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杏花饭馆[美食]》 第1章 [穿越重生] 《临安杏花饭馆(美食)》作者:梅子蜜饯【完结+番外】 简介: 美食经营,纨绔追妻 江清澜穿来时父死母丧,与幼妹相依为命。 恶毒婆婆更放话:她的死活,与我陆家无关。 没事,上辈子的卷王女博士自有办法。 从摆小摊到开饭馆,从粗茶淡饭到山珍海味,日子越过越红火。 前夫来挽回,她也微笑:郎君吃点什么? 东平王府谢世子从来目中无人。 不曾想,被杏花饭馆勾了魂儿。 蛋羹羊肠香烤五花肉,香橙雪梨沙糖芋圆水,都上! 江清澜见这纨绔就是冷脸:那些不卖,尤其不卖给你。 谢临川掏出馒头就啃。 这小饭馆,他赖定了! 日后,霸王变小猫,喵喵 被气哭了,还不止一次。 *荔枝膏,韵姜糖,雕花蜜煎,临安春夜雨 *蟹酿橙,水晶脍,羊脯焦炙,深巷杏花声 【阅读指南】 1、架空仿宋(北南宋历史杂糅),一切为剧情服务。 2、除了美食经营,感情线也很多,后期有朝堂戏。 3、女主出场时灵魂(穿越者)22岁,身体(原身)18岁。男主出场时19岁。 4、主角、配角人设都不完美。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市井生活 经营 主角视角江清澜谢临川配角陆斐团团王蕙娘 一句话简介:美食经营,纨绔追妻 立意:爱情是双向奔赴、一起成长 第一卷临安春意深 第1章 八宝粥 ◎女博士穿越初体验◎ 江娘子,你的死活,与我陆家再无关系!快快走远些! 陆府后门,台阶上的婆子这般说着,扔出个小包袱,还掸了掸衣裳,像在掸走晦气。 江清澜去捡地上的包袱,幼妹胆子倒大,上去拉扯那婆子:你骗人!我们要见陆阿兄! 对门里喊,陆阿兄,快出来! 婆子一推,小女孩后退几步,差点儿摔倒,幸好被江清澜接住了。 什么阿兄,也是你们配提的? 婆子鄙夷道,江家触犯天颜,抄家流放。我们陆家好心,给的是和离书,而不是休书,少在这里恩将仇报,胡乱攀扯! 婆子说完,哐一声把门关了。 小女孩不服气,挣扎着还要去拍门,让江清澜紧紧搂住了。 算了,没用的停了下,又说,别怕,还有阿姐呢。 一句话,让小女孩泪流满面。阿姐 江清澜在心里默默叹气:开局不利啊。 她昨天凌晨,还在熬夜肝博士论文开题报告呢,头疼得要死,但为了deadline,还是拼了。 没想到,猝死后穿在了这个不幸的女子身上。 她还有一些原身的记忆。 原身上花轿的时候,父亲江渊接了圣旨入宫。在陆家拜堂的时候,她突然听闻家里被抄的消息。 父亲不堪受辱,触柱身亡,母亲也投了井。原身惊厥昏迷,估计夜里就过身了。 世态炎凉。 陆家二郎原是她父亲的属下,人长得不错,也上进,当初求娶也是费了好些心思,父亲才答应的。 如今出了事,陆家老夫人急于撇清干系,等她一醒,就要和离。 和离也行,左右江清澜是穿越来的,与这个陆阿兄没感情。 她家里又败了,赖在别人这里也是看眼色,便同意了。只是,她提出返还嫁妆。 陆老夫人脸皮倒厚,竟说她的嫁妆本就不厚,如今陆家在婚礼上花销颇多; 又为了捞她幼妹出来,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子; 还说昨夜请名医给她看病,人参就用了两根 总之,是不肯返还了。 当然都是谎话。幼妹不到五岁,抄家也不会没为奴婢,至于什么人参,骗鬼呢 但江清澜如今人单力薄,就算报到衙门去,江家如今这情况算了,日后再做打算吧。 一边牵着抽噎的幼妹往巷子外面走,她一边盘算着:当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赚到钱? 小说女主都是穿越到公主、皇后身上,穿金戴银,怎么到了她,就这么倒霉? 普通人过日子,油盐酱醋茶,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每天一睁开眼就是花销。 现下,她的包袱里只有几钱碎银子,供她们两个,莫说租房子,便是喝粥,也撑不了多久。 江清澜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通衢大街,寻找着机会: 天色还未全亮,路上已有很多人了。 有些汉子挑着扁担,从候潮门外进来,筐子里装着水灵灵的大白萝卜、碧油油的青菜,上面都还挂着颗颗晶莹的露水呢这是郊外的菜农进城来卖菜。 路边的小商贩已经支起了摊子,正在往上面摆物什:有卖花的、卖珠子的、卖绒线的、卖小玩意儿的,琳琅满目。 她昨天晚上基本上搞清楚了,这个朝代类似历史上的<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此地也唤作临安,但似乎并没有经历过靖康之耻。 如今是承平十五年,皇帝才传到第二代。 想着想着,走到了一个早点摊前,大铁锅里熬着香浓的粥,竹制蒸笼上腾腾冒着热气,想是在蒸包子、馒头。 大米、小麦的香味,弥漫开来,刺激得人满口生津。 那些进城卖菜的汉子,走累了,坐在摊子边,一边歇脚,一边等着包子出笼。 江清澜眼睛亮了。 上辈子,她的科研压力极大,不写论文的时候,就爱捣鼓吃的。 尤其爱重现古代的食物,什么蜜饯雕花、槐叶冷淘、荔枝膏水都做过,身边的人都说好吃。 有时候,做完了随手拍个照发在小红书上,几年下来,还成了美食博主。 宋代的商品经济极为发达,市民对商人也不像其他朝代那般鄙视。 假如,她也支个摊子卖饮食,不说大富大贵,温饱能解决吧?江清澜跃跃欲试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 阿姐幼妹拉着她,脸上泪痕还未干,眼睛巴巴望着摊子冒着热气的粥。 江清澜捏捏她的脸蛋,微笑:到底是小孩子呢,天塌下来也饿不得肚子。 她花了十二文钱:两文买了八宝粥,二人共吃一碗。十文买了两个包子。只包子还蒸着,先上的是粥 这并不是只有大米的白粥,还加了黄、灰、红、绿的各种干果。 因熬得极为浓稠,大米已碎得不成样儿了,瞧得出来的: 灰色圆圆的,是去了核儿的桂圆;红色椭圆的,是脱了骨的红枣;点点碎红,是枸杞;那绿色的,自然就是葡萄干儿了。 除却这些干果,粥里还有雪梨、苹果等水果,只切得小,又熬得碎了,只余下了香气与甜味儿。 小姑娘轻轻抿了一口,哎呀,软软糯糯、又香又甜,且那甜并不是蔗糖的纯甜,而是水果的清甜。 她赶忙又舀了一大勺,桂圆肉一抿就化了,葡萄干儿却还有点儿嚼劲儿,芝麻碎好香好香啊。 小姑娘吃着吃着,怕是想起了她的爹爹阿娘,抽抽鼻子,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掉进碗里。 江清澜心里默哀:也是,一夜之间从官家小姐到饿肚子,成年了的原身都受不了,何况这个四岁的小孩呢? 她用手背揩去小姑娘的泪珠: 团团别怕,还有阿姐呢,我们要往前看。努力吃饭,快快长个儿,阿爹阿娘在天上看了也高兴的。 小姑娘听懂了,用力吸吸鼻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但江清澜也愁得很,她方才观察了,摆摊儿也不简单。好比这个早点铺:第一,摊位是固定的,恐怕得花银子去府署里租。 第二,原材料得准备,比如锅、蒸笼、碗、筷子;还得买食材:面粉、大米、猪肉万一生意不好,还得算上损耗 她包袱里那几个铜板,可不敢这么折腾,摆摊儿暂时不行了。那么,有没有什么活儿,是稳赚不赔的? 天光略微亮了些,街市上人多了起来,除了商贩,还有一些空着手的行人,男女老少都有,都匆匆往御街南边去了。 他们的衣着并不光鲜,不像是出来闲逛买东西的。 娘子,江清澜询问老板娘,这些人是去哪儿? 老板娘正捡了包子出笼,松软雪白的两个包子挤在青花碟子里,可爱得很。 他们是去侯潮门外的侩市,去得早,活路才好,才赚得到钱。 江清澜的博士论文是唐宋文学方向,唐宋市民生活的书也看过几本。她知道,侩市,说白了就是人力市场,找日结零工活儿的。 第2章 宋代的侩市很多,一大早,雇工们就聚集在某个约定俗成的地方,等着雇主来挑人。 木竹匠人、砖瓦泥工、挑夫劳力、厨娘绣娘,各色工种都有。 如今看来,就在候潮门外了。 江清澜有了计较,连忙让妹妹两口吞了粥。 娘子,包子打包带走!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梅子开坑必填,v后必日更,宝子们点点收藏吧。[熊猫头][垂耳兔头][求你了] 第2章 大葱肉包 ◎谢世子真好看呐!◎ 侯潮门临近皇宫及临安署衙,恐扰了贵人们的好梦,城内商贩、行人虽多,高声吆喝的绝少。 候潮门外就不同了,人烟更盛,加之钱塘江潮水涌动、橹工划船嘿哟嘿地吆喝,到处都是闹哄哄的。 远处,有些大船尚在江中航行,更多的货船已经靠岸。役夫顺着船板来来往往,在往岸上运送粮食、货物。 近处便是侩市,一些人站在侩人的身后,神态悠闲,像是找到了活儿的。也有补觉的,一个个挨着墙根靠着,打起了瞌睡。还有些人三五成堆,竟在玩着关朴[1]的赌博游戏。 哎呀,看起来跟现代的零工市场很像嘛,打瞌睡的,打牌的,啥都有。 牵着团团转了几圈,江清澜弄清楚了。虽说宋朝经济发达,可相比男性,这个侩市里,女性能干的零工还是有限。 最好是做女侩,也就是劳力中介。雇主把招人这件事交给熟识的女侩,她们赶早便来这里招人譬如奶娘、女伎,这些人男子是不好去招的。 至于雇主给多少钱,女侩又给雇工多少钱,她中间能赚多少差价,都是自己打算。 这是最赚钱的,但需要人脉,还需要时间,江清澜没法做。 其次,是做针线娘子。高门显户家要办喜事的,赶时间缝制喜被、喜帕。家养绣娘赶不及,就来这里招一批针线娘子去做,管吃管喝不说,一日还给一百文工钱。 但这也有要求,针线功夫自不必说了,还得细皮嫩肉,不能干过粗活儿的,因手粗,容易把金贵的绸缎给摸糙了。 江清澜看看自己的手,细皮嫩肉倒是够格,就是光敲键盘写论文去了,从没拿过针线。 这时候,有个二十七八的妇人举个木牌子,上面写着七十文一日,边走边吆喝:建隆寺庙会,设宴三日,招厨娘五名,管吃不管住,只做中午一顿。 几个女娘一窝蜂凑往上凑,江清澜和团团也赶紧跑去,听她们七嘴八舌推销自己: 娘子,上元节建隆寺设宴,我也干过。 之前,我在宋五嫂鱼羹铺里打过零工。 我也在李婆婆杂菜羹店里做过事儿。 江清澜:我 招人得要熟手,写简历要写工作经验,这个道理谁都懂。 但江清澜现在,好像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文学博士?没什么用,美食博主?人家也听不懂。 女侩记下了方才那几人的名字,这就要走。江清澜终于憋出一句:娘子,我我做饭特别好吃! 跟在女侩身后的那几个娘子,听了这话,都吃吃笑起来。 江清澜脸有点儿红。是了,现在自己的表现,像极了清纯且愚蠢的职场菜鸟。 女侩倒老练,上下打量江清澜,又看了她牵着的小女孩,道:娘子的手又白又嫩,不像干过厨房里的活儿的。 她们女侩看人准得很,这人肤白貌美、唇红体健的,非富贵人家养不出来。怕不是哪个府上的小娘子,携了幼妹溜出来玩儿的。 真要是请了她去,家人找了来,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娘子留步,江清澜有点儿急了,实话告诉娘子,家道中落,父母俱亡,只剩了我与幼妹两个,实在没有活路,才上此处来找工。求娘子可怜可怜。 团团小姑娘倒机灵,抽抽鼻子,扁扁嘴,顿时就泪眼花花的,瞪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那女侩。 江清澜见她还在犹豫,又道:我绝非吹嘘,娘子可让我试试,第一日不给钱。若满意,第二日把钱补上也行。 女侩终于点头,让她牵着团团,也站到身后去。江清澜这才松口气至少这三天有着落了。 建隆寺在西边凤凰山下,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女侩王蕙娘招满了人,带着她们就往那边走。 时辰尚早,几个女娘都备了路餐的,从包袱里翻出来吃。 有的是干粮,黄米面枣儿糕、果馅儿寿糕之类的,有两个带的是卷饼,里面包着些肉丝儿、细菜。 女侩姓王,唤作蕙娘。她和江清澜带的一样,是肉包子。不同的是,她一人吃三个,江清澜她们一人吃一个。 团团是个小馋猫,吃什么都香,口口塞得两颊鼓鼓。 包子里的肉馅儿是提前用秘制酱料炒过的,加了点儿豆酱,香喷喷、油滋滋的,咸香可口,却并无腻口的肥肉。 一口下去,先是松松软软的皮,再是满满当当的肉,到后来,牙齿碰到那切成了细丝的大葱,葱香四溢,增添了一份属于蔬菜的清爽,丝丝回甜,回味无穷。有些脆脆的口感,可能是放了荸荠的缘故。 还有那色泽金黄、浮着点点油圈儿的汤汁,饱吸了肉香与葱香,现在还热乎乎的,香得团团直吸气。 江清澜也尝了几口,面皮松软雪白,着实好吃。看着身边的小姑娘,怕后者吃不够,她自己便吃得很慢,只揪着面团儿吃。 正举着包子,想给团团,身边旋风似的,一群人骑着马飞驰而过。江清澜右臂让人一拉,几乎栽倒,手上的包子也骨碌碌滚到了地下。 江清澜抬头看:约七八个少年,高歌嬉笑,纵马奔腾。他们皆着黑衣窄袖劲装,戴黑网璞头,上面插着红色蔷薇花。 为首那人却有些不同,不戴璞头、不簪花,头戴金冠,额系红色抹额,任黑发与红巾在风中猎猎翻飞。 江清澜捡起包子,拍拍灰,面上虽然还算平静,心里却愠怒得很。 现代有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手,此时有目中无人的纵马郎君,鬼火少年哪里都有! 方才是王蕙娘拉了她一把,这时又提醒:我看娘子市井经验不多,特以相告,若在内城见着这些蹴鞠郎君,可千万离远些。 其实,她们已经走到嘉会门外了,路面宽得很,正常路过,断不会撞到人。是这些鬼火少年故意往人堆里凑,装呢! 等等。蹴鞠? 王蕙娘点头:正是,嘉会门外有蹴鞠场,这些王侯贵公之子经常骑马去蹴鞠。 宋朝蹴鞠之风兴盛,上至天子,下到百姓,都热爱蹴鞠。因球为充气空心,故谓之踢气球。《水浒传》里,高俅就是靠蹴鞠的高超技艺得到端王赏识的。 但是,就算踢成了巨星,江清澜心里还是瞧不起这些人。 她上辈子是卷王,上中学就跳级,二十二岁就读到了博士。熬了无数个大夜,才发了几篇c刊。结果那一年的国家奖学金还是给了其他人,因为他是另一个学院院长的儿子。 会踢球又怎么样,还不是官二代+鬼火少年,仗着父母权势,目中无人,讨厌得很。 但其他几个娘子好像不这么看,尤其两个没结婚的,窃窃私语着。那个姓钱的娘子红着脸,声音都颤抖了:最前头的谢世子,真好看呐! 【作者有话说】 [1]关朴,宋代极为流行的赌博游戏。类似于抛钱币,有字一面朝上为输。有时候,也可指赌球、斗鸡时的押注。 第3章 斋菜大乱烩 ◎被她的烩菜攻陷◎ 谢临川把红色抹额取下来,往旁边一投,捧着凉水哗啦啦往脸上泼。 小厮平林在外间捧着衣服,小心翼翼地说:世子爷,还是传些热水来吧,踢了球又洗冷水澡,若老祖宗知道了 闭嘴! 谢临川正烦着,方才踢球踢得不痛快,一个二个跑得又慢,传球又差,明显是让着他。进了五个球又怎么样,没意思。 他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池里。 平林半天听不见呼吸声,又不敢多嘴问,心惊肉跳着。许久许久,才听到水声哗啦,平林松口气。 什么时辰了? 回世子爷,快午时了。 谢临川用擦身巾胡乱擦擦,穿好衣服,戴了璞头。走,去建隆寺。 宋代尚佛,临安城里及近郊,光寺庙就有五十多处,庵堂、道观也有二十多处。其中,尤以嘉会门外的建隆寺香火最盛。 逢佛诞日及上元、端午、中秋等佳节,建隆寺均要免费设宴三日,以飨各位香客。富贵人家为了显示一心向佛,贫苦百姓、乞丐等为着糊口,都会去分一杯羹。 第3章 东平王府的谢老夫人笃信佛理,在家里供奉了佛龛香案不说,每年的佛诞日,都要亲往建隆寺祈福。 今日一大早,她就携了几个丫鬟,在建隆寺住下了。 谢临川下了马,往后边的明音禅院里奔:祖母! 谢老夫人正在敲木鱼,见他笑嘻嘻的过来,佯嗔道:你说要送祖母,送到蹴鞠场去啦? 谢临川也不否认:我想着祖母呢,不过就踢了一会儿,汗都没出,这就赶着过来了。 谢老夫人知他撒谎,也不拆穿。 今天早上她要来寺庙,儿子说送她来,小孙子抢着也要送,她就知道,其中有猫腻。刚出了东平王府大门,人就没影儿了,踢到现在才回来。 这个小孙子自小模样就长得好,性子也活泼,喜欢蹴鞠、争标[1]之类的,年年宫里蹴鞠、钱塘江弄潮都出尽了风头。 偏他父亲拘着,让他考科举,走文官的路子。 谢家两个女婿都是两榜进士,就这个三郎考了三年,连个秀才也没捞着,他父亲嫌丢人,也不让再去考了。 想到这里,谢老夫人问:前日我听你爹说,让你去临安府尹的赋税司当差,这还没去点卯呢? 哎哟,祖母谢临川从椅子上跳下来,破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嘴角两个深深的酒窝。 在家里就听父亲唠叨这些,到这儿了,您老就让孙儿耳朵清静清静吧。说着,往谢老夫人嘴里塞了个菜卷儿。 这建隆寺的斋饭最是难吃,孙儿知道不合您老胃口,还带了丰乐楼的春盘小菜卷儿呢,您尝尝? 谢老夫人信佛。但也好吃,尤其喜欢吃荤。她每每吃了大鱼大肉,就通体舒泰,但又担心菩萨怪罪。 是以,她矛盾得很,吃肉越多,奉佛越勤,香火钱也越捐越多。 这儿的斋饭是有些难吃,不过只有三天,忍忍就过去了。哪知道,这孩子当着菩萨的面,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说了出来。 嚼了几下,还好还好,是素菜卷儿。她匆忙两口咽了。 蔬菜清爽,面皮薄软,果然比斋饭好吃多了。 但她绷着脸,打谢临川的手:胡闹!什么好吃不好吃的,吃斋饭讲究的是心诚! 谢临川嘿嘿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谢老夫人咂咂嘴,背对着佛像,低声问:还有没? 建隆寺东北,香积厨外的院子里,搭了一溜儿的棚子,这是为着今天的斋饭特意搭的。 三个现砌的大土灶下,架着木柴,燃着熊熊火焰,上面放着巨大的铁锅。两个锅里还坐着水,升起腾腾的白烟,一个锅里却不放水,倒了小半锅的菜籽油。 王蕙娘招的五个厨娘,两个自称以前没上过灶,只好负责切菜。包括江清澜在内的余下三个,一人负责一口锅,做的都是一样的白菜萝卜粉丝豆腐蘑菇大乱烩。 王蕙娘一看,江清澜负责的锅里油汪汪的。她有些发愁。 早上在侯潮门外的侩市里,自己一时心软,招了这娘子来。现在看,她着实不会做菜,别的厨娘都是先放水的,哪像她这样,先把油倒进去那么多。 她也有主意,先看看这娘子的手艺,实在没办法,她自己也可以顶上。 江清澜上辈子去爬山的时候,吃过庙里的斋饭。当时她就发现了,世人有个误解,以为斋饭清淡少油。 其实不然。斋厨的大师傅告诉她,斋饭无荤,必须要宽油热油,甚至盐也要略多放一点儿,不然吃得嘴里没滋没味儿,肚子饱了,嘴巴却像没吃一样。 她等锅里油热了,先放一勺盐,在油里搅散了,才把又大又厚的豆腐块儿轻轻滑入锅中。 豆腐块儿们入锅,油泡儿起来了,刺啦刺啦地响,香气也开始四处弥漫。两面炸至金黄,变定型了,用大铁铲铲出来,装在竹制的大簸箕里,沥干备用。 剩下的油还很多,江清澜铲起一半,又放姜片进去炒香,少放些豆酱,将白萝卜块儿、大白菜梗儿、蘑菇片儿一股脑儿倒进去炒。 最后一步,才是倒水。等水开了,熬煮了许久,才最后放泡发好的粉丝。 这还没完呢。 方才炸豆腐的油还剩了些,送到小灶上加了热,江清澜手腕稳稳的,用大铁勺一勺勺往烩菜上泼热油。 刺啦刺啦刺啦热油入锅,响声不断。 哎呀,烩菜里原来有萝卜、白菜,清香四溢;有平菇,鲜香扑鼻;还有炸得金黄的油豆腐,豆香满满。 这下子,菜品们再被热油猛激,油香散得院子里到处都是,更在这丰富的香味里再添了一重。 江清澜舀起一碗,递了过去:娘子尝尝? 最开始的时候,王蕙娘还有点儿担心,后来闻到香味,满口生津,哪里还想着什么其他,只想赶紧捞一碗起来吃罢了。 第一口吃的是豆腐。油炸后的豆腐软软的,最外面是一层焦皮,咬破后,内里网状的豆腐絮包裹了满满的汤汁,又鲜又咸,又香又浓。小小一块豆腐,竟然吃出了红烧肉的味道! 又吃白菜、萝卜。真是奇了,明明还是那两种菜,却一点儿不寡淡。粉丝软烂,还吸饱了味道,入口即化,满口留香。 江清澜又从甑子上打了小半碗米饭:娘子,再用烩菜的汤,泡这米饭试试? 烩菜的汤汁呈褐黄色,因粉丝的胶质被熬了进去,略有些黏糊糊的,米饭一放,就被汤汁裹满了。 王蕙娘先尝了小口,眼睛亮了,三两下把碗里的米饭全刨了,低声道:天爷,怕是官家、娘娘,也没吃过这般好吃的斋饭。 江清澜忙道:那我的工钱? 王蕙娘又去舀饭和烩菜:结!今天就结! 见其他几个厨娘都站着,面面相觑,她又道:放心,今天的工钱都一样结。现在大伙儿都先吃饭,万一这几锅烩菜不够,待会儿还得做。 那几个厨娘见王蕙娘吃得香,纷纷去舀江清澜做的,只有钱娘子舀了自己锅里的。 有人好心说:你试试江娘子的,着实好吃。 钱娘子以前在有名的宋五嫂鱼羹铺做过事,有些拔尖儿心气。 这下被江清澜比了去,她心里不高兴,但脸上还是笑着:我就爱吃自己做的。 午时四刻了,开始放斋饭,香客们在院子里排起长队,大和尚们有的打饭,有的打菜,有的维持秩序,有条不紊。 谢老夫人是贵客,为了表示向佛的诚意,才与平民、乞丐共吃一锅斋菜。 不过,她也不用自己排队,小沙弥端了两份餐食,恭恭敬敬地送去明音禅院。 小沙弥经常给贵客们送饭,十分机灵。 免费的斋饭难入贵人的口,大家都知道,但为了诚心,他们又不能不吃或剩下。所以每次给贵客的,他都只打了小半碗。 谢老夫人偷吃春盘小菜卷儿,都有些吃饱了,但接了斋饭,也得硬吃。 谢临川还在禅房院子里,把个小石头当球踢,一会儿倒挂金钩,一会儿临空抽.射,闪转腾挪、飒爽英姿。那石头竟像粘在他身上一样,叫怎样就怎样。 谢老夫人叫他:三郎,你也不嫌脚疼,快进来吃斋饭。 谢临川知道,多少得应付几口,刚坐下端起碗,就听祖母惊叫:欸,今天这斋饭有点儿不一样啊! 谢临川尝了两口,是有点儿不同。 他也算嘴巴刁的,丰乐楼的东西有些都瞧不上眼,往年吃斋饭,都不尝味儿,直接往肚子里倒。今年这个,怎么吃出了炖鱼肉、炙羊肉的鲜香? 谢老夫人吃完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侯在门外的小沙弥说:小师傅,斋饭还有吗,老身还想吃点儿。 这确实不好意思,因为普通人吃斋饭只能一人吃一份儿的。 然而,谢老夫人可不是普通人,而是建隆寺香火钱捐得最多的那种人。 小沙弥又去舀了两份儿,装足了量的,给谢临川的那份儿,还多添了些。 这正合谢临川的意。 碗又见了底,谢老夫人嘴巴虽还想吃,肚子却再也装不下了。她气不过,又打孙子的手:都怪你!让我吃什么春盘菜卷儿,都没空地儿了! 谢临川: 第4章 冰糖水果串(一) ◎发现商机◎ 江清澜干活儿之前,就认真与团团交代了,寺里寺外人多,就在这香积厨院子里玩儿,不可乱走,小心让拍花子的拍走了。 可团团到底是小孩子,想去外面看热闹,一转眼就不见了。 对这个妹妹,江清澜是很看重的。一来是占了她姐姐的身子,多少得承担些责任,二来,小姑娘着实长得可爱,脸蛋儿雪团子般,脑子也机灵,让人不得不爱。 第4章 江清澜顾不上吃饭,取了布索攀膊,出去找人。 幸好团团没走远,就站在旁边北禅院的门口,直勾勾盯着大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像在找人似的。 团团,回去吃饭了呀,江清澜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你在找谁呢? 团团又巴巴看了两眼:我想,兴许陆阿兄会来上香?若是看到了他,我就求他接我们回去。 江清澜听了,心里涩然。关于这位前夫哥与原身的事,她脑子里没有记忆。但看团团的反应,二人有情没情不知道,至少前夫哥是很花了些心思的。 江清澜蹲下来,与团团眼睛齐平,郑重地说: 阿姐知道,陆二郎以前对团团好。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被陆家赶了出来,陆二郎不可能不知情的。所以,阿姐和团团现在都跟陆二郎没关系了,不必盼着他。 团团开始冒泪花了,嘴巴也扁了起来:可以前陆阿兄说说,会一辈子对阿姐小姑娘哽咽着,还是努力把话说完,对阿姐和团团好的。 江清澜心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那是因为他是咱们爹爹的下属,他这样说,爹爹才让他升官。现在爹爹不在了 听到爹爹两个字,小姑娘的眼泪越冒越多。 江清澜心里难受,但她相信,团团如此聪明,非得要把道理讲清楚,她才过得了这一关。 爹爹娘娘不在了,还有阿姐呢。团团和阿姐不靠别人,都要自己努力,以后给爹爹娘娘伸冤,好不好? 团团奋力地点了下头。 现在,阿姐带团团去吃烩菜,临安第一,不,大宋第一好吃的那种! 真的? 真的! 我相信,阿姐做饭一直都很好吃! 她们不知道,寺庙门口,真有几个人,在鬼鬼祟祟地监视着。 建隆寺庙会设宴,只有中午吃烩菜,早餐、晚食都是粥,做*法简单,庙里的和尚能自己解决。 吃毕了饭,王蕙娘观察过了,今日也不需要再煮烩菜了,便与几个厨娘结了工钱,约定好明日巳时初再来此地。 其他厨娘都回了家,江清澜无处可去,打听到寺里可以挂单,就在此留宿。最便宜的通铺,每晚只需要二十文,团团年纪小,不算钱。 姐妹俩跟着小沙弥,去了挂单用的禅房。 江清澜看了,觉得还行,窗纸糊得厚厚的,不会漏风。蓝花被子有些旧了,但还算干净。 通常来说,来挂单又睡通铺的女子,都是江清澜这般打零工的,要到天快黑了才来。现在,屋里只有她们两个。 团团吃饱了,有些犯困,江清澜让她脱了鞋上床去睡。小姑娘昨晚上肯定吓坏了,现在当真是困了,头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没事了,江清澜开始盘算: 她今天赚了七十文,早上买包子和粥用了八文,住宿二十文,还能剩下四十二文。 这三天都可以在寺里吃,不花钱,除去住宿,一共可以赚一钱又四十二文。 但三天以后,再去侩市找这样的零工,就得算上吃饭的钱了,要吃饱的话,一天再怎样也得花二十八文,按照她现在的行情,一天就只能结余二十二文。 别的不说,除了吃饭,两姐妹每人至少得有两套衣服、两双鞋,好换洗。 幸好现在四月份,天气热了,不然,买冬衣、冬靴才费钱。 此外,还得买刷牙子、揩齿药[1]、绢帕、面盆等生活必需品。寺庙里没法子洗澡,去澡堂子也得花钱。 做大锅饭这活儿,很费体力,她就干了这么一顿,都有些手软脚麻了,少不得得买点膏药之类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开方子、抓药、熬药,那更是流水的银子。 江清澜想着想着,头又开始疼了真是哪哪儿都离不开钱! 嘿嘿!蓝花被子里的小团团忽然笑了两声,但眼睛还闭着。小家伙呼吸绵长又均匀,嘴角带着微笑,应是正在做着美梦。 她只露出雪球般的脸蛋儿,头顶上的两个小揪揪挨了枕头,有些乱糟糟的了。 江清澜看她可爱模样,心中烦闷散去,荡漾起无限柔情。 帮孩子掖了掖被角,她提振起心气,出门寻找商机去她笃定,打零工只能糊口,要过上好日子,还得靠做生意。 明音禅院里,檀香袅袅。 谢老夫人本坐在蒲团上念经,可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老人和小孩儿瞌睡多,尤其吃饱了,更是想睡。 谢临川打起内室藕荷色的帐子,招手让丫鬟夏荫过来看着,自己蹑手蹑脚出了禅室。 他找到方才送饭的小沙弥,问:香积厨在哪边? 小沙弥指了东北方向。 谢临川想了想,取出银色面具戴上。 临安有戴面具的风尚。 有个蹴鞠好手名唤李正,因为祖上犯了事,李家三代都被在脸上刺字。他每每参加蹴鞠赛,就戴一个银色面具,久而久之,被称为银面将军。佩戴面具,也一时成为风尚。 谢临川想,今日寺里人多,万一碰上一窝女人就麻烦了,戴上面具保险些。之后,健步如飞,旋风一样地走了,只把小沙弥看得咋舌。 到了香积厨,只见院子里摆着三个大铁锅,锅里干干净净的。灶底火也熄了,灰都掏了。几个大和尚正在选米把大米倒在平平的大簸箕里,选出其中的石子儿不要。 谢临川头戴纱罗璞头,身着平素纹白色窄袖襕衫,腰间悬玉佩。虽然面上戴着银色面具,看不见脸,但那通身的气派,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一个和尚立马迎上来:阿弥陀佛,施主有何事? 谢临川以前没进过厨房,现在看什么都新奇,东看看西瞅瞅,看到一簸箕大米才道:晚上只吃粥吗?没有烩菜了? 和尚恭敬地说:烩菜是请外面的厨娘做的,只在中午供应。施主住在哪个禅院?明日,贫僧定让师弟早些送去。 谢临川摆摆手,大步流星出了建隆寺,翻身上马,又往丰乐楼方向去了。 江清澜从后禅院侧门出来,绕一大圈儿,来到建隆寺正门外。 好家伙,早上来的时候也走的侧门,那会儿时辰早,人还不多。现如今,简直是游人如织! 大人、小孩儿、女娘、郎君,一眼望去全是人。不拘哪个佛,院子里的、屋里的、露天场的,前面的蒲团上都跪满了一排排的人。 到处闹哄哄的,人们说话的嘈杂、小孩儿哇哇的哭声、大人的呵斥声,不绝于耳。袅袅烟香四处弥漫,只要从此处经过的人,衣上都要染满佛气。 江清澜的心思只在商机二字上。 抬眼见,寺院正门的西边,有一排排的小屋子,里面的小商贩多是卖纸烛、佛香、许愿带之类的。 还有一些人在卖乌梅饮子。有个小男孩硬扭着大人买,在地下撒泼打滚儿,让他阿娘拎起来,狠狠打着屁.股。 江清澜眼睛一亮,有了!自古小孩儿的钱最好赚。 匆匆回到屋里,也不管孩子还睡着了,两下把她摇醒:团团,快醒醒,阿姐带你买好吃的去。 团团睡得迷迷糊糊的,头发也没梳,江清澜一边走一边给她用红带子绑双髻。绑好了更是牵起孩子一路小跑。 没办法,时间就是金钱,早点儿弄好早点儿赚钱! 好在,因为人多、有消费需求,建隆寺不远处就有市集,她们便不必进临安城去了。 虽然有心理准备,到了果市,江清澜还是吓了一跳。枇杷、桃子、李子、桑葚、樱桃,什么都有!就跟她上辈子逛水果店看到的一样。 还有一些荔枝,一小串一小串地装在小盒子里,很是金贵,应该是从南方炎热之地快马加鞭运过来的。 早上她就发现了,早点摊子上卖的粥里加了不少水果,那么一碗甜粥才卖两文钱。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水果很便宜! 卖水果的汉子正端了饭在吃,一吃不对劲儿,对身边的女娘说:嘿,今年的斋饭咋怎么好吃?! 他们做生意的,常常不能按时吃饭,这斋饭是他娘子去寺里求来的,给他留的一半。因用盘子盖好,又以棉被裹着的,这会子还有点热气。 女娘道:可不是,快吃快吃,明天我早些去求。早去的打得多。 团团听了,有些骄傲,大声说:这斋饭是我阿姐 江清澜立刻捂住她的嘴巴。 听别人说自己手艺好,当然高兴,但她打定主意,在这个时空要低调做人。 这里是封建等级社会。对位高者而言,位卑者就是蝼蚁,就像今天早上,自己之于那群骑马的人一样。 第5章 如今,虽在市井之中,仍要低调谦虚,否则,运气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水果摊夫妇朝她们看过来。 江清澜:没事没事,我买点果物。 樱桃、荔枝这些是买不起了,先买点儿便宜的试试水。 李子、青梅、桃子是时令水果,各买了一斤,不过花了十五文钱,枇杷娇气些,储存不便,所以略贵,一斤就要八文钱。 除了桃子,她特意都选的色深而形小的那种,虽只花了二十三文,这三种果子加起来个数也上百了。 市集里有卖竹刷把的,是竹子被劈成细篾条后扎成的,花四文钱买了两把。 团团不解:我们又不洗碗刷锅,买这个干吗? 江清澜:回去你就知道了,好玩儿得很呢。 回了建隆寺,又去香积厨找大和尚买了些冰糖中午做烩菜的时候,江清澜就看到了,厨房柜子里存了好几大罐子冰糖,师傅说是香客送的。 如今制糖业发达,糖价并不算贵,她给了师傅三十文,师傅随意给她装了些,应该不止一斤。 又花了五文钱,得了师傅的允诺空闲的时候,她可以用香积厨的小灶。 如今,万事俱备,这就动手做冰糖水果串了。[2] 要说冰糖葫芦串,当然是山楂最好。 第一个就是好储存,第二个颜色红彤彤的,裹着亮闪闪的冰糖外衣,能勾起人的食欲。且山楂本身偏酸,混合厚重的冰糖来吃,才酸甜可口。 可惜,现在才四月份,山楂的影儿都还没有 江清澜一边想,一边同团团用竹刷把的竹签串水果。 竹签太细太软,要用好几根合在一起,才能支撑得起一个李子或枇杷。但事情紧急,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除了桃子,串这一百多颗水果,把两把竹刷子全用光了。 下一步便是熬糖色,这是冰糖葫芦串成功与否的关键。 糖的火候一定要控制好。温度太低呢,糖不化,嚼果子的时候糖会粘牙。可温度高了也不行,糖色变黑不说,味道还会发苦。 江清澜先烧大火,以铁铲快速搅动,让冰糖在锅里融化后转小火。看到糖水微微发黄,取根筷子轻沾一些,猛的插入冷水中。 筷子尖的糖浆迅速凝固,在碗底轻轻一戳,凝结的糖霜刺啦一声就碎了,这便是熬好了。 接下来就是细致活儿了。先让几个胖胖的油桃下锅打个滚儿,沾了满身的糖衣,亮晶晶的。再一根根地蘸李子串、枇杷串、青梅串。 案板刷了清油,将这些串好的水果摆在上面晾干,冰糖水果串就大功告成了。 团团眼睁睁看着熟悉的水果变了身,好奇极了:怎么一下就这么亮闪闪起来了? 江清澜让她吃几个尝尝。 小姑娘先吃的是李子。 如今李子是时令水果,口感清脆,甜度又高,一口下去,先是糖衣脆脆甜甜的滋味,再是李子带了果酸又回甜的味道甜给人以幸福感,酸则刺激得人满口生津,还想再吃。 团团一口气吃了两个李子串,还想再吃,江清澜让她再试试其他的。 嗯,枇杷又是另外一种滋味,果肉软烂,甜甜的汁水四溢,又因为混合了糖衣的酥脆口感,越嚼越香。 但青梅串一进嘴,团团就苦了脸,呸呸呸地全吐了出来。 阿姐,青梅太酸啦,牙齿都酸掉了。 江清澜想:坏了,青梅自来酸度高,都是做糖腌、糖渍的,看来这薄薄一层的糖衣,还抵不了它本身的酸。 但做都做了,不能白白浪费,拿出去看看再说。 临时没有草垛,竹刷把的签子也太软,插不起来,江清澜只用个簸箕,将做好的水果串挤挤挨挨地摆在里面。 万事俱备,就到见真章的时候了,江清澜雄赳赳,气昂昂: 走,我们出去摆摊! 【作者有话说】 [1]就是牙刷、牙膏。 [2]冰糖葫芦真的起源于南宋。 第5章 冰糖水果串(二) ◎摆黑摊儿◎ 江清澜抱着小竹簸箕,团团吃着一个油桃糖葫芦,两人专往小孩儿多的地方凑。 这些油桃虽然个头儿不大,胜在颜值高,深红如玛瑙不说,裹了亮晶晶的一层糖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团团一口咬下去,鲜桃的果肉碎烂,殷红的汁水四溢,还有轻微的、嘎嘣嘎嘣的响声这是糖衣被嚼烂了。 汁水太多了,有些顺着嘴角流,团团吸溜一声,用手绢擦擦嘴,再咯嘣脆地咬一口。 有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看着团团吃桃儿,馋极了,也把手指放在嘴巴里,嗦得巴巴儿地响。 江清澜对她娘道:娘子,给孩子买个串儿吧,只要一文钱。新鲜水果裹了糖汁,又健康又好吃。你看,我亲妹子都在吃。 桃子也一文? 桃子三文,枇杷、李子都是一文。 那位女娘挑挑选选,李子、枇杷各买了一串,江清澜她们收了钱还没走远,又被她叫住了。 李子、枇杷再各买三串,桃子也来两个! 好嘞! 如此这般,围着兴隆寺逛了几圈儿,她的竹簸箕里存货已所剩无几了。 如团团之前说的一样,顾客们都反映,青梅太酸了些。因此,剩下的,基本上都是青梅串儿。 团团发愁:这青梅,快把人牙酸倒了,看来卖不出去了。 不怕,江清澜道,我回去把它们用糖渍了,做成青梅干儿,一样的好吃。 正说着,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娘子,你这青梅怎么卖的? 江清澜抬眼看,是个穿粉紫褙子、银灰裙子的妇人。娥眉淡扫、杏眼如水一般清澈。虽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有一种小家碧玉的美。 她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抚着隆起的肚皮,身后站着个婆子。 生意上门,江清澜笑吟吟:两文钱一个,娘子可先尝后买。说着递过去一个。 那怀孕的妇人也不客气,接过去就吃,团团看了,先把眉头皱了起来,像是自己被酸到了一般。 哎呀,好吃呢。怀孕妇人笑着说,我就想吃点儿酸的,又怕光吃酸的,要吐清水儿。你的法子倒好,青梅裹了糖汁儿,又酸又甜的。你这些,我全要了。 团团眼睛里冒出光来,忙低下头去数:一串、两串、三串 江清澜道:欸,数着也眼花,总不过二十来串吧,娘子买得多,我也让些利,给三十文就行。 怀孕妇人果然高兴:你是会做生意的。 从身后婆子那里拿了钱来,她又道:我住在御街中段的甜水巷里,便在涌金池边。三日后,娘子能否再送些来? 你到宋家后门,给婆子说,是给张夫人送的就行。这里有一钱银子,二十文算你的辛苦费。 江清澜便懂了,下次还送二十来个青梅串儿便成,连声应了。那妇人便由婆子搀着,施施然走了。 这下子,竹簸箕见了底儿,腰包却满了。回到寺庙后禅房,江清澜把竹簸箕往桌上一放,兴奋地搓手:团团,把钱倒出来我们数数! 哗啦啦,铜板们骨碌碌滚在桌上,堆得小山一般。 先把一钱的银角子刨到一边,再一文一文地数,一个、两个、三个共一百零六个,加上银角子,就是二钱零六文! 刨去水果、冰糖、刷把等成本六十二文,纯利有一钱四十四文! 再说了,成本里最贵的就是冰糖,剩得多,还可以做好些糖葫芦。这不比打零工挣得多多了! 江清澜姐妹两个越干越勇。这三日里,除了中午在香积厨里做饭、吃饭那会儿,其余时间,她俩都在捣鼓冰糖水果串儿。 横竖,江清澜也告知了其他厨娘做烩菜的秘诀。她们有样学样,做出来味道也很不错。 抱着竹簸箕叫卖到第三日,好些顾客都是熟人了。有些小孩儿还带了小伙伴儿来,一看到江清澜出来,立刻就要拉着大人过来。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俨然有成聚众成堆之势了。 团团捧着钱袋子,高兴极了,人们拿了水果串就往里面丢铜钱,钱多了,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 赚到钱了,本是好事,江清澜心里却有点儿不安。 府衙在寺门西边专门划定了摆摊区,恐怕是要收费的。昨日,她也看到穿青色官服的人在到处巡视,那她摆黑摊儿是不是 正在那里想着呢,嘿,你们聚在那里干嘛!有人大声呵斥。 江清澜一看,两个青年郎君疾步行来,皆着青色布袍,戴黑璞头,腰间悬着玉牌。 第6章 其中一个小眼睛、面黑的,跑得极快。 妈呀,是城管! 不卖了、不卖了!江清澜迅速将簸箕夹在腰与手臂的三角区里,团团抓紧钱袋!另一只手拉着妹妹,飞快地冲出人群。 有实诚的顾客喊:钱,你不要钱啦! 不要了不要了,请你吃了!江清澜头也不回地说。 哎!站住!城管还喊。 站住才怪!让你们罚钱?江清澜两姐妹脚底装了风火轮般,一口气跑到后禅院,把门一锁,靠在门上大喘气。 团团也累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江清澜把簸箕放桌上,发现里面只剩了几串李子、几串枇杷,其他的,应该都是逃亡的时候落在路上了。就这几个枇杷,还都被撞烂了,蔫头耷脑的,汁水横流。 正渴呢,她拿起一串枇杷递给团团,自己又吃一串,自我安慰:没事,不过损失十几文,被他们抓住,不知罚多少呢。 人这么多,她创收,城管也得创收,不罚款怎么创? 与此同时,香积厨院子里,女侩王蕙娘也在掰着指头算账。给五个厨娘发工钱,花了三钱银子又五十文,她从中赚了 喂,这几日的烩菜是你做的? 王蕙娘抬头看,来人戴一个银色面具,着莲花纹靛色圆领襕袍,戴黑色璞头,尾革带上镶着金玉。 虽看不清脸,但他那打扮、那气质,一看就不是常人。何况,他还一副高傲样子,带着天生的威压。这是非权贵所没有的。 问你话呢!谢临川有点儿不耐烦。 妾身失礼了,王蕙娘有点囧,自己一把年纪了,看个小郎君还看呆了,妾身是女侩,厨娘是我招的人。 那人呢? 便在此寺之中,妾这就去请,劳郎君略等等。几日下来,王蕙娘与江清澜熟识了,知道她在此地挂单,匆匆往后禅院去了。 今日天气不错,天蓝,太阳明晃晃的。谢临川到处溜溜达达,掐了一朵茶花在手里把玩。 既然这里没人,他也不用戴那劳什子面具了。 院子里煮烩菜的砖砌土灶还没拆,他一时兴致上来,将茶花往空中猛抛,再飞起一脚,踢在花上。 阳光之下,那殷红茶花带了点儿金色光泽,嗖的一下,竟对着砖砌土灶的缝隙钻了进去。 要知道,茶花是多么轻,而土灶的缝隙又是多么的小,要将如此轻的东西踢进去,需要多大的冲击力。 一击即中! 谢临川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任爱意浓浓的阳光拂过他浓长的眼睫。 有羞羞怯怯的声音响起:听女侩王蕙娘说,郎君在寻妾? 钱君君虽然荆钗布裙,但出来之时特意打扮了一番咬了咬唇,让小嘴儿红艳艳的,又把头发挑得松松的,额前溜了两绺出来。 方才谢、王二人对话时,她正准备从院外进来,将对话听了个全。 谢临川转身回视,上下打量她:这几日的烩菜是你做的。 正是妾身做的。 你且说说,是如何做的? 看江清澜做过了,几个厨娘都学会了,钱娘子就垂着眸说:斋饭无荤,好吃的关键在于,要锁住油香。我先将豆腐块入油锅里炸,炸至两面金黄起泡 行了,谢临川对这些厨房活儿又不感兴趣,不过是想确认一下,摆手道,去东平王府做事,可愿意? 钱娘子心里怦怦乱跳:妾愿意。 江清澜紧急被王蕙娘叫去时,也在屋里算账,心里还盘算着,难道是那个城管?不至于吧,为罚款,追到庙里来? 到了香积厨院子里,只见大门外停了一辆奢豪的马车,车边站着三个人,正在说话。 /:. 那矮胖的老太太、高大的郎君皆着锦衣,有一种天生的贵气,另一边的女娘却荆钗布裙,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其他的小厮、丫鬟们拎着包袱来来往往,应是正在从寺里往马车上搬东西。 王蕙娘指给江清澜看:方才就是那位郎君找你。又见旁边那女娘低着头,一副恭敬的模样,奇怪道:咦,那不是钱娘子吗? 第6章 炸鸡翅 ◎逛中瓦,看见蹴鞠广告◎ 江清澜正在神游天外。 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位郎君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尾革带上镶着的金玉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江清澜忍不住笑了笑。这人应该是个帅哥。 王蕙娘的关注点却在钱君君身上:这贱蹄子!她顶了你的名儿,看我不去撕烂她的嘴! 说着,就要冲出去。 算了。江清澜拉住了她。 门外,老太太与郎君已上了马车,钱娘子面上染霞,飞快地往院里看了一眼。 哪知这一眼,正好和江清澜的对上了,她自知心虚,又低下头,匆匆跟上马车。 王蕙娘看江清澜一眼,愤愤不平又百思不得其解:我看那马车上挂着东平王府的牌子,去了那儿,可是泼天的富贵。 第一代东平王谢山,起于微末,在先帝尚为行伍小官时就慧眼识珠,誓死效忠。后来更是随之南征北战,为大宋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 如今的东平王谢衍,是谢山独子,虽无军功,也是朝廷的肱股之臣,简在帝心。 东平王府,确实是泼天的富贵之所。 江清澜笑了:我就爱在这市井里挣点小钱。她爱去就让她去好了。 富贵险中求,越富贵越险,大老爷们高兴了会赐金赏银,不高兴了,可是会砍人脑袋的。 她从发现自己穿越的那一刻开始,就打定主意,要离这些什么王爷啊、权臣啊远点儿。她可不想为了富贵,把小命丢了。 王蕙娘是个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她这样说,就顺坡下驴:也是,你有手艺,迟早发大财。 既然正主儿都不在意,她又何必在乎,转了话题道: 后日,我有个活儿。荷塘村的乡绅何老爷,要办大寿。摆三日流水宴,做三顿,给九十文一天。只是路程有些远,在乡下。你看如何? 江清澜摆过摊儿,有了对比,做厨娘这九十文性价比就不高了。又在乡下,那么远,带着团团去想了想,她还是拒绝了。 多谢蕙姐姐,只是我家阿妹年纪小,那么远,怕她受不了颠簸 王蕙娘性情爽朗,也不恼:没事。你什么时候想做了,来找我就是,我家就在武林路北的金水巷子里。我若不在,你留个口信儿就行。 辞别王蕙娘,江清澜开始盘算。 这几日,卖冰糖水果串赚了将近七钱银子,加上当厨娘的两钱十文,共九钱十文。 买刷牙子、揩齿药等生活必需品,花了二十来文。她与团团两个各买了一双袜子,花了十文。 这些钱,加上她从陆府出来时,身上带的那丁点儿,可能刚刚一两多。 她这几天打听过了,跟现代大都市一样,临安城的房价很高。买个一进的小院子,便是在余杭门那么偏的地方,也得几百两银子。 买房,她想都不敢想。 但是,只要不去御街,在略偏僻一些的地方,比如王蕙娘家的武林北路,七八钱银子,是可以租到一个窄小单间的,够她与团团两个人住了。 她们两个女孩子,老在和尚庙里挂单,也不大好。洗.澡什么的,都不方便。 最重要的是,在庙里吃斋饭也好,借庙里的锅灶自己做饭也好,都不能做肉菜。 天天吃素,那可怎么活?莫说正在长身体的团团了,连她自己都受不了。 然而,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赁房子。统共就这么点儿钱,一定要让钱再生钱,而不是直接花个大半。 那钱如何生钱呢?当然是做生意。做生意,就要去人多的地方。 今天是庙会的最后一日,据江清澜观察,建隆寺的人烟明显比前两日少了。什么地方人多呢?自然是临安城里的夜市。 书上说,唐代夜市仅限少数商业区,是达官贵人的冶游之所。宋代夜市却是真正属于市民的。 众安桥夜市、清河坊夜市这些大大小小的夜市,分布在临安城的各个地方,热闹非凡,几与现代无异。 明日,她要去那位怀孕的娘子家,送冰糖青梅串儿。她住在御街中段的甜水巷,挨着大名鼎鼎的中瓦不远,正好去瞧瞧。 此外,江清澜还有一个打算既然要长期做生意,就得考虑办.证,合法合规才行。 第7章 不然,像之前那样,遇到城管就糟了。轻则罚款,重则没收作案工具摊子、锅碗瓢盆,再重甚至蹲大牢,都是可能的。 办.证,她虽不知道具体流程,但肯定是得花钱的。 江清澜叹口气:哎哟,手里统共就一两银子,到处都得花钱。哪里还敢租屋子,先老实在寺庙里待着吧。 建隆寺离城里远,好在临安城里的寺庙、尼姑庵也不少,一定也可以挂单。 第二日,先到甜水巷把张娘子要的青梅送了,从黄昏起,江清澜与团团两个,就在中瓦里闲逛。 白日不过是普通的街道,也有三三两两的摊铺、过路的行人。待入了夜,她才知,中瓦是如何地热闹。 天上砰一声绽开烟花,地上游人摩肩接踵。 有几个小娘子结伴,是出来买胭脂水粉的。她们正为了两文钱,与摊主讨价还价。 有的是夫妇两个一起。女娘兴致勃勃,东瞅西看,郎君提了满手的物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提着茶壶的小少年们满街跑窜:郎君,要来点茶吗? 宋代茶业兴盛,达官贵人好点茶,分为炙、碎、碾、入盏、注汤、击拂等步骤,流程复杂。 像这些少年一般,提壶在市井中贩卖的,却多是油茶。便是将大叶茶混同各色果仁儿,用多多的猪油炒过,加入葱、姜等调料。 这种茶喝起来油香四溢、满口肉味儿。[1] 瓦子大门前,几个老婆婆身着大红衫裙,头上簪花,脸涂浓妆,以老相扮俏妆,引得游客的目光。偏她们还掐腰舞臂,连珠炮似的讲着滑稽戏,互相打趣,逗得人哈哈大笑。 江清澜考察了市场,有了主意:瓦子里什么商品都有,她要做生意,只能像冰糖水果串这样推陈出新才行。 团团逛夜市,开心极了,兴奋得走路一蹦一蹦的。但入了夜,肚子有些饿了。路边一小摊儿不知在炸着什么,油香扑鼻,团团便走不动路了。 江清澜看她表情,心道:好吧,今晚上就破费一回,美美吃一顿。 因为好几天没见荤腥了,江清澜特意点的肉菜:四个小肉包,一盘芹菜炒猪肉,还有几个炸鸡翅。 历史上,与前朝相比,宋朝的植物油提炼技术取得了质的飞跃,所以百姓食用菜籽油更为普遍了。但比起动物油,植物油仍然更贵。 江清澜心想:无怪乎这几个炸物,卖得比炒猪肉还贵。 路边摊儿比不上酒楼,算不上精致,但料放得足,正合江清澜姐妹二人的意。 包子的油漏了出来,把蓬松的白面浸渍得油澄澄的。芹菜炒猪肉香气浓郁,青菜爽脆嫩绿。 那篓子炸物,更是金灿灿的,不知在油锅里滚了几个来回。若是拿一个起来,定得有油往下滴。 团团这几天没吃着肉,确实馋急了,围着那盘炸鸡翅东看西看,最后深深吸了口气:天啊,好香啊! 手、筷并用,小心翼翼送入口中。 哎呀,先是浓郁的油香,再是鸡肉独特的味道。此物不像其他做法的鸡肉又干又柴,而是肉质嫩滑、一抿就烂了,丝丝缕缕的肉都入了味儿的,奇香无比。 她饕餮般一口气吃了三只后,才堪堪能辨认其中的调料。微麻微辣的,腌的时候一定放了川椒粉,可为什么中间还有点儿甜? 团团百思不得其解,江清澜却知道,这是因为腌制的时候放了些白糖,这样炸好的鸡翅会有回甜味。 其实,叫她说,这炸鸡翅比现代的差远了。尤其是,炸的时候没有裹面包糠,口感中少了酥脆。并且,也没有番茄酱、柠檬汁等解腻的小料,味道上就差了一个层次。 若她以后有了自己的厨房,看能不能捣鼓出面包糠来。到时候,团团就看不上这里的鸡翅了。 正胡思乱想着,哐哐几声,有人敲锣。 一群劲装少年从街上走过,有人挥舞彩带,有人高呼:五月初十,齐云社、火焰队[2]蹴鞠决赛,西山蹴鞠场,欢迎观看! 江清澜瞧着新鲜,脱口而出:原来这里也有足球比赛,免费吗? 团团正在啃鸡翅,满嘴油乎乎的,听了这话,嘲笑她: 阿姐说胡话呢,瓦子里的表演赛不收钱,但西山的比赛怎么可能免费?何况,还是齐云社、火焰队的决赛! 最远的位置,也得四五钱银子。今年水少,五月初五不竞舟、争标了,蹴鞠赛的入场费肯定会更贵。 你忘啦,那一年,也是停了竞舟比赛,爹爹娘娘就带我们去看了蹴鞠赛。 江清澜哦一声,又怕她说到爹娘,要掉金豆子,就拿起一个包子,塞她嘴里:姐姐记岔了。你别光吃鸡翅,包子也啃两口,冷了吃了要闹肚子的。 她这般说着,心中却思忖,等有钱了,得去蹴鞠场看看。也不知,场内有没有销售场地,给不给冠名广告。 嘿,真是处处是商机啊,必须得抓紧时间办营业执照了,明日就去! 东平王府在丰豫门边,离闹市不远。但背靠偌大的西湖,取了其幽静。是以,不管城里怎样热闹,王府里,始终是静谧的另一番天地。 王府东侧的聆泉院更是安静,只有草丛里的虫子在唧唧叫着。 谢临川将图纸展开,铺在书桌上,抱臂深思着。 淡红褙子的女娘脚步轻浅,纵端了沉重托盘,一路行来,仍无声响。她的声音也很是温柔:世子爷,王妃命奴婢前来送饭。 知道了,放那儿吧。谢临川头也没抬,眉头深锁,专研着桌上的蹴鞠阵法。 火焰队讲究猛攻猛打,球头李正,最擅长凌空抽.射,但齐云社的防线也是滴水不漏 世子爷,奴婢姓钱,名君君,是前日随爷从建隆寺 这阵法图纸标注得十分详细,是以平摊在书桌上,占了很大地方。谢临川人又高,站着看不清,便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弓着腰细细看去。 嗯,如果李正在这里射风流眼[3]的话,*齐云社肯定会派朱珍、朱选在这里防守 他正想到关键处,也不知道是谁,在耳朵边叽叽咕咕、唠唠叨叨的,弄得他心头火起。而且,声音还越来越响了。 欸,光线怎么变暗了?谢临川瞪大眼睛,还是看不清,大手一挥:哎呀,你站这么近干嘛,挡着光了! 钱君君只觉一股大力挥来,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猛的跌在了地上,屁.股摔得生疼,眼泪都快出来了。 但这可不是哭的时候。她连忙爬起来,改成跪的姿势,想要赔礼道歉,却听清朗的声音道: 欸,你的衣服? 抬头一看,谢世子已不再专研图纸了,而是皱着眉头,一手抱胸,一手捏着下巴,用玩味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胸口。 钱君君眼睛亮了,歪歪跪着,有些可怜巴巴的模样。头也埋得更低了,好展示傲人的曲线。 那当然了,她来的时候经过了特意打扮的,轻纱覆身,酥.胸半.露 钱君君蓦的羞红了脸。 【作者有话说】 [1]此处是私设,这种油茶的吃法好像是明代的,《金瓶梅》里常有。 [2]历史上有齐云社,火焰队是我编的。 [3]风流眼就是球门。 第7章 糯米饭团 ◎阿姐,他的腿好长啊◎ 那一年钱塘江弄潮、争标,谢世子戴着银色面具、额系红丝带,于万人之中夺得头标,看得人心潮澎湃。 她的运气又特别好,谢世子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时,面具掉了,当时她就在马下,就她看见了! 那时候她就想,若有一天,谢世子能看她一眼,便是死了,也值了。 老天保佑!菩萨显灵!她竟然有今天! 正在那里浮想联翩着。喏,拿去!一个银锭子滚在脚边。钱君君不解其意,疑惑地望向那人。 方才,你说你是哪儿的? 奴婢是前日随世子爷从建隆寺 谢临川轻咳一声,站得笔直,眼神凌厉,下颌线绷得很紧。 行了! 爷管你是哪儿的,只要在东平王府做事,代表的就是王府的颜面。如今才四月,你穿这么点儿不冷吗?让别人看见了,传出去,还说爷东平王府苛待下人! 钱君君的脸一寸寸地红了,连脖子根儿都红了。只这次的羞,不是娇羞。她把抹.胸使劲儿往上拽。 谢临川还不死心,继续追问:你说说,王府亏待你没有? 没没有。钱君君咬着牙说。 那就好,谢临川正气凛然,把钱拿着,自己去买两身齐整衣裳。 第8章 聆泉院外,东平王妃梁氏的大丫鬟锦绣,正躲在墙根儿偷看。 见少女哭着跑了出来,手把抹胸拽得紧紧的,她摇摇头,往正院复命去了。 梁氏得了禀告,与王爷谢衍说:三郎忽的从外面带个厨娘回来,还以为他晓事儿了,原是我们想岔了。 这事儿,谢临川也给他们说过,说祖母爱吃这女娘做的饭菜。 但梁氏也尝过,她做的素烩菜还行,其他的很是平平。就连老夫人本人,吃过一两次素烩菜后也说,不知是不是没了建隆寺的香火加持,没那么好吃了。 她看这厨娘模样也算清秀,便想着,是不是三郎对她有什么特殊心思。 这钱娘子平日有意往聆泉院里凑,似乎也有些攀高枝儿的心思,她就帮了她一把,看看儿子的反应。 果然,这一试,他还是那副木头样子,对男女之事一点儿兴趣没有。 其实,也不是她着急。本朝崇尚晚婚,男子二十五娶妇、女子二十嫁人的情况比比皆是。这是因为,科举大盛,男子中了举后再成亲,光耀门楣,也能娶得更有钱、有地位的妇人。 他们家当然不是缺钱、缺地位。而是王爷着意要让家里人走文臣的路子,几个儿子都得去考科举。 但三郎不是读书的料,三年下来,连个秀才也没考上。临安城的夫子听说是他,给再多的钱也不上门了。王爷每每想起这事儿,就觉得丢脸。 读书不行,王爷便想让他尚公主。做了驸马,不得参与朝政,当个富贵闲人也好,与天家结亲,既保住了谢家的荣耀,又不至于功高震主,惹得官家猜疑 三郎长得好看,又爱在皇家蹴鞠队里露脸,很有几个公主看上过。有一次,宝庆公主和福安公主还为此打起架来,闹到官家那里去了。 这么看起来,好像尚公主这一条路很不错。 但公主金枝玉叶,是要捧着护着的。三郎这孩子,对男女之事是一点不开窍,什么温柔小意,懂都不懂。他那个牛脾气,要是尚了公主,把公主气死了,他们全家都得遭殃。 想到这里,梁氏摇头,深觉没有出路,对东平王道:这孩子从小就爱舞刀弄枪,偏你不许,又改成蹴鞠。不就是踢球,你让他踢就是了。 东平王谢衍最是沉稳持重,从来深谋远虑:你懂什么?夫妻两个在内间说话,没有外人,也不忌讳。 先帝是前朝旧臣,以武起家的。他坐稳了江山后,最忌讳的就是旧事重演,是以,对武臣诸多防备。 咱们父王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江山一定,赶紧就上交了兵权。不然,你以为,如今还能有我们谢家?如今的官家是守成之人,更对武将忌惮得深。 这些事王妃也知道一二: 是呀,所以王府现在与父王那会儿是完全不同了。你是文臣,半点儿武艺也不会,咱们两个女婿都是两榜进士,全家再没一个武将了。 三郎不过就踢个球,临安城里这么多人都在踢,多他一个又怎么了? 谢衍道:所以说,你是妇人之见。伴君如伴虎,刻刻当小心。今日能蹴鞠争标,明日就能拿刀舞枪。你看朱将军家的几个儿子,谁会蹴鞠? 这些日子,先有江渊案,再有潭州珍珠贪腐案,上上下下的,撸了多少人下来?官家心情不好,这时候千万别去触他霉头! 他摆摆手,不想再与她纠缠:总之,我都和临安府尹说好了,让这逆子去财赋司,干干再说。其他的,不必再说了。 江清澜一大早就收拾好了东西,从建隆寺搬到了临安城里的青莲庵。青莲庵很小,挂单的费用要四十文一晚,且团团还要给半价,也就是姐妹二人共六十文。 虽住宿费贵了一些,但青莲庵在城里,去中瓦摆摊儿方便,且庵里都是尼姑,她们两个生活也方便一些。 另有一重,过两日便是原身父母的头七,她们姊妹去碧云岭扫墓,也近些。 安顿好了,都快中午了,二人来不及吃饭,拿上两个之前做好的糯米饭团,就赶着去府署办.证。 因为青莲庵在临安城北,而衙署在南边,好大一段路呢,她们又不舍得花钱雇马车,只好靠两条腿。 这时候的富贵人家一天吃三顿饭,也有不少百姓还有古风传统,只在早上和晚上开伙。中午实在饿得很,就简单吃些剩饭、糕点之类的充饥,一律谓之点心,取安慰肠胃之意。 如此看来,她们的点心可并不差。 昨天晚上,江清澜见香积厨里还有些糯米,便动了做贵州糯米饭团的心思。 上辈子读硕士时,她有个室友是贵州人,每次收假回学校,都要带糯米饭团给她们吃。 里面有:脆蹦蹦的油渣脆哨、味道浓郁的折耳根、酸唧唧的泡萝卜,豪华版还有大片的老腊肉,又香又咸,一想起就要流口水。 后来学校开的全家超市里,也进了贵州风味的糯米饭团,与贵州室友带的那种有些不同。少了脆哨,多了一根广式香肠,泡萝卜变成了酸豇豆,还要放花生米。可能是经过了冷冻的原因,糯米也更硬一些。 总的来说,味道也不错,江清澜经常去买着吃,比一股孜然味儿的韩式饭团、没滋没味儿的日式饭团,更合她的口味。 但在建隆寺的香积厨里,正宗的贵州糯米饭团是做不成了,脆哨(油渣儿)没有、腊肠等荤物没有,折耳根当然这个时节没有,花生,这个时代还没引进。 少了这几样,就少了贵州风味的灵魂。馅儿料嘛,只能找着什么做什么了。 运气不错,竟然有泡菜摊子,夹了个萝卜出来,脆是脆,就是不够酸,有那个意思就成。 前两天做烩菜,还剩了不少蘑菇。蘑菇可是个宝,天然的鲜味的来源,裹点面粉糊进油锅里一炸,随便撒点盐巴,便是一道美味。 贵州糯米饭之所以是褐黑色,就是因为糯米蒸到一半,要加酱油、香粉等各色调料。揉匀后再上锅蒸,最后成品便上色均匀,皆呈黑褐色,味道也极好。江清澜依法炮制,让她的饭团也变成了黑褐色。 先铺一层糯米,再放油炸蘑菇与泡萝卜,多来几勺豆酱,撒一把川椒粉如今还做不出来油辣子,只能暂时这样了再用新的糯米盖上,捏巴捏巴,建隆寺版糯米饭团就做好了。 虽不是正宗的贵州风味糯米饭团,也是好吃的。 糯米软软香香的,油炸蘑菇鲜味十足,泡萝卜负责脆脆的口感,这一个大大的饭团,带来的,不止是碳水化合物给人的饱腹感,还满足了味蕾。 与团团两人正好吃完,前面就出现了一排阔气的建筑,正门匾额上四个大字铁钩银画临安府署。 门口两个高大的兵卒威武地站立着,江清澜向其中一人打听办牙帖(生产经营许可证)的地方,兵卒严肃得很,根本不说话,只一指西边的小门。 这个小门比起府署的大门,简直寒酸得像狗洞。好吧,他们平头百姓来办个证儿,是不可能让你走那金碧辉煌的正门。 江清澜牵着团团进了门。 这是个二进的小院子,正中栽了几棵桂花树,长得倒高大,就是叶子都落了,树上没几片儿,看起来蔫儿答答的。东边角落一堆人围在那儿,看穿着打扮,都是平头百姓,不知在干嘛,吵吵嚷嚷闹得厉害。 没见着工作人员,也没人管,江清澜又往里走,进了第二进院子,嘿,这下对了,迎面而来的屋子上就挂着个牙帖的牌子,门也半开着。 有人吗?江清澜一边试探性地问着,一边迈进了屋。 这个屋子还挺大的,看起来有三个办公的位置。两处都没人,只有靠窗的那处,摞得极高的书卷之后,露出了一个人的衣服。 那是白色葵袍,只在袍脚裁了窄窄一溜的紫色,洒金提花的料子让天光一照,反射着璀璨夺目,看着很是贵气。 偏那人两条长腿随意耷拉着,一腿曲着,一腿伸直,看起来相当放松。 团团低声嘀咕:阿姐,他的腿好长啊! 嘘江清澜以手点唇,示意她别乱说话,又靠近了一步,试着招呼,郎君? 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的手趴在桌子上,脸又埋在胳膊里,竟是睡着了。桌子上有几本翻开的书,白瓷杯子里,茶水还冒着袅袅热气。 江清澜又好气又好笑:喝茶聊天看小报,上班时间睡大觉,这谁家领导的亲戚混日子来了? 第8章 红烧豆腐 ◎太帅了,看呆了◎ 谢临川睡得正香,梦见自己在齐云社和火焰队的蹴鞠决赛中,正准备来个倒挂金钩。听见有人叫他。 他勉强抬起沉重的脑袋,乱恍了一眼,见是一大一小两个女娘,便又把头趴了下去:干嘛? 第9章 江清澜并未看清那人脸,只觉声音还挺好听,见他又趴下去了,一副懒扯扯混日子的模样,只好说: 妾是来办牙帖的,看这屋子外面挂着牙帖的牌子,所以进来了。 谢临川用手一指,示意她在门外。 但江清澜不解,门外门外并无工作人员啊。正要再问,只见一个青年郎君提起青色袍子,飞快跑进来。 娘子是办牙帖?这人一张团团脸,脸上堆着笑,看起来很是和气。 江清澜心头却是咯噔一声,这不就是前日在建隆寺外撵她那城管!幸而他没有认出自己来,她就勉强一笑:正是。 劳娘子这边坐。那人说着,引着她往屋子另一处案牍走去。两人坐下,那位郎君正要拿纸笔,看团团玉雪可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饴糖。来,小姑娘吃糖。 哎呀,这城管不止没有想起她偷税漏税的事,还挺亲民!江清澜心里乐开了花。 团团甜甜一笑:谢谢阿兄。 不谢不谢。郎君说完,才对江清澜道,我姓杨,娘子唤我杨郎君就行。这边铺开纸,蘸了墨,准备写字了,问,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准备办何种牙帖? 江清澜心道:这个公务员着实不错,这是财赋司,一般人都想人叫他官职的,比如杨司长、杨司员。这人只说叫郎君,说明不喜欢打官腔。 她便口齿清楚地说:妾姓江,名清澜。如今,在城里青莲庵挂单。准备办一个饮食的牙帖。 哟,这可不好办。杨郎君搁下笔,细细说来。 第一个,办饮食牙帖,先得去城里的诊所开帖子,证明无疫病。 第二个,娘子尚无固定住所,需要一个有住房的保人作保,他在保书签字画押,你才办得了牙帖。 是这样江清澜嗫嚅道。 其实,她有心理准备,没打算一次性把经营许可证办好,上辈子,信息那么发达,她调个档,还跑了好几趟呢。 杨郎君看她神色,又说: 我看娘子是生手,再与你介绍一下牙帖的种类,你回去考虑好了,下次拿了大夫的帖子和保人的保书,直接办了就是,免得再跑一趟。 江清澜点点头,心里为这位体贴的公务员点赞。 咱们这儿牙帖也有好几种。有豪奢型、普通型、紧凑型的,娘子刚开始做生意,选紧凑型的就成。 除了规格之分,还有固定与流动之分。 固定摊位,各个地方不同的。比如中瓦的紧凑型摊子,三钱一个月。偏僻一些的地方,比如余杭门那边,就便宜些,一钱银子。这个是依地段来定的价。 另一种流动的,要四钱银子一月,不拘在什么地方,中瓦呀、西湖边上呀、钱塘湖边呀、州桥夜市呀,只要有咱们临安府署官设的摊子,都可以用。 实际上,中瓦是临安城里最繁华的地方,这里的摊位才三钱银子,流动摊位却要四钱,有些不划算。但江清澜有不同的打算,问:蹴鞠比赛场里有官设摊子吗? 有倒是有,但蹴鞠场一般就卖瓜子、饮子之类的,都有自己的售卖专人,咱们官设的,租出去的不多。 江清澜点头,看来她之前想得还是太简单了,照杨郎君说来,蹴鞠场里的销路几乎是垄断了的。但到底怎样,要去看看才知道。 杨郎君又说:还有一点,若是商户积极缴纳牙帖费,还能抽奖。 抽奖?江清澜十分意外,这个宋代的财赋司,真会玩儿啊。 正是。杨郎君笑着说,司里每月有一个免费的名额,十二个月按时、足额缴纳牙帖费的,都可以来抽奖。方才,便是像你这样的一位女娘抽中了。 江清澜这才知道,外面院子闹哄哄的,竟是在办这事儿,便将这奇巧心思夸了一通,又感谢杨郎君细致的介绍。 这团团脸的杨公务员竟不好意思了,脸红红的。 那边说得热烈,谢临川这边却无聊得紧。 他本来正在做美梦,让江清澜吵醒了,只好百无聊赖地翻着账本看。陡然,耳朵里钻进蹴鞠两个字,他霎时警醒了,站起身来。 那位女娘着茶白窄袖布襦、草绿色百迭长裙,头上半分装饰也没有,唯有眼睛清明如泉,似乎内心极有计较。 她正牵了脸蛋儿圆圆的小女娘,往门这边过来。 谢临川心道: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商户女,也不知她跟蹴鞠有什么关系。 江清澜从那边起身时,就见方才睡觉那关系户已站了起来,她要出门,必须从他附近过,怎么也得打个招呼。 他的身量确实很高,窄窄的紫色原来不止在袍脚,在圆领衣口、袖口也有一溜,实在英气逼人。 走近时,她抬头,看清了他的脸,颔首,耳根子有点儿红,拉着团团想快些走。团团却僵直着不动,满脸通红,眼神直直的,嘴巴微张,已然是看呆了。 江清澜大囧,猛一使力,把人半拖半拽着弄走了。 出了临安府署,团团还意犹未尽:阿姐,刚才那个哥哥也太好看了吧。 小姑娘说起来,还红着脸,眼睛冒着星星,一脸花痴模样。 江清澜轻轻敲她头:杨郎君给你糖吃了,也没听你夸他一句。 杨郎君的糖甜,人不好看。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脱口而出就是大实话。 江清澜捂嘴笑,为杨郎君的糖不值,但她也承认,那个关系户,长得确实好看。 时人尚文,审美也偏阴柔,男子簪花敷粉者比比皆是。 但今天这个人,是一种天然的、不加修饰的好看,他的眼睛、鼻子都长得恰当好处,增减一分,都失了完美。 古希腊的芙丽涅,在法庭的审判中,因长得太美而被宣判无罪人们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宽容些。 江清澜想,上班睡觉睡就睡吧,谁让人家长得好看呢。 她们从府署出来,没直接回青莲庵,先去诊所请大夫问了诊,开了并无疫病的证明。 又请路边的写字先生代拟了保书其实,作为古代文学的学霸,江清澜也会写毛笔字,写得还不赖,但繁体字她会认不会写,怕起笔就暴露了。 原身家里是书香世家,当然会教女儿写字,团团问她怎么不自己写,她推说在陆家晕厥那次伤了脑子,好多字想不起来了,小孩儿心思单纯,也不怀疑。 取了大夫的帖子和保书,还买了些日用品,这才回青莲庵去。 走到路上,见有卖樱桃的,一颗一颗小小的,果肉殷红如玛瑙,在两片小小的绿叶衬托下,十分可爱。 樱桃娇气,在树上一红,鸟雀先吃了大半,小心翼翼地采摘、运输,损耗又折了一半,仅存的那点点才能拿来卖,还不能久放,几天便坏了。 是以,樱桃的价格一直很高。唐人中进士后,有请吃樱桃宴的传统,但也仅限达官贵人,贫穷的举子是请不起的。 樱桃价格贵,但实在精致好看,包装一下,便能卖出几倍的利润。这几天又在外面吃炸鸡、又搬家的,还要交牙帖的钱,都是出没有进,是要考虑挣点儿补贴。 江清澜一咬牙,花钱买了好些樱桃,决定今晚上去中瓦试试水。 回了青莲庵,妥善安置了这些金贵的樱桃们,江清澜开始做晚饭。今天走了很多路,需要补充蛋白质,但在庵里不能吃肉,她灵机一动,买了块豆腐来炒。 比起现代的豆腐,此时的豆腐更黑,气孔也较多,看上去比较粗糙。 好在制作工艺已十分普及,所以她们姐妹两个吃的一小块儿豆腐,只需三文钱。 虽然便宜,营养价值也不低。豆腐是黄豆做成的,含有丰富的植物蛋白,是素食主义者补充蛋白质的重要来源,所以那天建隆寺的烩菜里,也加了豆腐。 一般饭馆里做红烧豆腐,讲究的是嫩而不烂,也就是,豆腐的口感滑嫩,但形状仍是小方块,没有炒碎。 但江清澜做的家常版红烧豆腐不一样,她特意炒得碎碎的,炒成豆腐渣。 这是因为豆腐本身味道寡淡,需要借用豆酱、川椒粉、酱油等调料的味儿。 而炒得越烂,入味越深,是以,江清澜的红烧豆腐虽卖相不好,却是极受欢迎的。 起锅烧油,油热下豆酱与拍扁了的蒜苗头,两种调料让热油一激,香气四溢。 左右是她们姐妹两个自己吃,江清澜也懒得放在手上细细打了,直接将一整块豆腐滑入热油之中,铁铲乱炒一通。 热油里进了含水的豆腐,刺啦刺啦地响,全部炒烂了,再放些酱油、蒜苗段,豆腐渣们瞬间就变成了黄褐色,绿油油的蒜苗点缀其中,令人食欲大增。 第10章 这还没完,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部分勾水芡粉。 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勾多了呢,容易糊锅不说,豆腐里水渣渣的,不好吃。勾少了呢,豆腐就不够滑嫩,欠了口感。成功与否,全在厨师的经验。 江清澜做惯了的,随手调个芡汁,沿着菜一圈滑入锅中,铲匀起锅,红烧豆腐就成了。 照江清澜自己来说,缺了点儿豆瓣酱,所以颜色不够红,味道欠了醇厚。 但这个时代还没有辣椒,只有类似的川椒,味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她自己不满意,另一个食客团团好像不这么认为。 她用勺子把豆腐渣舀起来盖在饭上,让每颗米饭都浸在红红褐褐的油水里,用筷子一拌,吃了起来,怂里怂气地夸赞:阿姐,你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江清澜记得,原身的厨艺尚可,忙说: 听大夫说,脑子受了刺激的人,会有些改变。阿姐上次晕厥后,写字啊绣花那些活儿不怎么会做,但是做饭好像越来越顺手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情况。 团团年纪小,口腹之欲当然排第一:这样好得很,阿姐做饭,要越做越顺手哦! 江清澜笑,心道:小孩就是好骗。又想起杨郎君的糖明日还得去府署。 此时,杨郎君也快下值了。整理好账本、名帖,伸个懒腰,站起身来:哎哟,今天可累坏了,这就回家吃饭去咯。 正要锁小门,忽见得司长急急往这边走了过来,与他并行的是府尹大人! 杨郎君退在旁边,深深一揖。 杨松,过来,府尹大人有话问你。司长严肃地说。 赵府尹站在之前谢临川的桌子前:这便是谢立即改口,言郎君的案牍? 东平王之前交代了,他的小儿子来财赋司历练,要行事低调,连姓也要改成言谢的偏旁,以免让人认出来。 杨松道:正是。 言郎君今儿个上值,公务如何? 呃这个杨松支支吾吾的。 司长皱眉,怒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府尹大人问话,据实回答! 杨松脱口而出: 言郎君早上来的,先四处逛了逛,然后就趴在案牍上睡觉,我还给他上了茶。 中午骑马出去了。下午回来,使劲儿踢院子里那几棵桂花树,然后又趴在案牍睡觉,我又给他上了茶。方才,他骑着马走了。 司长心里嘀咕:难怪他的桂花树蔫答答的,叶子都快没了。 赵府尹愣了下,接着啪一掌拍在司长的肩膀上,把后者吓得一哆嗦,他自己倒哈哈大笑:睡觉好,睡觉好。 又对杨松说:以后就这么办。你做你的,他做他的,睡觉也行,踢树也可,只要不闹事,怎么都行。 看四下冷秋秋的,一个人也没有,又问司长:财赋司不会就他一个人吧? 司长忙道:不是不是。下官前日得了大人的消息,马上做了准备,把几个笨的调走了,这位杨郎君是最稳妥的。明日,还有几个稳妥的调来。 赵府尹点点头:办得好! 等府尹、司长走了,杨松擦擦脑门儿的汗,心道:这位言郎君是什么来头,竟劳得府尹大人亲自过问?不会不会是个皇子吧? 以前,也有皇子来临安府署历练的,只没来过财赋司这般小的地方。 这样一想,他脑门儿上的汗更多了。 第9章 甜樱桃 ◎谢临川亲自给江清澜办.证儿◎ 谢临川出了临安府署,却没去西山蹴鞠场,而是去了北边的碧云岭一趟。 他骑马跑得飞快,又是提前走的,这会儿回王府,虽比下值时间晚了点,也糊弄得过去。 他心道:去上值也有好处,没人盯着,今天在府署踢桂花树,小腿与足尖的力量得到了训练,下了值,去做别的事,也无人知晓。 吃了饭,去祖母处请安。谢老夫人捧着个木匣子,喜笑颜开,见他来,献宝一般,指给他看:三郎快来,瞧这樱桃多么可爱。 此时的樱桃不易储存,除了应季时吃些新鲜的,往往是做成蜜饯。味道嘛,倒也不错,只是模样不太好看。水果脱了水,又用糖腌制了那么久,都成了黑乎乎的。 这些樱桃不一样。一颗颗小巧玲珑的果子整齐排在盒中,皆是鲜红欲滴的颜色。 尤其是,樱桃表面上还裹了亮晶晶的一层,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模样如此精致,包装如此郑重,看上去不像吃食,倒像是宝石。 而且,每颗樱桃下面都串了个小竹签,磨得光溜溜的,一丝毛刺儿也没有,应是方便人取食之用。 谢老夫人拿起一个给他:不光模样好看,味道也好呢。 谢临川本不喜甜食,闻言也尝了一颗。 原来,樱桃表面上那层亮晶晶的,竟是凝固了的糖汁。 樱桃再红,也是有些果酸味儿的,软烂多汁。这些凝固了的糖汁既增加了甜蜜之味,还丰富了口感嚼起来,微微有些粘牙,又仿佛嚼薄冰一般脆蹦作响。 谢临川道:着实心思奇巧。 谢老夫人又吃一颗: 可不是,夏荫在中瓦买的。 她早就听说,前几日,有个女娘在建隆寺卖这种水果串,去找了好几天也没碰着。嘿,不曾想,今天在中瓦遇上了,还是樱桃如果是青梅,我这牙可受不了。 谢临川口气大:把人招进来,不管樱桃还是荔枝,祖母想吃什么就让她做什么。 谢老夫人回说:我倒是想,但是夏荫说,那女娘是抱着簸箕卖的,没有固定摊位。一时半会儿,恐怕想找也不容易找着。 说到摊位,想起了孙子的新差事,又问:对了,你今天去财赋司如何?她倒不是担心孙子被人欺负,而是担心他欺负别人。 谢临川取下竹签,把一颗冰糖樱桃抛得高高的,再一下吞入口中,用锦帕擦了手指:还不错。有很多商户来办事,闹哄哄的。 他想了想,觉得要再加点细节才显得真实,还有一个女娘,带个小姑娘,来办办牙帖。 噢?谢老夫人来了兴趣,你与她办的? 谢临川大言不惭:对啊! 谢老夫人放下樱桃:那我问问你,在中瓦办一个卖饮子的牙帖,需多少银子。 谢临川又拿一串樱桃在手中把玩。银子,办牙帖还要银子?他活了这十几年,从来就没关心过这些事。 把樱桃抛进嘴里,他胡乱说了个他觉得很小的数目:五十两。 谢老夫人哈哈大笑,捧着肚子吸气。 得了得了,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行。又给孙子出主意,若是你爹问起这事来,你只管说心里想的数字的百中之一。 百中之一?谢临川掰掰手指,那不是只有五五钱银子? 差不离。 谢老夫人年轻时是白手起家,对底层百姓的生活比东平王两父子都清楚。 你爹也未必知道具体的数字,糊弄过去就行。 果然,又坐了会儿,夏荫来禀告:老祖宗,王爷请世子去。 谢临川拍拍手,站起来,狡黠地同祖母眨了眨眼睛。 今天去临安府署,江清澜可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首先,大夫的帖子开好了。 其次,保书,昨天晚上她在中瓦卖樱桃后,专门去武林北路找了王蕙娘,带了好看的樱桃作礼物。王蕙娘大方,看也没看便签了。 此时,她把团团留在青莲庵,独个儿来府署,便是想自己一个人走得更快。速战速决,早拿证儿,早开张,早早挣大钱! 到了府署财赋司,还是昨天那样,院子里静悄悄,几棵桂花树光秃秃的,树上的叶子更少了。 到了那屋子里,办事人员多了几个,都坐在各自案牍后,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只有一个人,趴着在睡觉,两条长腿还是那样耷拉着。 杨郎君在那边角落里,江清澜快步往那边去。她是来办事的,不是来看帅哥的,办事当然得找杨郎君。 站住!偏有人不如她的意。 她只好转过身来,见睡觉的关系户竟然站了起来,使劲儿眨眨眼,像睡糊涂了似的,密匝匝的睫毛上下翻动。 他今日倒低调,穿了杨郎君他们一般的青色袍子,戴了黑色璞头应该是工作服吧。只是他身姿挺拔,穿着就是比杨郎君好看。 第11章 他皱着眉头说:你是来办? 牙帖。江清澜好心提醒。 对对。谢临川想起来了,撸了两下袖子,大包大揽,过来,我与你办! 江清澜看那边一眼,嗫嚅道:妾想让杨郎君 那边坐着的杨松伸长了脖子,也往这边瞅着。 谢临川看这二人你情我愿的模样,怒了,语气生硬:他能办我不能办?过来! 上辈子,江清澜最怕去什么局什么所办事,跑的次数多不说,有些工作人员脸臭得像你欠他钱似的。偏你要办事,又只能听他的,予取予求。 上次遇到杨郎君,她才放松下来。哪里知道,今天又让这关系户盯上了。 江清澜在心里叹口气,认命了。 谢临川把牙帖本翻开,毛笔饱蘸了墨:姓名。 江清澜。 谢临川却没急着下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点儿严肃:你这姓不错。说罢,刷刷几笔,在本子上写下三个大字。 江清澜哪里知道她的姓有什么不错的,临安城里,姓江*的人多了去了。未及多想,看了他写的字,冷不丁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临川错愕:写错了?是这样写的啊,他虽然读书不行,字还是不会写错的。 江清澜忍住笑,连忙否认:不是不是,写对了的。 她笑的是这人莽莽撞撞的笔法。空格那般小,是让人写簪花小楷的,这人上去就是三个钢叉大字,超出了空格不说,还把下面两行的字都涂黑了。 而且,他写的吧,不能说难看,就是不像写字,像在舞剑。 谢临川倒干得兴致勃勃:用途? 饮食。 又是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 谢临川写完,去屋子中间的柜子里,取商户存底的牙帖单子,见有好几种,随手拿起一张好看的带莲枝花纹的。 回了自己的案牍,把方才的姓名与用途誊了上去,再潇洒地把单子一伸说:拿去。 江清澜接过,小心翼翼地问:办完了? 办完了。谢临川信心满满,你可以走了。 江清澜拿出碎银子:昨日杨郎君说,办紧凑型流动摊位,是四钱银子。 谢临川抱臂,斜乜一眼:噢,对。收了钱,半点不羞愧。 江清澜又拿出大夫的证明和王蕙娘的保书:昨天杨郎君说,还需要这两个东西。 噢,是吗?谢临川皱眉。 江清澜肯定:是。 出了财赋司,江清澜心道:真是个草包好在,她的牙帖到底是办下来了,从此以后就是合法商人了,就有白花花的银子可以赚了。 想到银子,她其他什么也不管了,心里像有小鹿在乱撞般,怦怦跳得厉害。 临安府署,几个郎君在算账。牙帖与银子一一对应,把今日的账对齐了,就可以散值了。 但是,账就是对不齐,算来算去,总少了一两六钱银子。 有人灵机一动:会不会是收错了钱?高档位的牙帖,收成了低档位的钱? 几个人又翻开牙帖本子,一条条紧锣密鼓地核对起来。到了江清澜这一栏,几人傻眼了。 收了四钱银子,少的却是价值二两银子的、莲枝花纹的牙帖单子。底本上,那些个银钩铁画的钢叉大字,绝不是他们这些中过举的人写得出来的。 一人说:是言 杨松闻言,猛然咳嗽: 什么言不言的,今日我们做错了账,这亏空我出一两银子,剩下的从你们几个俸禄里平分。事情就此了了,谁也不准出去说。 知道了。几人都是司长特意调来的,很是稳妥,虽然都愁眉苦脸着。 第10章 油卤串串(一) ◎你不是草包,是大大的好人◎ 上辈子,江清澜的外婆家在成都。小时候的寒暑假,妈妈总要带她去外婆家住个十天半个月。 那时候她就发现了,成都的串串特别多。 什么叫串串?便是像糖葫芦一般,将食物串在一根竹签子上,随吃随取。 成都的串串,细分起来,种类又多了。 最常见的是火锅串串,桌子上摆一口锅,或红汤或鸳鸯锅。 串好的毛肚、鸡翅、牛肉、香肠、藕片、海带等摆在另一个地方。 食客们自己拿铁盘子,取用想吃的菜,下自己桌上的锅去煮。 煮的时候,食材在锅里,长长的竹签子却伸在外面,看起来乱糟糟的一把,颇为热闹。 另有一种,叫冷锅串串,顾名思义,锅是冷的,菜却是热的。顾客的桌子上不生火,店家在屋里煮好了,直接端出来,食客开吃。 还有一种钵钵鸡,是更冷的冷锅串串。 煮好的串串,浸在装有秘制料汁的大青瓷钵里。 因为钵太大了,串串放进去要往下滑,商家往往会在钵里放一个装满冰的塑料瓶。 这样一来,串串们有了依靠,不会下滑,冰块也会让给食物施加冷气,夏天吃来更爽口。 以上这三种,不管有火没火,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串串都是浸在油汪汪的料汁中的。 近年来,成都大大小小的地铁口又出现了一种油卤串串,是干的,顾客拿着在路上边走边吃,不会汁水横流,更方便。 江清澜分析她现在的情况: 中瓦的商品琳琅满目,她要吸人眼球,必须做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冰糖水果串当然也要做,但这个东西是零嘴,小孩子更偏爱一些,市场消费力不足。另外,她们在青莲寺挂单,不可用荤食。 想来想去,新奇、便宜、方便的素菜,便是油卤串串。 油卤油卤,顾名思义,是用油卤出来的。听起来难做,其实简单。 常做菜的人知道,中餐里,凡是带炒字的,是最麻烦的,而蒸、煮、卤都相对简单。 卤,最重要的便是卤水底料。锅里倒菜籽油,将大葱、八角、桂叶、茴香等种种香料入锅中炸香。 这个时代,香料倒丰富,只是麻辣味由茱萸和川椒提供,没有现代辣椒花椒够味儿。 但此时,人们的口味相对清淡,茱萸的辣度也够了。 簸箕里的川椒与茱萸全部倒入油锅之中,锅里满目皆红,麻辣香气也被激发了出来。 旁边的团团被熏得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皱眉道:阿姐,好呛人啊,这是在做什么? 原身和团团的父亲是正五品,虽说在权贵满地的临安算不得高官,但也是清贵之人。 是以,江家崇尚清淡的口味,团团闻不惯这般呛人的气味。 江清澜道:自然是做火锅底料,这东西要熬得久,我这次就一并做了,以后无论是卤串串,还是吃火锅,做 她四下看了一眼,见尼姑师父们都忙着自己的事,低声说:做红烧猪蹄之类的,都好用得很。 团团一听红烧猪蹄,眼睛都亮了,肉眼可见地吞了一口唾沫。 江清澜笑道:别急,等咱们以后出去赁了屋子,天天吃肉。 一边说着,手上却不停,用铁铲持续不停搅动着锅里的底料。 小火慢熬,时间越久,味道越香,团团起先还说呛,现在想着猪蹄,又闻着香气,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还有些小尼姑,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 做生意就是要宣传,人越多越好。 江清澜不怕围观,麻利地舀出部分底料,放在一边冷置。又在剩下的底料中加水,并一个混合了草果、茴香、桂皮等十几种香料的大卤包。 熬制到一定时间后,放入事先用竹签串好的豆皮、豆腐、木耳、藕片、萝卜等,煮不了多久,素串串们便可出锅了。 团团当然又是第一个吃客,拿起一串热气腾腾的豆皮就往嘴里塞。 还未入口便先是香十几种卤料混合而成的浓浓香气。入口则是烫,又辣又麻又烫,辣和麻又会加剧烫。 团团先吃得美滋滋的,接着脸倏忽红了,满厨房跺脚乱走,嘶嘶吸气:啊啊啊,好辣!好辣! 江清澜赶紧递给她一个冰糖李子串,小姑娘三两口嚼了,酸酸的果汁四溢、甜甜的糖衣嚼烂了,这才止了辣。 也真是怪,团团的脸还红着,只是舌头不那么痛了,手又往素菜串串那边伸去了。 江清澜笑她:这下不怕辣了? 这次,团团摸了一串藕片:怕啊,又怕又想吃,阿姐,你到底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第12章 真也没放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辣。辣是一种痛觉,却会让舌头上瘾。 如今,达官贵人喜欢吃清淡甜口的饮食,但她的摊子是开在中瓦的,普通人更多,更需要辣味的刺激。 并且,她将甜味的水果串与辣味的素菜串,放在一起卖,甜辣相替,食之不尽。 时近黄昏了,江清澜赶紧将厨房收拾好,又把今晚要售卖的辣串串与甜串串各放在一个食盒里,与团团一起,拎着往中瓦走去。 幸好现在住在青莲庵了,离得近,不然就她这副娇弱小身板,拎一段路,就脚耙手软了。 到了中瓦,按照牙帖上的编号找到了位置。 团团瞪着圆圆的眼睛问:阿姐,这个摊子是紧凑型的? 江清澜也惊呆了。 高高的摊檐上挂了一排红灯笼,摊前伸出了一溜宽宽的木板,擦得干干净净的。 摊位里面,炉子、蒸笼、锅碗瓢盆一应俱全。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内间,置了一张竹躺椅,应是给小贩小憩用的。 相比之下,不远处的那个摊子就紧凑得多了。 一个木制的顶子,下面一块木板,摊子里面堪堪能站下两人。 此外,她们的摊位位置也很好,在中瓦傀儡戏、杂技台的对面。 此时时间尚早,人还不多,但可以想见,晚上对面游人如织的时候,这里的客流量有多大。 如此一对比,江清澜便想通了关窍。 又想起去临安府署那天,那个非要给她办牙帖的帅哥关系户,忍住笑意,在心里道: 对不起,你不是草包,不止长得帅,还是大大的好人! 