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 我哥催我考科举》 第1章 [bg同人] 《( 古典名著同人)[明清]我哥催我考科举》作者:星辉映川【完结】 上一代全村的希望,老爹庄进止步秀才,只比大儿庄绍光早中一年,遂罢举业,教养儿孙。 这一代全村的希望,庄绍光二十五岁中三甲进士,运气爆棚,点翰林,做二品大员。 最聪明的老三庄绍耀本欲靠大哥在乡里横着走,大哥却督促他考进士接替他,而大哥自己则想着辞官回家奉养父母。 庄绍耀惊恐:老大,你怎么肥事,我还没啃你,你怎么就打算着啃我? 庄绍光咬牙:耀弟,大哥这是奉养父母,尽孝道! 庄绍耀信了也没信,但大哥二哥太唠叨,只能埋头苦读考科举,但是救命啊,他怎么考了好多次都没考上啊! 注: 1.非典型科举文。 2.非穿越,综明清小说和历史。 ------------------------------------- 内容标签:古典名著 科举 朝堂 古代幻想 轻松 主角视角庄绍耀黄巧配角庄绍光曹阿宝黄巧庄(沈)绍祖庄进 其它:科举 一句话简介:救命,我好像一直考不上啊! 立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第1章 中秀才 ◎我二哥中秀才啦!◎ 六月,白日当空。 虽已过未时,但依然十分炎热。 阳光透过无精打采的树叶落下斑驳的光影,庄绍耀坐在毛驴上,时不时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今年九岁,在镇上周秀才家开的私塾念书。周秀才上午上完课,就给他们放了假。 庄家管家董大得了消息,一早就过去接人。 庄绍耀的舅舅沈天明也来接儿子沈绍祖,见天太热,就一起将人接回家中用饭,待凉快了再走。 庄绍耀归心似箭,未时刚过,就和董大一起从舅舅家回来。 庄绍耀的父亲庄进早年考中秀才,也设了私塾。 庄绍耀本不用跑到镇上上学,但是庄进坚信亲爹教不好儿子的传言,执意将三个儿子送到周秀才家的私塾。 果然,庄进长子庄绍光去年中了三甲进士,后入考中庶吉士,如今在翰林院庶常馆学习。 次子庄绍宗在庄进的陪同下去开封府参加院试,尚未归来,不知结果如何。三子便是这庄绍耀。 董大牵着驴,专找树荫的地方走,时不时回头问三少爷渴不渴,累不累。 庄绍耀看着前头的土桥,道:“过了这桥,就走一半的路,咱们回去再歇。” 风渐渐起了,浓绿的庄稼微微起伏。 一路走着,庄绍宗看见不远处树下坐着四个人,带着红黑帽子,似乎频频向自己二人看来。 董大也注意到了,顿时紧张起来。他今儿去镇上听说,隔壁王家营的一户人家赶驴车去县城。 路上遇到一股土匪似的衙役,把驴抢走了。等这户人家托衙门里的书办找到驴时,这驴已经变成了一地的骨头,连驴皮都已卖人。 最后,这帮衙役凑了几吊钱敷衍了事,这户人家只能自认倒霉。 “三少爷,咱们家大少爷在京师当官,全县城咱们谁也不怕。”董大不知在为自己壮胆还是为三少爷壮胆。 庄绍耀听了,笑起来道:“当然不怕,正月里县里的江老爷带着半副执事,到咱家找爹喝酒呢。” 若是遇到地痞无赖,庄绍耀或许会担忧,但这汝县上下官吏对庄家都十分礼遇。 董大牵驴浑身紧绷地往前走,快到衙役面前,就被喝住:“兀那小孩你坐下的驴是不是偷来的?前儿毛员外说自己的驴丢了,我瞧着就是你偷的。” 董大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紧张地挡在前面。庄绍耀定睛朝四人看去,突然瞧见树下坐着喝水的人面善,喊道:“前面可是张三叔?” 喝水的人站起来,上下打量了庄绍耀一眼,八九岁,瞧着聪明俊俏,不像村里那群蠢笨的蛮牛小子,开口问:“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认得我?” 庄绍耀闻言笑起来:“我是桃花沟庄秀才的三子,年初见过你与江老爷来我家喝酒。” 张三听了,顿时笑开:“原来你是庄兄弟家的儿子,你可比年初长高许多,一时间竟然认不出来。” 说罢,张三踢了先前开口说话的那人一脚,笑骂:“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京里做官庄大少爷的亲弟弟,以后也是宰相根苗。” 庄绍耀示意让董大扶自己下来,张三忙上前按住他,道:“我的小少爷,你人小,就坐着吧。” 庄绍耀常听舅舅说,胥吏奸猾如油,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他执意要下,张三又按住他,如此三四回,庄绍耀只好道了声得罪。 “张三叔,你们要到哪里去?”庄绍耀问。 张三一拍额头,从腰间取来一张红纸帖子,冲庄绍耀扬了扬,问:“小少爷,你猜猜这是什么?” 红纸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红艳艳,庄绍耀的心砰砰跳起来。 这样的红纸帖子家里有两张,一张是父亲中秀才的捷报,一张是大哥的捷报。 “这……这……我二哥中秀才啦!”庄绍耀又惊又喜,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张三。 张三点头,朝庄绍耀拱手道贺:“恭喜贵府的二相公中了秀才。” 庄绍耀从驴上跳下来,凑到张三的面前踮脚要看。张三将帖子送到他面前。 只见上面书着:“捷报贵府相公庄讳绍宗蒙提学御史学道大老爷取中汝县第一名入泮。联科及第。”1 庄绍耀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要伸手拿来,张三手一缩,又将帖子收好,笑嘻嘻道:“可不能给你,我要拿着去你家讨喜钱呢。” “有,有,有,都有!”庄绍耀高兴道:“咱们快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娘去。” 庄绍耀说着就在董大的帮助下上了毛驴,催促众人道:“咱们快去。” 然而,张三等人似乎无精打采,他们从县城过来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又累又渴,恨不得躺在树下休息。 庄绍耀频频回首等待四人,想了想,突然对他们道:“前面那个村庄就是桃花沟,董大说上午我娘就将一个西瓜放到井里头凉着,还熬了酸梅汤。” “等到了家,我让我娘给几位叔伯切西瓜,倒酸梅汤。等你们凉快了,我把我舅送来的烧鸡摆盘招待你。” 张三等人听了,口里口水差点流出来,大喝一声道:“走,咱们快些过去。” 这四人竟然走到庄绍耀的前头,气势汹汹仿佛要去干什么坏事似的。 众人进了庄子,走了几步,转向东,就看见一座大宅院出现在眼前。 村里的人看见衙役后头跟着庄家的小少爷,都过来围观。有人问:“小三叔,这是干啥里?” 庄绍耀进村后早已下了毛驴,小跑着回家,听到问话,大声道:“我二哥中了秀才,这些叔伯过来报喜哩!” 他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就跑到门前拍门,大声喊道:“娘开门!报喜的来了!” “二哥中秀才啦!” 正喊着,大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位面容白净的妇人。她脸上带着激动道:“你二哥中了?” “中了中了。”庄绍耀连忙道。 张三认识沈母,笑着恭贺道:“庄太太,恭喜你家又多了一位秀才相公。” 沈母大喜过望,忙邀请众人进来。 董大溜进门,听从三少爷的吩咐捞起西瓜切开,又倒了几碗放凉的酸梅汤,与厨娘潘妈一起送到堂屋。 沈母识字,拿着帖子看了几遍才将帖子放到堂上的香炉前,双手合十谢了墙上挂着的财神爷。 张三等人早已腹中饥渴,抓着西瓜就啃,端着酸梅汤就喝。 院里传来热闹的说话声,原来邻里听说庄二爷家的二小子中了,纷纷来道贺。 有背着面过来的,有带着鸡蛋过来,有提着菜蔬瓜果过来的,还有抱着鸡过来的…… 一时间院里屋里都是人。沈母让族老和村长等人陪衙役说话,自己出去找人帮忙做饭。 “阿玉,你做饭好吃,过来给我搭把手。”沈母挽起袖子,看见绑了翅膀和腿的鸡,问:“谁家咱把下蛋的鸡带来了?” 一个年轻的小媳妇笑道:“我带来的,三伯家不养鸡鸭,我带过做菜。” “这只鸡当我买的。阿玉,你会杀鸡吗?不敢杀,我来。”沈母挽起袖子道。 阿玉一手提鸡,一手拿刀,笑道:“会。宗哥儿中秀才这是喜事,我们也沾沾喜气儿,可不敢要钱。” 现在是半下午,堂屋里的人等着吃饭,厨房什么都没准备。沈母只说了句:“我心里记着,这里交给阿玉你啦。” 说罢,她吩咐潘妈烧水,请了妯娌和小媳妇摘菜和面,才离开回到内室。 沈母从钱匣子里取了两百钱,交给董大的弟弟董四,让他去曹屠夫那里买些切好的卤肉以及猪肉回来。 庄绍耀见族老和村长接手张三等人的话头,忙从屋里快步走出来。 第2章 堂屋里的说话声吵得人脑袋疼,庄绍耀回到卧室,看到桌子上放着两片西瓜和一小碗酸梅汤,顿时露出微笑。 刚才给衙役们望梅止渴时,他也直咽口水,只不过二哥中秀才的喜悦压过一切。 现在看到西瓜和酸梅汤,又口渴起来,庄绍耀立马捧着碗将酸梅汤喝完,才慢慢吃起西瓜。 吃罢,虽然他不喜吵闹,但家中只有娘一人,怕支应不来,就出去找沈母去了。 庄绍耀进了厨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透过白色的烟雾,他看见案上摆着猪肝、烧鸡、卤肉、拍黄瓜等冷盘,锅里还传来阵阵香味。 “娘……”庄绍耀叫了一声。 沈母正低头盘算热菜,闻言抬头,挥手道:“去去去,灶上热得慌,你到堂屋里和他们说话去。” 庄绍耀听了要走,又被沈母叫住:“馒头估计不够,你去慧明师傅那儿去买几个馒头。” “买几个?”庄绍耀问。 沈母想了想,道:“先买二十个白面馒头。家里锅都不闲着,你先请慧明师傅热一热,再送来。” 阿玉站在灶前翻炒鸡肉,道:“我叫大壮和你一块儿去,二十个热馒头不好拿。” 阿玉叫了几声,外面就跑进来一个七八岁的黑壮小子,吩咐了几句。 庄绍耀和大壮来到观音庙,慧明和尚就是庙中的主持。 观音庙前面是三间殿宇,里面供奉观音菩萨和四大天王,后头是十来间空房子,十分宽敞。 庄绍耀找到慧明,问:“慧师傅,我二哥中了秀才,家里在设宴招待报喜的人。我娘叫我来买二十个白面馒头。” 慧明闻言双手合十念了十多声佛号,又道了几声恭喜,然后面露难色:“庙里只剩下两个馒头。” 庄绍耀惊讶道:“怎么只有两个?慧师傅,你不做馒头了吗?” 慧明苦笑着解释缘由。原来这庙宇后面的空房子就是庄进设的私塾,因他是秀才,远近的孩童都过来上学。 慧明便为远地的孩子做了汤饭,他一回蒸三大锅馒头,旁人来买,他也卖。 但是庄进送儿子去开封府参加院试,就给学生们放了假,无人吃饭,慧明就只做自己吃的。 “这该怎么办?”庄绍耀急道。 这几年差役一茬一茬地来,村里人都不富裕,白面馒头也不是家家都常吃的。 “三少爷莫慌,我烙几个油饼,你带回去,酥脆焦香,保管比馒头还好吃。”慧明忙道。 “来得及吗?”庄绍耀问。 慧明道:“现在就烙来得及,他们喝酒得一阵子。” 庄绍耀点头,道:“劳烦慧师父。” 慧明道了不劳烦,净手和面,揉面涂荤油抹调料,掐了剂子,擀开,让大壮烧火。锅热之后,倒了油,开始烙油饼。 庄绍耀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等着,慧明烙好一个,切成两半,让庄绍耀和大壮尝尝。 油饼黄灿灿的,外皮酥脆。庄绍耀吃了一口,赞道:“慧师父这个真好吃。” 慧明笑道:“你们吃着,烙得很快。” 没过多久,慧明就烙了十多张饼,切成块,放进竹筐,上面搭了一块干净的白棉布。 庄绍耀洗了手,掏钱给慧明。慧明不要,道:“庄二相公中了秀才,出家之人身无外物,这几张饼算是我给庄二相公的贺礼。” 庄绍耀将一钱银子放在窗台上,一边和大壮抬竹筐往外走,一边笑道:“谢谢慧师父,窗台上的银子是我给菩萨的香油钱,保佑我二哥连中三元的。” 慧明刚把银子拿起要还给庄绍耀,听到这话便笑着收起来,双手合十道:“菩萨会保佑庄二相公,也会保佑你的,阿弥陀佛。” 庄家这七八年才开始富起来,建了大宅子。庄绍耀未出生前,庄家年年卯吃寅粮,若非有县乡资助,只怕庄绍光都没有盘缠去京赶考,更遑论考中庶吉士。 庄进知恩图报,教导几个孩子,勿要忘了乡里的恩情。如今他家日子一日比一日兴旺,再不肯占乡邻半分便宜,反而时时施恩乡邻。 庄绍耀和大壮抬着油饼回了厨房,一路飘着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回去时,热菜已经做好几碗,摆在案上,只有阿玉嫂子在。 庄绍耀说了一声,阿玉连道:“不愧是读书人,脑子就是比我们聪明。” 庄绍耀放下竹筐,去找沈母,找了遍,最后在后院的内室找到沈母。 “娘,你在做什么?”庄绍耀看着沈母正在数钱。 “馒头买回来了?”沈母问。 “慧师傅没有馒头,烙了十多张油饼,说是给二哥的贺礼不要钱,我留了一钱银子做香油钱。” 沈母听了点头,用红纸把串号的铜钱包起来,道:“我先把报喜的钱准备好。” 庄绍耀坐下,看了一眼,道:“这得有一吊钱吧。” 沈母脸上带笑,道:“你爹中秀才的时候,那时家里没钱只给了报喜的人二百钱。那些人嫌少闹着不肯走,最后还是村长补了一百钱,才将人打发走。” 庄绍耀安静地听着。 “你大哥中秀才时,给报喜的人五百钱,杀了一只鸡。” “现在你二哥中秀才,家里有钱了,我准备一吊钱给报喜的人,还备了一桌席面。” 说罢,沈母抬起头对庄绍耀笑道:“等你中秀才,娘准备给报喜的人两吊钱。你以后好好读书习字,娘就准备着撒喜钱呢。” 庄绍耀小声道:“院试岂是那么容易过的,我连四书还没读通,中秀才还要再等几年呢。” 沈母将钱包好,起身道:“你的记性比你两个兄长都好,娘等着你们兄弟都中进士,给我封诰命呢。” 庄绍耀跟着起身往外走,笑道:“娘不用等我,大哥不出三四年就能让你当上诰命夫人。” 母子一路说着,来到前院,先将钱交给董四暂拿着。自己进厨房,发现热菜都烧好。 她抬头瞧了眼天色,虽然夏日天黑晚,但这些人还要回县城,不能让他们回去太晚,于是就让人上热菜。 热菜有五六道,配上油饼,众人肚子吃得滚圆,张三等人接了喜钱,方告辞回县城。 陪客的叔伯帮着将堂屋清扫干净才离开。 沈母留了帮厨的媳妇妯娌,再加上他们家人,将剩饭剩菜热热,又煮了一锅杂菜酥肉汤,与众人吃了。 吃罢饭,沈母再三道谢,众人也是洗完杯碟才散去。 庄绍耀出了堂屋,皎洁的月光泼洒一地,天空是澄澈的深蓝,虫鸣蛙声一片,白日燥热的风多了几分轻柔。 沈母与潘妈检查过厨灶,催促庄绍耀回房休息。 以后几日,母子翘首等待庄进与庄绍宗归家。庄家的亲戚得知庄绍宗中了秀才,陆陆续续带着贺礼过来探望。 过了四五日,庄进与庄绍耀带着仆从董三风风尘尘从开封府赶回来。 庄进父子虽神色略带疲惫,但精神颇好。 庄进与长子庄绍光都曾困于院试,庄绍光考了四次方过,而庄进考了十二次才过。 然而,庄绍宗两次就考过了,这让父子怎么不高兴? 庄进招呼起赶来见秀才公的人,对众人侃侃而谈,说起在府城的见闻。 正说着曹员外过来了,他过来送院试的卷资,程仪和贺仪,总计二千钱。 庄进推辞道:“我家今日能过着,曹兄不如把这钱送给那些贫寒之士。” 曹员外气度儒雅,容貌周正,头戴纱帽,身着石青色圆领袍,笑道:“亏你还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子贡赎人的故事?钱不多,但是咱们汝县宾兴的心意。” “若真缺钱,我们自然想办法去募,缺不到咱们学子的头上。” 曹员外早年在南边做生意,见江苏安徽等地皆有宾兴,从士绅募集银钱购置田产,以生息资助考生应考。 他回汝县后,发现本县读书人多孤寒无钱应考,便倡议建立汝县宾兴,自己出资一千两银子,其他乡人也都响应,用募资购置一百多亩地,每年产利息百两有余。 当年庄绍光能参加乡会殿试,全赖宾兴帮衬盘缠和卷烛之费。不说其他费用,光路费,汝县宾兴就资助了庄绍光一百四十七两。 庄进想了半响,收下来,笑道:“咱们汝县今年出了八九个秀才,文风比之前更盛。” 曹员外感叹道:“我只盼着多出几个举人。怎么不见秀才相公?” 庄进道:“他回屋歇着了,我让人叫他。” 曹员外忙阻止道:“不必了,考了几场试又从府城回来,已是累极,让他休息,千万不要吵着他。” 庄进便没有叫庄绍宗,两人说了一会子话。曹员外临走前问:“庄兄,宗哥儿中秀才乃是喜事一桩,你可要办宴庆贺?” 庄进听了,道:“刚才正与叔伯商议,准备后日自己人热闹一下。” 曹员外闻言笑道:“你这么说,那我就不请自来了。” 第3章 庄进笑了:“你本来就是咱们村的人,来了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曹员外得了这话,喜笑颜开,拱手告辞道:“那我就要携家带口地过来了。” 第三日一早,庄进让董大派人把庄绍耀接回家参加庆贺宴。 庄绍耀为庆贺二哥中秀才,用零花钱给他买一份礼物,揣在怀中,畅想二哥该如何感谢他。 庄绍宗乍看封皮,心一跳,忙将门关上,道:“你怎么买这本书?” 庄绍耀一脸迷茫,道:“大哥之前写信说科举艺文当推王、唐、瞿、薛四大家,我去书铺问了,他们都说没有这四人的书,给我推荐同样是大才子汤显祖的书。” 庄绍宗没好气地伸手戳庄绍耀的额头,道:“那你就给我买回一本《牡丹亭还魂记》?” 哪来坑哥哥的弟弟啊? 如今科举不考诗歌词赋,因而庄进等师长一概将前人诗集游记等视为杂书,不许庄绍宗看,更何况是《牡丹亭还魂记》这样的戏本? 庄绍耀更加不解了,道:“我随意翻了一页,文辞优美,用句清丽。” 庄绍宗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明儿把书退了。这书要是被咱爹发现,能把我们的双腿打断。” 庄绍耀听了,顿觉屁股隐痛,立马将书抛到庄绍宗的怀中,忙不迭道:“给你的礼物就是你的了,或仍或看都随你。” “买这书有辱斯文,退了更有辱斯文,要去你去,我不去。” 庄绍宗被这话气笑了,伸手将书压在庄绍耀的床席下,道:“你个毛孩子还有辱斯文?我拿这书更是有辱斯文。 庄绍耀将书取出,又扔回庄绍宗的怀中,道:“给你的就是你的,和我无关。二哥你如今是秀才公,也大了,咱爹不打你,但肯定会打我。” “二哥,你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就帮帮我这一次吧。”庄绍耀哀求道。 庄绍宗深吸一口气,一边将书放到床席下,一边道:“我都被你气死了,晚上我过来拿,谁也不要说。” 庄绍耀眉开眼笑,发誓道:“我打死也不会说的。” 两人刚商议妥当,外面就传来敲门声。 “谁啊?” “二少爷,你在里面啊。镇上的曹员外来了,老爷让你过去。”门外是董三。 庄绍宗脚步迈出房门之际,警告似的看了弟弟一眼。 庄绍耀立马捂住嘴,举手做发誓状。庄绍宗的心稍稍一缓,泛起阵阵涟漪。 那就是《牡丹亭还魂记》啊! 虽不曾全观,但庄绍宗也听同窗讲过几句,对其中的一句话尤为喜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2 他经常放在嘴边沉吟,只觉得唇齿生香,心驰神往。 然而,父亲对这样不正经的书极为厌恶。 庄绍宗出去后,庄绍耀也跟着出去,他去接他舅家的表弟兼同窗沈绍祖。 【作者有话说】 小伙伴们,我开新文啦,希望能给大家带来更好的阅读体验~~~ 1--资料参考《儒林外史》 2--资料引用《牡丹亭》。 第2章 中秀才 ◎我等秀才你来接我,共续鸳盟◎ 曹员外果然如他所言,带妻女过来赴宴。他年过半百,仅有一女养在膝下,爱若珍宝,小名阿宝。 庄绍宗跟在父亲身侧,看见了曹家一行。曹员外风度儒雅,曹太太温柔可亲,曹小姐则带着幕离,只瞧见鹅黄色褙子与象牙白纱裙。 两家寒暄了几句,庄进请曹家往院里走,阿宝与庄绍宗并列跟在身后。 庄绍宗听到一声轻咳,下意识转头,与掀开幕离转头掩唇咳嗽的曹小姐四目相对。 庄绍宗的心脏漏跳一瞬,只见曹小姐颜色娟丽无双,眼波流慧,嫣然一笑,更是动人心弦。 庄绍宗忙回了神,再抬头,那少女已将幕离放下,走到前面,留给他一个窈窕的背影,心中怅然若失。 庄进领着这一家子往院里引着,路过雇的厨子搭的露台天灶台旁,对切菜的族侄媳妇阿玉,说:“琮媳妇,你带你曹婶娘和曹家妹子去你婶娘那里。” 阿玉忙应了,放下刀,净了手,解开围裙,笑着对曹母和曹员外的女儿阿宝,道:“婶娘,妹子,你们这边去请,小心脚下。” 今日庄家只宴请亲朋,随意许多,雇了厨子,在前院搭灶台做饭炒菜熬汤。 帮衬的年轻媳妇和婶子们一边切菜,一边说笑,小孩在院里跑来跑去。 地上湿漉漉的,勾起些许泥泞,隐隐有几片碎菜叶子。曹阿宝提起裙角,幕离下的嘴角撇着,嫌弃不已。 她余光瞥见绣着莲花的绣鞋,染了水和泥,又添上几分不悦。 阿玉将人带到后厅,里面做了一屋子的妇人、媳妇和小姑娘。这都是庄家的亲戚。 沈母见人来,连忙起身,一手携了一个,热情地拉着曹母和阿宝坐下歇息。 阿宝见人的礼节皆好,透过幕离瞥见屋内都是年长的妇人,她一小辈不肯坐下。 曹母状似“嫌弃”地看了眼女儿,又对沈母说:“我这女儿被我惯坏了。屋里都是自家人,不比外人,你把幕离摘下,与姐妹玩去。” 阿宝方才摘了幕离,让丫头拿着,朝沈母福礼,然后安静地站在曹母身后。 沈母赞道:“这才是大家小姐,我们小门小户一个个都站不住。” 沈母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媳妇笑吟吟走来,道:“阿娘,我可听见你说我了。哎呀,这是曹家的妹子,长得真俊,你叫什么名字?” 阿宝笑道:“姐姐好,我叫阿宝。” “她是我大女儿庄绍兰,乡野人家不通礼数。”沈母笑道。 庄绍兰拉着阿宝往里走,道:“外面这些长辈说话,咱们自个儿玩去。” 阿宝见母亲点头,便跟了庄绍兰进内室。室内果然都是年轻的小姑娘,有说话的、看书的、吃果子的,见了庄绍兰过来问好。 庄绍兰与她们各自介绍了。阿宝貌美,内室所见诸人皆觉容颜粗鄙,除了庄绍兰和一名八九岁叫叶素云的女孩,容貌齐整,举止有度。 庄绍兰要招呼客人,阿宝就坐到叶素云身边。叶素云眉眼秀雅,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书卷气,令人怜之爱之。 为了气氛不至冷凝,阿宝主动与叶素云寒暄起来。谈话中,阿宝得知这叶素云是小庄秀才舅母家的外甥女,随舅母来做客,不禁纳罕。 阿宝又悄悄瞧了几眼叶素云,心中泛起嘀咕,面上与她话起家常,一来二去把叶素云的跟脚都摸透了,顿觉心中舒畅,不禁待叶素云比旁人多了几分亲近。 阿宝自诩她对庄家一些事情的了解说不定比庄家那个小娃娃还多呢。 女眷们在这边说话,阿玉又回到灶上做菜,看到周婶子不讲究,手指头提着一块卤猪肝往嘴里塞,眉头皱起,但没有说话。 一会儿一群小孩过来,围着各自的娘要吃的。这些人忙切了猪肝、猪耳朵、豆腐干等卤货给娃吃,她甚至还见周婶子拿刀切酱驴肉。 驴肉这样的好肉可比猪肝贵上两三倍,阿玉忙道:“周婶子,你仔细切着手,这驴肉是可着人头买的,多一厘都不能。” “大屋里一盘八两,外面一盘四两,莫让爷们说我们见识短。” 周婶子讪笑:“你这么一说,我不敢切了,哪能盘盘都准?” 阿玉起身将酱驴肉拿来放到自己面前,笑道:“你不敢,我来切。” 周婶子讪笑着塞了一块猪肝给儿子,将人打发走,继续低头切菜。 冷盘装了四荤四素,在席上摊开,年轻小伙开始端菜上桌。 趁着众人吃凉菜的时候,厨子和帮厨们又准备起热菜,四荤四素四汤。 这比村里人家过年吃的还丰盛,帮厨的媳妇婶子都咂舌不已,暗叹这庄家真是发达了。 宴会为庄绍宗为设,他自然坐在屋里的大桌上,上面都是体面人,有曹村长、夏总甲、沈家舅舅沈天明、庄家女婿周国瑞、曹员外、庄进堂兄弟等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庄绍宗的脸几乎笑僵了,端着秀才相公的架子,领着众人的称赞,饭菜都没有好好吃。 庄绍耀那一桌比屋里的大桌随意多了,都是亲近之家的小孩。 庄绍耀身边坐的是舅家表弟沈绍祖。两人同在镇上的私塾读书,关系比旁人更加亲近。 沈绍祖来了庄家,颇为拘谨,庄绍耀说什么,他只是回了什么。 “等你吃完饭,我给你拿样吃的带回去。”庄绍耀悄声道。 沈绍祖低声应了一声,心中暖乎乎的,问:“你课业做完了?” 庄绍耀道:“我还剩下几篇大字没写,等客人走了就去写。你呢?” 沈绍祖笑道:“我昨晚上熬到半夜才写完。” 同桌的大壮先看看庄绍耀,后看看沈绍祖,反复看了半响,满是疑惑,大声问道:“小叔,你和他怎么长得一样啊?” 第4章 庄绍耀似乎对这种问题颇为熟悉,一把揽着沈绍祖的肩膀,对大壮道:“哈哈哈,这是我舅家的表弟,外甥肖舅,我们换上一样的衣服就更像了。” 大壮恍然大悟,对沈绍祖叫道:“小表叔,我是小叔的大外甥大壮。” 沈绍祖听了,腼腆地应了声:“大壮。” 一桌小孩见状纷纷介绍起来,热闹不已,直到有人过来上菜,众人才埋头苦吃。 “烧鸡来了!”庄绍耀眼睛尖利,烧鸡刚放下,立马夹了个鸡腿,放到沈绍祖的碗里催促道:“快吃。” 等他再为自己夹肉时,只剩下鸡头,他把鸡头夹来啃着吃。 沈绍祖刚要将鸡腿夹回,庄绍耀就阻止了他,道:“以后还有肥鸭红烧肉酥肉丸子,我就垫垫肚子。” 果然如庄绍耀所言,上了不少荤菜,但小孩也多,平日都吃不到这好的菜,各个哄抢不已,一轮下去连汤都要蘸馒头吃。 沈绍祖渐渐放开,也像庄绍耀一样和众人抢着吃。庄绍耀见状,咧嘴笑起来。 小孩子吃得快,散得快,连最后一道汤都没上,一群人都跑没影了。 庄绍耀和沈绍祖离开坐席,来到后院庄绍耀的房间。他从包袱里掏出一袋雪糖球给沈绍祖,道:“山楂助消化,你吃几颗,晚上多吃些肉。” 沈绍祖接过来,打开递给庄绍耀一颗,自己拈了一颗,然后将雪糖球收起来,打量了周围,看到桌案上的书,问:“我书没带,我用你的书先温习着。” 庄绍耀嘴里嚼着糖球,含糊道:“随便看,大哥写信回来说你的文章比我的有灵气。” 沈绍祖笑起来:“你多看些前人的诗集散文就好了。” 庄绍耀无所谓道:“不提这些了。外面乱哄哄的,我先把大字写了。”两兄弟一人看书,一人写字,远离了前院的喧嚣。 后院女眷吃完饭,有人家远,就要出发了。曹家也是要离开的一员。 方才用饭时,阿宝觑了桌上的饭菜,想*起路过厨灶时,看见的油垢厨具以及不齐整的帮厨,一时没有下箸处,但又怕诸人说她娇惯,只拿了馒头配着茶水小口吃着。 沈母见了,热情地为阿宝夹菜。曹母深知女儿挑剔的性子,连忙道歉道:“我这女儿见人少面皮薄,她自己会吃,嫂子你吃你的,不用管她。” 阿宝低着头,默默将沈母给她夹的菜吃了。曹母这才放心,笑着对沈母道:“她平日吃的和猫似的。嫂子你吃你的啊,来,吃这个……” 曹母凡反客为主热情地劝起沈母,沈母领了曹母的好意,道了歉,又到其他桌上劝饭。 饭后,曹员外一家要离开。阿宝找不见自己的幕离,沈母问了一圈,发现幕离被小姑娘们拿去完。 头戴幕离的小女孩见人过来要,忙还给阿宝。 阿宝嫌弃幕离给外人戴了,不想要,于是弯腰接过将幕离戴到小女孩的头上,笑道:“好乖巧的妹妹,你既然喜欢幕离,就拿着玩。” 小女孩的妈妈阿玉见那幕纱是纱罗做的,说什么也不肯要,但阿宝执意要给,曹母又在一旁劝。 最后幕离还是戴在小女孩的头上,小女孩兴奋地跑去给同伴看,幕纱像春风一样抚着她的脸。 曹员外一家三口坐马车走了,留下两封银子和六匹布帛。 客人陆续离开,年轻媳妇和小伙子开始收拾残局。 妇人将剩菜折到木桶里,碗筷杯碟洗干净,小伙子将桌椅板凳装到车上送回赁铺里。 客人都去了,唯有庄绍兰一家并沈家舅舅一家还未离开,帮着沈母打扫屋子,收拾东西,不知不觉太阳西落,晚霞洒满天。 庄绍兰与沈舅母告辞归家,沈母要留过夜,明日再走。但两家都离不了人,沈母只好将稍稍动了的烧鸡红烧肉装好,分别让人带回去吃。 沈母又对二人道:“这两日忙,等过些日子收拾清楚了,我再过去瞧你们。” 庄绍兰笑道:“哪有父母看女儿的道理?娘想我了,我就过来。” 沈母笑骂她一句,道:“就长了一张嘴。” 说罢,她又看向弟妹沈舅母,对她道:“你后日得闲吗?我想过去与爹烧纸上坟报喜。” 沈舅母笑道:“我那日候着大姐过来。”沈母见天色将暮,没有再说,送走两家。 沈母的娘家是镇上开粮铺的,家境富裕,弟弟曾与庄进同窗读书。 庄进屡次科考,直到快四十岁才中了秀才,沈家舅舅考过几次知道才能不在此,就放弃科考接手家中的生意。 如今在镇上住着三进的大院,雇了两个使唤的丫头、一个浆洗婆子,一个厨子、一个车夫,粮铺里还有几个伙计。 沈舅舅与车夫坐在外面,沈舅母、沈绍祖并叶素云三人坐在车厢里。 沈绍祖从怀中取出雪糖球递给沈舅母,道:“阿娘吃这个。” 沈舅母接过来,递给叶素云,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沈绍祖回道:“表哥与我的。” 叶素云拈了一颗,递到沈舅母的嘴边,道:“我说看不见表弟,原来是庄表弟将你带走了。大姑姑家今日人多,姑妈还担忧你来着。” 沈绍祖笑道:“我和表兄一起看书温习。” 沈舅母笑听小儿女说话,下意识咬破糖衣,吃到山楂果肉,顿时酸得摇头道:“太酸了,也就你们小孩子爱吃。” 沈绍祖笑起来,叶素云吃了一颗,觉得酸甜可口。她将油纸包重新包好还给沈绍祖。沈绍祖不要,让叶素云收好。 暮色降临,庄家才将外面的东西收拾好,里面却还是乱遭着呢。 沈母与潘妈抬着折下的剩菜剩饭,往亲近的人家送。 村里的人都不宽裕,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几天吃些荤腥,这些饭菜虽是剩的,但油水不少,口味也不差。大家不仅不嫌弃,反而等着这碗剩菜做饭呢。 回到家中,已是黑透,沈母正急匆匆地去烧饭,忽然厨房亮着光,进去一看原来是庄绍耀在烧火,灶上做饭的是阿玉。 沈母感激道:“阿玉,原来是你,这一日把人忙晕了,幸亏你来帮忙。” 阿玉笑道:“我吃了饭过来看要不要帮忙,发现阿耀正要烧火做饭。我说阿耀年纪又小又是读书人,哪里会做饭,就过来帮衬一把。” “菜是今日剩下的热了一热,我用今中午剩下的材料煮了一锅素丸子杂菜汤。” 沈母千恩万谢,阿玉见饭做好了,就告辞。沈母苦留不得,包了几块糕点硬让与她带回去。 阿玉离开,沈母将饭菜盛好,问庄绍耀道:“去叫你爹和你二哥出来吃饭。” 庄绍耀应了一声,沈母与鲁妈将饭菜端上桌。鲁妈回到灶上吃,庄家一家四口吃饭。 吃了饭,庄绍耀与庄绍宗一起回到住处休息。 天光暗下,满天繁星,万籁俱静。庄绍宗想起三弟误买的《牡丹亭》来,因说道:“趁着天黑,你把《牡丹亭》给我。” 庄绍耀听了,连忙回屋,拿了书出来,庄绍宗伸手要接,庄绍耀却将书揣在怀中,笑道:“二哥,这是我给你的贺礼,你得要感谢我。” 庄绍宗一听,双手一撂,做势抬脚要走:“你弄错了吧。这是我在帮你,不听你说一声谢谢也就罢了,还要我感谢你?” “罢了,丢人的不是我,挨打的不是我,那我走了。” 庄绍耀连忙伸手拉住庄绍宗的衣袖,忙不迭地将书塞到二哥的怀中,讪道:“哈哈,给你,二哥。” 庄绍宗将书揣在怀里,哼了一声,回到自己房里。 庄绍耀冲二哥的背影一阵张牙舞爪,才蔫蔫回到屋里睡觉。破了财,还要对人说感谢,真让人郁闷。 《牡丹亭》这样的杂书一向被庄家视为洪水猛兽,庄绍宗从未入手,往日都是听同窗讲述,今晚难免好奇。 他的手仿佛被宝蓝色的书皮烫了下,心中惴惴,那杜丽娘是如何的才情美貌才让柳梦梅不管不顾一路寻行。 庄绍宗的眼前蓦地浮现了那位叫阿宝的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突然狠狠地晃晃脑袋,怎么唐突人家金尊玉贵的小姐?庄绍宗将书压在经书之下,但又拿起来,如此多次。 烛光跳动,与心跳声连成一片。随意翻翻,又有什么干系呢? 庄绍宗说服自己,将书拿出,心跳如鼓地翻开。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1 这一句话撞入庄绍宗的脑子,他情不自禁地看下去。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庄绍宗猛地惊醒过来,忙将书本合上,心脏乱跳。 他这才发觉蜡烛将要燃尽,烛泪顺着烛台一直流到案上,。 “宗儿,宗儿!”门外是母亲的声音。 “娘!你怎么来了?”庄绍宗起身,将经书掩盖在《牡丹亭》上,却听外面道:“不用开门,我睡前过来看看,发现你还在读书。早些睡吧,明日要早起去学堂。” 第5章 “不过耽搁几日,明天补上就是,何必熬夜看书,伤了眼睛。”沈母在外面劝道。 “娘,我知道了,这就去睡。”庄绍宗忙应了,听到外面脚步远去,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将拿起《牡丹亭》包了书皮,心道,原来这杂书也要好的词曲,又想起书中的杜丽娘,不免心中又怜又叹。 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2 他将书收好放到包裹中,才吹灯睡了,翻来覆去,睁眼到天亮。 辞别爹娘,他背着书箱出门,突然看见河畔的桃树下倚着一位佳人。 春风拂动,落英缤纷,佳人转头,嫣然一笑,朝他招手,口呼:“秀才,你过来啊。” 庄绍宗一愣,他认得这人,正是昨日所见的阿宝小姐。因着两姓通家之好,庄绍宗走上前,见了礼,问:“阿宝小姐,可有要事吩咐。” 阿宝笑而不语,从树上折下一支桃花,对他道:“想那柳梦梅折柳与杜丽娘共赏,我阿宝折花与秀才你共赏,可乎?” 佳人眼波流慧,人面桃花相映,庄绍宗心神已是酥醉,遂伸手牵住阿宝的衣袖,道:“姐姐,我与你去那边说话。” 庄绍宗渡过衣袖,牵着阿宝的手,转入桃花林,赴巫山之会,尽云雨之欢,软语温存,柔情缱绻。 欢好完毕,庄绍宗将阿宝送上来接的马车,临行细细叮嘱道:“姐姐,曹庄通家之好,我不是找人无门的柳梦梅,姐姐也勿要学杜丽娘惊梦沉疴。” 阿宝亦是不舍,含泪道:“我等秀才你来接我,共续鸳盟,莫要忘了,莫要忘了,莫要忘了!” 两人正执手相看泪眼,依依惜别,突然庄绍耀猴似的蹿出来,拉住庄绍宗的衣袖就走,急道:“二哥,快走,快走!你快迟到了!要上学去啦!” 【作者有话说】 12--资料引用《牡丹亭》。 第3章 以此玉为证 ◎天要亡他!◎ 庄绍宗白日见了如花美眷的阿宝小姐,晚上又挑灯读了《牡丹亭》,不觉情迷,带佳人入梦。 他心神恍惚地醒来,外面拍门声震天响。 “二哥,娘叫你赶紧起床吃饭!醒来没有?你要迟到啦!该上学啦!”庄绍耀披着春日的阳光,在外面如同惹人烦的鸭子一样嘎嘎乱叫。 “来了,来了!”庄绍宗带着怒气起身,发觉异样,脸瞬间羞红。 他已到了通人事的年龄,往日一心在圣贤书上,深信书中有黄金屋,梦中…… 庄绍宗给了自己两巴掌,心中骂自己,阿宝小姐冰清玉洁,无媒无聘,自己怎敢如此亵渎? 简直枉为读书人。 庄绍宗起身换了衣服,打开门出去,门外的三弟早就跑了。 金灿灿的阳光泼了一地,天空湛蓝湛蓝的。 庄绍宗被董大赶车送到县城里东郊的东山书院,庄绍耀也一起坐车被顺便送到镇上私塾。 东山书院乃是百年前一位致仕的官员所建,他深感汝县文风不盛,建立书院,延请名师,至今仍是县里最好的书院。 庄绍光、庄绍宗都在里面学习,等庄绍耀过了十岁也会报考东山书院,像兄长一样为科举而努力。 汝县的士人与天下士人差不多,大体分为两种,一种在科举路上一直走下去,不管年老年少,直到中进士;一种是心中觉得科举无望,退而在乡里当个搢绅,教个学生,建设乡里,如庄进。 庄进在村里开馆,私塾就设在规模宽敞的观音庙。 这观音庙原本是一间茅草屋,但十多年前经曹员外资助,扩建成如今的模样,又从城里请来一位忠厚的和尚做主持,打理庙务。 庄进陪儿子参加院试,私塾的孩童无人教导,索性放了假。如今他回来了,就宣布开课。 中午放学,庄进回来,还未进屋就听到裂帛之声。 进门一看,原来沈母与潘妈正裁剪料子。沈母见了庄进,笑道:“潘妈快去端饭,老爷回来了。” 潘妈应了去厨房,沈母忙将料子收拾好。庄进问:“昨儿村里的贺礼钱都还给他们了吗?” 昨儿庄家宴请亲朋,来的人都送了礼,有送一钱银子的,有送两三分的,还有送几十个铜板的,最多的当数曹员外送来的一百两银子。 昨夜,夫妻记贺礼记到深夜,商量着将村里送的钱都退回去,只收几家亲戚的贺礼。 村里的人大多勉勉强强能过活,而庄家现在慢慢起来了,有良田三十亩,庄进做馆每年有十来两银子进账,足够嚼用。 庄进和沈母都不愿占邻里几分几厘的便宜,故而沈母吃完早饭,就挨家挨户将送来的贺礼还回去。 “我都送回去了,这曹家的厚礼,我收着……啧,心虚。”沈母看着面前的绸缎道。 庄进道:“曹家家财万贯,你真给他送回去,才不好呢。这些在我们看来丰厚,在曹员外看来就不值一提。” 沈母又叹了一声:“受之有愧,于心难安啊。” 庄进笑道:“以后有咱们帮衬他家的。他就一个女儿,将来若受欺负,咱们定要为他闺女主持公道。” 沈母道:“如今专有那一种吃绝户的,只希望曹员外睁大眼睛为阿宝姑娘寻个良婿。” 庄进深以为然,正要说话,潘妈端着饭菜进来,夫妻二人停下交谈吃饭。 饭菜还是剩下的,庄进过过苦日子,珍惜粮食饭菜,家中也没有不吃剩菜剩饭的习俗。 吃罢饭,庄进就要去歇午觉,沈母拦住他,为他量体做裁衣之用。庄进无奈道:“我的衣服够穿,何必再浪费这些好绸缎?” 这几匹绸缎正是曹家送来的,沈母不准备收起来,而是将两匹送到京师的大儿子处,剩下的四匹裁剪了做衣服。 沈母道:“你是夫子,进士的爹,穿得不体面怎么好?”沈母量完,道:“好了,你去歇午觉吧。” 沈母挥手让他离开,突然又叫住他,庄进回身等她说话。 沈母道:“这些料子,我已经分好,给兰儿、弟妹、绍儿、云儿各一块尺头。再给你们爷俩各做一件新衣。” 庄进颔首道:“你给自己留的有吗?” 沈母拿起一块烟霞红的料子,往身上比了比,抬头问:“你觉得我穿这个颜色好看吗?” 庄进瞧了一眼,指着案上的一块橄榄绿暗花绸缎,道:“那块更衬你。” “真的吗?”沈母忙将烟霞红绸缎放下,拿起橄榄绿往身上比。 庄进应了一声,转身回屋里睡午觉,听见沈母在背后哼了一声,心中不知为何。 小孩的学习心散了一个月,不好收,庄进晚上回来,精疲力尽,无精打采。 吃完饭,刚想要去睡觉,就被沈母催着给大儿子写信。她准备次日一早去镇上,将信与布匹一起交给信差,寄给大儿子。 灯光摇曳,沈母站在庄进身后,庄进写一句,她念一句,嘴上还点评道:“光儿上次来信说,要咱们事无纤悉,都要告诉他说,让他如在家中一般,你看看你都写了什么。” “绍宗进学,亲朋毕至,咸来道贺。”沈母不满道:“谁来了,谁没来,吃了什么,大家带了什么,这些不都是话吗?” 庄进叹气道:“文章讲究典雅凝练,你说这些罗里吧嗦,光儿不爱听。” 沈母不依道:“你这样寄出去,光儿下一封信,还会说你写得不详细。” 庄进放下笔,起身将沈母按在椅子上,道:“给你笔,你写。” 沈母哼了一声,道:“我写就我写。”说罢拿起笔写起来,她的笔迹与庄进有七八分相似。 沈母在娘家时认识了几百字,嫁给庄进后又跟着庄进读书习字,写信不在话下。 庄进看妻子写了十来张才作罢,嘴角一抽,叹息不已道:“你当年还能写几首诗,如今愈发不堪了。” 沈母一边检查书信,一边道:“我又不考状元。” 见书信无误,沈母将信封入信封,庄进又把次子考秀才的文章也一并封了,一起送给信差。 弄完这些,两人安寝。庄进躺在床上,道:“神佛保佑,光儿散馆之后,留在京师。” 沈母道:“我初一十五都在庙里烧香,神佛必定保佑我们家。” 沈母次日吃过早饭,就去镇上,先将信交给信差,然后带着尺头糕点来到娘家。那块烟霞红的料子换给了沈舅母。 又过了几日,庄进下学回来,刚要吃饭,被曹村长叫去。 原来今日是曹员外老爹的忌日,曹员外回村上坟烧纸,与族里说话,一时说得兴起,打算今晚不走了。 他遣仆人回去告诉一声,曹母送来一个大食盒并一坛酒。曹员外借着村长的家摆酒,曹村长因而把庄进叫去陪客人。 “早些回来,少喝些酒。”庄进临走之前,沈母叮嘱他。 庄进跟曹村长的儿子曹强来到其家,看到只有曹村长和曹员外二人说话。 第6章 “我们就等你了。”曹村长说完,让几人入席。曹强斟酒,劝饮。 庄进能饮,性格不拘泥,曹员外性格爽朗,几人说起旧事,一时间气氛热烈,推杯换盏。 谁知说着说着,曹员外酒意上头,红着脸哭起来:“我原有个儿子,那时天南地北地跑,风餐露宿,养到三岁,一场风寒没了。” 庄进有了几分醉意,劝道:“这子女终究要有缘分,我瞧你家姑娘不差,浑身气度比男儿更好。” 曹员外继续哭诉:“我这姑娘也是好的。我得了她后,生怕养不住,再者加上想家,就带着她们母女归来了。” 曹强劝道:“三伯,你现在还年轻,不如纳几个妾,说不定还能得几个儿子。” 曹员外一手捂着脸哭,一手摆手道:“我那浑家几十年来随我风里来雨里去,又出积蓄供我做生意,我现在岂能忘恩负义,伤她的心?” 庄进听这话,心中赞同。 曹村长不赞同道:“妾生了儿子也是你浑家的儿子,如今……唉……你在还好,将来侄女受了欺负,无父兄撑腰,只怕……” 曹员外道:“我现在年岁大了,纳妾一来伤我浑家的心,二来生了未必立住,徒惹伤悲。” 曹强听到这话,点头道:“三伯说得有理,你赶明招个好女婿,当儿子养也是一样的。” 许是曹村长的话拨动了曹员外紧绷的弦,他一边喝酒一边说起这些年遇到的负心汉吃绝户的人,越说越怕,越说越可怜,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哭得像个小孩。 几人劝说均不管事,曹村长叹气道:“我手头有几个忠厚的孩子,但侄女是大家闺秀,都配不上。” 曹村长说着,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庄进,道:“何必求远?他家的二小子不是正好吗?” 曹员外忙摆手:“不成不成,我虽捐了同知,但到底是商家,配不上秀才相公。秀才相公岂是我家姑娘攀扯起的,此话不要再提,喝酒喝酒。” 庄进酒意上头,看到一向有头有脸的曹员外哭得可怜激起几分恻隐,又听到负心汉吃绝户的故事心生愤慨,闻言大手一挥道:“你要是不嫌我家穷,就把侄女聘给老二,亲闺女啥样,我们对她啥样。” 曹员外一愣,大喜道:“你这话可当真?”说完,又泄气道:“酒桌之话,何必当真?这话我就当没说过,喝酒喝酒。” 庄进年轻时性子有些急,只是有了儿女,教了学生,性格渐渐平稳下来。此时,他被曹员外一激,拍着桌子立马道:“我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 曹员外仍是不信,庄进急了。 曹村长在一旁起哄,道:“庄老弟,他不信,你给个信物不就成了。” 庄进闻言立马取下随身戴的玉佩,递给曹员外:“以此玉为证。” 这块玉品质一般,曹员外却如获至宝,接过后珍之重之放到怀中,然后取出自己的羊脂龙凤玉佩给庄进,郑重道:“以此佩为证。” 解决完酒友的一件大事,众人开心地喝起酒,至醉方散。 “咦,哪里来的玉佩?”次日早上,沈母收拾衣物发现一块品质极佳的玉佩,一看就不是他们家的。 庄进一顿,想起昨晚的事情,恍若一道霹雳劈到脑门上,浑身发寒。 怎么办? 要给怎么和妻子说,自己在酒桌上给儿子订了婚事? 妻子在前几日给大儿子的信中,还叮嘱大儿子为老二寻个读书人家的好姑娘。 心虚、后悔、自得、羞愧、虚荣……各种情绪一时间涌上庄进的心头,他不知如何是好。 天要亡他! 第4章 庄父的纠结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能骗人吗?◎ 沈母见庄进半天没有言语,拿着玉佩,转头问:“哪来的?” 庄进心虚地嘀咕道:“曹兄给的。” 沈母闻言皱眉,道:“不行,这玉佩一看就不是便宜货,没千八百两银子买不到手,这可比你那块十两银子买的玉佩值钱多了。无功不受禄,你给人家送回去。” 庄进含糊地嗯哼了几声,沈母把衣服收起来,奇道:“你的那块玉佩呢?” “我给曹兄了。”庄进穿好衣服,逃也似的往外走。 沈母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追上庄进,问他:“你们是不是赌了?” 说罢,沈母伸手指着庄进,道:“你呀你,别听什么小赌怡情的鬼话,大赌都是从小赌上来的。你赶紧给人送回去!以后不许再赌,咱家谁也不能赌钱。” 炎夏的早晨尚且带着夜的凉意,树木散发出勃勃的生机,阳光落在沈母的脸上,眼尾的每一条皱纹都在提醒庄进,这是二十多年来与他风雨同舟的妻子。 他不应该对她欺骗,以及隐瞒。 “什么!”沈母尖利的声音吓走枝头的鸟儿。 她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俄而布上了电闪雷鸣般的的怒气。 庄进看见他那素日温柔的妻子,咬牙扬起拳头追着他打。 沈母一边打一边骂:“庄进你个混蛋,喝两口黄汤,就得意忘形!你看看你给宗儿定了什么人家?” “啊!我们之前不好说好托老大找书香门第家的姑娘吗?你个混蛋,喝两口猫尿全都忘了。” …… 庄进一边躲,一边叫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最后还是潘妈在外面拍门喊吃饭,沈母这在停手,她狠狠地剜了一眼庄进,气喘吁吁地想要将手中的玉佩扔掉,但是怕弄坏了又赔不起,气得塞到庄进的手中。 “你要是退不掉,就不要进家里的门!”沈母只和他说了这句,便再不肯与他多说半句话。 但是退,岂是那么容易退掉的? 庄进懊恼为难不已,别家也就罢了,但是曹家不太行啊。 别看现在庄家蒸蒸日上,县令都是他的座上宾,然而也别前推八九年,就是前年,曹家也比庄家强。 做人要凭良心,曹员外从南边回来后,上万两的银子如同流水般散了出去,建庙修桥、铺路挖渠、建立义田、组建宾兴…… 庙被庄进设为私塾、桥路庄进走着、水渠庄进用着、庄家也曾被义田救济过,而宾兴更不用说了,这是庄绍光不用考虑钱财埋头读书的重要原因。 不知不觉,庄家受了不少曹家的恩惠,如今却因为庄家起来了,就不顾旧恩,违背信义,毁了婚约,这着实让庄进为难啊。 再者,当场还有村长,若无信无义,只怕毁了婚约,庄进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但是庄绍光中进士,成为有储相之称的庶吉士,如今庄绍宗年少中了秀才,前途不可限量。 故而,无论是庄进还是沈母,一开始都没打算在本县为庄绍宗找人家,而是托老大在京师找。 这可如何是好啊!庄进左右为难,一筹莫展。 他勉强集中精神,与学生们讲完课,回到家中。此时还未过六月,但庄进却感到如冰窖一般冷。 沈母依然沉着脸不和说他一句话,收拾碗筷弄得震天响,生怕庄进不知道她的不满似的。 庄进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心中哀叹着家有悍妻啊。 下午,庄绍耀如往常一样从镇上回来,一打照面,就敏锐发觉母亲心情不好,思来想去仍不知缘由。 晚饭时,庄进才悠悠回来,沈母的脸色更难看了。庄绍耀低着头喝粥,余光瞥瞥这个,瞧瞧那个,心中猜度,莫非老爹要纳妾? 他的同窗毛大器家正闹全武行呢,据说是毛大器的爹要纳妾,毛大器娘拿着扫帚,两人对打,毛大器被飞来的鞋子砸青了额头。 想罢,庄绍耀偷偷瞪了眼老爹,这老头该不会为老不尊吧。 “看什么看?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眼珠子滚来滚去,瞧着就是个贼。”沈母突然喝道。 庄进父子下意识挺直腰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拿着筷子吃眼前的那盘菜。 “多吃些肉。”沈母将庄进面前的炒肉片换了庄绍耀眼前的果仁空心菜。 庄绍耀一愣,口里说着谢谢娘,心里对果仁空心菜恋恋不舍,大夏天谁爱吃油腻腻的肥肉啊! 但是庄绍耀不敢说,只能强制自己接受这份沉甸甸的母爱。 吃完一顿气氛诡谲的饭,沈母回屋继续缝制衣服,庄进与庄绍耀面面相觑。 “爹,要不你给娘认个错吧。”庄绍耀受不了这种氛围,出口劝庄进道。 “去写你的课业。”庄进哼了一声,甩袖而去。庄绍耀摸着脑袋,叹气不已。 大人生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小孩? 庄进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进去,沈母正在灯下做衣服,是他的那件宝蓝色衣服。 “阿迎……” 沈母啪地一下将布料拍在桌子上,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沈母年轻时也是一个爽利的人儿。 庄进涨红了脸,道:“有辱斯文!” 第7章 沈母冷笑,抬头斜着眼睨他。庄进轻咳了一声,道:“庄稼越长越深,瞧着不安全,不如让耀儿住在镇上他舅舅家。” 沈母又是冷笑:“你还记得你有几个儿子啊。” 庄进坐下来,道:“阿迎,你听我解释。” 沈母双手抱臂,看着他,一脸都是“我看你能讲出什么鬼东西”的表情。 庄进苦笑着娓娓道来:“你是明白人,曹家对咱们有恩,这婚约又有村长见证,咱们不好退啊。” 沈母道:“不好退,你给人家交换什么信物。庄进你能耐了啊,其他的也就罢了,这关乎宗儿一生。什么有辱斯文,我呸,你赶紧给我退了,免得夜长梦多。” 庄进一脸为难:“你前儿不是还说人家姑娘有大家仪态吗?” “那怎么能一样啊?咱们村里我也看好几个,勤劳能干孝顺,我难道要把她们说给宗儿?”沈母反驳道。 庄进颓然:“曹家不一样。” 沈母闻言生气道:“既然知道不一样,为什么要接信物?喝酒喝高了?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你喝酒,你偏喝,这下好了,喝出事来,你一脸为难。” 庄进被说得脸上发热,想要生气,但心里虚着。 “那现在怎么办啊?” “你给我把玉佩退回去。” 庄进唉声叹气,道:“即便要退,还需要从长计议。” 沈母神色稍缓,道:“我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但结亲要讲究门当户对。这关乎我儿一生,若是一个不好,要落一辈子埋怨。” 庄进跟着道:“我知道。” 沈母冷哼一声,不过这回没有再说其他的。 次日一早,庄绍耀发现父母间的别扭少了一些,松了一口气,他有两兄一姐已经够了,不需要别人生的弟弟妹妹。 不过,庄绍耀与母亲一起去了镇上。沈母要去娘家说让庄绍耀留宿沈家的事情。 庄进心思百结,想退又觉得不能退,若退了这次,他庄进庄家还有颜面在老家呆吗? 庄进叹了一口气,下午夹着书从后殿出来,路过前殿,忍不住想要去求神佛的意见。 想罢,他左右一看,学生们早已跑光回家,于是抬脚往殿里走。 庄进抬头看见一尊观音立像,一手托如意,一手做法印,眉眼微微低垂,悲悯地看着世人。 这是曹员外找来的好木头雕刻而成,栩栩如生,广受十里八乡的香火。 耳边响起木鱼的声音,是主持慧明在念经。 “慧师父,我听说你能解签,咳咳……我想抽一个……”庄进说这话颇有些不自在。 他是读书人,不能像沈母那样肆无忌惮地信这个信那个,他要信的是“敬鬼神而远之”。 慧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从下面的柜子里取出签筒。 庄进接过来,又瞧了左右,才捧着签筒跪下,嘴里默念二儿子的婚事,然后摇签筒摇出一支签来。 慧明接过来,问:“庄相公,你所求何事啊?” 庄进动了动嘴唇,心中道慧明和尚素来老成,不会乱说,便道:“为我儿的婚事所求。” 慧明点头,看完签,脸上露出笑容,对庄进恭贺道:“小庄相公红鸾星动,恭喜恭喜。” 庄进心中一动,追问道:“这……” 慧明点头道:“上上签,女方宜室宜家,夫荣妻贵。小庄相公日后有一大劫,若要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就从女方身上来。” 庄进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急问:“你是说我儿将来的劫难要靠这女方才能破解?” 慧明又低头看签,半响他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叹道:“女家多积阴骘,德及男方。” 庄进闻言愣了半天,然后拱手向慧明道谢,慧明一脸高深莫测地颔首。 庄进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算卦求签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既然人家算了,总会在心中留下印痕。 庄绍耀今日没有回来,从今天起他就要住在舅舅家,直到休沐才能回来。 晚上,夫妻躺在床上,气氛依然冷凝。庄进将慧明和尚算的卦说了,沈母猛地坐起来。 “我儿有劫?”沈母心中大急,听到后来逢凶化吉才慢慢回神。 不知想起什么,沈母低头看向庄进,说出心中的疑惑:“你说慧明和尚会不会被曹家买通,忽悠我们来着?” 庄进坐起来道:“慧明师傅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能骗人吗?” 沈母想了想,道:“我明儿去镇上的关庙去求个签。” 说完,她又道:“你喝酒那次我没说,曹大牛肯定设局让你往里头钻。” 庄进道:“曹兄不是那种人,人家叫曹轩。再说了,父母之爱子则计深远,算了算了……” 沈母冷笑一声,闭眼躺下,叫了一声:“庄马儿。” 庄进脸一红,道:“你说什么呢……” “太热了,别挨我,你往那边去……”沈母哎哟了一声道,帐内又传来庄进说话的声音。 次日一早,庄进与沈母恢复如初。沈母果然坐车去镇上关帝庙求签。 中午,沈母回来,庄进瞧见她沉着脸,便问:“又怎么了?” 沈母直起身子,对庄进道:“我觉得关帝庙的庙祝是骗子,他说我儿有劫难,非要半吊钱才能说出破解的办法。” “你给了?”庄进的声音略微抬高。 沈*母点头,道:“他说要平日多行好事,到时自会有贵人相助。” 庄进听了,不确定道:“要不咱们应了吧,都耽搁几天了。”事情放在心里,庄进一直不得劲。 “不行!”沈母仍是摇头,坚持道:“高门娶妇。” 庄进叹气,指着沈母道:“妇人之见,孩儿为官做宰凭的是自己的才能,而不是岳家的势力。” 庄进此时已有五六分想应了,但是沈母态度坚定,他若强行定下,只怕将来婆媳不合,家宅不宁。 那枚价值连城的龙凤玉佩愈发烫手了。 庄进心神不宁,偏偏曹村长父子接连在自己面前提到此事。 前一日,曹村长过来说缴粮税的事情,说完又道:“以后你们家添丁进口,越来越旺,粮仓要换个大的啊。” 后一日,曹强提着一尾鲤鱼送来,说是在河里拉网拦的,送来一尾给庄二叔尝尝。 庄进不是那等占人便宜的人,拉着曹强用饭,曹强笑道:“我还要回家哩,二叔别客气,明儿说不定我家还能吃到二叔送来的大鲤鱼呢。” 沈母的脸当时就不怎么好看,幸好有暮色掩着。 汝县习俗,双方结亲后,男方要送媒人一条大鲤鱼做谢媒礼。 庄进心中为难,但找不到人商量,着急上火,天又燥热,嘴上竟然起了一圈燎泡。 那群小学生们竟然拍着手拿此事编排他,还说他的嘴角像癞蛤蟆的背。 这群调皮的小孩把庄进气得几乎吐血,差点生出不教了的念头。 然而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光儿这一辈以后只怕不会住乡下了,他们家一走,这村里没个搢绅支应,只怕就要受胥吏盘剥。 庄进早年受过乡邻的恩情,虽然也有嘲笑,但总体上大家都是善意的,没有什么坏心思。 他年轻时心中就立下誓言,将来若有所成,定要为村里做些好事。 如今家中有长子顶梁,庄进便去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教授乡里,不管这些孩子能不能中秀才,多学些字总是好的。 唉,庄进这几日一如既往地叹气。 沈母看不过眼,道:“你中不中啊?想了这么多天,赶紧把玉佩还给人家。” 庄进道:“拿了玉佩再去退,有辱斯文,要去你去。” 沈母呵了一声,双手叉腰,道:“我不去,谁捅娄子谁去,你的脸面是保住了,我的呢……我就是那不通人情的罗刹啊?” 庄进双手一摊,无奈道:“咱们不是要解决问题吗?” “解决什么问题?”庄绍耀猴似的从门外窜进来,好奇问:“什么问题说来我听听。” 庄进挥手,道:“一边去。什么回来的,悄不声的,吓人是不是?” 庄绍耀叫冤道:“不是,我好好地走进门的,你们说话没听见而已。” 说罢,庄绍耀坐到椅子上,倒茶喝。沈母忙道:“慢点喝,慢点喝。” 庄绍耀喝完水,心情舒畅,问:“娘,我爹不说,你来说。” 沈母想了想,摇头道:“你出去,小孩子知道什么。” “嘿嘿,”庄绍耀笑起来道:“我知道,你们不就说要给老二娶媳妇的事情吗?” “谁告诉你的?”沈母说罢,想起董家兄弟,心中了然,然后警告道:“别到外面乱说。” 庄绍耀重重地点头,期待地看着父母,问:“爹娘,你们犹豫什么啊?我见过阿宝小姐一眼,人长得好看,老二肯定喜欢。” 沈母听了这话气笑了,伸手敲他的头,道:“小毛孩一个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滚滚滚!” 第8章 庄绍耀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边跑,一边回头道:“等将来,我要娶个绝色大美人。” 沈母闻言又气又笑道:“这孩子!娶妻当娶贤。” 庄绍耀虽然走了,但他这一番话,给了庄进一个拖延的借口。 要不等宗儿回来问问他的意见? 然而,一封从京师来的信,震散了庄进的焦虑,瞬间上紧了他脑中的弦,万般念头散去,看完信那一刻他只想着儿女们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曹家的心愿 ◎庄家应啦!◎ 曹员外本以为庄进两三日就能回话,但过去了七八日,仍不见人影,心中焦急。 曹母也跟着急,小庄相公是夫妻俩这几年见过最出挑的少年,更兼年少中了秀才,于是比旁人更加金贵些。 然而就因为他中了秀才,曹家反而有些高攀不上。曹母一面埋怨曹员外犹豫不决失了先机,一面担忧庄家不答应。 曹母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再看其他人愈发觉得不堪。 一连几日没有消息,原本只对这门亲事有七八分心思的阿宝焦虑成了十二分。 “爹,你要不再托人去催催?”阿宝红着脸道。 曹员外和曹母虽然心中焦急,但面上未显露半分。曹员外笑呵呵道:“好事多磨,此事不急不急。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得要和孩子说一声的。” 阿宝听了跺下脚,跑了,留下曹员外和曹母相对愁苦。 曹母道:“你往日不是自诩算无遗策,怎么今日就不成了?” 曹员外苦笑,摊手道:“庄兄弟面皮薄又有读书人的义气,没想到却是个惧内的家伙。” 曹母嗤了一声,问道:“咱们从南边回来,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固然是积阴德,但还有为阿宝铺路的心思,使她不必像我们之前那样命运坎坷。” 曹员外闻言叹气,道:“阿宝不是和那小子相看过,不是我吹,咱们阿宝的容貌便是在大邦里也数一数二,更何况是咱们这个小县城。” 曹母忧心道:“情爱一事,岂非容貌所定?” 曹员外牵过曹母的手,安慰道:“这个不成,还有张秀才、周员外的儿子、李县丞家的公子……” 曹母伸手覆在曹员外的手上,有些懊恼道:“早知道我就不和阿宝说了,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为女儿操碎心的夫妻二人互相安慰。 又过了两日,阿宝猜度这小庄秀才已经休沐回书院,但庄家仍不见人来,隐隐生出一股不安来。 她去找父母,挥退众人,心忧道:“爹娘,庄家不会不同意吧。” 曹员外面上爽朗笑道:“我就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尚未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你想找个长得俊、年轻、人品好、有前途的女婿,哪有那么容易的?须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阿宝被说得垂头不语,曹母想了想,对曹员外道:“要不你再去催催,中与不中,好歹给我们一句准话。” 阿宝闻此言,心中一咯噔,脸色发白,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看得曹员外和曹母心疼不已。 曹员外道了一声:“行,我这就去派人催。” 说完,他就叫来管家曹才,吩咐道:“你去找庄相公问问,说我几日前落在曹家的玉佩,他见没见,若是见了还回来便是。” 此话一出,曹母母女并曹才都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曹员外。 曹员外摸摸留的胡须,道:“这叫以退为进,左右还有一枚玉佩在咱们手里呢。” 曹才恍然大悟领命而去,曹员外对阿宝说:“阿宝,你回去歇息,我舍了这张老脸,也要为你找个如意郎君。” 阿宝听了,心中感动,不忍父亲一把年纪求人,摇摇头道:“爹,要不算了,他看不上咱家,我也看不上他家呢。” “孩子气,”曹员外笑着对她道:“此事有我与你娘在,你不用担心。” “玩去吧。”曹母也道。 阿宝频频回头,满腹忧愁烦躁地离开了正院。 曹母唉声叹气,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若是庄家将玉佩还回来,咱们怎么办?” 曹员外仰头望天,道:“庄家的那块玉佩留好,若阿宝以后遇到难处,拿这枚玉佩去求庄家,庄家必定答应。” “那几家的公子好生摸摸他们的底,不求女婿富贵,但求阿宝长乐无忧。”曹员外叹息道。 曹母靠在曹员外的身上,想起往事,感慨万千,安慰曹员外道:“没事,缘分乃是天定,既然不成,那是他与阿宝没有缘分。” “就如你我,当初我从未想到要嫁给你,最后却嫁给了你,而且生活优渥,又有一女承欢膝下,已远超院中的众姊妹。” 曹母这些年很少回忆往事,年少的快乐短暂而虚幻,猛然酒醉醒来,她依然是被家里遗弃的小女孩。 曹员外笑道:“我原是一文不名的小子,能娶到素素你,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 “这世道不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担起来的。”曹员外又道:“放宽心,我必定为你们母女蹚出一条宽敞大道来。” 曹母闻言笑了,道:“你还是这么会说话。” 曹员外拍拍曹母的手,道:“我说的话都实现了,你现在出去,人人都叫你一声曹夫人。” 曹母笑起来,嗯了一声,轻声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即便玉佩要了回来,要是那小子对阿宝有好感,我有的是手段让庄家同意这门婚事。”曹员外的眼睛闪过一抹狠色。 却说阿宝往回走时,突然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的抽泣声,更生烦躁,柳眉一竖,道:“谁在哭,把她叫过来!” 说罢,她大步回到小院,坐在椅子上,端着凉茶,等待来人。 小丫鬟连忙跑去叫人。不一会儿,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与针线房的蔡婆婆一起过来。 女子秃髻旧衣,双眼通红,见了阿宝小姐,依然是抽噎流泪不已。 “你叫什么?为何而哭?可是我曹家苛待你?”阿宝问道。 女子福礼,一边抽噎,一边道:“奴家卢真娘,家中父母收了毛员外的钱,卖奴为妾,毁弃前约……”未说完,便泪如雨下,不能言语。 一旁的蔡婆婆补充道:“她爹娘不是东西,真娘前些年与秦五郎订了婚。秦五郎爹娘一病而亡,家中贫困,真娘她爹娘索要高价聘礼,秦五郎哪里有钱,只好与人去行商。” “那对黑心的夫妇见秦五郎两年未归,贪图毛家钱财,要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糟老头子毛员外。” “那毛员外妻妾儿女一大推,毛太太悍妒,打死了几个小妾。真娘这样的好性儿,去了那虎狼窝,一条命就没有了。”蔡婆婆义愤填膺地说道。 阿宝听着怒气渐消,她家财万贯,父母疼爱,依然求而不得。 这真娘一贫如洗,父母不堪为人,但却有有情郎为她奔走。 这世间诸人,无论穷或富,都是不如意。 想罢,阿宝挥手,道:“卢家收了多少银子,我替你出了,你就跟着蔡婆婆做活,等那秦五郎来娶你。” 她的婚事想必已生波折,不如出几两银子成全真娘,自己便是瞧着也开心些。 蔡婆婆忙对卢真娘道:“真娘还不快谢谢小姐,小姐与太太都是怜贫惜弱的活菩萨。” 卢真娘忙行礼道谢,阿宝想着送人送到底,便道:“等曹伯回来,让他与真娘一起回去,解决毛家的事情。蔡婆婆你就和曹伯说,我与真娘颇为投契,要留她与我一起做针线玩耍。” 蔡婆婆忙应了,见小姐略带倦色,就与卢真娘一起告辞,出了小院,回到自己的住处。 卢真娘向蔡婆婆行了大礼,谢道:“婆婆大恩,真娘铭记在心,日后结草衔环必当相报。” 蔡婆婆连忙拉起卢真娘,携人坐在榻上,感慨道:“你最应该谢的还是小姐,若非小姐心善,此事焉能成?” 卢真娘郑重道:“曹小姐大恩,真娘牢记在心。婆婆指点之恩,真娘亦不敢忘。” 蔡婆婆笑起来,安慰她道:“有曹大管家出手,你放宽了心。毛家与曹家相比还是要差一些的。” 卢真娘闻言,脸上的忧愁散去,露出雨后天晴般的笑容。 蔡婆婆见了,笑道:“你年纪轻轻就该像这样多笑笑。” 她一边说,一边翻箱倒柜找尺头,道:“太太小姐之前赏赐我几块鲜亮的尺头,我老天拨地的穿这个做什么,留着白浪费,不如找出来给你穿。” “使不得,使不得。”卢真娘连忙拒绝。 蔡婆婆笑着将找出的尺头放到案上,看着卢真娘的眼睛,道:“使得使得。你是好孩子,去年冬我滑倒摔断腿,你虽是被太太派去照顾我,不嫌弃我老婆子腌臜,擦身把尿,照顾得极为上心。” “我无儿无女,太太与老爷都是良善人,日后我要在曹家养老。我若去后,这些东西都是留给那些不认识的丫头媳妇,还不如直接给你的好。” 第9章 卢真娘听了,一股暖流流向四肢八骸,虽父母不慈,但这世间还是好心人居多。 卢真娘不是扭捏的人,遂领了蔡婆婆的好意,日后待蔡婆婆如亲人一般。 自从曹才去后,曹员外与曹母如同大热天坐在火炕上一样,焦急地等待曹才回信。 曹员外久等不至,心中胡思乱想。曹家三口食不甘味地吃完饭,阿宝回去午睡,过了未时曹才才一脸欣喜地回来。 “应了,应了!”曹才还未进来,就按捺不住兴奋大声叫道:“老爷,他家应了,应了!” “应啦!” 曹员外跌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曹母长舒一口气,取出帕子擦拭碎泪。 半响之后,曹员外回过神来,好奇道:“既然是应了,为何近日不来信儿?” 曹才笑道:“庄家近日许神还愿,杀了一头猪,今日烧纸,明天待客。我上午去了,与庄相公说明缘由。庄相公听了立马说,虽是酒桌之言,但信物已换,岂能反悔?” “当时我一听就心花怒放,庄相公又说老爷你有啥事,明日一起过来商量。庄相公说完,又留我吃饭,说烧完纸,要给咱家切一块肉带回去,说是亲戚情谊,不能拒绝。” “我一听这话,就厚着脸皮留下,吃了一顿饭,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条肉。不过,我也帮着他们烧水杀猪退毛。” 曹员外激动地连声道好,曹才又将庄进写的帖子奉上。曹母接过来,与丈夫一起看了又看,二老无限欢喜。 “这事你做得好,该赏!该赏!”曹员外赞赏道。 曹才笑起来,像模像样地恭贺道:“恭喜老爷太太,喜得佳婿。” “同喜同喜。”曹母笑得合不拢嘴。 曹员外伸手往下压了压,道:“还未订婚书,低调,低调!” 曹母起身,道:“你们先商量,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宝去。我吩咐厨上,今儿就把那块肉做了吃。” “就依夫人之言。”曹员外笑道。 曹母离去,曹员外与曹才说起嫁女的事情来,说着突然问道:“小庄相公中秀才时不是已经还愿了吗?怎么不早不晚的,要杀猪还愿啊。” 曹才神神秘秘道:“庄大少爷差点没命,据说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被砸死,他同年就砸死了一个。” “啊!”曹员外惊得站起来,问:“那庄大少爷如何?” 曹才忙道:“好着呢,好着呢,一块油皮都没碰着,所以说庄家收到庄大少爷的信后,要杀猪许神还愿。” “你细细给我讲来。”曹员外心有余悸道。 第6章 大哥的来信 ◎惟愿长奉父母亲膝下◎ 男绍光跪禀父母亲大人万安: 五月初一收到家中信一件,系父亲告知宗弟考试一事。男四月二十九发家信第九号,内有男呈父禀一件,寄宗耀二弟信一封,又有木耳菜籽一包,不知俱已收到否? 