沉云欢做了一个梦。 她从前睡觉时从不做梦, 后来遇见师岚野,偶尔几次有梦,也是神识受到影响, 只有这次, 她是意识到自己真真正正在做梦。 因为梦中有已经逝去的母亲。 她手里拿着漂亮的五彩丝, 向她招手,唤道:“欢欢,过来。” 沉云欢走过去。她已经长大, 身量比母亲都要高了, 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有她膝头高的小女孩, 她站在母亲的面前,看着母亲的脸。母亲便笑着要她坐下来, 说:“欢欢如今长这么高了, 不坐下来,娘无法为你编发。” 沉云欢乖巧地坐下, 像年幼的自己那样,依偎在母亲的腿间, 闻着她袖中散发的清香, 好似这世间的一切劫难都能被母亲挡住,她一如既往, 是被呵护, 被宠爱的孩子。 沉云欢感觉眼睛潮湿, 恍然抬手, 竟然在眼角摸到了一滴泪。 五岁之后, 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不管是除妖时满身伤痕,还是被赶下仙琅宗时狼狈不堪, 尊严踩在脚底,面子一并丢尽,她立于云端,跌落谷底,前半生坎坷崎岖,也从未因此哭过。 昔日她用手接了师岚野的一滴泪,因好奇将它含进了嘴里,尝到了满口苦涩。 今日她分明没尝自己的泪,却也觉得那苦味顺着舌头滑过喉管,流进了心里,苦得她心痛欲裂,痛苦不堪。 这泪水简直堪比天下奇毒。 毒性发作时,不仅仅是心里充满苦涩,全身都跟着痛起来。灼烧的火焰在她的经络中流窜,沉云欢的梦境在顷刻间崩塌,被迫从这难以忍受的痛苦中醒来。视线清晰时,她看见师岚野的脸悬于上空,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抱住,上方是碧空如洗的蓝天,周围则是一望无垠的荒漠。 雷云散了,风也消弭,沉云欢后知后觉,一切都结束了。 给她编发,笑着喊她欢欢的母亲,不过是短暂的梦境,而现世是她亲手引来天雷,将她的母亲劈死。 沉云欢仰面望着师岚野,眼眸轻眨,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滚落。她强忍着全身的痛,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抹去泪珠,举起来给师岚野看,气若游丝:“你看见没,我会掉眼泪了。” 那语气里本该充满惊奇,或是带着一二炫耀,去向师岚野展示她从前不曾拥有的东西,但似是被满口苦涩浸染,嘶哑的嗓子里满是悲戚,她低声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已经学会了爱恨,重新有了人的情感,我娘就再也不用为我担忧了……” 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云欢在与母亲的某一次对视里,看见了她的眼中满是担忧。沉云欢想不明白,她天赋卓绝,又身负九劫神法,这一年来几乎战无不胜,不可阻挡,在人界风风光光,直上云霄,母亲还在担忧什么呢? 直到在地下黄金殿中,她面对着不停哭泣的母亲,似乎才有一点明白。 虞青崖的眼中,看不见她的风光荣耀,也看不见她修为节节高升,她只看见沉云欢满身血污,伤痕累累,只看见沉云欢不懂悲欢,不明爱恨,看见了她带给沉云欢的苦难。 沉云欢想向母亲证明她现在很好,没有因为身负天责而被那些挫折和困难打倒,也没有因为不懂爱恨过得浑浑噩噩,她也已经学会分明善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但再多的话语说出来都是乏力,沉云欢甚至都还没有与她真正相认,还没有告诉她,从踏进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认出了自己的母亲。 她终于可以用这滴眼泪向母亲证明,她会懂得爱恨,理解悲欢,辨明善恶,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能堪大任的人。 可是一切都太迟。 沉云欢将自己的泪攥在掌心里,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没有了玉神心,进阶之后神火施加给她这一身凡骨的痛苦让她感觉每一寸骨头,经络都被寸寸砸断,于烈火之上炙烤。然而心里也不安宁,这颗新长出来的心脏被撕裂了无数豁口,每一条伤痕之中,都灌满了苦涩和悲戚。 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牙关紧咬,想以此抵御这些痛苦。 师岚野将她拢在怀中,看着她身上各处的伤口疯狂涌出血液,受伤的左眼流着血,没伤的右眼淌着泪。他抬手,指腹轻轻在她眉间轻抚,想要将她紧紧拧起的眉毛抚平。 沉云欢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她那被血染红的皮肤之下,筋脉正泛着赤红的光,那是神火在体内肆意冲撞留下的痕迹,漆黑的妖气在她周身旋绕,剧烈的冲突在她体内爆发。 她止不住地颤抖,浑身都是冷汗,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却死死地咬住牙根,不愿吐出一声痛喊。 师岚野低下头,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而后将她的脸从怀里挖出来,捏住她的下颌骨,稍一使力,就迫使她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沉云欢在昏昏沉沉之中睁开眼睛,似觉得难受,抬手捏上他的手背,想让他松开。 然而下一刻,师岚野却俯身,将吻落在她的唇上。 他吻得重,又深,还是在沉云欢意识不清的时候,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嘴里已经充满草木的香气,腥甜的血液充斥她的唇齿。 沉云欢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抬手按在他的胸膛处用力推,同时扭着头挣扎,只是她已经力竭,浑身的伤限制了她的动作,连挣扎都显得慢吞吞的。而师岚野的力道又像铁一样钳制,察觉到她的抗拒后,更搂紧了她的腰身不容她挣脱,另一只手在她的喉间轻抚。 沉云欢的喉咙被一按一摸,便本能地吞咽,将嘴里泛着草木清香的液体尽数吞进了肚中。那液体甫一入身,冰冷的感觉便顺着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瞬间将血里的灼烧消融,开始减弱她所承受的痛苦。 迷蒙之中的沉云欢意识到身体的变化,才意识到她嘴里充满了师岚野的血,这血似乎是从他舌尖上咬出来的,汹涌地送到她口腔中,让她一点一点吞下去。 血里蕴含着他的力量,很快那股冰寒就覆没她的身体,流经全身的经脉,剧烈的疼痛逐渐平息。师岚野将她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哄她入睡一般。 好像只要睡去,一切痛苦就不存在了。 沉云欢不再挣扎,意识短暂地清醒过后,就顺着他的力道合上双眼,所有喧闹的声音远去,她渐渐沉入昏睡之中。 她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三日。 西域的那四道惊雷传了千里,待众人寻到打雷的地方时,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荒漠,土地平坦,烈阳高照,没有任何痕迹,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 这便成了西域的传奇异闻,记录在册,流传数年,仍无人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桑氏家主是曾经作恶的大魔头一事是瞒不住的,先前困在酒楼里的那些人被解救之后,纷纷向桑家闹了起来。桑雪意本就对桑家恨之入骨,更不可能为桑家培养人才,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他独揽大权,一步步架空桑氏,他一死,竟是没有一个能站出来扛事的人,桑家很快便在众人的讨伐下瓦解,作鸟兽散逃。 这些桑家辛秘传播得比瘟疫都快,迅速蔓延整个西域,远至几十年前桑家人囚禁发妻,取其脊骨当作族中至宝,近到桑雪意抓捕孩童以巫神骨换血给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一朝大白于天下,沉云欢的身份自然无法隐藏。 罪人虞青崖和魔头桑雪意之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要被戳着脊梁骨,为人诟病一辈子,然而这些落在沉云欢身上,不过是给她的传奇故事再添一笔罢了,还没有哪个人敢不怕死,去戳她的脊骨。 桑氏一倒,守在西北的崆阳派很快就接管了陇城的管辖,以最快的速度吞并了桑家的资产,其后将桑氏的牌匾摘下,挂上崆阳派,展开了其他调查,并向百姓承诺陇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此地依旧是妖邪不侵之地。 一时间桑家从西域的“圣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路过门口都要吐一口痰,恶狠狠地骂上几句,竟然误打误撞实现了桑雪意的心中所愿。 因利而聚的人,无利后自然就散了,许多人陆陆续续离开陇城,这座前一日还热闹喧哗的城镇,隔日便沉寂下来,与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两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天还没塌下来,人们都照常生活。 别人再怎么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一生,到了寻常百姓家,也不过是饭后闲谈。 沉云欢睡醒时,周围一片寂静,房中晦暗不明。她眨眨眼,朦胧的意识逐渐清明,下意识要坐起来,却不想速度太快扯动了身上的伤,便不由慢下了动作。 她身上的伤都已经被处理好,一些浅的业已愈合,左肩胛骨和肋下较深的伤口被包扎得干净整齐,还隐隐作痛。她正要掀开被子穿鞋,只听一声轻响,桌上的灯被点起,明黄的光照出桌边的人。 沉云欢抬眼,就看见师岚野起身走近。他的伤势倒是完全恢复了,那日他虽收回了玉神心,但助她杀桑雪意时受天枷侵蚀得太厉害,那些伤口看上去比沉云欢所受的更加狰狞,但现在已经消失干净,烛光落在他脸上,仍是羊脂玉一样的肤色。 他半蹲下来,手掌握住沉云欢的脚,细细地给她套上鞋袜。 沉云欢没动,只是低头看着他,很快脑中就浮现晕倒前的一幕。那时她虽然受身体的痛苦所折磨,但意识却是清醒的,自然记得她被捏着张嘴,一口口吞咽那充满草木清香的血液,更对师岚野近在咫尺的眉眼记得尤为清晰。 她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开口,下意识抬手挠了挠头,静谧在周围流淌,沉云欢头一次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流。 难道要直接问:“你把舌头伸到我嘴里干什么?” 可是师岚野的神色太平静,不含半点私欲,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3节 若是她问出口了,师岚野反而一脸冷漠地说只是为了缓解她的痛苦才会这样做,那她岂不是要跌了面子,显得自作多情了? 就算他有了私欲,真的动了情…… 沉云欢低眼看向师岚野,那眉眼确实昳丽漂亮,无一人能比之,照顾人也十分周到细心,虽然话不多,做得不少,但她尚未动心,一心修行,心中从不生情欲。 只是从前有谁向她表达爱慕,她向来不理会,因独来独往无人能纠缠,所以没在这方面犯过难。 可师岚野终究不同。不仅是身份,更是因为他像一尊雪白无瑕的瓷,太脆弱,一碰就碎,沉云欢哪里忍心伤他。 算了还是不问了,就当嘴巴被啃了一口。 正当她脑子东想西想一顿胡乱衡量时,师岚野已经将她的鞋穿好,并开口道:“你的母亲给你留了信。” 沉云欢立即抛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朝桌上一看,果然见那上面摆着一封信,还有一根红色的丝带。她起身走过去,将信拿起,上方写着:吾女欢欢亲启。 沉云欢对着这六个字看了许久,才坐下来,动作轻慢地将信纸拆开,于灯下逐字逐句地研读。 虞青崖的字是秀丽方正的楷体,就像她的前半生一样,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她此生所有的离经叛道,都给了桑雪意,从十八年前那个误入桑家后院的午后开始。桑雪意骗了她很多,但唯一让她庆幸的是,他说从母亲那里听来召神曲并非是假,倒是真的让虞青崖在最后以此曲召神,给了沉云欢新生。 她并没有在信中赘述与桑雪意的相遇,更多的是在向沉云欢表达歉意。 十三年前那个暴雨天,她为一己私欲做了让沉云欢复生的决定,改写她的人生,然后用余生来悔恨。她时常觉得当初给沉云欢新生,让她背负万劫是错误的决定,可不论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梦到沉云欢的身体一点一点在她怀里僵硬,没了生息时,她还是会在神明面前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满心私欲,因此愧对沉云欢,化名长恨与她在那家客栈相见后,不敢与沉云欢相认。 她在相处中发现沉云欢将师岚野当作身边小厮,对曾经的同门也十分漠然,更是杀伐果断,轻易取人性命之人。她并不在乎沉云欢能否成为一个好人,但当初求来那颗玉神心时,她曾许诺沉云欢会成为一个惩恶扬善的绝对正道之人,亦正亦邪会让她极其容易一脚踏错,变作她父亲那样的魔头,万劫不复。 于是她不断地对师岚野说,再给欢欢一次机会吧。 凡人的一生总是会犯数不尽的错误,只要能改正悔过,大部分错误都可以挽救或是被原谅。但沉云欢不行,那是她死而复生的代价,倘若她一朝为恶,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所以虞青崖只得对她再严苛一些。 短暂的教导不一定让沉云欢改正陋习,但当这一切成为临终遗言后,或许不同寻常的意义,能沉云欢铭记于心。 虞青崖心里清楚,从沉云欢踏入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存在于世间的日子便不多了,因此对沉云欢说的每一句,都是她的遗言。 昔日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沉云欢能平平安安,健康顺遂,后来却又亲手将万劫加于她身,于是余生日日夜夜都在悔恨中度过,当她亲眼见到沉云欢因为她亲手施加的劫难浑身覆血,伤痕累累时,更是认为自己百死不足惜。 虞青崖求死之意深切,早已决定与桑雪意一同魂飞魄散,希望能以此抵消沉云欢身上的业障。 她在信中反反复复向沉云欢致歉,越写到后面字迹就越是潦草凌乱,似执笔之手不停颤抖,痛苦万分。然而这场道别终究来临,信的末尾,她写道:吾愿以天雷轰顶,魂销魄散,换吾女欢欢万劫皆消,余生顺遂,来生富贵康健,一世荣华。 虞青崖是虞青崖时,是个克己守礼,规矩方正之人,善良淳朴,从不越矩,是同辈楷模。然而虞青崖是母亲时,就十分可恶了,不仅自私还贪婪,想要女儿起死回生,还想要女儿平安顺利,连来生的命格都想要她富贵康健,恨不得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女儿身上。 可是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沉云欢轻抚信上的字迹,沉寂的眉眼拢在灯下,久久没有言语。 虞青崖到死前都长恨难消,现在沉云欢也有恨生了,她还没来得让母亲看她落下的那滴眼泪,也没来得及告诉母亲,她的心里从未生过怨怼,愿意永远做虞青崖的欢欢。 她从虞青崖的爱里得到了三次新生,也愿意用余生去爱虞青崖,可一切为时已晚。 这遗憾将与她的生命等长,永不可消弭。 沉云欢沉默地将信纸折起来,而后放进衣襟,与跳动的心脏贴在一起。 她微微偏头,向一旁的师岚野开口:“我不会输的,对吧?” 师岚野眸光清浅,向含了澄澈见底的溪流,随着火苗的跳跃盈盈而动:“自然。” 沉云欢不知道她所背负的天责是什么,她只知道挡在面前的困难会被她全部砍碎,即便天道难逆,可她的刀也未尝不利,若是余生都在与劫难为争,那么她的胜利就铺满余生。 “哎!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出来乱跑,老实在房间待着,你这般模样还敢出来,不怕被人抓走拿去泡酒啊?!” 房外突然传来顾妄吵嚷的声音,沉云欢敛了心绪,抬步行到门前,隔着窗子往外看,就看见院中的顾妄揪着虞暄的衣领,将他往屋里拖。 他们二人伤势都早已恢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俊俏非凡。只是虞暄那衣袍底下却不再是双腿,而是一条布满黑鳞的蛇尾,正打着卷不停地往地上拍打,“放开我!我要出去,我已经在房中闷了三日!现在立即要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你要死啊?这个样子跑出去,不是叫我为难,被别人发现了,我这个天机门猎妖队的人,是收你还是不收?”顾妄约莫是让他烦得头痛,平日里端方的形象全无,骂骂咧咧:“你现在是妖怪!妖怪!不是人了!懂不懂?” “我是人!我就是人!”虞暄的蛇尾卷住院中的石桌,不愿叫他拖走:“我要去找师父,他们会理解我的。” 顾妄气道:“他们不会理解你,只会觉得用你泡的酒特别好喝!” 迦萝在一旁摇头晃脑地批评:“愚昧愚昧,这是你们凡人的偏见,一看见人化兽形就觉得是妖,实则不然,我们还可以是灵物。” 顾妄简直想拿根鞭子,像抽陀螺一样把这二人抽得在院中团团转,转得头昏眼花,自然就老实了。 正要忍不住骂人时,房门被一把推开,就见唇红齿白的沉云欢站在门内,扶着门惊讶道:“虞向隐,你这尾巴是怎么回事?” 虞暄见状,立即松开了尾巴,也挣脱顾妄的手,朝她游了过去,喜笑颜开:“云欢,你醒了?你先前伤得好重,我很担心……” 还没靠近,就觉得浑身一凉,偏头就看见师岚野站在她身后,冰冷淡漠的眼睛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虞暄便瞬间觉得如坠冰窟,从前为人的时候尚且察觉不到,只觉得师岚野此人阴郁古怪,而今有了蛇尾,他才能看到师岚野身上那层隐隐的金光,一旦靠近脊背就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他只得往后退了退,对沉云欢道:“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好了。”沉云欢应了一声,看向他的蛇尾,“你的腿呢?日后都只能变成这样了吗?先前你都被整个剖开,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当时也以为死定了,但是那大魔头虽然将我开膛破肚,那一剑却并未伤我心脉,我现在恢复能力很强,比你们都要先愈合伤势。”虞暄似乎沾染上了蛇的妖性,说起话时身体竟然微微摇晃,像是很得意的模样,“我可以变回腿,但是不知为何不会用双腿走路了,一步都走不得,总是摔跤,所以这样更方便。” 师岚野淡声开口:“他的身体融合了巫神骨,拥有巫神异化之后的能力,已不再是人了。” 虞暄一听,心道巫神巫神,那不就是神?于是道:“这么说来,我不是妖?” 师岚野道:“你就是妖,蛇妖。没有异域神的存在,多年前那人寻回的是一只修为高深的蛇妖,与之交合诞下了半人半蛇的后代,但那蛇妖的血脉只传女不传男,一旦滥用妖力,就会逐渐异化成妖的形态,丧失神智。” 虞暄有些不相信:“可是当年的凡人为了供奉异域神,还在地下建造了神殿。” “那座神殿本来就存在,不是为它而建。”师岚野道:“那是山神之殿。” 沉云欢一怔,忽而想起当初在进入那座巍峨的神殿时,师岚野曾说过与那座神殿有些渊源,而今想来,那恐怕本就是他的宫殿,只是后来沉入了地下,却没想到被鸠占鹊巢,供奉了别的妖邪。 “那好吧,我自己出去走走。”虞暄受了些打击,但是不多,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事,比他的腿变成蛇尾更让他受打击了,但他想借此理由出门。 他晃着身体卷着尾巴,往门的方向去,被顾妄拽着领子拖回了房间,并且下令:“什么时候学会了用腿走路,什么时候再出门!” 沉云欢趁着那边吵嚷,对师岚野问道:“那地下神殿是你的?” 师岚野轻轻摇头,“是,但也不是。” “是前任山神的。”迦萝在此时接话,为沉云欢解答,“在数万年前,也曾诞生过一位山神,不过完成祂的使命后便消散于世了,岚野大人是接替祂存在的第二位山神,只诞生了五十年。” 沉云欢心道原来如此,转眼看向迦萝,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迦萝道:“自然是跟随主人。” 沉云欢道:“你不是说他神格不在,没资格再做你的主人了吗?” “不是他。”迦萝望着沉云欢,说:“是你。我承你母亲遗愿,今后将伴你左右。” 沉云欢听后,倏尔一笑:“若你当真无处可去,倒是可以跟在我身边,但是遇到危险,生死自负。” 迦萝噘起嘴略微表达不满,心道沉云欢果然是承了桑雪意的血脉,脑子通透便罢了,嘴上还不饶人,虞青崖可没有这么恶劣的性子。 说话间顾妄满头大汗地走出来,与虞暄撕扯了一番,略显狼狈,他将门挂上锁,嘴里念叨着:“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他走到沉云欢前方,稍一停步,问道:“沉云欢,陇城可还有未了之事?” 沉云欢点头。顾妄道:“你尽快去办,沧溟雪域那边拖不得太久,咱们该出发了。” 沉云欢应了声好,即刻动身出了门。师岚野与她一同离去,迦萝也化成海东青跟随,片刻工夫院中就已没了人,清清静静。 顾妄擦了一把汗,坐在石桌旁,尝试用传声法器联络虞嘉木,等了许久也没得到回应,不由大怒:“醒了就跑,也不知成天在哪野着,传声法器给他拿着当摆设,毫无规矩!虞家究竟是怎么教养的?” 顾妄越想越气,干脆掏出了灵纸,要给掌门写信。 信中洋洋洒洒先抱怨了千百字,又隐晦写了自己这一路如何含辛茹苦,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希望天机门能加派人手,最后才将西域发生的事禀明,并在结尾处写:盼望掌门早日回信,指引弟子迷途。 他将信折成纸鹤的模样,吹一口灵气,那纸鹤便展翅起飞,消失于空中。 夜色已深,天幕之下是陇城的万家灯火。薛赤瑶身着黑衣,步伐轻盈地越过人群,进入一座酒楼。这酒楼便是先前桑家操办宴席之地,本身就有法器维持,因此那日大闹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原状,也因为受此一遭更为火爆,日日满座。 酒楼是陇城最高的建筑,在最上头一层都是雅间,安静隐秘,站在回廊下能眺望陇城繁华的夜景,所以专门接待非富即贵的客人。 薛赤瑶不是头一回来,师父自来了陇城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酒楼里的雅间,每次召见她也在此地,因此她轻车熟路地上了顶楼,来到师父所在的雅间前,还未出声,门就自己打开。 薛赤瑶走进去,见雅间里没人,便穿越房间来到回廊之下,果然看见一人懒洋洋地倚在栏杆处,朝着远方眺望。 薛赤瑶躬身抱礼,“师父,沉云欢已经醒了,正往桑家别院动身,应是要去杀姜夜师叔,可要阻止她?” “他该死,不必管他。”站在暗处的人稍稍一动,偏过头来,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年轻俊俏的轮廓。 正是虞嘉木的脸。 薛赤瑶一顿,尽管见过数次,仍有些不适应沈徽年的这个模样。她低声道:“沉云欢已突破天火九劫的上境,目前所有计划都顺利,不日他们将启程前往沧溟雪域,师父可要跟随。” 沈徽年忽而一抬手,凭空抓住了一只泛着灵光的纸鹤,而后展开来,化作几张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前面是一些抱怨的废话,后面是一些自夸的废话,沈徽年粗略地看了一遍,一时沉默着。 薛赤瑶见他久久不语,也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正看见他手里捏着的信纸上有这么一句话:虞嘉木好吃懒做,嗜睡如命,不听指挥,擅自行动,状如听不懂人话的痴呆,合理怀疑被猪精夺舍,恳请掌门明察。 薛赤瑶心说:评价倒是精准,但是这人是不打算活了吗? 沈徽年一松手,将信纸往下一扔,下一刻便燃起火焰,将信纸完全烧毁,烟灰都没剩下。随后他拿出新的信纸,上方印着天机门专属徽文,是门内传信专用之物。 他神色倒是没有变化,只草草在信纸上写了几句话,而后懒声对薛赤瑶道:“一切照计划进行。” 第185章 断旧怨踏新途(二) 崆阳派接管桑家之事后, 陇城的风波很快平息,原本前来道贺的众仙门染了一身晦气,自然不愿在西域多留, 事情一结束就飞速离去, 没多久桑家别院就空了个彻底, 不仅外人走了,连桑家子弟也逃得无影无踪。 唯有仙琅宗是例外。其掌门人沈徽年除了一开始时露过两次面,其后便不知所踪, 陇城出了那么大的事, 也没见他再出现。掌门不在, 仙琅宗的弟子也不敢擅自行动,唯剩关良师伯和姜夜师叔二人做主, 然而关良师伯丢了关门弟子, 早出晚归一门心思寻找,连跟人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只有姜夜这一个师长能拿主意。然而姜夜平日里在宗门也不算话事人,几乎没有他下决定的时候, 更何况头上还有两个师兄在, 他无法擅作主张,给出的回应也是模棱两可, 导致其他仙门的人都已走空, 仙琅宗的弟子还住在桑家别院。 姜夜心里也着急。他这两天右眼皮总是跳, 抽抽得厉害, 心中惶惶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坏事要临头。还时不时回想起先前在桑家待客的正堂里,沉云欢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沉云欢这个人,像是天生与他八字犯冲一样, 自打进了仙琅宗起,回回见面都没有让他顺心过。偏生她天赋过高,小小年纪便问鼎仙琅宗,剑下无一败绩,这等天骄世间罕见,若是再与她过不去,倒显得他这个师长小肚鸡肠,于是忍气吞声十来年。 好不容易将她逐出师门,以为就此折了她的翅膀,让她跌入尘埃,却没想到她又习得神法,一步登天,好像天底下的好事全落在了她的头上。思及自己精心培育多年,却被她打得脱冠自请离山的亲传弟子,姜夜更是恨她恨得牙痒痒。 然而这么多年的恩怨也是旧事了,他到底也是仙琅宗的师长,沉云欢再怎么看他不顺眼,只要没有正面起冲突,按道理也应当井水不犯河水。可那日正堂之中,她轻描淡写投来的眼神里却掺杂着浓烈的杀意,姜夜看得分明。 沉云欢是要杀他。 他这几日积极联系沈徽年,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而关良师兄也忙着找自己的徒弟无暇顾及他,上回匆匆见了一面,也只道他多心,说沉云欢不会滥杀无辜。 姜夜放心不下,这几日都在等沈徽年出现,然而掌门没等到,却等来了沉云欢苏醒的消息,他再也等不下去,忙不迭跑回去收拾行李,打算先一步回仙琅宗。 夜深人静,桑家别院几乎空了,无人点灯,一路上黑漆漆的,姜夜的身影在月下穿行,脚步轻盈,脊背佝偻,活像个贼。他行至房门口,先是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而后又警惕地检查门缝中夹着的头发,确保这门在他离开的期间没有被打开过。 如此谨慎地探查一番后,他才放心地推开门进了房,反手关上门,连灯都不敢点亮,飞快直奔内室,收拾起自己在西域搜罗的那些宝贝。动作仓促间,房中响起磕磕碰碰的声响,在寂静的环境里尤为刺耳。 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阴风,一下将窗子给撞开,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将原本就神经紧绷的姜夜吓了一大跳。他慌张地转头,就见窗子弹了几下便停,月光探进来落在地上,洒下一片安静的皎洁,只有风在作祟,没有任何异样。 姜夜长呼一口气,经风一吹,才发觉额头和背后都泛着冷,竟是给自己吓出了一身的汗,于是自嘲一笑。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4节 他正要转身继续收拾,视线在窗边掠过之时,余光忽然瞥见一些古怪。姜夜登时一个激灵,将头转过去细看,就见那月光的边缘,晦暗与银白交接之处,好像有一只脚。 那脚穿着金纹长靴,女子的鞋型,鞋头微微翘起,鞋面绣着云纹,镶嵌着珍珠,是年轻人更喜欢的款样。 姜夜心中大惊,心脏瞬间狂跳不止,浑身的冷汗疯狂涌出,巨大的恐惧吞没了他,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简直是夜半三更,阴魂索命。 姜夜看清楚那只鞋后,当下什么都不要了,扭头便想冲破门往外逃,却不想那门上不知施展了什么术法,他全力冲过去没能撞开也就罢了,还将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他捂着脑门惨叫一声,却听得房中响起那索命的声音。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啊?” 那声音分明清脆利落,带着年轻的盎然意气,落在姜夜的耳朵里却无比刺耳,闻之丧胆。 话音刚落下,房中忽而亮起一缕火光,暖色的光芒瞬间充斥整个寝屋,照亮内外两室。只见外室的桌边,正坐着一袭潋滟红衣的沉云欢。她手里捏着一缕火苗,正动作缓慢地将烛灯点亮,跳跃的光映照在她的眉眼,既是精致美丽,又充满冷肃的杀气。 她的肩头落了一只海东青,比寻常的鹰还要小许多,大小似燕子,却有一双酷似人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姜夜。 姜夜捂着脑门,手掌里已经全是血,淌了半张脸,脸上的肌肉都吓得抽搐抖动,却还要强作镇定,沉声问道:“沉云欢,你在我的房中装神弄鬼,想做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何须再问?”沉云欢点亮了灯,便利落地起身,腰间别着的刀也随之出鞘,刀刃与鞘摩擦发出的声响被拉长,显出几分慢条斯理。 那声音就像是架在姜夜的后脖颈来回磨的刀,让他吓得双腿发软,险些跌在地上。眼看着沉云欢动身,他一咬牙,只得将自己的兵器召出,妄想在她的刀下争一线生机。然而姜夜此人,年轻时在宗门就毫无建树,修行低下,天赋平平,后来在仙琅宗身居高位,就更怠于修炼,莫说是对上沉云欢,便是对上宗门里天赋稍微好一些的弟子,都没有胜算可言。 果然这厢他刚一将兵器握在手中,那厢沉云欢的刀就刺了过来,径直刺穿他的腹部,将他整个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对于沉云欢的刀,姜夜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甚至都没看见她是怎么过来的,只觉得肚子一下就被捅漏气了,血液噗噗地往外流淌,痛意后知后觉,险些要了他的命,兵器也瞬间脱手,动弹不得。 姜夜一张口,浓稠的血顺着嘴流下,吭吭哧哧道:“沉……沉云欢,你敢对我下手,必将被仙琅举门追杀至天涯海角……” “我杀你,正是为了仙琅的弟子。”沉云欢一双冷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刀柄微微转动,搅弄伤处,“你是怎么害了当初与我一同前去雪域的弟子,又是为何将他们关入仙岩洞的地下,一五一十托出,我便留你魂魄,若是不说,待你死后我便拘了你的魂问,问完便叫你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姜夜腹部剧痛,胃袋肠子都给刀刃搅了个天翻地覆,宛若受千刀万剐的酷刑,面容狰狞无比。生人如何能受此罪,更何况姜夜这等软骨头,当下哀哀求饶,尽数交代:“我是,我是受人之命,被拿捏了命脉才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纯心害人……” 沉云欢早已料到,问:“受何人之命?” 姜夜道:“鬼阁之主,他指使我将那些弟子关押起来,于月前赶入仙岩洞地下之处,我也不知是为何,只是照做罢了,求求你,放我一命吧!” 沉云欢不为所动,继续问道:“鬼阁之主究竟是何人?你与他又如何联络上的?” “我也不知,我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姜夜喘着气,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连连认错,道:“放了我,我愿去天机门认罪,向大家证你清白。” “清白?你觉得我现在还在意那些东西?”沉云欢没忍住笑了一声,微微俯身,对他道:“杀人偿命,不需天机门审判,我自可以裁定你的罪。从地下神殿出来时,我答应过那些师弟师妹,要为他们报仇,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刀刃又进几寸,姜夜浑身颤抖,挣扎哀求未果,平生一股怒意,对沉云欢道:“若说害死他们的根源,那也是你才对,那日带着他们去沧溟雪域的人不是你,他们根本就不会死!是你平日行事太过嚣张,结仇无数,才引得别人报复……” 沉云欢继而抽出刀,一时又觉得这么一刀砍死他实在是便宜了他,便反手在他体内种下金流火种,冷眼看着他在地上疯狂挣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凄声,痛不欲生。 迦萝幻化成人形,沉声喊道:“沉云欢。” 像是警告,又似提醒。 沉云欢偏头看她。微光之下,她那洁白的脸上溅满刺红的血,顺着眉眼往下落,森然阴郁,在某个瞬间竟与桑雪意如此相像,令人望而生畏。 沉云欢道:“他罪有应得。” 迦萝轻声道:“他有罪,杀之便可,不可虐生。若你心向极端,很容易受妖魔所惑,步入邪途。” 沉云欢不与迦萝争辩,只是转头回看地上不停翻滚身躯,痛苦叫喊的姜夜,终是一刀落下,燃着烈火的刃瞬间就将他的脖子砍断,切面整整齐齐,血溅四方,了结他的性命。 沉云欢蹲下来,双指并起,蓄起灵力点在他的眉心,将他脑中的记忆抽取,快速阅览。 方才的质问不过是让姜夜体会极度恐惧之下感受死亡一步步落在头上的滋味,沉云欢并不信任他的话,比起审问,直接查阅他的记忆更为方便可靠。 姜夜是在去年带着弟子下山历练时与那鬼阁之主相识,当时他遇上一凶妖,命悬一线,鬼阁之主出现救下了他,并与他结下奴契。换句话说,就是姜夜向鬼阁之主典当了自己的性命,换来一条生路。起初鬼阁之主并未奴役他做事,直到年前沉云欢带着弟子前去沧溟雪域,前脚刚走,姜夜便后脚跟着去了。 他一路跟至西北,起初跟沉云欢所行的路线相同,但进入西北之北后,他便走了另一条路。那条路树木茂盛,溪水清澈,甚至还有凡人部落生活,较之沉云欢一路蹚着风雪,受妖邪侵扰要轻松百倍。 姜夜在那凡人部落中留了几日,随后便受到了鬼阁之主的命令上山,正与那一众弟子相遇。他用鬼阁之主给的法器,将众人抓了起来,其后便关入地处偏僻的地牢之中,直到月前才将他们放出。 虽然看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姜夜的记忆之中,那鬼阁之主只现身过一次,且还是浑身以墨黑的袍子罩着,根本看不清楚身形和面容,亦无从辨别他是何人。 唯一让沉云欢在意的是,姜夜在上雪域神山之前所暂居的凡人部落,有一处地方一闪而过。那地方竖着一座高高的方形玉石,通体白如羊脂玉,乍然一看似乎没什么特殊。 但沉云欢清楚地记得,当初她在雪域出事意识昏迷前,隐约从刺目的白光之中看到过这样的白玉方碑。 她起身,将姜夜的记忆存入镂空的圆形法器之中,甩给迦萝,道:“让顾妄送去天机门,他们会处理这些事。” 迦萝收下法器,转身幻成鸟,从窗子飞出。沉云欢拿出锦帕擦刀,缓缓推门而出,就见师岚野在檐下站着,微微仰着头望着明月,一身皎皎光芒披落满身,玉润冰清。 师岚野听到她出来的动静,转过身来,视线落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 她幼年时还尚喜欢干净,随身携带着小小的锦帕,哪里脏了就擦哪里,还见不得别人脏。长大了反倒喜欢把自己搞得脏兮兮,什么血污溅到身上也不管,顶着一张花脸就出来了。 师岚野沉默着上前,掏出锦帕给她擦脸。 沉云欢任他擦着,待一张脸都擦白净了,她才缓缓开口,“虐杀是恶吗?” 师岚野道:“何如此言?” “姜夜作恶多端,我方才杀他时,想让他受尽折磨而死,但迦萝却说我若心向极端,容易堕入邪道。”沉云欢神色严肃,凝眸思索,“恶有恶报不是理所应当?何以虐杀恶人便是极端?” “善恶不在过程,在因果。”师岚野眼眸轻动,平日里淡漠的眉眼此时显出几分温和,耐心地解释:“倘若有人抱以善念,却结了恶果,那便是恶,反之亦如是。” 这话就十分广义了,说得模棱两可,沉云欢想怎么理解都可以。她杀姜夜,为的就是给那些被他害的弟子报仇,因而就算生恶念虐杀,结果也是让他偿命,所以她所行并不算恶。 沉云欢这么一开解,心中的纠结便没了,料想她就算是有个十恶不赦,泯灭人性的父亲,也影响不了她行善证道的高洁品行。 沉云欢心情豁然开朗,免不了笑起来,眸色盈盈:“我杀了姜夜,仙琅宗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今夜就启程。” 师岚野点头为应,擦净了她的脸和手,二人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先前住的别院时,顾妄已经在院中等候了,与他同在石桌旁坐着的,还有个挨过训,老老实实的虞嘉木。 迦萝与这两人不相熟,飞到树杈上,正隔窗与蛇化的虞暄说话。迦萝开解他看开点,说不就是长了条蛇尾,往好处想,日后想泡酒了也不必满山找蛇,砍一节自己的尾巴就好了…… “回来了?”顾妄道。 沉云欢点头,就听他说:“那走吧,我们现在就出发,免得天一亮被人拦住。” 沉云欢也正有此意。几人的行李都不多,几乎随身携带,因而用不着收拾,随时可以出发。就是虞暄有些麻烦,顾妄说此人必须带上,倘若留他在此地乱窜,前脚出门后脚就会被抓去天机门问审。 但虞暄却不想这么离开,他要求一定要与师父见一面,交代一声再走。 争执了半晌,最后沉云欢做主,削了两根木棍给虞暄当拐,让他拄着拐去拜别师父。沉云欢刚杀了姜夜,不便这个时候去找他,免得牵连到他,因此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叫虞暄转达。 虞暄就这么拄着拐去找师父。他果真不会用双腿走路了,两条腿软成面条晃来晃去,全凭双手撑着木棍前进。顾妄嫌他太慢,便送了一程,并警告了他绝不可将吞了巫神骨之事说出。 虞暄敲了师父的门。关良为寻徒辗转反侧,深夜难眠,一见徒儿回来,当下喜极而泣,抱着虞暄涕泗横流,边骂边哭,还道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虞暄气色红润,精神十足,身上不见半点伤痕,只说自己的双腿在与桑雪意打斗时受了些伤,昏迷几日才醒,因而才来与师父相见。 他报了平安,又认了错,但由于顾妄一直在外面盯着,他也没有机会与师父促膝长谈,只说了几句便要离开。关良虽不舍得徒儿涉险,但他说是护送沉云欢去沧溟雪域,并且大难当前,任何修仙弟子当尽一份护世之责,关良也并未多言,只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时常联系。 虞暄流了两滴眼泪,感觉后背要被顾妄的视线盯穿,只好用软成面条的双腿跪下来,匆匆拜别。 这边虞暄哭得面红耳赤,那边沉云欢也在院中摆上了母亲的灵位。那是师岚野在她昏迷的时候做的,许是山神所做的灵位,沉云欢总觉得有些不同,但也不知具体效用如何,只在怀里抱了好一会儿,最后对着灵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以此对虞青崖做最后的道别。 其后几人在院门外汇合,没有多余的言语,趁夜而行,一个遁地术法,出了守备森严的陇城。 迦萝幻化出原形,鹰击长空,啸声穿越云霄,传达百里。 一如多年前她入世之后,被虞青崖救下来,并得赐名的那日。她获得自由,也甘愿在身上套了枷锁,为凡人所用。 然而凡人寿命短暂,生死无常,迦萝本应再次自由,却仍将枷锁延续。 从前她用自己的眼睛帮虞青崖看着沉云欢长大,今后便要用眼睛圆虞青崖的遗愿,看着沉云欢行之大道,渡过万劫,圆满而终。 她在云霄盘旋数圈,最后落在沉云欢的肩上,又变作家雀大小,闻着沉云欢身上散发的清香,合上眼打算睡一觉。 沉云欢的身侧是始终安静的师岚野,身后则是一脸困倦的虞嘉木和低着头给木偶梳发的顾妄。 扭着蛇尾,摇晃前行的虞暄位于最后。 月光清亮如水,银波荡漾,将一行人的影子落在地上,拉得又斜又长。 浓稠漆黑的影子承载着各自的故事,于一片静谧的风沙之中,前往西北之北,沧溟雪域。 第186章 人心不齐疑窦渐起(一) 出了陇州一路向北, 越过玉门关后便是大片的荒漠,人迹罕至,沉云欢一众人不必再刻意隐藏行踪, 御起法器一日百里, 不过几日的工夫就来到雪域边境。 眼看着目的地将近, 几人在边境的城镇里暂作休息,补给需要的物品,打算吃一顿热饭再上路。 已是寒冬腊月, 狂风在高耸入云的雪山转了一圈飘向人间, 空中尽是凛冽的寒风, 凡人穿上了厚厚的棉袄都冻得直打哆嗦,围在热酒滚茶的铺子边上取暖。 街上行人稀少, 但好赖有些活人气儿, 再往前行过了边境,便是沧溟雪域的地界, 那地方便没有凡人城镇了。沉云欢点了一杯热茶,也不喝, 就用来暖着手掌。她的对面坐着神色萎靡的顾妄, 正小口喝着热酒,时不时发自肺腑地叹一口气。 沉云欢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并未多言。 他自从两日前收到天机门传来的回信后, 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信里也没多少内容, 不过是晏少知先是将他劈头盖脸批评一顿, 言他不该如此诋毁同门, 出言不逊,要他向虞嘉木道歉,再有下回就将他召回老家, 罚他挑粪水种地。 紧接着又说皇城动荡不安,世族为皇权争得头破血流,天机门里没有一个闲着的人,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陇城自然无暇顾及,西域一代有崆阳派掌管,不必再往天机门传信。 顾妄将回信来来回回读了三遍,也没能从字里行间抠出那么一点来自掌门的鼓励和安慰,于是默不作声地合上回信,打算抱着木偶找一块凶煞之地死进去,用自己的怨气养阴气,将来起尸之后大家同归于尽。 当然,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他最多给虞嘉木的碗里添了个鸡腿,以此来表达在信中编排他猪精夺舍的抱歉。 几人进入边境城镇之后便分头行事。虞暄的双腿虽然还是煮熟的面条状态,但已经能娴熟地使用拐杖,因此自己行动不成问题。他半蛇之身,十分畏寒,所以一进城就去买厚厚的棉衣,和驱寒所用的灵药。迦萝则化出原形盘旋在高空,于前后探路,习惯性侦探周围的情况。 虞嘉木一入座倒头便睡,除了手里的剑抱得紧之外,其他仿佛都成身外之物。 沉云欢坐在路边的搭起的棚子边,视线落在一丈之外那街边贩卖奶块的小摊之处。师岚野正静静地站在一群半大的孩子后面,排队买奶块,引起沉云欢注意的,则是站在他前方的两人。 那二人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男一女,身着朴素的衣裳,却生得肤如凝脂,粉雕玉琢,十分好看。更为奇特的是,沉云欢发现他们二人的脚并未落地。 她已经仔细打量许久,见二人虽然端端正正地站着,仪态也比寻常孩子要出众,但双脚却像是踩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似的,与地面有着几寸相隔,但二人走路如履平地,四平八稳,若非盯住了刻意观察,还真看不出来。 沉云欢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二人看,就见他们排到了小摊前,却并未买东西,而是微微侧身,给师岚野让了个身位。那少女转过一张明眸皓齿的脸来,动作一派老成,抬手请师岚野先买。 师岚野并未推辞,买了奶块之后转头给那二人分了几块,随后转身回到酒馆里。他将奶块放在沉云欢的手边,于她身边坐下来。沉云欢看着那对半大的男女结伴离去,转头询问:“那两人是什么来头?” 沉云欢一直都知道,这世间是六界共存,然而人界位处下界,被天界保护着,鲜少有人能透过天穹看到其他五界。纵使沉云欢这种修行之人,也只能接触那些误闯人界的妖邪,从未出过人界。 她知道这世上有不同于凡人的存在,就像先前凶日的那晚偶然撞在师岚野身上的男童,沉云欢到现在都没想清楚他究竟是壁画之中的一灵物,还是存在于另一界的种族,不过是贪图热闹才通过壁画混入人间游玩。 面对沉云欢充满好奇的目光,师岚野却并未立即回答,反问:“你看见什么了?” 沉云欢道:“他们的双脚没踩在地上。” “不沾凡土,便不留痕迹。”师岚野道:“我初入人间时,也是如此。” 沉云欢眉梢一扬,当下明白了那对男女的身份,一时间思绪多了起来。六界相因相生,却又各不相干,尤其是人界,这是只有凡人才被允许的生存之地,外界种族不会无缘无故踏足凡界领土,尤其天界之人。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5节 那两个半大的仙童子若是贪玩来到人界倒也罢了,若是为了别的事,那恐怕就不太妙…… “云欢!”半空传来疾声,就见迦萝盘旋在上方,以灵法传音给她,“前方出事了,跟我来!” 沉云欢当下起身,随手捻了个奶块放嘴里,对顾妄道:“我去前方看看,你在此处等虞暄回来。” 顾妄正是颓靡的时候,没留心她走得匆忙,摆了摆手算作回应。 沉云欢追着迦萝而去,沿着街边跑了大半个城镇,就听见前方传来喧哗声,远远看去,百姓将街头围得水泄不通,也不知是在干什么热闹。 沉云欢翻身跃起,踩着百姓的肩头而过,动作利落地进入包围内圈,就见那地上瘫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说不好是妖怪还是人,尚保持着人形,但血肉之躯完全枯化,好似烈火焚烧过后的枯木,面目全非。它却缓缓迈动着四肢往前爬,从上方看去,它的后脖子处张着一只眼睛,瞳孔好似一朵盛开的花,十分妖冶诡异。 沉云欢从未见过这种外形怪异的妖邪,也没有从此人的身上察觉出邪气,但从外形上看,这绝对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于是她抽刀上前,一刀照着此人的后背劈下,从当间劈作两半。 没有血液溅出,更没有嘶喊,且落刀时触感相当奇怪,那看起来像焚烧过后的枯木肢体本应是硬的,但沉云欢却觉得像是砍在了棉花上,软得出奇。 她站在边上凝眸一看,就见本来分作两半的东西此刻竟然慢慢沿着中间砍开的地方相融,似在进行再生。 沉云欢抬手,落一缕阳火下去,火焰在它身上烧了片刻很快熄灭,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刀剑不伤,神火不焚,沉云欢顿时惊觉,眼前的这个妖邪跟她过往遇见的那些截然不同。 如今凡间仙门之中所传授的修行之道,都是根据凡人千万年来生存累计下的经验而研究出的,专门克制存世妖邪的术法,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就像沉云欢从前未能习阴阳二火,无法以凡刀伤及阴魂,却仍有道家的术法来制衡。 在人界,只有一种妖怪是凡人无法处理的。那便是有一种被镇压在沧溟雪域之下的妖魔,凡人术法对之无可奈何,才由天界和当初的人皇联手,将其镇压在雪山之下千千万万年。 而今封印摇摇欲坠,自然有妖邪从里面跑出来,祸及边境的凡人城镇。 沉云欢再一想起方才看见的那对仙童子,心中顿觉不妙,心道她先前的猜测可能有八分坐实了。 正是她思考着如何处理面前这东西的时候,忽而一把弯刀自她身后飞来,刀身泛着蓝色光芒,绕着那妖怪转了一圈又一圈,在地上画出个圆来,而后那个被画出的圆猛然塌陷,将黑乎乎的妖邪埋了进去。 旁边的散土凌空飘起,于上方汇聚,最后一并落在弯刀圈出的洞中。只听周围的百姓摆手叫好的声音响起,喧哗之中,沉云欢转头看去,便见人群外走来一行人。 那群人看似一起来,实则分作两边。一边是由薛赤瑶带领的天机门弟子,身上都穿着天机门的宗服,武器握在手中,处于警戒的状态。薛赤瑶朝沉云欢望了一眼,这次倒显得安静不少,并未说话。 一男子站出来道:“这妖怪杀不死,只能埋在土里限制它的行动,你们将此地摆上禁入石,其后每日都派个人来翻新土将这坑埋上,莫叫它爬出来就没事。” 另一边站着的人则身着崆阳派的宗服,由一对男女为首。那一对男女也不算陌生人,今年四月份在汴京时,沉云欢还曾与他们一同吃过饭。 他们便是崆阳派的得意弟子,昙妩及其堂兄昙闻戈。二人冲沉云欢拱手行了平礼,问道:“沉姑娘,又见面了。当真是巧,先前在陇城时我兄妹二人本想去看望你,却因桑家之事忙得难以脱身,去找你时才得知你已经动身离开,却不想能在此处碰上。” 沉云欢疑惑道:“你们怎么会来此处?” 前往沧溟雪域的名单早已定下,沉云欢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但并未误事,前方没有突发消息传来,就说明进入雪域的第三梯队尚照着计划进行。而崆阳派之中前往雪域的人并没有昙妩兄妹俩,照理说现在应该继续在陇城处理桑家的事,而非带着人出现在此地。 薛赤瑶和昙妩二人领着的人都穿着宗服,就说明他们不是为了办门内私事而来,必定是上方下达了新的命令。 果不其然,就听昙妩拧着眉,惊讶地反问:“沉姑娘竟是不知?” 沉云欢自然不知,关于仙门内的消息,她都是从顾妄那里获得。他与天机门联络频繁,倘若有事应当立即就能得到消息才对,然而落在沉云欢的耳朵里,却无半点风声,她问:“发生何事了?” 昙妩稍掩惊色,继而沉声道:“出大事了,先前进入雪域的仙门长老们,全部失联,无一人能联系上。” 第187章 人心不齐疑窦渐起(二) 前往沧溟雪域修补封印的计划乃是由皇家牵头组织, 因此天机门虽远在京城,也时时刻刻关注着赶赴雪域的人员状态,有先前失联的一群人在前, 天机门更是尤为注重仙门之间的联络。 天机门有一个法器, 名唤“喜鹊”, 千里传报之用。有专人守在喜鹊之前,每日都要收到进入雪域境内的人员回信,一一核对名单, 随时随地掌控对方的状况, 以便在出现意外时, 第一时间分派救援。 正如先前虞暄所言,整个计划之中分为三个梯队, 前两队都是进去探路, 而第三梯队则集结了八大仙门之首以及各个世家望族的能者,为的便是顺利抵达雪域深处, 完成封印的加固。一切本照计划进行,第三梯队在七日前便动身穿越边境进入雪域境地, 回信本日日正常, 直至前天守在喜鹊边上的弟子上报,时辰已过, 一封回信没能收到。 这情况显然不对, 天机门以最快速度向其他仙门传递消息, 距离雪域最近的只有崆阳派, 因此当晚昙妩等人便出发了。 薛赤瑶则是一直留在桑家, 正好撞上此事,自然也义不容辞,带着仙琅宗的弟子随行。这些人乘坐桑家飞舟赶路, 所以用了一日的时间就追上了沉云欢,碰巧在此地相遇。 众人回到方才的茶馆,随意设了个结界,围在一张桌前议事。 虞嘉木一个人睡了三个凳子,顾妄见状将他打醒,两个巴掌拍下去,看直了薛赤瑶的眼睛。 “起来,别睡了。”顾妄把他拽起来,抽出凳子分给昙妩二人。 虞嘉木睡眼惺忪,好歹这次的巴掌没打在白俊的脸上,他抱着剑双眸朦胧,软骨头一样倚着墙壁,状似要继续坐着睡的模样。 薛赤瑶的目光隐晦掠过两次,也不敢多看,敛眸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这位是……”昙闻戈看了看虞嘉木,率先问起。 顾妄体谅虞嘉木结巴,也体谅大家时间紧迫,便代为回答:“他来自涿州虞氏,名唤嘉木。” 昙闻戈并未见过此人,但为了友好交流,便抱礼道:“原来是虞公子,久仰久仰,在下姓昙,名闻戈。”他指了指昙妩,又道:“这是吾妹,昙妩。” 昙妩颔首见礼,几人简单寒暄过后,便没多说废话。 “我们手里有天机门传来的密报。”昙妩抽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是俯瞰雪域之境的地图。她指着其中隐隐发亮的地方道:“这里便是他们在失联之前最后一次停留的地方,我们便是要去这里。” 顾妄见状,心头立即涌起不妙的预感,忙问缘由,在得知前往雪域的人出事之后,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怎么可能?那些都是立于人界仙门山巅的人物,究竟是什么妖怪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将他们一网打尽?” 昙闻戈道:“那些前辈们倒未必是被害,掌门猜测他们极有可能是被某种力量隔断了当中的联络,无法将信传回天机门罢了,但不论如何我们都要进去走一遭,查看个究竟。” 昙妩点头,手指沿着地图上那虚虚的黄线道:“我与兄长已经确认了路线,出了这座镇子往前行十几里,便是雪域的边境,那地方虽然常年寒气覆盖,却有一片极其广袤,枝叶葳蕤的森林,我们自森林上方飞越,半日之内便能到达目的地。” 沉云欢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以大片绿色涂抹代指的森林,暗自琢磨,觉得可能没有昙妩说得那么容易,但她正慢吞吞地嚼着奶块,牙齿被黏糊糊的甜味缠住,便也懒得开口说话。 既然在这相遇了,那么接下来的路程定然是同行的。沉云欢对昙家兄妹并无异议,只是那薛赤瑶让她看着不大顺眼,就拿眼下来说,她神色看起来就有些怪异,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又盘算什么。 沉云欢觉得自己跟薛赤瑶八字犯冲,每回见着她,浑身都不舒服。此外,她在今年与薛赤瑶寥寥无几的几次见面里,察觉到一些端倪,眼下同行便正是证实她猜想的好时机。 “还有一要事,我觉得应该告知你们。”昙妩将地图卷起来收好,又道:“前日天机门传来消息,其掌门晏少知窥探天命遭反噬,险些丧命,至今昏迷不醒,他在昏迷前留下一则简言。” “掌门……”顾妄一心急,当下想问掌门状况如何,却被昙妩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只听她道:“少安毋躁,且先听我说完。” 晏少知所学的神演天机,毕竟是神法的赝品,窥天机所承之因果尤为惨烈,因此晏少知只来得及留下简言,便昏死过去。他在简言中说他接到了神明启示。 所谓神明启示,据说在上古时期就存在。古时期的凡人擅用祭祀、龟卜去承接天意,凡有大事发生,天界便会降于凡间启示,由此帮助凡人躲灾避祸,这种启示存在很长一段时期。后来昏庸暴虐的最后一位人皇于鹿台自焚,天界与凡间便断了联系的桥梁,凡人只能以供奉和香火向天界传达祈愿,再没有启示降于世间。 不过这些都只是流传了千万年岁月的古老传说,是真是假如今已不可考证。晏少知所获得的神明启示,则是说沧海雪域封印有异,浩劫恐降临人间,天界便分派两个仙童子下凡,助凡人加固雪域封印,此消息要传达给雪域附近的修士,让他们留意那一对金童玉女,倘若相遇便跟随他们一同前往雪域。 沉云欢一听,立即想起方才还排在师岚野前方,眼巴巴地等着买奶块的两人。没想到这么不赶巧,竟然阴差阳错与那两个仙童子错过。 沉云欢想说我方才见这那两个仙童子了,但转念一想,那两个仙童子脚不落地,不沾凡土,根本没有留下痕迹,便是现在有心寻找也无处可寻,这话说出来也没有意义,于是仍默不作声地嚼着奶块。 晏少知在简言最后说自己寿命未尽,不会死于反噬,只是需要一段时间休养,雪域之劫还要依赖诸位修士,万众一心方能渡过难关。 顾妄听得此言,紧绷着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些许,他沉吟片刻,而后道:“既是天界来的,那行踪自然非你我能寻觅,依我看,我们还是先去救前辈们,若是有缘分不寻自遇,若无缘分也强求不得。” 昙妩几人也是如此想法,最后皆看向沉云欢,似乎都在等着她开口决策。 沉云欢嘴里的奶块十分顽强,又黏得要命,她数次想要开口说话皆因牙齿被黏住而懒得张嘴,眼下那几人都凝望她,静静等候,她也不好再敷衍。 她佯装思索片刻,而后启唇,含糊不清道:“我有个表哥买东西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就出发。” 她拍板定案,众人如同定了主心骨,昙妩的神色也稍显放松,没有方才那么紧绷。在此处遇见沉云欢几人,无疑是给她减轻了许多压力,至少这路上不管遇见再如何凶残的妖怪,也有人兜底。思及此,她难免对沉云欢心生几分亲近,笑着道:“上次一别足有半年未见,沉姑娘风采依旧,能在此地遇上你,真真叫人安心,接下来的路还要仰仗你照顾一二了。”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仿佛一眨眼就过了,然而说短也不短,足够不少爱恨情仇之事的发生。沉云欢身上有了一些变化,但喜欢听人夸赞的小性子仍未更改,一听别人奉承,当下就笑了:“不必担忧。” 小摊内并不宽敞,昙妩与沉云欢寒暄两句,见她又是说话,又是嚼个不停,嘴巴似乎非常忙碌,于是贴心地终结了闲谈,与堂兄一同去了外面。 薛赤瑶仍坐在桌上,等人一走,她便率先开口,“沉云欢,你前脚走,后脚姜夜师叔就死了,此事与你有干系吗?” 沉云欢漫不经心道:“你想知道?把你的剑押给我,我就告诉你。” 薛赤瑶沉着脸,“崆阳的掌门有意隐瞒姜夜师叔的死因,但我见了他的尸身,那伤口分明就是烈火刀留下的烧痕,并且他脖子的刀痕切口整齐,干净利落,是你一贯的刀法,若我猜得没错,姜夜师叔就是被你所杀。” 沉云欢并不理睬,摇头晃脑,肩膀抵在师岚野的肩头,姿态稍有些不正经地倚上去,道:“奇怪了,分明已是深冬腊月,怎么还有蚊虫嗡嗡响个不停。” 薛赤瑶被她气得脸色铁青,拍案而起,愤然离席。 待她走后,桌上唯剩沉云欢、师岚野、顾妄和虞嘉木四人。沉云欢抬手将周围的结界收束,而后对顾妄道:“顾妄,你先前那些消息的来源,可靠吗?” 顾妄面露疑惑,“我的传信不是通过法器喜鹊,而是直接传到掌门的手里,应当没错才对。” “将信纸给我瞧瞧。”沉云欢伸手。 顾妄有些不情愿,因为掌门的回信实在算不上温和,里面夹杂着不少对顾妄的批评。但是沉云欢既然开口要,那便不是心血来潮,疑窦落在了信纸上,就必须查明才行,否则连带着他都要不清不白。 顾妄将先前掌门传来的回信一股脑掏出来,给了沉云欢。 沉云欢拿了最新的一封细看,片刻后她惊讶道:“虞嘉木是猪精夺舍,真的假的,你有依据?” 顾妄看一眼仍闭着眼睛睡觉的人,轻咳两声低低道:“那只是我的猜测。” 沉云欢将信纸翻开,半晌之后便还给了顾妄,摇着头道:“你这封信,是假的。” 顾妄脸色一变,将那信拿回去细细查看,迷茫道:“怎么会?这信纸是掌门亲自给我的,与他那儿特定的法器是一套,我发出的信只能落在他的手中。” 沉云欢道:“或许那法器被人偷走了呢?” 顾妄道:“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从掌门手里偷东西,他一手神演天机算得尽天下事!” 沉云欢耸耸肩,“必定是比他更厉害的人咯。” 顾妄追问:“那你是如何认定这信是假的?说来我听听。” 沉云欢道:“很简单啊。你方才自己也说了,晏前辈有神演天机之能,这种玄门中人,走一步就会算好前方十步,若给你回信的人是真的晏前辈,那么他一定在拿到信时就算得出两日后这封信会引起疑心,信上却没有任何解释的内容,说明写下这封回信的人,根本就没有神演天机的能力。” 沉云欢自从遇见张元清之后,就多少摸到了些玄门中人行事的门道。昔日张元清只看了一眼她的刀,便算出将来奚玉生的魂魄会进入刀内,还看出京城将来有大难,给她留了两张符助她抗敌。当下说这一句话的因,要等到数月,甚至是数年之后才能看到果,将“玄”之一字刻进骨子里。 就算晏少知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但从一封信上算出因果的能力还是有的,然而那信上除了说皇城动荡不安之外,就是在批评顾妄诋毁同伴,没有任何有用的内容。 