正所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1]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江清澜立刻把冰糖水果串、油卤串串拿出来,摆了个琳琅满目。 东平王府里,谢临川哪里知道有人在感谢他,冷着一张脸,陪宝庆公主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百无聊赖。 方才,他散了值,正要去蹴鞠场,府里的平林骑马来报,说王妃让他回府,有要事。 待回了府,才知道是宝庆公主出宫去庙里上香,路过东平王府,进来盘桓了一下。 为着她,东平王妃把谢临川叫回来了。 满城皆知宝庆公主的心思。 前几年,宫里蹴鞠赛,谢临川夺了球王。宝庆公主与福安公主为谁去献花的事儿,打起架来。福安公主把宝庆公主的头发揪断了一大把。 闹到官家那里去,官家把两人都骂了,看二人伤势,还是多站在宝庆公主这一边些。 福安公主委屈:我腿上现在都青着,她掐的。 官家最是重礼,当场怒目:大庭广众,你一个女儿家,这说的什么话?!对福安公主失了耐心。 后来,到底福安公主年纪大些,等不了谢小郎君了,下降去了苏州李家。宝庆公主年纪小,也不着急,就这样耗着。 如今,东平王府花园里,簇簇芍药花粉红娇艳。为余晖金光浸染,愈发明艳可爱。 宝庆公主赵芸慧掐了一朵芍药花在手上把玩,对谢临川道: 谢世子,临安城里别的郎君都簪花,你为什么不簪? 谢临川的心思早在九霄云外了,随口敷衍: 我长得黑,簪花不好看。他想了想,又道,你三哥建府后,还常入宫吗? 宝庆公主与三皇子赵侃同为陈贵妃所出,二人都很受承平帝宠爱。这些日子,三皇子年岁到了,出宫别住去了。 宝庆公主偷偷看一眼他的脸,心里怦怦跳,哪里想得起别的,红着脸道: 三哥常去拜见母妃的,父皇还夸他孝顺。转身佯装去掐另一朵花,心道:哪里黑了,只是,不像那些敷粉的郎君那样白而已。 时下流行清淡妆容,便是男子,也得涂脂抹粉、簪花佩玉,才算是风流雅士。只宝庆公主见了谢临川蹴鞠场上的飒爽英姿,眼里如何也看不见其他人了。 谢世子,你就试试 宝庆公主想把手里的花交给谢临川,让他簪了试一试,转身一看,哪里还有人,他已经走到池塘那边去了。 宝庆公主春心错付,噘着嘴,有点儿不高兴。可到了谢临川身边,见他那通身的风流俊秀,复又笑盈盈的。 闲逛着也无聊,不如你教我蹴鞠? 蹴鞠? 谢临川听了承平帝夸三皇子,有些怔怔的,听到蹴鞠两个字,眼睛一亮说到这事儿,那他可就有兴趣了,赶紧叫人拿了球来。 不等宝庆公主说话,他撩起前摆扎在腰带里,又是颠球、又是佯装带球过人,还把远处芍药花丛中的一个小洞当风流眼,踢进了好几个球。 他倒也没忘了要教公主踢球,偶尔也说几句话。但他那话,还不如不说。 站远些,蹴鞠掀起的尘土迷了眼可别怪我! 哎呀,你这足弓没力啊,回去练练踢树! 腿抬高些! 甚至,还拿了一根树枝,把宝庆公主的小腿狠抽了几下。 到后来,似乎是放弃了,彻底不理她了,一个人带着球越跑越远。 其实,本朝蹴鞠风气大盛,宫廷贵妇们经常一起玩球。 宝庆公主也会踢几下,不说是妇人里最好的,也不算差。到了谢临川这里,竟是朽木不可雕了。 看着谢临川一个人在远处玩得不亦乐乎,宝庆公主很生气。她的脸红红的,圆圆杏眼中盈满了水色,也不知是愤怒多些,还是羞愧多些。 东平王妃梁氏知道她小儿子哄不了公主,一直在后面察言观色,见此情形,赶紧上前来软语安慰: 殿下,你别生气,临川他是个榆木脑袋。 宝庆公主虽然身份贵重,但在与谢临川的事情上,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如今王妃又亲自来安慰,她便自己找台阶下了: 也是,是我自己提议蹴鞠的。 梁氏继续示好: 到了晚上,夜市才热闹。吃了晚饭,让临川陪你去中瓦走走,那里的傀儡戏可有意思了。 宝庆公主含着泪,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1]《史记淮阴侯列传》。 第11章 油卤串串(二) ◎中瓦摆摊儿◎ 中瓦,火树银花不夜天。 杨松站在街边,与对面几个青色官服的人挥挥手,转身没入人流。 今夜,是府署财赋司、街道司协同执法的日子。 街道司负责查看摊贩是否占道经营、是否有火灾隐患,等等。 财赋司则查牙帖,看是否有商家无帖、持假帖经营。 他们财赋司,因来了那位爱睡觉的言郎君,人事上有了大的变动。 如今,除了他,当差的几个人年纪都大,成了家、有了孩子,晚上出来就不方便了。 杨松一个人赤条条的,待在家里也没事儿,便主动揽了这差事,也多赚几文值街费。 他这人最是和气,一路走走逛逛,好些熟悉的商贩与他打招呼,他也报以微笑。 快到傀儡戏台了,忽然,杨松闻见了一股特别的香气。 不是或清淡或馥郁的花香,也不是油荤的肉香,而是一种颇为刺激的、似乎有些辣味儿的香。 抬头看,装饰了大红灯笼的豪奢型摊位里,一位窈窕女娘正在忙碌。 摊子外面,站了个小姑娘。 咦,那是 江清澜心里美滋滋的,这才一会儿,串串都快卖了一半了! 尤其是油卤的素菜串串,好些顾客本是买一串尝尝,结果,人走远了,又倒回来寻。 她的油卤串串,卖的三文钱一串。水果串串也涨了价,最少也两文一串。 现在,钱袋子里,恐怕有三四钱银子了! 正想着,见一位青色官服的郎君迎面走来。 他长着一张和气的团团脸,眉头却微微皱着。 江清澜想起来了,是那个亲民的税务局公务员,笑道:是杨郎君来了。 团团也甜甜地喊:杨阿兄 她们哪里知道,此时,杨郎君心里有多么苦涩。 杨松与她们点了点头,又打量起这个摊位来:大红的灯笼、宽敞的空间、桌椅板凳、蒸笼灶炉 豪奢型摊位收成了紧凑型的钱,剩下的钱,都是他们垫的! 他垫得最多,足足一两银子! 他得巡多久的街才赚得到啊! 事关言郎君,又不能伸张,打掉了牙只好往肚里咽 正想着,那位江娘子已举着两个油纸包出来了: 杨郎君,多亏了你,妾这个摊子才开得起来。这里有两包吃食,是妾自己做的,郎君带回去尝尝。 第13章 杨松忙推辞:不敢不敢,府署有规定,不可私收商家供奉。 江清澜是真心感谢他,绝没有想到贿赂二字。 杨郎君,别客气。什么供奉不供奉的,这几串也就几文钱,我是当送朋友的。你如果尝了觉得好,别忘了替我介绍客人来。 其实,杨松他们干基层工作的,经常会收到小商贩儿的土特产,不值什么钱。 不涉及银子,府署里也不会干涉,权当是他们工作做得好,人家表示的感谢。 这般想着,那串串又着实诱人一包辣香扑鼻,引得人满口生津,另一包红红绿绿,还亮闪闪的,似乎是裹着糖衣?手就接了。 江清澜见状,又介绍道: 这包是油卤的素菜串串,香中带点儿微辣、微麻,下酒啊下饭,都是很好的。 另一包是水果串串,新鲜水果裹了冰糖做的,酸酸甜甜,杨郎君的孩子定喜欢。 杨松本笑着,听到最后一句倏的大囧,脸一下就红了: 江娘子说笑了,在下尚未婚配,何来孩子? 江清澜心里也咯噔一声。 糟了,说错话了!可实在是,这位公务员长得有点儿有点儿成熟。 正尴尬着,江清澜想,该说点儿啥,只听有人说道:哎,是你! 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一看就是勋贵人家出身。 郎君着油烟墨窄袖圆领襕衫,玉冠束发。英俊流利的脸,在烟火映衬之下,越发好看。 女娘着蜜合色褙子、丁香紫百迭裙,杏眼圆圆,鼻子小巧,很是秀气可爱。 哟,是府署那个帅哥关系户,江清澜点头微笑。 团团本坐着在翻花绳,见谢临川来了,又看呆了。 江清澜忙站在她前面,把这丢人现眼的小花痴挡住了。 谢临川见杨松也在,又道:你也在。 杨松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有孩子没孩子的囧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叉手行了个大礼。 宝庆公主道:你怎么认识他们?语气里虽讶异,也带了一丝轻蔑。 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娘穿着粗布衣服,一看就是市井之人。 男的虽穿着官服,却是青色,品级很低。 但那名大女娘的眼睛异常好看,像是一汪清泉,她不免多看了一眼。 认识,往往跟朋友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先认识了,才能成为朋友。 在宝庆公主的脑子里,只有同等级的人,才能认识,才能成为朋友。 是以,看谢临川与这些人熟识,她很惊讶。 其实,谢临川的心思,并不如宝庆公主一般,在江清澜、杨松等人的身上。 一路上,公主与他聒噪个不停,什么哪个颜色的唇脂配哪种裙子、簪芍药花要配什么样式的璞头他听得脑子嗡嗡的。 走到傀儡戏台前边时,看见那三个人有些眼熟。 他倏的想起,挂红灯笼的摊位,是他亲手办的牙帖。他便想借此机会,把公主的话头岔了去。 他打量了一番小摊: 喜庆的大红灯笼、干净的桌椅、排列整齐的小吃咦,冰糖樱桃串串? 颗颗红樱桃排在精致的盒子里,玛瑙一般红润。因裹了糖衣,它们在红灯笼光的照耀下,闪耀着莹润的光泽。 奇巧的心思。 他拿起一串,看那个眼睛异常清明的女子:这个糖衣樱桃,是你做的? 自然,江清澜听得出宝庆公主语气里的不满。但她并不在意,见谢临川有意,就笑道: 正是妾做的,只需十文钱一颗。 谢临川本想让她直接跟他回府,专门做给祖母吃,又觉得宝庆公主在身边,不太方便。 他便想着,反正摊子在这儿,她也跑不掉,待会儿他回了府,再叫平林来请就是了。 你把这些都包起来,我全要了。 江清澜眼睛一亮:好嘞!麻利地拉着花痴团团回了摊子里,一起去包樱桃。 宝庆公主见状,皱眉道:你你吃这个? 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吃东西十分讲究。莫说是外面小摊儿上的东西,便是宫中的东西,换了个御厨做的,她都不吃。 谢临川拿起一个给她看:殿 想到此地人多眼杂,他们又没带几个护卫,便换了个称呼:阿妹,你尝尝,一定比你以前尝过的好吃。 宝庆公主本要拒绝,听了阿妹两个字,心里甜丝丝的。 阿妹并不只指血亲的妹妹,有时候,男子对女子表示亲呢,也称其为阿妹。 当下,她便接了樱桃。仔细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尘土秽物,才慢慢送入口中。 先是冰糖外衣的脆。再一嚼,樱桃爆了汁,酸酸甜甜,再混合冰糖的甜,实在美味! 便是宫中的一等樱桃,也没这滋味! 宝庆公主伸长了脖子,也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小摊儿来。 江清澜把团团留在里面,不让这花痴出来丢人了,自己用个木匣子装了樱桃出来: 郎君,一共二十五颗,二百五十文。这匣子五十文,共三百文。 谢临川随手一掏,掏出个银锭子,与江清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江清澜一看,眼睛都直了:这这银子太多了,我找不开。 马蹄形的银元宝躺在手心里,闪着银光,散发着巨额财富的钱香味儿。 整整五十两! 谢临川大手一挥:不用找了。说罢,要与宝庆公主一起走了。 江清澜心里怦怦跳,只觉得天上的星星都要落下来了。 三百块钱的东西,给了五万块,这简直就是中彩票! 她决定再攻略一下这二位贵客。 她飞快地包了些油卤串串,追上他们: 郎君、娘子,五十两实在太多了。不如,权当是预支的,以后一年,二位来买东西,都不必给钱。 宝庆公主看她一眼,心道:你倒自信,怎知我以后还要来? 却听她又说:这是小摊儿新推出的油卤串串,送给二位尝尝。 几串藕片、几串豆腐、几串豆皮,还有些蘑菇、木耳。 都灰黑灰黑的,不太好看,是以方才他们没买。 但离得近了,一股独特的浓香扑鼻而来,宝庆公主竟然咽了下口水。 谢临川也闻到了,很难说这是什么香,竟然比丰乐楼的焦炙羊脯还诱人。 心思奇巧。他不免又想起了这几个字,看了那女娘一眼。 江清澜笑道:这是用秘制香料卤制而成的,模样虽不好看,味道是十足好。只是 她特意看了宝庆公主一眼。 只是味道有些重,有麻有辣。若是口味清淡的人,每次须少吃些,最好,先再水里涮一涮再吃。 吃了油卤串串呢,再吃些甜樱桃,也就不辣了。 宝庆公主听她言笑晏晏,说得诱人,不自觉就点点头。 待与她分别了,手自然就从油纸包里摸了一根出来。是一串木耳,有三四片,俱是黑黢黢的。 木耳片儿卷卷的窝里还藏了些卤汁,香得诱人。 此时,她哪里还想得起公主的娇矜。也忘了方才那人说的,在清水里涮一涮的事儿。呼噜一口,就吞了一片木耳。 嘶好辣 见人回来了,东平王妃梁氏迎出门来。 只见谢临川一副忍俊不禁、要笑不笑的模样。 宝庆公主戴着幕篱,着急要走,吩咐丫鬟:快快快,收拾东西,回宫! 丫鬟回:之前说要晚些,我们连 宝庆公主急得跺脚:回宫!即刻!马上! 梁氏深恐儿子又惹了公主不高兴,追到轿子前来:殿下,可是临川又犯浑了?您别生气,我回去好好说他。 宝庆公主竟然没让轿子停,一边吸气一边说: 王妃娘娘,不干他的事,是我自己我自己。嘶走快些! 轿夫脚下发力,一溜烟儿就转到街上,走远了。 东平王妃看着一行人的背影,皱眉不语。 谢临川拎着食盒,正要往祖母的院子去,让王妃拦下了:你又干了什么事,殿下怎么抬脚便走了? 谢临川粲然一笑:她不走干嘛,让大家看她的两片香肠嘴吗? 香香肠嘴?王妃不解。 谢临川哈哈大笑: 我们在路上买了些油卤串串。 第14章 我说了,回王府来吃。人家女摊主也说了,口味清淡的人要在水里涮一涮再吃,且吃了串串,得吃点甜食解辣。 偏她忍不住。看傀儡戏的时候,她就吃了六七串,路上又要吃。 我本来给祖母带的,都被吃光了。现在,她嘴巴辣得又红又肿,没脸见人了。 母亲,你说这事儿,能怪我吗? 梁氏愕然: 这这还是那个最娇惯、最注重容貌,非净水不饮、非洁食不吃的宝庆公主吗?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本周随榜更新。周五、周日,以及下周二更新三千字,其他时间不更。收藏一个吧[让我康康][爆哭] 第12章 宋代公租房 ◎江娘子实在有趣◎ 谢临川走到清心院,还没进门,就听得一阵哈哈大笑。 谢老夫人正在与夏荫等人玩儿关朴。 她见谢临川拎着食盒来,笑道: 快来快来,我正赢了钱,买你手里的东西吃。 夏荫几个人都是老太太跟前的人,说是关朴,其实就是哄老人家高兴。 她们见得少主人来,俱都退下了。 谢临川打开食盒:祖母请看。 盒子里红樱桃如宝石一般,璀璨红艳,颗颗都很大。 谢老夫人还记着这樱桃呢,奇道: 夏荫不是说,那女娘是抱着簸箕卖的,不好找。竟让你找到了? 谢临川神采飞扬: 那可不是。今天我陪宝庆去中瓦看傀儡戏,看见了那女娘。她已经行商变坐商了。 您猜怎的?她那摊位的牙帖,还是我在临安府署里,亲手办的呢! 谢老夫人笑道:那是真巧了。 拈起一串樱桃,送入口中,又见孙儿取出了食盒上层。 下面竟还放了几串蘑菇、萝卜,颜色有些黄黄灰灰的,不甚好看,香气倒是浓郁。 祖母,这是油卤串串。 谢临川也用江清澜的术语介绍。 香中带着麻辣味,好吃得很。您放心,这些我都用水涮过了,不像刚出锅的那般辣了。 谢老夫人吃了一串蘑菇,果然麻辣回香,滋味独特。又吃了一串萝卜。还想再吃木耳,让谢临川挡住了。 他想起宝庆公主的囧态,哈哈大笑:祖母,您先吃些樱桃。过会儿,再吃油卤串串。不然,就像宝庆那傻丫头了。 当下三两句,把今天宝庆公主的糗事给说了。 谢老夫人也笑,凝视着盒子里的油卤串串,说: 宝庆公主最是挑剔。连她也受不住这诱惑,说明江娘子的饮食,着实好吃。 谢临川赞道: 的确!丰乐楼的东西,来来回回就那些,江娘子的新鲜玩意儿倒多,实在有趣。 谢老夫人凝神片刻,忽的严肃起来,道: 我听说,太子赏了一方端砚给你。我记得,你小时候和三皇子玩得好,怎么现在,倒和太子走得近些了? 谢临川嘿嘿一笑: 三皇子这个人心机太重,和他说话累得很。太子殿下心地善良,处起来自在些。 刺的一声,他把油卤串串的竹签扎进桌布里。 反正我都是玩儿,给他们说些蹴鞠之类的事,无伤大雅。祖母不必担忧。 谢老夫人却摇了摇头,转而说:你觉得宝庆公主怎么样? 谢临川知道她的意思,他父王、母妃知道自己来说不通,就让祖母来问。 当下,他眼神飘忽起来,漫不经心地说: 无聊得很。她非缠着我说什么簪花、穿衣的事,听得我头都大了。 谢老夫人却不说尚公主的事儿,只道: 宝庆贵为公主,你觉得无聊。江娘子市井草民,你却道有趣。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谢临川:自然是因为江娘子在饮食上花了很多心思,宝庆倚仗的,却只是权势。 谢老夫人叹口气: 宝庆生来富贵,惯以权势压人。对谁笑一笑,都以为是纡尊降贵了。她哪里知道,百姓在市井里讨生活,有多不容易? 当年,谢老夫人与第一代东平王谢山,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对市井生活很是熟悉。 我的父亲是农夫。那时候,为了糊口,春种秋收、夏耘冬藏,没有一天闲着的。若是遇上天灾,洪旱蝗虫,颗粒无收,就得饿肚子。 幸亏现在官家仁慈,轻税薄徭,还积极赈灾,百姓日子才好过点儿。若是几十年前的乱世,哎,不可说 像江娘子这般的小生意人,也不容易。一则是要交税,喏,其中之一就是你办的牙帖,二则是,如何在同行中脱颖而出? 都是卖果子的,为什么你就觉得她的好?只有花心思呀,做梦都得想着这事儿。不然怎么办?她可没有宝庆公主的权势。 谢老夫人啜了口茶,最后把一根油卤木耳吃了,道: 祖母说句你不喜欢听的。你虽道宝庆无聊、江娘子有趣,但你自己,也跟宝庆公主是一样的。 谢临川最烦他父王、母妃唠叨,但祖母的话,他还是听的,当下凝神不语。 从清心院出来,已近亥时,外间打起了雨点。谢临川又想起一事,忽的大喊:平林!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平林骑着马,火急火燎地赶往中瓦。 傀儡戏台对面的摊子已经空了,几个大红灯笼也熄了火。 平林回去复命:已经收摊儿了。 谢临川正在研究火焰队的蹴鞠阵型,见窗外已漫天雨幕,道: 那你明天再去,左右她摊子在那里。找到人了,就请到家里来。 但一连三天,平林硬是没有找到人。 一是因为这几日都在下小雨,江清澜没有马车,出摊不方便。二是因为,她在忙着租房子。 那天,那两位贵人兄妹走后,杨郎君神思恍惚着,也很快告辞。江清澜把客人送走后,与团团两个躲在摊位里看银子。 摆摊很是顺利,赚了一大堆铜钱,只她们现在没心思数那个。两双眼睛快要喷火出来,死死盯着藤编凳子那上面,放着一个马蹄形的银元宝。* 团团问:这是多少钱? 江清澜:五十两。 团团:五十两是多少? 江清澜开始数:荔枝水、樱桃汁、桂花酿、酥油茶、青梅饮、肉粉汤,很多很多。 团团吸溜口水。 江清澜又道:回锅肉、鱼头煲、羊肉串、牛肉煲、蜜烧鸡、香烤鸭,很多很多。 团团吞咽唾沫。 江清澜再道:热水澡、香胰子、红头绳、绒线花、新衣服、香被子,很多很多。 团团瞪大眼睛,露出神往之色。 自家里出事以来,她们都是在澡堂子里匆匆解决,好久没有搭上大木桶、撒满香花瓣,痛痛快快地泡过澡了。 最重要的是,江清澜有些激动,我们可以赁屋子了! 没有蜗居过的人,是不知道拥有一个自己的屋子,是多么的幸福。 偏江清澜知道。 上辈子,她的父母离了婚,各自组建了家庭。从上大学起,她就没怎么回过家。因那家,也不是自己的。 可学校的宿舍,也不能说是家,因为没有私人空间。从大学的八人间,到硕士的四人间,终于熬到了博士,还是两人间。 幸好,她的博士舍友不在学校住,她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小窝一个可以放心笑、放心哭的地方。 但才在温馨小窝住了一年,她就穿来了这里,又住进了大通铺。 但是,现在,一切都要变了! 这几天老是下小雨,江清澜与团团打着伞,硬是把城里的楼务店跑了个七七八八,弄清楚了情况。 临安城的房价高,买不起房的人很多。但人,又必须有房子住,这是刚性需求。租房事业应运而生。 跟现代一样,此时的租房也分为府署的公租房、普通人的私租房两种。但不同的是,公租房似乎更多,其制度也更完备。 随便去一个楼店务打听,各种类型的公租房应有尽有。四五百文一月是小单间,几十两银子一月的是大院子。 这些房子,有些是临安府署出资修的廉租房。 有些是百姓借了官债又还不起,被没收抵债的。 还有些,便像江清澜原身家一样,犯了事儿,被查抄充公的。 江清澜她们东看西看,挑花了眼,最后定了城北钱塘门里江米巷的一处小院子。 第15章 这个地方离中瓦和西湖都不算远,算是好地段,是以,市价要二两银子。但因是政府公屋,每月只需一两半。 江清澜作为和离女,上无父母公婆,中无家族男兄,下无子嗣依傍,算是鳏寡孤独中的寡人。 可以单独立女户不说,还能享有公屋打折的优惠江米巷那个院子,只需一两银子。 听楼店务的牙人介绍到这里,江清澜心头窃喜:没想到,离婚还有这好处。 此外,公屋还有一个好处,便是不怕房东随意涨价,或是违反合约,逼人搬迁。 但公屋的坏处,也不是没有。其中之一便是,得长租。租金一次性得交一年的。 故而,光租这院子,她就花了十二两银子。 江清澜两姐妹行李不算多,从楼店务办了手续、拿了江米巷这边的钥匙,草草打扫了院子,就从青莲庵搬了进去。 说是院子,其实只有三间房。院门进来是正厅,左边是厨房,右边则是一件小卧室。 三间屋子与院墙一起,围成个口字,这便是院子。 幸好,屋里有些简单的锅灶,余下的东西慢慢置办就是了。 家里出事前,团团小姑娘也是金尊玉贵、呼奴喝婢的,出事后迅速长大了,洒扫、收拾行李,跑来跑去,懂事极了。 这会子,终于搬完了,她累得摊在椅子上,抖动着两只小胖腿儿歇气。 江清澜也累坏了,但心里美滋滋的。这下子,她有了钱,有了房子,腰杆硬了,该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了:走,我们买肉去! 肉?团团咽了一口吐沫。 住在建隆寺、青莲庵,没法子自己做肉,她好些天没吃上肉了。 听了这句,她猛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有肉吃了? 江清澜眼神坚定、语气铿锵:有! 吃肉!大大地吃!狠狠地吃!猛猛地吃!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频道内太凉了[笑哭][星星眼],惊呆了简直。收藏一下吧~[玫瑰] 第13章 苕皮蒜苗回锅肉 ◎把江娘子请到王府里来◎ 住在江米巷,生活比青莲庵更加方便。 出门便是菜市。 江清澜买了些猪肉、蒜苗、芡粉,以及一些时蔬小菜。 加上给团团买的火烧馍,一共花了三十来文钱。 以她如今的积蓄,这个花销并不算多。于是,走到卖牛羊肉的摊儿前,她又迈不动步子了。 比起猪肉,她更喜欢吃牛羊肉。 以前在学校里,食堂吃腻了,她隔三差五就要去吃牛羊汤锅养生鲜汤黄牛肉、广东牛肉牛杂煲、老北京涮羊肉。 这些不同风味的牛羊肉,有的清鲜,有的浓郁。有的蘸香喷喷的芝麻,有的配碧油油芫荽。 各有各的曼妙滋味。 跟上辈子一样,此时的牛羊肉,比猪肉贵得多。 刚才她问了,猪肉只需二十文一斤,牛肉却要五十文,羊肉甚至达到了七十文一斤。 饶是如此,看着肉摊儿上,呈玫瑰红色的牛羊肉,江清澜已经脑补了它们做成牛肉火锅、羊肉烧烤时的样子。 团团也眼巴巴地望着。 江清澜本在犹豫,见此场景,一咬牙,唤摊主:来两斤牛肉、一斤羊肉! 是谁说要狠狠地吃肉、猛猛地吃肉的? 就要吃!赚钱就是为了吃! 回了家,先解决猪肉。她早打算好了,做蒜苗回锅肉吃。 回锅肉是四川的一道名菜。五花肉须先煮后炒,两次入锅,故名回锅。 此菜咸鲜油香、重盐重油、微辣回甜,是下酒之精华,佐饭之良品,最适合江清澜她们这种,久没尝肉味儿的人。 有以五花肉配莲花白的,名莲白回锅;有配青椒的,名青椒回锅;而江清澜最爱的,还是苕皮蒜苗回锅。 煮好的五花肉切薄片,让每片都是半肥半瘦。再下锅,以小火爆香。 像江清澜这等厨艺高超的,能熟练掌握油爆肉的火候,能使每一片肉卷成灯盏窝儿状。 成品入口之时,只觉肉质劲道入味,不知瘦肉干柴;只觉油香嫩滑爽口,不知间有肥肉。 这半肥半瘦的肉,再加一溜儿煮得软糯的皮,每多嚼一口,都多一份香。是以,佐饭下酒,越吃越开心。 再说苕皮。它是以红薯粉兑水,入锅烙制而成的。 重庆小吃摊爱以苕皮包裹酸辣萝卜、折耳根、粉蒸肉等物,放炭火上烤,谓之烤苕皮。 成都人却爱以之炒回锅肉。 这摊得好的苕皮,薄薄一层,软软糯糯。 在五花肉的油锅里一煎,吸满了花椒、姜片等佐料的香味,以及剁碎了的豆瓣酱熬成的汁水。 立刻变得晶晶亮亮、灰中带红,且十分入味。 还有青蒜苗,也是这道菜的必备。 蒜苗须得白头、青苗皆有,拍后切为斜段,充分暴露出蒜香。在五花肉片、苕皮均炒制好后,才放入。炒几下,断了生就可以装盘了。 这道四川名菜,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肉片染了浓郁的豆瓣酱汁,晶莹红亮。苕皮软糯入味儿。蒜苗白青相间,煞是好看。 食材与各种调料的香,更是经久不散,溢满了整间屋子。 江清澜她们中午就吃了个油饼,搬家忙到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肚了,就盼着这口油大的。 苕皮回锅肉出了锅,雨也停了,太阳从云里冒了一点儿头。她们端着饭菜,到院子里去吃。 团团虽然饿得慌,江家家教之下,还是很斯文,用筷子夹着吃。 江清澜教她:这回锅肉的油水最香了,拌饭极为好吃。 用勺子舀了些,盖在二人碗里的白米饭上。 灯盏窝儿状的回锅肉,q弹软糯、浅灰半透明的苕皮,油浸浸、绿油油的蒜苗,还有颗颗黑色的豆豉,全盖在了饭上。 那些吸饱了豆瓣酱及各色调料的油汤油水,把香喷喷的白米饭浸得红红的。 江清澜用筷子把菜、肉、饭、油拌了拌,让这些东西囫囵混在一起,道:团团,你知不知道饕餮是什么? 团团道:知道,就是一个很凶的怪兽。 以前,教养嬷嬷教她,吃饭、喝水要慢慢地吃、斯文地吃,不能太粗鲁。不然,怪兽饕餮就要来把她吃掉。 江清澜摇头:不对。忽的猛刨一口饭,大口嚼了,给妹妹看,这就是饕餮。吃饭的时候当饕餮,可自在了。 团团瞪大了眼睛,这般吃饭,还是她那个斯文、知礼的姐姐吗? 江清澜知她所想。 她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云层里隐隐的太阳,莞尔一笑:妹妹,我们都是经历了大变故的人了。 有太阳就要晒,有美食就要大口大口地吃!不然,枉来了这人世一遭! 团团似懂非懂,但也依葫芦画瓢,捧起碗就刨饭。 太好吃了! 她越刨越快,小嘴油油的不说,一粒米还粘在了鼻子上。 江清澜哈哈大笑,帮她把米拈了,道:在外面,咱们还是斯文些。但进了这个院子,把门一关,咱们就这么吃饭。 团团嘴里塞满了,说不出话来,只重重地点了头:嗯! 黄昏时分,中瓦。 傀儡戏台边上,一个着青布衣服的小少年正倚靠着打盹儿。听见吱溜一声响,他猛的惊醒。 对面,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娘。 扁担竖在侧壁。两个竹篓筐里,各摆着一个大大的食盒,窈窕的女娘正在开门,矮胖的小女娘紧紧跟着。 门是木头做的,年生久了没上油,那声吱溜响,正是开门的声音。小少年见她们来了,瞪大了眼睛,然后飞一般地跑了。 他都等了三天了,终于等到了,快回去告诉平林哥哥! 江清澜两姐妹,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顾自地收拾着摊子。 刚送走了一波客人,两个少年骑着马来了,到了摊子前,也不下马。 其中一人大喇喇地一挥手:娘子,你的好运来了,收拾东西,跟我去王府吧! 江清澜细细打量:他们的头发梳得工整,着的是细布棉衣。胯.下的马矫健昂扬。尤其是,他们的眉间有一股倨傲之色。 高门豪奴。 江清澜自来了此处,一直在努力适应。 封建社会中,等级大过天。普通人之间,交往还是适恰。但贵人阶层对平民,便如前些天的那位紫裙小女娘对他们一般,永远是用鼻孔看人的。 这些豪奴,便是分了主人的权势,也带了倨傲。 其实,平林、陌山作为东平王府世子爷的一等小厮,是该有这份做派的。 第16章 常人道:宁娶大家奴,不要小家玉。便是说,大户人家的奴婢,都比小户人家的主子,见的世面多。 这还是女娘。他二人作为郎君,跟在谢世子身边,见的世面更多了。 但江清澜不是常人,眨眨眼:贵人临贱地,妾不胜惶恐。敢问二位郎君,是哪个王府? 哪个王府?陌山有点儿无语,他腰上悬着东平王府的牌子,通临安城的人都知道! 这人也许是外地来的吧。 便是西湖边上的东平王府。平林脾气好些,耐心解释。 江清澜思索了一回。刚出陆家那天,在嘉会门外遇见了一群骑马的少年,钱娘子那时候便说,那是东平王府的谢世子 陌山不耐烦了。 他们东平王府是泼天的富贵之所,旁人挤破了脑袋也进不去,这人竟这般不知好歹?眼珠子滴溜乱转,不知在盘算什么! 当下,他皱眉道:磨蹭什么?!俨然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平林补充道:娘子觉得如何?有要求都可以提的。 江清澜微微一笑,心道:东平王府的人,不管是主子,还是奴仆,都喜欢骑着马耍跋扈呢。 二人回了王府。 平林跪在地上:世子爷,江娘子不愿入府。 此时,谢临川正在看几天后蹴鞠决赛者的名单,手指在一个姓刘的名字上点了点。 闻得此言,他很是惊讶:不愿? 以东平王府的富贵,主子们随手赏的银子,都比外面挣的,多得多。是以,人人求之不得。 便像建隆寺里的那个谁,马上就应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不愿的。 可是嫌月钱少? 不是不是,平林忙道,都给到和我一般的月钱了。只江娘子说说 说什么?谢临川最烦人吞吞吐吐。 江娘子说,非是她不愿,实在是不能。她以前腰和膝盖受过伤,不能躬身,也不能下跪。 但在王府里做事,少不得要躬身、下跪的。为免冲撞贵人,她还是不来了。 竟有这种事? 谢临川有点儿不信。怎会有人刚好伤到这两个地方?便是有,那也瘫痪在床了。她分明健步如飞。 当然有了!平林急于把自己择出来,信誓旦旦地说,我原来认识一个人,他从高处摔下来 一个纸团扔过来,正中眉心。平林哎哟一声,捂住额头。 扯牛皮呢,扯那么远。 平林惴惴道:是。江娘子说,左右她在中瓦,王府的贵人有什么想吃的,直接去买也是一样的。 我当时就问她,前几天怎的中瓦没人。她说,是下雨没出摊儿。又说,只要不下雨,她都在中瓦那摊子里。 只有逢着盛会、大赛,她要去人多的地方摆摊儿。过两天有蹴鞠赛,她就不去中瓦,而要去西山蹴鞠场。 对那江娘子,谢临川也不是多有兴趣。他只是好奇,竟有人会拒了东平王府,便多问了一嘴。 当下,听平林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通,他有点儿不耐烦了。正要让人滚,听到蹴鞠场三个字,他又来了精神。 是了,之前她去府署办牙帖的时候,就在问杨郎君蹴鞠的事儿,为着这个,他还专门站起来看了几眼。 他当是什么,原来是想去摆摊儿,真是掉钱眼儿里了。 他轻蔑一笑,认真看起手里的蹴鞠队员名单来。 窗外花影扶疏,树枝间漏下的天光,在桌上洒下点点斑驳。 忽的,他又想起祖母之前的话:只有花心思呀,做梦都得想着这事儿。 他又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嘴角两个深深的酒窝。果然,她天天想着赚钱这事儿呢。 算了,不去管她了。 【作者有话说】 哈哈,谢世子,你现在嘚瑟吧。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被她虐到哭哒,这样→[星星眼][爆哭] 第14章 冰爽柠檬水(一) ◎谢临川龙精虎猛、人高马大◎ 赁了屋子后,江清澜的生活方便多了。 是以,前几日,除了添置锅碗瓢盆、被褥衣裳等必用品之外,她还买了一套笔墨纸砚,并几本闲书。 买书不是为了看,而是为了学写繁体字。 要当好生意人,写字是必不可少的。算账、记账、签契约、写广告,都需要写字。 好在,江清澜底子不错,毛笔字学的柳体,繁体字也认识。 现在,中瓦的生意只做晚上,白天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练字。 如此这般,没花几天时间,她已经把常用的繁体字学得差不多了。 这天下午,她在纸上写了好些大字,把骑在门槛上翻花绳的团团喊来: 阿妹,你认识这几个字吗? 团团发蒙早,虽然不会写,却认识,歪着头念道:补充强劲活力,射.门充满能量。 又看,一张横着的字条上写着冰爽柠檬水。 团团思索:咦,这个柠檬水是什么,好像喝了能让人变强似的。 江清澜喜上眉梢,广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与妹妹解释:是一种酸甜饮子,蹴鞠员喝了,会更有力气。 她打听过了,嘉会门外的西山蹴鞠场场内不可售卖正食,只能卖瓜子等零嘴,以及饮子。 但此种限制,不涉及楼上的包厢。毕竟包厢里,都是达官贵人,他们自会请丰乐楼送外卖。 瓜子、饮子等的售卖,赛事主办方并不垄断,场内有临安府署官设的摊位。 只是,瓜子、饮子,再怎么卖也翻不出花样来。 无非就是谁家的炒得更香,谁家的饮子更甜。 再说了,大伙儿的注意力都在场上的比赛,对饮食的需求并不是很大。 但这正给了江清澜机会。 踢足球对体能消耗巨大,卖运动饮料啊! 她打听过了,每场比赛,到后期,都有些蹴鞠员体力不支,甚至被抬下场。 是以,与现代足球赛不同,此时的蹴鞠赛,有特别多的替补队员。 体力不支的蹴鞠员下场后,大夫应对之法也很简单,就是让他们吃东西。 但人在剧烈运动之后,只想喝水,很难快速吃下东西。 于是,这些蹴鞠员只好下场,让替补队员顶上。 作为现代人,江清澜不看足球赛也知道,这是缺少电解质了。 剧烈运动后,人体不止丧失水分,还流失了大量的钙、钾等微量元素。 这样,便会精神不振、体力不支。 喝电解质水,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就是加了盐的柠檬水。 柠檬富含维生素c,盐中有钾,能补充快速流失的水分、矿物质。 江清澜想起生意,就神游天外、眼冒精光。 忽的,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凑上来:阿姐,我怎么觉得,有点煳味儿? 哎哟!江清澜回过神来,一跺脚,赶紧搁下毛笔,往厨房那边跑,锅里炖着羊肉汤呢! 她们现在是阔起来了。 如今的油卤串串里添了肉食牛肉串串、五花肉串串、鸡翅、鸭胗。利润也更高,每晚的净利能有七八钱银子。 加上中彩票剩下的三十八两、之前赚的三四两,抛开这些日子的花销,也还有三十多两的积蓄。 故而,她们顿顿能吃上肉。今天晚上的,就是白萝卜羊肉汤。 两姐妹赶紧把柴块抽出来、踩熄,掀开锅盖一看,哪里还有汤,白萝卜都烧得黢黑了。 羊肉倒经烧,一块块、一坨坨,还有点儿肉样儿。 团团瘪嘴:肉啊,可惜了。 江清澜咬牙:没事,我们还可以做羊肉串! 羊汤直接变烧烤。 江清澜把大块羊肉切小,将肉瘦肥间杂地穿在竹签子上,在小炭火上不停翻转。 很快,羊肉串烤得滋滋响,又冒油来又冒烟。 江清澜适时地撒上一把孜然、茱萸粉,让每一块肉均匀地蘸满。 团团拿起一串,鼻子凑上去,深深地吸口气:啊好香啊 整一串,再饮一口新调配的柠檬水,酸甜可口。团团已不用吩咐,早化身了饕餮 谢临川纵马跑得快。 到了财赋司时,司里已散了值,杨松正在锁门。 杨郎君,且慢,谢临川手里还握着乌油油的马鞭,猛的一指,我还有个事儿。 杨松这人胆子小,让那鞭子一指,吓得一哆嗦。 第17章 这言郎君半下午就跑出去了,他还以为他不回来了,谁知竟拿着马鞭回来。言郎君何何事? 谢临川侧身,与杨松擦肩而过后,一脚踹开大门,风一样的跑到墙角柜子处,乱翻一气。 杨松一个人在原地惴惴不安: 前几日,在中瓦江娘子的摊子前,他亲耳听到言郎君把那位女娘叫阿妹,当场吓蒙了。 因他知道,那女娘不是别人,正是官家的嫡亲女儿,公主殿下。 那年宫里举行蹴鞠赛,他作为府署小吏,在外场配合禁军执法。不成想,迎面走来两个劲装女子。 一开始,她俩有说有笑的。可不知为甚,两个人很快拌起嘴来,最后竟然扭打在一起,一个把另一个头发抓掉一大把。 两名女娘都是拼了命的,身后的丫鬟拉也拉不住,还是他跑上去,把人给分开了。 这是一件小事,他转头就忘了,哪里知道,后来听府署里传流言,竟说是宝庆公主与福安公主打架,惹得官家生了好大的气。那那不就是,他那天拉架的那两个女娘?杨松惊呆了。 只是,他分不清谁是宝庆公主,谁是福安公主。 那天晚上,言郎君又说公主是他阿妹,那他就是就是杨松的冷汗又要下来了。 正战战兢兢着,谢临川出来了,把一张纸拍在他胸口上:杨郎君,明日、后日我想告两天假。这是假条,你看是否可行? 临安府署的点卯制度颇为严格。 除了父丧、母丧,以及圣寿节、圣诞节[1]、元宵节等法定假日外,不可无故告假。 朝廷有专门的稽查队,隔三差五就来查缺卯人员,弄得基层官员们人心惶惶。 但那是理论上。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实际上怎样,还不是看人下菜。 自然可行!杨松点头哈腰,喏喏称是。 莫说是言郎君,这几天府署里告假的人很多,便是为了明后日火焰队、齐云社的决赛。 这可是民间蹴鞠赛里,最精彩的一场,获胜的队伍才可在皇宫里,与禁军蹴鞠队对决。 杨松擦擦额头上的汗,装模作样往假条上瞟了几眼。这一瞟,还真看出了不对: 言言郎君,假条上缺个事由,不若就写病假? 谢临川龙精虎猛、人高马大,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儿。 他若是病了,天下就没有健康的人了。 闻言,他哈哈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就病假。 说罢,他脸上挂着笑,风一样地走了。 到了门口,他又想起什么,扯下腰间的东西,远远地扔了过去,朗声道:这个,送给你玩儿。 杨松赶紧张开手去接,一股冰凉的触感。 张开手一看,他眼睛都直了:和田玉佩,价值百百金! 【作者有话说】 [1]这个圣诞节是指皇帝的生日。 马上就要去蹴鞠场啦。除了对女主事业有所助益,还有重要的新人物出场[彩虹屁] 继续求收藏[让我康康] 第15章 冰爽柠檬水(二) ◎她所说,正是他所想◎ 次日,早早吃了午饭,匆匆洗了碗,江清澜、团团就把东西收拾好,搬到了院门边。只等车夫上门。 蹴鞠赛共比三场,每天下午申时举行。从今天开始,连赛三天,第三天正好是休沐日。 江米巷到西山蹴鞠场,路程颇远,且这次,江清澜卖的是饮子。 陶盅、罐子、冰块等物料,非常重。 还有些纸幅、浆糊之类的,林林总总的,收拾出了几大筐。 靠脚力是走不去了,她昨日便在马车行租了车。与车夫说好了,午后上门。 刚到未时,车夫就上门了,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汉子,唤作陈四儿。 此人嘴巴很甜,见她们都把东西搬出来了,就笑道: 哟,二位娘子辛苦了。明日就放院子里好了,我来搬。 江清澜道:既如此,明日给你加十文钱。 陈四儿做老了生意的,这样说就是嘴上客气。哪知,这女娘如此大方,竟直接加了钱。 他高兴得什么似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三两下,就把东西搬上了车。 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到了西山蹴鞠场,陈四儿把东西搬到摊子上便走了。 江清澜两姐妹开始布置摊位。 先把陶盅一个个摆好,这里面装的是兑好了的柠檬水,只没有加冰。到客人买时现加,冰化得慢,爽劲儿才十足。 这样一盅,卖五文钱。 再摆些小瓷杯子,这是给顾客试喝的样品,每个杯子上,还挂了一片小小的柠檬。 纯净的黄,配上加了冰渣的汁水,光是一看,都舒爽沁人心脾。 再把她早前写的广告纸幅拿出来。刷了浆糊,贴在摊子两侧的柱子上,以及顶部的檐下。 如此,柠檬饮子摊,就初具规模了。 她们摊子旁边,是个卖西瓜子儿的老叟,并一个中年汉子。他家瓜子是祖传的秘方,最是香浓。 他们卖了十几年,有口碑了,才能在蹴鞠场里,与主办方的瓜子儿一争高下。 老叟最喜欢闲聊,他不认字儿,见她摊子上花花绿绿的,好奇道:小娘子,你这写的是啥? 江清澜端了两杯过去,与他父子二人: 阿翁,郎君,我摊子上写的是好喝。不信你们尝尝,不要钱。 她给老叟的那杯无冰,给中年汉子的却加了冰。 老叟一喝,捂住了脸:哎哟,牙酸。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酸中回甜,确实好喝。 中年汉子不像他爹热情,沉默寡言,喝了后面无表情,但立即花了五文钱,买了一盅。 他不买才怪! 江清澜早看准了,这人才把一干物什拉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热得满头大汗。这一杯加冰的酸甜柠檬水下去,暑气都消了。 第一单生意就这样成了。 江清澜又与他解释:郎君,我这饮子还有些特别的效力。劳动后体乏,多饮用一些,可快速恢复精力。 中年汉子点点头,也不搭话,又出蹴鞠场拉货去了。 江清澜便知,他这人套不出话来。 时间还早,蹴鞠场里客人不算多,她也花了两文钱,买了些西瓜子儿,与那老叟闲磕牙。 老年人寂寞呀,话多得很,当下拉拉杂杂的,把这蹴鞠场的事儿说了个遍。 什么哪一年修的、背后的金主是谁、齐云社球头是谁,颠三倒四地摆谈。 江清澜把话题拉回来: 阿翁卖瓜子儿这么多年了,没想过与主办方供货?这样,也免得出来摆摊晒太阳了。 他们?老叟嗤笑,跟他们供货,价压得低,吃得你骨头都不剩。我自己卖,卖多卖少都是自己的。 江清澜便知,做供应商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 老叟道:话说回来,咱们能卖几个钱?不过糊口罢了。 他一指蹴鞠场西边那些雕梁画栋:若是像丰乐楼一般,把饮食卖给那里边儿的人,那才赚钱。 除开皇家蹴鞠场,西山蹴鞠场就是临安最豪奢的运动场。老叟所指的西边,修了不少高楼。 最有名者为风云楼,其中遍设豪奢包厢,便是为着王侯公子观看比赛的。 太阳光有些刺眼,江清澜看向风云楼,不免眯起了眼睛 风云楼,三楼绿茵阁,谢临川推门而入。 阁内,肉香酒香弥漫,莺莺燕燕笑闹。见他来了,众女都停了手中杯盏。 朱明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妓子,有了些醉意,笑道:流光[1]快来,好的都给你留着呢。 陈跃身侧也有妓子陪坐:流光,自你去了临安府署,咱们哥儿几个好久没聚了。 朱明之父,乃从二品金吾卫上将军朱从达,朱明如今在大理寺挂了个闲职。 陈跃乃正三品翰林学士承旨刘清之子,今年春天方中举,还未授官。 临安城中,高官子弟间从不缺酒肉朋友。 这二人与谢临川一般,都酷爱蹴鞠,天长日久,三个人就混在一起了。 我这不是来了。谢临川把马鞭丢在桌上,一屁.股倒在圈椅里,端起酒盏,仰头就是一口。 饮罢,他对陈跃笑道: 等你做了官,便知点卯他娘的有多烦人了。 省的、省的,朱明深有体会,嘻嘻一笑,来看蹴鞠,别提那些烦心的事儿。 说罢,一把拍在左边那美貌妓子的肩膀上。 去。 妓子会意,起身为谢临川倒酒:奴来伺候世子爷。面含粉霞,身子柔若无骨,便要倒在他怀里。 第18章 谢临川皱眉,以脚发力,身子连着椅子往旁边一挪: 你没长骨头吗? 妓子倒了个空,腰正好戳在圈椅的木柄上,疼得龇牙咧嘴。听他不悦,忙扑通跪下,浑身瑟瑟发抖。 哎哟,朱明打圆场,知你谢流光爱干净。敏敏可是个清倌儿,我花了大价钱的。 陈跃道:你道谁都跟你一样,就好那点子事儿。流光的家教严得很。 乖乖,不怕,朱明向敏敏招手,谢世子与你闹着玩儿呢。敏敏擦擦泪,爬起来,又倒在朱明怀里。 谢临川没心思关心这些。女人无论是宝庆公主,还是这些莺莺燕燕,在他心里,就等于一个烦字。 当下别过头,去看场上。 比赛开始不过一刻钟,已见了端倪。 火焰队技如其名,擅长猛攻猛打,尤其球头李正,是出了名的神射手。捅.射、垫.射、抽.射、推.射无一不精。 但见场中一着红衣者,戴银色面具,左奔右突,速度极快。只可惜,他始终被三名蓝衣人围着,无法控球。 陈跃喃喃道:齐云社竟用三个人来防李正。 时下的蹴鞠场不如现代的大,各方队员都是六人,且没有守门员。齐云社用了三个人防李正,剩下的便只有三人了。 朱明吞下娇娇递上来的葡萄,还在她手上亲了一口,舍不得把色.眯.眯的眼睛从她胸.脯上移开: 不用三个人防怎么办?让李正射门,一场能进八个球。 但齐云社也有优势,便是力量均衡。反观火焰队,李正风头太胜,其他队员就逊色了。 一旦李正被防住,火焰队的实力就大打折扣。 娇娇捂嘴笑,娇滴滴地道: 哪个队要赢啊?郎君们说呀说的,也不漏个口风。那关朴,奴家都不知买什么了。 陈跃摇头:不好说,齐云社着实防得滴水不漏。看着场上的风起云涌,忽的皱眉,看向谢临川,这竟是 谢临川紧盯场上局势,许久未开口,此时才道:无锋阵型。 闻言,连朱明也推开娇娇、敏敏,站起来看。 齐云社竟秘密训练了这种失传的阵型,怕是专为防李正的吧。 蹴鞠队员的设置中,依进攻到防守的顺序,一般分为前锋、中场和后卫。 无锋阵型中却没有前锋,相当于减少了进攻,为着将更多力量用于防守。 齐云社用这种阵型*有个好处,那便是拖。拖到火焰队的主力李正精疲力竭,他们再改换其他阵型,冲刺进攻。 朱明看明白了,当下一拍大腿,把两锭银子丢在娇娇的酥.胸上: 我赌齐云社赢。这一百两,你去帮我买关朴! 奴家遵命!娇娇笑得合不拢嘴,忙去门边唤过小丫鬟,自己又添了十两银子,低声道,买齐云社赢。 又踢了许久,双方一个猛攻猛打,一个防守滴水不漏,竟还是零比零。锣声响起,上半场结束,双方队员要休息一刻钟。 这时候,陈跃笑道: 正则[2],话别说那么早。齐云社这种打法,倒是防住了李正,但要耗费更多人的体能。也许没把李正拖下场,他们自己先累趴下了。 这个时代,运动医学不发达,比赛中别说累趴下,跑得猝死的都有。 朱明:这又看向谢临川,流光,你倒是说句话呀。 谢临川平日最是嬉笑怒骂,此时倒是严肃。闻言,他道:便是赢了关朴,能得几个钱,你还在乎这个? 朱明:不为钱,就为个乐子。 谢临川:既是乐子,依自己的判断赢了,岂不是更乐?说罢,出了绿茵阁,下楼去了。 朱明一脸无辜,看向陈跃:他他吃了火药了? 陈跃看向敏敏,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谁让你给他点妓子的。 朱明: 时近六月,天气已热,包厢里脂粉味浓重,闻得人气闷。 谢临川下了楼,外面虽也热烘烘的,但好歹有些风。 他绕着场地走了一圈,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下双方的阵型变化。 走到东北角时,闻得一道女声,清朗如珠落玉盘、风吹檐铃: 除开戴银色面具人那里,齐云社剩下的三个人,要对决火焰队的五个人。这多累啊。若是此时,火焰队换个厉害的上来,岂不是必胜? 谢临川心中一震。 因她所说,正是他所想。 【作者有话说】 [1]谢临川字流光。 [2]朱明字正则。 本周四到下周四随榜更新,除了下周二不更,其余每天早上6点更新23千字不等。 第16章 冰爽柠檬水(三) ◎前夫哥◎ 女娘这话若叫陈跃、朱明听见,只会被嘲笑外行。 因为蹴鞠赛中,参赛队员的名字会被提前公布。 有专门的情报员们去收集对手的资料,以布局应对。 蹴鞠比赛进行了这么多年,厉害的球员来来回回就那些。 隐藏多年,继而一鸣惊人的奇兵也不是没有,但极少。 火焰队如果有厉害的奇兵,直接与李正联手,一场就定了胜负。没必要等到后面。 上面说的是常理,但谢临川总觉得不对劲。李正是明晃晃的靶子,齐云社一定会派多人来防,火焰队不可能没有准备。 一边想着,转了角,迎面一横两竖三幅大字撞入眼帘: 冰爽柠檬水。 补充强劲活力,射门充满能量。 恰此时,一股风吹来,拂过面颊时竟然真的有丝丝冰凉之气。 那个眼睛清亮的女娘,正弯着腰,笑盈盈地与小女娘说话。 竟是江娘子? 谢临川愕然。反应过来后,冷哼了一声。 不是说受了伤,不能弯腰吗?这不是弯得好好的?! 又想起她关于蹴鞠的那番话,只觉好奇。 这一好奇,就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两个女娘皆着茶白窄袖短衫、浅绿百迭裙,头上簪着浅绿的绒花。 这一身打扮说不上华贵,却颇清丽。且一大一小两人,均着一样的服饰,让人眼前一新。 再看她那摊子,一大桶冰放在前面,散发着幽幽凉气无怪乎,方才他觉得风中有凉意。 除了那句广告语,摊子各处还贴了些大字: 好喝!好喝!好喝!爽!爽!爽! 谢临川莞尔一笑。 江娘子这个人很聪明。为了赚钱,很舍得花心思。 等等,方才她观察得那样仔细,难道是想在蹴鞠队身上赚钱? 江清澜看见谢临川,眼睛一亮,殷勤地打招呼:郎君,要尝尝柠檬水吗? 她没忘了那五十两,这帅哥不仅帅,还是位财神爷。 谢临川正在沉思,闻言走到摊前。 他着竹月蓝襕衫,金簪束发,端的是金相玉质、贵气逼人。 方才摊边儿没几个人,此时见他这位贵人去询问了,也三三两两地往上围。 谢临川对周围的人视若无睹,没提方才听墙角的事儿,只瞧着柠檬水新奇,问: 这饮子跟射.门有什么关系? 江清澜也不跟他提什么钾、钙、功能饮料,只说: 比赛到后期,人的精气神耗尽,妾这柠檬水便是补精养气的,可令人快速恢复体力。如此,射.门就更有力了。 若是旁人,谢临川定要笑话他弄虚唬人。 但他见过了冰糖樱桃、油卤串串,当下便有些好奇,拿起一杯,啜了一口。 入口是凉,冰没有化尽,密匝匝的有些扎舌头。继而是酸,柠檬的酸中带着清爽,配合着冰,沁人心脾,使得暑气全消。 再来是甜与咸,淡淡的、浅浅的,回味十足。 到了此时,冰渣化尽了,凉意仍在唇齿间。 果然当得起冰爽二字! 谢临川知道,禁军蹴鞠比赛时,太医也会配一些饮子。但那都是中药,绝对不好喝。 江清澜见他神色,又道:郎君前夜买樱桃,预付了五十两银子。柠檬水随意取用就是。 谢临川早忘了这事儿了,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粲然一笑:你倒是会做生意。 要了两盅柠檬水,一盅加冰,一盅不加,转身就要走。 郎君,且慢。江清澜追出来,郎君是妾的贵客,敢问怎么称呼? 我姓谢临川脱口欲出,又顿住了。 他想起平林说,她不愿入王府。又想起府署那个杨松,一见到他,就瑟瑟发抖。 第19章 世上有些人,是这般小家子习气的,见到大人物,舌头就捋不直。 想到江娘子也变成那样,他顿觉扫兴,当下改了口:我姓言。 江清澜叉手作礼:言郎君,妾的摊子就在中瓦那边,欢迎郎君随时来。 谢临川点点头,提着水盅走了。 回到绿茵阁,下半场比赛刚刚开始。 火焰队的李正被包抄,无法施展拳脚,到比赛快结束时,倒让齐云社进了一颗球。 局势立变,齐云社的关朴价大涨。 谢临川三人离开风云楼。 都上了马了,谢临川想起一事儿,又登登登跑上楼,拎着个水盅下来。 朱明的关朴胜率变大,有些得意忘形。看那陶盅粗劣,他就笑道: 流光,你拎着什么宝贝?咱们去丰乐楼吃酒,还怕没有好饮子吗? 谢临川不搭话,微微一笑,一鞭子抽在朱明的马屁.股上。 马儿嘶的一声往前猛冲。 朱明没有坐稳。在马上前仰后合、吱哇乱叫。 谢临川朗声大笑,早催马跑远了。 赛事结束,江清澜收了摊,让车夫陈四儿来拉了东西回江米巷后,开始盘账。 柠檬水每盅五文钱,卖了几十盅。 刨去柠檬与糖盐的成本、冰费、车马费、笔墨纸的钱,剩下的有 团团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惊道: 不对呀,咱们今天辛苦一整天,才赚了二钱银子? 前些日子,在中瓦卖油卤串串,每日的纯利有七八钱银子。今天走这么远的路、搬这么重的货,才赚了二钱。 团团想不通。 江清澜早有谋算,成竹在胸:你且看着吧,大生意在后头呢。 她最精准的目标人群是蹴鞠员,来买的有几个,但不多。这可以理解大赛当前,对饮食,他们当然要小心。吃坏了肚子,可就糟了。 今天,她已经把招牌打出去了。 有几个蹴鞠员尝过。有一个姓高的郎君,还很感兴趣,在她摊子前拉拉杂杂地问了半天。 他一定会再来的。 果然,第二日,她们刚出了摊儿,三个蓝衣劲装青年拥了上来。 高郎君昨天来过了,熟门熟路,指着摊子上的瓶瓶罐罐道: 就是这个,柠檬水,好喝,还得劲儿! 另一人道:真的? 端起小杯子喝了一口,眼睛蓦的睁大了。 高郎君露出得意之色:看吧,我没骗你吧。 怪的是,他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多看了江清澜两眼。 风云楼,绿茵阁。 冰爽柠檬水几个字着实是大,谢临川在三楼上都看得见。 昨日,他带了一盅回去。祖母赞好喝,忍着牙酸,硬把一盅喝光了,今天早上,就请了大夫看牙。 祖母真是 谢临川摇摇头,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忧,打定主意今天不买了。 一阵锣响,蹴鞠比赛开始了。 双方仍然是昨天的打法,猛攻对严防,上半场零比零结束。 下半场赛事,行进到中途,谢临川深思许久,忽问: 李正左边第二远那人是谁? 他观察这人很久了,脚步稳健、姿势利落,却从没有去主动控球,像是在隐藏什么。 朱明、陈跃皆不认识:是个替补吧? 谢临川沉默不语。 那人正在中场,得了球。李正在其右边,为齐云社三人包围。 忽的,李正一个假动作,让左前方露出了空隙。 机会来了,正该替补传球!李正侧路冲锋! 千钧一发之际,但见替补面朝右边李正的方向,眼神专注,飞起一脚。砰 球竟然被踢向了左边! 在空中划过漫长的弧线,正正进入了风流眼! 全场寂静。 接着,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火焰队火焰队火焰队 朱明一把推开妓子,腾地站起来,蒙蒙然不知所以:哎,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眼睛看着右边的李正,却把球踢进了左边的风流眼?陈跃喃喃道,也惊呆了。 谢临川抱臂,勾起嘴角一笑:此人乃火焰队的奇兵。李正都为他打了掩护。 朱明忙唤了小厮上来:快去查查,这人是谁。 今日比赛,火焰队二比零,战胜齐云社。 这场蹴鞠赛采用计分制。 昨日齐云社进一球,今日火焰队两球。明日,火焰队只要再进一球,便胜了。而齐云社,要进三球才能胜。若是双方战平,亦是火焰队胜。 因为局势翻转,蹴鞠场外的四个关朴处,有人跺脚哈哈大笑,有人捶地哇哇大哭,一个个的,状若疯癫。 江清澜心里本来美滋滋的,听见这些人叽哩哇啦、又哭又笑,心中感慨:赌博害人! 她家原来挺好的,就是她爸染上了赌瘾,家才散了的。 一边想一边收拾。今天柠檬水的销量与昨日差不多,但更多的蹴鞠员来买了,还有几个管事模样的人,来问了些话。 正收了陶盅,装在大木桶里,忽觉有些不对劲。 抬头一看,东北角的关朴处,有个身量很高的青年,着火焰队的红衣劲装,正凝视着自己。 他长相颇为清俊,眉宇间却笼罩着一股郁色。 江清澜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的脸上,没沾着什么东西啊。 身下有人在拉自己的裙子,低头一看,团团瞪大眼睛,激动得口齿不清:阿姐,陆陆阿兄! 江清澜心中一紧。 前夫哥。 【作者有话说】 前夫哥陆斐来了,他是很重要的人物[抱抱] 第17章 桃酱双皮奶 ◎陆二郎已经是过去的人了◎ 陆斐怔住了,心像在被钝刀慢慢割着。每呼吸一次,刀刃就更深半分。 无声地煎熬许久,他到底忍了下来,转身去了蹴鞠场后屋。 回了陆府,小厮砚生捧着个包袱跑来,兴奋地说: 郎君,这是火焰队今天给的银子,一千两。 陆斐挥挥手,让交到后面账房去。 叔父奶声奶气的,两个小男童在门外喊他。 门槛太高了,小童子们跨不进来,便匍匐下身子,从门外翻了进来。 他们一站定,就张开小胳膊,飞快地迈着小腿儿,扑进陆斐怀里。 陆斐莞尔,一边手搂住一个。 小家伙们将将两岁,正是淘气的时候。他们的眉眼,长得和兄长的也和自己的极像。 你们一身尘土,别把叔父衣裳弄脏了。有妇人的声音跟随而来。 是陆府长媳张氏,扶着陆老夫人进了屋来。 陆斐与二人行礼:母亲、嫂嫂。 陆老夫人点了点头。 张氏却有些紧张,目光躲闪着,低着头回了礼:叔叔。 陆斐道:嫂嫂不必担心,兄长会没事的。 张氏脸色一僵,差点儿流下泪来。 幸而两个小童打了岔。他们见母亲来了,就去抱她的腿,一边一个,扭股糖似的,嘻嘻笑着。 陆老夫人使了个眼色,张氏立刻牵了两个小童下去,让陆斐母子二人说话。 陆老夫人忧心忡忡:二郎,你今天去哪里了,散了值这么久才回家? 陆斐帮火焰队蹴鞠这事儿,陆老夫人不知道,只当他心中烦闷,不想回家。又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事儿来。 陆斐道:就在城里逛了逛,没去哪儿。 陆老夫人叹气,索性挑明了: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逼你和离。只,母亲也是没有办法。你长兄被他上司害了,自身难保。这时候,咱们陆家再不能与江家扯上关系。 前些日子,监察御史薛廉抬棺上朝,掀出潭州珍珠贪腐案。 此事说来也简单。一个姓孟的广州商人前往北方贩卖珍珠,路过潭州时染病身亡。潭州大小官员就私昧下了珍珠。 不曾想,此事为孟姓商人的儿子发觉,经过几个御史的折子,给闹到临安来了。 承平帝立刻着户部调查,岂料涉事官员背景复杂。 户部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轻判了几人,妄图把此事掩盖过去。 谁知,这御史里面有个不怕死的,叫薛廉。他抬棺上朝,非要重查此事,闹得举国震动。 最后一通调查,户部把潭州涉事官员拉下马,又把根基最浅的左曹郎中陆昀推出去顶罪。 第20章 如今,陆昀还羁押在牢里。[1] 这么久以来,和离这件事虽人人心知肚明,却一直没有摆到面上来说。 如今,陆老夫人一提,陆斐面上虽沉静,心头却像有利刃在缓缓旋转。 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大大大,骑马马!骑马马,找娃娃!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大约,是两个小童子在外面骑竹马。 他们口齿不清,把驾驾驾说成了大大大。 陆斐瞥一眼窗外斑驳的竹枝,忍了片刻,到底抿着唇没说话。 陆老夫人又道: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你们一日夫妻也没做完。如今,还给了她和离书,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如今还年轻,以后还有大好的前程,母亲以后给你挑个更好的。千万别自伤自身,啊,以你的品格、相貌,不愁 母亲!陆斐飞快地打断,两道英挺的长眉皱成一团,别说这些了。我累了,您也快些安置吧。 陆斐说罢,不管陆老夫人神色,撩起袍子就从后门去了庭廊。 陆老夫人正叹气,张氏从前院进来,低眉顺目道:是我们让叔叔为难了。 陆老夫人很喜欢她乖顺的模样,拍拍她的手:一家人,说这么些话干吗。他姓陆,就要承担起陆家人的责任! 黄昏时分,江清澜姐妹坐在马车上,往江米巷的家进发。 团团把手中的饭团吃完,仍然兴奋: 我就知道,陆阿兄不会厌弃我们的!阿姐,那会儿你拉着我干吗,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江清澜摇头。这陆家二郎,以前给妮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当下,她严肃道:我们已经和离,再没关系,有什么好问的? 团团:不是的,我今天看见了,他很难过。他定是有苦衷的。 便是当时有苦衷,怎么我们在外边飘零那么久,不见他来找?江清澜今天铁了心的,要让小姑娘死心,句句扎心。 团团拧着眉,努力为他开脱: 或许是或许是陆老夫人把他关起来了?你知道的,他家老夫人很厉害的。 他有官身在,每日要去上值,如何能关起来?便是关起来了,送个信总行吧,找他的小厮送点儿钱也不难,怎的没送? 今天偶然一见,他转身就走了,你还不明白吗?《孟子》曰: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这句话,爹爹以前教过你的。 这团团无言以对,金豆子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她吸吸鼻子,用手背奋力地在脸上一揩,坚决道: 我绝不相信陆阿兄是坏人。他的好,绝不是装出来的。爹爹和娘亲,也不会看走眼的。 江清澜无语。问题是,现在就是看走眼了。 他陆斐,就算不是坏人,也决非良人。 见小姑娘要气急败坏了,她就不再争执,而是把人拉在怀里,软语安慰: 好好好,阿姐知道,陆二郎是好人。但他没能护住咱们,在阿姐这里,就已经过去的人了。 再说了,咱们现在自己赚钱自己花,多好呀。何必再想他的事儿。 她想了想,又道:姐姐学会了一种甜品,叫作双皮奶,晚上就做给你吃。 团团着实也累了,又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马车颠簸,让人容易打瞌睡,在江清澜的喁喁软语中,她睡着了。 回了家,江清澜把团团抱去了里间。 多亏了车夫陈四儿,他热心地把冰桶等重物搬到了厨房。 江清澜为此,还多付了十五文钱比早上说的,还多了五文。 陈四儿走了,收拾规整后,江清澜开始做双皮奶。 如今有钱了,当然要喝牛乳。除了直接喝,做甜品,比如双皮奶,牛乳就是必不可少的。 把牛乳煮开,分在了四个小碗里晾凉,让每碗牛乳的表面都结上一层奶皮。 现在,江清澜要做的,是把这碗里的牛乳全部倒出来,却保留奶皮,让原本在表面的奶皮变成在碗底。 此谓双皮奶之下皮,香滑又顺口。 下皮做成,这道甜品已成功了一半。 再将晾凉的牛乳混入鸡蛋清、柠檬汁、白糖等物,搅拌过滤后,重新倒回四个小碗中即可。 最后,把四个碟子倒扣在碗上,入蒸屉蒸熟就好了。 四个小碗齐齐摆在厨房的桌子上。 蒸好的牛乳,从液体变成了膏状,又白又嫩,像婴儿的皮肤一般,吹弹可破。 因为才端出来,还在嘟嘟地抖动着。上面一层奶皮明显可见,与碗底的下皮形成呼应。 团团揉着眼睛走进厨房时,浓郁的奶香味儿,正和着水蒸气一起弥漫开。 她猛的吸了一口,精神为之一振,继而由衷感慨道: 好香啊,是牛乳的香,但更浓郁! 站在灶边看缭绕白气中的奶冻子,她呆呆地说:这得多好吃啊 江清澜正在捣桃子酱。见小姑娘已经忘了陆斐的事,她心里松口气,手上却没停。 要说双皮奶,还得配绵软的红豆,再不济,也得是香甜的芒果。 只可惜,处理红豆花费时间长,而芒果一时又买不到,都不好做。她便捣烂了桃子,做成了酱,铺在双皮奶上。 白生生、嫩嘟嘟的奶冻子上铺满淡红的桃子酱。端在手里,整块儿微微抖动着,几乎是吹弹可破。 团团用小勺子舀起一勺,滑入口中,眼睛登时亮了。 又吃了几勺,她才道:阿姐,这怎么比鸡蛋羹还好吃? 哈哈,当然比鸡蛋羹好吃了,江清澜心道。 鸡蛋羹软滑香浓,但一则腥,要用小葱、香油来压味儿;二则不够细腻,火稍微一大,蒸出蜂窝眼儿来,就老了。 这个双皮奶,可是广东人民经过数年的研究,才有今天的滋味的。没有腥味儿、足够细腻滑嫩,还香浓十足。 另一个,光吃双皮奶,虽则香醇润滑,终究有点儿单调。 加了果酱,则酸酸甜甜,奶香中有甜,醇厚里有酸。实在是锦上添花。 吃这种双皮奶,就像在捏小娃娃的脸蛋儿怎么也不腻。 江清澜一共做了四小碗双皮奶,自己吃了一碗,让团团吃了三碗。 收拾了锅碗瓢盆,又盘了账,就准备睡觉了。 明天还有一场蹴鞠赛呢。最后一场,肯定人更多,她们会更加忙碌。 院门早关了,正屋的门还半开着,好让夜风送些凉意进来。 团团正在正屋里洗脚。 她坐在小木板凳上,把雪白的脚丫子伸进木盆里。 她的两只脚晃悠着,去互相击打温热的水,玩得不亦乐乎。 别把裤腿儿打湿了。江清澜蹲下身子,帮她用带子把裤腿儿扎得更高些。 小孩子一玩水,就特别不安分,说也说不听。 团团这家伙也不例外,一双胖腿在水里胡蹬乱踢,让她阿姐扎得有些吃力。 终于扎好了,江清澜站起身,有些头晕眼花。 一瞥,只觉院墙上好像有个影子闪过。 她心下狐疑。再定睛一看,繁星璀璨,树影婆娑,到处黑咕隆咚的,哪里有人? 她摇摇头,只当自己眼花了。 【作者有话说】 [1]潭州珍珠贪腐案,是北宋时期真实发生过的,此处有改动。 好凉啊[爆哭][爆哭],姐妹们,从明天开始我要改成中午12点更新试试,蹭上一点算一点。[爆哭] 第18章 就怕贼惦记(一) ◎若保住命,第一要务是买藏红花◎ 陆斐? 东平王府里,谢临川看着纸条上的名字,玩味道。 是。平林躬着身子回答。 陆郎君是承平十一年的进士,二甲第一名传胪,现为秘书省著作郎。 谢临川冷笑一声: 我竟不知道,临安城里有这号人物? 平林知道他主人的意思,答: 回世子爷,陆郎君幼时在绍兴府。十二岁丧父后,才与其兄搬来临安。 他的蹴鞠功夫,应是自小在绍兴府学的。但自来了临安,他便一门心思读书,从未参与过蹴鞠比赛。 哦。谢临川的食指敲在纸上陆斐两个字上,令紫檀案牍笃笃地响。 白日比赛时那移形幻影的身形,在脑中晃过。 他哼一声,不屑道:不过整些虚招子而已。 说罢,他将那张纸挼成了个团团,啪一声,扔进了桌下的月白釉渣斗中。 第21章 又立即拿起马鞭,风一样地往外走。 世子爷,平林急速跟上,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儿,吩咐奴一声就行了。这会子出门,若是王妃问起来 谢临川充耳不闻,出得门去,回身哐当一脚,把门踢得关上了。 平林跟得紧,鼻子差点儿被碰断! 等他捏着流血不止的鼻子,追到后门去时,回应他的,唯有长街得得的马蹄声。 亥时三刻,江米巷。 江清澜猛的睁开了眼。 夜黑得深沉,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雷声隐隐看来,要下雨了。 榉木桌子上,放了很小的一盏灯。 这灯是江清澜故意不吹的。 一是因为团团有时晚上要如厕,现点灯她嫌麻烦。 二则是,她习惯了现代的光污染,陡然在黑得化不开的夜里入睡,有些害怕。 她醒了,先下意识去摸睡在里面的团团。还好,小丫头呼吸沉稳,胖胳膊、胖腿儿都在。 江清澜这才竖起耳朵,倾听外间的动静。 不错,方才那不是她的幻觉,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翻东西! 老天,这是招贼了? 这样一想,江清澜只觉汗毛倒竖。 这屋子里只有她们姐妹两个。左边倒是有户邻居,但这几日男主人去外地做生意去了,家里也只有孤儿寡母。 右边则是所空院子,还没租出去。 也就是说,就算是她现在呼喊起来,也没人来帮忙撵贼。 但不喊呢,她又怕银子被盗了,这可是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正这般想着,吱溜一声儿,内室的门轻轻被打开了。霎时间,江清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定是贼人没在外间翻到银子,上内室来找了! 不错,她的齐整银子,四十多两,一部分压在枕头下的暗格里,另一部分,埋在院子的破鸡窝里。 算了,保命要紧! 江清澜紧紧闭上眼,装作睡着了,心里祈盼着那贼子找不到暗格。就是找到了,她就当破财免灾了! 贼子四下翻动了一阵,径直往床榻这边过来,在被子下、床板下乱摸。 江清澜背对着他,心如擂鼓,牙齿战战。 她嘴皮都咬破了,满口的血腥味儿,只此时紧张,也感觉不到。 床榻摸遍了,只有枕头底下了。 那贼子轻手轻脚地过来,正要伸手,忽见里面那个小女孩猛然坐起身来,嘟嘟囔囔道: 阿姐我要撒尿 此时,他正站在床头,手已经放到枕头下面去了。 那小女孩向着外面,猛的睁开眼睛。 登时,就着昏暗的灯火,四只眼睛,大的瞪小的,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慌。 时间定格在了这一瞬。 啊啊啊团团吓得吱哇乱叫,有鬼! 江清澜登时翻身起来。 她把妹妹往床脚一拉,蒙住她的眼睛,自己也别过脸去不看,瑟瑟发抖着说: 这位好汉,妾知你定是遇到了困难,才来借点儿钱。枕头下面有十来两银子,你拿去用。 拿了银子,宜快些离开。左边曹娘子家的夫君,是临安府署的武人,就要巡街下值回来了。 若不巧遇上了您,恐产生误会。 她这话说得漂亮,句句是在为贼人着想。 果然,贼人听了,并不吱声儿。 他掀开枕头,取出暗格,果然找到二十来两银子,便要跑路。 恰此时,团团忽挣开江清澜的手,大声道: 我认识你,你就是赶马车的人! 江清澜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笨蛋!你不说破人家的身份,人家还只要钱;你说破了,人家就要你的小命了! 果然,那人脚步一顿,又转身回来了,正是赶车的陈四儿。 他白日里总笑呵呵,看着十分的忠厚老实。此刻却眼冒精光,一脸的凶相。 团团这厮,倒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儿,大放狠话: 你你想怎样? 我告诉你,我姊兄(姐夫)可是朝廷的大官儿,你要是敢怎么样,他一定不会饶过你! 哈哈,陈四儿冷笑,小娃娃,你还在做梦呢?!你要是有那样的姊兄,能和你阿姐住在这种地方? 陈四儿本是秀州的一个混混,有些三脚猫功夫。 他在老家犯了事儿,隐匿姓名逃到临安,在马车行赶车,赚几个大钱。 偏他又染上了赌瘾,日日得了钱就进赌坊,立即就输了个精光。 这两日关朴蹴鞠,也是借的钱,场场是输。 他赶上江清澜这里的活儿,见她们只两个女娘,出手又大方,便起了偷窃的心思。 临安的刑罚制订得严苛。偷窃二十两银子,至少得挨四十大板,非死即残。 如今,横竖被认出身份来了,索性把小胖子打晕,再尝尝那小娘皮的滋味儿。掳了银子,隐入山林去就是了。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淫.笑着往床脚靠近。 江清澜见他神色,已知其意,心跳狂乱如擂鼓。 忽的,她灵机一动,紧咬牙关,刻意咬破腮肉,再猛然一阵咳嗽,哇地将一口鲜血吐在了手心里。 她颤颤巍巍,一边咳,一边摊开手心给陈四儿看鲜血: 好咳咳好汉,实不相瞒,咳咳咳妾妾有肺痨,才被夫家休弃咳咳 她哀哀看一眼团团:阿妹,恐怕也咳咳染上了 团团终于聪明了一回,也跟着咳嗽了几声。 陈四儿闻言,唬了一大跳。 肺痨可治不好,还会过病气给周围的人。他若是染上了,便是去当山贼,大王也不收的。 一念至此,他后退了几步,犯起了犹豫。 江清澜等的,就是他的犹豫。趁机牵起团团,跳下床就往外跑! 可是,她到底是女娘,比起男人,手短脚短的,又有团团这个拖油瓶在。 于是乎,还没奔到门口,她们就被陈四儿抓住了胳膊,一手一个,搡倒在了床.上。 陈四儿冷笑:你这小油嘴儿,满肚子花招子!你若是有肺痨,府署怎会开牙帖让你去卖饮子?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解裤.带了。 江清澜紧紧搂住团团,浑身乱颤。 万事休矣!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只好颓然闭上了眼睛。 浓郁的汗臭味儿越来越近,男人火.热的气息几乎要喷到她的脸上。 江清澜狠狠咬牙,心道: 老子一个现代人,睡个觉而已,怕个屁!就他.妈的当被狗咬了! 她还在想,若有幸保住命,第一要务,是去买藏红花。 却听哐啷一声,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团团毕竟年纪还小,脑子转不过弯儿来,请大家不要骂她。 宝子们,明天不更,后天见。[奶茶] 第19章 就怕贼惦记(二) ◎一刀两断◎ 江清澜倏的睁开眼,身子还不可遏制地乱颤着。 只见三步远外,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他着蓝袍黑靴,手里握着她竖在院墙边的扁担,脸上一团阴郁。 那陈四儿,已然昏倒在了地上。 陆阿兄!团团惊喜地叫起来,挣扎着要过去。 江清澜定睛一看,真是陆斐! 她们得救了! 心下松了,才泛起后怕,只觉冷汗涔涔、手脚酸软,几乎要摊倒在床.上。 然后,不过片刻,她又紧张起来,心乱如麻。 她倒宁愿恩人是个陌生人。 这个陆斐,之前落井下石,现下又来雪中送炭。 她不知,他是虚伪呢,还是别的什么。也不知,自己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大棒子把他打出门去。 此刻,她用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手臂把团团紧紧搂住,不让她立时倒戈,扑到别人怀里去。 碍着兄长陆昀的*事,陆斐一直都不敢来关照她们。今日在蹴鞠场一见,他再也忍不住。 哪里知道,这一来就遇到这样的事? 也不知,她们这些日子,受了多少苦? 陆斐只觉,自己的心被利刃扎了个对穿。 此时,他看江清澜唇上、衣襟上、手上都是鲜血,大惊失色,就要走过去。 江清澜才觉自己满口的血腥味儿,立刻抬手,制止了他。 她勉力一笑:无事,是我自己咬的。低头看看染血的衣襟,又发现她们姐妹只穿了寝衣。 第22章 她便不顾怀中团团的挣扎,拉过被子来盖住,客气地说:多谢陆郎君相救,容妾与阿妹穿好衣服再说。 陆斐听了这话,身子立时一僵。他缓缓垂下眼眸,怔忪了片刻。然后,他转身,把昏倒的陈四儿拖去了外间。 江清澜姐妹出去时,陈四儿已被麻绳五花大绑,丢在了墙角。陆斐负手站在窗下,听着外间潇潇的雨声发呆。 陆阿兄!团团到底还是扑了过去,抱着他的大腿,眼中盈满泪水,我就知道,你跟阿姐和离是有苦衷的,你是舍不得阿姐的! 陆斐低头看一眼团团,又抬起头,看着江清澜。 他那双眸子深潭一般,幽幽若若的,既满含痛苦,又蕴了深情。 良久,他垂下眼眸,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们。 团团放声大哭。 江清澜怔了半晌,心中也感叹:哎,这爱恨交织的虐恋 她本以为陆斐是那等势利眼儿,接近原身,只为了原身父亲的身份。现在,看他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团团又信誓旦旦的,她便也信了,他有苦衷。 但是,她深知,刀不快,斩不断乱麻。 原身已死,陆斐犯的错再也无法被原谅。江清澜作为穿越而来的现代人,不想参与他们的虐恋。 并且,陆斐能在那种情况下与原身和离,即便有苦衷,也不堪为托付终身的良人。 当日既和离了,如今又来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定会贻害无穷。 情形一思便明。 当下,她振作精神,一把扯过团团,严肃道:阿姐跟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吗? 又直视着陆斐的眼睛,平静却坚定地说: 陆郎君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在妾艰难时与妾和离。今夜,却又救了我姐妹二人。 如今,一报还一报,算是扯平了。咱们之间,怨与恩、仇与情再也没有了。还望陆郎君知悉。 团团满脸涕泪,扯着她的裙子,呜咽道:阿姐,你 江清澜不为所动,略略提高声音,又问了一次:陆郎君,你可知悉? 陆斐长身玉立,怔怔不语,像一竿凄风苦雨中的修竹。良久,他艰难道:我知。 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她说得对。 如今这般,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忍着胸中的窒息感,他顿了顿,又道:陆家现在有些困难,嫁妆暂时还不了,但终于一天,我会还的。 江清澜松口气:那谢谢陆郎君了。 她的父亲可是正五品,又只有她与团团这两个女儿,嫁妆定不会少。 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以买很多肉、很多菜。 她才不会为了陆斐的什么困难,就圣母心上头,说嫁妆不要了。 钱,虽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是万万不能的! 她这番划清界限的狠话一出,屋子里立时安静。 只有窗外的潇潇雨声,伴着团团低声的啜泣,听起来甚是凄凉。 江清澜才没空伤春悲秋,冷静下来,她思虑得很是周全: 此巷只妾一家,左右邻人都不在。深更半夜,陆郎君出现在此,瓜田李下,积毁销骨。 妾姊妹二人,立世不易。请郎君惜妾名誉,将此贼人送官时,只说是他偷窃财物,不要提及妾。 这番话说得客气又疏离,陆斐听罢,心底一片凄然。 她表面上是说贼人,实际是在说他们两个。表面是请求,实则是在警告,让他再不要来了,否则,她就要报官。 外间的雨下得密密的,如织就了一张天幕,把陆斐的心也牢牢地网住了。 良久,陆斐闭眼,无奈道:好。又睁开眼,看了看昏死的贼子,那他 这个不难。 江清澜掏出一块黑布,示意他去蒙上陈四儿的眼睛。 待蒙好了,她端起准备留着浇地的、之前团团的洗脚水,微微一笑,哗啦一声,尽泼到了他的脸上。 呜呜呜陈四儿让凉水一激,登时醒了。 奈何他身上被缚,嘴里塞着破布,眼前又一片漆黑,昏头昏脑的,也不知在什么地方。 正要挣扎,小腿剧痛,是让人狠狠踢了一脚。 走! 他被人推搡着,又是挨踢又是挨打,走了老半天。待黑布被揭开,已到了临安府署的大狱里。 陆斐处理完陈四儿,从府署出来。 其时,更漏迢递,夜雨潇潇。他月白的襕衫为漫天雨幕浸染,变作了郁蓝。 一如他的心绪。 他眺望着御街北,怔怔不语。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3000,让谢临川出来走两步[狗头] 第20章 蜜枣发糕 ◎等他开窍了,不定得急成啥样◎ 因昨夜的惊吓,第二天一早,江清澜就去狗市买了一只大黄狗。 此时,它正被拴在院子里乌桕树的脖子上。 这条狗长得有点儿像狼,性子很烈。见着谁,它都挑衅似的露出尖尖的牙齿,汪汪汪一阵狂叫。 狗贩子说,这是专门的看家狗,养熟了后它对主人忠心不二,对坏人辣手无情。 江清澜其实有点儿怕狗,但为免旧事重演,还是买了这只。 狗贩子帮忙,把狗送到了江米巷,姐妹两个却不敢靠近了去喂。 最后,她们想了个办法 取出前日吃剩下的油汤油水,拌了些剩米饭,装在大粗瓷碗里,放在地上。 再用个树枝,将碗慢慢地拨过去。 大黄狗性子烈,又饿得慌,见了食物就发狂。 见她们一拨,它就狂叫一通,把两个人吓得丢了树枝就撒丫子跑。 可狗还是没吃到啊,叫了一阵又安静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盯着一臂之远的油汤拌饭,哈喇子流了一地。 姐妹两个瞧见此模样,又鼓起勇气去拨。 哪知,大黄狗见狗碗动了起来,又兴奋起来,扑起来狂叫 如此三番五次,狗以为自己被耍了,怒得龇牙咧嘴,吠得声嘶力竭。 江清澜姐妹两个呢,胆子吓破了,人也累得个半死,叫苦不迭。 经历了昨晚陆斐的事儿,团团有些闷闷的,自这条大黄狗来了,她倒忘了那事儿。 此时,她扶着院墙,气喘吁吁地道:阿姐,我怎么觉着,咱们不是买了只狗,竟是买了个祖宗? 江清澜愣了,接着,笑得扑哧一声。 在现代,她有个远房亲戚,真的姓苟!她仿佛记得,小时候,村儿里的人,开玩笑似的,把他叫苟哥苟弟。 还有一次,有个小孩儿叫苟叔叔,让他妈妈敲了个爆栗,说要叫建仁叔叔。 苟建仁。 看看流着哈喇子的大黄狗,又看看团团那天真的模样,江清澜笑得捂住了肚子。 为防旧事重演,除了买狗,江清澜还有两个打算一是存钱,二是买婢女。 存钱好说。 此时已有了钱庄,官办私办都有。们交银子进去,换得一张钱引,也就是现代的存折。 取钱的时候,必须要本人携钱引去钱庄,人引相契合。 如此,就不怕盗贼来家里行窃了。 只有一条不同此时,存钱不止没利息,还得向钱庄交少许的保管费。 江清澜选了一家官办的钱庄,存了三十两进去。 一年交一钱银子的保管费,对她来说,尚能接受。 然而,钱好存,婢女却不好买。 这几年天下一统、风调雨顺的,人人都安居乐业。 牙行里的女子,多是些模样好、身子娇弱的小女孩儿。 应是牙人们从小养的,专为卖给大户人家伺候男人的。 江清澜想买的却不是这种。 她想要的,模样怎样不重要,不聪明也行,却要高高壮壮,有一把子力气。 这婢子既可以打水、挑担子,帮忙干些体力活儿,也有安家镇宅、吓唬贼人之效。 牙人听完她的要求,道:若是要下力的,不若买个小子? 说罢,就请她去看。 屋子里,有一溜儿的男人。清秀的有,威猛的有,小少年有,糙汉子也有 有个汉子急于推销自己,还把胳膊抬起,给她看耸得高高的二头肌。 江清澜倒是敢看。 光着胳膊算什么,穿越前,什么光.溜.溜的跳水运动员,她还看得少么? 只是,她怕团团犯疑,当下红着脸一溜烟儿跑了。 最后,还是没买小子。 第23章 她一个和离之人,又带个小妹妹,买个小子,一则不方便,二则,也怕引狼入室。如那车夫陈四儿,貌忠厚而性狡诈者,实在不少。 宁缺毋滥吧。 横竖银子大多存了钱庄,院子里,也有凶恶的大黄狗,安全系数高多了。 婢子,后面慢慢再挑合适的吧。 姐妹两个从牙行出来,赶紧回江米巷准备柠檬水去。 今天下午,可是蹴鞠比赛的最后一场! 风云楼,绿茵阁。 朱明半躺在榻上,享受着敏敏、娇娇四只手的捏肩按腰。 他拎起一串紫葡萄,张嘴咬了一个,噗一声吐了皮儿和籽儿,道: 比赛都开始这么久了,流光呢,还不来?又让宝庆公主缠上了? 陈跃道:我看,是怕你又给她点妓子。 嗐,他呀,愣头青一个,是不知道女人的滋味。 朱明在敏敏的脸蛋儿上掐了一把,以过来人的语气道: 你瞧着吧,等他哪天开窍了,不定得猴急成啥样。 陈跃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他这个人比较讲究,不像朱明这样,什么女人都碰。 而且,他已定了亲,是清河崔氏的娘子。在这些事情上,他多少得收敛些。 当下,他便不接话头,只指着场上说: 你看齐云社那人,怎么也与李正一般戴个面具?莫非,也是贱籍? 建德初年,李正的祖父李旻卷入越王造反案,累及三代。 李旻本人被斩,其妻儿被刺配雷州。 数年后,李正在雷州出生,亦逃不过黥刑,脸上被刺贼后二字。 承平初年,今上新立,大赦天下。李正一家得以从苦寒之地返回临安。 但他们仍属贱籍,不得参与科考、不得为官,也不得剜去脸上刺字。 偏偏李正这人,在蹴鞠之上极有天赋,尤擅射门。 临安蹴鞠风气极盛,技高者为尊。人们也不在乎贱籍不贱籍了。 在比赛中,李正往往戴个银色面具,以遮掩脸上的贼后二字。 一念及此,朱明把桌上的蹴鞠名单拿起来看。 在齐云社的一大堆名字中,他找到一个叫刘兴良的:这人姓刘,怕也是贱籍。 刘姓是北汉政权的皇姓,而北汉,是宋军最后一个征服的政权。 建德帝兵临城下之际,刘家拒不投降,令宋军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城破后,建德帝大怒,剿杀北汉皇室,令刘姓皆为贱籍,刺字并累及三代。 陈跃也想起这茬儿,点点头,道: 昨日,火焰队来了个陆斐,把齐云社踢得落花流水。且看今天,齐云社这个刘兴良又是什么奇兵。 今天的打法还真和前两次不同。 火焰队的李正连赛两场,颇有些疲态。并且,他们已然领先,只要保持防守,就能赢。 齐云社需要绝地求生,冲锋更猛烈。 上半场快结束时候,齐云社获得了控球权,将球踢到了对方的半场。 朱明道:你看,齐云社派了个蠢蛋去防陆斐。 但见场中,陆斐左冲右突,脚影飞快。偏齐云社盯防那人像个木鸡般,动作总是迟一步。 陈跃道: 这可不是蠢蛋,是大智若愚。陆斐不是擅长假动作吗,齐云社来个呆若木鸡,你待如何? 又看李正。 之前两场比赛,齐云社都派了三个人防守李正。这一场,只有两个人防,其中便有刘兴良。 此时,球在陆斐脚下,想传给李正。 但一红二蓝,三个身影极快地交锋在一起,根本看不清谁是谁。众人只觉,两人的银色面具反射着天光,晃得人眼花。 陈跃奇道:昨天来个陆斐,今天又是刘兴良。 话音未落,只见刘兴良猛然冲出,拦截住陆斐传给李正的球,再一招蝎子摆尾,让球正正进了风流眼。 与此同时,上半场结束的锣声哐哐地响起。 朱明把嘴里的葡萄呸一口吐出来,揉了揉眼睛: 哎,这刘兴良兴防的不是李正吗?啥时候冲锋的,好快的脚法! 陈跃道:越来越有意思了。 朱明猛拍大腿:娇娇,你去!我再追加一百两,关朴齐云社赢! 哎呀,陆阿兄他们输了!场地边上,柠檬水摊子外,团团急得着急上火,负气说道。 江清澜却很悠闲。 左右现在没什么客人,她坐在小板凳上,把蜜枣发糕撕成小块小块的,再慢慢地放进嘴里。 哎呀,由不得她不斯文。 昨天,她把腮肉咬破了,现在一张嘴就疼。 油荤、茱萸等刺激性的东西,她是一点儿也不能吃,只好买个发糕当点心了。 好在,这蜜枣发糕蒸得真不错。 黄褐色的糕点松松软软的,满是气孔小眼儿。 上面缀着一颗密渍过、去了核的红枣。 发糕入口,先是绵软的口感。再轻轻一抿,糕体就化了,口中充斥着甜而回酸的味道。 许是因为这个时代还没有香精,食物的甜都淡淡的。 而那回酸,来源于发糕的发,也就是发酵。 因为甜味淡淡,发酵的酸味儿尝起来倒更纯正、更天然了。 