男与妇在京身体皆安,平儿前日受惊,夜不能寐,请廖汀兄开药五副,今日小儿已安睡两个时辰,不复惊醒,白日欢呼佻达,行走不已,食蛋羹一大碗,脾胃甚好,令人心欣喜。 仆婢皆如常,董二老成细致,男甚重之。 前日辰时,京师西南隅似有惊雷炸落,声闻百里,屋宇震荡,昏黑如朔夜,天崩地坼。 男当日于翰林院当值,惊惶跳窗而走。时大殿匾额坠落,玉亭兄正值其下过,额血如注,男与僚将其拖出,然太医不至,玉亭兄不幸罹祸而亡。 掌院心忧陛下,率吾等来金銮殿。幸一近侍急扶圣天子出,群臣甫定。男时心胆俱颤未止,又忧妇与子,恰朝廷有命巡视灾情,遂领命而出。 男出宫门,见断肢残臂落于街中,神魂惊怖,又有妇人稚子号哭于道,凄然恻然。 率队过于居所,偶见男妇抱平儿立于街中,安然如故,大喜以至泪流,幸甚幸甚!董二与仆婢皆安。 男继续前行,肢体不全者,枕藉于道,伤心惨目,笔所难述。 男三口皆安,父母亲与诸弟勿忧。经此事,顿觉人生无常。若人无命,富贵又何如?向者玉亭兄榜中二甲第二,又为储相,超男远矣,如今罹难而亡,不胜唏嘘。 男择窗而跳,上天怜悯,幸留一命;玉亭兄过门而出,匾中颅而亡。存亡一瞬,神佛庇佑。 男现心灰意懒,惟愿长奉父母亲膝下。然诸弟尚不可支撑门户,不得不留于京师。 宗弟考试结果如何?得不足喜,失不足忧。男当此时,尚未童试,若不中,父亲勿要苛责,唯劝渠日后发奋读书。 若宗弟中了,寄文来;若不中,便不用寄。现居京师,知世家子弟皆读史,今随信寄《史记》一部,内含三家会注,父亲与三位弟弟皆须每日读,不可停下。史虽不考,但能明志。 男现每日读《资治通鉴》十页,并记心得,来日记录成册,寄回家中。 目下光景渐窘,朝中又停发半俸救济百姓,同年二人亡于祸,买棺办丧皆有在京诸人所凑。幸开封会馆借男一百金支应,但恐难再付银回家。 在京一切自知谨慎,伏惟父母亲大人并诸位弟弟足下放心。 男谨禀。 丙寅年五月初八 ------------------------------------- 庄绍宗今日休沐,曹大一大早赶车去县城接二少爷,回来路上顺便把三少爷接回家中。 回来路上,庄绍耀一直瞅着二哥窃笑。庄绍宗一胳膊将人揽过来,问道:“你笑什么?” 庄绍耀不说话,仍是瞅着庄绍宗笑。庄绍宗冷笑一声,一手将人按在膝上,一手挠弟弟腋下。 “哈哈哈,我……不笑了……哈哈哈……”庄绍耀最是怕痒,一面躲,一面求饶。 “说不说?”庄绍宗居高临下地看着弟弟道。 “我说,我说,你先放开我……哈哈哈……”庄绍耀求道。 庄绍宗冷哼一声,将人放开,盯着他,只见弟弟挑开车帘左右看了一眼,才神神秘秘耳语道:“家里有人给你说亲哩。” 庄绍宗一愣,他见阿宝姐姐一面后,情丝缱绻,回到书院亦是不忘,这几日想着如何与阿宝姐姐缔结鸳盟,没成想竟然生出波折。 “我一心在举业上,无心成家。”庄绍宗冷声道:“爹娘不会应了吧。” “不知道呢。”庄绍耀连忙道。 他说完又奇怪道:“我还以为二哥会喜欢阿宝小姐呢。我随娘外出做客,见过许多姐姐,就数阿宝小姐长得最好看……” 庄绍宗听到弟弟说阿宝小姐,脑海中顿时绽开绚丽夺目的烟花,完全没注意弟弟之后再说什么。 阿宝姐姐?阿宝姐姐家来人说亲? 庄绍耀听不到回应,抬头看二哥,只见二哥精神恍惚,嘴角溢出笑容。 “哥,二哥,你咋啦,你这副模样傻傻的,怪渗人的。”大夏天,庄绍耀打了冷战。 /:. 庄绍宗轻咳几声,恢复矜持的模样,问:“谁来说媒的?” 庄绍耀眼睛咕噜咕噜地转,见哥哥这般模样顿时大笑起来,道:“哈哈哈,我就说你会喜欢阿宝……” 庄绍宗一下子捂住庄绍耀的嘴,警告他道:“别胡咧咧的,毁了人家小姐的清名。” 庄绍耀推开庄绍宗的手,撇嘴道:“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咱爹娘都不同意。” 庄绍宗听到这话,掀车帘左右一看,只见道旁两侧庄稼青青,车头坐着董大,遂对他道:“董大,你不许将我与耀弟讨论的事情告诉爹娘。” 董大乐呵呵道:“我只顾赶路啥都没听见。”但若是老爷太太问了,他不能不说。 庄绍宗道了一声谢,回到车里,询问详情。但庄绍耀知道的不多,只听说仿佛是曹村长过来探口风,但爹娘似乎对阿宝小姐的家世不满。 庄绍宗道:“我家是什么人家,不过是才将腿上的泥洗干净,哪里算得上书香门第?” 庄绍耀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庄绍宗抬头瞧了弟弟一眼,心中一动,道:“你帮我说话,事成之后,我给你买糖吃。” 庄绍耀笑他:“二哥你好不知羞。” 庄绍宗一巴掌呼到弟弟头上,道:“妻子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总要寻个可心的。我和你这个毛孩子说这些干嘛呢……算了,你只要附和我就成了。” 庄绍耀伸手,手心向上,笑嘻嘻地看着庄绍宗。 庄绍宗又气又笑,从包袱里抓出一把铜子,拍到弟弟手里。 庄绍耀忙双手捧着,一枚一枚地数起来,数完嫌弃道:“三十九钱,你打发叫花子呢。” 庄绍宗咬牙从荷包里取出一钱银子,道:“够不够?” 庄绍耀喜笑颜开,道:“够了够了,我保证出死力气。” 不同于庄绍耀的傻开心,庄绍宗内心忧虑,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他与阿宝姐姐以后怕是无缘无分了。 阿宝的父亲不是杜太守,他却处于杜丽娘的困境,可悲可叹! 第10章 杜丽娘尚且精诚在心,死而复生,跪求鬼差花神,他一大男子难道就不能做什么吗? 庄绍宗一路上鼓足了勇气,回到家中却见爹娘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怔愣,桌子上放着一封信。 熟悉的字体告知他们这是京师大哥的来信。 “爹娘,大哥怎么啦?”兄弟齐声问道。 沈母的眼泪蓦地淌下来,忙不地抹眼泪,摇头道:“你大哥没事。”庄进眼睛通红,闻言也附和道。 庄绍宗心中七上八下,手颤抖地抓着信,庄绍耀踮起脚趴在二哥的胳膊上,两人一起看去。 看毕,兄弟二人也如父母一样,脸色惨白,心中大呼神佛庇佑。 仅仅通过庄绍光信中的只言片语,便可知道当时之惨烈。大哥一家三口能活命,简直就如信中所言的神佛庇佑。 庄绍耀呆了一瞬,回过神来,求助似的看向父母,问:“大哥真的没事吧。” 庄进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没事,肯定没事,光儿素来诚实,况且他又写信归来,定然无事。”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心中大定。 沈母猛地站起来,道:“我去上香。”说罢,沈母取出一把线香引燃插在香炉上,然后虔诚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磕了几个头才起身。 拜完,沈母又叫潘妈叠些金银元宝并黄纸。 若是平日,庄进见状定要嘟囔几句,但今日他心有余悸,恨不得跪在菩萨面前磕几个头,求她保佑儿子一家平平安安。 庄进父子三人围着信看了又看,生怕老大报喜不报忧,隐瞒伤情。 沈母与潘妈整了一篮子的金银元宝与黄纸,提着就要出门,回头对父子三人道:“光儿大难不死,定是满天神佛保佑,我去给菩萨关爷孙爷祖宗们他们烧纸去。” 庄进抬头一瞧天色,薄暮即将降临,道:“现在去镇上晚了,先去谢了村里的神佛,关帝庙祖宗坟明儿再去。” 沈母回神,也见了天色,道:“行,我和潘妈先走了。饿了,先吃柜里的桃。”说罢,她就和潘妈出了门。 庄绍宗已将信看了十多遍,问道:“爹,这京师是怎么回事儿啊?即便是地动,也不至于把人砸的缺胳膊少腿儿啊?” 这若不是亲大哥的来信,庄绍宗一定以为是同窗看的搜神封神之类的书籍。 他现在看时仍胆战心惊,更遑论身处其中的大哥?往日读书,不乏有战争残酷的描写,但都不如大哥这封信触目惊心。 庄进想了半天,也是不明白,摇头道:“这封信想必是你大哥心神不定之下写的,等下封信,他一定会说明缘由。老天爷保佑,你大哥平安无事。” 小小年纪的庄绍耀也被吓得不行,叹道:“果然是富贵无常啊。那个叫玉亭的,大哥上次给我和二哥写信,还拿他勉励我们。” 现在呢,人没了,功名利禄随之烟消云散。 父子沉默着又坐了半响,直到庄绍耀肚子咕咕叫。 他从柜子里拿出几个桃子洗干净,端到桌上,招呼爹爹和二哥吃,但这二人都吃不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哥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庄绍耀一边啃着桃子,一边劝道。 天黑透,沈母才和潘妈回来。“我刚才找慧师父解了一签,他说光儿有后福在呢,叫我们不用担心。”沈母道。 庄进父子三人点头,沈母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道:“光儿死里逃生,我想明日去买一头猪酬神佛祖宗,你们觉得怎么样?” 庄进虽然觉得浪费,但大儿子侥幸生还,若神佛有灵,定要还愿的。他听完,也就点点头。 沈母见了,立刻催着他去曹屠夫那里问问,谁家有猪要出售。 “天色已晚,明日去也是一样的。”庄进道。 沈母本要不依,但想了想村中并无合适的猪,现在天黑庄稼深,摸夜出去不安全,便作罢。 她叮嘱道:“你明日一大早就去,免得曹屠夫去了镇上。明日定好,饿一天,后日正好杀了。” 庄进应了声好。一家人吃饭比平常更晚,但都心事重重,除了庄绍耀,其他几人都只吃了几口。 晚上,庄绍宗回到房中,陡然想起阿宝姐姐的事情,想要过去详谈,但又念父母身心俱疲,不忍打扰,于是按捺住性子,待明日再细说分明。 次日一大早,庄进就拍开曹屠夫的门,说要定一头猪,明日宰杀许神还愿。 曹屠夫立刻在猪圈里找了一头百来斤重的猪,问:“二叔,你是光烧纸,还是连猪一起要啊。” 有那样的一等人家,租一头猪烧完纸,再还给屠夫,只要付一笔租赁钱就行。 庄进一听还能这样,但想了想,还是拒绝道:“连猪一起买。” 曹屠夫笑道:“二叔是发财了,还是有什么喜事儿?” 庄进解释道:“京师的屋子塌了,老大死里逃生,但砸死了他一个同年……” 曹屠夫还未等庄进说完,就连念几声佛号,道:“是该许神还愿,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叔,这是酬神还愿的好事,我只收你本钱。” 庄大少爷可是他们村里的名人和依仗呢,他能活着是桃花沟的大好事! 两人推辞一番,最后曹屠夫收猪什么价便卖给庄进什么价,帮着将猪赶到庄家,又约定明日过来杀猪。 沈母也没闲着,挎着篮子,烧了一圈的金银元宝黄纸。 她先派人去周家集叫女儿女婿明日过来,自己又去镇上拜了父母的坟头,叮嘱弟弟弟妹明日一起过来帮忙杀猪吃饭。 庄绍宗心中存着事,无奈爹娘一大早都出去了,只好倚着门框,翘首以待二老归来。 万幸沈母出去得早,又心中记挂买喜猪的事情,中午快吃饭时,顶着大太阳回来了。 庄家兄弟捧茶的捧茶,打扇的打扇。沈母一面吃,一面问买喜猪的情况。 “爹已经买了,正在牲口棚里圈着呢。”庄绍耀忙道。 沈母心中一松,点头道:“那就好。” 庄绍宗今日下午就要出发去书院。他心中焦急,午饭刚吃完,就叫上父母,欲与他们说曹家的事情。庄绍耀见状,也忙跟上。 “爹娘,曹家是不是向咱家提亲了?”庄绍宗开门见山地问道。 庄进听了心中发虚,转头看向庄绍耀,色厉内荏道:“是这臭小子和你说的?” 庄绍耀闻言连忙把头一缩,降低存在感。 沈母道:“宗儿你放心,你爹那是喝了黄汤乱应的。” 庄绍宗眉头紧锁,正色道:“人无信不立,爹你既然收了人家的信物,还是答应为好。” “这……”庄进迟疑。 庄绍宗坚定道:“曹家是咱们的乡里人,若是毁了约,咱们家怎么立足?” 庄进道:“我原要应的,你母亲不答应。” 沈母瞪了庄进一眼,道:“你要不是有疑虑,怎么会被我说动?” 说罢,沈母看向庄进,问他:“娶妻是一辈子的事情,你可要想好了。曹家那婚约分明就是一个局,咱们便是退了,也不大妨事。” 庄绍宗道:“我已经决定了。曹家是行善积德的好人家,曹员外与爹是好友,怎可因为我毁了两家的交情?” “再者,你们想想大哥的感慨,财势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那个大哥常挂在嘴边的玉亭兄,中进士娶了座师家的外甥女,又如何?” “日子是自己过的,若真娶了高门的媳妇,瞧不起我家,那时一家子才有得闹,我也不忍心爹娘弟弟受气。” “曹家挺好的,知根知底,爹娘常说曹员外任侠慷慨,曹夫人贤良可亲,想必曹小姐的教养也不会差。” 沈母听完,叹了一口气,与庄进对视一眼,认命道:“曹家就曹家。” 大儿子的来信扰乱了他们的心神,又经二儿子大道理一套一套地洗脑,夫妇二人眼里心里都是曹家的优点,遂答应了。 庄绍耀瞧瞧爹,又瞅瞅娘,十分明智地闭上嘴巴,将二哥看上曹家小姐的事情咽下去,并且表示学到了。 庄绍宗听见母亲应允,心中一松,乘势追击道:“这事拖了许多天,既然应了,就要给人一个准话。” “合该如此。”庄进附和道。 “君子慎独不自欺,爹娘不要让我失了良知。”庄绍宗又补充道。 沈母狠狠地钉了庄进一眼,道:“哪里是你的良知,分明是你爹的良知?*你是好儿子,知道为长者隐。” 庄进无奈发笑。沈母对庄进道:“耀儿的婚事,你以后不要管了。” 庄绍耀意味深长地瞥了二哥一眼,冲他玩着手指。 张口帮忙说话要钱,闭口避免猜疑也要钱啊,这叫亲兄弟明算账。 庄绍宗本要盯着父母去坐实这场婚事,嘴上说着要与家里人一起烧纸还愿,但庄进和沈母都不愿他在家浪费时间,未时还未过就让董大送走他。 第11章 庄绍宗走之前,取出两钱银子给……董大,嘱咐他:“婚事若有变,你立马派人通知我。” 董大苦着脸,觉得这钱分外烫手不想接。 庄绍宗见状指了指庄绍耀,道:“你就说耀弟要你这么做的,弟弟你说是不是?” 庄绍宗一边说,一边给庄绍耀塞了一钱银子。 庄绍耀惊讶道:“我怎么比董大还少啊?” 庄绍宗道:“以我对咱爹的了解,他不会反悔,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董大要派人跑腿,你只冠了名而已。” 庄绍耀嘟嘟囔囔将银子收起来:“要是事发,我肯定要挨骂,还要编借口,哎嘿……” 庄绍宗一把将庄绍耀揽过来,小声道:“二哥一生的幸福都要靠你呢。” 庄绍耀这才哼哼唧唧矜持地应下来:“你放心,有我在。” 小小的人儿浑身散发着靠谱的气息。 “好弟弟!”庄绍宗感动地挥手与弟弟告别,怀着满腹忧愁与期待回了东山书院。同时带走的还有一册《史记》。 他同时也带了一张帖子,邀请苏山长明日到家赴宴。 无他,苏山长是庄进的儿女亲家,他家三姑娘就是庄绍宗的大嫂。 庄绍宗中秀才从府城回来,就先在县城设宴酬谢了书院山长老师并知县等人,然后才回的家。 庄绍耀学习的私塾离家近,第二日早早吃了饭才被送走。 上午,庄进请来族人帮忙杀猪,正忙着曹家的大管家过来了。 庄进心虚,一听曹才只说要玉佩的事情,心中便明了,曹家恐怕庄家毁约过来催促,便凛然道:“我与曹兄约为亲家,虽是酒桌之言,但岂能毁约?明日请你家老爷过来说道说道。家中忙过这两日,我就要找人去你家提亲。” 曹才听了大喜,忙解释道:“我家老爷许是记混了,明儿他就过来与庄相公说道说道。” 说罢,曹才环视一圈,见热闹非凡,就问:“庄相公,这是做什么?” 庄进说了缘由,曹才便挽起袖子,道:“我也来帮忙,我年轻时可是有一把子力气。” 庄进道:“使不得,来者是客。” 曹才笑道:“我就是一仆人,杀鸡鸭猪羊,我都在行,你老歇着吧。” 说着,他就上前与胡屠夫一起指挥众人烧火熬松香退毛清洗内脏,十分卖力。 庄进见日近中午,留曹才用饭。饭后,他写了请帖,又割了一条好肉让他带回去。 曹才推辞,待庄进说了亲戚情谊,才欢天喜地地接了,兴高采烈地回家去。 曹家与庄家本无亲戚关系,但阿宝嫁入庄家,两家就是实打实的亲戚。 曹才提着肉回曹家,将喜讯告知,老爷太太果然大喜。 听老爷问及庄大少爷死里逃生一事,曹才将听来的一一答了。 曹员外听完摇摇头,道:“不是这么简单的,那屋子既有庄大少爷也有他的同年,很可能是宫中的殿宇。” 曹才道:“或许是外面的酒楼呢?他们这些文人最爱吃个酒,办个诗会什么的。” 曹员外脸上露出讥讽似的笑容,道:“仕途光明的人哪有闲心去吃酒?我明日去问问,这要是宫中出的事,只怕是大事。” 曹才点头,道:“老爷说的在理。” 话罢,女儿婚约已成的喜讯又重新占满曹员外的心头,他脸上又是止不住的笑意,起身拍拍曹才的肩膀,道:“你先歇着,晚上咱俩喝口酒。” 曹才笑道:“老爷明日要赴宴,还是养精蓄锐地好,喝酒什么时候不能喝,误了事就不好了。” 曹员外一听在理,两人约了改日喝酒。曹才回到住处歇息,不一会儿蔡婆婆过来说卢真娘的事情。 这曹才正为自己助成小姐的婚事而欣喜得意,浑身都是干劲,一听卢真娘的事,立马道:“你让真娘过来,我现在就带人去卢家。” 蔡婆婆千恩万谢,不要钱的话把曹才奉承地飘忽忽的,只觉得自己就是戏中为霍小玉打抱不平的黄衫豪士。 卢家欺软怕硬,曹才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卢真娘的事,雇了她正好为小姐绣嫁妆。 第7章 东山书院 ◎庄绍耀目瞪口呆,沈绍祖也傻眼了◎ 曹家接到庄家应了婚约的事情,均是欣喜异常。 次日一早,曹员外换了几身衣裳都不满意,最后还是穿了第一件衣服,带着曹才坐马车早早来到庄家。 曹员外到时,庄绍兰一家和沈家都已经到了。两家一来就得知了庄家与曹家结亲的消息,都说着恭喜的好话儿。 沈母当日允诺后,总觉得有些不圆满,但世间之事岂能事事圆满?月圆则缺,水满则溢,不圆满才是人间正道。 她想了半宿,心中明白这家世的不圆满要比脾性上的不圆满好上十倍百倍,于是之后也就欢喜起来。 四家寒暄过后,均问起庄绍光的情况。庄进见来人都不是外人,将光儿的信拿出来与众人传阅。 女婿周国瑞和内弟沈天明不明白这京师究竟发生了何等灾异,曹员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猜测道:“约莫是火药炸了?” “那得多少火药啊?”周国瑞咂舌。曹员外也不确定,这灾异着实稀奇,但好在庄绍光无事,众人一起庆幸起来。 过了一会儿,苏山长带着长随骑马过来了。他是个举人,做了一任知县,因适应不来<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就辞官回家做了东山书院的山长。 他在任十多年间,东山书院竟然破天荒地出了两位进士,轰动整个汝县。 汝县文教不如江南诸县,两三科(一科三年)才出一位举人。 有心人统计过本省的进士举人比,大约四五个举人里头还不出一个进士呢。这里面的举人包括应试多年不中的,许多人从青丝生生熬成白发。 众人与苏山长见礼,苏山庄气喘吁吁,额头上出了一层汗,寒暄完就立马问庄进道:“庄亲家,你将女婿的家书拿来我看看?” 庄进忙递过去,苏山长看完长舒一口气,道:“平安就好,他们一家平安就好。” 苏山长前日收到圣天子下的罪己诏,才知道京师遇到了灾异,心中忧心女儿女婿外孙一家,幸好庄绍宗送帖子,得知女儿一家无恙。 苏山长看完将信放下,见眼巴巴盯着自己的众人,告了声歉,将前日看到的罪己诏以及听来的其他消息说了。 众人听完胆战心惊,京师发生的事情比庄绍光写信描述的更加离奇惨烈。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了这句话,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好看。 “喝茶,喝茶,喝茶。”庄进打破沉默招呼道。 “对,喝茶。绍光侄儿一家是有福气的,遇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曹员外附和道。 “是极是极。”众人均道。 然而,本以为热闹喜庆的宴会变得沉闷无比。。 吃罢饭,苏山长家远,略呆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县城。曹员外和沈天明也正要跟着离开。 庄进悄悄拉了曹员外,低声商量道:“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你家姑娘是个好姑娘。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你找个时间咱们把事商量了。” 曹员外心中一喜,想了想,道:“哪一日都好,只是庄兄做了私塾的老师,责任重大,我不敢打扰。” “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是村里人,就按村里的规矩来,请了曹村长做见证人,咱们商量着来。” 庄进听了觉得也是,叫上沈母与族中的长辈,几人一起去了曹村长家中。 庄家为大儿子办过一场婚礼,对婚礼的流程自然熟稔。曹员外要的是把婚事定下以及名正言顺,对于彩礼多少根本不在乎。 两家在曹村长家商量个了大概,过程颇为融洽。 曹员外回到家中,叫来妻女,端着茶自鸣得意道:“一切都已办妥,就等七月初六,庄家过来纳采。” 阿宝脸上一喜,羞红着脸跑回小院去了。 “七月初六?”曹母道:“说了什么时候成亲吗?阿宝年纪小,我要留几年呢。” 曹员外道:“庄家也是这个想法,宗哥儿这个年纪正要发奋读书。” 曹母点头,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对曹员外办的这事十分满意,顺着说起阿宝的嫁妆来。 曹员外与曹母只有这一个女儿,按理阿宝最多只能分三分之一的家财作为嫁妆,其他要归宗族和官府。 然而曹员外和曹母在阿宝出生后,早已考虑到这些。 曹家的田产铺子仅仅是曹员外放在外头让人看的,其他的值钱物件要么放在曹母名下作为她的嫁妆,要么收藏起来不为外人所见。 他们最担忧的是阿宝的夫家侵吞她的嫁妆,在他们去后苛待女儿。现在这件事已经解决大半。 曹家之所以对庄家扒着不放,一是庄绍宗自身条件好,二是庄家知根知底是良善人家。 婚姻与其说是小夫妻情投意合结成鸳盟,不如说两个家庭之间的资源重组。 第12章 过了几日,庄家请的媒人带着两匹文琦并婚书过来,曹员外热情地设宴招待众人。 待宴请的诸人都走后,喝得微醺的曹员外将婚书往妻女面前一放,得意道:“有了这张纸,以后什么就不用怕了。” 这一纸婚书的重量堪比行聘,若是庄家反悔,曹家拿着这张婚书到官府里打官司稳赢。 阿宝欣喜地拿起婚书,一字一字地看完,才红着脸交给母亲,道:“爹娘辛苦了,女儿去厨房给爹煮醒酒汤。” 曹母面带微笑地目送女儿离开,又拿起婚书看了一遍,连声道:“好好好。” 庄绍宗更是开心无比,纳采这日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连弟弟说他傻都不在意了。 庄绍耀只觉得没眼看,大哥也曾定亲,也没见大哥喜欢成这个样子。他又仔细一想,确实没印象,当年他大哥定亲的时候,他才学会走路呢。 庄绍耀不理会二哥那个傻家伙,将心思放回到书本上。翻了年正月十六,他与表弟沈绍祖一起参加东山书院的入学考试。 两位哥哥都是考一次就成了,他若是考不上,来年再考,那真是要羞死人了。 东山书院的入学考试只考帖经墨义以及一篇小文,考试范围是四书以及《孝经》和《性理说》。 这些都是将来科举考试要考到的内容,虽然四书五经常常连在一起,但四书的重要性要高于五经。 四书全部都要考到,而五经只需要学子专通一经即可。目前,庄绍耀正在学四书,还没有开始学习五经呢。 庄绍耀与沈绍祖一起学习,进展颇为喜人。庄曹两家的婚事走到了纳币,据说后年成亲。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过了年,到了正月十六。 庄绍耀与沈绍祖提着文具,在东山书院门口见面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露出疲惫哀怨的表情。 为着这个考试,他俩大年初二还没过去,就被两家家长塞到了桃花沟里的观音庙。 当时庄绍宗笑得可灿烂了,对两位弟弟道:“佛寺清静,你们二人好好学习,我每天过来抽查你们的功课。” 其实观音庙前头的香火旺盛着,但前后两进中间隔了一个大广场,农忙时村里晒些麦豆之类,如今隔绝了大半热闹。 直到元宵节当天上午,沈天明过来接沈绍祖,两人才被放出来,吃了顿汤圆,养精蓄锐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到东山书院门前。 “好好考,不然你考不上,就我考上了,一个人上学多没意思。”庄绍耀笑着对沈绍祖说。 沈绍祖瞪了庄绍耀一眼,道:“我正要把这句话送给你呢。你是不是紧张了?” 庄绍耀一口否决:“笑话,我怎么可能紧张?考个书院而已,又不是考状元。” 沈绍祖冷呵了两声,心中断定,这家伙绝对紧张了,他自己反而放松下来。 两人一起进了考场,分在两间不同的屋子考试。 庄绍耀瞅了左右,发现如他这般年纪的只有两三人,有十来岁的,也有二十多岁的,有衣文秀绮罗的,也有粗布褐衣的…… 在别的私塾学习或许能中秀才,但要想中举人进士最好还是进东山书院。 最近几年中举人的举子都出自书院,好老师与好生源相辅相成,造就了书院如今的名头。 考试分为上午下午两场,上午考完中午出成绩,考上了继续参加下午场的考试,考不中也不耽误回家,端的是为考生考虑。 众考生却被这种考试弄得紧张极了,不知多少人骂东山书院出这个馊点子的人。 其实,这错怪书院了。 科举之路本就是一条艰苦而又坎坷的道路,唯有实力、身体、心态以及运气都上佳者才能披荆斩棘地走过去。 一个入学考试心态就崩了,那以后乡试、会试和殿试,岂不是提不起笔? 残酷而又现实。 交卷的鼓声响起,庄绍耀提着文具出来,与沈绍祖会面,两人互相点点头。 “爹,我饿了。”二人异口同声地分别对各自的父亲道。 “走,我在客栈订了一间房。楼下吃完饭,你俩歇个午觉,下午接着考。”沈天明忙将人接到马车上,与姐夫一起将人送到附近的客栈,留了一个仆人看榜单。 二人从未担忧两小的考不上。庄绍宗正月初十离家之前,对父亲和舅舅打包票说,以两弟弟的学问考书院绝对没有问题。 庄绍耀和沈绍祖两兄弟午睡醒来,洗了把脸,又被送去考场。 一个时辰后,两人考完出来。这次两人倒是没走,与家人坐在马车里等待结果出来。 等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仆役出来张贴考中的名单。庄进与沈天明两人挤到前面去看。 果然,庄绍耀名列第五,沈绍祖名列第三。庄进与沈天明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 “走,那俩小子嘴上不说,心里都紧张着呢。”沈天明乐呵呵道。 这次考试的人除了本县的,还有外县的,可谓是人山人海,但书院只录取了六十名。 庄绍耀和沈绍祖下了马车,得知此事,脸上露出笑容。 庄绍耀抬头看天色,对庄进说:“爹,咱们回客栈去睡觉,明儿一早回家。” “回家?”听到这两个字,沈天明笑起来,指着刚到马车边的庄绍宗道:“我与你爹一起回家,你们留在这里上学。” “不是正月十八开学吗?”沈绍祖道。 庄绍耀补充道:“我们十八日巳时开学,来得及啊,况且我们的铺盖衣服还没带呢?” 庄绍宗一手按了一个,笑道:“怎么没带?我已经替你们带了。爹,舅舅,他们就交给我,你们今晚住一夜就回去,我带他们去宿舍。” 庄绍耀目瞪口呆,沈绍祖也傻眼了。庄绍宗一手拖一个,进了书院的门。 当年他也是这么被大哥拖进书院的。 这样优良的传统特别需要传承下去,太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映出绚烂的笑容。 第8章 东山书院 ◎那吊钱少了两文,让我补上◎ 庄绍宗先带着两弟弟到了宿舍,床上放着铺盖和衣服。 “二哥,还真感谢你啊,连衣服都给我们带来了。”庄绍耀咬牙切齿道。 “二表哥,你对我们真有信心,谢谢你啊!”沈绍祖冷嘲热讽道。 庄绍宗丝毫不在意,仍然笑道:“你们是现在收拾,还是吃完饭再收拾?” 庄绍耀和沈绍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当然是现在啦。” 正好趁着哥哥在,支使他做些活,消解两兄弟心中的郁闷。 庄绍宗明白这俩弟弟所想,但念在他们第一次离家,认命地帮忙扫地擦洗。 收拾完后,庄绍宗领着两人去吃饭。他一边走一边道:“这里的宿舍两人一间,比不得家中,将就些。” “我们俩经常住一间屋子呢。”庄绍耀说完,沈绍祖也跟着点头。 庄绍宗听了,笑起来道:“行,那我就放心了。若有人欺负你,直接来天字一班找我。你们在这里不要怕,山长是咱家亲戚,但也不要仗势欺人。” “要是被我发现了,小心你俩的皮。”庄绍宗又告诫两人。 庄绍耀和沈绍祖应了。庄绍耀听到天字班,突然想起一事,问:“二哥,今年是大比之年,你要参加今年的乡试吗?” 庄绍宗笑起来道:“我《易》才通读了,离乡试火候差远了。” 见提到五经,沈绍祖想起一事,问:“二表哥,我五经将来专精《诗经》好不好?” 庄绍宗点头道:“这五经要选个自己喜欢的,喜欢的才能读下去,发现其中的乐趣与奥妙。” 庄绍耀道:“那我选《春秋》。” 庄绍宗笑起来道:“加上大哥的《礼》,咱们兄弟就差了《书》。” 庄绍耀哼了一声道:“谁让爹爹不准备考试,他要是学《书》正好呢。我听说还有五六十岁的白发童生,咱爹怎么就不考了呢?” 庄绍宗敲了他的头,没有说话。其实道理大家都明白,儿子中了进士,老子还在考举人,着实不好看。 这书院的食堂有大锅菜也有小炒,因着两人是第一天过来,庄绍宗请了两人吃小炒。 庄绍耀猛然发觉他们好像没带束脩,急道:“咱们吃完赶紧去客栈找爹要钱,没钱怎么办?” 庄绍宗笑起来道:“你俩的束脩我已经带了,还有饭费。饭费是按大锅菜交的。” “啊……”这大锅饭一听就知道味道不如何。 庄绍宗好笑地看着两位弟弟如出一辙的表情,摇头道:“你们呀你们,爹和舅舅说你俩花钱大手大脚,又怕你们学坏,让你们每隔三五天找我要一次钱。” 这两人出生后都没受过什么苦,荷包里装着的零花钱能让普通人家吃半个月。 “唉,好吧。”两人无奈应了。 不得不说,这东山书院的炒菜确实美味。两人吃了个肚皮滚圆,被庄绍宗送回宿舍睡觉。 第13章 “不要忘了大哥的吩咐。”庄绍宗叮嘱道。 庄绍光去年来信随寄一部《史记》嘱咐家中父亲与弟弟每日都要看,不可停下。几人也都照办了。 “好……”庄绍耀有气无力道。 “二表哥慢走。”沈绍祖道。 两兄弟回到宿舍,取出《史记》中的“列传”部分继续看。他们快要将列传看完了。 看完十页后,庄绍耀用手支着下巴,颇有些不真实,道:“咱们以后就要像大哥一样,一直考,直到考中进士吗?” 沈绍祖点头道:“爹娘希望我能考上进士。” 庄绍耀叹气道:“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头,没什么滋味。” 沈绍祖道:“老天爷真要把你弄得起起落落,你哭都没地方哭。你自己想想,若大哥和二哥都中了进士,你连秀才都不是,站在他们中间不难受吗?” “哦,到时,我也是进士了,羡慕死你!” 庄绍耀道:“谁先考上还不一定呢?说不定以后官场相见,你要向我行礼呢。谁让我比你先中进士呢。” 沈绍祖冷笑几声,指着自己道:“我第三,你老五。” 庄绍耀道:“周夫子说了,这八股文和你之前写的文章不同,只要将四书五经背熟,再背上三千篇历科墨程、各省宗师考卷并诸大家之文,以后凭什么题目都能作。”1 沈绍祖幽幽道:“所以周夫子至今仍是个秀才呢。” 庄绍耀听了一顿,立马找借口道:“周夫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屁!去年送束脩,我爹随意从匣子里拿了一吊钱并几包杂货送过去。第二天,周夫子找到我说,那吊钱少了两文,让我补上。”沈绍祖道。 “那你补上了吗?”庄绍耀好奇极了。 沈绍祖一脸郁闷道:“补了。我爹送的那几包杂货就值二两银子。” 最让他郁闷的是,周夫子怀疑这两文钱是他拿去买零嘴了,拉着他说了半天君子慎独和诚实守信之类的话。 庄绍耀拍案大笑,道:“舅舅也是的,做什么总想着给人搭头。” 两人正说笑,突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沈绍祖开了门,瞧见两位和他同龄的少年。 “我是邓宽,他叫周敏,我俩住一个宿舍,听到你们这里有说话声,过来拜访。”圆脸少年说道,余光瞥见两张相似的脸,惊讶了一下。 沈绍祖忙请人进来,介绍了自己与身边的庄绍耀。 “庄绍耀?你知不知道有个姓庄讳绍光的进士?”邓宽盯着庄绍耀道。 “我们是同族。”庄绍耀邀请两人坐下。 四人坐下,周敏见两人关系熟悉,便问:“你们是亲戚吗?” 庄绍耀笑起来道:“你好眼力,我俩是姑表兄弟。” 邓宽了然:“原来如此。我考了第四,周敏兄考了第七。我原本以为要与大些的同窗住在一起,没想到却是我同龄的周敏兄,幸甚幸甚。” “倒不是说比我大的同窗不好,舍友年龄相近更有话说。”周敏补充道。 他想来是对这次分到的同龄同窗,十分满意。 “你们是同乡,怪不得学院将你们分到一块呢。”邓宽道。 庄绍耀笑了笑,几个小孩说了一些之前学了什么,以后要一起读书习字的话,便告辞离开。 来书院的第一晚,庄绍耀感觉尚好,一觉睡到天亮。沈绍祖也是如此。 第二日不上课,两人叫上邓周二人游览起书院。这书院经过几次扩建,修得宏大宽敞。 东山书院叫东山,却没有一座山,取得是谢安“东山再起”之意。这汝县千年前是文风鼎盛之地,出过几个硕儒大家。 众人腿短,转了一圈,快到晌午,腹中饥饿,便来到食堂吃饭。 庄绍耀瞧了邓周两人的衣着,不是缎面就是细棉布,想来家中富裕,便道:“咱们去吃小炒如何?” 其他三人也都赞同,结伴去了卖小炒的屋子。 四人说说笑笑进了屋子,张望着找桌子坐下,发现已有四五人围着桌子说话。 庄绍耀认识其中一人,那是他大哥的泰山苏山长,顿时头皮发麻,相必其他四人也是书院中的夫子。 其他三人也发现屋中情形,说笑声顿时消散,人也变得缩手缩脚。 在位五人除了苏山长,一人着圆领袍。另外三位人身穿青领衣,头戴方巾,邓宽他们认出这是秀才的装扮。 邓宽悄悄拉了庄绍耀的衣襟,低声道:“咱们回去吧。” 庄绍耀点头,正要悄不声地退出去,却见苏山长冲他们招手,道:“你们四个过来。” 庄绍耀几人只好恭恭敬敬地走到苏山长面前,行了礼道:“学生见过几位夫子。” 其中一人笑道:“看他们的年龄,定是今年才招来的学生。你们叫什么名字?” 四人都回了,这几人对今年招生都有关注,一听名字就想起了他们的成绩。 另一人笑道:“少年英才,可堪造就。” 苏山长道:“你们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庄绍耀一愣,想到长辈赐不能辞,只好与伙伴们坐下。 饭菜还未上来之前,苏山长几人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地考较四人,摸清了他们的底子。 四人的学问都十分扎实,便是义理不清,也都是因着年少的缘故。 好在饭菜上来后,苏山长几人就停止考较,让他们吃饭。 吃完饭,庄绍耀四人就被猫儿盯住的老鼠,忙不迭地找借口告辞了。 “这些都是孩子呢。”一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摇头笑道:“那个姓庄的是庄进士的弟弟?” 苏山长笑着点头,又道:“沈绍祖是绍光的舅家表弟。” 一人叹道:“他家倒是钟灵毓秀。”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羡慕。 庄绍耀出了食堂,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谁曾想去食堂吃饭碰到了苏山长? “我也是,咱们要不回去吧。”沈绍祖道。 “走,走,赶紧回去。”邓宽和周敏二人也道。 回到宿舍门口,邓宽道:“我刚才没吃饱,我从家里带了果子糕点,咱们一起吃。不必客气,我家里就是卖这个呢。” 庄绍耀与沈绍祖对视一眼,让他们等一下,两人回到屋里拿出瓜子花生,四人一起吃。 二哥虽然将他们的行礼提前拿回来,但给他们带了不少炒货果子,两兄弟姑且暂时原谅他了。 【作者有话说】 1--资料参考《儒林外史》 第9章 庙会 ◎爹,我娘呢?◎ 庄绍宗兄弟在东山书院上学,阿宝在家准备嫁妆。 卢真娘跟着蔡婆婆学习刺绣,她人聪明又肯吃苦,大半年下来竟然绣得有模有样。 蔡婆婆与卢真娘捧着绣好的被套过去,阿宝看了眼,眉头微皱,摇头道:“这个绣得不好,莲叶不够翠,莲花不够红。” “你们重新绣。” 蔡婆婆心中叹了一口气,再重新绣就是第四次返工了。 第一次是因为阿宝嫌弃凤穿牡丹的花样太俗,换成了并蒂莲花与鸳鸯。 第二次是因为鸳鸯的毛色不鲜活。 第三次是因为莲花要添几枝半开的。 “小姐,若是再绣,这被面就不能要了。”蔡婆婆劝道:“莲叶放到阳光下可翠莹莹的,莲花也是红艳艳。” 阿宝道:“这被子是晚上用,还是太阳底下盖?” 蔡婆婆沉默,与卢真娘出了小院,满脸愁苦,对卢真娘道:“绣线是从府城让人捎来的,已经是最翠最红的线。” 卢真娘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绣得不好拆了重绣,但是这……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两人一路愁苦地往回走,碰到过来探望女儿的曹母。 “这是怎么了?阿宝那丫头又闹了什么?”曹母一见两人神色,便问道。 蔡婆婆将刚才之事道明,曹母听完伸手拿起被面看了看,绣得栩栩如生,灵动无比。 “不用改,就这样了。明年就要出嫁,鞋子、手帕、衣服、枕套都要绣,哪有时间来来回回地改?”曹母拍板定下,蔡婆婆喜之不尽。 曹母带着丫鬟来到阿宝的院中,说她道:“你呀,越发挑剔了。一个被面而已,来来回回返工成什么样子。” 阿宝拉着曹母的胳膊道:“那是要天天见的,颜色不正不行。” “那颜色我看着就正。”曹母坐在椅子上,阿宝给她端来茶水道:“我小时见过娘有一件衣服,翠得绚丽辉煌,那个才叫翠呢。” 曹母端着茶想了半响,没想起来,道:“你许是记错了,要真有这么一件,我怎么记不起来?” 那件衣服的翠影如浮光掠影地闪过,阿宝只记得翠得格外好看,其他的也记不起了。 曹母见阿宝努力回想的样子,笑了:“你呀,这是想要我的私房呢。” 第14章 “把匣子放到桌子上,你下去吧。”曹母对捧着红漆匣子的丫鬟道。 阿宝眼睛一亮,打开匣子,只见里面光芒璀璨,都是些金银珠玉、玛瑙翡翠、水晶琥珀制的首饰。 阿宝拿出一对黄金嵌红宝石的镯子戴在手上,道:“娘,你有这些好东西竟然藏着掖着不让我知道。” 曹母摇着团扇,指着匣子道:“财不露白。喜欢吗?” “喜欢!”阿宝又将一对白玉钗插到头上,在铜镜前左右端详,对这些首饰更是爱不释手。 曹母起身道:“留几个在外面你平日戴,其他的收起来给你当嫁妆。” 阿宝拉住曹母的衣袖,嘴里说着娘的好,又道:“我记得娘你有一匹妆花织锦缎……娘……” 阿宝眼巴巴地看着曹母,曹母用团扇点阿宝的头,坚定道:“不行。” “娘,那个颜色正,我正好做嫁衣。”阿宝撒娇道。 曹母上下打量了阿宝一眼,道:“好东西不能给你糟蹋了。” 阿宝摇着曹母的胳膊缠了半天,曹母竟然铁石心肠不肯允诺。 阿宝又去找曹员外帮忙说话,曹员外却被人叫走到关帝庙商量庙会的事情。 二月十五关帝庙举行庙会,夏总甲叫来镇上乡下的人过来出钱凑份子办庙会。 镇上的大财主曹员外和毛员外自然不能少了。 曹员外过来,先进关帝庙拜了拜关公,然后才到后面,与众人见过礼,坐在沈天明身边。 关庙的和尚捧茶过来,曹员外接了道谢,与沈天明小声闲聊。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曹员外抬头看去,只见夏总甲提着赶驴的鞭子进来,一边走,一边捶背道:“我来晚了!” 他边说边径直坐在榻上,将鞭子抛给和尚,道:“我不比你们,这些日子忙上忙下,一会儿江父母叫我,一会儿李老爷唤我,竟然一时离不了身。” 一人道:“谁让你受两位老爷器重呢,我们想忙还不能呢。” 夏总甲闻言笑了两声,看见曹员外道:“好你一个曹员外,结了那么一家好亲,竟然不知会我们。” 曹员外笑道:“等将来小女出嫁,夏总甲你可要赏脸过来喝几杯酒。” “那是一定。”夏总甲道:“等下张老爹请我去吃酒,往年什么章程,今年就什么章程。” 说罢,夏总甲看向毛员外道:“毛员外,你是咱们镇上的大财主,可不能出少了。” 曹员外听到这话一愣,往年这句话都是夏总甲对他说的,他被众人压着出了四两银子的大头,其他加起来还不到二两。 毛员外也是一愣,本想要反驳,想了又想,最后笑道:“那、我就出二两银子。” 曹员外笑道:“我与毛员外一样。” 众人拼凑出五两多的银子,夏总甲掂了掂,起身道:“行吧,就等着下月十五看大戏。”说罢,又离开了。 曹员外与沈天明结伴出来,初*春里大地和野草的清香,弥漫着香火中。 曹员外看见有人挎着篮子洒白灰,道:“这么早就开始占地方了。” 那人听了,接道:“好地方就要老早占着,昨儿就有人撒灰了。” “这隔两天就看不出了吧。”曹员外道。 那人笑道:“我们天天过来撒,上午散了,下午接着撒,庙会那几天可是好日子。” “那恭喜你发个好市。”听到曹员外这话,那人道了一声谢。 走远了,沈天明笑道:“往日都是你出大头,夏总甲今日是改了性子啊。” “不过几两银子的事情,随他去吧。”曹员外无所谓,又道:“福运酒楼新出了一道菜,据说滋味不错,咱们去尝尝?” 沈天明想了想,道:“大年节的,家中不是鱼就是肉,倒想吃些菜蔬。今儿家里仆人去野地里挖了一篮子荠菜,曹兄若是不嫌弃,不如去我家吃荠菜馅的饺子。” “好,不错。这个时候荠菜就能吃了?”曹员外脚步一转,跟着沈天明回去了。 “年底就打春了,荠菜长得不瘦。”沈天明道。 “那我有口福了。” 等曹员外回到家中时,天已经黑透。阿宝只好第二天去歪缠父亲,让父亲帮忙说话。 曹员外摊手道:“那是你娘的嫁妆,我可做不了主。”阿宝气得跺脚走了。 “这孩子藏不住好东西。”曹母叹气道:“这点不像我,像你。” “那匹锦缎本就是她的,只是……女婿要是中了举人,倒是可以穿,但女婿今年又不准备考试。”曹母叹气道。 曹员外没说话,只是坐在一边陪笑。 时光流逝,庄绍耀终于等到了休沐,一出书院门就撒了欢地跑到自家的马车上。 “憋死我了,以后天天这样,该怎么过啊。”庄绍耀靠在车壁上长吁短叹。 沈绍祖也是一副被掏空了的样子,双眼无神。 唯有庄绍宗精神奕奕,道:“时间长了,就好了。” “我现在脑海中都是四书五经,我这一辈子就要和四书五经死磕了。”庄绍耀努力地晃脑袋,似乎要把四书五经晃出去。 庄绍耀和沈绍祖七歪八扭地半躺着休息,马车悠悠地往前走,车轮从浅草乱花中滚过。 不知走了多久,庄绍耀隐隐听到鼓乐之声,立刻直起身子,掀开车帘,遥遥看见镇上的轮廓与人烟。 “别睡啦,别睡啦。”庄绍耀摇着沈绍祖道:“咱们到镇上了,你听听……” 沈绍祖睁开眼睛,竖起耳朵,也听到了鼓乐之声,眼睛露出惊喜叫道:“这是关帝庙前的戏台在唱戏呢!” 庄绍耀欣喜地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咱们一起去看。” 两小孩迫不及待地催董大快点赶车,但车子越走越慢,最后董大掀开车帘道:“大少爷,前面人太多,走不动了。” 叫卖声、说话声、吵闹声、咚咚喤喤的鼓乐声以及食物的甜香、焦香、肉香、糯香,一时间耳鼻都不暇接。 “啊,我下去,我下去!”庄绍耀说着就要跳下马车,但却被二哥拽住衣领。 庄绍宗淡淡道:“董大,你送绍儿回去,我们在这儿等你回来。” 庄绍耀挥舞着手臂,扭着身体,道:“我要下去,这是庙会,一年一度的庙会啊!” 庄绍宗将人按住道:“老实点,你都出去一个月,爹娘正挂念你,早些回去,明日再来看。” “我看看就回去。”庄绍耀辩解道。 庄绍宗朝捂嘴偷笑的沈绍祖点头,道:“快回家,镇上人杂,你若出去,带上仆人。” “好嘞!”沈绍祖的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笑意,特意冲庄绍耀挥手:“我走啦!” 说罢,就利落地跳下马车,由董大跟着回家。 庄绍耀道:“二哥,你让我出去吧,我在镇上三四年,闭着眼都知道路怎么走?” 庄绍宗摇头道:“我还能不知道你?坐着等着。” 庄绍耀颓然地坐下来,趴着车窗,眼巴巴地看着外面,好不可怜。 “大叔,给我来两张烧饼!”庄绍耀突然对卖烧饼的大叔大叫道。 烧饼的味道太霸道了! 大叔用油纸包着烧饼过来,笑问:“小少爷,许久未见,你去哪儿了啊?” 庄绍耀接过来,递给他三文钱,道:“我去县城里读书去了。” “读书好,读书好,看将来考个状元郎。”大叔笑道。 庄绍耀笑回:“承你吉言。”他将烧饼分了一个给庄绍宗,道:“看我对你多好,买两个烧饼,还记得分你一个。” 庄绍宗接过来,走了一路,他也饿了,遂咬着吃起来。 两人吃完烧饼,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熟悉的说话声。 庄绍耀打开车帘,惊讶地看着眼前人,道:“爹,我娘呢?” 庄进一顿,让出身体,庄绍耀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爬下马车道:“娘,你也来了。” 沈母道:“你舅妈接我来镇上看戏,你是同你爹一起回去,还是与我去你舅舅家?” “我当然和娘在一起。”庄绍耀立马道。 他说完还冲庄绍宗摆手道:“二哥,你和爹回去吧,我明日再回家。” “娘,我们走!爹,我走啦。”庄绍耀拉着沈母的手迫不及待地想冲向戏台。 第10章 大嫂苏蕙仙 ◎那可是朝廷,不是村里的草台班子◎ 镇上人多,沈母牵着庄绍耀的手,几乎是挤着人往前走。 路旁边都是卖东西的摊位,有卖油条包子的、有卖糕饼甘蔗的、有卖香烛纸马的、有卖尺头丝线的,有卖荷包香囊的…… 庄绍耀手里拿着两块麦芽糖,挤过人群,来到戏台前,见到了沈舅母与沈绍祖。 沈绍祖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嗑,见到庄绍耀笑道:“你得谢谢我,是我让姑姑去接你呢。”说着要分庄绍耀瓜子。 庄绍耀见过舅母,两人站在一处,送麦芽糖让沈绍祖吃。台子上的老旦咿咿呀呀地唱着。 第15章 “不是在翻跟头啊?”庄绍耀大失所望。 沈绍祖道:“你来的不巧,已经进去了。” 庄绍耀泄气道:“这要唱多久啊?” 沈绍祖摇头,提议道:“咱们戏台后面看看?”庄绍耀同意,与看得入神的母亲说了一声。 沈母嘱咐了他一句不要走远,就看庄绍耀与沈绍祖手牵手跑了。 戏台用柱子木板搭起来,恍若是建在空中的楼阁。两人打闹着进了戏台下面。 戏台下面有几个小孩绕柱子玩,两人从下面绕出来到了侧面,戏台上面的人走过,发出咚咚的脚步声。 两人踮起脚透过入口往里看,后台乱糟糟的,有人在换衣服,有人在化妆,还有个青衣等待进场。 “又是旦角,咱们去其他地方玩吧。”庄绍耀不感兴趣道。 “走。”沈绍祖也同样不感兴趣。 两人一起往前走,路过打银首饰的摊子,叮叮当当的捶打之声闯入他们的耳朵里。 他们各买了一杯糖水解渴,正喝着突然有人叫他们,转头看去原来是私塾的同窗毛大器。 “大猫!”庄绍耀放下碗,惊喜抱着毛大器拍了拍他的后背。 “滚,不要叫我大猫,我叫毛大器,大器晚成的大器。”毛大器笑着推开庄绍耀,吐字清晰道:“小芍药。” “滚,你舌头捋不直啊。”庄绍耀笑骂道。 “大猫。”沈绍祖淡淡道。 “呵,小猪。”毛大器回道。 庄绍耀一手揽着毛大器一手揽着沈绍祖,道:“大器,你明年能不能考东山书院啊?现在书院里人人都爱学习,我找不到人玩。” 毛大器郁闷道:“我也想今年就去,但是没考上啊,都怪爹娘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大器晚成,可不是事事比别人慢一步? 沈绍祖道:“不说了,咱们好好玩。大器,你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毛大器伸手指了镇西头道:“那里有玩杂耍的,耍猴的,还有走迷宫的,要不要去玩玩?” “走!”庄绍耀道。 他们往西头走,半路上听到戏台上传来锣鼓声以及众人的喝彩声。 庄绍耀猜测道:“莫不是武生上去翻跟头了?”他想回去看看呢。 毛大器拽着他往前走,道:“唱的是《窦娥冤》,哪有什么武生,咱们去看耍猴。” 三人先是交钱看了耍猴的和玩杂耍的,又走了趟迷宫,天光昏暗,才被过来找他们的仆人带回家。 吃了晚饭,庄绍耀听到外面的锣鼓声又响起来,催促道:“娘、舅妈,咱们过去看看呗。” 沈舅母道:“这回可不许像下午那样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 庄绍耀和沈绍祖连连保证,才被两位长辈带着去看戏。结果看到一半,两人都犯起困,被跟随的仆人背回来。 第二日上午,庄绍耀就和母亲回到家中,先被父亲考较了功课,才被放出去玩。 看到三子迫不及待的样子,庄进眉头微皱,庄绍宗笑道:“三弟年纪小,性子活泼,等长大就好了。” 庄进摇头道:“你和你大哥小时就不是这样的。” 下午,庄绍耀被送回学院,庙会上的快乐渐渐被枯燥的学习替代。 庄绍耀的学习成绩逆流而上,但日子却过得平淡无波。 又一年的春天却起了涟漪,他大嫂苏蕙仙携儿女回乡,数着日子应该到了汝县。 庄绍宗与两位弟弟请了假,一起侯在城门外等待大嫂的车架。 春光泼洒了漫山遍野,连天边也染上桃花的色彩,路旁的垂柳摇曳着深深浅浅的绿,道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庄绍耀翘首而望,过了一辆又一辆的马车,却不是自家的。 金灿灿的太阳转到半空中,突然他精神一震,指着前方道:“我瞧见了董二了!” 说罢,兄弟三人跨上马,争先恐后地往前跑。 驾着马车的董二看到自家少爷,又惊又喜地禀告了大奶奶,停在路侧。 “大嫂!”庄绍耀叫道。 马车上窗户帘子掀开,露出一张温和可亲的脸庞。苏蕙仙笑道:“二弟、三弟、小弟,你们怎么来了?” 庄绍宗下马拱手行礼,道:“见过大嫂。爹娘命我等来接大嫂。大嫂一路可好?平儿宁儿可好?” 苏蕙仙身子一侧,车窗里挤进一个小脑袋,稚声稚气,也不认生,在母亲的介绍下叫道:“平儿见过二叔、三叔和小叔。” 庄绍宗讶然道:“平儿长这么大了!竟然一点都不怕人。” 苏蕙仙将平儿抱在一边,道:“外面天气尚冷,咱们回家。” 庄绍宗问道:“大嫂,一路辛苦,是否要在城中歇脚修整?“ “不敢让爹娘挂念,咱们直接回家。” “嗯,咱们回家。”庄绍耀笑起来道。 兄弟三人护在马车两侧,一路朝家中急走。春风吹来,麦田泛起绿色的波浪,仿佛在推动众人的脚程。 村中很少有外人过来,在田里劳作的众人抬头看见这样的架势,纷纷起身观看,然后猜测究竟是谁家来了的贵客。 无所事事的小孩儿和老人跟在马车后面,浩浩荡荡地来到庄家。 苏蕙仙下了车,抱着一岁大的女儿,四五岁的儿子则有庄绍宗牵着。她一边与认识的老人孩童说话,一边走到正堂,拜见父母。 庄进与沈母在媳妇孙子孙女磕完头,连忙将他们叫起来,激动道:“快起来,一路可都顺利?” 苏蕙仙回道都顺利,只是平儿路上染了风寒,在都城耽搁了几日,现已经都好了。 沈母心疼地将孙儿抱在怀里摩挲揉捏,埋怨大儿子道:“他离开京师去当差,又不是不回来,你们留在京师又怎么了?” 苏蕙仙笑道:“相公说我们夫妇这几年未曾在家,不能侍奉爹娘膝下,常以为憾。” “而且当年走时平儿年幼,如今平儿已经知事儿,宁儿也未曾见过祖父祖母的面,所以知道二弟的婚事就迫不及待地催我回来,替夫君尽孝,为爹娘分忧。” 庄进颔首道:“你们都是好的。老大家的,一路颠簸,平儿与宁儿想必也累了,你带他们去休息。” 苏蕙仙恭敬地道了一声是,抱着女儿,出了正厅。她低声吩咐将从府城带来的糕点,分给来院中围观的孩童老人。 众人得了糕饼,说了一会子话,心满意足地散去,不一会儿众人都知道庄家在京师当官儿子的媳妇回村里了。 苏蕙仙母子三人换了一身衣服,宁儿由丫鬟双红哄着在屋内休息,平儿风寒才好精力不济泛起困,由养娘盯着睡觉。 苏蕙仙坐下来,将从京师带来的伴手礼送到各处,喝了几杯茶水,精神焕发。 她来到客厅,看见爹娘和几位弟弟坐着说话,道谢道:“我这一路而来劳爹娘惦念,弟弟们担忧。” 沈母道:“自家人何必见外,你怎么不去休息?” 苏蕙仙摇头道:“我不累。爹娘……” 她说着顿了顿,道:“相公的差使改了,变成提督陕西学政。”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陕西这几年不太平,匪祸横行,去陕西当官被人视作畏途。 “怎么就去陕西了?上回来信,不是说光儿得圣上赏识,准备任他去江西主持乡试吗?”庄进不可置信道。 江西乃是文风鼎盛之处,吉安府更是名人辈出,与陕西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差使性质不同,主持乡试是临时差遣,事了回京;但学政却是地方官,三年一任。 最重要的是差使的内容也不同,乡试是选拔举人,学政是选拔秀才。 云泥之别,着实让在座的几位接受不了。 苏蕙仙憋了一肚子的话,庄绍光的意思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与他不好说,与家人则没有那么多顾忌。 去年先帝龙驭宾天后,新天子登位,有澄清宇内,扫出污浊之志。 他先将先帝宠爱的一众佞臣贬的贬,杀的杀,又召翰林院的学士前来奏对,问询国策。 庄绍光进退得宜,腹中又有筹谋,得了圣天子青眼,暗暗记住了他的名字。 恰逢庄绍光那一届的庶常馆散馆考试,他考了第二名,更得天子看重。 圣天子新年改元,迫不及待地诏开恩科,命庄绍光为江西乡试主考官,为朝廷擢选人才。 诏书已下,庄绍光正要收拾东西前去江西。 有人进言,庄绍光同进士出身,怎么能去人文渊薮的江西主持乡试,岂不是让江西举子嗤笑圣上识人不明? 于是,圣上改了主意,听从那人的意见,将庄绍光从江西挪到陕西,职务由乡试主考官改成学政。 “皇帝金口玉言,怎么能朝令夕改?”庄绍耀脱口而出。 庄进立即斥道:“住口!圣上玄鉴深远,岂是你能明白的?” 庄绍耀撇嘴没有再说话,庄绍宗与沈绍祖也是一脸的惊讶不解与郁郁。 第16章 苏蕙仙说完,心中的郁气散了一半,继续道:“相公比我先一日出发,他身边带着老成的长随,托我与爹娘说让你们不要担忧。” 庄进点头,道:“光儿是朝廷命官,我不担忧他的安全。光儿对你和两个孩子怎么打算?” 沈母一脸忧心忡忡,道:“陕西乱着呢。” 苏蕙仙道:“相公也是这么考虑的,让我带着儿女在家中住下侍奉父母。” 沈母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你们的院中都好好留着呢,在家好。” 潘妈等仆妇整了一桌席面,为苏蕙仙母子接风洗尘。庄绍宗兄弟吃完饭,又骑马赶回学院上课。 路上,庄绍耀对兄长改任的事情思来想去,心中更加郁闷。 学政清贵,若是一开始任这官,庄绍耀虽然觉得与大哥不衬,但当官不仅靠才学能力,他哥是孤寒之士没背景,他也就认了。 但先给予高位,诏书已下又改诏令,这不是溜人耍吗? 那可是朝廷,不是村里的草台班子。庄绍耀生出一股郁闷来,庄绍宗与沈绍祖也心中不乐。 第11章 乡试 ◎三场辛苦磨成鬼◎ 庄绍耀在回书院的路上,觉得当今反复无常之外,总觉得忘了什么东西。 直到回了书院还苏家的马匹时,庄绍耀才恍然大悟,一脸惊喜地看着二哥。 庄绍宗他正与苏家一个仆妇说话,只听到:“大嫂一切安好,平儿与宁儿略带倦色,但精神尚好。大嫂说等家中收拾妥当,就来探望山长与夫人。” 庄绍耀等他送走仆妇,一脸兴奋地拉住他的手,道:“二哥,朝廷恩科是今年开吗?今年也是大比之年,难道是一年开两科?” 沈绍祖听到这话,也一脸急切地盯着庄绍宗的眼睛。 庄绍宗点头道:“下个月开恩科,今年八月的秋闱照常开。” “果然。”庄绍耀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沈绍祖激动道:“今年乡试的录取比例比往年高一倍,那二哥你……我天啊,皇恩浩荡……” 庄绍耀连连点头,恩科与秋闱只差四个月,复习时间短,就看谁的基础牢。 恩科录取一批,秋闱从剩下的人中再录取一批,这对于今年报考的考生极为有利。 庄绍耀一把拍在二哥的胳膊上,道:“二哥,你运气真好。”沈绍祖也连连点头。 庄绍宗轻咳一声,道:“所以今日我不在家中停留就直接回来了,而且乡试之前我不打算回去,准备一心精研文章。” 庄绍耀连连点头,道:“对,二哥你放心学习,家里有我呢。” “还有我。”沈绍祖附和道。两人衷心地为哥哥今年的际遇而感到高兴。 庄绍宗笑着摸摸两弟弟的头,道:“咱们回去继续上课。” 庄绍耀与沈绍祖重重地点头,两人回到教室。庄绍耀突然问沈绍祖道:“弟啊,二哥因为乡试要回来学习,咱们为什么要回来啊?” 沈绍祖一愣,反应过来,脸色微变道:“被骗了!” 既然请假,那就请个痛快,至少过个夜再回来。像沈绍祖急匆匆地连家都没回,就跟着庄绍宗捉急忙慌地回学院了。 两人面面相觑,狠狠锤了一下桌子,暗恨自己反应慢,脑子被哥哥带着走。 “庄绍耀、沈绍祖,认真听讲!”夫子眉头微皱,点名批评这两个学生。天赋好,更需要严加教导。 今日后,庄绍耀就很少见二哥,每次从他手里拿零花钱,也是匆匆一面。 庄绍宗许是脑里装了许多文章,兄弟见面仅有的几句寒暄话里时不时溢出艺文碎片,甚至连眼睛似乎都没从书中抽出来。 今年机会难道,连教导的夫子都有心要试一二。 “今年书院据说有三十多人要参加乡试呢。”庄绍耀拿打听回来的消息对沈绍祖道。 沈绍祖惊呼:“咱们学院有那么多秀才?秀才不是很难考吗?” 庄绍耀道:“有几个是捐的监生。” 沈绍祖叹气道:“咱们考个秀才千难万难,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有人花几百两银子就能跳过秀才,直接去考试,未免不公。” 庄绍耀招手,低声道:“考秀才确实辛苦,考举人的资格也确实可以通过几两银子买到,但因考秀才学到的知识是多少银钱都买不到的。” “只要有钱,可以用钱捐个监生,买个同知,但却买不到举人。唯有实实在在的学问才能考上举人。” 沈绍祖听了,道:“你说的对,是我考虑少了。若不要考举人,其实这个监生的资格买来没有大用。想用监生的资格考举人,还需要真材实料。” “孺子可教也。”庄绍耀像模像样地点点头。 沈绍祖笑了一下,推他道:“你学夫子学得还挺像呢。” 两人在书院说话,而庄绍宗则进了考场,参加他人生中的第一场乡试。 这或许是最后一场,或许不是。 庄绍宗四月初八入场,初九子时,第一场的卷子从号房巷口栅栏门缝隙中递入开始考试,初十戌时清场。 第一场考试至关重要,决定能否中举,以及中举的名次。 考试的内容是《四书》文三道,《五经》文四道,总共七篇文,按照一定的格式在不到二十四时辰内中完成,题量不可谓不重。 庄绍宗心中惴惴,渐渐满盈的月亮在西方徐徐落下,清辉散落在试卷上,带来蟾宫的寒意。 看试卷之前,庄绍宗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月亮。 明月上的阴影是桂树吗? 他忍不住伸手,鞠了一捧月光,蟾宫中桂树上的桂花是否就藏在月光中? 想到此处,庄绍宗失笑,将那捧月光掩在试卷上,心中的不安渐渐散去,试卷上的题目映入眼帘: 《四书》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是夫。 不诚无物。 汤执中,立贤无方。 《易》 忠信所以进德也。 其旨远,其辞文。 形而上者谓之道。 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1 庄绍宗看完并没有立即开始写,他将试卷小心地收起来,然后将两块号板合二为一,蜷缩在上面睡觉。 幸好四月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但庄绍宗这一夜醒醒睡睡,迷迷糊糊在太阳升起后醒来,要了水洗脸吃饭,收拾妥当后,开始答卷。 庄绍宗学完《易》经后,就开始大量地写艺文、背艺文、修艺文,没有一天离了艺文。 在不懂的人看来,八股文恍若天书,但对他们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学子而言,八股人已经刻入他们的骨髓,如同喝水一般。 庄绍宗初九那日精力集中,晚上燃烛,写完七篇才睡去,第二日准备修改誊抄。 他精力集中,没有注意到贡院中的事情,自然不知道有两名考生紧张之下昏厥被抬了出去,又有几名考生频繁出恭,引来考官不断皱眉。 庄绍宗没有第一批出场,而是在傍晚随众人出了考场,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这次汝县的考生住在汝县宾兴买下的宅院中,曹员外作为宾兴的董事又加上他准女婿要参考,自然就跟来了,操持众人的衣食住行。 庄绍宗回到房间,董大董二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供其沐浴。 两人没有问少爷考得如何,沉默地伺候少爷洗完澡,又端上一直盯着厨上做的饭菜。 庄绍宗吃完,就躺在床上睡去。温暖柔软的被褥如卧在云朵上,庄绍宗睡梦中犹觉得一切是梦,他实际上躺在又窄又小又硬的号房中。 次日下午,庄绍宗备好食物文具,提着进入考场。第三场也是如此。 虽然后面两场不如第一场重要,但后两场写得突出的话,仍然有可能会被内帘官荐卷,继而榜上有名。 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煞人。2 乡试结束后,庄绍宗回来吃了饭,又被灌了一碗汤药,然后坐下默写考试文章。次日一早,带去苏山长品评。 庄绍宗此时比在贡院考试还要紧张。苏山长与张举人面前围着一群学子。东山书院只有两位举人,也唯有他们能点评众人文章。 庄绍宗焦急地等待中,其实在昨晚誊抄时,他发现自己破题没有破歪,但是文中有几处不妥。 当日在号房中检查许多遍,也没有检查出来,昨日一默写就发现错了,庄绍宗是红着眼睛,忍着锥心之痛才誊抄完。 学子等待的过程中,纷纷讨论,有的将自己的文章传给别人看,有的紧紧捏着,眼巴巴等待山长和张举人。 终于轮到庄绍宗了,他将文章递给苏山长。苏山长接过来,仔细观看,用心点评,最后对他道:“你的文清真雅正,稍欠老道。明日不要懈怠,继续在屋内读书习字。” 庄绍宗闻言,如同一盆冷水泼下,半响没回神。 苏山长回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回神,将文章接过,恍恍惚惚地回到屋内,坐在椅子上,连腹内的鸣叫也不搭理。 第17章 最后还是董大将他叫回神,庄绍宗味如嚼蜡地吃了饭,浑浑噩噩地改起文章。 每个省都有自己的乡试举人录取名额,河南省只有七十一名,这七十一个名额由数千人争夺,竞争极其惨烈。 河南乡试录取名额最高时,是正德年间。时任内阁首辅是焦芳,这人趋炎附势,毫无原则,厌恶南人,赞誉北人,依附太监刘瑾。 刘瑾是陕西人,他大笔一挥将陕西乡试举人名额提到了一百名,奏表到首辅焦芳手中。 焦芳立马通过,并顺势将老家河南的乡试中举名额提到九十五名。刘瑾被诛后,陕西和河南的乡试中举名额恢复到之前。 即便是苏山长点评完,这些考生没有一个松懈的。他们仍然继续复习,为可能存在的八月乡试而努力。 这次不行,不用等三年,只要四个月。 庄绍宗也如此,但也许是因为焦虑,他整日睡不安稳,梦境缤纷,有梦见中举的,有梦见不中的,也有一生都考不中的…… 睡得不好,胃口不佳,又用功苦读,整个人看起来神色憔悴。 曹员外为了避免给准女婿压力,一直在后方为众人操持庶务,没有出现在庄绍宗面前,恍若未来一般。 时间一点点流逝,到了五月初五,太阳炽烈,恰好是恩科发榜的日子。 庄绍宗想去,但不敢去,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徒惹烦恼。 “庄兄,一起去看发榜?”庄绍宗抬头,是山长评价有望中举的那人。 “我还要看书,预祝李兄获得好名次。”庄绍宗顿了顿,勉强笑起来道。 那人拱了拱手,与朋友结伴而去。 又有几人过来叫庄绍宗,不断拨弄着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然而,他的目光落在书上,这是苏山长前几日过来要他查漏补缺的地方。 “我还要看书,预祝你获得好名次。”庄绍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回答。 院落变得静悄悄的,嘴上说要看书的庄绍宗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锣鼓声越来越近,这是报喜的衙役。 庄绍宗嘴角扯起一抹哭似的笑容,默默地关上门窗。 热闹是别人的,而他什么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12-资料引用《科举史话》。科举的内容参考明清。 第12章 乡试 ◎他真的中了?◎ 夏阳透过梧桐树,在窗前的桌子上留下斑驳的光影,鸟鸣声伴着微风中的叶浪,清脆悦耳。 阿宝趴在桌上出神,脸上时不时逸出几抹像蜜一样的笑容。 她的眼睛似乎落在眼前的银钗、褪了色的草编、木雕和卷边的书信上,又似乎透过这些在想什么人。 桌子上还放着玉罄、盛满红樱桃的缠丝白玛瑙盘、汝窑花瓶,花瓶中插着几枝娇嫩的姚黄牡丹。 “阿宝,阿宝?”阿宝的身子一颤,仿佛吓了一跳,回头正要斥责,却发现是母亲。 “娘,你怎么不出声,吓了我一跳。”阿宝不敢斥责,小声埋怨道。 曹母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玩意儿,心中轻哼了一声,就女儿这个不值钱的样子,也就是生在了曹家,若是别处,恐怕连骨头渣子都被啃光了。 “今日放榜,你随我去给菩萨上柱香,保佑女婿中举。”曹母道。 阿宝玩着衣摆不想去,神佛之言是虚妄,她根本不信,而且据庄家二哥哥年初的信,他对秋闱颇有信心。 “我不去,考试的人家都要求菩萨,菩萨要允这个,又要照顾那个,但哪来那么多的中额?最后菩萨还不是要靠文章好坏排名次?”阿宝道。 曹母先是斥她几句,又忙向菩萨赔罪。“今日是放榜,你必须和我要去。” 曹母态度强硬,阿宝只好跟在她后面进了小佛堂。佛龛里放着一尊德化窑白瓷观音,悲悯地看着世人。 来都来了。 阿宝跪在母亲身侧,双手合十,心中祝祷庄家二哥哥早日中举,又祈祷自己将来与夫君情深义重,百年好合。 跪拜完,曹母问阿宝:“你要和我一起去关帝庙吗?” 阿宝连忙摇头,她连家中的小佛堂都不想来,更不用说关帝庙了。 曹母只得作罢,与女儿一起出了屋子。阿宝道:“娘,庄家二哥儿他是考举人,要拜孔圣人,你为什么拜观音?” 曹母一愣,随手一巴掌拍在女儿身上,道:“别浑说。诸天神佛都认识,咱家与孔圣人不熟,只与菩萨熟。菩萨吃了咱家那么多香火,一定会和孔圣人文曲星好好说道,让宗哥儿中举。” 说罢,她又对阿宝道:“你在家中绣嫁妆,不许偷懒,无所事事。” 阿宝嘟着嘴应了,回到屋内,又坐在桌前发呆。她现在无心刺绣,将一堆活计推给了绣娘。 离九月仿佛很久,但似乎又很近。 庄绍宗掩了门窗,耳朵却不自觉地竖起来。院中热闹起来,似乎听到有人在恭贺考生。 反正不会是他。 想要躲起来不管一切,但他的教养不允许这么做。他推开房门,走向被众人簇拥的那人,站在外围,心滴血,脸带笑,拱手道贺。 “李兄得偿所愿,真好啊。”旁边一人感慨道。 庄绍宗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是啊,真好啊。”周围是吵嚷的人群,但他却感到了孤寂。 李姓同窗坐在苏山长下首,在心神不宁的庄绍宗看来,他在高谈阔论,实际上却是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众人不嫌弃,纷纷描补附和,又争着要看他的文。 曹员外余光瞥见准女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叹了一声,果然是年轻人,还没经事儿。他十八岁时,还不知道下一顿吃什么的。 这李举人多大,他多大?他要是中了,便是少年天才了! 正说着,突然外面又传来一阵锣鼓声。苏山长等人忙站起来,领着众人出去接这泼天的喜讯。 “恭喜府上史姓讳慈明老爷中了乡试第四十九名。” 曹员外赶忙递上红包,让仆人领衙役去喝茶。 又是一阵恭贺,不过这位新任举人老爷性子急,亲自去看榜尚未回来,这份喜悦暂由山长接着。 今年汝县超常发挥,一下子中了两位举人,简直让他几乎把脸笑僵了。 众人回到大厅内继续说笑道喜,但心中似乎还在等待那渺茫的希望。 庄绍宗也是一样,但仿佛过了百年那么久,这锣鼓声也在远去*,只得认命地收拾好心情。 一局尘埃落定,他要在另一张棋盘上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 突然一阵锣鼓声由远及近,瞬间绷紧众人的心弦,有谁会又是漏网的鲤鱼呢? 