顾妄一时间懵了,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寒,在寒风之中打了个轻颤,喃喃道:“那是谁在半途中截下我的信?” 沉云欢道:“不一定是半途截下,我更倾向于是你们天机门内部出了问题,贼可能就藏在晏前辈的身边。” 顾妄反驳:“他玄术高深,身边谁有异动,他定能立即察觉。” “不。”沉云欢望着他,语气笃定道:“有一种人,晏前辈就难以窥见其身上的命格。” 顾妄问:“什么人?” 沉云欢道:“死人。” 先前在京城时,晏少知曾对沉云欢说过,他年年都要与沉云欢下一盘棋的缘故,正是因为他从沉云欢的身上看不到任何东西,为了探究原因,他连着数年都与沉云欢下棋。 当初沉云欢也不知道原因,而今想来,应该就是她五岁的时候就是个死人了,所以晏少知无法窥探她身上的过去与将来。 而这世间能让已故之人“起死回生”,除了师岚野的那颗玉神心之外,沉云欢只能想到一个人。 她道:“天机门恐怕被鬼阁渗透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6节 第188章 密林深处危机丛丛(一) 一刻钟后, 暄拄着拐杖慢吞吞地回来。茶馆门口站着仙琅宗一众弟子,见了他便一拥而上,像抢食的小鱼一样, 争前恐后道:“大师兄!大师兄!” “你的腿怎么了?”“你怎么穿得那么多?”“大师兄, 你鞋子穿反了。” 虞暄身上裹着几重厚厚棉衣, 几乎胖成一个球,身体笨重无比,被师弟师妹们挤来挤去, 险些一屁股栽倒。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了好一阵, 他一脸茫然, 没机会开口说话。直到薛赤瑶走上来解围,将其他弟子驱退, 这才让他缓了一口气。 薛赤瑶问道:“大师兄, 你腿伤可有碍?” “无妨无妨,小毛病而已。”虞暄的腿好得不能再好了, 除了走路时歪歪扭扭,看起来像个瘸子, 其他倒是没有任何毛病。他在一旁坐下来, 把自己不小心穿反而且一直没发现就这么走了一路的鞋子拔下来换正,问:“你们怎么在此处?难道也是要进雪域?” 薛赤瑶道:“路上细说吧。” 沉云欢见到虞暄后便也没再耽搁时间, 喊上茶馆里的几人, 众人一起动身出了镇子。行出几里地就进入荒芜大漠, 昙妩召出飞舟, 众人陆续而上。沉云欢站在最前方, 飞舟一起,朔风扑面而来,卷着她的长发翻飞, 连带着眼睫毛都结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寒霜。 飞舟在云层之中穿梭,将下方的景色尽收眼底,往远处眺望,视线的尽头便是连绵起伏,高耸入云的雪山,巍峨仿若天堑,是凡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天山,那便是雪域神山。 师岚野与她站在一处,眸光像是被云雾遮掩,变得模糊不清。他望着那座雪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位久违的故人。 迦萝盘腿坐在栏杆之上,说:“雪山的风,经年如故。” 顾妄与昙妩兄妹在房中拓印地图,虞暄则被仙琅宗的弟子团团围住,他这个大师兄在宗门内本就因有些细腻的性子,经常对底下的师弟师妹多有照顾而极其受欢迎,眼下有来到这种人界禁地,自然对大师兄更多几分依赖,因此对他黏得紧,得知他双腿暂不能利落走路之后,几个师弟恨不得将他走哪抬哪,不叫他的脚落地。 “别胡闹,别胡闹。”虞暄招架不住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鸟,耳朵都要被吵得嗡鸣,生出了逃走的心思,便对一旁抱剑而坐,昏昏欲睡的虞嘉木招了招手:“侄儿,过来扶你老叔一把,我尿急。” 虞嘉木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站起来,将穿得圆滚滚的虞暄一下就扛在肩上,脚步平稳地离开。 虞暄还道:“这孩子到底害了什么毛病,怎么整天睡不醒呢?回去吃药调理调理。” 薛赤瑶站在一旁看完了全程:“……” 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牺牲是必然的。薛赤瑶深谙这道理,但也有些担心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哪一日沈徽年无法忍受直接暴起,在这里敌我不分,大开杀戒。 房门打开,顾妄与昙妩前后走出,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纸。顾妄走到船头处,给沉云欢和师岚野一人一张,道:“这是我方才拓印的地图,倘若咱们在半道上发生什么意外走散,就在目的地会合。” 沉云欢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收下地图的时候,她忽而道:“不管有没有发生意外,你跟虞嘉木必须时时刻刻在一起。” 顾妄并未问为何,只道:“我本就如此打算。” 迦萝看着顾妄的动作,忍不住询问:“不用给我一张吗?还有,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有没有人跟我解释一下?” 顾妄道:“你一个鸟,看什么地图,走散了你直接往天上飞便是。” 话虽然有点道理,但不大中听,不高兴道:“什么你一个鸟我一个鸟的。” 顾妄:“……” 最后还是给了迦萝一张地图,让她闭上了嘴。飞舟上的人各领了一张图,聚拢在一起听顾妄发表进入森林之后的行动规划。他有着非常丰富的带队经验,让大家结成三人一组的小队,接下来的几日都要时时刻刻与小队在一起,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可分散,如此便更利于管理人员,一旦谁失散了,便能立即被发现。 仙琅宗和崆阳派的弟子加起来有二三十,组成了八个小队,每个小队之中有一人在顾妄手里领了用以联络的玉牌。顾妄擅以最坏的遭遇来计划行动,因此他道:“诸位,不管接下来的路上我们遇见什么突发危险,请谨记两条铁律:一是绝不可擅自、独自行动,不论什么情况,都要确保与队员同在一处,若有人失散,立即报明。二则是危险之中牺牲为必然,一旦有人陷入十死无生的境地,不可顾及情谊,万事以多数人的性命为先,哪怕背弃同伴,也没有人会怪你,同样,倘若你陷入无法救援的境地,也一样有可能面临抛弃,请诸位谅解。” “生死无常,此行万分艰险,没有人能确保你的性命无忧,还请各位时刻保持警惕,切莫掉以轻心。” 顾妄立于人前,神色平静,语气不徐不疾,颇有昔日天机门得意弟子的风范。虞暄揣着手缩着脖子,看着顾妄一一交代接下来的行动,道:“不愧是天机门栽培出来的弟子,不疯的时候样子还挺能唬人。” 但是疯起来也挺吓人。前两天夜宿客栈时,他与顾妄还有虞嘉木三人睡一间房,大半夜睡得正香时听见耳边有人说话,醒来之后发现是顾妄在自问自答,一会儿说怎么又跑到梦里吓我,一会儿又说还在生哥哥的气吗? 虞暄还当他梦呓,结果一看,他正一脸认真地捧着木偶说话。 吓得虞暄后半夜连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睛的。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正经走路?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贪图蛇尾行路方便,才懒得认真学走路。”沉云欢塞了一根糖棍进嘴里,瞥了一眼他那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厚棉衣,道:“若是畏寒的话,你还是别进雪域了,要是半道上你一头栽雪地里冻成蛇棍了,谁能救你?” 虞暄道:“不是有火麟果吗?” 沉云欢道:“不多,还不知够不够用。” 虞暄道:“那我不吃了也成,实在不行我就睡一觉,让虞嘉木那小子背着我,就算我现在变成半蛇,身上还有虞家的血脉,也是他小叔。” 沉云欢笑了一下,咬着糖棍上下晃,没说话。 迦萝便自告奋勇,举手又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好了,倘若你扛不住冻变成蛇棍,我会把你带出雪山。” 虞暄一会儿是人,一会儿又是蛇了:“多谢多谢,还是靠我们同族互帮互助,凡人都是靠不住的。” 飞舟前行十几里,底下便能看见绿荫了,放眼望去那密密麻麻的树林化作浓艳的绿衣,披在荒芜的大地上,呈现出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 “嗯?”沉云欢凝望着那广袤的绿地,疑惑道:“好像有些不对劲,这里怎么一只鸟都没有?” 经她一说,其他人也察觉到异样,迦萝便展开双臂化作翅膀,往下一跃,道:“我去探一探。” 她化出原形,双翅一展就乘着风飞出一丈远,在云层中穿梭。虞暄双眼都是羡慕,“有翅膀就是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想我,连走路都成问题。” 沉云欢没有应声,紧紧盯着迦萝,就见她往前飞了数丈,忽而双翅猛地一颤,继而像是完全失去了平衡一样,竟直直地往地上坠去,刹那就没了影子。 虞暄脸色大变,想上前两步查看,却忘记腿尚不能自如行动,整个人摔在栏杆上,也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他体重太超过,圆滚滚的身体直接将木栏杆撞烂,像球一样滚出飞舟。 被甩出去的瞬间,他下意识抓住木栏杆,挂在边上,一仰头就看见了站在面前的师岚野。 虞暄立即道:“兄弟,救我。” 师岚野望着他,突然想起先前在京城时他对沉云欢小声说自己阴沉古怪,不像好人的画面。 沉云欢无暇顾及虞暄,飞快转身,喊道:“顾妄,前方有状况,快停下飞舟!” 船头发生状况,其他人迅速围了过来,就见虞暄像个球一样吊在船头晃,仙琅宗的弟子一拥而上,赶忙将他给捞了上来。顾妄则抓着沉云欢问:“什么事?” “前方的天空区域恐怕不能通行。”沉云欢只刚说完这句话,飞舟就剧烈地震了一下,所有人都没有防备,摔得东倒西歪,滚了一地。 昙妩与昙闻戈二人分站船头两侧,同时双手结印,催动灵力控制飞舟。 然而这凭空出现的力量十分蛮横,飞舟的摇晃越来越剧烈,兄妹二人使出全力都毫无作用。“咔咔”的碎裂声密集地传来,朔风形成巨大的漩涡笼罩住飞舟,在蛮力的撕扯下,飞舟底部出现裂痕,像是被生生绞碎,裂痕迅速攀上飞舟表面。 沉云欢见着状况,就知道这飞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往前了,便道:“下落!” 昙妩兄妹行事也果决,当下催动灵力,顺着强劲的风涡往下降。降落的途中飞舟不断解体,木屑碎片被风卷得漫天飞舞,众人纷纷祭起术法结界自保。 飞舟落地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后来甚至没有灵力的缓冲,直直地往地上坠毁,落地时发出剧烈的轰响,飞舟整个摔得稀巴烂。 沉云欢还未动作,忽而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手掌冰凉干燥,不用看就知道是师岚野的手。她下意识攥紧,而后带着他跃出飞舟,平稳落地。 回身一看,薛赤瑶也踩着剑落下,顾妄则护住了左右几个弟子。 倒是虞暄成了个害人精,他双脚不便,灵力也不敢施展,怕当众幻出蛇尾,于是在飞舟落地时看见虞嘉木御剑而起,便大喝一句“好侄儿,带上你叔!”然后纵身一跃,笨重的身体撞上虞嘉木的后背,撞得他猝不及防跌出灵剑,一叔一侄双双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薛赤瑶默默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同时也有些好奇,沈徽年在忍耐到极限的时候,是先杀顾妄,还是会先杀虞暄。 第189章 密林深处危机丛丛(二) 薛赤瑶知道“虞嘉木”并非沈徽年的本体, 他只不过是沈徽年分出的魂魄,但魂魄也并非无足轻重,他几乎用了沈徽年一半的魂体, 倘若相遇, 那分离的魂体就自然被吸回本体, 因此沈徽年与虞嘉木不能同时现身,每每他嗜睡不醒,便是魂魄回到了本体。 薛赤瑶起先以为, 虞嘉木在沉云欢的队伍之中, 本应是嗜睡、话少、修为高深, 冷漠疏离的形象,纵使不与旁人交好, 也不会到忽略轻视的程度。谁知道这一同行才发现, 他不仅嗜睡话少,还结巴, 贪吃,两眼一睁就是要饭, 两眼一闭睡到天昏地暗。 他简直是沈徽年所有被摒弃的欲望化身, 是与本体完全不同的人。 薛赤瑶还发现,在队伍之中, 虞嘉木似乎是辈分最小的人。瘸腿跛脚的虞暄是他叔, 同理沉云欢就是他姑姑, 天机门的顾妄也是他前辈, 就连迦萝那只鸟, 都对虞嘉木使唤得很顺手。相比之下,身份凌驾于所有凡人之上的师岚野,竟然是没有使唤虞嘉木的唯一一人。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薛赤瑶想, 他们把虞嘉木当什么了,一个看起来就是痴呆的家伙,不应该更谦让他一些吗? “哎哟,我的笨侄儿,你连御剑都不精,日后可怎么振兴虞家啊?”那边还传来虞暄长吁短叹的失望声,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嘴倒是没闲着。 薛赤瑶心说这时候提虞氏,岂不是给沈徽年提供思路,来日杀了你不解气,再杀去你的老家,虞氏的人遭受无妄之灾,上哪说理去? 她走过去,将虞暄给扶起来,关切问道:“大师兄,你没事吧?可有摔伤?” 说话间她余光瞥向虞嘉木,见他仍趴在地上没有动弹,不知道是气疯了不想动,还是刚才那一下给摔晕了。 “无妨无妨,我穿得太多了,根本没摔着。”虞暄没有拐杖就很难站起来,薛赤瑶便去给他的破棍子捡来,谁知他拿到拐杖的第一时间却不是起身,而是用棍子戳趴在地上的虞嘉木,“怎么回事?摔一跤还给你摔死了不成?快点起来扶我。” 薛赤瑶见状,赶忙走了,离虞暄远远的。 这两下正戳在腰眼上,虞嘉木身体一动,缓慢地爬坐起来,白俊的面容满是灰尘,顶着一张花脸将虞暄给扶起来。 飞舟摔得粉碎,满地碎片,弟子们反应迅速,落地还算平稳,虞暄和虞嘉木这样摔得惨烈倒显得独树一帜。众人起身后来到顾妄面前集合,相互检查同伴,清点人数。 昙妩来到沉云欢身旁,低声问:“沉姑娘,这是什么情况?” “方才我在上面的时候就发现这林子上方没有飞禽,从这摔毁的飞舟来看,我们应该是没办法飞越过去,只能步行。”沉云欢道。 昙闻戈听闻,便祭出法器腾飞,结果还没飞过一丈高法器就猛然失灵,歪歪扭扭地下坠。其后他召集众人都进行尝试,发现不管是符箓、术法还是御器,只要起飞就会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拽向地面,完全飞不起来。 沉云欢的推测坐实,也就意味着剩下的路程需要他们徒步前行,那原本计划半日之内便就能抵达目的地,恐怕要拖上几日。昙闻戈的脸上露出忧愁之色,急得直拍手:“这下可如何是好?我们若是去晚了,误了大事可就糟了!” 与之相比,妹妹昙妩倒显得镇定许多,冷静道:“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即刻启程,别在此地耽搁时间。” 人数清点完,确认没少人之后,众人已结成规整的小队随时待发。虞暄的双腿是个麻烦,若是让他自己走一定会拖慢队伍的进程,他自个倒是不愁,嘴唇上下一碰,道:“让我侄儿背着我就成。” 虞嘉木找了根绳子,往虞暄的脖子上套,说要这样吊着背上背着走。 薛赤瑶眼皮子一跳,忙道:“我身上正好带了素舆,不如就叫大师兄坐上面,我推着走吧。”说着,她还真从自己的灵囊里掏出了两个大轮子组成的素舆。这东西制作得精巧,上方还有放灵石的机栝,就算不用人推也能自己滚动,对于双腿残疾的人十分便利。 虞暄没有推脱,只是坐上去之后便喊着虞嘉木来推,毕竟一众人之中,除了沉云欢便只有虞嘉木是自家人,又是晚辈,虞暄使唤得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薛赤瑶却笑了笑道:“师兄,我推着你吧,正好也听你讲一讲这几个月你离了宗门后遇见了什么稀奇事。” 说完便也不等他同不同意,就径直推着走了。仙琅宗的弟子跟在后方,簇拥着虞暄,纷纷要求旁听,在如此密集的左一句右一句地夸赞中,虞暄很快就将虞嘉木忘在脑后。 顾妄与昙妩照着地图研究好路线后,便找到了虞嘉木,与他并肩而行,掏出一条方巾给他,“擦擦脸,若是困了就说一声,别倒头就睡。” 虞嘉木接下方巾,问:“要、要走,多远?” “约莫百里,若是路上不停,两日就到了。”顾妄道:“但天色尚早,还不知入夜之后这密林有没有什么阻碍,暂时不能下定论。” 虞嘉木眨了眨困倦的眼,没有再说话,闷头赶路。 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行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她一只耳朵落在后方听闲话,一只耳朵则放在前面探听动静,眼睛也没停歇,不停左右张望。 这森林里几乎没有路,应是多年无人踏足,不过由于这里的土地并不肥沃,加上天气寒冷,所以地上没什么杂草,光秃秃一片,行路方便。周围的树木生得极其粗壮,叶子细长而密集,状似长松,但又比松树更高,枝叶更茂盛。这种树并非土地养育,而是雪山上的灵力倾泻而下,顺着山势滚到此处,经过千万年的岁月累积,久而久之就凝结成了树。这种树的御寒能力极强,所以在四季如冬的雪域顽强生长。 但是这里几乎不见生灵,沉云欢探听半晌,连一只山狸叫都没听到。 师岚野看出她总在寻找,道:“她会自己寻路而回。” 沉云欢顿了顿,摸不准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还是师岚野已经到了只看她一眼就能猜测出她心中所想的地步,回道:“她飞不起来,能看见我们在哪吗?” 师岚野言简意赅:“她有地图。” 虽说迦萝是只鸟,但也是会看地图的,也算是她有先见之明,给自己要了一份。沉云欢暂且放下了对她的记挂,转头朝后看了一眼,就见薛赤瑶推着虞暄,被一众仙琅宗弟子围在中间,气氛还算轻松,尽管脚步不停地赶路,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 薛赤瑶进入仙琅宗快满一年,显然跟宗门内的弟子相处得很好,较之她这个前首席弟子,薛赤瑶则更受欢迎。从前沉云欢在仙琅宗,那些弟子唤她一声大师姐,她的回应大多都疏离,也懒得与人闲聊,因此跟谁都不亲近,而今那些弟子围在薛赤瑶身旁,倒像是好友一般亲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7节 沉云欢想起每回薛赤瑶对上她流露出的刻薄和针锋相对,与这般亲和文静的模样判若两人,一时不知道她本性如此,还是在宗门里惯会伪装。 沉云欢收回视线,不再乱看,一门心思赶路。 行了几个时辰,天色渐暮时,众人纷纷点起灯照明,本想着赶夜路而行,却不料日头刚落山,密林里就起了雾。 那雾气起初稀薄,但没多久就愈加浓郁,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已经浓厚到灯光也穿不透的地步,将所有人包裹在其中,几乎不见前路。 沉云欢见状,便知道不能再走,这样浓郁的雾,队伍一旦拉长,谁在悄无声息之中消失了都无法察觉,她当下令众人停下,抱团生火,等雾散了再赶路。 其他人并无异议,很快就将火堆升起来,围坐在一处,共同施展灵力构建出一个结界来。走了一整天,便是修行人也觉得疲累,坐下之后纷纷掏出食物和灵药补充身体状态。 师岚野架起锅,给沉云欢煮一些热的食物。到了这寒冷的雪山脚下,沉云欢的动作明显迟缓不少,学着虞暄将双手揣进袖子里,呵出一口寒气,像一只蜷缩起来的动物,围着火取暖。 昙氏兄妹在边上坐下,昙闻戈取了一个火麟果递给沉云欢,“沉姑娘,吃下这个就不会畏寒了。” 沉云欢摇摇头,“暂时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吧。” 真正进了雪山,那凡人无法抵御的寒冷才需要火麟果护身,现在吃了就是大材小用。昙闻戈见她没收,眼底滑过一丝失落,却也没有强求,将情绪掩过去,笑着道:“沉姑娘,先前一直没有机会细聊,自上次汴京一别,你的神法进阶如此迅猛,想来不日便能踏上飞升的门槛,真是可喜可贺啊。” 话音落下,沉云欢还没什么反应,在一旁静静煮着热汤的师岚野忽而抬眼,朝这满口恭维的人看了一眼。 凡人多是油嘴滑舌,口蜜腹剑之辈,师岚野深有体会,只是没想到沉云欢的身边这种人尤其多。 他又朝沉云欢看了一眼。就见她拿着墨刀,正慢吞吞地戳着面前的火堆,像是心不在焉,“飞升?那还差得远,我不过刚突破上境而已。” “你太谦虚了。自从天火九劫这神法落于凡间,还从未有人能修出过上境,你便是史无前例第一人,且只用了一年还不到的时间,此等天赋助你飞升不过是迟早的事儿。”昙妩笑着看了兄长一眼,又意有所指道:“上次分别之后,我哥可是时常将你挂在嘴边,探听你的消息,听到你进阶,他比谁都高兴。” 师岚野又望向昙闻戈的嘴唇。 昙闻戈一下就红了耳朵,用手肘撞了一下昙妩,又道:“我不过是仰慕沉姑娘天赋卓绝,有飞升之姿,他日若能登峰造极,于我凡界仙门来说也是天大的幸事,这才忍不住多问了两句,沉姑娘莫怪。” 沉云欢一点都不在意,她大小就是在别人的惦记和仰慕之下长大的,风光到不管去哪里,都会迅速成为话题的中心,跟在后面追捧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她摆了摆手,随意地道一声:“谬赞。” 昙妩又道:“我哥知道这次来有机会见你,还特地备了礼物呢,先前一直没机会拿出来。” 沉云欢终于从漫天纷飞的思绪里回神,将话听进了耳朵里,转眼望向昙闻戈,有些惊讶道:“礼物?” 昙闻戈面皮有些薄,当下脸色染上红晕,说话都磕巴起来,“是,是因为你来西域陇州,乃是客人,我便备了一份薄礼相送。” 昙妩道:“既然沉姑娘都在这了,快拿出来给她吧。” 昙闻戈再是怎么腼腆,这时候也变得主动,从袖中一探,取出了一个细长的木盒,双手奉给沉云欢。 东西递到了面前,沉云欢岂有拒绝的道理,只好将盒子接下来,在昙闻戈满含期待的目光下,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根红玉簪子,色泽光润温和,通体没有丝毫杂色,看得出是一块上好的玉料制成。簪子的顶处则是一朵卷起来的云,上方的云纹嵌了金丝,尽显华贵。 师岚野看了一眼,见那又是红玉,又是云朵的,怕是花费了不少心思,显然不是薄礼。凡人嘴里没有几句实话,他早已悉知。 沉云欢笑着道了句多谢,将玉簪收下。从前她喜欢穿金戴银,全身上下都金晃晃的,但近来口味有变,对这种东西不再倾心。她的发上只有一根红丝带,是她母亲连同信一起留下的遗物。 但昙闻戈见她收下玉簪就已十分满足,不敢再进一步要她戴上。昙妩的打趣也恰到好处,说了句:“哥哥如愿,晚上也睡得安稳了。” 未必。师岚野心想。 他给沉云欢盛上热乎乎的菌汤,让她的嘴有了真正的用处,没法再与人闲聊,周围暂时安静下来。由于目前的路程还算安稳,队伍之中的气氛并不凝重,但也无人喧哗,偶尔有几句玩笑话,几声低笑传来,雾色之下,一片安宁。 沉云欢喝了汤,手脚都暖和起来,昏昏欲睡。师岚野拿着碗筷,与顾妄一同去了旁边清洗,她的身边空下来。 昙妩朝雾色之中若隐若现的师岚野看了一眼,他半蹲在地上,双袖绾起,露出一双雪白无瑕的手臂,高束的黑发散落在肩头,眉眼被白雾遮掩,更显得不染纤尘,是不落凡尘的神灵。 众人多少都听闻了师岚野的身份,但无一人敢问,因此他在队伍中也是无人敢接近的存在,只与沉云欢结伴。 难得有机会,她身旁一空,紧接着就有人围了上来。有些是仙琅宗的弟子,有些是崆阳派的弟子,对这位神秘的师岚野实在好奇得要命。 昙妩低声问道:“沉姑娘,你与这位是怎么结识的?我听说你们小时候就有渊源?” 提到相识,沉云欢率先想到的并不是五岁那年,她举着灯盏误入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在漆黑之中看见被锁链困住的银发少年,而是年初的仙琅山脚,她执意回山拿回不敬剑,却在仙琅长阶摔得骨头寸断,全身粉碎的那日。 由于好面子,沉云欢从未对别人提起此事,但不知为何,眼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时,她鬼使神差道:“我灵力全无的那段时间曾受过重伤,是他把我捡回去救活的。” “喔——”周围一阵唏嘘,立即有人道:“这种故事我只在话本里见过。”“云欢师姐的气运向来好,得天独厚。”“云欢师姐什么时候再回仙琅宗啊?”“如此说来,云欢师姐便是神仙的眷侣了?是不是不用飞升就能当神仙呀?” 周围嬉笑起来,许是怕不远处的师岚野听见,每人的声音都很小,像是围在沉云欢身边说悄悄话。 “眷侣?”沉云欢迷茫地重复道:“我们不是眷侣。” 昙妩道:“但你们总形影不离。” “难道只有眷侣才会一直在一起?”沉云欢反问。 昙妩笑着摇头,“自然不是。”她说着,视线又落在师岚野的身上,有些失神道:“这般神仙人物,竟也入不了沉姑娘的眼吗?” “我心中无‘情爱’二字,唯有修行才是正道。”沉云欢望着面前跳动的火焰,淡声道:“况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昙妩应和了一声也是,转而聊起了其他闲话。 师岚野洗净了碗筷,转身回去就见沉云欢的身旁已经坐满了人,没有了他的位置。中间的火堆烧得噼啪作响,火光照在她身上,十分闪耀,映得她双眸也熠熠生辉。 她被簇拥在人群里,无数的鲜花和刻薄的喧哗过后,沉云欢的身边仍然这般热闹,像是永远不会落幕一样。 师岚野静静看了会儿,转而去了别处,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沉云欢勉强与人闲聊了一会儿,见师岚野还没归来,扭头一看,就见他已经在别处坐下,身旁则坐着顾妄、虞嘉木二人。 顾妄挑着灯研究地图,时不时与他说两句话,虞嘉木则歪在一旁,早就睡死过去了。 今夜恐不太平,沉云欢不觉得这雾气弥漫的森林之中什么都没有,为此她决定去树上睡一夜。位于高处时,能听见从很远处送来的风声,一旦周围有什么异动,她能第一个察觉,虽然有结界保护,但也不得掉以轻心。 沉云欢草草敷衍身旁众人,站起身随意挑了一棵树,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高处,找了一根合适的树枝躺下。 雾气之中不见夜空,火焰烧得很旺,驱散了些许寒冷。下方的众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很快便接连入睡,只留下两人守夜,四下宁静。 薛赤瑶将虞暄推到了火堆边上,看着他从素舆上爬下来,蜷缩在火堆旁边睡下,这才像是卸下负担一样松垮了双肩。 不得不说,这虞暄真是个难搞的货色,在他身边一点都不得放松,否则他就要大喊虞嘉木给他干活。眼看着计划到了最后关头,万不能让虞暄给毁了,为了此行的顺利,也为了大家的人头都安安稳稳地在脖子上,薛赤瑶紧紧盯着虞暄。 她将素舆收起来,对坐在火堆旁的昙妩低声道:“昙姑娘累了一日去休息吧,我来守夜就是。” 昙妩推辞两句,薛赤瑶却在火旁坐下来,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她只好退了一步,合眼入睡。 夜风呼啸,时不时传来尖锐的声响,薛赤瑶挑着火堆往里面添新柴,披了一层白雾在身,落下孤寂又飘摇的影子。 如此宁静了半夜,沉云欢躺在树上睡得正沉时,忽而听见远方的风送来脚步声,她立即睁开了双眼。 那脚步声落下得极轻,而且速度很快,密密麻麻叠在一起,显然不是人的脚步。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的瞬间就抽出了刀。 墨刀出鞘的声响惊动了顾妄,他睁眼的瞬间,身旁的虞嘉木也跟着坐起,随后便是薛赤瑶的疑问:“你干什么?” 沉云欢肃声道:“把人都叫起来,有东西正在靠近!” 顾妄当下爬起,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铃铛,叮叮当当地摇起来,刺耳的声音在静谧的山林里极为突兀,刹那就将所有人惊醒。众人惊慌起身,听见顾妄道:“有变故,所有人注意防范!” 短短瞬息之间,方才还安静睡觉的人皆围绕着火堆聚拢起来,武器握在手中,警惕地盯着四周。 不多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有东西猛烈地撞在了结界之上。立即有人打了一束灵光照过去,就见那结界之外有一只长相极其奇特的猿猴。 它的眼睛发红,浑身的皮毛是黑白相间,红唇张开之后,竟吐出蛇信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舌头,腿却生了八条,整个身体像蜘蛛一样匍匐在地上,肚子又圆又滚,体型比寻常男子高上两三尺,由于生了一张酷似人族却满是毛发的脸,看起来极其怪异诡谲,令人脊背生寒。 “这是什么东西啊?!”人群中传出惊恐地叫喊。 这种东西显然是妖怪无疑,很像是几种动物融合起来所化的邪物,但那眼睛又过于有神智,盯着人看时,像是活生生的人。 它退后几步,身体隐入雾中,片刻后猛地一跃,再次撞上了结界,发出第二声巨响! 紧接着第三声、第四声频繁响起,结界之外接二连三出现了这种庞大的邪物,动作极其一致地朝结界猛烈撞击! 第190章 无人不过生死关(一) 结界由所有人一起组建, 一时半会儿也塌不了,只是那撞击结界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砰砰的声响接连不断, 让站在当中的众人都心惊肉跳, 惶恐不已。 虞暄拄着拐,快步来到沉云欢的身边,低声道:“这种妖物数量恐怖不少, 把结界撤了你带着人先走, 我来断后。” 虽说这些模样怪异的猿猴体型比寻常人庞大, 但虞暄化成蛇身之后能够高数尺,长更是不可计量, 比这些猿猴大多了。 沉云欢却摇头拒绝:“这些妖物不寻常。” 但这结界也决计撑不了多久, 眼看着外面的妖物逐渐多起来,一旦将周围团团围住, 水泄不通,届时结界被撞破, 逃生之路便彻底被堵死了。沉云欢也不再犹豫, 转而对昙闻戈道:“将结界撤下,我们掩护其他人先走!” 这种时候不管沉云欢下的任何指令都不会有人质疑, 昙闻戈立即催动灵力, 开始撤下结界。顾妄站在中间, 扬声道:“所有人列成长队!我们在两边开路, 你们不要回头, 用最快的速度往前逃,保护好自己!” 众弟子齐声应和,飞快组成长队, 同时催动灵力,一时间灵光闪烁,照耀四方,连同结界外越来越多的妖物也照个一清二楚。 薛赤瑶召出长剑,剑身散发出耀眼的绿光,道:“夜深雾重,我在前面带路,以防他们在雾中迷失方向!” 昙闻戈大喝一声,灵力结界便在顷刻间破碎,消失的刹那,凌厉的寒风扑面而来,将所有人卷入了呼啸之声中,连中间的火堆都瞬间被压了火势。 与此同时,沉云欢猛地甩出手中的墨刀,漆黑的刀刃“轰”的一声烧起炽热的火焰,沿着前进的方向迅猛刺去!燎高数尺的火焰将围堵的妖物逼退,生生辟开一条道路。 顾妄与昙妩兄妹站于另一侧,同时祭出灵力辅佐那迅疾而出的墨刀,以免刚开出的路被妖物瞬间淹没。 沉云欢疾声道:“走!” 所有人立即动身,一阵兵荒马乱后,长队紧密得像是一条节节相抱的竹子,立即追着墨刀而出。 夜幕之下,白雾弥漫,妖物的眼睛亮起异样的光芒,重重叠叠分布在周围。两派的弟子在迷蒙的雾中大步向前奔跑,头前一抹绿光极其晃眼,能穿越浓雾落在众人的眼中。周围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妖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那蜘蛛似的八条腿使得它们爬行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就追上了一众弟子。 它们的跳跃能力也相当恐怖,一跃数尺远,在浓雾之中能清晰锁定活人的位置,有些弟子还没看清它们从何而来,便被浓雾中突现的妖物扑倒,两只前爪似利刃,噗的一下就刺进人的身体里,继而一张口,尖利的毒牙便显露无遗。 火焰乘着风烧出几丈远,而后又掉头绕了一圈,重新回到沉云欢的手中。她反手将面前扑上来的妖怪斩杀,低声而迅速地问虞暄,“你断后,没问题?” 虞暄点头。夜雾那么浓,他在最后刚好可以幻出蛇尾,更方便他行动。 沉云欢提刀转身,在疯狂涌入的妖群中搜寻师岚野的身影,却见昙闻戈正被几只妖怪围攻。他不擅攻,在武力方面略逊妹妹,但防御尚可,因此就算武器被撞脱了手,他仍靠着护身结界保护自己,虽应对得狼狈,但没有受伤。 沉云欢犹豫刹那,竟在救昙闻戈和寻找师岚野之间难下抉择。 便是这犹豫的瞬间,一只猿猴猛地扑倒了昙闻戈,嘶吼着亮出一对尖利的毒牙,正要往他的头颅下口。昙闻戈到底是年纪尚轻,战斗经验不算多,生死关头自然是吓得魂飞魄散,没忍住拔声尖叫。 这凄厉的叫喊也不知是起了什么效用,竟真的镇住身上的妖怪,毒牙没有第一时间落下,那双酷似人的眼睛却深深凝视着昙闻戈。慌乱间,他看见这猿猴的脖子上似挂着什么黄色的东西,在面前晃了晃,还没等他细看,猿猴的脑袋就被整个斩下,砸在他的身旁,热血猛地浇了满脸,兜头而下,甚至灌了他一嘴,血腥味直冲咽喉,他没忍住翻身干呕。 沉云欢拽着他的后领将他一把提起,像拎了个物件一样拎在手里,照着身边的妖物一刀一个,杀得干脆利落。昙闻戈被血糊了眼,完全晕头转向,被这么甩来甩去,吐完血之后就开始吐白沫,人本就已经在晕倒的边缘,还被沉云欢当作称手的东西砸了妖怪一下,当场晕死过去。 连杀十几只后,她找到了昙妩,抬手将昏厥的昙闻戈丢给了她,道:“别恋战,快走,我给你断后!” 她说完,左手蓄起灵力,猛地往地上一拍,烈火便瞬间燃起,朝着周围迅速扩散,驱散浓雾,照亮夜色,火光映在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妖怪身上,将它们逼退数尺。顾妄和虞嘉木二人见状,握着灵剑同时飞身靠近,一前一后将昙妩二人护在中间,昙妩则拖着兄长前进。 三人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昙闻戈迅速离开,沉云欢这才得了空闲,在群妖中寻找,于一地残肢碎体中找到了师岚野。 他浑身覆血,唯有一张脸还算干净雪白,挽起的双袖露出的精瘦手臂已是被血泡得鲜红无比,连同身上的雪衣也完全染成红色,浓烈绚烂,让他原本淡漠的眉眼变得昳丽无比。 他的手中还抓着新鲜的,刚从妖怪身上撕下来的肢体,见到沉云欢后便丢到了地上,隔着薄雾和夜色望着她,眼神沉寂如水。 “脏得不行了。”沉云欢状嫌弃地说了一声,而后拽住他的手,摸了一手的滑腻,但她抓得紧,倒是没脱手。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8节 师岚野杀人不行,一对凡人动手,马上就变成脆弱的瓷器,还是满身裂痕的那种。但杀妖倒是娴熟,只是手法过于简单粗暴,跟凡人宰猪杀鸡差不多,有辱斯文。 不过眼下也没时间去点评他杀妖的手法,沉云欢遥遥给虞暄递了个眼神,随后拉着师岚野在夜下奔跑起来,烈火环绕在两人的周围,与凛冽的寒风同行,火光落在两人的红衣上,便是在雾色之中也亮得晃眼。 虞暄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雾里,随后环顾四周,见周围没剩下旁人,便将厚重的棉衣脱下来几层,一条覆满黑鳞的蛇尾就从衣摆之下探了出来,在刹那间便生长至数丈之长,猛地一甩,就扫飞一大片。 黑鳞坚硬无比,泛着森寒的光,群妖飞扑而上无不在鳞片上折了牙和爪子。虞暄身形拔高数尺,还不忘捡起自己的拐杖,一边将群妖扫飞,一边追赶前方的众人。 顾妄三人是最先追上大队伍的,他远远就看见绿光闪烁,浑厚的灵力在空中四溢,显然是薛赤瑶在杀妖。顾妄与薛赤瑶并无交情,也是年初时才听说她的名号,此刻感受到空中那强大而浓郁的灵力时,不免露出诧异的神色。 她才入门多长时间?修为竟提升得如此迅速! 沉云欢那样的天纵奇才,仙琅宗有一个还不够,竟然还有第二个?难道这天下间的天才都让仙琅宗的掌门给撞上了? 他正是疑惑的时候,身旁的虞嘉木已经动身,长剑随风而动,直直地将面前扑倒弟子准备下口的妖怪斩成两半。顾妄也只得将心中的疑惑先按下,飞身上前,帮众弟子从妖怪的爪牙之下脱身。 有了顾妄三人的加入,薛赤瑶轻松许多,一边斩妖一边在前方开路,仍带着众人不断前进。可这妖群实在数量庞大,像是倾巢而动,潮水一般向众人包围,即便被击退了一波,很快就会涌上来下一波。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不对劲,惊声喊道:“糟了!它们杀不死!!” 随着这一嗓子,接二连三便有人发现了这种奇特现象,那些原本被斩杀的妖怪却能奇异地与身旁的断肢融合!并且不拘于是别的肢体还是自己的肢体,只要倒在一起,很快就与身旁的东西相融,于是很快就出现了两头妖怪融合成的双头一体,十数条腿的诡异东西。 这种蝗虫一般数量庞大,无穷无尽的轮番攻击,大量消耗众人的体力和灵力,很快前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一旦慢下,妖群便更加疯狂地扑上来,争先恐后地想要将众人分而食之。 队伍之中受伤的弟子逐渐变多,更有甚者一个不防备被咬住了腿,瞬间就拖进浓雾之中,只留下绝望的惨叫,立即没了踪影。有人着急地想要扑过去追,却被顾妄一把拦住,灵光之下他的脸沾满鲜血,显得森然肃冷,不容置喙:“救不了,退后!” 薛赤瑶以剑勉力抵挡着面前的血盆大口,双臂因力竭而颤抖着,急声道:“沉云欢呢!她不是在后面?怎么还没追上来!!” 这含怒的问责才刚落下,一柄燃着烈火的墨刀便从后方飞来,带着汹涌无比的热浪,划破长夜下的喧嚣,从薛赤瑶的面前疾速而过,其后在队伍的最前方那群妖最密集的地方爆炸,火焰“轰”的一下冲高数丈,烧得轰轰烈烈,简直要照亮不见尽头的夜幕! 众人转头望去,就见沉云欢已然奔跑而至,她的红衣翻飞,长长的卷发飘摇,左手牵着人,右手凝聚火焰,眉眼凛冽而锐利,操控着墨刀释放出熊熊烈火,将群妖逼退。 她召回墨刀,粗略扫了一眼,见有不少伤员,便对顾妄道:“你们守左右,把这些受伤的人护在中间,我在前面开路。” 顾妄点头,与虞嘉木同守左侧,昙妩与薛赤瑶同守右侧,沉云欢以烈火之刃在前方开路,速度瞬间提了上去,不过片刻就杀出了妖群。虽然它们能不断融合重生,但架不住几人的刀剑快,更何况落在后面的虞暄卷着蛇尾,解决了大部分的妖群,吸引不少火力,情况便暂时稳定下来。 砍到后来,那些妖怪已经彻底奇形怪状,没有一只形状完好的,看起来又恶心又可怕。幸而天很快就亮了,东方天际亮出光芒时,浓雾就开始消散,那些妖怪也逐渐撤退,跑回了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 斩杀最后几只时,东方的日光已经露出了头,洒下一片浅浅的金芒,众人才算是度过这惊魂长夜,死里逃生。 众弟子颓废地瘫坐在地,大部分人身上都挂着或轻或重的伤,思及不幸丧生的同伴,没忍住呜咽起来,哭声低低的,很快就连成一片。 虞嘉木累瘫了一样,抱着剑倒地就睡,不管其他事。顾妄蹲下来喘了两口气,而后很快便起身,开始清点剩下的人数。沉云欢则就地坐下来,擦拭着满是血污的墨刀。师岚野给她递了水囊,她就着那脏兮兮的手喝了几口,皱了皱鼻子说:“还不快把身上清理干净,你没有刀吗?又不是山里的野人,怎么用手就撕上了?” 师岚野低着头不语,一副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此时忽而从旁边探来一只捏着锦帕的手,递到沉云欢的面前。 沉云欢看了一眼那绣着昙花的锦帕,旋即抬头,对上昙妩的视线。她勾起一个很淡的微笑,道:“今夜多谢沉姑娘鼎力相助,否则我们不可能那么轻易渡过难关。” “不客气。”沉云欢接下锦帕,闻到上方传来一阵扑鼻的芳香,她用手揉了揉,粉嫩的昙花立即沾上血指印,她又问:“你兄长怎么样了?先前情况紧急,我好像失手将他打晕,有没有受伤?” 昙妩道:“那我去看看他。” 昙妩走了,留下一张锦帕,沉云欢低头看了看,片刻后扔到师岚野身上,淡声道:“擦擦身上的血迹。” 师岚野不应声,就这么浑身血污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沉云欢擦了会儿刀,终于发现他的异样,抬头瞥他一眼,余光忽然发现一处不对劲。师岚野那挽起袖子的右臂处,竟然出现一片青紫色,在赤红的血污之中尤为显眼。 她立即放下墨刀,抓着他的手臂将袖子向上一捋,当下看见一对毒牙留下的伤口,颇深,伤口的颜色已经发黑,流出的血液也像淤泥一样。此时沉云欢才发现,师岚野的体温竟然很高,掌心捏着的手腕比她身上的温度都高。 沉云欢的手顺着他的衣襟探进去,摸上他的前胸和后背,登时感觉他像烧了高热一样,浑身都滚烫起来。 这对师岚野来说是极其不正常的事,他的身体向来是冷的,远低于凡人的温度,眼□□温骤然升高,显然是那一对毒牙留下的伤口。 “你怎么受伤了?”沉云欢盯着他的眼睛,凑近了低声问:“方才为何不说?我还以为你能应付得了那些妖怪……” 还没等师岚野回答,顾妄便神色凝重地行来,道:“死了四人,受伤有十三,那些妖怪似乎有毒,受伤的人之中已有六个开始发高热,还不知道致不致命。” 师岚野却道:“这不是毒。” “那是什么?” 师岚野道:“诅咒。” “沉云欢!”昙妩忽而拔声一叫,继而仓皇失措地跑来,脸色惨白,手里捏着一块被血浸染的黄玉,行到面前时她险些站不住,手颤抖得厉害,却还是压低了声音,不敢宣扬:“我哥方才醒了,手里拿着这个玉,说是原本戴在妖怪脖子上的……” 沉云欢问:“怎么?” 昙妩抖着身体,牙关紧咬,淌下两行泪:“这是我们崆阳掌门的护身宝玉!” 第191章 无人不过生死关(二) 据昙妩所言, 这护身宝玉掌门向来贴身携带,从不取下。 而今他音讯全无,护身宝玉却挂在一只妖怪的脖子上, 那令人不能接受的事实呼之欲出。 沉云欢几人看着那块宝玉, 心知肚明, 崆阳派的掌门人必定是十死无生。然而最让人脊背发寒的,却不是他的死,而是那只脖子上戴着宝玉, 后来被沉云欢一刀斩下脑袋的妖邪, 究竟是真的妖, 还是崆阳掌门所变。 顾妄见昙妩兄妹二人悲痛欲绝,叹了口气, 安慰道:“别多想, 或许是前辈们从此地经过,也遇见了那些妖怪, 为了抵御妖群,崆阳前辈才将宝玉取下来镇压妖怪。” 浑身血污的昙闻戈瘫坐在地上, 双目失神, 嘴唇嚅动半晌,才涩声道:“他在死前, 曾看着我, 那双眼睛酷似掌门……你们说, 他是不是还有一些神识?他好像认出我了……” 昙妩听到此, 情绪一下子崩溃, 顿时掩着面泣不成声。可这种人心惶惶的关头,其他人本就斗志低沉,她这个领头人再一哭, 只能让队伍更加溃散,因此尽管她伤心欲绝,却还是强忍着哭声背过身,走去了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雪山脚下的风实在寒冷,劈头盖脸地扑来,顺着皮肤钻进骨髓里,连带着血也冻住了,从里到外地用寒意侵蚀人的生命。几人不约而同地沉默,没有说话。 可怕的并不是崆阳掌门的死,而是那些发疯般向他们撕咬的群妖,极有可能都是人化成的,并且其中还有各个仙门的人,混乱之中一刀落下去,或许就砍在了自家前辈或者从前的同门的脑袋上。 沉云欢低着头不语,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一遍一遍擦拭着刀刃上的血污,直到墨刀恢复干净,泛着森然的寒光。她将刀竖在面前,盯着那刃尖上折射着晨曦的金芒,一双漆黑澄明的眼睛倒映在上方:“顾妄,你让他们即刻相互检查身体,但凡身上有伤口的,都拎出来。” 顾妄颔首,立即转身去办,也没让薛赤瑶闲着,喊了她去检查女弟子。 虞嘉木仍在睡觉,仿佛夜晚的一战耗尽了他的精力,躺在地上跟躺棺材板似的,一动不动。 沉云欢将刀插在地上,转而摸出一方锦帕,浸湿了水后拽过师岚野的胳膊,沿着那一对毒牙留下的伤口擦拭。擦下来的血都是乌黑的,被咬的地方更是显出剧毒般的颜色,在师岚野本就白如雪色的皮肤上尤为刺目。 沉云欢沉默不语,心里却没那么寂静。昨夜混战,她分明第一时间就有了去找师岚野的念头,但当时却为了救昙闻戈给耽搁了,谁知昙闻戈身上有护身结界,即使被扑倒也没有受伤,反倒是师岚野被咬了这么大一口。 他垂着眸,神色恹恹,逐渐升高的体温应当是让他感到极为不适。其他受伤的人也不少,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的症状像他这么明显,说明这种被称之为“诅咒”的东西,对他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将他身上的血污擦干净后,沉云欢一股脑地摸出一堆药粉撒上去,用棉布包住伤口,如此做了简单的处理,转而掀起眼皮看向师岚野的眼睛,“很难受吗?” 师岚野微微摇头,语速缓慢地说:“痛苦于我不过寻常。” 沉云欢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更愧疚了,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这话听起来根本不像安慰,像是存心让她不好过。 那些妖怪的战斗力并不算强,师岚野没道理保护不好自己。 可若是他真的会保护自己,就不会在多年前被那么多凡人千刀万剐分而食之,也不会在暗狱里困锁数年,任人取血。他就是仗着自己的不死之躯,所以根本不在乎身体受伤。 沉云欢压低声音,本想批评两句,但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时,语气不由自主就轻了许多:“你不能仗着自己有神躯,有了玉神心,就为所欲为,到头来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 师岚野解释道:“我是一时分神才会受伤。” 沉云欢追问:“为何分神?” 师岚野道:“为寻你。” 沉云欢又不知如何回答了。她的手还搭在师岚野的手臂上,指尖正落在那伤口的位置,她觉得是师岚野故意说这种让她不好回答的话,来若有若无地刁难她,于是想狠狠地往毒牙留下的血洞处狠狠捏一把。 顾妄正在一一检查男弟子的身体时,落在最后的虞暄终于慢吞吞地赶来了。他身上的棉衣去了几层,显得没那么臃肿了,方从蛇尾恢复人腿,走得乱七八糟,纯靠着拐杖一颠一颠地走来。 他看见众人在大动干戈地检查身体,好奇地去找沉云欢,询问了事由,当下脸色大变,很快就把自己脱得上身打了赤膊,戳醒了在地上躺着的虞嘉木,“好侄儿,快起来,帮你叔看看身上有没有伤口!” 等薛赤瑶听到声音时已经来不及,转身回头望,就看见虞嘉木慢悠悠地从地上坐起来,抬起困倦的眼睛盯着虞暄的脖子若有所思。 这是在打量从哪下刀方便吧?薛赤瑶心道:从前也没发现虞暄在找死这方面这么有门路,总是很精准地摸到鬼门关,可见人人都应该养成不要随便使唤家中小辈的好习惯。 比起在心里已经判了他死刑的薛赤瑶,和瞪着迷蒙的双眼盯着他脖子的虞嘉木,虞暄的想法就简单多了,检查身上是否有伤口这件事对他来说简直十万火急。 他现在都已经半人半蛇没个人样了,若是身上再融合蜘蛛的腿,猿猴的头,再来一对螃蟹似的大螯爪,那他也用不着别人来杀,他自己就寻一块硬山石当场撞死。 他脱光了上身,冷得打哆嗦,让虞嘉木细细检查过,确认没有任何伤口之后,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腰部以下不用检查,他的蛇身极其坚硬,那些妖怪没能耐在他蛇鳞上留下伤痕。 同时顾妄和薛赤瑶那边的仔细排查也结束,脸色凝重,向沉云欢几人道总共找出了二十个身负伤口的人,只余下三人身上完好。这数量让每个人心中都狠狠震了一下,昙妩兄妹更是露出几欲崩溃的神色。 受伤的弟子尚不知怎么回事,皆用一双迷茫担忧的眼睛望着沉云欢几人,还不明白自己要迎接怎样的命运。 沉云欢神色沉稳,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支柱,坚韧不摧。她拔刀起身,道:“分作两队,没受伤的走在前面,由顾妄带队,受伤的在后面,我来带队。” 众人经过短暂的休整和简单地处理身上的血污伤口后,迎着晨曦再次出发。清晨的寒风冻彻心扉,让人忍不住发抖,经过昨夜的变故,众人再无谈笑的心思,死气沉沉地前进。 顾妄与昙妩兄妹、薛赤瑶带着前面的队伍,沉云欢与师岚野,虞暄,虞嘉木四人则领着剩下的二十人。虞嘉木到底还是推上了虞暄的素舆,只是这样平坦的路也不知为何,轮子总是卡到不存在的石子,然后将虞暄摔出素舆,摔得四仰八叉。 只是安宁稍纵即逝,不过行了半个时辰,便开始有人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了。 起初是发热,体温略高于寻常,但并不严重。随后便是四肢有些酸软,像是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后呈现的体力透支。 然而下一步众人的变化开始各不相同,有些人是身上开始长毛,那种毛发与寻常人的汗毛不同,黑白相间十分粗糙,足有一指长。有些人则是肚子开始变大,圆滚滚的,像是里面塞了什么东西。有些人两肋处出现疼痛,越来越剧烈时往上一摸,两侧的肋骨处竟然长出了肉瘤一样的东西。 这样的变化很快让人崩溃,精神力较弱的弟子拔声尖叫,哭喊的声音打断了队伍前进的节奏,接二连三地凄声传来,所有人停下脚步。他们终于意识到方才排查伤口,分成两队意味着什么,然而谁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变化,哭喊着向沉云欢,顾妄等人求救。 虞暄到底是仙琅宗的大师兄,见师弟师妹这样,心若绞痛,对沉云欢低声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总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怪物,要不取我的血喂给他们试试?” 薛赤瑶听到这提议,下意识将目光落在师岚野的身上,道:“倘若取血有用,与其取大师兄之血,倒不如取这位身上的神血,或许更有效用。” 顾妄的视线也落在师岚野身上,对此话存疑。 师岚野非凡间族类,他救一人,杀一人,都要承天枷因果。先前他只是助沉云欢杀桑雪意,所承受的天枷便让他面目全非,几乎全身溃烂,眼下若是神血有用,要救二十人,他会承担多少因果? 沉云欢微微皱眉:“这不是病,是诅咒。” 薛赤瑶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沉云欢道:“血恐怕无用。” 薛赤瑶冷着脸,步步紧逼:“有用与否,一试便知,难道你让这些人白白等死?” 一众弟子的哭喊声在后方喧闹,前方议事的几人同时沉默,不知该如何抉择。虞暄则背过身去,偷偷摸摸胳膊手,将血挤入瓷瓶之中。 师岚野的状态已经让他懒得再开口说话,只是虚虚地将手掌抬起,递到沉云欢面前,示意她取血。 沉云欢望着师岚野。他的状态比方才更差,好似连站着都是强撑,一向没有血色的脸上也晕染的霞红,身上的温度更加烫手,半敛着眼眸,无精打采。 朔风之下,茂密的树叶疯狂摇晃,东方天际画出一笔长长的金线,描出远方高低起伏,巍峨壮阔的雪山。师岚野分明站在晨光之下,却无端让沉云欢想到了幼年时那个被铁链锁在地下暗狱的银发少年。 他的脖子上有时会出现十分狰狞的伤口,那是桑雪意取血留下的,师岚野虽有不死之身,却仍要用一段时间来恢复,每到那个时候,他总是连坐都坐不住,躺在地上,睁着一双金色的眼睛呆滞地看着漆黑屋顶,除了胸膛微弱地起伏之外,浑身上下看起来像死亡一样。 年幼的沉云欢不会那么老实乖巧,有时她会在师岚野虚弱地躺在地上时爬上他的身体,枕着他的胸膛,将耳朵贴在他心口的位置,听着心腔下那缓慢跳动的声音,由此才确认他仍旧活着。 不管是取血为己,还是取血救人,都是慷他人之慨,与魔头桑雪意何异? 师岚野的血有没有用尚且说不准,就算真的有用,他要背负整整二十人的性命因果,承天枷之罚,那么谁来替他承担这些?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49节 沉云欢一把攥住师岚野的手,压下去,淡声道:“你的血又不是万能药,谁病了伤了,快死了,喝一口就能好?” 薛赤瑶见她这模样,便知她已不打算取血救人,语气染上着急:“沉云欢,你舍不得?眼下救人要紧,取一点血怎么了,又死不了!” 沉云欢冷眼一挑,道:“你若想取,自己来动手。” 那一身潋滟红衣的师岚野被她挡在身后,想要取血,必须先越过沉云欢。然而她腰间的刀尚未出鞘就已有嗡鸣之响,显然其主人的杀心已按捺不住,此时只要有人敢动手,她就敢杀人。 显然其他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顾妄便出口劝道:“薛姑娘,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若是他的血有用,他现在也不会这般模样,深受这种诅咒侵蚀。” 薛赤瑶冷哼一声,干脆抱着双臂行去了别处,不再多言。 此时后方传来一声凄厉地叫喊,紧跟着的就是虞暄的惊叫,几人转头看去,在一片惊恐的喧哗声中,就看见有一人的身体正倒地抽搐,疯狂痉挛,嘴边溢出鲜红的血液。 顾妄反应迅速,飞身上前,将拐杖都吓脱手的虞暄一把提起,退到几尺后,并高声指挥围在边上的其他人也后退。 就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那倒地不起的弟子身体出现剧烈的变化,先是肚子胀得圆滚滚,像个充气的牛胃袋,随后两边的肋骨刺出几个肉瘤,眨眼间就长成细长的蜘蛛腿。他在痛苦地嘶喊当中飞快变大,身上覆满黑白毛发,最前方的双手变作螯爪,就这么在众人的眼前迅速异化成妖物。 一声尖啸响起,沉云欢的刀已然出鞘,身影刹那来到异化的弟子面前。听到动静后,那尚未退化神识,仍保留着人的思想的弟子抬头,痛苦而盈满泪水的眼睛望向沉云欢,蓄满了沉甸甸的求生之意。 墨刀只有一瞬的停顿,旋即卷着烈火落下,血液溅射四方,沉云欢斩下了他异化的脑袋。已经长满了毛的头颅在地上滚动几圈,仰面朝天停住,神色仍定格在充满哀求的那一刻。 惊声未平,受到惊吓的弟子哭作一团。 “怎么回事?”顾妄拧眉询问。 虞暄也吓呆了,许久才回神,颤颤巍巍道:“我给他喝了我的血……他直接就异化了。” 沉云欢甩着刀上的血,转过来一双仿佛冷漠到了极致,又镇定澄明的眼睛:“顾妄,你们带着没受伤的弟子继续前进,受伤之人则全部留在此处,事了之后我再往前追上你们。” 第192章 无人不过生死关(三) 烈火形成包围圈, 在周围的树木上跳跃,散发出炽热的气浪。这样的大火,在密林之中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变成巨大的火海, 沿着茂密的树枝朝四周吞噬, 然而眼下这火却非常“规矩”。 就见这火焰虽然在树上燃烧, 却没有半点烧毁树木的样子,好似只是借树皮一用,既不扩散, 也不破坏。 沉云欢站在火焰圈唯一的出口之处, 位于火焰的正中心。她那一手苍灵之火已经非常熟练, 借木而燃火却不伤及木的本身,召出的火焰只是形成一个简单的结界, 用于将受伤的人关在火圈之中。 按照沉云欢先前的决策, 顾妄带着其他人已经继续前进,只有她一人守在此处。 哭声已经逐渐平息, 虽说他们都是年轻的弟子,但到底也是修仙之人, 遇到这种变故时一时情绪崩溃也算正常, 稍稍平复后便不会像孩子那样哭闹,反倒开始想办法催动灵力, 尝试自愈。 师岚野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坐在地上, 低着头的样子像是平静地睡着了, 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泛起的红晕越发明显, 连带着耳朵, 脖子都烧了起来,温度相当高。偶有弟子偷偷瞥来目光,眸光中流转着别的心思, 似乎仍没有放弃想要从师岚野身上取血的念头。 但沉云欢就站在他的身边,怀里抱着刀,因此就算有人心思活络,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以火圈在此画地为牢,其目的再明显不过——所有弟子都心知肚明,沉云欢有方法救他们却不愿尝试,那么等待他们的,只有异化之后被她一刀砍死。 一阵寒风拂过,树上的火焰晃动得厉害,有一处地方火势骤减,像是出现了第二个出口。一弟子见此良机,当下猛地蹿起,飞快朝那火势减弱之地冲去,企图一鼓作气突破火圈逃生。 就在他眼看着快要逃出火圈的刹那,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横在面前,生生截住他的生路。 “回去。”沉云欢的面色冷得好似覆了霜雪。她的动作简直快如闪电,谁都没看见她何时动身的,分明方才还背对着众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了逃跑的人面前。 那弟子吓得浑身发抖,眼看着生路在前,那柄泛着寒光的墨刀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天堑,绝望之下他冲沉云欢怒吼:“你分明有办法,为何不救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要白白死在这里?!” 众人面对沉云欢本就敢怒不敢言,这一句话像是开了个口子,那些抱怨和哀求顿时倾泻而出: “我也不想死……” “救救我们吧!” “不过是几滴血而已,就当施舍于我们又如何?” 这央求的声音中难免带着埋怨,沉云欢目光扫过去,一一落在众人那年轻又仓皇的脸上,最终没有回应任何人,只对面前这个执意闯出去的人道:“回去。” 那弟子自然也明白,在火圈里好歹还能活一会儿,现在硬闯便会立即毙命,他含着怨恨的眼睛盯着沉云欢,缓缓撤步,后退。 沉云欢抬手,将周围的火势加大,轰的一下烧得更为猛烈,彻底挡住了所有出口。她穿过火焰,来到师岚野的身边,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半蹲下来望着他。 他从方才开始就没了动静,轻轻闭着双眼,像是沉稳地睡去,连呼吸都不见胸膛有起伏,跟小时候被取血之后的状态一模一样。沉云欢收刀,慢慢凑近了他,抬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去探他的体温。 师岚野的变化仍然停留在发热的阶段,没有像别的弟子那般要么长出黑白毛,要么肚子鼓胀两肋生肉,但是他的体温却在不断上升。 沉云欢血液里流淌的都是火种,平日里她浑身滚烫时都会贴近师岚野,依赖他身上的冰雪凉气降温,现在师岚野反倒烫起来,她却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 偶有几句不大好听的抱怨低低传来,沉云欢却毫不在意,只是在师岚野边上盘腿坐下来,那柄肃杀的墨刀就插在边上,她目光平静冷然,倒映着灿烂的火光,长时间地安静着,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没多久,第一个完全异化的弟子出现了,他发出凄厉地嘶吼,像是化妖之后嗜血暴虐的怒声,又像是为人的最后一声哀叫,张开一双尖利的毒牙,猛地朝身边的弟子扑了过去! 旁处的弟子被吓了个半死,惊叫声才刚出口,就见寒芒一闪,那妖物的头颅便已经被砍掉,漆黑的刀刃染上赤红的血,顺着刀锋往下滴落,溅出一朵朵炸开的血花。与夜晚的妖怪不同,白日里的妖怪经阳光一晒,似乎没了再生的能力,身首异处之后扭动了几下,很快就没了气息,一动不动地死在地上。 众人都被眼前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却也不敢再出声,所有人大概都心知肚明,沉云欢留在此处便是为了肃清他们,倘若他们当中有人能侥幸躲过异化,便有生路,若是没有逃过,那就只能是沉云欢的刀下亡魂。 就见她近乎冷漠地摸出一张纸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她手上的纸罗列着这受伤的二十人的姓名,是她从顾妄的手里要来的,杀一人,便从上划掉一个名字。 接下来这火圈之内像是展开了一场漫长的酷刑。有人异化得很快,似乎是因为催动灵力企图救治自己的缘故,所以没多久就完全异化,有些人则慢一些,一直到了临近夜晚才完全异化。沉云欢始终沉默,除了问姓名之外,没有再对这些弟子说过一句话,有些人企图奋起与她斗一斗,给自己搏一条生路,有些人却跪在她脚边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可不管如何做法,最终迎接他们的就只有当头一刀,十分利落精准,从不会出现一刀没砍断,让人白白受苦的情况。 她每砍一个异化的妖怪,都会回到原地坐下,背对着那些弟子,擦拭着刀上覆满的黏稠血液。 身后又是隐隐的哭声。