这枣子吃起来,也和现代的不同。口感更软、更烂,味道也只比发糕略甜一些,并不腻味。 江清澜把最后一小点儿发糕,和着枣子慢慢嚼了。 见团团紧盯着场中后撤的陆斐,一派关切神情,她便道: 那蜜枣发糕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哈? 装作要去抢她手里的发糕。 团团哪里肯依,捏着发糕往旁边一躲: 我要吃,我要吃的! 她说着话,眼睛却始终追随着那道红色身影。 等彻底看不见了,她才拿起发糕乱啃了几口,最后囫囵全塞进了嘴里。 齐云社的蹴鞠后场,其他球员早被赶去了另一间屋子,此地仅余刘兴良一人。 力战许久,他并无疲态,只把银色面具扯开,露出一张分外英俊的脸来。 正是谢临川。 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随手抄起桌上的水盅,仰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霎时间,一股冰爽之气从喉咙灌透全身。 酸中带甜、甜中略咸,饮之令人暑气尽消、疲乏全解。 一气喝光。 他拿着陶盅仔细看了看,是柠檬水三个字。字迹俊秀,又隐隐透着风骨。 齐云社也大量购入了这种饮子。 他眯起眼睛,寻找着外面那个标语奇特的摊子。 找到了,江娘子今天仍穿着苍葭绿的衣裙,好像在吃什么东西。 会吃。聪明。心思奇巧。 他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说】 朱明,预言大师。[坏笑][坏笑][坏笑]继续求收藏[空碗] 第21章 猪肉葱油饼 ◎他受万众瞩目,唯她不在乎◎ 方才中场休息,江清澜做了几单生意。 这会子比赛开始了,摊子前冷清,她闲得无聊,又吃起油饼来。 油饼是小葱猪肉馅儿的。 叫她说,比蜜枣发糕好吃得多,只是她嘶了一口气。 只是饼皮比发糕硬,要花更大的力气来嚼。 这一嚼嘛,就容易碰到腮肉中的伤口。 但区区伤口,焉能阻碍人享用美食? 油饼油饼,顾名思义,是在油锅里炸过的。 它最外一层酥酥脆脆,呈金黄色,焦香四溢。 里面却另有乾坤:疏疏地包了小葱和猪肉,以及颗颗白色的大头萝卜。 油饼吃起来外焦里嫩。沾着馅儿料的面皮滑嫩嫩的,大头萝卜脆蹦蹦的,口感十分丰富。 味道也很诱人。 面粉入油锅,是最出香味的,小葱又与猪肉混合,奇香无比。 将这样一块有油有肉、有菜有面的饼吃完,生活都变得美好了。 江清澜吃几口,嘶一声,停下来让伤口缓一缓,正好观看场中局势。 此时已是决赛中的决赛,双方球员都进入了最后的冲刺。 她其实并不太懂足球,只觉得是火焰队发起了猛攻,尤其李正与陆斐两个,配合得密不透风。 只是,齐云社那些也不是吃素的,那个银色面具的人一直紧紧跟随着。 江清澜正看得兴起,忽听身旁有人道:娘子 一看,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穿的是织锦。非富即贵。 他身边跟着个小厮,着齐云社的蓝衣打扮。 第24章 朝奉何事?江清澜忙收起油饼,笑盈盈询问。 某姓郭,乃齐云社的话事人。某有意购买你的柠檬汁方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说得颇为诚恳,一双小眼睛却转得飞快。 江清澜心中窃喜:哈哈,不枉我这几天吭哧吭哧地放长线,来了一条大鱼! 心里迫不及待,嘴上却说着: 自然方便。只是,齐云社与火焰队决战在即,胜负关乎关朴巨财,郭朝奉不在场边观战? 郭朝奉也耿直,直言道: 某是个生意人,不懂蹴鞠战术,有教头在旁观战即可。某若在场,倒影响他们发挥。 江清澜心道:多么好的老板啊!真真儿羡煞现代社畜! 她三两下收拾好贵重物品,请卖瓜子儿的老叟帮忙看摊子,就要牵着团团,随郭朝奉去。 岂料,团团紧张陆斐,不愿离开。她只好让郭朝奉的小厮留下,帮忙照顾妹妹一二。 随郭朝奉进了屋。 一看,桌子上、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堆陶盅,正是她之前用来装柠檬汁的容器。 看来,他们确实是喝了好几天了,试过了柠檬水的威力,才来的。 当下,她心中有了计较。 郭朝奉却暗道:她一个女娘,摆个小摊儿,纵然从哪里得到了这个奇方,也是没见过大世面的。 我随便唬她一唬,将方子买来便是。 于是,他东拉西扯地吹捧起来,最后才道: 我出二十两买娘子的方子。这个价,你摆半年摊儿也赚不到。 江清澜心道:我摆那么久摊儿干嘛?不就是为了赚你的钱,才摆这几日的? 面对他的出价,只摇头不语,作势要走。 郭朝奉真想要买,见人没唬住,忙加了价:那三十两? 江清澜脚步未停,已打起了出门的帘子,身后人声追到:五十两! 郭朝奉自然有他的难处。 没有这柠檬汁倒也罢了。既有了,不是他买去,便是对手火焰队买去。他肯定得先下手为强了。 江清澜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笑道: 五十两可不行。实不相瞒,郭朝奉来之前,火焰队的戴朝奉已经来过了,他出八十两我都没卖。 郭朝奉吓了一跳,火焰队也知道了? 他也不请人坐了,径直追到门口,开门见山地说: 你要多少? 江清澜伸出一根手指:一百两。 郭朝奉咬牙:成交! 当下解下腰间的钱袋子,掏出两个银锭子:收银子,给方子! 江清澜摇摇头:火焰队出八十两,我没卖。后来,他出一百两我就卖了。 郭朝奉脸色一变,唇下小胡子微撇,嘿嘿笑道:小娘子,你耍我! 江清澜也笑,只她是诚心诚意地笑,不像郭朝奉笑得瘆人: 郭朝奉息怒。柠檬汁方子卖了,我那摊子上,却有更厉害的一种饮子,唤作神仙水。 此种饮子效用更好,口感更佳,售价一百二十两。 她引着人往自己的摊子方向去: 我早已准备了十几盅神仙水。 郭朝奉,您先将这些饮子带去,给郎君们试试。效果好的话,再来买也不迟。 到了摊子处,郭朝奉接过这种新的饮子 只见其颜色比柠檬汁更深,呈现橙红色,还漂浮着些果粒。一尝,略有些橙子的酸甜味道。果然是橙子榨的汁。 可不知为何,除了橙子味儿,还隐隐有一股奶香。 它又不似牛乳那般浓郁,而多了些清甜。 其实,所谓的神仙水便是橙汁椰汁水。 江清澜将柠檬换成了橙子,加入少许盐,最后再加入椰汁。那种清甜的奶香味儿,便来自椰汁。 橙汁中富含维生素c,椰汁中则有钙、镁、钾等多种矿物质。 二者一混合,实乃加强版的电解质水。 此外,橙子比之柠檬来说,少酸多甜,老少皆宜。老人喝,也不怕人牙酸了。 郭朝奉尝完,深觉滋味不错。他正要嘱咐小厮来搬水盅,忽听场内哐啷一声。 戴银色面具的刘兴良,忽然从火焰队的包抄中突围,飞起一脚长传,让球画了个巨大的弧线。 万千观众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这颗球。 有些人啧啧称奇,有些人却张大了嘴巴,似是不敢相信球能踢这般远。 此时,留守的齐云队球员接到长传,迅速一脚射门。 球进了! 场中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 关朴买了齐云社赢的人尤其兴奋,手舞足蹈、声嘶力竭。 只,众人并不关注齐云社进球那人,而是到处寻找着长传的刘兴良。 陆斐与李正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好看。 若说上颗球,是他们猝不及防,那这颗,就是刘兴良的实力所归。 且不说,那一脚长传的威力有多大,只说这人早存了这心思,却与他两个假模假样地纠缠,心思何等深沉,实力何等强大! 到此时,火焰队总分已落后。 陆斐长眉紧拧 郭朝奉的小厮已看呆了,拎着两盅神仙水,喃喃道:小刘哥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此球一进,齐云社的关朴定会暴涨。 郭朝奉想了想,忽然大方起来,掏出几锭银子:这神仙水也不必试了。我相信娘子,交方子吧。 江清澜眼皮一跳,高兴得想尖叫,兴冲冲地去摊子里默方子。 外面激烈的赛事、山呼海啸的声音,她是充耳不闻。 此时,齐云社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谢临川瞪陆斐一眼,心道:你不是擅长假动作吗?让你看看,遇上了我,假动作有什么用处! 他任陆斐闪转腾挪,自岿然不动,让球在自己脚下翻滚自如。 见陆斐奔到身前要来铲球,谢临川微微一笑,转身背对着火焰队的人墙。 忽的,他飞起左脚,将球微踢到半空,猛然跃起,右脚一记倒挂金钩。 足球当的一声,砸在风流眼旁边的木板上,眼见着就要往下落。 谢临川飞快爬起来,跑到球的落点之处,猛然一跃,让球击在自己头顶,嗖的一声进了风流眼中。 飞行鱼跃进球! 当当当,比赛结束的锣声响起了。 整个蹴鞠场的人都疯了一般,呼喊声排山倒海般涌起。 谢临川擦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看着陆斐,他轻蔑地笑了笑,便由齐云社的人簇拥着,施施然往蹴鞠后台走去。 场外的郭朝奉也快疯了,激动得浑身乱颤。 他把江清澜的方子揣入怀中,神仙水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就往后场跑。 满场之中,唯有江清澜,对谢临川毫不在乎。 一片麻绳编就的大网,隔出了场内与场外。 二人几乎是擦身而过。 纵他英姿飒爽,她是看也不看。纵他万众瞩目,她是恍若未闻。 她嘴里嘟嘟囔囔的,分明是: 发财了!发财了!整整二百二十两! 第22章 桂花酒酿小丸子 ◎丰乐楼吃席◎ 谢临川沐浴完,从水房出来,鬓角还湿润着。 他方打起帘子,就见齐云社的话事人与教头跪在门口。 二人见他出来,忙趴在地上,以额点地。 谢临川心情好,微微一笑,吩咐道:起来吧。 二人战战兢兢起来,躬着身子,一派老实模样。 郭朝奉赔笑: 世子爷的大恩,小的没齿难忘。小的已在丰乐楼摆了酒宴,请世子爷赏脸前往。 谢临川往圈椅上一坐,摆摆手:不必了,我还有事要忙。 郭朝奉听罢,忙端起旁边桌上的托盘,扯下红布。 霎时,一片黄灿灿的小圆金球晃得人眼花。 世子爷,酒席不吃,彩头可得收。小的知道,这点儿钱,入不得世子爷的贵眼。只,我们蹴鞠赛历来有此规矩,恳请世子爷给齐云社一个薄面。 他说的确有其事。 赛事方准备金子做的小足球作为彩头,归赢者所有。 谢临川随手拿起一颗小金足,捏在手中把玩。 这颗我收下了。剩下的,你拿去分给齐云社的其他人吧。 二人当下一愣,接着欢喜起来。 尤其教头,他和球员一样,拿的是月钱,这赏赐的,可是意外之财。 正心潮澎湃着,又听谢临川道:钱拿了,嘴巴可得闭紧,我的身份,只有你二人知道。 二人一听这警告,差点儿吓得冒冷汗,又扑通一声跪下: 第25章 小人省得。 谢临川抬脚便要走。 那教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又冒出一句话来:小人斗胆,敢问世子爷,为何襄助齐云社? 襄助?谢临川脚步停了,谁说我襄助齐云社了?我不过是想跟那个叫陆斐的过过招。 他看一眼外间明朗的天光,勾起唇角: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这句话之后,再无人声。 地上二人趴了许久,才缓缓抬头。 哪里还有人,只有微风卷着帘子,把场外的沸腾与热闹带入屋内。 这厢,谢临川志得意满。那厢,回程马车上的陆斐面无表情。 砚书瞅他神色,把红布托盘掀开: 这是火焰队给的银子,五百两。奴数了,不多不少。 陆斐盯着青色幔帘出神,嗯一声,算是回答。 砚书小心翼翼道: 郎君别生气,咱们虽输了球,好歹得了五百两银子。 戴朝奉还说,郎君第二次比赛赢了球,让火焰队在关朴中大赚了一笔,到时候会给郎君分成。 陆斐回过神来,捏捏眉心,淡淡道: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也别把那副表情带回家去。雕虫小技而已,输了就输了,我岂会挂怀? 他历来低调,若非陆家此时缺钱,火焰队许诺他,无论输赢,都回以丰厚的银子,他才不会去比赛。 砚书得了回应,欢喜得很,欸一声钻出车去。 陆斐两道英挺的长眉又拧在一起。 蹴鞠场边,那道苍葭绿的身影,在他脑中晃过。 江清澜发了大财,兴致极高。 她把东西送回江米巷后,草草收拾了,就要上街去庆祝一番。 团团见陆斐输了球,本有些闷闷,听说要上街去庆祝,也兴奋起来。 她们再次吸取教训,先去钱庄把多的银子存了,这才往饮食区域去。 只是,日常她们爱吃的小馆子,多在中瓦周围,要走一段路。 正说着要再去雇马车,江清澜忽的站住不动了。 她神秘地一笑,指了指不远处高楼上招摇的酒帘: 不雇马车了,我们上那儿吃去。 团团瞅了一眼,瞪大了眼睛:丰乐楼! 历史上,真正的丰乐楼又称白矾楼、樊楼,是北宋汴京著名的高档酒楼。 据说,站在其西楼上,甚至可以俯瞰皇宫。 这里的丰乐楼虽无此噱头,但也是日日宾客盈门,贵人塞途。 团团欢呼: 咱们已经这么有钱了吗?以前爹爹在的时候,也不过是生日的时候,我才能去吃一顿。 江清澜豪气地说:是啊,阿姐说过,会让团团过上好日子的。 登时,团团的眼睛比星子还亮。 待入了楼中,果见得琉璃灯映、云母屏开,一派豪华景象。 引路的小二见她们姐妹衣着朴素,却撇了撇嘴。 他将二人引去一偏远角落坐下,又提醒: 娘子可知我们丰乐楼的规矩?概不赊账的。 这种事情,江清澜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上辈子,她就不爱打扮,衣服也喜欢穿些纯棉体恤之类的。 有时候,她陪老师出去做项目开会,难免会遇上一两个狗眼看人低的。 当下,她也不恼:不赊账。 翻着菜谱,把招牌的肉荤、素菜、点心、饮子各点了些。 小二又好心地说: 娘子,你二人可吃不了这么多的菜。到时候,菜上了没法退,别赖我没提醒啊。 那鼻孔,差点儿翻到天上去了。 其实,这趟来丰乐楼,除了庆祝发财,江清澜还有一重打算。 便是考察高档酒楼的菜品。 到目前为止,她摆摊卖的冰糖水果、油卤串串这些,走的都是低端路线。 但现在,她有了本钱,预备要租铺子开店了,就得考察一下竞品中的佼佼者。 因此,她才多点了几个菜。 哪里知道,这小伙子真的是 她这人吧,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你瞧不起我,我当然也得恶心你了。 暴发户江清澜忽然嘚瑟起来,微笑着道: 小哥儿,你别担忧,我们两个吃不完,就带回去给狗吃。 我家的大黄狗可好啦,一见我俩回去,就使劲儿摇尾巴,亲热得很。倒不像有些什么东西,总是看人低一等的。 团团听罢,嘿嘿笑起来。 那小伙计闻言,一时语塞,也尴尬地笑了两声。 接着,他红着脸往后厨跑了,像身后有鬼在撵似的。 菜很快齐了,两荤一素一甜点煎鹌子、豆酱鱼、旋切莴苣菜、桂花糯米丸子。 小孩子爱吃甜,团团决定先吃丸子。 糯米搓的小丸子,像一颗颗小雪团,煮得胖胖的、软软的。 碗被端来端去,里面的丸子们也微微颤动着,煞是可爱。 桂花小丸子最常见的做法是加些酒酿,取其中的甜味,以及那微薄的酒意。 微醺中的甜,更好喝。 除了丸子,碗里还有大枣、枸杞*等滋补之物。看上去深红、橘黄的一片,配料甚是丰富。 团团肚子空落落的,先舀一勺蜂蜜水。 哎呀,纯净的甜,却又不腻味,还有桂花的清香,喝下去全身暖暖的。 因为有糯米粉融入水中,尝起来就带了些糊状的口感,唇齿间留味更久。 再来一勺丸子。 鲜桂花粘在丸子、红枣、枸杞上。咀嚼时,糯米丸子的软糯q弹占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便是干红枣、干枸杞微柴的口感。 眼前所见并非全状。 团团吃了几口、搅动碗底才发现,下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呢。 一咬,金黄色的溏心几乎要流出来了! 不像全熟蛋那般噎人,也根本没有生鸡蛋的腥味儿,全是鲜嫩二字。 一口溏心蛋、一口糯米丸子,再一口甜汤,三下两除二,这碗小小的桂花蜂蜜糯米丸子就□□完了。 江清澜笑她:重头戏还没来呢,你倒把肚子吃饱了。 说着,自己去夹豆酱鱼。 黄豆酱、酸豆角、酸萝卜等放在一起爆炒,加水淀粉做成酱汁,淋在已炸熟的整鱼上,再上蒸笼浅蒸几分钟,便做成了豆酱鱼。 入口,鱼肉鲜嫩、豆角萝卜脆爽、酱料香气浓郁,各种滋味集于一口,非常下饭。 其实,这种做法有点像川菜中的藿香豆瓣鱼。 只是,其中缺了辣,咸味儿也不够,更没有藿香。 但回过头来说,相比她印象中后世的江南菜来说,这道菜已经是重口味儿了。 上辈子,她看到美食视频中的蟹黄面、灌汤包,总是流口水。 但真正去了苏杭,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吃不惯那种甜腻的口感。 穿越到了这个时空后,她有点儿担忧,怕上层阶级的饮食也偏甜腻。 那样的话,她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幸好,从丰乐楼的招牌菜来看,他们还是能接受浓香重油的。 正在那里想着,两个小子抬着一个锅子过来了,有点儿类似现代涮羊肉的铜锅。 他们齐声道: 娘子,您点的古董羹拨霞供来了,小心烫着。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连载期比存稿期难熬多了[捂脸笑哭] 第23章 古董羹拨霞供 ◎敢耍我,你是临安城的头一个◎ 古董羹,也就是火锅。据说,其名得自食物入水时咕咚一声的谐音。 历史上,宋代最出名的古董羹,是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记载的拨霞供。 其实,就是新鲜的兔肉片。因兔肉泛红,夹起时如同拨动云霞,故有此雅称。 此时的拨霞供有点儿像涮羊肉,吃的是食材本身的新鲜。 兔肉片被切得薄薄的,用黄酒、酱等简单的调料腌制一下,就可入锅烫了。 这锅底呢,也不如后世川式火锅的复杂,甚至就是清水。 江清澜烫了几筷子吃,着实清鲜。兔肉切得极薄,烫得又嫩,轻轻一抿即化。 但多吃了几口,就觉味道有些单调。 再吃,更腻味了,只想夹酸酸咸咸的豆酱鱼吃。 她心道:火锅市场,大有可为啊! 便是不加辣椒,只用羊肉、鸡骨、蘑菇等富含谷氨酸钠的食材,吊些鲜味高汤出来,烫什么不好吃? 而且,火锅实在是省人省事。 只要把锅底做出来,雇个墩子切菜,她就可以当甩手掌柜了。不像其他菜,还要一道道地炒、煎、炸。 第26章 这般想着,她心里乐陶陶的,深觉前途一片光明。 只是,火锅也属于时令饮食,冬天吃为好。 现在是夏天,纵然丰乐楼豪奢,处处置了巨大的冰块,她们面前烧着炭火,也着实有点儿热。 经营火锅、汤锅之类的,到了冬天再说吧。 江清澜尝了味道,便令小二们把锅子撤了,把剩下的兔肉打了包。 其他几个菜,也如后世高级饭店中的一样,器皿用得精致,摆盘好看,分量却很少。 她们两个惯常是大口吃饭的,吃到最后,只剩下少许素菜。 江清澜言出必行,命人把剩下的鱼骨头、鱼油汤和莴苣菜拌在一起,要打包回去给大黄狗吃。 但她到底心软。 见之前那小二毕恭毕敬的,她也不为难,还打赏了些小费,只把他羞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第二日,江清澜也不急着去摆摊儿了,一大早就上楼店所看铺子去。 与自住用的屋子不同。但凡能用作铺面的屋子,都临街,价格也就贵些。 并且,租买铺面的人,都是要做生意的。 这种商业行为,不涉及救济等公共事务,是以,临安府署完全没有介入铺面的租售。 所有的铺面楼店所,都是私有的。 江清澜连着走了几家楼店所,心中定了斜街北段、八字桥下的一处小铺面。 在她的财力范围内,此地位置极佳。 紧挨着定民坊、里仁坊两处民居聚集地不说,往前走出斜街,便到了最繁华的御街。 另外一个,八字桥离江米巷不远,走路可达。这样一来,她们姐妹早出晚归,就不必雇马车了。 这样一处铺子,每月须得六两银子,若按年交,便只需七十两。 若是刚穿来那会子,江清澜是想都不敢想的。 哪知道,不过几个月,她已经成个小富婆了。 她再次窃喜,自己穿到的是风调雨顺的宋朝,而不是什么南北五代的乱世。 虽看定了这处,江清澜也不慌着给定金,只说再看看,不动声色地走了。 打起帘子正要出门,一个毛头小子风一样地跑进来,与走在前头的团团撞了个满怀。 欸,虎子,你慢些!门外,有中年妇人的声音追到。 幸好,团团让身后的阿姐稳稳扶住了。 她立刻瞪圆眼睛,怒视着那人,正要开口,却见那人挠挠头,继而躬身拜了一拜: 小妹妹,得罪了。 这小子生得浓眉大眼、人高马大的,若非眉目间还是青涩的少年神色,江清澜简直要以为他是个劳力青年了。 他又做了那样一个书生气的揖礼,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此时,帘子被掀起,一个素衣妇人进来了。 江清澜眼睛一亮:欸,蕙姐姐,是你! 说来真巧,此人正是王女侩当初,在侯潮门外招江清澜去做工的那一位。 便是在建隆寺做了几天斋菜,有了吃住之所,还赚了些银子,她才在艰难处境中缓过口气来。 后来,她去临安府署办牙帖,也是请王蕙娘做的保人。 说起来,王蕙娘实在是她的一位贵人。 只是,她这些日子忙着搬家、摆摊,现下又租铺面,还未能好好地表达感谢呢。 王蕙娘也是又惊又喜:江娘子! 将她通身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当日我就看出,你实非常人。如今,不过几月不见,你已穿上丝锦了! 这么直接的恭维 江清澜有点儿脸红:嗐,说那些干嘛,蕙姐姐最近还在做女侩吗? 二人走到一边去,细细摆谈起来。 原来,王蕙娘是个寡妇,独自把儿子虎子拉扯大,很不容易。 她盼望着儿子日后能考科举,光宗耀祖。 此地不远处,有一所青萍书院,她想让儿子去那儿上学。他们之前住在武林北路,离书院太远,她便想来附近租宅子。 江清澜灵机一动:蕙姐姐可有了心仪的住所? 对方摇头:我这才开始看呢,尚未找到合适的。 江清澜四处一瞅。 幸而楼店所生意好,牙人们都忙着自己的事儿,没人在意她要断他们的财路。 她压低声音: 蕙姐姐,不若与我做邻居?我赁的屋子在江米巷,离青萍书院不远。 王蕙娘是个女侩,看人颇准。 当初,她就觉江清澜的手艺甚好,又不计较钱君君冒名顶替之事,是个能成事儿的人。 她有意与之结交,才告知了自己的地址。 只是,后来二人都忙,才疏于走动。 当下,听说能做邻居,她高兴得一拍手:那可敢情好呀,咱们姐妹也好相互照应。 二人说着便要走,都抬眼去寻两个孩子。 不知何时,虎子与团团已忘了方才的龃龉,玩儿到一起去了。 虎子正拨弄着一个陀螺,让它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团团则嘻嘻哈哈地笑着。 此时,天气已经颇为炎热了。 傍晚,东平王府的聆泉院里,谢临川站在窗边,卷着一本书,迎风看得认真。 平林恭敬上前,手中捧着府里做的消夏盛品冰雪荔枝膏。 他见谢临川这副模样,心道: 世子爷去了临安府署,果然不一样,竟自己看起书来了!若是让王爷知道,岂不美哉? 一边想着,一边把荔枝膏呈上案去。 这荔枝膏是临安传统的夏日冷物。 名曰荔枝,实则并无荔枝,其原材料是乌梅、丁香等物。 在这些东西中,加入冰糖,细细熬制,终成膏状。 这膏因为各种食物奇特的杂合,竟然有了一股荔枝味儿,故得名荔枝膏。 不仅吃起来软烂可口,更有生津止渴、解腻去烦之效。 若是平日,直接吃,或者加些水果粒,都是极好的。 夏日里,则将冰块捣烂为冰沙,混在膏中,就成了冰雪荔枝膏。 平林光是捧着琉璃盏,看一眼冒着的丝丝冷气,都觉暑气尽消、肺腑皆冰雪。 谢临川却只把琉璃盏捧在手里,让其凉气缓解一两分暑意。 良久,他像是想通了关节,忽的笑了。 把书往桌上扔了,用小银勺挖起荔枝膏,尝了一口。 甜腻腻的。 他两道英挺的眉毛微微一蹙,又把琉璃盏放下了,唤过平林:你去中瓦,买几盅柠檬汁回来。 比赛那几日,平林未去蹴鞠场,不知江清澜的招牌。 当下,他有些蒙蒙然:什么汁? 他的目光瞟过案牍上的书封,看见尉缭子三个大字,铁钩银划的。 他吓得一哆嗦! 这不是兵书吗?王爷三申五令,不准世子爷看兵书。 谢临川心情好,难得耐心一回,解释道: 柠檬汁,中瓦的江娘子那里在卖。 平林得了令,惴惴不安地去了中瓦,哪知一趟儿回来,心里更忐忑了。 回世子爷,江娘子未在中瓦出摊? 未出摊?谢临川望了望外面火红的晚霞。 你上次去请,她不是说除非下雨,或是蹴鞠比赛这等盛事,其余时间,她都在中瓦? 大夏天的,平林怎么觉得自己在冒冷汗: 是上次,江娘子是这般说的。 霎时间,西山蹴鞠场里,那个苍葭绿的身影浮现在谢临川眼前。 他又隐约记起,在齐云社后场里,他喝过一些柠檬汁。 后来听说,火焰队从她手里买走了柠檬汁的方子。齐云社,则买了一种叫神仙水的。 仔细一想,他便明白了她企图。 兵者,诡道也。 说什么五十两作未来一年的预支。自己竟被利用,白白帮她做了一道广告! 恐怕此时,她已拢了钱,卷款潜逃了! 谢临川冷冷哂笑。 狡猾的女娘!敢耍我,你还是临安城里的头一个! 第24章 牛肉面熟醉虾 ◎杏花饭馆◎ 江清澜可没有卷款潜逃,而是要坐商变行商,赚更多的钱。 她规划了两日,把八字桥下的铺面定了。 等王蕙娘也搬来了江米巷,生活逐渐走上正轨,她便要宣布新的计划了。 这天,虎子从青萍书院下了学回来,照例来江家小院喂大黄狗。 他小时候在乡里长大,最爱逗弄小猫小狗。 一到江米巷,他就把大黄狗收服了。 正好,在喂狗一事上,江清澜姐妹二人头疼不已,虎子却干得不亦乐乎。 第27章 虎子喂了狗,正要回家,见团团站在街阴上招手: 虎子哥,今晚上你别做饭啦。我阿姐说,等婶子回来,你们上这儿来,咱们一块儿吃牛肉面。 王蕙娘日常在外做工,家务活儿都是虎子做的。 只是,他一个半大小子,饭能煮熟就不容易了,谈不上好吃不好吃。 这两日搬家,忙忙碌碌的,他与王蕙娘都是随便应付的。 虎子挠挠头,那酸儒气又来了:先生说,无功不受禄 团团眨了眨黑葡萄般的眼睛: 哎呀,你去喂大黄狗,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还没有功呀? 再说了,你是不知道,我阿姐做的面,那叫一个好吃。 她开始绘声绘色地形容: 二指宽的大片牛肉、顺滑又劲道的面条、辣酥酥的红汤底,筷子挑起一大夹,吸溜一声 正说着,真有吸溜一声,是虎子吸了下口水。 他如梦方醒,忙捂住嘴巴。低头去看,衣襟上已有一坨水渍。 登时,他脸红得成了个猴儿屁股。 囧得不行! 虎子抓着衣襟,飞也似的往院外跑,在风中留下一句: 成,等阿娘回来了,我们就过来。 江清澜请王蕙娘母子过来,是想与他们谈谈开馆子的计划。 奈何这两日,她都在跑铺面的租赁手续,腾不出手来操办席面。 另一个,王蕙娘母子是她们姐妹的朋友。朋友之间讲究心诚,犯不着整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 想来想去,她决定就吃牛肉面。 在现代,牛肉面是路边小吃,上不得台面。 但在此时,牛作为耕田劳力,是很金贵的。所以,牛肉作为价高的食物,招待朋友也拿得出手。 并且,虎子正是吃不饱的年纪,碳水和肉一定得备足。 如此看来,牛肉面作为晚饭,是很合适的。 但做哪一种呢,江清澜很是犹豫了一下。 牛肉面,不同地方有不同的风味。 譬如兰州牛肉面,也就是遍布全国的兰州拉面,是以清鲜为主。讲究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面汤清,萝卜片白,浇头辣子红,芫荽绿,面条黄。 这面本身无甚味道,也不另放调料,全靠汤底的鲜美染味。 而阆中牛肉面,最特别的就是,汤底是黑色的糊糊。 每一根面条,都裹着这些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因为,熬制底汤时,加入大量香料、调味品后,还放了不少湿豆粉。 如此一来,原本的汤水变得粘稠,颇似河南的胡辣汤。 糊糊里全是重料,裹在每一根面条上,让食客更能体味到浓香赤酱。 而打底的黄豆芽带来的清香,综合了糊糊面的油闷。 最终,此等牛肉面,成为阆中人民欲罢不能的美味。 但江清澜最后做的,却是成都牛肉面。 因为这种面,并不像上面两种一样,靠汤底出味,而是靠油辣子。 油辣子便于携带。前些日子,她熬油卤串串,将多出来的底料加了牛油,做成了火锅料一般的小方块。如今,可随吃随取。 昨日卤的牛肉、买的手工面都还有。多切些牛肉、抓几把面条下水浮几浮,牛肉面便成了。 所有流程里,调料至关重要 虽然成都牛肉面以油辣子为底味,但其他的调料亦不可少。 这底料里,便加了酱油、醋、盐、川椒粉等各种。 即便是平常的佐料,每种分量却十分关键,能使之互相成就、相得益彰。 此外,面里的特制油辣子,须得既有红彤彤的油,又有川椒、茱萸等各种混合成的固体沉淀物。如此,才既有卖相又出味。 接下来,舀起一大勺面汤,将碗里的各色调料稀释。 最后,铺上雪白的手工面条、放入切片的卤牛肉,牛肉面便大功告成了。 夏夜,凉风习习。 虎子、团团争着把面端去院子里。他们四个人,一人坐桌子的一方,一人端一碗面,呼哧呼哧地嗦着。 手工面的好处就是劲道弹牙、久煮不烂。 裹上油辣子,热腾腾、辣微微、香喷喷。 吃着这样的面,实在美妙。 江清澜吃了几口,忽的想起:哟,还有道菜呢。忙去厨房里端了出来。 原是一道熟醉虾。 陶钵里盛了八九只大头虾,个个饱满肉多,呈黄橙色。 盖子揭开,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 在现代,醉虾本是江南名菜,以花雕酒焖活虾,待虾停止跳动后,生而食之。 以前,江清澜绝不吃生食,但也见别人吃过。 到这个时空后,考虑到没有抗生素,吃坏了肚子不好治。纵然团团提了好几次,她也不许吃生食。 今天,着实是看着虾新鲜,王蕙娘她们又惯爱吃,才少买了些。她用了足够浓的酒腌制杀菌,以减少感染的可能。 现在,所有的大虾,都浸没在酱褐色的汁水里,使得虾壳与虾肉之间,有了一层清浅的褐色。 有的还在晃动着,让人错觉,虾还活着。 三片柠檬片、四颗干话梅、两枚桂叶,点缀在表面,颜色丰富、香气融合,招惹着人的食欲。 这种江南的清淡口味,配合爽辣的牛肉面,正是相得益彰。 很快,虎子把那斗大的碗吃了个底朝天。见醉虾又来了,他眼睛顿时比星星还亮。 放两个小孩子吃着,江清澜把王蕙娘叫到屋里,直言道: 蕙姐姐,你做女侩,每日需出走奔波。辛苦不说,还要与虎子分离。 我的饭馆马上就要开张,需要人手。我给姐姐一两银子一月,虎子一钱一月,就在我店里做事如何? 姐姐是个能干人,泥工瓦工、婢子女娘,都有人脉。虎子也有一把力气,待他下了学,帮忙挑些水、赶赶马车什么的,可好? 王蕙娘听了,一月一两,收入稳定,还不用到处奔波。何况,连虎子都有银子拿。 这天大的好事,她岂有不应的? 她一下抓住了江清澜的手。 第二日,二人去八字桥下铺面看过。此地原是一个包子铺,店主经营不善,退了租。 铺面不大,前厅只摆得下七八张桌子。好在东西齐全,后院有灶、有水井,甚至还有一溜小菜园,可以栽点儿小葱什么的。 二人一合计,制订了装修计划。 王蕙娘做了多年女侩,虽多是厨娘、绣女的人脉,但一打听,也寻得到好的装修工人。 她极为老成地道: 木匠、漆匠这些没有问题,我定找些活儿干得好,又便宜的。 只这店的名字,咱们得早些想好。早些把酒帘子做好,招牌挂上去,也早些网住些客人。 江清澜笑道:这个我早有主意。 她从外边捡了根树枝,在满是灰尘的桌子上,极为认真地写下四个字: 杏花饭馆。 王蕙娘略识得几个字,但对诗书一窍不通。 见状,她看一眼外边成荫的绿树,蒙然道: 这道上多是槐树与柳树,未曾见过杏树。取这个名字,是何意? 江清澜嘴角上扬,露出些神往之色: 如今是夏日了,春花凋零。 待到来年春天,暖风裹挟细雨,催得四野杏花初绽。 清晨雨霁之时,沿街定有小贩叫卖杏花,我们买上几支,插于饭馆儿的柜台之上,岂非市井之乐?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撇去那些悲哀的外交政事,江清澜对宋代市井生活最初的想象,便来自陆游的这两句诗。 如今,她虽为果腹奔波劳累许久,内心到底还存有文化人的一片诗意。 身在局中,焉能不亲手去创造? 江清澜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说】 此文最初的灵感,就源自陆游的这两句诗。纯音乐《临安初雨》与本文也很恰适。 第25章 雪霞羹莲房鱼包 ◎江娘子,大骗子◎ 今儿是个大晴天,天光甚是明亮。 时辰尚早,御街南段,各色早点店、小摊儿已开始了吆喝。 买包子嘞王楼山洞梅花包子 肉饼肉饼,曹婆婆肉饼。外酥里嫩,皮薄馅儿多的大肉饼 一条大街上,到处乱糟糟、吵哄哄的。 只是,到了临安府署这儿,气氛陡然变得肃穆起来。 两座石狮子凶神恶煞、威武十足。两个高大的士兵,面无表情地执枪肃立。 第28章 但进了偏门财赋司的小院儿,就是另外一副天地了。 杨松一边走,一边咬着手里的曹婆婆肉饼,任那浓郁的油香、肉香满口乱窜。 待到了院门口,摸出钥匙要开门,他才发现手不够用了。 于是,他把肉饼咬在嘴里,左手捏锁、右手攥着钥匙,咔嚓一声。 其实,上值时间还早。 但他在家也是一个人,冷锅冷灶的,不如早些出来,还能赶上热乎乎的曹婆婆牌肉饼。 他脚还没迈进院子,看门的老头儿田二从旁侧巷子跑出来:杨郎君 欸,田阿翁杨松忙把肉饼拿下来,嘴里赶紧胡乱一嚼。 油乎乎的嘴还来不及擦,就道:有什么事儿吗? 田二手里抱着个小包袱。 素色细布上,绘着几朵紫色的木槿花,看着很是淡雅。 天麻麻亮的时候,有个女娘赶着马车来,托我把这个东西交给杨郎君您。 杨松接过包袱,谢过田二,心中泛着狐疑。 女娘,哪个女娘送东西给他? 他这个人感情有点儿不顺,虽在衙门里当差,到现在还光棍儿一条。 依算命先生的说法,他这个人是天煞孤星。 是以,他出生不久父母就去了,前些年,与他相依为命的姐姐也走了。 他本来还不信邪,去年也说定过一家娘子,结果欸,反正不是好事。 这下,他真信了算命先生的说法了,得二十五岁后才能娶亲,便一门心思打起了光棍儿。 好端端的,怎会有人送东西? 他近日闲得无聊,很看了些打打杀杀的话本子。 当下,他心中冒出个可怕念头来。 难道是有人对府署不满,存心报复,放了火药进去? 他围着小包袱东看西看,也不像啊。 小心翼翼地拆了,发现最上面是一封红色的请柬,娟秀的小字写着: 杨郎君:谨詹于六月十三,新店杏花饭馆,于斜街北路、八字桥下开张。 洁治壶觞,恭候车驾。 署名是:江娘子。 哈,江娘子?杏花饭馆?杨松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窈窕的身影。 江娘子可真了不起,这么快就开饭馆啦! 杨松欢喜起来,也不记得自己的牙帖费又少了一笔,只憨憨地笑着。 东平王府外,谢临川乌靴踏上马镫,正要去上值。 夏荫追出来: 世子爷,老夫人说,晚些时候长公主要来,特意说要见你。 承平朝只有一个长公主,便是官家的胞姐安国长公主。 长公主和官家,可以说是谢老夫人看着长大的。 如今,几十载岁月忽忽而逝,故人越来越少。 隔三差五,长公主便要上王府来找谢老夫人叙旧。 临安府署这个值,谢临川纯粹是上给他父王看的。既然长公主来了,他就不用去了。 回了聆泉院,他想起一事,唤了平林过来:中瓦还是没人? 他最近有点儿烦躁,那双英挺的眉毛时不时皱着,像是隐隐蓄了些风雷。 平林摇一摇头。 半个多月了,他日日派人守在中瓦,但江娘子真像失踪了一般,再没出现过。 世子爷起先问他,还带些笑意,渐渐地,就像这般,眉头皱了、脸黑了。 当初她拒入王府,说就在中瓦,随时来买是一样的。这话,是他平林传达给世子爷的。 现在人不见了,这锅,多少得算在他头上。 平林这般想着,越发把脖子往里缩了半分,心道: 世子爷从未如此看重过哪个娘子,这是上了心了? 偏偏他说要使人去查一查,爷又说犯不着。 既犯不着去查,隔三差五又要问,爷到底想干嘛,平林也搞不懂了。 正要开口,夏荫使了小丫鬟来说: 长公主到了,老夫人请世子爷过去。 谢临川到清心院时,谢老夫人正在招呼长公主吃点心。 见了孙儿来,她笑道: 你快来,咱们这儿新做了时令的雪霞羹,来尝尝。 雪霞羹这名字一听,就很雅。 其中的雪,指的是豆腐,霞则是荷花瓣。 林洪的《山家清供》记载: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名曰雪霞羹。 谢临川瞟了一眼,荷花瓣绕着白玉瓷盘铺成一圈,因汆过水了,粉红中透露着些许蓝紫色。 花瓣中间,众星捧月般堆着豆腐块,软嫩又雪白,似乎要爆浆般快塌下来了。 几许淡黄的嫩姜丝、翠绿的葱叶丝铺在其上。 再看剩下的几个菜:莲房鱼包、山家三脆、梅花汤饼,等等。 莲房鱼包也是用荷花做的菜,比雪霞羹更讲究、更费时。 新鲜的莲蓬挖去内瓤,填入调制好的新鲜鳜鱼鱼泥,上锅蒸制。 最后,将这蒸熟的肉莲蓬放于盛开的莲花正中,所谓莲房鱼包,便做好了。 上这道菜的时候,往往要放些干冰,让莲花处在白烟缭绕之中。从视觉上,给人清爽消夏之感。 山家三脆是嫩笋、小蕈和枸杞头炒制而成的,味淡而清鲜。 梅花汤饼则是以面粉做成梅花状糕饼,入水与梅花同煮。 谢临川与祖母、长公主行过礼,略略吃了几片嫩笋,便搁了筷子。 他心里冒出个念头:这些菜好看是好看,就是年年夏日如此,有些吃腻了。 谢老夫人见一副神在在的模样,也不拐弯子了: 长公主今日来,是专为你的事。 安国长公主便道: 我有一个故交,乃将帅之才,排兵布阵、枪棍刀剑无一不精。现下,他也在临安府署当差。我已经与他说过了,让他好好教你。 谢临川长眉一挑,立时正经起来。在临安府署教我韬略? 见祖母含笑着点头,他心中明白几分这事儿,要低调。 当下,他露齿一笑,站起来行了个大礼:谢过祖母、长公主。 长公主又道:明日,你只管去府署,寻一个叫刘长风的衙役。 姓刘?谢临川有些惊讶。 刘姓多是北汉旧部,故皆为贱籍。 前段时间,谢临川参加蹴鞠赛,便是冒充的齐云社一个叫刘兴良的人。 而这人,正是因为姓刘,脸上被刺了字,时常戴面具,才让谢临川有可乘之机。 照理说,贱籍之人是不能在临安府署当差的,这人却 长公主知他所想,神色几不可查地暗了一瞬: 若不是姓刘,凭他的能力,也不会甘为小小的衙役。 屋子里有片刻的沉寂,显得窗外的猫叫声更明显。 那是谢老夫人养的雪团。它见了草丛中的虫子,要去逮,丫鬟们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 谢老夫人也不管那猫,哈哈一笑: 你看看,你们光顾着说话,菜也不吃了,这可都是夏荫亲手做的。 这鬼丫头,若不是长公主来,我老婆子想吃,她都不肯做呢。你们不吃,她可要不高兴了。 说罢,自己舀了一大勺雪霞羹,美滋滋地放进嘴里。 天可怜见,他们三个,一个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一个是威名赫赫的谢老夫人,一个是张扬跋扈的谢世子,夏荫,一个小小婢女,哪里敢生他们的气? 白白顶了这锅,她也不敢反驳,就红着一张脸,似笑非笑着。 谢临川听了刘长风这事儿,心情有点儿好,风卷残云般,把山家三脆一扫而光。 谢老夫人与长公主闲话家常:对了,福安你那小侄女,嫁去苏州也有些日子了,如何了? 福安公主的生母林妃,是长公主的手帕交。 林妃早逝,长公主对福安视同己出,还曾把小福安养在长公主府。 前几年,谢临川蹴鞠得胜,福安公主与宝庆公主为谁赠花的事打架,为官家厌弃。 长公主便让她出宫,与自己同住,也好修生养性。 前些日子,她出降了苏州李家。 李家虽不是朝堂重臣,却也是清流之首。 江南士子,多半出自其秋山书院。因此,福安公主这也不算低嫁。 长公主却不想说福安的事,随口敷衍了几句,看着桌上的珍馐,想起一事来: 我听说,临川认识一个中瓦的女娘,她卖的油卤串串,连宝庆也说好。 那日宝庆被辣肿了嘴,急忙忙回宫,路上遇着了安国长公主。 她见宝庆这个娇娇女都馋成那样,就对这油卤串串来了兴趣。 谢老夫人道: 第29章 对、对,除了油卤串串,那女娘做的甜樱桃也甚好。把小樱桃们薄薄裹上一层糖衣,又甜又脆。 她就对谢临川道:你快唤人去买些回来。 谢临川正高兴着,说起江娘子,心头又蹿起一阵无名之火。 他自嘲般地哂笑了一下,说话时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位江娘子多半是个骗子,这会儿已经卷款逃亡了! 第26章 抹茶树莓丸 ◎他要狠狠赏她两个耳光◎ 骗子江清澜正在她的新店里,视察装修进度。 嗯,不错,王蕙娘着实人脉广。 无论是漆墙的漆工、打灶的泥瓦工、绘画的画工,抑或是打桌椅板凳的木工,她全找得到人。 如今,前厅已初具规模: 墙刷了、桌椅板凳做好了、柜台砌好了。 就连旁边放酒缸的位置,都留了出来。 忽忽十几日,一个破败的包子铺,就成了古色古香的小饭馆儿。 后院的情况也不赖。 这几日,他们全体齐上阵,把厨房好好翻新了一下。 虎子领着团团把荒地开了,种了几棵小葱和蒜苗下去。 眼见着开业日快到了,江清澜开始考虑起主营的饮食来。 如今,多数平民只在早上、傍晚吃两顿饭。 中午那顿是不开火的,要么吃些早上的剩饭,要么吃些糕饼零食,是为点心。 早点呢,左不过是包子、馒头、粥、油条、饼这一类的。 但做包子、馒头,得起个大早不说,还得揉面、摔面。 这些,可都是纯粹的体力活儿。 是以,食堂的白案师傅,大多是身强体壮的中年男人。 江清澜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干不了这活儿。 包子、馒头排除。 做油条和饼呢,倒是不费力,但得现炸、现摊,来一个人做一个。 这样一来,非常耗费人力。她也被限制在了摊子上,其他什么事儿都做不了。 剩下的,便只有粥了。 粥这种纯熬制的烹饪方法,是不费人力的。 只需把食材*往锅里一丢,灶里留几个柴块,维持着小火。时候一到,粥就好了。 上辈子,她在宿舍里整了个电饭锅。 趁着宿管阿姨不备,她经常做些皮蛋瘦肉粥、桂圆红枣糯米粥之类的。 冬天的晚上,一边看论文,一边吃粥,吃得热乎乎的,从身到心都美滋滋。 如今是夏天,人容易食欲不振,早上宜食用些清淡可口的小粥。 她想了想,最后定下猪肉胡萝卜粥、鱼糜青菜粥两种。 前者贱,卖四文钱一碗,后者贵,十文钱一碗。 但即便是鱼糜粥,卖到了十文钱,也是不赚钱的。 她赚钱的东西,是晚上卖的卤肉。 卤肉,成本高,但利润大。 操作也简单。只要下午将卤汁调好,放猪肉、牛肉等物进去卤便是了。 还有一点,卤煮一下午,香气四溢,都不需要她吆喝,自然就成了活招牌。 等食客来买,至多不过切一下,不费什么事儿。 如今夏日,谁也不愿在灶边站着。 蔬菜也不做炒的,做些凉拌叶子菜就行。下锅汆水,舀些调好的秘制调料,拌一拌就行。 何况,卤肉里也可以加根茎类的菜,如藕、海带结、豆干、竹笋,都可以卤。 此外,饮品就做冰汤圆、雪梨饮、乌梅汁之类的。既酸甜可口,又消夏解暑,配卤肉、凉拌蔬菜是极好的。 打定主意,她拿起毛笔,在一个大的竹牌上写下夏日菜单四个字。 又取了些小的竹牌,分别写上:鱼糜粥、卤猪头肉、卤藕片、凉拌时蔬、绿豆冰汤圆,等等。 谢临川去临安府署点了卯,却未如往日一般四下闲逛,或是睡觉,而是去了衙役所。 进了院子,四处静谧无人,唯有坝子正中,一赤膊汉子将根白蜡杆子舞得虎虎生风。 但见他呼喝之间,闪转腾挪、移形换影。 白蜡杆子竟如泼天的白练,水泼不进、针插不去。 谢临川心头一震。 他幼年时,抑武国策还不如现在这般明显,故而,他也学过一段时间功夫。 这些年,他苦练蹴鞠,也背着东平王,偷偷学过武艺。但他那些师傅,都不像这位这般厉害。 安国长公主只说,此人是她的旧识。但谢临川看了便知,此人一定曾是叱咤战场的将军。 一招收势,那人收起杆子,微微偏头。 阳光之下,他颧骨上刺的贼后两个字,清晰可见。 他往这边瞟了一眼,声音雄浑沉稳:你姓谢? 谢临川立刻上前。 几墙之隔,杨松也没闲着。快到未时末了,他才收起了毛笔。 整理牙帖、填写单子,他忙活了好一阵子,这会儿终于闲了下来,方觉肚子有些饿了。 他伸个懒腰,想起来什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竹编食盒。 这食盒约有两个手掌大,里面排着鸽子蛋大小的丸子。 小丸子们通身绿色,沾满了抹茶粉,挤挤挨挨地排在一起,可爱极了。 杨松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看见茶莓丸,笑起来,一口一个。 入口是细腻的粉质,有些微苦,却又带着青涩的茶气。 待到牙齿咬破软嘟嘟的丸子,内里莓果酱夹心涌出。只觉甜中带酸,宛如花蕊蜜露一般。 正吃得不亦乐乎,身后忽的冒出个声音来。杨郎君,在吃什么呢? 杨松扭头一看,是言郎君! 他不似往日那副惫懒模样,看着满头大汗,但又精神焕发。 这些日子,言郎君有点儿怪。 要说迟到早退,那也是没有的,不来的话,定会使人来说。 就是吧,他老神出鬼没的。 早上来点个卯,人就不知跑哪里去了。有时气喘吁吁地回来,不一会儿又失踪了。 是以,这两日,杨松都没找着机会与他说话。 当下,听谢临川询问,他忙从椅子上跳下来。 躬身行了个礼,他认真地道: 言郎君,这个叫茶莓。 说着,双手举起盒子,好让谢临川不必弯腰,就能看个清楚。 谢临川一屁.股坐在杨松的椅子上,看那丸子可爱,就拈起一颗。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只觉软软的。茶香扑鼻,还有些茶粉簌簌地掉。 他跟刘长风过了半天的招,着实也有些饿了,就要将茶莓往口中送。 杨松仔细道:这是江娘子的赠礼,她给言 裂金碎玉的声音,把他的话打断。 江娘子?哪个江娘子? 谢临川脑中的弦忽的绷紧了。手上一用力,那茶莓被捏扁了,浸了些红色的汁水出来。 可怜的杨松,哪里知道谢临川的心绪,犹在那里乐呵呵地解释: 便是言郎君你办牙帖的江娘子呀!如今,她在斜街北路新开了店,送了这茶莓手信来,很是可口。 说罢,像是怕谢临川不信似的,忙拈起一颗,丢进嘴里。 谢临川本是疲懒地瘫在椅子上的,闻言腾一下站起,脸色阴沉。 他手上那颗茶莓骨碌碌滚到了地上,裹了厚厚一层灰,已从绿色变成了土色。 杨松感觉他心情好,才放松些。结果,见他这一番动作,吓得够呛,忙胡乱地咽了咽吐沫。 哪知道,这一咽,那颗茶莓登时卡在了喉咙中! 上不上、下不下的,咽也咽不下,咳又咳不出。 杨松支吾了两声,见谢临川只盯着地上的东西出神,知道是不敢指望这位贵人了。 他急得团团转,又是倒茶喝,也是猛声咳。脸都憋红了,偏拿那茶莓没法子。 谢临川的心思真没在他身上,倏的冷笑,一股无名之火从心里蹿起。 狡猾的女娘! 利用爷做广告,把柠檬饮子的配方卖给蹴鞠队。 嘴上说,收了爷五十两银子,随时可去中瓦买,等了半个月都不见人。拿爷当猴耍吗?! 如今,竟还敢开饭馆,请杨松却不请爷! 怎么,是怕被爷拆穿市侩巧诈的本性吗?! 他活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是他耍别人,哪里被人这样耍过?当下正是郁愤填膺、怒火中烧。 姓杨的说,她的店开在哪里? 逮到这人,他要狠狠赏她两个耳光! 此时,他看杨松在眼前晃来晃去、上蹿下跳,忒烦人。当下,他飞起一脚,想让人滚远些。 哪知道,这一脚恰好踢到了那人的肚子上。 只听哇的一声,杨松吐出卡在喉咙里的茶莓来。 第30章 杨松急死逃生,才松了口气。 忽的,他见谢临川紧盯江娘子写给自己的那份请帖,眼里蓄满风雷,正要喷薄。 杨松脖子猛缩,后背淌下阵阵冷汗。 言郎君这个人,有些争强好胜。 当初,江娘子想让自己给她办牙帖,言郎君非要争着办。如今 事不宜迟! 顾不得自己的喉咙,杨松一溜烟儿跑去壁橱边,小心翼翼捧出个小包袱来,眉开眼笑道: 言郎君,前日没寻着你,这是江娘子托我转交给你的。 素色细布上,疏疏画了几朵淡紫色的木槿,里面包着个精巧的竹编方盒。 拆开一看,是排列整齐的十二颗茶莓。 赭红色请帖上,小楷十分娟秀:言郎君亲启。 谢临川一愣,霎时间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也不知怎的,那股怒气竟然消了大半。 杨松在旁边嘀咕:欸,怎么言郎君的茶莓,看上去要比我的大一些? 是吗? 谢临川眼波一荡,脑袋也在两盒茶莓间转来转去,好像真的在比较丸子的大小。 他虽竭力压住唇角,语气里,还是带了些得意。 杨松何等乖觉,立刻大声道:是呀! 谢临川心头登时畅意,什么愤懑、怒气,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 拆开请帖看了,他心道: 八字桥下,杏花饭馆?我说怎么不去中瓦了,原来,是赚到钱,租店去了。 明朗的天光透过菱花格子木窗,扑进屋里来,在谢临川的眉梢间跳动着,宛若碎金。 他勾了勾唇角,却又立刻把脸绷起来,冷哼一声: 请我,我就要去吗,没空! 第27章 酒酿绿豆冰汤圆(一) ◎江娘子,很有趣啊◎ 噼啪噼啪 一串鞭炮炸响之后,是雾腾腾的白烟。杏花饭馆被绕得云蒸霞蔚一般。 江清澜站在门边,用手捂住团团的耳朵,看着虎子又去点树上的另一串鞭炮。 杏花饭馆的左边,是一家卖酒的小作坊,右边是布店。 两家的掌柜、伙计听见鞭炮声,都出来看。 卖布的唤作孙娘子,是个矮矮胖胖的妇人,一脸的和气:哟,这是开业啦? 江清澜早有准备,笑着把一碗酒酿绿豆冰汤圆塞在她手里。 又对周围人道: 各位街坊邻居,妾姓江,初到此地,还请多多关照。 小店今天开业,天热,绿豆冰汤圆冰凉解暑,免费赠送,请随意享用。 王蕙娘、团团和放完鞭炮的虎子,端着一碗碗冰汤圆,给大家分发。 孙娘子体胖,怕热,日常是团扇不离手的。 这下子,她捧着那碗冰汤圆,只觉泡在冰窟窿里一般,浑身都是凉气。 她定睛再看:青花白瓷的小碗里,浮着一团团的绿与白,冒着丝丝冷气。 如此颜色,光是看看,人的暑气先消了一半。 原来,那白的小团子便是糯米丸子。因在成絮的酒酿水里煮过,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绿的,却是熬煮得极软、极碎的绿豆,和碾碎了的冰沙混在一起。 加了冰沙,难怪如此消暑。 孙娘子的儿子才七八岁,是个小胖子。舀起满满一勺吞下,两眼放光: 哎呀,原来绿豆可以这么好吃?! 孙娘子听罢,老脸就是一红。 原来,绿豆有清凉下火之效,孙娘子便经常熬煮绿豆粥。 但大米粥本就味淡,加上绿豆,更是寡淡,小儿子说什么也不吃。 如今,他在杏花饭馆吃到这个,只觉酒酿又凉又甜,糯米丸子软软糯糯。甚至绿豆那股难闻的气味,也变得香甜起来。 对小孩子来说,口舌之欲大过天。小胖子也不管孙娘子什么反应,一双小眼睛又紧盯着竹簸箕里的卤肉。 那里有卤鸡腿、卤猪耳、卤猪蹄、卤肘子各种,均是焦黄的颜色,散发着卤料与肉的香气。 尤其可爱的是卤鸡蛋。 它们都是被剥了壳的,一个个光溜溜的。身上却被划了三刀,好让浓香的卤水能够渗透进入,更加入味儿。 另外一个簸箕里是素菜卤海带、卤木耳、卤香菇,等等。有没被打捞完的川椒粒、茱萸片,藏在卤藕片的小孔、木耳的窝窝里。 光一看这些,都觉得麻辣鲜香,令人满口生津。 其他人也如孙娘子母子,有吹捧冰汤圆消夏解暑的,也有对卤肉卤菜感兴趣的,向王蕙娘等人打听价钱。 正是啧啧称奇、吵闹混乱之际,一年轻郎君从外面进来: 江娘子,原来你上此处开饭馆来啦,叫我好找! 这人约莫十七八岁,下巴有些青茬茬的胡子。 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再遇故人的兴奋。 但江清澜这人有点儿脸盲,在脑中搜寻一阵,着实没有印象。 那人道: 哎呀,你不记得我啦! 我姓高,在西山蹴鞠场,我领着人来买你的柠檬水。后来,咱们郭朝奉还买了你的神仙水方子。 再后来,我去找你,你都收摊啦。我问那个卖瓜子的老人家,他说你在中瓦。可我去了好几次,也没瞧着你啊。 他这么一说,江清澜是想起来了。 这高郎君是齐云社的,是第一批来买柠檬汁人。后来,还领了几个蓝衣球员来买。 也不知,郭朝奉后来买她的方子,有没有高郎君的功劳。 江清澜抱歉地一笑: 哟,对不住。妾忙着装修这儿,就没去中瓦了。是妾的不是。高郎君快进来坐,吃碗冰汤圆,消消暑。 说着,便引人进去。 经过一小丫鬟身边时,江清澜忽觉有些不对劲儿,就多看了两眼。 小丫鬟是隔壁酒馆的杂役,名唤彩珠。 她倒伶俐,把眼睛从高郎君身上收回来,笑眯眯地道: 江娘子,这冰汤圆真好吃,我能再要一碗吗? 太阳下了山,夜风里带了些凉意。 杨松捧着硕大一盆芍药,吭哧吭哧地下了八字桥。 走了那么远的路,到杏花饭馆门口时,饶是凉风送爽,他也累得满头大汗。 饭馆里客人穿梭不停,有买卤肉的,有买粥的,也有只来拿冰汤圆的。 到处闹哄哄的,没人管站在门口的傻大个儿。 杨松叉着手,歇足了气。正要扯着嗓子喊江娘子,忽的,从芍药绿叶、红花的间隙,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登时,他瞪圆了小眼睛。 啊,言郎君。他马上把叉着的手放了下来,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见来人久没出声,便自己抬了头,有点儿好奇地问: 您不是说没空吗,怎么来了? 谢临川着一身天青色襕袍,举着一把洒金折扇,端的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街上行人,无论男女老少,无人不往这边张望。 只是,他在杏花饭馆门口溜溜达达的,时而又将身子隐到树影的黑暗中去,很有些鬼鬼祟祟的意味。 听见杨松的问题,他只白了一眼,并不回答,似乎对那丛姹紫嫣红的芍药更感兴趣。 盯了一会儿,他微皱着眉问:这是你送的贺礼? 是啊。杨松脱口而出。 然而,不过一会儿,眼见得谢临川除了一把扇子外,两手空空,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杨松这人看着傻,却是大智若愚,不然,临安府尹也不会派他来应付谢临川。 猛的一下,他豁然开朗,道: 不不不,这是我帮言郎君送的贺礼! 谢临川轻笑一声,唇角两个酒窝深深。 他不再去想芍药花的事儿。 往前走了两步,他让半边身子隐藏在树影之下,仰头看靛青色天幕中的酒旗。 杏花饭馆四个大字,工整却不呆板,柔婉却不失筋骨。 他自小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却有一项本领绘画、书法,只消看一眼,便能记住这人的走笔痕迹,识别是谁的作品。 这字,他倒从未见过。 难道,是她自己写的? 杨松也跟着仰头看。 杏花?他四处瞅着,皆是槐树、垂柳深浓的绿意,没有杏花树啊? 谢临川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放翁的诗。 杨松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言郎君,你还会吟诗呀? 他见过他写的字,铁钩银划的,像在舞刀弄剑。 他如何也无法将言郎君这人,跟风雅的诗联系在一起并且,还是自己没听过的诗。 第31章 谢临川又白他一眼: 怎么?我不能吟吗?我就是懒得看。你们这些诗,小儿科,酸唧唧的。 杨松不敢说话了。 其实,这事儿不怪杨松。这个时空的陆放翁,不像历史上的爱国诗人陆游一样有名。 他只是个混迹市井的读书人,倒有些像柳永。 谢临川之所以知道这首诗,是他年少时乱看闲书看到的。 他记性极好,几乎过目不忘,一下就想起来了。 而杨松这种人呢,为了考科举,从小苦读应试之作,就没看过这些闲书。 但此时,谢临川没空理会那些。 他心里想的是,江娘子如何知道这句诗的? 她一个市井妇人、商户之女,竟会认字? 这倒也罢了。便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读书也就是读些《女则》,断读不到这种闲书去。 这个江娘子,很有趣啊 二人都在沉思,一道春溪漱石般的声音响起:杨郎君 第28章 酒酿绿豆冰汤圆(二) ◎这唇脂倒是配她◎ 江清澜快步走上前来。 难得地,她今天穿了条鲜艳的、樱草色的长裙。 鬓边簪一朵紫月季。 樱唇上,淡淡的玫瑰色唇脂洇染开来。 如此打扮,明媚又娇艳,恰如雨润芙蓉、烟笼海棠。 她见杨松满头大汗,身侧芍药怒放,已明白了,口中道: 杨郎君这么客气,人来就是给妾面子了,怎的还带东西? 她说得客气,身侧的虎子却实诚得很,已着手把芍药往屋里搬了。 杨松正要摆手,说这花不是他送的,却见江清澜已将目光投向了树荫下。 那里,正站着衣天青色襕袍、执洒金扇子的谢临川。 杨松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开口,好像有点儿自讨没趣儿。 他这人何等乖觉,便把嘴巴闭上,一溜烟儿跟着虎子搬芍药花去了。 江清澜看见谢临川时,明显愣了一下。 什么叫朗朗如日月入怀,灼灼如岩下灿电[1],这下她算是知道了。 她立刻把眼睛一垂,为自己耳朵发热找起了借口许是天气太热了吧。 垂着眸子,她行了个叉手礼:言郎君。 谢临川目光在她的唇上略停了一下,心道:这唇脂倒是配她。 他莞尔一笑,洒金扇子扇得发丝飞扬: 原来,江娘子是来此处开店了。我说,怎的在中瓦找不着了呢。 江清澜不是沉迷美色的人,刚才不过是一时不察。 这时,她稳定心神,大方地道: 是妾的不是,忙着装修新店,忘了通知言郎君您。 说着,把人往屋里引: 言郎君请里面坐。咱们开了店,吃食更多了,郎君的五十两银子更有花处了。 歘一声,谢临川把扇子收了,施施然跟着往屋里走。 他面上装得气定神闲,越走,心里却越慌。 目光越过柜台旁那浓艳的芍药花,看见杨松正与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说话。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把小女孩逗得捧腹大笑,他自己也眉飞色舞、忍俊不禁。 谢临川登时心头火起,把人捏死的心都有。 这家伙!芍药花是谁送的,他给江娘子说了没有! 谢临川以前与朱明他们去吃酒,脚踏进哪个馆子一下,就算是天大的赏光了。 从来是掌柜的给他们送贺礼的,没颠倒来过。 这下子,让杨松这硕大的芍药花一比,两手空空的他,就不像样子了。 江娘子送他的茶莓,可还比送杨松的大呀!不行,面子万不能丢! 他伸手,在腰间的囊袋里乱摸一气,竟真的摸到个圆圆的东西。 江娘子他忽的出声,唤住了她。 在桌上放下一颗金色的小圆球,他脸上写满了神采飞扬: 这是我的贺礼。 那球有半节拇指大小,做得极圆,表面的花纹极为繁复。 在灯火的照耀下,小球金光闪烁,展露着逼人的贵气。 江清澜眼睛瞪大了。 她送了茶莓丸,杨郎君回一盆芍药,是人之常情。 这言郎君,送一颗金球是什么意思?难道,富二代都是这种豪气又土鳖的作风,除了钱就没别的送了? 她把球往他那边轻轻一推:言郎君,这可太贵重了。上次那五十两,你还没用完呢。 谢临川却用扇柄一戳,小金球骨碌碌又往她这边滚。 再往前,就要滚下桌子了,江清澜只好摊手接住了。看着手心闪闪的金光,她有些出神。 那就当下一年的饮食资费。谢临川眸光闪动,神气十足地一笑,似乎有点儿为自己的机智得意。 左右你在这儿开店,也不会跑了。 江清澜有点儿搞不懂了,也不会跑了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她跑了? 她又隐隐觉得,这个言郎君,虽然长得帅,又是个财神爷,但跟她、跟她这个小店儿,都有些不匹配。 圈子不同,不好硬融。给他下请帖,许是不应该。 但她一个做生意的,此时客人在店中,她总不能把他赶出去吧? 以后,多注意些就是了。 按下纷繁的思绪,她微微一笑:言郎君,试试我们新出的冰汤圆吧。 杏花饭馆里热热闹闹,旁边的酒坊生意也不错。 周掌柜把两坛松花酿装在马车上,吩咐彩珠道:快快送去王员外家,务必赶在酒宴开始前。 彩珠得令,一骨碌翻上马车,对着马.臀就是一鞭。 周掌柜看着马车远去,点点头,对这个新来的小丫鬟很是满意。 他本来是为赶车才招人的。原想招个小子,哪知道,这个丫鬟自告奋勇,说她的腿脚比小子都快,价钱还便宜。 周掌柜冷眼看了彩珠,着实如此,才放下心来。 彩珠赶着马车过了八字桥,沿着御街一路往南,到了王员外家却没有停下。 快到新开门了,才调转马头,拐进一条巷子里。 砚书提着灯笼,早在陆府后门等着了。 彩珠下了车来,手上捧着一个带盖的瓷碗,对柳树旁的黑影行礼:郎君。 陆斐的身子笼罩在夜色的浓黑中,看不清面上表情。 彩珠道:今儿个傍晚,杏花饭馆开业了。江娘子给街坊邻居们赠送了这个,唤作冰汤圆。 陆斐接过瓷碗,任寒气从手上往四处流转,心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是什么时候学会做的? 彩珠又道:有三个郎君,似是江娘子的故人。有两个,还带了贺礼来。 郎君?陆斐嗫嚅道。 他并没有出声再问,但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却把碗攥得更紧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世说新语》。 第29章 黄骨鱼糜粥 ◎谢临川听得浑身一抖,真肉麻!◎ 昨日开业,冰汤圆估计送出去了三四十碗。 卤肉呢,差不多卖完了,共得了二十来两的流水,一半的利润。 卤肉与冰汤圆都是下午现做,粥却只能早上做。 按照之前的打算,早上要卖的是猪肉胡萝卜粥、鱼糜青菜粥。 前者好说,肉切丝、略腌一下,胡萝卜切粒,一起扔大米粥里熬就行。 鱼糜青菜粥略麻烦一些,因为江清澜选的,不是普通鱼片,而是黄骨鱼。 上辈子,在她的外婆家成都,黄骨鱼叫做黄辣丁,是专门用来做辣味干烧,或者烫红汤火锅的。 但江清澜发现,这种鱼肉质细腻、味道鲜美,而且刺少,用来做鱼糜粥,再好不过。 只有,它也有缺点比较小。做鱼糜粥的话,要自己把肉拆下来。 幸而,前几日她就在鱼市订了活鱼,鱼贩子服务周到,条条杀了洗净送货上门。 窗户外才泛起蟹壳青,启明星还在闪烁,时候尚早。热锅里,猪板油已炼化,小火慢煸的葱姜蒜头散发出香味儿。 接着,刺啦一声,一筲箕的黄骨鱼滑入锅中。 油星迸溅,鱼朝下的那面很快变成了焦黄色,煸炸之后的鱼香味儿迅速在屋里弥漫。 此时,团团正骑在厨房的门槛上,翻着花绳。 因为起得太早,她脑袋还有点儿钝钝的,三两下把线绳缠在手指上,打了个死结。 这时候,闻着鱼香味儿,她猛的清醒了,踮着脚、伸长脖子看锅里的炸物。 江清澜铲出一块鱼尾巴,沾了一丢丢盐后,递给她: 先吃点儿,香个嘴儿。等鱼糜粥做好了,咱们才正经吃早饭。 黄骨鱼身形较小,所以鱼尾巴很薄、刺也软。经过热油炸制,整块儿儿变得香香脆脆的。 第32章 另外,鱼尾与鱼身交接的地方,有一些肉这些肉,是最鲜美、最细腻的。裹上热油的香、沾了盐粒的咸,入口即化,却回味无穷。 团团嘎嘣嘎嘣,几下嚼烂了鱼尾巴,意犹未尽。但江清澜有言在先,她也不好胡搅蛮缠,便无惧热意,待在厨房里看阿姐做粥。 方才炸鱼的油锅里,此时已装满了雪白的鱼汤。三根头白、身绿的小葱被挽作葱结,在白汤里咕噜咕噜翻滚着。 所谓原汤化原汁,正在熬煮的黄骨鱼拆下肉来,是鱼糜粥里的鱼。 白汤也不能浪费,放在粥里,更添一道鲜味。 土灶中间的那一眼灶孔,坐着鼎罐。其中的大米粥已煮得黏黏的了,因为提前加了香菇片、干贝等食材,米粥的清香中有浓郁的海鲜风味。 鱼汤与鱼肉一加,再浇些热热的明油,粥底便变作了微黄色。 尝一口,哎呀,眉毛都要鲜掉了! 青菜丝是最后加的,是为着避免热度把青菜烫黄,失了鲜嫩翠爽。 见团团已经可怜巴巴地望了好久了,江清澜也不等了。她把缺了青菜的鱼糜粥舀了两碗,带妹妹去屋里吃早饭了。 早上喝粥,爽口又养胃。黄骨鱼鱼糜融在米粥中,几乎看不见了,但只要一尝,就知别有洞天入口鲜香,糜软嫩滑。 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便是吃多了有些单调。 这便是蔬菜的功效了。 等快出锅时,放一把青菜丝下去,再吃,便有了蔬菜微苦回甜的味道,还有菜茎略硬的口感。这与软烂的鱼糜粥相得益彰、互相成就。 两姐妹吃完早饭,团团翻一会儿花绳,又打起了瞌睡。左右吃饱了,她索性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此时,王蕙娘去东市买下午要用的肉去了,虎子也去了青萍书院,屋里再无别人。 江清澜解开围裙,拆下襻膊,也准备打个盹儿。忽然,只听啪的一声,是腰侧的绣囊掉在了地下,几个散碎银子落在地上。 江清澜弯腰去捡,捡到最后,桌子脚边,金光闪闪,赫然是一枚小金球昨日言郎君送的。 江清澜的瞌睡去了大半,把金球捡起来,凝神不语。 昨日,言郎君坚决要送这个作开业贺礼。 他说,大不了作以后吃饭的预付。但这个小金球,怎么说也值一百两银子。她这小本经营,记账,得记到什么时候去? 她从穿来那一天起,就想好了,只与小人物打交道,少去大人物身边凑。 这个言郎君,虽然只是临安府署的小吏,但出手就是百两,一定不是什么小人物。 此时,天光已从靛蓝转为了亮白,天大亮了。河风吹拂柳树,也送来岸边卖荷花老翁的吆喝。 卖花嘞新鲜的荷花荷叶莲蓬 江清澜招呼人停下,买了一大捧荷花。她将它们插在柜台的梅瓶上,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她拍了拍荷包里的金球,也想通了。 何必庸人自扰、杞人忧天?既然开门做生意,就什么人都可能遇见,见招拆招就是了。 再说了,目前看来,言郎君又不是什么坏人,他出钱买我的饮食,预存一些,又有何不可? 啊切,临安府署湢室里,谢临川打了个喷嚏。 他有点儿莫名其妙,没觉着冷啊? 因他自来怕热,冬日里也洗冷水澡。如今盛夏,他从刘长风那里出来,洗了澡再去财赋司,竟然打了个喷嚏。 到了下午,他自以为知道了打喷嚏的缘由。那时,他腰抵靠在圈椅上,一双长腿搭在桌上,看《太白阴经》看得津津有味。 流光哥哥!一道黄莺娇啼般的声音响起。 谢临川听得浑身一抖。谁啊这是,真他.娘的肉麻! 他偏头去看,一道绯衣身影翩然而至,像是美丽轻盈的蝴蝶。 看清来人,他皱了皱眉,把书往身后一藏,跳下椅子:以后不准那么叫我! 宝庆公主手绞着丝帕,噘着嘴说:上次在中瓦,是你先叫我阿妹的,现下,我叫你流光哥哥,又有何不可? 老天,竟然很有道理! 谢临川忍住浑身的鸡皮疙瘩,在额头上重重一拍,有些无奈地道:你不在宫里待着,跑这里来干嘛? 宝庆公主笑嘻嘻道:我到姑母家暂住,离这儿很近,王妃便说,可以来看看你。 宝庆公主的姑母,便是官家的嫡姐,安国长公主。她的府邸也在西湖边上,离东平王府并不远。 谢临川眉头微蹙。 宝庆住在长公主府,来找他,他并不意外,但完全可以等他回去,何必在上值的时候? 说是王妃让她来?难道是来监视自己的?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指不定让父母看出些端倪。 当下,他便把一摞子牙帖、票据之类的东西铺了开来,以毛笔饱蘸了墨,圈圈叉叉地乱勾了起来。 一面写着,一面严肃地道:我忙着呢,一大堆单子要开。待会儿,还要和街道司去御街巡逻。 他看了看外面火辣辣的太阳,着重强调:我们都是走着去的,可晒人了。 啊 宝庆公主也偏头看了一眼。太阳那般毒辣,她雪白的皮肤可经不得晒。 她咬着唇,很是为难,那句我跟你一起去,到底没说出口。 正在这时,杨松抱着一摞子文书,从外面跑进来。 谢临川看他一副氓之蚩蚩的样子,展颜一笑,计上心来。 他把杨松拉到宝庆公主面前,十分亲切友好地介绍:这位杨郎君,叶子戏玩儿得特别好,让他陪你玩玩儿。 宝庆公主眼睛一亮:真的? 叶子戏类似于纸牌游戏,自来在后宫中流行。宝庆公主是个中高手,也十分痴迷。 她曾在一个月圆之夜,将夜明珠放在琉璃盏中,借着明珠与月色,与宫人玩儿了个通宵。 此事被官家知道后,杖责了宫人,罚她禁足三个月。但宝庆公主仍不悔改,禁足期间,又偷了一副牌进去,熬更守夜地玩儿。[1] 岂能有假?谢临川朝着杨松努嘴,不信你问他? 天爷呀,杨松哪里知道,回来一趟,平白又背这么大一个锅?这二位,他又谁都得罪不起! 这这这杨松支吾半天,只好道,在下只是略通一二。但这会儿,正上值呢。何况,咱们这儿也没有叶子戏。 怎么没有?!谢临川惊叫起来,就在你案牍左边的那个柜子里,第三排第四格。好像还有骰子 杨松魂儿都要吓没了! 这些玩意儿确实是他的。有时候,其他人休沐,只他一个人上值,他就拿出来玩一玩。现在,被言郎君知道了 杨松脸色煞白,感觉自己的仕途快要完蛋了。 谢临川见他神色,立马送上定心丸:这里就三个人,你不说,我不说,她不说,谁会知道? 他收拾起文书,清清嗓子,正儿八经地道:现在,我要上御街巡查去了*。此事,只有你们俩知道了。 说罢,他一溜烟儿就跑了,跟身后有鬼在撵似的。 杨松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一回头,正是宝庆公主那殷切而热烈的目光。他一哆嗦,赶紧跑去拿了叶子戏:小殿下,请 宝庆公主眼热叶子戏,连杨松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也没注意,一下把牌抓在了手里。 从临安府署逃走后,谢临川寻摸着日头毒辣,需得找个地方遮阴。 若是往日,自然是叫朱明等人吃酒去。但这些日子,他跟着刘长风,学了不少东西,渐渐的,就与朱明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左右无事,他便沿着春波河溜达,胡乱琢磨着。 小河两岸杨柳依依,太阳晒不下来,更有些凉风,吹得人十分惬意。 不知怎的,那双脚好像自己有主意般,溜了一会儿,就到了八字桥下。 一抬头,正是杏花饭馆四个大字。谢临川眉开眼笑,大步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1]《同昌公主传》中记载,唐懿宗女儿同昌公主嫁给韦氏后,以红琉璃盛放夜明珠,光辉满室,便与韦家人通宵畅玩叶子戏。 第30章 盐水毛豆(一) ◎动心◎ 如今虽天气炎热,人们食欲不振,但吃之一事上,也有许多好处。 譬如,盛夏物产丰富,瓜果蔬菜、豆角茄茎都趁着热气,蓬蓬地生长起来。 早上,卖荷花的老翁用一根担子挑两个箩筐。 一个里面是碧绿的荷叶、粉红的荷花、硕大的莲蓬,另一个里面却是毛豆。 第33章 江清澜买了一大把荷花,并几个新鲜莲蓬此时的莲蓬,生吃最是清甜可口,还有清热下火之功效。 这几个莲蓬,就留给团团当零嘴儿。 至于毛豆,只要一看到,江清澜就要想起小时候,跟外婆住在农村的场景。 家门前是一片一片、连绵不尽的水田。ha蟆藏在青青的禾苗里,呱呱地叫,与大槐树上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 秉着物尽其用的道理,田埂两侧多栽有矮矮的毛豆苗,遍生毛刺。 小孩儿穿着短裤、短裙从田埂上疯跑而过,柔嫩的腿上可能会被蜇红。 然而,可爱的、小小的毛豆管们便结在这些矮苗上。把它们撸下来,丢在盐水里一煮,夏夜小食就有了。 在月明的夜里,外婆手持蒲扇,坐在竹背靠椅上,一边吃着毛豆,一边给小小的她讲故事 童年光阴永远刻在人的记忆里,无论岁月如何流逝、距离有多远,这份情永远不变。 如今,江清澜穿来了这里,也很想煮一些盐水毛豆,分给团团、王蕙娘、虎子他们吃,复刻一下当年家人在身边的温馨场面。 把毛豆剪了两头,以便入味儿,下到放了花椒、盐的开水锅里煮,再少加一勺卤料即可。 让毛豆保持嫩绿的关键在于,煮的时候,不可盖锅盖。 看着小指长的、毛茸茸的小家伙们在锅里浮浮沉沉,江清澜又想到了花生。在盐水卤煮这一点上,花生是与毛豆并称的,所谓花毛一体是也。 然而,到现在为止,她还没在这个时代见过花生。 那些大量用花生的川菜宫保鸡丁、蛋酥花生、口水鸡便都没做过。酒酿冰汤圆、水果冰粉里少了花生的脆香,也失了一道风味。 如今,没有花生,先吃毛豆,慰慰乡愁吧。 她方把毛豆捞在竹簸箕里,好让它们沥水,只见一颗胖球儿一溜烟儿从外堂跑进来。 团团手里还捏着掰碎了半边的莲蓬,气喘吁吁地道:阿姐,那个很好看、很好看的阿兄来啦。 谁啊,这么早?江清澜偏头看了看天光,心里嘀咕道。 此时,太阳还挂在西天,衙门尚未散值,市井百姓也各自忙碌劳作着。一般要等到天黑,夜市与食店才会热闹起来。 江清澜怀着好奇,与团团两个到了正厅。 只见那人身着霜白圆领襕袍,手握着一卷书,正驻足在柜台前的荷花丛前。那身霜白色,与粉的花、碧的叶正是相得益彰。 江清澜脑中蓦的冒出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1] 她欣赏了半刻,浮起笑意,迎上前去,客气道:言郎君今日好早,吃些什么? 谢临川也一笑,说明来意:不急,我就来避个暑,讨个清净。 他眼波流转,发现团团手里的莲蓬鲜嫩可爱,就道:小妹妹,你的莲蓬给我吃怎么样? 团团一听,立马把手里的半个莲蓬背在身后,嘟着嘴说: 阿兄,莲蓬只有半个啦,团团的嘴巴、牙齿、舌头、肚子都想吃,不能给你。 她又把右手举起,张开五个胖胖的指头给他看: 这个莲蓬可不好剥。阿兄你看,我手指甲都剥黑了。阿兄你这么洁净英俊的,定然不想有个黑手指。 谢临川粲然一笑。 这妮子,不给就不给嘛,竟说得这般有趣。 他又看一眼江清澜,心道:冰雪聪明,真是有其姐必有其妹。 江清澜上来赔笑:言郎君,虽没有莲蓬了,却有毛豆。在淡淡盐水里煮过,新鲜可口。 这时离得近了,看清楚了他手上的书,她就含笑说道: 《诗经小雅》有《采菽》一篇,写周天子接见诸侯盛况。 郎君手执《太白阴经》,是为以武止戈。天下大同时,诸侯朝见天子,如此,岂不是正与采菽(毛豆)相配? 谢临川虽然不精诗书,《诗经》还是知道的。 闻言,他先是一愣,接着,把手里的书扬起来,哈哈一笑:这么说,我不吃还不行了? 江清澜但笑不语,自去屋里取了盐水毛豆出来,放于水曲柳面桌上。 谢临川抬眼看: 白瓷碟子里,堆了小山一般的绿毛豆管儿。根根被掐头去尾,披着毛茸茸的外衣,有小手指那般长。 它们有的是三颗豆,有的是两颗,都是鼓鼓囊囊的、颗粒饱满。 这满眼的绿色中,还有些红色的茱萸皮、褐色的桂叶,是煮的时候加了卤料的缘故。 绿中一点杂色,衬得绿愈发清新淡雅。 然而,更美的,是捧着白瓷碟的手指,似青葱、如白玉。如何看,也不像市井商妇日久操持家事的手。 一瞬间,谢临川那颗榆木疙瘩般的心,忽然生发了一点春芽。些许痒意,从他的胸口而起,如涟漪般涤荡开来。 冬霰遇阳、枯木逢春,连他自己都觉得颇为怪异。 他瞟了一眼,立刻别开眼去。 【作者有话说】 [1]周敦颐《爱莲说》。 第31章 盐水毛豆(二) ◎动心◎ 见她放下碟子,对自己微一点头,转身就要走,谢临川又觉得,不说点儿什么,实在可惜。 他便勾一勾唇角,有些交浅言深地道:江娘子,你识文断字,何苦在市井之中讨生活? 江清澜心里咯噔一声。 完蛋,暴露了!她这书呆子女博士的坏癖,一个不注意,就要掉书袋卖弄!下次谨记,不可不可! 她脸上浮起客气的笑:市井生活很好呀,有花赏,有豆子吃,还有银子赚。 谢临川深深看她一眼。 这倒也不是谎话。她这馆子,虽小,却透露着一种勃勃生机。他甚至觉得,比偌大的东平王府,还有趣些。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把那些纷繁的心绪按下后,他默默看起《太白阴经》来,偶尔拈一颗毛豆。 江清澜退回柜台去,手肘撑在上面,支着脑袋。 听着外面小贩儿的吆喝声、杂沓的脚步声、春波河汩汩的流水声,她有些发神。 不知不觉,到这里来已经好几个月了,生活也走上正轨了。这样,也挺好的。 余光瞥见屋子里唯一的顾客,她的思绪开始神游起来。 不得不说,这言郎君看书吃毛豆,真是赏心悦目。 如果把柜台上这瓶荷花摆到他面前去,让他英俊的侧脸,在花叶掩映间半遮半露,就更好了。哈哈,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清澜带笑看。[1] 上辈子,她作为一个学霸内卷王,成天泡在图书馆,又不爱收拾打扮,男女之事的经验很少。然而,耽于行的人,往往敏于思,她脑中yy过无数帅哥故事。 言郎君的长相颇为英气。他若是在现代当明星,日系奶油小生当不了,却可以演些古偶剧里的少年将军。 给他配一个什么女主呢?是钓系作精小娇娇,还是飒爽英姿大姐姐? 哈哈,言郎君这人脾气有些差,恐怕是吃软不吃硬的,还是小娇娇吧! but,高傲者低头也很有意思啊!一想到言郎君倒在大姐姐的怀里撒娇,捏着嗓子说: 姐姐,是这样吗? 姐姐,这个位置对吗? 姐姐,我疼。 天哪,很香.艳啊! 江清澜忍不住笑出了声。 偷偷看那边,好像他没发现,她就轻咳一声,极力压住弯起来的嘴角,狠狠地谴责了自己一番。 正乱想着,一道绯衣身影蝴蝶般地飞进屋里。 哟,钓系作精小娇娇来了! 宝庆公主小脸儿热得红扑扑的,手上拿一把芍药小团扇,扇得头发乱飞。 进得屋来,她舒了口气,用丝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道:上一盏酒酿绿豆冰汤圆。 说罢,一眼就看见了谢临川,径直过去坐下了。 江清澜知她是言郎君的阿妹,二人有话要说,她就不再乱yy,自去后厨准备冰汤圆。 待上了甜品,她又扎了攀膊,去门口切卤肉,离店中二人远远的。 宝庆公主在谢临川面前,是做小伏低惯了的,有些委屈地撒娇道:流光哥哥,你巡了街怎么来这儿啦,叫我好找。 谢临川置若罔闻,只把一颗毛豆放入口中。 宝庆丝毫不气馁,自己巴巴儿地说了起来:那什么姓杨的,叶子戏打得稀烂,下个月的俸禄都输给我了。 谢临川嗯一声,眼睛仍没离开书。 宝庆公主去扯他手里的书:你看的是什么啊? 谢临川立刻把书皮卷起来,不让她看上面的字,深深蹙眉,一副看见她就烦的表情。 宝庆公主折腾这么些天,从宫里追到宫外,从临安府署追到这小饭馆,一颗明月春心都照了沟渠。 第34章 到了这里,他还爱答不理的,当下,她小嘴一噘,负气道:流光哥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谢临川笑一声,这才正眼看了看她,扎心地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说罢,他抬手拈了颗毛豆,一副轻佻不在意的神态,眼睛却飘向了店门口。 宝庆公主何曾受过这般委屈,眼睛一眨,泪水就涌上来了。 谢临川怕她闹起来,到底不好收场,这才将目光从天水碧的影子上移开,软和了半分语气: 你你若是像江娘子一般聪慧能干,我就考虑考虑。 宝庆公主吸吸鼻子,当下认真看起来。 江娘子着茶白短衫、天水碧的三裥裙。她的两只袖子挽得高高的,一根玫紫色襻膊自颈后交叉。 不饰钗环,却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她的左手戴着一个奇怪的、白布做的手套,正压在一方焦黄色的猪肉上,右手握着一把菜刀。 刀刃碰在木菜板上的笃笃声,紧密又清晰。 正是在切猪头肉。 宝庆公主噘着嘴,哼一声:我堂堂公主,金枝玉叶,岂能做这些庖厨的腌臜之事? 谢临川也是一声嗤笑,摇着头道:是了,你堂堂公主,金枝玉叶,我是伺候不起了。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影子一溜烟儿跑进来。 杨松擦擦额头的汗:言郎君,公马上改了口,娘子,你们也在这儿吃饭呢? 他实在不是故意来与他们偶遇的。 自杏花饭馆开张,杨松可算是解决了吃饭问题。 他一个单身汉,懒得开伙,往日随便哪里就应付一顿。如今,江娘子开了饭馆,味美、价廉,人也熟,他便将此地当成了食堂一般,日日来吃。 谢临川见到杨松,简直像见到青天老爷活菩萨一般,哈哈笑道:是呢,她想吃这里的冰汤圆,杨郎君也来一盏吧? 谢临川发话,杨松岂敢不应? 他对二人拜了一拜,便乖乖在另一方坐下了。 宝庆公主正要说话,电光火石间,谢临川比她更快,猛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我想起来了,府署里,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 他又轻轻拍了拍杨松的肩膀,很亲切地说: 听说你俸禄都输光了?给江娘子说,以后你俩的账都记我头上。吃完了,你记得,把我妹子送到西湖东路去。 杨松闻言大囧。 然而,的确是自己技不如人,没什么好遮掩的。他又想:西湖东路,正是安国长公主的府邸所在,当下,点头如小鸡啄米。 谢临川眼波一荡,勾起唇角,冲着天水碧的身影点一点头,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宝庆公主正要发作,杨松小眼睛骨碌碌一转,已开始介绍起来: 娘子,这家的卤肉真的非常好吃。瘦不柴牙、肥不腻口,卤味淡淡、肉香弥久。绝对不比你上次吃的油卤串串差。 只是,你刚吃了凉的,还是不要吃这么油大的,先吃些黄骨鱼糜粥吧。 上次那油卤串串,宝庆公主可是记忆犹新。 左右谢临川也走了,她只好压下心中火气。看向前面正切着卤肉的江清澜,她想起谢临川方才的话: 你若是像江娘子一般聪慧能干,我就考虑考虑。 看着那道天水碧的身影,宝庆公主怔怔地想: 既会做油卤串串,又会做甜樱桃,还会煮毛豆。绿豆冰汤圆也好吃。嗯,江娘子确实聪慧能干,讨人喜欢。 实际上,她不知道,谢临川亦不知道,这么想的,不止他们二人。 【作者有话说】 [1]原诗李白《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梅子郑重承诺,后文真的有男主抱着女主说我疼的情节,已经写好了,哈哈哈。[彩虹屁][坏笑][抱抱] 第32章 黄瓜玫瑰花卷儿 ◎烂桃花◎ 旬日后,杏花饭馆。 一名青年郎君已走到门口了,又举起装满卤猪蹄儿的油纸包,微笑着朝这边点头。 这人姓高,单名一个安字。 自在西山蹴鞠场,喝过柠檬饮子后,他就对江清澜念念不忘。 他听那日与江清澜一起摆摊、卖瓜子儿的老叟说,这位小娘子在中瓦摆摊,就去寻过几次,但一无所获。 前几日,杏花饭馆开张,他正好从八字桥上路过,遇上故人,惊喜不已。 这些日子,他天天都来,有什么吃什么,上什么都说好。 今天吃了猪蹄儿,还带了几大包回家。 江清澜、王蕙娘见他颔首,也都回以一笑。 见高郎君出门走远了,王蕙娘与江清澜咬耳朵: 这个高郎君,这几日总来吃饭。我瞧着,他一双眼睛,粘在你身上似的,怕不是对你有意思吧? 江清澜正在摘小葱。 两指迅速地一揪,沾了泥的葱须就断下来了,只剩一根白白绿绿的嫩葱。 闻言,她扑哧一笑。高郎君的下巴还青青的呢。 你想到哪儿去了,那人看着还是个孩子呢。 这高郎君,估计也就十七岁,放到现代,还在读高中。她一个成年女性,与一个高中生传什么烂桃花? 再说,就算他成年了,法律允许了,她也不喜欢姐弟恋。少年人么,冲动易变,心智不成熟,靠不住。 王蕙娘听她老气横秋的语气,也是好笑: 你这话说得。什么孩子?他这年纪,娶亲也不算早了。你最多就比他大一两岁。再一个,言郎君、杨郎君,顶多也就二十岁。你们都差不多。 杨郎君?江清澜一愣,接着咯咯笑起来:他才二十岁吗? 他那黑黑的面皮、小小的眼睛、深深的抬头纹,顿时浮现在眼前。 她上次在中瓦卖串串,还让他带回去给孩子吃呢,简直囧得不行。 至于言郎君嘛,这个高富帅跟她不是一个阶层。 除了像欣赏男明星一样yy一下他的美色,她从未想过现实生活中的、这个人的细节。 自然,从未考虑过他多少岁了。 这时候,把杨、言二位放在一起说,她就想起郭德纲和林志颖。这两个人同岁,相貌却全然不同。 哈哈哈哈江清澜忍不住笑出了声,把小葱一丢,用手背擦去眼角笑出的泪。 正说着,一个人高大的身影猛地跑进来,掀起一阵风。 江清澜扭头去看,吓得心里一咯噔说曹操,曹操到!可见,不能背后说人。 江娘子,给我们上两份鱼糜粥、两个卤猪蹄儿、一碟卤藕、一碟拌黄瓜。杨松一把擦去脑门儿上的汗,急急地说。 江清澜见他只有一个人,正要问何来我们,又听他道: 对了,那猪蹄儿,能把肉和皮拆下来吗? 猪蹄儿卤得烂烂的,皮与肉松松挂在骨头上,轻轻一扯就下来了。 只是,大多数人啃猪蹄儿,就爱这一个啃字。把皮、肉连着筋,从骨头上啃下来,混在一起嚼,才有趣、才好吃。 尤其是猪蹄儿尖尖的位置,虽然都是皮与筋,但浸透了卤料的香味儿。拆是拆不出来的,啃着才过瘾。 但有些人比较讲究,觉得上手去啃很不雅,就会有杨松这个要求。 当然可以,我们拆好了,再端上来。 不准拆,我就要和着骨头啃!只听一声娇斥,一个绯衣少女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正是宝庆公主。 这几日,江清澜也看出来了。 这个小女娘缠着言郎君,而后者呢,又不爱搭理他,派了杨郎君来应付。看今日这阵仗,定是她又扑了个空。 江清澜了然于胸,旋即转身,往后厨备菜去了。 不多时,菜已上齐。 首先入眼的,是白糖渍黄瓜。 也不知怎么切的,那黄瓜片约有二指宽,却有整根黄瓜那般长。每片都薄得透明,被卷成了玫瑰花儿一般的模样。 糖霜浸渍其间,将化未化,白雪一般。和着青绿色的瓜片,人只是望一眼,也消了暑气。 宝庆公主心里憋着气,但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她见那绿色玫瑰花可爱,就用筷子卷着,夹起来一朵。 黄瓜最是清新爽脆,甜味也是浅浅淡淡的,并不腻味。 出人意料的是,吃起来有些薄薄碎碎的冰渣子,凉爽又脆口。仔细一看,原来是藏在卷起来的黄瓜片儿里的。 宝庆公主嚼了几个,脆蹦蹦的,满口凉意,道:这心思好巧。 杨松道:娘子,再尝尝这个猪蹄儿,卤香十足,又不辣,也很好吃。 