庄绍宗表情镇定,但砰砰的心跳声出卖了他。他随大流地出了门,准备强颜欢笑继续恭贺同窗。 精神恍惚的庄绍宗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眼睛闪过茫然,同窗围着他绕成一个圈子,苏山长笑吟吟地抚摸着胡须。 “山长,是谁中了?”庄绍宗不可置信道。 周围人七嘴八舌道:“庄兄,你中了,你中了!” 庄绍宗此时闻言犹如在梦中,盯着苏山长,又问:“我中了?我中了?” 苏山长重重地点头,大怀欣慰道:“贤侄,你中了乡试七十一名。” 庄绍宗浑身一阵寒一阵热,继而狂喜将他淹没,眼睛如前一位举子一样红了起来。 他中了! 庄绍宗被旁人簇拥着坐在曹员外下首,曹员外也是万分激动,嘴唇微颤,不住地道:“中了啊,中了好,中了好!” 庄绍宗的心神一直飘忽在外,仿佛觉得自己还是在号院,狂喜之后是犹疑。 他真的中了? 在书院的考核中,庄绍宗的名次并不靠前,经常徘徊在□□名间,没想到竟然是他中了。 三十多名考生,三人中正榜,二人上副榜。苏山长就像丰收的农夫,一整天都在笑。 “东山书院,东山书院,咱们汝县文风又东山再起了!”苏山长与每一个接触的人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百年后的今天,东山书院结出了硕果,一举打破记录。 中乡试副榜不能如正榜一般可以继续参考会试,对于考生是个安慰,说明他只差一点点,努努力或许运气好些下一科就可以考中。 今年更是有不同寻常的含义,副榜上的人只要不出意外就可能名列八月秋闱的正榜。 不过,这些都和庄绍宗没有关系了。虽然是擦边入选,但毕竟是入选,无须再同这些秀才争夺名额了。 他以后将与乡试擢选出来的那些更有天赋更加努力的举人们竞争,而频频折戟会试的人枕藉于道。 “以后不可懈怠,继续努力!”折戟会试的苏山长欣慰对着庄绍宗道。 庄绍宗拱手道:“小子谨遵山长教诲。” 中榜的几人参加完宴会,就马不停蹄地回家中,与家人分享喜悦。 第18章 这份喜悦比他们的脚程快多了。庄绍耀得知后,挥着拳头,兴奋道:“太好了!” “太好了!二哥好厉害。”沈绍祖高兴地几乎跳起来道。。 庄家又是发喜钱,又是待客,又是期盼正主回来,忙得不亦乐乎。这些热闹自是不提。 热闹散去,庄绍宗又开始在家中攻读。这次低空划过,按道理参加明年的会试是有些不自量力。 但是若不学习,永远是不自量力。离会试还有一年,万一他能达到会试的水平呢。 会试又不看年纪与学习时间的长短。 好在庄家有经验,庄绍宗按之前庄绍光的笔记先复习,又写信去请教苏山长,苏山长也是倾囊相助。 苏蕙仙从回来后,就接手了家中大小事务,无论是宴请宾客,还是说话处事都十分合一家老小心意。 前年,庄绍宗与曹阿宝订了婚事,请了九月的婚期,如今快要到下聘礼。 曹家豪富。苏蕙仙拿不定主意,来与庄进沈母商议。 苏蕙仙道:“爹娘,家里我算了下还有五百多两银子,咱们与曹家下聘是什么章程,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敢擅专,还请你二老示下。” 庄家家底薄,加上老大庄绍光接二连三地写信,叮嘱家人不要收无关人等的银子,再加上办宴会花了一些,因而只剩下这么多。 庄进想了想,道:“你是老大媳妇,老二媳妇总不能越过你。” 沈母听到这话,转头看向苏蕙仙。苏蕙仙当年嫁来的时候,庄绍光只中了秀才,庄家资产薄,下聘花的三十两银子,几乎将家底掏空。 苏山长真心看好庄绍光的前程,又心疼女儿,给三女儿置办嫁妆,又送了二百两银子的压箱底钱。 但是,曹家这次送来的贺仪就是二百两银子外加十匹绢。 苏蕙仙摇头道:“爹,咱们家光景渐渐好起来,媳妇想不必拘着过去的旧例。曹家诚心做亲戚,咱们也不能因为旧例就委屈了人家姑娘。” “爹娘待夫君与二弟一样,夫君闲谈时曾我说过爹娘对我的重视。二弟如今娶亲,家中自然也是对曹小姐与我一样看待。” 沈母笑起来,道:“行,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说话做事就与别人不同。咱家才起来几年,与曹家的家财相比不值得一提。人家将女儿嫁过来,咱们自然是与亲生女儿一样相待。” 庄进颔首,对苏蕙仙道:“你是长嫂,又见过大世面,宗哥的婚事,你就操持着,遇到不决的事情,与你母亲商议就是。我有事先去了。” “是。”苏蕙仙笑着送走公爹后,悄悄松了一口气,转而与母亲商议起下聘礼的事情。 第13章 婚礼 ◎咱们请府城的乐户过来汝县唱◎ 苏蕙仙素来做事周全,准备拿出三百两置办聘礼,一边盘算,一边与沈母商议买什么东西。 “禽牲糕饼糖茶酒水器物这些都要好的,约莫五六十两银子,剩下的银子打些金银首饰。”苏蕙仙道。 沈母突然想到什么,将苏蕙仙领到库房,打开半旧红漆木箱。 苏蕙仙一看,惊呼道:“娘,哪来的这么多绸缎?” 沈母回道:“这是定亲后,曹家逢年过节送来的礼物。”说罢,她拿出一匹送到苏蕙仙面前。 苏蕙仙伸手触摸,端详了花纹和料子,道:“这是江南来的上好绸缎,一匹至少二三两银子。娘,这里面有多少匹?” 沈母道:“有五十七匹,每年给你们寄过去几匹,家里做衣服用掉几匹。” 苏蕙仙听到这话想起来,果然发现这些丝绸与之前身上穿的差不多。她心道,光这箱子丝绸就值一二百两银子。 早听说曹家豪富,没想到竟然如此富裕?未嫁入时的节礼就已经如此贵重了。 二弟难道是娶过金娃娃回来? 别人看着庄绍光光耀门楣,入选翰林,前途光明,肯定是收不完的礼,摆不完的阔气。 其实,他们一家在京过得精打细算。 穷翰林,说的就是庄绍光这类人。京师居大不易,庄绍光平日里卖字写文章兼职家教,以赚钱补贴家用。 而苏蕙仙自己则利用嫁妆银子在京师盘了个小铺子做些胭脂水粉的买卖,赚的不多,但够家里几口人吃喝花销。 但就是这样,两口子在京也没攒下钱财。一来京师每年花费大,二来庄绍光经常拿钱接济同年同乡以及同僚,以及每年都要往家中寄送银子孝顺二老。 借钱的人有的还钱了,有的没还钱,庄绍光对一些有能力还钱的人追过债,但对无力还债的人就没有再追要了。 虽然这造成了他们生活上的窘迫,但庄绍光在京师中的人缘与名声皆不错。 想毕,苏蕙仙深吸一口气,对沈母道:“娘,二弟这婚事咱们得好好办,而且要大办。” 沈母一愣,然后试探道:“要请人唱大戏?” 苏蕙仙闻言笑起来,点头道:“对,咱们请府城的乐户过来汝县唱。” 沈母惊呼:“府城的戏班能来?咱们的钱够吗?” “我试试。我在府城李知府家中借住时,认识一位姓柳的行首,文采精华令人忘俗,人又颇具侠气。”苏蕙仙道:“我写信请她帮忙。” 沈母听到这话一愣,半响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与人家行首相交不太好吧。” 苏蕙仙笑起来道:“柳行首与旁人不同,她与李夫人相互赠诗,关系不同寻常。” “与李夫人呀……”沈母沉吟了一下,道:“问问就问问吧,人家处在都城大邦,怎么会来咱们这种穷乡僻壤的?” 她说后半句时声音很低,苏蕙仙听得不真切,道:“娘你说什么?”沈母摇头道:“没说什么,你继续说。” 苏蕙仙继续与沈母说宴请那些人,在何处摆席,雇哪些仆从等等事情。 远在府城的柳又春收到苏蕙仙的来信后,知晓她夫君弟弟结亲,想要请府城的歌姬到汝县演出,想了几家都认为不妥帖,便邀请行院中性耽山水的王微带人一起前往汝县。 王微倚在栏杆上,身着男子袍服,摇着一把折扇,道:“柳妹妹,你亲自来请,按理我是要去的。但是你确定要去乡下,村民粗俗不堪,流言蜚语是能杀人的。” 柳又春笑道:“有我来保护你,你怕什么。再说了,府城里来行院的文人富豪哪个不是披了人皮的粗人,我们这样的人家何曾怕过这些?” “我不为其他,只为苏夫人是个令人敬佩的女子,而且也颇有才华。文人以文相交,我们难道就不能吗?” 王微唰一下合上折扇,笑道:“我是愿意了,只怕母亲不愿意。” 柳又春道:“你且去收拾东西,这些交给我。” “交给你?你一个黄毛丫头能搞定?”王微凑进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柳又春。 柳又春笑说:“王妈妈和我妈妈听闻江南多文人富商巨室,想要搬去江南,又怕受人轻贱,犹豫不决。” 王微眼睛一亮,盯着柳又春道:“这苏夫人与江南可有什么关系?” 柳又春笑起来:“我听李夫人说,苏夫人与徐藩台的夫人和儿媳私交甚好。若能得苏夫人一封荐信,你说……” 王微哗一声甩开扇子,接道:“我们定能站稳脚跟。妈妈必是无有不应的。” 柳又春朝王微一颔首,便迈着盈盈的步子去找王妈妈了。王妈妈听闻,连价钱也不谈,立马同意。 柳又春与王微提前几日坐了马车,带着一众乐手仆从前往汝县。 临近婚期,苏蕙仙请族人在院中搭起戏台。听闻有人通传府城的乐户到了,忙到二门处迎接。 双方拜见,柳又春向苏蕙仙引荐了王微,道:“她是王微,擅串小生,喜好山水,听闻苏夫人来邀便一起过来。” 苏蕙仙笑道:“乡野鄙室承蒙不弃,王行首柳行首快里面请。” 柳又春与王微跟着苏蕙仙进了内院堂屋,余光打量,发现虽处乡野,这庄家屋舍俨然,清洁阔朗,颇有些古而不拙。 沈母原对大儿媳请府城的歌姬心有芥蒂,但念及这歌姬曾是官宦贵妇家的座上宾,便没有直接反对,而是将不满压在心中。 听闻苏蕙仙派人禀告二姬到来,沈母想了又想,站起来又坐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去见这两位歌姬。 苏蕙仙等三人坐定,丫鬟上茶,余光不断地瞥柳又春与王微。 苏蕙仙热情地问起两人路上可好,可有什么不习惯的,有没有什么忌讳的,柳又春与王微都笑着一一回答。 “家中庭院窄小,观音庙后有厢房十数间,镇上也有一座客栈,虽简陋但十分整洁,两位行首想住在哪里?”苏蕙仙问道。 柳又春看向王微,笑道:“王姐姐你觉得如何?” 王微微笑说:“苏夫人考虑周到,我们姊妹往常呆在府城,远离乡野,不如就趁着这几日学靖节先生躬耕田亩。” 第19章 柳又春朝苏蕙仙道:“苏夫人,我与王姐姐就住在观音庙后,这两三日叨扰苏夫人了。” 苏蕙仙看着两位美人,王微虽身材高挑面带英气,但其实身形纤弱。至于柳又春,苏蕙仙见过她骑马射箭,但会骑马射箭的,不一定能忍受住锄地拔草。 “苏夫人,你难道不信?”柳又春眨着眼睛道。 苏蕙仙微笑:“我当然信你们了。后面有两间是学堂,学生这几日放了假,只有一个和尚,平日经常打扫。” 苏蕙仙说罢,就叫来丫鬟,命她带人去收拾观音庙后院。柳又春与王微也叫了自己的丫鬟跟去布置。 大约半个时辰后,丫鬟过来说都已收拾妥当。苏蕙仙将两人带到观音庙。路过观音庙时,柳又春与王微停下脚步,进了殿宇,跪拜观音,然后才跟着苏蕙仙去了后院。 后院种着两棵柿子树,时维九月,一颗颗橙黄色的柿子挂在树间,地下落了几片树叶。 苏蕙仙将人送来后,连声道歉。这屋内与府城相比着实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柜、两椅而已。 柳又春与王微均不在意,一路而来,二人见天地辽阔,碧天黄叶,秋日胜春朝之景,已是满足,更不用说观音庙静谧祥和,且又有片瓦折身。 苏蕙仙事忙,留了一个丫鬟跑腿,自己回到家中处理其他事务。柳又春与王微相视一笑,回屋换上粗布衣裳,洗了妆容,卸了钗环,带上仆妇在村中游览。 桃花沟因村前的一条河而得名,河两岸种植桃树。只是近几年天多干旱,河水下降,如今只有膝盖深,碧莹莹的,偶然有几只水蜘蛛荡起几圈涟漪。 柳又春二人顺着河水前行,泥土的清香与草木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脚下是厚实的土地,头顶是广袤的天空,眼中是无垠的褐色田野。 这是柳又春与王微不曾见过的景色。 “王姐姐,你常看游记,这样的景色可曾入你的眼睛?”柳又春问道。 王微道:“虽无群山之奇,也无河湖之秀,但是却……厚重。” 柳又春似懂非懂,一边走一边道:“咱们以后离了乡,只怕这样的景色就难见了。” 王微听到这话,回身对柳又春摇头道:“你我皆如浮萍,飘扬如絮。”哪里都不是家。 柳又春闻言一滞,心中涌出一股愁绪,天空中飞过一群大雁。 “北雁南飞,狐死朝丘。雁狐如此,何况是人?天地之大,总有我们的栖身之处。”柳又春突然道。 王微感慨道:“但不知何处是我们的栖身之地。” “管他什么地方呢?或是缁衣青灯,或是浔阳江头,或是孤坟野岗……”柳又春笑了一声,道:“咱们说这些做什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难道就伤春悲秋不成?” 王微笑起来,拉住柳又春的手,相携往前走,道:“是呀,难得妈妈放我们出来闲逛,不要负了光阴才行。” 柳又春赞同道:“别人大喜的日子,咱们说这些做什么?谢天谢地,庄家选了《牡丹亭》,而没有选什么‘加官’‘送子’‘封赠’之类无聊得要死的戏。” 王微道:“是啊,当时苏夫人写信过来说唱《牡丹亭》,让我又惊又喜。” 说完,她抬头看向旷野,道:“这样空旷的地方最适合吊嗓子。” 柳又春与王微渐渐远去,田野上传来悠远的歌声。 第14章 婚礼 ◎能不能让庄绍宗入赘咱们家啊◎ 婚礼前一日,曹家人过来铺房,摆好床榻,挂起纱帐,铺上地毯,又放好各种摆件。 婚房焕然一新,一切都准备妥当,只待两位新人入住。 阿宝坐在梳妆台前,镜中少女眉头紧锁,往日的情思换成了惶恐与不安。 曹母站在阿宝身后,拿着一把檀木梳为女儿梳发,一边叹,一边道:“阿宝,你长大了啊,眨眼间就要嫁人了。” 阿宝的双手不断攥着衣角,转头道:“娘,我不想嫁了,能不能让……让庄……庄绍宗入赘咱们家啊?” 曹母的离愁别绪瞬间被阿宝这话扭成了哭笑不得,她伸手用力点了下阿宝的额头,道:“都是你爹将你惯坏了,就你这个脑子,要真找个入赘的,你能把控住全局吗?” 阿宝噘着嘴,不服气道:“我当然能啊。” 曹母一脸不信,坐在阿宝的身边,说起庄家的好处:“庄家父母忠厚,儿子正直,你只要嫁过去,按部就班地做一位好妻子,便是一辈子平安喜乐。” “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好事呢。”曹母又点了一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闺女。 “羡慕什么?只要是个女的就能当妻子啊。”阿宝不理解母亲口中的好事。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曹母听到女儿不以为是的反驳,反而笑起来,看着镜中的女儿,嘴角不自觉地弯起,笑道:“早些睡吧,明日你一大早就要起来。” 说着,曹母起身,阿宝恋恋不舍道:“我嫁人了,还能回家吗?我听人说,恶婆婆都不让儿媳妇回家呢。” “当然能回家,而且你婆婆不是恶婆婆。”曹母温和道。 “万一是真的呢?”阿宝穷追不舍。 曹母想了想,道:“我和你爹就搬去桃花沟,他家不让你回娘家,还能不让你出门不成?” 阿宝听了转忧为喜。曹母出了门,转头对阿宝道:“我刚才拿过来的盒子,你睡之前一定要打开看一眼。” 阿宝脸上一喜,心中道,莫不是娘亲又要给自己什么私房不成? 阿宝打发丫头去睡觉,关上屋门,迫不及待地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两只白瓷盒。 她拿出一只扭开,露出恍若妖精打架的男女,瞬间羞红了脸,忙不迭地放回木盒中,不料想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阿宝一瞬间如惊弓之鸟。 她将木盒丢在桌上,放下帐子躺在床上,整个人又羞又急。男女之事,阿宝隐约在戏本中看过,迷迷蒙蒙隔着一层纱。 那两只瓷盒洁白细腻,仿佛就要将那迷蒙的红纱扯去。 只是扯到了一半,阿宝因为羞怯停住了脚步。她躺在床上,心中对纱帐后的世界越来越好奇。终于,阿宝起身赤脚过来,扯掉了眼前所有的纱帐。 诸事完毕,她又将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天将是阿宝人生的拐点,爹娘为她扫清障碍,趟出了一条颇为光明的道路。 阿宝刚才的窥视,只是这大千世界其中的一角。 次日一早,庄绍宗换上新郎服,乐得开不拢嘴,整个人飘忽忽的,仿佛是看到夏日一望无际金黄色的麦田,也恍惚是接到中举的捷报。 从今日起,一朵娇艳的花朵将盛开在他的家中与心田上。 庄绍宗身后是同窗好友,而且人数还不少。如今秋闱结束,不管结果如何,众人的心大多都放下来了。 一听说同窗成亲,又羡慕又心怀祝福地跑过来给他当傧相。庄绍耀和沈绍祖也换上新衣,缀在后面。 “他们怪可恶的,把我们挤在后面。”庄绍耀侧着身子往前探,嘴上抱怨。 沈绍祖坐得端正,道:“我悄悄听曹望说,好几人拿着棒子在曹家大门口候着呢。” 庄绍耀脸上闪过幸灾乐祸的表情,哇叫了一声,十分期待后面的热闹。 “嘿嘿,”庄绍耀指着庄绍宗道:“你看看二哥那神气的样子,像不像状元骑马游街?” “还真是。”沈绍祖探出身子看了一下笑道。 众人到了曹家门口,果不其然被拦住了,还是老熟人。 同村的姓曹儿郎。 庄家的小孩从来都是别人家的孩子,村里父母提到他们,永远伴随着对自家孩子的嫌弃乃至打骂。 这些人对庄绍宗,仇不深,但多。 如今可要好好整治他们了。所以当曹员外一说,适龄的都来了。 拦门的曹斌用余光瞄着手掌,笑嘻嘻道:“新郎官得罪了,赋得繁林蘙荟得‘贤’字,五言八韵。请。” 一名男傧相自信地上前,脱口而出一首流利的五言诗。曹斌竖着耳朵仔细听,眼睛则认真地盯着手上。 男傧相说完,曹斌恍恍惚惚地退下,心道,难道这就是东山书院的实力? 这可是他偶然得知的试贴诗啊!他回到人群后,又看了那男傧相一眼,心中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曹家提前准备的难题大多都被化解,围观的人群不断叫好。庄绍宗与好友使了眼色,男傧相们缠住拦门者,庄绍宗由两人护卫着进了曹家的门。 庄绍耀与沈绍祖浑水摸鱼地跟在后面,乐呵呵地看着哥哥请出了新娘,迎亲队伍转而回家。 乐手们吹吹打打,热闹极了。一顶花轿跟着高头大马往前走。 阿宝坐在轿中,眼睛里带着尚未散去的泪迹,头上盖着大红喜帕,双手不自觉地搓着,心儿砰砰地乱跳。 喜怕遮住了她的视线,透过喜怕看什么都红通通的。阿宝难得的小心翼翼起来,走进庄家的门。 第20章 她一举一动跟着司仪的提示,拜过天地父母夫君,然后被丫鬟搀扶送入了洞房,而庄绍宗留在前面待客。 庄绍耀笑着与旁人说话,脸上的喜悦几乎掩饰不住,戏台上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转头看了一眼,仍是小生与花旦,不知在唱些什么,倒是那群东山书院的学子看得极为入神,甚至忘记了吃饭。 喜宴开了,庄进与沈母来回走动不断劝众人吃喝。 今日秋高气爽,庄家内外院都摆满宴席,说话声、叫好声、小孩哭闹声、鼓乐声以及唱戏声连成一片,热闹极了。 庄绍耀看着被客人劝酒的哥哥,无奈笑着对沈绍祖说:“成亲真麻烦啊!” 沈绍祖纠正他道:“这叫牌面。你看看这十里八乡的,有谁家的婚事能有二哥的热闹?” 庄绍耀闻言仿佛打了寒战,道:“你看二哥顶聪明的一个人却像个傻子,我可不要这样的牌面。” 沈绍祖给庄绍耀夹了一大块肉,道:“吃你的,别乱说话。” “哦。”庄绍耀应了一声道。 第15章 婚礼 ◎眼神这种无形的东西怎能粘在一起呢?◎ 庄绍耀晚上还想拉着沈绍祖一起闹新房,结果被沈母瞪回去,乖乖躺在床上睡觉。 次日一大早,他就被董四的拍门声叫起来,外面太阳还没出来呢。 庄绍耀揉着眼睛,推了推沈绍祖,嘟囔地回道:“起来了,起来了。” 两人洗漱穿衣完毕。因着新娘第一次见公婆,沈绍祖就不去凑热闹,与留宿的父母一起吃饭,而庄绍耀则来到正厅枯坐等待二嫂。 庄进与沈母端坐,眼睛时不时地飘向门外,大嫂坐在下首小口抿茶,身后是抱着平儿与宁儿的养娘,两个小的都在睡觉。 春宵一刻值千金。 庄绍耀心中嘀咕,估计是二哥觉得弟弟的时间不值钱才故意拖沓呢。 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其他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过来,庄绍耀揉着肚子讪笑。 “潘妈,你去给少爷端一碗牛乳来。”苏蕙仙吩咐道。 庄绍耀连忙道谢。不一会儿,潘妈回来,手里拿着一碗温热的牛乳。庄绍耀端起来一饮而尽,温润的牛乳滋润了叫嚷的肚子。 他把嘴一擦,又继续等待二哥。庄绍耀长吁短叹,果然是温柔乡英雄冢啊。 太阳从地平线上跃起,金色的阳光泼洒在大地上。 庄绍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立马坐直身体。庄绍宗和新婚妻子阿宝终于舍得将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了。 庄绍宗与阿宝携手而来,两人的眼神仿佛粘在一起。这让庄绍耀不解,眼神这种无形的东西怎能粘在一起呢?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两人自成一方世界,踏进屋内后,才吝啬地与外面的世界接触。 “儿子(儿媳)拜见爹娘。”二人跪在蒲团上,又接过茶水递奉给爹娘。 庄进和沈母不是第一次喝儿媳的茶水,但依然十分激动。 二老接过茶水喝下,嘱咐了遵从妇道的话,沈母给了儿媳一只金镯子,阿宝恭敬地接下。 然后,阿宝又与平辈的苏蕙仙和庄绍耀以及小辈平儿宁儿见礼,并且送上礼物。 苏蕙仙收到两匹丝绸,庄绍耀得到一套文房四宝,而平儿与宁儿各得了一荷包的银锞子。 敬茶完毕,沈母让潘妈上菜。庄家没有儿媳站着伺候婆婆的规矩,和很多农家一样,一家子都上桌吃饭。 阿宝愣了一下,念及自己是新妇的身份,仍要站着为沈母布菜。 沈母笑着让她坐下道:“咱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没那么多规矩,坐下吃饭就是。” 苏蕙仙也道:“母亲心疼我们,弟妹就坐下来,大家一起吃饭。” 阿宝这才坐下,脸上露出笑容,心中大呼幸运。曹家规矩松散,但镇上的毛家听说规矩比大户人家还多,什么儿媳晨昏定省、伺候婆婆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 阿宝吃完饭,与庄绍宗一起离开。新婚燕尔,庄绍宗的心一直跟着娇艳的妻子呢。 可怜的庄绍耀与沈绍祖被仆人送回书院。“为什么我们要去上学呢,二哥的婚礼还没结束啊?”庄绍耀扒着门框不愿走。 沈绍祖简直没眼瞧他,道:“赶紧松手,丢死人了。要不然董大就要过来抱你上车了。” 庄绍耀一顿,余光瞥见正要付之行动的董大,赶忙松开手,跳上马车。 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让仆人抱呢?他又不是平侄儿。 庄绍耀走后,苏蕙仙来到观音庙拜访两位行首。昨日,亲朋都知道为婚礼演出的是府城来的歌姬,大为震惊,为庄曹两家涨了不少脸面。 苏蕙仙过来时,柳又春与王微刚吃完饭,一人在梧桐树下看书,一人在窗台练字。 “苏夫人,你来了,快里面请。”王微收起书,笑着招呼道。 两人进了内室,柳又春叫丫鬟搬来一张椅子,然后三人坐下。 “这几日家中繁忙,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苏蕙仙开口先是道歉。 柳又春伸手斟茶,笑着说:“我们这几日在乡间极为畅快,说起来还要感谢苏夫人呢。” 乡人对她们更多的是好奇,然后是惊叹她们的容貌。 就连沈母与她们接触后,也慢慢转变念头,认为这两人是好人家的姑娘,只是运气不好落了难,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王微也道:“无俗世之扰,怪不得古之隐士都归于田园了。” 苏蕙仙笑笑没有接话,她们眼中的田园是剥掉了农人的辛劳,以及遍地的鸡粪牛粪。 “两位既然喜欢这里,不妨多留几日,这汝县也有好山水。”苏蕙仙挽留道。 王微摇头:“再留几日只怕妈妈要带人杀过来。处处都是好山水,我听闻江南山明水秀,妈妈正有意要去哪里呢。” 苏蕙仙闻言道:“江南是好地方,钟灵毓秀,人文渊薮。你们在江南可有认识的人家?” 柳又春接道:“妈妈正担忧着呢,我们身份寒微,江南虽好,但非吾乡,姐妹们都怕受人轻贱不肯去呢。” 王微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妈妈和柳妈妈铁了心要去江南。” 苏蕙仙闻弦歌知雅意,便问:“我倒是认识一位夫人,她喜欢以诗会友,老大人是江南的藩台。你们二位可有诗作?我正好要写信去江南。” 柳又春与王微听了均是大喜,起身福礼:“苏夫人引荐之恩,我二人铭感于心,来日结草衔环必当相报。” 苏蕙仙扶起二人,笑说:“这有什么?徐夫人最爱有才华的女子,说不定有了你们,她就把我忘到脑后了。” 柳又春与王微知道这是玩笑话,都笑了起来。她们二人选了几篇自己的得意之作,交给苏蕙仙。 苏蕙仙分别仔细看过,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边看边赞道:“柳行首婉约,王行首冲淡,便是许多男子也不能做出这样的诗作。” “好呀好!”苏蕙仙忍不住抚掌赞叹道:“拿笔来,我现在就为你们二人写一封引荐的书信。” 柳又春研墨,王微铺纸张。苏蕙仙运笔如飞,不一会儿就写完两封书信。 柳又春和王微喜之不尽地将书信收起,对苏蕙仙千恩万谢。 苏蕙仙笑着说:“你们有此良才不应埋没。” 三人又说了一会子话,柳又春与王微提出告辞:“我姊妹二人与苏夫人投契,本来要多留几日,但家中事多,回去晚了恐妈妈不乐。” 苏蕙仙本想挽留,听到这话,神情一怔,半响道:“也罢,我不留你们了。在我回来前千万别走,好歹让我给你们尽一份心意,带些干粮以防万一。” 王微没有扭捏,拱手道谢:“如此劳烦苏夫人了。” 苏蕙仙回到院中,让丫鬟准备一些干粮咸肉,自己则收拾几包糕点,拿出六匹绸缎,并一封银子,一起将这些送给王柳二人。 “小小薄礼,万望不弃,还请收下。”苏蕙仙道。 王柳忙推辞,几番推让之下,才收下糕点绸缎,万不肯再收银子。 苏蕙仙怕她们回家受到妈妈责骂,硬要她们收下钱财。柳又春二人无奈,只得收下。 苏蕙仙看着仆人将行礼装车,与王柳二人告别。 “苏夫人,有缘再会。”柳又春和王柳道。 “有缘再会。”苏蕙仙目送两人离去,心中不住地为二人惋惜。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品貌,那样的才华,却半点不得自由。 苏蕙仙回到家中,突然打扫的丫鬟拿着两支花头金钗慌慌张张跑过来。 “大奶奶,她们落下两支金钗!” “哪里找的?”苏蕙仙脸色一凝站起来道。 丫鬟道:“就在桌子上,下面还放着一块手帕。”说着,丫鬟将一方素色绣兰花的帕子连同发钗一起递过来。 苏蕙仙了然,这是王柳二人特意留下的物件,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两位行首专门留下的,连同帕子一起收起来吧。” 第21章 苏蕙仙想将金钗送回去,但又恐伤了她们的心,只得收下,想了又想,决定将此事写在给徐夫人的信内。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作者有话说】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严蕊《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第16章 回门 ◎我飘零半生,只有你和阿宝两个后辈◎ 苏蕙仙送走王柳二人后,处理家中事务时开始头疼,第一件头疼的事情就是月钱的发放。 庄家原有的仆从,只有董家五兄弟和潘妈。董家五兄弟既是庄家的佃户,也是他家雇的仆人,潘妈只管做饭和洗衣。 她从京师带回来的仆从有八个*,临时雇佣的有三个,刚到府城就打发他们各自去了。 董二是董家兄弟的老二,其余四个中有两个养娘看着儿女,一个是她的大丫鬟,另一个是洗衣做饭的仆妇。 但是,阿宝嫁过来,除了四个丫鬟,还有四户陪房,老老少少有二十多人。 苏蕙仙一想到此处就脑壳疼,庄家办了一场婚礼,家底几乎掏空,现在又多了二十多张嘴吃饭。 现在庄家收入微薄,支应这些月钱免不得捉襟见肘。但仆人若不一视同仁,只怕家中不宁。 苏蕙仙越想越头疼,有一瞬间想把这一切推出去,但她是长嫂,少不得用心筹谋。 穷秀才,富举人。秀才的出路不多,比较好的出路要么是与人坐馆,要么与人做幕。 举人的出路就多了,关键是可以做官,比如苏山长就是举人功名。但是庄绍宗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读书,争取考中进士。 庄绍宗现在专心读书不理俗务,但是他中了举人后也为家中带来了一些收入。庄家又接纳了一部分亲近之人的诡寄,这些人家每年都会给庄家送一些钱财,作为免役的酬劳。 苏蕙仙召见家中的仆从,说了家中的规矩,重新安排了活计,只是这家中的窘况少不得要给沈母说一二。 沈母听到每月月钱咂舌不已,自己又算了一遍,心中叹气,庄家家底薄,但又不能因为月钱将两房媳妇的人都裁了。 再说了,家和万事兴。 沈母沉吟半响道:“你有平儿宁儿要教养,事情也多,万事要以他们为重。这管家的事情,你且看着,要是顾不上,就让老二家的来。” 苏蕙仙听完,明白沈母的意思,笑道:“我知道了,谢谢母亲。” 这边婆媳为家中仆从支出而忧心,那边曹家一片欢声笑语。 阿宝喜得佳婿,两人如胶似漆。曹父曹母见女儿终身有托,更是合不拢嘴。 曹母将女儿拉到闺房,一看女儿那红润含羞的表情,什么都懂了,但也少不得与她说些为人妻为人媳为人妯娌的道理。 “你婆母你大嫂都是敞亮的爽快人,你有什么事就直接和她们说,但不许在婆家耍小脾气使怪性子。”曹母叮嘱道。 阿宝连忙反驳:“娘,我哪有啊?” 曹母佯装正色,颔首道:“没有最好。” 阿宝突然悄悄与曹母耳语,道:“娘,我和你说庄家可穷啦,只有几十亩地和镇上的一个小门面,家中就几个仆人,我婆婆还亲自做饭呢。” 曹母被这话气得哭笑不得,伸手拍一下她的头,道:“又说混账话了,咱家不图庄家的钱,只图庄家的人,人好就行。” “再者,你婆家不是没能力弄钱,而是不愿意弄钱。他们若是有心,早就成了富户。”曹母道。 阿宝满脸疑惑,不解地“啊”了一声。 “你大伯子反对冒名诡寄,是为朝廷用心做事的官员,因此要以身作则,我听说你婆家只接受了几家亲近之人的投献。别人送的田产铺子宅院都没收,不是那等轻狂的人家。”曹母对庄家的品性十分满意。 阿宝突然想起一句话,出口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曹母点头道:“对的,你大伯子虽然去了陕西,但京师回来的伙计说他在京师名声极好,升迁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以后啊,你们会越来越好。钱财乃身外之物,其他东西可是想买都买不到。” 阿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反正她知道她嫁了户蒸蒸日上的好人家。 曹母想起阿宝刚才说的亲家母亲自做活的事情,准备将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换成实用的,比如吃的用的穿的。 “你呀,不要仗着财势一心想压过你大嫂。”曹母止住想要反驳的阿宝,将道理给她掰碎了讲:“不说你婆家,就是咱家,因为这个联姻,咱们上下打点的钱就少花了不少。这是人情,我、你爹还有你都得承。” “你们小夫妻承老大家的光,倚老大家的势,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也有句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你们夫妻要心里明白。” 阿宝闻言觉得有理,点点头道:“大嫂人还挺好的。” 曹母这边用心教导阿宝如何与婆婆妯娌相处,而大厅里曹员外问起庄绍宗未来的打算。 庄绍宗回道:“大哥说我文章不行,明年考试怕是无功而返,要我用心学习。” 曹员外叹惋说:“要是光贤侄儿在京师就好了,你直接去京师,一面跟着光贤侄儿读书,一面还能试场,岂不便宜?但现在光贤侄儿不在京师,现在路上也不安稳,教人担心。” 庄绍宗也是感叹,脸上笑道:“家父也是这么想。我想在家里也是一样,苏山长让举子每月都去书院交流。” “苏山长是个有能耐的人,教书育人不在话下,我听说江父母要请苏山长担任教谕,不过被苏山长拒绝了。”曹员外笑道。 庄绍宗闻言笑起来:“如今书院一下子出了四位举人,山长一心想着把我们培养成进士呢,江大人要失望了。” “庙堂江湖都是为朝廷培养人才,一样的。”曹员外说着突然想起一事,道:“我这些年买了一些书,也没时间看,你找找哪些对你有用就带回去看。” “一大部分是从江南买来的,我听说会试与其他考试不同,要多看书,你要是觉得有用都拿走也行。”曹员外说着笑起来。 庄绍宗听到书眼睛一亮,拱手道:“小婿要多谢岳父了。” 曹员外将庄绍宗领到了……库房,招呼仆人一本本将书拿出来。 庄绍宗囧囧地看着一切,他这岳父买的书挺杂的,风月小说戏本游记应有尽有,不过好东西真不少,里面有不少文人诗作以及经史文集。 庄绍宗将要看的挑选出来,发霉虫蛀的不少,这让庄绍宗十分心疼。他回头对岳父道:“岳父,这些书若不需要好好保存,只怕过几年就不能看了。” 曹员外道:“我哪里懂这些,不如你把这些都带回家看。” 庄绍宗立即摇头,书籍贵重,他哥寄回一部《史记》全家都小心翼翼地看,生怕丢了脏了。 曹员外摆手道:“我飘零半生,只有你和阿宝两个后辈,好东西不留给你们留给谁,你若看上了随便拿。” 庄绍宗连忙道:“不敢当岳父厚爱,小婿心中难安。不如这样,小婿过几日与娘子一起过来,晾晒书籍。” 曹员外连声道好,庄绍宗见无事,就亲自收拾起书籍,一些受损严重的挑出来,让人拿到外面晾晒,并且登记造册。 他一边收拾,一边与曹员外说话,不知不觉时间流逝,还是曹母过来叫人吃饭,二人才离开库房。 曹员外家的库房中并非只有书,但是庄绍宗的关注点只在书上。 第17章 妯娌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曹家的回礼让苏蕙仙心情愉悦,两套杯碗碟盏,几口袋各色米粮糖盐腊肉,十匹厚棉布并一石棉花。 苏蕙仙并不觉得曹家以财势压人,也没有所谓的“文人骨气”,她看到的是曹家的体贴。 更何况这些东西是曹家送给庄家,而非送给她自己。 这些东西家中上下都能用得到。眼瞧着进了冬天,要为仆从缝制冬衣,棉布与棉花正好用上。 阿宝回来后,想起母亲的话,决定要对大嫂好。她对人好的办法就是撒钱,幸好她的脑子还在,没有直接送钱,而是选择送金银首饰。 “大嫂,你忙呢?”阿宝笑着推门进来,看到苏蕙仙正在看书。 苏蕙仙笑着起身,让她坐下,问:“你在家中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阿宝坐下,顺势将手中的匣子放到桌子上,回道:“都好。大嫂,我近日整理东西,发现一只手镯特别适合你,便取出来送给你。” 她说着将匣子打开,露出一只镶嵌红宝石的金手镯,光重量看着就有二两。 苏蕙仙哭笑不得,将匣子推回去道:“我自己有首饰,这是好东西,等你们有孩子,将来留给孩子。” 阿宝作为新娘听到“孩子”二字,脸色一红,又将匣子往回推,道:“这是我送给大嫂的,你不要就给宁儿做嫁妆。” 第22章 说罢,她起身急匆匆走了,只看得苏蕙仙嘴角直抽。 就这个性子,怪不得曹员外夫妇发愁呢。 苏蕙仙想了一下,将手镯收下,并让丫鬟把自己的一对银镀金点翠穿珍珠步摇取来,准备明日还礼给弟妹。 阿宝回到屋内,脸色发热,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得不太好,如果她一开始说给侄子侄女送东西,大嫂一定不会拒绝。 听不到夫君回应,她一抬头发现夫君正在抄书,便坐在他身边,刚凑近就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 阿宝忙用手扇风,身子往后倾,道:“哪来的书啊?这能看吗?” 庄绍宗见状赶忙将书推到一边,解释道:“我从岳父家中借的,我想着抄下来,好尽快送还岳父。” 阿宝不以为意地用帕子捂住鼻子,道:“还不还都一样。我和你说,我给大嫂送去了一只金手镯。” 庄绍宗惊讶了一下:“不年不节的为什么送大嫂礼物?” 阿宝洋洋得意:“娘说要我和大嫂好好相处,我就送大嫂礼物了。” 庄绍宗听完扶额,将阿宝置诸膝上,低头笑道:“大嫂贤惠,你与她多接触也好。你呀,这次有些冒失,不过大嫂知道你的意思。” 阿宝坐在夫君的怀中,脸色羞红,扭着手帕,道:“我的东西想送谁就送谁,谁得了好还能恩将仇报不成?” 庄绍宗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过,财不露白,也要送给对的人才是。” “什么是对的人?” 庄绍宗想了想,道:“人品正直,值得结交的人吧。” “哼,你也不知道。”阿宝转过弯来笑他,庄绍宗也随之笑了。小夫妻甜甜蜜蜜如胶似漆地说着话。 次日,阿宝收到大嫂的回礼又惊又喜。步摇精致,垂下三串珍珠,每串珍珠点缀着两颗红珊瑚蝙蝠,红宝石坠角,三串珍珠以点翠云蝠纹节牌相连。1 阿宝忍不住插在发髻上,摇着脑袋,看珍珠串荡来荡去。 “二奶奶带上这支步摇真好看,像天上的仙女似的。”大丫鬟春柳赞道。 阿宝对这对步摇爱不释手,心中又有些愧疚,她送出去的金手镯太俗气了,价值或许远不如这对步摇呢。 本来要去向大嫂示好,但却偏了大嫂的好东西。阿宝颇有些自责,想要补上一些东西给大嫂,但昨晚经过夫君的指点,知道这样不大好,反而给人生疏的感觉。 她转头对春柳道:“等宁儿平儿生日时,你记得提醒我准备一份厚礼。” 春柳笑道:“我记得了,大奶奶是个实在的人。” 阿宝扶了扶发髻,起身道:“我们去找大奶奶,让她看看我带上这发钗好看不好看。” 春柳掩唇而笑,与小姐一起去找苏蕙仙。 “大嫂,你看看我!”人未至,声音先到。 苏蕙仙笑着合上账册,招呼阿宝进来,然后上下打量,不断点头道:“这点翠珍珠步摇果然适合你。” 阿宝灵动娇艳,与这精巧的步摇交相辉映。 阿宝还转了一圈,珍珠串划出优美的弧度,引得苏蕙仙连连发笑。 两人坐下,苏蕙仙问她:“你最近在做什么?” 阿宝摇头道:“没做什么。” 庄家没多大,阿宝做了什么,苏蕙仙当然知道。弟妹这么可爱,又有赤子之心,苏蕙仙想帮她更快地融入庄家。 “你读过书吗?”苏蕙仙问道。 阿宝道:“认识几个字,能看懂话本子,我喜欢看《牡丹亭》。”说到《牡丹亭》阿宝眼睛发亮,她与夫君因为《牡丹亭》结缘呢。 弟妹能看懂《牡丹亭》想必认的字不少,苏蕙仙闻言大定:“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学做诗?” “做诗?”阿宝的眼睛微微睁圆,连忙摆手道:“我不成的,我不成的,阿娘说我是榆木脑袋。” 苏蕙仙道:“只是我们娘们终日无聊玩玩而已,好与不好无所谓。我出嫁入庄家时,夫君才中秀才,他要用功苦读,无暇陪我。” “我无事便看了几本唐诗,琢磨起来能写上一两句,后来去京师遇到了几位擅写诗的夫人小姐,她们不嫌我笨,细心教导。” “弟妹今日比我当日强多了,而且又是钟灵毓秀之人,想必做诗也是一点就透。” 阿宝闻言,心中欢喜,下意识挺了挺胸脯,道:“真的吗?大嫂,你觉得我能写诗?” 苏蕙仙郑重地点头,阿宝欢喜若狂道:“我明日就拜大嫂为师,让大嫂教我写诗。” 苏蕙仙笑道:“那我觍颜当了你的老师,不过既然是拜师,定要选个良辰吉日。半个月后是个好日子,给我留些时间,我也准备准备。” “好,到时大嫂可不要忘了啊。”阿宝道。 “一定不会忘。”苏蕙仙笑着道。虽然弟妹没有理解自己的真实意图,但过程不重要,结果对了就行了。 阿宝回去后,在庄绍宗的书房翻来翻去,找到了一本唐诗,拿出来如获至宝,并对夫君炫耀:“大嫂教我写诗呢,你会写吗?” 庄绍宗摇头,阿宝更加得意了,抱着唐诗仔细翻看。突然,她的脑袋灵光一闪,发现与大嫂交谈中未曾注意到的盲点。 【作者有话说】 1--资料参考故宫博物院首饰之银镀金点翠穿珠流苏。 第18章 融入 ◎让我享受享受蓝袖添香的滋味◎ 当时阿宝的关注点一直在大嫂如何读书、如何学韵、如何做诗上,但她现在突然想起大嫂连续提了几次督促大伯子读书的话。 现在看来,苏蕙仙教自己做诗是真,提醒自己不要粘着夫婿也是真。 阿宝眉头微微一皱,她对大嫂婉言说教她的新婚生活有些不悦,但又不能不承情。 她不仅是庄绍宗的妻子,还是庄家的儿媳,若是一味地缠着夫婿,阻挠他上进,只怕公婆都不乐意。 庄绍宗见阿宝先是兴高采烈,不一会儿就满脸郁闷,对书出神,便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阿宝握住庄绍宗伸出的手,坐在他怀中,揽着他的脖颈,仰头问:“你为什么不只属于我一人,就像爹和娘?” 庄绍宗不解笑道:“咱家家风清正,没有纳妾媵的规矩,我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阿宝嘟着嘴,摇头道:“不是这个哩,你看啊,你要读书、要友悌兄弟、要孝顺爹娘,好多事情呢。这样一来,与我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 庄绍宗明白过来,一手刮着阿宝的鼻子,道:“我还要孝顺岳父岳母,看顾族人……不过,娘子在我心中最重要。” “胡说,我才不相信呢。”阿宝嘴上说着不信,脸却笑出了花。 想及岳父家中情形,庄绍宗竟然羡慕起阿宝的无忧无虑来。岳父岳母将阿宝保护得极好。 “咱们是一家子,世道不好,家里的人就要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处用,才能安然渡过困难。”庄绍宗缓缓道。 “两个人固然好,一旦遇到困难,恐怕就是灭顶之灾。但有一大家子就不一样了,你帮我,我帮你,每个人分担一些,咬咬牙就能渡过去。” “大哥在外做官,他的功名和官职让咱家门楣光耀。我呢,也要为大哥着想,在家要读书将来考中功名入仕帮衬大哥,也要照顾好父母,使大哥无后顾之忧。” 阿宝听得认真,一双眼睛盯着庄绍宗,仿佛在发光。 她非但没有因夫君表明要将精力分给其他人而生气,反而觉得这样的夫君格外真实可靠。 “那这么说,我也有很多事情呢。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孝顺他们,也孝顺这边的爹娘,还要与妯娌们和睦相处,还要、还要学诗……好多好多事情呢。”阿宝道。 庄绍宗笑起来,赞道:“阿宝姐姐果然聪慧,举一反三,能得阿宝姐姐青睐,小生三生有幸。” 阿宝从他怀里跳出来,嗔道:“好好说话,别乱动。” 庄绍宗笑道:“官员也有婚假,再说你半个月后学诗,咱们新婚燕尔,别人都会体谅我们的。” 阿宝闻言脸色一红,伸手掐庄绍宗的胳膊,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呸,不要脸!” 庄绍宗闻言哈哈大笑,道:“来,我教你看唐诗。” “上面的字我还不认识吗?我自己会看,看你的四书五经去,别耽误我上进。”阿宝下巴一抬道。 庄绍宗道:“我读了十多年的书。” “唐诗一看就懂。”阿宝随意翻开一本念道:“……瞿……瞿塘夜水黑,城内改更……筹……翳……翳月沉雾,辉辉星近楼……1” “瞿塘在哪儿?翳翳是什么意思?”庄绍宗笑问。 阿宝吸了一口气,将唐诗放到桌子上,坐在庄绍宗读书常坐的椅子上,道:“你来说,让我享受享受蓝袖添香的滋味。” “好好好,二奶奶你坐好。”庄绍宗试着做一位合格的蓝颜知己。 庄绍宗考中秀才后,除了四书五经,山长布置了不少阅览其他书籍的课业。 第23章 听说江南的学子才华横溢,博览群书,艺文策论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他们看过什么书,东山书院也要安排上。 这是苏山长从江南某书院取回来的真经。 甜蜜的时光总是易过。 庄绍宗去了东山书院与同窗交流文章,阿宝留在家中和苏蕙仙学诗,日子竟然过得十分充实。 相比于哥哥的游刃有余,庄绍耀则有些悲楚,天气越来越冷,但是课业丝毫没有减少。 因着两个哥哥都有了功名,老师对他“关爱不已”,期待着庄家一门能出三进士。 苏山长竟然也这么认为,遇见他就说,他资质远超两位哥哥,将来是鼎甲之资。 别人这么说有吹捧的嫌疑,但是苏山长这么说,他是会布置课业的,写不完的课业。 幸好,还有沈绍祖陪着他,这才让凛冬多了几丝温暖。 “滚!”沈绍祖对于“送温暖”这事不情不愿:“我明明写完就能钻被进温暖的窝里,现在竟然要陪你写文章。” “你就是个祸害!”沈绍祖停下笔,把烛花当成兄弟剪。 庄绍耀道:“祸害遗千年,谢谢你祝福我长寿啊。” 沈绍祖又拿起笔,不理会写作业写疯魔的庄绍耀,继续往下写。 “天越来越冷,晚上写字有些冻手,后天回去得把汤婆子带来。”庄绍耀搓手道。 “这几日真冷啊,看着外面阴沉沉的是不是要下雪。”冷风透过门窗缝隙吹进来,沈绍祖道。 “管他呢,咱们先把作业做完再说。”庄绍耀心神都放在书本上,漫不经心道。 天气越来越冷,眨眼间进入了腊月。 信差赶着驴车来到庄家送信,庄进看到几乎一车的包裹,心中惊道:“光儿到底寄来多少东西?” “快进来喝杯热茶,一路而来辛苦了。”庄进见信差哈气搓手,忙将人请进去喝茶。 “不急,先把东西卸下来再说。”信差笑道。 “你进屋暖和暖和。”说着,庄进叫来董大,亲自与董大二人将东西搬下来。 信差笑着在一边护着,道:“我扫了一眼,好几家的来信,有陕西的,还有南边的呢。” 又有仆人过来,与董大一直抬着包裹屋子进去。庄进陪信差喝茶,寒暄道:“大冷天,劳你送来,辛苦了。” 信差道:“不辛苦不辛苦,快要过年,寄来的东西要尽快送到主家去,让人过个好年。” 信差喝完茶就告退,庄进塞了一个红包给他。推辞再三,信差才收下。 等他送走信差,回到屋内,只见全家人都围着包裹。 庄绍宗指着一个大包裹,道:“爹,这是大哥寄来的东西。” 说完,又指着几个小些的包裹道:“这是大嫂的友人寄给大嫂的。” “潘妈把老大家的包裹送到老大房里。”沈母吩咐道。 “谢谢娘。”苏蕙仙刚才看了一眼,寄包裹的人有徐夫人、徐大奶奶、徐三小姐、柳又春和王微。 虽然很想看她们的来信,但苏蕙仙此刻的心在夫君寄来的信上。他孤身去陕西,不知道衣食住行是否如意。 十月初庄绍光来信说,长随鲁钝不堪,来信叫走了董二。董二去了后,他的生活会不会好些。 苏蕙仙担忧不已,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大包裹。 庄进把包裹打来,几封信被严严实实放在包裹中间。他根据收信人,一一分了。 这里面有写给他与妻子的、有写给绍宗兄弟的,有写给老大媳妇的、有写给族长的、有些给沈天明的、还有写给长子的。 除了信,还有六十两银子、六匹布、四套笔墨纸砚并几本书,以及一包玩具。 “爹,大哥信上写了什么?”庄绍宗看到父亲脸上凝重的神情,担忧地问道。 【作者有话说】 1-杜甫《不寐》。 第19章 来信 ◎搜查甚严,蝇头小卷遍弃墙阴路隅◎ 庄绍宗从父亲手上接过大哥的书信,开头是一贯的问候和报平安。 今年,庄绍光寄回来六十两银子,四十两银子作为父母的吃肉钱,二十两银子嘱咐父亲分给家族中生活贫困的人家。 再然后就是庄绍光在陕西当学政的经历。 “未出都门,在京高官开单嘱托,男殊恨此陋习。” “其地请托之风盛行,督学之官探乡绅子弟亲戚,曲意逢迎。甚至贿赂公行,照等定价。督学之门,竟同商贾。荐举不公,官评淆乱。男到任不得不痛革积弊。”1 “男主持府试,搜查甚严,蝇头小卷遍弃墙阴路隅。” …… 庄绍宗看着看着也变了神色,他科举考试虽顺利,但也深知寒窗之苦。若因为出身或者钱财致使选举不平,不仅选拔不了真正的人才,还会丧失人心,动摇国之根基。 庄绍光对此忧心忡忡,但也在信中表明,他一心为朝廷,不惧任何弹劾。 庄进虽恐长子心情耿介不容于世,但为长子此举自豪。 “世道糜烂……”庄绍宗看完叹了一声,又交给大嫂,眉头微皱。 “我闻今上有涤荡宇宙之意,素日勤勉节俭,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庄绍宗仍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皇帝年少英才,又初登基,这个国家会越来越好的。 庄进听到这话,也附和道:“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今上英明远超前人。” 连着出了几位皇帝……唉,不提也罢。 来信的喜悦被信中的内容冲得空落落的。庄进道:“你们回去吧,宗儿中午吃完饭,与我一起去你舅舅家,买些粮食盐送给族人。” “是,爹。”庄绍宗与阿宝回到小院。 苏蕙仙拿着一摞厚厚的信也回到院中,迫不及待将众人的信一一打开,仔细阅看。 丈夫信中除了报平安与思念之外,还提到几句对时局的担忧。 “诸事艰难,然今上远迈前人,有成祖之勇,仁宣之智,痛革积弊,不出数年便可致太平。” 看到这话,苏蕙仙能想到夫君写这封信时的愁闷与无奈。 三岁知老,今上性子优柔寡断,徒有其心,但无祖先之勇,又祖先之谋。 苏蕙仙叹了一口气,收敛起心情,开始看姐妹们寄过来的信。 徐夫人与徐大奶奶信中,问好之后,说起柳又春与王微的事情,称赞两人有薛涛之才。 苏蕙仙得知二人在江南文人中声名鹊起,不禁为柳又春与王微感到欣慰。 “众叶绘山色,日暮殊苍苍。”苏蕙仙口中沉吟,自言自语道:“王姑娘的诗才果然不错。” 说罢,她又忧心起二人的未来。 流连行院的文人最是多情,如同风一样琢磨不定,本就不可靠,要在他们之中找终身依靠,只怕要像霍小玉一样遗恨而亡。 即使积攒了数不清的家私,从了良,恐怕也难逃被卖的命运。 苏蕙仙就听闻万历年间有一姓杜的名妓,暗携百万家私从良成为一举子妾室。 那学子懦弱无能,在京又一事无成,归家恐怕父亲责骂,听闻有富商愿意出千金买名妓,便“流着眼泪”将妾室卖于富商。 这女子性格刚烈,将携带的金银珠宝倾倒江中,然后投江自尽,令人悲叹怜惜不已。 要与文人玩玩诗文唱和可以,但若在文人中间找良人或者众生依靠,只怕难之又难。 诸种思绪在苏蕙仙的脑海中翻腾,她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只能无奈叹息。 庄绍宗收到的信中多是大哥督促他读书上进的话以及批改后寄过来的课业 吃罢饭,庄进与庄绍宗一起去舅舅沈天明家中买粮食和食盐,并将信件和庄绍光寄来的一匹布带上送去。 沈天明收到信和礼物十分开心,听闻庄进买粮,便笑道:“内兄何必拿钱买粮,你们要吃拉走便是。” 庄进连忙推辞道:“不可,这是老大寄来的钱要买些粮食送给族人。若是我们自己吃就罢了。你再如此客气,我以后可不敢再来买粮了。” 沈天明知道庄进的性子,想了想道:“行吧,你们要多少,我让伙计给你们装上送过去。” 庄进笑着拱手道:“如此,多由劳烦。” 沈天明与庄进说完话,又问起庄绍宗来,笑道:“你小子可不要娶了亲,就忘了读书。” 庄绍宗亦笑:“有爹监督着,断不敢偷懒。” 庄进与庄绍宗下午有事,待将粮食装好车,就回家去了。庄绍宗还命仆人买了两只烧鸡回去,庆贺大哥写信回来。 庄进瞥了他一眼,庄绍宗讪笑。 庄进淡淡道:“路过关帝庙,你去买几张烧饼回来,你娘爱吃。” 庄绍宗道:“我多买些,我也爱吃。” 一行人采买完毕,回到家中,给了伙计赏钱打发他们回去。沈母已经将送粮的人选整理完毕。 沈母将单子交给庄进,叹息道:“别家勒勒腰带就过去了,但七婶家与五爷爷家就不一样了。” 第24章 庄进眉头微拧,七叔早逝,只留下孤儿寡母,七婶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了,谁知儿子不正混,整日游手好闲,不仅不事生产,反而从家里拿钱与那群人厮混吃喝玩乐。 庄进说了好几次,但他这个小堂弟总是接连道错,屡教不改。 “七婶心疼成弟,手里有钱早晚被成弟摸走,七婶家只送粮食和食盐,肉等腊月底送过去,以便过个好年。”庄进道:“至于五爷爷家……你多照看些。” 五爷爷家是因病致穷,儿子没保住,媳妇回娘家另嫁,只剩下爷孙两人,靠着两亩地和族中接济生活。 冬日,天黑得早。庄进与庄绍宗将送予各家的粮食和食封好装车,然后抹黑挨门挨户地送。 到五爷爷家中时,庄绍宗看着祖孙二人拿着两个窝窝头啃,心中不是滋味。他留下粮食和食盐,又问了几句祖孙的生活情况才离开。 五爷爷想要留人吃饭,但念及家中仅有几个窝窝头,拿不出手,红了眼睛,送人出门。 庄进又送了几家,到七婶家中,敲门进去,只觉得屋内四处漏风,犹如冰窖一般,不见一丝火星和温暖。 庄进扫了一眼,没发现庄成,便问:“七婶,庄弟还没有回来?”这么大冷天,不在家中,外面还有谁收留他不成? 七婶听到这话,泪水顿时如泉水般流过皴裂的脸,带来火辣辣的疼。 然而,这点疼远远比不上七婶心中的痛。 庄进立刻忙问:“七婶,你别急,慢慢说,成弟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1-资料参考《科举史话》。 众叶绘山色,日暮殊苍苍。--王微。 第20章 赌债 ◎何必对他们孤儿寡母苦苦相逼◎ 寒冬腊月,庄进与庄绍宗给七婶家送粮,见其屋内如同冰窖,没有一丝热气。 七婶穿着破毡烂絮,冻得浑身哆嗦,还未说话,眼泪就流出来了。 庄进忙询问,七婶一边哭一边道明了缘由。原来,庄成染了赌,自己躲债不知去向,赌坊的人直接要账上门了,吓得七婶六神无主。 庄进眉头拧起,劝解七婶道:“七婶,你先别急,当务之急是找到成弟。再者,未必是成弟赌博,他相与的都是一群无赖之徒,这些人报成弟的名字尚未可知。” 七婶闻言,急道:“成哥儿胡闹了这十多年,从未闹出赌博之事,无非就是吃吃喝喝而已。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弄错了。” 庄进点头道:“不无这种可能。赌坊来的人还怎么说?” 七婶道:“他们说成哥儿欠了赌坊八十两银子,要我们卖房卖地,不然就砍断成哥儿的腿。” 七婶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那群人气势汹汹,一脸蛮横。 庄进安慰七婶道:“七婶,这事你交给我。明儿,我就派人去找成弟儿。” 告别完七婶,庄进与庄绍宗一起回家。虽然庄进口里说着其他的可能性,但这赌坊的人不会无的放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桃花沟讨账。 庄绍宗心中犹疑,踌躇道:“爹,赌坊的人会不会看上七奶奶家中的地啊。” 七奶奶家里有十多亩地,而且都是肥沃的上等土地。若非小叔整日吃喝,不正混,光靠这十多亩地就能过得稳稳当当。 庄进道:“地是村里人的命根子,有地在,就饿不死。要是没地了,那人连乞丐都不如了。你小叔再如何混账,这个道理是知道的。” 庄绍宗听到这话,心里想着未必,若是赌徒头脑清明,也不会有那么多卖儿鬻女还赌债的惨剧了。 次日一早,庄进先是派家里的仆人寻找庄进,又与族长说了这事。 族长气得拿着拐杖捣地,急道:“这个孽障,整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和赌坊扯上关系,庄家耕读传家的好名声,生生让*他败坏了。” “若真是他,直接把他卖个赌坊,任杀任刮,省得忤逆七弟妹,连累我们满门清誉。” 庄进听完,摇头道:“未必如此,我已派人找了。赌这种事,哪有一上来就几十两银子往上押。要真是一来就大的,想必成弟年轻被人设计哄骗了。” 族长闻言,想了半响,然后看向庄进,道:“你……进侄儿,你是咱们家族里的能干人……要真是这样……” 庄进没有推卸责任,道:“我必定把这事料理妥当。但是这成弟年纪不小了,我在他面前没有威严,要劳烦族长你教导一二,让他日后不能再如此了。” 族长道:“我必定开祖堂,请家法,好好让成哥儿长长记性。” 庄进回去后,想起了昨夜去探望五爷爷和七婶家中时,时至寒冬腊月,外面寒风呼啸,三人只穿着夹衣,冻得瑟瑟缩缩,好不可怜。 他便让沈母做三件棉衣,送给两家,以便过冬。 沈母一口答应,道:“前儿给仆人做完棉衣还剩下些棉花,我让绣娘做上几套。” 庄进听到这话,又叹了一声,自家的仆人冬有棉衣,但族人却身无厚衣,令人心有不安。 然而,这制衣的料子和棉花都是亲家所送,又令人无可奈何,面对族人仍有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收拾一下我的衣服,拿出两件厚衣服先送给五爷爷。”庄进道。 沈母听了,道:“行,我把家里的衣服都收拾一下,不穿的收拾出来送人,省得压箱底。” 正好今日是个大晴天,沈母和潘妈将家里的衣物翻出来晾晒,收拾两大包衣物。 她将送给两家的衣服挑出来,又把剩下的衣服分给村里的其他人。 第二日下午,庄成就找到了,仆人把他送回来。庄成辈分高,但年纪不大,比庄绍光还小一岁。 他流里流气,大冷天穿了个件单衣,拱肩缩背,双手揣在怀里,见了庄进,嬉笑一声:“哥,你找我啥事啊?这么急。” 庄进冷哼一声,心里念叨着不跟比儿子还小的人计较,便说起赌坊的事情来。 庄成一口否认,指天发誓道:“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我怎么能去赌博。” 庄进眉头一凝,缓了缓道:“你给我说实话。镇上县里的赌坊无非就是那几家,我一家家问去,也能问个清楚明白。” 庄成一顿,随后笑道:“哥,真没有,我真没有赌博。我怎么会赌博呢?” 庄进道:“行,我暂且信你,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你不能离开桃花沟。” 庄成愣了一下,道:“哥,没那个必要,我还有一堆事要忙呢?一堆事呢……” “什么事,你给我说。你家里屋子漏风,你在家几天把家里的房子补补。”庄进起身,将庄成送回家中。 庄进派仆人到镇上,托沈天明打听庄成有没有欠附近赌坊的钱财。 阿宝看庄绍宗为了这件事忙上忙下,不顾外面凛冽的寒风,劝道:“我爹认识很多三教九流,找他去查查不就好了。” 庄绍宗冲阿宝笑了下,道:“舅舅也在镇上认识了不少人。其实,我爹做得也不太好,自家族人要以信任为主,但是……” 庄绍宗苦笑了一下,摊手道:“小叔的表现不那么让人信服。或许这只是一桩误会呢,若找了岳父,爹的面子挂不住。” 阿宝闻言,点头道:“行吧,咱们是一家人,日后相处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庄绍宗点头,阿宝凑上来问:“你年底去城里,我能不能和你一块儿去?” 庄绍宗听了,想了半响,道:“我与母亲说一声,你到了城里多带些人。” 阿宝高兴道:“我好久未出去买东西了,不知道现在县城流行什么样的衣裳首饰?” 说完,阿宝看了庄绍宗一眼,笑着道:“要是遇到合适的,我也与你添置一两套。” 庄绍宗推辞道:“我衣服多着呢,不用。” “你不用管,你穿着好看,我瞧着开心。”阿宝大手一挥道,庄绍宗无奈地笑笑。 沈天明过了两日传来消息说,并无庄成欠赌坊赌债的消息。庄进听完,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错怪了庄成。 不过庄进和族长也没让庄成离开,眼瞧着就快到年底了,就让庄成留在家中以尽孝道。 庄成倒是想走,只不过村里的人都得了族长的意思,盯着严密。族长可不是他娘,任他哭一哭闹一闹就妥协了,他严厉地很呢, 反正任凭庄成如何焦急,他都没有走成,直到真有赌坊的人过来追债。 本来对庄成大为改观的庄进气得直哆嗦,叫来族老,一起来到七婶家,问讯事情的真伪。 他来到七婶家时,一眼看见庄成被几个人面相凶悍的人反剪双手,一人对着满脸泣泪的七婶,得意洋洋地在说些什么。 “老婆子,你要是没钱,就卖房卖地。你嘴上说着没钱,可你这穿的棉袄却不是没钱的人家穿得起的。” 走进了,这样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传入庄进几人的耳朵。 第25章 “住手,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庄进气得喝止道。 那人看到庄进身后带着健壮的仆人,微微让了一步,拱手道:“老先生,你一看就是体面的人,如今这庄成欠着赌坊的债,白纸黑字,可抵赖不得。” 庄进眉头微皱,呵斥道:“朝廷禁止赌博,你们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开赌坊?” 那人丝毫不在意,拱手道:“这可是上头的意思,八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诸位若是有心,凑一凑也使得,免得我们兄弟来回跑,到时可不止是八十两了。” 庄进如电的目光扫向庄成,又看向为首那人,道:“放开他,有什么话屋里说。” 那人也是爽快,一挥手让人放了庄成,迈着四方步进了小草屋。 草屋一下子挤得满满当当,无处立足,其他人围在外面看热闹。 族长黑着脸,坐在庄进的上首,庄成在屋内站着。 “敢问贵姓?”庄进客气问道。 那人拱手道:“免贵姓潘,外头都叫我一声潘三年,你老叫我潘三就行。” 庄进又问:“贵东家是哪户人家?” 潘三爷笑起来,道:“东家是天潢贵胄,今上的长辈。如今圣上敬重长辈,便是阁老在东家面前也要毕恭毕敬。” 听到这里,庄进心中一沉,若是乡族豪右,他还能以势压一压,但若是洛阳城中的那位,恐怕偌大的天下没有人敢惹他。 “借据何在,还请一观。” 庄进从潘三爷手里拿到借据,看了一眼,上面确实写着庄成的名字以及按的红指印。 庄进走到庄成面前,抖了一下借据,问:“这是你签的?你给我说实话。” 庄成低下头默认了。庄进脸上涌起薄怒,,道:“什么时候开始赌的?” 庄成低声说了,但庄进没有听到,又道:“大声点!” “两年前。”庄成大了一点声音,仅仅身边的人可闻。 “两年前?”庄进陡然大声,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庄成又垂下头,沉默不语。庄进此时只想将借据拍到他的脸上,族中多次申饬族人禁止赌博,没想到还是有人以身犯险。 潘三爷道:“事情已经明了,诸位看看是怎么章程?本来这钱要涨到一百两,但是我看到他姓庄的份上,就只收本钱。” 族长仍然一言不发,庄进又道:“你也瞧见了庄成家是什么情况,只有一个母亲,便是榨干二人也凑不出几两银子。” 潘三爷笑起来道:“你是读书人,不讲诳语,他当初进赌场时就说过家里有十来亩地,我们也核验过了,若是无钱,拿那些地来抵也是一样的。” 庄进叹息道:“潘相公,这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何必对他们孤儿寡母苦苦相逼?” 潘三爷听到庄进的称呼,脸上露出笑容,道:“我这已是法外开恩,要不然惊动了东家,只怕就不是一百两银子的事情。” 庄进见事无可为,便道:“潘相公,多少容许几天凑银子。” “行吧,看在庄老爷的份上就给庄成三天的时间,凑足了银子送到镇上关帝庙西面原先卖绸缎的那家铺子。” 潘三爷说罢,拿走庄进手上的借据,与众人告辞。他一走,屋内的气氛顿时就变了,族老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庄成身上。 第21章 桃花镇 ◎让庄进直接气了个半死◎ 庄成垂着头不说话,身形愈加单薄了。族长拄着拐杖咳嗽一声,抬头看向门外的众人,摆手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该回去就回去,别在这儿挡着。” 族长素来有威仪,铁面无私,众人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留下几名族老商议事情。 待众人走后,族长脸一拉,矫健地拿着拐杖直往庄成的背上抽,嘴里骂道:“你这个鳖孙,整日不学好,混混混,混出了个什么玩意,让赌坊的人追债追到家门口!” “庄家几辈子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庄进和其他几人劝道:“事已至此,再骂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这赌债该如何还。” 七婶哭天嚎地,震得众人心烦意乱。 “别哭了,弟妹啊,你唉……不说了,你是成哥的娘,你说说什么章程。”族长道。 八十两银子,这就是要卖地啊! 三辈子人才挣下这几亩地,一眨眼就没了,任谁谁也不甘心啊! 七婶的眼睛里挂着泪,看向庄进道:“进侄儿,能不能托托人,减免一些,八十两是要我们的命根子啊。” 庄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庄成,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唉,那是王爷,皇亲贵胄啊,惹不得啊!” 叹完气,庄进又道:“他给了三天的时间,我托人探探他的底儿,要真是王爷,那……” 七婶哭着感谢。庄进看了眼族长,道:“只怕……族里还是早做打算……” 七八两银子,大家凑凑就算了,七十两银子,乡野人家谁家有那么钱啊。 众人散去,看都没看庄成一眼,从他身旁直接走过。 族长迈出了门槛,突然回头对庄成道:“你要是敢跑,以后你就别回来了,庄家也没你这个人。” 庄成听完,身子一抖,仍然是不说话。看到他这种死不悔改的模样,族长更加气了,怒气冲冲地离开宅院。 庄进回去后,托仆人到几处人家打探潘三爷的底。 次日就传回消息,这潘三爷原是一帮闲,后来得了王府一个太监的赏识,做了一些开设赌场妓院的行当,又替人借王府权势摆平事儿,有能耐得很。 他这回来汝县,是要在汝县以及县下几个镇开设赌场。这桃花镇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地方。桃花镇是汝县最富有的镇子,家财万贯的有不少。 庄进一听,人就立刻怒了,下意识不想让赌场开在镇上。这若是真开了,桃花镇不知要破家多少,卖儿鬻女多少,淳朴的风气都被搅坏了。 不是说汝县没有赌场,只不过是几家子半遮半掩,偷偷摸摸,毕竟不成气候。 庄进立马坐不住了,然后叫儿子去给自己代课,自己则派人把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叫出来,到关帝庙商量事情。 “爹,人家王爷要开设赌场,只要咱们不去就成了。”庄绍宗道。 庄进闻言瞪了庄绍宗一眼,道:“你不知道轻重,那赌场不是给别人开的,就是冲着咱们几家开的。学好难,学坏容易。你可以保证你不去赌,你还能保证你弟你儿子你侄儿不去赌吗?” “尤其你是这一房,外面的人有的法子引诱人去赌,到时候家破人亡,卖儿鬻女,我在地下都不安心。” 二儿媳嫁过来时,光明面上的嫁妆就有一万多两,这里还没算上曹家留给阿宝的私房。 庄绍宗闻言,惊讶地张大嘴巴,细思之下,发现父亲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庄成在外面混了几年,没染上赌瘾,但最近一两年却染上了赌瘾,不排除有人引诱的可能。 庄进出了门,抬头一看,天是铅灰色,堆了一层厚厚的云,起风了。 看样子要下雪。 庄进坐着马车来到关帝庙,镇上的几人已经到了。待众人到齐,寒暄过后,庄进道明了原委。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明白这王爷怎么就看中这个地方。 县里的书吏想了想,道:“王爷的封地好像留这边不远。再说了,咱们这个地方也不像从前那么贫困了。” 班头张三叹了一口气,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壮了没有好兆头。赌博的人多了,那镇上乡下不都是捉鸡摸狗的人,只怕夜里都睡不安生。” 庄进直接挑明了说道:“咱们在座的,谁家也没有赌博的人,这赌沾染不得,一染上就倾家荡产。咱们也别说我管好自己家里,就不用怕了。” “也不怕诸位笑话,我族里就出了一个欠赌坊八十两银子的族人,恰好把地卖了才能够。小辈们心性不够,很容易被人哄骗,再加上有王府做靠山,只怕谁说话都不好使。” “人家赌坊岂是冲着那些人家去的?都是冲着咱们几家来的,咱家几家哪家没有几十亩地?” 众人听了,纷纷沉思。毛员外皱着眉道:“庄相公说的对,除了咱们几家,其他家顶多顶多就是一二十亩地,再者就是那些精穷精穷的人,赌坊瞅准的就是咱们几家。” 