沉云欢想,凡人的眼睛就像是灵泉铸就,总有流不尽的泪水,偏偏这眼泪除了表达情绪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倘若哭一哭能让他们洗尽身上异化的妖血,她也就不必留在此处当“刽子手”。 “你可以先走。”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心中的声音,身旁的师岚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沉云欢先是一愣,继而快速凑过去,动作堪称手脚并用。她下意识抬手在师岚野的脸上探了探温度,察觉到热度不仅没有减退,反而不算上升,瞬间拧紧了眉毛,后知后觉方才那句话的刺耳,沉声问:“你说什么?” 师岚野的声音很低,像是充满虚弱:“留在此处,浪费时间。” 沉云欢当下就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留在这里,为的就是等到最后一刻,看看有没有人能够侥幸躲过异化。而师岚野则是说这里的弟子最终会全部异化,没有人能够幸免。他是想让沉云欢丢下这些人,包括他在内。 “连你也不行吗?”沉云欢盯着他的眉眼问。 师岚野从未有过这样的状态,显然那一口毒牙留下的伤口让他伤得不轻,连抬眼的动作都显得有气无力,“我没有把握。” “真是邪了门,到底是什么诅咒,连你都没把握?”沉云欢自顾自喃喃,“想来不属于凡间,既然是在雪山脚下,难道是从雪域的封印之下逃出来的力量?” 可是封印尚在,就算有了裂缝致使些许邪魔从中逃逸,那也不该是落在这荒山野岭之处,怎么着也得寻去有人的地方才对。 沉云欢一时想不明白,便也不再钻研,又坐回去,说道:“除非我亲眼看着最后一人异化,否则我不会走的。” 太阳从东方升起,乘着光阴晃过半个苍穹,逐渐往西方落下。沉云欢的刀总是被擦干净后又很快染上血液,她杀得果断而利落,哭声和求饶声并着叫骂一起从耳边流淌过,没有让她冷漠的脸浮现任何松动的表情——她一个连母亲都能亲手劈死的人,被骂作没有感情的怪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异化的人头落了满地,尸体堆积得越高,她手上的名单划掉的名字就越多。 直至杀到最后一人。 那是仙琅宗的弟子,昨夜围在沉云欢边上叽叽喳喳的众人之一。她的情况有些特殊,身体已经完全异化,但神识还保留着人的清醒,看着沉云欢时,那双眼睛充满害怕和哀伤,让沉云欢今日毫不迟疑的刀第一次停下来。 “云欢师姐。”她的声音也被异化,又细又尖锐,却因为害怕而显得不那么刺耳。 应是有遗言要交代。沉云欢的刀悬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心道不管是骂她也好,求生也罢,总归是要死的人,让她多说几句也无妨。 只见她握住了墨刀的刃,刀身炽烈的火焰烧得她手掌通红溃烂,她却不肯松手,只道:“无人不过生死关,过之我幸,不过我命。今日死在这里皆因我们修为不够精进,未能通过雪域的考验,与其在此处异化为妖,失去为人的神识变作害人的邪物,倒不如在这柄至纯至善的烈火之刃下了断,云欢师姐,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今日那些诋毁之言,还望你不要挂心。” “掌门曾说,人间大难将至,我等仙琅弟子为救世奉舍己身,义不容辞,然我等微末之流能力有限,只能走到这里……” 九劫神火是妖邪的克星,这女弟子只握着刀刃,那灼烧的烈焰就顺着她的手往下烧去,飞快沿着异化的妖身烧起来,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紧紧地盯着沉云欢,洒下最后几滴为人的热泪,道:“云欢师姐,如若是你,一定可以救人间。” 说完最后一句,她攥着那刀刃往自己脖子处狠狠一插,当下就将脖颈捅了个对穿,于痛苦之中蜷缩起身体,生生焚于烈火之中。 沉云欢持刀的手垂下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那颗新长出来的心脏让她不得安宁,又闷又沉,痛起来十分要命,并且过于陌生而没有经验,让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莫名的情绪。 她又怀念起从前那颗玉神心来,那颗心总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胸膛里,不会传递给她任何痛苦,更不会让她为了这些素不相识,没什么交集的弟子动容。 沉云欢在那满地的狼藉中站了许久,二十人无一还生,只剩下一个尚在高热之中的师岚野。 她慢吞吞地合刀入鞘,将那张名单摸出来,纸张被揉得皱巴巴,还沾了不少血指印,写着名字的区域倒还算干净。她用手指沾了沾血,从一众划掉的名字中寻找,准备将最后一个也划掉,却忽然动作一顿,微微皱起眉毛。 名单上竟然还剩下两个没划掉的名字。 沉云欢低下头,在满地的头颅中来回数了两遍,却都是十九个。 第193章 世外桃源(一) 太阳正当头。 出发时队伍浩浩荡荡, 总有三十来人,不过才刚进入雪域边境,眨眼就剩下零星几人, 稀稀拉拉地拉长队伍, 每个人之间都保持着距离, 不再像先前那样叽叽喳喳地挤做一堆。 其中走在最后方的三男两女是昨夜劫后的幸存者,因亲眼看着同行的伙伴变成妖怪被斩了脑袋,这几个幸存者的状态到现在都没有回复, 脑子乱作一团, 浑浑噩噩, 不大清醒。 “杨师兄,喝点水吧。”年纪最小的女弟子反而照顾起同伴, 见走在最后的杨师兄满头大汗, 脸色苍白,便递出了水囊问道:“你还好吗?” 杨师兄没有看她, 只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拒绝了女弟子的好意。 成长似乎是一瞬间的事, 昨日的这个时候大家还在闲聊, 今日却死气沉沉,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凝重的愁容, 连开口说话的精力都稀薄。 昙妩走在最前方, 从队伍分离开始就一直低着头不语, 兄长偶尔与她说两句话她也充耳不闻, 看起来情绪低落。昙闻戈安慰了两句, 自己心中也悲痛难忍,只得作罢,自个儿也在悲伤里沉溺。 薛赤瑶虽然沉默, 但并未表现出精神萎靡的颓态,数次欲言又止,显然是还在意沉云欢先前拒绝取师岚野的血救治其他弟子的事。 顾妄与虞嘉木走在中间,素舆里坐着虞暄,二人轮流推着。 不管路上发生什么,脚步是不能停下的,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前方,沉重的担子落在了平日不问世事的年轻弟子身上,还没怎么使力气,就已经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恍如行尸走肉般。 顾妄看着前方的几人,又看了看后方的弟子,心里直叹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界仙门之中最出色的修士,永远诞生于大动荡的妖魔横行时,那时的英雄如雨后春笋,随便一个仙门里的弟子都能拎出来独当一面。而今人界安定得太久,便是崆阳这种位于人界八大仙门之一的门派里出来的出挑弟子,竟然也这般扛不住事,人间仙门前途堪忧。 正想着,走在前方的昙妩突然停下了脚步,不走了。她一停,后方的人也得跟着停下,队伍就这么卡在半道上,连昏昏欲睡的虞暄也抬起了头,用眼神询问前方的顾妄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昙妩转过身,突然道:“我们回去吧。” “什么?”昙闻戈盯着她的脸,从那颓丧的神色之中看出了昙妩的退意,惊诧道:“你这个时候怎么说起这种话了?各门派的前辈现在下落不明,增援一时半会儿赶不来,只有我们能……” “我们能到吗?”昙妩打断他的话,抬起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来,直视着昙闻戈,“这才刚进雪域,我们的人几乎死光了,连前辈们都做不到的事,我们去了不也是送死?我们本就不算仙门中的拔尖,不过是碰巧位于雪域最近,被赶鸭子上架临时集结一群歪瓜裂枣而已,死在这里也只是给牺牲名册上凑个数而已。” “昙妩,休要胡言!”昙闻戈紧张地看一眼顾妄,呵斥着堂妹,“大难当前,倘若你我都推脱责任,谁来解决问题?斩妖除魔,护佑人间本就是我们修仙弟子的应承之责,不论是生是死这条路我们必须走下去。” “这才刚进雪域第一日就有二十人丧命,接下来的路你要怎么走?我们死在外面好歹还有人给埋骨立坟,死在这里不过是无名无姓的一捧白骨,谁会记得?!”昙妩将袖子里的地图掏出来摔在地上,道:“我要回去,你们自己去送死吧。” 昙闻戈拽住她的胳膊,急得满头大汗,“你胡闹什么啊?现在回去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人命都垫在脚下了,你说你要回去?” 顾妄冷眼旁观,虞暄一脸迷茫,虞嘉木迷迷瞪瞪地半敛着眼眸,都没说话,唯有薛赤瑶在此时漠声开口,“其实我们本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 几人同时望向她,她便慢悠悠地说完后半句:“若非沉云欢不肯以神明之血救治那些弟子,我们也不至于折损二十人。”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0节 昙妩眼眸轻闪,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道:“是我的错,我太贪婪,全心全意依赖别人,倘若昨夜我再警惕些,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伤。” 虽说昙妩并没有像薛赤瑶那般直接埋怨沉云欢,但神色之中无不掺杂隐晦的怨意,话里话外也默认了沉云欢不愿以神血救人之事。连好脾性的昙闻戈此时也沉默不语,未能出口帮沉云欢开脱一句。 虞暄以前当人的时候尚会顾及别人颜面,总下意识打圆场,而今身体里流淌着冷血动物的血,不仅情感较从前淡漠,连说话也变得直来直去:“奇怪,分明是妖怪害人,怎么将他们的死怪罪在云欢的头上?况且那血能不能救人还两说,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成了救命的良药?好没道理。” 然而薛赤瑶好像存心离间人心,道:“大师兄此言差矣,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能救人?人命重要,还是那几滴血重要?或许真的有机会救他们……” 虞暄怪异地看她一眼,察觉到薛赤瑶的意图并没有那么简单,她似乎对神血能不能救治那些弟子的妖化十分在意。 “既然薛姑娘对此存疑,那我们不妨现在就试一试,神血究竟能不能解除异化。”顾妄冷眼旁观许久,终于在此时开口,待众人朝他看去时,就发现他手里捏着个小巧的白瓷瓶。顾妄晃了晃瓷瓶,道:“先前那位大人为杀魔头桑雪意受了重伤,血流不止,我趁着救治他的时候留了些血在瓶。既然你们认为神血可以救人,我就慷慨解囊,将私藏的宝贝拿出来给你们尝试,如何?” 薛赤瑶脸色一变,登时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东西,沉声道:“你如何证明这是神血?” 顾妄抬手,催动灵力从白瓷瓶中取了一滴饱满的血珠,使它飘浮在空中,而后道:“凡间千百术法,皆能以为媒介,或是害人,或是结契,但神血不同,我先前试过,恐怕以你我之力无法对神血造成任何影响,你若不信,可来一试。” 薛赤瑶眼神充满怀疑,听了此言却没有贸然动手,倒是边上的昙妩掐了一个术法,打在那滴血珠之上。就见光芒一闪,她的术法瞬间被弹回,而原本赤红的血珠却流转起金色的光华,散发出凛冽的草木清香。 昙妩等人并未见过神血,但见此状,便也明白这绝非人的血液,那清洌的金色光芒所散发出的力量冰冷澄净,足以让人打消疑虑。 薛赤瑶微眯双眸,“你先前为何不拿出来,现在我们已经走了半日,还不知那头尚有几人活着,如何去试?” “神血难得,这毕竟是我的私藏,若非你们对此事耿耿于怀,我也不舍得拿出来,再说,现在试也不晚。”顾妄转身,对着队伍最后的几人唤道:“杨恒,过来。” 被点名的男弟子浑身一震,慌慌张张地掩着面,没敢抬头看人。待到众人将视线落在这个走在队伍最后的弟子身上,才发现了他的不同寻常。他几乎将全身都包裹住,像是被这寒风折磨得很惨,身体抖个不停,就算别人与他说话,他也不敢抬头对视。 昙闻戈惊诧道:“他……他身上怎么有一层障眼术法?” “不用障眼法,如何掩饰自己的异化?”顾妄见他不肯动弹,便抬步朝他走去,边走边叹:“虽然这话有些难听,但我还是想说,仙门当真是没人了才派了你们这些人来,遇到点事就慌得找不着北,连身边的异样都察觉不了,行了大半日,队伍里多个人都没人发现。” 他行至杨恒的身前,并起双指抬手,在他面前虚空一点,轻易破了他的障眼术法。下一刻他便现出原形,只见他肚子圆鼓鼓,两肋的肉瘤已经非常大,面容脖子被黑白毛覆满。 边上的几个弟子见状,吓得惊声低呼,连连后退。先前分离队伍时人人悲伤恐惧,慌张得乱了心神,竟是谁也没注意队伍里多了个异化的人。 这弟子胆子小,被拆穿之后也不敢逃跑,扑通一跪便开始哭着哀求。 顾妄拍了拍他的肩,将瓷瓶递到他的面前,俊秀的面上带着浅淡的微笑,语气也十分温和,安慰道:“别怕,他们都说神血可以救你,来,你试试。” 杨恒满脸泪水,仰头看了看顾妄,不知为何光是看着他的笑容就十分心安,听了他的话更是满心依赖,慌忙捧出双手,将那白瓷瓶接在手中,没有丝毫犹豫地一饮而尽。 顾妄啧啧叹气,惋惜道:“我就藏了这么一点,哎……” 他话音还没落下,那男弟子便面露痛苦的神色,抬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顾妄退后几步,冷眼看着面前的男弟子倒地翻滚,几乎异化完全的身体扭曲抽搐,利爪将脖子喉管都抓了个血肉模糊,圆鼓鼓的肚子也叫他徒手撕破,浑浊的血液混着脏器流了一地。但他仍活着,痛苦不堪地嘶吼,求生不得,只能朝顾妄哀声求死:“杀了我……杀了我……” 顾妄召剑而出,一剑将其毙命,身首异处之后他那妖化的身躯才停下动静,不再翻滚。他漠然转身,视线从一众惊愕恐惧的面孔掠过,冷声道:“神血到底能不能救人,诸位现在可看清楚了?” 他动作缓慢地擦着剑上的血,走回中间的位置,道:“昙姑娘,有一句话你兄长说得没错,这条路是你踩着人命往前走的,你若现在打起退堂鼓要回头,我可不依。” “要么你就继续往前,于险地奔命,活着完成任务出去,受同门赞誉表彰;要么你就跟那些人一样,无名无姓地死在这里——妖邪不杀你,我也会杀你。”顾妄将剑握在手中,那俊俏的眉眼在炽烈的阳光下竟照出了几分邪性,令人胆寒。 昙妩脊背冒出冷汗,有些发颤,猛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据说这位天机门猎妖队的队长,曾经走火入魔过…… “吾妹只是方才受了惊吓,一时糊涂,我们作为仙门弟子,岂能是临阵脱逃的软骨头,还望顾公子见谅。”昙闻戈攥着一手冷汗,站出来打圆场,“走吧走吧,咱们莫在此处耽搁时间,赶路要紧。” 猜忌与离间一并盖过,粉饰太平之后,众人继续结伴前行。 虞暄冲顾妄招了招手,只一个示意的小动作,顾妄便推着素舆,坠在队伍的最后,与前方众人拉开一段距离。虞暄落了个隔音术法在身上,开口便问:“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方才那弟子喝的应该不是神血吧?那症状一看就是见血封喉的奇毒‘鬼噬心’。” 顾妄神色平淡:“是不是神血并不重要,只需打消他们对沉云欢的疑心即可。” 薛赤瑶刚进仙门还不足一年,没见识的程度堪比山中野人,而“鬼噬心”这种毒又相当罕见,只流通于京城一代,昙妩兄妹久居西北边境,没见过也正常。顾妄是仗着他们见识短浅,才会肆无忌惮地拿出来糊弄人。 统计受伤男弟子的事是由顾妄来做,名单也是从他手里出来,他方才能直呼那弟子的名字,显然是对这逃过来的漏网之鱼心知肚明,虞暄甚至猜测他是故意将人放过来,为的就是演方才那一出。 “我与天机门断联,无法从仙门得到消息,倘若事情生变,还需要依赖昙妩兄妹二人与崆阳派的联络。”顾妄沉吟片刻,又道:“更何况……我们原本的队伍之中恐怕人心不齐,须得用这些线去钓。” 夕阳落下后,暮色与苍穹相接,沉云欢站在满地的尸首血污之中,用刀在树上刻下最后一笔。 周围的树上都刻了名字,沉云欢没精力也没时间给这些弟子挖坟立碑,只得将名字刻在树上,以此当作墓碑记下他们的痕迹,将来是落雪掩盖了尸体也好,烈风摧化了尸体也罢,终归没叫人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有一漏网之鱼逃去了前方的队伍,沉云欢也并不担心,信任那几人应付得了。她磕完名字转身,望向树下坐着的师岚野,见他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身形几乎隐在暮色之中。 他的体温已经烧到了无法下手的地步,皮肤好似烙铁般,毒牙留下的伤口已满是乌黑,顺着周围的血管在皮下蔓延,情况看起来不大好。 沉云欢将刀立在二人面前,以此为中心展开个并不大的烈火结界,既是在寒夜中取暖,也是防夜晚那些妖怪再次冲出来。 她从未觉得师岚野如此寂静过。与那些异化的弟子不同,他的痛苦也是无声的,沉云欢只要看着他,就知道那恶毒的诅咒在他体内肆意作祟,却不见他露出半点难受的神色,始终安静沉默。 人杀尽了,只剩下师岚野一人,往常与他独处时,她不知是不是受玉神心的影响,总是莫名地平静下来,沉溺于周围的静谧。 但这次是例外。她坐立难安,隐隐觉得心焦,忍不住频频往师岚野身上张望,还数次想要试他身上的温度,但觉得次数太多会打扰他,所以强行忍耐着。 沉云欢反反复复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如果师岚野失败了,也在这诡异的诅咒之下异化成妖怪,那她还能像白日那样,毫不留情地下刀吗? 她靠在墙上,臂膀与师岚野相贴,时刻感受着他炙热的体温。 这样的等待让她心浮气躁,最后只得强行让自己闭上眼睛,在纷杂的思绪间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中闪过无数旧景,她走马观花,看着曾经记忆的画面从眼前掠过,好似又穿越光阴回到了幼年时,她躺在虚弱无声的师岚野身边,小声问他:“你痛不痛?” 忽然间,清香的气味打破梦境,一抹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的唇边。 沉云欢惊得睁开双眼,正看见师岚野的脸与她贴得极近,显然是方才在她唇上落下柔软触感的始作俑者。 她被这猝不及防的行为吓得不轻,心脏要了命般噗噗狂跳,双手似出自本能,猛地将师岚野给推开,身体一下就坐直了,眼睛都睁大都不少,难得地打起磕巴:“你、你干什么?” 第194章 世外桃源(二) 沉云欢在那短暂的梦境里做了新的选择。 密密麻麻的妖物蜂拥而来, 她一刀将面前的路劈开,同时看见了妖群之中正被围着撕咬的师岚野和被扑倒的昙闻戈,这次她没有去救昙闻戈, 反而毫不犹豫地动身, 将师岚野从妖群之中拉出。 沉云欢拽住他的手腕, 第一时间捋起他的衣袖查看,就见那白玉似的手臂上果然没了那对毒牙伤口。 她在梦中松了一大口气。 只是还没体味这种放松由何而来,她就被落在唇边的吻惊醒。她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师岚野, 后知后觉方才那一下本能的反应有些过激, 推得太重, 让师岚野险些栽倒。 月光透过密林的缝隙稀稀散散地落在师岚野身上,火光照出他泛着绯色的脸。师岚野的眉眼依旧恹恹无神, 面容却因为高热染上的颜色而添几分俊丽, 比寻常看起来更有人的模样,像是完全从九重天上走下来, 沾染了十万红尘,污浊而美丽。 他被沉云欢推了一把, 晃了晃身形才勉强稳住, 昳丽的红唇轻抿,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沉云欢清醒的瞬间, 清楚地感觉到了骤变的心理。她没有如梦中那般选择救师岚野, 所以现实之中那对令他状态越来越差的毒牙仍然存在。那隐晦的歉疚悄无声息地从心底裂出的缝隙里冒出来, 缠上沉云欢整个心脏。 理智上她认为, 救谁都是没错的, 毕竟天道之下,人人平等,生命的重量是相同的。 可情绪上, 她总是率先选择师岚野,哪怕在方才那短暂的梦境中她没有片刻迟疑,一想到师岚野会因为这诡异的诅咒伤及性命,她就坐立难安。 她身体往前一倾,很是自然地抬手,掌心覆在他的脖子上,去探他的体温,并问:“你好点了吗?” 这不摸不要紧,一摸沉云欢瞬间就感觉他身体的温度已然达到了寻常人受之必死的地步,几乎烫得难以下手。师岚野天生体凉,承受这样的高温对他来说无异十分折磨,沉云欢登时紧张得忘记了他方才的冒犯,半跪在他面前将他扶住,捋起衣袖一看,那伤口已经溃烂成一大片,不断有紫黑的气从伤口溢出。 师岚野的嗓子似乎因为这高热烧得沙哑,低声道:“如此也好。”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沉云欢满心疑惑:“什么?” “我本是应运而生的山神,为履行天命入世,应承救世之责,可入世后我对凡人生了厌弃之心,本想在香火断供之后消弭于世,却不想违背天命将玉神心给了你,从此失了神格,在红尘中滚了数年,染上满身污浊……” 师岚野眉眼淡淡的,像是一缕缥缈的仙雾,随时随地都会散去。他鲜少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尽管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可落在沉云欢眼里,这简直跟遗言没什么两样。 凡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突然变得精神,状态大好,俗称回光返照。沉云欢不知道神仙是不是也有回光返照,但她看着师岚野这模样,忽然心生惶恐,急声打断:“这个时候说那些做什么?你专心将体内的邪气祛除。” 师岚野却是轻轻摇头:“你走吧。” “你这模样,我走去哪啊?难不成要我将你丢在这吗?”沉云欢听他说这话就来气,难免提高了声音,露出几分急躁的模样,“不过区区诅咒,你——” 你从前千刀万剐都没死,还能败在这东西上面吗? 这话在沉云欢心头一闪而过,却鬼使神差地在出口时被止住,竟是本能地说不出口。 “这诅咒嗜欲望而生,凡是心中有欲之人,皆无法逃脱。”师岚野嘴角轻勾,呈现个自嘲的笑,淡声道:“我起了凡心,软肋横生,早已不是曾经的不死神躯。欲壑难填,因此这诅咒之力无法消除,倘若我在此异化,你杀不死我,所以我才叫你走。” 是人都有欲望,“想要”二字刻进心肺的深处,稍微有思想的人都摆脱不了这种欲,因此被诅咒侵蚀的二十弟子无一生还。 师岚野本可以没事,他若一直是天山上的一捧雪,无欲无求,便不会被任何力量侵蚀。怪就怪在他给出玉神心,亲手毁了自己的神格,因而在红尘之中生了凡心,使得欲望无孔不入。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师岚野平静地看着沉云欢,丝毫没有对抗命运的打算,仿佛打算束手就擒,“我的报应不在天枷,在你身上。” 沉云欢像是给当头一棒,打得晕头转向,一时间连手脚往哪摆都不知道了,甚至觉得他的目光比神火都要灼人,连对视都无法维持,只得偏了头,把视线落在别处,心脏让这股子尴尬闹腾得厉害,上蹿下跳不得安宁。 师岚野说得不错,这就是报应。沉云欢自认为她在世间走这一遭,与风月情爱是完全无关的,从前一心修行,今后更是全心全意想要完成母亲遗愿,完成所谓的“天责”。 所以师岚野想要的东西,注定得不到,怎么不是这位失了神格的落魄山神的报应? 沉云欢的视线落不到实处,不停地在火焰、树身、地面处来回跳跃,心里乱糟糟地缠成一团。她从前面对那些不加掩饰爱慕的追求者时,从来都是一走了之,连个眼神都欠奉,也不在乎落了谁的面子或是让谁伤心。 但师岚野总归是例外,毕竟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把自己的心脏塞到她的身体里,给她逆天改命,起死回生。并且他在沉云欢眼里,完全就像是一尊窑烧千万次才会得出一个的稀世瓷器,独一无二也就罢了,还极其易碎,让沉云欢拉下脸对他说:“你动了凡心是你咎由自取,我心向大道,无意情爱,你另寻眷侣吧”这是万万不能的。 她已经生出了新的心脏,难道还能像从前那样仗着玉神心冷漠无情,肆意伤人心吗? 再说了,若是昨夜妖群来袭时,她能早点找到师岚野,免于他受伤,也就不会让他平白受此折磨——像块火炭似的烧了一整天,换作任何一个人都忍受不了。 沉云欢心里就像打翻了五颜六色的大染缸,各种情绪混乱地杂糅在一起,让她东一个想法,西一个想法,沉默好半晌。 师岚野一直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撕下来,见她眉眼间的情绪不停变幻,时而皱眉像是烦躁,时而叹气像是无奈,好像真的因为他而变得十分苦恼。 师岚野微微低下头,敛起眼眸,低声道:“我给你增添负累了吗?” 沉云欢转眼朝他望去,就见他原本淡无波澜的脸上已满是落寞之色,周围再是如何明艳的火光也没能将他的脸给照亮,像是被浓稠的夜色吞噬,晦暗不明。于是他不再明净若雪,超凡脱俗,反而落得一身狼狈。 他察觉到沉云欢的视线,微微抬眼,眸底的浑浊似决堤而出,奔涌向沉云欢,将她淹没。 她方才还犹犹豫豫,迟疑不定,一对上他的视线,便立即开口:“说什么呢?难道我还能放任你死在这里不成?就算我不在乎你是否异化成妖,但若是你失去神智发了狂,跑出去害了别人该怎么办?我岂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师岚野道:“可以将我剖心断骨。没有玉神心,天枷对我的钳制极其厉害,不会叫我伤害凡人。” 沉云欢有些生气:“说这些做什么?你存心的是不是?你真当我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亲朋好友说杀就杀?” 师岚野被她凶了一句,不再说话,沉默地看着她。 沉云欢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道:“凡人七情六欲,所求甚多,所以才欲壑难填。你不过半途摘了心偶然染上红尘气,与那些弟子不同。既然那诅咒嗜欲而生,你只要得到想要,不就可以抑制诅咒?” 师岚野道:“我不知此法可行否。” “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沉云欢坐得板正,中气十足,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在跟人讨论修行大道。 师岚野神色一怔:“你心甘情愿?” 沉云欢只感觉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落进了金芒,整个澄明透亮起来,连火光都过犹不及,满心郁躁之气在这一刻也古怪地散尽。她张了张嘴,犹豫片刻,在一片宁静之中开口:“难道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答应了吗?” 师岚野听后,忽而半跪起身,靠近沉云欢。他的动作极慢,像是充满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只要沉云欢说一个“不”字就能马上退开。但沉云欢却没有分毫动弹,完全拿出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气概,尽管身体绷紧,拳头也悄悄在袖中捏了起来,却仍是默许着他不断期近。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1节 师岚野几乎贴在她的脸边,呼出的气息极其滚烫,落在她的耳朵边,潮湿灼热。他慢慢停下,眼睛紧紧盯着沉云欢,低声呢喃:“凡人多是薄情寡义之辈,鲜有长情,唯有我,可以将一颗心完完整整捧给你,生为你续命,死予你安宁。” 沉云欢只觉得耳根又热又痒,灼热的气息给她的耳朵也熨热了,从脊背蹿上来一阵酥麻,她对这无法掌控的陌生之意倍感不适,又无可奈何,气恼起来,低低呵斥:“说这些莫名其妙干什么?你好歹是神,怎么也油嘴滑舌?” 师岚野眼底泛起轻笑,说:“字字真心。” 沉云欢见他神采略有恢复,也不再计较那些,闭上了嘴,免得自己的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师岚野见她安静了,眼睫都在轻颤,便俯下头凑过去,刚要落下一个吻,却见沉云欢忽而偏头,竟是在最后时躲开了。师岚野眸光一沉,郁色侵染眉眼。 沉云欢是凭本能躲开的,她到底是从未涉猎过这些领域,对此不仅陌生,而且从混乱之中下意识生出逃避。师岚野身上仍旧是草木的清香,那味道伴她一年,日夜浸染,让她任何时候闻到都觉得宁静舒心,唯有此刻像火星落在热油上,噼里啪啦轰一下烧起来。 不过既是已经答应的事,就没有临阵反悔的道理,沉云欢可不做丢面子的事。沉默片刻,她忽而转头,动作十分迅速利落,碰着师岚野的脸颊,仰着头吻上去。 她手心里捏得全是汗,脊背也因为刻意挺直显得有些僵硬,整个人梗成了木头。贴上师岚野的唇瓣后就完全没了其他动作,脑袋像个烧水壶一样咕嘟咕嘟响起来,冒着蒸腾的热气,将她白净的脸晕染上大片瑰丽的晚霞。 师岚野敛起眸中的笑意,抬手圈揽住她僵硬的腰身,探出滚烫的舌尖,轻轻舔舐着她的唇瓣。沉云欢十分应激,当下更为硬邦邦,化成一块石头被他搂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牙关紧了又松,怕咬到师岚野的舌头,最终还是松开了紧绷的下颌。 师岚野的动作很轻缓,将她的手拉下来,慢吞吞地揉着她的手掌心。这招似有奇效,分散了沉云欢的注意力,使得她绷紧的肢体渐渐放松下来。 唇齿交融间,沉云欢只感觉到温度极高的柔软在口腔里搅动,清香的味道盈满鼻子,手心里传来的揉捏力度又恰到好处,好似一切都在驱使着她本能地放松,接纳,并与之相融。 雪山脚下万籁无声,朔风过境而散,连枝叶葳蕤的树木也像是沉眠。山神掌风水草木,让世间一切都安静下来,唯有面前人心腔内跳动的声音清晰入耳。周围的火光不停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晃出几重,左右摇摆不停,却始终相依相偎。 沉云欢被他身上的滚烫热意烤得满脸通红,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急促的呼吸持续好长一阵时间,直到她舌根都酸软发麻才将手搭在他肩头稍稍使了些力气。师岚野被轻易地推开,也没有再纠缠上来,唇色揉弄得潋滟,像点了水光的胭脂,更显眉眼的昳丽漂亮。 沉云欢呼哧一喘,满心惦记他的伤,呼吸都还没平复就拽起他的手臂,捋起衣袖一瞧,那伤口的浓黑溃烂果然已经迅速恢复。 她眼角绯红,唇上被舔得满是晶莹,耳朵尖都还凝着晚霞的红色,满眼惊喜地看向师岚野:“真的有用!” 第195章 世外桃源(三) 凡人多欲, 求荣华富贵,求万事顺遂,求生, 求命, 一生都在数不尽的欲望之中奔波。 而师岚野的欲望实在贫瘠, 因此一旦得到沉云欢予以的回应后,他体内的诅咒之力便立即偃旗息鼓,呈消退之状。 沉云欢见他手臂上的乌黑褪去, 渐渐恢复成无瑕白玉, 可毒牙留下的伤口却没能消失, 有些傻眼:“无法根除吗?” 师岚野道:“须找到诅咒之源。” “究竟是哪来的诅咒,竟如此难缠?”沉云欢拧眉, 心头满是烦躁。唇上仍残留着方才牙齿咬过的触感, 舌尖上也全是清香,好像嚼了一嘴的花朵, 让她总是忍不住舔唇瓣。她心想,这诅咒之源定然是在雪山上跑不了, 要是动作快的话, 用不了几日就能解决。 “那你要是……”沉云欢顿了顿,呼之欲出的话到了嘴边换了种委婉的说辞:“要是伤口严重了就告诉我, 这几日先如此控制诅咒, 你放心, 我一定会彻底治好你。” 她说完, 又觉得这句话有些托大了, 毕竟她不是个医修,于是稍微改口道:“一定会找到彻底救治你的办法,日后别再说什么剖心断骨之类的话, 倒显得我薄情寡义。” “你不是。”师岚野说:“薄情寡义之人,会生一双三白眼,上唇尖下唇薄,眉毛稀少,颧骨尖削,从面相上看你便不是那种人。” 沉云欢一愣,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扯到面相,转念一想又从这话里听出了不对劲,平白说得那么具体,好像意有所指,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哦?那谁的面相看起来薄情寡义?” 师岚野约莫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就等着沉云欢来问,回答得很快:“那个名叫昙闻戈的人。” 沉云欢望着师岚野,念头一闪而过,她无端笑了一下,没再将话题继续,道:“既然你的身体状况稳定,我们现在就出发,追上顾妄他们。” 方才还尴尬得头皮发麻,手脚都不知怎么摆,说了两句闲话之后沉云欢的心绪便恢复正常,并且十分坦荡。 她一心向道,无心情爱,更不会纠缠于风月,方才所为不过是为了缓解师岚野的身体——救人的事,自然是清清白白,有什么好介怀的? 沉云欢收了火,将插在地上的刀拔起,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被她堆叠起来的尸体,最后与师岚野一同离开此地。 师岚野身体的温度快速减退,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恢复成从前那样,沉云欢隔半个时辰摸一回,见温度没有再反噬上升之后,才如卸下重担,松了一大口气。 将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独自留在后面,顾妄心里也是没底的,毕竟在从京城赶往西域的路上,沉云欢不知道多少次走错了路,而师岚野就算知道正确路线也从不开口提醒,此二人在密林中寻路,是有走失的风险的。因此顾妄每隔一段路就会留下记号,引着沉云欢往前。 虽说差了一个白日的路程,但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脚程快,花了半日就追赶上前方几人,并入了队伍之中。 昙妩脸色很糟,原本带着笑的眼睛也满是灰败,朝沉云欢身后看了又看,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跟来,便将双肩一垮,更加萎靡。 几人皆沉默,还是顾妄率先开口:“没人了?” “嗯。”沉云欢低低一应,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走吧。” 她与二十人分离出队伍留在后面,结果只有两人归队,虽然其他人早已清楚那些人是必死的结局,却还是在最后一丝希望打破后忍不住恸哭。 来时兴致勃勃充满斗志的队伍,还没抵达目的地就已经被击溃。不仅是因为同伴死亡过多,更多的是他们意识到,那些失踪的师长很有可能是变作林中妖物,如此一来,他们前去密林深处寻找师长的行为就毫无意义。 昙妩彻底蔫了,几乎如行尸走肉,只要一停下来便双目无神地发呆,如同惊弓之鸟,草木皆兵,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将她惊一跳。昙闻戈抚慰几次,见效果不佳也只得恹恹作罢,其他几个弟子的状态更不必说。 顾妄对此视而不见,手里攥着地图,不停调整方向。沉云欢则行于队伍末尾,便于时刻观察师岚野的身体状况。在黄昏的最后一缕金线没入山里,月色与天穹相接时,一望无际的密林出现几根如树干一般粗壮的石柱。 那石柱一看便不是天然形成,上方雕刻了奇异的图腾,还有些已经退化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涂层,显然是人为建造。 “前面就是了。”顾妄在地图上确认了地点,又细细观察石柱上的图腾,忽而露出惊讶之色,叹道:“这图腾的年代可太久远了,似乎来自上古时期,但这石柱明显是近几十年建造的。” 沉云欢早就知道这密林里有村落,先前她提取姜夜的记忆时,便清楚地看见他曾在雪域山脚的村落里居住了几日,只是不了解那村落从何而来,又为何生存于寒风凛冽,环境恶劣的雪域境内。 她问:“具体是什么时期,可有依据?” 顾妄指着石柱上的图腾道:“这上面的图案其实是分别记录了几个场景,祭祀、龟卜、庆祝。龟卜你应当不陌生,先前咱们去仙岩洞地下的黄金殿时,那同行的南筠便是精通龟卜,这种古法盛行时,人间还没有皇帝,凡人居住的地方甚至不叫城池,而称部落,所以这石柱上所记录的时期,少说也是人皇时代了。” 那个时代车不同轨,书不同文,人命如草芥,巫术横行。沉云欢眼眸一暗,阴森道:“或许诅咒的源头就在此处。” “说不准。”顾妄若有所思道:“凡界最后一位人皇自焚而死后,天界与人界就断了连接的桥梁,灵卜无用后,古法的巫术、祭祀也跟着落没,若真有人居住于此,也可能是信奉古时期的凡民,并不会古法巫术。” 薛赤瑶道:“会不会,我们进去探一探就知道了,况且先前昙姑娘不是说了,前辈们最后传回天机门的联络地点就在这里吗?总之这里有古怪。” 顾妄点头,不再对着石柱分析猜想,与其他人一同往前行。约莫行了一里地,两边的石柱多起来,那原本生长得茂密的树木也稀稀疏疏,留下了被人砍伐的痕迹。一条小溪横在面前,上方架了木桥,岸边则有刚翻过的农田,远处则隐约能见高低错落的屋舍,偶有犬吠传来,人影晃动,见此状几乎已经确认,前往便是人所居住的地方。 行过农田后,屋舍也跟着清晰起来,沉云欢等人看见那些人的同时,也被村落里的人注意到,很快就有人奔走相告,喊来了不少人前来围观。 沉云欢细细一看,就见那些人身上的衣服极其原始,没有任何时兴的款式和绣样不说,很多人甚至是将兽皮披在身上,破抹布一样重重叠叠,头发也盘得随意,男男女女相差不大。那些屋舍的建筑风格也相当古老,皆是以泥土混木搭建,屋檐画了各种各样绮丽的图腾,是沉云欢从未见过的风格。 这完全像是个与世隔绝的村落,似在这凛冽寒风之中生生不息了许多年,硬生生从生灵贫瘠之地开拓出一片繁衍之地,他们遥遥望着沉云欢众人,面上没有戒备和敌意,自能出淳朴的眉眼中看出好奇。 村落的入口有一块石碑,上方雕刻了文字,但沉云欢细细看去,发现是完全没见过的字体,转而对师岚野问道:“这写了什么?” 师岚野淡漠的目光落上去,片刻后慢声道:“非吾族类入此地,则生魂困于往生石,世世代代为奴,再不得出。” 这话听得几人同时一愣,愕然地望向师岚野。眼前这景象安宁祥和,村落中的人也面露和善,隐隐有欢迎之意,却不想这村口的石碑上竟然刻着这么一句如同诅咒的话语。 昙闻戈急急求证:“当真吗?” “不会出错。”沉云欢代他回道:“看来这地方也并非世外桃源,所有人提高戒心,注意防范。” 少顷,村落里堆聚的人群忽而让开一条道路,一个身量高挑的老妪从后方走出。她满头花白,装束与旁人不大一样,除却厚实保暖的兽皮之外,外面还披了一件大袍子,笑起来满面红光,每一条褶皱都在表达热情好客。 而在她的身后,却跟着几日不见的迦萝。 那日她说要去前面探路,展开双翅向前一跃,而后便径直坠落不见踪影。但她手中有一张地图,显然是凭借着地图走在了他们前头,先一步到了这古老的村落之中。 “你们可算来了,我还当你们迷失在森林里,找不来此地呢!”迦萝越过那白发老妪,快步奔至沉云欢的面前,左右看了一圈,问道:“怎么就剩这么点人了?” 她的话触及了几人的伤心处,皆都红了眼眶没有应答,沉云欢便将话题岔开,问:“你何时来的?” 迦萝道:“两日前了。” 此时那白发老妪也走来,笑着张口,说了一串晦涩难懂的语言,发音尤为奇怪,沉云欢一个字都没听懂。 迦萝便道:“这是村里的大巫,你们可以理解为村长,她方才说的是‘欢迎客人远道而来,先进村吧’,此地的凡人认为这片土地是受神明庇佑的福地,夜晚外面危险重重,只有村落里是安全的。” 沉云欢站着没动,目光从那老妪热情的笑容掠过,总觉得那张满面红光的脸充满古怪,转而问道:“那这村口的石碑为何写着‘非吾族类入此地者,生生世世为奴不得出’?” “你说什么?”迦萝疑惑地转头,朝那石碑看了又看,迷惑不解道:“这石碑上写的难道不是‘入此福地便得神明赐福,生生世世福寿绵延,百邪不侵’吗?” 第196章 世外桃源(四) 据迦萝所言, 这片地带不止这一个村落。这些人的祖先,乃是古时期最后一位人皇的子民,当初帝王自焚祭天, 国破家亡, 他们四散奔逃, 其中一部分人逃到雪域山脚的密林,发现这片土地被神明赐福庇佑,不仅有溪流作生命之源, 还有供以农作物生长的肥沃土地和种类繁多的动物野兽, 与荒凉贫瘠的西域截然不同。 其后他们便在此地安家, 茂密的森林形成天然屏障,将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数千年来他们在此繁衍生息, 从一开始的数千人渐渐壮大,经过几次分离合并后, 才变成如今几个村落并存与这片土地,和谐共处。 每个村落里都有一位大巫, 用以操持村中人的喜丧大事和祭祀占卜。这里的凡人认为大巫的占卜能够接收到神明的启示, 因此村民们对大巫极其尊敬且顺从,地位要高于村长。 因常年与世隔绝, 鲜少有外人到访, 因此这里的文明与外界完全不同, 其中的文字、语言、风俗对沉云欢这些外来人来说则是完全陌生, 迦萝便因此断定沉云欢根本不认识石碑上的字, 不过是随口一说逗弄人罢了。 若当真是沉云欢瞎编,旁人也就不会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译出石碑上文字内容的人是师岚野, 二者相比,自然是相信师岚野的人居多。顾妄问道:“你是一只鸟,还会识字?” 迦萝面露不满,深觉被冒犯,“我可不是普通的鸟,我穿梭天地,收集各处的凡音,自然通晓各族语言、文字,我比你们这些凡愚渊博多了。” 顾妄刚想开口解释,就被沉云欢不动声色的眼神制止,她问道:“你初次进村时,这石碑上的字与你看到的一样吗?” 迦萝仔细想了想,迷茫道:“我当时没留心,记不清楚了。” 沉云欢微眯双眸,不再对这块石碑上的字讨论,转而要迦萝领着他们进村。迦萝转头与那白发老妪说了几句发音拗口的话,就见那老妪忙满面笑意地从沉云欢等人点点头,继而走在前头带路。 迦萝说:“这里的人因常年与世外隔绝,所以没有沾染太多斗争的恶性,人人安居乐业,友善纯良,只要不触犯他们的规矩,便没什么大事。我提前两日到达这里,在村中简单探索过,没发现你们那些仙门前辈在此地留有痕迹,你们确定地图没标错地方吗?” 到达目的地后,昙妩稍微打起了些许精神,道:“这个不必担心,我们自有法子探查,先进去再说。” 已是铺天夜色,村子里点起篝火,连个像样的灯笼都没有,房檐下的木柱上刻满了咒文一样的东西,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懂。村中百姓都被这火光照得油光满面,叽里咕噜地议论着,似对外来人入村之事觉得稀奇又兴奋。木石建房,兽皮做衣,这些人看起来连外头穷苦百姓的条件都及不上,却一个个都生得健硕丰腴,满面红光,显然生活相当滋润。 但是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生活得滋润,本身就是一件怪事。沉云欢自进了村落后就佯装不觉地观察周围,其他人也各自沉默着,面对热情好客的百姓都保持着几分警惕。 大巫先是将众人带到一个较为大的房屋里,厚厚的兽皮帐子一落下,寒风就被阻隔在外,室内的温暖很快就将几人的身体熨热。那房屋似是大巫专门用来招待人的地方,墙上摆着野兽的头骨和兽皮,中间有一个大火堆,用石头给堆叠起来。 屋子里连张桌子都没有,沉云欢打眼一看,心说这些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最后一位人皇执权时期就已经有青铜,铁器,几千年后这些遗民反倒连木桌都没有,瞧着那缝制衣裳所用的好像还是骨针,颇像是远古时期凡人是会叽叽哇哇叫的时代。 众人在火堆旁的坐垫处分别落座,隔着一层兽皮帐子,隐约能听到外面百姓载歌载舞的声音。这地方堪比深山老林,夜晚没有什么娱乐,除却围着篝火跳舞纵歌,便是关上门在房中办一些繁衍血脉的大事。 大巫见众人有些拘谨,笑得和蔼可亲,张口说了一大堆话。迦萝便在一众人迷茫的神色中译道:“这是他们的待客之道,凡是远道而来初次踏足此地的客人,都要先用过神明吃过的食物,除却表示欢迎之外,也是让客人得神明赐福,在此处住得安宁。神明吃过的食物,即是祭祀之物,这些村落将祭祀视为头等大事,不管做什么都会先占卜问一问神明,而且并不是谁都能吃到祭品的,平日里只有对村庄做出贡献,或是在重大节日里才能分到一碗的。” 沉云欢见她在这村里融入得很自然,问:“你不过早来了两日,怎么好像在这地方住了很多年一样?” 迦萝道:“我本就生自雪域,在此境内都可以算是我的家,只是这些村落藏在密林里,我也从不踏足此地,所以从前不曾发现。况且这些村民相当热情,处处周到,你们住上两日就明白了。” 薛赤瑶坐在角落处,目光从迦萝脸上掠过,闲聊似的开口:“你很喜欢此地?” “若非还有要事在身,我都想留在这儿不走了呢。”迦萝说。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脸色微变,都觉得古怪起来。迦萝是一只鸟,这人动辄就展开翅膀飞上云霄,极其喜欢穿梭在广袤的天地间,而今不过才在这里住了两日,就说不想离开。再说了,一只鸟跟一群人住在一起,能有什么吸引得她如此喜爱? 顾妄仗着这大巫也听不懂他们说话,就道:“等他们发现了你是鸟,指定拔光你的羽毛,当祭品给吃了。” 迦萝笑着摆摆手:“这里的人祭祀不用动物。” 几人听得一愣,正说着,兽皮帐被撩开,一股扑鼻的香气瞬间窜进来,就见几人捧着木盘进来,盘中放着木碗,还有红彤彤的野果和成条的肉干,一一放在几人的面前。 碗中是浑浊的汤,上面飘了几根绿菜叶,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竟熬出得极其香,光是闻一闻就勾得人食指大动,原本不饿的肠胃也开始叫嚣。几人之中,虞暄的表现尤其明显,他闻了几下后,几乎要被那汤给勾了魂,口水疯狂分泌,吞了一下又一下。 大巫将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诵一段神秘咒语,而后对众人笑着抬了抬手。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2节 “方才是大巫在祈祷神明让这片土地接纳你们,你们可以开始吃了。”迦萝咽了咽口水,接着道:“这汤特别香,绝世美味,你们一定要尝尝。” 沉云欢也被这奇异的香气惊动,但她自从在蜀地吃了辣得她头皮发麻的食物后,从此对师岚野以外的任何人做的食物都抱有极大的戒心,于是低头审视这碗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黄汤。 谁知这一看可不得了,她脸色骤变,一声低喝脱口而出,“都别动!” 沉云欢鲜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较为了解她的顾妄、虞暄等人皆同时停住了拿碗的手,虞嘉木已然坐着睡死,没有任何动作,但昙妩兄妹二人连同那几个弟子却似充耳不闻,已经将碗举起来,要往嘴边送。 薛赤瑶则一个抬手,不知往火堆里扔了个什么东西,火势轰地往上冲了一下,迸发的火焰让众人都惊了一跳,打断了几人往嘴里送食物的动作。 房中因这变故慌乱了片刻,沉云欢敲了个响指,灵光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瞬间飞至大巫的体内。就见她往后一倒,当场睡死过去,打起响亮的呼噜。 虞暄已经缠得嘴里能养鱼了,却还是强行压着食欲,问道:“云欢,怎么了?” “这汤有古怪。”沉云欢端起木碗,递到师岚野的面前,“你看看,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师岚野只落了个视线下去,很快就回道:“不错。” 沉云欢确认过,这才对一众茫然的人道:“这汤上面飘着的汤油呈月牙状,不像是寻常动物的骨头熬出来的,方才迦萝又说这里的人祭祀不用动物,那么我想,这应当是人骨熬出来的汤。” 此话一出,胆小的弟子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没注意的汤油果然都是月牙状,连同汤里面泛白的骨头越看越像人的手掌,她吓得当下将木碗撇了出去,汤汁全洒在火堆里,汤油更加壮大了火势。 火光泛着幽幽赤红,清楚地照出众人眉眼之中的惊愕和恐惧。 “就是人骨啊。”迦萝此时开口,语气极为寻常,对众人说:“此地的百姓祭祀都用奴隶,雪山脚下生灵贫瘠,动物野兽的皮毛都十分珍稀,怎么会奢侈到用动物当祭品呢?” 昙妩惊声叫道:“怎么能吃人呢!” 昙闻戈也吓得泼了汤,飞快甩了木碗,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放下,惊出一身的冷汗,不敢喘大气。 迦萝理所当然道:“都是奴隶,算不得人。” 昙妩瞪大双眼:“你疯了吗?!” 薛赤瑶冷笑一声:“恐怕不是她疯了,而是她一直都认为食人是正常之事。” 虞暄擦了一把口水,虽说他现在已是半人半蛇的怪东西,但仍掐着做人的底线,努力抑制食欲,替迦萝辩驳道:“她是为世间苦难和祈福传音的灵鸟,怎么会觉得食人正常?一定是此地有古怪!” 沉云欢目光沉沉,盯着迦萝没有言语。顾妄便小声道:“方才进村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身上古怪,还有那石碑,她看到的内容与这位大人所见不同,想来也是入村之后受到的影响。” “你们说什么呢?我好得很,这村子也好好的,没有任何怪处,可谓是世外桃源。”迦萝的耳朵倒是灵,满面笑意地看向顾妄,脸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认真道:“快吃啊,这些都是神的祭品,平常人想吃都吃不到,你们可别浪费呀。” 第197章 鹿台(一) 迦萝魔怔地盯着顾妄, 一遍一遍地催促着他喝汤,声音逐渐尖利,言语恰如巫咒。 顾妄双手结印, 指尖凝出白色微芒, 在空中飞快写了一行咒文, 而后朝迦萝的脑袋一指:“去!” 就见那一行咒文化作光瞬间钻进她的眉心,下一刻迦萝便安静下来,双目满是迷茫, 视线也跟着模糊, 落不到实处, 好似痴呆一般,不再言语。 顾妄转而对其他人道:“你们将这汤都处理掉, 做成已经喝过的样子。我们才刚进村, 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不宜打草惊蛇。” 其余人听闻, 便飞快处理了碗中的肉汤,连带着其他食物也不敢下口。沉云欢则是没有任何动作, 只低头往肉汤里看了片刻, 盯着汤中煮得泛白的骨头,忽然灵光一闪, 道:“你们说, 这些被他们称作奴隶, 当作祭品的人, 会不会是我们此行要找的那些人?” 她一语如惊雷, 劈得其他人魂飞魄散,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惊恐地瞪着她。 “不可能!”昙妩惊声反驳, 声音打着颤,连牙关都吓得打战:“那些前辈可是我们仙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岂能轻易死在这些野人手中?” 昙闻戈也慌张地附和:“没错没错,这里的人莫说是修行,恐怕连拳脚功夫都不精通,我们那些前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栽在这些人手里。” 其他几个弟子纷纷点头应是,既是反驳沉云欢,也是找各种话安慰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压下他们内心的惧怕。 沉云欢微微一笑,语气温和道:“我不过是随口一猜,诸位莫怕。话说回来,昙姑娘,你有什么方法能探查出那些前辈来过此地,又在此发生了何事,说于我听听。” 昙妩与她对视片刻,目光略有迟疑,一时没有应声。她不信任的模样太过明显,沉云欢几人都看在眼里,没有挑明,还是昙闻戈便在一旁低声道:“既已到了此处那就不必藏着掖着,快拿出来让沉姑娘看看。” 昙妩被催促两声,也架不住身旁数双眼睛盯着,最后只得抬手,双手凝结灵力,幻化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 “原来是照影镜。”顾妄瞬间认出来。 昙妩颔首,旋即将念动口诀,那镜子在空中一翻,开始成倍地长大,直到化作与人一样等身高,浮在空中。镜面模糊不清,隐隐有光华流动。 照影镜的用处先前沉云欢已经在桑家见识过,但这种法器有很大的局限,即镜中回溯旧影时,只能回溯当下场景所发生的内容,因此一时无法将来龙去脉给查清楚。沉云欢对此略微失望,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手段,这样一来恐怕得走遍整个村落才能将那些人在此发生的事情理出个大概来。 她没有发表自己的想法,目光在室内梭巡一圈,忽而瞥见众人之中只有薛赤瑶的注意力并未放在照影镜上,而是低着头不知在研究什么。 虽然这屋中连像样的桌子和椅子都没有,但好歹是大巫待客之地,墙壁和地面都铺了一层整齐的泥石烧至的石砖,比木制的房屋要坚固长久。沉云欢的目光只随意地从她身上掠过,心里面的念头却蔓延起来,总觉得薛赤瑶不对劲。 照影镜吸收屋中散落的气息,很快那模糊的镜面逐渐清晰,呈现出旧影。只见镜中仍是大巫坐于上位,火堆旁分散坐着四人,两男两女。 作为对雪山封印加固的主力,最后一个梯队的成员都是人界仙门之中名声与威望极高的人物,除却天机门的晏少知当时在京城处理阴虎符一事之后受了重伤无法参加,仙琅宗的沈徽年我行我素不见踪影之外,剩下的六大仙门的掌门人皆在队伍之中。 而镜中照出的影子却只有四人。分别为百草宫的乐香,辉月派的崔妙雪,天工派的裴旭明和万剑门的范旗,崆阳派和金云寺的掌门人不见踪影。众人见状,自是心知肚明,那二位掌门恐怕在来的路上就被那阴邪的妖怪所伤,异化成妖。 崆阳派弟子触景生情,低着头抹了抹红彤彤的眼眶,房中无人说话,皆沉默地看着镜中旧影。 几个掌门人的警惕极高,再加上完全听不懂大巫的话,那些饭菜送上来的时候无一人率先动手。辉月掌门崔妙雪率先打破宁静:“你百草宫不是向来自诩博通古文,传承悠久,怎么这时候装聋作哑?这些古人说的什么话,你倒是给我们分享一下。” 乐香被点了名,微微皱眉,不掩脸上嫌恶的表情,冷漠开口,“这种语言年代实在太古老,我只能略懂一二,此人大意是对我们表示欢迎,让我们享用这些珍贵的饭食。至于其他的,待我今夜研究一下此地的文字,应当能学个七七八八。” 坐在边上的天工派掌门道:“事已至此,我们便现在此处歇脚两日吧,雪域处处危险,这片土地的古怪远超我们的认知,必须报以敬畏之心相待。我认为,等天机门给我们传来前队人的行经路线后再动身才稳妥。” “原来如此。”顾妄了然:“他们在进入雪域之后丢失了前队的路线,误入密林后一直行到此处。” 沉云欢哼笑一声,却道:“还能一步错,步步错不成?傻子都知道走错了路要回头,他们却一路深入密林腹地,显然是有目的而来。” “自然不能走。”果不其然,沉云欢的话音才刚落下,那万剑门掌门便紧跟着开口,嗓音因压低而显得阴沉,“必须查清楚究竟是谁想把当年的事翻出来。” 崔妙雪的面上划过一丝狠厉和恼火:“对,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几乎都死完了,剩下我们几个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没人希望旧事重提,但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兴风作浪,连我们都敢算计?” 乐香瞥她一眼,嗤笑道,“辉月掌门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你已经不记得,当年参与那件事的,还剩一人不仅没有死,更是与我们不在一条绳上。” 她口中提及的人立即让其他三人的脸色讳莫如深,同时住了嘴陷入沉默,不再说话,仿佛连提及都禁忌。镜子外的盯着画面的众人也心中大惊,任谁也看出来这几位德高望重,受人敬仰的掌门脱离原本路线,追入密林腹地,为的是自己见不得光的阴私。 那跳动的火光映在几人脸上,照出高低错落的阴影,瞬间让他们没了平日里光明伟正的模样,沉默之中夹杂着诡异。 镜中的大巫仍在热情地招呼他们用饭,几人心事重重地端起碗,动作不一地往嘴里送。然而就在此时,沉云欢发现他们四人动作同时有着不大明显的停顿,像是在同一时刻发现了碗中的关窍,却没人吱声。他们各自皱着眉头凝视片刻,最终都只是做了个喝汤的假动作,并未入口,也没有开口告知旁人。 “哟。”沉云欢观镜中之景,好笑道:“这些个老东西心眼也不少,都死得还剩下四个人了,还勾心斗角呢。” 顾妄叹道:“八大仙门的掌门岂能是泛泛之辈?恐怕也只有我天机门的掌门才是真心向道,无私无求。” 他说完,忽然意识到旁边还坐着虞暄,思及他曾多次维护自己师门,于是又贴心地补充一句,“当然,仙琅宗的掌门也是,听闻他年轻时便是一心匡扶正义,斩妖除魔,乃仙琅宗弟子之魁首,想来与镜中的这几位截然不同。” 虞暄听了后摆摆手,想着自己都是蛇了,还管那些做什么,便破罐子破摔道:“以前我是仙琅宗弟子,不好说什么,如今我已经决心退出师门,就实话实说了吧。那个沈徽年,我一向觉得他古怪得很。” 此话一出,几人都同时望向虞暄,等着他的下文。唯有薛赤瑶隐晦地看了虞嘉木一眼,就见此人抱着剑歪着脑袋,似乎已经睡沉,听不到他邻座的虞暄在大放厥词。 “你们有所不知,先前在陇城桑家,我去寻师父的时候,无意间撞见师父跟沈徽年争执。也不知是为什么陈年往事,师父说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债都偿清了,何必还对旧事耿耿于怀?那沈徽年却说他们的命太贱,只以一死不足偿债。我师父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何时迷失了本心?’,那沈徽年就说‘修仙之人当以必有天下苍生为己任,是我说过最愚蠢的话’。” 虞暄一拍手,批评道:“你们听听,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镜中这几个掌门虽然瞧着不大光明,平日里好歹也会将‘为天下,为苍生’挂在嘴边装一装……而且我方才一想,猜测他们口中那个尚没有死的人,会不是说的就是沈徽年?” “还有,”虞暄又道:“先前云欢蒙受冤屈,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云欢赶下山,分明就是人老了脑子也不中用了,偏心谗言。再怎么说云欢也当了他十多年的亲传弟子,一点信任都不愿给,哪怕是我们仙门里那个首鼠两端的姜夜师叔,其亲传弟子下山的时候他还淌了几行眼泪呢,沈徽年是非不分就罢了,还如此薄情寡义,简直——” “咳咳咳!”薛赤瑶要命地咳嗽起来,打断了虞暄义愤填膺的话语。 虞暄见状,到底给了她这个接任弟子几分面子,憋住了下文没再继续说。 也是大夏遭遇动荡,人界仙门大乱,人人自危,否则也轮不到他们这些赶鸭子上架的小辈担此大任深入险地,坐在此处大肆议论师长。 片刻的安静后,沉云欢忽而开口,道:“照影镜约莫也只能照出这些东西,今夜我们就暂时在这里歇下,前半夜休息,后半夜我们分头行动。” 她向众人分配任务:“顾妄,你与虞嘉木、昙妩结伴,用照影镜先将他们先前歇过的房间探一遍。昙闻戈,你带着其他弟子先摸清楚这村子的地形,至少两人相伴,不过落单行动,行动过程中不管发现什么,遇见什么事,都不可擅做主张,回来后一起商议?” 虞暄道:“我呢?我做什么?” “你看好迦萝。”沉云欢道:“这肉汤虽古怪,但应当不会危及性命,她若有异你好随时告诉我。” 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纷纷点头。待顾妄给几人分发了传信玉牌后,便将迦萝唤醒,沉云欢也解除大巫身上的沉睡咒术。大巫一见众人面前的饭食都吃得干干净净,当下喜笑颜开,对待几人更加热情,立即就身,要带他们前去今夜的住所。 迦萝仍是面上带着诡异的微笑,跟在大巫身边像是称职的下属,为众人译话。 众人跟在后方,一一出了房屋,唯剩下沉云欢刻意慢下动作,落在最后。待众人都出去,她脚步一转,来到薛赤瑶方才坐着的位置,蹲身查看片刻,将竹藤坐垫移开,却什么东西都没看见。 沉云欢略一思索,双指凝起灵力,打了个回溯的术法在地上。 片刻后,那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石砖之上忽然出现了浅浅的划痕。痕迹极为老旧,应有许多年了,是什么东西一遍一遍划上去才留下的浅浅印记。 