宝庆一听不辣,也不怕上次香肠嘴的事重演,在那堆焦黄色的骨肉中夹起来一个。 第35章 哎呀,入口先是猪皮的软糯触感,再轻轻一抿,贴骨肉就下来了。 吐出骨头,口中有嚼劲儿的是四分瘦肉,轻抿即化的是两分肥肉,久嚼不烂、回弹q软的,是筋与皮的混合。 历经了数个小时的小火慢炖,浓郁的酱香、肉香,与桂皮、八角等香料的味道,已经完美结合,在口中经久不散。 宝庆公主三两口吃完一个,饕餮又上身了,囫囵塞入口中。吐出骨头时,她眼睛还不忘去看桌上的其他美食: 一碟卤藕,经过卤水浸泡,灰扑扑的不甚起眼。但它的空眼儿里,很塞了些花椒粒、茱萸皮。 她一看,就想起上次的油卤串串,满口生津,心里却是又爱又怕。 此外,还有一碗熬得软烂的粥。一丝丝碧绿青菜点缀在微黄色的汤米中,看着很是清淡可口。平白地,又给人些温馨的、家的感觉。 杨松不失时机地说:娘子用了猪蹄儿,吃些鱼粥解解腻。 宝庆公主道:这个冰玫瑰花儿解腻,岂不是正好? 杨松还是推了鱼粥过去: 娘子,猪蹄吃得多了些,油大了,再吃冰的,容易肚子疼。还是吃些粥,等黄瓜里的冰化了,再少吃些。 这些话,宝庆公主的母妃常说,贴身丫鬟偶尔也提几句,她只嫌她们烦。若是平时,听杨松这样说,她肯定得抢白几句。 但这些日子,她住在安国长公主府里。 这位姑母最喜欢福安公主,对其他小辈儿,就有些淡淡的。 再者,她在谢临川那里受了不少气。 当下,她听了这体贴话,只觉心里一阵泛酸,眼泪倏的一下就涌了上来。 杨松惊得手忙脚乱:殿下你你你 想去掏帕子,掏出来了,又觉不妥自己的东西,岂敢给公主殿下用? 他就急忙忙塞回去。哪里知道,他慌得手抖,一下把茶盏打翻了,水流得满桌都是。 这这这我我我他更慌了。 宝庆公主看他惊慌失措,弄得到处鸡飞狗跳的,泪也忘了流,嗔道:瞧你那笨手笨脚的模样! 杨松呆呆地道:是,小人笨得很。 这呆子,骂他也不知道分辩几句!宝庆公主泪盈于睫,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并不知道,自己魂牵梦萦的谢临川,就在杏花饭馆门口。 第33章 卤猪蹄儿 ◎弄回去做妾◎ 朱明摇着一把折扇,背后跟着个小厮,在春波河边溜溜达达的。 如今,蹴鞠赛结束了,陈跃忙着成亲,谢临川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他一个人,整日地吃喝.嫖.赌,与敏敏、娇娇几个,也混得腻味了。 闲得发慌,就出来转转。 他一面走一面想,好歹七夕节快到了,逛西湖、看烟花,还可以期待一下。 正兜头兜脑走着,猛的撞上个人,那铁一般的肩膀,撞得他半边胳膊都木了。 你他.娘的没长眼睛 脏话正要出口,一看是老熟人,朱明登时满脸喜色。 他用扇子在来人胳膊上一敲,惊叫道:流光,是你小子啊! 谢临川面无表情,两道英挺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蹙。接着,一脚踢在他膝盖上: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这人出脚,从不留情,朱明单膝跪地,捂着膝盖赔笑: 误会!误会! 谢临川沉思片刻,道:还真有个事儿。 他修长的手指一指岸边酒旗招摇的小店儿:你去那家店,买些卤猪蹄来。 什么猪蹄儿?朱明伸长脖子,似是不敢相信,谢临川会吃这种地方的东西。 这里的东西,能比丰乐楼、熙春楼的好吃? 谢临川有意替杏花饭馆张罗:你仔细看看,那里面坐的是谁。 朱明揉揉眼睛,真的认真看了一回: 宝宝庆公主?连她也吃这里的猪蹄儿? 他一个纨绔子弟,整日心思就花在吃喝.嫖.赌上,对哪家出的新菜、哪家上了新酒是如数家珍。 这么一家寒酸的小馆子,竟引得宝庆公主纡尊降贵?定有过人之处! 他忙吩咐身后小厮:快去,多买些,除了谢世子的那份儿,咱们自己也来些。 等小厮走远了,朱明才邪魅一笑:怪道你不过去呢,原来是怕宝庆公主。 呸,谢临川蓦然冷笑,眼里闪现出薄怒,一个丫头片子,我怕她?! 他这争强好胜的性子,朱明最是知道,忙改口称:你是嫌她烦。 谢临川哼一声,不说话了,只把眼睛盯着杏花饭馆。 她着浅云色短衫、槿紫细布三裥裙,正在跟朱明的小厮说话。 因攀膊高扎,半截雪白的手臂露了出来,显得颇为干练。 虽然离得远,他也看得见: 她那双眼睛神采飞扬,却又温柔动人,似乎是静流的深水、映月的寒潭内有丘壑,却锋芒不露。 这样的女娘,在她之前,他从未见过。 朱明一个浪荡公子哥儿,对男女之事最是敏感。 他看谢临川神色,就用手捋了捋光秃秃的下巴,脸上浮现笑意:流光,你有点儿不对劲儿啊。 谢临川眼角都没有夹他一下,漫不经心道:怎么不对劲儿了?我缺鼻子,还是少耳朵了? 一双眼睛还在槿紫的身影上流连。 朱明脸现促狭:你小子,终于开窍了! 他也眺一眼馆中忙碌的女娘,笑嘻嘻道: 躲在这里看有什么意思。一个市井妇人,弄回去做妾就是了。 他嘿嘿两声,笑得淫.邪:回了府,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话音未落,只觉一道目光扫来,利剑一般,像要把他捅个对穿。 哟,老虎动怒了!他忙闭了嘴,又认真地看了一回紫裙女娘。 嗯,姿色嘛,算是有几分,尤其那腰,楚楚袅袅、不盈一握。 若是花几个月时间,让他派个人去好好调.教一番,必能成个尤物。 品评完了,朱明又拿眼睛去偷觑谢临川。 只见他那双总是飞扬的眉,此刻正沉沉压下,自言自语道: 妾?语气里尽是斟酌。 朱明这人,自己爱好男女之事,也热衷于为别人保媒拉纤。陈跃那个爱妾,就是他帮忙张罗的。 这些年,他上蹿下跳地为身边的朋友们忙活,唯有一个谢临川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去。 这会子,见他口风似乎松了,朱明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急哄哄道:你娶不娶宝庆? 不娶。谢临川言简意赅、斩钉截铁。 朱明重重地一跺脚:嗐,那就成了! 别听那些个迂腐的说法,什么没有正妻,娶不得妾。其实啊,法子多的是。只要不弄出个庶长子来,娶上十个八个也无妨。 朱明越说越激动,比办他自己的事儿还上心,急得火气中烧、抓耳挠腮: 怎么样,成不成?只要你点个头,这事儿包我身上了。明儿个,就叫你软玉在身、柔香满怀! 正在此时,小厮把猪蹄儿买回来了,装在两个油纸包里。 猪肉的油脂香、冰糖的甘美、各种卤料的异香,还有葱、姜、蒜在热油里爆过的焦香,全混在一起。 浓郁的奇香从油纸包的缝隙间漏出,直往人的五脏庙里钻。 但朱明此时,满心在当媒婆上。对那浓重的卤香味儿,他是丝毫不顾,只瞪着眼睛,殷切地盼望着回复。 簌簌几声,风吹槐树,藏匿其中的水滴纷纷坠下。其中一滴,正正落在谢临川的眼角,顺着流下,竟像是眼泪。 谢临川随手一挥,却被这冰凉冷意激醒了。 他不去接小厮奉上的油纸包,一脚踢在朱明的腿弯,骂道:滚!什么十个八个的,女人多了烦死人! 说罢,垂下眼眸,转身便往八字桥上走。 他踢的这一脚,却是留了情的。 朱明脸皮极厚,嘿嘿一笑,心道:不要十个八个,那就是要这一个了,有戏!有戏! 当下一路小跑,紧跟着谢临川爬上桥头。 谢临川在古朴的青石桥头站定,迎着舒爽的晚风,凝视着河水南去。 好一阵子,他才有些严肃地道:不准胡来,我自有分寸。 朱明不敢搭腔,心里却道: 你一个荤也没开过的毛头小子,有个屁的分寸!奉承女娘的百种手段、千般心肠,还得哥哥我教你一教! 此事一定,他心里也畅快。让桥头晚风吹了一遭,他垂下眼,去看春波河两岸熙熙攘攘的人潮。 第36章 忽见一个靛青色的身影,在槐树背后眺望着杏花饭馆,形如方才的他与谢临川。 朱明眨了眨眼,再一看,那人又不见了。 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在脑中仔细搜索,却想不起来。 把目光投向谢临川,见他也凝视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口中吐出两个字:陆斐。 朱明奇道:便是那天,帮火焰队踢球的陆斐? 谢临川不置可否。 朱明又道:怪了,你不进去,是怕宝庆公主发现了,他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嘛?难道公主在押宝,除了你,还有他? 又自言自语地解释:倒也不错,姓陆的,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球嘛,也踢得不错,只比你差那么一点点。 谢临川听罢,哂然一笑。 什么陆斐,一个末流小官儿,若不是蹴鞠尚可,他眼角都不会夹他一下。 他心里挂念着别的事情,与朱明分别了,还没走拢东平王府,便把陆斐抛到九霄云外了。 回了府,先让丫鬟把猪蹄儿送去清心院,就唤来平林: 你去查一查,八字桥下杏花饭馆的江娘子,出身何处,家里有什么人,父亲是做什么的。 平林喏喏称是,又道:方才,王妃叫人送了新裁的衣服来 谢临川走过去,从红木龙门架上,拎起件衣服。 那是件月白色的圆领宽袖襕衫,他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也好,我去给母亲请个安。 平林心道:王妃有些唠叨。世子爷最烦人说教,往日这种事,他都是不理不睬的。如今,他竟要去请安? 平林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把耳朵掏了掏。 他见谢临川大步流星,真往芳菲苑去了,就爬起来跟上去。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入v,同时万更。 第34章 油焖虾柠檬手撕鸡 ◎三合一:妾;想着她;要掉马了◎ 谢临川到了芳菲苑,见东平王妃梁氏正与三个妇人说话。 只是,梁氏坐着,三个妇人躬身站着,一派恭敬模样。 左边两个他认识,一姓柳,一姓叶,都是他父亲的妾室。 右边那个却不认识,只瞧着颇为年轻。 梁氏见谢临川来,高兴得很,使个眼色,三个妇人就退下了。 她拉着儿子的手,亲亲热热地说:怎么样,那衣裳还合适吧? 那是件宽袖襕衫。 此时上层阶级的装束,颇有魏晋之风,崇尚宽衣博带、飘逸洒脱。 但谢临川觉得拖拖拉拉的麻烦,为着行动方便,他从来都穿窄袖。那衣裳,他看了一眼,就丢开了。 但此时,他觉梁氏一副期待的样子,便敷衍了一句:嗯,合适。 梁氏立刻神采奕奕,开始唠叨: 前日,你舅舅从南海得了一匹绞经冰纨,触之遍体*生凉。本来是给婵儿做裙子的。结果,这妮子有心,竟然送到了我手上。 如今苦夏,你一向怕热,正好裁了给你做衫子。 梁婵是梁氏的侄女、谢临川的表妹,经常出入东平王府。 机缘巧合之下,谢临川曾见她苛责丫鬟,但一转脸又状若天真、对梁氏曲意奉承。因而,他有些厌恶她。 梁氏却不知道,只絮絮叨叨,说梁婵如何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若是谢临川无意宝庆公主,娶这个表妹也是极好的。 但正主儿谢临川眼神飘忽,早已经神游天外了。 趁着梁氏说累了喝茶,他立刻岔开话题: 方才那三个人,除了柳、叶二位姨娘,还有一位,我怎没见过? 梁氏捧着瓷杯的手一僵,脸上神采失了半分,淡淡道: 那是张姨娘,我新为你父亲纳的。 谢临川皱了皱眉,想了半晌,还是脱口而出: 母亲为父亲纳妾,心里会难受吗? 梁氏愕然,甚至眼神中有一丝惊慌,但她是世家贵女出身,很快就恢复了雍容典雅。 她微微一笑: 傻孩子,说什么呢。夫为妻纲,妻子为夫纳妾,是伦理纲常。 谢临川道: 可是我看古书上说,很久以前,有一夫一妻制的。甚至更久以前,一妻多夫 梁氏啪一声打在他手上,四下看一眼,轻喝道: 说什么胡话呢,叫你父亲知道了,不把你腿打断! 谢临川最是恣睢烂漫,偏有一个古板方正的爹,对这些三纲五常看得极重。 他住了嘴,还有一万个不服气,讪讪道: 除了祖父,就没有不纳妾的男人吗? 梁氏道: 前朝的公主跋扈,驸马便不能纳妾。如今,便是驸马也可以的。至于你祖父 她说着,叹口气,幽幽道: 你祖母是什么人呢?神仙女将一样的人物,十年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的。 谢临川对他祖母,那是一千个敬佩、一万个服气。 听梁氏这般夸赞,他粲然一笑,好像得了满意的答案。祖母确非常人。 也难怪,祖母一直教育他,要洁身自好。 暮色四合,廊檐下的风灯次第亮起,昏黄的灯火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氤氲的光晕。 若是往日,小儿子主动来找梁氏说话,她不得精神抖擞地说到半夜? 从园子里新开了芍药花,到哪个婆子赌钱挨了罚;从哪位世家夫人新得了什么字画,到哪家人春闱后榜下捉婿零零总总说个全。 现下,她却有些反常,淡淡地道: 我乏了。你也回去睡吧,明早还上值呢。 谢临川就行礼告退。 芳菲苑诚如其名,花影扶疏,柳浪藏莺,栀子花浓郁的香气随夜风弥散。 谢临川走在抄手游廊上,随手扶开伸到面前来的树枝。 方才,三个姨娘站在母亲面前,弓着腰,垂着头,一派恭敬模样。而母亲呢,虽笑着,眼里分明是哀愁。 这幅画面在他脑海中,久久不能消散。 他陡然站住,吩咐平林:江娘子的事,不必查了。他在心里还说了一句:我再想想。 过了几日,杏花饭馆里,江清澜也道:我再想想。 王蕙娘跌足: 这还有什么想的呢?足足的大订单!这趟做下来,百两银子的赚头,也是有的。 再说,与梨春园搭上了关系,对咱们来说,可是大大的有益。 原来,那日高郎君买了那么多卤猪蹄儿回去,竟帮她做成了一单大生意。 临安城里有一处戏园,叫梨春园,跟丰乐楼一样,是达官贵人流连消遣的地方。 高郎君呢,正好是梨春园采买管事的侄儿,从中一穿针引线,事儿就成了要从杏花饭馆采买两百只卤猪蹄、一百碗冰汤圆。 王蕙娘着急上火,江清澜却有她的考量。 一则是,她们的饮食只为日常供应,数量不多。 梨春园开口就要这么多,猪蹄儿、卤料、西瓜、面粉、冰,便连碗碟,一时半会儿,恐怕找不到这么多。 二是,她原本开店,只为在市井里赚点小钱。 梨春园那种地方,怕是有不少达官贵人。若是哪个贵人尝了,又像上次那个东平王府一样,起了要请她去做厨娘的心思,她怕不好对付。 王蕙娘见她忧心忡忡,打包票: 妹子,你若是担心供应不足的事儿,大可不必。 我原来是干什么的?卖肉的、卖冰的,我都找得到人,这事儿你甭担心。 咱们开店,不就是为了赚银子,没理由来了银子却往外推的道理。 其实,江清澜还有一层考虑:高郎君与他非亲非故,何苦卖这么大一个人情给她? 若真是像之前王蕙娘说的,对她有意思,那可就麻烦了。 感情裹上利益,可谓一团乱麻。 她斟酌再三,还是摇摇头。 飞快地写好了一封信,她让虎子给梨春园的采买管事送去,把这大订单给拒了。 王蕙娘怂恿半天,见这人真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推,黑着脸,就要走。 江清澜眼疾手快,拉住她,笑嘻嘻道: 好姐姐,别生气。我对高郎君半分意思也没有,平白承他这么大一个人情,如何来还? 以前,王蕙娘是个女侩,在人堆儿里讨生活,要调动一切资源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她看来,高郎君这根本不算个事儿。 杏花饭馆卖饮食,梨春园买饮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至于高郎君,是他主动介绍的生意的,又不是她们去求的他。 第37章 若说人情,给他些回扣就行了,一码归一码,牵扯不上感情。 看她这傻妹子,丢了银子还傻乎乎地笑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便道: 你这个人,有些太讲究、太较真儿。水至清则无鱼,生意要做大,很多事情要糊涂些。 江清澜扭着王蕙娘的胳膊,撒娇道: 我没那么大心,就想做点小生意,自在点儿。 好姐姐,你别生气了,早上我买鱼的时候,得了些虾。你最爱吃河鲜,我做个油焖虾,你一定开心。 王蕙娘听罢,叹口气:哎你呀 江清澜笑着往厨房里走。 其实,相比油焖虾,她更喜欢吃干锅麻辣虾。这道菜,跟藿香豆瓣鱼一样,堪称佐酒之良品、下饭之必备。 只可惜,现在没有辣椒,茱萸的味道又不够辣。算了,退而求其次,做个油焖虾吧。 既然叫油焖,油自然要多,要没过大虾们。 待它们在滚油里被煎得变色,就出锅装盘。 重新起锅烧油后,把葱头、姜片、蒜瓣,以及豆酱爆香。再一股脑儿,将已经过了油的虾子倒进去。 此时,大虾们是亮红色的。再在调料中滚一滚,就裹上了一层焦褐色的光泽,看得人食指大动。 最后,放一丢丢黄酒、一点点酱油,再撒一把葱花,油焖虾就做好了。 虾子本来就鲜美,在这浓油赤酱中一煸炒,鲜中带鲜,美妙无穷。 这样做出来的油焖虾,夹起来时,酱汁黏黏的,竟然能拉丝。咬下去时,壳脆,而肉质紧实弹牙,咸鲜中透着些鲜虾本身的回甘。 吃完了大虾们,就连盘底那汪红亮的汤汁,也不能浪费。 若是浇到米饭上拌一拌,简直能让人连吃三碗! 看着王蕙娘、虎子、团团三人大快朵颐,江清澜却在琢磨方才王蕙娘的话。 有些事,自己是看不清的,非得旁人来提。 她较真儿吗?好像是有点儿。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绝不胡乱搞暧昧,走中间地带。 陆斐辜负了原身一次,在她这儿,就没有了第二次机会。 可是,要说一概清清楚楚,绝没有例外,那倒也不是。 在言郎君身上,她就占了便宜。最早是办错了牙帖,紧凑型办成了豪奢型。后来,他又给了她五十两银子。 但那时候嘛,她很穷困,肉都要紧着吃。穷困的人,是想不了那么多的。 现在,他那妹子,成日来胡吃海喝的,她一笔一笔都记着账。 五十两现下还剩下三十来两,这一年怎么也用得完了。 等她饭馆上了些高档菜,钱就更不经花了,那小金球也抵不了多久的账。 只要仔仔细细、一笔一笔记在那里,也是清清楚楚、两不相欠的。 这厢,她的如意算盘倒打得响。 但她并不知道,东平王府的那一位可不会认。 一连好些天,谢临川也没有登门,江清澜便把小金球的事儿搁下了。 那几样卤肉、卤菜卖了好些日子,她感觉食客有些吃腻了,便研制起了新菜。 她记得,上辈子一到夏天,就有人在地铁口推个小车,卖凉拌的柠檬手撕鸡。 她有时会买一些,再买一瓶冰可乐。回宿舍后,摊在床上,一边看《请回答1988》,一边吃手撕鸡配可乐。 简直美哉! 心动不如行动,说干就干。 经常做饭的人便知道,煎、炒、炸这些烹饪方式最麻烦,须得时刻站在灶边不说,还很考验厨艺。 相比而言,凉拌、清蒸、慢炖这些做法,则是比较容易的。 柠檬手撕鸡是一道凉拌菜,看起来复杂,实则做法非常简单。 首先,加入姜片、葱头、黄酒等调料,熬制一锅去腥水,将新鲜的鸡腿肉在其中汆熟。之后,捞出过凉水,再撕成小条儿。 但凡凉菜,最重要的就是调味酱汁。酱汁成功,则菜成功。 做柠檬手撕鸡的酱汁,需要茱萸粉、蒜泥、芝麻和葱花。 将这些东西放在碗中,以热油一勺勺地浇。 听着一阵阵的刺啦声,闻见蒜泥、茱萸粉、芝麻粒被热油激出的香味儿,泼油就大功告成了。 最后,再在酱汁中加入醋、酱油与白糖。把它们和柠檬片、芫荽一起,拌在鸡肉里,柠檬手撕鸡就做好了。 每一根鸡丝都沾着鲜红的茱萸粉、白色的芝麻粒,又被油亮亮的汁水浸透。 翠绿的芫荽、小葱撒得满满当当;切得极薄的柠檬片黄澄澄的。这道菜,颜色鲜艳得让人眼前一亮。 江清澜把试菜二人组虎子和团团,叫过来。 团团长了个狗鼻子,还在外头,就觉得一股奇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有蒜香、油香、芝麻香,还有柠檬的清新酸香。 她还在院子里,就咽了三口吐沫。 等进了厨房,看见桌上一盘凉拌菜,瞧着红红绿绿,十分地热闹。 她马上抄起筷子一夹,鸡肉上沾着细碎的蒜末和茱萸粉,亮晶晶的香油正顺着肉丝往下滴呢! 急哄哄往嘴巴里一送,团团的眼睛登时就亮了,接下来,她像被饕餮附身了一般。 虎子不爱吃酸,从来是看见柠檬就摇头,这次也吃得喜笑颜开。 哎,怎么加了柠檬,却没有酸味儿?而且,吃了还想吃? 柠檬加多了鸡肉会变苦,加少了,鲜味儿又提不起来。 恰到好处的一点酸最妙,既能激发人的味蕾,又溢不出多余的来。 食客的味蕾一开,再尝到麻辣鲜香,却又略带回甘的鸡肉,怎能不上瘾呢? 江清澜十分体贴,虽没有可乐,却买了乌梅饮子来配。 虎子、团团两个一口鸡肉、一口饮子,不一会儿,这道新菜就被吃光了。 江清澜看着二人喝剩下的、两盏散着冷意的乌梅饮子,微微一笑。 铁薛楼的瑶醽酒,颜色比乌梅饮子浅,劲儿却大得多。 这些日子,谢临川忙碌,陈跃也娶了新妇,在家待了好些日子,只有朱明闲得发慌。 这一日休沐,朱明逮着机会,将二人请了出来,嚷嚷着要去铁薛楼喝酒。 铁薛楼与丰乐楼一样有名,同属京城七十二家正店。 其酿酒师黄适瑞,原为光禄寺首席酒匠。他酿造的瑶醽酒香气馥郁、回味悠长。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一不爱。 朱明说他得了消息,楼里新酿了一批瑶醽,现在其他人还不知道,他们先去把最好的喝了。 如此,谢、陈二人才应了他的。 铁薛楼上,几杯酒一下肚,朱明东拉西扯,缠着陈跃要问他新婚的事。 陈跃这人颇为沉稳,不容易看出喜怒。但他们几个混得久了,对彼此都很熟悉。他眼角眉梢带着的那份惬意,瞒不过其他二人。 朱明调笑:哟,去岁金榜题名,今年洞房花烛,人生得意事,都让你占满了。 又打量他一眼,你这粉面含春的模样,定是喜欢新妇得很了? 这话有些轻佻,但从朱明嘴里说出来,其他人也不以为意。 陈跃正儿八经地道: 我与新妇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哪有喜不喜欢的。不过,新妇河东崔氏出身,世家大户,与我陈家门当户对。她为人又娴静知礼,我很满意。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打机锋,谢临川却不说话。 他懒懒倚靠在圈椅上,两条长腿随意伸展着,手上把洒金扇子开开合合,听着它啪嗒啪嗒地响。 他眼神空漠漠的,盯着杯中潋滟的瑶醽出神。 朱明嘿嘿一笑,挑破陈跃的窗户纸: 你说得正义凛然,其实就是不喜欢。 也是,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嘛。娶妇,到底还得大家妇,小家碧玉操持不开,惹人笑话。妾就不一样了 说到妾,朱明脑中精光一现: 哦,对了,流光你那个事怎么样了? 眨眼间,谢临川已饮光了一壶酒,有了些醉意。 什么事? 朱明兴致勃勃:那厨娘? 谢临川偏头,鼻梁高挺如远山脊线,下颌的弧度干净流利。 什么厨娘? 朱明不怕他装傻,正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忽的让陈跃捏住下颌,猛灌了一大盏酒下去: 你这厮,说来铁薛楼喝瑶醽,我连新妇都丢下了。现在,你竟一口都不喝,还长舌妇般,光打听我俩的事儿了,成何体统?! 谢临川见状,勾起唇角坏笑。明明带着邪气,却因为两个酒窝深深,而多了些纯真。 他拎着酒壶立身起来:吃了他的,不吃我的,可不是好兄弟。 第38章 亥时初刻,明月皎皎。 清心院里,夏荫打了个哈欠,谢老夫人还兴致勃勃的: 再来一局!把五个铜钱抓在手里,正要往上抛。 夏荫苦着一张脸道: 老祖宗,我连明年的月钱都输光了,没本钱了。 谢老夫人想了想:是这个理儿。 又打量了她两眼,促狭地一笑,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输了,就让我帮你找个好小子,如何? 三郎身边,那个叫什么林的小子就不错。整日跟个蜜蜂似的,围着你嗡嗡嗡。 老夫人惯会打趣,夏荫也习惯了,只这种事,她青春少女的,免不了还是脸上一红。正要说话,只听哐啷一声,门被人撞开了。 谢临川闯进来,随意往圈椅上一倒,豪气地说:祖母,我陪你玩儿! 明显是醉了。 谢临川酒量极好,洒意时千杯不醉。 但两年前,他大姐夫外放夔州,长姐同行。为此,他喝了一宿的酒,醉了三天。 夏荫极有眼色,自去煮醒酒汤,留他们祖孙两个说话。 这黄老儿酿的瑶醽酒,还是这么香。谢老夫人浅嗅一口,慢慢说道。 无怪乎酒味浓烈,今天晚上,谢临川他们三人,把铁薛楼新酿的瑶醽都喝光了。 小二藏私,不肯拿,还挨了朱明两巴掌。 此时,谢临川执意要捡桌上的铜钱那是用来关朴的,却因手指不受控制,如何也捡不起来。 谢老夫人不打断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 最后,谢临川抿了抿唇,有些垂头丧气地说:祖母,我的脑子好像坏掉了。 哦?谢老夫人看着他那双十分漂亮,却有些迷茫的眼睛,怎么坏掉了?看过大夫没有? 十三岁起,这个孙子就变得桀骜不驯,与他爹的谨小慎微形成鲜明对比。像今天这般孩子气,是很久远以前了。 谢临川摇一摇头:我以为,大夫是看不好的。 他用一根手指戳戳太阳穴,好像颇为烦恼。 谢老夫人立刻就明白了,无声地笑起来。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这孩子,也开窍了。 谢临川又盯着窗外盛放的荷花,怔怔道:那荷花她那里也有。 夏天,哪里没有荷花呢?只是想一个人,看见任何东西,都会千里万里地联想去。 谢老夫人笑得眼尾起了褶儿,既为孙儿,也为自己她想起了极为久远的少女时代。 良久,她又拉着孙儿的手,掏心掏肺地道: 我只生了你父亲一个,他的婚事,是先帝作主的,新臣旧臣两家联姻,我说不上话。好在,这么些年,他们两个也算是相敬如宾。 你两个姐姐都成婚了,尽了家族的责任。你嘛,是幺子,可以肆意一些。 你看上了哪家娘子,告诉祖母。七夕节快到了,祖母悄悄去看看,只要是人品好、有担当的,祖母就给你作主。 她哪里不知道,宫里的公主们为她这孙儿打过架。有些贵妇受不了女儿百般哀求,也上门来试探过口风。 只是,她一早就与谢临川吃了定心丸,人得他本人来挑。 如今看来,他是挑中了? 然而,谢临川却只是耷拉着微红的眼睛,摇一摇头,胳膊一抬,趴在了桌子上。 谢老夫人深知谢临川为人。他只要下了决心,就志在必得,而这副犹豫模样,就是还没确定。 她又循循善诱: 你生性冲动,既然没想好,就要冷静,把事情放一放,别吓着人家了。否则,得不偿失。那书上怎么说的? 谢老夫人农女出身,不通诗书,想了半天,才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低下头一看,谢临川头枕在胳膊上,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扑下一排阴影,已然是睡着了。 谢老夫人莞尔一笑,爱怜地看了孙儿半晌。良久,又唤来平林,让把人搀出去。 等到聆泉院灯火尽灭、夜色静谧,她对夏荫道: 前日,三郎带了些卤猪蹄儿回来。你去查一查,是不是从一个姓江的娘子那里买的,这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七月初七。 一大早,江清澜做完早食,瞧着东方红彤彤的一片。 她心道:今日日头高,正好把书拿出来晒一晒。 谁知道,王蕙娘提着个小篮子,从外边儿进来,一把就把她抓住了:今儿个别瞎忙,咱们得好好打扮打扮,用这个来染指甲。 江清澜一看,篮子里是一朵朵鲜红的凤仙花,娇艳秾丽。 她忙摆手:不要不要,我还要做饭呢,万一颜色染在菜上,可说不清了。 她自来不喜欢弄这些。现代那个指甲油一涂就了事,她都懒得弄,莫说现在用凤仙花这般麻烦了。 说罢,一溜烟儿就往厨房里钻了。 团团跑出来:给我染!给我染! 今日七夕节,是女娘们的节日,王蕙娘也不扫臭屁团的兴。 用凤仙花捣了汁,敷在团团的指甲上,再用布条缠紧。 等江清澜注意到时,团团十个胖手指的甲盖上,已是淡淡的粉色了。 她还发现,今儿个王蕙娘格外地郑重。 换新衣、染指甲不说,还在香案上摆了织女娘娘的像,陈列了时令瓜果,以及一些磨喝罗泥偶。 原来,如今的七夕节比后世热闹得多。 虽也有点儿情人节的暧昧色彩,但更多的,还是乞巧节、女儿节。 在这一天,大姑娘、小媳妇儿们要整云鬟、匀粉面、裁新衣、着艳裙。 到了晚上,还要进行乞巧比赛手执五彩丝线,在皎洁的月光下穿针引线。 除了家里的活动,每逢佳节,西湖边、中瓦里、御街上也有各种庆祝,节日气氛十分浓烈。 果然,入了夜,斜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人们无论高低贵贱、钱多钱少,都蜂拥上街,有钱的购物,没钱的闲逛,分享着佳节的喜悦。 一丛丛烟火绽放出巨大的花束,照亮了黑夜,也引得游人阵阵欢呼。 江清澜把账盘完,扫一眼冷冷清清的店,心里有了计较。 王蕙娘打起帘子,从后厨出来,带点儿调笑意味儿地说: 哟,今日倒也罢了,人人都过节去了。近来是怎的,高郎君不来了,恐是伤心了,怎么言郎君也许久未见了。 江清澜把算盘一收,笑得灿烂。 这俩人不来正好。 高郎君嘛,她是怕伤了这孩子的心。 言郎君呢,他一来,她总觉得是贵足临贱地,浑身不自在。 江清澜笑道:不是还有杨郎君,跟那小女娘? 想起杨松那黑黑、团团的脸,她就想笑。 她这些日子瞧着,杨郎君真是有一套,把那坏脾气的小妮子哄得喜笑颜开的,妥妥的经济适用男。今天晚上,两人定是去游西湖去了。 她把铜钱都放在匣子里锁上:走,把店关了,我们也上西湖玩儿去。 团团、虎子两个正坐在门槛上看西湖那边的烟花,闻言,一蹦三尺高。 虎子跑去后院,提起一个竹笼,拴在腰上,又递给团团一卷细网,神气十足地说:我带你去捉虾! 一行四人到了西湖,见天上星子熠熠,湖中微波粼粼。岸边游人如织、喧闹不堪。 琼华露真珠泉蓬莱春酒不醉人人自醉! 韵果儿笑靥儿香橼子来来来,看看看! 小贩儿们支着彩棚,五彩缤纷。 油锅里炸出的巧果香气,混同酒水清冽之气,飘散在空气中。 童子们围着卖磨喝乐的摊子,对着那些栩栩如生的泥偶嬉嬉笑笑。 西湖里,数艘画舫逡巡着。悠扬的乐声顺着晚风,飘荡到岸上,引得人遐思内中光景。 虎子是带着任务来的,对那些吃的喝的都没了兴趣。 他找到湖边一浅滩处,挽起裤腿儿、撸起袖子就下了水。 熟练地插起小木棍,用细网网住三面,只留下一个出口,再在水面上撒了各色饵食。 王蕙娘去石桥那边看乞巧比赛了,岸上就江清澜与团团两个。 小胖妞也想下水,让江清澜一把揪住领子:你腿儿短,下去就淹到屁.股了! 团团也觉得有理,就抱着竹篓子,眼巴巴地看着虎子捉。不多时,篓子里就活蹦乱跳的了。 团团盯着个个大青虾,眼睛亮晶晶、嘴巴水津津: 第39章 阿姐,这么多虾,你是预备做酒炙青虾、虾茸羹,还是鲜虾蹄子脍呀? 此时人们吃虾,偏好吃其本身的鲜味儿,团团说的那几种,就是酒楼、小摊儿里常卖的。 这些江清澜也尝过。但她历来口重,觉得虾,还属椒盐干锅虾、油焖虾这种重料的好吃。 油焖虾前日尝过了,椒盐干锅虾却还没做过。 她就开始诵播起了吃经:阿姐知道一种做法,你肯定没有吃过。 先将这些青虾开背,入油锅滚一滚。再用热油爆香姜片、蒜瓣、葱头,猛火快炒,至虾壳金黄酥脆。 接着,加入川椒,以及南边海上的一种植物,叫作辣椒。 这些调料和虾子一起在锅里炒,香气四散流窜,引得人口水直流。 那做好了的虾,虾肉紧实弹牙,壳却脆得一嚼就碎。味道嘛,辛辣中透着微麻,椒盐的咸香中又有虾的鲜甜,越嚼越上瘾! 这时候,你再配一杯甜甜的、叫作可乐的冰饮。哎呀,那滋味,就是让你去当仙女,也不愿意啦! 团团听得呆了,哈喇子一滴一滴,全落在竹篓子里。 她登时一个激灵:那还说什么呀,阿姐!横竖这虾也不少了,咱们就叫虎子哥上来,一块儿回去做吧! 江清澜却摇了摇头,她上哪儿去找辣椒和可乐去? 这是阿姐在书上看到的。那个叫辣椒的东西,咱们也找不到呀。 不过,后几日,江清澜用茱萸代替辣椒,以冰镇薄荷水代替可乐,也捯饬了一款改良版的椒盐干锅虾。 团团吃得心满意足。 这是后话。 此时,她们哪里知道,自己关于虾子的吃经,已被人听了去。 天擦擦黑,朱明就上蹿下跳,要拉谢临川、陈跃去游西湖。 他说近日新得了个唱小曲儿的,吴侬软语,好听得不得了。 陈跃没赴约,推说晚上要陪夫人乞巧。 谢临川倒去了,耐着性子在画舫上听了一会儿,只觉头昏脑涨、哈欠连天。 岸边清风徐徐,倒还爽利些,他抬脚便走。 哎,流光,朱明急哄哄追上岸,你跑啥呀,专为你准备的! 谢临川白他一眼,充耳不闻,一径离开。 石桥上,正在举行乞巧比赛,笑声四散,他只觉吵闹。在岸边溜达一阵,他那颗躁动的心,才略平静了些。 举目四望,忽见不远处的浅滩边,有两道熟悉的身影,他立时一怔。这下子,脚下像生了根似的,走不动了。 他自来耳力过人,无须刻意,两个女娘细碎的私语,就随风灌入耳朵。他莞尔一笑,心道: 果然是开饮食铺子的,人家都来乞巧拜月,你们竟来抓虾,连怎么吃都想好了。 不知该说是真性情得可爱,还是说懒散好吃? 辣椒、可乐,又是什么东西?他怎么没听过? 他有些日子没去杏花饭馆了,今日偶然一见,有些恋恋不舍。 抓虾三人都拎着篓子走远了,他的目光还钉子一般,钉在那缃色暗影上。 朱明见状,嘿嘿闷笑半晌,回过味儿来,又急得跺脚: 流光呀,你自来果决,怎么这事儿犯起了糊涂?这么久了,还不动手呀?! 三人的欢声笑语逐渐远去,谢临川才回过神来:动什么手? 朱明努努嘴:弄回去当 住口!谢临川断然一喝。 朱明审时度势:行行行,不提就不提。 仍旧小声嘀咕:我说,流光,这事儿你真得听我的。女人啊,身子给了谁心就给谁,感兴趣就早些上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朱明唠叨半晌,听不见回音,就抬头一看。 方才抓虾的三人早没了影儿,柳树下却有个黑咕隆咚的影子。 谢临川看得拧起了眉。 朱明也望了望:谁啊? 你觉得像谁?谢临川想到了什么。 黑黢黢的,看不清楚,应该是个男人。 谢临川的语气中含了些冷意,轻轻吐出两个字:陆斐。 他的眼神极好,绝不会看错。 陆斐鬼鬼祟祟地跟着她,这是第二次了。 啊!朱明惊诧,他在这儿做什么,宝庆公主又不在。 晚风拂过岸边垂柳,送来清凉,也吹得酒肆竹竿上高挑的酒旗招摇。 谢临川脑中蓦然出现杏花饭馆四个大字,忽的眼神一凛。 但想到朱明这个嘴上没把门儿的在,他便隐忍不发。 强压着心中激荡,直到回了府,他才对平林道:你去查一查,江娘子的出身。尤其是,她跟陆家有什么关系。 平林心道:上次爷令我去,忽又说算了,这次再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变卦。既然如此,我且等一等。 他便躬身回禀道:是,奴明日便去。 然而,谢临川的反应立即让他知道,今日不同往日。 他的眼睛里似乎跳动着火焰,欲要喷薄:不,你即刻就去! 第35章 冷淘水饭梅子姜 ◎提亲◎ 江清澜一行四人从西湖回来,大人累得够呛,两个小孩子却还兴奋着。 虎子教团团,用手指轻轻地揉大黄狗的头。 大黄狗被拴在树上,闲了一天,这会子,有人陪它玩儿,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厨房里,江清澜掀开食盒一看,还有些店里剩下的卤肘子、卤海带结。 往盘子里一装,就是一个菜。 方才,在路上买了些槐叶冷淘,还有捞的不少虾,这会儿还活蹦乱跳着。 不若,做个鲜虾浇头的冷淘吃? 这些日子,卤肉和拌菜吃得多,其他口味的菜色就少了些。王蕙娘素来爱吃鱼鲜一类,鲜虾冷淘是不会错的。 她对着窗户喊:虎子,让你娘别做饭了,咱们在院子里一块儿吃。 得嘞 见虎子丢开狗,和团团手拉手,高高兴兴地往他家院子去传话,江清澜便开始做晚饭。 所谓槐叶冷淘,就是槐叶汁掺入面粉中,做成的绿色凉面。它还有个雅致的名字翡翠面。 这种面起源于唐代,杜甫《槐叶冷淘》诗云: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方才小贩儿那里的槐叶冷淘,有现成的熟食卖,也有可带回去自己煮的生食。 做面食,要发面、揉面、擀面、切面,江清澜从来懒得弄。连上次请王蕙娘母子吃的牛肉面,也是在外面买的。 但有这种现成的,她可不会放过。 冷淘小贩儿那儿的浇头比较少,除了基础版的盐、麻油、醋,再有的,就是一点儿肉丝。江清澜嫌这些浇头不好吃,索性买了回去自己煮。 夏日嗦面,酸辣口味儿清爽解腻,去暑消夏,是为上品。 她便将茱萸酱用菜籽油煎得香香的,加入醋、酱油、熟芝麻,再挤上一些柠檬汁,调成酸辣汁。 方才虎子抓了一篓子虾,正新鲜着,做白水虾吃正好。便只在滚水里汆几汆,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活虾的鲜甜。 很快,四碗槐叶冷淘就上了桌。 白瓷宽碗里堆着绿色的、一指宽的面条,带来的是春天般舒爽的气息。 面条的上方,堆着几颗晶莹剔透的小冰球,正冒着丝丝冷气。瓷碗被冷气催染,边缘结了一溜儿水珠。 每碗面旁边,都摆了两个小碟子。一个装着混了葱、姜、蒜粒的柠檬茱萸酸辣汁;另一个则堆着剥了壳、挑了虾线的大虾仁,个个白嫩可人。 虎子自来喜欢吃面。见状,他把两个小碟子里的东西,往自己面前那个海碗里一倒,抄起筷子乱拌了几下,立马簌簌地嗦起面来。 这面条又厚又宽,像刀削面一般,很有嚼劲儿。因为加了槐叶汁,略带一点儿苦味儿。 但每*一根面条都裹了酸辣汁。再者,鲜虾实在清甜。那一点点苦味反而被掩藏了,只剩下满嘴的清爽。 团团嘴巴小,却也想学虎子那般大口吃面。她把自己塞得两颊鼓鼓,跟个包子似的。小嘴儿上,还沾了一圈儿油乎乎的汁水。 江清澜、王蕙娘两个看了,觉得好笑,又怜她可爱。她们便不说破,只安静地吃面,说些生意上的琐事。 时间还早,他们没有关院门。这样,从西湖那边吹来的凉风也更多些。 四人都在关心吃事,却听一声浮夸造作的声音响起:江娘子,大喜事啊! 四人一怔,抬头看去:一身大暗红色衣裙的胖妇人,正站在院门口,脸上谄笑、眉头堆欢。 这人自来熟得很,无需人招呼,就径直扭着腰进来了。 第40章 她笑得脸上堆起了褶儿: 哟,来得不巧,耽误娘子们吃饭了。妾姓周,是衙门里的官身媒婆,这厢,是给江娘子道喜来了。 她那一双眼睛在四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转,鬓边一朵大红花,随着说话声一抖一抖的。 最终,她把眼神停留在江清澜脸上,大红花便也不抖了。 王蕙娘反应最快,搁下筷子,笑了两声:大喜事!大喜事!周姐姐请这方坐! 说罢,她迅速把碗筷一收,又把虎子、团团拎起来,往外面赶: 你们两个泥猴儿,在西湖边玩泥巴,玩得身上脏兮兮的。走走走,去我院子里换。 虎子的卤肘子还没吃完呢,当下把剩下的全部往嘴里一刨,成了个怂里怂气的小油嘴。 团团倒是不馋,只也不肯走,呆呆地盯着她姐姐。 王蕙娘不含糊,一手揪着虎子的耳朵,一手抱着团团,飞快地往外走。 三人不见了影儿,团团那声音还远远传来:婶子,你院子里没我的衣服 这院子里,只剩了江清澜与周媒婆两人。 经历过起初的惊讶后,此时,江清澜已镇定下来了。不就是相亲?事主儿还不在场,有什么好怕的? 她面不改色,微笑着问:娘子为谁而来? 周媒婆脸笑成了朵花儿,心道:此人一点儿也不害臊,果然有两把刷子,无怪乎那小郎君喜欢。 便是高郎君。 一听是高安,不知怎的,江清澜心中松了口气。好歹是那个纯情小少年,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哟,高中生这是动真格的了。 媒婆不觉她脸色变化,细细说道:教妾身看啊,江娘子与高郎君是极为般配的。 高郎君是庐州人,家里是做干货生意的。如今,有三间铺子。 高家人口也简单。高郎君父亲已逝,母亲身体不好,上面有一个阿姐,已经嫁人了。江娘子跟了他,去了就是当家主母,那是享不完的福。 另外一个,高郎君的叔父是梨春园的管事,这江娘子你是知道的。 以后啊,高郎君打算把家里的干货铺子开到临安来,有他叔父的关系,那不是哗哗的银子,直接往兜里装? 江清澜听罢,点头:高郎君家里条件不错、人也和气。 周媒婆一听,自以为媒钱到手了,乐得语调都拔高了:江娘子这是应了? 江清澜眨眨眼,摇摇头:高郎君怕是不知道妾的身世? 周媒婆懵懵然。 让她来提亲的是个小郎君,还没说话脸先羞红了。 他只说江娘子父母双亡,与幼妹一起生活,在府署立了女户。其他的,恐怕他并不清楚。 江清澜也细细道: 妾的父亲犯了事儿,让官家判了流放,父母待罪而死。而妾,之所以还与妹妹留在临安,立了女户,是因为,妾与夫家和离,是单寡之身。 媒婆一丝笑意僵在脸上。 如今,虽说和离妇人再醮不难,但也讲究门当户对。鳏配寡,死了老婆的配二嫁妇。 高郎君好好一个未婚男,还有恁多家财,如何能娶和离之妇? 其实,她一进院子,见江清澜的装束打扮,不似未婚女子,颇有些怀疑。但记起高郎君说她是女户之身,也就释然了。 立女户之人,都打扮得极为朴素,其中,既有未婚者,也有再醮者。 不曾想,江娘子的身世竟然差成这样 周媒婆腾一下站起来:这这我回去再与高郎君商量商量。 这下子,她那胖胖的身子颠颠地往外,跑得比兔子都还快。 送别周媒婆,江清澜去隔壁院子接团团。 不曾想,小家伙居然已经趴着睡着了,亮晶晶的哈喇子顺着嘴角,流到了桌子上。 王蕙娘笑道:这妮子,让我抱过来后就忧心忡忡的,生怕那媒婆把你拐跑了。 我瞧着,方才那面她也没吃多少,就把昨日做的水饭拿出来,配了一碟梅子姜,小家伙才不噘着嘴。吃饱了犯困,这会子就睡着了。 水饭还多着,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江清澜抬眼看,果然小锅里还有不少水饭,并一碟子黄黄褐褐的梅子姜丝。 所谓水饭,颇似现代的凉粥。 先将大米熬成粥凉置,再把蒸煮好的热米饭倒进去少许,盖上盖子,让冷热两种米饭混在一起发酵。 条件允许的话,还可加些蜜饯、糖霜之类的,以增加甜味儿。 待到第二日,便可以吃水饭了。经过发酵,它的口感有些像清淡版的醪糟,酸甜中带着丝丝的酒味儿。 水饭清凉解暑,做法又简单。在煊热的夏日,如王蕙娘这般,做一锅水饭随吃随取的人,临安城里比比皆是。 有饭,自然得有菜来配。 如今,人们吃水饭,一般配腌菜、酱瓜等小菜。 市井之中,挑着担子卖水饭的小贩儿,配的是爊肉、干脯。恐怕是因为水饭价廉利薄,得卖些肉来增利。 王蕙娘别出心裁,配的是梅子姜,就是拌在一起的姜丝与糖渍梅。 梅子原本果肉饱满,因为被腌制许久,就有些皱皱的,泛着诱人的深红。 嫩姜丝切得极细,透着淡淡的琥珀色,瞧着脆生生的。二者都浸在浓稠透亮的糖卤里。 要论味道的话,梅子酸甜软糯,果香味儿十足;生姜又辛辣、口感脆嫩。二者的组合开胃、解腻又下饭。 在现代,日本人爱以梅干配米饭,以梅子茶泡饭。这与此时的梅子姜配水饭,有异曲同工之处。 江清澜的口味偏酸辣,对这种甜口的饮食有些吃不惯,她就谢过了王蕙娘的好意,附下身,要去抱团团。 哎别急啊王蕙娘扭住她的胳膊,笑嘻嘻道,好事儿怎么样? 江清澜笑道:她为高郎君来的,被我吓走了。 王蕙娘知道高郎君的事,也知道江清澜的性子,就叹口气:也不知道日后,你要找个怎样的。 江清澜抱着团团回了屋,刚把那胖屁.股往床上一放,小家伙就醒了。 阿姐!团团一双小胖手,紧紧揪住江清澜衣襟,好像一松手,她就要跑了似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江清澜莞尔,在她圆圆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你放心,姐姐没答应。 团团明显松了口气,立刻,眼睛又亮了。 江清澜知道她所想,把她乱糟糟的头发往耳后拢了拢,淡淡道:跟陆斐没关系,只是那人不合适。 团团哦了一声,很是失望。 不一会儿,她又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有点儿紧张地问:那以后遇着合适的,阿姐会嫁吗? 这一问,真把江清澜问住了。 合适?什么叫合适?有合适的,要嫁人吗? 她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打来水,洗漱完毕。她噗一声吹灭油灯,搂着小妹妹,拉过被单,把两人的肚子盖住。 睡吧。 桌子上更小的一盏灯,还在无声地燃烧着。 亥时末,平林携着一身凉意,回到了聆泉院。 谢临川正握着几支羽箭,以拇指摩挲着锋镝。几丈远的细口花瓶里,也装了几支箭。 平林有些忐忑:世子爷是在投壶呢。这锋镝如此尖利,若爷待会儿发怒,给他一箭,那他就完蛋了。 回来了。声音尚平静无波。 平林远远跪下。 其实,是尽量让自己离得远一些,免得待会儿被误伤。 是,爷让打听的事,都打听清楚了。 捡紧要的说!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插进了梅瓶里。 平林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道:江娘子的父亲名唤江渊,原是太常少卿。几月前,江大人触怒官家,遭流放,在家中触柱而亡 你说什么? 谢临川心脏重重一跳。接着,旋风般地扑了过去,连手心被羽箭划了道血口子,他也恍若不觉。 奴说,江娘子的父亲名唤 一句未完,平林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扯起来,衣襟被揪得极紧,面前那张英俊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黑沉沉的眼眸中,跳动着难以抑制的火焰。 江渊?! 平林抬手,将他手中锐利的箭簇拨得离自己脖颈远些,讪讪笑道:是,江渊。 江渊这个名字,从十三岁起,谢临川就如雷贯耳。 第41章 他身为文官,却总为武人仗义执言。写了一本《军备论》,力陈重文抑武国策的得失。 其中那句:今以文辞取士,累世因循,终至武备废弛,边将无权。虽有百万之兵,而无可用之将;虽有良将,而无可用之兵。谢临川读到时,深以为然,一拳把案牍都砸裂了。 如今,江渊身死,官家虽严禁时人议论,但在武人和一些文人心中,自有对他的一份敬重。 谢临川忽的把平林一丢,任手中羽箭哗啦啦落了一地。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些天来的阴霾尽扫、纠结全散。 她是江渊的女儿?他容光焕发,神气十足,激动得在屋子里打转儿,自言自语,哈哈,难怪她说自己腰不能弯,膝不能跪的,她爹就是个硬骨头! 这些天,我真是作茧自缚、自讨苦吃。 转了几圈儿,待那颗沸腾的心略平静了些,他蓦的想起什么来,黑眸中闪耀着精光:平林,备马,我要去安国长公主府! 若是往日,饶是无用,平林也要唠叨几句:这么晚了,明日再去,云云。 只今日,他一听这话,跑得比兔子还快,只盼着后面那个坏消息,拖得一日是一日。 但刚跑到门口,又听一道命令,携着霜雪之气奔腾而来:回来!她与陆斐,有什么关系?! 平林一听,心都凉了半截。 第36章 老鸭冬瓜汤 ◎撩拨不成,生闷气◎ 砚书赶着马车,往陆家去。 车内,陆斐坐得端肃笔直,用手捏了捏眉心,略显疲相。 他原本自诩清高,群而不党,这几个月,却为着兄长陆昀的事,到处奔波打点。 如今,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家中妇孺还去贵人跟前使了苦肉计,事情总算有了点儿眉目。 陆家本是江南望族,数百年来,出过无数任宰相、无数位将军。 然而,几十年乱世中,门阀世家被屠戮殆尽,大多只有了个空壳子。 建德帝开国以来,承袭并扩大前朝的科举制度,广泛取士。 因而,阶层流动愈加频繁,旧时的陆、王、崔、顾等大姓世家则越发没落。 陆家到了陆斐这一代,几乎与寒族无异了。 幸而他们两兄弟都争气,皆是两榜进士。 谁又知道,兄长陆昀卷入潭州珍珠贪腐案,成了皇亲国戚们的替罪羊,还连累他辜负了新婚妻子。 他心道:如今,在安国长公主等人的斡旋下,官家对江家的口风有所松动,他兄长的事基本上也压了下来。 等时机一到,他就去 正想着,只听外面吵吵嚷嚷的。 砚书忽的大喊一声: 你们什么人,竟敢冲撞朝廷命官的马车?尾音却颤抖着,明显是怕了。 来人声音平平稳稳,听不出来情绪: 车上可是陆斐陆大人? 陆斐长眉微蹙,正要起身撩帘子下车,只觉嗖的一下,自己被一股大力往下猛掼。 他登时眼前一黑 远处,陈跃摩挲着下巴,奇怪道: 流光,这陆斐,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找人揍他干嘛? 他四下打望着,又有点紧张: 他好歹是朝廷命官,算起来,官阶比我俩高多了,若是被人知道了 谢临川右手握着乌鞭,左手食指绕缠于鞭上,让一身石英紫窄袖襕衫衬英气逼人。 他冷冷道:朝廷命官?我揍的朝廷命官还少了? 陈跃啧一声,想起谢临川的战绩。 有一年,他们在丰乐楼喝酒。有个姓秦的小官儿,仗着自己的爹是枢密院北面房知事,非要让弹琵琶的小姑娘陪他睡觉。 谢临川去说了两句,他还骂人,结果,让谢临川飞起一脚,把腿踢折了。 听说后来成了瘸子,还流连花丛,最后染上脏病死了。 还有一次,一个什么团练使踢球使诈,让谢临川一拳打在脸上,当场吐了两颗牙。 然而,如今这一位 陈跃摇了摇头: 陆斐可是科举上来的传胪郎,与那些恩荫的不一样。若是他捅到御史台去,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能把我们淹死。 御史台那伙人,尤其那个叫薛廉的,发起疯来,连承平帝都犯怵。潭州珍珠贪腐案,就是他抬棺上朝,逼得朝廷重审。 谢临川却把鞭子从手上扯下来,嗤一声: 御史?我怕他们?都是些说空话的废物。 这也不是吹牛,他跟那老古板薛廉,是过过几回招。 巷子那边,砚书吱哩哇啦地乱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挨打的是他。 陈跃到底是个蹴鞠爱好者,看过了陆斐的比赛,有些惜才: 好歹他球踢得不错,教训一下算了,别往死里打。 提起蹴鞠,他心生一事: 再过些日子,辽国使臣就要进京了,官家有意要辽国与咱们蹴一场鞠。 上次陆斐帮火焰队踢球,连三皇子都知道了,点了名要他去。你揍他,该不是怕他抢了你的风头吧? 谢临川听了,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燃起熊熊怒火,举起鞭子指向陈跃: 呸,他是什么东西,我的手下败将!我怕他? 陈跃微笑,把对方手中的鞭子拨开,又啊一声惊诧道: 你什么时候和他踢 片刻后,他终于恍然大悟: 我说呢,什么刘兴良,踢了一场就人间蒸发了,原来是你。 这正是在说,火焰队与齐云社决赛时,谢临川冒充刘兴良出战,碾压陆斐,帮齐云社夺魁的事。 谢临川哼一声,不置可否,只把眼睛盯着远处那青壁马车。 刘跃见他没有发作,又问:既不是为着蹴鞠,你揍他干嘛? 谢临川一张脸登时冷若冰霜,眼中射出锐利的光: 寡廉鲜耻之徒、忘恩负义之辈,该打! 晚间,回了陆府,砚书不敢惊动陆老夫人等人,只偷偷拿了药酒、绷带等物,要服侍陆斐上药。 陆斐摆摆手,示意他自己来。 砚书瞥一眼那光洁却青紫的背膊,哭丧着脸道: 郎君,你今天怎么任那些贼人打,也不还手? 他主子精于蹴鞠,多少会几下拳脚功夫,怎么会逆来顺受,让他们打成这样? 陆斐无言地上了药。 砚书看着都疼得龇牙咧嘴,他倒面色平静,一副感觉不到疼的表情。 他不理会砚书的唠叨,反而问起另外一件事: 你今天上午说,松花酿酒馆的掌柜,忽然把彩珠辞了? 砚书知道,彩珠是主子放在杏花饭馆的眼线。 也不止彩珠,那掌柜的道生意不好,要回老家,便把丫鬟、小厮都遣了,铺子也退了。 陆斐擦药到了胸前,默默想着心事。 那两个人下手时,特意避开了他的脸和腿,似乎是知道他的官身,还有即将有蹴鞠比赛。 彩珠被人发现了。 砚书也反应过来,挠头道: 就那姓高的?纵然遭江娘子拒婚,他一商贾之家的平头百姓,敢殴打朝廷命官、郎君您? 不是他。陆斐皱眉,眼中郁色浓浓,嘴角却沁下一缕血来。 陆斐这厢是愁肠百结,谢临川那边儿却是喜笑颜开。 自得知江清澜的身份,他除了胖揍陆斐、安排安国长公主那边的事儿,还整日地往杏花饭馆跑。 一进屋,他就昏头昏脑的,把骄矜两个字忘到了爪哇国。 这天下午,他缠着江清澜,笑嘻嘻道: 江娘子,与我介绍介绍今日的菜食吧? 江清澜很敏感,对谢临川连日来的表现,她感觉颇为怪异。 虽然极力想与他保持距离,但她一个开馆子的,客人问菜色,她岂能不应? 她便道: 今日有卤鸡腿、卤猪耳、卤豆皮各种,还有几种粥哦,对了,今日新做了老鸭冬瓜汤,清热下火,最是合适苦夏食用。 语气有些淡淡的。 谢临川一颗心春情勃发,犹在蜜水之中,不觉她语气有异,心想:卤菜与粥那些,自己吃过的,这个老鸭汤 你们也吃这个? 他本意是,与她同饮一锅汤,也算是关系更近一步了。 江清澜却想歪了:权贵之人很是讲究。 难道,他怕这新菜味儿怪?或是于身体有碍,非得我们这些人尝过后才肯吃? 她腹诽一句矫情,面上不却显,微笑道:正是。我与团团等人都吃过的。 第42章 好!谢临川立刻回应,瞪着一双桃花眼,目光烁烁。 江清澜见他斩钉截铁的模样,心道:果然是这样! 古有太监为皇帝试毒,今天我竟为他试菜? 但我不是太监,你也不是皇帝啊。 她一面往后厨去端冬瓜老鸭汤,一面心中幻想,在谢临川的脑门儿上写了大大的三个字 瞎!讲!究! 很快,汤上了桌。白瓷汤碗里,老鸭肉经慢火炖煮,油脂尽化。汤色清亮微黄,浮着金黄色的油圈儿。 冬瓜切的是厚片,已经被炖得半透明。瓤肉绵软如脂,边缘却仍保持着形状。 谢临川的心思哪在什么鸡汤、鸭汤上,眼珠子不错地盯着汤碗边的手。 她系着蓝紫色的攀膊。 杏白细布袖子高挽,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纤细得很。 左手食指上竟横亘着一条伤口,虽不流血了,还泛着微微的白。 谢临川经常耍枪弄棍,难免受些小伤。知道这是皮肤被割伤了,又在水里泡过的模样。 他忽然有点儿感伤。 江大人若知道她女儿过的这种日子,心里会如何想? 他便怔怔地道:你的手受伤了? 江清澜心中咯噔一声。 他这话实在问得暧昧。 便是在现代,一个男顾客去女老板店里吃饭,二人又不熟,看见她手受伤了,最多也是心中想一下。 古代最讲究男女大防。 寻常男子,便是女子的手都不该看的。他不止看了,还发现她受伤了;不止发现了,还问了出来。 他想干嘛? 江清澜立刻把手一缩,讪笑道:不妨事。转身就往柜台那边走。 左手拇指,不自觉地轻抚一下食指上那道伤口。 这是早上切冬瓜皮时划到的。这时候,没有锋利好用的削皮刀,她只能用菜刀去切。冬瓜又大又圆,掌握不好力度,便划了这道小口子。 其实,在厨房里切菜、炸肉,难免手指被割一下、被热油溅一下。 只是,原身是个深闺小姐,一双手养得白白嫩嫩,有点儿伤口,才那般明显。 不过,这言郎君怎么回事?吃醉酒了吗?油嘴滑舌,一副浪荡公子习气? 男人,任他长得再好看,只要一副轻佻神色,都像是流氓无赖,倒人胃口。 她此时颇为忙碌,只这样一想,就捞卤藕去了,把谢临川抛在了脑后。 天边渐成了靛青色,时候已晚。 一份冬瓜老鸭汤、一份拌油麦菜,谢临川生生吃了许久。 挨得旁桌人换了几波,他到底把来回打转儿的目光收了回去,唤人结账。 江清澜听见,正想去,记起方才他的反常来,便唤王蕙娘去。 但王蕙娘说了几句话,又回来了。 她努努嘴,似笑非笑:那位爷说,要包封一份老鸭汤,还想请你过去说说话。 江清澜心知是跑不掉了,暗道: 算了,就当他吃醉酒了。我一个现代人,被大帅哥开几句玩笑,又不会怎样。 只是,她也不是毫无准备。便取下攀膊,从柜台上拿了个什么东西,连同手一共笼在袖中,再不肯拿出来。 谢临川看她走近了,瞟一眼她的袖子,笑道:看来,天气还不算热? 干嘛呀,防我当防贼? 江清澜知道他在打趣,不理那怪话,只正儿八经地道: 言郎君今日这两个菜,加上包封的汤,共一钱三十文。 见他要开口,她又先发制人地道:言郎君,我这里都记着账呢。 把手中的账本摆到他面前,又飞快地收了手,藏在袖中。 谢临川看她一本正经,也不捉弄了,盯着账本慢慢看过去: 六月十九,卤猪蹄儿两个、鱼糜粥两份、油麦菜一份,银钱二钱二十八分; 七月初一,猪蹄儿包封外带二十个,银钱四两; 黄瓜玫瑰卷一份,卤肘子一个,银钱二两一钱 得,宝庆和杨松,这两人还挺能吃! 谢临川何时见过这些琐碎的账目? 随便扫了两眼,他便抓住了重点,笑道:江娘子的字写得不错,是跟你父亲学的吗? 实际上,江清澜的毛笔字临的柳体,自学成才。 但她估计,原身的字真是跟她爹学的,只好答: 正是自幼跟家父所学。 谢临川兴致勃勃: 你一个女娘,他也教你将字练得这般有风骨? 江清澜哪里知道,这些天,自己在谢临川眼中,简直是翻天覆地地变了个人了。 有了江渊的圣光加持,她一个市井小厨娘,甚至配上了风骨两个字。 此刻,她只觉他说话没头没脑的,随口敷衍道:妾那时小,已记不清了。 又指着账本,将话题转到钱上,言郎君可看清楚了,现下一共花了二十 谢临川那颗春情勃发的心骤然遇冷,打断她:一定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他本是笑盈盈的,不知怎的,忽然就不笑了。 陡然间,那张英俊的脸冷下来,竟令江清澜觉得有点儿瘆人。 她假咳了一嗓子: 那当然了,我们做生意的,亲姊妹,也是明算账的。言郎君与令妹,一共花去二十三两七钱四十二文,还剩二十六两二钱五十八文。 行!谢临川沉着脸,言简意赅一个字,算是回应。拎起包封好的食盒,就要走了。 江清澜赶紧掏出小金球,正要开口,让那凌厉的眼神一瞪,要将金球折成银两记账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有些尴尬地一笑:言郎君,走好。 他怎么好像有点儿生气?是嫌她啰嗦,烦了? 契诃夫写过一个小说,叫《小公务之死》。 俄国有个谨小慎微的公务员,看戏时,坐在将军的后排,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为此,他胆战心惊,三番五次地向将军道歉。将军本来没注意到那个喷嚏,因他总去道歉,终于烦了,呵斥了他一顿。 这人回家后忧虑成疾,竟然一命呜呼了。 此刻,江清澜便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这个小公务员。 他们有钱人根本不在乎这点儿钱,她却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的,好像是有点儿烦人? 但今天这言郎君,也是怪,一会儿轻佻一会儿生气的,吃错药了吧? 她将小金球捏在掌心,心道:要人伺候的大爷,真是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子,今天早点更,明天更新时间改为晚上11点。感谢宝子们的厚爱。[抱抱] 第37章 茉莉蜜瓜冰奶 ◎媒婆上门◎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太阳染红了半幅云霞。 饭馆儿、酒肆早开了门,到处闹哄哄的,一派市井蓬勃生机。 江清澜忙完了早市,当下,正捧了一大束花,往柜台上的瓶子里插。 王蕙娘迎了肉贩子、菜农送来的肉菜,在厨房里安置了。收拾停当后,也打起帘子、从后院儿出来。 还没看见花,她先感慨了句:好香啊 江清澜道:方才见着挑担子卖茉莉花的,随便买了些。 王蕙娘笑道:妹子到底是富贵人家出身的,有品位。 这话是在夸她,江清澜却知,内里另含了一层意思。 王蕙娘出身贫苦,中年又丧夫,四处奔波才挣下一份家业,对钱看得很紧。对于买花这种不实际的行为,恐怕,她有些不能苟同。 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习惯,这无可非议。 江清澜读大学时是个穷光蛋,有点儿钱就想着吃肉。买花这习惯,也是上了研究生、帮老师代课手头宽裕了,才养成的。 她微微一笑,也不接话,插好了花,自往店门口去。 呀见松花酿酒坊大门紧闭,她惊讶道,前日还开着,宾客盈门的,今天就关张了? 专为解她疑惑似的,一个面黑、正往门上刷浆糊的小厮转了过来,接话道: 哎哟,可不是嘛。周掌柜说,老娘生了重病,他急着回去伺候,店都不开了。 我们东家正着急呢,这一时半会儿的,屋子租给谁去? 原来,这人正是房东家的仆役。这会子,他正在贴告示招租呢。 江清澜心中一动。 她正嫌弃店面小了,不如,把这酒坊一并盘下来? 这样,一来店面大了,可以摆更多的桌椅。二来,还可以做个饮品区。 三来,这地方以前卖酒,定有足够的储藏室。她可以做些腌萝卜、泡豇豆、辣白菜、黄豆酱之类的,大坛子也有地方放。 第43章 打定主意,她面上却不显,只与那人闲磕牙:哟,铺子租金最少都是三个月一交的,周掌柜岂不是损失大了? 那小厮有点儿笨,心里又泛着愁,刷着浆糊,随口道: 不过也就十两银子罢了。我们铺子租不出去,空置期一久,那损失才大呢。 江清澜便知:这铺子,周掌柜约莫租成五两银子一月。 她不动声色,生等了几天。 因她知,铺子没那么快租得出去,且路边那些小童,最爱扣扯门上的纸。小厮贴的告示,很快就会稀巴烂,他只会再来贴。 眼见着这人又来了两次,一次比一次犯愁,她才悠悠道:小哥儿,你这铺子预备租几两银子一月? 小厮挠挠头:这,我可做不了主。 江清澜道:那叫能做主的来。 小厮脸上一喜:成成成,我现在就去请东家来!说罢,连浆糊碗也不要了,拔腿便跑。 最后,江清澜以四两银子一月租了下来。因她一次□□一年,还饶了八两,凑了个四十两整数。 她做事一贯雷厉风行,酒坊还没租下来时,便研制起了饮子。 要说时下流行的饮子,莫过于点茶。此物,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市井富户,无事都爱喝一盏。 但点茶分为炙、碎、碾、入盏、注汤、击拂等步骤,流程极为复杂。 她一市井小店,犯不着走那高雅路线。 在制作饮子的工艺上,泡是最简省的。 江清澜对茶艺无甚研究,但她揣测:中国饮茶之形式,从唐代之煎到宋代之点,再到明清之泡,并绵延至现代,所图的,恐怕正是省事二字。 谁不想偷懒?越简单、越大众化,才越能留存得下来。 那么,泡什么呢? 如今夏日,暑气煊热,花草生长蓬勃。玫瑰、茉莉花、荷叶、金银花、薄荷等等,都有败火清热之效,是极好的夏饮原料。 此外,还有水果,是天生的饮子配料。 将它们舂烂捣碎,加些冰块、凉白开,再有一定比例的糖。雪梨汁、荔枝水、葡萄液、西瓜汁,要多少有多少。 再加点儿红豆、薏米、牛乳、冰沙、芋泥之类的,就有了什么芒果椰椰、芝芝莓莓、布丁芋奶露 做饮品的利润是最大的,九成的水,一成的料。 不然,怎么一条街奶茶店能开七八家;书店都说,全靠卖咖啡维持经营呢? 打定主意要卖饮子,就得先选一种试试手。江清澜准备先试茉莉花。 要说茉莉,这等纯白之花,一定要配绿色的水果,才清新淡雅、气质高华。所以,现代一般都做茉莉青提饮。 但青提啊、阳光玫瑰啊,这时候是没有的。江清澜在果市转了转,终于发现了目标蜜瓜。 蜜瓜肉脆汁多,甜度极高,且内瓤呈青绿色。夏季大量上市,价格也不贵。实在是茉莉花饮品的良配。 这茉莉蜜瓜冰奶的做法,倒也不难。 把青色的蜜瓜切成小块儿、捣烂,加入牛乳、砂糖,再加入茉莉花泡出来的茶水,以及小冰球。 最后,别忘了在饮子表面缀几朵茉莉花,这道夏日专供的茉莉蜜瓜冰奶,就做好了。 看起来青碧可人,喝起来清爽不甜腻。 孙娘子抱着一匹香云纱,从自家铺子赶到杏花饭馆。 她体胖,愈加怕热,感觉这后院凉嗖嗖的,便知有冰:江娘子,快饶我一块冰吃吃!说着,把纱放在桌子上,抄起团扇就扇。 江清澜捧出新调制的饮子来。 孙娘子猛喝一口,登时愣住了。待慢慢咽下,那股凉意从舌尖灌至胸腹,她才发出舒服的慨叹。 啊呀,凉快了! 再小口小口地啜饮。 茉莉茶清冽的香气、蜜瓜果蓉的甜润、牛乳的香浓醇厚,齐齐奔涌而来。最后,口中尚未化尽的冰凌,又为这味道,再添了一个层次。 孙娘子一口气喝光,通身的暑气都消了,就把江清澜的手艺大肆吹捧了一番。 瞅见四下里,人们都各忙各的,她又一阵挤眉弄眼:妹子,那事儿成了没? 江清澜正在挖苦瓜瓤。 她一手捏着对半切开的长苦瓜,一手拿白*瓷勺子的柄尖儿。倒着一拉,瓤和籽儿们便像兵败的将士,前仆后继地倒了下来。 听见孙娘子问话,她有些莫名其妙:什么事儿? 哎哟,我的好妹子,孙娘子捂着嘴笑了一回,道,七夕那天晚上,一个官媒上饭馆儿找你不着。是我,给她指的江米巷。 哦,这事儿啊。 江清澜看看手中的苦瓜,瓤心有点儿发红。她害怕里面烂了、有虫,便弃到一旁不要了。 没成,那郎君不合适。 闻言,孙娘子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又兴致勃勃地说: 我就知道不成。我诈了她几句你的事,她竟一问三不知。这亲事,如何做得成? 江清澜心道:都说古代是盲婚哑嫁,媒婆的嘴是骗人的鬼。看来,她倒有几分不同? 便问:孙娘子也作媒? 此时,有官媒、私媒两种。 官媒显得郑重,但多是亲事已经说好了,富贵人家请人去走个过场。 民间真正的婚姻介绍,还赖私媒。 看来,这位孙娘子除了卖布,还兼任私媒。 那可不是。孙娘子自信满满。 不是我吹,我做的媒从来实打实的,决不骗人。年年有人送我米、面、柴、油,便是郎君们、女娘们感念我做得好媒。 江清澜面带微笑听着,偶尔奉承几句。哪知道,孙娘子说着说着,就说到她身上去了。 我看江娘子,就适合找一个赘婿。 哦?江清澜有些惊讶,也不打断,就含笑掏着苦瓜瓤,听趣事儿似的听她说。 我看得出来,江娘子你是个心思活络、能赚钱的人。既如此,还嫁什么人呢?自己赚钱自己花不好么? 只是,有时候,家里总还是需要个男人。譬如:那水啊,总得有人挑;柴总得有人劈;出门在外,得有身强体壮的男人陪着,免得遭了抢劫。 当然,这些事儿,花钱请人也能办到。但总有些事儿,是仆人不好办,不能说的。 江娘子若是招个赘婿。一来,钱财是你自己管着的,你是主子、是当家人;二来,你也有个知冷知热、帮忙做事的人;三来,如果以后生孩子,是跟你姓,入你的族谱。 老天,这如意算盘果然打得好! 江清澜笑道:听起来百利无一害。但若是遇上个骗子,岂不是人财两失? 孙娘子哈哈一笑: 是这个理儿。 但话说回来,嫁人难道没有险恶?开饭馆儿也有吃白食的人。找仆人,也有遇上骗子的时候呢。 总不能为着怕,不去试试吧? 还真让孙娘子说对了,因为父母婚姻不顺,上辈子,江清澜对感情非常审慎。 读大学和硕士时,有几个人跟她表白,她却总是瞻前顾后的。 有个男生老家和她不在一个省,她怕谈上了没结果; 有个倒是老乡,上面又有两个姐姐,她怕他那人是妈宝男 反正零零总总的,还没开谈,就让她自己给否了。 得,熬到博士,虽然她年纪并不大,圈子却越来越窄,写论文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再没心思管那点儿破事儿。 至于这辈子 其实,自上次高郎君来提亲后,她还真的思考了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首先,她这个人心气不高,没法儿像小说里的大女主一样,征战天下,或是富甲一方。 她只想过小康生活:开个小店儿;手里有些闲钱;下雨天睡个懒觉,睡醒了整点儿涮肉吃。 便如孙娘子所说,这种小康生活中,她需要有一个男人。 虽然相对其他朝代来说,本朝女性的生活较为好过,但还是有一些限制。 譬如说,她想出去游山玩水,一个人就不行的。有个男人同行,会方便得多。 还有一点,孙娘子没有挑明说,但对她来说极为重要,那就是床.伴。 她可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她需要生活中嘘寒问暖的人,更需要能满足生理需求的人。 上辈子,她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地做过,好歹有小电影。 读硕士时,同学中,有个三十多岁的姐姐,总爱讲些颜色笑话。每每讲完,就幽幽叹气: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那么,男人是要有的,但得挑好了。她粗粗想了几个条件: 第44章 第一,如同孙娘子说的,必须是赘婿,户主是她。生不生孩子是她说了算,如果生了,孩子得姓江。 第二,脑子可以不聪明,但人品一定要好,下限得及格。 第三,长得要顺眼。 她现在虽说不上富贵,也算是小安,以后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既然以钱招婿,当然得找好看点儿的。不然,夫妻之事怎么做? 想到这里,她蓦然想起一个反例来 譬如说杨郎君,他就不行。虽然人和气,也有几分可爱,但让人半分兴(性)趣也没有。 她扑哧一笑,摇了摇头,似乎在谴责自己,不该乱意.淫老实人。 忽然,脑中又浮现出一张脸来。侧脸英俊流利,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深深的梨涡。 嗯,虽然言郎君的脾气有点儿差,还爱使唤人。但单论姿色,还是可以当她的暖床奴的。 身材嘛,看起来也不错。两条腿矫健修长,那第三条腿 这般想着,又莫名脑补了一些细节,她耳根子有些发烫。 孙娘子见她脸上神色变幻,以为被说动了,乘胜追击道:江娘子,怎么样? 江清澜如梦方醒,轻咳一声,按压下满腹旖旎: 孙娘子说得不错。只是,父母新丧,我做女儿的,苟活于世已是不孝,如何好办喜事?此事,三年之后再说吧。 本朝守孝,便是男子,也最多守一年。女子则大多以月代年,守三个月。 孙娘子听说她要效法古代,守孝三年,虽有些因生意失手而丧气,也不免心生敬佩。 她便再不提此事,只把人有心孝女地夸了一通。 其实,江清澜是觉着,她这副身体还不到二十岁,太过年轻。如今的避.孕措施有限,她岂能放纵? 把守孝的事儿从孙娘子的嘴巴里传出去,好把媒人们挡一挡。免得愣头青们,像高郎君一样闯上门来,她还得一遍遍自爆不幸。 她这样打着如意算盘,美滋滋的。 哪里知道,还有人关心着她,连婚事,都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了。 东平王府,清心院。 谢老夫人早把江清澜的家世查清楚了,还想诈一诈谢临川: 你的意思是,宝庆公主做妻,江娘子做妾? 不!谢临川一口回绝,我不要赵芸慧。 他这个人从来果决,既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便绝不拖泥带水。 谢老夫人淡淡道:这可不好办了。 江家虽是世代清流、名门之家,现在到底没落了。她父亲江渊又得罪了官家。另一个,她还和离过。 谢临川抬起眼:我岂会在乎这些? 祖母不是常跟孙儿说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1]?祖父从杀猪匠变成东平王,靠的,岂是门第? 谢老夫人深深看了半晌,笑起来。 她自来喜欢这个孙子,便是因为他身上,有种志在必得的劲儿,像极了他的祖父谢山。 祖母相信你。 谢老夫人想得周全,还是尽量委婉地说: 但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你们之间确实隔着门第,要怎么把她娶进门,得花些心思。 祖母放心。谢临川会心一笑,神采飞扬,我已经想好了。 次日。 金乌西坠时分,谢临川从安国长公主府出来,一身月白襕袍让余晖染成了薄茜色。 他以手压眉,望一眼天尽头的白云与红日、近处的莲叶与粉荷,忽然笑起来。 随行的陌山见状,心道:世子爷也不知怎的,老是阴晴不定。 前些日子,吃了炸药般,一脚把平林踹翻,弄得人现在都还在床上养着。 这两天呢,又跟巷子口的傻叫花子似的,老是这般憨笑。 惹不起啊惹不起! 天气热了,谢临川也不骑马了,跳进马车,对外边的陌山道: 我先走了。你在这附近溜达一会儿,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让宝庆公主看见你走正好。 到时候,她问你,你就说临安府尹急事来找,我快马先去府署了。 陌山哪敢不应,方说了个是,只见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从车里扔出来。 他捡起来一看,哇塞,硕大一个金元宝! 赏你了!马车辚辚驶过,谢临川的笑声还留在风里。 陌山眼睛都直了,忙把金元宝揣兜里,心怦怦乱跳。 一定不能让平林知道了,不然,他不气得砍死我? 杏花饭馆里,天光斜劈进窗棂,照得新刷的墙面白得发光。 江清澜一边看匠人们做活儿,一边盘算: 之前,卖早食、晚食两顿,且都是粥、卤菜这种轻省的,她与王蕙娘两个人,倒也忙得过来。 如今添了饮子,要买冰、买花,还要切水果,多了不少事儿。 尤其是,这几样东西,图的都是一个新鲜。每日早早去市场上选,很费人力。 那么,她是不是要再招个帮手? 正想着,见王蕙娘进屋来了,抱着个蓝布包袱。江清澜便与她说了。 王蕙娘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别的咱不敢说,招人这事儿,便包在我身上了。 只现在,我有另一件事。 她把手上的包袱抖撒开,露出一条嫩鹅黄的锦缎百迭裙来。 银线暗描了柳树叶,让天光一照,流光溢彩的,有种含蓄的奢美感。 锦缎昂贵,又绣了银线,这条裙子,少说值二两银子。 江清澜惊诧:这裙子,姐姐是要给谁送礼么? 她自忖,她们小本经营,又老实本分。 不必找什么衙门的人,或是地头蛇之类的靠山,给这些人的什么宠妾送衣服、首饰。 王蕙娘却把裙子往她身上一比: 正是。要送给你的。我特特托隔壁孙娘子买的蜀锦。 她瞧了瞧腰身、手臂:喏,正合适。 江清澜瞪大了眼睛。 王蕙娘寡居,又要拉扯虎子,自来节省。 前日,她们在买茉莉花的事儿上,就有分歧。 现下,她竟花了巨款,为自己买裙子! 王蕙娘解释: 你叫我一声姐姐,又收留我与虎子做活儿。我早想感谢你,只是,不知道送点儿什么。 这些日子,我瞧着你少女嫩妇的,却总穿些白啊青的,岂不辜负了青春好颜色?便买了布,去潘楼东街做了这条裙子。 一语未毕,江清澜心头已泛酸。 自她穿来这里,天崩开局,一切靠自己辛苦打拼。还没有遇到谁,像王蕙娘这般直白地表达善意。 哪里没有软弱的时候呢?只是,怕吓着团团,晚上哭,都是捂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 如今,这王家阿姐,唉 这般想着,眼泪差点儿要出来了,江清澜吸吸鼻子,赶忙忍住。 王蕙娘察言观色,又拉着她的手道: 咱们都是女子,我又虚长你几岁,哪里不知道你有多难呢? 这些日子同吃同住,她对江氏姐妹的身世知道了个大概。 只是,她是个聪明人,正主儿从来不提,她便不问。 心知在感情上,这傻妹子最爱算得清清楚楚的,她又道: 这裙子,你不必推辞,更不许提钱的事儿。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这是应该的。 江清澜接过那蜀锦百迭裙,心中百感交集。姐姐说的是 剩下的,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时值正午,日头高悬。店里空无一人,只有盛夏蝉鸣,与饮子铺装修的叮叮当当声此起彼伏。 团团擦一把额头上的汗,蹦蹦跳跳地跑来: 哇,好漂亮的裙子。 王蕙娘很有眼色。东西已送出去了,她唯恐留在这里让江清澜尴尬,便称要去后厨切肉,让她们姐妹说话。 团团一来,江清澜立刻收起了软弱。 她摸着妹妹的头,说: 团团喜欢什么颜色的,阿姐也去潘楼东街给你做一条。 团团少见地没有叫好,却摸着闪闪发光的银线,喃喃道: 阿姐,你还记不记得,原来咱们在家的时候,你也有这样一条鹅黄色的裙子。咱们头一次见 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没从姐姐脸上看见怒气,才低声道:见陆阿兄,你就穿的那条裙子。 江清澜心情很好,看小姑娘这副瑟缩表情,有些好笑。 捏一捏妹妹红苹果般的肉脸蛋儿,她淡淡道: 说实话,阿姐不记得了。 第45章 但提到陆郎君,你也不必这般模样。 阿姐不爱他,也不恨他。 只要不再说奇怪的话,他来咱们铺子吃饭,阿姐都热情欢迎。 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2] 如果原身对陆斐有恨,她就唯有冷漠,对普通食客一样的冷漠。 团团却不知道她的心绪。 真的吗?小姑娘笑起来,以微不可闻的低声道,团团也不恨他。 这家伙,从来就站在他那一边的。 实际上,江清澜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想着:陆斐此人,还是能避则避,免得尴尬。 说起这个,她又想起一事,问妹妹: 再过几日是中元节,咱们要早些去碧云岭,给爹爹娘娘上香。那天,团团能起得来床吗? 早点儿去、早点儿回,免得遇到陆斐。 能!团团神气十足地保证。 但到了七月十五这日,寅时末,江清澜喊了几次,团团都不起床。 索性,她把人连着铺盖卷,一起抱上了马车。 王蕙娘看店,虎子为姐妹俩赶车。 蚕蛹般的被单里露出一张胖脸,虎子瞥了眼,哼哼鼻子: 昨天晚上,还跟我赌咒说起得来。哼,懒猪一个! 小孩子的保证,就像男人醉酒后的誓言,江清澜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她早有准备。 马车上的几个篮子里,一个装着鲜花、瓜果、点心、纸钱等祭品,另一个装着他们此行的路餐。 碧云岭在城北,且得走一段时间,到了地方,估计天正好大亮。 她先从篮子里,取出两个肉馅儿大包子,递给虎子。 再拿出煮好的一盅胡萝卜猪肉粥,慢慢吃起来。 一盅粥吃完,团团醒了。 迷蒙着发了一会儿呆,她才想起昨晚的保证,有点儿不好意思。 乖巧地穿好衣服、叠了被子,又用盐水漱了口,才甜甜地叫:阿姐递上一把木梳子。 江清澜不笑话她,只接过梳子,帮她梳好头发,用红头绳扎了两个小揪揪。 之后,又递给她一盅粥: 先吃点儿粥,路还远着呢。 团团吃着吃着,想起来什么,身子一震,急忙忙去掀篮子上的蓝花布。 只见不同的篮子里:黄、白菊花淡雅可人;苹果、鸭梨等水果浑圆新鲜; 一碗红烧肉浓香赤酱,泛着油亮的酱红色; 连盘子里的顶皮酥果馅儿饼,都个个大小一致,被摆得十分好看。 坏啦!团团却耷拉着脸,咱们没准备苦瓜,那可是爹爹最喜欢吃的菜! 这些日子,从团团这里,江清澜打探到了不少原身家的事。 江渊爱吃苦瓜,总说它外苦内甘,有君子之操。 何氏却爱吃红烧肉。有时候,还要笑话江渊捏着鼻子吃苦瓜。 江清澜一指那盘红烧肉:这里不是有苦瓜? 团团凑到那盘菜面前,认真地看了看。 嘿,那二指宽的、已被烧成了黄褐色的片状物,还真是苦瓜! 苦瓜还能和红烧肉一起做?她咋舌。 怎么不能?可好吃啦。红烧肉是甜咸口,油多酱赤,吃多了容易腻。苦瓜吃油,正好把多的油吸去。 并且,它在这肉油汤里烂烂地炖烧过。苦味儿去了九分,留了一分,又吸收了许多的调料味儿,又香又软,好吃极了。 苦瓜红烧肉这道菜,是江清澜在学校食堂里学到的。 大学食堂历来爱创新,青椒炒橘子等黑暗料理数不胜数,在网上出过不少恶名。 但其实,食堂大师傅们也有成功的尝试。譬如这苦瓜红烧肉,就堪称她吃过的、最好吃的苦瓜。 此外,还有腊排骨绿豆炖苦瓜、甘蔗菊花汤,等等。都是听起来奇葩,味道却不错的菜。 团团听她说完,又看着盘中那油亮的酱红色,咽了一口吐沫。 她慌忙捂着嘴巴:这是给爹爹娘娘的祭品,我就是再馋,也不能吃啊。 江清澜莞尔:那是爹爹娘娘的,你的在这里。 另一个篮子上的布被掀开,果然里面还有一盘。 那还有什么说的?团团抄起筷子就夹。 但吃着吃着,她又吧嗒吧嗒地掉起了金豆子: 爹爹爱吃苦瓜,阿娘爱吃红烧肉,他俩为此还吵过架。阿姐,他们在世时,你怎么不做这个菜 江清澜心道:江氏夫妇抗旨自尽,何其刚烈,原来,也有这等家长里短的温馨时刻。 她默叹口气,软语安慰了团团,幽幽地说: 阿姐也是这些日子苦思良久,才想出这个菜来的。 如今,把它送去爹爹娘娘坟前,一是请他们享用各自最爱吃的菜;二是称颂他们生同寝、死同穴; 三,也是想告诉他们,咱们两姐妹苦尽甘来了,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安息。 团团已长大,听得懂这些话了,她抽抽噎噎着,却用手背默默揩去眼泪。 天光微曦,他们到了。 碧云岭南侧的一片柏树林中,正是江氏夫妇的合葬之所。 虎子把车赶去林子外,留姐妹两个祭拜。 团团看见父母的坟,扑通一下跪倒,强自忍耐的泪水又簌簌下来了。 江清澜插上黄、白菊花,摆上瓜果点心,特意把那盘苦瓜红烧肉摆在正中。 做完这一切,她也跪下,焚烧起纸钱来。 团团哭诉道: 阿爹、阿娘,你们放心,阿姐现在可厉害了。不需要陆阿兄,我们也过得很好。 你们早早去投胎吧。下辈子,咱们还做一家人! 江清澜听罢,心中亦是凄然。 极为虔诚地拜了三拜后,她跪着把团团搂在怀里,姐妹两个无声地依偎着。 天光渐渐亮了,鸟儿开始在树上叽叽喳喳。有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江清澜脸色一变,忙把团团拉起来。 他也来得这么早? 【作者有话说】 [1]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出自《史记陈涉世家》。 [2]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出自罗洛梅《爱与意志》。 第38章 抹茶芋泥牛乳 ◎这话好暧昧◎ 细密树枝被拨开,一匹通身雪白、高大健朗的马儿映入眼帘。 颀长英俊的青年从马上跳下,大步往墓前走来。 江清澜惊讶:是你? 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了。 今天,他着的是窄袖皂色素衣襕衫。不如往日挑金编丝的贵气,却有一种成熟内敛的魅力。 谢临川微微一笑:江娘子以为是谁? 又抬手,摸了摸旁边团团毛茸茸的头,有几分亲呢。 江清澜腹诽:自然以为是陆斐。 她赶个大早来拜祭,又急匆匆地要走,便是怕遇着这人。 如今,遇到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事。 炖老鸭冬瓜汤那天,这位公子哥儿先是举止轻佻,后来,又莫名其妙地生气。 这阴晴不定的性子,更让她打定主意,要与之保持距离。 今天,他又要发什么疯? 一念及此,她便把团团往身后拉了拉。 谢临川手上落了空,也不尴尬,粲然一笑: 团团妹妹,我的马儿像狗儿一样,会衔球。你想不想和它玩儿? 说罢,他手上蓦地一抛,一个草编的花色小球骨碌碌滚入草丛。 那马儿见状,真如他所说,用鼻子去拱了拱。 团团哭泣许久,悲伤去了大半。此时,她玩心大起,哈一声,就往那边去了。 逗弄一下小孩儿,也没什么。却不知,他来此地,是偶然,还是刻意? 江清澜正思绪纷然着,却见谢临川侧身,从马上行囊里,取出了纸钱等物。 她心中一紧:言郎君认识我父亲?语气里全然是惊愕。 却见谢临川收起笑意,露出十二分的郑重: 自我十三岁起,江大人的名字就如雷贯耳。如今,他以死上谏,天下谁人又不识得呢? 说罢,径直到墓前,摆了香案、点了纸钱,郑重地拜了三拜。 江清澜怔怔然,心道: 他这番模样,倒与平日那纨绔子弟、膏粱公子的习气全然不同。 她又想起,父母头七那日,她们姐妹还住在青莲庵。 赶来拜祭时,坟前已有了灰烬,显然是有人先她们一步来过了。 当时,团团说一定是陆斐。但江清澜觉得,灰烬不止一堆,似乎不止一个人来过。 方才听他说起,似乎与父亲是旧识? 言郎君,我父母头七那日,你也来过? 第46章 正是。 谢临川莞尔一笑,天光从树叶罅隙泄露,跳跃在他浓长的睫毛上,显得人神采飞扬。 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江大人的女儿。 一瞬间,江清澜心思急转。 这个言郎君,是什么来头?以前和原身父亲有什么过往? 他后面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谢临川一步上前,离她更近了些,高大的影子几乎将窈窕女娘的身姿全部笼罩: 如果我告诉你,你父母的尸身,也是我命人收敛的呢? 江清澜蓦然瞪大了眼睛,一抬头,正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当日,江渊夫妇自尽。官家得知消息,震怒不已,斥责江渊忤逆狂悖,枉为人臣,不准门生为其收尸。 江氏夫妇二人的尸身由临安府署运至义庄,盘桓一夜,才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归葬碧云岭。 那时,正是原身晕厥身亡,江清澜魂穿过来之时。 后来,听说是安国长公主从中斡旋,官家才没有追究那些好心人的罪责。 前些日子,江清澜也托王蕙娘去打听过。但可能是怕被问责,这些人藏得很深,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不成想,竟然是他? 江清澜太过震惊,连他们站得如此近,气息几可相闻都顾不上了。 她喃喃道:你为何要 方才我已说了,江大人的名讳,我自十三岁起便如雷贯耳。我收敛尸骨,自然是钦慕其风骨 谢临川垂一垂眸,忽而又抬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定定瞧着,目光灿灿若电。 我那时,如果知道江大人还有两个女儿,定不会让她们吃这许多的苦。 时间还早,盛夏阳光还未破开云层。荫浓的绿叶间,晶莹的露水闪烁着,带来湿意。 野栀子不知开在哪里,散发着幽香。 夏蝉的鸣唱尚且温柔,林间飞跃的鸟儿们啁啾不停。 