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乡纸师》 第1章 《傩乡纸师》作者:石头羊【完结】 文案: 造纸术是中国四大发明之一。 在古时,精通此道的纸师会将一张汉皮纸的制造工艺分为数步。 切麻。 洗涤。 蒸煮。 舂捣打浆等等…… 沈选出生在一个绍兴古镇上的造纸世家,自幼体弱多病,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身上藏着一百年前家族的某桩秘密。 直到他五岁撞鬼,强开天眼,而这祸事发生的根源与一张诡异的百年汉皮纸有关。 可那并非是纸。 沈选第一次抚摸过他,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阴沉男人像麻布袋一样泡在水缸里面,脸上和嘴角缠绕着带卷的水草长发,还有一条惨败腐烂的香火味鬼魅身体…… 那是一个自称名叫宣婴的男恶鬼,他说,你家这除魔降妖的宝物,就是本人生前被造成纸的整张人皮。 我没妻室儿女,你要敢再多揩油。 鬼就奸了你,要你偿命。 cp: 沈选x宣嘤嘤 he,都市抓鬼,甜,受是喜放狠话的男鬼嘤嘤怪0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相爱相杀 玄学 美强惨 主角:宣婴 沈选 其它:传统文化,目连戏,傩神,造纸术 一句话简介:纸短情长要你命 立意:好好生活 第1章 1938年,安昌古镇的一处民宅。 新夫人白氏的灵柩被扣在一个锦缎绣着鹿鹤同春图案的堂罩里。 遗照上的她是个脸容美艳绝伦,眉宇尽显风流的人物,她皮肤很白,乌发朱唇,就算人已经不在,这等绝色佳人逝世也值得惋惜。 宣家在外人看来却是巴不得这场葬礼的,不久前,他们才迎接过新少奶奶进门,不到一个月,同一个大门的侧边已经悬挂上白色的纸扎灯笼。 这俗称麻灯,表示家有重孝。可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喜事的红灯笼也在,红白同挂,屋檐也就多了一抹凶煞阴气。 宣庵庭:“夫人——这不该……夫人啊我儿啊——” 没错,死的人就是这个掩面男子的正妻和独生子。 宣家宗族的人今天凑个整,全低头听着主家少爷嘴里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哭声,大家还眼看堂屋里陈列起了一个一人高的金丝楠木棺材盖,紧靠少奶奶白氏灵位的那里立起了一对粗制滥造的仙童玉女,尺头桌子旁边只来得及摆上贡品。 因为这个少奶奶白氏和她的孩子是昨夜忽然“暴毙”没了的,丧事物品也就备得潦草,目测连金山银山的盆景都没有。不过这都是民国时期外省丧仪传过来的固定套路,缺了一块也无妨,倒是后边两桌祭品更带有浙闽丧礼的特色了。 其中有一桌是全套的福生道袍,缀有箭头飘带的豆青面,青大领的道袍,深蓝色青大领道袍各一领,青云、白鹤、八仙法物的大红法衣,百寿图万字帖橙黄色法衣,八卦太极图图案紫色法衣各一件,白袜云头履各两双。 一桌是是道家法物,敕令架上插着坐七的令旗,令箭令牌、天蓬尺量天尺,朝简正檀木、米碟、杨枝、净水碗、羊脂、朱砂、砚、朱笔、黄表、奏章匣。 另有道士规定的《天师符》、《天师玉匣记》、《天师万年历》,《天师神魂执照》各一册。 这些明器都摆好,仆从们给白氏磕好了头,下去找管家讨赏。 宣少爷掀开祭棚,他大声说:“张仙师,请您来压一压我妻儿的魂儿吧!” 下一秒,有个黄衣老道士迈天罡步,“腾”地一下就飞上祭坛,出列的高人被好多人给认了出来。 张仙师!这可是位高人? 宣家这是下了血本要来一场驱魔啊! 丧事上的人们纷纷议论之余不由得对葬礼的内部产生了联想,莫非这棺材里的白氏……真的不是人! 外人为何会这么构陷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妇道人家?这得把白氏嫁入宣府的故事慢慢从头道来。 那阵子,凡是坐船路过浙江的外仕幕僚,行旅商人,总能闻到街头空气弥漫着一股酱香味。开酒楼的人都知道,最上好的头道酱油,能将食材提鲜百倍千倍,安昌的母子酱油,入口不咸不淡,回甘甜鲜,久藏不腐。 这一代,铺面的东家少爷就是死者白氏的丈夫宣庵亭,他祖籍绍兴,为人恪守祖宗法度,张罗铺子生意到二十三岁才娶头亲,但乡间人最近常议论这位酱园店的少爷新娶的一房妻。 大伙还记得初见白氏的光景,当时腊月刚过,古镇的景致却仿佛变了人间,某日响晴,一条独此一家的乌篷船淌过简陋的桥洞,这三爿开合的船篷便载着旗袍女人和孩子到了宣家祠堂的台阶下。 母子二人听说从舜王庙来,赶路时只吃一顿饭,面黄肌瘦的孩子叫啥,当时没人知晓。 宣家那天更没派人来接她们母子过门。 在外人看来,这并不足为奇,宣少爷与她还是数年前有过一段风花雪月,如今却有了一个风流孽债,谁会愿意信?可白氏前几年被师父已经赶下戏台,遍寻数载有了孩子父亲的音讯,只得无奈拉着证据上门认亲。 保守规矩的古镇上下见不得她这种人,婆子媳妇面露不耻地看看白氏生的男孩子,鼻翼两侧的颤抖是奚落的。 多少个眼睛看着呢,戏子的儿子眼睛生的细眉吊梢,面容白皙清秀,根本不像宣家人,更吓人的是,这个男孩从胎里掉下来就身带异象。 全镇开始取笑宣家,阴阳怪气的:“怪了怪了,那白色头发就完全不像酱油少东家!别是野鸡偷人下的野种。” 宣少爷也是有苦说不出。当年出门做买卖,却瞒着家族和戏子勾栏厮混是一桩,后头的磨难此时才刚刚开始,本来他对母子就毫无怜悯,从前那些戏台上一分钟的事,都是从前的时候,如今又要演一出救风尘,让他把一个民间下九流接进门尊夫人,该多愁人啊。 古镇的流言蜚语再一起,宣少爷对白氏和孩子,也全没有耐心可言。酱油铺表面上多了一个少奶奶,这位少爷白天却只顾张罗生意,夜里也是出门寻花问柳,有时跟人在茶楼顽到半夜三更,府里的丫鬟小厮不送三餐膳食给少奶奶也没人管。 白氏忍着。府里的人也纳闷,白氏这都饿不死吗?镇子上的人因此开始编排一些流言蜚语,而在这群畜牲中,最先把女妖看穿了的当地百姓是酒楼小二阿旺。 他是宣府厨娘翠英的相好,常听到对方说,少奶奶和她儿子好生奇怪,半夜住在阁楼不好好睡觉,总打灯笼,偷去河边。 阿旺想起古镇有个怪谈,一个书生娶了一条赤炼红蛇,后来在端午节那天活吃了夫家满门。 他把事情说给了好多人听,香艳的鬼故事总是勾人肚肠,在座的有酒家掌柜,戴乌毡帽的说书人,还有好多长胡须的族中男子。 起初大家也是听个笑话。 直到阿旺吐着瓜子皮,仔细形容起昨晚他看到白氏母子二人的夜间怪状。他说自己看到白氏脱了衣服下水抓鱼,双脚像能变蛇。 “阿婴,娘亲抓给你的生泥鳅都吃饱了吗?呲溜呲溜,阿娘,好吃,比耗子肉好吃。” 阿旺还学了白氏一句,扯嗓子告诉大家,如果谁家丢失了腊肉鱼干可还好,就怕孩子落入蛇口。 茶楼一片死寂,至此流言再度四起,沉不住气的宣少爷把这古怪的妻儿押在后院酱油缸边,亲自搜出一身上古祭祀的绿红色傩戏服装和一块恐怖的巫鬼面具。 恐惧感逼着宣少爷用绳索把母子捆起来,毒辣辣的雄黄水泼脏了他们的脸,而后烈日又晒干了他们体内所剩无几的水分,到白氏和孩子奄奄一息,她的脖子和腿上已经是一圈血红色的香炉烫痕…… “看来,傩人大祭司她说的一点也没错……一个傩仙被发现祭祀者身份……是注定活不成了……” 白氏眼眶有泪,却无爱,她幽幽地苦笑。 穿右衽长马褂的圆片眼镜男人冷冷淡淡地对着管家挥挥手,“巫蛊,自汉朝以来都是民间的的祸害,为了我全镇百姓的安危,这对母子不能留,我定要舍身取义,大义灭亲。” 宣家少爷留下这样的话,十几个家丁把他的妻儿推入泥坑,白氏被一把无情冷血的暴力和黄土盖住面部,全黑瞳孔的她抱着孩子一起蜷缩在坑底,宣少爷也有些怕了,命令两个家生仆从多担了两个酱缸,把这活死人坟墓埋的死牢又结实。 他还说要把妻儿镇压四十九天。 因为本地民间普遍信仰道教,认为人死三天,灵魂就要正式到阴曹地府报到去,或者被神佛使者接走。一般只有善人才能被神接走,所以民间所说的接幡就是佛来接引亡魂的意思。而家人此时诵经,也能为死者免罪,使其不堕入地狱、恶鬼、畜生三恶途。 此外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死者从去世之后的四十七天内,每隔七天阎王要审问亡魂一次,定功过,平善恶,这个习俗又称过七灾。 第2章 所以,如果一个人反其道而行,仅仅把白氏的亡魂拘押在酱油缸,再对外说她和孩子是暴毙而死,用空棺材应付阴曹地府,这对母子就可以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办法实在阴毒,宣家因此也只得多寻高人点拨。 ***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农历戊寅年正月廿九日,宣家少奶奶的装殓正式举行,白氏的丈夫宣少爷跪在拜殿上,哭着烧完一套金刚经,又摔了吉祥盆,大喊一声,“夫人——我儿——” 他悲哭完,丧仪便成了,男人遂被搀起,全体亲友便跟着一起高声举哀。 过了半年,宣少爷在除夕夜续了弦。这次的少奶奶是千金,宅邸有红红火火的打灯笼,那光景,又比白氏来时好看太多了,乡里乡亲凑在外边喜庆的礼堂外,宣家也大方了一回,主动开了一坛祖传秘方母子酱油。 “保佑少夫人多生男丁……保佑全镇香火鼎盛……” 一股独特浓郁的味道从宣宅里外飘了出来,红盖头下的新嫁娘闻着这贵重的夫家彩礼,脸色怎么也不好看,别是她想多了吧,这酱油不黑,怎么还像某种动物尸身上红彤彤的鲜血,她闭眼都感觉发酵的七石缸里面有人体蛆虫漂浮蠕动,好像自己下一秒也要被面目可憎的新郎一把摁入酱缸抽油剥脂了。 *** 1944年。 整个中原大地被国人自己的战火波及,秋桂时分,有一只民兵本准备入驻绍兴保卫乡里,却不想死在了舜王庙的水路上,各个让不明生物咬掉了头颅。 地主老财忙出钱砌墙,烧钱拜神,还找来了一个道士做斋醮仪式。 此人自称金丹南宗,祖师爷是吕洞宾,现居诸暨,门下有三百人,他还挺有派头,让宣家派船接他的红轿子,身边还带来了两个男女弟子,叫他婴爷。 开始全镇只知道他约莫二十四五岁,面目如同哑谜。但老百姓又能亲眼看到仙师捉鬼,这在当时是罕见的。 当夜,半个镇子人都前往宣家吃席,也正好凑到近处看到了这个过路道士,面相苍白无力的他头上挽着一个道士发髻,一身蓝色斜襟抱袖短褂,腰别葫芦酒壶,腿上还是练家子的绑腿布鞋。 这道爷还真显小。 不过生得还真祸害。 而后,由此人亲自出马的一场驱魔仪式开始。 道士走向了祭坛上摆满各种祭品、祭器还有粮食的地方。 这个古镇此时本是小秋时节,已有不少农作物成熟。 民间早就有用新米向祖先报告秋收的风俗,到了民国后期,他们绍兴古镇更是因为地理环境形成了会向“桥神”献祭的习俗。 所以按照常理,镇子给的祭品管够,可是道士说:“不,若要召唤桥神本尊降临人间,本镇的祭坛之上还差一种祭品。” “这样吧,小道现在就在众人面前“阎王点卯”,问一问‘祂’想要吃什么祭品——” 道士的声音一下子从正常变得庄严而神秘,也不管其他乡民答应不答应,他开始反常,先是往眼皮和面颊涂抹朱砂,又佩戴上一些艳丽的祭祀饰品,并扭动着手中挥舞的法器开始了一场独舞。 他的手势时而充满神话传说的神秘,时而妩媚无声如女子,一种汉语文化不曾触及的陌生语言也回荡在这个法坛上空。 此刻如果有修习天师道的人在,定会认出这就是斋醮法事,在道家,他们做科仪也是必先设“坛”,只是这名小道士举行请神的旨意更像是傩仪,因为他脸上的颜色应该是一种名叫“染面舞”的傩舞,这是古代巫师借以驱鬼逐疫的,跟他说的道士身份对不上。 可这时他身着大红大绿的长袍已经开始了舞蹈,那拖地的袖裙铺满了山海经上记载生物的古老图腾,在火上起舞的身体也真的像会与“桥神”不断交流,代表一干凡人们完成这次的上古献祭。 忽作一声如霹雳,小道士扭头就甩起假面披发,“傩神”仿佛在此刻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口中吐出金色火焰,面涂抹青碌,戴面具金睛,红色假面长髯底下的嘴唇念念有词: “戴上脸壳就是神。” “放下脸壳就是人。” 一切咒语听着奇怪归奇怪。 但是看到这里,不知情的全镇还是就以为今夜可以驱赶走魔物,直到后半夜如期而至,唯独没赶上开席的阿旺在邻村喝多了,晚去一会儿。 彼时应该连原定的社戏都已经散戏了,但是阿旺赶到后,浸没在红月之中的府邸躺了一地的“酒鬼”。 男女老少都看起来酩酊大醉,醉醺醺的阿旺推也推不醒。本该带着徒弟在外边吹吹打打的驱魔道长也不翼而飞。 阿旺作为一个活倒霉蛋觉得真莫名其妙。 他走到一个熟人李老三趴好的地方,骂咧咧地扇他的后脑勺:“你这傻蛋,今夜到底……喝多少……你转过头来看我!” 话音刚落,老李的头掉了个儿。 阿旺一阵头炸,热流穿过裤/裆,臭烘烘的热屎直接从裤管子掉出来了。 因为老李死了,死前的五官被针线缝死,不听话的身子和听话的脑袋都在各管各的。 阿旺这才惨叫一声看向四周围,他发现宣家的地上有好多酱油色的血,乌黑发红,他还后知后觉地瞧见金银祭坛上贴红纸的那个,不是猪。 是一张也被缝上眼皮嘴唇的人脸。 但祭坛上的这个人…… 不是纸俑,更不是畜灵,正是和其他人死法完全不一样,被做熟了的……宣庵庭。 夏商时期,历史上一度盛行用活人祭祀。 阿旺以前根本想不到世上会有从小靠着吃人肉才能充饥的“人类”。 他只是猜测,这人手里的馒头可能没有味吧,竟转头看上了宣老爷,还找到一口现成锅就把头往冷水丢了下去,又是拍蒜切姜、又打了一瓶宣家老字号酱油把一锅人给炖上了。 方才,阿旺在路上曾经算过,他的出现和原定的开席时间正好差了个把时辰。 一个时辰,也足够让这道宣老爷被收汁完成。 厨子亲手烧出了地道的酱油红烧肉,叼着半个馒头的嘴巴早馋了,他也想尝尝咸淡。 可他刚撕下了一块暄软雪白的馒头皮,却在这一股肉香中被迫停下,夹着肥腻肉块的手也要空举高着。 因为好死不死的,倒霉鬼阿旺也准备来他的阴曹地府报道了。 第2章 1944年小秋的一个夜晚,古镇胭巷街104号的外乡人沈樵和他夫人马氏、丫鬟小翠一起在睡觉前夕被阿旺的惨叫声惊醒。 沈樵是个圆面孔,很有书生气质。 在国内开战前,他和家人并不住在绍兴,是一起住在上海租界地头上的。 民国时期,上海的纸扎店铺众多,名号个别,工艺精良,生意兴旺。每年十月前几天还就要开始卖明器、靴、鞋、地府官员帽子、缎带、五彩衣服。 从前江苏省上海县有句老话,叫十月一,鬼穿衣,沈樵的祖上从<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开始就是开纸扎店铺的,名气足,他开的纸铺还零售一些售价为每张一角两分半的古法汉皮纸。 这种纸在东汉被蔡伦发明出来,现在也只有少数文人墨客和家里报丧办事情才会买。 他家是道观里师傅都知道的专用纸品老字号,六岁前,沈樵放学后会到父亲店铺里用学工换一块百草梨膏糖,也听伙计们说造纸在古时候最大的宗教用途就是符篆。 符,是道教用的,但要说起缘起就要提到原始宗教的巫术祭祀活动。 巫,传说是人与神灵沟通的媒介,从巫字的结构上来看,巫,上下两条横线分别代表天与地,中间为人,双人之间又有竖线,将天地相连,恰恰起到了传借信息的中间人作用。 而与之对应的傩文化,即是巫人与万物神灵进行沟通的一种形式,这种“请神”形式通过一种名为“傩”的祭祀活动在人类社会展现出来。甚至傩文化的产生,以及传说中的傩人一族和原始社会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混沌存状态有着直接关系。 可这时候的时代已经动荡了一百多年,别说傩人,什么人都过得不好,中日大战初期,各行店铺都已停业,外边的所有店铺中只有两种行当的生意好得出奇,一种是鸦片,另一种就是他们纸扎行业。 这一切论开头得追溯回南京政府当年迁都洛阳,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了当时的中国首都南京。 马氏时年二十岁,沈樵二十九岁,夫妻俩都是江南人,依法结了婚以后就是好好过日子,但外头的战事发展还是超出普通人的控制。 因为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里,南京大屠杀发生了。 那一天,全中国的天都是鬼阴阴的,很多上海的居民甚至提前议论是不是有血味顺着黄浦江畔飘过来了。到了下午三点多,江面上能看到一轮乌云密布后的微弱太阳,他们的房东春女士是一个能把两个女儿送到南京读书的洋派女知识分子,她和她家的大妞,小妞爱穿旗袍,学戏曲,直到校方用电报机拍来了噩耗。 第3章 “我这个妈,是世上第一等的坏妈妈,我该死!我该让阎罗王杀我一千一万遍!” “到了地官殿,我要做女鬼,将那捅穿我女儿身子的刺刀扒了那帮饿鬼道的假人皮!” 三天后,春女士从沈家店里面订了一对纸扎姑娘,后来她就疯了。 沈樵夫妇自此也看明白了,在这个时代,活得下去就行,总比没有命强,那时候的人都是看着被日本人杀死的同胞才能咬牙切齿地挺下去。 沈樵侥幸秉承了家父的优秀品质,天生精明,善于观察,他长袖善舞,能和地痞流氓保持距离又游刃有余,见大人不卑,见下人不亢,要是他真的一辈子在南京路生活下去,那么沈家将不会有机会来到今夜的绍兴古镇,日后每个人的命运也要重写了。 可惜没如果。 八月底,一个日本人宪兵队严令禁止他们上海的民居点灯火,要求百姓在夜间遮住灯光,以免被敌机发现。 沈家因未能遵守规定被巡逻队摘走了户主牌。 全家没办法就搬了回来。 乌篷船送他们到了绍兴。 时值夏末,沈樵坐在船头闻着街角旁的酱油肉味,对儿时在私塾读书的记忆变得历历在目,原先的沈家几房子孙都已经彻底凋零,他们夫妇如今能居停在这几代人留下的荒废家宅,也是名副其实的祖宗庇佑了。 九月底,他来到宣府隔壁就开始打浆造纸,马氏和小翠买菜补锅做针线活,家里也弄起了一方临水的小天地——一家新的纸店。 他们原以为保守封闭的浙江水乡会是一个很安全的余生归宿,结果是虽然避开了战争,但不知怎么的,他妻子今晚仍旧还总是喊着睡不着,非说自己怕是晚饭吃多了家里的猪油玫瑰年糕。 沈樵抱着马氏,轻拍她的背,又忽然想起来老人家们会说妇人犯腻心恐怕是有喜,他就笑了。 其实这个男人早就想有个孩子继承家业了。 可当初防空警报炮弹砸穿屋顶的动静有多恐怖,没多久从宣家那个席面传来的一阵阵人肉做馅味就有不遑多让。 “哎!吵死了!臭死了……外头这什么味?是不是又有绍兴乡下人在河沟倒马桶!” 推开后窗,沈樵一直知道自己的鼻子好,所以他最憎恨镇子上的婆娘们往河里倒夜香,但是他很快发现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比屎更臭的,闻着像过年刳猪,满地血腥的那种味道!而且刚才的凄厉叫声也很像是人! 沈樵暗想这不对。 这隔壁街的宣家虽然和他们没有交集,沈家三口住在那里,一天到晚,也知道镇子今晚在搞驱魔法事。那时同住一条街的各家各户隔开不远,沈家三口人初来乍到,就连夜里都不敢亮灯的园子离开是非之地不过几十步远,他们该不该出去管管外边? 怕马氏和小翠这种妇道人家感到害怕,沈樵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亲自点灯笼去了家中的“灶司”菩萨和大厅内的“天地君亲师”牌位以及祖宗堂。 都说穷家富路,他把祠堂这里也修的不错,光是灵牌就有五级,等他走到神龛旁边点了一根香火,插在上有浙江的糕团肉粽子,还有上海流行的白脱奶油西饼蛋糕的供品堆上,他的脊椎微微地拱了一下。 “列祖列宗……” 长布衫男子深吸一口气,带着对宣府今夜怪状的探究欲,他向父母先祖叩头。 叩到最后一次,宗祠内只听男子喊出来一个词:“阿官,请您……再出来一次吧。” 阿官。 乃民国佣人对主家的称呼,沈樵家是个封建传统大家族,他父母在世时曾经在历书上给他认了一个坟亲。 他以前也好奇过阿官的名讳和长相,但因为从小熟知“阿官”的忌讳很多,人类也就从不敢抬头。 既然如此,只能干等着,顺便祈祷家宅平安,早得贵子了。 问卜的时间慢慢动了起来…… 等了很久。 渐渐的,沈樵能感觉到心里很闷,头脑发热,喉头如破窗子一样喘不过气,他还嗅到了一丝丝腐肉味…… 下一秒天外来了一个飞仙,宗祠顶部一只巨灵之掌撞的门框发出哐了啷当声,然后,阿官就爬出来开始对人类说话了:【“……嗬……嗬嗬……”】 这下子,沈樵蹲在蒲团上的身姿一动也不敢动了,他感觉到一股香火味完全对着面颊扑过来,他的体内也多了一种精神亢奋的喜悦,随后这个民国男子就被一根大棒通入他的口腔。 “呃——阿!” 说一句实话,沈樵叫的很奇怪,此刻若是马氏和小翠误闯进来恐怕会误会沈樵背地里的私德有亏。可是事实并不是如此。 当黑暗中有一根触手去扶着眼镜男子的肩膀,抓住他的两腿,嘴里哭着的沈樵只能毫无反抗能力被阿官抓起来倒挂金钩。 接着那两根黏糊糊的条状物体打开了人类的头。 在近代中西医记载中,开颅都是要九死一生,沈樵被外来力量占据脑部思维,也像是要被巨大无比的生物当场撕裂,他扭动身体,满面潮红,不知是痛苦还是舒服,只会哭着呜呜。 可这种在冥司认亲的办法让他必须无条件供奉这个无名氏菩萨,主要用处是辟邪,叫魂……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之的巫傩交感仪式……因此一直到今夜之前,沈家都没有惹过游鬼落神。 现实中,他还在被香炉蜡烛、宗祠灵牌、还有阿官的香火气息包围……一个盘踞在梁柱的巨灵驱散着整个沈家的瘟疫鬼,那些链接人类脊髓的神手比起沈家喝汤的海碗都大上一圈。 半晌,那几根奉旨取鬼的手终于离开了脑颅,昏迷不醒的沈樵才有了意识,并且这个“请神”仪式也让高堂上的上古大神对人类露出了一点点真面容。 嗯……该怎么说呢…… 阿官的样子……好像一个庙里的雕塑神祇复活了,“祂”身高超过一丈,头部宽约三尺,胡须长三尺五寸,胡须是火红色的,面部是蓝色的,“祂”头上戴着束发的金冠,身穿红色的战袍,脚上穿着黑色的皮靴,左手拿着玉印,右手拿着方天画戟,透过黄金制成的面具,飘在空中的“祂”很明显有四个眼睛,每个洞穿人性的血红瞳孔里面又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眼睛。人类一旦注视过去,这几万个眼睛还会一起眨来眨去。 背着马氏拜祭过“祂”无数次的沈樵一点也不怕。 相反他一直有点崇拜至高无上神明的心态,还知道阿官对凡夫俗子的念头总是能一清二楚。 于是他虔诚地问了: “奉我阿官,我不确定宅子附近是不是有人死了,只能请阿官您告诉我一声吉言。” “阿官”就眨着最大的一只眼睛对他说: 【“确……有。”】 沈樵说:“是劫匪偷家,误杀主人?” 阿官的第二只眼睛睁开,答:【“否。”】 沈樵一下子不说话了:“……” 阿官的第三只眼睛此时跟着“看”了一眼窗外,类似沈樵这样的人类请神时,总会带着一些吞吞吐吐的心事,他们总是敢想却不敢问,阿官于是主动低下头改问起人类:【“为什么知道还问?”】 沈樵犹犹豫豫地答:“我怕管了这个事……我会引火烧身,但我父亲从前有教导过我……人与人之间应该守望相助,轻财重义……我十一岁丧父,我父亲曾经……” 阿官就摇摇头说:【“可你怕死。”】 沈樵说:“不!我只是觉得……那家的事主非我等常人能窥探!是,是否……是真的呢!” 沈樵有祖上留下的阿官,成了“纸匠”经营多年死人买卖,他怎么会不知道外边幽幽暗暗的鬼火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要知道,他自小对幽冥世界的规矩习俗涉猎广泛,马氏家里懂过阴,他们以前的弄堂里有谁家孩子撞客了,夫妇俩总能找个水碗替其驱魔。 可他们再有抓鬼本事,作为一个凡夫俗子的日子过得也不好,加上古代百姓在这天都要抢着给先人亡灵送去纸质的衣服,并附带烧些纸钱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沈樵想着,含着一丝不像装出来的“哭”腔,他发出自己根本做不成好人的投降。 “这可不能怪我……还是等明天官府来查吧。” 阿官觉得他讲的话,只有他自己才信。 沈樵不觉,接着继续问:“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和我夫人什么时候能有后?” 阿官声如洪钟地问:【“你的夫人叫什么?”】 沈樵说:“闺名志芬,马氏,志芬,她是嘉兴人士。” 阿官算了一下,答:【“她很有福气,也有非一般的智慧,此生是可以成为母亲,祖母,太祖母的人,她的后代都能子孙满堂,还将有一人超越你的先祖和你,这个人未来肯定会出生,我可以提前送一个名字给他。”】 “多谢……哎哟!多谢您哈哈哈……” 沈樵接了阿官给的好卦,万分感谢,连连磕头问:“您算到的名字叫什么?” 第4章 阿官答:【“沈选,神选之人。他会在一百年后的某一年,二月二十九寅时出生。”】 还处在一百年前的沈樵这就当真了,他笑道,好好,这个名字真是不得了!而且他和马氏后代既然能得了一个一百年后的预言,自己此生想必也能一世平安,长命百岁。 阿官“走”了之后,马氏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茶从偏门走了进来。 马氏看着丈夫身后说:“……你怎么又吹着灯拜祭咱家先祖?宣家的卦,看着好不好?” 马氏还有个秘密没说出口。 她早就看出丈夫每次不是在拜先祖,这祠堂内的气味分明是举行过……淫祀。 全民抗战期间,浙江一带充斥着各种民俗怪谈。百姓拜野庙,崇恶神,以不恰当的方式祭祀不合适的神灵,方称作“淫祀”。 所以她不敢多看沈家祠堂,陪沈樵一起装作无事发生。 但是有个被遗漏的问题还是困扰上了沈家的男主人。 ……诶。 沈樵傻了。 对啊对啊。 看他这人!他怎么没问清楚宣家的事情呢! 沈樵本来光顾着高兴,就还没来得点上灯,他不禁看看宣府那绝非偶然的满屋漆黑,其实还是在恐惧,但是,沈樵转念再一想,阿官给自己的后代卦是吉的,如果他“死”得早,那么所谓的后代是怎么来的?自己绝非短命之人吧? 几经思考,心存几分侥幸的生意人沈樵想起宣老爷是地方知名人物。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能在无事发生的情况下挺身而出,靠沈家家传技艺救人一命,搞不好能托关系领回他上海房子的户主牌。 忽然一下,男子的面容也像是恢复了意气风发,他此刻真的觉得一家人回到上海生活应该是有希望了,不由得两眼放光,望过去显得分外精明,鼻子和嘴巴上只剩下一对贪婪的,不知死期将至的黑色洞窟。 第3章 沈樵暗自打定主意,索性便衣出门,就来到街上的一所宅院前。 门口排排站着其他大户人家的马车,却看起来空无一人,撑黄油布伞的他只见门匾上镌刻着“宣”这个字。宣府老爷系镇上一长,但沈樵祖上亦是官宦人家,他倒也不拘泥礼节,大胆叩门后迈步跨过出事的台阶。 一进门,他就被一道屏风挡住了去路。当时绍兴人家特别流行置办这种嫁妆物品,祠堂里面熄着灯又特别暗,灯笼能照到的屏风图案只有一只穿长布衫的猫,一群扛花桥,边吹打的乡下老鼠。 “这不是《老鼠嫁女》的典故吗?” 沈樵随便找了一盏油灯,用嘴吹暗一线,再继续分辨着堂屋的样子。 这次一入眼,他看到桌上就有上海都买不到的好几样文玩。 宣家主人翁用的是万历青花茶具、崇祯皇帝亲笔题字的笔筒、前清进贡的山字形笔架和一品狼毫雕花石砚。 他家的墙上画卷乃<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贾岛真迹,是一首五言诗,写着“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同时,左边那卷百草图纹有松涛水月图案,并有南京某政府官员的隶书作品,写着“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赠庵庭兄为乡民广施粥米大善大功”。 另有年份约莫三百年的古董纱帐桌灯,另一桌上是古玩陈设表,前有紫红锦匣两对,内放炉鼎瓶罐,另有陶瓦歌妓人若干。 前面看到宣家这么大,沈樵还没多想,他这个人精的视角现在就只能看到镇长有财富有多让人眼红。 可等他带着羡慕,举灯弯腰后,地上几步开外照见的东西真是不得了,那里竟然躺了十几对人腿。 沈樵大惊失色,挨个分辨镇子上的熟面孔们,心想怎么全死了! 但是好在沈樵不是第一个倒霉鬼阿旺,怕归怕,他没大呼小叫,让视线往上走,走到了屋子的正上方。 古代家宅挡灾的第一道保险永远是门上的八卦镜,果不其然,有一面因为某种东西而变黑的镇宅镜碎着,沈樵和镜中满地反射到的冤魂对视一眼,他后背发毛了。 他喃喃自语:“难怪父亲生前总说,真是有钱也怕没命花啊,看来是真的……” 话音落下,他看到在周围尸体的不远处被人放了一张小桌子,中间那个黑色长条子像谁的灵位,他估计这是一名死者的魂牌,据说这种木牌装着死者的灵魂,内面写着她的名字,此外桌上的左边放着一碗饭,中间是一个鸡蛋,有个孔穿通鸡蛋的上面,底下那碗饭分两只筷子插着,这就叫倒头饭。 而在灵牌的右边还放了一只杀好的鸡鸡,鸡头对东,桌子正中间点香,几件死者生前的衣物,还有筷子、酒杯、酒、洗手盆、鞋都在那儿摆着…… 最后这几个东西,对沈樵来说,既视感很强,像他召唤阿官用的。 结合他自己的经历,他开始明白宣家为什么半夜关着门,原以为宣府是安分人家遭了贼人,难道这镇长背地里不是在举行斋醮!他也懂一些巫傩召唤?还想借生祭活人的办法转运添寿? 沈樵紧张之余便忘记了多注意脚边。 哒哒,一只颤颤巍巍的血爪像个蜘蛛一样站了起来,在他身后依稀有一个挽发髻的民国女子正在靠近他。但是她的身子看起来比正常人莫名短了半截。 脚上这时忽然感觉一股汗毛倒立的凉。 沈樵大吃一惊,低头见一个戴着玉镯子的手仍旧抓着他的裤子。 他跌坐,大叫:“你是……宣府……那个厨娘翠英!你……你的腿呢!” 幸存者正是宣家女仆,这翠英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只剩了半个血身子,她也没把话接过去,而是七孔流血地告诉沈樵,小少爷回家了,他终于带着母亲白氏的怨恨一起找上门来了。 沈樵的眼睛闪过了一丝惊讶,“小少爷?白氏?” 翠英仿佛仍然惦念着什么,对进门处《老鼠嫁女》的木头屏风流了眼泪。沈樵咽不下对阴宅命案的恐惧,更不敢鲁莽行事,但即使翠英一语不发,常人也能看出端倪。毕竟在民间传说中,这个图案本就是讽刺负心薄幸的“猫新郎”在新婚夜吃掉“老鼠娘子”的。 要说这宣庵庭原本出身商贾,能飞黄腾达,想来确实得靠一些旁门左道。 沈樵暗自不齿地问:“你家宣老爷当年能当官莫不是负了妻儿?他休了白氏?” 没想到那厨娘答:“不,比那还要禽兽,他们……把白氏和孩子活埋了……在那之前,我劝过阿旺……没人听我的,其实这都是那张仙人的害人主意,是那老道人说,小少爷是天生的傩人,最适合做“俑”,老爷就听了他的,把小少爷浑身上下……的五官,血肉,白骨都献给那帮菩萨……我亲耳听到酱油缸里的惨叫响了七天七夜……小少爷从还会求救到没有声音……他亲爹害死了他娘和他……还把他造成了人皮魅……” 沈樵面孔一白。 翠英说的这些东西,真的还是人话吗,可他好死不死还真知道什么叫“俑”。 那么,何为那个张仙人说的人皮魅? 这得追溯到易经,古时中医通过解刨发现,人骨脏器和血管都是固定数目的,后来就有道士发明了一种祭祀,此祀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一个人脱去皮囊,无非有二百零六骨,穿上衣裳,可有一万八千相。若把一具活人身体投入祭坛炼化,把他除了皮肤以外的全部器官供奉给家族香火,那么,这个人只要活下来,他就不再是人类,而成了宣家的俑。 十几年前,宣家正好抓出了白氏母子。男人本想直接杀了孽种,野道士却告诉宣少爷,傩人无论男女都貌美近妖,所以又被称为人皮魅。 白氏的儿子如果能送给他使用,他也会给出交换这个“男俑”的好处,这对日后的宣家一定大有用处。 宣少爷答应了,后来老道士真的把儿子丢进酱油缸带走后,他也自以为一场风月孽债被了结彻底。 但说来也怪,几年后,宣少爷再娶后,他老做梦,还尿湿了一次床榻。 心虚的宣少爷惊魂未定,想起梦里有个浓绿色,鬼阴阴的大眼睛,那是一张渗出恶意的孩子气脸颊,他还管自己笑着叫,爹。 爹,我没死。 我还会来找你的。 宣家人赶紧去挖开坟墓,白氏被蛆虫爬满的腐尸还是在的,不放心的宣少爷又去找老道士。 谁知,堪堪不过半年光景,张仙人竟仙逝了! 道观里的人害怕地说。 仙师自打带回人皮俑,他就中了邪似的,夜夜发春,不出三天就在床头上了吊。 人俑当时肯定已经不知所踪,老道士也没留下遗言,宣家生怕别人知道这桩丑事,也没再对任何人的生死追究到底。 沈樵如今听来,忍不住恶心想吐,心中惊骇无比,他仿佛猜到凶手是哪路厉鬼。 他还知道一点,一个人童年未能得到的家庭教养和社会环境的落后愚昧,对成人的心理创伤是巨大的。 第5章 翠英和他想到了一处,含泪找沈樵帮忙:“……求您见着小少爷……替我谢罪……” 厨娘说完就断了气,沈樵也不敢不敬,跪下来对白氏灵位磕了几个头。 可他刚要爬起来,背后又来了一个脚步声。 沈樵想,“来的人是那个宣家小少爷吗!” 他的神智此时已经有点迷失在宣府内部,“鬼打墙”让他感觉宣家小少爷身上有一种近似阿官的迷魂香气,在某一个潜意识深处,他召唤了沈樵这个凡人,牢牢地扼住了对方脖颈。 这种情况也莫名像某一种明亮的响晴天,霹雳不期而至,远处这个人的黑色衣袍似恶灵在发出死亡的召唤,蚀骨之间让人牙齿吓得发抖。 不过沈樵还是及时叫醒了他的脑子。 “不,醒醒!跑!!我要跑!可我这是被召唤了?不可能!快跑快跑!快跑快跑沈樵!回家去快跑!!” 沈樵虽然胆子不小,但也早锁定了藏身之处,他躲避宣家小少爷的动作可以说是连滚带爬,一头钻进了旁边的灵桌底下。 还好灵位挡住了来人视线,那个穿黑斗篷的身影要是快了一拍就抓住沈樵了。 “天灵灵地灵灵……阿官,你可得说话算话让我逃出去……还有圆满收了这个小少爷……”沈樵也会怕死,他看着手上的一张白纸和整套朱砂笔。 沈樵傍身的祖传技艺就是纸术。 东汉时期,他家先祖结束造纸官生涯,藏身民间,并发明了人类驱魔仪式中的第一入门绝学——定鸡术。 宋朝时沈家另一位先祖进一步改进这种巫术,在东京城中竟能用白纸定住一个男人,让其灵魂出窍变成呆傻孩童。 所以,他敢来就是因为觉得宣府只是撞上了小鬼。 可他很快发现,宣家最后一个活口在进来后变得无喜无悲,沈樵看到他先像僵尸一样慢慢地走到翠英的跟前。 世人目前应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宣小少爷的衣服变回了小道士。 然后他查看女尸脖子,全部掰断。 这一套流程在他手上做起来当然是很熟练的,沈樵观察着他的皮肤,看到人皮俑少年的皮肤很青,在光下显得莫名可怜,他的脖子和手脚还有很多被人用香炉烫出来的莲花图腾。 那姓张的老道士看来死得一点不冤枉……一般人不敢想少年受过什么样的苦,只能继续看他在干什么。 一开始画面还挺正常,很有人间温情。 因为那宣家小少爷把女人先是像抱娘亲一样玩了一会儿。 翠英折起来的脖颈子在他怀中变得更软了,她软的像一块不裹身的布,又白又滑。 可没有人类意识的少年没一会儿也玩腻了,他拿起刀继续开始剥掉女子的人皮。 一瞬间有一大片喷到道袍上的人体血液往下滴落,淌过女尸脸上的脂粉后,又伴着人皮被揭开的动作重新回到了少年的额头两侧。 没错,少年道士竟在厌倦之后把翠英的脸皮覆盖上了他的“脸”! 期间,他不忘记用油灯照着面容,浣起青丝,扑粉上脸,还手巧地拿宣府丫鬟的红纸抹了一个樱桃小嘴。 就是唯独他的喉结没变,嗓子也不能变。 这是男子变女? 沈樵吓得一身冷汗,他真没看错吗,但是这个新的“翠英”那边不知何时就站了起来。 月光下,“她”两条狭长眼尾边的红色胭脂像凤凰泣血,耳垂上的美艳金色耳饰更是晃得人发毛。 沈樵把来时的目的想了想,终于决定跟过去确认活口,一路上他就见新的“翠英”脸颊一颗小痣分外显眼,那个道士即便变了模样也能看出个子很高,等他走到里头,一个人背对沈樵,宣小少爷叫了他。 哦,原来……这人,竟是翠英的相好阿旺,说起来也感激老天爷开眼,给他享受了宣家同等灭门待遇。 因为这个倒霉蛋虽然迟迟没死,却比死还痛苦,他正蹲在角落里面偷吃火炭,像是不怕烫,满嘴流血还往喉咙里面吞咽那些黑乎乎的炭块儿。 此外他的眼睛插着两根木头筷子。 沈樵看见他的时候,阿旺眼流血,站起来,两根很有灵性的筷子也一跳一跳的。 错把一个大男人看成相好,阿旺胡言乱语,手脚乱挥,他脸上是欲死欲仙的红,陶醉的舌尖吐出来,很快跪在小道士的脚边像条狗一样。 他的小主人当然嫌弃他肠子流的到处都是,踢踢他的肚子,阿旺的肚子破掉了,痴痴呆呆笑,没忍住原地尿了一泡。 而且那阿旺估摸是中邪程度很深,尿完又开始渴坏了,他在没有神志地四处找水。夜幕之中的他每个烧着的毛孔都在叫嚣,体内的未知神渐渐吞噬了男人眼球的白色,然后,他决定喝自己的,趴下来就往热尿上舔。 热气腾腾的尿是什么味根本没人想明白,看到这一幕的沈樵捂嘴有点想吐。 小道士玩娃娃上瘾,训他这只狗儿子的想法也花样百出,他继续命令阿旺张开大嘴,逼店小二把两眼往上翻,两颊急促地呼吸着。 “起——” 小道士拉着两根手指上的红线。 阿旺被绳子牵引,像《女吊》这出戏文里的木偶戏主人公,在连蹦带跳。 那个操控戏台的少年仰视娃娃,声音柔柔说:“夫君,我有了,侬欢喜不欢喜呀,肚子里有东西在踢我,一下下的。” 说完,小道士依稀笑了起来,嘴角张开露出黑色的口腔,他脸上偷来的假脸比纸扎更惊悚而惨白。 阿旺却似乎跟着他的描述一起入戏了,双手合在一起扭来扭去的,那少年声音又娇羞带他转了一个圈。 “夫君,侬不信啊?那我来生出一个小冤家给你看看。” 话音落下,阿旺开始脱掉裤子,现场表演“生”了,其怪叫宛若产房内的女子,尖利痛哭,像极了旧时代女性难产的声音,等到了这名男产妇临盆的关键时刻,胖子店小二的下边猛然间喷出半人高母体黄色脓液,大开门户的腿间还爬出一个白色的大头纸人怪婴。 婴儿爬啊爬。因为头太大,一眼只能看见胖短短的小腿和小手像大肉葫芦,可等鬼孩子卖力扯破母亲的肚皮落地后,它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成年男子般的桀桀怪笑,它似乎根本不是别人,就是那名少年杀人者,那双黑色的大眼球也像螳螂卵泡,往外喷射出阴邪的恶意,占据了他一张魔化的三角脸…… “啊啊!”沈樵不敢相信这一幕。他在黑暗中见证了巫傩带给人体结构魔化的恐怖场景,梁上下来的斗篷人忽然暴起,把他钉在地上,掐住了他的脖子。 沈樵闪躲不及,他被这少年非人一般的恐怖力气骇破了胆子,意识到此人是不想留活口的。 可被这小道士正眼一看,沈樵还是失了神,无关其他,是他发现人皮傩仙本体竟然根本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宣家小少爷虽然在恶狠狠瞪着大人沈樵,这也是一双小孩子的眼睛,底色无辜天真得像还在问爹娘要糖吃的年纪,但蓝衣小道近看的脸偏偏成了沉默悲哀的塑像,像无情无欲的一潭平静死水,根本不像寻常年纪的少年郎,沈樵自私自利了一辈子,当时就觉得,眼前这种心死了的可怜孩子,即便被滚烫的火油和烈火浇注,他也只是遇冷即死的生铁,不会喊疼和哭泣,危险来临都只让他麻木和空白。 “……啊……孩子……你……” “你……” “你……”也是受苦了。 沈樵怀着一颗千回百转的俗世热肠最终迎来了小命不保,他还很后悔没有听夫人的话,人彻底玩完了,也没给沈家留后。 临死前的他觉得自己被骗了,阿官,你该早说啊,宣家那个小少爷和“官”才是一样的。 “祂”恐怕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 此念头落下帷幕,沈樵的表情凝固了,手压在了马氏缝的灰蓝色布衫上。 沈樵,也就此成了1944年第一个知道了宣家人皮俑之谜的传奇故事当事人。 他一生热衷《易学》,不算大奸大恶,和太太丫鬟躲回绍兴,也只是想平淡地过完余生,更没有危害他人的野心,所以落到这个结局自然是很悲惨的,而且不止如此,他的尸体也被府邸其他的尸鬼们啃了,红色的大头娃娃还从男娘娘的子宫挤出胎盘,爬向了他。 翠英死了。 阿旺在替一位民国时期诞生的新神袛生出了孩子后,已成了一块没有祭祀价值的白粿。 人皮傩仙俯瞰看着沈樵,大脑思考帮他选好了新“脸”后,他马上动手撕掉了前一张女人脸。 五官凹进来的宣家人俑低声自言自语。 学的是沈樵爱讲的老宁波上海腔。 说来惭愧,当时本地能听得懂这种非洋泾浜方言的人只有两个。 那就是隔壁也从繁华大上海来的纸扎铺娘子和她的丫鬟。 第4章 此时有一个漂亮的眼睛,她正望着天空发呆,身后那两条甩来甩去的麻花辫和大大的水杏眼也告诉了别人,她就是守在马氏跟前的小翠。 第6章 在先生离开家后,这个小姑娘便察觉出来了镇子的不对劲。 她很奇怪地想,为什么这夜门口不仅没有星星月亮和风,到现在也没有老鼠一只往外跑出来? 她总在厨房干家务活,磨损的双手连擦尿素霜的功夫都没,自然而然也会懂老鼠才是观察一户人家是否有吃饭筷子的根据。 世上不会有这样不知轻重的大户人家吧,明明说好请全镇吃大席,到了夜里还不见一颗耗子屎,这个席面背后八成藏着猫腻! “地藏王菩萨保佑,让老爷还是快点回来吧。”小翠希望沈樵能平安,但是她很快又看了宣府一眼,不知怎么的,只有小时候她看见过的寡妇守贞缢吊可以形容这个府邸的邪门…… “莫非真有猛鬼?” 这想法一出,把小翠莫名吓得一身冷汗,夫人马氏却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本旧书。 小丫鬟过来伺候她,马氏把旧书紧张地拿到油灯下,从腋下抽出一条手绢擦走冷汗,右手抖开披肩盖住青绿色旗袍的裙摆。小翠忍不住低头偷瞧,看见那古书散发霉味的破烂封面缺了一角,正当中有三个鬼画符的符篆大字。 《缺一门》。 “缺……一门?”小翠大声把秘密说出来:“奶奶,那不就是民间传说里的神秘邪书《鲁班书》吗!你要拿这招亲自去找老爷吗!” 马氏的心里也在挣扎着该不该用这本禁忌邪书。 在未出嫁之前,因为她帮人过阴去过几次地下,对地府又很是了解,她机缘巧合得到了《鲁班书》的残缺不全版本,可由于书中绝技深受封建礼教的影响,所以产生了一些重男轻女的禁忌,禁忌内容主要就是女子不能代为请神。 以前马氏一直都是偷偷摸摸学鲁班书,她也确实有点天赋,虽然她靠此书有幸所见的冥府地官们,也远远没有沈家祠堂传来的这股神明气味来得压迫人,更别说出手对付宣家藏着的“官”,但是她的预感能力强,经常能感受到几步之外所有鬼神的气味。 对的——马氏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就是感觉得到绍兴今夜有两个官。 官,就是这个世界的上神,上仙,那些所有人类无法触及的天外来物,据说这种对各路鬼神的叫法,最早起源于北魏。 当时道教在人间形成派系后,祖师爷创立了天,地,水三官神邸。 传说,天官的生日,在农历正月十五,历史上称上元节。地官的生日在农历七月十五,民间称中元节,水官的生日在农历十月十五日,就称下元节。 按她这本鲁班书的说法,这三日,地府原本都会放出鬼魂,民间也要进行祭祀鬼魂的活动,所以三官生日本质上是以祀鬼为中心的节日。 只是上元节和下元节的来历分别没落了,后来中元节才会发展成为中国民间最大的鬼节。 于是马氏合上书,决定做一个实验探探路:“小翠,你去帮我看看店铺里面被人订做的纸扎四大元帅是怒还是怕?” 小翠道:“大元帅都是天兵!他们怎么会怕!肯定是怒目而视各路邪魔歪道!” 马氏让小丫鬟快去看,回来再说,小翠的人穿过一次厨房,没多久就安静了下来,她在里头的讲话声音变得弱了很多。 “奶奶……大元帅,大元帅他们都……” 马氏答:“说。” 她说完拿出了牛角卦,小翠跑到她的腿边上,趴下来边哭边说,“它们都七孔流血了!外头是不是真有妖怪啊!” 这时,三更灯火里多了一个长长的黑色影子,他带着把红伞,身后空无一人,浙闽宗族的一出傀儡戏却在上演。 马氏听到门口有小孩子发出笑语,歌声,银铃儿一样的。 还是她们熟知的绍兴童谣。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备侬邱年糕,糖沾沾,多吃块,盐沾沾,少吃块,酱油沾沾没有头……” 两个女眷惊愕失色,然后差点打翻掉青花瓷茶具,桌上的灯慌了,变相也表达了她们对未知的畏惧,可是那唱歌的声音还在外面逼近。 马氏于是写了一张驱鬼咒,丢出去轮到家门口的第一道帘子等等看驱魔的效果。 她还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口诀:“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门外一片漆黑,一道阴邪婉转的鬼唱戏停了,她们一开始以为家安全了,没想到门外又有怪声。 马氏不得不又加了一道防鬼咒。 她这次咬破指尖,家门的门槛被涂抹了三滴红艳艳的血。 她第二次念诵祖师爷口诀: “人来隔重纸,鬼来隔座山,千邪弄不出,万邪弄不开。” 然后她等了一下,却没想到门口的唱戏鬼这次回答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只听,宣家那个跑出来的小道士轻轻就盖过了马氏的血符咒在黑夜中笑了一下, “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戴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这个斗法反被击杀的结果让马氏头皮麻了一下。 她家的门板此时也撑不住了,小道士的血手印拍上了木门,最当中还有一张非常像一张人脸的鬼笑面。 更逼疯了马氏的是很快外头离沈家不远的对门河岸就引来了一群鬼孩子们,后院招小鬼的窗子也用能让普通人一辈子留下阴影的缓慢速度被一条竹竿子撑起来。 “吱呀——吱——呀……” 她们看到门口窗边上站着一个拿菜刀的影子,两个女人被吓得冷汗直流,可现在分明已经是农历入秋月了。 屋外的道士在回魂夜扭曲着面容朝里瞪了一下,一手抓着被砍成好几块的人肉躯干,一手抓紧锋利的刀子,他还探头看向一门之隔的屋子,里头有一张没了沈家夫人踪影的贵妃椅,但是茶几上有一个古董妆盒,房里面藏起来的太太和丫头看来还是没有来得及洗掉香粉和胭脂。 “夫人,小翠。” 红月压着阴宅,宣家那个厉鬼一用枕边人的嗓子说话,马氏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流,她一脸全是心死如灰,不敢置信的神色。 她还知道,夫君……真的可能被杀了。 “沈樵”还在继续敲带他回家的木板门。 “阿拉(我们),今朝(今天)夜里,去阴曹地府白相(游玩),好伐?” “夫人,小翠,今朝(今天)开门见囍啊。” 马氏和小翠的脚底板被喊得好凉。 这样一个鬼叫窗的恐怖局面摆在眼前,能否降伏恶鬼,替家挡灾,对于马氏一个深宅妇人来说都是艰巨到心头窒息的任务。加之夫婿的皮现在在这个道士的脸上,她知道了结局的半身落在阴影化作一座慈悲观音,沉默的淌泪声音让小丫鬟也哭了起来。 马氏连忙抱住小翠,道出它们的来历,只听两个女子在低低说,“别哭,我的小翠,你听我说,门外面的那些小孩子们并非是人,都说婆娑世界轮回,前方有一饿鬼道,鬼性渴饥,嘴如针尖,肚子巨大,食量还能吃下一座山,这种鬼一般不能在下元节以外的日子多逗留,所以我可以设法在天亮前把它驱赶出人间的……” 正在这时,忽又听外间屋子,啪的一声,接着又“咣当,格拉”一声,仿佛是八卦镜碎了,掉在了地下,被鬼道士捡起来塞进嘴里含着嚼碎的声音。 小翠害怕得很,她弯腰偷看地上的茶杯碎片渣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喘都觉得嗓子被划得巨痛。 先时,她同沈家夫妇在上海也看见过胡同弄堂里的老人孩子们撞克,那些人都是胡言乱语被妖精附身,没有哪个会长得好像龙华寺那座宝塔里的血肉菩萨啊! 马氏用口型说:“我就在这里不走,小翠,别怕,你去把我的跳大神面具拿来。” 小翠掉头就又从床底爬走,留下马氏她浑身面对一切,当她看向窗外,黑色恶血和河里的尸臭已经彻底吞没活物气味,不过现在她也没有退路,只能这样等着鬼进来和自己斗法。 相传宋时民间就有神棍神婆扮演钟馗、判官、小鬼、土地、灶神、门神等千余人,自禁中驱祟。<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以后,巫师索室驱疫也成了巫傩戏中的重要一环。 小翠速度很快回来后,马氏把她家装在神柜里的三十二位“地官名册”请出来。以前她请“官”之前也要举行仪式,要给“官”放血叩头。给地官准备小竹椅,再把请出神柜的“官”放在竹椅上,可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迎面而来的尸臭味和磨牙声开始从沈家的老鼠洞里面传出来,小道士进不来,换了个法子进来吃掉她们的脑袋也在这洞穴里面挤压变形,等他用地府魔物的非人类形态爬出老鼠洞,这个拉长了的瘦长鬼影慢慢地转向巫婆打扮的纸扎铺面娘子。 第7章 马氏见状,马上就让门口的小丫鬟高举请愿驱魔的鞭炮燃放了起来,她还在家吟诵“安神”唱词,呵斥着请眼前的傩仙能重归家龛神位。可是宣家这个厉鬼根本不是好相与听劝的家神,他以不似活人的恐惧速度疾驰,迅速把菜刀对着马氏的人砍下下去。 马氏大骇,赶紧把油灯吹了,宣家那个厉鬼看不见,不得不停下又找她们,还拿菜刀对床板连砍数百下泄愤,马氏克服自己头顶恐怖的嚓嚓之声,想起饿鬼的五感会弱一些,于是她从被底伸出手,吞掉鞋袜赤脚爬出来。 都说,人体都有五脏、九宫、十二室、四肢、五体、三焦、九窍、一百八十个器官、三百六十根骨节,三万六千鬼神寄居在人身各处。 宣家这个厉鬼借皮扮人,那么他的弱点就是眼睛,毕竟魂以精为根本,魄以眼睛为门户,所以按照老祖宗的办法,马氏只要成功攻击魔物的眼睛,那么他游走在人间的三魂七魄都能制御。 那么什么器物能破了一个厉鬼的法身呢? 马氏伸着两手,她汗流不上,连吸几口气,忽然,灵光一闪的她冲到了卧房内室挂纱帐的黄铜挂钩面前。 这种床头带钩多为长体造型,前有钩首,背后的中尾部有圆形的纽,钩和纽是连接腰带两端的接点,马氏扯下沈家这个钩,反手就扎向男鬼的左眼,对着那厉鬼就使用上了《鲁班书》中的黄晶取眼杀鬼咒。 紧随其后的宣家小少爷仰天长啸,捂住双目,他血淋淋的青白纸人脸上顶着一个钩子连连退后。 与此同时,小翠隔着门板偷听,听见打斗就拔开门闩,冲进来帮自家奶奶, 当她亲眼看见厉鬼受伤,小丫头紧跟上去,直接反手把家里煤球炉子用的烧火钳扎进了厉鬼的右眼。 小翠才十三岁,她敢这么勇敢,是因为她这辈子只想保护马氏。 小道士扭头注视了和他相差不了几岁的小丫头。 钨丝灯泡照着他流血不止的眼睛成了两个血窟窿眼儿。 他怪笑了一下,即将倒地的身子斜斜滑了一跤,骨子里还不甘心就这么死的淬毒念头也呼之欲出。 不过很快,这个失去精魄的人皮俑已经快速瘪掉,他衰老出雪白干枯的头发,烂泥一样瘫下来的四肢也成了女娲造人的失败品。 马氏见状的脸上全是汗液,呜咽几声方才点灯,受尽恶鬼折磨的她和丫鬟走进侧室。 地面的小道人七窍流血,面色淡青,头束生绢抹额,长发散落在十来岁少年人的身体上颇有些楚楚可怜。 马氏顾不上细看,再次俯身凑近宣家小少爷的尸面,接着纸扎铺娘子亲自写了一张符咒贴在他的眉心正中要害,又对宣家厉鬼的鼻子吹了一口气。 这是确保他不起尸。 第二天天亮,马氏和小翠一夜未眠地在喜鹊剪纸窗边等到了那道救她们命的阳光,巡捕房的人在外头敲门之前,宣家灭门的事情已经震惊了地方。一群只会喝酒赌钱的政府大头兵不敢想杀人的凶手去了何处。他们更不敢相信昨夜唯二的两个幸存者会是马氏和小翠这种女流之辈,毕竟旧社会只要求她们懂得刺绣女工,生养哺乳,可还从没有听说过女天师。 第5章 正月十三是上灯,家家户户都要买灯。 沈家新店也早早挂上了一排方位正好能迎接喜神的龙灯、凤穿牡丹灯和虎头灯,这些灯笼都是小翠亲自扎的,她觉得红的比白的好看,准能扫除整个上海老城区上空飘散的心绪满怀,各自神伤。 “小翠……小翠你在哪儿?茶叶蛋有没有关火焐一焐?”马氏从楼上问,小丫头片子抓紧围裙擦手,立马就从洗衣凳子上跳了起来,“诶!我给忘了!来了奶奶!你一个女人家带着身子,千万别下楼梯来跌跤!” 马氏答,“那你慢慢来,忙不过来要叫我哦。” 就在去年,小翠和奶奶马氏因为“除妖”有功被政府嘉奖搬回了上海南京路。 回家后,大家起初都不敢说话了,可没过多久,又有磕牙的声音讽刺起马氏的运气好,死了一个男人换来那么大一间纸扎铺,又嫉妒报纸上把马氏夸的天花乱坠,说什么她是万千慈悲尊圣母,修我泱泱三善根!唉,再风光无限,还不是一样成了寡妇? 小翠每次听到,都会拿起笤帚,插着腰臭骂街坊,谁敢在奶奶耳朵边上放屁,她就往这家人的门口倒马桶。可惜沈家这刁蛮小丫头今天也没工夫巡逻弄堂了,因为她们家中有客人来。 今天来的人,像两个道长。 马氏支开了小翠,让她去厨房给亲哥哥马道长和另一个中年道士煮一锅红枣莲子汤和茶叶蛋,估计怕小翠太闲又跑出去找碎嘴子打架,她要求小丫鬟再加上自己近期在吃的妇科金鸡补血颗粒,一碟猪油玫瑰年糕和桂花酸枣糕。 小翠蹦蹦跳跳返回小厨房,麻利地关上门,她料理好茶叶蛋和糖水,才搓起糯米粉团子,只见她往小盆里放上了香喷喷的猪油,玫瑰,核桃松子和冰糖块。沈樵以前在世的时候,一家三口总是站在一起做时令糕点,老爷会做纸扎,会画画,他每次都亲自设计各种印子图案,把马氏哄得很开心。 这令人不得不哀伤起来,小翠想做人和气精明的沈家老爷了,她觉得马氏也一定也是如此。 可由于今天家里有客人,小翠没有往下多想,但是她并不知道,屋子里面的马氏正在哭。 直到那名茅山来的正统道士说完了宣家母子被害的旧案卷宗,马氏才看了一眼沈家堂屋摆的丈夫遗照。 名为青峰道长的白须老真人坐在家里的红色丝绒沙发上,他注视马氏的眼眸欲言又止,马道长明显也是坐立不安。 “妹妹……你想骂就骂吧,千万别憋着……”亲哥哥说。 马氏长叹口气,索性闭上眼睛,却发现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疲倦感浓重的旗袍女子仿佛被命运打了一个耳光,因为就在刚刚,面前的两个道长告诉她,绍兴去年的命案原来不是谁本来就害谁,是一群平常人之间阴差阳错的会面,是一场封建礼教和大时代压迫底层酿成的悲剧。 她为何会这么说。 源于这名真正的道长带来了那个妖道张仙人被几十个百姓联名揭发的可怖罪状。 二十年前,张道士打着驱魔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生生奸污了二十多个少男少女。 他把他们的生魂封死在瓦罐,炼制成“鬼妓”供给各路行商亵玩。 民国年间战乱时,确实有很多寺庙和尼姑庵会背地里从事勾栏生意,民间故事中的《聂小倩》描述的正是这种恐怖的鬼妓生意。 据乡民们说,张仙人的小道观里头每天晚上都会传出鬼女们被逼着弹唱的淫词艳曲,活像西游记中的血红色蜘蛛魔物巢。 可怜那群鬼妓们生前受苦挨饿,死后饱受屈辱,可以说,这个魔窟简直是地方一害了。 后来有一天,张道士抱回了一具死在绍兴古镇的少年尸体。 亲眼见过这尸体的人后来都说,那白发少年可真是一具世间难得的骨肉皮相,他垂手躺在棺木里像仙桥灵鹤,通透见骨的肌肤泛着珍稀玉瓷的青白,姿容气质不仅继承了母亲白氏,被活活淹死的不腐阴尸还源源不断散出梨花的香气。 他做尸体的香艳之处更甚从前,张仙人自然格外青睐。 这个糟老头子将其用前朝墓葬挖出来的金缕玉衣裹尸为俑,让他嘴含玉蝉,靴底踩花。 他自己一天天的道德经也不念就抱着宣家小公子的艳尸等着“复活”。 张仙人本以为能驯服宣婴为自己所用,却不想厉鬼少年在睁眼一日当即反杀了他,甚至将其勒死后放跑了所有鬼女和娈童。 老道士暴毙,他的魔窟落得树倒猢狲散,道观便彻底荒废,唯独留下几本道教邪术被宣家小少爷捡到了手。 刚好宣家小少爷决心报复生父宣庵庭,他就找出其中一门献祭了血肉白骨和脏器。 乱用巫法注定是没好结果的,宣家小少爷的结局有所注定。 可在此事上真正错的是一个人吗?不,错的是整个黑暗时代,是人们依旧走不出封建社会的思想,是千千万万的重男轻女者,迷信害人者,背信弃义者,卖国求荣者。 他们可以预见未来有一日,日本人一定可以被赶走,但是中华民族要复兴,中国人就不能任由张道士这种恶棍有机会再出现。 讲到此处,青峰道人对马氏拿出一堆留下血淋淋手印的活人赊魂契约:“夫人,我和你哥哥马道长来找你,是觉得该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 马氏闻着楼下即将煮好的元宵,低头看着桌上的纸,手伸出去的动作第一次这么慢。 可她对活人赊魂再有耳闻,也被接下来眼前的字字句句弄得鸡皮疙瘩差点落了一地。 【请华夏巫神‘獬豸神’降临我身,信徒宣婴甘愿以双脚换取傩力】 【请华夏巫神‘狎鱼神’降临我身,信徒宣婴甘愿以右臂换取傩力。】 第8章 宣婴就是宣家小公子的名字,在他写的这些魂契的后面光是名有姓的巫神名字就有狻猊、行什、骑凤仙人、旱魃、饿鬼之母大黑佛母…… 因其立下毒誓,不报母仇,誓不罢休,他炼化为人皮傩后,便带着上百个饿鬼道的婴儿来到了古镇。因为活人做鬼后不吃人肉就会饿死,宣婴必须因为业力而麻木地吞噬他人的魂魄,所以他不断地剥走人皮,最后被马氏收服本身都是不受他自己控制的。 马氏于是问:“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宣婴虽然被封印了,但他永远不可能被任何人杀死?” “是,宣婴目前还能听见外界的声音,而且……按照我和马道长几次尝试超度他的结果来看,他僵硬的尸身并没有任何求生欲,是一些解不开的民间巫术在强行复活他的人皮俑……” 青峰道长讲到这里,很是佩服这名夫人的坚毅勇敢,也对宣家小公子的事情颇为左右为难。 犹记得他们门派最初发现其单名一个婴字时,派中一位老道长曾说,婴是孩子的意思,想来得知儿子落到这种下场,起这个名字的白氏才是世上最伤心的娘啊。 他于是就下山帮这个忙了,他想告诉马氏,宣婴的作恶从来不是本意,按照道家的观点,宣家小公子应该被度化超生而不是被打散生魂坠入地狱,马氏的哥哥马道长也是这么觉得的。 马道长看了看妹妹,叹了口气:“妹子……妹夫走了,但你身后还有娘家,你不妨带着小翠回嘉兴老家吧。” 她从嘉兴赶来的亲哥哥马道长牵着妹妹的手似乎有心无力,马氏对宣婴的恨意不是谁都能懂的,她的人被丈夫的死折磨得一下子衰老疲惫,已经没有再多力气状告到地府。更何况即使地官同意她跑去杀了宣婴,从前陪伴她深夜做女红的好夫君沈樵也回不来了。 可说来也怪,马氏也没有找地府再追究谁的责任。 她亲自走阴,替沈樵死于巫蛊的灵魂摆渡,眼见亡夫彻底进入了活人轮回转世的下一世才写了一则书信给亲哥哥。 “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信仰,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义气。” “罢了。” 这两个字,可谓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可这个故事要是能这样子迎来落幕,或许所有人都不会迎接接下来的变故。 一年后,有一具被驴蹄压不住的活尸跑了的事传到了外界,是的,他就是宣婴,被马氏小翠降伏后没办法杀死就算了,这个厉鬼竟然又一次换了新皮囊。 他是被谁从棺木揭开黄符放掉的? 当时没人知道。 逃走的他也不再藏着,还顺带处理了生父搜刮的民脂民膏。 他最喜欢用的一张皮囊也只有绍兴血案的亲历者见过,于是他就用那张让人万劫不复的脸与文人墨客们堂而皇之站在一起,他穿着卡其色套装衬衣长裤,驼色报童帽搭一条围巾,颇有民国贵公子的派头,但是孩子气的天真面孔一点也没变。 报纸上还给出了他对传度中华民族正教所做出的贡献力量。 【“兹有海外匿名人士宣先生,为南京博物馆送上国宝级文物若干。】 【“其含景德镇皇窑陶瓷艺术博物馆陈列的乾隆粉彩花蝶纹盘、乾隆广彩仕女图盘、乾隆广彩花卉纹盘、乾隆广彩盆花纹盘、乾隆粉彩孔雀牡丹纹六方盘、雍正粉彩仕女图盘、乾隆粉彩莲池鸳鸯纹盘、雍正广彩雉鸡牡丹纹盘、乾隆粉彩鹿鹤同春图盘…”】 位于千里之外的道教七十二圣地道场,一个道姑端坐在香火鼎盛的三清殿,这条报纸上的历史新闻被她带五帝铜钱的手掌合上了。 外人不知道,她就是跟随哥哥修道之前的马氏。 如今的她已经化名慈心道姑。 今日偶然从镇江香客们给的报纸上看到了老熟人的报道,她的心情依旧是八个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早在她当年逃出安昌镇后,她的心脏对世间万物再无牵挂,也学会了放下人间仇恨,此刻她对着纸上的模糊鬼脸,轻轻地叩问所有人:“我已经走出来了,你又何时能超生,厉鬼宣婴?你至今还在执着寻找什么?” 恐怕只有一个戏文能解释了,绍兴的《目连救母》,讲的不就是一个儿子为救母亲宁愿徘徊在地狱里头吗。 人间苦海无涯,宣婴要找的不是一个彼岸,是他娘白氏的魂魄。 马氏看明白了,偶尔同情他的手落在生命里的最后一丝执念上,目光像是静静等待着一百年后,这满满的怜悯之心,是一个母亲,祖母和太祖母的诚恳温柔。 这个名叫马志芬的女子历经近代史的浪潮,经历了与丈夫的生离死别、侵略战争、送孩子回娘家后毅然出家等等。她一路流浪于大江南北,终究是看破了许多事情。 去世之前,她在一本蓝色单线本日记上尽量细致地记录了她自己一整个跌宕起伏的人生。以此留给世人,给她送回嘉兴的双胞胎儿子,最后也要献给了一个还没见过面的后人。 这个孩子早就有名字了。 日记的落款处,写的正是一百年后的沈选收。 当日她得知宣婴的故事后一夜没有能睡着,家里面的“阿官”却显灵,并在梦中告诉了她一件事。 【“马氏,你夫家命中注定有这一劫,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是可以成为母亲,祖母和太祖母的人,你现在腹中已经怀着一名遗腹子,这个人的后代会超越沈樵,我还可以送你一个名字。”】 早知怀有身孕的马氏大哭,她克制悲痛,连连磕头问:“您算到的……名字叫什么?” 阿官答:【“沈选,神选之人。他会在一百年后的某一年,二月二十九寅时出生。”】 马氏不哭了,点头说她记住了,阿官确实更欣赏这个女性凡人身上的冷静隐忍气质,所以“祂”又主动说了一次卦。 “祂”还第一次喊出了这个妇人的完整闺名。 【“马志芬,宣婴和你沈家的关系不是孽债,是你们和他之间的造化,一些因为他而源源不断到来的福气还在后头,我姑且告诉你,这个沈选一定会出生,同时在那一年,世上还有三个异鬼会一起出生,它们是上古神族颛顼氏的三个儿子,在我的时代因为各部落战祸变成了异鬼,它们三个,其中一个住在江中变为虐鬼,一个住在山谷中成为魍魉,最后一个隐藏在每个人家中的屋角,但你家的这个孩子一定会继承“傩”的能力,他也会帮助宣婴的灵魂成功逃出饿鬼道。】 【“他们未来再需要召唤我时,你可以教二人写下我的名字,方相氏。”】 也是在那一日,传奇女天师马志芬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偷偷买了一张南京车票,变卖家中珠宝,去买通义庄看守偷偷找到宣婴的尸体,并且在揭开那道黄符的那一刻,她留下了一道母亲的符咒。 那是道教泰山奶奶庙中求来的灵符。 传说泰山奶奶又名碧霞元君,平生最袒护孩子。 自十几年前那名绍兴桥边取水给母亲的少年失去了遮挡他头顶的黄油纸伞。阿母二字,也化作古镇冲入淤泥涌口的春草、桥边老化湮灭的烟囱,成为了他再也不能喊出来的名字。 一百年前的马氏当时就这么看着长发少年,轻轻地擦拭他眼角的血泪,说:“我给你买了连夜逃走的车票,一个时辰后,你必须离开这里,我要求你去南京城想办法解决屠杀者冤魂徘徊夜间的问题。你不许再做鬼,你必须做人,义无反顾帮其他苦命人,不做到就等着我再收你。” “但你也不用怕,从此以后,道教的泰山奶奶会成为你的干娘,因为你的名字,是她老人家会一辈子偏心的……阿婴。” “也愿一百年后,你能活成你的名字,我丈夫的姓氏,年年来我坟前报佳信。” 棺材里静静平躺的宣婴仿佛真的也听到了。这个道袍少年傩人一直都对超度仪式充耳不闻的手指头剧烈波动着抖了抖,可是他力尽而僵的尸身苦无苏醒过来的对策,只能拜托窗边的一支支红梅花苞恣意地怒放,凋落,在整个民国时期的上海冬天盛开。 白色的丧服和纸鞋让他的脸色调统一,面门覆盖的镇魔黄纸却慢慢地浸透出两行清泪一样的水痕。这些泪水悉数落在他的面庞,把纸都哭皱起来像一片片宁波云片糕。 那是马氏在少年魔化后吃人状态时从没看见的伤心欲绝。他的心仿佛被掏空,关闭大门的心房在静默的哭声中说着此起彼伏的故事。 他在对着大地,对着母亲,对着送他盘缠车票的好姨娘马氏哭诉这一生的孩子委屈。 他也将永远不会再变老,替所有人活在1949年的上海了。 …… 与此同时,一群鸽子在哨子声中起飞,在南京西路弄堂里的南麓依旧沉淀了上海市的冷暖自知,东街阿婆刚刚来买金银纸,纸扎铺的亲民价位依旧吸引着穷人,小翠现在正在准备绍兴风味的晚餐,她的耳朵听到外滩一号的游轮声、巨鹿路的教堂敲钟,还有抵抗列强的学子们在街上游行示威。 第9章 可不巧了,这读的就是她们绍兴人写的书。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 “歪歪斜斜的,每页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 从那以后,绍兴傩仙成了民国最出名的床头鬼故事主角。后来,这张人皮彻底消失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有人说,它被当局撤退时带去了海峡对岸,有人说它还在浙闽交界处,人皮傩的下落也成了民国末年民俗传说中最后的一个悬案。 物换星移,人事代谢。 1949年。人间准时来到激动人心的历史拐点。 渡江战役拉开。 公元184年,太平道教主张角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同时他告诉百姓,帝不亡,天下人亡,唯有帝亡,才能让天下人生。 延安山头,伟人的声音拉响了全国电报,也宣布帝国主义时代正式结束。 “中国人民百万解放军战士们。” 打过长江去! 解放全中国! 第6章 一转眼就过去了十年。 1959年8月16日,虹口区四弄东北侧的老房子前,一个宁波阿婆在烧煤炉,还有一个杨浦区嫁来的媳妇在晒衣服,几个爷叔坐在小椅子上歇息,还有开老虎灶的徐州人在卖开水票……这些画面充满了烟火气息,也充分体现了市井百态的积极向上,而这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新上海。 随着新中国第一次人口普查到来之际,许多以前没有名字的穷苦人终于能拥有户口本、身份证和一个属于共和国普通人民的新名字。 这天,赶上一年一度的中元节,来走访贫困户们的两个上海市浦西公安分局的同志们特地查过了户籍资料,并得知某座城隍庙正住着一个八十岁的老庙祝。 原本按照破四旧的要求,他是不能再从事迷信活动了,还应当改名,叫“管理员”,由公安局安排他遣返回乡下户口地,但是这个老叫花子在打仗的时候给龙华寺管过香火,也做杂役,烧功德饭,没有辛劳也有苦劳。附近弄堂里的人家虽然不知道他的全名,也都尊敬地叫他一声爷叔。 官,在五十年代的新中国应该是替群众办实事的一群公仆。两个年轻同志阅示一遍党内文选,觉得社会主义不得不帮这个可怜的老人。 可是就在他们打着当天去当天回的计划,穿着青灰色立领工人装作便衣打扮来到区管辖的路口,两个人停放自行车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鲜红血书的黄色鬼篆在墙角处。 这个街最前方还挂着“快马加鞭迈向社会主义”,没想到附近居民仍旧有不接受社会主义改造者!这个问题如果是发生在城隍庙附近可就严重了。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那个老头子就是散播一切鬼神谣言的种子! 两个头铁的人也不多等,踏着月色就要找城隍庙的老头,你说这七月十五鬼门开,可再开也不敢开到党徽面前来,那个庙也不远,踩着被剥离墙体的符篆,他们看到了一个看路口的泥人老公公塑像。 无锡人同志马上认出来泥人是他家乡的特产。 按他的讲法,在盛产紫砂壶的锡山和崇安寺等处,到处都有出售泥人的店铺,这东西俗称烂泥菩萨,其中最受小孩子欢迎的一个,就是眼前这种手执扇子,好像下一秒会摇头的老公公。 但这个烂泥菩萨的身上也有点事。 听说摆在家里会吸煞气,小孩子拜会容易显灵,而且那个头如果摇断了,就说明烂泥菩萨替你家挡了灾祸。 另一位同志听着有点瘆得慌,加紧走路步伐,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转头一看,居然看到一个一脸死白的鬼魂老头坐在泥人的石头墩子上,他还在那儿摇扇子,晃悠头。 “小伙子,嘻嘻,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啊啊啊!”尖叫一声的年轻同志腿软撞墙,直接昏迷不醒了。 开始的那名无锡籍同志一转身,也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差点把眼珠子扣下来喊:“爷爷!你都被小鬼子拉去砍头二十年了,咋在上海显灵吓唬我!” 他爷爷拉着个脸,低低地说起鬼话:“你都知道上进做官!我就不能在地府再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我当年虽葬在无锡,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是虹口区的地官之一,我是被分配的高级党员干部土地爷……” 孙子颤声说:“您是虹口区的现任土地爷!这,这事整的,我不好汇报给党……” 土地公公替子孙考虑说:“活人死人没有什么两样,大家都是需要多学习多思考的同志,我也不想让你往上打报告,现在是新中国了,地官同志们也开始倡导新思想,更不许我们向子孙后代索要纸钱纸人,再说用火烧纸还有安全隐患。” 孙子的心情一下子就感动到了极致,他还发现亲爷爷虽说做了土地公公,住的地方还是简陋非常,一个贫民窟的地官能有多少工资呢,他好奇心作祟地问了,爷爷告诉他:“地官开的基本工资是铜元三枚,但也有香火钱,我的信众们都是纺织女工,贩夫走卒,或是搬运工人等,薪水不高,但是我既然当了父母官也会保他们家宅安定,比如那道符篆就不能拿下,这几天街上到处是无常放鬼,我要帮忙打夜狐。” …… 爷孙俩又在弄堂的老虎灶前聊了一会,耳边有一声鸡叫传来。土地公连忙辞别孙子,他临走交代道:“切记少做死人文章,多趁着人活着对你爹妈妹妹好一点,往后你妈妈每年过生日,就回无锡去陪她吃一碗开洋馄饨,生你是她的难,孝顺儿孙才有运气。” 孙儿连连点头。 他爷爷化身烂泥菩萨,一道飘出石头人的灰白色灵魂也在胡同里的墙壁上瞬间神隐不见。 那孙子接着扶起同志送他回去完成单独的汇报工作了。他不知道自家老地官这一走,也是有上头交代的急事。土地爷更没敢告诉孙子,刚才的午夜鸡叫在这块地头代表着一种活人禁忌。 “哎呦,我才出来多久,那个鬼又给我……”土地爷贴墙跟的鬼气脚步声,一刻不停的,比人家凡人赶着投胎都快。 影影绰绰的天色正是子时刚过。弄堂里,煤球堆东一个西一个。 土地爷为了能紧急赶回到解放前就存在的城隍庙,还得穿过几次头顶“万国旗”状排列的居民内裤内衣,可他的庙已经容不下一个鬼了,一个再次企图冲破封印的人皮傩在墙上拍了很多很多很多惊悚血腥的道教手印,在被他拆掉匾额的庙门正当中还有三个字:“人,饿,吃。” 土地爷被吓得抖了三抖。 不过幸亏他还是多看了一眼那些字,下边原来还有两字呢。 “沈,选。” 土地公走到门口,把名字赶紧去掉,然后他冲着闩着的庙里喊:“说了多少遍,不要着急乱写还没出生的活人名字,你脑子瓦特啦?小乘光发过高烧不退是吧,做事体嘎么拎不清!” 黑暗中的人吐痰回答:“吵死了,老瘪三,事情真多。” “宣婴!你出来!”土地爷拿不定这个人。 “我伐要,我下次还敢写沈选,你别多管闲事。”那人赌气说。 土地爷心说你天天写也没用,这个名字根本还没投胎呢。 不过都说鬼无情,他庙里的这位鬼是不太一样。 从国民党政府执政时期,日寇侵华,到抗战胜利后……在历史的不同时期不同阶段,他都没有放弃生有地,死有处的想法,想想也对,这个藏在生地,死地,非人间的傩神既然死不掉,他就也会执着寻找人间能召唤自己的有缘人。 官早就说过,沈选,是必定会在未来解开厉鬼封印的人。 土地公公是地官,他有看住宣婴的义务,所以又叫门了三遍后,一个俏生生的黑影少女被他催着赶着出现了,一手还拉扯红绳上的铜铃铛。 甩着辫子的“女孩子”边闹脾气边撅嘴巴,还在孩子气地啃一块印着福字的糕点。 土地爷可不上画皮男鬼的当,只有凡人才会相信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能徒手剥人皮,老头用念珠挡着他不让鬼过来: “这大晚上的,你又去哪儿了?你是不是闻着人味儿就开始犯瘾?” 宣婴这厮眯了眯全黑色的瞳孔,他就爱戏谑怕自己的人,顶着一张艳过牡丹花的姑娘脸,挨过来用大老粗的大男人口气说,“好爷叔,看你说的,我去屙屎了,你这儿的痰盂和草纸我用不惯,我总不能屙在城隍庙的祭坛上,拿你的金银幡擦屁股,这对地官大人多不敬。” 说着他一摇一摆地靠在了庙门口的柱子上,单手捏起铜板,透过中间圆孔折射的光学现象对着血红色的月亮。 似笑非笑的阴间小姑娘放出身后似人非人的灰色魔物,指挥祂们往虹口区的老居民楼爬了出来。 “哦哟,对了。刚刚的那个小赤佬是你孙子吗?” 第10章 “……你快行行好放过我的子孙吧!” 土地公一把拉他进来,把庙宇里面外面都锁起来,才拨开满屋子专门压制他却没有用处的血红色符纸说,“我问你,你一个厉鬼不吃不喝,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屎尿!” 宣婴蹲下来舔舐一口神龛上的蜡烛油和香灰,咧嘴露出笑容对土地公公凉凉一笑:“爷叔,我不是不饿,我是人皮傩,无脸无心无血肉无白骨,是世间第一污秽物,但你要是再不去烧几个下酒菜给我吃,我就去把你孙子吃掉咯。” “唔……香啊……人肉叉烧包……肉太岁……坛子姑娘……你说熘活人肝尖好不好吃……”宣婴的脖子以上越拉越长,巨大的黑色非人类头颅说着,发出嘶溜一下的舌头牙齿搅动声。 土地公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没办法地走向厨房的批灶,他俩在人间的日子过得可丢人了,别的地方都是地官老爷把食物赠给还愿的信众,他俩就成天管活人骗吃骗喝。初一的朱家角粽子,笋干晒黄豆,十五的虹口糕团双酿汤。 土地公不能学宣婴受贿,他也吃不了活人饭,嘴里嚷嚷道:“别闹了好不好!不就是想吃饭!爷爷我给我大孙女这就烧菜去!” 宣婴有一个习惯,欢喜人间饭菜,他是浙江人,就爱吃泥螺荠菜年糕笋子,土地公平时不想出这点钱,他就要闹,跟个没断奶的索命鬼一样。 “行……你说的,那我要吃柴火饭,你还得给我炒一盘称心如意菜,一盘黄酒蒸腊鱼干!一碟五香豆!一盘美林阁酱油烤菜!”宣婴拍拍小手,在庙里面跳来跳去。 他夹着嗓子鬼兮兮地唱起儿歌,兰花指掐的很传神。 “爷爷好,爷爷妙,我把爷爷塞进炉灶!爷爷吵,爷爷叫,我把爷爷宰了吃掉!” 女小囡模样的婴姐唱戏总是很滑稽幽默。 他苦命的爷爷差点气绝身亡,在吞下一口老血后,土地公赶紧逃避恶鬼的骚扰。 宣婴于是被无情丢下,他看着再度恢复空无一人的庙,颇感无趣地嘀咕,“哎,没意思,地府也不来收我。” 胜利后,他就住在虹口区城隍庙这里,看着风吹柳絮,也知道故人难聚。 马氏死在了1954年6月7日早上8点的镇江,她的两个儿子在新中国成立后被三舅舅马先生夫妇带到了附近的解放路156号居住。 宣婴见证着这对双胞胎的出生,长大和求学,也等待着地府的黑白无常传唤他下去。 他知道当鬼的罪行会被地府清算,他又是个急性子的鬼,自打开始数挂历上的日子,他便买好了鸡、鱼和几个时令蔬菜,比如苏州青,毛豆,冬笋等等准备烧一桌断头饭送自己上路,可等来等去,地下根本没人抓厉鬼,土地公公被宣婴别别扭扭地推去打听清楚,地府的一个无常帮忙带回话了。 “建国前积累的鬼魂太多,地官们上户口都忙不过来,宣婴,你想投胎转世找沈家人报恩也等等吧,在人间多待几日,进一步接受一下小学扫盲和劳动改造。” 宣婴唉声叹气,低头看看自己盘坐在神坛上的两条二郎腿,他觉得自己的改造很失败,虽然他染了色的长头发如今梳着村姑气质的麻花辫,劳动时穿的碎花布罩衫显得很清纯无害,也有一种乡下“姑娘”的土气朴实,这一身在两个观察力强的公安看来都不会显得扎眼。可新中国的课本知识还是改变不了他是个男的。 不快点投胎成女人怎么嫁给沈选报恩还债?难道要一直装女人装到他等来沈选投胎吗? 这就是人皮傩的局限性了,曾经他把躯体献祭出去,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做鬼的命,没想到靠着换脸皮度日,竟就这么成功苟活到了4,50年代。 过了这么多年,他深知要不被发现自己是谁就不能在一个时代用同一个脸。 三十年代的上海滩,那张最美的面孔无疑是阮玲玉,她令上海女人都学起了一头精致摩登的卷发,水绒绒的簇黑弯眉,粉扑子脸和大红唇。 宣道长捐完家产也就有样学样地寻了几个无人认领的尸体,剪掉了头发,重新植发给自己做了几次换脸手术。 当时他化名小梅花,成了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为笼络一些裙下之臣免费给他送人皮,这位‘男西施’难免有卖弄风情之举,引得周围的男人老以‘吃豆腐’为名到豆腐店与老板娘调情,更有心怀叵测者想用强,正好落入艳鬼的圈套。 到了新中国成立,他决定收手,一度在各种丧事上收购人皮做伪装。 直到1950年3月18日,“她”发现有身份证才能住在城市,于是宣婴只能考入上海护士学校,并给自己办了第一张身份证,照片上的她有着端正大方的椭圆脸,浓密的乌发,明亮的眼睛,起的名字叫徐小英。 可很不幸的消息是,因为她是个好学美丽的女同志,人民公社打算安排她前去大西北合并公社帮助别人扫盲,最后他只能杜撰了一场痢疾杆菌带来的发烧昏迷,提前把“她”自己给杀死掉了。 过了没多久,徐小英的远房表姐“张飞霞”也从外地住回到了虹口区,“她”是个19岁的裁缝女学徒,有忧郁沉思的双眸,欧式风格的嘴唇,在这个地方似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维纳斯女神,几乎每天走来走去还会有青年公寓的情书塞入她的车篮子。 他想起他没投胎的沈家后人肯定是一概拒绝的,也逐渐习惯过起了上海人家的平民生活,对衣、食、住、行都模仿“人”,而不是说想着吃掉几个人。 他还挺想投胎做人的,他想改变,并且希望地府能给他尽快安排一个出生在100年后,父母双全,上海户口,性别为女的下辈子。 这段日子地官殿收到的申请也充斥着宣婴对投胎转世的强烈意愿。 “我又来申请转世投胎了,重申一下我的要求,本人下辈子的学历要高点,上个复旦总是要的。” “最好是成分正确,祖上不能是地主老财,汉奸走狗更不行。” “必须得是女的啊,实在不行,其他都可以不要,是女的,就行,就算我不做沈家后人女朋友,做他家里最漂亮的小姨也行啊,地官大人。” “喂?喂喂?后土娘娘!地官大人?四大判官!无常老爷!牛头马面!我是虹口区的进步青年厉鬼宣婴同志啊,你们不认识我啦!怎么都给我把黄表纸原路退还回来了?” “在吗?” “在吗在吗?” “在吗在吗在吗?” “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啊啊!土地!地官殿那边干嘛不讲话了还突然拿雷劈我!吓死我了呜呜呜!” 第7章 土地公公听了真是头大,别说宣婴了,他也想找地官殿投诉。 真吵。 阎罗王送了我一只“珍珠鸟”。 宣婴也想不通,装聋作哑的地官殿到底是不是作弄人呢。难道,厉鬼积攒功德对投胎根本不起作用? 土地公公端菜出来后,为了安抚他额外加了一道呛虾。 宣婴想发脾气的眉心一松下来,抬腿走到桌子旁,拉椅子垫的手不再故作女人姿态,点了一只香烟,洗洗手就拿起筷子吃饭。 他吃虾有讲究的,只吃一顿,不能隔夜,煮虾只用水和葱白,姜块三样。河虾的家常做法本就是越简单越鲜美,用黄酒,米醋,蒜蓉和腐乳汁生呛,既有糖醋风味,又没有白酒那么呛喉咙,拎着虾胡须咂一口汤喝简直是甜到了他的心里。 土地爷坐下陪喝两口小酒,呵呵他的吃相道:“真是个人模人样的饕餮胃小女子,宣小姐,要不别等沈家后人,还阳给老头子做孙媳妇。” 宣婴媚里媚气地笑着翻他一对白眼。土地佬的孙子长得像个猴精,宣小姐给他拴上绳子练练街头卖艺钻火圈还差不多。 宣婴说着又发出嘶溜一下的舌头牙齿搅动声,他为了能唤回理智,改变话题说:“沈樵的双胞胎儿子沈严和沈湘都到了该受召唤的年龄了。” 地府要是真的不给他安排投胎批次,好歹把他收个编制,把转业问题安排的明明白白吧? “我怕我投胎去了,没功夫再去看他们,我住在虹口就是想陪两兄弟玩。我想天天带他们跳格子,踢毽子,偷你的香火钱给他们买生煎包吃。” 土地爷觉得宣婴这么大的人,脑回路也太傻了吧。 不过他死掉之前的岁数其实根本不大,这小子也没吃过人饭,童年时期的绍兴留给他的记忆更多只有生父的虐待和老道士的凌辱,他现在喜欢敲诈自己这个土地爷也是闹着玩的。 老头子对他来说像他亲爷爷一样,二人从建国后就互相陪着彼此,宣婴帮忙看住城隍庙,也是因为知道他法力低微,游魂野鬼会来偷庙里的香火,这个人皮傩就直接大发神威用体内傩神吞吃了很多的夜狐狸。 命运的转折点又来到了。4天后,宣婴从地府又打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了。据说凭借他跟牛头马面的私人交情,人家鬼差主动跟他讲,杨浦有个女的快死了,她是枉死命,八字还特别轻,野鬼们如果可以抓住机会就能靠着她的身体直接还阳。宣婴也很快就把好事情分享给土地公公。 第11章 土地一听指责他心术不正,差点想抄起鸡毛掸子警告他在人间玩夺舍小心又被道士降服。 宣婴蹲门槛上吃瓜子,很不以为意地回答:“她本来就该死了,是阎王爷要她死的,又不是我害死她的!而且你当我是傻子啊,我很精的,早提前打听过了,这一家子只有两个人,成年男人都没有,哪里来的门路请道士和尚哈哈哈?” 土地公公听说此事的前因后果后,对他的善恶黑白不分感到悲哀,可是宣婴的投胎问题似乎也这么解决了,厉鬼夺舍既不用等地府安排,也不用冒着投成阿猫阿狗或者再做一次男人的风险,所以当被买通的鬼差在后半夜一报信,宣婴马上把新衣服一穿欢欢喜喜地奔向了杨浦。 土地爷在城隍庙继续抬高二郎腿抽烟叹气,到后半夜,老神仙又愁又困,模模糊糊听到庙观进来人,可这是谁啊?宣婴不是夺舍去了吗?应该不可能是他回来了吧?土地爷不由得心里空荡荡的,他不想承认他很不放心,才会一直在等一个厉鬼。 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暗处的手点亮了城隍庙的蜡烛台,出现在灯下的脸就是宣婴,他带着满脸奇怪从杨浦连夜赶回来了,左手还提了一网兜苹果和鸡蛋糕,看见土地爷就撒手扔进老头子的怀里。 宣婴满头大汗地说:“烦死了,大老远竟然白去了!喏,还是你把这些贡品全吃了吧,我本来想买点水果送送其他地府熟人的……哎,不是专门给你啊,别误会!” 土地爷疑惑不解,提起开水瓶给他倒茶,大胆地发问道:“你咋了?这是想走地府关系没走成?” “屁!我和你讲,我到了那户人家,发现事情是这么回事……” 宣婴对着茶碗吹开热气腾腾兀兀的白烟,转述起他跑去蹲守投胎转世名额的经过。土地爷开始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可他一路听下来,他的表情动容了起来,一道道沟壑纵横的面颊挤巴巴的,讲不清楚是同情故事里的母子还是心疼来回折腾的宣婴了。 “所以……你是说,那个本该枉死的女同志今夜没死成?”土地爷有些严肃地问。 宣婴便是铁石心肠,也有点替自己想做的事情害臊:“当然没有!人家孤儿寡母的,孩子还刚好生了病,阎罗王和鬼差倒好,让我去钻这种空子!” 土地爷把宣婴讲的故事又重头开始想了半天。据说,今夜他到的时候,发高烧的小孩子刚刚睡了,他姆妈忙的差不多了就去烧地瓜汤了。一个三十多岁守寡的女同志要进工厂劳动,还得亲自带小孩看病是真的苦,其实她也就是打个盹的功夫,宣婴倒数着数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烟味,他看着灶台上的滚滚黑烟,女人还一无所知地睡着,在被生活不易累死和被一把火烧死之间,地府给了一个答案。 宣婴觉得这个安排就不合理,他觉得自己被作弄了,恶狠狠批判起了地府:“真是莫名其妙,脑子都瓦特了!这简直是胡搞,让那个女的被火烧死也太苦了,她是个好娘,她的命不该贱如蝼蚁!再说了,那孩子如果见着他妈妈死在眼前又无能为力,他这辈子都不想原谅自己了!我必须让他们活着!所以我把火扑灭了哈哈哈!我就不听劝!我爱咋样就咋样!去死去死都给我去死!” “宣婴,你先不要替人家娘俩气,”土地爷忽然觉得自己得打断一下,“你自己不想投胎了嘛?你不替你的来世想想啦?” 土地爷早在街上打听过,听无常们说上海地府的投胎名额早就排到了闵行那边,宣婴如果错过了1959年的这趟车,等未来哪天川沙乡下开发了,他都未必排的上号码啦。 “不投就不投!我怕马姨娘今晚给我托梦,这般活着毫无意义,算了算了,还是要怪阎王爷不给我在生死簿上多加两笔功德!” 一不开心就嗷嗷叫唤的宣婴好像还是回到了解放前。 撕心裂肺到一半,他又酸溜溜瞪着脚下说:“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告诉你!我无所谓!做人有什么好的,投胎哪有我堂堂鬼仙逍遥快活?不投就不投了吧!” 他叉着腰,气得要死,不停抓头发跺脚的样子,倒是把土地爷逗得大笑了很久。 后来要不是土地爷苦劝他,宣婴还得找地官胡搅蛮缠。经此一事,他们在一起产生了更多革命友谊,土地公公待宣婴,开始如待儿孙,他觉得宣婴能在城隍庙做个悠然自得的鬼仙比游魂野鬼好,土地公公乐意烧菜给小厉鬼吃了。虽说人是要继续想办法做的,但他们都应该有新的生活,为他们自己所未经生活的。 宣婴有饭吃,他不用受冻挨饿了,也就这样放弃了他的一次宝贵投胎名额。 可自那以后,他常去杨浦,每次回来,他还非说没去。 …… 过了这个中元节。 宣婴的裁缝班夜校毕业了,叽叽喳喳跟闺蜜们手挽手去看了一场芭蕾舞电影《白毛女》,他还欢喜地展示了共和国颁给“张飞霞”女同志的第二个职业资格证书。 土地爷数着他孙子烧来的纸钱,表扬说,他可能是建国后最有党性的女鬼,噢不,是男鬼。对了…… “哦哟,恭喜宣小姐夜校毕业啦,爷叔今天想开荤了,烧一道绍兴黄酒红烧肉切切!再给你买两个糖葫芦,豆沙糕团也要两斤左右,喜欢伐?” 烂泥菩萨神摇起扇子,笑眯眯地当这是哄孩子。可谁让宣婴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还这么招老头子喜欢心疼呢,真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啊。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土地公公真把一张地下烧上来的黄表纸拿给了男鬼。 第8章 宣婴抱着一袋糖炒板栗从沈家门口归来,两个人马上关门研究。 “宣婴,还是你有文化,给我讲讲你的读后感。” 土地爷大字不识,是没有小学学历的文盲。 宣婴哂笑,他坐在土地爷泥人墩子上戴起了一副老花镜,逐字逐句地学习了地府领导们的精神纲领。 “虹口土地公公同志,宣婴同志,我们是酆都党委的,泰山最高领导,伟大的无产阶级天宫鬼神在下方刚刚对他们虹口区城隍庙做出了五项指示: “第一,他们已经决定取消超度厉鬼制,实行进一步党内改造,并任命宣婴为金华府五猖大将军,救民国四破,斩地狱四鬼,宣扬中原正声,和其他三十二位地官一起统管人间正义,即日起前往金华市义乌市上任地官。” 宣婴看了不奇怪,他反倒是有种心里的大石头一落的感觉,他能成为地狱授书的鬼官这不是正好方便等沈家后人吗? 战争时期的他曾经选择南京做改过自新的新开始,他在完成第一次万鬼超度前就填过一份入党申请,现在他的政审材料通过,三官破格提拔他做地官也不是不可以的。 减去十年,一百年还有多久,他就在人间等沈家后代多久。 宣婴果断把黄纸签上大名燃掉回复地官殿。 “末将宣婴接令,即刻会带着我的土地一起前往金华上任五猖大将军,从此夜游人间,赦罪百鬼。” 土地公公口是心非说:“你等等,我的家当都在这边,我是上海地官可不能跟你——” 宣婴整个人翻进了城隍古庙的法坛,找出看家本事——一块金睛火眼貔貅上古大巫傩戏面具,他说带土地爷走便是动真格的。 “你这是跟随组织调动神龛,全心全意为人民谋香火,土地公同志,跟我走吧,从此金华百鬼大将来给你杀鬼养老。” 土地爷不说话了,过了会儿,拿出<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经验说:“那要是当地的五猖不服你一个人初来乍到,你咋办?” 宣婴答:“我部奉天官之命定接管它们的首级。” 这架势……土地公知道地府选择宣婴的理由了。他俩从城隍庙往外看去,家家户户的老虎窗印着老上海的夕阳无限好,大家也不晓得,菜市场后边帮街坊邻里打开水的两个神仙是要去别的地方了。 “姆妈!我们家的晾衣叉掉下去了!” “这不是亲家公嘛?上次叫你还是在木材市场背后的海鲜酒楼!现在都搬来家门口了!” “囡囡,今天下学和妈妈外婆到澡堂里去洗一把头发……” 世人都晓神仙好,却不知道通过天官政审前的他们一个是小鬼子闸刀下的断头鬼,一个是十二岁被活埋的饿死鬼,也许,上苍安排的飞升考验就是这么残酷吧。 他俩一时感慨,加上和活人们打交道,住在一起久了,莫名舍不得弄堂里处处散发的烟火气息,宣婴不由自主地读起了手上的地府调动信。 “土地同志,宣婴同志,人间从苦难中破茧,也让初生大地恢复干净,道教三官从天上看人间,都觉得新的华夏万民不可再追崇晚清民国陋习,把白茫茫一片的土壤变作藏污纳垢之地。 “你们二人作为公开干部上任金华市后,日后主要负责降服的四种死鬼就是四种地府特批的新中国四鬼,一大烟鬼,二迷信鬼,三汉奸鬼,四文盲鬼,切记不可再与此类人员同流合污。 第12章 “三,驱魔除害任务展开需要同志们的配合,四破大殿的守护神,上界真君们已经通过民主选举任命了四个死在共和国建立之前的女同志,其中东殿堂上的仙姑是四岁已经裹过小脚的等郎妹;西殿仙姑,一个被父母配冥婚的童养媳妇;南殿,一位被老年嫖客感染梅毒的沉塘妓;北殿是一位生前因为生不出男丁最终七胎难产的不孝女。 “四,宣婴,土地,你们不论职位高低,权力大小,要记住没有特殊性,不得收取额外香火,否则属于违纪违规。” “五,地府工作者有必要将扫盲任务进行到底。为了加深厉鬼道德观,去到新组织,脱离城隍庙也要多读《道德经》。” —— 八月底九月初,在一个工厂下班,周围没有风的秋燥夜里,宣婴帮土地爷提红色开水壶出门打了最后一次老虎灶。他走过水厂土色围墙上的革命尚未成功大标语,嘴里咀嚼着一口早上菜市场买来的紫皮大甘蔗,边吐渣子,边歪嘴哼哈: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他今天难得是个年轻漂亮的男人样子,久不见光的半张脸雪白像刷白的裁缝样衣板,嘴唇又血红地像铁汁,像个匿在光影底下的吸血鬼伯爵阁下。但西洋人作家在气质这一块绝对写不出这个东方男子的全貌,他比女鬼更魅,男鬼更俊,他是一场属于1938年的午夜厉鬼惊魂,历史是一台电影院放映机的话,他就是那个枯朽空洞的“男主角”,抽着害死旧社会千万人的一口大烟,眼神变幻莫测,随口吐一口白烟能让人感觉销魂蚀骨。 可惜这张脸再俊俏也是公的,他还是没解决俩公的没办法生孩子的生物学难题,看来,沈选就是断子绝孙的命了吧。 无可奈何的宣婴唱开了假姑娘嗓子,又把练习很久的身段扭动了起来。 他在“小梅花”到“徐小英”中间跑到戏班子卖过唱,旦角儿都是要保护好脸,他会用木炭,或是烧过的丁香枝画眉,挖坨双铢牌雪花膏,往头发丝上都要喷洒花露水和茉莉香。 都说岁月不饶人,却不曾在他芳华绝代的脸上留下痕迹,他即将一走就是一百年,但是旧上海对他而言记忆犹新。 他会站在1959年的这头,永远记得自己在另一个时空的上海听过梅兰芳大剧院传来的《女起解》。 因为这出戏是宣婴对于古典爱情的全部理解。 他曾查过戏本,得知这一折的女主人公苏三之所以会唱这段,是因为吃了冤枉官司,不得不从山西的洪洞县被押解到太原去。 她本是艺名为“玉堂春”的妓/女,有个叫王金龙的男子欲救她出苦海却被奸人所害,两人自此不得相见,所以苏三起解表达的意思就是表达她对王金龙的怀念和感恩。 梅兰芳先生当年的首唱也特别好,这使得这段唱腔在大江南北流行了几十年,也在宣婴的脑子里面种入了一个人的名字。 “沈选。” “在吗?” 宣婴活在建国后的新中国已经十年,对上海除了城隍庙并没有别的念想,但是他还是铺开草纸,蹲在墙角用学校发的铅笔练习了很多次关于“沈选”的名字写法。 “算了,要不换个开头好了,就这样写,致,沈选,我是你的苏三……今日已是小秋刚过,霜降黄昏的草木深情见证了我家阁楼那头的拉琴声……” “今天是1959年9月3日的上海虹口区,风很好,我吃的很好,人们的生活也很好。” “此刻你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好奇,那么就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张……飞……霞,彩霞的那个霞,曾经也是旧社会的苦命男……不,女儿家,而我写出来这封亲笔信的地点呢……就在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它叫凯司令。” “这是一家老上海人人都知道的西饼屋,这里有一款西点,叫栗子白脱蛋糕,味道老么灵了……蛋糕顶还有一个栗蓉小帽子,香香甜甜就像一朵云。” “你说,你收到信的时候,上海还有没有卖凯司令的?哪天有空的话,一起去踩踩马路好不啦?” 这段信的开头,好几年前已经有了,中心思想却还需要进一步加深。 不过字里行间也能看出八个字,鸿雁传书,苏三起解。 100年后,某月某日的上海会有个凡人收到这一张张纸。 对方还会发现纸有一个永远没有被人完成面容的花旦画像。 落款不出意外就是宣婴苦练出来的这一手娟秀的美字。 要知道这可是人民教师教出来的成果,是宣婴写光了十根铅笔才练出来的手写字体。 情窦初开的少年一定会对他的“飞霞”芳龄几何,家住何方的事情感到好奇,宣婴颇为得意,深深地觉得写信给沈选才是一场人鬼情未了故事的真正开头。 他已经一个人主动做了很多很多,想必未来他们一定会有一个跨越时空的浪漫约会,因为这是他对马氏沈樵的交代,也是香火湮灭,铜铃逐渐模糊的神龛上在继续呼唤他活下去的一道汽笛鸣响。 “沈选,我会在地府十万冤鬼路上的断魂夜,静静等你出生于南方最为草木茂盛的拂晓天。” —— 后来某天夜里,1959年的上海市夜有异象。 宣婴依旧放不下马氏的交代,但建国前化为厉鬼的他还是完成了一次原地飞升,在一串电闪雷鸣中,他携吃光仇人的凶恶和不杀一人的慈悲,等到了功德圆满。 他皈依发愿都在道教神明座下,后土娘娘便钦赐其封号: 天祀荡扫十魔真君。 “何为神?便是拿起屠刀,是鬼,放下屠刀,是人。杨浦从无母子,那是为娘的化身,如今你已完成历练,快快别哭别哭,我的好儿郎婴儿,快与娘娘去往冥府享百世福吧。” …… 此后虹口再无土地爷俩了。 城隍庙空出的第二年,上海沈家出了一件事,马氏的遗腹子撞克了,据邻居老人说,他们仿佛被某种“官”附身,那种惨叫回荡在这个很破的胡同,俩兄弟眼看就要双双死去了。 当时社会早就不迷信了,沈家自从死了双亲也不再设置祖宗祠堂,可不知怎么回事,有一道雷电降下,第二天,沈湘死了,沈严却幸运地活了下来。 马家三舅舅和舅妈自此把沈严当做了独苗苗,他们三口人住了十年短租的房子,沈严渐渐长大了,健康,英俊,学习成绩优异。 数年后,他返乡考上大学,带着全家搬进六层楼教职工家属院。 等到妻子刘海燕怀孕那年,沈严的工资待遇成为了时代的标杆。 后来时光匆匆,他们给未来的孩子简单收拾一间房,东拼西凑给第一个爱情结晶织出时代的美好摇篮,又化作两只庇护幼鸟的大鸟趴在窝旁边和衣而睡,为其留下了沈家下一代的名字。 十个月后。 上海市浦东新区曹路镇某妇幼保健院,某夜间家属病区飘着一股蚊香片味和一种庙观菩萨身上的香火烧糊味。 “生了!”沈严在产科大门口喊。 “生了!起名字!赶快起名字!”土地爷趴在他身上也跟当爹似的。 宣婴怪没好气的,他头覆鬼脸,浑身浊气,凶戾的眼神看着很不期待,又忍不住趴在沈严身上张望产妇和沈家的第三代新生儿。 沈严突然觉得肩膀的两边重量变得好奇怪,他摸到了宣婴头上的垂穗莲花神冠,对着空气说:“诶?我的肩周炎是不是又犯了?我这俩倒霉胳膊上怎么和趴着两个大老爷们儿一样?” 土地:“……” 宣婴:“……” 沈严根本看不见神仙们,但沈家后人也永远不会知道,小时候的他之所以没有重蹈覆辙,是靠着宣婴飞升也不忘对他们家宅的庇佑。 宣婴将沈家早视作至亲血肉,但他身上阴气太重不能老靠近沈家人,多年未改的刀子嘴豆腐心也在发作的边缘…… 他抬起一只手把面具摘下来。 医院散发消毒水味的灯光下,俊鬼一个的地府大将军整整纸扎衣冠,白色的眉睫上多了两只古代蛇类的复眼。 待他单腿从半空中落地,用手指勾起胸前悬着的一缕雪白长发,那四只属于“官”的眸子一起阴森森地端详病房里的刘海燕说。 “我真不放心沈严,他怎么还不给海燕进去送点开水?产妇最需要关心不知道吗?我也是贱,跟没见过世面一样,你说沈樵的儿子生了大胖小子,那肯定也不是我等的人,我俩千里迢迢从金华跑人家两口子的跟前来又唱又跳干嘛?” 土地公公说:“不是你吵着想看着小宝宝出生,然后被爸爸妈妈起名字吗?” 沈严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真给他儿子现场张罗名字了。 “算了,不管了,我待会儿就来问问海燕的意见,不如我们给他起名叫沈如诚吧!” 土地公公更来劲了,推一把宣婴,语出惊人道:“你未来岳父有名字了!快听听!多么美好的名字,人就应该诚实,不应该嘴硬,是吧?” 第13章 “你小声点,我堂堂七尺男儿,可不能被小鬼们发现在人间沾亲带故了!” 宣婴说着冷撇一眼病房里的三口之家,他在冥府已经呆了几十年,升为地官的官职地位也今时不同往日。 但如果宣将军他老岳父以后满月的事情传出去,他在道上还怎么混?小鬼们可不得争相送礼道喜! 土地爷诚心要气他,掏出来一本生死簿划掉一个名字。 “别扭了?都是亲家嘛,走吧,我们俩再去看望看望你岳母的投胎号码有没有安排好……崔判官跟我说了,你岳母是年底生下来,等她降世,你岳父才能跟她在一起,然后他俩读书,结婚,生子,你未来相公沈选才能……” 崔判是他俩的同事,在民间传说故事里,曾提到四大判官,钟馗,陆之道,魏征以及崔珏,崔判就是崔珏。 宣婴从1959年开始掌管五猖,直属第五阎王座下,他的兄弟单位正是崔判管理的阴律司。 崔判是唐朝人,但差辈分的二人依旧成了没事整两盅的铁哥们儿,加上阎王,判官,冥将,土地这些“官”是一个体系的,他们都是帮助后土娘娘执掌地府生死轮回事务的地官,人家崔判肯定乐意帮大将军这点小忙。 谁让宣婴死之前的事迹也很出名呢。这个献祭血肉白骨的冥司第十九位地官,为了报答沈家先祖马氏的大恩将会迎娶沈家第38代孙沈选,他们的上司阎王殿和后土娘娘也都是统统都知道的。 正所谓人间有真情,世道有真爱,他们这阴曹地府也有给员工送温暖的时刻,这不听说宣将军的岳父岳母即将呱呱坠地嘛,按照冥司的规矩,他的两位干娘们早提前给他放了三天产假,发了一箱子苹果和红白蜡烛,还不扣他的工资条呢。 “你把我的脸都丢了!赶紧回地府该干嘛干嘛,等我的喜事真的来了,我还他们人情都还不起了!” 宣婴挺烦的,他把吓退众鬼的真君面具扣回去,好面子地捂起戴着铜钱耳坠的耳朵,但土地爷分明瞧见,白发苍苍的大将军脖子后边都涨红了起来。 他根本不想解释,也只能把矛头对准沈严,只见宣婴怒发冲冠从后边给这个刚当爹的二傻子一脚踹飞,嘴里开骂道:“你!第一次当爹是不是?那就听我的!快给你老婆跪下穿袜子去!别让她冻着,孕妇保养不好会关节痛一辈子的,想当爸爸,月子都不照顾是不是!奶奶的熊,活祖宗!沈家都是我的活祖宗!我去给你儿子亲自倒开水冲奶粉!去给你老婆吊鸡汤补身体!这个家没我真得散!” 第9章 上海市地府的生死簿上从此多了一行朱砂色的字迹。崔判官身着红袍,刚正不阿的长相也如民间传说一般,他提起判官笔写道,“一个名叫沈如诚的男婴在1973年9月20日的上海出生,一个名叫叶鹿鸣的女婴在1973年12月21日的苏州出生,他们二人此时还未结识,却会在人间缔结夫妻良缘,修百世之好……” “你等等!别急!” 旁边突然插入一个聒噪的声音,白发苍苍的冥府修罗神跟滚地龙一样钻到桌底下,一只指甲颜色鬼魅、手臂戴满了五彩斑斓饰品的手揪了揪判官大人的胡子。 “老崔,你别写那些没有实用主义的,房呢?让他俩在上海买房,狠狠买,听说川沙未来要盖迪斯尼,把地给我往那里买多点,女孩子也要考大学,让沈如诚一毕业就给我投资,搞股票。” 崔判一个文人忍无可忍,丢笔砸中那个跑到桌上抖腿剔牙的宣小爷,哐哐爬上桌子就要跟他骂脏话干架。 “恁真滴吵闹!都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几天了!你岳父岳母是天命贵人转世投胎,比你我的命都要好一百倍!你给我住嘴!再吵就把你的小媳妇给写出生死簿去!让你再等100年!” “你敢!你个鬼登西!快把生死簿给我!” “不给!让你接着唱大戏!哈!哈哈!陆判陆判!快,快把生死簿接住别给宣婴抢走——” “真是的!跑什么跑!我纸上的愿望清单还没说完呢!” “我要求三官保佑沈选,所愿如愿!所想成真!” “我求三官保佑沈选,今年欢笑复明年!他生之年,永胜旧年!” “我求三官保佑沈选,所愿皆可得,物候常如意!” “喂喂喂?崔判!陆判!你们真跑了?” “那那那我再求一件事!其他都可以不要写——就写一句话——” “我要沈如诚和叶鹿鸣一世恩爱两不疑!” “我要他们因爱结合!” “因爱生子!” “宣婴今日替一人发愿,只求上苍保佑他吧!” 30年后,有个明眸皓齿的小“仙童”坐在家里成堆的生日礼物面前问他的爸爸妈妈。 “我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已为人父的沈如诚说:“有。” “你的名字叫沈选,为什么一定非得让你叫沈选?因为我们沈家的祖籍浙江绍兴,而非上海,曾经我们有一个长辈,他在南京西路开着一家纸扎铺,因纸成名的他某天得到了一个100年的预言……” …… “100年!” 上海龙华寺位于徐汇区中部,观其路牌上龙华路2853号的古朴典雅,就知道这所寺院蕴含的历史人文价值,可在这样一所沪籍名刹的两个街区旁边,一群年轻人的声音今夜也能盖过传说中的龙华晚钟。 “这球!牛叉了!真是球迷心中的奇迹啊!” 过了一百年,人间还是那个样子。 今年是2025年,时值夏天,上海的7月发生了两件球迷才懂的大事。 第一,肯定是西班牙门将转会,大批中国粉丝在社交媒体无能狂怒。 第二件事,就是今天全体球迷都在外面喝酒发疯,只因欧洲杯初赛正在上演点球大战。 此番战事看起来相当激烈,一家家气氛沸腾的足球酒吧像点着了一把竞技赛场上的火炬之光,直到胜利的钟声最终定格在一个足球擦过白人门将的画面上。 那个足球是怎么神乎其神地踢入了球门的,电视机还重演了一遍。 解说员替所有人立刻表演拍桌子大叫:“球,进了!意大利队!战胜了荷兰!” “哗啦啦——赢了,赢了!!” 从掌声数量来听,上海球迷们都见证了一场精彩纷呈的点球直播大战。 作为欧洲杯的揭幕战,意大利对战荷兰本来真不好猜结果。 直到现在意大利狠狠地争了一口气。 只是,荷兰队球迷想必此刻的心情很坏。 比如位于横跨一条黄浦江的那边,某洋房火锅的包厢,前后脚走出来的四个同济大学学子看样子也是刚看过球的。 这个尖顶帽红岩洋房建筑是一个纺织大王家族在1930年变卖家产出售的,前身在破旧脏乱的弄堂,经过香港人老板的改造,如今已经是人均5400的上海高档消费场所了。 他们这一宿舍四年来都看足球,但有三个人是荷兰队球迷,只有是一个友情支持意大利队的。 今天那个意大利球迷算是扬眉吐气了。 如果不是出租车接单师傅很快到了,这三个荷兰队球迷已经准备大闹花果山了,他们还各有各的小品节目。 左边上铺贾俊杰提了一瓶喝了一半的雪碧,拖了个醉醺醺的下铺张帅,他俩又亲又抱,一路肉麻到了车前。 受不了想吐的右边上铺王新杰指指车屁股,他嘴里塞满呕吐物,感觉快对月球发射了。 司机师傅眼看就要跑单,在场最靠谱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这人还没过马路的时候就被三个朋友叫出了名字。 “沈选!!” 司机探头问:“是你帮他们三个人叫车的吗?” “不好意思,我尾号是6954……” 闯入别人耳中的这道声线温柔体贴,自带谦谦君子风范,若这是民国时期,这就是上海滩的名门世家公子。 司机立马看着这个人,这位沈选就是帮三个朋友叫车的,他不紧不慢地踱步回来就扛起两个兄弟,气喘吁吁地说:“师傅,我带他们去吐了再上车,太晚真不容易打车,谢谢您乐意过来,我待会儿多给点车费行不行。” 观察此人的容貌谈吐和劳力士一眼,司机火气一下子被动消了大半。沈选和司机谈妥价格,他就关门上保险,安排三个朋友,又在后座放好一袋子刚拿回来的凯司令栗子蛋糕。 这东西可是老一辈人对上海老味道的启蒙,所谓上海滩老味道,可不仅仅是浓油赤酱,还有洋派时尚的西饼。 海派司机对沈选他们几个人改观了,他试图套近乎进一步科普:“凯司令现在有很多分店了,但最正宗的在——” “沈选你给哪个姑娘带蛋糕!”贾俊杰的嚷嚷打断了司机。 张帅也对窗外大叫:“你是不是暗恋谁啊,怎么老买凯司令。” “别闹了。”沈选淡淡地说,“你们都喝多了,蛋糕是给你们买的。” 第14章 舍友们说:“哦哦哦,好吧。” 沈选教育好白痴舍友们,司机师傅和沈选都觉得哭笑不得,司机也不由得透过后视镜观察这个沈选的正脸。 沈选的名字文气,人也温儒聪敏,他剪的很短还打薄的发型清爽不油腻,身上米白色的名牌冲锋衣能看出来家庭条件非常不错。 可他一直在耐心地顾及身边友人和车内卫生,给人感觉非常负责任也好说话,从不跟人吵架红脸。 他的内在修养这么看是盖过了外貌,但他又生的俊眉修目,丰神绰约,行动间斯文得体,利落纯粹,在气质这一块拿捏的相当稳妥,还一点没被世俗晦气磨损精神气,是能让家人师长都把他当成模范生的人。 司机师傅不愧是见多识广,他没感觉错,沈选还真是这样的人,他现在就在操心回家太晚影响父母休息的事情,表情却没有暴露出来。 毕竟难得出来看球,他不想扫兴。 而且大家临近毕业时,是他说好的,今年谁先找到工作,就会请其他三个人吃洋房火锅,看欧洲杯直播。 沈选总是以家人为软肋,他开始发短信给父亲。 “爸,跟妈说让她睡前记得吃多元维生素。” 沈如诚回复儿子,“嗯,你还在看球?” 沈选答:“没,结束了,送他们回家。” 可能是今年就业环境真不好,宿舍三人答应出来吃饭的样子也很丧。沈选挺会提供情绪价值的,把三个舍友款待地很周全。 