曹员外看向庄进,问:“你有什么想法?” 庄进来的路上想了半响,听此话道:“别的地方我们管不着,但是桃花镇不能明目张胆地开设赌坊。” “我同意。” “我同意。” “庄相公说的有道理。” …… 庄进拱手道:“各位,大家都是几辈子人才赚下这份家产,要是被人恶意引诱,散了家产,只怕以后无言面见列祖列宗。” “今儿,咱们就商量出一件事,就是桃花镇不能开赌坊。剩下的,我托中人去协调。” 第26章 众人听了都道好,又纷纷道了辛苦,庄进回到家中。七婶找上门,哭着要问这事该如何办是好。 庄进不忍看着一把年纪的七婶,跪下求人,但他也无可奈何。 这是赌债啊! 其他的事情,庄进可以帮忙。但赌债,恕庄进无能为力。 “七婶,你先到屋里坐。来人,去把族长也叫来。”庄进道。 沈母也出来了,扶着七婶到厅堂坐下。七婶哭诉自己的不容易,又哭现在实在拿不出钱来。 话里话外仍然抱有幻想,希望庄进能出头把事情摆平。 庄进也直说了:“若是县城里的事情还好说,但这涉及到王爷,莫说桃花镇,便是整个县城也没有人能奈何了王爷。” 这事只能认倒霉了。 七婶欲言又止,道:“要是没了地,我们娘俩该怎么办啊?”说着眼泪就啪啪地往下掉,令人恻然。 沈母跟着叹气,道:“成弟有说具体的情况吗?” “我昨晚审了他,他说是他相与的那群酒肉朋友引着他去隔壁县的赌场赌博,没想到人家就找上门了。”七婶抽抽噎噎道。 正说着,族长过来了。 “弟妹,你拿出个什么主意了吗?家里有钱吗?”族长问七婶。 七婶从怀里掏出一个破布包,不舍地往桌子上一放,道:“这是我历年积攒下来的钱,准备成哥娶媳妇用,一共有十两八钱。” 族长又问:“那弟妹,那剩下的六十两银子该如何办?” 七婶看了眼族长,又看向庄进,小心翼翼问:“族长,进侄儿,你们手头宽裕不宽裕借一些过来,我日后必定偿还。” 庄进没有说话,看向族长。族长眉头微皱,道:“这次借钱还了赌债,那下次呢?” 七婶连连保证,道:“昨日,成哥儿已经对我跪下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 族长哼了一声,拍桌子道:“这世间赌徒的话信不得。纵使借给你钱填补窟窿,他再赌,就只能卖地了。六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族长继续道:“弟妹,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咱们实话实说,要是成哥儿受伤重病需要钱,我号召族里给成哥捐钱,自己头一个捐,但现在这种情况,我没脸说。大家眼明心明,都看着呢,谁会当这个冤大头?” 庄进也道:“成哥品性未定,我不知道这次帮他平了,过两天是不是还要赌。若是继续赌,那我借钱就是害人了。” 七婶听了,依然在哭,沈母坐在一边长吁短叹。 屋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外面飘起了羽绒似的雪花儿,一阵阵寒风吹进来,让人忍不住发抖。 七婶哭了许久,最后咬牙道:“我再想想办法。” 庄进送七婶和族长出门,心里想着或许七婶还有其他的积蓄,或者能借回来钱。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庄进直接气了个半死。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外面地上就是一片白。 初下雪,天气并不是太冷,北风卷着雪花吹到人脸上凉丝丝的。 阿宝就带着丫鬟,披上大红羽缎紫貂毛里的鹤氅,到外面去赏雪观景。 地上湿漉漉的,几丛青苍色的野草匍匐在路两侧,散发着坚韧的生命气息。 “要是村里种上几株梅花就好了,白雪红梅,暗香扑鼻,又好看又好闻,还能折几枝放在屋里熏屋子用。”阿宝笑道。 丫鬟春雨笑道:“这有何难?奶奶回到娘家,咱们后花园都是梅树,来年春上移上几株。奶奶若是喜欢了,我现在就叫人回镇上,折几枝拿回来。” “早知道今年春上移几株过来,以后就能和大嫂赏雪赏梅做诗了。”阿宝叹道:“折上七八枝,给大奶奶送上一份。” 阿宝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就让春雨回宅里吩咐仆人到曹家折梅花拿回来。 她一人在外面等着,突然一个黑影窜到阿宝的身前,扑通一声跪在积雪覆盖的土地上。 “二奶奶大慈大悲,救救老婆我吧。”那人哭喊道。 第22章 借钱 ◎以后再也不管她了◎ 来人正是七婶。 只要有地在,这借的钱就能还上。 粮税大概是十税三,七婶的田地挂靠在庄家名下,只需要明年出一成半的粮食给庄家,此外也没有其他的徭役,这样一来很快就能赚回钱。 但若是地没了,那七婶一家则无依无靠,只能像五爷爷家那样靠着族人的接济生活。 七婶从族长和庄进那边借不来钱,就盯上年轻富有的阿宝。 年轻意味着脸皮薄,抹不开面子,不好拒绝人。 富有意味着阿宝手里有钱,能借给她救急。 这镇上也就阿宝能帮助她了。 七婶跪下来向阿宝哭诉,哭得阿宝肺腑酸柔,也红了眼睛。 “那些人凶得很,拿着刀喊打喊杀,我就这一个孩子,出了事要让老婆子一个人怎么办啊?” “这地是老头子拼死拼活留下来的,我要是把地卖了,以后要去了地下,要如何面对老头子啊……” “二奶奶你行行好,救救老婆子一家,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当牛做马都报答你啊……” …… 阿宝扶都扶不起七婶,手足无措,心中怜悯她,不忍心这个老妇人大雪天跪地求人,道:“七奶奶,你赶紧起来,起来吧!” “二奶奶,你答应我,我就起来!” 阿宝重重叹了一口气,问道:“你要多少?” “六十两银子。”七婶颤颤抖抖道,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其他的原因。 阿宝抬头看了眼天空,天依然阴沉,雪越下越大,羽绒似的雪丝变成了鹅毛大雪。 刚才为了扶七婶,阿宝早已经把伞扔到一边,雪花落在她脖子里冰凉冰凉的。 这时春雨回来了,见此景赶忙捡起伞,给阿宝撑上。七婶起身了,阿宝对她说:“你随我回家去拿钱。” 七婶惭愧道:“儿子不肖,不敢再登庄相公家门。” 阿宝顿了一下,以为七婶是羞愧自己儿子不如自家相公,心中高兴,就冲春雨道:“你去拿六十两银子给七奶奶送来。” 春雨听了,疑惑地“啊”了一声,被阿宝催促着回去拿银子。 春雨还以为是什么急事儿,小跑回家,匆匆称了六十两银子拿过来。 阿宝将银子递给七婶,叮嘱道:“以后万不可再赌了。” 七婶连连称是,拿了银子喜之不尽,千恩万谢。 阿宝与春雨赏雪的情致也没了,一主一仆撑着伞回家。庄绍宗在学堂授课,等他晚上回来,阿宝也就忘了说这事。 七婶得了银子,带上庄成,母子二人不说话闷头赶路,来到镇上,将银子直接还给潘三爷。 潘三爷惊讶地掂了掂银子,将借据还给二人,七婶当场撕碎了。 晚上,七婶来到族长家中说已经筹到银子,还给了潘三爷,撕了借据。 族长虽然纳闷,猜测可能是七婶藏的银子,便没有说其他的话。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掰扯明白。 “成哥儿违反族规,必须受罚。明日通知族人无论老少,都来祖祠观刑。”族长斩钉截铁道。 七婶嘴唇动了动,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她知道要是成哥不挨这个打,以后族中就无他的立足之地。 庄进晚上知道这个消息,也是与族长一样的想法。 吃罢饭,他对众人道:“明日宗儿抱着平儿去祠堂观刑,睁大眼睛瞧瞧赌博的下场。咱们家中谁要是去赌博,我打断他的腿。” 庄绍宗和苏蕙仙都领了命。庄进无意识地嘀咕了句:“七婶那么有钱啊?早如此,给人家便是,何必哭穷?” 阿宝听了,脸色微变,眼珠转了转,小声道:“爹……” “嗯?什么事?”庄进转头问道。 阿宝小心翼翼地道:“今天下午,七奶奶找我借了六十两银子。” “什么?”庄进惊呼出声,道:“你说七婶那六十两银子是找你借的?” 阿宝垂下头,为自己辩解道:“我看她哭得可怜,就……就借给她六十两。爹,这……” 庄进深吸一口气,对阿宝道:“你本是好心,只是你还年轻。这赌之一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是成弟真戒赌也就算了,你这么做就是好事一桩,要是他屡教不改,这就是好心变成驴肝肺啊。” 阿宝的脸被说得红了起来,为自己的轻率感到羞愧,道:“那爹,以后该怎么办?” 庄进叹气道:“事已至此,只能以观后效,且看来日吧。你们回去休息吧。” 阿宝惴惴不安地和庄绍宗回到了小院,小声道:“我做错了吗?” 庄绍宗握住阿宝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你没有做错,只是别人利用了你的好心。” 阿宝听完委屈地靠在庄绍宗的怀里,道:“我就是看她哭得可怜,大雪天一个人跪在地上,年纪又大,可怜得不得了……” 第27章 庄绍宗微笑着拍着她的后背,道:“你算是花钱买了教训,以后做什么事都要心里有谱。咱爹手里有钱,要真能借,他早就借给七婶了。” 阿宝可怜兮兮道:“我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庄绍宗安慰她道:“没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最多六十两银子收不回来了。” “还有啊……” 阿宝直起身子,看着庄绍宗,问:“有什么?” 庄绍宗道:“你有钱,大家都知道。今天你借给七婶,明天说不定就有人来找你借钱。” “也不是谁来借,我都借的。”阿宝道。 庄绍宗道:“别人一哭,你就心软了,像今天这样不就是乖乖掏银子?” 阿宝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话。 庄绍宗给她出主意道:“以后若是有人来找你借钱,你拿不定主意,就推给母亲或者大嫂。疏财仗义固然好,但这世道将银子用到刀刃上才是最好,别到最后,缺银子用,只能自己干捉急。” “人未必各个知恩图报,借银子出去无非就是但求无愧于心而已。” 阿宝听完,拍拍胸脯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理七婶了。” 庄绍宗点头道:“嗯,七婶这事做得忒不厚道。她估计怨着我们一家呢,卖地卖给谁?咱家能吃下大头。” 说完,庄绍宗叹了一口气,阿宝抚平他眉头上的竖纹,道:“这不是我们的错,谁让庄成好赌呢?都怪他!要不是他,爹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庄绍宗点点头,道:“天气冷,你去洗漱,回来早些睡觉。” 阿宝这才卸妆洗漱,桌子上放着插着红梅的花瓶,给室内添了一抹浓艳和华光。 庄进知道缘由几乎气炸了,不住地对沈母,道:“七婶什么意思啊,自己不卖地,瞧着老二家的年轻就去骗她。”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以后再也不管她了。”庄进气冲冲道。 沈母笑道:“又说气话。这哪儿不是钱的事情?在七婶看来就是钱的事情。” 庄进拍着冰冷的桌子道:“一个溺爱,一个不正混。我和族长的意思都是让他们母子吃了大教训,以后再不敢这样。” “我悄悄和族长说好了,这地不算买算抵押,骗一骗庄成,让他生出悔恨之心。而且,没有地了,他还有什么仪仗去赌博,真是气死我了!” 沈母劝道:“庄成未必没有悔恨之心。明儿,族长还要请家法,警示其他人。” 说到这个,庄绍宗又想起请中人和潘三说赌坊的事情,抬头道:“明儿中午,我还要去镇上和潘三说事。但祠堂观刑,我得去看一眼。” “唉,一个个不学好,真是愁死个人了。”庄进又唉声叹气道。 沈母听了半天的唉声叹气,劝着劝烦了,索性撂开手,道:“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天给自己揽事儿,你不生气谁生气?” 沈母洗了脸,换了衣服,躺进温暖的被窝,道:“你看看门关了没?我好像忘了关没关,顺便也看看窗户。” “这天冻死个人了。” 庄进只好去关门窗,看了眼外面,地上屋檐都已经全白,若是再下雪,明天恐怕到镇上的路,怕是不好走。 正想着,一股冷风朝庄进吹过来,冷得他打了个激灵,赶忙闭门窗,也换好衣服躺下睡觉。 北风嚎了一整夜,庄进没有睡好,起来时眼圈青黑,开门一看,积雪没过脚踝。 雪晴了,微风带起细碎的雪粒在天空中飞舞。 吃罢饭,庄绍宗抱着穿得严严实实的平儿,一边走,一边给他将赌博的危害。 “赌博成瘾,很难戒掉,结局多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平儿是家里的大哥哥,要为以后的弟弟妹妹做榜样,可不能赌博啊。” 平儿已经开蒙,知道好歹,闻言保证道:“我绝不会涉赌,以后也好好看着弟弟妹妹不让他们去赌。” 庄进回头道:“这才是好孩子!” 平儿得了爷爷的赞赏,害羞地将脑袋埋在庄绍宗的肩膀上。 庄进来到祖祠,只见瓦上覆盖了一层白雪,院中已经铲出一条道路来,雪地上都是脚印子。 庄进进了里面,找个位置坐下,屋子里面已经站满了人,都在等待族长到来。 不一会儿,族长就拄着拐杖过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今日的主角庄成。他换了一身厚衣裳,低着头面无表情。 第23章 潘三爷 ◎百姓不堪其扰,官员更是头疼◎ 族长来到正中间,众人都站起来。他先是当着祖宗牌位诵读家规,然后面向众人道:“请家法。” 这时,一位族老捧着盘子出来,红布上面放着一根荆条。 “族人赌博,初犯,鞭打三十,屡教不改者,杖八十。”族长沉声道:“族人庄成受罚。” 庄成被押着跪在牌位面前,族长将鞭子交给一名青壮,然后目光扫了一圈,厉声道:“谁以后敢犯,如庄成一般受罚。” 这荆条打人又疼又烫,族里没有人敢领教它的厉害。 “执行家法!”族长喊道,声音浑厚,仿佛穿透祠堂,来到祖宗的面前。 “啪!”一声,庄成被打得禁不住一抖,眼泪立马出来了,众人见了感同身受。 又接连打了几鞭,庄成忍不住哀嚎起来,他的母亲在一边心疼地哭,只是不敢上前说情。 又是几鞭,庄成几乎跪不稳当,要趴在地上。 七婶扑上前,哭着向族长求情,道:“够了,够了,已经够了。成哥已经吃了教训,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族长,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打了。再打,是要死人啊!” 族长不为所动,继续道:“打,不疼记不住教训。庄成,你可知错了?” “族长,我错了,哎哟,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庄成被打得忍不住出口求饶。 族长让人拉开七婶,又继续打了几鞭,七婶哭得满脸是泪,庄成也几乎疼晕过去。 那身厚衣裳被打得芦絮乱飞,犹如下起了雪。 庄进心有不忍,出声道:“族长,冬天天冷伤口不好愈合。今日又下着大雪,族长本意是惩罚,若因此伤了成弟,反而不好。” 族长想了半响,行刑的人举着鞭子等待族长的答复,听到:“今日因天气原因,暂缓行刑,待春日天暖和了再补上。” 七婶一听这话,连忙将衣服脱下给庄成盖上,求了两人,将庄成趴在凳子上抬回去。 庄进目送母子二人离开,叹了一口气,道:“只愿他今后改了吧。” 庄进与族长告别,随后套了车,带上美酒肉食,去镇上先与毛员外等人汇合,然后一起去了原先的绸缎铺子,找潘三说事。 潘三爷披着兔毛大氅,朝几人拱手笑道:“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雪,我还以为你们来不了呢?” 庄进亦笑道:“咱们已经商议好了,便是下刀子也要过来。” 如今有求于人。 毛员外也是笑脸相迎,道:“是呀,说好的事情怎能毁约呢。” 潘三爷伸手邀请众人进去,又让伙计接过众人带来的酒食。 “你们来我这个地方,竟然还带着酒食,莫不是看不*起我潘三,认为我准备不出好饭菜。”潘三爷笑着开玩笑。 庄进笑道:“我们乡野人家,常年呆在家中,吃过的用过的哪里比得上你经历的。潘相公见多识广。临近年关,这些都是家中做的酒食,请你尝尝,看看能不能上得了台面。” 潘三爷闻言笑起来,分别对着庄进和曹员外道:“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你们一个儿子在朝廷做官,一个走南闯北。你们家的饭食上不了台面,那我就该去马厩里躺着了。” 众人听到这话都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热络了。潘三爷早已在屋内设了酒席,安排众人坐下。 几人推杯换盏,扯淡的扯淡,吹牛的吹牛,亲热地仿佛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吃完饭,众人皆是半酣,醉意上头。曹员外拉着潘三爷的手,道:“你是个有能耐的人,怪不得王爷要对你委以重任呢。” 庄进也附和道:“潘相公性格爽快,是仗义之人。” 毛员外赞同道:“对啊,我从未见过如此海量的人,佩服佩服。” 潘三爷得意洋洋,嘴上自谦道:“哪里哪里,我这种小喽啰够不上王爷呢,也就是在王爷的贴身太监面前挂个名字而已。” “这已经了不得了,也就潘相公这样精明的人能担得起事。”曹员外一脸真诚地赞道。 潘三爷却叹了一口气,道:“我可不是张爷爷面前唯一的人呢,后面还有大把的既聪明又伶俐的人等着上进。” 曹员外闻言笑道:“潘相公这就说笑了,外头的人喊你一声潘三爷,那是出于真心,说你是救苦救命的大老爷呢。” 庄进道:“潘相公与旁人不同,为人做事就是仗义。我还听到你为一个孤女伸张正义,拿回被族人夺取的家财呢。” 第28章 提到这事,潘三爷又笑了道:“说起来这也是姻缘天成,这女子成了我浑家。” “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潘相公不仅帮了自己娘子,也让泰山在九泉之下安心。”毛员外笑着道。 潘三被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抬轿子,浑身暖洋洋的,得意极了。 之前有人早已经说了庄进这些人的来意,本来他是不愿意的,但看到这些人着实响快不扭捏。 有道是出门靠朋友。这些人已经拧成一股,若真是硬碰硬,怕不好收场。 潘三爷想了想,直接道:“几位相公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但是……” 他话头一转,拿手指着屋内,道:“我这铺子也买了,装修也装修了,几个兄弟跟着我忙上忙下半个月,天寒地冻的,我过意不去。” 庄进道:“自然不会让潘相公破费。” 潘三爷想了半响,道:“我也不多要你们的,给我五百两银子,这绸缎铺子就卖给你们。” 庄进愣了一下,这偏僻的小镇子,一个绸缎铺子能值多少钱。五百两银子,怕不是土匪的要价吧。 潘三爷见众人变了脸色,笑道:“只要我潘三管事一天,这镇上王府的人都不会来设赌场。” 曹员外沉吟了一下,道:“我信潘相公,晚上包银子给你。这几日天冷,潘相公尽管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到镇上找我或者毛员外都成。” 潘三爷见曹员外爽快,笑道:“我潘三说话做事,一口吐沫一个钉,你们尽管放心,要是以后遇到啥事,直接来县城找我。” 潘三把胸脯拍得砰砰直响,热闹的气氛又恢复了。 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便辞别离开,一起到了关帝庙商议摊派钱财。 曹员外又叫上几家,众人都聚集之后,说明了缘由。 曹员外叹气道:“五百两银子不是少数,大家商量出一个章程来,晚上把银子送过去。” 书吏嘶了一声,道:“这也太黑了,竟然开口要五百两银子!” 庄进道:“这也可以算是送神的钱。” 张三想了想,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花点钱能将人送走也行。你们是不知道那些赌徒赌红了眼会发生什么事情,卖儿鬻女那是轻的的……” 张三说完,看向曹员外道:“曹员外你出多少钱?” 曹员外笑了一下,摊手道:“我就一个女儿,且早已出嫁,我也不赌,这事其实与我关系不大。” 众人一愣,曹员外要是不出钱,那五百两分摊下来可是一大笔钱啊。 曹员外见状笑道:“不过,咱们乡里乡亲,我总是盼着大家好,希望咱们镇子多出几个人才,而非赌徒。” “我出三百两银子。” 众人听到这里将心放回去一半,剩下的二百两银子依然是大头啊。 只听曹员外又道:“我再出一百银子把绸缎铺也买了,你们觉得好不好?”这个绸缎铺子最多几十两银子。 书吏笑道:“当然好,曹员外疏财仗义,心有乡亲。潘三把房契拿过来,我立马给你办过户手续。” 其他人也没有意见,这绸缎铺子就归了曹员外。剩下的一百两银子,你出几两,我出几两,凑了两三圈终于凑齐了。 曹员外让仆人回家取四百两银子,众人也都把银子拿出来,当面称好,一起交给曹员外,让他转交给潘三爷。 事情办好后,庄进回到家中,如释重负,终于了却了一件大事。 这王爷……说句不敬的话,从府城到乡下没有一人欢迎的。 不提他们仗势欺人,光供养他们的税银就占去河南的大半赋税,更不用说每年王府还要征派徭役,百姓不堪其扰,官员更是头疼。 今上年幼,边境兵患不熄,怕是没有那么大的魄力解决藩王的问题。 这天下哎……王爷嚯嚯完封地犹不满足,反而向他们这些穷乡僻壤搜刮钱财,真是让人心生悲凉。 更悲凉的是,庄进只在信中陈述了事情经过,并叮嘱让儿子不要以卵击石。 王爷就藩乃是祖制,各种问题早已出现,但历经了那么多能臣干吏都没有解决,显而易见这不是一个小小的学政能凭一腔热血解决了的。 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目前不宜多生枝节。 潘三爷说话确实算话,昨晚收了银子,今日就带人踏着雪泥离开桃花镇,前往县城。 消息传来,庄进松了一口气,但愿他以后也能信守承诺。 雪化完,连着几个大晴天,路上干燥,丝毫不见前几日的泥泞。 庄绍宗要去书院与同窗老师切磋功课,苏蕙仙年前要去探望父母,阿宝要去县城逛街。于是,这几人就一齐出发。 临近年关,县城十分热闹。马车在外面排了老长的队伍,仿佛看不到头,城门外面还有小贩挑着早食穿梭其中贩卖。 还未进城,便已闻城中的人烟阜盛。 第24章 杨冰云 ◎我啊……与人做了妾◎ “二哥,你终于想起我了!” 见到兄长的庄绍耀欣喜若狂,一下子撞到庄绍宗的身上。 然而跟在后面的沈绍祖只是矜持地看着庄绍宗,抿着笑意,略带几分疏离。 庄绍宗抓住庄绍耀的肩膀,笑道:“站好,你差点把我撞倒了。你看看你,还不如小弟稳重呢。” 庄绍耀腾出手,朝沈绍祖挥了挥,与庄绍耀走上前,问起两人的学业。 “问问问,老师问,山长问,回家父亲问,远在外面的大哥也问,二哥你能先不问吗?”庄绍耀一听问学问,就忍不住头疼起来。 庄绍宗一口气憋在心里,拿手拍庄绍耀的头,道:“浑说,你这样的年纪不和你说学习的问题说什么?” 庄绍耀有气无力道:“这些大道理我都懂,与其听你们说教,不如我多看几页史书。弟啊,你说是不是?” “啊……”沈绍祖仿佛神游在外,一下子被惊醒,忙道:“是是是。” 庄绍耀嘴一撇,手指着沈绍祖对庄绍宗,道:“弟弟他又心不在焉了。” 沈绍祖微笑:“与其听你废话,我还不如回想四书的经注。” 庄绍耀听到这话,眼睛圆睁,正要与沈绍祖理论几句,结果被庄绍宗拉住。 “你们大嫂二嫂都去了苏山长家,你们也一起过去。”庄绍宗道。 “我要去,山长家的油炸甜果子特别好吃,我要去吃。”庄绍耀眼睛发亮。 “我、我就不去了。”沈绍祖的脸上闪过不自在的神色,低声道:“我还有一篇文章没做,就不去了。” 庄绍宗劝道:“写文章不在于这一时半刻,山长让我们把你们一起带去呢。” 沈绍祖看了眼庄绍耀,道:“他去了,就行。我文章没写完,要回去继续写。” 庄绍宗迟疑了一下,小弟爱学习,他只有欣慰,不能阻拦,只道:“好吧,耀儿,咱们去山长家。” 庄绍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看了眼沈绍祖,只见他低垂着眉眼,看不清表情。 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对对方的性格自然十分了解。庄绍耀觉得这段时间,表弟心里一直藏着事,但问他就是死活不肯说。 “表弟不去,我也不去,怪没意思的。”庄绍耀将目光从沈绍祖身上转向庄绍宗。 庄绍宗被这话气笑了:“你俩无论如何都得给我去。” “二表哥,我要回去了。”沈绍祖说完后,一拱手便转身而退,留下庄绍耀和庄绍宗面面相觑。 “表弟,等我!”庄绍耀回过神来,一边跑一边回头道:“二哥,我回去啦。” 庄绍宗被这对容貌相仿的弟弟气得跳脚,只得回到苏山长家里,笑着为二人描补:“那两臭小子说临近春节,又有一段时间见不着夫子,闹着回去先把功课做足了。” 苏山长抚摸胡须,点头道:“学业才是正经事,难为他们小小的人儿就知道这个道理。” 屋内的其他人也跟着附和。阿宝跟着庄绍宗来城里逛街买东西,但既然来都来了,也与大嫂一起来到书院探望山长。 吃罢饭,苏山长与庄绍宗在书房讨论艺文,阿宝告辞离去。苏蕙仙和苏夫人苦留。 “弟妹,家中有地方住,何必出去?”苏蕙仙劝道。 阿宝笑道:“我是小辈前来探望山长和夫人,原不应辞。只是来之前爹娘说县城的铺子年节忙,托我看顾一下。” 苏夫人道:“你出去巡视,回来住也是一样的。” 阿宝解释:“掌柜伙计人来人往,我怕扰了府上和书院的清静。在县城里我还有宅院,仆役女使一应俱全,苏夫人不必为我忧心。” 苏蕙仙闻言,心知阿宝怕在苏家住得不自在,又见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切,便说:“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了。你若遇见什么事情,遣人来府上说一声。” 阿宝听了露出明媚的笑容:“我与大嫂情同姊妹,若真有事情,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第29章 苏夫人闻言,欣喜女儿妯娌相处和睦,也高兴起来:“合该如此,咱们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阿宝告辞离去,迫不及待地坐上来接自己的蓝绸轿子,往城中集市而去。 这城中人烟阜盛远超镇上,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临近年关,远近的人都过来置办年货。 由于人多,轿子走得也比平常慢了几分。阿宝挑了帘子往外看,只见饭食的热气氤氲,平日少见的货物陈列在货台上,前面围了人仿佛在讲价。 身着蓝布袄裙的女子带着红头绳,三三两两地从阿宝的眼前经过,她们脸上的笑意比红头绳更加绚烂。 轿子停在了一家金铺前,阿宝扶着丫鬟的手进了铺子。店中伙计的富贵眼一扫,立马发现这是一位大主顾。 金质嵌红蓝宝石的挑心,同样质地的顶簪、花钿和掩鬓,各个精巧华美,价值不菲。 “贵人,请上二楼。”伙计殷勤地引着阿宝上了二楼。二楼的首饰远比一楼精致,也远比一楼贵。 登上楼,一股暖香扑面而来。这处比楼下清雅了许多,阿宝将大红羽纱的鹤氅解开,递给丫鬟,然后就着伙计上的茶抿了一口,才缓道:“将你们新款的首饰拿上来,我瞧瞧。” 伙计一听这财大气粗的口吻,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 “阿宝?真的是你啊,阿宝!”一个贵妇人偶然转过头看见阿宝,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你是……冰云!”阿宝猛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握住杨冰云的手,激动道。 “是我,是我!”这对久别重逢的年轻女子握住对方的手几乎跳起来。 “你还好吗?”阿宝忍住激动的心情问道。 “还行,你呢?啊呀,阿宝你成亲了。”杨冰云看见阿宝梳的发髻笑问。 阿宝听到这话,脸红了一下,也看向杨冰云:“你也成亲了?” 杨冰云听到这话,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含笑点头:“我们今晚秉烛夜谈好不好?” “当然好,还是和以前一样,就去我家,我家清静。”阿宝热情相邀。 杨冰云连连点头,然后转头对丫鬟道:“你派人回去给老爷说一声,我碰到好友,晚上不回去了。” 丫鬟没动,杨冰云催促她道:“快去啊!”丫鬟瞧了阿宝一眼正要低头离开。 阿宝见状,猜测许是杨冰云的婆家规矩严格,道:“去你家也成。” 杨冰云摇头道:“你家还是在仁善胡同?院中那棵大枇杷树还在吗?我想再看看那棵枇杷树。” “对,都在呢,枇杷树也在。”阿宝曾在仁善胡同的曹宅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认识了邻家女孩杨冰云,结为好友。 不过后来曹员外搬回桃花镇久居,杨家投奔外地的亲戚,至此天各一方,谁知竟然还有重逢的时候。 “好多年未见,阿宝你变得更漂亮了。”杨冰云笑道。 阿宝端详打扮地娇俏妍丽的杨冰云,也道:“冰云你也长成了标致的大美人。” 伙计端着盛放金饰的盘子,几次想要打断二人的谈话,但发现始终插不进话,只好站在一边静待时机。 两人叙完大致的情况,才将精力分给周围,发现了伙计。伙计忙捧着金饰放到桌子上,但此时二人哪还有心情挑选。 只匆匆挑了几件,阿宝就与杨冰玉结伴回到曹宅。刚才在外面不是说话之处,阿宝腹中有许多话要问杨冰云呢。 杨冰云也是如此。“哇啊,你竟然是举人娘子,这么年轻的举人便是在文风鼎盛的地方也少见啊。”她由衷地为阿宝感到高兴。 “你呢?”阿宝笑着问她,观杨冰云的衣着打扮,她嫁的人家非富即贵。 “我啊……”杨冰云顿了一下,每个字都在舌尖艰难地转了几圈,才出口:“与人做了妾。” 阿宝大惊! 第25章 身世 ◎沈绍祖不说,他还不稀罕听呢◎ 原来杨冰云投奔亲戚后,家里依然生计困难。杨冰云品性温柔,容貌妍丽,又读书识字,有人愿意出一千两纳她为妾。 于是,杨家同意了,而杨冰云成为一位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官员妾室。 阿宝听完,心中颇不是滋味,腹内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还好吗?”阿宝的拳头紧握,担忧地看向杨冰云。 杨冰云拂了拂头发,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道:“夫人老爷和善,钱财从不吝啬。” 然而阿宝不相信,杨冰玉指了指身上的穿着和首饰,金翠辉煌,笑道:“这样好的衣裳,我以前见都没见过。我能到这样的好人家,是前生修来的福分。” 杨冰云从寄人篱下一下子跃升到遍身绮罗,相比于他人的境遇已经是得天之幸。 阿宝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又咽下去。 姑且信她现在是好,但以后呢? “你……你有孩子吗?”阿宝忍不住小心翼翼问。 杨冰云笑了笑,摇头道:“没有。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呢?” 杨冰云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嘴角扯起笑容,反问起阿宝。 阿宝简略地说起自己的事情,说着说两人一同回忆年少的事情。 年少的记忆充满了无忧无虑和美好,一时间杨冰云和阿宝都极为放松,脸上流出惬意的笑容。 阿宝抽了空,派仆人到东山书院告知庄绍宗,晚上不要回来了,她与闺中密友秉烛夜谈。 至于庄绍宗睡什么地方,是书院的宿舍,还是城里的客栈,抑或苏山长的家,随便他住。 为人妾室,身不由己。杨冰云留宿已经出格,阿宝不能再为她添麻烦。 两人吃午饭时,有两拨仆人同时过来禀告。 杨冰云夫家的仆妇带着四匹绢并各色糕点,道:“老爷听说,杨小娘来友人家中,命我送来礼物,问曹太太好。老爷还说,杨小娘与曹太太久别重逢,多住几天也是好的。” 阿宝见这妇人衣着整洁,举止伶俐,很是不凡,暗道好友的夫家定是高门大户。 但高门大户的妾室岂是那么好做的? “替我谢你家老爷。我与冰云是邻居,又一同读书习字,情同姐妹,还请你家老爷勿要担心。”阿宝坐着笑道。 曹家的仆妇回禀:“启禀姑娘,姑爷说他今晚不回来了。苏山长家中来了一位翰林,山长要姑爷陪客呢。” 阿宝点头道:“知道了。” 这时那位仆妇突然出口问:“敢问这位姐姐,那位翰林可姓袁?” 曹家仆妇想了想,道:“好像是这个姓。高个子,留着胡子,头戴方巾,大约四五十岁。” “那正是我家老爷。出门前,我家老爷说要去拜访县中德高才高之人。”那仆妇一脸笑意。 阿宝道:“正是巧了。苏山长不仅是我夫君兄弟们的老师,还是大伯子的泰山。” “可见是世间无巧不成书。”杨冰云笑道:“你下去吧,明日派人来接我。”阿宝也挥手让曹家仆人退下。 两人对视之后,不知为何都笑了起来。 “没想到竟然这么巧了。”杨冰云的笑容就像忧郁之海绽放出的洁白浪花。 阿宝也附和道:“是呀。袁翰林是专门因为你才来县城的吗?” 杨冰云点头又摇头,道:“是也不是。他喜好山水,性情散漫,在京师得罪了人,只好辞官,趁着腿脚还好,就出来走走。我曾与他说过年少的事情,想必因为此,才暂住汝县几日。” 阿宝松了一口气,听此言,可观好友的处境尚好。 吃罢饭,两人围着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打量。 时至寒冬腊月,但枇杷树不仅绿着叶子,还开着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 “啊,这里竟然有小蜜蜂?”杨冰云惊讶至极。几只蜜蜂撅着屁股头朝花蕊,正在采蜜。 阿宝仔细数了数,但是时不时有蜜蜂来来回回地飞来飞去,总也数不清,索性不数了。 “好多蜜蜂呢。”阿宝赞道。 前些天刚下过一场大雪,人人都穿着棉袄,然而枇杷叶依然绿如故,只多了染了些冬日的寒翠,花蕾也在有条不紊地绽放,又有不畏寒冬的蜜蜂来采蜜。 无论是杨冰云还是阿宝,都被这旺盛而朴实的生命力所感动。 “到时结了枇杷,我让人做成枇杷膏寄给你。”阿宝冲杨冰云笑道。 杨冰云大喜:“好啊,好久没有人给我送东西了。” 妾室的亲戚不算亲戚,而且自从为了一千两银子嫁人后,杨冰云与家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阿宝拍着胸脯道:“以后每年我都给你寄。” 杨冰云听了,踌躇了一下,迟疑道:“还是算了,与我这样的人相交,只怕会引得你婆家不喜,给你添麻烦。” “我婆婆人很好不管这个呢。我和你说……”阿宝凑近杨冰云的耳朵,小声道:“大嫂和两位歌姬交好,咱们这算什么?” 杨冰云笑了笑,看着阿宝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赞同道:“嗯,你嫁了个好人家。” 第30章 听话这话,阿宝和杨冰云说起当初成亲的波折来。 “好事多磨。”杨冰云总结道。 好友久别重逢,两人总是有说不完话的,叙不完的旧,直到晚上睡觉,两人依然在说话。 不知说到什么地方,阿宝想了想,还是下定决心问:“冰云,你……你准备要个孩子吗?男孩最好,女孩也行。” 不然夫家子孙满堂,却无自己血脉,只怕老无所依,潦倒半生。 杨冰云顿了顿,然后低声道:“老爷年纪大了,只怕……” 阿宝忧愁地叹气,道:“咱们是好友,你与我说实话,我想办法帮你。钱不钱不是问题,你不必在意这个。” 杨冰云轻轻嗯了一声,接受了阿宝的好意。 阿宝问:“你家老爷是不能……生,还是不易生?” 杨冰云斟酌道:“应该还好吧。他前头的妻妾生有三子三女。” 阿宝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办了。我爹认识一位名医,我娘伤了身子不易怀孕,经他调养,我娘才有了我。他就在开封府城住,你们去找他看诊,谁该调养就调养。” “冰云,你不能再等了。”阿宝郑重地对冰云。 杨冰云低声道了谢。阿宝又问:“他对你好吗?愿意配合这件事情吗?” 杨冰云对着阿宝轻轻点头:“还好。我回去问问。” 两人之间半响无语,不知为何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息。 阿宝猛地转身,对着杨冰云的面,昏黄的灯光照得她的眼睛莹润生辉。 “冰云,你还年轻,有没有想过离开?”阿宝知道这样的话很冒昧,但是好友嫁给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着实让他担忧。 只要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两千两不够,那就两万两。 杨冰云听到这话笑出来,伸手点了点阿宝的额头,仰躺着,眼睛正对着帷帐。 “没有,我现在过得很好。”杨冰云温柔地拒绝了阿宝的好意:“袁氏是大族,最重规矩。老太爷几个无子的小娘虽然和隐形人似的,但衣食充足。” “我若有了孩子,便是袁氏的小姐公子,日后不愁前程。但若是离开袁氏……我还能去哪儿呢?” “阿宝,谢谢你。”杨冰云早在被家人卖掉,就已经清醒。她想要为未来要一份保障,而袁家给得起。 只要她用心侍奉老爷,就能得到。 那些情情爱爱青春激情,已经被“生存”二字压在了地底,并且结结实实盖上了土。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像自己一样被卖掉,为人妾室。 各种酸楚和孤寂,她已尝遍。如果有孩子,她想给他一个安稳的未来。 “老爷说过,他若百年之后,给我留一份钱财。夫人也给了我承诺。”杨冰云道。 阿宝道:“钱财可能被他人抢走,承诺了可以毁诺。冰云,我明天就派人去请那位老大夫。你在汝县多呆几天。” 杨冰云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我回去问问老爷,若是他愿意在县城里多留些日子,就把大夫请来。若老爷想去府城,你把地址给我,我们去找他。” “嗯。”阿宝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一定要将这事放到心上。” “不是我逼你,你家老爷去后,你若想过得好,必得有自己的孩子,这样袁家才真正把你当家人。”阿宝道。 既然杨冰云不愿意离开袁家,以后若要过得好,最好诞下袁家子嗣,这样才能站稳脚跟,老了也有个依靠。 杨冰云本是冰雪聪明之人,自然明白阿宝的苦心,道:“我都记在心里呢。” “小娘的亲戚不算亲戚,我也不大愿和家里说话,朋友不多,你是最亲密的,能与你说些贴心话。”杨冰云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 “你也是我的好朋友。”阿宝郑重地回道。 杨冰云转过身,突然感慨道:“一千多年前,朝廷以家世取人,现在变成以文取人。家世,一出生便是注定,但文章只要努力就会出结果。” “男子如此,但为什么千百年来评价女子的维度一直都是容貌和家世呢?有个好家世,可以嫁个门当户对的夫婿;有个好容貌,可以触手可碰繁华。” 出身贫寒的杨冰云在繁华富贵窝的袁家感触颇深,内心总有一股愤懑憋着。 “为什么啊?” “为什么我不是男儿?” “为什么我不能参加科举呢?” 杨冰云接连发问,内心纠结又矛盾。袁翰林是饱学之士,学识渊博,好为人师,无事时教导杨冰云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打发时间。 他曾扼腕叹息,杨冰云为什么不是男儿?若是男儿,便是舍了老脸也要让她做自己的徒弟。 阿宝闻言想了想,半响才道:“这也许就是命。” 杨冰云摇头道:“我说不清楚,但是我喜欢读卓吾先生的文章。” “卓吾先生?他是谁呀?”阿宝问。 “泰州学派的一个狂士。”杨冰云回道。 “泰州?”阿宝又问。 杨冰云想了想道:“你看过《牡丹亭》吗?写《牡丹亭》的汤海若也是泰州学派的人。” “《牡丹亭》我知道。”阿宝立马说道。 杨冰云掩唇而笑,道:“我家老爷常称他是卓吾先生的私淑弟子。他连人都没见过,还往自己脸上贴金,逢人就说自己是他的弟子,笑死我了。” 阿宝笑起来:“这个我懂。读书人的事情与旁人都不一样。” “读书的事情能算偷吗?”杨冰云脱口而出,两人笑作一团。 两人继续漫无天际地聊天,直到东方泛白,才睡了一两个时辰,然后又精神奕奕地醒来。 不过,庄绍耀和沈绍祖二人则睡得颇为不踏实。 庄绍耀对沈绍祖知之甚深,这段时间沈绍祖神态有异,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庄绍耀想为沈绍祖排忧解难,但沈绍祖的嘴巴比蚌壳还紧,始终撬不开。 今天晚上,庄绍耀就一直追问,沈绍祖依然是一样的回答。 “你肯定是骗我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 “滚!”沈绍祖见庄绍耀说话奔向粗鄙,忍无可忍打断他道:“不关你的事,睡你的觉。” “可是,可是……”庄绍耀转头对着沈绍祖的方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沈绍祖深吸一口气,他这段时间被庄绍耀追问烦了,但这人确实是一腔好意,真是打不得骂不得,令人郁闷。 “与你无关。”沈绍祖顿了顿,道:“我想明白就好了。” 庄绍耀之前会被这些话打发,但现在要打发他,真诚和坦诚必须要多加一些。 “舅舅家有什么事情,我都知道。你这番变化肯定和舅舅家没关系。” 庄绍耀开始用排除的方法,试图找出沈绍祖掩藏的心事。 对此,沈绍祖轻哼。 “难道,难道是你的小媳妇和你解除婚约了吗?”庄绍耀猜测道。 “滚!哪凉快哪儿呆着去。我睡觉了。”沈绍祖说着就发出打鼾声。 “呵呵,有本事给人脸色,怎么没本事说出来?”庄绍耀鄙视,但沈绍祖不为所动,依然在装睡。 庄绍耀无可奈何,慢慢也睡着了。梦里变成了三花猫一直在解沈绍祖这段时间不豫的谜团,简直把人累死了。 次日一早,杨冰云一面洗漱,一面打着哈欠道:“我得走了。” “吃完早饭再走。”阿宝挽留道。 杨冰云想了想,道:“嗯,本来还想多住几天,但,唉,不说了。” 杨冰云是袁家纳来照顾袁翰林的,而不是来享福,万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 匆匆吃了早饭,杨冰云就急急地走上一顶青轿走了。 阿宝送走她怅然若失,心中担忧冰云会不会因为在外留宿而受责。 下午,庄绍宗得知女客已走,便从书院回来。他经过舒展着绿叶白花的枇杷树前,也惊了一下。 北方这个时节,除了傲雪凌霜的梅花,竟然还有会开花的树,还是他印象中结出娇嫩枇杷果的枇杷树。 他到了屋里,与阿宝感慨良久,然后询问阿宝与朋友相交如何?要不要回去拜访一下? 阿宝听到这话,立马道:“正是凑巧呢,冰云是袁翰林的妾室。袁翰林昨日是不是去了东山书院?” 庄绍宗吃惊道:“竟然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夫君,你去不去拜访袁翰林?袁翰林人怎么样?是不是又老又丑?”阿宝连珠炮似的问道。 庄绍宗道:“袁翰林学识渊博,气质儒雅,哪里有你想的不堪?他待人真诚,瞧着是个正派的人,就是略带几分狂气。” “他指导我学习,你又与他家眷有旧,且是大哥同僚,合该去拜访。”庄绍宗道:“我现在写个帖子,我们后日登门拜访。” “后日啊,不行,你改明日。”阿宝等不及道。 庄绍宗想了想,此时已是半下午,明日有些仓促,但是…… 第31章 算了,明天就明天。 阿宝这才心满意足,起身去挑选礼物。袁家收了帖子,立马让仆人带了口信,说袁翰林明日扫榻相迎两位小友。 次日一早,庄绍宗夫妇驱车来到袁翰林租住的两进小院,被仆人迎了进去。 让阿宝惊讶的是,杨冰云竟然和袁翰林一起在厅堂迎客,而且袁翰林长得也不丑,甚至可以说是一位美中年。 双方见礼后,袁翰林笑着解释道:“我竟然没想到我与庄相公有这样的渊源,不是通家之好,胜似通家之好。因此,便与杨氏一起招待贤伉俪。” 庄绍宗笑道:“袁翰林是名士,拙荆与尊宠是至交。翰林豁达通人情,我又岂是迂腐之人?” 话音刚罢,袁翰林就与庄绍宗一起笑起来。 袁翰林道:“你与你兄长的性情不同,不,有点相同。” 庄绍宗问:“大哥是老大,稳重周全,比我强多了。袁翰林口中的相同,我却不明白了。” 袁翰林感慨道:“你们都是心存良善的读书人。朝廷多几个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何愁天下不平?” 庄绍宗拱手道:“惭愧惭愧,上次中举忝人乏,实在学问有限,不敢当翰林赞赏。” 在庄绍宗与袁翰林说着寒暄的话时,杨冰云与阿宝早已凑近低头窃窃私语,甚至携手出去,来到杨冰云的内室,说起私房话。 杨冰云挥手让随侍的丫鬟仆妇下去,阿宝见状连忙问起袁翰林对子嗣的看法。 杨冰云绯红着脸,小声道:*“他同意了,准备过两日就去府城住一段时间。” 阿宝抚掌大赞:“好啊好!我这就派仆人去府城和那位大夫说一声,他最擅长妇科和小儿科,比送子观音还灵验呢。” 杨冰云笑着点头:“如能得偿所愿,我承你的情。” 阿宝毫不在意道:“嘿,这算什么,你以后有所凭依就行。” 解决了一件事,阿宝和杨冰云都大为高兴。许是杨冰云此刻对袁家到不怎么避讳,说起袁翰林的妻妾儿女来。 “他们家书香门第,三位公子都是读书人,二公子中了进士,大公子只有秀才功名在家中支撑门户,三公子正在进学。两位大小姐都出嫁了,只有一女待嫁闺中。”杨冰云道。 阿宝问:“品性如何?” 杨冰云回:“各有各的不同,但大抵都是好的。夫人现在万事不管,孙男娣女绕膝,最是和善。其他妾室年事已高,宠爱稀薄,平日沉默度日。” 阿宝点头,握住杨冰云的手,郑重道:“要是以后遇到麻烦,你派人找我。” 杨冰云笑起来,笑容如同春雨后的青山,低声道:“我知道呢,阿宝。” 因着杨冰云与阿宝的关系,再加上袁翰林秉性直爽,今日比昨日多了几分亲近,用心地指导起庄绍宗的学问。 “你与你哥初来京师时的情况很像,圣贤书基础扎实,但思想……有古之遗风,但现在名师大儒多是泰州学派之人。” 泰州学派是如今的显学。 袁翰林又问:“你有什么想法?” 庄绍宗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用所学做一些事情。” 袁翰林抚须大笑:“你与你大哥这点又很像。经世致用、知行合一、内圣外王……三千大道殊途同归。” “不过,圣人之言开卷有益。我有几册阳明先生和心斋先生的文集,送与你。”袁翰林道。 庄绍宗没有拒绝,接过这份好意,喜道:“学生多谢翰林。” 袁翰林道:“你若有什么疑问,直接写信与我便是。” 说罢,袁翰林突然一拍额头,道:“失策了,我打算趁着腿脚好,效仿谢公游山玩水,行踪不定,只怕你写信找不着人。” 听到这话,庄绍宗微笑起来,静待袁翰林下文。 “我年纪大了,若觉某地好,必在某地安居一段时日,到时我写信与你。你将平日疑惑都一一写在信中,寄给我便是。”袁翰林道。 庄绍宗拱手道谢:“翰林不吝赐教,学生铭感于内。” 说完,庄绍宗又笑道:“昨日翰林走后,山长感慨良久,我们这里文风不盛,难得有你这样的大儒过来,山长夫子并学生们都欣喜至极。” “只是翰林你行程不定,山长感叹不能与你秉烛而谈,对我惋惜很久。” 袁翰林闻言,笑道:“东山书院学风淳朴,我甚是喜爱,若是有机会,一定会在书院多呆些日子。” 庄绍宗心中一动,东山书院师生诸人功名最高的只是举人,能遇见一位进士功名且是大儒的人,极为罕见。 若是能让他留在东山书院一段时间,说不定会对书院的师生有很大的助益呢。 庄绍宗昨晚从阿宝处听说,杨冰云有意在开封府城调养身体,现在又临近年节,说不定袁翰林真有可能在县城停留一段时间呢。 中午,袁翰林与杨冰云留二人用饭,宾主尽欢。 回来路上,庄绍宗问袁翰林是不是要在城里呆一段时间。阿宝笑着回答道:“袁翰林同意去看大夫,这两日就去府城。若是需要调养,恐怕需要一段时间。” “你问这个做什么?”阿宝说完问庄绍宗。 庄绍宗笑道:“看见大儒,忍不住想多留他在书院几日交流交流。” 阿宝笑了:“那你要等到来年了。从这儿到府城赶路需要几天,不到半个月就过年了,即便他们不走,也只能明年去书院。” 庄绍宗笑道:“有可能就行,我这两日收获颇多。这里要多谢娘子,牵线搭桥。” 阿宝冲庄绍宗哼了一声,道:“我不是为你,是为自己,为我的好友冰云,不要自作多情。” 庄绍宗不以为意:“咱们论迹不论心,若非娘子与杨夫人相交莫逆,我哪有机会成为袁翰林的座上宾。” 阿宝又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果然次日,杨冰云央着袁翰林坐车到府城找擅长妇科的胡大夫看诊。 阿宝和庄绍宗都想得到结果,不过阿宝等的是看诊的结果,庄绍宗等的是二人是否暂留的结果,因而两人都未如原计划一样回家。 苏蕙仙乐得在娘家多住几日,也一样留在城里。 这一住一直住到了腊月二十三,明日就是祭灶神。若杨冰云与袁翰林从府城不回来,他们一家最迟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 庄绍耀和沈绍祖放了假,明年过了元宵节来上课。两人被庄绍宗接到曹宅暂住。 让庄绍宗惊讶的是,向来焦不离孟的两兄弟竟然闹起了别扭。 瞧瞧那两人一副恨不得不认识对方的表情,庄绍宗看一次就想笑一次。 但是他怕弟弟们恼羞成怒,不敢笑,只能憋在心里,晚上与阿宝分享。 正当众人焦急等待时,忽然有仆人过来禀告,说是袁家的人又回来了。 阿宝立马拿出写好的帖子,递给仆人道:“你把这个送到杨夫人手中。” 这既是一张帖子也是一张信,阿宝邀请杨冰云并袁翰林到自家过年。 杨冰云动作很快,不多会儿写了一封信让仆从立马捎了回来。 她在信中婉言谢绝了阿宝的好意,又提到府城一行极为顺利,二人身体皆安,但袁翰林年纪大了开了几副保养的药,慢慢吃着,日后缘分到了就能如愿。 阿宝看完,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发自内心地为杨冰云感到高兴。 她准备送年礼时,要给杨冰云送一尊送子观音,祝福她早日能如愿。 次日一早,庄绍宗带着家人和礼物往桃花镇赶。他们已经在城里呆了很多时间,只怕家中父母早已担忧。 路过镇上,他先将沈绍祖送回舅舅家,临别之际嘱咐沈绍祖不要忘了学习,对沈绍祖别扭躲闪的神情也不以为意。 小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总是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时常让人大为观止,过了这个年龄阶段就好了。 直到庄绍耀离开,两兄弟一句话也没说。 庄绍耀心中冷哼,沈绍祖不说,他还不稀罕听呢。 扭扭捏捏,哼哼唧唧,一点都不爽快大方。 回到庄家,庄绍耀就看见母亲系着围裙,正拿着鸡毛掸子掸灰,见儿子儿媳都回来了,大为高兴。 “你们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错过祭灶神呢。”沈母笑道:“你们先回屋歇着。” 苏蕙仙领着儿女见过沈母后,便回到房里换了一身衣裳,便出来和沈母一起打扫卫生。 阿宝和庄绍宗回到屋内纷发礼物,阿宝在城里买了不少吃的、玩的、用的东西。 庄绍耀则是十分郁闷,他视沈绍祖为兄弟,兄弟明显有事瞒着他。瞒着也就罢了,每个人都有只需要自己保守的秘密,但是沈绍祖对他别别扭扭就不对了。 他非要把这个事情搞清楚,然而两人入学后几乎是同吃同住。他有的,表弟也有;表弟有的,他也有。 祭灶神都祭得不安生,庄绍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猛地站起来。 第32章 两人还真有一件事不同呢? 表弟有未婚妻,他没有。 难道叶素云出了什么事情?或者叶素云和表弟退亲了? 庄绍耀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心中揣度还真有可能是这件事情呢。 于是第二天一早,庄绍耀一见到沈母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娘,叶家姐姐出了什么事情吗?” “素云出了什么事情?”沈母惊了一下,叶家两年前已经和沈家交换信物,定下婚约。 “这事怎么没人和我说一声啊?”沈母急了起来。 庄绍耀试探出结果,但好像过头了,连忙安抚母亲:“没有没有,我就随便问问。” 沈母奇怪道:“不早不晚,你问叶素云干什么。她已经和绍儿定了婚约,过几年就娶过来。你问这些,难道是绍儿对云儿有意见?” 呵,有意见个鬼! 沈绍祖回来之前还把庄绍耀积攒的零花钱借走,给叶家表姐买了一只金钗。 “他能有什么意见,天天偷着乐呢。”庄绍耀面无表情,冷哼一声。 沈母见状,顺手拿鸡毛掸子打他,道:“少浑说,你学习了吗?没事就去看书。” 庄绍耀往后一跳,叫道:“我事情多着呢,说好了要去找小伙伴玩呢。” 沈母叮嘱道:“外面天冷,早些回来。” 庄绍耀想不出头绪,暂且将沈绍祖的事情放到一边,与同村的大牛等人一起放爆竹抓兔子。 沈绍祖回到家中,面对父母时动作都慢上几分,仿佛在揣摩对方每一寸的表情,以至于沈舅母摸着脸问他:“我脸上有什么问题吗?” 沈绍祖回神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刚才出了神。” 沈舅母笑着给他夹一块卤猪脚,道:“天天读书不得闲,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不要想其他的事情,该玩就玩。” 沈绍祖应了一声,啃着猪脚,沈舅母闲聊起办年货的事情。因着家里开了铺子,所以沈家的年货一应俱全,就是沈家人太少热闹不起来。 “明儿把云儿接来住几天,过年了再让她回去。”沈舅母笑道。 沈绍祖听到这话,想起了还未送出去的金钗,点头道:“娘,你做主便是。” 沈天明附和道:“接来吧。内兄惹上的官司处理得怎么样了?” 沈舅母气道:“就他那嘴不把门的样子,合该关到监狱几天吃苦受罪。他活该!” 原来叶舅舅喝酒上头,将村头的一块宅地卖给了同村人,被儿子发现后,两人吵了一架。 他儿子想把这块地留给还没眼儿的儿子做宅子,结果这块宅基地被人几两银子买走了,这让叶大表哥如何不气? 那家拿着签字画押的白纸黑字不依不饶,不要钱,只要宅基地。这事情一直闹到城里,年前都不知道能不能处理妥当。 沈天明道:“我要不要去找找班头,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沈舅母闻言叹了一口气,道:“去找吧,不然家中不安生。今天下午就把云儿接过来,大哥忒糊涂了,这些日子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 沈天明安慰沈舅母道:“这事不大。纵然对方有白纸黑字,但是确实在内兄喝醉的情况签署的,便是青天老爷来了,也有的说道。” “内兄这次稀里糊涂,下次千万要上些心。”沈天明叹道。 沈舅母点头,道:“老大现在恨得他牙痒痒的,现在人越生越多,家里小辈长大了,必定是要分家的。好的宅地一片难求,也不知道大哥怎么想的为了一些钱,竟然把村头的宅地售卖于人,简直不可理喻。” 沈天明和沈舅母说起叶大舅的事情,沈绍祖低头吃饭,耳边陆续传来爹娘说起外祖家中土地越分越薄的事情,过不了一两代就怕就要无立锥之地了。 “前儿,老大说想让他的大儿子过来当学徒,我拒绝了,托了大姐让他去观音庙先上几年学。做伙计有什么前途,学了些字纵然考不上秀才,将来还能去城里做个掌柜。”沈舅母道。 沈天明不住地点头:“你说的是正理。粮价越来越贵,买的人少,这两年来不如过去的生意好了。” 沈舅母道:“过两年就好了,不都是这样吗?一年好两年赖的,到了明年就好了。” 沈舅母说完看向沈绍祖,道:“还是读书好,读书考状元,将来当大官。” 沈天明又给沈绍祖夹了一块猪脚,道:“别听你娘的,状元岂是那么好考的,考个进士就行。” 沈绍祖抬眸看了一眼父母,道:“我连秀才还没考上呢。” “哈哈哈。”沈天明笑起来:“夫子都说你只要好好学习,定能光耀我沈家门楣。” 沈绍祖顿了一下,低头继续默默地啃猪脚。 “吃饭吃饭,别给孩子那么大的压力。”沈舅母横了一眼沈天明。 吃完饭,沈舅母领着仆妇筹备年货,沈绍祖念着叶素云下午要过来,便没有出去找同伴玩耍,而是在书房里看书。 半下午时,仆人将叶素云接了过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袄裙,衣领袖口都镶了一圈洁白的兔毛,头发只用红绳扎着,十分娇俏可爱。 沈舅母见了将人搂在怀里,笑道:“云儿既然来了,多留几日,等过年我再送你回去。” 叶素云笑道:“来之前娘叮嘱我要帮姑姑打下手,置办年货。” 沈舅母十分喜欢叶素云这身的装扮,道:“有仆人厨娘,哪里需要你帮忙?你这身衣服甚好,免得弄脏了。” 叶素云在沈舅母面前转了一圈,道:“姑姑瞧着熟悉吗?这袄子还是用姑姑送来的布和兔皮做的。” 沈舅母颔首笑道:“果然小姑娘穿鲜亮些就是好看,那匹布也衬你。这还是你庄家两位表嫂送来的……” 沈绍祖从书房出来,听到这话脚步一顿,然后面色如常地上前和叶素云打招呼。 “云姐姐,你来了。”沈绍祖看到叶素云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沈舅母很贴心给两小的留出相处的时间,道:“绍儿,你来招呼你姐姐,我去忙了。” 叶素云想要起身随姑姑一起炸年货,但沈舅母一把按住,道:“你小孩家懂什么,别添乱。绍儿,你把果盘端出来与你姐姐吃。” “好,娘。”沈绍祖道。 沈舅母离去,屋内只剩下叶素云和沈绍祖二人。二人青梅竹马,但自从订了婚后,相处之间不免多了几分羞涩。 “云姐姐,给你。”沈绍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漆雕花长木盒递给叶素云。 叶素云愣了一下,红着脸接过来,抬眸瞧了眼沈绍祖,然后低头打开,里面一支花头发钗。 “不行,这太贵重,我不能收。”叶素云连忙合上还给沈绍祖。 沈绍祖执意让她收下,道:“送你了就是你的了。” 叶素云拗不过,想了想,还是还给了沈绍祖,解释道:“家中姊妹嫂子侄女众多,她们若是来借,我借了是辜负你的好意,不借则不睦姐妹。” 沈绍祖闻言才明白自己的唐突,面带愧疚道:“是我考虑不周了。这个……先放在我这里,你这些天且戴着。” 叶素云听了这话笑起来,道:“那你给我戴上,好不好?” 沈绍祖的脸红了一下,打开盒子取出发钗,手微微颤着将发钗插在乌黑的发髻上。 “很好看。” 乌发、金钗、红袄。 一阵北风吹过,沈绍祖回过神来,请叶素云进了书房,把各色干果果脯盘子端了进去。 两人说起话,屋内厅外静悄悄的,只小儿女间的私语。 说着说着,叶素云明显发现沈绍祖藏有心事,斟酌道:“你最近有什么不顺利的吗?学业的事情不必急于一时,慢慢来便是。” 沈绍祖闻言一顿,抬头看向叶素云乌黑莹润的眸子,嘴唇动了动,鼓起勇气道:“我的名字与庄家的表哥们一脉相承。” 叶素云一怔,惊讶地看着沈绍祖。 沈绍祖继续道:“我与表哥长得几乎一样。”说罢,他看向叶素云,似乎在等待她的答复。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章写得断断续续,但会努力把它更完,谢谢小伙伴们的一路支持~~~ 第26章 身世 ◎以后如往常一样◎ 叶素云沉默不语。 “你也知道吗?”沈绍祖盯着叶素云,继续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素云抬眸,道:“我不想骗你。”然后,就不说话了。 沈绍祖眼睛泛红,声音中带着埋怨,道:“你们都知道,就我一人不知道。” 叶素云不知道要说什么,她不是沈绍祖,不能完全体味他身份错位的纠结和矛盾。 她只有沉默地陪着他。 “这事是真的吗?”沈绍祖又问。 叶素云依然沉默不语。 然后沉默不语本身就是回答。沈绍祖之前听到的话完全是真的。 他与庄绍耀是双胞胎兄弟,他原姓庄,而非姓沈。 第33章 但是然后呢? 爹娘疼他爱他,若沈绍祖没有听到别人的闲话,恐怕一直都会认为自己是沈家的孩子。 然而事实上,他是沈家从庄家过继过来的孩子。 庄家不要他,沈家对他好,但他不姓沈。 这些日子,这件事如附骨之疽一直吞噬着他的精力与活力。 叶素云沉默半响,劝慰道:“你要不要和姑父姑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沈绍祖突然抬头看向叶素云,脸上闪过一抹哀伤。 叶素云与他的婚约,或许也是沈家过继他的一环。 沈绍祖与父亲沈天明血脉相连,叶素云与沈舅母血脉相连,两人成亲,这样一来,二人诞下的孩子与爹娘都有血缘关系。 叶素云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沈绍祖哀伤背后的寒意,心中涌出一股郁郁。 仅仅因为之前的算计,就能认为这些年的情谊都是假的? 叶素云想要说什么,但顾念着沈绍祖此时脆弱的心态,将情绪压在心底,剥了几颗松子递给他,道:“吃些吧。” 沈绍祖接过来放到嘴里,味同嚼蜡,木木地道:“我不知道。我不想让他们担忧,爹和娘很好……很好……” 叶素云顿了一下,忍不住又问:“你会回庄家吗?” “不知道。”也不想回。 以前姑姑和姑父待自己亲近不觉得,但是沈绍祖发现真相后,突然对这份亲近多了几分怨愤。 庄家难道养不活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将他送人? 但若遂了这份怨愤回到庄家,沈绍祖觉得这是对十多年来爹娘恩情的背叛。 因而沈绍祖的心中十分矛盾和焦虑。 叶素云看见沈绍祖哀戚的神情,忍不住心疼起来,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还是和姑姑姑父谈一谈。这事知道的人很多,也许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你来询问。” 沈绍祖闻言,心蓦地仿佛被什么支撑起来,犹如一艘在浓雾中航行的小船看见岸边塔寺上的光亮。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找爹娘问个明白。 他需要真相。 沈绍祖想毕,抬头看向叶素云,道:“云姐姐,谢谢你。” 叶素云嘴角扯起笑意,随手拈起一快桃脯塞到他嘴里,道:“你还小,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沈绍祖艰难地把果脯咽下,他对叶素云把自己视作小孩的话语十分不满意:“这个话连小孩子都骗不了。” 叶素云自己拈了一小把瓜子,道:“不要想太多。” 沈绍祖身上的错位,叶素云或许能体味一二。 相比于蒙到鼓里一直到现在的沈绍祖,叶素云在懂事的时候就听过父母说起他的身世。 姑姑姑父无子,他们想过继一个孩子继承香火。沈家同门的确实有适龄的男孩,但相比于姐姐的儿子,差了不少。 于是沈家选了双胞胎中的弟弟,过继为儿子。 沈天明心思细腻,生怕将来儿子与妻子生分,又与叶家约定,聘其小女,也就是叶素云为养子的妻子。 叶素云慢慢长大,姑姑常接她回去居住,每每有了好东西也都送她一份。 叶家兄弟姊妹多,被姑姑优待的叶素云成为姐妹和嫂子们羡慕的对象。 随着沈家和庄家的家境越来越好,这份羡慕逐渐变成了嫉妒。 每次沈家或庄家来送东西,叶素云总会迎来酸言酸语。 她的姐姐和妹妹甚至故意当着她的面说起,若非她年龄适合,这桩婚事还轮不到她呢。 她妹妹还曾哭闹着要顶替姐姐,嫁给沈绍祖呢。 不过,叶素云完全不在意这些。人生的境遇总是奇妙的,早一息晚一息,可能就是天翻地覆的差距。 任凭他人说来说去,叶素云依然自信,岿然不动。她就是因为年龄才有一门好亲事! 她从来不会妄自菲薄呢! 沈家留着叶素云的房间,她回到房间换上半旧的衣服,金钗仍然戴在头上,找到沈舅母为她打下手。 沈舅母一抬头,眼睛被金钗耀了一下,随后露出慈祥的微笑,道:“你来做什么?这么怪脏的。” 叶素云一边挽起袖子,一边道:“我换了衣服。姑姑,这些都是我在家常做的。” 沈舅母想了想,道:“那你削几个苹果,切成小丁。我裹上面糊炸好后,给你们做甜汤喝。” 叶素云爽快地应了一声,拿着刀子坐在小凳子上,专心致志地削苹果。 沈绍祖自从叶素云离开后,开始剖析自己的内心,为接下来的谈话做准备。 晚上,四人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但沈绍祖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异常终于引起了沈天明的注意。 如他所愿,父子间对话的机会降临,但沈绍祖却慌了神。 事到临头,沈绍祖慌了神。 沈天明见状更奇怪了,让他坐下来,关切问道:“绍儿,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和爹说说,是不是学业上的问题,不要有压力。” “我手里攒了一笔钱,即便没有功名,也能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咱们虽比不上大户人家,但也是衣食丰足。” 听到这话,一股愧疚涌上沈绍祖的心头,瞬间红了眼睛。 沈天明急了,忙道:“怎么了?你受谁的委屈了?爹去找他理论!” 沈绍祖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摆手道:“没有,爹。” 沈天明担忧地看着沈绍祖,道:“慢慢来,不急,慢慢来。”不知为何,他心中萦绕着一股不妙的感觉。 半响后,沈绍祖平缓了心情,咬着唇,垂着头,道:“我……我听说……我听说……” 沈天明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只听到一句话:“我……和表哥……是双胞胎。” 沈天明闻言,恍若一道晴天霹雳劈到头上,浑身僵硬,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直以来隐蔽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 这一刻终于来了,沈天明震惊之后,感受到的却是尘埃落定的安静。 他愿意将一切事情告诉绍儿,但心中依然抱有不切实际的期盼,希望将现状一直保持下去。 沈绍祖就是他的儿子,而不是外甥。 他是看着绍儿从四个月大白白胖胖的婴儿长成如今的俊秀少年,比任何人都优秀的少年。 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沈天明自豪之余,总是夹杂一丝难以言明的焦虑,仿佛这一切都是偷来的。 对,就是偷来的。 每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时,沈天明在心中强调,他养了绍儿十多年,这孩子就是他的孩子。 沈天明翻腾的思绪慢慢平静下来,理智也回来了。 “你知道了?”沈天明缓缓道。 沈绍祖最后一丝侥幸瞬间消散,他点点头。 沈天明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想早点和你说,但下不了觉决心,一直拖到现在……” 原来当年沈天明年过三十仍未有子嗣,不得已起了过继的主意。 但是同族沈家的儿子与他血缘相去甚远,且都父母双全,即便是过继了,日后免不得牵扯,落得人财两空。 沈天明打听出许多这样的事情,内心惶恐,想着要过继一个离自家血缘尽的孩子。 姐姐家刚出生的双胞胎蓦地闯入他的眼里。 姐姐家四子一女,过继一个给他又何妨?当时,沈家比庄家的家境好很多。 没想到这话一出,不仅姐夫拒绝了他,连姐姐也拒绝了他。 他犹记得姐夫当初说的话:“庄家养活得起儿子。” 姐姐也道:“这孩子姓庄,不姓沈,你百年后沈氏宗族如何看他?若是被赶走,这让孩子如何自处?” 沈天明不听,一连多日哭缠着姐姐姐夫,直到姐姐于心不忍答应了他。 姐夫与他约法三章:第一,要视孩子为亲子,不得虐待;第二,若沈家有子,将孩子归还;第三,不得阻挠庄家与孩子亲近。 