江清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怎么觉得,这话有些暧昧? 她把头一偏,退回两步,逃脱开他的气息包围,正义凛然地叉手行礼,道: 言郎君大义,妾没齿难忘。有郎君这个忘年知己,父亲在九泉之下,亦可安息了。 谢临川何等霸道,岂容她逃脱?噙着笑意,又上前两步: 我不仅希望江大人夫妇安息,也希望在世的人,能一生喜乐顺遂。 疯了疯了! 血气上涌,江清澜只觉自己的脸,烧得发烫。 幸而方才烧纸钱,脸被熏红了。应该看不太出来吧? 当当然了,她忍住遁地而逃的冲动,吸了口气,回答得光明磊落,如今海晏河清,人人安居乐业,自然喜乐顺遂。 说完,她手足无措的,转身欲走,又慌里慌张地呼唤:团团 江娘子,谢临川比她更快,侧身拦住去路,笑盈盈道,陆斐最近被人打了一顿,你知道吗? 话题转得太快,江清澜有些莫名其妙。但好歹,他不再说那些怪话了,她就略镇定了些。 他在江氏夫妇的墓前说这些,一定是想说陆斐寡恩薄情、遭了报应,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她便微微一笑:公道自在人心。不过,往事已矣,我与团团都往前看了。 说罢,敛住裙角,往一人一马那边走。 脚下,枯枝败叶被踩得滋滋作响,匍匐其间的小雀鸟遭惊动,噗的一声,飞入绿荫密叶之中。 林子外面,似有些呜呜的风声,一阵儿一阵儿的,远远传来。 谢临川紧跟上前,会心一笑,暗道:往前看就好。 他偏头,瞧一眼明朗的天空,不再捉弄她了,只说: 回城吧,等太阳出来了就热了。 虽然不撩拨了,但他那副自己人的亲密语气,还是令江清澜颇为烦郁。 这位大爷,她可不想沾上! 正要寒暄一番,说各走各的,又见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伸向外间的山头: 没听说吗?近日,这碧云岭上有狼,临安府署正要派衙役来搜捕。 江清澜闻言,登时脖子一缩,寒毛都竖起来了! 狼! 难怪刚才有奇怪的呜呜声。她是觉得,不怎么像风声。 她很少出城,一时忘了,在古代,山上可是野兽出没之地啊。 碧云岭在临安近郊,一般是没有野兽的。是以,王蕙娘和虎子也没有注意到。 一时间,她忧心忡忡,眼睛四下乱看着。 难得见她这副神色,谢临川有些好笑。 这时候知道怕了?两姐妹上山,就带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傻不傻? 想到姐妹两个在市井中讨生活,颇为艰难,他又满心是爱怜。 一指前方的夜照白,柔声道:不必担心,我与你们一同回去。 这时候,江清澜也顾不得避嫌了,点点头,与他并肩前行。 团团与马儿玩得正兴起,见要下山了,就道:言阿兄,我也想骑马,可以吗? 江清澜嘴唇欲动,正要阻止,谢临川已粲然一笑,抢先道:怎么不可以? 说罢,把那小胖妞单手搂住,长腿一蹬、一跨,二人就上了马。 他二人你情我愿,马下的人微微蹙眉,却束手无策。 谢临川握起马缰,冲江清澜眨眨眼,有些孩子气似的。 团团第一次骑马,又新鲜又兴奋,等马儿得得地走起来时,她哈哈大笑。 江清澜叹口气,自去寻了虎子,乘车下山。 一路上,她挑起帘子,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唧唧哝哝不知在说什么。 团团时而笑得前俯后仰。 待回了杏花饭馆,谢临川又扭着她,东拉西扯说了好些话。 见得日头高上,他才骑了马,施施然往临安府署去了。 人一走,江清澜赶紧把团团抓过来,问: 方才,在马上,言郎君与你说了些什么? 团团犹沉浸在骑马的兴奋中,对此人是他陆阿兄的劲敌,浑然不知。 她懵懵然道: 他问我,阿姐以前喜不喜欢陆阿兄。这些日子,与陆阿兄有没有见过面。 江清澜心中惊疑不定。 完了,果然是她想的那样! 王蕙娘看出不对劲儿,赶忙来问:怎么了?怎么和言郎君一起回来的? 江清澜脸色发白,摇摇头:他也去祭拜我的父母。 又拧眉道:蕙姐姐,言郎君有点儿奇怪。这几日,劳你去查一查,看他到底是哪家的郎君。 很明显,他对她有点儿意思。 他虽然长得好看,但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她想想就头疼。 此外,最重要的是,万一他是什么大官儿的儿子,要把她弄去做什么小妾、外室,怎么办? 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可不会自甘堕落,去做谁的玩物、禁脔。 她捏捏拳头。 要早做准备。 知己知彼,才能见招拆招。 王蕙娘见她语气郑重,忙去安排。直到几日后,才得了线人回信。 这日,她道:言郎君的父亲,是一名七品官。 七品官?江清澜有点儿不信。 从财赋司初见,她就笃定,他是个官二代。 什么叫官二代,大官的儿子,才配得上二代两个字。 他们的威压与傲慢,是刻在骨子里的。 何况,没有后台,他岂敢抗旨、去收敛江氏夫妻的尸骨? 当时官家震怒,被发现了,甚至可能没命。 江清澜拧眉道:那他可有很厉害的亲戚,权贵高官那种? 没有。王蕙娘非常肯定。 她的线人打听得很清楚,言郎君的父亲是个七品官。 去年,他们全家才从江州来到临安,托关系,在临安府署给他找了个差事。 可看他的样子,着实不像。 王蕙娘也认同。但她已找线人反复确认过。 言家在江州颇为富庶,言郎君上有一兄一姐,又是老来子。许是因此,性子骄纵了些。 这般说,好像也说得通。 江清澜听罢,沉默不语。 其实,若真如此,还是好事。 人与人之间,身份相近,才有平等的相处。譬如高郎君,她不喜欢,几句话都可以打发走。 七品官之子,在权贵遍地的临安,不敢放肆吧? 那他去收敛江氏夫妇的尸骨,很算得上是侠肝义胆了? 王蕙娘奇道:怎么?那日在山上,他欺负你们了? 第47章 那倒没有,江清澜一笑,终于松了口气,他反倒帮了我不少忙。 王蕙娘也放下心来:那就好。我看那日,你脸都吓白了,还以为怎么了呢。 她也看得出来,这些日子,言郎君跟以前那位高郎君一样,眼睛都黏在江清澜身上。 在她眼里,这有什么呢?青春正好,知慕少艾的,发乎情、止乎礼,多么美好的情感啊。 她这妹子,什么都好,就是感情上太愚钝、太小心了。 好在,这些日子,谢临川也没来叨扰,渐渐的,二人就将此事放下了。 饮子区很快装修完毕。 之前,饭食区走的是古朴路线,桌椅板凳用的都是原木色,古色古香的。 现在,饮子区刷的却是绿漆,望之如入绿林,给人清心之感。 柜台之下,放着一排排盆栽茉莉,花白叶绿,淡雅纯洁。 其上,则是一只白瓷红耳的假猫儿。 它围着红色的围巾,系着金色的大铃铛。眼睛大大,嘴巴*弯弯,笑容可掬,一派憨态。 它的肚子上写了斗大的四个字招财进宝。 右手举起来,露出可爱的蹼爪,好像真的在招揽什么。 左上方的绿色酒帘上,写着半盏抹茶,半日悠闲。在和风吹拂下招招摇摇的,好似真的很悠闲。 虎子、团团前后脚来到此处。 虎子手拿雪白的巾子。 团团则抱着个矮凳,将之放在地上,踩上去,正正儿够到招财猫硕大的肚子。 高度够了,她一把抢过虎子手里的巾子,仔仔细细地为猫儿擦起了身子。 柜台里,江清澜正在调制抹茶芋泥牛乳。忽的,冒出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来,她笑道: 今天,这只招财猫被你俩擦了七八次了。我看,它皮都要快被擦掉了。 团团对它爱不释手,却不肯承认,用花瓣般的嘴唇碰了碰猫儿的肚子: 我亲了这个财字,我们一定发大财。 江清澜端出两盏饮子,推到两个孩子面前:团团别啃猫肚子啦,来尝尝这个。 二人把脑袋凑过去一看: 一掌长的圆柱形透明琉璃盏中,下方是固状膏体,呈木槿花的淡紫色; 中间是纯白的牛乳; 上方,则是青绿的抹茶液,两个圆圆的小冰球在其中浮浮沉沉,冒着冷气。 此时,烧瓷技术发达。琉璃虽也普及,到底制作工艺不甚成熟。因此,瓷贱璃贵。 除非富贵人家饮葡萄酒,少有用琉璃来作茶器的。 但江清澜花费重金,买了大小各不同的琉璃容器。便是为了让客人欣赏这分层渐变之色,以抬高饮子售价。 果然,团团惊呼:欸真奇怪,它们像云朵一样柔软,怎么不蹿到一起去呢? 密度什么的,江清澜也无法解释,只让他们快喝,提提意见。 团团手执长铁勺,从杯底挖起一大勺芋泥。 甫一放入口中,眼睛就瞪圆了,立马又捧起琉璃盏,仰着头喝了一大口。 哪知,喝太多了,两颊鼓鼓的,跟个雪白鼓囊的包子一样。 等小口小口地全咽了,她才啧啧两声,意犹未尽般道:真好喝呀! 他俩是做实验的小白鼠,江清澜想多听点儿意见,便道:还有呢? 团团忙得很,正用铁勺挖了一点儿芋泥,又装了一点儿牛乳、一点儿抹茶液。 这下,勺子里的颜色就混在一起了,是淡淡的马卡龙色。 闻言,她道:还好玩儿!又好吃又好玩儿! 江清澜哭笑不得,身边有个夸夸小吃货,提不出意见,她想进步都难。 虎子轻声道: 这芋泥软软的,抹茶微苦,却有点儿回甜,牛乳香浓,很好喝,只是他眉头微皱,我觉得太甜了些。 团团啊一声惊叫:虎子哥,你舌头坏了吧?哪里甜了,我还觉得太淡了呢! 她抢过虎子的琉璃盏,猛的灌了一口:不甜不甜,好喝着呢! 虎子忙把那饮盏抢回来:你干嘛干嘛喝我的。 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黑黑的面皮臊得微红。 团团才几岁,哪里知道男女大防,还以为虎子嫌她脏,噘嘴道:你自己说的不好喝。 扭过去头,不搭理他了,用长勺子搅着芋泥在盏中打转儿,却嘟囔道: 我是小孩子,小孩子的嘴巴是最干净的,不会把你的盏弄脏了。 他俩的误会,江清澜当然看得出来,心道:团团也长大了,改日,得给她进行性别教育了。 当下,暂按下不提。 由他们的甜淡之争,她却想到了关键 女娘喜甜,郎君不喜甜,每个人对糖分的接受都不同。 无怪乎,现代奶茶店,要区分出从三分到十分的不同甜度。 她从柜台下的抽屉里,取出木竹牌来。 以毛笔蘸了浓墨,写下从不加糖到三分、五分、七分、全糖的不同牌子,将它们挂在身后的墙壁上。 此后,她又盘算起其他饮子来。 如今牛乳好得,茶叶不好得。 因此,时人爱喝点茶,便是将新鲜茶叶研磨成粉,饮用时以热水注入,再以茶筅搅拂调制。 要到明清泡茶时代,炒茶、烤茶、制作茶饼才风靡全国。因而,此时没有茶叶,到处却是抹茶粉。 江清澜依此,定了三种抹茶系的日常饮品:抹茶星冰乐、抹茶生椰、抹茶芋泥牛乳。 隔三差五,再加个如茉莉蜜瓜冰奶之类的新品。 这些饮子都很好做,原材料准备好,调制冲饮即可。 如此,饮子品种大概就确定下来了。 到了晚间,食客们见饮品区新开,纷纷来看稀奇。 有人捋着下巴,质疑:哟,江娘子这茶,卖得可不便宜。 抹茶芋泥奶茶将近二钱银子一盏,快赶上卤猪蹄儿的价了。 江清澜气定神闲,拿出做好的一盏,送与那人:郎君只消一试,便知我这茶值不值。 琉璃盏中淡紫、纯白、青绿分层,恍若仙境。 那人见了,大开眼界,啧啧称奇,捧起来一喝,眼睛都亮了。 三两口牛饮下肚,琉璃盏见了底。他腾的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 有人问:王郎君,你跑啥呢? 我我回去叫我夫人来尝尝! 原是个疼媳妇儿的。 众人哈哈大笑。 饮品区已经开业,王蕙娘也选好了几个婢子。 第二日,吃过中午点心,江清澜把店门一关,姐妹三人乘马车出发。 人牙店在城南。 从杏花饭馆出来,上八字桥到斜街,汇进御街。一路往南,过涌金门、清波门、临安府署,到跃金池边,才算到了。 今儿是个阴天,偶有一点儿太阳,也很快被浓重的乌云遮蔽了。 但是,小商小贩儿们的热情丝毫不受搅扰。 作为临安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御街一路吵嚷。 尤其到了南段,是临安府署、大内皇宫之所,更是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吹糖人吹糖人又甜又乖的小糖人 卖花卖花新鲜的荷花、玫瑰、茉莉花嘞 磨剪子嘞戗菜刀 听着外面吆喝声,江清澜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挑起帘子,往外边眺望。 正好,到了御街南段的枣子巷边。 此处有一棵标志性的枣子树,绿荫如伞,亭亭似盖,十分惹眼。 周围青瓦白墙、朱门石板。 低矮的院墙里绿树成荫,缀满绿叶青果的梅树枝条,伸到墙外来 团团也看得认真。 原本紧闭的宅门竟大开着,几个仆人进进出出,似乎在收拾行李。 团团惊呼出声:阿姐,怎么 江清澜当机立断:蕙姐姐,在这里停一停。 马车还没有停稳,团团已经跳下车,一溜烟儿跑去了巷子边。 她眼神越过斑驳的朱漆大门,痴痴地望着里边儿。 怎么了?王蕙娘惊诧。 江清澜也下了车。 大门顶上牌匾已被摘掉,门楣空荡荡的。她幽幽道:那是我家旧宅。 江渊清廉,临安城居大不易,他根本买不起房。 幸而江家几代均在此地,有祖上的宅子留下来。旧宅经过历代翻新,虽不大,也是花影扶疏、自在天地。 第48章 江氏夫妻去世后,旧宅被官府没收,挂在临安府署出售。 团团经常说,等她们以后有钱了,要把它买下来。 那会子租铺子时,江清澜去问过,江宅地方不算太大,但也需要一千两银子。她便想着,攒个几年,也还是有机会的。 如今看来,竟被人捷足先登了。 她走过去,观察了一会儿。 小厮、丫鬟们俱是目不斜视、脚步轻快,调.教得十分规矩 看来,宅子的新主人非富即贵。 她把团团抱起来,暗叹口气:走吧,我们还得去人牙所办正事。 回到马车上,团团还打起帘子,依依不舍地看着旧宅。 忽而,她又放下帘子,握了握小拳头,一脸坚定地说: 阿姐,咱们一定会赚到钱,把那宅子买下来的,是吗? 江清澜粲然一笑:当然了。 她也很欣慰,这小家伙,终于对她有了信心,不动辄提陆斐了。 她朝外面努努嘴: 都说呀,房子空着容易坏;有人住,有人气儿,才保存得好。就让他们帮咱们看几年房子,到时候,阿姐再买过来。 嗯!团团咬着牙、皱着眉,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两姐妹收拾起心情,又走了半刻钟。 及至一汪碧潭处,有朵朵莲花、圆圆荷叶。 恰此时,太阳从乌云后冒了个头,把阳光洒在水面,使得浮光跃金,璀璨夺目 这便是到了跃金池边。牙人所,也快到了。 马车一停,姐妹两个正要立起身来,却听外间扑通一声,池子里掀起稀里哗啦的水浪声。 快来人呐!有人落水啦!!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夹子,总结了下,数据扑通坠机[笑哭],男一男二男三全在挨骂[笑哭]。 第39章 鲜辣汆肉米线 ◎嫁我,她有什么不愿的?◎ 啧啧,活不成啦,脸都紫了 肚子里全是水,快憋死啦。这细皮嫩肉的,怕不是哪家的夫人? 报官没?让人快来收尸吧 跃金池边,那名落水的人被好心人拖上了岸。众人围成一圈儿,正七嘴八舌地感慨着。 江清澜姐妹三人挤进人群,见一女娘蜷缩在地上,浑身湿透,脸色发紫,气若柔丝。 见状,江清澜心中重重地一跳。这是被呛水了,要做心肺复苏! 她赶忙大声疾呼:散开些!人散开些!让空气流动! 说完,立刻跪下身去,先把那女娘的衣领扯得松松的,再合掌,在她胸口上方奋力按压。 每按压三十次,便抬起她下巴,轻轻吹两口气进去。 这心肺复苏术,还是那年学校工会活动,她跟着医生学的。 硕导嫌麻烦,派她去充人数,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可是,这复苏术需要极重的按压,才有效。 有些时候,甚至能把病人肋骨按断。她一个十八岁少女的力气,按了几十下,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手上乏力,她抬眼一望。周围人都面露惊诧,低声私语,对着她指指点点,似乎她在施什么妖术一般。 唯有王蕙娘遵照嘱咐,把人群驱得散开了些。 生死关头,管不了那么多。 她当机立断,点了一名生得高大却着粗麻衣的少年:你,快来,为她按胸吹气! 我我那少年以手指倒指自己鼻尖,支支吾吾,脸都涨红了,男女有别,这怎么行?! 人群里,也有闷笑声。 给你二两银子,干不干?不行我就找其他人! 江清澜之所以找此人,便是看他衣衫褴褛,定是缺吃少穿。二两银子,省吃俭用,够普通人家过一年了。 我干干干一迭声答应后,少年忙跪了下去,按照江清澜的指示,按压起胸腔来。 只是,吹气,他如何是不肯的。 好在,这少年力气极大。按了二三十下,那溺水女娘便哇的一声,吐出水来。 俄而,悠悠转醒,看了看四周人群,呜呜地哭了起来。 到此时,众人才对江清澜刮目相看。 有啧啧称奇的,有问她缘由的,更多的人关心着落水的女娘。 娘子,你家在哪里,快快说来,咱们好送你回家呀。 那女娘只摇着头,泪流满面,不肯吐露一个字。对几位救命恩人,她也只是看了几眼,谢谢也没有说一句。 众人看她这模样,便知她非是意外,而是投水自尽,都摇了摇头。 周围人窃窃私语,说得嗡嗡的。江清澜只觉被吵得头疼。 她先掏出二两银子,打发了那少年,又接过王蕙娘从车上拿来的薄棉被,把湿透的女娘包裹得密不透风。 团团一直歪着头看,这时候,终于想起了,惊叫一声:啊,你不是那位买青梅的娘子? 方才,事出紧急,江清澜虽觉她面熟,却认不出来是何人。此刻,听团团说,也想起来。 之前,她们寄居在建隆寺的时候,抱着簸箕去卖冰糖水果串。 第一次做生意没经验,做了太多青梅,溜酸,卖不出去。最后,却让一位怀孕的妇人买走了。 她还记得,这人好像住在甜水巷。 后来,她还去送过一次货。 纵然走的是后门,瞧着,那家也是高门大户,门前挂着两个红灯笼,气派得很。 只不知,这位娘子如何沦落到了这地步。 说起来,她作为第一批客人,也同王蕙娘一般,是江清澜的贵人 噼啪两声,惊雷在头顶炸开。 众人纷纷抬头,见乌云蔽日,黑云压城。原是晴了许多日,要下暴雨了。 左右人也救活了,看热闹的人便吵吵嚷嚷,一哄而散。 江清澜犹豫片刻,与王蕙娘对视一眼。 二人心有灵犀,合力把人拉起来:走,先上车。 上了马车,循循善诱之后,她们才知,那女娘姓张,名唤月娘。江清澜便道:我记得,你家在甜水巷? 张月娘本怔怔的,听见这三个字,却猛然警醒一般:不不不,妾不去。不去甜水巷。 她眼中露出恐惧,又强调一遍:死也不去。 江清澜诧异,王蕙娘一见却明了。 这人长得清秀,怀孕时呼奴喝婢,这会儿,却连家也不敢回。这说明,她一定是甜水巷哪家人的妾室。 孩子落地,大妇嫉妒她,趁着男主人不在家,把人折磨一通后赶出来了。 她一时想不开,才投了水。 那王蕙娘斟酌道,你娘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张月娘摇摇头:太远了,我回不去了。眼中尽是凄然。 二人听罢,也无话可说,只得暂时将人带回江米巷。 王蕙娘取了一套自己的衣服,让张月娘换了。她的院子尚有空屋,便将人安置在此地。 张月娘梳洗打扮后,一张脸更显得柔美秀丽。只人仍是蔫蔫儿的,很少说话。 时近申末,门外大雨瓢泼。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串珠般不绝,敲打得街阴叮叮哐哐地响。 江清澜看着连天雨幕,暂绝了回杏花饭馆开张的心,举着伞,回了自家院子。 在厨房里忙活一阵,不多时,她又举着伞,提着个竹篮子,去隔壁院子。 见张月娘还盯着窗外大雨,怔怔然,她便道:你肯定饿了,来尝尝这汆肉米线。 张月娘听罢,杏眼瞪圆了,很是惊讶。 只见桌上放着个黄褐色的小砂锅。盖子一揭,热腾腾的白气滚滚冒出。 锅里,装得五颜六色的。 汤底上,浮满金黄色的油圈儿,像是散落的金箔此乃肥美的老母鸡所炖就。 雪白的米线细长如银丝,在滚汤中舒展开来。露出汤面的,已裹了一层晶莹的油光。 绿豆芽是断生就捞的,韭菜段儿却纯由鸡汤烫熟,瞧着脆生生的,青碧可人。 猪肉片切得薄如蝉翼,被烫得微粉,灯盏窝儿一般蜷曲着。 一勺鲜红的茱萸酱聚在锅壁边,并未被搅散。 空气里,还有辛辣而芳香的气味儿,应该是放了胡椒粉的缘故。 江清澜笑道:我听你有西南口音,应当爱吃这个吧? 原来,方才在马车上,她便听了出来。又听张月娘说,娘家太远,就断定,她可能是西南人氏。 这汆肉米线,是云南文山的特色。此时,云南属于大理国,但西南人士普遍爱嗦米线。 第49章 江清澜读硕士时,学校北门边有一家十年老店,她经常去吃。 汤底鲜美、米线爽滑,百吃不厌。 尤其在秋冬冷飕飕的日子,嗦一锅米线,从口中暖到胃里,别提多幸福了。 她仿佛记得,汪曾祺的散文里写过一种爨肉米线。 爨与汆读音相似。但汪曾祺说,爨肉米线里放的是肉沫,她吃到的汆肉米线里,却是里脊肉片。 如此想来,这两种应该不一样吧? 如今,她做的这种,是按照学校外的那家米线店做的。 因为没有油辣椒等佐料,算不得正宗,但有那个意思就成。 她见张月娘点点头,便递过去一双筷子: 这里面放了足够的胡椒、茱萸酱。你落水受了寒,要吃些发物,好发发寒。 张月娘怔怔地看着,似乎有些惊讶。 为这锅热气腾腾的米线,为她的好心。 江清澜知她所想。当日,在建隆寺外,二人也是有缘。她便将此事复述一遍,总结道: 那时,我十分困窘,父母都不在了,带着小妹妹在寺庙里寄居。多亏你买青梅,我才有本钱做生意。如今,算是挺过来了。 人嘛,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才有将来。 张月娘一边吃着米线,一边默默听着。忽的抽了抽鼻子,眼泪串珠似的流下。 一碗米线吃完,她起身,扑通跪下,给江清澜磕了个头: 娘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是一时想不开,才做了傻事。既然留了这条命在,一定如你所言,好好活着。 江清澜扶起她,看着窗外连天的雨幕,心里松口气。 世道艰难,女子尤为不易,能帮的就帮点儿吧。 天破了个窟窿般,整个下午都在下暴雨,噼噼啪啪、叮叮咚咚。 直到夜里,雨势才渐小,淅淅沥沥的,打在清心院的芭蕉叶上,分为好听。 谢老夫人啜一口抹茶芋泥牛乳,舒服极了,发出最直白的喟叹:真好喝呀 望一眼屋檐连线般的雨滴,她庆幸道:得亏派人去得早,才买得到。 自中元节后,谢临川再没在杏花饭馆露面,只派了人去买饮食。 他笑道:做饮食上,江娘子着实有心得;祖母呢,又会吃。以后啊,你们俩在一起,有得玩儿了。 他这语气,俨然是把江清澜当成一家人了。 谢老夫人闻言,把抹茶饮子放下,想了一想,才道:她的事,你都安排好了? 正是。 谢老夫人点点头,却不细问。 首要的,是宝庆公主怎么办? 然后是他父母。他父亲那般谨小慎微,连蹴鞠都要管,娶江渊的女儿做儿媳妇,他如何肯? 再有,她如今是市井商妇,又是和离之身。这门第,如何跨得过去? 这些事看起来重要,谢老夫人却不在乎。 斟酌良久,她还是提点道: 男女之事,最是讲究你情我愿。祖母多嘴问一句,如今是你情了,江娘子她可愿? 她能有什么不愿的? 谢临川笑起来,脸上神采飞扬。 难道是我长得不好看?难道我东平王府的权势不够她用?钱不够她花?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不够她使? 她与我成了婚,想干嘛就干嘛,何苦再在市井里讨生活? 谢临川越说越兴奋,恨不得连夜去请媒婆,明天就成婚。 这般说着,又想起珠宝首饰那些,还没过目。他腾的站起来,一溜烟儿就走了。 夏荫见状,进来劝慰道:老祖宗,再吃这抹茶,恐怕晚上睡不着。 谢老夫人笑呵呵的:岂会睡不着? 她故意狠狠喝了一大口:这里面不是有牛乳吗,牛乳是最安眠利睡的。 吧唧吧唧嘴,她又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昨日,我让你去杏花饭馆买的卤猪蹄儿呢? 夏荫无奈,只好举起油纸包:老祖宗,夜深了,卤猪蹄儿太油腻了,又是回锅蒸过的,可不能吃太多。 知道!知道!谢老夫人点头如小鸡啄米,却抓起猪蹄儿,大口乱嚼。 左一口肉,右一口抹茶牛乳,根本不嫌多。 她往桌上吐着骨头,心想:夏荫她们悄悄买好吃的回来,是该投桃报李一下。 便吩咐道:你给院子里的丫头们打声招呼,让她们避着点儿三郎,免得遭了误伤。 他是个莽撞性子,自己不痛快了,连累身边的人都要受伤。 夏荫有些莫名其妙:我看方才,世子爷心情挺好的啊。 谢老夫人笑着摇摇头:马上就要不好了。 暴雨过后,连日的溽热暑气终于消了不少。 清晨、晚夕,河风悠悠一吹,竟有些催人加衣的冷意。 也是,毕竟都快到中秋了,该冷了。只是今年天气反常,南方都闹了旱灾。 张月娘被救后,消沉数日,最后,还是打起精神,到杏花饭馆来卖起了饮子。 她手上有甜水巷那家大妇给的放妾书,算是良家子。江清澜便依着雇佣关系,给她二钱银子一月,说好了饮子卖得多提成。 令人没想到的是,张月娘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竟于厨艺一事上颇有天分。 譬如,江清澜起先定的三种日常饮子是:抹茶芋泥牛乳、抹茶星冰乐、抹茶生椰。张月娘做了几日,竟然自己发明了抹茶脆丸冰茉莉。 茉莉花被冻在一个个小冰块中,永生花般鲜妍绽放着,好看极了。 这脆丸,则是她用苣菊根粉、红糖、牛乳做成的。咬开脆脆的外皮,流出里边儿浓香的牛乳。甜中微苦、苦里回甜,颇有点儿现代的巧克力夹心球的意思。 这盏饮子好看又有趣,竟比江清澜那些现代配方卖得还好。晚间,饮子区甚至要大排长龙。 那杨松,日日都要来买两盏饮子。有时是亲自来,有时是叫老门房田二来跑腿儿。 他还特地吩咐了,要多多地放糖。 女娘爱吃甜。他是给为谁买的,江清澜哪会不知道呢?只笑而不语。 张月娘越战越勇,也不怕麻烦,竟又捣鼓出各种配料,形如后世的椰果、红豆、奶盖之类的。 几番组合,创造出无数种饮品。 若非观察许久一无所获,江清澜甚至要以为,她是穿越女了。 张月娘后来解释,在家乡时,父亲延请过高手,助她苦练厨艺。 江清澜不明所以,王蕙娘却知道,这是专门培养的、做妾的女儿。 如今世道,有些小官人,为了讨好上峰,会将自己的庶女献出来做妾。 这些女儿,从小便要学伺候人的功夫。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说,还要有一两门手艺。有的略通医术,有的擅长厨艺,有的精于按摩 江清澜听罢,不胜唏嘘。难怪当初张月娘说她家太远,回不去了。 她身世可怜,厨艺又高,江清澜便想着,把她往合伙人的方向培养。 等时机成熟,张月娘总揽后厨,王蕙娘统管前台,自己只需稳坐中军帐。 到时候,由她出谋划策,把杏花饭馆的模式复制下去,多开几家分店,也不是不可。 前(钱)途一片光明啊! 中秋后几日,外间细雨霏霏,杏花饭馆后厨里,却是红灶小火。 江清澜与张月娘两个,正在做白胡椒猪肚炖老鸡。 如今由夏入秋,天气转凉,最易感冒,白胡椒性温,有散寒之效。 并且,相比于辣椒,甚至茱萸、生姜此时,人们辛辣之味的主要来源,白胡椒口感更加温和。因而,男女咸适,老少皆宜。 鸡汤是最经典的温补之物,自来鲜美。猪肚软烂,却不失筋皮的嚼劲儿,那股特有的香味儿,令整道汤品口感富有层次,却并不单调。 二人各取小碗,盛了一勺汤,见汤色奶白,遍浮黄澄澄的油圈儿。 尝了一口后,江清澜心道:鸡肉主鲜,猪肚肉味儿浓郁,胡椒辛辣,食之余味无穷,只是 她尚在思索,只听张月娘开口道:娘子,妾觉得,得再放些川椒和枸杞。只是,须得少些。 江清澜莞尔一笑:不错! 做饭真的需要天赋。她自己勉强算有点儿,但靠的更多的,还是现代人的那些智慧。 而张月娘,确确实实是有天分。 川椒主麻,在白胡椒的辛味儿中再添一层次。枸杞泛甜,又不像红枣那般味道浓郁。 二者都要少放一点儿。妙的便是,这似有若无的一点儿麻、一点儿甜。 第50章 并且,花椒暗红、枸杞鲜红,能给这乳白、鲜黄底色的汤汁以点缀。 待放了川椒与枸杞,味道果然愈发鲜美。江清澜心道:午间与晚间卖的汤算是成了,中午,几人也可饱餐一顿。 自来了此地,江清澜入乡随俗,也如大家一般,中午吃得简单,饼子、剩饭之类的随便应付一顿。 今天,为着这顿猪肚鸡,她还特意蒸了一锅南瓜大米饭。 做餐饮的,自来要吃得比别人早些或晚些,以错过客人用餐高峰时段。江清澜从来是早的这一波人,她的理念是:吃不饱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服务不好客人。 时近巳时末,王蕙娘外出仍未归。中午这顿,外间下雨,她们三个,便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将就着吃了。 江清澜先将一个大鸡腿递给团团。 后者用胖乎乎的小手握着鸡骨,啃一口,沾一下小碟子里特制的茱萸黄豆酱,吃得满嘴油乎乎。 江清澜看着只是笑,又稳稳拿着铁勺,往青花白瓷的碗里满舀了一碗。 那细长的猪肚条儿都冒了出来。还有一个硕大的鸡腿,被炖得烂烂的,只剩了一丢丢皮,还贴在骨头上。 她将碗往张月娘面前一推:你多吃些。 张月娘生得樱桃嘴、柳叶眉,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漂亮,却太纤弱了些。 闻言,她微瞪杏眼,细细的眉毛挑起:娘子,我 这些日子,对张月娘的身世,江清澜已知了大半。 她为甜水巷那家产下一个男婴,但孩子出生就没气儿了。并且,他自额头到下巴,遍布怪形红斑,惊得接生的婆子连水盆都打翻了。 大妇做事雷厉风行,趁着男主子不在家,以产下妖孽之名,把人赶了出来。如此,才有了那日,张月娘投跃金池自尽之事。 江清澜一听便知,所谓的怪形红斑,不过是红色胎记,俗称鹤吻痕。 搁到现代,待他略大些,去皮肤科做手术便成。这时候,却要被诬为妖孽,连带母亲都受罪。 她听罢,只觉心里一片凄冷。对这封建社会的愚昧、可怖多了一份警醒,对张月娘,也多了一份怜悯。 此刻,她解释道:一则,你前日落水,受了寒气,要多吃些温补之物。 二则,这些日子,我瞧着,你也吃得太少了些。这猪肚是养胃健脾的。开了胃,再多吃些,把身子养好,才是第一位的。 张月娘有一把纤腰,细得不过掌余长,应是从小束腰节食所致。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是也。 张月娘默了片刻,忽而眼里涌起水汽。一垂眸,珍珠似的眼泪,连串滴落在汤碗里。 江清澜心中暗叹口气。 她怎么会不懂呢?便像当初,王惠娘招她去建隆寺做厨娘、张月娘买了她的冰糖青梅串一样,她心中也存了感动。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 只此时,不好哭哭啼啼。她冲对方温婉地一笑,朝着团团那边努了努嘴。 好在,小吃货正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无暇顾及别的事儿。 她把米饭里的南瓜全部挑出来,盛在另一个碗里。 又从汤里捞些猪肚、鸡肉出来,一股脑儿盖在雪白的大米饭上。最后,把那茱萸黄豆酱倒进去,拌得一碗饭、菜、肉黄黄红红的。 白米饭上蘸了酱,酱上盖了猪肚条儿,猪肚条儿又被鸡肉块儿压着。最上面则是几颗小小的枸杞,分外鲜红。 大功告成!她这才猛的刨饭。 初入口时,白胡椒的辛香、茱萸酱的辣味儿扑面而来。接着,是鲜美的猪肚条儿,长时间炖煮使之腥臊尽褪,只剩下醇厚与鲜美。一点儿鸡丝随之入口,分外有嚼劲儿。大米饭被少许汤汁浸染,香醇中有些许回甘。 每种食物的味道都尝到了,团团心满意足。 到最后,她不忘挑一块南瓜,甜蜜蜜地吃了,算是甜品。 张月娘见状,吸吸鼻子,忍了眼泪,对江清澜勉强一笑。 三人吃完后,雨好像小了,张月娘收拾了碗筷,自去小葱地里摘葱。 团团吃得个肚子滚圆,更懒得动。就摊在小竹椅上,看后院养的公鸡、母鸡们在篱笆里觅食。 江清澜则算着时间,给王蕙娘舀了饭与汤,蒸在锅里。 她揭开锅盖子,白色的水蒸气瞬间蒸腾,扑得人满脸。 白茫茫一片,却听爽朗笑声自前厅蔓延,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真如《红楼梦》中对王熙凤的描写一般:丹唇未启笑先闻。 王蕙娘风一样地走进来,随手挥了挥面前雾气,笑道:妹妹,我自外间回来,遇上一位客人,点名要找你。 江清澜见她果然是粉面含春,就起了些打趣儿的心思,笑道:你笑成那样,难道是有什么喜事? 她两个,一个常年守寡,一个是离婚人士。处得久了,没外人在时,她们也像大学寝室的小姐妹般,爱编排些尺度合适的玩笑。 王蕙娘啐道:呸!我是看他说话文绉绉的、举止彬彬有礼,长得嘛,又英俊得很。就觉得,他跟你像一路人,为你高兴着呢! 彬彬有礼?英俊十足?那她是要去看看。 江清澜含笑不语,连攀膊与围裙也没有拆,一径去了前厅。 【作者有话说】 宋代没有南瓜,这里是私设。 第40章 白胡椒猪肚炖老鸡 ◎真正的媒人登场◎ 江清澜方打起帘子,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屋中。 靛青圆领宽袖襕衫,玉冠上插着一簇茉莉,花白叶绿。 他约莫是冒雨前来的,鬓角尚沾了些水汽,很有几分微雨中萧萧修竹的风流意味。 江清澜心中一滞。 只迟疑半分,她便打起精神,浮起一个礼貌的微笑:稀客稀客,陆郎君是想吃点儿什么? 陆斐细细打量。 她着藕色短衫。天水碧的三裥裙外是同色的围裙。 一根粉色攀膊自颈后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手臂。头上还围着一方藕色的头巾。 钗环首饰褪尽,连耳坠也不戴一枚,活脱脱是一副厨娘婢子打扮。 只她脸上又笑盈盈的,似乎对这生活很是满意。 陆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心疼多些,还是欣慰多些。 良久,他垂下眸,抿唇道:我是来还这个的。递过一个信封。 江清澜接过来一看:银票两千五百两!原来,陆斐是还她嫁妆来了。 刚穿来那天,陆老夫人赶她们姐妹出府。她提到嫁妆,陆老夫人含糊其辞,说买人参之类的花光了。 那日,在江米巷,陆斐才提到陆家有难,还不出来。她便知道,嫁妆是去填了陆家的窟窿。 按照后来她对陆斐人品的打探,这钱他肯定会还。只是,她没想到会这般快。 捏着这几张银票,她又有些感伤地想:若是这钱能早些到手,她就能把江家旧宅买下来,团团该有多高兴 等等,两千五百两?!她觉出了不对劲。 以前,她仔细核查过,江渊或许早存了死意,江家几乎倾尽家财,为原身置办了这份嫁妆。 折算成银子,约有一千五百两 那多出来的? 陆郎君不必欺瞒于妾。江清澜微笑着,递回去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如今,妾是个生意人,对银钱算得最是清楚。少了一分不行,多了一分也不可。 陆斐凝视她半晌,拒不接银票,沉默了一会儿,才口是心非地道: 上次一别,我再不知你的近况。多方打听,才知你到此处开了铺子。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他那双眼睛深潭一般,半是深情,半是苦涩。 江清澜蓦然撞入,一不留神,就要陷溺其中,无法自拔。 到此时,她相信他也深爱着原身。只可惜,原身已死,他犯的错,再也无法挽回。 按下纷繁的心绪,她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糯米小牙:很好呀。 因为说的是真话,这笑也显得十分动人。她看了一圈饭馆,惬意地道:这就是我的理想生活。 陆斐也偏头,随着她的眼光慢慢看去: 柜台上,有只笑容可掬的招财猫;几盆茉莉花,散着馥郁的香气 便在此时,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在店门后冒了个头出来。 她手里捧着个带盖的土钵碗,怯生生地道:江娘子 江清澜对她招招手,和气笑道:春姐儿来啦,还是买猪肉胡萝卜粥吗? 又冲陆斐点点头:银票的事,还是得说清楚。陆郎君且随便坐坐,妾去去就回。 说罢,她接过春姐儿手里的土钵,又牵着小人儿,小心迈过木门槛,引人在宽板凳上坐下,才往后厨去了。 第51章 这春姐儿,是八字桥对面何家的长女。 何氏夫妻卖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 收摊后,何郎君还去中瓦、西湖等地,帮饮子店沿街叫卖茶水。有时彻夜不眠,很是辛苦。 他们中午摆摊,忙不过来。 春姐儿便来杏花饭馆买些粥,回去先让弟弟妹妹吃了,再去给父母送饭。 江清澜提着竹篮自后厨出来,笑道: 春姐儿,上八字桥时可小心些,别跌了跤。粥打翻了好说,咱这儿还有,若是土钵跌碎了,划了你的手,可是大事。 春姐儿干惯了粗活儿的,提个篮子而已,不至于跌跤,只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 娘子,十文钱可以买这么多东西吗? 她用手戳了戳,油纸包鼓鼓囊囊的,还散发着卤肉的香味儿。 方闻见,她就忍不住吸了口吐沫。 江清澜蹲下来,目光与小姑娘齐平,笑道: 哟,这可得感谢你了。饭馆儿里,有些昨日剩的卤鸡腿,咱们又打了当日现卤的招牌,今日必得卤新鲜的。 这剩下的咋办呢?把你团团妹妹,还有我们几个人吃得呀,腻坏了。 咱家里没养猪,只有几只鸡,总不能让鸡吃鸡肉吧?倒反天罡啦? 正好,你是中午第一个上门的客人,送给你啦。五只,你爹、你娘、你,还有二妹、小弟一人一只。 说到妹弟,她又认真嘱咐了句: 可不许把你的让给弟弟。明日来了,我要考你鸡腿儿的味道的。 春姐儿听说是鸡腿儿,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什么天啊刚的也听不懂。 耐心听她说完,就重重地一点头:嗯!道了谢,抓起篮子就跑。 江清澜跟了两步。看她欢天喜地地上了八字桥,排骨似的身躯在肥大的衣服里空荡荡的,心里就有点儿欠欠的。 却见桥上的她脚步一顿,喊道:江阿姐,篮子我待会儿就送回来! 秋阳之下,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 江清澜也莞尔一笑,高声回喊:不急,什么时候还都行。 生见得人下了桥,进了家门,她才把心放肚子里,往屋里去。 东南窗边,那道青色身影独坐,静湖生蒹葭、白鸟越冷山一般,辽阔远漠中添了几分萧瑟。 江清澜笑容一僵:哟,把这人给忘了! 朝他点点头,正要过去,岂知,门口又有人喊:娘子 她只好露出个苦笑,冲陆斐道:劳郎君再等等! 陆斐认真看了,除了春姐儿,中午上门的,还有三个买粥的,都是买回家吃的。 另有两桌人叫了汤品与炒菜,便在店里吃。 堂食这些人似乎很信任她的手艺,听她笑盈盈介绍完菜品,只说有什么上什么。 见她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他心道: 只是中午时分,生意都这般好,那晚上,她得累成什么样?她那调琴弄香、不沾阳春水的手,做得了这么多活儿吗? 江清澜迎来送往、钱财入袋,还送鸡腿做了公益,心里舒坦得很,哪知道,自己又被人怜悯了一番。 这会子,她终于得了闲。 便取了攀膊、围裙,往陆斐那里去,像对一个普通朋友般客气道: 着实对不住。开店便是这样,得不了闲。 她注意到,他桌前已放了一瓯饮子,心道:还是蕙娘心细。 她却不知,这饮子是张月娘沏的。 陆斐观察江清澜良久,本来有千言万语。 这厢,见她一番迎客、上菜、算账,语笑嫣然、八面玲珑,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轻叹口气,只道: 这多的一千两,你还是收下吧。我有愧于你,陆家亦对不起你,这一点钱,算不得什么。日后,任何事,只要你开口,我 陆郎君江清澜打断他,笑着摇头。 把银票往他面前坚决一推,她道:你还是不懂妾。这钱,妾是如何也不会收的。 陆斐心中剧痛,如有尖刀入肉。 以前,他是很懂她的,现在,是真有点儿不懂了。但,这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良久,他才哑着声音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本是随口感慨,这平平的一句,却让江清澜心中悚然。 她之所以一定要与陆斐保持距离,有一条便是,除了团团,他是最熟悉原身的人。 团团年纪小好糊弄,他陆斐两榜进士、殿试传胪郎,可骗不了。 万一露了马脚,她怎么解释? 解释不通,他们以为她是孤魂野鬼,或是请神婆道士来作法,或是要把她烧死,怎么办? 她慢慢敛起笑意,强压住心中惊惧,第一次在陆斐面前露出凄惶: 江家逢此大难,妾若不变,如何能挺得到今天? 她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妾以前,也不知道陆郎君你会变。 登时,陆斐面色惨白,形如死灰,身形微晃,似要站立不住。 好一阵子,他才强压住口中腥甜,极为艰难地道:你说的是。 时有穿堂风过,吹来一阵彻骨冷意。原来,是张月娘欲要往前厅来,打起了帘子,放了风过来。 她见两人神情古怪,又缩了头,退回去了。 目的达到,看陆斐一副惨淡模样,江清澜就勉强笑了笑: 水无定势,人无定形。妾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如今,我们各自安好,你也不必再介怀。 陆斐苍白着一张脸,不置可否。 慢慢收了银票,他摇了摇头,低声问:你还会再嫁吗? 江清澜深吸口气:我决心为父母守孝三年。至于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实则,她对陆斐说这话,跟对孙娘子说的意图是一样的让他至少这三年里,别来烦她。 但听在陆斐耳朵里,意思却变了。 他以为,她对谢临川没意思,用守孝这个由头来拒绝。 陆斐暗中松口气,点点头,叉手行了个大礼,便要离去。 陆郎君江清澜叫住他,你冒雨前来,吃一碗白胡椒猪肚炖老鸡,驱驱寒意再走吧? 陆斐转头,眼中全是错愕,似乎还有些极力隐匿的狂喜。 江清澜见他神色,又后悔起来 哎呀,她这现代人讲礼貌、爱客套的性子,得,又让他误会了吧! 她只好找补一句,公事公办地道:小店儿新品上市,新客优惠,打折后一钱银子一碗。 陆斐走后,江清澜心情大好,把银票捏在手里看了又看。 一千五百两!巨款啊!宅子都买得下来了! 张月娘找她闲磕牙,问陆斐是谁,她竟然回答一个老朋友。 尔后,她兴致勃勃地叫来王蕙娘,与之商量这笔钱的花销处。 这几个月,开铺子赚了不少钱。加上这些钱,她们可以把杏花饭馆的地皮、屋子都买下来。 她老觉得,白天在饭馆儿,晚上回江米巷,有诸多不便。 譬如,那天下暴雨,她们就去不了饭馆,开不了张。 等冬天到了,下雪的日子,风刮在脸上,跟挨刀子似的,谁还想出门呢? 她想着:先用这笔钱,买下这两个铺面。再把饭馆儿背后那片空地也买下来,修个院子作住宿。 生意与住宿吃喝在一起,那才好。 王蕙娘闻言,也很赞同。次日,她便出去打听地皮、铺子的价钱,寻找修屋子的工头。 江清澜也没闲着。 如今天气转凉,原来的卤菜、凉拌菜、冰饮都不合适了。得换成些适合秋天的、润肺温补的菜食。 杏花饭馆里,人人忙碌。她们哪儿想得到,这两日的不速之客,会这样多呢? 这日,江清澜正与张月娘商量着秋季菜单,只听有温柔的声音响起:江娘子 她抬头看去。 一窈窕女娘立于店前,双丫髻、松石短袄、花青百迭裙,脸上带着浅淡而恰适的微笑。 奴婢名素琴,是安国长公主府上的。 长公主邀江娘子您,过府一叙。 安国长公主? 江清澜吃了一惊。她自从穿来此地,就一直想在市井里讨生活,不与这些王侯贵女沾上关系。 为着这个目的,到现在为止,她有意控制着杏花饭馆的规模,做的饮食,都是适合平民口味的。 按照她的规划,以后生意做大了,她也会隐居幕后。 如今,安国长公主是怎么知道她的? 第52章 据她所知,安国长公主是当今官家唯一的胞姐。 当年,先帝征战在外,南唐趁虚进逼临安,怀孕的先皇后率领诸妃避走西山。宫人惊慌失措,七岁的小公主却镇定自若,一时传为美谈。 承平帝继位之后,对这位长姐诸多倚仗,早年甚至让她参与政事。 这样一位有大智慧的公主,与她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见她做什么? 按下纷繁的心绪,她问素琴: 蒙长公主召见,民女惶恐。民女斗胆问姐姐一句,长公主召见,所为何事? 素琴笑道:也没什么大事。 长公主近来热衷饮茶,吃过你家做的抹茶芋泥牛乳,想自己试试。 奈何总也不成功,便想着,请做茶饮的人府上一叙,问问其中的诀窍。 说罢,她奉上两包银子: 长公主特意交代了,娘子随我们去了,店就开不成了。 这里有两包银子,一是娘子出门的行脚费,另一包,则是赔偿今日闭店的损失。 见她态度谦卑、语气和善,江清澜心下稍缓。 学做茶饮嘛,富贵闲人们,有时是会有这些闲情逸致的。 而且,依照这名婢女的说法,这位长公主是个体恤下人的和善人。 当初,东平王府的人来请她。一来态度倨傲,二来是去做厨娘,成日要住在王府的,她才一口拒绝了。 如今这次,不过是去一趟,又不是常住公主府。 并且,她隐隐听说,长公主在江氏夫妇过身后,帮江家说过话的。 如今,贵人亲自来请,她还不去,岂不是恩将仇报、不识抬举? 如此思索,她就应了,对素琴告歉:劳姐姐等一等,妾换身衣服。 那两包银子,却是如何也不肯收。 长公主府的马车极为宽敞。 内壁朱红,上面装饰着金铜铸云凤花朵。四维垂着珍珠帘幕,白色的藤蔓上满缀鲜花。 小几上摆满鲜花果物、蜜饯茶点 与封建社会的上层阶级打交道,对江清澜来说还是头一遭。 为其豪奢马车咋舌之余,她也反复琢磨着,应该怎么走路、怎么行礼、怎么说话。不免心下惴惴。 不过,后来才知,她是杞人忧天了。 到了长公主府,穿花拂柳、影度回廊,进到清幽之所,见一中年妇人端坐窗前锦凳之上。 她着晴蓝吴绫宽袖褙子,桔梗紫蜀锦三裥裙。重楼子花冠高耸头顶,覆下一片青纱至肩部。 鬓边一左一右伸出的两枚金钗,金光耀眼,愈使得她清贵华重。 见了人来,她缓缓偏头,微微一笑。 江清澜有片刻失神,陡然想起几句赋来: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1] 正要下跪,长公主已上前,把她手臂虚虚一扶:我听说你腰部受过伤,弯腰便疼,礼就免了吧。 说罢,示意她坐旁边的圈椅。 江清澜心下狐疑,她腰受过伤?她自己怎么不知道?长公主从哪儿听说的? 但是呢,坐着总比跪着好。 再说,她一个现代人,除了小时候调皮,被父母罚跪,后来是真没跪过人。 当下,长公主如此说,她又何必不识抬举?也不纠结那个了,大方在椅子上坐了。 长公主微笑着,开始问她抹茶芋泥牛乳的做法。 啊,说这个,江清澜话可就多了: 抹茶粉好得、牛乳也是现成的,只是芋泥要现做,三者的调配也要控制好 婢女伶俐,早早端了牛乳、糖粉、蒸熟的芋泥等物上来。杯盘盏碟、碗勺筷柄,林林总总的,摆了一桌子。 江清澜边说边做,言笑晏晏。如何擂芋泥,如何加紫薯粉上色 长公主听得也认真,不时问几句。 到最后,见天光微暗,她便做了个总结:我瞧着,比宫里的点茶是容易多了。 江清澜笑道:殿下说的极是! 点茶又要烤,又要碾,还要击拂。高雅是高雅,但做一盏出来,花黄菜都凉了。 我们市井小店,皆是些俗人的粗鄙习气。便想着,怎么简单怎么来了。 长公主却微摇了一下头,重楼子花冠轻颤。 你么,我知道的,倒也不是市井商妇、粗鄙俗人。 江清澜心中一凛。 她就是怀疑,堂堂长公主,无事请一个市井商妇入府,教自己做茶饮,实在有点儿怪异。 真是别有意图? 这下,是要说到她父亲身上去了? 果然,又听长公主道: 江娘子,你是江渊之女,本是名门之秀、闺阁千金。如今沦落市井,天翻地覆,你可曾怪过官家,怪过你的父亲? 登时,江清澜心中掀起滔天之浪。 这该如何回答?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她岂敢怪?说不怪,又显得太假了。 长公主又何出此言? 当初,江渊是因痛斥重文抑武韬略而遭难的。难道说,朝廷又有什么动向?有人要利用她父亲之死来作文章? 短短一瞬,心头急转过数个念头,她忽的扑通跪下,深深叩拜: 民女听闻,家父家母过身后,殿下对江家多有照拂。民女不胜感激。 长公主含着笑,摇了摇头:我也没做什么,有些人才着急。 却也没有叫她起身,是静待她再言的意思。 江清澜便道:殿下方才所说的,是朝廷的大事,民女不懂。 只是,民女知道,如今寰宇清明、恩加四海,是官家的功劳。他是做大事的人,有他韬略,也有他的不得已。 而民女的父亲是读书人,有他的风骨,也有他要坚守的东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 现在这个结果,是父亲自己选择的。 至于民女 父亲既然在舍生取义之前,将我托付于人,而不是给我一根白绫,便是要我好好活着。 我做女儿的,不能辜负了他的筹谋。即便因为种种原因,与那家人分了手,也要活出我自己的赤诚与精彩。 官家、父亲与我,都没错,各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其实,江清澜所说的,是黑格尔的经典悲剧伦理:两种片面伦理的交锋。 大概就是说,从你的角度看,你是对的;从我的角度看,也是对的。但悲剧就是这样发生了。 上辈子,她可没少啃这些西方文学理论。没想到,今天还能用上。 时有鸟雀呼晴,日曛窥檐语[3],啾啾唧唧,越发显得室内静谧。 长公主默了半晌,把她那些立心立命格尽本分的话琢磨了一阵,才道:你如此年轻,竟然如此通透。 无怪乎,他心比天高,却铁了心要娶你。 只是,她后一句是在心里说的,除了她自己,没人听到。 入秋以来,雨水充沛,只是夏日的倾盆暴雨,便变作了绵绵细雨。 黄昏时分,细雨霏霏时,江清澜登上马车,从安国长公主府离开了。 长公主看着窗外的漫天雨丝,问素琴:你看江娘子如何? 素琴恭敬道:奴婢初识江娘子,只觉得她这人挺和气的。别的,奴婢说不上来。 长公主难得话多:你是没见过她那父亲,简直一个腐儒,说话、做事都是板板正正的。官家不过略施惩戒,他就要死谏。 她摇摇头:他竟然能生出江娘子这样的女儿来。 真是个好孩子。想得通透不说,眼睛里有光,还有爱,这种人多难得啊。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江娘子,令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谢老夫人。 长公主府半日游,并未使江清澜的生活有甚变化。如今,她太忙了。 天气转凉,夏日这些卤菜、凉菜变得不合时宜,应当换作温补的炖汤。灶边不那么热,炒菜也可以安排上了。 对于早食,为了简省,江清澜仍然决心卖粥。只是,要把之前的鱼糜青菜粥换一换。 俗话说,秋天要吃三白、喝三粥。 对于三白,不同地方有不同说法。但换来换去,左不过是山药、雪梨、莲藕、白萝卜、百合,这些白色的秋日时令菜。 三粥,则是它们做成的粥。 三白三粥有润肺、养胃、增强免疫力之效,适合秋日进补。 第53章 江清澜先定了山药雪梨红枣粥、莲藕排骨粥两种。 一主甜、一主咸,一是清甜水果粥,一是肉粥,食客也好选择。 晚间的卤菜、凉拌菜都是夏日适宜的,统统撤了。 代替者是清淡滋补汤类,如:白胡椒猪肚炖老鸡、老鸭汤、鱼头豆腐煲,等等。 再配些清炒时蔬,如:菠菜、秋葵、莲藕。 碰到食材恰适时,上个当日特别推荐菜,譬如:清蒸/红烧/香焗大闸蟹、松茸火腿油焖大米饭、孜然焦炙羊肉、柴火鸡耙豇豆 岂不美哉? 秋天,真是吃货的季节啊! 饮子也要调整。 冰是不需要再买了,把夏日抹茶风改为秋日糖水风,做些红枣牛乳西米露、奶香芋泥红豆汤之类的。 再打出美容、养颜、润肺、益身的广告语。 张月娘的手艺,加江清澜的现代营销思维,不愁没有销路。 江、张二人细细商议后,把卤猪蹄儿的那些竹牌子撤了,挂上了新的菜品、饮子名。 起先在江家的时候,团团被江渊管得严,许早就开蒙识了字。是以,当初,江清澜写冰爽柠檬水的横幅时,她极力思索,还能辨识。 但江清澜的教育理念,与江渊完全不同。她认为,团团还小,先过好愉快的童年最重要,在她识字一事上就松懈了些。 这几个月,团团又成了个半文盲。 但她见新换了菜单,又忍不住卖弄,就得意洋洋地念了起来: 大甲虫 老鸟汤 大闸蟹。老鸭汤。 江清澜与张月娘两个,俱是精通文墨的,听罢,忍不住相视一笑。 见团团兴致高昂,她们也不忍心打击她。 偏此时,虎子挎着书包,从青萍书院下学回来了。 闻言,他站在门边笑得直打跌:大甲虫!老鸟汤!哈哈哈哈!江团团,你真是天上地下的头一个知识人! 团团哪里不知道他在嘲笑,瞬间气得满脸通红。 但想了想,她也哈哈大笑,手刮着脸蛋儿道: 我姐姐把你娘唤蕙姐姐,那你该叫她什么?又该叫我什么?好外甥,还不快叫声小姨来听听! 实则,他们几个没分辈分,姐姐、哥哥、妹妹的乱喊一气的。只有这种时候,团团爱用此事来嘲笑虎子。 虎子立刻反唇相讥:呸!江团,胖头鱼,呆呆笨笨。待会儿我就去河里捞来,下油锅炸了! 团团本来就有点儿二皮脸,这些日子,她跟虎子打嘴仗,直把这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闻言,她不但不动怒,反而贱兮兮地道:好哇好哇,我们一块儿摸鱼去! 狗撵兔子一般,追着虎子就去了。 江清澜知道虎子谨慎,不会带团团去摸鱼,微笑看着两个小孩子打闹,只觉有趣。 哪里知道,便在她们犯悠闲的时候,有人火急火燎,心都要蹦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1]陶渊明《闲情赋》。 [2]张载《横渠语录》。 [3]周邦彦《苏幕遮》: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好凉,不知道啥时候才有千收。[求你了][空碗] 第41章 秋天吃羊肉 ◎单方面的定情信物◎ 我的天哪!朱明简直要呼天抢地了。 流光,再过几日,你就要与辽国使臣蹴鞠比赛了。与太子说好了的,今天领着禁军队预演一番。 这会子,离约定时间不到半个时辰了。你不进宫,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急什么?谢临川走进枣王家金银铺,懒懒往圈椅上一坐。 从这御街南段出去,打马便到宫门,耽误不了事儿。 朱明嘀咕:那也得早去。总不能让太子殿下等咱们吧。 太子虽然宽仁谦和,也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胆子再大,能越过他去? 朱明望一眼四周,只觉陈列的金的、银的、玉的首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你说你,平时也不上这金银铺子来,偏今日来。 谢临川早不理他了,对旁边躬身立着的人招招手。 那人便捧着一个木匣子,点头哈腰地过来了,殷勤地道: 世子爷,按照您的要求,用了十足的金子。 把那木匣子缓缓打开,一片璀璨金光直刺人眼。 横亘其中的,是一支杏花缀珍珠金步摇。柄部纤细,扭骨弧线,恰似纤弱的花枝。 柄头两朵五瓣杏花,一全绽、一微开,皆由镂空金丝缠成,极为繁复绮丽。点点花蕊,竟是以细碎宝石缀成的。 两根金流苏上,悬了几颗珍珠,疏疏错落着,使得金步摇的华重宝气之中,添了几分清贵。 朱明是个中行家,眼前一亮:哟,这步摇好生精致。 想明白其中关窍门,就挤眉弄眼,笑得不坏好意: 啧啧,你小子,也还是懂嘛。女人啊,就喜欢这些金啊银啊的东西,东西一送,准成事儿! 谢临川微微一笑,对朱明的话不置可否。 把木匣子一收,他对店主道:去东平王府领赏!大步流星出了门去,一脚蹬上了马。 吁杏花饭馆外,王蕙娘吁停马车,对屋中喊,虎子,快出来搬肉! 江清澜正在给团团扎辫子,闻言,也牵着小姑娘出去看。 只见王蕙娘、虎子各自抬着一只脚,把一大坨黑咕隆咚、连毛带皮的东西搬了下来。 原来,是一只黑山羊。 应该是才杀了不久,血淋淋的。丝丝血水还要顺着羊脚往下滴,让虎子一抬手,又给流回去了。 江清澜眼睛像被火燎了似的,忙别过脸去不看,又把团团两眼捂住。 王蕙娘笑她:知道你有这敢吃不敢看的毛病。快边儿上去吧,我与虎子、月娘分好了肉,再来叫你。 说罢,抬着羊,进了屋去。 虽然说起来有点儿矫情,但也没法子江清澜实在克服不了。 她一个现代都市丽人,在超市里买分装好的鸡鸭鱼肉,早成了习惯。到这里来,被迫要见些血淋淋的东西,甚至活杀现宰。 有一次,王蕙娘要杀鸡,让她抓住鸡脚。 哪知,脖子一挨上刀,鸡就拼命挣扎。那场面,惨烈极了,把她吓得脚耙手软,撂挑子跑了。 也不知王蕙娘后来如何杀的。 此时,团团倒胆子大,把江清澜手甩开:我要去看分羊肉!径直往后院儿去。 江清澜便守在前边儿,为柜台上斜插的桂花枝换了水,再把明天的菜单写出来 特别推荐菜:孜然羊腿串、红烧羊拐、胡萝卜手抓羊排饭。 自前日上了秋日菜单,供应的饭食一并更新,食客们越发来得殷勤。 白胡椒猪肚炖老鸡这种,到不了天黑就卖光了。后来的客人着急上火,埋怨道:江娘子,你怎不多做些? 江清澜只好赔笑:抱歉抱歉,咱后院儿的锅只有那般大,装不了再多了。 不过,贵客请放心,铁匠铺子已在替咱们打新的大锅啦。 客人只好怀着怨念走了。 然而,比猪肚鸡更火爆的,是羊肉。当时,江清澜并没有把孜然焦炙羊肉的竹牌挂出来,许多人却主动来问。 江清澜知道,历史上宋人极爱羊肉,甚至差点儿把羊吃绝。 沙晴草软羔羊肥,玉肪与酒还相宜[1],寒羊肉如膏,江鱼如切玉[2],这些写羊肉的诗,在宋代文学中比比皆是。 苏轼调任惠州时囊中羞涩,购入价廉的羊脊骨烹制,就有了流行至今的羊蝎子这道菜。 既然客户有需求,店家如何不应? 王蕙娘立刻去乡下买羊,先收一只来看看品质,如果反响好,再直接从货源地大量订购。 江清澜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打起帘子要往后院去。不曾想,张月娘正提着篮子出来,二人迎头碰上。 张月娘道:娘子,早些时候,对面何家的春姐儿来过。说是买粥,却送了这么一堆萝卜。 江清澜一看,竹篮里,白萝卜装得满满当当,个个成人拳头大小。 根须上沾着些泥,青青缨子上却还挂着浑圆的露珠。 看来,这萝卜是方从地里拔的。 她奇道:哟,这么大一篮子,春姐儿提得动? 张月娘细声解释:她跟她妹妹抬着来的,两个人累得满头大汗。 我瞧着,篮子底下有些划痕。恐怕是姐妹两个抬不动,拖着走了一段路。 我留她们吃盏饮子再走,春姐儿只说,家里小弟弟睡着了,她们才出来的。得赶紧回去,免得他拉了尿、沤了屁股。 第54章 江清澜心知,何家小弟弟才几个月大,日常是春姐儿两姐妹在照管。而这白萝卜,是何家夫妇还她卤鸡腿的情。 思索间,余光瞥见张月娘眉头微蹙,似乎很是忧郁。江清澜便知,她是由婴儿拉尿这些琐事,联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对一位母亲来说,没有比失去孩子更痛苦的事了。 月娘实在太可怜了。 江清澜心中不忍,更不愿见张月娘沉溺于悲伤情绪中,便岔开话题: 咱们的羊汤用什么配着炖,我正犯愁呢。这白萝卜来得正好,你快把它们切了,我马上来炖。 说罢,迅速系上围裙,扎起攀膊。 其实,今天第一次买羊、吃羊肉,为着响应食客的需求之外,江清澜也另有一重打算。 购入杏花饭馆两间铺子,加上后面那块地皮,花了将近千两银子,但仍很划算。 尤其那地皮,是原来的主家生了重病,他女儿把地贱卖了,与父亲治病。 江清澜准备把地皮上的破屋子拆了,重建新院子。 这些日子,王蕙娘四处找人,便要开工了。日后,她们且得忙碌一阵。就先用这羊,吃一顿开工饭。 时近卯时初,晚市的人还没来,午市早已结束,最是清闲。 江清澜的羊肉大餐准备得差不多了。 便把腰上的围裙解了,在一边轻轻抖了下,挂在木架子上,招呼众人吃饭。 要说羊肉这等鲜美之物,各地有各地的吃法。 西北人爱烤,燕都人爱涮,川渝人则喜冬至喝羊肉汤,寓意一冬都不冷。 如今,他们有一整头羊,索性来了个大杂烩。 羊肉串是不可少的。 瘦、肥间杂的羊肉,一块块地穿在竹签子上,在小炭火上不停翻转。 烤得滋滋的,又冒油来又冒烟。 适时地撒上一把孜然,让每块肉均匀地蘸满。 红烧羊拐裹满枣红色的酱汁里,实在诱人。 这道菜要做成,可不容易。 要由冰糖、姜片、酱油、川椒与茱萸炒制酱汁,以白胡椒、陈皮、大葱等增香,再加白酒,经由小火慢炖。 足足一个时辰,才算大功告成。 成品颜色鲜亮不说,每一根拐筋都吸饱了汤汁,炖得软糯入味儿、q弹可爱。 而中间那一锅羊汤,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是用来涮最嫩的羊肉,以及各色羊杂的。 香气四处乱溢,若非是在院子里搭的锅,铁会把人香得打喷嚏。 江清澜招呼大家:快坐啊,这羊*肉得趁热吃! 张月娘约莫对身份之别很是介意,历来扭捏。其他几人却从来大方。 团团大喇喇上前,一屁股坐满了一张小竹椅。 她瞪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眼巴巴、嘴馋馋地觊觎着羊串、羊拐、羊肉、羊汤。 还有人吗?咱们可以开吃了吗? 虎子双手一拍,笑道:哎哟,我闻着这羊肉味儿,都馋了一下午了! 打开竹笼屉上的小盖子,一排排白胖胖的羊肉饺子露出来。个个腆着大肚子,神气得很。 她用筷子夹起一个,轻轻咬下个缺口。登时,一水儿混合着羊肉香、大葱香的汤汁冒了出来。 又香又鲜,又软又烫! 虎子一口就把饺子包进嘴里,囫囫囵囵地乱嚼。结果,被烫得嘶嘶直吹气。 团团见状,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饺子先凉凉,我来尝尝这胡萝卜手抓羊排饭吧。 小铜锅盖子一揭,但见一粒粒米饭晶莹剔透,夹杂着黄、橙两色的萝卜长条。 其中,还埋着无数根肉乎乎的小羊排。 最妙的就是,这羊排是三层瘦肉里,夹着薄薄一溜的肥肉。 吃起来既不绵柴,也不油腻。配着甜甜的萝卜、亮晶晶的米饭,着实是绝。 虎子见团团已化身饕餮,干完了一碗羊排饭,也笑她: 笨丫头,你用大米饭把肚子填饱了,羊肉火锅放哪儿呢? 团团嘟嘟囔囔:不怕不怕,我肚子大! 江清澜只想笑,回头一看,张月娘还在那儿别扭地站着呢。 便拉她坐下,亲自给她夹个饺子,笑道:这是你包的,快尝尝。 江清澜是南方人,不擅长面食,如今店里的面条、饺子这些,她一概都没管了。 张月娘抿了抿唇,低声说句谢谢,把饺子默默吃了。 但她总坐不住似的。才吃几口,又殷勤张罗,给大家一一倒了她做的蜂蜜柚子茶。 说说笑笑间,有人吃饺子,有人吃羊排抓饭。 唯有白萝卜炖的羊肉汤,人人都来了一碗,个顶个儿的吃了个饱。 饭毕,大家七手八脚地收拾碗筷。 团团吃饱了,好像又胖了一圈儿。她瘫在竹椅上,双眼迷离,头往下一点一点的。 好家伙,这是吃饱喝足,又犯起懒来了。 江清澜拍一拍她红苹果般的脸蛋,又叫来虎子: 方才咱们吃的白萝卜,是河对面春姐儿家送的。你俩舀一钵羊汤,送给他们去,也算我们投桃报李。 团团还迷糊着,用两只小胖手使劲儿擂了擂眼睛。 闻言,她嘟囔道: 呀,羊肉多贵呀,白萝卜便宜,咱们这样做生意,岂不是亏大发了? 江清澜微微一笑,决心为两个孩子来次道德教育: 做生意么,有时候要算得清楚,有时候却要糊涂些。 对上不谄,对下不骄,是为君子。 春姐儿她们日子比我们难过些,却送来白萝卜,我们就不能不还礼。这份情意,不是钱多钱少算得清楚的。 但她话语间,并未提及自己送的鸡腿儿。 这一番大道理,把团团听得迷迷瞪瞪的。 虎子心中却十分清明。 他手脚麻利,立刻舀了满满一钵带肉、带萝卜的羊汤。 又用之前那竹篮子装着,把小胖团从竹椅上邀起来,二人出门、过桥去了。 彼时,张月娘正在后边儿地里摘小葱,听了那番话,竟然怔怔发了一会儿呆。 月上柳梢,千灯璀璨。 临安城中,晚市最是热闹。不必说御街,便是斜街上,也是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春波河里的乌篷船也载了客人,在微波粼粼的河水中悠悠驶过。 杏花饭馆里,人声鼎沸。 郎君们在说辽国使臣进京的事。三五小娘子们,摆谈着近来宫里的娘娘们流行戴的莲花冠。 也有人在说,这江娘子做的鸭汤最好喝,不腥不膻,潘家酒肆的,竟然都被比下去了。 临安城里,丰乐楼是高档酒楼的翘楚,顾客多是达官贵人。 潘家酒肆则是平价饭馆的领头羊,平常人家下馆子,都爱去吃一顿。 江清澜听着食客夸耀,心里有点儿得意。 正在人群中迎来送往,忽被一青年郎君叫住:不对啊,江娘子,我怎么闻着屋里有羊汤的味道呢,菜单上却没挂? 这位客人肩宽背阔,着一袭皂色交领长袍,显得身形特别地高大。 他的眸子极亮,却极为温和,不似谢临川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约莫是因为他脸上却总挂着笑,另有一种风流蕴藉。 江清澜赔笑:郎君好鼻子!今日小店进了羊肉,还在试菜中。明日,必上新菜,羊肉羊汤、羊杂羊拐,让郎君一次性吃个够! 原来,此人姓薛,单名一个齐字。本是临安人氏,却常年在北地做生意,现下刚回来不久。 历史上,宋朝曾大量从辽国进口羊肉。即便是敌对之时,两国的羊肉贸易也没有中断。 这个时空也一样,临安的上等羊肉,都来自辽国。薛齐长年在北地,对羊肉,那鼻子就跟狗一样灵敏。 此时,他听江清澜如此说,只觉面前的老鸭汤、芝麻菠菜,怎么也不香了。 第二日,他把生意上的事一概推了,早早来了八字桥下。哪知道,有人比他还早。 羊肉火锅,不同于巴蜀火锅的重油重辣,而是讲究清鲜。 底汤只以带肉羊骨、羊油、白萝卜为主料,辅以姜片、芹菜梗、橘子皮、胡椒粉等调味料去腥膻。 这般熬制而成的汤汁,纯白鲜美,略带回甜。 若是加点儿芹菜叶,直接喝,肉香浓郁,极为滋补。用来煮羊杂、涮肉,亦极妙哉。 因为底汤清淡,食材的挑选就极为重要。必须要新鲜的,能最大限度地保留羊肉本身的滋味儿。 王蕙娘选的这头羊,是村里农户养的黑山羊。里脊肉片下来,在沸汤里一滚就熟了,不柴不烂、口感嫩滑。 江清澜端给宝庆公主、杨松的这盘,则是羊后腿的大腿内侧肉。瘦肉中带了一点点的肥肉,口感略有些脆,也是涮肉的精品。 第55章 但比起肉来,宝庆公主还是更喜欢羊杂,尤其是羊肚。 那一篓子羊杂在锅里冒啊冒,她眼巴巴地望啊望,就差把脑袋伸进锅里了。 整锅汤里什么都有 经长时间炖煮而略黄的羊骨、煮了一会儿的羊杂、才下锅的羊肉、雪白软烂的萝卜、碧绿鲜嫩的芹菜。 奶白色的羊肉汤热气腾腾的,直往脸上扑。她这会儿,也忘了公主的高贵与矜娇了,狠狠地吸一口气: 好香啊,江娘子,你这脑子、你这手,是怎么长的?怎么就做得出来这么好吃的东西? 难怪流光哥哥总说你心思奇巧呢。 江清澜含笑不语,心中却有点儿惊奇: 流光?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3],空明与流光,指的都是清澈的、浮动着月光的江水。 言郎君那样一个人,竟取这么文绉绉的字? 脑中想着,口中就道:许久不见言郎君,他在忙什么呢? 自中元节那日后,他也有两个来月没来过了,她便随便问了一句。 谢临川的种种筹划,她哪里知道? 古代有婚前男女不可见面的说法,所谓婚礼前见面,婚后不相见是也。 谢临川为着这个,已经努力忍耐了,到底还是偷偷来过几次。 杨松早得了嘱咐,抢着说:言郎君最近差事多。他托我转告,过两日,送一份大礼,贺江娘子你新居落成。 对江清澜来说,谢临川、陆斐都是能避则避的。非要分出个高下,谢临川只比陆斐好那么一丁点儿。 方才她问,不过是随口接话,并不真心关心他在忙什么。 听杨松如此说,她就微笑着道:新屋才开始动工,怕是得等到冬天了。 第一碗羊杂出锅了。杨松用竹漏勺捞起,往宝庆公主那满是麻酱、韭菜花、腐乳的碗里一放。 宝庆公主忙不迭送入口中。 果然是上好的黑山羊! 无论是羊肉,还是羊杂,即便这样清炖,也毫无腥膻味儿。 满口是浓郁的清鲜,至于白萝卜带来的一丝丝甜味儿,能解过浓肉香带来的腻。 而她尤爱的,是那种带皮、带骨、带筋的坨坨肉。 皮糯、筋软、肉烂。一口下去,满足三种口感。 清鲜无穷,唇齿留香、余味悠长。 这时候,再喝一口蜂蜜柚子茶,又甜又暖。 哎呀,她此时觉得,什么流光哥哥,只会冷冰冰地说风凉话。 这殷勤伺候她的杨郎君,虽然看着傻,实则精明极了,似乎也不错。 江清澜招呼了杨松二人,又去照顾薛齐,果真把羊汤、羊肉、羊杂羊拐上了个齐。 闲聊几句,她便觉得这人有些不同。 寻常人吃饭,只说味道。再多,就问问如何做的。 江清澜有问必答,从来不藏私。因为做饮食一事,理论和实践完全是两回事。她不怕有人偷师学艺。 但这薛郎君话里话外,却是羊肉在哪里买的、香料进价几何这些生意上的隐秘之事。 偏他这人又极会讲话,总是笑眯眯的,顺着你的话头往下。等你警醒过来时,自己的话已被套了个干净。 江清澜甚至在怀疑,他不会是竞争对手派来的吧?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她小本经营,附近又没有同类饭馆,应该碍不着谁。 此事暂按下不表。 羊肉宴连卖了几日,反响甚好。 最笑人的是,有位食客,吃得上了火,还忍不住嘴馋,刚抓起羊排,一串鼻血流下。他还不肯放手,硬是咬了一口肉,才去捏鼻子。 宝庆公主也差不多,连吃几顿,牙龈都肿了。偏她还要吃,便让杨松把肉撕得烂烂小小的,再一点儿一点儿地送进嘴里。 很快,安国长公主听说了羊肉宴,派素琴来请,说要吃她现烤的羊肉串。 这几月,江清澜去过好几次长公主府,渐渐的,二人熟识起来。 这日,羊肉串烤完,江清澜正要告退,长公主忽道:江娘子,等一等。说罢,轻轻把她按在了玫瑰椅上。 江清澜一低头,只觉什么东西被插进了发间。 金步摇,流光溢彩、璀璨繁复。 长公主笑道:这些日子,劳你辛苦,这支步摇送你戴着玩儿。 江清澜有些发怔。 自穿来此处,她从来是素净打扮。即便手上有钱了,金啊玉的那些,也是一概没碰过。 一则因为她是和离妇、女户身。 此时,离婚人士的打扮偏中性。既不能与少女一样,又不能做妇人装束,尤其不能穿金戴银。 但更重要的是,她特怕麻烦,什么匀粉面、整云鬟,实在懒得弄。 上辈子,她就是体恤加牛仔裤走天下。 有次,去参加学术会议,因为打扮过于随意,还让导师说了一顿。 此时,那支金步摇别上去,她只觉头上摇摇晃晃的,怎么动都不知道了。 正要张口,手却被握住了。 长公主笑得极为真诚:不许推辞! 停了片刻,她又极为热络地说:往后你可要常来我这儿啊。 江清澜只好含笑称是。 辞别长公主,上了马车,江清澜立刻把步摇拔下来。 两朵杏花,通体金灿灿的,流苏上疏疏缀着浑圆的珍珠。 江清澜心中却泛起不安。 长公主送她步摇,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看着手里的馒头,心里想着羊肉。[饭饭] 第42章 荔枝腰子 ◎赐婚(一)◎ 杏花饭馆儿门口,江清澜方下了马车,就遇上了张月娘。 后者提着篮子,也从外面回来。小竹篮盛了三棵大白菜,瞧着皆是水灵灵、脆生生的。 二人联袂进屋。 一回家,江清澜心情就好,把长公主那儿的事儿抛去了爪哇国。 随手将金步摇放在柜台上,她捧起一棵大白菜,爱怜地拍了拍。 宋代项安世有诗云:相逢但欲觅苴滓,杯羹为荐霜畦菘。 菘就是大白菜,霜菘就是经过霜打的大白菜。 霜菘味道清甜,汁水又多,是菘中极品。 她便笑道:这时候的大白菜最甜。 这几日,羊肉吃得多了些,人人上火。今晚上,咱们就用这白菜做配,揪些面片汤吃吧? 等了半天不闻回响,她抬眼一看。 张月娘盯着柜台上的金步摇,已然失了神。 月娘? 啊?张月娘回过神来,娘子说什么? 江清澜就又重复了一遍。 想了想,又道:不过,虎子是男孩子,光有白菜面片汤不行,再炒个木须肉吧。 张月娘听了,就挎起篮子,匆匆往后厨去了。 江清澜这才找出个木匣子,把金步摇装了。 想起方才张月娘的神色,心道:她自己不喜欢这支步摇,看来,有得是人喜欢。 谢临川要是知道,他精心打造的步摇被人嫌弃,岂不气得要捅破天? 但此时,他正被人们簇拥着、被各种欢呼声包围着,根本无暇他顾。 也是,蹴鞠赛上,宋国禁军赢了辽国使臣,怎能不高兴呢? 承平帝大喜,立时要在紫宸殿开宴。谢临川他们一众球员就去了后殿,稍作休息。 谢临川从来龙精虎猛,这一场球,还累不倒他。换过衣服,他嫌殿中气闷,就抄了一把扇子,溜达了出去。 想到杨松使人来说,她问起了自己的近况,他只觉心情大好,哪儿哪儿都顺眼。 天是那般蓝,花是那般红,连草也绿得可爱 还没走出垂佑门,就见一道湖蓝的身影立在道旁,专为等他似的。 谢临川立时皱起了眉。 陆斐拱手行了个大礼:谢世子,在下有事请教。 上次把人胖揍一顿,谢临川撒了气,便没再为难他,只内心认定他是无耻小人。 方才在蹴鞠场上,两人虽都上场,却并未直接打配合。 谢临川不欲再与他有来往。不料,他竟自己找上门来? 当下,他便把头扬起,上前一步。 他们身高本差不多,但陆斐清俊儒雅,如一竿迎风肃立的青竹,姿态又极为恭敬。 谢临川却嘴角上扬、眉眼睥睨,有些膏梁子弟的嚣张跋扈。 他斜睨陆斐一眼,漫不经心道:捡紧要的说,我忙着呢。 陆斐又拱了拱手,一字一顿道:请谢世子高抬贵手,放过她。 谢临川闻言,怔了片刻,才撩起眼皮,正眼看他一回。 第56章 而后,他的淡淡道:你说的她是谁?语气中,明显带了些猫捉耗子的轻佻。 陆斐抿唇道:便是江娘子。说罢,似乎怕对方还要追问,又补了一句:杏花饭馆儿的江娘子,江渊之女。 谢临川登时哈哈大笑。 他把扇子开开合合,令它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陆斐道: 陆大人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去杏花饭馆儿吃了几顿饭。有钱赚,我看江娘子高兴得很,何来放过不放过一说? 比起顾盼神飞的谢临川,陆斐稳重得多,是竹林中的月色,宁静而温和: 高郎君回老家、松花酿酒馆关门,以及在下遇歹徒袭击,难道不是谢世子的手笔? 其时,金乌西坠,霞光大胜。 谢临川畅快大笑两声,把头一扬,让侧面笼罩在灿灿金色之中。 是又怎么样?他的语气中,满是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 谢世子!陆斐长眉微挑,似乎激动起来。 你出身名门,少年英才,什么样的贵女闺秀得不到? 她如今家破人亡,流落市井,万万不能再受到伤害。请你怜她孤弱,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可好? 谢临川慢慢收起笑意。 可好?一点儿也不好!他谢临川看上的,就没有放手一说。 凝视面前蓝衫人半晌,他忽的抬手,把扇柄往前一指。 陆斐上次吃了亏,以为他又要发作,就快步两退。 哪知道,那扇柄却只是在自己肩膀上点了一点。 看上谁,是我的事。谢临川逼近一步,脸上带了些冷意,只我好奇,你又是她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与我说这些? 见陆斐脖颈青筋隐现,他微微一笑,有些恶毒地说:凭你是她危难之时,落井下石的前夫? 陆斐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住沸腾的心绪: 江大人于我有教导之恩,便是为了这份情谊,我亦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沦入纨绔之手。 他还敢提起江渊?! 谢临川只觉一股寒意灌顶而下,连自己被称作纨绔也顾不上了。 他一字一句、冷气森森地道:好一个教导之恩!好一份师生情谊! 便是这份恩情,令你任江大人夫妇曝尸义庄?令你新婚当日,就休了他托付给你的女儿?! 霎时,陆斐面白如纸,后槽牙几乎咬碎,紧攥的拳头上青筋毕现。 那时,他的母亲将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不准他去替江大人收尸。 他的嫂嫂,拉着两个侄儿跪在他的面前,求他与新婚妻子和离,救陆家,救他的兄长。 而他,屈服了。 他本想,暂时将她送出陆家,暗中使人照拂。 岂料,孟元亮为使得兄长彻底翻不过来身,将陆家盯得很紧。意图在珍珠贪腐案之外,再罗织一顶罪名。 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等他得到三皇子的支持,事情尘埃落定,她已经被伤透了心 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 他以后的每一天,都将在耻辱与悔恨中度过。 而如今,他之所以还苟活于世,一是因为他对家族的责任,二是,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对江家、对她弥补一两分。 晚风拂过岸边杨柳,把白色的絮团吹到人的身边,绕着衣衫下摆打转儿。 蓦的,陆斐把紧攥的拳头松开:你说得对,我不配。心如死灰。 谢临川斜睨他一眼:废物。 说罢,扬长而去。 紫宸殿中,正在宴饮。 此时,宫宴承接前朝的奢靡之风,程序繁复、颇为讲究,分为初坐、歇坐、再坐。 初坐以烘托气氛为主。数十种水果鲜花、干果蜜饯、酸咸小吃、腊味拼盘等上得络绎不绝,摆得琳琅满目。 却主打一个光看不吃。 歇坐则是宴前冷盘,上六轮果品冷菜,每轮十一道菜。 终于到了正餐,便是再坐,是喝一盏酒,换一干一湿两道菜。 此时上的,正是花炊鹌子、荔枝腰子两种。 小鹌鹑烧得焦黄酥香,被劈成小块儿,堆在芙蓉花瓣之中。既有诱人的色泽,又不乏雅致。 这荔枝腰子却怪得很,跟荔枝膏、荔枝汤一样,都没有荔枝。 之所以得了这个名儿,后两者是因为食物有了荔枝之味儿。 荔枝腰子却是因为羊腰花入锅爆炒,受热之后,表面突显较多的点状,极像荔枝壳。 喝第二盏酒,上了奶房签、三脆羹;第三盏酒,上羊舍签、肚签。[1] 今次来朝的辽国使臣中,以二王子耶律望为尊。 他不过二十余岁,早已战功赫赫,北击斡朗改、西拒西夏,是辽国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奈何人无完人,他性子有些急躁,英勇有余,耐性不足。 他见这宋国人不过吃个饭,花样忒多。 呼啦啦的一群人,一会儿上菜一会儿撤菜的,酒却没喝几口,肉也不如在北边吃得尽性,便轻蔑一笑。 他举起一杯酒,站起来敬承平帝: 陛下,在下久仰中原文化。来临安几日,见庭树裹绢、画舫泛江,眼界大开。 来日,我辽国请各位殿下到析津府一游,陛下可要应允呀。那里山映斜阳、鹰击长空,才是好男儿挥洒豪情壮志之地。 承平帝端居高座,神色莫辨。 太子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他身侧是皇长子赵侃,年岁虽小,却十分镇定。 三皇子低下头,略勾了一下嘴角。 耶律望这话说得刺耳,但承平帝没有发话,殿中其他人各有盘算,俱是大气也不敢出。 却听一声轻笑,一位英挺的年轻郎君施施然走来。那身墨色窄袖缺胯袍,衬得他鹤势螂形、豹姿虬筋。 这人正是谢临川。 他粲然一笑,直视着耶律望道: 既然辽国天地苍茫,四王子又豪情壮志,今天怎的,败在了我,临安府署一个小小末流之官的手下? 可见传闻未必是真。拳头硬不硬,打了才知道。 他如今是蹴鞠赛大功臣,又是英俊翩翩少年郎,一进殿,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方才,耶律望在蹴鞠场上处处为谢临川压制,比赛一结束,却不见了那人影子。 正要去打听,他自己冒了出来。 身侧的幕僚介绍道:此乃东平王三子谢临川。 耶律望微眯起眼。 五十年前,东平王这三个字,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宋国与辽国、西夏并立,国土居于东边,半壁江山都是东平王谢山打下来的。 耶律望微微一笑,软了语气:原来是东平王府的谢世子。那在下,输得也不算冤枉了。 承平帝看见谢临川,心情大好,见耶律望让步,也软语道: 辽国苍茫,宋国富庶,我两国永结和平,是天下百姓之福。 日后若有机会,我的皇子们自然也会去辽国开拓眼界。 说罢,又命礼官上前,为辽国使臣追加了蜀锦、贡茶、汝窑瓷瓶等赏赐。 谢临川退后。 入席时,对上父亲谢衍冰冷的目光,他只惫懒地一笑。继而,没事人似的,夹起面前的鸳鸯炸肚就吃。 承平帝又想起一事,眼睛在人群中逡巡,问:陆斐陆爱卿是哪位? 陆斐出列,撩起袍子跪下:微臣秘书省下著作郎陆斐。 承平帝道: 朕记得你,承平十一年的传胪郎。亏得三皇子推荐,不然,朕岂非痛失一人才?说吧,要什么赏赐? 他方才看了,球虽然多是谢家三郎进的,却全靠这陆斐中传。 球品见人品,这人不疾不徐、稳中有序,比谢三郎那个毛头小子更合他的心意。 他还听说,谢三郎因为什么事把人打了一顿,人家也没有闹到御史台去,足见得沉稳持重。 但他在心中,斟酌了一下陆这个姓。 潭州珍珠贪腐案,祸首户部左曹郎中也姓陆,叫陆昀。 陆斐拜倒,不卑不亢道: 微臣听说,临安城中有一人,姓李名正,球技精湛,无人不知。 奈何此人因案沦为贱籍,日常蹴鞠,配银色面具出战,人称银面将军。 陛下心怀仁义,何不免他贱籍,也好展现我大宋泽被万世、恩加四海。 三皇子酷爱蹴鞠,李正这个名字,承平帝在他口中听过,似乎是受越王谋反案牵连的。 当时,承平帝尚且是太子,对这一案很有怀疑。奈何建德帝行事酷烈,他与臣子们都没办法。 第57章 陆斐这话正中承平帝下怀,他就道:此事不难。 朕却想知道,这李正难道于你有大恩?官都不升,为他求情? 陆斐道:微臣与李正仅踢过一场球,余者并无来往。 微臣为他求情,是不忍大宋失去一个人才,不忍陛下失去为百姓怀恩仁慈的机会。 承平帝没有建德帝的开国功勋,唯性情温和,政举怀柔,颇有成效,也最喜人吹捧他仁慈。 闻言,他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显,道:朕记得,以前的户部左曹郎中也姓陆。他与你什么关系? 陆斐淡淡道:前户部左曹郎中陆昀,正是微臣的长兄。 承平帝心头讶异。 其实,此事尘埃落定后,不少人在他耳朵吹风,说陆昀是冤枉的。 奈何户部其他人都有后台,只有这个陆昀毫无根基。最后,太子出面,将其削去了官职。 把这一层关系想通,承平帝心中对陆斐越发赞许,慨叹道: 三皇子为朕发掘了一个人才。陆卿,你不忍李正埋没,朕又如何忍心你屈居人下? 便擢升陆斐为秘书省少监,免李正贱籍,引之入禁军。 陆斐叩谢,退回宴席上。 太子仍然噙着笑意,心中却泛起不安。看陆斐一眼,又看三皇子一眼。 承平帝说罢,又想起谢临川。 见他一双眼睛精光毕现,分毫也不藏拙,暗道:比之陆斐,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谢三郎,你呢,想要什么赏赐? 谢临川眼睛在打量耶律望,耳朵却在听陆斐说话。 他自视甚高,只觉这两人,一浅薄狂妄,一虚伪阴险,都是不可交之人。 此时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微笑着上前,在殿前躬身一拜: 陛下,陆大人胸怀天下、光风霁月。一颗心全在陛下的江山社稷上,忠心日月可鉴。 微臣也想像陆大人一般为陛下分忧,却恨力所未逮。 臣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封狼居胥,惟愿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这厢,便想求陛下成全我的私心,为我赐婚。 第43章 松茸火腿焖饭 ◎赐婚(二)◎ 高门子弟婚姻的缔结,历来是政治利益的联盟。东平王府的,自然也不例外。 故而,谢临川的这一句话,无异于石破天惊。 在座的太子、三皇子等人,心中俱是咯噔一声,只养气功夫好,脸上不显。 陆斐心中也是一凛,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 承平帝眯起了眼。 他听闻宝庆公主痴恋谢三郎,起先也觉无甚大碍。 但宝庆与三皇子同为陈贵妃所出。上月,三皇子才娶了枢密院北面房知事秦炎的女儿,若再有东平王府作妹亲,势力实在太大了些。 他虽然偏爱三皇子,却也知道,皇子坐大,太子式微,乃动摇国本之相。 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犹移,而后,他哈哈大笑: 都说你谢三郎是卫玠再世、潘安再生。是哪家女娘,有这个福气? 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来回扫视着殿中诸人,几乎能看穿人心。 谢临川恭敬道:陛下恕罪,微臣暂时只想借此机会,讨个殊荣。至于哪家女娘,待臣问过她的意思,其后再禀。 此话一出,承平帝心头紧绷的弦蓦的松了。 东平王谢衍面如土色,从席间出列,撩起袍子跪下:小儿顽劣,殿上无礼,请陛下恕罪。 承平帝心情大好:他技艺过人,彰显国威,是有大功。男婚女嫁,知慕少艾,乃天地之道,何错之有? 谢临川若是当场说了是哪家女娘,为着平衡各方利益,他还要考虑考虑。这样说一半藏一半才好,有挽回的余地。 想起他斟酌的语气,承平帝起了点儿玩味的心思:我听说,临安颜色七,谢郎占三分,原来,这天下还有你拿不准的人? 谢临川平静道:微臣是男子,以容貌而非才干出众,是耻而非荣。 她也是世家贵女、名门闺秀。微臣虽有十足的把握,求亲却不比其他,得一真心最为紧要。故而,还是要问过她的。 承平帝听罢真心两个字,心中泛起一阵怅然。 当初,他还是太子时,选太子妃,先帝就没问过他的意思。 他最爱的人,只能做个才人,连孩子,都要等太子妃生产后才能再怀。 如今,即便他登基多年,爱人成了贵妃,也还是妾,他最喜欢的三皇子,终究是个庶子。 想到这个,他倒有些羡慕这谢家的小儿子了。 一念及此,他大手一挥:朕准了!这份荣耀是你该得的! 谢临川拜倒:谢陛下 一时间,宾主尽欢、礼乐大盛、内监、宫婢又鱼贯而入,奏乐的、跳舞的、斟酒的、上菜的,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一般。 