他点单都不用看菜单,一年来十几次的他直接选择家里人平时里也爱吃的斑节虾,象拔蚌,东星斑,和牛。最贵的酒水也是沈选从家里带来的。 四人往杯中倒上酒,在沈选的提议下,碰了下,心里也变的敞亮了。 不过友情出手相助舍友们的沈选刷的还是他的个人卡,他也想用第一次的工资请客,可惜他还没决定好去不去父母提前安排的公司职位。 舍友们也都知道,他家里可不一般,从太祖父和太祖母开始,他家祖上就已经小有祖产。 沈选虽说没生在繁华锦绣的民国,也根本不必像普通人一样找工作,因为外滩证券大王沈如诚老板和同济教授叶鹿鸣老师完全能让他这个独生子在26岁已经可以享有学术圈长辈的支持和充裕的家庭人脉,社会资源。 “对了,沈选,你还准备在网上写那本《绍兴傩仙》吗?道门女天师替亡夫降伏了人皮傩之后的情节你打算续写什么故事?”旁边的舍友忽然问他。 沈选一愣,淬着一抹夜色温柔的淡眸回过神来,他看着微微握拢的双手。 这手一个茧子都没,跟他的人生一样,是白玉无瑕。 所以如此精英思维的他自从毕业后就在张罗进公司后怎么快速交出父母满意的第一个成绩。 至于他最后一次想起绍兴二字,那好像还是…… 其实他也不记得了。 于是沈选想了好久,决定说出了他永久断更的其中一个理由。 “以后一辈子当个普通人上班肯定忙。” “也是,你就差……找个对象给你爸妈了……” 舍友贾俊杰点头表示理解,大家此时刚好到了目的地,但是在他们说完散了以后,唯独张帅没走,还没忍住追到沈选的车窗边,带着感激拍拍玻璃说:“我们三个可能回请饭局没那么快,谢谢你了兄弟。” 沈选说,“客气了,涉及找工作的事都可以说,我随时恭候大驾。” 舍友叹气:“你做人别太厚道了,沈少爷,我一个屁民何德何能。” 沈选道:“你和我说这种话才是生分了,我坚信,友情不能收买,也不会被出卖。” 司机师傅十几年没从生活中听过这种对话了。 后来车继续开,今晚这趟行程的后半段,沈选打算坐地铁去他徐家汇的那套房子。 望着上海的街角,沈选的双眸平和中透着无趣,这为人方式对他的年纪来说太正经死板了。 只是,每个人表面被他人看到的东西未必是全部。沈选有时候也会反叛,比如,他从小到大一直想改名。 他是姓沈。 但按照家里面的说法,他生下来之前就已经被安排好叫沈选了。 沈选,神选…… 沈家神龛所选之—— 不……别想了,停。沈选掩盖了多余的想法,然后就是从地铁口进入到无障碍电梯。 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他有点忽略了世界的流速,并且此时才后知后觉感到今年的天气已经透着初秋的阴冷。 沈选在这种寒风中接近下方地铁安检口,隧道底部空气还有怪味传来。 深红色的远光灯裹住全白色的活人,从背后吃掉了他的影子。 空气全是白骨露野的阴魂腐臭,四周像什么肉类鱼类放在冰箱烂掉,混合着骨头渣子上的残留气体真的容易让人反胃吐出隔夜饭。 沈选意识到了崩溃的边缘,脸色苍白潮红,习惯性拉低外套帽子,他的微分碎盖挡住沟壑很深的鼻梁结构和俊朗嘴唇,拒绝干扰的耳朵上扣着深空灰色的耳机,速度越发加快地走出了9号线的光线中。 “跑!快跑!!别停下!别看地铁!” 沈选的日常作风并不如此,可眼睛里面闪过一丝人类的恐惧情绪后,沈选好像在被一种神,一种仙吞噬。 地铁报时就在这时响了,内容好像在说前面刚走的车是他要搭的。 可偏偏虹桥路到宜山路中间的转车通道并没有因为过了高峰期而空旷。 好多人都在。 但沈选觉得和他一起下行的没有人,只有风。 对此,沈选莫名感觉脚在挂自动挡,他和几十道来来往往的脚走在同一个地铁b1。 一种头晕眼花的错觉中,沈选依稀感觉肩膀上多了一个追上来的长发女人,哈了他一口的女乘客手臂上有绿色尸斑,脸上都是腐烂变质的组织。 沈选心态直接崩了,一下子没注意又看到旁边车厢内部有一个浑身密密麻麻都是红色水痘的恐怖男人。 周围人统统穿过了这两个“乘客”。 这个情况,只能理解成秩序崩塌的上海地铁准备平等地惊吓沈选。 好在两个东西都没有活在现代社会的目的性,他们飘摇不定,转瞬之间化为乌有,只留下鬼魅散开的青烟。 沈选也只把不幸中奖的目光放在前方,他再跑几步就可以上地铁了。 但是他的耳机已经甩到后脑勺,正常的3号线还是看不见影子,他只能绑架着跳出嘴巴的心脏逼自己必须沉住气,惨白色的嘴唇无声地阖动,用力地睁着眼睛往中间线跨栏一样跑了过去。 终于费了半天劲,他好像离那个目标近了。 当沈选对铁轨伸出双臂,用力顶出一条腿终于踏入回荡着波纹的白色光墙,如弦上箭矢冲出闸口的他没发现他的背包拉链打开了一个缝,一些秽迹斑斑的符篆纸张就在他身后散落开来了。 那些都是写满道教口诀的符纸,它们轻巧地飞到了地铁彼端的老时光,隧道深处的亡魂们消失了一部分。 沈选的后背被人一推,顾不上抓回纸,往电轨一跃而下。 顿时空气忽然地静了下来。 等死的他听到了音乐,全家便利店的玻璃门在他的耳边自动地发出欢乐的电子声音—— 站台的提示也送入他被“滋啦滋啦”电流声控制的耳朵。 这一刻他早没了任何还能活着爬出地铁的想法。 但是冥冥中的沈选却又有种感觉,仿佛,他这么无聊,正常,不惹麻烦的人一直在等待某种戏剧性的变化,把自己从平凡无趣的人生中解救出来。 “尊敬的乘客朋友,您已刷地府卡,获得城隍路引,下一站,上海市地铁3号线黄泉路即将到站——” 耳边报站声音响起的那一瞬,沈选张开了眼睛,不再平淡度日的瞳孔更是从未有的亮,好像,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 可在人间活了26年,上海地铁隧道有一个异次元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扑通一声,沈选再年轻力壮,也抵不过力的相互作用。 他摔下了头顶上反着绿油油光线的3号线。 在正前方,一辆地铁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那种血肉腐烂变质的恶臭在地底构成了一副地狱变相图,几乎是再用100年都无法替此处彻底清洗干净的。 可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可能是又看到他爸那种奇怪表情吧。 “爸爸,那些纸上的巨灵之物是什么?” “这,是‘官’……” “‘官’,是什么?” “你看,官就是祂们,如果你喜欢哪一个,可以选其中一个,信仰祂。” “天——官——赐福——” “地——官——赦罪——” “水——官——解厄——” 远处的那种感觉,正是来自1959年上海市冥界三官们对沈选的群体召唤。 第15章 沈选眼看着快架不住这种仪式了,三官们又一起呼唤了信徒,祂们对沈选的青睐有加也体现在了各个府邸神发出来的天外之音上。 “众神归位2025数字转换腾讯会议在博鳌召开……” “智能土地庙充电桩正在地府全面深化改革……” “文昌帝君倡导教育改革,尽快安排中小学教育减负……” 与此同时,金华市一个叫五猖祠的地方,一个供奉着地府真君的大殿屋檐下摇晃起了一枚串着红线的道教铜钱,奏请神明的铃铛声却没有向地官大人成功传旨。 因为,今夜的这里没有任何的神,庙观内部还有一个“地下”人员的会议要开。 这不,人间的五点钟刚才一到,法务用品流通售卖中心关上门,两侧游客通道也已经彻底关闭,正殿之中只徒留鬼魅惧怕的神明香火味。 土地公公刚刚去上厕所了,他刚回来就群发了一条微信。 他先让各位仙家尽量避开景点的监控,还有,准时从塑像中跳出法身过来讨论要事。 不过大家今天也都装了一天泥人了,迟到几分钟也无妨。 单位纪律是死的。 祂们是活…… 哦,不,祂们也是死的。 这一屋子的老同事们可都是文物级别的了。 “我也才二百岁不到啊,怎么都老糊涂了……谁说二百岁正是闯的年纪来着,我这根豆角也太老了。” 土地公说完这句话,自顾自地摘了他在五猖祠上班的工作证,又播放起手机上的小视频。 他的后台运营账号也暴露了,赫然叫@金华市义乌市五猖祠文旅官微。 难以想象,神仙也冲浪看彩妆、穿搭、护肤、宠物、美食,可土地公看得乐了好几次,而后,他先换下白天扮成内殿义工的工作服脱去洗了,又卸掉老花眼镜的伪装。 下一秒,这个仙家学人家博主一个原地扭身分镜,就从普通退休大爷变成了一位头戴方巾,身穿直裰绸鞋,顶着一个通红酒糟鼻和大白胡须的老神仙。 如此新奇的自媒体赛道…… 网上那帮换装视频博主如果亲眼看到,一定会怀疑世界坏掉了。 偏偏有着网红主播梦想的老神仙还抖抖那件全国土地爷工会统一订做的神仙袍,把假胡子粘的更牢固,嘴里嘿嘿一笑。 这时候,土地公公的手机上又传来一阵南殿仙姑和月老祠前段日子拍的带货主播广告: “家人们,我是你们的主播小姐姐,金华大将军殿门票免费最后两单,大家抓紧拍一单,我就下播了,记得给直播间点点赞啊。” “我重生了,重生在豪门前夫跪下对我求婚的那一刻,上一世,渣男欺我,婆婆打我,这一世我从头再来,势必要在金华大将军庙月老祠拿下两个‘分手拍黄瓜符’,考研上岸!本广告中的文创御守由本府月老爷开光,对正缘亦有神效……” 凡是提到一个大将军的,每条视频必有十万加的神仙界点赞。 那么金华大将军殿第一顶流现在正身在何处呢? 土地公公的步伐带着答案接近了不开放的内殿,此时此刻,淡季不忙的道观神仙们已经围着大家的领导宣将军等开会,宣婴一上来先让陆地仙官们好生坐好,他也询问他们的单位行政一把手:“土地,我去给你端个凳子?” 土地公公点头谢了谢自家领导,他将自带的折叠小板凳拿出来,拧了一下景区logo的胖胖杯说,“大将军,我是地官殿的党员老先进,上级强调地府公务员要试着打入群众,老头子一样不能搞特殊化,我飘着开会都完全撑得住。” “那我就说正经的,天官通知我,今年新政策出了,领导们要给地官单位和水官单位发钱了,哦,不,是赐福了。” 宣婴长话短说。 金华府众仙一下子交头接耳起来。 一般人或许能见鬼,却根本没有机会拜见天官们。 在民俗画中描绘的天官们,也往往是一个个人类想象的喜庆形象。 他们用着古代官员的标准长相,身穿大红官服,龙袍玉带,手持如意,五绺长须,面容慈祥,可除了封号是福神,所有的天官都不是人类,祂们早已经长生不老,实现飞升,并且脱离宗教场所的体型外形都是不可窥探的,甚至有的天官基本上是凡人们最害怕的巨灵之物。 这话说回来了……他们金华大将军殿是得好好在报告里面夸夸“大”领导们的扶持,光是福禄寿三个大部门领导从不克扣补贴,有空就拉他们搞联动聚餐,分发烟酒香火,寿星大人去年还说要给宣婴介绍对象来着呢。 一切还得是因为宣婴长得俊,也讨喜。 宣婴也有几点要说:“金华市地铁这不是通了两三年呢嘛,年底前咱们下地狱搞个地府生活圈文旅项目。” 土地听了不禁感慨地府地铁的好处。 民间故事里的包公夜游地府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人人都可以坐地铁游地府,这可是一座城市地下的延伸。 曾经如果你下地狱投胎找不到地府,鬼差得追着你到处索命,现在你就算是中元节想上来逛逛,也可以自己搭地铁办理阴间签证嘛。 这就叫,一站式下地狱和免费阳间自由签。 '@地府文旅'的关注更新提醒就在此时打断了土地。 开会还没结束,土地下意识低头,忽然注意到这个号发的内容是上海的紧急新闻。 在这个关静音的视频里,遭遇不干净东西袭击的人正是沈选。他刚才跳出了一百年后的站台,身体直接掉落到另一边地铁站台。不到半小时,土地爷就刷到了他。 从视频看,3号线诡异的站内语音才落下,在他背后已经全部断电,留下来的只有一个空的隧道,和疑似前方地铁车头亮起的一盏绿灯。 ……完了。中奖了。 沈选那一刻脸上目睹危险的表情写着绝望,看起来退后也来不及了,他紧急地转过身来,身体用力撞,眼前有个看不见的墙像长着腿,生生把单机版游客沈选踢飞了回来。 他被挡在了里世界,便只能向另一头一瘸一拐走,谁料,下一秒视频就传来地府夜游鬼魂的咆哮—— 土地爷看得瞪直了眼睛! 本身沈选就不是大众脸,他的人虽然目前安然无恙,但是这身衣着太忌讳了,和阎罗煞气一对比活脱脱是油锅前摸爬滚打的瞎子,全白色的衣服,在他们地官眼里可不兴穿啊。 土地赶紧从评论区抬头找宣婴想办法。 宣婴在忙工作,他赤红色的耳环项链好似壁画上的朱雀星宿,满头鬼魅艳丽的传统道教头饰和扎成高马尾的沧桑白发都不带抬一下的。 “咳咳!!” 最重视工作的土地继续挤眉弄眼,用嘴型暗示散会。毕竟沈选二字真的不能直呼出来,因为这是一个不能给其他仙家发现领导私人感情的……厉害名字。 第10章 沈选正继续摔在另一个上海的地铁站台。上海地铁的第一条线路于1993年5月28日开始运营,是继北京、天津后的第三个城市轨道交通。 但是上海地铁的建设早在1958年就开始了,虽然后来由于技术和资金问题一度中断,直至1990年恢复动工。 一个停工说法是因为社区居民的举报,据说他们担心地铁的震动会影响他们的生活质量,影响房子的价值,影响他们未来的房产交易。 至于第二个,就邪门了。 已经处在另一个交界处外部传来的窃窃私语,更是把他惊魂未定的思绪推入接下来的这一段断魂路。 “你听到没有?刚刚那个全家便利店的开门锁忽然变了调子,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跟附近地铁站有关的讲法吗。” “是当年修地铁挖出过死尸的谣言吗?” “这真的不是谣言,地铁这东西本来就邪,上海又是全国最早通地铁的大城市之一,但是从五十年代挖出隧道口到真正通车却用了三四十年,因为政府在开挖之初碰到了数不清的灵异事件,什么饿的肋骨凸出来的浦东黄包车夫,什么悬梁自尽的资本家小姐,什么跳苏州河的……” “你讲的我好冷!回头我要喊家里老人帮我喊魂收惊了,哎,要不周末哪天去龙华寺拜拜?” “好呀,所以,我们正常人做晚班地铁就是要当心一点,老人都说,后来地铁之所以能打通,是因为上海地府和上海市政府合作开了两条线,宜山路是“鬼界”的分叉口,人去的站台才叫宜山路,鬼区的那一站是黄泉路……当然还有一种人,他们只要在这里坐地铁,就一定会坐错传说中的黄泉路。” 沈选已经来到了闸口对面,他都有种荒唐感。 捋顺了呼吸,他的身体微微发抖,找角落处跪下,拿出手机查询了一句话。 ——搜索: “上海地铁建于几几年?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 沈选打完字,他才放平腿,身下有背包垫着,脸色苍白的青年越发艰难地呼吸新鲜空气,肺部依旧在排斥地铁口的尸臭味。 第16章 五花八门的互联网时代讯息也有了回答,网友们都说了一些看法,或者说一些怪谈在身边的亲人朋友例子。 静安寺的神秘吃人女尸,某个地铁口上面的老殡仪馆——他真的孤陋寡闻了,原来全上海的地铁一百年来都不缺怪谈。 这已经涉及到了凡人世界的知识盲区,可一个非大型地铁故意分出一个线路,怎么会是因为地底深处有源源不断的地府移民。 地府通了地铁要干嘛? 这年头阴间不会真有文旅项目吧?他去阴间旅行参观学习人怎么死? 但总之,沈选喝的酒精含量已经不能解释一切了,他面色煞白地说,“中国是发展中国家能理解,中国还有发展中地狱……这太抽象了。” 活人的心理素质就是这样,沈选一看就是个标准现代人思维,有些观察他很久的神仙们看来需要纠正他的错误想法。 …… “你说……谁?” 拿起网上的视频看看,宣婴看着沈选往后一倒,他翘起二郎腿盘到膝盖上放着,思考严峻问题的胳膊叠一起。 “哦,他,我当谁。” 土地爷问:“你怎么还坐着?要不你亲自过去一趟看看吧?” “别,金华府在评选地府文明城市呢,我走不开。” 黑暗中的宣婴好像不怎么想关心沈选的死活,皮带上挂着的钥匙串和姻缘御守却跟着一起晃了晃。 土地爷下意识看他这嘴巴和身体永远不配合彼此的样子,宣婴的目光落到了腰间,他的脊椎一僵硬,反手就是一巴掌藏起那个求桃花御守。 脸色微变的白发大将军开始外强中干了。 “行吧!既然是你觉得我需要管管他,那我来摇两个哥们儿捞他吧!以后可不能这样!” 宣婴粗声粗气教育完别人,嘴角抽搐地顶着土地的催促把黄表纸一张张叠成元宝,之后他亲自叠好路引,土地爷端起篦子把金银元宝倒入火焰帮助焚烧,二位仙家的符箓一瞬间也抵达兄弟单位上海。 上海地官部门久违地抓到一个活人,正打算展现出了大城市地府公职人员的办事效率,他们准备把沈选抓去地狱第五层拘留十五天。 沈选不知道他要挨鬼差处罚了,只觉得周围环境更冷了好几度,但地铁旁边本该是两部出站电梯的通道多了一个“洞”。 那是一个充满道教风格的青铜莲花,它似乎是异次元的入口,这个大漩涡的中间还有一个骷髅头含着镇魔珠,左有地狱三重转轮,又有恶鬼拔舌吞火焰,内部向上翻滚的电梯“台阶”是一节节白色的人体肋骨,更不可思议的是,旁边另一个空间的路人们永远都看不到这个通道。 更离谱的是两个穿地铁站警制服的夜叉爬了出来,两个“官”体型之庞大魁梧足足有三米还有余。它们一个面色萎黄,头大如斗,一个皮肤铁青,发丝火红,可跟民间传说中描述的鬼怪不同,二位鬼差爷身上多少都有一种班味。 它俩的铜铃大眼毫无差别地、严密地覆盖了在宜山路站台的每一个角落,刚好轻微的蜂鸣声响起,沈选整个身体沿轨道的震荡在不安发抖,他还朝着头顶后方一个圆形的黑洞看了一眼。 一车厢内的民国人、清朝人在车上看视频的看视频、打游戏的打游戏。 百鬼。 夜行? 沈选尽力地睁大眼睛,还是没有撑住眼皮打架的沉重感。 眼前的一切荒诞地府穿越剧情终于完全被黑暗吞没,夜叉把他踢出了站台。 可也就是他吓晕后,一根带串铜钱的红线灵光一现出现了,就在他脸上方的不远处,传来宣婴在金华神殿捞他人,又阴阳他的声音。 “真行,都学会偷偷摸摸在外边喝酒不按时回家了,酒就这么好喝?喝了能长命百岁?” 土地忍不住叹气说:“真君爷,你从哪儿学来了这种两口子吵架说的话?” 宣婴生于1938年,他的思想上还颇为保守,一个没留神把心里话差点说出来了。 “我从来没把他当——当我没说!” 说完也不等土地公公说其他话,宣婴冷下脸冲出门去,土地爷压根没拦着,默默倒数3,2,1…1刚落下,真君爷果真又没忍住发善心了。 “好了好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来送!我来送他回家!” 土地公公把宣婴骂骂咧咧的身子劝得坐下来,撒不了气的宣真君现在却想给沈选来一个降龙十巴掌。 他这副样子跟他1959年还在上海当“女”厉鬼的样子还是一样,稍微不一样的地方可能是宣婴终于有点神仙的偶像包袱也不半夜嗷嗷了。 土地公只能特地绕到宣婴的面前来,给他展示手机上已经切换过来的地府短视频新闻。 此时,地府地铁办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改变着活人世界的舆论导向,沈选的手机屏幕刚刚都在提醒还有十秒快关机了,忽然变红了的电量变回原来的满格,微博热搜也在全国各地推送了一条平平无奇的新闻弹窗,“2025年9月27日22时05分,上海地铁10号线列车发生追尾事故。17分,两辆列车发生碰擦。26分钟后,上海地铁官方微博发出信息:“上海地铁10号线因设备故障导致该故障区段,豫园站至老西门站下行区段两列列车停运。” 看来对凡人们辟谣还得看大领导们,回避风险的效率太高了。 宣婴却好像还很在意一件事,他双手交叠问:“他会不会记得今天的事?” 土地公说:“哦,不会,我来搞定。” 从沈家祖辈的遭遇来看,沈选的性格碰上今天晚上的事绝对不是好事,这人生下来就从来没有操心过物质,他双亲是有想法又有能力的人,这种家庭给独生子带来的好处就是不缺钱,不缺爱,不缺教育,就是开不起什么地府玩笑,所以宣婴能帮忙抹掉今夜的记忆送回去就快点送吧。 宣婴当即就站了起来,傩神面具被拿起来。 夜里的神仙庙观不能开灯迎活人。 五猖大将军的供桌只点了一盏莲花灯。 宣婴在黑暗中摸索一下,动用法力一把拉到了青年的手腕,他耳上的朱砂耳坠熠熠生光,同时白发变黑的长发男人借着这一点光源张嘴吹亮香火,天地之间的地官法力也印照出他的面庞。 过了今年,他也百岁了,这一头委地的如墨长发经过百年疯长此刻悬挂在了神殿雕梁画栋的栏杆和砖石上,黑发的宣婴在供奉自身的长生灯下如敦煌飞天画壁一般美丽,华美高峨的冠冕坠着两根长穗子,四面八方的燃香和红绸也全随风送到他的身边。 沈选也许做梦也想不到世上能有一张脸抛开一切来到他的身边,地府神君的不老容颜唤醒着人间的爱恨嗔痴,他眼角眉梢的胭脂红真像是泼溅上一道道杜鹃血的精美桃花扇面。 只是供奉“祂”区区一百年,不仅不会很长,还会让人觉得不够虔诚。 然而这位宣真君的个性才是绝杀。 天上地下可都知道一个说法。 地府的天祀荡扫十魔真君会吃掉世间万物,他生得丑陋,故才爱扒人皮,爱佩戴五彩装饰,这个饿鬼偏偏还有个未婚夫婿——二人是早晚要抱着公鸡做冥婚夫妻的。 可是众仙们也都有点想不通……宣婴明明是一个为上天所厚爱的地府真君了,干嘛还那么过时地遵守这个诺言。 宣婴从未解释过,但沈选和他从未见过,说爱到要死要活的,这也太可笑了。 所谓的宣婴“单恋”沈选,理由其实很简单。也许他从来不知道什么人间的爱,但每一个沈家人在他眼里都好比至亲骨肉。 可能他不了解眼前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沈选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宣婴也是一个个亲眼看着过来的。 他们善良敦厚,聪慧谦逊,他们都是宣将军早已经认定的家里人。 不知道的人以为宣婴是痴情沈选,其实他知道不是的。 他的在乎,给的对象是整个沈家。 沈严,海燕,如诚,鹿鸣。 宣婴都是亲眼看着他们相爱结婚的。 这个家族如今能富贵平安,人丁兴旺,宣婴真的很替他们感到开心,他也才会感到一百年不是很长。 他再也去不了人间,但沈家的饭菜味道,沈家住过的每个房子,这些散发烟火气息的记忆是让宣婴寻找世情因果,冷暖人生的意义。 今夜,他的心脏也只把甘愿庇护自己家里人的长腿一埋,将提起灯的光芒照向上海地府的方向。 然而走动间,神君的心又是如此寂寞沧桑,好像世上从未有人真正懂他。 第11章 当天晚上,人间的天空下又是一声尖利鸡叫。 地底兵马司的小鬼们在鸣锣击鼓,吹奏唢呐。 子时的地铁隧道口,也来了两个拉的长长,宛若要去拜堂成亲的影子。 一位大将军走了这条地狱之路足足一百年,沿途自然是百鬼叩贺,或笑或哭,团聚一室,打鼓唱戏。 第17章 “吉时已到!” “入土为安!” 宣婴好像又聋又瞎,他完全不觉得这种常见于丧事上的声音过于吵闹。 趴在宣婴背上的沈选忍不住了,他在梦里轻轻说:“……头痛……” 不止如此,他还从身前环住了宣婴的背部,扯松长发男人的衣领子,隔着衣物揉摸了一下。 “能不能有点素质,不要……在小区练吹唢呐。” 低头正想事情的宣婴一感觉到腰上多了一双手,习惯性眯起来走夜路的眼睛瞬间瞪大,带着措手不及的愕然瞪一眼身后的那张脸。 沈选是真的睡眠质量一般,轻声投诉完靠了过来,离宣婴的脸颊很近。他的眼皮看起来分分钟要苏醒了,宣婴想了想决定公报私仇,又给了他一拳。 这也不怪他,上次有人抱宣大将军,得追溯到民国12年,可这个人是他妈,沈选区区小孩也敢对地官老爷动手动脚? “你才没素质。” 宣婴回想了一下今夜的事,生他气的程度也在增加,因为就算不谈这次,沈选能活26年几乎是靠着他一次次赊命救下的。 “你知道个屁?没有我这一声唢呐驱散邪气,你今晚都跟你舅爷沈湘一样了?天上地下的‘官’都盼着你赶紧寿终报道。” 宣婴抡完拳头还很想丢沈选进地狱涨涨记性,却被沈选半点不知死活的头蹭了蹭戴耳饰的耳垂。 “疼,不要打,香。” 沈选是真的不知道他的守护神一直都在,但他的鼻子再进一步,就能把宣大将军的脸亲到了。 这可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宣婴所不能容忍的,虽然天色已晚看不真切,可宣大将军的声音已经开始凶相毕露了…… “你又来!”宣婴刚才没当着土地的面说,他的真心话现在是彻底藏不住了:“你有没有礼义廉耻!为什么每次睡过去都……你再揩油,老子今天就——脱了你的裤子把你丢到地铁站台旁边让你明天早上社死!我还知道你今天穿的是黑色内裤!你怕不怕!” “女厉鬼”宣大将军恐吓“未婚夫”沈选的方式很特别。 沈选的内裤颜色在他这里也根本不是什么隐私,两个人做不成夫妻也成不了好朋友,所以,他和他的梁子算是结了一百年了。 古话里管他们这种关系叫“怨侣”。 沈选应该也是“怕”了宣婴,但“怕”的不明显。 他不夸大将军的体香,手还抱着不放。 看见对方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宣婴讥讽地笑了。 “姓沈的,我懂了,你就是狗改不了吃——” “……”空气忽然静止了。 不对!!!! 他为什么要骂自己!!!! 宣婴开始使劲扭动摆脱沈选的环抱,恶气难消的同时也得肯定这位沈家后代最近有在锻炼。 沈选的身材忒健康,高挑,比小时候的那个小病秧子看起来力气大多了。 今天不又背沈选,他都不会这么震惊。 沈选竟然已经突破了沈家固定只有179左右的血脉压制,个子要比宣真君……高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的差距,对宣大将军来说也是奇耻大辱了!沈某人的身高发育怎会如此!背上的这个鬼登西太不合常理!他是不是小时候经常背着班里其他同学偷偷喝牛奶?好不要脸! 宣婴扑腾了半天,沈选还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恶向胆边生的真君爷心底堆积了一大坨脏话。 但太晦气的词,神仙都不可以说。 天官说这会加重天地间的业障。 做了神仙就不能骂脏话也一度成为了宣婴最不能理解的事情。 好好神仙宣大将军只能开始学习骂人不带脏话。 “沈!!!选!!!!!” “爷爷我早晚要‘三折叠’了你!!! “我要把你放在油锅和钉板上折来折去!让你哪一面都超有面!” 宣大将军骂了一个痛快终于好多了。 眉梢染血的白发修罗下一秒更是找起了出气筒,只见他杀气腾腾地捏了一个神诀,铿锵一声,阴间的幽魂们在雾霾中化作扭曲的阴魂消散在一盏盏冥灯中,他与沈选身体所朝向的尽头也出现了一条条插到泥土里的白骨人腿。 今晚在饿鬼道动过沈选一根毫毛的,都被宣婴宰了。 小鬼们的心情可能也委屈。 宣婴送完这个让他对付不来的沈家后人,又回到了金华市。 他最近刚刚替他们单位拿到一大笔补贴,当天晚上要写一个通宵的经费预算报告。 上海市某处房子今夜有他布下的风水阵。 宣婴的心却没办法放下。 他提笔就忘字,硬是写几行,余光不由自主总想看几眼沈选在虚空中的睡觉姿势,直到他猛然意识到再不写完报告,下次开会前可就完不成领导们的指示了。 他只能收收心,因为所谓神仙,他们的职能也和世俗想象的差不多,甚至肩上的担子更重,上有玉皇大帝、后土娘娘、太白金星、太上老君及南斗北斗星君;下有地府里的阎王、县城里的城隍、乡村里的殿主爷,但凡是一个“官”,活到21世纪都得按“官”的规矩办事,大家都是忙到双脚离地的体制内神。 宣婴在地官殿的名气再奇葩也不能天天搞特殊,他还趁着手机上有红包就点了“死了么”外卖,打算迎来守夜神殿的工作。 可等到宣婴拿回来好几份外卖,土地爷还没睡,做贼一样地问:“你说,今天地铁里面的动静太大,沈选会不会发现问题?” 宣婴一顿,双手继续忙着跟打死结的塑料袋搏斗:“那我要给你打差评了啊,你不是负责让他没记忆的吗。” “我是消除了他的记忆。” 土地看着他死了这么多年还永远吃不饱的样子,莫名觉得心疼,宣婴因为是饿死鬼,所以对食物总是表现得非常贪婪,这也成了他身体里的三尸鬼。 他必须不停地吃下食物才能不发狂。 除了“主食”,天上的,地上的,水里泡着的,庙观道场的金山银山纸嫁衣纸扎童子,他的肚子只要是饿起来也能吞下去,等他们熬到了现代社会后,他还爱上垃圾食品,中秋节仙家们送的月饼礼盒,端午节信众拜祭的甜咸粽子,他统统能够塞进嘴里还能吃得津津有味。 这不,今晚才缺了一顿,他已经迫不及待撕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 堂堂真君爷点的这家外卖用了一个京剧图案的饭盒,宣婴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大口大口吃得饥肠辘辘,把土地爷看沉默了,宣婴也无所谓,埋头吃了一口预制菜卤肉饭。 土地公公只能改变话题聊聊沈选为什么会遇险,老头子想不通的是,这几个小鬼到底从哪里来的呢,宣婴不是早就用冲傩抗住了沈家所有的外部灾祸了吗? 冲傩,是一种镇压性、强制性的地官驱邪手段。 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官”的神仙力量体系,是宣婴的拿手好戏。 正当土地爷想的出神入定时,宣婴忽然毫无预兆地咳嗽了起来。 “哦哟喂!吓我一跳!”土地爷开始还没听清楚,回过神来,疑惑地反问:“你吃傩吃多了吗?” 宣婴没吭声解释清楚,倒是先快速地抬手摘掉面具,随意地一丢。 他的身上一刹那有扶桑花的香气环绕,在露出来的无血色面颊和红色嘴唇上舔了一下,宣婴捋了一下滴滴答答往下淌血的白色头发,他又脱掉粘满血液的t恤衣服,显摆他冷白皮的腰腹肌肉,两腿交叠到桌上。 土地爷看着他满背红色纹身,除了脸部,他白的媲美一张纸张的私/处都被覆盖上一朵朵道教莲花刺青。 这是几几年之前留下的,土地爷最清楚不过了,宣婴也把衣服赶快换掉。 但一个个性如铜墙铁壁一样的人,满身的傲骨被烙下了这种“以色侍人”的耻辱,他看似毫不在乎的表情底下是藏着多少心事也可以猜到。所以如果可以,宣婴更希望别人能够了解他而不是逼迫他服从。 想到这里,土地开始明白他也不是不想要露出真面目和沈选见面,他也会有顾虑,他的自尊心不愿低了人一头,他的高傲让其更像蒙了灰的晚清瓷器了。 宣婴似乎还是困在1938年那场噩梦。 他只听这个身体就是“傩”的男子公私分明地说: “我不是因为他才受伤的,是因为那些害他的脏东西,冲傩有三种,一,太平傩,一般是家宅不宁、人畜不旺、怪异作祟。二,急救傩,多是家人病重、久病垂危。三,地缚傩,这一类是偷盗诈骗、奸/淫行凶带来的灾厄,可是,今晚在地铁冲撞的小鬼身上都没有带着它们。” “有不知来意的上古神龛还在试图召唤沈家人献祭寿数。”他的眼稍凝聚一抹戏文旦角的鬼魅水红,一张空洞华丽的人脸比面具的气质更妖气,白色嘴角掀开的阴冷笑容也像是朦胧一线的鬼灯桃花仙,“我体内的傩告诉我的。” 第18章 土地公的眼皮有不详征兆,张开嘴想追问是不是“害死”沈湘的官出来了。 在土地爷和宣婴的这番交谈中,今夜沈选的遭遇变得逐渐清晰,沈家从民国时期就总是被‘官’所选中的特殊体质好像也露出了一丝端倪。 他们都知道,宣婴和沈家世代的命运都绑在一起。 宣婴却至今没搞懂沈家在一百年前到底不小心惹了哪路鬼神。 但在这112年间,沈严,沈樵,沈如诚,包括沈选都曾经经历过一模一样的冥司召唤。 这个家族就像被诅咒了,宣婴记得最早的那一次厄运,是出现1961年的上海,沈家双生子当时一起撞克,是宣婴在金华发动道教五雷,却也只救下了沈严的命。 然后就是第二次。 这一次是1977年,宣婴救了四岁的沈如诚。 最后就是第三次。 1999年,宣婴第一次出手相助救了沈选,那个过程是宣婴迄今为止碰到最凶险的一次撞鬼驱邪,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沈选和祖辈不一样,沈选的四柱八字更轻,从小更容易撞克。 宣婴想到这里也开始没好气。 九十年代初,中国彻底进入了又一个新时代,沈选的父母也完全是独生子女家庭的模范。 沈选的命,除了容易被鬼附体,哪里都好。 他与他,真正不般配的地方本不是阴阳,贫富,性别,是一个出生在112年后的人懂不了宣婴,其实沈家人从没有记恨在心,在沈家的书架上,摆着马姨娘的回忆性散文和日记本,除了记叙了绍兴一代的风俗和1938年的历史时代背景,她只字未提仇恨。 宣婴再回忆起来,心中又涌出来人性的弱点,他觉得今天对沈选的态度是凶了点。 人和人的命数本该是不做对比的,沈选根本不懂什么是穷,宣婴这种爹又不疼,娘死的早,生前活活饿死在一口酱油缸的活倒霉蛋跟沈选压根不能比。 那又如何? 沈选不也成不了他。 他还是天上地下第一号的宣婴真君,比什么比,没意思。 他轻拍腿部,发出懒洋洋的声音,半点不觉得自卑地笑。 “嘘,都不晓得要避讳么,我可不想让沈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土地公公一惊,认错说:“是,是我鲁莽了。” 避讳,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 所谓“讳”,有指帝王、“圣人”、长官以及鬼神的名字。常人总说不能在嘴上乱用乱说,平时用到与这类人物名字相同的字必须设法避开或改写,此谓避讳。 因为一旦犯“官”讳,活人定将身罹大祸。 可是沈选既然没事,土地公公现在就想知道宣婴要不要紧。 宣婴算是放松好的身体慵懒地勾起一件衣服往头顶套了下去,嘴里烦透了说:“我没事啊,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凡事也没有证据,我们两个小“官”乱说上级大‘官’的名讳可不行。不过今年过年有空,我要去地下打点一些烟酒纸扎给领导们了……” 宣婴估计也怕土地公公多嘴,一脸假充大方的他挥手:“我死不了的。” 这次轮到土地爷教训他。 “诶!你刚才还说要避讳!快呸呸呸!” “呸!好了吧!” “快说吉利话!” 宣婴皱眉挨了老头子给他的一个“切钉公”——这是吴语方言里的打孩子用语,人一旦老了,都是一样的,爱听吉利话,既然有些话是避讳…… “办年货!我们下次不说那个字,我们就说……家里办年货行不行?” 宣婴刚才吃饭吃的脸上带点红润感,他又是个什么事情都盼着热热闹闹的性子,歪头认错的微笑表情也很是讨老年人喜欢。 土地爷无奈地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哪里像个真君爷的样子。” 宣婴疯疯癫癫的,鼓起腮帮子,呼气吸气,又呼气:“狗屁倒灶的,我本来就是厉鬼一个,才不是什么真君假君。” 他还一身班味地抱怨,手臂比划比划沈选的个子,他掏出手机点出来一张照片。 “你知道么……他,一米八八的个子,居然要我背他……还是小孩子更可爱……你看是吧!他五岁的样子我一直存着呢……” “哦哟,五岁的旧事体还替他留着啊?” “……” “……” 土地公公看他怎么说,宣婴不语只是一味说“吉利话”,土地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凡事只要宣婴能觉得开心,老头子也根本没有别的念想了。 神仙也是帮亲的,沈选是一个挺好的青年,可宣婴才是他的亲人啊,对吧。 第12章 人间百载沧桑,连幽冥地府也染了烟火气,掌管厉鬼的阴司大将军哄好了自家土地老头,开始对着案头堆积的文书发愁。 后土娘娘朱砂批注的“财务报告”四字也刺得他眼疼。 百年前他跟土地在虹口当城隍时可没这些劳什子规矩,如今倒要学凡人搞什么飞机财政规划。 他正想着,檐外飘来几星香灰,混着他供桌上的信众祭品和香烟。宣婴忽然想起,一百年前初升冥府殿主时,金华城隍庙前的糖画摊子也是这般烟火缭绕,当时他还经常变成一个小女孩在门口套圈,金华市过来卖年货商品的奶奶爷爷都认识宣婴。 他们会问,“囡囡几岁啦!” 宣婴会厚颜无耻说:“爷爷奶奶!我五岁!” 老年人们都把他当小孙女一样看护着,有一个东阳人奶奶还认了他做干孙女。 三年后,这个奶奶阳寿到头,无儿无女的她又一次见到了“干孙女”来替她勾写生死簿,可这次她看到的是大将军的原型,她当下想了半天,发现对于投胎,自己也已经不再恐惧,她对宣婴说了四个字,此生无憾。 但她还有一句话没说。 原来神官是这样的。 怪不得都说菩萨法相万千,宣婴不就是如此吗? 可宣婴以前喜欢度人,除了今夜出意外见沈选,也好久没有一次快活潇洒地去过人间了,毕竟大将军殿夜里可是热闹得很,所以他们还是都当好“泥菩萨”别吓唬凡人更稳妥。 “哟,大将军,老土,都还没睡呢。” 灶王爷看到了他们的大殿仍然亮灯,他也端着滚烫的黑色陶罐子过来看看。刚好桌上的国潮外卖盒还没收拾走,老神仙一把抓起领导的夜宵,围裙战袍沾满陈年油渍,补丁处还粘着几粒糯米,“大将军,原来你是又饿了?可这个预制菜被央视曝光过的,这些猪肉鸡肉可比咱们的岁数还大,神仙都会吃成旱魃!快,别吃了,我这板蓝根炖了三个时辰,趁热喝一点......” 宣婴便是地府鬼见愁,脸色顿时也大变,他坚决反对灶王爷给他喂苦苦的药:“不必了啊,我去睡了,没病没灾喝什么药。” 土地瞄了一眼他骤然紧绷的下颌,放软语气:“好歹把述职报告写完,冥司现在是公务员单位,最重文书体面。” 宣婴烦躁地扯开衣襟盘扣,露出锁骨处镇邪的鎏金锁和朱雀绿松鹿茸项链。 “你第一天认识我?我天生就是莽夫,也只有字还算拿的出手,可这是因为我上岸的时候,根本不用参加笔试啊!” 宣婴难得诉苦起来,他想到天天上班的神仙日子更不想说话了,他怎么过得像个小学生,又要被催写作业,又要喝中药,又不能说脏话,是不是因为他还没成家立业才被当地官殿的小孩子?可他都一百来岁了! 想了想,土地公公又拉着自家百岁小孩替他出谋划策说:“今年冥司的考公成绩出来了吗?不如我们也弄一个对外招聘岗位吧,是时候也该来点大学生了,我们这儿除了你一个年轻点的仙家,都快成了老年大学了。” 灶王爷点点头,还没放弃推销他的中药,“我跟我老伴儿灶神奶奶保管能做出标准的大学食堂饭,大将军你不是也爱吃我的饭嘛,来啊将军——” “灶王爷您使不得!”宣婴见势不妙,急忙躲过了灶王爷。 灶王追他的粉红塑胶拖鞋在青砖地上打滑,可惜扑了个空。 宣婴一个地府大将军这下彻底打不过老头了,他气喘吁吁地捏紧讨厌苦涩的鼻子,盯着罐中翻腾的褐色药汁看了一眼,脖颈后青红色纹路忽明忽暗。灶王爷还想说什么,宣婴突然眼睛一眯,站起来就飞了出去,他的饰品护腕撞在桌子上当啷作响,嘴里流里流气地嚷嚷着:“我明天就找大学生来给我们单位写报告,我给他买酆都人寿保险!给他交社保!交住房公积金!对!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瞎胡扯的他很快一溜烟化作香火白烟跑了。 土地公追都没赶上他,拄着枣木杖从廊柱后转回来,老神仙杖头悬着的五谷锦囊叮咚作响,他作为行政一把手的语气也是头痛:“说了半天也没把报告写完,你看他这当官当的......” 两位老仙对视,斜阳透过雕花窗棂,将供桌那块傩戏面具称托得很是震慑人心——可高堂寺庙里供奉的玄袍玉带旁边也有一个和宣婴相似之处的轮廓,那蜷着的,炸毛的玳瑁异色瞳猫儿,不就是他们那位长不大的宣大将军吗? 第19章 …… 第二天,承蒙宣将军一夜厚爱,沈选很罕见地在家起晚了,一丝不苟的发型都睡塌了,他长大以后都不会这么放纵自己的。 昨天晚上的宣婴曾盯着他很久,这是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沈选小时候的五官不知不觉彻底长开,他如今气质温和优雅,身材和穿衣也颇有书卷气。 可这一切,却让沈选落入了宣婴给他制造的恶作剧中。 当他带着不存在的“宿醉”醒来时,天色早已经破晓。 金融区的高楼大厦,一缕阳光照射在他身上,他的微信也跟着响了一声。 他爬起来,看看四周,这个房子是他的,地段在2025年的上海徐家汇,可经过昨夜的事情,现代都市与幽冥世界的交汇点已经向他泄密一道阴阳裂隙。 沈选现在就有点走阴间带来的“倒时差”,他觉得身体哪里都不舒服。 这个季节,昼夜温差大,会冷是正常的。可问题是他居然没有睡在床上,而是躺在沙发上,他的脚还被人故意抬高放在扶手上,原地倒立,双手分开,摆放整齐…… 沈选:“?” 这造型,让沈选还真像“凶杀现场”的粉笔模特。 记仇的宣婴开了一个很缺德的玩笑。 但他既然敢做也要验收成果,千里之外的大将军从面具背后观察到了这一幕,吃饱了撑的心中又生一计。 恰好法坛今天摆的祭品除了有香烛还有橘子糕饼。 宣婴的单腿撑着胳膊,存心带着一丝逗弄在石台弯下腰,接着伸出手的他抓起一个枣泥酥饼,黑色指甲和白骨化的双手掰开点心,挑出来甜糯的红枣核桃馅料,把嘴塞得满满的,才挤出一缕似有若无的微喘吹入青年的耳洞。 “呼……”他还作妖地咬住下唇,“嗯哼~” !!! 沈选被吓得猛地跳了起来,甩开毯子爬到另一边,注视背后的他这一刻真的被震惊、恍惚和茫然包围了,他的心情还跟吃了哑巴亏一样无语。 是谁在亲他? 刚刚……是不是有谁在挠他痒痒?还对他耳朵诱惑着吹了一口气? 宣婴玩完这局已经腻了。 倒霉的是沈选到现在还没认清敌人躲在暗处的战斗力有多强。 这时,高楼公寓阳台那头的微风徐徐而来。 沈选穿上拖鞋走到窗边,他觉得,这个打开的落地窗似乎像有人进来过,连忙抬手抚摸遍所有的指纹痕迹。 可是地砖表面很干净,家政服务是不会得罪大主顾的,棕色木板移门的缝隙有一些正常人家的灰尘,除此之外他眼中是头发丝都不见的冷落孤寂。 沈选又莫名沉默了。 他的嘴唇发白,身上的白色睡衣透出宽松版型下的微微颤抖,身上都是一种他自己不懂的失落感,拳头也握得很紧很紧。 记忆里怎么也找不到他能够安全到家的原因,思前想后的他可能也知道自己只是凡夫俗子。 等他走了回来,抬腿看着擦伤的膝盖思考了整整半小时左右,他好像也终于选择相信自己真是喝醉坐地铁回家的了。 只是说来奇怪,在他一语不发的内心深处,沈选仍然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呼吸困难,苦苦挣扎。还有就是,那种他永远都抓不住对方的忽冷忽热。 —— 这日过去后,因为金华府实在缺人手,一个神仙公务员单位也开始着手在人间找阴判了。 陆地神仙们在建国后本来基本已经绝迹,若是找了方言不通的,不了解道教四御,三清和地官殿三十二位神明的,香火工作开展起来就更困难了。金华大将军殿本质上还是浙闽以及苏南苏北地区的宗祠神明体系,灶王爷是东阳人成仙的,土地公是无锡人,宣婴是绍兴人,那么,那个文职类新招聘人员名单唯一在库的殿前书记员该找哪个地方的应届学生比较合适啊? 三仙一起讨论了,觉得地府书记员还是要找江浙沪的。这个人真的能找来,宣婴肯定不会让他干巡夜这种体力活的,他的具体工作就是坐在自己旁边发财务报告给天官们,还有收集地方鬼魂的上访材料交给地府,避免出现厉鬼告阴状无门等社会恶劣新闻…… 可是神仙想不到,一个符合要求的人又半夜去了好几趟宜山路站。 凡人再来,肯定还是容易被厉鬼缠身。 但谁让宣婴上次给沈选提前扫清了走夜路的障碍? 更别提,当沈选的身上开始透出“宣婴”亲自用嘴度给他的一口香火,小鬼们也就识别不出来他是人还是鬼。 加上沈选也挺审视夺度地做了一次“伪装”。 在他从剧本杀店租了一套中式民俗鬼怪副本npc衣服,又成功打入群众后,地府原住民们果真泄露了一个近期地府热门招聘岗位。 这次扮成民国富家少爷的他还发现,上海地府不是只有前朝鬼,这几个鬼魂就在喝星巴克。 “我这次又没上岸,还得在饿鬼道待十年,唉……” “多看看地府官网的公务员招聘信息,每年都在扩招的,只要足够优秀,活人都能考地府公务员,对了,你考的是第几场,错了哪道题?” “第二场啊,就这道题你看,请找出下列官中和其管辖区域配对错误的选项(关二爷——财政局;妈祖——市妇保院;玉皇大帝——省公务员局),我选了玉皇大帝。” “你傻啊!选妈祖娘娘啊!你以为妈祖就是给人当妈的!” “我后来才知道啊!我又不是福建人!我都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上岸,今年上海不招了吧,政策改了。” “是啊,哪儿还招?我看了一圈都没合适的岗位,我就想追随中国鬼神地下党。” “嗯……如果不出江浙沪的话……诶呦,让我找到一个,金华市五猖将军庙还在招外聘阴判啊。” 沈选握着触控笔记录他们聊天的手突然僵在半空。 头戴礼帽和圆片眼镜的他一直站在地府站台最后的那段位置,身后屏幕上的地铁广告也在此时发生了诡异变化,只见原本清新的蓝绿色调自行扭曲成暗红,接近出口的玻璃幕墙渗出鲜血般的液体。 【我在地府很想你。】 【2025全国地府公务员考试仍在火热报名中】 沈选抽了抽嘴角:“……” 他心里还挺想用请鬼魂们喝咖啡过去搭讪的,因为他感觉这个岗位很烫,可是体温37度的也招吗? 第13章 “金华!阴判是做什么的?香火?科仪?传度?哦!包公那样夜审公堂是不是!” 把咖啡喝完之后丢垃圾桶,其中一个小资上海鬼魂扫过广告瞬间,那些异象突然消失了。 沈选用力降低存在感,他也想知道阴判是否保留“三更断魂、五更勾魄”的中华民族优良传统。 等车中的鬼魂们传来细碎私语。当沈选转头查看时,正对上列车玻璃的倒影——他斜对面站着个穿制服的夜叉站警,胸前悬着的不是城隍令牌,而是一个打印出来的地府工作证明。 呃。 总感觉他在第一层。 中国地府已经自己干到第十八层了。 “不,要会管抖音账号,还要会搞官方旅游小程序,设计文创产品,拉动大将军庙的文化旅游经济。” “……那我不会。” 沈选一听,嗯?是给地官殿干这种工作,这个他倒是会。 “没办法,21世纪了。不过我听说金华市的地官宣婴很凶恶的……” “这可是凡人去地府当公务员的唯一途径。” 鬼魂们最后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钢化玻璃,让沈选心里很痒。 “后天子时三刻,宛平南路600号考点可以递交面试资料,通过了就能到地方参加判官面试。" 没等任何人回应,几个灰色身影在咖啡喝完又走向了去往阴间的地铁。 沈选到最后也没敢加入这三个乘客的对话,但他用带来的平板电脑把信息都采集好了。 —— 这次回来是十二点之前,天色已经变黑,沈选无师自通地踩住宣婴“上班”前的半小时,穿过了身边熙攘的游魂野鬼低头缓缓地走向了正常的9号线。 他俩都不知道跟对方擦肩而过了。 不多时,地铁又动了……嘟……嘟…… 两边不一样的地铁隧道交叉着穿过一道摘掉眼镜帽子,单腿跳回来的俊朗身影。 沈选爬上来,回头看看地府那边,放心大胆地往人间的地面上走。 到了人类世界后,他打了辆车安全地远离宜山路站,才慢慢地确信自己小时候就存在的天赋还没消失,但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终究还是无心奔着宣婴的庙观去了。 因为就在刚刚,他决定要去考金华阴判,但他不准备用真名,出于安全考虑,又或者说是凭借一种家族遗传吧,沈选能感觉到他的体质不对劲,他想去地府打工又不想一辈子噶在下边,那他就用假名——比如“沈狗蛋”来参加笔试吧。 第20章 沈狗蛋这边轻轻一拍脑门。 土地爷未来可就要疯了。 他们都以为地铁口的一件事到此了结。 可巧合就巧合在宣婴后来送沈选这件事情上了。 因为前几天地铁口的记忆,土地爷是帮沈选清除了,但在上海青年的脑子里面,留存的东西也并非只有这一晚。 这三十年间,宣婴不是一次没见过沈选,他们其实是有很多次单方面邂逅的,他原以为自己的马脚藏得煞煞清爽,哪知道沈选对他身上那股子沉香气、搓手指的老习惯,还有阴间路上留下的香灰印子都熟得很。 地铁口的这档事,活脱脱像扯落沈选的衬衫纽扣,哗啦啦抖出一串陈年旧账。 继五岁之后,宣婴在他身上又直接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需要有这段记忆就能回想起他跟宣婴的初见面。 前两天,宣婴同土地公公吃饭也漏过几句口风,讲沈家祖上有德,根本造过孽,沈选这副三天两头跑医院的病秧子身板八成是祖先诅咒。 于是,父母当初抱着襁褓之中的他,也把城隍庙的门槛都踏得锃亮。 小沈选看着各路神仙的香火不绝于眼前,他从不敢抬头。那些神仙祖宗到底是什么,对一个小孩子而言,始终是未知全貌的。 可很多时候,历史转折点和生活里最平凡的一天都是同步到来的。 当小沈选跪在草蒲团上偷看彩塑菩萨,香烛烟熏得伊眼泪水嗒嗒滴时,他那时候根本不懂大人总讲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是什么意思,五岁小朋友抬头只能看见屋梁底下飘的经幡布像吊死鬼。 直到沈选与他眼中没有名字的神的初遇,这也是对方占据他生命最浓墨重彩一章的伊始。 沈选如果不碰到聚餐那一晚的突发情况,还又被宣婴出手搭救一命,他也不会重提那年的事情。 是你吗?大将军? 自从1999年除夕夜之后,沈选找了很久都不能亲自下地府找神仙,他只记得对方能点兵拜将,号令阴间。 既然那天夜里的鬼又没吃成自己,“大将军”,一定又是你发善心了,对不对? 可你为什么还来见我呢?你知道我在想念你吗? 沈选止不住地心潮澎湃,看着上海市的车流,他真的巴不得冲到对方的面前解开所有的秘密。 还有,说出他喜欢对方的事实。 …… 是的。 沈选的初恋栽在了一个知名不具的神君身上。 他喜欢的,是一个鬼神。 宣婴以为他忘了,可当年的他被这位大将军捞回来后,就把小人书里的神仙故事抛之脑后,不拜满天神佛,只等地府一人。 …… 当然,这种事情放在现实生活中属实有点不可思议。 温润如玉的青年也以一种自我怀疑的态度背过身,但他巴不得见到暗恋对象的耳垂却微微红了。 他还紧张兮兮地摸了摸手中的线状本子。 “灶君菩萨吃糖黏住嘴——”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熟悉的年味吆喝。 一刹那滚烫香烛般的回忆似潮涌扑面而来,沈选的耳垂头突然发烫,手指头无意识为谁绞着。 他还知道,自己之前的接受命运都是因为当初的那个人没出现,他这单相思毛病,打99年绍兴过小年就落下了。 那年腊月廿三,沈选还和全世界的小孩一样,在父母带他回老家后,他就眼巴巴盼着过年。 1999年,是一个罕见的大雪年,一直到立春前夕,河埠头的冰碴子都浮在水面上。 沈家人维持着旧习惯,携家带口从上海回来过春节,最大的感觉就是今年老家好冷。 但人间再冷,家里晒过的被窝和人情还是暖的。 每一天,他们都可以看见对面桥头张阿婆的酱油肉挂在竹竿上滴油,还有一个本地爷叔的炒货摊子一到早上九点就开始哔啷啷响。小孩们的新衣服兜里塞满掼炮,青石板缝里都是红炮仗衣。 沈选和男初恋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见第一面的。 刚开始过年的前几天,还是小男孩的他经常裹着棉花袄子趴在窗台,闻着糖炒栗子的焦香一个劲往鼻头管里钻。 五岁的他还听说绍兴从明天开始有灯会,会有跳傩戏的表演,120公分以下的儿童游客还可以领取一个神秘小礼品,他从路上开始就期待着能出门看傩神表演了。 这时,傻呆在家中的小沈选看见有人举着麦芽糖奔过去,亮晶晶的糖丝拖得老长老长,五官精致可爱的小男孩跟他妈妈努力对眼神。 “……妈妈,可不可以带我也上街买那个……” 他话没讲完,又咳得背脊弯弯。 “小祖宗哎,歇歇吧。” 叶鹿鸣女士把枣红热水瓶往五斗橱上一蹾,枸杞在茶缸里打转转,“黄历上讲今朝冲太岁晓得伐?” 女人又顺手塞过来本《朝花夕拾》,书皮上还黏着隔年祭祖的锡箔灰。 “在家看一看好书推荐,等初五过了,你再去找小朋友玩……” 初五?今天才二十三啊?沈选的天都塌了。 外头间忽然叮铃哐啷地响起来。沈选他爸沈如诚剁着鸡鸭鹅,扯起上海话:“沈选阿娘,快把东东关到天井去,这呆头狗要把供桌拱翻哉。” 沈家老木门吱嘎关拢,母子这边飘进来句男主的嘀咕:“灶君公公婆婆尝尝新蒸的糖年糕,糯米是曹娥江边收的……还有上海崇明带来的特产,这是白酒和乌蟹,味道都老好啊……” 母亲觉得丈夫讲的太唠叨,她开门走出去了,沈选也不敢哭闹,写出了几行,他听到妈妈让他爸爸去冲茶叶,烧几样菜,还让男主人用酒赶快祭祀就要飞升天界的灶王爷和灶神奶奶,不要对谁都拉家常,要说重点。 沈选目送父亲挨批评后撸起毛衣袖子,动作利索地抬了一对泥人摆在堂屋,门板也顺势合上。 供祖宗的时候,除了家里养大的狗——东东,家里也会把他关起来。 外边的客厅传来大人们的对话声,一家子包括老人都围拢在餐桌叩拜老祖宗,只有沈选在屋里认命地看着红通通的剪纸窗花,因为五岁以来,他一次没在正月过完之前外出。 明明全家人喜欢在春节期间住在绍兴,老家也特别有年味,可他们又总怕唯一的孩子会被什么大橘猫叼走。 家里人会说,年关已近,太岁更替,过节,在古代才会读作过劫。 可这个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灾厄登门,不问时辰。 隔着门板,沈选一家七口沉浸在凡人的三俗六礼中。 他还发现他爸爸摆设贡品的说辞又扯回了自己:“灶王爷,灶神奶奶,来,吃糖,喝茶。求二位到了天上替我家美言几句,也保佑我家孩子四时八节,岁岁安康……对了,让他少吃零食!不许偷吃沙琪玛!” 沈选年年都听,已经听腻了。 “世界上根本没有灶王,也没有神仙,我都没见过他们开口说话,为什么要拜‘官’?” 他自言自语道,继续竖起耳朵听外头响动,还从被窝里窸窸窣窣摸出块沙琪玛,可包装纸刚剥开,客厅突然传来陌生老头老太的拌嘴。 “哈哈,望望这小馋猫,糖霜都沾到下巴了。” “让伊拉爹爹到玉皇大帝跟前告状去。” “大年小节讲点好话!紧赶慢赶,南天门要落闩了……” “乓——!”窗户外头炸响个高升炮。 沈选手一抖,半块沙琪玛落进被窝。 再抬头,只看见供桌上的灶君画像被铜脚炉熏得卷了边,香烟里恍惚有两道影子飞走之前朝他眨眨眼。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哦,小沈选,听大人讲话,今晚别出门,爷爷奶奶去去就来。” 在沈选亲眼看见灶神们消失后,他的这个春节注定是要迈向鬼神莫测的幽冥界了。 屋外爆竹声声,小孩子此时也顾不上好奇看热闹了。 沈选跳下木床奔向门缝,冰凉的瓷砖地面激得他脚底板一缩,他从地上爬过去听到房门外传来用竹笤帚扫锡箔灰的沙沙声,趁大人们还在拾掇供桌,他鼓起勇气,克服脑子麻木,踉跄就往门缝外头看那对神像们的脸。 沈选这一年才能读懂三年级的语文书,对民间传说也就知道一个《愚公移山》,一个《精卫填海》,但他只见那神龛里的灶神奶奶披着的黄袍跟刚才的老太太是一模一样的。 恍恍惚惚中,他后来又呆立好久,不见了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没有再飞回来。 他们好像真的去了所谓的南天门。 还要找玉帝告他偷吃沙琪玛的状去了。 …… 但可能也是因为他本身火点低,沈选当晚就做噩梦了,他觉得脑子里面出现了一本书,不需要他翻越,这本古代名簿册就在一页页地翻,上面充斥着不少人的名字籍贯和死因,沈选头痛欲裂,看着看着,他看到书停下来飘落出一张纸,上面是朱砂笔的批注落款。 第21章 “绍兴人士林梅花,阳寿92载,寿终正寝,准入人间道,候轮回。” “正月初五,定好时辰,即刻上路。” 当时距离沈选家不远的地方,有个本地老太太真就叫林梅花。 沈家人万万想不到,儿子也才五岁,已经命主太岁,手握世间第五根判官笔,代阎王爷体察民情一笔预订了活人魂魄。 此时距离1999年的初五,不到十天。 一切年劫里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沈选到现在还记得供桌上那尊连金漆都剥落的小神像。 灶披间角落里显灵的灶神二老像,也就成了他命格里最浓的墨坨坨,开启了他那一晚的正月走阴和寻找心上人之旅。 第14章 1999年。 腊月廿四。 绍兴老城的青石板路上结着薄霜。 晨雾还未散尽时,五岁的沈选就被母亲套上棉袄,他揉着眼睛站在天井里,看屋檐冰棱在晨光里滴水,很快又听见两个消息像炮仗般在耳边炸开:他今晚能去看灯会了,家里还要来个住到初八的远房亲戚。 他尚不清楚,这场看似寻常的拜年,实则是时任地府十九位将军之一的宣婴精心织就的网。就像二十年后他们在上海地铁站注定错身的缘分,这场相遇的褶皱里,藏满凡人不可知的因果。 那个时候,沈选知道的说法是,对方的爸爸妈妈去世了,这次才会只有他坐火车从外地过来拜年。 但宣婴根本是为了让沈选不重蹈覆辙才特地来的。 他说过要沈选护一辈子的,可沈选此时都五岁了,宣婴如果变成一个大人,他肯定不能让孩子乐意亲近,思前想后的他就打算假扮成一个亲戚家后人。 他研究了一下1999年的时候,发现全国各地的中学此时正流行一种条纹体校运动衫,他就提前置办了一身活人衣服,还一等到春节放假就换上了。 哪知道他这一打扮可不得了。 当他把白色长发变没了,套入那件蓝色的体校运动服,肩头背上一个印刷着学校名字的书包袋,地府的熟人们都觉得他整个人真的都不一样了,宣婴的容貌像他老娘不说,他的五官也太显嫩了。 尤其是他现在留着一头扎耳朵的黑色短发,发丝还贴住冻出红色的耳垂。 这“人畜无害”的脸,与壁画里的五猖殿冥界神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哦哟喂!不得了!宣大将军穿成这样走夜路,鬼都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大将军真变小屁孩了,天上要掉茅台酒了哈哈哈!” “大将军,你这是返老还童啊,您这何止是少年郎,是没断奶的娃娃啊。” 大家这回也都信了宣婴是十来岁的时候死的。 “大将军这扮相,当真是嫩得能掐出水来。”无常老范捏他脸被宣婴一脚踹进香炉,几个老判油子笑得打跌,非说这般模样走夜路,怕是要被女学生塞情书。 宣婴黑着脸拽土地公遁入人间。 他发誓回去必须挨个给了地府损友们几下拳脚当做出气,可是返老还童,没断奶,小屁孩是什么鬼??? 他可不想一辈子被当成行走的笑话看,这帮大孙子,别逼爷爷动兵法! 他带着闷气来了凡间后,气才消了一些,这时的绍兴老车站和沈家距离还是有点远的,宣婴用单独的行李袋装了几件便服,便紧赶慢赶地准备上门拜年。 土地公公的筇头拐杖勾住了他的书包。 “你这记性,摸摸看少了什么。” 凡人看长辈是大包小包的,宣婴这次也没空着手。 他拎着的牛奶鸡蛋大豆油都在,看起来没少什么吧,土地只能把一张全国亚运会武术冠军的运动员证递了过来。 “你就是太久不做活人了,丢了就去不了沈家过年了!” 宣婴一激动就差点忘了拿走他的假身份,绍兴老站的雪粒子扑在他吓坏的脸上,宣婴一下子攥紧证书的手指泛起青白,牛奶箱在颠簸中险些漏出甜腥,这让他也有点打退堂鼓。 土地帮他缓解女婿上门的紧张。 “进门就叫爷爷奶奶,别没大没小叫沈严海燕,你是薛婴,19岁,马家二舅舅当年在镇江认的干女儿生的第三个孙子,你目前是高中学历,同时还是浙江省二级武术表演运动员,会从外地来绍兴过春节是因为受邀给镇子上的灯会做傩戏和打铁花表演。” 宣婴连连点头,接过来证书塞到后屁股兜里,耳朵里紧跟着传来土地爷的一句话。 “凡人过年家里忙,你多帮忙干干家务活知道吗?还有就是太岁更替的事不能耽误。” 宣婴目前并非闲职,而是位列地府十九位将军之一,但地府这次额外派这位真君爷过来,是希望他协管绍兴一带的太岁更替。 若是除岁成功,宣婴的“官”位就可以再升一级成为一殿之主。 这是机会也是考验,1999年是农历乙卯年,也是二十世纪过度到二十一世纪的一个节点,一般人可能不知道这种年份的太岁有多凶。 在历史上,凡碰到千禧年,人间都会迎来一场千年难遇的太岁劫。 沈家人看来的拜年也是一个神仙对他们的庇佑。 宣婴这次来人间,会一直呆到初八再走,沈家几口人的全部记忆会在初九消失。 此刻一切算是已经顺利地照着计划进行。沈家应该在烧饭菜等他了。 土地爷好像还是怕他出纰漏:“不能让别人记住你的脸,一定要准时摆脱肉身回地府!” “我耳朵听出茧子了。”宣大将军哼一声说:“我还能让你操心?” 土地爷摇了摇头,行,那到了初八要走的那天晚上,你最好也是这样说。别跟那些第一次出门上大学的孩子一样在火车上给我哭一路。 他就这么目送千禧年到来之际的凡人们和宣婴一摇一晃地消失在桥头。 当天下午四点半,备好身份证和节礼,宣大将军满身新装正式敲开了沈选家的门。 他也是一个绍兴“老人”,眼中能看到沈家的老房子传到这一代依旧保留了旧时代本土的部分装修风格,刘海燕开门后,围裙上的面粉味混着糖醋鱼的焦香立刻涌来,他口水都被香的流出来了,险些脱口唤出:海燕,你好吗! 他赶紧闭嘴进屋就换鞋,还被沈选奶奶刘海燕招待着喝了一瓶汽水解解渴。 他们聊了几句家常话,比如路上冷不冷,车上有没有扒手。 爷爷沈严拉着宣婴到客厅看电视和喝糖水,还拿出相册开始遵循传统作风,翻阅几代人过去的家族历史。 宣婴举手表示就想看看这个,他脱了外套叠起来,还问刘海燕要了一个玻璃杯喝汇源。 他提要求的时候觉得自己现在也是沈家一份子啊。 沈家也完全把他算作亲戚了,宣婴像喜神一样带着冬日新年颇为难得的一身勃勃生机,做人大方开朗,嘴巴特别甜,这样的亲戚小孩愿意来家里住到初八,他们觉得没问题。 两个老人家又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屋里包个压岁钱,这孩子毕竟是第一次上门,礼数总是要的。 宣婴听说他们要用红包压他的“高龄”也不客气,他现在有点兴奋过头,挠着下巴左看右看,他还没忍住单腿跪在沈家的客厅沙发上,毛手毛脚地爬上去摸了摸沈选参加书法比赛得到的第一名奖状。 当第一根手指碰到一个名字时,他的眼睛里头有一种自豪感和保护欲穿透出来。 接下来,宣婴一时兴起帮一整面墙壁上贴着的各种竞赛奖状擦了一下灰。 没过多久,相框里的奖状已经亮到会发射金光了。 等放电视的声音进行到了赵忠祥出场,他又开始扫地,还去厨房看了看有没有可以帮忙洗掉的碗。 这可不是假勤快,是真的盼着今晚这第一顿饭,因为沈选奶奶刚才无意中对他说过一句话,今天就当提前吃年夜饭了。 他从来没吃过年夜饭,自从1938年之后,他都快忘了春节是怎么过的了。 但是活人过年吃的食物一定很美好,不会又冷又馊全部被城隍庙的老鼠爬过,也不会插入一根根呛人香烛浇满血红诡异的蜡。 虽说他一百年来跟每个沈家人都不算是初次见面,宣婴还是收好一堆垃圾擦擦手跑去窗边哈了口气,头发乱糟糟的百岁少年还用左手擦拭模糊不清的窗玻璃,接着就拿胳膊撑着阳台一角看起了窗外大雪纷飞的冬天。 ——捏诀张嘴地念: “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 流年太岁快到来的时候,街上溜达的除了人,最多的就是黄鼠狼,老鼠,狐狸变出来的“精”。还有名字没上生死簿的小夜哭郎。 他要是没猜错,沈选的眼睛应该已经能看见一些神鬼精怪了,宣婴得看住了他,又不想刚来就直接露馅。这下家周围下九流小妖瞬间就没了,真君爷的法术穿透家宅,还告诉他第一天灯会活动即告结束。此时,不远的村口锣鼓唢呐已经大作起来。那边热火朝天的气氛与这边期盼已久的情绪如同两河汇流,顷刻融在一起。 第22章 想到这里,宣婴默默看一眼里屋的小孩子房间。 十分钟后,奶奶海燕再想招呼宣婴吃点进口酒心巧克力,亲戚家孩子已经从窗边转移阵地后,他盘腿趴着,抱着一个沈选亲自组装的小汽车模型。 他叛逆的脸还怕冷地挨着沙发套,后脑勺像从蛋壳里刚孵化一样。 奶奶端详了一会儿,轻轻取来卧室的毯子。 宣婴被包了起来,被带着埋到刘海燕的腿上,鼻子钻入一股凡人发丝皮肤开始衰老的老人味,他酸涩起来的呼吸不太通畅了。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很遗憾并不能亲口告诉刘海燕,多年前的自己曾经抱过每一代沈家孩子。可你当时不这样啊。 刘海燕任由他这个大孩子靠住,老奶奶想着今天第一道菜先炸荠菜春卷给两个小孩吃着玩玩好了。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还是想等沈选一起玩?” “……” “要不你们今晚住一块吧,我再多铺一床棉花被让你们一起睡。” 这个内容差不多一模一样的问题,沈选在后来回家发现门口多了一双鞋子的时候,他也听到了。 昨天吓到他的灶君神龛上还压着一只外地体校的书包。 “沈选,看看今天门上有没有变化,你猜谁来了?” 奶奶在炸春卷,动静噼里啪啦的,一个人听见声音就缩在灶头边害羞了。 “……他、他不认识我!” 奶奶说:“那就更得出去见见面了。沈选,叫人,你想叫他哥哥,还是叫他的名字?” 沈如诚笑呵呵跟在后边,帮老婆提着杀好的活鱼问:“薛婴?门口的春联也是你帮忙贴的?阿娘,我好像闻到了糕团香?” 棉帘掀起的风雪里,裹成团子的小人儿睫毛挂着冰晶。 一道少年气十足的明亮嗓音像屋前的炮,用惊天一声闯入了五岁小男孩的心间。 “诶!是我。” “你、你好!沈选!” “1999年,新年快乐!” 第15章 “叮咚——” 门开带起穿堂风,卷着香味扑进玄关鞋柜。 沈选记住了那个声音。 还没等他的耳朵变得不那么疼,他紧接着就见大嗓门的少年探出头,对自己妈妈也搓手打招呼,“新年好!我是镇江马家二舅公的孙儿薛婴!” 寒风掀起薛婴的头发,露出耳垂冻出的绯红。 他看来帮自己奶奶做了好多事。 不止运动服领口露出的脖颈还挂着汗,呵出的白雾里也带着局促。 但是沈选比他小,自然对陌生亲戚上门感到更不自在,所以他没有及时回答奶奶的问题。 又过了二十分钟,八仙桌被成年人摆好,人都全了,大家都围着圆桌坐,奶奶刘海燕端上来一条家烧大黄鱼,这个菜好就好在寓意深远,团圆饭上年年有余,小客人年年就能再来——这也是沈家把亲戚孩子放在心上的表示。 沈选消失一会儿刚好从卧室跑进来了,一来目光先去找留在客厅的薛婴,想看他坐在哪里。 “沈选,你和哥哥坐?”沈选妈妈看出儿子的心。 薛婴自从看到那条鱼后,已经半天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抢着摇了摇头。 沈选一看,也没敢吭声,他偷抓出来的那个新汽车模型被藏回裤兜里。 …… 后来,千禧年来临前的央视新闻节目在客厅播放着,老绍兴的三代人团聚一堂,说话气氛好得让大人们把时间都搞忘了。 而这场的初次见面,就这样草草收场,来到了当夜的同处一室环节。 1999年廿四。 晚上回来的沈选父母在老黄杨木床上躺着,捂热被窝的大人们在听隔壁的两个小孩有没有拌嘴吵架。 今天他们的表现让大人们都察觉到了异样。 小孩子之间的关系,总是很敏感的,又好奇又怕生是难免。 叶鹿鸣打着毛线:“两个人在一起干嘛呢?” 她的声音正尽可能压着,因为夜晚的家里到处很安静。 夫妻当年结婚时做的踏花棉被上有一堆毛线团和织围巾的银色钢针,沈如诚的手绕着一圈全羊毛线团,趴在墙上打探消息,直到听到他儿子下床关灯,爸爸才眨巴眨巴眼睛后,爬回来对老婆轻声打密语:“嗯……好像沈选看完书了,他问薛婴还看不看电视,薛婴说困了要睡,他俩现在在床上背对背保持沉默,气氛感觉十分凝重,只能听见心跳声,可……这两个活泼小朋友为什么要用各自的屁股打招呼?我用不用拍拍墙面装鬼吓吓他们!让他俩尖叫一下抱在一起直接做好兄弟!” “噗!”沈选妈妈笑了,摇头无奈地说:“他肯定喜欢人家哥哥才会内向。” 沈如诚好奇了:“为什么这样讲?参谋长给我分析分析啥意思。” “你见他平时会不会这样没礼貌?我们选选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小朋友哦。” 妈妈很了解沈选,她也就完全不操心接下来的好几天时间不会迎来转机,放心地做了个手势示意沈选爸爸躺下来关灯睡觉。 “遵命!”爸爸马上躺倒不干细作的活,伸出两脚一蹬被子盖好老婆的胳膊,嘴里不忘对隔壁嘀嘀咕咕,“儿子!加油!争口气!像个男人一样才能谈上朋友!” …… 事情如果如此发展就好了。 实际上,今年还在渡劫中的沈选很糟糕,他一闭眼就再度梦到了地府。 小孩子都不会把梦当真。 他这几天夜夜撞鬼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活人都会害怕死亡,沈选在憋住气偷偷地哭,嘴里发出小孩子晚上磨牙根的声音。 可沈选今夜等到的是阴间的守殿神。 薛婴没跟上去,悄悄打开东屋的门往窗台上瞅了眼。“魂魄”状态的沈选手里紧紧拿着两团将要熄灭的火。 现在的孩子正本能地想去找镇上即将结束九十二岁生命的老人。 薛婴见状也不能出声,只是看了眼沈选的“火点”。 在中国民间的老话里,会讲小孩子的火焰高,双肩上有两盏火,夜里走路不会迷糊。 这个“火”不是物理学意义,说的是人的阳火,阳间所有活人的寿元就依赖于这一身火点高低,它烧得好不好,就决定那个人活的长不长。 此时那些缠绕在孩童周身的、凡人不可见的青黑——也正是太岁劫的预兆。沈选如果被叫醒是很可能会被吓死的。 但别人如果不叫住沈选,问题也很大。 他可能看不见晚上的绍兴有多热闹。但沈家今夜门口扎堆的那些东西,恐怖点叫,就是个万人坑。 看来过年谁都爱凑热闹,都准备来吃香喷喷的沈选。 于是在沈选追发现所有灯笼突然褪成惨白色时,宣婴飞了过去。 薛婴的运动服配合着宣婴的面具。 一个高中生顺势成了一位冥将。 候在仙桥旁边的阴兵们披着青铜色的古代盔甲,一看见他的面具就知道今夜来活了。 骑着马鬼,羊鬼的骸骨爬出了地底,界外生灵们也就被宣婴吃了个干干净净。 二十米外变得空无一人,魂魄游离在大街上的沈选停了,他记得刚才的桥头分明挤满了人影,此刻却连鼎沸人声都消失了。 身后此时有人靠近,然后他就一头栽进了那个绕到前面的怀抱中。 小孩夜遇疫病鬼,九死一生。 哪知道他现在一睁眼睛,一个戴傩戏面具的正反手揽抱他带了回去,还带他直破阴间饿鬼道的包围。 耳边的鬼哭狼嚎震得他耳垂上的五彩绳结簌簌起舞。 沈选把这一幕烙印在心里,问:“你是……谁?” 宣婴竖起一根手指,对沈选左右摇了摇。 “不能问?”小孩子能看懂手语。 宣婴看见孩子瞳孔里映出自己刻意弯下的腰。 这次大将军用大拇指明明白白地“夸”了五岁小孩。 “你这是在做梦,我们不能往外说,你如果说了出去,我明天就得离开了。” 大将军的眼睛,好像是这么代替嘴巴交代沈选的。 五岁的他也忍不住蜷缩在这个臂弯里,看着过年前的阴间大门,闻着对方面甲缝隙间飘出的檀香味。 至于那晚后来被大将军独臂托到肩部,二人贴住后颈的肌肤触感,也成了沈选童年记忆里第一个关于温度的认知。 小鬼们见了他们的样子不好意思了。 一个个捂住被秀恩爱的眼睛,它们撑住竹竿丢出鞭炮,替大将军和他的命定之人在天地之间用“乓”一声重开了饿鬼道大门。 “五猖兵总教头,地府大将军,苏南傩神大祭司替人间放生功德出巡夜游了——” “叮咚——” 大嗓门神背着小媳妇都走一半,他又鬼鬼祟祟跑回来了。 宣婴大吼一声:“把火吹小点啦!你们这么大声地放,把人又吵醒了怎么办!我岳父岳母好不容易放假不上班!人家凡人过日子容易吗!来,一二三,咱们悄悄放!” 第23章 小鬼赶紧一起吐口水,用唾沫星子帮助宣婴灭了鞭炮,它们才摸黑跟大将军回去了。 第16章 那天晚上,没人知道当天夜里要不是一个人,沈选差点真的没回成家。 褪去那件靛蓝条纹运动衫的地府将军于是变了回去,躺在床上抱了抱孩子,他的脸上也重新少了胎记。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过除夕的流程总少不了薛婴。 全家人都更喜欢薛婴的大嗓门了。 但只有两个孩子才知道,夜晚的游阴曹地府更有意思。 比如,他们廿九从冥司结伴逃出来之后,大将军带沈选拜访了好多地官们的神龛。 各路春节休假在家的大神招待了他们大红包。 他们去地府迎鸾接驾,还看见了两位门神。 至于白天的时候,他们作为小孩子的日子就过得更简单了,过年回家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安逸的春节每天都是在欢笑声中度过。 宣婴的脸在家呆了几天都吃胖了一点。 沈选妈妈挺喜欢他的,就说带他出门剪一个头发。 正月不能理发,但是新年还是要有新气象的。 薛婴不太习惯,他一开始先说不需要,妈妈就说沈选也想出门。 “他——噢!你们两个人一起陪我去吗?” 薛婴立刻就像是这辈子第一次出门剪头发,他弹坐起来了。 三个人到了理发店,师傅给他举着剪刀把后边修理一下,又回头问叶鹿鸣:“阿娘觉得你家帅哥大儿子的头发剪的怎么样?” 沈选妈妈觉得特别精神,拉扯小儿子问:“好不好看?” 沈选在忙着偷看宣婴,冷不丁地回神对妈妈睁大眼,他的脸涨红了起来。 宣婴等不及被撤掉了裆布,他最初肯定是要抢着站起来付钱的。 可最后是两个人的阿娘帮这个新发型买了单。 宣婴举在头顶的双手有些不知所措,他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激动万分地说: “那、那就您请我剃头发,咱们等初五,我要送你一个礼,好不好?不能不要!答应我!” 沈选妈妈笑了,摸摸他的头:“你要给我买什么礼物吗?不用了,你还在读书……” 宣婴一边说一边急得上窜下跳。“不,不是。反正就等等吧,我要报答您!” 沈选妈妈也不扫兴:“好吧,可是我只为你花了三块钱,你这都报答,会不会太辛苦?” 薛婴突然更感动了,他说:“只有真正的好人才会替我想,所以我不在乎,以前从来没人给我花三块钱!我觉得这很值得!” …… 初五就是迎财神的日子。 传说,五路财神是掌管世间财富的最高神祇,他们不是上古之神,而是五通神的变体。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沈选后来在初二祭财神和初五接财神的两天夜里,分别听到了类似上次灶王爷升天前的对话。 他听到财神半夜出现在他家客厅,客客气气叫一个人将军,那人托付财神要在未来十年多帮助他妈妈叶鹿鸣。 那人的声音更是好耳熟。 这件事看起来到此为止,但十年后,这个梦被证实可能存在。 1999年到2009年,他妈妈就像是被某种天意安排好了。 她的学业一帆风顺,事业蒸蒸日上。 只要人生有难,定遇贵人相助,就连感冒头痛的身体风险都没有遇到过。 无神论者的她可能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顺到如同神袛保佑平安。 所有人更想不到一个动情感激过她的神,当年就在这个家开开心心地过年。 在此期间,沈选也跟他天天在一起,那天,最小的两人合力完了奶奶安排的活计——去粮食站打酱油。 大人们要忙正月祭祖的事,春联的朱砂红映着积雪,少年们冻红的指尖与街上的灯笼交织出年味,依旧互不开口的他们也一同看了一些粗俗的市井热闹。 但是他们进家门之前那个初次见面的模型被送出去了。 小孩子似的,某个百岁少年感觉今年可算没白来。 在他转身就跑掉的一瞬间,沈选没能看到他轻刮了一下发痒的鼻子,嘴巴偷偷地翘上了天。 他们回到家后,家里包馄饨,机器压的皮和奶奶拌的馅料带来传统美食的面香纯粹,氤氲中,父母们关上房门,为了提醒大家睡觉,家里的老挂钟也响了。 但这次他们听到两个孩子隔着墙壁你一句,我一句说起对二十一世纪的诺言与期待。 后来,正月初八就要到了。 在全国人民告别1999年之际,沈选成为了一个六岁的小孩子。 在沈选的世界观里,梦里的大将军几乎是跟着亲戚家孩子的身影一同走了,据对方说,地府是年初八上班,走之前沈选便决定带他去家里厨房偷吃了。 他俩坐在灶神家的神龛用一只碗,一副筷子吃了爸爸除夕做的酒糟鱼,喝了一大瓶橙汁。 临走之前,将军把他放在铺着青苔的门槛上时,也跟着单膝跪地上了。 一张纸被留在了沈选的枕头底下。 第二天,他看着“城隍路引”四个字忍不住发呆。 “城隍……路引?” 对了,沈选想了半天就是没想起来自己前几天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此时此刻,他想起就在初八早上,他听到父母的对话,是关于一个老奶奶林梅花过世的消息。 妈妈在说:“怎么偏偏初五没了。” 爸爸又说:“鬼差来人不能等,准是用‘城隍路引’当晚就接她报道了。” 当下鞭炮声已经淹没了他们的真实表情。 正月初九欢迎各路大神重返人间庇佑新年的声音来到了大地。 “正月初九,天公生,祈愿诸天护法除众生苦,赐众生福。” 宣婴也已经离沈家很远,他这次真的准备回去复命: “末将幸不辱命,上告天公,保今朝太岁更替,现即刻开道返阴。” 这扫荡人间的鞭炮带走了沈家人对1999年的美好记忆。 初九早上,当里屋电视机传来赵忠祥的拜年声,院外谁家也点燃了辞岁的爆竹。刘海燕掀开蒸笼,白雾腾起模糊了百年光阴。 记忆的尾声,也就来到沈选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一天。 因为当他醒来,发现一个人根本不存在。 全家人一夜之间好像失去了某段梦境片段。 他们的话无形中带给了沈选长达二十年的自我否定。 “薛婴?谁是薛婴?” “没有啊,老婆,家里来过亲戚吗?妈,你见过他吗?” “没有,真的没有,今年过年谁也没来啊。” “沈选,你是不是做梦了?” 家里人当时是真的觉得小孩子在做梦,沈选可能是醒悟了,他只说了一年,偷哭了一次,从此再也没在春节找过薛婴。 别人问,他就说他不记得。 沈选母亲一开始真的相信了儿子那双五岁孩子的清澈眼睛。直到未来的有一天,她在家中打开洗衣机滚筒,接着从儿子的初中校服摸出一个纸团。 沈选妈妈后来总在想:“如果那是一张普通的期中考试试卷或者女孩子给的情书小纸条该多好,可惜不是,我家这个说过再也看不见奇怪东西的儿子……他在兜里放了折法完全正确的金银纸钱。” 一个小孩子想去地府,他在研究鬼神,父母无法理解沈选的心情。 沈选也不再相信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他偶尔会想,薛婴来过一次的事情真的是假的吗? 那为什么自打薛婴走了,初八之前的日子,就比一个梦还短,它以后的日子又怎么好像比一百年还长? 还能在春节见到薛婴或者大将军,成了一个真正的美梦。 他们的脸重叠到了一起,又好像也在逐渐模糊不清,但是无数次过年回家,沈选都会再画一次他们加深记忆。 2005年,他与父母在上海过年,饭桌上的大人们说起了一个旧事。 故事发生在1938年的上海,可家里人不知道,沈选在全家人失忆的第四年,就发现了自己的天赋,沈樵的纸术很快也被他的后代学到了手。 沈选还断断续续地发现了太奶奶亲笔记录的1938年绍兴怪谈。 绍兴,原本在他心中只是祖上的故乡,是传说中大禹治水,方舟会盟之地,这个古镇在历史上出过历史家,文人骚客,明清时期也对外活跃。 直到他意识到自己五岁也走过一次阴间,长大的沈选才能从另一个角度了解陈旧观念包裹的上世纪绍兴。 对中国神鬼世界体系“官”,他也才有了第一次系统性认识。 可是“官”都用神名,没有人名,他又该去哪里找出一个没有名字的神? 他有头绪,但不确定这个“薛婴”是不是就是1938年的那个。 因为如果一切是真的,那么他们的距离,好像是自己无论向前走了多少步,都无法回合的一百一十二年,可坚韧的信念已在沈选的心中扎根,不求结果,所有的东西已经在人间野蛮生长... 第24章 又过去了几年,在他一次偶然对解放路那间旧房进行了书架清理后,眼尖的沈选发现在书房灰褐色的腐烂地板底下有一个木盒子。 之后,他在屋内缓慢地挖出了爸妈并不知道的秘密,并发现了家里人藏匿的100多封未拆信件。终于,“张飞霞”的情书在2005年1月31日等到了一双手打开它,并暴露在时空另一端的黑色少年眼睛表层。 第17章 “致沈选,我是你的苏三,今日已是小秋刚过。” 这本皮面的民国旧相册是打孔穿线装订的,不像桑皮,色泽白得像棉纱,透光时更有玉质瓷感,夏季时会显出轻青肤色,带点手纹油汗,它像是一个红口白牙的旗袍美人,相册的每一页,也都贴着发黄的风景和人物照片,照片中有南京城墙还厚的古迹风貌、有上海虹口的开水炉子、有女校班级集体留念的合影,上面每个人都是笑靥如花,在那些照片相素不清晰的时代,有一张照片尤为突出,上面是一个扮作京剧花旦的人。 “《女起解》?” “张飞?” “女张飞?” “张飞给我写信?” 沈选有点无语地读出老信件上的脏污落款。 但这个缺少保养的信封状如黑炭,第三个字上也肉眼不可见是朽化后残留物,与其它的纪念品混杂在黑色灰烬中。 或许,唯有在专业仪器下方能展现其真正价值,遗憾的是沈选连写信之人的全名都无法得知。 但落款上的时间也让他再度陷入沉思。 可巧的是,他仿佛被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唤醒了一段记忆。 十来岁情窦初开的他又想起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想到了梦里的1999年。 当时他们全家人后来死活不承认的那个人还存在着。 在未被篡改的春节故事里。 一转眼,自称“薛婴”的少年就来到沈家过年整整三四天了。 他那天起床后,在客厅跟沈家人说自己要去帮地方唱一天戏。 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小孩懂高深的戏曲,全家都很吃惊。 九几年绍兴当地还是很爱凑热闹看戏,今天这出新戏叫《五猖闹春》,宣婴到了地方人文办改造的老剧院,立刻踏入后台换衣服去了。 手拿糖球的沈选等了他不过片刻,戏台翻出一个上妆的身形。 四角悬着的红灯笼在暮色里浮起暖光。 沈选远远抬头,也听见了鞭炮声混着师傅们的锣鼓点。 一家人为了拉近两个小孩之间的关系,今天甚至让沈选都提前换上了新衣服,硬是拖他出来。 没想到装不爱看的沈选正没忍住偷偷看薛婴表演。 他根本是为谁魂牵梦系。 他还抬头就发现,那名亲戚家少年从军大衣二棉裤又耐脏又扛冻的德行变了一个人。 那人扮作了一名俊眉秀目的京剧刀马旦,那张英武气的脸被松烟墨勾描出斜飞入鬓的眉目,贵气张扬的水钻片子贴在鬓角,那张敷着红白油彩的面庞便陡然生出几分凌厉。 “看枪!”助场的出兵断喝混着台下炸响。 沈选看到薛婴宛若被“官”附体,他的服袍角动了,左边足尖用着十拿九稳的力道勾住花枪,抬腿一踢—— 那旗杆是很听他的话上去了。 但沈选马上就看到它转了一圈,再落回来后,雪亮枪尖正对的是少年的天灵盖! 别! 沈选被这表演快吓哭了。 他死死瞪着台上的身子就差没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人下来。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很快就会被眼前那一幕里的人直接惊呆。 现场每个人都是。 大家都傻了。 因为每个人都没有想到戏曲旦角中的刀马旦本就是以挑枪为博取喝彩的手段。 薛婴当众放了个紧张吓人的烟雾弹。 为的不是出糗,是他要让众人看见他不躲不让的身姿,真正的名角儿是根本不把这点舞台事故放在眼中的。 他继续抬臂耍枪。 紧随身后的四面地府靠旗猎猎翻飞间,那杆银枪被其中一枚旗帜稳稳一挑,又以原本的轨迹回到了半空。 此时这杆花枪成了除他无人能驾驭的一件天材地宝。 天王爷的宝塔,三太子的红绫,大圣爷的金箍棒也不过如此。 台下人没忍住,连二连三爆出喝彩,心中更为目睹这京剧文化之博大精深感到暗暗叫绝。 薛婴见状继续施展大家伙都爱看的绝活。 他一个旋身将四杆靠旗挨个挑枪,古镇的冬风掠过他的额前碎发,露出被汗水洇出一道胭脂痕的油彩。直至最末一声铜锣敲落,记忆里鲜活生动的“大将军”才大汗淋漓地定在台口。 他手指天地。 一嗓破天。 词曲中正唱的是一段戏里没有的故事。 “尸人得道修成正果。” “命硬最怕慈悲心软。” “不人不鬼愧对前恩。” “今生只为偿还一人。” “凭你那魍魉的伎俩敢动我恩公一家,“定由我施展功德愿力,扒——鬼皮,斩——三尸,平——太岁,浩荡苍天呐你听我一誓言——” 这个宛若冥司将军出世的少年止了声,周围更是跟着鸦雀无声,整个绍兴都听入迷了,但在他身后四杆靠旗一齐收拢的瞬间,铺天盖地观众们打赏的新年红包也从戏台下砸上来,正落在那杆被平举的枪尖。 薛婴不图回报,一抬银枪横直自己的反方向,“好彩头”好巧不巧全跑到了台下。 沈选这时被爸爸提醒看手上的红包。 他迟钝地反应了一下,露出一对红耳垂,终于延迟着叫了一声人。 他冲薛婴挥手加油助威了一下。 再等他们绍兴的角儿下台,他的手上至少有七八成姑娘递出了芳龄正好的邀请。 沈如诚和妻子开玩笑:“难怪,那么多旧社会的小姐跟唱戏的私奔……” 下一秒他就认识到儿子听进去了。 “哦哟,你突然这样干什么!” “好好好!回家吃饭!你这么点的个头别冲过去拉薛婴回家!” “薛婴!来、来!” “对,饿了吧!咱们一块回家!” “快快!你自己过去找人!唉!别装哭了!” “只要你不放弃,他就会回家的!你看啊!他来了!” 沈选听到这句,找到远处那金冠花翎上的红色漂亮绒球。 他心脏也开始跳的越发厉害。 很多很多年后,沈选都已经记不得那日的更多细节…… 二十多岁的他也无法复刻他五岁还穿棉裤衩子时的单纯天真。 但他永远记得那种感觉是喜欢,想和戏台上的他私奔。 …… 2025年。 上海。 三天后,第二次离开那班地府轨道的沈选去参加了一个地府判官考试。 今年的考题很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叫——中国的“幽冥司”有没有可能打破国门走到联合国世界神明总部。 这出题老师的幽默细胞,算是把一帮不懂当今国际地府形势的考生们玩废了。 今夜的考场如坟场。 网上无数卖课的鬼老师被逼疯,过程中还有数鬼昏迷不醒。 只有沈选表现得无比冷静,他坐在黄道婆、松子鬼、黄狗精和关亡神的中间挥笔答题。 世上没有人知道,他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不止早早就考研读法硕,还勤学苦练纸术。社会已经这么内卷了,一个大活人还能肝成这样,巴不得噶了早点来地府早死早超生,他简直是一个浸润在封建迷信思想下成长起来的地狱三好学。 可是沈选在法学专业上的优势,无形中拉高本地上岸考生的质量。 他引今用典的阴状上奏阎王大作文,被送到后土娘娘的手上,不仅一分没扣,他还直接被入库录取。 从此,一个对外封闭百年的地府老单位——金华大将军殿,总算成为了一位沈姓判官每天必须坐地铁打卡kpi的地方。 他还由于一时不知道跟谁分享喜讯,在宿舍群发了一句话: “我不去我爸公司了,我考上地方公务员了,以后有需要找我。” 待业青年们说:“恭喜上岸!” 沈选回:“别恭喜,咱这水平还没考上去,我是下地做牛马去了。” 他因为爱情跑去当地府的牛马,才会是一头干一行爱一行的活牛马啊。 第18章 沈选的邮件刚好也到了。 “活判同志沈狗蛋,你好,从今天开始,你的工作就是记录生人平日“善恶”的案卷。” “人世间中,人的寿命长短都以业报核销,但正式入职冥司的你不应该空有正义感。” “判官的纸笔不写是非。” “你上任实习勾判只需按律即可。” “因为,若是活判官也成了有个人情绪的人。你们看见好人下来报道就不让他死了,看见坏人下阴就多罚重罚,我们阴司的法律法规岂不是成了摆设?” 第25章 “请谨记,地府法律是一盏天平,依法治鬼,捍卫冥法,人冥律法才能实现真正的公平公正,这才是司法考试的存在唯一性。” 沈选年轻,又刚走出校园,憧憬未来职场爱情故事的心态好得不行,就把这些“官”话都给牢牢记住了。 殊不知,他自己即将前往的公职单位金华府就压根没遵守过以上的任何一条要求。 金华府的府君殿主爷是个惹祸招灾的老搅屎棍子。 人家还是背靠两个硬后台干妈的“官”二代。 这位才是大家真怕的爷,绰号“宣衙内”,谁不知道啊。 …… “宣婴,今年实习新判官的电子档案发给你了啊,你可得好好珍惜他的加入,这是个人才,我挂了。” 钟馗钟判官正在发地官符箓给沈选的未来领导。 今天是初一,道教真武大帝开武“官”讨论会。雷部,八煞,三十六部,地官十二殿各个不能少,大领导还要用互联网会议的“摄像头”考察仪容仪表。 宣将军这个级别职能,需要戴一顶红缨绿松宝石玉冠,腰肢缠一条蟒蛇玉带,两只耳朵上坠着金镶玉珍珠耳环,配一件深黑色麒麟纹冥将袍服。 只有在出席大型宗教事务的时候才这么累过,他用满身金光闪闪的“官”二代气派打开了办公电脑。 正想顺嘴跟钟馗抱怨今年的线上网络会议太多,还是以前的签到制好。 下一秒,一张优质到能引爆相亲市场的公务员免冠照弹了出来,宣大将军失去思考的心中就只剩一个字:危。 宣婴的大脑深处久久都是一片空白,他在惊醒后赶紧把凳子滑到靠墙角,退后半步,半脸通红,挥爪大骂: “这是哪个缺少父爱的东西干的?做鬼太缺德了!把这个人分配过来的人这辈子吃泡面都只有调料包!” “而且……不是听说体制内的家里人要避嫌?” 凭什么戏本子让许仙白素贞,牛郎和织女都分居两地!就把他俩安排在一起当公务员。 哦,一种植物!也是!他们只有名,还没实!他们并没有结—— 完了。 ——“那就根本不是巧合吧,他,他就是一直都记得……我?” 心脏差点吓停。 宣婴不能理解,沈选没有他的法力强,那段记忆为什么没有被消除。 他用头就开始“捶”桌子,这具修成正果的金身也不会疼,但彻底变成了一头受惊食肉动物的宣婴其实……很可爱。 平时阴森凶戾的三白眼,被他瞪得撑开了泛红湿了的眼角。 白色的睫毛在他这张桀骜不驯的脸上抖个不停,根部还沾着招人稀罕的泪水。 全地府的老仙家,老干娘看见都得安慰傻孩子,耐心地劝他几句。 毕竟,谁不知道他至今放不下对百年前做下滥杀无辜错事的懊恼,反省和自我厌恶。 这个执法者才是世上最想求得三官开恩赦罪的“鬼”。 所以,沈选的黑色西装公式帅照现在比遗照更叫厉鬼感到害怕,宣婴也已经认清了一件事,如果沈家后代认得出他是谁,这场见面首先应该是一场指着鼻子骂他的灾难吧。 “来吧,虽然你只有三脚猫功夫,但我一定站在原地绝对不会反手……就由你来替你太爷爷收了我吧!” 阴郁说完对上沈选的帅照,宣婴面露不屑,冷冷一笑,他披散满头白发的嗜血恶鬼脸,像一个做好准备死在主角正义铁拳下的终极大反派。 “大将军,你报告发给天官了吗?”灶王爷来问问那个拖了三个星期的述职工作。 “英勇就义”的宣婴被吓得摔下了凳子。办公椅的两个滑轮朝天,他穿拖鞋的脚丫子对着天。 灶王爷诧异了。 “您又穿拖鞋和天官们开视频会议了?” “是的……你别看电脑!我没事!” 宣婴捡回拖鞋穿好,刚想一键撤回组织调配,露出想哭情绪的嘴角一顿,手突然停在半空。 他看着电脑,土地爷上次说过缺人,金华府就打了申请给上级政府,前几天大家听说这次考试分配了一个活人大学生,纷纷提前表示期待新鲜血液的加入。 想起他自己加班的崩溃,宣婴无视不了地上掉落的一根根头发,獠牙外翻的冥府打工人粗暴地揉起了脸颊两侧。 不就是隔着一百年,真、真的要跟沈选第一次正式见面吗?他倒要看看对方葫芦里耍什么花招!脑子里卖的什么药!啊呸,说反了! “行、行吧,报告的事,我知道了。” 招招白骨化的手,他先敷衍走灶王爷,想让这个消息别这么快传进单位其他同事的耳朵里。 然而扣上的门板是无法让一个假装不经意检查四周的地府大将军放心的。 关上电脑的他抱着东西,躲到男厕,呲牙咧嘴艰难地消化起了一头牛马要来求职的事,可他却半天接受无能。 他普济众生,离苦得乐,何曾被人像鬼一样反着缠过来! 想不通的宣大将军装作嫌弃地决定研究一下沈选的实力。明明付出了真心,却要装作无所谓,甚至强调“我们根本不熟”,这就是会用实际行动放慢脚步等沈选到二十六岁的他本人。 终于旁边又没人了,沈选的省阴间公务员考试满分示范作文还在屏幕上,转过头来的宣婴木然地点开了查看。 第一道申论题在泛黄的宣纸上向他打招呼。 【结合新时代背景,论述如何平衡阳间城镇化与阴间宅基地规划】。 “……………………” 宣将军极度不平静地抽了一根大前门,而后他取出手机找起老同事们。 没帮忙通风报信的老崔老魏都被“问候”了。 土地公公也被他叽叽喳喳找麻烦了。 宣婴叙述完事情,压低声音说:“什么正好两家人见家长看日子?这是两个地府公务员该挂在嘴边说的吗!我跟他只有工作关系!对,别说葬在一个坑!我和他都尿不到一个盆!啊呸!!阿呸呸呸呸呸啊呸!!!!!!” 就是他骂了几句,又半推半就答应了安排,沈选并没有因此被拒之门外。 这就很让大家意外又期待接下来的八卦了。 崔判官因此还特地给酆都后勤保障所的地官们开了一个地府吃瓜群众2群。 可宣婴的理由是金华府真的需要招聘到一个靠谱的活判官。 别看地府试卷上的题目才给十五分。其实它可是地府官员心中的‘老大难’问题了。 跟世风迷信无关,旧中国农村对土葬是有浓厚情怀的。 人死后都要排号投胎,坟墓说到底是虚设,不如图节能环保地塞进火化炉,但在天朝再怎么推行火葬,也永远断不了土葬风俗,你看看各家谁还没个一座两座的老祖坟。 宣婴心里骂归骂,一眼就注意到沈选的答案根本没跑偏。 接受上头考察的沈判官展现了新旧鬼神观念的改变,他认真地写了一篇字迹工整的申论。 “修坟是世俗之见,但也分从孝心出发和形式主义。” “死去的人从来不差一个坟墓,但天朝改革发展无论到哪一步,基层公务员单位组织的管理还是需要依托于人情味,依旧希望社会保留一部分建议,从中吸取传统美德,并尽快加强土地确权,增加廉租坟,给全天下孤魂野鬼一个家。” 如果轮到宣婴来回答,他捉襟见肘的文化程度只会告诉他,这题严重超纲了。他死了一百年连宅基地都没呢。 但沈家不愧是世代书香,传到这儿的根不止扎实,后代一边传递公正司法,一边牢记人间大爱的观点真的很暖男。 可尽管金华府一直以来是求贤如渴的,宣婴还是表示他受不了试卷上的“官腔”。 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才勉强地冷静一点。 但他要土地给沈选弄个二手办公桌。 不许放他面前五百米处。 要放景点垃圾桶旁边。 而且新来的员工不管饭,除了每天基本的处理公务,沈选还要负责浇好那棵财神爷去年送来的发财树。 如果,谁敢把这个招财法宝浇得不死不活。 实习期所有工资,领导就全扣了给大家点肯德基吃掉。 啃大拇指指甲的宣将军结束这场公报私仇之前,还对土地公公叉腰鬼精地耻笑一声:“他不是挺会打官腔?以前真是完全看不出来,还真是……一个当“官”的材料!行!我欢迎他来我们基层组织吃吃苦!” 谁让一个人间高富帅跑来没苦硬吃的。 “别,你起码给他挪出一个双人办公室……” 土地公公站在旁边看热闹正起劲,但他也好怕宣婴未来脾气上来生吃了沈选。 “我的办公室没有多余空间了!” “……”喂,这里根本没人让你俩呆一块吧? 最终他们商榷再三确认好了一件事。 沈选的桌子,会被安放月老祠里面。月老天天就在单位玩手机、打毛线,他肯定不打扰沈判官写财务报告,照顾大将军的宝贝发财树。 第26章 中国地府从此迎来了一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新人牛马。 1959年宣将军刚当地方神的那会儿,他周围没几个仙家会用拼音和阿拉伯数字的。 沈选被分配到的生死簿,如今都是冥府第二天以txt格式发到他电脑上的。 崔判幽幽地抽着烟,用烟屁股按压地狱第十九层办事处的鼠标垫问:“你们领导让你过去以后管财务多一点,你会不会有压力?” 他是用过来人的经验友情提醒这个小伙子,要做拿判官笔的人,就不能把顶头上司惹毛,要懂得察言观色。还要先替领导做的一手欺上瞒下的假账,懂得为各种原因带来的单位麻烦做清账。 这两点职场新人知识,酆都地府公务员考试的时候都不放在明面上说。 但是…… 他们地府可是被一只有后台的猴子搞得财务系统崩溃长达几千年!!!!地府又有哪个判官不是先学会计再断案? 地府的社畜们拥有会计证!才能长久地保住工作! “……”沈选没听懂。他看了一眼电子版生死簿,想自己在一方城隍之主座下当活判官能涉及哪方面财务?但是转念之间,脑海中浮现地铁那次偷听的内容。那些鬼魂提到毕业生还得做设计,搞网页,懂英语……那么判官还得给领导搞财务也能理解? 咦。 这么一说。 他家领导以后最信任的人不就是……管财务的他? 沈判官禁欲系的镜片闪过一道光,故作矜持冷淡的面颊泛红,他在心里想:“别,别太可爱了!我的大将军!您都,都要宠坏我了!” 第19章 今晚的陆地神灵们又要开小会了。 地上所有得到过百姓帮忙立坛,又被最高神分配调剂到金华府邸的神龛上都有一个鬼魂在金光闪闪地坐着,但这之中不包括宣婴的府君令牌。 刚才得知沈选考进地府的消息后,他便被领导又派下了晚上监斩行刑恶人的活。 上头发微信,让冥将午时三刻从金华地铁站出发,和牛头马面一起前往南京缉拿住生魂,最后将此人押解到上海奈何桥站处斩。 地府摇号抓人有时间限制的,一切肯定不得有差池。急着出去砍人的将军就算再忙也没忘记沈选,先亲自扛了一套办公桌。 他还嘟囔着什么,他可不是欢迎谁,土地灶王都是老头子,根本干不了重活,但他的表情偷感很重。 “你开会的时候,别跟大家说他和我有任何关系,懂?”宣婴抓过铡刀,擦拭干净上次监斩残留的人头血迹:“不能对外说的理由,这就不用我明说了吧?” 宣婴话音未落,牛头的电话打了过来,告诉他今天上海又碰上地铁晚高峰,他现在正站在车里面发呆思考人生,但马面带着刑具被乘客们挤下了车。 都没到中元节吧,怎么又晚高峰了,这可完了,那不得耽误他们行刑? 宣婴立刻不能多跟土地爷聊会了,赶紧找车去搭救另外两位社畜,临走前的他觉得土地应该会理解成他不愿意跟沈选扯上工作中的裙带关系。 但土地心里想的是,他能不懂吗,宣大将军肯定是怕沈选被当成关系户,未来会放不开手脚,他超爱的。 土地公公连忙行动了起来,他送宣婴去车库开灵魂摆渡车,宣婴的车马腾云驾雾地飞走以后,土地爷就帮忙跑去公布调令。 会议的第一项内容,首先肯定是找一个又坐在角落的金华府老同志。 “月老,老月,嘿,咱们老哥俩私下打个商量,明天早上我给你的神龛旁边多加一张桌子好不好?” “为啥给月老爷多加桌子?他天天就在那里打毛线拆毛线呀哈哈!难不成是让他之后把毛线都放桌子上?” 其他“官”不懂就问,这之中,说话嗓门最大的神仙是一个穿保安服的络腮胡大哥,看他体格健壮如牛,胸前横着的胳膊纹了一个青龙,绝对是个武“官”。 可事实并非这位青龙神猜测的那样。 接下来,第二个会议内容就是关于活人要来宣婴手下的事情。 一群官们目瞪口呆,月老不咸不淡问:“真是一个人?不是金蝉子转世?不是领导家孩子渡劫?大将军不介意吗?” 他也替大家问出了刚才表示惊讶的理由,宣婴的主食听说好像以前就是……活人? “对,纯血凡人,祖传麻瓜,一点魔法攻击都不懂啊,宣婴也已经知道他要来了。”土地帮忙掩盖了一下事实。 手里的钢针继续挑挑,月老这小老头喜欢耍点小性子,他又向来是认同宣婴的,斜勾下巴算是接受了组织的安排。 其他官们不禁又笑哄哄了起来,看来月老熬到退休之前最讨厌的人出现了。活人同事如果还没对象,可得先想办法和月老搞好关系。 也亏得地府公务员不需要公布三代。 这招聘进来一个特殊人物的事,才算是对这群家伙先瞒过去了。 土地爷端着缺一点漆的茶缸子,在值班室背对众位仙家悄悄咳嗽了几声。 如果可以,他也想说出实话,但是现在的时机明显还不是很合适。 宣婴今天晚上的监察斩首工作也在进行中。午时三刻最终是被他们三个人赶上了,此刻弥漫着香火的法坛前,一个被地府小鬼们搭起来的煮人锅台在喷涌而出着血浆白骨。 今天被阎王爷判了死罪的人也是个官,他在生死簿上的罪名是贪,所以这个官老爷初来乍到的表情还挺嚣张的。 “奶奶的熊!还不快拜见大将军!”马面用刚才挤地铁被踩很多脚的脚心踹他下跪。 男人“啪叽”摔倒,一只脚翘在天上,脸颊还没多久也沦为一块赛马场的草坪,布满了地府社畜发泄加班情绪的马蹄子。 等到马蹄踢累了就换牛蹄上了,于是另一位牛马直接用勾魂铁链拿住这个鬼魂的脖子,让对方的这双招子睁大点,好好看清楚堂上的红袍傩将和地府大将军的铁锈铡刀。 “知道你是第一次下地府,咱们也按规矩办事,看看你的行刑官,这是苏南地区的大祭司,待你五刻人头落地,他会用三注香送你永不超生,咱们这里管这三根香叫将军香,一注是练,二注是演,三注是开杀。官将行首,火社焚身,能得到这位官接见,你这魂魄也算是废了。” 这种话可不是吓唬他的,看清宣婴的面具后,这个大人物也学会了认错,他狼嚎鬼叫地开始“找死”:“大人!慢!慢一点开始!我也是一个官啊!我生前造福过数不清的人民群众!本人天天还都吃在单位,住在组织,连外卖都不舍得多点!我这样清清白白的人间包青天,怎么可能会死后被带到地狱呢?” 宣婴身边的正宗地狱打工人闻言呵呵冷笑,怒气冲冲地帮忙把他的生死簿取来。 单手托腮的大将军查看一下纸上判官笔的记录后,开口来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肯德基星期几最疯狂?” 他又问。 “拼好饭,后面一句是什么?” 他还问。 “我给你一张纸,你能不能画出国潮外卖包装盒?” “………………” 这个官员的两眼一抹黑,骗鬼的表情变得呆滞无神。 他这一问三不知的反应可太对了。 取钉四根的小鬼们笑嘻嘻的,直接将官老爷的手足钉了,用铡刀碎剁。 它们还砍一刀,呸一口。 “肯德基星期四最疯狂!” “拼好饭!不怕晚!” “国潮外卖!你这辈子没见过,下辈子你也吃不了啦,哈哈!” 来地府还爱说谎的活人,只要落到大将军的手上,只会罪加一等咯。 可笑这个骗子一身搜刮钱财的肥肉,被铡刀砍碎竟然还有力气卖惨,但被钉了手足的官员也疼得几乎魂飞魄散,他残缺不全的尸体在那里大哭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地官大人……地官大人!请您赦罪小人啊!我其实不是个官,我背地里是个亿万富豪,我这辈子靠着自己的本事赚翻了别人十几辈子得不到的钞票!还在首都,上海和深圳买了无数的车子房子!我在人间有数不清的私人账户!老婆都娶了六个,我把我的错误和秘密统统都告诉您,只求您收钱放我还阳好不好——” 众鬼:“……哦豁,完蛋了。” 都不用地府领导吭声,头顶上的云层传来一阵大领导对宣婴的指示,这次对地面发话的“天公”在人间也有个称谓。 ——雷部。 “地官宣婴可在。” “末将在。” “将此人拿下,先以五雷轰顶,再以烈火焚躯,斩成两段,立刻开始行刑。” 第20章 当夜,恶人总算知道了地府的冥法有多厉害,鬼差们鏖战通宵,不多时尸横遍野的奈何桥上远远燃起了一把火。 无鬼不知,这地府的河上设有三座桥,但是金桥只给帝王将相走过,忠孝贤良之辈,公平正大之人,也只配过银桥。 第27章 普通人们如果安稳活到头,一生基本是走一回奈何桥就差不多了。 但是还是有很多人这辈子连奈何桥都不配走的,通常这种情况下,他就会在死前看见一个真正的十九层地狱大门,在里头还存在着一个地府大将军看护着那道门。 他会让鬼魂们体会到什么叫神祇屠鬼,阎罗哀鸣。 他自己,也正是世间一切污秽业障的化身。 宣婴想到这里,丢出一根烈火浇筑的黑色将军令,命下属们把无耻之徒的鬼魂给斩成两段,又去阎罗殿送完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饿着空肚子到单位就又心烦易怒了起来。 工作是告一段落了,但土地有没有搞定单位的其他人呢? 大将军手上拿着一朵幽冥地界采摘得来的血红扶桑花,他低头偷看沈选空空如也的新桌子,又上神龛找了一个贡品花瓶。 手把手将一朵冥花给插进去醒了醒花苞。 他的心,落到了沈选的手中。 但他们不知道,此时两个人真的同时在想无法忘记对方的理由。 睡不着的沈选惦记着的味道,就是宣婴手中的扶桑花香气。 沈选靠在上次的家中落地窗边,看着和宣婴那朵花颜色一样的高楼霓虹灯。 不经意间,目光落到脚下,他发现天桥行人中总伴随着几个怪异的半透明身影,自从去过地府,他对鬼神的存在也更敏感了。 有记忆以来,沈选一直活在梦中情人身上那种出没无常的气味中,但他去看了真正的地府才知道花卉的名字叫扶桑。此花本是开在地府的深处,百年来汇聚地官殿的拜祭香火,又得仙桥水和地狱火才生出这种妖艳姿态,所以寻常的人一生中只有一次机会能闻到扶桑花是什么味道,可这个名单又要开除沈选。 如果供奉“官”的信徒们是祠堂庙宇里面的长生灯,他就是燃烧在将军灯台上的黄铜灯芯,是照亮神秘神邸面容的青烟袅袅。 但是梦里交换这种暧昧花香味的时间到底太短了,二人必须坦白见一面。 这样一来,他们即便是神人有别,等到他生命殆尽的那一天,作为一个被救过活命的信徒也算对得起个人信仰了。 这便是沈选自小立誓点高香叩拜一个无名神的执念。 …… 很快,在沈选的日思夜想中,他这个新判官的报道时间就到了。 宣婴最近几天在金华府也总是不见人影。 但他今天休息,绝对是插翅难逃,于是让人万众期待的那场地方面试也开始了。 今天是十一月中旬。 金华的天空万里无云。 冬去春又来,他们静静地舒展开根茎叶,此刻两个交集的身体就像是殿前的扶桑树和报春花。 和煦的阳光羞涩地投下了同一片双颊的绯红。 这时候,本地一旅游景点的神殿传来一阵刹车声,最外边的广场下来了一个上海自由行团队。 这之中,导游第一个跑下车。 他还在指挥十几个大爷大妈如何找厕所,等到快数人数到最后一个位置的时候,一个身影戴着个压眼睛的帽子从座位站了起来,带好行李的他对外边的道教香火地看了很久,导游见状拍拍座椅询问:“帅哥,你是本团临时加进来的,又是从来没有来过金华市的外地人,真不用我给你讲解?” 可导游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年轻富二代的双手举着一本《道教文化十五讲》,他察觉到了人家可能才是专业的,所以就闭上了嘴。 不过他还是多看了两眼沈选俊朗简约透出高级感的男性穿搭和他188上下的身高。 沈选真像个民国时期的留洋富家公子。 这个脸年轻归年轻,但周身风度,清雍贵气,很容易让人相信他。 尤其他那双眼尾柔和的眸子看见了这地方的宝殿匾额,似乎还装着一片灼灼思表的浓烈爱意。 新同志到门口了。自己做不完的工作,以后就有人帮忙接手了。 各个部门的摸鱼人士们一起翘首以盼,还忙着往神龛底下的垃圾桶里丢瓜子壳和香蕉皮。 “门口那个小伙子文质彬彬的,看着冷冰冰,俊得很嘞。” “我觉得他跟崔判官,陆判官他们气质还挺像的。” 部分老地官们还肆无忌惮地玩起了谐音梗。 “大将军!你咋到现在都不吱声?你的强来了,噢漏,是你的判来了!” “哈哈,对啊,新判官还姓沈!他这是来咱们这里‘审判’谁来了?” “不知道啊,但协助大将军审判众生的沈判他都提着笔记本电脑到门口了,大将军,他等您传唤了!” 金华府地官殿的檀木横梁上,一双青白脚腕悬空晃荡,一位长发垂腰的大将军在神龛装睡都快装不下去了。 他自从咽气就再没有在白天醒过。胡思乱想时,青年风骨峭峻的声音传过来,“不用讲解,我对这个地方……的气味很熟,谢谢!” 沈选说完之后继续顺着安良街走,金华市区的人挺悠闲的,根本不用导航,眼前所有的人都在前往香火味旺盛的“宣婴殿”祭拜地官大人,街面可以看到遍布全国统一的连锁快餐店品牌,以及东阳童子尿鸡蛋、沃面和火腿栗子粽等特产品。 游客云集的景区很难开进去也是真的。 沈选几次三番卡在队伍的后边。 又往上坡走,沈选寻访五猖第一圣的脚步来到门口有炉子插香的道教水陆祭坛,他终于看到一个浙江温州商会捐款出力建造的“鬼书碑”,一个麒麟云纹的红色拱门,这个略显朴素的进门处旁边还有个小窗户,挂法物流通处工作证的大爷推了推滑到鼻梁骨底部的眼镜框。他手指着的支付宝码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扫了太多遍。纸都褪成橘黄色了。 但是好死不死的,这个老头并不是土地,顶班土地爷的他又是谁呢? 有个小男孩也舔着火炬蛋筒冰淇淋问他妈妈了:“这个红色老爷爷和以前的黄色老爷爷不一样,他是圣诞老人吗?” 红色老爷爷也是一个傲娇小公举:“孙贼,我等你大了来拜爷爷我啊,到时候我一定告诉你已黑化勿扰。” 金华府就三个老党员,灶王爷是黑色的老头,祂是红色的老头,土地公是黄色的老头,他们仨长得还好像,如果不穿不同的工作服,很容易被脸盲认错。 祂一般只有七夕节才上班,会气得跑出来是因为领导说他要分出半个神龛。 “大家好,还是按批次拿号啊,友情提醒,各位参观建筑不收钱,大将军殿轮到你了也随便进,今天还有限量月老祠御守,每人一个啊,来,拿个吧小伙子。” 月老不知道沈选是他骂了几宿的新同志。 新同志沈选从老傲娇手里背着包,像接亲的新郎官一样目光坚定地穿过人群。 门口站着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威严的保安,仿佛门神大元帅般矗立在那里。 沈选没有丝毫犹豫,走上前去,礼貌地开口: “哥,打扰您一下,我是冥司刚委派到你们单位报道的实习生,还没拿到城隍通行证,方便放我进去面个试么?” 