沈天明答应了,如珍似宝抱着一个婴孩回到家中。 这孩子的名字也没有改,只是把庄绍祖改为了沈绍祖。他与他的同胞兄弟几乎在一块儿长大。 沈天明一边说,一边哽咽。 沈绍祖说不清什么感觉,但是心中十分难受。他割舍不下对爹娘的感情,不知道将来要何去何从。 沈天明泪眼模糊,擤了鼻涕,看着沈绍祖道:“绍儿,这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强行从姐姐那边把你要来,不是姐姐不要你,他们也一直关注你。” 这话让沈绍祖想起了与庄家诸人相处的日常,顿时恍然姑姑姑父表哥们对自己好的由来。 庄家凡是庄绍耀有的,庄家都会给他备一份,连大表哥每次给兄弟们写信,也都把他写上。 即便远在陕西为官,他也经常写信将自己以及两位表哥的课业要走批改。 原先他只以为是两家亲近,没想到归根究底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第34章 沈绍祖的嘴唇动了动,看着哭得双眼通红的沈天明,道:“爹,你还是我爹吗?” 沈天明猛地顿住,双眼圆睁,又哭又笑,道:“我是……我是……我一直都是。” 沈绍祖的内心乱糟糟的,抬眼四望,情感和理智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家。 沈绍祖轻声道:“你是我爹,这里是我的家。” 沈天明欣喜若狂,后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卧室的。 直到沈舅母问他为何和儿子谈论那么久,都谈了什么,怎么弄得自己两眼红通通的。 沈天明带着兴奋、自豪、感动以及些微的焦虑将事情一说,沈舅母顿时泣不成声。 妻子一哭,沈天明不知为何也哭了出来。 夫妻对泣许久方停。沈舅母一边擦眼泪,一边道:“绍儿是个好孩子……我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至于好孩子的沈绍祖则悄悄敲开了叶素云的门,和她说起自己刚才与父亲所谈。 叶素云递上帕子,道:“说开了就好了,日子总要过下去。姑姑姑父都十分疼爱你,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作假,但他们倾注的心血和慈爱不是假的。” 沈绍祖带着鼻音重重地嗯了一声,道:“往后就像以前一样。” 叶素云脸上露出笑意,道:“你既然有了决断,那就继续走下去。” “你终归不是那些嫌弃家贫的小儿。”叶素云开玩笑道。 沈绍祖跟着笑起来:“狗不嫌家贫,爹娘待我如珠似宝。我若是因为家境离开沈家,便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了。” 叶素云想大笑,但怕别人听见,捂着嘴,眉眼笑得弯弯。 此情此景,沈绍祖竟然感到几分轻松,他起身对叶素云道:“云姐姐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叶素云笑着送他出门,道:“有什么事情不要憋在心里,我或许能为你分忧。” 沈绍祖点头,一双含笑的眸子看着叶素云,道:“我知道。” 云姐姐是他未来的妻子,将来这世间最亲密的人。他们会像爹娘一样携手前行,从年轻走到白发苍苍,直到死亡将他们分离。 次日一早,沈绍祖醒来看见母亲红肿的眼睛,心中一震,鼓足勇气,脸上露出笑意,叫道:“娘,天冷了,多穿些衣服。” 沈舅母闻言差点流了眼泪,强忍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声音中带着轻微的颤抖和哽咽。 “嗯,你也多穿些。”说罢,就与沈绍祖错身而去,去了厨上。 今日的午饭格外丰盛,仿佛这对夫妻要庆祝什么似的。 叶素云在大年三十离开沈家,回到了叶家。那支金钗如她所言,留在了沈绍祖的书房。 手腕上却带了一只绞丝银镯子,这是沈母送给叶素云的新年礼物。 当然,叶素云来时也为姑姑一家三口都准备了针线,她为沈绍祖绣了一个连中三元的荷包。 第27章 年后 ◎连条路过的狗过来都能踩上你一脚◎ 爆竹声声,送走旧年,新的一年开始了。 大年初三,沈母与庄进并一家子来沈家,沈绍祖的情绪有些波动,但他很快调整好,与往常一样接待了他们。 庄绍耀见到表弟就一把揽住沈绍祖,热情地向他推荐抓兔子。 “现在地里白茫茫的一片,你追着雪地上的脚印,带着狗,就能找到兔子。我与大牛他们就抓住一只,灰色的,肥嘟嘟的,可好吃啦。” “可好吃啦?”沈绍祖听到前面的话还以为庄绍耀要养兔子,没想到却是把兔子吃了。 庄绍耀竭力向他推荐如何抓兔子,如何吃兔子,然而沈绍祖敬谢不敏。 庄绍耀道:“我本来想养着的,但是我要上学没时间,娘又同意,说兔子难养,还到处打洞,味道重。” 沈绍祖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吧,就你那小黑手,养什么死什么。你经手的蛐蛐、麻雀、鸽子,不知道死了多少。福生无量,别造孽了。” 庄绍耀不服气道:“我照顾得好好的,谁知道它们那么娇弱。” 两人你损我一句,我还你一句,庄绍耀此时早已把年前要弄清楚沈绍祖不豫的雄心壮志抛到九霄之外。 沈天明和沈舅母留意着沈绍祖对姐姐和姐夫的神色,观察半响,这才缓缓放下心,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亲戚一大家子依然言笑晏晏。 新年走完亲戚,庄绍耀与沈绍祖再不舍,也要离开家中,前往东山书院。 一路上,庄绍耀都在念念叨叨,沈绍祖时不时附和几句。 庄绍宗与妻子阿宝一同前往,他们是要去探望杨冰云。 庄绍宗听着两位弟弟的念叨,忍无可忍道:“够了,我上学的时候,初六就开学。你们赶上了好日子,十六开学,你们就偷着乐吧。” 庄绍耀和沈绍祖都瞪大了眼睛,道:“初六开学?这么早!” 庄绍宗点头,然后对庄绍耀和沈绍祖指指点点,一副过来人不屑的口气,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庄绍耀回以撇嘴,沈绍祖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直让庄绍宗的神气无处施展。 庄绍宗气呼呼将人送去书院,欢快地摆手,然后携妻子拜访山长和诸位夫子。 他们竟然在书院看到了袁翰林,听说杨冰云也在书院居住。 庄绍宗又惊又喜,问道:“翰林要在书院暂住一段时间?” 苏山长抚须大笑,袁翰林也跟着笑。张夫子在一旁解释道:“袁翰林是山长邀请过来来书院过的年。” 苏山长补充道:“袁兄要在书院暂住一段时间,待天暖和再离开。” “翰林能来书院,实乃我们书院之幸。”庄绍宗大赞。 东山书院这些年以擅长应试闻名,但在学问上成就寥寥。袁翰林的到来不仅能为举子们指导学业,还能为学生们带来不一样的思潮。 这书院是越办越好了,庄绍宗内心由衷地赞道。 袁翰林看着小年轻一脸激动的样子,心中对他的崇拜和好学十分受用,微笑对他道:“你过两年就要去应试,时间紧,这段时间不妨在书院住下学习。” 庄绍宗拱手道谢:“大儒在此,学生求之不得。” 阿宝在仆妇的带领下见了杨冰云,小别重逢,更是亲密。 她差点抱着杨冰云跳起来,急问道:“你在书院过年还习惯吗?” 杨冰云拉着她的手,笑着坐下,为阿宝斟茶,道:“我在这里有什么不习惯的?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阿宝听完也为自己的废话感到好笑。 杨冰云又继续道:“不过,书院只有我和老爷两人,言行更加随意自由,我很喜欢。” 在袁家重重的宅院中,杨冰云被困在一方小院。老爷召她了,她才能过去。 夫人的时间都花在几个儿孙身上,对于她们这些姨娘视若无睹,免了她们请安打帘侍奉的事情。杨冰云几人更难出去了。 但自从两人出游后,虽然不如在袁家安逸,但胜在自由无拘无束。不仅她,连老爷也舒展了几分,精气神比在家中还好。 阿宝闻言,道:“你家老爷出来游山玩水,他的夫人为什么不出来啊?” 杨冰云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出来是受苦的啊。游山玩水说着好听,外面再好,也难比家中的舒适。” 阿宝略带不满道:“既然她们都说苦,为什么叫你来呢?” 说完,阿宝才意识到说错话了。袁翰林的妻妾要么有地位,要么有资历,所以这样伺候老爷的“高枝”就轮到了年轻的杨冰云。 与阿宝说开自己的处境后,且又在外面,杨冰云十分坦然,有什么说什么。 “有你想的原因,也有其他的原因。”杨冰云将自己琢磨出来的想法迫不及待地和阿宝分享起来。 “妻子和妾室都是女人,但世人对她们的认知就是不一样,充满了矛盾。”杨冰云起了个头,阿宝倾耳聆听。 “妻子是端庄坚韧操持全家的事务,妾室是柔弱不能自理。然而,一当男子流放边疆,妻子顿时变成了迎风而倒的女人,妾室则成了能吃苦耐劳的人。因而陪伴男子前去流放地方的多是妾室。”杨冰云道。 “真的吗?好矛盾啊!”阿宝疑惑道:“俗话说三岁看老,妾室和妻子的品性都已经大定,怎么还会来个大反差呢?” 杨冰云摊手笑道:“大约世人潜意识以为妾室擅长吃苦,因而能承受流放的凄苦。我能跟随老爷外出,大约也有这样的原因啊。” 阿宝顺口接了一句道:“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杨冰云不置可否,但她对能出来这事十分满意:“我是心甘情愿出来伺候老爷的。” 阿宝叹了一口气道:“这总算是一件好事呢。” 杨冰云神神秘秘道:“我这些天一直琢磨事情,琢磨出一些头绪来。” 阿宝听了笑她:“你的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奇思妙想。说吧,你还有多少惊喜,是姐姐我不知道的。” 第35章 听到恍若纨绔调戏女子的话语,杨冰云笑着推了一下她,道:“正经些,你要不要听听。” 阿宝连忙坐正,道:“听听听,听着呢,你快些说,我也很好奇呢。” 杨冰云道:“之前我暗恨我为什么不是男儿?如果我是男儿,我就能读书入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然而三年大比,每科进士仅有一二百人考中,竞争惨烈,但考中之后前途无量,荣华富贵在手,因而吸引着天下人蜂拥而至。” 阿宝点头道:“是啊,我夫君也正在为应考而作准备呢,还有我婆家的两位弟弟。” 杨冰云道:“我琢磨了一下,发现女人也是如此。就拿袁家来说,不说太太小姐,就说那些姨娘们,各个穿金戴银,呼奴唤婢,生活比原先不知好上多少。” “因而府上的丫鬟削尖了脑袋,要做府上老爷少爷的通房姑娘。夫人和善,要放籍出去往外聘人家,她们各个哭天抢地,恨不得在府里呆一辈子。” 阿宝点头,大户人家中这样的情况很常见。纵使规矩再严,总有异想天开者存有侥幸心理,而且大部分男子对这种事情多半是认了。 若能被主家收用,便是一步登天,从前是奴儿的人也挣得几个丫头使唤。 “你说那些考状元的举子和丫鬟们像不像?”杨冰云神秘兮兮道:“一根胡萝卜吊着,驱使他们不断向前。” 阿宝的眼睛圆睁,冰云举的例子确实很像呢,正要点头赞同,庄绍宗的面庞突然闯入脑海中,紧接着还有啰嗦的大伯子。 她连忙摇头,似乎要将这个诡异的念头摇散了。 “朝廷科举是为国取才,举子们是抱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去考试,而非荣华富贵。”阿宝义正言辞道。 杨冰云想了想,点头道:“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将那些忧国忧民的士子给忘了。” 阿宝得意道:“这事上还是忧国忧民的学子多呢。”阿宝接触的几个读书人,言谈之中大多是发达之后,要兼济天下的。 杨冰云但笑不语,半响才道:“你若是有时间不妨到外面走走。” 汝县民风淳朴,地痞无赖帮闲劣绅比其他地方要少许多。 阿宝双手支在桌案上,托腮道:“我倒是想出去,只是没办法出去。” 未出嫁时从父,出嫁了从夫。若外出的理由不涉及这两人,外出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我听说外面很乱,有土匪看见人乱杀,瞧见漂亮娘子就掳走做压寨夫人。”阿宝心有余悸道。 杨冰云闻言想了想,道:“陕西那边比较乱,但是江南尚可。” “陕西啊,我夫君的大哥就在陕西做学政呢。”阿宝道了一声。 杨冰云道:“老爷曾与我说过庄大相公的事情,他好像是得罪了人,被人弄出了京城。” 阿宝一惊道:“什么?得罪人,得罪谁了?大伯子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大伯子向来报喜不报忧,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事。” 杨冰云说阿宝是大惊小怪:“如今的官场,独善其身很难,入仕就踏上了得罪人的道路。拜朝廷高官为老师,是得罪另一方,但若独善其身则是双方都得罪,只怕立足之地都没有。” 阿宝又“啊”了一声,官场如此险恶,她突然后悔支持夫君科举。 杨冰云又笑她道:“你若是没地位,连条路过的狗过来都能踩上你一脚。”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要怎么办呢?”阿宝郁闷道。 “或许只能往前吧。”杨冰云不确定道。 两人话还未说完,苏夫人就派人叫杨冰云和阿宝一起过去用饭。 路上,阿宝状若埋怨冰云道:“你老是说说说,说得我的头都大了,也不知道你的脑子是怎么想的。” “你常说卓吾先生是狂士,那你就是个……狂……狂女。”阿宝接着道。 杨冰云笑抿着嘴晃了晃头,显然对阿宝的评价十分受用。 庄绍宗和阿宝夫妇就留在了城里,庄绍宗每日去书院听袁翰林讲课,而阿宝则经常找杨冰云说话。 阿宝前些日子跟着苏蕙仙断断续续学了做诗,杨冰云知道后,又让阿宝重新拾起。 “我都嫁人还要学习吗?”阿宝被杨冰云按在桌子上,看着笔墨纸砚,生无可恋道。 杨冰云道:“很多像我一样的女子都是在成亲后得到了学习的机会呢。” 在娘家时,爹娘让女孩专注针线女工,即便是读书,也不过是《女则》《女训》《闺范》《孝经》而已。 嫁了人,夫君读书之余,教导妻妾读书,作内帷之趣,亦或是为了子女能养于知书达理的妻子手下。 总之,一些女子得到了学习的机会,天资聪颖者的学识甚至不输于师父。 阿宝听完杨冰云的解释,有些不乐,道:“太复杂了,我想学就学,管他人筋疼。” 杨冰云笑道:“你说的有道理,学得好的人必定对所学抱有强烈的兴趣。” 过完正月,春意越来越浓。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后,杨冰云在三月份确诊怀孕,众人无不高兴。 阿宝眼含笑意地端详着杨冰云的肚子,仿佛里面怀着的是个金疙瘩。 “浑说,什么金疙瘩?”杨冰云的脸上浮现一抹温柔。 阿宝小心翼翼地扶着散步的杨冰云坐下,她还让人在石凳上垫了软垫。 石凳上方是葱葱茏茏的梧桐树冠,阳光照下来,落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周围是一圈篱笆墙,篱笆上盛开着粉色的蔷薇花。春意盎然,让人不觉神醉心迷。 “不是金疙瘩,是个大宝贝,行不行?”阿宝笑着纠正道。 有了这个孩子,杨冰云就能在袁家彻底站稳脚跟,也不必担忧日后被扫地出门,无人赡养。 杨冰云白了阿宝一眼,低头对着肚里的孩子道:“千万不要学你这个姨妈。” “像我有什么不好?”阿宝反驳了一句。 “你怀了孕,行动不便,你和袁翰林是什么打算?”阿宝突然想起这件事,便问道。 杨冰云道:“老爷和我商量了下,准备留在这里,直到孩子出生。” 阿宝闻言既惊且喜,不可置信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过了天命之年新添一子,高兴得和年轻人一般,自然盼着孩子能平安诞生。”杨冰云说完,催起阿宝来。 “你和庄二相公成亲半年多了,有没有想过要孩子?” 阿宝脸红起来,她对杨冰云催生起来重拳出击,结果轮到自己就变成了唯唯诺诺。 “早着呢,我和夫君成亲还不到一年。”阿宝轻声道。 杨冰云听了,点头道:“也是。” 他们年纪相当,天作佳偶,刚成亲正是浓情蜜意,连那不确定的未来都是拔丝的,根本无须为未来发愁。 不像她,身后仿佛有豺狼虎豹追赶。 第28章 秀才 ◎十二岁的秀才,那可是宰相根苗啊◎ 机会难得,庄绍宗直接准备留在城里,但他对阿宝的去留犹豫起来。 新婚夫妻,如胶似漆,他自是不愿意新婚妻子离开。 然而高堂俱在,儿媳在外面不归,不侍奉公婆,恐怕惹人口舌,让阿宝受到非议。 庄绍宗正犹豫不决之际,阿宝双手揽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在他耳边吹气道:“夫君,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庄绍宗转头,与阿宝耳鬓厮磨,轻声道:“袁翰林难得在书院授课,机不可失,我想留在县城跟着袁翰林学习。” 阿宝道:“好啊,这是好事啊!后年,不,明年你就要参加会试,有袁翰林指点,必能受益良多。” 庄绍宗一把将阿宝揽在怀中,低头看着他道:“你……要回去吗?” 阿宝闻言,杏眼圆睁,摇头道:“我……我不舍得你。”也舍不得冰云。 庄绍宗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行,我托人回家带个口信,给爹娘说一声你留在城里的事情。” 阿宝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仰头看着庄绍宗,问:“那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庄绍宗想了想,道:“照顾我读书习字?” 阿宝哼了一声,但这确实是最冠冕堂皇的说法,因而她勉强同意了。 这个世道真是奇怪得很,贤妻的贤还包括督促丈夫读书上进。阿宝听到这个说法后,十分惊讶。 那读书人之前是怎么读书的?没有人监督就不会学习吗?自律性和自制力一直都是这么差吗? 如果女工好了能当大官,是不是将来还需要丈夫贤惠地督促妻子精研女工? 好事都是别人的,她什么也没有,一点都不公平。 人莫不好逸恶劳,督促别人读书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或许有人说拿夫贵妻荣说话,但阿宝对于这种将荣华系在别人身上的理由,嗤之以鼻,哪怕是夫君也不行。 阿宝手里可是有一笔极为丰厚的嫁妆,够她一辈子吃喝不愁。 第36章 不管如何,阿宝留在城中的曹宅居住,庄绍宗每日晚上回来。 庄父庄母接到儿子的口信后,没有说什么话。庄进有些担忧儿子沉迷爱情,疏于读书,但见沈母一脸赞同的样子,就不好说什么拒绝的话,只在内心纠结。 沈母想着的是儿孙,老大有一儿一女,老二新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她抱上孙子。 苏蕙仙赞同之余,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艳慕之情。如今夫君远在陕西,几个月音信不通,不知夫君近况如何,着实令人担忧不已。 晚上,庄进欲言又止,沈母看不惯他,直接问道:“你又有什么心事?像小猫咪似的,让人猜来猜去,忒烦人。” 庄进甩袖哼了一声,道:“你知道什么?儿媳在那边,宗儿哪还有心思去学习?” 沈母回了更大的冷哼,想起年轻时的事情,更是气道:“你们父子是没长大的小孩,还是什么,怕这儿,怕那儿,我不怕。朝廷要是允许女人考试,我就带着你在身边去考试,保证一考即中。” “无稽之谈,妇人之见。”庄进躺在床上,背对着沈母。 沈母不搭理他,念叨:“当初咱们初结婚时,你怕我耽误你考试,就与我分居两室,结果呢,一考十多年,还不如光儿和宗儿呢。” “几百年前的事情,你还在记在心里呢。”庄进道。 沈母冷笑道:“二十多年前就证明那是个馊主意,现在还想用,你才真是不知所谓。” 庄进深吸一口气,道:“行行行,你说的对。我……我又没强硬要求老二媳妇回来,还是你问我我才说的,怎么最后怪起我来呢?” 沈母道:“怪你什么,你心知肚明。” 夫妻二人到了第二日,也没有恢复之前那样的默契。苏蕙仙默默地只当没看见,心中感慨,爹娘竟然有一天还会吵架。 得到公婆许可的阿宝这段时间几乎乐飞了。 庄绍宗去学习,她不是去逛街,就是去找杨冰云说话学习。 杨冰云住在书院,环境清幽,心情愉悦,袁翰林也体量她孕育子嗣的不易,只让她好好休息,万事都有仆从打理。 杨冰云脸上弥漫着柔和的光辉,朝阿宝说道:“阿宝,我们要不结为儿女亲家如何?” 阿宝想了想,摇头道:“袁家门楣高,我们庄家只怕高攀不起,到时门不当户不对,也是问题。” “再说了,我连孩子都没有,你的孩子尚不知男女。咱们说得再好,只怕到头来是一场空。” 阿宝想起她们费心费力商定好,结果是两人生了一对姐妹或对兄弟,到时候就尴尬了。 杨冰云也跟着笑起来,但面上转而沾了一丝忧愁,道:“若是男孩还好,若是女孩……大小姐嫁的姑爷并非良人,对大小姐十分冷漠,她的日子如熬药似的苦熬着。” 阿宝好奇问道:“我听你说袁家家大业大,就不能和离,另择佳婿呢?” 杨冰云道:“大小姐嫁的人家与袁家世代联姻,通家之好,两家都丢不起人。老爷与大小姐的公公相交莫逆,关系极好。然而,大姑爷就是不喜欢大小姐,任凭大小姐是如何得美貌贤惠。” 阿宝怜悯起大小姐,道:“袁大小姐的命苦啊……” 杨冰云叹道:“谁说不是呢?这些日子,我越想越怕。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每每想到女儿将要重蹈大小姐的覆辙,我就心急如焚。” 说罢,杨冰云苦笑起来,摊手道出自己的苦恼,道:“没有孩子的时候,想着只要有一男半女就是好的。有孩子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要替他们的未来着想。” 阿宝经常与杨冰云沟通,对于她的苦恼也感同身受,想了想,道:“我大伯子有一子,伶俐可爱。如你真生了女儿,我给你牵线搭桥。大伯子和大嫂都是好人。” 说罢,阿宝看向杨冰云,叹气道:“或许当年袁家与袁大姑爷家约为婚姻时,就是我们现在的情形:长辈相契,期望小辈能延续长辈的友谊,或者公婆看在长辈的情分上善待儿媳。” 杨冰云闻言,怅然长叹,半响后,坚定道:“还要劳烦阿宝你说项一二。” 阿宝惊讶道:“你真这么决定了?” 杨冰云道:“纵然夫妻不睦,但也有公婆怜惜,后半辈子也能过去。我曾听闻一家,上到公婆下到夫婿一致虐待新妇,致使其出嫁不到两年就绝望自杀。” “老爷曾说庄大相公是正派人,苏姐姐我也见过,是一位再和煦不过的太太。晚上,我私底下探探老爷的口风。”杨冰云道。 阿宝笑道:“你想未雨绸缪,我必助你。若是生了男孩,看我如何笑你杞人忧天。” 杨冰云笑道:“要是男孩,我等你的姑娘。” 晚上,袁翰林回来,杨冰云说了自己的打算。袁翰林不知为何被杨冰云带的认为她腹中的孩子就是女孩,思考半响。 庄家虽门户低,但却是清白的耕读人家,兄为进士,弟为举人,又有一个小的,瞧着也不是凡俗之才,家族一派蒸蒸日上的场景,倒也能配得上。 “也可以。苏山长是个妙人,庄绍光为人正直,不失为一桩好姻缘。”袁翰林道。 万事俱备,只待杨冰云腹中孩儿出生。 阿宝也抽空回去一趟,探了大嫂的口风。 苏蕙仙对杨冰云的印象尚可,且父亲与袁翰林关系融洽,道:“我是愿意的,只是孩儿尚未出生,若真是女儿,我与夫君去信,言明此事,若是男儿……且罢了。” 阿宝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冰云她是被袁家大小姐的事情吓怕了,看重咱家家风清正,大伯子和大嫂你为人慈爱正直,不是那等轻狂的人家。” 苏蕙仙闻言笑起来道:“咱们庄户人家只晓得为人要对得起天地和良心而已。” 从此后,苏蕙仙和苏山长待袁翰林一家更多了几分亲密。杨冰云和阿宝原先对生女的担忧,变成了期盼。 真是奇哉怪哉! 在庄绍耀不知道的情况下,一桩可能的联姻在他的眼皮底下展开,但此时的他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和沈绍祖要去参加今年的童生试。 夫子劝他们道:“你们去参加也好,提前感受考场的氛围,免得到了后年正式参加考试紧张。” 明年不是院试年,错过今年的考试,只能等后年了。二人基础扎实,若是中了秀才最好,若是不中,到后年再考也不晚。 二月份县衙张贴告示,通知考生三月初一举行县试。考生连续通过县试、府试和院试,就能获得秀才的功名。 三月初一,庄绍耀和沈绍祖像春游似的参加了县试,分外轻松。 县试是科举之途中最简单的一场考试,而且评卷官江知县评卷原则是只要文辞通,能过就过。 前十几年,汝县没有专门的考棚,就在县衙里举行县试,据说还有小贩挑着担子在里面卖吃的喝的,整个考场都是乱糟糟的。 县试连考五场,只要前面一场考中,就取得了参加府试的资格,后面的考试也不用参加了。 不过,考生们为了保险起见,第一场考中后,也会继续参加后面的考试。 汝县宾兴资助了县试的卷烛费用,因而庄绍耀与沈绍祖等人不像其他县的考生一样还要交一二百文买卷子才能入场。 早上,庄绍耀与沈绍祖进了考场,下午出了考场。傍晚,江知县就派人张贴长案,庄绍耀与沈绍祖均在第一场取中。 两人又参加了第二场的复试,又中。 县试考中本在情理之中,夫子和兄长只鼓励二人几句,又让他们去准备比县试难度更大的府试。 全开封府通过县试的考生汇聚在府城,争夺一张仕途的入场券。 府试在四月举行,庄绍耀和沈绍祖被庄绍宗紧急培训,每日睁眼闭眼都是文章,二人晕晕乎乎进了考场,又稀里糊涂地通过府试。 庄绍宗对着两位弟弟是面带矜持,嘱咐其继续努力,不要妄自尊大。等他和夫子们聚在一起,忍不住揣度:“耀儿和绍儿名次位于中游,说不得能一举中秀才呢。” 张夫子赞道:“若真能中,就是十二岁的秀才。” “十二岁的秀才,那可是宰相根苗啊!” 庄绍宗连忙推辞道:“二人当不得夫子这样夸赞,只不过小儿运气好些罢了。他们二人能有如此成绩,也是诸位夫子的功劳。” 夫子们一起笑了出来,口称不敢当。 一个月后,河南学政发了告示,开封府的院试定在了六月初九。 秀才试中最难的一场来了,很多人童生就是折戟与此,以致于蹉跎半生。 本意提前感受考场氛围的庄绍耀和沈绍祖此时竟然多了几分紧张。 如果通过院试,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乡试,以后的人生也将领先旁人一大步。 兄弟二人踌躇满志,追随兄长们的足迹向前而去。 第29章 风筝 第37章 ◎他不会一直落后的。◎ 六月初九,庄绍耀和沈绍祖惴惴不安地进了考棚。 庄进和沈天明从镇上过来陪考,亲自侯在考棚外面。二人对这件事很重视,丝毫没有因为儿子的年幼而起轻视之心。 庄绍耀和沈绍祖见状更加紧张了。 一连三天,两人考完试蔫头蔫恼地出来了,不愠不喜,一脸疲色,回到客栈就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留下庄进父子和沈天明眼巴巴等着结果出来。 虽然知道他们二人中秀才的可能性不大,但万一呢? 出榜前的焦虑将人苦苦煎熬后,中秀才的名单终于出来了。 沈绍祖意料之外地中了,然而庄绍耀意料之中地落榜了。 消息传来,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庆贺,还是该安慰。 庄绍耀听此消息,仿佛感到一巴掌打到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浑身冰凉,一动不能动。 他从来没想过两人会一人中一人落榜的情况。 两人的学识分明是不相上下,怎么他就落榜了? 庄进、沈天明和庄绍宗愣了一瞬,然后扬起笑意,对沈绍祖道:“绍儿,恭喜。” 沈绍祖此刻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是高兴,还是顾念身边的兄弟假装被他的悲伤中和? 庄绍耀不是输不起的人,对于弟弟中秀才,他会羡慕,但不会嫉妒,更不会有不满。 他没有中秀才或许是时运不济,或许是文章不得评卷老师青眼。 “弟弟,恭喜你!”想毕,庄绍耀伸出双手,抱住沈绍祖,由衷地为他脱离考秀才的苦海而高兴。 沈绍祖的嘴角溢出一抹笑意,回抱住庄绍耀,道:“谢谢,我相信你,你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哎呀,就差了点运气,等我用实力补充上,你千万不要成了伤仲永啊!”庄绍耀轻松道。 他不会一直落后的。 庄进、庄绍宗、沈天明等人这才放心地开心笑起来,道:“你们这样才是好样的。” 庄绍耀和沈绍祖之间经过这场考试,一场迟到的良性竞争终于显露身形。 二人为双胞胎兄弟,天资悟性所差不多,竞争虽然存在,但一直都隐藏着,若非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到。 现在的考试结果让两人拉开明显的距离,兄弟间的竞争也开始浮出水面,在沈绍祖和庄绍耀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我以后会追上你的。不过,现在咱们要去吃宴席了,庆祝弟弟成为秀才。”庄绍耀自信满满道。 庄绍宗从背后抓住庄绍耀的领子,笑着斥责道:“吃什么吃,你俩赶紧把文章默写出来。早先,我和爹爹舅舅顾念你们年纪小,让你们先休息,现在休息好了,都去给我写文章。” “啊?”庄绍耀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他指着沈绍祖道:“这可是十二岁的秀才,宰相根苗。你就这么对待他的?” 庄绍宗不为所动,另一只手拉住了沈绍祖,一手一个,将人按住桌案旁坐下,道:“写!绍儿,你写完抄一篇《伤仲永》,耀儿你多抄一遍荀子的《劝学》。写完,咱们再去吃宴席。” 说罢,庄绍宗拉住门关上,转过身向外走,脸上露出愉悦的神情。 他们庄家后继有人,越来越好,不出十年就能成为汝县的大家族。 庄绍宗来到前厅,见了众人,拱手道:“绍儿和耀儿年纪小,没想到绍儿中了秀才。中秀才虽好,但日后舅舅还要多加注意,免得他骄傲忘形,误了天赋和从前的努力。” “耀儿也是一样,他们兄弟自幼所用所学都是一样,绍儿高中,耀儿落榜,难免会有落差。爹,你可不要过分苛责耀儿,耀儿才十二岁,以后的路还长呢。” 沈天明和庄进都道:“我们知道轻重,不用你叮嘱。绍儿中秀才,我们要不要庆祝一下?” 沈天明说这话时蠢蠢欲动,他们老沈家祖坟冒青烟了,终于出来了一个秀才! “绍儿说不定是最小的秀才呢,可恨我刚才没问。”沈天明说罢懊恼道。 庄绍宗想了想,摇头道:“舅舅若想宴客,只在家中摆几桌就好,绍儿就留在书院学习。他的年龄太小了,只怕承受不住过多的夸赞。” 庄进也道:“中举人时大办也是一样的。” 沈天明想了半响,觉得二人说的有道理,便按下想法,道:“就这样办,以后机会多着呢。等绍儿中举,我请戏班子在关帝庙前唱四天五夜的大戏。” 庄进和庄绍宗纷纷颔首,畅想起未来。 大约两个时辰后,两个小的将文章交过来。宴席从午宴变成了晚宴。 晚上,庄绍耀躺在客栈的床上,想起白日的热闹,内心不知为何涌出一股孤寂。 就好像同行的两人被强行分开,这种感觉让庄绍耀颇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庄绍耀向来心大,想不通就不想了,眯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的庄绍耀和沈绍祖并不知道庄绍宗在烛光下一字一句地点评二人的文章,直至深夜。 庄绍宗这半年经过袁翰林的指点,学问突飞猛进,鉴赏文章的能力更是上了几个台阶。 基础的知识,两位小弟水平相差无别,决定二人上榜落榜的是文章。 让庄绍宗惊讶的是庄绍耀文章中引用了许多袁翰林讲过的内容,整体看下来有些不符合中庸之道。 其他的尚可,或许这就是他落榜的原因。 而沈绍祖的文章,典雅清新,多引用圣人之言,读起来口齿清新,恍若夏日从湖面吹来的凉风,名次力压一众年长者,排到了第十一。 庄绍宗评完,又抄录了两份,准备寄给大哥,让他再点评一下。 大哥如今也是学政,不知道他是否遇到像耀儿这样的考生?若是遇到了,大哥会给耀儿通过吗?仅仅因为文风,耀儿落榜着实有些冤枉。 次日,学政宴请诸人,录取的秀才中有老的,有少的,有衣着光鲜的,有布衣破毡的,最小则是十二岁的沈绍祖。 学政看着他,不住地赞道:“果然是少年英才,以后务必勤学不断,不可荒废学业,辜负了本官今日的期望。” 沈绍祖拱手道谢道:“学生铭记在心。” 学政还要主持下一个府的考试,吃完饭就坐着轿子离开,沈绍祖并诸位考生在城门送别了他,直到看不到标旗才转身回来。 新晋秀才们起哄要去吃酒,沈绍祖拒绝了:“我还小不能吃酒。” “小什么?你都是秀才相公了,拿出秀才相公的气势,咱们吃酒去。”一人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 “我哥管得严。”沈绍祖道:“要不咱们去迎仙楼吃饭,他们家的卤鸡特别好吃。” “你哥是谁?我给他说说,秀才的事情要少管,咱们可是见县令都不用跪的人。” 话音刚落,沈绍祖就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原来是二表哥过来接自己。 “这就是我哥。”沈绍祖跑过去,脸上带着几分小孩的淘气。 众人当中有认识庄绍宗的,连忙拱手笑道:“见过庄举人。”众人中一阵骚动,有人立马为不认识他的人介绍起庄绍宗。 庄绍宗将手盖在沈绍祖的头上,看向众人道:“他还小呢,不能喝酒。今日我请客,大家一起去迎仙楼用饭,里面有弟弟喜欢的卤鸡。” “小庄相公喜欢的,咱们也去尝尝。”众人纷纷道。 因着庄绍宗在以及沈绍祖的年龄,众人不敢太过胡闹,只就着几杯薄酒和茶水高谈阔论。 有好学的当面问起庄绍宗学业上的疑惑,庄绍宗没有藏私,倾心指点,末了还道:“你若是方便,可来东山书院,书院最近来了一位云游的大儒。” “再过半年,不知道人还在不在书院,机不可失,你们若是方便就过来听大儒讲学,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当场就有几人接了邀约,纷纷道:“等处理完家中的事情,便去拜访书院和庄举人。” 庄绍宗接了沈绍祖的交际,而沈绍祖埋头苦吃。 吃罢饭,庄绍宗带着弟弟与众人告别,回到客栈,开始收拾行囊回家。 沈天明安排道:“耀儿与绍儿你们回到书院,我与*你爹回桃花镇。” 庄绍耀感觉沈绍祖这个秀才中了仿佛没中,他犹记得当年二哥中秀才时,家中连宴三天的热闹。 难道是家里秀才多了不值钱? 庄绍耀下定决心,下科一定要考中秀才,追上弟弟。 且不提沈天明摆的酒席如何热闹,沈绍祖和庄绍耀回到书院如往常一样学习,仿佛真只是参加了一场考试似的。 庄绍宗又将两弟的试卷请袁翰林点评。袁翰林看完,拿着庄绍耀的卷子感慨叹息:“这要是换个考官,保管他金榜题名,只是这个鲁学政性子迂阔,最爱些圣人之言,反而将至理名言当做邪魔外道。可怜可叹可悲!” 说罢,他放下卷子,又问:“你对两弟弟怎么安排?” 第38章 庄绍宗愣了一下,道:“我得要问大哥。” 袁翰林笑着摇头道:“庄学政能知道什么?他给出的不过是自己的经验之谈,且早已与二人多年未见,恐怕连秉性都摸不着。” 庄绍宗问弦歌知雅意,问道:“那袁翰林,你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只说个想法。”袁翰林笑道:“既然二人要走仕途,那必须要通过科考。两小儿的教学进度,你怎么安排?”袁翰林问。 庄绍宗道:“各学各的。” 袁翰林摇摇头,道:“不妥。虽然一人有功名,一人未有功名,但从文章来看,水平不相上下。若各学各的,只怕耽误了人。” 庄绍宗道:“那翰林的意思是让耀儿和绍儿一起学习?” 袁翰林点头,庄绍宗眉头微微皱起,道:“考秀才和考举人的学法不相同。” 袁翰林大笑:“你这就犯了痴。若耀儿考不中秀才,到时给他捐个监生便是,照样有考举人的资格。” 庄绍宗恍然大悟,想起朝廷的规定,道:“我竟然把这个忘了!这监生花费几何?” 袁翰林想了想,道:“三四百两银子。” 庄绍宗不假思索道:“行,若是耀儿考不上,我就给他捐个监生,与绍儿一起考举人。” 说罢,庄绍宗还郑重地向袁翰林行礼道:“多谢翰林提点此事。” 袁翰林不在意道:“都是小事,我倒是喜欢耀儿文章中的锋锐之气,比你们两兄弟强多了。” 庄绍宗闻言只有无奈苦笑。 夏日一天比一天热,杨冰云慢慢显怀,最近她和阿宝迷上了辣手摧花算腹中胎儿的性别。 “单数是女孩,双数是男孩。”杨冰云说完开始将花瓣扯下,数起来。 阿宝高兴道:“双数是男孩,我又赢了!” 自从和庄家谈了婚事,杨冰云仿佛笃定地认为她怀的就是女孩,阿宝经常与她唱反调逗她玩,这让杨冰云哭笑不得。 然而,让杨冰云没想到的是,阿宝说的经验竟然灵验了。 在床上痛了一天,她生下了一名男婴。袁翰林欣喜若狂,不住地称赞杨冰云。 袁翰林的孩子不少,但当他养孩子时,他忙于工作错过孩子最需要父亲陪伴的时光。 杨冰云的孩子来得恰逢其会,在他有精力有一腔慈父心时出现了。 “他就叫袁归明。”袁翰林连日翻阅典籍,终于确定了幼子的名字。 “小明,明明。”杨冰云虚弱躺在床上,头上勒着镶毛抹额,孩子就放在她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 袁翰林伸手戳小孩子红通通的脸颊,袁归明立马大哭起来,吓得袁翰林忙缩回手,假装无事发生。 “他的脾气比几个哥哥姐姐都大。”袁翰林强行为自己挽尊。 杨冰云笑着谦虚道:“小明能有哥哥姐姐一半的好才好呢。” 袁翰林跟着笑,突然遗憾道:“只怕这次不能和庄家联姻了,可惜了庄家这样的厚道人家。” 杨冰云的思维已经从女孩拗到了男孩,心中比之前更多了欢喜。 男孩好啊,袁翰林百年后,杨冰云说不定就能被儿子接走赡养,做个快快乐乐的老封君。 婚事随着袁归明性别的揭示而瞬间烟消云散,但是嫁个好人家至今仍是大部分人的期盼。 翻了年,三月份春暖花开的季节,袁家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离开汝县,前往江南,继续之前的行程。 书院苦留,但袁翰林去意已绝:“我从家里出发的时候,与家人说只用三五年。再不走,若家人问起我杭州西湖风景如何,我就只能以书院中的荷花塘搪塞他们了。” 说句心里话,杨冰云不想离开汝县。这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充满了美好的回忆。 而且在汝县期间,杨冰云感到久违的自由,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虽然有孕后,很少出去,但是她不出去和不能出去。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杨冰云就像一张美人风筝,任她飞得再高,袁翰林只要一紧手中的线,杨冰云立马跌下来被他随身携带而走。 阿宝无可奈何,心中万幸杨冰云有了孩子。 送走袁翰林夫妇后,大哥庄绍光写信传来消息,他被调回京师担任给事中。 原来庄绍光以严厉的手段处理了几起科举作弊案,上达天听,皇上对庄绍光的印象不错,不顾学政三年一任的规定,强行将人调往京师。 庄绍光本来就是布衣出身,又在最混乱的陕西呆了两年,心中郁结了不少治国之策。 因而他一得到任命,交接完立马往京师赶,希望能一展所学。 同时,他也写信让三位弟弟一起来京师。 二弟弟庄绍宗明年就要参加会试,两位弟弟于学业一道有颇有天赋,不如一起来京师,他这位兄长也略尽教养之责,为父母分忧。 信到了后,庄绍宗欣喜至极,能提前去京师跟着大兄学习,自然是极好的。 沈绍祖也同意了,只不过他需要问过父母,才能决定去不去京师。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出去走动,用山川培养浩然之气,用水泽培养灵秀之气,这文章自然随人变得浑然天成。”庄绍宗道。 令庄绍宗惊讶的是,庄绍耀竟然拒绝去京师。 那可是京师啊,全国最繁华的地方,好动爱热闹的庄绍耀怎么会拒绝呢? 然而庄绍耀就是拒绝了。 庄绍耀此时觉得与兄弟相比,他无颜去见兄长,心中十分不好意思,甚至有些难堪。 二哥是举人,弟弟是秀才,他一个白板去什么京师,不如呆在家中清静,用功苦读早日考上秀才。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要留在家中孝顺爹娘。”庄绍耀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让庄绍宗十分无语,他道:“爹娘年轻着呢,我们经常不在家,他们也在家中好好的。再说了,这是大哥的建议,我们又不是定居,只住一段时间便回来了。” 庄绍耀依然道:“家里总要有人。” 庄绍耀不去,沈绍祖也跟着动摇了:“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我若去了,只怕爹娘心中不安。再说了书院教得很好,在家学习也是一样的。” 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东山书院在开封府都不算最好的书院,更何况是与京师的书院相比? 翰林院一个退休的翰林就让庄绍宗佩服地五体投地,若是去了京师,那岂不是遍地都是大儒名家? “去,都去!这是大哥说的。”庄绍宗强硬地说道:“咱们兄弟一起去,住一段时间就回来,怕什么。要是不习惯,可以提前回来。” “再说了,你们不想大哥吗?我们好多年没见过大哥,不知道大哥变成了什么模样?” 庄绍耀和沈绍祖闻言意有所动,大哥的相貌逐渐在他们脑海中变得模糊,现在机会难得,以后若是大哥调任他乡,怕是很难再见面。 要不去了? 沈绍祖带着期盼的目光看向庄绍耀,庄绍耀叹了口气,微不可见地点头。 “我们同意了也不行,爹娘那关,二哥你去过。”庄绍耀看着庄绍宗道。 “那是自然,你们放心,这些事情我会办好的,就等着收拾行李与我一起前往京师。”庄绍宗笑道。 第30章 劝说 ◎阿宝美滋滋地接了,庄绍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年轻的情怀总是容易被外界撩拨。 庄绍宗收到大哥的来信,与大哥所言一样,想让两位弟弟随自己一起去京师见识皇城之阔,于是竭力劝说两位弟弟同去。 两位弟弟的心思动了,此去最少需要两年,大嫂母子三人必定是要去的,阿宝…… 她最爱热闹了。 然而,儿孙都走了,这家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二老,若真发生什么事情也鞭长莫及。 庄绍宗满满的信心,顿时戳了洞,脚步在父母院前变得沉重起来。 他的内心极为矛盾,犹犹疑疑,踌躇不决,但最后还是进了院子。 此时庄进不在,在观音庙授课,只有沈母一人在窗前做针线活。 沈母见他吞吞吐吐,放下针线,抬头问道:“你有事说事。” 庄绍宗一一将事情说了,末了,觑了沈母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娘,阿宝没出过门,我想着带她出去涨涨见识。” 沈母瞥了庄绍宗一眼,只见儿子满脸心虚,含笑道:“你们几兄弟就数你老实。老大若遇到这样的事情,必定说要你大嫂处理内宅之事,当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若是耀儿,那必定是撒泼打滚,卖娇卖痴,连哄带骗让我同意。你嘛,就是自己纠结来纠结去。” 庄绍宗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讪讪而笑,不说话。 沈母见状笑了,身为五个孩子的母亲,沈母的眼周爬满了细纹,但肤色白皙,脸色莹润。 这些年家庭生活顺遂,二子中举,老大媳妇贤惠,老二媳妇孝顺,沈母自然心宽体胖,神色愈发慈和可亲。 第39章 “那娘你的意思呢?”庄绍宗问道。 沈母笑了:“你们都去都去,我们现在还年轻,等年纪大了你们兄弟恐怕不好出去了。” 庄绍宗道:“娘,你可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娘和婆婆了。” 沈母闻言笑起来,挥手道:“走吧,这事我与你爹说。但只有一条你务必要谨记。” “娘,你说。”庄绍宗洗耳恭听。 “你大嫂和媳妇是女人,耀儿绍儿几个年龄尚小,你务必要保护好他们。”沈母道。 庄绍宗一口答应,道:“这个自然。” 沈母应了此事,让庄绍宗回去读书。阿宝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扑向庄绍宗,亲了他几口,然而兴奋地踮起脚直转圈圈。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给爹娘说一声。”阿宝捧着因兴奋而泛红的脸。 庄绍宗连忙拉住阿宝,劝道:“先别去,娘同意了,但爹还不知道呢。” 阿宝凑近庄绍宗,自信满满道:“娘同意了,爹一定会同意的。不信,你就等着瞧。” 庄绍宗听到这话也笑起来,显然是十分认同。 阿宝摇着庄绍宗的衣袖,赞道:“我这是遇到了好人家。早先我爹娘说公婆好,嫁过来一生顺遂。我原不信,现在是真信了。” 庄绍宗故意带着醋意道:“你难道没有看上我?” 阿宝拿小拳头锤了一下庄绍宗,嗔道:“说什么胡话呢?” 庄绍宗年轻秀美,温和体贴,又有举人功名,阿宝是越来越喜欢他。 不知沈母是如何与庄进说的,反正次日庄进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把庄绍宗叫去,叮嘱他要照顾好家人。 庄进和沈母这边没问题了,沈家却出现新问题。 沈舅母担忧路上不安全,不想让沈绍祖出门,只说东山书院也挺好。书院这些年陆续出了不少举人,何必舍近求远。 “从汝县到京师千里之遥,饿了、冷了、病了怎么办,我听说路上不安稳,匪祸横行,坏人碰到人就杀……”沈舅母说着说着,声音仿佛哽咽起来。 听到这话,沈绍祖的想法有所动摇。 沈天明在屋内沉默半响,才道:“光儿邀请绍儿过去是出于好意,东山书院虽好,但对于京师而言就是乡下的小私塾。” “但是,你娘说得也不无道理,你才十二岁,路上万一发生什么,我们也不放心。” 沈绍祖看了眼父母,犹疑道:“要不我还是不去了?” 沈舅母紧跟着道:“你长大一些再去也是一样的。” 沈天明道:“我明儿先去问问姐夫,看他什么打算和安排。” 沈绍祖内心是想着去京师的,但是他不想让娘担忧,于是犹豫起来。 次日一早,沈天明就骑着毛驴到庄家去了。 远远看见庄家气势轩昂的宅院,他心中止不住地感慨,往前推二十年,谁能想到当年借钱买考卷的庄进竟然攒下了这样的身家? 然而,沈家依旧是原来的模样,现在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 幸好绍儿有本事,考中秀才,等将来沈家也会像庄家一样起高楼,光门楣。 沈天明将驴子交给仆人,问起庄进,仆人说他在观音庙教课。 “观音庙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怎么不招个人?”沈天明小声嘀咕完,转身去找了姐姐。 沈母见了弟弟十分欢喜,亲自给弟弟倒茶,问起家中是否安好。 寒暄后,沈天明说起去京师的事情来:“兰芬担忧路上不安全,心中正为这件事担忧呢。”兰芬是沈舅母的闺名。 沈母闻言笑起来道:“是这件事啊,老大媳妇说一路走官道,路上在驿站歇息,倒也安全。” 沈天明道:“绍儿年纪小,不止兰芬连我也担忧。” 沈母道:“耀儿也去,有他大嫂和二哥在呢。好男儿志在四方,趁着现在有时间多出去走走也好。” 沈天明听了,沉思半响,决定道:“耀儿去,绍儿也去。我回去劝兰芬。” 说完,沈天明又道:“姐,这去京师的费用,我们自己出。” 沈母摇头道:“不过一双筷子的事情,值什么。” 沈天明坚持道:“这也是我们的心意,不然就白占便宜了。” 沈母听到这话一怔,低下头,勉强笑了一下,道:“依你便是。” 沈天明话出口,才觉得不妥,空气中顿时变得冷凝起来,半响才道:“姐……我……” 沈母抬头,反而安慰他道:“你们把孩子养得很好,他是沈家的孩子,继承的是咱爹的香火。” 沈天明“嗯”了一声,不自在地往四周张望,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哎,姐,耀儿呢?” 沈母面色恢复如常,道:“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一大早就吼吼地出去了。” 沈天明点头,又问:“宗儿与老二家的呢?” 沈母笑道:“去曹家了。” 沈天明又点头,姐弟说了一会子话,他起身告辞道:“姐,我先回去了,把这个事情告诉兰芬,让她做些准备。” 沈母留饭,沈天明执意要走,只好送弟弟出门。 沈天明的身影消失在扬尘滚滚的大道上,沈母在外面愣了半响,才回到屋内。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中,梧桐树绿得生机勃勃。树下,阿宝围着爹娘叽叽喳喳地说要去京师的事情。 “京师风大又冷,小心把你的脸冻皴了。”曹父笑她道。 “怎么可能?我问个大嫂了,大嫂说京师只比家里冷了些,干了些,风大了些,其他的都和家里差不多。哪有爹你说的那么恶劣?”阿宝道。 庄绍宗脸上挂着笑,道:“我与阿宝从未出过远门。我在家里常听爹说岳父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因而过来向你请教行路的经验。” 曹父笑着摆手:“我那些经历不值得一提,不过你们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有啊,退一步海阔天空。” 曹父说着说着说起了自己年轻时路上遇到的奇事。庄绍宗的眼睛一直微微睁着,实在是曹父年轻的生活与庄绍宗的相去甚远,颇为瑰丽壮阔。 “岳父,原来这叫仙人跳啊。”庄绍宗听到曹父差点被客栈老板抓奸,瞠目结舌。 曹父语重心长道:“孩子,外面的水很深,抛出来的便宜都是鱼饵,要是吞了,几乎要拿命去赔。外面的女人、小孩、老人都沾不得,惹不得。” 庄绍宗连忙点头,曹父又口若悬河地继续说起其他的奇事。 曹母在一边给女儿剥果子吃,她在内心给了自吹自擂的曹父一个白眼,他也就骗骗宗儿这样的老实孩子。 当年两人创下这样的家业,吃了不少苦。至于曹父口中的客栈艳遇几乎没有,有的只是荒村野庙与江水寒鸦。但是曹父口中的仙人跳确实是真事,只不过没发生在他身上。 自从女儿出嫁后,曹家安静了不少。阿宝每次回来,曹父与曹母都十分高兴,热情着张罗吃用。 阿宝小夫妻在曹家吃过晚饭趁着薄暮才回的家。曹父曹母也是真疼孩子,知道这事,给了阿宝五千两银子做盘缠。 阿宝美滋滋地接了,庄绍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曹父笑道:“穷家富路。再说了,你大哥在京师的俸禄能有多少银子,你们一房再加上两个弟弟,只怕要捉襟见肘。” 曹母也劝:“你大哥也有一家子,咱们有钱,花销让你大哥出也不好。拿着这钱,你们兄弟几个用度宽松些,也少操些心。” 庄绍宗只好道谢收下,心中对岳父岳母更加感激。 第31章 行路 ◎远行真是太不容易了◎ 诸人的意见统一,但是一大家子要去京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光收拾东西就需要不少时间。 庄绍耀与沈绍祖继续去书院上学,庄绍宗送他们过去,并给苏山长说明缘由。 苏山长与庄家关系亲密,只盼着他们兄弟科场扬名,自然是一口答应,并传授了不少行路的经验。 庄家、沈家和曹家三家为了这事都忙活起来,为自家孩子打点行囊以及挑选仆从。 曹父带了仆人、马车、药物并几罐路菜到庄家,对庄进唏嘘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庄兄,你不要怪我多事,姑娘和姑爷年纪都不大,又带着几个小的,不得不让人担忧啊。” “曹亮和曹青早年随我走南闯北,多少有些经验,能帮衬到姑爷,就是我这个岳丈的一点心意。” 曹家就阿宝一个姑娘,曹家夫妇更是将庄绍宗视为亲子,庄进虽有些微做父亲被冒犯的醋意,但他知道好歹。 “我也正要雇个有经验的老人护送他们去京师,你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庄进笑道。 “唉,都是为了孩子,要不然咱们谁舍得让孩子远行?”曹父叹道。 苏蕙仙曾来回京师与家中,打点一切出行的东西。但如今二弟要去,这出行的重责就落在了庄绍宗的身上。 不过庄绍宗也不是那种刚愎逞强之人,用什么人去京师、需要准备什么东西、雇马车等等事务都通过阿宝与苏蕙仙交流请教。 第40章 庄家准备了差不多,沈家也陆续送来一些吃的和药丸子,没想到曹家竟然连人带马车都送了。 苏蕙仙一边看礼物,一边摇头心中暗笑:二弟倒是结了一门好亲,以后即便考不中,也是衣食无忧。 路菜的罐子散发浓郁的香味,让人忍不住胃口大开。苏蕙仙打开一罐,只见上面浸着一层油,下面是鸡瓜子、香菇丁等。 后面几罐有猪肉的、牛肉的,也有羊肉的,还有两罐是脆生生的咸菜。 除了路菜,曹家准备的药物更加齐全。苏蕙仙忍不住叹道,这曹家父母真是用心了。 众人准备了一个月,终于出发。 庄绍耀和沈绍祖坐在一辆车上,两人脸上既有即将远行的好奇和兴奋,也有舍不得离开家乡和父母的惆怅和忧愁。 终究前一种情绪占据了上风。 此次庄绍宗一共准备了六辆车,大嫂与侄儿侄女们一辆,他们夫妻一辆,两位弟弟一辆,行李和婢仆在剩余的三辆车上。 车轮碾过车辙,吱呀吱呀地开始了行程。 路上看书伤眼,庄绍宗和苏蕙仙都嘱咐过两位小弟。 得了“圣旨”的庄绍耀兄弟心安理得将书抛在一边,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看向窗外。 “京师是什么样子?”庄绍耀发问。 沈绍祖闻言想起了《两都赋》《二京赋》《三都赋》之明绚,道:“京师人杰地灵,俊采星驰,巍峨大观。” 道路两侧种植杨、槐、柳等树木,青翠的枝条在头顶交叉相拥,结成绿色的穹顶,偶然有阳光落在地上。 县城的景色很熟悉,外面的景色会不一样吗? 车声辚辚,带着庄绍耀兄弟的好奇一路往前,出了开封府。 但是坐了几日马车的庄绍耀此刻恍若一条风干的咸鱼,有气无力。 路上的车辙和沟壑让庄绍耀颠簸不已,有一次车夫没有看住,马车滑进了深沟,庄绍耀和沈绍祖都撞到了车壁上。 后背都青了。 “弟啊,出去太辛苦了,我想当个家里蹲。”庄绍耀龇着牙,眼泪汪汪道。 沈绍祖将药盒塞给庄绍耀,撩起后背的衣裳,转过身,道:“别打岔,我给你上了药,该给我上药。” “嘶!”沈绍祖倒吸一口气,道:“你不会轻点啊?” 庄绍耀反而更用力,一报刚才之仇,嘿嘿笑着:“二哥说了,要使劲揉,将药揉开,才能好得快。” 沈绍祖只得龇着牙,接受庄绍耀的“好意”。 上完药,两个人都变得有气无力。 沈绍祖这时心底也赞同起庄绍耀家里蹲的想法。 远行真是太不容易了。 抛去路上的颠簸不谈,处在狭小的车厢也让人心情不豫,而且出去不是风尘,就是高阳。 庄绍耀蔫巴巴地趴在窗户上,道:“早知道就坐轿子了。” 沈绍祖摇头道:“我不喜欢轿子,马车还能舒展腿脚,轿子就那么小的一块地方,连腿脚都伸不开。” 庄绍耀跟着叹气,又道:“要是有大船就好了。” “我听说北人不善坐船,坐船还会晕船呢。”沈绍祖回道。 庄绍耀架着膀子忽闪了几下,对沈绍祖道:“我要是张一对翅膀该多好啊,想去哪儿就飞去哪儿,也不颠簸。” 沈绍祖闻言轻笑,道:“你想得美!我还想像《逍遥游》的鲲鹏呢,扶摇九万里。” 两人说说笑笑,精神恢复了些,也慢慢习惯道路的颠簸。 然而,走着走着,两人的表情变得凝重。 无他,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很多乞讨者,衣衫褴褛的乞讨者。 庄绍耀下去问过这些人的来历,大部分来自西边。 西边匪患严重,朝廷又屡战不胜,加派苛捐杂税,又逢干旱,百姓名不聊生,只好外出讨饭。 怎么会这样? 庄绍耀神情怏怏,与沈绍祖耳语道:“所谓的匪徒无非是被逼上山的百姓,择一名声在外的贤臣恩威并施就能剿灭,怎么会拖到这种地步?” 沈绍祖也不理解,大为震撼,震撼之余又有担忧,亦耳语道:“只怕成燎原之势,说不定就要波及咱们家。” 中原自古就是四战之地,每一次动乱中原都深受战火荼毒。 庄绍耀龇牙,恨恨地小声骂道:“一群尸位素餐的混蛋。” 沈绍祖闻言,眼神明亮,道:“我要考中进士,保护咱们家。” “我也一样。”庄绍耀坚定道:“我让大哥给我捐监生,咱们一起去考举人。” 庄绍耀郑重地点点头。 路上的乞丐对于仆从众多的庄家车队不是威胁,但是庄绍宗一行也走得战战兢兢。 阿宝攥着庄绍宗的衣袖,心有余悸,道:“夫君……” 庄绍宗安慰她道:“现在青黄不接,等收了夏粮,他们就回家了。” 阿宝抿着嘴,靠在庄绍宗的肩膀上,道:“夫君,我想回家。” 在阿宝的心中,家里最安全,家里有替她遮风挡雨的父母。 庄绍宗的唇轻轻地碰着阿宝的头发,道:“不用怕,有我在呢。一直往前走到了京师,到了京师就好了。” 阿宝小声地哼了一声,心情低落,不知是因为看到乞讨百姓的惨状,还是因为思念父母。 庄绍宗目光悠远,想起了大哥在信中对一些官员的鄙薄,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 太阳渐渐西斜,又到了黄昏。 第32章 京师 ◎畅想起以后在京师的畅快日子◎ 一路走来,庄绍耀与沈绍祖的兴致越来越低落。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桃花镇,而桃花镇更像…… “世外桃源。”沈绍祖仿佛明白庄绍耀的心事,接道。他的脸上也是迷茫和怅惘。 桃花镇的读书人有汝县宾兴资助,桃花镇的农人和小儿有乡绅救济,全镇无饥馁。 可是,桃花镇并不像五柳先生的桃花源那样不为外人所知,与世隔绝,若外面发生变动,必然会受到波及。 庄绍耀想到此处更加郁闷了,与沈绍祖也更加坚定了科举入仕做官为民的信念。 流离的百姓越靠近京师越少,这多多少少安慰了两小大受打击的心灵。 巍峨粗粝的城墙,持有武器的守门士兵,排着长长队伍等待入城的车队……一切都让从未出过远门的众人感到极为震撼。 这就是京师! 心脏随着车队的喧嚣声越跳越快,庄绍耀舍不得为了颜面而收回往外看的目光。 “真高啊!”沈绍祖赞道。 一股自豪油然而生,这就是他们的京师。古老的城墙如同久经沙场的悍将,沉默地守卫着他的子民。 “当年于少保或许是喜欢京师厚重的城墙,才不愿意南迁,最后力挽狂澜,拯大厦之将倾。”沈绍祖猜测道。 庄绍耀颔首道:“我见过了,也喜欢,不知道我能不能上城楼,眺望远方。” 沈绍祖笑他:“怎么可能?这可是拱卫京师的城楼。” 众人排着队入内,马车刚要起步,就停了下来,俄而又重新开动。 “怎么回事儿?”庄绍耀问外面赶车的董三。 董三眉飞色舞,高兴道:“我二哥过来接咱们了,我看见了!二哥正在前头和二少爷说话。” 原来,庄绍光得知妻儿兄弟弟妇过来,估摸着时间,派长随董二日日守在城门口。 今日,董二果然迎来了几位主子。 庄绍耀闻言高兴起来道:“大哥派人接我们来了!” “是呀,我好多年没见过大哥了。”沈绍祖也道。 然而,这股高兴随着逐渐靠近大哥,都化作了近乡情更怯。庄绍耀兄弟连外面的热闹都无暇分心。 大约半个时辰后,众人在一座三进的院子停下来,牌匾上面写着“庄宅”。 董二与几兄弟一起长大,关系不同寻常仆从。 他先见过几位少爷奶奶孙少爷孙小姐,然后替庄绍光告罪:“大少爷本来要去迎你们,只是衙门事忙,到晚上方归。” “大少爷已经命人收拾好院子,请少爷奶奶住下。”说罢,董二叫来浑家与仆妇,领着众人去了各自的院子沐浴更衣。 苏蕙仙跟着董二浑家春兰来到后院,一路打量,只见小院清幽,布局整洁,想来不便宜。 “这座宅子什么时候租的,租金几何?”苏蕙仙问道。 董二暂领府上的管家,春兰由此对家中之事听过一些,便回道:“太太,这座宅子原是贾郎中家的,好像出了事儿,被革职回家,匆匆卖了宅子。老爷见价格合适,便花了一千两银子将其买下。” 苏蕙仙眉头微微一皱,道:“老爷的俸禄再加上其他收入,每年不过六百两,哪来的一千两买宅子?” 春兰闻言笑起来:“太太不知道?我那口子说,这钱是从家里寄来的。” 苏蕙仙听了,了然,全家谁最有钱?除了二弟夫妇,没有其他人了。 第41章 “二弟做事细致。”苏蕙仙心里道,既然二房出钱,这宅子就该落在二房的名下。 “二弟住在哪里?”苏蕙仙又问。 春兰道:“二少爷与二奶奶住在西院,两位小少爷住在前院。” 苏蕙仙突然想起了一事,便道:“咱家三代同堂,你们也该改口了。以后称二弟为二爷,三弟小弟为三爷四爷,二奶奶为二太太。” 春兰笑道:“我记住了,太太饿不饿,要不要让厨上做些东西来?” 苏蕙仙:“还是原来的厨子?”春兰点头。 “不必做了,你派人去天香楼买些开胃小菜给他们送过去。跟着来的仆人休一天,明日再做事。晚上再去订一桌席面。” 春兰连连应了。 庄绍耀和沈绍祖进了正房,这里的摆设几乎同家里一样,不过书本更多些,什么东西都是一式两份,一模一样。 沈绍祖见状心里说不出的熨帖,虽然……,但是两位兄长都是将自己与庄绍耀一样看待。 “嘿嘿,弟啊,这个能不能给我?”庄绍耀看着两张对放的书桌上都摆着一盆菖蒲紫砂盆景,玲珑清雅可爱,讨人喜欢。 “不能!”沈绍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庄绍耀,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有,怎么还想抢我的?” “这个好看,我想在桌子上摆两盆。”庄绍耀理直气壮道:“不给就不给,我找大哥要去。” “那我也要。”沈绍祖虽然觉得摆两盆盆景很傻,但庄绍耀要了,他也要跟着要。 “学人精。”庄绍耀小声嘀咕道。 董四在一旁摆放书籍,听到两位少爷吵闹露出憨厚的笑容。 正房面阔五间,西面两间是两人的卧室,没有隔断,只在间架处放了一座屏风。东面两间是书房,中间是客厅。 “你躺里面,我要外面这一间。”庄绍耀分卧室,沈绍祖没有意见。 收拾妥当,又吃了饭,两人无心看书,托腮对坐,畅想起以后在京师的畅快日子。 “等大哥回来,咱们去城里逛逛,路上光闻着味,我就流口水了。”回来的路上,食物的香气争先恐后地透过马车涌入庄绍耀的鼻子。 这可把他馋得直流口水。 沈绍祖抬眸瞥了眼他,道:“你有钱吗?” 庄绍耀咧嘴一笑,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道:“放心,我把这些年的体己钱都带来了。” 沈绍祖疑惑:“你这些年的体己不是都借给我了吗?怎么还有?” 庄绍耀眼珠子一转,讪笑道:“新攒的,新攒的。”沈绍祖仍然怀疑地看着他。 看了半响,沈绍祖才收*回目光,冷哼一声,同样拍了拍腰间,道:“谁还没钱似的。” 庄绍耀嘿嘿一笑,略过这个话题,问道:“咱们是过来读书,大哥是请私塾老师过来,还是亲自教我们啊?” “不知道。”沈绍祖也拿不准。 两人闲聊,一直到了晚上,才听仆人通传说,老爷回来了,叫三爷四爷过去。 庄绍耀和沈绍祖连忙起身,整了整衣裳,相视一眼,都惴惴地跟着仆从来到前厅。 两兄弟的脚步走到前厅门口顿了一下。天色将暮,厅内点起了灯,暖橙色的灯光下,一位脊背挺拔的男子坐着,清隽冷肃。 两双脚继续迈进了屋门,庄绍耀的心砰砰作响,脸上带着濡慕还有兄弟久别的生疏。 “大哥!” “大哥!”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按庄绍耀看的话本杂书,兄弟多年未见,必定要执手相看泪眼,众人助泣,方显棠棣之情。 “起来吧。坐。人到齐了,开饭。”庄绍光的声音透着清冷和平静。 啊,这怎么和想的不一样。 庄绍耀飞快地看向沈绍祖,沈绍祖也是同样的表情,目光相对,均是一愣,然后就被仆从安排在椅子上吃饭。 庄绍宗笑道:“大哥刚才问了我不少你们的事情呢。你们都饿了,赶紧吃饭。” 庄绍光淡淡道:“食不言,寝不语。” 庄绍宗的笑意凝在脸上,默默低头吃饭。阿宝使劲憋笑,饭桌下拿脚踢庄绍宗。 庄绍耀和沈绍祖有点被吓住了,还以为大哥不喜欢自己呢,尤其是沈绍祖。 苏蕙仙见状,拿公筷给两兄弟夹了菜,然后转头问庄绍光:“夫君,两位弟弟可有着落了?” 庄绍耀点点头,然后看向庄绍耀和沈绍祖,道:“休息两日,后日去上学,不可调皮,不尊师长。” 庄绍耀和沈绍祖心中一松,忙道:“是,大哥。” 这顿饭才吃得顺畅起来。 不过,初来京师,庄绍耀自幼习惯咸口,吃到酸甜口的菜差点吐出来,勉强自己艰难地咽下去。 他拿起公筷,给沈绍祖夹了一筷子,面带微笑。沈绍祖将信将疑,吃到口中,然后脸上露出同样痛苦的表情。 庄绍耀舒坦了,但沈绍祖没有消停,他给庄绍耀夹了一筷子糖醋鱼。 在兄长们的眼皮子底下,庄绍耀不敢浪费粮食,忍着痛苦吃下。但他岂是那么容易吃亏的? 两人你来我往,几乎包圆了桌上酸甜口的菜色。 饭后,苏蕙仙微笑着感慨道:“三弟和小弟原来喜欢这样的菜色啊,是大嫂失察了。” 阿宝也跟着笑道:“早知道我就雇个擅长做酸甜口的厨娘来。” 庄绍耀连忙阻止道:“从未吃过,只是感到好奇而已。” “好奇而已。”沈绍祖附和道。 饭菜几乎堵到嗓子眼的两人找了个借口,几乎落荒而逃,留下庄绍宗一人向庄绍光汇报家中情形。 “这两个小的,也不知道像谁。”庄绍光摇头,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庄绍光年过而立,庄绍耀沈绍祖兄弟才十二三岁,长兄如父完全为庄绍光量身打造。 两小的回到前院,沈绍祖担忧道:“大哥会不会不喜欢我们啊?” 庄绍耀道:“怎么会?谁还能不喜欢我们?” 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庄绍耀的脸皮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厚了。 沈绍祖听到这大言不惭的话,嗤笑一声,去了几分担忧。 没过多久,春兰送来两丸消食药丸,道:“老爷说,让两位少爷要惜福养身,吃饭八分饱,万不可像今日这样。老爷还说了,两位少爷吃了药,不可躺下就睡,至少等一个时辰再睡,不然恐怕要伤了脾胃。切记切记。” 这样的啰嗦,竟然让庄绍耀和沈绍祖有几分熟悉。 仔细一想,这话不是和大哥家书的口吻一样吗? 两人顿时身上一轻,他大哥还是他大哥,丝毫没有因为做了大官就不认兄弟了。 两人听从大哥的叮嘱,吃了消食丸,并在院子来来回回地走动,消化食物,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躺下休息。 书房里,两位兄长说完老家的事情和读书上的事情,谈起了京师的生计。 庄绍光转身拿出一张房契,推给庄绍宗道:“我原以为是爹准备的钱财,没想到却是弟妇的嫁资。这房契你替我交给弟妇。” 庄绍宗忙将房契推回去,摇头道:“我与娘子进京,岳丈给了我们五千两的盘缠,不是娘子的嫁妆。兄弟有通财之义,这房契我不能要。” 庄绍光推让道:“不行,我们拿了成什么体统?二弟,曹家是你的岳家,你这样收他家的钱财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庄绍宗脸一红,强行争辩道:“他硬要我收的。” 庄绍光道:“你以后注意些。曹家无子必定要过继立嗣,以后闹出事情,损了你读书人的清名。” 庄绍宗急了:“阿宝说了,曹家不会立嗣。” “荒唐,不立嗣,难道要断了祭祀香火?”庄绍光道。 庄绍宗低声说了句:“岳父与岳母都是豁达之人。” 庄绍光道:“你长大了,你的事情,我不便多管。曹家一心为你,你不可学那起子没良心的人。” 庄绍宗道了一声是,庄绍光执意让他把房契拿回去。 庄绍宗不愿意,道:“娘子与岳父岳母没有意见。再说了,两位弟弟住在自家总比住嫂子的私产自在。” 几番推辞下,庄绍光只好又收起来,道:“以后分家了,这栋房产归你们这一房。” 分家的日子早着呢,庄绍宗嘴上敷衍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大哥,现在离会试还有一段时间,我想找个馆,赚几两银子,补贴家用。” 有个富有的老婆,庄绍宗也颇为压力,总想着找个机会证明自己养家糊口的本事。 但是令庄绍宗没想到的是,庄绍光不仅拒绝了他,还狠狠说了他一顿。 第33章 庄绍光 ◎大哥,不要说了,我知道错了。◎ “现在离会试的时间不长了,你不好好温习功课,去坐什么关馆。