谢衍与谢临川一同退到宴席上去。 此时,正上着红熬乳鸽、南炒鳝段两道菜。 俗话说一鸽胜九鸡。相较于鸡,鸽子肉质细嫩,营养价值更丰富。鸽子做的菜,也愈加精致,故而常常出现在皇家宫宴中。 此时,乳鸽盛在定窑白瓷盘里,红亮油润。旁边还摆了几片绿叶、两颗鹌鹑蛋。瞧着颜色十分丰富。 热气氤氲间,盘中酱色浓稠的汤汁在微微颤动。 香气早已四散,那是醇厚的酱香,混着微微焦糖的甜,间或一丝黄酒的馥郁。 连上菜的小监,闻得香气,都忍不住喉头一滚。 谢临川心情极好,见得菜来,食指大动,被两道锐利的眼神,却丝毫未觉。 把面前的红熬乳鸽、南炒鳝段吃个精光,犹觉不够,还吃了两块脯腊、一牙花木瓜。 转头一看,父亲面前的菜还一筷子未动,他便毫不客气地道:父亲,陛下赐菜,不能不用。不如,儿子帮你吃了,也算是尽孝道。 说罢,拿起筷子就吃。 谢衍气得吹胡子瞪眼,心道:这是我儿子?简直像个祖宗! 等宫宴结束,父子二人坐马车回王府,谢衍才逮着机会教训儿子。 你这孩子,总是冒冒失失的,做什么事都不提前跟我商量下。 谢临川不甘示弱: 父亲让我去临安府署当差,我立马就去了。 不准我蹴鞠,我便没蹴了。这次与辽国蹴,是太子殿下亲自安排的,哪里没跟您商量了?! 这家伙,还在装傻充愣! 谁跟你说蹴鞠的事!谢衍气得胡子发抖。 你的婚事是多大的事,我和你母亲还没作主,你贸贸然求到官家那里去干什么? 你没看见,官家、太子、三皇子都是什么脸色?索性你还不算太笨,没把话说绝! 谢临川来一句顶一句: 原来,你们还想撮合我和宝庆公主。现在怎么样?三皇子娶了秦炎的女儿,宝庆公主是个烫手山芋。 父亲,您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这逆子!谢衍气得一噎,心窝子一阵阵疼。抓起手边折扇,咚咚两声敲在谢临川头上。 他怎么知道,这局面风云变幻得如此厉害? 官家偏爱三皇子,但太子作为储君培养了多年。 他历来是个求稳的人,两个女儿的婚事,多半是与太子一派沾亲带故的。 便想着,三子尚个公主,既保全富贵,又与三皇子有了些牵连。 谢*临川知道,谢衍从来是这样的,雷声大雨点小。 见他脸色发青,也不气他了,笑着说道: 父亲放心,我求的这门婚事,官家只会乐见其成。我先去问过祖母,她是赞成的。 谢老夫人是谢家的定海神针。听到她应允,谢衍面色稍霁。 这下,他才看向儿子,方才那两下,他下手有些重 但看儿子那副混不吝的模样,似乎没被敲痛,他就放下心来。 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幅镇定模样:那你说,是哪家的女儿? 此时已出了大内,御街两边摊贩儿的吵嚷传来。 谢临川竖着耳朵听了半晌,而后嘿嘿一笑:此事我先不告诉你们,免得你们跑去吓到人家。 说罢,嗖的一下,蹿出马车,跳到了街上。 这逆子!谢衍打起帘子,伸出头去,问道:你不回王府,把今天的事禀告你祖母、母亲,又要上哪儿去? 谢临川站在熙攘的街边,正色道: 连日来都在大内训练蹴鞠,府署积压了许多公文,我得去处理。祖母早得了消息。母亲那里,父亲自会去说,用不着我,我先走了! 第58章 谢衍几乎气个仰倒。 府署在西,他是往北走的,哪里是去府署,分明是去喝酒! 这个逆子! 谢衍回了府,气还不顺,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儿,去清心院给谢老夫人请安。 谢老夫人正在和夏荫几人玩儿叶子戏,赢了钱,脸上笑眯眯的。 她手边放着一碟梅子蜜饯,堆得小山一般。 梅子褶儿里,满是白白的糖霜,一看就甜蜜蜜的。地上,核儿吐了一地,乱七八糟的。 临安市场上,蜜饯铺子极多,蜜饯樱桃、蜜饯金桔、蜜饯李子等层出不穷。但蜜饯梅子酸甜可口,销量最好。 谢衍见此场景,脸色沉下来,斥责夏荫道:你怎么伺候老夫人的!这蜜饯吃多了要闹牙疼的。 当下,便把那碟子端远了。 谢老夫人不高兴,把叶子戏放在桌上:我才高兴些,你又来招我。蜜饯是我要吃的,她们管得着? 挥了挥手,屏退了众人。 她瞪了儿子一眼,见他两鬓生出些许花发,也有些不忍心。 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年轻时生逢乱世,她与谢山成日在外操持忙碌。 孩子是乳母带大的,就养成了这谨小慎微的性子。 君王面前伴驾,是要小心些,却也不用如此。 人活一世,用不着事事委曲求全。江山再怎么易主,我东平王府还是能保有一席之地的。 谢衍恭敬听训,喏喏称是,又把今天宫宴的事情仔细说了。 踌躇半天,才斟酌问道:那逆子说,求婚这事儿您是知道的。 当着谢衍的面,谢老夫人啵一声,把梅子核儿吐到地上:我知道。这事儿,你听他的就成。 关于谢衍所说的、宫宴上的事儿,她又仔细琢磨了一阵,才慢慢道:三郎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管他跟太子好,还是三皇子好,管他蹴鞠,还是跑马。只要别闹出伤天害理的事,统统别管。 他小子,看着冒冒失失的,实则,心里比你有成算。 谢衍皱起眉头,还要再说什么,见谢老夫人站了起来,就急急往前一步,去扶她。 哪里知道,她把谢衍的手甩开,矫健两步,走到桌子那头。 抓起一颗蜜饯梅子吃了,又拈起一颗,飞快塞进他嘴里:你也来一颗,好吃得很! 谢衍只好把那甜津津的梅子嚼了,当着母亲的面,却不敢吐核儿,只好压在舌下。 几日后,大内角楼边。 浓烈馥郁的香气四溢,是城墙根儿的一排桂花树开花了。 可惜,这点点碎金,宝庆公主并无心思欣赏。 连日来,她茶饭不思、夜难安寝,桃子一般圆润的脸都瘦了,显得下巴尖尖的。 侍婢劝她:殿下,成日闷在屋子里也不好,不如去宫城外转转。听说杏花饭馆又研发了新菜。 宝庆公主心道:去看看也好。或许能遇上流光哥哥,打探一番他中意谁,自己又输在哪里。 便重匀粉面、再整云鬟。化了精致的妆容,换了鲜亮锦衣。乘马车,预备由右掖门出去。 方到角楼,一辆雕鸾刻凤的朱漆马车璘璘驶来。珍珠幕帘摇动,随风轻响。 宝庆公主正打起帘子,伸着脖子眺望宫墙外的蓝天,见那马车来,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她立马放下帘子,催促赶马车的内监:快走! 岂知,两车交会错身时,那辆马车里传来一句:芸慧妹妹,这是哪儿去?声音如黄莺般清丽。 福安公主已经振衣敛裙,下得车去了。 她自那年与宝庆公主打架,便遭了官家厌弃,极为低调地出降到了苏州李家。 李家贵为清流之首。江南士子,多半出自其秋山书院,这也算是件美满姻缘。 哪知,福安公主也是命苦。出降不过一年,驸马就病逝了。她没有子女,便请旨回了临安。 宝庆公主不想见这人,但福安作为姐姐都下车了,自己岂能无礼? 只好硬着头皮下去了。 抬眼,见福安着玉色云缎披袄、深蓝宽绸挑绣夹棉裙。头上是清丽的莲花冠子。耳上只一对青宝石坠子。 宝庆公主心道:福安历来好奢华,原先的马车都要坐鎏金车轮的。出降后回来,怎的打扮得如此素淡了? 难道,是受了李家那读书种子们的熏陶? 哪知道,这还不是最令她震惊。 福安公主笑盈盈的,拉着宝庆公主的手,亲热地道: 芸慧妹妹,起先的事,都是姐姐的不是。姐姐出降这一遭,学到了许多,再不像以前那般痴傻。 咱们自家姐妹,定得和和气气的。如此,父皇才高兴,你说对不? 这一席话,简直听得宝庆公主毛骨悚然。 她和福安一起长大,后者是什么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别人倒也算了,她会忽然转了性儿?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宝庆公主身为宫斗冠军陈贵妃之女,也不是吃素的。就哈哈尬笑两声:姐姐说的是,妹妹受教了。 二人正在那里脸上嘻嘻、内心疯批地寒暄,只见右掖门外又进得一辆青壁马车。 一个英挺的青年郎君下得车来。 他着朱色公服、戴直角璞头,银色革带上挂着紫色鱼符袋。 见她二人在,就叉手行礼。问二位殿下安。 福安公主一时有些怔忪。 起先,她也和其他女娘一般,爱慕蹴鞠场上的谢世子。后来嫁去李家,才知,如她亡夫李穆这等读书人自有风流蕴秀。 这人一看就是个文臣。 陆斐正要回话,只听宝庆公主笑道:这位是秘书省少监,陆斐陆大人。 如今,陆斐的名字可是谢临川、李正之外,临安城里最响当当的。 他先是在火焰队、齐云社的比赛中大放异彩,又有紫宸殿那一回子事。市井女娘们说梦话,除了谢郎,也有陆郎了。 福安公主听罢,振衣敛裙,含笑回了一礼。 宝庆公主早就想溜。 以前,福安虽然跋扈狠辣,好歹摆在明面上,如今更添了一重虚伪。 她生怕自己中了她的奸计,就嘻嘻一笑,故作天真状:姐姐与陆大人一同进宫,正好顺路。我要出宫,就先失陪了。 说罢,迅速上了马车,催促内监快走,像有鬼在身后撵似的。 福安、陆斐之事,暂按下不表。 且说这厢,大内禁军蹴鞠赢过辽国使臣、李正脱去贱籍,这两条爆炸新闻,一夕间就传遍了临安。 但这两个消息,如何也比不上谢世子紫宸殿求婚劲爆。 杏花饭馆里,食客们七嘴八舌道: 赐婚? 哟,那谢世子长得跟南海水月观音一样。是哪家贵女,有这个福气?还能得官家赐婚? 啧啧啧,听说消息传到后宫,宝庆公主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 杨松竖起耳朵,听得认真,连人走到面前来也没注意。 江清澜便轻咳一声:杨郎君 杨松一个激灵:江娘子说什么? 江清澜微笑:今日的特别推荐菜,有松茸火腿油焖大米饭,豆花米线,杨郎君要不要尝尝? 早晨,在春波河边,一个山里的老叟采了山珍来叫卖,她便买了些。 松茸这等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如今遇着了,便不能浪费。松茸用来焖米饭,姬菇放在米线汤里提鲜,物尽其用。 焖饭是最方便快捷的。 上辈子,在宿舍里,江清澜经常偷偷用电饭锅做焖饭。 只不过,用的多少五花肉、香菇一类平价的肉菜。 如今,有松茸、火腿这些较为高端的食材,烹饪更是简单。 食材切丁,往大米饭上一码,加盖,烧火焖制就行。 出锅时放点儿细盐、葱花。松茸本身的鲜美,火腿自带的咸香,便够味儿了。 豆花米线是张月娘的家乡菜,她最拿手。汤味清鲜、豆腐嫩滑、米线软和又不失劲道。 尤其是,这晚秋时节,一碗热腾腾的米线下肚,感觉心窝都暖了起来。 新老食客们除了日常的菜色,盼的,就是这可遇不可求的特别推荐菜。 不少人把两种都点了。若是只来了一个人,甚至要与另一桌拼菜,只为把焖饭与米线两种,都尝一尝。 杨松正在想心事,没注意听江清澜说的什么,便选了个名字短的:那便来个豆花米线。 江清澜正要去后厨,只见靠窗的那桌,一名年轻的女娘蓦然站起来,捂着脸,呜呜哭着跑了出去。 方才聊八卦的几人见了,就长吁短叹:你瞧,又是一个为谢世子心碎的人。 第59章 江清澜便摇摇头,心道:这谢世子,也算是现在的顶流了。也不知道,这辈子,她有没有缘,能见上一见。 想起他们说的紫宸殿赐婚,她又暗道:也不知,未来的世子夫人是哪位? 这身份,瞧着风光,可不好当。谢世子有那么多痴狂的女粉丝,夫人她,岂不是明晃晃的箭靶子?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且有得受呢。 再说,男人的心变得多快啊。她声名不显,谢世子却名声在外,指不定有一天 啧,高处不胜寒! 江清澜便缩了缩脖子,回了后厨。 客堂里的对话,却还在继续: 别说这些小娘子啦,连刚回临安的福安公主听了,也是怅然若失呢。 一人打断他:呸!福安公主新寡,定为驸马伤心呢,如何好编排她? 福安公主当年在御前失仪,低调出嫁,很多人都不清楚。到现在,守了寡又回了临安,大家才知道。 方才说福安公主那人,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哟,是我说错了。 杨松只听得心惊。 当日打架的两位公主,他一直分不清楚谁是谁。 但既然福安公主成了亲,又新寡,一定不会出门。那这些日子他陪着吃饭、打叶子戏的,就是宝庆公主了。 宝庆公主痴恋谢世子,全临安城的人都知道。那公主成天缠着的言郎君就是 杨松想着言郎君的品行相貌,倒也符合谢世子的传闻。 正想着,江清澜端着一锅豆花米线上来。 腾腾白烟、香气扑鼻,还用两块雪白的巾子包着砂锅的手柄。 杨松一见她,蓦然脑中蹦出赐婚两个字。 言郎君对江娘子有意思,他当然知道。 一时间,他也没管他俩身份匹不匹配,脑子只想着,不能让江清澜伺候自己,就猛的蹦跶起来: 不敢劳累江娘子,某自己来!说罢,非要去抢那米线。 这锅烫江清澜忙道。 但来不及阻止,锅已经被抢了过去。 嘶杨松被烫得快冒烟儿了,把锅往桌上重重的一放,两手捂住耳朵,在屋里公鸡发癫似的乱转。 恰此时,宝庆公主像美丽的蝴蝶般,悄然而至。看到杨松那副滑稽样儿,她少见地没有嘲笑,只是呆呆地瞧着。 杨松心有灵犀似的,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声。这下子,不止是手,连脸都被烫红了。 他小声地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江清澜立刻派人端凉水,又去露葵小院儿找烫伤膏。 还没找着,却让王蕙娘按住了,她道:快去前头,有要紧事! 江清澜生就一副软心肠,见不得别人受罪,皱着眉头道:什么事儿比这个还要紧?杨郎君手上都燎泡儿了。 哟,姑奶奶,这边的事儿就交给我吧王蕙娘急道,长公主派人来了,说有急事! 【作者有话说】 下章男主掉马。 为我的待开文求个收藏,破镜重圆、强取豪夺,极致的感情拉扯,喜欢看感情戏的姐妹们可戳: 《重生后与宿敌he了》(又名《燕京春色》) 【主cp破镜重圆he,副cp强取豪夺be】 上辈子,沈葭月死于一杯毒酒。 是她夫君徐江陵给的。 三年温存,他只为踩着她父兄的尸骨上位。 重活一世,她义无反顾投入表哥的怀抱。 徐江陵听说,淡淡一笑。 新婚夜,被那双熟悉的手扯开衣带时,她崩溃大哭。 手却停了。你那浪荡子表哥,就那般好? 徐江陵以身伺敌,与大奸臣父子虚与委蛇。 娶仇人之女,人皆道他忍辱负重。 却无人知,这一刻,他盼了十年。 燕京疏芜,春色唯因汝。 【阅读指南】 1.男主两世都爱女主,前世毒酒是女主误会。 2.副cp是女主哥哥和其小妾。 第44章 水晶脍 ◎求婚◎ 流光,你必须给我们说清楚,你要娶谁!朱明与陈跃一左一右杵着,门神般的,把谢临川团团围住,神情十分严肃。 谢临川白他们一眼,没好气地道:干嘛,审犯人呢? 他站起身来,抬手一推,直把两人推得打个趔趄。 不顾他两个龇牙咧嘴着,径直走到门边,招招手,把伺候着的小厮叫过来: 你去看看,斜街八字桥下的杏花饭馆今天卖的什么,随便买些来。 说罢,随手扔出个金元宝。 小厮眼睛都亮了,忙把元宝踹兜儿里,哈巴狗儿般喏喏称是。接着,登登登跑远了。 陈跃凑上来,不解道:这春和楼里,什么吃的没有,竟要去外面小店儿买? 朱明手勾搭在陈跃肩上,嘿嘿一笑:你不知道,流光他,看上了那杏花饭馆的厨娘。 说罢,他恍然大悟道:噢哟,你不会是为了她,想选个大度宽和的大妇吧? 笑嘻嘻地凑到谢临川身前,八卦心十足地道:哟,流光,你这可是动了真情了? 谢临川返身回来,在大红酸枝木桌旁坐下,把两条长腿随意耷拉着。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接过朱明斟的酒,他仰头一气喝光,粲然笑道:哪里有别人,就是她。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哐啷一声,是朱明打翻了手里的酒杯。 他惊道:流光,你疯啦?她是一个厨娘! 不仅如此,她还和离过。谢临川捏着白瓷酒杯,淡淡地道。 这下子,连陈跃也惊呆了。他与朱明对视一眼,皆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朱明重取了个杯子,斟得满满的,一饮而尽。 他才回过神来,喃喃道:长得也不是多国色天香,她不会是个妖精吧?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谢临川看他一眼,带了些冷意:正则兄,慎言。她是江渊的女儿,也是我未来的夫人。 朱明便吞了口吐沫,不敢乱说话了。 当初,谢临川收敛江氏夫妻的骸骨,陈跃出过几分力。 他奇道:江渊的大女儿不是嫁人了吗? 江家覆灭,他们也暗中打听过江家的两个女儿。 可既然人家已为人妇,小妹妹也随之去了夫家。他们作为外男,就不好再查下去。 谢临川冷笑两声。 陈跃心中一动,想起方才谢临川说的和离。又记起,前日他命人为难陆斐。 这下子,他才明白其中关窍,苦笑道:难怪,你要把陆斐痛打一顿。 听到陆斐两个字,谢临川脸上的霜寒之气更重了。 朱明不知内情,也不在乎什么陆斐崔斐,只道:即便她是江渊的女儿,跟你身份也不匹配啊。 按照膏粱子弟朱明的想法,江渊一个小文官,名气虽大,又没什么功勋,怎么能与东平王府做姻亲。再说,他人都死了。 谢临川勾起唇角,漫不经心道:哪儿有什么匹不匹配的?事在人为,不匹配就做成匹配。 这倒像他一贯的作风。 朱明、陈跃听罢,心知此事再无转圜,都压了压唇角,不作他语。 陈跃的心思颇为细腻,又娶了新妇不久,对男女之事相当敏感。 他思索良久,才斟酌道:江娘子你是真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只是因为她是江渊的女儿? 谢临川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区别?我娶她,既因为喜欢她这个人,又因为她是江渊的女儿。 他早就动了心了,江渊之女的身份是锦上添花。 陈跃微笑,动了动唇角,到底什么也没说。 恰此时,小厮敲门,口称:禀各位爷,奴从杏花饭馆买了吃食回来,是松茸火腿油焖大米饭。 得了应允,他捧着个黑色砂锅进了屋。 盖子一揭,尚有白色水蒸气扑面而来。 刹那间,米饭的清香、火腿的咸香、菜籽油的油香,混合着松茸独有的醇厚香气,在屋里四散弥漫。 深褐色的,是切成小块的松茸,鲜红色的小丁是火腿,还有黄色的胡萝卜、碧绿的小葱花。 经油炒过的大米饭粒粒分明,均被染成了微黄色。让这五彩斑斓的配菜一烘托,普通的大米饭似乎也成了珍稀之物。 谢临川兴致勃勃:快来尝尝。她嫁给我后,这些东西,你们可就吃不到了。说罢,自用小碗舀了一碗。 第60章 陈跃接过这碗焖饭,笑而不语。见朱明还想再说什么,就踩了他一脚。 与此同时,江清澜来到安国长公主府时,也带了一锅松茸火腿焖饭。 哪知道,今天有些不同。长公主不像往日一般,等着她的吃食,而是摆了一桌宴席。 见到人来,长公主拉着她的手坐下:往日,都是我尝你的手艺了。今次,也请你尝尝我府上的菜。 江清澜细看,降香檀的圆桌上,摆着石榴、荔枝、真柑、乳梨、杨梅、花木瓜等鲜果。 有些并非是时令之物。 也只有公主府,才凑得出这新鲜的四时果品。 除了果物,雕花蜜煎更是精致。因为水果储存不易,本朝官设蜜饯局,市井里,也有各色蜜饯铺子。 均是将果品刀刻雕花,之后再以蜜渍,变作蜜饯,以延长保存期。 此时,桌上有雕花梅球儿、蜜冬瓜鱼、雕花金橘、青梅荷叶儿、蜜笋花儿等十数种[1],雕的是四时花卉、飞禽走兽,皆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江清澜正因之咋舌,长公主却夹了一片鱼生到她碗里,道:刚钓上来的鲷鱼,来尝个鲜。 那鱼片鲜嫩细白,切得如蝉翼一般薄。透过鱼肉,碗里的海棠花清晰可见。 小碟子里另有绿色的酱,便是芥末了。 在古代,生鱼片又被称鱼生、鱼脍、脍或鲙。长久以来,它一直是中国古代人民的美食。 苏轼得了红眼病,大夫嘱咐他不可吃生鱼片,他却说:不吃的话,我的嘴不答应;吃了的话,我的眼睛不答应。这可如何是好?[2] 这些历史,江清澜是知道的,但考虑到此地没有抗生素,她一直对生食比较排斥。平时也不准团团吃。 此时,长公主夹菜,她不能拒绝,便略沾了些芥末,尝了一块。 鱼生清鲜中带着一丝丝回甜,肉质细腻、入口即化。 因为没有丁点儿腥味儿,让人恍觉,不是在吃肉,而在吃什么有着肉香味儿的果物。 确实别有风味,勿怪乎爱鱼生者众。 长公主又介绍了炉焙鸡、水晶脍、灌汤包数种临安地道美食。 所谓炉焙鸡,由蜜汁腌制过的仔鸡,在炉火慢烤而成。 有婢子上手轻轻撕开,裹挟着果木烟香的热气蒸腾而起,直往鼻子里钻。 外皮焦黄呈琥珀色,十分酥脆。内里却嫩滑多汁,淌出晶晶亮的汁水,令人食指大动。 灌汤包与现代的颇为相似。 小骨碟里,只放了一个包子,就占满了。那包子灌了满满的蟹黄汤汁,正微微晃动着。透过极薄的皮儿,清晰可见。 水晶脍就更有意思了。 脍的本意是切得很细的鱼、肉。孔子有所谓的脍不厌细。也就是说,这道菜最后是切成细丝的。 水晶则形容此菜成品透明,犹如水晶。 原来,水晶脍就是加了鸡肉、火腿、胡萝卜等物的猪皮冻,再切成细丝。 这道菜,瞧上去晶莹剔透,吃起来则软滑爽口,是此时宫廷中颇为流行的凉菜。 江清澜将几种佳肴各尝了一点儿,心道: 宫中流行的高档菜肴,以这种精致取胜,她与张月娘所擅长的,却偏市井的口味。 再加上她自己的私心,杏花饭馆儿是无法走精致、高档路线的。 如果既想赚更多的钱,又想隐居幕后,开加盟店,或许是个不错的想法。 她们一边经营杏花饭馆儿,一边贩卖中式快餐如大米先生的经营模式创意。 从中抽成,轻松就能把钱赚了。 长公主洞察人心,与江清澜也算熟识了。见她眼神飘忽,像在神游般,就笑道:又在想你的生意啦? 江清澜莞尔一笑:殿下恕罪,妾老爱想琢磨生意上的事。赚钱倒是其次,只是有个事做,觉得有趣些。 长公主叹口气:你倒是有趣,我是无聊得很。 世人都想生儿子,当年,我怀孕的时候,只盼着生个女儿。闲暇时候能和我养养花、煮煮茶什么的,哪知道呢,几个都是儿子!欸! 她拉起江清澜的手,软语道:如今,我没有女儿,你也没有娘,你可愿意做我的女儿? 江清澜心中一震,忙从生意经中回过神来。 她是什么身份,敢做安国长公主的女儿? 这世上,可能有无缘无故的恨,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长公主万不会吃几顿饭,就喜爱她到这程度上。 江清澜一双眼睛如罥烟笼露,写满迷茫。 接着,就抽手出来,在地上拜倒:殿下抬爱,妾不胜感激,亦十分惶恐还请殿下明示。 长公主叹口气,扶起她:你这人,总是那么谨慎小心,说了不必跪拜的。 我自然是因为喜爱你,才这么说的。如果你非要问个明白,那我直说了,跟你父亲江渊也有一点儿关系。他性情耿直,我是敬佩的。 见江清澜还怔怔的,她又解释道:你放心,官家那里我已经说通了。 官家其实也很欣赏你父亲,只是把他流放去琼州。其实啊,官家早想好了,把他性子磨一磨,过几年便让他回来。 偏他脑子太拧,非要以死明志。他死后,你别看官家发了好大脾气,其实也后悔得很。不然,怎么我一说,他就不再追究了? 长公主说得诚恳,江清澜仍是不信。 难道说,长公主这是得官家授意,要给她一个身份?以此来向天下清流服个软、给朝中武官暗示? 云波诡谲的朝堂斗争中,不是没有敬佩与欣赏,可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长公主与她接触几次,了解她这谨小慎微的性子。见她心事重重,显然是又想多了,索性道: 你是个聪明孩子,但有时候也想得太多、太远了。 那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现在,我是真心诚意地喜欢你,想让你多陪陪我。最开始嘛,确实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江清澜有了不好的预感,心脏怦怦乱跳。 谁有那般大的面子,请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作托? 东平王府的谢世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看着混不吝,心却最是纯真。是他托我给你一个身份,好让你嫁给他。 谁?! 江清澜如遭五雷轰顶。什么谢世子?什么东平王府? 她对谢世子东平王府这些字眼儿,只有些遥远的零星回忆。 最早的时候,候潮门外,她随王蕙娘去做斋菜。一个额系红巾的郎君骑马飞驰,差点儿把她撞到。 钱君君说,那是谢世子。 建隆寺外,钱君君含羞带臊,冒她之名,跟着东平王府的马车走了。 她刚在中瓦摆摊时,两个倨傲的少年打马前来。他们自称是东平王府的仆人,要引她入府做厨娘。 另外就是,白日食客们在店里闲聊。说东平王府的谢世子蹴鞠赢了,紫宸殿上,求官家为他赐婚。 长公主见她一脸茫然,也起了疑。谢临川不是说他们早认识? 她便细细解释道: 我这侄儿,模样生得极好,蹴鞠也是一流的。 现下,他在临安府署当差,虽没有功名,但东平王府只他一个男丁,日后定是要袭爵的。 你做她的妻子,那是一辈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江清澜终于回过神来,深蹙起眉,心如擂鼓:殿下说的是言郎君? 长公主莞尔一笑:哦对,他父王怕他在临安府署行动不便,就让他化姓为言。 江清澜登时脸色煞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武林旧事高宗幸张府节次略》。 [2]出自《东坡志林子瞻患赤眼》。 第二卷红泥小火炉 第45章 不寒齑 ◎被拒◎ 江清澜从长公主府出来时,只见天上墨云团团,地上霜风阵阵。半亩荷塘里,黄叶枯枝被吹得东倒西歪。 明日,也不知要迎来如何的疾风骤雨,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回了江米巷,忧心忡忡地拆了头发,却见梳妆匣里躺着一只金步摇。 杏花初绽,拥着鎏金淬火般的华贵。 这哪里是长公主送的,分明就是他送的! 她把匣子啪一声关了,神昏昏地躺到床上去了。 这一夜,果然是辗转难眠、百感交集。 多的是惴惴不安、胆战惊心。谢世子那样一个傲慢骄纵的人,被驳了天大的面子,不知要如何怒火中烧。 会不会霸王硬上弓,把她捆了再说? 或是如小说里一般,给她使绊子,让她饭馆关了,日子过不下去,只能去求他的庇护? 第61章 或者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派人来害她? 又是害怕,又是担忧,就这么迷迷蒙蒙地过了一夜。 但或许,这些情绪之外,也还有那么一丝丝的、隐秘难察的欢喜。 他毕竟还是长得不错的。当初,她曾yy过他一番。 得知他的父亲只是七品官,她的确半真半假地想过,他们之间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可能。 然而,理智又告诉她绝无可能。 齐大非偶、高门莫对。 她是一个现代人,在另一半上,选个各方面逊于她的,还能得到包容。他这种天之骄子,是万万求不到包容两个字的。 那她现代人的自尊、对自由的渴望,怎么办? 不同的教养、门第造就了不同的个性、审美与处世法则。鸿沟一般,难以跨越。 言情故事里,无视阶级的爱恋有多美好;现实生活中,就有多不幸。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江清澜翻身起床,见窗外天色清明、星子璀璨,没有下雨的征兆,放下心来。 给团团掩好被子,她去泡了一杯浓浓的苦菊苣根水。 半杯咂摸下肚,淡淡的苦味与巧克力的香弥漫,还真觉得脑中清醒了些。 传说,在十七世纪的欧洲,咖啡金贵,人们便以苦菊苣根代替咖啡豆烤制。穿来此处后,有时候,江清澜咖啡瘾犯了,就调菊苣根粉喝喝,解一解乡愁。 这菊苣咖啡,跟真咖啡味道很像。若再调配些牛乳、糖,什么拿铁、卡布奇诺都能模仿个大差不差。 虽然不含咖啡因,没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但江清澜熬夜写论文时喝惯了咖啡的。 只要尝到这味道,脑子好像有了反应,就条件反射般地清楚起来了。 昨夜,王蕙娘见她回来魂不守舍的,十分担心,当着团团的面又没敢多问。 今日一早,她就来叩门。 见江清澜端着一杯黑酽酽的东西,她皱眉道:这劳什子药,你怎么又在喝? 这饮子,刚刚被捯饬出来时,王蕙娘他们几个也尝过。个个喝得面目狰狞、吐得稀里哗啦,再也不愿尝试。 只有江清澜,跟有瘾似的,过两三天就整上一杯。 是菊苣咖啡。江清澜纠正道。 嗐,管他什么非的,王蕙娘瞅着她眼下两团乌青,关切地道,昨晚上你怎么了? 一夜思量,江清澜已然打定了主意。是有些事情,晚些时候我再告诉姐姐吧。 抿抿唇,又道:前些日子我不是说,要去乡下多收些菜蔬、土产,腌些酸菜、萝卜,做咸鸭蛋?小猪也可以去看看,提前说好,养到过年,直接杀。 我瞧着,这几日正好。打过霜了,收菜适宜,咱们今日就动身吧。 王蕙娘咋舌:这么赶?我还没往乡下传信儿呢。 她的老家在松林村,平日要采买什么东西,都是给村正传信儿,他就提前安排好。 再说了,咱铺子也一摊子事。另一个,饭馆后边儿,才把旧屋拆了,正在打新屋地基。 虽说那些工头是我的旧识,必不会偷工减料。可修屋是大事儿,还是得有主人家盯着,才放心。 江清澜早考虑好了:我们就去三四天,铺子上的事儿交给月娘,她虽不爱说话,脑子却伶俐得很,能行的。 团团也大了,能把自己管好。 至于修屋子的事儿空的时候让虎子搂几眼就行。 说着,她捧着脸,露出些疲倦神色,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心里太乱了,得出去躲两天。 王蕙娘自来*善解人意,见她口吻坚决,也不多问,自去安排事宜。 不多时,她又捧着托盘过来了,软语道:昨夜,我见你面色古怪,一早便去做了饭。 说着,放下一碗青菜瘦肉粥、一碟桂花糖蒸栗粉糕。 快把那药饮子搁下,吃点儿粥饭。再有什么难处,还有姐姐我呢,饭总得吃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江清澜心里酸酸的。只觉团团乱絮中,被人拉了一把。 在这异世之中,有这么个姐姐,也是值得了。压下心中酸涩,她甜甜一笑,端起那碗瘦肉粥。 味道不错,今日小厨房,统统有赏!谢临川把天青汝窑碗往紫檀木圆桌上一搁,笑着接过平林递来的手巾。 主子高兴,平林也欢天喜地的。 这碧粳粥是一早就熬上的,炊时满屋都是香气,郎君再用一碗? 不了,谢临川站起来,拿起乌鞭,点卯前,我先去趟长公主府。 恰此时,陌山在外间喊:世子爷,长公主来了。 谢临川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深深的酒窝,旋风一样往外走。 平林自去账房支了银子,把小厨房上上下下一通赏,自己也得了些好处。 他兴高采烈地,又去马厩把马儿拾掇出来,想着待会儿爷去府署好骑。 这一通活路忙完,快过去半个时辰了。回到聆泉院,见院中屋里立着个人,不是他主子谢临川又是谁? 他便轻声进去,躬身低眉,提醒道:爷,时辰快到了,得去府署了。 自长公主那里回来,谢临川压抑着心中的滔天怒火,无言立了半晌,只觉如坠梦中。 满腹疑惑、千种思量,竟不得解。 此时,闻平林言,思绪回到现实,惊觉这是真的。 近二十年来,还没有谁敢像她这样,把他的一颗心,踩在脚下! 他猛的抬脚,把紫檀桌踹了个底朝天。轰然一声,桌上的镇纸、砚台哗啦啦滚了个满地。 平林虽知他主子喜怒无常,见此阵仗,也是心下大骇,忙往旁边一避。生怕又像上次,挨了那一脚,在床上躺了十天半个月。 谢临川绷着脸,抓着乌鞭,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他那双眸子乌沉沉的,携着雷霆之怒、燎原之火,欲要喷薄。 平林只缩在墙角,大气儿也不敢出。 谢临川怒气冲冲走到聆泉院门口,却见一道青碧的影子。 正是夏荫。 她倒不惧山雨欲来的狂暴之气,不卑不亢地道:老祖宗请郎君去清心院。 谢临川眼角也没有夹她一下,置若罔闻、脚下生风。 夏荫立刻补了句:老祖宗说,事关江娘子,就两句话,耽误不了郎君的事儿。 谢临川脚步一顿。 清心院里,谢老夫人正摆弄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橙子。 见门口站了个人,巍峨雪山、千尺冰湖般,一语不发。 她就笑道:快来吃个蟹酿橙,下下火气。 谢临川绷着脸,不耐烦道:我不吃。祖母有什么话,快说吧。 谢老夫人偏晾着他,转头嘱咐夏荫:这橙子吃着冷冷的,你去给我下碗那个面来。 她想了半天,仍想不起那个字怎么说,便道,就是白菜面汤,放点胡椒、莳萝、梅花什么的。 夏荫道:可是不寒齑? 齑是细碎的意思,不寒是因为加了许多驱寒之物。 《山家清供》曰:用极清面汤,截菘菜,和姜、椒、茴、萝。欲极熟,则以一杯元齑和之。又,入梅英一掬,名梅花齑。 调制极清的面汤,将切碎的大白菜放入其中,加生姜、胡椒、茴香、莳萝。 如果想要口感更软烂,就加一杯旧菜卤子。 也可以加一捧梅花,所以又名梅花齑。 谢老夫人眉开眼笑:对对!就是那个!这些酸了吧唧的文人,取这么个怪名字,教我老婆子说,就叫白菜面汤多好?! 夏荫领命去了,谢老夫人这才瞟一眼谢临川。 他都被晾了半晌,一双眼睛还黑沉沉的。 谢老夫人用小银匙舀起一勺蟹橙,享受着鲜甜,淡淡道:别去啦。人家怕你找麻烦,已经躲出去了。 躲出去?谢临川闻言,压抑半晌的怒火瞬间燎原。 在屋里乱转了几圈,他被气得反而笑了。飞起一脚,把锦凳踹得老远,在墙上砸了个小坑出来。 找麻烦?我会吃了她吗? 谢老夫人一指旁边的铜镜:你自己去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可不是快要吃人了? 谢临川真的走了过去。 镜子中的人长眉皱成一团,深陷的黑眸闪着豹子捕猎的精光。下颌线绷得极紧,是一副咬牙切齿、茹肉饮血的模样。 在祖母面前,谢临川也没有什么好装的。 愣了半晌,他把乌鞭甩开,搬起被踢翻的锦凳,一屁.股坐下:我就是想去问问她,为什么不答应。 第62章 声音犹微微颤抖着,透露出怒气尚未被完全压抑下。 谢老夫人说得云淡风轻:长公主不是说,她说的齐大非偶吗。原来长公主见谢临川之前,先与谢老夫人传了口信儿。 谢临川一拍桌子:什么齐大非偶,若是旁人,还不接了这泼天的富贵?! 看在老祖宗的情面上,他只用了一成力,却把橙子震得东倒西歪。其中的蟹肉与橙粒倒了出来,黄喇喇的流了一碟子。 哎呀,你这泼猴!谢老夫人骂他,抬眼觑一下,是了,她若是旁人,你肯? 又摇摇头道:东平王府再富贵,也比不上皇家,你为什么不答应宝庆? 谢临川一噎,愣住了。 他从来由着性子耍横,哪里想过将心比心四个字? 正此时,夏荫端了不寒齑进来,谢老夫人搓搓手:来得正好! 碗里,有绿的白菜,白的面条儿,红的干梅花瓣,装在天青色的汝窑敞口碗里,和着釉面上那疏淡梅花,雅致至极。 谢老夫人却顾不上欣赏这些,端起碗就嗦面。 面片儿软烂,大白菜清甜,胡椒、生姜等物的辛辣催得浑身暖暖的,吃得她心情大好。 见谢临川还白着一张脸,她笑道: 别愣着啦,左右她现在也不在,先去府署应卯吧,男儿有求安得闲[1]。你这性子,太急了些,得磨。 这番闹腾,谢临川多少冷静了几分,想起府署里,他还和刘长风有约,只把一腔的郁闷烦躁极力压抑。 恰此时,喵喵懒洋洋的猫声传来。 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儿,迈着悠闲的步子,从窗户边走过来。正是谢老夫人的雪团。 谢老夫人哈哈一笑,抱起猫儿,揉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祖母早与你说过,情爱一事,最是讲究你情我愿。不能一味地由着性子胡来。 谢临川拧眉不语。 雪团却被挼得舒服极了,像滩水似的,软在谢老夫人怀里,喵喵地叫着。 谢临川沉思半晌,忽的倾身,从祖母怀中抱过雪团。 他眼睛里哪里有过这些小东西?谢老夫人也不知他要干嘛,有些紧张地道:你手劲儿大,可小心些,别把它弄痛了! 果然,陡然换了地方,雪团不舒服,躁动起来,叫得粗声粗气的。 谢临川就依言,放轻了动作,学着祖母的样子,用三根手指慢慢捋着猫儿的头。 雪团挣扎半晌,无济于事,也就放弃了,眯着眼睛享受。 谢临川见状,冷冷一笑。 不愿?!我偏要让你心甘情愿!像这只猫儿一般,在我怀里喵喵叫! 谢临川一走,谢老夫人不寒齑也吃完了,叫了夏荫来收拾。 夏荫道:老祖宗,今儿个这不寒齑可还合胃口? 勉强吧。她用帕子压压唇角,要说,还是杏花饭馆的萝卜羊肉汤好吃,都怪三郎,把人吓跑了,羊汤都喝不上了! 夏荫道:哟,说起小郎君,他进来时那个模样,要杀人一样。还是老祖宗厉害,三言两语,就让他气消了。 谢老夫人笑着摇头:且看着吧,还有得罪受呢。 【作者有话说】 [1]张耒《示秬秸》:业无高卑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 第46章 农家风味 ◎她逃他追◎ 时值晚秋,江清澜与王蕙娘,并一个雇来的车把式兼护卫,三人从余杭门外出,往临安城西北的松林村去。 这个村子是王蕙娘的老家,自虎子开始上学,王蕙娘便搬到了临安城。 但她做了女侩,也没忘记村里老家人,有去乡里招工的,都第一个想着松林村。 另一个,她自帮江清澜开起饭馆来,时常需要下乡采购,去的便是此地。乡亲们也乐得卖给她。 行到郊外,天蓝云白,阳光金灿灿的。 枫叶红了半数,地里的麦苗初初冒了头,遥看一片青绿,正是一派宜人的秋景。 江清澜忐忑愁绪半晌,到底把此事告知了王蕙娘。 毕竟,在这个异世中,除开团团,她是自己唯一值得信赖、依靠的人。 王蕙娘大惊:什么?言郎君就是东平王府的谢世子?! 年年争标弄潮,多少人想看一看谢郎的脸,原来就近在眼前! 你可知道,端午过后那几天,临安城里,十岁以上的女孩,说梦话叫的都是谢郎。 她一颗心在赚钱上,很快就发现了商机。 让我想想,谢世子平日爱吃些什么。咱们不如就此宣扬出去,一定大赚特赚! 知道她跑偏了,江清澜白着脸,向她附耳,说了句悄悄话。 我的天爷嘞,王蕙娘震惊不已,半晌才喃喃道,我不会是在做梦吧,他要娶你? 用手狠命在腿上一掐:嘶真疼! 她回过神来,欢天喜地地道:这么说,前些日子传的官家为他赐婚,新娘子就是你啰? 江清澜只好苦笑。 王蕙娘这才从天大的惊喜中抽离出来。 你昨日愁眉苦脸的,就为这事儿?我的姑奶奶,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她激动得很,自言自语道:呀,之前在建隆寺,那钱君君不是顶替了你的名儿,进了他们王府? 她吃吃笑道:看来你俩还是有缘分,兜兜转转的,他要的还是你。 江清澜柳眉深蹙,心乱如麻,倚靠在她的身上,叹气道: 蕙姐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吗?我都要怕死了、愁死了,你就别打趣我了。 王蕙娘一听,这才发现她脸色苍白、面带愁容,着实是不想要这门亲事。 她冷静下来,想了一番,拍拍后者的手,叹气道: 你这人,怪得很,钱财来了往外推,荣华富贵找上门儿来也不要,专爱关心什么大白菜、青鸭蛋之类的 她与江清澜长久为伴,知道这妹子的为人,亦晓得江家覆灭对其的影响。细细思量,也能够理解。 便安慰道:不过呢,我都习惯了。你想怎么做,姐姐我都站在你这边的。 江清澜听了,只觉那在油里煎、雪里浸的心得了片刻暖意,眼睛一眨,两行泪滴了下来。 王蕙娘吓一跳,手忙脚乱地找帕子:你这傻妮子,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委屈成了那样? 江清澜木木道:他一个天之骄子,被我拒绝了,大大地下了面子,他要是恼起来,把我杀了怎么办? 她在长公主那里拒婚拒得干脆,回来一想,却后怕得很。 这是封建社会,等级制度大过天。便是在现代社会,也常有求爱不成,继而持凶杀人的。莫说在这封建社会,特权阶层的他要害她,真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杀了?王蕙娘却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 你这人吧,有时候胆子大得很,有时候胆子又比蚂蚁还小。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都是这个理儿。他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随便杀人啊。 细细劝慰道:你且放宽心。一则,我瞧着,谢世子不是坏人,他喜欢你都来不及,害你干嘛? 二则,莫说你还是江家女,父亲是有头面的人。便是普通人家,也没有逼嫁的道理。你咬着不松口,他能怎么样? 他们这些穿朱着紫的年轻郎君,不过图个新鲜。最多两三个月,事情也就过去了。 王蕙娘说的,江清澜不是没想过,只是她心里很乱,又惯常爱反复琢磨最坏的情况,便越想越害怕。 此时从王蕙娘口中得了确认,心下才稍安些,便又想着,接下来谢临川定会来纠缠,自己又当如何应对。 一时无话。 又行了许久路。在马车上,二人简单吃过早上剩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算作路餐。到午时初,方到了松林村。 王蕙娘熟门熟路,指挥着马车直接到了村正的家。 村正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叟。此时,家里只有他与老妻,并一个十来岁的孙女儿,正在吃饭。 儿子媳妇们这些壮年劳力都下地干活儿去了,饭是送到地里去吃的。 村正迎出来,手里还端着缺口的土碗:呀,是蕙姐儿,怎的这次没提前招呼?咱们都没准备。 原来王蕙娘经常提携村里人,老家人也投桃报李,帮她料理老屋。 有时她要回来,提前说一声,村正便准备好了饭菜,还让小孙女儿去把她老屋打扫出来。 王蕙娘道:这次来得急,没提前传信儿。不过呢,不妨事,左右咱们有时间。 第63章 便与三人介绍了江清澜,又说明了,这次要来多收些大白菜、白萝卜和鸭蛋。 江清澜口称老丈、阿婆,把在城里买的几包糖块、细盐送上,还没忘了小孙女的窝丝糖。 心道:蕙姐姐果然心细,自己早上慌得什么似的,哪里想得起这些。还不是她准备的,用来给自己作人情的。 果然,三人高兴得欢天喜地的。 在乡下,吃穿住行的很多东西都能自产,糖和盐却是必须要去市集买的,他们家的盐正好要用完了。 村正迎着她们进了屋坐下,婆孙两人赶忙重新烧火、造饭。 江清澜在堂屋里听着,切菜的笃笃声、柴草入灶的毕剥声响起,米饭的清香、柴火的味道也四处流窜。 不多时,婆孙二人端菜出来,一桌饭菜便整治好了。 四个粗陶碗里,装的是韭菜炒蛋、醋溜大白菜、腊鸡与腊肉。都装得满满当当,冒了尖儿。 江清澜心头一暖:这便是乡下人的热情了,最好的东西都要拿出来,生怕客人吃不饱。 这待客菜,虽不比城里的精致,也不讲究摆盘,却也有新鲜、油多的特色。 韭菜与大白菜是地里现掐、现扯的,都是掐尖儿最嫩的一点。碧油油、白生生的,堆在碗里,还被黄汪汪的油浸着。 鸡蛋是自家的走地鸡下的。蛋黄已经不能说是黄,因为它们已经黄得变成了橙色,散发着浓郁的蛋香。 腊肉、腊鸡的外皮都熏得黑黑的。 腊鸡只是砍成块儿,看不出来内里。 腊肉切了薄片儿,便能见得是半肥半瘦的。瘦的部分呈深红色,肉经过盐渍与烟熏,有了清晰的纹路,肥的部分晶莹剔透,甚至有些玉的光泽。 村正客气道:江娘子、蕙姐儿,这次来得突然,咱们鸡啊鱼的来不及杀,先将就了。 江清澜夹起一片腊肉,笑道:我在城里,做梦都想吃这一口腊肉,却也吃不上,多亏了老丈与阿婆招待。 一口下去,满是烟熏火燎的味道,然后是浓郁的咸鲜。 她说的真不是客气话。 上辈子,各种养生知识里,总说腊肉又是盐腌又是烟熏的,很不健康。但她觉得,难道一定要为了这一点儿健康,舍弃快乐? 每每吃到这种熏得黑黑的、柴火味儿重的腊味,她就会想起童年,想起家的味道。 思绪正翩然着,村正哟一声,笑得脸上菊纹舒展:咱家前日酿了新酒,正好与二位贵客尝尝。 便取了一个空酒壶,在上面放一把捆扎好了的细竹枝。又去抱酒坛。当着二人的面,他隔着竹枝,将酒倒入壶中。 先是哗啦啦的声音,然后水流变细,潺潺作响,最后是滴滴答答的,是细竹枝上残留的酒水滴入壶中。 酒水漏尽,竹枝上残留着白白绿绿的、未能分解发酵的小米粒。 江清澜看得有趣,心道:难怪《水浒传》里常说筛一碗酒来。 原来,古代自酿的酒,真的是要筛的。白居易诗曰:绿蚁新醅酒。此处的绿蚁,指的便是这些米粒。 王蕙娘知道她不喜饮酒,却还是劝她尝尝:自酿酒味淡,喝不醉人,且新酒别有一番风味。我是忍不住的,你要能忍住,那我全喝了。 江清澜听她说得有趣,忙饮了一杯,果然酒味很淡,甜中微酸,还有一股淡淡的青梅果酱的味道。 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果味酒精饮料。 无怪乎,古代小说里,总动不动写人饮了几十碗酒。 村正是办老了事的,趁江、王二人吃饭,已把儿子、媳妇从地里叫了回来。 他派儿媳去帮忙收拾王蕙娘的老屋。又派儿子往村里传信,看村里能凑得出来多少个鸭蛋、大白菜与白萝卜都在哪些地里。 他把这些事儿办好了,便与王蕙娘说: 蕙姐儿,打扫屋子、收菜看地这些,左右得花时间等。不如,你先去后边柏树岭,咱们日常都打理着的,路好走得很。 王蕙娘听罢,点点头,自马车上取下一装着纸钱、供品的篮子,要去挂坟。 江清澜心想:蕙姐姐应该是去给亡夫挂坟吧? 她很少说以前的事儿。江清澜只知道他以前是当兵,死在了战场上的。 来到半山腰,只见一坟茔,墓碑上写着:丁大力之墓。妻丁王蕙,儿丁虎,弟郑旺,谨立。 王蕙娘上山一路无话,到了墓前,话却多了起来:喏,这便是我家那短命鬼。 一面烧纸,一面絮絮叨叨:妹子,你是家道中落,我却是生来不幸。总之,咱姐俩遇上,也是缘分。 原来,王蕙娘出生在临安城郊一个小渔村,父亲是渔民。 她十岁那年,钱塘江发大水,爹娘没了,便跟着舅舅过活。后来舅舅也死了,舅妈把她卖给一户人家做丫鬟。 王蕙娘喝了酒,让山风一吹,脸上涌起两团红晕。 她低低地道:我这人,生得卑贱,心气儿却高,不讨主人家的喜欢。 我被卖来卖去的,就到了妓院里。但我运气好,逃到了这小山村。虎子他爹呢,是这山上的猎户,孤儿,赤条条的一个人,救了我。我俩就好上了。 但我人逃了,户籍还在妓院老鸨手里。我胆战心惊地躲了两年,又有了虎子。他爹说,这样也不是办法,便要去投军,挣了军功,好给我脱籍。 那时候,朝廷正在跟辽国人打仗,他立马就去了。到了第三年,终于挣了军功,让我脱了籍。哪里知道,眼看着就要回来了,却死在了涿州。 江清澜听罢,如同咽下一枚生柿,涩味儿一路蔓延到胸腔,吐不出,也化不开。 谁想得到,豪爽泼辣的蕙姐姐,有这样凄惨的身世? 良久,她才轻轻地问:那这郑旺是? 郑旺是营中的伙夫,是虎子他爹的义弟。他爹死后,是郑旺千里迢迢把他的骨灰送回来的。 说到这里,王蕙娘忽的激动起来,捡起一根树枝,打在墓碑上,好像真的在打人一般: 这短命鬼,临死前,还要我带着虎子嫁人。 她眼里噙着泪,笑骂道:呸,想甩掉我们,做你姥姥的美梦!说罢,两行清泪串珠似的流下。 江清澜忙把王蕙娘拥在怀里。 一时山风阵阵,层层青松、古柏如水上波涛乍起,山湾里农家养的公鸡,喔喔乱叫起来。 良久,江清澜才道:蕙姐姐,你心里记挂着丁阿兄,他在底下也瞑目了。如今,你带着虎子,我带着团团,咱们姐俩一起过。 我不嫁人,他才不瞑目。王蕙娘吸吸鼻子,啐道。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江清澜往外一推:说什么呢?你少女嫩妇的,男人没沾过,孩子也没有,怎能跟我一样?不行不行! 江清澜摇摇头,也不与她争辩,心里只道:沾上谢临川这些人,还不如一个人来得清净。 二人挂完坟,便下山去,看村里人是否把鸭蛋都拿到村正家来了。 方走到后门,村正迎出来:鸭蛋才拿了二十来个来。倒是来了一位郎君,也是从临安城来的。 二人抬眼看,只见马车边,一位年轻郎君正与自己的仆人说着话。 他身量极高,头上戴着一顶软脚璞头,皂色宽袖襕袍让风一吹,颇有些风流潇洒的意味。 即便是与仆人说话,他脸上也是带着笑的,很是和蔼可亲。 江清澜这人有点儿脸盲,只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他是谁。 正在竭力思索,那人已过来了,向江、王二人拱了拱手,笑道:江娘子、王娘子别来无恙。 江、王二人还了礼。 江清澜心道:人家认出我们来了,我们却记不起人家,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很是善解人意,笑道:某姓薛,单名一个齐字。杏花饭馆的羊肉汤,是某吃过的最好吃的。 江清澜恍然大悟。 这个薛郎君鼻子很灵。那天下午,她在后厨炖羊肉,招牌还没挂出来,他就闻出来了。 而且,他还与她聊了些生意上的事。当时,她还以为他是竞争对手派来打探消息的呢。 薛齐又道:某是个商人,上松林村来收药材,竟遇到二位,真是有缘。 江清澜心道:对羊肉敏感、又做药材生意,那他很可能是往辽国贩货。 辽、宋两国在边境设有榷场,宋国输出茶叶、瓷器、药材等物,输入辽国的牛羊、马匹等牲畜。 王蕙娘笑道:实在有缘,我们也是来村里收菜,就比薛郎君早到一点儿。 第64章 薛齐笑了笑:那回临安城,咱们可以结伴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话正合二人的意,因到了村子里,才听村正说,前几日路上有人遭了劫匪。 薛齐见二人点点头,又斟酌道:二位可是要借宿村正家?他与仆人是打算借宿的,但若是有两位女娘在,就不是很方便了。 王蕙娘忙道:不不,我们有地方住,不在村正家借宿。 借宿得花银子,这位薛郎君穿着绸缎,一看身价不菲。她可不想断了村正家的财路。 薛齐便点点头,与仆人一起,把行李搬下车去。出来时,又对江、王二人拱了拱手,驾了马车,出去收药材了。 江清澜见着马车远去,心中由衷赞叹:见人三分笑,又事事想在人先。这位薛郎君,才是做大生意的人。 王蕙娘见她神色,调笑道:哟,快把你那眼神收一收。仔细谢世子知道了,拿刀把人砍死。 江清澜登时脸上一红,蹙着眉道:蕙姐姐,我才好些,你又来招我!快别提他了。 想到他,霎时间,心上又沉甸甸的,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 王蕙娘就不说话了。 薛齐走了,她们倒是不用出门。起先,村正已经通知了村民,她们只需守在村正家,等人带着鸭蛋上门就行。 一下午,选着壳厚新鲜、颜色均匀的,收了百十来个鸭蛋,江清澜觉得可以了。 以前,看汪曾祺散文,看到高邮的咸鸭蛋时,口水都要下来了。 她就去超市买几个咸鸭蛋,在宿舍里,就着小电饭锅煮的粥吃。蛋白柔嫩、蛋黄油多,咸香十足,美味得很。 只是对于做法,她仅知道个大概。 毕竟没有实操过,怕万一收多了做不好,便先做这些试试手。 秋冬时节黑得早,吃饭也早。不久后,村正家又开饭了。 这次,村正的儿子、媳妇专门去河里捞了鱼,还杀了一只老母鸡。 为保留食物本身的味道,清鲜的食材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 鸡是菜园子里的走地鸡,菇是野生的伞把菇。只加水清炖,出锅放一撮盐、几颗碧绿的葱花,便成了最鲜美的鸡汤。 粗陶碗里,是炖得软而不烂的小块儿鸡肉。肉、骨头、伞把菇都浸在琥珀色的汤中,上面是一层黄汪汪的油圈儿。 鱼是在小河里现捞的野生鲫鱼,在铁锅里微微煎过,和嫩豆腐炖的。 此时,奶白的汤汁里,鱼身两侧的嫩肉微微绽开,露出条条雪白肌理。 豆腐早已炖得松软,微微抖动着,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在汤里。 后世有各种各样的调料包,酸菜鱼调料、土鸡汤调料然而,再怎么勾兑模仿,也比不上这土鸡汤、野生鲫鱼汤美味。 这是来自大自然的、最纯粹的鲜,是神对凡人的馈赠。 母鸡汤、鲫鱼汤都太好喝了,清淡鲜美、回味无穷。一不小心,江清澜就喝了个肚子圆圆。 晚饭后,她与王蕙娘一起,回了后者的老屋。 睡到半夜,江清澜一下醒了。想到这是因为晚上汤喝多了,她有些发窘。 老屋简陋,厕所在外边。要从堂屋开门出去,绕过西屋,到废弃的牛舍那边才有。 拥着被子坐起来,瞧了一眼窗外黑魆魆的夜色,江清澜有点儿犯怵。 她原本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怕什么鬼神,也爱看恐怖片,但如今,她自己都穿越了,焉知世上没有其他的灵异事件? 这样一想,她便不敢一个人出去了。 蕙姐姐蕙姐姐她想让王蕙娘陪她去上厕所,轻声唤了两声。 哪知道后者嘟囔了两句,翻个身,睡得更香了。 江清澜心道:蕙姐姐白日劳累,上坟时还哭了,一定累着了,还是不搅扰她了吧,便要自己下床。 可是,刚把两条腿伸出去,只见四只绣花鞋鞋尖正对着床。 登时,她被吓得一哆嗦。 恐怖故事里说,鞋尖不能对着床,否则鬼找得到路。啊,这 可是,她又不能不去解决问题。 江清澜便咬牙,趿拉上自己的鞋子,又一脚把王蕙娘的鞋子踹歪。 取下秋香色通袖对襟棉袍,披在身上,擎着小灯,她一鼓作气跑到外面。 其时,墨云团团,一钩弯月斜挂中天,四野埋没在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夜色中。 到门外方走了两步,嗖的一阵,冷风乍起、周围的层层柏树被吹得簌簌作响,手里的小灯迅速被卷灭了。 山村老尸、茅舍凶灵以前看的那些恐怖片情节一一冒到眼前来,江清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但她都走到这里来了,岂能半途而废? 便硬着心肠,转了角。到了屋子西侧面,一抬头,忽见得院外那棵大松树上,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飘了下来。 一瞬间,她脸都吓白了,瞪大了眼睛,双腿战战,牙齿磕磕:鬼 谢临川三两步跑过来,倾身向前,是个亲切友好的姿势,把手指竖在唇边:嘘别喊,是我。 月色下,他的影子高挺,如山峰般巍峨。 江清澜咽下一口吐沫:不是鬼,是人。但不过一瞬,她神经又猛然紧绷起来。此刻,他这个人,与鬼也差不多。 他堂堂东平王府的嫡子,求了官家赐婚,说动了长公主,以公主义女、正妻之位来迎她一个市井商女、和离之妇,却被她一口拒绝、当众打脸。 这搁谁身上,都要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所以,她才想着先出来躲两天,等他气消了些,不喊打喊杀了,再当面平静地与他说清楚。 哪知道,她还是小看了他。竟追到这里来? 此时,按照他们纨绔子弟的作风,江清澜只当他要霸王硬上弓。先从肉.体上把她蹂躏一顿,再搞些追妻火葬场的狗血剧情。 再不济,也是掐着她的脖子,说点什么你休想逃之类的霸总话,恐吓她一番。 一念及此,她只握紧了烛台,身子往后一缩,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为我的待开文求个收藏,破镜重圆、强取豪夺,极致的感情拉扯,喜欢看感情戏的姐妹们可戳~ 《重生后与宿敌he了》(又名《燕京春色》) 【主cp破镜重圆he,副cp强取豪夺be】 上辈子,沈葭月死于一杯毒酒。 是她夫君徐江陵给的。 三年温存,他只为踩着她父兄的尸骨上位。 重活一世,她义无反顾投入表哥的怀抱。 徐江陵听说,淡淡一笑。 新婚夜,被那双熟悉的手扯开衣带时,她崩溃大哭。 手却停了。你那浪荡子表哥,就那般好? 徐江陵以身伺敌,与大奸臣父子虚与委蛇。 娶仇人之女,人皆道他忍辱负重。 却无人知,这一刻,他盼了十年。 燕京疏芜,春色唯因汝。 【阅读指南】 1.男主两世都爱女主,前世毒酒是女主误会。 2.副cp是女主哥哥和其小妾。 第47章 白菜酥锅 ◎更衣◎ 哪里知道,他既没有像小说里写的,任凭她如何挣扎惊呼,只把人拦腰抱起,往草垛子里一扔,狠狠压上去,也没有说什么霸总语录。 只微微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深深的酒窝,有些孩子气似的。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人?别怕,我谢临川,不会犯浑欺负女人的。再说,你姓江,我只会对你好。 是我太心急,吓着你了。你不答应就不答应,慢慢来就是,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干什么。 他这话说得极为温柔,配合他那一双灿若星子的桃花眼,简直让人无所遁形。 这荒野山村、凄风冷月中,数度惊吓后的温存软语,显得极有杀伤力。 江清澜紧绷许久的心骤然一松,差点儿腿软,跌坐在地。 然而,她的软弱不过一瞬。 他这不过是以退为进。以为她是那些恋爱脑的小女生,听两句软话,骨头都酥了? 既然他换了手段,她也不是*没有新法子应对。人强我弱,人弱我强,江清澜两世为人,是很善于因势变通的。 言刚说了一个字,忽而想起他并不姓言,江清澜恍觉遭了他这么久的欺瞒,恼怒起来。 我是来村子里买大白菜的,与你何干!你堂堂东平王府的世子,深更半夜,尾随我到这荒郊野岭,又是何居心?! 谢临川踩着影子,踱了两步,嘴角挂着笑,眼睛如琉璃一般纯净、星子一般璀璨: 当然有居心,居心大大的好!我看你们两个女娘身怀财物,跑到这里来,就带了一个蠢笨的车把式,万一被人骗了、抢了,怎么办? 第65章 江清澜冷哼一声: 此地都是蕙姐姐的亲朋好友,哪有那么多骗子、强人?再说了,你若不来惹我,我万事大吉,在城里逍遥得很,何苦到这村里来? 欸,这话让谢临川抓到了漏洞,他闷笑两声,你方才不是说是来收大白菜的,与我无关? 江清澜一噎,气得身子微微战栗起来。 他这是转了性儿了,从骄纵暴躁变成了无赖泼皮?无论如何,总也逃不过纨绔的习气。 她便打定主意不说话了,免得又上了他的当。 时有冷风,卷起松滔柏浪。 啊切江清澜蓦然打了个喷嚏,忙把袍子笼了笼。 这一笼,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打扮,很是不雅。 仅着中单加外袍,相当于穿个睡衣、批个棉袄就出了门。难怪他一双眼睛,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下意识看谢临川,穿得倒是工整: 满头乌发用金镶玉青云簪束起,身着深灰色圆领窄袖缺胯衫,脚上是皮质六合乌靴。 这一幅劲装打扮,只显得他龙行虎步、英姿勃发。 穿睡衣出门,她只是觉得不雅,并未觉得就失了贞洁、要了命了。但看他穿得单薄,她倒更冷了。 这一冷,尿意也回来了,还更急了。 谢临川见状,往她身前一站,好像想用自己的身躯抵挡一点儿冷风: 你半夜出来溜达什么,难道是看月亮? 他心道:文人养出来的女儿,是喜欢干这些矫情的事儿。东晋那个王徽之不是有什么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故事? 他当时看了,心下鄙夷,只道这人是吃多了闲得蛋疼。 但此时,他脑子发昏,只觉她做什么都是好的。便在脑中极力思索,终于搜了一句诗出来: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1]。确实不错。 自顾自说完,又体贴地道:看完了,快回去,仔细着了凉。 江清澜绷着脸,在心里狂翻白眼儿:看个屁的月亮! 她极力忍住尿意,催促他道:你快离开这个院子! 谢临川在家里思索半天,才想出这个以柔克刚的法子,便是担心她像她父亲一样,来个宁死不从。 如今,他低声下气半天,见她至少没有说你再逼我,我就去死那些话,对自己今晚上的表现很满意。 他就说了个好字。 但想了想,又觉不够,殷勤地嘱咐了半晌: 附近有山匪,但你放心,我这几天都跟在你们身边。 听说山上还有豹子,但我力能打虎,不足为惧。 你们什么时候走,我必定跟你们一路的 一波波的尿意袭来,江清澜腿都要发抖了,但她仍然极力忍耐,一阵阵地紧咬牙关。 他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她也没心思认真听。 好容易等到他说了那句那我走了,她忙不迭点头,快得像小鸡啄米一般。 哪知,他脚尖朝外转了半分,却又转回来了,一脸的严肃:不行,我要看着你进屋才放心。 江清澜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道:你快走!! 谢临川偏头,看一眼天上清寒的月亮,又看了看院外波涛般翻涌的松柏,生怕她还不回去。 他也铁了心,固执地道:你先进去。 江清澜牙齿战战,是一刻也等不了了,索性豁出去了,脸也不要了:我我要去如厕! 第二日,江清澜揉着眼睛坐起来,只觉昨晚上的事儿,简直梦一般 糗事儿也不好跟王蕙娘说,只盼着,谢临川不要再来找她麻烦。 好在,一上午,他也没出现。 江清澜略略放下心来,随便吃了些点心,便由于村正领着,与王蕙娘去地里看萝卜。 萝卜是一种比较贱的植物。 它耐旱耐寒,两三个月就可收获,又有清热解毒、生津消食的功效。故而,很早就成了大众化的蔬菜。 江清澜下乡来早有打算,准备把白萝卜、胭脂萝卜、青萝卜各收一些。 白萝卜是最常见的,量大价廉。美中不足就是有股苦味儿,非得要羊肉这等味重的食物同煮,才相得益彰。 江清澜决定把它们收来做麻辣萝卜干。晒干杀水后与花椒粉、茱萸粉同拌。每口嘎嘣脆又麻辣十足,是下饭、佐面之良品。 要说腌制酸萝卜,最好的是胭脂萝卜,便是从外到里都红彤彤的那种。 泡成酸萝卜后,口感最脆、酸中回甜,一点儿白萝卜的苦味儿都没有,颜色还特别好看。 川菜中,炒鸡杂、炒芹菜牛肉丝,甚至有些店炒回锅肉,都必定得放这种酸萝卜丝提味儿。 至于青萝卜,江清澜简直就将它归为水果了,生吃最好,随便怎么凉拌都好吃。 退而求其次,是做成洗澡泡菜也就是,只腌制一两天,全当食物在泡菜坛子里洗了个澡就出来了。 洗澡泡菜能最大程度地保留青萝卜的脆爽,却又与生吃不同。有着微微的酸、淡淡的酒味儿,味道层次更为丰富。 几人来到一片萝卜地里。 时辰尚早,尚有轻薄的雾气笼罩着,远处看得不甚分明。田间垄头,昨夜野草的霜露打湿了人们的鞋边。 萝卜地里,红褐色的土地被一丛丛萝卜青绿的叶子覆满了。叶子上,也滚动着晶莹的露珠。 村正与她们介绍:这是王老二家的地。两口子勤快,萝卜种得水灵。这不,昨天我说了,他们一早就在拔了。 江清澜抬眼看,果然见两个身影蹲在地里。 此外,田埂上还有一个竹编的箩筐。 一个全身裹得厚厚的奶娃娃倒在里面,正歪着头呼呼大睡,小脸红扑扑的,怕是被霜风吹得。 她奇道:这么冷的天,怎么把孩子也带出来了? 王蕙娘叹口气:我说妹子,你高门出身,是不知道农人的苦。 孩子这么小,一会儿就要吃奶,哪能离得了娘呢? 但地里的活儿也不能不做,只好带出来了。孩子要吃奶了,都不必抱起来,俯下身子便喂了。 江清澜便不说话了。 她仿佛记得,小时候,外婆也给她说过类似的话。 文人骚客总给归田园居笼上诗意、悠闲的滤镜,但农活儿是世上最苦的事儿。若是有选择,农人必不为农。 村正年纪大了,受不得冷风吹,与王二两口子打过招呼,便回去了。 王蕙娘精于农事,也挽起袖子下地,去帮忙拔萝卜。 江清澜也想帮忙,但拔了两个,手上让不知什么虫咬了硕大两个疙瘩。红红的,瞧着触目惊心。 王蕙娘啐她:去去去,你就算了,边儿上待着去!走的时候,团团给我说了,你头发多少根她都数了的,要是少了一根,就要我赔。 江清澜便讪笑着走开了。 对于农事,她确实一窍不通,还是不帮倒忙了。要让虫子咬得浑身是包,还难为人家去找药。 江清澜蹲在箩筐边,看了一会儿粉嘟嘟的奶娃娃。 小家伙时而扯起嘴角一笑,时而扁扁嘴要哭,但眼睛始终是闭着的。恐怕是在做梦。 虽然可爱,但看了许久,她也看腻了,便抬眼四处乱瞧。 此时。薄雾退散,太阳初升,视野更加开阔。萝卜地外,地势往下,似乎有条小河,两岸的水杉长得高大又笔直。 江清澜手上方才被虫子咬了,有点儿痒,想去河边洗洗。 一径过去,待洗完了站起来,头却有点儿晕。 她站了一会儿,迷蒙着眼,到处看了了看,恍惚中,只觉旁边那芥菜田里的一窝杂草有些眼熟。 难道是 却听一声轻笑,有人道:你在找我吗? 阳光太强,江清澜不由得仰着头、眯起眼睛 一个高大的身躯凛凛地站在那里,其背后,是灿灿金阳。 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隐约觉得他是在笑着。 江清澜吓了一跳:你从哪里来的? 想起昨晚上的事,她又窘得厉害。 昨晚上,她说她要去如厕后,他先是愣了愣,接着,露出一副憋不住笑的模样,迅速走开了。 江清澜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迅速地解决了问题,跑回屋,蒙着头睡了一晚上。 此时见了他,那种窘意又上来了。 谢临川倒洒脱,没提昨晚上的事,粲然一笑:你不用担心我,我以前经常上山打猎,山里熟得很。 江清澜在心里翻白眼儿,心道:谁担心你了?谁又想知道你打猎不打猎的? 第66章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深吸口气,尽力甩开那些复杂的心绪。 好一阵子后,她指了指河岸边被踩踏出来的小径,平静地道:你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嗖的一下,谢临川从田埂上跳下来,踩翻了一丛野草。 他手里拿着根乌鞭,随意抽了抽身边的草:你想说什么,我听着便是。 江清澜刻意走得离萝卜地里远些,才慢慢道:我本想等你冷静下来,再与你细谈。 既然你追到这里来了,也不像我想的那般生气,我们索性把话说开吧。 谢临川走在她的左侧,把小河潺潺的流水挡在外侧。听了她的话,只嗯了一声。 江清澜便道:我们身份差得太多了,俗话说:齐大非偶、高门莫对,不是没有道理。 也许你现在对我有点儿意思,但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不愿意放弃现在平稳的生活,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谢临川笑了笑,似乎有点儿自嘲的意味: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说白了,你还是不了解我、不相信我。 江清澜摇头:谢世子,你年纪还小。或许,你自己都不了解你自己。 谢临川乐不可支:我年纪小?你还比我小一岁呢。 装什么老学究? 江清澜道:我虽然年纪小,但遭遇了倾家之覆,还和离过。对世情看得淡、对人心也看得薄凉一些。 我实在不是你的上上选。与其以后后悔,不如现在就不要。 小溪中的流水撞在石头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溅起白色的浪花。云雀从水杉树丛中飞起,惊得枯叶落了几片下来。 谢临川慢慢地凝了脸色,不笑了。良久,他才道:反正你要为父母守孝三年,我也不急。走着瞧吧。 江清澜一听,心头发苦。她方才那些话,都白说了。 算了,随他怎么样吧,像蕙姐说的,过两三个月,他心就淡了。 她便不说话了,撇下他,要重新往萝卜地那边去。 对了,谢临川忽然叫住她,你要更衣吗?他微笑着,靥下两个酒窝深深,是一副很真诚的模样。 更衣?江清澜莫名其妙,更什么衣?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好好的,没破也没脏。再说了,这地方怎么更衣?便露出一副迷惘的神色。 谢临川轻笑两声,自己走开了。 江清澜这才想明白过来,脸色慢慢涨成猪肝色。 更衣,就是上厕所的意思。他是在嘲笑她,还是真心在问? 无论如何,对她来说,都是耻辱!她便狠狠瞪了一眼,飞快地爬上田埂,走远了。 回到地里,她才自在些。 见在三人的合作下,两个箩筐已装得满满的了。一个里面纯是白萝卜,另一个则是青的、红的都有。 王蕙娘在地那头喊:装了两筐,先让王二挑回去,上在马车里。再拔一筐便够了,下午去收白菜。 王二憨憨一笑,低着头从江清澜身边走过,连看都不敢看。 到了装满萝卜的箩筐边,他吐口唾沫,在手上一搓,就拿起扁担,挑着萝卜上了田埂。 路过装儿子的箩筐边时,他纵然挑着重担,没忘了爱怜地看了几眼。 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才往村正家那边去了。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感知到父亲的远离,那奶娃娃忽的一挣,把两个胖乎乎的小拳头挣出襁褓,扭来扭去的,哇哇大哭起来。 立时,王家妇人便慌里慌张地往这边跑。一面跑,一面搓着手,把手里的泥一条条儿地搓下来。 江清澜一看,这妇人也就二十不到,只是皮肤被晒得黑,显得老。她劳作了大半天,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 她自己倒不觉得,冲这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开始解衣服。 秋冬时节穿得多,外面看不出来,但解到里面那层,才晓得衣襟已经被浸湿了。 然后,她俯下身子,把奶娃娃的嘴堵住。果然,四野就安静了。 江清澜这才反应过来。 她一个未婚女子,不晓得涨奶、溢奶,也没见过当街哺乳,觉得有些尴尬,便别过脸去。 不一会儿,王蕙娘却又慌里慌张地跑过来。 江清澜看去,那妇人也不知怎的,软倒在了箩筐边。襁褓里的孩子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四下乱看,可爱得很。 江清澜一时不知所措。 王蕙娘有经验,忙道:这是喂了奶饿得人发虚。咱们包袱里带了饼,快拿来给她吃点儿。 江清澜就去包袱里翻,翻到甜豆浆、油条蛋饼,是村正媳妇儿给她们准备的中午点心,便拿去给那妇人。 妇人喝了点儿豆浆,缓过劲儿来,看着襁褓里的奶娃娃骂了一句:这孽种小油嘴儿,自己倒是吃饱了。 虽是骂,眼神中分明带着爱意。 王蕙娘又让她吃些油条蛋饼,才慢慢问:你家那口子对你可好? 妇人知道她想岔了,忙道:王阿姐勿怪,他对我很好的。早上我吃了两个糖水荷包蛋才出来的,他自己倒只吃了一碗稀粥,还要下苦力、挑担子。 王蕙娘便唏嘘一声。 想起了心事,她又道:那便不怪他了。也是,今年夏天天旱,秋天又多雨,收成定不怎么好。 三人闲聊几句。 王家妇人吃了蛋饼,有了力气,又挣扎起来,要去拔萝卜。 江清澜不忍心,便道:萝卜拔得差不多了。等你男人回来,你们先带着孩子回去休息。 下午我们去收白菜。 听村正说,那白菜地的主人是个老丈,恐怕下不了力。你回去给你男人说,让他来帮忙,我给他五十文钱。 王家妇人一听,欢天喜地的,又问,她能不能也来帮忙。 王蕙娘笑骂:笨婆娘,懒也不会偷!我妹子是让你回去睡一觉,把腊肉洗洗、煮煮,晚上,与你男人好好吃一顿! 王家妇人把眼前的一缕头发往耳后捋了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待到下午,收了两箩筐白菜,与王二结清了钱,时候也不早了。江清澜她们便回村正家吃晚饭。 村正的儿子、媳妇都从地里回来了,人便多了起来,分了郎君一桌、女娘一桌。 江清澜她们这桌,便只有她与王蕙娘、村正媳妇儿与孙女儿四人。 说话间,村正媳妇儿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个黑色的小鼎罐。 她常年在地里劳作,晒得一张脸黑黑的,笑起来显得特别朴实:天怪冷的,咱们晚上就吃酥锅。 酥锅是什么?江清澜不解。 细细看去,鼎罐里,油汪汪的一锅,有点儿像她卤肉卤菜的卤水,整体呈浅褐色。 许是煮了许久,腊猪蹄儿、五花肉块儿已炖得烂烂的。白嫩的藕片、萝卜变了色。海带块儿软塌塌的。 看得出来,原本应当是放了很多白菜。只此刻,都变成薄薄、小小的一片了。 江清澜心道:看起来,有点儿像东北大乱炖。 王蕙娘便与她解释:现在看起来黑乎乎的一锅,刚煮的时候才好玩儿。 原来,这酥锅的确如乱炖一般,一层白菜一层藕,一层海带一层肉,层层地铺上去。 好玩儿的地方在于:待食材铺得够多时,需撇下新鲜的大白菜叶,将之挨着鼎罐竖着放一圈,形成一圈白菜围墙。 再在围墙里继续放豆皮、粉条等物。 最后再盖上锅盖,任由白菜叶把锅盖顶得高高的。 小火慢炖几个小时,白菜叶子被炖软,慢慢就塌了下去。锅盖也逐渐变矮,最后终于盖到了鼎罐上。 江清澜听了,只觉好奇。 既然用这么有趣的办法炖了白菜,那味道,肯定跟东北大乱炖的咸香风格不同。 尝了几筷子,果然是酸甜口的。 大量的白菜、萝卜使得清甜味儿十分突出应该加了白糖。此外,因为是腊肉与腊猪蹄儿,腊咸味也足。 江清澜、王蕙娘两个吃得饱饱的,趁着天还没全黑,准备赶紧回蕙娘老屋。出门时,正遇见薛齐从马车上下来。 这人不愧是商人,随时都带着一张笑脸,与她二人行叉手礼:江娘子、王娘子,菜收得顺利吗? 王蕙娘笑道:很顺利,估计明天下午我们就能回城了。 薛齐眼睛一亮:那敢情好!我也明下午启程,咱们不如结伴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江清澜想起谢临川还在附近,有点儿犹豫,斟酌道:药材不比萝卜、白菜,薛郎君这么快就收齐啦? 第67章 薛齐却道:江娘子有所不知,我在此地经营多年,有熟悉的采药人。 他们早进山看了药材,留在那里养着的。等我一去,立刻就采,不耽误事儿。 江清澜便笑笑,行了礼后,与王蕙娘一同离开了,心里却觉得,这个薛齐有点儿不对劲。 第48章 神秘的植物 ◎要不要更衣◎ 临安城,陆家。 陆斐伫立桌前,提笔,却凝思着。 他手下的宣纸上,画的是身着藕色短衫、天水碧的三裥裙的少女。 头上是垂鬟分肖髻,耳朵上一对金丁香坠子,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她嘴角噙着笑意,眼睛却深垂着,宛如菩萨低眉。 陆斐精于画技,人物画可卖到二百两银子一幅。 前些日子,为了捞他长兄出来,他四处筹钱,画了不少画。然而,只要画到她,他总是不知该如何画那双眼睛。 也是,他变了,她也变了。 他这一凝思,饱蘸的墨水啪嗒滴下,在画中人的眼角晕开,成了个墨团团。 画废了,陆斐将之揉成一团,丢进渣斗。而那里面,早有了一堆纸团。 陆老夫人拿着几卷画轴进来,脸上挂着笑: 二郎,快来看看这些画像。你如今是从四品官,上门的媒人多得很。这位是金柳巷胡家的嫡长女,她的兄长是国子监祭酒,这位又是 陆斐一眼也没瞟,重新铺开张宣纸,刷刷几笔,勾勒了一幅墨竹图,冷淡道: 我已经成过一次婚了,现在,不急,还是先立业吧。 陆老夫人脸上的笑慢慢垮下来:胡说八道!成家立业,从来是先成家,再立业。你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但陆斐这人,自小就话少,不说话时,跟个锯嘴葫芦一般,任何人都休想让他开口。 母亲絮叨半晌,他只专心画他的墨竹。 陆老夫人在陆家从来说一不二。她中年守寡,辛苦将两个儿子拉扯大,又娶得恭顺长媳,生下两个孙子 这些日子,陆斐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除了为了姓江的一家,哪里还有其他原因?! 她便绷着脸道: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姓江的? 陆斐笔下一滞,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深吸口气,才缓缓道: 母亲,江大人是我的恩师,我不止没能为他收尸,连他托付的人也没能护住?哪还有什么心情娶妻?我对得起陆家,却对不起江家。 陆家有兄长的两个侄儿传宗接代,便足够了。我已打定主意,为师守孝三年,母亲万不要再拿谁家的女儿来试探我。 陆老夫人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 世人最多为父母守孝三年,她还没死呢,自家儿子就要为别人守孝?!她手指发着抖,指着他:你你这孽障,要气死我吗? 陆昀听见屋里吵闹,提步进来。 陆家倾尽家财,才把他捞出来,却已被削职为民。 他忙扶住母亲,软语安慰半晌,又叹口气,对陆斐道:二郎,是兄长对不起你。 他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这些天愁得两鬓都生了些白发。 潭州珍珠贪腐案,他的做法,实不算过分。官官相护,从来如此。 错的是,他没有看清笑面虎上司的真面目,中了他的计,才连累陆家被迫与江家决裂。 陆斐抬眼看陆昀一眼。 他实在也不能怪他,政治漩涡中,很多时候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是他们输了。 兄长不必如此说,我若是你,未必能做得更好。我姓陆,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 只我到底是对不起江家,此事,我心意已决,也请兄长多多劝劝母亲。 他说罢,也不去看陆老夫人一眼,抬脚便从屋里出去了。 陆昀看着渣斗里一堆纸团,在心中叹口气。 王蕙娘与薛齐说好的,下午出发回临安。 江清澜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原因,只好应了。 她们的萝卜、白菜都收拾好了,但鸭蛋还差了些。村正又通知了住得较远的几户人家,只等他们送货上门。 江清澜便道:咱们再去田地里转转? 王蕙娘:那地里土啦吧唧的,有什么好转的?不如在家倒着。 江清澜笑话她懒,心里却装着事。 昨日,她在河边洗手,似乎在芥菜地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植物。只是,后来碰到谢临川,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就走了,她要再去寻一寻,才放心。 另一个,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1]自然风光,足以陶冶人的情操。 她前世看多了钢筋水泥,这辈子也老在临安城里,少有这样亲近大自然的机会。 王蕙娘见劝阻无效,便道:你去转,别走远了。虽说村正都打过招呼的,不会有坏人,但也免不了有野狗之类的。 她默了一瞬,又道,我嘛,再去给我家那口子烧些纸钱。 二人便分了手。 江清澜沿着昨天的路线,到了河边。踩进芥菜田里,低着头、弯着腰,仔仔细细地找了一圈儿。 然而,一无所获。 她有点儿沮丧。难道,真是自己看花眼了?弯腰太久,猛的起身,眼前一阵发黑。 等看清楚时,那个人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嬉皮笑脸地道:你收那么多白菜、萝卜干什么? 江清澜白了一眼,没好气地道:当然是腌了咸菜好过冬。谢世子哪里会懂这些。 谁说我不懂了,谢临川笑盈盈地说,行军打仗,粮草先行。军队里,要准备大量的咸齑、咸瓜茄,就是你说的咸菜。 这些东西经放、便携又有盐分,是士兵的重要饮食。冬天天气冷,蔬菜减产,你们才要做咸菜过冬。 江清澜这才看他一眼。记起夏天的时候,他在杏花饭馆里看《太白阴经》。 他虽是个纨绔子弟,还算个有志向的。她心里这样想,嘴上还是忍不住刺他一句:纸上谈兵。 谢临川一改这几日的好脾气,严肃起来:纸上都不谈,难道兵临城下,才来稠缪?便如朝中诸臣一般,羞于谈战、耻于练武?辽国虎视眈眈,三年之内,必有祸事。 江清澜只听得一阵心惊。 这个朝代的史实有些像宋朝,有些却又不像。她一直非常担心自己遇上靖康之耻,或是蒙古灭宋。 但作为市井商妇,她了解□□势的途径非常有些。 既然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便问:那我们,是赢是输? 谢临川的表情很严肃:如果你父亲不死,还有转机。如今的态势,我朝必败! 江清澜一怔,又听他徐徐道:建德年间北伐时,江大人在涿州转运使帐下为小吏。 辽军断绝我军粮道,而我军文官武将互相牵制,致使新粮月余后才至,终至岐沟关大败。 江大人亲历此祸,日后虽以科举入朝,是文官中的一员,却历陈以文制武的弊端,为武人说话。像他这样的人,朝中是绝无仅有的。 江清澜听罢,为江渊唏嘘,另一方面,却放下心来。 谢临川说的北伐,在历史上,就是北宋太宗的雍熙北伐。 失利后,北宋与辽国征战数年,各有胜负。直至宋真宗时代缔结檀渊之盟,宋辽两国由此维持了百年的和平。 如果事情全按照历史上的进程发展,至少在她有生之年,是不会遇上大的战事的。但确如江渊、谢临川所言,以文制武是一大祸事,终至靖康之难。 她便又问:那太子和三皇子,对我父亲的死是什么态度? 她记得很清楚,宋太宗之后,继位的是三皇子真宗,皇长子精神失常,被废为了庶人。 但历史上,重文抑武是宋朝的国策,真宗自然也不例外。 谢临川却一下警觉起来:你在套我的话? 他脸上又浮起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停了半刻,才道: 他们俩都是心机深沉的人。宫廷秘事、云波诡谲,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去打听了。 你只要记住,我是和江大人是一伙儿的就行。 叫他发现了。江清澜绝了打探消息的心思。 她又很厌烦他那种轻佻的笑,便叉手行了一礼:受教了。抬脚往前走。 其时,秋风和煦,日头温柔。 谢临川与她并排走着,发现夕阳把他俩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便往左移一点儿,让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 江清澜本默默地想着心事,见着影子,微一皱眉,也不动声色地往左移一点儿。 第68章 哪知,她动了,他便又动了一下,她只好继续往左边移动。 谢临川斟酌道:你要不要 不要!江清澜以为他又要说更衣,羞愤欲死,飞快打断道。 谢临川似笑非笑:那么激动做什么?我想问你要不要站过来点儿。你再往那边,就要掉沟里去了。 江清澜不想理他,垂着眸,凝视着田地里一丛野草出神。 哪知脚下土松了,田埂下塌,她往左一趔趄,真的掉到沟里去了! 一瞬间,她只觉晕头转向,口鼻之中都是土腥味儿。似乎有呼喊声,蒙头蒙脑的,她也听不清。 再睁眼,她发现自己倒在一片芥菜地里。 宽大的菜叶里藏的露水,顺着衣襟滴入脖颈,让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几株长着椭圆形叶子的杂草,正随着风摇摆,在她眼前晃晃悠悠的。 江清澜心中一震,眼睛瞪得溜圆,猛的抓住那株杂草。 【作者有话说】 [1]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第49章 香辣萝卜干 ◎醋意◎ 谢临川迅速从田埂上跑下来,正见得她跪坐在地里,用两只手刨土。 因为摔下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沾了土,小花猫一般。 你干什么?伤着没?他关切地问,心里却道:她这是在干什么?脑子摔傻了? 江清澜目光灼灼,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要把这地挖开!声音微微颤抖,透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 谢临川掏出匕首:这东西锋利,你让开些。 有了工具,他掘得飞快。三两下之后,泥土之中就露出了几个圆形根块,小儿拳头大小的,呈淡黄色。 江清澜将东西拿了出来,拍了拍上面的泥。 真的是土豆!跟后世的一模一样! 她心绪翻飞,顾不得其他了。将两个圆圆的小家伙,摊在手心里,冲他微笑:你看,土豆! 她的眼睛里有光在跳跃是浮光跃金、若静影沉璧。 谢临川心中一动,自到此处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给他好脸色。 江清澜哪里管他在想什么,心道:土豆可是个宝。 她仿佛记得,历史书上曾说,封建时代,红薯、土豆等产量高、收获周期短的淀粉类作物传入后,老百姓才能填饱肚子。 正是因此,明清人口数量才会激增。 也不知,这个野生的土豆,跟后世常吃的是不是一样。 但既然有,经过经验丰富的农人的培育,一定能有所收获! 她便带着土豆,往回赶。因心情好,连谢临川跟她说了什么,又什么时候消失的,也没注意。 到了村正家门口,王蕙娘见她灰头土脸的,却对那两颗黄不拉几的东西宝贝得很,道: 呀,那东西又不能吃,你挖来作甚?前些年有人吃了这个东西,口吐白沫,死啦。 江清澜心知,这是吃了发芽的土豆,中了毒。 她目前也不肯定,这种土豆有没有毒性,跟后世的是不是一样。等回了城,测试了才知道。 她只说:我自有用处。便收在了马车上。 两车一前一后,行了半个时辰。 江清澜与王蕙娘两个,正在车里打瞌睡,只听一阵马嘶,车子骤停,惯性使然,她两个差点儿扑出去! 这是撞见鬼了?! 江清澜下车一看,竟是谢临川骑马横在路中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的薛齐。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似要把人射穿。 