保安——实际上是宣婴座前的正鬼青龙神眼睛一亮,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气质出众、仿佛名校毕业的年轻人,惊喜地问道:“哦哦!我听说上礼拜考试截止了,你是实习判官!你真是活人啊?” 沈选语气平静:“是,我打小阴阳眼,平时都装作看不见。” 青龙神顿时喜出望外,连忙说道:“那你等等!我这就去找我们大将——不,是负责人!他每天都是16+8饮食!他很自律爱美的!还轻断食呢!” 神还轻断食?男性还坚持16+8会不会吃太少? 沈选一时语塞。 他心中暗自思忖,更怜惜起他的“自律神”了。 他的大将军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咸,他都没来得及看到。 也幸好,沈家自沈樵开始,代代都出顾家体贴好男人。沈选会做饭,他的本帮菜和绍兴家乡菜都做的很地道的,就算宣婴现在不要吃人饭,他也可以扎两个的。 但金华府保安大队长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说宣婴正在挨饿受苦,他也没说错啊,真让大将军饿急眼了,他可就不会轻轻地咬断食物来坚持“轻断食”计划咯,他八成是要一口造掉新同事了。 “领导,饿了吧?十六个美团小哥和八个饿了么外卖都来了啊!” 腾云驾雾的青龙神找到饿鬼道的食物链顶端生物,他先看到了一个石台。 他们其他仙家真是谁都没大领导供桌上摆放的零食饮料多。 上班不积极的大将军吃饭最心急了。 青龙大神撅起尖尖的龙尾巴,忙碌的一天也从搬运外卖开始,他把麻辣烫和装着十分糖奶盖四季春的保温袋子打开,龙角顶顶柱子说: “将军,今天咱们金华府真挺热闹的,门口现在有个活人。你前几天开会不是每次都不在吗?他是新调任过来的判官,土地说他是高材生,大脑特别灵光,但还是不太建议您一起食用他补充营养的噢!” 第28章 别问金华府的神仙队友们怎么都能这么有梗,问就是祂们上行下效,全从自家领导那儿学的。 挠头的青龙来回仰头望不到人,径直拍击和踢打柱子。 龙角又砸了一下朱漆梁柱,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他就差没敲锣告诉领导,那个台阶下的脚步又近了。 偷掀眼帘的宣婴蜷缩在快要变成危房倒塌的柱子上,又看着沈选在远处一副即将走到他面前的样子,他也不想活了。 他此刻正经历如下心理斗争: “干什么往外这么大声!那种事难道光彩吗?” “而且这次真不是我抱着偏见,大家都是男的,作为同性领导和下级之间,我和他这样单独见面,实在是太暧昧,太容易被人说闲话了。” “可,可到底是谁讲过支持大学生就业是功德一件来着?跟门口这个爱招蜂引蝶的活骚包都拉出去斩了!” “你能不能别给我撞柱了青龙!” “天杀的谁来救救我快把这倒霉柱子先稳住!” 第21章 宣领导失态了。 沈判官这招直球战术初见成效。见青龙大哥迟迟未归,他已猜中宣婴心思——跨越百年的重逢,对方肯定没料到自己敢找上门。 路口这时有一个跳五猖的队伍吹吹打打地走来了。 自古以来,华夏民族都崇祀重戎,这种仅仅供游客们欣赏的傩神祭祀小场面也十分壮观。 “吉时已到!入土为安!”队伍里的演员踏着天罡步唱道。 沈选被打出身体记忆的脑子微微地痛了起来。 说出来别人都不会信他的话,只要开始想念大将军的身影,他的身体每次会有一种挨过很多次打的错觉伴随着…… 他对着自己遭殃很多次的脑袋摸来摸去,想坚定一下找人的决心,就听到旁边有人问:“这些跳傩戏的人会不会被神明上身附体?他们的眼睛好有威慑力!被瞪一眼都让我双腿发软想下跪磕头……” 不。 真正的道教正神从不上人身说话。 “官”一般都是生前行大善者。 就连宣婴飞升后也是,他只祛疫逐害,不要求沈选跑来还愿。 可是他坚信,他们今生今世必须再见一次。 所以紧接着沈选就是随着其他游客一起拜本地城隍。 他在门口蒲团上双手递烟,低眉顺眼,演技一流:“殿主爷请用烟。” “我二十六岁至今单身,来府君官邸只为寻找一个人。”随即他便是掏出支付宝来了一个扫码功德箱的大动作。 “这点香火,望您笑纳。” “支付宝到账88888元!” 法务流通处的仙家专用收账号响了。 别人求神赐福,他就非要娱神一笑。他的大将军可不能再挨饿受冻,那些老黄历都不算数了。 沈选早有预谋,他勾勒出腹黑线条的手拿起签筒:“她曾经叫张飞霞,又名徐小英,可能还是我的远房亲戚家孙子,他说他38年过世,59年出生,可他又似乎等了我100年。” “我想问一下那位神,他想不想见我。” …… 这些话普通却像羽毛轻触水面,足够轻巧也在勾起两个人涟漪的同时不惊扰有鱼的水底。 “把其他外卖取回来……藏土地那里,麻辣烫奶茶你拿去吃了。”宣婴突然睁眼。 青龙肩膀上一轻,抬头就看到头顶上的人单腿跳下来,站立到了地面,他蹦过来抠抠耳朵问:“啊?外卖都给我们吃吗?那您可别饿了就想吃……沈判,他这百来斤的人肉都不够您塞牙缝的,您要不……还是垫吧垫吧?” “从今天开始,我都不吃这么多外卖了!我要减肥!我要16+8!懂不懂什么叫轻断食!你们快点拿走分掉!” 宣婴不过脑子的回答让青龙神如蒙大赦地化形从窗户里遁走,只剩神像与信徒对峙。 沈选同时看到签文坠地刹那,午时阴殿的引魂香骤然浮动。 神龛上的签说:“进。” 殿上没多久走进来一个稳重不失喜悦的脚步声。 手推门而入,靠近中午,光线晦涩的冥殿浮动着青灰色的魂香。 沈选在心疼他被困在一个地方的轻柔脚步正靠近。 耐心等到现在,他虔诚的信仰也明显感化了上苍,当透过香火找寻记忆的他开始紧张驻足不前,他听到一声。 “别跪,站着说,给我站直了。” 沈选收膝一愣,抬起头来。他的呼吸微滞。眼前层层红纱无风自扬,戴着巫舞面具的身影终于显现。 那条度众生苦,放生功德的无上神途从他们相遇的眼眸落了空,轮回镜上的金色明光,照在了那长生不老的雪发上。 他先是惧怕时间太晚,君生我未生,大将军已经年老。 又难掩愕然,喜悦和惊艳地看宣婴完全不老的真容。 等他终究看清楚了这辈子早就想见的人,事实也比他想的还像一个穷鬼碰到天降横财。 “您,您是天祀荡扫十魔真君……” 他以前只知道喜欢的人是一个地府大将。 这次大老远来旅一次游,他本来想进入内殿,可没想到宣婴殿每天限号排队,他打不过21世纪最硬核的追星人群、拍短视频的、一生只为了要强出片的中国女人等等。 之前他没懂为什么……现在,他傻了。 这样的人……果然应该戴面具。 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的左侧心脏在抽痛,他开始计较来自对方对“沈选”的初次看法,浓眉之下本无情绪波动的眼睛,变得塞满了本来不存在的初春心事。 但是对方的表情完全就是不记得他的样子,沈选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惹大将军讨厌了,他不太懂宣婴为什么连个好脸色都不想给他这个地府新职员。 宣婴绝口不提当年:“你叫沈狗蛋?” 沈选失望了,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说:“狗蛋是小名,我叫沈选,这应该不影响我的考试成绩?” 放你祖宗十八代的自然界有害气体! 宣婴没事爱看着沈选不让他被妖怪抓走,却没空就近照看沈家的独苗苗:“那你真的想找我们这儿的工作,你会用excel吗?四六级过了?” 沈选说:“会,但我只过了计算机二级,我不是学信息的。” 沈选说完之后又偷看一眼宣婴,臭着脸的宣婴还是不好好给他一个笑脸。 沈选心里空荡荡的,失去了追求宣婴的信心,他的心里很没底。 宣婴思考完土地爷上次的警告,看沈选有问必答,心里面也有很多顾虑。 “那……你能不能接受你的同事们都不能白天上班?一年中永远只有中元节放假?大家一起吃饭是在供桌上?” 其实,他就近照顾和隔空保护,意义都差不多。 他就怕沈选过着少爷日子,会觉得这儿的上班环境根本不咋滴。 “……我不怕鬼。我五岁那年就看得见了。我来这里也是因为那时候被一个人救了,但可能他并不在意这件事。” 沈选说完,开始觉得他们的谈话气氛有点奇怪,但他不确定是不是错觉,宣婴在纠结? 沈选原地静止了一秒,从庞杂的信息流中分辨出了一个奇妙的可能…… “是不是,我的面试直接就算是过了?” 同一时间地点的沈判还在偷偷地观察高冷范的直系领导。 可是沈选说完,静谧严肃的庙观氛围让一位冷酷的真君爷不看一眼任何人就走。 他的态度把沈选搞慌了手脚,问道:“您……您去哪儿,将军,方便的话,我可以陪同吗。” 他紧张了,还忍不住关心了,温和耐心的口吻就像第一次谈恋爱做错事了的三好男友。 “……” 宣婴单手扶着墙,凶狠残暴的三白眼不耐烦地翻着,呼吸之间暴露的情绪好狂躁易怒。 陪陪陪,我上厕所陪不陪? 老子出了门就脱掉裤子,倒立着对天上尿尿你陪不陪? 讲话肉麻兮兮的,还将军长,将军短的,老沈家的基因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怎么生出这么一个货! 用上了一堆不真实的水军差评,宣婴都掩盖不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但他故作凶狠的脸颊两侧红得发紫。 沈选还在目光扎人地发射一道道温柔光波。 宣婴越发想骂骂咧咧的,他必须牙关紧闭,背对这张脸才能装出深沉冷血的大人模样。 但只要沈选敢走近点,勾起大将军自负桀骜的下巴尖,会发现这张色如春花的脸颊两侧染着两抹胭脂泪痕。 这是他生来带着的残疾胎记。 他做鬼多年没什么美丑概念,也没有归属感。 长着一张不人不鬼的脸,他怎么可能奢望有人垂怜,有人不弃。他讨厌付出再被骗走一次相信。 肤色惨白泛红的宣婴努力地找了一下当反派的心态,他现在浑身都在怕被沈选发现一个藏在他身体皮肤上的秘密。 第29章 幸亏他们现在都根本不敢对视。 宣婴从差点撞上了的柱子那边说:“带你参观你的工作环境,别跟丢,出事了我可不负责。” 聪明的沈选却完全听得出来,宣婴已经在很照顾他了。 区区一个实习生,得多大面子才能让阎王殿的守门府君带他找路? “跟紧点!也别急着问东问西!到了你的新办公室会告诉你怎么办,你的同事会教你办入职!” 说过不走后门,宣婴发誓他不会轻易给沈选好脸色的,这人既然来都来了,他就必须先发发威,镇住金华府的场子再说。 沈选很好欺负的脚步紧紧地追在宣婴的身后,他脖颈和手腕的淡色皮肤充斥着克制和礼貌,声音也是伏低做小。 他们的首次跨服聊天也很有特色。 “嗯,我会听您的话……谢谢您愿意对我负责,我也会对大将军……庙的所有神龛负责的。” “……” “因为,我……喜欢,嗯……” “……” “对,对不起,我刚才什么话都没说,我可能太激动又失态了,将军,我们去跟同事们打个招呼吧。” “……” “对了,将军您对我真好,你是不是对每个新人都这么好呢?” “嗯,将军,我们真的好有缘,你觉得呢?” 这里没人想跟他有缘,然后他们就该干嘛干嘛了,只是宣婴没发现,身后有个身影的镜片眸光很快微暗了,低哑微妙的温润嗓子伴随着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狡猾。 他从身后垂涎宣大将军已久的目光。 才像是,小灰狼对上他可爱的大白兔。 第22章 他俩在一起走出门后,巍峨壮观的神殿走廊上出现了一个不一样的金色结界,身后传来了一声“喂,抬手”,沈选的手掌握到了大将军脱手丢出的一张夜间门禁卡。 参加考试和过来见宣婴的时候,沈选倒没那么不真实。 他现在有点恍惚,自己竟然真的被留在金华府了。 宣婴不再多考察一下他? 手机上的时间响了,提醒他们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 “哦,好像没给你安排午饭,你饿不饿?来吧!带你随便尝尝员工餐开开眼?” 沈选第一反应是去看看旁边15元一位的素斋餐厅广告,他想表示感谢,拉住领导请客吃饭。 谁知道他被宣婴拖走了,还说什么不吃食堂,吃其他地官伯伯奶奶的饭。 这一身稚气未脱,也让沈选看傻了眼。 刚才他都没怎么察觉到,其实上了岁数的老地官们很少穿招摇热闹的颜色,比如……宣婴身上的大红色金色和绿色,但宣婴根本不是一般的喜欢闹腾,他心态也是跟小孩似的,他穿衣搭配的佩饰多的像送子年画化形的麒麟,此刻的双手停不下来地把玩了一下繁琐凛然的青金色耳饰,拔出一根簪子拢起长发,该绕两圈盘高别了一个挂五颜六色彩绳的马尾。但宣婴可不会觉得疲累,继续拉着沈选参观到了麻姑殿,径直去女神仙的神龛翻翻贡品,抓了几件看入了眼的零食大礼包。 “你给我拎着!” “接着!” “这个这个这个!你都拿走!” 眼花缭乱的沈选看着地上的食物们懵圈了。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用偷吃代替购买? 最大的幸运可能是麻姑殿里的凡人们也看不到他们。 但是宣婴不是地方府君吗? 不多久,沈选被惨遭女神追打的宣大将军塞了一块烧饼、两个苹果和一瓶牛奶。 宣婴的嘴角叼着一根烟也没抽,他也在大口吃烧饼,跟麻姑吵架拌嘴。 “宣婴!下次别来蹭饭了!”麻姑被偷家的叫骂声传了出来,她的怒吼掀起了屋顶,飞沙走石撞开了殿上的石敢当。 沈选被坑得差点飞了出去,幸亏宣婴还知道拉住他的一条裤腿。 他们惊险地闯入,还冒犯了一个仙姑洞府,但是有人根本不在乎。 “姐,谢了!啊呜呜呜呜!还是你家信众们孝敬的烧饼和牛奶最好吃。” 宣婴简直瞎胡闹地放下沈选和两只石敢当,对麻姑笑了一声。 麻姑说:“滚出我的世界——你这个饿死鬼投胎——” “……” 沈选捂着耳朵痛苦面具地纳闷了,手上的这个烧饼,我们今天是非吃不可吗? 但这可是金华最好吃的一家排队老字号酥饼了,形如蟹壳,两面金黄,咬起来酥脆掉渣,是咸香口的。 而且麻姑是女寿星,古代说麻姑献寿,沈选第一次来吃她的香火也可以延年益寿的。 所以这就算他眼中一顿很丰盛美味的员工餐了。 这也是宣婴独有的爱人方式。 “这一口,跟上海烧饼比起来可都不赖!”宣婴开始为金华美食代言了。 他就着手中热乎乎的烧饼香,带从上海来的新判官畅游他的府君地界,仙家们多数还是温和有善的,殿内每一个神龛还都能找出大将军平时最喜欢的供品小零食。 魔芋爽!不二家!方便面!娃哈哈! 他像平时一样,又吃又拿,左右开弓,殊不知,他也被贼惦记上了。 沈选走在后边,能看到地府大将军粘了一小块烧饼碎渣的愉快嘴角,他目光灼灼,心头散发的热度只差没烧穿那身衣服。 “……将军,你都让我通过了这次面试,不如我们也聊聊工作,请问以后有什么能为您做的?您需要看一下这个月的生死簿排班表吗?” 沈选在人间学府学了很多年的法律,研读了各式各样的卷宗,但作为地府机关单位的保密资料,他随身携带的生死簿本质上也就是冥府人事部门的档案袋。 凡人眼中十分厉害的判官大人,也只不过是用冥法协助“官”管理地府的流动化职员而已。 他这种活人更是食物链的最底层。 但是为了要把他尽快带入一群地官们的工作氛围,宣婴刚一开始也只会布置最简单的任务给沈选。 想起沈判官以后双手最不离的是电脑了,他的领导说了一句很意味深长的告诫。 “你每次打开生死簿前,一定要保存!万一不保存停电,一切后果自负!不要找我!” 沈选对着手里的方便面想,如果单位停电了,生死簿没被他保存会怎么样? 宣婴没解释,反正对他来说,宜室宜家的俊俏男秘书是到位了,沈判官未来一心扑在工作上也不能天天缠着他。 虽说沈选在门口说到了找张飞霞,但这里绝对没有这个名字叫张飞霞的人,宣婴就打死不承认,沈选又能把他咋滴? 宣婴忘记了自己亲耳听到那些话语时,他的心跳快如擂鼓。 肚子早就变得很饱,沈选仰头帮忙喝掉了剩下的纸盒装牛奶,也没着急追问。 但他扫过宣婴刚才喝过的地方,伸出两根手指没擦,舌头舔过那里后,甜味弥漫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他抬腿跟着去下一个地方。 …… 十分钟后,月老祠终于出现了。 正巧,也赶上一个卖票老头带着茶水杯溜达到走廊尽头。 沈选看见他也来月老祠,神情是惊讶的,拿出那个桃花御守给他道谢:“真谢谢您的礼物,您刚才是专门在门口给我制造惊喜?” 月老:“……” 沈选客气,但他没怕生。 宣婴已经拎东西进了他俩的办公桌,拿出一盒精装茶叶饼反丢入神龛,他转头给新人偷偷地使眼色:“月老爷,实习期就麻烦你多带带他这种人,老麻烦你,你找我反映,我一定帮您解决!” 人家是考进来的,又有年龄优势,月老当着领导的面只能说欢迎。 宣婴调停他们三个人立场的话语也搞定了本来会尴尬的场面,先带沈选认识麻姑是他的第一步策略,以后再帮着跟月老打好关系吧。 可是沈选不想干站着,他进来也就跟了过来,帮宣婴找了一块抹布帮忙擦桌子,他还要抢着泡茶洗杯。 办公室内,宣婴躲掉,拿他没办法地举走抹布,心里觉得这个傻小子还是不懂上班不能抢活,他凶巴巴地龇牙花,努努嘴说: “你赶紧坐那,老实点吧行不行!” “将军我必须来……”沈选伸胳膊。 “走不走?”宣婴扭过腰,抬腿警告一次。 “将军你不要客气,我帮你——”沈选被踹都不怕,宣婴胡乱挥舞胳膊,气的吐血三升:“我没长手脚?用得着你,坐着!你这个书呆子!” “……”月老在后头脸色古怪地观察到他们的互动。 另一边好不容易抢到沈选的抹布,露出得意笑容的宣婴此时不经意间回头,他吓了一跳问:“月老爷,您忘滴眼药水了?你怎么还得沙眼?” 月老心说,我就是一个道具,终于被你们想起来还真是不容易了。 他们刚才进来,事情还好好的,可揩掉差点掉下来的两颗眼泪,月老忧郁地转身说:“我去看看门口的老桃花树。” 第30章 最后看完一次它,就等于办好他的下岗手续了。 上班快一百年了,他还从来没有过职场焦虑,但沈选这不就是明晃晃地搞不正当竞争吗?再看沈选一张迷死小姑娘的脸,月老摸着手感粗糙的老脸,委屈巴巴的心情更雪上加霜! 看来上级领导也发现求姻缘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才想要用年轻的沈选吸引下沉市场?土地这个老家伙不会早就知道,才那么含糊其辞吧…… 沈选根本不是空降兵,是来挤掉他当月老的?他就是内定好的下一代新月老? 他们两个人一直在抢杯子给自己看,这是不是在暗示他应该主动退位让贤?让出这个杯子,赶紧滚犊子退休别干了! 宣婴追出去哄,老爷子用飞的。 “月老爷真的不是去找树上吊吗?”沈选对粉红色祥云问。 崔判官上次那套职场新人考验真的有用处,人间过了112年,神仙们也不讲究打打杀杀,而是都在学习人情世故了。 “别瞎说。”被留下的两个人又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月老不在了,宣婴怕说话气氛尴尬,继续擦桌子,把那个花瓶摆到沈选的眼前。 “他不是针对谁,所有人刚开始上班都这样,他平时对我们都很好的。但我告诉你啊!绝对不许虐待百岁老人!” 宣婴下一秒警告了他,抓住他的肩膀,二人靠一起搂搂抱抱私聊。 “给他多打打毛线!懂了没!” 看来,宣婴只是心性赤忱,才会行为天真,他的责任心其实很强,他挺会搞定同事的脑子里也已经思考起未来协调所有人关系的好办法。 但沈选又不傻,哪里还能不为领导的费心劳力而暗自窃喜…… 以前和舍友们相处,大家也是打个球会搂搂抱抱的,那叫打闹,但他如果单手抱宣婴,他突然不敢想象这叫什么了。 叫,亵渎神明吗? 因为这个词,他看着宣婴更热爱这份工作了。 从酆都后勤保障中心去同济大学的校公办转走了他的档案开始,他的心就挥动着翅膀飞到了金华。 他知道跟同事打好关系的重要性,但第一位永远是宣大将军。 沈选带着特别喜欢看着他的心情,顺手勾起了一缕飘散在五彩耳坠下方的白色发丝。 他第一次见面本不想撩得很明显。 沈选的嘴角弧度也很少会这么外放,这个举动和温润如玉根本没关系。 可他是一个五岁走过阴的人,他早就知道幽冥地府是座白骨牢狱。 不装被鬼神惦记。 但要是不再遇到宣婴,他才不会信仰任何“官”,他只想平常地享受一切生老病死,但他的个人意愿为了宣婴可以统统抛弃。 刚才的面试没来得及说完就结束了。 不如他补个环节吧。 “我懂,但以后你有什么喜欢的事情,也告诉我,我陪着你慢慢玩。” 沈选也低声哑气地回答,拂过颈侧的手惊得宣婴差点没把他给推飞。 但是沈选说完,他又退后了,距离仅限一步。 宣婴年轻力壮,肯定得拿出孔武有力的胳膊肘顶沈选,好在沈选反应快,但大领导的身体突兀撞上来,直接让沈判官伸出胳膊搂抱这个很细的腰肢。 一道不想讲任何话的发烫视线抬起,落在宣婴的脸上,沈选的大脑渐渐“走肾”,停顿了很久才挪开不看。 今天对方看起来真是没那么好松口,宣婴分明也看见有人镜片后的眸光暗了暗。 俩人侧着头看见彼此信任,又不经意暴露伤疤的眼睛,都像撕开伪装怕伤人的温暖野兽。 “领导,首先你要开心,其次都是其次。” 温热的吐息忽然贴近了,沈选的指尖继续捻起上司耳畔的耳坠。 “这次,换一换,我来等你吧。” 第23章 换他来等,沈选的第二次主动让宣婴一愣。 在宣婴看来,以前到目前为止的他都是小孩子,但是沈选的身子都是成年人了,现在没有年龄限制,他不是早就可以给大将军提供情绪价值,让他们从上下级变成别的关系了么? 两个人如果真心喜欢对方,能理解,懂关心,凭什么不可以跨越阴阳? 世俗的眼光,敢来找他的沈选不在乎,也不想管那么多。 他不止小时候喜欢宣婴。 他现在就是要娶到宣婴。 在他眼里,无论是上天阻碍,还是三官不允,他都不会再离开这个过于不真实的美梦…… 沈选还回想起宣婴脸上的胎记,在心上暴露出非婴不要的专情本性: “我说想追城隍爷才考试,肯定会被当成是不上进的人。” “所以不能直接把求婚戒指拿出来,而是让他能看到我这个人的闪光点,当然宣婴的想法也最重要,不管回报成不成比,我都要多陪伴他,凡事遇到不理解的地方有耐心,我对他是认真的,我们的感情要好起来才得一步步慢慢来。” 他踏实肯干不抱怨的心头不自觉一阵期待着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未来。 可一个不了解领导的年轻人第一天过来上班,总是要搞砸点事情才符合常理的。 很遗憾的是,沈选今天不小心就犯了第一个他身为下属的低级错误——他还是不懂看领导的脸色做人。 肌肉男保安大哥带着二十二个外卖到了门口。 让他分外疑惑的是,宣婴和沈选在……? “大将军!!!沈判官!!!你们是在接吻吗!” 他们只是想单独说话,沈选被打断,宣婴也别扭躲掉放在他脸上的手,恶狠狠瞪着沈选不说话。 这个眼神中传达的“饥”和“渴”真的很容易让彼此不熟悉的人误会什么。 心跳也不小心乱了几个节拍。 沈选不由自主地眨了眨受到宣婴强烈吸引的眼睛,他逼自己不要想太多,狠狠掐着手心自我劝解:“大将军都不肯说记得我,怎么会因为我的话,露出这种眼神看着我?” 宣婴本就有一双凶恶上翻的三白眼。 在阴间走夜路时小鬼最怕跟他对视。 但刚才透过那对缩成细小针状的深黑色瞳孔,沈选看到了宣婴差点失态。 宣大将军因为像他母亲,少年时被人说貌若好女。 但被地府收编后的他素来是阴司殿上一员只杀不度的猛将,气质上更是堪称英武邪气,肆意妄为。 那他这副弱小无助的哀求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宣婴到最后都在警觉自己的本能。 事实就是,宣婴真的饿了。在沈选靠上来时,他的胸腔热得遭罪,巴不得拉过沈选的身子,两个人在一起环着脖子缠绵缱绻地嘴对嘴,互啃那两片香晕对方的唇。 没有体会过男女情爱,一直也都没和任何人说过,他连寻常夫妻生儿育女的步骤是什么,都压根不知道。 宣婴看着沈选的嘴,暗骂男人才是骗人的鬼,又忍到得眼冒绿光,流着心动的口水默念三遍,饥饿感是减肥成功的第一步——但他心里根本都想嗷嗷怪叫着冲去生啃绿化带了。 终于,在宣将军神志不清的大脑发出一种类似开水壶的尖叫前,青龙变成一阵风冲进来了,他们最后肯定还是需要解释清楚,徒留沈选继续暗自思考起他这种奇怪的行为。 但沈选不会打草惊蛇,他有些时候的个性很隐忍不发。 他向宣婴鞠了一个躬。 “谢谢您刚刚扶我,我差点摔了。”说着,轻轻抚摸着手指的沈选摇了摇头,把目光也投向领导耳朵上的一个地方,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幸福来。 “咳咳。”宣婴恶声接受了这句谢谢。 “哦哦!原来如此!”青龙恍然大悟,又悄声问领导:“那……22?” “22号开会!!我知道了!走!” 宣婴在沈选手上吃了哑巴亏,他转身就走,单手扯耳坠,线条流畅的玫红色脖颈滚烫得厉害,用手抓住才能盖掉他因为食欲大增而浑身冒火的耳垂颜色。 …… 宣婴走出月老祠。 看着满脸傻乎乎的青龙,夺回外卖的大将军难为情地小声问:“你刚才真的没看见?” 青龙疑惑:“看见什么?” 宣婴:“……” 龙听说是水产。 鱼也是水产。 那么下属的记忆只有7秒就很科学。 毕竟不会有正常人像沈选一样,脑子无论清除记忆多少次,都有缓存数据可以恢复,还阴魂不散地给他招来今天的横祸! …… 一路看到宣婴和青龙走了,月老回办公室了,进门还正好看到一个沈选在帮他整理毛线。 月老爷本来以为窃喜的关系户要趁此机会狠狠地排挤他。 没成想,他和大将军一模一样的脾气被沈选已经摸透了。 “我也会打毛线,您看,这样可以吗。”沈选的声音让宣婴沦陷,也让月老的傲娇小公举心理掉线了。 第31章 “走开!” “我,我自己会!” 月老也呕气和宣婴一样娇羞地跑掉了。 …… 沈选后来在宣婴的手上办完入职,就改成搭地府地铁回上海了。 沈选在车上也一直没有睡着,想的都是那个时候。 他依稀在想,记得年幼时,爷爷沈严曾问过孙子将来要找什么样的妻子。 沈选想起家里的老相框有一个花旦。 那个人就是他的梦中情鬼。 “我要娶的媳妇,要漂亮到像画里走出来的。” “他的脸要像纸一样白。” “眼睛像墨团点的。” “嘴唇血红似人血。” 他说的东西最像的就是城隍庙供的纸扎人。 所以他恪守这个标准找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立志嫁给年轻漂亮的城隍爷,此生一起享用贡品辣条娃哈哈。 现在红线的一头已经延伸了出去,他就看宣婴上不上钩了。 谁说地上一天,天上十年是困难,不守庙宇清规的金华游散鬼仙和一个凡人,定也可以一起入戏,祝祷人间,缔结良缘。 但他不知道,宣婴今天的脑子都大了:“我只有皮,又没有骨肉,五官,器官,我连心都早就不知道丢哪儿了啊,我的心好痛,这是怎么了。” 抓头挠脚的宣婴真的能感觉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哪里都痛的睡不着。 肚子都吃饱了,他还在使劲地吃喝,以前只要不开心,就只能把喜欢的东西都吃了,但他今天给了沈选一口。 问他什么,他完全不知道,理由是很复杂的。他这个只知道吃的脑子也是真的不好使,怎么老是想不通最简单的事。 1938年以来,他好像在做一个醒不来的梦。 梦里最多的不是别人,是来不及说一句话,是从很多人的不幸中负有罪孽的他自己。 “……老子可算没有当初吃了他太爷爷,现在又吃掉这份“外卖”。” 宣婴突然身体前倾,朝沈选白天来上班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沈樵,我真的很抱歉,但我还是想再说一次对不起。” “从头到尾,是我对不起沈家所有的人,伤害了他们,也害死了一个根本不应该死去的你。” 他的拳头抓紧用了些力气捶打头部。 他看起来手心在出汗,需要一个人像白天的沈选那样温柔地抱抱他。 “我绝对不会吃了他。” 宣婴有点自责难过到说不出话的声音憋出了一声难听奇怪的吸鼻涕,他用埋下头的动作将自己蜷缩起来: “但为什么他对我好,会让我觉得,我自己的心里更难受,反而更觉得对不起你们了呢。” …… 一晃眼就过了好几天。 沈选在金华府都管上人事行政(跑腿)快三天了。 他的工位目前还是在月老祠,对门的那个厨房就是人们常说的灶王爷办公室,也叫东厨司命。但这个灶王爷是金华府专属的职工,和他一样,东边的梅葛二圣传说是染织业的祖师爷。旧时的染织店在祭祀的时候,常常焚烧一种“纸马”,这“纸马”由五色纸或黄纸扎成,上面印有梅葛二圣的神像,但一座城隍庙也都有配置不同的梅葛二老们。 土地月老灶王等等,每座城市都是同神位,但不同名的“官”在担任。 这几天的沈选好不容易认全大家的职位,他办公室内部的上下关系也在有所发展。 沈选这个下级每天早上都会态度积极地打开了电脑。 按下开机键,他的心情像是即将开打一场仗,辛福地搓了搓手指边的香味,他觉得自己最近真的是一上班就被宣婴的香气包围…… 可当他手指关节在键盘上发出阵阵敲击声时,做完任务的交接人都是土地公公和灶王爷。 第24章 沈选是什么智商,都不用问,一眼看出不主动出现的宣婴想避嫌。 他就用工作做敲门砖。 “将军,你在吗?你看这个资料是这么填写吗?” “不是,我在上面跟你说,你写这儿。”宣婴不会爬下来,他会叉着腰站在头顶教他。 沈选跟着会过来,爬爬爬一口气爬到他旁边的柱子,宣婴只能这样被迫蹲在半空中看文档,每次的大将军还都会被沈判官没话找话:“嗯?原来是这样,谢谢你。你真好,大将军,你真是一个温柔耐心的领导。” 宣婴咬牙切齿地看着沈选这张模范丈夫帅脸,他心里真是恨死自己以前没好好读书了,他的嘴巴怎么可能刻薄不起来了? 沈选什么也没说。 端起他带来的茶,晃两下递给宣婴,查看文档上的文字。 他比宣婴更在意大家还没结婚之前的工作。两个人只能在一起闭嘴干活,宣婴艰难地点点电脑上的那张上级引雷通知。 “引雷?”沈选疑惑的声音放小点,但他的长相完全不像是故作不知,释放出男性魅力的嗓子也又转为弱小者姿态。 “将军可不可以教教我?” “……………………” 一股想大骂沈选不要脸的劲儿涌上来。 宣婴满脸杀气地告诉自己,沈选来找下地狱,一定是因为他本身有非常人所能理解的伟大追求,他有不做人的理想!热爱众生生命轮回!尊重人冥法律! 那他们必须好好上班了! 可听他亲口说出下午要外出施雷的前因后果,沈选诧异地推了推眼镜框,可算开始惊醒的眼睛让宣婴舒服多了。 “等、等一下!将军,我可以帮你打报告,可你说今天要去打雷劈死……一个活人?” 就大白天直接劈死算了?这不用走地府流程吗? 宣婴一听,抱着胳膊的他得逞地冷笑一声,拿出一身武官气质抓过沈选弱鸡一样的胳膊说: “这一页文书不都写了!我今天出门劈死的是一个不孝子,在人间,家暴不用死刑,但他是可能被五雷劈死的,就拿这个人来说,他打的次数太多,雷部又有执法记录仪查记录,所以这个人挨的是二雷轰顶。” “……” “对了,他有意外保险的,这笔赔款都归老婆亲妈,这就能抵消阴债。” 宣婴一直是长发,平常都是一头发丝垂在锁骨到后颈,但日常工作时留的发型还是高马尾,当他这么故意低下头随便比划,随风散落的发丝能把实习生迷的神魂颠倒。 险些分心的沈选看起来对这个工作内容也有些说不出话了。 宣婴习以为常地拍他的后背一下,加强锻炼说:“哼,知道怕了吧?这才是最初级的地府工作!这你就怕了?神除了负责雷打不孝子,还有很多工作,比如我,就一直在给地官殿第五层的恶鬼们行刑。这个得分拘押和斩首两个步骤。就在前两天的夜里,我刚送走一个人间被枪毙的杀人犯,他以为他这辈子只要死了就还可以来找我们办理投胎转世,但是我亲口告诉他,满身业报者,地官永不赦他……所以我把他给掏肠,拔舌,滚了十八圈钉板,最后又把辣椒水倒进了他的鼻孔呵呵呵呵呵呵呵——死吧都给我快点死!!!” 沈选:“……” 对不起。 他不应该对着领导使劲呼气吸气最后开始憋气。 但这一幕,太容易让人把宣婴幻视成了地狱三头狗,还有儿时经典动画的犬夜叉了,也不知道大将军八月十五会不会对月咆哮还嘴里嗷呜嗷呜嗷呜。 可不要被宣婴萌晕明显才是……一个地府公务员考进来之后需要做的新人培训课吧? 崔判您还真鸡贼。 沈选偷偷地消化了一下,他根本没觉得宣婴残暴凶狠,但他还是看了眼电脑记录。 雷,打的是一个坏人。 他也没干过这等亏心事。 今天……就是这二雷直接劈他的脑袋,他都打死也不反抗自己最心爱的地官大人。 宣婴又开始立新的规矩。 “你现在这种态度就很好,以后要少说话,多做事。等你熟练了,才会需要陪我去天上开会出差,我到时候随时会用仙家符箓找你,当我发,在吗?你就说——” “已收到,领导。” 沈判官答对了,宣婴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们胡扯完毕,不想耽误单位工作的沈选又被指挥着打开电脑,一张金华府人员名单和天宫发电机到位一起出现了。 通知上写着当事人家属的意见: “冥司律法在上,大将军在上,民妇有本奏,本月十五,雷劈吾儿,送他上路,我方解脱。” 让沈选做文书处理的宣婴说:“第一步,永远先保存。第二,我下午就去开雷部云层发电机了,你写准不孝子二雷轰顶。第三。” 沈选问:“第三是什么?” 宣婴耳朵通红,一拳没打在电脑屏幕上,又挥到他头上了。 “第三,不要在领导和你说话的时候,只看我不看着电脑!!!!!!” 含悲倒地不起的沈选想说他再也不敢了,领导别动手,但一切为时已晚。 第32章 当天,头顶的神秘部门准时叫走了宣婴。 到了三点多,沈选的舍友们也找他聊天了。 手机群在问:“牛会哞,马会叫,牛马今天下地了吗?下了的话,快拍个工位过来。” 沈选没力气回答了。 他觉得头晕恶心,还想再爬起来好好地为领导工作,也许沈判官真的被地狱三头犬打出脑子上的坑了。 沈选也在摸索工作中找到了饭搭子。 青龙经常喜欢飞进来,今天变成人,也爬进来问他:“沈选,我差不多吃饱了,但这里有一份不要钱的麻辣烫!你吃不吃!” “谢谢,但你为什么要扛着柱子?” 青龙说:“因为我除了是保安,还是金华府的修理工,通厕所的,拿外卖的。领导说只有他可以爬柱子,你不行。” “……” 作为一个喜欢举一反三的年轻人,沈选当下不去失落,他就陷入工作中的沉思。 原来地府各部门的分工这么繁琐,混乱,不合理,还充斥着同事之间的代加班和隐形劳动?这也难怪阴间公务员这么忙,宣婴当年在他家过完年还一直喜欢搞人间蒸发。 你看把大将军都累成白头发了,这酆都劳动法好像不行? 于是他和青龙聊到了一起,还得到了一份来路不明的工作餐。 当他用一次性筷子吃完碗里的麻辣烫,继续开始查跟工作有关的资料,沈选发现,原来天官,地官和水官这三个部门都有替人间伐恶体察的基本司法职能。 雷部司法厅安在九重天上,手拿的肯定是劈死世间所有不孝子的kpi。打雷下雨也一般是雷部将军们的活儿。 但雷部们如果正好忙,也会让自己的同僚——专门砍人脑袋的冥府将军代为引雷。 这不发电机已经瞄准了一个当事人吗。今天下午死的男人住在金华市某个镇子上,因为总是殴打七十岁的老母亲被告了阴状。据状纸上的其他信息说,其母自从三十二岁丧夫,便独自一人养大他读书就业,家中活计从不让幼年时期的他沾手,助长了不孝子的嚣张跋扈,因为这一出“惯子害子”不仅让老母亲晚年无福,还害得儿媳妇,孙子孙女都成了被家庭暴力波及的无辜受害者。 可是这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糊涂,世间不止有法官,还有神官,她儿子觉得法律杀不了家暴男,母亲就托懂道行的人给大将军府写了一本阴状,烧香拜神只为上报这件事。 老太太懂规矩,告阴状不成就是主动放弃了轮回转世,如果上天觉得她儿子这都不该死,那她就要在人间用一命换一命。 宣婴带着发电机,一去就是七八个小时。 没等到他吃饭的沈选后来又去找了孽镜台站,拿下周要用的开会记录。 听说这个站点是除了饿鬼道以外,也比较危险的一个地方。凡是到地府里来报到的鬼魂,都要先照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就名叫孽镜台,传说只要在它面前一照,生前做过的所有事,无论善事恶行,都会映照出来。照过之后,生前作过恶的鬼魂就要走到罚恶司面前,接受审判。 说起来,宣婴的前世和他功德圆满的故事又是怎么回事? 宣大将军的脾气跟沈选认为的“阴判”不同,他眼中没有法律途径,全是个人情绪。 这种人应该投胎托生到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活在热闹明媚的人间烟火里,在十来岁的年纪蹬着自行车跟同学比赛谁飙得快,下了课抱着球鞋踢两场又跑去买冰棍吃。 周围环境会一辈子爱这种孩子,把他托举起来,体会真正的朋友家人和爱情。 地府并不适合他。 这么萌的领导,应该嫁到他们家来过好日子,沈判官碗都不让他洗。 可他们没到聊这种事情的关系。 沈选想了十几秒钟,车到了,他跑过来准备上车回金华府,另一边地铁3号线刚好就有一个乘客,两个人方才没发现对方,后来小女孩从洞口尺寸狭窄的地铁隧道跑回来了。 沈选觉得鬼魂不能看脸,被害妄想症严重的心持续作祟,他看着那个小女孩的举止戴好耳机,眼前走过来是什么鬼,这些都不关他的事,敢过来扑脸他就一个飞踢踹下铁轨。 但是无论是人,还是鬼,恐怕都需要重新定义阴阳。 下一秒,两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对上,民国时期的鬼魂小姑娘好奇又灵动地看着沈选和他的栗子蛋糕,她的长发绑成两个小辫子,穿着褪色的碎花布头衣服,洗的硬梆梆的黑色裤子,她的胸前是一个大布袋,裤腰别了一个找零钱的小袋子,她已经死在一百年前的声音还像小百灵鸟一样可爱天真。 “卖报了!卖报了!那位大哥哥,求你买一份1938年的《扬子晚报》吧!” 沈选脑子嗡嗡—— 但他完全不想管。 出生在这个时代的他不是放不开手脚,是远远地看着小女孩的笑容绽开,他的心头就会不舒服,可猛然间又有种声音也在叩问他。 “都考进地府还抵触跟鬼交流,你算什么判官,你这个人还真从小没用。” “去单位每次看见那人,你也准备这样么?” 但根本他容不得多想,远处传来游神铃铛的隧道口亮到让他强行闭眼,霎时间,他和小女孩都在空间扭曲中变得身体模模糊糊。沈选还看到脑海之中的一个幻觉:血红的天,残破的地,一只妖气冲天的手挥舞着傩神法器,眼前身后是尸横片野,那个人是尸体顶上的鬼面具傩神。 与此同时,周遭环境变暗,一辆原地快速倒退的地府列车停下来,缓缓打开的车门在对他说。 “下一站,上海10号线地铁孽镜台站转夜间3号线黄泉路。” “站内地官友情提醒,本站需补5铜元的城隍路引,按人间汇率,约等于地铁票两块钱。” 他再转过去,小姑娘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一张纸,沈选捡起来,赫然发现这是一张残缺的乐谱纸,上头还写了一个日期和一句话。 “这张纸上有线索,求您用歌声去地府找他。帮帮忙吧公务员大人。” 第25章 头顶色调惨绿的鬼火照着一路通向了十九层地狱的站牌, 孽镜台站不愧是枉死鬼的快乐老家,胆子小点的人都不能在这里久呆。 但沈选家世代沿袭的“纸术”令他意识到那个小女孩留下了一张冤鬼上书。 沈选不得不捡起了这张乐谱。 可这孩子……她是谁家的?她不知道沈选根本没好好学纸术啊?但他确实也是公务员。 这张乐谱, 回过头还被也拥有地府编制的宣婴拿到了手。 宣大将军一下班就来金华府站守着了。 沈选看见他的时候,宣婴是少见的便装,只是让沈选没想到的是他仿佛精心打扮过,他扎了个斜马尾,穿一身很显肤色的红色休闲外套,还带了对银白色的金属耳钉。 看见他出来, 宣婴转身就走,沈选立马拎包跟上。 坐车的时候,他左右两边挤满了死亡状态不好的乘客。 沈选现在看宣婴有种看见了地府版偶像剧男主角的错觉。 领导你这也死的太好看了, 怎么死的, 求教教。 他不敢当面问,宣婴也自顾自走。 他们一起别别扭扭从地铁站回单位。 延迟的宣婴听完了地铁站的前因后果,闻闻看他的身上,脸色铁青地产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你都拿回来了,不帮忙找到原主人可能会被鬼魂背后记仇陷害。” 刚才除了看见小女鬼是还产生了其他的幻觉, 沈选也有一种不太美妙的预感。想想以前他也是三天两头撞鬼的体质,不做纸扎行业改成考公了,又变成了被鬼要挟送书信往来的,他家莫非真跟纸干上了? 可100年前是一回事…… 现在社会都不提倡中元节给祖宗烧纸了…… 他这就是命里带一个死字吧。 都在各想各的,也不妨碍这张死人送上门的乐谱成了一个沈选不小心带回给宣婴的烫手山芋。 “那怎么办,躲祸?”都不认识她, 才不当这烂好人的沈选要拿走烧了。 “你等等。” 宣婴伸手阻拦住沈选。 他低头研究这张乐谱的好奇眼睛挪到了旁边后,发现同事不想管闲事的脸也拉了下来。 沈选心想这下可好,领导真生气了,他又是哪句话说错了? 和沈判官最近相处得还算投缘, 但大将军是出了名的性情中鬼,在他看来,人间有众多遗憾,冤屈和善念,地府永远能看到最多的受苦者,正因为这样,才要多为普通人着想,不能怕麻烦,更不能让走投无路的鬼魂们多等。 “人家都说了求求你,这么可怜你都不管是不是人啊?”宣婴觉得他思想考试白考了,还把“不经意”带来给他的雷部工作餐——一盒油炸骨架抢走:“你给我继续加班写思想报告去,写完之后我们开始走访群众工作!” 他说完吃上了。一边吃就真的开电脑找孽镜台站附近的鬼魂户口簿,但……等一等啊他亲爱的宣大将军,地府有规定啊,宣婴不走上报流程就是违规操作。 第33章 宣婴在沈选面前也不装了,姿势傲意尽显地翘起腿,他用一米八三的迷人大长腿命令沈选不准往外说,“尽管查,跨辖区调取一下居民身份证罢了。” 沈选意识到,领导做鬼真挺任性的,如果现在说出忠言,这阎王爷脾气肯定翻脸跟翻书一样快。这也是崔判官之前再三告诫他的第二个重点事项了。 据说就在十来年前,天官曾经给宣大将军也分配过一个职工。 这仁兄还颇有来头,他是卯日星君的亲戚。 卯日星君,是鸡,司阳火,这天官也是个鸡嘴朝头顶的个性,但在天上喜欢扰民的他落入凡间的下场就很惨了。 作为沈选的上一任,他某天半夜在工位离奇“失踪”了。 可怜这鸡判官。 地府公务员医保都没买一个。 所以沈选觉得除了他没一个判官想来干这工作。 他于是推推眼镜配合道:“是……领导,我们查,对了,你吃的骨架是下午那个不孝子的吗?” 宣婴一扯过乐谱和电脑,阴狠眯起双眼,嘴也不擦翻他白眼, “这是鸡骨架,你的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们不是那种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关系。” 沈选却偷偷地抖起了肩膀两端。 为了不被宣婴发现自己的真实表情,他还装出胆小怕事地抽了张纸巾给公私分明的领导示弱擦擦嘴。 沈选不忘点点头问:“走访群众的工作量很大,得拉上大家一起加班吧。” 宣婴不怎么耐烦:“你乱捡纸才给我惹来的事,肯定就我们俩来,少扯其他人。” 说完这句话,他往沈选旁边的位置就近一坐,但他不是骂人是分担走了一部分工作,他觉得新人就是沈选这样的,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宣婴要不是碰到沈选,最近也没那么忙,他都一百多年没和人说这么多的废话了。 但汉字的博大精深在于“我们”和“其他人”之间存在着一道暧昧界限,现在的沈选忽然有些感激那个小女鬼了,他决定以后没事就多逛逛孽镜台站,谁说这路边的闹鬼破纸不能乱捡的,他家祖传的老本行可不能因此荒废。 “……来吧,还是先从歌入手……我正好知道这歌,这是民国的,叫《国民自由歌》。” 宣婴在沈选的耳边哼了哼。 沈选刚才就想查找这首歌的年代,但网上根本无法识别这个冷门的谱子,没想到答案对活了一百多年的宣婴来说这么简单吗? 会需要学唱《国民自由歌》的时代,跟小女鬼卖报喊的1938年对上了。 这张乐谱是一个民国人留下的。 因为这一点,宣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追忆那个时代的念想,他开始把目光落在乐谱的日期上,在五线谱上微微划过去的手指也敲打着节奏:“乐谱有主人的母校,1922年,求实小学毕业,却没有留下名字……那这个人活到30年代就是成年男子了,看来这谱子属于一个年轻的民国作曲家,他可能还是个进步青年,接受了新思想,搞不好还是革命义士。” 宣婴的话指引了方向。 1938年描绘上海的歌声……小女孩这是想带他们找那曲子中的“烽火乱霓虹,伊人倚西风”了。 这说明他们找的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是一个文艺爱好者鬼,至少他不会让沈选在找过去送信的时候感觉到提前忌惮对方。 沈选只能打开电脑上的生死簿和宣婴一起从头找起。 但宣婴很快就骂起来:“喂!你干嘛把我做你的电脑壁纸!” 沈选说:“我怕鬼,这又不是你本人,是拿你殿上的地“官”像。” 宣婴不能反驳。 地官司里面就他的大将军像最挡煞压鬼,世上八字轻的人那么多,把宣婴当壁纸头像的人确实是多了去了。 可是沈选的侧面意思不就是他长得丑!能吓跑鬼! 宣婴的心情很受打击,他的眼神阴冷又自我怀疑,摸摸耳钉的手不想被发现自己今天出门特意照了很多次镜子,可他到底图什么才浪费时间为沈选穿活人衣服? “烦死了!别废话,赶紧找人!” 宣婴把沈选一把按在电脑前。 不过,这个找鬼范围,就算放在1938年的上海也很大。 记录显示人间当时死了……非常非常多的人。 战争,痢疾。 多数人死的时候还是小孩子。 鬼魂们想必经历了无法想象的时代磨难。 沈选看着生死簿都有种扑面而来的窒息,他不自觉认真起来,想到小女鬼的职业和穿着更是心生怜悯。 出生在那个年代,就连小孩子都不能上学读书而是要叫卖报纸,这也太可怜了,而且哪怕是死后还不去投胎,这个小姑娘要找的人必定是亲人。 宣婴没说错,他们得帮,这都不帮算什么人,鬼都不如了。 只是说好陪他的大将军工作量也实在大,专心通宵的沈选没多久就听到上天雷劈不孝子的鬼发出睡着了的浅淡呼吸。 沈选查得正有些眉目,也抽空停了下来,他本想抓住机会展示一下当代年轻人的男友力,逾越地起身给领导的身体盖一盖衣服,可现实中的地府公务员日常还是太吓人了。 当深情款款的沈判官回过头,手上那件热气腾腾的外套都被宣婴的睡姿吓掉了。 因为从没人讲过,冥界连睡觉姿势都不一般,第一眼他还以为领导,猝发心脏病死了! 没错。 宣婴是翻着眼。 折断了头。 他是半死不活,四肢僵硬在沈选工位上“睡”着的! 但他好像完全没发现自己在对下属表演“死不瞑目”,伸出来的舌尖嘴角在灯下保持原状,全是血红色的口腔时不时泄露出均匀的呼吸。 这不就是那个什么男鬼在身边吗! 搞得沈选都不敢乱碰一下他!生怕这具脾气不好的活尸下一秒就叼着鸡骨头打着呼噜扑过来…… 更引起他生理性不适的是,宣婴的表情非常扭曲恐惧,真的很像被谁拗住脖子,活生生扒皮抽筋生食掉的动物。 心头窒闷的沈选不知道宣婴有没有做什么噩梦,但皮肤表面都有了一层不自在的鸡皮疙瘩。 在他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后,外套落到了宣婴的颈部和肩膀。 那张害怕什么的面容露出了一丝得到渺茫温暖的可怜感。 可还是谁都不能救他。 沈选静静地看着宣婴死气沉沉了好一阵,他都没有醒的趋势。 这让他们的加班变成了一个人的深夜思考。 沈选在想,他来地府上班也有好几天了,之前也曾经研读过太奶奶的笔记,但他真的完全不知道宣婴的过去。 身为地官殿的司法神,宣婴不被记录或者是删了的生死劫难跟今天的这张乐谱一样,是沈选目前的能力无法问出结果的旧时代秘密。 二人这种差辈分带来的交流隔阂也很让他束手无策,问谁都不如问本人,但这可是前几天还拉他到处胡闹的宣婴,为什么白天的他不知烦恼,像名字一样,却会在梦里露出这种痛苦万状的脆弱姿态,他以前……也死得很痛苦吗? …… 这张乐谱。 对沈选的意义变得不一样起来。 他们所在的大将军殿点着灯,金碧辉煌,吉祥安康。 天底下长了眼睛的小鬼都不敢来这里抢吃香烛。 因为金华府君殿可不是业障难消的饿鬼道和孽镜台,宣婴的香火比一般城隍爷更贵,他是后土娘娘的干儿子,是见鬼杀鬼的大将军,也是地府半个太子爷,天上地下没人有胆子再欺负真君爷。 但这个香火旺盛的信仰地来了活人。即便是不招待夜间游客也会经常开灯。 官位节节高升的府君大人好像并没忘记他们的某段过年记忆。 五岁的小孩子是怯怯地告诉过被窝里的薛婴。 “……如果说,我天生能看见鬼,你会相信吗?” “有什么不信的?”运动服少年捂着嘴趴到沈选耳边咬他一口,呲牙坏笑:“我也是鬼,我还是吃小孩的鬼,我就是西游记里吃小孩的鬼大王,但开灯了!我就变回去了!” “啊!你,你别咬我!小心……我也咬你!我爸说了,我家是抓鬼的,你小心一点我长大会收你才对,鬼!大、大……王!” 心里记得他们互相取暖的手心温度,猛一下睁开眼睛,沈选的头部缓缓地抬起来看了宣婴一眼,他张张嘴,没忍住地关心维护起了领导的夜间冷暖。 宣婴被他主动托起了头,像对待婴儿,神君的脸颊很烫,面管涨出薄红,嘴唇也对沈选喜欢他的心张开了,他无助渴望地贴上沈选伸出的手。 沈选多想亲下去,来抓住情丝万缕,留下两人一起的这场轮回。 可就在这个时候,也是沈选强忍住了,只是一味地付出和保护。 他这种名为进退两难的表情,是认定什么又没想好怎么做。 第34章 他看向了那张民国的曲谱,不由得抬笔,字落下,纸中未被湮灭的声音也随风而起。 原来除了溺亡者,一个活人也会被心头痴心妄图的意念淹没,对眼前所叫不醒的他下跪投降,对这阴阳二字,感到伸手抓不见你最后一面的无能为力。 第26章 花了三天, 他俩把乐谱主人的死亡时间最终锁定在了1935年的旧上海。 沈选这个实习小判官有点招都给他的领导用上了,靠跨区查阅各种鬼的户籍资料, 还有整合地府的文书,他们找到了乐谱主人现在的魂魄住址。 这个鬼魂真的不是新死鬼,但也没投胎,他的名字还确实非常不一般。因此光看他的死后安置点就很有来头,这个地方叫孟城驿站,在幽冥府邸最适宜鬼魂居住的第一层地狱, 它还被叫做地府和九重天之间的“机场2号线航站楼”。听说,历朝历代的名人死了之后,只要来这个地方拿令牌就能直达南天门, 也不用做凡人经历生老病死了。 沈选和宣婴说了声他送东西, 出门转十几站地铁来找到了孟城拜访鬼魂先生。初次来到孟城驿,也被这里的现代化所折服了,沈选看到满地图的鬼魂们都用智能机,鬼们都是平衡车代步,看起来鬼均工资比他都高。 小女鬼找的鬼也死的很体面, 人家根本不是什么恶鬼,除了气色差,走路飘着,他身上的寿衣都是民国时期的高定款贵公子西装。 他俩做完自我介绍后,风度翩翩的年轻鬼先生开门见山地微笑:“我是一个作曲家,死于1935年, 请问来自未来的判官先生您找我有何贵干?” 沈选来之前核对过作曲家的生平故事。 他猜到了对方因为没有完成生前的某一个心愿,来到孟城驿后才会产生了执念,化为了地缚。 这种鬼魂没有任何伤人的攻击性,但如果其他生者不把他最想知道的事情答案说出来, 他就会不停失忆,在轮回台站生生世世地迷路下去,成为永久的地府原住民。 沈选把1935年的鬼可能不知道的消息说了出来:“作曲家先生,您的歌成了国歌,你听说了吗?” 作曲家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他的精神状态不再虚弱,从接近雾化的浅淡魂魄变成了一个能看出实体的灰白色躯壳。 他拿着沈选送来的乐谱,像孩子一样感动地红了双眼。 “什么!这是真的吗!判官先生,难道您的意思是说新中国成立了吗!我党已经胜利了吗?” 他还真不知道这已经是2025年了,但今天对作曲家来说已经是最美好的一天了。许多年前的他被勾魂带到地府,至今在孟城驿站已经足足等待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好在他发现自己等的就是这个迟来的好消息。 “我太感激您了……还有那个卖报纸的小姑娘,我当然知道她是谁啦!她也是我生前的朋友!没想到啊,她还在上海四处找我!” 沈选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没忍住地打听起了乐谱和西装男子的故事。 “您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转世?”他俩必须先聊起来故事开头,作曲家说: “因为我死在黎明之前。那一年举国上下还处在那个关着灯的黑暗小房间里面。我太想知道我的家人朋友们有没有迎来胜利,可幸好,那座城市并没有投降,她胜利了。” 对方说到此处温和地仰头一笑,不由得也把他的乐谱流落民间的故事一一道出。 原来,他是喜欢写歌的进步青年,但也和小报童生前是朋友,虽说她不是作曲家的亲人,可曾经在上海滩有无数的报童都曾经成为他的好朋友。 因为他是一个著名的新青年作曲家,生前代表作之一便是家喻户晓的《卖报歌》,他写曲子的时候亲自拜访过南京西路的孩子们,征求她们对卖报歌的意见,当时有个苏州来的小姑娘就和他说,希望作曲家先生将报纸的单价放到歌曲中,后来他照做了。 这首童谣也至此造就了30年代的一代人记忆。 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他生前最伟大的一首作品,是在死后的很多年才成为这个国家的新民族之声的。 好在他的成就让地府头等舱免费休息室收留了他,小鬼们不会跑来这边骚扰为人民群众而死的大人物们,他们这些鬼魂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呆多久,地府随时开放大千世界任意选择出身的投胎名额,因为能进孟城驿站的鬼魂就有这个资格向酆都提要求。 那么一个好问题来了,沈选是有义务替他司推销一组转世投胎项目了。 “既然是这样,我们金华府愿意替您引渡上界,也麻烦您离开孟城驿站前,给我上司宣婴真君在上级领导们的耳朵里美言几句,给我们这个地官单位增光添彩,您看可以吗?” “好说好说!” 沈选第一次就搞定了一个大人物鬼魂。 出于判官的使命感,他还带作曲家先生去孽镜台站找小女孩鬼魂相认了。 鬼魂自然是乐意的,他下了地铁,往四周找人的目光微作停顿,性格温和的他还抖抖西装,鼻梁上的眼镜框反着半透明的微光,直到搜寻着人缝堆里的他发现了某个幼小身影。 “卖报啦!卖报啦!” “小毛头!真的是你!这里!”作曲家露出笑容,心中一暖地跑上前,又赶忙回头对沈选表达敬意, “沈判官!谢谢!我看到她了!我也已经看到传说中的孽镜台了!” 作曲家、女报童小毛头和沈选一起站在上海地铁上。 挺奇怪的是沈选这次又有了新的幻觉。 地铁驶向瞳孔的那束强光是如此震撼心灵。 但随着类似敌人开炮的声音炸开在耳边,他看到生前的作曲家先生险些在阴影中站不稳,他手上捏住的那一打乐谱散落出去几张,还未被发表的五线谱在夜空盘旋,依稀可见刚得到友人填词的歌词中有几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歌声激动人心,百转千回,如一面鲜红灼目旗帜。 然后乐谱的主人魂魄就和小女孩彻底一块走远了,但沈选发现他手上还是多了一张留有作曲家名字和画像的纸。 1935年7月,人民艺术家溺水身亡,时年23岁,他一生创作的曲谱都以人民苦难深重为灵感源泉,被后世称为百年巨匠。他人生中最著名的一首歌,就是我们所知道的共和国之歌。 …… 乐谱的死者身份因为被二位地府公职人员介入调查,取得了圆满落幕,但一周后的早上,金华府的上空砸下了一个关于他们上周深夜结伴同行的不实消息。 “独家八卦,金华府府君与一妙龄男子夜游孽镜台站。据知情鬼透露,二人欲购置风水墓穴买坟成家。孽镜台是否成为地府地产新炒房商机?!” 全地府的熟人已经都在发符篆打听,某位真君爷是不是要买墓地啊?他乐不乐意买二手啊,他们手上有便宜的冥婚墓穴呢。 可这种事分明是对他们感情史的玷污!这群万恶的炒房鬼怎么敢造谣到金华府的头上来了! 宣婴把跑到他耳边胡说的鬼嘴堵住,踹碎弹出散播这个消息的电脑屏幕,又丢进外边的香炉用一把火统统烧掉。 他当天出去游神打了一窝鬼带着回单位,沈选刚好也加班结束。 但是沈选刚要踏出大门,下一秒金华大将军殿外骤然卷起一阵阴冷的妖风。台阶上的香灰被风卷起,竟诡异地分成了四个等份,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精准切割。 风声如鬼哭狼嚎,夹杂着“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比“官”更巨大的东西在暗处蠢蠢欲动。 这个沈家后代真的走到哪里都不安全。 他领导盘着胳膊,回眸看见他拎包不敢走出门的怂样,也不能见死不救是吧,毕竟沈判的实习期都已经安全度过了。 宣婴心烦气躁地走过来,伸手一扯他干净整洁的衬衣后领,又把沈选悬空提起来带到了地铁站。 “将军都不介意明天被八卦吗?”沈选被扼住命运的后颈还找机会和他聊天。 宣婴颇有些挑衅地笑笑:“除了你谁敢惹我第二次还活着?” 沈选转过头看他表示特殊优待,热切表白:“可是我还没结婚,您这样天天主动接送我,是不是有点没顾及我未来妻子的感受?” 宣婴嫌弃挥开他贴过来胡扯的头:“少来这套,看见你就烦。” 沈选更加表示不信了,他对外人才一本正经的虚假冷淡禁欲脸都有些破功了:“那天晚上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宣婴一听险些抬拳殴打他:“姓沈的你又来了是不是?那天晚上是咱俩正常加班!是你莫名其妙把衣服盖我身上的!我都说了多少次别往外乱说!你这又是用哪个器官想出来的话?信不信我把你丢饿鬼道?” 他俩从来话不投机,还能走一路聊一路,这也是一种稀罕的地府社交现象。 但这时已经快六点入夜了,远处好似也有一双双眼睛在看车厢里的动静,好在宣婴也就是放放狠话而已,他继续站在沈选身侧充当霸道领导。 第35章 也幸亏宣婴如今和沈选是绑定在了一起,所有堕入冥界底层的鬼魂们才远离了二人。 但它们仿佛依旧记着1999年那场年劫的秘密,空气中洋溢着一种鬼魂执念的气味,沈家的诅咒看来目前也还无法彻底破除。 与此同时,第二天,八卦的发展被沈选说中了,他们的关系听说又升级了。 大家相当有数地表示,这事已经绝对没跑了,看来任何事都改变不了宣大将军下班和他下属坐个地铁都要被地府群众误解的宿命。 第27章 沈选回家就算是安全了, 宣婴想了想他送阴信的经过,又返回了饿鬼道。 脚踩湿哒哒的地面, 稍微欠着点身体,插兜的他来找骚扰沈选的小鬼们。 但这次的宣婴看到好多皮肤青色的,长着美女面孔的旗袍女鬼从两侧墙壁之间对他爬出来。 宣婴表情古怪,暗想一阵儿,嘴里嘀咕:“那个家伙的心底对谁开始动欲/念了?怎么还能招惹这种淫/鬼出来作祟了?” 等等他再一想通了什么,真君爷目瞪口呆。 “老子把他当下属栽培!他天天想睡我!还惹了一群麻烦丢给我?!” 沈选要是在这里, 他得不好意思地道歉,这都被您发现了?对不起,可是您的样子真的很好睡。 本来也不怪沈选有这等想法。 邪魔遇上游神, 本该心生怨恨, 但是真君爷是让女人相逢恨晚的人物。 当眼前的淫鬼们看清来者的容貌,也迷上了宣婴。 宣婴刚走到这里,身边已经都是鬼魂爬过来,他头顶上的半空也悬挂纸灯,纸钱, 纸吊死鬼的明器,可它们如何飞也都阴魂不散地围绕在他的身体周围。 因为没有鬼能勾引到宣婴这种道行。 自从民国时期,他用妖术炼尸成傩,马氏和正道神袛救了他,饿鬼道里的各种鬼神从来没放弃劝他投靠过去,还因此恨上沈家, 把两方一并计入仇家名单。 宣婴早已经改头换面再世为人,但他不死心保护了沈家112年,也和这股力量在人间较劲了多久。 只是他在明,敌人在暗, 他的大将军威名也就成了神魔开战时最容易被这个老对手戳破的笑话。 除了沈选,谁不晓得宣婴做过什么。 眼前的民国青楼女子鬼影们见状也变作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饿鬼道怪物,她们的脑袋瓜子长在红边釉里红的陶瓷花盆里,身体四肢看样子是被砍掉了。 瓶中被人活活杀死的厉鬼,是话本里的恐怖故事,也是倒霉蛋宣婴的前世。 鬼怪们都觉得他可怜可悲可叹。 都死了那么久了,身体上还留着斑斑驳驳的血迹,这脸上的胎记,他身上的花朵图腾,他怎么可能掩盖事实,忘记他的死因,摧毁一个强大的神就要提他的软肋。 于是宣婴也听到这些饿鬼们在拿1938年对耳朵叫嚣:“笑啊,堂堂真君爷怎么不卖笑换吃的,好好给老爷们跪下唱一段,也告诉别人,你是妓,还是将,你在绍兴桥卖没卖过身子!” “一个xx生的男鬼来阎王殿翻身做了将军拿了令,真是让人敬佩,但谁不在背地里说这个笑话……” “就是不知道,如今的您有没有怀念以前的风流韵事?卖皮_肉,当艳鬼的日子过得也真真是快活啊……” 饿鬼用来用去都是不入流的诋毁手段,宣婴从来没有出卖过身体,无论是在他饿死之前还是之后,宣大将军都志向高远,心性骄傲。 他只是被很多东西逼迫,又身不由己地经受过一场少年噩梦。 所以这种不实的侮辱实在可恶至极,地底早有兵马司替主人暴动,它们即将踏平此处,替大将军分忧。 宣婴也并不动容。 地府永世无光,邪魔源源不断,但来了他的地盘,一切也自有他的规矩,沿着第一层地狱往最下边走,铡刀在宣婴的手上抖动得越厉害。 宣婴只是一味地闻着食物的味道,他连生气的感觉都没有。 和这群傻货废话才是浪费他的感情和时间,他舔舔饥饿的嘴唇:“吉时已到。” 阴恻恻的声音成群结队从地底爬了出来。 “入土为安……末将们……立刻替主公打鬼清道!” 为首的是七位伐邪大神,祂们手持八斤大斧头,是地府真君吊的辅弼力量,各有各的本领,所到之处便是一往无前,再无奸邪妄动,但祂们只听宣婴发号施令。 如果有人冒犯到宣婴,底部众鬼会一拥而上。 “宣婴真君有命”,就要用“宣婴真君告名”做法。 一阵血肉横飞的厮杀过后,这留在沈选身后的后患才是绝了一个彻底。 宣婴吃了个尽兴而归,摇摇晃晃的冥将身着泡着血浆的衣袍,他单手驮着半拉尸体打道回府。 …… 第二天,八卦的中心人物——沈选得到了一个消息,金华府被上级点名表扬了。理由自然是二人送大人物飞升了。 作曲家没有食言夸了他们。 宣婴不在,他也不在乎这些东西,但沈选的工作实力得到了认可。 他也被同事们询问了外界的流言。 “诶,那谁。”月老爷又来教他做人。 “您怎么了,老仙翁。”沈选在工作中抽空抬头看看月老。 月老的声音大了起来,两缕胡子昂地一下飞上去说:“别叫我这么亲密,叫我月老同志!我就问问你,你和大将军——” 沈选说:“我是宣将军信众。” 月老撇撇嘴:“当谁不是呢!外边跪着的人全都是!你看那个妇女,人家一星期拜八次大将军,都在法物流通处找到超市售货员的工作了!还有那个大哥,为了孩子念书都住在咱们售票处门口三个星期了!唉!不是我说你啊,我见过的兄弟恋,哦,不,是爷孙恋多了去!你们俩差距太大,就像追星族和大明星,婚后的问题那是多了去咯!” “……” 沈选觉得月老爷的类比用的太睿智了,可你一个撮合大众姻缘的神仙怎么也劝分不劝和啊? 他好像真被月老爷打击到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但真正的打击还在后头。 青龙中午看见他,立刻表示自己完全不信八卦!地官殿就是造谣一张嘴!他这边强烈建议沈选主动起诉涉事鬼! 沈选试探性问:“这不好吧,我和将军是一起坐地铁了,对了,你不会误会吗?” 露出来一种“轻视”又真诚眼神的青龙告诉他说:“沈选你人挺好的,但我必须实话实说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你也不要生气!我觉得大将军这种离经叛道的个性真的看不上你一个书呆子呗!他不是在乎外貌的人,你不知道他当初曾站在仙桥上迎鸾接驾,差点还做了一个天官的女婿!人家元君娘娘愿与他结缘,建夫妻庙,他都非不乐意,后来他靠脸蛋就得了个绰号,仙桥驸马,他连仙女都不要,难道你能美过仙女,是不是?你自己说呢。” 沈选:“………………” 青龙还没有把话说的更直白点都是因为宣婴不是那种拒绝表白会伤害爱慕者的人。 他很善良的,心里也懂得照顾他人的感受,沈选姗姗来迟之前的前一百年,大家都是这样看待宣婴的。 你说你也为他而来,你一个凡人的爱就一定值得真君爷为你低头? 满天神佛都护短,他们才不允许沈选对神不敬。 然而沈选清楚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只是在想,金华府不愧是宣婴的头号粉丝团,看大家给他形容的宣婴都是这么厉害。 可是沈选知道大家完全没说错。 真君爷不是俗人可比,他看着矛盾,时而天真,时而冷酷,其实是境界高妙,自在极意。 但让沈选挫败的不是别人说他不配,是宣婴今天打着开会的名义干了一件混蛋事情。 早上本来是苏南地区武“官”门神研讨大会,哆哆嗦嗦的几个老专家,无聊地直让人打瞌睡的大会,却偏偏要各市分部都出个“官”去旁听。 这种打瞌睡大会一般单位里都是没人肯去的,可宣婴说他想去学习精神,走出部门负责人的局限性,他这极强的职场意识也来得有点突然了吧,沈选不由得很是狐疑宣婴到底去干嘛。 他特地看了天宫网络直播,当台上的省监委大领导太乙救苦天尊端坐于九色莲花座,会场有九头狮子口吐为焰,簇拥宝座,头上环绕立体声投影,放射着ppt演讲稿的光芒。 众多真人,力士和金刚神王都在开着电脑记录会议,说很忙的宣婴不见人影。 土地在地面上还打掩护:“今天散会迟,大将军可能赶不回来,各位早点下班,有事找我沟通……” 已经过了实习的小判官真的不懂上级开完还能晚回来,于是偷偷用私人方式找了他领导,宣婴接符篆的态度特别直白,醉醺醺地笑着说他在瑶池喝酒,在座的“官”都是天上出了名的领导,要沈选不要没事找事,今天地铁接送这事放放吧。 第36章 沈判官只能冷冷质问他: “真君爷真是好一个没有法制观念的冥府公务员,您的体检合格我能理解,您的公务员思政考试是怎么过的?” 宣婴不以为耻地闷笑了很久,他这邪气的声音听上去就知道各路烟酒好处是一点没落下,不经意的微妙喘气也透露出引诱意味。 “沈牛马,你好天真,我能做神那是因为上岸早啊,1959年哪有什么思政课……你见过村干部考试了吗?还有就是我很会送礼,牛头马面……四个判官都是我的酒桌老哥们儿!哈哈!喝,各位多喝点哈哈哈……” “……………………” 沈选有种白月光成了黄鼠狼的幻灭感。 可这是什么万恶的中国地府酒桌文化! 天呐!地府人冥们也太惨了! 这个包庇贪腐违纪行为的中国地府单位和宣婴这种鬼都彻底没救了! “你就是个法盲,宣婴!”法学才子斥责他不讲鬼德,还没有男德。 “哟哟哟,说的对,我就是法盲,你去纪检部门赶紧举报我!”地府混子强行笑嘻嘻地回答,他感觉沈选似乎对自己美妙的肉/体不感兴趣了,他心底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祖宗的。 为了不被另一个大男人推倒,还要他装法盲? …… 当晚,沈选带着一种心碎的感觉,走到了每天晚上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人鬼交界的地府地铁。 一个眼镜宅人类兄弟见缝插针地从楼梯下来,嘴里说,“又要我改设计图?这个甲方他么有大病吧!哥都快上9号地铁了,今天就和他玩已读不回。” 沈选疲惫地揉揉眼睛:“果然社畜怨气大,单恋领导的社畜怨气更是大上加大……” 众人面前,他很懂逞能。 但等他独自一个人转向地铁口: “我好想你,宣婴,你这次又在哪儿?” 下一秒扎心的事又来了,眼熟的一幕随着一张纸飘到了他脚边的地上。 沈选认出这是休书,自动代入到“下堂妻”身份的他不禁面色苍白,他怎么这么倒霉!刚被花天酒地的宣大将军丢弃在单位,又捡到了休书?是谁丢的,快拿走不谢! 此时他的面色就和旁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的仁兄一样惨白幽怨。 他俩排排坐等车。 仁兄似乎又是一个民国人,他眉目清秀很有江南水乡的韵味,一身进步青年的黑色中山装,就是脑门上有一个不合时宜的枪眼,被枪毙的鬼哭泣时,他脑袋上的血洞还在汩汩冒血。 沈选说:“请问你哭是不是因为没带地铁卡?” 书生说:“不是,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沈判官……你一定就是地铁上那些鬼说的再世青天沈判官吧……呜呜呜你可以叫我刘书生……但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把这张纸还给一个鬼?她应该还在地府深处,拜托了,公务员大人!” 沈选:“……”走开!怎么又来! 第28章 深夜的秦广王站内, 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在说话,出于对一名死者的基本尊重, 沈选这个地铁判官没有立马说他不想管闲事。 但说真的,自己这体质绝对有问题吧,沈选坐在候车区暗自抓头崩溃,他身边的刘书生正在讲述一段关于“寻妻”的执念。 很快,这个鬼给人讲民国老故事的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 花了足足一小时,沈选不止听懂了“休书”产生的前因后果, 听完懂得分析问题的他也了解了刘书生的一生。 原来,这次是关于两个人的时代悲剧。 一切也都和一段包办婚姻有关。 刘书生,出生于晚清贵族家庭, 死于1911年广州。 没去过从前的沈选听他说到死亡地:“后来人们管那个地方, 叫黄花岗,哎,我是死在异乡的鬼。” 但因为刘书生祖籍江苏,死后依旧来到秦广王站。随后他听沈选询问自己为什么寻找妻子,他才苦笑一声说, 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这张休书的主人。 当年未婚但有婚约在身的他并不认识那个姑娘,而且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出于责任,他提前选择了寄回休书,但刘书生也没想到一桩男女阴债自此欠下了。 因为在他英勇就义被送回家乡安葬后,那个没过门的未婚妻一直在他身旁。 他本是一个很正直的热血青年,死前也只请求同志们帮忙准备洁白的床单和松柏, 万年青。 但一双柔软的小手那天替他带来了呢子大衣和一条深蓝色格子围巾。 在他冰冷僵直,鲜血流淌的脸上,掉下了那个姑娘的眼泪,她在给抛弃她的人送行, 用绣帕擦拭血迹。 她为第一次见面的夫君泣不成声,可他当时躺在那里不能动。 所以这个死前没爱过任何女子的青年在那一刻也变得很自责。 但是自责的事还在后头。 到鬼丈夫死后下地狱很久,他又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姑娘在他死后第五年也去世了。 她的死因和书生差不多,是主动就义的。 但是比起他的休书,姑娘在死前也提出了一个请求,她希望组织上将自己与刘书生的名字写在同一张结婚证上。 “我的爹,我的哥哥弟弟们,他们都没尊重过我的婚姻自由!可是他在死前还想放我走,那我便用这个红本本还他一段情吧,真希望我们有下辈子!我还从来没和他真正地见过一面呢!” 名分上算夫妇,但从没见过面,这也就成了刘书生的执念。 从1911年到至今,他在地府见到不管是谁,总会问,你们见过一个未婚姑娘,叫吟秋吗。 “我原以为……我写的是放妻书……可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这就是他的诉求。 而经沈选鉴定,这个鬼丈夫提供的信息根本不全,但考虑到上次有过此类寻人经验,他决定问清楚第一个案件重点:“我打断你一下,刘先生,别的问题,我们先不管,但你说自己三天后要排到号投胎了,所以……你今天才这么急着想见她最后一面?” “是的!只有三天!可我还是找不到她的下落!” 刘书生信任的眼神让沈选陷入了对事情麻烦程度的沉思。 上次,他也听宣婴提到过的,近现代中国由于发生了那场大规模战争,造成了地府人口的大爆炸,不少民国时期的鬼魂建国后都是要排队等投胎名额的。 沈选看着眼前怆然若泣的刘书生,他觉得既然对方足足在地狱呆到了2025年,那么他自己应该更熟悉地府有多少层,老婆该怎么找,这个鬼怎么还听信别人三两句话就跑来这里呢。 思前想后,沈选断然决定拒绝,为避免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他必须捏造一个站得住的理由:“刘先生,很感谢你的信任……但很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和我家那口子今晚吵架了,他出去喝酒我要抓他回家。” 刘书生本来在哭,他立刻停下来好奇地问:“公务员大人,你,你也结婚了?” 沈选嗯,他悄悄转过去了,只要他们不对视就不会被发现谎言。 刘书生默默观察他被婚姻困扰住的表情,那对瞳孔全白色的鬼魂眼珠一转,转哭为笑地乐观鼓励道:“诶,没关系,那我明天再来地铁站找你呗!我有足足三天时间可以等呢,沈判官你长得这么帅,又是高材生,你怎么可能一晚上都哄不回来你老婆?” 接下来刘书生还用一句话把沈选的路给堵死了。 “反正我老婆是死人,我也是死人,还是你和你老婆活生生的爱情更重要啊,是吧!我明天再来!我真的很相信你啊!” 沈选无语了半天,最后说出由衷之言:“是啊,我和他活生生的……爱情更重要,你人还怪好。” “不必客气,判官同志!”刘书生站起来就走,走之前挥挥手,“明天子时,秦广王站再见!” “……” 第二个鬼这么一走,沈选一看这情形,他必须把情况如实汇报给宣婴了,可他不知道,宣婴此时此刻也在正好想到他。 …… 深夜十二点,神霄玉府大饭店。 三个身影正在并排走出酒局,宣婴被两个人架在胳膊中,他酒气冲天地嗷嗷叫唤:“喝!接着喝!给老子倒!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气死那个姓沈的!让他不敢……不敢背地里惦记……睡我!!” 两个酒搭子:“……” 左边的这个官长得颇有阴柔之美,他哎哟一声,替宣婴害臊地低下头,还让右边的那个官扶住地官殿太子爷的两条胳膊,之后他才难为情捂脸道:“真君爷,我说你怎么第一次跟我们上桌喝酒就这么抢着喝呢……” 也难怪您今年之前一直坐小孩桌,今晚才被允许上大人桌啊? 言罢二位官又看了一眼二人看着长大的地府“小朋友”,他们的目光充满了叔叔伯伯们的长辈慈爱。 三官之中,水官殿属江河地理司,今晚宣婴散会后参加的酒局就有南北多位水官们出席,在这之中,和他同一辖区,协助江浙沪水域保护的水官有两个,一位就是眼前身在黄河司的巨灵神大将军秦哥,另一位就是长江司的河伯族古祭祀水神冯哥。 第37章 宣婴刚好也清醒了一点。 冯哥轻轻问:“小宣婴,你怎么样了呀?头还晕不晕?” 宣婴怒从心头起:“谁说我小!!!!!!我一米八三也就比他矮一点点!!!!我已经一百多岁了!!!!我!!超!!大!!!” 秦哥一脸服了。 “……”冯河伯没哄好他也暗骂了自己一声,二位大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跟萌萌哒的小真君爷说什么才好。 但宣婴骂完人好像也没放在心上,冯河伯这才放心下来。 这时他们只听宣婴慢慢地缓过来说: “冯……冯哥,秦哥,麻烦你们了……我叫了代驾司机……你们赶快回吧!我都不坐小孩桌了,你们怎么还不放心我……” 宣小朋友刚闹着说完,秦冯二位水官叫的代驾先到了,一只红头黑面的八米海夜叉口吐黑气开着出租车来了。 二位官爷是亲自不好抓他回金华,于是先撤了,他们一块走之前还嘱咐道:“你回家盖好被子,不要玩火,会尿床!” 宣婴:“……” 宣婴嘴角抽搐几下,耳朵后面也变得通红,他真庆幸自己没把沈选带来看笑话。 出了三官殿,还有谁把他当大人? 他祖宗的!他真不是和谁故意装嫩!但沈选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怎么一上来就要睡他呢! ……自己在这一百年来……真的从来没……想过他们会……会生米煮成熟饭…… 他们,难道不可以只合葬在一起? 也是在这时,压根没叫代驾的他耳边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 细听,都是在说他的故事,但不是说身为宣婴真君的他,是说一个张大嘴哭着对天叫娘的小可怜,是在说一个红尘万丈里的归乡心魔,是在说…… ……说眼前这个浑身都腐烂不堪,连葬的地方都没找到的长发恶鬼。 宣婴这才意识到,那天夜里之后,他不是无所谓自己还被侮辱的话语,但他找不到渠道去释放自己的情绪,但只要一个人呆着,他就必须再度面对那个隐藏内心世界的自己。 最近能帮他逃出噩梦的活救星,只有一个人,证据就是上次加班,他一开始也做了好久的梦,直到一件衣服盖住了身体,宣婴闻到了一股来自沈选的,安全感十足的温柔气味。 身体摇晃很久的宣婴猛地睁开了眼睛,他一头扎进脚底的人间世界。 除了他,众神到此全部散了。 这场由夸娥神大佬攒局弄出来的南方神兄弟大联欢结束,宣婴却没有急着回归金华神位。 腾云驾雾的他焦急地落地后,他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熟悉的地方,看到了最想见的人…… 与此同时,沈选刚刚碰到刘书生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他一个人继续转向地铁口,抓着一张城隍路引的心情和之前接上了。 沈选喃喃:“真是的,整天帮别人,谁来帮我……呼,宣婴,你是不是快回来了?我好想你。” 心中的悄悄话被默默说了第二遍,他提着星巴克水杯和手提电脑,从苹果电脑的广告牌走了过去。 凡人和他擦肩而过,有种守护神的鬼火如无形的小水滴一般没入表里世界另一端。 他似乎感觉到身上又落下了一道视线,不会还来第三单加班业务吧,他苦大仇深地一回头,沈选就见一个长发的身影靠在地铁的自动贩卖机的旁边,他第一次立刻怀疑自己的脑子迷糊了。 但看见心上人的大脑告诉他,不会错,这么个高腿长,气焰压人的家伙,只有…… “大、大将军?你站在那儿有多久了!你吓我一跳!” 宣婴看着他,想也不想说:“才来,但刚刚看见你一脸傻不拉几地问我在哪儿,我就直接跳出来打个招呼。” “我没有!你听错了!”沈判官也有自尊心的。跑去瑶池ktv喝酒的家伙还敢回来装蒜! 话没说完,沈选就被面前丢过来笼罩住自己的外套吓了一跳,宣婴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一刹那二人旁边原本阴暗冷寂的候车角落,亮起了一盏盏鬼火灯笼。 沈选被吓到脸色不好,宣婴扯了扯嘴角,微微泛着红色的眼眶有似有如无的水迹可循,但这里没人会觉得宣大将军在对谁示弱地哭,他不是弱者,他的脸只是面无表情地做着一个凡人梦。 沈选也看到了他奇怪的表情。 灯下的白头人,似乎有点……可怜兮兮,他不是去喝酒了吗?怎么回事? “对不起,你心情不好?我们回去吧,我马上给你代写100份财务报告。”沈选不止原谅了他,还觉得是自己对领导不够主动。 宣婴这时就坦率多了,他摇头晃脑说:“……我不要你给我写报告。” “我,要你。” 男鬼用磁性鼻音说话的样子太有魅力了,酒醉后的慵懒弥漫在他的面容和半眯着的眼睛上,双眸流转,淫靡香艳,这根本一点不像死相凄惨的恶鬼找沈选索命,像二人在讨论成人话题和床上最喜欢的姿势。 宣婴修长手指顺势落在领口的姿态也对应着沈选愣住了的表情。 “要我?” “恩……宣婴……要沈选……” 明明身材和单薄瘦弱根本无关,此刻宣婴浑身上下却充满找男人求欢疼爱的轻浮感。 沈选甚至觉得真君爷用这张脸开口说什么,他任何的错误也不是不能被原谅。 但五猖兵总教头很快犯浑到离谱了,他走过来动手拖人,沈选用尽力气和手段逼自己清醒,交叉手臂反抗说:“将军,我们这样不合适!” 宣大将军内心疑惑了一秒这话的真假。 然后他马上就用粗暴简单的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合不合适。 只见,稍矮青年的长发男子随便抬臂就提起沈判官这么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宣婴可算力证了自己不矮。 他终年散发阴湿幽香的面颊红润了一点,嘴角也浮现出一丝讽刺辛辣的笑容。 他接下来说的字字句句都开始让沈选觉得喉头发痒。 “嗯?这样啊……哈哈哈……那刚才是谁在路边自言自语地想见我?” “……” “沈牛马,我如果给你个机会继续往下说,你还想要我给你什么?” “……” “对了……你敢说,你敢……对我,做吗?” “……” 暗哑的声音,夹杂满身酒气袭来。 二人紧贴着不留一丝缝隙的身子也被挑逗地燥热起来,宣婴不管下属的死活抱住他的身体不放,还来回扭动屁股。 “给我……” “沈选——!” “快……快给我!我让你给我,求求你了——” 这声音加这姿势。 他俩完完全全就是在上演一场恶战。 可就算沈选不是宣将军信众,他都得扛不住地承认,被一个令人恐惧的存在主动贴过来说“求求你”,会给男性心理上带来无穷无尽的满足。 这可能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吧。 宣婴说完这段奇怪的话之后,也对沈选正式卖弄了起来。 他那条施展某方面特殊技术的大长腿顶高,横入沈选身上穿着黑色西裤的事业线最中间。 沈选的头一下子爽麻了。 接着伴随宣婴挂在了沈选的身上,一只手拉下青年的一条胳膊抱自己,他性感妩媚的长发绕过了二人脖颈,滑落在后背绷紧的西装上,那一根根发丝写满了自暴自弃与发泄情绪。 “……沈选……你的身体好热……” “……我好冷。” “帮帮我……” 有那么一瞬间,沈选以为这是天庭,不是地府。 平心而论,这也真不像是沈选吃亏。 这分明像是领导说单位要提前发过节福利了。 还是……澳门新葡京发牌那种画风的福利。 哦,宣婴说要他帮呢。 不,不行了,这实在是辣,太辣了他的阴间俏真君! 可突然,一口倒灌进活人脚底板的阴气,和一个酒嗝喷洒在了判官滚烫鲜红的耳垂上,某人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喂!带好香烛纸钱金童玉女!!再去花200块开间凶宅,我们去开房吧!我允许你不要脸地对我的尸体大行,行云雨之事了!” 沈选:“……………………” 沈选刚才不生气,现在的他脸色巨变,一半是被“侮辱尸体罪”吓的,一半是他意识到宣婴很反常! 这家伙!怎么敢拿这种事考验沈判官一个为爱守身的纯洁处男! 他们的地府社畜组合算是散了! 酒后骚扰下属的宣大将军再也不是沈选判官最爱的小猫咪了! 没看出沈选生气,故意自轻的人挑笑着扯开衣领子,舌尖舔住上唇:“怎么,你不想要我吗?” “你先给我好好穿衣服!”沈选的胸腔蹭蹭冒火。 “嗯?我干嘛穿,这是我的身体,你是我的判官……”看他还装起来了,故意钓鱼执法的宣婴来劲了,冷冷一笑说:“您这是演员的自我修养?当谁不知道您的心思有多狂野啊,沈判官?还是你连200冥币都没带!那没事了,房费我出!你去买点纸钱!我们以防万一还是走点仪式!我随便你摆布,但麻烦你给我烧点纸,再对我……嗯……温柔一点……” 第38章 “宣婴!!!你够了!” 脸红到脚脖子的沈选努力地控制住爆发边缘的脾气,但他此刻真的在严重地怀疑一件事。 宣婴,他到底,成没成年啊?!他不会是喜欢上一个未成年鬼了吧? 第29章 最后看在都是同事的份上, 沈选扛起了护送真君爷回宫的职责。此时,酆都整个地铁线早就停运了, 他们看样子也回不了金华,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有办法找到大将军的家庭住址,他在单位管神龛的一大好处就是领导凡事逃不过让他知道。 沈选也因此在送他回去时想起了一件事。 自从他最近加入了金华府这个地官单位,吃个饭,喝个咖啡的空闲都有在了解“官”的形成,他发现本府的土地, 月老,麻姑,还有宣婴都并不是天生的冥司神, 而是他们生前有过大功德, 死后又经历过上天安排的成神考验,才从人变为官,走上登仙之路。 能肉身得官位,这种神明自古以来都会受到后人敬仰,那么他们金华府的大将军绝对也不是因为上岸早才出名, 不然三官不会将人间的一座城市金华封给了他。当上府君后,宣婴也不止是充当游神,当地任何摆将军神龛的府君殿,民宅,甚至是一张他的门神画像都是宣婴的“家”。 当鬼神也没实体的便利之处就在于,活人一辈子再有钱, 都没办法买几百套房子夜夜轮着睡,但宣大将军晚上想住哪儿就住哪儿,饿了渴了肚子想吃什么,他就有信众烧钱供奉。 宣婴不拿纳税人一针一线, 他拿的是老百姓的金银纸钱,双方这叫互惠互利。 地府以前管这叫什么,沈选也不可能知道,但人间的叫法应该就叫铁饭碗吧,沈选此刻还心想,这就是宣大将军喝成狂犬病都敢在地府随便横着走的强大底气……吧。 这么说来,他一个人间小社畜肯定更不能得罪宣太子爷了,这件事也正好纠正了一般人的错误认知。民间传说里常有恶神被三两口食物和酒水买通,替些道士神婆卖命赚取金银的事,那都是由于这种“神”基本是冒充的,一来它们没名没姓,只能用假/身/份/证游走人间,二来它们根本就是最低级的游魂野鬼。 浑身金光闪闪的正神们基本是很忙的,有时候见了它们都懒得管。 这种low神,就像人间网吧门口的混混,中学后门的社会哥,地府派两个保洁阿姨都能一扫帚呼过去解决掉。 沈选知道后,他突然也觉得走夜路不可怕了。 宣大将军“见鬼揍鬼”的暴力执法理念告诉他,信仰坚定者,该是鬼倒过来怕他。 ……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一个阴宅,护送男鬼回家的沈选不知不觉也正在离某个一百年前的秘密也越来越近…… 因为刘书生的事眼看还没完,沈选对宣婴是“未成年鬼”的猜想,又在路上抱到他的时候加重了几分。 他发现宣大将军喝了一肚子黄汤的身子特别地轻,别说跟女孩子比。正常小孩子都未必有他轻。 一开始,宣婴只是联系到鬼神脚下无根的说法,所以认为这种“轻”也许只是神龛的分量,或者宣婴死后用的是火葬……但他还是觉得这个体重配上成年男子的脸显得诡异了吧? 等他进门,再看宣婴被放下躺在那里,他满脑子想的问题,也都是宣婴的体重竟然是未发育完全,停留在青少年的感觉。 从小时候就认识他,但从没真正了解到多深入。 沈选鬼使神差就想看一看宣婴衣服底下的情况,他还满脑子充斥上次那种淫邪鬼的教唆声,宣婴似乎还是没办法随时控制沈选的大脑在想什么。 他们刚才在地铁内都已经控制不住,现在这样脸色凄艳潮红的男鬼也确实是太过犯规了,沈选站在黑暗处不断地观察,横在心中多年的感情天平渐渐对一切失去了自控。 奇怪的失控感让他不自觉跪下托起宣婴的脸,他又爱又知道这不对,一阵意乱情迷的呼吸很快落到了宣婴嘴唇上,但扭过脸部的宣婴突然对沈选看起来很抗拒。只见他弓起背,脖颈仰后,露出上次那种“猝死”的惊恐害怕,他滑出衣服边缘的雪白后背也无意中落入沈选的眼睛,随着一抹艳色划过一下子也把一幅道教莲花图盛放在了二人面前。 当看到密密麻麻的莲花刺青开满在长发男尸身上,沈选的眸子透出一种做梦似的惊讶。 他扒开一点眼前男鬼半露不露的长裤后腰,然后他发现男鬼身上可不止一朵莲花,他的“艳鬼”之证多得宛若某种旧时酷刑全一起对这具身体用过了。 好像也是因为这样,谁碰宣婴的时候沾上一点点感情,无论是男是女,心里都有种被污秽气影响到的鬼迷心窍,连带着沈选也是。 有点回过神,沈选连忙深吸一口气,抬手驱赶了邪念后,他大脑缺氧的症状好一会儿消失了,但被一小部分真相陡然包裹的心却像堕入冰窟。 是什么,让宣婴被人烙过这种东西?飞升后都洗去不了一身业障? 沈选眉头立刻皱起来,心头生出一股他这种个性自然流露的罪恶感,而面对二人一下子从鸡飞狗跳变成了这幅局面,这个混乱的晚上好像连黑夜都来的更快,随后他看着宣婴感受那把过去的刀扎入心口,四周的温度也冰冷到让他头皮发麻。 …… 第二天一早,宣婴可算也苏醒了,他当然认识这是自己的阴宅,但放在整个地官殿来看,都很少会有鬼知道,他早就买下了这里,这也是上次地府那帮老熟人会被他拒绝推销二手房的理由。 有家的他想跟谁冥婚,合葬,修夫妻鸳鸯穴,随时都行,他身在三官体制内,有这条件有阴宅不也很正常,他只是因为工作忙,才不常住这里罢了。 而宣大将军这种顾前不顾后的个性为什么要早早买房子,才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真正重点,这涉及到了男鬼曾经想挪坟进老沈家的往事,但他显然在眼前这个“家”也寄托了某种意义上的鬼生规划。 比如,所有民国时期的家具摆设花瓶都修缮过,放眼望去的物品摆放也足够符合阳宅的风水理念。 虽说阴宅整体来说还是人间晦气之源,但这屋里有给死人提供元阳的活鱼王八,还有花,虽然是招阴菊花和吸阴气的芭蕉,但有绿植盆栽稍作妆点,也显得地官大人是一个很懂生活的小资男鬼了。 如此一来,宣婴肯定又要找他回家的画面了,但印象里的画面比较模糊。 他只记得自己……曾趴在了一个穿水洗蓝色衬衣的人身上说了很久的梦话。 这人在梦里怎么都有点眼熟?酒真是害人物,他到底怎么回来的呢?宣婴都想找昨晚的酒搭子二人组问问了。 “起来吃早点。”沈选的脸出现在他头顶。 阴宅中大白天传来一声男鬼形体的重物狼狈滚落地面的巨响。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进我的阴宅!!!!!我衣服呢!!”宣婴吓得单手拖过被子盖到了身上。 “抱歉,让你受惊了,大将军,昨晚我想送你回来,才会查了你在单位留的阴宅落地户籍。” 沈选说着走了过来。 他上半身仍然套着昨天的蓝色衬衣,微微弯下腰撑住床跟长发男鬼对视。和骨架像不长肉的体重完全不同,宣婴虽说是矮他一点,但灰白色的鬼魅肌肉漂亮流畅地覆盖在骨骼之上,这种身材从外观看绝对是十分标准的衣架子,他那头像白化病人的垂直长发也美得异常勾魂,在耳饰边闪烁的红色也吸引着年轻追求者的目光。 “……我……”宣婴刚说了一个字,沈选的一只手突然揽过了宣婴的头部。 领导愣愣地低下头,沈选往床上平放下手机,他的视野出现了沈选宛若地府执法记录仪一般拍摄一段视频。 随后,他们开始用沉默交换了一切,因为视频的内容本质上很简单,是一位名叫宣婴的地府大将军酒后劫持他的沈判官,最终喝蒙被好心人沈选打横背起来带走。 完全没有黑他只是认真记录了全部事实。沈选放完,拿走证据。他才开口问:“活人进阴宅不犯法吧?” 宣婴收着肩,两个手圈抱住小腿,他微微发抖的头都快在沈选的面前无法抬起来了。 全地府看到他们酒后第二天相见的样子,恐怕又得集体沉默了。 宣婴也觉得委屈又震惊,他看起来难得像是被坏人欺负,但事实上是沈选根本完全猜到了他会翻脸不认账,不止没留下把柄让他闹成情绪,还用几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也没多嘴。更重要的是,小他一百岁的沈选虽说脸色疲惫,头发凌乱,经受地铁扭打的眼镜一边也歪着,却莫名有种昨夜上垒成功一般的……暗爽? “领导,你对我做了这种事,都不解释解释?” 果真。沈判官第一次站在胜利的高地上。他都开始随地释放他的年下压迫感了。 宣婴在心里仰天长啸,滚远点啊!!!这人说话好奇怪啊,但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第39章 随后他推开沈选,一头往后栽倒。咬牙切齿抱住枕头的样子也失去了对任何人发火的理由。 可为什么这个人在法律意识方面永远是这么冷静娴熟,他可恶到让一个鬼都找不到宰了他的理由呢…… 沈!选!你,你,你真有有种!别让我下次抓住你把柄……宣婴想到这里他也不趴着了,他作势就要起身。 沈选倒不觉得保留证据有什么问题,眼看宣婴伸手找衣服,他想起昨夜的事当即问出一半问题:“你是不是找衣服?对了,昨天我没想到……” 刺青二字在嘴边了,沈选扣袖子的手停了一下,他第一次正式来到领导的家过夜,藏不住关心的余光却一直看着宣婴身体不经意露出的花纹。 但最后他还是照顾到了宣婴的情绪,把话题带向正常:“……但没想到,您买阴宅还挑人家民国姨太太坟?平时怎么不见您住在自己家?” 果然被沈选带跑偏了的宣婴也立马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滚!!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活人给我闭上嘴!!!!” 宣婴根本不记得地铁站的一切,他更没想到沈选的胆子大到直接闯他家空门,他只是必须教这种菜鸟做鬼常识:“你当合适的凶宅好买吗?这里的地段可是地府学区。窗外还有孟婆桥桥景!只是因为前房主恰好是戏班子台柱子,嫁了个军阀当太太,小区才叫姨太太坟!前两年房价那么贵,我趁着年轻安个家。这不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还用得着你说三道四?啊!” 看得出来,宣婴面对隐私泄露很想破口大骂,又把所有的实话老实地对沈选说了,他手忙脚乱的时候还赶快捡起衣服穿上。 “嗯,也是,所以说这阴宅这么好,那你干嘛不找个对象,听青龙说,以前有个元君娘娘……” 沈选说完又偷眼瞧瞧他的后背,可是那些类似烫伤,又像刺青的皮肤纹路已经被挡住,宣婴此时转过头来,沈选连忙装作若无其事。 下一秒沈选被眼前横飞过来的手掌拉扯起领子,二人面对面开始较劲,他领导歪头不善地抿着嘴唇。 伴随着眼尾微微变红,他声音颤抖着质问过来的话,也让沈选再度陷入到了一个凡人对神明的负罪感。 “姓沈的,你……就这么希望我和其他人修成正果吗?” 沈选心中咯噔一声,道歉着说:“我是开玩笑的……” 宣婴猛地转过身去,说:“我不喜欢和你开玩笑。” 这个时候应该要说些什么的。比如问问,为什么世界上只有他们不能开玩笑? 但沈选聪明了二十几年在宣婴的面前也变笨了。 宣婴累积起来的种种苦等让他谈不上失望透顶,只是他那种昨夜一味想要得到什么的情绪渐渐地消失,他此时冷冷淡淡地笑说:“我一个鬼,葬在哪儿不是一样啊,以前只呆在金华是因为我懒得让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拘束住我,我是天生的孤魂野鬼,你管得着吗?” 他这个眼神里的讽刺挖苦让沈选觉得,宣婴身上的秘密和他心底的故事,别人说什么都没用,他早该想到的,自己没和他到那种份上。 月老和青龙才是帮他提前算到了一切。 话说回来,他还给宣婴今天准备了一顿早餐,大将军正好饿了,爬起来挥手说声谢谢你我会还你钱的,就直奔早餐主题。 他俩带着气,结束了一夜乌龙的折腾,大将军吃着碗里还冒热气的香火食,没心没肺地忘了他做过的事。 沈选的目光仍旧在宣婴的身上流转。 昨天晚上翻遍阴宅,送领导回来的好下属都没找到开伙痕迹,沈选这才半夜出去买洗漱用品外加两个人吃早餐的食材。 但从二人早上的生活方式对比就可以看出来,沈判官是能跟别人好好过日子的人,宣大将军是不太会好好过日子的鬼。 既然阴阳不平衡,他俩只能玩阴阳怪气。 宣婴:“说起来,你昨天怎么这么晚还在秦广王站碰见我,和谁约会去了?” 沈选:“没错。约会了一个男鬼,是民国的,今晚子时我们俩还约好一起了。” 宣婴:“……” 第30章 宣婴脖子“咔咔”拧向沈选:“民国?约会男鬼……今晚子时?” 沈选和他对视三秒, 一瞬间,沈选的人生倒计时警报突然在领导褪掉凉薄的眼神中滴嘟一声奏响了…… 一种“你竟然敢在外头找其他男鬼”的酸味从他领导身上弥漫开来, 宣婴的红胎记更显眼了,半天才拍桌发动一个赶小鬼法术,一根赤练长绸从桌底缠住了沈选的左腿。 沈选低头看脚,他现在想办法解释也根本来不及了。 绸缎头在宣婴的手中向上一勾。他双眼凝视过来,情感丰沛直接的眉梢晕出一抹油彩颜色,色彩鲜红色的嘴里像替谁含着泪, 无声张开时只充斥恨不得宰了负心人的凶戾气。 “好……” “那你就去,快去!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看你就来气!滚!” 沈选接着被他的领导直接送出姨太太坟小区444号。宣婴家的大门门板应声启开。 随着一个一米八八的人形重物落地。 冷笑三声的宣婴翘腿看他,盘起手臂挑衅道, “既然如此, 那就恕不远送了,沈判官,麻烦你滚出这个门之后别提昨天的事,我也怕惹鬼误会!” 他嘴角带煞,一边假笑等着什么, 另一边阴宅的楼道口电梯门也已经在开合着说,“下次别来,永不欢迎”。 沈选坐在他家门口有些欲言又止,他从他们刚才拌嘴的时候就没吭声过。 宣婴等对方站起来被气走好久,心里更恼了,不得不找台阶下。 “你还不走?信不信我把你丢到饿鬼道!” 走到家门口的真君爷连看下属眼神都透着杀意, 沈选亲眼看着他一节露出裤管的雪白小腿踹上了中间的大门,那个红绸“呲溜”跟上去但没来得及。 红绸:“……” 沈选:“……” 可能是这位大将军今天真的太生气了,红绸兄也被一起夹在了门里彻底忘记。门里面砸墙踹屋顶的动静也让两个弱势群体保持沉默。 红绸爬到门边哀求看里边:“……” 沈选有点没忍住,他坐地上偷偷掩住嘴角了, 但没笑出声的沈判官再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红绸缎用“宣”式站姿反掐着腰,它的表情大概是:“有趣吗?” 沈选闭嘴。 红绸开始焦虑,动不动就头顶划过闪电乌云的个性跟宣婴一模一样。 沈选想起宣婴杀气腾腾也好生俊美勾魂的脸,好心劝这根绸缎别激动:“喂,你别敲门,我怕你也被抛弃。” 红绸对于会沦为他这样的下场感到“错愕”三秒,双手扣扣脑子的它最后恼怒地回头也扇了沈选一脑门,又物似主人形地盘起手臂,“嘴”撅高哼了一声,扭动着钻了进去“啪叽”关紧门。 它还不忘奚落沈选,一只“手”在半空挥出一行字:【s/b=皿=】 沈选:“……” 照顾酒醉领导的好下属露出了无语的表情,怎么谁都欺负他一个将军家的弃夫?地府难道没有活人保护法吗?活人也应当有活权的!活死是平等的! 但他完全也不是和谁赌气的样子,虽然他的袖管被扯坏,衬衣敞开,衣襟下的一大片腹肌随着席地而坐的姿势露出在外,但沈选在门口也没急着走,他明显是有点额外的想法没说出口。 他最终先掏出手机发了一条微信给刘书生。 【沈判官】:“小刘,在吗?今晚准时,我帮你找你妻子。【心】” 【刘书生】:“咦?您的人设怎么好像变了,您昨晚回家被您家那口子疼爱了吗?【疑惑】” 【沈判官】:“你礼貌吗?【怒】不要随便质疑地府公职人员帮助群众的真心,我才不是那么不懂爱情的现代人。” 【小刘】:“那我要怀疑您被盗号了【推眼镜】。” 【沈判官】:= = 沈判官生气了,不想多和刘书生废话,他现在满脑子全部是宣婴刚才有那么一瞬间的表情。 沉默几秒,沈选站起来:“咚咚咚。您老真的生气了吗?领导?” 沈选止不住地想再看一眼他的脸就走,走了好几圈,宣婴完全不搭理。但他还是没有走。 说实话,他如果不是还记得上班的事情,应该能在门口站一天岗直到宣婴消气。 正值深秋,天气开始转凉了,一身过硬泡男鬼手段的沈判官也不怕打,他带着十二分不怕死的胆气爬起来做牛马去了。 “算了……衣服是来不及换了,好在手机没坏,还可以去单位喝个咖啡。” 沈选像社畜一样给脖子舒筋活络,单手夹着公文包。 心上鬼家的楼层电梯打开了,他仿佛在提前适应环境,回头大胆观察领导家大门的时候也想敲门说一声,你别忘了上班。 可他没敢激怒宣婴。 第40章 但他们俩应该都知道的,单位真的很忙……不然他俩……不会一天天也没空观察出对方的想法…… 但沈选就算是知道了,目前的他终究怕面对不了自己的感情。 和宣婴在一起,他每时每刻都怕不可自拔地想宣婴身上的秘密,他更怕……昨晚已经克制不住的炙热手指挑起男鬼刚刚看着很容易拉扯的衣领,露出他色气苍白的锁骨,把彼此眼睛里的情绪一辈子深深地沦陷进去。 今年还有两个月过年,kpi还没完成。 为了人间苍生。 让地府社畜们忍一忍吧。 沈判官口干舌燥地看着赶地铁的手表,感觉自己还能保持正人君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以后是不是也得在附近买房?嗯,他看行,冥婚过日子总不能总让领导替两人打算。 …… 至此,他的第一次拜访落下帷幕。但好死不死的,沈选在下楼后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他定睛一看,喔哟,楼下穿着拖鞋遛狗的那个,不是传说中的铁面御史崔判官么! 沈选和崔判能碰到的情况都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可他真没想到崔判官背地里养了两条线条小狗! 没养过宠物的沈判对这一黄一白的狗狗经不住夸赞: 好可爱,我和宣婴以后也养吧。 崔判还在花坛跟那两个狗狗说话,更关键的是,他也在急地看手表:“金山,银山,爸爸要上班,恁快拉,不然爹地赶不上地铁了……呼,衣服去单位换吧,幸好还能喝杯咖啡。” “………………” 沈选本来赶不上热乎地铁的心理一下子平衡了,原来也不是自己一个活人着急上班,他看全地府都是生前生后皆牛马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崔判官和宣将军买的阴宅原来在一个小区,是他没预判到的,这是不是代表金华府社畜二人组以后很容易会被发现酒后“过夜”吗…… 正巧,其中一条白色马尔济斯撇开短尾巴蹲下来了。 同部门大前辈一低头,沈选抓紧机会,偷偷举起公文包挡脸,他从熟人判官的面前撤离了…… 等到沈选悄然离去,门外也安静下来,宣婴察觉到了,凶狠残暴的心跟着对外关闭,刺痛感却还在发作。 他想起昨夜,五指插入发丝按摩几下,缓缓地逼自己冷静下来。 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危险情绪,一种属于成年人彻夜渴求,又什么都没被满足的欲一下子窜回到了他的身体。可即便退到安全距离,他其实脑子里残留了一部分记忆,其中就包括沈选压他身上说话的那一幕。 “宣婴,醒醒……” “给我。” “不可以,因为你不清醒,这种情况只会让你我都后悔。” “那吻,可不可以?” “……也不可以,你的吻要为清醒的时候而留着。” “……” “别不开心,亲一下其他地方,要不要?” “嗯……” 这对话感觉不像是假的,宣婴被吓得咯噔一声,连忙摸摸嘴和脖子,又用手掌盖住明显慌张的表情,过了很久,宣婴内心翻江倒海地瞪了天花板一眼: “他是不是在可怜我?” …… 自问自答也没答案,宣婴想不通问题的脸颊潮红难退,烦躁地拿出手机,闹钟却提示,距离地府公务员要求的到岗时间已经只有二十三分钟了。 宣婴:“……” 如果一个有编制的正神一天不到岗,这就可不是从三官名册中降职的小事情了,可他的判官刚刚怎么不提醒他这个同是社畜的领导!! “姓沈的,你完了!!!看我今天通不通过你的辞职报告!!!我的鞋呢,上班,上班快快,我要去上班了——今天还有个网络会议要签到——” …… 一股狂风报着怒号,地府大将军从来不会投降,他这一次是跟地铁赛跑着去上班的。 一小时后,他们成功地又相聚在了单位。 当天也是一个好日子,天上地下第5012界神鬼代表大会召开了。 各个单位都要观看,还得写出一份思想报告。 一大早的酆都大会堂,小鬼们扛着四大判官的亚克力立牌摆在司法宣讲会门口,大屏幕显示各位神都已经提出了议题,过了没多久,一个人类声音开启全网直播的声音响遍了世间:“我是来自下界的人类代表宁采臣,我提议从明年开始,将人鬼冥婚纳入三官婚姻保护法!” 齐刷刷的一串掌声出现在金华府的会议室电脑上。 宣婴紧急赶来了单位就拉了大家一起观看会议。 想起今天早上险些迟到的理由之一,宣婴先摸上后颈部按摩一下,一时无法忽视某张在不远处的冷漠脸。 还是早上换衣服时,宣婴才看到自己的脖子上有个……奇怪的咬痕,他现在深度怀疑沈选昨天晚上对自己干了什么。 他们是发生了一些打码剧情没立刻说清楚,隔了一个偷吃果盘的青龙,一个偷打毛线的月老,现在谁都没办法认真听会议内容。 一人一鬼还很有默契度地对视了一眼。 但恰恰是面对这样心智像“少年”的男鬼,再容易斗气的人也能学会理性,因为这张虚张声势的脸完全没有一点一百岁该有的样子。 在二人自然流露出一种偷情味道的古怪气氛中,沈选的脸上不见第二天酒后忘性的心虚。 血液里没睡好的倦意更让沈判官略显冷淡地撑着胳膊,下沉的视线,自然流露出一丝“怀念”滑过宣婴的脖子。 这说明,就是他咬的,沈选早上不还手,绝对是因为他对领导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沈选除了脖子看起来还想来点别的刺激。 宣婴:“……” 双方明明没有一点缓和关系的意思,宣婴突然就转过去了。 凭对彼此的了解,沈判官瞬间不那么累了,他举起咖啡杯挡住表情,睫毛长得盖住眼睛笑笑,嘴不说话的姿态贯彻了一个公狐狸精的自我修养。 等到大家散会后,沈选知道找他求和的机会来了。 走到桌子旁,二人中间随机掉落一份大会思想汇报文书,附今天的会议记录,还有一个男鬼找妻子的休书。 宣婴默了,因为他可算发现了真相是什么。 但不得不说,民国,男鬼,这综合在一起的第三者(?)人设真是神来之笔。 让他们互相道歉是不太可能,那就让沈判官为爱判处自己为宣婴这个地狱的终身无期徒刑吧。 而且小刘一个这么恐怖的民国男鬼,还要子时逼沈判官单独见面聊,他怎么离得开宣婴。 “领导,求你陪陪我吧,我好怕怕。”沈选示弱说。 话虽如此,沈判官的表情不是那么回事,他那种常年冷淡不关心外物的眼睛透着狐狸一样的奸诈,宣大将军骂刘书生是骂错了,沈判官这副衣衫不整外加诱人于无形的肢体语言才是真正的男狐狸精…… 所以说他当绿茶的演技太差了。 这么标致的一张脸,就算不刻意斜着嘴角对领导放电,他俩在一起的感觉也不清不白了。 不过刘书生的危机是必须促成他俩又一次下班后的同行,宣婴对于接受沈选的事,他或许还做不到,但他会在反过来保护沈选的时候产生心安理得的感觉。 仿佛这才能赎罪,而不是他在乎谁,宣婴对心里悄然发生的某种改变,已经在习惯性地学着找借口了。 他不想被沈选发现这种心理,就像他也不愿对任何人说出身上的疤痕是哪来的。 所以他随手把休书一折,双臂环胸,仰着头居高临下说:“你怎么老是这么胆小,但这鬼对你……这身阳气,还有你的肉身没表示过一点觊觎?我看他是很可疑。” 沈选比他更懂得谁觊觎自己一身阳气,但依旧嘴上只字不提领导在地铁口的一言一行,而是主动表示这想法太正确了,看来我们必须夫唱夫随。 宣婴也松了口气,然后他就偏过头不讲话了,沈选知道这可以当做默认了,二人当天上午又帮着调出了秦广王站的鬼户主事簿。 地府最重要的一环——轮回也至此进入沈选这个新人判官的视野中。 宣婴依旧是先告诉他:“打开生死簿第一步。” 沈选三按保存。 他领导满意了。 两个人开始一边找,一边聊轮回是什么。 合作中的双方默契真堪称珠联璧合。 沈选也因此得知,在凡人眼中,六道轮回,天堂地狱,因果报应都是死后论功过,但他们不知道,在阳间,每个凡人的一言一行也有冥司两位鬼神负责记录,这二位“官”常被叫做“同命神”,民间俗语中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说的就是他们。 根据类似绩效打卡的办法,人们会在死亡后得到一份账单,如果你左边肩膀的神留下的记录更多,就说明你的恶人行迹更多,反之,你就会拥有专供给好人的功德,提前排上轮回号码。 第41章 沈选递东西过去,问: “大将军,我觉得你这次帮了我,平时还这样关心我的生死,实在是让我无以回报,但你现在如果不知道怎么写休战书也没关系,我会慢慢地了解你,我们一定会成为继二位无常,牛头马面之后的地府第三代好搭档。” “那真是谢谢你十八代祖宗了,好搭档。” 宣婴接了一下,又听耳边紧接着传来一句: “但我有个问题,你说自己很能喝,怎么还这么容易就喝醉了?” 宣婴心里很警惕,用后腰抵住椅子发出一声咂嘴,肤色和筋骨暴露出不耐烦。 “你管的着吗?反正花天酒地才是我追求的潇洒鬼生,我看你啊,还是赶紧想办法解决这个鬼的遗言请求吧!” 