你坐了一两个月就要辞职,岂不是要误人子弟?” 第42章 庄绍光接着道:“坐馆本是孤寒之人谋生之计。前头林翰林托我找个营生,翰林精穷,他的妻子和儿子年初都去了,借债办丧事。我就替他找了每月五两银子的坐馆生计。” “孤寒之士找不到教书的活,就要挨饿受冻。你呢,大哥虽鲁钝,但也能养活起你们。再者,弟妇嫁资不菲,不少你吃,不少你穿。何必和那些人争利?” …… 庄绍宗被说得抬不起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冒着冷汗,养家的豪情化为唯唯诺诺。 大哥,不要说了,我知道错了。 庄绍光喝了两盏茶才停下来,对庄绍宗道:“我给你布置了功课,你明日就开始做。京师士人多浮华,要吃酒开诗会,你不要学了他们的臭毛病。” “当务之急就是你会试的事情,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万事有我在。”庄绍光最后道。 “是,大哥。”庄绍宗瞅了空,忙道:“天晚了,大哥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说罢,不待庄绍光回复,就逃也似的跑了。 “二弟……”庄绍宗仿佛听到背后大哥叫他的声音,心道,这也许是太累了的幻觉。 阿宝已经卸了妆,躺在床上看书,看到满脸通红的庄绍宗,立刻直起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大哥留你喝酒了?” 但阿宝在他的身上闻不到一丝酒气。 庄绍宗的眼睛避过阿宝,小声道:“大哥刚才考较了我的功课。” 阿宝“哦”了一声,她懂这种滋味,和把人架到火上烤是一样的,于是出言安慰道:“没事儿,大哥长你几岁,自然比你看得书多。” 庄绍宗抬头,握着阿宝的手,道:“路上耽搁了时间,我从明日开始就要用功读书。” 阿宝的脸在灯下如同秋月灿朗,笑容就像盈盈的月光,累累串串落在庄绍宗的心田,驱散了刚才的尴尬与心虚。 “读书要紧,一鼓作气,以后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受苦受累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庄绍宗洗漱完,躺在床上,和阿宝说起房契的事情。阿宝出手散漫,哪里在意这一千两银子,道:“大哥忒见外了。” “大哥的性子倔。“庄绍宗暗戳戳地指出大哥的缺点,阿宝笑了,伸手揽过庄绍宗,安抚地拍拍他道:“旅途劳顿,早些休息。” 次日一早,庄绍宗便在书房读书做功课,庄绍耀和沈绍祖商量着要出去玩。 董二得了老爷的吩咐,多带两名仆从跟着两兄弟。这京师人烟阜盛,与别处不同。 大街上摩肩接踵,叫卖的、杂耍的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比镇上的庙会还要热闹几分。 一顶顶华美的轿子在街上穿行,艳婢姣童押在两侧,路过之处,香风阵阵,美不胜收。 几人逛累了,在一家饭铺坐下吃茶。庄绍耀与沈绍祖说着刚才看到的趣事,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啜泣的哭声。 庄绍耀一顿,留心将耳朵递过去,听了半响,才明白原委。原来春上,匪祸京畿,京畿之地人人戴孝,户户挂白。 这啜泣的老妇人正在向饭铺的老板找活计,春上庄稼都被糟蹋了,仅存的祖孙二人靠着野菜野果生存,但现在孙儿生了病,兜里无钱,小孩子只能干熬。 老板被说得五脏酸柔,但他家是小本经营,又要交税,又要应付地痞无赖,今年还加派了饷,糊口刚刚够,哪里有钱招人。 庄绍耀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从荷包掏出银钱,数了数只剩下二两几钱银子。 突然一个荷包出现在他面前,沈绍祖朝他勉强一笑。庄绍耀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将沈绍祖荷包中的银钱倒出来,凑了四两多银子。 庄绍耀将银子并荷包递给董二,小声道:“能帮就帮一把。我……我与小弟回去了。我们在路口等你。” 说罢,庄绍耀和沈绍祖起身带着仆人往外走,消失在人群中。 董二来到老妇人面前,将银子递到老妇人手里,低声道:“我家少爷怜惜老婆婆不易,银钱不多,是一点心意,赶紧给你家孙儿抓药去吧。” 说完,也不等老妇人回话,就转身离开。等老妇人回过神来,想要磕头感谢,却发现不见了人影。 饭铺老板叹了一口气,让浑家包了几个馒头,对老妇人说:“你这是遇到好人了,我这店小不缺人。孩子的病要紧,先回去请大夫诊脉开药要紧。” 老妇人满是沟壑的脸上,似哭又似笑,抹了眼泪,带着馒头千恩万谢地离去。 庄绍耀兄弟此时再看京师的繁华,就像看雾中花镜中月,心里难受得很,逛街的兴致都消散了,与董二汇合后便回到家中,拿出书本温习。 庄绍光这些日子忙得很,昨日还是抽时间早些回来,今日更是住在了府衙。 听董二说,朝中大臣在为是否斩杀一将,争得不可开交。 庄绍耀问道:“那大哥的态度呢?” “老爷说那将领是塞上长城,与同僚不断上书请求当今宽大处理,只是……只是阻力颇大,当今……”董二唉声叹气。 庄绍耀愣住了,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 如今又不是诸侯争霸,当今独占正朔,不必畏惧悍将投敌。既然这人有才华,为什么不用? 陈平盗嫂,犹为宰相。 何况江山正值用将之际,便是屠夫皂隶只要有才,便可为起为将相。 何故要自毁长城? 庄绍耀不理解,大为震撼。沈绍祖也一样,在一边默默无语。 不过,这些事情不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改变的。该上学还是要上学。 庄绍光已经找好了书院,两兄弟拿着荐书找到山长。山长考较了他们的学问,甚为满意,便将两人安排到甲字班学习。 两人同进同出,便是到了陌生的地方,也不觉得孤寂。与同窗熟悉后,庄绍耀两人更是交了不少新朋友。 早上仆人送两兄弟上学,晚上派人来接。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让之前的忧愤埋在心底。 苏蕙仙收拾妥当后,迅速续起交际网络,这回她拉上阿宝做帮手。 她从黄历上挑了个日子,下帖子邀请庄绍光同年同僚的女眷来庄家赴宴。 阿宝跟在苏蕙仙身边,看她安排客人座次。苏蕙仙道:“阿宝是大家出身,这设宴的东西我不用说,你自己就明白。” 阿宝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谦虚道:“大嫂,你过奖了。” 苏蕙仙接着道:“咱们这次邀请的客人比较多,有些人家关系亲密,有些则疏远甚至是有芥蒂,我与你仔细说说……” 阿宝洗耳恭听,脸上的恍然与惊讶交替闪过,不住感慨果然是城里人,人际关系关系比老家复杂多了。 苏蕙仙最后总结道:“这什么座次说到底不过是顾全彼此的颜面,亲的近的在一块,不亲不近的尽量分开,免得打架,失了主客的颜面。” “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阿宝笑道。 两人合力准备三天,终于筹备周全,开了宴。从早上到上午,马车轿子络绎不绝,原本宽敞的宅院显得局促狭小起来。 阿宝没想到看着不好相与的大伯子竟然有这么多的朋友过来捧场。 “夫君以诚待人,便是政见不同,也能坐到一起说上几句话。”苏蕙仙的言语之中带着骄傲。 阿宝笑道:“这里面也少不了大嫂你的努力,坐到一块说话喝茶的交情不一定能让内眷相交。” 苏蕙仙指着阿宝笑道:“就你嘴甜,一会儿来人了,可要好好帮我。” “那是自然,我不帮大嫂帮谁。”阿宝道。苏蕙仙迎接客人,将阿宝介绍出去。 宅中桃红柳绿,太太小姐们聚在一起,互相寒暄,讨论着首饰衣裳,比夏日的百花更加热闹。 厅堂之中,苏蕙仙与几位太太簇拥一位老太太说话。老太太满头银发,神态慈祥。 正巧阿宝过来找苏蕙仙,老太太只觉得阿宝珠玉生辉,眼前一亮,招手让阿宝上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长得真标致。” 苏蕙仙在一旁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二弟的媳妇曹阿宝。阿宝,快来拜见成老太太。” “见过老太太。”阿宝福礼道。 成老太太惊道:“可是年纪轻轻中了举人的那位?” 苏蕙仙点头道:“老太太好记性,正是呢。” 成老太太啧啧称奇,拉着阿宝的手坐下,道:“果然是郎才女貌。你家是哪里的,可有姊妹?” 一年轻媳妇笑道:“老太太,你问人家姊妹,难道是想做媒?” “若都是阿宝这样的品貌,有何不可?”成老太太笑道。 阿宝有几分拘谨,在家中时往来的最高身份便是县太爷家中的夫人小姐,她哪里见过这么多的官眷? “老太太,我家与夫君同乡,父母只有我一女。”阿宝回道。 成老太太更加惊奇了,拉着她的手对众人道:“没想到小邦竟然养出这样钟灵毓秀的姑娘。” 第43章 苏蕙仙道:“她还小,当不起老太太的赞赏。” “当得当得。”成老太太从手腕上取下一枚玉镯要给阿宝戴上,道:“我见你着实喜欢,你莫要嫌弃这枚玉镯。” 阿宝手足无措地看向苏蕙仙,苏蕙仙微微颔首,阿宝才收下这枚手镯。 等宴会散去,阿宝问起这成老太太的来历:“大嫂筹备宴会时,我并未听说,成老太太是什么人?” 苏蕙仙请阿宝坐下,让丫鬟为她倒了一杯茶,缓缓道:“那是成首辅的夫人。” 阿宝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道:“可大哥才是从七品的给事中啊!”首辅啊,那可是朝堂最大的官呢! 苏蕙仙抿了一口茶,道:“我也没料到她会来,没想到她竟然来了。” 阿宝嘴里一直念叨着了不得了不得,然后对苏蕙仙耳语:“大哥是不是要升官了?不然大佬咋贵脚临贱地啊。” 苏蕙仙的笑容停滞了一下,朝阿宝摇摇头,道:“我猜可能是因为朝中的事情。” 阿宝似懂非懂,苏蕙仙的脸上染上忧愁。她本来办宴会,是宣告自己回京师,没想到处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多沾了一层用意。 “什么事情?”阿宝追问。 苏蕙仙叹了一口气,道:“当今要处置一位将军,朝中分成了两派,一派要就地正法,一派要援救那位将军。” “咱们是杀人,还是救人的?”阿宝惴惴不安道。 听到这话,苏蕙仙噗嗤笑出声,道:“救人的。夫君说那将军虽然桀骜,但极其才华。” 阿宝回神,拍了拍胸脯,道:“大嫂,你不必忧心。便是我这个不读书的也知道,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国家还要他平乱,肯定不会杀他。” “但愿如此。”苏蕙仙并不如阿宝那样乐观。 阿宝不住地点头:“原来这些夫人小姐一齐过来,是表明立场,要支持……支持首辅。” 苏蕙仙:“正是这样。” “那……咱们这样会不会得罪人?”阿宝心忧起来。到了京师,她发现她的举人娘子根本不顶用,随便一人就是诰命,因而生出敬畏之心。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忠心为国,不惧流俗。”苏蕙仙脸上扬起一抹笑意。 “也是。”阿宝道:“大不了,咱们回老家。” 说到回老家戳中了苏蕙仙一件心事,这是来京师她们极为幸运,避开了战乱。 只是内心外患,苏蕙仙隐隐有一种江山飘摇的错觉。 “我听说曹伯父曾经在南边呆过?”苏蕙仙问道。 “杭州、苏州、南京、绍兴、无锡等地方,父亲都去过。”阿宝回道。 苏蕙仙的脸上闪过不自在,但仍硬着头皮问:“阿宝,你或曹家在这些地方有宅院吗?” 阿宝倒没在意苏蕙仙的神色,闻言低头沉思起来,道:“我在南边有几百亩地和一个庄子,阿娘在南京有个庵堂,庵堂据说不小,常赁给读书人居住。” “大嫂,你要买南边的地吗?南边的地贵得很。” 苏蕙仙摇头,道:“我想在南边买宅院,你能不能帮我写信问问曹伯父?” 阿宝一口应下,道:“大嫂你有多少银子,要在哪个地方买?” 苏蕙仙估摸着自己的嫁妆,道:“大约三四百两银子,最好能住下二三十口人,要安全些。” “哦,我现在就去写信给爹说一声。”阿宝起身说了句告辞的话,便回到院子,写信给父亲。。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苏蕙仙站在门口,怔怔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愿她是杞人忧天。 晚上,庄绍光回来,已是天黑,家中吃完了饭,只留下冷水冷灶。 苏蕙仙让人去做饭,庄绍光摆手道:“不用,在府衙已经用过。”即便上了饭,他也吃不下。 庄绍光问起苏蕙仙今日宴会的事情,苏蕙仙一一回答,也说了自己的发现。 庄绍光的脸上满是疲惫,道:“也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也让当今听听我们的声音。” 苏蕙仙心疼不已,坐在庄绍光身后为他捏肩揉背,宽慰道:“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庄绍光没有接话,说起另外一事,道:“早知道京师附近如此乱,我就不让你和孩子,还有弟弟弟妇过来了。” “你我夫妇一体,你去哪儿,我也要去哪儿。”苏蕙仙的声音温和但透着坚定。 庄绍光的手搭在苏蕙仙的手上,道:“等北边形势明了,只留二弟一人,你们几人都回老家。” 苏蕙仙的头搁在庄绍光的肩膀上,道:“我不走。我不想走。” 庄绍光笑道:“别闹脾气。我在外面多年未归,还要你替我在家尽孝。” 苏蕙仙突然说:“我刚才拜托弟妹到南边替家里物色一处大宅子。” 庄绍光一愣,他爱读史书,自然知道不少掌故,闻言长长叹息一声:“也好。我为臣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但我还是一名儿子、一位父亲和一个丈夫,事事不能两全,需要你从旁帮衬。” “你不能两全,我又岂能两全?”苏蕙仙反问。 庄绍光笑了,笑容清隽,颔首道:“你说的对,且看看未来吧。” 苏蕙仙这才没说话。与妻子一番话后,庄绍光身上的疲惫去了几分,与苏蕙仙商议起在江南买房的事情来。 “为夫还要多赚些银两。”筹算完,庄绍光叹道。 时间如流水淌过,但庄绍光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直到有一天他将自己关在屋里,沉默了一天。 苏蕙仙等人担忧不已,庄绍宗攥着拳头,眼睛里一片赤红,想要闯进去。 苏蕙仙拉住了他,缓缓摇头道:“你让你哥静静吧,他心里难受。” “那件事情,你也听说了?”苏蕙仙又问。 庄绍宗点头,道:“那位将军以通虏谋叛之罪,判处极刑。” 苏蕙仙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先对庄绍宗说:“你回去吧,这里有我。” 然后,苏蕙仙又吩咐董二道:“过节时将两位少爷接回来,那几天不许他们外出,免得吓着。”董二应了。 庄绍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大哥的书房,回到自己的书房,看见桌案上摆的圣贤书,突然手一挥。 呼啦啦,书籍落了一地。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 但若是帝王不问苍生,又该如何? 可怜夜半虚前席。 庄绍宗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突然动摇了,甚至生出这科举不考也罢的念头。 但是最后他打消了,没有科举的功名,又如何入仕,又如何将建议上达天听? 他默默地捡起书,将褶皱一一抚平,规规整整地摆好,又在上面压了一块镇纸。 庄绍宗坐下来,摊开一张白纸,想写些什么,但又什么都写不出。墨汁滴在纸张上,晕染出一大片乌黑。 阿宝在门外踌躇,最终还是像大嫂一样,为他留出一点空间和时间。 节日将近的喜悦,在一片血色中支离破碎。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庄绍耀也得到消息了。不知为何,他想去看看,无奈家中看得紧。 沈绍祖得知后,自告奋勇使计拖住董二,庄绍耀才得以溜出去。 人群像洪流一般,往东市涌动,而愤怒就像翻腾的巨浪,将庄绍耀打得浑身冰凉。 他被挟裹着,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整个人如在梦中,恍恍惚惚。 他人小,又被夹在人群中,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头晕目眩。 恍惚间,一位神情亢奋的老妇人抓住他的手,让他免于跌倒。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到这里了?赶紧回去,这里不干净,不是你们小孩呆的地方。”老妇人扯着庄绍耀往外推。 庄绍耀突然发现老妇人腰间挂着的荷包极为熟悉,仔细一瞧,发现这老婆婆就是饭铺里找活的那位老妇人。 她将庄绍耀推出人群后,转身死命地往里挤。 “三爷,快回去!太太让你回去呢。”董二发现庄绍耀,焦急地拉着他就逆着人群往外走。 “四爷被罚了,太太十分生气。我的三爷,回去你可要好好给太太认错。”董二一边走,一边说。 耳边都是嘈杂声,庄绍耀听得断断续续,模模糊糊。 董二将庄绍耀塞进马车里,才长舒一口气,回头看远方涌动的人群,浑身一寒,赶紧挥鞭回家。 得知庄绍耀外出后,苏蕙仙又气又急又担忧。庄绍耀年纪小,往人群里挤,万一发生踩踏,就是性命之忧,吓着反而变成了小事。 帮手沈绍祖被苏蕙仙打了手板,罚他站在廊下。 好在午时未过,董二就将庄绍耀送回来。苏蕙仙查看一番,紧绷的心弦松下来,庆幸不已。 做错事必须受罚。于是,庄绍耀领了沈绍祖两倍的手板,拖着红肿的左手,与沈绍祖排排站在廊下。 第44章 众人都离开了,外面一片寂静。 良久,沈绍祖打破沉默,眼睛依然望天,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哦,你应该没看到什么。” 庄绍耀心不在焉地回道:“人很多,很多,我见了咱们帮助过的那位老妇人。” “她说我人小,把我从人群中推出来。”庄绍耀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沈绍祖道:“那日我好像听说她的儿子没了。” 庄绍耀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沈绍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话,抬头看天。 天空很蓝,和家里的秋空一样。 “我想回家了。”沈绍祖突然说:“咱们回家吧。” 庄绍耀摇摇头:“路上不安全,大哥不会放我们走。” “京师就安全吗?”沈绍祖蓦地发问。 周围又是一阵沉默。 大约过了两刻钟,董二过来让两位少爷回去,语重心长道:“天塌了下来,有老爷和二爷顶着,两位少爷只管读书就好。不然,你们出了事情,这要让家里人如何担忧?” “太太发现三爷不见了,急得要哭,把家里的仆人都派出去寻找。三爷你要出了事,太太只怕不能活了。” 庄绍耀听完,脸上闪过愧疚之色,低下头认错,道:“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等大嫂消了气,我就去给她赔不是。” 董二笑道:“这才是一家人嘛。你们回去上药,太太罚了你们,她心里也不好受。” 沈绍祖道:“我们知道好歹,等会儿我与三哥一起给大嫂赔罪。” 庄绍耀与沈绍祖结伴回到院中,拿着药膏,自己给自己上药。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章写得艰难,更新时间不定,但我肯定会写完。小伙伴们要是觉得还行,就姑且看看呗~~~ 第34章 金桂 ◎难道要举债?◎ 少年的情绪像潮汐一样,来时汹涌澎拜,去时悄无声息。 庄绍耀和沈绍祖几乎被繁重的课业压弯了腰,把将军磔于市一事忘在脑后。 他们不仅要学习四书五经,还要学习琴棋书画等杂学。 庄绍耀抱着庄延平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庄延平就是平儿,今年六岁,开了蒙,取了大名,现在跟着两位叔父一起学习琴棋书画。 庄延平绷着小脸道:“三叔,体统,注意体统。” 庄绍耀紧紧抱着庄延平,委屈道:“我不要体统,我要回家。” 庄延平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靠谱的小叔。 沈绍祖甩了甩保持半握姿势的右手。虽然琴弦是蚕丝做的,但指腹和侧面的肉很嫩,按在粗弦上来回滑动十分疼。 他也想回家。 没见大哥时想大哥,见了大哥这两人想跑。 无他,大哥太严厉了,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连一点玩耍的时间都没有。 二哥劝他们道:“我现在要全力准备会试,琴棋书画这些我考完试也是要学习的。” 说完,他还感慨道:“你们赶上了好时候,有福气了。”琴棋书画的四个老师,每个老师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束脩。 一个月花出去八两,不得不感慨庄绍光对弟弟们的良苦用心。 然而,两弟弟并不领情。二哥若是愿意要,他们情愿把这福气送给二哥。 晚上,两兄弟躺在床上,累极反而不困,隔着屏风说话。庄绍耀道:“明年是院试年,我要回去考秀才。” 沈绍祖也道:“今年是大比之年,哎,已经过了乡试,早知道我就回家考举人。” “哎,总比呆在这里强啊。”两人异口同声道。 说罢,两人间出现一阵沉默。 半响,庄绍耀问:“弟,明天老师抽查的内容,你会背了吗?” 沈绍祖沉默,庄绍耀哈哈大笑:“你和我一样也忘记了吧,一定忘记了。” 沈绍祖回道:“早上到书院,我看完一遍,就能应付抽查。” 庄绍耀听到这话,转笑为悲,道:“我要看三遍啊。” “那你明天要比我早起。” “哼。” 累极的两人斗了一回嘴,慢慢睡着了。 庄绍光并不是那等给小孩请来老师,就撒手不管的人。他只要回来,就考较两人功课,这让庄绍耀和沈绍祖颇为头大。 “哎,为什么看书还要写札记?我就看个书,放松一下,问我什么想法,我觉得挺好啊,没什么想法。”庄绍耀休沐日在书房里念念叨叨,摇着空空的脑袋。 沈绍祖的眼睛没有离开书本,回道:“札记随便写就行,史书上那么典故,随便写一个就行。可是大哥为什么还要我们在看书时找出书本上的讹误啊?” “我就一个十三岁的小孩,我要能找出错误,早成圣人大家了。”沈绍祖语气急促,有些抓狂。 庄绍耀反而稍微平静一些,安慰弟弟道:“淡定淡定,前人书本讹误很多,有衍文,有刻错,有传误……” 沈绍祖发出嘶吼:“为什么那些刻书的人不认真一些啊?” 庄绍耀嗤笑:“想什么呢?刻书的又不都是大学者,多是商人,即便是大儒,也有错的时候。” 沈绍祖唉声叹气,无奈地继续看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句一句地揣摩。 “我现在可明白一句话了,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庄绍耀道。 沈绍祖赞同道:“可不是?前日大哥拿着一本官刻的书,随手就挑出几个错误,直接把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官刻书还能出错啊!” 庄绍耀摇头晃脑接了句:“都都平丈我,郁郁乎人哉。”沈绍祖噗嗤笑出声。 “别作怪,耽误我读书。”沈绍祖笑完,朝庄绍耀扔了个废纸团。 兄弟俩的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庄绍光一路从小镇摸打滚爬来到京师,看到同僚各个身负才艺,而自己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不免自惭。 他自己为官之余,一直临书贴。如今两个小弟如同一张白纸懵懵懂懂地来到身边,他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塞给他们,把他们培养出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公子。 庄绍光只是严厉而非严苛,他甚至注重劳逸结合,每月还给两位弟弟放假一天。 “就一天啊,比咱们家仆*人的假期还少。”庄绍耀撇嘴。 沈绍祖与庄绍耀在外面闲逛,匪祸散去,京师又恢复往日的平和与繁荣。 苏蕙仙看着每月上涨的米粮支出,忍不住扶额,粮价又上涨了。 如今家中人口众多,每月口粮都是一笔大支出,还有塾师束脩,再加上人情往来,每个月至少要花费五六十两银子。 然而,家中的收入只有庄绍光的月俸。苏蕙仙之前在京师时,利用自己的嫁妆生息,但现在她准备用这笔前在南边买宅院,因而现在内囊空虚。 难道要举债? 苏蕙仙盯着账册,忧愁无比,每一笔支出都是精打细算,根本无法削减。 京师居大不易。 苏蕙仙正愁闷,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人未到,笑声先至。 “大嫂,你看看,有喜欢的吗?”阿宝招呼丫鬟将从街上买来的几匹布放到桌子上,道:“这是时兴的花色,可不便宜。” “大嫂,你挑两匹做衣服。”阿宝大方道。 苏蕙仙让她坐下,道:“我有衣服穿,这些布给我都浪费了。” 阿宝大手一挥道:“都有都有,家里的人都有。” 说罢,她还凑到苏蕙仙耳边说:“大嫂,你挑完,剩下的给他们。” 苏蕙仙笑起来:“男女穿的衣服颜色不一样,男子多以青蓝稳重之色为主。” 阿宝兴致勃勃道:“江南现在流行男穿女衣,京师铺子里好颜色的绸缎供不应求,这还是我抢来的。” 苏蕙仙闻言,再去看桌上的布匹,发现多是粉白、湖蓝、青碧、雪青、绛紫、月白等色。 “大嫂,你气质清雅,这些颜色都衬你。你先选,咱们是一人两匹,其他人是一人一匹。” 阿宝将布料推到苏蕙仙身前,热情推荐道:“雪青的不错,湖蓝的也好,绛紫的颜色俏。” 苏蕙仙抵不过阿宝的热情,选了湖蓝和粉白的料子,然后笑着对她道:“你买这些花了多少钱,我补给你。” 阿宝笑起来,挥手让丫鬟离开,又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道:“我虽鲁钝,但也给家里算过一笔账。这是我给公中的,不能让大嫂拿自己的嫁妆补贴我们吃穿。” 苏蕙仙一愣,抬头看见阿宝笑吟吟的脸,心中一暖,然后摇摇头道:“阿宝,我是大嫂。家中的事情,由我和你大哥在,你们不用操心。” 阿宝道:“大哥曾说他不薄兄弟厚妻子,难道我们小的,就安心享受大哥的照顾?” “庄家什么情况,我与大嫂心知肚明。大嫂,你就不要推辞,收下吧。” 苏蕙仙犹豫不决,如今家中确实缺钱,但是她拿了弟妹的嫁资也不成体统。 第45章 阿宝见状添了把火,面带期待和惭色,道:“这些钱就权当买肉钱。我爱吃肉。” 苏蕙仙闻言笑起来,不再犹豫,收起荷包,荷包很轻,装的是银票。 “我就觍颜收下了。” 阿宝高兴道:“大嫂早该这样。” 说罢,阿宝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都怪咱家的男人不争气,大哥还好,弟弟和侄儿年幼也就罢了,夫君那么大的人不事生产,忒没用了。” 苏蕙仙大笑:“他要考会试呢,等中了进士,你就是进士娘子。” 阿宝听到这话笑起来。自从她来到京师,与庄绍光同处一屋檐下,发现大哥确是言行一致的人,对待儿子和兄弟一视同仁。 阿宝心中既佩服又感动,知道家中入不敷出,便出钱入公中。 曹家与庄家结亲,刨除小夫妻的感情,其实还有权与钱结合的含义。 庄家的几兄弟在科举的路上不断前行,披荆斩棘摘取权力的桂冠。 她阿宝当然是该出钱的时候就要出钱。 而且她已将大嫂大哥一家视为家人,家人生计有困难,她岂能袖手旁观? 苏蕙仙在阿宝走后,取出荷包里的银票,两张一千两的银票叠得整整齐齐。 “这……这也太多了……”苏蕙仙低声道,二千两银子够这一大家子在京师生活几年了。 苏蕙仙没有矫情,收下来后,开始琢磨改善家庭生活。 家中上上下下都要做新衣,家中的绣娘恐怕来不及,不如到绣庄或请绣娘过来家里做。 深秋已至,冬衣要准备起来了,还有寄给家中长辈的礼物也要开始办了。 苏蕙仙怕忘记了,就拿笔将这些事一一记下。 “娘!”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扑过来。 苏蕙仙接住她,笑问:“宁儿,刚才玩了什么?” 庄绍光见儿女都养住了,均给起了大名,宁儿跟着哥哥顺下来叫庄延宁,现年四岁。 庄延宁奶呼呼道:“我、我在折花。阿娘,给!”她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攥着一串桂花。 苏蕙仙顿了一下,面带笑容接过来,夸赞女儿聪明孝顺。 庄延宁的小脸被夸得红扑扑的,兴奋地说还要给二叔、二婶、三叔和小叔等人折花,惊得苏蕙仙赶忙阻止她,拿布匹新衣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折一枝也就罢了,若薅秃了,夫君发现就不好交代了。庄绍光最近几日常对着书房前的金桂发呆,想来此物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这金桂是成家举家离京前,派人送过来的,说这是成首辅心头之物,但路途遥远携带不便,就送予庄绍光。 庄绍光让人摆在书房外,没想到被庄延宁发现。桂花香香软软,庄延宁闻了又闻,找丫鬟折了一支兴冲冲送给母亲。 第35章 会试 ◎科举考试最是磨蚀人◎ 时间流逝,庄绍耀和沈绍祖逐渐适应京师生活,每日都过得十分充实。 学完四书五经后,庄绍光又要他们圈读史书。每人新得一部《史记》,每天都要圈读十页,交给两位兄长检查。 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 庄绍宗也是同样如此,他来京师后,庄绍光为他引荐京师的时文大家指点他做文章,又着重培养他的史学知识。 对此,庄绍宗十分不解。庄绍光解释道:“你科举是为入仕,入仕则要上书圣上。若奏疏不通,便是腹内有治国良策,也如茶壶煮饺子一般倒不出。” 庄绍宗惊讶中带着不好意思,道:“大哥,我能否中进士还尚未可知。” 庄绍光笑着摇头,道:“等你中了进士,再准备就晚了。奏疏讲究典、显和浅,要明白晓畅,人人易懂。奏疏用典,征引史事,不至于让进谏如无根之水。” “这需要熟练掌握典故,典故从何处所得,多从史书上得。至于显和浅,大约是靠天赋,非勤奋所能及。唯有典,能从勤字上可得。” 庄绍宗受教道:“我大约明白兄长的意思,以后认真攻读史书,没有异议。” 庄绍光欣慰弟弟能明白自己的苦心,道:“奏疏以汉人气势最盛,贾谊的《治安策》为绝唱,汉以下诸葛武侯的《出师表》为冠。” 庄绍宗赞同道:“这两篇我都读过,恢宏浩然,气势磅礴,非常人所及。” 庄绍宗突然长叹一口气,道:“科举考试最是磨蚀人,这些东西有用但科举不考,考非所用。” 庄绍宗是科举考试的受益者,先中秀才,后中举人,一路顺利,因而将科举视作神圣,没想到今日却听到大哥如此评价科举,一时间竟然呆愣住了。 庄绍光见状,起身拍拍庄绍宗的肩膀,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这是为兄当官这些年的牢骚之言,你不必理会这个。” 庄绍宗想了想,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大哥的所想所处似乎在他达不到的境界。 但又有什么关系?等他走上大哥的路,想必总有一天会明白大哥的感慨。 众人在京师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年,年后一家子都紧张起来。 庄绍宗要参加今年二月份的春闱。 阿宝过了正月十五,就和苏蕙仙一起将京师附近有名气的寺庙道观拜遍。 在家更是每日为佛祖、三清和孔圣人上香,日日不落。 庄绍宗受不了烟熏味儿,阿宝将祭拜的地方挪到僻静的偏房,仍不肯放弃烧香。 庄绍耀和沈绍祖兄弟每日上学做功课,忙碌异常,有心无力,但有时间都在心里念叨着希望二哥一举考中,不必再吃科考的苦。 春寒料峭,庄绍宗带着全家的希望和祝福进了考场。庄绍耀和沈绍祖本是要去送考的,无奈大哥和二哥都不同意,念叨他们上学要紧。 草木的嫩芽和花苞含而未发,唯有脚下路边的野草给天地添了一抹苍翠。 前几天气温骤降,不知道未来几日天气如何。 庄绍耀谈起二哥,不自觉地带着羡慕和祝福,羡慕他只差一两步就能走完这天路,而自己还未踏上去;祝福他一举考中,不再忍受辛苦。 沈绍祖亦是如此,道:“二哥早考早中,希望我们也如此。” 不必考一辈子,白了头发也考不中,浪费人生,消磨光阴。 庄绍宗三场考完,出了考场的大门,衣着蓬乱,脸色发白,精神萎靡。 庄绍光赶忙将人带回家中,灌了一碗汤药,让他好好睡上一觉。醒来之后,兄弟二人即刻讨论会试所写的文章题目。 众人焦虑地等待消息,出榜那一日,全家都出动了。 夫妻二人单独坐在车上,庄绍宗小声和妻子念叨:“大家都来了,我这要是考不中,岂不是在弟弟面前丢脸?” 阿宝赶紧呸了一声,道:“夫君,大好的日子说什么晦气话?大哥说了,你的文章写得好,定能考中。若是没考中,那是考官有眼无珠。” 庄绍宗赶紧拉住她道:“小声点,不可对考官无礼。” 阿宝哼了一声,但念在取个好兆头,没有再说话。 庄绍宗想了想,还是从车上下来,决定亲自去看榜。 阿宝也想跟着庄绍宗一起去,庄绍宗摇头道:“榜前人多,怕冲撞你。你下来去和大嫂弟弟他们一起在外面等着。” 阿宝出来一看,发现大嫂他们都下来了,于是站在大嫂身侧,翘首以待。庄绍光、庄绍宗并几个健壮的仆人都去看榜。 庄绍宗心跳如鼓,大哥说他有希望中,他之前觉得自己也有希望中,但事到临头却不确定了。 他强忍着惧怕和紧张,从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每看过一个名字就会多添一份失望。 失望层层累加,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比考试时更加紧张,更加焦急。 “中了,中了,二少爷中了!”董二突然惊喜地大叫起来:“二少爷中了!” 声嘶力竭!欣喜若狂! “哪里?哪里?”众人都挤了过去,仿佛周围拥挤的人群都不存在似的。 “第三十八名!”庄绍光的眼睛闪烁着水光,声音微微发颤,道:“二弟,你中了第三十八名!” 庄绍宗的脸上似哭似笑,喉咙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周围不认识的人纷纷过来贺喜。 “走,咱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庄绍光急道。 “大哥,我再看一下,再看一看。”这一切如在梦中,让庄绍宗感到不真实。 他真的考中了吗? “庄绍宗”三个字看得久了,逐渐变得不认识。 庄绍光见庄绍宗呆愣的样子,又气又笑,每隔几年都有像弟弟这样傻了的考生。 他将人拽出考场,拉到家人面前,浑身洋溢着喜悦,朗声宣布道:“二弟考中了第三十八名。” 阿宝等人自是大喜过望,对庄绍宗夸了又夸,仿佛庄绍宗经过榜单一提焕然一新。 众人簇拥着庄绍宗回到家中,苏蕙仙派人去京师最有名的酒楼,叫来一桌席面,全家聚在一会儿庆祝。 第46章 庄绍光和庄绍宗兄弟难得地喝得大醉。 会试考中,接下来的殿试不淘汰人只排名,也就说庄绍宗百分百会成为进士。 “既然不淘汰,为什么我还要学习啊?” 庄绍宗次日醒来,头还尚疼,就被大哥告知,吃完早饭有位大儒过来教他策问,于是带着悲愤地发问。 “休息什么休息,你还有殿试,殿试考完还有选拔庶吉士的考试,一步都不能错,一步都不能退,若是错了退了,就是云泥之别。” 庄绍光知道弟弟的辛苦,虽然也想让弟弟休息,但是接下来的考试极为重要。 不入翰林,不为宰相,是本朝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考中庶吉士的人大部分都能平步青云,考不上的大多在地方宦海沉浮。 殿试排名关乎影响一生的名次,庄绍光常对自己的同进士身份叹息不已。 庶吉士选拔关乎官场命运,殿试关乎名声。 “你继续学习,一刻都不得怠慢。前头十多年都熬过去了,不差这几个月。”庄绍光勉励完,就去府衙当值。 庄绍宗被大哥的最后一句话说服,不就是几个月,他继续拼命就是。 于是,庄绍宗在大儒的指点下,又继续学习。庄家此时也闭门谢客,临考前总有些不知所谓的人出来,耽误庄绍宗学习考试。 全家的精神在庄绍宗会试考中后稍稍松了一下,又立马紧绷起来。 半个月后,三月十五,庄绍宗在众人的期待下,进了皇宫,参加殿试。 殿试的功名将会陪伴自己一生,令众人不得不重视,甚至有人为了考个好名次推迟殿试。 庄家又是焦急的等待。 第36章 两进士 ◎联科及第,令众人欣羡不已◎ 接下来发展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庄绍宗先中二甲进士,又中庶吉士,联科及第,令众人欣羡不已。 按照当年庄绍光考中庶吉士时庄父的说法,这是他家的祖坟风水好,冒青烟,如今这青烟又冒了一回。 依阿宝说,这是她与大嫂拜遍京师庙观的福报。 照曹父的说法,这是他善于相面,一眼就看出这孩子非池中之物。 庄绍耀和沈绍祖听完家人口中的种种神迹,头对头说起悄悄话:“难道不应该是二哥努力读书又有名师指点的缘故吗?” “是啊,还有大哥的功劳呢。” 庄绍光如师如父,不仅严于律己,更严于律弟,似乎时刻拿着小荆条,督促弟弟们上进。 “唉,二哥的科举之路走完了,我的还没开始走呢。”庄绍耀长吁短叹,他羡慕二哥科举之路的顺遂。 沈绍祖道:“我想的不是未来,而是眼前,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参加乡试啊?” 庄绍耀笑了一声,说出心中的想法,道:“如果呆在大哥这里能像二哥科考一样顺利,我可以再呆七八年。” 沈绍祖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不是不想科考吗?” 庄绍耀大人似的叹气道:“我也有压力啊!咱们就我一个没有功名,出去没有面子。” 沈绍祖听了,大笑。庄绍耀哼了一声,道:“一步领先不等于步步领先啊,早晚要超过你。” 沈绍祖自信地接下挑战,道:“那我等着你。”两兄弟已经十四,开始抽条,就像雨后的春笋一样往上窜。 庄绍光有时与二弟商议朝中事务时,也将两位小弟提溜过来,让他们提前听一两句。 今日也是如此,庄绍耀和沈绍祖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听着大哥说起西边的内患和北边的外患。 庄绍光感慨道:“前日圣上召我见面,问我陕西的情况,我据实以言,国朝无叛民,只有过不下去的难民。幸好天子圣明,阁老睿智,诏令赈济百姓,对于那些叛军采用以抚为主的策略。” 庄绍宗初进入官场,每日都跟着前辈们读书学习,对于时政接触不多,但向来对大哥信服,看到大哥一脸欣慰,也道:“内患消弥,朝廷就能全力应对北边边患,不消几年,天下便太平。” 庄绍光闻言却满腹忧愁,道:“西边有些进展,但登莱等地不时受到流寇侵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偏圣上……” 偏圣上不信朝臣,以为所有的朝臣都有党派,但实际上,有很多人在努力地认真地为国家寻找出路。 圣上不信朝臣,转信宦官,仿佛又进入了历史的循环。 如此以往怕是有末世之相啊! 庄绍光想毕,将期待的目光投在庄绍宗身上,起身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在庶常馆好好学习,等你散馆,我请外放地方。” 庄绍宗听到这话惊讶不已,京官清贵且升官比地方官快很多,他大哥身为科道官员,位卑但权重,又在当今前挂了号,怎么想不通要去地方呢? 庄绍光解释道:“我在京师一事无成,到了地方总能做些实事,但又不放心朝政,有宗弟在京师,我心安许多。” 圣上担忧党争并不是空穴来风,党争已经渗透到朝政中的方方面面。 东汉的党锢之祸、大唐的牛李党争、北宋的新旧党争……每一次的党争都会将国家拖入深渊。 去年袁将军被磔,朝臣能干者被牵连无数,成首辅引退,钱大人戍边,现任的首辅唯唯诺诺。 有人便将目光投向阁中的另一人,企图与他联合,扳倒首辅。这些人在朝中活动,扰得庄绍光满腹忧愁。 庄绍光就这样从年头愁到年尾,年末京师下了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 不知愁的庄绍耀与沈绍祖两人放假在家中,与大侄子庄延平在院中打起雪仗。 你扔我一下,我扔你一下。董三来劝三位小主子回屋免得冻伤,结果被迎面送来几团雪。 董三无奈只能搬来苏蕙仙,苏蕙仙一来,柔柔地那么一笑,这三个人吓得赶紧停手。 在京师,他们家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当然,长兄和长嫂确实担得起父母的职责。 “赶紧都回屋烤烤,省得感冒冻伤,若是冻肿了手,以后年年必定要冻的。”苏蕙仙一面说,一面让丫鬟煮姜汤。 庄绍耀三人回到屋内,一人抱着一个手炉。苏蕙仙也跟着进了屋,打量一圈,对侍奉三人的随从道:“晚上,他们叔侄儿睡觉,用汤婆子取暖,别烧炭盆了。” 庄绍耀惊讶道:“大嫂,不烧炭盆,晚上冷啊。雪化了,以后几天会更冷。” 苏蕙仙郑重道:“我难道不知道冷?昨晚城东的一户人家烧炭盆,结果夫妻两个都没醒来。你哥特意派人回来嘱咐说,咱家晚上以后不要用炭盆,冻点不怕,就怕出事。” 庄绍耀和沈绍祖的脸上出现同样的惊诧之色,不可置信道:“这是真事?” 苏蕙仙点点头,道:“那户人家是户部的一个主事,仆人去叫他们上朝,屋里没动静,撞门进去一看,人都凉了。” 庄绍耀心有余悸,看了眼弟弟和侄儿,道:“我们知道了,大嫂你也注意些,还有二嫂现在身子重,不要冻着了。” 苏蕙仙闻言颔首,道:“嗯,你们三个最近警觉些,朝中好像出了事,不要胡闹惹你们大哥生气。” 沈绍祖问:“大嫂,朝中又出了什么事?” 苏蕙仙叹气道:“还能是什么事,就是朝中得到消息说是陕西出现雪灾,百姓大饥。” 庄绍耀倒吸一口气凉气,五脏六腑浸润着冬雪的寒意,道:“陕西这一年降又叛,叛复降,朝中剿抚不定,只怕这场雪灾又是雪上添霜。” 沈绍祖的脸色发白,道:“百姓大饥,必要流离讨食,他们过了黄河就是河南。咱们家……” 庄家和沈家虽位于黄河南岸,离陕西较远,但是这群饥民可是从叛乱地区走出来的啊。 苏蕙仙闻言,安慰他们道:“朝中正在商议赈灾一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是这样吗? 庄绍耀和沈绍祖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是明显的不信任。 皇帝不信任大臣,大臣拉帮结派,政策朝令夕改,又有内忧外患,若是朝野君臣上下一心,定能度过难关,但现在…… 难说。难说。 庄延平听得似懂非懂,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娘,你说的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蕙仙伸手抚摸着庄延平的头,然后对两位弟弟道:“我回去了,你们不许再玩雪。” 庄绍耀和沈绍祖连连应了,不想让大嫂在操持家事担忧大哥之余,还要操心他们。 两人进了屋,外面的鹅毛大雪依然簌簌地下,模糊了视野。 庄绍耀的心情有些沉重,怏怏地看不进去书,写不下字。沈绍祖突然说:“哥,我想回家。”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回?路上挨冻受饿,怎么回家?”庄绍耀回道。 沈绍祖道:“那等过了年开春后回,我担心家里面。” 庄绍耀一边叹气,一边烦躁地折着纸,道:“我也想回。这京师繁华是繁华,但太压抑了。” 第47章 天天听到耳边的不是这个官贬了,就那个官别流放了,捷报一封听不到,总感觉整个朝廷摇摇欲坠,不断向深渊滑落。 沈绍祖道:“我现在恨我年纪小,若是早生几年,早就做出一番事业,保家卫国。” 庄绍耀嗤笑道:“大哥二哥倒是早生几年,成首辅更早,但屁用都没有。大哥天天上书,二哥关在翰林院学习,成首辅辞官回乡。” 沈绍祖立马喝道:“你小声些,省得给家里遭祸。” 庄绍耀撇撇嘴,指了指天,摊手道:“皇太子才两岁……” 沈绍祖拿手打他一下,斥道:“慎言。” 沈绍祖心里也和明镜一样,皇帝年轻,就他的行事风格,连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都看出不得章法,优柔寡断,反复无常,皇太子又年幼,只能期待皇帝能够历练出来,一鸣惊人。 但是如今内忧外患,上下人心不齐,这个国家真能等得起吗? 沈绍祖在京师认识不少大家,但提起时政,都不甚乐观。 末世之相已露,陛下又非力挽狂澜之主。 庄绍耀被弟弟斥责没有恼,胳膊架在桌子上侧头趴着,烦恼道:“我想念太祖、成祖与宣宗了。” 这三人都是既能打仗,又能治国的明君,倘若一人在世,别说民乱就是北边的边患也能平定。 沈绍祖道:“瞎想!这些事情到外面可不许乱说,你要是说了,大哥二哥的官还能不能当啊。” 庄绍耀不知为何,又振作起来,道:“咱们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想这么多做什么,还不如多看几本书。” 提到功名,沈绍祖突然叹气道:“咱们考科举有什么用啊?” 大哥二哥中进士的激情褪去,只剩下河床上的淤泥。即便考中,也不能一展胸中所学,还不如回到家中奉养父母教育弟子后辈呢。 庄绍耀抬眼看了眼沈绍祖,道:“你要是没有个功名,家乡连个老妪都能鄙弃你。有了功名,你就是名士大儒。” 沈绍祖想了想,或许在京师这层功名不管用,但在乡野他可以用功名主持很多事情,便道:“我还是继续考吧。” 庄绍耀笑起来道:“你考,我也考,两兄长都是进士,弟弟也要考进士,总不能被你们落下。我还是要脸面呢。” “呸,你还要脸,再要脸就是成了二皮脸了。”沈绍祖笑他。 庄绍耀拿起团起的纸团砸向沈绍祖,沈绍祖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气得上前抓庄绍耀,两人你追我赶又打闹起来。 晚上,庄绍光从衙门回来,苏蕙仙连忙放下针线,上前为他打落衣服上的积雪,问:“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 庄绍光道:“我下值后,去了一趟王主事的家中。” 王主事中了炭毒,与妻子双双殒命,只留下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着实可怜。 苏蕙仙倒了一杯热茶给庄绍光,道:“你们是什么章程?” 庄绍光道:“王主事是我的同年,如今他遭难,我们不能不管。” 苏蕙仙点头称是,大家离乡在外做官,同年同僚相互照应。你帮我,我帮你,共渡难关。 “王主事的同乡李年兄出面主持丧事,我们这些同年多出些丧仪,然后由李年兄找人护送两个小孩扶官归乡。”庄绍光继续道。 苏蕙仙见过王主事一家,他们家的孩子与自家平儿宁儿仿佛,念他们年幼失怙,不由得心生恻隐,问:“两个孩子这样回家,只怕……” 庄绍光露出钦佩的神情:“李年兄说他曾与王主事定下儿女婚约,即便王主事不在了,也要履行,想必以后定能看顾这对小儿女。” 苏蕙仙也跟着称赞李年兄的高义,又问:“咱们出多少丧仪?” 庄绍光想了想,道:“我写几幅丧联,再带一百二十两银子,家中若是有素色的布匹,就带上两匹,若是没有就算了。” 一百二十银子? 苏蕙仙虽然不舍,但念及王主事家的惨状,便道:“也罢,只是我们一家偏了弟妹的银子。” 庄绍光也叹气道:“咱们都记在心里,她身子重,父母长辈不在跟前,你多照看些弟妇。” 苏蕙仙笑道:“这是自然,我巴不得平儿宁儿能多个弟弟妹妹。” 苏蕙仙取出钥匙,从匣子里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包好,感慨道:“如今银贵钱贱,幸好我早换了银子,现在拿银票去兑换佣金涨了一两倍。” 庄绍光倒是知道一些缘由,对苏蕙仙解释道:“东洋前来贸易的船少了,听鸿胪寺的人说是倭国下了命令禁止用白银或银矿来华交易。” “从西洋和南洋来的贸易船只也少了不少。咱们白银产得少,世面上的白银大多是倭国和西洋来的。百姓纳税交饷都是白银,可不就是银贵钱贱?” 苏蕙仙不住地点头,眼睛里都是钦佩的目光,笑道:“我明儿与弟妹说说这个事情,若是有大额银票,赶紧兑换了。” 庄绍光提醒道:“金子也可。”金银都是硬通货,金子体积小价值大,便于储存运输。 次日一早,苏蕙仙找到阿宝说了兑换银子的事情。阿宝现已经怀孕五个月,正在屋里和侍女说笑。 阿宝现如今春风得意,夫婿中了进士,自己又有孩子,看什么都顺眼。 她见了苏蕙仙,正要起身,苏蕙仙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道:“快坐下,这两日感觉如何?” 阿宝道:“肚里的宝宝很乖,多亏大嫂买来的腌萝卜,吃着爽脆又解腻,百吃不厌。” 苏蕙仙闻言,又与她说了一通育儿经,然后提到兑换银子的事情。 阿宝对大哥大嫂十分信服,闻言道:“我手头还有一千多两银子,等夫君回来,我让他都兑换成金银。” 苏蕙仙点头道:“二弟日后是要在京师长住,金银放在身边比银票强。” 阿宝点头,对苏蕙仙感谢道:“多谢大嫂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苏蕙仙道:“这是你大哥昨晚提了一下,朝中这些年不太平,拿在手里的金银可比银票强多了。” 阿宝在心中对比了下沉甸甸的金银和轻飘飘的银票,这金银确实比银票强。 苏蕙仙说完事,起身要走,临行之前叮嘱道:“雪天路滑,你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下人去办,千万要小心身子。” “我知道。”阿宝说着要起身送苏蕙仙,苏蕙仙连忙阻止她笑道:“千万别动,我走了。” 苏蕙仙走出院子,昨天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鼻尖捕获了一缕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暗香。 仆妇在院内扫出一尺宽的小道,一阵风过,扬起了如烟似雾的碎雪。 苏蕙仙回到小院,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披上大氅,对养娘道:“宁儿不去了,留在家中,你要好生照看,不要让她到外面玩耍着了凉。” 养娘道:“是,夫人。” 苏蕙仙抱着手炉,对丫鬟道:“咱们走吧。” 李大人家后花园的梅花开了,白雪红梅,琉璃世界,诗情画意,美不胜收。 于是,李夫人昨天冒雪派人下帖子,邀请苏蕙仙和阿宝等擅长吟诗作对的夫人小姐来家中赏梅。 阿宝怀有身孕,不便外出,只有苏蕙仙一人前去。 苏蕙仙到时,就被丫鬟引到一处暖室,一股馨香扑鼻而来。屋内桃红柳绿,莺莺燕燕,围着小案,欣赏花瓶中的红梅。 李夫人见了,笑道:“她们都到了,就你来得晚,要罚一杯酒。” 说着就递过来一杯温酒,苏蕙仙接了笑着饮尽,道:“路途远,来得迟了些,诸位恕罪。” 王夫人笑道:“别听李姐姐浑说,我们也才来,她就是骗你喝酒呢。” 李夫人道:“你这会子马后炮了,刚才苏妹妹喝酒时,不见你说话。” 王夫人摊手道:“谁让苏妹妹那么爽快?眼睛不眨一下,就把酒喝了。” 李夫人看了一眼屋内,道:“我邀你们来做诗的,怎么一个个地凑在一起说说笑笑。说笑什么时候不成,但像今日的美景却难得。” 众人笑道:“我们哪是说笑,分明在等你这个主人家说开始呢。” 这次诗会虽然是李夫人心血来潮,但她做了周全的准备。 闻言,她立刻拿出定好的题目,限了韵脚,又与众人分了次序,开始联句。 在座的女子都擅长诗书,初开始还谦让,联着联着就各不相让。 李夫人才思敏捷,力战群雄,苏蕙仙被挤出战场,坐在一边笑看她们锦心绣口里迸出一句句优美的联句,乐不可支。 直到韵脚用完,李夫人等人才停下。苏蕙仙端过去一杯酒,笑她道:“你又当主人又联诗的,不怕累坏了。” 李夫人就着苏蕙仙的手,一饮而尽道:“渴死我了,刚才怎么样?是我赢了吗?” 众人都笑道:“你赢了,你赢了。怪不得迫不及待地叫我来过来,原先是向我们炫耀你的诗才。” 第48章 李夫人笑道:“你们一个个都让我呢,等下咱们咏白雪红梅时,都不许藏私。” 说话间,丫鬟们捧着各色糕点、果脯、坚果、卤货等吃食上来。 席中一位叫锦云的歌姬抱着琵琶走出来,笑道:“奶奶小姐们刚才联诗累着了,我为奶奶小姐们弹唱一首。” 王夫人笑道:“那我们有耳福了,听说锦云的琵琶可是一绝。” 锦云笑道:“王夫人过奖了,我为大家弹一首《梅花三弄》,如何*?” “好。”李夫人道。 锦云低头轻拢慢捻,琵琶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梅花三弄》本是笛曲,但以瑶琴曲广为流传,没想到移植到琵琶上,竟然别有韵味,相比于瑶琴的高洁浩渺,琵琶多了几分傲气和锋锐。 一曲罢了,众人叫好。 李夫人笑道:“来一曲《淮阴平楚》。” 这首曲子也是锦云极为擅长的,闻言稍一沉吟,手就按在弦上,激昂雄奇的乐曲从她的指尖流出。 乐曲流入苏蕙仙的耳中,她仿佛感受到战争之悲烈,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陕西庆阳等地的雪灾和饥民。 锦云弹完《淮阴平楚》,应众人之请,又弹奏了几首曲目,一时间暖室之内欢声笑语,如同春日降临。 待众人歇得差不多,李夫人让大家作诗,限时一炷香。苏蕙仙将刚才的杂念抛出脑外,低头凝思,在香燃尽之时终于得一首。 李夫人没有参加,拿着众人的诗歌点评。 不知不觉,等诗会结束,众人散去,已经到了下午。 天上堆着一层又一层的阴云,苏蕙仙出来时,发现在白雪的映照下,四周仍然十分明亮。 她喝了不少酒,脸色布满红晕,心情久违地轻松起来,身上也轻飘飘的。苏蕙仙被丫鬟扶进屋内,卸了钗环歇息。 庄绍光回来,想要和妻子讨论朝政,但苏蕙仙已然睡着,二弟要陪怀孕的妻子,儿女和三弟四弟年幼,他只好闷坐半响,就睡去了。 休沐日,李同年为王主事夫妇举办丧礼,庄绍光并苏蕙仙都过去吊唁。 苏蕙仙看着棺木前哭得可怜的小儿女,心中酸楚,不由得想起要是自己和丈夫去了,平儿和宁儿要该怎么办? 王主事在京的同僚同年都过来了,你十两我五两地送上丧仪,一共得了六百多两银子。 王主事去后,家无余财,仅剩下书籍。 李同年在几位同年的监督下,拿丧仪还了办丧礼的费用,余下六百两银子,取一百两作为小儿女回乡的费用,剩下的五百两作或买地或买房,作为他们以后的生计。 众人都没有异议。苏蕙仙回来后,心中颇不是滋味,悄悄和庄绍光说:“夫君,咱们以后要保重身体。你看王主事不在了,他们的儿女就如孤魂野鬼一般可怜。” 庄绍光听了,没有给苏蕙仙肯定的答复,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托庇国朝,才有今日的成就,不然我庄绍光就是一田舍郎,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苏蕙仙听此不详之言,脸色一白,怔怔地看着夫君,半响才道:“我知道了。” 庄绍光安抚似的拍拍苏蕙仙的后背,安慰道:“这只是假设而已。人有祸兮旦福,即便我不在了,还有三位弟弟支撑门户,又有你这样贤明能干的宗妇,我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苏蕙仙的泪水突然流出来,一边拭泪,一边道:“我说这些做什么,都是没影的事情,咱们一门两进士,正是兴旺发达之相。” 说到一门两进士,庄绍光极为自豪,道:“等耀弟和绍弟学出来,咱家就不止两进士。” 他顿了顿,又道:“平儿的资质也不错。”听到平儿,苏蕙仙也跟着转泣为笑道:“平儿还小呢,这个时候说这些做什么。” 第37章 南京 ◎我听大哥的◎ 翻了年开春后,庄绍耀自思自己学习得差不多了,且离家两年思念父母,于是和大哥商议想要回乡参加院试。 沈绍祖也想一起回去。 庄绍光低头对上两兄弟期待的目光,思考半响,道:“东山书院损友多,不宜读书。你们在京师两年,进益比之前更大。前者,爹娘和舅父舅妈都来信说,家中一切都好,勿要为念。” 庄绍耀道:“爹娘和舅舅舅妈是报喜不报忧,陕西不安定,恐怕波及家中,我想回家看看。” 沈绍祖道:“我也是。” 庄绍光看着一脸稚嫩的兄弟俩,笑道:“你们两个小孩回家能顶什么用。舅父和爹爹都说,你们天资好又年幼,回家无人督促,怕是仲永之伤,叮嘱让我留你们在京师学习。” 庄绍耀道:“明年是大比之前,绍弟要参加,我若不参加今年的院试,明年定不能与绍弟一起参考。” 庄绍光与庄绍宗都是年纪轻轻中了举人,尤其是庄绍宗,这让两兄弟对自己怀有信心,再说即便不中,也能多增加一场经验。 庄绍光对此早有对策,道:“你年纪尚小,若真到了参加乡试的火候,我为你捐监生,到时与绍弟一起参加乡试。” 庄绍耀虽然对此事之前有所耳闻,但现在听到大哥这么肯定,怏怏道:“那……我听大哥的。” 庄绍耀被说服了,庄绍光看向沈绍祖问:“绍弟,你还有什么疑惑?” 沈绍祖能有什么疑惑?最有力的借口都被庄绍光解决了。 “我也听大哥的。” 于是,两兄弟又留在京师勤勤恳恳地学习,本以为能安安稳稳地学到明年秋闱前,谁知今年初夏,庄绍光被调到南京担任刑部侍郎。 自从永乐迁都京师,南京就成为官员养老的地方。庄绍光从手握权力的科道官员调任南京刑部侍郎,实乃是贬谪。 消息传到家中,众人皆震惊。 同僚有人悄悄和庄绍光说了缘由。原来,当今问别人对庄绍光的看法,那人说:“庄绍光言辞激烈,欲以谏陛下以扬名。” 当今不悦,他本认为庄绍光是忠诚为国之人,没想到却是沽名钓誉之徒,于是将人从给事中调到南京担任刑部侍郎闲置。 庄绍宗等人脸上露出不忿,道:“大哥,你要不上书一封自辩?你一片忠心,天地共鉴,若是圣上明白,一定会收回成命。” 庄绍光一脸凝重,缓缓摇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即刻收拾行囊,前往南京。” 说完,他看向妻子,道:“弟妇将要产子,他们年轻没轻重,夫人你留在京师照看他们。待我在南京安定下来,再做打算。” 苏蕙仙点头道:“你放心去吧,家中事情都交给我,勿要担心。” 庄绍光叮嘱完妻子,又嘱咐二弟,道:“你年轻气盛,不要与人徒生口角,凡是多思多想少言。我离开后,你更要小心谨慎。” 庄绍宗连忙应了,道:“是,大哥。” 庄绍光又指着弟弟们,道:“我走之后,他们的学业就要靠你监督,往日我如何监督你,你就如何监督他们,勿要使他们懈怠。” 庄绍耀和沈绍祖在大哥临行前十分不舍,闻言便道:“我们才不会懈怠,我二人要为侄子和侄女做榜样呢。” “如此甚好。”庄绍光道。 嘱咐完家事,庄绍光就与苏蕙仙回到院中。苏蕙仙面露不舍,道:“夫君,真不能上书皇帝留下吗?去了南京,万一回不来,夫君的抱负岂不是不能实现?” 庄绍光微笑道:“不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的,二弟还在朝中,我还有师长同年在。但这次我必须离开,不然……” 不然惹恼了陛下,只怕将来再也无法取信陛下。 “福祸相依,未必不是好事。”未来他若能回来,必然为陛下所信重。 苏蕙仙一边打理行囊,一边叹气道:“我且信你。” 庄绍光次日就带着两个长随,雇了两辆车前往南京,一刻没有停留,也没自己上书或者让同年上书为自己辩解。 大哥初离开,众人都不太适应。往日外面的事情都是庄绍光顶上,庄绍宗猛然接受,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 阿宝快要临盆,苏蕙仙日日守着她安慰她,请了接生婆在家候着,还请郎中过来每日诊脉。 阿宝感动不已,道:“大嫂待我如亲姊妹,我真不知要如何感谢你。” 苏蕙仙笑道:“咱们是一家人,夫君赶赴南京,二弟就接手平儿的教育,说什么感谢的见外话。” 阿宝闻言笑起来:“是我说错话了。” 苏蕙仙道:“你且放宽心,万事有我。”阿宝点头。 没过几日,阿宝平安产下一子。这对于庄家而言是庄绍光离开后,难得的喜事。 苏蕙仙办了一场较为盛大的满月酒,邀请交好的夫人小姐以及丈夫二弟的同年同僚过来吃酒。 庄绍耀叔侄围在摇篮前,看着软绵绵的小婴儿,喜道:“咱家以后一定会子嗣繁茂,越来越兴旺的。” 庄绍耀问一旁的二嫂,道:“他叫什么名字?” 第49章 阿宝笑道:“你二哥为他取名延康,希望他健健康康。” 庄延平听了,立马道:“弟弟和我的名字很像,我叫平儿,爹爹希望我平平安安。” 阿宝笑着点头:“他们兄弟都是一样的想法。” 庄绍耀道:“爹娘得知二嫂平安诞子一定会高兴的。” 阿宝看了两兄弟一眼,揶揄道:“你们兄弟也不小了,搁有些人家就要说亲了。绍弟定了叶家妹子,耀弟你喜欢什么样的?” 庄绍耀逐渐知事,羞道:“二嫂,我现在要以学业为重。” 沈绍祖笑嘻嘻道:“他小时说喜欢长得好看的。” 阿宝煞有其事道:“我明白了。” 庄绍耀给了沈绍祖一肘子,道:“你乱说什么?” 沈绍祖笑嘻嘻地拉过庄延平,道:“你竟然一点不急,连平儿都订了亲事。” 去年,庄绍光为庄延平定下了同僚的女儿。 庄绍耀没好气道:“一边去,等我考上举人再说。你既然这么急,不如现在回家把你的叶姐姐娶进门。” 沈绍祖被反将一军,也红了脸,道:“说我就说我,何必攀扯别人?” 庄延平按住两位叔叔,道:“弟弟在睡觉,三叔四叔不要把弟弟吵醒了。” 庄绍耀和沈绍祖互瞪了一眼,这惹得阿宝连连发笑,道:“哎呀,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阿宝出月子后,苏蕙仙开始将家事转交给她,领着她去拜访京师相熟的人家。 阿宝心中有了猜测,不舍道:“大嫂,你要去南京吗?” 苏蕙仙点头,道:“你大哥来信说,他已在南京安置下来,写信叫我过去。” 阿宝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以前诸事有大嫂在,现在大嫂要走,阿宝心中空落落的,十分舍不得。 苏蕙仙鼓励她,道:“如今你掌管中馈,家里家外都料理地比我还妥当,那些夫人小姐也极喜欢你,说你爽利胜于我呢。” 阿宝不好意思笑道:“我哪有大嫂你说的那样好。” 苏蕙仙道:“如今是小别,咱们还是会相逢的。”阿宝这才心情稍缓。 苏蕙仙不是一个人走,她还要带着两个小孩。庄绍宗三兄弟都十分担忧。 庄绍宗在翰林院任庶吉士走不开,庄绍耀自告奋勇道:“我今年十五,是个大人,如今道路不太平,京师离南京千里之遥,大嫂与侄儿侄女上路,我不放心,不如让我前去护送。” 沈绍祖也道:“我也去。” 苏蕙仙力辞,道:“你们兄长在外担忧你们的学业,怎可因为我让你们荒废学业?” 庄绍耀坚持道:“现在外面不安定,平儿年幼,我不放心。二哥,你说呢?” 庄绍宗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对苏蕙仙道:“大嫂,今时不同往日,山东陕西匪祸不断,路上确实不太平,让耀弟陪你去。” 沈绍祖道:“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庄绍宗心中一暖,笑了下,拍拍他的头,道:“你留在京师,给我参谋。” 沈绍祖惊讶了下,回头看向庄绍耀,只见庄绍耀朝他挑眉炫耀。 苏蕙仙迟疑道:“那耀弟的学业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耀弟的学业不在于这一时半刻,而且我还会给他布置课业,大嫂你不必担忧。”庄绍宗道。 庄绍耀对苏蕙仙拍胸口,道:“大嫂,不要小瞧我,我可是大人了啊。” 苏蕙仙闻言笑出来声,见弟弟们如此在意自己,便接受了好意,道:“行,一路上就拜托三弟了。” “好说好说。”庄绍耀的尾巴几乎要翘起来。 第38章 南行 ◎北方局势不稳,庄绍耀一路时时留心◎ 从京师到南京,本来有一条既便捷又轻省的路:坐船沿大运河南下,从水路直达南京。 然而,山东地界不平,船又飘在水上,苏蕙仙等人只得作罢,准备像庄绍光一样坐马车前往南京。 临行前,自觉作为大人的庄绍耀接连拜访外出归来的官商,咨询远行的经验。 苏蕙仙将家中庶务并一弟转交阿宝照料,决定轻车简从带着儿女和弟弟出发。 可是即便轻车简从,也收拾出两大车的行礼,苏蕙仙又雇了三辆车,自己、宁儿和养娘一辆,三弟、平儿和董三一辆,其他的仆从坐一辆。 一行十多人踏上了去南方的路。庄绍耀在马车坐了不一会儿,只觉得车窗视野受限不便观察环境,便将平儿交给董三照料,自己在外面骑马探路。 北方局势不稳,庄绍耀一路时时留心,想着若是与官家的人同行最好不过。 可是,他出发前在京师问了一圈,都没有要去南方的人。 谁知东方不亮西方亮,庄绍耀在出城几十里地,遇到一股押解犯人到琼州的官差,正好顺路。 庄绍耀与官差攀谈几句,得知押解的这一家老小是虐民受贿官员的官眷,男主人被杀,家产籍没,妻儿流放。 相伴不到半日,庄绍耀就良心难安。这罪臣家眷都是些老弱妇孺,嚎啕呻吟于道,令人肺腑酸涩。 庄绍耀咬咬牙对大嫂说出反悔的话,道:“大嫂,咱们先走吧,不与他们一道了。”这些老小虽然可怜,可那些被欺压的百姓更可怜。 苏蕙仙含笑看着庄绍耀,道:“你想明白就好。原先的主意是好的,只是……” 苏蕙仙不用掀开车帘就知道那群罪眷对自家的嫉妒。圣上虽然优柔寡断,但处理贪污虐民官员,一般是没杀错的。 升米恩,斗米仇。 再结伴走下去,即使庄家供应这罪眷老小吃喝,只怕两家也要结仇。 庄绍耀听完大嫂的分析,如释重负,但想起打稚子幼童,转眼又有忧愁漫上稚嫩的脸颊,良心颇受折磨。 苏蕙仙开解道:“你想想那些被搜刮的百姓,不知几人因他们家破人亡。三弟以后为官做宰,断不可学此等小人行径,害人害己。” 庄绍耀连忙道:“我记住了。我现在就和官差说,咱们先行一步。”苏蕙仙点头。 庄绍耀托词有事要忙要先行一步,与官差告辞,将一众嫉妒的人远远抛在马车后面。 马车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路面上荡起一阵阵扬尘,路旁的树木落下一团团树荫。 燥热的夏风吹在脸上,没吹干汗水,反而更让众人大汗淋漓。庄绍耀多在外面骑马,皮肤肉眼可见地变黑了,从一名青葱美少年变成了黑皮壮小伙。 前年直隶地区遭遇匪祸,京师震动,后来危机解除。为避免出现类似的情况,朝廷加强了京郊的守备。 所以一路而来,道路清宁。但是出了京郊,庄绍耀、苏蕙仙和董三等人不约而同地加强了戒备。 一行人晓行夜宿,顺着官道一路往南,只是越往南所见屋舍越荒凉,断壁颓垣。老人佝偻依杖而立,小儿无片布遮身,临近饭点却少见炊烟,让人忍不住凄恻惨然。 道路两岸的秋稼却郁郁青青,长势茂密,一片丰收之景。庄绍耀不时看到眼神麻木的农人在田间地头提水除草。 庄绍耀突然感慨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董三道:“京郊附近的田都被高门大户圈走,普通老百姓手里几乎都没田,生活这儿的老百姓还不如在咱们老家呢。” 庄绍耀道:“朝廷加派饷银,只怕咱们家里也不好过。” 北边的边患,西边的匪患,再加上登莱的叛乱,朝廷国库空虚,又屡战不利,加派到百姓身上的饷银越来越重。 国朝立国二百多年,到了今日,积弊丛生,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要么是在大户手中,要么诡寄在有功名的人名下,留在百姓手中的田地少之又少,因而朝廷也收不上多少田赋。 庄绍耀入京师后,先跟着大哥,后跟着二哥,讨论政事,对于朝中财政困难也多少理解,但是内心矛盾。 他们庄家现在是两位进士,眼瞧着要凤凰腾达。父母来信说,家中又添置了几十亩地。 又有几家过来投献,都是亲戚邻居,若是不收,只怕他们付不起来年的租赋,少不得家破人亡。 庄家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保全乡人,但这无疑减少了国家的租税收入。 庄绍耀小小的脑袋想得都要裂开了,也没想出要如何处理这些问题。 