但那是一个沉云欢完全不认识的字,笔画乱七八糟,看起来像是乱涂乱画的产物。 沉云欢认不得,却将形状记了下来,不想她刚将竹藤坐垫放下,那兽皮帐子忽而一动,一只手就伸了进来。 第198章 鹿台(二) 兽皮帐子被撩开, 薛赤瑶从外面探进半个身体,疑惑的目光落在沉云欢的身上:“你做什么?为何不跟上?” 沉云欢站在墙边,手里捧着一个鹿的头骨, 语气随意道:“我觉得这骨头好看, 合我心意, 打算带走。” “……”薛赤瑶默然片刻,而后道:“你便是将此地掠夺一空也无所谓,但须得在事情办完之后, 若是你擅动了东西惹怒了他们, 耽误我们办正事, 我绝不会任你胡来。” 沉云欢笑了一声,转而将鹿头挂回墙上, 姿态懒散地行至她身前, 道:“赶路的时候不急,这会儿倒急起来了, 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心里有鬼?” 薛赤瑶眸光一利,尖锐的视线从她脸上刮了一层, 颇为谨慎道:“你想说什么?” “随口一说罢了。”沉云欢对她散发出的敌意自然是丝毫不惧, 歪着头撩开兽皮帐行出,又意味不明问:“你怕吗?” 薛赤瑶神色一顿, 狐疑道:“我怕什么?” “是啊, 你不怕。”沉云欢轻声哼笑, 也不多言, 只撂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便抬脚离开, 余下薛赤瑶满脸疑虑地停留原地。 沉云欢惯会装得高深莫测,让别人摸不清头脑,窥不见想法, 从前只让人觉得她心计颇深,而今知道她的父亲是桑雪意后,只觉得那阴险简直一脉相承,血脉这东西奇怪,千山万水都阻隔不断。 薛赤瑶若是单打独斗,是决计赢不了沉云欢的,因此她背过身去,给沈徽年传了密信:师父,沉云欢恐有察觉。 大巫将几人领去了闲房,让他们自己分配。闲房不多,沉云欢为了时刻注意师岚野的伤势,主动要求与他共住一间,其余几人挤一挤,三四人将就一屋,正好住得下。 由于顾妄晚上总发病,捧着木偶说夜话,虞暄怎么也不愿意与他同住一房,将他赶去与其他弟子同睡,屋中只留下虞嘉木。他进门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余光好像扫到薛赤瑶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众人提心吊胆地赶了两日的路,精神和身体都已经极其疲倦,前半夜的休息尤为重要,因此入房后无人闲聊,很快就各自入睡。虞暄好心地将床榻让给小辈,自己幻化出蛇尾,赖在地上呼呼大睡。夜色宁静,原本躺在床榻上的虞嘉木忽而一动,缓缓睁开双眸。 他轻盈下榻,跨过地上的虞暄行至门边,推门而出的前一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转而回头走几步,一脚踢在虞暄的屁股上,将人踢得翻了几个滚,脑门磕在床脚,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而虞暄则像喝了十几斤迷药似的,完全睡死,丝毫没有动静。 皓月当空,银光落了满地,村中篝火熄灭后,万籁俱寂。昙妩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事,压得她喘不过气,难以安眠。她起身,借着月光朝身旁看了一眼,就见与她同住的女弟子已经睡熟。 昙妩干脆下了床榻,穿好衣裳,将照影镜拿出来落在半空中,催动灵力照出这房中旧影。很快镜中就出现了清晰的画面,就见百草宫的掌门人乐香正亮着珠灯,捧着书籍研究。她以薄木搭建了个临时的座椅,上方堆叠各种薄薄的骨头和竹简,手里的书本则抄录了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 乐香神色凝重,拧着眉毛细细看,嘴里还念念有词。百草宫内存放大量来自各地的古籍,每个学习医术的弟子都要将那些古籍看透,因此研究这些文字是他们的强项。乐香显然很快就学会辨认字体的意思,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郁,到最后竟隐隐出现恐惧的神色,捏着书本的手也微微颤抖。 随后乐香将东西一收,动作仓促地离开了房间。镜中浮现朦胧白雾,昙妩看得满心紧张,心脏扑通跳得厉害,尽管她清楚这看的只是旧影,却还是让她脊背发寒,惧意横生。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3节 没多久,乐香就回了房,她显然是求证了一些东西,神色有些癫狂,嘴里不停念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里居然藏着这种力量……难怪沉云欢会灵力尽失,是他!是他在背后谋划了一切!我们居然都没发现……” 乐香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身体不停地发抖,双手更是如筛糠一般将书本拿出,动作飞快地翻阅,道:“一定有解除的办法……” “是谁!”乐香忽而动作一顿,猛地转头朝身后望去,厉声喝道:“谁在那!” 昙妩被乐香这模样吓得整个人一跳,心脏狠狠吊起来,瞬间连大气都不敢喘,好似这房中无边的死寂之中真的藏了什么东西。 就见乐香将书收起,垂下的手幻出几根细长的针,缓慢地朝窗子靠近。她满眼戒备警惕,还带着一丝狠辣,行至窗边时抬手一推,那窗子便“吱呀”一声开了,银亮的月光瞬间洒进来,外面一片安宁,没有任何人,似是乐香草木皆兵。 她左右张望片刻,见的确无人,这才合上了窗子。 却不料就在她合上窗子的刹那,一把长剑忽而从她身后的黑暗处探出,果决而利落地往她脖子上一抹!剑身入颈足有一寸,抹脖子的力道极快,乐香只来得及用双手捂上脖子的伤口,连一声低叫都发不出来。 倒是给昙妩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双手捂住嘴,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乐香。 就见浓稠的血液从她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涌出,她仓皇地回过头,只能看见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屋中的光落不到此人身上,唯有一半沾血的剑身露在光下,滴着血珠。 “你……”乐香目眦尽裂,指着那人,唇齿微动:“是——” 她只发出了个短促的音节,倏尔又是一道剑光闪过,乐香的唇便被削去,牙齿尽落,连带着舌头也滚落在地,血淋淋的面目极为狰狞。 昙妩吓得六神无主,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已不知作何反应。照影镜一晃,而后便到了白日,崔妙雪几人发现了乐香的死,当场起了内讧,都认为是对方所为,不欢而散。而大巫则带着人进屋,看见死在血泊之中的乐香后掏出龟壳焚火占卜,最后嘴里乌拉乌拉地念了些听不懂的咒语,跪在地上连拜几下,而后将乐香的尸体抬走了。 照影镜重归混沌,昙妩吓得久久没有回神,直到她身影一晃,跌坐在地才猛地回神,已是全身冷汗,两股战战。她平复半晌,最后重新施法,咬着牙将方才的旧影重新看一遍,待看到乐香被身后突然探出来的长剑抹了脖子时,忽而看见那剑上灵光一闪,有剑纹一闪而过。 昙妩一惊!猛然想起这剑纹她曾在百剑谱上见过——出现在高居榜首的明狸剑上。 亦是仙琅宗掌门沈徽年的本命剑。 昙妩如醍醐灌顶,当下飞快地爬起来,将照影镜一收,努力迈着发软的双腿慌里慌张地拽开门。却不想在那澄明的月光之下,有一人静静地站在她门外。 他披一身银纱,长身玉立,面容俊朗,怀里抱着一柄剑,微微偏头,淡漠的目光落在昙妩惊慌失措的脸上。 沉云欢在梦中,总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她微微皱眉,想要细细去分辨,却发现那些私语完全听不懂,不知道在说什么。她抬步便走,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却怎么也无法摆脱,那些低声宛如咒语一样,直往她耳朵里钻,令人生恼。 沉云欢用手挥了挥,大步奔跑起来,面前就这么一条路,周围是看不清楚的景色,她跑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忽而发现那些原本听不懂的话语之中,夹杂着一句能听懂的低唤。 她疑惑地扭头,就看见背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披着长袍子,编着发,戴着骨头串成的项链,装扮与大巫无异,却生着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尚年轻。 沉云欢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朝她唤着,于是便疑惑地走近两步,问:“你是在喊我吗?” 话才刚问出口,她的耳朵像是被一缕春风穿过,瞬间周围的声音如潮水一般褪去,变得安静下来。那女人口中的呼唤也让沉云欢听清楚了,不是喊她,而是在喊:“阿瑶。” 她一遍一遍地叫着,走到沉云欢的面前,那张温柔漂亮的脸忽而一变,染上浓烈的怒意,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藤条,狠狠地往沉云欢身上抽,声音也嘶哑尖利,“我说过多少遍,东西要留给哥哥吃!为什么就是不听!为什么总那么贪吃!为什么!!” 沉云欢吓一大跳,下意识就要使出一个飞踢,却不想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反应。随着女人的藤条密集地落下,发出“咻咻”的叠声,她听见自己发出哭喊,“我给哥哥了,给哥哥了!求求你不要打我了!” 沉云欢瞬间意识到,这不是她。 一阵抽打过后,女人累得气喘吁吁,直到藤条断了才收手,最后厉声对她呵斥:“长记性了没!” 她哭着说:“我记住了,阿妈。” 无独有偶,沉云欢发现这小孩总是挨打,而且几乎都是那被她唤作阿妈的漂亮女人打的。挨打的原因无非是与哥哥抢食,或是做活的时候偷懒,睡过了头或是睡得太晚,也要挨打。家中的食物她总是捡别人剩下的吃,肉是一块都吃不到的,甚至连肉汤都喝不了,只能啃绿叶菜或是粗粮馒头。 比她大几岁的哥哥养得肥头大耳,身形健硕,她却骨瘦如柴,有时躺地上睡一觉起来都没发现自己是饿晕过去了。 她的哥哥名叫周翊,她却没有正经名字,只有在挨打或是受责骂的时候才会被人喊作“阿瑶”。 年幼的孩子仿佛汲取母亲的生命长大,她越长越高,那美丽的女人脸上也出现一条条岁月留下的痕迹,挥舞藤条的手也变慢变轻。 但女人越发喜怒无常,似乎将抽打她当作娱乐,隔三岔五就要上腿脚。 直到有一日,那女人在火堆前龟卜,得到卦象后忽而对她道:“你恨我吗?” 沉云欢听见她回答:“阿妈生我养我,我不恨阿妈。” 那女人听之后却如发了疯,拿出根手腕粗的棍子,将她打得头破血流,嘶喊着:“滚,滚啊!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我恨不得杀了你!!” 这次动静闹得太大,邻舍纷纷上来劝慰,你一言我一语,怕女人将她生生打死。在一片纷闹之中,沉云欢看见那女人站在人群里,后脖颈上却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眼睛满负怨念和邪气,像是能穿过这些虚无模糊的记忆,直直地看向沉云欢。 她浑身一震,从这诡谲的梦境中醒来,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一动,不慎蹬了一下师岚野的小腿,就见他侧身过来,抬手给她擦了擦汗,轻声说:“你睡得不安宁,为何?” 沉云欢心情有些烦躁,连带着身上也热起来,随意地扯了一下衣领,“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我变成个窝囊废,差点让人打死。” 师岚野不说话,只揽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让她慢慢静下心来。 沉云欢就势抵着他的肩头,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很快她就发现自己为何会出汗了,不是被吓的,而是师岚野的身体不知何时温度又升高,窝在被子下,像个热气腾腾的火炉。 她一把拽起师岚野的手臂,果然看见伤处又在蔓延,整个小臂都已溃烂。她气上心头,兴师问罪,“这么严重了怎么不说?” 说完她转念一想,这东西是攀欲望而升,显然是师岚野心术不正才使得伤口蔓延,于是更加气恼,肃声批评道:“你一个神仙,怎么满脑子都是凡间俗欲,用不用我教你清心咒?” 师岚野垂下眼睫,淡声道:“清心咒于我无用。” 沉云欢气得直想揪他,但瞧见他月下那张俊美精致的脸,一时又下不了手。高热烧红了他的脸和耳朵,想抹开云霞落在雪上,实在漂亮。 师岚野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里轻轻揉搓,像是无声地哄着她别生气。 屋中极其寂静,只有师岚野轻浅平稳的呼吸声,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沉云欢的耳边。沉云欢佯凶瞪了他一会儿,摸到他身上滚烫的热度,气恼便被他这慢慢的动作给揉散了,只剩下无奈。 她满脑子想着要尽快找到这诅咒之源,彻底解决师岚野身上的问题,一边又凑过去,压着师岚野的呼吸,轻触他的唇。 师岚野将她拥住,加深了吻,在满足自己私欲方面毫不吝啬,将自己身体的温度通过唇舌清晰地传递给沉云欢,诱她沉溺。 他身形修长,能够轻易将沉云欢拢在怀里,难舍难分地纠缠。 染上情欲的山神简直堪比妖精,缠人的本事一流,沉云欢纵使有通天的心计,对师岚野也毫无防备,就这么轻易落入圈套,被他搂着亲吻半晌,最后烘热了耳朵,揉红了唇,像打了一场架似的喘。 她舔着落了齿痕的唇瓣,再往师岚野的手臂上一看,确认伤势在恢复后,本想警告他两句,却在对上师岚野澄明潋滟的双眸后息声,说不出别的话。 她默默坐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方是她先前在薛赤瑶的竹垫下抄录的图案。 那的确是一个字。 先前沉云欢看不懂,但经方才那一梦过后,她再朝纸上一看,立即辨认出,那是一个笔画稚嫩的“瑶”字。 第199章 鹿台(三) 虞暄虽然睡得死, 但醒来得很是准时,后半夜一到,他就睁开了双眼。 房中已不见虞嘉木的踪影, 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嘟囔, “臭小子自己醒了也不叫我……” 按照入睡前的分配, 虞暄的任务应是盯着迦萝,他这一动身才发觉屁股和脑门疼得要命,两眼一黑险些栽倒过去。 他往脑门上一摸, 才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磕着了, 肿得老高, 疼得他龇牙咧嘴。虞暄满心纳闷,他睡觉还算老实, 怎么这一觉起来脑门和屁股跟裂开一样? 虞暄四下环顾, 见屋中无人,便是想兴师问罪也没机会, 只得先忍着痛,拄着拐出了房屋, 前去找迦萝。 却见外面银月当空, 一点光亮都没有,寒风一过显得颇为萧条寂寥。虞暄见周围没人, 干脆撒开拐, 化成蛇尾在地面游弋, 贴着墙根隐没在暗色里, 游到迦萝的房门前。他见窗缝里露出一抹亮光, 似是迦萝点着灯未眠,于是慢吞吞地过去,抬手轻轻敲了两下窗, 就听得里面传出低声疑问:“何人?” “是我。”虞暄压低声音答。 不多时迦萝将窗子打开,温和的灯光倾泻而出,她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疑惑地问:“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做什么?” 虞暄观她神色,见她双目清明,神情正常,已然没有了先前那古怪痴迷的模样,心中猜测许是她接触那肉汤时才会魔怔,便试探地问:“这么晚了,你为何还没睡觉?” 迦萝道:“我总觉得这村子古怪,所以在那些房子的门窗檐下抄了些字,正研究呢。” 虞暄支起上半身,双臂搭在窗子上,伸着脖子朝里看,果然就见屋中的地上摆了书卷,与提灯搁在一起。这只鸟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约莫脑子出现错乱,丝毫不记得自己傍晚时那一个劲儿地催他们喝肉汤的模样。 虞暄轻摆蛇尾,不动声色道:“你晚上那会儿还说想永远留在这里不离开呢,怎么现在又说村子有古怪?” “我说了这话?”迦萝毫不在意地挑了下眉,转身朝房中去,“那些都无关紧要,我方才从那些文字里发现个重要的事,正好你来了,与你分享分享。” 这不转身不要紧,一转身虞暄霎时间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就见迦萝的后脖颈处,竟生了一只眼睛。那眼睛绮丽斑斓,像是用杂糅了各种颜色画上去的,可在虞暄投去目光的瞬间,眼眶里的眼珠就这么一滚,直直地与他对上视线! “那薛赤瑶看起来并非有胆识之人,她涉世未深,心计浅薄,有什么情绪都落在脸上,实在是一眼能将她看得透彻。可自从她进入雪域边境之后,我便没在她脸上看见恐惧的神色,你说,她为何不怕?”沉云欢捏着那张纸,对上面的字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方才一梦过后是当真能辨认此处古老复杂的文字,心中已逐渐明了。 房中寂静无声,她的话出了口,却因为没人接而落在地上,顿时让她有些不爽。沉云欢回过身,见师岚野坐着发呆,便踢了踢他的脚踝,不快道:“我方才说话了,你聋了吗?” 师岚野回神,偏头朝她看,“她生于此地,所以不惧怕。” 沉云欢听到这话,更是不高兴:“需要你说?我已经知道了。” 师岚野近日越发懈怠了,从前倒是耳聪目明,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种种优点然后利落地表达赞美,现在从他嘴里听到称赞的次数越来越少。 太不像话! 沉云欢沉着脸,抬脚往他侧腰上蹬了两下,虽力道不重,但教训之意明显:“你别以为仗着小时候的情谊就能对我怠慢,若惹了我生气,你身上的诅咒之毒就自己解决。” 师岚野攥住了她的脚腕,敛眸低声道:“对不住,是我疏忽懈怠。此村危险诡谲,疑点重重,多亏你胆识过人,聪颖冷静才稳住局面,若没有你其他人早就吓破胆,变作散沙,难成大事。” 沉云欢只觉得这话如仙音悦耳,听得心里一阵舒坦,再细细从师岚野脸上审视,见他眉眼之间没有勉强之意,便收下了他这真心实意的夸赞,而后道:“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说完她爬下床榻,蹬上鞋子后将墨刀别在腰间,先是推开窗子朝外看了一眼,见外头安静无声,正是行动的好时机,于是带着师岚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沉云欢凝了一缕光在掌心,握拳时光芒便隐,张开手光芒便现,用以照明相当方便。她落地无声,脚步藏在风里,没有惊动一草一木,在村落之中行走。 沉云欢猜测方才她梦中所见的那个总是闷不吭声挨打的窝囊废就是薛赤瑶,她从前应生于此地,后来不知是因何缘故去了仙琅宗,取代了她的位置,但从她能够梦见薛赤瑶的过去来看,此事一定与她也息息相关。 一梦过后,沉云欢如同被打通了关窍一般,那檐下、门窗各处雕刻的字体落入她的眼中,皆被她瞬间辨认,好似她也曾在这里土生土长了许多年,连地形都隐隐出现在脑中,对此地无比熟悉。同时,沉云欢发现她在触碰某些东西的时候,脑中就会涌出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有时是“她”躲在墙后偷偷吃果子,被哥哥发现后一顿臭骂然后抢走,有时是“她”干活时晕倒,被母亲生生打醒,责怪“她”偷懒耍滑,有时则是“她”接受邻舍的赠送的肉干,还未来得及吃,就被母亲拿藤条抽打,那大巫待客的屋子里,竹藤垫下被她用石子留下的“瑶”字,也为她惹来一顿打骂,只是最后到底没有被她母亲铲掉,以至于今夜薛赤瑶故地重回,没忍住看了竹藤下的旧迹,从而被沉云欢抓到破绽。 总之浮现的记忆里,“她”不是被骂就是被打,生活得极其凄惨,穿的是破布旧皮,吃的是残羹冷饭,堪比奴隶。 这些悲痛凄惨的记忆在沉云欢脑子里乱窜,让她心烦不已,也幸好她耐力够强,能够从那些混乱的记忆中提取想要的信息。 阿瑶生于此地,是个没爹而且娘不疼的人。她的母亲就是村中大巫,具有解读神意的能力,其他人是生是死,皆在她一念之间,因此在村中拥有相当高的地位和威望。她育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名唤周翊,也是阿瑶的哥哥。阿瑶的少年时代可谓是“猪狗不如”,充斥着怒骂与殴打,就连大她几岁的兄长都相当看不起她,事事使唤她就罢了,动辄也非打即骂,有时被母亲看见了也坐视不理。 按理说这样的生活,阿瑶但凡有一点血性,早就计划着逃走了,可她却像是天生软骨头,不仅对那些打骂苛待逆来顺受,还越来越乖巧听话,母亲不准她偷吃东西,她即使饿晕也不吃,母亲要求她事事让着兄长,她就从不与兄长争任何东西。 那女人曾多次问阿瑶恨不恨她这个母亲,骨瘦如柴,伤痕累累的阿瑶永远都回答不恨。 沉云欢从那充斥着尖声怒骂和暴力的记忆中,拼凑出后来的故事。阿瑶的母亲在某日暴毙而亡,兄长周翊也死得突然,只剩下阿瑶一人住在空荡荡的屋子,很快有了新的大巫接任,村中人好似并不关心那个曾在村中威望极高的前任大巫死于什么缘由,日子照常继续。 直到阿瑶在某天深夜,偷偷跑进一座极为巍峨壮丽的楼台之中。 沉云欢敛了心神,掐了个清心咒平息那些混乱记忆带来的烦躁,而后照着记忆,一路向北而行穿越紧密相连的村落,进入密林之地,走了约莫一刻钟,遮天蔽日的树木忽而一散,视线豁然开朗,果真看见皎洁的月亮下,有一座无比高大华丽的高楼。 那座楼居于几丈高台之上,阶梯仿佛以汉白玉铺成,洁白无瑕的光折射着月芒,远远望去宛若建在云层之上的仙楼。这座金碧辉煌的高楼像是天外来物,与那些以木石做房屋的村落截然不同。台上的阁楼足有五层,红漆作墙,金砖为瓦,看台好似立于云端,站在上方能看见隐藏在云里的雪域神山。 周围无人看守,沉云欢踩着玉梯而上,行至楼阁的大门前,抬头一看,就在那檐下看见一块大嵌金的大牌匾,上书:鹿台。 “古时鹿台为帝王藏宝之处,其大三里,高千尺,建在古时朝歌,且毁于烈火,绝不会出现在雪域之地。”沉云欢看着面前那厚重的大门,上方写着“人皇圣地,擅闯必死”,再以繁复的锁链层层防护,她嗤笑一声:“仿建的东西,也敢这般耀武扬威?我倒要看看擅闯是怎么个‘必死’法。” 沉云欢抽刀而出,将墨刃抵着门缝刺进去,灵力瞬间在刀刃上迸发,往下用力一劈,只听哗啦声响过后,那层层锁链在瞬间碎了一地。她抬脚便踹,十成十的力道砸在门上,将那无比沉重的大门踹得大开,摆出“恭恭敬敬”的样子,欢迎门口的两位不速之客。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4节 五层高楼,当数一楼最为宽广,进门便能看见灯火长明,满地青石,雕梁画栋映入眼帘,高大的石柱巍然耸立,极其壮观。白玉长桌摆在灯下,上方摆了恰似灵位的东西,归类整齐。场地太大,稍微有动静便会激起一层层的回音荡开,传至看不见的黑暗之处,沉云欢左右张望,无端觉得在这幽深宁静的环境里,有什么东西在暗自窥伺。 正当间的地方,有一座青铜巨鼎,不似人间造物。 沉云欢行至白玉桌前细细一看,就见那桌上的东西还真是“灵位”。上方摆着一个白骨化的头颅,两边则是腿骨,上面都刻了字。左边的腿骨上是“第三千七百任大巫之子周翊”,右边腿骨则是“受之天命献祭于神镇魂压身”,头颅上自不用说,就是“周翊”二字。 第三千七百任大巫显然是阿瑶的母亲,而这周翊则正是阿瑶的那个肥头大耳,好吃懒做的兄长。沉云欢沿着白玉桌往前走,发现上方摆放的骨头都是俱是往任大巫之子,骨头上刻的字除却名字之外,几乎都一样。 这个发现让沉云欢指尖有些泛凉,她搓了搓指头,幽幽道:“原来每一任大巫死亡,都要献祭一个孩子剥皮抽骨,当作‘灵位’。可阿瑶才是不得宠的孩子,为什么她母亲死后,反倒是疼爱的大儿子成为祭品?” 而且怎么只有献祭人的骨头,大巫的尸身去哪了? 师岚野的声音传来:“或许献祭的人并非大巫自己选择。” 沉云欢转头,就见师岚野已经踩着阶梯而上,站在那青铜大鼎的边上。不知是位置的缘故还是这楼台内的灯火都经过精心设计,他浑身都披着一层金色而柔和的光芒,照得雪白的脸几乎透明,墨纱如同染上缥缈的仙气,眉眼无悲无喜,如同神仙落在凡尘。 沉云欢撂下手里的骨头,转头朝他走去,拾级而上与他站在一处,打眼往青铜鼎里看,便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人的头颅。最底下的那些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不仅化作白骨,且已满是碎片,而最上方的人头却是非常新鲜的,甚至因为此处天寒地冻,尚没有腐烂的痕迹。 还是熟人——崔妙雪、乐香等无端失踪断联的各大仙门的掌门人。 从他们那切口整齐,面如死灰的脑袋来看,这几人是死得不能再死,难怪没了半点消息。可仙门的掌门之位可不是世袭制,能够坐上仙门首位的必定靠的是真本事,其他仙门也就罢了,这万剑门的掌门可不是绣花枕头,这人界能敌过他手中宝剑的人几乎没有,如今也是人头落在青铜鼎里滚,足以见得将他们杀死的人修为高深。 可这人间,除却一个快要飞升晋神的桑雪意,还有谁能将这几位跺一跺脚千百仙门都要震三震的人物砍得人头乱滚? 沉云欢稍稍眯眼,视线在几个新鲜的人头上流连,旋即一出手,灵力便卷着崔妙雪的头颅落在她手中,被她提着头发细看。 崔妙雪的左脸处有三道伤口,看起来像是兽爪留下的痕迹,血淋淋的,深可见骨。 沉云欢沉默许久没有说话,师岚野转头,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殿内光芒聚集于一处,落在沉云欢的身上,将她的卷发赤衣都镀上金光,照得皮肤莹白如玉,身形修长匀称,却无法照明眉眼。她低着头,晦暗于眼底攀升,染得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深邃无比。 师岚野问:“这人头有蹊跷?” 沉云欢并未回答,而是慢声道:“沈徽年曾反复教导我,斩妖除魔,行善救世乃是修行弟子命中注定的责任,因此从前的我即便心中并无仁善,却也日复一日照着他的教导行事。所以今夜虞暄说他道貌岸然时,我心中便觉疑惑,师徒十三载,我好像从来不懂沈徽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岚野道:“那你现在可知了?” “沈徽年的本命剑,因剑风打在身上酷似狸爪留下的爪痕而其得名‘明狸’。”沉云欢指着崔妙雪脸上那血淋淋的伤口,道:“这便是明狸剑留下的伤口。” 沉云欢在看到这伤口的刹那,便醍醐灌顶。沈徽年的剑,曾被誉为人界第一剑,坐上仙琅宗掌门之位后便鲜少再出手,因而渐渐隐退。他是沉云欢的师父,用那把“明狸”教出了沉云欢这把能捅破天的“不敬”,也是沉云欢至今为止,唯一一把无法战胜的剑。 若是以他的修为,杀了这些人倒也说得通,可他究竟为何会这么做? 沉云欢将头颅扔回鼎里,随手摸出玉牌灌入灵力,尝试与顾妄联系。 然而发出的灵力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顾妄与其他三个男弟子挤在同一间房中,他并不打算睡觉,便将床榻让出,自己坐在床边说守夜。待熄了灯,屋内的三个弟子在极度疲倦和恐惧的状态下入睡后,他便取下腰间的木偶,借着窗缝里微弱的月光为她梳发。 连日的奔波劳累,顾妄时常没来得及照顾这木偶,有时从风沙里走一程,她身上就脏兮兮的,顾妄心中便颇为内疚。 妹妹平日里最喜干净,以前在那破旧的小屋子里生活时,她才半大点就非常讲究了,日日夜夜都要他帮忙洗脸擦脚,不洗干净就不愿上榻。后来长大了,更是将自己打扮得整齐,一点不像是没爹娘的孩子。 顾妄将木偶的长发梳了梳,月光下她那双紫色的眼睛微微闪烁,好似正望着他微笑一样。 去西域走了一趟也没能探查出鬼阁究竟是什么来历,顾妄不知道这一趟路程走到终点时,妹妹还有没有机会重回人世。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谁都明白,但未经挚爱生死之苦,便无法对这妄念感同身受。 顾妄身涉险地,根本不怕死,只怕余生都要困在这没有尽头的妄念和生死离别的遗憾之中。前路迷茫,处境被动,他摸着木偶的脸,失神地喃喃道:“或许我的命,会终结在这次雪域之行中。” 他坐至后半夜,忽而听见窗外有动静,当下便起身,朝屋中那熟睡的三个弟子看了一眼,继而身影一飘,出了门。 就见昙妩与虞嘉木二人一前一后行至门前,见到他突然出现后便同时停下。昙妩道:“我瞧着时辰已到,正要去找你。” 顾妄向前迎了几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晃了一圈,疑问:“嘉木兄怎么同你一起?” 昙妩道:“方才路过,一道喊上了。” 顾妄沉默片刻,随后抬头朝月亮看了一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道:“照影镜可带了?” 她点头,抬手幻化出照影镜,递给顾妄,“你拿着吧,我们先从哪里开始探查?” “你的住房可照过?”顾妄问。 “照过。”昙妩道:“就是两位前辈入夜歇息,白日就不在房中了,没什么特别之处。” 顾妄转身便走:“那就去我的住房看看吧,先将这几人的住房看过一遍,若没有头绪再去别的地方。” 方走两步,后方的昙妩忽而眸色一厉,猛地抽出一柄利刃,朝着顾妄的后颈砍去。却见他旋身一躲,像是早有防备般,再一转身时长剑赫然在手,点在昙妩的心口处,喝道:“禁!” 昙妩的肢体立即缠上数道咒纹,当下保持中剑的姿势动弹不得。顾妄收剑后退两步,冷眼看向虞嘉木,“这位兄台,你便是要扯谎骗人也要想个好点的理由,你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跟头死猪一样,天塌了都叫不醒吗?这么拙劣的谎,你要我怎么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这段时间装成个结巴的傻子,很累吧?难怪每天要睡那么久。” 虞嘉木泰然自若地抱着剑,“你的戒心一早就有了,何时察觉的?” “前几日我托天机门的其他弟子去虞家探查,发现虞家根本没有叫虞嘉木的后辈,也是我从一开始疏忽大意让你骗了一路,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假的!”顾妄在得到同门传来的回信时,当时就觉得天塌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当初在仙岩洞之下的黄金殿外,独自走散的虞嘉木偏偏与那藏于暗处的鬼阁之主撞了个正着,还恰好在打斗之中撞坏了黄金城的大门,简直就像是给他们指了一条路似的。现在回想起来才惊觉,哪有这么巧的事? 还有他和虞嘉木去救虞暄时,桑雪意那魔头对上虞嘉木时曾说了句“原来是你这结巴”,当时不觉有什么,如今明白过来一想,显然桑雪意与虞嘉木是旧相识。可从未踏出西域一步的大魔头,如何能与千里之外的虞氏后辈相识?分明处处都不对劲,可他就是没能察觉! 顾妄想起自己屡次给掌门传信,被批评得狗血喷头,无端受骂,实则那些信根本就是传给了这个假冒的人,一路上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由倍感屈辱,心中怒意横生,骂道:“鬼阁阁主,看不出你竟如此有装傻子的天分,简直惟妙惟肖,令人难分真假。” 虞嘉木嘴角轻牵,露出个淡淡的笑,却并不计较他的出言不逊,只道:“顾妄,你不想妹妹复生吗?” 顾妄像是被点了死穴一样,整个人僵住,原本要怒骂的话卡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只剩下惶然的二字:“什么?” “扶笙寄身的木偶有山神之力,是我亲手所做,她的魂魄仍在,并未消散。”虞嘉木笑得一派温和,对他轻声道:“我能让她活一次,就能让她活第二次……” “那么,用你的命换她二次复生,你愿意吗?” 第200章 坤舆(一) 浓稠的墨泼了满天, 夜幕无边。 沉云欢的传信玉牌联络不上顾妄,闪烁的灵光最终归于寂静,她敛着眸, 心思沉沉。 正常情况下顾妄绝不会不予回应, 出现这状况, 便说明顾妄那边出了事。先前他拿着天机门弟子的回信找沉云欢,告诉沉云欢,虞氏内根本没有“虞嘉木”这号人, 虽猜得七七八八, 但得知问题出在虞嘉木身上时, 沉云欢还是本能地觉得后背发凉。 虞嘉木这一路上伪装得实在太好,不见半点破绽, 可见傻子的确是最让人放松警惕的一类人。 可虞嘉木到底是什么来历、什么目的他们仍不清楚, 处境实在太被动,沉云欢与顾妄一商议, 决定先按兵不动,看看这虞嘉木到底是打算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二人以玉牌传信为号, 一旦有一方联系不上, 就表明虞嘉木的身份已经败露。 顾妄曾对沉云欢道:“不管置身何种境地,你只需尽快完成你当下的事, 不必忧虑我, 也切莫因我而打乱原定的计划, 我会见机行事。” 他神色认真, 话语严肃慎重, 正经地要求沉云欢将这份信任予以他。 沉云欢当时点头答应了,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她将玉牌收下之后, 转头对师岚野道:“我怀疑薛赤瑶的母亲就是这村子的前任大巫,当初她母亲死后她就擅自闯入了这里,之后才出山去仙琅宗,她一定是从这里发现了什么,我们分头探查。” 沉云欢说完便要往下跳,却倏尔感觉手腕一紧,拉了回去。她偏头看去,见是师岚野抓住她的手腕,目光清浅若水,平和地落在她脸上,道:“雪域的封印长达百里,贯穿神山,此地是封印的源头处。” 沉云欢一怔,瞬间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赶忙转头朝楼中张望,顺着那顶天立地的粗壮石柱一一看去,心说原来如此! 这地方太宽广,以至于她方才进来的时候没能第一时间察觉,这地方以数根壮阔的石柱作框架,灯台做点缀,再以这巨大的青铜鼎为阵眼,组成了个非常厉害的压阵布局。这仿建的鹿台并非用于藏匿宝贝,也不是哀悼逝去的祖先,而是在此地给沧溟雪域的万魔封印上了一道锁。 沉云欢的目光落在青铜鼎上,一矮身就跳进了满地乱滚的白骨头颅之上,踩得那些陈年旧骨嘎吱作响,一路行至鼎的内壁,抬手蹭去外面一层沉积的灰尘,就见上方刻了密密麻麻的铭文。 托梦中那位“阿瑶”的福,沉云欢辨认这些字没有任何难度,飞快地阅读了一遍,大概了解其中之意。 说是数万年前天魔现世,人间大乱,为了将其封印而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极其惨烈。可封印大阵随着时光的变迁而效力减弱,镇压在雪山之下的万千魔种和不死不灭的天魔蠢蠢欲动,每当封印松动便会逃出,祸乱人间。 天魔每一次出世,都会给人间带来灭顶之灾,修士们只得以性命和血肉填补松动的封印。后人为了能第一时间察觉封印松动,便在封印的尽头建成鹿台,以青铜鼎压阵,立有玉石碑于边境,一旦魔气泄露,玉石碑便会裂开,以此警示仙门。 沉云欢隐约记起,她曾在雪域失去灵力的前一刻和姜夜的记忆里都看见了那块通体雪白的玉石碑,只不过不知是因为当时状态太差还是别的原因,她始终无法清晰地看见玉石碑,不知上面是否有裂痕。 鹿台非那些村中人所建,他们是在此地发现之后便拜为神迹,而后把压阵的青铜鼎当做献祭之处,还将村中历任大巫的尸身存放此处,至于那感应到魔气便会开裂的玉石碑,应当就是村口石碑上所提及的往生石。 沉云欢让师岚野在上方拉了她一把,从青铜鼎翻了出去,道:“我们去找那个往生石。” 然而话音才刚落,沉云欢耳尖一动,忽而听见外面的风里掺杂了脚步声,她的不敬刀瞬间出鞘,披着寒光破风而出,直直刺向殿外,不多时,就听“铛”的一声清脆响起,灵力在空中肆意泛滥。 沉云欢察觉到空中的灵力,紧皱起眉头,“薛赤瑶?” 她飞身掠出殿门,立在檐下,就见白玉石阶下果然站着薛赤瑶。她手中拎着长剑,身形踉跄方站稳,身后还跟着几人,细细一瞧,是昙闻戈及其他仙门弟子。 月光一照,那几人双目无神,神色呆滞,状似被夺舍。 不敬刀飞回沉云欢的手中,她将腕轻轻一翻,灵光霎时间充盈长刀,一身肃杀之气顷刻迸发,铺天盖地卷向薛赤瑶,“我还没去找你,你倒是体贴,自己送上门来了?” 薛赤瑶抬剑一挡,幻出浑厚纯净的灵力护身,轻易将沉云欢施加的压力挡在外面,面上带着轻笑:“我是怕你找不到地方,特地来给你引路呢。” 沉云欢慢慢往前踱步,夜间的寒风扑面而来,将刀上的火种吹得不停摇曳:“不劳烦你,我今夜睡觉时,梦里有个总是被拳打脚踢的窝囊废,虽说我很讨厌这种人,可她也给我带了路,还算有点用处。” 薛赤瑶听了此话,倒是没有恼怒,神色一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旧事,没有应声。 白玉梯宽而广,九阶一分台,沉云欢立于最高一层,薛赤瑶落在地方,单是抬头望人时气势就短了一截。沉云欢审视着下方的人,见她周身充盈着干净的灵力,好似清泉飞流而下,在寒风之中送来丝丝沁人心脾的清香。 “薛赤瑶。”她双眸沉墨,满含阴郁和杀意,低声道:“拿了我的东西,你有福消受吗?” 霎时间狂风大作,烈火带来的炙热将朔风驱逐,迅速蔓延整个鹿台,更是直逼薛赤瑶的面门。旦见她不慌不忙,释放更多的灵力抵挡,她的体内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能够将沉云欢的杀意轻松阻隔在外。 薛赤瑶透过盈盈灵光与她对视:“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沉云欢冷笑一声,“何止,正好今日清算旧账,我就让你好好看看我的本事。” 她将墨刀反手握住,猛地往地上一掼!炽热的烈火从刀尖炸开,瞬间荡出浪花似的火,顺着这白玉阶梯疯狂蔓延。片刻后,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紧接着密密麻麻,好似刚窑烧完成的瓷器开片的琅琅声音。 随后就见那阶梯上的白玉石逐一浮空而起,于沉云欢身旁几尺之处汇聚,雪白的光华四溢,无数薄片凝结,垒筑成一块通体雪白,棱角分明的玉石碑。 石碑散发着莹润的灵光,上方有金字闪耀,仙气飘飘,在皓月下伫立。沉云欢这才首次看清楚了这玉石碑的真面目,记忆刹那便回到年初的雪域之行,她顶着漫天风雪阻拦妖邪,为其他仙琅宗弟子断后,却忽而见面前白光闪烁,一座高大的白玉石碑在光芒中若隐若现,还没等她仔细探查,便双眼一黑毫无征兆地晕过去。 也是从那时起,她丧失了所有灵力,灵骨尽毁,灵脉枯竭,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这玉石碑似乎是一切的源头。 沉云欢从烈火中锤炼新骨,经过千万次焚烧,自泥泞之中生生劈出一条新的道路,用了近乎一年的时间,终于走到这玉石碑的面前,触及真相。 她仰头,看见玉石碑上方刻着的金色小字分为两部分,左边则写着沉云欢的大名以及生辰八字,右边则是阿瑶及其生辰八字,除却名字以外,其他皆一模一样。 沉云欢从前并不是毫无所察,比如为何她已经修出灵识的不敬剑转头认了薛赤瑶为主,比如薛赤瑶分明灵力浑厚身法却平庸,比如薛赤瑶进阶飞快,好似踩着云朵扶摇而上,好似什么都不做体内的灵力就可以不断突破。 沉云欢自认天赋是人界独一无二,活了那么多年还没遇到第二个人比她的天赋高,凭空出现个薛赤瑶轻而易举得了她原本的一切,空有一身庞大灵力却不知如何使用,次次都败在她随便出手的几招之下。 “原来如此,偷命术。”沉云欢望着那与她完全相同的出生年月,不由笑了一下,在这一年漫长的日夜之中,她无数次想过自己灵力尽失的缘故,可终于得到答案的时候,竟是不知为何却十分平静。 这失传已久的古法禁术,完成的条件相当严苛,并非生辰八字相同就能偷命,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合一,要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于阴阳汇合灵力充盈之地,且偷命者的命格须得与被偷者相当,倘若是命薄之人偷天生富贵,自身的骨头承受不住偷来的命格,亦会失败。 薛赤瑶生于雪域山脚,与外世隔绝,根本没有施展偷命术的本事,不用想都知道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何人。 沉云欢确实也没想到,沈徽年将她带回仙琅宗收为弟子,自五岁起便悉心教导她,授她行事之道、无双剑术的同时,竟也在她身上谋划一场偷天换日之局。 “一开始,我并不适应你的命格。”薛赤瑶也看着那玉石碑,真相大白的瞬间,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话也跟着多了起来,“你的气运实在太强,我的凡骨承受不了,日日夜夜都身上的骨头都像被千锤万凿一样痛苦,恨不能将自己骨头都卸下来。后来你习得天火九劫,我更是没有一刻得到安宁,你每渡劫进一阶,我便像从万丈深渊摔下去一回,你恐怕永远不能理解那种痛苦。” 沉云欢听得耳朵一动,抱臂转身,疑问:“那你怎么还没死?” “我怎么能轻易死?”薛赤瑶直勾勾地看着沉云欢,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睛里浑浊不堪,竟是承载了无比浓烈的恨意与厌恶,好似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堆积了许多年的恶意,“你都还没死,我岂能走在你前面?”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5节 沉云欢莫名奇怪。她觉得薛赤瑶对她的恨意实在来得莫名其妙,细细想来,从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薛赤瑶都难以掩饰对她的厌恶,可沉云欢此前与她没有任何接触,两人出生地更是远隔千万里,何以招来这么汹涌的恨? “为什么?”沉云欢思来想去,胡乱猜测道:“因为你娘不爱你,所以你嫉妒我嫉妒得发疯?” 此话惹得薛赤瑶横生怒意,“谁说我阿妈不爱我,少胡说八道!” 沉云欢耸肩,“可是我看到的记忆里,你活得连仙琅宗以前看门的老狗都不如。” 薛赤瑶见过那只狗,的确被养得肥肥胖胖,皮毛光滑,因年纪大了,有时上下阶梯还会有弟子抱,待遇甚至高于部分低阶弟子。 她忆起在此地生活的十七载,那的确是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她被薛赤瑶知道,她被肆意打骂、苛待、折磨之前,是有过一段幸福时光的。 她道:“十岁前,我阿妈很爱我。她是村里的大巫,受人敬仰,但不管走到何处都会将我背在背上,或是抱在怀里,她说这天底下,她最爱的人就是我。” “可十岁那年,她在深夜出去了一趟,再回去后便性情大变,开始无穷无尽地折磨我,将我像牲口一样对待,她总是问我恨不恨她,其实我心里有一点恨,但是我总希望她能变回从前那样爱我,我怕我一旦说了恨就再没有机会回到从前,所以我一直回答不恨。我当初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我每次说了不恨她,她就要疯狂地打我,好像一定要将我打得对她恨之入骨才算满意。” 薛赤瑶勾起一个淡淡的笑,道:“但是我终究没有等来那一日,去年五月,我阿妈死了,紧接着我阿哥也跟着不见,等我再见到他们时,一个被钉在棺材里,一个成了白骨。” “他们的死有蹊跷,村中无人告诉我答案,直到有一日沈徽年找上了我,他告诉我,进入鹿台就能得到真相,为了求真,我来了此处。” 薛赤瑶抬起头,双眸满是冰凉之色,望向那金碧辉煌的檐下牌匾,道:“你可知我们这些世代生活在此处的人是什么?” 沉云欢上哪知道,但料想薛赤瑶也并非真心向她提问,便没有回答。 果然就听薛赤瑶自顾自道:“我们都是人牲,是压阵的祭品。雪域封印的源头落在此地,青铜鼎需以活人为祭,才能长久地保持效用,所以我们村落世代传承着以人献祭的规矩。此地虽与外地隔绝,密林成群,但想要离开也并非绝无可能之事,可当初在此地落成鹿台压阵的圣人们同时也在此布下咒法,只要饮用祭品之骨肉熬煮的汤,魂魄便永远连同这往生石一起压在此处,永不得出。” “我们村的习俗便是十二岁举行成人礼,可得大巫赐一碗神明祭品,喝了之后便可受到神明庇佑,免于邪肆侵体,平安健康长大。我母亲便是知道这些真相后,开始对我疯狂管束,不准我偷吃别人给的东西,不准我吃肉喝汤,她要我恨她,还要我的灵魂自由,离开这片命中注定被献祭的土地。” “多可笑,圣人救世,为镇压天魔封印,便用我们这些人的血肉填补。”薛赤瑶满目悲凉,看向沉云欢,“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先人以小换大,画地为牢,将这些人的灵魂困于此地,日日夜夜滋养压阵的青铜鼎,以此来换取天下的安宁。 这对于薛赤瑶这种于此地土生土长的人来说,真相便是灭顶之灾。所以当初薛赤瑶的母亲进入鹿台得知真相后,性情大变,像个疯子一样虐待薛赤瑶,那一声声怒不可遏的责罚和抽打中,都在无声地呐喊着要薛赤瑶走出这片土地。 而薛赤瑶得知真相后也崩溃了,她的确如母亲所愿离开这片土地,却踏上了另一条歧路。她答应沈徽年配合偷命之术,将沉云欢的命格偷为己用,日日夜夜受之煎熬,只为今日。 沉云欢沉默地与她对视,心知这的确是一桩难断是非之事。 “沉云欢,你母亲死的时候,你为何不救她?”薛赤瑶认真地朝她问道。 “死了的人怎么救?”沉云欢漠然反问。 薛赤瑶在她脸上看了又看,没见半点动容,不由冷笑:“这些话你说与别人当个借口也就罢了,可骗不了我。你习得中境星火,看得见生命,你本有机会救她。” 沉云欢这次却不再矢口否认。 她在仙岩洞底下的黄金殿之中突破中境最后一劫,的确能借星辰之力看见别人身上的生命线,从那一刻,她就看见了母亲身上的生命线。 活人的生命线是焕发着光彩的,或是明亮或是黯淡,据其主人的身体状态决定,而死人的生命线则满是晦暗,不见一点光明。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 想为她续命也并不难,沉云欢只要将别人身上的生命线拽下来,与她的生命线连接在一起,这样便能让她继续存活于世。 可凡人并无掌生死之能,肆意更改别人的生命乃逆天而为,一旦沉云欢用九劫神法行此事,神法便会毁于一旦,再无进阶的可能。那时沉云欢在夜间辗转反侧,想了许久,才明白往日那些得天所授神法的历任前辈为何总是卡在这中境的最后一劫。 沉云欢当然不愿意经受与母亲生离死别,可她还背负着天责,还要承母亲生前所愿完成她用这条命所换来的责任,更不可能违背母亲心中的善道,取别人性命为她续命。 这些,沉云欢在当初落下第四道天鼓雷火时就已经想得分明,至今仍不曾改变想法,“我娘以生命为民除害,践行大道,是死得其所,为何执意要她活?” “真是无私。”薛赤瑶满脸讥讽,轻轻摇头,说着风凉话:“沉云欢,你这种大善大恶之人,往往都是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你母亲生了你这么个女儿,也算是她八辈子不走运,眼瞎心盲,白白为了你搭上一生。” 沉云欢可以坦然面对母亲的死,却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诋毁,听到薛赤瑶这轻佻的话语,沉云欢怒上眉梢,染得眉眼愈发肃冷,身形随风而动,不过刹那就已抵着刀背掠至薛赤瑶的面前,热浪裹挟着烈风而下,劈头盖脸地砸在薛赤瑶的脸上! 她匆忙抬剑抵挡,就这么一下,便将薛赤瑶从石阶上打了下去,飞出去几丈远,仓皇地落地。但她稳住心神之后却并不见半分惊慌,仿佛还为激怒了沉云欢而颇为洋洋自得。 “沉云欢,你当真以为你这一路走来运气那么好,平白无故就那么顺利?从你们离开京城开始,一路上没有任何人的拦路打扰,进入西域后更是一路深入腹地,寻得身世,还有你那师兄虞暄,又如何轻而易举得到巫神骨,还不是有我们在背后尽心尽力为你铺路,助你进阶。” “那还真是劳烦你们费心了。”沉云欢携火而至,墨刀雷霆万钧,重重砍在薛赤瑶的剑上,只听脆声轻响,薛赤瑶的剑上出现轻微裂痕。沉云欢翘着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命薄,承不住我的命格,我来帮你解脱。” “沉云欢!你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薛赤瑶怒目注视着她,握着剑的双臂因扛不住巨大的压力而打起摆子,仍咬牙切齿,恨声道:“你本是命中注定早夭之人,为何不肯老老实实地顺天命而死!你可知你十三年前那一次逆天改命,会害死多少人?” 沉云欢漠声道:“害死多少人暂且不论,我只知道今日你会被我剥皮抽骨,把一切偷走的东西还回来。” 薛赤瑶的长剑应声而断,沉云欢一刀落下,被她侧身躲开,灵力卷住墨刀,待落在身上时已没剩下几分力道,只砍出浅浅的伤口。薛赤瑶抬手祭出一掌,庞大的灵力犹如排山倒海,沉云欢横刀抵御,却仍被震飞数尺。 薛赤瑶趁这空档,右手往肩上抹了一把,赤红的血液凝结于她的掌心。随后朔风呼啸而起,万千灵力从她的身体内迸发,好似一分一毫都没有保留,尽数灌注在右掌之中。 那承接了沉云欢命格的灵力实在凶猛,倾巢而出时爆发出的力量将方圆几丈的东西尽数摧毁,连带着状如夺舍的昙闻戈几人也摔飞出去。 沉云欢自然不能让她如愿,持着烈火刀劈开寒风向前,却不料这与她命格相连的灵力如此猛烈,竟让她寸步难行。 就见薛赤瑶汇聚全身的灵力后,猛地将右掌往地上一掼! 凶猛的灵力似悬河注火,大地在顷刻间便被生生拍出一道裂痕。只听“咔咔”声不停响起,地裂在眨眼间便在地面上蔓延,如同不断壮大的巨蟒,蜿蜒扭曲,仅仅瞬息的功夫,就在原本平整的大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 薛赤瑶笑着起身,脸上带着痴狂的神色,也感知不到左肩上涌出鲜血的痛苦,只紧紧盯着地上的裂缝。狂风大作,卷得树木东倒西歪,哗然作响,密云闭月,天地陷入一片昏暗。薛赤瑶立于风里,雪白的衣衫猎猎翻飞,长发飘摇,血珠洒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巧的花。 “沉云欢,如今就让你看看,你当年的起死回生,害了多少人!” 沉云欢听见地下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低吟,像是野兽冬眠后醒来的第一声喟叹,又像被困多年终得自由的低笑。 还没等她细细查看,那裂开的地缝之中便涌出浓墨般的黑气,紧接着庞大浓郁的邪肆力量奔腾而出,顷刻间渲染天地。 沉云欢在那一片黑气里,看见一只比寻常人大上数倍的手猛地从地下探出来,扒住了地缝的边沿。 那毋庸置疑是一只人手,却有着细长而扭曲的五指,尖锐的利爪,丑陋且怪异,又着实大得不同寻常,显然不是出自普通人之身。 薛赤瑶方才还嚣张得意,义愤填膺,却在看见那从地下探出来的手后,双目瞬间染上赤红,眸中盈出泪水,紧抿着唇瓣,忍耐片刻后,才带着颤抖的哭腔高声呼唤:“阿妈!” 下一刻,大地震动,尘土飞扬,那东西从地下爬了出来。 第201章 坤舆(二) 迦萝后脖子上的眼睛只一闪而过, 在光影下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虞暄眨了眨眼,再仔细看去, 她后脖子就干干净净, 什么都没有。他不由问道:“迦萝, 你有没有觉得后脖子不舒服?” “没有啊。”迦萝语气寻常,将地上的书卷捧起来后对虞暄道:“我方才研读这些古卷,发现这里面记载了上一次雪域封印被破之事。” 虞暄本还想细究迦萝后脖子那匆匆一现的眼睛, 但听到此话后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 惊讶道:“雪域封印被破过?从未听说过啊!” “是近万年前的事了, 你们自然不知道。”迦萝道:“那时候前任山神出世,雪域的万魔封印被破, 浩劫降世, 漫山遍野都是尸体,人族几乎灭绝, 倾尽全力才重新落了封印,此间千辛万苦我就不赘述了, 不过你知道那封印是怎么破的吗?” 虞暄一脸茫然, “你都说是近万年前的事了,我如何知道?那时候我的祖宗的祖宗可能都还没出生。” “不过也不一定……”他又自言自语, “我现在身上还有蛇妖的血脉, 说不定那时候蛇妖的祖宗尚在世间。” 本是无稽猜想, 却不想迦萝应道:“没错。” 虞暄抬头:“什么没错?” “雪域神山的封印是上古时期人皇与神联合共同落下, 以山川草木的灵气为封, 人皇灵脉和神明躯体为印,才将万魔镇压于雪山之下,自那之后这片土地再无春季。而要破开封印, 则需以绝处逢生的命格开山脉,再以三灵为祭才能劈山破封。”迦萝幽幽地望着虞暄,道:“三灵,指的是天生灵种、混沌妖种以及嗔痴凡种,上次破开封印所献祭的三灵里,混沌妖种便正是你身上这蛇妖血脉的祖先。” 迦萝的语气平静得有些阴森,随着一阵寒风掠过,虞暄只觉得浑身一凉,狠狠打了个冷颤。随后他立即意识到,沉云欢便是绝处逢生的命格,其后迦萝为天生灵种,顾妄为嗔痴凡种,而自己,则是混沌妖种!怎么就这么巧合令他们几人汇聚于此,刚刚好满足破开天魔封印的条件?! “太好了,你这个发现非常重要,我们现在就去找云欢!”虞暄卷着尾巴,扭身便走,同时从袖中摸出玉牌,正要给沉云欢传信,却忽而肩头一沉,一只手搭了上来。 虞暄转头,就见方才还站在屋中的迦萝此刻却站在他的身旁,面容经惨白的月光一照,更显几分邪肆的阴郁。她轻声细语道:“你这蛇尾行动不便,我带你去。” 虞暄望着她,这么近的距离一瞧,果然看见她眉眼间流转着隐隐邪气。他心知迦萝本人绝没有任何异心,是来到此地之后才被某种邪力蛊惑神智,其背后谋划之人目的已相当明显,就是为了破除雪山封印。迦萝既是被利用,与她动手便没有任何意义,须得找出背后设局操盘之人,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迦萝能够在此等候,便说明他在来的时候就已经中了圈套,必有十足的把握将他抓住。 况且也不能放任中了邪的迦萝不管,虞暄并未打草惊蛇,只一点头:“劳烦带路。” 他跟在迦萝身后,已存了将计就计,找到背后作祟之人再给沉云欢传递信息的打算。他路上认真计量了一番,虽说他原本修为算不上拔尖,远远不及沉云欢,却也是仙琅宗里的佼佼者,且吞了巫神骨之后化妖,力量更是比从前强了不少,连大魔头桑雪意他都能挡上两招——这世间还能有比桑雪意更凶残的人吗? 能将迦萝救下就最好,但若见势不妙,他只能想办法自己逃走。 半刻钟后,迦萝领着虞暄行至密林深处,月光顺着茂密的枝叶落下来,隐约瞧见前方有三个人影。迦萝快步追上去,低声道:“主人,人带来了。” 虞暄定睛一瞧,就见前方有两人的身影十分眼熟。他们闻声停步,转过身来时露出面容,一人是顾妄,一人是昙妩。虞暄浑身一个激灵,确实没想到顾妄也在此处,他将目光落在最前方,见头前那人隐在暗色之中,身形模糊,但隐约看着并不强壮,想必就是迦萝口中的“主人”,也是背后谋划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虞暄心道正好,我一并解救了。他大喝一声,蛇尾卷起来借力一跃,弹跳至半空,怒声道:“卑鄙小人,安敢在此造次!且让你爷爷我来好好教训教训你!” 厉喝刚落下,一阵寒风徐行而来,吹得满树枝叶哗然,月光斑驳地照亮那人的身影,也照出一张俊俏无双的脸。虞暄见之大惊,若非双腿化作蛇尾,此刻便是当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掌门!”虞暄惊得声音都劈叉,尖声喊道:“怎么会是你?!” 沈徽年已恢复本相,冷淡地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虞暄,只稍微一抬手,一根木枝疾速飞出。虞暄甚至来不及闪躲,就觉得心口一痛,犹如被打了七寸一样,当下就翻倒在地,痛得蛇尾疯狂打卷。 沈徽年淡声道:“你若不想我在这剥光你的蛇鳞,就老实点。” 虞暄吓了个魂飞魄散,心口的疼痛有几乎让他瘫痪,往地上滚了一圈便已是大汗淋漓,整个人都萎缩起来。他便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沈徽年会出现在这里。虞暄这胆子就算再大,顶了天也只敢在背后编排沈徽年几句,到了面前便立即化成一身软骨头,莫说是动手,便是一句怒声质问都不敢说出口,从小到大那刻在骨子里的恭敬仍让他战栗不止。 背后谋划者竟然是沈徽年!那就说明他先前的猜测没有出错!虞暄浑身的血都冷了,如坠深渊,忽而想到若是如此,他的师父关良怕是之前也是因为知道沈徽年的行为所以才与他起了争执。 可他师父为何不阻止?为何不将沈徽年的不轨之心公之于众?难道也是受了沈徽年的控制?还是已经将他师父灭口了? 虞暄思及此,无尽的恐惧中生出一股怒意,痛得脖子爆出青筋,死死地咬着牙问:“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沈徽年并未理会,只听前方远处传来剧烈的声响,空中的风浪泛起热气,大地颤动起来。 “将他带上。”沈徽年撂下一句吩咐,转身边走。 “别乱动,能少吃点苦头。”顾妄几步走来,漠然地将半死不活的虞暄扛上肩头,几人继续沿着密林前进,朝着声源处去。 地底下爬出来的东西是个庞然大物。它勉强还有着人形,四肢奇长,头颅硕大无比,身上的皮肤如枯死的老树皮,层层叠叠满是褶子。尘土从它身上簌簌滚落,身上逐一睁开密密麻麻的眼睛,藏在千百褶皱之中,乍一看像是数不尽的窟窿眼,模样极为怪异邪肆。 它从地上爬出来,整个身躯高达三丈,眼睛遍布在它的上半身,一眨一眨,活生生的。 饶是沉云欢见过那么多丑陋、怪异的妖怪,见到面前这东西还是免不了觉得头皮发麻,本能地泛起恶心。她看见那妖物身上缠绕着浓郁的黑色邪气,几乎方圆全部熏染,竟是与师岚野体内的诅咒之力同源。 薛赤瑶却是红着眼睛喊了它一声“阿妈。” 沉云欢持刀往后跃,一退数尺远,落在鹿台的台阶之上,道:“这东西可不像是人。” 薛赤瑶指着她,厉声道:“沉云欢,我阿妈变成今日这样,全是拜你所赐!” 沉云欢可不乐意放任这人总是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张口闭口都将一切责任怪罪在她身上,讥讽道:“你们这些深山老林的凡庸,便是勤奋修炼一生也不过是我脚下的泥土,莫说是你娘,你上下数九代都没有见到我的机会,凭什么说是拜我所赐?” “是啊!沉云欢,绝处逢生的命格,天下独一无二,多了不起啊!世间多少凡庸被你踩在脚下,有人穷尽一生修行,也只能遥遥看着你扶摇而上的背影,你是千年不出的天才……那你可知,你为何而生?”薛赤瑶癫狂地高举双手,笑道:“天地不仁,以世间万物为刍狗,在天道之下,你、我、这仙凡妖魔芸芸众生,所有生灵面对生死都是平等的。天魔不死不灭,困于封印千万年,本就有天道留下的一线生机,而你!正是天魔散在凡间的生机,你的命格本与雪域封印相连,是开启这山脉的唯一钥匙,你是为了解救天魔而生的祸害!!” “十三年前,你本应顺从天命死亡,却因你母亲逆天改命,为你续了一口气,成就绝处逢生的命格,同一时间,雪域封印的山脉因你的复生而裂开,天魔之气肆意侵蚀,我的阿妈便是在那时被天魔气污染,变成了现在这样不人不妖的怪物!” 简直荒谬!沉云欢暴怒而起,“放狗屁!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什么钥匙生机,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狂风肆虐,呼啸的声音变得尖锐,空中荡出沉云欢释放的烈火,热意灼灼。薛赤瑶却分毫不退,散出灵力抵挡空中灼意,高声道:“那些为了重固封印前往雪域的人,都是因你而死!你生,则封印动,这一年你修得神法,灵脉一飞冲天,雪域的封印就越来越脆弱,每进一阶,万魔封印的力量便减弱一分,至今已薄脆如纸!” “今日封印破碎,明日浩劫降临人间,沉云欢,你这一命生,换了多少人的死啊!” 沉云欢一个字都不相信,只觉得薛赤瑶为了将罪名硬扣在她头上而胡说八道的疯癫样子令人恶心,冷笑道:“我从没见过脸皮像你这么厚的人,且不论你方才所言真假,难道今日这些事是我亲手策划而成?真正搅得人间不得安宁,意图释放天魔的人可不是我,你这罪名倒是扣得轻松,我凭何要接?”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6节 “你既如此嫉恶如仇,为何还要偷我的命格去作恶?”