沈选扶额,不由得感慨这一天天吵架弄得他头疼。 但他俩在一起就是这样的画风。 宣婴呛完他。又低头重新拿起这份休书,准确来说。是《放妻书》,他的耳朵也徘徊起沈选继续说那个民国人和他妻子的故事。 这位民国鬼少爷麻烦他们帮忙的问题在于,他说是在地府找未过门的老婆,但他的脑子里压根不记得自己妻子的长相。 那一年,他与妻子曾有过一次家族安排的隔帘布相看对方,但他当年一心倡导恋爱自由,根本不愿成为一个受家族绑架娶妻生子的傀儡夫婿。 不顾流言蜚语,他站在帘子后就是不看姑娘一眼,还带着怒火砸碎茶杯说,你们别刁难她,是我不配做她丈夫,以后如果你们刁难她,拿走我给她的抚恤金,我就在苏州河跳下去。 随后这个进步青年就秘密地奔赴一百年前的广州最终为国牺牲了。 可这个民国鬼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三天后根据功德恒定即将投胎,他妻子有没有可能也在这一批魂魄之中呢? “喂。” 宣婴开口。 “嗯?” 不知道该表达什么的宣婴又瞟了沈选一眼。 沈选被他很特别的眼睛颜色一下子美丽到了。 目光也变得无法从百年前死去的男鬼身上挪开…… 宣婴继续轻扯沈选的衣服领子,做足着一个领导的表面威风。 那鲜红的,鬼魅又冷漠的嘴唇吹了一口口哨说:“搭档,走,快破案了,我这就带你去轮回台玩玩。” 第31章 宣婴起身, 说去换身凡人衣服,以前曾说不喜欢现代的他这次又选了两人像同龄人的衣着。 沈选的心情, 立刻像雨后天晴。他这种冷漠的凡人还觉得自己也愿意相信1911年的广州革命爱情了。 刘书生肯定也得被他俩叫出来了。在双方见面前,宣婴让沈选代问鬼一句话。 民国姻缘十对有九对悲,男女相爱更不要那么天真,咱们不如聊聊现实状况,这次你跟吟秋如果真的见了面。才发现跟想象里的差距很大,你会后悔自己找那么久吗? 是地府的员工才懂活人的凉薄。 刘书生说不会, 但宣婴可不信,还在鸡蛋里挑骨头:“真这么痴情?那他让出投胎机会给那个被抛弃的未婚女子,行不行?” 再次被质疑, 刘书生这次回复的更快, 他还和二人说起了自己前前后后在秦广王站兜圈子受过的苦头。 刘书生讲完还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是想说自己一百年来在地府碰到的许多打击。 是他除了吟秋,真的已经没有其他的生存动机了,人死了都该想开点,但他为了那个名字, 真的怎么也想不开。 无数次透着绝不回头的义气,摔得满身伤痕,他还是拍一把地上的灰爬起来继续找,为见吟秋,他会执着,因为这个执念跟他当年赴死的目的已经对等了。 在他的时代, 先许国,再许家,是男人的最高理想,但上一次他的命已经给了光明的胜利, 现在把投胎转世丢掉,把魂魄还给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找到吟秋,他可以再找一百年,那对他而言,一点不长!而正是这番话,让两个地府公务员终于同意给他寻回妻子。 又过了大概一小时,当夜幕落下,秦广王站门口的沈选带来了一个发色和衣着完全接近人间公子哥的宣婴大将军。 他的身上穿了一件低胸黑色机车服,给下/身搭配的是破洞牛仔裤和显出不逊气质的皮革马丁靴。 一进地铁口,宣大将军先不怎么精神高昂地丢开了肩头上的黑色机车外套,某人被鬼送阴信的事情已经发生第二次了,他们是该多思考下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不希望宣婴太操心他。沈选表示以后一定躲着点鬼,什么纸,他也打死不接。 宣婴就当他在放屁。 沈家后代如果能学会独善其身,他们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沈选假装他不爱管闲事,也就只能骗他自己,领导早看出来门道了。 “喂,你看那儿。” “嗯?” 他们到了中转站口,这是一个叫鬼界堡的古地府遗址,沈选在车上看见宣婴指给他看一个古代六角形宝塔建筑,在那四周全是幽冥世界的冤魂在飞,很多投不了六道的魂有如云涌一般聚集。 宣婴说:“你看到的这座宝塔,是建国后设立的,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座地官殿阴牢。内里锁着十万条生前有重罪的近代鬼魂,你刚刚问我刘书生是烈士怎么还投胎这么慢,这不就找到现成的答案了,地府全员一礼拜无休息日加班都惩罚不过来这帮恶鬼。” 他本意想告诉沈选,地府的牛马们真的不像话本说的那么溜须拍马,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都是老黄历,如今的地府上下真的很卖命上班。 哪知道沈选这种人活脱脱一个“反内卷”斗士,他面露同情地看过来:“这不就是007?您有加班工资吗,没考虑过换工作吗?领导?我觉得你去阳间可能更能找个有双休的工作?” 宣婴有点没办法接他的话:“……”一般人会劝地府官员辞职回人间吗? 沈选却完全是现代人的职场思维,更喜欢站在普通人角度思考问题的他觉得地府整个管理层应该先扩张办公区域,增强老员工福利,而不是压垮中层,不过这些管理学知识对宣婴来说是知识盲区,他俩鸡同鸭讲了半天,只能换个话题。 “对了,我们一会儿回单位吃,还是在附近吃?”沈选觉得领导平时这么爱吃,他肯定知道怎么找到地府地铁站附近的美食。 虽然上了班这么久,他一次也没见着附近有什么饭店,但一个偌大的地狱不会没人想到给过路鬼们开个便利店吧? 就算急着投胎,鬼也会口渴,他不信地府没有711,没有kfc!热水不供应,卖纸扎的酆都版沙县小吃总有一家两家吧? 宣婴如果说刚才只是觉得他们有代沟,现在已经快嘴角抽搐想揍他一顿了,这个沈牛马的大脑想象力怎么会这么丰富? “没有!!鬼的钱,衣服,供品都是活人世界烧来的!!想吃饭等我们回金华府,地府哪来的沙县小吃!你们家以前有经验,你去开一家得了!” 沈选对祖业是有心无力,他怕鬼这个问题还没克服,在家庭条件上还又装上了:“我不适合创业,今年刚毕业。” 宣大将军鄙视他,掀开眼皮,冷笑一声:“住徐家汇,开保时捷,爹妈双全的人生赢家,天底下还有谁会比你懂投胎学?” 沈选:“……” 这种对话,也就是两个人吵架时的调剂品。 宣婴也就欺负沈选不知道,他正是那个罩着沈家子孙一百多年的“老祖宗”,因为沈选知道了,他得更黏人,更祸害自己这个年轻貌美的老祖宗。 …… 不一会儿,轮回台站就到了,一般魂魄们在这里一下车,马上会先有小鬼来查问你带没带投胎签证,而这个证件鉴别的办法,就是看落款上有没有宣婴的官印。 鬼的世界,也就是人死后来到的世界,因为古代就设立好了,职能也相当于一种衙门,地底之府——“地府”也成为了幽冥司最著名的代称,直至今日也继续在现代人间和七十二阴曹延用。 宣婴是一百年来的第一位建国后下地府当“官”的鬼仙,也是头一号由他干娘后土娘娘度化的陆地肉身太岁神,他上任地官分管浙江山岳,与河流地司的水官们比,他肯定是小辈。 但他的修为放在鬼神众列的地位很高是自不用说的,想当年他初次下地府升官登“仙”的派头也是相当大,地府是万鬼跪迎,凡人世界为他建起的道场也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他一下到地狱口,要从凡人先变回人胎,当缠绕脐带的白发鬼婴儿从血池地狱剥掉一身皮囊,他得到超度的身体也彻底化为了“官”。 地“官”都有天地给的法相。 那天的他在眨眼间长大,又赤条条以巨大法相爬出来也吓坏了众鬼们,每个鬼魂见了都要感慨,比起鬼差判官,这名地府大将才是真正吓退它们的鬼神形象,看他这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牵众鬼一路护送到了这轮回台,谁还敢造次? 第42章 一般普通鬼魂们在他高大壮丽的地“官”将之躯前就是小蚂蚁,那高近十二米的大将军以粉涂身,头大如斗,他的四只眼瞳金红如烈日,两个喷出火油的嘴巴像汽油灯,长发飘飘的头顶还缠着彩步条,两个夜叉小鬼跳出来给他放焰口,念船婆,还有一个小鬼抬猪,一个小鬼点香,最后一个小鬼挥舞大神鞭,击打的地狱天顶上直掉下白色的骷髅骨头齑粉。 “大将军到——” “五猖兵总教头,地府大将军,苏南傩神大祭司替金华市义乌市趋利避害,野鬼不饶——” …… 从此,轮回台没鬼会不认识真君爷的面具,有些怕他的恨他的恶鬼,背后还叫他为花里胡哨的大傩鬼,议论他是男的还做派阴柔像女人,但轮回台的这个小鬼现在再看看宣婴素颜出门的脸。 它顶一张灰色面颊有点纳闷。 此鬼禁不住抠扁扁的鬼鼻孔,它内心想。 这个判官以前没见过,他应该是刚考下来的活人。 但这个眉目清秀的长发青年鬼又是谁?一身细皮嫩肉倒像是哪家娇养的金贵大少爷! 因为小鬼看他太久,宣婴肯定是很疑惑。 但宣婴这么有反骨的个性,自然不会在生活中和谁主动打招呼,他冷若冰霜,目不斜视,只有一记哼声命令身边的沈牛马。 沈选小步上前:“……你好,我们想进轮回台找一个鬼魂,是1916年死的,苏州人,以前叫叶吟秋,但我们怀疑她改过名,所以想进去看看。” 宣婴和他已经锁定了目标,他们推测刘书生没找到妻子,也许和名字对不上有关。 可怜小鬼因为认不出宣将军本体,也只是随便地招呼他们一下,它连水都不倒一杯给宣婴。 在查档案的过程中,它也不好好看顶头上司,抬手指挥了一下沈选这位地府活人临时工。 “是有一个女鬼曾用名叶吟秋,你们的证件ok,拿着大将军路引进去找她吧,记得快点出来啊!你和你带来的这个路人鬼,都不能磨蹭,我会记好时间的!” 沈选拖走领导:“嗯嗯嗯。” 小鬼见了他俩牵手,小眼神立马秒懂:“哟,实习小判官,你家cp长挺可爱呀。” 沈选脚步一顿,宣婴听不懂小鬼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沈判官又默默爽到了,这么一个带出门就会被夸的大可爱领导,可不就是他家cp吗。 只有某‘男鬼’很莫名其妙。 刚才那个小鬼为什么跟他装不认识?但它是不是想死啊,自己站在它面前都说些听不懂的活人用语!而且怎么干一百年都不认识兵马司老大的素颜?这对待领导以及其下属的说话态度也太奇怪了吧?! …… 他俩闹归闹,正事最后是办的还不错,关于吟秋到底会不会也在三天后投胎转世,沈选已经拿到档案,但这都不是一个公务员能对活人透底的。 但沈选也有父母,爷爷奶奶,他们也都还在世,试想一下未来如果家人们相继离去的感觉,沈选决定和刘书生说一句家常:“你还记得吟秋爱吃什么?” “……记得!她生前爱吃瓜子,跟我初次相亲那天,我坐在那里偷偷看到她嗑瓜子,还被奶娘教训,哈哈,真可爱。”刘书生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一点,他对那个陌生女孩子的一切实在是在意的太明显。 生前的他,真不是早就一见钟情人家吗? 沈选很好奇,故告诉他:“瓜子我可以帮你弄,带着瓜子,现在去轮回台,她已经在了。” 第二次阴信的委托人于是也跟着来到了目的地。 刘书生四下里看了看,他的表情其实很茫然。 1911年,又是原籍苏州的水乡女子,肯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时候的大家闺秀若要说出一种统一着装,必定是长发,旗袍,女学生们也是穿裙子的。 直到他听到了远处有一个活泼外向的,连跑带喘息的奔跑脚步。 隧道中一片漆黑,能照亮前路的只有幽冥的鬼魂阳火,但在民国青年小心翼翼转过身的同时,他的瞳孔震惊了,紧缩的眸子中央也出现了一张不必问,却早认识的脸。 可他对着这张脸,更加说不出一个字呢,他开始像个毛头小子,举起瓜子,结结巴巴,他在欲哭无泪地想…… 沈判官你,你要不回来吧……光是看她一眼,我都脸红了。 羞涩的民国青年落入了对方那双眼睛里,引得那个穿男装的身影哈哈大笑,刘书生只能硬着头皮抬头,他觉得打在脸上的风很热。 四周都是盲目的鬼魂们,但他伸出手去的心热烈激动,双眸也是灿若星辰。 如果不是分开过,死别过,又在一百年后重逢过的人是体会不到他们这种心情的,两个鬼魂生前连面都没见过,但他们就是这样想到了一起,又被这地铁里吹来的凉风刮红了双眼。 “吟秋……你一定是吟秋对不对?你和我想的好不一样……” “嗯?是吗?” “吟秋”剪着短短的男孩子发型,把帽子摘掉后显得她更英气飒爽了,她还叉住腰展示一身中山装和皮鞋,肖似少年脸颊上的笑容有着那个年代人的青春洋溢。 “哎呀,那我可不会跟你道歉,对了,小刘!听说你到处在找我?”他被休掉的未婚妻痞气抱住胳膊,顽皮地歪头逗他,又一把捞过他的身子给予拥抱,气恼击打几下。 “侬脑子好点不灵光伐!我们两个人是差不多时期死的嘛,肯定是一批投胎!就因为你跑回苏州找我,我去广州找你,我们才生生错过了一百年!不然我们早就相见了!你不敢信吧?你死之后,我也去投革命了,但我不是叶家小姐,我是叶家少爷,我叫叶锦绣!” 刘书生当场都听傻了。 原,原来,他休掉的妻子根本不是什么困在封建大家族的小脚姑娘,她是那么明媚张扬,更让他感动到落泪的是,自己找不到吟秋的理由,并非他们有缘无分,是吟秋早就追求了自由的人生。 在1912年3月8日这一天,苏州叶家的十二小姐面对一宅子窝囊废叔伯的呵斥,将叶吟秋正式改名为叶锦绣。 自从未婚夫死了,相邻的人们都在指指点点,说她该立个活人牌位,以某某之妻守护叶家名誉。 可她只在家中成夜成夜看着刘书生留下的书籍,从马克思不知不觉看到了1911年的那场起义始末。 第二天,她还在家中祠堂用剪刀决绝剃发,革命的同志们见到她到的时候,脱掉绣鞋旗袍的她已经是“共和国”的新模样,自此这个姑娘跑出一百年的封建守旧思想,她男扮女装后的行为也替天下新女性发下一愿,我再也不要做那吟颂伤秋的闺怨小姐,我要奔赴天下送后世锦绣,我不怕死,我只怕列强继续欺压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所以我现在愿意为千千万万中华儿女献出人生,那么,1911年!永别了! 正因如此,吟秋才能站在秦广王站前再见刘书生。 她的鲜活魂魄并未褪色于百年前,甚至和刘书生一样镌刻在了那座伟大的丰碑上,那么地府自然也会帮这对生前有贡献的年轻夫妻魂骨长存,死后再遇。 又惊,又喜又感动的刘书生现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现在觉得明天再被拉去枪毙也挺好的。 “对了……”吟秋想起有两个地府大帅哥带来的休书和内部消息:“你是不是明天投胎?” 刘书生点头,遗憾地叹气:“嗯,嗯呐……” 吟秋有点好笑,不由得端详她这辈子没见过的未婚夫说:“你我好像一天恋爱都没有谈过,怎么就成了鬼夫妻?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凄美嘛。” 刘书生跟着失笑,觉得她看着固执坚定,也不失小女该的可爱,不由得点头道:“也许正因为我们只是最纯洁的男女,我们只留给了彼此一段最纯洁的婚姻。” 吟秋建议说:“那既然都觉得心有遗憾,我们许个诺言吧。” “什么?” “嗯……来世,如果我们都做不成人,也做同一种生命,若你是樟木,我就投成杨柳,若你是青雀,我就是白鸽。” 再次微微感动,很想落泪的刘书生靠在车站栏杆上,笑答:“好,等我们同为草木,同为鸟雀,我们一定真正相爱,长相厮守,只死别,不分离。” “一言……为定!” 很远的地方,两个人见证了这一幕,宣婴今天晚上没让小鬼抬轿子,也不吹唢呐,俯身落地走路的他对着小情侣给出了别扭的祝福: “这人能找到他老婆真是走大运了,傻子还能讨媳妇?他根本听不出来人家的意思。” 沈选跟着附和他了一下:“那就让叶小姐明天继续用他们就是一起投胎的惊喜吓他吧,谁让他上次半夜吓我……嗯?你快看?叶小姐又偷笑看他,他都不主动点,这种人就是不会谈恋爱,本判官要罚他再追不到妻子一百年。” 宣婴悄悄低头。 如果沈选此时可以仔细看他的眼睛,一定会有些惊喜发现,冥司大魔王的鲜红色嘴唇也是对他微微勾着的。 第43章 第32章 当晚, 他们又一次走过秦广王站的时候,忽然看到在一般人眼里阴森恐怖的地府做着不少市政绿化, 路上除了生长着扶桑花,远处还有一棵东海神树,关于这树好像还流传着一句话:花与叶,终分离。 这句话是劝痴男怨女喝下孟婆汤转世。 但刚刚那对鬼魂的爱看起来还是那么努力,他们的坚持不止能跨越漫天飞雪的日子,还能跨越一个世纪的历史延续前缘, 冥府千灯一时之间暖和起来,照亮了眼前二人黯淡的瞳孔,也让各自保持冷漠的表情变得真实了几分。 当夜幕落下, 地铁站的万鬼呼啸更是彻底变成了他们两个人呼之欲出的心底秘密。 他们只能很笨拙地用吵架来缓和这段日子的心结。 “今天天庭会议的组织人有没有让你下新的网络会议软件, 你需不需要我帮忙打卡?” “只是打卡?不做点你该做的事?” “那我给你天天带工作餐?” “呵,我都饿死一百年了,真不差你这一口热饭救活我。” “你都饿了一百年才要好好享用香火,这才能给还没被火化的身体注入新的生机,但俗话也说的好, 吃了谁家饭,就要做谁家——” “闭嘴啊!你好罗里吧嗦啊!沈牛马!我命令你从明天开始每天准时把两人份工作餐给我端上来品鉴!” “没问题,大将军。您请好,大将军。” 哄好一次领导跟打赢一场仗一样,沈选当天晚上带着胜利的曙光回家,又做了一件事情。 他找出了太爷爷的造纸书籍, 小时候的他常听爷爷说,他家当年每逢人死治丧,会为死人扎彩。那些书基本成册,也模仿人间的衣食住行, 美食风土编撰了纸扎版。 凡是阳间用的东西,他在阴间都可以扎出同款,瓜果,百家衣,虎头鞋,旗袍如意襟。 这门绝学在民国已经基本失传,可沈选总觉得他可以变为己用,他还看到书上的第一行字也赫然是:“绵延我中华之精神。传承我中华之传统,沈门扎纸为人,以色墨铸骨,画鬼点睛,浓淡虚实之间变化自如,名为‘纸技’。” 靠着一点记忆,沈选想都不想画出了一个傩神的纸样子,在他脑海中,此神戴傩戏鬼面,四周排列着十二个动物面具。 祂们吞食四周,组合成傩舞,将十二凶兽汉代大傩阵排于阵前。 阵首的白发祭祀者大将军每每夜游,会以十二傩为胯/下的坐骑,他摇晃一把青铜色钟锤,敲击红金鼓罄唱起了一首祝词,这也是在用大祭司身份演绎中国最古老的巫傩咒语。 画到这里,朱砂笔停在傩神面具背后的眼睛上,沈选算是知道他真有天赋学习这门传统纸术技艺,他不由得低下声音,重复念了几次最后一句口诀。 “无皮则扎纸为人,鬼……亦能死而复生。”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想的都是纸上的鬼。 当太阳再次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那张汉皮纸已经画满了一个个戴面具跳舞的少年傩神。 …… 又是一个翌日清晨,沈选一改往日在金华府的底层社畜地位,他堂堂正正地找到了土地。 土地听闻他来意:“啊?沈选,你说找我打听宣婴爱吃什么?” 土地公公说完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宣大将军从来没有不爱吃的东西,可年轻人的心是好的。 沈选也只是想跟团队粘合剂土地,专职打手青龙,人民的好伙伴月老努力走近一点,以便于成为所有人指定的顶级好好社畜嘛。 有些事情落在老年人的眼中,便也成了注定,土地公公就说:“宣婴喜欢吃什么不是重点,他做小孩子的时候,从没有人给他一个家庭,落到阴曹地府也就把饭菜当成了寄托,他是游魂野鬼,也是地府真君,他什么都已经不缺了,但他缺点真诚的对待……我现在的意思,你能明白吗,沈选?” 话落下,老人家转身就走,笑而不语。 “加油吧,所有人不支持,老头子也支持你。” 既然如此,沈选也不能辜负土地公公的看好,但他还是不了解有一双耳朵也在不远处偷听。 宣婴听到土地的话,不自觉绷紧了全身。 他不是有意偷听,是孟城驿上次有鬼送阴信给沈选,在他们看来都不像偶然。幽冥地府,定还有一个劫数在等沈家。 故宣婴早就在偷偷地留心,没想到沈选又在不计前嫌地关心他这种人。 宣婴被勾起了上次酒后打骂沈判官的自责,他手指蜷了蜷,下垂的睫毛难以掩盖内心残留的羞耻和尴尬,还好此时上级给地方单位又临时派了活。 宣婴表面上如守戒一般盘着腿坐,但他满脑子想着沈选的脸。上级领导看他的行为不检点,纪律性也很差,还得倒过来玩晓之以情。 “怎么了?给你最近多安排一些开会学习和走访工作是为了锻炼一下你的思想态度,你快当一百多年府君了,就不想赶紧升迁?组织上这是找个跳板帮帮你,想想你的官位问题?” 后土娘娘想把宣婴带到她身边去工作和照顾不是一天两天了,金华府这么个鬼界的辖区派出所,宣婴老是赖着不走也不是回事,65年前,宣婴就曾经拒绝过升官,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一位地官老将军,37年前,有个水官和他同时被考察,宣婴看人家岁数大还没分配到神龛又做好事让出去了。 不图加官进爵,就想回报社会,咱们宣婴同志的觉悟很高,他当得起目前的官位,也因此名声在外。 但天官显然一直要委派更大的职责给他,让他肩负起更多职责,十分看重他且在悉心培养照顾,领导这次干脆也把话挑明白了,就差来一句傻小子,你得听话了。 “宣婴,你就算不想离开金华府也应该多听从上天安排,等着三官传旨,带好你的神龛等着香火大涨。” 宣婴还是不说话,领导还能怎么办,只能下死命令,说他这次走定了。 毕竟,升官这种事不是地官本人来定,可宣婴只要想到那个人和他这段日子的相处,脑子里面又会联想到一句话: “碧落黄泉,两处难寻,花与叶,生生世世常相思,长相守。” 宣婴在心里想。 原来,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死,而是从前。是我们想也回不去的那个从前。 …… 可却说当晚,顶着所有人还被蒙在鼓里的月光,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内另外发生了一件惊动管理层的中层员工罢工事故,这件事还和沈选上次说的管理层疏忽有很大关系。 但是这个突然闹辞职的中层可不是什么鬼差,而是一面有五人高,雕云纹,画了十二个动物的上古铜镜。 若论资历,它是可以算老员工了,因为它本来就是集合阴阳两气的冥司最高法宝。 民间传说里面讲“孽镜台前无善人”就是说这面镜子。 传说,它只要一遇到罪灵之恶,业阴性灵,就马上会发生互相交流接通,立放出凡人一生中的恶业。 正因为它总能让所有鬼魂原形毕露,在地府面前变得无丝毫保留,亦无所遁形,它今夜似乎也反思起了自己,还在天地的感召下生出了意识。 可就在它想的出神时,眼前有声音出现打断了它。 它不由得紧张,重新抬起四周的铁链,锁起镜面藏住自己,不过一会儿,它看见两个小鬼正结伴而来,其中一个小声说:“诶,你说,这镜子又不是什么有罪的魂魄,它看起来只是一个投影仪吧,为什么上头天天让我们看着它?” 它同事说:“这可不好说,传说这镜子是上古留下来的,三皇五帝时期知道吗?” “哦哦哦……秦始皇v我50的那个时期吗?” “你个文盲!不是!这镜子里听说关着上古大祭司方相氏抓来的‘傩’!它不是死物!是世间诞生的第一个鬼!但让它再活过来是不可能了!” “……不是吧。” “真的,它还有名字呢……好像叫……钤奇!它可比对面那座阴牢宝塔里的饿鬼还饿!放出来人间就全完了!” 此话才一落下,空气中仿佛有一股陡然乱掉的气流,幽幽吹灭二鬼眼前的火苗。 夜班鬼差赶忙检查了一遍旁边长信宫灯的油够不够,一切看似恢复往日平静后,呵欠连天的小鬼们走出孽镜台,它们却不知道这孽镜仍然有意识在“思考”:“……” 它趁没人在,偷偷照出那座塔的样子,那面昏黄古老镜面里的镇妖宝塔四周集聚着作恶多端的魂魄们,见此孽镜更“活”了,一张人脸拼命挤出镜子内部,又撞出来,笔直不带拐歪地向天狠狠跃出一道长条状元神。此后元神汇在天上,游回到了塔内,让它都得惊叹的是,这宝塔里的鬼魂们太多了,聚恶念的邪灵们每一层都有,它们是建国后最恶最邪的鬼魂,什么奸/淫掳虐,忘恩负义的,易子而食的,21世纪的人间碰到一个都要出乱子。 孽镜此时游走在它们之中,看到尸骨撑柱,杀人盈野,意识中莫名有种诡异的同类感在滋生。 第44章 仿佛在古老华夏的原始年代,它正是这样一位靠大灾荒中发动灾厄才能吞食人类的“官”。 这时它又听见了一种足以吸引自己放它们出去的群体咒骂,这怪叫令人不忍卒听,但当它化出“脚”,以物形接近最当中的牢笼,它只见一根巨大的铜柱立在最中央,其直径几百尺,柱子上穿着铁链,左右贯通,无数恶鬼有被锁着脖子,有被穿透胸骨。 它们各个生着勾爪锯齿牙,在油锅口喷火焰,受着饥饿重罚的鬼嘴里骂起地府的一位老仇人道: “——宣婴,你这个贱种……啊啊啊……放我们……出去……饿死了饿死了……这该死的地官大将军宣婴……关了我们一百年,我们整日磕头忏悔,但他还不赦罪我们,硬生生让我们受这苦业折磨……呜啊啊……只要这宝塔一开,我们一定第一个不放过他——” “快放我们出去,杀了宣婴!” “呼——”突然一阵风从塔顶吹下来,铜柱锁链尽断,众鬼们四处找是谁释放自己,却见半空也无一人,只有白骨地府的宝塔壁上留下了一首教它们如何在人间作恶的儿童打油诗。 “古古怪,怪古古。” “猪羊炕头坐。” “六亲锅里煮。” “古古怪,怪古古。” “孙子娶祖母。” “子打父皮鼓。” “古古怪,怪古古。” “三亲六故爬出土。” “手中提着孩儿头。” “足底踏着双亲骨。” “屠啊屠,戮啊戮,傩鬼方脱肉身苦。” —— 第二日。 上级突然传旨下来,由于监管不到位,昨夜阴牢失守了。 宣婴上次和沈选说过的那帮子恶鬼,全被什么东西故意放跑了。 它们是天上地下乌泱泱跑了一个痛快。 地府也乱做一锅粥。 但宣大将军这下真不用哭着对某人说他不想走了。 摸鱼暂停,金华府的刑侦骨干们!紧急先拉个重案组破案大队加个二百年班再说吧! 第33章 宣婴一早就来检查现场。 今天人间有拜祭多位地官的水陆道场法事, 在民间信仰中,信神活动需要有神位本体在列。 金华市为感激宣婴一百年的保佑, 特地举行了很盛大的拜祭活动。场地布置就按照沃尔玛超市开业的风格来,今天参加活动的群众都可以领取三十个鸡蛋,欣赏一场辣妹舞台表演。除此之外,内殿到场的火居道士就有一百多个,政府还在大路口找了十来个交警维持秩序。 因为宣婴大将军是五路神,考驾照的, 开出租长途的人,就连交警考试之前都拜他。 可这热热闹闹的事,硬生生被打断了。 走进地府大门, 真君爷塞鼓鼓的嘴里正含着一块信众家女儿塞的奶糖, 他爱吃甜的,小孩子给的零食都不会腻,那只藏袖管的左手还抓了一个粑粑柑。 他吃饱喝足的脸上戴了一面五帝铜钱的金色面具,扎着戴满法事法宝的莲花发髻,穿的是五方引路将军的紫金纹路大红色道教服饰。 可他才刚从上界大步下来, 面具都没摘的双眼马上就发现了昨夜的端倪所在。 地府本是一座地底下的幽冥大城。 四面有山,八方无路,周边有阴差把守,头顶着十殿鬼神,一般鬼魂压根没有逃跑的机会。 宣婴低下头。他站在本来摆了一块镜子的木架前,看着如今已经只剩木框的大洞照着前后无人的孽镜台, 他披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钻过去,弯腰把一根手指翘了起来点点地面。 待抹开满地全是血迹的铜镜碎渣,他才从中捻起一片单独查看。 奇怪的是,他根本不认识上面的字, 只能从图案推断这是方相氏的十二傩祭文。 这个被记载仪式的目的也相当明确,以官身驱除隐藏在人间各个角落的三种邪灵,此外这个驱鬼文书中的驱鬼方法和道教仪式完全不同,上面的大傩仪式是使用十二个动物灵和一个男性扮演女性角色来驱除恶鬼的。 宣婴有点想随便猜猜了,这会不会是抓回镜子鬼的办法? 毕竟是至少有三千年历史的上古卦术阵法,宣婴文化水平有限看不懂文字,也把线索记下,但它的一部分仪式举行方法现在明显被里头的东西弄破坏了,他可能还得另外想办法拼凑出完整版。 但是他不得不夸夸这场饿鬼越狱的胆大程度,这在一百年来的地府还真是第一次发生。 孽镜台关联着审查司的存档。 现在,镜子莫名碎了,真就是搞得地府系统几乎半瘫痪了。 宣婴穿着满身红色的身上开始扩散开一种说不出阴郁邪气。 没有一个鬼差亲眼看见那形貌模糊东西,但这个东西大胆破了七十二阴曹地府官印,宣婴不快点想出具体对策是绝对不成了。 看这个情况,他得多找几个小鬼查问始末。 阴差们早就等到了最外边,可没人敢说,监控摄像头坏了。 最后大家互相对对答案,派了祖坟用花岗岩砌的鬼差说明,为什么选它,答案也不用问了,因为它肯定耐造,坟头也不会被真君爷骂踏。 “来人,监控。” 说时迟那时快,年轻代理阎王爷抱怀就走出来,来到审查司的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两侧,身体靠着地官殿上的将军令,翘单腿仰起来坐,接着深吸一口气。 “花岗岩”默默出列:“……真君爷……我们查了一下孽镜台站所有被地铁监控拍到的魂魄……可……可唯独没有……” 一切无疑是地府长期管理疏忽带来的不便了,鬼差们活的太久,真当这行是铁饭碗,可现在事情出了,它们才明白,完了全完了,大将军要清理地府上下了。 果真下一秒,满地府只看着红袍真君爷将橘子皮砸来,一刹那间震得地洞千千万厉鬼惨叫的臭骂声传来。 “呵,荒唐,你们这一群糊涂蛋,一天天除了拉屎撒尿还有点鬼样吗?那阴牢的害人东西去了人间,得害多少人无辜横死,我都不知道怎么保你们的脑袋了,得了,大伙一起吃断头饭。可怜你们这群白痴,活活不长久,死死不明白,你们脖子上的玩意儿不会是一头蒜变得吧?” 宣婴这一开嗓,自尊心破碎的小鬼们嗷嗷就开始一个个抹眼泪哭,就连路过的狗也都快下跪给宣婴当孙子和坐骑了,可现在全员鬼差们都指着他这位爷。 昨日的他如果说还只是有几分狂傲,现在他就是要一屁股坐在阎王爷脑袋上骂,也没人敢提醒他有何不对。 宣婴也最清楚不过,阴牢失守之过,不是拿几个小鬼定罪处罚就可以平掉账目的,不把饿鬼们都重新关押进地狱,未来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他。 但懦夫才怕事,他乃一方信仰源头,不可辜负信众们的供奉。 “不许哭,起来,真君爷还没死呢,是你们快死到临头,但在你们自己死明白前,先把你们每个人看到的经过讲明白,然后就按生死簿开始抓,给我上人间用勾魂索一个个现抓,有不肯回来的,就干脆就地正法五雷轰顶五马分尸!” 宣婴将这段指挥说完,又咬着牙抽了一根烟,他斜瞪一眼四周的马前卒小鬼们,将手臂上的长烟杆吹着,姿态妖媚地勾起一缕鬼魅青烟代替本人回禀上界。 知道孽镜来历的天官领导给宣婴当场准许了一个查案特权。 宣婴得到了直接能在地府发动雷部的特许,雷部可是惩恶扬善的正义神代表,凡惹怒雷将的,都是真正的伤天害理之人,甚至他接下来连水官地理司的河鬼水猖们也可以随意派遣。 于是这位太子爷虽然先不飞升了。 他的官位至少也在整个地官殿平级中连升了三级。 金华府天空也立刻有异响声,上级部门真就传旨调整了神龛。 但宣婴被委以大任,单位也跟着忙起来,并不影响沈判官是一个底层地府社畜的事。 因为平时他也就是一个帮领导写材料的,所以完全没人来通知他帮忙。 当整个地府司法机关陷入秩序瘫痪时,他毫不知情,当大将军在脚底下大发雷霆要杀人泄愤,他在人间过的是当代富四代的普通小日子,调休的他还换私服,跑去逛了菜市场。 穿着五位数的风衣外套,沈选洗去了一身班味,他和一群卷发阿姨在农贸市场闲逛,出挑的身高气质也成了他人眼中的女婿标杆。 但他这辈子肯定是不找对象的。 他带着一丝单身贵族的自信感,开着那辆被领导酸过的白色保时捷,从梅里新村回到了爹妈住的某高档小区。 他妈妈已经特地挑时令做了八宝辣酱,草头,大排,还包了玉米猪肉小馄饨。 沈选也提前用一个电话告诉过爹妈,他最近工作忙,恐怕只有春节才能休假,他想带点食物放冰箱冷冻着。 母亲早给儿子打包好了馄饨。 他过来带走之前,也就说起了一个人。 第45章 “那我直接带去给我领导吃吧,他和我一起吃饭工作的情况比较多。” 掀开冒热气的杯盖,沈选喝着白色保温杯里的护肝汤,他怕猝死都已经开始自行尝试中药调理身体了,对地府牛马来说补肾壮阳暂时不用,但肝功能太吃紧了。 妈妈叶鹿鸣看向了瘦了不少的儿子,沈选没抱怨过这份工作辛苦,她倒是挺心疼的,想想儿子以前也做家务,但是沈选最近明显在殷切地讨好别人。 他家是不缺钱不缺爱的开放家庭,儿子被公家招走,开口还说他毕业不来亲爹的公司,夫妻俩一开始也很支持,但是他们都没想通,政府部门不放假?沈选为什么最近老是在后半夜神出鬼没呢。 最开始的时候,沈选提了一嘴自己需要经常加班,但是他究竟在哪儿上这肝都不要了的班,同事们之间处的怎么样,他根本不带回家仔细说,但家里的饭桌上出现了一个沈选提到次数多到数不清的领导。 沈选的父母总算看出了问题所在。 他们活了一辈子也有当年的故事,他爸追人时,也是天天跑到母亲学校门口送爷爷奶奶做的饭菜,父子俩这莫非也遗传起怕家里领导了? 老爸老妈比起年轻时候,脸上添了皱纹,但看儿子今天还傻乎乎地装,都在慈祥地笑而不语。 沈选好久没这么外向过了,不论男女贫穷,父亲母亲都乐意先做了解,他们的意见甚至不如沈选的一辈子快乐重要。 “是吗?你们关系这么要好?” 沈判官他爹还是有点好奇心作祟,冲老婆大人递出眼神暗示,他推推搡搡儿子的胳膊,支耳朵打听宣婴的情况:“领导今年有多大岁数了啊?他用不用人做媒?对了,你们单位允不允许……同事之间谈恋爱?” 沈选在温馨的气氛中不说话了。 他假装游刃有余地甩干碗筷,回想起来上次半夜那一幕,心跳又很快要蹦出嘴巴了。 这几天,他说实话都是硬着头皮对领导装柳下惠。 夜里他单身二十六年的左手是一点没闲着。 如今他还就这么像模像样地装到了父母这里。 沈选说:“当然不许谈恋爱,重点单位有规矩,我们有对外保密条款,司法机关都这样,你们懂得。” 沈选的爹妈一听,他们觉得也是,在监狱法院上班的人不就怕被求着办事? 儿子还是法学生,八成分配进死刑犯多的看守所。 他们还是没拥有能幻想出儿子在地府第五层上班的实力,可为人父母的,总是拥有一项催孩子听话的特殊权利。 急性子的沈如诚说:“沈选,如果这周末,让你领导工作不忙也来我们家吃个饭,他会乐意来吗?” …… 与此同时,另一边。 宣婴在四大判官的帮助下,拉出了阴牢备份记录。他看着拉出黑名单的饿鬼道名单,正在跟崔判官他们商量对策,研究进一步的抓鬼方案。 这上面的鬼如果慢慢抓,二百年都不够。因为地府属于阴间警察,阳间香火人脉有限,不是三官生日,谁家会在房子里面供地府官员? 但是架不住鬼神们自古也有兄弟单位。衙门,当铺,剃头的,梨园卖唱的,正因为现实中各行各业都有专门供奉的“官”,到了现代,地府也有办法做地毯式搜查。 恶鬼们敢不打听好,随便往人间瞎逃跑,落在地府暴力执法惯了的一双眼睛中才是真正的自找死路。 宣婴攥着拳头,他敢直接打赌,名单中的那么多号鬼都会在三个星期内麻溜滚回来悔过等死。 因为只要它们敢头顶风险冒头。 活人一联想到老习俗留下的忌讳,肯定能猜到自己可能是中邪撞客了,一般人也许不会马上求助地府,但会烧纸钱,告祖宗,更有些懂道行的人还能求到道观去。 此时烧纸钱在这个环节起到的作用,不再是买通鬼神关系,是给阴间司法人员提供抓住恶鬼线索的gps全国定位。 所以某些时候,纸钱很可能就是凡人们找地府叫救命的110。 上苍慈悲,你不请神,神也来救。 大家又围绕此事聊完,刚才宣婴也已经说出了一半排查全国鬼户籍计划,大家都说没问题。 但唯独崔判听完想劝他收回某个决定。 “等等,宣婴,你慢着点。其他的,判官,鬼差们这次都听你的,但你可不能也跟着去人间啊!你想想!只要你大张旗鼓用真身一出现,它们肯定要先躲起来了,那么这样一来只会拉长抓它们回来的时间!” “唉!恁了解问题的严重性!但我们不能打草惊蛇,至少让它们在人间先探出头,才有机会挨个把它们捉拿归案!你首先不能冲动!” 不是不把老同事的话当回事,但宣婴的个性这辈子就是如此,他信奉自我,做事从不指望别人。 宣婴此刻也倾身,倒了杯水给崔判官。崔判看他直勾勾盯着自己,只是笑也不说话,一下子明白这家伙现在就是要出地府。 毕竟宣婴眼里哪有打草惊蛇? 坟头草可能刚长到鬼的脚脖子,他的铡刀可能就已经砍到对面的颈脖子了! “……喂,老崔,你老弟我哪有这么凶?”宣婴似笑非笑,左肩下沉,冷白色的手指按一下烟灰缸。“但我是得找个人来帮我,你们放心,我去人间,不用真身,用……一个纸扎总行了吧?” “对了,我还可以换个性别再上去,穿女装而已,我老本行呀。” 所有人和崔判官:“……” 第34章 没多久, 另一个人冥公仆沈选从家出发,上班就不开保时捷或者帕拉梅拉了, 选择好地府文职人员工服——西装衬衣西裤三件套,他将眼镜片擦好,提包推开门动身的那一刻,宣婴就已经知道了他的一举一动。 沈选今天下午应该也是不用上班的,宣婴不想暴露他的歉意,还特地交代了青龙转告, 可架不住一个人最喜欢卷同事,阎王爷知道了沈判官刚休息半天就要回来,都得夸一句有你真是地府的福气啊。 宣婴的耳朵, 还好死不死地捕获了沈如诚追到门口的声音。 “沈选, 爸爸再多两句嘴,如果这周末,让你领导工作不忙也来我们家吃个饭,他会乐意来吗?” 沈选急着走也没当场回答:“我问问,他挺忙的。” “哪有那么忙, 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人家乐不乐意,还得看你努不努力,哈哈。” 沈父与儿子的催婚对话到此结束,但这件事还是侧面给宣婴带来了一丝不自在。 刚才在老崔面前敢发下海口,宣婴是指望着依靠沈选上阳间。 为何首选沈判官, 是因为他上次在人间当鬼,能引诱猎物扒走人皮,这次就行不通了。 毕竟正神能受香火孝敬,但并不能随便显灵对活人把天机泄露出去, 这是会害的普通人一家子折寿遭报应的。这是最基本的民间忌讳。 宣婴现在要出地府。 他只能用纸人当替身查案子的事经过上级分析,已经基本确定下来。 巧的是,沈选那夜回去画他的纸样子,也被他看在了眼里。在沈选的笔下,他不是凶煞恶鬼,也没有白骨饿殍的生前惨状,那一张张纸上的他充满着扎纸人的匠心,将他画的如云飞锦绮,花发飘红晕,可以说是比生前更像个活生生的凡间魂魄。 从最熟悉的陌生人,到舍弃信与不信。 他们的关系好像变了很多。 于是他那夜找出了自己留在一百年前的地官大人画像。 神会在各个时代总会留下自己的照片,这是用作历史纪念。 一百多年来,宣婴的冥府殿满墙挂着民国时期的黑白照片、道观工笔神像、让人眼花缭乱,也记录了不老真君爷的青春永驻,他们有藏青褐褚的是妖异鬼魅的傩戏衣袍、有的是灰白立领的是儒雅随和的私塾马褂,最彰显他意气风发的还要属1947年那身黑色的高中学堂中山装…… 宣婴的香火来日一定还会增加,但来回看到最后,宣将军有些无聊寂寞,熄上灯当做没看见这些陈年老黄历,他接着又回想起沈选画的自己,把腿一提跳到台子上,坐在那里懒洋洋点着了香烟。 那是一支老上海人喜欢的香烟牌子,当年出了城隍庙,他就别了沪上故人。 月窥窗裏,寒夜青灯,这就是一百年了。 他的嘴角叹了叹,头顶有微微一簇金桔色的火星子,烟草味道萦绕在四周的香火神秘而冷清寂寞。他没有陷落在历史沧桑巨变中的眼睛里全是故事和感情,仿佛旧照片里模糊柔和的灰调人物,裹挟着尘埃般的时代感。 但即使是他拥有不死的皮囊,永恒的容颜,信众源源不断的香火,一个神仙也是会无聊需要陪伴的。 “土地,你当年说的没错。” “我果然是个……没开窍的。” 可宣婴松动土壤表面的心脏虽然能主动开始明白一些事了。 第46章 要现在的他穿上沈选已经做好的这身纸皮囊,以成年人的样子还阳见沈选他爹,对他的实际岁数和四代交情来说是有点尴尬。 毕竟俗话说得好,流水的沈家男人们,祖传的宣婴。 每个沈家后人可能不认识他本人,但他们又有谁会没被这双手换过尿布喂过奶呢…… 他上次去过寒假的书包衣服还留着,后来没去别人家里经常性再走动,主要是怕从此受不了离别,但不代表宣婴不会惦记他们生活的好不好。 思想带点陈腐的他把玩耳饰,心里涌上一丝对沈选爸爸的过意不去。如果说怕辜负是起因,那他这几年是没有怎么关心过沈选爷爷奶奶的体检报告,也没逢年过节悄悄绕路过去看沈选父母,才是更深层次的理由…… 他好像担不太起别人父母的期待。 他现在就在口是心非想,沈选会不会听说他近期要去人间,打算以此交换? 他觉得沈选肯定不会放过这种能应付父母的机会的。 这个冷脸耍心眼绿茶男,今天都开始往单位都带领导最爱的玉米猪肉小馄饨了,想来他肯定是会提出这种条件的。 “大将军……你查的镜子碎片上的文字,崔判找出资料了!”青龙来汇报工作了,宣婴抬头站起来,之前还记挂私情的大将军一下没了情绪,整个人恢复倨傲地迎了上去。 “走。开会。” 宣婴想起某人正在赶来,不忘背地里护短:“沈选快来了,你记得给他也弄张椅子。” “诶,您咋知道?” 青龙记得宣婴说过调休期间不许打扰沈判官还阳探亲。 “我猜的,不信你再考考我。”宣婴挑起眉头,得意一笑。 “哦哦,那您猜猜我今天的内裤颜色!” “绿色的,”宣婴低下来努努嘴,“你拉下拉链看看。” 青龙照做,眼睛一下吓得脱窗:“您!!咋知道!您真不愧是我的领导!看来人间有您必定不会陷入乱子!” 宣婴气到翻白眼,他突然有了种不用被沈选碾压智商的放松:“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真是鱼啊?因为我早上去厕所放水跟你在小便池碰见过!快把裤子拉链拉好,别废话了快走!” …… 纵然沈选再聪明,也没料到此时地府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在他来上班的路上碰见了几个鬼差,它们拉着安检口刚寿终的新魂魄们查行李,但大多是愁眉苦脸着的。 气氛好像不对?地府出什么大事了吗?沈判官把镜片一推,又发挥起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偷听起了队伍前后的对话。 为了不影响天地舆情,新闻肯定封锁了相关消息,但架不住互联网时代连地府的v/p/n都不再是不透风的墙。 “诶,快把你儿子塞寿衣里的手机掏出来,今天肯定带不过去了……”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下地府还要查手机和遗物了?有领导检查吗?” “对啊,底下这是怎么了?我是第二次投胎了,安检口以前不是想交想不交都随意么,只要不带易燃物品都可以啊。” “阴牢!就是孽镜台站那边跑死刑犯了!现在好多建国前的鬼都去人间了!你们有空就托关系告诉阳间儿孙吧,世道得乱一阵了,哎!” “啊?真这么严重?” “这能瞎说嘛!乱世里诞生的‘鬼’!那都是有名字的,灾!殃!祸!疾!除非那位地府最著名的险道神亲自出马,不然……!哎哎!” 对于沈选来说,对话中的这个地点自然是很耳熟的,这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也让他马上决定赶去找“险道神”。可是昨夜风波明明已经控制住了,在沈选穿过孽镜台的一刹那,他冷不丁站住了。 在他面前是一块塞满地府景物的地铁玻璃。 就在他看着像被吓到了的眼神里。 沈选看到自己身后有一个狰狰狞狞,斜担金斧的鬼神,这东西只能看到细长腿部,但直直在他背后,硕大的头部带着上古巫傩面具,奇的是,这个体型如此庞大鬼神会能在大白天不被其他鬼差看见,唯独现身给了沈选。 接着这个鬼物还睁开了一只桃核状的青黑色眼睛,祂眨眼间发出的笑声,没有性别,柔弱,嘶哑又漏着一道道阴风。 “沈选?” “……” “你就是100年前,方相氏说的神选之人?你……的纸呢?” 第三次因为“纸”被找上了,沈选只有这次真切地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开始喘着高高低低的气。 他以前每次回个家也都要一层层过关斩将找地铁出口,但今天的他对恐怖诡异的血肉菩萨根本没办法做到视若无睹。而在他努力寻找镇定思绪的耳边,是一连串空洞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铁进站提示…… 繁华路段的地府地铁站本身不是荒郊野外,可这预示着从更深一层出发的阴间地铁却是他一个人的劫难……在此处有一个每晚阴阳合并的时间和地点,沈选必须坐上它,或者转身逃跑。 可后者早已经被他证实过,不行。 每次走回去的他都会“鬼打墙”,并最终失败,折返,陷入天人交战。于是这个交叉口的每个“错过”的地标也就刻入了他的心中。 “你是……谁?”沈选不露怯,手在包里摸纸,“你既然身在地府,就应该知道如今压镇诸路凶煞恶鬼的神早就不是方相了……他是金华府的府君……也是我的上司,你知不知道,你来找我,就是提醒他发现你。” 与此同时,金华府抽烟解闷中的鬼差正在合力查案,讨论那块镜子。 “这就是上古三鬼之一!” “傩!是巫傩神!可这东西跑出来是干什么呢?” “大将军有没有对策?” 宣婴在根据方相氏的祭文替这次地府越狱事件思考着,他也想到了自己身世的一部分上面。 突然,他的手指隔空动了动,宣婴耳边传来了沈选的声音。 “宣婴!孽镜台!好像是昨夜的恶鬼现身了!” 沈选不顾生死,在用太奶奶留下的茅山道教符篆通宣婴这个鬼神大将军的耳朵。 “箓”,通常指记录十方神仙名属,凡人可从中召役神吏,施行功法术的牒文。 在很小的时候,他也听马氏的笔记说,正宗道士只有得受法箓,才能名登天曹,才能有道位神职。 这种神职比较难获取得到,但所有有了“职业等级”的道士,就像是过了大学英语的四六级,也只有沈选这种靠着家传所写的符篆才能得到神灵护佑,反之,一般人依样画葫芦,那种假符咒也都对鬼神无效。而获得“箓”的仪式,即称为授箓,传递给神,就叫“请神”。 孽镜台的鬼物,他们都不认识。 但说巧不巧的,此鬼刚跑出来没多久,恰好惹到了全地府最不好惹的代理话事人,及其家属。 只听这边的宣婴说: “找死,给我放开他。” “……” 这一句话后,还跟了另一句,是在赶到的同时说给怀中的沈选听的:“有我在。” 宣婴抱了沈选,说: “别怕。” 第35章 话音刚落, 宣婴就后悔,他觉得自己的心态改变太唐突。 “……”沈选低头看胸口这双手。 沈选心说还有这好事, 自己的领导在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都从未成年变成年人了? 沈选连忙装弱小地回抱一下大将军,他也不客气,茶茶的,很安心。 “……”宣婴这下想撤回都没来得及。 他就知道姓沈的最懂怎么占他的便宜! 宣婴仰视鬼物:“……祖宗的,真烦。” 他说的是现在被打乱节奏的事情, 但孽镜误会了,祂以为宣婴狂的刚见面就瞧不上他……气得马上要找回场子—— “小崽子——” 声音从宣婴的头顶过来,他抬头看, 只见一把像天一样的大斧。 可沈选跟条件反射似的, 见危险来到先一把拉住宣婴,二人重重摔倒,宣婴便是钢筋铁骨,还是气急败坏转过身来,破口大骂他:“扯我干嘛呢!你找我, 不是让我打架的啊!” 他本来没啥事,现在好了!两个人的脸颊双双被这个跟头摔擦破皮了! 闻言,沈选才开始想起来,这位大将军根本没有必要由自己这种普通人来保护。 可就在这时,很突然的,天辄大雨, 他们两个眼见那个青眼鬼用瘆人的怪状冲破了一栋地府古代高层建筑。沈选没认出来那是什么地方,宣婴却从吊儿郎当变得凶残破防了:“完了!!!!啊啊啊啊!!!老子杀了你个王八秃子!!我说这个玩意儿咋昨晚逃狱还不走!!” “……那是什么地方?”沈选知道插嘴不好,但他得问问清楚领导崩溃的理由,他也得弥补过失。 宣婴这次没有迁怒, 而是用他们认识以来最恐怖的口气说:“那是破钱山!就是我们鬼神界的银监会和税务局!所有鬼魂下地狱后被人间烧下来的金银都在里头!它要是把钱给抢了带到人间去花!全地府明年都退不了税!我们的养老金退休金公积金也完蛋了!祂这是在拿我的命!我的房贷我的花/呗啊啊啊啊!!你给我让开!” 第47章 嘴里这么说着,阴风四起的人消失不见,沈选看到一个眼熟的红绸冲过去与恶鬼在半空斡旋。 青眼鬼也制造出了一个处于地府天空最当中,由骷髅头团成的恐怖人骨风球。 这个风球所到之处,建筑都变得脆弱,像塑料袋一样被撕扯开大口子,骷髅还张开黑魆魆的嘴要吞吃宣婴。 沈选站在地下,眼神一下变了,他明显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腐臭恶心的味道,并伴有无数鬼魂咆哮声包抄在宣婴的身边,可就在下一秒,破钱山的那边传来宣婴养的兵马出洞声。 “大将军……军令如山,兵马……收到——” 阴森森的嘶哑声音,伴着兵马们仿佛在用力爬起来的骨骼活动声,沈选第一次看到宣婴养的鬼长什么样,它们人均有七八米,饿得皮包骨,畸形的皮肤深凹陷脑袋上拖着舌头,一爬出破钱山地表也帮主公围住了青眼鬼。 “这……兵马能抵挡巫鬼吗?” 沈选都快喘不上来了,他想起祖上的笔记,一边紧张观察战况,也跟其他的地府群众汇聚在各个地方,可他们的表情上一秒还在提心吊胆,下一秒,只见流光如箭从宣大将军手中飞出,宣婴面容华美,眉梢血红,整张脸呈现出一种绝美妖艳之态,与之相反,恶鬼顿时脸色大变。 在祂看来,宣婴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的绣花枕头,看他四肢无力,容貌姣好,都不像个威风凛凛的武官。 可修炼出“宣婴脑”的沈选已经第一个注意到了红衣大将军微微而颂的口型。 他与青眼鬼一起心头一震。 伴随着最熟悉的扶桑花开放在眼前,头顶上的那个男子变作了方相氏后真正的五道神本体,烈火一般的大红扶桑花在他面颊如波纹一样擦过,辗转消散,一块高贵庄严的傩神面具配着五彩神结,挡开青鬼不堪一击的骷髅头,同时还有雷声在远处积攒酝酿。 果不其然,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人间和地府一起感觉到天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积攒起闪电霹雳,飞鸟惊吓,各个地方的山川湖泊升起强烈的自然灾害苏醒预兆,无数的海边公园,湖泊湿地,气象站观测中心一起爆发出恐惧的呼救声,天地之间只留下一种被神将震慑的余音。 宣婴开口:“我每一次仁慈,都会助长他人为非作歹,我每一次忍耐,也将带来敌人猖狂轻敌,所以我不仁慈,更不忍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立决。” 沈选面色浮现出一阵震撼,他的眼神说明,在这一刻,他已经又一次成了再虔诚不过的将军信徒,但怪只怪这青鬼是出土文物,几千年来断网太久。 并不是所有的武官都五大三粗,宣婴便是能教祂重新做人的那类南方神。 而就在下一秒,宣婴已经发动了南方雷部。南方雷本属于火雷,在短时间也能够将分散在四面八方的神灵,包括同样级别的神灵共同召集起来,共同伐殺,起到以精诚致魂魄。火生土,土克水,使水魔束手,火怪灭形,五行平和,以正制邪的作用。 雷电三下后,虽没有斩邪灭踪,也让青鬼自溃。 它断断续续在恐吓宣婴:“……你休想关的住我,其他鬼已经开始跑到人间了……” 如果是古代,方相氏的下一步就是除秽恶,灭三尸,消故气,永不敢近。 可是,地府在21世纪的飞速发展下也有一条工作流程,比如今天,劫持人质是发生在地铁这种公众场合,冥府这种政府发声单位就不能说打死这个鬼就打死。 他们得走流程,先拘留,提审,将恶鬼拿进地方法院,等判决书出来了,再上报神司最后多方定罪,是的,是的,法治体系化的地府社会就是这么折腾暴脾气的人…… 资深公务员宣大将军懒得搭理那个low货,他没有让场面继续失控,而是在半空中飞下来,手指头懒洋洋勾动:“喂,那个谁,过来,你的公务员考试有没有教过你,这种情况的地府文职要做什么?” 因为势必需要其他鬼差支援,宣将军为了应付一百年来首次地狱劫持地铁恶性事件,首先需要的是一个谈判专家。 他可不想让青鬼原地自爆,更能帮他跳三级升官的大案子还没开始查呢!还是让沈选劝他识相点先,赶紧放下武器投降! “……” 可一切。 到底是因为实习判官压根不做相关危机处理培训而遭遇了公开滑铁卢。 都2025年了,判官,鬼差除了今天,哪里还会碰到恶性案件,大家上上班,也都是思考如何给下来投胎的普通群众提供情绪价值的。 沈选对培训,记忆最深的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张地官殿公务员服务忌讳用语。 其中包括…… 1,我是判官还是你是判官?————错误,应该改成,您的意见很好,我们地府一定会吸取意见,认真改进。 2,我就是这个态度。你去地府告好了。——错误,应该改成,我们竭诚欢迎各位向领导反映更多宝贵建议。 3,跟你讲了还是拎不清。——错误,应该改成,方便的话我给您重复一下刚才的解释? 4,动作快点,唔要啰嗦。后面还有排队的。——错误,应该改成做有素质的鬼魂!尊老爱幼投胎不插队! 5,你问我,我问啥人?——错误,应该改成,请稍等,马上帮您办理生死簿查询! 6,钞票带介少,投啥胎,脑子有暗毛病。——错误,应该改成,信仰坚定,拒绝贿赂! 宣婴根本不想把事情闹大,催促起来:“说啊!你来对他说!” 沈选:“……” 清了清嗓子,他只能拿出培训手册第七条:“对不起,谈判专家还在来的路上,但如果你有任何办理地府退休年龄修改手续的需求,我可以现场通过窗口预约为您办理。” 饿鬼:“……” 宣婴:“……” 宣婴瞪大眼睛痛苦地想:草了大坝,这就是他要这辈子凑活过的人啊?这什么二百五,谁来救救他。 当日,等到地府大案组慢吞吞地赶到现场。 沈选已经被人用红绸五花大绑,头顶一个大包,被迫装老实地蹲在站台有几分钟了。 一个鬼差是近视眼,上来要拷走他,言语间还透露着对沈选的批评教育: “就你?你小子有种啊!长这么帅还在宣大将军的面前抢银行!” “不过看你也不是正经人。” “看你身上这红绳子打的,大庭广众之下玩龟甲缚啊!骚不骚啊!里头是不是情/趣/内衣!” 沈选:“…………” “哼……哼,哈哈哈……” 旁边传来一声语气古怪的笑声。鬼差们定睛一看,就看到宣大将军抱着一个巨大的镜子碎片,上午还大发雷霆的他现在看上去心情意外很好的样子。 这位真君爷的性格一向让人捉摸不定,但宣婴垂眸瞟一眼沈选,还是把镜子丢给下属们。 与此同时,沈选感觉到他走了过来,抬手勾起自己扣着红绸缎的皮带。 宣婴把沈选搂着带走,歪头暧昧不清地说:“他不是犯人。这块剩下三分之一的镜子才是。你们去联络崔判办羁押期限手续,我带这人去人间吃个饭,很快就回地府继续办案。” 小鬼们愕然,宣婴见状挑眉了一下又看着沈选轻挑地开了口:“被绑的疼不疼啊,哦哟,谁让你刚才不听话,小~坏~蛋。” 沈选:“……” 第36章 宣婴一把拎住沈选的胳膊就走。 但他们没办“上去”的签证, 宣婴随口一句的去人间,倒让刚从上面“下”来的沈选变被动了。 他不知道, 地府的“人间”,其实就是指第七层。 等到二人来到一个名叫“天上人间”的冥府特色娱乐会所门口。 内部跑出来一个挑染头的猪猡头小鬼。 沈选直觉不妙,下一秒就见他浪起来猪狗不分的花花公子领导掏出公家证明,嘴角勾起一抹阔绰人士的笑容:“小朱,例行工作,给我和这位判官老爷开个包房, 不用管酒水上点果盘就行。” 小朱:“哎哟,是您啊大将军。你今天又来我们这儿体验“人间”的感觉啦!好久没来人家想死你啦。” “嘘,想我下次早点预约, 今天排满了。” 宣婴单手掩唇, 笑着走过小鬼身边还还礼人家的猪头一下,那种轻浮眼神,一改他对待沈选的冷漠自负,熟练的完全是个地府把妹王。 “嗯呀~~~大将军,你好坏坏~~人家好害羞~~~” “别害羞, 害羞也得送我果盘啊,你们这儿的水果供品最好吃。”宣大将军上次还假正经地说地府没饭店,今天倒把他的免费食堂大咧咧给秀出来了。 沈选:“…………” 宣婴这时感觉到沈选受不了想转身走,他直接上手继续拉扯下属,二人走了进去。 期间一整排走廊的各色房间主题也亮瞎了沈选的狗眼。 第48章 什么聊斋风,日漫风, 僧侣寺庙情人双鬼风……地府在某些地方跟人间真的接轨太紧密了。 但这也证明了,宣婴法制意识是真的不高。 宣婴可才不管他是不是准备出去了就举报自己,他们才进来,他就关灯, 原本的正常灯光熄灭后,一个粉色大灯球的色调就笼罩下来。 宣婴大约是常来此类商务ktv进行一些“官”之间的友好会唔,以及蹭吃蹭喝。只见他熟门熟路地把隔音门板反锁,一把推沈选这西装革履的身子坐到真皮沙发上。紧接着他们对视一眼,宣婴抬手摸向穿着耳洞的耳垂,在这个私人谈话空间砸下了一句惊天动地的开场白。 “沈选判官,说起来,你在我手下的实习都过了那么久,我好像对你一直有点招待不周呀……” 宣婴勾起他的下巴,又欺身压上,他跟垂涎生肉的恶鬼一样睨视,看沈选这副喜欢表演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不由得讥讽了一句。 “可是哦,白切黑,你也对我不太诚实,比如刚才你又在外边装了半天小菜鸟,你难道没什么话想单独对我说吗?周围已经没外人了吧。” 见宣婴看穿一切伪装,用耳语拷问的姿态挨近过来,沈选一瞬间也感觉到命门袭上一股阴气。 “大将军想听我一个祖上略懂些这方面东西的凡人献丑些什么?是先说巫?还是先说纸?” 自从孽镜台前夜出事到现在,其实都没人告诉过沈选一声地府究竟怎么了,但是聪明人自会分析一切反常,比如刚刚那个青眼鬼,祂找上门后说的话,绝对就是沈选在人前不主动暴露实力的理由。 而他们为什么要演那么一出,自然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对于沈选和宣婴来说,地府从孽镜破掉之后已经不再安全了。 可怜那一众被雷的小鬼都回去跟崔判如实汇报了。这对地府鬼见愁还在这里玩互相试探实力的游戏。 宣婴笑笑说:“不着急。我们不如先说你吧,你为什么配合我?你看出来我为什么不杀青鬼了?” “不靠谱”的真君爷很少会让别人发现他也有超强危险应变能力的事。 好像平时在三官之中,除了身份特殊的印象,他也只有不讲武德,狂妄自大等臭毛病了。 沈选倒并没有这么想过一个很会混地府的男鬼,相反,他深知跟普通鬼玩心眼,他可以做的熟练,毕竟有26年装出来的经验,但是跟恶鬼头子玩。他是不能装的过的,宣大将军才最懂恶鬼生存之道。 这般想着,沈选抬了抬手,在宣婴的打量下,他冷静自若地推一下透明无机质感的眼镜框。 “我没有敢随便揣测您的想法,我刚刚只是察觉到了您的眼神,您应该是觉得他不是主犯,所以才从我这里找了个台阶……” “而且这个恶鬼可能目前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被利用了……试想一下,一块被封印的镜子要如何被人凭空砸碎?他又是怎么被引诱着放跑阴牢众鬼,还能来主动找我的?我想,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背后存在另一个恶鬼对他做出了诱导,为的就是……” 沈选特地顿了一顿。 “为的就是,先对地府声东……击西,然后帮他自己无声无息地离开另一个不知名的牢狱呢?” “……” “可和那群饿鬼一起遁走的他又是何方神圣呢?” 此言一出,沈选觉察到一个地府大将军从来没好好把他放在眼里的目光微微改变。 沈选显然不介意宣婴以前的目光。 他要的就是这种逐步征服领导心理的机会。 但很快,沈选就在这个情况下听到了宣婴迟疑的声音:“那个,你……” “嗯?” “没什么。”宣婴皱着眉,脸上露出一种困扰。 “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沈选对他是很有耐心。 宣婴这种钢筋铁嘴还是不肯轻易吐露真心话,他想了半天,先摸上后颈部按摩一下,又没忍住端详沈选清澈明朗的眼睛,启唇请求道:“能,今天这么拉你出来主要都是为了公事,但我们以后肯定没什么不能说,在你眼中,我或许一直脾气都不好,行为乖张,那么以后有什么事,也请你多担待我,好不好?” “……” 这么直球,沈判官觉得意料之外,但他没说不答应。 他总不能跟宣婴说,自己就吃这一口,宣大将军的脸,身材,声音和性格,所有一切加起来在他看来都很合……自己口味吧。 想了一通,他只能嘴上回答:“嗯。” 但宣婴觉得光嘴上答应还不够,这次沈选的身边如果不是出现麻烦,他也会缓缓,再主动示好,比如说他们两个人见沈家人一事,本来就是一场双方得多多考察的结果,不能操之过急,白天的宣将军如果不喝酒,还是很保守的,所以说要怪就怪另一个玩意儿。 想到这儿,宣婴便继续开口追加返现: “问你话,说,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那你不说是,就是好,你说好了啊,好好好!走了,去人间!” “……”沈判官头听到这里的头都大了一大圈,到底怎么回事?他又觉得男鬼本质上还是未成年了。 这会儿的沈判官刚好还有个工作建议没提出来,于是他将手伸入西装裤兜里,跟宣婴相处起来轻松多了的他用两指交叠着捏出一张纸来。 沈选把画着一个男鬼的纸举起来贴上宣婴俊美的面颊时,故意捞了一把坐在自己身上的这把腰肢。 宣婴想退后一步没来得及,沈选的动作继续逼近,还作势翻身占据了他的上方。 岂容他放肆,两个人来了点半真半假的沙发扭打,但二人中最终被压在底下的是宣婴,沈选面无愧色地停下手,垂眸间仿佛几个眨眼间孟浪的人不是他。 “我没有说过您脾气不好,我只想多谢您今日再次舍身相救,但下一次遇到危险,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让你也听到我说,一切有我,无需担心。” 然后他淡淡地说:“对了,我们风流倜傥的大将军想不暴露身份去人间体验正宗的“天上人间”,总是需要一个办法吧?您想到对策了吗?绍兴老字号祖传纸扎人要不要来一套?我给你打对折?” 宣婴内心深处一阵咬牙,似笑非笑骂他:“你这个……狐狸精!” “呼,嗯,我的大王。”沈判官听从剧本安排,立刻“娇滴滴”吹了他的耳朵后面。 “你给我滚!恶不恶心!”宣婴烦要挨个去人间抓回饿鬼的事,他踹晕青鬼过于用力的腿肚子也疼,干脆半躺着把背部翻过来,一只手在裤腿处揉来揉去。 沈选不穿他五位数的风衣还是秉持着虚伪的优雅,弯腰接手了他的左边小腿,还托起来握住冷白色的脚踝骨。 来而不往非礼也。 宣大将军腰一扭动,用顶上来的右腿踢他的胸口当奖励,就是奇了怪了,他也不完全推开沈选,他的面容似乎只是在故作尖锐刻薄,半推半就的高容忍度表情,又只有二人才懂的深层次内容。 用这招随便打发走小鬼,二人就回去找崔判,宣婴来一次会所,仿佛就是冲着果盘去的,沈选看他连吃带拿,才感觉自己之前多虑了。 但他们的对话目前是不能透露给审查司一丝一毫的。宣婴又一次辗转来找老同事,只是想进一步确认青鬼已经被羁押,然后他就当场准备拿走那张黑名单。 可当崔判看见沈选也跟着宣大将军,他有点为难地皱皱眉,还似乎是想说点什么。 这时宣大将军继之前的女装发言后,又出声打断他道:“老崔,谢了,我欠你个鬼情,对了,你记得给我旁边这个人弄点装备,我说怎么回事啊,一个判官连勾销愿据的冥殿纸笔都没有,你们就拿个txt敷衍我们金华府?” “……” 崔判语塞,他心烦冷哼一下,混沌的嗓子蕴藏着一丝对年轻小判官的不信任。 沈选看得出老前辈穿红袍的长须面容也有点红温,但又碍于在地府这个职场不好把话说明白。 毕竟宣婴和崔判官不是普通的同事,他们几乎是一个体系下的“官”,在这次的案子面前,他或许不信任沈选但首要得听宣婴的。 因为就算沈选先前说,宣婴喜欢对其他人展现不靠谱做烟雾弹,还是会有一些聪明人,比如崔判能识别真伪的。 “沈选,你今日是有功劳,回去等着跟你领导一起接受上级安排吧。”崔判这是把宣婴说过的两件事一起当面同意了。 “哟,真是谢了,老崔,我替……替金山银山谢谢你!” 崔判官很警觉:“你不会准备把它们要回去吧!你当初捡它们回来,不是说你没成家,又不懂养狗常识,所以才把它们寄养给我那么久的吗?你最近有喜事将近?” “喂喂,你这老鬼,你别在别人面前胡扯!”宣婴一瞪眼睛,连忙左右观察,低下头一秒改变话题,“我只是不会照顾别人才把它们送给你的!它们万一被我养的不好怎么办?” 第49章 崔判官撇了撇嘴:“是啊,就你最嘴硬心软,路边看到狗都要捡回家,和外人说自己不会照顾人,也偷偷地照顾了一百年,人家还压根不知……” 宣婴用一声古怪烦躁的咳嗽打断接下来的话。 沈选在他俩旁边一顿。 可是他怎么总觉得崔判在看自己说刚才的话?宣婴又在故意避开跟自己眼神交流呢? 不过也太巧了,原来崔判的狗是宣婴在路上捡到的?为什么大将军总是在背地里干些画风根本不像他本人行为的事情? 沈选觉得,宣婴有时候真的比他能看到的还要个性独特。 恰好因为沈选今天又对他胡说八道过。 宣婴盖不住情绪的脸颊有点褪不去的胎记红印。沈选看见好像懂了宣婴的某些行为。 他们之前躲起来说的对话,不会是宣婴这辈子第一次对其他人低头和示好吧? 沈选从他身上一时间无法挪开目光了。 宣婴在工作上依旧灵活易变,大家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多做停留,转身就拉走沈选。 “别废话,从明天开始你就不是窗口服务了,以后你再慢慢找崔判钟判他们学习吧……” 他说的挺轻松,可手中名单粗略一查都共辑录恶鬼一百八十三位,若是按照他的过往经验推测实际数量,真正逃走的恶鬼们肯定远远不止上面所列数字。 其他人就这么看着沈选被宣大将军默许了协同他一道办案。 大家都不敢想,一个打不过流浪狗的文弱书生,真能跟大将军去21世纪的现代人间缉拿十方恶鬼吗? 沈选把思考的目光也落在了某张名单上,但他的眼神没有退却之意,因为宣婴这次会和他同行。 不过宣婴每次给完一些行为暗示,嘴上却不喜欢说出来。 目送他们离开的崔判官也在吐槽。 “宣婴啊宣婴,你虽然嘴硬,但行动上实在是太明显了,可惜了,某位沈判官还根本不知道一位大将军以前默默救了他多少次呢。” …… 崔判官又话锋一转,把亲友团的“忠告”说给了沈选。 “沈家郎,你得了便宜,也得拿出点行动!你小子如果敢学话本里的负心人,做出对不起宣婴这种二傻子的事情,我看你啊,是真要挨天打雷劈!唉哟呵!谁有你这福气,他都得笑醒!” …… 当晚,回到金华府的他们结伴分享了一次沈选妈妈的味道。 本府分殿的暖光灯下闪着碎银的光,两人的青花碗底躺着葱花和虾皮。 一个个皮薄透亮的玉米肉馅馄饨鼓着金鱼一样的尾巴,浮在滴了香油的暖和热汤里。 宣婴已经吃了两碗,白炽灯照着他一个人的空碗,油渍印成月牙。 沈选一口没动,在旁边替他挑纸骨架。 他得给领导选纸鞋纸冠和纸腰带,还要量体态做纸衣服。 考虑到宣大将军这次跟沈选一起上地面,是绝对不许走漏消息的,他就只能呆在这个纸人里头,白天被封口闭眼,晚上才被某人抱起来,带来带去的。 沈选对宣婴说:“如果这次借纸扎还阳,那你也会是其他肉身凡胎能摸到的实体了,但我们可不能动不动被活人看见纸扎人能活动,因为普通人很有可能误会我平时喜欢藏尸体在家,我们就算一起出门,也尽量选一些……后备箱,登山袋,旅行箱装这你……” 宣婴质疑:“大少爷,你有没有常识?你不觉得这样做更会被人误会?你把我放行李箱,万一吓死人怎么办?我是拉着你去人间抓鬼的,还是当鬼害人的?” 被一个男鬼嘲讽的沈大少爷:“……” 但沈选接受完批评,他思考一下也感觉到一个纸扎不能藏进行李箱。 真难,他们总不能一直都不分开行动,整天睡一块吃一块,一个单身男夜夜抱一个男纸人?这不是更变态到无可救药? 他俩的大脑不由得原地当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事情紧急,宣婴最终只能说,赶紧把还阳的第一步做好。 沈选帮他量好尺寸后,半透明的红色将军元神也提前在找好的棺木闭眼躺下来。 他不想尴尬地一直看着沈选的脸,闭上眼睛就来了一个灵魂出窍的状态。 但因此,沈选的双手……在这之后进入他身体里的感觉也被无限放大…… 闭着眼睛都让宣婴觉得自己被这个凡人打开了。 隔着薄薄的东西,人类的手指头捣鼓着男鬼的脆弱点,他不能叫疼。 就受着。 越受越热。 他开始吃不消。 可这些棍子,胶水,浆糊,这些……真都全部要塞入纸扎人内部吗? 事到如今,宣大将军说他第一次有点不适应沈判官的手法都没用。 沈选在他灵魂原地缩水后,很快错身在纸扎工具中拿出一根细木杆,他眼神认真对待着宣婴死亡一百年的身子,从前到后重复一遍又一遍弯折,最终将相同的五根弧竹做出了宣婴的腰腹部中段和四肢。 空架子的纸骨渐渐生出成年男性的俊美轮廓。 沈选抚摸无头纸人干净空白的身体,他本该心如止水,可是宣大将军的身段实在生得太好。他又不由得起了一丝……不太符合正常现象的恋“尸”之情。 尤其在看到宣大将军将小腹拼一口气吸住,他虽然在心里忍住叫声,保持沉默,任由摆布地躺着的时候。 但做到这一步,宣婴把一切交给他的魂魄也是有痛……痒……舒服和羞耻的意识的,沈选的手掌能感觉到他用纸做的脸颊在微微颤动。 “一百年了,一个男鬼真的还能在人间还阳一次吗?” 纸扎人大将军的心理变化仿佛被沈选看了出来。 不由得怜他更深。 沈选在心里说:“有我在,别怕。” 他继续把身体弯下来靠近男鬼,温暖男鬼,越发稳稳当当的手掌摸着宣婴快安装好的纸扎人头。 纸人头和大将军的五节竹篙身体至此接上了,越发熟练掌握情况的沈选又取了一张深红色纸,一张白色纸,取来剪刀浆糊给扎了个大将军的脑袋,这次他们计划一步到位,紧接着沈选给他耐心细致地描摹上了眼周最标志性的红色胎记,又用多层纸张糊贴亡人光洁的面部,最后用剪刀针线快速缝上躯壳,不让宣婴未来会漏气。 一个威风凛凛的金华纸将军在沈选手中新鲜出炉了,“祂”身穿大红,眼眶留白,手执骨鞭铡刀,一看就是身份极为高贵的地方神。 沈选看看,感觉第一次尝试技术并不出错,至少靠这一堆平平无奇的木秆竹条彩纸,内里装的正神魂魄也可以到人间走一趟了。 宣婴的声音正好从纸扎肚子里发出来:“对了,我真要住你家?徐家汇还是你爸妈家?你给我准备去你家第一次过夜的睡衣牙刷了吗?” 沈选:“……” 他们会这么主动商量过夜的声音倒把他当场问住了,但他在凡间的房产怎么都逃不出地府大将军的耳目,宣婴是怎么知道他独自一个人住徐家汇? 他领导不语,只是交给他一个傩戏欢喜菩萨脸面具,找个台阶给二人“说”:“先上去再说,反正我出地府不能惊动其他鬼魂,我们走涅槃路。去了人间,我不会随时在,但用它唤我官名,宣婴大将的官印法身都将为你的沈家纸所用。” 于是,他们身上就这样又多了一件没商量好的私人事情。 当夜,酆都大帝亲自下旨。 自1949年建国后,冥司对黄泉路采取的最大一次检查封锁开始了。 官有命,天上地下众南方神需即刻捉拿灾,殃,病等。 唯有三教通融,识心见性,才能正以治邪,降神除害。 一时间,在这天地之间,土主,山主,玉枢火符天将,三伯公婆,杨四将军等齐齐应答,他们变作金光飞出神龛,魂灵也化为一道道人形描边青烟。 第37章 中秋过后, 正是上海气温杀一个回马枪的时候,前几日的连续阴冷, 把变作一块霉豆腐,外滩大桥今天又被太阳晒了一天。大厦楼前的地面都在发烫,咖啡店大伞下的热气未散,人坐在家中,衬衫长袖里也犹如隔水煮炖菜。在人间感受阳间气候环境,彻夜未眠的沈公子也迎来一个喧闹的大都市早八高峰。 他昨天晚上被一个男鬼要求必须准备好同居生活的装备了。 沈选大清早也穿着灰色的居家睡衣, 进浴室先摆放好双人份的牙刷牙膏和漱口杯,当然了,玄关的拖鞋也是不可或缺, 日常生活的时装搭配, 手包雨伞都一应俱全。 宣婴如果看见,又得说沈判官对自己的肉/体居心叵测了,但说实话沈选现在的心情特别好。 除了成年人懂都懂的某个小雨伞,他对准备这些“情侣”用品的效果可谓是万分期待。 可除了一切居家过日子的必须用品,真正能展现沈判官全地府独一份男友力的是他又端出来的四个大花圈。 第50章 现代社会的普通人们都还小不懂事, 他们可能不懂这些东西就是泡地官大人用的。 旧时也管这套流程叫接三。 沈选拿出来的这四个大花圈,放在民国又叫灵花。以前,民间老百姓的丧葬习俗总少不了四种花卉,传统的四季盆花就是在糊好的纸盆插上花叶并茂的假花,表示祝死者四(死)时安好,沈选家祖传的扎法要更精致点, 他将兰芝,荷花,菊花,梅花以白点光纸和马粪纸为胎, 上绘山水,用阴文写上了宣婴的生前八字排盘,最后架在了家里的棕漆木头房门上。 大清早往心上人门口摆花圈,沈选此举,乍一看颇为阴间,但如果代入到情人节之后的第二天早上,男友深情款款地给女友家地板摆九百九十九朵蒂芙尼玫瑰花之类的,沈选对大将军的出手阔绰就直白多了。 “匹”状的情侣浪漫满屋惊喜大花圈,配着沈判官双手插兜观赏的温柔眼神,一切都那么贯彻中国特色封建迷/信思想,而后他趁着男鬼没睡醒就去烧香火饭了。 他目前已经规划好了,接下来都会陪着宣婴三餐按时吃,在开放式厨房煮上咖啡后,房子里的万元投屏电视也开着,在给他的耳朵播放今天早上的降温天气。 又过了大概一小时,透过半打开的白色窗帘缝隙,一旁卧室大床上仰面朝天睡着的一个男人好像是醒了。 晨光熹微,大平层室内弥漫着大溪地草本植物的奢饰香薰精油气味,通过冷白色的魅惑皮肤,极富美感的裸露肌肉和隐约可见的莲花刺青,都可以断定这个长发垂到床下来的“海棠春睡”主人公,就是一百年来借纸还魂的宣婴。 忽然,某纸人大将军关节处的竹节开始集体嘎嘎怪响。 从他浆水封唇的嘴部流淌出的叫唤声也吸引了一个赶来的沈判官。可他拿来冥府红袍,卧室地板发出巨响,一个扒光光的纸美男子差点就把脑袋都折断了,而宣婴猛地摔下床,也没来得及遮挡,他腰臀的线条美也落入沈选当场变深的眸子里。 “ ——看什么看!再看抠了你小子的招子!” 【“……嗯……嗯嗯……嗯……嗯!!”】 宣婴抬手挥挥,乌黑黑的眉毛一立,艳丽夺目的眼睛蹦出来情绪前,气的扶墙站不稳的怒气已经开始酝酿。 只是,谁都知道这个男鬼不是真要杀谁,他是没穿衣服在害臊。 他全身上下在昨天已经被沈判官里里外外深度探索过了,就连浆糊涂抹他全身时带来的喘气,都被沈选全掌握了在地府工作记录中了。 沈选和纸扎“婴”默默对视,他看出对方脸上纸不透光才不暴露皮肤红色的……难为情。 他俩之前是阴阳相隔,差距甚远,现在同站在这间阳间人住的的大房子,气氛有点奇怪。 沈判官拿着他的寿衣,他说:“领导,我在门口的这些布置,还满意吗?” 宣婴把空洞的眼睛睁开点,看清楚了花圈,他马上吓得瞪出了瞳孔,然后他也察觉到了了沈选冷淡表情浮现出的调侃笑意。 你这人怎么…… 你神经病啊!! 大清早起来发什么骚!送这么大的花圈给鬼,你以为自己在演地府偶像剧?! 宣婴瘦削妖娆的身上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抱着身材超棒的胳膊,有一种未来这段日子还会被这个人占便宜的心悸气短。 再觉得后悔,宣婴暂时也有心无力了,好在上来之前的沈判官就是宣大将军的牛马,现在对方也只能先照哞不误。 所以宣婴也不想多说,他靠自己努力站起来,沈选想扶,走了过来,宣婴却抢走了纸扎衣服,挥开了这只温热的活人双手。 无法说话,他的三白眼里都是小鬼害怕的凶悍威猛。 把一张城隍路引夹在血红色的指甲中间,他还眼尾微眯,左右晃晃,恐吓威胁的台词都不用讲出来了。 【“别贫了,想让我赶紧回地府,别继续赖你的床,那就积极点抓饿鬼。”】 【“你以为我嘴巴不能讲话就骂不了人?放心好了,我还可以动手。”】 …… 人间和冥界的时间走向是不一样的。 地狱里并未托生的魂灵入了世,也需要露出本性,才能被宣婴发现。 可当沈选和他刚准备开始调查青鬼时,浙江的山里,有个村庄正漫溢着诡异,在背地里停灵暂厝,商议是否要继续搞驱魔法事。 宁波市,宁海县,大钟山南村甲81号,当地最有名的四百年古村落。 蓝天白云下,古色古香的远山淡影和古老祠堂美的像一副油画。 这里有小城镇风情,也带着历史的沉淀。本地这座明朝传下来的城隍庙,是中国现存最大的城隍庙之一,历经风灾雨灾屹立不倒。 李家今天早上的大院挤满了乡里乡亲。 灵堂内外,摆满了各位亲戚送来的花圈,花篮,墙壁和殿柱上挂满了挽幛挽联。 其中,有许多驱赶邪祟的冲天大幅引人注目。 主位一排摆着的三张遗像更是少之又少。 其中有一个老头,是村里的前任村长李兴,第二个照片上的那个年轻男人,是他儿子李回舟。最后一个妇女是李家儿媳妇秦燕。 三天前村里过立秋,在当地务农的李回舟为了找小舅子借钱进了次城。 这事,他当天没跟老婆说,原是因为他本就是个坐吃山空的人,三年前还因为伙同他人偷盗浙江一带的宋朝墓葬群,被判了刑。 小舅子摸摸脖子里的足金链子,明白姐夫姐姐出狱后的日子差,虽然不宽裕,也给他拿走了一条香烟。 李回州回去就把好烟卖了,换了几十张彩票,却一个没中,他怕不好给老婆交代,又拐到山中钓了几条鱼。 回到家中的李回州和妻子秦燕碰到了,两口子又是三句话不离生活中的鸡皮蒜皮。 李回州饿得半死,不爱理会这女的,就把从山上拿回来的蕨菜拿出,先简单地择掉毛花,切切腊肉就下热油锅炒了。 出锅前,他尝过,只觉得入口黏黏糊糊,菜杆是像人体皮肤一样的口感,后段还会有一种苦涩腥腻的肉类奇特感,随手端去给老婆秦燕后,对方也是第一次吃到这种蕨菜,夫妇俩不禁胃口大开,关起门来吃好了饭。 到了晚间,李回舟的亲爹从邻村打牌归来,推开门就发出一种古怪的嚎啕声音。 村里人跑来后,看见老头晕在门上门神撕掉的木门槛旁边,屋内两口子的死状还跟旧社会拜堂一样,他们对拜的头部一正一反在看着大门口,两只眼睛死死瞪大,嘴里塞满食物,配着三碗凉透了的饭菜放在木头桌子上,农村闹鬼味道十足的画面乍一看就像是一个丧礼上的金童玉女纸扎。 …… 也是自从李回州和秦燕夫遭罹无妄之灾,双双惨死后,父亲李兴的精神夜受到了沉重打击,以至忧郁成疾,医治不效。 最后,他竟也于本月五号的夜里去世了。 按南方地区的迷信的说法,凡家有丧事后,百日之内再死人算作重丧。 李村一家人遭殃,加起来送掉三条命。 这恐怕会惹来阳宅风水中更大的凶变,老的头七要是回来了,搞不好还要带两个小的下去报道。 本地老人们对身后大事,是特别重视的,李兴的一百岁老娘决定了,必须招仙家下来,救救家里面的孩子。 李村长的侄媳妇就去托人从浙江跨省寻到了江苏如皋一个香肠厂,厂子里有个烧饭老太婆叫曾三花,听人说,她年轻时就懂阳戏和扶乩。祖上还是出过冥司在册子的神职人员的。 中间人说明来意,又拿出五万块钱现金。曾三花当即决定去李家村,她还带了一个女徒弟,三人的车马费也均是事主家包揽了。 来之后,曾三花准备按规矩做送经忏法事,但听说李回舟和秦燕是吃山里菜才食物中毒死的,七十四岁高龄的曾三花就多问他们了一句话。 “去哪座山?吃什么?” 村里人说:“西边那个山,吃的是蕨菜。” 曾三花掐指一算就知道李家的问题出在哪儿了。只要是进村了的外乡人,都得经过当地的西山,可这个地方的祖宗墓碑都葬在那里,李兴儿子儿媳莫非是挖到坟头蕨了? 民间有种说法,春菜花都有毒,墓地的蕨菜长的又大又嫩,但是吸埋骨地阴气的,所以又叫“断肠菜”,生人吃了这种菜暴毙,尸首的阴魂也是怨气冲天,都说李村长是想儿子想死的,可现在来看,八成是养尸地的小鬼们还在索命? “喊李兴老娘来一下,三口人下棺材进坟的事缓一缓吧。” 曾三花请来李老娘后,说出自己想把风险化解的事情,她提出给当地做扶乩,问问她身上的神,李家还会不会折损人丁,与此同时,村里从今夜开始要在田地摆祭坛,杀猪宰羊,挡掉丧事上可能带来的冲煞。 因为祭礼要麻烦亲戚家出人丁,村里有的年轻人恐怕不信这种民间忌讳。 第51章 李老娘就问: “仙娘,如果我家找的小辈分是外地回家的大学生,他们年轻一辈心里不相信神,您身上的神会不会觉得是我们李家对其不敬?” 而此时,听说只有小学一年级学历的曾三花,在这场丧事中普及了一个冷门又专业的神鬼忌讳。 “不信鬼神,不算不敬鬼神,天地之间,任何事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这法事也只选两种人进来帮忙旁观,另外,你们家有一种人是决不能参与。” “前面是说哪两种?” 曾三花答:“可以做到全信,和完全不信的人,他们都可以来帮忙。” “又是哪种小辈不能看您做法事?” “将信将疑,心虚乱想的。这种人容易被鬼神缠上,还会出现麻烦害死我。” 她这个态度不像是冲着来钱的。 志怪之说,无论是在21世纪,还是古代社会,那属于那种自由心证的东西,老太太没说错,你不信根本没有关系,但如果你信,鬼神就会有感应,很多凡人都没开天眼就胡思乱想,这是最危险的一类人,而真正见过且坚信不疑的民间高手反而不多见。 而按照对民众善恶的评价标准,神亦可分为正神和邪神两类。 正神会在礼请、领牲、回熟、祀灶等法事中接受活人世界的祭祀供奉。 邪神因为只是死于非命的孤魂野鬼假扮出来的,也就只能躲在假面后作祟。 村民肯定不希望邪神长久缠住村里面,他们祈求曾三花能请来正神,恩泽乡里,永世荫护一方免受各种天灾人祸。 可李老娘刚在这边见过一次曾三花,就偶染小恙,竟至不起。 恶病初发,她与其他家人都未介意,以为过一宿吃点感冒药片即可痊愈。 可老太太当晚就夜未成寝,居然半夜就发起高烧,说起胡话来。 她说自己不是李老娘,是前几年车祸死在外边,被拉回来埋掉的同村青年李伟强。 老太婆还让家里做饭,要吃馒头和粽子。 馒头,肉粽,年轻人可能不懂,但那都是祭祀物品。传说诸葛亮进蜀国,就是用馒头取代了当地人祭祀人头的风俗,而在先楚巫傩最盛行之时,粽子也是被发明创造出来投水代替人肉祭鬼的。 李老太提出这么恐怖的要求,只给村里人一个暗示,地府的勾魂传票又到家门口了! 果不其然,老太的身子没多久就凉了半截,灵桌上的灯都灭了。 可关键时刻保持沉默的曾三花和女徒弟出手了。 她先前就说过身上常年是有神的。 现在她又介绍,这位阳戏神祇是女性,叫羊角三娘。自己和女徒弟在人间的身份定位是“羊角三娘”的传度师傅和香炉师傅。 为救李老娘命,曾三花现场将唾液传入弟子口中,师徒二人血脉相连,女徒弟接着喝两口水,含着水走到床边,又将水喂入老太太口中,李老娘将水咽下,表示“过净水职”。 接着曾三花将三根香纸两头点燃,一头放入女徒弟口中,小姑娘衔着香纸,将另一头递入李老娘口中共三次。 曾三花嘴里说出来的声音,就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子和她的对话。 曾三花先问:“娘娘在家用过饭了吗?” 年轻女子在她体内说:“用完了。” 曾三花:“那来的路上你注意到村口有没有阴差了吗?” 羊角三娘沉默,许久说:“阴差来不了。倒是看到村口站满了几百个鬼,家家屋角门户米缸也都是鬼,就连这个地方的人身上也爬着密密麻麻的鬼。” 李家村人都吓傻了。 女徒弟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被女神明上身代传的曾三花也觉得这个村子真的很不对劲,她稍作休息,开始说出李老娘生病的原因。 “这个李伟强告诉我,今晚不是他要害人,是村里现在有很多地下上来的东西在,这些地鬼快把西山上的李家祖宗十八代挤出祖坟了。” “李家祖宗们反抗不了,老的小的也只能被饿鬼占走香火。” “我查看过了,他确实是要托生的魂灵,这种魂魄都和汤团一般大小,色做青绿,没有恶意。” “所以他要食物是孝敬给饿鬼,你们赶紧把东西端出去沿着西山倒,让饿鬼道们抢馒头,不然李老娘真就要死定了。” 李家侄媳妇赶紧去西山布施。 七笼馒头和四十九个肉粽子丢进空无一人的墓地,事情也真是怪了。 李老娘在阴间大门口转了一圈,真就醒了,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跟李伟强说的一样的。 “不好了,李,李家祖坟在冒黑烟,东村家祖宗,南边嫂子家的祖宗们都让小鬼打死了!西山已经没有李家的先人,坟地底下现在都是孤魂野鬼啦!” “村里,已经全是鬼了!” 第38章 老太太的魂魄刚从外面回来, 身体也特别虚弱,她示警完全村后, 再度昏迷不醒,床边的小辈们急得大叫。 “婶娘啊!婶娘!曾仙娘你快救救她吧!” 侄媳妇尖锐的哭声在曾三花的耳边响起,她犹豫了一下,穿着半旧棉服带袖套的老太婆内心是觉得此事相当棘手,可是李家的五万块钱目前也是退还不了了,她只能望着卧榻上的中邪老太太, 咬咬牙取出来一个黑布条,又命令其他人去拿一个可以装四到五公斤米的陶缸,用于装“运魂米”。 曾三花道:“古代有种说法, 年过六十岁的老人, 家中晚辈都要为其准备寿米,你家李老娘被饿鬼险些拉走,现在我要你们家将一个缸安在老人床前,子孙晚辈都将自家带来的米倒入米缸,这叫添寿补粮。而后我还要做诵经敬神, 举行添寿补粮仪式。” 李家照做,补“寿粮”的道场就在这个农村房举行。 李家村的人都不确定曾三花能否再次成功,大家只看见她设好一香炉,安放神位。神龛前挂一幅神像,神像中是九位寿命保护神,香案上贴一张神目, 叫“老寿宫”。 这次的补粮仪式依旧由她主持,女徒弟配合。 李老娘的身上盖着黑布。 两个大小神婆在一旁诵经。 家里还是点一盏煤油灯,这次由一个童子身的李家男孩专门看守灯火,务必不能让火苗灭掉。 等众人带来的米被倒入一个裹着红布的箩筐中, 给李老娘补寿粮仪式也结束了,她的脸色从苍白转为红润。 村里的人们一起发出惊叹,纷纷在门口站着不散,只有曾三花见状眉头偷偷地紧锁,她明白,对葬礼的解煞和家宅内部的驱魔仪式才是化解之法,但这已经不是她的能力范畴了。 老太婆于是向还在上身的羊角三娘诉苦,她说,自己只是一个半生穷苦的老婆子,日吃三顿饭顿顿菜豆腐,可是十五岁的女徒弟还在读书上学,五万块钱差不多能送她读大学去了。 可当她说完,女仙娘的脸从混沌转为清晰,她生着羊角,着白裙披挂的身影具有极强的乡野破败雕塑感,类人类羊,类神类鬼,一双吊梢眼也是惨阴阴的诡异。 她和曾三娘发生了一段眼神交流,用居高临下的一段话让老神婆羞愧难当了。 “她读书还是不读书,这辈子都已经被你带着吃上了折寿的阴间饭。想读书,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求助国家,曾三花,你只是贪心不足,吝啬钱财,不要以他人做借口。” 将老神婆的知错表情看在眼里,羊角三娘又观察了一下李村,她久久停留在西山旁边,眼看那处平静如水,散发雾气的宁波山顶有一个古老城隍庙,只是断绝香火供奉的屋顶早已经撤了神龛,终还是冲曾三花说道: “你让李家人去看看那个城隍庙。” 曾三花问:“是去求城隍调停饿鬼和李家村的矛盾?” 羊角三娘说:“城隍又不是居委会,不过祂们确实是神里头的公家单位。”仙有野仙,仙也不是都是“官”,要做“官”,以前得历劫,现在得考试,她都没赶上好时候。 “所以说小孩子还是要读书,不能做文盲。”仙娘语重心长。 曾三花:“……” “那这个公家单位是管什么的……” 羊角娘娘雾气腾腾的面容很是严肃庄严:“按你们的叫法,这叫辖区派出所,但我查到大甲村多次文明城市评选失败,现在这个城隍庙是空的,我本是江苏俗神,吃的是百家饭,在地官殿更没有一官半职,这事,我建议你帮这个村子的活人告到中央,你也能给自己积攒凡间阴功。” 曾三花:“敢问地府这一代大领导是……” “后土娘娘义子,十一殿地府备选阎君,刚过百岁的金华真君爷宣婴大将军。但他是地府最难请的正神,也是阴间最脾气不好的年轻武神,恐怕,不易请动他。” 羊角三娘的嘴里还有一句难听话。 你受富贵迷惑,就要明白福祸两依的道理,曾三花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劫难也已开始了。 第52章 但天机不可泄露,言尽于此的羊角三娘每天傍晚只可以出来一次,说完抖开裙摆,踏着白烟,施法走了。 对后土娘娘还是久仰大名的,曾三花的心果真不死,她当即带着李家侄媳妇前往城隍庙给中央地府报信。 到目前为止,她都没看见一只饿鬼真的碰到正常人。 现在又得知太子爷“宣真君”名讳,她也不惧怕这位地府小年轻的“官”威。 毕竟野仙人没编制,正神就不一样,面子再大的正神也得依赖凡人信仰。 凡人是弱小的,是普通群众,你堂堂地官殿大将还能见死不救? 加上此地有鬼,正常阴差就不能拒绝羁押,他们必须派来将军上来勾魂。 所以她才不信村子招不来便宜救兵。 是的。 曾仙娘是不会把五万块钱用作孝敬第二个神了。她刚才说供女徒弟读书也是假话。这笔钱,会被用来给曾三花自己操办身后事,下地府孝敬阴差——下一世投个好人家,那才是她的奔头。 “宣婴受召!”“宣婴来召!”“宣婴速来!” 半吊子农村神婆把没洗干净的脏手抬起来,抹在荒废多年的城隍庙神龛上不停挥舞“打神鞭”,她一个利欲熏心的凡间老太,倒是敢对大喊大叫“宣婴”的名字。 旁边的女徒弟是哑巴,她一句话不好说,但就算她能开口,她也不敢胡乱对师傅提意见。 这个聋哑少女选择将古怪的目光放在面前的的老庙上,她看见这是一个遗落在现代社会被遗忘的城隍庙,空旷的神坛上全是杂草丛生,朱红色神龛压着很多牛羊骨头,上方的像上布满裂纹,导致神像的五官已经风化,但这个石头“菩萨”却好像在……笑? 只看了一眼。她就觉得这个会笑的神不像正神。 再细看,神像的五官变得像个拉人走的漩涡,“祂”生着一双怪眼,在观看人间生死,又张开一张怪嘴,说尽人间福祸。 女徒弟少不经事的内心深处开始很乱。她眼褶抽搐,从中间发散的黑色瞳孔不断地放大,胆战心惊地地重复一遍庙里的对联和此神名讳…… “催愿仙官急事神,褪皮化形铸仙身。” “癞子,金仙。” 与此同时,村里葬礼延迟至9号,本来的三天葬礼变成了葬礼。 村里有不信的人在家偷偷摸摸地笑话李家:“那个神婆一定是骗钱的,让我来说,我也能忽悠,什么三天变六天,这不是人越死越多,哈哈哈?” …… 上海,灯光璀璨的彩色人造光俯瞰城市,所见之处,人流喧哗。 一个小时前,沈选他妈妈来了一个视频电话。告诉他自己近期要前往浙江宁波一个叫大甲村的地方出差做调研。母子聊到生活,妈妈发现沈选家沙发后头塞着一些“花束”,玄关似乎还多了一双拖鞋。 妈妈秒懂了什么,温柔的鱼尾纹绽开,还特地小声点问:“怎么有些保守人士都一声不吭把领导带回家了?他是不是同意了,那能向父母透露一下领导的名字了吗?” “……”沈选回头一顿,他想站起来收拾拖鞋但没来得及,他已经在家里整理了一天的凶死葬,捡骨和浙江堕民资料,大脑都忙糊涂了,至于宣婴……这位大将军说他一百年没洗澡了,如今想体验一下活人用的浴缸。 早上没穿睡衣苏醒的清纯俏将军到了下午就不见外地征用了下属的衣袍。 可这个任性的男鬼是纸人,他现在最弱水。 沈选又实在不能扫兴惹怒他。 无奈之下,沈选瞥一眼浴室,手指斜抬起来,对妈妈悄悄地嘘了一下。 妈妈:“他在洗澡?” 沈选淡淡靠向椅子,他低着头,环抱胸口聊起私事:“今天晚上只是一起加班,但他……这几天都睡在我家,您放心,我们目前是普通朋友,不过他忽然对我改观了一些,让我很意外。” 一切尽在不言中。沈判官祖传闷骚的脸上分明写着“这把稳了”。 妈妈哦一下,优雅微笑:“那加油,还有麻烦压压你得意的嘴角,别被人家看到你这种打小憋在肚子里蔫坏的样子,大家平时都夸我儿子很高冷的。” 沈选在表情冷漠地关掉视频后,赶紧维持好人设,他这辈子在宣领导面前的第一号角色定位肯定是超级没意思的学霸工作狂。 “领导。”说好不打搅,沈选敲敲手表,好言相劝浴室里的“睡美男”。 “十一点,你该出浴了,我们今天还能聊上工作吗?” 因为崔判给的资料划分了逃跑恶鬼的等级,既然还没人跑出来受死,沈选就替领导主动开始四处搜索人间地图。 他一个人顶了十个鬼差的工作量。第一个有嫌疑的地点,目前被他锁定在某a村,这个浙闽山中的村落如今在人间只是相当普通的村子,周边连旅游业都不算发达,但村里的人有崇拜五鬼,养灵童的旧俗,上世纪也大兴过淫祀。 最骇人听闻的一次,还得是太平兴国六年,村中以“撞仙姑”的名义大肆害人,直接成了地方一害。 “不如我们明天去a村一趟?”沈选的居家工作态度跟在地府天天晚上加班也一样,他询问领导意见,“我有车,我们可以自驾。” 但宣婴没有同意。 倒不是觉得沈选的推测没道理。 是他刚才又一直在偷听。 除此之外,这张主动提出泡“水”的脸上竟然还布满着一种自残般的破碎感。 正值深秋,天气也早就转凉了,但宣婴在反复用纸人身子感受浴缸里的水没过头顶的熟悉感,想象被一双双手摁在密闭空间呛死的心慌恐惧。 想前世惨死之苦,他的筋肉尤疼,他全身都在叫嚣着献祭骨肉的恨意,白雪泣持刀,躬身洗削骨,他到现在都找不回身上丢掉的尸骨残骸,这种感觉让藏在铜墙铁骨内的心脏又失去了某种安全感,宣婴突然就浑身颤抖了起来,口腔险些漏出压抑喘气。 “娘……娘!!!” 这根如鲠在喉的刺,又卡在了他“活”过来的第一夜,好在门外的沈选此时打破了寂静,也一秒拉回了他的神志。 “……”宣婴现在没力气,用朝虚空拍门代表出去再说。 沈选觉得他不怒骂你打扰我干什么之类的还是有点奇怪,就问:“你不会真把本体泡湿了吧?不是只让你拿魂魄进浴缸吗?” 宣婴烦的想堵耳朵。 他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纸人不能泡水吗?在浴缸泡水太久,他忍不住想恶心沈选一下,故直接化作灵体一口子飞到此人旁边,戏弄地挥开工作,拿走电脑。 沈选好像被他的神出鬼没给吓了一跳,象牙白肤色的男鬼已经坐上了他的腿,披头散发的“水鬼”状宣大将军还故意捏了一把沈选衬衣外套下的腰。不知道这位大将军是不是记吃不记打,之前还躲着沈选。这会儿他又占据了主动,故意不管不顾地装出饿鬼状,张嘴眼看就要侵略眼前这个冷淡的唇。 宣婴媚笑:“是啊,湿了,我还很湿,要不,今晚就由你侍寝?” 但刺激的午夜氛围下一秒又总是会被大将军再次破坏。 宣婴马上一改画风,大马金刀地提裤子:“我在拉屎,100年不拉了。” 沈选缓缓地垂下“震惊”的眼睛,脸色不由得困惑起来:“领导,你现在身体里只有空气吧?” 宣婴嘴角一扯,用古怪的笑意投来一个惊天动地的答案,他今天非得搅和得沈选不敢臆想他们今夜的安排,“那我就放几个臭屁!往我身上喷什么大溪地什么狗屁香水的假正经受不了了吧?” “……”沈判官心想你赢了,虽然他们这里并没有人介意宣婴说的是真是假,但他们还是聊工作吧。 宣婴正有此意,气哼哼地回过头去取了模样逼真吓人的纸扎身体,虽然他的身体没有重量,但二人也不能保持刚才这种姿势就聊了起来。 活人死人并不心意相通。 他们也还不能越过雷池! 等靠在沙发上看了沈选的备选目的地,宣婴眨巴白色瞳孔,面无表情地心想,如果没记错,沈选说的村里这一族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就立了一个牌位,牌位之首的某位“神”就是这个村当初被后世诟病议论的原因。 接着端坐在沙发上的纸扎大将军又换了一个角度,但恶鬼的习性会能忍到他们找过去吗?阳间世界目前真的像表面看起来一样正常吗? 沈选以为纸扎不能说话也不殴打他,应该是默认同意了。他站起来就去张罗行李,准备去确定那个慈溪村子的自驾方位,谁知,宣婴忽然一个“僵尸跳”直挺挺撞过来,沈选本来就比他高,下巴与纸人大将军对撞,沈判官遭受了不明攻击才注意到宣婴的不赞同表情。 “嗯嗯嗯!” 【“你忘了青鬼?恶鬼背后有高人指点,怎么可能照着老崔的猜测去这个a村?”】 宣婴揣摩问题中的面色如白刃出鞘,锋瘦玉骨,朱颜白发,他还想起沈选之前介绍说,a村人丁并不兴旺,发展到目前才只有十八户,所以才会在太平天国时期拜鬼求丁,可饿鬼出来一趟是奔着“丰衣足食”奔小/康去的。 第53章 沈选有点懂了。 所以必须是大村?祖坟多,人丁旺的? 可饿鬼占祖坟有什么用处? 宣婴没说的是自己以前就是饿死鬼,才能摸清了凶死恶魂重返人间思路,他只简单提道:“因为饿鬼属于凶死,凶死鬼无法妥善安葬,回归祖宗住地,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入一个现成的神坛,享受别人子孙后代的奉祀,灵魂得到安宁,但祖宗墓地事关阳宅风水,从阴宅被破开始,受害村子本身就要降下灾难,运气好点,城隍能帮他们来找我们,但如果这个村子恰好没有城隍……” 他们只能靠运气去找。 第39章 这么一说, 沈选彻底懂了宣婴的不赞成理由,他也因此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一种新的思路, 都说,祭祀祖先一事发展到千余年后,丧事最本质的功利性已经从最早的巫术仪式变成了子孙为了聊表寸心的后代面子工程。 晦气之源们去找阳间托生之处,那他们就找年年都是地府“烧纸”大户的当代孝子贤孙。 宣婴想着,又知道他们该找谁了,“你等等, 我来联络一下青龙。” 宣大将军心里还是在忌惮孽镜越狱背后的原因,本次还阳,还天天住在沈选家, 单位里面有数的人也只有土地公公和青龙。 宣婴想着, 就吹了一口烟,符烧到位以后,金光一闪,真君殿的将军金身和香案上不减反增的净果花卉出现了。 宣婴一看就知道这些是土地给他一手操办的。 他本来根本没有塑金身,他连骨头也是跟那群饿鬼一样散落在人间各处的。 “大将军, 看,土地爷给你在淘宝订了一个金身当今年的生日礼物提前送给你!!你喜不喜欢!”青龙的破锣嗓子也证实了宣婴的猜测。 “……” 宣婴不想被沈选发现什么,选择性忽略回答问题。但土地还真是肉麻,他都一百多岁了啊,过什么生日。 他也没接话,青龙以为是信号不好, 用又扁又大的龙头“美颜”顶出了手机画面。 沈选此时看到这家伙的身上是他俩都最熟悉的保安制服,说话也是蠢萌蠢萌的。 “哇!沈选你在家也穿的这么帅,不过这个滤镜真的假的,我的龙头看上去跟真的一模一样!那我以后都不用修炼变身了!” 沈选:“……”他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怎么会有一条龙喜欢用美颜相机也不变回本体? 宣婴倒是笑眯眯的, 心想着对了,这感觉对了,他只有在智商堪忧的下属面前才有“慈母多败儿”的宽容,对待一些自以为智商200的沈某人,他永远是叉腰玩阴阳怪气的后妈做派。 “青龙,我找你有事,你去帮我把纳税申报表拿来,”宣婴说起正事,不忘显示官威,“金华府已经离开我将近12小时了,单位秩序没出乱子吧。” “好的,我马上去,不过……出乱子?完全没有,”青龙说,“就是今天灶王爷还对我们感慨,咱们金华府邸的香火有一天还能有吃不完打扮的时候,唉!如果大将军在,一定一口都不会浪费,他是连碗里一粒米都不会剩下的好孩子!” 宣婴:“……” 宣婴一口老血喷出来了,他怎么就这么嘴欠啊!“河鲜”同事的脑容量今天依旧是让他们感到不负众望! “……”沈选低眉垂眼,装作欣赏拖鞋,他的嘴角翘高了。 “……”宣婴的脸颊通红,憋着一口气在心里把火力存住,他又一挥手示意青龙赶紧干活别废话。 查了一下记录,他们有个奇怪的发现,有一个村子年年都是拼命给地府往下烧纸。 最为诡异的是,村子里面烧的最多的一家,户主名叫李兴,儿子叫李同州,儿媳叫秦燕,但这三个凡人在三天前都被预约“销号”了。 销号,是地府黑话,意思是作为管理员身份的阴差会帮各位玩家结束一场红尘来去的轮回游戏,判官也都爱把勾掉一个凡人名字说成销号,而不是杀生害命。 “可……预约销号是什么意思?” “哦,这是今年的新政策啦,”青龙点开手机上的app,“因为怕死者来不及申报死亡材料,地府就开始帮大家做预约死亡了,一般是提前一周,这一家三口人应该是下星期一块死亡。” 沈选觉得很奇怪:“这一家人的死期都安排下星期了?怎么死的?” 青龙表示他并不知道,生人的死亡原因要等负责宁波大甲村一带的鬼差勾到魂魄才能进大数据档案中,但记录显示他们肯定还“活着”,现在阴差也不会提前去人间查看三口人的情况。 “喂,沈选,这个大甲村是不是……”宣婴碰碰沈选的胳膊,他摸着下巴尖,眯着眼睛古怪地想,这不是沈选妈妈说的出差地名吗? 沈选没吭声,但他肯定也发现了母亲参与大学乡村调研的村子就是眼前这个蹊跷的李村。 沈选和宣婴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恐怕不是偶然。 他们默不作声地跟青龙又聊了几句,二人关上门开始重开这局。 宣婴说:“这个李兴……挺奇怪的,他到底为什么要给全村祖宗十八代都烧纸?因为他是村长,觉悟比较高?” 沈选想了想:“我给我妈打电话。”他想跟去这个大甲村看看,直到确定母亲行程周全再离开,但这意味着宣婴不用等“见家长”了,他也可以跟着一起去。 摆谱,是宣婴的强项,对于沈选的这种要求,他下锅前绝不松的“死嘴”肯定是一口拒绝的。 宣婴还自己给自己主动挖坑: “哟,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就得跟你去送你妈到宁波出差?没名没分的,多不好。” 沈选的“诧异”爬上冷漠脸:“你这是在问我主动要名分?” 宣大将军眼睁睁地看到沈判官扯开了两粒衣扣,白天的沈某人总能把衣服穿得毫无性/欲,但黑夜的禁忌时间到来后,这片锁骨线条堪称流畅性感,沈选的视线还继续像觊觎着猎物一样下移,他将右手大拇指顶开禁欲系的框架,一头黑发散落在鼻梁骨,他拿走眼镜的面部表情也很像是冰棱浇上岩浆后的冰火两重天。 宣婴的纸身子都快被烧出一个洞了。 宣婴:“…………” 才不是!!!你小子摘什么眼镜!舔什么嘴唇!! 这画面太美,宣大将军都不用想,沈判官此刻的脑洞一定要多下流,有多下流! 宣婴赶紧想起他给自己任劳任怨地做的纸扎花圈,也摒弃了一贯的耐心只有三秒钟原则,他决定与沈选判官相互切磋,共同进步。 “沈,沈判官,别玩了!我陪你去!但是先把其他有嫌疑的村子也查一查,万一有漏网之鱼呢。” 沈选沉默了一下,反问:“那今晚是不是睡不成了?” 宣婴不语,将离地的魂魄变成一个人头气球,恐怖地飘去厨房,又端来保温杯里的护肝汤,长发恶鬼脸上的笑容只有一句话:“大郎,喝汤吧。” 沈选:“……” 想到他爸妈还没等到此鬼还阳同意见家长,这是骨灰拌饭,他也得干了这一碗。 面无惧色的沈判官双手接过阴气很重的保温杯,他不敢触怒未来老沈家的“好儿媳”,心里默念:“妈,为了成家立业,为了您的安全,儿子,我先肝为敬!” …… 另一边。 大半个村子的村中后代解到山上祖坟有难,这下必须重视起来,好多老一辈人都开始让孩子们帮李家布置法事。 但某些更诡异,更难以用科学解释的超自然现象在接下来发生了。事情的起因是当地有个讲究,人死后要在94小时内向同村近邻、外地子女亲戚和道公师公三方报丧,李家刚刚被迫死后的发送仪式暂停后,李家老汉目前的炮其实还没放完,李兴的侄子考虑到礼不可废除,决定先鸣炮三响。 他此外还有个计较。 李兴侄子在确认家门口没人后,拉上窗帘,走到卧室,对他老婆说:“那墓里的东西,都没丢吧?” 他老婆指指厨房灶膛:“你去帮忙下葬,那李兴的手机找到了没有?没手机也处理不掉。” 侄子讲起来也来气:“都怪那帮外地人!我都没当面摸尸体!我等晚上再去祖坟挖出来看看。” “你……你不怕呀?” 李兴侄子笑笑:“我就是根本不信的那一类人,不然你能跟我过上好日子?” 大甲村是明朝就存在的,李同舟前几年蹲号子也是因为学人挖坟,但最终因为同伙们均逃走,赃物下落不明,他一个人顶下全部罪责后,才只判了三年左右。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李村冥冥中的后代运势也在积年累累的案子中变得不那么好了。 毕竟曾三花早就说过的,李家人是非自然死亡,属于凶死,凶死者的亡魂被称为殇死鬼,是可能一命带一命走的。 所以李家侄子决定赶紧放炮送鬼走,他自作主张将这次死信第二次传出去后,伴随着村里孩子乱糟糟吓得啼哭,篱笆后的狗瑟瑟发抖等隐形提示,这天的第二个转折出现了,村子外头也迎来了一群外地人。 第54章 这帮人本是乡镇上的村支书找来拍助农电商宣传视频的,原计划,得让贫困户出镜,一家派几个老人孩子现场直播简述农产品有多绿色。 他们还请了上海某大学的知名女学者一同来工作。 可为了拍摄天没亮就开车过来的他们碰到了曾三花和李家要办的事。 当时车拐进了村,他们远远看到了一个尺头桌子,另外还有个异兽纸扎竖在村口。 外地人肯定都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恐怖的纸扎,他们看着这鬼东西长着地府小鬼的独角,高约十尺的竹头骨架,栩栩如生的血盆大口塞满地狱流通货币,头皮都发麻了。 摄影师姜小乐就去问问。 有个小孩呆呆蹲路口,二人叽叽咕咕了一阵,他听说了一件浙江奇闻异事后,也跑回来告诉了大家。 “羊角三娘?”打光师张国明古怪地皱眉,隔着窗户从嘴边拿走烟暗骂:“神经病啊,这什么玩意儿?” 姜小乐很小心翼翼地说:“别,咱别冒犯神明了,听说这是江苏的一种民间俗神。” 导演古长伟用段子直接评价起了村里面的事情,他平时看过几本五行风水的网络小说,联想到什么无限流,中式恐怖就开始发散思维,他觉得这个村就是给自己这种主角体质的人安排的,他还想拍点探灵档案视频发网上引流。 但他们不知道,这可不是什么邪神仪式,就拿那个村口纸扎来说,这是这个地方的丧事特色,江浙称为“麒麟买路”。 把正教神兽麒麟发去网上,也只会被正统派道士反过来嘲笑无知,而如果对麒麟不敬,眼前这个已经降下灾难的村子也绝对会把他们卷进去。 可巧李家侄子放炮下山了,他们看见三人就掉下脸,让车赶快开走。 这种穷山恶水的愚民,张国明可是见得多了,他拉下车窗,嘴里含着口香糖,语气里流露出鄙夷不屑:“去把你们村支书叫来。” 那些李家帮忙的亲戚炸了毛,说什么你们再过去耽误仙娘下凡,我们家就要出大事了!还非让车子离开这块田埂等到第二天再进村。两边场面一度要闹得动手,最后是现任村支书出来调解,最后协商解决出一个方案。 拍摄的三个人也去李家,但车子得停在路边,李家人为了积德累功也会免费招待他们一顿席面,村支书还送了黄蚬赔礼道歉。 黄蚬是江浙一带的季节性江鲜蛤蜊,新鲜打捞的黄蚬,壳就闭得紧的,要到热水加葱姜煮熟才会张开,出了宁波就没有这么地道的菜了,最后这群人真厚着脸皮去看热闹了。 他们还看见了曾三花,得知这位阿婆是江苏某地什么德高望重的巫婆,她还有个女徒弟,是一位十五岁的初笄女,听村里的男女们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杨国娘娘只认识她俩。 扶乩,字面意思说就是请仙,乩仙附着的畚箕倒扣在桌上,像个羊角的样子,就叫羊角三娘。 7号夜里,曾三花在死去三人的凶宅中开始守棺材,从午间至深夜,她都在折金银,毫无倦意,座间比她年纪轻的尚有体力不支者,但大家见老太精神矍烁,都以为她将帮全村逾过大关。 未料,张国明突然说要出去,因为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神叨叨的气氛,跟领导说想出去抽个烟,找树桩子撒尿。 他给忘记了,村里人前面有说过,羊角娘娘只亲近少女和天下女子,在神袛还在的法事提到男人的污秽物,阿婆听见什么的眼神中透出一股阴冷潮湿,她古怪地看着女徒弟,二个巫婆窃窃私语的样子看起来有点被冒犯了。 姜小乐怕得罪人,去问问曾三花,回头告诉古导演:“阿婆说,让我们陪张哥出去撒尿。” 古长伟跑去门口,故意说:“那老太婆笑话你哦,让我们当护花使者,怕你被女鬼拉跑。” 张国明本就厌恶那个神婆怪里怪气的眼神。 听见此言,不觉羞恶之心勃然难遏。 “草他xx的!老x子!老疯子!” 他对着香灰吐完痰就再也不理会任何人,上了西山,中年男人打着手机正走在之间,忽见松林内一个人影。 他举拳头便打过去,张国明喊道:“你是谁” 下一秒他失足摔下一个坑,如一块完全失去生命气息的碎碗,他一头磕到李兴刚起的坟头大理石照片上,之后再也抬不了头,但四周墓碑影影绰绰,乌鸦战栗的怪叫遍布山林之间,一股血液流出尸体的腐臭味和上供的菜香还是交融在土地下方,恍惚间,下午刚贴上的李兴黑白遗照也笑了一下。 与此同时,李家簸箕落灰以后,曾三娘又在查问目前的凶吉。 所有人听到她问,“娘娘,刚才屋里是有几个……几个人呐?” 簸箕“思考”问题的颤抖更剧烈了,若不是曾三花和女徒弟合力扶着,桌上的沙盘怕是都要一口气被这虚空中的无名推手掀翻。 ——“八个人。” “……” 姜小乐很疑惑,推推古导演:“不对,不是十个?张哥出去了所以不算他吗?” 古导演抽着烟看看四周的人头:“应该是吧,你看李家侄子也不在,差他们两个呗。” 