其实,这些财政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丈量土地,士绅一体纳粮,国家的收入立马就能大为增加。 然而,国朝从上到下,在庄绍耀看来,都没有这样魄力的君臣,能够力挽狂澜。 二百多年了啊…… 庄绍耀抬头看向前方,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夕阳西下。 一行经过一处驿站,董三赶忙唤醒满脸愁容的庄绍耀,道:“三爷,谢天谢地,终于遇到一处驿站了,咱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 /:. 庄绍耀回过神,道:“好,我去和大嫂他们说一下。” 苏蕙仙等人下车,脚步打飘,道路颠簸,骨头都要被颠散了。 第50章 董三上前给驿站的差役银钱,要了些热水汤饭。差役掂了掂手中的银钱,热情地应下。 路上扬尘大,庄绍耀骑马在外面,早就灰头土脸。他洗漱完,草草吃完饭,就下来询问差役前面的路况。 差役道:“小相公,从京师到这儿道路还算平静,再前走就要闹响马了。” 庄绍耀心中一紧,问:“朝廷难道不管吗?” 差役嗤笑一声,没接这话茬,但看在银子的面上多说了几句:“以后的路要早住迟行,最好不要赶夜路,捡大点的客栈和驿站落脚,千万不要贪图多行几里路,摸了黑,遇到响马,就万事难说喽……” 庄绍耀点头谢过,又问起前面有哪些镇子和驿站,得了答复,一一记在在心间。他回到屋里拿了舆图对照,走什么路宿什么客栈驿站,整理得井井有条。 苏蕙仙见状既欣慰又有些愧疚,夫君的几位弟弟都是难得的赤诚周全之人,愧疚的是本来三弟科途就落后一步,这一去就要荒废一两月。 庄绍耀知道后,笑对大嫂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绍弟想要有这样的机会还没有呢。再说了我还小,等大哥那个年纪中了进士,照样是青年才俊。” 苏蕙仙闻言笑起来,道:“我和你大哥都信你。”庄绍耀闻言,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眼睛也闪闪发亮。 不过自从听说前头有响马后,庄绍耀就提着胆子,战战兢兢,早住迟行,这样一来车队就慢了下来。 连董三这位家中老人都说三爷过于小心,明明还能再多行二三十里到镇上住宿,但三爷却停在驿站门口不走了。 庄绍耀振振有词道:“若是我一人,多早晚都行,但还有大嫂宁儿几人,宁愿晚一些,不要出什么岔子。” 苏蕙仙听说,领了弟弟的好意。这一路倒也安全无虞,苏蕙仙心中对这位三弟赞叹不已。 时间一天天过去,庄绍耀从一开始的惊弓之鸟,慢慢变得稳重起来,安排各种事情越发得心应手。 苏蕙仙惊讶之余又觉得理所当然,当年夫君也是这样能干的。 庄绍光初在京师的局面可比二弟难多了,举目无亲,囊中羞涩,靠着同乡同年才慢慢在京师站稳脚跟,又靠着兢兢业业做事风格赢得天子看重。 正午天气炎热,大家就在一株大槐树下纳凉休息,喝水的喝水,扇风的扇风的。 宁儿依偎在苏蕙仙身边,平儿来回走动活动手脚。 苏蕙仙手里打着团扇,眼睛眺望家乡的方向,只见一望无际的田野消失在天际的树木葱茏中。过了这个县,离老家是越来越远了。 她对庄绍耀道:“等我们在南边安定下来,就把爹娘接过去享福。我听说南边人烟阜盛,人文渊薮,钟灵毓秀,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庄绍耀闻言,神情恍惚了一下,他将有三年没有回家了。 “我听说南边和北边的气候不一样,梅雨季一下一个月,桌子都能生木耳,不知道爹娘习不习惯?”庄绍耀回过神来道。 苏蕙仙没有去过南边,都是南边的姐妹写信给她说一些南边的情况,比如文人鼎盛,鱼米之乡,绢布织锦…… 这些美好的意象叠加,勾勒出杏花春雨的江南。 “嗯……咱们安定下来,先接爹娘过来,若是爹娘住不习惯再做打算。”苏蕙仙想了想道。 陕西闹匪祸,朝廷扑灭最好,万一扑灭不了蔓延到河南,就不妙了,还是早早把人接来为妙。 庄绍耀也赞成两位兄长的打算,颔首道:“这样也行,到时连舅舅一家,再加上曹员外家一起都过来。大嫂,苏山长要来江南吗?” 舅舅家与庄家一体,曹员外只有阿宝一个女儿,庄家不得不管。 苏蕙仙摇头笑道:“我几位兄弟都在呢,我若接他们,他们未必来。”众人说了一会子话,再次起身前行。 走着走着,众人突然听到路旁的破庙里传来女子尖锐恐惧的呼救声。 庄绍耀一愣,对董三道:“留几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和我一起去看看。” 董三欲言又止,生怕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一路上没遇到响马,别应在这个地方了。 破庙里女子的呼救声越来越低,夹杂着叫骂哭嚎,庄绍耀道:“把马车聚拢在一块儿,那破庙地方小装不了多少人,这路上空旷,来人一眼就能看到。” 董三只好依言照做,带了三五人护着庄绍耀快步来到破庙。 摇摇坠坠的门咣当一声被董三踹到地上,明晃晃的阳光照进昏暗破败的庙里。 只一眼,董三赶忙挡住庄绍耀,挥舞手里的木棒,喝道:“给我打这群黑心肝的混账东西!” 拿着木棒的仆从一拥而上,对着几个地痞无赖一顿乱揍。 庄家挑选的仆从都是身强力壮之辈,又粗通武艺,打得无赖们抱头鼠窜,哭爹喊娘。 董三啐了一口,转头对庄绍耀道:“三爷,你去找夫人拿一套仆妇的衣裙过来。” 庄绍耀在听到女子的哭声时,就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他转身闻言回到车队,给大嫂说了这事。 苏蕙仙赶忙取了一件旧衣让养娘带过去,同时让庄绍耀留下来。 过了一会儿,养娘搀扶着一个哭哭啼啼带着幕离的女子过来。 庄绍耀转身去找董三,发现董三已经将人捆住,关在破庙里。 董三出来询问庄绍耀处置办法,庄绍耀道:“当然是报官,这等畜生难道让他们逍遥法外不成?” 董三将庄绍耀引到不远处,小声道:“我刚才审问了,这群人是附近的无赖,看到路上孤身一人的女子,就……” 董三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这世道什么女子敢孤身上路?只怕这女子来路不正。还有这群人都是无赖混混,送上官府也不过是打几板子的事情,关一段时间又放出来了……” 咱们要自找麻烦吗?董三犹豫不决地看着三少爷。 庄绍耀明白董三的意思,沉吟道:“大嫂正问那姑娘呢,到时我和大嫂商量下。” 这女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留着血,手脚都是伤痕,实在可怜至极。 苏蕙仙待女子上完药,才小心地问她家住何处,还有没有家人,叫什么名字…… 女子一边抽噎一边道:“奴家多谢夫人救命之恩,奴家叫王兰香,父母去世,投奔亲人,谁知亲人却搬了家,回来路上没想到遭如此祸事……” 苏蕙仙道:“你不用怕,这群无赖我让人把他们扭送到官府……” “不……不,这是奴家的命……万一传到乡里,奴家也无脸做人了……这是奴家的命……”兰香的声音透着急切和恐惧。 苏蕙仙见状对兰香所言的身份怀疑起来,又问:“兰香姑娘你以后准备去什么地方?” 兰香道:“奴家家产已被族人抢走,现在无家可归。夫人对奴家有救命之恩,奴家愿意当牛做马报答夫人。” 苏蕙仙沉思半响,兰香看得惴惴不安,眼泪簌簌地落。 苏蕙仙突然叹了一口气,看着伤痕累累的兰香,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缓缓道:“兰香,我夫君乃是南京刑部侍郎,我家不留来历不明之人。” 兰香的身子一震,低垂着头,双手抓着衣裙。 苏蕙仙道:“我念你孤身一人,又遭逢厄运。你有什么为难之处说出来,同为女人我能帮就帮。若是你觉得我帮不了你,我与你封一封五十两的银子,你拿着银子好生过日子吧。” 兰香刚才遭逢厄运没痛哭,但此时却拉着苏蕙仙的手嚎啕大哭。 苏蕙仙伸手安抚地拍着兰香的后背,柔声道:“哭吧哭吧……” 半响,兰香才慢慢止住哭泣,抽噎道:“奴家爹娘早逝,自幼被卖入昌乐县王员外家为婢,大妇善妒,容不下奴家,非打即骂。奴家就……就偷了钱财与府里的小厮私奔。” “出了昌乐县,小厮卷钱跑了,留下奴家一人。奴家无家可归,又怕主家报官捉拿,就往前跑……谁知……谁知……还望夫人救奴家性命。”兰香哭着恳求道。 苏蕙仙道:“昌乐县……我知道了,你先歇息一下,我们暂在昌乐县停留几天,把你的事情处理妥当。” 说罢,苏蕙仙拍了拍兰香的手,下了车,将此事说给庄绍耀。 庄绍耀听明原委,眉头微微一皱,道:“大嫂,这是一条命,咱们遇到了能帮一把是一把。” 苏蕙仙道:“我也正有此意。咱们改道去昌乐县,我记得二弟有位同年是昌乐县的。” 庄绍耀脑子里一下子调出这人的资料,点头道:“二哥这个同年叫陈宽,家里是昌乐县的大户人家。” 苏蕙仙拍板道:“咱们先在昌乐县找客栈住下,然后下帖子去陈家,请陈家到王家说和,赔了钱财,把兰香的卖身契拿回来,再做其他打算。” 庄绍耀道:“嗯,我明白了。我让董三把那些无赖送到官府。” 第51章 苏蕙仙道:“好,三弟考虑周全。” 兰香坐的马车正是庄绍耀坐的,苏蕙仙母子三人与养娘挤在一辆车上,庄绍耀和董三在外面骑马护送。 傍晚时分,众人来到昌乐县,租住了一家客栈。兰香头戴幕离从车上下来,就一直呆在客房内。 庄绍耀写了一张帖子命人送到陈家,又让董三把无赖送到官府关起来。 帖子送到陈家,陈家就有仆从跟着过来邀请庄绍耀一行到陈家小住。 庄绍耀以初来乍到不敢打扰明日再去拜访为由,婉拒陈家仆从。 次日一早,苏蕙仙等人打扮一新,同时带上兰香,去了陈家。 陈宽有一父两弟在家,这三人虽未见过庄家诸人,但都将其视作贵客相待。父子三人郑重地接待了尚未弱冠的庄绍耀。 庄绍耀按照年纪呼喊伯父与兄长,有模有样地与陈家三人说起京师的事情。 后宅里,苏蕙仙与陈母并两个年轻媳妇寒暄过后,说明来意,面带歉意道:“本来不欲打扰陈夫人,只是我等在昌乐县举目无亲,只能拜托你们帮忙了。” 陈母道:“苏夫人你请说,若是能帮忙,我们绝不推辞。” 苏蕙仙让兰香取下幕离,陈母见到满脸青肿几乎睁不开眼睛的兰香惊了一下,道:“这是怎么了?谁打的?” 兰香拿着帕子哭,苏蕙仙叹息一声道:“这丫头原是昌乐县王员外家的奴婢,不堪主家虐待,私逃出去,一念之差又偷了钱财,路上钱财被人骗走又遭毒打,幸好我路过将其救下。” 陈母一听原来是这事,顿时心一松,道:“我当什么事儿,就是为着一个丫头。” 苏蕙仙笑道:“二叔与夫君常说几个同年中就数陈翰林古道热肠,原来是家学渊源。” 陈母闻言笑起来,问道:“苏夫人你是怎么打算?” 苏蕙仙道:“兰香断不能留王员外家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想出钱把兰香赎出来,再补上兰香拿王家的钱财。” 陈母道:“这是你就交给我,保管办得妥妥当当。” 苏蕙仙道:“那就劳烦陈夫人了。” “应该的,应该的。你们也别回什么客栈,有朋自远方来,又是宽哥同年的亲眷,哪能住什么客栈?客房都已经收拾好了,就等你们入住。” 陈母热情相邀,苏蕙仙推辞再三,辞不过陈母的好意,便得派人通知庄绍耀要在陈家住下。 前头,陈家父子与庄绍耀也相谈甚欢。陈家是书香门第,老大陈宽在京师当庶吉士,老二中了秀才,老三与庄绍耀差不多的年纪。 陈父在儿子的来信中就听闻庄家兄弟两翰林,心中对庄家兄弟的学习方法颇为好奇。 庄绍耀不吝啬地把自己的课业和学习计划,拿出来与陈家兄弟分享。陈父恨不得让庄绍耀在陈家多留几日,与儿子们交流学习。 恰好后院派人前来,陈父就顺着劝庄绍耀留下几日。庄绍耀与三人交谈中,发现陈家确实是可交往之人,与他们交往倒也心情舒畅。 于是,庄绍耀回去接了侄儿侄女并仆从过来在陈家居住。 陈家是昌乐县的地头蛇,他们下午就拿回了兰香的卖身契,只花了不到一百两银子。 同时也带回了兰香过去的经历。 陈母悄悄与苏蕙仙说了,王员外的夫人确实善妒,但是这兰香也是不安分的,和她逃走的还有一个小厮。 苏蕙仙听完笑道:“兰香和我坦白过这个事情,将心比心,日子苦不堪言,她不过想有个盼*头罢了。” 陈母拉住苏蕙仙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心善是优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今日为了活命能偷主人家的东西,难保来日不偷别人家的。” 苏蕙仙含笑谢过陈母的好意,陈母见她态度虽温和但颇为坚定,没有再说什么,最后叮嘱道:“务必小心。” 苏蕙仙笑回:“我原以为她是响马的前哨,如今得知她的身世,已经比我预期的好了太多。” 陈母闻言,想了想,道:“也罢。丫鬟仆妇手脚不干净常有,主人家严厉教导就是。她手脚还算麻利,留着洒扫浇花洗衣做饭也不错。” 苏蕙仙送走热心的陈母,召来兰香,问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什么打算?” 兰香跪在地上,道:“夫人大恩,奴婢愿意留在夫人身边当牛做马相报。” 苏蕙仙扶起她,缓缓摇头道:“我其实不想让你留在我家。” 兰香顿觉一盆凉水泼了头上,浑身冰凉,忍不住打起寒颤,心中涌出一股绝望。 第39章 又春 ◎不管成功与否总要试一试◎ 有什么能比绝望中触碰到希望,然而希望又瞬间破碎,更令人绝望?兰香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在王员外家被虐待殴打时,她没有屈服,仍然坚持去寻找那一丝光明。 然而,被恋人抛弃,财物被席卷一空,再被混混欺辱,一连串的打击几乎泯灭兰香眼中的光。 突然,一双手将她从黑暗中牵出来,但是现在这双手又放弃她,任她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孤苦无依。 兰香此刻陷入更深刻的绝望中,接连遇人不淑,万念俱灰,甚至想要一死了之。这个世界全是污浊,不值得她留恋。 苏蕙仙见状兰香脸色苍白,神情凄惶,连忙解释道:“你先别误会,听我把话说完。” 兰香抬头,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苏蕙仙,这让苏蕙仙心突突地跳了一下。 苏蕙仙先是叹了一口气,丝毫不躲不避地对上兰香青肿的眼睛,放柔了声音,缓慢而温和道:“你正值青春年少,以后还要成亲生子……” “奴婢不愿意成亲,不愿意结婚……”兰香的身子抖了一下,声音极为尖利。 男人带给她的只有疯狂、暴虐、欺骗和羞辱,怀孕留给她的是痛苦和不堪。 苏蕙仙连连点点头,伸手轻轻抚摸着兰香的头发,坚定道:“那就不成亲。” “今日跟着去救你的人都是家中的老人,也都是有几分正义感的普通人,现在他们会怜惜会同情你的遭遇。” “但时间久了,看人时难免会带有异色,他们只是普通人啊。你是个坚韧的好孩子,只要好好活着,将来一定会为谋划上好日子。” “我能让人强行闭嘴,但管不住那些眼红你的人。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总想着把原不如他们的那些人啊,拉回比他们生活还差的境况。” 兰香在苏蕙仙言语和手的安抚下,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理智也逐渐回笼。 苏蕙仙冲着兰香微微一笑,道:“我初看到你的眼睛,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一个心里明白,且有胆识,性格又坚韧的孩子。” 兰香止住哭泣,感觉自己好像被苏夫人一眼看透到心底,抿了抿嘴,低下头道:“夫人是说我野心勃勃吗?” 苏蕙仙道:“男子有野心,女子当然也能有野心,这是正常的。你很好,很好。” 接连罹受一连串的打击,兰香被庄家救了后,没有寻死觅活以保清白,而是想着抓住庄家这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一点让苏蕙仙很欣赏,也很喜欢。 兰香沉默下来,细思苏夫人所言。 人心易变,今日的怜惜,来日就可能化为伤人的刀剑。 若真发生了苏夫人口中的事情,只怕这世道就能逼得她以死谢罪,但是她不想死,不想让得来的一切化无乌有。 偷窃、淫奔、欺辱……哪一项都是做婢女乃是身为女人的大忌,哪一项都能让她拥有的一切顷刻间灰飞烟灭。 兰香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泣后的嘶哑,还有着韧如蒲草的不屈和破除一切的勇气:“兰香愿夫人教我。” 苏蕙仙忙扶起兰香,拉她坐下,将现状与她说了,道:“我已请陈家消了你的奴籍,你现在是自由身了。” 兰香点头,再次道谢。 苏蕙仙止住她,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可以找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兰香听了,低头沉吟,咬着唇,丝毫不在意伤口的疼痛,这抹疼痛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苏蕙仙接着道:“我们要去南京,你若是没想好去哪儿,就先跟着我们。” 兰香想了半响,认真道:“夫人,我听说江南富庶,遍地都是金银,我要到江南。到了江南,我去牙行找个厚道的人家做使女,赚几个钱再做打算。” 说罢,兰香目带希冀地看向苏蕙仙,道:“还望夫人给我找个官牙。” 苏蕙仙先纠正了兰香关于“江南遍地都是金银”的谬论,然后含笑道:“但大邦确实比小城机会多,靠着一双手也比小城容易谋生。” “好了。这一路你就跟着我们,从这儿到江南路还长,你慢慢想慢慢打算。你会什么技艺?刺绣?厨艺?养花?” 兰香苦笑一声:“我哪里会这些?只不过是粗手笨脚,不惹主家的烦就罢了。” 第52章 苏蕙仙道:“随行的养娘刺绣手艺很好,你要不要跟着学着绣个帕子荷包,将来也是门路。技多不压身。” 兰香心中一动,想了半响,最后期期艾艾道:“夫人瞧着就是知书达理的人,我能向夫人学习认字,跟着养娘学习刺绣吗?” 苏蕙仙闻言,爽快地笑起来,道:“当然可以。不过时间太短,你可能学不了什么东西。” 兰香道:“夫人愿意教,奴婢就拼了命地也要学。学多学少,是奴婢的命。” 苏蕙仙虽然不理解兰香要学习认字的动因,但是她认为女子多认字读书是好事。这兰香瞧着确实是心里有成算的。 于是,苏蕙仙拿一本《三字经》一起教兰香和宁儿。不过相较于宁儿的烂漫无邪,兰香的进度要快很多,也由自己的学习方法。 她先央着苏蕙仙学会了吟唱《三字经》,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脑子里刻。苏蕙仙见她如此上进,也竭力相助。 庄家一行在陈家停留了三四天,办妥兰香的事情,庄绍耀与陈家父子三人交流完学问,才辞别离去。 陈家又送了不少糟鸡、糟鸭、糟鹅、板鸭、烧鸡、火腿、腊肠、熏鹅等肉菜并新鲜果蔬。 盛情难却。苏蕙仙思及再送绸缎只怕扰人家的好意,于是心中打算等到了南京,再给他们寄送些南方的特产。 一路往南,路上人烟慢慢多了起来,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水汽,山川也变得格外秀丽,比北方多了许多繁华和热闹。 庄家一行终于到了南京,车马进了城。庄绍耀骑在马上,放眼望去,一间间的屋子鳞次栉比,数不清的朱红栏杆曲曲折折。 旁边的河道里,一蓬蓬的船穿梭往来,丝竹之声夹杂着船桨击打流水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 渡口处上来的人连绵不绝,男的、女的、打伞的、摇扇的,各个穿得鲜亮。 庄绍耀一路往前,左边是金粉高台,右边是酒旗招摇,仕女游人,络绎不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临街的屋子都大开着门,有卖茶的、卖包子的、卖卤货的、卖酒的、卖书的……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香气扑鼻,使人馋涎欲滴。 这里比京师多了三五分的繁华与热闹,直让人感慨好一派世外桃源之景。 庄绍耀的心跟着眼前的景逐渐敞亮起来,仿佛阳光透过肌肤照耀在心田上,暖洋洋的。 穿过热闹的街道,庄绍耀问了行人,领着车队来到大哥租住的宅院前,上前敲门。 小厮见到庄绍耀愣了一下,赶忙接过缰绳牵过马,殷勤地请众人进去。 “大哥是在家里,还是在衙门?”庄绍耀问道。 小厮笑道:“老爷在衙门当值,这几日天天念着夫人少爷小姐和三爷,没想到今日竟然到了。” “小的真是该死,想是陈五哥在城门口等岔了,早知三爷回来,小的就该守在城门口等三爷了。” 庄绍耀笑道:“入城的时候,车马如织,熙熙攘攘,看岔正常。先请大嫂他们去洗漱修整,这一路大家都累坏了。” 小厮陪笑道:“夫人、三爷、少爷小姐的院子都收拾妥当了,就等你们回来入住。” 庄绍耀点头,与大嫂别过,跟着小厮去了小院。 大哥租住的这套宅院离闹市不远,但环境清幽,周边种着桃李香樟树之类,闹中取静,别有韵味。 庄绍耀的小院正房面阔三间,东边当了书房,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磊着科举程墨。 中间是客厅,放着桌椅板凳茶壶之类。西边是卧室,被褥竹席床帐几凳一应俱全。 房间整整齐齐,纤尘不染,阳光穿过梧桐树斜斜地照进来,平和而静谧,夏风吹过树叶飘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到此,庄绍耀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解开外衣扔到屏风上,然而扑到床上,大松一口气。 连他都没想到,他竟然能护送一家老小安全无恙地从京师来到南京。 路上的艰苦和辛劳在午后金色阳光里酿成甜滋滋的蜜,从心里一直甜到嘴里,庄绍耀越回味越高兴。 他很厉害嘛!庄绍耀在心中忍不住称赞起自己来。 小厮陆续送来热水新衣和新鲜饭菜,庄绍耀洗漱完又吃了饭,无比惬意地躺在床上睡下。 他一直睡到落日西斜。仆人过来叫醒了他,说是老爷回来了,请三爷过去。 庄绍耀整理好衣冠,一脸高兴地来到花厅,就看到坐在椅子上喝茶等候的大哥。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嘴角翘起,满脸神气,迈着矫健而轻快的步伐走进了屋子。 但庄绍光看去,目光一下子被黑黝黝脸庞上的一口白牙给攫获,猛地一怔,这黑炭似的小伙真是他的弟弟吗? 他家没有长得黑的人啊! “大哥!我想死你了!”庄绍耀扑过来,伸出双臂,想要拥抱大哥。 这竟然是他的弟弟。 这果然是他的弟弟。 庄绍光若无其事地起身,回抱住庄绍耀,拍拍他的后背,道:“大哥也想你。平安过来就好。耀弟你长大了。” 庄绍光不胜唏嘘,谁能想到这个瘦得像竹竿的小家伙,一路安排家人饮食住宿,将一家老小平安护送过来。 他的弟弟果然长大了。 庄绍光携弟弟坐下,担忧道:“一路上都瘦了,回来就多吃些。” 庄绍耀的袍子挂在身上空荡荡的,瘦得让人心忧。 “不是瘦了,是我在抽条。哥,你看看我是不是比之前高许多?”庄绍耀眼中掩不住的得意,起身凑近庄绍耀,要和他比高低。 “你还真长高了。”庄绍光起身,拿手量了下两人的个头,叹道:“再过几个月就要超过我了。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行还行,初开始不习惯,然后习惯了,最后还得了趣。”庄绍耀兴致勃勃道。 庄绍光颔首道:“这几日在家好好休息,等休沐了,我带你去见几位学问极好的友人。” 啊这…… 三句话不离学习。 庄绍耀敷衍地嗯了一声,又问:“大哥,见过大嫂和平儿宁儿了吗?” 庄绍耀点头道:“已经见过了。我听你大嫂说,这一路都是你在筹谋,你和我讲讲路上都发生了什么。” 庄绍耀本来就有数不清的话要和大哥说,如今一听,便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地讲起来。庄绍光含笑认真听着。 两人说到太阳落山,天空只剩下如云锦般绚烂的晚霞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耀弟,你以后能独挡一面了。”庄绍光忍不住感慨道。 “哈哈哈,真的吗?咱爹说,人只要经了事,就能长大。”庄绍耀笑起来。 这时,丫鬟仆妇过来提着食盒上菜,苏蕙仙也带着儿女过来用饭。众人坐定。 苏蕙仙低头扫了一眼,发现这菜一半是北方式样,一半估摸着是南方式样,心中一暖。 庄绍光劝道:“你们尝尝南边的菜,别有风味。我一开始不习惯,慢慢地也吃习惯了。” 庄绍耀曾在书中看过金陵特产饮食,早就心驰神往,今日少不得慢慢品鉴,放下饮食偏见,这饭菜果然鲜美可口。 用过饭,庄绍光挥手让弟弟回去休息,又派了仆从明日带他去游玩。 庄绍耀听闻大为惊讶,他还以为大哥的休息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是让他真去游玩啊。 庄绍光笑骂了一句:“我又不是不通人情,你这些日子辛苦,合该好好休息。” 庄绍光与妻子交谈后,认为弟弟这两个多月一直绷着神经,出去舒缓舒缓,劳逸结合,方为读书长久之道。 庄绍耀欢天喜地地回去了,一路上不断问仆从这南京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和好吃的。 这南京最有名的便是秦淮河畔,第一次来南京的人都要去逛一逛,张张见识。 但是,庄绍光再三叮嘱千万不要三爷去这些地方,免得移了心性,因而小厮只捡寺庙、道观、古迹和胜景说了一通,听得庄绍耀心驰神往。 苏蕙仙稍事休息就立马接管庶务,寄送报平安的书信与特产与亲友。忙完之后,与庄绍光商量起事情。 “现如今有两个事儿,迫在眉睫,耽搁不得。我拿不定主意,需要你参谋。”苏蕙仙开口道。 “是什么事情?”庄绍光问道。 苏蕙仙道:“一个是三弟的学业,一个是平儿的学业。三弟护送我来京师,本来是要打算回京师,但我想着留在你身边与二弟身边都是一样,既然如此不如让他留在南京,咱们看顾些。” 庄绍光笑道:“我已经有了主意,上个月遇到一醇儒,我准备送三弟去他那边学习。至于平儿,我也找到了老师,准备过两日送他去吴家家学。吴家是书香门第,家风清正。” “那我就放心了。”苏蕙仙笑道:“后日,我设宴邀请几位夫人来家中做客。” 庄绍光道:“随你,家中银钱可趁手?” 第53章 苏蕙仙道:“尚可。”庄绍光点头道:“你先使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苏蕙仙于是就指挥起仆妇丫鬟准备宴请事宜,这次招待的对象主要是庄绍光同僚好友为主,其中的热闹忙碌自是不提。 转眼间众人已来半个月,庄绍耀住进马先生家中听学,苏蕙仙与南京的官眷也都相熟。 兰香过来请辞,她想趁着庄家诸人对自己印象尚好时离去,将来若再出什么事,说不定还能过来求援。 不然一直死皮赖脸呆着,等情分耗尽,只怕以后无脸上门。 兰香人聪明,读书认字刻苦上进,也不忘刺绣,苏蕙仙对她是赞了又赞,连带着庄家诸人也高看她一眼。 “你是爽快人,既然决定了,我也不虚留你。”苏蕙仙道:“我与你多少算是师徒之谊,若以后有什么难处,过来找我便是。” 兰香谢道:“夫人大恩,奴婢记在心中。”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有?”苏蕙仙问。 兰香道:“夫人把我交给官牙就行。奴婢上无父母叔伯,下无兄弟姊妹,这世道只能靠着主家过活。夫人好心替奴婢和官牙说几句好话,便是再好不过了。” 苏蕙仙笑着点头应下,次日叫来牙婆,将兰香交给她,叮嘱道:“路上我身子不豫,带的丫鬟手忙脚乱六神无主,有人向我推荐了兰香。” “她手脚勤快,脑子灵活,我想到的未想到的都替我准备地齐齐全全,本来想留下她。只是家中使女已满,公婆叮嘱要勤俭持家,故而将她托付给你,请你给她找个良善忠厚的人家做活。” 牙婆上下打量兰香,见她容貌清秀可人,衣着干净整齐,眼睛有神,身段窈窕,瞧着这个难得的伶俐人,又听了苏夫人叮嘱,拍着胸脯道:“我们是官家的牙行,金陵城的老爷太太们都从我们这儿挑人,保管给兰香姑娘找个厚道的人家。” 苏蕙仙含笑道谢,对兰香道:“此去珍重自身。” 兰香跪下来给苏蕙仙磕了三个头,郑重道:“夫人保重。” 兰香挎着包袱,跟着牙婆出了门。包袱装的是苏蕙仙送她的几件衣服、一本《三字经》和一本《千字文》,并两个银镯子,几角碎银。 她回头看了眼香樟树下的宅子,心中感慨,庄家是好人家,可惜有缘无分。 一别去后,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报答苏夫人并庄家的恩情。 苏蕙仙这些日子接到不少人家的帖子,邀她赏花吃宴。 一日,仆人拿了一张桃花笺过来,上面飘着淡淡的桃花香。 苏蕙仙接来一看,原来是柳又春得知她来了,要过来探望。 他乡见故知,苏蕙仙欣喜若狂,立刻回了帖子,请柳又春第二日相见。 次日一早,苏蕙仙久违地打扮一新,连庄绍光都忍不住道:“你对这个友人倒是好。” 苏蕙仙坐在梳妆镜前,回头看他,笑道:“我与柳行首性格投契,往日都是书信联系,不成想今日竟然能见面,真是老天保佑。” “夫君,你不是去上值,怎么还不走?”苏蕙仙催促道。 庄绍光道:“时间还早呢。算了,我还是走吧,晚上我和友人吃饭,不必等我。” “好。”苏蕙仙的声音清脆,里面掩不住的都是喜悦。庄绍光无奈笑了一下,穿好衣服就离开了。 他在家中,恐怕妻子和友人都不舒坦,他自己也是闷坐无趣,不如找友人吃饭聊天。 刚过早饭时间,柳又春就坐着一顶轿子过来,带着三四个仆妇丫鬟。 四五年未见,柳又春的容貌越发妍丽美艳,周身又萦绕一股书卷气,一动一静皆入画。 若非柳又春出声,苏蕙仙差点没认出来。两人携手进了屋内,苏蕙仙只觉得蓬荜生辉,如珠玉在侧。 “你如今出落地连我都不敢认了。”苏蕙仙连连赞叹。 柳又春摇着折扇,折扇绘着一枝浓艳的桃花,闻言笑道:“夫人亦如当年,容貌未变,娴静文雅。” “比不得你,比不得你。”苏蕙仙连声笑道,又问:“你最近怎么样?” 柳又春笑道:“我能有今日还要多谢夫人的帮助。”苏蕙仙倾耳聆听。 原来柳家与王家来到江南后,托庇苏蕙仙友人的照顾,扬了她们的才名。 这歌伎如同名士一样,名声越大越好。一时间文人雅客富商巨贾不断,二人身价倍增,迅速在江南站稳了脚跟。 苏蕙仙庆幸地点头,道:“这就好,我记得当日去我家的还有位王行首,她如今在哪儿?” 柳又春笑道:“王微姐姐从良,做了一位富商的妾室。那富商待她甚好,两人一起游山玩水。” 苏蕙仙又问:“那富商的大妇可善妒?” 柳又春摇头道:“大妇不在了,王微姐姐现在自在得很,前两日我还收到她的书信,里面附了十多首怀古诗。” 苏蕙仙道:“这倒是不错,你呢?” 柳又春腼腆笑了一下,抬眼见屋内只剩下两人,眼睛闪烁着光芒,对苏蕙仙道:“我现搬到西城的望月小楼居住,与……与陈公子一起。” 苏蕙仙愣了一下,道:“陈公子?” 柳又春解释起陈公子的身份来历,原来这陈公子正是江南的名士,年纪轻轻,仪表堂堂,才华横溢,家学渊源。 苏蕙仙眉头微微皱起,道:“这陈公子的家庭……” 交友与嫁人还是不同的,交友只看品性是否投契,这嫁人就要把双方的家庭考虑进去。 名士与名妓相合,对于名士而言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但对于一些家庭而言却是污了门楣,辱了清白。 因而大多数人家都不愿名妓进门,哪怕是没名没分的丫头也不行。 苏蕙仙听到这陈公子出身大家,只怕柳又春从良做妾是难上加难。 柳又春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道:“陈公子与我说,他妻子贤惠大度,只是父母不愿意。但这不是大问题,等时间长了,磨一磨就同意了。” 苏蕙仙张了张嘴,看着她明艳含笑的脸庞,不忍泼冷水,又问:“你认定他了?” 柳又春羞涩地点点头,道:“王微姐姐性喜山水,跟了个能陪她游山玩水的富商。我偏爱才学之士……陈公子品性温和,对我极好。” “我在行院,身如浮萍,心若飘絮,若能进入陈家做妾,侍奉主君主母,就是极好的了。”柳又春道。 柳又春在行院中,见惯了薄情寡义,人性丑恶,一直想着逃离飘摇不定的环境,渴望进入一个稳定有序的世界。陈公子就进入她的视野。 从良成为行院女子的期盼,渴求找一个知心人,爱她护她免于受外界风吹雨打和人情险恶。 苏蕙仙却对柳又春描绘的未来不是很乐观。 古往今来,色艺双绝的倡家不知有多少,但有几个是好下场的? 苏蕙仙在心中不住地叹气,这个时候又能说什么呢,柳行首未必不知道前途渺茫。 “小楼中事务是谁在打理?”苏蕙仙想了想,突然问道。 柳又春道:“陈公子将嚼用,还有体己都交给我,由我全权打理。” 说罢,柳又春抬头,眉眼含笑,双手握住苏蕙仙的手,道:“姐姐,我心里明白。这四五年我攒了不下万金,都好好收着,若将来……将来……我也认了,剩下的钱够我度过余生。” 苏蕙仙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笑道:“是我杞人忧天了。” “我现在很快活。我从小跟着乐师唱曲学戏,又要读书习字跳舞,若懈怠了半分就被妈妈打骂。长大了……我现在很快活。” 柳又春脸上绽放出如烟花般的笑容,道:“苏姐姐,你不用担忧我。” 苏蕙仙松了一口气,道:“我就怕你晕了头。” 柳又春笑道:“像庄家相公那样才是好儿郎。我们这些人能接触的只有眼前这些人,再从他们中间挑选最善良最有担当的一个作为良人,就像赌博一样。” 柳又春又与苏蕙仙说起悄悄话:“我前头看上的是李相公,可是他为人严厉端方不好接近,接连遭挫,因而才转向陈公子。” “人的名,树的影。陈公子有个好名声,也是要名的人,将来万一感情不和,我也只是退回行院。但若碰到不讲究的勋贵富商,转卖搜刮钱财,被敲骨榨髓才是真。” 苏蕙仙听得一愣一愣的,柳又春调皮地眨了下眼睛,笑道:“苏姐姐,可不要小瞧我们。” “不说这些糟心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新做了几首诗,也把王微姐姐的诗带来了,苏姐姐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苏蕙仙双手接过来,仔细看过,最后叹息道:“王……王妹妹的诗多了几分山川的灵气,你也有进益,独我无半分长进。” 柳又春笑道:“我现在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写诗,陈公子也常教我。” “我与夫君都不擅长写诗,你现在的学识超我远矣,该你教我了。”苏蕙仙笑道。 第54章 两人久别重逢,有着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评完诗歌,两人又以院中的梧桐为题,分别做诗。 直到夕阳没入山峦,苏蕙仙留柳又春吃过晚饭,两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别,并约定来日再见面。 晚上,苏蕙仙一直高兴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将柳又春的事情说与庄绍光。 庄绍光沉吟了一下,想道:“陈公子?是他,我想起是谁了。” 苏蕙仙连忙追问:“你认识他?品性如何?才学如何?容貌如何?” 庄绍光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给出了一个评价:“空谈误国的书生。” 苏蕙仙笑着给了庄绍光一肘子,道:“柳妹妹看上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你别带有偏见啊。” 庄绍光沉默了一下,顿了顿道:“还行吧,才学尚可,才考个举人,连进士都没有考上,天天嚷嚷着怀才不遇,朝中公卿皆土鸡瓦狗之辈,无能胆小怕事之徒。。” “路就在那儿摆着,他有才华倒是去遇啊!”庄绍光最后一句带了几分郁闷。 国朝积弊丛生,有不少大臣是真心要做事,努力为国家寻求出路。这陈公子一句话就当这些人不存在了。 苏蕙仙被逗得大笑起来,庄绍光更加郁闷道:“也不知道陈家人是怎么想的,年纪轻轻就开始博名声,好名声能治国吗?早早考中进士踏入仕途才是重点。” “像宗弟,考中举人后,爹和我时时盯着,生怕他分了心,一鼓作气考中进士,跟着翰林院的大人学习,过两年无论留在京师还是外放,都能为国为民做些实事。” 苏蕙仙闻言笑着附和道:“你说的是,旁人都不如夫君你看得明白清楚。” 庄绍光的脸色闪过自得之色,道:“瞧着吧,耀弟与绍弟也必将金榜题名。” 苏蕙仙点头道:“耀弟和绍弟都是努力刻苦的好孩子。若旁的人来南京了,必定要去秦淮河畔见识一番,但耀弟即使知道了秦淮河畔的热闹也没去,出去玩就到寺庙古刹名山。” 庄绍光道:“我家没有那样的人。” 苏蕙仙目光灼灼地盯着庄绍光,支着头好奇道:“夫君,你去过秦淮河畔吗?” 庄绍光道:“同僚有去的,但我觉得没意思,从未去过。” “吴侬软语,温香软玉,红袖添香,丝竹琴瑟,难道夫君不喜欢吗?”苏蕙仙追问道。 庄绍光闻言顿了一下,说起了一桩陈年旧事:“咱家早些年家里穷,其实不独咱家穷,整个镇上都穷。我大概五六岁时,遇见镇上一赌徒将女儿抵账卖给青楼。” “那个姐姐大概十六七岁,扒着门框哭得震天动地,指甲嵌木框,鲜血淋漓,最后被青楼的人打晕拖走。” 苏蕙仙闻言,仰着头细听。 庄绍光嘴角勉强扯起苦笑,道:“别看那些可怜的女子笑得开心,其实背后都浸着血泪呢。她们倒的酒,太苦了。” 苏蕙仙叹了一声,心情郁郁,道:“是啊,太苦了。” “这世道就是这样啊。” 庄绍光拍拍额头,心情沉郁,道:“朝廷禁止官员狎妓,但现在世风日下,礼乐崩坏,积弊丛生,还有谁会管这些微末小事?” 苏蕙仙安慰道:“尽人事听天命,无愧于心便可。” 庄绍光“嗯”了一声,想了想道:“那什么陈公子,只是狂了些,但没听闻有什么劣迹,柳姑娘的眼光也算可以吧,只怕陈家高门大户挑剔得很,不好进。” 苏蕙仙道:“她已经有了准备,一直想着要个家,不管成功与否总要试一试。” 庄绍光点了点头,道:“未必没有可能。” 苏蕙仙道:“唉,柳妹妹这样的品貌,哪怕生在一般人家,也好过现在。名气大,是助力,也是累赘啊。” 庄绍光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难保她将来有一番造化,你也不要过于担忧。” 夫妻夜话,两人说到深夜才睡下。 第40章 读书 ◎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 庄绍耀本来对去马先生家学习有些抗拒,他又不是大哥二哥,怎么会迫不及待地去学习?刚到人烟阜盛之地,他还没玩够呢。 但是到了马先生家,庄绍耀先是惊愕,随后直接乐疯了。 马先生不讲四书五经,第一见面就给他开了书单,就教书单上的书,旁的都不讲。 那书单上的书不是科举艺文,也不是名家注释,而是绝对超乎庄绍耀意料的书。 书单上的书只有六本,依次是《庄子》、《左传》、《史记》、杜诗、《水浒传》和《西厢记》。1 前四种也就罢了,竟……竟然还有《水浒传》和《西厢记》。 “先生,我尚未功名,况且弟弟都已考中秀才,你确定要给我讲这个吗?”庄绍耀虽然心动,但还是忍痛提起他的好伙伴四书五经。 “哦,我想起了,你两位兄长都是进士,你四书五经都读完了?”马先生问。 庄绍耀道:“读完了,但是……但是……还要学习时文啊。”这算不务正业吧,绝对是不务正业。 马先生将眼皮一掀,道:“那你要不要学?说你的心里话。” 当然要学啦,这六种书随便挑出一种都比四书有意思。 “学。”庄绍耀咬牙道。 难得有这样光明正大的功夫学这些有意思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再者,他也不是为了光明正大地看《水浒》和《西厢》,就是想看师父怎么教他。对,就是这样。 马先生笑道:“不要看轻这些书,尤其是《西厢》和《水浒》这些都是谈文谈学的大道。” 庄绍耀眼睛闪闪发亮,举止却扭扭捏捏,红着脸再次确认问:“先生要我读《西厢记》?” 他已经不是当初把《牡丹亭还魂记》当做唐宋文选的小孩子了,这《西厢记》比《牡丹亭》更离经叛道,更蛊惑人心。 马先生笑起来:“你要读,我也要讲。” 庄绍耀的脸红了,这可是禁书哩,忐忑中带着兴奋,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禁书了。 马先生看着小年轻扭扭捏捏的样子,道:“我们先讲……” 庄绍耀目光灼灼,心里念叨《西厢记》。 “《水浒传》。”马先生欣赏上庄绍耀脸上的诧异和失落。 朝廷打击《水浒传》的力度比《西厢记》更甚。若说《西厢记》扰乱教化,那《水浒传》写的可是一群乱民,扰乱江山。 不过《水浒传》也行,庄绍耀也很是很好奇。 马先生道:“你更不要看轻《水浒传》,书中一百零八人,各个不同,各有性情,施耐庵先生一心所运,一百八人各*有妙处,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这事极其难得。”2 “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3 庄绍耀听得目瞪口呆,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你要是把《水浒》读好了,为人做事就绰绰有余了。”马先生语重心长道。 这话说得庄绍耀内心激荡,恨不得今天就开始学,然而马先生今天只布置了看书的任务。 学什么学,小徒弟还没读过,怎么教? 庄绍耀花了十天时间,才将《水浒》看完,看得是荡气回肠,怅然若失。 马先生开始给庄绍耀讲课,但庄绍耀总觉得不对,他们看的是同一本书吗? 为什么武松打虎要和荆轲刺秦王比拟? 这《水浒》也有了微言大义的意味吗? 庄绍耀在信中着重给弟弟讲了自己的郁闷和新奇,行文之中不凡夸耀和得意。 庄绍耀学得极为快乐,马先生家的饭菜又好吃,他极爱吃那道金银蹄膀,汤汁鲜美,肉质软烂,简直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 就凭这道菜,哪怕马先生讲四书五经,他也能在马家学一辈子。 为了吃的、学的,庄绍耀很少向大哥汇报他学了什么,生怕大哥知道马先生离经叛道,不让他继续跟着学。 吃完银蹄膀,马先生躺在太阳下,侃侃而谈:“天下之学自南宋后一为三,一曰朱学,一曰陆学,一曰吕学。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于圣人则一也。”4 庄绍耀在一边吃着蜜饯,不断点头。 “朱学近乎支离,陆学流于虚无,唯有吕学兼收其长。”马先生点评道。 嗯? 庄绍耀把蜜饯咽下去,转头问:“先生,你是哪个学派的啊?” 马先生理直气壮道:“吕学。” 庄绍耀道:“……先生,我之前有个夫子出自泰州学派,他向我们推荐了卓吾先生的文章。” 马先生眼皮抬也未抬,道:“夫子是哪的人?卓吾先生是大才。” 庄绍耀道:“袁翰林,出自公安袁氏。” 马先生道:“原来是他家,公安之文以清新流丽著称,固然比一池浊水好,但过于清澈便没甚意思。不过袁氏兄弟诸文对你而言刚刚好。” 第55章 呃…… 庄绍耀十分喜欢马先生,他治学广博,长于综合,不论是古人还是今人,各种典故随手拈来,各种见解都让他耳目一新。 如今的庄绍耀早就把科举抛在一边了,那些科举时文有唐宋文章醇厚、公安散文隽永吗?不,没有。 以至于大哥找他商议捐监生时,庄绍耀才反应过来他还要考科举。 这事是一早说过的,但庄绍光怕弟弟面皮薄,四兄弟中其他三人都是自己考的,唯有他是买的,可能会有别的想法。 庄绍耀能有什么想法?能略过一科是一科啊,还能有更多的时间跟着马先生学习呢。 “我听大哥的。”庄绍耀略微矜持一下,努力压住内心的欢欣雀跃。 庄绍光笑道:“那我就去为你捐监,可惜我虽官居三品,但任官时间不够,否则就能荫监。” 庄绍耀连忙推辞:“大哥,捐监和荫监都一样,荫监就留给平儿。现在能捐吗?” 庄绍光道:“当然可以,府库不足,朝廷允许民间捐监。” 捐监与捐官又不同,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就是荣誉称号,又不临土治民,朝廷现在对这儿管理得比较松散,也鼓励民间来捐监。 庄绍耀又问:“家里银钱可趁手?若为了我,让家里陷入拮据,我于心难安,还不如去考试吗?” 庄绍光道:“你不用担心,我在南京任职,认识一些同僚,捐监和别人要三五百两,和咱们只要一二百两。” 庄绍耀听到一二百两,觉得确实不多,但还是担忧拿出这笔钱会让家里生活下降。 庄绍光笑道:“家中无名师,我瞧你这段时间文章进益颇大,再考院试不过是多此一举,浪费时间,不如继续跟着马先生学习。” 庄绍耀听到马先生,心中略微羞愧了下,马先生对科举艺文嗤之以鼻。 “马先生教到哪里了?”庄绍光问。 庄绍耀心中松了一口气,因为已经学过《水浒》《西厢》,剩下的几种倒不是那么出格。 “《史记》,马先生正在教我《史记》。”庄绍耀如实回道。 庄绍光颔首,他进入官场后,方琢磨出来奏疏的重要性。这写奏疏需要典、浅和显。浅和显属于天赋学不得,但典是可以学得的,要多读史书,掌握古今典故,方能使文章更有说服力。 时人惧于创新,最是尊古。过去凡有掌故,皇帝必然要斟酌一下。 “我寄回家的第一部书就是《史记》,你们三个都读过,但不要因为读过就不上心,这样的好书常读常新。除了《史记》外,还要学什么?” 庄绍耀斟酌回道:“还有《左传》《庄子》和杜诗。 庄绍光四书五经之外,最喜欢读《庄子》《史记》《汉书》和韩昌黎文四种,闻言点头道:“你先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怎么不读韩文?” 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又善于直谏,忠诚国事,庄绍光不仅喜欢他的文,还钦慕人家的人品。 庄绍耀含糊回道:“许是以后再学。”庄绍光点头,倒是不甚在意,若马先生不教,他必定要教弟弟。 韩昌黎的文章,怎么会没有人喜欢呢?不喜欢他的人,一定是眼光有问题。庄绍光如是想道。 庄绍耀悄悄将这事说给马先生,马先生道:“韩昌黎的文章确实好,你读完公安散文,就去读韩昌黎的文。” “前七子后七子说什么‘诗必盛唐,文必秦汉’,要我说,唐宋才有好文章,韩昌黎的文就很好。” 庄绍耀惊讶了下:“先生,你竟然还会赞别人的文章好?” 马先生瞥了他一眼,道:“老夫脸上的俩窟窿是眼睛,而非摆设。你这禄蠹,给为师捧着金盏,咱们去外面喝酒赏花。” 庄绍耀一来就看到桌子上放的金盏,金灿灿的,耀得人眼花。 “这太招摇了吧。”庄绍耀拿起来放到手里把玩,道:“非君子不为。先生,只有一只吗?” 马先生翻了眼皮:“你也想要一只?” 庄绍耀道:“嘿嘿,再有一只更好,没有的话,弟子用银的喝茶也是一样。” 马先生轻呵一声,道:“金的有,银的也有,只可惜在你师娘那里,要不你去要一只?” 庄绍耀被师父炫了一脸恩爱,人家夫妻成双成对,他加进去干什么,忙道:“我用瓷的就好。” 马先生年过四旬,须髯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庄绍耀怕拿着金盏被众人当猴看,就找了匣子把金盏放起来揣着,跟在马先生身侧,仆人挑了一担酒食走在后面。 庄绍耀现在就像掉进米缸里的小老鼠,快活极了。 大哥以一百八十两银子给他捐了监生,只待明年大比之年,他再参加一次录遗考试,就能和弟弟庄绍祖一样参加秋闱考试了。 “大哥,我是不是可以在老家考,也可以在南京考啊?”庄绍耀拿着监生的凭条,看得爱不释手。 “当然可以。但是南京人文渊薮,杰出之士层出不穷,竞争压力大,你不如回原籍考。” 庄绍光说完,笑道:“当然,你非要在南京考,我不拦你,就当让你认清自己的本领。” 四兄弟已经两进士。庄绍光对两位弟弟的期望更高,不希望他们如同自己一样捉急忙慌地一头栽到科举上,他希望他们更从容。 庄绍耀闻言,对在南京考试敬谢不敏,忙道:“回老家好,回老家好,我好多年没见爹,正要趁此机会回去。到时绍弟也会从京师回来。” 提到父母,庄绍光叹气,他自从为官后,就再没回家见过父母。思念如扎了根的树,在心中越长越粗,每每想起就痛彻心扉。 “回去好,回去也好。”庄绍光最后道。 庄绍耀似乎感受到大哥的难过,道:“明年考完秋闱,我就把爹娘他们接过来,到时咱们合家团聚。” 时光如流水过去,一眨眼过了年,开了春。 万木复苏,春意盎然。 这日庄绍耀在马先生家读书,突然董三匆匆过来叫他回去,说是家里有大事要商议。 【作者有话说】 1234--资料参考引用曹聚仁《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 陆学的陆是陆九渊,又称陆象山,陆王心学的开创者。 吕学的吕指吕祖谦,浙东学派开创者。 吕祖谦曾邀请陆九渊兄弟和朱熹来鹅湖寺讨论理论分歧,这就是著名的“鹅湖之会”。 第41章 回家 ◎不是长住,家里太平了,我就送你们回来◎ 庄绍耀告别马先生,立马心急火燎地赶回去,路上问董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董三不好说,只道:“三爷先回去,家里的人没出事,都好好的。” 两家离得不算太远,庄绍耀回到家中,见到正当值的大哥竟然在家中等待自己。 “什么事情?”庄绍耀连礼节都忘了,急问。 庄绍光眉宇间泛着一抹忧愁,道:“朝廷急报,说乱兵进入河南了。” 庄绍耀惊呼出声道:“怎么会这样?中原腹地,怎么如此轻易被攻破,那爹娘该如何办?” “这正是我要找你的,本来说让你五六月份回家,但现在情况紧急,你收拾好行囊立马回去。”庄绍光郑重地看着弟弟。 庄绍耀一口应了,道:“本就该我回去。大哥你身为官员,不能轻易离开。爹娘若是不愿意离开,我也能劝劝他们。” 庄绍光拍拍弟弟的肩膀,道:“苦了你。” “这有什么,这是为父母尽孝,便是大哥不说,我也要回去接他们过来。”庄绍耀道。 “咱们兄弟之前讨论过,除了爹娘,还要把舅舅家、大姐家、曹伯父家都接来,苏山长家呢?” 庄绍光道:“我和你大嫂各写一封信给苏山长,他若是愿意,你带他们一块来。” “好。”庄绍耀应下,就回到书房整理行囊。 他来南京不足一年,但屋内的摆设充满了江南的气息,这一年也是他读书生涯中最快乐最轻松的一年。 不过,只是回家而已,过几个月就能回来,他这么伤感做什么。 庄绍耀抬头瞧了外面的天色,太阳逐渐西斜,他指挥小厮将自己的衣物书籍收拾好,便抽了空去马先生家告别。 马先生得知后,长吁短叹,嘱咐他路上务必小心,又叮嘱仆人给他带吃的。 庄绍耀连忙拒绝道:“弟子准备轻车简从,先生不必担忧。只是一条,先生须得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马先生无儿无女,庄绍耀聪慧伶俐,他们夫妻对这个学生极为看重。 “先生收徒也就罢了,但不能把我忘了,等我回来,还是要过来跟着先生读书习字。”庄绍耀笑道。 马先生没好气道:“我当是什么,你以为谁都能拜我为师?快滚吧,路上迟行早住,万事小心。” 庄绍耀连连保证已经记住马先生的话,这才被马先生放走归家。 第56章 他回到家中,终于看到大嫂。苏蕙仙在前面走,丫鬟和仆妇抬了四个箱子过来。 苏蕙仙将手里的单子递给庄绍耀,面带歉意道:“时间太紧,我来不及收拾其他的,只准备了吃的和用的,以及一些临时收拾的伴手礼,都在这上面。” 庄绍耀被乱兵进河南的消息弄得捉急,脑海中想的是一人一马,倍道兼程赶回家。 他看见这么多的“累赘”,不由得急道:“东西太多了,只怕耽误行程。” 苏蕙仙笑道:“你怕是看岔了,虽说乱兵进了河南,但离汝县尚远,你回去必然来得及。俗话说穷家富路,路上带的东西多比路上缺衣少食好。再者,也就是多雇一辆车的事情。” “我要骑马回去。”庄绍耀说出自己心底的打算。 苏蕙仙惊道:“坐车回去已是路途劳顿,骑马回去就更不用说了。下雨了怎么办,刮风了怎么办,你路上病了,该如何是好?” “千万别说气话。即便你是铁打的身子,那马儿也坚持不住。”苏蕙仙继续劝道。 庄绍耀被泼了一盆冷水,慢慢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看着大嫂:“我太着急了。” “忙中难免生乱,你哥也是,你也是。车我已经雇好,明日过来接你。这次跟你回去的是董二,他跟着你哥走南闯北,经验丰富,路上你多听他的话。” 苏蕙仙的声音平和而安定,吹散了庄绍耀心中的焦虑。 “咱们不过是未雨绸缪,且你大哥多年未见父母,实在担忧得很,难免失了分寸。”苏蕙仙继续道。 庄绍耀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大哥就是急躁,幸亏有大嫂。大嫂就是我家的定海神针。” 苏蕙仙闻言笑起来,叮嘱:“路上小心,多劝劝爹娘,一定要让他们过来。这世道……” 苏蕙仙忍不住叹气,这样的世道不知道能残喘多久。她读过史书,这关外部族的国号,每每想起来,就让她惊心动魄。 庄绍耀道:“朝中有不少大臣,忠心为国,大嫂不必过于担忧。” 苏蕙仙面上一缓,道:“是我杞人忧天了,这些东西就搁在这里,你有时间瞅瞅,缺什么再去办。” 庄绍耀连忙道谢。苏蕙仙走后,庄绍耀将收拾好的行囊一一整理好,他多少算是有出行经验的,不至于手足无措。 晚上临睡前,庄绍光过来给庄绍耀四百两银子,八十两作为路上的花费,剩下作为请父母亲人回来的花费。 次日一早,庄府外来了两辆车,庄绍耀和董二两人坐一辆,行礼装了一辆,一行踏上回家的行程。 这一路上比来南京人少,且只有庄绍耀和董二两人,赶路的速度快了不少,幸好路途较为安全。 庄绍耀等人有惊无险地进入河南地界,当他看到与来时相差无几的和平之景时,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乱兵只在河南的西北部活动,还没有深入河南腹地。 然而,当他们越来越深入时,庄绍耀发现沿途多了不少乞丐,拖家带口,衣衫褴褛,令人目不忍睹。 庄绍耀的心又揪起来。董二安慰他说,家里不一样,都是乡里乡亲,同气连枝,便是土匪来了也不怕。 但庄绍耀就这样担忧了,董二还催促他读书。 “大爷说了,车上摇晃对眼睛不好,只是三爷每晚安置好都要读书,不能半途而废。”董二转述庄绍光的话。 庄绍耀只能按着头读书,没有荒废一日。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汝县城门,说是城门也不准确,只不过是用土夯的,与京师和南京的石头城墙相比差远了,在乱军面前大约是个摆设。 庄绍耀离开前,城里临街的店铺大开着门,柜台上磊着所卖的货物,老板或者老板娘或活计等人扯着嗓子叫卖,路上都是食物的香味…… 但是庄绍耀的马车穿过最繁华的街道,发现冷冷清清,铺子关了一半,街上多了三三两两像老鼠眼睛贼溜溜似的青年人。 他们揣着手缩着头,专门冲路上的小娘子和新妇笑,吓得这些人忙不迭地躲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路上行人的衣着也不如之前光鲜亮丽,大多都是灰扑扑的,补丁摞补丁,仿佛之前的华丽就是一场旧梦。 庄绍耀百思不得其解,董二也是一脸迷茫。 最后庄绍耀找了家卖包子的小店,买了几个热包子,问卖包子的老婆婆道:“婆婆,我离家几年,现在才回来,怎么发现家里和之前不一样了。” 老婆婆咬着牙,黝黑干枯的手抬起来,指着外面不断颤抖,说不出话。 庄绍耀顺着老婆婆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门口站着几个壮汉的铺面,牌匾被门遮住看不清。 “赌坊……黑心烂肠……不得好死。”老婆婆低声咒骂,催促庄绍耀:“你这孩子赶紧回家,这城里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庄绍耀顿了下,忽然想起前些年有个叫潘三爷的人要在桃花镇开赌坊,但被镇上的士绅“请走”了。 庄绍耀又买了几个包子,神情郁郁走回来,将包子与众人分了。 董二也从其他店铺回来,到了车上,就开始骂骂咧咧:“这赌坊把城里都祸害了,好几家都因为赌坊卖房卖地,甚至还有卖儿卖女的,赚这个黑心钱,全家不得好死。” 庄绍耀给董二一个包子,叹气道:“不知道家里怎么样?” 董二道:“但愿无事。三爷,你是不知道,现在城里乌烟瘴气,地痞流氓到处都是,无事生非。小小的一个县城就有四家赌坊,两家妓院,暗门子……” 董二连忙闭上嘴,这些事情可不好和年纪尚幼的三爷说。 但庄绍耀经常跟着马先生在市井闲逛,自然知道这些东西。 他见董二讳莫如深便忽略过去,问道:“之前叫潘三的说是打着藩王的旗号开赌场,这几家赌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 董二啐了一口,道:“就是他!老天爷怎么不降个雷劈死他啊!”说完,愤愤地咬着包子,仿佛是在撕咬潘三等恶徒。 庄绍耀沉默不语,这里离藩邸隔着数百里,藩王府里的豺狼就能打着他的名号做坏事,那离藩邸近的地方呢? 唉,想那些太远,但看城里被别折腾地不成样子,庄绍耀一腔怒火,但又无能无力。 藩王难道没有人弹劾吗?肯定有人弹劾,只不过是君臣不作为罢了。 庄绍耀心里骂了一句,这见鬼的世道。 之前,他还想着学成文武艺,售予帝王家,但帝王家买了又束之高阁,他又要该怎么办呢? 穿过城里,眼前的路越来越熟悉,两侧是郁郁青青的小麦,再过一个多月就能收割。 路上的大树树枝交互,结成一道绿荫穹顶小路。 担忧、焦虑、难过、迷茫、惶恐……跟着庄绍耀走了一路,丢了一路,快到家门口时,只剩下纯粹的喜悦和情怯。 前面有一个赶着牛车的人,车上放着几个口袋,不知道装的是什么,慢慢悠悠地走着,偶然还传来黄牛哞哞的叫声。 马车轻便,速度也快,超过了牛车,不过却在牛车旁边停下来。 “大哥!”董二自从到了桃花镇就坐在外面,赶牛车的那人瞧着身影熟悉,仔细一看竟然是董大。 董大听见声音回头一看,惊得跳下来,道:“你是老二?”董二也是许久没有回来了。 “大哥,是我。”兄弟相见,久别重逢,眼睛几乎都红了。 来不及叙别之情,董大忙问:“是大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庄绍耀从马车出来,笑着对董大道:“董大哥,我一个人回来了。” 董大擦了下眼睛,念叨道:“回来好,回来好,老爷和太太天天念叨你们呢。走,咱们赶紧回家。” 庄绍耀道:“董大哥,你到前面走,我们跟在后面。” 董大道:“那不行,牛车跑得慢,不如马车快。” 庄绍耀道:“跑了这么远,他们也累了,慢点好。”董大这才重新坐上车,正要赶牛,发现庄绍耀跟上来。 “我又不是没坐过,你赶你的。”庄绍耀向董大问起家中的情况。 “老爷太太都好,舅姥爷家也都好,家里人人都好,只是一直念叨你们兄弟。老爷说,你和表少爷今年都要回来考试,你回来了,表少爷啥时候回来了啊?” “我从南面回来,他从北面回来,最晚再过几个月都回来了。”庄绍耀答道。 两人说笑着往家里走,进了村子,熟悉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先是惊讶,尔后才认出,这回来的正是庄家的三儿子,纷纷上前来招呼。 庄绍耀一一回了,还未到家门就看到沈母急匆匆地出来了。庄绍耀的眼睛发涩,不自觉地跳下车,快步走到沈母面前。 “回来了。”沈母道。 “娘,我回来了。” 沈母欣慰地看着儿子长得比自己还高,先对他道:“回家吧。”然后转头看向围观的亲邻,道:“你们都进来玩吧。” 第57章 围观的那些人可不是没有眼色,人家亲人团聚,自己过去凑什么热闹,都笑道:“不了,家里还有事呢。”众人纷纷散去。 一家子进了门,庄绍耀扫了一圈,问:“娘,我爹呢?” “你爹还能去哪儿,就在观音庙里教书呢,我让人去叫他。” “别去,马上也快放学了。”庄绍耀连忙道。 沈母给庄绍耀倒了一杯水,庄绍耀忙接过来,道:“娘,我来我来。” “嗨,这点累不着人。”沈母起身到外面看见董二正在卸东西,上前道了谢,并让董二去休息。 董二笑道:“太太,我们这一路顺利得很,不累。我帮着把东西卸了,给这两位兄弟收拾出地方暂住一晚,明天送他们走。” 沈母听了,叫鲁妈给这几人做饭吃。吩咐完,沈母又回到屋内,问起庄绍耀这几年的经历,庄绍耀一一答了。 “你前些日子来信说,等五六月回来,八月才秋闱,现在怎么回来这么早?”沈母有些放心不下,便问道。 庄绍耀顿了一下,道:“等爹回来,我一起说吧。” 沈母闻言眉头拧起,道:“家里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给我说说,我心里先有个底。” 庄绍耀只好道:“大哥接到朝廷急报,说是乱兵进了河南,他担忧爹娘,就让我回家接你们去南边。” 沈母想了半响,道:“没听说这回事儿,这消息是不是假的啊?” 庄绍耀道:“是真的。大哥也曾怀疑消息的真假,但是他知道去平乱的那些官员,而且这些年老天爷不给面子一直旱。” 沈母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们年纪大了,还能去什么地方?离了家不习惯,人家说话咱们听不懂。去哪里干什么?” “娘!乱兵烧杀抢掠,留你们在家里,我们兄弟都担忧。你要是不跟我走,那我也就不走了。”庄绍耀道。 沈母气笑了:“你年轻着呢,能和我们一样吗?” “当然一样。”庄绍耀说完,想起一事,赶忙道:“娘,你找几个人去送信。大哥说了,要带舅舅家、大姐家、曹伯父家还有苏山长家一起去南边。” 沈母皱着眉起身,叫来董四和董大。庄绍耀给两人分好书信,嘱咐他们尽快送到几家。 二人走后,庄绍耀劝道:“娘,你就当到南边游玩,去看看大哥。大哥你好久没见了吧,还有平儿宁儿,都长很高了。” “大哥为官身,不能离开,否则就要关监狱。你就当瞧瞧大哥,说不定那什么乱兵只是昙花一现,等太平了,咱们就回家了。” 庄绍耀眼珠子一转,转变了劝说的方式,继续道:“南边比北方更繁华,人也更多。娘你长这么大出去玩过吗?爹去过府城,你去过吗?要不要趁此机会去南边游玩游玩。” 沈母竟然诡异地心动了。 但是她很快清醒过来,笑道:“我都老了,去玩什么,呆在家里就行。” 庄绍耀见状,更加起劲儿地说起江南的风景来。只要娘同意了,爹也就能同意了。 庄绍耀的嘴说得沈母心驰神往起来。 “不是长住,家里太平了,我就送你们回来。” “你和大哥多少年没见了。” “一辈子没出过府城,趁着年纪,出去见见世面,回来也能和老姐妹说道说道。” 沈母意动,但还是摇头道:“不去,那得花多少银子?” 庄绍耀立马给她算了笔帐,算出的钱比沈母想的还低。 “这家里我做不了主,回来问你爹。”沈母抵不住,最后咬牙道。 “爹肯定是同意的,南边有很多大儒,我现在的师傅学问也极其好。”庄绍耀见母亲松口,笃定道。 第42章 劝说 ◎事情僵持在这里◎ 庄绍耀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一说出来,父亲为了安全考虑,就会带着几家人跟着自己前去南边避祸。 然而实际上,即便他把大哥的书信拿出来,庄进想也不想一口拒绝。 “我走了,家里怎么办?按你哥的意思,咱家必定要到南边长住,观音庙的学堂怎么办?家里的土地宅子怎么办?到那边没地没房咱们怎么生活?” “按你大哥的意思,把你姐家、你舅家、曹家还有苏家都接过去,他们为什么要抛家离乡跟着你去江南?” “你舅和曹家还好说,人口少。你大姐上有老下有小,跟你去不带父母就是不孝,他们带上父母,说不得要带上兄弟妯娌,你大哥供养得起吗?他们到了南边活不小去,该怎么办?” …… 庄进的一席话说得庄绍耀抬不起头,他想得太简单了,现在连爹爹都说服不了。 沈母见儿子低垂着头,浑身笼罩着低落的气息,劝道:“得了吧,你放过耀儿,他也是一腔好心。得知危险,只想着自己,不想父母,遇见这样的儿子,你就高兴了?” “耀儿是个好孩子,他让你去南边避祸享福,你不去就算了,怎么还骂起人来呢。” 沈母朝庄绍耀道:“你爹就是驴脾气,你不必搭理他,娘知道你的孝心。” 庄进闻言,暗自愧疚说话太重,儿子刚刚千里迢迢地回来,打算心急火燎地要带自己避祸,结果就被自己说了一通。 他叹了一口气,道:“吃完饭,你早早去歇息。这事情大着呢,等明日我们几家一同商议。” 庄绍耀蔫蔫道:“好,爹,大哥说乱兵……势如疾风,你要三思啊。或者你要是放心不下,就当去南边游玩,看看大哥。” “浑说,我手底下一摊子事,怎么有闲心去游玩。吃完饭,你去睡觉,”庄进道。 庄绍耀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垂下头,劝动娘的说辞被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沈母瞪了一眼庄进,撕一只鸡腿给儿子,安慰道:“别听你爹胡说,他以为自己是中心,这村里离了他就不转了。耀儿,你瘦了,多吃些。” 天色昏暗,屋内点了灯,黄色的灯光洒在饭桌上。虽然是晚饭,但相对于农家却是很丰盛:一只烧鸡、一盆火腿豆腐汤,一碗炖肉,一碟炒时蔬。 /:. 庄绍耀被母亲这么一安慰,精神又高昂起来。他一边吃,一边道:“我这是抽条长个子,而不是瘦了。” 沈母一脸欣慰,道:“也黑了,瞧着怪壮实。” 庄绍耀道:“路上晒的,这还是坐在车厢内,我本来想骑马回来,但是大嫂阻止了我。” 说罢,他冲庄进卖可怜道:“爹,看在我和大哥这么捉急的份上,你好好考虑,要不要去南边。” “吃你的饭。”庄进道:“食不言寝不语。” 庄绍耀哦了一声,低头扒饭。 沈母瞪了庄进一眼,一边给儿子盛汤夹菜,一边对庄进道:“别吵了,别吵了,孩子在路上奔波了一个月,能让孩子安安生生地吃上一口热饭吗?” “还是娘你对我好。”庄绍耀赞道。 沈母道:“吃你的吧,这碗炖肉好吃,肉炖得软烂,又香又好吃。” 庄绍耀夹了一筷子吃,连声称赞。母子间的温馨似乎要把庄进排除在外。庄进夹了鸡头啃着,静静地听两人说话。 吃罢饭,庄绍耀被赶去睡觉,只留下夫妻二人对坐无言。 灯光摇曳,两人的影子几乎盖满了半间屋子。如今天热了,到了晚上,这热意也不曾退。 “你想不想去?”沈母问庄进:“光儿和耀儿都是实诚人,你若是不去,他们只怕寝食难安。” 庄进唉声叹气道:“家里走不开啊,我心里打算要在观音庙教一辈子学生。” “再说了,现在去江南,就能安生吗?”庄进又道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又不是年轻人。” 沈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年龄不大,何必说丧气话?要我说,观音庙的事情也好办,出钱雇个童生或秀才来教学便是。” 庄进欲言又止道:“咱们走了,兰儿她一家呢?她必定走不了,好不容易生活过热乎了,怎么那么容易就能走的?江南开销大,站不稳脚跟回来,要地地卖了,要房子房子没了,谁愿意去啊?” 沈母也跟着叹气,嘴里骂道:“贼老天,简直不给人活路了。朝廷去剿匪的人都是废物吗?” 庄进道了一句:“慎言。这几年咱们家尚好,但你看看村里的其他家都怎么样?哪家不是勒着裤腰带日子?苛捐杂税多如牛毛,饷银一年比一年重。” 沈母最后道:“明天,他们几家要过来了,咱们商量个章程。” “唉,不知道绍儿什么时候回来?还有宗儿?绍儿和宗儿无信,只怕弟弟和曹家都不甚乐意去。”沈母起身去洗漱,嘴里念叨道。庄进不由得也担忧起来。 昨日几家都收到董家兄弟送来的书信,听说在南京的庄绍耀回来了,这是他捎回来的家信。 众人忙看了,结果里面竟然是庄绍光力邀众人来南京的话,并没有提到河南的事情。 第58章 几家都不明所以,第二日一大早吃过饭就早早过来了,一同聚在庄家,看起来是为庄绍耀接风洗尘。 庄进托人代自己给学生上课,留在家中招待众人。庄绍兰一家、沈舅舅家和曹家离得近,几乎前后脚赶来。 众人寒暄,沈母将从南京捎回来的伴手礼分给诸人。 庄绍兰问出众人心中的疑惑,道:“大哥给我写了信,没头没尾,说是帮我夫君在南京找了活计,要我们一家过去。” 沈天明道:“我也是,但是说接我们去南京玩。绍儿在京师,我们去南京做什么?” 曹员外附和沈天明的话:“姑爷和姑娘都和绍祖侄子在京师,我们去南京做什么,难道姑爷外放去南京做官?姑爷好像是散馆了。” 庄进的目*光扫过众人,不知道要如何说。国人多安土重迁,别说他们,就是自己也不想离开家乡,但是老大考虑的问题确实不能不慎重。 “苏山长估计今日过来,到时候一起说。”庄进道。众人心中不觉纳罕。 阿宝经常给曹家二老寄信,信中无话不谈,曹员外之前听过要搬家去南边的消息。