他见她出来,打马来到她身边,皱着眉头道:不是说了,等我一起回去?你又跟什么不明不白的人混在一起了? 他这一副自己人的语气,实在令她厌烦! 她跟谁一起回去,关他什么事?谁又是不明不白的人了? 只是因为人多,她不好发作,才勉强忍耐住: 谢世子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一起回去了。 再说了,薛郎君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不明不白的人。 谢临川在心中玩味朋友两个字,深深看她一眼。 任她气恼,也不理会,只对着薛齐道:我既然来了,便不要你了,你走吧。 那一副颐指气使、理所应当的模样,简直把人当下人一般使唤。 薛齐笑着的脸上微僵。 江清澜只听得心头火气,这路又不是他的,凭什么他走得,人家就走不得? 她嘴唇微动,正要发作,让王蕙娘一拉,倒进马车里去,还被捂住了嘴。 江清澜气得脸色绯红:你干什么? 那薛郎君狡猾得很,必不会吃亏。王蕙娘很会审时度势,谢世子这种人,与他硬碰硬只会适得其反。 你就忍着,不冷不热地对待着,时候一久,他心就淡了。 她见这傻妹子似乎还听进去了,忍不住打趣,吃吃笑道:怎么样,香不香? 香什么?江清澜不明所以。 这天之骄子、临安城里所有女娘的梦中人,为你把醋坛子打翻了,还不香? 香个狗屁! 江清澜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简直不可理喻之极! 挑起帘子一角,往后看。 薛齐的马车果然去了另外一条路,而前面谢临川骑在马上,虽也肩宽背阔、天命风流,却总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慢。 江清澜很烦躁! 到了临川城外,天已全黑了。 马车驶进余杭门后,有得得的马蹄声移到车旁,有人道:进城了,我走啦。是一副亲切友好的语气。 江清澜皱着眉,手指揉着太阳穴,根本不想和他说话。 王蕙娘接口:谢世子,我妹子已经睡着了。多谢您送我们回城。 谢临川听是她,换了一种冷冰冰的语气:那个薛齐,看着不像什么好人,你们最好离他远点儿。 说罢,纵马跑远了。 等谢临川一走,江清澜松口气。回到杏花饭馆,立马忙碌起来,把他抛在了脑后。 团团几天没见阿姐,眼泪汪汪的,她先软语安慰了一通。 接着,指挥众人把萝卜、白菜、鸭蛋从马车上拾掇出来。 继而,取了个土豆,交给虎子,让他去放在动物身上做做实验。又去后院修房子的地方一看,地基打了不少了。 夜间,回了江米巷,才把月娘唤过来商量。 这几天,没出什么事儿吧? 张月娘口齿伶俐:娘子放心,一切照常。 这几日我炖的老鸭汤、猪肚汤。都是熟客,见店里人少,挺照顾我的,有些客人还自己跑后厨来端菜。虎子、团团也很懂事。 江清澜赞许似的点点头:我知你是个能干的。 张月娘有点儿不好意思,把钱袋子倒出来,清清楚楚地交代:这是这几日的进账,一共一百二十一两五钱。 江清澜吓了一跳,拿起个银元宝:这是吃的什么,这么大手笔?往常这小饭馆儿进账,一日不过二十来两,怎的突然有这么多? 张月娘眼神有点儿闪烁:娘子走那日,有一个华服郎君来,我听别人叫他,好像姓朱。 他来,便说要见店主,听我解释,才罢了。这两日,他也是一大早就来,好像必须要见着你才行。这个银元宝,便是那个郎君给的。 江清澜细细思量,着实没找到一个姓朱的郎君,便不去管他了。 她把银子分成三拨,刨一部分过去:这些银子是你赚的。你、我、蕙娘,一人一份儿。 张月娘诧异得很,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我的? 正是。江清澜笑道,你不必推辞,你和蕙姐姐,都是帮了我大忙的。咱们三人各有所长,以后生意还得继续下去,赚的钱也这样分。 张月娘捧了一堆银子回去,又是高兴,又是忐忑的,半天也睡不着觉。把那锭五十两的银子握在手里,她发了好半天呆。 这一马车的大白菜、萝卜和鸭蛋到了杏花饭馆,江清澜最先安排的是白菜。 无他,只因为她馋酸菜五花肉炖粉条。 天冷起来了,在糊了窗花的窗户下,烤着小火,吃上东北菜,便是她的人生理想。 这东北酸菜,早些腌上,就能早些吃! 这天中午,忙过了午市,只留了张月娘在前屋做饮子,其他的几个人江清澜、王蕙娘、团团、放假的虎子齐齐上阵。 虎子早从市场上买了几口大缸,洗干净让太阳暴晒过了,搬到了他们的库房里。 团团力气小,便帮着扒拉白菜叶子。 把外边绿色的、沾了泥的、有虫眼儿的叶子全扒掉不要,只留下中间的、裹得紧紧的那一圈儿。 第69章 王蕙娘与江清澜两个人切白菜帮子。一刀一个,脆蹦蹦的,竟还很解压。 比起四川泡菜又是加酒,又是加辣椒、花椒的,东北酸菜的腌制实在简单。 这些准备工作做完后,只需要把白菜紧紧码在缸子里,一层白菜一层盐,最后按压紧实即可。 虎子早准备好了大石头,随着一口缸一口缸咚咚咚的巨响,东北酸菜们的腌制就结束了。 相比东北酸菜,萝卜干儿的制作过程,略繁琐一些。 要先洗萝卜、再切,然后用重物压制杀水,再有是用盐、茱萸粉、川椒粉等混合而成的调料进行抓拌。 最后一步,就是架起大圆簸箕,将萝卜干们平摊在其中,进行暴晒。 好在他们人多,不过花了三个下午的时间,一个个脆生生的胖萝卜就变了样儿。 细细的长条儿沾满了红红黑黑的粉,摊在了又大又圆的簸箕里。 团团嘴馋,在后院玩儿的时候,不管有事无事,总要去圆簸箕那边转一圈。 等到她回来时,嘴巴里就多了些吃食。 偷吃到第三天时,她的腮肉上已经长了好大两个红疮。 横竖她也吃腻了,又想了新的玩法儿。 前几天,虎子把扒拉下来的白菜叶子、萝卜须归拢起来,装满了几个簸箕里,用作鸡食。 团团又开始犯贱了,身子站在篱笆外,手里却拿着叶子,去逗弄那几只大公鸡。 人家来吃,她又走远一步,把公鸡气得红冠子高高竖起。 到了最后,往往是这样:她白着脸,被飞出篱笆的大公鸡追着满院子撵。一直默不作声、冷眼旁观的虎子,笑得打跌。 这天,他们两个玩过了火。 团团被两只大公鸡合力包抄,一只啄她屁.股,一只啄她小腿。真被啄痛了,她哇哇大哭起来。 王蕙娘从屋里出来,举着个大扫把,轻松把大公鸡邀回了篱笆里。又吼了虎子一顿,让他去井边挑水。 江清澜批评团团,小姑娘还噘着嘴,很是不服气的样子。 她待要再讲道理,只听哐啷一声,像是前边什么东西摔碎了。她忙净了手,连攀膊与围裙也来不及摘,快步来到外厅。 只见两个锦衣公子立在屋中,一位脸上带着笑,一位凝视着张月娘。而后者,正蹲在地上,收拾着地上摔碎的琉璃盏。 带笑的郎君见她过来,叉手行了个礼: 这位便是江娘子吧?我们一时走快了,与这位女娘起了冲撞,实在抱歉。这琉璃盏的钱,待会儿一并与饭钱结。 这人怪有礼貌的,江清澜也不去计较,笑道:无事无事,碎碎平安!二位郎君瞧着眼生,是头次来? 那带笑的青年郎君道:我们可是久仰大名。 江清澜以为是他们仰的,是杏花饭馆的名,不疑有他。 请人入座后,她介绍了鱼头豆腐煲、芝麻菠菜、松茸火腿焖饭、银耳梨汤等几个菜。 朱明打量她良久,忽道: 江娘子,我们两个是流光的朋友。前几天,他忽然不见了,太子殿下找他不着,生了好大的气。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他油头粉面的,脸上坏笑连连,眼睛却闪闪发亮,看起来很是轻佻。 江清澜心头泛起嫌恶,脸上还维持着笑意:郎君说笑了,你们都不知,我哪里会知道。看他们的眼神也冷淡起来。 她又想起从松林村回来的路上,谢临川欺负薛齐的事,直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跃打圆场:江娘子勿怪,这位朱兄最爱开玩笑。 江清澜讪笑了两下,自去准备饮食了。 朱明扁了扁嘴:这江渊的女儿,咱们流光心尖尖上的人物,我倒是没看出有什么特别。 又坏笑着补了一句,还不如方才摔琉璃盏那个漂亮。 陈跃笑道:我觉得挺好的。 江大人清流出身,虽触怒官家,现在人都死了,大家还感念他一片赤诚。 太子和三皇子现在都着急拉拢东平王府,若不是流光有了这御赐的婚事,还不知怎么办呢。 前日,辽国使臣入京,太子殿下奉命接待,与辽国签订了协议。 这事儿办得极好,宾主尽欢、上下和谐,却不知怎的,太子忽然遭了承平帝斥责,至今仍在东宫自省。 一时,承平帝欲废太子、改立三皇子的传言甚嚣尘上。 朱明道:流光一向与太子关系不错的。 陈跃不置可否,一觑朱明:你还是多操心点儿自己的事吧。 登时,朱明面露颓丧:母亲已经定好日子了,我舅舅的嫡女,他压低声音,长得有点儿丑,幸而性子还和善。 正说着,张月娘重又奉上两盏银耳梨汤。 她那两只玉手葱根一般,白嫩可人。小拇指微微翘着,好看极了。 朱明看得呆了,笑嘻嘻地道: 娘子手白,如何不戴一对儿碧玉镯?方才我害你摔了盏子,受了惊吓,便送你一对儿当做赔礼吧? 江清澜出来,正好听到这句,只觉兜头一盆冰雪淋下。欺负人欺负到她头上来了,果然跟谢临川是一丘之貉! 当下,她冷着脸说:朱郎君,我们是正经生意人。天子脚下,还请慎言! 说罢,拉着红脸的张月娘退后,冷眼注视他二人。 朱明忙起身拱手,笑嘻嘻道:是在下失言,对不住。 等她们两人走了,他才对陈跃咋舌,我的天,跟她爹一样,冷冰冰、凶巴巴的,流光这是碰到硬茬儿了!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还在张月娘的背影上流连。 陈跃提醒道:你可别乱来。惹到了江娘子,让流光知道了,他可是天都敢捅。 朱明懒懒地一笑:知道了,我不过就说两句。表妹就要进门了,我心里也有谱。 江清澜与王蕙娘说了此事,二人都仔细留意着。 好在,这几日,并没有人送什么碧玉镯来,她便也松了口气。 张月娘吃了一次男人的苦,她可不会再让她受人欺负! 这日,她们正在柜台上盘账时,虎子、团团两个笑嘻嘻地进来。 虎子手里还提着一个笼子,用黑色的麻布罩着,遮遮掩掩的。 王蕙娘眼尖,断然一喝:虎子,你手里拿着什么? 上次,团团要玩鸟,虎子就爬上柳树去抓,差点儿掉进春波河里。如今这天气,便是他水性好,淹不死,受了寒也会得一场大病。 想起这事儿,江清澜也有些生气,搁下算盘,一把抢过虎子手里的笼子。 团团,是不是你又让虎子去抓鸟了?! 团团苦着脸道:这事儿真不赖我! 这小妞从来是个二皮脸,她的话,江清澜哪里肯信? 她一把扯下黑布罩子。 然而,见着里面的东西,她惊恐万分,尖叫一声,连着笼子统统扔远了。 第50章 锅巴土豆 ◎你看我敢不敢◎ 团团跑过去,捡起笼子,用手里的小树枝拨了拨。 登时,三只小老鼠乱窜起来。 虎子委屈道:江阿姐,团团说你怕,我专门用黑布罩起来的。 这些小动物里,江清澜不怕蟑螂、臭虫,最怕的是蛇,其次就是老鼠。 一见那灰灰的皮、蠕动的身体,她就脸色发白、心惊肉跳。 听了虎子的话,她也有点儿难为情。 你把这埋汰玩意儿拎回来作甚?王蕙娘皱眉,示意他去把笼子拿远些。 虎子嘿嘿一笑:江阿姐一定想看。 你这小子!王蕙娘一见江清澜那惨白面色就心疼,以为虎子还要玩笑,举起算盘,作势要打他。 虎子捂着头叫唤:别打我!这些老鼠都是吃了土豆的,活得好好的! 自然,江清澜没忘了土豆这茬事儿。 一面让虎子试,一面还雇人另从乡下挖了不少来,现下还堆在院子里。 她请不少大夫看过,但没在人身上做过实验,大夫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虎子道:老鼠、兔子、猫、狗、猪都吃过。吃了一个月来,老鼠死了几只,其他的没事。 这事儿江清澜嘱咐过虎子,发芽的土豆喂给其中两只老鼠吃,剩下的都喂成熟未发芽的。 如今看来,这种古代土豆在动物身上,算是通过实验了。接下来,该是人了。 她迅速去厨房,洗洗切切,炸了一盘子土豆片儿出来。 那土豆切得极薄,在热油里炸过,片片酥脆。且又沾满了椒盐茱萸粉,黄色上红粉点点,看得人食指大动。 第70章 此外,还有油香、淀粉香与茱萸的辛香混合,在空气中弥散着。 江清澜心里有底,拿起一片要吃,却让王蕙娘抓住了手腕。 她是见过乡人吃土豆中毒而亡的,忧心忡忡地道:还是算了,咱们又不是吃不起饭,何苦冒这个险? 江清澜却不这么想。如果证明这种古代土豆无毒,不知会有多少百姓能填饱肚子。 王蕙娘见她意态坚决,咬牙道:一定要试,还是我来。我底子好,你们解毒的汤药准备好,大不了我拉几回肚子。 虎子本来不怕,这一听,吓坏了,颤颤喊了声娘,登时眼泪汪汪的。 江清澜也很感动,笑道:蕙姐姐,你的好意我明白。电光火石见,拿起一片土豆就塞嘴里。 这一番动作,直把几人看得心中咯噔。团团哇哇大哭起来。 江清澜又吃了几片,若无其事地道:好吃得很!三天后,我要是没事,你们再吃。 这三天,直把王蕙娘和团团愁得食不下咽、夜不安寝。 但凡江清澜有点儿风吹草动,她两个都要惊叫起来,大的闹着要去找大夫,小的哇哇乱哭。 胆战心惊地过了三天,好歹人没事儿。王蕙娘又大着胆子尝了。再过七八天,杏花饭馆的人都尝遍了这种土豆,大家才放下心来。 这一日,江清澜正对着一盘油炸土豆片出神。 她琢磨着,是不是该把土豆这事儿告诉杨松,通过他的口让官府知道。然后,再在民间推广。 正胡思乱想间,许久不见的薛齐上门来了。 因为谢临川那事,江清澜对他有些愧疚,连连告歉。 薛齐倒不以为意,拱了拱手道:某这次上门,是与江娘子谈生意的。 江清澜心惊:他一个做药材生意的,与自己一个开饭馆的,有什么生意可谈? 薛齐却道:实不相瞒,近年来辽国穷兵黩武,北边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说到辽国,江清澜一直很担忧。 据她所知,北宋初年的对辽战争,在高粱河大战、雍熙北伐的两次失败后,宋全面转入防守。直到宋真宗时代的檀渊之盟,两国才签订合约,此后维系了百年的和平。 也不知道,她身处的这个时代,是否会像历史上的北宋一样。 薛齐又道:因此,某便想在临安开一个饭馆,来咨询一下娘子的意见。 江清澜回过神来,觉得意外:那你可是我的竞争对手了,还来问我? 薛齐微微一笑:我早看出来了,娘子的饭馆与其他的不同,与你合作,定能赚大钱。还指了指桌上的油炸土豆片。 江清澜笑道:这就奇了,若能赚大钱,我为何要与郎君合作呢,一个人赚更好。 薛齐道:娘子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江清澜这才认真看他一眼。他那双眼睛虽然温润,却有看穿人心思的能力一般。 某虽不才,在临安城里经营也有好些年了。 一则,官界、商界,薛家都有些人脉,娘子重新去经营这些关系,非常麻烦,薛家就有现成的。 二则,我观娘子,并不想过多纠缠在俗物中。娘子只要出点子,剩下的事儿,都交给我去办就行。 江清澜一怔。 哎呀,这真是说到她的心坎儿里去了!钱,谁不想赚啊,她就是怕麻烦,懒得去弄。 我原来还觉得奇怪。后来,有人告诉我,娘子是名门之后。 所谓树大招风,我料想你,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意控制着经营的规模吧? 江清澜心脏重重一跳,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 薛齐似有<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uxin.html target=_blank >读心术一般,笑道: 娘子勿怪,我既然来了,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又焉能不知你的身份?我也不急,娘子细细考量,有了主意去石狮巷的薛宅送个信儿就成。 他说罢,问江清澜讨要了那份油炸土豆片,拱了拱手,便走了。 江清澜立马找王蕙娘去打听。 原来,这薛齐也是个怪人。出身官宦之家,曾中过举,却弃官从商。后来,为此和家里闹掰了,一直在辽国经商。最近才回到临安。 既然他身份清白,那江清澜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二人紧锣密鼓地干了起来,首先做了一番市场调查。 临安城里的餐馆如今分为三种。 像丰乐楼、春和楼、铁薛楼这些,都是顶级豪华酒楼,被称为正店。 次一等的,便是脚店,各有特色。如:三元楼常有科举士子聚集,以三元及第闻名,熙春楼有优美的歌舞表演。 再次是拍户,也就是街边小饭馆儿,杏花饭馆就属于这一等级。 他们决定从拍户入手,因其投资小、回本快。 马上就要入冬了,热乎乎的奶茶卖得好,利润也高。 此外,江清澜还有法宝土豆。 炸土豆、狼牙土豆、锅巴土豆可做的太多了。 配合一杯热腾腾的奶茶,便宜、好吃、管饱,简直是应付中午一顿的大杀器! 说干就干,江清澜当下就画了装修示意图。前台怎么装、后厨多置油篓,一一标注得清楚。 她又把张月娘叫来,让后者默下做饮子的方子。 新生意的事儿如火如荼,杏花饭馆这边也没闲着,江清澜与王蕙娘正在改菜单。 很快要进冬月了,天气越发地冷。 冬日适合滋补,进用牛肉、羊肉等高热量食物,烹调方式多炖煮。如此,既能抵御寒冷,又易消化。 思来想去,她们决心以锅子为主。 锅子可太多了:东北菜系有猪肉酸菜炖粉条、铁锅炖大鹅;川菜系有牛油火锅、鸳鸯串串锅。 炭火铜锅有涮羊肉,素菜的则有白菜豆腐煲、香菇粉丝煲。 这些都很好吃,可根据情况,几天一轮换。只是,目前店里的小锅不足,得去铁匠铺定制了,才换菜单。 饮子类由张月娘做主,定了桂圆红枣饮、红糖姜茶、甘蔗柠檬汁几种。 冬天就要这样,吃着美味的火锅,喝着甜甜的饮料,暖暖和和地过呀! 入了夜,寒气愈发凌厉。 皇城端本宫里,太子赵佐裹一身狐皮大氅。 窗外,西风卷起落叶,他打了个冷战,往火盆那边靠了靠。 自辽国和谈被承平帝斥责后,太子被幽闭东宫自省。 直到前日,承平帝患伤寒,太子床前侍疾,以己身血肉为引子,触动皇帝,父子两个才重归于好。 但太子自此后,一如惊弓之鸟,精神不济。 陆斐披着一身寒气,走进殿内,撩起袍子,叩拜施礼。 太子皱了皱眉:陆卿免礼。 谢临川则施施然从侧门走进来。 如此天气,他竟不怕冷,穿着一身初秋的素锦纹襕衫,还朝陆斐拱了拱手:陆大人别来无恙。 陆斐有些诧异,也对他施了大礼。 谢临川却不客气,单刀直入:殿下可知,辽国使臣和谈,宾主尽欢,陛下无端发怒,所为者何? 陆斐有种不祥的预感,谢临川已经欺上身来,目光灼灼:便是因为此人。 太子受命,与辽国使臣和谈。 这次,太子语气强硬,拒绝了辽国岁钱的要求,双方约为兄弟之国,并在边境设置榷场,互通有无。 实则,合约的每条内容,太子都事先请示过承平帝,后者亦认同。 和谈成功后,群臣称赞。陆斐是三皇子举荐的人,却也上了一道折子,称此事乃社稷之福。 当时,太子还道此人光明磊落。 谢临川却旧事重提:陆大人是三皇子的举荐的人,却在折子里对殿下歌功颂德。殿下不觉奇怪吗? 太子豁然惊醒。 群臣皆知太子,不知陛下。皇帝尚在,他哪敢当社稷之福?!想到皇帝那多疑的性子,他冷汗都要下来了。 殿下!陆斐拜倒,。 绝无此事!微臣虽是三皇子举荐,却只愿做个纯臣,绝无党政之心。 宋辽和谈,边境百姓免于战火,互通榷场,对经济有益,岂非社稷之福?殿下怀柔远人,定有决断! 殿外西风飒飒,室内烛光闪烁。三人俱是沉默。唯有火盆里燃烧着的银炭嘶嘶作响。 太子凝视陆斐半晌,心里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儿:你最好是没有这个心。 但过了许久,他又叹口气:就是有,也无妨。 潭州珍珠贪腐案,你兄长陆昀罹难,是代孟良娣的兄长受过。你的长嫂泣血求到太子妃面前来,我亦不能不还陆家一个人情。 第71章 他有些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愿你日后,记住这个人情。说罢,挥了挥手。 谢临川动了动唇角,欲要再说什么,见太子一幅疲惫神色,只好暗自冷哼一声,把话语尽数吞没。 谢临川与陆斐两人并肩走出端本宫,立刻让清寒月色披满了肩头。 陆斐淡淡道:我一直好奇,谢世子与三皇子皆精于蹴鞠,应当更投机才对。怎么世子跟太子更熟识呢? 谢临川一击不中,虽有些恼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甩了甩手中的乌鞭,邪邪地笑着: 我的事,就不劳陆大人操心了。陆大人心怀鬼胎,走在路上,还是小心些,免得又跌了跤、挨了揍之类的,可就惹人笑话了。 陆斐略勾了勾唇角,对他的讥讽不以为意,却对着阴沉的天,说起另一个话题: 御赐之婚、公主义女谢世子如愿以偿了吗? 谢临川正在气头上,闻言,心中重重一跳,冷笑道:没能如愿以偿。但,也比陆大人落井下石好些。 在下咎由自取、罪有应得。陆斐垂下眸,摇了摇头,但我比世子您,更懂她。 他与她的那些过往:踏青折柳、槐荫听蝉是别人如何也比不上的。 他知道她要什么。 他要赎罪。他要弥补。要用这些,来把她挽回。 陆斐说完,少见地微微一笑,走出右掖门外,没入清寒的夜色中。 谢临川直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凝视了半晌。 直到那颀长的身影一点儿踪迹也无,他才翻身上了马,狂奔在清寂的街道上。 次日,薛齐一早便来到杏花饭馆,与江清澜讨论生意经。土豆经过多人试验,证明无毒,正好可以作为小吃店的主打产品。 炸土豆片、狼牙土豆、锅巴土豆,乃至于薯条、薯片,经过简单的加工,就能变成美味又饱腹的事物,作为午食的点心是很合适的。 薛齐此时,正在尝江清澜做的锅巴土豆。 只见盘中,堆成小山的正是小土豆块儿,每一块儿都金黄酥脆,还裹着油亮亮的琥珀色光泽。 因为是炸过的,小方块儿的边缘处是一层脆壳,微微翘起,薄如蝉翼。这便是锅巴。 若是送入口中,酥香四溢不说,还会嚼得滋滋地响。 但更厚的中心部分,却是淡黄色的薯肉,一看就十分沙糯细腻。 白的粗盐、红的茱萸粉、褐色的川椒粉,裹在淡黄的土豆块儿上,星星点点,斑斑驳驳。点缀其中的,还有翠绿的葱花与香菜末。 刚出锅,还热气腾腾的。油脂的香气,混着淀粉炸制后的焦香扑面而来。 薛齐尝了尝,眉开眼笑。 其实,锅巴土豆的做法,与狼牙土豆大同小异,都是先炸后拌。 只是,锅巴土豆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软糯,比狼牙土豆多了一层口感。且味道以咸鲜为主,没有那么辣。 薛齐笑道:我这人口重,还是喜欢狼牙土豆。若是 他一顿,换了个词,那些府署里的郎君,口味清淡的,肯定更爱这锅巴土豆。 巧了!江清澜满脸笑意,我也一样! 沉思片刻,她又道,不若,把狼牙土豆与锅巴土豆分为两个层级定价?前者便宜些,卖给市井之人,后者则鼓动府署差吏来消费? 锅巴土豆,配些炸鸡肉,再来杯饮子,不就成了公务员们中午的工作餐么? 薛齐一拍手:好呀! 江清澜眉头扬起,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世上,总有一些人能说到一块儿去。 这并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相同的价值观造就的目标、行动一致。 在绞尽脑汁赚钱这件事上,她和薛齐可说是臭味相投。 尝完土豆,二人便开始写几种土豆的制作方子,以迅速教会薛记的员工。 他们一个说,一个默方子,言笑晏晏、一派和谐。哪里知道,这副做派,让杏花饭馆门口的谢临川看了个全。 平林、陌山两个站在旁边,只觉一股冷气从头顶蹿到脚下,两股战战起来。 从侧面看,世子爷脸上毫无表情,唯有下颌线绷的极紧,是一副咬牙切齿、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模样! 也是哎,连他们也觉得,这江娘子太不知好歹了。 公主义女、正妻之位、泼天权势、荣华富贵,什么都不要,偏要开这么个小馆子里,跟个什么小商人说说笑笑。 世子爷忍了这么多天,还巴巴儿地追到乡下去了。现在,分明是忍不住了,要捅破天了! 恰此时,江清澜想起什么,身体往薛齐那边一偏,指着纸上道:这里,再加一句,配置椒盐茱萸粉,蘸而食之。 他们沉浸在赚钱大计中,犹不觉得。 但从谢临川的角度看,却是两个人都挨在一起了。瞬间,他只觉自己被一股无名之火席卷,气得眼前发黑。 薛齐正写到个食字,忽觉右肩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攫住,接着身上一轻,整个人被摔了出去。 幸而他走南闯北,也有点儿三脚猫功夫,才不至于摔得太过难看。 甫一抬头,迎上一张英俊无俦,却异常阴沉的脸。他瞬间想起来,这是在松林村外,不许他和江娘子一路那个人。 东平王府谢世子。 此时,江清澜也回过神来,冲着谢临川惊叫:做什么?疯了吧你?! 谢临川却唰一声抽出把匕首,理都不理她,只对着薛齐道: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离她远点儿? 薛齐是个经验丰富的生意人,一想便明白了,还对谢临川拱了拱手:谢世子肯定是误会了。我与江娘子是在谈正事儿。 谢临川嗤笑一声,把那张纸拿起来,匕首轻轻一划。 刺啦一声,那纸裂成了两半。他似笑非笑地道:好了,现在事情谈完了,你可以滚了。 不等人说话,平林、陌山两个进来,押犯人一般,扭了人就走。 江清澜眼睁睁看着薛齐被扭送出去,气得胸脯起伏不定。 她到底还存有几分理智,极力压抑住怒气,与他讲理:你这是干什么? 那张土豆方子被划成两半。 啪一声,谢临川将它们拍在桌子上,扬起眉毛,毫不客气地说:你都看到了! 在回临安的路上,他就向薛齐发难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了 江清澜紧咬下唇,还没有太失礼:路,你走得,别人就走不得?这饭馆儿,你来得,别人就来不得? 对!谢临川逼近她,令她的瞳孔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嚣张道,江清澜,你要记住,只有我行,别人不行! 其实,他也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否则,此刻,她岂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警告过了,他侧身,风一样的往门外去。 江清澜气得头发昏,也急了,扬声道:你也记住,这里不欢迎你。 谢临川猛然回头,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燃起熊熊大火,像要把一切焚尽。 但江清澜也犯起了拧,把什么身份之别、地位之殊抛去了爪哇国。她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湿润的眼睛,分毫不让。 杏花饭馆之外,有卖炭翁挑着担子走过。卖炭卖炭的吆喝声,与笃笃的敲梆子声此起彼伏。 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孩子经过,吵吵闹闹、叽叽喳喳。 哥哥说要去西湖上溜冰。妹妹说要去碧云岭堆雪人儿。最小的娃娃呲溜一声,滑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屋中,二人对视了不过片刻。 谢临川原本是怒火滔天的,不知怎的,瞧见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竟然有点儿怔忪。 按压下心里的那点儿迷惘,他轻吸口气,撇开眼去,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 叮的一声,是手指弹在雪亮锋刃上的回响。 谢临川冷笑:不欢迎我?那我现在就去把你欢迎的人杀了! 江清澜心脏重重一跳,厉声道:你敢! 谢临川嗤笑:你看我敢不敢!说罢,一阵旋风似的走了。 江清澜奔出去一看,三骑快马如利刃般破开冷风,真往斜街上去了! 当下,她心急如焚,泪水一下就涌了上来。谢临川这个混蛋! 要是薛齐因此而死,她她该怎么办? 王蕙娘急忙忙跑出来,看她痛苦神色,就劝慰道: 你放心,薛郎君为人机警*,薛家更非无名之辈。谢世子就是吓一吓他,不会怎样的。 第72章 江清澜慌乱过一瞬,已经冷静下来,擦了擦眼角的泪,她道:套车,我要去长公主府。 第51章 旋煎羊白肠 ◎文案场面◎ 谢临川站在薛家大门前,摇了摇手里的乌鞭,有点儿惊讶。 这姓薛的穿金戴银,怎的他家这般寒酸?大门上的乌漆都快掉光了。 他微一偏头,任清寒的雪霰拂过冷峻的侧颜,向平林求证:是这儿? 平林喏喏,立刻吧啦吧啦:正是这儿。薛郎君是薛家的小儿子,是承平 谢临川心浮气躁,懒得听他唠叨,一脚踹开大门,离弦之箭般走了。 哎!爷!平林急得跳脚,里面可有尊活菩萨哎! 谢临川大喇喇到了院子里。 四周清寂,高大的青松绿意犹然。一个小童子,正在廊下簌簌扫着落叶。 他正要把人抓来问,却见二进院子里,出来一位花发老者。虽然鹤发鸡皮、垂垂老矣,却是容色严肃、不怒自威。 谢临川一见他,就是愕然。 薛御史? 这薛廉是御史台最刚直的一个人。 当日,潭州珍珠贪腐案,便是他抬棺上朝,逼迫承平帝把户部的遮羞布都掀了。 但此人比起江渊,又太古板迂腐了些,见什么不合规矩的事,都要上谏。 谢临川他们这些膏粱子弟,没少被他的唾沫星子淹过。 那一次,有个姓秦的官二代要逼.奸一个小姑娘,让谢临川踢断了腿。 薛廉知道后,把姓秦的他爹和谢临川都告上了,说前者教子无方,后者目无法纪 原来薛齐,竟是御史薛廉的儿子? 薛廉也是惊讶,没好气儿地道:谢世子不在丰乐楼里喝酒,光临寒舍作甚? 他们两个,算是老对手了。 谢临川心道:这老匹夫可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四下一看,摸摸鼻子道:在下有事,想找贵府小公子薛齐一叙。 他自以为这番话算是礼数周全、仁义备至了。哪知道,薛廉登时大怒,咬牙切齿地道:那个逆子,早与我薛家没关系了! 谢临川愕然。 薛老头儿这副样子,倒跟他爹骂他的时候差不多。 也不知,薛齐那样一个见人三分笑的人,哪里惹到了他。 正好奇着,就见大门外,一男一女携手而来。 男的着飞鱼绿绒氅衣,脸上带笑,正是薛齐;女的着遍地金妆花缎袄,眉眼深邃,不像是中原人士。 又有奴仆,捧着各色箱笼、礼盒鱼贯而入。 薛齐对谢临川拱了拱手:谢世子也在?难道也是来贺家父生辰的?对于之前在杏花饭馆发生的事,他是绝口不提。 谢临川心道:这厮,竟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不由得勾起唇角,第一次正眼打量了他一番。 还来不及开口,就听薛廉暴喝:孽障,谁允许你踏入薛家的,他又怒视着那女娘,还有你这妖女,还不给我滚出去! 原来,当初薛齐考过几场科举后,就弃官从商,前往辽国做生意。 阴差阳错,认识了辽国贵族之女萧雅里。二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但薛廉那样一个人,小儿子弃官从商,他本就视之为大逆不道,岂能再容忍他与辽女无媒苟合? 萧雅里偏着头,是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用蹩脚的汉语对薛齐道:他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薛齐握了握她的手,笑了笑,又脸皮厚极地对薛廉道: 父亲大人千万别生气。我进来时,见正门大开,还以为您是知道我要来,故意等着呢。 谢临川听罢,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他何等聪明,父子二人间的几句话,他已经弄清楚了个大概。 眼见得薛廉两道目光利剑似的射向自己,他就摸了摸鼻子,斟酌道:此事是我的不是。推门的时候,手劲儿大了些。 他两个一唱一和,真有这么回事儿似的。而一旁的薛廉,简直要无能狂怒了! 碍着谢临川这个外人在,不好发作,他就一扭头,气冲冲地往内院里走。 薛齐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父亲大人,您仔细些,免得跌了跤。 若是跌了,兄长们又赴任在外,免不得还是不孝子我,和不孝媳雅里来照顾您。 薛廉一听,气得胡子都歪了,脚步却真的慢了下来。 薛齐与萧雅里两个,趁机一左一右扶着薛廉的胳膊,状若虔敬,实则促狭,把人夹着往前走。 谢临川抱着手臂在后头看,简直乐不可支。 能把大名鼎鼎的薛御史气得说不出话来,也只有他这小儿子了。可惜的就是,没让朱明瞧见这一幕,也好出出他的恶气。 恰此时,陌山气喘吁吁地跑来,附在谢临川耳边道:临安府署的刘爷,找您有急事。 刘爷便是刘长风,长公主的故交,他的师父。 师父从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说有急事,一定是大事。 正好,薛家这点子破事,谢临川也懒得看,抬脚便走。 薛齐送了老父进去,却又追出来,拱了拱手:今日薛某家丑外扬,让世子见笑了。 谢临川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施施然就往外边走了。 他突然觉得,这薛齐还有点儿意思。 那方才在杏花饭馆里 他忽然有点儿后悔。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暂且不提。 冬月初二,王蕙娘从集市回到杏花饭馆时,怀里揣了一封信。 她四下一看。 虎子与团团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蹲在河边的草丛边,看得认真,应是在帮女孩子捉蚂蚱。 她便掏出那信,低声道:妹子,这是我汴梁的一个朋友写的信,你帮我念念可好? 王蕙娘不识字,但因为常年做女侩,跟儿子苦学了些常用字,一般来说,信还是读得通的。 她见江清澜面露诧异,解释道:我这朋友不识字,是找的街上的书信先生代写的。 看着上面那佶屈聱牙的字,她揣测道,我估摸着,是写字先生换人了。这次写的,我都看不懂了。 江清澜听罢,就仔细看去。 抬眼是嫂嫂两个字。 底下第一段,写的是:问嫂嫂、虎子贤侄安。兄墓前松柏,亭亭如盖否?弟在汴梁,日日思君 江清澜看罢,心道: 上次在松林村,蕙姐姐说,她的夫君是在战场死了的。全靠一个叫郑旺的结义兄弟,千里迢迢带了骨灰回来,才得以魂归故里。 原来就是这个人。 她道:既然是虎子义叔来的信,怎不叫他来念?再去一封回信,一是全了他们叔侄情义,二也考较一下他的功课。 说罢,便要唤虎子进来。 王蕙娘一听,脸色大变,忙摆手:不不不,此事不可叫他知道。 见江清澜好奇,她只扭捏道,好妹子,日后我再与你细说,你先把这信念了。 江清澜便细细再看。 这人东拉西扯的。大到汴梁换了什么府尹、开了什么酒楼,小到金明池的睡莲开了朵蓝紫色的花,拉拉杂杂的,写了个全。 最大的篇幅用在了写吃食上。 他称,如今汴梁流行一种面食,唤作诸色夹子。 是将藕、茄子、瓠瓜等根茎类蔬菜切成连刀块,再将调制好的肉馅儿夹入其中,入蒸锅蒸,或是下油锅炸。[1] 在这些夹子中,他以为笋肉夹最好吃。 猪肉馅儿要四分肥、六分瘦的,用野葱末、生姜水调制,于两片冬笋中夹满。 给夹子裹一层薄薄的面粉,下菜籽油锅中炸制。 吃时,冬笋清鲜,略带回苦,且口感软中带脆。 而肉馅儿呢,肥不腻口、瘦不塞牙,野葱的香味儿回味悠长。 笋夹较小,都不用像吃茄夹、藕夹那样咬断,一口一个,怎么吃也不腻。 江清澜仔细看完,笑道: 这郑阿兄倒不嫌写字先生收价高。写这么多,怕是要花一两银子呢。 写的金明池的睡莲开了啦;他邻居家的小子中了秀才啦;他那名叫小柱子的小伙计又长高了;还有,他在老张头儿那里买的面粉发了霉,他要去找人算账 王蕙娘啐一口:他历来就是个傻的!又着急慌忙地道,还说了什么? 江清澜便把那笋肉夹说了,还道:他说已然学会了做,过些日子,上临安城来,做与你与虎子吃。 又看落款,这封信竟是两月前写的。 第73章 此时,官营邮局被称为马递铺,一般情况下,只能传递官方公文、军情等。民间送信,只能由两地往来的商队捎带。 但商队行踪不定,有时会临时更换下一站目的地,信也就耽搁下来了。说不定,这郑阿兄已经在来临安的路上了。 王蕙娘听罢,不见有喜,反而把一双长眉皱着,丹凤眼里满是愁绪。 你写信给他,让他别来。我多花些钱,让马递铺的熟人快些寄去汴梁。 她见春波河边,虎子还玩得开心,便把纸笔从柜台上拿出来,催促江清澜写信。 江清澜哪里看不出来,这位汴梁的郑阿兄是对王蕙娘有情意。只后者不提,她也不点破,很快写完了信。 王蕙娘偷偷拿去马递铺,却又在路上碰到个脚店的小厮,带回来一封信。 江清澜一看,信是薛齐写的,说了些生意上的事儿。他把第一家薛记拍户选址在盐桥市,马上就可以开业了。 按照连锁经营模式,薛记拍户仿照肯德基,制定了产品标准化、服务流程化的理念,走的却是蜜雪冰城的低端路线。 主营的吃食是狼牙土豆、锅巴土豆、炸薯条,以及几种抹茶芋泥饮。 服务员是统一训练的,有统一的着装、统一的口号。 过几天开业,请她去参观。 江清澜看罢,高兴得不行。又不用操心,又有银子分,简直梦着都要笑醒了! 她自然不知,为着她,有人烦得跟猫儿在心头抓似的。 艮山门外,冷风飒飒。 演武场中,陌山双手笼在袖中,正畏畏缩缩地走着。冷不丁,嗖的一声,一支冰凉的羽箭从他脖颈间擦过。 陌山摸了摸,妈呀,血! 他腿一软,瘫坐在地,差点儿没尿了裤子! 平林拾起羽箭,见他那副怂样儿,原本想笑。又念及自己,也未好到哪里去,就笑不出来了。 两人蔫儿头搭脑地往里走,见如此寒冷天气,谢临川只穿一件皂色单衣,正用一根雪白的巾子擦汗。 百步之外,寒风之中,草垛子横七竖八倒着,个个身上插满了羽箭。 平林躬身垂立一旁。 陌山呢,脖子上还凉凉的,见了羽箭,登时就哆嗦起来。 但他自来乖觉,深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就堆起满脸的笑:爷,朱大爷使人来说,晚些去丰乐楼喝酒,爷可要去? 谢临川脸还沉着,随手一丢,那根巾子落到了陌山头上。 不去。 陌山取下巾子,笑嘻嘻道:那可要去府署,与刘师傅推演兵法? 谢临川撩起袍子,旋风般往旁边的水房走。不去。 见人快进屋了,陌山一咬牙,把窗户纸捅破:爷,我听说,春波河上结了冰,站在八字桥上看,怪好看的。爷可要去瞧瞧? 谢临川脚步停下,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结冰,有什么好看的,这小子,脑子被狗啃了?! 然而,八字桥他心里确实有点儿痒。 可是 他心里像有猫儿在抓似的,烦躁起来:哪儿也不去,回王府! 陌山、平林对视一眼,暗自叫苦不迭。 我的爷哎,你别留在家里祸害人了!你自己跟人吵架,整成了误会。这会子,又拉不下脸去求和。赖着我们什么事儿呢! 这几天,他俩被折腾得够呛。 这位爷不是嫌花红了,就是嫌草绿了,一径地鸡蛋里挑骨头。 连门房上的狗,因为在他经过时叫了一声,差点儿成了锅狗肉汤! 两人苦着脸,你推我、我推你的,谁也不愿去水房近身伺候。 恰此时,一个小孩儿一溜烟儿跑进来,累得气喘吁吁。正是外院儿的跑腿儿青锋。 陌山斥他:嘘小声些!爷在里边儿沐浴,扰了他清静,你有几条命来赔?! 青锋却不怕,掏出个信封,笑嘻嘻道:两位哥哥,此物正是我们的救命符呀!府署的杨大人说,爷只要一看到这个,保准儿高兴! 原来谢临川不高兴,不止连累得他们怨声载道,连杨松也是绞尽脑汁、上蹿下跳。 平林、陌山虽有些疑惑,但杨松自来稳妥,他二人就把信封送了进去。 谢临川正在浴池中闭目养神,听闻有信,就撩起眼皮看了一眼。 平林看得真真儿的。嘿,这一眼,真跟钉子似的,瞧见了就挪不开了。 谢临川勾了勾唇角,怀中乱抓的那只猫儿忽的不见了。 他腾的起身,用巾子胡乱一擦,卷起窄袖单衫就走。 备马,去八字桥上看冰! 早市已过,午市还没到,杏花饭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偶有几个人,都是来买了饮子带走的。 正是悠闲的时候,江清澜便挑了个黄澄澄的柚子来剥。 且说这柚子,非得用刀切成花瓣状刀痕后,用手剥不可。 直接削皮,伤了果肉,掰瓣时水淋淋的,既不好看,又显埋汰。 用手剥呢,一则全了果肉,二则柚子香气四溢,许久后尤在指尖留香,颇有些雅趣。 这个柚子有些大,剥去了黄皮后,内里白色的果肉还有一个足球大小。 饶是江清澜在厨房里经常颠锅,把手劲儿练出来了,想要对半掰,一下亦不能成功。 她低着头道:蕙姐姐,帮我递块巾子待雪白巾子到手边,接过擦了擦手,又试了一下,还是掰不开。 我来帮你吧。谢临川往前俯着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很是亲切友好。 如今隆冬,他却一点儿不怕似的,穿一身白地卷草纹圆领窄袖单衫。 周身凛冽的霜寒气,令他面颊冷白、乌发与眼睫却十分浓黑,有一种冬日凛冽的英俊。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江清澜微微蹙眉。 一见他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她心中又狐疑:他是失忆了?还是二皮脸病发作了? 不管柚子了,她把巾子紧攥在手中,一双清明的眼睛防备着他,语气很是冷淡:我上次说,这里不欢 诶,我这次是为公事来的。谢临川眼波一荡,打断她。 他正儿八经地掏出一张纸,脸上带着笑,说道: 你的牙帖有问题。户主名字对不上,恐有冒名顶替之嫌。依照《大宋律》,该当罚款一两银子。 开饭馆的牙帖,与之前摆摊儿的牙帖是不同的。杏花饭馆新的营业执照,是王蕙娘亲自去办的。她为人稳妥,怎会办错? 江清澜心中泛着狐疑,尖着手指接过牙帖,细细一看,原来她的名字中的清字,少写了一点。 可能是办事员粗心,也可能是写的连笔。 这有啥?他这是没事儿找事儿吧! 她在心中嗤笑一声。 原来,杨松使人送给他的,正是这张有点儿瑕疵的牙帖。 此时,谢临川见江清澜沉默不语,就乘胜追击: 江娘子,我在府署里,就帮把你把罚款垫了。礼尚往来,你请我吃饭吧。 说罢,脸上带着惫懒的笑,他大喇喇往板凳上一坐。 江清澜从牙帖上抬眼,柳眉微蹙。他这副无赖相,实在令人讨厌! 他生气时,就要打要杀,玩弄别人的性命于股掌,他不在意时,轻轻一句话就揭过去了?凭什么? 在你们手中,人命真的如草芥吗? 本店所有饮食都卖光了。江清澜冷冷地说。取了渣斗,她用一根巾子,把柚子内瓤的白絮一股脑儿拨了进去。 谢临川脸上还剩了两分笑意,伸长脖子去看柜台那边: 那牌子上不是写着,今日有:蛋羹、羊肠、香烤五花肉,香橙、雪梨、砂糖芋圆水,统统都上 江清澜眼皮都没抬,淡淡道:那些不卖,尤其不卖给你。说罢,歘一声,把方才擦桌子的巾子一抖。 霎时间,空气中浮起些白色飞絮,正是粘在巾子上的、柚子的细小内瓤。 眼前有无数的小白絮在飘飞,谢临川太阳穴突突一跳,无名之火腾的升起。 好、好、好,他拉下面子,主动来求和,她就这副样子。 对陆斐、对薛齐,甚至对路边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她都是言笑晏晏。偏偏对他,是这样冷冰冰的态度。 真是给她脸了! 正要拍案而起,忽的,前日,刘长风说的那句爱之为言,忍也回荡在耳边。 也是,前日薛齐那儿,是他的不是。 他便极力忍耐下来,指尖拈起发间的一点儿白瓤,一指弹开。 轻吁口气,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第74章 不卖就不卖。平林,去外间买个馒头来爷吃。财赋司今天配合街道司执法,须得监督你这饭馆有无占道经营、缺斤少两! 拙劣的谎言。 江清澜嗤的一声笑了。 那大人且宽坐吧,恕妾生意繁忙,不能相陪了。 她说得客气,却是茶水也不上一盏,便把人干晾在那里,自己意态闲适地走了。 谢临川下颌线绷得极紧,一双乌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那道淡蓝身影。生等到她越过帘子,进了后厨,他才别开眼。 还是陌山机警,又是倒茶,又是出去买点心的,把个桌子摆得琳琅满目。 此时,外间朔风阵阵。浓云之中,太阳影影绰绰的,已看不见了,小雪如柳絮一般飘在空中。 临安城里,承平十五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来了。 路上行人不多,只有卖中午点心的货郎们不怕冷,挑着担子一面走一面吆喝: 糖炒栗子热乎的糖炒栗子 细料馉饳儿皮薄馅儿大 甜汤团芝麻红糖甜甜蜜蜜 但渐渐的,临近午时,这些吆喝声也听不见了,因为杏花饭馆里人多了起来,吵嚷不堪。 今天中午,特别供应的菜色有:肉臊蛋羹、香烤五花肉、旋煎羊白肠。 汤有羊肉汤。 饮子则是橙子水、雪梨砂糖芋圆水。只是,雪梨并非新鲜的,而是秋季梨子丰收时做成的梨脯片儿。 醇香的羊汤、两种清甜饮子,配三种荤菜,实在合适。 这些菜饮中,尤以旋煎羊白肠最为难得,因为新鲜羊肠不是随时可得的。 这道菜有点儿像东北血肠。是以羊血灌注羊大肠、小肠,入滚水中烫煮而成。 所不同的是,吃之前,还要再煎一下。 所谓旋,即很快之意。旋煎,就是现煎现吃。如此,既能避免吃冷食,又能把肥油煸出来,免得腻口。 无论大肠、小肠,都被内馅儿填得鼓鼓的。入水滚煮后,呈现出褐中泛白的颜色。 在小火上一煎,油滋滋地往外冒。羊油特有的脂香,与孜然、川椒、胡椒混合,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儿,刺激得人满口生津。 煎好的羊白肠,表面有一层均匀的金黄色脆皮。以小刀轻轻切开,可见血褐色的羊血、肥瘦相间的羊肉糜。 往口中一送,肠衣已被煎至酥脆,牙齿碰到,就是轻微的咔蹦声。 接着,丰润的油脂香在口中化开。脂肪部分入口即化,瘦肉糜与羊血却有些弹牙,越嚼越觉糯脆交融、口感丰富。 这时候,再喝一口热乎的羊肉汤。 羊汤清鲜无比,又加了白胡椒和香菜,那股独有的刺激性香味在口中弥漫,能中和煎肠的油腻。 再说了,那热乎乎的一口下去,不止满足了口服、温暖了胃肠,连心也热烘烘的了。 羊白肠实在太好吃了,食客们争相购买,以至于午时二刻就售罄了。但人们的兴致未减,又把目光瞄准五花肉、肉臊蛋羹 杏花饭馆里,到处都暖融融、闹腾腾的,唯有一处,冷冷清清。 谢临川冷眼瞧着,江清澜迎来送往、巧笑倩兮,对谁都笑眯眯的。只有在看向自己这边时,换了一幅面孔。 他压抑着心中的滔天火气,面上不怒反笑。他倒要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待到雪白宣软的馒头吃完,茶水也喝了几壶,日影已偏西。杏花饭馆里,客人散尽,重归安静。 午时末,一个影子嗖地蹿进来,卷了一阵寒气:江娘子,快快,我赶时间!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杨松。 差事还一大摊,宝庆公主却又来找他打叶子牌,打得他午饭时间都忘了。他又怕别人不知道公主的口味,便火急火燎地亲自前来了。 他冲到屋中,嘚啵嘚啵说完,才觉不对劲儿。抬眼一看,谢临川在那里坐着,脸染重霜,江清澜也是一副古怪脸色。 他原以为,有他那张精心炮制的牙帖,这二位的事儿早解决了。这情形,竟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了?! 他当场就警醒起来。 江清澜迎了上来,笑道: 杨郎君好久没来了,今天想吃点儿什么?推荐菜有香烤五花肉、旋煎羊白肠、肉臊蛋羹。 不巧的是,羊白肠已经告罄了。嗐,无论吃啥,杨郎君是熟人,都打八折。 她笑眯眯的,又是请坐、又是倒水,又是主动打折的,那副热情样子,着实像是在招待一位老朋友。 杨松一双小眼睛忙往谢临川那边瞟,小声嗫嚅道:既然江娘子忙着,我就不打扰抬脚就想往外走。 江清澜侧身拦住他,微笑道:一点儿也不忙,又没其他客 江清澜!谢临川一声暴喝。 【作者有话说】 [1]参考李开周《食在宋朝》p50。 为我的待开文求个收藏,破镜重圆、强取豪夺,极致的感情拉扯,喜欢看感情戏的姐妹们可戳~ 《重生后与宿敌he了》(又名《燕京春色》) 第52章 汴梁拨鱼儿 ◎捏住她下巴◎ 谢临川忍耐到了极限,一掌拍在桌子上,只把杯盘碗盏震得乱颤。 也就是她,是旁人,他早一脚踹去,踢断两根肋骨了。 江清澜置若罔闻,犹在为杨松介绍菜品: 不若,就香烤五花肉吧。半肥半瘦的肉烤的,蘸满茱萸椒盐粉,吃起来油滋滋的,却又不腻味。 主食是锅巴土豆大米饭,有盐有味的。 再来一杯香橙饮子。糖放得少,但橙子本身就甜,喝起来清甜可口。 她越说,杨松越害怕,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着。 他小声提醒道:江娘子,谢世子叫你 江清澜晾了他许久,心情好极了,但也怕做得过了,那人发起疯来殃及无辜。 她就微微一笑:知道了。 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大人看出来了么,我这里有没有占道经营、缺斤少两? 谢临川呼吸越发粗重,犹自极力忍耐,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干什么? 江清澜浮起一个冷淡疏离的笑: 谢世子说什么?我开门自然是做生意。有时候,遇到些泼皮无赖,耽误我做生意,给些冷脸,也是常事。 谢临川脸色铁青,一双眼眸黑沉沉的,似乎是黑云压城、山雨欲来,风暴快被压抑不住了。 屋外,细雪霏霏、西风飒飒。因怕冷意蹿进屋里,只开了一扇小门。 平林、陌山听屋内情况不对,像两尊门神一般,守着门不让人进来。 杨松机警,见情况不对,早就跑了,还捂着耳朵,多的一句都不敢听。 一时间,屋里只剩江、谢与远处柜台边的王蕙娘三人。 王蕙娘也知现在不该去掺和,但她心系江清澜,见状,犹壮着胆子上来赔笑:谢世子,我妹子她 谢临川冷冷一瞥:滚出去! 王蕙娘只觉如坠渊冰素雪之中,来不及再说话,已让陌山、平林两个请出去了。 江清澜脸色发白,垂下眼眸,勉强稳住心神。 谢临川一步步靠近,携着上位人惯常的千斤压顶之势,走到她面前时。一双幽深的眸子紧盯着她,却抿着唇,不发一言。 江清澜心乱如麻,慌乱了一阵,稳下心来。 他还能把她吃了吗?撕破脸正好! 索性把眼睛一抬,毫无惧色地回瞪着他,讥讽道: 怎么?装不下去了?趾高气昂、目中无人、嚣张跋扈、横行霸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 接下来要干什么,是不是要□□.烧、强取豪夺了?! 她也是怒不可遏了,一双眸子里闪动着火焰,宛如一只遇敌的刺猬。 她还真说对了,按照谢临川惯常的性子,确实该这样。 但看到她那惨白的脸、那深蹙的眉、紧抿的唇,不知怎的,他的火略消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感。 她对他,非要摆出这副如临大敌的姿态吗? 又听她咬牙切齿地道:你若是那样做,我就去临安府署敲登闻鼓。我不要活了,你也休想好过! 谢临川心里重重一跳,如遭重锤,怒火被疼痛浇灭,又迅速燃起。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仰着头。 他阴沉着脸,一字一句地道:在你心里,我就那样的不堪?! 江清澜冷冷一笑:照镜子看看你现在,不正是强盗宵小行径?! 第75章 说罢,用力往旁一扭头,生生逃开了他的禁锢。 接着后退几步,才顾得上吸一口冷气,似乎方才被捏痛了。 她白皙的下巴上,有两个鲜红的手指印。 谢临川看了半晌,垂下眸,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的两根指尖似乎还残留有她的余温,他忍不住摩挲了下。 一阵西风,卷着细雪扑簌进了屋里。有些雪粒子落尽他的颈领里,凉意让他冷静下来。 但我比世子您,更懂她。像个炸雷般,陆斐这句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他心里忽然一阵茫然。 其时,街上风声飒飒,又有马蹄得得,搅得人心绪纷乱。 江清澜见他嘴唇微动,只听见了个错字,脑中有片刻迷蒙。再看时候,他已转身出去,没入了霏霏细雪之中。 见人走了,王蕙娘赶紧进屋来,忧心忡忡地道:你没事吧? 江清澜心头一松,跌坐在板凳上,脸白得似雪。 头一阵阵发紧,她尖着两根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没事,只盼这事之后,他能消停几天。 王蕙娘忙去掩门。 见门口石墩上覆了层薄雪,地上被马蹄踩得雪泥混合、泥泞不堪,路上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 十月十三,是薛齐约江清澜去参观薛记拍户的日子。 作为两个成熟的生意人,他们的赚钱大业,并不会因谢临川的发难而有影响。 这日,江清澜做一个寻常妇人装扮,戴一面白纱幕篱,乘马车来到薛记。 远远的,还在马车上,她就看见两面酒帘招摇。 一面写着薛记拍户四个字,是品牌名;另一面却是香芋美醪,是对食物、饮子的形容。 均是颜筋柳骨、潇洒无匹,也不知是哪个名家的手笔。 江清澜自诩字写得不错,现在看这八个字,简直把自己的衬托成了狗爬字儿,登时自惭形秽起来。 她心道:这么一个小吃店,竟然有这样的书法。薛齐说薛家在临安有些人脉,应该不是吹的。 甫一进店,便闻到茉莉花的香气。门口的小二直接一个大鞠躬:欢迎光临语调怪怪的,让江清澜想笑。 其实,这是她的主意。 语调怪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继而形成话题。后世优衣库那些服装店,就是用的这样的营销策略。 这小吃店主打一个开放、透明。 没有后厨,就在前台上炸土豆、做奶茶。 只前台修得宽大,点餐区、炸物区、制饮区、出餐区分得清楚。 伙计们身着统一的、背面印着薛字的服装,来来往往、有条不紊。进门出门的顾客,都带着笑意。 江清澜由薛齐陪着,观察了一阵,又尝了狼牙土豆、锅巴土豆,以及几种招牌饮子。 她觉得,虽然比杏花饭馆的饮食少了几分风味,但味道也不错。 生意要做大,集中化、连锁化、可复制化是必不可少的。损失一两分风味,也值了。 不出意外,按照这个模式复制下去,不出一年,像大街小巷都有蜜雪冰城一样,临安城的每条街都会有薛记拍户。 原来薛齐也有这种想法,笑道:我已在御街选址了,南边北边各看了一处。 江清澜深觉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又嘀咕了一阵生意经,只觉铜臭味相投。 江清澜笑道:那我发家致富,就仰赖薛郎君了。 薛齐哈哈大笑:这话该我对你说才对,江娘子奇思妙想,实有范蠡、白圭之才。 她是偷的肯德基、蜜雪冰城的智慧,江清澜哪敢说?便红着脸想把话题岔开: 谢世子这人脾气有些不好,上次那事,是我与他有些误会,倒委屈你了。对了,他后来,没有再没有为难你吧? 上次那事,全赖薛齐机警,让谢临川见了萧雅里,才没酿出大祸来。又兼,长公主传信给刘长风,让他及时赶到。 但到底,薛齐是受了委屈的。 没想到,薛齐与他做御史的父亲薛廉,完全是两模两样。 他人虽年轻,却做过多年的生意了,什么糟心事没碰到过? 这点儿委屈算什么,他便洒然一笑: 东平王府的谢世子,天之骄子,岂能没有脾气? 不过,他不仅没有为难,还派了人来赔不是,送了好些礼物。都说他嚣张跋扈,看来传言不实嘛。 江清澜听罢,有些怔怔的,谢临川派人给薛齐赔不是? 哦,对了,那两盆茉莉花还是他送的。薛齐一指。 门口有两盆巨大的、散发着幽香的茉莉花。 江清澜一进来就闻到了,心里还觉奇怪:此值冬日,茉莉花须得放着暖房里才开花,这两盆可不便宜。 知道*是谢临川送的,她便解了惑:给开业的商铺送茉莉花,茉莉谐音没利。 他是脑子缺根筋,还是故意使坏?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个人,表面上说赔罪,心里还藏着不服气。 又听薛齐介绍: 对了,那酒旗上的字,可了不得,是秘书省少监陆郎君的作品,真是游云惊龙、鸾翔凤翥。 薛齐一面说着,面露欣赏之色。 江清澜只觉太阳穴突突一跳:谁? 薛齐犹自欣赏着字,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便是巷的陆斐陆郎君,他的字和画在坊里可卖纹银百两,这下升了官,恐怕身价又得涨了。 江清澜心里有点慌,喝了一大口手里的饮子,才慢慢道:薛郎君和他熟吗? 不熟。不过是乡试的同年,他是第一名解元,某不才,第三十八名,哈哈。 薛齐为人洒脱,讲起这事儿来倒不觉尴尬,他后来金殿传胪,我去辽国做生意,再没见过。前些日子,我们在街上碰到,他听说我开了拍户,便送了这副字来。 江清澜这才放心下来,嘱咐道:我与你合作的事,可千万要保密。 当初江家与陆家结亲,事情做得低调,后来江家覆灭,人人三缄其口。 陆家卷入潭州珍珠贪腐案,刻意隐瞒与江家的关系,变卖更换了一大波奴仆。 是以,一般人都只知道陆斐和离过,却不知就是江清澜。薛齐去查,也不知道江、陆二人的渊源。 薛齐只以为她说的是,她身为江渊的女儿,卷入市井生意,有损声誉,便一迭声地称好。 参观完毕,江清澜又想低调行事,不便多待,给家里两个孩子打包了一些吃食,便戴上藩篱,准备回杏花饭馆。谁知,刚走上斜街,马车却突然一顿,一个人跳上车来。 江清澜吓了一跳,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一趔趄,看清上来的人,才抚着胸口说:蕙姐姐,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人抢劫! 杏花饭馆的后院住宅区快竣工了,江清澜为之取名为露葵小院。 王蕙娘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收尾、搬家的事儿,甚少出门。 此时,她却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见小几上放着几盏饮子,拿起一盏就喝。 喝了半晌,约莫是心情平静了些,她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懊恼地道: 汴梁那家伙又来信了,我特地在这里拦你,便是想让你读读,别让虎子发现了。 汴梁?江清澜思来想去,也没觉得汴梁有什么熟人。 王蕙娘一跺脚:就是郑旺,虎子他爹那义弟! 哦,是他?那个痴心的大哥。江清澜笑着接过信,一看,神色却严肃起来。郑旺在信里说,他的母亲患了重病,他已经把面摊儿盘出去了,专事侍奉母亲,但老人病体沉苛,恐怕已时日无多。幸而这次的信没有耽搁,他写完五天后,她们就收到了。 信的最后,又跟上次一样,说汴梁的富贵人家里流行一种云英面。名叫面,却没有面,是以藕、菱、芋、茨菇、荸荠、百合等物与瘦肉混合而成。因制作手法复杂,他还没学会。 他现在做的拨鱼儿倒很擅长,客人都说好吃,等他来了临安,做给王蕙娘与虎子吃。 王蕙娘听罢,啐道:谁要吃什么拨鱼儿、吞虾儿的。慢慢的,眼圈却红起来,叹道:他父母没抱上孙子,到底是被我们一家连累了。 王蕙娘这才把事情告诉江清澜,虎子他爹临死前,把王蕙娘母子托付给了这位结义兄弟。 虎子那会儿,才团团这般大,没了爹,天天去坟前哭,坚决不接受这位郑旺。他才五岁,你说我怎么忍心让他叫另外一个人作爹呢? 郑旺家里我也知道,兄长得病死了,就他一个独苗儿,指望着传宗接代的。我便与他说得分明,我若与他成了婚,不能让他没有自己的亲骨肉。 第76章 可我再生,又对不起虎子。对不起他,或是对不起虎子,我都难受。 不如就这样吧,他回汴梁去,娶亲生子,咱们当作兄妹一样走动。 偏这人也是个犟的,硬说是受了我家那死鬼的托付,决不再娶,在我家旁边赁了屋子,住了大半年,任虎子如何打他、如何骂他,他都不走。 直到郑老爹得了重病,他这才回去,每年虎子他爹的生日、忌日,还要来两趟。如今,五年过去了,他还一个人熬着呢。 这局面,着实是两相为难。 虎子的父亲临死托孤,郑旺信守承诺,虎子依恋生父,人人都是情深义重的,却落入这么个泥淖中。 这件事与江清澜想的大差不大,思索良久,她斟酌着道:虎子现在也长大了、懂事了,也许 王蕙娘摇摇头:算了,我是不敢去试的。 她飞快用袖子揩揩眼角,振作心神,你先回去,我去交引铺给他寄点银票去。病来如山倒,如今,他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江清澜只说好,又问:要不,回去我写封信,一起捎去? 王蕙娘凝神半晌,叹口气:不知说什么,不必写了,钱到就行了。 江清澜便回了杏花饭馆,见虎子已散了学回来,正在从井里打水,厨房的大缸里,都快装满了。她便问:虎子,你饿不饿? 虎子还没说话,在地里捉蚂蚁的团团已经惊叫道:饿!我刚听见虎子哥肚子叫了! 最后,她又低低地加了一句,团团也饿。 虎子脸上一红,与团团两个又在那里小学鸡一样地拌嘴,江清澜也不管,笑着去厨房做了两碗拨鱼儿出来。 拨鱼儿,其实就是小鱼状的面团儿。 调制好一盆面糊,用小勺子往煮开的水里拨,面糊入水,浮在滚水里,像小鱼儿一般。 煮好后,可浇上醋、芥辣等做成的辣齑汁,有些,还会加羊肉汤或是鱼羹提味儿。 江清澜看虎子一大勺一大勺地吃得开心,斟酌着说: 我原是不知道这个做法的。前日,有位从汴梁回来的客人说,那里有家面摊儿,那师傅以前是军营里的伙夫,那拨鱼儿才做得好,我便才试了试。 她说罢,就仔细观察着虎子的神色。 虎子一听汴梁、伙夫几个字,果然眉头微皱,露出一种古怪神色:有些恼怒,有些难为情,好像又有些好奇。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江清澜便心中有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敏感,这事儿得慢慢来。 三人正说说笑笑着,只见王蕙娘从外面回来了,一副没事人模样。 本来没人问,王蕙娘自己在那里解释:哎呀,我专门出去一趟,找算命先生看日子了。腊月初三,大吉,宜搬家动土,咱们便那天搬家! 虎子、团团自然说好,江清澜却为她这欲盖弥彰心酸。 谢临川走出演武场,将手里长枪递给平林。从水房出来时,接过陌山递上的一盏饮子,啜了一口。 柚子饮,糖少,果味却清甜可口,令他不由得想起剥柚子的那双纤纤玉手。 陌山机警地道:这柚子饮是在薛记拍户买的,便是江娘子与薛齐合伙开的那家。 事情办好了?谢临川面无表情地问。 办好了,陌山眉开眼笑,薛郎君收了两盆茉莉花,高兴得很。 谢临川冷冷一笑。 陆斐说他不懂她,有什么不懂的,随她玩儿去吧。快步来到刘长风居室,见他正凝视着舆图,浓眉几乎拧在一起。 你来得正好!刘长风掏出一封信。 谢临川看罢,却是大惊。西夏有异动?信上却没落款,也不知消息从何而来。 如今天下三分,西夏、辽、宋<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并立。 建德帝时,西夏对宋称臣,名义上是宋的属国,但也屡有犯边之举。一时求和、一时犯边,虚虚实实,让人弄不清真假。 刘长风道:信是朱将军写的,西夏王这次是要来真的了。 朱明之父朱从达,乃从二品金吾卫上将军,镇守河间府十余年,是抗辽的中流砥柱,亦是刘长风的故交。 朱从达在北境经营多年,关系错综复杂,但他为人谨慎,生怕受承平帝猜疑。得知西夏异动后,他密信给刘长风。 武将树大招风,但刘长风不过临安府署的一个衙役,谁又把他放在心上?他将此事传给安国长公主,再转呈承平帝。 这些关系,谢临川亦是知晓的,当下,对着舆图凝神不语。 辽国皇帝病重,国中内乱,才与我们签订合约,此次西夏异动,未必没有他们的筹谋。刘长风说完,刻意考校谢临川,你若是夏王,先攻何处? 谢临川一指舆图西北:如今冬日,人疲马乏,待来年春,粮草丰足之时,先攻金明寨! 此乃鄜延路防线要塞,控扼关中之要道,此寨一失,南下延州,西北有失!且金明寨粮草、器械丰足,无坐困愁城之忧。 刘长风点点头: 你说得不错,但还有一点最为重要的。金明寨守将乃李士彬,此人骁勇善战,却有暴烈的名声,其下多是归化的党项番兵,我只怕 番兵向来不驯,李德明善谋断,若使计策反,只怕番兵倒戈。延州知州范雍生性胆小,若金明寨守不住,延州恐怕也危险。 谢临川一思便明,抓起马鞭,就要出门。[1] 流光!刘长风把他叫住,眼神十分幽深,戒骄戒躁。 【作者有话说】 [1]参考宋仁宗时期第一次宋夏之战。 第53章 雪天东北菜 ◎你不用怕◎ 边境风云际会,临安城里却仍是歌舞升平、安祥和乐。 快过年了,处处都有了些新年的气象。 小商贩儿们开启了年终折扣,吆喝更卖力了。有些富贵人家的小孩儿,早早地就穿上了新衣。 江清澜他们却忙着搬家,决心新年要在新家过。 王蕙娘做事向来妥帖,屋子租期未到,她们又早结清了钱,便转租了出去。 锅碗瓢盆、被褥枕头,该归置的早归置了,有些寒酸的,也不要了,搬到露葵小院再重新买。 只在腊月初三这日,另请了两个脚力、两个女娘,帮忙搬东西。 露葵小院与杏花饭馆连起来,有点儿像个三进的小宅子第一进就是饭馆正厅,再进是厨房和后院,最后一进就是住宿区。 单看小院里面,六间平房围成三面,院中有两棵高大的广玉兰、几棵石榴树,是修房子特意留下的。 现在,虎子把大黄狗拴在了这里。以后,也可以拉绳子晾衣服。 众人忙忙碌碌一整天,总算归置妥帖了。 江清澜站在广玉兰树下,看着这并不算阔气、却烟火味儿十足的小院子,心里美滋滋的。 有自己的家了。 大冷天的,打了烊也不必再赶着马车回江米巷了。把正门一关,东西两个侧门一锁,直接进后院烤火,简直神仙日子! 晚间,空中飘起细雪。 算算日子,从松林村搬回来的酸菜,差不多腌好了。江清澜决心用这酸菜炖一锅五花肉和粉条。 冬天就是要吃东北菜呵,吃完就往热乎被窝里一卷,伴着窗外飘飞的细雪入眠。如此,才有点儿猫冬的意思。 只要酸菜腌得好,凛冽清新又醇厚鲜香,炖五花肉这道菜就简单。 便把五花肉切成小片儿,和了葱姜蒜片,在铁锅里煎得两面金黄。 正好用煸出来的荤油,把那脆嫩多汁的酸菜末儿过下油,炒得香气四溢,加入水炖煮。 煮到合适时,下粉条、酱油,待把粉条焖得软烂顺滑,便可出锅了。 江清澜刚把粉条下了,王蕙娘打起帘子,走进厨房来:外面有人找你。 时间有些晚了,不会是食客,江清澜便以为是薛齐那边有什么事。 她此时心情也好,没有注意到王蕙娘的语气有些犹豫,围裙、攀膊没拆,就出来了。 屋子里空无一人,门口却立着个人。天青窄袖襕袍,雪中青松一般。 看他冷肃着脸走过来,江清澜呼吸都紧了,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谢临川却在她两臂远的地方停住了,叹了口气:你不用怕,我不进来就是。 他的肩头冷雪点点,冷意映衬下,更显乌发与眼睫浓黑,整个人有一种凛然的英俊。 风雪在身后呜咽,他衣衫单薄,却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连目光中都带着热意:搬了家也好,免得大冬天的跑来跑去,得了风寒。 第77章 不顾她无动于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那天是我太急了把你捏痛了吧?现在好了吗? 江清澜有片刻的失神。 他若是像那天一样发怒,她下意识就会硬碰硬,但他这样一副委曲求全的姿态,她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气氛有点儿尴尬带了点儿暧昧的尴尬。她抿了抿唇,摇摇头:没事。低着头,做出要关门的样子,我们要打烊了,你请回吧。 谢临川嗯一声,没再说话,也没有退后,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江清澜叫他看得心慌,砰一声把门关了,插上门闩,快步往后边走去。 露葵小院里,是另一个世界。 两棵高大的广玉兰大伞一般撑开,庇护着几间小屋子。 窗户上贴着红纸,有小狗、小猪,还有小绵羊,剪得丑丑的,应该是团团的作品。 前边的厨房里,窗扉让灶火映得红彤彤的,饶是看一眼,也消了几分寒气。 酸菜与五花肉香味,已经从锅盖的缝隙里冒出来了。 江清澜很喜欢这样的烟火气,深吸一口气,走进厨房。 王蕙娘坐在宽板凳上,对着灶火搓手。看见她来,幽幽地道:大风大雪的,人家来看你,门都没让进,怪可怜的。 薛齐说谢临川去给他赔了罪,王蕙娘又这么可以一强调,江清澜也有点儿难受,发了一会儿怔。 但一想到他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她就头疼,嘴硬道:又不是我叫他来的。他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王蕙娘笑了两声:我看他是有些当真了,你不如应了他算了。 江清澜只摇头。 她现在的生活,惬意得不得了,何苦为了这一点点不忍冒风险? 转念一想,连王蕙娘都觉得他可怜,若是让他那些女粉丝知道了,岂不要把她生吞活剥了?顿觉头疼不已。 团团穿一身红棉翻领袄。头上戴个暖帽,领口袖口都缀了兔儿毛,雪白一溜。显得小脸红彤彤的,福娃娃一般。 她跑进屋里,扭股糖一般扑进江清澜怀里:阿姐,咱们还不开饭啊,团团的牙齿、嘴巴、喉咙、肚皮都饿了。 她这一通撒娇卖乖,江清澜头也不疼了,噗嗤一笑:肚皮怎么饿的,阿姐知道,牙齿怎么饿的,你说说? 团团便把嘴张开,露出白白的一排糯米牙,口水却顺着嘴角流出了一溜儿。 她忙吸口气,吞了下去,可怜巴巴地道:你看,就是这样饿的。 江清澜简直笑得肚子疼:这下明白了,团团确实不是装的。 便系了围裙、扎起攀膊,与王蕙娘、虎子合力,在正厅里搭了小炉子。将酸菜五花肉装在砂锅里,放在炉子上焖着。 既然有了炖酸菜,索性凑个东北菜合集。 便又做了锅包肉、小葱拌豆腐几样。 最后,把前日腌制的咸鸭蛋拿了四个出来,用棉线切了,花瓣一样码在盘子里。 窗台上放了两个汝窑梅瓶,天青色的,釉面有细密的开片,此刻插了几支腊梅,幽香不断。 王蕙娘见江清澜凝神,只好交代了:方才那一位送的,你也知道,我不敢不收。 他倒知道,直接送给她肯定会被拒绝,就从她身边人下手。 她走到窗前,细细看过,梅瓶弧线优美,质地像美玉一样温润。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宋徽宗这样形容青色汝窑,江清澜不懂瓷器,也知道其名贵。 他虽然还是惯常的纨绔习气,到底不像上次一样,送她不喜欢的什么金步摇,也算是用心了。 对于这一对儿梅瓶,她便也没有再说话。 此时,张月娘从西侧门进来了,抖落了一伞的雪。她把披风取下,众人这才看见,她手里抱着一幅卷轴。 江清澜立刻招呼:外面可冷吧?快来烤火,咱们的酸菜五花肉炖粉条,马上就好了! 原来张月娘正是从新开的薛记拍户回来,她去教薛记的师傅们做新的饮子。 她道:吃饭不急,娘子先看这个。便与王蕙娘两个,一起把画轴展开,薛郎君知道咱们乔迁新居,特地送了一幅画。 这是一幅一人高的竖构写意山水画。上端山峰耸峙、云雾缭绕,写意水墨,寥寥数笔,尽显洒脱; 下端淡红杏花疏立岸边,云蒸霞蔚,杏花花瓣如浸水雾,尽得江南湿润春景之精髓; 中段则是扁舟泛于静湖之上,一人站立船头,一人坐在船中,一派悠然自得。 画面右上角书:杏花春雨江南。 诗画一体,作为唐宋文学博士,江清澜简直对这幅画爱不释手。也不知薛齐是从哪里搜罗来的,这礼简直送到了她心坎儿上! 张月娘又把薛齐的一封信交给她:薛郎君说还有些生意上的事,都写在这信里了。 江清澜便叫了虎子,把画挂在杏花饭馆里东边的那面墙正好有些空。 自己展了信看。 薛齐说这幅《杏花春雨江南》是他夫人画的,但她是辽国人,怕引来麻烦,便没有署名。 薛齐的这位夫人,江清澜也知道一二。 原本好像是辽国的一个贵族之女,不顾家族阻挠,跟薛齐来了临安。 这事儿,放到现代,叫自由恋爱,这时候却叫无媒苟合。 女方那边不同意,薛家也不同意,是以薛齐几乎与家里决裂,直到如今,这位夫人还住在外面。 信中还说,薛记拍户连着开了三家,引起了潘家酒肆的不满。他们来找过几回麻烦,薛齐让江清澜也要注意点。 潘家酒肆,也算是拍户中的翘楚,在临安城里开了不少家,背后好像有什么靠山。 江清澜正在那里想,只听咕的一声。 团团吞了口吐沫,苦着脸道:月姐姐说错了,吃饭哪里不急了,很急很急! 拍拍自己的肚皮,阿姐,这下你可知道团团的肚皮是怎么饿的了? 江清澜莞尔一笑,收起信来,招呼大家入座。 只见水曲柳木大方桌上,正中是一口大砂锅。热腾腾的热气,裹挟着酸香与肉鲜,只往人的鼻孔里钻。 细细一看,厚切的肉片肥瘦相间,因为是现炒后炖的,尤带着些微的焦黄。 黄中透绿的,是切得细细的酸菜条儿,浸在汤汁里,一看,就激得人满口生津。 而粉条呢,已经由最初的灰白,炖成了半透明的浅褐色。每根都饱吸了浓稠的汤汁,变得又滑又弹。 旁边一圈儿放着的,有青碧可人的小葱拌豆腐、辛香扑鼻的蒜泥五花肉。 还有东北名菜锅包肉,外皮炸得酥脆起泡儿肉片上,裹满了酸甜可口的糖醋芡汁,闪着琉璃一般的光泽。 红的胡萝卜丝、白的葱丝、绿的芫荽丝,疏疏地挂在肉片儿上,使得整道菜极为好看。 团团嗷的一声,爬上桌就开吃。其他人见状,也言笑晏晏、大快朵颐。 待到酒足饭饱,人人都喜笑颜开,收拾了碗筷后各自回屋睡觉。 唯有张月娘一个,愁眉不展。她想起下午在御街上看到的那个身影,就有些害怕。 此后,她都守在杏花饭馆,绝少出门,但这日,她要把银钱存进钱庄,不得不亲自去。 哪里知道,除了钱庄,走在巷子里,让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郎君拦住了。 张月娘一见他,脸色微变:你干什么?!我现在可是良民! 此人名唤潘开,是张月娘以前甜水巷那家主母的弟弟。起先在那家,就对她多有纠缠。 潘开阴恻恻道:小春说在薛记看见了你,我只当他眼花了,竟是真的。 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啧啧道,攀上了薛齐,竟比在宋家还富贵,都穿上蜀锦了,还来钱庄存钱。 关关你什么事!张月娘柳眉蹙起,甩开他要走。 潘开欺上去拦住,作势要抚她的脸,笑嘻嘻地道:你日子过得好了,就忘了你儿子了? 张月娘浑身一震:你知道他埋在哪里? 当日,她生产时脱力,醒来后人人脸色惊恐,接生婆说那孩子是个妖孽,生下来就没气了儿。 主母潘氏命人抱出去埋了,她一眼都没见上。 我自然知道,宋家主母可是我亲姐姐,什么不跟我商量? 潘开伸手,指尖在她白皙的脸上轻轻一抚,你应了我,我就告诉你。 那酥麻之感令她恶心,张月娘内心天人交战,忍耐半晌,呸!地一口吐沫喷在他脸上,抬脚跑开了。 潘开抹一把脸,对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喊:你帮薛记做事,迟早落在我手上! 第78章 回了杏花饭馆,张月娘心中仍是惴惴。 她记得,潘家在临安城里是有很多铺子的。宋老爷官至六品,但宋夫人潘氏的娘家才是有钱人。 听潘开那意思,薛记拍户是影响到他的生意了? 当下与江清澜一合计,果然她也说薛齐信里提过,潘家酒肆来找过不少麻烦。 但他们在明,人家在暗,只能见招拆招,张月娘只得按压下心中的忐忑。 这日午市,江清澜迎来送往、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王蕙娘神神秘秘地回来,忽然把她拉到一边,拿出一封信来。 江清澜一看,印戳上有汴梁两个字,便知又是那位郑阿兄的信,拆开要看。 王蕙娘却摆手:不必看了,这封信短,我看得懂。他说他母亲的白事办完了,家产已经变卖完了,这就要上临安来了。 郑旺一定要履行对自己的义兄、虎子他爹的承诺,留在汴梁不过为了侍奉父母。如今父母已去,他在汴梁举目无亲,也是该来临安。 这么快?江清澜也有点儿吃惊,犹豫了一下,才道,那你想好了没,怎么办? 王蕙娘不置可否,叹了口气。 多么爽利的人,遇到这些事,也发起愁来:如今,不让他来是不行的了。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清澜想起上次,虎子吃拨鱼儿时的模样,便道:无论如何,郑阿兄要来这件事,还是提前给虎子说一声? 我心中有数。王蕙娘低声道,收了信招呼客人去了。 江清澜却听见哐啷几声,是饮子铺那边,张月娘失手打碎了几个琉璃盏。 江清澜过去一看,玻璃渣子落了一地,张月娘还神在在的。 这是她这几天第三次打碎东西了。 月娘? 啊她回过神来。 江清澜把她拉出来,忧心道:你这几天心神不宁的,可还是担心那潘开?你不要怕,咱们自己行的端做得正,不怕他们。 她是现代法治社会的思维,哪里知道张月娘心里的苦? 张月娘摇摇头,容色十分憔悴: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我那可怜的孩儿 丧子之痛,江清澜能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 她也不知用什么语言安慰,只好叹口气,让月娘回去休息,自己把玻璃渣子打扫了。 她此时哪里知道,此事还有无尽的波澜。 腊月初八的早上,天还没亮,江清澜正在梳头。篦子沾了茉莉香水,梳顺了,挽个简单的流苏髻。 时下女子都爱用桂花油,这样梳出来的发髻光滑顺亮,还香喷喷的。但来这里这么久了,她还是用不惯。 约莫是现代油水好,油头多,人们发明了各种洗发水,千方百计地要清爽控油。 古代人油水少,毛躁发质的多,只好把油往头上抹。 这也算是古今之别了。 一开始的时候,王蕙娘还笑江清澜朴素,首饰一概不戴不说,连桂花油也不用,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张月娘倒有心,找了茉莉花窨制的香水送给她,梳在头发上,显得清爽不说,味道也清淡好闻。 团团从被窝里钻出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鸡窝似的乱发,揉一揉迷蒙的眼睛,大声嚷嚷:阿姐,几点了? 取一根小拇指大的玉梅钗,把头发别起后,江清澜看了一眼刻漏:还不到辰时,你再睡会儿。 团团今天一反赖床恶习,一骨碌爬起来:辰时! 她跳下床来,我衣服呢?洗脸水呢?今天腊八节,我要去御街看游行驱傩! 对临安百姓来说,腊八节是非常重要的节日,从官府到民间有一系列的活动。 临安府署会组织大型仪仗,由衙役戴着钟馗等鬼面游行,沿着御街击鼓,驱傩赶疫。 各大佛寺也会搭粥棚,僧众列队诵经。听说建隆寺的粥最受欢迎,天不亮就有人排队。 西湖边上,还有人开凿腊八冰。俗话说:腊八冰,赛人参,藏之于地窖中,留待盛夏时使用。 钱塘江上,渔民则会将糯米粥涂于船头,称糊龙口,以祭祀船神。 江清澜看团团这么激动,也对这古代的腊八节感兴趣起来,立刻帮她洗漱收拾了。 几人吃过几块糕点,垫了肚子,一并上御街去。 张月娘不爱热闹,这几日又没休息好,主动留下来守店。 一行人赶到时,天边还是蟹壳青色。衙役、禁军与傩戏组成的数千人队伍已手持火把,把御街南照得灯火通明。 队伍中,着青、赤、白、黑、黄棉袍的五人,是五道将军,代表五行驱疫。 判官则着朱袍、戴乌纱,红色的长须垂地,手持一本生死簿。 一众疫鬼穷鬼病鬼赌鬼麻衣烂鞋、蓬头垢面,被驱驰着往前。 有临安府署的衙役持着桃木弓箭,往四方虚射,高呼傩!傩!,夹道百姓也哄起和之。 抛撒豆谷时,团团和虎子争着去接,一人抢到一大捧,高兴得欢天喜地。 那衙役却冲她们眨眨眼睛。 江清澜定睛一看,这人着青色夹棉官服、戴黑色软脚璞头,不是杨松又是谁?她便微微一笑。 杨松又随着人流走远了,行到太平楼时,他蓦然抬手一撒,往二楼一面轩窗抛去。 豆子、稻谷这些轻的自然落了下来,却有大颗的桂圆、枣子,被上面伸出来的一只纤纤玉手接住了。 一位戴着幕篱的少女,激动得在楼上转了两圈。 别人不知道,江清澜哪会不知,此人正是宝庆公主。 公主哪会缺枣子、桂圆?就是要这驱傩会上抛的,才有趣。 看来这杨松看着傻,却实在是个撩妹高手!江清澜忍不住噗嗤一笑。 看见杨松,她不由得想到同在临安府署的谢临川,怕他又从哪里窜出来,吓她一跳。幸而找了一圈,不见其身影。 也是,巡街这种辛苦差事,只会派给杨松他们,怎会落到他这大关系户头上呢? 驱傩的队伍从御街南,一路狂欢到北边余杭门,这驱傩会才宣告结束。 团团与虎子两个,又闹着去北瓦看杂技粥上走索。 这一通欢腾下来,几人脸色绯红,肚子也饿了,便寻去路边店铺吃腊八粥。 今日的腊八粥也是多种多样。 马记粥铺特推的是蜜饯果子粥。便是在薏米、桂圆、葡萄干等腊八粥的寻常添物之外,再将各色雕花蜜饯加入粥中,兑以饴糖、蜂蜜等物,取甜蜜之意。 在所有的咸甜之争上,江清澜都是咸党,粥也不例外。她便由着三人在马记粥铺吃甜粥,自己去寻咸粥。 曹婆婆肉饼店主推的是肉臊腊八粥、羊髓粥。 前者以羊肉沫提鲜,鲜美甘醇、回味无穷,果然适合她的胃口。后者却是白乎乎的一团,难道是加了羊脑花? 配着韭菜花、酱瓜吃,也是香醇。 她记得张月娘也是羊肉爱好者,便给她打包一碗肉臊腊八粥。回到马记粥铺,再与三人同行回杏花饭馆。 人都拥到御街上去了,斜街上冷清得多。 店里没几个人,张月娘也蔫蔫儿的,对着柜台上招财猫发呆。 见江清澜给她带了腊八粥,先是一惊,接着眼眶有点儿红,默默去吃了。 江清澜知道她这人心思重,也没多问。 到了晚间,江清澜想着,甜的、咸的,各色腊八粥都尝了一遍,晚饭不若试试腊八面?制作简单,也别出心裁。 关中地区面食盛行,腊八时节以面代粥。但与腊八粥一样,面中要加八种臊子,以丰富的食材寄托丰收的希冀。 江清澜不会揉面调面,但此时商业发达,市集中各种面食都有卖的。她便立刻谴虎子,去买菱形面片。 腊八面得用厚面片,菱形面片或刀削面,煮之前需要用手抻薄。 这样的面片,吃起来嚼劲十足,且中间薄、两段厚,嚼到不同处,口感便不同。 江清澜此时需要做的,是浇头。 常见腊八面的浇头配菜有木耳、香菇、黄花菜、肉片儿等。 实际上,跟腊八粥一样,腊八面的配料未有定数,往往是家中有什么,便取什么。 很快,腊八面做好,端上桌来。 因为加了胡萝卜、茱萸粉,汤汁偏红,又因为有土豆,淀粉充足,汤汁浓郁像勾了芡一样。 热气腾腾的菱形面片柔韧劲道,浸润其中。黄花菜、肉片儿也若隐若现。 众人美美吃完,正收拾着,却听一阵噗嗤噗嗤,是猫儿般细弱的呼噜声。 众人一看,竟然是团团发出的她靠在椅子上,低着头,浓长的眼睫蜷曲着,竟睡着了! 第79章 这家伙,今天玩得太兴奋了,累坏了。 江清澜莞尔一笑,心里是柔肠百结。正要抱小女孩儿去床上睡,张月娘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娘子,妾有话想跟您说。 江*清澜见她模样郑重,只好把团团交给虎子,跟着张月娘去前院杏花饭馆。 走时,她想着那边没有炭火,比后边冷些,张月娘身子又弱,便随手拿起自己的素缎披风。 到了前院,张月娘一语不发,只把袖子挽起来,露出雪白素藕手腕上的两只碧玉镯,温润空翠、浓色欲滴。 江清澜并不懂首饰,只觉好看得很,也不知她这是何意。 张月娘抿了抿唇,垂下眼眸:这是之前那位朱郎君送妾的玉镯。 朱郎君? 江清澜这才想起来,从松林村回来那次,有两个自称是谢临川朋友的郎君来吃饭。有个姓朱的调戏月娘,她当时还生了气。 这镯子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两个竟然在暗通曲款?! 张月娘扑通一声跪下: 妾与朱郎君私下见过面,前日他说要纳了妾进门,求娘子成全。她也自知羞愧,垂着头,不敢看人。 【作者有话说】 [1]宋代腊八节风俗,参考《东京梦华录》《岁时广记》《武林旧事》等书记载的汴京、临安两地腊八节活动。 第54章 铁锅炖大鹅 江清澜愕然:你说什么?她明明听清了,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而已。 张月娘无奈,只好又说了一遍。 江清澜沉思半晌,一手攥着自己的素缎披风,另一手把她扶起来,缓缓道: 你如今是良民之身,来去自由。若是他逼迫于你,不必害怕,我们都会帮你的。 谢临川怎么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她也没有屈服,多一个月娘又怕什么? 张月娘神色有些慌张,拽着江清澜的袖子,解释道: 娘子误会了,我是自愿的。朱郎君是朱大将军的小儿子,家里的主母又和善。我过去了,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江清澜听罢,扶着她的手慢慢地松了。 做一个供人赏玩的妾,有什么荣华富贵? 她拧眉半晌,才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张月娘似乎感受到了她在生气,犹自咬牙道:妾的确是这般想的。 江清澜心底一片凄然,随意将披风撂在身侧的桌子上。 她道:没有我成全不成全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想好了便是。说罢,不再看她,打起帘子去了后院。 晚间,团团睡得香甜,江清澜却睡不着。 窗外细雪霏霏,夜色比平日亮一些,映得窗户上团团贴的窗纸特别地红。 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流下来。 朱家做事倒快,第二天下午,露葵小院儿的西侧门外,就停了一顶青幔小轿。 王蕙娘也知道了这事,只冷眼看着。 张月娘东西不多,挎一个小包袱,戴着幕篱,临行前给江清澜磕了个头。 江清澜心寒,也不习惯他们动不动下跪磕头的,只把手一挥。 