可这边张国明尸体还没凉透,李兴侄子蹲在祖坟的耳朵也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他听到自己一直在找的“手机”终于在今天刚下地的坟墓土里响了一声。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守……我像只鱼儿……在……荷塘,滋啦滋啦……” 白天全村已经把李家三口人的墓穴填平,堆成并排坟堆。 但现在这个新墓却和阳间没有断开电话联系,李兴的手机和活人侄子连上了。 他面色煞白,怀疑是幻觉。 所谓根本不怕的魂也飞出天外,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世上是不是真有鬼,也有所谓因果报应啊。 不…… 不要啊…… 他在一连串坟地手机的索命声中就想爬起来回村,但想到村里的人和什么羊角娘娘还在田里倒腾那个簸箕。他浑身无力地看着四周的墓碑,总觉得体温好像越来越冷了。 他也因此没回头看到,月光下,有个一模一样的他自己倒在地上了。 第40章 这一晚, 沈选妈妈临要出发之前的大脑可休息得不好。 跟儿子通过电话,她本来想和大甲村的拍摄组来个线上沟通, 但从九点半到十一点半,所有拨出去的视频,包括微信上的问题都没有得到答复。这个村子虽说不在市内,但也不是荒郊野岭,叶教授觉得一切也太反常了。 她于是就上网查了大甲村的地理人文。结果大数据无心推送了一条上过央视的新闻,是关于这个村子发生过墓葬失窃的相关报道。 在我国,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omu.html target=_blank >盗墓是重罪,叶鹿鸣又翻了几页搜索记录,看到了更多相关的奇怪新闻, 比如被盗的墓穴其实是一个很稀有的凶死葬古代多人群墓。 同时网上说, 盗墓贼正是利用早于考古队了解到的“凶死”传说才挖走了数不清的明朝中晚期文物。 这就勾起了叶教授对凶死的好奇,经过了解,她发现古代的凶死包括上吊死、刀枪死、跌崖死、雷击死、溺水死、难产死、野兽咬死等非正常死亡。 在明朝时,凶死的人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因为民间认定, 经过引渡或超度以后的亡魂才可以回归祖宗住地,进入家先的神坛,享受子孙后代的奉祀,灵魂得到安宁,否则亡魂就会变成野鬼经常回来骚扰家人,给子孙带来灾祸。 但很不幸, 传说,大甲村祖宗在明朝的时候发生了一次兵祸,一伙外族流寇杀死了大批妇孺老幼,本土这一族也损失了将近六成。 而资料上的内容说到这里, 叶教授才隐约像是懂了什么,因为刚才的新闻叶说过,正是由于凶死鬼本不该下葬在祖坟,大甲村的本地人为了表示孝心,才会在百年前背着外界采取了一种骇人的葬仪。 他们会把后代与先祖的墓穴叠葬,接着进行每年捡骨再往深埋祖宗一次的风俗,这在李兴等老一辈人眼中,就叫二次葬。 这种二次葬的习俗,年限往往根据下一代村子村长去世和上任来定。 捡骨的日子一般也会选在清明或冬至这两个日子或其前后一两天,村中有“清明开眼”、“大寒翻身”的说法即这个意思。 每每捡骨时,全村通知家属一起回来,由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亲手捡。捡骨时孝子贤孙们要用黑伞遮挡祖宗们的太阳,不让阳光照到死者的骨头上,否则就被视为不吉利。外人一般都不会帮人家捡骨,认为这是一件与死人打交道的脏事。 然而那次导致李同舟下狱的盗墓令外人不仅触摸了祖宗的尸骨,在同村人的包庇下,某些主犯还至今下落不明,至今已经都快三年了。 李村列祖列宗想想还真是没有帮他们后代的道理…… 叶鹿鸣眸色渐沉,她此刻担忧地说:“摄制组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话没说完,杯子被她给摔了,想捡起来的时候还一没留神割破了手指。 第55章 沈选妈妈感到了疑惑,猛然间想起书上说,人是地球上大脑遭受自然灾难冲击最多的动物,正因为如此,现代人类总是会有很小概率预知自己或者他人的死亡,正巧这时,她看向了古长威的微信号,在家里书房的暖色调台灯下印着这位古导演的古怪头像——一个只有‘杀青’两个宋体四号字的纯色网络头像底图。 这位导演大概是很年轻也没有宗教信仰,但杀青在中文语境里面可又是忌讳词,人可以不相信,但也要尊重一些未知领域。 叶教授在这之后设法联系了学校。 结果问了负责人后,回答令她扶额,院里说是古导演这人一忙就忘事,现在去了村子不接电话是很正常的,宁波和上海又不远,过去见面再说吧。 听闻此言,叶教授疑惑其状,肯定不觉得事情会这么简单,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踏入这趟混水。 此后一夜妈妈在沈选爸爸身边也没怎么睡好。她梦里总在出现一些奇怪的,科学都解释不了的联想。 翌日,叶鹿鸣带着早早收拾好的行李箱开车来学校,学生们从食堂来的,已各就各位,不知前路有什么的大家正要走,唯一觉得不安的叶鹿鸣忽然看见一个冷面帅哥自图书馆门口的柏木下走出,一手拎了几人份后校门早点,走来便叫了一声妈。 穿着又一件五位数风衣的沈公子把他妈妈都弄得丈二不着头脑:“沈选?你怎么上我这儿来了,今天不在家陪你领导?” 沈选说:“他临时派我出差,去的也是这个大甲村,我就想来蹭一下学校的大巴。” 母亲将信将疑。 但说实话,她胡思乱想一晚上的心好像一下子定了,沈选和母亲也趁机交换了一下追求上司的重要情报:“他有事已经坐飞机先去当地了,等我们也到了大甲村,搞不好能找出时间私下吃顿饭。” 与此同时,远处的大巴上,好多学生们一下子认出了沈选。 法学院上届校草沈选沈师兄!天,叶教授的儿子是他们学校已经毕业的传说欸,沈师兄还陪他们去宁波玩,呜呜呜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沈选的到来,让他妈妈带的这届本科学生们都陷入骚动。 母亲一看,无奈地拍拍儿子的胳膊说:“成天在外边穿成这样的你,真的能让人家放心吗?” 沈选看看自己的打扮,他知错就改答:“那我下次低调点。” 妈妈点头:“孺子可教,你以后只能穿给领导看。” 等到旅游大巴在上午十点半准时上了高速,叶教授的门生和沈选已经都双加过了一轮微信。 一个师弟说:“师兄,听说您考公了?法律系就业这么难吗?我还以为您会去律所工作。” 叶教授在旁听,闻言露出促狭一笑,想看看自家帅哥会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沈选倒是颇为淡定。 这时,沈选那个尺寸过大的长条状折叠旅行包被这位学弟提了一嘴,沈选也不慌不忙地说:“包里是我单位同事的私人物品,我帮他顺路带过去。” 这么一个需要占用一个座位的“人”型物品会是什么私人东西? 沈选的表现,实在是过于光明正大了,同学们也不敢妄想师兄俊美高冷的面孔下会藏这么深,现在的年轻人们还是注意分寸感的。 但他们想不到,包里装的正是沈判官的同事兼领导。 头天晚上沈选熬了一个大宿,宣领导的酮体早上被他妥善叠起来带出门之前,他俩昨天在沈选家第一次正式“过夜”了。 沈选如果不想被亲妈拆穿发现领导是“男鬼”的秘密,宣大将军现在只能装成没有灵魂的等身手办,还得承受沾水即湿,一撕就破的风险。 但纸人大将军不等同于纸老虎,他的战斗力得用在接下来对付恶鬼身上。 一行人到了宁波。 步入秋季尾声的山中,翠绿已经在逐步褪色,好像是油画笔涂抹出的鲜红最先在枫叶上显现出了季节的更替。 叶鹿鸣以为到了大甲村,摄制组总会开机了,结果直到当天她和沈选,学生们到了村周边500处,整个拍摄计划的参与者均还下落不明。 她站在停止的大巴前旁边,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了,工作再忙的导演也不可能彻夜不开机吧,作为他们接下来好几天的合作者,叶鹿鸣指定是生气了,但她也知道学生们不能参与她和古导演的矛盾。 叶鹿鸣把沈选叫上了。 母子俩决定先去村里面,同时麻烦司机把学生们送到镇子上的宾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司机会在第三天早上六点再来接他们,到时候摄制组应该也已经和她分道扬镳了。 学生们什么也没发现,司机点头说好,沈选就帮妈妈提着箱子,两个人加“领导”沿着山路徒步走近李村。 不多见,村子出现在山脚下方的低洼处,林子里时不时有雾气升起,一切的气氛都回归野蛮和原始,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反复迷失在了一段当地人的墓碑前,这个古村也莫名让人开始联想到了迷宫。 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村子的必经之路——西山。叶教授此时察觉到了眼前这些墓碑的诡异,大甲村身上禁入此地的气氛开始逐渐加重,正待她开口,沈选在第一时间看了一眼手机信号说:“妈,我的数据流量不够用了,信源也只有一格了。” 叶教授皱眉,她的不好预感好像变得更强烈了,可她是个有良知的大学教授,在古长伟一行人的安危面前,她不可能在明知道不对劲的情况下只图自保。 沈选问:“您怎么了?” 叶鹿鸣看了看李村:“沈选,你说世界上会不会……有鬼。” 沈选一顿,答:“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 他觉得母亲既然遗忘了宣婴来家里过年的事情,有些根深蒂固的现代人思想也就会一直存在。 妈妈却觉得儿子还是在生以前的气。 一个家里谁也无法想起来的“人”,让儿子的性格从此天翻地覆,母亲怎么可能不自责。 二十年了,叶鹿鸣叶试图去回想,是不是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叫薛婴的孩子来过? 世上会不会真的有鬼神? 她开始结合进山以来的经历,和沈选商量如何进村确认古长伟等人的生死。 “你不是最喜欢听你爷爷给你爸说那些绍兴的怪谈了 ?其实……我和你爸爸不是完全不相信你说过的话。那些奇奇怪怪的乡野志怪传说,你爸谈恋爱的时候也喜欢讲给我听,其中就有关于羊角三娘和神婆的故事。” 接下来,沈选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全完整版本。 内容倒和曾三花之前在李村讲述的个人经历对得上。 而说来很巧,当他们刚巧说完,雾气就散了,顺流而上的地方照着最东边那座破空而出的城隍庙,但叶教授见到靠近一棵大叶乔木最左边的小路变得开阔明亮,并没有像沈选一样留心城隍庙中有隐隐约约的香火和血腥气味,当下她既诧异,又欣喜地说:“你看!居然是真的?沈选,你相信妈妈吗?我只是在心里面虔诚地拜了一下羊角三娘,她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我今天是不是太迷信思想了?” 沈选说:“不,这大概就是民间神明信仰的力量,妈,咱们一起进村看看吧,您放心,凡事有我在,那几个人会平安的。” 说着他捏了捏略有“骚动”地背包袋,补了一句: “别急,先去村里,妈。” “包”内男鬼气哼哼,最终因为他俩的“妈”还是彻底安静了。 以为儿子在安慰自己的叶教授点了点头,二人继续往前走。 因为李家前日办过报丧,一路上的黄纸还散的到处都是。沈选都让母亲走自己后边,叶教授也跟好儿子,把脚下的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终于抵达村口,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沈选拿着早就没有信号,只有一个x的手机看,他注意到田埂上的纸扎“麒麟”肚子破了,突然,母亲注意到了黑暗处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迷茫问:“沈,沈选,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小姑娘?” 沈选立刻过去了,结果真是一个女孩子。 他们不知道这少女正是曾三花的大弟子,她会在躺在这里跟村里昨夜的请神异变更是脱不了干系。 这个小神婆稍后苏醒后,可能是受到了某种精神刺激,她不停“啊啊”哭,叶教授就以母亲的身份抱紧了她,又温柔地打了一个最简单的手语:“来,像这样抱着我,别怕,怕就抱着老师哭,我们不伤害你,只是想知道村子里面出什么事了,能尽量用简单点的表达告诉老师和哥哥吗?” …… 十五分钟后。 沈选和母亲拨开了围绕在幸存者身上的迷雾,又走到了灵异事件的初始地——李老娘的家门口。 令他们感到诧异的是,前几日,全村还是远近闻名的人丁兴旺,这才不过三天,上下几百口人已经都“离魂”了。 第56章 昨夜参与请神的数人则不知所踪。 小神婆的脸脏的像小花猫,在手舞足蹈地比划什么,叶教授面色凝重,坐在李家饭桌边给儿子做着简单的翻译:“沈选……她跟我说……就在昨晚,她师傅和其他九个人都被村子里面的‘祖宗’充作……寿粮了,剩下这些村民们的阳寿,也全都是祖宗们没吃完等着下一顿的‘粮’。” 看情况,这应该轮到沈选发挥起职业优势。 沈选让两个女性留下休息,他先挨家挨户推门查看这些人,结果发现村民们虽然暂时不用联系自家单位的同事,但也手足早冷,目光已散,气息渐微。这全村几百人离死好像不远了。 沈选当即表示沉默,这个村,把他们地府办事能力上的最后一点面子都踩在脚底下摩擦了。 第41章 事已至此, 沈选得先报信给崔判,这种人命关天的事, 沈判官肯定知道不能在心里瞎开玩笑,宣婴跟他也想到了一块,在包里用“动”了一下来引起他的注意。 岂料小神婆看到了,她立刻误会了什么。 沈选注意到,她特地背着母亲,对自己张张嘴, 口型像是“您是同行”“这是您的仙娘”? 需知先天通灵的人对鬼神气息的感知是更敏感。 但小神婆还是道行差了点,如果是她师傅在,想必会大惊失色地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阴差气息!他是地府来人。” 但现在小神婆只是误以为宣婴是沈选的“羊角三娘”, 也不知道曾三花怎么也招不来的大将军万一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叶教授看到夜更深了, 她除了对眼前的乡村灵异事件摸不着头脑,也开始担心儿子的安危,在老百姓的生活里总是流传着亦真亦假的风俗忌讳,母亲是真不想害了沈选。 “妈,你和这个小妹妹坐一下, 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米面粮油。” 沈选知道她以前不信有鬼神,但这一次是真的感受到了不能用科学解释的力量。 他妈妈此时才想起三个人都没吃饭。 她同意了沈选离开去做顿简单的晚饭,至于如何用失去信号的手机联系外界,送这些村民正确就医,被雾气留在这个村子的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等到母亲点头后,沈选带着包也赶紧撤, 李老娘家的东边小厨房被他给推了开来。 又是一股跟村口坟包相似的香火和腐烂饭菜香。 但这次夹杂了一些更新鲜的生魂味道,跟沈选在地府闻到的魂魄味道也很像了。 这里和小神婆描述的请神失败场景相吻合,屋里有一张摆着饭菜的八仙桌,墙角点过红烛, 灶膛里也烧过七八把香,但当沈选用崔判临走给他的勾魂簿查看。 他在纸上这次看到了曾三花,以及其他十人接连惨死的场景画面。 而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生死簿画面中的“神婆”曾三花很可能已经殉命,‘羊角三娘’肯定也逃跑了。 神灵附着过的,戴着头巾的簸箕掉在了地上,沈选若有所思的捡起筷子和碎裂的红糖碗,倒扣的簸箕底下一条女子的白色裙子和披挂飘出来了。 “哟,还白捡了一身仙子袍,我正好缺身行头,你让开点,我来试试。” 有编制的公务员到底是背靠单位的,拿主意的领导此时主动现了身。 骤然降温的空气中,宣婴憋了一路没吭过气的阴寒声音说来就来。 沈选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试试是什么意思。 他背后的墙上诡异地出现一个用全身关节扭动走路的长发男鬼,纸人大将军捡起了人家仙娘的裙子就往身上套下去,他白皙无暇的美背背朝烛火,将腰带拉下来,一个旋身变作一个戴面纱的白衣“美人”,沈选这下真的愣住了,就算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想象宣领导穿女装的动作会这么丝滑…… 在这地处山间的宁波乡村,女装的宣婴可比聊斋画皮故事描述的女鬼来的情/色……太多了。 要知道他们昨天晚上可是在上海家里整宿睡一块的。 沈选当时能坐怀不乱,不是他心里不饿,主要是因为,加班对体力的消耗大,但一个垂涎美色的男性肾脏总是会在一些情趣,一些play的加持下催生出更色/胆包天的脑洞。 沈判官此时此刻就幻想到了一个画面,出生在1931年,这个男鬼又化名了那么多次女性,他难道真的仗着这张美艳皮囊,在民国用男子身躯穿过很多年旗袍? 宣婴肯定不会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聊过去的故事,但他撇一眼门外,也不介意沈选看过来的目光:“看什么?那小丫头不是误会了吗?你就用我来套套她的话呗。” 沈选有些佩服:“这牺牲对您来说挺大,那我该怎么称呼你领导?宣大娘娘?” 他这嘴也是欠,宣大将军觉得自己还是对他太温柔了,作势要挥他一耳刮子治治脑子上的毛病,这大巴掌眼看要落在沈公子脸上,躲起来动手的阴间公务员们听到了怯生生的拍门,是那小神婆悄悄地跟过来了。 “去开门,我们探探她的底,但你可别相信她的一面之词,小孩子的皮也未必是真小孩。” 宣婴穿着女仙娘的衣服退至墙壁上,他语调暗哑,肤色惨白,长期不见光的皮肤有点像贫血的。 看在这身仙气飘飘的裙子跟他领导真的很搭的份上。 沈选开门,他还侧过身,放小神婆进来跟自己一起受宣婴的罪。 小神婆整理好头发,穿一身老气横秋的靛蓝色花布衫,脚踩黑色布鞋绕过那个反噬曾三花的簸箕,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年轻“女子”,和一双属于“官”的眼睛。 她自小能看见鬼神,学阳戏时也见过各路家仙和民间神,但宣婴的眼睛还是太特别了。 明明屋内是无光的,神明是沉默的,但多看几遍宣婴威严包容的神瞳,她在请神失败后的阴霾反而一扫而空。 她震惊之余,膝盖已经软了,但这个小女孩作为大将军信众果真是认错了宣婴的性别,她还当场就要烧香烛,祭祀新干娘。 宣婴除了沈某人可不待见一般人,“她”冷冷一哼,十分傲娇。 可宣大将军表示拒绝的声音也太好听了,与羊角三娘本人那种阴恻恻截然不同,“她”这没带上恐吓情绪的哼哼唧唧,不止不会让对方知难而退,还可能会让别人像沈选一样觉得他闹脾气了得赶快哄哄。 小神婆也呆了:“……” 她心想……有颜值有法力的城里仙“娘”真是为所欲为啊。 可这就是她这种女孩子最喜欢的仙娘类型了! 这位仙娘!请,请做她的娘! 沈选见小神婆惊艳地跪在地上,他不免动了恰醋之心,为避免大将军迷妹增加,他还赶快扶起她仔细询问道: “等等,你别急着拜我的仙娘,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刚才没对我妈说实话?”沈选这一试探可好,小神婆真的招了,她指手画脚地告诉他们: “我,我不是骗你们……是怕,山上除了饿鬼还有一个大的……大的邪祟。但您要是也懂这里面的门道,我愿意等老师今晚睡了,再带你们去城隍庙!那里有我师傅留下的法器,说不定可以召来地府!” 地府就是专门派宣婴来查更大的案子的,招其他人都不如多求求这位大神,但小神婆愿意指认,他们当即决定吃过晚饭,再背着叶教授去一探究竟。 …… 当天晚上,三个人吃了沈选做的青精饭,这种青精饭叶子本身就是一种江浙特产,李村的菜园田地种了不少。 沈选就近拔了一把之后,把带着虫眼的叶子摘下,放在竹编的大淘箩中,再用一只大木盆放满水,将叶子浸入水中,隔淘箩揉搓。 渐渐叶子变碎,水变黑,然后他将糯米放在大布袋里,浸入水中。 数小时后,大蒸笼蒸成半锅青蓝色的糯米饭,叶教授吃过后都觉得清香可口。 但这乌糯米饭做就之后,第一碗还是必须先供祖师爷,再供祖先。 沈选挑出两碗,心想纸扎行业是有祖师爷,他就拜了拜吴道子,之后沈公子又端了一碗回来跟自己的“宣祖宗”享用。 因为青精本是一种名为南天烛的植物,它还是道家制作神仙饭的重要原料。 《清嘉录》中也说此饭也叫“阿弥饭”,供佛都能吃,宣婴的纸人身体肯定也可以在阳间享用。 而在这么一个随时可能再度引来恶鬼袭击的村子,小神婆小小年纪为什么能活下来,她给出的解释就是这种特殊的施食寿粮。 “我正是用这饭施食了恶鬼才逃过一劫没被重作寿粮!所以,你们信我,我知道山上的饿鬼怎么对付,我更不会害你和好心的老师,我只想……从这里逃出去!有机会回学校去读书!我还想跟着你身上的娘!” ……是的。虽然沈选有点难懂,但小神婆已经把宣婴当“妈妈”了,她从刚刚开始就一口一个娘啊娘的,她甚至只喜欢跟着宣婴,如果不是宣婴让她暂时出去一会儿,她应该不会走太远。 第57章 宣大将军平白无故多了女儿。 他俩在屋里吃的时候,肯定就讨论起了今晚已经答应了小神婆的事情。 宣婴说无所谓,办完事再告诉她自己是男的,再送走小神婆就行了。 但沈选给宣大将军夹菜,他还是看出来宣婴有点心事。 “你是不是在担心孽镜失窃的背后原因?”沈选觉得这个村子里面的部分李家祖宗饿鬼其实并不难对付,宣婴应该是觉得不够有挑战性,才有些提不起劲。 “不是。” 宣婴避重就轻了,沈选认为他不想说可以就不说,不必用别的事情逃避。 只是很快…… 沈选察觉到宣婴不停往厨房门外的叶教授那里看。 沈判官做好驱邪饭后,先去端给了叶教授,小神婆也在好好保护他母亲的安全。 宣大将军平时吃饭最积极,这样子根本就是在乎他妈的存在吧? 沈选很早以前就想知道宣婴对自己父母的记忆有没有淡了,本来还以为他跟自己一样不想对母亲掉马甲呢,没想到宣婴反而很在意他母亲也在这件事,这是不是变相说明宣婴对见家长只是紧张……而不是抵触和反感呢? 当晚两个人就去忙工作了。 叶教授此时应该已经在梦乡了,他们这种大孝子二人组也尽量轻手轻脚的,连拌嘴这种日常的小爱好都省去了。 这块土地没有土地公公帮着管理,也叫不来兄弟单位,只有拉子孙后代下地府砍一刀的祖宗,大将军如果出手,一定是一个饿鬼不留了,但是小神婆也说了,十个人中有外乡人。他们肯定得找出三个倒霉蛋的鬼魂带回去安排投胎。 宣婴说:“先找导演摄影师和灯光师吧,他们死的早。” 沈选就在刚刚已经画好了符,可等他俩来到山上,宣婴没有用他最喜欢的暴力催李村祖宗交出无辜者的阳寿。 他们站姿很有默契。 沈选也等着把恶鬼们露头就秒。 结果宣婴却只把沈选递过来的符小心地卷成一个纸筒,他单手扶着一棵西山的百年乔木,站在大树底下对远处墓碑上的照片们开始了压低嗓子的威胁喊话。 “李村的鬼,在吗?喂喂喂……” 沈选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不是,我们……现在这是在干嘛?为什么不大点声?” 宣婴瞪他说:“你急什么急,你妈在睡觉啊!你这家伙,做儿子怎么这么不孝顺!我们是公务员又不是催收单位!” 沈选真想说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平时的德行了,但看着男鬼还想继续这么找到坟包下失踪的几个人,沈判官内心只觉得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也是挺冤枉的,明明是您这个“儿媳”孝敬咱妈的态度也太积极了吧,宣大将军。 不过宣婴很快又想出了奇怪的办法,沈选见他拿烟就以为他要抽,但宣婴让他去把烟点着了,插在每一个墓碑上,注意不要熄灭。 不懂就问的沈判官表示,这孝心还是留给咱们自己吧,好烟干嘛给人家李村祖宗,他领导说: “这都要问?你不是不让我喊,那你看满地都是烟头。五步之内必有老烟鬼!你给这烟点上,我们也别说话,就吊他开口说话找我们要香烟!看你们这阳间的华子能馋死几个鬼!” …… 接下来,沈选还真是见证奇迹时刻了。 因为十里八乡的人虽然快没了,但坟头草都老高的李家村群鬼们发出了“老烟民现在就投降”“有烟一定愿意配合鬼差老爷们工作”的声音。 就连他妈妈叶教授找不到的古导演和姜小乐都从坟包底下出声了。 可这也意味着当他们看清楚宣婴后,女装带来的误会越来越大了。 “救救我们吧……仙娘……仙娘您以后就是我们的亲娘……” 宣大娘娘对此也照单全收,他还偷偷跟沈选对眼神,看,我们这不就不用打草惊蛇了。 沈选对此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不过看来他还是嫩了一点……这位大将军才是真正的社会鬼和老江湖,沈判官听着当地祖坟里面的嗷嗷鬼叫声想。 宣婴穿着裙子,以跟仙娘身份格格不入的姿态岔开腿,顺手提起裙摆问:“哥们儿,来跟华子。” 摄影师姜小乐的鬼魂在坟包底下幽幽回答:“谢谢啊,姐,你们是替叶教授来帮我们收尸的吧?她没事吧?” 宣“姐”宛若女中豪杰一般挥挥手:“不客气,弟弟,对,你姐跟旁边这个男仆是来办理收尸的,可你说几百块钱玩什么命啊。” 是个正常人肯定也觉得这一波亏了,枉死鬼不认路,投胎一般都靠降伏或者说服。 沈选既然找到了“话疗”超度的机会,他也亮出了判官身份开始推销他们单位的投胎业务:“那轮回,转世,大家要不要了解一下?现在地下什么都有,银行地铁新楼盘,ktv健身房税务局,对了,大家昨晚都是身上带着手机死的吧?要不现在预约下转世窗口服务?” 宣婴和他一唱一和:“对啊!赶快下个app,首次阴间落户选金华府,以后小孩在阳间升学买房有香火加持啊!” 第42章 与此同时, 小神婆正在替曾三花的衣冠冢做礼,养大她的老太婆只被“吃”剩下了鞋袜, 她将东西放进一个瓦瓮里,并寄存到旱地的陡峭地埂下,想待一两年找到一块适合建坟墓的风水宝地再埋葬。 可她一朝失去亲人,心中那种无家可归的不安还是在困扰着她。 “娘……呜呜……娘……” 叶教授从祠堂苏醒,正看到门槛上的小姑娘抬起那张埋在膝盖的脸,又故作倔强地撑着下巴, 露出一种扁嘴想哭的熟悉表情。 沈选妈妈一愣,从混乱的梦中苏醒,发现儿子不见才找出门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觉得这个小孩像一个人。 她还立刻想到了这人是谁, 就是沈选小时候哭着要找,还成天把名字挂在嘴边的那个人。 叶教授的头莫名感到好疼。 然后她再往前一看,自己夜宿鬼村的床边竟然还立着两个纸人,其中一个左手执黄色”勾魂牌”,上书“你可来了, 正要拿你”,另一个纸人则穿白袍、白靴,戴白色高筒帽,上书“利见大人”四字,帽下长发及肩,口吐长舌, 手持哭丧棒。 叶教授:“…………” 这么两个冥界公务员,就是不怕鬼的看了也心里发毛,她这个李村事件受害者更是直接吓得“啊”一下失去了平时的教学态度。 “沈选!这!这是不是你干的?”叶教授反应过来什么,脸上有些生气了, 可她又不敢抬头看房门口的纸人“保镖”阵型,叶教授没被儿子活活吓死都算好的。 好在小神婆此时也跑了进来。 见叶教授一脸惨白,死死闭紧的眼睛都不敢睁开,她抱走了沈选留下纸糊的黑、白无常,小神婆还比划着说,老师别怕别怕,这两个鬼差老爷是假的,而且它们是好鬼。 叶教授哭笑不得,她当然知道黑白无常是地府公务员,相传它们为阎王派往人间的勾魂鬼,这两个纸人放在村子里应该能用来驱邪避祸,但自家这怕鬼的儿子以前可从来不会摆弄这种冥活啊…… “难道你这次真的又骗了我们……沈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从下午开始就像是瞒着我什么事情,他这是去哪儿了?” 叶教授深深地觉得,儿子这次跟自己来宁波的表现太反常了 ,连同那个沈判官不离手,现在也跟着消失的包,叶教授的高智商大脑都开始一并“怀疑”上了。但叶教授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沈选,她直接回房间拿出了一个小型无人机。 她将无人机的夜间模式小心地打开。 从村里出发的飞行器也代替母亲上了山。 但她并不知道,山上的情况才是真正超出科学范围之内的,让沈选恢复青少年个性的某个名字正忙着假扮羊角三娘。 此刻这位羊角“伪娘”嘴里发出一种桀桀怪笑,徜徉在山顶的祖坟四周。 关于李村百年秘密的探灵“伪纪录片”也还没拍摄结束。 但不得不说,有了宣大将军的新皮肤加持,眼前这个调查当事人画面也真是太美了。 因为一开始和鬼魂们交流的时候,他们就站在人家的头顶上。 在凡人视角里,鬼又不能被看见,所以看上去李家村的祖坟就跟烟囱一样冒鬼火。 他俩宛若金童玉女约会,在五颜六色的浪漫坟地烟花中也不改变姿势。 直到宣婴蹲久了有点腿麻,他才一屁股改成坐在李兴尸骨未寒的孝子墓碑上,掐着嗓子发炎一样的声音装女人说: “唉呀!好孩子们,仙娘都听懂了!既然你们都认了我做干妈,那无论如何,妈妈也会送你们这些宝贝回家!” 母爱如山,漫山遍野的宣孝子贤孙哭了,大喊着:“谢谢妈妈!还有旁边的兄弟!拜托了…我们真的想回家安葬!” 沈选看看某个骚气的伪娘将军:“……嗯,都是小事而已,大家就谢谢你们的妈妈……吧。” 第58章 于是姜小乐他们最终信了这俩人的邪,本来还以为死亡是可怕的,没想到地府真跟阳间想象的差不多啊。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基础设施完善的地府,他们两个人现在该怎么去注册报道呢? 因为村里没信号,沈选让他们下app注册只是先口头说说而已,他主要是想让新死鬼们放松一下。 毕竟山上的问题还挺大的,如果这群鬼待会儿哭哭啼啼,那他们的工作量就更大了。 两个人都是辛苦命,跟鬼魂们抽了几根熟人烟,也没让他们参与到案情,紧接着决定继续夜探墓地。 很快他们这次又有了新发现。 原来,承接村里的很多怪事,沈选看出来西山的环境像是有文物的墓葬,他和宣婴还聊起了李兴往地府年年烧很多纸的事情。 沈选说:“村里人现在没办法转世投胎,可能就和李兴隐瞒盗墓贼身份有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家应该是监守自盗。” 他们又就地讨论起了李村的历史渊源,要知道沈家可是常备的地理书籍,沈选也会看风水阳穴,他说在传说中,他们浙江因“水”而发源于春秋战国。 曾经这里叫百越之地,与岭南多地齐名。 可在两晋,唐宋,本地也是把鱼米之乡的大名发扬到顶峰。可惜造福浙江的几个皇帝都不是好鸟,不是专注偷家的司马家,就是贪图享乐的隋炀帝,赵构之流,而后,浙江在民国时期又因为战争而没落,可新中国成立后又一跃而起。 现如今人人知道上海,浙江省和江苏省统称包邮区,但浙与苏不同,这里的地理位置应该用“七山”,“一水,”,“二分田”来概括。 浙江的山,山中的神秘植被和保护动物可真是多太多了,一般两座山头隔得还很远,中间甚至遍布崎岖古怪,暗藏玄机的水洞,宣也根据这件事开展了推测。 “山,尤其是人迹罕至的深山,最容易滋养吸灵气的东西,比如这个,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宣婴拉沈选刨开人家祖坟旁边的土,他自行闻了闻气味,又要求沈选一起从中分析起沙石,风向和风水的古怪玄妙处。 “你好好闻。” “土里是骨头味?”沈判官发出不确定的声音。 宣婴撒开手,把土磨两下,露出少量绿色的铜锈和一些哺乳动物的白色碎骨头渣子,如果不细瞧,真的是不会注意到它们。 沈选不明白:“怎么有那么多羊骨头?” 宣婴吃光光了李家各位祖宗坟前的蟹黄瓜子,改吸溜一排娃哈哈,这现代小甜水的滋味让他的耐心足了许多:“喜欢吃羊的东西吃的呗,而且是年年岁岁吃,吃了十年百年,把整个山都已经吃成葬地,阴穴了。” 那这可真是李兴这个村长全责了。 但是,李兴贪污腐败,他家祖宗十八代伙同地府逃窜鬼魂报复全村又是怎么回事? 宣婴又说了一句实话:“这也未必是自愿,小神婆不是说了庙里面有个大的,我们都以为羊角三娘跑了,搞不好人家……” 沈选低头看着羊骨头:“……” 好家伙。多大的?是几级保护动物?它吃人吗?孝敬点瓜子娃哈哈能管用吗? 宣婴说:“地府会在地下修宝塔,就是因为饿鬼的体型多是庞大到超出常人想象的,别说一个村,你有没有听说过古代阴兵借道的故事?如果有樵夫在山林中惊扰那些兵祸惨死的阴曹兵马,它们睁开眼睛的同时,会直接吃掉一座山周围的所有活物,包括地上的树木,河里的水源,天空的鸟儿。” 半山腰的林子此时传来鸮的翅膀震动,似乎是验证了宣婴说的话,在这西山某处真有类似的恐怖亡灵们存在,“走,别吵醒它们,去悄悄看一眼那个庙。” …… 农历九月初九,山顶一片瘴气。 但从他们进入西山腹地后,就同时感觉到了一股异常的气息。 这种气息不被常人所感知,但对冥府来的二人却很司空见惯。那是一种有些类似于海啸或者地震发生前沙滩上出现的诡异安静,而在天空中鸟雀尽散的密林中,他们的眼前出现了李村先祖等候在此处“拦路”的红色阴棺群葬。 葬死人不在灵堂,已经是很阴森诡谲的习俗了,更何况这些棺木们摆放的时间看起来根本不一样,有些看上去已经烂了,有些好像油漆还崭新如新下葬的。 宣婴当即停在一个年代算是比较新的灵柩前,似乎感觉到了一股生人气息传来,棺木内的男鬼女鬼们全都看了一眼他们。 两人闯入鬼林的步伐一下子变得被动了。因为他们两个人的身边一瞬间全是睁开眼睛的鬼魂们,这些阴魂不散的亡灵们还都被红纸封着嘴巴,女性鬼魂都是批发,戴着用白纱纸糊成的孝子帽,脚穿钉,男性鬼魂也手拄以白砂纸缠绕的孝杖,这等死状绝对是非正常死亡。 就在这时,沈选还看到了旁边的树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回过头仔细看,野生树木断裂开一个口子的树桩中间竟然仗着一朵很像人耳朵的白色“木耳”!很多树都是密密麻麻趴着这种百年人耳! 这个西山上到底中什么邪?本地生长的植物也太阴间了,这看得沈选直接脸色冷下来,对着棺木中的鬼魂们很想直接动手。 宣婴也发现了,但他这次却没有出言奚落沈选。 下一秒,沈选还感觉到一个男鬼的裙装魅影显化在了当地祖先门的棺木四周,抬手扶他站直,一只凉飕飕的苍白手指还扣住了他的手掌心。 “胆小如鼠。”分明是嘲讽他,宣婴落在沈选身上的别扭目光,却是透露出十二分的关心和体贴,他蹙着眉头,环顾四周,指尖点在沈选的脸侧。 “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宣婴在关心他有没有事,沈选一向举止端庄丝毫不慌的身体都僵硬住了。 都没心情开口说话,但他们冷冰冰的后背一下子变得舒适熨帖许多。宣婴贴着他的脖子,看见沈选的嘴唇都发白了,心情更不好了,一直用掌心给他叫魂。 在他看来,他们最近总是密不可分,这种距离不能算得上特别近。但其实这也超出了普通朋友之间的关系,宣婴是真的打开心扉,变得不介意跟沈选发生近距离身体接触了。 “……”沈判官被阴邪植物影响到的心情一股脑消失了。他不敢说,自己这次吓得嘴发白真不是怕鬼,是发现他最喜欢的男鬼也在乎他,他的心脏才跳动得快停止了。 现在说出来,宣婴会不会不信?那还是赶紧看看正事要紧吧。 沈选当即将目光投向棺材,逼着自己想起了以前看过的沈家笔记,而其中正有此类问题的化解之法。 低下头来,他这次没有惧怕灵枢,而是开始了“绕棺”活动。 他们一起在夜间绕棺二三次后,他已经完成了民间“领头师公”对亡魂的第一步超度。 刚好地上还放有一个现成的,盛着米的宽口竹盘,沈选谨慎地摸摸口袋,往盘中撒放一些硬币,又手拿一把香火,走到最大的一棵树前插上一支香,直到把所有的香火插完为止。 他和整个树林里的棺木终于和解了,因为宣婴看到,下一秒,所有险些诈尸的鬼魂们又安静地躺下了。 这一瞬间,被盗窃的寿粮算是物归原主了。 但他们还得帮李家祖先进庙做捡骨仪式,解开凶死葬。 宣婴提出要以傩神骨舞封这百人墓。 而此时在山下,叶教授和小神婆也等到了一个人的苏醒,这个人就是村子里的百岁老人李老娘。 对一个老太太,叶教授起初是真的没防备什么,小神婆和她就把沈选烧的糯米饭端给了对方。 可是让她们疑惑的是,这碗饭在靠近那个白发老太婆的时候,被她古怪的手一把掀翻了。 她还阴恻恻地看着小神婆,表情若有所思的,让小女孩只能害怕地躲在叶教授的身后。 “李老太太,您怎么了?”叶教授问了一下,没得到答案的她只能跟小神婆说,“你去外边吧,我留下来跟她聊聊村子里面的情况。” 巧的是,她这时候听见那架派去找沈选的无人机刚好飞了回来。她教小神婆去拿回机器,又回到祠堂跟李老太太单独相处,可也就是在叶教授正常地看了一眼李老太太后,她悚然地僵硬住了。 在当地村庄的昏暗灯火下,她看到墙体开裂的地方,印着老太太打开的头部。 李老太太的头颅上,好像有什么蠕动的,长着癞子的人形怪物要爬出来了。 第43章 一道撕破如墨夜幕的玄雷劈了下来。 白惨惨的光落在李家祠堂初建于世纪末的屋顶上, 张贴着旧年窗花的雕花木框吹进了跟山顶坟地相似的尸臭味,眼前这活人蜕皮, 登仙异化的场景也将叶教授吓得倒地不起。 那东西……那东西竟,竟是从人皮里爬出来! 可,可这怪物又是什么?叶教授看着它没甩掉背上的李老娘,而是学别人孝子一样,一路贴地驮老太太来到了自己面前,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存在这么一个非正常生物!它看起来太巨大了, 体型足有四五米,皮肤表面黏着很多滑腻的白浆,头部是五官俱全的褐色鼓胀肉瘤, 有四条肌肉壮硕的人腿, 口腔还有一张人脸。 第59章 叶教授明明不认识这张引发密恐的脸,又觉得有几分眼熟,而在她身后,祖宗牌位见证着带给村庄六畜不兴,人丁凋零的“忌讳”源头。 仔细一想, 叶教授不禁抬指大喊:“你是……李兴!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还和你母亲的人体融合在了一起!” 刚好外面拿了无人机回来的小神婆到了现场,一见到李兴,她就认出这个“仙人蟆蟆”是自己上次在山顶城隍上见过的金蟾仙人像,而她自从那天之后也思考过这个农村为何会拜癞子,后来,小神婆就联想起了一个民间迁坟规矩。听说为了让祖气不散, 很多祖坟底下都会放活物,身上用一道金锁关着,如蛇,鱼, 癞子。 这些被叫做“镇墓兽”的动物因为是冷血动物能耐低温,往往能在阴宅地底存活一两百年。 久而久之,它们挣脱不了枷锁,又受了当地村庄的香火,就有一定几率能修炼成仙。 城隍古庙中说的“蟆仙穿上金装,道貌岸然坐高堂。”就是这个意思。 但大甲村坏就坏在当时动了明朝祖坟,把癞子身上的金锁砸烂卖掉,还放出了祖气。 这不止放跑了成精的镇墓兽,让大仙直接诅咒了全村,也引来了宣婴要抓回地府羁押的十八层地狱饿鬼,使它们直接跟李村这些兵祸而死的老祖宗们一起起尸闹了起来。 小神婆的师傅曾三花一个能请仙上身的,都解决不了这场先祖丢弃不肖子孙的孽债,小小年纪的她也只能束手无策,喃喃在心中哭泣着:“……完了完了,李家村里保佑平安的祖气散了,祠堂变阴穴!祖宗变饿鬼!看来有师傅的打神鞭也请不来那个地府来人宣大将军了!” 她的话音刚落,叶教授被李兴‘仙’化的怪物身子原地掀翻,她光洁柔美的额头也像破碎的白瓷瓶一样磕摔到废弃的神龛前,流淌出鲜红色的斑斑血迹。此时李村怪物又在向她们两个小时爬来,叶教授在惊恐地喘息思考逃生办法,满地摸爬地手就这么抓到了曾三花留下的打神鞭,她肯定不懂请神,更不知道老神婆先前请过哪路神,但曾三花是心怀不敬才请大将军失败,叶教授却不会。 她是“神”的俗世家人,是宣大将军无父无母时已经认下的人间亲属,这根神鞭本就可以替她召来那位已经到了宁波的地府将领。 小神婆这时也看见神坛上方亮了,她喜出望外,却没有办法开口,只能抄起地上的另一根打神鞭,比划着让叶教授跟自己一起学跳舞。两个女子茫然归茫然,还是开始合作用民间阳戏抵抗化了一半人形的百年癞子金仙。 祠堂本就有现成的纸钱,宝马,符篆,字讳,手决,诰章,疏,牒,幡,票…… 为请神灵出场,凡人们也要继续唱他的身世家族,得登神坛的凡间经历,才能让神现身出来履行他的职责。 “叮——” 眉目清秀玲珑的小神婆左手阳仰,右手阴覆,打神鞭上的铃铛随着四面野鬼的哭喊响得更恐怖了,见状,她头挽双髻,一身蓝衣,充满请神仪式感地用朱砂调写“天祀荡扫十魔真君爷”名讳于黄纸上,又以鸡冠血抹口内,记年、月、日、时八字,待甲子、庚申日,祭炼于神龛之中,用鸡、鱼、香果供献,先念《二炁咒》,次念《追魂现形咒》四十九遍,展黄纸唤将军大名,对黑白无常行持加礼。 “叮——” “叮咚——叮——” 狰狞的饿鬼从村里大路口包围了整个祠堂,各种骷髅头像灯笼一样游荡在空气中,跳动的火焰包围在她们四周,以邪恶红白脸谱的形象发出浙江话的方言版本诅咒…… 在当地村民家房屋的半透明玻璃上,突破风水家宅保护的普通生魂们也一个个都在恐惧大哭,他们的完整面孔缺失,但如果村子里面的磁场还不回归正常,这几百人的性命也就只能随李家人,摄制组一起陪葬了。 叶教授被彻底毁掉正常人三观的面色白了好多,赶紧把目光落在小神婆不断祈求降临的白发傩面神将身上,她是研究地理的,对神龛上这张阳戏画像上的文字也就看了起来,她还读懂了这位阴间神悲伤凄惨的身世…… 原来,这位阴府大将军是民国生人,他的母亲本是一个傩戏女祝,嫁作绍兴某地富贵男子后,却时常受到丈夫一家迫害,最后还和幼子一起被活埋……神将能起死回生是上天开恩,但将他从襁褓中养育长大的母亲还是惨遭旧社会封建所害…… 从这一遍遍请神唱词,叶教授都能听出神君无法扭转母亲悲惨命运的自责和痛苦…… 五猖真君令牌的这段唱词,似乎也成就了冥界神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所以他在传说中除了是五路神,是开道神,也是能代表天下母亲心情的泰山娘娘座下儿郎…… 可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对这张脸的熟悉感也越来越重? 宣,婴? …… 薛,婴? …… 叶教授的记忆已经开始被撬动了,她的曈孔深处浸润着思念和关心,血迹止住了的手指就这么按在了沈选留下来的纸扎人眼眶上。 下一秒,小神婆看到了她背后的神迹。 在这样一个被饿鬼即将拉走的夜晚,一个长发垂在额头上,戴艳丽夺目傩戏面具的男人本是无法被忽略的。 等他从山顶半空中独自一人先飞下来,这个提腿悬空的人在她们面前也没袖手旁观。可破茧而出的记忆此刻已经到了被亲情主动唤醒的临界点,又随着二者身后来袭的癞子金仙,在夜空化开最锋利的一道闪电。 叶鹿鸣早已经忘记了所有,可在一瞬间抬头看到这个“陌生人”出危险了,猛的叫出一声,“阿婴!小心!” 她脱口而出的故人称呼,瞬间把召来的神将吓得僵硬成石雕。 宣婴能拗断饿鬼脖子的手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叶鹿鸣受伤时他的紧张无措,跟母亲为他的安危而流泪大喊,让他们都冲破了牢笼,再无法抑制情感。 明明宣婴出现在这里是想把沈选妈妈安全救下来的,此刻傩戏面具却险些掉落下来,一滴液体也顺着血迹从空中砸在了叶鹿鸣的手背。 被刻意忘记的家人记忆苏醒了,他先看叶教授是否安好,又改为隔着面具注视小神婆,最后还张张嘴对口型道:“乖女儿,谢谢你帮我保护这位老师。” “……” 宣婴还隔空对话,往这个小神婆的神识里多加了一句话:“只有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以后,你就在心里叫我小干爹吧,我可不敢当你的娘,这就是我和你之间首次行通灵之术。” 别的地方的道士可是巴不得真君爷真身能进自家道观,小神婆走了好运,也看着她的小干爹有些不敢相信。 但都说要断子绝孙了,要是能有个女儿,宣大将军琢磨琢磨,好像这事谁都不亏。 “乖女儿,让让,干爹要开战了。” “……!”小神婆瞪大眼睛,仙娘变成小干爹的冲击太大了,她还突然想起一句话,游神遇邪灵,便是神魔开战时刻。 大将军莫非你不止要救我们,还要救全村! 果不其然,之后先是一条火龙在大甲村子上空出现,棕色农村木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如霹雳般的鞭炮齐鸣,接着烟火大起,在人间看不到的小鬼开路先锋后,这个假面披发,如鬼神状的长发地府神袛正式上场打鬼了。 …… “李兴。”宣婴来替村里真正该下去报道的人销号了。 天色惊变,闷雷击鬼,金蟾啮锁烧香得来的修为到底不够,它怪叫被宣婴用沈选画的纸符镇压住,变成了一个癞子弹琵琶的春节年画。 藏在阴霾中的月亮也挣脱出来露头看着乡村的屋顶,但李兴这老东西死到临头也不肯扔掉李老娘,这倒是稀罕事。 三分钟后。 宣婴把那镇墓兽用魂魄锁降伏,心急如焚的他才能恢复正常思考能力,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姓沈的“大孝子”,让他尽快出来带叶教授安全离开,但重逢以来,最接近沈选妈妈的紧张感还是一下子靠近了他。 但活人看见了他,内心肯定更紧张,叶教授此生已经再不敢不信鬼神之说,她作势要下跪叩拜神将上来搭救之功。 她还想问问自己的心,为什么那句“阿婴”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嘴边她想了想,觉得能回答一切的人,恐怕只有她的儿子沈选了吧? 哪知宣婴看见叶教授的动作后,心情直接吓得半死,他往后退了几步,还没想好怎么说,宣婴只能撕开衣衫帮忙包扎的细心动作,还带着少年气的青涩笨拙,但鬼神不能对活人开口的规矩也限制了他们。 “……我们两个人以前见过吗?”沈选妈妈知道神不能开口,可就是是真的感觉他好眼熟。 宣婴抬头又被吓一跳,忘记摇头的表情被震惊到了,同一时刻,他和沈选妈妈的双眼似乎都微微泛着红色。 原来,爱就跟祖宗与后代流着相同的血一样,是一辈子的事情。 第60章 宣婴现在真的不知所措,反应过来了什么,他也赶紧否认,用肢体动作胡乱表达着,“……没,没有,我们……我们不认识的……” 但叶教授的一腔母爱,也是宣婴恰恰最抵抗不了的最大软肋,他多想冷酷无情一点把秘密藏住,但最终只是抓着沈选妈妈的手腕更认真地摩挲对方的伤疤,连声音也裹着潮湿的哭音。 沈选妈妈立刻觉得他好敏感,也好让人心疼,一时间无法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现问题。 他也没有说什么,开始慌乱扯开话题,两个人在一起保持沉默暴露在空气中的伤感却越来越多。他本能地想沈家全家带给自己的疼爱和照顾,又藏不住面具后露出的半边侧脸,这与记忆中那个1999年春节趴在五斗橱对自己笑的少年面颊完全重合到了一起。 …… 当晚七八点钟,沈选眼睁睁地看着山下传来他画的符烧完的阳火,他也加快速度地回来了。 他落后于宣婴进村的时候跑得飞快,停下来以后好不容易有个喘息空间,他抬头一看祠堂的门板才很确定母亲已经彻底脱险,因为他看见宣婴站在门口的表情虽然很感动,但这个男鬼没有哭。 两个人都长松一口气了。 刚才的危险发生在他们正准备捡骨的时候。 宣婴提出要先下来救人,沈选也没敢拦着他。 现在就是在人间魂魄羁押期限内清理村子里面的阴债,带妈妈和小神婆离开宁波。 因为沈选不想在母亲发现更多问题之前继续暴露宣大将军的真实身份,他怕宣婴的纸扎身体在天亮之前露出原型。 “我们尽快离开这里,我妈没事吧,你和她见面了?” 沈选注意到纸扎将军腰上的骨架变得不太结实,又把两个手摁摁宣婴的肩膀,蹲下来查看他的双腿并拢处。 “嗯……没事。”宣婴沙哑的声音肯定不用猜都知道是被他妈妈影响了。 沈选不由得正色,低声说:“谢谢你,真君爷。” 宣婴刚才还在想,叶教授今天看见他的场合是多么不利于未来要做一家人的事情,他突然心情也有些不悦地道:“不要在这种情况下叫我真君爷,你这人,该客气的时候不客气,不该客气的时候怎么……非这么笨。” “……”沈选一下子顿住了,突如其来的心尖颤栗侵袭上大脑,他一个字都没办法理清楚,光看着宣婴一张冷峻不似凡人的素白面容,他长发松散垂成一把,神情带着隐晦不明的情愫,教人无法移开目光,却又舍不得冒犯。 宣婴的脸皮也随之扑上来一股熏得他眼眶热热的红气。 沈选见状像把底色闪烁不清的眼睛焊在了他身上,脖子上,宣婴终于受不了这该死的沉默对视,呐呐说:“你看什么?” “……嗯?对,对不起?那我不看了?”沈选哑着嗓子低下头道歉,可宣大将军发现这人真的不看自己,嘴角一撇差点上手就挠他, “没说不给看,为了给你妈一点面子,准你……你今天能看。” 他很气沈选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不解风情,又实在不舍得抽这张帅脸一耳光,只能抬手推在了沈选微微加快跳动的心口,缓缓地攥住衬衫衣领子拉他贴近一点说话。 “可你好不解风情,有时候哪来那么多规矩,你不是惦记着我这样主动亲近于你么?你对这种事……腻了?”宣婴呼吸凌乱,急切凑到了沈选耳边,他一头雪白长发,眉眼眼尾微红,侧过头追问的眼神分为惹人怜爱,加上刚刚他差点对叶教授脆弱地哭出了一颗颗眼泪,被时间遗忘的眼睛现在改为对着沈选的时候,沈判官只觉得他这辈子如果惹哭了这双眼睛,一定会后悔自责得下地狱。 沈选连想都不想就问:“你不是一直都讨厌我?” 他冷漠的口气中透着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委屈:“我只想要你开心,我不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 这种情况,又是宣婴完全没想到的,姓沈的第一次就那么理直气壮找上门来,后天成天闲着没事就调戏他,大将军都忘了这家伙也还是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年轻…… 对啊,他怎么给忘了,还是小孩子模样的姓沈的,真是特别地可爱,他才会也对长大的沈选一起惯着。 “……” 被外力豁然打开了心门,宣婴看着这个冷淡俊朗又不乏成熟温文的男性,实现从他肩头披着的薄外套衣扣,落在了他禁欲到惹人肝火直冒的领口,沈判官这么个眼高于顶的个性,从小到大别说跟人一见钟情,连青春期暧昧都没有过,他这颗心都死死栓在眼前的男鬼身上盼着今天这种二者互相看见的机会。 沈选仍旧在忐忑,突然听到了宣婴用干巴巴的声音说了一声“你”,他抬头,发现宣大将军情态暧昧地抿着通红的嘴角,轻轻垂下眼皮看了一眼自己,才往沈选怀里依赖地倒了一小步。 长发大将军不情不愿地跟天生的坏嘴巴搏斗。 “你……你可真是……白痴,讨厌的基础是在意,我只有在意你,才会觉得你有的时候真的特别讨厌,虽说你这人确实讨我厌的情况更多,但你……现在就有几分可爱。” 他是说真的,毕竟以前的他在沈选面前总是吃瘪恼火,第一次会像现在这样满心充斥着啼笑皆非。可他们认识以来,沈选一定不知道,宣婴最担心的问题一直都是,眼前这颗凡人心到底是不是能够此生将他视作唯一。 还有,小时候说要他留下的小朋友,是不是长大就不要哥哥了。 沈选隐约觉得宣婴叹气出来的气味闻着更甜蜜了,他呼吸很乱地问:“是么?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你在意我了?是因为……我妈吗?还是因为我?” “……” 沈选替他往下说:“是不是因为宣婴其实也在喜欢我?他假装讨厌我,是因为觉得我发现不了他,所以他才会整天凶我,如果是,我这种人也真是一个活该没救了的笨蛋……好在我现在主动发现了,你会不会说,这就不算了?” 宣婴猛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道:“不会。” 沉默半响,他又追加了一句沈选当场招架不住的话: “我等了那么久,才被那个人好不容易地发现我的存在。我为什么还会说算了?如果算了,最后吃亏到一塌糊涂的人……不才是我吗?我舍得吗?不舍得,我一定不舍得。” “……” 二人过招完毕,宣婴这一番撩人心弦的话语将沈判官一直引以为傲的判断力打的七零八落。 虽说他们还没能直白地把那句话当面说明白,但这对二人来说已经是历史性的一大步了。 沈选现在只会不自在地闭上嘴表示以后一切听领导的,宣大将军却忍不住得意到老家了,发出一声促狭的,短短的调笑。 “对不起,吓到你是我的不对,可我给忘了,沈判官还年轻,不比我做鬼老道。” 作为年长此人的“大哥哥”,他看着沈选变可爱多了的脸,也跟着改掉了以前不好好说话的态度。 “要不这样,往后的日子,也容真君爷伺候伺候你小子,让你开开眼界,涨涨世面。” “……” “对了,你妈受了轻伤,我没办法拿阳间的东西,你进去看看她的额头伤口,也劳烦您抱我回去吧,走了走了。” 宣婴伸出纸人的手要他抱起来躲躲风头,沈选这才回过神来,听从他的指使先去藏人,再继续去看望母亲的情况。 但都说年轻人的亲热还是得避着点长辈,他们肯定不想再惊动叶教授了。 所以宣婴确认沈选只是想帮他瞒住秘密,也不是说不分场合地占他地便宜,就被沈选带去了祠堂后面的那间民房。 李村危机还未解除,他们得明天再找机会上一次山,这个公差出到现在,宣婴都有种来偏远农村扫盲却碰上一村子“文盲”的工作受阻碍感。 但凡大甲村有土地和其他认识宣婴的城隍老爷,他和沈选两位地府中央派来的干部都不必亲力亲为成这样,打鬼不麻烦,麻烦就麻烦在鬼魂们文化程度低,你和它说政府会帮你的,它们还不听。 而他们虽说嘴上说着工作,一位将军也不自觉地将身子软下来,趴上去就开始磨蹭沈判官的脖子,又找他拌嘴的嘴巴里面也没闲着。 “喂,我告诉你,那个小神婆,我将她收作干女儿了……反正我也无亲无故,再多一个人间亲人也无妨……” 宣婴在试着跨过心里面那堵墙,他在无意识向沈选展露自己有多希望多年以来的愿望能成真,他在试探沈选和自己建立起的行为默契算不算是珠联璧合。 宣婴带着耻意,皱皱鼻子感慨道:“……喂,你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过了今晚,我这种被谁害的断子绝孙的人都有女儿……有家人了,这破事一堆,也显得我这次运气不坏了。” 宣婴跟沈选说完一句暗示,他都被自己蠢哭了,因为宣婴马上看到沈选听懂暗示的眼睛微妙地看了过来。 第61章 “嗯,虽然不是将军生的,但我们可以一起给她起个名字。” 宣婴哼他:“家里最宝贝的闺女才叫妞妞,她以后是我养的小妞儿,我要叫她宣妞妞。” 沈选的嘴角一扬,心底不自觉重复了这个名字,如果世上有个叫阿婴的小爹爹,那他女儿叫妞妞也不奇怪。 宣婴威胁状凑到他耳边,轻声问:“沈判官,你笑是因为不喜欢我起的名字吗?” 沈选说:“喜欢,而且我喜欢什么从来不遮掩起来,就算是现在,我也敢……亲他。” 宣婴被他看得摸了摸耳朵,整张脸烫了起来,他从未被亲吻过的嘴唇红得诱人而不自知:“那你亲!怎么啦?当着你妈是不是不敢了?” 沈选挺吓人地一板上脸,作势要吻上这片骗走他少男心的唇:“我敢,用不用我现在就证明?” 宣婴一时有些后悔,他眼角微微红了,赶紧咳嗽一声,装傻推开他:“你小心真的被人当成……有什么恋尸癖好的心理变态,而且你别逞能了,你妈又不在,你赌气要证明给谁看?” …… 五分钟后,经历了一场李村怪物袭击的叶教授恰好在他们的必经之路堵到了儿子,她正打算问问沈选有没有看见消失不见的‘故人’,冷不丁的,两个腻腻歪歪的身影搂抱着出现在了她面前。 空荡荡的村子,看起来只有他们三个人。 但实际上,可能只有两个是人,一个是凡人眼里的阴间丧葬用品。 叶教授不确定地问:“……沈选,你怀里的,是一个用纸和浆糊做的……男子吗?他是不是就是你放包里的‘同伴’?” 她的语气经过这次的事情变得不是那么迟疑,因为深吸了一口气后,叶教授后面跟了一句:“他和之前出现救我的那个‘城隍神’很像。” 沈选:“……” 宣婴:“……” 宣婴和沈选汗流浃背了:“……”我们现在应该在车里还是在车底?叶教授不是不信鬼吗?这都能猜出真君爷的身份是城隍了啊? 宣将军的纸片皮肤都滴下一头汗。 他看着叶教授站在三步开外,心里很是在意是否会影响人家母子的关系。因为要不是李老娘会变怪物已经提前给了叶教授一次冲击,沈选抱他回村的这一幕真的跟鬼片也差不了多少。 他终究……不人不鬼,没办法像普通人一样给长辈尽孝。 但对于她儿子为什么会大半夜还跟一个“纸人”到处溜达,母亲张了张嘴,进一步观察的视线扫过了宣婴正在忍住装死物,还不敢眨眼的紧张瞳孔。 “……是他吗?他还在这里面吗?” 叶教授问。 宣婴在沈选才能看见的地方偷偷缩紧了一边手掌的冰冷五指。 沈选见状安抚性悄悄拍了拍他的脊背,示意纸将军对长辈也别慌张。 继承祖上技艺的沈家唯一传人托着宣大将军的身子,一如平时那般冷静地走到了母亲的面前,又把宣婴站不稳的脚底板半平放在土上,挨着自己的肩膀,二人一起堂堂正正承受母亲投来的目光审视。 沈选说:“妈,我骗了你和爸,其实……我没有去正常的司法机关上班,我在吃阴间饭,我来这个村就是为了调查鬼神之事。” 叶教授震惊,但没想到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头,沈选低声说:“那位神已经不在了,您别再找了。” 沈选的意思是,刚刚救她的的确不是人类,只是附在纸扎上的一缕神明魂魄。叶教授光是想到‘薛婴’施展的伏妖法力也猜到了他不是活人,但她真没想到他是天上下来救人的神,他原来根本不属于人世间。 没办法不震惊,叶教授都怀疑这是梦,但想想李老娘母子从两个人变成一个连体两栖类怪物,她觉得儿子和小神婆的师傅曾三花一样能够请神,也一点不奇怪了。 她当着沈选的面,也不能失态,看看“宣婴”无生气的脸道:“那你的意思是,你的工作是神棍?那位……城隍爷,是能够附身于你的羊角三郎?” 宣婴:“……” 沈选还怪幽默的,跟他妈胡扯:“不,我跟他的关系,准确来说,应该叫,‘棺配’。” 宣婴:“……” 叶教授:? 第44章 沈选的脸上投来了两道用不同情感表达‘无语’的目光。 他妈妈是听不懂, 所以她才有些困惑地张大了嘴,宣婴看起来是恼羞成怒, 又想动手抽他,沈选也很确定,如果这里不是刚闹过鬼的山里,他家真君爷一定已经单手抄起村里人用的碎花不锈钢痰盂扣在自己头上,用衣杆跟他上演‘村妇’收拾自家‘汉子’的名场面。 沈选只能用眼神表示我就是跟咱妈开个玩笑而已。 俏男鬼大将军气的发抖:“……”那张纸糊的祠神白脸都在月下显得更凶戾了。 叶教授这时回过了神,不经意间, 她的余光撇见了宣婴,和这个纸扎真君爷的头都快被儿子气‘大’了的奇怪一幕。 叶教授呆了,吓得不敢相信地问:“沈……沈选!你快看!咱们在这里说话, 这纸人是不是眼珠子在乱转……”他到底是不是活的?或者说能眨眼睛或者动啊? 宣婴:“……” 看这破事弄得, 他怎么又无心把好心的长辈给吓到了! 当下他情绪上来,又一个没站稳,脚尖立住的男纸人在平地上啪唧倒了下去,沈选这个护花使者这次还没抱住他。 这可大事不妙,纸扎师傅都知道的, 若纸人无故开裂或眼珠破了,则请神失败,冥神也必须马上归位回去。 “……”宣婴也在半身不遂地着急想,完了完了,这地方到底什么风水!!!多呆一秒他都会多一件案底!!!长辈一定对他这个男贞子的初次印象从‘恐惧一级’变成‘恐惧十级’!!! 沈选跟表情管理失败的母亲看了一眼宣大将军露出破绽像呼吸一样简单的笨蛋操作,好家伙, 这位由“变温材质”制造的纸人连脸部都红了,他赶紧一把抱着纸人大将军拉到了怀中,等他搂抱着宣婴躲到自己身后来,挡在母亲面前的年轻声音才用大忽悠的冷淡口吻继续乱编:“不是, 妈,你肯定看错了,他真是……没有魂魄的普通纸人,但神进过死物,会让死物具有一定神通,这就是为什么民间传说不能乱拜石头,树木的原因,沾了香火,纸人都有三分人性,我们也别在他面前继续说人话了,他会学的。” 沈选想故意把故事讲的灵异一点,然后让叶教授不再那么好奇宣婴能不能听到他们说话,但叶教授的慈母情感似乎也没有败给时间,她先是思考了一下,又推推眼镜框郑重其事地说:“可你不是说,他是那位城隍神的替身吗?那他就得跟我们一起好好离开这里,你别把他放在荒郊野岭或者箱子里了,我们去屋子里比较暖和的地方,你给他拿些衣服穿,夜里很凉,风也大。” 想了想的妈妈还抬手学着儿子,靠了一下纸人大将军的左边手臂:“……我还备了一些祭品香火,是热的包子和牛奶,已经走掉的神君也能享用对吧?” 他俩这下都不说话了,因为叶教授的细心,让儿子们内心深处都很感动。 想想如果宣婴是人,和沈选一样出生在眼前的二十一世纪,即便自小他就被人厌弃,视作怪胎,他们也应该是最适合做一家人的组合,因为不止是妈妈,沈选他爸爸和爷爷奶奶,都会真心接纳爹不疼娘不在的他进沈家门,宣婴自己也最清楚这一点了。 可一个死了一百多年鬼再也做不回人,就做不成家人吗?如果前世注定有缘,阴阳生死也未必能阻隔亲缘。 刚好两个人的关系刚有点破冰迹象,叶教授的关心无形中也帮助宣婴越发坚定了一个念头,他不想避而不谈感情了,那件关于沈选的个人私事真的该提升日程了。 两个人带着各种思绪,一起跟在了妈妈身后,三人回到李村,小神婆也正式加入了进来,城隍庙的癞子邪神被赶跑,大将军头戴京剧大冠,身着金色文武袍的纸扎身躯自然被请到了神龛用作镇邪驱鬼。 三人一起点香拜了拜宣婴。 他从躲在包里装纸人,到躺在地上装死物,再到现在被放在神坛上装不能动,宣大将军已经习惯了,沈选发现他竟然直接一闭眼就钻入老城隍石头像中,又捏诀放了一波神力。 而对叶教授和小神婆来说,这一幕说来也真是奇怪,夜深露重的庙宇一下子被大将军天威扫去,他们被诡异村庄强行留住的地气也散了一大半。 最重要的是叶教授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她有所感应地在心底感激了宣婴,沈选和小神婆也把李村祠堂为大将军收拾出来。 等一家人用村里人的存粮恢复刚才丧失的体力,叶教授已经不再害怕,沈选也把山上暴露在外头的李村祖先骨头一次性用纸箱子捡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雾气散去手机信号就能恢复,到时候就是送母亲先回上海去了。 第62章 但叶教授对表面上温文淡漠的儿子背地里从事的阴间事业,还是得问清楚,因为以后如果丈夫又让儿子带心上人回家吃饭,她至少得有个站得住的理由才能打掩护。 “他的个性……肯定很稳重成熟吧。” 妈妈现在为止还不太懂沈选和宣婴到底是不是那种关系。 但在一般人认知里,城隍老爷多是生前行大善者,是阴间福佑人间之神,享用信众香火,刚才附身过这个纸扎人的魂魄一定很了不起。 沈选闻言,点了点头:“大将军是受佛道俗三家信仰的,在冥府也独一无二,您听说过五路开道神吗?” 见妈妈摇了摇头,沈选在香火缭绕的环境中指着大甲村这座古城隍庙,拿现成的案例告诉她关于宣婴的身份来历:“您看到的,是这个村在明朝时期的香火信仰庙宇,在我国,城隍信仰自古都普遍,但有的地方神因为享受荤血祭品,诱惑凡人献祭寿元,渐渐失去了原有神格,因此在它们跌落神坛后,对这类邪神的祖先祭祀也被视为淫祀,遭到了正统派宗教徒的废黜砸毁,现如今,人间司香火者,都是被赐封为家堂,道路,山川和州府之神,这种不是迷信,他们和普通人生活起居也息息相关。” 叶教授说:“那就是说,一个地方……一个村,都会有神?” “嗯,将军和我在一起工作,我们是金华市义乌市城隍庙的。” 沈选把宣婴这个领导拉出来,叶教授对他遮遮掩掩的工作内容是什么,也当场领悟了一大半,想起自己儿子刚才说他不是神棍,她都不知道背后隐藏的秘密竟然是…… 他们在沉默中消化一切,紧接着谈及这个村庄里面的灵异现象,沈选又讲起了一种世间不常听说的冥府规矩。 “妈,您听过还阴债这个说法吗?” 叶教授还真不知道,沈选告诉她,今晚的李兴和他母亲为什么会遭此报应,就涉及每个人生来欠地府的阴债,而这又得跟村里后代盗祖宗的墓也能直接联系上。 “这个村子,会受报应,不是地府给安排的,是因为他们把祖先的尸骨自由限制在了村子里面。” “我也是在今晚上山后调查才发现,李村的每一代人都相信,人死后只有不埋骨,祖先才会世代留在村里保佑子孙们,但他们不清楚,一个人死后的魂魄如果不去地府报道,接受销号和转世预约,他们就只能重复投胎转世成本地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然后以农作物和家畜的身份再被子孙食用进肚子里。” 说到这里,沈选给母亲看的是李村的祖传画像,叶教授现在也很难相信灵异事件的背后还能用遗传基因学来解释,但当沈选仔细地指着李兴面部的地包天特征,他缓缓说出来的轮回真相,也揭示了一个村子里面的恐怖秘密。 “李同州夫妻被毒死,是因为他们吃了坟墓边的蕨菜,但为什么村子里其他人也会倒霉,是因为这种遗传厄运就隐藏在他们吃的米面,养的鸡鸭身上。” “……” 叶教授有些头皮发麻。 但这张所有人长相高度相似的家谱,和沈选说的完全对的上,这个村子的原罪,或许就是他们在不断重复着吃掉自己祖先的封闭式生命轮回。 而在地府的转世流程中,人了却今生前生及长辈多欠的孽债,往往是为了帮助来世能投个好胎,所以以前的一些人就会往地府烧纸,这也就对应上了李兴之前的古怪行为——“补财库”。 沈选低低道,“古古怪,怪古古,猪羊炕头坐,六亲锅里煮。” “正因为一代代的李家祖先就是他们的一日三餐,曾三花举行的添粮补寿仪式才会在一开始就失败,而此刻的李兴和李老娘,应该也已经在新的生命轮回中能彻底明白这点了。” 第45章 夜更深了, 村里的黄铜香炉,插着三根断折的线香。 民间传说以断头香供佛﹐会得与亲人离散的果报, 李村人这次或是妻离子散,或是断子绝孙,这一桩地府官司的背后诡异,也只有沈选能帮忙记录在纸上留给后人用来警示世人不可贪婪了。 “……这都是前生业,可着我便今世当,莫不是曾烧着什么断头香……”宣婴远远听到了沈选给母亲讲的故事, 哼了很久的古代戏文。 乌黑一片的山林散发出隐逸的鬼魂呜咽,整个西山就像是一个受到祭祀后进化为变异体的上古神话生物,这一切反馈在当地的祖传画像上, 将他们遗传基因里的地包天衬托得更诡异无解。 霜色弥漫的漆黑夜里, 这时传来一阵树枝被脚踩断的声音,遭了现世报应的村子没多久再度响起这群外来者的脚步,也勾勒出一个对“纸将军”来说最为熟悉的轮廓。 威风凛凛的金华纸将军停下唱人间判词的声音,天知道他在这儿被罚站的腿都快麻了。沈选跑着回来找他,隔老远看见了男鬼明显正需要自己, 沈家后代也一时脑热地大步跑向了台子上的纸人将军。 沈选先一手撑住神龛的一侧,穿着白色衬衣和深黑色西裤的身子半抬起来,他就要笨拙地抬腿爬到手能够到宣婴的位置了,但他本来是想伸出手臂亲自抱男鬼的,可都没来得及站稳,沈选就栽了一个狗吃屎——他又给领导表演曲膝下跪了。 “哟, 大儿子,你也缺个干娘了?”宣婴又好气又好笑,本来他都有些等困了,现在一点也不了。因为这一幕莫名有点孩子气, 沈选平时都不可能干出这种行为。 并不……沈选缺也只缺一个伴侣,他还只想找动为武将,静可女装的那一款,但体能差如菜鸡的青年人不敢冒犯眼前这位宣爷的天威。 不过沈选这几天又是翻山越岭又是化解谜题,体能实在也是有限,伏案工作的高智商脑力劳动者如今丢人给宣婴看,总归把他搞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宣大将军没人性地笑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看沈选没了贵公子的体面仪表,活脱脱一个灰头土脸的乡间捉鬼师傅,冥司鬼神的眼眶空白增添了活人的情感,眼周最标志性的红色胎记也晕染开了几分秀色。 “我连你穿尿布都见过,这算什么?” 沈选:“……我们第一次见的那年,我都五岁了。” 他的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希望宣婴别把父爱如山用在自己的身上。 宣婴对他何止有父爱,突然来袭的母爱也如山体滑坡冲着沈选接受不能的心脏扑面而来:“五岁?我连你百天照都是看着拍的,不信再去把你妈叫来问问你的尿布长什么样子,你爷爷,你爸,你,哪个没被我喂过奶,换过尿布?” 沈选:“……” 他家母亲大人可不想掺和进他们这对冤家对头的私事了。 但每次讲起来就有种奶大几代沈家孩子的成就感,宣大将军看着他一百年来“奶”得最认真得一个沈家好大儿,又开始心情微妙了起来。 为什么对以前的沈家男人,他都能一视同仁当小孩子看待,唯独沈选让他本能地想靠近,眼下还想捧起对方的脸颊对视彼此一眼? 沈选有所察觉到了宣婴的想法,略抬头看他,还轻轻地把纸人的手托了起来,又将妈妈交代他要好好拜祭神君的包子和牛奶递给了本人。 宣婴一瞬间感受到那个包子热气的手指像被烫了一下,他真的很想把供品亲口尝尝的表情,也让两个人看着面前村子的萤火虫光芒陷入了奇妙的心情。 自从家族侍奉这位将军神的责任落在了沈选身上,他俩看对方第一次这么不一样起来。 以前的沈选,也真的不如此刻的样子看着真实可爱,充满活人俗气,让宣婴一刻不看见都会有点关切他,整颗心都为他们的事情而轻轻提着一颗心。 宣婴表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的。他藏起今夜那种别样的心动,抬气一条腿命令这个活牛马服从,沈选见他面色并无鄙夷讽刺,只是指使自己带他下去也放心了下来。 他动作和反应都很快,一转眼,沈选已经把长发纸人抱下庙宇的神坛。 等他们坐下来聊大甲村与面对叶教授掉马的后续,宣婴瞪着能动起来的眼睛在沈选的旁边蹬腿“坐”直,先摸上后颈部按摩一下,又端详沈选清澈明朗的活人眼睛,张开了内部白乎乎的漏风嘴巴。 “你跟我来这里的目的已经完成,崔判传信息给我说孽镜对于案子的口供有变,我们看来得回金华一趟,至于这里,地府会派新的地方神过来。” “上头是要调动一个城隍爷过来上任地方吗?” “当然不是,你当城隍也能搞社会招聘,现在全国各地的城隍都已经是连任几百年的老党员们了,我听老崔的意思是说,这地方不是地邪吗?那就调动规模,大搞特搞,让这个县的人间官员搞个党员工作室在这个鬼村上,用社会主义光芒镇压一下这个山头上的饿鬼们。” 神明在现代,也要走天地玄黄替众生们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办事程序。 宣婴这个体制内神明说的也挺有道理,城隍在古代是城池守护神,所以每个地方都为其建造官邸,大甲村在明朝属于一方城市,但在现代已经只能算个山村,那些有名有姓的古代城隍必不可能被调动到这里的,当然也不是完全可能,如果未来有哪个城隍犯了重大工作错误,要被撤职,被下放,这地方的城隍庙就有神明接管了。 第63章 可是阴债呢?已经超额支出的人命和村子里死去的人丁怎么平?叶教授也想问问摄影师他们几个的具体去向。 “别光顾着问我,我又不是判官,你有这功夫不如看看你的手机,崔判把地府的工作安排肯定都发在生死簿了,该死的会留在村子里受罚,其他无关人等肯定是送往地府。” 沈选闻言把他天天不离身带着的生死簿打开,在文档打开的时候,这东西真的发生了变化,从手机里面飞出来成了一张薄薄的纸。 准确来说,是一份卷宗,上面有每个人的功德文字记录。 “我不是跟你说过,所有人的生前所作所为都会记录在册的。” 宣婴带着他最招牌的公私分明态度,“我们冥司,不管救苦救难,但地府也不亏待一个好人,有那种不公平的人间案子发生,我第一个会管到底的。” “嗯。”沈选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 宣婴这种直肠子个性,也让沈选莫名很受他的感染,又产生了一种渴望将这位神明彻底私有的隐晦心理。 但本地习俗败坏,还是幸得大将军和沈判官奉三官之命到此擒鬼,所以这次得主要功劳按规定就必须落在他们单位了,宣婴捡起庙中供桌上堆满的几件锡箔元宝,捻在手指头上转动着把玩上面的香火供养,也活动着出差累了几天的关节瞧了一眼他的得力下属。 “对了,回去除了给你申请加工资,你……你最想要什么工作外的奖励?” 宣婴说出了他平生第一次的主动示好,沈选有点难以置信,震惊之余,他却忘了宣婴不久之前才说过的话,大将军从不讨厌他,是在意他得厉害。 正因为之前想明白了这一点,宣婴手臂交叠,趴在膝盖里陷入有家人关心他的别样温暖,他也很想让沈选能坦诚点接招,对自己别那么虚伪地只做表面功夫。 “没有?还是和我假客气?今天晚上不说出来,明早咱们就算了啊。” 沈选放不开手脚的样子,让宣婴莫名其妙地紧了一下心脏,他挑眉丢元宝砸沈选发泄了不痛快,看到金色的锡箔在那张装模做样的脸上暧昧擦了过去,又变成一个扁扁踏踏的瘪纸团,这个举动也让沈选在偏远村子里露出一种习惯活祖宗无理取闹的包容。 “嗯,那就不说了,沈某……别无所求。”沈选捡起七零八落的金银元宝,主动交给他扔自己解气。 “什么意思?你……你给我说清楚!我就让你这么小心忌惮!你连个要求都不敢大胆地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宣婴的个性如外貌一样桀骜张扬,沈选无论是清冷的长相还是文弱的身材,都和他完全相反,但这人这种反差也调动起了真君爷的胃口,让他看上了眼不说,还从没这种嗜好变得有点想尝尝书生皮肉的咸淡,想拉沈公子做个俗世人间里最六根不清的混世魔王。 沈选谦让地摇了摇头:“真的不用了,将军,这次来人间出差主要是您的功劳,我也和很多人说过,我现在所做的事,都只是……想陪着一个人。” 宣婴像嫌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脸上为他们的讲不通而抓狂问,“你真不要?” 沈选抬起一只擅长于帮他分忧的手,指头的薄茧也报着温柔的目光替他家将军的肩膀拿走斑驳的月光,“和大将军成为同伴,就是好,在所有的选择面前,宣婴就是悬崖……也是一样的唯一选择。” “那你……” 月光照在他们的眼睫毛上,宣婴咳嗽了一声,还是不太会跟他聊天。 “说这么多,不如表示一下。” 宣婴发出别扭了的声音。 可沈选觉得自己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开诚布公的他们还表示什么? 沈选第一次正式谈对象的脑子又不好使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宣婴低下来的脖子后面都泛着身子骨软绵绵的示弱情潮,大将军还在真心期待着自己能主动点凑过来索要一下“奖励”,可两个人相互沉默半天,延迟发现沈选没那意思的宣婴终于还是黑下了脸。 “看看看……你看我脸上有花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老土的人!睡了!也别吵到你妈,明天就回去老实上班!” 怀揣敬老美德的宣婴对叶教授家的沈木头疙瘩彻底绝望了,这次除非是天塌下来,他之后一路回金华都不想再搭理沈选。 沈选也不是真的不开窍,但无缘无故就把喜欢二字动不动挂嘴上说,沈判官感觉宣婴可能也每天听都听腻了。 宣婴这时候才想起来一件事,“对了,这是大家伙第一次来这儿旅游,下次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你给我们四个人一起合影留念一下。” 沈选扶额了起来,他这人就从来不爱拍照,宣大将军又喜欢热闹,看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容易吵架…… “怎么了?让你帮忙拍个照会死啊!!你不帮我拍我就自拍!!!我出门就是要拍拍拍给其他地府的鬼看看!我还要发朋友圈点赞呢!” “那您把我屏蔽吧,我不爱在朋友圈要点赞评论。” “真土。” “我是不如您活的潇洒大气上档次。” “这还用说?要不怎么你是下属我是领导,你是牛马我是真君爷?” 沈选嘴上不饶人的某些毛病也发作了:“可您上次喝多了不是这么说的,您说是因为您上岸早,1959年飞升当城隍又不考英语和思政。” 宣婴:“……闭嘴吧你!” 直到他们睡觉前,沈选和宣婴的无意义争吵还没结束。 他俩在一起带着一肚子火气睡一宿,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各自抵着身后的热源悠悠地醒了过来。 宣婴睁眼就看到身上盖着被沈选盖好的棉被,沈某人简直把他当个洋娃娃,从头到脚裹得严实暖和不说,这人还侧着身子替宣婴挡风口。 他还习惯性凑向怀中冷冰冰的纸扎人,脸蹭到了男鬼空洞无物的胸口上。 “妈还没起,我们再睡一会……” 沈选没有立刻转醒,但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小动作,用手指摸了摸宣婴触感熟悉的鼻子尖尖,确认是他,才算真正的安心。 这个举动无形中擦去了宣婴眼角眉梢一百年来的阴郁尘霾。 宣婴顿住了,对上沈选根根分明的黑色下睫毛和淡色的嘴唇。 倒在对方身体一侧的他突然有一种沈选就是他心底某个选择的强烈感悟。 他好半天不说话,等到沈选搂住他的身体一并躺好,宣婴有些不安地深吸一口气,才把这家伙从昨晚的“拉黑”状态偷偷放了出来,他还把胳膊轻轻地圈在了睡梦中的某人腰上,继续揽着从小朋友变成好男人的沈某人,把手穿过了他的腋下搂着睡觉。 等到三个人加一个纸扎将军护法神都要离开这里,李村的幸存者也后知后觉地等来了当地派出所,几个警察同志们把车子开进村里的时候,沈选站出来把一切的事情都说明白了。 “你们前天从上海来的,然后就遇到了一个村子的人中毒昏迷?”片警跟到了城隍庙内部,沈选指指上头写着宣婴名讳的令牌,“嗯,因为我母亲想祭拜一下城隍,也许是神君开眼,也让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得救了。” 警察将信将疑地读出‘五猖大将军’几个字,他们挺少看见有村子供奉这位仙家,这个神君和齐天大圣都快差不多冷门了。 但不远处的村中,棺材板里躺着的老太婆尸体已经不再是缝合癞仙,只是经过宣婴驱除邪魔的普通人尸体了。 “婶娘!!”李老娘家侄媳妇一家人就成功地活了下来,她和孩子们哭着喊着自家老人的名字,殊不知这场劫难中的自己也是差点过不去了。 既然都没侦破出人为杀人的因素,警察们最终也没深究。 这次请神仪式的失败,在派出所的调查下,最终定义为了屋中二氧化碳中毒,叶教授和沈选作为村里人心目中的见义勇为者,除了得到了几句口头感谢,还差点被全村用杀鸡酬谢的酒宴挽留下来。 沈选拒绝了,但在他和村民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叶教授看着村子里的鸡笼也总觉得怪怪的,也不知道是否是她这次接触了灵异事件,对某些鬼神的第六感变得准了很多。 她观察到侄媳妇家养的鸡今早孵出了一对羽毛湿漉漉的鹅黄色小鸡,这家人把虚弱的鸡崽放在了瓦楞纸箱,但它们的嘴巴居然出奇地像李兴和李老娘脸上的“地包天”。 看来,遗传厄运真的让这对母子又一次投胎在了下一代家中,重复着投胎转世被子孙吃掉的恐怖命运。 这里人的下一次轮回,转世,投胎,又会成为子孙后辈饭桌上吃掉的哪道鸡鸭鱼肉呢? …… 所有的事情看起来到此结束了,但是他们在临走之前,还要送走几个枉死在本地的外地魂魄。 古导演他们都好奇起来,地府会如何带走他们呢?没想到不过片刻,天色露出一线鱼肚白,村口的狗发出恐惧的哀叫,他们几个鬼魂在半困半醒间,一辆挂着‘宁波--酆都’的地府文旅特色大巴车驶向了大家。 第64章 一行人动身前往市里。 当天下午,沈选带着母亲小神婆一起坐车返程到了宁波高速路口,他等到了一个地方上的县城无常。 小神婆穿着沈选身上的风衣外套坐在大巴车上,她眼睁睁看到公路行驶的车流出现了一个大白天挂灯笼,前面冒白烟的骷髅牛头车。 然后大巴车开进了旁边收费站。 司机师傅和其他人也看不到鬼差赶着鬼界的牛跟了过来,只有沈选站了起来,迎接对方聊起接引村里几条外地鬼魂工作。 眼前这位头上长尖尖角的青面鬼差是嘉应派来的,它讲的还是方言土语。 它先客客气气说:“判官爷,这趟有劳,我这车上有几条烟,您帮我带给真君爷吧。” 沈选背着他领导轻微动了动的身子,一口回绝对方的这套上下级转账打点,“不可,真君爷平时再三交代,他绝不拿群众利益,我们地府是踏踏实实做事的公务员单位。” 鬼差:“诶,这这……可过了今天,我这辈子也没办法孝敬他老人家了呜呜呜……” 沈选说:“那不会,我沿途来,高速上连车祸鬼都没有,想想也知道您工作辛苦了。” 鬼差感动哭了,它颇有几分努力被看到的激动:“成绩属于过去,继续努力才是未来!我会用更好标准要求自己!更加努力抓小鬼,为以后成为一名优秀党员全力以赴,不辜负恶鬼们的期待!” 沈选握握它的手:“那老哥您和我加个微信,以后出差来宁波,我们多走动走动。” “嘿嘿,专门审判阴间众鬼的沈判官,我姓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王,可不是隔壁老王的王。” 沈选夸奖了起来:“好名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鬼差,嗯,我加您微信号了。” 第46章 都不用宣婴露面, 上道了的沈选就出手来了一场天上神明也逃不掉的人间世情往来。 因为宣将军早就给他交代过注意事项,这个王鬼差如果拦在高速上送成了这份礼, 两地城隍就算认识了,他跟宁波城隍根本没深交的必要,就怕人家往后借机给他这里塞亲戚孩子。 大将军藏在包里,成功地拒绝了神明走关系的事宜,宁波县城的本地管事的小神官在城隍单位也收到了微信消息。 这个报丧鬼是一个一百岁的民间耳报神。 前几日的它一开始听说谁上到地面来替自己加了一桩功劳,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并且骂大街:“放屁!真君爷那么大官威, 怎么可能用真身来人间!” 它耳听八方,从没有漏掉哪个地方神仙的八卦,对它的地府关系也是充满了自信。 但就嘴硬了几天, 沈选在大甲村地头给它烧过来一张香火黄纸, 烧纸的黄盆安在宁波城隍府邸门口,它一看,当场两眼一翻过去了。 五路煞……煞星宣真君来宁波了!它这消息也太延迟了! 好在这个眼睛长得乌溜溜的耳报神也是一个政务上的尖端人才,克服强烈惊恐后的它哆嗦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虽说两条细眉止不住害怕地抖动, 它色调白白红红的鬼脸还是争取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怪笑。 “多,谢,多谢,判官爷,我们马上派鬼差过去,没想到在我的辖区竟有如此不法现象!” “嗯。” 沈选不是那种玩反派死于话多人设的人, 他敷衍了回去。 宁波城隍办的鬼大人以为是不小心得罪了宣婴的人,大叫了一声。 “哎哎!!是是是,沈判官,你看这事闹得, 真君爷太客气了,他老人家来宁波怎么不打个电话,您二位真着急走吗?不然咱们摆一桌!喝两杯?” 沈选一口回绝:“没必要,劳烦您以后多派人管理大甲村,还有那个附身凡人的癞子金仙,我们将它押走了。” 这个蟆仙,能附在坟地的人骨上还阳,还能冒充神祠鬼灵,它的本事着实事不小,沈选将它画在一张纸符上准备日后用作镇宅之用。 但若论谁最了解本地风水,非这个耳报神莫属。 耳报神想真说,我一个报丧鬼,只按照地府给的流程走,哪敢越级,这城隍以前是古代衙门,专拿鬼魂,现在却更像是关心群众民生的居委会街道办,它呐呐点了一下头,小心地回忆道: “明朝……都那么多年了,我当初还是个童子,真是没办法帮您……” 沈选早有预料也不想深聊,耳报神使劲打保证: “啊不喝了?那沈判官你可得留个手机号!我一旦查到什么马上上报,我们宁波永远欢迎真君爷再大奖光临!要不我让高速停运一天,就让装真君爷躯壳的车安全过去?哦!不许走漏风声,行!卑职明白!” …… 沈选本来以为这也就是一句客气话,没想到王鬼差真有话没说。 它也不敢声张,只给出了一个符合越狱案主谋的推测。 “判官爷,您说奇不奇怪,我们顺着这大甲村查上去,发现明初李村供奉的其实就叫五通庙,这蟆也是当年那位五路神将的坐骑,而晚明时期的五通大将军因为当时处处祭祀鬼神的民间氛围最终沦为淫/邪之神,祂向人间索要盖庙和道路,大兴恶神祭祀。” 沈选问:“这个堕入妖魔道的明朝神袛叫什么?” 王鬼差把挂在嘴边的妖魔名讳报了出来:“承袭方相氏,前浙江五通神——杨四将军。” 有具体名字,他们就能往下查。 最终在地方神配合下,地府真正秘密在调查的案子经过此事走访也颇有进展,指使癞子金仙下凡,放跑孽镜背后的“真凶”,看来很可能就是方相氏当年在人间驱除三鬼留下的隐患之一。 沈选沿车边走上客车后,叶教授在和爸爸奶奶打电话报平安。 就在沈选下车购物的时候,叶鹿鸣还和自己的单位同事,同为同济大学教授历史系的教授苏莲心聊了几句。 叶教授几天没从宁波回来,却救了一个村的事迹在学校穿的沸沸扬扬,苏教授和她在一起聊了聊身体健康问题,又提到了一件有记载的事,这就是大甲村更为著名的一件民国历史。 苏莲心说:“我做过这个课题,就发生在你到的村子附近,当时江浙沪皖土匪猖獗,相传有一年,就在废弃的杨四将军庙有一个义士出手相助了乡里,因为他没有留下名字,李村的一些妇女老幼就用原五通神的神龛刻了这个人的事迹,期盼来日能再见恩公。” 叶教授愣住了,她想到自己和小神婆祭祀宣婴的画面,耳朵里也多注意了苏教授提到的那个故事。 民国的时候,大甲村的庙会总会请些曲子班来,戏班的台柱子究竟有多俊俏,似乎永远隔着卖吃食的吆喝,杂耍人的绝活,这个故事里的大甲村少女也压根没有看清过台上那张旧照片一样泛黄的脸。 直到民国22年,也就是1933年6月的某一天。 一切故事因为一伙名为闯踏天的贼寇改变。 当日,她与妈妈出门,母女俩先去的是娘舅家,她妈妈听闻有庙会就在回家路上耽搁了。她们一直到下午接近傍晚时,才离开市集去了宁波本地的城隍进香。 可她们和好多人都忘了,自民国初年土匪已在社会上往来非常,他们蹂躏居民无地安生不说,还专挑些妇女儿童劫掠到山上,将她们先凌辱一番,再以名字,人口数目均摊到每家八两五钱进行勒索。 一般遇到这种强敌悍匪,县政府的兵是不管的,好死不死的,她们正好落入了闯踏天的手中。 借赶庙会名义将大甲村三十多名女性绑到山顶后,土匪们霸占了城隍庙关上门就准备先奸/淫几个女娃娃再说。 在当年那种动荡不安的时局,被抢到了山上的女儿家们也以为她们的清白和性命是全毁了。 可关键时刻闯爷的弟兄们听到了庙门外有脚步声,一起去看也等来了一个落入陷阱的猎物。 一个土匪认出了这面带浓妆的小戏子是谁,他正是大甲村今年请的戏班台柱。 有弟兄还意犹未尽说,这小子昨天在台上就入了闯爷的眼,只因他当时唱的穆桂英挂帅顶好,一双眼睛旁边的红色胎记实在是姝丽。当时土匪们好奇,打听才知道,他从前也是绍兴富贵人家出身,只是说来奇怪,自从他进了戏班,总有人说他坏话,说他的那张皮囊邪门到像不老不死的人皮妖怪…… 这群好哥哥一听更得治治这个画皮男鬼了 。 他们既然敢祸害百姓,劫夺官府,对眼前这么一个自动送入狼口的梨园少年也全无防备。 得了一个更漂亮的玩物,闯爷和那群土匪放过了无辜的妇女们,跟神秘的人进了城隍爷的神龛,可到了夜间枭叫的最凶最惨的时刻,李老娘的母亲和她就被放了,救她们的,正是把在城隍庙解决了土匪们的少年,当时他已经披回那件戏服,还啃过尸骸,享用过人肉,但被救下来的所有女人们并不怕他,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恩人。 第65章 叶教授一阵心悸:“……”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宣婴的“前世”和“今生”应该是天生和这个地方有缘,鬼神莫测的因果报应看起来也说谎,她脑海中一时间浮现出的身影全是一个满身莲花的长发少年,无论真相如何,那年献祭自身的他眸底只让一个来自现代的她看到了化不开的麻木,冷漠和悲伤。 但他的过去也如一支唱腔辽阔包容的民间戏曲,字字句句,荡气回肠。 因为是他给予了当地人对于活下去的希望,叶教授想到这里,开始期盼下一次与神君……能再有缘见面。 人的一生,无论是受什么苦遭哪种难,谁也不能违背上天的安排,只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 …… 沈选上车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收费站的白色马夹袋,他戴了一个温润如玉的薄款眼镜框,穿着熨帖文气得白色半袖衬衫和亚麻色长裤。 上来后,他站在放行李的架子下方,先对父亲打完一个招呼,接着就去最后一排照顾轻微晕车的小神婆。 后座除了她,全是大学生。 从小没读过书的小神婆脸色如缺氧一样透出煞白,手里紧紧攥着土黄色布袋里的道教法器,沈选走过来递给她药片和超市冰柜拿出来窜寒气的矿泉水,她愣了一下。 沈选看了她一眼,没任何多余表情,因为想要跑来关心这个孩子不是他的想法,是宣婴。 真君爷这个好干爹一路上都在悉心留意着孩子的情况,用他的护法神威严庇佑她安全不说,还独他一个关注到了小神婆在晕车。 刚才他还嘱托沈选下车买完药尽快回来,沈选和鬼差光顾着说公事,他都不耐烦了。 刚好小神婆也是整个大巴车上唯一感觉到‘神君’还在身边,当她的灵魂处感觉到宣婴温柔的摸头小动作,她悄悄隔着旅行袋,回应小干爹冰冷刺骨的手心肉。 【“爹爹……”】 她也看不见摸不着宣婴,只记得师傅曾三花说宣婴凶恶骇人相,傩神面具后是一张丑陋阴脸,是杀人不眨眼的活恶鬼,可是她却觉得他身上有种香气,很好闻,好迷人。 宣婴在她和沈某人身边也没说话。 但是沈选和纸人身上挨得近,感应能力远远超出了一般人,他竟觉察出一个纸人的心口处像人类一样‘热’了一两秒。 看来真君爷这性子也就看着浪荡,平时只是爱拿有些事过过嘴瘾,能激发他多情似水一面的情报,又被沈判官牢牢掌握在手中了。 …… 2025年的江苏苏州市周市镇,毗邻上海青浦区的古镇历史悠久,年年都有大批参观者前来观光。 今天这群外地来的游客们三三俩俩地聚集在桥头,他们拍摄着这个古镇被保留下来的特色明清建筑和桥梁结构,却没多注意到景区内的一个老头身体上正在冒金光。 老头推着摆满各色冰糖葫芦的玻璃三轮车,发出无锡口音的电子大喇叭对路人们吆喝:“糖福禄,五块钱一串的糖福禄,吃了全家添福添禄……” 几个周遭的小贩一听不干了,他们卖二十块一串,这帮游客都会买单,可这老东西一来,不是破坏市场环境了吗! 一个羽绒服大哥停放好三轮车,打算过去教教小老头规矩,却见古色古香的江南桥头刮来几张圆形的黄铜纸,揉揉刺痛眼睛的大汉再往前看,老头的面前多一个抱伞女子,光看这身青花瓷纹路旗袍和耳边的纸扎小白花都透出不对劲的阴气。 老头见了这女的低头的脸,态度更奇怪了,手主动地拉开柜子指着糖葫芦问:“小姐,您要买糖葫芦?武毛,武毛一根我就卖哈哈。” 小贩大哥气不打一处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要抢生意过来,哪知道他刚碰到女人的胳膊,这个脸已经在脖子上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她直直看过来,白白的纸扎脸上因为没被笔墨画上眉眼,当然也没有任何表情。 更诡异的是他看到女人旁边的那个老头,他也不对劲,好像是脚尖立着的。 男人仿佛被吸干了阳气,脸色蜡黄地倒在地上,手指着女人大喊大叫道:“鬼啊!!人呢,人呢,你们快看,这儿在闹鬼!有两个鬼!” “哦哟……” 周围游客都看不见阴阳交界处。 土地爷从身后抽出一把破烂扇子,摇着头点化了一下他:“小伙子,你着相了,这世上,凡是人的脚踩过的地方,又有哪块没死过人?你天天在这景区夜市卖糖葫芦,又怎么能确定今天买你东西的是人还是鬼?” 可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大哥已经吓晕了过去,土地爷好心送他回自己车上继续睡,又收缴了这位黑心小摊贩卖了一个星期还在讹游客的三无食品糖葫芦。 做完一切,土地回头找抱伞女子,招招手问她:“你在景区找到那个离魂者了吗?” 女纸人摇了摇头。 土地纳闷:“怪了,我都卧底几天了,怎么还是没有线索?看来这件事真的要等宣婴回来汇报给他?” 他心想着看了一眼抱伞女子,继续道:“你去金华等着真君爷,他和沈选一回来,你就让二人来周庄办案。” “……”女纸人转身化作一缕青烟走了。 自从宣婴出差去了人间的宁波一带,地府那边虽说没往外走漏消息,但其他体察社会上世情风俗的神官们也没闲到在工位上每天装泥菩萨。 就拿土地爷来说,他这类神灵是本来就是地方性的重要保护神,宣婴平时来往不了人间和冥司,他却不可能不隔三岔五到人间出两回公差。 平时金华城隍庙门口的收费窗口就是他的显灵老地点。 可就在前天,一个烧到土地庙跟前的奇怪黄纸承接了沈选他们在宁波的调查后续,把整个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上头留下线索的地点,就在眼前的苏州,在这个周庄古镇景区内。 纸上说这里马上要抢在地府前面收走一条人命了。 可世间只要是被人脚踩过的土地,又有哪里没死过人? 土地庙里帮忙的小鬼举着黄纸读上面的字。 “神威浩浩,普鉴世间善恶,尚泽巍峨,有求皆蒙感应,今据家母言传,下民张梦洁谨以鲜果,清茶求见土地公……” 一个小鬼插嘴:“又不是逢年过节,怎么烧这么大的一座金山?这个女的有什么事情找我们土地公?” 另一个小鬼说:“她说拜自己的干爹,还说她家香火因缘际会的冥府亲人是……哟,巧了。” 土地公公大老远也听见了小鬼们的对话,他凑到跟前,摇扇子眨眼睛问: “怎么了?” 小鬼也没发现,嘀嘀咕咕说:“这个女的的妈叫张彩凤,目前是昆山人,但五十年代全家住在浦东,她小时候是有真神庇佑长大的。因为体弱多病,她爹妈当年就把她寄养给庙观的一个神仙名下了,死后的人要走五道,她认的干爹本来应该是土地爷爷,但因为土地和一位大将军当时同在上海做神官,他又常年守阴间大门,可挡常人身上的外病厄运,也被封了五道圣君……” 土地公公:“嗯?” 小鬼们听到熟悉的声音,才发现土地又出来抓它们不好好上班了,土地爷为人厚道,懒得说它们这种小毛小病,自顾自往下说:“这位圣君爷如今廉洁奉公,捉鬼禳灾,素有威命,所以这座金山不是给我,是烧给……宣婴的?” 小鬼点了点头。 如果按流程走,这个女的她妈妈认的干爹的确不是土地,是看着才二十来岁的宣大将军。 土地爷过来把事情了解了,记忆立马就跟着恢复了,五十年代的时候确有此事,他和宣婴还真的认识这个叫张彩凤的女人,这是他看着长大的老街道上的“小女孩”。 他又去仔细看那张纸,黄纸的落款有受害者的名字,这人叫黄耀祖,按书簿上查到的关系是女孩子的男朋友。 这姑娘和黄耀祖是大学同学,两个人谈对象多年,订婚喜宴本来是本月中旬,但现在她男朋友阳寿也只能撑到15号了,家里还没办完红事就要接一场白事,对家属们的心情来说是一场大起大落。 女孩子声泪俱下跪在蒲团,她向天忏悔说:“是我不该拉他请假一天出门旅游!还在周庄景区的那棵大许愿树下买了一块不明不白的红色令牌,卖牌子给我们的小贩说,把愿望事无巨细地挂在这棵树上,树下走过神灵都会帮,我们就信了……可耀祖许完愿回到苏州后,他就在家里一梦不醒,每天在睡梦中痴痴傻傻地笑,他……好像美梦成真了,魂魄还被梦境那边勾住了,医院说,他如果再睡下去,可能要做一辈子植物人呜呜呜……” 树?做什么梦还能把人拉在梦里一辈子出不来啊? 土地公公决定显个神通,他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成了凡人遁地来了周庄,想再找找那个挂满了红色纸符咒的许愿树。 这树,按黄耀祖女友描述,在江南首富故居的沈厅正屋旁边,明朝沈万三传说就出生在这水乡,靠挖出的聚宝盆累积了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宝,所以数不清的凡人把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一块砖当成了‘吉祥物’。 第66章 他们拜的起劲,却不知道吃那些随地乱摆的祭品的,总是神少,鬼多。 加上景区不良商贩的刻意渲染,假借‘许愿’往一些有灵气的土地上播撒淫祀的种子,那么怀揣不纯愿望的人就会被脏东西带走小命。 苏州某医院,黄耀祖短短几日已经骨瘦如柴,他的情况还在持续恶化,专家们给他已经用ct照过了颅内和身体各处,可他腐烂的身体和亢奋的精神还是在因为梦里所见而越演越烈。 “嘿……嘿……嘿嘿,我今天的股票……又涨了,只要本月买入上海希尔顿酒店的地皮,我就可以甩掉我女朋友,追到那部好莱坞合拍电影的女主角了,我相信自己就是下一个马云,下一个乔布斯,谢谢梦仙,谢谢……梦仙……我黄耀祖终于能光宗耀祖了……” 医院里的大夫们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这男的长得像一根地里青黄不接的软菜秧,他也不撒尿照照自己,眼前这些话语就算是说梦话也太离谱了吧。 他女朋友怎么不在这儿听听呢! 而且“梦仙?” 听说这个男的是在周庄景区写心愿牌中邪的,世上不会真有怪力乱神吧? 黄耀祖命悬一线之时,沈选他们跟母亲叶正式分道扬镳了,他们把小神婆寄养在金华市的火居道士观,然后才化为两道青烟回到金华城隍府邸。 去人间一趟,他们带了不少土特产回来,沈选也不嫌沉,他给母亲学校的师弟师妹们都买了一份伴手礼,又给单位的同事们买了十几箱苔菜饼,油焖笋罐头,鸡蛋酥,临海大目鱼干送各位民间神明,而这些原本都是金华府信众不会拜祭的香火食物,同事们知晓人情世故,纷纷表示回头有空要请沈判官吃饭呢。 宣大将军的目光游弋在四周,发现少了一个人,他跑去问青龙:“土地呢?” 青龙只管看门,他说土地爷前天就出去了,他还打扮成凡间老头的样子,一身红马甲配运动鞋像去找老太太跳广场舞。 宣婴扭脸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土地出去找老伴儿了?我都没脱单!这老头和老太太都跳上广场舞了!” 亏他还第一时间想来报喜讯,宣大将军一路上都在思考这次见了叶教授,还跟沈选有了进展,又多了女儿,土地肯定是最替他开心的。 不过土地也一百多岁了,大家都爱说这个仙女那个神君动凡心,谁又说过土地公不能思凡,这是神仙歧视! 难怪土地爷以前有空就天天忙着刷手机,他不会是到人间网恋奔现了吧? 宣婴邪魅一笑,哦,这老家伙,被他发现了吧? 比青龙的大脑还跳脱的,就是宣大将军有大病的脑子。 这时,沈判官来找宣大将军商量什么时候去找崔判,当然了,当他听完青龙胡说八道,也诧异土地公公短短数日就找到老伴儿的事情。 三个年轻人一起暗自佩服:“土地……你果然老当益壮啊!” 宣婴还默默看着沈选的脸,想起那天晚上如果不是这个人的木头脑袋不开窍,他们根本不至于回来发现输给土地…… 好在今天叶教授走之前还温暖了他一把,宣婴的鸡贼耳朵可是听的清清楚楚的,妈妈对沈判官说:“上班归上班,你和……你们都要好好吃饭,啊,记得啊。” 所以刚刚他和沈选就去买了香脆酥软的庙门口老金华烧饼,一边拎手上吃一边等到了稍后出现的某张黄纸,宣婴看见这折纸成鹤的仙法就明白了是谁。 可下一秒沈选就看到这张纸展开了,一副散发诡异邪气的红色木刻连环画,伴着人间医院里的某个噩耗出现了。 “黄粱梦仙……?”宣婴认出这个倒霉蛋碰到的鬼神了,“开成七年,有贫寒学子卢生,某日卢生在邯郸旅店住宿,入睡后做了一场享尽一生荣华富贵的好梦,可等他醒来的时候,小米饭还没有熟,民间灵鬼——黄粱梦仙……从此而出。” 第47章 黄粱美梦这个民间传说, 没有《愚公移山》《牛郎织女》等等那么出名,但也是多少人从小听过, 看过的,书店的小人书连环画上都有收录它的内容。 但关于生人做梦后,他寿数没用完的灵魂会去了哪里,这就没有梦以外的办法确定了。不过梦乡作为地名在古籍中真有记载,以前人常说,在世上有一个脱离泰山冥府的场域, 它不在三界之中,但入口又处在生门和死门中间的一条路上。 人的生门和死门,其实是差了一条路, 但那不是哪个有交警查驾照的人间马路牙子, 是地府的黄泉路。 可黄泉路口是他们天天经过的上班地点,地府社畜通勤路上全是鬼差挤地铁,轮回道破钱山孟城驿这些都是每个鬼都认识的老站牌了,就是没有一个梦乡连接阴阳啊。 宣婴眼睛一眯,嘴角不自然下撇, 转头看向了他们工作单位外边发现不了自己的人类们。 金华市整个城区常住人口受他庇佑,一切正常的生活画面里,普通人们都在不紧不慢地出门办事,接送小孩上下学。 一群无忧无虑上学的小学生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银铃般的笑声同时惊扰电线杆上的鸟,扑棱棱的麻雀飞过去, 路口的一家道馆对外闭门,正殿堂上正是他的官名。 他看到小神婆在当地接受寄养的那位道姑家,给他叠元宝。 可小姑娘家家坐大巴累坏了,叠了一簸箕金纸就在竹编椅子上睡觉, 一开始道姑端了张马扎给他干闺女坐,此刻她闭上眼睛看着很容易着凉。 宣婴勾起旁边衣服盖好在她身上。 小神婆的眼皮还会转,这让宣婴的心情很奇怪,他还分心偷看了一眼叶教授的情况。 人在上海的叶教授也在回程后第一时间补充睡眠。 沈选不知道他在偷偷做什么,问:“我们什么时候去苏州看看?” 沈选说完留心到了宣婴的表情,他在分心。 土地是肯定要去找的,苏州也得去,这是他们的工作。 但宣婴望着刚离开的人间,他有点恐惧再次跟着沈选上人间了。 这心情也太不对劲了。 他明明在离开宁波前的心情还不错,现在他又在阴晴不定地恐惧什么?仔细想想,可能是他怕每次去了,还是得和在意的人再道分别吧。 本来,一个鬼也是不该对上面有留恋忘返想法的。 他死在了那么多年前的岁月深处,不自觉遗忘了很多人和事,除了根本不用吃香火外的五谷,也早就已经不懂如何做梦了。 到死无归处的白发恶鬼徘徊在黑洞洞的地狱,能梦到的,只有前世,而不是今生。 所以他真的不懂,这个黄耀祖到底梦到了什么,才宁愿当活死人,也不要回现实。 大活人能喘气,吃饭,你的财富,家人,爱人,不才是看得见摸得着吗?正常人非要虚假摸不到的梦,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再看不起这个凡人的本性,他做事还是一码归一码的,沈选在他旁边看能不能想办法,也有了一个关于案子的新发现。 在他们将李村带回来的那页族谱,和周庄这次的签文放在一起后,他看出两个被封印画像从纸上散开的邪门很相似,这证明二者竟然很可能是出自同一种藏身雾气的‘官神’。 宣婴一听懂他的意思,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宁波刚经历过一次借寿偷粮。 想起土地还说如果不把人喊醒过来,黄耀祖就会滞留梦境一辈子,那更巧了,人如果不死不活做了植物人,那他的寿数就可以被懂道行的人设法摆阵借走。 苏州难道也要发生活人被借寿的灵异事件了? 这背后还能说明什么? 阴阳两边的世界,有什么东西在算计人间正常的生死安排,还要试图破坏地府的规矩,一个月来躲在幕后的主谋很可能一直都是‘祂’。 也因此,当天的他们立刻前往上海寻找崔判,沈选也就没有点明他觉得宣婴心情不佳的问题。 他们坐上了金华轨道交通工具,沈选和宣婴都是刚回家,身上没带搭地铁必备的城隍路引,但他们出门也从来不带地府流通的金元宝。 地府太子爷眼看要被拦在自动安检口门外,他在人间的干女儿小神婆睡醒后立刻烧下来了一打最顶级的玉皇钱。 一张张都是他家女儿亲手制作烧给他用的。 桀骜不驯的太子爷当场被感动到了。 有这么个孝顺孩子追着他送死人钱,以前就被宠坏的宣大将军只从此以后走路越发横着走了。 他们于是继续前往地府,那辆穿过几次云层青铜门的鬼界地铁像个古代沙场上的沉戈断箭,地底下方只见一道凶煞气息外漏的青色残影,杀气腾腾地开过了地府对案新盖的那座长江二号大桥顶部。 听小鬼们说,这桥的材质是纯钢筋的,抗雷方面很结实,打地基用的都是神力。 俯瞰下去,黄昏时分的河水从人间倾泼丈余,流入直耸云端的冥司地墙,一排排地府的诡异古建筑群貌和银色的现代金属大桥交融在绿油油的鬼火之中。 第67章 还有好多新晋鬼魂在桥上走来走去,湿淋淋的他们穿着各行各业的服装。 这些都是江湖湖泊里的江猖和湖溺,也就是人间统称的水鬼。 他们不能上岸坐三号线投胎,一般会从今生人间坐船横渡奈何桥,最终抵达来世的彼岸界,宣婴这么近看对岸,很快也看到了他要去汇报案子进度的第五殿。 宣婴也有快一星期没来兵马司训练他的兵了,今天单位门口站岗的小鬼是个赤面金瞳鬼。 大将军大老远看它挺个肚子坐岗亭旁边打瞌睡。 他毒舌发作,当场吐槽:“哟,你这根消防栓是哪调来的,消防队?” 红马甲看门小鬼看到顶头上司直接呆掉,小脸红温得更厉害了,它当场起立敬礼:“小小小小——的见过大将军!” 这位应该是宣将军的真粉丝,沈选被忽略在旁边,他推推眼镜表示习以为常。 宣婴这种家伙就跟没骨头似的,傲慢地逗逗人家直接挥挥手告别,临了还留下一句挑逗:“消防栓,下次站岗认真点。” 这下变成沈选不是滋味了,敢情这个男鬼骨子里还是行事风流,那之前算怎么回事。 不抓住机会的沈选后悔了,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们是都要的。 他这般克制没换来进展……循序渐进,难道真的不适合他们? 宣婴催沈选,他不懂这人怎么老是磨蹭,沈选突然就走过来伸手拉了一下宣大将军的手腕,两个人十指交握到一起。 宣婴:“……?” 喂,这是闹哪出?姓沈的身上也有脏东西? 沈选问他:“走不走?” “哦……”宣将军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睛,又面带好奇地眯眼打量沈判官这张规矩,冷静,完美,就是唯独差一点冲动的脸。 好像,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情绪变化了,这可真稀奇。 宣婴跟他走了几步,想了想开口说:“待会儿见了老崔,我就跟他说一下我们去苏州接着查案子的事情,对了,去苏州还可以找春申君黄歇,他是姑苏区代理城隍,庙里供品多多,香火旺盛,我跟他也是老交情,他那里有种叫喜神的米酿,比人间任何美酒都香甜。” 沈选一听到他提酒,就必须联想到他的酒品有多烂了,可一般人还是得佩服宣将军走哪儿全是老哥老弟的人脉。 宣婴拿手指戳一下额角,假装疑惑地拿那次的‘乱性’开玩笑。 “咦,你怎么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不就是提了一句酒……哦,话说回来,我上次喝多了还多亏了你,但你到底有没有趁着我喝醉干出什么……嗯?” 沈选心中的气立刻不顺了,宣婴说话总不顾周围,他低声为自己解释:“你是觉得我属于那种乘人之危的人吗?” 嗯,你当然不是,你多用心险恶,多懂折磨我啊。 宣婴微微地仰起下巴,他黑中透紫的长指甲盖点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沈选眼睁睁见他把那挠人心肝的指尖滑到锁骨那处,才用摩挲他像玩一件小玩具的态度“扑哧”笑了出来。 “……哦,哦……原来你不是啊,可我……能允许你是。” “……” “要不今晚就给你再制造一次机会,趁着彼此清醒,想要吗?” “……” “哈,你这人真是……嗯,算了,先不说了。” 宣婴上次是喝了酒不清醒才丢人,但论引人下地狱的实力还得是这次,沈选应该是不知道分不清真假干脆不说话,宣婴装作意兴阑珊地扭头就走,一路上也不继续和他对话了。 徒留那双情绪急增直上的眼睛对着他那头拖在背部的过长发丝想入非非。 崔判见到二人后,他问起了一个星期以来的地府案情调查。 他们已经替地府查清了大甲村的轮回之谜。 沈选现在把新发现告诉他。 怎么还多出一个周庄?崔判官又惊了。 “所以我们要去想办法找那个杨四将军。”沈选的声音果断得让人佩服。 老崔脸色很凝重地说:“事不宜迟,这次最好早些动身,因为既然出现了一次诅咒,那下一个受害者想必……” 对,这就是他们最担心的,在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又发生了。 再往深处说,世人都向往官禄亨通,明知道是假的,是转瞬即逝泡影,可千百年来又有哪个凡人不会被一场黄粱美梦所吸引呢。 如果人心完全无欲望,那他们与行尸走肉也根本无区别了,也正因为人是有心跳有体温的,他们求财求事业求学业求健康,神才会和他们形成信仰关系。 所以别说凡人不该那么贪心不足,在被邪魔引入歧路前,一般都管这叫人之常情才对,错的本就不是人本身。 但因为对城隍体系存在自信,宣婴这次持跟上回相差不大的意见开口说:“三官在上,我赌在事情发生后会有纸烧下地府,就算不是陆地,水仙道院土地龙神也会统统护着人间不出纰漏的。” 说罢,他叫上沈选就走,崔判临走把新的审讯记录拿给了他们看看。 这说明二人没得回家,高低要加个班。 但金华府班子的领导鬼宣大将军在走出来后,“诶”一声勾住沈判官脖子俯身轻语道:“你走错方向了,不都说好了,不回单位,你,今晚就负责我了。” 沈选:“……” 宣婴的腰又抬抬,侧着顶他一下,可爱到不可思议地说:“我不喝酒,我很乖的,求你,好心带我回家吧,求求你了,啊。” “……” 沈选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心,就在这瞬间乱了。 第48章 沈选被长发男鬼又一次给盯上了, 宣婴看上了什么东西总是表现得很外放,将翘起的手指作孽般放在他的肩部, 又拿他俩寻开心一般戳了戳。 这个拨动心弦的举止如他们之间情动的催化剂,沈选彻底忘记了什么是本来的原则。 可是他们是有个问题还没说清楚,那就是,以目前的状态,二人到底算什么。 沈选的为人处世再成熟稳重,他本质上还是一个六根不净的年轻男子, 在对他来说占据一切的宣婴身上,他的内心几乎没太大自控力。 “沈判官,哟, 你怎么了?”宣婴的手摸回自己的脸颊, 佩服地啧啧了沈选两声,又拉开一点二人相近的距离。 这个刚才靠近过来的身子转眼之间离开。 沈选受到影响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空了一下,着了魔一样侧着头追逐这点香味,他还皱起眉面带挣扎地看宣婴。 宣婴想将手指点向他的眉,沈选这一次赶快躲开了, 垂着的右手紧紧反攥住了这个男鬼。 宣婴低头笑了一声,像亲眼看见谁终于自愿下地狱了,他这满头白发也尽是超越某人整整一百年的心机深重。 这个相当会唱戏表演的嗓子,还对他学起了以前在人间看见过的做派神韵。 “哟,你弄疼我了,少爷, 小的刚才不就是给您唱了一支《牡丹亭》,您怎么就动手动脚呢?” ”看您正人君子,一表人才……难道,您还想听我唱点别的?” “可怎么办?我早已经入土为安, 只配躺在棺材里的死鬼身体与世间任何冤魂都无异,而我身子里那种已经死去太久的气味闻起来,也完全没有活人的鲜活,只有腐尸阴魂的不干不净,这样你也愿意给我穿戴红妆,进墓合葬,听我唱曲吗……” 沈选看着他,听男鬼用阴湿香艳的语调将100年来那场民国约定说出来,他想到的都是宣婴身上的疤痕,总是一睡就醒不来的噩梦,还有纸扎人伤心也会流泪的白色瞳孔。 宣婴在唱的,不是戏文,是过去,也是现在。 他小心翼翼地等,是因为他一直希望眼前的“少爷”能出现。 宣婴舔着湿润的柔软嘴唇,不由自主觉得口中变干了起来。 沈选看了多想告诉眼前这个男鬼,你很好,是我从不敢好好看你的眼睛,因为我是那么在乎你这轮悬挂在心上的明月,但我在明月面前总是像个胆小鬼。 就在沈选露出冰冷的脸上难掩情愫时,宣婴示弱的脸上勾起了两边嘴角,浮现调戏色彩的黑色眼中,开始闪烁着沈选必定会上钩的自信。 果真沈选看着他不老不死的百岁容颜说: “我不敢看,是因为有双眼睛太过美丽,看久了我总会为他分心。” 沈选又以赞扬某种高雅事物的角度欣赏了他的眼睛。 这个目光中的少年热烈让脸皮再厚的大将军都会害羞到不敢直视他的眸子。 哪知道,沈选下一句就说出了他们从来没有过的一句承诺。 “月下宣婴,美目如卿,故……少年心许。” 宣婴狠狠心动了一下,他突然有些想伸出滚烫冲动的手握上这个一百年后注定等待着自己的人,却又有点怕自己再次会错意,这时,沈选已经先抓起宣婴的腕骨,拉着满头白发的他进怀中抱住。 第68章 宣婴惊了一下,问: “你做什么。” 因为他们还是没和对方这么打交道,宣大将军的撩人样子变为一团浆糊,他开始剧烈反抗。 “沈选,你给我先停下,让我——” 沈选和他说:“可我松开了你,今天晚上,所有的话又白说了。” 宣大将军只能努力不乱动了:“……” 沈选想试试第一次抱他不会被推开已经很久了。 此刻两个人在一起的身体都是热的。 宣婴身上微苦的莲花香,被沈选高于常人的体温一蒸透出独一无二的温柔气味,香气四溢在他们两个人的鼻子边,让这个私下求证名分的过程变得顺利起来。 “宣婴,不要抗拒我,也不要骗我玩,是你的事,我都会认真的。”沈选在观察他面对自己的最真实身体反应。 宣婴已经几乎忘记了今天是谁先主动的了。 但他被沈选紧握着的手腕,也不知怎么开口拒绝,可能这就是……情人间的纵容吧。 沈选将宣婴冷冰冰的手掌托向胸前,宣婴这次是真的看出沈选要吻上了他,他看着沈选的眼睛,好像又微微无措和紧张了起来。 这种表情真的让沈选有些打退堂鼓,这一刻,他感觉宣婴的恐惧眼神让自己充满了负罪感,可再次退让,似乎也只会让宣大将军误解自己心里面根本没有他。 “你真是我的债主,你真是我的报应,宣婴。”沈选眸子微垂的目光情感不带任何亵渎,口气是真有点无奈。 他就像在经历一场上天给的情劫,偏偏他也愿意为此感激地献出一生。 好在他还有一颗再想要一个吻,也先给对方带来充足安全感的心。 沈选再次尝试了起来,他把宣婴的腰肢先单手托到了胸前的地方,又用食指中指按揉他的泛白唇肉。 这一刻,冷漠青年的每个动作细节都透出怜惜,力度拿捏地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弄得宣大将军的嘴唇也变得麻麻的,酥酥的,他不自觉钻进“少爷”的怀里做出了反应。 沈选低下头,眼角和眉梢有了一道光。 宣婴对他也动情了,在距离面前这个青年半寸的地方,这张妖异的脸睁开了湿润到眼尾透出一抹牡丹水红的丹凤眼。 他们留在宁波那夜,穿着女人披挂白衣的宣大将军已是藏不住的绝色。 眼前下个红衣服的长发男鬼更是美艳绝伦让人屏息敛声,沈选的大脑彻底脱离了掌控。 他亲上了这个唇,两个男人交颈缠绵色气充斥着口腔,私底下不可告人的津液被舌尖顶上流出来。 宣婴嘴唇的滋味和柔软甚至还没让他来得及回味,一种灭顶的快活已经冲跨沈选的理智。 他的身体自发做出了冲动选择,他想进一步了解清楚宣婴的身体全部,把所有的秘密一步到位解决。 可当下宣婴的脑子已经彻底一片空白了。 他明显不是那么享受被另一个男人用这种方式掠夺走主动权,他开始忍着不掐断沈选脖子的双手都有种……应激要出现了。 好在沈选此时问他的感受了:“……我弄疼你了?” “……没。”宣婴带着喘息声回答。他只是过不去人格和自尊的坎,但他不厌恶沈选给的第一个吻。 沈选也不气馁,等他调整好情绪才收拾心情问: “你知道,为什么上次我会说把有些事放在一切结束后吗?” 宣婴擦嘴角,故意答:“哦,容我想想,因为你闷骚,你就是想气我,是吧,好让我别没事找事。” 沈选好像顿了一下,在宣婴直接表达逃避的话语中,他摇了摇头,郑重地解释原因:“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你总是误解我。” 宣婴听了,忍不住对着反方向讪讪假笑起来,他当然知道自己说的话语不是沈选的想法,可这个当口他真的觉得自己很难受,被沈选抱着的心里面也很不舒服。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更想说说我是怎么想的,沈少爷,我告诉你,在这世上能让我愿意留下的话语都是直白的,我可以需要你,也可以不需要你,但我在做决定前一定告诉你。” 沈选想了想说:“嗯,你说的都对。” “……” 可正因此小时候的沈选才会那么崇拜他,又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走到这个人的面前吧,了解到宣大将军神秘又吸引人的满身伤疤吧。 但朝霞若举的人爱上千疮万孔的灵魂,要的从来不是让他再想起那么多的痛苦,是希望他走出来。 前一百年,他们没有偶遇,可后一百年,他们一定不会分开,因为—— “没有前一百年的记忆,沈选和宣婴也能制造一生一世的共同记忆。” 所以沈选此刻也仅是用指骨和皮肤的平淡相处分享体温。 宣婴总是猜不到他的想法,也只能细细品味着沈选不沾世俗污浊的安抚,虽然他还是觉得刚刚对话又听起来很像二人可以更进一步的试探了——就像上次临要睡觉休息,他们本来可以克服些障碍来点……村子里最后一次的,小尝试的。 沈选这次问:“我真的可以带你走吗?” 宣婴故作刁难状笑他:“啊?有人又开始懂得礼貌?所以,刚刚算是怎么回事?当然了,我才无所谓,我才不会让你……喂,你……又放肆,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谁了?” “我是金华府判官,沈选,目前主要负责地府五路将军宣婴殿前的科仪香火,还有他的房子钥匙保管工作。” 沈选这一次连多余的话也不说了,继续保持越级的放肆态度拉着领导先行离开这里。 宣婴开始还假意不配合,但他最后还是同意他第二次一起留宿了,可就在沈选送宣婴一起回家的时候,他也说出了刚才的答案。 “对了,我刚才说,以前的我总想把一些事留在以后,是因为我总想和宣婴有很多‘以后’。” 说完,沈选深信不疑地推动气质冷清疏远的眼镜,在模糊对视间,他露出了一张情谊真切,冰山消融的俊容。 “但今天开始我不想管以后了,我也只想要从这里带走他。” “未来本人将以男朋友的名义,每天带你回家睡觉,还不听话,就直接抱起来带走。” 第49章 在宣婴的盛情难却下, 沈判官在深夜二度造访了他家姨太太坟。 别人给领导扫墓都要带花才算礼貌,他俩论关系也不用那么讲究, 再说大将军小区本就种满了菊花和芭蕉。 除了没有活口,这个被冥司房地产公司包装成高档群墓的鬼小区配备了死人业主所需要的一切物业设施。 烧死鬼业主楼层有灭火器,跳楼鬼业主楼层有落地窗。 尸体们呆在一个小区群里也是畅所欲言,和阳间的人也根本没有区别。 不过上楼的电梯总莫名其妙断电,还动不动响起警报声是个问题,宣婴领着沈选走出了电梯。 沈选回头看看, 黑夜中的电梯门后边站满了各式各样没有腿的邻居们。 但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有地府的味道又明显是公务人员,人家都不想打招呼。 这时404门口两个纸糊白灯笼迎接了他们,大将军家进门处的台阶如民国古宅一样挂着白色蜘蛛网, “吱呀”一声, 落灰的铁门被一道怪怪的阴风刮开了。 宣婴明明是回他自己住了很多年的阴宅,顿在门口的惊愕表情反而被吓了一跳。 出去几天,他都忘了准备一些有仪式感的小惊喜再面对沈选了……他果然是大大的失策了。这个胆小,命短的人不会退却吧? 宣婴左眼下的胎记的色泽显得越发鲜红,懊恼的表情不再像刚被道士魂铃招过来的活尸, 像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他此刻也没办法思考其他问题了,只有挽留的心在不停作祟。 但他到现在记得沈选从小不太能接受鬼魂靠近,一向不喜欢亏待自己人,宣婴清清嗓子,关照起处处不如他身强力壮的家伙。 “你怕就拉着我,我不点灯也看得见四周, 所以家里没装灯,今晚先给你点两个香油蜡烛照照,等忙完土地的事情,回家我再装饰几个客厅灯泡。” “我有根白蜡烛拿着看脚下就够了, 你如果不喜欢灯太亮就不用装了。”沈选这次有幸走进心上鬼的高档小区坟头,他肯定是荣幸至极的,但他其实对宣婴已经没有恐惧情绪了。 沈选很配合宣婴,但也不多说多余的话。 在这张脸上,宣婴洞悉人性的眼睛窥见不到任何让他不喜欢的虚伪,只有一个散发沈家人独有气质的君子之身。 宣婴很明白沈家人都是怎么样的人,才更维护起了二人的相处气氛,沈选不必做任何事情,宣婴都是向着这个人的。 因为宣婴和沈选能好好牵手走这么长的一段路……这也太少见了。 在他们走进去后,宣婴考虑一下还是告诉在凡间生活质量颇高的沈选,自己家有招待客人的房间,以后都欢迎他来随便住,言下之意是二者关系变了,依旧授受不亲。 第69章 他们才关系升温,宣婴就说起了这些不给人面子的话,沈选对任何问题都表现得不太明显:“好的,那下一个环节是什么?你又要去洗澡吗?” 宣婴没有体温的身体都开始出汗了,他嗔怒地骂,“你满脑子都是什么?信不信我下次告诉你妈他儿子平时不上班的德行!” 沈选:“我满脑子当然都是你,所以很难走出刚才的心情入睡。” 宣婴瞬间睁大了眼睛,微微感动地看他追问:“……真,真的?” 沈选好像有点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一时间没接话,但他也并不是开玩笑。 宣婴几乎是一秒沉下来脸,抄起一只左手要给这张脸一个大嘴巴子紧紧他的皮,可再大的脾气伴随将军的巴掌举起,又狠狠下落到了沈选脸庞处,还是变成了……不舍得。 沈选睁开眼:“怎么了?” 宣婴咬着牙:“你干嘛又闭起眼睛!我才不是想……和你怎么样!”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会觉得打坏沈选的结果就是活活疼死他自己啊?他不会是被什么不干净东西附体了吧,不对,他自己才是不干净的东西。 另一边沈选看见了大将军自我鄙视的纠结样子。换作以前,男鬼肯定不会这样对自己心慈手软,爱与不爱的区别是真的很明显。 而在沈选把这件事确定下来前,宣婴已经想好了阻止他们总是这样无意义拌嘴的办法,只见他雷厉风行的手在空中一挥。 一个雕花博古架子就跟着这个动作送来灰扑扑的相册,宣婴拿到东西先打开看了一眼,第一页的相片赫然是一个穿着洋装的法国金发女郎跟一个中山装少年的合照。 这个穿校服,留奇怪发式的少年有一头乌黑如墨的及腰长发,他的发型既不像晚清,又不像民国人。 但他的眼睛旁边有和宣婴一样的红色胎记。 他们两个人坐在贵太太的那张淡红色仿古小躺榻上,宣婴低下头抚摸一下背景中的进口留声机。 落款提醒着他这是属于上辈子的故事了,一些记忆,也伴着他耳边的交谊舞舞曲声,从一百年前的上海传来。 沈选有所察觉地问:“你在想什么?” 沈选的双手接着被宣婴塞入一大本转移注意力的棕色羊皮封面老相册,第一次看起了宣婴主动翻开展示给他的上辈子回忆。 “你不是想了解我?”这口气不像平时的宣婴,也许只有提到民国,他才会显示出内心最“少年”的一面。 “看,1938年,我曾用这样的一张人皮在法租界教堂求学,这是我的女钢琴老师,但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 当他用目光落在宣婴活在各个时代的不同脸庞上,一张张曾经错过的宝贵回到了他的视野,在沈选所不知道的空白底片中,他的人生就是不断创造新的身份,用形形色色的画皮在人间赎身上的罪业。 “你会弹钢琴?” “为什么不会?和很多人比起来,我应该算是无所不能,一个鬼活得长,就会有时间去学习任何技能。” 宣婴回答完,欲说还休的他明显不太习惯被这人深度了解,沈选心照不宣地看完了好多页,也决定以后一定更妥善地保护这些珍贵的照片。 做完了今晚带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后,宣婴那只抵在下巴上的手指还不好好闲着,取来一个黑盖布里的鸳鸯戏水仕女妆匣子,要给沈选反手就挑开黄铜锁头。 沈选问他这是什么,宣婴又是没说话,掀开黑斜纹的牡丹手帕后,他伸来沈选这边,轻轻拉过青年的手后,送出了一块刻英文字母的银色相盒项链。 “我没什么宝贝,只有一根项链,你以后贴身戴着,摘了我可饶不了你,这是我当年花八块银元在上海买的,是古董店里的镇店之宝。” 沈选轻轻地读出了这个精致相盒背后的love u,打开看看照片的眼睛一下子凝住了:“这是你曾经穿戏装的登台表演照片?是1938年在上海拍的?” 宣婴回忆地眯了一下眼睛,用着跟照片上“男旦”不一样的真容教训道:“是,所以就一张,你不是爱听我唱戏,看我穿戏服吗?拿着别弄丢,那个当年卖相盒给我的洋人说……要放脖子那里,贴着……心口放。” 沈选的心立刻软成了一团浆糊,他的左手解开扣子戴上小物件问:“以后有机会再听一次你的戏吗?” 宣婴的左手虎口撑着额头,故作不耐地斜沈选的鼻子一眼,“真伤脑筋,我好像对于有些人过分宠爱,让他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 这话说的可真绝情,一点都不通情达理。 沈选可能也是被调教多了,越听这张脸辱骂自己,他浑身被挑逗起来的麻劲就越厉害。 宣婴好不容易骂过瘾了,沈选把鼻子上的眼镜摘了,因为他真的忍不住了。 他把宣婴揽到了怀抱中。 宣婴发丝凌乱不堪,跌到了沈选的腿上,还被他伺候着放心躺下。 沈选俯身笼罩下来,看到他皮肤苍白,十指发紫,嘴角颜色血红得像能留下一滴毒血,这个死去多日的身子骨还裹着如同某些女性厉鬼冥婚时穿的大红尸衣。 沈选像瘾君子一样迷恋着这具人尸的皮肤色彩,他们头靠头,十指交握,沈选像闻不到宣婴尸骨附着的鬼魂味道一样,执迷不悟地抚摸那位血滴子耳坠。 温厚的手指撬开了厉鬼的心脏,也让他受不了心里压抑着的秘密,展现出一种冰冷皮囊之下的脆弱和……淫/糜。 他们在心意相通中肩颈贴着。 宣婴布满莲花纹身的身体扭得像一只深紫色长满血红色花斑的人面鬼蜘蛛。 他暴露出来的皮肤疤痕让沈选的嗓子变得好生暗哑。 “我知道我很贪心不足,所以我不白要,赶明我就送大将军最俊的纸扎最大的金山银山,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我想知道的是,这项链不会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定情信物吧?可你怎么这么早就有这个意识,我们不是今晚才……” 宣婴躺着,湿润通红的眼眶盯着沈选一愣。 心里涌上苦涩记忆的他想:“因为我等了一百年,我现在等到他了,我迫不及待想买定离手不让他再被抢走行不行?” 但是他目前还是不想泄露任何天机,因为只有当年绍兴的家族三代因果还烂在肚子里,他们才能长长久久无仇恨。 可在沈选没生下来之前,他的脑海也确确实实在不断想象这个人的样子。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一见钟情。 作为命运安排好的有缘人,沈选会对他一眼留下印象,本来就是因为宣婴无数次去提前埋下未来一定相遇的伏笔。 沈选察觉到了一个过去从不留念任何凡人的鬼魂的想法。 沈选还能察觉宣婴又瞒着他,在想什么心事。 虽然宣婴的脸上已经没有那块傩神面具挡着表情了,但这张脸上郁郁不欢的前世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他的心,沈选猜不透,但真相是会藏在百年前的戏台上?还是宣婴跟他祖上共同的故乡绍兴呢? 一种执念,萦绕心头。 今天能看到这本相册,拿到脖子里的项链,沈选小心地带好了脖子里的银色相盒,忍不住亲吻宣婴指关节的惨白色肌肤。 宣婴故作阴森地瞪了一眼青年,露出了一个地府恶鬼的护法神凶相。 他的鼻子还近距离捕捉到了闻到了一股香气四溢的人味。 这难以描述的诱惑钻进鬼吃惯了活人肉的脑子,地府真君爷的四只眼也一起开裂变红,他血红勾动的舌头无法控制地拉长,人脸中间破开一个大洞露出恶鬼哭丧的纸扎鬼脸:“请问我们可以睡觉了吗?用不用我像以前那样来一句吉时已到?” 这句话的后边一句是“入土为安”。 宣婴张大血淋淋的鬼嘴也就差一点要扑上来。 沈选可没打算明天用魂魄上班,他赶紧撤回了双手。 可就在宣婴以为警报彻底解除时,沈选再度浅亲了一下他让常人能当场魂飞魄散的恶鬼脸颊。 他们的唇方才在外边亲上去的时候,宣婴都没被吓成这样,沈选当场看到他的鬼将军僵了,满脸写着“我这样都吓不走你,你好重口味!” 宣婴捂着烫红的脸,还是没忍住深度怀疑一件事起来。 “你……不会真有什么恋……” 沈选实话实说:“没有,我只有看到你的死状有这种心跳。” 宣婴把一口气缓缓松下来:“噢,我的死状当然十分良好,你还算有些眼光,可你以前不是特别怕鬼吗,我怎么完全吓不到你了?” “嗯,我也想知道,可能是你太吸引我了,已经超越了我对鬼神莫测的恐惧,这倒是有点吓到我了,算吗。” 沈选意犹未尽地看了一下宣婴能吞掉饿鬼道一切孽障的獠牙血口。 宣婴是个比一般鬼还凶的地官,他身上常年阴冷潮湿的体温容易吸走活人阳气,可他们初次动情的身心,真的像丢了钥匙的锁头一样掰不开,不靠近他已经成了沈选做不到的事。 第70章 宣婴的脸在变回来后,糊弄起了他的下属。 “我给你找身睡衣……放心,也不是寿衣,换完我回我的棺材,你睡你的客房。” 宣大将军拍了一下沈选的后腰,手还替他弄开扣子暗示换下衣服。 沈选眼镜框后的冷漠眸子流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深邃,宣婴身上无孔不入的香总味令他的理智岌岌可危。 可今夜能让一个男人近身,其实已经算是宣婴的很大迁就了。 沈选很听话地把衣服全部脱了下来,留在了宣婴的阴宅. 不过这次他们闭上眼睛抛开其他事情睡着后,宣婴好像也没有再做噩梦了。 他睡得安稳许多的长发冷俊完美得像霜练一般。 沈选起来偷看他的时候都忍不住为这一幕而驻足。 呆到天亮,他们就开车出发去苏州了。 沈选现在帮地府走访查案的花样也是层出不穷。 他上次把宣婴的替身装在包里带着到处跑,其实整个过程想瞒著周围人不是那么方便。 宣婴就让他舍弃了那个用过一次纸扎躯壳,直接带走他生前的一把骨灰,装在快递盒子里托运。 这时,土地也说要他们一起到苏州碰个头,他们第一站的接待者春申君在当地城隍庙接到电话后,除了答应找黄耀祖的魂魄,约定也要跟他的五路神老弟小喝了一杯。 所以他们就直接找去姑苏区等土地,找黄耀祖。 前日的苏州下了雨,宣婴站在沈选替他撑起来的伞下,他不必被阳光刺伤却能看到沿街的苏式古建屋檐,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复杂。 园林滴水的旧瓦泛着温润光泽,与桥堤蓬勃生长的相映成趣,古典的雅致与现代着装的人们交织绘就一幅不一样的烟火气画卷。 但因为现在身处阳间,周围人都看向大白天撑伞的沈选和他头顶漂亮的红牡丹纸伞,可没有人会发现一个牵丝如戏的红色鬼魂影子贴着年轻俊秀的纸伞主人,体察冤情的地官大人和他的判官下属也顺利地见到了同为一地的城隍神黄歇。 这位官一看就跟宣婴不是一个画风,更非一个系统,沈选看到“祂”时,神官大人正在忙着给一个游客小孩找他的爹妈。 黄歇说:“小宣婴,还有这位小沈,你俩等等,我去去就来找你们玩啊。” 人家在干工作,他们两个人没打扰,就先转转四处看看。 跟金华市一样,苏州城隍庙这边也有文创产品店。 但由于宣婴是地府的开路先锋,金华卖的是最好的肯定是保佑出行平安自由,驾照考试成绩通过等周边。 苏州这边不一样,沈选看到了一个许愿牌摊位,很多情侣都在商业街购买这类现代“淫祀”商品,宣婴看在眼里,忍不住就等春申君回来详细询问了一切。 春申君也是一副苦恼的样子,他说这并不是自己支持卖的,是凡人们自己捏造出来的愿牌,他也无法理解大家为什么争相模仿这种没用的东西。 后来,土地就从周庄来找宣婴了,他是打扮成摆摊老头造型出现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魂魄。 当宣婴看见这怯生生的鬼躲在门口不进来,他眯眯眼的表情像看见了什么稀罕东西。 沈选作为在场唯一的凡人,却没看出哪里有问题。 直到他听们到土地公公主动向他们介绍道:“这个是第二位受害者,他的名字叫王英俊,是一位外卖员,但他跟那个黄耀祖不一样,他的寿数被直接借走了,可他的心愿却没有得到满足,还眼看着……失去了今生的人类投胎名额。” 土地公公说完让他走出来给宣婴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 可是让人觉得离谱的一幕发生了,只见一只澳洲袋鼠穿着美团小哥制服,它驮着大肚子走了出来,黄色的脸上留下了悔恨的泪水:“真君爷,土地公,判官爷,求你们救救我吧,我,我不想下辈子做袋鼠还阴债啊!” 沈选:“……” 第50章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会这么夸张大笑的, 在场也只有一个做鬼玩世不恭的宣大将军了,因为大家都没他那么缺德。土地爷见状更是想让他有点同情心, 毕竟眼前这个场面本应该是真君爷下凡普渡世间的一件功德,现在却直接变味了。 从红伞下观察着一切的宣婴了然地笑了一下,他眉梢轻挑了起来,化作幽魂在文昌祠旁刮起来的黄白纸中飘到了沈选的身边后,沈选的鼻子率先闻到男鬼的身上传来了一阵一阵的香火味。 宣婴今天的衣着打扮是剪裁优雅迷人的黑色西装,而不是地府的红色兵马将袍, 他的一把长发随随便便地扎着一个揪揪,配着天生漂亮的脸有种人间贵公子的魅惑气质,接着这位袖藏乾坤的“宣大公子”又取出了一本全国统一版生死簿, 手指掀开一页纸。 “啊呀呀, 王英俊,你并非大奸大恶,却入了畜生道,我活在地府快一百年了也是头一次见。” 蹲在城隍庙的王英俊眼睛瞪大了,注视着这个举手投足像哪位娱乐圈大明星的帅哥, 谁都会有点不敢相信他就是宣大将军,直到土地公公告诉他这就是五路神,他才急地磕头哭诉。 他说自己也是在周庄景区碰到了害他被夺走阳寿的怪事。但他没有买开光许愿牌,而是在沈园外的小纪念品店买了一个聚宝盆御守。 土地爷感慨:“没想到时代变了,21世纪大家还是相信转运之说,有福之人那都是用累世行善积累起来的, 哪里有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你白捡呢。” 宣婴嫌弃道:“以前这些妖魔也不会整这些花里胡哨的招数,可骗凡人往这些小木牌写生辰八字就够离谱了,有没有人能给我解释解释,什么玩意儿是御守?” 沈选说:“就是古代的福袋。如果我没记错, 御守的叫法不是本土流行起来,但国内现在很多寺庙和博物馆也都会批发一些过来增加旅游效益。” 土地和袋鼠小哥点了点头:“是的,沈选说的一点没错,我让他也把这个御守带来了,你来看看有没有办法化解。” 宣婴把沾了污晦气的景区小商品接了过去,土地小声点避开人家苏州城隍问他:“喂,你知道这些小商品是从哪儿批发给全国卖给游客的吗?” “哪儿?”宣婴没看出老头的意思,自顾自好奇:“你刷手机刷多了?怎么总能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人间知识?” 说完,宣婴想起来了土地一直相信星座的事。 作为一个神仙,宣婴是压根不信什么土象星座,风向星座的,但土地确实言之凿凿地跟他说过,宣大将军是处女座,沈选是摩羯座,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很多计较,同时宣婴的上升星座还是风向,是那种一旦陷入恋爱会不管不顾的个性,所以说跟宣大将军谈感情就要多注意他善变如天气的情绪变化和敏感似少女的害羞易怒…… 但放在今天的事情上,这些都不是重点。 土地还不知道有两个星座天敌互生好感的事,他顶着允悲脸说:“是你和人间地界走的太不近了,你不知道,这些许愿牌和御守就是咱们金华义乌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出去的,我要不是这几天化为凡人走访了一下景区周边的环境,都不敢相信是义乌市无形中助长了妖物市场的借寿产业,哎,就什么‘土地’‘城隍’‘地府判官’还傻乎乎拿单位死工资。” 沈选:“……” 宣婴:“……” 老同事就是有阅历,说话的侮辱性真是极大,但这年头的妖魔鬼怪听上去是比以前有商业头脑多了,都悄悄搞出阴间第三产业了啊? 既然如此,宣婴决定回去就派几个小鬼查处义乌小商品城里头的造假福牌福袋,谁也别想瞧不上拿死工资的,拿死人工资的就是有权利命令你尊重我国鬼神文化。 “所以你生卒年何时?这两天究竟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都给我老实交代吧,沈选,你记。” 他把笔录随手扔给沈选,东西飞起来的时候擦过了沈某人的眼镜,他的眼神也比以前那般更多了一丝慵懒随性。 沈判官也是宠着,抬手接过了工作记录的一角,他右手执专用的黑色勾判笔,清亮的眸子透过细眼镜框看看那张跋扈自恣的脸,他就详细查问起了始末缘由。 这个袋鼠小哥这下知道来对了,他继续告诉他们,他把御守佩戴到身上没多久,就总是在梦里让一个怪模怪样的生物缠着。 小哥说这个四足生物头上有一个白色尖角,扁扁的脸像樵夫使用的的砍柴斧头,它身上的味道来自庙观庵堂,嗓子是木鱼敲打带来的沉闷,身上穿红色的火焰纹章衣服,说话还像文言文翻译。 祂还能完全摸清外卖小哥的心理,你买御守是希望发大财是不是?那你别去求神佛了,我是个梦仙,恰好有一法,我可以给你转移地府户籍,把你的投胎证明改成一个有钱人。 至于为什么小哥答应花钱走关系后会变成一个袋鼠呢?因为梦里的怪物告诉他,虽然在下边有鬼差能帮他,但投胎转世除了需要打点,还要摇号,和人间买房买车的时候是一个流程。 第71章 小哥在梦里被将信将疑带去了摇号的地方。 可这根本不是地府任何一个系统办事处,是一个叫六道轮回彩票站的非法抽奖中心。 这次又是在这个怪物的游说下,走进站点的他糊里糊涂地买下了一份价值五年的彩票。 结果……做梦的他就中了下辈子投胎成大学校长儿子的命! 只要赌上五年,就能换下辈子做什么人,什么人能不被忽悠成赌狗? 袋鼠小哥讲到这里,它突然就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呜呜呜,早知道,我就应该在第一把停下来,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把一辈子的做人资格都拿来买轮回彩票,我……我不做人了!” 这种情况还能怎么办?土地就算把他带来,宣婴也只能是告诉袋鼠,地府可以帮忙立案但追回不了全部的损失,因为是你主动把阳寿打给对方的,所以下边才老宣传要保证投胎转世证不被不法分子盗窃复印啊。 因为这个案子听上去活脱脱就是那种人间电诈案的地府版了。 这么说来,黄耀祖被骗去做大头梦,他不就是相当于进了一个鬼神界传销组织? 沈选通过这些描述,感觉到了一丝不符合逻辑的离奇古怪,此外他发现卖彩票的生物长相和古籍中一种灵物很像。 沈选在纸上画出来了符合“祂”的特征,小哥说就是它,沈选和宣婴介绍了起来。 “犀。” “在梦的由来和传说中,燃犀梦引说的就是它,但它以前是民间故事中辟邪的神兽,不像是什么怪物。” 可有癞子金仙的先例,还有杨四将军这种堕落的神官,神兽变阴仙也不足为奇了。 沈选甚至猜测,它的来历与地府鬼差们有很大关系。 按照古时候的说法,曾经很多凡人横死后下到地府,如果来得突然没有带够钱,就需要一个个托关系往上带个话,让家里人赶紧烧点才好上路,可地府死人怎么找活人?那他们就要托梦找亲属。 所以说,最早的梦乡很可能一开始就是地府制造出来的的阴阳角,后来才被拆迁,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有些东西没被安置才带来了后患。 如果这么分析的话,逃跑到人间的这个阴仙也是专门连接生前死后的‘官’之一,这次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地府本身的管理问题。 沈家后人果然博学笃志,纸上的动物惟妙惟肖。这张纸上的白犀也想不到它已经落入了地府的通缉锁定中。 春申君得知他们要去哪里,推荐他们三个用苏州地府的地图导航,因为这会比他们蹲点更方便排查可疑的妖魔鬼怪。 “用鬼差的导航,找苏州哪里有鬼,就不会迷路了。” 宣婴又在出发前让土地公公把一个人也赶快找来。 “找谁?” 宣婴带着冷意一笑:“事主女友,容我们去带看看这个薄情郎的美梦里都有什么,岂不妙哉?” 沈选忍不住就想,是了,宣大将军不一定喜欢女人,但是确实颇懂女人,他最见不得人间错点鸳鸯了。 而且渣男才不值得同情,他们是冲着案情去的,能顺便拆散一对情侣也属于一件大功德。 土地爷一走,沈选和宣婴立刻去了周庄,又开始在景点结伴而行。 街上的花灯特别美,他们搜寻着兜售各种许愿牌和福袋的文创店,发现这种江南园林风格景区的夜晚反而比白天更热闹。 天色此刻已经不早了,但这也正好方便他们两个人提灯夜游整个景区找出妖怪,宣婴更不用躲在红伞下见不得活人了。 这时候地府地图上有反应了,沈选抬头看前方有一个挂满民国戏服和汉服的旅拍摊子,但是他一眼就看出那些衣服不是批发的道具服,是寿衣。 宣婴眼角一冷:“是左衽,这哪里是旅拍艺术照,是骗人拍遗照呢。” 有些古偶剧看来是没有科普到位,这个衣服如果被租借给路上这些女孩子,第三个受害者马上就要出现了。 宣婴以前从来没来过旅游景点,他不解地指着一套鬼气森森的昆曲头面问沈选:“你说为什么有些活人要不顾禁忌穿不符合时代的死人衣服拍照?淘宝不是有很多你们这个时代流行的时装?” 这又是代沟问题了,沈选给他科普说:“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cosplay。” 宣婴听不懂:“c……什么?这不就是小孩儿过家家?哼,我看是你们活人就喜欢叶公好龙。” 沈选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可爱,让人想逗逗:“也不是都是小孩子玩,大人也玩,通常是一种私人情趣。” 仗着他根本听不懂,沈判官越说越远了。 宣婴莫名其妙的,他心里又很不爽自己不太能理解现代人的世界了,可是土地都能接轨国际!他为什么不可以跟沈选平时变得更默契更聊得来呢! 商家那边有对小情侣正在选道具师提供的衣服,沈选看见他们拿的就是昆曲那套,还要扫收款码就走了过去。 他让宣婴坐在水榭走廊上等一下他,自己去想办法阻止活人穿上死人服饰。 沈选又快步跑过去和小姐姐打了一个招呼,他还装成一路赶过来,奔跑到呼吸根本不稳地表演了起来:“你们好,嗯?你们也选了……这身牡丹亭惊梦主题的粉红色戏服?看来我来晚了,我和我朋友本来也想穿这身戏服,可我们约的旅拍摄影师放了鸽子……” 女孩愣住,她看看这个眼镜帅哥,有点尴尬道,“啊,这么巧?”可她男朋友还没帮忙说话,不远处的另一个男人落入了这对情侣的眼中。 ……该怎么说呢,小姐姐本来打算自己穿上戏服的心一下子变成了想看看这个男人扮上杜丽娘,反正她过来旅游也不着急,但是错过了绝色美男反串的好机会…… 沈选又加了一句:“对不起,既然你们选好了,那就祝你们拍出好看的旅游人生照片,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 “别别,让给你那个……朋友,我们有备选!” 沈选立刻说:“真的?小姐姐怎么称呼?那我加你?” 宣婴一听,眯着眼睛的他差点都要气笑了,所以说沈判官这个人就是空有其表,其实一肚子坏水,嘴巴里每一句真话。 但他的眼神还是飘到了那边,听到沈选喊他说:“阿婴,戏服有了,我陪你去换上衣服,咱们再去找景拍照片吧?” 反正要的是戏服,宣婴点了点头。 接着,他就去换了,汉服店一般有免费的化妆师,他也拒绝了,还说自己就会画。 大概十五分钟后,留在原地的沈选听见了四周围发出来惊艳的声音,他在景区走廊抬起头的第一件事就是感谢自己骗来这身戏服。 “喂,我是不是画太浓了?”宣婴说完就要擦去一些脸上的胭脂水粉,却被沈选突然缠着空气里弥漫着的花香靠近,一开始宣婴下意识退后,却不想耳边传来衣角摩擦,接着沈选生怕他跌一跤的胳膊轻柔搂上了这位“杜丽娘”的腰肢。 “不浓。”沈选知道这局是他输了。 “……”宣婴歪倒的身子见状看了他一眼,游弋的眸底也露出古怪。等手指放慢按到沈选的唇上,他将这张脸上的血色一丝丝染红手指尖,掀开戏服袖子挡住脸部红痕,像觉得有点有趣般笑了起来。 “……嗯?” 就算太久没化,他也能感觉到一个人目光里的浓烈。 “哟,我的小狗狗,你是不是看我看脸红了?” 第51章 沈选说:“不是小狗狗。” 宣婴东张西望看他不好意思:“嗯?那是什么?你告诉我你是什么?” 沈选开始还想保持沉默, 见到他露出调笑的德行,猛一下就抓紧了宣婴乱甩到脸上的粉袖布料。 他脖子上那块怀表相盒划了出来, 宣婴一看就不乱笑了。 “是小未婚夫。在我还没有长到跟他一样高之前,我一直也有一个想法,我要对我不告而别的年长者妻子负责,如有违背,我,我祖宗十八代政审都过不了。” 宣婴被口水呛了一下, 吐槽无力地评价,“什么和什么啊……社会主义接班人就是你了。” 也难怪能作为活体动物考试进地府又成功转正。 沈选继续不反驳他,眯眼看着宣婴像在认真地思考问题, 这种乖乖承认自己是在为谁害羞的模样更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大狐……咳咳, 狐系冷面大……白狗了! 宣婴见到这人的另一面,他心里更加微妙了,嘴上不忘初心使命地吐槽:“嗯……真是好一个模范,禁欲,正直的沈家好孩子……” 不过有个人上次告诉他不喜欢被叫成孩子了, 宣婴寻思着这次做点好事,扯回戏装袖子的他朝夜色突然微微一笑。 沈选与他刚好站在一片挂满明黄华灯的桥头,好多游客坐船游览夜景都要仰头看这对气质迥异的帅哥美鬼,这时,嘴角含笑的民国男旦伸了个懒腰将沈选拉起了一只手,还有些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第72章 “小沈先生, 既然如此,那你也就随我进入一场南柯一梦吧。” 沈选:“你想到办法悄无声息就进入人的梦了?” 宣婴:“嗯,你听过阴时吗?” 沈选摇头说没有。 宣婴顿时沉默了。 上次见到叶教授,他也隐约发现了, 曾经请神召鬼的沈家人到了现代似乎已经彻底成了泯灭于普通人的凡夫俗子,对阴阳术法,五行风水的认知也停留在了一百年前。 扎纸一行,能人辈出,能起死回生甚至帮鬼魂变换肉身逃脱轮回转世。 可就连纸扎,他们也断了传承。 也正因为如此吧,他们无法连通阴间再和鬼差城隍来往密切,遇到了什么灵异事件也就无法自保。 沈选能掌握一些入门级的,但能力总是不行,这应该是马氏当年有意为之的结果。 宣婴此刻就以十二时辰为例告诉他,阴时就是一天的第十三个时辰,这个时辰在人间的时钟上不会出现,但是鬼魂是会过的。 “离魂的人不见了,可能就是因为被藏在阴时辰,我们现在先不要着急,等周庄进入一天交替的倒计时,再看看穿着死人衣服的我们会被景区的小船去哪里。” 沈选也是一点就通,宣婴指着河流说船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梦乡可能存在的另一个超自然场域。 沈选轻轻说:“是水。因为古时候做梦的人醒来都会说,梦里见到的一切都是反的。梦就是水里的影子,才会有美梦易碎的古老说法。” 这么推测一下,梦仙的身份背景竟然有可能是水官? 要知道民间不乏有因为缅怀逝者逐渐将其神性化的先例,比如屈原祠,再比如楚巫文化里的湘夫人。 沈选想起他们两个人上次渡奈何桥看到的那些水鬼。 但宣婴马上纠正他,江湖湖泊里的江猖和湖溺,才是人间统称的水鬼,一个能用水造出一栋沟通阴阳桥梁的存在,不是“官”,至少也是水裔。 但是他们仔细一想就知道这不可能,周庄是建国后兴起的人造景点,很多建筑都是做旧的,人间烟火太兴盛的地方,不适合正神住,因此三官系统没有给任何一个景区的河安排神袛,有也只会是鬼怪充作神灵。 可苏州这边的城隍系统也没发觉到辖区内的黑户,所以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这条通阴间的鬼河就在眼前。 宣婴把目光低下来,脚下像有双眼睛在看他的诡异河水毫无涟猗,黑乎乎的色泽很像一块镜子照出来他和沈选。 但是因为是反着的。 沈选和他是头朝下,身体拉得很长,脚点着的,猛一看像一对纸人回魂。 他们纸白色的脸还特别像轮回镜前听审的断头鸳鸯。 还在找轮回镜找线索的他们再度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了,本来借来用用的戏服都暧昧起来。 宣婴把奇怪的东西抛开,将目光放回原处,翘着手指点点鬓角精美的花钿子头:“梦里什么都有,但梦里什么都是假的,不过因为梦处在阴时,也是最靠近未来的地方,所以普通人是可能通过一些奇怪的东西看到预言的。比如梦棺得官,瓜果兆孕,大牙脱落主父母表,身披罗网主官司,而如果梦到了黄泉,阴司,这个人在人世间可能……也就真的活不长了。最重要的是,你不能告诉梦里原本存在的人们,这里是梦,你只能去叫醒做这个梦的主人,我们才能随梦主人一起出来。” 那像这样说来,梦里还是危险的,他们看来也要警惕梦中的人和事。 宣婴当即也取出了一把五彩绳勾出来的令旗大幡子。 当他把这把旗地上一插,地上立刻出现一个红色轮回道图腾。 这是为防止不测,宣婴随时能用来召唤五路小鬼的。 他和沈选各有所长,沈选的纸最大用处就是画符篆。符篆的作用是引路亡魂。 宣婴是祭神,巫觋,擅长起傩,同时也是一个能够帮助沈选的亡魂。 纸师以纸沟通天地,鬼神以纸解咒。 只要他们两个人能够神魂一体,宣婴浑身画着最天然的符咒也将保佑沈选的身体,众所周知的道教莲花符正是驱离鬼魂,祈福挡灾的关键。 “以前都没和你一起合作过,这次看好。” “此乃冲傩。” “跳傩戏,去百鬼,诛灾疫,正是本将军。” 宣婴中式传统美的俊脸让小沈先生面上又起了层挑逗的薄红,但宣大将军的心里也回响着缓慢且极其稳定的心跳声,自打与沈选历尽各种事情之后他便再不似以前那般浮躁,连心底的诸多疯狂都能够压制的很好。 这放在以前确实是难以想象的,毕竟当年在人间活过来后,整整一百年的时间也没能让大将军有一丝留恋眼前人的想法。 但对于被困在1938年的恶鬼来说,他的脑子里永远记得他双眼呈血红状深深凹陷下去,只存了最后一点声息时,马氏同他最后说的那番话。 “活下去,阿婴,像人一样活下去,才有希望。” …… 这一夜,当地时间准时来到了23:55。 两人没有光是干等,他们路上遇到了好几个街拍摄影师,都提出想给宣婴免费拍照。 这些活人不知道相机拍不到神鬼。 但看这架势,宣婴如果真心有那方面的意向,想必他明天进娱乐圈出道做大明星都不在话下。 在此期间,他也一直穿着那身戏服造型没脱下来。 于是沈选跑去和其中有一位摄影师聊了几句。 沈选会有和陌生人产生沟通欲望是因为这个旅拍师的相机看起来很专业,沈选专门把它借来用用。 他这种个性向来不爱显露头角,肯定不拿来想拍自己,但他也发现了照相是宣大将军的私人爱好。 因为拍自己的照片是宣婴能留下他活过证据的唯一方式,沈选就说:“你现在没有实体,但我有办法,我来给你亲自拍一张照片。” 宣婴不信他有什么管用办法能让照片拍到自己,正想说你别骗小孩了,沈选去旁边取了一块书画装裱的空白画卷,只见他单手打开捆扎的玉石褡裢,一匹布头般雪白干净的纸展开在了二人面前。 就这么正正好,宣婴把手撑在下巴上,依靠着栏杆的朦胧身影就像“皮影戏”入了沈选举着的这张画里。 “画中仙,请为我一笑吧。”沈选说着淡淡抚摸他的一缕头发,视线也划过宣婴的耳洞。 “咔嚓”一声。 宣婴惊讶了,他仰头望过来,眼看沈选低头递来的相机画面,宣大将军的脸微微地变成了一团……不用开口也知道照片主人公很喜欢的淡红色。 但因为还有正事,这件事暂时到此为止。 可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每个人入睡的困难程度并不同,所以即便是他们同时开始闭眼做梦,进入梦乡和坠落在梦里的地方也是不一样 宣婴前一秒还在。 几乎是在他们眼里闪过一些零星画面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但是该怎么说,这种失重感觉,怎么有点像活人下地府? 再睁开眼,沈选就坐在一把古董椅子上,他环顾四周,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旧社会的小丫鬟。 可惜这个丫头长得漂亮归漂亮,姿态完全是一身的鬼气,她梳着乌黑的辫子,一张脸惨白惨白,嘴角各有两个裂口子,僵硬了的手脚还像被空中的绳子绑起来控制着。 沈选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找她聊天。 女鬼说话果然和现实是反着的:“少爷,您刚刚睡了好久,您是不是又做梦了?” “我不认识你,这里是哪儿?”沈选摸了摸桌上的青瓷“茶杯”,因为他的意识目前很清醒,手指头也穿过了这一层虚妄假象。沈选不上当受骗,那个丫鬟却没有分辨能力,她茫然失措地说: “您说什么梦话哩?这里是您家,您是绍兴安昌古镇沈家纸铺的太孙少爷,您叫沈选,您可是咱们镇子上最风度翩翩,博闻强识的纸扎少东家,去年留洋回来就继承了家业,明天你就要跟同镇的宣镇长公子拜堂成亲了!啊,您不会是嫌他的头发和胎记不好看,所以又想抛弃他逃婚了吧!您可不能一走了之,宣少爷一定会被自己父亲抓去沉猪笼的!” 第52章 小丫鬟眼巴巴看着他。 沈选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一开局就等来了自己最大的现实心愿,梦里真是啥都有啊。 沈选还出于保险起见问她:“宣公子叫什么?” “宣婴!”丫鬟告诉了他。 她还讲起了故事。 沈选亲耳听见她说, 这个宣婴长得如何如何可怖,这些特征在旧社会都被叫做不祥征兆,他的父亲于是为了驱邪避祸,就让老道士把他供在神龛做神鬼的祭祀用品。 他们之所以会成亲,也是为了给两个人的家族冲喜,听说那个道士已经取樟木作灵哥, 柳木作灵姐,每用男女天灵盖各四十九个为粉填空心,半夜用油煎黑豆, 把鬼拘在木人上, 符咒百日,炼成一对,只要他们做了夫妻,两家的几代都将有绵延不绝富贵。 第73章 小丫鬟提到的人,沈选从来没有从宣婴嘴里听说过, 但他以前对这人前世完全空白的记忆终于被填上了一块。 因为上次宣婴告诉他,他的死,是跟其他人认为他能带来灾难有关。 只是沈选没有想到这个人有可能就是宣婴的亲生父亲。 在这个镇子上,很多富贵人家都会摆一种名叫老鼠嫁女的木头屏风隔断,这个宣家的老爷在当地就有“猫新郎”的恶名,可因为他势力范围广, 在南京政府都有关系,从没有人能管得了他对妻儿的行为。 小丫鬟都忍不住小声捂嘴说,“您是真打算逃婚,才说自己做梦不记得一切了吧?那样对宣少爷来说好残忍啊。” 可是沈选明显也不可能救对方的, 不然怎么连这个人叫什么都不肯好好记。 在这里的“沈选”人设一直就是一个反抗家族拒绝包办婚姻的富家公子。 沈选随后提出他要出门走走,丫鬟疑惑地问去哪儿。沈公子拾掇西装,整理腕表,指了指宅子外边。 “去看看他在不在家,找他聊聊天。” 他说完就走,可这肯定是不合规矩的,就算他们要成亲也不能提前相邀“佳人”。 可等穿过天井的沈家太孙迈出门槛高高的绍兴古宅,他先看到了一个能反射白天太阳光线的清澈河水。 也是巧了不是,一条船开到他家门口也想见他一面。 船头阁在河岸上,一条胳膊勾起春风里的落花流水。 来自1938年的宣婴坐在船上,不敢端详沈选的脸,看的是他文质彬彬的眼镜框。 他们在彼此眼底的容貌是那么俊美年轻。 船篙旁边的沈选同时也在看着这好像是旧电影的一幕。 这个安昌古镇是一百年前的时候,和历史书籍记载的一样民风淳朴,乡民封闭,所以来人并不戴耳环项链,他一身都是传统男性的黑白两色穿着,做派也遗留晚清时期的书香风格,他和那个现代社会的男鬼全无一点关系。 他对沈选充满着客气和……一丝少女情窦初开般的讨好。 “沈,沈少爷?” “这是初次见面……我不知是否冒昧。” “你好。” 宣婴说话用的是方言,这第一次的相遇,让他明显在期待什么的声音从斗笠竹帽后传来。 小丫鬟之前说他不吉利,可却没说清楚,宣公子是如此标志的江南小生,满身雪白走来的高贵优雅像一朵法兰西玫瑰般雪丽干净。 宣婴还在隔着朦胧的纱帘看过来,他清瘦单薄的身上完全没有一丝凶恶饿鬼的味道,那块胎记也依稀露出来了,是很温柔的暗红。 这么看来,这一帧的梦境里,被招魂的宣婴看起来真的好美,他的脸庞像一朵被雨水洗刷的,在封建社会挣脱枷锁的水莲。美人之所以为美人,就是因为他不需要浓妆艳抹都能直指人心,动人心魄。 活着的宣婴不止有温热皮囊,他还有鲜活的灵魂。 纸扎可以让他动起来,开口说话,谈笑风生。 但纸做的他只有一种木然的,早已经凋零的鬼魅感。 这一帧才是还原他本来应该可以长出的面目,真实的让沈选都有点不太敢看。 沈选对白衣如雪的人禁不住恍惚了,想起小丫鬟刚才说他们两个人明天要成亲了,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原来宣婴没英年早逝的话,他的衣服颜色不会是厉鬼后来天天穿的血红色。 上辈子的宣大将军比沈选都要适合穿纯白色的衣服。 沈选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 可是发现他也会这样“不一样”后,沈选觉得一点也不像宣婴。 但这是梦里,同站在青石板路上盯着对方的脸发呆也不像话。 沈选看到一个人仍然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不下来,他还脸色有点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包本地糕饼店的见面礼。 “嗯,你好,宣公子,这糕点是给我的吗?” 沈选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睡眠质量到底如何,他把手伸出去给未婚夫。 “嗯……嗯?是,是……” 宣婴比他年纪大,却立刻紧紧地捏住了带来的那把黄色油布伞,羞得头也不敢抬起来。 说实话,他这大姑娘头一次上轿般的气质不是演出来的,他平时不出门,难得跑到人家的面前也怕弄脏一身浅白色布褂子,丢宣家的面子。 沈选不说话,拉了一下这人的手掌帮他的忙。 宣婴全程的脸色就像一把跌落粉色墨团的牡丹扇子。 他被沈选护着,两个人开始在一起游览镇子上的风景,但他的掌心好像被沈选的手都烫到了。 可是沈选刚刚还不能摸到茶杯的手没能直接穿过对方,这肯定是有问题的。 现在的发展和气质截然不同的宣婴,都证明了这是梦。 这是他的梦吗? 如果梦里见到的所有人是他靠想象创造出来的,他具体该怎么叫醒自己呢? 既然都约着出来了,他们两个人也得在梦里交谈明天的婚事。 这次是当地名声赫赫的两家联姻。 沈选心里不乐意,还看不上他,是人人都知道的。 宣婴是一个好脾气,这点随他娘,从接受拜堂成亲的安排,他早就想好后半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沈选本人了。 但当他们谈到不存在的结婚,沈选突然来了一句,“我不属于这里,我们也不应该在这里拜堂成亲。” 这个人不敢置信地抬眼。 他欲哭无泪的自卑眼睛没有问一句为什么,但是这种表情的宣婴更惹人怜惜。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宣婴喃喃自语,他说着就把帽子拿掉了。 “我长得不好看,从小像个怪物,我爹也不认我,要不是因为我们要成亲了,我和我娘肯定会被他想办法赶出镇子的……那个道士和绍兴所有人都说,我们是不祥之人,说我是妖孽,根本没有人愿意要我这种人的……” “……”沈选看到宣婴的嘴角微微抽搐,对着河水哭了出来。 这当然也是沈选第一次看到宣婴为自己的身世之谜而“哭”。 沈选用尽全力忍住了,他不顾内心的摇摆,丝毫不受诱惑:“不是被逼着,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我……” 他们两个人走近了,沈选又摸了一下这个人的衣服。 他和古镇的画质开始褪色不清晰。 沈选听到不属于这里的人和远处的说话声音。 “还没拜堂,别走,沈少爷……” “沈少爷,不,不要紧的……你替我出头,是我的恩人,可我娘……我娘还得在宅子里活下去……” 或许是因为生存环境的影响,这个人真的太容易被吓到了,他瑟瑟发抖地拧着胳膊和腿,作势就要下跪磕头。 沈选肯定不允许这张脸做出这种事。 宣婴应该做踩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大爷,而不是因为封建礼教的约束变成一个傀儡木偶人,所以他转身用跳河自杀结束了这场梦。 沈选显然是做对了,他关闭了梦的进行,时间也在宣婴的身上飞速地流淌,这个梦乡像干涸的绍兴河,112年的光阴长河从河心处下沉,让白衣男鬼的容貌,手部皮肤和嗓音都一夕之间衰老惨败,被滚滚红尘裹挟逝去。 背后是一条他照着会反着的河,就在沈选把他自己给果断淹死了之后,他看到自己随着下沉气流离开了古镇。 这个梦里的东西在他的表层意识里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看不见。 并非是真的,沈选看到这一切心里都像被剜心,他甚至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闷着的地方。 但沈选耳边这时也响起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你为什么要醒?这不是你在现实最想要,却还没有实现的美梦吗?” “……” 美梦? 管这敢叫美梦,沈判官长在他脖子上的头怕是嫌重,还想挨谁的铡刀松松肩部的压力了。 所以他压根就不想回答。 更重要的是,对紧闭双眼的沈家太孙少爷来说,真正的宣大将军不是不怒自威的泥人塑像,不是像素失真的黑白相片,即便他无法从历史遗迹中找到那双年轻的眼睛,黑发的神韵,却也不觉得对方“丑”。 ——我的梦,从来不是看见他的狼狈痛苦,不堪回首,往事不重要,宣婴才重要。所谓的十全富贵,红妆十里,不该是沈选身上索命鬼披上的新郎服,更不是宣婴脖子上变成红绸向后勒紧的上吊绳子。 就是现在,他只想找到真正的宣婴,告诉对方自己爱的人是未来时的他,沈选的心一刻钟也不想隐瞒这点。 阴时,又一次被打乱了。 “沈选。” “喂……姓沈的?你去哪儿了?嗯?现在这是在哪儿。” 这会儿的宣婴似乎也苏醒在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他的睡眠程度跟沈选不一样,掉落的时间也肯定不同,不过说实话宣婴也不希望沈选此刻出现在这里。 第74章 因为他刚刚抬手拿开脸上的遮挡,看到了坐在他面前的眼熟小老头。 “醒了?”这个开口说话的声音对他来说太耳熟了。 因为这个老头的脸像照着土地爷整的。 宣婴也不讲话,他捏住了对方的要害,没想到他摸到了对方实体。 这个看上去是普通凡人的老头还生气地一把抽开身子,捂住他的酒糟鼻和两撇胡子问宣婴是不是睡一觉就突然傻了。 宣婴不吃这套说:“我根本不是这里的人,我不认识你。” 前世的土地爷愣住了道:“你发烧了吗?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不行不行,趁着你老婆孩子和你娘知道你病了之前,我要去外边找个郎中看看,可不能让她们为你操心。” 宣婴:“……” 他们说到这里,外边来了一个形容秀美的江南女子,她怀抱一个婴儿问:“夫君,你又和王伯在开玩笑?” 宣将军的大脑当场多出了一个知识点,他可算知道土地公公上辈子姓王了。 但是这确定不是开玩笑,他怎么可能过上这种日子?他这种人,是怎么可能会有妻有子的?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该走了。”宣婴继续把话说清楚,他站起来对着门外走去。 “你去找谁?你自己讨来的妻子都丢下不要了!这不就是你的家吗?”土地追着他打了一下。 宣婴站直挨打,低着头扶住额头微眯眼睛,他却没有承认错误。 “这不是我的家。” 宣婴很清醒地戳破了一个谎言。 “我不配。” “……” “所以我不可能有妻子,孩子。” “……”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早就是不可能奢望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宣婴把目光看向土地,淡淡一笑,“但我很开心看到你,谢谢您老天天操心给我找老婆养孩子,帮忙张罗我的后半辈子了,但我得走了,我真正的老婆是一个小伙子,他在外边呢。” 可宣婴要走点还是没有那么容易。 妻子没有在意宣婴的疏远,她追了过来,坚持把宣婴最梦寐以求的,深埋在前世噩梦中的人生假设说给他听:“来,这是你的家,你怎么还不坐下?我们一家人快快吃饭吧,今天有你最喜欢的家乡菜色,等大家吃完饭后,咱们带着小宝出去走走,这个时节风景好,你和我平日里喜欢听戏,外边就有戏班子,这不是梦,这就是你今生今世唯一的家,谁也无法带走你。” “想想当年你一个少年身处那样的魔窟,肯定受过不少罪,吃了无数苦。” “你娘给你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真的太可惜了,宣婴的命最后一天也没对得起你娘。”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很讨厌被束缚,那个人对你来说,是值得你放弃前世,去等来的今生吗?” 和沈选不同,宣婴其实会觉得活着对他存在吸引力,最重要的是他的确想要一个家。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可悲的是他不是人,醒过来就要回去做鬼,他怎么可能甘心情愿呢。 “留下吧。”妻子和孩子一起从背后想试试抱他。 宣婴躲开了,这个态度完全不像他那天晚上和沈选的情况,他其实能分得清沈选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你为什么要醒?”有一个声音也问了他。 “因为我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软弱,也远比任何人想象的强大。” “……” “最重要的是有人会尊重我的选择,他不是梦,却是一个懂得我在想什么的人。” 宣真君爷的脾气向来不好,他此刻也对一切梦魇拉开距离,还眼珠子一斜就隔空对他真正的内人开始喊话。 “我数到一。” “……” “谁再不来打断这个梦,我和他就完了。” “……” “一。” 说时迟那时快。 宣大将军不愧是未来家里最说的算的人,只见下一秒梦乡闯入了沈选最熟悉不过的身影,他不止做到了,还把他们要找的两个人——黄耀祖和王英俊带了回来。 并且,沈选还出现就一把从别人的怀里抢回宣婴,将他的腰肢勾抱圈紧住了。 “将军,注意避讳,以后我和你的事都不许说完。”沈选脸凑了下来,嘴唇舔了舔,“说也只许说,我同意了。” 第53章 像年轻道士和被他降伏的老妖精似的, 沈选每次主动出击,大将军的脑子一下子就会炸开了锅, 也不会推开他。 “咳咳!” 宣婴被肉麻住了,抬手捂着胸口爆发出咳嗽声,眼睛睁开到最大,羞怒交加地像警告沈选家丑不外扬。 “能不能给我看场合!” 沈选从水中来,被他一把推开,漆黑如墨迹化开的发丝湿漉漉的, 搭着发丝的细框眼镜也差点被宣婴打歪了。 可……明明就是宣大将军催他快滚出来的。 男鬼果然比女人还善变。 但是沈选不忘仔细看一眼宣婴,来了一句发自肺腑的暖心话。 “怕什么?我确定一下,是你才能放下心。” “当然是我!” 宣婴主动走了过来, 拉沈选快速起身, 四面环水的梦里依旧保持着安昌古镇的百年前样子,但由于建筑风格整体来说古旧模糊,所以这些屋子都不像阳宅,像纸扎房子。 他们两个人也暂时感觉不到对方的“触感”。 “我们目前为止还是清醒的。这个破地方,别让我抓到主谋!” 宣婴转过头来, 如水的月光撒在他的红胎记上,勾勒出一张阴柔美艳的侧脸线条,这和梦中的“白花”差别太大了。 可沈选却真的洽洽钟情这朵“食人花”一点。 或许是经历过找不到人的十几年,沈选一直都很缠着宣婴,好在现在失而复得了,他的唇色从苍白转好了。 “就算是你一刀捅进我的胸口, 只要是你,也让我好安心。” 沈选从来都是温柔到容易出门惹祸的老好人脾气。 可一旦开始碰到一个男鬼,这位沈判官又似乎永远浑身是胆,对宣婴的嗓门大也习以为常了。 见大将军气势汹汹, 声如洪钟,对着自己的耳垂却粉粉嫩嫩像个娇羞小姐,他觉得才顺眼。 宣婴不这样,怎么能叫正版的呢? 就是这样的宣婴,沈判官才甘之如饴。 沈选又经不住诱惑地捏捏他家大将军的一边耳骨肉。 嗯,触感柔软雪白,还真是人如其名,他家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大将军。 “阿婴,我听见你叫我了,我还梦到了另一个你。”沈选深吸口气,将他看到的事情转述给了宣婴,他的声音流露出一丝暗自疼痛和……暴露在字里行间的心疼。 “那个你,让我有种留下遗憾的不甘心,也让我觉得自己始终是来晚了,可从那里走出来看到真正的你,我又觉得自己是不幸中的万幸,你就是我的万幸,以后没有遗憾,只要有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等我们回去,你能再讲讲发生在以前的故事吗?” 听到沈选说起他的梦,宣婴的心脏一下子疼了,像背后让针扎了一样快膈应死了。 沈选看到了他的过去?会是……他做鬼那一段吗? 宣婴对他的“黑历史”有抵触情绪,还是没有立刻就答应。 他很好奇为什么沈选在两个宣婴之间选择了死去的他。 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他长得不够惊人吗? 死人有什么好的,没有实体,不能亲热,更不能陪他还阳结婚生子孝敬高堂…… 说实话,真要是盖上盖头做一辈子的普通夫妻,他什么也不能为沈选做。 没想到,沈选的一句认真回答把宣婴弄得沉默了。 “那个你不笑。” “我还是喜欢眼前这个会笑的很开心的宣婴,也喜欢他任何时候都会敢于愤怒,反抗和保护所有人的强大能力。” “死去的人活不过来,但他现在更像‘生者’。” 宣婴还被他拉住的手一顿,他的身体寒凉如鬼玉,此刻的肌肤又似乎吸收了沈选的阳元,二者结合的体温冥冥之中升高了。 宣婴的心里过不了那个坎,他的身体还做不到接纳自己。 但他们此刻回过头想想自己的梦,有个男鬼还是莫名其妙有点吃飞醋的迹象了。 “除了梦见我?没有别的了?” 宣婴记得自己可不止被编造了这个“老婆”,就连“孩子”都老大了。 原本他还以为来这里会有什么害人性命的事情,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无聊的东西。 宣婴想到这里就冷漠地看了一眼望去全是水的四周围古镇。 同时在这场梦中,他是看不上了一些男女诱惑。 沈选这种来者不拒的个性不会背着他做怜香惜玉的事情吧? 这可能就是他以前看不上沈选的原因吧。 温文尔雅的人最容易被当成中央空调,上次去宁波,沈选在师弟师妹面前可是一个社交达人。 第75章 而且同样是男人,沈选处处都假模假式让着他,简直把他当个祖宗一样伺候,从不见发个脾气说说心里话。 宣婴很贪心,他又想要沈选和他说真话,不说一句假话。 他又希望沈选能以梦中“妻子”的形式留在身边。 如果沈选说不行,他也不会罢手。 他会用尽一切手段达到目的让两人在一起……即便是这个妻子变成了他…… 所以这次要是让宣大将军这种做事不顾一切的疯子抓到把柄,这破地方别留了,他现在不舍得打姓沈的了,难道还迁怒不了外人? 宣婴对沈选的占有欲本来就很强,他本是邪气阴郁的,唯独把耐心等待的好心态留给了这人一百多年。 不因为别的,就在于沈选明明最害怕鬼神,却从小就是不害怕他,还愿意排除万难要对他好。 孤独寂寞的红衣厉鬼只想要这个长大了的沈家小新郎。 但是两个人目前都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他们还在一个看起来已经远离苏州市的梦境中。 沈选同时也告诉宣婴,他刚才在落水后,在水底下不仅没窒息死亡,反而像透过黑白老电影看到了很多人的梦。 这里的每个人都出现在过二人对面那个石头桥上。 “就在那座桥上,我看到了纸扎人版本的黄耀祖,他就像黄粱美梦的主人公一样享受了一辈子富贵,但因为晚年投资失败,正在面临妻离子散负债跳楼的悲剧。” “我还看到纸扎美团小哥在给那座桥上的菩萨庙送画着京剧脸谱的外卖打包饭盒。” 两个活人被梦魇住了,沈选看到了他们,这不奇怪。 他还看到了沈选太爷爷和太奶奶马氏在绍兴开店做纸扎生意的“皮影戏”。 他太爷爷沈樵具体是长什么样子的,沈选第一次知道。 这让他体会到了隔代亲人之间的温情。 也就是随着太爷爷一个人在桥上走了过去。 沈家家宅在轰隆声彻底倒地不起,逐渐风化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墓碑。一张张祭奠亡魂逝去的黄纸撒在天空,依稀可见荒郊野岭外跪了一对带孝妇人,那座刻着太爷爷大名的坟头还有了一缕青烟。 因为沈选和这一幕距离甚远,他最后看见的人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带着一张五颜六色的传统戏曲面具。 沈选晃晃头部,眼前的一切幻觉消失了,可他却确定自己看到了一个戴戏曲面具的人,那个人是谁?他肯定不是宣婴。可这个人怎么也戴着这种面具? 至于青烟后面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要出来了,他没能看了解清楚。 ……但是这青烟从太爷爷的墓地冒出来,莫非是指沈家后来发达起来,又赶上造化机缘是因为沈樵? 这还真让人意外,沈选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正好话题聊到线索 ,远处传来一阵童声儿歌,阴冷潮湿夹杂着一股腐烂变质的奇怪味道。 在这桨声灯影里的河流向他们飘来了一艘没有船夫的乌蓬小船。 雾气蒙蒙,残雨笼晴,夕阳的余晖撒在他们的头发丝上。 眼看着船停下来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还同时发问。 你觉得,这船是来帮我们的还是陷阱边沿的试探? 沈选从宣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字,上。 所以他们还是继续去一探究竟,两人想到这里就上了船。 在儿歌里,存于儿时记忆里的古镇小船带着他们两个人穿越了苏南地区特有的烟雨江南景色。 总觉得船颠簸摇晃起来让人发困,宣婴低着头强忍困意,在想沈选是不是快要发现关于他和沈家之间的家族恩怨…… 他对这种安全感丧失的环境,有了一种本能的抗拒感。 他突然觉得自己逆天改命的行为对沈选很不负责,但他不敢说,但刚才他被沈选的胳膊贴紧身躯保护的一刹那,他的心情很奇怪。 他的鼻子很苦,很酸。 他麻木状态的心脏想,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隐晦地期待一个年纪那么小的人露出他不能还击的强势?消化不了复杂人心的他只能理解成自己的脑子像有病一样。 然后,宣婴就感觉到视线彻底模糊不清了。 就像是找到答案了一样。 他伸出手试图抓住面前的“沈选”。 是,他是有病,灭绝人性,杀人食肉,凡是知晓了他过往的,一定会恶心到吐破口大骂他是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其他人也就罢了。 他如今恐怕已经承受不起沈选说这些话了。 如果这种事发生,他不止会比母亲白氏面对当年的宣庵庭还心如死灰……因为是沈选给了他希望,如果被背叛,宣婴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讽刺地来一句,男女相爱总是那么恶心,不过都是谎言。 他也许会发疯失去理智,然后他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就彻底不好说了。 可是梦魇之地最忌讳把一切当真了。 而不同时间点的梦恰好也在此时此刻拉开了二人。 宣婴抓了个空不说,他的双脚还仿佛被两条绳索勒住,身体传来一种失重感。 他最后听到的声音就是一句焦急万分的,“阿婴!” 与此同时,有个黑影飘过,还看到根本没犹豫的沈选退了一步,直接跟着宣婴一纵身跳了下去。 “哎。” 空气中弥漫着浅白色的雾气。 这东西叹了口气,还是继续划船跟上,对水里的人类阴影摇摇头。 “这么个恶鬼有什么好?年轻人,我是在救你。算了,我再让你看看他的三尸有多恶毒凶狠。” 因为这个原因,沈选没追上宣婴。 但他很快就下落到又一场梦境,并出现在了一个戏楼门口。 1931年,浙江。 这次的沈选一落地,依旧是捏捏胳膊上的触感。 突然他看到天空电闪雷鸣,将远处河水上的戏台照亮一瞬,也显露出了几分那片烟火之地的血腥气味。 沈选一开始都没注意到河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无意中对上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白色瞳孔,他一下子站起来。 是死人吗?沈选跑了过去,但当他伸出手也碰不到这些血水里的死尸,沈选意识到自己被梦带进情绪了。 “宣婴,你去哪儿了……这又是哪里……” ——为什么河里到处是死人浮着。 沈选耳边响起了答案。 【“别着急,你很快就能看见他了,这里是他第一次逃出张仙人道观后的事发地,它叫牡丹楼,是当地有名的戏楼和妓院。”】 “……” 【“有一个人应该最不想被你看到这些事情了,但看到了以后,你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恶鬼了。”】 沈选刚才就曾经听到过这个不怀好意的声音,这次他冷冷追问了一句你是谁,这东西却又离开了,就像是故意要让沈选看看行凶者的真面目一样。 不得已,他就这样踩着河岸石阶走了过去,身体穿过迷雾,来到乌烟瘴气烟花场所,沈选第一个看清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最熟悉的宣婴。 这个宣婴和老家那个青涩年华的小少爷已经判若两人,他长得更阴柔诡异了,牡丹花刺绣铺满的黑色民国大袖别有一番伶人风情,他还一身酒味和烟味,像被客人赏赐够了才躺在台上数着满地的银元珍宝…… 沈选:“……” 这一幕,实在是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但是更有冲击性的画面还在后头。 因为眼前的牡丹花大戏楼已经在宣婴的手中成了一个无间炼狱。 紧紧勒住鸨母脖子的红绳子像一根根血管细细密密缠住了房梁下边的所有人,也把他们变成了一个长发饿鬼的傀儡木偶人。 那双手的主人在房梁上坐着魔怔发呆,时不时地还嘀嘀咕咕几句:“娘……抱我一下……阿婴给你做了木头娃娃,你看,娃娃的嘴巴眼睛不是木头的,是我拿针线盒缝起来的……” 碰见了全部事发经过的沈选就这么目睹宣大将军上辈子“唱戏”的过程。 他也看清了那张人脸上布满的狰狞笑意。 沈选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宣婴根本不是正常人。 就算他出去了,对方也会毫无犹豫地掐死自己这个陌生人。 可是沈选真的没有想过宣婴过去还有这么一出大戏…… 好多血液正顺着“宣少爷”的耳环往戏服领口处流淌下来。 嘴里继续哼着绍兴小调,制作好木偶的宣婴把摸过他袖子的客人拖到台上,剁了双手,带着血迹把玩几下后终于还是丢进满场尸体堆里。 在场已经没有活口。 毫无游戏体验的他看着周围的死人们,扬扬水袖终是不够愉悦地下台离场了。 无趣的人啊。 不够。 死的根本不够。 这出戏还不够刺激,这些庸人的痛苦惨叫不够让宣婴感觉到自身痛苦的减少,他还是恨,还是怨,只要看到别人过得比他要好,他就浑身像被蚂蚁啃咬根本就难以入睡…… 第76章 宣婴舔舔一丝血色都没有的嘴唇,晃荡两把袖管的长穗子,浓墨重彩的华丽妆容下流淌出一个暴虐无道的灿烂笑容,他看着外面的镇子轻柔开口道,“既然哪里都是让我看不顺眼的人,我不如直接屠了一了白了吧。” 第54章 少年宣婴的所作所为, 和沈选耳边的声音一起出现了。 这东西一上来依旧是不断人身攻击宣婴是丧心病狂的恶鬼,应该下地狱受千刀万剐, 永世不得超生,被世人钉在耻辱柱上。 与此同时,宣婴慢悠悠下了楼。 沈选没有追出门,因为他看到宣婴一摇一摆地到了河边后,先单手捏起铜板,透过中间圆孔折射的光学现象对着血红色的古镇河水。 他穿着黑红色牡丹戏服, 脸和身段不是很女性的美,是那种少年英气勃勃的漂亮。 但他在台上笑时,很残忍, 像一堆皑皑白骨, 一个荒村怨灵。 这样的表情让人觉得很反常,果不其然,宣婴很快面露饥饿地看着水里面的尸体,接着扑通一个猛子扎入桥洞。 直到他吃饱喝足了,用帕子斯文秀气地抹抹嘴角离开。 沈选都没能说什么话。 但沈选注意到, 宣婴最后的满足表情。 能尝到合口味的食物,他的神态太兴奋了,一双无人类情绪的黑瞳放大着,内里都是疯狂和冷血。 更怪的是,宣婴的气色完全不像人,他嘴唇发白, 印堂发黑,就好像是咽气很久的死人尸体批了活人戏服还阳不久。 对此沈选还是没有把看到的梦境当做事实的全部,他等着那个声音主动提供一下线索。 那个声音果然还是耐不住性子:“看到了吧,他当时就是一个尸人, 他下一步马上就要开始褪皮画脸修成鬼仙了!你不知道吧,他曾经可是东岳庙四十六司无主孤魂司在册的有罪之身!他生前死于非命,所以无归无属才在人间漂游,做下这一桩桩血案!” 东岳庙四十六司? 沈选立刻就想到了考进现代地府拿到的一本资料书。 想当初,他这个笔试第一名可是下了功夫的。 2025年的阎罗殿集团已经不是古代社会的地官司了,区别于普通的官僚单位,它由冥府这个政府部门和东岳大帝的地府集团这个老牌国企公司一起管理。 他这种拿着手机断案的判官和地府坐地铁抓人的鬼差们都是在前者。 但建国前有名有姓的城隍,山神,风伯……以及阴眛厉鬼就全归我国考公考编最有历史底蕴的泰山那边了,对,东岳大本营就在赫赫有名的山东省,听说宣婴后来的干娘之一,就是著名的泰山奶奶。 可地府黑榜在押厉鬼又该怎么解释? 沈选不知道全过程,但光是看死在宣婴手上的人有多恐怖,他不能猜出原因的心脏都会被挤压变形到想吐出来。 而且看这座戏楼被血洗这情况,宣婴犯过的事绝对还没有到此为止。 声音说:“猜猜他要去干什么了?” 一个没立坟的孤魂野鬼,飘荡在人间是躲不久的,他现在去找的一定是故乡。 但“旁观者”沈选觉得声音很吵,忍不住就回了它一句,“我的梦,我自己会看。” 沈选说完,就过去捡起七零八落的死者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沈选的错觉,宣婴好像特别恨道士,所以故意把一个人的脑袋砍成了肉泥。 沈选看着这个人的道袍,他也是会选的,干脆扒了这件道士平时出观的水洗蓝色袍子。 沈选想,自己待会儿如果也打扮成一个道士,再蒙面找过去打探消息。 他们两人见面以后,首先会发生什么呢? * 经过一番乔装改扮后,年轻俊朗的沈道长顺着一路上的血迹斑斑追着一百年前的宣少爷而去。 沿街的馆子戏楼不计其数,但因为民族对外战争,统统呈现萧条之态。 等到沈选追上宣婴,同样在另一边追过来的人已经早早等在绍兴老镇近船篙码头附近了。 绍兴老镇不是什么金陵城,什么大上海,但因为祖先曾经阔过,虽已成了破落户,却还端着架子不肯放下,骨子里像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书生,处处透着一股自以为是的迂腐。 而刚才在路上,沈选一直在想上一次做梦梦见的绍兴往事。 那个丫鬟曾对他说过的。 从前有个女人抱着五六岁的宣婴找来安昌,却被宣老爷虐待。 如今一十四年的雨水后,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年少鬼魂,诡异的船桨击打声却随婉转沁柔的童谣不绝于乌篷船上,这雨真让人分不清是老天还是宣婴的眼泪。 宣婴黑化是因为他娘吗? 一阵巡捕房的枪鸣示警像是提示着沈选什么的警笛,从黑白色调的房与房之间传来。 眼瞳全红的宣婴自顾自在路上转头看向夜色深处,看清十几个人各个手执招魂幡,符咒和黄铜纸。 “这就是杀了张仙人的人皮傩了!” 野鬼怕阳光会烧伤皮肤。 尸仙人不会。 所以这些人各个像大白天见阎王。 宣婴散下长发,露出来一张绘满彩墨画的真面目,一刹那就像少年抬手掩住绿鬓金钗后的脸,穿着傩戏神袍的他问了一个问题。 “张仙人?你们知不知道,那个老牛鼻子都在他的地盘做了些什么?” 宣婴讲话喜欢眯着眼睛,歪戴着傩戏面具和五颜六色的妖艳饰品,全黑色瞳孔中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残忍毒辣。 沈选也想知道,谁是张仙人?可是没人愿意回答。 他们都在围攻宣婴。 “妖人!你怎能如此灭绝人性!” 某个声音也见缝插针。 “看!他又要杀人了!” 沈选听了之后莫名其妙地想发火。 但他不是想对宣婴生气,相反的,他现在很担心刚才消失在面前的宣婴本体,也很想拦住这个满身鬼气的民国少年,挡在他的前面做些什么。 宣婴倒没有特别生气,无所谓地笑笑不说话。 他似乎也习惯了被世人误解。 所以他直接控住一条白色的魂魄飞出水。 草草吃了一大口祭酒,就着水里的三魂七魄痛快地吃到嘴里——这就是他养傩的饵料,叫世人都怕他怕的不得了。 接着那双手抬起来了,指尖温柔地轻挑,一个个纸扎傀儡开始代替他大开杀戒。 很快,又一出鬼戏在荒郊野岭落幕了。 随着宣婴把手架在头顶,他开始施法结印了。 他起死回生的尸骨一口气吸收了所有在场受害者的魂魄阳元。 沈选知道他露出满足的表情就代表很快又要跑,所以他这次赶紧追赶着出来。 宣婴顿了顿,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迟到一步的“小道士”。 他杀上瘾的表情都危险起来了,那张画里面走出来的脸上都是阴森可怖的笑,眼尾也像罂粟花一样绽开。 “道士?咦,好奇怪呀,怎么方圆百里还有个活着的道长哥哥呢?” 就是这个眼神。 沈选看向宣婴的目光,也像找到了某人未来的影子。 他和那个人在一百二十年后会再相会,他从五岁小孩到长大都在等宣婴出现。 但因果轮回又让少年恶鬼的梦境和他见面了。 生死道?阴阳道?梦里和梦外,到底什么是真是假? “说话呀,不说话,我就要杀了你呀。”宣婴其实做鬼很讲道理。 主要是,沈选没一上来就对他破口大骂,宣婴很好奇为什么。 他应该是天底下所有道士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吧? 宣婴毫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但还是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个穿道袍的人,不过他的帮凶在哪里?沈选这体格真的能看吗?感觉是让他一个手虐死不费力的书生。 回过神的沈选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相盒,伸手藏起他送的定情物才胡扯了起来。 “我受白夫人之托而来,宣少爷,你要回你家老宅子看她吗?” 他就想赌一赌,白夫人是不是少年宣婴的禁忌。 宣婴顿了一下:“嗯?” 他是看起来很像白痴吗?以至于这群畜牲都不如的狗道士还敢开口提他娘? 宣婴的脑子转了几圈,他眯眯眼睛看着沈选露出了笑容,还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就是,沈选是一个被派来把他骗回某个魔窟焚身而死的工具人。 宣婴笑语盈盈说,“哦。是啊,我出门很久了,这次我想去回家看我母亲,还有我爹,不如道长和我一起回去,免得刚才那些恶人对他们先告状,我真的很怕做冤枉好人。” 沈选见他的表情特别乖巧孝顺,还以为自己猜错了,难道白氏还在人世? 小号男鬼对于他的打量无动于衷,只是头故意偏向一边,脸上的面具无意间掉落。 一张自带卸妆效果的俊美脸蛋暴露在空气中。 第77章 宣婴的骨相皮囊堪称金玉之姿,但因为被人用鞭子烙铁常年虐待又加上饥饿受冻,他整个人都瘦的脱了人相,还像个真鬼魂了。 但即便如此,他的肌肤还是细致苍白,纯粹干净的发丝散在额前,睫毛纤长,唇形秀美,清秀无害的像个小孩子。 “呼,道长哥哥。” 厉鬼的声音软弱无力,让沈道长的修行成为了泡影。 他杀过人后的妆容像雨花石,残损的颜色也那么动人心弦。 “好不好嘛,既然今生有缘,你就随我一道回我家吧,人家又不会一口吃了你。” 完了。杀人狂愉悦犯这是也盯上他了? 沈道长不好搪塞。 宣婴看他对自己有求必应,吃吃地捂嘴偷笑了。 “道士哥哥,你叫什么?你可有道号?” 沈判官不懂怎么编道士的号,随口瞎说:“贫道,叫戒色。” 宣大将军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戒色?有意思,道长您原来还是佛道双修?” 沈选:“……” 这人大惊小怪什么,这种情况又不是没有,斗战胜佛没听说过。 宣婴觉得逗沈道士玩的小游戏真是乐趣无穷,他也把袖管绕在手指的红绳子停下了。 “好的,戒色道长,既然你告诉了我名字,我也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的小名叫阿婴。” 他的眉梢挑高,声音可爱顽皮,脸上都是一种让人恨不起来的天真笑容。 “你知我罪恶,却不害怕我,怎么办,我好像有点感动想哭啊。这样吧,我给你套上狗链让你做我的小狗狗,你接下来一路上就叫我好主人吧?” 沈选:…… 第55章 沈选只能点头, 因为最后一句话,宣婴是掐着他的咽喉一字一句说的。 “强人锁男, 我最喜欢,若是不从,我就要吃了你了啊。” 长发男鬼素白色的双手捏住他的命门,又危险地收紧了一分。 “你知道的,我也没办法啊,我受过很多伤, 真的不太容易相信人,更不相信世上有好人,所以我就只能麻烦你做狗了, 你觉得呢?你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不会让我失望吧?” 偷偷汗流浃背的沈道长不做他的狗也不行了。 上下五千年, 他就见了这位将军秒变妻管严。 见这双眼睛看着自己不吱声,宣婴故作温柔地抚摸沈选给人一种平静感的清冷眸子,他受到某种治愈的心脏跳慢了一点,酥酥麻麻的嗓音像春风一样吹了上来。 “扑哧,主人吓唬你的, 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当小狗狗,以后一定会不舍得主人我的。” 宣婴说完就上锁链拉他的小道士狗上路了。 但他们后来只要见到一个人,宣婴就会指着沈选被绑架带走的脸,开口问了路人一个问题,他说沈选是一个穿道士衣服的活人,还是一条装成道士的贱狗? 沈选:“……” 茶水小二很懵, 人家小道士长得这么周正俊俏,就算皱着眉不说话,他也肯定是一个人啊。 宣婴笑笑也不说话,他觉得现在的凡人活的实在太愚昧落后, 竟然没有识别沈选是一只狗的能力,只会以貌取他的狗。难道大家看不出来,他用铁链子逼迫着捆起来的沈选分明已经是条银背雪点狐犬了。 看来沈选还没有彻底领悟到做狗的技巧吧。 嗯,宣婴决定要多给他布置一点主人的任务。 两个人继续赶路,宣婴的服从性测试也没有停止过。 叫啊,不叫杀了你哦。汪。哎呀,快给好主人抱抱,好狗狗,好可爱呀。 你看那有酥糖铺子,我特别喜欢酥糖,小狗狗也喜欢吗?那我去偷点回来,你来,再来一块,张嘴含住。 小狗狗被我馋哭了吧?我一口你一口好不好呀? …… 沈选的脑子嗡嗡的。 他不和脑子有问题的中二病在一起发疯。 但他们身后有一开始抓人的民兵队伍,还不止一个,他和宣婴都发现了。 他之前有在古镇口注意到一句标语,叫乡约化民,保甲安民。 结合后面这些人的穿着,他们应该不是普通人,是地方的乡绅,和他们手下的胥吏。 虽说是梦里,但这次的梦好像在逼真程度上做到了以假乱真,于是等到了天黑,他们才赶上这一天的第一顿饭。 两人一起进的是一个土地庙。 就巧合性来说,这座土地庙在这里不算偶然,因为有句话叫有人的地方就有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以前的人,不懂科学,只信菩萨神。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因为社会生产力低下,受教育程度低,他们在战乱之时只能寄希望鬼神保佑才能平安,即便是逃难的人,也要在路上修一个土地老爷庙,确保一路平安,常留香火。 但少年宣婴进庙安静下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拜一拜土地爷,是掏出一包给沈选的鸭屁股。 这鸭屁股还有余温,应该是他学外头那些乞丐一样在饭馆门口蹲点捡来的,但这不是人吃的,是狗吃的。 宣婴打开沾了油脂的纸,姿态万千地拿出一个金灿灿的鸭屁股投喂了沈选,又用亮晶晶的油手试图上手抚摸他:“我的狗,饿了一天了,你怎么不叫啊?很多狗不是都会因为生气而汪汪汪吗?” 沈选遭铁链缠身,都快被活活玩死了,现在闻都不想闻这“鸭幸福”,内心也是真的很生气,但他忍住了,说:“我在积攒怒火。”他肯定有点情绪,就等回去见到小变态的成年版再说吧。 宣婴又奇怪地咬着下唇媚笑了起来:“真的啊?那你要好好加油呀,我可不能白养你一场,请你多积攒一点怒火,这一路上才好帮主人我去咬死那些坏人,来,一块鸭屁股最肥的地方,全是你的。” 他犒劳完自己的爱狗,又拿起了民间称作观音土的土块,有滋有味地掰成一块咬碎放进了嘴里。 “狗狗看我干什么?” “你为什么肚子饿也不吃五谷杂粮?” 鬼物轻,吃香火,但宣婴不是一直荤素不忌什么活人饭菜都吃? 沈选转头看向这张好看的脸,在断定这到底是一个精神病变态还是一个可怜认知障碍患者上,真的感觉碰到了壁。 宣婴的脑回路好像确实没有被理解的可能性,他摸摸肚子,指着它说:“因为里面什么也没有啊,干嘛吃那些五谷。” “什么叫……里面什么也没有?”沈选都觉得自己听不懂人话了。 原本沈选以为他给自己吃的东西会还算正常,没想到也是这么奇怪,但他不知道,现在的世道,很多流民们就是吃土块树根,他吃的鸭屁股才是穷人吃不上的山珍海味。 “你听不懂?嗯,我打一个比方吧,你有没有见过路边卖烧鸭的?听说那些烧鸭没被宰了之前都要多吃少动,最好是短短几天就被草塞满了肠子,我啊,就像一个肥肥的烧鸭,我在想办法让自己值钱一点呢。” 宣婴这人,说话就爱打哑谜。 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看着沈选还和逗着玩似的哈哈了好久,又十分调皮地舔舔嘴唇让人继续胡思乱想。 沈选问:“你玩够了没有?” “陪我玩了一天就腻了我,亏我把鸭屁股给你,果然是一只白眼狗。” “……” “算了,你别做狗了,你还是做人吧,你们这些人……真的好坏啊。” 宣疯批又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这次是一种看透了沈选不是朋友的失望透顶,他对仇人们都不是用这种表情说话的。 但他没有说,今天第一次见到沈选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宣婴决定把自己的计划提前说出来好了。 “你知道吗,我家在绍兴,那里有个仓桥直街,每一年河边都会开一种花,我和我娘都特别喜欢挑一个清净小巧的小墙,趴在上面看鲜花盛开,因为楝树花开的时候香气馥郁,会让人觉得特别安宁。” “老人家总说,苦楝花开的时候,绍兴的春天就过去了……” 不知道为何,在这么一瞬间,沈选也觉得宣婴的眼睛很悲伤,好像自己真的辜负了这个人的好心。 “算了,你该明白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宣婴说完懒洋洋地招招手逃避话题了,他几口把泥土饭吃光光,又爱美地擦擦香艳动人的男鬼脸说,“听话就将食物快点吃完,好心的鬼明天就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 “对了。” 顺手拿起狗链子,宣婴转过身去问他要不要解开这个方便一下,免得夜里吵醒两个人,这个小疯子还露出促狭的笑意强调主权。 “只能放风,你不要逃走哦,不然明天就不给你穿裤子上路了。” 沈选顿了一下,慢慢盯着这张脸露出一脸爆发的怒气前兆。 宣婴示意他沉住气,神色依旧是不慌不忙。 “你不想陪我回去看我娘了吗?” 第78章 ……? 宣婴婴,你这个假笑男鬼,你上辈子真的没有心。 宣婴真的很变态了,他垂下长长的睫毛说:“嗯,我就是没有心,我的五脏六腑都让狗吃了。” 反正他们两个人已经用铁链绑在一起了。 因为他们回家看白夫人只是托词。 要一起暂时留在这里找一百年前的真相才是真。 沈选也只能继续忍忍信了宣婴的邪,因为按照之前的杂乱梦境,其实一开始就能推测出他们肯定会回到绍兴这个故事开始点,按照宣婴目前精神很不正常的样子,亏待过他们母子的宣家也许会被血洗,那么沈选是不是有可能目睹这件事情的现场版了…… 天色已经黑透,一百年后的沈选越来越分不清方向,再看着某人脸上那种淡淡的忧伤和疯魔,他手心里养成习惯的温柔莫名地又生了出来。 只是,一切事情的解释还是来了。 他们第二天去了一个新的镇子,这地方在山上,旁边好像还在闹土匪,它对沈选来说竟然也不陌生,就是一百年后的大甲村。 在一个类似人牙子的壮汉手上,很多的孩子和女人面黄肌瘦地被关在笼子里,市集上在明目张胆地秤人,填人,然后带到……卖不掉的,就会直接充作采生补割。 沈判官心痛,问旁边的狂徒张三——宣男鬼,地方官员呢? 问完了,他都没发现,自己根本去哪儿都是做判官,工作是工作,生活还是工作。 某鬼道:“你没看见城门贴着兼并土地的告示?还有乡长自立的人口买卖规矩?只要是自家女儿,想卖给谁都符合王法,这就是现在的官。” 活在当下的人没有土地,只能从佃户变成流民,所以宣婴才会吃土块草根。 知道他终于弄懂了这一点,宣婴又开了口。 “哦哟,那个老汉,你看到没有?他可不是天生的瘸腿,是他昨天为了女儿已经卖了一条腿,可惜他的血肉不值钱,只能换一把霉变的米,但他的身子已经开始发脓,应该连今晚都活不过去了,等他这么一闭眼,女儿也就活活饿死,这样也好,死了才不累……”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狱图景呢?从新社会来的普通人沈选没法用语言形容,但他的无言悲伤已经溢出了不属于这里的身体。 这一切宣婴都习以为常了。他像个经过却不插手多管闲事的路人,嘴角微微上扬地看着一个五岁的哑女被买走,又推推沈选告诉他一个事:“这是一种风俗,叫喜丧。” 宣婴还像被戳到了兴奋点,嘴角的颜色都红的阴森瘆人。 “哑女五岁,还是一个小女孩呢,就要穿大红喜服跟一只公鸡拜堂成亲,因为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这个新娘子这么看,竟然也只是喜宴上被所有人吃掉的供品,她和我娘一样。” 和上个梦说的一样,影响宣婴前世命运的最大原因肯定还是他母亲。 沈选抓住机会讨论他娘了。 宣婴显得漫不经心地笑着对他说:“我娘是浙江丽水古老村寨的巫婆傩女,村庄请神祭鬼要唱戏,她就是干鬼神这一行的。” 沈选默默看他脸上的傩面具和京剧脸谱大盔。 他能想象到白夫人和宣婴长得有多相像,这对母子都是世间罕见的美人皮囊。 “你的眼睛在告诉我,你真的认识我娘?太有趣了,你难道不是那个张道士的好徒弟?” 宣婴很多疑,但他的五感就像动物一样,有时候敏锐到恐怖。 沈选说:“你不说点你的秘密,我也不告诉你实话,你昨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 “为什么不吃活人的食物?你的身体和一般鬼有什么不一样?现在就给我看看。” 沈选很聪明。 宣婴听他这话,一脸嫌弃地撇嘴退后,那种惊悚片背后灵一样的鬼魅气质飘着就对沈道长靠近了过来。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竟然要人家的身子啊。” 沈选只是想要求证猜测,宣婴是莫名其妙就当真了什么。 沈道长真不知道他保持这种情况多久了。 可不能让小变态知道他真想要,不然又要挨骂了被狗链打。 正在此时,市集远处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哭声此起彼伏,他们看去只见卖骨换米的老汉真的死了,沈选的心底看到后全是刺骨的寒意。 “……我们真的不替这里的人想想办法吗?”土地庙那里也没有城隍管了? 宣婴:“有啊,你跟我去,我教你啊。” 他们真就一起走回土地那里去了。 只是沈选看着他们躲在神龛后,完全没有搞懂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对宣婴的行为很迷惑。 “你拉我躲在这里干什么。” 宣婴指着门口的盲人姑娘说:“她爹没了,她来烧纸送行,你听过冥界规矩吗?冥财要拜托车夫力士,再走土地城隍手中一遍,最后送到地底世界。” 因为他们俩目前都是凡夫俗子,所以也只能做点小事帮帮人家。 但道士浮尘,御鬼点香,应该是为了召唤鬼魂。 不知名的明黄色将军袍,召唤兵马和骷髅官兵的令旗,清朝官服僵尸,这些东西为什么也出现了? 沈选明白过来了,伸手阻止了宣婴。 “你要扮谁?” “杨四将军,听说过吗?听说是地府五路神,这件衣服是我从道士那里偷来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一切让沈选简直不敢相信。 宣婴是真的在做好事? 宣婴对他一字一句地笑:“那帮人以为我杀人是为了这件破衣服,什么将军袍,我,宣婴,才不稀罕,那个所谓的将军也不过是不管事的泥菩萨,不然哪用得着我来假扮他呢。” 但想骗盲人姑娘自己就是杨四将军,用恶鬼躯体长菩萨心肠也是他啊。 沈选一时间百感交集。 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这是一个梦,思绪完完全全地被眼前这个鬼魂留在了。 他甚至觉得土地庙那里的门框对角贴着一首打油诗,字字句句都在说宣婴。 只道是:不为名利场,五行修业成。 我本来处来,化解一切恨。 横财不富穷苦命,夜草不肥劳碌马。 帝星飘摇荧惑高,忽有狂徒夜磨刀。 将军啊将军。 原来你啊,才是世间第一等的心软的神。 宣婴此时也有一些事情想告诉沈选,两个人在一起歪着头看残破不堪的神像背部,前世的宣大将军还没有真正地见过神明,话语之中也更像一个人一样,充满了对这座神像的瞧不起。 “土匪跟政府勾结,丘八谋财害命,为了不惊动地府就填阴债平人头,张方士本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徒子徒孙,出来开道观就忘本做起了这种勾当,你说,他该不该杀?” “再者说了,我偷穿了将军庙的文武袍,所以你担心杨四将军要治罪我这小小厉鬼?哈哈哈,小道长!那我问你,如果不扮成那位五路将军救人一命,这位泥菩萨将军会下凡杀土匪吗?不会的,他就是个屁呀!往日里这帮老百姓交不出来祭品,城隍爷倒是会上告天官降罪凡人,可他还不是一样像那些官员老爷似的,以“税收”迫使百姓服从!只要交不起税收,百姓就只能做任人宰割的鱼肉!因为交不起祭品!凡人就只能饿死街头成白骨!到头来啊,所谓张三李四的匹夫之怒,原来是被神明一点点逼出来的……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是天先不作为,人才会奋起反抗的,这些政府的官和神坛的官,他们高高在上,他们官官相护,他们站的角度太高,双眼根本就看不到活人了吧?” “都说众生皆苦,可是你看看这世道,怎么好像只有穷人在受罪啊。” “祖师张道陵在上。” “你说得对啊,苍天已死,黄巾当道。” ——这不公平。 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为了一个众生平等,我宣婴也要像一个疯子一样!杀,杀,杀。 一口气屠了,统统都灭了,神既然不管凡人了,九幽恶鬼就来救苍天。 为了这个念头,他要回去找他娘的尸体。 是娘对他说的,阿婴是谁的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以后要做怎么样的丈夫,朋友和父亲。 所以他也一直告诉自己,阿婴要做天下无敌的大将军。 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保护儿女的好父亲。 情深似海的好情郎。 只要阿婴努力长大了,这些梦想一定都可以实现的吧。 可为什么,他就这样死在了他本打算与浊世和解的那一天之前。 死在了和娘亲一起被活埋的土里。 “诶,小道士,真羡慕你们这些人啊……” “你知道吗,有些人死了也是一样的倒霉,比如我,就算是死不瞑目化成活尸,那些坏道士们也要把我关在狐仙堂,往我的皮肉扎骨针绣花。” 第79章 “你不是好奇为什么我身上有莲花吗?” “因为我是被剥皮抽筋的倒霉鬼魂,也是被卖掉过的娼妓娈童,鬼身上都是腐臭味,皮肤保养白皙光滑的尸人会被说成一份价钱一分货,喏,看到这些东西,你满意了吗。” …… “我不怕被你知道,乱世人人卖身,人卖,鬼卖,官卖,民卖,我游走在妓院梨园,荒郊野岭,杀的正是荒淫好色,无耻之徒。” “……” “小狗狗,我娘是不是很好?”宣婴挤出悲哀的笑容,泪水涟涟看整个庙宇屋顶,撩开长发把自己不人不鬼的样子照了出来,“人啊,要是可以不长大就好了,不长大,娘就不会死了,娘就一定不会死了。” “从前有条仓直街,街上有棵苦楝,苦楝花开,春去夏来,我娘说了她就算去了天上也会变成花回来看我的,可春天都已经来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第56章 冷庙屋顶惊起鸟叫怪声, 这座被深山环绕的荒村,承载着历史民俗的苍桑与凄凉。 一只通体漆黑如魅影的乌鸦飞出了明清风的建筑阴影。 之前他们身后就有坏人跟着, 此刻门外有了新的乐趣,那群跟踪的人都在发出惨叫,宣婴也被吸引住了。 沈选亲眼看到他的瞳孔扩散成了全黑色。 妖术的法力占据了宣婴整个眼球,他看着黑漆漆如牝门的破败土地庙,随后一声内心得到救赎的轻柔叹息,从沈选发寒的身体后侧传来。 “小狗狗, 哈哈哈!你!闻见没有,是肉,啊是新鲜出炉的人肉!主人我今晚可以吃饱肚子了!哈哈哈!” 这些人都死在了外面被请来的地府骷髅兵手上的。 闹了半天, 原来宣婴准备鸭屁股根本不是冲着养狗, 他敢假扮五路口大将军就是因为他懂养兵马,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饿鬼道小鬼,像是被蛊惑认他做了将领,在荒郊野岭的敲碗筷声中都只追随他们。 而宣婴讲完身世之谜的一部分,他回过头来观察的表情像一个冷漠又无情的菩萨雕塑, 他面部越发模糊不清的样子,对应着壁画上灰暗的无脸画像。 “我的故事就是这样,所以啊,别装了,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情幻风月?还是春色满园?你陪着一缕鬼魂附在红粉骷髅上到处流浪总不会是因为你是好人吧?” 宣婴把手放在眼角有水迹的地方,他又长又白的指尖揩走了眼泪, 对沈选轻笑询问: “还是说,你是来让我相信世上有好人的,道长?” 顶着色如春花的假画皮,又露出了他如恶鬼修罗的真实样子。 他给人说故事是爱好, 但他们完全不认识,更别说有情义。 沈选不可能安好心,第一层挖不出来秘密,宣婴就会忍不住探索更深的地方。 再看沈选这样面冠如玉,风度翩翩,清冷中夹杂着一似含情脉脉的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勾人表情浮上了宣婴好奇到兴奋起来的嘴角。 “小狗狗,你眼睛咋了?怎么也是红的?” “你的品种是狐狸狗吧,有人说过吗,你的眼角翘着好像个玉面狐狸。” 他单手搭上了沈选很久没有反应的肩膀,在荒郊野岭的烛火中靠上来,妖媚地调笑指引臭道士抚摸自己腐烂不堪的苍白尸身。 “对了,狐狸道长,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带上你呀,就是为了你的这身人皮,因为在回家前我不想被阴曹地府的判官“勾”了名字,作了恶事,又被待勾生死司发现,它们准会派遣衙役将我这个罪人的魂魄带走,扒皮是疼,但你忍忍就过去了,放心好了,我……会让你在死前很快乐,很销魂的。” 宣婴的毒辣心肠让沈选心甘情愿被脱去外袍,他好像真的“中咒”了。 沈选坐的很板正,像个正气的木剑。 因为梦境中的真实感第一次冲破束缚,直击沈选的心脏。 此时此刻,一句话不说的他看着很古怪。 可没有任何人发现到沈选的手臂一直是护着那个厉鬼少年的。他在愤怒,在震惊,因为疼痛难忍的沈选真的受不了刚才那个前世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 宣婴或许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真正纯粹且毫无保留的爱。 可眼前就有一个人共情着他前世的记忆和疼痛,还因此快走不出梦境去了。 如果是为了让宣婴一笑。 ……道士的剑不为杀妖。 好像没什么不对。 这时候有一个耳熟的声音再度出现了,它还开口就侮辱宣婴。 说什么他死有余辜,是罪有应得,说沈选活该不听劝,这不就完了。 那只声音说着固执己见的刻薄话,一只有点像犀牛一样的褐色眼睛还从水中露出复仇的眼神,它观察着他们。 但是根本不用这个声音主动带沈选来这里,宣婴以前到后来的个性也真的挺奇怪的,他像个多变极端的天气,阴晴不定还带着迷茫,沈选这样性格的人为什么喜欢他,谁都不能搞懂。 也就是这个声音看了眼旁边的功夫,沈选的手终于动了一下。 宣婴以为道士已经被他蛊惑了,很是新奇地被其抓过了冰冷的手腕。 小道士冷冰冰的反应,却比普通人想象中更加有趣一百倍。 “主人。” 宣婴:“……” 沈选和他似乎突然能毫无障碍交流了,他看着宣婴的表情好像做什么事都心甘情愿。 世人印象里清俊斯文的人还会主动对着尸体,陪宣婴这个疯子喃喃自语。 “将军,手冷的话,就摸摸我的头,不要紧的。” 宣婴方才低眉折腰跨坐上了沈选穿道士装的单腿,此刻的他眉间红点艳若桃李,梨园戏妆残损的洁白面容如远山间的一支红牡丹。 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也变得如同一本香艳的清代鬼怪小说。 宣婴端详青年的表情依旧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为什么叫我将军?真是怪,我从来是孤身一人,但今天有你闯入我的梦境之中,紧紧攥紧我的手,就这样注视着我,为什么我感到一种莫大的亲切感?” 他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发出慵懒的带笑声音,低下了头就把一只手放在沈选的喉结上。 “你爱上做我的狗了?” 宣婴一开始给他足够时间逃跑,后来又用尽手段激怒,但都没有看到想要的结果。 现在有了进展,他虽然闹不懂情况,却也欣然同意自己多一条胯//下之犬。 见过太多男人畜牲都不如的样子,早已经没人比他更了解道貌岸然,代表权威,偏偏心中欲望翻腾的人性。 可一听他这话,原本还沉默不语的沈选抬起头,他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一个有勇气的男子。 他本应该在面对疯子时转身就跑,拔剑降伏,但宣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答案。 “是,我愿意陪你做任何事,今生今世,生生世世,绝不后悔。” 道士声音清澈明朗,沈选只有不卑不亢的态度,没有猥琐下流的垂涎,他甚至连露出饥色的动手动脚都没有。 宣婴便是铁石心肠也没能抵抗住这句话。 就是受过天大的委屈的鬼,才知道那种被偏袒的感觉是什么样。 他是好苦啊。 “呀,真是好一条又白又乖的好狗狗啊。” “……” “不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是哪点改变了你?我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厉鬼啊。” 宣婴又兴奋起来了,他看着沈选的好奇表情像极了索命恶鬼,他看起来想试试从沈选身体上撕咬下一口肉,吐掉骨头大口大口直接享用起来。 “没有为什么,但主人,为了我活下去,可以吗?” 沈选的奇特安抚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宣婴的自嘲笑容却逐渐消失,心理阴影也一并消失了。 沈选又对他说: “而且我觉得,人们为什么会共情话本里的反派,是因为他们在反派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痛苦,而为什么卫道士满口正义被人们叫做虚伪,是因为他们这种人往往站在道德高地看普通人,拿自己都做不到的标准去绑架人。” 宣婴捂着胸口处的他人血迹,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沈选,郁结怨恨的心脏突然舒服了好多。 “你真奇怪,照你这么说,你不怕我这个鬼了?可人们不是说人鬼殊途吗?” 沈选看他:“我怕鬼,但鬼未伤我,我不伤人,但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也要杀了我,我才是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也许这个世界已经是鬼当道了吧。” 宣婴疯疯癫癫地抚摸着耳朵上的红色耳坠子,一瞬间也好像想通了好多东西,他摇摇脑袋的表情都是惊喜万分的:“是呀?原来他们才是鬼,原来我杀他们,不是禽兽不如?原来我这叫替天行道?” “嗯,以后受了委屈都要还手,你又不是打不过他们,你可以正当防卫,我做你的辩护人。” 