沉云欢将墨刀握在手中,抬步向前,火焰顺着刀刃燃起,迅速蔓延至她全身,她道:“我算是听明白了,先前还想不出你怎么那么恨我,原来是懦弱到了骨子里,既不敢怨恨那神山下镇压的天魔,也不敢怨恨在我复生后将我带回仙琅宗的沈徽年,偷了我的命便自认与我平起平坐,将我视作一切祸灾的源头,没本事找别人,只能找我撒气是吗?” 薛赤瑶道:“你是天魔的生机,本就不应存于世间。” “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沉云欢墨刀指向她,铺天盖地的灼烧奔腾而下,顺着咆哮的风冲向薛赤瑶,夹杂着她的肃声:“你今日死在这儿,将我的命格还回来,我再斩了你这异化成妖怪的母亲,天下就安宁了。” “你败局已定,沉云欢。”薛赤瑶笑了笑,双眸映着滔天烈火,偏执疯狂:“我没有你那么大公无私,六亲不认,我自认是卑鄙狭隘的小人,天下人谁生谁死与我无关,掌权者是人是魔我也不在乎,我只要我阿妈恢复常人。” 她转头,于风中望向身侧那个长出千百只眼睛的怪物,温声道:“阿妈,你放心,我一定会救治好你。” 下一刻,漫天的烈火淹没薛赤瑶,沉云欢的刀锋从天而降,照着她脑袋往下雷霆一劈,势不可当! 薛赤瑶双手结印,凝结出的灵力瞬间爆发,与沉云欢的刀刃正面相撞。“轰”的一声巨响,磅礴的灵力爆炸,顷刻间方圆树木尽折,尘土翻飞,满是裂痕的大地不停震动,寒风与炽火交织,在夜幕下频闪数十下。 眨眼间沉云欢就落了几十刀,薛赤瑶以剑抵挡,节节败退。她的身法较之沉云欢实在差得太远,但灵力过于凶猛,能够将沉云欢的每一刀都接下。 沉云欢深知麻烦之处就在于薛赤瑶身上有她前十八载的命格和灵脉,她作为本源不断进阶,薛赤瑶也跟着水涨船高。她今日所释放的灵力远比春猎会上强得多,更有绝处逢生之命傍身,沉云欢便是攻势再凶猛,竟然也无法危及她的生命。 盛怒之下的沉云欢招来烈火漫天,几乎照亮整个夜幕,将白昼降于世间,灼烧的热意将薛赤瑶炙烤得满脸热汗,握剑的双手不断颤抖,在沉云欢裹着火焰的刀重重连砸数下后,她的宝剑应声而断,碎裂成数片翻飞,在她脸上手上都留下长长的血痕。 薛赤瑶以灵力挡住沉云欢致命一刀,往后退了数丈,摔在那满身眼睛的妖怪旁边。眼看着沉云欢猛烈的追击将至,薛赤瑶站起身,轻轻抱住那妖物丑陋畸形的手臂,将额头轻触上去,低声祈祷道:“阿妈,助我……” 她将手指含进嘴里,一吹哨响,原本站在远处的昙闻戈几人忽而应声而动,动作迅疾地拔出长剑,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地往自个脖颈狠狠割去。锋利的剑刃有狠厉的力道加持,刹那就将几人的脑袋整个割了下来,赤血洒落一地。 薛赤瑶嘴唇微动,疾速念起古老晦涩的咒语。 沉云欢的刀破风而行,刹那便逼至薛赤瑶的跟前,却在火焰刃尖刺向她心口的前一刻,那千眼妖怪骤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沉云欢离得太近,瞬间觉得两根长针直直刺入双耳,直刺脑仁,剧烈的疼痛让她顷刻间受了力,本能地捂住耳朵往后退。 待她退了几丈落地,抬手一看,捂着耳朵的掌心已满是鲜血,双耳更是嗡鸣锐响,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那方才还处于安静状态的妖怪动起来,上半身成百上千的眼睛染上赤红,像密密麻麻的血窟窿,皆在同时怨毒地瞪着沉云欢。 沉云欢咬破双指,将血抹在刀上,镇妖咒呈于刀锋,她念动口诀,镇妖咒便融化一般,汹涌的妖气流泻而出,绕着沉云欢身体疯狂流转。她持刀跃起,踩着炽火腾空,墨刀卷着风涡往下劈,下落的瞬间空中轰然烧起来,蒸腾得这片土地都翻滚。 “铛——!”一声巨响,沉云欢惊愕地睁大双眼,发现自己这凝聚全力的一击,竟被眼前这千眼妖怪徒手接了下来。 它收紧奇长的手,将墨刀握住,向下猛地一甩。沉云欢只得松手躲避,往后连翻数下,见墨刀被重重甩在地上,立即催动灵力召回。 千眼妖怪动作极为迅猛,沉云欢这边不过刚将刀握在手里,它就从那边冲到面前,巨手自上而下重重一拍,大地震声,裂痕在土里蔓延。沉云欢躲得极快,沿着它的指缝闪过,顺着手臂往上,正要以刀劈砍,却不防撞上那些赤红的眼睛。 它们同时盯住沉云欢。 在这瞬间,沉云欢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顺着她的眼睛钻入脑中,诡谲的邪气之中带着令人麻木的效用,让她的动作在那一刻定格,下刀的力道卡在中途。 蓦地,她双眼一黑,一切消弭于视线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沉云欢立即便要收刀后撤,却不想她这又聋又瞎的状态大大影响速度,还没来得及完全撤离,便被千眼妖怪拍中。霎时间沉云欢好似被大山迎面砸下,那足以令她骨头尽断的力道重重砸在身上,剧痛在刹那席卷全身,心肺似炸开一般,喉咙反上来一口鲜血,当下被她喷出。 沉云欢咬牙忍着剧痛,努力稳住身体,以灵力护在身上,摔在地上时滚出数尺,墨刀也脱了手不知甩到何处。她顾不上疼痛,立时翻身而起,催动灵力覆在双眼,想尽快恢复光明。 却不想没有任何用处,她惊慌地往眼睛上一摸,才发现并不是她被某种力量蒙蔽双眼致使她看不见,而是眼珠被夺走了!! 千眼怪物的脖颈处多了一双澄澈而漂亮的眼珠。 “师岚野,师岚野!!”她拔声高喊。 没有任何应声。 她的双耳失聪,万物寂静无声,双眼被夺,世界一片漆黑,好似完全陷入了与世隔绝之地。 自然也就看不见,她头上几寸之处又一只巨手正待落下,而大地的数百裂缝之中疯长出树藤,一重一重环绕在千眼妖怪的身上,从各处刺穿它的身体,将它的动作死死桎梏。 师岚野立于玉石碑前,天枷已在他身体烙下深深的痕迹,漆黑的咒纹好似一条条毒蛇,腐蚀得他浑身鲜血淋漓。 薛赤瑶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道:“山神,你应运而生,应当比谁都明白,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天命。” 寒风凛冽,沈徽年带着几人行至此处,正看见面前的旷地一片狼藉。 月下的庞然大物被密密麻麻的树藤刺穿,坐在地上的沉云欢闭着双眼,唇染赤血,抬手不停摸索,而墨刀落于几丈之外,站在石梯之上的师岚野血淋淋一身。 薛赤瑶连忙飞身而来,半跪在地:“师父,一切按计划进行。” 沈徽年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抬步向前行。 薛赤瑶起身,瞧见顾妄跟在后面,肩上还扛着耷拉着蛇尾的虞暄。她对上顾妄的目光,见他双目清明,并无被天魔气侵染之相,无不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人心瞬息万变,沉云欢若是知道你临阵倒戈,怕是要气死了。” 顾妄目不斜视,漠声回道:“‘忠义’又值几个钱?我走这一趟本就是为了我妹妹,既然沈掌门能实现我的心愿,我认谁为首又有何不同?” 薛赤瑶轻嗤一声,“倒也是。” 她朝后看一眼,见昙妩、迦萝二人目光空洞无神,如提线木偶一样前行。 迦萝是天生灵种,不会因天魔气而异化,顾妄则不同,他是肉体凡胎,一旦受天魔气侵染便会变成妖怪,从而无法成为“三灵”祭品的其中之一。 本以为他会是个麻烦,却没想到他嗔痴过深,为了妹妹竟自愿倒戈,倒也是免去了不少事。 薛赤瑶抬头望向月亮。正是十五满月,月亮圆如银盘,挥洒皎洁光芒,落在广袤大地上。 棋局谋划多年,还差最后一子落下便得圆满。 运气这次似乎没有站在沉云欢那边。 第202章 坤舆(三) 沉云欢的世界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又瞎又聋的状态让她寸步难行, 她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因此不知道自己失口喊师岚野时声音很大,也很尖锐, 极其惊慌失措。 但很快, 死寂和漆黑的世界让她的其他感官变得相当敏感, 立即就在风中闻到了草木的清香。 那味道简直太过熟悉,是师岚野身上独一无二的血液的味道,既然散在风中那么浓郁, 说明他此刻流了不少血。无人能让师岚野受伤, 除非天枷。 沉云欢后知后觉, 她在失去眼睛后状态全无,连墨刀落在哪里都不知道, 本应是千眼妖怪最好的攻击机会, 却没有丝毫动静,显然是师岚野出手了。 她在来之前对师岚野千叮咛万嘱咐,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能出手,他身负天枷, 施加于敌人身上的力量远远比不过天枷于他的伤害, 属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而今看来局势已经到了师岚野都觉得劣势的地步。 风里都是他的血的气味, 沉云欢更加心焦, 刚挣扎动身, 肋骨处就传来剧痛, 迫使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将手按在伤处一摸,隐约摸到肋骨断裂。 大敌当前,身体上的一些小伤自然不算什么, 就算没有玉神心加持,她咬咬牙一样可以忍耐。沉云欢忍下疼痛,催动灵力召刀。墨刀当即嗡鸣一响,飞向沉云欢,往日沉云欢都会将召回的刀接个正着,可眼下她既看不见,也无法靠声音分辨墨刀的位置,以至于刀向着她身体飞来时,她没有任何接的动作。 眼见墨刀刺在她身前,沉云欢身边的地面忽而裂开一条细缝,一根嫩绿柔软的藤蔓拔地而起,迅速将飞至跟前的墨刀卷住。锋利无比的刀认出旧主的气息,当即乖顺下来,任凭藤蔓卷着,送到沉云欢的手边。 她只觉得手背痒痒的,像是什么软软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随后那东西又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缠,温柔的力道带来丝丝清凉。沉云欢起先一惊,本能想要抽手躲闪,小拇指却一下被那东西给勾住,钻进了掌心里,像是一只手揉弄着她的掌心。 沉云欢太熟悉这样的感觉,当初在仙琅山脚受伤时,她浑身的骨头尽断没有一处地方能动,时常都要忍着断骨的疼痛,在偶尔醒来的深夜,就能看见师岚野坐在床边,捏着她的手轻揉。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好像这样揉捏她的手掌,就能减轻她身上的其他痛苦一样。但沉云欢从未出口阻止,以至于师岚野保留了这个习惯,后来也总是时不时用这样的小动作安抚她的情绪。 墨刀的刀柄被送到她的手中,她顺势握住。有了利刃在手,她惶惶不安的心立时落了地,情绪飞快稳定。 方才又聋又瞎手无寸铁的状态着实让她短暂的方寸大乱,但而今冷静下来一想,她的情绪从一开始就被薛赤瑶影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干扰了她的思考,满脑子都是善恶是非,什么雪域的封印,天魔的生机。 敌人并非强大到不可战胜,是她方才怒上心头,又太过着急,一时间乱了章法。杂念太多,会让刀越来越重,她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尽心解决眼前这个诡异的妖怪才对。 沉云欢前半生胜仗无数,几乎未逢敌手,靠的可不是运气。 她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以刀为支撑,从地上站了起来,慢声道:“师岚野,我看不见它,你来做我的眼睛。” 她的话散在风里,往前一送,落在师岚野的耳中。他将右手轻抬,刹那间困锁千眼妖怪的树枝便飞快撤离,行动得以自由的妖怪落下巨手,同一时间沉云欢的墨刀蓄起烈火,脚下的土地滚动起来,化作柔韧无形的水,将她猛地往上托举而起,瞬间拔高十数尺。 她站得稳稳当当,只能感觉到身边落下狂烈的风,从而迅速寻找到那妖怪的位置,将灵力凝聚于刃尖,重重往下劈。脚下如流水般的土地化作滚动的龙身,将她往前一送,那本没找准位置应要落空的刀却陡然从千眼妖怪的后背处劈下! 妖怪正中一击,发出尖声吼叫,反手便是一爪子,浓郁的黑气缭绕,如同数条毒蛇迅疾而出,朝沉云欢掠去。她脚下的龙往后一卷,地面凭空冲出茂密茁壮的巨树,将那黑气牢牢阻隔。空中散出树木的味道,沉云欢鼻尖一动,当下催动烈火,喝道:“苍灵!” 巨树“轰”的一响,火龙盘旋而上,瞬间轰轰烈烈地烧起来,沿着千眼妖怪的躯体攀爬。它似被激怒,一边撕扯身上的烈火,一边朝沉云欢挥舞巨手。师岚野操控着她脚下的土龙,带着她频频闪躲,沉云欢虽不知战况如何,只能一味地挥舞墨刀,稳稳地踩在脚下这片土地上。 二人配合无比默契,沉云欢的每一刀都落在千眼妖怪的身上,不过片刻就让它吃了不少苦头,庞大的身体摇晃数下,险些摔倒。 烈火在空中爆炸,庞大而凶猛的灵力经风一送,满山的密林哗然作响,热浪翻天。 薛赤瑶看得心焦,眉头紧拧,忍不住一再往前走,攥紧的拳头暴起青筋,像是极力忍耐着。 虞暄在顾妄肩头挣扎得厉害,顾妄只得背着他行至一棵疯狂摇晃的树下,将肩上的虞暄给放了下来。 此人先前被打了一下后萎靡了一阵,实则现在已经好了,只是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脱身。从沈徽年手底下硬碰硬地逃走是不可能的,是怕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他杀了,更何况还有个顾妄在边上盯着他,虞暄思来想去,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脱身。 直到他见到沉云欢战况落于下风,状态极差,当下急眼,不安分的动静引来沈徽年冷漠地侧目。 顾妄将他扔在地上,他立即翻身就要跑,却被顾妄一把按住了肩头,力道极大,虞暄一时间挣脱不得,正要甩尾打人时,忽然听见此人说了一句话:“还不是时候。” 虞暄瞬间一惊,匆忙抬头,发现顾妄神色冷淡,唇瓣未动,竟是通过传心音在与他说话。 虞暄险些感动得落泪。眼下的局势已极其不利,沉云欢身陷苦战,沈徽年又难以战胜,他还以为迦萝、顾妄都已倒戈,没想到这小子留了一手,竟是假意归降。 “你怎么回事!”虞暄着急地问。 “别着急,听我说。”顾妄不动声色地转头,视线落在沉云欢所在的战场上,眸色沉稳镇定,继续传音:“沈徽年想要破雪域封印,放出天魔,而破封所需的三灵是你、我、迦萝。想要破坏沈徽年释放天魔的计划,迦萝是关键。天生灵种稀世罕见,只要你将她带走,沈徽年一时半会绝对找不到第二个灵种替代,三灵缺一而不成,他的计划就会落空。” 虞暄倒是想,但迦萝自个中了邪,还管沈徽年叫主人,莫说是不愿跟他走,就算当真能被他抓走,那沈徽年一根树枝就打得他爬不起来,他哪有能耐在沈徽年手底下抢人? “说得轻巧,我怎么带走?” 顾妄道:“他们在逼沉云欢神法进阶,但这妖怪应不敌沉云欢,沈徽年一定会出手。待他出手时,我便将迦萝身上的天魔气抽离,薛赤瑶我来对付,你就趁这机会带她离开。” 虞暄反应过来:“你想一人留在这?” “放心。”顾妄声音低沉,平稳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在此时给人莫大的心安,“我自有退路,绝不会牺牲我自己。” 虞暄回:“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顾妄顿了顿,转头望向他,那漆黑的眼睛里十分平静,带着一股笃定。 虞暄问:“你当真准备了退路?” 顾妄道:“千真万确,绝不骗你。” 虞暄沉默下来。顾妄如此认真,那神态就差发毒誓了,由不得他不信。虞暄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他倒是可以留下来对付薛赤瑶,让顾妄带着迦萝走,但他并没有把握从沈徽年手底下活着逃走。顾妄说给自己留了退路,也不会同意与他交换,在此时争执没有意义,他只得选择信任顾妄,松口答应。 “好。” 另一头的战斗仍然激烈,沉云欢虽仍旧无法精准感知千眼妖怪的位置,但师岚野操纵地形给她带来极大的便利,没有一刀落空,来回数百招,就让她逐渐回到上风,找到了战斗时的节奏。奔腾的水流绕着她旋转,沉云欢感受到水珠溅落,召出金流之火,卷着刀砍在千眼妖怪的身上,狰狞的伤口划破一双双眨着的眼睛,泛着黑的血液从千疮百孔中流出,它越来越难以应对,后退数步,庞大的身躯摔倒在地。 沉云欢乘胜追击,提着烈火刀高跃而起,水流将她稳稳接住,而后似万马奔腾将她送至千眼妖怪的上空。 墨刀迸发出绚烂的烈火,疾风之下,浓烈的杀意疯狂四溢,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那倾泻而出的庞大灵力。 这一刀,直逼它的心口。 薛赤瑶心中一紧,脱口惊叫:“阿妈!” 与此同时,一声剑啸长鸣,沈徽年的身形乘风掠出,明狸剑灵光闪烁,越过他的身形破风向前。 沈徽年果然出手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7节 “动手!”顾妄大喝一声,虞暄应声而动,蛇尾猛地甩在薛赤瑶的后背,先下手为强,将原本心系战场的薛赤瑶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摔出去几丈远。 顾妄则飞身至迦萝面前,双手飞快结印,用力点在她的眉心。 他的动作简直极快,没有给人留半点反应的时间,迦萝只来得及动了一下手,就觉得一股清明的力量被钉入眉心,让她整个人动弹不得。紧接着顾妄并起双指,指尖灵光乍现,从迦萝的眉心里抽出一抹泛着黑紫的雾气。 他以左手解下腰中的木偶,将双指上缠绕的天魔气引入了木偶之中。顷刻间,那原本被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木偶便染上黑色,迅速变成乌黑的模样,像泼了墨。 此时薛赤瑶已经反应过来,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大骂:“虚伪奸诈之人!” “快走!”顾妄抽剑,往迦萝后背上推了一把,迎着薛赤瑶而上,与她动起手来。虞暄便用蛇尾卷着迦萝的身体,迅速带她离开。 而另一边,那明狸剑通体雪白,剑刃薄如蝉翼,如离弦之箭而发,刺破空中燃烧的烈烈火焰,幻作十数道剑影,直奔师岚野。 剑光在空中划出绚丽的光影,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师岚野本可以闪躲,可此时正是沉云欢落下最后一击的关键时刻,若是抽身离开这一击必然落空。他站于原地,操控水流将沉云欢的刀送到千眼妖怪的身前,下一刻便被十数道剑影刺穿身体,巨大的力道将他狠狠钉在身后的鹿台墙壁上! 沈徽年召明狸剑而回,就在沉云欢要将墨刀刺进千眼妖怪躯体的那一刻,明狸剑猛地撞在她的刀刃上。 终是差了一步! 沉云欢根本不知沈徽年出手,只觉得空中的风陡然如刮骨般凌厉,直奔着她而来,便下意识往后闪躲,下一刻右手就没了知觉,那凶猛的力道将她震得筋脉剧痛无比,墨刀在瞬间就脱了手。同时她脚下踩着的水流也消散,整个人从空中坠落。沉云欢极力稳住身形,好歹是双脚着地落下,鞋底在地上滑出数尺才停下。 她握住右手腕,感觉到山神之力从身边撤去,疑问:“师岚野?” 没有回应,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剑气!沉云欢敏锐地察觉疾风,利用身体的本能闪躲,但耳聋眼瞎的弊端实在太大,尽管她反应已经非常快,身上多处仍是被剑气扫到,侧颈处的伤最为凶戾,狸爪留在白皙的脖子上,霎时间血流成注。 沉云欢抬手摸了一下,从自己炽热的血中摸出狸爪的形状,确认此刻出手的人是沈徽年。 她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将墨刀召入手中,微微偏头,想借剑气寻找沈徽年的位置。 “剑法千变万化,但实体只有一把,想要分辨敌人的剑在何处,要先学会找到剑意。” 昔日在仙琅宗,这是沈徽年拿着剑教她的第一句。沉云欢弃剑一年,练刀数月,大多时候都是回忆着从前学剑的经验去练,因此至今对沈徽年的教导谨记于心。 从前沉云欢每一年都会挑一个日子,与沈徽年比剑,她将明狸剑定为自己的目标,但每年都会败在沈徽年剑下。那是年少轻狂的沉云欢,唯一认输的剑。 而今她换了刀,站在这雪山脚下,重新面对这把剑。 她感受到寒风扑面而来,明狸剑散发的剑气如翻滚的海浪,铺满方圆数丈。沉云欢握着刀柄的手不断收紧,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摸索不到任何东西,无法断定真正的明狸剑在什么方位。 她处在非常被动的位置,因此不敢胡乱出手,只得僵直身体站在原地。 沈徽年站在半空,居高临下看着沉云欢,轻易从她那微小的动作里察觉出她的彷徨,一如当年幼小的沉云欢第一次拿剑的模样。 她是天生的剑修,只可惜因为一身傲骨,自己折了剑,改修刀法,虽然这一年行得磕磕绊绊,数次站在悬崖边上,但好歹让她咬着牙挺了过来。 可惜的是从前那把不敬剑随了主人,宁折不易主,白白费了一把修出灵识的宝剑。 沉云欢是沈徽年精心打磨了十三年的剑,有着卓绝的天赋,世无双的气运,捅破天的铁骨,仿佛无所不能。世人见到沉云欢,无不赞誉他慧眼识珠,从西域的风沙里捡了一颗宝贝回宗门。他们艳羡、嫉妒、仰慕、谄媚,议论着沉云欢将来会成为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能够在仙门之中有着怎么样的成就。 然而世人愚昧,不知沉云欢真正的用处并不在人间仙门,而是在这雪域神山。 沈徽年抬手握住明狸剑,剑身环绕的灵气攀上他的身体,散发出眩目的光。他看了看正卷着迦萝逃走的虞暄,又转头望向与薛赤瑶打得正凶的顾妄,随后轻动长剑,四面八方涌出浓黑的天魔气,尽数涌向地上的千眼妖怪,从它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里钻进去。霎时间它的身体又长大了一圈,伤口瞬间愈合,那不停眨着的眼睛恢复如初,泛着血一样的红色。 它从地上爬起来,每动一下,大地就随之震颤。 沈徽年挥剑而下,身后幻化出数十剑影,乘风奔至沉云欢面前。她只能凭本能闪躲,待反应过来时,剑气已奔至面前。 师岚野猛然拔出将自己钉在墙上的剑气,抬手释放神力,沉云欢脚下的土地瞬间顶高几尺,向后一掠,勉强躲过密集的剑气。她自己却因为脚下的变动而没站稳,径直从土柱上翻了下去。 师岚野的天枷几乎勒进了骨头里,令他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肉,面目全非,饶是如此,他仍不停释放神力,召来一股温柔的水流,将不慎跌落的沉云欢接住。 沈徽年的剑眨眼便至,她察觉面前的厉风横刀去挡,那凶悍的力道整个就砸在她右手上,只听骨头“咔吧”作响,剧痛让她差点惊叫出声,身体瞬间甩出几丈,再一次握不住刀。 沉云欢在地上翻滚时,心中大感不妙。她知道方才那一下,似乎是将她右手折断,本就又聋又瞎对上沈徽年没有多少胜算,若是右手再折断握不住刀,那跟等死没什么区别了。 可空中浓郁的血腥气味,也让她清楚地知道师岚野受到重创。眼下这样的局势,似乎呈现败局,沉云欢脑中飞速运转,在极短的瞬息之间尝试寻找生路。 天火九劫的上境倒是可以对付沈徽年,但她只有借雷引火,沈徽年不是桑雪意,没有天劫之雷助她,此刻唯一的生路便是她突破上境的第二劫。 可历来无人突破上境,她根本不知道上境的第二劫是什么,如何找门路突破? 厉风自头顶落下,沉云欢翻身而起,左手召火护身,奔跑着闪躲。聋了耳朵的瞎子在周围横冲直撞,跌跌撞撞数次摔倒,很快就被明狸的剑气刮得遍体鳞伤。 “放开我!放开我!”迦萝扑腾起来,使劲捶打虞暄的蛇尾,“沉云欢不敌这人,我要去帮她!” “要去也是我去!我答应了顾妄要将你送走!”虞暄固执地拽着她往外逃,余光看见沉云欢狼狈地躲闪,心疼得要裂开,忍不住洒两行泪,“你自己走行不行?我想去救云欢……” “逃什么逃,你以为逃走就有用吗?!”迦萝怒声喊道:“再这么下去,沉云欢一定会死在这里,就算我们成功逃了又能怎么样?沈徽年能找到一个灵种,难道就找不到第二个?” 她冲虞暄怒吼:“沉云欢的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你看不到吗?!!” 虞暄动作猛地一顿,再转头一看,果然看见沉云欢双眼闭着,动作出奇地迟钝,每回都等到沈徽年的剑气扫到面前才动作,显然是看不见听不见的状态。 她这般状态,如此下去必死无疑。 虞暄无论如何都无法丢下这样的沉云欢独自逃走,当即甩开迦萝,飞快幻出巨大身形,怒吼一声,整个朝那千眼妖怪扑了过去。 迦萝被这一下甩得七荤八素,落后虞暄一步,待反应过来后将双臂一展,幻出翅膀飞向高空。她原身极大,羽毛是黑白交织的山水之色,尾羽在夜色下拖出长长的灵光。 于高空盘旋两圈,迦萝忽而仰天长啸,一声鹰啸贯穿天地,直上九重天。 那啸声犹如仙音落世,乘着风在雪山上绕了一圈后,竟传进了沉云欢的耳中。霎时间,她那死寂一片的世界哗然起来,风声凶戾,树叶翻飞,剑气划破劲风而响,鹰啸伴着怒吼长鸣—— 她恢复了听觉! 第203章 坤舆(四) 疾风入耳的刹那, 沉云欢立即辨认出沈徽年的位置,侧身躲过锋利无比的剑气。 声音辨位使得她的脑中浮现出周围的场景,以及其他人的各个方位, 墨刀召之入手, 沉云欢左手燃起烈火, 往刀身上一抹,于狂风之中炽烈燃烧的烈火刀便瞬间爆发出凶猛的热浪。 她在地面上大步奔跑,翻身躲过密集的剑气, 猛地朝高空跃起, 双手握紧刀刃朝沈徽年劈砍。 火焰在夜下飞舞, 顷刻就将沈徽年的身影吞没。明狸剑嗡鸣长啸,直直地对上沉云欢的不敬刀, 师徒二人在空中凶狠地打起来。 锋利无比的刀刃频频相撞, 发出铮鸣声响,不停爆炸四溢的灵力被风卷得散落四处, 周遭人无不受这二人的影响,或是被空中的灼热炙烤, 或是被明狸尖锐的剑气刮伤, 然而此时却无人能顾及。 虞暄用蛇尾卷住千眼妖怪,将它的身体一层又一层死死地勒住, 迦萝展翅盘旋, 瞄准了它头颅上的一双眼睛, 猛地俯冲而下, 利爪随之落下, 却被它闪身躲过。 尽管这千眼妖怪吸收了新的天魔气比方才更加庞大厉害,面对虞暄蛇尾的绞缠也不见半分吃力,它的手从虞暄的蛇鳞上划过, 生生剥下数百片,黑鳞扑簌簌往下掉,露出血红狰狞的肉。 剥鳞堪比抽筋之痛,虞暄嘶吼一声,疯狂摆尾,与千眼妖怪扭打在一起。迦萝在旁相助,数次以利爪攻击,几回落空,一朝得逞就将它的眼睛抓瞎了一只。 它痛得发狂,在大地冲撞起来,狠狠撞上鹿台前的长阶,虞暄因缠在它身上,这一下也被撞了个实打实,险些将前胸的肋骨撞得刺穿后背,一口妖血喷出,洒在那妖怪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处。 迦萝仍在长啸,那一声声清明嘹亮的声音入耳,驱除一切干扰沉云欢耳朵的杂音。 她在空中出的第一刀落在了明狸剑上,那时她就知道,她不敌沈徽年。可当前的情况已不容她后退,沉云欢只得勉力用这折断的右手全力挥舞长刀,刀刀破风,一心置沈徽年于死地。 然而两人的状态实在悬殊,且不论沉云欢眼睛看不见还身上负伤,便是正常状态下,沉云欢想要战胜沈徽年都不一定有胜算,现在这般不过是强撑。 十数刀落下,沉云欢的右手已没有知觉,明狸剑在她的身上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最狰狞的一道在她的左肋,那狸爪一样的爪痕几乎见骨,血淋淋的伤口将她的衣袍染透,血珠顺着衣衫不停往下滚落。 沉云欢喘着粗气,剧痛让她连呼吸都掐细,却不敢有分毫怠慢,更是一刻也不敢停下手中的刀。她心中极为清楚,一旦在沈徽年的剑下掉以轻心,那明狸剑下一刻就会从她的心口穿过。 沉云欢每出一刀,都会想到昔日在仙琅宗修炼的场景。沈徽年的剑法没有变,始终如一,但他是沉云欢所有身法的源头,能够将沉云欢的每一招轻松化解。 她猛力一劈落空,感知到剑气直奔她胸腔而来,赶忙往后连翻数下,拉开与沈徽年的距离。她落在地上,往后踉跄几步,勉强用刀撑住不至于摔倒,剧痛覆盖她筋骨的每一寸,她看不见,不清楚身上到底有多狼狈,只知道再这么下去,她败局必定。 正当她心中彷徨时,忽而一阵清风自背后袭来,穿过她周身的烈焰,迅疾冲向沈徽年。 那清风之中旋飞百剑,灵光犹如拖尾的星痕,向沈徽年周身刺去。顾妄飞身而至,落在沉云欢的身边,飞快地抬手,指尖夹了一张灵符,在她身上几大穴位点了一下。 那灵符暂时为她止了血,沉云欢闭着双眼,偏头寻着顾妄的位置,低声道:“恐怕赢不了,你们先走,我来拖住他。” 沉云欢从不说这样的话,从她的嘴里,顾妄没有听到过“输”字。她是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从前数次踏进鬼门关,也没有如今这模样,顾妄紧紧拧着眉,瞬息间心思百转。 他紧握着剑,转头向半空中的沈徽年望去,沉声道:“我们不用赢,只要掩护虞暄和迦萝离开,让沈徽年的计划失败就足矣。” “沉云欢,现在还不能倒下,我来助你!” 顾妄将剑祭空,双手结印,飞快在空中画出剑阵,推至头顶。剑阵瞬间扩大数倍,散发出千丝万缕的光芒,风声狂嚎,灵力汇聚,蓄势待发。 薛赤瑶捂着腹部的伤飞来,落在沈徽年的脚下,跪下请罪道:“师父,我……” 沈徽年冷然的眸光落在沉云欢与顾妄二人身上,轻抬了下手,慢声道:“退下。” 薛赤瑶战战兢兢,没有任何多言,转身退离。转头看见虞暄和迦萝正缠着她阿妈,当下便冲上去加入了另一场战斗。 一阵阵爆炸的巨响频发,震起沙土数丈高,顾妄与沉云欢并肩而立,寒风将二人的长发翻飞,混沌夜色和炫目灵光之下,一人召出剑阵,一人燃起烈火,同时向沈徽年进攻! 就见沈徽年丝毫不惊慌,在两人的攻势逼近时,明狸剑骤然灵光大作,绚烂的光彩在沈徽年周身缠绕,他提剑而起,速度竟比方才快了数倍,似一缕迅疾的风,在空中分离,形成数道闪电般的剑气,在地上砸出一道道裂痕,刹那便提剑落在沉云欢的后背。 一剑刺出,沉云欢后脑生风,凭本能以墨刀抵挡,这一击正中,两刃相撞的同时,沉云欢原本就断裂的右手爆发出粉身碎骨的疼痛,让她只能以左手死死地握住右腕骨头断裂的地方,勉力接下沈徽年的攻击。 顾妄的灵剑在战场流窜,不停从各个方向刺向沈徽年。他双手甩出十数张灵符,引水为攻,沉云欢又借水施展金流之火,滚动的金色水流在三人周围环绕,一时间耀眼夺目的灵光在空中爆炸,三人打得极为凶猛,眨眼便过了百招。 沈徽年应对得相当轻松,面对二人夹击也不见半分狼狈慌张,一手掐诀化解顾妄的攻势,一手执剑对沉云欢的墨刀劈砍,丝毫不落下风。 他像一座高山横亘在两人的面前,所释放的灵力犹如悬河注火,死死地压制沉云欢与顾妄二人,完全展现了仙琅宗掌门人的威力。 而另一处的战场也相当激烈,薛赤瑶的加入让原本就没有占得便宜的虞暄和迦萝二人很快出现劣势。千眼妖怪的身躯坚硬如铁,任何一招攻击都携有千斤之力,便是虞暄也无法承受,再加上薛赤瑶的长剑在他身上刺出数道伤口,蛇血如雨,洒落满地。 两方战场极其焦灼,正当打得天昏地暗时,大地剧烈震响,高山拔地而起,直冲数十丈,岚雾从山间滚落,将所有人卷在其中。 师岚野居于鹿台之前,神力的大量消耗和天枷所施加的重伤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撑着白玉石半跪在地。他满头雪白之发,双眼滚动着金色的波澜,鲜血淋漓而落,本相尽现。 铺天盖地的岚雾呈现出浓郁的白,顷刻间在人群之中找到目标,往沈徽年的周身汇聚,像云涡一般将他死死地纠缠住。他翻手震剑,瞬间扫出无数剑风,却不料这云雾无形而不散,始终缠绕着他,如此一来,他的眼睛也无用了。 沉云欢感受到指尖飘过清凉的雾气,察觉到沈徽年的攻击停下了,趁着停战的片刻喘息停歇,对顾妄问:“什么情况?” 顾妄转头,看了一眼在鹿台之上的几乎泡在血里的师岚野,他咬了咬牙,没有说明实况,只道:“沈徽年被遮了眼,看不见了,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沉云欢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但听得这话,强撑着再提一口气,踏着水流而上,身形如箭,与疾风同行,奔向沈徽年的位置,举刀便砍。顾妄将头顶巨大的剑阵分散为十个小阵,散于沈徽年的周身,奔流不息的水卷着灵剑而出,与沉云欢的烈火合二为一。 疾风呼啸,火焰燎原,沉云欢这一击用尽全部力量! 沈徽年周身缠绕着云雾,视力受限,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凶猛杀招逼近,当下将明狸剑置于身前,双手结印掐诀,口中念出古老咒言。 刹那间,他的周身爆出排山倒海般的灵力,以他为中心猛地朝方圆炸开,无形的咒言在空中飞快流转,沉云欢与顾妄二人合一的攻势与沈徽年的灵力狠狠相撞! 声音如炸山般震耳欲聋,掀起百丈高的烈风,虞暄、迦萝等人被径直掀飞,连带着师岚野召出的高山也破裂,碎石四溅。 沉云欢被巨大的灵力挡住不得前进一寸,墨刀疯狂颤抖,断裂的右手死死坚守,剧痛席卷她的全身,无一不让她痛苦。 忽而一声剑鸣清响,只听耳边风声厉啸,顾妄的大喝从远处传来:“沉云欢,当心——!”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面前的山峰被从当间劈开,同时刺破她凝聚的火焰,危险逼近的瞬间她甚至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腹部猛地传来剧痛,明狸剑便将她捅了个对穿。 师岚野犹如这碎裂的山体,身上迅速爬满细细密密的裂痕,无力地倒在地上。 沈徽年周身的云雾当即消散一空,剑结结实实捅穿沉云欢的腹部,立于她的面前,眼眸里满是漠然,声音冷若冰霜,无不失望:“云欢,我倾尽毕生所学教你十三载,你就学了这些东西吗?”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8节 沉云欢绷紧了全身经脉强撑的身体在这一刻完全被击败,所有灵力抽空般散得无影无踪,她被沈徽年的剑气狠狠拍在地上,继而那满是裂痕的土地卷起来,像是一张血盆大口,瞬息间就将沉云欢淹没其中,埋进了漆黑无尽的深处。 虞暄看着她从空中坠落,鲜血洒了一地,目眦尽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想也不想就冲她被埋之地冲了过去。 却见半空灵光闪烁,千百灵剑纷飞流转,形成一条条锁链,一部分朝沈徽年飞去,一部分拦在了虞暄面前。没了沉云欢当先锋,顾妄只得提剑而上,奔着沈徽年刺去。 明狸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沈徽年完全不将他的攻击放在眼中,将腕间一翻,反挑住他的剑,几下用力,只听“咔咔”几声,顾妄的剑就碎成几节。 顾妄甩开剑柄,双手挥动灵剑,用铁链层层将沈徽年环绕,企图将他锁死,却也被沈徽年的剑轻松斩断。 “走啊!!”绝望在脸上一闪而过,他转头冲虞暄嘶声吼,满是央求:“快走啊!!!!” 沈徽年的身影闪自顾妄身后,利剑一挥,只听那嘶吼戛然而止,热血抛洒,顾妄的人头落地。 虞暄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耳朵“嗡”一声响,那利落的一剑刺得他眼睛剧痛无比,刹那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暂停。 待到那头颅和身体砸在地上前后发出两声轻微的闷响,彻底砸断了他的震惊茫然,悲痛如洪水决堤将虞暄的情绪击溃,嗜骨的痛苦侵蚀他的心脏,他双目浑浊,泪水喷涌而出,理智崩坏,声音几近喑哑无声:“你骗我,你骗我!!你分明说了给自己留好了退路!!” 然而先前还对他许下承诺的人,现在已经无法回答。 沉云欢被卷入地底生死未明,顾妄人头落地,虞暄已毫无思考可言,双眼染上赤红,发了狂朝沈徽年扑去,巨大的蛇尾猛地摆动,已打定主意与他殊死搏斗。 然而沈徽年却以碾压般的实力,先斩他的蛇尾,再将他的脊骨钉穿,狠狠地钉在地上。 虞暄的脊骨处正有一节被巫神骨代替,被明狸剑钉得粉碎,他身上的妖力迅速流失,恢复成人身,剧痛撕裂他的脊背,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上方,虞暄怒吼着几次挣扎,都没能爬起来。 沈徽年慢步行到他面前,低眼看着虞暄。 虞暄拜进仙琅宗的时候年龄也尚小,可以说是在关良身边长大的,而沈徽年又与关良同出一师关系亲近,虞暄也算是在沈徽年眼皮子底下长起来。一转眼也从时常偷懒、贪吃的小孩长成这般模样,十多年的光阴,就这么悄然从指缝流过。 虞暄强忍着痛苦,奋力抬起头,恨意盈满双目,他一把拽住沈徽年衣摆,血红的指痕像是烙印,盯着沈徽年声声泣血:“沈徽年,你枉为人师,更不配是我仙琅宗的掌门……你今日百般行恶,来日必将……遭受万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若真有那一日,我自欣然受之。”沈徽年笑了一下,旋即将剑拔出,手起剑落,斩下虞暄的头颅。 他抬手,指尖泛出微弱的灵光,而后从顾妄和虞暄二人的无头尸身中抽出一白一黑两缕光芒,缠绕于明狸剑上。 迦萝发出悲鸣,长啸入云霄,她被千眼妖怪抓住,生生撕碎了一半翅膀,徒留另一只膀子无力地扇动。 沉云欢尚在,他们仍有一战之力,沉云欢落败,他们则毫无还手的机会。沈徽年有意现在就结束战斗,下手相当利索,飞身至高空,先将迦萝的另一只翅膀斩断,让她摔落在地,垂死挣扎地扑腾着,凄厉绝望地恸哭传遍云霄,那锋利的剑又冲天而降,将她的颈子一分为二,快得她连痛苦都感受不到。 风声渐息,蛇鳞、羽毛、断剑散落四处,大地充斥狰狞的裂痕,刺目的红浸入旧土,满目疮痍。 沈徽年将一缕泛着金色的光从迦萝的身体抽离,送入明狸剑,剑刃灵光闪烁,黑白金三灵交织汇聚,绕着剑身缓慢地旋转。薛赤瑶捂着伤处落地,行至沈徽年身旁,盯着那三种光芒闪耀的明狸剑,竟是满脸通红,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激动道:“师父,您真厉害!大计将成,只差最后一步了!” 一场恶斗过后,沈徽年的衣衫也沾了血,平稳之中带着几分脏污,分明是残忍狠辣的刽子手,却呈现出极其理智的冷静。 明狸剑已沾满鲜血,顺着剑身滚落血珠,地上溅起一朵朵杀戮之花。 沈徽年没有应声薛赤瑶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沉云欢被埋之地。 只差最后一步。 沉云欢被掩埋在地下深处,土壤将她的身体完全困死,身体的伤处被不停挤压,浑身的骨头似断了个粉碎,一如当初从仙琅长阶上摔落,她跌进了泥泞之中,一身傲骨尽断。 “云欢,输是家常便饭,赢才是侥幸。” 第一次败在沈徽年的剑下时,他将沉云欢从地上拉起,说了这么一句话。沉云欢并不赞同,对于她来说,赢才是理所应当,可不知为什么,不论她怎么修习剑术,都无法从沈徽年手下赢回一局。发现她的剑招总是被沈徽年看穿后,她不断研习新的招数,新的身法。 即使如今的她已经离开仙琅宗,也弃了剑,还学了九劫神法,依旧输了。 沈徽年就像她头上的一把尺,永远比她高出几寸,来丈量她的高度。 这要怎么赢啊? 她的师父,教会了她所有剑法的人,她修行之路的起源,将她执为棋子,在无形的棋局里摆布了十三年。 沉云欢心中一阵绝望,疲倦极了,身体被土壤挤压得喘不过气,意识逐渐模糊,强烈的痛苦让她无力挣脱束缚,想这么一睡了之,什么事都撒手不管。 周围没有风声,嘶吼,痛哭,所有声音消弭,土地之下是漆黑的,无声的。 沉云欢动弹不得,感受土地慢慢挤压她的身体,像是将她的肢体粉碎在土壤里,吸收她的血骨,化作万物生长的养料。 忽而一枝细细的藤努力地在土壤里钻出,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缠,绕过狰狞的伤口,轻触她的脖子。那柔软的藤蔓满是冰凉,像顶着一捧雪触及她颈子处脉搏跳动的地方,凉意刺激得沉云欢本能打了个激灵。 继而那藤蔓像是很吃力,缠着她的身体爬行,像是将她整个裹住拽出地面,但力量太微小了,只能将细微的力道传在沉云欢的身上,无法将她拽出地面。 沉云欢全身都无法动弹,只有指尖能轻动,在藤蔓上轻轻摩挲。 是师岚野。她能感觉到这一根小小的藤是师岚野传递来的力量。 “他怎么了?”沉云欢无法开口,不能询问,只在心里想:“一个能召山唤水,搅动五行格局,手一抬就数百参天大树拔地而出的山神,怎么只能放一条小小的藤蔓来寻我?” 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问话,那藤蔓往她脸上轻轻蹭了几下,显得有气无力。 沉云欢想起她先前在风里闻到的那浓郁的血腥味,确定师岚野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可是她的双眼被夺看不见,无法确认他究竟如何。 其他人呢?虞暄、顾妄、迦萝,他们如何了呢? 藤蔓仍在做那些微不足道的努力,卷不住她的身体,就卷住了她的左手,拼尽全力往上拉。 沉云欢被拽得牵动伤骨,剧烈的疼痛袭来,将她原本昏昏沉沉的意识激醒。她猛然想起其他人还在上面,若是她一直躺在地下,虞暄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怦怦、怦怦……” 恍惚间,她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沉云欢还以为是自己呼吸竭力到了尽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可是等她细细一听,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她尚活着,方经过一场战斗,呼吸都没缓过来,心跳得极快。可耳边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却是平稳的,温和的,隐匿于她周身的每一寸土壤,融入地下深处。 沉云欢努力去听,心跳声逐渐大了起来,好似这片土地在某个瞬间活了过来,而她变成了大地之母肚子里的孩子,被温暖的羊水包裹。 原本挤压她的土地开始松软,挤压着胸腔的重力也消散,沉云欢有了喘息的机会,心跳声再次变大,充斥着她的耳朵,环绕于身体各处。 土地孕育了万千生灵,是一切灵力的源头,沉云欢沉溺其中,仿佛化成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又像是清澈的水流,剔透的玉石,耀眼的金子,她生于土地,觉得万分安宁。 大地在呼吸,万物有生命,沉云欢听见地底的深处有火在流动,感受到万万千千的灵力顺着每一寸土地,向她汇聚而来。 沉云欢与土地融为一体。 她动了动骨头尚为完整的左手,将全身的灵力凝聚于掌心,释放出一缕火。 “轰!”一声,火焰在地下爆发,点燃了汇聚而来的万千灵力,地下深处流动的火焰猛然向上翻涌,从四面八方冲来,将沉云欢淹没其中—— 原本平静的地面忽而冒出蒸腾般的白气,大地的裂痕迅速充斥灵光,震颤自脚底荡开。 薛赤瑶瞪大了眼睛看着,双手紧握成拳,不知是兴奋还是畏惧,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的身体开始迸发出灿烂的光芒,筋脉根根浮现于皮肤之下,那熟悉的痛苦再次袭来。 薛赤瑶再清楚不过,这种刻骨铭心,让她日日夜夜难以安眠的惩罚,正是沉云欢进阶的证明。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响起,地面猛然炸开,赤红与玄黑交织的熔浆如同烧开的水,咕噜咕噜滚了起来,从大地那密密麻麻的裂缝里翻出。 沉云欢被岩浆环绕,破土而出,脚下不停滚动的熔浆之火像一条威武的火龙,红裙猎猎翻飞,卷发肆意飘扬,她闭着眼,像是从地府而来的冷面判官。 熔浆所溅射之处皆烧起炙热业火,仿佛能将一切戴罪之身焚化为灰烬。 沉云欢听见明狸剑发出嗡鸣之响,刹那就确认了沈徽年所在之处,抬起左手一指,声若洪钟震响。 天火九劫·上境—— “坤舆!!” 铺天盖地的熔浆奔腾咆哮,从地下深处冲出百尺高,汇聚于半空,烈火烧得空中满是蒸腾的热浪,猛地冲向沈徽年所在之处! “上鹿台!”沈徽年对薛赤瑶低喝。 薛赤瑶几乎被面前奔腾的火海给吓得站不住,听此一声,便连滚带爬地跑上鹿台,顺着檐角飞身攀爬,翻上最高一层。 沈徽年长剑一挥,幻化出数百剑气,踩着剑气闪躲,无孔不入的熔浆将他包裹,泼墨般溅射在他的衣袖、袍摆,在他的手臂和腿脚都留下焚烧溃烂的痕迹。 沉云欢将墨刀回,因右手骨头尽断而无法持刀,便掌控着坤舆之火不断追击沈徽年。 土地馈赠她源源不断的灵力,那熔浆是地府深处的业火,所过之处便寸草不生,尽数毁坏。正当沉云欢凝神听着沈徽年躲闪逃窜的动静时,忽而心口一痛,好似破了个大窟窿,无尽的寒风往心口灌。 她眉头猛地一皱,却看不见任何东西,不知发生了什么。 继而,少女吟唱起古老晦涩的歌曲。 沉云欢双眼被夺实在不方便,暂时放弃追逐不停逃窜的沈徽年,转而冲向千眼妖怪,烈火将它的身体层层包围,熔浆沁入它身上无数双眼睛,刺耳尖利的嘶吼传来。 沉云欢跳在它庞大的身躯上,掌中凝聚灵力,奋力朝它心口一拍! “将我的眼睛还来!!” 千眼妖怪疯狂翻滚挣扎,那难听的吼叫让沉云欢的耳朵又聋了一回,它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像成熟的果子,扑簌簌地从身上往下掉,滚得满地都是。 那长在它侧颈的,属于沉云欢的眼睛,则化成一缕灵光,重新落回沉云欢的眼眶。 她一睁眼,墨黑的眼眸倒映出焚烧一切的烈火,澄明而凛冽。 沉云欢仰头,就见薛赤瑶站在鹿台高处,正仰面高歌。她反应极快,身形化作一道闪光,乘风而上,左手提着墨刀奔至鹿台的最上方,刀刃卷着熔浆烈火,万马奔腾般,直奔薛赤瑶! 薛赤瑶不躲不闪,已是唱完最后一句,眼看着沉云欢携着汹涌的火海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薛赤瑶最后一眼,落在地上的千眼妖怪身上。 她的阿妈,是个漂亮的女人,温柔细心,不管对什么人都带着笑,报以最大的善意。薛赤瑶在十岁之前,自认为是天底下最受宠爱,最幸福的孩子。 后来她被藤条抽打,被厉声责骂,那些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她总是梦到昔日将她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她脑袋的阿妈。 在她落下的无数次眼泪中,每一次都在心中祈愿,希望阿妈能变回从前,像以前那样轻轻柔柔地唤她“阿瑶”。 阿妈在异化成妖怪的前一夜,曾坐在薛赤瑶的床边。薛赤瑶在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隐约看见她含泪的眼睛,她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薛赤瑶的脑袋,让薛赤瑶以为,那又是一场重复过千百次的梦。 她低声问薛赤瑶:“你恨阿妈吗?” 薛赤瑶在梦中的回答与现实有些许不同,她说:“一点点恨。” 她对阿妈的恨并不多,只要能再一次得到她的爱,薛赤瑶就愿意原谅。 阿妈却说:“你一定要恨我,恨这里所有人,恨这片土地,然后彻底离开,去更广袤的世界,去做一个真正的人。” 薛赤瑶起先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困在梦里多年,早已习惯这样的梦境。可是隔天一早,母亲就被钉在棺材里,邻舍告诉薛赤瑶,她的母亲在清晨时被发现死在村口的石柱旁,好险呢,再往前走一步就走出了村子。 直到后来,薛赤瑶遇见沈徽年,进了鹿台,才知道阿妈那句“做一个真正的人”是什么意思。 世人分明平等,可他们这些在山脚下的人却生来就是压阵的祭品,生生世世,祖祖辈辈都是人牲!这天下的太平竟然是建立在他们的生命之上,何其可笑! 是谁规定了他们必须奉献? 她摸出一柄短刀,丝毫没有停顿地用力捅进自己的脖子中,紧接着用力一划,将自己的头颅整个削了下来。 薛赤瑶想,这天下所有人,合该都一样。 她的脑袋滚落在地上砸出“咚”的声响,沉云欢惊诧地睁大眼睛,下一刻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承接绝处逢生气运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灵力,将沉云欢猛然震飞出去! 就见薛赤瑶的无头尸身仍站立在鹿台中,一抹浓郁的金光从她体内飘出,继而像一颗飞掠而过的流星,远去天边,奔赴远处巍峨壮阔的雪山。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59节 风声凄厉地惨嚎起来,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沉云欢在呼啸的风里勉强稳住身体,一抬头就望见视线的尽头,那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雪山被神笔描出了一条金晃晃的线,从山脚蜿蜒百里,直往山巅而去。 薛赤瑶以生命为代价,献祭了从沉云欢身上偷来的气运,开了雪域神山的山脉。 风声尖叫得像是恸哭,刮得沉云欢浑身都痛起来,这一切都发生太快,她根本来不及阻拦,一抹光直冲云霄,贯穿夜幕,照亮了半边天,仿佛昼日降临。 沈徽年高举明狸剑,黑白金三道灵光交织相缠,环绕在剑刃上。 他凝聚了全身所有灵力,目光一厉,照着那玉石碑重重劈下! 明狸剑刺入大地,雪域山脉已开,三灵汇聚,原本坚不可摧的玉石碑瞬间粉碎,顺着地上蔓延而去的金线爆发出猛烈的剑气,将鹿台从中间一分为二,殿中那承载着世代人牲头颅的青铜巨鼎骤然炸开,四分五裂,三个掌门的头颅滚出来,与其他骨头碎片洒落满地。 高耸巨大的鹿台被整个劈成两半,大地像被蛮力生生撕裂,沟壑从中而起,沿着那条金线奔驰而去,眨眼出了数十里,一路疾驰。 远处传来轰隆隆巨响,山体的碎石如雨般滚落,地缝照着金线,将雪域神山撕出裂口。 正当那地裂直冲山巅狂奔时,明狸剑上忽然迸发出一股浓郁的黑气,当下就将黑、金两色灵光死死绞缠,混乱成一团。 沈徽年大惊,眉头紧锁,左手打出一道灵力汇入剑中,就见明狸剑剧烈地震起来,剑身发出嘶哑的鸣响,他咬着牙坚持,额头青筋尽现,想再次往剑中补充灵力,强行镇压那一抹黑气时,身后猛地刺来一刀。 墨刀从他的背后捅进,穿心腔而出,沈徽年猛地吐出一口血,手中的明狸剑终于不堪重负,“砰”的一声碎成千百片! 沈徽年弃剑,反手打出凶猛一击,趁机飞身逃离。 雪域神山的裂缝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山体封印虽只破了一半,却也足够那镇压在山下千万年的妖魔窥见天光。 神山封印已破。 沉云欢不想轻易放过沈徽年,正要引坤舆之火追击,却忽而在瞥见那闪烁着三色灵光时猛地停住了动作。 此时她才意识到,周围过于安静了。有风在咆哮,树叶哗然,还有神山之下蠢蠢欲动,哭嚎叫嚣的万千邪魔,可她仍是觉得太安静了。 沉云欢心脏剧痛,猛然一转头,朝满目疮痍的大地望去。 在看见散落在地的尸身和头颅时,她的大脑顷刻空白一片,耳中响起无比尖锐的一声响,继而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第204章 天魔出世(一) 沧溟雪域是生灵禁区, 自山脚往上十里之后,便是常年飘雪的不灭凛冬,自万魔封印落成后, 此处只有风雪。 为了便于监视雪域封印的变换情况, 人界仙门在半山腰上建了一座万法殿, 设有极为严密的防护阵法,每隔五年便更换一批守殿弟子。 年初万魔封印大震,雪崩十数丈, 仙琅宗大弟子沉云欢带人来探查, 遭遇不明妖邪突生变故, 其后万法殿内的弟子离奇死亡,仙门紧急派出新的弟子镇守。 其中以天机门的弟子谭承志为首, 与其他七大仙门弟子驻守万法殿, 已九个月有余。近一年的时间,万魔封印蠢蠢欲动, 山脉的震动越发频繁,殿内镇压各处山脉的法器也终日震响, 昭示着它们已是强弩之末。然而仙门所派来的人也杳无音讯, 那几大掌门之首本应在数日前就应该赶到此地,至今也不见人来, 局势已是极其严峻。 几日前, 一对约莫才十岁出头的童子踏雪而来, 出现在万法殿的门口。此二童子一男一女, 身披红蓝二色的灵纱, 眉间各有一点朱红,发髻上戴着晶莹剔透的玉石,浑身上下仙风道骨, 好似天仙下凡。 女童子唤渡水,男童子唤同光,皆言自己自天界而来,探查天魔封印动荡一事。谭承志忙将这二位仙童子迎进门,心中大感不妙,想着如今连天界的人都惊动了,怕是人间要大祸临头。 深夜,谭承志心中惆怅难以安眠,翻阅古籍寻找天魔的相关信息。点灯苦寻半夜,他忽而发现这记录在册的天魔,竟有男有女,并非同一人。 他倏尔起身,捧着书卷便要去寻那二位仙童子,却不想刚行出房门,大地就猛地震起来。他驻守万法殿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震也都有过,但此次震感却是最为凶猛的一回,檐上砖瓦扑簌簌往下摔,砸得噼里啪啦响,房屋左右摇晃着,墙体爬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谭承志意识到大事不好,飞快扔下了书出去,就见万法殿镇守的弟子皆因这地震聚集于殿外,惊慌失措地喊道:“发生何事了?” 谭承志招手,示意弟子将灯火点明,随后那守夜的弟子连滚带爬地跑来,已是吓得浑身发抖,肝胆俱裂,尖声喊道:“谭师兄,谭师兄!!出事了!山体裂开了!!!” “什么?!”他瞬间心头一凉,吓得手脚发麻,一抬头就看见那二位仙童子站在瞭望高台之上,便急忙飞身上去,落在那二位仙童子身旁。 此二人负手而立,仙衣于寒风之中飘摆,神色严峻地眺望远方。 谭承志定睛一看,去见那漫天的雪原之下,果真有一条宛如漆黑毒蛇的裂缝飞快奔来。 这雪域神山有着锋利的山脊,高低错落,绵延百里,覆于皑皑白雪之下,既是这神山的山脉,也是万魔封印。而今那山脊如今却被一抹金光描摹而出,仿佛被生生撕裂,地裂从山脚处狂奔而来,轰隆隆的声响震耳欲聋,裂开的山脊下溢出浓黑的烟雾,隐隐约约的哭嚎似要破土而出! “糟了,糟了!!封印要破!”虽然谭承志驻守万法殿的这一年时间里,曾无数次想过,也梦到过封印破碎的一日,却在面对现实发生后,仍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倒流。他当下祭出长剑,散出灵光,对下方的人吼道:“所有人!速速列阵,竭尽全力阻止封印破碎!” 台下一呼百应,众弟子立即催动灵法狂奔而出,冲着裂开的山脊而去。 却听身旁站着的女童子渡水道:“没用的,山脉已开,封印破碎,非你们这些凡人能够阻挡。” “这是必然。”同光也跟着道。 谭承志在心里大骂不止,暗道这两个天界来的人葫芦里卖什么药,都这种时候还装得高深莫测!他没有理会这二人,径直从高台翻下去,与其他人一起祭出阵法企图阻止封印的破碎。 万魔封印一旦完全裂开,镇压在神山之下千千万万的邪魔将如海啸般涌进人间,更有天魔出世带来无穷无尽的浩劫。先辈以身躯和灵魂铸就的封印,为人界带来千年的安宁,却不想竟真的毁在他们这一代! 谭承志惶恐万分,更悲痛不已,想也未想便投身靠近山脉出,掐住法阵试图将山下溢出的黑气镇压,却不想这力量诡谲异常,方一触碰便无孔不入地缠住了他,顺着皮肉钻进血液里,如附骨之疽吸收他的灵力。 谭承志大惊,立即抽身撤离,却见山体剧烈震动,山脊的裂缝不停扩大,许多弟子被这黑雾卷起来,拖进山中,地下传来咀嚼的咯吱声音,好似将这些仙门弟子当成了美味佳肴。 尽管他恼怒那两个仙童子面对封印破碎而无动于衷,却也明白这万魔封印破碎之后的情况,以他们的能力完全无法解决。他将长剑抛至半空,于猎猎寒风中吼道:“所有仙门弟子听令!今日便是以命祭阵,也要阻止封印完全裂开,不得后退!!” 众弟子齐声应是,将手中法器抛出,只见灵光万千,所有人高跃而起,已是打算以身祭阵,融成封印阵法暂时将万魔封印的裂缝补上。 正是光芒大作,吼声震天时,忽而一道剑气冲天而降,将那阵法打得粉碎,所有弟子自空中摔落,滚入雪中。谭承志因这一击受了伤,忍着胸腔剧痛怒而爬起,却见沈徽年踏风而来。 “仙琅宗掌门!”谭承志一惊,见沈徽年浑身血污形容狼狈,一出现又打烂了他们的阵法,也不由得心生疑窦,没有第一时间靠近,质问道:“沈掌门,万魔封印破碎,浩劫将临,我等正以身压阵阻止封印,你此番行为是为何故?” 沈徽年当胸中了一刀,幸而紧要关头侧身躲了没有刺中心脏,这才保住一条命。他胸前背后全是鲜血,伤口很快就被这经年不散的寒风冻住。他没有理会谭承志的质问,只随意用脚踢起一把剑握在手中,而后往地上猛地一刺,灵光瞬间爆发,周遭弟子被同时震飞。 山脊上的金光绵延数里,而那从山脚奔驰来的裂缝却在半山腰停下了,山体的震动也逐渐平息。 沈徽年在以三灵斩破封印时,其中顾妄的魂魄出了问题,不知何时染上了天魔气,导致三灵相互冲突,无法合而为一,他的剑也因此碎裂千百块,封印到底只开了一半。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沈徽年立于风中,盯着那被生生剖开的山脊,沉静平稳的脸上却嵌了一双极具浑浊疯狂的眼睛,像是诉尽那漫长岁月里的等待与思念。 片刻后,一人从浓郁黑雾笼罩的山脊之中行出。 她薄粉敷面,柳叶细眉,乌黑秀丽的发结作长辫,身着水青色长裙,颈间和腰间都戴着珠玉配饰,走动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一双雪白的赤足从裙摆下探出来,踩在冰雪之上。 此人生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是倒映了湖泊天色,极为美丽。在肆虐的寒风下,她碎发飞舞,身形单薄,犹如一朵生长在断壁悬崖边的雪莲。 “人间……”她轻闭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风中尽是凛冽的气息,却又无比清新美好,令她展颜大悦,“人间!我总算又回来了!” 沈徽年望着她,冷然的眸光在顷刻间就化作柔水,揉碎了情肠百转,唤道:“明狸。” “沈徽年,许久不见。”她慢步上前,抬手将浑身覆血的沈徽年抱住,脸颊贴着他的肩头,显出无限的亲昵。下一刻,紫黑的雾气从她身上溢出,丝丝缕缕地缠在沈徽年的身上,抚过他的伤口,将他方才恶斗过后仍受地火侵蚀的伤给填补,愈合。 “我好想你。”她在沈徽年耳边低声呢喃,“我还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 沈徽年将她揽住,拥入怀里,低着眼含笑道:“我不是说过会救你出来吗?岂能食言?” “这次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将你我分离。”明狸双臂用力,指尖都泛着白,将沈徽年死死拥住。 “明狸?!”谭承志擦了一把唇边的血,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目眦尽裂道:“那不是你的剑吗?沈徽年!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还记得你是仙琅宗的掌门吗!你还知道你是人间正道的表率吗?!” 明狸被这尖声吵得眉头微皱,不满地从沈徽年的怀中探出头,瞪了他一眼,而后抬起手,黑雾迸发,卷着谭承志的脖子猛地将他拽向前,毫无反抗之力,脖颈落入她的掌中被掐住。 “正好我那些子民也许久没有尝到人的味道,就拿你们给他们打打牙祭。” 呼啸的风从山巅盘旋而下,卷往山脚,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纷飞的雪像洁白的花朵,玉兰、梨花,柔软而清香,眨眼间便被风送了数里,铺在整个沧溟雪域。 雪花落在沉云欢的身上,瞬间就被她周身的灼热气息蒸化,变作晶莹剔透的水珠往下滚落,滑过她满是血污的脸,又落在狰狞的伤口上,像是轻抚。 她站在鹅毛大雪之中,手里仍握着墨刀,视线落于那三具无头之尸上,久久没有动静。 起初是非常尖锐的鸣声贯穿她的耳朵,那瞬间沉云欢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好似丧失了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落雪变成水珠从她脸上滚落,沾湿了睫毛,她察觉到湿润的触感,生了锈的脑子才缓慢地“咔咔”转起来。 那飘在雪域神山之上千万年的冰雪仿佛顺着她满身的伤口钻进去,冻住了血液经脉,浸入骨头,连带着跳动的心脏都一起冻住,冷得她止不住地打颤。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连咆哮嘶吼的风在此时也变成幽幽低泣,沉云欢的耳边忽然响起顾妄曾对她说过的话:“前路艰险,没有找到吾妹的魂魄被何人困于木偶驯为魔头之前,我断不会轻易死在路上。” 又听见虞暄曾讲:“天大地大,生命最大,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即便是窝囊地活,落魄地活,我也要活。” 还有迦萝曾言:“我们灵种修行千难万难,只此一命,没有转世轮回,正因如此,救命之恩才应以一生报还。” 说绝不会死在路上的顾妄此刻正伏在地上,切口整齐的头颅滚在边上。