他以为是杞人忧天,现在真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他们两个老的不怕什么,倒是担忧闺女和外孙。曹员外和曹夫人对视一眼,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庄进没解释,庄绍耀心里憋着。众人略过这个话题,问起庄绍耀江南的风俗人情来。 几个女眷跟着沈母去准备饭菜,他们来的时候或带了蔬菜生肉或在街上买了熟食,这一顿饭倒是好整治。 大约半晌午,苏山长坐着马车赶回来了,看见众人皆在,开口说自己来晚了,要致歉。 庄进笑道:“不晚不晚,你路途远,想必是一大早就过来的。” 苏山长寒暄了几句,又考较了庄绍耀的学问,最后才问:“乱兵过河南那事是真的?” 庄进惊讶了一下,随后点头。沈天明等人听到这话脸色一变,急问:“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也没个消息传过来?” 苏山长道:“大约两个月前,不过离咱们远,消息不通。” 庄进道:“耀儿带回光儿的信,光儿担忧河南不太平,就让咱们几家跟着耀儿去南边。” 苏山长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光儿的心意我领了,就不去南边了。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路途颠簸,且家中儿孙繁茂,此去不易。” 庄进沉默了一下,叹气道:“我也是这么想。” 庄绍兰夫君陈长年,道:“内兄说给我在江南找了事,我是想去,但是若要搬去江南居住,将父母放在家中,我不能去。” 庄进心疼女儿,劝女婿道:“把你父母也一起接上。” 陈姐夫摇头笑道:“岳父和内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父母年纪大了,只怕不能离家。” 曹员外道:“我们没和姑爷姑娘说一声,若是姑娘回来了,找不到人该如何是好?” 虽然兵祸临门,让众人心情焦虑,但是家不是轻易能离开的呀?各家有各家的顾虑。 庄绍耀听闻傻眼了,照这个架势,只怕他连一个人都不能带到江南? 事情僵持在这里,但是庄绍耀读书仍要继续。 := 第43章 沈绍祖 ◎或许事态已经控制了◎ 苏山长坚决表态不去,庄绍兰和夫君说要留在家中照顾父母,舅舅和曹员外要等在京师两兄弟的消息,而他爹也一直没松口。 事情僵持在这里,庄绍耀想劝的人一个没劝动,想带走的人一个都不愿意。 他自己反而被爹爹和苏山长压着读书,为一个月后的录遗考试做准备。 庄绍耀这次回来,本来打算是直接接了家人就走,而不是回来考科举啊,真是人生无常啊。 庄进脸色严肃道:“你把监生的文书都带回来了,正好能参加考试。” “我才十六岁,还小呢。”庄绍耀辩解。他若参加秋闱,至少要等到八月下旬才能将家人带走。 庄进摇头道:“我不指望你这场能考上,但是你必须认真考试。” 庄绍耀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开始和爹谈条件,道:“我若认真备考,爹你能不能给观音庙找个老师?” 他爹放心不下观音庙的那群小孩,既然这样不如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也免得他爹之后再以此为借口。 庄进闻言一愣,沉思半响道:“只要你通过这次录遗考试,我就找人。” 庄绍耀开心道:“那一言为定,爹爹可不许骗我。还有爹,苏山长认识的人多,你托他时刻盯着乱军。现在或许事态可控,若到不可控的地步,咱们也好早做打算。” 庄进叹了一口气,道:“已经说了,都在时刻盯着呢。你一个小孩,担忧这些做什么?” 庄绍耀抬起脸,认真道:“大哥叫我回来,就是把你们托付给我,我必须把你们安安全全地交给大哥。” 庄进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道:“你这小孩想太多,我们一个个大人,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还用你操心?” 庄绍耀不满道:“我已经长大了,爹。” “去看你的书。”庄进说完这句,就离开儿子的书房。 出了院子,他抬头眺望远方,眼睛微微发红,心中嗔道,这小孩爱操心的模样不知道像谁? 他们这些大人难道就不知道战乱的危害,之所以不走,主要是因为事态未名。 乱军多是土鸡瓦狗之辈,古往今来历史上能打出头的也不过是几支军队罢了,被朝廷旋即扑灭的数不胜数。 圣上虽然优柔寡断,用人又疑,但总比前个皇帝好得多,是个守成之君,国家还是有希望的。 不独庄进这么想,苏山长也这么看,他比庄进的消息更灵通。 但庄绍耀不理解,看完书写完文章只余,不免焦虑。但欣慰的是,他爹终于有了动静,慢慢寻找合适的塾师 时间流逝,突然庄家来了一个人。 沈绍祖也提前回来了,回来的次日就和父母来到庄家探望。 兄弟久别重逢,见面格外热情。庄绍耀和沈绍祖拥抱着,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欢快地叫着。 “你怎么也长高了,我还以为能超过你呢,结果又被你赶上了。” “谁不这样想呢?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偷偷吃了什么好东西,才长这么高?” …… 两人打闹一通,才说起了正事。 沈绍祖对着庄进和沈母心里还有些别扭,但能装着面色如常,道:“二哥让我提前回来,也是因为知道乱兵进河南的消息。” 庄绍耀眼睛一亮,凑到沈绍祖身边,期待道:“二哥也是让你把爹娘舅舅们带到江南吗?” 沈绍祖点头,庄绍耀大喜认为找到了盟友,转头对爹娘说:“看,不独大哥和我这样想,二哥也是这样想的,咱们收拾东西走人吧。” 庄进这些天被庄绍耀劝得耳朵都生茧子了,略过三子,看向沈绍祖,问:“宗儿还有其他的话吗?” 沈绍祖顶着庄进严肃的目光,道:“二哥说事态未名,现在朝廷派出去镇压的将领是一位悍将,说不定能剿灭乱兵。” “姑姑和姑父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观望一段时间。” 庄进闻言点头,心中一松,道:“宗儿的消息比光儿的更准备和及时。天明,你怎么看?” 沈天明道:“家里产业都在桃花镇上,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走,我想着先听宗儿的意见,观望一段时间。” 庄进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不过手头上的东西该准备还是要准备一下。” 不待沈天明回复,庄绍耀就立刻出声道:“爹,你还是信我和大哥的。” 庄进道:“绍儿也要参考科考?” 沈绍祖点头,庄进道:“你们许久未见,一起去书房里交流交流学问。” 说罢,庄进将两个小的赶回书房,自己和沈天明商量起以后的打算。 庄绍耀和沈绍祖回到书房,谈论起这个事情。 庄绍耀郁闷道:“我就是接他们回南边的,现在我也留在这里了。” 沈绍祖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你呀,大惊小怪,朝廷虽然有问题,但祸不至此。瞧瞧,你变得和惊弓之鸟差不多。” 庄绍耀拍开沈绍祖指着自己笑的手,郁闷道:“你呀,你就等着看吧。我就怕未雨绸缪变成了临机果断或者深陷泥潭。” 沈绍祖道:“大哥未免思虑过远。即便爹娘和姑姑姑父明白大哥的苦心,但是家里不到危急的时刻是不想走的。” 庄绍耀叹气,想了想,道:“我宁愿我自己是杞人忧天。” 前头花厅里,庄进和沈天明除了讨论铺子等不动产要如何处理,还在商议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沈绍祖的婚事。 若将来事态糜烂,他们几家必定是要走的,但是叶素云怎么办? 第59章 叶素云已经和沈绍祖订婚,到时一起带走是名分未定,留下来更是不放心,不如趁着现在赶紧把亲成了,到时也好办。 沈舅母在厨房帮忙,嘴里说道:“现在成亲,他们年龄都小,但是没办法,将来要真有事,就怕来不及,铸成大错,后悔就晚了。” 沈母认真听着,问:“你说的有道理,云儿我瞧着是个好姑娘。叶家怎么想?” 沈舅母道:“他们能怎么想?云儿这些年一直在沈家陪我,他们乐得省了每个月的口粮。” 沈母道:“叶家没什么意见就行,只是云儿还小,身子没有长成,不宜过早生子。” 沈舅母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等两人长两三岁再圆房,现在不过是争个名分而已。” 姑嫂达成一致意见后,就开始说起筹备婚礼的事情。 作为当事人的沈绍祖竟然在全家商议完才知道这个事情。 他开心中带着一丝茫然,他真的要和素云成亲了吗? “那还有假?我要不是备考录遗考试,说不定就住在这里帮你了。”庄绍耀难得出门一趟,看着一脸恍恍惚惚的沈绍祖,笑着冲他的胸口捶了一拳。 沈绍祖回过神,道:“啊……你备考得怎么样了?” 庄绍耀叹了一口气,道:“就那样,题应该不会太难,苏山长托人送来历年试卷,让我做完交给他批改,我现在手臂和胳膊都疼着呢。” “今天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你可不要说些晦气话,惹得我又想起那些枯燥的试卷。”庄绍耀说着,左右张望,竟然没找到聘礼。 沈绍祖见状,指了指后院,道:“还是我陪你去吧。” 二人来到后院,只看见地上摆着各色聘礼,上面贴着红纸,绑着红布,进去一看都是些酒水点心吃食以及绢布首饰之类。 仔细一算,大概只有二哥下聘的一半。但这一半对于桃花镇而言,也算是一份较为丰厚的聘礼。 “阿爹本打算要比照二哥,但是阿娘不愿意,说即便再多的聘礼也是填了不见底的窟窿,大体不错就行。省下来的钱换成银票,等云姐姐过来给她做私房钱。” 沈绍祖见无人,便小声与庄绍耀解释起来。他俩自幼无话不谈。 庄绍耀点头道:“以后用钱的日子多着呢,好钢用到刀刃上,舅妈想得再周全不过了。” 沈绍祖道:“所以爹也同意了。不说我了,你呢?我比你还小,下个月就要成亲,你怎么样?或者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 庄绍耀抬脚要踢沈绍祖屁股,沈绍祖往边上横移一大步,躲开了,骂道:“没大没小,我可是你哥。你对我尊重些,不然……” “不然怎么样?大哥和二哥都不在家,根本没有人罚我。”沈绍祖笑嘻嘻道。 这还真是个问题,舅舅一家对绍弟极为溺爱,父亲又不便管教沈绍祖,算下来还真有没有人能够管得住他。 但是庄绍耀可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他的笑容中带着十足的兴味和幸灾乐祸,道:“不然,我把你的黑历史告诉弟妹。” “哈哈哈,你就等着弟在妹面前丢人吧。”庄绍耀一边笑,一边往外跑。 “那你最好把这次录遗考试过了,不然我就要使劲地嘲笑你。”沈绍祖在背后追打。 两人到了前厅,差点要撞上沈舅舅。沈天明忙避开,道:“你们都是大人了,还像小时候这么贪玩。快别闹了,让人看见不好,马上就要去叶家下聘了,不许再胡闹了。” 沈绍祖听到这话脸上泛起红晕,庄绍耀依旧嘻嘻哈哈说了一句:“知道了。” 汝县这边的习俗是下聘由男方的长辈出面,而非男方自己出面。所以当熙熙攘攘的人都走了后,只剩下沈舅母等几个亲近的女眷以及庄绍耀沈绍祖兄弟。 庄绍耀在沈家吃完饭,就和父母回到庄家,继续温书。半个月后,庄父和他一起去府城参加录遗考试。 万幸,庄绍耀有惊无险地过了。 他考试之前惴惴不安,这一年来他终究没有正经学习科举时文,且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只在考前一个月突击了一下,没想到竟然考上了。 庄绍耀还发现自己写文章时,比以前更加得心应手。他在心中猜测,难道这就是马先生教导的功劳? 他教的是文学之道和为人之道,世间学问殊途同归,懂了文章章法,便是科举时文也是能通用的。 西北边竟然没有消息传来。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或许事态已经控制了。几家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重要的事情,则是沈绍祖的婚礼。沈绍祖虽然早就知道他与素云姐姐结为连理,但没想到这么快。 他的心跳得砰砰作响,就像一把鼓槌在不停歇地敲打他的胸腔。 庄绍耀做了男傧相,要为亲爱的弟弟排忧解难,帮助他娶得美人归。 想到此处,庄绍耀便挺直腰背,准备要为弟弟扫除一切障碍。 第44章 秋闱 ◎一切从简!◎ 刚到下午,庄绍耀就已经晕晕乎乎地倒在床上睡起来,临睡之前,他还在想,以后绝不要成亲了,即便成亲也要一切从简。 一切从简! 他一大早被拉起来盥洗,耳朵里满是成亲的禁忌,这也就罢了。出门迎亲,被女方百般刁难,又是挨打,又是作诗。 天知道擅长作诗的并不是他,而是小弟。 迎回来后,他被抓来替小弟喝酒,喝得迷迷糊糊,连饭都没吃几口,就倒在床上睡去。 醒来后,天色已经黑下来,白日的喧嚣已经褪去。他扶着脑袋起床,推门出去,只见娘和舅妈,还有新上任的弟妹,正往屋里端饭。 沈母瞧见他,笑道:“快去洗把脸吃饭。” 沈舅母人逢喜事精神爽,笑着埋怨说:“那些人也真是的,竟然拉着你灌酒。” 庄绍耀应了声,洗了脸,果然清爽许多,来到屋内,只见爹、舅舅和小弟都已落了座,自己也跟着坐下。 舅舅沈天明嘲笑几句庄绍耀酒量,沈舅母笑说:“快别说,忙了一天,都饿了。素云,别客气,就如往常一样。” 新嫁娘叶素云满脸羞红,低头道了一声:“是,娘。” 听到儿媳改口,沈舅母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连声道好,又招呼众人赶紧用饭。 庄绍耀余光瞥见沈绍祖给叶素云夹菜,低头一笑,吃起自己的饭。这家伙年纪虽小,却能提前一步,可见是有原因的。 吃罢饭,因天色已晚,庄家都歇在了沈家。叶素云年纪尚小,与沈绍祖分房而睡,等过两三年再圆房。 沈母和庄进躺在床上,白日的欢笑在夜间沉寂下来,两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 “睡吧。”庄进对沈母道。当年送走绍儿就预料到有这一天,现在纠结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母仰面躺着,说:“绍儿今天很开心。”庄进听了,默然无语。 次日一大早,两家又早早起来。本地习俗,婚宴需要宴请三天,今天是第二日需要宴请男女双方的男性亲眷,又称谢媒。 吃罢饭,男方亲眷将新娘接走,待第三日送回来。连续忙了五六天,才将沈绍祖的婚礼忙完。 忙完之后,苏山长将两人接走暂入书院学习,准备乡试。 路上,庄绍耀郁闷地对沈绍祖说:“我也就罢了,你是新婚,怎么也要去?” 沈绍祖年轻面皮薄,听到这话,道:“什么新婚不新婚,举业要紧。” 庄绍耀嗤笑一声,扒开车帘往外看,忽然想起大哥交代的事情,叹了一口气:“咱们两个劝都劝不动爹和舅舅,要真来了乱兵,只怕想走就晚了。” 沈绍祖叹气道:“乱兵是未来的事,但说眼前,就不大好。我回来几日,街上人烟萧条,赌场妓院都开了几个,大家日子越来越艰难。” 庄绍耀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想到大哥的处境,不由得泄气,大哥年龄才干正当年,反而被闲置一边,他们二人就能力挽狂澜吗?不由得泄了气。 沈绍祖眺望远方:“国朝立国二百六十余年,北有辽患,西北又有乱匪……”气数将尽了。 君是守成之君,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只怕是苟延残喘而已。几乎有见地的官员都在担忧国祚,有识之士也在努力,但这份努力又耗于党争。 越了解这样的局面,越感到失望。不说庄绍耀,就是沈绍祖早先的志向也都发生了动摇。 小小年纪的两人,说到这里,脸上都挂着忧愁。庄绍耀长叹一声,对沈绍祖笑道:“开心点嘛,如果真到了万一的地步,我们还年轻呢。” 沈绍祖伸手打了庄绍耀一下,苦笑道:“这也算优点吗?”庄绍耀不语,两人你捶我一下,我拍你一下,气氛又变得活络起来。 来到东山书院后,苏山长并几位师长热情地为两人辅导举业,期待能达成一家三进士的美谈。 过了两月,开封府下发告示到各县县衙,八月中旬照常举办秋闱。 第60章 庄家送秀才考试是做惯了的,庄进和沈天明,带上两个仆从,将二人送到府城。 庄绍耀瞥见沈绍祖腰间联科及第的荷包,朝他揶揄一笑:“你可要好好考试,不要辜负了……你妻子的好意。” “滚!娘和姑母也给你做了荷包,你怎么没带?”沈绍祖道。 庄绍耀拍了拍包袱,笑道:“都在里面呢。” 谁参加秋闱,不带个联科及第的荷包,求个好寓意? 在外驾车的董大,听到里面说什么及第,喊了句:“三爷和四爷都能考中哩!” 庄绍耀从车里探出头,笑道:“借你吉言。董大哥,咱们还有多久能到府城?” 董大咧嘴一笑:“还有一天,三爷四爷别担心,这路我熟着呢,两位爷一定能像大爷二爷那样一举中魁。” 庄绍耀叮嘱说:“路上看着点。”“好嘞。”董大喊道。 庄绍耀回到车内,靠着车壁坐着,忽然听见沈绍祖默念《四书》的内容,无奈笑了笑,自己也闭目回忆起书中的内容。 未来不知如何,但多一个功名,多一份保障。 晓行夜住,一行来到开封府,与东山书院的师长同窗汇合后,一起住下,等待考试。因着师长约束,几个考生都闭门学习,一应诗酒宴会都没敢参加。 庄绍耀和沈绍祖这两个小的,更是连番被师长和爹爹舅舅嘱咐。 旁的杂务不用秀才担忧,师长们都办熟了。有第一次参加秋闱的弟子赞道:“多亏有了夫子和山长们,不然到了府城就是两眼抓瞎。”众人都跟着附和感慨。 过了几日,庄绍耀等人被送进考场,开始熬油似的考试。 庄绍耀虽参加过秀才考试,但那是考一天就放出来,不像现在三天一场,坐在狭小的号房内,伸不直腿,展不开臂,吃喝拉撒全在号房解决。 若不是有入仕的好处在前面吊着,只怕没有人愿意来考试。 九天过后,秀才们一脸疲惫地从考院出来,庄进等人赶忙接了儿子回到客栈,让仆人提水伺候他们盥洗。 庄绍耀和沈绍祖洗完就睡去,连饭都未吃,一觉睡到第二日天色大亮。 醒来吃罢饭,二人才有活过来的感觉,又被苏山长叫去把文章默下来,顿时又有了一种想要死过去的感觉。 庄绍耀和沈绍祖面对面坐着,伏案默写,只是写着脸色变了几变,频繁闪过懊恼后悔的神色。 写完,庄绍耀松了一口气,又立马提起来,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道:“我要完了,肯定中不了。” 谁知沈绍祖也是一脸忧伤,跟着趴下,道:“我也是。” 庄绍耀突然感觉好了那么一点,绝不是因为兄弟和自己考得一样不好。他还是盼着兄弟能考上举人呢。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把你的卷子带上给山长。”庄绍耀道。 沈绍祖爬起来道:“当然去,早死早超生,二哥也说了,我这回考试大概率不会中,涨涨见识而已。” 说罢,二人结伴拿着卷子去找苏山长,苏山长面前站了好几位师兄,等着评审指点。两人只好等着,众人心情都不大好,只以颔首微笑打招呼。 庄绍耀见人多,想去找其他夫子,但想了想,便停住脚步,继续等着,顺便听山长对师兄们的评价。 他等了许久,直到腹中饥饿才轮到他。这时庄进进来笑道:“先停停,吃完饭再看,都已经写出来了,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苏山长起身,活动僵硬的身体,对庄进叹道:“老了,不如年轻时那样精力充沛。”说罢,他对未点评的几人道:“先吃饭,吃完再点评。” 临到头,又搁置,庄绍耀松了一口气,却又添了几分焦虑,扒了几口饭。 饭后,苏山长接过两人的卷子,中肯了提了一些建议,只是听其话味,只怕这科无缘。 庄进闻言心中略微失望,还以为两个小的,能像老二一样一举中魁,不过又立刻缓过来,耀儿和绍儿不过十五六岁,将来有的是机会。 于是便安慰两人道:“可见是你们的学问不扎实,你大哥二哥都说了,这次考过后,等什么时候学扎实了,什么时候再考。” 庄绍耀和沈绍祖蔫蔫地应了。 虽如此,但是几人还是等到放榜后才回去,一看果然落了第。意料之中,无可奈何。 别人头发花白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更何况更高一级的举人?这么一想,庄进几人都宽了心。 众人回到家中,庄绍耀和沈绍祖得了闲,又考虑起搬家去南边的事情来,劝了几次,庄进等人皆搪塞。 若说二人刚回家中时,庄进和沈舅舅有几分意动,但现在是一点意动都没了。 乱兵说是进了省,进了几个月,还没有消息传来,想必早已被剿灭。 过两日,突然有消息传来,说是乱兵攻下了几地。庄家几人的心思瞬间悬起来。 庄绍耀更是劝说爹到江南去避上一避。庄进拿不定主意,叫来曹员外、沈天明商议事情。 【作者有话说】 首先,先向订阅这本书的小伙伴们道歉,一直未更到今日。 这本书的背景设置在明末清初,本意是想写一个逐渐兴盛的普通家族在乱世中求生的故事,但是却因种种原因不太好写且也有点下不去笔,故而一直拖延到今日。但想想还是无论如何要写完,以后本文周更,很抱歉,也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 第45章 回南 ◎还真是犟不过,庄绍耀心中道。◎ 兵祸未至,人人抱有侥幸之心,能遇见未来之人少之又少。 曹员外因女儿在京师,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既然避祸,不如去京师,天子脚下,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话说得有理,若是京师不保,那就是天下大乱了。 沈天明安土重迁,人离乡贱,他又不如曹家有钱,若去江南少不得要靠着姐夫和外甥们帮衬,面上和心里都过意不去,不免有些踌躇。 庄进则舍不得父祖辛苦置办的家业,也放心不下族中,顽固异常。 庄绍耀和沈绍祖一个挨一个地苦劝,说得喉咙冒烟。 沈绍祖对曹员外道:“二哥和二嫂临行之前叮嘱我,务必将二老带到江南。京师确实安全,但现在路上乱得很,流民和饥民都往京师赶,实在不安全。” 庄绍耀对沈天明说:“我从小在舅舅家吃,在舅舅家喝,在舅舅家住,在舅舅家玩。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舅舅舅妈拿我当自己的孩子一般,若舅舅在家,我这就是不孝啊!” 劝完二人,庄绍耀和沈绍祖又一起劝庄进,磨破了嘴皮子,庄进只有一句话:“若是乱兵来了,我组织乡亲们抵抗。” 庄绍耀和沈绍祖劝不动,有气无力,双双瘫坐在椅子上,不想再说一句话。 人心不齐,无可奈何啊! 庄进自己不走,但他却赞同两个小的去江南。一来,若真有兵祸,也能避开;二来,跟着长兄读书,将来也能一举中魁。 好在九月份,京师和江南各来了一封信,再劝二老去江南避祸。庄进还是没劝动,反而劝说让二人去江南,其他几个长辈都觉得有理。 庄绍耀和沈绍祖见状只好歇了心思,二人私底下嘀咕,不明白为什么老爹(姑父)执意不愿意离开家。 事已至此,老人不愿走,他们二人也渐渐没了离开的心思。庄绍耀和沈绍祖暂去了东山书院读书。 读书不能停,学无止境啊。 二人心中隐隐担忧,乱世之中学问又有多少用处呢? 曹员外竟然重金聘了一位武教头,要教他们骑马射箭打拳。庄进等人感激不已。曹员外捶着腰道:“我们老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了,他们还年轻,你们万不要推辞。” 庄进再次谢过,笑说:“我岂是那等不知变通的人?你对小辈的拳拳爱心,我都看在眼里呢。” 曹员外笑起来道:“只不过一些心意罢了。”他庆幸结了一门良善的姻亲,不仅姑爷孝顺,连姑爷的兄弟都将自己当嫡亲的长辈尊重。 外面的消息纷杂,一会儿说乱兵胜了,一会说乱兵败了,直教人心里七上八下。 过了年,汝县托天之福一切平安,但是老天却不做好,一冬未下雪,正月里才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 庄进和曹员外这两家土地大户,唉声叹气,都期盼着下雨。 雨未下来,庄绍耀的师父和大哥来了信,催他回江南学习。大哥和二哥都在外,家中父母年纪大了,局势又不安稳,庄绍耀不想去。 本以为父亲能同意,没想到庄进却极力反对他留在家中,道:“我和你娘腿脚都好,不用你在家中,举业要紧。再者,你在江南,还能帮你大哥跑腿做个事。” 庄绍耀坚持道:“大哥精力好,一人就能做好多事,用不着我。” 车马不便,外面传来的消息似是而非,庄绍耀终放心不下爹娘和家中的长辈。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庄进劝庄绍耀了。 第61章 庄绍耀悄悄和庄进请来的说客沈绍祖,道:“我才不顺了爹的意,当初我劝他嘴皮子都快要磨破了。现在轮到他磨破嘴皮子了。我才不去江南呢。” 沈绍祖端着热茶笑起来:“是谁说江南好风光的?” “你。”庄绍耀笑嘻嘻道。 沈绍祖:“你知不知道我是来劝你的?” “知道,但我知道你也不同意我走。咱们没什么事,是不会分开的。”庄绍耀道:“咱们午后一起去钓鱼吧。” 沈绍祖:“不去。还有我确实是来劝你去江南的。我留在家中,照看几位长辈,你去江南帮大哥。” 庄绍耀神色一变,摇头说:“不行。家中人多,你哪里能照看得来?” 沈绍祖道:“你去吧。北边的局势好些了,有南边的赋税在,或许只是我们想多了。跟着大儒好好学,到时一举中魁。” 庄绍耀撇嘴道:“你说谎。” 沈绍祖笑道:“你难道犟得过姑父?” 还真是犟不过,庄绍耀心中道。 沈绍祖和他分析起来:“大哥会被起复,但起复的时机恐怕比较急,那时大哥必以国事为重,匆匆离去,大嫂和两个侄儿要你照看。” 庄绍耀听了默然,长兄如父,大哥对家中的兄弟无私,大嫂从未说过什么闲话。 沈绍祖又道:“这里是咱们家,乡邻亲友都在这里,若真遇到什么祸事,不过舍些钱财罢了。大哥与大嫂在外面,举目无亲,需要你张罗。” 庄绍耀想了想,最后只得道:“我去。” 沈绍祖劝通他后,喜笑颜开,揽住他的脖子道:“来之前,我给姑父夸了海口,他本不信,这下信了。” 庄绍耀没好气地推开沈绍祖的胳膊,郑重道:“家里交给你了。” 沈绍祖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去就是。” 于是,庄绍耀在天气稍暖些,就带人去了江南,可怜那个武教头的功夫,他只学了一点皮毛。 人家妻儿老小都在汝县,不愿去江南。 庄绍耀算是走惯了去南边的路,只是一路往前,所见皆萧条,安居乐业者少,面有菜色者多。 过了淮河,村落市镇的情况才好些,只是街上多了不少流民乞丐。 一个多月后,庄绍耀到了南京,回到家中,正巧大哥休沐在家。待庄绍耀洗漱完后,兄弟相见,欢喜异常。 庄绍光自然问起长辈们不来南京的原因,信中说得不详细。庄绍耀一一说了,末了道:“我看咱爹犟得很,不想离开家。” 庄绍光闻言立刻呵斥道:“不可乱说话。”说完,叹了一口气,又道:“只能如此了。” 说罢,又考较起庄绍耀的学问。庄绍耀在家没怎么学,又一心扑在练功上,再加上一路奔波,回答起来支支吾吾,庄绍光眉头皱起。 良久,他叹道:“从明日起就开始读书,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仅你师父吩咐的课业要做,我叮嘱的也要做,不可懈怠。” 庄绍耀:…… “谨遵大哥吩咐。”庄绍耀不情不愿道。 突然庄绍耀想起一事,道:“大哥,你能请个武师傅吗?教我和 平儿和宁儿。” 庄绍光不是迂腐之人,想了想,道:“这个需要慢慢寻访。”庄绍耀听了,高兴道了谢,从怀里掏出五百两银票给大哥补贴家用。 “哪里弄来的银子?”庄绍光问。 庄绍耀道:“爹给的,里面有曹伯伯的三百两,舅舅的五十两和爹的一百五十两。” 庄绍光沉吟了一下,接了道:“我这里能腾挪出银子,这些银子我想办法托人带回家,或者……”他刚想说寄给老二,一想只怕他们不缺钱。 庄绍耀道:“爹他们就知道你会这样,曹伯伯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现在世事艰难,若是遇到说得上的朋友有难就帮上一帮,钱不多就不用寄回来*。” 庄绍光闻言,想起生活困顿的几个同僚和朋友,遂叹息道:“我在外劳几位长辈操心了。” 庄绍耀笑起来,但一想到将要到来的课业就忍不住龇牙咧嘴,要有苦日子过了。 第46章 黄巧 ◎不知黄姑娘名讳,唐突了黄姑娘,实在该死◎ 庄绍耀就此在金陵留下,日日跟着马先生学习。 翻了年,北方的局势却不见好,匪患剿灭复起,家人分居两地,一颗心悬着始终不能落下。 庄绍光在这年秋天,又派庄绍耀北上,接亲人来金陵安家。 庄绍耀这次回去,秋风瑟瑟,路上所见比上次更加萧条,朝中摊派饷银,穷苦之家无钱缴纳只得卖儿鬻女。 白日行走,只见村落破弊,不见炊烟,但城中朱门内笙歌依旧,不免心生悲凉。 大哥有才有德,又有一腔忠心,闲居金陵,不见拔擢。今年春上有一道旨意下来,调他回京任职。然而两日后,又追来一道旨意,改了前旨,仍旧在江南任官。 就连大哥这样的忠心体国之人,也不知要说什么话了 一个多月后,庄绍耀回到家中,又提举家搬往江南之事。 灯光摇曳,映出庄进额头的皱纹,他沉默半天,问道:“北方攻破,逃往南方,若南方被攻破,该逃往什么地方呢?你难道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庄绍耀听了,忽然脊背上一寒,忍不住打了冷战,勉强笑说:“爹,朝局不会糜烂至此吧。” 庄进抬头,灯光在眼睛里跃动,那里蕴着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的智慧。 “不走,我决定不走。告诉你大哥,我不会离开这片土地。”庄进坚定地说道:“在这片土地上,我或许能活,但离了这片土地,我会死。” 庄绍耀的年纪太轻,经历太少,着实难以明白庄进的话,并将其归为固执,又劝了两句,但却如一阵风刮过庄进的耳朵,并没有起什么用处。 庄绍耀在家住了一个月,无功,且又被庄进催去金陵读书。 “爹,你不想离开这里,难道我就想离开?”庄绍耀明显有些不服气。 庄进说:“你年纪小,就像种子,在什么地方都能生根发芽,不像我和你娘。” 沈母伸手给庄绍耀理衣裳,理完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端详,说:“你长大了。我在信上与你大哥说了,你的婚事由他做主,若是碰到合适的就直接定下。” 庄绍耀说:“大哥选的,我不一定喜欢。我要自己选个称心如意的妻子。” 庄进喝道:“又说胡话了。” 沈母则笑说:“小夫妻情投意合也重要,若是夫妻不睦,今日打明日吵,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庄进一顿,说:“你就疼他吧。” 庄绍耀笑了一声,行囊已经收拾妥当,正要走,就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原来是沈绍祖带着家人过来送他。 沈天明笑说:“幸好没来迟。”他说着便把打包好的酱菜、糟货和腌货给庄绍耀装上,说:“这些东西热一热就能吃。” 庄进要推辞,沈天明按住他的手,说:“穷家富路,宁愿路上累些麻烦些,这些吃的都要带够。你不用去,让绍祖送他。” 沈绍祖亦笑说:“我来送他,送到府城。”原本是庄进驾着自家的骡车送他到府城,在府城的车马行雇一辆大车驮行李。 庄进见沈绍祖这么说,便说:“也好,你与董三一起去。” 庄绍耀一把搂住沈绍祖的头,两人头碰头,只听庄绍耀低声说:“家里交给你了。” 沈绍祖回:“你放心。”庄绍耀这才松开沈绍祖。两兄弟并董三,以及在南京雇的何二在晨光熹微中往府城去了。 到了府城,兄弟分开。庄绍耀与何二沿着官道朝南边去了。 行到淮南时,主仆正在进一家客栈歇脚,突然被人叫住:“庄三公子?” 庄绍耀寻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位面色青黄的中年男子朝自己招手,瞧着有些面善。 他走过去,问道:“老丈可是叫我?” 中年笑说:“就是你,你可还记得我?” 庄绍耀闻言,端详中年的脸,脑子里忽然浮现一个人的名字,惊喜道:“你是黄先生?” 庄绍耀在京师时,跟着兄长参加过胡巡抚的宴会,不免被胡巡抚等人考较,因而认识了胡巡抚的幕宾黄先生。 庄绍耀觑见黄先生的面色,吃了一惊,这黄先生的脸色怎的这么差,便问:“黄先生,怎么到了这里?” 黄先生请庄绍耀坐下,咳了一声,说:“此事说来话长。” 庄绍耀正要坐下,这才注意到黄先生左右坐了两个小厮,头戴破毡帽,身穿旧衣,连黄先生的衣着也十分寒酸落魄,又是吃了一惊。 黄先生左手边的小厮起身让座,庄绍耀道谢时,对上这小厮的眼睛,那是一双明亮的丹凤眼,眼里的灵秀之气扑面而来。 庄绍耀刚坐下,就见对面的小厮也起身,给刚才的小厮让座,自己坐到下首,心中纳罕。 第62章 黄先生笑起来,不料笑声牵动咳嗽,咳了半天才稍缓,那丹凤眼小厮又是抚背又是喂水,体贴细致,十分上心。 庄绍耀忙问:“黄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黄先生摆手说:“不妨事,老毛病了。我早年肺部受过寒,这两年病情加重,就带着两小童辞幕归家养病。” 庄绍耀问:“黄先生的家是哪里?” 黄先生回:“绍兴。你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庄绍耀说:“我去找大哥。” 黄先生闻言叹了一声,说:“你大哥性情耿介,在金陵也好,京师闹心得很。” 庄绍耀听了,沉默了几瞬,然后笑着对黄先生说:“相逢有缘,都是往南,不如咱们结伴行走,相互照应。” 丹凤眼说:“老爷身体不好,我们准备坐船去南边。” 庄绍耀原本打算走陆路,但见这三人老的老,小的小,老的又病了,岂能撒手不管?便笑说:“巧了,我们也坐船。”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丹凤眼盯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另一个小厮低头窃笑。 庄绍耀不明所以,看向黄先生,黄先生笑说:“耀哥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要为这病耽误几天,不能耽搁你的事情。” 庄绍耀听了这话,笑说:“我回金陵也没事,不过读书罢了。黄先生,我有些私心,若是小子有幸,你拨冗指点我两句,我这辈子就受用无穷。” 黄先生闻言笑说:“不敢当,不敢当。”如此这样说定两家同行。 庄绍耀在客栈住下,又让何二把大车拉到车马行退了。掌灯时分,庄绍耀去敲黄先生的门,开门的竟然是一位容貌秀美的少女,那双丹凤眼十分熟悉。 庄绍耀愣住,惊讶地指着她说:“你……你……” “外面是谁?”屋里传来黄先生的声音。 少女脸上一红,把头别过,说:“进来吧。” 庄绍耀进来,就见黄先生正在用早餐,桌子上摆着几样菜并一大碗饭,还有两副碗筷。 “耀哥儿过来一起用些饭。”黄先生招呼说。 少女起身拿了一副碗筷摆上,庄绍耀忙道:“不用不用。我就过来问问黄先生什么安排?” 黄先生笑说:“没什么安排,就是明日上午去医馆换个方子。” 庄绍耀说:“我也闲着,黄先生一定要叫上我。” 黄先生点头,忽然一拍额头,指着少女对庄绍耀说:“这是我的独女,单字一个巧。你白日见的那个小厮叫小舍,是巧儿的丫头。” 庄绍耀这才明白白日为何他说话时,两个姑娘都笑了的原因,忙向黄巧作揖赔罪:“不知黄姑娘名讳,唐突了黄姑娘,实在该死。” 黄巧避开说:“不知者无罪,你快起来。” 黄先生忽然问庄绍耀说:“你是哪月生的?” 庄绍耀说:“八月里生的。” 黄先生颔首说:“你比巧儿小六个月。我与你两位兄长都是旧识,算是通家之好,过几日又要同行,你们以姐弟相称,可好?” 庄绍耀忙说:“黄先生考虑周全。”说着便朝着黄巧口呼“黄姐姐”。 黄先生留饭,庄绍耀见黄巧在,十分不便,便坚持推了,回到房中与何二一起用饭。 待庄绍耀离开后,黄先生指着门外,对女儿笑说:“真是天助我也。” 黄巧闻言,满脸通红,一边跺脚,一边说:“爹,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黄先生笑了一下继续用饭,仿佛自言自语般:“奇了怪了,若找个温柔厚道的女子,十停有九停都是。但要找个温和厚道的男子,怎么就打着灯笼也难找呢?” 却说庄绍耀吃了晚饭,打发走何二,自己坐在窗下,外面黑魆魆一片,依稀听见楼下的喧嚣。 他的脑子里都是黄姑娘,荆钗布裙,不施粉黛,连簪花也不曾戴,乌黑的头发随意挽着,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刚才,他竭力地掩饰激动的心情,终于没有像傻小子一样呆呆愣愣的。但庄绍耀不断回忆刚才的表现,又嫌弃自己过于正直,说话冷淡,须知很多女子不喜欢这样的男子。 庄绍耀又想起了黄先生,当初他在胡巡抚门下,身着绫罗绸缎,头戴方巾,温文尔雅,如今怎么落魄成这个样子呢?真是可怜了黄姑娘一介深闺小姐。 第47章 江船 ◎好是好,只怕你忘了。◎ 次日一早,庄绍耀洗漱一番,先下去一趟,叫了粥菜吃。听见隔壁开门声,便起身去见黄先生。 黄先生三人正在吃饭,见了他来,忙叫小舍加椅子摆碗筷。庄绍耀笑说:“我吃了过来先看看。” 又见黄先生粥用了小半碗,便笑道:“不管什么病,只要能吃饭,就快好了。我先回去,你们好了,千万叫我。” 说完,庄绍耀便回到房中看书。过了半日,听见门响,开门一看是黄巧,只见她穿着蓝绸袄儿,白绫裙,乌发挽着髻,簪着一支碧玉簪,并无绢花,耳边青金石坠子,眉眼秀美。 “三公子,我爹让我来问你可方便?”黄巧道。 庄绍耀回过神,笑道:“这就来。”他跟着黄巧来到房间,对黄先生说:“刚才何二过来说,马车已经到了。” 黄先生笑说:“多谢。”然后,转头对黄巧说:“你和小舍留在客栈,不要出去,我们去去就回来。” 庄绍耀扶着黄先生辞了黄巧,下了楼,登上马车,朝着医馆的方向去了。 黄先生问起庄绍耀进学的事情来,“你家一门两进士,你和你弟弟学问也好,可曾进学?” 庄绍耀道:“我弟弟进了学,只是我,说来惭愧,未曾进学。” 黄先生颔首笑道:“你与你弟弟学问相差无几,他能进,你也能进,只是差了些缘分,不要着急。最近读什么书?跟着谁读?”庄绍耀答了。 不多时,便到了医馆。庄绍耀扶黄先生下车,来到内堂,找了学徒相问,那名医未曾出诊,恰好在家。 黄先生取了十几个钱给学徒,学徒接了笑说:“老丈暂歇,等我叫你。”半日后,他出来笑说:“师父请老丈过去呢。” 二人跟着学徒来到里面的内堂,见了老大夫,诊脉开方抓药自是不提。 原本庄绍耀见黄先生一家窘迫,随身带了钱就要付账,却被黄先生拦住,从钱袋里取出二两银子递给学徒。 二人坐回车上,黄先生对他笑说:“你莫要误会了,这世道乱,我们病的病,弱的弱,不敢露财于白。” 庄绍耀听了,道:“何不雇几个人跟着,也好过你们辛劳?” 黄先生叹了一口气道:“我何曾不想这样?原本已经雇了仆从,临走听说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什么事?”庄绍耀问。 黄先生道:“那人你二哥认识,就是刘翰林。他辞官归乡,雇的仆从半道上见财起意,杀了刘翰林一家,扬长而去,朝廷发了海捕文书,至今没有半点音讯。” 庄绍耀心中一惊,对黄先生叹服不已,“黄先生想得周全。” 黄先生道:“我若年轻时也不怕这些,但人不能不服老,可好来了你,我这心就放了大半在肚子里。” 庄绍耀道:“我见黄先生也是松了一口气,我年轻不知事,要是遇到坏人,不知要跌多少跟头呢。” 黄先生笑起来:“你不嫌我倚老卖老就好。”庄绍耀连忙摇头,两人说笑着回了客栈。小舍接了药立马去熬。 “吃上两剂,效果好,我再去多开些方子,若是不好,咱们就往南走。”黄先生道。 “南边也有好大夫,”庄绍耀劝说道:“黄先生不必忧心。” 庄绍耀见黄先生面露倦色,便起身告辞,回到隔壁。黄巧提了个食盒跟过来,笑说:“这是我让人买的特产,你也尝尝。” 庄绍耀想要推辞,却见黄巧将食盒往他怀里一送,人就转身走了。他只好接过来,回到屋内,揭开一看,是两样点心,一样枣泥酥,一样酥油泡螺。 庄绍耀见何二眼巴巴看着,笑着各拣了一些让他拿去吃,自己则细细品尝。 两样点心的滋味都好,特别是酥油泡螺,纯白如雪,入口如甘露,甜香透骨。 中午时,黄先生又让黄巧过来请他一起用饭。庄绍耀未进屋,就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香气透过来,顿觉口生津液,腹内空空。 进去一看,就见只黄先生父女在。见他进来,黄先生忙招呼:“你陪了我一上午,快些用饭。” 庄绍耀坐了,黄先生笑说:“巧儿盛汤。”说着,他对着庄绍耀道:“我与你大哥二哥都熟,算是通家之好,如今出门在外,又有不便,顾不得繁文缛节了。” 庄绍耀一面起身接过黄巧送来的汤碗,一面对黄先生说:“你说的有理。” 黄先生听了,喜笑颜开,劝饭劝汤,又问:“可能饮酒?我吃着药忌酒,不能陪你,往日要吃几斤。” 庄绍耀道:“我虽不善饮酒,待黄先生好了,陪你喝上一通。” 第63章 “好说好说。”黄先生道。 黄巧咳了一声,道:“爹,你这病就是从酒上来的,以后不忌口也就罢了,还拉扯上人。” 黄先生闻言,朝庄绍耀一笑,道:“吃菜吃菜。” 吃罢饭,庄绍耀和黄先生说了一声,先带着何二去渡头问询来往船只。 黄先生吃了两日的药,觉得不错,又在庄绍耀的陪同下,拿了十几天的药,又让老大夫新开了方子,备着好些后回去吃。 恰好明日有一艘贩卖南货的船要回南方,黄先生与庄绍耀一起问了,付了船钱,登上船。 临行前,黄先生建议两人装作叔侄儿,黄巧与庄绍耀是姐弟。庄绍耀心下明白,答应了。 天气渐冷,江水瑟瑟,两岸炊烟数行,几枚船行在水面上。 庄绍耀站在窗前出神,这水路与陆路风景自有不同。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原来是黄巧过来还书。 庄绍耀为了以防路上无聊,带了两本游记,黄巧见了借了去看。 “姐姐,快进来。”庄绍耀道。 黄巧笑着将游记双手奉上,问:“你在屋里忙什么?” 庄绍耀请黄巧坐下,倒了茶,说:“船晃得人眼晕,起来看外面的景。” 黄巧道:“我带了一丸治晕船的药,你要是受不住,就饭后和水吃了。”说着,她从腰间接下荷包,递给庄绍耀。 庄绍耀接过来谢过,问:“叔父还在睡?” 黄巧点头,又问:“天快黑了,你想吃什么,我吩咐船家去做。” 庄绍耀道:“什么都好。”黄巧笑了,道:“你也太好养活了。” 庄绍耀也跟着笑:“这是不挑食。”黄巧转身,偶然瞥见外面红霞满天,江天朦胧,不由得起身近前,赞道:“好美的景色,若是有笔,把这画下来就好了。” 庄绍耀站在她身边,道:“我学了几笔,只是这里没颜料,等到了金陵,我画下来寄给你。” 黄巧道:“好是好,只怕你忘了。” “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个。”庄绍耀脱口而出。 黄巧脸上一红,别过脸,带出几分羞涩来,道:“我走了,等会叫小舍叫你用饭。” 第48章 成亲 ◎我对黄姑娘是真心的◎ 庄绍耀接了颜料,画了几副皆不称意。这日终于画出一副秋水远山图,出了门,他才发觉外面飘起了小雨。 庄绍耀路过黄先生的房前,里面无声,想必他吃过药已睡下了。 来到黄巧门前,刚要敲门,只听见里面有人吟诗道:“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 庄绍耀听完,内心仿佛被细雨润过,一边敲门,一边道:“姐姐,是我,你好兴致。” 门开了,露出黄巧略显羞涩的脸,她穿了一件鹅黄绣竹叶梅花袄,鸭蛋青马面裙。 “快进来,外面水汽大。”黄巧一边请人进来,一边叫小舍:“少爷来了,去倒茶。”小舍放下花样子去了。 庄绍耀进来,屋子虽小但收拾得温馨,他不敢乱看,将画送给黄巧,羞惭道:“画得时候才知我眼高手低,不成章法,污了你的眼。” 黄巧展开端详半日,笑说:“你过谦了,画得真好,给我吧。” 庄绍耀忙道:“姐姐喜欢就拿去。” 黄巧将画卷起,笑说:“等上了岸,找个巧手的工匠裱上。”庄绍耀见画被黄巧如此郑重对待,后悔当日没有好好学画。 “姐姐喜欢杨万里的诗?”庄绍耀瞥见窗外的细雨,找话道。 黄巧说:“我刚才开窗见了细雨,内心感发,想起杨万里的这首小诗。若说喜欢的诗,说出来怕你笑话。” 二人正说话,只见小舍端茶进来,放下茶又自去了。 黄巧见庄绍耀看着自己等待回答,只好说了:“我喜欢李太白的《静夜思》,没有汪洋肆意的才气,没有瑰丽奇特的想象,也没有精工华美的辞藻,读着也是平淡的,但就是意味深长。 我七八岁初到京师,那年中秋爹爹被人叫去吃酒,独留我在家中。我趴在窗口望外面的月,想起了家,乡愁绵绵,不绝如缕,写乡愁不必《蜀道难》的瑰丽,就《静夜思》这样的最好。” 庄绍耀被黄巧的话勾起乡愁,又怜惜年幼的黄巧,跟着道:“《静夜思》这样的最好。” 黄巧道:“唐人善绝句的很多,我最喜欢青莲和龙标,浑然天成,造诣极高,尤其是太白,颇得古诗和乐府真味。” 庄绍耀说:“太白的诗确实好,不过他也有承认不如人的地方。” 黄巧朝庄绍耀望了一眼,心下会意,两人一起笑了起来,道:“他输了黄鹤楼,却在凤凰台上扳回一局。” 崔颢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然而青莲两句就把崔颢的这四句说清楚了,你听‘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多么凝练,为下面腾出多少空间,意境更开阔。” 庄绍耀望着黄巧,眼露星光,钦佩道:“姐姐真是博学,小子汗颜。” 黄巧回神才觉多言,不好意思说:“我平日读了几本诗书,就胡乱说起来,让你见笑了。” 庄绍耀说:“我这个读时文的朽木蠢样,才是让姐姐见笑了。” 黄巧噗嗤一声笑出来,嗔道:“怪没意思的,你说时文做什么,都是世人坏了心思,怪它作甚。” 庄绍耀忙起身作揖,告罪道:“姐姐看得透,是我说错了话。”黄巧掩口而笑,庄绍耀亦笑。 忽然外面有人喊黄巧:“巧儿,给我倒一杯茶来!”正是黄先生醒了喊渴要水。 庄绍耀如被猫惊了的鸟雀,忙说:“我先去了。”说罢,就如小偷似的跑了,看得黄巧直笑。 一连十数日,江面行船,终要到了分别时刻。庄绍耀在黄先生门前徘徊,忽然想起什么,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敲门。 “进来。”黄先生压住咳嗽,艰难道。 庄绍耀进来瞥见他面色潮红,一边倒茶,一边问:“叔父,怎么这两日咳嗽比之前更厉害了?” 黄先生接来喝了两口,道:“老毛病,不碍事。我现在只想着早日归家,即便死了,也好过死在外头。” 一句话说得庄绍耀凄然恻然,他忙道:“黄先生,京师没有好大夫,咱们去南京,何必说这些不详的话?” 黄先生唉声叹气,精神萎靡。 庄绍耀继续劝道:“先生不为自己,也为姐姐着想,你若有不虞,她又依靠谁?再者,既不为活的,也要想想姐姐的亲娘,免得她九泉之下还要为女儿牵肠挂肚。” 黄先生这才稍缓,道:“唉,也罢,只是又要你受累了。” “不累不累,先生的身体最重要。”庄绍耀忙不迭道,一想起继续与黄巧同行,心中那点怅惘也去了。 俗话说,长兄如父,这婚姻大事长兄做主也是一样的。庄绍耀心道。 又行了几日,几人下了船,庄绍耀早派人通知了府上。不多时,就见庄绍光带着车马来。几人见过礼,黄先生要去客栈,庄绍光是古道热肠之人,执意邀请黄先生小住。 黄先生拗不过,只好应了,携了黄巧和小舍同庄家一行去了。庄家接风洗尘,设宴摆酒,自不必提。 回来那日晚上,庄绍耀期期艾艾对庄绍光说:“大哥,我心慕黄家姑娘,非她不娶。” 庄绍光古板性子,一听这话,气得拿戒尺打人:“我就纳闷了,你也不是热情的性子,为什么对人家黄先生这么殷勤,原来为的是这个!” 庄绍耀抱头鼠窜,挨了几下子,叫嚷:“我对黄姑娘是真心的!” 庄绍光气顺了,叫庄绍耀滚,独坐认真思考起这事来。妻子对他说过黄姑娘聪明灵秀又孝顺,黄先生这人做事勤恳老道,是个妙人,细究来倒是好姻缘。 只是…… 庄绍光苦笑一声,二弟和三弟都娶了绝户女,只怕旁人笑话自家吃绝户。但若遂了流俗之言,又对不起三弟。 日子需要自己过,选的新妇要他自己说好才是真的好。 于是,庄绍光想通之后,又说与妻子。苏蕙仙笑说:“我看两人相配得很,就是不知黄先生的意思。” 庄绍光说:“这个简单,衙门里也有黄先生的旧识,托他问一问便知。” 苏蕙仙想了想,道:“正是这话。” 庄绍光没有立即动作,反而冷眼看了几日,这几日把庄绍耀急得如猴一般上蹿下跳,惹得庄绍光心烦,将人赶到马先生处读书。 庄绍光见黄姑娘寻医问药事事有条理,才找了同僚陈翰林言明此事:“小弟随我读书,年纪也不小了,拙荆见黄姑娘是个孝女,相中了她,还望兄台玉成此事。” 陈翰林知庄家兄弟品性,又是好事,无有不应的,立刻说:“明日我就去说这事,保管成了,你得早早备下谢媒钱。” 第64章 庄绍光笑说:“不仅谢媒钱,还有好酒好菜。” 黄先生只有这一个女儿,挑了几年,有他嫌人家的,也有人家嫌他的。“总得找个让你称心如意,又能托付终身的人和家族。”黄先生念叨道。 陈翰林找来正中下怀,黄先生立刻应了:“那孩子书读得好,人也好。” 陈翰林笑说:“庄大的兄弟,我是看着长大的,令爱交给他,你放一千个一万个心。” 黄先生又咳嗽起来,那阵仗惊天响,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般,吓得陈翰林手忙脚乱地抚背顺气喂水,一颗心也变得沉甸甸起来。 黄先生半天才止了咳,道:“我肺部早年受了寒,年纪大了越发严重,说不定明日就土埋脖子。你也说庄家孩子好,我即便死了也有脸去见她娘了。” 陈翰林沉吟半天,叹息一声:“唉,我说话不中听,你莫见怪,孩子都不小了,早日让他们成家才是正经。 一来,你南京没个亲人,如此一来就得了个儿子;二来,办件喜事冲一冲,于你的病有益;三来……世道眼看着江河日下,侄女儿定下来,你也安心。” 黄先生大为赞同:“我也是这个想法,只怕庄家有别的说法。” 陈翰林大笑说:“这个你放心,庄三的孪生弟弟已娶了亲。”黄先生心中大安,强撑病体,作揖谢过。 陈翰林回去如此这般给庄绍光说了,庄绍光再三道谢。黄先生早已找人赁房子,现在不好住在一处,借故搬出去住,庄绍光心知缘由,留了几句就放人走了。 没过两日,庄绍光正式托媒人陈翰林上门,黄先生立刻应了,两家见一双小儿女情投意合,别的都不计较,只求速速成婚。 原来,不独黄先生急,婚事定了后,庄绍光也怕黄先生有个三长两短,生出波折来,一面写信回家告知此事,一面操持婚事。十月里,天气初寒,黄巧嫁给了庄绍耀。 谁知好事成双,双喜临门。次日,朝廷下旨调庄绍光回京,任吏部侍郎,即刻上任。 庄绍耀一直跟着大哥生活,听见调令,先为大哥高兴,而后又为去留左右为难。 【作者有话说】 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 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杨万里《小雨》。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黄鹤楼》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第49章 院试落榜 ◎四兄弟中独我不中,面上不好看。◎ 黄先生病体羸弱,操持太过,女儿发嫁前两天,就倒了下去,躺在床上,寻医问药。是故,庄绍耀不敢离开,唯恐遗下悔恨。 庄绍光在南京望断京师,乍闻天音,恨不得胁下生出双翼,日暮就进皇城,拜见皇帝。 “我带上董二几个仆从择日北上。”庄绍光将家人叫齐说。 说罢,他看向庄绍耀,说:“黄先生病体未愈,离不开人,你就留南京和马先生读书,不要懈怠。” 庄绍耀松了一口气,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现在路上不安宁,大哥,你多带些人。” 庄绍光点头,转头看向妻子,说:“不知这一去如何,你和孩子们先留在南京等我消息,日后再慢慢北上。” 苏蕙仙颔首:“也好。你何日启程?” “尽快走,最好这两日。”庄绍光道。几人听了欲言又止,但见他主意已定,只得随他去了。 走出花厅,黄巧踌躇不已,她挂念父亲想要回去看一眼,但作为新妇,恐家人不喜,不好明言。 正想着,忽然被苏蕙仙叫住:“弟妹,原本应叫你和小弟一起回去探望亲家,只是家中忙乱,不能兼顾。我要打发小弟问问,有无北上的官船或者商队。” 黄巧忙说:“正事要紧。” 苏蕙仙说:“你放心不下,就去先去看黄先生。我想着夫君走了,小弟年幼,家中又有一群妇孺,过两日就请黄先生搬进来住,劳你问问黄先生肯不肯。” 黄巧心中一暖,面上摇头说:“大嫂好意,只是不合规矩。” 苏蕙仙笑说:“咱家几年前还是普通百姓家,不讲什么繁文缛节。我看你坐立不安,快去吧。” 黄巧一顿,道了几声谢,带着小舍坐马车回了黄家,见黄先生热烧退去,说了诸事。 黄先生偎着床头坐着,听完道:“庄大郎只怕又要失望了。” 黄巧递过茶来,说:“爹,喝茶。今说这儿闹匪,后说那儿闹匪,天下就没个太平的地方,朝廷起用大伯这样的忠直之士,可不就是代表皇帝悟了。” 黄先生接过茶喝了,摇头说:“他只有三分热情。我好了,你回去帮把手。” 黄巧见父亲精神尚好,叮嘱了几句,便要回去。路上,她顺手买了几坛路菜叫人送回家中。 直到午后,庄绍耀才从气喘吁吁回来,找好了搭乘的船只,只是不见庄绍光。问了才知道,大哥去和他们那些同僚告别了。 直到日落西山才回来,庄绍耀回他说:“徐家有船队后日一早要启程。”庄绍光遂定了这个日子。 次日,同僚好友连同马先生也来了,将熬夜做的文章送给庄绍光,说:“皇朝内忧外患,大道不行,我等闲居乡野,愧对圣明,便将愚论书于纸上,闻庄兄面圣,若有一二可行之处,请乞上达天听。” 说着,众人长作一揖,庄绍光接了。众人不便打扰,说了两句祝福话,就告辞离开。 苏蕙仙从侧室转出来,看见他的脸色,笑着劝慰道:“国家有这些忠直之士,你可无忧矣。” 庄绍光却道:“忠直之士流落乡野,谄媚小人居于庙堂,我如何不忧?” 苏蕙仙沉默了一瞬,叹息良久,道:“万事小心。” 庄绍光道:“我知道,家里就托付给你了。” 到了那日,亲朋好友都过来相送。又过了一日,苏蕙仙再三邀请,黄先生才过来住下养病。 庄绍耀一边跟着马先生读书,一边与妻子诗书相伴,一边照看阖家老小,日子十分平静。 忽然,北边来信了。庄绍光刚当了两个月的吏部侍郎,就被贬出京师,到西北任职。 一直在京师当翰林的二哥庄绍宗也被贬出京师,举家震惊。 庄绍耀看罢来信,心中为之叫屈,两位兄长反而在信中苦中作乐道:“到了地方反而能做些实事,不用担忧。” 庄绍宗在河间府任职,离京师不算太远,便携妻儿一起去了。但是庄绍光任职的地方,山高水远,又不安生,因而写信给庄绍耀让其继续在南京暂住,以图日后。 纵有诸多不满,但亦无可奈何。 翻年又是院试年。庄绍耀见大哥二哥虽高中进士,但心中抱负难以施展,故而心中对举业颇为不屑。 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可是帝王家不识货啊。 然而,孪生弟弟*庄绍祖已中了秀才,少年意气,庄绍耀又有几分想法。但是南京非其原籍,若想考试,就要回家,可是黄先生这几个月来身子好好坏坏,不敢离人。 黄先生知道后,胸有成竹地对庄绍耀笑说:“姑爷原是为这个担忧,我有法子让你在南京参加院试。你不必管,且跟着马先生用心读书。” 庄绍耀忙说:“岳丈病着,若因我之事劳累了,是我的罪过,不敢劳烦。” 黄先生笑说:“没干系,你放心。” 庄绍耀将信将疑,几日后,黄先生送来好消息:“一切都办妥了。朝廷规定,客籍亦能参加,我给你办了客籍。” 庄绍耀愈加刻苦,到了那日,备好笔墨纸砚和吃食,进了考场。他运笔如风,文思泉涌,完成后,便闭目休息。 天色已暗,忽然隔壁传来一阵窸窣声,还有细微的说话声。他心中纳闷,翻了个身,木板发出嘎吱的声音,隔壁陡然一静。 尔后,隔壁蜡烛照出一片明来,庄绍耀转过身,背朝里睡了,心中喃喃道:“夜晚做文章,也不怕污了卷子。” 考试毕,出了大门,黄巧和大侄儿庄延平在外等着。庄绍耀对上二人担忧的面容,轻松一笑:“咱们回家去。” 盥洗毕,庄绍耀将文章默下来,先与黄巧看了。黄巧看罢,笑说:“你的文章愈发进益了,文风流利质朴,有几分大哥的风骨。” 庄绍耀笑了一笑,说:“近朱者赤。我拿去与岳丈看。” 黄巧说:“爹早就把艺文丢了,马先生已经在等着你了,你且去,我给爹背了一遍就是。” 庄绍耀知道黄巧记忆力过人,不料还能过目成诵,还要说话,就被她推出去,笑说:“不要让马先生等急了。” 马先生看过,也道:“比之前进益了,院试想必无忧。” 然而考场贴出榜单,并无他的名字,庄绍耀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再三看过,仍是没有。 他失魂落魄地从人群中逆行而出,上了马车,当着黄巧的面就红了眼睛。 第65章 “上一次我落榜,是我学问不到家,可这一次……” 黄巧说:“许是考官不爱你的文风,咱们回家去,来年再考不晚。人生哪能事事如意?” 庄绍耀没有说话。 黄巧将人揽在怀中抱着,说:“考上如何,考不上又如何?咱们不争这个,只要夫妻长久相伴,便是一百个进士夫人,我也不换。” 庄绍耀难得露出几分小孩脾气:“四兄弟中独我不中,面上不好看。” 黄巧笑起来:“你这样说要叫考场上那些头发花白的童生羞得无处容身了。” 半响之后,庄绍耀的心情才稍稍好些,道:“只好先让让小弟了。” 消息传到家中,马先生和黄先生都不相信。马先生之前还请几个好友看过徒弟的文章,众人都说好。 黄先生做幕多年,深知衙门的弯弯绕绕,怀疑其中另有内情,便托人去打听,然而得出的消息令人倍感荒唐。 上面的官卖秀才名额,一千两银子一个,不知卖了多少。 下面的吏卖秀才名额,五百银子一个,也不知卖了多少。 黄先生气得咬牙:“官员沆瀣一气,调换试卷;胥吏趁着天黑,放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进去替考。耀儿的试卷只怕被人换了。” 第50章 归来 ◎我不想科举了。◎ 黄巧在家中翘首以盼,因涉及科举舞弊,无人敢放人进去探监。黄先生放心不下,花了二百两白银,打通了孔目和牢头,换上狱卒的衣服,借着送饭的功夫,与女婿见了面。 庄绍耀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酸臭味,他从小到大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可他是农家出身,也不怕吃苦,只是见泰山一把年纪,拖着病躯,为自己操劳,眼泪几乎落下来。 “家里都好,不要担忧。”黄先生道。 庄绍耀道:“岳丈,不要将此间事告诉姐姐,她不经吓,只说我很好便是。” “这个自然。”黄先生才说了两句话,那边就敲着柱子,催他离开。 庄绍耀颓然地坐在地上,心中对时局失望至极。科举舞弊又不是他们舞弊,为何也要把他们关到牢中? 案件紧急报到朝廷,各派系不仅不解决问题,反而以此借口,彼此攻讦,耗时两个月,终于出了结果。田鹏无事,一县令和几个胥吏被判秋后处斩。 庄绍耀等人被关半个月后,经江南文人的奔走呼吁,被放了出来。 但是庄绍耀又被人告发,属于冒认客籍。黄先生听到这里惊呼:“不可能,不可能!这事合乎规定。” 那通风报信的人笑说:“什么合乎规定?无非是上头看不顺眼,要整他们兄弟。黄兄,你速拿个主意。” 黄先生引着那人进屋,命人取了两个五十两的银锭,推了过去,说:“望兄台给我指条明路。他有两个做官的兄长,事情闹大了,便不可收拾了。” 那人伸手指了指衙门的方向:“大老爷为了保全官职,家财几乎一空,想要点外快。”那人把手指头并拢一捻。 黄先生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那小婿的客籍虽有些瑕疵,但俗话说,法不责众,前头一千个一万个人也都是这样过来的。这里文学渊薮,从来只有走出的,没有敢进来的。 不过是他顾念我身体,不肯回乡,又加上符合规定,便为他办了客籍。” 那人笑说:“虽说如此,但这事上了秤就不好说了。冒认客籍是要脊杖流放的。” 黄先生沉吟半响,便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是常道。” 那人笑说:“黄兄明事理。” 黄先生道:“我记得大老爷三姨太几日后要过生辰,必当上门祝寿。” 那人笑说:“黄先生心眼明亮。”说完,便携了银两,拱手告辞离去。 黄先生叫来家人说了此事,庄绍耀眉头一皱:“朝廷怎么不砍了他的头?要钱,没有,尽管查去。” 黄先生叹气一声,脸上都是疲惫之色,说:“他如今求财,与他便是。他的妻子可是贵妃的族姐妹,牵扯进去,恐连累了两位贤侄儿。” 庄绍光、庄绍宗贬谪出京,就是因为他们这一派系斗败了。是的,两人一直小心不参与党争,结果还是被牵连了。 苏蕙仙却道:“黄先生是长者,我们听你的,只是将来如何?” 黄先生:“走,咱们离开这里,回汝南。”说罢,他看向庄绍耀说:“你要是嫌弃我这把老骨头,我就不去了。” 庄绍耀和苏蕙仙齐道:“这话叫我们怎么敢当?” 庄绍耀说:“早在定亲之日,就与岳丈说好了,将来我和姐姐为你养老送终。你说这话,除非是嫌我了。” 黄先生朗声大笑:“我果然没看错人,庄家都是实诚的君子。” 庄绍耀又道:“我只担忧岳丈的身体。” 黄先生说:“不妨事。什么落叶归根,我闺女和女婿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如今两位贤侄外放,不知归期,这里留之无益。” 庄绍耀犹豫了下:“我听说北方那边闹匪患,不如江南安稳。” 黄先生说:“现在的世道,哪里安稳?不若结宗族势力以保平安。我年少出去闯荡,与族人不亲。” 庄绍耀听了这话,脑海中浮现史书的字,下定决心道:“回家,靠我们自己。”经此一遭,庄绍耀对时局彻底失望。 苏蕙仙叹道:“梁园虽好,却非久居之地,也该走了。” 一家人商议定后,先借口给了大老爷一千两封口费。黄先生执意要出,且庄家没有这么多钱。 又过了一个月,庄绍耀辞别了亲朋好友,雇了熟识的人护送家人北上。这一路上,匪盗比之前更多。 他们晓行夜住,只在官道上行走,住的驿站,倒也算安稳,花了两个月方回了家中。 庄父沈母吃了一惊,但见儿孙完好,又见了新妇,喜多过于忧。待众人散去,便问缘故。庄绍耀一五一十说了。 庄父叹道:“此乃天意,回来好。亲家只管在家中居住,这番多亏他周全,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你们能脱身回来,已是万幸。” 沈母也安慰他说:“今年考不上,来年再考。” 庄绍耀因见只有父母,便说出来心意:“我不想再考了,考中了也没什么用,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养活妻儿,不如学门手艺。” 他本以为庄父会反对,谁知庄父听了,反而沉默了下,说:“你想学什么?” 庄绍耀愣住,说:“爹,这不像你说出的话。” 庄父还未说话,沈母便道:“这几年家里也发生了好多的事,到处都乱得很,只要人在就好。” 庄绍耀初时不解,等过几日拜访亲友时,发现有几个少年友人不在了,两个酗酒而死,一个被赌场打死。 离开之日,镇上一派欣欣向荣,如今多了游手好闲的混混在街头到处冲撞,令人不禁感慨。 庄绍耀回来,直坐着叹气,黄巧端着茶过来,说:“你郁郁不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庄绍耀接来,说:“世事无常。”说着,便将那几人的事情说了:“世事无常,而今又是乱世,人活着就很好了。” 黄巧笑说:“是呀,爹常和我说,人命最重。” “可在别人眼里,人命又是最贱的。”庄绍耀叹了一声。 第51章 完结 庄绍耀就此在家中住下,暂将诗书放到一边,下田、挖渠、改水、耕种、喂养牲畜,还有练习骑射,一起的还有家中诸人。 东有边患、西有匪患,不好的消息如影随行。作幕多年的黄先生、经商半辈子的曹父、耕读传家的庄父他们感到了,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想起历代朝代更替,心中不约而同地叹气:“气数尽了!” 没有希望了。 尚且坚持的庄绍光、庄绍宗在东西两边,艰难支应,屡次被人责难。阿宝的嫁妆几乎花光了,对于军饷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庄绍光更是被排挤到无立足之地。 两年后,庄绍宗的一双儿女被侍从护送回乡。庄绍宗信上写道:“战局糜烂,唯有死守,不敢退也。望弟弟足下替我奉养父母和岳丈。” 曹父曹母也得了女儿的信件,搂着外孙们哭:“你娘好狠的心啊!” 阿宝自幼娇生惯养,没有吃过什么苦,在庄绍宗让她回乡时,却拒绝了。她道:“我与夫君自成亲以来,患难与共。如今势危,更不愿离你而去。况且,军士官民见你送走了妻儿,怎会安心守关?” 故而阿宝留下了。 庄绍耀自觉担任起教导侄儿侄女的重任,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只是愧对黄巧。自回乡后,跟着沈母做饭缝补,平日里调香品茶投壶都不做了。 “乡野陋处,委屈你嫁给我了。”庄绍耀私下里道歉。 黄巧却笑起来,伸出一双纤纤素手,长指甲剪掉了,道:“恰恰相反,我看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感受到以前感受不到的感觉,连心跳更加有力了。” 第66章 庄绍耀叹气:“岳父将你许我,本为将来封妻荫子,如今唉……”如今父亲年迈,诸侄年幼,他挑起家族重担,又无心仕途…… 黄巧道:“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帝王不用,则藏之。再说了,我嫁的是你的人,而不是功名利禄。” 如今天下越来越乱,溃兵匪徒到处都是。村长召集男女老幼,准备围村挖壕沟和堆土墙,以防不测。青壮夜里巡视早已成定例。 庄曹等村民晓得轻重,青壮健妇闲暇便都扛着铁锨、锄头、铁耙等农具来,围村挖了一丈深一丈宽的壕沟,堆了高高的土墙,又建了一座高高的瞭望楼,暗地里备了大刀和弓箭。 庄家是村子里的大户,为了以防万一,庄父、庄绍耀和董家兄弟在家中挖了几处暗道。 几年过去了,小小的村庄遭过多次摧残,幸好大部分村民活了下来,而远在西北为官的庄绍光在平乱中阵亡。 苏蕙仙早预料到了今日,擦干眼泪,阻止家里人运回遗体。 “夫君生前已经尽忠,岂可令他死后不孝不悌?如今外面兵荒马乱,家里一群老弱妇孺,弟弟们去了,生死难料,待时局安稳再……再寻不迟。”苏蕙仙道。 庄父满面泪痕,说不出话来,满心伤悲,又无可奈何。只得在家中设衣冠冢,招魂入葬。紧接着,庄绍宗守的城池陷落,与阿宝一起失去消息,不知生死。 庄家愁云暗淡,庄绍耀出了门,发现别家与自己一样,挂着孝。路上都是些逃亡要饭的老弱妇孺,青壮不是逃跑藏起,就是死了。 庄绍祖提着一陌纸过来,见了庄绍耀,眼睛一红,别过脸,半响才转过头问:“家里的粮食够吃吗?” 庄绍耀点点头,关切道:“你带着舅父舅母回来住。”沈家的房屋被烧了,一家人回了乡下。庄绍耀屡次邀请同住,都被拒绝。 庄绍祖这次却点了头:“也好。”兄弟二人一起为大哥烧纸上坟。 后记: 又过了一年,头上的太阳换了又换,忽传来庄绍宗和阿宝活着的消息。 原来二人被卢真娘夫妇所救。卢真娘早年得阿宝相助,摆脱了被父母卖人的困境,又得了阿宝的资助,与夫君远走东北贩皮货人参,成为一方豪富,一直留意恩人。 二人虽现在不能回来,至少还活着,这足以让庄家兄弟欣喜若狂。 时局稍稍安稳些,庄绍耀将亲人托付给庄绍祖,与侄儿庄延平董三董四去了西北,寻到大哥的遗体,迁回老家安葬。 夕阳悠悠,沿路一片萧条凋敝,只有老弱的影子在荒芜中飘荡,河水腥臭难闻。 庄绍耀和董家兄弟拉着盛放棺材的板车,板车上支着篷子,遮风挡雨。 庄延平在边上扶车,眼睛红红的,他道:“三叔,我也不想去科举了。” 庄绍耀一顿,说:“去吧。与其期盼头上的官是清官,不如自己去做清官,为百姓做些实事。” 庄延平停下脚步,问:“三叔,你要去科举吗?” 庄绍耀叹了一口气,眺望远方,说:“我要做我该做的。” e攽 屁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