第80章 沈选的回答那叫一个专业,就差点头附和他说,我们来唱一曲《天仙配》吧,大将军,从此你杀人来我放火,你分尸来我埋人。 宣婴又扭头笑出声了,他低下头把尸体身上的凶器拿走,人背对着站了起来,刀口对准沈选的鼻子。 “你真有趣,我的狗,哦,不,你可以这一秒先不是狗了,你就像是……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那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咬死更多人面兽心的恶鬼,好不好?” 他是说真的呢。 只要沈选听话,替他看好门,不咬人,他们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往后就是主狗一心了。 “来,替我拿着幡,我来见见我的第一个信众,门口这老汉的棺材可是我们去下一站的仰仗物。” 宣婴转身就站了起来,懒洋洋把杨四将军的城隍衣袍穿上,他又拿起一面招鬼请神的玉皇幡。 然后盲眼姑娘来给假将军大人的神龛送肉粽了。 沈选看着宣婴带着怪笑的脸,根本不觉得这个装神弄鬼的做法像为了帮忙。 可怜的姑娘还在蒲团茗碗面前跪下磕头,虔诚拜托他们把彼时人间的样子转达给阴判。 民间传说,钟馗捉鬼,崔判定刑,这些声张正义的鬼吏据说是真实存在的,但宣婴目前应该没有见过,他这种情况肯定是不相信的。 等送走了女孩结束祭拜的步伐,宣婴才回来告诉他,下一步是等冥财运输途中的车马路过土地庙。 要知道“闹地府”这个事情,凡人要做可不简单,不亚于在现代去首都上访。 但一切也很巧合,一来,宣婴盗取的关牒是杨四将军的。 二来,他们有女孩他爹的身后箱笼可以用来吸引冥府派力士押运冥财,所以他们真的就等到了东岳的人。 沈选顿了一下,紧紧盯着黑暗中三个影子,鬼官吏共有三个人,其中有两张脸都是眼熟的,正是上辈子的黄耀祖和外卖小哥。 “中间那个犀牛角的黄袍怪就是冥财押运使者,它左右两个小鬼,一个是车夫一个是力士,但你看它们把姑娘他爹和其他鬼怪的金银首饰放进谁的口袋了?” 原来是这样的。 所谓“处处驱役,常驰走”,这个鬼官吏和车夫力士未来还会投胎转世,宣婴是不知道。 但从头到尾,宣婴没有做错什么,他扮成杨四将军就是在替地府查问那个鬼贪官。 本来就是预备大闹地府,两人出来抓着三个鬼一顿暴打。 沈选这次不等声音出来了,学起古人骂鬼。 “孬种,以土地城隍自居不救百姓苦难,该杀。” 他又替宣婴将“前世因果”骂了回去。 “黄袍怪,你过了那么久没胆子找地府麻烦,但是倒敢借托梦的借口坑害普通人,甚至过了百年还不忘报复别人,我都替你们这等恶神的无耻害臊羞颜。” 未来以凶煞丧门著称的地官大将军也是这样想的,他比沈选打鬼的动作更快,抄起棍子就狠狠地打。二人打定了主意要为百姓申冤状告鬼差不公,口中还念念有词,学起了白天街上的乞丐孩子唱儿歌: 甲第朱门无一半,天街踏尽公卿骨。 当年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 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 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 不多时,空气中弥漫雷雨天的前兆,土地庙电闪雷鸣,将石菩萨照亮一瞬,霎时显露出了几分胆怯心虚,也勾勒出宣婴眼眉梢上的红痕胎记。 宣婴让沈选天亮下山,尽快把被鬼偷走的钱还给山下的普通人。 他自己却像把一个心愿解决了就好,低头静静地坐在庙里不太想说话了。 人心都有多面性,沈选见过了他的恶毒和痛苦,也无法理解这一切,但他不是应该开心起来吗? 到达绍兴后,他或许马上要碰到仇人了,替母报仇的曙光就在眼前。 他这是怎么了? 声音被骂得狗血淋头不敢来了,前世的剧透,第一次失效。 沈选跟在他的身后,身子已经不自觉感觉到了失重,到底什么是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局? 第57章 远方月亮升起来, 漫过了说书人的纸镇,也填满了判官的毛笔尖。而在荒郊野岭的庙中, 两个人在保持距离,他们已经沉默很久,很久。 但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宣婴手漫不经心把玩发丝的样子,真的让人会误以为沈选是误入寺庙的僧人道士,邂逅了一位梦中的风月艳鬼, 可没有人能忽略不计他的罪孽深重,地上还都是从尸体身上流下来的血水。 除了沈选。 沈选甚至能猜出来宣婴为什么不赶快处理掉这些死人,因为杀人本是为了泄愤, 但往往在杀光之后, 又会迎来一轮新的精神高度空虚。 杀光了天下,我爱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我好像还是很痛苦,既然如此,所有跟她有关的也不许再存在。 一个人杀多了, 肯定也不是觉得多有意思,就是纯折磨所有人,谁也别想好过。 这样一说,他跟宣婴半夜待在一起的危险程度很大。 变态是不用睡,但沈选怕他一空虚,一寂寞, 一冷,自己再想爬起来跑路晚了。 宣婴除了这件事以外的想法,沈选根本猜不透,但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想过走。 宣婴好像也并不在乎此刻身边的“狗”到底是谁。天又快黑了, 穷人在这个时代根本点不起灯,山下多数人为了防土匪也早已经闭户。可是赶路的他们一起呆在土地庙交换守夜,总能听到有戏班子今夜在远处敲锣打鼓唱戏,在这座秃山上,这几乎是鬼故事了。饭都吃不上的人,还在用地里的粮食办喜宴,沈选看着隐没灯火的破败众生景象和一抹大囍朱红,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殊不知背后有个家伙就这样笑开了花儿,他还大半夜趁沈选不备彻底丢下了这里。 沈选白天就觉得他的行为怪异非常,不然也不会时时刻刻关注着对方,没想到这个鬼也知道这点……他连脚步声都没发出来,就靠着夜色下的唱戏声找到了抽身机会……碰巧办喜事的村子没了动静,沈选总觉得不对劲……他几乎是狂奔出庙追着宣婴而去,直到见到街坊小贩围着城门那边才停下来。 前天贴告示的地方,多了一个鬼画符通缉令,宣婴的去向何方也写在上头了,很不幸,他又又又……屠村了。 虽然,这次死很惨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昨晚这个村子半夜拉人拜堂成亲,沈选听着就怪怪的,更何况戏曲,最早在民间就是唱给鬼听的,这家人请人唱的竟然还是《关公戏》。原来当时他没有想错,这个村子在行的是民国盛行的送黄花娘子配婚仪式。 在当地传说中,汉朝时,杨四将军曾保护此地免于兵祸,后来全民抗战爆发,乡下佬为了生活没办法就开始寻思酬神请鬼,但因为粮食生产力不足,无法正常地献上香火祭品,他们便想出了恢复上古早已经取缔的活人祭办法,以“配天婚”实现神明跟平民的信仰交换。 昨夜有个女孩就是这么被找来当祭品的。当地老百姓半夜将其的身体清理干净,换上大红喜服就要活活烧死。 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 宣婴指着人牙子,还曾经说过这个风俗。 现在他已经成了当地人口中的妖魔鬼怪,还救下了据说在火堆上挣扎的五岁新娘子。沈选听到大家在说,抢走了新娘的他一定是旱魃转世,所以才来阻止祭祀,祖先如果不保佑他们都是这个邪神的错。 他们说着这种话,殊不知宣婴就在旁边那个不远处的茶棚。他早早看到了沈选,就捡起一块石头。 被旁边飞来的小石子砸到鞋子,沈选顺着人群看到了他也在看告示。 两个人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张关于土地兼并的“万恶之源”和宣婴这位所谓的“旱魃灾神”。宣婴轻蔑一笑,拿出一包鸭屁股对沈选招招手,然后就这样走了。 他们重新回到土地庙,离故事里即将发生的绍兴惨案好像又近了。 在供桌边,一个小新娘坐在地上,她不敢抬头看四周面目狰狞的神像,稚气未脱的脸庞也让沈选一下子顿住了。 是小神婆……宣婴救回来的女孩子居然是前世的小神婆。 宣婴回头看看他,奇怪的笑容就像是求表扬一般,他的疯病也时好时坏地突然对沈选犯了。 “你来看看我的女儿,看,这就是我的女儿,我娘一直都说想看我长大娶妻生子做别人的好儿郎,这下我回绍兴也不有愧娘亲了。” 沈选的嘴里突然没了任何言语。 不。 他早该这样猜到了。 宣婴的精神状态不对劲,他完全没有人的是非观,还对绍兴之行有种恐怖的执念。 这时,小神婆对他用口型求救:“他不是好人,他杀了……好多人。” 第81章 “我知道。”沈选慢慢坐下了,不止如此,他还关上了门,坚决不让小姑娘下山。 沈选的举动吓到了小神婆。她的表情在说:“你是同伙!” 沈选的眸子微微闪烁,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不管如何,宣家马上要被谁灭门,早已经在生死簿上被板上钉钉。 在普世价值中,宣婴就算再有理由,也不能不分敌我,滥杀无辜,沈选不仅袖手旁观,这次还说跟着就跟着去,确实是让他也有了乱判活人生死的嫌疑。 想起很多年后崔判说,判官不可插手生死,他已经身在局中,可现在又能做多少呢? “喂,你怎么不夸夸她?女儿,爹爹陪你,躲猫猫,嘿嘿,来,笑一下。笑一下嘛,好不好?” 宣婴急着擦掉出去连夜屠村的血,他跑到庙门口下过雨的积水潭,洗洗手和脸又成了一个孩子样,小神婆怕这个疯子怕的要死。没办法,沈选站起来挡在她的面前。见状,宣婴对他俩撅起嘴,叉着腰大声胡闹了起来:“我要当她的爹!我不管!我要…呜呜呜……求你了,给我吧,求你给我一个女儿!” 太儿戏了,女儿又不是小玩具,宣婴这情况是病,得治,而且他根本不适合跟孩子共处,他收紧的双臂看上去能把小神婆捏碎,在他心目中对人命也全无轻重概念。 宣婴抢不到他抱回来的女儿,差一点又跑出门去,很多发疯的人都是这样精力旺盛到闲不住。 沈选怕待会儿又找不到这道鬼影子了,也怕他再出去抢亲抱第二个女儿,便与女孩子赶紧一起冲过来拦宣婴,这个神经病却是早有准备,坏笑着从沈选背后拉出来一个小神婆,先跪下来紧紧抱着,又像救命稻草似的再也不愿意撒手。 “嘿嘿……娘!娘……我是阿婴,我好想你呀!” 提到娘,他就是个真孩子。 小神婆不会说话,还被他误会成不理人,然后他就真的哭了起来,眼泪还模糊全黑色的恐怖双眼。 “娘……娘啊……娘……” 这一晚上,破庙上空都是疯癫的他追着别人发神经的哭笑声,小神婆开始会怕的躲到沈选那边,她后来也麻木了,一个人这么大了还哭着喊着要娘一定是傻子,宣婴想如何折腾都随他便吧。 小神婆从害怕已经开始把宣婴当成弱者了,雨水打在午夜的屋檐,沈选席地在火堆的最右侧凝视那个不人不鬼的影子,宣婴在对他哼绍兴口音儿歌,“你给我编辫子,我送你栀子花。阿婴是个好娃娃,好不好听!” 他开口唱,沈选就不可能说不好听,还会牵着他的手,去低头任由宣婴往脑袋上簪牡丹。 小神婆看沈选和宣婴的互动,她都活活看呆了。 小疯子,竟也有情比金坚的好情郎啊。 难怪口里含着一朵芍药的宣婴笑得好天真。 她当然也怕这个疯子知道内心的想法拿菜刀砍自己,但跟沈选一样,二人的体力早已殆尽,脑子都已经被宣婴的精神状态折磨得不想思考了。 但是三人都没想到在这场雨中,第一个发烧咳嗽起来的会是宣婴。他当然还是喊着坚持赶路,沈选让他靠着自己的肩窝,给他擦洗干净身体,小神婆说他皱鼻子不通气,眼圈儿红红的还是那么好看,只是他为什么非要去绍兴呢? 沈选轻轻道:“因为他想他娘了。” 宣婴在睡梦中一听“娘”就开始疯病发作了。他本来就头痛欲裂,此刻痛苦到满地打滚,额头湿透又脆弱地叫唤娘亲。 重返人间的他还开始发烧干呕,沈选看不下去抱住了他,宣婴浑身滚烫,睁开红色眼睛泪眼婆娑地抚摸着沈选的手背掌心,贴到脸上都是扭曲疯狂的笑容。 “我……要去……就算再死一千一万次,你也一定带我去,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我此生从哪儿来的,就一定要回哪儿去……” 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彻底干了,这潭死水中没有光,眼前划过的全是枉死带来的仇恨和怨毒。 小神婆也被这一幕吓坏了,但当她看到宣婴印堂泛着黑红的咒文结印,浓重的紫疸扩散到了他的面部脖颈,咬破的唇部爆皮发红,这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模样,瘦瘦小小的小女孩终究是不忍心地也爬过来抱抱了他。 宣婴彻底成了淋湿小狗,头发还没干,只会呜咽着瑟瑟发抖。 四个手从身前背后静静地拥抱宣婴,他那双泛红的眼角抽动了起来,庙宇头顶上的神幡遮挡住了一切,但他的脊椎缓慢地松了下来。 小神婆好像想起了白天的时候,她泪眼婆娑,改口道:“他好像也不是坏人。” 沈选顿了顿,接过话道:“我也知道。” “……” 沈选道:“因为我们本就是一群不好不坏的普通人。” 小神婆说不出话了。 沈选脱下了他假扮道士的蓝色衣服,解开宣婴湿掉的黑色里衣给他换装,这一刻,宣婴清峻苍白的受害气质和他布满许多伤害的背部,让他看着就很需要被人保护,莲花酷刑也让这个厉鬼的肌肤白到如镀了银光的羊脂美玉。 沈选毫无邪念,上手挽发,抱着他的后背对小神婆继续说道:“你并不懂,但你以后会慢慢懂,善是每个人的本性。恶,也是很多事情的人之常情。就好像你,宣婴和那群村民在这件事情上的因果关系,那群村民们原本是遭受地主阶级迫害的被剥削者,身上却对你来说承载着愚昧无知的迫害恶行,宣婴将所有人都杀了,又无形中拯救了险些被烧死的你,那么对你来说,到底谁是坏人还是好人?判断事情的正确错误又到底该从当事人角度,还是该从神明的俯瞰角度呢?” 正是因为如此,沈选永远无法以卫道士嘴脸参与任何一场审判围剿。 只要是人,都应该更怕他自己就是下一个宣婴才对,毕竟沈选也已经清楚自己就是一个救不了谁的普通人。那么多数人呢,我们都是芸芸众生而已,如果觉醒时代的开端不是自下而上的,那么停滞不前的历史也就永远只是眼前这个样子。 小神婆也同样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她当然会觉得宣婴杀了坏人们是对的,但是她不知道,在冥司的法律眼中,宣婴已经是罪孽满身,永不超生。 第二天早上,宣婴起来的时候,他的精神看着还可以。 他盘腿在屋顶看山下的村子,身影像一个真正的小道士。 想起有一句俗话叫,小时候怕天黑,长大怕天亮,世道残酷如此,真正日子难过的穷人都是天没亮就上工犁地砍柴了,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常人的他低着头表情不明,然后就对上了小神婆拿着馒头的手。 馒头点了红,明显是他在喜宴上抢来的,宣婴只是犯病不是失忆。 宣婴就理直气壮问小神婆要吃的,没想到小丫头真的给他了,他拿到也不撒嘴里,光含笑看她眼巴巴地跟随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的表情本来很凉也没人类温度,可随着这个疯子从高处跳下来,把一个悬在半空中的掌心落回到了丫头脸上,一道小干爹故意逗她玩的轻佻笑声传入了小姑娘的耳朵里,庙里面的沈选刚好也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好可惜……要是我们早点在这里遇见……我会因为你而……” “算了,你吃吧。” “没关系,唉,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沈选听到的心一下子压着一块奇怪大石头,他该怎么形容他的感觉呢,他觉得,宣婴的心和大脑其实已经生病了。 宣婴转过头来,看到沈选站在门口只是笑笑不说话,但他把那朵昨夜的芍药花拿起来碰碰额头,满眼温柔地看了过来,那种感觉却莫名让醉花失色。 “走吧,我要赶快回家了,人啊,这辈子生从哪儿来,死就该回哪儿去。” 他还在后面的路上提到了一个事情,正是宣婴随口一说的这句话,让沈选突然意识到,命运的拐点原来正是在此时到来的,沈家四代身上的一场造化即将到来,还是在他面前眼睁睁残酷发生,却绝对不给他一丝改变机会。 宣婴的胳膊交叠在头下道:“今晚我要回家去看我娘,你们就羡慕吧,嫉妒吧!我绝对不会带你们去的,哈哈哈,我要一个人去,对了对了,听说附近有个纸铺,那里有对夫妻最擅长捉妖了,你们说,他们懂不懂怎么让一个鬼永世不得超生啊?” 他说完打了个滚儿,却不知道沈选是什么表情。 沈选的神色一变,看着这一幕的瞳孔用力收缩了一下。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古怪,在思绪恍惚之间,他猛然间想起来什么,又因为很多东西而进一步想到了什么,此前路上跋涉带来的伤因为沈选的双臂收紧,竟然也有血迹斑斑在透布而出。 可是小神婆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他心里面的惊天骇浪。 什么纸扎。什么捉妖?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小神婆当然不懂怎么回事。 船上的宣婴也对她笑而不语。 第82章 这么一个小孩子当然不懂啦,扎纸匠,最通阴阳懂术法,是一门服务死人日常所需的技术活儿。 就和他娘一样,本来是唱人戏的,后来改成唱鬼戏,专门接白事上的目连戏演出。 但正是因为绍兴有这家人同时在,宣婴才能淡淡在心里许下一个心愿,这个愿望的具体实施对象就是他自己。 也是伴着摇桨板的层层波浪出现在的乌篷船前方,让宣婴的脸上多了一种和沈选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温暖色调,他对着青石板路在船头躺下了,抬手找云和阳光的脸上还露出找到家的安宁与自由,这条古老绍兴的清浅河水就像是一张柔和的网,接住了一身血污和疲惫的少年。 “残魂不息,积累成秽。” “污秽滋生,祸及后人……” 祭鬼的歌谣唱完了,宣婴道:“……一个鬼不得超生了,会不会就可以见到最不可能见过的人了?” 沈选表情已经开始难以控制情绪。 小神婆还在追问:“你要去见谁!也带我去吧!” 宣婴就是不告诉她,而且他们今晚不许跟去这件事,这个吵闹鬼也没给回旋的余地。 沈选本想开口,看到河水里面只有两个“人”的影子,他这个不存在的梦境外来者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噤声。 后面发生的很多事,小神婆就完全不知道了。除了沈选,此刻也没有人能猜透一个鬼今晚到底要做什么。 于是终究是沈选等到了一切。随着几段梦中记忆快速划过,他觉得眼前的古镇景色成了最真实的地狱,而沈选的相盒此时也摔开,再度露出了那张花旦妆容的照片。 沈选见状,用尽所有力气继续破开地狱大门去找前世宣婴,但等他找到的时候,已经杀父的他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爹,你现在不是一个爹了。 你是父,和,多。 加起来,就是一个多余的父亲。 “娘,他走了,我也该上路了。” 原来宣婴那夜回宣家,根本不是为了杀人,是他不想活了。 他此刻看着一地尸体的眼睛都在说自己根本已经不想活了……毕竟他对生活没有目标和希望,也没办法看待自己死不了这件事,他选择的办法就是跟宣家人同归于尽。 当然了,其实谁也知道问题的答案并不是只有同归于尽这一条路。 但是为何宣婴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呢。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实在不想活了,或者说是他太累了,母亲的无□□回给他的打击太大了,活着也没有什么好期盼的,未来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坚持下去的呢? 所以他就选择了沈家。 宣婴早就知道他们这对夫妇和地府有关系,男主人沈樵世代还供养着方相氏阿官。 宣婴只要把这血液烹杀人肉的血味传到二人的家门口去,灭门惨案只需要片刻就能被夫妻俩一块看出问题。 如果能让这对好人夫妻合力斩杀了他,他这一辈子的痛苦屈辱也就可以了结了吧。 就快要引来杀他的人了,宣婴的长发披头散发,关节脖子反折着。 可他一见沈选就笑了起来。 “小道士……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们不要来了……” “算了,既然来了就随你吧,但……上次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你是不是以为我一直想回家是报仇,不……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一直……就是我自己……” “因为害死我娘的……凶手……本来就是我啊…!——是我饿死了又吃了我娘的——我吃了我娘!!…我才是罪魁祸首,可是每死一次,肉身轮回涅槃都让我忘记……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怪天怪地,可我最怪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是我害死了她!!最该死的那个人——就是我啊…” 沈选痛苦难当地闭了闭眼睛,宣婴倒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他矛盾扭曲的表情疼得都快喘不过来气了。 但是这是一场梦,所以沈选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宣婴,他迫不得已保持距离的身子甚至在逐渐化为消散的光点,清峻的脸庞还依稀看到了一个人。 一百年前,他们沈家先祖——沈樵才是真正推开门的人。 即便沈选把命豁出去一千一万次。 他也没办法替罪求情,赦罪宣婴。 因为,这本就是宣婴一个人在前世等来的天意弄人。 …… 终于,三人眼前血色飞溅,宣婴动手杀死了命运中最不该杀死的人,他在长久死寂后,发出了一声当场崩溃的惨叫:“不——不!不要!啊啊!!” 同样是一阵天旋地转,沈选就这样被迫离开了梦乡,他最后还在伸手试图去拉住那个人的手,但终究在关闭穿越通道的镜子上发现了一句古老的诗:“黄粱美梦终需醒,镜花水月总是空。” 可是,不,他知道自己目前绝对不能走出……“黄粱一梦——宣……宣婴!” “如果现在走了!” “他会死的!宣婴,他会死的!” 第58章 沈选在做梦。 宣婴却是真的在看一场困住了他前世的因果悲剧, 但他真没想到,这次会一次性把自己上辈子的走马灯都过了一遍。 在这些记忆中, 有他后来从土地口中知道的,也有他完全没印象的,但大部分记忆都不是宣婴自己想起来的。 因为以前每死一次,他都要丧失一些人死灯灭前的凡间记忆,这是他的老毛病。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他很讨厌去一遍遍提起过去, 因为这会让一个人走不出糟糕失败的阴霾,他几乎也已经不敢去想沈选看到的东西了。 所以他怕事情没完没了,先去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料理黄袍怪, 以及他背后的窃取轮回镜的主谋。 虽然只是隔着幻境, 但杨四将军被宣婴的神像压住了一百年,也在宣婴的梦中第一次出现了,他们回到了一百年前的土地庙来理论当初的是非功过了。 不过同作为五猖大将军,宣婴和杨四将军完全不像,对方从神像到身材都相当刚毅雄伟, 对比之下的宣婴实在阴柔过头。 两个气质相差甚远的大将就这样站着,一个霸占着自己被抢走的神龛,一个看着自己抢走过的香火,完成了一场眼神的冰冷交锋。 宣婴道:“我早该想到是你,杨四将军,别来无恙。” 杨四将军:“宣将军, 你如今可是风光了。” 宣婴:“那是,我风光也是多亏了您的无能,多谢了。” 杨四将军:“……” 宣婴:“废话不必多说,有仇直接来打。” 杨四将军:“宣婴, 你真是跟传说中一样心高气傲受不得一点不公,但你未免过于着急,很显然,我的真身并不在此。” 宣婴:“那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杨四将军没有正面回答,土墙前那一根根蠕动的骷髅白骨将军鬼身只是顶着惨败的红盖布“动”了。 “我当然是真正的五猖大将军,宣将军,你我就事论事,旧的只能给新的让路吗,都是一样的神,前五路神的旧日光鲜真的无人在意了吗?曾经众鬼予我香火,敬我头香,现在我却因你被众人遗忘,这不公平。” 宣婴了解了,坐下啐道:“那你想如何?到底打不打?" 破石像用装神弄鬼的表情答:不打。 这个给常人压迫感的旧神还用苔藓覆盖的石头身躯来了一句宣婴非常瞧不起的发言。 “我真身未成,但我还会想办法抢回我的信众,宣婴,你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不打摆什么造型?你当大爷很闲?” 宣婴冷笑一声,对这位退休大将军展示了一下他的个人风度和做鬼自信。 “不过既然你敢说这句话,我也会静候你真身死灰复燃的佳音,对了,你那名走狗的头我这次要了,你我就此别过。” 宣婴用兵符拿住失去靠山的黄袍小妖,又把两个凡人生魂也一并带上准备收工。 不过这两个魂魄和他也算有缘,宣婴突然还想起了一件事,话说起来,当年的他从没去深究过当年三个鬼吏挨过他打后的事情后续,但东岳在他死后难道真的彻查了一切? 他眼前划过了所有关于东岳冥司的事迹。 但最后能总结出来的也只有一句话——传说中的终极人民法院最高判决方果然不是一般地方,看他至今也没去过东岳泰山就知道人家的实际权威了。 恰好此时,土地爷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宣婴虽在梦中但可以回答对方的问题,比如他们怎么从古镇来这的,还有黄袍怪曾是东岳冥司鬼吏的事情。 土地是社土之神,他的法力范围也不受阴阳拘束,但他们在交谈中很快发现情况好像不对。 沈选呢? 宣婴刚才还以为沈选会比他先醒,但他查看四周无果后,脸色开始难看,不易察觉地紧绷了全身。 第83章 莫非杨四带走沈选了,该死,他决定现在就回土地庙找。 土地爷也焦急在外边道:“宣婴,你别急,不过你抓了那个东岳旧吏先别出来,我怎么好像只能找到你的兵符所在,却感受不到沈选的魂魄在哪里了?” 仇人藏身梦境就是想离间他和沈选,宣婴肯定不想让土地爷担心就说他去继续找,但他知道沈选醒过来会恨他是肯定的,因为如果连他自杀不成误杀沈樵也被看到,他们是仇人的结果算是没跑了,两个宿敌从这里走出去后,难道还会有以后吗? 不同时间点的梦,宣婴心急如焚地往回走找沈选的时候,他好像更明白几个月来的一场缘分快到头了,因为这场梦的下坠速度已经说明沈选那边的情况很不乐观。 “……对不起,沈伯,马姨娘,我还是辜负了你们,让他知道了真相也好,是我不应该一直故意骗他。” 宣婴在这一百年间无数次表达过悔意,但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毁了这对恩爱的夫妇一辈子,因为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可偏偏在他下地府前,一件件错事还是被酿成了。 头一件肯定就是沈选太爷爷的死,此外还有他刚刚才记起来的小神婆前世后续。 当年的‘宣婴’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在他‘魂灭’在马氏和小翠的尸身封印后,他本应该托付给当地一户人家的哑女也听说了此事。 当地民兵将他的尸骨拖起来卷在一张草席,还拉出去当作妖魔游街示众时,小神婆就在人群中看着他。 台州坊市仍是热闹。 因为闹出命案,土地兼并一事作罢,宣婴之死占据了城中告示,街上熙攘纷杂。 学生,挑夫,腐儒,议论之声交错。宣婴讨厌被人死后论功过,因为他知道生前都无人能伸出援手,死后更没有人能理解他的遭遇。 而且贫民尚且无法自救,厉鬼更是死路边都没人管。 杨四将军没说错,他就是一个到死都立尸不倒的倔骨头,才会在无数次转折点上一次次发疯地往死胡同里头钻。 可小神婆却懂他的温柔,就是他这种给自己买不起寿衣的人,才会在死前把戏服典当放进了干女儿的手心里。 所以当年宣婴好像就要消失了的魂魄面前只有一个小神婆,麻花鞭女孩像是一只陪伴快乐王子死在冬天的麻雀,她高举的小手碰不到可怜的厉鬼尸体,她自己也不会说话,只会哭着对每个人下跪哀求。宣婴酬神谢鬼的傩戏面具带在她的头上,女孩子捂着哭到心碎的胸廓,十根鲜血淋漓的手指都在试图解救她的神明。 “他是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逼死他……” “求你们了……不要啊啊!!求你们不要这么对他……他已经知错了……求求你们……把他放下来吧……求求你们了……” “谁来救救他吧……” 世人恨透恶鬼宣婴,怎么可能理会哑女的无声呐喊,小神婆哭干了双眼,在扔满菜叶子的闹市口陪着木架子上尸骨未寒的小义父,两个眼睛都几乎瞎了。 关于那场地府审判的‘前世’也跟着如潮水一般涌入记忆逐渐复苏的脑海…… 宣婴捏紧拳头,他很久没这么想再杀自己一次了。 因为当他看到小神婆为了他去找马氏的哥哥马道长,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模糊了的双眼,之前平静没有情绪波动的眼睛也红了。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还是对不起别人了。 所有人当初都只知道马氏后来放过了宣婴,却不知道小神婆做了什么。 实际上这个小女孩为了报恩,也求马家舅舅上告天官帮助宣婴申冤,付出的代价恰恰是她自己的命。 她是一头撞死在茅山真君殿的宝剑下的。 可是小小的哑女……真的尽力了,当宣婴一个厉鬼总说自己的一生过得好苦好累,她亦是如此。 更何况,救她的神就这样死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 那么,大家不如就一起从头再来吧。 小女孩成了一个因。 她种下的果即将随着马道长和青锋大师的自责心痛,一道再下茅山寻找马氏和小翠,可任何人都想到,就是从这里开始,宣婴会遇到了一群好人,从小神婆,马氏,小翠,清峰道长马家舅舅,以及后来的土地,这么一群真正了解苦难,同情弱者,恩怨分明的好心人,每一个都为一个孩子的性命担保,希望地府给他一个重生到1949年后的机会。 谁说世道沧桑,鬼神无情,那场民国古镇中上演的因果报应就像一出戏中戏,戏里面的人们分明那么善良,温情和伟大。 在宣婴阴暗潮湿的一生里,马氏后来的信,以及她口中那个叫沈选的名字,成了一束光。 此刻,宣婴把前世的自己揉碎试图再拼起来,他的表情真的还是无法释怀彻底。 为什么自己这种垃圾一样的东西每一次信马脱缰的纵身求死,反而都会被身后的一双手拉住呢。 也许抓他下去的东岳没说错,他是该死。 他像个终身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叩拜观世音,盼望某日能引渡过河,但他又不放下爱和恨。 执念过重,就是他的错。 他如果找到沈选,向对方坦白一切,认真道歉,还会有用吗? 请保佑一定要有用。 因为有一个人之前嘴上老说什么觉得宣婴不乐意,不情愿,自己的一番纸短情长或许是一厢情愿。 但宣婴从不这样认为。 和沈选的一切比起来,他才是配不上的那一边,是满身恶报的他根本不配得到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善果罢了。 …… 不知不觉中,土地庙消失了,宣婴反而来到了更深的梦境。 再来到这个地方,对现在的宣婴来说是故地重游。 因为这正是传说中的东岳。 他还记得,自己的魂魄那一年先至冥界渡口。 一模一样的东岳泰山匾额此刻就悬挂在远处的殿宇,但因为宣婴死的时候是瞎子,他的灵魂真的对这里的惊险没什么概念。 时隔多年,双眼复明的宣婴跟着自己再来一次,他发现这里确实没有阎罗殿阴森可怖。 这里,在传说中是冥司,也是仙境入口,但它也太像一个人的皇宫,或者说宫殿私人后花园了吧? 他踩着地上的喜神草,顶着那棵最为著名的因果树,像是重走一次轮回道,宣婴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戏神弄鬼的奏乐,一盏盏莲花灯顺着上游被骷髅境的河水冲刷而下,在这碧落黄泉深处,依稀还有一座“水官”神像。 “这是谁?” 宣婴很惊讶自己活了两辈子还有不认识的神官了。 但志异中多载,道教中将十月称作下元,巧也不巧,他死的那天就是水官解厄的“生日”。 这不会是哪个水官殿大官吧? 宣婴上辈子不拜神。 他这辈子只信自己。 若说唯一认识的神诞,也只有后土娘娘神圣诞。 当年在浙江绍兴仓直老街,小宣婴还是听他娘听过本地每年的社日传统还有这位干娘生日,他一直是个心痛娘亲辛苦卑微的傻孩子,从此他就学着每年在河边做些祭拜和供养,希望后土娘娘能保佑母亲。 所以他任凭纸马在他前,被一根栓住了脖子刑具铁链捆着在桥上走,也不拜拜此地最大的司主。 不过他的胆大妄为也很快遭了报应,要知道人走鬼门关第一次,都要过扒衣亭,宣婴一去也是过桥前先没了衣服。 生前遭受凌辱的身体被地狱众鬼看了个精光,他的身世也嘲笑了个彻底。 “绍兴宣家的老爷杀了他娘。这个鬼就找上门去,用最残忍的刑罚鞭挞别人的鬼魂,并让他的父亲生生世世受肢解烹煮之苦,猪狗道再不容他……” “……所以他的罪业深重,弑父者当处腰斩,他今晚就要成两截了……” “死的好!” “看看他的胆子有多大!他还敢冒充城隍杨四将军!殴打车夫力士呢!” “哟,就是可惜了这男鬼满身伤痕也难掩国色天姿的莲花纹身了……” “是可惜这下九流的东西了,如果是以前,他搞不好还能再在地府卖身……” 宣婴闻言一句话不说。 当年的小厉鬼对此也毫无波澜。 一百年前的他显然很恨这一身受辱痕迹。 他灰白色的盲眼只是落在忘川河上,只要不去回想活着的记忆,他的表情看起来就会前所未有地轻松和解脱。 他的表情和很多鬼哭着喊着要活不一样,他真的渴望死亡能彻底毁灭背上那一朵朵象征屈辱的红色莲花。 他这样残破不堪的魂魄,腰斩都已经不管用处了,他绝对不会喊疼,或许唯炼狱之火才可将一切销毁彻底。 大概是从没有见过死志如此的厉鬼,几个垂涎着他后背身体的鬼差们见这个鬼一点都不好玩,后悔所作所为的眼泪都没有一滴,只能继续拉着地府难得绝色尤物过河。 第84章 他已经“瞎”了的眼睛也是空洞无神,什么内容都没有。 但是他被小翠用剪刀弄瞎的眼球还是不太方便。 因为瞳孔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一路摸爬滚打摔得很惨,破钱山的小鬼带他见主簿司前,本想搜些银两孝敬过生日的那位大人,此刻它们止不住怪笑道,好一个几百年找不到的苦命鬼,生前何必为人?死了还要这样一身污浊狼狈的样子下地府?猪狗死的都没你悲惨啊,可你怎么偏偏挑了那位大‘官’的好日子来冲撞他,你可真是晦气。 话说到这里,他的死期到底是东岳哪个大官的生日目前还是没被公布。 恰逢此时,他前世的魂魄又一次因为看不见路而摔倒了,地府轮回的渡口本在扶桑树前,深不见底的河边就是黄泉,长发披着的少年鬼魂宛若艳鬼一般跌落到了镜子般的水里,却被树上带花的一节枝桠勾住了雪白凄艳的发丝。 这棵郁郁苍苍的树站着这里,一句话都不说,如果不仔细看,很像是东岳地府的绿化带,可他明显来头很大,小鬼们一起跪下来,也只敢眼睁睁看着那棵树把艳鬼的魂魄抱到了树上放着。 区区一个绿化带,力气还不小能把自己一个大男人抱上树,让今生的宣婴彻底惊到怀疑人生。 这一切,如果不是去看过一回,宣婴肯定只会觉得荒唐透顶。可能在地狱烟散化形说明他本就是七十二司的神明,他究竟是哪位东岳的地官,亦或是……东岳阎君之一? 比记忆更早苏醒的,显然是宣婴对眼前这棵树的香气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熟稔感。 要知道今生的宣大将军对扶桑一直有着本能的喜爱,看他日常习惯总会戴扶桑就可以看出来。 他还在此刻想起来了一个传说,奈何桥上勾住自己头发的那节扶桑古树,应该名叫阴木。 阴木,原是一棵没有人形的东海扶桑,民间又称其为因果树。 阴木比地府存在更早,是后土娘娘的父亲栽种在奈何桥边的,他见过世间所有的生死,判官将他的树枝折下制成了世间第一支判官笔。 也因此,如果他就是今天过生日的这位,他最官方的教号大名应该叫…… ——东岳泰山……因果十六司。 ——牝山大帝。 "帝君赦罪……" 小鬼们对这棵上古阴木的称呼,和宣婴想的一样。 宣婴看另一个同性救自己的不自在感也少了:“牝山大帝?那这是个老头吧?这大爷劲儿还真大。” 一百年来,干娘和他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见过面,在他拿到上界官位的宣旨前,宣大将军都是地上的五方神,所以在正常想象中,一个比后土娘娘还辈分高很多的水官,他比宣婴要大几万岁不止的脸肯定也很成熟。 可恍惚间,他只见一个人出现在了视野里。 先挥手分开破钱山两峰,那人还抱着宣婴,脸上头上是一块黑纱。 那条挡脸黑纱在对方化形朝后飞了起来,落地后的背影顺势转身,面纱从对方耳骨上掉落在了地上。 这人看着地狱。 长发如墨的他黑色衣衫半敞开,冷峻眉眼之间是一种鬼感,让人感到通体阴冷,但他单臂托起一个厉鬼轻而易举。 宣婴整个人僵住了,他抬手欲指对方那个方向,此人已经戴回面纱负手带着前世的他自己消失。 可他分明就是看见了那个人长什么脸,在这悬挂匾额的东岳神殿宇前,满池血光照着的长发神官长得跟“沈选”有七八分像!他肤色纸白,额头有一只怪异的眼睛,青黛色的眉唇和脖颈是一道道翠如松柏,呈现苍青色的阴篆纹路,但这种邪魅气质还不止是宣婴不敢认他的理由,这个黑衫大敞的背影……他…… 他大爷的不应该是……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吗?? 第59章 宣婴看着像沈选又不像沈选的人, 他傩戏面具上的裂纹,成为开启一百年因果轮回的一把钥匙。 这个人为什么和他在这里, 还帮了他呢。 前世的故事早已经过去,只余下鬼魂身体渗出的朽木气息,但像一段被虫蚁噬空的木头,宣婴只要闻着那个男人身上的熟悉气味,他就会有点想低头哭的感觉。 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正常,难道还有什么事没揭晓答案吗。 事到如今……或许只能跟上去继续看? 宣婴咬咬牙把手一挥, 他没有放弃找沈选,也想弄清楚这个人是谁,和沈家有没有关系。 但事实证明, 这场“报应”是一个人的故事, 却也有无数人的因果构成。 现在,追随这根判官笔,故事即将翻开了最初的一页。 他跟去找沈选的梦境,却只见那个青眼睛,黑衣服的东岳帝君将他带走后, 先反手用掌心托起来前世他的眼睛,冷淡地抚摸着宣婴眼眶流淌下来的一滴滴血泪。 “受苦了。” 长发男人的黑色衣衫半敞开,冷峻眉眼之间是一种鬼感,让人感到通体阴冷。 但他对出身低微的厉鬼宣婴意外很公平。 “累就在这里睡吧,接下来就交给因果。” 他这话说得,宣婴觉得更耳熟了, 地府不都喜欢这样要求判官?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地府开山始祖开口又说了一句话,“拿我的判官笔来。” “他的命,划了再来。” 宣婴狠狠吓了一跳。 但纷飞的黄叶已经扰乱了时间这头的一双茫然眼眸,梦境那里面的光太刺眼, 灼烫到让人觉得茫然。 可是很快,1959年的老弄堂在薄雾中第一个在梦中苏醒了。 那年,上海市正是解放后日子过得最最好的时候,初夏时节,红砖灰瓦的矮墙泛着潮气,家家的老虎窗半开,透出煤球炉的零星火光。 而眼前的这个眼熟的地方是宣婴第一次做“人”的地方。 以前的老上海们管这里叫石库门弄堂。 这时,雾气深处传来“厄喇喇”的停自行车声响,宣婴“啪”一下把一张人皮面具贴到面部的白骨上,又爬了起来。 一把蒲扇被他丢在了竹椅上,他扮作十几岁的裁缝少女一路蹦蹦跳跳到巷子外边,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被晨风掀起边角,依稀露出墙上“自来水厂通告”的铅字和一个走过来的身影。 看到这个斯文,英俊,使人易于亲近的脸,她就认出了那个少年是谁:“阿木同志!!” 阿木同志这个人做什么都淡淡的:“做啥,徐小英。” “谢谢你来给我上课啦!一点点小意思,收下收下。”宣婴笑得很讨好。 说完,他又拿出了刚刚提前剥出那个烫手的鸡蛋。 虽然他马上被烫的把鸡蛋丢进双囍茶缸子,他还是忍着疼痛三两下撕掉了鸡蛋皮,捧在手心里表示心意。 毕竟啊,这是国药局上班的街坊——柳爷叔家亲戚,从苏州来的,19岁,现在在厂医学习中药针灸推拿,土地爷说小伙的名字叫阿木,宣婴就按照解放后的习惯叫他阿木同志。 可惜他们认识好几个月了,宣婴都没怎么跟他混熟过,因为这个“阿木”很神秘,除了他想告诉别人的谁也别想套他话。 宣婴早就好奇阿木同志的事情了。 他撇撇嘴,拉着自己的补课小老师说:“阿木哥,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很冷漠,你不是答应了我爷叔帮我补课嘛。” 阿木:“……” 很多人说过这话,但他无所谓,对已经死了的冥司来人来说,做阎王爷不过也就是个给六界太平助力的工作,没工钱的事情用得着拼命打工么,他又不是牛马转世。 对,眼前这个人不是人,而是一个掌管因果报应的帝君,1945年的时候,他就已经脱离阴木身体去过几次人间,他化成凡人,偷偷看着宣婴从开始的一心求死到眼前笑容满面,心里面的暖流也在不断滋生事端。 “一百岁了,还是孩子样,这样的厉鬼什么时候才能被超度?”万岁帝君内心很操心他们地府今年的绩效,他就算是地府的顶头上司,也是一样给组织打工的,宣婴的心结这不就成了他的加班理由么。 下一秒,宣婴这个麻烦鬼的高分贝尖叫声穿云而过,阿木同志立刻就低头不说话了。 “阿木同志!!!!那么烫的鸡蛋你都直接吃!!你舌头不要了!!!还是你生下来没吃过人饭啊!!!” 穿白汗衫,部队军裤的少年闻言愣住了,低头吃鸡蛋的嘴微微一顿,一双眸子要冷不冷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手底心,烫?什么是烫的感觉?鸡蛋还能咬了他的舌头? 人在尴尬的时候都会装作很忙,宣婴觉得奇怪的俊俏少年就在装淡定,证据是他把那个无处安放的手背到后边藏起来了。 但他们面前电线杆子上的麻雀刚才都被宣婴吓得飞起来了,可见其战斗力之凶猛。 如果被拆穿“阿木”到底是谁还得了,东岳众鬼差又要忙几百年抓犯人了。 不过一位邻家哥哥确实从来没吃过人饭,和他的“男妹妹”一样,他也是一个从下边来阳间的活死人,这可不能让这个小厉鬼一眼就看出来…… 第85章 宣婴还在眼巴巴看着他的小教书匠,这个小哑巴怎么回事?是不是小时候被吓过,用不用他求土地爷给叫叫魂! 他刚来了帮助别人的想法,就见阿木把身子低下来,他的头对少女摇头两下,那个常年冷淡抿紧的嘴巴张开了一条缝,言下之意是他不烫,谢谢,妹妹。 阿木同志的眼神温顺,乌黑,黑不见底的瞳仁像透穿人性的神,有一个少年该有的朝气样子,也像哥哥一样能给人充足的安全感。宣婴看着这种不设防对自己靠过来的安静脸庞莫名感觉很踏实。 他和这个小孩以前见过吗,这双眼睛,竟有故人之姿。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的重点啦! 大字不识的男鬼这次找小屁孩事要补习功课,是因为他要写信给组织申请入党! 他又不是人,这个党肯定不在遥远的首都,而是在九幽迷境一般的地下鬼域。 是的,他心心念念投奔的组织就是酆都党委,伟大的无产阶级东岳地府最高领导们!他要成仙,他不做鬼了!他要做建国后第一个飞升的高觉悟“考编”厉鬼! 宣婴之前不懂流程,就用红枣土鸡蛋给组织贿赂了一番心意,不知道是不是“送礼”不太值钱的缘故,每次都是退回来,那儿他也没钱都是问土地爷借了粮票换鸡蛋,每次都这样被地府忽视他想真正完成劳动改造的决心,让他很是不爽。 但是他是一个很轴的人,就像以前重返人间是想再见娘,当他的灵魂又一次复苏,“沈选”也成了唯一锚点,他必须让自己在一百年后等到沈选! 做基层工作的鬼差城隍一个两个都很好对付,宣婴和它们打了几次牌,区里的阴判就对他毫无防备了,它们还告诉宣婴这个铁哥们儿,你啊,别写了,因为是东岳不给你通过转世申请的,我们阎王殿怎么敢违背最高检察院的指示呢。 宣婴:“阿拉做了啥子!!!!!!阿拉惹东岳了!!!不就是调动一下户籍!!!为什么其他鬼魂都有机会劳动改造,就我!!地府不把户口本发给我!!” 这一嗓子,居委会办公室所有的鬼都捂住了耳朵,宣婴气得撅起嘴巴,两只手开始抹眼泪,哭着说道他在建国前受过的委屈和不公。 他长得好,性子好,也是真的身世悲惨惹人同情,基层鬼差们就吃这一套。 区阴判挠了挠凹进去的鼻子,拍拍他“抖”得像中风的胳膊:“好了好了,你这孩子,快擦擦脸,但是阿拉也不晓得伐,可能是侬写太多错别字了?上头的一位大领导就港,给伊统统退回去,让他一个字一个字重写,红头文件的格式不对怎么能送上来什么的……宣婴,你要不先……报个夜校扫盲?” 真是见了鬼了,新中国一成立,连厉鬼都要被逼着上夜校去了,地府你们就是和我作对吧!!! 宣婴的假哭暂停了,在偷偷地龇牙咧嘴,目露凶光,他想活活咬死谁的嘴巴气得讲不出话。 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流氓头子就是不一样。 后来的那点事,就连地府都得夸一句宣婴能屈能伸,因为他真的去读夜校了,他还顺带报了一个裁缝班,准备学习一些小生产技能,当一个新时代的“女标兵”! 弄堂里,宣婴又开始忙得不可开交,他在裁一件的确良布料的衬衫,他想好了,这件衣服要送给土地公公,这样以后城隍庙的所有袍服都不用买了。 所以土地公公常说,宣小姐真是个可爱的小机灵鬼,很多老年人们确实也是喜欢这种小孩子心态的晚辈。 此时有一个“老头子”的眼睛也注意到了一切。 其实不管是闹人的小女子,还是聒噪的宣大爷。 某位常居高位的年长帝君也都觉得还挺顺眼的。 他不停让东岳驳回申请,也不是在耍宣婴,只是因为生活在1959年的宣大将军文化程度是真的很低。 一个没上过小学的文盲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一张纸上就没几个人类能认识的字,全是鬼画符一样的血迹,帝君想读懂他的意思是什么都困难,又怎么能拨给宣婴掺和人间大是大非的神权? 好在地府有他这个足够博学多才的扫盲大队长,不然也不会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这一幕了。 宣婴现在就在旁边拿着一本线状古书,它叫《诗经》是华夏民族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所有先人诗歌,因古人行礼拜天,常用笙演奏这些作品,故又名笙诗。一位阿木同志也是挖空心思想让宣大将军学习进步了,他专门在地底下搜集这么多民间诗歌,又用古代祭祀的方式来人间教会了这个厉鬼认字。 “这首诗歌是什么意思啊,就是这个,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意思就是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 “荷花我知道,扶苏是什么” “一种松树,非常坚毅不屈,还用来指代俊美的男子……” “哦。”宣婴和阿木同志背靠背,他们的头顶上有老厂子铁网上的树叶,并非少女的小厉鬼在咬着嘴唇上的茉莉香片。 阿木掉过头,伸手拉来了宣婴的胳膊,小厉鬼立刻趴在少年腿上装作认真地看书。 少年低着头,漆黑一片的发丝牵动着两颗不安的心,他的语气有点朦胧美,“哦什么。” 宣婴的脖颈和肩肘扭动了起来,指头妩媚地抚摸眉梢,瞎弄几下少年的衣服领子,脑子里面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风景。 那是一个三月里的春天吧,夜晚的月亮也是一样的柔情,阿木那天穿着一双劳动鞋,第一次出现在夜校门口,他是来帮忙接弄堂里的裁缝妹徐小英的。 其他裁缝妹半点看不起中药店的小学徒,撇撇嘴虚荣地指着他的布鞋说:“穿这种鞋可别进教室找我,咱们厂的男同志连打乒乓球都不叫他吧,年轻同志开始要注意形象啊。” 宣婴倒不至于看人下菜碟,他上去就热热闹闹地打招呼了:“同志,你是柳爷叔的亲戚啊!我叫徐小英,你叫什么?” 阿木低下头,个子很高瘦也很懂礼貌的样子:“你好,同志,我叫阿木。” “阿木同志!” “嗯,小英同志。” 宣婴一直并不是个很成熟,他是个无论跌倒多少次都很跳脱的性子,他的孩子气还会被对方身上这种一板一眼的特殊气质吸引,所以他总是抓住机会逗阿木变脸。 比如上次夜校班一群女同志穿着厂里上班发的排球服,大家当时在门口踢毽子,跳绳子,隔着黄埔区旧自来水厂的铁丝网贴着白色印刷墙,阿木就站在墙根子后头,胳膊里夹着一本前苏联小说,目光呵护他,又疏远他。 女同志们先唱歌:“马兰花开二十一!小英同志!接着!” 然后意外发生了。“诶!诶哟喂!毽子飞到墙壁上去了!那个同志是谁啊!” 大家叽叽喳喳的,宣婴抬头一看就见阿木穿着海魂衫和一条军绿色长裤子,他先是沉默不语,接着脸上的小梨涡漾了出来。 “阿木哥!你给我拿一个,好不好?” 其他人一看窃窃私语,好像都在笑。 阿木同志的定力肯定仍需努力。 他在“小英”妹妹的注视下没辙了,帮他忙后的冷酷嘴角虽然还是没变,但是弧度也没下来。 谁让他就是抵抗不了这双眼睛后的灵魂,还有就是“她”笑起来的脸真的很好看呢。 宣婴可能也是想到了什么,借着那本《诗经》,他趴到这个小鬼的肩膀吐气如兰道,"阿木同志……你也是“扶苏”诶!毕竟你那么——俊美!”,又拎起清冷帝君‘蹭’一下红到脸颊的耳垂肉扯扯玩,然后就揉着肚子开怀大笑了起来。 “扑哧哈哈哈哈,真有意思!耍小老头子真有意思!不是……是学习真有意思哈哈哈!” “小老头子”就这么轻轻地碎掉了。 他蓦地站起来,宣婴还要笑个没完没了,两个人亲密地挤在一起就像一对连体婴。 阿木:“别笑了。” 宣婴:“我就笑!阿木同志是比我爷叔还老的老爷爷!哈哈哈!” 阿木:“阿木同志是一个老爷爷的时候,小英同志也是一个老奶奶。” 宣婴:“哎呀!好害羞,请你不要说的我们好像要一起白头到老好不好?” “……” 阿木同志又又又又又被他的小英同志戏弄到头麻了。 他低着头猛猛灌水,故作镇定的嘴角微微抽动,心里透着一股方寸大乱。 他也完全拿这个小厉鬼没办法了。 因为在无法预知的未来,真正的“沈选”或许能游刃有余地做到反将一军,但一个万岁老鬼目前的平静面具已经被打破了! 那句小说里的话怎么说地方来着!爱情啊!!甜蜜的爱情!它像无声的春雨悄然地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 阿木同志是草木之心,以前在地府连话都不用和其他鬼魂们说,此刻却感到过世俗欲望的可怕至极和不可名状!他现在这一切的混乱羞涩和恼羞,都全部真实地反馈到了面颊上!而最不应该的是,他如果真的把宣婴的样子记在心里,这正是他们此生所有不幸的开始!因为宣婴所做的一切本不是为了他。 第86章 “你还学不学?” “学啊!” “假少年”在树下渴的嗓子冒烟,“假少女”跑到墙后头故意把浇花水壶举了起来。 随着清凉解暑的水珠子扑面而来的,是那种让阴木心脏受不了的笑声。 “哦哦哦——木头疙瘩喝水了——我要给他浇个够让他的头顶开出一个小花——” “浇水啦浇水啦,这样啊,我的'扶苏'就能陪着他的'荷华'长大啦——” …… 也是以1959年3月为开端,他的第一个人间化名,阿木,真正开始陪着宣婴等未来的命定之爱——“沈选”。 与此同时,专业代写论文的帝君来人间帮了“徐小英”的忙,但等他回头再去地府,签收一份份进步成果的人也是他本人。 他在穷尽一生温柔,将一个厉鬼托举,修其来世功德无量,让他从“鬼”再做一次快快乐乐的小孩子。 虽然说他其实很忙碌,但他还得连夜赶回来专门给宣大将军回信,说点让这个厉鬼相信组织的温暖话语,也是他一次次把一个家伙呵护照顾得像大人掌心里的小朋友。 可是众所周知,建国后的阴魂数目暴增,一个鬼想入党很难。 土地爷能在石库门弄堂当“官”,那是因为人家是一个光荣牺牲的抗日烈士,给组织扛过枪,堵过炮台的啊。 宣婴要争取不投胎转世而是收编为正式地府人员,就要德智体美劳,主打一个全面发展。 所以帝君除了要他继续努力扫盲,还要宣婴改改性子,从下礼拜开始每天早上起来先做一套眼保健操和广播体操,平时有空也可以去扫扫大街,扶几个老太太过马路,划重点,是扶,可不是当街追打老太太。 “你才当街打老太太呢!!!我看起来是那种丧尽天良的鬼吗!!!” 宣婴气的吐血,他当晚蹲在公厕里,忍不住手绘了他心目中的“帝君”,他用来打鬼神的鞋底子也没少挥。 纸上诙谐滑稽的丁老头“帝君”一转眼就满脸都是脚印子。 “赤佬!赤佬!阴我是吧?穿我小鞋是吧?爷爷又给你脸了!呸!!” “我操!!这么麻烦!死了做鬼算了我!!这领导有病啊?他有病啊?” “等我下去,高低要查清楚你是谁!再要了你这个小赤佬的狗命!” 但宣厉鬼这种积极分子为了表现表现还是没有放弃,并开始不断学习如何给地府领导打报告,这搞得那几年东岳的小鬼也没别的事情做,每天在牝山大帝的水官殿外睁开眼睛就是一句话:“报!!!那个小厉鬼又打申请找组织汇报学习进度了!!!帝君又通宵打开新华字典加班了!!!” 这些事,宣婴当时都并不知道,徒留一缕飘散在奈何桥边的宠溺叹息声:“主簿司,何事?” “宣婴的第一次政审这算是过了吗?能给他安排下一次地官面试了吗?” “自建国后,他给我写了多少次报告了。” “按冥司的规矩,刚好四百四十遍《渡亡经》,今日可由小的为宣婴点香消厄消除肉身百病。” “过。”用苍白无力的鬼气指骨贴着那张纸感受余温,殿内下一句偏爱是,“但佑他长生喜乐的引魂灯,以后都由我来守护。” 第60章 宣婴真的很想告诉自己, 这都是假的,这不可能, 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不可能有那么次死死追着他的“轮回”,可1959年的真相就是这样大白于天下了。 傻傻的小厉鬼在给某位帝君的挂号信中写道: “尊敬的东岳政委!!是我!正在上海接受地府劳动改造的宣婴同志!对!!今天的我又来给组织表忠心了!!我今天写信的目的还是要说,我不服!我,宣婴,不服民国时期冥司对我的部分判决!我想上诉!要求二审!我知道上级一定认为我一个群众不服上级应该憋着,但我不憋着!我就要骂死那些不作为的官!他们本就不配拥有信众!如果让我来, 我肯定能干的特别好,也请组织给我一个机会!” 宣婴的文化程度有待提高,但这一手字是谁教的, 就会特别像谁, 所以宣婴的字迹和“政委”批准面试的字体几乎也没有区别。 后来,杨浦区出测试题的母子见了一个面。 化为上海女性模样的冥殿女君跟随着她兄长的步伐,她头上的吉祥圆光有一圈庙宇神像才有的紫光色祥云,繁琐的发髻和眉型如一卷未干的淡漠山水云海,一张不喜不怒的脸上是朱砂和金红石的纹饰, 充满着一位道教女性神明的高贵。 兄妹俩的影子也都是上古神殿的标准塑像造型,腰间柔软的飘带殆尽世间词汇不可形容,只能赞叹一句冷漠华美又不可一世。 牝山大帝器重宣婴并希望他来日登仙,后土娘娘是知道的,她今天就特地过来对哥哥说起了一个名字——“沈选”。 一直以来,牝山帝君对他培养出来的人都很满意, 但宣婴的脑回路之奇葩也早就体现在了能力以外。比如这次考试之前。 阿木同志问他:“你们学校毕业考试考《聊斋志异》?” 宣婴说:“是的是的,你看这题,土匪前世杀我,我死后化为厉鬼, 答案是不是也杀他一世?” 阿木同志:“那你就白忙活了,而且还会累计业力,考题里面的答案是广行善举,放生功德,人不能随便乱杀,做人做事要有话好好说。” 宣婴委屈死了,他拿手拍胸口,不甘心地嗔怪起法律规定:“啊???跟一些狗屁倒灶的吊人讲道理本来也没用嘛!要我说啊,关键时刻就要请他们吃吃巴掌!看我一嘴巴子过去谁还敢不敢啦哈哈!来啊!来啊!都来欺负我试试看阿!我去他四大爷三舅母——啊呸!” “……” “哦!你拿手敲我的头顶干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阿木同志戳他脸颊道:“……你就是忘性大的小朋友,喊累了就坐下休息一下,我继续帮你念书认字,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 宣婴:“……哦,好吧……对了,你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什么意思?” 阿木同志说:“娘,你上次不是说想住在乡下的她还有你的未婚夫了吗?” 所以,他当然清楚宣婴目前还没放弃报恩沈家后代。可当时他真的觉得宣婴是吃饱了撑的,那个没出生的凡人几岁,他几岁,这个恩非得这么报?还去人家亲爹亲妈产房门口蹲点?宣大将军是不是小时候发过烧留下什么脑部疾病了? 帝君为了让他收了凡心,才会在那段日子帮小厉鬼拼命考前冲刺,突击检查,想用题海战术帮真君爷提高思想觉悟。 后土娘娘揶揄道:“可是姻缘与机缘也不是冲突的,也许二者是一起的呢……就像《诗经》……” 帝君压根没听懂,后土娘娘只能委婉一点:“水官,其实谁是‘沈选’,都不是很重要,因为宣婴等的本就不是一个人,他等的是重头再来一次的希望,所以并非是选择出一个完美的生魂投胎成‘沈选’,他就可以放下一切,爱上对方。” “……” “要做那个人,只有一个条件,他首先是无条件爱宣婴的,任凭世人如何说着反对他们,他都要再去人间治愈宣婴一百年前的伤。一个不爱宣婴的沈选,本来就不是真正的沈选,但一个爱宣婴的沈选,就能做到让宣婴也爱上他。这才是世间的因果律。” 帝君一个字没说。 后土施法后,宣婴把他救了出来,阴木心里的不舒服更加严重了,他看着这个小厉鬼毫不犹豫为善举而放弃转世,嫉妒的心脏真想要教训一下那个偷拱白菜的“沈家后代”。 那个还没出生的沈选,他到底有什么好? 宣婴也是个懂得如何气人的活宝,不喜男色,还天天喊着要嫁男人,莫不是想让他家阿木哥从此也活不成了? 阴木同志回去就这么坐了一宿没睡,但是据后来的小鬼们讨论,忘川彼岸的所有扶桑都开了花!红的晃眼!妖气冲天! 是的,忘川的扶桑花不开,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像阿木同志给小英同志削铅笔时,每次都会安静地用刮下来的木屑花做一朵扶桑花。他从来没解释过自己从哪里开始就很想送出这朵花了。 宣婴在历劫,他真的也在历劫,他和宣婴当时就有些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 当东岳告知他可以拿地府居民正式户口本了,宣婴似乎还有点诧异,直到小老师阿木的出现来帮忙修路灯,“她”立刻喜出望外地拉住对方,先用黄纸擦擦眼角眉梢的泪痕,又大声得说出了好消息的“阳间版”。 “阿木同志,我告诉你啊!!我上次说的考试过了!我打算写信给一个人!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看邮票贴的对不对?我要放一张照片!” 宣婴一说话,他的眼睛就会“笑”,很有古代名角眉目传情的感觉,他还趁热打铁地提出了一件回报。 只见这个家伙跑着就过来量体裁衣,阿木胸膛酸意微微涨开:“你真的要给我做衣服?你拍了照片?要寄给谁?” 第87章 宣婴咬着针线,单手勾起尺,转着圈来到他身后道: “嗯……我偷偷和你说,是我的未婚夫,沈选。” ……是他。牝山大帝想起来了所有的不快,又结合后土那天晚上的话,他当时就有点态度不好地低头问, “英台,你前程不想想钗裙?”区区人间小爱,为何痴迷如此?飞升后陪在他身边一道长生不好? 宣婴笑答:“你瞎说,我才没有只想钗裙,而且爱就是爱!又有什么大爱小爱呢!” 问题就是在宣婴这里,在他看来,就算是霸王项羽也可以有小情小爱,这才叫柔情别绪,浪子回头。 宣婴得意洋洋地走到他身前问:“你怎么不夸我聪明伶俐呀?我让你丢脸了吗?我该让你佩服我,夸奖我,才对。” 阿木同志说着就要走:“嗯,夸,我去修路灯。” 宣婴拦住了他问:“来夸给我听听。” 阿木同志过了好久,说:“我不善言辞,只知道以前的戏文中有一句,很好的女子总要很好的男子才能配。” 宣婴托腮浅笑,一只手绕着皮尺:“那我是很好的女子吗?” 阿木同志说:“小英同志不是很好,是非常好,是天底下最好,至于那个男子,也是个男的吧。” 宣婴一下惊呆了:“咦,阿木同志,你的脑瓜原来也不是根木头做的啊,可你怎么还背地里说起我情郎的坏话了。” 阿木同志的七情六欲本就不富裕,能用的都给了小厉鬼。 这导致他执念一人的眼睛更加又无法从宣婴那张低头假装羞臊的脸上挪开,后来阿木同志开始干活,每一次被小英同志擦汗,他都臊得低着头猛猛灌开水,他故作镇定的嘴角微微抽动,心里透着一股舒服和踏实。 给厂里修好了路灯,他踩车轮回去了,但身后某张脸上一道道鲜活明媚的旧时代颜色,成了他等待下一次转世前都最割舍不了的美梦。 …… 同年,宣婴真的通过了政审材料,但就是在那年,一件不堪回首的事也发生了,马氏的双生子之一沈湘“死”了。 可宣婴当时不知道,这个沈湘体内住的灵魂正是牝山大帝真身,他和宣婴一样试图庇佑沈家逃脱世累积的厄运,沈严在太岁年安然脱险后,他就趁机脱壳离开了沈家人,恢复了原本外貌威严冷漠无人类感的帝君样子,还打算回到小厉鬼身边去继续度化对方。 但是他忽略了一个小厉鬼一直以来的个性,宣婴又把责任归结到了身上,他一下子病倒了。 “我就是较真!!!我就是认死理!!!沈湘不许死!!!我死都不许他死!!!” 土地爷作为一个过来人,几乎是掏心窝子地劝他事情没有对错,只有选择,一旦你选择了一种做法,势必会得到相应的结果,是报应还是福报都看你自己,所以“沈湘”短寿和他真的全无关系,但那个趴在桌子上唰唰掉泪的家伙就是完全不听劝阻,他非要用真身去地府想办法。具体结果怎么样就不知道了,但后来那几天刚好下雨,阿木同志再来找他,就见他看着失魂落魄在追忆往事,想着想着就开始低头潸然泪下。 只要一哭,宣婴的后背纹身就会发痒发烫,疼痛难忍,宣婴不愿意提起过去受过的屈辱伤害,干脆蹲垃圾堆后头,那里一只铜炉子,炉子里有黑色煤球,顶上有个烟筒,底下还有捅灰的煤饼洞,他淋雨的脚掌很快变得乌黑黑的,直到一把伞盖在头顶。 抬头一看到这人眼圈儿比自己还红,宣婴再也无法转开一眼。 因为阴木刚回到石库门弄堂就得知了宣婴几天几夜滴水未进,少年伞外朦胧的一眼,全是痛心入骨……还有相思伤臆。 宣婴当下也不懂这种眼神里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阿木同志的伞好大,雨也好大,可他好委屈啊,也好不甘心,他真的很想要抱着阿木同志大声哭一场,像小孩子一样无所顾忌地哭个痛快。 因为他真的好痛苦,也厌倦了活着,为什么他付出了全部,还是让他恩人的孩子没了,这是他费劲千辛万苦也无法挽回的宿命吗,宣婴这种颓废无力破碎的眼神也让阿木同志狠狠共情了。 他是“沈湘”是一方面的原因。 但一个神明是不会为任何人的生死而动容的,人如蝼蚁,在长生不老的帝君眼中,每天都有无数死去的蜉蝣从忘川转世,做一个判决因果的神,没有同情,没有情绪,才是对所有鬼魂的绝对公平。 毕竟死亡可能不是我们想得那么激烈,遥远,它原本就在我们生活中的每一天。 可是好像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当一个人为自己的“死亡”而悲痛欲绝,他也会这么心痛如刀割一样啊。 他们的想法混着煤烟与扶桑花香,漫过晾满万国旗的竹竿,缠在老虎窗外那株歪脖子梧桐的枝桠间。 从始至终,绿色解放服少年的目光从未从宣婴脸上挪开,他在厉鬼面前牢牢将拳贴住这冰冷无活人气的手,垂眸宣告一般替这个小厉鬼在人间遮风挡雨。 阿木同志的所有温柔,与牝山大帝的职责本就无关,但他也只给这个小厉鬼说骗死鬼不偿命的情话。 两个人开始给对方抢着撑伞,好像又回到了一起剥鸡蛋,在理发厅门口看邻居阿姐涂刨花头油的场景。 宣婴说:“阿木同志,淋雨是淋雨,浇水是浇水,不一样的,你不要淋雨好不好,会着凉的。” 阿木说:“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你什么?” 阿木同志的眼睛黑得发青,薄薄的嘴唇显得年轻,明理而深情:“解药是解药,苦药是苦药,也不一样的,你不要疼痛也忍着,以后只要生病了都好好吃药,好不好?” 这句话清晰地撞击在了宣婴丑陋不堪入目的坏心脏,他伪装的鬼气人皮假面浮现出奇怪的红云,也出现了一丝面对人间情爱的裂痕。 人本就对患难时的真情告白难以抗拒,他喉咙发紧,透过阿木的脸恍若隔世一般想到了母亲。 被留在绝望的世间,经历身边所有人都在慢慢老去的失落,他一直都没想过能再遇到一个人能像娘一样爱他。 因为没有一个个体,会像娘对孩子一样,做他的大树,他的鸟巢,包容理解一个吞下长生不老药的少年。 所以从死尸里爬出来,他再也没哭没闹过。 可他现在…… 宣婴又不说话了,他开始无声颤抖,还得等一百年的眼泪模糊脸颊两侧。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巨响,长发和衣服湿漉漉的小厉鬼大哭着扑进了一个冷冰冰怀里,又被一双温暖的手抱着托了起来。 “咚!”一声,巷弄的木桶与竹刷相撞的节奏惊起屋檐上的麻雀,随即是煤饼敲击铁炉的闷响,火星溅落在带孔的老柴上,腾起一缕带着松香的白烟。 穿的确良衬衫的爷叔趿着塑料拖鞋路过,鞋底蹭过石板缝里的青苔,留下几道蜿蜒的水痕,与隔壁生煎铺飘来的焦香一同渗进晨光里。 雨水太多了,车棚顶的光吝啬地透进来,模糊构成了两道身影,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为心焦如焚的纯情萌芽而燥热起来。 他也亲耳听见宣婴虚哑地哭着答应:“好,好……” 下一秒,宣婴突然瞳孔放大。 阴木无声喟叹,用神力让他不许再自我伤害,性格刚烈不屈的小厉鬼果然转而低泣。 又是一样的哄他睡觉,宣婴浑然不觉一切地问: “……为什么我好像……我好像正在忘记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下完这场雨。”到时候孟婆汤就会起效果了。 “……那你不要走。” “嗯,好。” 但是等他睡后,这位帝君又和他说了另一番话。 “对不起,如果你和你所在乎的人真的能过得好,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是的,阿木同志和“沈湘”本来都不应该存在于宣婴的记忆深处——生死簿早就说过了。 阴木此生最爱之人注定要做沈选之妻,他只能黯然退场,再假装自己从未来过宣婴的身边。 苦海浮沉,各自解脱。 他们能留的只有一纸空文。 一缕万年游魂只要去了。 一个百年好合的佳话也和他无关了。 可来来去去,他的报应不爽好像还是来了。 虽然没有了一些记忆,宣婴后来看上去在为“他”而难过。 执掌忘川彼岸的人总在听到来自人间的宣婴在梦里哭。 “湘儿……不……不,别……别走……不。” 阴木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哭声说不许他走着,前世不见,今生不欠,他们没还掉的情债还在,他怎么可能会舍得不再相见呢。 十月初一,是他们当年的奈何初见日,所以从此每一年他都会在百鬼夜行时开斋来一次宣婴身边。 彼时沈选还没出生,路上碰到牝山帝君的众鬼总会问那名黑纱鬼魂。 第88章 “来者何人。” “故园苦树,今日前来探望吾妻宣婴。” 但是他也只有在梦中才敢走到那个人的床边:“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回来的,只要你下次默念我的名字时。” 阴木说着附身亲上昏迷不醒的宣婴,两片嘴唇浅浅一碰到,冥司帝君情到深处无法自控的潮水爱欲也几乎将气息奄奄的宣婴完整淹没。 “我会陪你,一直到你所愿皆所得,岁岁长相见。” …… 宣婴的记忆中有一段是空白的,比如他不知道自己心脏上为什么会有一道疤。 土地告诉他,这是因为他救沈严沈湘兄弟而受了重伤。 后来,宣婴猛然记起了他最后一次失忆前的故事。 离别那夜,一个人冷冰冰的眼泪止不住地打在他的脸上: “我只是一棵替世间判定善恶的因果树,却又因为这个人而妄图知人之乐。” “一百年后的你再走过这个地方,还记得头顶上有谁在看你吗?” “因为是我枯燥的循环往复里唯一的变量,所以才忘不掉你的样子。” “不要忘记我,阿婴,好不好?” 第61章 人间有一厉鬼, 名婴,生前惨死, 依托多年修行积德,累积功德无量,某日,婴梦见夜里有人喊他的姓名,回头斜眼看去,乃一小鬼, 便问究竟。 又问:“什么事情,与官府有牵涉?” 小鬼道:“奉府君之命,唤你前往上任城隍。” 厉鬼阿婴惊道:“早闻城隍另有其人, 我怎可代其官职, 掌管印信?” 公差道:“帝君言,因果如此,是真君爷应得。” ——《幽冥录》 …… 关于徐小英和阿木同志的一切都过去了。 地府的政审表递交后,下面对鬼魂来说就是等,宣婴此时还不知道他接下来会等来什么, 但从又一次打击感中稍微走出来后,他又变成了另一个——“她”。 新中国成立30周年,上海浦东大道的凯司令推出了一款在外滩十八号风靡一时的甜品,栗子蛋糕。 近期这家西餐厅的服务生西蒙开始有了一个梦中情人,那是一位叫张飞霞的中国姑娘,初见她时, 意大利小伙正在拜读张爱玲的小说,那日当他正读到了王佳芝的容貌描写,一张动人的中国人脸贴上了蛋糕店的玻璃橱窗,对方是来买点心的, “她”像花一样闯了进来,还烫了理发厅最时兴的头发,那张脸鲜艳到让西蒙晕乎乎的就做了一个痴情大男孩。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位“张小姐”每一周来买栗子蛋糕喝咖啡,都是为了借用西餐厅的光景给未婚夫写信。西蒙伤心难过了几天,再也无法自拔地将此事告知了他的同事。 对方在店里做小提琴手,他同样是一个中国人青年,就是他似乎不怎么爱开口说话,但西蒙注意到,每一次张小姐来吃蛋糕,神秘的华人青年也会驻足不前,他还会把琴谱特地翻到《致爱丽丝》去,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应该是同病相怜。 西蒙就问这个黑头发的中国人小提琴手,“邓凤来,你是否也欣赏张飞霞小姐?” 他本以为对方要否认了,因为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保守传统,未料到某个沉默寡言的人开口就道:“我是为了他才来这里工作的。” “什么?!”西蒙吓了一跳。但看得出来,邓凤来的表情没说谎,也许是出于好奇,西蒙从此之后从期盼张小姐的光临变成了观察邓凤来这个情敌,然后由于这奇特的猜想,西蒙不自觉地开始好奇邓凤来对张小姐的爱情到底有多深。 其实邓凤来每次看着张小姐写信给“沈选”,他就会很不高兴,西蒙就好心说:“凤来,你的人非常好,你也很英俊很受女孩儿欢迎,那你为什么不想想办法追求自己的爱情了呢?嗯嗯嗯……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觉得……张小姐不应该把美好的年华浪费在那个人身上?像你们国家的人总说,这个年代的我们早已经是进步的鸟儿,是初升的朝阳,我们本可以追求一些更年轻很自由的……爱情。” 邓凤来说:“他不会喜欢我的。” 西蒙:“为什么?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邓凤来声音很小说:“因为我不是那个人。” 一个看着完美不存在缺点的人竟然对爱情如此自卑?西蒙这个外国人就彻底疯狂了,他发现比起自己每次寻找机遇凑上前的卖弄和取悦,他这位中国同事的含蓄示爱更有一种异国人无法理解的古典浪漫主义…… 因为好像只有张小姐在场,当爱情点燃那个青年身上寂寞太久的冷香,凤来的音乐才会转变为一种巨大的力量,他看着张小姐,那么珍惜,那么呵护,仿佛他们每一次相遇都是奇迹。 是的,他们就连名字都很相配。 张飞霞,邓凤来,就像一个人生来就是要配另一个人的那般。 后来,西蒙在他远处自言自语道:“邓,等凤来?这是不是就是中国人说的南乡有凤凰,栖息于阴木啊?” 这一点,直到最后他返回故乡都未解开谜题,但是在1975年,这个名叫西蒙·尼格尔的青年却利用一次机会创作了一本小说,叫《凤来与她》。 …… 关于所有人命运的转折点又到来了。 很多年后,宣婴都记得他重新踏入地府的那天晚上,岸上莲花灯万盏闪烁照耀,民间传说中,冥界总是以恐怖阴森著名,但宣婴那天偏偏看到的是一棵扶桑木的本体和树上挂满的祈福挡灾灯。 但和宣婴的记忆不同,在地府生活的牝山帝君当夜又是一个不眠夜,当阴司传旨时,他的面前就摆着一卷生死簿。 他是东岳的天命之子,镇魂元帝,世间百态都在他的纸上,所以他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厉鬼在走到地狱来。 那一天,在一团炽烈的鬼焰包围中,牝山帝君只见那位替阎王殿担任人间巡抚的鬼将军容色倾国,眉目凶戾。他就站在那里,一身红衣,雪发朱颜似一把锋利出鞘的刀。 黑衣帝君居高临下,一语不发,刀刃般的剧痛蔓延至指尖,每一根神经都被牵扯撕拉着他的表情。 忘川的莲花灯,代替不了他眼睛里凝固的时间。 他望着那杆旗帜后的白发冥将,阴木终未被宣婴认出来。 两个同在地府的鬼魂这次是真的形同陌路了。 只留牝山大帝前世埋头种因的双手捏住自己这座屡败坟墓里的泥土,他血泪斑斑地试图挖出他的心许之人,又躲在暗处一次次像心头肉一样揉进怀里抱着。 他好像真的放心不下宣婴。 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害怕变老死去,只有一个人被困在长生不老的噩梦,那就是那个小厉鬼。 以前别人都说他凶恶,看着宣婴的阴木不一样,宣婴让无情的因果树变得很奇怪,心脏总会不舒服,还想去抱抱那个人,求他不要哭了。 …… 1999年,在他们看来漫长的冬季又一次到来时,那场地狱“沈选”海拔开始了。 虽说过程是肯定要过五关斩六将的,但很多小鬼们都在争相竞选投胎“沈选”。 听说啊,本届“沈选”大赛冠军得主呢,将会得到三官殿冠名以及东岳冥府组委会联名赞助奖励的妈生脸绝色帅哥皮肤x1,上海户口x1,父母双全名额x1,同济大学硕士学历,徐家汇住房地府补助,三辆车等等投胎奖励政策…… 满地狱的报名声音都在刺激一个男鬼帝君没办法装聋子的听觉和……他那颗习惯里面空空如也的草木之心。 …… “我前世是一个才子,浑身都是才艺,要拿“沈选”大赛冠军!!” “我前世是一个有德者,论个人素质才是宣大将军的“沈选”,你是小丑!!滚滚滚!” “去你们的!看看这块我扛着下地狱的功德碑,我宣布我就是天选“沈选”了!!真君爷的命定之爱一定是我!我要做上海户口有车有房的妈生脸富四代大帅哥!我要走上鬼生巅峰哈哈哈哈!” 牝山大帝:“……”他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谁敢动小厉鬼还拿他当投胎跳板?问问他试试? 可另一边的宣婴真的还在眼巴巴等“沈选”。 这让帝君也忍不住酸溜溜地想:“他真傻。” 本来“沈选”也只是一个名字,东岳完全能安排任何一个生魂下辈子投胎成为沈家太孙,宣婴难道没有脑子吗?既然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他等的意义又是什么?一条骨子里反叛激烈的魂竟然愿意把自己配给一个平平无奇的俗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宣婴干嘛非把一辈子都赔出去?他自己呢!难道是用来报恩的工具吗? 阴木的表情变得非常不高兴,东岳命律司众位同僚又下不去笔了。 人家去探口风了,说牝山帝君您日理万机,还忙着操心别人配来配去的事情,不过是觉得谁都配不上真君爷,那要不,您来给他选一个呗!除了你,还有谁更了解他啊,三千弱水,种因得果,都说有缘终会再见,当日托住真君爷不让他跳轮回台的您给他介绍对象,这多好。 第89章 帝君听完胸膛都快裂开成胸口碎大石了。 他们都不知道大领导早就去过人间无数次,但没让宣婴改变自己等“沈选”的想法,所以阴木听了之后,一句话都不说。 可如果刻骨铭心记忆真能随世间万物的老去而烟消云散,地府就不会有孟婆汤之说了。 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从未来过来的宣婴听到了某人的梦,那个人总在梦见他的小厉鬼。 小厉鬼说,阿木同志,阿木同志,我要我要。他问,小厉鬼,命都给你了,你还要什么? 小厉鬼说,我要沈选。 就是那一刻,牝山帝君的信仰似乎也坍塌了,他好像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我再也不想演‘人’了,我要做一次人。 …… 迟了快整整五年了,冥界都选不出一个“沈选”的人选,他看着是很心烦易怒。 好。 小厉鬼。 既然你发誓一定要嫁“沈选”,我就如你所愿,今生今世,来世的“沈选”都将永远坚持爱你,不离不弃一辈子。 说来也很巧,宣大将军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未来地府房价上涨是因为忘川彼岸拆迁盖地铁,为什么要拆迁呢,因为牝山大帝——要用他的本体去投胎转世了。 他的竞选沈选理由和辞职报告是这样写的: “一,我出生东岳泰山,也就是凡间说的祖籍山东,所以我适合考编制。” “二,我是天生的因果树,命里有判生死定因果的职能作用,去投胎做人度化厉鬼责无旁贷。” “第三呢?”后土娘娘问他。 “我没办法不管他。” “……” “或许那日他在树下和我的初次相见,我就拿他哭的样子完全没办法了,他是我亲手种下的果子,吃了我树上的露水,就要做我的妻子。” “……” “我想通了,天不收他,地不容他,那就我来托举他的身躯,助他一步步登上仙位吧。” 他早已经默认了宣婴是自己的因果,他对宣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行种因职责,留宣婴继续一个人在外漂泊不定,阴木这次是真的做不到了。 就像阿木同志只会在傍晚时分的自来水厂骑车等他的小英。 邓凤来在凯司令关门后才会用蘸水笔斟酌彻夜写诗给有未婚夫的张小姐。 牝山大帝的左手翻开了白色命簿子,朱笔勾下他下一世的名字:沈选。 都说神选之人,必有后福。 他这次依旧要亲自迎自己的阿婴回家,回他俩的家真正了解幸福,再不许那人逃走了。 与此同时,宣婴这边的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一张张字迹跟他仿佛双生的纸从天上掉下来。 “牝山请辞东岳,今日一纸婚书赠予厉鬼宣婴,上表天庭,下鸣地府。” “当上奏九霄,晓禀众圣,通喻三界,诸天万界见证。” “天地为鉴,日月同心。” “若负阿婴,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 “婚后若背,便违天意,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第62章 后土娘娘问前世就早早下了婚书的某人:“这次开斋去了人间, 除了解开沈家和宣婴的百年因果,你想做点什么?” 宣婴听他答:“爱他。还有教他如何好好爱他自己。” 地府的扶桑好像也知道主人去意已决。 前世的那个人说完, 刚刚脱下了黑青色的冥官帝袍,走过的路上已经落满了宣婴最熟悉不过的死别花瓣。 当时,东岳就只有五个帝君,太昊氏,金虹氏,天帝之孙和盘古分别在东方, 南方和西方,但这最后一位冥帝竟愿意孑然一身地来到东岳正殿辞别天地君身。 他还说:“不问缘劫,我心不悔。” 宣婴真想一巴掌打醒他, 让这人看清楚他心中那个厉鬼并不值得这样做。 可随即他闭目一睡, 已经去了人间,只在生死簿旁边留下了一颗因果。 宣婴知道,这树的最后一颗果,就是他的人间新名字——那个‘神’选之人,沈氏后人沈选。 从此, 世界少了一个无情鬼,又多了一个执念人。 可成为一个人,对牝山大帝来说,不止是削福减寿,还有别的劫。 因为水官本是按例考较世人功过之期之神,冥神体质又是至阴至寒, 所以说,“沈选”来世会被各路恶鬼缠身的命运也已经早早注定了。 为了一个小厉鬼赌上这一世轮回受苦,天人之姿的高冷帝君完全是赔本到家。 与之前后脚大动元气的还有地府的房价上涨幅度。 知情人士如果敢吐槽,都得来一句。 投胎是吧, 因果是吧,看吧,好好的两个人,这下都工伤了。 …… 终于看懂了这一切,宣婴不禁脸色难看到极点。 对他来说,这位“阿木同志”和他那些生死离别的记忆以前就像一场梦,宣婴从来不知道曾经他在自己的生命中,种下了一棵因果树,更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想起一张张陌生的脸,但他失而复得后的心情现在只有四个字,如遭雷劈。 耳朵里边此时有一位故人的声音传来,不是别人,正是沈选在梦中惊醒前的大喊一声。 “他会死的!” “阿婴……阿婴,你醒醒……” 宣婴把自己的脚步加快走了过去,他已经回忆起一切的表情更是变了。 因为能刺激“沈选”想起以前的他自己是谁,也唯有宣婴上辈子的身世,刚才他们似乎是一起把梦做到了最后一步,现在对方还在试图抱着假尸体不停地试图唤回前世的厉鬼。 可是以前的事也没有回转可能了,他从未来过来的双手怎么也擦拭不干净这张脸上的血迹,沈选一边救上辈子的宣婴一边茫然地流泪,他左眼留着的血泪融着“宣婴”脸上那道残花一样的胎记让伤口染成了一朵漂亮的梅花。 那种感觉,让他被折磨到了极致,又在骤然间感觉到了某种……恢复记忆的大脑疼痛…… 故事的开始,到底是什么?是民国时期那场绍兴惨案的因果悲剧,还是奈何桥头的初见端倪,亦或者是1959年,那让一身鲜艳夺目的少女扑进少年世界的瓢泼大雨? “诶!沈选的魂魄回来了!宣婴你听没听见?你们两个在哪儿呢?” 沈选的人听到了土地爷叫魂似的话,摇晃几下,站稳后,他慢慢回忆起来自己是谁了。 他好像还看到了宣婴真正的人影在靠近过来,沈选的眼神闪过颤动,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明,他轻声细语问:“阿婴……?” 才问了一遍,沈选已经控制不住爬起来跑向这边,他眼前正在浮现出前世这个厉鬼身上种种不幸,但是转眼就没了,他们的面前只有彼此。 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下,是沈选常年平静如水的脸露出了裂痕,转而被焦躁,不安和恐惧覆灭的样子占据,他刚才就不太对劲的身体,还在宣婴面前就险些出问题了。 好在瞬间就有一道属于某位宣大将军的气息扑面而来,又像从小那样救他。 但宣婴设法扶起他的时候,沈选的眼里依旧情绪放空,脸色也很不好,他也就没注意到双方都是这样子的古怪,而当宣婴亲眼看到沈选耳朵后头的皮肤,宣婴两眼开始一阵天旋地转,眼睛里掀起巨大的惊涛骇浪,他甚至强行控制住大脑在发黑的痛苦,嘴唇狠狠颤抖了一下,问出了一句话:“……你的身上,是什么时候长了这块青色……树叶形状胎记的?” 宣婴的眼神暗了下来,逼近这张脸的下眼睑成了一片跟愤怒相连的血红色,他整个人好生气,但也不知道是恨自己还是恨谁,但是这种种恨显然都不是给沈选的,这也恰恰是问题的重点了,他根本不是恨这个人,那心里汹涌的俗世欲望也就只有无穷无尽无法被时间该表的爱了。 厉鬼宣婴……真的早就爱上了这个人,可谁能告诉他?他爱的是谁? 这种自我怀疑,并不是后悔,只是宣婴这一刻的扪心自问,当摆脱彼此的名字和皮囊,他能否看穿这张脸背后的灵魂呢。 沈选看着宣婴对他露出这种爱极了他,也怨极了他的割裂眼神,他也微微一顿,一片苍白无血色的嘴唇裂开了一条条缝隙,他习惯性伸出手去触摸那双哭红了的眼睛,却遭到了宣婴非常明显的抗拒。 沈选被他躲开的样子灼痛,反手就攥着宣婴的手腕,甚至不顾他浑身在不自觉痉挛发抖,他往日的样子荡然无存,因为他突然好怕,他更顾不得什么温和,什么礼仪,他只剩下原始的,粗暴的人欲都特别怕宣婴离开自己一次。 沈选:“阿婴……” “闭嘴!你不要这么叫我!”宣婴把手放到头部,用掌心捂住耳朵,狂躁症发作一样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他的表情也变得委屈和尖锐。 “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一句真的!你就是个……骗子!现在这样,你满意了?你还想要怎么样……牝山!帝君!” 第90章 沈选面上露出一刹那的茫然,但宣婴这么叫他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是空了一下。 宣婴冷笑,他们索性就把一切赤裸裸摊开,丢出手里的“纸”让他这个人看一切。 沈选不再说话。 取而代之的是帝君满脸苏醒过来的躲避眼神。 宣婴也不再语无伦次了,但那双拥有烈火男儿心性的眼睛里同样没有一开始的小情小爱。 “你是沈湘!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耍我很好玩?看我这种无可救药的人被你度化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几乎每个字是吼出来的,宣婴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低贱可笑到家,怎么能“高攀”这位堂堂帝君呢。 他还拔出一把刀就要恩将仇报,但沈选居然有本事单手接住了,只是让宣婴更没想到,沈选的下一步动作就是拉着他的手把刀往喉咙上划。 宣婴陡然间收手,可这下换成了沈选的步步紧逼。 “你说完了?该我了。”沈选用刀对着自己,把自己的命用来转移宣婴的注意力。 好死不死的是,他显然吃准了一切,宣婴的武力值再高也没有办法让他受伤。 “姓沈的,滚!你给我滚!”看着自己的双手被沈选反缴,还举在头顶,脸色完全涨红了。 宣大将军受不了,被沈选彻底逼到了角落处,剧烈反抗的背脊骨撞在地上,可被一个熟悉怀抱揉进怀里的滋味也让宣婴眼睛迅速堆积起一层雾气。 沈选看他又要哭,试图挽回。 谁知道宣婴抬抬头,憋住泪与那双坚定黑瞳对视,真君爷抗拒的唇还蜻蜓点水地擦过了这人的喉结。 两人一起愣住了。 其实都差不多把该做的事做过了,亲也是小意思了。 可是现在很明显不是之前的情况,沈选看着宣婴,就想要更多,他不止要一个吻。 他想要的,是宣婴的人,是身体发肤从内到外的全部。 于是乎一张低下来的冷漠脸颊控制不住就狠狠亲住了一片娇艳欲滴的下嘴唇,宣婴绝望闭上眼睛的面色红润得不行,嘴里没实话的人只能被迫这样向自己“坦白”。 可当他们指尖抚过扶桑花瓣的纹路,也像触到了彼此相通的心跳。 帝君大人保持沉默的心脏确定了,他就是想一辈子跟他的将军在一起这辈子才来的。 宣婴却捂住嘴,死活不对他发出一丝一毫的回应声音。 沈选如何示好和取悦,宣婴的身体都只是倔强地后折,不放开两人嘴角上一丝缠绵悱恻的血腥气。 可宣婴不知道,这种永远无法拥抱一下他的折磨,才是沈选面临情绪失控的导火索,所以这也像心魔一样让他突然痛苦地低头吐出一大口触目的鲜血。 沈选搂着怀中的人滑坐在地上,声音干涩地说:“……对不起。” “够了!”宣婴正恼火得很,脸色又不好看了,嘴唇苍白反过来注意到了他:“你……” 一句“你爷爷的是不是还没演够”卡在喉咙里,宣婴真的不相信他的真实身份会这么虚弱。 可只要沈选用这种语气再多说一个字,他都要发出压抑的哽咽声了。 沈选将目光落到他脸上。 宣婴不情不愿地扭着誓死捍卫清白的脸,一头白发遮住了他的一半面容,如芙蓉一样的双颊胎记弥漫着离愁别绪。 宣婴是真的很讨厌被骗还有被强迫接受他人接触,可沈选不会哄人,他在宣婴面前变得很罕见低三下四。 四周很静,空气莫名酸楚,充斥着他们粗重又交错的呼吸。 沈选又看出来了,说:“……你不要哭。” 宣婴:“你可以不要看我。” 沈选:“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宣婴:“我就控制得了?” 沈选:“……” 宣婴:“你是不是有病?又不说话!又不打架…你还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鬼知道这算什么! 沈选:“你,真的不知道吗?” 宣婴:“……” 知道他是谁后,宣婴有种顶头上司又开始给自己这个基层小官玩心理战术的无名火窜上来,能不能有人来管管这个牝山帝君?别让这个王八蛋用这种雨天小狗的可怜口气说话!操了狗的!都是万年的老鬼了跟大家玩什么聊斋!他根本就不稀罕这人的虚情假意! 然而,没有等他们再说话,沈选已经晕了过去,仿佛刚才那个强迫别人的帝君是别人上了他的身。 宣婴还被他靠住了左肩,一种淡淡的香味马上袭了过来,正是宣大将军最抗拒不了的扶桑花。 温柔的,带着前世今生最割舍不下记忆的证明透过记忆传来,终于压断了宣婴灵魂深处的最后一根稻草。 “该死!”宣婴看着沈选奄奄一息的魂魄,胸口所有的暴怒都顾不上了,取而代之只有一句咬牙切齿的对地发誓。 “别想给我再演!我这次刨开你的坟也要扒开你全部的真面目!” “还有,这位影帝!!我告诉你最后一次!走出这里回苏州前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们……就彻底完了!彻底完了!” 宣婴说完,一时间都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又进水了,他到底在说什么? 还有以后吗? 宣婴看着沈选无法回答问题的样子,他只能算了,今天还是先回去,回头再找杨四那个瘟神算总账。 宣婴狠狠擦掉嘴上被强吻的证据,他重新背起了地上半死不活的混蛋,一路向西走就走出了梦乡,土地爷久等不见他们正有些着急,抬头可算看到宣婴怀中有一个人,长得这么帅的,不用看都知道是宣婴大将军的小老公沈选啦。 话说回来,宣婴到底该不该告诉土地,他们金华全体可能得管背上的某人叫一声大领导的事情? 宣婴之前没掐死沈选就算不错了,自然没有心情管其他事情,他就没说,三人先撤。此后无论再发生任何事,他们都一直在一起。 沈选在梦里都抱宣婴抱得很急切,宣婴也感觉到被他抱的好紧好紧,可沈选就是冷汗直流也不愿松开他一分。 他原本是不沾红尘的。 但他当初为了一个宣婴,不止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凡人,也把心落下在了宣婴的这里。 * 金华市义乌市的某个道观今天奇怪地挂了休息一天的牌子。 因为前天晚上有个老头带了个昏迷不醒的小伙子上门,道观的管理人是个坤道,也就是女道士,出于好心就把他们放了进来,她收养的孩子却一眼就能看出来客人们的数目不对。 小神婆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或者说是……亲人。 宣婴看着她,小神婆扑倒宣婴,不能见光的宣婴伸手就接着她。 小神婆这段日子的脸色明显是好了许多,小鸟在他们头上木头招牌上啄字,头顶树杈间隙像老人家密密的银白色发缝。宣婴还看到了自己的神主牌被丫头擦的很好,上头的红绸带像一丈红绫,一柱檀香烧的很虔诚。 土地爷看了眼他们,随后先离开把空间留给别人。 他也看得出来,宣婴的样子,好像是又快哭了。 土地爷显然很了解宣婴,当晚,宣婴一直都在陷入对过往云烟的追忆,他从不允许自己软弱,可心头一幕幕记忆也没有散开。 他就这么躺着不动,和小神婆看着月色如华,小丫头像他今生的守护者,前世的陪伴者。 她扎着双髻,大大的黑色眼瞳还是习惯性盛满了他。 宣婴睡得迷迷瞪瞪,老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他,睁开眼看看,好在是小神婆,不是他现在最怕看见的人来了。 小神婆见‘尸体’一般的宣婴好像动了,她也立刻退后。 可是宣婴平躺入睡的身躯此时侧了过来,他不许她走,小神婆还被这个脆弱如纸的影子搂得紧紧的。 比起来以前的宣婴,月光下的他好像有点没安全感,所以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你怎么了?】 然后,小神婆就听到了怀中一句话不说的人笑了一下,小神婆当时莫名觉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因为宣婴的笑声比哭声还不开心到了极点。 “你说,他醒了,他是不是就要走了。” 【“谁?”】 宣婴说:“……我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 “……” “可是我还是真的喜欢上了他。”他发着抖用尽全身力气笑着说,“牝山大帝活了三万五千年,我的沈选会愿意爱我那么久吗?” 沈选再醒来,他们已经安全回金华了,苏州的事情暂时结案了。 可杨四将军的话,宣婴一直没忘记过一丝一毫。 沈选现在这样,沈家人那边只能暂缓说明真相,宣婴这几天一直在想尽办法查东岳旧簿,对暂时离魂的那个身躯也是寸步不离。 可两个人的心结还卡在那天,直到这日,朦胧中沈选睁开了双眼,重回肉身的他似乎看到了宣婴不一样的样子,他还听见优雅的古典音乐在随着记忆深处的碎片拼凑了起来,一只手挑开竹帘,走入雨幕,终于缓慢地推开一个关着门的房间。 第91章 屋内那台遥远的唱片机正开启着属于一个时代的老上海复古感。 一双高跟鞋踏踏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沈选陷入幻觉的心房上。 他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像某部香港电影。 发型摩登的旧时代美人从画板中走来,“她”媚眼如丝,香腮似雪,被花团锦簇的旗袍包裹住身段,起了一个漂亮把势,“她”红唇婉转轻柔地哼唱。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沈选在床上叫出一个恍如隔世的名字:“徐,小英。” 宣婴不小心把手上的东西弄掉了。 沈选看去,宣婴披散着长发倚在窗边想事,和那天比起来,他皱眉看着沈选的表情多了一丝隐晦的观察和警惕。 “这是几?”宣婴比了一个二,一个五,像在说他自己。 这是你。可是以前很胆大包天的沈“牛马”今天并不敢说。 他们还在吵架,自然就也不能像平时那样开玩笑了。 宣婴肯定也觉得这个狐狸男今天怪怪的,当然了,他也不会主动对着沈选露出求和态度的,他只是经过两天的思考正式决定好了一件正事。 这种看似平静的空气中,也再度掀起浓重的波涛汹涌。 “我准备飞升了。”宣婴以通知公事的口气,毫不客气地拿出他已经到手很久的地官司令牌,沈选认出来了东岳的标志。 宣婴说:“日后无论是在地府,在东岳,还是都要麻烦您了,末将多谢帝君多年来的栽培。” 沈选和他突然就起身行礼的虚伪样子对视,目光所及之处,他看到的只有宣婴低垂到底的侧脸,还有那个绝情的耳坠。 也是这个发现,让沈选的心彻底凉到了底,浑身冰冷,心如死灰。 第63章 “你, 要飞升了?” 桌上的飞虎火焰纹地府宣引终究还是打破了他们的沉默。 这是三官殿给神仙晋升的唯一碟文,延续阎罗殿规矩, 版框内填饰飞虎踏火焰图案,象征“威严肃穆”与“急速如火”,也凸显军事文书的紧急性与权威性。 冥书的色泽为蓝色双线勾边,也代表里面还夹着其他官方文书,但宣婴没有说东岳给了他什么道号,只是任由沈选低声读出了上面的加紧催促。 “照得地府公文一角, 事关紧要,应由马上飞递。票仰沿途官吏昼夜星驰递送,倘有稽迟, 指名奏参, 是苏州的事传回了地府?” “嗯。” 一个单音,算是回应。 沉默许久,沈选终于开口道:“恭喜,如果不出意外,这次你就可以化解了因果。” “谢了。”宣婴抬头看窗外, 抱着胳膊走到一边,端高身子坐到窗台上。今日人间的太阳高升,是个好天气,小道观也有一棵十几年的扶桑花树立在他们的眼前,让人会有一种淡淡的感伤,而在花丛中有个少女的影子在和土地公说话。 宣婴没有抬头, 唇角却无声地向下,起了一个极温柔的弧度。 他冲那里招了招手,轻微提高音量,问:“兔子今天吃不吃饭?” 老爷爷和小女孩一起, 帮忙回答问题:“吃了吃了,你小干爹给你在宠物医院买的这兔子,是真难养啊,来,妞妞,跟土地爷再拿草根子多逗逗它的三瓣嘴。” 一看到是小神婆,沈选悬着的心落下了,再看到宣大将军笑的都露出若隐若现的牙齿了,心里的情谊又化作相思点在绢上,染开一片饱满的嫣红。 “那你走了,那她怎么办?”还有,我们,该怎么办。 勉强还算声音清润,冷漠青年问出来却又不带着一丝希望,他只是想不到该怎么说下去。 “她会在人间,我则会一直在不远处陪伴她长大,做她的父亲,家人和神明,这也是我前世今生清算的因果。” 宣婴的身影继续靠在门口,光在他的发梢和衣袍上流淌,但当目光落在旁处,他又移开,最终定格在自己手里。 “因果吗?” 沈选闻言跟他念了一遍这个词,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有记忆缺失时的空洞迷茫,他深邃的眸如同沉静的青琥珀石,清晰地倒映着宣婴的眼睛。 那目光专注、直接,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的珍视,仿佛要将眼前人每一寸轮廓都重新镌刻进心底。 人也,兽也,神也,佛也,众生皆有因果。 宣婴一路走来,是真的不容易,任何人没道理不成全。 就连他也觉得自己是欣慰的,因为一个厉鬼能劫波渡尽,方见真火不灭,这证明一百年前的厉鬼以身历苦世磨难,参透世间迷障黑白是值得的,往后余生他若能自负澄清志,也必定劈开迷雾道尽涅槃真谛,这份血性,勇义,也恰如业火淬炼,自性光明愈发璀璨。 沈选:“我还能做点什么?” 宣婴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又一次的四目相对,让他们的千言万语沉淀在无声的凝视里,化解了言语的激烈冲突。 可没有痛哭流涕的相认,没有激动难抑的拥抱,他们历经劫波后,没有尘埃落定的心还是做不到平静如水。 他们两个人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不好,彼此的优缺点也都一清二楚,沈选的问题是他从来不懂表达自己。 而宣大将军才是最真性情的人,他和谁都豪爽不羁能做朋友,他们就算不提前几辈子的事,平时多少了解一下,也能看破一二。 所以,这种一辈子最重感情的他,也总是会比对方更先落泪。他每次都比沈选先哭,根本不是因为他有时候比沈选笨,或者个性不够刚强强大,是因为他身上始终交织着孩子的敏感谨慎,少年的温柔真诚,和一个灵魂最细腻,热忱,重情重义的份量,而沈选对这个人难以表达的灵魂认同,统称为是爱。 宣婴低头:“和你……” 沈选:“……?” 宣婴看着外边:“算了,不说了,先这样。” 沈选问:“我该怎么做才好。” 一些低头求和好的话到嘴边变得不值一提,现在只要宣婴能平安,他就是无所求,也无所谓的。 但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他们干脆就先一口气说出最想要说的话。 沈选:“你的罪孽,也让我一起来陪你担,可不可以,不介意的话,可以还是一辈子。” 宣婴:“……” 谁在心乱如麻,大家都不说。 宣婴直接不说话了,他还要走,走到一半又像生气了似的,说道:“动不动就是一辈子,哪有那么简单,夸张了。” 沈选试过才知道不难,在他背后默默投了一个定心丸:“是真的很难吗?一辈子,有那么难?” 宣婴一下子想到了好多东西。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口气恶劣:“不是闹着玩似的,就算是一辈子。我不是真戏子,一辈子情情爱爱什么的演,我再也不陪着谁演下去了。” 沈选:“次次都演了,又怎么知道哪一次不是真的了?” 宣婴:“……” 沈选:“我是个有始有终之人,你也会是吗。” 碰到一个口才不错的对手,他实在无话可说,也有点后悔开这个头了。要是次次都这样输人一头,那直到他养好,他俩还不如都见面不说话了。 沈选怕他一气之下真的把话说死:“那你准备何时去?” “还有别的事,阴曹使者会先传我去见后土娘娘,我会先……一个人准备一下。”宣婴带起了一个红色禅珠,他身上是檀木香,像苦涩的爱,也让一只淡红色的蝴蝶落在他的左肩膀上。 他的手掌心还一下,又一下,思索着敲击窗户,动作比雨声更轻。 宣婴告诉他:“你如果有空也一起去,那天正好顺路。” 沈选第一次很想讲出口,许多年了……他是从没有打动过你,哪怕是一次吗,原来做了“沈选”,原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不是一定可以让对方开心的。 那他真是太对不起……大将军了,也许是他误会了,原来,自己所谓的保护和安慰并非是他的必须,可宣婴能飞升是他的深信不疑,他只是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啊。 正值天气开始转凉了,沈选知道了这件事,空白的心也累到了谷地,宣婴也再也不想看任何人,他生疏留门出去了,但他不知道一个人不可自拔地败给了他,现在转身就能看到那个人最狼狈的样子。 但至此,他们都没再敢回头看。 他们好像,都已经走出很远的路了。 就在这时,宣婴停在晴空万里的外面,扶桑树上开花了,和那天晚上他跟小神婆透露秘密的光景很相似。 刚才牝山帝君沉默闭紧着的双眼,是否会猜到他许的愿望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名姓呢? 后土娘娘:“阿婴,你这次是来求东岳彻底解开你罪名的?” 刚才的阴信,除了告诉他一声赶快回地府,还有本月六月六,他自己求来的一场业火受苦惩罚。 第92章 宣婴将自愿扒皮去骨,秤罪论罚,他会去衣脱鞋,扒皮撕脸,一身白骨上阎王殿称台谢罪。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犯过错的鬼魂如河中泥沙,为田地财产对簿公堂,为名利仇业争讼不断,然而,比起死前就闹上衙门,他这般死后还要自首谢罪受害者的罪人,也是着实罕见。 但这段尘封已久的故事是该好好完结了。 他将争诉阴曹地府。 一为表达他现世修善,这次已经改过自新,二也是让地府真正清算他一生所作善恶的多少,决定其来世所处地位的贵与贱。 七十二司会在业火桥上完成对他的行惩施戒,传说当年正是东岳大帝设置了七十二司,它们分别负责管理不同的事务,涵盖了孤魂野鬼转世中的各个方面。 宣婴:“不,我是来求东岳恢复牝山帝君神身的。还有我要走一次业火桥,接受地府众神对我的公开审判。” “你是以什么名义来求?又想没想过他会不会同意你一个人上业火桥受罚领罪?” “他的……妻子吧。” “……” “除杨四这瘟邪恶鬼,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报沈家儿郎一世情缘,也是我的最大心愿,但这些都是我的命运,帝君的情谊,我必定有数,但我宣婴的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的仇,我的恨,统统不能让我的家人朋友还有他来担。我允许自己运气的一塌糊涂,但我在意之人的命运,前途,他们的健康和果报不能被影响,甚至所有可能落在他们身上的苦,宣婴都希望统统能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看着一片模糊看不清的前方,所有的一切都在化作他内心瓢泼大雨,突然他还就浑身颤抖了起来,口腔险些漏出狼狈的脆弱哭音。 一个人根本不知道,早在他们两个人清醒的那刻,已经有了一种奇特的魂魄心灵感应。 不管他是谁,是沈选还是任何人。 宣婴都将和他共享因果,同心同命,他们的心如果一起痛,宣婴是能感觉到沈选的有多爱他的。 这种感觉,恰如那份已经被留在黄泉路上的冥婚婚书,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蹲下来,藏起自己,宣婴扯住衣服袖子的傲骨,他好像还是在头痛欲裂想拿刀自残骨肉,他只能吃力地用手扶住了冷汗直流的额头。 等他将一大片灌入大脑的冷风逼自己不要委屈,他闭上去的眼眶渐渐地湿润了,唯有被什么拉扯到撕心裂肺的嘴角是微微抿着的。 ……可怎么会有人这么笨,天公无心,他有心! 他就不告诉这个王八蛋,追上去飞升就是不放手,不做夫妻就成仇敌,谁反悔都不成的意思。 也许世上恨他的人还有很多,但轮不到不相干的人来惩罚宣婴的罪行累累,他只认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他!该死!该死!为什么宣婴绝对不可能不爱沈选呢!那个人居然还装在不知道!他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察觉!那算这种人活该!快滚吧!算他白瞎!一天天给瞎子抛媚眼犯贱行了吧! 滚蛋!滚蛋!!!气死他的人今晚也别想跟他坐一个桌子上吃饭!!! 第64章 人间道绍兴沈家, 三代同堂,皆受神诞, 至这一代,沈家夫妇本无子嗣,迟五年,梦扶桑得一子,名选。 转眼间二十六年,某年某月某日, 沈父深夜未归。 睡至半夜,有二鬼魂入问道:“夫人,遵名可唤叶鹿鸣?” 叶母答是。 鬼差来人送上火票令牌:“奉上命, 请夫人下去做一回断头台监斩官, 去往地府替阴阳界斩一人。” 酆都城素有阴判监斩传说,前就有唐太宗时的魏征斩龙王传闻,叶复问之:“要斩谁人?” 鬼差气汹汹道:“你当认得他,此人就是你夫君,沈如诚。” ——《幽冥录》 …… 上次的风波是平息了。 表面上, 一切仍旧是如往常,所以几天后,金华的其他神仙同事终于盼回了一个大将军。 宣婴最后还是把小神婆留在了人间。 在中国民间的传统习俗中,城隍爷和土地公算是最接地气的地方正面神明。 从职能上来说,城隍爷除了是地方的守护神之外,还是地方的司法神, 无论是生人亡灵,一切生死祸福赏善罚恶均由城隍爷主管,所以这些日子,宣婴不在可把大家想念坏了。 没多久, 因为地府发来的内部人员消息,大家也得知了一切。 什么黄粱梦仙啊,原来是曾经的东岳冥官,这个鬼仙曾经是苏州城隍爷的下属,因为犯了错误还不承认,被幽冥地府革职查办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此外杨四,这个东岳庙七十六司冥府窜逃恶鬼之一,也是之前一切阴谋背后的恶鬼。 