说窝囊也活,落魄也活的虞暄则断了双腿,脊背被刺穿,蛇鳞四散,被削下来脑袋嵌了一双满含恨意永远合不上似的瞪着。说只此一命,再无转世的迦萝被斩断了两只翅膀,砍掉的脑袋旁边铺了满地羽毛。 沉云欢遥遥看着满地的血污和狼藉,像在看一场虚无的幻境。 雪域的风雪利如刀刃,又如此寒冷,无休无止地刮进她的胸腔,化作片片利刃往心脏上割。她的牙关咬得死紧,身体绷成一根拉到极致的弦,她的呼吸很重,被强行压制着,胸口剧烈起伏,侧颈的青筋分明。 雪仍在落,风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周遭安静下来,没有任何杂声。 忽而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因走得并不平整,这脚步声时缓时急,略显凌乱。待到了沉云欢身后才停下,片刻后,一抹柔软的冰凉触及沉云欢的手指。 那是师岚野身体独有的温度,比寻常人多了几分凉,又比这漫天的雪山多了几分温热。他慢慢地抓住沉云欢的手,指尖探进她的掌心,轻蹭了几下。 沉云欢这才有了身体上的触感,她手指一动,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什么一样,将师岚野的手抓住。似全身的力道都汇聚于此,她抓得很紧,紧到两人掌心相贴,温度相互传递。 师岚野轻声说:“生死寻常。” 沉云欢闭上眼睛,以暴力撕扯心头,鲜血淋漓之后所有痛苦都被强行镇压。 是啊,生死寻常,不管任何人都无法逃脱。 她忽而想起顾妄曾神色严肃地对她说:“大难当前,牺牲是必然,身为仙门弟子,我早已做好为道赴死的准备。” “沉云欢,倘若我在你面前倒下,你千万不可停下脚步,请继续向前。我做不到的事情,交由你了。” 她还不能倒下,她还不能倒下…… 设局害了那么多无辜性命的恶人却还在逍遥,她是最后一柄刀,她若是在这里倒下,折在此处,一切都前功尽弃,这些丢了性命的人都是白白牺牲,都成了枉死! 她是沉云欢,是千年难出的不世天才,是得天授神法之人,是身负天责,肩有重担之人。 沉云欢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身体便逐渐恢复稳定,不再发颤,冻僵的肢体也慢慢回暖。 沉云欢偏头,朝师岚野望去。却见他浑身都是鲜血,脖颈手背都出现细细密密的裂痕,唯有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任何颜色,眉眼恹恹好似疲倦至极。 她慌忙抓起他的手细看,就见那裂痕不是皮外伤,简直像是从玉质般的身体里裂出来的模样。她登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就见月照之下的那座雪山之上,也沿着山脊裂开长长的沟壑。 师岚野从来只说自己是山神,沉云欢也没有细想,而今他站在月下,满头银亮的长发,金色的眼眸含着温水一样看着她,斑驳的裂痕让他看起来随时会碎成千百块,与他身后的雪域神山如出一辙。 “你是……”沉云欢醍醐灌顶,骤然想明白他为何常年体凉,怔怔道:“沧溟雪域的山神。” 若是雪域神山当真破了封印,从山脊劈开,那师岚野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沉云欢抽出一条绸带,将断裂的右手腕紧紧缠住,一圈又一圈系死,而后握紧了墨刀。她一抬眼,眉目锋利如刀,冷静地对师岚野道:“你为他们敛尸,我去取了沈徽年的狗命,要他血债血偿!” 沉云欢说完,便踩着刀一飞而起,迎着漫天飘雪直奔神山之上。师岚野遥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转而行至碎了一地的断剑前,捡了三块碎片收入袖中。再行至那三人的尸身前,默默将他们的尸身拼接。 顾妄的身体布满污秽,唯有腰间有一处倒是干净。师岚野蹲身将他腰上挂着的木偶取下,就见这平日里被照顾得仔仔细细的小人偶穿着鲜丽漂亮的衣裳,四肢若玉般雪白,发辫中戴着一朵小花,紫色的眼睛澄明,面上带着微笑。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0节 第205章 天魔出世(二) 沧溟雪域的寒冷, 是那种侵入骨子里,顺着血液流淌,任何御寒术法都无用的冷, 沉云欢踩着墨刀迎着风雪飞掠而上, 当下就被刺骨的冰寒扑了满身。 她摸出个火麟果吃下, 朝下一看,这一路的山脊都被生生劈开,底下的黑气滚滚, 无数只手争相往上撕扯, 哭嚎吼叫抑或肆意的狂笑, 那是神山封印下被镇压了千万年的邪魔,已迫不及待从那一抹天光之中破土而出, 重临人间。 越是大难临头, 就越要保持镇定,万不能先自乱阵脚。沉云欢在心中默默对自己做了心理建设, 一路沿着裂开的山脊直奔山腰,远远就看见一群人站在风雪之中, 当间正站着沈徽年和一个从不曾见过的女子。 她探出玉藕般的手臂, 身上缠着若有若无的黑气,手指正死死地扣住其中一人的脖颈。 沉云欢当下在空中旋身一踢, 墨刀迅疾而出, 烈焰在空中划过绚丽的弧度, 直奔那女子的心口。 火焰的出现顷刻间驱散周围的寒风, 带来明昼般的温暖, 让众人同时一惊。谭承志的喉管几乎被掐断,身上的灵力迅速流失,正处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等死的阶段, 眼前便猛地被这炸开的火光照亮。 “沉云欢来了!” “是沉云欢!” “有救了!” 众人的呼喊如潮水般响起,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一丝希望灌进了谭承志的耳中。 明狸甩手将他扔开,在那烈火之刃逼近的瞬间,她抬手一挥,黑气缠绕而上,刹那便熄灭墨刀上的火焰,连带着刀身也一并吞噬。 沉云欢见状立即将刀召回,旋身握住,顾不上右手传来的剧痛,飞身而落照着沈徽年的头颅劈下! 但沈徽年却不躲不闪,泰然立于原处,而他身旁的女子则上前一步,浑身猛地释放出浓郁的黑雾,将二人裹在其中。只听一声巨响,墨刀重重地砍在黑雾中的硬物上,震得她双手发麻,疼痛顺着手臂往上传,险些将墨刀脱手。 黑雾一散,那模样貌美,身形弱柳扶风的女子却以徒手接住了不敬刀。 她眼波流转,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笑得灿烂明媚,对沉云欢道:“天火九劫?真有意思,没想到你居然习得这种神法。”继而她又看向手中的刀刃,赞叹道:“这刀也厉害,你从何处得来?” 沉云欢见她竟然是徒手接住了自己的刀,心中不由大惊,不祥的预感猛地席卷胸腔。她下意识抽刀,却没想到刀锋另一头传来的力量太过强大,一时间没能让沉云欢抽出。 风雪呼啸而来,沉云欢松开墨刀后跃几步,浑身的灵力猛地散出,融在风中,热浪翻滚起来,无数雪花化作雨滴落下,她厉喝一声:“扶摇!” 火焰在明狸的面前炸开,不敬刀烧起烈焰,在明狸的掌心中割出极深的豁口,烫得她松了手。下一刻,沉云欢便从滔天的火焰中跃出,半空中接下不敬刀,猛地朝她劈砍! 这女子徒手与她过招,那双手好似铁打的一般坚硬无比,墨刀砍上去留不下丝毫伤痕,连带着她召出的火焰也无能让此人有半点灼伤,恶斗几十招过后,她双手仍白皙如润玉,连先前被割伤的掌心都愈合如初。 这样的对手已经不能用“强劲”来形容,沉云欢与她交手的途中能明显察觉,她游刃有余好似在与半大的孩童逗着玩儿,而与之相比,用尽全力使杀招的沉云欢就显得极其吃力,势力的悬殊清晰可见。 沉云欢已然猜出,此人恐怕便是沈徽年执意要破神山封印而放出的天魔。 “你叫沉云欢?”天魔一边化解她的攻势,一边语气轻快地与她闲聊,“你的身法与阿年很像,是他的徒弟吗?那我们缘分倒是深,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右手剧痛无比,断裂的骨头刚以灵力修补,就立即因用力过度再次碎裂,反反复复的剧痛让她几乎感知不到右手的存在,连接招都费力,更分不出闲心与她聊天。 “我叫明狸,原是阿年的本命剑,后来我修出灵识得了人身,本体是剑灵。”她自顾自地做着自我介绍,又道:“我见你这招数更像是用惯了剑,怎么现在拿着刀?是没有寻得好剑吗?我可以为你寻一柄绝世之剑。” “闭嘴!”沉云欢被她这故作亲昵的语气扰得满心烦躁,用力往前一劈,嫌恶道:“不管是用剑还是用刀,我一样都能宰了你。” 明狸哼笑一声,一手像先前那样再次接住她全力而攻的刀,一手聚起黑雾打向她的心口。距离过于近沉云欢难以躲闪,被黑气正中当胸,双眼登时一黑,身体失去重心,被猛力拍飞数丈远,摔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之中。 师岚野落后一步赶来,正见沉云欢被拍飞,上前将她稳稳接住,拢在怀里的同时脚下的风雪凝聚而起,将二人托住,稳稳落地。 沉云欢的右手不停颤抖,几乎握不住刀,她眉头紧皱,无意识地将右手往身后藏。师岚野的手便探过去,攥住她的右手,往里送入冰凉的寒气,顷刻间为她缓解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清风袭来,渡水同光二位仙童子踩着云雾飘来,落在师岚野的身后,稽首而齐声道:“山神,候您多时。” 师岚野未应声,只一抬眼,冰冷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天魔身上。风雪在刹那间狂涌,自四面八方卷向明狸,刹那间将她浑身溢出的黑雾吹散不少。 天魔捻灭指尖的一簇火苗,敛起了眉眼间的笑意,阴郁沉沉道:“雪域山神。” 便听渡水低声道:“万魔封印只破了一半,败局尚可挽救。” 师岚野将手轻抬,满地的雪瞬间卷积起来,如同奔流的水,凶猛地卷向明狸。 方才还表现得游刃有余的天魔此刻却相当忌惮,转身抱住沈徽年,释放黑雾将二人缠着退于几丈之外。她落地后立即甩袖,魔气从袖中飞出,自两边而起闭合成环状将沈徽年拢在其中。她澄明漂亮的眼睛望向沈徽年,低声道:“阿年,等我片刻,此山神不能留,必须杀之,我去去就回。” 沈徽年却道:“封印只破一半,你未必敌他,我来助你。” “不必。”明狸道:“我是你的剑,自然万事以你的安危为先。” 她说完便跨出黑雾结界,浑身爆发出滔天魔气,缠上双手幻化出黑色的利爪,继而猛地飞身而起,像一只动若闪电的狸猫,瞬间便奔袭至沉云欢二人面前。 沉云欢本能地抬手想挥刀去挡,却被师岚野按了下胳膊,就听他附在耳边道:“我来拖住她。” 沉云欢下意识反对,连她都无法应对的天魔,满身裂痕重伤的师岚野更是不可能与之抗衡,可时间太短根本不容她反对,师岚野将她向后一推,白雪刹那拔高数丈,形成一堵高墙,将她隔绝于后。 明狸散发的天魔气极其凶悍,如同数个尖利的长刺,瞬息将那白雪之墙刺得千疮百孔。但雪中不知凝聚了什么力量,牢牢桎梏住天魔气,未能让那长刺穿透,触及后方的沉云欢。 须臾间白雪高墙崩塌,风雪拔声尖叫,随后金光在眼前爆炸,天地间在这一刻寂静下来,连山脊裂缝之下哭嚎的万魔也像是被吓住一般,噤声不言。 金色的神力直冲云霄,冲散厚重的云层,露出皎洁清明的月,银光一撒,万里白雪熠熠生辉。师岚野雪发金眸,立在猎猎风中,冰若琉璃的眉眼凛冽,寒风铺了数里,令万魔噤声,凡人稽首,风声静谧。 沉云欢站在他的身后,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雪花飘进眼里,她眨了又眨,从模糊到清明,好似头一回见到师岚野完整的神相。 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师岚野做此安排的缘故。他是沧溟雪域的山神,与山共生,他的神力是镇压了群魔千万年的枷锁,亦是压制天魔的存在。另外,天魔明狸本体为剑灵,并非凡人,所以师岚野在对上她时不必受天枷所困。 沉云欢毫不犹豫,提着刀朝沈徽年掠去,与师岚野擦肩而过,撂下一句几不可闻的短暂叮嘱:“保护好自己。” 烈风总背后送了沉云欢一程,她举刀召火,脚下生焰,踩着风雪眨眼便杀到沈徽年的面前,眸中杀意滔天,灼意削骨,“沈徽年,给我偿命!!” 坤舆之火从地面溢出,飞速往沈徽年的身上缠去,熔浆与白雪相撞,迸发出蒸腾而出的白雾,沉云欢的墨刀刺破浓雾,正中沈徽年的胸口。他虽躲闪不及,却将身体猛地一侧,让这本正中心脏的一刀再次落偏,将他的肩胛骨捅了个对穿! 身后丈远之处,师岚野踩在滚滚流动的雪上,与明狸打得天昏地暗。神力迸发的金光照亮半边夜幕,与白雪卷在一处,环绕着师岚野肆意翻滚。明狸则黑雾缠身,利爪生风,不停撕碎面前的风雪,朝师岚野的心口抓去,却次次都差那么几寸。 金光与黑雾猛烈相撞,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将千万年堆积的雪层刮去一层又一层,山峰震响,风啸不止,山脊的封印下,万魔吓得再不敢鬼哭狼嚎,安静如鸡。 师岚野掌控雪山的一切,他召来厉风急转,化作囚笼将明狸困锁,再召峰石数百,不断凸起的地刺让明狸躲闪不及,白雪拧成锁链,将她一层又一层绕起来,反反复复将明狸困于方寸之地,无法向他靠近一寸。 万魔封印未完全破碎,明狸的力量也只有一半,无法与镇压她千万年的山神抗衡。 可山神浑身充满裂痕,劈开的山脊于他也是致命损害,他亦无法将尚未完全破封的天魔打回山下。 僵持片刻,明狸忽而在空中闻到血腥之气,偏头一看,就见沉云欢的刀死死刺在沈徽年的身躯之内,将他钉在峰石之上。她双目一红,眼中凝起汹涌的杀意,当下撤身奔向沉云欢。 血液四溅,沉云欢握刀翻腕,生生在他肩头绞了个血窟窿。沈徽年抬手,以手背抵住刀柄,凝聚灵力击打她右手的断腕,墨刀当即被敲出,刀刃顺着他的衣襟割出寸长的豁口,一东西自里面滚落出来,摔在地上甩出几丈远。 沉云欢察觉到身后迸发凶猛的杀气,当即旋身落刀,朝后方砍去。 只听“铛”一声,沉云欢的眼睛猛地睁大,难掩心中错愕。 这是第三次,她的刀被天魔轻而易举地接住。 沉云欢骄纵自负,有刀在手从来不怕任何人,便是谁来了也要斗上一斗。可自从她拿起武器踏入修行之路开始,从未遇到这样的敌手。 从没有人能徒手接住她的刀剑,还是三次! 明狸勾着唇笑,红艳艳的唇瓣呈现出满是嘲讽的弧度,一手紧紧攥住沉云欢的刀刃,浓郁的黑雾刹那席卷而来,将沉云欢笼罩其中,当下遮天蔽日,四下一片漆黑,只余下明狸立在身前。 沉云欢感觉到墨刀在发颤,刀刃悲戚地嗡鸣作响,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此前也有过一回这样的情况,那时她以一刀抵挡霍灼音身后的百万阴兵,半步不让之中,墨刀才发出了悲鸣。 这是碎刀的前兆。 沉云欢用力拽了几下,不敬刀被明狸握在掌中,难以撼动分毫。她立即召火,顺着刀刃而烧,一眨眼的工夫就缠上明狸的手,沿着手臂往她身上焚烧。 却见她泰然自若,随手一挥,那火焰便被黑雾尽数熄灭:“沉云欢,你的九劫神法还差最后一劫未能修成,于我来说是无用的,伤不了我。” 不敬刀的悲鸣越来越响,刀身震颤不止,几乎到了刺耳的地步。沉云欢心急如焚,使出浑身解数将火焰往她身上砸,却被明狸一一化解,果真伤不了她分毫。 “放手!!”沉云欢怒道。 明狸双眸微眯,沉声道:“你不懂得尊师重道,我就代替你师父小小教训你一下。” 话音落下,她手指收紧,将墨刀用力攥紧,沉云欢眼看着不敬刀在她手中生生被折弯扭曲,鸣声尖锐而响,几乎刺破她的耳膜,像是要被她对折而断。 沉云欢心中剧痛,双目都要泛出红,却不论如何都无法将墨刀抽动一分,巨大的无力疯狂刺入她的心头。 在眼睁睁看着墨刀弯折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她与天魔之间实力的悬殊,她在天魔面前,像一只微弱的虫子,被按住了便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如同猛然间打断了她全身的傲骨一样,让她的脊背再也无法挺直,双腿再也不能站立。 沉云欢眼看着墨刀已经弯折到了一个濒临断裂的弧度,它发出痛苦的哀声,直达沉云欢的心底,求救声振聋发聩。 她忍着赤红的双眼,将牙关死死一咬,心一横,最后凝聚了全身的灵力猛地顺着刀柄拍进去,不敬刀在这一刻猛地绷直,而被明狸手握住的刀尖处立时发出琳琅脆响,应声断裂。 不敬刀,宁折不弯。 于烈火中锻锤千万次而成的刀,如此美丽绚烂,尽管通体墨黑,却在光明之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也承载了沉云欢这一年以来数次浴血奋战的光阴。碎裂的刀片倒映着沉云欢的火焰,也映出了她含着红的澄明双眼,像是在与她无声道别。 明狸凝聚天魔气的一刷陡然刺进她的心口,锋利的五爪尽数没入血肉之中,差一刻便要将她的心脏生生挖出来。 却在这时,那碎裂成数片的刀刃猛然扎进明狸的掌心,从手背刺出,金色的神光一晃而过,死死桎梏明狸往前探的利爪。 “该死的神山之石!”明狸吃痛,动作停顿的刹那,沉云欢挥刀砍下,猛然后跃闪离。 下一刻,风雪狂肆地涌进黑雾之中,卷着沉云欢的身体将她拽出。师岚野将她接进怀抱,打眼就看见她心口上五个明晃晃的血窟窿,当下怒染眉梢,以掌心捂上去,以冰雪封住鲜血喷涌的伤口。 却不想沉云欢猛然颤抖起来,好似被这凉意冻到了心底,整个人止不住地打颤,呼吸极其粗重,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刀断之处。 须臾,她不知是受伤太重,还是急火攻心,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洒在断刀之上,双眼一闭晕死过去。 师岚野袖出金光,化作数支金色神箭从天而降,直奔明狸。她翻身往后躲,几个灵巧的空翻停在一座一丈高的石峰之上,放出黑雾将重伤的沈徽年也一并卷上来。 “闲暇娱乐结束了,我没心情再陪你们玩儿。”明狸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满腔凛冽的风雪,甘甜无比,“人间,以饕餮盛宴,来恭迎天魔出世吧!” 她那充满着兴奋的高喊落下,被风雪卷出数里,霎时间裂开的山脊之下再次响起鼎沸的声响,哭嚎、狂笑、怒吼响彻神山,直冲天际。 明狸的身体骤然爆发出黑雾,一声令下:“释放吧!我的子民!” 刹那间,滔天的黑气自破裂的山脊中而出,像是天空被凿破了一个大洞,淹没洪荒的黑海叫嚣着、奔腾着,遮住天边的月,于天穹铺上厚厚一层邪气,从四面八方散去,如万马奔腾般飞掠去人间。 同时也有无数畸形的邪兽爬出,体形庞大的爬起来震天动地,体形较小的则动作极为迅速,疯狂朝谭承志等弟子扑去,张着血盆大口便要大快朵颐,享用美味。 同光渡水二人取下腕间金环,祭出仙力张开结界,暂时挡住飞扑来的邪兽。 师岚野金眸一转,将沉云欢抱紧在怀中,继而抬脚踏地,地势迅速变幻,高山拔地起,众人身处之地连带着万法殿,退至山脚处。山峰拦腰横断,拉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壑,暂时将密密麻麻的邪兽阻隔。 众弟子一拥而上,将重伤的谭承志抬起来,飞快送往殿中救治。 师岚野收了沉云欢的刀,抱着她落在后面,刚走几步脚下忽而踩到了什么东西,咯吱一响。他当即停下,低眼望去,就见雪地里埋着一个半大的人偶。师岚野用风将它从雪里挖出来托到面前,见那人偶身着水青色长衣,黑发结辫,鬓边别着一朵白色的花,含笑的玉面嵌着一双蓝色的眼眸。 师岚野金眸微沉,将它卷入袖中,继而将沉云欢抱进万法殿之内,寻了一间僻静的屋子,闭上门窗后便为她治疗伤势。 接连几场恶斗,加上神法进阶,沉云欢的身体可谓千疮百孔,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好在神山之上长了一些不畏严寒风雪的灵药,于身体大补,十分利于治愈伤势。 没多久,沉云欢就被进阶的神法焚烧全身,她痛苦地将身体蜷缩起来,左右翻滚着,无论如何也不得安宁时,忽而一个冰凉的怀抱将她笼罩。她在迷茫之中感觉唇齿被舔开,甘甜而带着血腥气味的液体顺着舌尖涌进来,流进咽喉中被她一口一口地吞咽。 骨血里的灼烧顷刻缓解,沉云欢为寻求舒坦本能地缠住了师岚野,从他的舌尖汲取更多的神血,来减轻身体里剥骨抽筋般的痛苦。 师岚野则将神山上所有稀世罕见的灵药都喂进了沉云欢的口中,再以外敷为她一一包扎伤口,取来最纯净的神山之水给她擦洗,把身上的血污和淤泥一点一点擦干净,擦出了一个白玉无瑕的沉云欢。 她一头卷发铺在床榻上,闭着双眼静静躺着,仿佛安宁于睡眠之中。师岚野静谧地坐在床榻边凝望了许久,随后起身行到桌边,拿起不敬刀。 刀卷刃了,满是豁口,刀尖处有着狰狞的断裂痕迹,死气沉沉。 他用手指轻抚刀身,得到一丝微弱的,可怜巴巴的震鸣。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1节 沉云欢昏迷了三日,房门就闭了三日,师岚野一步都不曾踏出。同光渡水两个仙童子来门前走了一趟又一趟,终是无法,只得在门外等待。 各种稀世灵药砸下去,她伤势好得极快,那么重的伤在短短三日内迅速愈合,于吵闹声之中缓缓睁眼。 房中极其暗,只点了一盏烛灯似的,光影微微晃动。沉云欢刚醒,满脑子茫然,眼珠子转了几下,只觉得嗓子干渴无比,有些不适。 “师岚野……”她沙哑着声音唤了一声。 房中脚步轻响,片刻后师岚野半身探进床榻,在边上坐下,揽着沉云欢将她抱着坐起来,手里的水杯送到她唇边。一瞬的恍惚,沉云欢还以为回到了年初时,她在那破旧逼仄的小屋子里,浑身骨头断得动弹不得,被师岚野喂饭喂水地照顾着。 但随后,她察觉到自己身体并无大恙,抬起双手扶住水杯,大口大口地喝着,便是水液从唇边溢出滑落颈子也无暇顾及。待她喝完后,师岚野顺手往她脖子上揩了一把,擦去水液,问:“可休息好了?” “什么时辰了?”沉云欢恹恹地揉了下眼睛,又问:“外面在吵什么?” 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高声叫喊,一声叠一声,似乎在说什么“求见”之类的。 师岚野转身点了灯,房中亮堂起来:“午时,外面是虞暄之师,想见你我二人,询问虞暄的下落。” 虞暄?沉云欢脑子木了一下,随后猛地浮现出虞暄的无头尸伏在地上的场景,当下心口剧烈一痛,迫使她捂着心口蜷缩起来。 死了,都死了…… 沉云欢从三日昏迷之中恢复神智,回忆起了先前的一切,茫然地四处张望,焦急道:“刀呢,我的不敬刀呢?” 师岚野沉默地将不敬刀递出,沉云欢接过一看,刀尖确确实实断了一截,豁口和卷刃都被磨平,可断了的部分无论如何也补不了。沉云欢张了张口,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陷入了安静之中久久未言。 “还会再补好的。”师岚野说。 沉云欢没有应声,她知道断的不止是刀,还有她与生俱来的自负和骄傲。 她惨败于明狸,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无力再次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痛苦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折刀的同时,也折了傲骨。 良久之后,沉云欢才开口:“为何时至正午,外面却如此漆黑?” 师岚野道:“群魔破封而出,邪气遮天,蔽日月之光。” “那大夏境内……” “人间亦是如此。” 第206章 终章(一) 根据古籍记载, 万魔封印破碎并非头例,但那已经是数千年之前,人界仙门尚在鼎盛时期, 然而即便如此, 那次天魔出世还是几乎屠尽人族, 险些覆灭整个人界。后来不知用了多少凡人以鲜活生命和躯体,在夹缝之中鏖战数年,才硬生生将封印重新落下。 可人界安宁得太久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谁都懂, 但人界仙门仍旧是在安宁的岁月里一代不如一代, 逐渐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 如何能对抗万魔出世, 天魔重现人间的浩劫。 雪域神山封印破碎当日,长夜便从三日前持续到了现在, 数以万计的邪祟铺天盖地,涌向浩瀚人间。 瘟疫、战乱、天灾在各地频发, 邪祟肆虐之处, 河流干涸,草木枯竭, 凡人暴虐袭心, 互相残杀。同一时刻, 天机门倾巢而动, 奔赴雪域而来, 而几乎能动身的其他仙门弟子则赶赴大夏各地,大大小小的防护结界在一夜之间落成,极力阻拦邪祟的入侵, 保护寻常百姓。 而与大夏边境相邻的蛮夷之族也在变故发生时集结于雪域山脚,带着族中高手前后抵达万法殿。 不过万魔封印未能完全破碎,天魔尚没有恢复全部力量,此刻正留在山腰之中没有冒然下山。这给人间留了一口喘息的机会,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短短三日的时间,人间已千疮百孔。万法殿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修行之人,叽叽喳喳地争吵着如何解决当下的浩劫,却因各族语言不通加上积怨已久,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互殴,谭承志作为万法殿的驻守官,一边因天魔出世急得焦头烂额,一边还要拖着受伤的身体解决纷争。 仙琅宗掌门斩破万魔封印一事传遍仙门,一时间仙琅宗成众矢之的,其弟子更是人人喊打,仙琅宗被找上门的人砸得稀巴烂。而沈徽年的师兄却在此时冒着风雪上了万法殿,差点被人抓住按在地上杀了,幸而谭承志出面阻拦,将他带进了殿中。 关良能在此时登门万法殿,就恰恰说明他与沈徽年并非同伙,否则他怎么会明目张胆地来送死?沈徽年捅破封印绝非一时兴起,只有与他同门几十载的关良才是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谭承志岂能让别人杀他。 只是关良着急寻沉云欢,进了万法殿便在沉云欢的门口蹲守,日日朝门内呼喊着“求见”,今日总算有了回应。 那紧闭的门忽而被一阵风吹开,溢出昏黄的光落在地上,关良原本倚着门蹲着,见状猛地爬起来,就听里面传来声音道:“进来。” 关良赶忙作揖,跨过门槛而入,谭承志见状立即也撂下手里的烂摊子,飞快跟进了屋中,随后门一闭,吵闹的声音被阻隔在外,二人便在灯下分站于屋内。 师岚野端坐桌边,摇曳的火光落在脸上,照出一张不论何时都波澜不惊的冷淡面孔。他身后不远处,沉云欢盘腿坐在床榻上,腿上横着一把刀,她低着头轻轻抚摸。 许是重伤未完全恢复,她弯着脊背,衣衫勾勒出脊骨的形状,浓黑的卷发未梳发髻随意散漫地披在肩头,看起来身形单薄,恹恹无力。 关良进门前还知道作揖,待看见沉云欢之后当即也顾不上面前还坐着位雪发金眸的神仙,立即开口道:“向隐呢,他在哪儿?他不是同你一起吗?为何我来此处未见他人?” 沉云欢没有任何动静,指尖落在刀刃上一动不动,只在灯下露了半张沉默的侧脸,使人窥不出她的情绪。 其他人皆不言,房中死寂沉闷,没得到回应的关良也顾不得老脸,再次问道:“云欢,你快告诉师伯,你师兄去哪了?” 师岚野此时动了动手,从衣袖中摸出一块剑的碎片,轻放在桌面上。 “这是……”关良傻眼,起初是迷茫,看了看师岚野,又看了看碎片,随后他走几步上前,脚步有些虚浮踉跄,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但仍是不敢相信,直到他的手触摸到碎片后,猛然感受到属于虞暄的气息。 关良双眼发黑,刹那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一张口竟是任何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啊啊地叫着。他想喊虞暄的名字,想问问自己那乖巧懂事,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徒儿,怎么会附着在一片碎剑之上,可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法说话,启唇便是恸哭。 他攥紧碎片,血液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手往下流,不过片刻整只右手都血淋淋的,染红大半桌面。 谭承志不忍心,上前低劝,“关前辈,节哀啊。” 他岂能认不出这剑是沈徽年佩剑的碎片,上面雕刻的花纹染了血之后更加清晰,显然虞暄也是死于沈徽年之手,此人为了释放天魔,简直到了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的地步。谭承志便趁机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徽年乃是仙琅宗掌门,他怎么会存了打破万魔封印,放出天魔的心思?关前辈,浩劫当前,还请你切莫隐瞒,或许我们能从内情之中找到些应对的办法。” 关良伏在桌上痛哭流涕,那把几近枯竭的嗓子,好似彰示着关良快要走到尽头的生命一样,嚎得凄惨而无力,久久难以平息。 谭承志又劝了两句,眼见关良险些晕厥,才往他后背送了些灵力进去,助他稳住了情绪。关良的手仍流血不止,反反复复确认,也只在碎片内探到了虞暄的残魂。他擦着眼泪,停下哭嚎的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不止,沙哑着声音道:“都是我的错,我害了向隐,也害了天下人。” 谭承志忙将他扶着坐下,问道:“前辈何出此言?” 关良红着眼,轻轻拂开了谭承志想为他包扎的手,就任由掌心的血液这么流着,强打起精神道:“年代太久远了,你们这些年轻一辈的人几乎不知道。几十年前雪域封印动荡,玉石碑开裂,天魔之气重现人世。那时沈徽年是仙琅宗最出色的弟子,他奉命来到雪域清剿天魔之气,却不料途中出了意外,受了重伤,失联数月。” “待他再回仙琅宗时,身边带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说那是他的剑灵化人,唤明狸。” 沉默许久的沉云欢在此时开口:“她就是天魔。” “不错。但……当年她进仙琅宗时,是个性子极其纯净善良的姑娘,加之沈徽年的刻意隐瞒,我们都不知她是天魔的化身,直到她在宗门里露出魔性,用非常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宗内师长,我们才知道明狸就是天魔。可当年的事,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时至今日是非我已无法分辨,只记得后来宗门师长要将明狸送往雪域封印,可沈徽年不从,从牢狱之中逃出,带着明狸逃出仙琅宗,躲在俗世里。” “其他仙门得知此事后,自是联合起来尽全力抓捕沈徽年与明狸,当时还临时组建了猎魔队,参与其中的都是各大仙门之中拔尖的高手,在疯狂的抓捕下,沈徽年二人没能逃多久,很快便被抓住。最后沈徽年受了极其严重的惩处,险些丧命,明狸也被人合力押入封印之中,此事才算罢。” “沈徽年捡了一条命,被门内师长封了与明狸相关的记忆,他伤势痊愈后便再没提过此事,我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后来仙琅宗遭遇妖邪夜袭,混战结束后,宗内师长几乎死尽,沈徽年也接手掌门之位。” 谭承志倒吸一口凉气,心肝肺都凉了个彻底。仙琅宗的那场大难人界仙门皆知,可谓极其惨烈,当时仙琅宗上下死了不少人,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师长都没命活,若非沈徽年顽强不倒,仙琅宗怕是就此灭门。 谭承志惊道:“他没有忘记明狸?难道那场妖邪夜袭,是他一手策划的?” “他的记忆仍在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只是那场仙琅宗大难是不是他所为,我尚没有确切证据,只是猜想罢了。”关良擦了把眼角的老泪,糊了一脸的血色,又道:“渐渐地,我发现他总是外出,与宋氏往来也较为频繁,今年宋氏城被翻了个底朝天,供奉天魔之事公之于世,我才意识到,沈徽年可能并未放弃救出明狸。” 谭承志急眼:“那你怎么不早说!” “万魔封印,岂能是世人想破就破?我猜出此事后劝过他好几回,原想着他应该翻不出什么风浪,便没有宣扬此事,却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关良痛哭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掌中的血溅了一地,“是我该死,我竟如此大意,酿成现在的大祸!还害了向隐,我的徒儿啊——!!” 谭承志满腔怒意,听完后恨不得提着关良打他,然而见他哭声如此凄惨,面色惨白,已是悲痛欲绝的模样,却又不知如何动手。关良先前的想法并非有错,毕竟想释放天魔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谁知道沈徽年竟然真的做到了。 现在便是将关良打死也于事无补,与其拿一个几十岁的老头撒气,不如想想如何应对现状。 可情况显然不妙。外面邪祟遮天蔽日,已有三日长夜难明,屋内这沉云欢斗志也不显,无论怎么看都蔫巴巴的,也不知是不是重伤在身的缘故。谭承志越是看越觉得心慌,这几日他根本合不上眼,也不信任旁人,就等着沉云欢苏醒,结果醒来却是这副模样。 若是天塌下来没有个高的人顶着,那死局则必定。 “沉云欢……”谭承志忍不住唤了一声,才刚要说话,忽而听见身后的门打开,一阵寒风灌进来。他转头一瞧,是同光渡水两个仙童子站在外面,身边还站了个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长发高束,身着银色长袍,肩头、胸膛、双臂处隐隐有鳞甲闪烁,一身将军的打扮,又像生了一身仙骨,看起来不似凡尘之人。 果然就见他抱拳作揖,“北境巫枫,拜见岚野山神。” 谭承志大惊,脱口而出道:“战神巫枫?” 巫枫转而看他一眼,平静地冲他颔首,随后带着同光渡水二人走进了屋中,立于桌前。渡水道:“山神,天界派出一千仙兵助人间平乱。” “一千?这怎么够啊?!”谭承志都还来不及高兴,立即又从云端跌落,心情大起大落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声道:“封印下成千上万的妖魔破土而出,连天魔也出世了,一千仙兵怕是无法与之对抗,神仙大人,你们能否从天界再多要点人?” 渡水对他道:“仙兵不是天魔的对手,来得再多都无用。” 谭承志质疑:“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束手无策?” “天魔不死不灭,存世千万年,只有一个克星。”渡水转头,目光投向床榻之中身影拢在昏黄里的沉云欢,道:“便是完整形态的天火九劫。” 沉云欢听到这话,眼睫轻颤,身体不由自主往里侧了侧,更融进昏暗之中。 巫枫道:“她便是沉云欢?” 渡水点头。巫枫的目光略一打量,忽而察觉面前寒意袭来,瞬间让他皮肤上结了一层寒霜,他当下转头,视线落回师岚野。两人一对视,巫枫便从师岚野的眸中看出冷意。 他叹一口气,转而寻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们凡人只将它称作“天魔”,却并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既非生灵,也非器物,而是一种自上古时期便存在的力量。这种力量诞生混沌之时,若究其根本,应是凡间万灵修炼时所汲取的灵力是同源,这也正是它不死不灭的原因。” 所以它从一开始就不是某个人或者妖,凡间对其的记载极为贫瘠,谭承志先前翻阅古籍时也曾注意到这天魔有男有女,正是这个原因。 巫枫语气平静地叙述,讲起天魔的来历。 它附灵而生,本身并不分善恶,在人间曾现世过两次。头一次出现时,他剥夺了一位神的神格,而后将人界西北之境的灵气吸得一干二净,千万年过去,至今任由大片荒漠没有生灵,最后有天界与人间习得神法的修士联手,落成万魔封印,将天魔与其子民压在雪域神山之下。 数千年后,一个修为高深的玄门道人找到破开封印的办法,寻得吉星入命之人开山脉,再以三灵魂魄附剑斩破封印,放出了神山下的天魔。许是在漫长的年岁里,那位天魔的肉身被消磨殆尽,只剩下天魔气的原体,出世后附在破封的道人身上,才有了第二个天魔诞生。他利用窥天术法百战百胜,大手一挥引邪祟入世,更有数以万计的妖族为其鞍前马后,世人便为案板鱼肉,而后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几乎被屠尽,后来便是凡人以血肉筑起高墙,惨烈的战争持续几十年,最终被众人合力重新落下了万魔封印。 第三个是明狸。她本体为剑灵,还未来得及作恶便被镇压,因此没有掀起风浪,只是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日她会被释放。 谭承志听到这,忍不住问道:“天魔分明被镇压在雪域封印之下,为何总是能偷偷跑出来?” 巫枫道:“阴阳、祸福、生死,这世间的东西都是相依相生。天魔不死不灭,附着生灵,自有其生机。它的生机便在人间,是吉星入命,拥有绝处逢生命格之人,此凡人气运越旺,镇压天魔的封印便会越薄弱,这正是千万年来神山封印屡次动荡的缘故。” “天道为何要给这种涂炭人间的大魔头留有一线生机?” 巫枫冷静而漠然道:“天道之下,没有善恶之分,万物万灵都有生机,谁规定了只有凡人才配活着?” 他瞥了师岚野一眼,又道:“只不过天界庇护人间,发现此事后便在司命仙宫设有专职,用以寻找天魔生机。” 谭承志问:“找到了当如何?” “施以早夭命格,将此人扼杀在幼童时期,如此万魔封印便可稳定。” “那为何这次封印破了?难道是你们没能找到,让那天魔的生机平平安安长大了?” “原本是成功了的。”巫枫望向师岚野,“但后来生了些变故,她不仅没死,还得了神佑,气运一飞冲天,正因如此,万魔封印才变得轻薄如纸,一斩即碎。” 谭承志怒而拍桌,恶声恶气道:“究竟是何人!” 巫枫道:“便是这位名唤沉云欢的姑娘。” 谭承志的目光猛地落在沉云欢身上,刹那间全身的血液倒流,汗毛乍起,从脚底板凉到头顶! 沉云欢的大名在人界仙门也算是无人不知了,她被誉为“绝世天才”“天生剑修”,少年时其名号就震响千家百门,当真是如巫枫所言,气运一飞冲天。 沉云欢越强,万魔封印便越是脆弱。 谁都没想到相隔千万里的两者竟在冥冥之中有着这样的奇妙关联。 “原来如此。”沉云欢眸光落在刀上,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开口:“我先前还不信,不明白薛赤瑶为何说该死的人是我,原来这天魔出世,竟然真的还有我的一部分功劳。”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2节 难怪她生来体弱,怪病缠身,她母亲抱着她走遍大江南北遍访名医,谁也无法查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原来她这早夭之命是天界下的诅咒,令她无论如何活不过五岁,虞青崖当然治不好她,拿什么跟天斗呢? 倘若五岁那年她真的就这么顺应天命,一死了之,如今这万魔封印也决计破不了。 “不不不,沉姑娘不是那样的人,这封印决计不是她开的!”谭承志心想,沉云欢先前都被打成什么样了,论谁见了她当时的样子,都说不出“这万魔封印破碎是因为她”的话来,他辩解道:“一定是有误会。” 巫枫道:“我们方才已查清来龙去脉。沈徽年用偷命术将沉云欢的气运换到了薛赤瑶身上,此女以命为祭,将命格献于神山开了山脉,才让沈徽年斩破万魔封印。” “不过他在以三灵之剑破封时出现了差池,其中凡灵沾染了天魔之气,所以封印未能完全破开,尚有挽回的余地。” 听到这谭承志满腔怒意已经无法抑制,霍然起身,质问道:“查清?你们这些神仙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查清又有什么用?你看看人间成什么样子了!只带了一千仙兵,都不够那些邪魔塞牙缝!万魔封印松动的消息,几十年前就有了,何以你们现在才来,人界与天界相依相存,唇亡齿寒,若是这场浩劫毁了人界,你们天界又何以安宁?!” 巫枫面对指责并未开口,倒是站在一旁的同光忍不住道:“你们这些朝夕相处之人都没能发现有人暗中计划打破万魔封印,更何况远在九重天上的众仙?况且这封印已落成太久,缝补千百次,终有一碎之日,不是今日,也有明日。天魔之力吸收世间万恶,一代比一代强大,天界比你们凡人更不希望封印破碎,为了拖延这一日的到来已经倾尽全力!如今雪域山神出世,就足以说明人间必有此劫,祂就是为了重落封印而生!若非那天魔的生机逆天改命,死而复生,人界至少还能再安宁几百年……” “砰”一声巨响,门窗在刹那间被寒风吹开,重重砸在墙上。 寒冷刺骨的风掠进屋中,汹涌地扑在每个人的身上。同光一惊,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立即捂住了嘴,连渡水都无法抵御这股严寒,冷得抱臂缩身,牙关打战,更不提冻得龇牙咧嘴的谭承志。 巫枫起身将门窗一一关上,而后对师岚野作揖道了句冒犯,道:“往事不提,我也并非代天界追责而来,您是人界之神,应运而生,我此番下凡,便是代天界全力助您封山。” “应运而生……”沉云欢将这四字嚼碎在唇齿间,忽而动了,抬头望向巫枫,“是何意?” 沉云欢的眼眸向来承载着她的意气张扬,漆黑明亮,不管望向谁都是直白而坦然的,从不曾畏缩闪躲。现下却像是注入污秽浑浊,眸中的明亮消失后,只余下空洞无力,怔怔无神。 从前沉云欢只要一开口,不管是对谁说话,师岚野的视线就会落在她身上,而此刻他却从一开始就背对着沉云欢,始终沉默着。 沉云欢没得到回应,目光看着屋中一圈人,最后落在同光身上,“你说。” 同光缩了缩脖子,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人出声制止,就道:“雪域山神出世即代表万魔封印必将破碎,因为万魔封印本就是以山神之躯落成的呀,前两代山神都以身祭阵,不然怎么镇压得住万千妖魔……” 沉云欢满目茫然,缓缓看着师岚野的背影,有些不相信地询问:“师岚野,他说的是真的吗?” 许是察觉到氛围不对,无人应声,好半晌的安静之后,师岚野才开口道:“我受天下凡人香火供奉,镇压万魔,庇佑人间安宁,是我生来之责。” 沉云欢只觉得双耳嗡鸣,脑子也混沌一片,吃吃地想,原来这就是母亲先前所说的,压在她身上的“天责”。 师岚野本是为重落封印,镇压万魔而生,却因将玉神心给了她从而丢失神格,那这重任自然就落在她的身上。 她既是为救天魔而生,也是为封印天魔而生。 沉云欢喃喃道:“这不对吧?我一个凡人,能做得了那么多的事吗?” 无人能知她心中的想法,渡水立即接话道:“所以天界派了援兵下来助你们,沉姑娘,你得天所授九劫神法,须知这天火是天魔唯一的克星,所以能打败天魔,将她压在山下的,只有你一人啊。” “没用的,我……”沉云欢停了停,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我败了。” 沉云欢从不肯让自己的嘴里说出这三个字的,可先前一战,那些名为“无力”的钉子密密麻麻,钉入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经脉,让她连挺直腰背都觉得吃力。 被明狸玩弄股掌之间,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段不敬刀的茫然与惶恐死死地纠缠沉云欢,无孔不入,融进了骨子里,泡软了她的骨头。 她就算不愿承认,可事实也如此明了。 她就是输了。 昔日宗门比试、斩妖除魔若是输了,最多也就丢面子,受些伤,而今日一输,却输来了天下浩劫。 “败局尚可挽救,人界苍生皆系在你一人身上,怎可轻易言败?” 沉云欢将横在腿上的刀举起来,给几人展示,“看见了吗?我的刀都断了,我根本无法战胜天魔,你们另寻高手吧。” “时间不多了。”巫枫道:“现在尚有五成胜算,假以时日封印完全破碎,天魔的力量不再受神山压制,万魔倾巢而出,那人界的胜算恐怕不到一成。若是你的武器断了,我们可为你再寻一把,而今你是战胜天魔的唯一希望。” “我说了,我打不过她。”沉云欢翻身倒下,将被子一拉,背对着几人,恹恹道:“你们找别人吧。” 谭承志一见沉云欢这情况,就知道眼下急眼也没用了。她这一败,被狠狠挫了士气,少年心气折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恢复不了。 再且说,逼一个刚受重伤醒来的人提着刀出去跟天魔打架,属实是畜生行为,就是赶鸭子上架,也得鸭子有腿才行,再急也好歹让人喘口气,休息一下。 加之那位山神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屋里冷飕飕的,显然不适合再聊下去。他退了一步,道:“神仙大人,这世间那么多人,哪有将生死存亡的重担压于一人之身的道理?这几日各方修士也都赶到了万法殿,林林总总有数千人,还是与我们一起商议如何应对当下邪祟蔽日之事吧。” 虽然方才拍桌急眼,吼了几句,但谭承志还是做了个请的姿势,客客气气地将巫枫三人请出了屋子。而关良捧着剑的碎片在房中颓然坐了好半晌,一双老眼似流干了所有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起身,将剑的碎片放下,道:“人已死,我留着这一缕残魂也无用,倒不如放在山神身边,盼我这蠢徒儿能沾染几分仙气,好转世后投去富贵之家。” 随后他又从袖中摸出个东西,用红色的锦布层层包裹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他搁在桌上,浑浊的眼望向沉云欢,慢声道:“云欢啊,你生来命格不凡,承他人所不能承的重任,人界生死存亡虽不是你一人的责任,但你的决定至关重要,我等这把老骨头的命不值钱,甘作你脚下的铺路石,为你助力。” 沉云欢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关良也并不多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房中再次寂静,门一闭上就只剩下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的呼吸声交错。师岚野将那沾满鲜血的碎片擦干净收回袖中,转而来到榻前坐下,伸手触碰沉云欢的耳朵。 沉云欢不过才十八岁,细说起来也没多少入世的经历,平日里风风火火,意气风发时倒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年龄,眼下她蔫蔫地蜷缩在被子里,立时显出了背影的伶仃。 师岚野凉凉的指尖在她耳廓轻轻描摹,像无声的细语。 沉云欢陡然抓住了他的手,沉闷的声音传来:“难道就是因为我生来是天魔的一线生机,不容于世,就注定要孑然一身,失去所有吗?到最后,连你都要离开?” 师岚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 沉云欢岂能看不明白?师岚野这是故意将那天界的神仙放进来,告诉她山神需以身躯落成万魔封印之事,借以他人之口,预告他的离开。 她细数起自己这短短的前半生,不过十八年,撇开恩怨不谈,她父母亲朋尽死,数次死里逃生,劫难重重,最后竟然连师岚野都要离她而去。 沉云欢顺风顺水得太久,从风光荣誉中走过,就进了这么一条布满荆棘崎岖的不归之路。 她收紧手指,把师岚野的手死死握住,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好像用这样的方法就能让师岚野不要离开。 沉云欢明明独来独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照理也说不会对任何人出言挽留,可现在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念头,哪怕有一万个理由需要师岚野舍生为天下,可沉云欢仍偏执地不想他离开。 “破了一半的封印与完全破碎有什么区别呢?现在的人界已经没有人能够打败天魔,你倒不如跟我离开此地,我们去深山里,去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然后……” 然后干什么,沉云欢还没想好,说不出来,满心迷茫。 师岚野是为人界而生,是天下苍生的生机,沉云欢好像没有资格带走他。 第207章 终章(二) 师岚野总是沉默不言, 好似面对这样的人间没多少话想说。 他鲜少以神色表达情绪,更不会像市井里的男人那样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他坐在沉云欢身边, 在长久的静谧里, 听见沉云欢呼吸浅浅, 似乎从极度的疲倦之中再次睡去。 她没有松手,抓得很紧。 这时候的沉云欢才像个凡人。脆弱、无力、气馁,难得地展现了狼狈的一面, 尽管藏在这一方小小的被子里, 却还是让师岚野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的身子骨并不算坚硬, 时常在打斗中折断,更是经历过全身粉碎又愈合, 照理说撑不起那么重的东西。可当初她灵力尽失突然跌落云端时撑住了, 眼看着至纯至善的奚玉生死在面前时撑住了,亲手引雷劈死母亲时撑住了, 看见顾妄、虞暄、迦萝的尸身散落在地时也撑住了。 许是这些东西累积到一起,到了天魔出世时, 她的脊骨就随那把断裂的刀尖一起, 彻底碎裂。 这一压,就将沉云欢彻底压垮, 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 刀断了还可以再补, 但沉云欢的心气若是没了, 就再难挺直腰杆。 师岚野在床边看了她许久, 那被她死死攥住的手, 只需他轻轻一动便能松开。他起身走到门边,推门时没有任何动静,就看见外面已是飞雪漫天, 寒风无比刺骨,好似昭示着这气运耗尽的人间要枯竭于这个严冬。 师岚野往门槛上一坐,侧身倚着门框,仰面看雪。 他并不喜欢这个人间。不止是因为当初入世之后遭遇万人分食,香火断供的惨状,更是因为在后来离开西域,前往大江南北寻找沉云欢的路上他遇见了太多太多的恶事,受到太多太多的欺骗,看尽了人性的邪恶。 对凡世而言,“善”是珍稀的、少见的,“恶”才是凡人与生俱来,无人不有。 可这人间亦是沉云欢在的人间,师岚野想,再是如何丑陋艰险,仍有一些可取之处。 沉云欢心神不宁,睡得极其不安稳。夜晚有人说话,似在她耳边低语,一下就点燃了她心中的烦躁,恼怒地睁开眼睛,刚要凶蛮质问是谁在吵闹,却忽然看见明狸正坐在房中。 沉云欢刹那就吓得心脏一紧,立即左右张望,目光在屋中搜寻师岚野,却见门窗紧闭,桌上点着一盏灯,并无师岚野的身影。 霎时间这屋中的寂静化作吃人的黑雾,从四面八方向她裹缠,挤压着她的身体和呼吸,浑身上下都隐隐泛起旧痛。 明狸转头望向她,盈盈灯火下那双蓝色的眼睛简直摄人心魄。沉云欢不想露怯,可看见了明狸,先前大败她手下的无力和断刀的恐惧便侵袭心头,汹涌地占据她身体的本能,迫使她的手微微颤抖。 “你来干什么?”沉云欢一张口,竟发现自己的声线在抖。 明狸挑眉反问:“你害怕了?” 沉云欢咬着牙,静了好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颤,说:“怎么会?左右不过一死,我有什么好怕?” “是你的畏惧将我引来的。”明狸起身,身体像缥缈虚幻的影子,轻柔地落在沉云欢的身边,“不必害羞,我是天魔,我能感知到天下人的畏惧,那本就是我的养料之一。” 沉云欢绷紧了身子,抖得清晰可见,此时已顾不得面子,只想往被子里缩,后背全是汗。 明狸又道:“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年纪轻轻就修得这身本事,连天火九劫都差了最后一阶,实在是了不起。说来,我还要谢谢你,没有你,我也不可能重回人间呢,你我同源同生,并不是敌人啊。” 沉云欢只感觉那铺天盖地的天魔气占据她的周身,死死压制着她,连张口回应都极为吃力。 明狸的轻笑在耳边萦绕,若即若离,似鬼魅扰心,“你的天火九劫还没有练到最后一阶,不可能伤得了我。天火之境与其他八劫完全不同,从古至今都无人能修炼至最高境,那些凡人却硬逼着你迎战,根本不懂得体谅你。” “你害怕那位山神离开不是吗?他的身躯是封印雪域神山的关键,倘若想要重新结成万魔封印,就必须牺牲他。你好好想想,在你一无所有,失去一切的时候,只有他陪伴在你身边,你忘记了吗?他将你捡回去,照料你的一切,一点一点帮你将全身的骨头接起来,为你锻打一把全新的刀。他为你续命,翻越千山万水找到你的身边,即使你把他忘记他也从不抱怨,无怨无悔地跟着你,他对你用情至深,比你更不想离开。” 沉云欢神思恍惚,脑中混乱无比,思绪像是被黑雾冲击溃散。 师岚野也不想离开吗?是了,他憎恶这样的人间,即便入世多年,仍不愿用凡人的造物,哪怕独自住在山脚,都要用自己建造的破旧房屋。 他愿意为人间牺牲自己吗?他当真也会离开她吗? 沉云欢在心头感到巨大的无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从前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得到,然而现在这样的局面让她心生恐惧,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能力终究有限,天生与旁人不同的命格会让她最后什么都会失去,什么都抓不住。 明狸又问:“还有无辜被害,牺牲自己而揭示丑恶罪行的扶笙;分明无罪,却要以魂替他人赎罪的奚玉生;因别人的一己私欲而国破家亡的霍灼音,还有你娘……” 沉云欢面露疑惑:“我娘?” “那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她短暂的一生,被爱人欺骗,被家人抛弃,若非天界将早夭之命强加你身,你娘也不必受那么多苦,直到死都不得安宁。”明狸抚摸着她的背,轻声问:“顾妄、虞暄、迦萝,那些死了的人,你不想他们复生吗?只要万魔封印完全解封,我恢复了全部力量,就可以让那些离你而去的人回来。” “你我,何不联手统领人间,洗尽这世间的肮脏罪恶,建立起干净的,崭新的人界。” 沉云欢对她的靠近极为排斥,想用力挥手将她推开,想逃离床榻,想远离被明狸侵占的方寸之地,可不论她多么想动身,都被这天魔死死按住,那股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无力再次袭来。 正在她心急如焚时,面前的景象猛地一花,黑雾冲着她的脸扑来,等她歪着头躲闪,再次睁眼时,场景已经变换。许多人站在她的身边,疾声厉色地质问她。 “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修成天火九劫?是不是平日里懈怠修行?!” “你先前不是威风极了吗?何以遇上真正的强敌就吓成这样,简直招笑!” “你为何不顺应天命,死在五岁那年!如今死皮赖脸地活着让天魔出世,害得天下人都因你遭此浩劫!” “你若早点死,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切!”“何以别人都死了,只有你活着?”“你与天魔是同源而生,是这人间的灾殃!” 这些人冲她指指点点,骂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她淹死。 沉云欢何时有过这样的境遇,当下大怒,下意识要抽刀将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可她的手摸上腰间的刀柄时,拔出的却是一把支离破碎的刀。 “欢欢……”母亲的哀声传来,沉云欢骤然抬头,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却见她站在人群之外,一双含悲的眼睛遥遥看着她,说:“是娘无能,不能治好你的病,让你背负了这一切,你可有怨我?” 沉云欢不怨恨任何人,她刚张口要答,又听见扶笙说话。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3节 “为什么死的是我呢?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女,我本该与兄长相伴,嫁人生子,平庸一生才是,却无端被人所害,我不想死啊,谁能救救我……” 紧接着,奚玉生、霍灼音、顾妄、虞暄、迦萝的声音也接二连三地响起。 “纵是千错万错,那也不该让我来赎罪,我一心为民,处处行善,怎么却换来这样的下场?” “大夏皇帝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害得我国破家亡。月凤的人死尽了,大夏皇帝却能逍遥数十年,这世道当真有‘因果报应’吗?” “我还没有找到妹妹被困于人偶驯为魔头的真相,我怎么能就这么死在半路?” “云欢,救救我吧……我不想死啊,我只想活着,怎么活都行,只要活着……” “我是生于神山的灵种,收取世音报以神明,为民间凡人撒下赐福,从未行过恶事,只求得道飞升。我只此一命,再没有来生了……” 所有声音交织,拔声尖叫的责骂、仇恨,凄厉哭喊的乞求、自责,一句句话语宛如尖利无比的锥刺,尽数戳进沉云欢的心口。 她只觉得胸膛前破了个巨大的窟窿,没有了任何保护,所有伤害一股脑地涌进,疼得她心脏要爆炸,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以头撞地来缓解。 好痛苦,好痛苦…… 为什么是我? 沉云欢想,我也不想承担这些,我不是战无不胜,也不是无所不能。 我只是一个凡人,我应该拥有恩爱的父母,过着平凡的生活,幼时有结伴的好友,长大有心仪的郎君,老了有孝顺的儿女。 我就不能如此一生吗? “当然可以呀。”明狸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抚摸着她的脑袋,轻声细哄:“只要你愿意与我一起,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能给你。那些你失去的亲朋好友会回来,那些令你痛苦的记忆也消除,还有伤害过你,看不起你的人也都会得到惩罚,我会给你……十全十美的人生。” “沉云欢,答应我吧。”明狸散于空中,只留下一句诱言:“来山上找我。” 沉云欢身子一颤,猛然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她惊慌地四处张望,并未瞧见明狸,方知方才不过一场大梦而已。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沉云欢的余光忽然瞥见什么东西,立即如惊弓之鸟低头望去,就见枕边竟然有一个巴掌大的木偶。 那木偶身着水青色长衣,长发结辫,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与明狸一模一样。 沉云欢不知是大怒从心中起,还是畏惧得失去理智,下意识抓起木偶,猛地摔了出去。 “师岚野,师岚野!”沉云欢扬声叫喊,见房中没有他,匆匆忙忙地下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散着长发,赤着脚推门而出。 万法殿吵作一团,如市井的菜市场一样喧哗,多方人各执一词,分歧极为严重。 有人主张主动出击,既然趁着天魔还没恢复,又有仙兵相助,现在绝对是进攻的最好时机,大家合力一心攻上山,或能将天魔打回封印里。 而有人则主张谈和,毕竟破封的人是沈徽年,好歹也是仙琅宗的掌门,是凡人出身,总不至于看着人界湮灭于妖邪之手,天魔又是他的剑灵,定然也能听他的,只要满足沈徽年,或可暂时换得人间安稳,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实则这两个方法哪个都不行,谭承志听两边人吵得不可开交,头痛得要炸裂。北境战神巫枫则坐于角落,并不参与话题,两个仙童子立于他的身侧。相隔不远处便是雪域山神师岚野,几人在殿中形成了寂静的一角。 神仙的计划非常明确,便是由习得天火九劫的沉云欢打头阵,再有仙兵和其他仙门弟子相助,以人命填补,不计代价地将天魔打败,压回封印。 这似乎是对付那不死不灭的天魔唯一的办法,至于封印还会松动甚至破碎,天魔仍有再出世的机会,但那也都是后世之人要面对的难题,至少当下的人不必考虑那些。 谭承志提出问题:“天魔一代比一代强大,封印又总有破碎之日,到那时人界的覆灭岂非必然?” 而巫枫却漠然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劫难。” 谭承志听得两眼发黑,很想问问他身上有没有天界的文书,查证他是否真的是神仙,因为怎么看都不像是为救世下凡的好人。 天界与人间始终隔着九重天,神仙将庇佑人间当作己任,却并不一定会真的体恤凡民。 按照天界的计划,沉云欢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环,可眼下她却一蹶不振,让计划难以推进,陷入了僵局。 谭承志正烦着,大殿的门猛地被推开,短暂地打断所有人的争吵,让殿中安静下来。 身着赤衣的沉云欢一路疾行而来,发上落了雪,化作水珠滚落。她在殿中左右张望,无视了一众用奇异目光盯着她的人,精准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师岚野。 沉云欢脸色阴沉,眉头紧拧,惊慌在那瞬间消弭于眸中,快步上前,拽住了师岚野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拉出了大殿。 沉云欢的脚步很用力,即便是赤着脚,踩在地上也发出咚咚闷响,一言不发地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转身对师岚野问:“你方才坐在那殿中是干什么?” 她紧紧盯着师岚野,即便心里已经清楚答案,她抱有一丝侥幸。 师岚野低下头,目光一落,看见她在雪地里踩得赤红的双脚,再往上一看,对上沉云欢的眼睛。她的瞳孔好似两颗品质罕见的玉,澄净清澈,不含一丝杂质,正隐隐压着怒意逼视他。 却不知这怒意毫无攻击性,落在师岚野的眼中,就充满埋怨的委屈。 师岚野看着她眉眼之间隐隐缠绕的一丝黑气,如实道:“重封天魔的计划,需要我参与。” 沉云欢方做了一场令她惊恐至极的大梦,神经绷成极致的弦,随时要断:“我不是说了,天魔根本不可战胜,去再多的人都是送死!你为何不听我的?你不是对人间失望了吗?你一个被天枷所困,失了神格的神,何以固执要以身封山,做无谓的牺牲……” 沉云欢越说,声音就越弱,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说得不对。 可是她无法改口说自己错了,她的耳边嗡嗡作响,明狸的话和梦中的声音不停交织响起,叫嚣着让她放弃,离开,就此躲起来,只要万事不管,就清静了。 可她又因此觉得痛苦。 沉云欢声音低下去,茫然无措地想来想去,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能让师岚野不去送死,最后只能说:“你身边只有我了,若是你……你不去参与封印天魔的事,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不再分离。” 师岚野往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手掌落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着。 他的玉神心在沉云欢的胸腔里跳动了十三年,他看得懂沉云欢的神情含义,也听得出她言下之意。 她的惶恐和痛苦明明都呼之欲出了,却因着好面子,不肯吐露一个“痛”字。 沉云欢说“你身边只有我了”,并非是说他这个自入世起便不融于世,从不与任何人结交往来,始终游离于人世之外的山神。 实则说的是失去了所有人的自己,说的是“我身边只有你了”。 她将脑袋埋入师岚野的胸膛里,第一次觉得这个总是体凉的山神怀抱如此温暖,好似能驱散漫天的寒意,将她冷得指尖都发麻的身躯暖热,能在这天寒地冻之处让她寻得短暂而安宁的庇护所。 师岚野将她抱起来,一路回了寝房,将她放在床榻边,将她冰凉的脚握住,拿出一块锦布给她擦拭满是雪水的脚底板。 沉云欢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虞暄之师留下的。” “拿走,拿走!”沉云欢立时叫起来,“他居心不良,送来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师岚野却始终沉稳平静,给她擦净了脚后又往上套鞋袜,边问:“为何说他居心不良?”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他说是来问虞暄的下落,他不言虞暄死得无辜,不言沈徽年罪该万死,反倒迫不及待地讲了沈徽年的旧事,天魔分明无恶不作,他却说当年的事无法分辨是非,处处奇怪……”沉云欢当时就察觉出关良的古怪,但因心事杂乱,无暇顾及其他,因此并未挑明,却并不影响她判断:“就算他不与沈徽年一伙儿,来到这里送东西的目的也不单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速速拿走。” 师岚野应她之意,将那红锦布包着的东西收起来,而后对她说:“外面下雪了,想不想下山看看?” “雪域百里除却密林就是荒漠,有什么好看的?”沉云欢下意识拒绝,可脑中思绪纷乱,这拒绝的话才刚说出,她又点头道:“好。” 师岚野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件洁白的大氅,像是用雪织就而成,轻盈但厚实,沉云欢穿上之后立即感觉身体被温暖包裹,一丝寒风都灌不进来。 她与师岚野一同离开了万法殿,殿中的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无人发现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岂不是逃走的最好机会?沉云欢跨出门槛的时候,脑中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她向师岚野看了一眼,却没将想法说出口,二人出了万法殿后便一路向前走。 山脚下本应是一望无际的密林,那里埋葬着数千年来被用以压阵的人牲白骨,亦是薛赤瑶的家乡。 一场大雪匆匆赶赴人间,遮蔽了日月,放眼望去一片黑暗,能见之处的大地皆披上银装,似云海茫茫,澄澈干净。 似乎没有凡人的地方,风景就格外壮丽秀美。 师岚野伴着她走了半晌,忽而主动开口说话:“我并不喜欢人间。” 沉云欢耳尖一动,因鲜少听见师岚野主动开口表露自己的内心,便觉得有些稀奇,微微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当初我在寻你的路上,几乎走遍人界,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凡人。我每次都抱有一丝希望,能够从凡人的身上看见良善,只是大多时候都是失败的。人性脆弱,很难经得起考验,在利益之前几乎没有好人。”师岚野淡声说:“凡人的七情六欲中,贪欲、恶念永远占上乘,人间就是如此浑浊污秽。” 沉云欢想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舍身封山?这样的人间值得你救吗? 却见眼前云开雾散,原本无尽的雪原渐渐有了颜色,两侧出现街道商铺,脚下的雪地也变作石板铺成的长道。沉云欢走着走着,进了人间的城镇之中。 邪祟如决堤的洪流奔腾下山,无穷无尽地涌向人间,已遮天三日。有些地方妖怪作乱,有些则因邪气挑起纷争不断,而边境之地则瘟疫肆虐,百姓皆染上严重疾病,街头随处可见横尸,流民,更有地痞恶霸烧杀抢掠,早已无秩序可言。 沉云欢在路中行走,看见有人为了几口饭被打得半死,看见有人被邪祟侵蚀痛不欲生,也看见到处都是残碎的尸骨,年轻人将衰老的父亲怒骂着丢弃在路边,年幼的孩子趴在枯瘦的母亲尸身上痛哭,人人蓬头垢面,面容狰狞,在这不见日月的天幕下,仿若人间炼狱。 沉云欢知道,这不过是人间的缩影,现在整个人界都充斥着这样的惨剧,天魔出世必会带着千万邪魔侵占人间,毫无修为的凡人只能任人宰割。 人间再无净土。 忽而一个半大的丫头从远处奔来,慌慌张张地从沉云欢身后跑过,却不想被路边的残肢绊倒,重重地跌在地上,怀里捧着几块发黑的碎馒头,摔落一地。她顾不上疼痛,赶忙爬起来捡,发现其中一个馒头滚在沉云欢的脚下,于是不敢靠近,只用紧张惶恐的目光盯着沉云欢。 沉云欢低头与她对视,见这小姑娘浑身脏得没眼看,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也因此显得眼睛很大,带着几分可怜巴巴。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一只手藏在衣袖中,另一只手将几个馒头捧在怀里,一会儿盯着沉云欢看,一会儿看她脚下的馒头,不敢上前去拿。 这孩子看起来太小了,约莫才十岁。沉云欢半蹲下来,将那脏兮兮的馒头捡起来,递给她。却见她下意识想用捧着其他馒头的手去接,发现手一动其他馒头也会掉之后,她便伸出了另一只一直藏在衣袖中的手,从破破烂烂的袖中探出一只没有手掌的断肢,用白布包着,血还在往外渗,像是新伤。 沉云欢顿了顿,问:“手怎么弄的?” 小姑娘用稚嫩的声音讷讷道:“被吃了。” 沉云欢皱眉:“谁吃的?未闹饥荒,为何要吃自己的肉?” 小姑娘说:“家中存粮被别人抢光了,弟弟妹妹们没有吃的,快要饿死了,我就把手砍下来给他们吃。” “既然你家的存粮被抢,那就去抢回来啊。” 小姑娘说:“我爹娘都被杀了,我打不过那些抢我家存粮的人,也,也不想去抢别人的东西,我们被抢就已经很可怜,若抢了别人,别人也会像我们一样可怜。” 沉云欢神色有些古怪,盯着那小姑娘看了许久,忽而拿着馒头说:“你要拿去哪里,我帮你送过去。” 小姑娘往前一指,说前面有家面馆,可以拿馒头换面吃。馒头是冷硬的,但面却是热腾腾的,所以面馆里有不少人。 沉云欢跟在小姑娘的后面走到面馆,果然见里面坐了许多人,也有穿得较为干净,四肢健全的百姓,但大多都是衣不蔽体,患病或受伤之人。那面馆没有牌匾,只在门口贴了一副春联,挂了一盏大红灯笼,散发着赤红的光芒,给这混乱无序的街头添了一抹亮堂的光。 沉云欢看见那春联才意识到,人间正值春节。 这是属于凡人的,一年里最为盛大隆重的节日,本该阖家团圆,欢声笑语,却没想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沉云欢进了面馆,就见一个女子捧着热气腾腾的面从后厨撩开帘子行出,笑着将面放在桌上。 她穿着干净整洁的棉衣,发髻梳得整齐,只是露出来的手背和脖颈都有大片烧伤的痕迹,还瞎了一只眼,但从五官也依稀能分辨她曾是个容貌美丽的女人。 然而此人沉云欢并不陌生,她曾在睡梦中见过此人面目狰狞,满口斥骂的凶狠模样,正是薛赤瑶那个变成了千眼妖怪的母亲。奇怪的是她不知为何变回了正常人,只是身上还残留着沉云欢打她时的烧伤,和那只被迦萝抓瞎的眼睛。 沉云欢不知道她是人,还是什么力量留下的缩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她脸上细看。 她神色自然,皮肤下还有常人的体温和心跳,显然是活人。回忆起先前薛赤瑶站在鹿台上高唱祭曲,手起刀落砍断了自己的头颅献祭,说不准是先前就与沈徽年约定了,用自己的命换母亲的命,让她从千眼妖怪的状态变回了寻常人。 倘若异化的人能变回本来模样,那沉云欢在林中砍死的那么多人算什么?还有那些被沈徽年害死的人呢? 薛赤瑶为自己的族人鸣不平,想让母亲变回常人,便与沈徽年为伍,换走她的命格在先,设计诱他们一步步走进沈徽年的陷阱在后,最后以命为祭开了山脉,帮助沈徽年斩破万魔封印,如今天魔出世祸乱人间,薛赤瑶有着不可磨灭的大功劳。 她的母亲却能在乱世中偏安一隅,做起了救济难民的大善人。 实在该死。 这女人沉云欢突然的动作被吓了一跳,先是惊诧地看向沉云欢,随后又放松下来,笑了笑说:“吃面是吗?坐下来等吧,很快就好。” 第208章 终章(三)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4节 “薛赤瑶这种人, 为了私欲做了那么多恶事,还想要得偿所愿,简直做梦。” “若不是她与沈徽年合谋, 将封印斩破, 天魔又怎么会被放出, 人间又怎么会是现在这模样?” “我应当将她的尸身悬于烈阳之下日日鞭打,将她的魂魄置于烈火之中夜夜炙烤,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受尽折磨苦楚。然后还让她保留一丝意识, 看着我如何将她的母亲斩杀, 让她也体会痛不欲生的滋味。” 沉云欢将双手揣进袖子里,低声碎碎念着, 许久未得到回应, 还要偏头问身边的师岚野:“我这样做对吗?” 师岚野点头,“理应如此。” “来, 姑娘。”女人从后厨捧出一碗冒着白气儿,刚出锅的面条, 放在沉云欢的面前, 笑道:“你的面,慢些吃小心烫。” “谢谢。”沉云欢道了一句, 而后抽出筷子, 闻了闻, 嘟囔一句:“好像还挺香。” 面馆里的人已经散尽, 只剩下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沉云欢用那断手小姑娘的黑馒头换了一碗面, 等了许久才端上来。面汤寡淡,几乎不见油腥,但白生生的面条上撒了葱花绿叶, 煮得时间恰恰好,沉云欢挑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即便是她平日里嘴挑,这会儿也觉得味道不错。 据这女人自己所言,她是前几日突然在这面馆里醒来,也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和过往,见街头流民四散,处处横尸,便在此地开起了面馆,来吃面的人都叫她面夫人。她自己下厨端面,不知为何那些凶恶贼寇并不敢踏进店中争抢,都是些快要饿死的人来讨一口吃的。 她不收钱,任何东西都可以从店中换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沉云欢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一边听面夫人讲话,随后咽下口中的面食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面夫人笑着摇头。沉云欢就说:“因为你的女儿是导致人间浩劫降临的罪人之一,你受其‘功劳’的庇佑,所以才能在乱世之中安宁。” 面夫人吃惊道:“当真如此?可是我不记得我有女儿啊?” 沉云欢:“你之前变成了妖怪,你女儿为了将你恢复,做了很多恶事,现在你恢复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面夫人问:“那她如今身在何处?为何不来找我?” 沉云欢不答反问:“若是你见了她,当如何?” 面夫人似是把这些当作玩笑话,道:“我自是要狠狠教训她,再叫她赎罪,万死难辞其咎,至少也要挽救了人间之后再论罪处置。” 沉云欢低头吃了几口面,然后才说:“你说得轻巧,要是你女儿当真站在你面前,你就不会这样做了,不管她做了什么,你一定会维护她。” 面夫人笑眯眯道:“说不准呢。” 沉云欢沉默着吃完了面,又喝了几口汤,再对面夫人道:“如若用你女儿的命换人间安宁,你愿意吗?” 面夫人起身收拾碗筷,说:“小丫头,人间是天下人共有之地,仅凭一人的力量或牺牲是无法结束灾难的,只有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才能渡过这场浩劫,并非说牺牲一人的性命就能换得安宁。我虽学问不深,但这些道理还是知道的。” 沉云欢盯着她的背影瞧,好半晌才起身,对师岚野道:“走吧。” 她刚吃了面肚子里热乎乎的,一出门就看见鹅毛大雪飘了起来,伸手接了几朵雪花,很快就在温暖的掌心里化成水珠。街头到处都是尸体,死状千奇百怪。 沉云欢走在雪中,很快就落了满头的白。她穿着雪白的狐裘大氅,仙蚕丝织就的赤色锦衣,干净的鞋子,甚至连鞋底都因为在雪地里走了一路而被洗得干净,不染半点尘污。而那些惨状各不相同的百姓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像是根本看不见她一样,只留下怒骂或是哭喊相伴的一行脚印。 沉云欢走着走着,身上的锦衣不见了,变得破破烂烂,满是污秽。原本健全的四肢也断裂,她摔倒在地,蓬头垢面,刺骨的寒意袭来,让她忍不住打起抖。她张口想喊,嗓子却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能像虫子一样在地上挣扎。 不多时,忽然有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女人跑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拖到街边一处废弃的屋檐之下。 “哎呀,这么年轻呢!”“是啊,真可惜,手脚这是怎么了?”两个女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将脏得不见原本颜色的被子围住了沉云欢,然后左右一夹将她挤在中间,一块黑乎乎的馒头送到了嘴边。 “算你走运,我今天没什么胃口,特地留了一块。”瘦女人说。 沉云欢嫌弃这样的馒头,不肯吃,抿紧了嘴扭着头。瘦女人也并不勉强,斥责了一句不知好歹,便收了回去,顺手给被角掖了掖,问道:“你怎么躺在大街上,不要命了?万一有谁走路不长眼把你踩死了怎么办?” 沉云欢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胖女人见状便哎呦了一声,道:“还是个哑巴呀,这也太可怜了,别是躺在路上存心寻思吧?” “呸呸呸,多晦气!”瘦女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有日子一直苦呢,总有出头之日,你还年轻,寻什么死?” “是啊,如今天下成了这样,就更要好好活着,万不能让那些妖怪占领了我们人间。”胖女人嘿嘿一笑,面上显出几分得意,说:“我儿天资聪颖,进了宗门修仙去了,他日修成定然能将这些妖怪全都打走,还我们人界清静。” 瘦女人马上接道:“我女儿也是!去年我还收到了她寄回来的信,说是杀了什么妖怪,我也看不懂,总之就是很厉害。” 沉云欢想问你们孩子那么厉害,怎么你们还能流落街头乞讨呢? 就听胖女人说:“我们是地处边境,太偏远,害人的来得比救人的快,但是再撑一撑,只要能撑到仙门的人来,我们就有救了!” “是呀,他们一定在想办法救人间,我们只要安安心心地等着就是了。” “瑞雪兆丰年。”她道:“你看着雪,下得多大啊,来年一定是个大丰收的吉祥之年。” 沉云欢也安静下来,被这两个女人夹在中间,三人排排坐,仰头看着漫天飘雪。 忽而一阵风过,潮水纷响,陡然灌入她的耳中。 片刻后她听见了各种各样的祈祷乞求之音,好似从世间的各处传来,那些充满绝望和希望的话语混杂着凡人的痛苦与渴望汇聚成海,不知多少声音的重叠,一声声皆是向神明拜求,还人间一个光明安稳的未来。 天穹邪祟肆虐,街头灯火点点,行人匆匆,尸骨陈横。人间是混乱的人间,也是充满希望的人间。 沉云欢在一声一声的祈祷中又长出了新的四肢,填补上新的血肉,再以锦衣着身,源源不断的力量往她身上汇聚,让她弯下的脊骨慢慢挺直。 她站在漫天飞雪之中,就看见母亲从鹅毛大雪里走出来,停在她的面前。 虞青崖有一双极其温柔的眼睛,含着盈盈秋水,无声地诉说所有爱意。 她轻抚沉云欢的脑袋,柔声道:“这天下还有太多将明日寄托于仙门修士,于你身上的凡人,如今你们是人界归于安宁唯一的希望,赢了自然是万幸,可若败了也与现在无二差别,不如放手一搏。” “欢欢,不要怕。”虞青崖说:“能够救人界的,从来都是凡人自己。” 清冽的风扑面而来,吹拂在沉云欢的脸上,将她从幻境之中唤醒。 她抬起手,沉默地立身在雪中久久未动,直到身上堆积起厚厚的雪层,又化成水珠滚落,打湿了她的发和锦衣。 “沈徽年……”她面露迷茫,不解地低喃。 师岚野从身后行来,停于沉云欢的身边,用锦布擦了擦她脸颊的水珠,好似对她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未知。 沉云欢道:“所以你是在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为何你不喜欢这人间还要舍身封山吗?” 师岚野说:“我为此而生。” 沉云欢转头看他,眸光在他脸上落许久,最后道:“回去吧。” 她转身便走,往来时的方向不过才走了几步,万法殿就出现在面前。谭承志焦急地站在门处,看见沉云欢后立即快步迎上来,神色转忧为喜,看起来无比感动,像是要落泪一样,“太好了,你们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走了……” 沉云欢疑惑地瞥他一眼,“什么事?” “无事,无事。”谭承志连声道:“就是怕你们在外面遇见危险,你们回来就好。” “好像安静了一些。”沉云欢往里走。 谭承志道:“是,大家都商议累了,正在休息呢。”只字不提沉云欢二人消失之后万法殿炸开锅的情况,甚至都厮打过一轮了,现在正处于被调和的安静期。 谭承志小心翼翼地窥沉云欢的神色,觉得比先前要好上许多,至少眉眼看起来不再恹恹无力,他尝试着探口风:“沉姑娘,你的伤势可好些了?咱们目前这个情况有些紧急,你看看……” 沉云欢沉吟片刻,转而对谭承志道:“我还有一些事要确认,先不要打扰我,等我再出来会告诉你答案。” 谭承志连连应好,纵使心里再焦急,也没有显露半分,目送着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回了房中。眼下的时间最是紧急,每一寸光阴都会让天魔变得强大,拖得越久形势越不利,战神巫枫快忍耐到极限,其他修士也闹得头破血流,险些将万法殿的屋顶掀下来。 然而上山的几批人皆有去无回,白白送死,现在似乎没了别的办法,只能等。 等沉云欢这个九劫神法的传人做出选择。 巫枫大步行来,道:“不能再等了,就算天火九劫的传人无法担此大任,我们也要去征伐天魔,再等下去一切都晚了。” “再等等。”谭承志道:“她说会给我们答案。” “沉云欢不会放弃的,她是正儿八经的仙门出身,我们人界的仙门弟子向来以斩妖除魔,庇佑人间为己任,沉云欢便是在这样的训言中长大,绝不会放任人间不管。” 巫枫道:“可她师父就是打破万魔封印的始作俑者。” 谭承志无法对他解释清楚沈徽年这样居心叵测,谋划释放天魔的人所教出的徒弟究竟是正是邪,他只是凝望着巫枫,满面严肃郑重道:“请神君相信我人界仙门。” 沉云欢进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地上寻找,很快就从角落里找到她先前扔出去的木偶。 她抓起来问师岚野,“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师岚野看了一眼,道:“是他送到你的身边的。” 这木偶做得精致又漂亮,惟妙惟肖,与扶笙先前所寄身的木偶显然出于同一人之手,是沈徽年所做。 “沈徽年究竟想做什么呢?”沉云欢疑惑地皱起眉,看着手中的木偶,满眼迷茫。 她自五岁之后便在沈徽年身边,在他的教导和看顾下长大,所学的道理和修行皆是沈徽年一手传授。 是沈徽年让她学会分辨善恶:“恶行千万种,善却只有两种。不是只有‘助人’才为善,倘若一个人受尽劫难苦楚,却仍能保持本心,不将自己所受的恶行施加于别人,‘不作恶’也是大善。” 这是沉云欢分辨“善”的准则,一直铭记于心,所以方才幻境之中那断手的小姑娘说出“我们被抢就已经很可怜,若抢了别人,别人也会像我们一样可怜”时,沉云欢立即分辨出她是沈徽年的化身。 其后面馆里的女人,虽有着与薛赤瑶母亲一样的面孔,却说了一口流利的大夏官话,这不是一个一生都活在深山密林之中的女人能接触到的语言。更不提她说了沈徽年也曾说过的话:“人间是天下人共有的人间,从来不是牺牲一人就能拯救,唯有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方可渡过万难。” 沈徽年还对沉云欢说过:“天下恶行者数不胜数,为善者总是占之少数,这是善恶并存的人界,当你认为世间污浊,不值得拯救时,也当想想那些占于少数的善良之人,这同样是他们的世间。” “修仙之人总被寄予厚望,并非我们无所不能,而是在神明对凡人的乞求无动于衷时,能够救人间的,只有凡人自己。” 沉云欢的记性极好,对沈徽年的所有传授都记得相当清楚,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沉云欢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云欢,我倾尽毕生所学教你十三载,你就学了这些东西吗?” 那日沈徽年将剑刺进她的腹部时说出的这句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不留余力地传授她善恶之道和修行,将她磨成了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又是打算做何用? 沉云欢紧紧攥着手中的木偶,盯着它那双蓝色的眼睛,脑中思绪杂乱,一个又一个念头和猜想不断翻过。 倏尔,她转头望向师岚野,上前一步拽住他的手,问道:“你知道对吗?” 师岚野静静地看着她,却并未反问她指的是什么。 “你果然知道,神明当真无所不能,难怪方才我在沈徽年化身的幻境里,你并未出现阻拦。”沉云欢悄悄用力,报复性地掐师岚野的手,又问:“你何时知道的?为何不说?” 师岚野并不在乎这一星半点的疼痛,只是道:“这是属于你的劫,我若什么都告诉你,便是拔苗助长。”他弯腰俯下头,贴近沉云欢的脸颊,在上方落下轻轻一吻,又道歉:“对不住。” 沉云欢立即往后一弹,感觉被他触碰过的脸皮像是被火点了一下,烫起来。她用手背随意地蹭了蹭,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质问,现在却将视线撇在另一边,说:“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 师岚野漂亮的眼睛盯着她,对此表示感谢,“多谢。” 沉云欢转头往床榻走了几步,又说回正事:“我现在要进这木偶之中探一探,你在外面看着我,若有不对就立即把我拉出来。” 师岚野亦步亦趋地跟着:“好。” 第209章 终章(四) 沈徽年在数十年之前, 有着与沉云欢一样的经历。 他自幼天赋卓绝,用剑更是一流,自打学了剑之后便是仙琅宗最拔尖, 最出挑的弟子, 被收为掌门座下的嫡传弟子, 是下一任掌门人的不二人选。 因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仙琅宗上下的弟子都十分敬重他, 久而久之, 他便在宗门里担起大任, 凡是事态严重的大事需要仙琅宗去解决,则必有沈徽年参与其中。 几十年前, 天机门算得雪域边境有邪祟作乱, 似天魔之气从封印缝隙泄出,而在它未成型未附灵之前就是捕捉它的最好机会, 于是沈徽年争分夺秒,一行人马不停蹄地直奔雪域边境。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5节 然而在雪域中搜寻天魔之气时, 他们遇上了从封印缝隙里逃出的邪魔, 众人合力对抗,却险些被这异常凶残的邪魔杀了个干净, 最后沈徽年拼尽全力, 几乎与它同归于尽, 才将它斩杀。 他受了极其重的伤势, 滚落密林之中, 生死不辨。 也就是在这时,剑灵救主心切,奋力想要修出人身救治沈徽年, 从而引来了天魔之气,与它融合,才有了明狸。 沉云欢的神识探进去之后,最先看见的便是密林之中明狸站在树下用树叶接露水的样子。她只简单地披了一件长袍,染满了鲜血,看起来是沈徽年的外袍。她肤色苍白如雪,一双蓝色的眼睛十分亮,头上生了一对寸长的角。 许是刚化出人身,她还不大会走路,跌跌撞撞的,生怕打翻了手里捧着的水,所以走得极慢,小心翼翼。随后她回到沈徽年的身边,将接的露水喂进沈徽年的嘴里,然后趴在他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更多的时间就是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十足有一把剑的样子。 沈徽年虽受伤严重,但有浑厚的灵力傍身,致命的伤被明狸处理过后停了流血,很快身体就开始回温,呼吸也偏向平稳。明狸坐着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沈徽年睁眼。 沈徽年与邪魔死斗一场刚醒,看见个生了一双蓝眼睛还长着角的女子在他面前,当即极为戒备,不由分说地出手攻击。明狸本就是沈徽年的剑,对他没有任何防备之心,这一击便将她打翻在地,鲜血直流。 明狸显然还未学人语,不会讲话,也无法变回剑身,手忙脚乱地冲沈徽年比画,却被他恶语驱赶:“滚开!” 明狸见他受着重伤情绪激动,怕将他气死,无奈之下只得离开。但她并未走远,躲在沈徽年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他。 沈徽年调息疗伤,状态大有恢复之后发现自己的剑不见,便催动灵力召唤,召来了明狸。沈徽年哪里能想到自己的剑不仅修出了人身,还变成了天魔,只以为这小妖怪阴魂不散,便再次与她交恶,出手将她打伤。 这次的伤要严重得多,明狸仓皇逃走。其后沈徽年边在密林中寻找出路,边寻找自己的剑,一连几日都在林中打转,而明狸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沈徽年的伤势逐渐恢复之后,察觉出了不对劲。虽不知这蓝眼睛的小妖为什么总跟着他,但终归是妖,于是干脆将她从藏身的树后揪出来一顿打,然后五花大绑,扛在肩上打算出去后送去天机门。若是本性良善的妖,天机门变回将她送回妖界,若是本性为恶,天机门也有惩处之法。 明狸虽是跟了沈徽年十几年的剑,这会儿三番五次被沈徽年打,也有了属于人的脾气,但因为不会说话自然无法大骂,就在沈徽年背上咬了一口,用爪子抓挠他。 不痛不痒的,沈徽年便十分冷漠置之不理,不管她怎么脑瘫都无视,一边疗伤一边寻找出路,累了就将她放下来休息。 几日的相处下来,明狸已经十分老实,有时看出沈徽年打算动身出发时,就会自觉地爬回他的肩头,或许对明狸来说,不管是被他挂在腰间还是扛在肩上,都没什么区别。 她已经习惯了注视沈徽年,因此化出人身之后,那双蓝眼睛的视线总是一动不动地落在沈徽年身上,鲜少有移开的时候。到了夜晚更是会拱到他的身边,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一样贴着他睡。一开始沈徽年总是恶声恶气,冷漠地让她滚开,可数日的相处下来,沈徽年发现她性子天真纯良,不谙世事,不管他怎么凶恶都不会生气,一个劲儿地想与他亲近。 沈徽年正值二九年岁,血气方刚,从未与女子有过亲密接触,乍然与明狸日夜相处,连睡觉都要贴在一起,难免面红耳赤,逐渐动心。于是后来便渐渐默许了她的靠近,还会主动给她喂吃食和水,与她说话。 然而沈徽年自己就是个结巴,只说两个字倒看不出什么,话一多,句子一长就开始打磕巴,明狸正是初涉世的时期,礼义廉耻还没学会,就先把他的结巴学了个十成十:“我我我、我是,你,剑,明明明,狸。” 沈徽年将这断断续续的句子一整合,才听出来这句话的意思。当下大惊,催动灵力反复确认,最后当真将明狸变回了剑体,确认这只长着小角,生了双蓝色眼睛的小妖,就是陪他出生入死,相伴相随十数年的灵剑。 沈徽年本就有些动了春心,现下知道了明狸就是他的剑,更是觉得她对自己意义非凡。加之明狸尚不懂男女有别,纵使黏在沈徽年身上,像动物一样表达内心的喜爱,经常舔舐沈徽年的脸,密林之中席天慕地,没有第二人,这年轻的男女干柴烈火,很快就撞出了激烈的火花,燃得轰轰烈烈。 沉云欢所看到的画面并不连贯,似乎是沈徽年做了慎重的筛选,总之那些充满爱意的过程她并未看见,只看见沈徽年完全沉溺在爱情之中,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清楚明狸已经从剑灵变为妖,却还是决定隐藏她的身份,将她带回仙琅宗。 沈徽年谎称她是西域边境的孤女,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已决定娶她为妻。可仙琅宗的规矩森严,凡成家的弟子必须归回俗世,离开仙琅宗,而沈徽年这样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仙琅宗怎会轻易放行,于是明狸在仙琅宗便受到了极大的恶意对待。 与民间泛滥成灾的话本子无二差别,仙琅宗上下都认为是明狸勾引了他们宗门里前途无量的天骄,于是对明狸数次明里暗里的欺负与羞辱。明狸虽不理解这些平日里分明和蔼可亲的师长和谦逊有礼的弟子为何突然大变模样,但也并没有将这些事告诉沈徽年,只以为是自己学得东西太少,无法融入他们。 但明狸能忍,天魔之气却不能忍。这种东西本是以“恶”为食,明狸所遭受的恶越多,天魔之气便会越茁壮,越强大。明狸的性子开始有了变化,她从纯真善良变得阴郁寡言,尖酸刻薄,善妒暴躁,逐渐与门内弟子起了些摩擦。而沈徽年一心应对师长故意施加的麻烦,只能吃力地分出精力来安抚她,无法察觉出她变化之根本。 他本想着加快计划退离仙琅宗,回俗世娶明狸,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仙琅宗里有个道貌岸然的师长,因贪图明狸的美色而起了歹心,竟将她诓骗至寝宫,意欲强上。 明狸在挣扎的过程中彻底爆发了天魔的本性,吸收的恶念太多,以至于她出手之无法抑制,将那师长的灵力都吸干,只剩下一张皮裹着骨头的尸体,死状极其惨烈。其他弟子听到动静速速赶来,正看见明狸作案现场,她浑身缠绕着邪肆的黑气,一双角顶在头上,无论怎么看都是妖邪的模样。 此时立即在仙琅宗引起轩然大波,仙琅宗的师长们集结而来,沈徽年也跟在其中。他虽相信明狸绝不会主动伤人,但师长之死确凿,于是指挥明狸不要反抗,束手被捕,并答应她一定会查明真相,还她清白。 然而沈徽年实在太年轻,年轻得以为律法和规则是每个人必须遵守的,以为仙门之中正义不容玷污,是非对错分明。 明狸被抓起来之后,沈徽年也很快被押入水牢,多次求师长未果,几日后便得到了一个讯息。仙琅宗的掌门以及一众长老在轮番探查和审问明狸之后,发现她正是雪域封印的缝隙中逃出来的天魔之气,已经附灵成功,成了新的天魔。 自古以来天魔的现世都被凡间视为头等浩劫,自是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封印,于是当场就将明狸的四肢打断,经脉剥出,再加以数道禁制咒镇压,让她变成了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废人,再送去雪域压回封印中。 照理说天魔本没有那么弱,若是她想反抗,仙琅宗上下数千人口加起来都不够她动动手指费力,可她始终记着沈徽年先前的话,没有伤害仙琅宗的人,便是骨头一块块被敲碎,也充满期冀地想着沈徽年会将真相查明,救她出去。 困在水牢之中的沈徽年实则什么都做不了,在明狸即将被押出仙琅宗的前一日,他越狱而出,打伤看守的弟子,破开牢狱结界,带着明狸逃了。 经年端正守礼的沈徽年一旦离经叛道起来便极为疯狂,他带着明狸逃去了尘世,为她治好了断裂的骨头,像一对寻常爱侣般在民间游历,四处藏匿。 此事非同小可,为了不引起人间仙门动乱,仙琅宗选择秘而不宣,召集了其他仙门之首共同商议,最终各个门派都派出了拔尖的弟子组建抓捕队伍,深入世间各处,到处追寻沈徽年和明狸的痕迹。 这一段记忆回溯相当松散,沉云欢作为一个旁观者,很清楚这些画面都是沈徽年从不同之处拼凑起来的,显然不是为了给自己留作纪念才造了这么个木偶,他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在这里记录一段故事,用于传递信息。 沈徽年与明狸入世之后,乔装打扮,外貌看起来平平无奇,因此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两人不被任何人打扰,四处游玩的途中还行了不少善事。其中最为人乐道的便是他们二人途经一座城镇暂时休息时,正撞上有凶恶的妖怪在城中作乱害人,沈徽年与明狸二人联手将这妖怪斩杀后,沈徽年便将原本系在剑上的穗子留下,当作法器庇护此处凡人。城中百姓为了感谢他们,便塑了一对泥像纪念。 沉云欢起先还没瞧出来,待那泥像的幻影出现时,她当即睁大双眼,发现这女泥像并不眼生。 当初她与师岚野离开仙琅山赶赴汴京参加春猎会,路上曾在一座无名小镇中换马暂歇。她与师岚野正坐在酒馆里吃东西,那穿着破烂满身污浊的老人冲了进来,喊着:“好心人帮帮忙。” 沉云欢多管了个闲事,随老人前去,就见他守着一尊断了只手的陈旧女泥像,央求沉云欢帮忙修复那只断手。当时沉云欢一眼就看出那泥像上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偏门咒法,她轻松解开后从泥像之中掉落出一个带着灵力的东西,后来在春猎会上还起了大用处,助她在刀上落成掠夺咒文,于妖阵中吸取了千百妖怪的力量铸成灵骨。 先前只以为是巧逢机缘,而今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沉云欢才醍醐灌顶,将旧事翻出细细一想,竟是察觉出了多处不对劲。 倘若当初她在镇中停留换马是巧合,那脏老头偏生在她吃饭时闯入酒馆求助也是意外,可那泥像上被她一眼看穿的偏门术法就算不得意外了,因为那术法她是从沈徽年这个师父那里学来的。 而今想来,沈徽年在教她那个术法时,已经计划好了一切,让她在途中修复泥像,取得藏在里面的东西。他当真计划得如此周全,就笃定了沉云欢会路过那座城镇,会多管闲事帮助那脏兮兮的老头,还是说他其实一直在暗中盯着,一步一步紧密地推动着计划的进行。 沉云欢只觉得后背一凉,连汗毛都乍起,心中隐隐发寒,迅速回想起自下山入世之后发生的一切,瞬间生出许多怀疑,总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是沈徽年在背后操控推动。 随着眼前的幻影消散又重组,画面里沈徽年和明狸的快乐日子很快到了尽头。他们在一次路见不平的杀妖过程中救了百草宫的人,如今的掌门人乐香在当初还只是个刚入世的小弟子,得明狸细心照顾治疗伤势,后在与她交谈之中发现了明狸的身份,不但没有帮助她隐藏,反而立即给仙门传信,告知他们沈徽年二人的行踪。 踪迹暴露后,其后二人便遭到了凶猛的围猎追捕,最终将二人堵在荒郊野岭之地。 当日大雨滂沱,雷声滚滚,在闪电带来的刹那昼明之中,众人合力向二人围攻。沈徽年深知明狸身负天魔之力,勒令她不准出手,然而无用的仁慈于二人毫无益处,沈徽年以一敌十很快落于下风,满身是伤,被重重法器锁死,险些死在当场。 明狸痛哭不止,用从沈徽年那里学来的一口不流利的语言求他们停下来,承诺束手绝不反抗。沈徽年的命到底是留下了,而明狸则被按在地上抽筋扒骨,每个人都露出了贪婪丑恶的嘴脸,争相抢夺天魔的一部分当作宝物,甚至差点起了内斗。 震耳欲聋的雷声落下,惨白的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沉云欢一一望去,正是如今各大仙门的掌门人。 连滂沱大雨都洗不净的污秽,永远留在了木偶之中。 沈徽年重伤濒死,被送回仙琅宗处置,明狸甘愿受降,被其他人押送去沧溟雪域。走前她现出天魔形态,那双本只有寸长的小角如今已经十分大了,威风赫赫地顶在头上。她自断一角,悄悄塞进沈徽年平日里藏剑的灵识中,那个她曾经栖息了十多年的地方。 天魔角通体泛白,莹润如玉,纯净的灵力萦绕其周,极为漂亮。 沉云欢定睛一看,心中已然明了,当初从泥像之中掉落的东西,正是这个天魔断角。 此后一别,沈徽年与明狸便再不复相见。 仙琅宗念在沈徽年是宗门不可多得的天骄,终是没有重罚,为他治好了伤势后抹除记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沈徽年养伤用了一年的时间,此后闭关三年,待再出关后就彻底改掉了结巴的毛病,说话再也没有打过磕巴,好像明狸的离开,也带走了他与生俱来的怪病。 仙琅宗的掌门为他重新寻了一把灵剑,沈徽年仍将它唤作明狸,好像过往皆翻篇。 沈徽年仍是宗门里可靠的大师兄,师父的得力弟子,修炼也从不懈怠,日复一日地像从前一样生活。直到有一日,他趁着掌门等师长应皇令所召去天机门商议国运之事,沈徽年才得以有机会潜入师父的书房,找到了曾经审问明狸的照影镜,在镜中看见了明狸当初杀那位师长的真相以及在牢中所遭遇的虐待。 也是在那时他才明白,并非师长们没有查出真相而冤枉了明狸,他们自始至终心里都清楚,明狸是无奈之下迫于自保才出手杀人,但他们坐在一起商议时,为保全宗门的名声,也为了让沈徽年收心,干脆将罪名全扣在明狸的头上。 在集结众仙门齐力追捕二人时,仙琅宗掌门更是告诉那些人明狸的本体是剑灵。剑灵稀世罕见,浑身是宝,身上任何一截骨头,一根经脉都能做成灵力浑厚的厉害法器,为的便是以这样丰厚的诱惑诱使他们尽全力抓捕明狸。 他对师长的信任敬仰,他一直坚信的是非道义,顷刻间粉碎。 仙门正道为了名声和私欲罔顾真相,混淆善恶,暗中进行污浊不堪的勾当。 而人人畏惧的天魔却坚守本心,除却险些被侵犯时出手自保之外,她不论经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始终未出手伤任何人。 人心险恶,世道颠覆,沈徽年彻底明白了身边的人胸膛里究竟包了一颗什么样的心。 他在一个安详的夜晚打开了山门结界,将妖怪引入宗门,趁乱杀尽了所有师长,从此坐上了仙琅宗掌门之位。 沉云欢在幻影里看见年少的沈徽年与最初纯真善良的明狸相知相爱,数次死里逃生之后分隔两地,又看着沈徽年道心破碎,走火入魔般大开杀戒,坐上掌门之位。此恨经年久,他隐忍不发,十年如一日地扮演着正道魁首,端方守礼,善恶分明。 除此之外,他每年都要去一趟雪域,站在云端往下看,俯视整个山脊之下的万魔封印。不知是压在下方的爱人,还是视察封印的状态。 直到那一年,他发现雪域山脊动荡,鹿台前的石碑出现裂痕,封印开始松动。与此同时,西域的桑家发生了惊天大难,虞青崖和桑雪意搅动风云,沈徽年前往西域助桑家平乱,遇见了虞青崖。 天魔尚有一线生机留存于世之事,知者甚少,但数千年前有人知道并且寻到了打破封印的办法,就表明这些信息在人间尚有零星记载和流传。沈徽年那日回去之后,便一股脑扎进了万魔封印相关的记载中,整日泡在仙琅宗的藏宝阁。 万魔封印需要历代仙门的掌门共同维持,因此沈徽年这个不算正统传位得来的掌门迟了好些年才得到与天魔和万魔封印相关的信息。 万魔封印每一次被修补后归于寂静,直到下次生机的诞生才会再次松动,因此千万年来天界已经杀了数十个沉云欢这样承载着万魔生机的凡人。沈徽年起初无从下手,并不知要如何大海捞针从民间寻找承载着生机的人,直到他在西域遇见了虞青崖。 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沈徽年实在走运,虞青崖抱着已经断了气的沉云欢出现在沈徽年面前求救,他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在查看了沉云欢确实救无可救之后,回绝了虞青崖。然而几日之后,他却收到了虞青崖的信,信中她将沉云欢托付给仙琅宗,希望沈徽年能将沉云欢带出西域,踏上修行之路。 沈徽年接到信后赶去一看,就看见了安安静静睡着的沉云欢。她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再无几日前气息断绝的模样,做到了真正的起死回生。 再与五年前封印松动的时间一对,沈徽年在那一刻明白,沉云欢就是天魔留存于世间的生机。 自此,他摆上了棋盘,开始布下了属于他的棋局。 第210章 终章(五) 当年虞青崖以发现传闻中的黄金城为由集结了一队人马, 实则是声东击西,为了从桑雪意的地牢之中救出师岚野。虽然最后成功,但她也因此丧命, 而沈徽年则由此发现了桑雪意并未死, 并且以巫神骨换神血, 洗筋伐髓提高自己的修为。 他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反而选择与桑雪意共谋。 沈徽年在瀚海的中心设下锁魂阵法,将虞青崖的魂魄困于西域不得出, 好让桑雪意早日寻到爱人, 作为交换, 他从桑雪意那里得到了一些师岚野的血液。 此后,鬼阁悄然而生。 在仙琅宗, 他是仙门魁首的掌门人, 是沉云欢的师父。而披上漆黑的长袍,遮住了面容和身形后, 他又是鬼阁的阁主,游走于世间。 他用神血炼出了不同的法器, 每一个都带有师岚野的神力。他蛊惑宋氏在家中布下供奉天魔的子母阵, 让扶笙寄身于木偶,为他所用, 四处杀人取魂, 投于宋氏的子母阵中。 又将附带神力的耳饰送给亡魂徘徊在月凤不肯离去的霍灼音, 告诉她阴虎符所在之处, 如何启用, 酝酿出屠戮京城的大局。 还将月凤亡国时侥幸逃出的小太监安排在山中的村落里,佯装成妖邪在山中作怪,先是阻拦了县官修山路之事, 而后又扮作高人前去指点迷津,建了观音像立在山中,让熏风化身邪神观音,兢兢业业地杀人十数年。 沈徽年像疯了一样宰割人命,那些他日夜奔波,在各处谋划的幻影不断在沉云欢眼前翻过,这十多年的时间里,那些直接或间接因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在沉云欢渐渐长大,渐渐崭露锋芒的岁月里,鬼阁来者不拒,收纳各种穷凶极恶之人四处敛命。 直到年前,沉云欢前脚带着同门弟子赶赴雪域,他后脚便来到雪域山脚的密林,找到了薛赤瑶——那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之人。 沈徽年问她:“你想要你娘恢复常人吗?” 薛赤瑶得知自己的族人世世代代都是天下人安宁的祭品,仇恨加上迫切希望母亲变回常人,她加入了沈徽年的,在玉石碑上刻下生辰八字,与当时在雪域之中的沉云欢换了命格。 于是沉云欢灵力尽失,成为废人,被踢出了仙琅宗。 时间就像一根线,串着沉云欢生平发生的事往前,随后绕了一个圈,首尾相接。 其后的时间里,沈徽年是那个浑身污浊,跑向酒馆向沉云欢求助,央求她修复泥像的老头;是坐在方寇松门前,指引她找到被困在镜中的方寇松的大爷[注1];是前往他们渡河前往祥瑞之城时,言明万善城有邪祟作乱的船夫。 他扮作天机门掌门人的模样,将顾妄安排前去西北,又化身虞嘉木混在其中。他让姜夜放出被困的弟子做诱饵,引沉云欢等人深入仙岩洞的地下,带领沉云欢挖出父母过去的故事,又在陇城里将巫神骨放在虞暄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把他逃跑的踪迹告知桑雪意,迫使他吞下巫神骨化身半妖。 他几乎无处不在,计划一环又一环,不停推着沉云欢往前走,让她重重劫难加身,数次踏在鬼门关的边缘死里逃生,一次又一次地进阶神法,提升气运。而在他用计划让沉云欢不停变强的同时,又使三灵汇聚一起,最终得以开山脉,斩封印,救出了他那压在神山之下几十年的爱人。 沉云欢旁观完一切,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细细密密的凉意从脚底泛起,迅速包裹她的全身,打心眼里感受到了这与她朝夕共处十三年的师父的可怕。 他简直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说是当世魔头也不为过。 可是他到底要做什么? 倘若他只是为了放出自己的爱人,他也已经成功了,又何须再以幻影重现他昔日对沉云欢的教诲,还留下这个承载了来龙去脉所有事情的木偶,让沉云欢知晓一切。 沈徽年运筹帷幄,密谋多年,绝不会因为闲来无事多此一举。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6节 他有着明确的目的需要达成,因此每一步应都是进行过无数次的推演定下的。 沉云欢并非愚钝之人,她心中的猜想已成,答案呼之欲出,但还差最后一步确认。 “云欢。”混沌的幻影之中,沈徽年的身影由千丝万缕的光影凝聚而成,缥缈地落在她面前。 他一袭竹青长衣,眉目清冷淡漠,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像过往十数年无数次向沉云欢传授出世之道时的模样,对她道: “路远,行则将至;事难,做则必成。” “你是我倾尽所有,精心打磨了十三年的宝剑,现在到你发挥用处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沉云欢的神识被猛地弹出,随后身体一颤深吸了一大口气,骤然睁眼醒来。 师岚野就坐在床边,握着她的一只手,察觉到她一动,便立即转头望过来。 房中依旧只点了一盏灯,师岚野较为喜欢黑暗,因此每次沉云欢睡着了他便会夹带私货,将所有的灯都熄灭,要么留月光照明,要么只留一盏小灯。 可他雪白的发又在光下显得相当晃眼,每一根光滑润泽的发丝都折射着微光,落进金色的眼睛里,潋滟生辉,极为漂亮。 他摸了摸沉云欢的掌心,将她手心里的汗擦去,询问:“看到什么了?” 沉云欢眨了眨疲倦的眼睛,只觉得脑子里接收了太多的讯息,一时间非常混乱,头痛起来。她缓缓坐起身,捂住了脑袋闭上眼,飞快整理方才所看到的画面。 “奇怪。”沉云欢皱着眉毛疑问:“若是沈徽年将计划周密到了极致,可是他是如何确保我在命格被换变成废人后,得天所授九劫神法?此事应无法预料才是……” 师岚野道:“你并非今年才学会的神法。” 沉云欢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什么意思?” 师岚野耐心地为她解答疑问:“五岁那年你得玉神心续命,形成绝处逢生的命格后,你就已经被授予天火九劫。破封需你以性命献祭,可‘绝处逢生’又要你活,所以你与天魔相生,也相克。” 沉云欢下意识问:“那为何沈徽年从一开始没有教我如何修炼神法?” 可刚问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脑子糊涂了,因为这个答案非常简单,稍微思考就会想明白。沈徽年要将她的命格和灵脉换走,若是从前修炼了天火九劫,被换走后便功亏一篑,所以从前沈徽年甚至有意压制她体内的九劫神法,直到她自己进入百妖阵重炼灵骨,才发现体内有天火九劫。 沈徽年磨剑十年,处处算计,只为今日。 她揉了一把脸,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对师岚野问:“先前关师伯拿来的东西,你应该没有扔,给我。” 师岚野将那东西收在袖中,就知道沉云欢一定会再向他要,因此很快就拿了出来,放在沉云欢的手上。 入手很有分量,沉甸甸的,但也不过掌心大小,虽然被红锦布一层层包裹,但摸得出来是个硬东西。 沉云欢随手掂了掂,不知为何心跳忽然有些快,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很清楚关于沈徽年身上的问题,这个东西可以解答,也是她所有猜想里,需要确认的最后一步。 她半晌没动,师岚野也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许久之后,沉云欢抬手,动作缓慢地将红锦布系的活口解开,随着一层又一层的揭开,里面的东西露出了原貌。 那东西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漆黑,以流利的金漆线描摹出雄壮威武的轮廓,在幽幽火光之下仍十分霸气,阴气极盛。 那正是一个完整的阴虎符。 尽管沉云欢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在求证的这一刻,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黑眸剧烈震颤,久久未能平息。 她立即下榻,一边捡起鞋子蹬上,一边对师岚野道:“先前我们在去参加春猎会的路上,曾路过一个镇子,在里面帮个老头修了泥像,你还记得吗?” 师岚野将她心里所想摸得一清二楚,“你需要那个东西?” “那时天魔的角。”沉云欢将桌上放着的刀拿起,摸了摸断裂之处,转过身来时黑眸里是过分的明亮和凛冽,“你能将它打作刀尖,融在我的刀上吗?” 师岚野一向保管着两人的东西,于是很轻易就拿出那存放于角落许久的天魔角。经年已过,里面原本残留的最后一丝灵力也被沉云欢用光,已经不在莹白明亮,泛着一种陈旧的黄。 如若没有猜错,这支角应当是天魔身上最坚硬的部位,用它作刀尖,说不准就能轻易伤她躯体。 师岚野在人间游历多年,不管是犁地还是锻刀、织衣、下厨,什么都学,没有他不会的:“不成问题。” “好。”沉云欢将刀递给他,转而推门走出去,大步前往万法殿。 谭承志本一直守在门外焦急等候,忽然间沉云欢出来,竟是精神抖擞,焕然一新,眉眼间重燃烈烈斗志,意气昂扬。 他大喜过望,赶忙迎上去,“沉姑娘,你可想好了?” 沉云欢道:“想好了,不过我的刀断了尖,要等修补好之后才能出发上山,应该用不了多久,很快的。” “太好了太好了!”谭承志手舞足蹈,连连称赞,又道:“那我们先去万法殿商议如何对付这天魔,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这祸害人间的魔头重新压回神山之下!” “不。”沉云欢转头望向他,黑曜石似的眼睛充满笃定坚毅,断言道:“这次不是封印,是要彻底除掉天魔。” 沈徽年为其大计,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简直如疯子一样。 他杀了那么多人,竟是为了组建一支能够与天魔抗衡的军队,在神山之下镇压的妖魔,也唯有这神器所炼化的阴鬼大军能有一战之力。 他既是为了释放天魔,也是为了杀天魔。 沉云欢细细一想,那些曾为沈徽年所用而四处作恶的人,不管是当初为私欲罔顾是非的仙琅宗师长,还是供奉天魔的宋氏、魔头扶笙、邪神观音、杀孽无数的大夏皇帝、屠杀京城的霍灼音、乔装打扮的桑雪意、曾竞相争夺明狸身体的各个仙门的掌门,皆死了个干干净净。 他满盘算计,步步为营,杀了无数好人,也没有放过一个恶人。 天魔不死不灭,吸收世间之恶为食,一代比一代强大,万魔封印终有破碎的一日。沈徽年便是在看见沉云欢时,发现她身上不仅有天魔的生机,更身负天魔的克星九劫神法,种种际遇造就了沉云欢空前绝后的命格,他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千万年来,杀死天魔的唯一机会。 于是他磨剑十数年载,只为杀曾经的心头挚爱。 沉云欢感慨万千,同时心志也与他的计划合轨。她莫名想起年幼时,她练完了剑站在沈徽年边上,仰头问他:“师父,你相信我将来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吗?” 那时候她只有七岁,个子都矮得不行,心气却冲破脑门顶到天上去,一旁的其他师长都忍不住笑她,让她先把剑招学会再与别人论高低。 唯有沈徽年淡淡地笑着,把手搭在小云欢的脑袋上,应道:“自然相信。” 旁人都以为沈徽年在哄骗小孩,然而如今想来,他不过是实话实说。 沈徽年设了一场旷世豪赌,满盘押在了沉云欢一人身上。 第211章 终章(六) “不可能, 你做不到。” 巫枫坚定地否决了沉云欢的话,望向窗外的神色堪称冷漠,“天火九劫上境的最后一劫, 与其他八劫截然不同, 是凡人绝对无法逾越的天堑, 即便你的天赋如此高,在一年只能修成八劫,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最后的进阶。你若死了, 击败天魔便是难上加难, 我们必败无疑, 所以绝不可如此冒险。” 万法殿内,各方领队齐坐一堂, 先前几次相聚此处都吵得面红耳赤, 大打出手,唯有这次皆安安静静地坐着。 正中间的位置则坐着沉云欢, 她的出现仿佛一根定海神针。她将房门一关一开,陡然清扫了身上所有的颓靡, 精致的眉眼像是被磨得极其锋利的刃, 镇定冷然,令人不敢逼视。 所有意见本有分歧而争执的人此刻都和和气气地参与商议。 沉云欢提出的作战计划是让仙兵同其他凡人修士在雪域神山的四周建立起拦截结界, 一旦开打, 山体必会动荡, 封印可能因此加速破碎, 压在封印下的邪祟也一定会趁乱而出, 逃往人间,为此,派出大量人手在周围防护极为重要。 巫枫的想法则完全相反, 他主张所有仙兵加凡人修士一起,以性命和血躯与天魔进行车轮战,先尽最大可能消耗她的力量和精力。这种方法固然会牺牲无数人,但在巫枫眼中却最为稳妥,他道:“这是前人留下的经验。” “天魔尚且一代比一代强,难道我们凡人就不行?我已知悉这世间从来不是善恶分明,前人为了封印天魔不惜以千万人的性命填补,为了镇压封印又将人牲世代困于雪域山脚,同在凡间诞生,有些人得了些运气就能好好活着,有些人天生就该死,注定为别人牺牲,哪有这样的道理?”沉云欢定定地看着巫枫,语气冷沉:“你们根本不是在救人,只是为了维持人界的存在而已。” “少数的牺牲换来多数的安宁,这是理所应当。” “天魔不死不灭,万魔封印终有困不住它的一日,到那时它的力量无人能敌,彻底覆灭了人界,你们这些神仙又是什么打算?” 巫枫面不改色,平静道:“至少不是今日。” 一旁的渡水忍不住插话道:“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日,天界也会尽力留下人种,不会叫凡人彻底灭绝。天魔如此强大,倘若能杀之天界自然也想,正是因为试过无数办法,无可奈何,才选择封印它。” “今时今日,就有了办法。”沉云欢道:“我说了,我能杀她,你们只需听我的安排就好。” 巫枫释放神威,空中乍起凛冽的气息,他冷声道:“让你一人迎战天魔,若你死了,谁来承担后果?我不可能拿人界与你做赌。” 沉云欢丝毫不惧:“我并非一人。” 话音刚落,殿门便被一阵风吹开,灌进来一股寒气,瞬间吹散了殿中的神威。师岚野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他一身墨黑的长袍,银白的雪发散在墨色里,形成强烈的两色相撞,更衬得一张冷漠漂亮的脸超凡脱俗。 他手中握着一把墨刀,笔直的刀身泛着漆黑的光,殿中的灯光轻盈地从上方划过,描摹出锋利的刃。 师岚野那双冷若霜雪的眼睛轻动,落在巫枫的脸上。后者默默低下头,安静不言。 大殿之内瞬间寂静下来,任何气息在顷刻间消散,只余下一阵幽幽的草木清香混着风雪侵袭,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沉云欢见了他却双眸一亮,立即站起身往前迎了几步,“修好了?快给我看看!” 师岚野将刀递出,沉云欢立即就看见那刀尖已经完全恢复成原本的模样,虽以天魔角打造,但被师岚野很贴心地锻成了黑色,因此分毫看不出这刀身和刀尖的用料不同。刀身的重量没有分毫变化,不知师岚野是怎么做到的,总之看起来与先前没有任何差别。 断刀对沉云欢的打击非同一般,而今修复好握在手中,她瞬间就觉得心里烧起无穷的斗志,浑身的血在刹那就热起来,好似将那不可一世的骄纵又重新拢回了胸腔。 她弯着眼睛笑起来,手指不停地摩挲刀刃,像曾经第一次拿到这把刀一样,爱不释手。 沉云欢往前凑近一步,悄悄捏了捏师岚野的手指,低低道了句:“多谢。” 谭承志忍不住问:“沉姑娘,你方才所说迎战天魔的并不止你一人,此话何意?” 沉云欢将刀鞘召出别在腰间,而后缓缓合刀入鞘,转身对众人道:“我有一支百万大军助我,今日一战,我以必死之心赴之,也一定会将天魔彻底杀灭。” “请相信我。” 又是一场雪落,人间已是旧年的最后一日。雪域神山万年寒冷不灭,山巅云雾环绕,大雪纷飞。被劈裂的山脊是这皑皑白雪之中唯一的异色,像一支浓黑的墨笔随意落下,狰狞地毁坏这洁白的绝色风景。 明狸以山拟建一座宫殿,坐在窗边往下看,人间已被长夜覆盖,横尸遍野,哀声此起彼伏,从人间各地汇聚于神山之巅。 明狸用手抵着窗框,撑着自己的脑袋,高兴地说:“我喜欢这污秽的人间,人人得以释放本性,不必再强求自己披上虚假的外皮,装作好人。” 沈徽年立于她的身后,正拿着一把木梳,动作缓慢地为她梳着发髻。一如多年前,明狸刚化成人形时什么都不会,披头散发有碍仪表,都是沈徽年悄悄为她梳好,也为此学会了许多女儿家的发髻。 明狸见他没有应声,转身仰起头,望着沈徽年的眼睛问:“你不开心吗?你从前总是将‘修仙之人当以必有天下苍生为己任’挂在嘴边,秉持善道行世,所以因我将这人间变得浑浊而生气?” “今日不同往日,我早就不复从前。”沈徽年低垂着眼,眸光里尽是温柔,含笑看着明狸,“我只想打破封印将你放出来,至于人间如何,我已不在乎。” “你放心,你是凡人,生于人界,我不会毁了你的故土。”明狸歪着身体,亲昵地倚在他身上,抱住他的腰身说:“我会将这人间变得更干净,更美好。” 沈徽年将她的发丝拂去耳后,轻摸她的脸,轻声低喃:“这些年我并非毫无作为,那些欺负你的人都被我送去了地府,你的骨头和经脉也被我夺回,曾经让你我分离之人也都已经死尽,再也没有人能阻挡我们在一起。” 明狸被压在神山下多年,吸收万千穷凶极恶的妖魔中恶意成长,如今已是万魔之首,任何生灵在她眼中都如草木蝼蚁,没有任何价值,但沈徽年终究不同。 明狸是从沈徽年的灵力之中诞生的,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她混沌灵识之中唯一的一抹清明。 明狸贴着他的胸膛,说:“我已长出了新的骨骼,那些旧物就不需要了,不过我走前给了你一只角,你可还留着?” “你走之后我被宗门严加看管,身上藏不得东西,只能暂时将它藏在旁人不知道的地方。”