1937年,宁波城隍杨四将军为隐瞒贪污冥私阴库一事未成正神。 当夜东岳庙泰山姥姥托梦会稽山前吕庙土地,要他去找一位真命天子,予他神通,调凡点兵。 据泰山姥姥的指示:“真命子为武圣,穿文武袍,正在宁波杀匪。” 这个人就是宣婴。 后来他因为一些事情没死成,也就真的做了五猖将军。 所以,说错了都错了,百姓都拜错了。 他们以为拜的是杨四将军,但那只是泥人生出灵通鬼气,滋养的一个不明邪神,真正的五路城隍备选,冥府考察原则之人,一直都是一百年前的宣婴! 宣婴如果是被偷走人生的大圣,杨四将军就是冒名顶替的六耳,这个‘六耳’抢占了宣婴救下大甲村前世村民的功德,又在建国后被查出真相剥了将军袍从此赶出城隍体系。 这样一说,一切都通了,此前轮回台失窃,第一个出问题的地方也是破钱山,搞了半天原来都是他们在背地里作祟。 上天神目昭彰,天网恢恢,一切早在命运安排中了。 可就在回到金华府当晚,宣婴做了一个怪梦。 他梦到了久违的杨四将军,上次见过的那个破败的神像带着血迹,表情也很诡异,像在对他说:“我为什么恨你,因为你挡了我的路啊哈哈,可你不知道,神也是会死的,不然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醒来他好像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宣婴顺手拿镜子一照,脸上多出了类似“泥塑像”的细密裂痕,两个眼睛瞳孔也“白”了。 宣婴摸摸脸,感觉自己手里摸到的全是泥土……和石灰?他的身体不是一直没有实体吗? 很快,一切应了杨四在梦里说过的话。 又有坏事出现了。 某下级市的痘疹娘娘庙烧上来了一张纸,说人间有个地方死了人,死的很惨,头上还有个红布条。 痘疹娘娘拿不定主意,因为娘娘的职责不管抓鬼,只保佑小孩躲灾,恰逢她也听说地府出事了,老太就把线索转烧到了浙江目前最大的府君——宣婴大将军的神龛。 一开始宣婴还没找到恶鬼作祟的答案。 直到沈选妈妈紧跟着有幸打卡了真君爷驻人间的豪华办事处。 沈选也没有想到,他的父亲沈如诚竟然在人间出事了。 母亲这次是专程来找儿子商量对策的。 但她没有慌乱,而是把昨晚鬼差找上门来,又让她做监斩官的事说了出来。 沈选给她倒茶,表情都凝重起来问:“爸到底怎么会被鬼差带走的?” 叶教授:“按照鬼差来人的意思,他们说,你爸爸是被红布鬼蛊惑,在梦中帮恶鬼杀了一个人。” 沈选一看:“这怎么可能?” 都2025年,地府抓错人一定是被什么人故意误导了,刚好,宣婴也来了。 虽然是在叶教授面前,宣婴临时得知沈家出事,也顾不上别的,他第一次不再是纸上的画皮,而在青烟起魂显灵了。 沈选母亲立刻认出了他是谁,哪怕宣婴今天戴了面具,挡住了脸上的异常,叶教授还是对五猖将军心生好感。 因为金华府作为地府驻人间办事处,主祭城隍是阎王殿五路将军而颇有美名,也是香火很旺的一座武神庙,普通人平时搬个家,考个驾照都要来拜拜,门口排队的人间游客也是络绎不绝。 可她的两个“儿子”却还在生闷气。 不过当着她的面,儿子们还是听话给她倒茶,把红布鬼的事情商讨了一下。 据那个被害死的鬼魂说,被害那夜,他看到了鬼,隔着商场玻璃,有鬼脸从窗上一闪而过。 男人面无人色,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头上团聚黑雾。 紧接着他看到镜子里面的倒影是一对悬在空中上吊自杀的腿。 那个无头的人站在那里,“它”的手指对着楼顶示警。 然后尸体真的下一秒幻觉中坠落,男人也终于连滚带爬,玩命地大叫跑了。 可他急着逃跑,却从人间跑到了一个庙,还看到了一个特别奇怪的红布神像。 传说,神像如果没有开光,在接受香火以前必须用红布盖头防止邪祟进入这是道门的仪轨。 第93章 所以没有开光与失去香火信仰没有供奉的神像会用红布包着。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也是为了防止泥人“活”。 世上不是只有殡仪馆才会闹鬼,庙宇里面也有很多的孤魂野鬼,这个人就这样死在了红布鬼的一眼微笑中,至于那根红布,最后就出现在了沈选父亲的手中。 叶教授认真思考后,感觉这件事或许可以追溯到宁波村庄里的诅咒,她这段日子一直在查资料,据说在医疗不发达的古代,瘟疫最为可怕,一场瘟疫,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最为严重的甚至亡国灭种。 瘟神在中国神话中负责瘟疫,但主要来源于信仰破灭后,神明被放逐流离形成的诅咒。 所以这个红布鬼就是死去的杨四将军无疑。 这一刻宣婴意识到,神也会一夜之间死去这句话,也许就是上天给他的一道卜卦,就像前几天小神婆偶然问他的。 神会一夜之间消失吗? 会,你听过灾年农神变瘟神的传说吗? 没有。 宣婴当时就说起了一个他从地府查到的三官殿旧事,明洪武20年,即公元1387年,因为民间信仰危机很多神仙被人抛弃了。 小神婆吓哭了,打手语说你不会被抛弃!我给你永远拜你,宣婴当时是这样回答她的。 放心好了,我不是普通的神,我是一个天地不收的天煞孤星宣婴,所以我的信仰来自于一个词,活下去。 …… 在沈选爸爸的案子解决前,每个人都有得忙了。 叶教授刚才说,瘟神的起源可追溯至远古先民对瘟疫的恐惧与想象。 所以商周时期,已有傩祭。 民间通过驱逐疫鬼祈求平安,要抓杨四,唯有傩法。 宣婴得知后,说他要先去找崔判,与此同时另一边,叶教授走到门口对儿子说: “沈选,你爸爸的事情,妈妈不会放弃的。” 沈选问她:“妈,是我不好,是我为了我自己,让沈家惹上因果报应。” 叶教授以为他在自责小时候的事情,安慰说:“你不要这样说,你只是坚持了你认为对的事情,而且阿婴是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每个人生转折点的守护神明,所以等到你再出生的时候,虽然我们已经老去,不再是阿婴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却还是沈家的一位重要家庭成员。” “……” “以前,是阿婴陪我们慢慢地长大,现在是阿婴和你一起慢慢地看着我们变老,你说,如果他以后永远是我们的家人,我们怎么会不开心呢,我想,我们是一定可以成为一家人的。” 沈选沉默,谢了母亲,又去见父亲。 他爸目前状况良好,除了他很诧异儿子在地府上班这件事。 沈选只能自己坦白从宽,又把母亲的勇气转达了。 以前见过沈家父子的人,也都会说他们不太像,沈选生得深目削颊,气质这一块有种常年泡在书籍墨水里的文气,但个性冷峻,他爹是传统作风优良的老辈子人,对谁都笑呵呵的,外靠一副温稳的细框眼镜从鼻梁骨上托着黑眸,彻底没了父亲的成熟锋利。 但他爸听完,觉得有必要给“阴间检察官”儿子讲一个古代传说故事,侧面警示一下他面对冥法和人情的态度该多多摆正。 “沈选,这件事,爸爸其实并不害怕地府会真的害死一个无辜者,你听过我们中国人的一个传统神话传说吗?叫《魏判》。相传,泾河龙王为了跟吕洞宾打赌,耽误了给人间布雨的时辰,罪该问斩,天官命活判官魏征为监斩官。” “但泾河龙王为求活命,找了唐太宗求情,太宗拉着阳间的魏征下棋,希望拖延他飞去天上行刑的时间,可魏判打了一个盹儿,就魂魄升天将龙斩了。那龙王从此恨上了太宗,日夜跑到宫外呼号索命。” “可说到底是他触犯了天上的法律,所以古时候相沿下来的一句话说得很好,只有坚持你自己的原则,你才可以杜绝一切讲人情,托关系,走后门,批条子等贿赂你的不正之风。” 沈如诚误打误撞提到了重点,沈选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凝固,亲爹对不敢吱声的活判官继续鼓励:“祝你早日干出实绩,给领导多争脸。” 沈判官这次真的挺认真地点点头:“嗯,我一定向魏判多学习,不托关系,不走后门。” 留在人间的宣婴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宣婴正躺在香火中,他的身体向前倾斜,忧心忡忡发出一叹。 土地爷说好好的叹什么气,这可不利于救你岳父。 他立刻不唉声叹气,把心态稍微放好说:“我一定要救人。” 在他的故里绍兴有一句话,堂前燕,门外柳,堰头桥,不是家宅才有所谓的四世同堂,是这种风景总会随着年龄增长成为‘家’的点缀,所以沈家在何处,他就会跟着一起,他没有家,就这样世世代代传下去,给自己找一群不同姓的百年家人,也挺好的。 想到此处,他又想到了人间的沈家人,其实他真的从不后悔保护他们,他的努力并不是为了赎罪,是他真的不愿辜负每一个对他好过的人。 宣婴神情固执,双眼微微含泪,那种凝视黑夜的表情是义无反顾的气概。 土地轻摇了摇头,对宣婴的固执己见也不意外,那么他和眼前这个沈选到底该何去何从? 宣婴正好在想要不要去找沈选,他听到了土地爷心里面的问题,但装听不到,还转了一个身。 在别人都看不到的角度,他正摆着一张不愿意被任何人安慰的在意脸。 土地爷:“你和沈选怎么了?” 宣婴:“什么?我在浇水!没听见!” 土地爷:“瞧你这藏不住事的样子,你给花草……浇的是热水,你不开心就别说了,小年轻,吵架正常。” 这状况快给大将军气死了,他赶紧补冷水,暗想脑子不好使了,又信口胡说道:“我是给这花花草草冷热中和一下,我怕天气冷树木也会感冒。” 土地爷:“……” 最后宣婴再三交代土地千万别告诉谁自己不舒服,他恨不得把事都揽下,即便是别人的错,也喜欢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宣婴敢跟天地玄黄叫板,但他好像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人,非要这样重重惩罚自己。 诚然当上这个大将军是该有担当。 可全部的职责所在,辛劳苦累也不该都让他来。 可是地府很快传来消息,说暂时不允许沈选爸爸被保释,宣婴的脸色极度愤怒,脸上挂着通宵了的黑眼圈,嘴唇开合,对准着门口的人说:“滚!” 他骂完了,那人是谁才被看清楚点。 沈选来的也不是好时候。 但宣婴这次还算讲道理。 宣婴:“对不起。” 自从他们回来,这是第一次好好说话。 可宣婴知道,现在不是他总是迁怒于人的时候,宣婴不想欠着沈选,他还把脸上的面具按了按,因为大敌当前,更多的危险真的就要来了。 …… 当晚,金华府著名景点,一个男性凡人来到了城隍庙门口。 送走了叶教授还没多久,金华府的钟鼓楼骤然响起,钟声低沉,鼓声震天,仿佛地官们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奏请上苍,祈求人间安宁。 一开始没感觉出来问题,宣婴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警觉,冷笑道:“这是……神三鬼四?咱们单位竟然有小鬼敢来闹事?” 宣婴面对正事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对后殿传声:“青龙,你去内殿通知其他仙家,让兵马司严加看守各处的仙家令牌令箭。”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选身上,“你和我一起留下。” 应了一声“喏”,青龙身形一晃,保安大哥瞬间化作一道金光,遁入地下消失不见。 “感觉到了吗?” 宣婴的声音在沈选耳边响起,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深意,“门外有疫病鬼。” 宣婴瞥见沈选依旧站在原地,没有退到一边看的意思,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宣婴的眼中还闪过一丝动摇。 然而阴间之物绝非善类,他心念一动,手中已捏起一抹朱砂开光后的土地安神符咒,符咒在他指尖微微颤动,散发出淡淡的金光。 就在那股腐臭的气味缓缓飘入宣婴殿内时,符咒如箭般射出,瞬间打在一群小鬼身上,逼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纷纷想要逃窜。 “想跑?没那么容易。” 宣婴眼中寒光一闪,他替世间消业,送枉死冤魂往生,向来是要问清楚所有阴间债主的来龙去脉,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 他还缓步走到沈选身后,将手搭在背上,拍了一拍。 他故意冷淡沈选这么多天了,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松软态度。 宣婴并未注意到沈选的异样目光,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工作,当他在沈选的肩上抽回自己地胳膊,他的另一只手则从裤兜里摸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铜钱,铜钱上刻着古老的符文,隐隐透出一股神秘的力量。 第94章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透过半开的门板,隐约可见外头一只腐烂的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宣婴眯了眯眼,手中的铜钱微微颤动,仿佛在回应着外头的阴气。 “看来,今天得好好收拾这群不速之客了。” 宣婴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意。 他说完隔着窗户倒着看外边,露出一半的门板隐约可见一半的腐臭烂腿,宣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有种压倒神鬼的威严感。 门外百鬼夜游,但他好像群鬼的首领,生生用神力压制众鬼不得靠近。 “我觉得,这个动静很像五瘟临门?” 沈选跟在他身后做鉴定,宣婴一听,点了点头。 金华府先前已经紧急开展案例分析。 最符合条件的就是民间所说的五瘟神。 “请问,有,有人在吗?可不可以开开门,我手机没电了……” 男人试图求救的眼睛看向眼前的五猖大将军祠,他心底的恐惧完全集中在身后空无一人的黑暗处,他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穿着一身打折促销的销售西装套装,路灯将此人的影子衬得很长,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他拎着一个模仿海底捞火锅的红色纸袋。 这是他们公司今天聚餐的地点,是市里新开的旋转小火锅,叫水底捞。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公司所有人从那里吃完晚饭,男人就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更奇怪的是,男人晕乎乎好像晕船的脑子还有种渴望跳水自杀的诡异冲动,最后只能拐到坐落在他下班必经之地的五猖祠。 以前他就听说这里很出名。 可他今天晚上也是第一次进来,相比一线大城市那些金碧辉煌、规模宏大的寺庙道观,这一座祠堂的香火实在很不鼎盛。 一是这道观距离马路牙子和学校太近,政府批下来的宗教用正殿只有三间,后面有几间紧挨在一起的寮房,供在此修行的义工们居住。 二就是这里的晚上特别静悄悄的,治安好的出奇,烤串炒饭炒面的夜市都不来摆摊,如果不是碰到……鬼打墙,这个男人铁定觉得建筑里面肯定没有工作人员。 可他刚说完话,宣婴走出了红色大门。 宣婴所到之处,灯接二连三亮了。 他喜欢走夜路,点灯只是照顾旁边的那个人,加上两个人认识太久,骨子里的熟悉感也让彼此都走的挺近。 这时男人远远也看到他们了。 两人背后鲜艳夺目的壁画、形态各异的财神土地,保家仙人、黄亮光辉的油灯,一下子把这个人身上的不舒服一下子压下去了大半。 “你好,迷路了是吧。” 沈选把门开了,用扫把对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点撒清水和香灰。 驱邪的办法有多种,沈选用的主要是民间最通用的“扇邪风”,他还看得出来,这个人的魂魄显然是需要收惊。 “你给我先看个身份证,我弄好登记表,带你去借个充电宝。” “谢谢你,小伙子,你人真好。” 男人如释负重地松了口气,刚想进来说谢谢,就见门缝里面有一团看不清楚男女的模糊黑影。 但他不穿红色的义工背心。 宣婴冷漠无情的眼睛在逼视着外边的脏东西,见男人看着自己发呆,他笑了笑,招手单单做了一个“来”的挑逗性手势。 他指骨张开的形状像白色牡丹花,男人“鬼迷心窍”地看着这双在他身上行云布雨的美人鬼手,自愿走了进来。 期间男人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别说是身处这种黑灯瞎火的香火地,这个路人大白天也是看不清楚宣婴这种级别的“官”的。 本质上,“官”也是鬼,宣婴更是连泥塑木雕这种临时躯壳都不用找。 宣婴当然也清楚他不会被看见脸,往旁边让开,他半弯着腰站,看了眼男人手里的纸袋。 ——水底捞?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凡人牌子。海底捞的话,他们单位倒是凑香火钱一起点过外卖。 沈选的个性也好奇了,他皱眉问:“水底捞?这是小火锅?” 男子说:“对,一家新开的旋转自助小火锅,九块九一个人含十六种锅底,写好评还送一条挪威三文鱼,哦,不过消费团购券之前要填一下我的生辰八字。” 宣婴说:“这小火锅你也敢吃?我看这条三文鱼的户口肯定不对,福岛游来的吧。” 男子:“……” 沈选觉得事有蹊跷,帮忙打圆场说:“你能不能让人家继续说,别先吓唬人。” 宣婴哪里有过听懂人话的时候,他不想搭理沈选,对着空气问:“诶,拼多多有九块九的三文鱼刺身吧?哦,没有,猪脑刺身应该有。” 男人已经尴尬的想死了,他点着头,机械性认罪悔改:“是,是……我是猪脑……” 沈选出面解决问题:“我觉得,我们不要把社会想的这么黑暗,但有一说一,你是真的饿了。” 男子尴尬地说,“是,帅哥,我不该贪小便宜吃大亏,本来我也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所以能不能顺便借个充电宝之后再上个厕所……” 宣婴冷冷一笑说:“有完没完啊你,怎么这年头还有人上道观蹭公共厕所啊,我们的充电宝要收费啊,公共厕所也是,一张纸五毛,上厕所还得限时!你别看他,这里我说的算!” 宣婴说完,旁边的凡人被惊吓到了。 他立刻就误以为这个一直叭叭讲话的黑影是沈选的女朋友。 男人略带同情的目光看向了沈选,他的意思很直白——年轻人,你这是找了个夜叉啊。 “看什么看!” 夜叉星宣婴双手插着腰。 “知道了,充电宝要还。” 沈选说完推宣婴这个守殿神赶快进去干正事,又抱着安全第一的念头说:“而且后门好像没锁。” 宣婴气呼呼跑了,徒留下沈选和男子互相上演尴尬。 其实,这三进院落建筑小从外边看是真的小,却包括大门正殿,月老殿,胡仙堂等。其中,将军居所最为特别。 光是殿中的神龛就极其威严有扑面而来的煞气。 但说来话长,里面却没有摆着一个代表道教神明的雕像,只供奉着那面宣婴大将军驱疫除害的傩面具和傩戏服。 不过每天摆在眼前的这块金眼面具不仅色彩艳丽,夸张吓人,它悬挂的方位、承传的文化,以及其未被人类世界窥探全部的上古巫蛊神种类才是五猖祠最闻名的地方。 在古时候有个说法,傩神降世神通会为大地驱逐疫病晦气,若他再击鼓三下,挨户驱逐三个鬼怪,还可为你的家中彻底扫除灾祸,带来三种新年祥瑞。 所以说大地上的一般疫鬼们看见面具就知道宣婴在附近,自会闻风丧胆,主动避开他。 今天的这个路人男子真的很走运,竟然碰上宣婴心情最好的时候。 “真对不住你和你女朋友了,看得出来,他还是很爱你的……” 男人可不知道这些事,得救的他一边走,一边看,早就涨红了脸,就差没对宣婴这张刻薄的嘴低头认错。 但要不怎么说他有点机缘在身上呢,当他拘谨地跟随年轻义工走入了这个目前看来最安全的地方,一进来就精准打击地看到门口立着一块密密麻麻写着地府罪状的鬼书牌。 不止如此,被吓了一跳的他又看到这家位于金华义乌市的五猖祠正当中是“爱信不信”四个字。 这个作派超拽的匾额不仅是一个地官的灵殿,也是闻名遐迩的灵验道场。它底下贴满的红绸缎还愿条已经说明了一切。 “信信信!!!大将军讲话超级灵!上个月月底差点被朋友拉去缅甸玩,当夜被托梦给了一嘴巴子问我是不是不想要肾了,我听了,后来我就发现我那个朋友是电信诈骗团伙的……” 目瞪口呆的男子也被科普了知识。 沈选是这么说的,别看宣婴殿小,它虽地处繁华的市区,却又闹中取静,被喻为闹市中的一片净土,金华市的小偷一向都不敢冒犯大将军殿门口的免费单车。因为此五猖大将满身大凶之兆,比鬼更恶。 沈选疯狂暗示:“所以支付宝里有钱吗?有就捐点,别超过十块,捐的时候嘴里要说三遍,‘地官赦罪’。” “好的,帅哥……8块8够了吧?地官赦罪,地官赦罪!地官……赦罪?!” 这三句,翻译过来就是: “我是猪脑,我是猪脑,我是猪脑!地官我错了摇了我吧!!!” 所以“猪脑”的话音这才刚落,道观后门口传来“咯哒”的门槛断裂的巨响,怪声怪气的宣真君召唤了一声他的判官。 “阿猫阿狗,都给我滚。” 门口的两个人在一起站着。 凡人男觉得自己今晚来这里真是个危险又草率的决定,若换作他是疫鬼霉神,都得化作屁股尿流的校门口小黄毛给这位老大跪下唱征服。 第95章 沈选此时开口:“回去吧,百鬼夜行结束了。” 那个男人听完只觉得,走夜路被冷风吓散的魂魄莫名地收回来了一部分。 他的脸还从死气沉沉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 惊喜的男子看着这个风水宝地,抱着敬畏之心不可无的心理赶紧低头拜拜“宣大爷”……噢,不是宣大将军,后来又呆了半小时,他才充够电量又离开了。 人行道上栽种着一排梧桐树,男人走过夜色深处的绿茵,他身上趴着的十几个人让宣婴殿涌出的黑霾追上,一张大嘴连锅端了整个“水底捞”,城市街边的车流平稳过渡一辆夜班公交车。 再到镜头一转,心很大的男人已经坐在后排睡着了过去。 宣婴又叫沈选了。 “杨四还真当我怕了他,我刚抓了两个小瘟神,你把它们的头拿到厨房剁椒一下,身子焯焯水,炖一下,我要吃卤水瘟神蹄,葱爆瘟神肉,淬水瘟神丸子,不要葱不要香菜。” 沈选:“……” 宣婴:“你看我干嘛?” 沈选:“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说。” 一本蓝色小本子从身后掏出来,沈选飞速翻开提问他:“不吃葱,你准备怎么葱爆瘟神?” “……” 在瘟神附更多人身前,必由地官们驱邪逐疫,这时的宣婴终于看了一眼今晚闹事上门的罪魁祸首。 宣婴:“小瘟神们,本将军不拿你们葱爆,改成生鬼片,你们不介意吧?” 沈选心想,那里来的狼外婆。 宣婴一脸危险看他:嗯?你说什么?他又扑到小鬼跟前,“宝宝们!!给本将军把你们的命拿来!哈哈哈哈哈!!大魔头最爱吃的就是你们这些小瘟神的心肝宝贝肉了!嘶溜!!!!” “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封在年画上的一对小瘟神哭唧唧的,开始哇哇要喝奶,宣婴赶紧嫌弃地丢进沈选的怀里,让他想办法解决这两个鬼东西的阴森森哭啼。 “娘——娘!!!要娘喂奶!!不要没奶水的爹爹!!要娘给囡囡们咂摸几下胸部!舔舔娘亲的奶水芳香!” 双头胖娃娃就是不要被沈选抱,两个脸颊两侧红通通的阴间画风脑袋只认宣婴的同款胎记。 也因为小瘟神们的满嘴妖言惑众……搞得沈选都开始忘记道德,他流连忘返的视线锁定在了大将军的胸前诱惑上。 宣婴在神君岗位上穿了一百年的大红色低胸装,身材是真的不错,腰是腰腿是腿屁股是……咳。 宣大将军不巧偷看到左侧,察觉沈选站的角度不太对。 沈选:“……” 宣婴:“……你,你看什么看!!!!” 他性感诱人的胸肌和……奶水何曾被一对小饿鬼一起馋上了? 骂完人,宣婴还是暗自恼火羞愤,他还手忙脚乱地开始捂胸口,拔铡刀,要杀了三个活色狼以捍卫个人贞操。 沈选对着大砍刀不敢说话了,他忙表示投降,捂起鬼娃娃们污言秽语的小嘴说:“……冷静,是我不对。” “你……!”宣婴越想越气,不想理沈选又觉得气没处撒,只能满嘴芬芳地说,“操!” 可他很显然连一根毛都操不了这人。 真能干他,宣大将军早就实操了!还用得着沦落至此,他爷爷的!气得他头都快大了! 宣婴的愤恨怒视又像在谴责这位帝君大人欺负自己了,沈选只能尽量好声好气说:“不要这么看我,也不要把我想成什么人,我是一个男人。” 宣婴恶狠狠看这种家伙做人好不要脸的样子,差点上手掐他喉咙问:“我把你想成什么人啦?啊!你当我没看到啊!” 沈选的脑部供血是都在往下走,他不那么冷静地低垂眼眸,抬不起来的胳膊委婉藏着腿压着的某处:“别把我想成圣人,我是毫无章法,但我不是毫无想法,你不要这样乱动了,体谅一下别人。” 宣婴最痛恨他好像随时都有满嘴大道理的样子。 尤其是只有对他,这个人的眼神才是“沈选”,满心满眼都是他,鬼气森森的眉眼也会被染上情绪波动。 对其他人,他就不是“沈选”了。 他像是在看死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无论你做出什么举动他都了如指掌的感觉。 所以宣婴发现自己吵不过他,也懂不了他这等自由切换人格的精神分裂境界,干脆发火推了罪魁祸首一下。 他已经到了临界点,更扛不住气氛的奇怪,他要离开这里暂时躲躲风头了。 宣婴阴阳怪气他:“是!哈!哈!是我道行太浅!那求您也偶尔行行好!放小臣一条活路吧!” 宣婴一旦不给他多余眼神了,就连余光也不会光顾,他们转头对视也是欠身就让开。 沈选百口莫辩,觉得自己仿佛呼吸都有错,他只能默默在宣婴背后停住,见他没察觉,又跟回房间门口才第二次停下脚步。 沈选的影子靠着墙。 墙角处的洁白月光轻轻抚摸着他越发长了一些的黑色发丝。 他微微低头,清冷内敛的面具碎了,再幽幽抬眸时,一张布满青色鬼篆图腾的脸暴露在光下。 这张鬼气苍白的脸和沈选本来的气质截然不同,不再是饱含浓浓清正之感的温润谦和,反而目光贪婪成性地追上了宣婴。 但他却没办法从后面抱着宣婴宣泄心中的念头,这感觉也就变成了像是在拥着消失的小厉鬼,一起去看好安静的月亮。 …… 可心魔终究还是找上了宣婴。 他的脸上都是裂痕,宣婴知道谁有办法,他提着求有人办事帮忙的东西就走了进来。 一进来后,宣婴就看到一个人的面前多了两个阴曹地府来的青面鬼,看穿着是东岳的。 沈选桌上除了有司主殿水官固定的黑色袍服,还有别的,竟然是宣婴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好纸锭。 这让宣婴下意识把胳膊往身后藏起来,他意识到这个人如今已经不再是旁人眼里的“凡夫俗子”一个。 只要沈选想,东岳随时会迎接帝君回去。 宣婴的心在这一刻莫名失落,面具挡不住他的怅然若失。 好在沈选忙着接待下级,他也没看到。 等宣婴一进门也不客气,往桌上抬腿一坐,又把他们之前摔了的相盒丢给沈选。 沈选接过来,问:“你帮我找回来了?谢谢。” 没搭理他光是看着室内,宣婴指着桌上的公文,样子还是没规没矩的:“这又是干嘛的?” 小鬼们觉得宣婴对东岳大领导真的挺没礼貌,泰山神都是有高贵出身的,早在古时候,帝王将相就以祭祀东岳大帝为天职事大,水官居于黄泉路上,前世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怎么可能容忍呢? 沈选好声好气地道:“一些阴曹地府的事,还有一些积压很久的冥府律法卷宗,我恢复了就得重新接管处理这些案子,然后这些是我要过目的文书。” 宣婴:“看个屁,其他人都死光了?非得麻烦你?地府以前给你开多少加班费?” 沈选:“一分没有。”因为他其实就是老板。 宣婴:“没钱还加班!欺负鬼没有劳动法啊是不是!!” 小鬼:“…………” 都说宣婴是瘟神煞星,果然不是什么谣言,今天它们算开眼了,好一个老天爷都怕他的恐怖大魔头!可他长得这么好,怎么非要多长一张嘴呢?是一个哑巴,宣婴一定可以迷倒很多人,现在嘛,受苦的人就只有一个人。 不过虽然没人给苦命人东岳冥帝加班费,但他和他的守门员大将军玩的好像很开心? 两个小鬼也是很有眼力见,它们本就在地府更高一层的东岳当差,都说“天下官管天下民”,所以放在平时,普通的阴差还真不能让两个小鬼高看,可谁让后土娘娘发了话说,等来了这里,不管你们看到宣婴和帝君怎么相处,都不许把亲眼目睹的事情往外传出去。 小鬼差役心领神会,更察觉出他们两个人的古怪,所以有个小鬼走之前就故意装疯卖傻:“帝妃,哦不,是将军大人!久闻大名,当真是天姿国色!俊美无双!” 宣婴目瞪口呆:“……”他请问呢?这是叫谁呢! 小鬼走后,沈选想关门窗,问他一些正事。宣婴的不对劲永远都是瞒不过他的,他稍加观察一下,已经猜到结果了。 晓得他不想开口求人,沈选先把桌面上的公文收走了。 以为他要下逐客令,宣婴干巴巴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地问:“这么忙,你这就要直接睡了?那么多公文……” 眼睛敛下去,沈选也带着鬼气森森的冰冷瞳孔乌黑不见底,他整整衣服领口,说道,“一百年没加完的班,几天根本弄不好,今天既然没事,你也出去吧,我要沐浴更衣准备开斋节。” 宣婴没料到他真的这么“绝情”,又突然感觉有点解气,眯眼睛恶劣地嘲笑他:“活该,这就是有人非要装普通人的下场就是了,哈哈哈。” 第96章 当然知道他介意,帝君大人伏低做小,跪膝在桌边,像个哄孩子睡觉的大人一样,道:“不想掉马不是有心骗你,是怕有多余的官场应酬,我投胎转世是私人的事。” 宣婴抱着胳膊,没大没小地坐他桌上不走,不懂就问:“什么私人事情?” 沈选:“追求你,让你和我做“棺配”,我的帝妃将军。” 宣婴气的踢他让这种人别装蒜。 沈选捂着胸口,坐回去装起了男版林黛玉,宣婴气不打一出来,一扑过来双手撕碎他装模作样的脸颊。 沈选摊开手,观察他进屋以来就没摘下来的面具:“怎么了?真的是因为我又欺负你了?怎么今天晚上特别生气?你戴面具做什么?” 烛火照亮这张皮囊之下的另一个灵魂,白天的“沈选”气质总是如一支遗世而独立的白色梅花,可到了夜里,他在普通人所看不到的地方就会变得鬼魅强势,邪气凛然,他这种气质的改变会让害怕的人感觉到冷峻,但他的眼睛又总是双标地爱着一个人,那双冰冷青色眼眸能融化宣婴心脏上的铜墙铁壁,宣婴觉得自己没有还手余地了…… 他甚至很气,为什么孟婆汤会对一个也经历转世投胎的人失灵,凭什么只有他总会遗忘一个人,这并不公平。 “为什么你也是投胎转世,之前每次都无法忘记……” 沈选第一次认真解释:“因果树是忘川河水浇灌的,我对孟婆汤有抗药性,把地府的水喝干都没用。” 宣婴捶打脑袋的样子又生动又有趣:“靠!难怪呢!我给忘了!” 但牝山帝君的身份是两个人的刺,沈选陪他胡闹半天就是想给足宣婴安全感,现在看气氛有点好转了,他也以一个凡人口吻叫出了“沈选”最喜欢用的称呼。 “领导,你有没有事想找我?” 宣婴:“……我……没……呃。我没事不能找你?” 沈选:“不,就算没有事,我们也可以聊聊,但我现在很有空,空闲到很想找点有价值的事情做,你乐不乐意帮帮我?” 宣婴:“……” 不喜欢麻烦的人却乐意和麻烦的人兜兜转转,沈选简直可怕,他已经把研究宣大将军的脑回路纳入了一门地府心理学课程。 于是他们在一起安静了十几秒后,沉默也被坦白代替,宣婴摘下了挡纹身诅咒的傩戏面具,把古怪的裂痕给沈选看。 但起初怕吓到人,宣婴的动作很难,只像摘盖头一样掀起面具一角,可这个动作没有逃过沈选关心他生死的眼睛,他一把握住宣婴的手腕,掌心覆上宣婴布满了红色溃烂伤疤的面颊,两个人各自带着心惊的眸子都瞬间即逝的紧张不安,宣婴更是腿一软差点坐到了他大腿上。 “喂你看就看……你干嘛,嗯……你不是说要睡了!” 宣婴试图挣脱开沈选阴沉沉的控制,难得软绵绵的语气就像被鬼轻薄了都不知道。 沈选已经气的脸色苍白,真的让宣婴出了一丁点事,他这辈子就是埋进棺材也都睡不着了,所以他把宣婴一把拽过来,头冷冷低下来,两个人直接脸贴脸对视一眼。 “疼吗?让我给你想想办法,你别动,抓着我。” 问完他就想紧紧抱住宣婴不放开,可出于无奈,凡人纸师立刻开始替他的男画皮捏面塑形。 第一步是拆掉他的纸扎身躯,宣婴这双假眼睛“瞎了”目前还是无神采,但阴暗渐渐充盈着微光,整个瞳孔不再是空白的三白眼,暖人的光泽洗去了绝望无助。 宣婴双手撑在沈选的腿上,后仰的他在咬着头发,□□红色的唇,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叫声,又觉得异常羞耻感,只能扬起下巴不住发抖,雪白的鬼魅长发撒在锁骨处莫名感觉十分妖媚。 沈选挑选出画鬼毛笔的手指,勾起了他隐忍不发的下巴,提笔画出他魂魄最初的模样,还顺着这个诡异恐怖的镂空骨架骨骼“画”了一幅白蕊红边牡丹刺青在宣婴的身体上。 画笔每次一点,窗外雨声都在滴滴答答,一只蝴蝶落在他的左肩膀上,抖落他满背都是受辱纹身和疤痕交错的真相,宣婴的敏感程度让他不断地呻吟和喘气。 此后他目睹了宣婴这个恶鬼白骨上生出斑驳血肉皮肤,这些新鲜长出的人类肌肉填充满整个骷髅骨架,一个男性最完整的肉身皮肤逐渐充血变成薄红色的死而复生过程…… “有句话叫,你本是凌霄宝殿的一支国色天香,不因为他人剪枝,为万花增色。”沈选的声音伴着那种类似背部按摩的动作,他的声音也给宣婴带来了精神上的安定,“别发抖,我肯定不吻你,我做人很有礼貌。” 宣婴微微眯眼,忍不住挑了一下眉头,瘪嘴故意浮夸地出声讽刺他。 “我真是放眼一百年没见过这品德出众的好青年,世道配不上这样的你,可你居然能容忍这么不讲道理的我,我太崇拜你了,想来你一定从不会偷偷摸摸,故意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见他又开始践踏自己的好心好意,沈选没有动气:“除了天地君亲师,我也就顺着一个人过。” 宣婴:“不敢,我那么不入流,对一些人不讲尊卑了,我是该反省。” 看他反反复复不肯让步,沈选是真有耐心也是真的心眼深,其实以前的他完全没有这等会拉下面子来哄人的本事,多亏了他了解这个脾气虽然不好却一哄就会好的宣嘤嘤。 沈选:“有人讲话太深奥,我听不懂。” 宣婴:“那我也白示好给瞎子看了……” 沈选:“在我这里,示好只有一个办法,主动亲我一口。” 宣婴拉不下面子的表情好像在说,你不要脸我还要,我才不主动,我气死你。 沈选又马上改口说:“其实,亲这里也行,我很好说话。”他指了指自己高挺的鼻子。 亲这里一下就可以的暗示一出,宣婴很明显动摇了。 沈选试图哄他和好,作势搂着宣婴的腰肢,一只手也滑落了下去。 谁知刚才的互相讨好只是虚晃一枪,讲好话都像闹别扭的宣大将军还是没找到两人合适的相处模式。 他打断沈选的索求动作,又装成没事人一样接上了这句话:“不做莲花不坐莲,我只想留在地府,做一个合格的守护者,这和谁是谁非,也都没有特别大的直接关系。” 没关系这句话,可由不得宣大将军说的算,沈选贴住他耳后控诉道: “有些人嘴硬,自负,也好反复无常。性格也是目中无人。” “我,很为此苦恼,也魔怔了一样喜欢。” 宣婴:“……” 所以说,一个不喜欢麻烦的人却乐意和麻烦的人讲道理,大概是因为他真的是偏心谁太深了,明知道条条框框圈不住内心的情动,也索性就陪他一起疯到底。 “我不擅长哄人开心,但是我能对你做到。宣婴不是我的劫数,但我也注定因他难逃。” 沈选说着从摸画皮的头发到手指改为拨弄起这张欲盖弥彰的恐怖人皮,他本想着一切暂时平平淡淡就好,却总忍不住用手指逗弄他眼中这个‘刺猬’的耳朵尖毛。 二人本就坐的地方很近,宣婴也不知道是不是嗓子哑了引起的特殊声音,他开始加重呼吸,特别像在沈选怀抱里的辗转呻/吟。 都还在死撑不愿意松口,他们没意识到,房中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燥热。 窗台上的月色很美,射下来的鬓边和耳边热度也暧昧不清,冷酷如冰的薄唇与含苞待放的唇珠一触即燃。 千钧一发,宣婴推开了一个险些落在嘴上的吻。 但侧面看,倒是把宣婴已经布满泪痕的疤痕看得更清楚了。 任何男人哭起来,都没有一个强者风范的人看起来那么让人怜惜加倍。 沈选的视线明白的告诉宣婴。 今晚,留下吧。 这个屋子只有一个桌子,一张椅子和一个榻,他们两个人可以有很多时间,整晚不闭上眼睛,说很多很多枕边人的真心话。 一个温热的触感也贴上来了。 帝君大人对一个俊美邪气的大男人耳朵说出情话的语气,就像是在说,宣将军不被做到瞳孔失焦,绝不放过他。 宣婴的自制力也没办法阻止沈选,在被单手打横抱起来,任由人摆布还有……钻空子前,他侧着头,双手被举高在头顶,发出一声很轻的求饶:“不要……不要开灯……” 这种情况当然是什么都答应了,屋内很快被吹上了灯。 “床榻在前,心急了,将军……待会儿千万莫怪。” 第65章 宣婴从不玩矫揉造作的那套。 如今就连幽冥最恶的鬼都怕他, 凡间闲杂人等更是一概不敢跟真君爷的眼睛对视他,他怎么会怕任何人?不就是做一回……沈选身下的人。 所以, 当他被用力地推到床上前,煞白地脸色明明还是惨白的,恶狠狠地整了整呼吸后,他抬起来的手臂还是绕到沈选脖子里诱惑地反圈住,又把自己的某个部位抬起来往后稍稍,靠摩擦力脱掉了累赘的裤子和鞋袜。 第97章 可让宣婴有点不习惯的是, 沈选对他可以说好克制自己,不,应该说沈选几乎怕弄疼宣婴的一根手指头, 哪怕宣婴对这种事情再没有经验, 也能感觉到自己不是被逼的。 而且虽然沈选接触他纹身时有反胃想吐的冲动,这感觉和宣婴想的,是真的不一样,他会觉得心痒难耐,等了一百年的宿命都比不上沈选这一吻的难得情深。 宣婴下意识自愿解开了衣服, 他被动接受沈选的目光,羞耻到不停上下起伏的雪白胸膛还是发烫得厉害。 镜子倒映着他们两个人古怪对视的脸,窗台上的剪纸花纹像道闪电劈开雷公怒目,汗珠顺着宣婴裸露的下颌滑落,在锁骨处的朱砂痣上碎成暗红的水花。 逐渐剧烈摇晃的床榻,和越来越闷热的气氛在说明着他们两个人被挡纱遮起来的旖旎情况。沈选像驯服马匹一样按着宣婴香汗淋漓的腰窝, 时而在肆意横行中褪去眼底的冷峻,一只手温柔沉默地搭在了长发厉鬼的红耳垂上,捏一捏他那片耳朵。 宣婴的嘴唇呈现出一种鲜红色,也不禁抱着胳膊, 躺下来发出了一声很微妙的声音,他的声音听着都有点娇气。 正是这个叫声,让沈选不能再假装冷静,也不知是不是鬼迷了心窍,沈选直接抱起宣婴双腿,这一下让宣婴差点意识升天魂飞魄散。 可也就是这个刺激到脚筋的动作,让沈选险些被宣婴踹开,堂堂正正上他床的帝君大人还被趴到地上去擦地板。 宣婴:“做就做——别那么多余的……动手……动脚!啊!别……别一直都是那个地方……滚蛋……我受不了了……轻点……唔呜!” 牝山大帝无论是前世今生,都是位置很高的,但以前生在东岳地府的天潢贵胄现在对着一个厉鬼野路子也凶不起来一点,因为,沈选已经被宣婴不一样的情态深深地吸引了。 “宣大将军,我问你个问题。”他说出这句话,仿佛在心底已经重复了很多次。 “假如我死缠烂打,真心真意,不顾一切非要嫁给你,你愿不愿意反过来‘迎娶’了我?我们修百世之好?” “我知道,你要的是‘沈选’,可我就是‘沈选’,你要的,我都可以做到,只要你要我,我统统接受,我统统都给你。” 沈选的声音很清冷淡漠,像弥漫着书卷气的古籍,又像以前那样的夏季雨水,混在一起打湿了宣婴的铁石心肠。 宣婴没有立刻开口,说真的,他五指根本累的抬不起来,就像破壳新生后,羽毛软到聚不拢的雏鸟,被别人扒拉都会哀叫,脸颊湿润润的他看着好难受。 这种哭闹到两人床上来的感觉,让宣大将军看起来很可爱,也很惹人爱怜。 沈选没有让他不舒服,动起来越发注意轻重缓急,停动刚好,他体贴入微,不卑不亢,浑身汗淋淋的身子上渐渐也布满了青黑色的鬼气藤蔓纹路。 原本沈选虽冷漠疏离但总归年轻,让人觉得他是个体型弱质的青年,其实真正的他不仅身形精瘦,蓄积神力渤发的肌肉线条也充斥着一个男人的幽深占有欲。 当看到这样的身材和目光,宣婴再度有了当盘中餐的某种觉悟,沈选的眼睛黑到恐怖,仿佛有一头吃人的野兽藏在里面,对他打开了禁忌,还把他食物一样仔细地亲吻舔汗,抱背揉弄。 说来也怪,这只手所到之处,宣婴就仿佛被下了药,变得越来越不像他自己。 当沈选像这样把他禁锢后,对方的每个占有权动作,好像在他们的躯体外铸造了铜墙铁壁,最后一次,沈选用手剥开甘甜可口的蚌壳软肉,俯身就是一吞。 宣婴被一股风月无边的鸳鸯催命符夺了性命,比唱戏时还动情了的嗓子彻底酥了。 宣婴只能这样煎熬又甜蜜地受着,他偶尔闭眼休息一下,调整激烈运动带来的炙热呼吸,又继续抱住沈选还不知道他们即将结束的缘分,暂时心怀罪恶地享受这一夜贪欢。 与此同时,宣婴的大脑反而清晰地回忆起了他们的前世,他看到了阿木同志,那个少年站在校门口等他,嘴里还在读着诗歌。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所以……在徐小英“死”去的那一年,阿木同志是以什么心情开始给他回信的呢,世上永远没有人给阿木回信都从来不重要吗,如果宣婴重生之后就这么真的跟另一个‘沈选’在一起了呢,他就不会吃醋嫉妒不甘心么,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着忘不了,又总在以刻意遗忘而告别,难道他们的结局只有各自轮回这一种吗。 脑子里……乱糟糟的,来来去去,都是一百年来的场景,宣婴意识到,自己可能一开始就想错了。 在“阿木同志”的眼中,或许从来没有存在一个少女。 他认定所必须救赎的人,一直是黄泉彼岸的小厉鬼。 他陪这个永不老去的少年一起嬉戏打闹,手把手教他写字。 虽是男子,却又生出奇怪的情绪,有了一个人的七情六欲。 他们两个人一开始就是一起心动沦陷在一百年前的。 这时,沈选想起了他当初的诺言,轻轻说:“我当初拉住那个厉鬼,是因为怜无人爱他。但这一次是我真的想告诉他,我很爱他。” …… 誓言,或许就是一种说出去必须遵守的东西。 下一秒,他们的回忆出现了1959年的时光,一头白色头发的少年宣婴从背后扑倒阿木同志,又戴起一张孙悟空面具,对黑发阿木摇头晃脑地偷笑了起来。 “往古皆欢遇,不再留爱郎独困于今,妾身追慕三世不悔,甘心情愿……与帝君,同穴。” …… 后半夜,宣婴迷迷糊糊醒来,他和沈选已经不在本来的地方,有人陪在他的身边。 沈选见他醒了,近身靠过来,两个人泡在水里面的影子交叠,大片的扶桑花香味让宣婴刚经历云雨的身体感到晕眩,腿软。 沈选连忙将他上半身抱起,令宣婴一头长发飘飘紧挨着自己的胸口,说:“闭眼休息一下,你还记不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在忘川彼岸。” 宣婴意识到自己在哪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次沈选抱他来时故意也没准备衣服,宣大将军不免讽刺挖苦道:“帝君大人就是威风,想回来就回来。” “是么。”沈选看着他的锁骨,故意压低声音,“想再要一次又一次,也可以?” 宣婴气得想坐起来,但还是没忍住身体某处的酸胀,沈选看到了大将军羞愤脸红到冒烟的头,一下子也心软,要把他抱紧继续哄一哄。 宣婴挣扎了几下:“你看什么看?生米煮成熟饭了,想治我的罪了?” 沈选:“我吗?我该治你什么罪?” 宣婴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眯着眼睛笑了,还戳戳他心口问:“哦?你真的不判我有罪?我这样勾引你,不算淫//乱地府罪吗?” 沈选:“……” 第66章 两人一起沉默, 过了很久。 “大将军说笑,我多年孑然一身, 得您垂青才是三生有幸,我谢还来不及。”沈选是这么说的。 宣婴笑:“哦?这么说,传闻不假,有一个人真是万年处……呵,可我方才试了一试,倒也技术相当厉害呀。” 沈选:“……” 再容这人放肆, 他的面子就彻底不要了。 但论这张嘴,一般的鬼差阴兵都不是宣大将军的对手,更何况是纵容惯了的他, 不过宣大将军这人一向就是小气, 明明他们今夜刚云雨过,沈选对他多看一眼就又被冷哼着一把推开了。 “帝君大人就是开不起玩笑,闪开,我要洗澡,您跪安吧。”宣婴说着真的试图连夜赶走他, 一抬腰坐起来,摆动的手臂搭在长发里撑住头颈。 只是二人现在这情形,视线难免偏移,宣婴看到了沈选布满齿痕和抓挠的两边肩膀,诚然这个家伙素来喜欢对人装得没用,但脱了衣服, 宣将军也才知道这冷漠身子的劲有多能散发出铺天盖地的男子占有欲。 “怎么了?”沈选问。 宣婴扶着头,忍耐着什么,还没由来感到身子发热:“没事……我 。”他好热,他该怎么办, 为什么他变了,变得总是好想看着这张脸,他还好想再对沈选主动抱上去……不,这样不行,这是成何体统,再说两个人可还没名分,啊呸这是什么傻话。 见宣婴邪气的脸上还带着一层春情后的疲惫和懊恼,沈选怕把人累坏,从后方托扶上宣婴躲不掉的后腰。 他先体贴地替怀中浑身很香的大将军揉了一揉,又不顾其抗拒轻声建议:“我陪你去洗,你刚刚一定很累了。” 言下之意,他们要洗下半场鸳鸯浴了 ,但这可对宣大将军的身子很不友好了,有人不会是第一次开荤所以吃上瘾了吧? 但是在这件事上,沈选自有对付的办法,他还知道宣婴就是嘴硬,自己绝不可放过这个口是心非的大厉鬼。 第98章 毕竟一百年了,两人才得来这一夜。 可他们又都还困在一件事中不得解脱,比如宣婴现在就还在等杨四下一次出洞的消息,沈选也是从他连续几日不对劲的神色中猜到了一些特殊的蛛丝马迹。 此刻分开,某人明天就装失忆,好多事情也永远说不明白,那既然要做,就做到底,他们有必要继续加深感情。 沈选:“你要光着从我这里走?你不怕全地府发现?” 宣婴急了:“为什么全地府会发现?再说了,这又管它们什么事了!” “我都恢复前世记忆了,后土和东岳怎么可能不关注我,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不被看到一切,但……如果你连衣服都不穿好就走出去,我不能向你保证任何事。” 沈选从不张口就来,合理开始分析二人工作的地府目前的架构以及被发现的可能,并以三官殿最长工龄和社保保证,宣婴还是乖乖留下来过夜比较好。 这个东岳来的还很直白告诉他:“谁都知道地府有多爱八卦这种转世情缘,前世今生的,我们不小心,可能还会被写成各种奇奇怪怪的小说主人公。” 到时候可就不是什么《幽冥录》,而是《玉/蒲/团》以及《画皮男鬼与东岳帝君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了…… 宣婴听完陡然一惊,他这么好面子,可万万丢不起这种脸! 所以权衡利弊之后,两人最终也没分开,而是一起双双把家还去洗澡了。 但是他们这次不是去沈选的家,是去牝山大帝无数个前世所在的地方。 沈选取出一盏下地府的引魂灯,又用红绸缎盖在鬼魂状态的白发男鬼脸上,宣婴的脸微微红了,一声不吭就被他直接从人间神不知鬼不觉带到了忘川彼岸。 一路上,魂越来越少,倒显得两人红衣白发的样子像去连夜拜堂。 在他们耳边,沈选说出了一个宣婴都不知道的典故。 这个处在某一层地狱的角落是很多鬼拜堂做夫妻的地方,古代人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些男女活着的时候没有婚配,死了之后在地府做鬼魂的两个人,通过冥婚,结成了在另一个世界里合法的夫妻,不至于成为一对孤魂野鬼。 于是便出现了鬼口中的贫贱不移桥和阴阳不离冢。 …… 由于他们往地府递了话,沈选他爸目前的安危是无碍的。 而且恰恰因为沈父魂魄被留在冥司,邪祟妖魔才近不了这个沈家后代之一的身。可沈选妈妈还留在人间,她正彻夜难眠,手中那道阴判监斩令给她的感觉很不好。 有两个孩子可能不知道,叶教授上次回了家,一直在追查宣婴的‘罪孽’。 宣婴明明身世成谜且一个人背负一个秘密很久,偏偏他从不对外人提及,还尽心尽力保护沈家后代。 可他越是这样试图隐瞒,叶教授越觉得此事不能这样,当年的真相必须大白。 她和丈夫祖上都是绍兴人,当扎根家族根基的历史资料顺着宁波一路回到了沈家祖传的那间纸扎铺,她手中的批改笔其实画出了一百年的人鬼因果案和其脉络。 叶教授查到了宣家,还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了这个灭门案的前因后果,她当场什么都懂了。 “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 叶教授拿起马氏的照片,她能想象这个女子在当年面临的丧夫之痛,但难能可贵的是,马氏最终做多了一件事,那就是救了一个世上最知恩图报的“厉鬼”。 可正是因为宣婴和一般的厉鬼不同, 地府的第一次勾魂才不是这个关于报应和恩情的故事的结束,因为能手刃他人的厉鬼,最后好像还是没有原谅他自己。 这也就是宣婴目前和沈选之间最大的问题所在。 大家都知道,杀人有罪,害人不浅者就该死,杨四要被抓回来论罪,那么当年的罪也就不该唯独放过他自己,他身上,一直也是有罪孽没了结清楚的。 宣婴越是喜欢一个人,他就越明白二者的差距在哪里,他和自己发誓,哪怕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为他死,他也不可以再靠那个人替其脱罪辩解了,是他执意一路杀了那么多人,到最后,他也不想拖累任何人,因为他是那么喜欢他的帝君大人啊。 基于这个基础,叶教授有心在家对这件事做进一步调查,作为一个凡间女性,她不仅有学识有智慧,因为生来心善勇敢,地府也破例留下了阴判的护身符。 有这道阴符,民间多数邪祟都不敢靠近她。 除此之外,沈家最大的宝贝也在发挥着作用,谨防一些不入流靠近。 也是凑巧,今夜刚过了三点,屋外就有一股邪风向叶教授靠近。 这道风吹开了,门上的年画露了出来,这是金华著名的青龙大将,也就是叶教授家未来儿媳的直系下属 ,以前传说凡是张贴这位神官的人家都是大富大贵,这个屋子一定自带祥瑞,一生无忧无灾。 而如果宣婴和沈选在,会一眼认出这正是那天那个‘海底捞’男子身上带的古怪鬼气,此刻这瘟神有心想来再玩一次破门而入,却被震在门外,还惊动了警觉坐起的叶教授。 叶教授一改往日当妈妈的和善,她收起马氏留下来的笔记,抄起一张神秘符咒就将它打出门去,被人类如此轻易驱赶的瘟神一眼认出 ,这是沈家的纸做的驱邪篆。 它在这里出现,只代表一个噩耗。 此地有神保佑,专治世间恶鬼。 这可让非人非鬼的瘟神邪魔忍不住了,一个狰狞怪笑就扑了上来,顶着红布的泥塑怪脸都巴不得撕碎宣大将军这个大仇家。 它还唱起了一首民间鬼童谣,是说人皮傩的,也是以前的凡人用来吓唬小孩子快点入睡的。 “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弄一个小样儿把冤家逗。识破个羞哪不羞?呆兀自五里已单堠。” 叶教授听不懂,只能赶他走:“妖魔,你这次进不来沈家的,鬼差大人们很快就来了!” 半夜找上门骚扰凡人的瘟神邪笑着说:“夫人,我压根不想进来,你们人太弱小,不过是带着骨肉的白骨,更别说富贵荣华这些身外之物,所以说做人,又有什么值得那个害人不浅的厉鬼去执着的呢?夫人你说对不对?” 叶教授毫无惧色答:“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来历,你不必来挑拨离间,你当年沦为瘟神是咎由自取,就算没有一个孩子站出来,也会有王婴,李婴,张婴。宣婴,他只是做了多数人不敢做的事情,他做了你一个神本该做的事情,那么他就配得上成为上天选择的下一个神。” “……” “而你,也并不是恨什么宣婴,你只是恨你自己,因为他做到了你所不能做到的,这是你很后悔也没能拥有的勇敢,你最痛恨的人,根本就是你不敢于担当的软弱的心。” “真是妇人之见!果然沈家人也该死!”瘟神变了脸色,脸碎成泥土块的它凄厉大叫,“你丈夫必死无疑!你们这些蝼蚁都给我等着!你以为地府是下去了还能回的地方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叶教授一愣。 瘟神恶意满满说:“如果你丈夫真的有救,马氏当年为什么不救回她丈夫沈樵呢?” 留下‘沈樵’二字,瘟神就先走了,但叶教授的心还是沉了下来,大家想救回沈父的命,难道真的是不可能的事情吗? 这件事,当然不可能瞒过宣婴,青龙传了火票。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宣婴气得差点现在就去宰了杨四,他也对如何独自下地府这件事产生了一种焦急心理。 但宣婴不知道,又一次没能甩开沈选回复地府的火票后,他的眼神很不安,会让人莫名有一种必须想办法让他活下去,而且是永远快乐活下去的冲动,沈选在旁边甚至又想起了上次的梦境最终结局。 就算过去了很久,沈选在那一刻发誓自己必须从上天手里夺回宣婴这条命的心都没变,这就是为什么宣婴再如何退后,沈选都义无反顾伸出手拉他向前的理由,因为作为只站宣婴,且为他做无罪辩护的一方,沈选永远只爱这个人,也只在乎眼前这个人有没有被他人误解。 两个人刚好结束了沐浴,在一起睁着眼看头顶的那棵扶桑,沈选抚着宣婴的侧腰,让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一只手就圈在沈选的背上,带着孩子气把玩帝君大人的青黑鬼气长发。 宣婴鼓起勇气问:“那天我说去很快上任,我去找后土娘娘之前还要上哪儿,你都不仔细问?” “我们的因果树已经结果了,将军,你说对吗。” 沈选低头看宣婴的眼睛塞满了夜色的晦暗与神秘,宣婴闻言,微微抬起黑色的眼睛,游弋的眼波禁不住为他流转,他长发如泼墨一般垂落在水中,好一副美男子敞衣沐浴的阴阳百鬼画卷,可不怪他这张利嘴对着这个人哑口无言,今夜的沈选依旧让人实在猜不透,却让宣将军一颗傲慢自负的厉鬼心脏被撩拨到往外砰砰直跳。 第99章 那种眼神是爱到深处才会有的,沈选捏住宣婴下巴后的一个冰冷长吻,更像要把他们双双活生生溺在黄泉河水里面,一生一世都彻底再也出不来了。 宣婴被彻底醉倒,红裳素手指向幽境,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沈选若有若无的苦树气息中。他实体也没有一个,只有鬼气森森的魂魄,但他活了一百年的身子还是很敏感怕痒的,沈选用手指挑起他的下眼睫毛,宣婴不躲不闪,任由对方的手指挠刮他湿润泛红的眼尾。 于是一抹红从脸上转移到了长发男鬼的全身每一寸骨肉皮肤上。 俗话说得好,阴阳调和,鱼水之欢,二十多岁的男子阳气是能将百岁厉鬼的纯阴之气滋润得很好。 这张男艳鬼的美人纸皮囊幽幽地瞧他,又直白露/骨地喘息了一声。 “我还是觉得疼……不许走,给我,揉一揉,你看,我的……人皮起了好多汗,不保养,就要坏了。” 他说话和抗拒都很不利索,但放下身段挽留别人的效果拔群,两人分不开的唇肉贴住亲到黑灯瞎火发出响亮水声,宣婴热得身体迷迷糊糊又被这个人翻身压住把玩作弄了很久。 第67章 不知不觉, 十二点就悄然过去了,宣婴突然从沈选怀里抬起了头, 沈选随他一起看向窗户外面,视野尽头的天际升起一个个孔明灯,随着一声炮竹升天炸开的动静,庆祝节日的绚烂烟花如自下而上燃烧延伸至整个夜幕。 宣婴记得自己小时候最爱看烟花了,那还是在一百年前,娘每次都会带他去市集上买糖人, 看炮竹,当时的他就是世界上最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母子二人还会带着天灯去河边祈求人间平安,好人有好报。 沈选觉察到了他的情绪看过来, 宣婴血红色的瞳孔在微光中闪烁如星, 但他没有哭,而是靠着坚强的意志力忍住了,那种眼神就像是当初的疯魔少年长大了,现在在跟昔日年少做一场正式告别。 “后天就是天赦日,金华每年都会为此庆祝, 今年,就是我看到天灯的第一百年了。”宣婴沙哑的嗓子道出天灯的来历,沈选这才明白宣婴之所以表情不对劲的原因,他顺直乌黑的发丝松松地散落在宣婴的后背上,冷淡淡的眸子见到没有吭声,先落在了宣婴先前被红绸缎蒙着的眼睛上。 “那这应该是我陪你看的第一年了, 对不对?” 宣婴:“……嗯。” 事实上他在等沈选来找自己之前,一直也在盼望着能实现这个今生白头偕老的愿望。 这可真是上天撮合他们了,天赦日除了是民间著名的宋桂杰,还对应了一个当地风俗, 叫贺祈八喜,浙闽文化中将贺喜的八个重要场合纳入了酬神驱鬼范畴,有时候还会特地在重要节日燃放一些花炮送走不吉利的事情。 在很小的时候,沈家长辈父母们也给沈选讲过这个风俗习惯,所谓八喜,就包括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升官又进爵、财源纷纷至、家合体魄健、共享天伦日,沈选记了很多年,他和宣婴现在的情形更让人无端触景生情。 沈选禁不住偏头说:“以后老了,就在绍兴选一间小小的屋子,能塞下你我的,能被叫做家的地方就可以了。到了晚年,我看书,你养花,我们年年可以看花灯,一辈子就这么过。” “嗯。”宣婴心里充斥暖流,又觉得更对不起沈选许多,但原来真的有人愿意把铁杵磨成针,妖石点成金,我的世界不是空无一物,它很辽阔,配得上潇洒的人,快意的马,辣喉咙的酒。 床上缠绵过,神情散发缱绻气息的他们偶尔抬头看窗外的树木和月亮,满天繁星下的蝉鸣诉说着初夏时节的心语,散发出阵阵香气的花丛让双方都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又理所当然很眼熟,因为他们有过很多次前世今生的情缘。 只不过宣婴偶尔会分心出去,还会偷看现在的时间。表情陡然间认真起来的沈选垂下了眸,偏淡色的唇贴着宣婴的耳朵轻声问:“你想等我睡着了以后做点什么?” 当然是借机开溜出去,兀自感到紧张的宣婴没敢说出口,两个人稍微沉默了片刻,沈选颇有耐心地等着宣婴说点什么,可他没盼来大将军张嘴,却等到了一个偏头吻。 宣婴沉下肩膀,唇碾磨侵压着沈选冷冰冰的嘴,这种情况,冷淡了万年的老处男帝君很难不变得又兴奋了起来。 他这个反应很鼓舞宣将军,其实宣婴对自己的身体魅力是一向自信的,但偶尔又有点害羞,红着眼眶不敢仔细睁眼找人对视,可他心里面对沈选有牵绊和羞愧,故也在某些行动上热情了几分,把过去的不情愿统统扭转成了另一种卖力过头的挑逗和不正经。 …… 如沈选所料,在他们彻底结束,他又假装‘精力’不济睡着后,宣婴最后也没留下来。 浑身散发莫名冷气的沈选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了很久。 但他连为什么要离开我也没有问。 至于原因,无非就是一字为情吧,谁让他的底线就是这个人,今晚唯一的遗憾或许就是无法抱着宣婴入睡到第二天早上再兴师问罪一番。 第二天,叶教授来找他们,沈选被瞒着,也没发现宣婴不在眼皮子底下的原因。 但与此同时宣婴该去地府的日子已经来了。 叶教授站在金华五猖大将军的神像面前,问穿着凡人衣服的沈选:“阿婴呢?你们还没和好呢?” 沈选说没有,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详细解释,叶教授对此没有追问,先拿出自己找来的一些绍兴资料递给了儿子一起商量救沈夫的对策。 “沈选,你知道沈樵是谁吗?” 沈选接了过来 ,看到民国时期那对先祖夫妻的相片说:“嗯,知道。” 那既然如此,叶教授也就单刀直入了,因为沈选这段日子一直在地府工作做阴判,那么他想必能理解母亲接下来道出的一部分真相。 “沈选,昨天那个瘟神来找我时,我虽然没办法问出祂的目的,但却有了一个意外发现,那就是当年的事情发生后,为什么马氏和宣婴都没有直接去复活无辜的沈樵呢?” 这个原因,宣婴之前对土地爷提到过一次,因为沈樵和他母亲白氏一样魂飞魄散了,他当年根本没到地府,所以就连马氏都救不了丈夫。 叶教授摇了摇头:“不,我觉得不对,这不合理,鬼魂不是一定要去地府的,迷路的也有很多。” 沈选一顿,莫名想到什么,他的确是见过不少迷路还不知道自己在迷路的鬼魂。 地铁上的聂先生,广州起义死亡的革命者夫妻,还有一百年前没有实体也存活在世间的宣婴,都是迷路的鬼。 “您是说……?”沈选的脸上涌现出活人的情绪,他捏起一张纸,眼睛落在上面轻轻道,:“沈家是造纸世家,能用纸扎保存魂魄,如果一个扎纸匠‘死’了,他的魂魄也许也是以这种方式‘迷路’的?” “对,我的意思能被你明白太好了,沈选,你是沈家的后人,你有没有办法用‘纸’去寻找当年的真相?” 母亲深吸一口气,身为成熟女性的脸上不是苍白无助,双眼反而散发出一种温柔包容的力量。 此时此刻,他们要去找一个人,当年的宣婴和马氏或许找不到他,但或许沈选能,只要那个人的魂魄还像之前他们在地府帮过的那些游魂一样存在的话。 因为…… “我们一起带你爸爸回家,也还给阿婴一个百年前的是非公道吧,他等这天,真的太久了。” 门外,听到三官殿的銮铃声,宣婴已经顾不上看时间,驾起青骢马,戴上紫金冠,就下了游魂厉鬼的老家。 他是代罪之身,远处很快飘来阴司众审判官传唤的声音:“宣婴,过桥吧,过桥吧。” 宣婴的最大心理阴影差点当场回来了,还立刻想起了他上次下地府受死的时候,他当时一定狼狈到让人觉得可悲可怜像一条落水狗吧。 好在有一个人愿意教会他一切是非对错的本质。 最重要的是,在因果轮回面前,那个人其实从没有偏心任何人,他只是忠于地府司法的公平,忠于人间正道的良心,忠于所有不该枉死的灵魂们。 如此洁白的魂,宣婴不忍给他的身躯再染上一丝不干净的颜色,只希望能为二人扛下所有。 ——“宣婴!过桥了!” ——“别过去!” ——“可是,娘在叫我,她也在桥上呢!” “对不起,帝君大人,我又骗了你……但万事,原本都有命。” 一百年后,宣婴身形早已经变为成年男子的袍上落满彼岸花瓣,又站在了他们相遇的奈何桥一边。 他肆意散发出邪气的脸上只有对一个人浓烈难以自己的情谊和忏悔。 可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逼自己必须面对的表情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平静,他明白自己真的应该走出来了。 根本没有鬼差敢来套锁链拉着他过桥,他等待最后一次审判的眼睛也不再空洞无神,他强势冰冷地摘了冠,手指勾起长发递到嘴唇边咬住了,又低下来解开衣服。 第100章 一个鬼的魂魄下地狱不需要在乎穿什么,这是每个人前世投胎成婴儿前的最后一步,他也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孤魂野鬼放逐在了地狱深处。 白发鬼面傩戏大将军的红袍像蝴蝶散开在空气中,他身体四周弥漫着戾气太重的鬼身上的阴气,却也近不了真神半步。 宣婴光着身子,披头散发,一只如血滴子一样的红色耳坠晃来晃去,他双臂撑地,三跪九叩,如当年赤足征战的九黎蚩尤一样上了业火桥,这种真神武君讨伐邪魔的架势让世间小鬼见了反而都要恐惧绕路。 “三官殿在,罪将宣婴在此。” 看着这样的宣婴,地府曾经仇恨恐惧着他的冤魂一股脑扑了过来。 曾经的五路开道神此刻也驱逐黄泉路上的恶鬼们了。 被各种鬼神攻击,他闭眼忍痛,全是血痕的手微微摊开,那只老是停在他身上保护的蝴蝶的真相呼之欲出了,因为,他掌心正躺了一只化为碎屑的幽冥纸蝶。 扶桑花簇拥的一只只蝴蝶飞着渡河来找他来了,宣婴一下子听出来是谁,然后他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但它们是与一个黑衣服,长发男子的脚步声一起出现,追着前世今生的忘川河风光浅吻宣婴雪白色的长发。 宣婴站在那个不断勾走他进行地府拷问的业火桥头。 无法相信的他回眸了一下,一下子就惊恐不安地张开灰白色的瞳孔。 沈选在那头,气喘吁吁带着母亲给的救人办法说:“沈宣氏,一个人的你,要往哪里去。” 宣婴闻言,如重锤敲心,可要不是情况不对,他还真被这个称呼气笑,再还嘴一句:“宣沈氏,你好大胆,大爷一个人惯了,你别想管我。” 可宣婴现在不完全想拖累这位孑然一身的东岳帝君,也只有他落在身旁疯狂颤抖的双手才知道宣婴下地府的时候,有多怕失去再见沈选的机会。 他还知道叶教授,小神婆今天必定是和沈选一起下地府来了,因为远处已经传来了另外的脚步声,沈选也示意他往后看,那个伸过来的手像在说,跟我们回家,回绍兴好不好,阿婴,我们的家就在人间。 宣婴无比挣扎看着沈选清俊的脸庞,好像听见纸扎心脏破了一个大洞的声音,静悄悄的风声,在沈选身上旋转出来世再见的冰冷风雪。 这时地府的扶桑也好像知道他会来了,一百年来无数次开放的血红色冥之花,又开在他们的头顶上。 身穿那件邪肆的黑色大氅,沈选看着就脸色苍白很不好看,他的双腿没有停顿一下,一路走来都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跑,又心急如焚地迈过了忘川。 他的黑色长发飞了出去,从肩头几次掉落的长披风一路拖白骨而行,勾起鬼火阵阵,阴魂不散。 及殿内抬臂转身,帝君大人走路不带声音的身子完全没有落在了高处不胜寒的司主座椅上,他黑魆魆的冷漠鬼眼只看清楚了宣婴一人准备爬破钱山的样子。 他一把过来托起了宣婴的胳膊肘,说出了第一句话。 “起来。” 他扶着宣婴起来的时候眼神里全是寒冬腊月里的积雪,抱着爱人的时候手却没有卖弄虚虚实实,而是全无保留托着,感觉全世界都只有一个人最重要。 “为什么要为没做过的事情认罪?” “为什么要把一切的错误怪自己?” “为什么不可以告诉自己,你应该配得上一切?” “你一直活的那么顶天立地,到今出死入生修成正果,苦忆廿年不该这样被埋没,我说过的,除了天地君亲师,我也只敬你,所以,你不许跪,你给我起来,宣将军,我命令你起来看着你自己。” 牝山帝君单膝跪地,给来的目光让白发厉鬼仿佛重回初遇。 这种眼神,何曾不是代表一句相识恨晚,因为这不是蔑视,不是轻视,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是盈盈一笑的平视和爱护。 他不起来,沈选也不起来,两个人就这么蹲着,沈选嘘寒问暖着他的小厉鬼,即便宣婴的白骨形态是可怖丑陋的,他也要护着这个不人不鬼的恶人鬼魂。 虽然这个人嘴上还要借题发挥个没完。 沈选:“是不是因为昨晚……让你又开始讨厌我,我愿意承认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转世而来的私心,也许这就是连累你成神的难关,你恨我也好。” “你……给我住口!” 宣婴立刻吼了沈选一句,他起伏幅度很大的胸膛再也藏不住话:“是!我恨!我恨不得天天守着你这么个讨厌鬼哪里也不去!我恨你总让我过分担心,恨你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恨你总把手放在我的心上,我好恨我自己……” 但他最终还是说不下去了。 因为宣婴早已经欲哭无泪,千言万语汇聚在眼睛里掉落的一滴滴苦泪。 他更不懂,这个人何苦把一切耗在自己身上呢? 他有什么好? 不!是很烂很烂,像人渣!像疯子!所以他活该被骂作害了那么多人的垃圾! 宣婴越想越思绪暴怒,抱着脑袋对沈选摇头道。 “我已经走到这步,你来,我也回不了头,今天全听东岳与帝君……发落吧。” 事已至此,他的话,就是一个意思,如果我有罪,我也把命还你。 可宣婴的心更有一种不现实的期待,他在做一个梦,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顶住这场阴司审判,他也能做得到回报前世的一场情。 除此之外,对审判的结果怎么样,他也早就无所谓了。 就像那晚他们的交心之言,沈选和他要的很简单,这一人,这一生,两个人的一个家,就足矣。 沈选却也跪下来,对他摇摇头:“我不替老天做选择,前世愿,今生缘,你的之后在黄泉路那头,不在我们身后的那些回头路。” 宣婴看向茫茫无际的忘川河:“……还有,以后吗?” 可他的确犯了错,杀了人……啊。 雨水打湿的宿命说着继续像潮水般涌来,让他们浑身湿透,在岸边低头拥抱着,心里不再藏着真话。 但雨慢慢晕染,凉风一吹,也弄得宣婴浑身一抖,面露脆弱无助。 而那边的事还没解决,冥府也的确在等待证词。 一时间,冥纸狂舞,鬼棺合拢,数万白骨拉着他要一起陪葬进万人坑做陪葬品。 沈选不愿看他独自再受苦受难,他干脆一把抱起了宣婴恐怖的白骨鬼魂,两个人共坠苦海,受尽苦痛,一刹那,岩浆覆灭这对痴情人的头顶,可他们紧紧拉在一起的竟硬生生没分开。 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里只有皮开肉绽的烧焦气味,天地都在疼的撕心裂肺。 沈选看着宣婴紧紧地抱着自己再也不说话,他抬起脸部烧烂的皮肤和身体白色骨骼黏连的脖颈,苍白无力的面容竟露出一丝不再怅然的柔情微笑。 “背着你,过这忘川河,天上下刀片,我也不怕,宣大将军。” “冥司在上,任刀山火海倾下,也勿伤我妻阿婴一人。”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最怕疼。 他的阿婴,绝不能再在他的怀里喊一声疼了。 第68章 沈选和宣婴正在遭受全天下最痛苦的阴间酷刑。 宣婴佝偻着背, 一直在咳嗽,咳得满嘴恶血喷到了沈选的衣服上, 两个人还是背部相贴着下地府伸冤。 十殿阎罗办不了沈家的案子,他们就只能戴木枷,踩白骨在东岳一个个殿问。 地府更下一层的大门徐徐开了,沈选驮着悲伤绝望的宣婴冲着那座冥界的收魂棺木走了过去。 四面的阴兵借道幻象蚕食着他们的魂魄,黏稠鲜红,情况只能用凄惨形容的汗水血水也渗入土壤, 湿润了前方业火罪业墓碑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题字。 东岳的阴官们在一起看这场人鬼的姻缘宿命,也不得不问不该在这种时候还提宣婴脱罪抱屈的他了。 “水官, 你又是来帮宣婴的前世来三官殿解脱赦罪的?” 宣婴的肩膀动了动, 挣扎抬起的一只手想替沈选否认,急切撇清二人干系的表情比沈选的反应也更大,他紧锁眉间凝聚着一团郁浊之气,恨不得告诉每个人,不干沈选的事,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是恶毒冷血的他此生贪念人间冷暖,是他大错特错了。 可沈选非但不放下他,还将宣婴抱在怀中越发紧了,那种把一个白发厉鬼的魂魄向胸前主动胳膊收紧的表情, 是任何人没从他脸上见到过的在乎。 沈选说:“是,也不是,我来,是因为我深恨不公世情, 想要肃清流毒,这也正是我为何总是站在宣婴身后的理由,从前一百多年,去人间走一趟,一是我和他的关系不普通,二也因为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本身就是神仙因果轮回中的种种魑魅魍魉在作祟,我知道沈家先人是受了无妄之灾,可当时阴曹地府把所有的矛头一律瞄准在了一个“罪人”的身上,这场审判妖魔鬼怪的狂欢却也把多少人间日日发生的残忍剥削忽视了……底层人被迫害,真恶棍倒是逍遥法外,说到底地府能轻松地抓了一只没有仰仗的恶鬼也不是因为鬼神世界有多公平,只是因为这个恶鬼是一心只求死的,他根本不反抗,他说自己罪该万死,这是他足够好欺负,于是谁都来欺负他,是,或不是?” 第101章 “所以说,你认为宣婴无罪?” “不,时至今日,我不为任何人而开罪,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坚持着,也许上天就是如此安排的,对于一个有罪者来说,逃跑脱罪也并非是诉求,他要的是公平的判决,合理的量刑,还有真正对犯罪有警示作用的惩罚,我要替他开口求上天定罚赦罪。” “在今天这件事发生前,我一直也很想问一问上苍,如果,我们目前的司法真的是完善的,可怎么就是唯独漏了给当年的宣婴带来一点公平呢?那么我们是不是大胆一点去想,它其实并不公平,至少,它应该可以变得更好,就像我们的人间,一百年来早已经是另一种模样,我们作为冥司地狱,主掌因果轮回,又为什么不能为一桩案子做出改进?直到有一天一切也变得更好一点。” 这听上去颇为大胆,自然而然引发了东岳地府的震荡。 但沈选并不想再做退让。 因为沈选的主张一直就是,当一个人的内心真心知错,凌驾于众生的司法也就有了保护他的一份义务。 宣婴是亦正亦邪,但换做是一般人,经历过如他这样被生父溺死在缸中,化为人皮傩的可怕诅咒,真的还能保留这等良知吗。 宣婴上次下地府也是他经手,沈选根本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查生死簿就想到了多年前宣婴的一次次遭遇,还想到了连宣婴都不知道他在梦里曾经多看到的一件事。 那是一段宣婴都没和人提起过的记忆。 要知道,宣婴以前死过很多次,但每次的他都会变成半鬼半人的存在沉睡一段日子,并且忘记轮回前的故事,可这个婆婆曾经从难民堆挖出过他的身子,甚至对方在分给宣婴一口土块后连夜死了,而且是在宣婴睡醒之前就饿死的。 二人连话都没说成一句,可饥饿的宣婴醒来后,看到了婆婆的家。 这个家窄小到容得下一个不到六十斤的大活人横着躺,堵死的窑洞口不通风,被矿主钉死了出口,屋内暗无天日不见人影,但床褥干干净净一点不脏乱。 这个窑洞在100年前的旧中国被叫做霸王窑,是无数的穷人身后葬送之所。 宣婴在这种地方迎来生机,他的心情已经无法去追述,但他看到了婆婆生前最后一顿果腹的粮食,对方吃的是煮出浆水的狗尾巴草根,铁锅的锅底漂浮着土渣子和黄黑色的草,不见一丝油水味,很让人心酸。 眼见这个恩人喂饱了他,自己反被饿死,宣婴无声嚎哭,背尸埋葬。 他学人放下了碗筷,小厉鬼含泪低泣,您下一辈子,一定能吃饱饭。 那个被宣婴抱到坑里的老婆婆则像干瘪的枯树枝断在了生命终点。 她凹陷空白的眼眶存放着泪水,以白发苍苍,接近于人皮骷髅的惨状伏在那个土床铺盖上,她看起来像做了一个穷人来名为地狱的“人间”挨饿受苦的噩梦。 正是借助宣婴的‘眼睛’,沈选才能看到一个人在乱世生存是多么难。 他救宣婴,也不是救这一个人,是救他身后浓缩一百年人间苦难北环的鬼魂们,是救千千万万众生。 以前的他经常不懂,明明外面生灵涂炭,为何神坛上的烛火总是不灭。 后来人间的一百年经历给了他一种答案,也许烧香的人并非只想拜佛求道,而是许许多多有心人在祈求着丰足的生活,家人的团圆。 这样一个个透着善良朴实的心愿,过去了一百年,也在金华城隍庙内时时刻刻上演着相似的一幕。 或许,他的前世已经看不透因果,但因为他成为沈选亲身参与了这一场场跨越生死的悲欢离合,他才佩服,尊敬和一定要维护托举起宣婴一身的志向远大。 …… 沈选分享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宣婴早就不抱希望了的心底。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留下来,终点的声音也在不远处对他的耳朵传来地府的召唤。 片刻后,等待时间渐渐流失,地府的讨论结果还是出来了,随着一尊神像‘活’了,前方所有青绿色石窟上轰隆隆滚下地狱轮回路上的岩浆。 宣婴披散雪白长发,他半人半鬼地跪着,只听冥司众官说出了一百年后的最终判决。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 也是在这种最为关键的时刻,哑巴了两世的小神婆匆匆地带着一个纸扎人中的灵魂进入地府,牵着女鬼手的她还恰好听见了鬼判宣布的结果。 小神婆对有罪判决感到难以置信,她的头很痛,发出窒息吸气声地嗓子也像被割开了一条自刎的血道子,她不敢想,这一次被地府带走后,那个人是会被肠穿肚烂,还是割嘴分尸,亦或者是被地府永久关押在无间炼狱不得超生…… 奇迹,也就在小哑女向天地发出哀求时,如一记古老的寺庙敲钟,将悲悯响彻地府上下。 “啊……啊呜!啊,爹——小干爹!宣婴——我,我有证人——证人就在地府外和我一道,求上天再让我救下一次——他!” 小神婆会说话了。 她说的话,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其中,也只有沈选看上去并不惊讶,他燃起一张纸符,空中出现一个因果桥,有个很面善的女鬼从地府外边赶来。 沈选开口问道:“来人可是沈樵马氏的丫鬟小翠?” “是我!”对方是来救宣婴的,她一停下也跟着跪求地府,务必不要这么快判决。 一看清楚这个故人的脸,宣婴的脸上都是恐怖骇人的血迹斑斑,表情却只懂呆呆地看着小翠。 因为猜到了是谁才有这个办法。 他难以置信地看沈选,沈选问,“我说你无罪,你不信,她说,你不信,但我还有一个最后办法,你愿不愿意信上天今天一定能带你出去?” “……” 沈选:“跟我走,好不好。” 宣婴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被拯救的感觉,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被最仇恨自己的人从地狱中间搭救,活着的时候马氏和小翠可是从没有真正原谅过他……可是现在,为什么所有人…… …… 宣婴哑口无言。 他只是想起当初马氏去世,他曾上门想祭拜,却被小翠关在门外不给自己进去。 小翠也记得这件事,她记得,自己用扫把打小疯子,可这个被马氏救活了的家伙挨打还笑得出来,还一连七天七夜跪在门外替恩人守灵,到了第八天,小翠拄着拐出去,发现宣婴已经离开,地上却被这个人用跪烂了的膝盖跪出了两抹血红的,长长的痕迹…… “……宣婴,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告诉你,今天来的人不止是我。”小翠说了这么一句话,抬起头的表情落在他身上,瞳孔微微闪过一丝复杂。 “你这是何苦。” 她很是动容地道。 他很苦吗? 宣婴对小翠的同情眼神感触不深,其实对于善恶对错,很多时候当年的他都没有一个强烈的认知,但是无论他是人是鬼,娘亲对于他的教导中都有一句话深刻地影响着宣婴的行为。 小翠:“为什么,你过去那么久还要认罪自首呢?” 宣婴:“……因为……因为。” 宣婴喃喃想起了娘最后刻在他脑海中的笑容,和孩提时候总是不懂事,那个落在头顶,带着温柔玉镯子的手。 “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如果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一定要向他们……认错。” 第69章 没有人知道, 宣婴和沈选在忘川河水边刚才说的话,完全都被叶教授和沈选爸爸在一起看到了。 彻底归位的地府轮回镜折射着这一幕, 河水的浑沌冲开了凡人心头的迷障,沈父还在狱中,他此时特地站了起来,让真相第一次出现在了他们夫妻二人的面前。 一开始,一个满头雪发,以前从不对沈家后代露脸的故人露出了那张过分年轻的真容。 区别于他身上种种的不堪事迹, 他低头认罪的神情,就像叶教授见过的爪子黑黑的,脸上脏脏的小动物。 而在宣婴当众抬头散发的瞬间, 这张倔强又苍白的脸更是对上了骄傲如朝阳一般灿烂明媚的十九岁少年, 这么重要的人,他们怎么会忘。 可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沈家‘欠’了宣婴这么多啊? 那么多年了,宣婴到底是怀着什么执念才这么保护他们? 这换成是一般人,光是要做到一百年不改变最初的想法, 都会非常难吧。 要知道,人要是能真正强大,就必须舍弃身上最弱小的东西,人要是做到绝对善良,就必须放弃出手伤害他人,而一个强大又善良的人, 那么他在这个过程中失去过的东西一定是难以想象的。 因为逼着他做到这点的,正是在失去所有人的同时,得到的一颗同理心。 这双夫妻也终于确定,这个像小狗一样的傻气大孩子, 他们本该认识,沈选的出生其实正对应了故事的开头。 第102章 可紧随其后传来的内容就是有罪判决,叶教授和沈选爸爸闻言脸色大变,宣婴目前看来已经是沈家所有人的人生一部分,这也是一个该被时光彻底忘不掉的人,这所谓的活罪会是什么? 二人当即也从镜子内隔空发出了声音想救他。 镜子内,叶教授的身影和刚和她见到面的沈选爸爸一起跪下祈求:“九幽冥王,四大判官,请求你们……千万不要判宣婴有罪。” 地府一看彻底沉默了,宣婴也急得站了起来 。 他当然知道所有人都想救自己,可情况越是这样有利于他,他才无法得意洋洋地说自己能从此领情。 他也已经顾不上“见家长”的惊讶和紧张了,咳咳几下逼着自己做出决断,但两片苍白的嘴唇张开还没说些什么,他就疼得握拳一头栽了下去。 “……沈……沈选……”宣婴倒地也没示弱任何人,他大声喘着气,被一口决绝之念勒着脖颈,扭脸厉声说,“事到如今,替……我领罪!我今天就在这里认罪!我不拖累任何人!” 爸爸和叶教授可不同意这件事,他们一起伸手就冲着儿子提醒道:“沈选!拦着他!” 这在东岳看来意味着沈家这次为了救宣婴也是真的想了办法,怎么连沈家夫妻都来了,这该如何收场? 世上一切都有注定,东岳的神明立场,让上天不能轻易放过宣婴。 沈选跪在下方,开口说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嫉妒毁谤为十过,随喜他人是真功。” 东岳:“……” 帝君的意思很明显,但也符合因果律法,正所谓——凡人每日所为之事,逐日登记,善则记功,恶则记过。 ——功过相抵,年终结算,功多于过,诸福骈臻,过多于功,灾殃立至。 宣大将军有错吗?是有,但他真心改过了,也弥补了错误,甚至获得了受害人家属的谅解,那么他的判决本就应该从轻发落。 但沈家人好像各个就要护着宣婴。 他们今天就是要争取拿下这场鬼官司的无罪判决书。 叶教授:“对,阿婴,你等一等,我们一定还有其他脱罪的办法,沈选已经给你想到了所有的解决办法,现在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我马上就要找到了,请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宣婴的眼尾通红,长发也湿漉漉缠在不老的面颊上,从眸子刚才看到小神婆和小翠开始,心底的种种委屈都在涌出来,现在再看到最在意的沈家父母出现,眼睛倒引的感动更是倾巢而出,一次性往外溢了出来。 “……爸,妈妈……” 镜子里的沈家夫妻听到这个称呼,表情动容得很。 宣婴却在下一秒哭了。 他又对着所人哭了。可这也不怪宣婴,他真的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每次当他越想变得坚强起来,去保护所有人,越会在被治愈伤口的同时感觉到被爱的不可思议。 他想不通,自己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得到所有人的原谅和偏袒?他更无法相信,自己也是一个有资格,值得被爱的人吗? 或许答案就是眼前。 常以为,是神明度化了众生,其实,是众生度化了神明…… 在他也坠入泥潭里挣扎着一口气想活下去时,作为日后力挽狂澜者的他也曾经有过疲惫茫然,绝望到质疑上天公平性的时刻。 为何始终能有一簇信仰不灭的火焰? 是因为,他真的遇到过很多很多值得为他付出的好人们。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比他自己先原谅自己的,是所有曾经被他‘害’过的人。 原来,是众生先度化了他千疮百孔早就烂掉了的心。 …… 由于沈选必须留在宣婴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叶教授决定继续按照沈选说的内容想办法。 梦仙的‘梦’就是这个办法。 她很快来到沈家和宣家当年毗邻的地方——宣宅,进门就是一个戏台子,也看到了一个矗立在此地的塑像。 方相,人类最早的祭祀之神,也是人间第一大傩。 叶教授翻阅古籍,通过沈选的多年分析,马氏当年没能救丈夫的原因出现在了书上。 “地府没有沈樵的鬼魂,他在一个最开始的地方。”叶教授看着方相,似乎懂了什么,她的手摊开露出了一个沈选做的无脸小纸人。 老话说,画鬼不难,难得是点眼睛,民间有种说法,纸人是绝对不可以画眼睛的。 但一张黄表纸只要到了阴阳界,又落在了擅长纸笔技艺的沈家手中,就会是让鬼魂包括地狱内磁场强度不一样的特殊能量到阳间这里来。 而很显然,作为一种曾经让阴界都忌惮的灵媒法术,眼前这个纸人渐渐活动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小纸人:“你是谁?”他僵硬的微微晃动,胳膊咯吱作响,空白瞳孔汇聚思考和行为意识。 这个藏在这里的纸人能活,让叶教授一眼确信招魂没找错人。 因为他露出的活人眼神颇有书生感,那种死鬼刚刚还阳的气质仿佛一卷未干的浙地淡墨山水,一看就是沈家先祖不会有错。 “沈樵,您是沈樵!” “诶?你是捉妖的?还是地府的?不,不,我不是!” 叶教授大声说:“沈樵!你醒醒!这已经不是一百年之前,你这些年为什么不去地府报道?你知不知道沈家和宣家的因果至今还无法了结?” 沈樵大惊:“宣家?宣婴?” “是的!” “他怎么了?” 叶教授不理解却必须问下去:“你记得宣婴?” “当然……他杀了我,这是因果的开始。” “所以你因为恨他而无法去地狱?” “并非!” “那是——” “你先听我说,不管你是谁!来到这里肯定是知道之前的事情?” “……是的……” “那你必须听我把话说完了!”沈樵的小纸人激动了起来。 叶教授点点头:“当然,能说说你想告诉我的吗?” “自然,第一就是,如果你来自地府,我就得告诉你,我去不了地府是因为因果认为我的死,也有我自己的错。” 叶教授惊了:“什么?你不是无辜死在宣婴手上的吗?” “是的。” “那为什么又说你自己有错?” “因为我不是没有还手之力,我本可以救自己,但我因为一念之差没有救成自己。” “什么?难道你是故意没有还手?” “无辜”的“沈樵”摇着手掌,他连连退后解释说:“不,也不是故意没有还手……我只是在还手和不还手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矛盾心理。” “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太过心软了……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一个故事里相当不起眼的小人物,过去也不算什么有大勇气和大智慧的人,若我们回头纵观全局,我沈樵,也只是一个开场即谢幕的‘小炮灰’,我的命运除了妻子无人关心,我的死亡也是一笔带过,可能我这身躯血肉中有的,只是对普通人来说无功无过的计较,小气和胆怯和心虚……” 沈樵并没有说假话,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普通人的顾虑和现实思考,他很平凡,市侩,贪生怕死。 正因为如此,他没想过当年踏入那道门就会和夫人阴阳两隔,说真的他一个没落家族的老派读书人没那么多钱,马氏多年不弃已经让沈樵过意不去,若他能活得久一点,夫妻二人一定能将沈严管教得更好。 可世间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很多,人也只有凡事向前看,这就是为什么很多看上去是弱者的人反而能咬着牙度过难关,沈樵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但他早已经在死去一百年的眼睛已经看破了因果轮回的本质,顺着叶教授引魂的纸篆香火,他穿着浆洗发白的马褂,飘向东岳渡口的另一边,开始用一个本质并不完全善良的人的角度,向世间众生展现了一种纯粹本能的善良。 “总有人说,宣婴残忍狠毒,倒不如也问问我对他的第一眼感觉,其实人都有自保的本能,更何况面对生死,可那一刻的我……突然还是对宣婴感到了下不去手。” “作为一个一度渴望为父的人,我和我的夫人一直是那么地想做父母,我知道她一定不会希望我们沈家人伤害人家的骨肉的,有良心的大人不能伤害受过苦的别人家孩子。” “更何况,他透过旁人之口讲述出来的身世故事是那么让人难过,他当时的脸,看起来……也根本还是一个很怕做错事被大人的怪罪的孩子,当年的……事情,本就各有各的难处啊。” 但谁都不是真菩萨,他也只是乱世的苦命人一个,后来他真的死了,后悔也曾经充斥着心脏,他悔恨交加的鬼魂一次次问自己,为什么非要一时发善心,但是转念又想到自己的贪心不足蛇吞象,种种的自责羞愧又耽误了鬼魂被引上地府的机会。 第103章 很快,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沈樵也认了命。 他把自己的故事咽在心底,直到叶教授召唤了他,又对阳间恩怨情仇打开了另一道出口。 “不,沈先生,从来不是你们的错,是上天当初判错了,当年的事情你没有错,他也没错,后来的很多人都没错,您和宣婴都是个有慈悲心的好人。最重要的是,人之所以是一个人,就是我们被上天允许有瑕疵,只要知错能改,就能善莫大焉,人生本就是错错对对没有正确的答案。” 沈樵愧不敢当,他如果是一个保持纯粹善良的人,就不会那么后悔自己没有当场还手的“错误”选择了。 不仅如此,沈樵还如实告知了叶教授一个人,他曾经想过自己要是用法术杀了宣婴,保留愧疚的心过一辈子是不是会更好。 沈樵:“唉,也许我注定是个小人,我所谓的善良太单薄,也根本经不起上天考验,我的种种行为根本不符合真正意义上的善。” “可什么又是被定义的善呢?” 叶教授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地府,也问着他们所有人的内心,她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地看着沈家先祖。 “对渺小平凡的我们来说,即便是面对生死,也永远不把刀尖对准弱者的人,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第70章 他们俩这一世的母亲叶教授到底都和沈樵说了什么, 宣婴现在也能听得见内容。 泪水夺眶而出,他动容地低头咬紧了牙, 终于能正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执念。 他意识到自己真的错了,从前所谓不跪天地君亲师,是因为他觉得向人屈膝乃是懦夫所为,可大丈夫都不惧死亡,又何惧“生”? 从前种种,也化为当年那个烈性恶鬼少年跪在血海中的一声声哭与笑, 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白发少年跪在道教神佛殿下,他单手拒稿的刀尖狠狠插入瘟神心脏, 飞溅的血水染红宣婴将哭未哭的狠辣双眼。 “我可以死, 但我要命运把我娘还给我。” “还给我!还给我啊!只要把她还给我!” 以前他把自己活成鬼的样子,只因为他不知道正常人好好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可现在他明白自己的错就是太过胆小,软弱到连好好替自己活着的勇气都没有。 “……走不走,留不留,死生皆在我心头。” ……“天视自我民视, 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我必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宣婴当年清白而来!烈火而去!宁可身死不与邪魔同流合污。”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沟渠?” 一旦想到这里,宣婴双眼闭紧, 满脸水迹,他看过那么多人生如潮,在业海翻波打滚过,但是真正当他对于人世间的感情越来越牵挂, 他也习惯做一个人了,是做了一个人之后,才让他渐渐开始愿意坚信承载人心的信仰就像一艘巨大的龙王舟。 人间世界的船头桅杆会从目能及的道观香火氤氲处飞向了九重天宫,敬告仙家神明一句,我们这些渺小的凡人们啊,其实在人间的日子是安好的。 别看凡生只有一眨眼,仿佛片刻就要从年少到灯灭时分,其实我们每一天都为了活,在脚踏实地,感天动地地卖着命,向上活。 此时沈选又步履蹒跚地站起来呈上一张阴状,抚着他颤抖不止的后背和发顶替这个厉鬼祈求上苍还他一个公平。 宣婴痴痴抬头听。 沈选默默念着,他泛白的手和宣婴紧紧扣在一起,二人掌心一道道血纹如古老宁静的树脉,给他们的身躯带来一种稳定如泰山的安全感。 沈选的心中也徘徊着一句句给他的刨白。 我与你,同生共死。 我与你,更是在阎王殿前定了生死契约。 三官作证,我们永不分离。 一夕之间,周围的烈火更旺了,这些面目狰狞的鬼仙们包围了抱着宣婴的沈选和他跪在地上的脸。 冲天的地狱火焰也考验着他们下地府争诉的决心。 很快,鬼魂那句话也传了过来,事已至此,当年做错了事情的人该不该被原谅,还有地府该如何检验他的真心有多真,已经彻底完成了大逆转。 当事人家属既然认为消化这段悲伤后,大家也必须用理智与情感来解决根本问题。 这关一过,审判结果就还有希望,所以,现在只能由逃跑被抓回来的“轮回镜”来帮忙照出最终的阴间判决依据。 叶教授不卑不亢的温柔女声就这样传遍被阴冷青火环绕的现代十八层地狱。 “冥官们,当年城隍庙前,宣婴已经一注心香许下宏愿,痛改前非,回归正道。乱世当前,他作为一名侠义少年被人轻贱骨头里盛满苦难,可他又在碎岩积石中破茧,他的义气是仁孝,勇武,贤德,能掀起气吞山河之势,怒撞不周山巅。” “这辽阔的大地,受苦的苍生,无数为他塑身立庙奉上香火的信众,都见证了一个大将军诞生,他……就是凡人真正需要的那种神,他就是这样的神明。” 叶教授的话说得感人肺腑,完全不是一般泛泛之谈,洞穴壁画上的各种阴界司法神塑像都为此停止了思考。 在这煎熬的等待中,东岳做出让步了。 当一开始当赦罪厉鬼宣婴的消息传出来,沈父他们还有点不敢置信,直到后土娘娘的声音跟着传来,一条铺着云阶,砌成蟠龙的玉带桥悬在神明居住的九重天宫。 “传天官旨意,杨四已伏诛,宣婴得赦罪。” 留下这话,后土娘娘就离开了,她身后仙子们的身上缠着白色游丝碧练,乘风而去时,一身比星河更耀目的粉色广袖流仙裙如华美的碧霄明月。 沈父惊讶问小神婆:“那个杨四将军伏诛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能得救就是因为宣婴下地狱前已经斩断了后路,小神婆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了,她结巴地告诉沈父经过道: “杨四这个瘟神……本就是最低等的仙是阴仙,他说白了还是孤魂野鬼,在鬼仙里论都是最低的一档,也就胜在一个六道轮回不迷本性,还得转世投胎继续修炼,而在中国民间,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叫五鬼运财,有种说法,五鬼是降服孤魂野鬼的阴将,分四季使者,还有一个中瘟元帅,他们可以消除疾病瘟疫,但也有一个版本不一样,里头的五鬼就是被遗弃恨上人类的瘟神,可是……干爹他……他恰恰是瘟神老祖宗,要找到这鬼东西,只需一把红旗,一把蓝旗,以,以大傩楚舞请兵马驱赶,即可有冤者报冤!有仇者报仇!” “原来如此!难怪沈选来的这么及时,看来他早就跟宣婴互通了心意?确定对方能够做自己的后盾?” 沈父点了点头。 小神婆肯定了这个说法,又将前日之事一起说了。 在离开沈选那夜后,宣婴就找到了五瘟神。 刚踏入决战之地,他听三声锣鼓,戏台一亮,一个红袍官衣的曹操亮了相,由人皮制成的旧皮影就掐嗓开了唱。 “宣婴,你不比我,你也不如我,当年土匪拜我,百姓也拜我,他们都是凡人,自然都是我的信众,可土匪给的香火不断,穷人只会求神怜悯,这两种信众会在你的面前,你会选择帮谁?收了谁的好处,我自然要多担待,双方互惠互利,才能长久不衰。” “于是我助土匪杀人,助官商勾结,助国贼得势,民不民的,我不管,我只管神龛香烛三根,瓷碗肉菜满满,古人抢破头修正果不也就是为了成仙一口饭,我对人对事的希望越大,后来的失望也越大,因为世人都太爱造神了,新神,旧神,他们看来的神仙必须无所不能,否则就是德不配位。宣婴,你不是说你和我不一样,你会怎么做?” 瘟神说的话,句句都是倒因成果。 宣婴二话不说啐了一口这张似鬼似妖不是人的二皮脸,以大傩楚舞请兵马驱赶,可正因此,他在下地府之前的身子已经元气大伤。 如果不是沈选太懂他,叶教授和小神婆又全权保护,今天真的是凶多吉少。 如此看来,上天真的是网开一面了,沈选爸爸决定还是先去找家人们回合再说。 正好叶教授从远处赶来,父母抱在一起来不及感慨,就看到远处先出现的影子是沈选,还保持异常苍白脸色的宣婴昏迷着被抱着出来,鬼气男子一头醒目的苍老长发拖在他们交叠的臂弯之中。 叶教授张开怀抱迎了上去,抚摸着他年轻脆弱的脸,看着这双受苦的儿子们,她眼泪止不住地心疼往下掉,沈父和小神婆也在身边保护着宣婴。 “……阿婴!阿婴!” “你是无罪的!” “阿婴!你做到了!” “不要再继续流浪在外,跟我们回沈家!回你一百年后真正的家!” 宣婴呼吸微动,缓慢转醒,口中依稀在回应着什么。 沈选深吸一口气,在宣婴旁边跪下来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张脸,反被宣婴抬起手臂先一把抓住了另外一只手。 第104章 沈选第一次怔在原地。 宣婴:“有你在,是你在,这种感觉真好。” 种种在电光石火间闪灭,第一次真正害怕死亡和分别的宣婴眼底血红,凝眸忍泪,继而用力将他揉进怀抱深处,接着一声接一声的压抑低泣自他们身边传开了。 “我们……回家!” “我要活着!我要一辈子好好……活下去!回我真正的家!” …… 一个月后 金华变成了秋季。 这段日子对有两个人来说一切改变颇大,沈家人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地府失窃的旧档也全部归位,世间因此少了一场灾难降临,就是很可惜,宣大将军至今还没把伤养好。 但好事也有,作为一个死了很多年没家的老鬼,曾经他尸骨不全,是孤魂野鬼,但他今年被人立了块夫妻碑。 有人在他受伤的时候把这事就说了,当时还重伤的宣婴枕着他的肩头,身体已经学会了表达怕冷和依赖。 这意思也很明白,只要是你,进祖坟就进祖坟, 所以好像是这周三晚上吧,母亲起来去家里的洗手间,听到了他们的加密聊天。 “怎么了,领导?天,不,上级要的报告没通过?” “嗯,别忘了你明天开会。用不用我陪你“飞”上去,哦不出差一趟?” “哦,是真的可以升职了,恭喜。” “那……你半夜想到我,是因为你的肚子又饿了吗?不是?你想我了?” 妈妈推测儿子的心情很是愉悦,然后走出来一步的她就看见一个从来不爱对谁笑的孩子露出了他在“逗”谁玩的表情…… 一个以前追求平淡,情绪波动很少的人真的在练习微笑。 很久之后,对方“挂”了电话。沈选屈指抵住鼻子,他依靠在沙发上,把玩那抹光线的眼神包容一切,又强大到没有惧怕,只有专一。 妈妈到此露出笑容,对于儿子和这位将军儿媳妇这一生一世的故事,她觉得,就由他们自己去好好经营吧。 …… 又是过了几天,真正被拖到今天的大事情来了,养好伤得宣婴得飞升了,这天,他刚穿好衣服出门,小神婆扑到他背上。 白发苍苍的将军小干爹被小手帮忙戴上了一顶华丽的紫金冠,他轻声微笑答谢,眉目英挺白皙,五官如画一般,两条锋利无比的绽放眼尾像是一只振翅翱翔的赤色火凤。 土地爷也来了,然后是一众如青龙麻姑土地和月老他们这些老朋友了,在各位见证下,宣婴正式离开这里晋升东岳庙行列,青龙从后边给他的大红衣裳系好一件五色斑斓的傩戏驱邪刺绣披风。 所有的熟悉身影此时开始恭喜宣婴,脸上都是发自内心的恭喜。 因为宣婴这次是真的彻底走出了前世阴霾,他的身上满是三官殿第一神君降临在世间的威严气派,一眼看去真可谓是惊艳极了,更惹人注意的是,沈选的脚步声从大家的身后接近了。 宣婴瞟了一眼过来的那个大活人。 沈选穿了一件清新淡雅的黑色新中式长宽袖,他的袖口画了两朵墨龙簇拥祥云,他顶着气质成熟稳重起来的冷峻面庞过来后,周围注视越发火热,惹得两人也害臊了。 上头亲自送来为将军贺喜的袍服本就色泽艳丽,奢华至极,大将军涨红害羞的脸颊更让帝君看得目不转睛了。 不过宣婴百年来首次升官,别的天官将军都是踩天梯,他到底是个反骨,他此时故意问,“就你来的这么慢?你说,该不该罚?” 他的牝山大帝道:“随将军号令。”然后就真的陪他一起玩了。 这种感觉有点像从前那个时候的沈牛马回来了。 宣婴没明说,他的眼神却兴奋了起来,在台阶下站起来,跳个格子庆祝一下。 宣婴先笑着回头看他:“诶!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住在石库门弄堂的时候,每次到春天,巷子里面家家户户就挂国旗,挂春幡,迎接一年又一年的好时节……” 沈选当然记得了。 但不仅是以前了,往后两人也分不开了,因为大家伙都默认这场办公室恋情了。 这一世,他们将先做人,再为神,做隐居的寻常爱侣,当宣婴真正成为沈家一大家子的一员后,往后他们可以住金华,回绍兴,但总归是伴侣,一起养育孩子,孝敬老人。 沈选想到这里觉得无比陌生。 他这棵黄泉路边的因果树,前世见过多少有情人的眼泪,现在他自己也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他。 宣婴又在沈选走神的时候过来偷偷过来偷袭了。 沈选还击了回去,宣婴就好像怕痒似的,缩回双手退后一步,笑着叉腰耍赖说:“那好啊,这位马前卒,你就负责在我们回去的时候喊,大将军驾到统统闪开,需要我给你倒数三个数吗?” 沈选摊开手心朝上碰上这张恢复到白皙光滑的双颊:“别数了,我输了。”宣婴捂着甜到掉牙的腮帮子偷着乐:“真是好无聊的一个人呀!还是以前的那个沈牛马像个正常年轻人,不会整天和我端着他的老头子架子!” 沈选说:“嗯,我很赞同,那我也有一个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问题,你不生我的气了是吗?” 宣婴点点鼻子,嘴角一勾,答:“我是那么意气用事的人么?我早不气了,我只知道他大人有大量,他拉下面子是不容易,诶,这是不是我的一大进步。” 沈选:“是进步,但我又不需要这种面子,我甘之如饴。”他只要把人哄好,不许跑,这次也幸好是一哄就好。 剑眉星目的长发大将军果然被哄回来了,趁人不注意就偷亲了一下沈公子的脸,他润泽艳丽的嘴唇瓣贴上来的时候还闭上眼睛,先小小地哈了一口气。 “这周末……再带我去人间见见咱妈……爸,还有爷爷奶奶,好不好?” 沈选大概是太久没被上天用馅饼砸过头,被阳光闪晃了眼,整个人呆了好几秒。 宣婴提起他提前准备好的一支春幡,笑笑扯了一下上面的,朗声念出了一首情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一种又先涩后甜的复杂感觉溢满了沈郎君的心脏。 也许,只得眼前人的这个结局对他们来说未必过程顺遂,但它真的太不容易得到了,这种并非唾手可得的结果让他们也悄悄湿润了努力带笑的眼眶。 “阿婴。” “……嗯?”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但‘沈选’不是为拯救而诞生的,他是为你才开始在世上的存在的。” 沈选表白结束,他立刻得到了一个那人发自肺腑的笑容。 宣婴绽开波纹的眼底浮现出一抹能融化春日的单纯笑意。 “嗯!好!” 他又招招手叫小神婆。 三个人开始在金华府的门口打打闹闹了,这么看小女孩都没他们看着幼稚,但帝君大人在一番扑腾后终于又被大将军抓到了,他这次不躲了,对谁都懂礼貌的目光直接下移到对方的嘴唇上。 帝君大人与他的将军都明白这一眼的滚烫,他渴求一场春水欢愉的眼睛黑得发青,薄薄的唇传递着浓重的男性情欲。 他家大将军也变得目光灼灼。 沈选微微低下头,斯文扫地的胳膊有点控制欲地抬了起来,握着宣大将军的后脖颈朝那片湿软的唇亲了下去。 宣婴:“我们是为谁先存在不重要,因为只要和你在一起的,全部都是重生的宣婴。” 这正如他们的相遇,本是他执意要的,现在却成了从此相守的诺言。 沈选抚着这微烫一点的面颊,不爱说很多话的脑子里只有四个字,生死不离,他想现在就把人拦腰抱起,把一百年的贪嗔做到天地无光,听风雨浑然忘我,从此不管世事。 宣婴的唇齿流淌出缠绵缱绻的低哼,他忍不住朝沈选失去清冷内敛的眸子看去。 他这一刻的眼神像画里面的妖,细长细长的眉眼,眼颊布满火烧火燎的晕红胎记,一缕烟勾出来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尸香,这种惨白皮肤与艳丽伤疤的视觉冲击,自眼底将这张脸带出一股妖媚和破碎。 谁能想象,高高在上的五猖将军,也有这样娇气包的情态呢。一个平时对情爱厌恶至极的大男人服了软,没有几个人扛得住的。 沈选吻他怕痒到弯弯眯起的美丽眼睛,眼下欲说还休的黑色小痣,结着一层香汗的喉结,也不断滚动出更浓烈的爱意。 “宣将军,往后余生,侍花陪君,也祝将军万古长春,千世加火。” 他们即将成为双司主的殿外也传来一阵贺喜道贺的热闹声音。 能互相喜欢的缘分,在世上少之又少,一世喜欢了,下一世还喜欢,更是当世难寻。 宣婴回抱住他身前这个清俊薄背的手掌在无意识地攥紧了。 第105章 他也知道,自1949年之后,这名为因果的漫长百年故事结束了。 在所有人的托举下,当年的阿婴长大了。 【 “诶,你说说,话本小说里面的神仙们每一次历劫,都要来祸害这小小的人间,你说人间难道是什么低级的地方,我们凡人又是什么蝼蚁吗?”】 【“是呀,我如果是天上的司命,地府的判官,就要给所有神仙设置一个考题,难倒那帮打着无情无欲才能做神的。”】 【“你准备写一道怎么样的成神难题?”】 【“我的考题是这样的,以后每一个来人间的神仙们,你必须先忘记你是谁,你要学一学用人的力量来活着,当你要靠体力活才能吃上饭,当你要起早贪黑才能赚钱养家,当你也有看病买不起药,生不起儿育不起女的时候,你们神一定就会懂我们人为何如此执着于生存,因为凡人虽不完美,但为了活,什么都可以做。”】 【 “有人得天独厚,生来就是公子王孙,有人出身卑贱,却于乱世不愿低头,我不评判对错,但富贵金银从来如流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只赞一赞这世上最有勇气的,人!”】 【“所以,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帮了你,是我们自己身上的人性最终救了你,而这并非叫蝼蚁的挣扎,更不是来自于那虚无飘渺的神迹。”】 …… 绍兴傩,戏梦中,堪堪一纸阴间诉状弹乱琴弦,终使地狱饿鬼众怒从此一空。 金红边的朝霞出现了,清透见底的天空吹来一缕和煦的秋风,风铃响动在红绸绕梁上,存活百年的浙江将军道观散发着古老恢弘的繁华,一个挂着少年阿木和京剧扮相宣婴的小相盒拴在了祭祀的同心结上。 “正月初五恭迎泰山新官上任——” “贺龙虎玄坛开旗先锋——玉斗大元帅宣婴长命百岁!” ——终—— “感谢所有相遇。” ——石头羊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