沈徽年面不改色,轻声细语:“待封印完全破碎,让你恢复自由后我们就去将它取来,如何?” 明狸应道:“好。” 她说完又仰起头,看向沈徽年,盈盈的蓝眸充满期冀,“你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对吗?” 沈徽年与她对视,目光坦诚,毫无私藏,“当然。” 明狸因此兴奋起来,笑着道:“雪山太寒冷,等我们回了人间,要去温暖的地方,再也不分离。” 像是应她的话,窗外袭来一阵寒风,雪花扑簌簌飘进来,落在明狸的身上。随后她便在这风里感受到一股炽热的气息,立即坐直身体往外一看,道:“她来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7节 她在空中感知到了神火,便知沉云欢已经上山,明狸等候多时,立即动身而出,踏着风雪追寻空中的那一缕热气,就在漫天的白雪之中看到一抹醒目而鲜亮的红。 沉云欢撑着一把伞,只身站在雪中,闲适地看着风景。这雪山是师岚野诞生的地方,在入世之前,他曾在此地待了数年,每日都靠着迦萝传报世音来听世间的苦难和祈祷。 放眼望去除了雪,倒也没有别的东西,看久了就会觉得单调乏味。难怪养成了闷葫芦一样的性子,整天住在这样的地方,性格能开朗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地方也并非没有优点,至少这里很安静,是葬身的最佳之地,若是能被雪埋在此处,应当会享受千万年的寂静,再不会有人打扰,正是埋骨的好去处。 沉云欢正想着,就听背后响起踩雪的声音,她转身时脸上带出一个微笑,道:“倒省得我去敲门了。” 明狸与她相对而站,观她神色,却见她眉眼平静,笑意未达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她道:“你上山,我自然要来迎你,我先前的话你考虑得如何?” 沉云欢朝不远处眺望一眼,看见纷飞的雪中屹立的宫殿,里面似隐隐有沈徽年的身影,她不答反问:“雪山那大,你为何将住处选在此地?” 明狸的脸上浮现柔色:“是阿年说此处视野开阔,风声静谧,适合暂居。不过雪山太冷,我不喜欢此地,待过几天去了人间,我会选在百花盛开之地,届时你带上山神,与我一起如何?” 沉云欢啧啧摇头,感叹起来:“没想到你这令天界人间都闻风丧胆的天魔,竟也用情至深。” 明狸道:“我可不是虚伪善变的凡人,我言出必行,坦诚待人。我先前应承于你的那些都会应诺,那些你失去的人,我也有能力让他们回来,定会给你打造出十全十美,再无痛苦遗憾的人生,你可想明白了?” “我真的考虑了很久。”沉云欢叹一口气,又说:“但是吧,我这人其实很好面子,自我踏入修行大道之后,几乎从未在正经的战斗中落败,先前败于你之手让我心里极为不舒服,回去之后左想右想,发现那些已经死了的人能不能回来倒是次要……” 明狸:“怎么?” 沉云欢直直地看向她,眸光冷若寒霜,锐利如刀,毫不掩饰其野心与锋芒:“杀了天魔,成就举世闻名的功劳,受世间万人敬仰,流芳千古,倒更让我心动。” 明狸一愣,随后便被沉云欢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荒谬言论逗得笑起来,道:“你做梦。” 有一阵呼啸的风雪袭来,沉云欢的卷发飞舞,赤红的衣摆如染血一样红得刺目,在风中翻飞。凛冽的双眸悄然缠上了凶戾的杀意,随着雪在空中肆意流转,锐不可当。 对面站着一袭水青长裙的明狸,她发辫上有一朵洁白的花,柔软的花瓣轻轻摆动,那双嵌在雪容上的蓝眼睛更是清澈见底,衬得她天真无邪,纯净美丽。 二人立于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中,是混沌天地间唯二的异色,尽管风雪再如何呼啸肆虐,都无法将二人撼动分毫。 沉云欢再次面对天魔,说内心的恐惧完全消散是不可能的,光是看着明狸的笑脸,心底的惶恐就蠢蠢欲动。 可沉云欢也清楚,普天之下能够站在明狸对面的,只有她一人。 但凡她退后一步,所有人都将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她今日上山迎战天魔,可不是甘愿当沈徽年的棋子,去完成他疯狂的大计,而是这神山脚下的人间,尚有千千万万的凡人深陷水深火热的浩劫之中,等着她这一柄刀支起整个塌陷的天穹。 她从不为行恶者挥刀,因此也绝没有道理为了他们收刀。人间再是如何污秽不堪,也是善恶并存,有着无数新生、希望、美好的人间。 此战,绝不可输! 沉云欢眉眼一凛,抬手按上腰间的刀柄。 “我还当你想明白了,选择了一条明路才上山来寻我,没想到是我低估了你的愚蠢,只身一人就敢上来。”明狸眸光一冷,语气里狠厉毕现,邪气大盛:“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存心寻思,那我就成全你。” “今日且看看是你能流芳千古,还是与千千万万人一起葬身在这雪山里,魂灵被我撕得粉碎,尸身被万千邪魔践踏!” 她话音一落,尖利的爪子便迅疾而出,黑气自身体猛然爆发,直冲着沉云欢面门而去! 第212章 终章(七) 寒风凄厉咆哮, 大雪不止,满目惨白。 谭承志往山上遥遥看了一眼,眸中滑过一丝坚毅, 随后转身, 冲身后的人扬了扬手, 一声令下:“动身!” 飞禽展翅而起,迎着漫天风雪向前,其后排列整齐的修士分作两队, 一队结成长龙在雪中快步行走, 一队踩着灵器腾空, 在雪域山脚拉出细细密密的防线,在同时释放灵力。 空中灵光闪烁, 数万人的灵力交织汇聚, 迅速编织成网,往九重天上蔓延。谭承志带人在雪域西南方向建成防护结界, 而巫枫则带另一部分于东北建立防线,其中凡人修士于仙兵各半, 按照沉云欢所言将整个雪域神山的山脚围住。 头顶卷积着浓墨般的云层, 天地一片昏暗,狂风暴雨会带来摧毁, 亦会带来新生。 此战若胜, 天下便会太平, 此战若败, 也有后世之人源源不断赶赴神山斩妖除魔。 总之不论如何, 此劫必过。 只要凡人尚存,人间就不会消失。 一道火焰在雪中燃起,沉云欢抽刀而出发出一声锐响, 将明狸奔至面前的爪子以刀刃抵住。 明狸的目光飞快在锃亮的刀身上掠过,勾唇一笑:“修好了?是打算再断一次吗?” 此话戳了沉云欢的痛处,她不搭理,心念一动那烈火便自刀刃猛地烧起,灼热的气浪瞬间爆开,扫得雪花狂舞。 明狸被架住了一只手,旋即从后背放出浓郁的黑雾,刹那便将沉云欢整个人裹在其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另一只爪,猛然往她的心口突袭! 沉云欢以手腕相抵,刹那释放奔腾的火焰,借呼啸的长风凶猛地燃烧,整个扑向明狸。她的刀很快抽离,旋身借以腰间的力量带动手臂,重重朝下一劈! 这一下来得极为凶戾,且速度太快明狸甚至来不及反应,生生接下。虽说刀刃无法伤她身体,可那汇聚在刀上的力量却过于猛力,砸得明狸双臂一震,不由得后退两步。 沉云欢乘胜追击,知道能占得便宜的也就这么一点机会,因此双手握紧刀柄毫无停顿地连劈十数下,每一下都大开大合,用以最凶狠的力道。 刀刃如疾风骤雨砸在明狸双臂上,她步步后退,一连退了数尺,心里生了恼怒,终于抓住抬刀的间隙探手,将刀刃给攥在了手中,同时左掌凝聚黑雾,迅疾出掌,重重拍在沉云欢的胸口! 旧景重现,沉云欢的刀再一次被明狸接住。然而这次她却没有用蛮力与明狸较量,当下松开刀往后一跃,灵巧的身形翻出几丈远。 尽管躲得非常快,沉云欢的身体还是被掌风扫到,当下闷痛传来,让她呼吸乱了节奏。 沉云欢未干停下,立即催动灵力召刀。刀身震鸣不止,嗖的一下从明狸手中退出,在空中飞旋,落回沉云欢手中。 明狸立于风雪中,一番急骤的打斗过后,她不见半分狼狈,仍游刃有余。三日的时间的确让她又了成长,较之刚破封印而出时更加厉害,天魔之气在她身体各处游走,邪气直冲天际。 她笑话沉云欢:“你只身一人前来找死,是怕死状太凄惨被别人笑话吗?” 沉云欢拂了拂胸口,顺了一口气,冷笑着反问:“谁说我是自己来的?” 她反手将墨刀横于身前,掌心凝光,灵力千丝万缕缠绕着刀刃,刀身上浮现一串咒文。她将掌心覆上去,彻底将镇妖咒完全抹去,下一刻,万千妖灵嘶吼涌出,妖气顺着沉云欢的身体团团纠缠,争先恐后地汇入她的灵脉之中。 沉云欢扬声:“金流!” 洪水决堤,从她身后疯狂奔腾,如千军万马过境,经火焰一燎,瞬时便染上赤红的颜色,卷起数丈高,势不可挡! 明狸后退半步,见这雪山滚出洪流,便知是山神所为。她双袖一挥,滔天的黑雾流泻而出,山脊之下的邪魔开始蠢蠢欲动,哭嚎尖叫此起彼伏。她以黑雾笼罩己身,站在遮天蔽日的金流之火下,丝毫不见慌乱。 待烈火剧烈的冲击散去,沉云欢的身影便在火种猛地现身,长刀势如破竹,眨眼刺在明狸的心口。她以爪抵挡,掌风凶猛无比,带着侵蚀一切的黑雾,在火中与沉云欢交手。 沉云欢的身法与明狸极为相像,一人是沈徽年的剑,一人是沈徽年的徒弟,因此二人打起来时百招之内几乎难分上下。 沉云欢此前一战是受重伤的状态,当时还断了右手腕,挥刀慢不说还没什么力气,然而回去休养三天,被灌了无数稀世罕见的灵药滋养,此刻不仅伤势痊愈,更处于状态的全盛时期,能够将平生所学发挥得十成十。 明狸很快就发现此事,沉云欢的身法比风都快,落刀又相当重,刀刃被她的利爪抵挡虽没有伤她,却仍让她的手腕震颤。 眼见群树拔地而起,郁郁葱葱的生机给火焰添了一把力,于雪上画出灿烈的一笔。师岚野踩着山石现身,翻滚着波浪的水萦绕他的周身,他抬手一指,疾风骤雪之中卷出沉云欢宛若游龙的身影,满山的雪因她而动,在她四周形成一层保护罩,免于黑雾侵蚀。 明狸以一敌二,在风雪与火焰交织中穿行,视线死死地抓住沉云欢,一连躲避数刀,利爪如闪电般探出,在她后背上狠狠落下一爪。 沉云欢吃痛却没有任何闪躲,旋身抬脚,猛力一踹,风声震响,明狸整个被踢得摔落在地,以手撑地滑出数丈。她面目一拧,察觉到沉云欢是凶猛的先锋,师岚野为她源源不断地提供烈火的来源,她将眸光一转,瞄准了师岚野冲出去。 沉云欢后背出现了个深深的血爪印,伤痕泛着黑雾,疼痛直击心底。但见明狸的身影直奔师岚野而去,她来不及以灵力缓解伤势,下一刻便提刀前去拦截。 墨刀破风刺来,明狸被迫挡住前路,与沉云欢缠斗。 连着数爪打在墨刀上,沉云欢双手震得发麻,刀身发出剧烈嗡鸣,便是强忍着疼痛也不肯后退一步,穷追猛打,将明狸逼出师岚野的周围。 明狸数次进攻碰壁,心中怒起,甩出黑雾凝结成一把黑剑,剑身窄长轻薄,萦绕着浓烈的天魔之气,生生刺破沉云欢周身的防护烈火。“铛”一声巨响,两刃相撞,沉云欢的双手在刹那的剧痛之后瞬间失去知觉,脱力后墨刀被挑出几丈远。 她立即抽身后退,左手招阴火,右手招阳火,汇聚成阴阳太极之图,化刺骨寒风为春风,和煦柔软的力量接住明狸刺来的剑。沉云欢双手猛地一翻,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将明狸的攻势拨开,再出覆满阳火的一掌,被明狸飞快一闪,贴着她的面打出。 阴阳二火颜色纯粹分明,绕着潋滟赤衣飞舞,沉云欢的身姿柔韧灵活,千回百转,虽应对吃力,却一时也没叫明狸打得毫无反手的机会。 师岚野以雪作锁链,金光乍现的瞬间,一条条缠住明狸,编织成牢将她困锁。 二人配合默契,一退一进,形成猛烈的攻势轮番消磨明狸的精力和耐心。明狸舞动长剑,如鱼得水,化解面前一切攻击,只身对付两人也不显半分狼狈,甚至还有心思嘲笑:“你们一个得天授九劫神法,一个是雪域山神,加起来就这么点能耐?” 沉云欢以阴阳二火合击,化作火龙咆哮,扑向明狸,被她以剑从当间劈开,一分为二。奔腾而的剑气太快,她躲闪不及,即便有风雪阻挡,还是将她正中当胸,甩飞出去数丈远,埋进了雪里。 她忍着疼痛爬起来,偏头吐了一口喉头的血,凝起灵光没入心口,紧急稳住伤势。抬眼便看见东西两方天际从地面结出一张灵网,千丝万缕的灵光闪烁,几乎照亮整个昏暗的天地,逐渐从两边对接融合。 明狸也看见,目光左右一掠,哼笑道:“这又是什么不自量力的招数?” 沉云欢见了之后,却猛地松了一口气,将脱手的墨刀召回,猛地往地上一刺,入土寸长。磅礴的灵力从她体内迸发而出,妖纹在顷刻间就顺着皮肤往上爬,布满她的颈子。 以刀为中心炸开刺目而灼热的烈火,将方圆的雪扫出数里,露出大片墨黑的山体。神山剧烈一震,地动天摇,千百妖邪趁机逃出,邪气铺满寒风之中,尖锐的嚎叫此起彼伏。 雷云汇聚于顶,轰隆隆的声响如十万大军的车轮滚滚,闪电化作银白蛟龙,在云中游蹿。 明狸见状,这才猛地将脸色一变,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 上回沉云欢重伤,对上明狸时已经无力使出天火九劫的上境,所以她不曾见过天鼓的雷火,和坤舆的业火,也未曾体会过全盛的沉云欢所释放的天火九劫是什么模样,满心以为沉云欢的神法修炼得普通,无法伤她。 这一刻,蒸腾的热浪扑面而来,明狸感受到了炙烤的气息。她看着沉云欢将墨刀从地面缓缓拔出,熔浆业火随之而出,缠绕在她的刀刃上,幻化出绚烂的光彩,狂风疯狂嘶吼,吹得她长发赤衣猎猎翻飞,灼热的温度迅速将方圆笼罩。 明狸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怒而腾空,天魔之气从山脊裂缝之中涌出,让她的周身汇聚。 沉云欢持刀而立,仰面看她,漫天的黑雾和狂风之中,她看见雷云闪烁,闪电汇聚于云涡,聚集在明狸的正上方。 “天鼓!” 她抬手,灵力直冲天际,贯穿云霄,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震彻天地的响雷! 第213章 终章(八) 雷声落在大地上, 明昼一瞬。 烈火顺着雷轰轰烈烈地烧起来,携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地劈在明狸身上。 寻常妖怪决计扛不住这一击, 却见明狸被黑雾层层裹缠其中, 竟是连雷都无法劈碎她释放的天魔之气。 下一刻, 风吹散了明狸周身的黑气,她立在空中,白玉般的小臂焦黑, 冒着白烟, 双眸覆满冷霜, 怒意狰狞地盯着沉云欢。 她的头上出现一只象牙白的角,尖锐利长, 而另一只则呈断裂之状。 沉云欢这一记天鼓, 让明狸不敢再轻敌,显露出了天魔本相。此刻的明狸便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天真无邪的模样, 邪肆的黑气在她眉眼流转,无尽的恶意从她体内释放出来, 足以浸染一切凡体灵物。 明狸眸光一厉, 杀意迸现,身形一闪就到了沉云欢面前。 凌厉的风自面门袭来, 沉云欢翻身后仰, 挥刀而起, 地面的裂缝涌出熔浆汇聚, 随着她的刀锋飞舞。她劈砍刺出的每一刀, 熔浆便留下焚烧的痕迹,绚烂的光芒在昏暗的天地频闪,与明狸的长剑相撞, 热浪接二连三地爆炸。 大地不停震动,封印“摇摇欲碎”,师岚野不停变换地形填补山脊,尽力阻止压在山下的妖邪趁机逃出。然而即便是如此,仍有不少妖邪钻了空子,沉云欢以坤舆之火做主攻,势必会引起地脉的震动,所以方才拖延明狸的时间,让其他人将结界建成。 从山脊中逃出的妖邪狂笑着嘶喊着,争前恐后要奔赴人间,却被千万人的灵力凝结而成的“网”拦下。 “一只也不能放出!”谭承志扬起长刀,一张口就灌了满口的雪,于妖魔的喧闹咆哮中大喊:“给我死守!!!” 热血当头,众人已顾不得生死,此刻皆扬起手中的利刃,只朝天怒吼一声“杀呀”,便纵身扑向妖群。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8节 而另一头守山的巫枫见状,也幻出长枪在手,率领众人与想要逃出神山的妖魔厮杀奋战。 沧溟雪域雷云汇聚,狂风撕裂长空,山上是冷冽的霜雪和滚烫的烈火,山脚是以抛头颅洒热血以身躯建立防线的人墙,山下则是奋力冲撞封印想要逃出生天的邪魔。 雪域神山境外百里,是浩劫正临,横尸遍野,群山弟子竭力保护,市井百姓哭声祈祷,承载着芸芸众生的绝望与希望的人间。 沉云欢发现被坤舆之火裹缠的刀刃落在明狸身上时,不再像先前那样毫无痕迹,而是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烧痕,更是会让她吃痛躲闪,于是她开始了不要命的打法。 她多攻少守,每一下都奔着明狸的致命之处而去,为此不得不牺牲闪躲的时间,只能竭力避开自己的命门受击,不过百来招她身上便已布满血窟窿,深的伤势可见白骨,浅的也鲜血直流,与她那潋滟红衣融为一色。 可明狸也并未讨得多少便宜,这从神山之下抽调出来的地火无比凶悍,刀刃落在身上不再是先前那般不痛不痒,灼烧的剧痛侵袭她的皮肤,渗入血流之中,密密麻麻地刺向骨骼。 明狸心中震惊不已,更是有无数后怕。 天火九劫果真是当之无愧的神法之首,六界当中,她的唯一克星。 沉云欢此人,必须杀之! 明狸面容一厉,攻势更加迅猛,一剑抵住她劈下的刀刃,另一只爪裹着黑气朝她心口掏去!沉云欢抽身闪躲已是来不及,只得侧身让那一爪落在肩胛处,整个刺透! 她旋身一鞭腿,正中沉云欢的肋骨,只听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沉云欢整个摔飞。明狸身影一闪,还没等沉云欢落下,长剑便刺穿她的右臂,狠狠钉在地上。 沉云欢剧痛袭身,咬紧了牙关才没能痛呼出声。地下的雪层疯狂卷起来,冰刃密集落下,被明狸挽着剑花粉碎。战斗当中沉云欢向来明白,不管受什么伤,绝不能停下,一旦让对方抓准了破绽,胜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她翻身而起,忍着全身的剧痛召刀入手,迎着明狸充斥着黑雾的剑而上。 沉云欢先前有意不用刀尖攻击,就是为了隐瞒明狸这刀尖是用她的角打造的,免得让她起了防备之心,赌的便是这一瞬间。 她暗中将墨刀调整位置,对准了明狸的心口,只要能刺中,将地火刺进她的心口,即便不死她也会重伤! 明狸果然不将这一击放在眼里,只汇聚了磅礴的力量凝结于剑,奔着沉云欢的头颅而去,打算用这一击结束战斗,取了沉云欢的命。 两股强大的力量猛烈相撞,神山剧烈晃动,刹那间光芒大作,同时晃了二人的眼睛。 明狸的剑更快,刺进了鲜活的身体里,温热的血刹那便喷溅她满脸,还有血珠滚进了眼中,让她本能地闭眼偏头闪躲。 一声闷哼响起,近在咫尺。 明狸瞬间察觉出不对劲,听出这闷哼似乎是男声,继而风中飘散起熟悉到骨子里的血腥气,她猛地转头,刹那惊愕地瞪大双眼。 就见原本应该留在殿内养伤的沈徽年却不知为何出现在面前,挡在了沉云欢之前,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长剑从后背刺进,将他的心口整个刺穿。 明狸六神无主,停住了所有动作:“为什……” 他出现得太突然,太快,连沉云欢都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一柄墨刀从沈徽年的身体捅进,迅疾地将他捅穿,染着赤红的血,猛力地刺进明狸的心口,刀尖完全没入,地火顺着刀刃燃烧,剧痛让她浑身震颤,没忍住惨叫:“啊——!” 明狸瞳孔剧烈抖动,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可置信。 沉云欢也不自觉睁大眼睛,难掩惊诧,却见沈徽年的嘴边溢出大口鲜血,神色依旧平静严肃,像从前无数次教授沉云欢剑法时的那样,问道:“云欢,何以只攻不守?” 沉云欢怔然地看着他,握刀的手止不住地打颤。 沈徽年的身体刹那就被烈火侵蚀,胸腔被捅出个窟窿,寒风灌进去,带出汹涌的血。 铺天盖地的痛楚之下,握住沉云欢的刀,拔出自己的胸口。 “天魔角……”明狸满面痛苦,捂着心口的伤,死死地盯着沈徽年,唇瓣都在轻颤,几乎失声:“你骗我?为什么?” 沈徽年转身,静静地看向她。 “我爱你啊,我是为你而生的,你为何要骗我?”先前溅进眼睛的血珠流下来,好似一道狰狞的伤口出现在明狸的脸上,充满着困惑不解:“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离吗?” 沈徽年的声音像灌进了雪山盘旋千万年的风,变得苍老而沙哑,听起来镇定极了:“你是我的剑,因我而生,化作天魔祸世,我不能置之不理。” “那你大可别放我出来啊?让我在神山之下永生永世困着……” 沈徽年道:“我是凡人,不过百年寿命,他日我死后你破封而出,必对人间有着无穷无尽之害,我要在我寿命尽前,彻底除掉你,永绝后患。” “所以你放我出来,就是为了杀我。”明狸猛然明白,面前这个对她爱之入骨的人早已换了心肠,他斩破封印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彻底除掉她。 明狸实在不解,迷惑甚至盖过了痛苦,一味地追求答案:“为什么,为什么呢?” 沈徽年静静看着她。明狸仍旧是当初的模样,几十年的岁月并未在她外貌上留下痕迹,再一次见仍会心动。 明狸终究不同,她是沈徽年的灵剑,是与他出生入死十数年,伴着他一点点长大,又与他灵识相融的存在,独一无二,沈徽年是爱她的。 可这种爱,无法凌驾在整个人间之上。就算是沈徽年对她爱之入骨,恨不能殉情的那段时期,在得知她是天魔后也没有将她从神山封印之下释放的心思,若非当初在西域偶然得知天魔有生机存于世间,沈徽年此生都不会破开万魔封印,早已做好了孤寡一生,隔着千万里与雪山下的爱人相望的打算。 然而终究不行。 沈徽年敛起情绪,冷漠道:“修仙弟子,当以斩妖除魔,庇佑天下苍生为己任。” “你真可笑,耍我玩吗?我竟然还期待与你共创新人间,还幻想去一处温暖的地方,与你长相厮守,可是到头来你居然全在骗我,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我以为的柔情蜜意却是砒霜毒药,从头到尾,你只是想杀我……”明狸没忍住笑起来,满面嘲讽,眼中全是怒火,扭曲而狰狞,“你想救人间,我偏不如你所愿!” 爱意在神山封印之下蹉跎几十年,又混在恶意里消磨,明狸或许早就已不复当初那般,全心全意地爱着沈徽年,于是比起被欺骗,被背叛的伤心痛苦,她的愤怒和恨意更为浓烈。 她嘶声长吼,身体爆发出滔天黑焰,俯身往地上落下重重一掌!神山瞬间大震,师岚野一口鲜血喷出,皮肤爬满细细密密的裂痕,金光四溢。 山脊在这一震之下豁然开了数里,神山之下的妖魔长啸着奔腾而出,疯狂冲撞着空中结成的灵网。 沉云欢见势不妙,已来不及想其他,提刀便要动身,却见沈徽年身体骤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沈徽年不论善恶,只坚守自己的道。 他会除尽他所遇到的一切恶,包括他自己。 十多年辗转反侧,日日夜夜,他推演过无数次的计划,为了这一场旷世豪赌。 他赌沉云欢跌落云端后傲骨不折,会再次爬起;赌她面对生死之劫能化险为夷,次次都胜;赌她不会败于一己私欲,自断神法进阶的前程;赌她秉持善道,不论受如何磋磨和痛苦,最终都会站在天魔面前,举起手里的刀,用他倾尽毕生所学的传授,斩下彻底消杀天魔的一击。 他为了永绝人界的后患,杀人无数,不计代价。 沈徽年双手结印,用自己最后一丝生命祭出魂灵,狂风大作,地面的雪和尘土翻飞,以沈徽年为中心朝四周扩散。 沉云欢往后退了几步,低头就看见地面竟然隐隐浮现出红色的光线,纵横交错,逐渐形成一个充满咒纹的繁复阵法。 沈徽年哄骗明狸将住处选在此地,果然是别有用心。 几十年前,明狸是不出世的剑灵,天真好骗。 几十年后,明狸是吸收万恶的天魔,却也依旧好骗。 她在沈徽年重伤濒死时因爱而生,爱却也成了她最大的破绽。 沈徽年的魂魄抽身而出,竟是隐隐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沉云欢惊愕不已,上次见到这种光芒的魂魄,还是奚玉生。 他的魂魄猛地没入地面,那原本若隐若现的赤红阵法骤然光芒大作,在地上完整地呈现出来,占地足有十数丈,巨大无比。 沉云欢只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阵法。 她曾在宋氏城之中见过,那被供奉着的天魔相之下,就是这种聚阴子母阵。 这便是沈徽年精心准备的,用于对抗天魔的大军。阵法被生魂献祭,散发出赤红如血的光芒,已被完全激活,蓄势待发的模样。 “云欢,拿稳你的武器,看准敌人的命脉,不要分神,一击必杀。” 沈徽年的声音传入耳中,让她猛地惊醒,随后袖中传来嗡鸣的低吼。 她知道沈徽年一定会将阴兵大军送到她面前,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她看着明狸疯了一样毁坏封印,当下将刀往地上一刺,取出袖中的阴虎符。似乎是感应到了浓郁的阴气,阴虎符身上的金漆线极其明亮,蠢蠢欲动。 沉云欢往腹部的伤口上抹了一把血,随后猛地拍在阴虎符之上。 等了片刻,却不见任何反应,沉云欢也并未感觉到身体有任何变化,想起这阴虎符需要的是至纯至善之人的血液才能开启,她不由有一些心虚。 可沈徽年让关良将阴虎符交给她,绝对有其原因。 下一刻,血液瞬间被阴虎符身上篆刻的线条吸收,磅礴的阴气在刹那间疯狂涌出,一声威武的虎啸震天而响,直上九重天! “百万阴兵,听我号令!” 阴魂从脚下的阵法奔腾而出,千军万马顷刻间便占领整个山头,密密麻麻排列于周围,皆同时对沉云欢单膝下跪,臣服听令。 她拔起刀踩着风雪腾空而起,往前一指,“杀尽所有妖邪,不准放过任何一只!” “是!”震耳欲聋的齐声应答,随后阴兵倾巢而动,疯狂地扑向山脊,如同蝗灾时过境的虫潮,数量多得惊人,几乎将整个碎裂的山脊都填满。 阴虎符炼化过后的阴鬼凶残无比,不会后退不知疼痛,更不会给天魔提供鲜活的恶念和生命,是应对天魔的最好军队。 明狸已然愤怒到极致,见状便放弃了继续砸碎封印,转头朝沉云欢扑过来。 沈徽年已死,明狸将所有的恨和怒皆撒在沉云欢身上,四面八方扑上来的阴兵被她轻而易举撕碎,利爪在沉云欢的身上留下狰狞的伤口,逼得她节节败退。 打破的封印让天魔的力量再次提升,较之方才暴涨,沉云欢便是已经在她心口上留下了伤,却也无法抵御,再加上本身就已伤痕无数,被她一爪子掏了肚子,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摔出数丈之远,血滚了一地,几次挣扎,没能成功爬起来。 明狸幻出剑,飞身而上,要彻底取她性命。 师岚野却忽而自散神体,化作金光融入风雪之中,卷积成飓风将明狸团团困住,山体摇晃,地势不停变幻,将明狸一次又一次推至远处。 她怒而暴起,长剑刺入山体,浓烈的天魔之气肆虐,大地瞬间布满密集的裂痕。 风声凄惨地号着,阴兵与妖邪厮杀,雷声滚滚的密云之下,大地不再颤动,也不再变幻,大雪停歇。明狸平息着急喘的呼吸,抬步朝沉云欢走去。 被血染红的雪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翻起来,将沉云欢埋住,像是想将她藏起来,不再受到伤害。 她的意识有短暂的昏迷,重伤让她一脚踏进了鬼门关的边缘。虽然她早已习惯如此,但状态还是十分危险的。 沉云欢尚有神识保留,希望自己能赶紧醒过来,继续与明狸战斗。 天魔不愧为天界都闻风丧胆的存在,沉云欢觉得自己已经拼尽了全力,结果仍是不能战胜,甚至比杀桑雪意的时候要难得多了。 天火九劫的最后一阶当真那么厉害吗?进阶了就能打败天魔了? 沉云欢想,可是天魔好像真的不可战胜。 她真的有能力打败天魔吗?沈徽年是不是计划错了呢? “说什么呢沉云欢?”少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的刀真的很锋利啊,不然我也不会信任你,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完成我的计划。” 沉云欢抬头,发现扶笙忽然出现,挨着她的肩头坐着,说:“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做到。” 扶笙以命作局,把沉云欢当作棋子之一,当时沉云欢将刀刺进她的身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而今想起来心脏竟有钝钝的痛。 “云欢姑娘。”奚玉生戴着玉兰花簪,穿一身织金的锦衣,也在她身边坐下来,对她轻笑:“如今你的刀里,可有了仁慈?” 自那次在京城暴乱之夜,沉云欢的刀开满玉兰花后,就已不再缺了那一抹“仁慈”,是奚玉生的魂魄教会了她。 霍灼音眯着漂亮的狐狸眼,站在她面前探手接雪:“沉姑娘,死在别人手上我或有不甘,但死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 顾妄也从混沌之中现身,脖子上的红痕刺目,他抱着臂道:“沉云欢,你可千万别给我倒在半路上,别浪费了我将天魔气引入体内,毁坏沈徽年破封大计的妙招啊。” 虞暄嬉皮笑脸,与顾妄勾肩搭背,一副好哥俩的模样:“吾妹云欢可是人界千年不出的绝世天才,我可不记得她曾被什么难倒过,不就区区一个天魔,奈何得了她?” 鹰啸嘹亮一响,迦萝收翅落地,黑白相间的羽毛簌簌落下,她接了一根递给沉云欢:“拿去,天生灵种的羽毛,有祈福庇佑之用。你,一定会成功的,不要怀疑自己。”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69节 那片羽毛柔软轻盈,轻轻扫过她的掌心,就像是…… 就像是师岚野每次悄悄地用指头揉她的掌心一样。 沉云欢转身,看见师岚野站在大雪纷飞的山巅,遥遥看着人间,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月光清亮,像是一捧清水,不染纤尘。 好像在他未入世的数年里,就这么静静地立于神山,听着世间的声音。 沉云欢走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师岚野说:“你听。” 听什么?沉云欢下意识想问,却没有开口,而是站在他身边,仔细去听。 山下的人间正值邪魔侵害,苦难的声音和源源不断的祈祷汇聚,被风送了上来,灌入沉云欢的耳朵里。随后她又听见宗门里的弟子叽叽喳喳地夸赞她,听见万众瞩目的春猎会擂台下,那些各门各派的弟子高声赞美,听见年长的前辈对她的天赋惊叹不已。 她听见了沈徽年说“路远行则将至,事难做则必成”,听见不同的人临死前充满希望的托付,听见那日在密林之中所杀的最后一个女弟子,对她说:“云欢师姐,如果是你,一定可以救人间。” 沉云欢的心跳在这一刻剧烈地震颤起来,原本就要断绝的气息猛然恢复,她在那一刹那,感受到了万物生灵发出的呐喊,发出的对“生”的渴望。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她体内爆发,无穷无尽的灵力从四处涌来,原本沉重无比几乎快要压断的脊梁骨忽然轻盈起来,又充满力量,支着沉云欢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浑身浴血,丝丝缕缕的火苗从身上燃起。 她抬起脸,眼中黑白分明,漆黑的瞳孔盯着明狸。 风云骤变,大地出现裂缝,卷卷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 狂风大作,木灵丛生,雪山长出树木,盛开花朵,是山川草木的生机。 黑色的火焰和白色的火焰交织而成,于沉云欢的背后形成太极之图。 一缕金光直冲天际,骤然冲散了遮天蔽日的邪祟,天穹被生生撕裂,皎月出现,银光披落大地,星芒四散,如银河坠落人间。 雷声滚滚,闪电游弋,重重云涡之中光芒闪烁。 万物化灵,环绕着沉云欢旋转,那原本赤红的火焰在这一刻烧到了极致,先是变成白色,最后化为金色。 明狸被面前骤然爆发的炽热灼得面上一痛,竟是无法忍耐,连连后退数步,胳膊不慎被四溅的火焰波及,竟立即发出滋滋白烟,烧得皮肉溃烂,立见白骨。 她面露惊恐,不可置信地看着沉云欢。 却见沉云欢欢欢睁眼,金色火焰环绕周身,将她从头到脚烧起来,每一根头发丝都点上炽烈的金火,已与方才截然不同。 金火顺着风在空中铺开,那四处游窜的万千妖魔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刹那就被燎烧殆尽。 天火,这世间万邪的克星,亦是属于天魔的劫难,从古至今从未有人见过,明狸得幸,今日亲眼所见。 天火九劫·上境—— 沉云欢握紧手中的刀,在怒号的风中卷起金色烈火,照亮天地,释放出摧毁一切的力量:“碧落!!!!” 她的身形化作一缕光,金火烧出千百丈,数十里,焮天铄地。 沉云欢只此一击,明狸被熊熊烈火焚烧,巨大的力量压迫她不得动弹,只得凝聚全身的力量于身前汇聚,黑雾形成厚重的保护结界,用以抵挡。 然而那缠绕着金火的刀尖势不可当,将结界一重一重刺破,明狸只看见那一双凛冽漂亮,充满杀意的眼睛在面前出现,剧烈的恐惧在心腔滋生,她张开嘴,正要说话,心脏却猛地被刺透。 “烧吧。”沉云欢在她耳边低声。 明狸的身体猛地烧起来,天魔之气发出凄厉尖锐的惨叫,她吐出鲜血步步后退,而后摔倒在地。 天火迅速将她的身体吞噬,黑雾被火舌舔舐,一点一点消弭。 好奇怪。明狸心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明明一开始,我只是想修出人身,陪在他身边而已。我那么爱他,我什么都听他的,当初被抽筋剥骨,受尽痛苦折磨,我仍谨记他的话没有伤人半分,为什么到头来我成了最该死的那个呢? “这世间,善是最不值钱,最坑害人的东西……”明狸死死地盯着沉云欢,满目不甘,奋力说出最后一句:“你们迟早会明白,我是对的。” 沉云欢冷眼看着她,“去死吧。” 明狸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惨叫,被天火烧得一干二净,最后变成了一把剑。 剑身已经烧得漆黑,风一吹,叮铃一响,便出现了无数裂痕,炸裂成千万片,散落一地。 至此,天魔完全灭杀于世,不复存在。 沉云欢已经到了极限,身上的火焰一散当下就没有力气站立,往后踉跄了一下,便被一人抱住。 沉云欢扭头,看见师岚野站在她身后,立即有气无力地笑起来,强打起精神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我修炼出了天火,杀了天魔,终于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沉云欢从没有觉得这么疲惫过,她曾以为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她,而今发现天大地大,总有一座高山遮天蔽日,让她必须全心全力,超出自己的极限去攀越。 她背负了太多期盼的目光,沉云欢害怕自己倒得太轻易,辜负了太多人的希冀,也辜负了那些逝去之人的性命。 现在终于结束,她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最好就是一睡不起,在梦中与逝去的人重逢。 师岚野皮肤上满是裂痕,伤痕累累,眉眼却平静得显出几分温柔,俯下头在沉云欢的眉间落下轻轻一吻,像是庆祝她成功。 “我好累。”沉云欢已经无力计较他的小动作,将脑袋抵在他的肩头,呢喃:“死在这里也挺好,神山干净,适合埋我。” 师岚野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凑近了她,柔声说:“你不会死。” 沉云欢筋疲力尽,没有力气跟他争辩。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流逝,这场战斗燃尽了她,想到师岚野会以身躯填山,所有人都已离她而去,沉云欢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 若是死在这,至少还能跟师岚野相伴不是吗? 沉云欢想着,便闭上眼,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师岚野,抱住这个如今唯一还留在她身边的人,却没想到唇上一软。她惊了一下,骤然睁开眼,就见师岚野的脸近在迟只,吻住了她。 继而七彩光芒从他身上流泻而出,绕着沉云欢盈盈旋转,其后那颗流光溢彩的玉神心再次从他体内飘出,没入沉云欢的身体里。 刹那间,柔和的神力充斥她的身体,迅速填补她的伤口,愈合她的伤势。沉云欢只觉得身体里暖洋洋的,像是在灵泉里泡过一遍,所有疼痛立即消失,身体变得轻盈无比。 沉云欢手上骤然用力,将师岚野推开,惊诧道:“你……” 师岚野顺着她的力道退了两步,拉开了距离,沉云欢没想将人推那么远,又慌忙上前想去抓他,却见他忽而双掌覆了神力,爆发出灿烂的光华,刹那就将沉云欢推出了几丈远。 她堪堪站稳,茫然地喊了一声:“师岚野?” 师岚野没有理会,脊背却散发出耀眼的金光,他双手一动,顺着颈椎处一拽,一节节脊骨竟然被他生生抽了出来! “师岚野!”沉云欢在狂风之中尖声喊他。 师岚野却冷漠地不回头,抽出脊骨的动作有些缓慢,看起来相当吃力,直到完整抽出后将自己的脊骨完全抽出后抛向天空,刹那间天地昼明,金色的神光贯彻云霄,照亮百里,似天明。 金光笼罩了整个雪域神山,大地震动,山脊开始合拢,原本裂开的封印迅速修补,金光沿着裂缝描摹百里,从前到后严密地合上,其后那一节节脊骨散落,一下一下钉在了山脊之上,将原本裂开的山脉完全钉死,也将震声的哭嚎拢在了山下。 师岚野在此时转头,金色的眼眸像是映了漫天光华,一如既往的漂亮。 他约莫还有话想说,但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未言,只是冲沉云欢微微笑了一下,一如年初的早春在仙琅山脚下的那一次相遇。 或者说,重逢。 随后他的身体猛然化作万千星光散去。沉云欢面前阻隔着她前进的风也同时消散,她立即惊慌失措地扑了上去,控制不住声音大喊道:“等等,等等!你还不能走,我还有话没有跟你说!我还有话……” 她挥动着双手,努力地抓着散去的星芒,却仍什么都捞不到,像曾经那些从她面前流逝的生命一样,什么都留不住:“师岚野!!!” 神魂没入天穹,密云散去,皎月隐匿,东方的天际亮起了一抹光。 一场大雨落下,堆积在神山之上千万年的雪消融。山神为救世而生,皮化作草木生灵,骨骼化作千百种动物,血液化作清澈河流,沧溟雪域重焕生机。 甘霖匆匆赶赴人间,带走了瘟疫、邪祟、战乱。 浩劫在新年的伊始结束,翻过旧篇章,万物逢春,生机又起。 人间依旧还是那个人间。 细说起来,师岚野并不喜欢这个人间,虽然他是为救世而生,但却因为人性的恶吃了不少苦头。 但这是沉云欢所在的人间,是沉云欢背负的人间,他用玉神心为沉云欢续命,也让她从此背上了救世的天责,每每看着她遍体鳞伤,浑身浴血,再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倒下和顽强地爬起,师岚野就难以平复心中的愧疚。 如果不是他,或许沉云欢已经转世,过着富贵平乐的人生。 他对沉云欢终究满是亏欠,所以师岚野还是会履行自己的使命。他将脊骨化作封印镇压万魔,身躯化作生机献于神山,神力化作甘霖献于人间。 只有一缕私心,将心留给了沉云欢。 谭承志带着存活的人匆匆赶上山,原想着为沉云欢提供些援手,却见周围鲜血洒落满地,一片狼藉,甘霖之中万物生长,只有一人站着。 沉云欢站在山巅,衣袍被金光照得近乎透明,肆虐的风卷着她的长发和裙摆,血染的墨刀熠熠生辉。 她转过身,望向人间的方向,眼角晶莹闪烁,似落下一滴泪。 此景被后人立像传颂,称作神女垂泪像。 第214章 云山万里,岁岁常欢 大年初一, 一声爆竹炸响,阔别三日的太阳重现人间,洒下万丈金芒, 为芸芸众生带来光明, 又是新的一年。 这场突然而降的浩劫打破了原本安宁祥和的人间, 无数人因此丧命,但也有无数人幸存,好在凡人从来都是崇尚繁衍, 生生不息, 那场落在人间的甘霖助长了万物生灵, 翻过风雪下的浩劫,人间又是新气象。 沧溟雪域焕发生机, 放眼望去雪层消融, 披上了一层茂密的绿地。沉云欢迎着风站在山巅,浑身都是血色, 被初升的朝阳勾勒出修长薄削的身形,较之神山相比, 她显得如此渺小单薄, 好似与山下人间的任何一人没有区别。 可她杀了封印在神山之下千万年,令六界都束手无策的天魔。 金光披在神山之上, 云开雾散, 瑰丽的景色如同绝世画卷, 谭承志带着剩下的幸存者齐齐站在下方仰头, 既是看朝阳, 也是看沉云欢。 浑身负伤的关良缓缓行出,走到了沈徽年的尸身旁,蹲下看了许久, 最后长叹一声,随后将其背在背上,转身要走。 “等等。”谭承志立即伸手阻拦,“关前辈,此人是放出天魔的罪魁祸首,恐怕你不能带走他。” 关良抬起苍老的双眼,“他已经死了。” 谭承志道:“便是尸骨,也要带回天机门,取魂审问查清他释放天魔的来龙去脉,总要给各仙门一个交代。” 沉云欢朝着远方眺望许久,眼底盛满晶莹的光,此刻才发现这神山之上的风景如此壮丽震撼,也难怪会孕育出师岚野这样的山神。 她听见身后的身影,转头道:“这只是一副空的躯壳没有魂魄,带回天机门也无用。” 谭承志赶忙追问:“发生何事了?” 沉云欢此刻并没有心情去详尽解释沈徽年的所作所为,简略道:“他以魂祭阵,为引出百万阴兵而魂飞魄散,诛杀天魔,亦有他一份功劳。” “此人是杀神转世,命格凶残,只杀不渡,除恶不扬善,注定要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为苍生而死。”巫枫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山,从后方走来,视线落在沈徽年的尸体上,道:“善杀二神转世为人,本就是为苍生而生,如今都已魂飞魄散消弭于世,不应以罪人论处。” 谭承志现在对天界一点好感都无,立即道:“他放出天魔让生灵涂炭,人界险些毁于一旦,怎么就不能以罪人论处了?他就是今日这一切浩劫的源头!应是人人唾弃的千古罪人!” 巫枫道:“若只论过不论功,天界亦无几位神仙。” 谭承志只觉得可笑,心中觉得有些神仙并没有资格接受凡人的供奉,但刚结束一场大战,正是天下同庆的时候,他便收声懒得与巫枫争执:“是非对错,我会根据实情详尽记录在册,公之于众,此人是不是罪人你我说了不算,就让天下的百姓来断定吧。” 既然沈徽年的尸体已经是空壳,那带回去自然也没有意义,纵然谭承志心里认定沈徽年是大罪人,可鞭尸这种行为天机门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他让开了路,让关良背着尸体缓缓离开。 其后众人一同上前,围着沉云欢各种赞誉和感谢,她神色恹恹,兴致不高,连应答都很敷衍。众人只当她恶斗过后身负重伤,便没有继续打扰,纷纷下山。 沉云欢在新年的第一天,于神山之巅坐了整整一日,夜幕降临时才披着一身的寒露回了万法殿。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70节 天魔彻底毁灭,山神也不存于世,万劫散尽之后,沉云欢身上背负的天枷也消失,一下子连骨头都轻了几斤,再没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 她修出了完整的天火九劫,灵骨铸全,隐隐觉得有天劫将至。然而沉云欢却没有任何想要飞升的心思,一想到飞升之后寿命无尽,要踽踽独行到千年万岁,她就觉得还不如做凡人。 沉云欢回到万法殿之后,才发现师岚野将一切东西都留下了,方方正正地搁在桌子上。从离开仙琅山入世开始,师岚野就负责带两人的行李和盘缠,以至于沉云欢后来养成了什么东西都交给师岚野拿着的习惯,她自己的香囊里就只装几根糖棍和几张灵符之类的小玩意儿。 万物灵囊是当初在春猎会时,扶笙送给沉云欢的礼物,被师岚野保管得很好,一点磨损都没有。她坐下来,开始翻看里面的东西。 除却两人平日里吃穿用的东西之外,还有一些灵药、灵符和春猎会赢来的奖励,还有沈徽年那断剑留下的三个碎片。 沉云欢一个劲儿地往里掏,掏出一个半大的陶瓷盆栽,土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草苗。她登时想起这东西的来历——是在春猎会上赢来的种子,当时师岚野对它颇为照顾,总是拿出来浇水,还时不时将它放在太阳底下,照顾得极为精心,然而这不争气的种子却没有半点动静。 当时沉云欢就怀疑这有可能是死了的种子,根本无法发芽,数次劝师岚野将它扔掉。师岚野阳奉阴违,答应了会扔,实际上还是悄悄留下来,藏在灵囊之中。今日一看,竟然真的发芽了,长出了个丑陋而脆弱的小草苗。 师岚野是山神,经他之手的万物都能焕发生机,便是枯死的种子也有再生之时。 沉云欢盯了它半晌,最后将它放到一边,再接着往灵囊里掏,就没别的东西了,掏出了数量极其庞大的糖棍,堆叠在桌子上,密密麻麻。 甜腻的香气在空中散开,铺满整个寝房,沉云欢看着这堆积成小山的糖棍,心中猛然感觉空落落的,并没有欢喜。 不知道师岚野什么时候做的,又做了多久,他似乎一早就准备好了离开。 可是故人已去,这些被留下的东西除了给人带来难以言说的愁绪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大的用处了。 沉云欢觉得自己像它们一样,也变成了被抛弃的那一方。 她眨了眨疲倦的眼睛,感觉身体的力量已经被抽空,从内到外都被无力裹缠,四肢更是如灌满了泥浆一样,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表达情绪。 她将东西摆了一桌不收拾,就这么爬上了床榻,想着先睡一觉,说不定睡醒状态就能恢复了。 这世上最难的事她已经做成,没有什么再能将她难倒。 沉云欢摆好了睡姿闭上眼睛,在万籁俱寂之中沉浸,放空思绪,认认真真地沉入睡眠之中。可是她一躺下,很多问题就接踵而来。 房间太亮了,不熄灯她不适应。床榻太空荡,身边没人她也不适应。房中太静,没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她也不适应。沉云欢辗转反侧,生生挨了许久发现还是睡不着后,默默爬了起来,拿了桌上的一根糖棍,解开油纸塞进嘴里,在桌前独坐到天明。 浩劫已经结束,沉云欢不打算雪域久留,残局就交由其他人来收拾。为防漏网之鱼逃去人间,巫枫带着仙兵细细密密地巡查神山周遭,谭承志则与其他仙门弟子各回宗门,毕竟一场大劫刚过,不仅是仙门,整个人间都元气大伤,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沉云欢准备离开那日,巫枫找上了门。 彼时沉云欢正抱着手里的小草苗给它浇水,浇完水就打算上路的,结果有人敲门。她开门将巫枫放进来,还没询问他为何而来,就见他双眼发直地盯着桌上那一根小草苗。 他的模样实在怪异,沉云欢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这是哪来的?”巫枫回过神,快步上前,绕着桌子对草苗左看右看,眸中满是震惊,惊诧地喃喃:“这是……” 沉云欢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忽然意识到师岚野不会无缘无故留下一个普通种子,说不定还真是不凡之物,她问:“这是我之前无意得来的种子,不过一直被师岚野养着,快一年的时间才生了个小苗,你知道这是什么草吗?” 巫枫反复确认,最后直起身道:“若我没有认错,这应当就是传闻中的凤凰神草,据说是真凤凰殒身后化成,其开花结果后拥有凤凰的涅槃之力,可起死回生,六界只有几颗种子。” 沉云欢心中一紧,动作冲动起来,猛地抓住巫枫的手臂,“你说的可是真的?那能不能救活山神?” “我先前听到的传闻里,凤凰神草可涅槃世间万灵,复活神祇自然也是可以的,但……” “但是什么?” 巫枫遗憾道:“得有魂灵或者身体才行,山神在填神山时散魂化作了一场雨,身躯则化作神山万物,没有东西留下,恐怕难以借凤凰神草复活。” 沉云欢抓着他急声追问:“心呢?那心可以吗?” “什么心?” 沉云欢道:“玉神心,先前一直在我身上的,归还给他几日,他走时又给了我,如今在我体内。”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巫枫在听得此言后,也难免大为震惊,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天界先前给你下了早夭之命的诅咒却没有起效果,他竟然是把玉神心剥出来给了你。” 沉云欢急得不行,没工夫听他感慨,问:“究竟可不可行?” 巫枫的手快被她捏断,抽手后退,道:“自然可以,待凤凰神草开花之后,你将玉神心放进去,神草就可为他重塑身体,涅槃重生。” “但话我要说清楚,首先这只是我听到的传闻,具体如何我并不知道,毕竟这种神草极为稀有,若非上界有一株草苗摆在仙宝楼叫我当职守过一段时日,不然我也没这个眼力能认出。再者,凤凰神草极其难养,若是没有缘分,便是耗费千百年的光阴也养不大,上界的凤凰神草就摆了七百年,至今仍然是个草苗……” 这些话沉云欢已经听不进去,怔怔地盯着那棵不起眼的草苗,心跳得越来越快,连心尖都滚烫起来,尽力平稳住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 其后巫枫才说了他来此的真正目的。 将天魔从世间彻底抹除一事乃是无量大功,沉云欢作为主力,应是当之无愧的受禄者,天界给了她两条路,一是越过天界直接被点将飞升,进入天界为仙,二则是送她护身神器,以确保天劫不会对她造成致命伤害。 沉云欢皆拒绝。巫枫似早就料到,并未劝阻,而后又道此次天魔出世,因其牺牲的人不在少数,天界一一记录在册,若是凡人则来生投胎富贵之家,一生顺遂享福,若是非人族,则赐予仙缘,修行之后便有踏入仙途的机会。 简单来说,像扶笙、顾妄、霍灼音这样的人,转世投胎后便清白为人,荣华富贵一生。而虞暄、迦萝则赐仙缘,只要继续修行,便有飞升成仙的机会。沉云欢听后便明白先前师岚野将那三个断剑的碎片收起来是为何用,断剑之中保留了他们的魂魄,尚有挽救的机会。她转手交给了巫枫,交由他去操办此事。 “奚玉生呢?”沉云欢问:“他没有机会了吗?” 巫枫道:“魂飞魄散之人无法再救。” 像桑雪意、虞青崖、奚玉生、薛赤瑶、沈徽年,皆是魂飞魄散,再无转世的机会,天界亦没有能力救。沉云欢有些失望,但终究没说什么,比起所有人都死了,这样的结局已经算好,不管日后还有没有缘分再相遇,至少知道他们仍由生命延续于世,也算是聊有慰藉。 送走了巫枫后,沉云欢没有与任何人道别,在朝阳初升之时带上师岚野留下的一切,悄然踏上了下山之路。 从京城到西域这条路实在是太远太远,跨越千里,万水千山。在来的路上沉云欢一行人吵吵闹闹,整日笑料百出,整日都是灰头土脸地席天慕地生活,倒也逍遥自在。 谁承想回去的时候就只剩下沉云欢一人。 沉云欢不赶路,漫无目的地在民间闲逛,有些地方遭受邪祟破坏严重,人们在怨声载道重建废土,有些地方被保护得尚好,仙门之人也来得及时,几乎没受到浩劫的影响,像平常一样。 沉云欢走走停停,四处收集关于凤凰神草的相关信息和传闻,有时遇见了过分凄惨的人或者难以解决的事,也会去搭把手帮一把,或者是看见了美丽的风景,就驻足几日。 对师岚野离开的不适应,沉云欢后知后觉。起先是夜晚睡觉时空荡荡的床榻,尽管现在她修出了完成的灵骨,炼化了所有妖气,不再受烈火煎骨的痛楚,但还是会在睡得迷迷糊糊时下意识寻找身旁那一抹雪山似的冰凉,可每回伸手都摸空。 然后她有些想念师岚野给她做的菌汤和炒饭,她去了许多酒楼尝遍民间的味道,再没有人能做出比师岚野手里那碗更美味的饭。 还有她每次睡醒后房中都是空荡荡的,再也无法看见师岚野沉默地坐在昏暗之中擦刀的模样,他有时也会准备一杯甘甜的水,在沉云欢醒来的第一时间发现,然后递上来给她喝。无人再给她擦脸洗脚,为她洗衣做饭,更是无法再轻捏她的掌心。 沉云欢察觉这些之后,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适应,渐渐不再与旁人说说笑笑,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到后来甚至脸上鲜少再有表情,连情绪都鲜有起伏。 只有在给那盆油盐不进的草苗浇水时,才会偶尔冒出生气的情绪——因为它太不给面子,十分矜贵,不知道是不是灵性太重记恨她以前的嫌弃,现在变着法的折腾沉云欢,稍有不慎叶子就想发蔫。 有时候太阳晒得不够,水喝得太多太少也不行,还需要上好的养料来施肥,土也得经常换。沉云欢走了很多地方,专门挑那些灵气浓郁的仙地给它换土。用清晨雨露给它浇灌,就算如此,它也娇娇弱弱的,动辄就弯下叶子装出要蔫巴的样子吓唬沉云欢。 沉云欢悉心呵护许久,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可是不管她怎么照顾,它都没有长高一寸的意思,好像它的原主人离开之后,它就把气撒在了沉云欢身上。 但是沉云欢现在已经成长,不会跟一根小草苗计较,仍坚持为它浇水,带它晒太阳,看风景。 她从西域离开,顺着来时路回头,走过千万里,最后竟然回到了仙琅山脚。她回到了那个曾经被她嫌弃过数次的破旧小院。尽管那院子看起来破破烂烂,经受不住任何风吹雨打的模样,却没想到在阔别一年之后,它仍坚毅不倒,伫立在原地,等待着主人回来。 小院的门没有锁,走时师岚野随意用一根小木枝卡在门上,不像是出远门的样子,沉云欢很轻松就打开。院中被清理得很干净,一如既往的简陋,便是有贼翻进来都会大失所望地离开。 沉云欢想着离开那么久刚回,便拿起扫帚装模作样地在院中扫了两下,发现其实没有那么多灰尘清扫后就又放下,转头去了房中。师岚野选的位置很好,这地方不在风口,又远离闹市,太阳照进来,屋子不用点灯就亮堂堂的。 沉云欢把草苗放在桌上,自己动手铺起床铺来。她当初断了骨头,在床上躺了月余,再次回到这里难免感慨万千,把被褥下的干草拽出来时不知为何,下意识开口说话:“你当时也太穷了,还用干草铺床,我也就在你这里睡过这么廉价的床。” 说完她动作一顿,意识到这寂静无声的小屋子里,不会再有师岚野的任何回应。 她摸出一根糖棍塞嘴里,默默无言,继续在屋中忙活。 沉云欢在这小木屋里住了下来,漫山遍野的动物像是奔走相告,都知道她回来了,堆聚在院中。有些动物感觉快要成精,像人类串门一样,竟然不是空着手上门的,还带了些新鲜的果子和刚杀的猎物。 沉云欢清楚自己根本不是招这些兽类喜欢,不过是因为身上怀了一颗玉神心,它们感知到了山神,天性亲近而已。不过沉云欢还是很善待这些兽类的,平时就坐在院中跟它们玩,而且承诺了绝不去山中打猎,想吃荤腥就去集市买肉吃。 沉云欢的日子清闲下来,与外界就完全断了联系。大夏的动荡持续了一段时间,但秩序恢复后又很快回归正轨,皇位几度易位后,迎来了一位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新帝,因此皇权的斗争终于告一段落。人界仙门大为受创,许多本就不出名的小门派就此消散,稍微大一些的门派顽强支撑,却也呈现式微之态。 而像天机门、仙琅宗这样的大仙门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尚有盘活的机会。只是人间千疮百孔,需要用许多年岁去慢慢恢复。 谭承志回到天机门后,前前后后忙活许久,才将万魔封印破碎,其他掌门之死的事情查清楚,因沉云欢暗中传信帮忙,几十年前仙琅宗与天魔明狸之间的旧事也被翻出来,总之那些掩埋起来的故事全都真相大白,落在了人间。 这些故事中的人物风评不一。恰如沈徽年、明狸等人,风评两极分化,有人可怜明狸的遭遇,感慨沈徽年的魄力,有人则日日夜夜骂他们祖宗十八代,恨不得把祖坟都挖出来一一锉骨扬灰。 其他如顾妄、虞暄这样的人,记着他们的人就较少了,很快就被淹没在故事的洪流中。不过沉云欢倒是惦记着他们,在屋子后面挑了块风水宝地,为他们挖坟立碑,建了衣冠冢。 而风评较为统一,比如沉云欢就被誉为救世神女,各地的仙门修整之后,不约而同开始为沉云欢立像,大街小巷兜售沉云欢的辉煌事迹,茶馆酒楼到处都是说书人传颂她的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也有其他英雄,但一概沦为配角,只有那个年少成名,不可一世,跌落云端后再次爬起,斩杀天魔直上青云的沉云欢,才是传颂的主角。 只是有一点世人不明白,沉云欢分明将神法修到至高境,已有飞升之能,功德圆满,为何迟迟不渡劫飞升。 冬去春来,沉云欢每日都优哉游哉,过着清闲的日子,平日里没有欢喜和忧愁,只剩下平静。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草苗真的渐渐长大了,从一开始的指长,到现在都长到半臂的长度,虽然没什么特色,只有绿油油的叶子,不过到底是沉云欢一点一点养起来的,她并不嫌弃,偶尔还会对着它也能夸赞两句。 沉云欢将它小心地移栽至院中,特地搭了个小棚子遮风挡雨,日夜照看。除此之外,她现在非常喜欢雨天,有时在屋中睡觉,听到外面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便会立即爬起来推开窗子去看。 因为师岚野走的时候往人间下了一场雨,所以每一次下雨,沉云欢都觉得他会乘着风回来,再看一看人间。 在她三年来日复一日地精心照料下,凤凰神草终于被她的诚心打动,开出了一朵血红的花,娇艳欲滴。 沉云欢喜出望外,指尖都忍不住发颤,将玉神心取出,小心翼翼地顺着花瓣放进去。凤凰花轻柔地展开花瓣,将散发着七彩光芒的玉神心拢起来,以花瓣层层包裹,缓慢地合拢。 沉云欢什么事也不做了,就这么守在凤凰草边,有时满山的兽类也会与她坐在一起等候。吞了玉神心之后,凤凰草开始疯长,两个日夜过去,它长得比沉云欢都要高了,根茎也变得粗大,花苞越来越大,往下低垂,里面显然包裹着什么。 沉云欢好奇,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耳朵贴在花瓣上听,隐约能听到里面有微弱的心跳声。 她一高兴,给全山的动物都加了餐。 神草的花苞越来越大,散发出草木的清香,沉云欢躺在屋内的床上都能闻见,为了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它,沉云欢夜晚睡觉都不关门。眼看着它一天天成熟,颜色也开始减淡,沉云欢就越来越紧张,一连好几日都失眠睡不着,一动不动地守着它。 结果连着几日的不睡让她太过疲惫,这日深夜,她难得闭上了眼睛睡得很沉,没看见院中光滑漫天,满山的动物围在院外,飞鸟盘旋于屋顶,在万灵静谧的等待中,花苞开了,一人走了出来。 沉云欢沉在梦中,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刚要翻身,忽而感觉有人轻轻摸上了她的眉毛。 那触感凉凉的,又柔软,鼻子里尽是熟悉的味道,一如昔日的那场大梦,沉云欢不愿醒来。直到她床榻一沉,有人躺了上来,从后面拥住她,把她搂进了泛着凉意的怀里,她才醒来。 没有激动地叫喊,也没有兴奋地落泪,沉云欢只是平静地翻了个身,往他怀里钻了钻,脸颊贴上他的颈窝,从他冰凉的皮肤里感受到血液的流动和经脉的轻跳。 沉云欢闷闷的声音从他颈子处响起:“回来了?” 师岚野将手臂收紧,抱住她:“嗯,我回来了。” 片刻的安静后,师岚野主动开口询问:“多久了?” 沉云欢回答得很快:“不算太久,三年而已。” 师岚野没有对这段时间做评价,他习惯了等待,因此时间的长短没有太大分别。 只不过沉云欢对此却并不擅长,这三年于她来说,应是十分漫长的。 师岚野想起当初在神山上的一别,沉云欢惊慌地喊着他的名字,让他留下,说还有话没说,于是问:“你不是还有话对我说?” 沉云欢又佯装很困的样子,声音全是懒意:“嗯?” 师岚野并不勉强,只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既然睡了,那就明日再说。” 屋中再次陷入寂静,沉云欢的呼吸灼热,打在他的脖子处,成了他全身上下唯一滚烫的地方。他只是这样抱着沉云欢,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什么都不想再做。 但是良久之后,本应该睡着的沉云欢却忽然又开口:“我不想要你走。” 师岚野眸中染上轻笑,又问:“还有吗?” 沉云欢扭扭捏捏,又说:“以后不准再离开我了,没有你……没人给我洗脸了……” <script>read_xia();</script> 云欢 第171节 师岚野应道:“好。” 沉云欢一下又将他推开,兴师问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凤凰神草的作用呢?如果我一直都不知道,将它扔了怎么办?” 师岚野问:“那你当初扔了吗?” “扔了啊。后来有人告诉我它的作用,我就又捡回来了。” 师岚野并不应声,一双漂亮的眼睛盛满月色,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沉云欢拉着脸想生气,但是念在他才刚回来,便小小地包容了他一下,只将他的手握住,惩罚似地捏着他的手指,“骗你的,我没有扔,因为你以前总是给它浇水,我就把它留下来了。” 师岚野说:“我的魂魄可以给人间,身躯可以给神山,但是心只有一颗,也只能给你。若是你不爱我,我便就此死去,复生也没有意义,若是你爱我,我就会因你而生。” 沉云欢听这些情啊爱啊的,听得耳朵都有点发热,染上一点点红意,却破天荒地,没有像从前那样总是说自己一心向道,无心情爱。 她只道:“那你真是走大运了。” 师岚野笑了笑,眸中流光溢彩,俊美非凡。 他说是啊,我的确走运。 然后就低下头,吻住了沉云欢。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