张月娘抿了抿唇,却道:娘子,你一定要小心潘开,他已经知道是你在给薛记出主意。说完,才登上轿子。 马车驶去,辚辚作响,雪地上的两条车辙绵延往前。 王蕙娘见惯人世薄凉,冷笑道:世上多的是自甘堕落的人,不必为他们伤心。 江清澜点点头,心里一阵迷茫。 潘开是薛记的竞争对手,在薛记那里无从下手,就要来找她的麻烦。是月娘透露的消息给他? 那她为什么又要提醒自己? 她跟朱明走,是真的自甘下贱,还是害怕潘记,要找一个更大的靠山? 风雪呜咽,她没有机会问了,却给王蕙娘说:月娘的屋子,先锁上,不去动,横竖咱们空屋子多。 王蕙娘叹口气:你这人心也太软了,又何必呢? 江清澜默然,只把围裙系起来,准备去厨房做一道蜜汁玫瑰糕,当作后几天的点心。 临到年关,饮食铺子生意兴隆,短短两月,三家薛记拍户进账一千余两。 江清澜早与薛齐说过,因本钱是他出的,前三月的钱不必与她平分。 薛齐谨慎,虽应了,还是把账目算清楚了,给她看过。 江清澜不操心薛记,在杏花饭馆上却有些力不从心。 店里又卖冬日的锅子、又卖饮子,张月娘一走,两个人的活儿变作一个人的,她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劳累了几日,她便与王蕙娘商量,再找一个帮手来。 因为张月娘的事,这次,王蕙娘坚决不去雇佣,而是要买个婢子,把人的身契捏在手里。 江清澜虽然不习惯人口买卖,但听王蕙娘说,这些日子,渭州、庆州战乱,不少百姓逃灾来了临安,她们买一个婢子回来,供人好吃好喝还给月钱,简直是做好事。 她说得有理,江清澜便认了。 腊月十五这日,王蕙娘从牙户领了个婢子回来。她自称二丫,是渭州人,父母兄弟皆死于兵灾。江清澜便为她改名叫樱桃。 樱桃做的饭,只能算尚可,厨艺天赋远不及张月娘。 但她也有几个好处,一则身强力壮,看着很有威慑力; 二则性子活泼、说话风趣,来了没几日,成日把团团笑得在地上打滚儿; 三就是听话,铁了心的是要在这儿长久干下去的。 樱桃一来,江清澜的活路松活不少,但杏花饭馆的一日三餐的供应,还得她亲自上阵,樱桃只打些下手。 好在樱桃虽则贫苦人家出身,也很上得了场面,在外场也吃得开。有时王蕙娘不在,江清澜在厨房,她就在外场迎来送往。 这一日,时近傍晚,王蕙娘外出采购未归,江清澜正在屋里做铁锅炖大鹅。 先在铁锅中放入宽油,将处理好的鹅肉下锅炒制。 待到鹅肉微微焦黄,便将足够的茱萸、川椒与橘皮等一同下锅,继续煸炒。 等到各色配料出味儿,压制住鹅肉本身腥气,就放酱油等调味品。 最后加入沸水炖煮。 需要注意的是,鹅越老,炖煮的时间越长。这样,最后的成品才会香辣入味、肉质紧实。 根据配菜的种类,加入的时间也不同。 譬如,干豇豆可以放得早一些,让它慢慢吸饱浓稠的汤汁。而白菜呢,可以放得稍晚一些,使其保留一些鲜甜。 江清澜才放了白菜,熄了灶火,盖上锅盖,让铁锅里的余温把白菜慢慢焖熟,就见樱桃打起帘子进了来,说外面有人找。 江清澜出去一看,见是个身形高大、满脸胡茬儿的中年汉子。 他左手提着个包袱,右手捏着一顶毛茸茸的毡帽。一身灰扑扑的短袄上全是雪,脚上一双布鞋,脚尖都快破口了。 看这情形,是赶了很远的路。 她迟疑道:阁下是来吃饭? 那汉子忙摆手:俺想了想,又说起了官话,我叫郑旺,是来找蕙娘和虎子的。 江清澜一听便知道了,这就是虎子他爹那义弟,从东京汴梁来的那个! 当下,她立即笑着把人迎了进来,命樱桃引了人进去洗漱换衣,又多点了两个火盆,把屋子弄得热火火的。 郑旺再出来,见桌上一海碗冒尖儿的韭菜叶子面条,上面飘着两根青菜,鹅肉卤子浇得面都看不见了。因油水极多,连汤底都变成了褐色。 他大冬天的,赶了这许久的路,腹中早就饥饿难耐,便也不客气,抄起筷子就吃。 等到海碗见底,连汤带面全部吃得干干净净时,方才那窈窕女娘就出来了。 江清澜早做了自我介绍,此时又说,她早知道他与蕙娘的渊源,就盼着他来呢。 如今,他们才搬了新家,后边屋子多的是,让他随便住。 郑旺虽有一腔执念,却并不知道王蕙娘这边的情况。 他原打算像之前一样,不管他们母子接不接受他,先在她家旁边赁个屋子住着,再从长计议。 如今一听,可以住在店里,那他当然是求之不得了。 想了想,他又道: 江娘子,我原在军营里做伙夫,后又在汴梁开了个面食摊子。 说句冒犯的话,方才吃了你的面,那鹅肉卤子自然是好的,麻辣鲜香,有盐有味的,面条却差了嚼劲儿。不若以后,店里的面食这块就交给我。 江清澜一听,简直喜不自胜。 她本来就不擅长面食,店里也从不售卖。 方才米饭还没蒸好,那面条是之前外面买的剩下来的,她就用铁锅炖大鹅做卤子,随手做了一碗面。哪里知道,这是遇到内行了! 郑旺却为证明自己似的,硬要去厨房做一碗刀削面出来。 第80章 江清澜与樱桃偶而来搂一眼,只见他调粉和面、摔打揉制,继而使铁皮刀削,端的是行云流水、行家里手。 不多时,一碗现揉现做的刀削面就上桌了。同样浇了鹅肉卤子,只不过因着两位女娘的要求,鹅肉少而鹌鹑蛋、白菜多。 樱桃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儿,消耗也大。 虽则方才她吃过晚饭了,此时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犹是食指大动,赶紧嗦了起来。 江清澜却有些吃不下,就另取小碟子与筷子,将面前那刀削面浅尝了一些。 铁锅炖大鹅是她自己做的,自然心中有数。 郑旺这刀削面着实非同寻常。 中间厚、边缘薄,如柳叶儿一般。 方入口,是淡淡的小麦香味,外面的薄边儿爽滑如同丝绸,因被快速煮熟而呈半透明状; 中间较厚的部分却是柔韧中带着嚼劲儿,筋骨感十足。 这样好吃的面,满满裹上炖大鹅的酱汁,别提多好吃了。 樱桃正在埋头猛吃,江清澜一偏头,见虎子下了学堂,正把毡帽取了,拍着上面的雪。 她就招手:虎子,冻坏了吧,快来吃面,现做的,正热火着。 虎子四下一望,问:团团呢? 江清澜道:那妮子嫌地上冷,说要去床.上窝着看小人儿书。哪知,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这会子还没醒呢。 虎子就笑了一回,在桌旁坐下,抄起筷子就塞了几大口。 他眼睛一亮:这刀削面也太好吃了吧!埋头喝了一口汤,又夹起一大夹。 江清澜道:可不是,这还是虎子你的一位故人做的,此刻人就在后边。 正说着,郑旺打起帘子,从后厨过来了,他埋着头,一边解围裙一边道: 江娘子,我看你锅里做的炖大鹅,我就搓了几个面团子,烙在锅边,最是好吃! 虎子一听那声音,立刻停了筷子,再看来人,浑身一颤、严肃起脸。 郑旺也不料虎子在,也呆滞了一瞬,继而笑起来:虎哥儿回来了 虎子却一语不发,阴沉着脸盯着他看,忽的又站起来,一溜烟儿跑进露葵小院儿去,好像屋里并没有他这个人。 江清澜愕然,虎子从来活泼开朗、彬彬有礼,纵然知道他心里有疙瘩,她也没料到他反应这般大。 她只好劝慰道:郑阿兄,虎子他 郑旺却一摆手,憨厚地一笑:无事,这孩子总对我有些误会,左右时间还长。 且说那厢,潘开自在钱庄外遇上张月娘,得知抢他生意的薛记,竟是杏花饭馆那小娘子在背后出谋划策,就起了些歪心思。 他原想使些手段,把张月娘弄出来,狠狠折辱一番。哪里知道,这小贱.人动作忒快,竟然攀上了朱家小郎君。 朱明谁不知道?临安城里的头一个纨绔子弟,跑马走鹰、赌钱听曲儿,样样都是第一名。 也是个面黑心狠的,惹恼了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月娘他是不敢动了,就想整治一番杏花饭馆那姓江的。 这一日,他来到甜水巷宋家。 宋夫人潘氏抱着个胖娃娃,摇着一只拨浪鼓,敲得咚咚响。 那孩子约莫七八个月大,穿得胖成一个球儿,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是黑葡萄一般。 他那小脑袋追着拨浪鼓转来转去,间或咯咯地笑两声。 潘氏性情狠绝,但养了几个月孩子,心性平和不少,听弟弟说完,道: 算了,不过每年少些银子,薛记得了就得了。你姐夫如今正在上升的关键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潘开虽是个男人,却是嘴上厉害手上松的。 潘家原先不过一两件小铺子,在他阿姐手上,才发展壮大的。 父母去世后,这些铺子看似是他在管,实则大事必过阿姐这一关。 有时候,他都觉得可惜,他这位阿姐生成了个女子,又患上了不孕之症 此时潘氏金口断言,不许他再去找薛记的麻烦,他嘴上虽然应了,心里仍是不服,心道: 阿姐说的薛记,又没说杏花饭馆。我又不做杀人放火的事,就使些绊子,让你年也过不痛快! 当下,便去赌坊便网罗了一个姓姚的赌鬼,二人密谋了几日,定了计划。 转眼到了年关。 大年三十这日,许多店已关了门,江清澜本也想早日关张,好贴春联、门神,行祭祀之事。 奈何有些熟客央她浅做几道,好买回家去为年夜饭添个菜。 为响应要求,杏花饭馆便开了一上午,供应了猪肉五花肉炖豆皮、羊肉萝卜汤、莲藕芸豆猪脚汤三种。 待到下午,春联、门神贴完,红灯笼一挂,从露葵小院儿到杏花饭馆是红红火火、焕然一新。 江清澜、王蕙娘、樱桃与郑旺又齐齐上阵,不久便整治出一套席面。 此时人们的年夜饭,有几个必吃的。 一是五辛盘,即大蒜、小蒜、韭菜、云苔、胡荽五种味道辛辣的菜蔬。 一则取辛与新的谐音,寓意新岁伊始,二则以其辛辣之味,趋避邪祟。 但此时,临安民间不爱辛辣者众多,渐渐的,五辛盘就为春盘所替代。盘中置各种蔬菜皆可,新鲜爽嫩最佳。 此外,临安人好吃鱼,年夜饭必吃脍鱼,即新鲜的鲈鱼生切成鱼片摆盘,寓意年年有余。 江清澜对生食历来是敬谢不敏的,便退而求其次,以大葱丝、嫩姜丝和酱油为佐料,蒸了一条鲈鱼。 过火即出锅,鱼肉鲜嫩可口,仿佛有清甜汁液渗出。 苹果、蜜桔、橙子等果物是必不可少的。便是不吃,也要摆在那里闻香,亦取其圆形而团团圆圆之意。 除了这些,江清澜又比着她家乡的风俗过年必吃鸡做了一道蜜汁烤鸡。 此外,上午的酸菜五花肉炖豆皮还有。 他们自家几个人,也没有什么除夕不能吃剩菜的讲究,反而一致认为这道菜回了锅更入味儿、更好吃。 一时间,露葵小院儿正厅的水曲柳木圆桌上,摆得挤挤挨挨、琳琅满目。 那坛子盖着红布的屠苏酒便不提了。卖酒的吴家娘子说,那是她家酿得最好的一坛,郑旺许久之前就抱了回来。 余者,荤的有蜜烤鸡、清蒸鱼、五花肉;素的春盘里是萝卜、豌豆尖、大白菜,水灵灵的,瞧着新鲜极了。 郑旺包的饺子,个个皮儿薄馅儿大,立在盘子里,像是威风凛凛的将军。 只不知,吃在嘴里,是白菜猪肉馅儿的好吃,还是胡萝卜牛肉美味,抑或是羊肉大葱馅儿的更胜一筹。 蜜饯之外,另有二色果物:黄澄澄的金桔堆在白釉瓷碟里,硕大、鲜红的荔枝却由珍贵的琉璃盏装着。 这二物皆是浑圆的形状,取的便是团团圆圆的寓意。 江清澜奇道:哪里来的荔枝? 荔枝生于盛夏,此时隆冬,便是暖和的岭南也少见得有,何况临安乎? 且那荔枝皮色鲜艳、果实饱满,一看就不是凡物。 众人亦是不知,面面相觑。最后,樱桃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是今儿个下午,谢世子身边,那个叫陌山的小哥儿送来的。 说罢,她腰杆又一挺,提高声音强调道,我不要的,他放下就跑了,我追也追不上! 江清澜微微拧起眉,还未说话,一只小胖手斜出,迅速抓起硕大的一颗,两下剥了,塞进嘴巴里。 哇、哇,这个荔枝真好吃啊!甜到我心里去了!团团忙不迭地把荔枝吞了,满足地说。 王蕙娘见江清澜还沉着脸,赶紧出来打圆场,把她手一拍,笑道: 大过年的,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再说了,今儿这日子,得和和美美的,谁也不许皱着眉、虎着脸! 樱桃、郑旺、虎子心领神会,一窝蜂地招呼开饭。你帮我斟酒、我帮你夹饺子,整得闹哄哄的一团。 团团是桌上最矮的一个,便站在鼓凳上,撅着屁.股,伸着胖乎乎的胳膊去拿荔枝。 虎子正好想去揭装砂锅盖子那里边儿装着酸菜五花肉炖粉条。 两只手撞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差点儿弄得二人龇牙咧嘴。 最后,还是坐在另一方的王蕙娘揭了盖子,这场闹剧才偃旗息鼓。 美味在列,一开动,就收不住了。 虎子一口气吃了二十个饺子,品评说牛肉馅儿的肉多汁美、软嫩鲜香,最妙的是满口肉香中,胡萝卜的那丝丝回甜,正合他意。 樱桃却中意那酸菜五花肉炖粉条,说她吃了多少次也吃不腻。 第81章 她把肉、菜,以及咸香浓郁的汤汁盖在大米饭上,搅合搅合,一起送入口中。要不是江清澜拦着,她能连吃三碗! 团团本来就爱吃纯甜的果物,如今大冬天的,外面还飘着雪,竟能吃上甘甜多汁的荔枝,她简直乐在其中。 那荔枝壳堆在面前,小山一般,至少也有十数颗了。到了最后,江清澜把荔枝盏撤下,她才吃了几筷子鲈鱼。 待到吉祥话说了、酒敬了,肚子里也有货了,江清澜起身,取出一个木匣子来,清清嗓子道: 咱们在杏花饭馆辛苦了一年,现在是到了收获的时候,下面 她顿了顿,看人人皆是一脸期待,就笑靥如花,高声道,开始分钱! 第一个得红封的是王蕙娘。 一张红纸折成的纸包里,塞着薄薄的一张银票。王蕙娘瞟了一眼,却是张口结舌,抬手就要推辞。 江清澜忙压住她的手: 蕙姐姐不可。我赚的银子,有你的一半儿,这个数儿是应该的。不止今年,以后每年,咱们都这样分。 王蕙娘一怔,眼圈儿差点儿红了。她这傻妹子,哪有这样当掌柜的的! 樱桃与郑旺各得了一包银锞子,铸了吉祥字样的,二人都喜得用牙齿去咬。 虎子和团团一人一串利市铜钱,还有一个小金锁,刻着岁岁平安,挂在脖子上,金光闪闪的。 钱分完了,人人是兴高采烈、喜笑颜开,江清澜又凑在团团耳边,悄声说: 阿姐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再过几个月,阿姐就能把咱们旧宅子买下来了! 团团一听,哇的一声蹦起来,搂住江清澜白皙的脖子,吧唧一声,大大地亲了一口。 众人见状,皆笑个不停,唯有江清澜面上微红,只好指着桌上菜肴道:快吃快吃,今儿晚上咱们吃个饱饱、一醉方休! 恰在此时,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破开外间弥漫的风雪,惊雷一般响彻屋宇。 第55章 除夕夜 杏花饭馆里肉香扑鼻、和乐温馨,皇城紫宸殿里,亦是鱼龙曼衍、笙歌鼎沸。 出席承平帝的除夕正宴,乃极高的帝宠,众人都打起精神,轮番恭贺海清河晏、皇恩浩荡。 待到酒过三巡,皇帝微醺,臣子也略放松些,来来回回地敬酒,彼此吹捧得密不透风。 谢临川挨着敬了一轮儿,又着含笑,饮了来敬他的那些酒。他酒量极好,次次满杯一口闷,脸上却丝毫不见醉意。 此时,他拎着一个银壶,来到后排,举着酒盏,对陆斐道:陆少卿,谢某敬你一杯。前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谢临川从来骄纵恣睢,口中何曾说个错字?这番伏低做小,实在令人疑惑。 陆斐打起十二分精神,口中忙道不敢,谦辞说尽,便要满饮此杯。 谢临川将酒盏放到唇边,却停了一瞬,脸上绽出个微笑:谢某又记起一事 他那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紧盯着陆斐,简直令人无所遁形,陆大人二十有余了,怎的还未娶妻? 陆斐简直觉得兜头打了个炸雷,心头冰凉,好在他养气功夫好,只微微蹙了下眉。 谢临川见陆斐一副警惕的模样,更是来了兴致,笑道: 不如,谢某为你介绍一门好亲事? 他举起手遥遥一指,从北门端坐的公主、命妇们身前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一位清雅贵重的女娘身上。 那人戴高耸的莲花冠子,着郁金色天鹅绒锦袍。在烛火之中,语笑嫣然、温柔可亲,正是福安公主赵芸姝。 恰此时,三皇子赵侃施施然来到这边,见谢临川在,就举起酒盏:谢世子,本王到处找你,你竟跑到这里来了。 谢临川似笑非笑:殿下,我正在办一件天大的好事呢。 三皇子何等聪明之人,专是来为陆斐解围的,笑道: 说到天大的好事,这都翻年了,怎么还没听见世子的好消息?紫宸殿赐婚,可都是去岁秋天的事儿了。 他摸摸鼻子,往女眷那边瞟一眼,似乎有些难为情:你不知道,我那傻妹子听说这事儿,眼睛都哭肿了。 谢临川做出一副醉态,嘿嘿一笑,又把机锋转了回来: 那敢情好!宝庆公主未嫁,陆大人未婚,正好凑一对儿。就看陆大人喜不喜欢了。 简直是在借着酒劲儿,胡说八道、乱点鸳鸯谱。 三皇子一听,还真的思索了起来。 陆斐忙道:微臣之事,不劳谢世子挂怀。世子醉了,去饮些醒酒汤吧。 谢临川哈哈大笑,又摇了摇头,露出一种得意又忍俊不禁的神色,自去了太子身边。 不过一会儿,又见他侧着身子,对命妇们说着什么。那些尚未婚配的公主们,果然向这边,投来些含羞带臊的目光。 陆斐与三皇子交涉完,闭了闭眼,极力忍耐下来。再睁眼时,他已经一片云淡风轻。 谢临川奚落了一阵陆斐,心情大好。 回到家里,在家宴上也是妙语连珠,把谢老夫人和梁氏逗得嬉笑开怀。 成日里,他爹谢衍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今日也没有发作,笑着饮了他敬的酒,还赏了些利市彩头。 除夕有守岁的传统,但谢老夫人年纪大了,梁氏身体也不好,便自去睡了,谢衍有公务处理。 谢临川整日龙精虎猛的,熬更守夜那是家常便饭,这岁,历来是他来守的。 他便命下人点起烛火,将整个王府照得通明如昼,以照虚耗代替余者守岁。自己入了聆泉院,拿一卷兵书翻着。 将到亥时,平林风一样跑进来,气喘吁吁道:世子爷! 谢临川看得正入神,被他一打岔,心里有点儿烦:怎么,赶着去投胎? 说罢,却把兵书中夹着的、二指宽的密信,就着烛火烧了。 谢临川不高兴的时候,冷言冷语还是好的,平林早习惯了,只说自己的:江娘子她,被官差抓走了! 谢临川眼神一凛,从玫瑰椅上跳下来:怎么回事,说清楚些! 就两刻钟前的事,看样子是临安府署的人,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谢临川抓起黑色大氅,拿起乌鞭,风一样往外走。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天地一片银装素裹。园子里的青松本是四季常青的,此刻让白絮一裹,都看不见绿意了。 谢临川走到门口,让冰冷的雪霰一扑,霎时冷静下来。 他冷冷一笑。 不是不让我管吗?不是拿我当仇人一样防着吗?让你吃些苦头,才知道我的好! 他便慢慢踱回屋里,吩咐道:先不要插手。派人看着,有事回来报我。 平林也不知他主子在想什么,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这又不管了?脸上也不敢表露出来,答了个是,就要出门。 等等谢临川看了一眼窗外,鹅毛大雪正在安静地扑簌着,他道,注意着,别冷着了。 平林立时一怔。世子爷何时这么体贴了,还知道关心他们下人? 忽的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临安府署牢里的那一位,便道:世子放心,平林省得。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雪终于停了,谢临川这一夜着实过得辛苦,召来府署的眼线亲自问询。 那人是一名中年妇人,负责看管女监,低眉顺眼地道: 奴婢得了命令,选了最干净的一件牢房。老鼠、蟑螂那是决然没有的,被子、烛台全是新的。怕娘子冷,奴婢还燃了两个火盆。 谢临川点点头,心下稍安,又杂七杂八地问了些琐事,才轻咳一声,斟酌着问道:她哭了没? 妇人笑道:没有,江娘子实乃女中豪杰。便把江清澜入狱后的情形细细说了,江娘子尚未定罪,所以是乘府署的马车来的,路上也没冻着。 入狱后,她先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就睡了,许是怕黑,把油灯还点着的。奴婢瞧着,她睡得挺好,一晚上连个身都没翻。 早上奴婢送了早饭去,两个肉包子,一碗南瓜粥,江娘子都吃光了的。 谢临川听了,心下先是一松,片刻后又堵得慌,暗自冷笑道:没良心的家伙,爷在这里焦急难耐的,你倒吃得好睡得好! 听到说她怕黑、点着灯睡,又有些不忍。 又听那妇人道: 因为今天大年初一,府署里放假,司长下午才来,所以案子还判不了。上午的时候,一位姓王的女娘,和一位姓薛的郎君来了一趟。 谢临川一听薛这个字,立刻拧起眉头:薛齐? 第82章 妇人点头:是这个名字。 一晚上的时间,江清澜入狱的来龙去脉,谢临川早查清楚了。 他本来打算,若是她在狱中惊慌失措,或是涕泪涟涟,他马上就跳出去英雄救美。 哪里知道,她不仅吃得好睡得好,还见了薛齐。 好好好!便是落难的时候,她都不记得有他这么大个靠山!薛齐算个屁! 想到自己这一晚上忙前忙后,心如油煎,却得了这么个结果,一时间,谢临川心中怒火滔天。 他那妇人还跪在地上,一副低眉顺眼模样,分明在等着讨赏。 他便随手掏出个金元宝,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恶狠狠地道:快滚! 那妇人自觉差事办得漂亮,早存了领赏进而发家致富的心,却又不知哪里惹了这位阎王,登时吓得屁滚尿流。 见脚边一团金光闪耀,她心中又是一喜,立刻捡起,颤着身子往外爬。到了门边,又听得一声暴喝: 府署的事,继续给我盯着! 临安府署的刑曹姓方,四十来岁,其貌不扬,为人却颇为精明。 原本春节当天与前后三天是休假日,但刑曹这等掌管基层民事诉讼的职务,一年到头是都要人轮值的。 方刑曹运气不好,正月初一的值,恰好轮到了他。 正是满腹怨怼地到了府署,他又听说,除夕之夜,差点儿出了一场命案,苦主与嫌犯现下都关在牢里,等着他提审。 他更在心中叫苦不迭。 待提了人出来,见苦主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副文弱书生相,却贼眉鼠眼、畏手畏脚的。 被告人竟是个年轻的窈窕女娘。 她着玉色云缎密合色挑线披袄、妃色金枝百花拖泥三裥裙,柳眉弯弯、语笑嫣然、 虽然头面不饰金玉,却有一股超凡脱俗的神采风姿,似乎不是来受审的,倒是来闲闲看戏的一般。 又有一个年长些、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女娘,站在她身侧,一副精明无俦的模样,似乎是其朋友。 方刑曹心道:这女娘通身的气派,莫非是哪个官家小姐,受了这郎君的诬告?待会儿我定得好生打探,以免得罪了人。 这般想着,又叫了贴心小厮,去打听江清澜的来路。 等诸事都安排好了,他才摸了摸唇下的一撇小胡子,喝道:堂下何人?! 堂下之人均是站着的,其中一人听得这断然一喝,立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颤巍巍道:小人姓姚名均,住在斜街柳树巷,乃是苦主。 姚均便把自家的苦倒了一通。 说大年三十那天上午,在杏花饭馆买了饮食,回去吃了,他们夫妻两个中了毒,他娘子体弱,几乎丧命,如今还生死未知。 方刑曹一听,心道昨夜拿人的衙役也是糊涂。 虽则规定判案之前,苦主与嫌犯都要入狱,但人家家里一个病人,真要是死了,可如何是好?当下立刻命衙役去柳树巷。 又问江清澜:你如何说? 江清澜先自报了家门,其后,细细打量姚均一番,便道: 昨日杏花饭馆供应了猪肉大骨炖粉条、羊肉萝卜汤、莲藕芸豆猪脚汤,姚郎君与尊夫人喝的哪一种汤? 酸菜大骨炖粉条!姚均信誓旦旦地说。 实则,他昨天大张旗鼓地买了菜,把菜往家里一放,转身就去赌坊了,一口也没尝过,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买的是有酸菜的那种。 王蕙娘听完,嗤的一声笑了:哪有大骨,明明是酸菜五花肉炖粉条!连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去吃饭的,还是去找茬儿的?! 姚均见王蕙娘那眼神刀子一般,像要把自己刮骨剔肉一般,有点儿犯怵,忙道: 对对,酸菜五花肉炖粉条!夫人中毒,我糊涂了,记错了! 江清澜莞尔一笑,不卑不亢地道: 启禀刑曹大人,小店里酸菜五花肉这道菜,我惯常是用粉条炖的。 只是昨日粉条用完了,过年小贩儿又收摊儿了,买不到粉条,便用的豆皮炖。昨日的顾客都知道,一问便知。 方刑曹也知情况不对,一拍醒木,哐的一声:姚均,你怎么说? 姚均吓得一哆嗦,眼睛却一转: 刑曹大人,小的把菜买回来,只吃了几口,就去忙别的去了,粉条还是豆皮也*没注意。多的让我夫人吃了,所以她中毒才深,小的中毒浅,才有命来告状。 他这话说得倒也合理。 便在此时,衙役回来,称大夫在姚家见了姚夫人,确如姚均所说,是中了毒的症状。 姚夫人奄奄一息,问半天也问不出来话,左邻右舍证明姚均昨日是带了一碗菜回来。 刑曹心道:姚均有人证,也犯不着为诬告害他娘子一条命,这女娘若是拿不出新的证据来,就麻烦了。 方才派出去打探女娘来路的人,又还没有传来消息。 当下,他只好又问江清澜:娘子,你怎么说? 江清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开饭馆,食品安全问题最是重要,我岂能没有准备?每天的菜品,我都有留样,写好日期用火漆贴上封条,三天丢弃一次。 王蕙娘便把竹篮打开,见里面放了七八个瓷罐,均是密封好了的。衙役递上贴有腊月三十的那个罐子。 方刑曹本来就在想,这女娘定然不是普通商妇,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刻见她自有妙计,就当众打开罐子,见里面果然是酸菜五花肉炖豆皮。给仵作看了后,喂给府署里的野猫吃了。 姚均听说杏花饭馆每天还有饭菜留样时,就变了脸色。 这一上午,王蕙娘早与薛齐打听过了,知道这人是个赌徒,便喝道: 姚均,你上月还在如意赌坊欠了三十两银子,怎的这几日一下还清了,还有闲钱又去赌了?! 姚均一听,立时抖如筛糠,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 方刑曹见野猫无事,姚均又这副表情,猛的一拍醒木:来人,上夹棍! 姚均差点儿尿了裤子,只好吞吞吐吐地道: 小人欠下赌债,见杏花饭馆生意好,便想讹一笔银子。 原本我想说自己吃了肚子疼的,哪知道从赌坊里回家,看见我家那扫把星大年夜的服砒霜自尽了,幸而服得不多又发现得早,人救了回来。 我便想,正好把这事儿栽到杏花饭馆头上。 方刑曹松了口气,又奇道:砒霜中毒还是吃坏了肚子,大夫一看便知,你怎知能蒙混得过去? 姚均受了刑,老实交代道: 大人有所不知,小的早年跟着一个江湖郎中学过几天医。酸菜、腊肉等腌制不当,吃了后是会让人中毒的,那情形跟砒霜中毒差不多。 江清澜心道:他说的两种,说白了就是亚硝酸盐中毒与砷中毒,只不知道这是哪位江湖郎中,还有这本事。 但她的重点不在这里,便道:前些日子,有人看见潘家酒肆的管事,在你家后门 姚均吓得一哆嗦,潘家酒肆的管事早嘱咐了,便是事不成,也给他一笔银子,但若把他们供了出来,不止银子没有,还得挨揍。 他便咬着牙道:胡说八道,什么管事,我根本不认识! 那方刑曹听到潘家酒肆三个字,也是一惊。 但凡能在临安城里把生意做大的,后边都有盘根错节的势力。 潘家酒肆明面上的掌柜,是宋大人的小舅子,谁知道是不是帮宋大人走的账? 他便想速战速决,把潘家摘出去,一拍醒木,大声道:大胆姚均,罗织罪名,陷害良民,杖责三十大板,坐牢三月! 潘家酒肆几个字提都没提,便退了堂。 江清澜也知道,潘家酒肆背后有人,此事轻易动不了的,便也不多纠结,反正她还有后招。 王蕙娘见刑曹走了,也拉着江清澜要走:早些回去跨火盆,过年进牢房,多晦气! 江清澜却想起什么:咱们看看打板子再走。 王蕙娘以为她怕衙役徇私,与她咬耳朵:这姚均就是个穷光蛋,必不能行贿赂,这三十大板下来,一定非死即伤。 江清澜还是坚持,笑道:且看看再说。 今天大年初一,刑曹忙着回家,判了案子就走了。打板子时,也没有围观的群众,就两个衙役,并江清澜、王蕙娘几人。 二十板子下来,姚均被打得皮开肉绽,叫苦连天。 衙役正要举着板子再打,江清澜一人奉上几钱银子,说想与这人说几句话。 第83章 两个衙役不料,过年加个班还有这等好处,忙不迭地应了。江清澜便问:你夫人在家可有人照顾? 姚均趴在宽板凳上,气若游丝,点点头道:她还有一个妹子,也嫁在临安城里,今天已经来了。 江清澜便请衙役取了笔墨来:你把和离书写了,还有十板子,我让他们轻点儿打。 姚均当年也是读书人,风度翩翩的,他夫人家原本做点小生意,日子也算小康。 哪知,这姚均科考不成,染上赌瘾,把家都败光了。偏他夫人想和离,他又不许。 昨日过年,他夫人左盼右盼的,把他给盼回来了,还带着一钵菜。 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她高兴得什么似的,结果他转身又去了赌坊,她登时就心如死灰,服了毒。 这些事情,江清澜都不知的,只是下意识觉得,摊上赌鬼,一定得快刀斩乱麻。 若那女子真想和离,她便是做了好事、积了德了。若她跟张月娘一般,也是个脑子不清楚的,把和离书烧了便是,也不影响什么。 和离书,姚均本不想写。 他自己染上赌瘾,败光了家财。他夫人好歹有几个亲戚,时不时还能接济一二,要是和离了,哪还有秋风可打? 哪知王蕙娘又恐吓他: 你若不写,还有十板子。若被打断了腿,再丢到牢里去,老鼠啃起来,你都跑不掉。那牢里的老鼠啊,真多。 姚均听得一哆嗦,差点儿尿了裤子,三两下就把和离书写好了。 江清澜收好和离书,又请两位衙役去行刑,衙役也懂事,笑问:还有十板子,娘子是想轻轻地打,还是重重地打? 江清澜笑道:他空口白牙地诬陷我,我又不是菩萨,还能饶过他? 轻重嘛,都是官差大人说了算的,问我一个小女子作甚,大人们请吧。 便不管姚均了,与王蕙娘一同出了府署。 与此同时,薛奇已将潘家酒肆偷税、漏税的证据交到了临安府署。这会子,潘开也在着急上火呢。 回到江米巷,团团红着眼睛跑出来,扑到江清澜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 江清澜笑道:别哭,阿姐好着呢。 王蕙娘甩着蘸水的柏树枝,往江清澜身上洒水:大过年的,让这事儿闹的,忒晦气了!又让她跨火盆。 江清澜浑不在意:我吃一顿牢饭不算什么,他们这下可要真金白银的出血了。 王蕙娘还是心疼:哟,在那地方住一晚,可吃了些苦头吧?你最怕耗子蟑螂这些东西了。 江清澜也奇怪:那女监给我说,我还没定罪,只是嫌疑人,不必住下等牢房。 她安排的那间还挺好,没有耗子,竟然还有一件净室。早饭也吃得好。 虽然也说得通,但王蕙娘还是有些怀疑: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的。阴森森的,可怕得很。 江清澜听罢,心中也有些许狐疑,但过年期间忙碌,很快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第56章 桔红糕 且说那厢,潘开使姚均之计不成,反而补税交了一大笔银子,跟割了他肉似的疼。 咬牙切齿了几日,派人去打探了一番后,又心生一计。 他网罗了几个落魄秀才,成日在家闭门造车,势要一击即中,打得人无招架之力。 江清澜那边自然不知。 杏花饭馆几人结结实实玩了几日,今日去西湖溜冰玩雪,明日去州桥夜市看杂耍,忙得不亦乐乎。 从正月初二起,临安百姓会互相走亲戚拜访,若是来不及亲至的,也要送些节礼。 江家的别支都在绍兴府,素无往来,且自江渊出事后,同族之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江清澜也懒得去做场面,就当没有那些人在。 但她历来周到,想着来到此世,除了杏花饭馆几人,尚且有几个朋友。 她便亲自动手,做了几色糕点,并一盆茶花,往薛齐、杨松家送了。 她又想着,长公主与她也有几分交情,虽则起初是做谢临川的说客,但后来几次的交往,她却也能感受到长公主的情意。 如此,她又做了定胜糕、桔红糕、黑金流心糕等八色更为精致的糕点,皆是软糯柔和、甜甜蜜蜜的,寓意也好。 便用礼盒装了,命人往公主府送去。 剩了些桔红糕,以及一些边角料,樱桃说她拿去分给路边的小孩儿吃,江清澜便随她去了。 却不曾想,正月初四这日,薛齐竟携夫人萧雅里亲自登门拜年。 一进门,二人就笑道: 对不住,如今正月,馆子里都没开门,家里仆人又回老家去了,我们两个都不会做饭,这是打秋风来了! 说罢,奉上一套书,并一盆桔树那细细密密的小圆叶子间,挂满了小金桔,黄澄澄的,煞是好看。 江清澜接过书,又命虎子把桔树搬去前面柜台,笑道:杏花饭馆里,别的咱不敢说,秋风那是随便打! 她想起,那幅她爱不释手的《杏花春雨江南》图,便是这位薛夫人所画,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只见她着大红锦缎对襟褙子,褶裥密集的洒金裙长及脚踝。 虽已为人妇,却梳着两根乌油油的大辫子,垂肩,系着彩绳。 她眼窝深而鼻梁高,一双眼睛比夜间的星子还亮,玛瑙耳珰因她频频转头而红光闪动。 这一看就是个纯良豪爽的人。 江清澜还未说话,只听萧雅里道: 你便是江清澜?薛齐说,你像我们北地女儿一般大气,不似宋国女娘们都是一副娇羞姿态。 她汉话虽说得流利,语调仍有几分古怪。 江清澜连说不敢,也客气了几句,心里却道:此人真是心思单纯。 王蕙娘、樱桃她们都在旁边呢,萧雅里这番客套话,只捧了她,却是踩了旁人。 薛齐忙咳嗽一声,继而指着江清澜手里的书,岔开话题道: 夫人听说娘子对辽国风物有些兴趣,特想法子,寻了这本宫藏秘本来。 江清澜一看,是一套三册的《北蕃地理志》,也就是讲辽国风土人情的书,心中大喜。 自从来到这里,她心里一直对战乱怀着深深的忧虑。 宋朝一向积贫积弱,在对外的战事上,败多胜少,以至北宋末有靖康之耻,南宋末遭蒙古灭国。 她现在所处的朝代,与历史上的宋朝有相似之处,亦有不同,她也弄不清,那些悲惨之事究竟会不会发生。 以往,她一个市井商妇,也没有别的渠道打听。如今,面前站着一个辽国人,还是贵族之女,想必有些线索。 于是,她将人引去僻静处,便问薛齐:辽国以北,是否有个国家叫蒙古?以东是否有女真部? 薛齐道:辽国以北是斡朗改、辖嘎斯两国,再北就是冰原了,无人居住,未曾听说蒙古一国。 东北倒是有女真部,内又有各部族,均以渔猎为生。该地土地贫瘠、水草不丰,经常混战不休。 江清澜眼皮一跳,真有女真! 金国崛起迅速。完颜阿骨打统一女真各部后,不过十余年时间,就灭了辽国,两年后灭北宋,也就是靖康之耻。 江清澜心跳迅速,如有钟鼓在敲。 她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问出了那个问题: 女真部是否有叫完颜阿骨打的酋长,他的次子叫完颜宗望?还有一个贵族之子叫完颜宗翰? 历史上,公元1127年,金二皇子完颜宗望、国相之子完颜宗翰分东西两路,包围北宋都城汴京。 俘徽、钦二帝,掠巨室,火富家,沿烧数千间。 其时,儿童溺毙汴河、女子道涂受辱,市井公然贩卖人.肉。 百姓哭声震天,自裁者不绝。四月,宗望掳宋宗室、民间处女数千人,财宝数万,北归,史称靖康之耻。 薛齐到底是宋人,对辽国这些偏远部落不甚了解,思索良久,便看向薛夫人萧雅里。 萧雅里一笑:女真各部每年都要来拜会辽主,我曾参加过一次宫宴,未曾听说过这几个名字。 江清澜听到这里,才舒一口气,既没有蒙古,也没有完颜阿骨打,实在太好了! 却见萧雅里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 也是巧了,虽女真没有,但咱们辽国的二皇子叫耶律望,他有一个手下,便叫宗翰! 去岁来辽国来临安议和,领头的便是二皇子,宗翰也在。 江清澜心脏重重地一跳! 耶律望、宗翰?难道 一想到那段可怕的历史,江清澜简直要发抖! 她一着急,抓着萧雅里的手,急迫地问:他们两个,是不是打仗很厉害? 第84章 萧雅里眼睛清亮,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是啊,二皇子虽然年轻,却曾北击斡朗改部众 江清澜脸色煞白,一颗心几乎落入了冰窖之中。 东平王府后门。 谢临川披一身黑色大氅,威风凛凛地骑马回来。 冷意催逼,他的脸有些白,唇却有点儿红,鬓边还带着几星残雪,倒有一种清寒肃穆的英俊。 陌山本将双手环抱,抄在腰窝里取暖,见他主子回来,立刻一个激灵,赶上前去牵马,走得近了,才闻见浓重的酒气。 世子,已经熬了醒酒汤了,进去喝一碗吧。 谢临川撩起眼皮,瞪他一眼:喝个屁! 自从他去了临安府署,陈跃又娶了妻,他们哥儿几个,许久不曾相聚了。 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春节休沐,结结实实地喝了个痛快。朱明、陈跃那两个家伙,还想把他喝趴下,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陌山闻言,心知这位阎王还在气头上,喝酒也没把气给浇灭。 他忙把嘴一闭,接过丢来的马鞭和大氅,紧赶慢赶地追了上去。 进了聆泉院,谢临川洗漱休整了一番,又问了明日去长公主府拜会时的节礼。 陌山口齿伶俐,一一答了。 谢临川听了点点头,又问:怎么是你,平林呢? 平林、陌山两个,虽则俱是贴身伺候的,但陌山机警、平林心细,后者在内院伺候得多些。 陌山笑嘻嘻道:平林不知怎的,让夏荫姐姐骂了一通,躲在后边儿哭了半宿。现在他眼睛肿了,臊得慌,不敢上前来伺候。 平林好像对夏荫有点儿意思,除了当差,整日里就跟个蜜蜂采花似的,围在夏荫身边转。 这事儿谢临川知道。 他嗤一声笑了:没出息的家伙,为个女人忽的,想到酒桌上,朱明那不知死活的,怎么说自己的,便又闭了口。 紫檀木桌上搁着一个朱漆盒,盒盖上雕着缠枝纹,很是精致,他不免多看了两眼。 陌山察言观色,立刻道:爷用些糕点再歇息吧。 谢临川他们几个兴头上来,喝了半晌酒,满桌子菜是一口没吃。 这会子,他着实有些饿了,就没有拒绝,看着陌山把盒子拿来拆了。 只见盒子里面是一块块拇指大小的糯米膏,通体白色,中间一点粉红,看着很是软糯香甜。 谢临川本来就烦,此时见糕,并不是平素爱吃的,就斥道:什么破糕,一看就甜得腻死人,不知道爷不爱甜的?哪个厨娘做的,明儿个就撵出府去! 陌山忙伏低做小:世子爷息怒!这桔红糕是以金桔、薄荷水和糯米做成,还加了一点儿玫瑰汁子。看着甜,其实口味清淡、新鲜清凉,爷不如尝尝再说。 谢临川闻言,就勉强吃了一个,撇撇嘴道:得了,味道还行 见那糕点粉嫩嫩的颜色,想起朱明的话,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又是粉色,又是玫瑰花儿的,是爷们儿吃的吗?哪个厨娘做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讽刺爷呢?喊上来,爷要亲自问问! 陌山筹谋半晌,等得就是这句,就笑嘻嘻地说: 哟,世子爷,这可不行,那厨娘在斜街八字桥下呢。这会儿天都黑了,可不方便来咱们王府。 谢临川一怔:谁?! 陌山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不就是杏花饭馆那一位。想来江娘子有礼有节,是还咱们除夕那日送的荔枝。 谢临川拈起一颗桔红糕,嚼烂了几口,也辨不出是什么味道,木木地道:是别的人都有,还是单我这里有。 是送了几家,不过陌山提高声音道,咱们这里的,是最用心的,别家可没有那漆盒! 谢临川立刻噤声,闷头闷脑地吃了起来。 陌山心头窃喜,嘿嘿,待会儿等着领赏! 几日后,团团最盼望的元宵佳节终于到了。 一入夜,御街从南至北,万盏琉璃彩灯高悬,将偌大一个临安城映得宛若白昼。 杏花饭馆一行六人,人人穿着新衣,脸上挂着微笑,往中瓦行进。 一路上,团团不断发着哇的惊叹声。 到了那人潮涌动的高台前,脚跟生了根似的,竟不能动了。 原来,有豪族大户做了巨型花灯。 纸雕的西湖十景镶嵌其上,背后银烛照耀,光影流淌,似乎是断桥残雪渐渐融作春波、孤山梅影忽然绽开新蕊。 众人犹在为那花灯沉醉,忽听得噼啪一声,空中一阵巨响。 天上炸开硕大一朵金线牡丹,那花芯里又迸出无数小花,拖着碧荧荧的尾光掠过。 团团激动得拍手大叫,樱桃也呆呆地望着,看痴了一般。 愁闷数日,见此欢欣场面,江清澜亦感快慰。 自初四那日,江清澜从萧雅里口中得知耶律望、宗翰二人的存在,着实惊惶了好几日。 她甚至盘算了一番,她搭得上话的人中,唯有一个长公主,要不要给长公主提个醒儿? 但后来一想,以后发生的事,是否和历史上的一样,她根本拿不准。 且她如今这个身份,是如何知道那些未来战局的?这个来源不解释清楚了,那些事儿根本没法提。 后来,她又打听到,如今镇守边境的是大将军朱从达,素有威名。就算辽国来犯,边境将士不会如靖康之耻时一样,闻风而逃吧? 另一个,如今角逐上位的是太子与三皇子,没有哪个沉迷书画的,无论谁登基,总不会像徽钦二帝那般昏庸吧?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先观察一番,再做打算。 天上的烟花告一段落,酒肆帘子上的铜铃忽地又乱响起来。 原来,是一群小童偷饮了屠苏酒,正戴着饕餮面具,嘻嘻哈哈地冲过街市,差点儿撞翻卖馉饳的担子。 这时候,团团已经拥到前方去,看高台上的跳百索、耍高杆了。 江清澜见郑旺、樱桃、虎子三人,像三个保镖似的,紧紧跟在团团身后,就也放了心,任他们去了。 她和王蕙娘两个,去了旁边的灯谜铺子上。 小小的铺子里,各色花灯挂得挤挤挨挨的。螃蟹灯、鲤鱼灯、芙蓉灯、仙人灯,应有尽有。 灯会上,自来是猜中灯谜便可得灯的。 江清澜便取下一盏仙人灯,见上面写着: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她心道,便是个日字。 王蕙娘却中意那盏螃蟹灯,正要请店主取下,却见一对二十来许的夫妇并肩走来。 那妇人手里抱着个娃娃,穿得浑身通红,戴一顶小绒帽,像个胖球儿一般,指着花灯咿咿呀呀地说话。 妇人便选了一盏灯,郎君顷刻就猜出了谜底。 小娃娃坐在妇人的手臂上,往前一倾身,立刻把那灯抓在了手里。 他流着口水,叽里咕噜乱说一阵,引得夫妇二人相视一笑。 这本是一家温馨和乐的美好画面,江清澜眼睛掠过那胖娃娃的脸时,却是一怔,心头浮起个可怕的念头。 一直到那家人从灯谜摊儿上离开,她犹拧眉注视着。 王蕙娘亦是目瞪口呆,轻声道:你也觉得像,是不是? 江清澜点点头。 那个孩子虽小,又胖乎乎的,但那眉眼,与张月娘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瞧着,有七八个月大了,与张月娘的生产时间也对得上。 江清澜立刻去街尾叫了一个小叫花子,给了他几个大钱,命他远远跟着那家人。 小叫花子回来果然说,他们到了甜水巷,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门,那门口立两个石狮子。 他又用树枝,在土上把那个宋字歪歪扭扭地画了下来。 甜水巷宋家,张月娘以前的那家。 一时间,江清澜心里像油煎一般难受。 在杏花饭馆的时候,张月娘整夜整夜地流泪,连外间的小孩儿看一眼都不能,便是为她那怀胎十月,却连一眼也未曾见到的儿子。 她若是早知道儿子活着,还会去做朱明的小妾吗? 王蕙娘亦是唏嘘不已,拍了拍江清澜的手,叹了口气。 江清澜沉默良久,忽然道:抢人孩子,可以告官吗? 王蕙娘摇头道:哪里是抢,那妇人是主母,孩子本来就记在她的名下,月娘就是还在宋家,也听不见一声娘。 只是,这宋夫人做事未免太过狠毒了些。 当日,张月娘生产昏厥,宋夫人买通产婆及丫鬟,说月娘诞下妖物。 那东西出生后便死了,由她命人去埋了。 第85章 月娘也被放妾出门,在跃金池边投水,为江清澜所救。 谁知道,她的儿子活得好好的! 江清澜恨得银牙咬碎,心中翻江倒海,眼尾都红了些许,良久,却只说得出一句:难道此事就这么了了?任由恶人逍遥法外? 王蕙娘心道:可不就这么了了?宋家主君好像是个不小的官儿,咱们几个在市井里讨生活的,如何能与官斗? 此时,她见江清澜一副激愤神色,就劝慰道: 月娘如今已在朱家,与宋家了无干系了。依我看,此事如今这般最好。 听闻朱家主母和善,她又伶俐,内院定有她一席之地。 她这儿子让这边养着,千恩万宠的,长大后就是嫡子。这件事,就烂在咱两个肚子里,千万不要让月娘知道了。 江清澜知道她说得对。 月娘知道了,除了难受又能做些什么呢? 但她心中犹自难受,像揣了个秤砣似的。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不相信,一个人能无端伤害别人而不付出代价。 想了一刻,她道:宋夫人既然在此事上这般狠毒,一定还有其他脏事,咱们多留心些,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王蕙娘知道她这个人最是倔,便应了,想着日后再徐徐图之。 二人便并肩往前走去,见前面高台上,杂耍艺人正在表演吞刀吐火,激得人群一阵阵高呼。 团团坐在郑旺的肩膀上,虎子站在一旁,俱是看呆了一般,满脸洋溢着激动。 那边挤得水泄不通,身边亦是摩肩接踵,江清澜与王蕙娘就走到路边一棵大柳树下,只等表演结束,他几人过来会合。 恰此时,一个跛脚道士一瘸一拐地经过。 只见他头上歪戴黑色圆帽,身上着靛青色道袍,腿上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的厚棉袄。腰间挂着铜铃剑、瘿木葫芦。 那跛脚道士从江清澜二人身边经过,陡然间顿住。 退回来,把拂尘一甩,又在她二人身边转了一圈儿,一双浑浊的小眼睛把人上上下下打量着。 王蕙娘拧眉道:乱看什么! 哪里知道,那道士竟已拂尘指着二人,大声道:此处有妖邪作祟。 王蕙娘一听,立刻柳眉倒竖,叉手大骂道:贼王八、癞狗儿,黄汤灌多了,对着你姑奶奶们汪汪乱叫甚呢! 鬼神之说,从来离奇。二人又都是脸红脖子粗的,声音极大,一时间,路人都停了下来,围在柳树边看热闹,对江清澜二人指指点点。 跛脚道士闭着眼睛念念叨叨的,似在念咒,忽而把眼一睁,抽出腰间铜铃剑,一指江清澜:此女非人,乃妖邪附身,众人速速退散!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大骇,全都退了几步。好奇心驱使,又想看捉妖,便都在外围,伸长了脖子。 有人道:咦这不是杏花饭馆的江娘子么? 这场大戏正是潘开筹谋已久的,人群里早有他安排的托儿,便道:无怪乎那小馆子的饮食那般好吃,不会是妖术做的,人吃了会失了阳气吧? 一个高大的少年哦一声,点头如捣蒜般:对对对,就是她!就是她! 那日在涌金池畔,我按照她的妖术在那个女娘身上一通按,那人就起死回生了! 原来,此人便是当初在涌金池边,替张月娘做心肺复苏的那个少年,也被潘开买通了。 又有人想起,当初江清澜在涌金池畔救落水的月娘时,曾嘴对嘴地给她吹妖气。 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已是将这跛脚道人的话信了个大半。 那道士见状,举起铜铃剑就刺:妖孽,还不速速现出原形,老道今日要替天行道! 王蕙娘大怒,上去对着道士的瘸腿就是一脚,把人踹了个仰倒: 天打雷劈的贼囚根子,满口胡吣。只听过妖孽害人,哪里有救人的? 她力气大,揪起跛脚道士的衣襟就要走,走,咱们去府署分辨一二! 却觉身边江清澜许久未出声,抬眼一看,只见她面如金纸、唇色惨白,不似因受冤而气恼,反而像被吓傻了一般。 第57章 槐花饼 江清澜有如遭五雷轰顶。 一个是靖康之耻、蒙古灭南宋的重演,一个是身份被揭穿,这是她心中最幽深的恐惧。 这是属于她的秘密,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讲,哪怕是王蕙娘这些宛如亲人的人。 此刻,秘密被揭穿,她骤然间慌了神,只觉冷汗涔涔,耳边是喧闹的人声,说的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 两个巡街的皂衣衙役往这边来了,跛脚老道就扑上去,抱住一个衙役的腿:大人,大人,此处有妖孽作祟! 人群里的托儿们见状,也低一声高一声地吵嚷起来。 上至皇帝,下至百姓,宋人姓道甚笃,是以这跛脚道人如此卑劣,还能骗到不少人。 衙役心道:既有道人指认,又有其余证人,不如请回去看看。 就往江清澜那边走去。 恰此时,只听一阵马嘶,拥挤的人群里像被刀劈开了一般,自动让出道儿来。 众人齐齐抬头,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郎君下得马来。 他着槿紫窄袖圆领襕衫,玉革带在灯火照耀下流光溢彩,头上是金丝束发冠,腰间悬着金鱼袋。 端的是:锦衣玉带,顾盼生辉,贵而不奢,雅中含威。 他走上前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把眼睛往人群里一压,众人即噤了声儿。 陌山跟着谢临川跑上前去,一脚踩在那跛脚道人的脊背上,令他狗儿一般趴着,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好你个牛鼻子老道!上月在江宁府,把一冯姓人家骗得家财散尽。 那家老头子吃了你的仙丹,一命呜呼了,你就逃到临安来,又干上了坑蒙拐骗的勾当! 榆树巷的老李头、织金坊的陈郑氏,都是上了你的当吧! 他见两个衙役还傻呆呆地站着,就是一顿吼:吃干饭呢,还不快押去府署! 两个衙役见状,把人连拖带拽地弄走了,那个作伪证的少年,也一并带了回去。 平林又把围观的人驱散了,与王蕙娘等人避去远处,留他们两个说话。 自跛脚道人指正妖孽的那一刻起,江清澜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梦。 众人怎么说的、王蕙娘如何骂人的,乃至谢临川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浑浑噩噩,全然不知。 此时,人群退散,御街之上流光溢彩依旧,她才如梦方醒。 她抬起眼,落入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竟然不识得他是谁了,脱口而出:你不相信他的话? 在谢临川眼中,她对他,早先是客气,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是不加掩饰的拒绝,有时甚至有几分厌恶。 他还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小猫儿咪.咪叫般的乖顺,一时间是感慨万千、柔肠百结。 夜风拂过,吹得她耳后的碎发溜了出来,他甚至想伸手帮她捋过去。 但想着她的性子,他终究克制住了,粲然一笑:你傻呀,那是个骗子! 见她犹自迷蒙,他就解释道:你想一想,是不是得罪了一个姓潘的人?说着,拿出一本印工粗劣的小册子来。 那册子名叫《西湖志异》,写的是斜街上有一家馆子,里边儿都是些妖魔鬼怪,卖的都是人.肉.人.心,以采集人的阳气为要务。 姓潘的这家伙,见除夕那日姚均谋划不成,就又生一计,网罗了几个秀才,编了出瞎话, 说到这里,谢临川哈哈大笑起来,可惜呀,他那本子哪儿比得上小爷这个? 只见另外一边印工精良的本子上,大书《神仙妃子传》五个大字。 其中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一名姓江的小娘子乃天上茉莉仙子所化,下凡历劫。 这人心地善良、义薄云天,于跃金池边勇救孤女。最终好人得好报,与一姓谢的郎君结为连理。 如今丰乐楼里,说得最响的书,就是这本啦! 江清澜见那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听着他不疾不徐的讲述,心头似有一波波的浪潮在翻江倒海。 除夕姚均的事,他也知道? 王蕙娘没有怀疑,她是肯定的。可他真的没有一点点的怀疑,就默默地做了这些? 那劳什子《神仙妃子传》,若是在往日,他这样调笑,她早就气得转身就走了。只现在,她没空再去计较那些小事了。 今日之后,再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身份。否则,那跛脚道士就是下场。 压在她心头的两块大石骤然松了一块,连日的惊惧消散了几分,一时之间,她喉头发*涩、双目泛酸。 见那槿紫色还在身前,连忙把眼睛垂下。 第86章 良久,在嘈杂的人声中,她轻轻地挤出一句:谢谢你。 御街上喧嚷不堪,这猫儿叫般轻柔的一句,却如在谢临川头上打了个炸雷,他不由得一怔。 恰此时,鳌山灯被人合力推着经过,巨大的光影扑在他的脸上,浓长的睫毛上有碎金跳动。 过了片刻,大冬天的,他忽然把洒金扇子摇起来,倾身过去,笑嘻嘻地道:这话好听极了,你再说几句来听听吧。 骚包。 江清澜眼里含着泪,却忍不住扑哧一笑,垂着头摇了摇。 且说那厢,宋家主君宋文与夫人潘氏、孩子锦哥儿刚回了甜水巷,忽有小厮来请,说上差请他去一趟。 宋文如今正在升职的关键时刻,虽是元宵休沐,也顷刻耽搁不得,换了身衣服,急忙忙地就去了。 锦哥儿很少出门。 今晚是元宵佳节,潘氏看着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院墙外边儿,着实不忍心,一家人就出去逛了逛。半个时辰不到就回来了。 哪里知道,锦哥儿骤然见了花花世界,十分兴奋,纵然眼皮都抬不起了,还用胖胖的手指指着外边儿,意思是还要出去玩儿。 潘氏无奈,哼着小调儿,抱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折腾了一个时辰,终于把孩子哄睡了。 她将锦哥儿放在小床上,轻轻掩上卧室的门,走到外间去。 因连日抱孩子,她手臂酸软,正想唤人寻些跌打损伤的膏药来,只见宋文黑着脸,一阵风似的走进来,带进来一屋子的寒气。 锦哥儿呢? 已经睡了。潘氏迎上前去,要为宋文解开披风,口中埋怨道,有什么事,非得大晚上的去说,元宵节呢。 潘氏商贾出身,但为人精明强干、善察人心。 当年,宋文不过一个贫苦书生,是她慧眼识珠,资助他进京赶考。 他中举后,潘氏又说服父母,将生意做到临安来。经过她的百般筹谋,潘家生意越做越大,于宋文仕途也有益。 是以,这么多年来,虽然她没能生下一子半女,宋文却从来对她相敬如宾、恩爱有加。 就连小妾,只有上峰送的一个,他也不冷不热的。 潘氏扯开系带,听不见宋文回答,抬眼一看,只见他下颌线绷得极紧,眼睛里射出怨毒之光。 潘氏心中悚然,还没反应过来,噼啪一声,一个大耳刮子已经将她打得眼冒金星、站立不稳。 贱.人!宋文冷笑,你与你那兄弟做的好事! 潘氏脸上火辣辣的,犹自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宋文的巴掌,扶着圈椅,呆愣愣地立着。 宋文又走过去,捏着她的下颌骨,咬牙切齿地说: 好得很,好得很。你们姐弟二人,一个在家里作威作福,一个在外边欺男霸女,不闹出乱子,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你们倒好,连东平王府都敢去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知道自己的贱骨头有几两重?! 潘氏也知道,自己的兄弟潘开是个草包。 她也没少替他收拾烂摊子,此时一听,忙扯着宋文的胳膊道:夫君你说什么,我兄弟怎会惹上那样的大人物? 宋文随手一挥,把潘氏挥得一个趔趄: 你以为李大人大晚上的叫我去,是跟我开玩笑?!你那兄弟自作孽,现在已经让人押着去琼州了! 什么?潘氏一听,惊得脸上雪白,浑身乱颤。 琼州穷山恶水,是流放犯人的地方。 哪里知道,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中悚然。 你嘛,宋文冷笑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我即刻就写休书,不顺父母,无子,妒,多言,七出你占了四条! 二,你自己回台州去,在祖宅吃斋念佛。等锦哥儿长大了,逢年过节,还能叫你一声母亲。 潘氏立时一怔,一双妙目直愣愣地瞪着:宋文,你敢休我! 她那一双蛇蝎般的眼睛,竟然令宋文有些害怕,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片刻,他又站定:我不敢?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早就想休了你了! 宋文素来沉默寡言,今日是积累多年的怨怼集中爆发了: 是,当初你是对我有恩,我是片刻也不敢忘,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你,捧着你。但你你也太狠心了! 他一个二十六七的男儿,说到这里,竟然红了眼圈儿: 芙蓉是怎么死的,芍药又是让谁卖到了窑.子里?我千叮咛万嘱咐,月娘是上峰送的,不能动,你就想出狸猫换太子的毒计 他微微侧脸,任眼角滑下一滴泪,我不过跟表妹吃了一顿饭,你竟然 潘氏先是面色煞白,游魂一般听着他说,沉默地立了半晌。 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这十年,她从台州一家卖豆腐人家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临安政商两道通吃的宋夫人。 种种过往,在眼前掠过。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什么芍药、芙蓉、表妹的,她早忘了!他倒一笔一笔记得清楚! 她摇摇头,眼泪滚瓜一般下来,却又咯咯地笑出声来。 宋文心中悚然。他从来怕她,今天不过是拿着了她的把柄,借题发挥。 这个毒妇怕是疯了! 潘氏边笑边道:好得很!好得很!宋文,你这个没用的男人,老娘这十年是瞎了眼了! 说罢,自己去案边取了纸笔来,刷刷地写了一通,把那墨迹未干的《休书》拍在宋文身上。 你要记住,是我潘香君不要你宋文了,是老娘休了你! 宋文目瞪口呆。 正月一过,就是早春了。 这几月,薛记的事,江清澜只管收钱,日子别提多惬意。 待到小阳春时,与轻薄春衣的风潮一起,在临安百姓口中流传的,还有诸多宫闱秘史。 承平帝宠爱陈贵妃,默许其逾制,佩戴中宫冠饰九龙四凤冠,此事传出宫闱后,遭台谏官猛烈抨击。 承平帝不得已将陈贵妃禁足,三皇子也被连累斥责。 另有一则桃色新闻。 某日,回京寡居的福安公主去西湖游玩,不甚落水,幸为秘书省少监陆斐所救。 福安公主有恩必报,屡赐文房四宝、名贵书画、金箔玉瓶与陆家。 每逢公主府开宴,必下帖请陆府寡母、长媳,在临安城里给足了她们面子。 关于福安公主与秘书少监的流言,渐渐不胫而走。 然而,到了二月中旬,这些流言蜚语,很快因另一件大事的到来而销声匿迹。 承平十六年二月十一,李德明宣布西夏建国,遣先锋三万,猛攻金明寨。守将李士彬苦守一月,破敌军内奸之计。 三月初九,李德明弃金明寨,迂回包围延州,宋将刘平、石元孙奉命增援,双方于三川口展开大战。 西夏兵强马壮、战力强悍,宋朝人城高粮足、兵多将广,双方互有胜负,僵持不下。[1] 边境战火纷飞,临安城里却是暖风送春、百花争艳。 春闱已过,有中举的士子受了新官,春风得意马蹄疾,亦有落第士子盘桓京城,且待来年。 一时间,各大酒馆茶楼里,年轻士子的身影络绎不绝。 杏花饭馆里,有嘴皮子溜的士子在吹嘘三川口之战: 那延州知州范雍,向来胆小怕事,若不是太子殿下令刘、石二位将军火速增援,延州如何守得住? 在座诸食客有的抚掌赞叹,有的感慨,有的想起一遇战事必定生灵涂炭,悄悄抹起泪来。 人群之中,唯戴软脚璞头、着青色葵袍的一人不言不语,只埋着头吃一碟子槐花饼。 此时天暖,春波河两岸遍开白色槐花,一路芳香。 这槐花饼,便是用新摘的槐花,混合鸡蛋、面粉,入油锅炸煎而成。 外层略焦黄,食时酥脆带焦香,里面则绵软湿润、鲜嫩无比。 初尝是蛋香,但牙齿咬到花蕊时,会有蜂蜜般的甘甜蜜汁渗出,混入蛋香、面香与油香中,滋味无穷。 槐花饼各处做法亦不同,偏好甜口的,爱在面粉中加饴糖,食之蜜味更足,有鲜花饼之趣。 杏花饭馆这款,却是花椒与白胡椒放得多。咸香微甜,有些椒盐金饼的滋味。 杨松正想得入神,忽觉有人撞他胳膊:杨兄,你怎么看? 他猛一抬头,先把嘴里的饼咽了,才激动地道: 好吃!真香!某小时候,经常一边放牛一般嚼槐花,这饼简直让某梦回童年!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杨松装作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先茫然四顾一阵,接着也憨憨地笑起来。 第87章 他自来谨小慎微,从不在公开场合谈论国事。 江清澜把食客们的言论听了个全,对杨松的装傻充愣不以为意,却忧心:开始打仗了? 西夏,在真实历史上,前期与北宋、辽国并立,后期与南宋、金并立,终亡于蒙古。其建立者叫李元昊!但刚才,他们好像没提到这人。 这里的事情,有些和历史上的一样,有些却不一样。 那靖康之耻、蒙古灭宋,到底会不会发生?她越想越是心中忐忑。 待到午市一过,食客纷纷离店,江清澜却把杨松叫住,躲去窗边僻静处说悄悄话。 杨郎君,我知你方才是有意藏拙。依你看,与西夏之战,我军如何? 杨松还对那槐花饼念念不忘,吃光一盘不说,还打包带了一碟走。 闻言,他只好搁下盒子,有点儿犯囧:娘子宽恕,虽然某有意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但这打仗之事,某着实不清楚。 江清澜不勉强他,只好换个方式问:西夏是否有一个叫元昊的人?或许是个王子? 杨松思索片刻,道:西夏王的儿子都是继字辈儿的,李继伟、李继远好像没有叫元昊的。 没有?这倒奇了,难道和历史上的完全不一样? 恰此时,谢临川施施然从屋外进来,窄袖襕袍上披了一身煊暖春光。你问他,还不如问我。 杨松是知道他二人的关系的,小眼睛一转,拱了拱手,立马拎着盒子脚底抹油。 自元宵那晚之后,江清澜对谢临川态度好了点儿,只要他不惹事、不说怪话,甚至还能得个笑脸。 此时,她心道:他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毕竟是勋爵之后,这些朝廷秘辛,了解的渠道比他们多得多。 她便没有避开,是静待他再言的意思。 谢临川却走到她身边来,歪着头一笑,三月暖阳爱意浓浓地拂过他的眼角眉梢: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江清澜拉下脸来,转身就走。 行行行,姑奶奶,我告诉你。 他想一把将她抓住,又忍住了,只侧身把她的去路挡住,严肃脸色说: 元昊本来是西夏王府里的一个马夫,腿还有点儿瘸,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上了西夏王的幺女,成了李德明的女婿。三川口之战,他是西夏军副将。 江清澜皱起眉头。 她一个唐宋文学的博士,对西夏历史不熟,但还记得历史上的李元昊是大王子,自小随父征战。 这等雄才大略的开国之君,到这里,是一个瘸腿的马夫,靠女人上位? 便跟完颜宗望、完颜宗翰与历史上的不同一样。 一时间,她神色变幻,满心疑惑。 谢临川见她模样,也是奇怪:你问他做什么? 江清澜不理他,心里百转千回。 他还真知道!毕竟是东平王府的人,有些军中的旧部吧? 纵然她知道的,也许跟真实发生的不一样,但提醒一声总没有错。 历史上,靖康之耻发生时,西夏可是配合金军,趁火打劫的。 良久,她轻轻道:这个人很厉害,甚至是未来的西夏国主。你要记得最好也告诉长公主,西夏战事上,一定要小心他。 谢临川眼色一凛。 元昊的厉害,他也是才知道的,三川口之战,元昊初露锋芒。但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们两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啊。 所谓静水深流,她这个人,身上藏得秘密可真够多的。 江清澜见他面色冷肃、眼露精光,像一个全新的人一般,竟然发了一阵怔,而后,抿了抿唇:你不必奇怪,是我父亲说的。 她认真想了一番,终于想了这个法子 以后,有人问她怎么知道这些朝堂之事,就全推给江渊,反正又没法求证。 谢临川打量着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很是认真。 江清澜又想起更要紧的事来:你连元昊都知道,一定知道辽国的二王子耶律望了?依你所见,他和咱们的太子、三皇子比,如何? 耶律望的经历,跟历史上灭北宋的完颜宗望有些像。无论太子、三皇子谁登基为帝,假如耶律望南下进攻,谁胜谁负? 北宋时都城在汴京,如今在临安,距离辽国甚远,就算打仗打输了,临安也不会一下子被围城吧? 她思索良久,柳眉深蹙,没注意自己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全落在了对面那人眼中。 她一个女娘,操心这些干嘛?又想起几月前她看《北蕃地理志》看得入神,果然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好吧,告诉她又如何?他便走近,轻声道: 你这话问得不对,太子与三皇子是帝星,耶律望是将才。你该问的是,耶律望和我谢临川比如何。 他顿了顿,露出个豪情万丈的笑,那当然是我厉害了! 其时,春光灿灿,从菱格木窗的缝隙洒落,扑满他的肩背,愈显英挺阔朗。 他那神情太过笃定,有一瞬间,江清澜几乎要相信了。 风把木窗吹得嘎嘎作响。 她眼睛一闭,想起他一个临安都未出过的纨绔子弟,说什么大话,就摇了摇头:反正这个人比元昊更可怕,是我宋国的心腹大患。我父亲说 她蓦然睁开眼,露出一点冷酷,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杀了他! 由不得她不冷酷。 靖康之耻,宋人惨绝人寰! 劫掠杀掳,火光亘天,达旦不灭,百姓哭声震动天地[2],死者不计其数。儿童溺毙冰湖、投尸火堆,女子驱逐如羊豕、自裁者相闻于道 谢临川两道英挺的眉毛一挑,很是吃惊:你一个女娘,江大人怎会告诉你这些? 江清澜的脸色有些苍白: 父亲曾亲历歧沟关大败。他说,围城之下,都是丧命蝼蚁,何有男女之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只会更惨。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女娘即便不能闻达于诸侯,也要有能力苟全自保。 谢临川听罢,打量着面前看似柔弱的女娘,一时怔怔无语。 春波河两岸,槐花尽绽,如雪一般,此时花香和了春风,吹进饭馆,亦吹进人的心里。 江大人谢临川暗叹,胸怀中激荡满豪情壮志,严肃容色道,我大宋好歹有数十万儿郎,定会让女娘有家可安、有枝可依! 他的目光灼灼,像是跳动着火焰,你说的那件事,我一定做到! 其时,浓云蔽日,雷声隆隆,春雨将至,街上行人疾走驰奔,似有金戈铁马、铠甲锐器之声。 江清澜一阵怔然。 【作者有话说】 [1]参考宋仁宗时第一次宋夏战争,有改动。 [2]丁特起《靖康纪闻》。 第58章 清明菜煎饼 一场春雨一场暖。三月十五那场雨,正式宣告了阳春的到来。 一夕之间,田地里的油菜花开成一片、金黄炫目。 晴空中横出的桃枝,缀满绯红花朵、浓艳逼人。 鸟雀、蜜蜂、蝴蝶肆意地在田间地头、后巷小院蹁跹游荡。 五个月来,临安城里的三家薛记拍户生意一直很好,他们的广告语过午点心,必到薛记,成为临安城里人们的口头禅。 江清澜的成算,却不仅于此。 自从知道宗望、宗翰等人的存在,她以前的打算就完全被颠覆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破了,她去哪里过惬意小日子? 那日谢临川说的那话,江清澜冷静下来后,并不很相信。 宋代历史上的名将,前有杨业、杨延昭、狄青,后有岳飞、韩世忠,从未有姓谢的。且谢临川一个膏粱子弟,拿什么力挽狂澜? 她自己呢,又没拿到大女主剧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在阻止战事上,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顺其自然。 另外,她还有一手准备,如果最糟糕的事情发生靖康之耻重演,她便要提前带着全家跑路。 最好跑去成都府,天险阻隔,敌国也打不进来。 千里流徙,需要足够的钱财不说,还要有人脉、有谋划。最好早早地就把退路安排好。 她有两手准备。 一则,要把薛记拍户的模式在别的城市复制。 使用加盟店的模式,先进军临安附近的苏州、明州、扬州,进而慢慢辐散出去。最好成都府也要有。 另外,除了薛记拍户目前经营的小食、饮子,她还想试试自助餐。 自助餐有两种,一种平价路线。 平价路线,就是大米先生的经营模式,供应几十种炒制热菜,自助选菜、称重。 大米先生供应的热菜中,部分是由中央厨房加工的预制菜,或半成品,如提前清洗好蔬菜、腌制好肉类,但有些菜,也是现炒的。 第88章 这样,既能降低成本、提高出菜效率,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现炒的锅气与风味。 另一个,大米先生采用自助选菜、自助称重的模式,大大减少了人力成本。 个性化配置也很重要,川渝地区要重视麻辣小炒,广东地区则要有煲仔饭,每个月还有更新时令菜。 但这些后世的营销理念,能不能在此时落地,还很难说。 一则,冷链技术不行,中央厨房势必建立不起来,无法集中供应。 二则,现在又没有电子秤,怎么自助称重? 还有,现在物流也不方便,信息传达不利,怎么保证远在成都府的加盟店的口碑与质量? 这些都是大问题。她要与薛齐仔细合计合计,毕竟,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好在,如今薛记那边的进账成了大头,杏花饭馆这里纯粹是做着玩儿了。 前台有王蕙娘、后厨有郑旺,打杂有樱桃,虎子与团团偶尔也帮帮忙,江清澜本人的活路轻省得多。 这日,她正在翻看舆图,郑旺从后厨出来,一手端一个碟子,里面对着黄黄绿绿的几块饼。 他笑了笑:掌柜的,后院的蒜苗地里,长了些清明菜,我就烙了几张饼,你尝尝。这玩意儿,可只有这个时候才吃得到。 郑旺擅长面食,这几天换着法儿地做面条、饼、馒头、包子,果然可口,他们都吃不腻。江清澜便笑着接过了碟子。 清明菜,就是鼠曲草,又叫棉菜,因小叶片儿上长满白色绒毛,于清明节前后食之最嫩。 此时,江南地区百姓做的清明菜饼,与其说是饼,更应该说是团。 是将棉菜切碎,搅入糯米粉中,揉制成型。再将笋、豆干与肉制作而成的馅儿料炒制后,包入粉皮中,上锅蒸熟。 其实,这种做法跟青团一模一样,只是将艾草换成了棉菜。 因为不喜欢糯米粉那种粘牙的口感,江清澜看见市集上有卖的,买了给些给团团、虎子吃。自己只尝了一口,就不再碰了。 郑旺这碟清明饼,做法却不同,约莫是汴梁那边流行的。 它里面加的不是糯米粉,而是面粉,水多粉少,兑得稀稀的。 因为有鸡蛋,清明菜碎的绿白中,多了些鲜黄。 此时成品的清明菜煎饼,也是绿中带黄,看起来很是爽目。 因为清明菜碎放得极多,入口,先是一种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有些浅淡的回甘。 蕾丝状的焦边酥脆可口、油香四溢。中心面糊较厚的部分却仍是糯软的。 混嚼之中,一时焦脆、一时软嫩、一时面香、一时草甘,滋味万千,回味无穷。 此时尚未到晚市,虎子正在写作业。 团团也讨了几张纸,用细杆毛笔,在上面画些圈圈叉叉、小猫小狗,鬼画桃符一般。 郑旺送了江清澜这盘,便又向他们那边走去:虎哥儿、团姐儿,写作业肚子一定饿了吧,尝尝这个。 团团立刻眼睛一亮,把毛笔丢了,塞了块进嘴里,小牛一般,乱嚼一通。 好吃好吃!谢谢郑阿叔!她甜甜地道。 虎子却很冷淡,瞟一眼,只嗯了一声,照常写字。郑旺浑不在意,手在围裙上抓了抓,便又去后厨了。 团团笑嘻嘻的,撅着屁.股踩在板凳上,把一块煎饼递在虎子嘴边:虎子哥哥,你就别撑着了,我看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胡说!虎子眼睛一瞪,哪哪有!还是露了怯,抬起左手,去嘴角边抹了抹。 团团趁着他不备,小胖手在他脸上一捏,把半块饼子塞进了他嘴里,一边拍手上的渣滓,一边咧嘴笑: 你吃了郑阿叔做的饼,可不能再对人家爱答不理的啦! 又不能吐出来,浪费粮食可耻! 虎子瞪着一双牛眼睛,嚼了几下,把饼吞了。 他不搭理团团的聒噪,埋下头去。手把毛笔握得紧紧的,却没有落下一个字。 恰此时,一辆马车停在杏花饭馆门口,面庞黢黑的汉子跳下车辕:江掌柜的,你定的春菜到了!搬下两个箩筐来。 春菜便是春季出产的时令菜,除了方才郑旺说的清明菜,吃得多的有青油菜薹、春笋、荠菜。 至于香椿、马兰头、嫩桑叶、鱼腥草这些,就比较挑人了。有人爱之如命、有人则避之不及。 这些东西,若是自己去采购,得很花些时间。后市街的梁记菜摊就别出心裁,派了专人去乡里收,专卖这些时令菜。 那菜贩子从江清澜手里接过钱,留下两个箩筐便走了。 虎子听见他们交谈,搁下毛笔,去后院拿一根扁担出来。 虎子虽才十来岁,但长得高大,力气又大,挑菜、打水这些粗活儿,历来是他干的。 但这两筐青油菜薹、荠菜这些,只是面上一层,下面全堆的春笋,沉甸甸的。 虎子搭上扁担试了一下,挑不起来。江清澜便取了个簸箕,从里面挑了些笋出来。团团也有样学样,用根巾子兜了两个。 郑旺从后厨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全家老小齐上阵的模样。 他步子跨得大,三两步走拢了,一把从虎子手里抢过扁担,憨憨地一笑:挑菜这事,怎的能你们来? 就把江清澜手里的簸箕、团团怀里的布包着的竹笋,还有菜贩子方才捎来的几罐子黄酒,一股脑儿丢在箩筐里。 扁担上肩、马步一扎,轻松就挑起来了,眼皮也没眨一下,就进了后厨。 团团直看得眼睛瞪圆:郑阿叔的力气,比中瓦杂耍团的黑熊都还大! 前日,蕙娘带团团、虎子去中瓦玩儿,郑旺似乎也在。 江清澜也有点吃惊,心道:果然是军营里出来的,跟常人不可比。 虎子望着那高大宽厚的背影,一时也呆住了。 江清澜一到春天,就想吃腌笃鲜。 她原本口味偏酸辣,是吃不惯江南菜的清淡口味的。蟹黄面之类的鲜甜名菜,她又觉得吃着腻味。 唯有这道腌笃鲜,是她的心头好。 起先,她并不知道这名字的由来。浙江同学解释说,吴语里,笃是小火慢炖的意思,腌笃鲜,就是腌制的肉慢炖鲜嫩的笋。 笃与嘟同音,小火慢炖的时候,汤汁翻滚,可不就是嘟嘟嘟的吗。 在烹调手法里,炖、蒸、烤比煎、炸、炒省事得多,腌笃鲜的做法也很简单。将各种食材处理好,放在锅里炖就行。 因为这道菜吃的是食材本身的咸鲜,多的调料也不用加。只不过,为了口感的丰富,还可以加一些鲜排骨、莴笋等配菜。 汤汁浓郁乳白的诀窍在于,排骨与咸肉需先用油煎。这样做的好处还有,排骨多余的肥油被煎了出来,还有一股儿焦香味儿。 等到出锅的时候,咸肉的盐分被其余素菜和汤底分去。 脆嫩的春笋里,吸满了咸肉的油脂与咸香,却又保留着鲜甜与一点点的苦。这一口吃下去,像是把沾了花香的春雨咽下了肚。 如此,杏花饭馆的这一道春日限定菜,日日卖得个精光。 而近日最受欢迎的面食,要数荠菜馄饨。 郑旺日日在厨房忙碌,到了半下午客人少的时候,就坐在馆子里包荠菜馄饨。 别看他手粗,包起来灵巧极了,手指头一弯就是一个。个个皮儿薄馅儿大,透过皮儿,还能看见里面绿色的荠菜。 腌笃鲜、荠菜馄饨刚卖了几日,宝庆公主和杨松就闻着味儿来了。 宝庆公主似乎有点儿气鼓鼓的,春笋是一块接一块地夹,荠菜馄饨是一口接一个地吞。 只是,在嚼、咽的间隙,小嘴还是噘起的。 樱桃虽然是贫苦人家出身的,为人却虎得很,在什么公主、大官的面前,也从来不怯场。 她就凑到宝庆公主身边,一副聊八卦的模样:小殿下,福安公主和陆大人那事儿,是真的吗? 宝庆公主心道:可不就是真的。那一回,在角楼边儿,他们两个一并进的宫,指不定,那时候福安公主就看上陆斐了。 她就是为这事儿不高兴。 陆斐虽然比不上谢临川,却也是一风流俊秀人物,说话又温和哪里像谢临川,专往人心窝子上捅。 这样一看,杨松那张脸就入不得眼了。 她和福安公主从小比到大,比胭脂水粉,比金饰花冠,比父皇的宠爱。 到福安下降苏州李家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比赢了。哪里知道福安二婚,还能找上陆斐! 她就酸溜溜地说:可不就是真的? 我那位姐姐为了陆少监,可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寝的,三天两头让人家里的女眷去赴宴。我看呐,就差自己住到陆家去了。 第89章 杨松装得氓之蚩蚩的,拎起桌上的醋壶摇了摇:小殿下,你吃了那般多的荠菜馄饨,腻不腻,要不要蘸点儿醋? 宝庆公主狠狠瞪他一眼。 樱桃露出神往之色,幽幽地道: 谢世子我是见过了,都说陆少卿是月亮、清风一般的人,那得长什么样儿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见? 她没读过书,什么月亮、竹子的,是店里来吃饭的女娘说的,她听了一耳朵。 柜台那边的江清澜却知道: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清风朗月,澄澈高洁。 听到他与福安公主的事,她心里有些堵得慌。 倒不是她绿茶,既不答应人家又要吊着,而是她将心比心,想起了原身。 她会难受的吧? 王蕙娘见她神色变幻,却是会错了意。那边儿宝庆公主小嘴儿叭叭的,跟樱桃讲得正起劲,总不能把人撵出去吧? 她就把江清澜胳膊一挽: 锦春记新来了蜀锦料子。走,咱们去看看,给你做两身儿衣裳。 江清澜自来对这些不感兴趣: 做什么衣裳,还开着店呢,再说了,我衣裳那般多了 王蕙娘死死拽着她往外走: 有樱桃在,你怕什么?你柜子里那些叫衣服?抹布吧!你少女嫩妇的,要做些鲜亮的才好。 下午,谢临川来的时候,买衣裳的两个人还没回来。 他来替谢老夫人买吃的。 她自听说有腌笃鲜和荠菜馄饨卖,馋得夜里流口水,好几次叫夏荫出门去买。 哪知道,夏荫又说,王爷下了死命,荠菜性寒,腌笃鲜里盐分太多,不许多吃。 她回回只买三五个馄饨,一小碗儿菜。 那点儿东西,塞牙缝都不够啊!整个东平王府,跟她一伙儿的也就是谢临川了,就帮她买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 樱桃那个懒婢子,正趴在桌子上打呼噜。 团团呢,踩在板凳上,杵在柜台前的一幅画前,认真看着。 陌山就往后厨去,喊郑旺下馄饨。 谢临川往团团那边走去。 这小妮子跟他小时候有点儿像,看见琴棋书画这些玩意儿就要打哈欠的,怎么今儿个,看一幅画看得这般认真? 走过去,才见得是一副《杏花春雨江南》图,灵秀隽永,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他自来对这些书啊画儿的没有兴趣,都没有注意过,这图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一只蚂蚱在画上跳来跳去。 团团手握一根小木棍,想赶它走。只可惜,那画太大,蚂蚱在上面乱跳一阵,到底走不出迷宫。 谢临川心道:这妮子从来是心浮气躁的,跟她姐姐是两模两样,怎的今日这般沉得住气? 他也看了一阵,终于失去耐心,就道:懒得赶了,阿兄帮你一掌拍死它。撸袖子就要上手。 团团大叫一声:那可不行!扯住他的袖子。 我姐姐把这幅画当做宝贝,睡觉前都要多看两眼的。万一把蚂蚱拍死在画儿上,那可怎么办? 什么?睡觉前都要多看两眼?什么宝贝这么稀奇?早知道她喜欢画,张萱、韩幹什么的,他家里又不是没有,拿来挂着就是了。 谢临川不擅书画,却有一项绝活儿 谁的字,谁的画,沉度严谨还是洒脱传神,飘逸秀美还是气韵生动,各种用笔风格,他看过一此,就再不会忘。 这幅画,她爱成这样,他免不得细看一番。 谁知道,这一看,竟然怔住了,这幅《杏花春雨江南》没有署名,但以中锋细线勾勒,敷色层层渲染,分明是 团团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马上来火上浇油了:谢阿兄,知音是什么意思? 什么知音?谢临川拧起眉,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姐说,这画师是她的知音。 谢临川一怔,整个人如同陷入冰窖之中。 郑旺在厨房里煮馄饨。 想着是贵人要吃*,他特意没有用上午包好的那些,而是现包现煮的。荠菜放得少,猪肉放得多。 薄皮儿大馅儿的馄饨,在锅里浮沉几次,就被一个竹篓子捞起。在锅边轻轻一甩,汤就漏干了,装在盘子里。 外送的馄饨从来只做干的,不加汤汁,且要煮得硬一点儿。 这样,客人吃到嘴里的时候,才刚刚好,不至于皮软馅儿塌。 馄饨装好,又用江清澜秘制的茱萸川椒酱加上醋,调了个辣醋汁,连同腌笃鲜一并装在食盒里。 等他紧赶慢赶地出来,人却不在了。 不是说要买荠菜馄饨和腌笃鲜,刚才人还在这儿,什么时候走的? 樱桃还在打呼噜,他就问团团:方才的客人呢? 团团也很蒙: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谢阿兄忽然就黑了脸,走了。 正在此时,平林跑了回来,累得气喘吁吁的,指着郑旺手里的攒盒道:馄馄饨 郑旺赶紧交货,平林也没忘了交钱。 把那攒盒拎上,平林又担心回去晚了,馄饨皮儿坨了不好吃,又要挨训,上马就是一顿风驰电掣。 冷风呼呼地在耳边刮着,平林感慨道:聆泉院的差,不好当呀! 同时,团团见平林走远了,就示意郑旺俯下身来。 谢阿兄虽然长得漂亮,家里钱又多,但他这个人有点儿凶,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陆阿兄。 第59章 宋制点茶 江清澜让王蕙娘拉着去买衣服,最后给团团买了一大堆。 光是夏天的小裙子,粉的、蓝的、绿的、紫的,各色都来了一种。 她又给樱桃选了两匹好缎子,还要给虎子选鞋。 最后,是王蕙娘好说歹说,才给自己也买了两身。 两人大包小包回到杏花饭馆,自然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樱桃没想到,自己一个婢子,还能有蜀锦,捧着料子不撒手。 团团抚摸着亮闪闪的新衣服,跳到姐姐膝头,搂着她的脖子,由衷地道:我的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江清澜捏捏她那胖乎乎的脸蛋儿: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啦? 团团点头:嗯! 江清澜笑道:这话过两日再说吧,阿姐要去买宅子了! 团团直吸气:是爹爹、娘娘和咱们的家? 那可不是! 团团呆了半晌,小胸脯里,一颗心欢喜得要炸了。 她动了动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竟搂着姐姐的脖子,呜呜地哭了。 其实,过年之后,江清澜就一直在张罗这事。 只是,如今江家宅子的主人是一个泉州商人,很少来临安,又颇为神秘,就一直联系不上。 最近几天,才有了点儿线索。 如今,那宅子的市价是一千两左右。她已经打定主意,就算那人要两千两,她也一定要买下来。 不止为了团团,也为了原身那个可怜的女子。 且说那厢,谢临川携着怒气回到东平王府,立刻派人去查陆斐。 这一次,他花了大力气,使了谢家的密探,一点儿一点儿地抽丝剥缕,竟然查出来一大摊子事。 三日后,他看着手中的密信,心中冷笑道:好得很,这个陆斐,私底下竟搞了这么多事。 就在此时,平林进来,小心翼翼地道:世子,枣子巷那边来人说,有人想买江家旧宅。 谢临川抬起眼,面无表情。 这点儿事也来给他说?他买江家旧宅,难道是为了卖的?他缺那点儿钱? 似有钢刀刮骨而过,平林一哆嗦,忙道:是江娘子想买。 平林心道:这宅子,本来就是爷买来送给江娘子的。 等她什么时候知道了,一感动,指不定就不倔着了。 现在她自己要买?难道她已经富得流油,买得起宅子了? 无论如何,爷此时心情不佳,两个见面又是天雷地火的。这桩好事儿,恐怕要成了一桩坏事儿。 他便多了一句嘴:不如,奴说此时宅子主人不在临安,缓缓再说? 谢临川把手中密信撕个粉碎,腾的一下站起来:缓什么缓,难道我还怕她! 平林叫苦不迭。 我的爷哎,你们两个谁也不怕谁,是我怕你们!你发起疯来,遭殃的又是我! 他便打定主意,等二人见面那一日,要避得远远的,最好是让陌山去。 哪里知道,陌山这个滑头,早就避出去了。说王妃吩咐了,要趁着日头好,把聆泉院的书晒一晒。 第90章 平林无奈。 到了约定的那一日,他只好缩着脖子,跟着谢临川到了江家。 江清澜来到枣子巷,见今日江家少见地中门大开。 一路进去,竟然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唯有春风,吹得院子里的老梅树飒飒作响。 进到二进院子,见一个人在正厅外面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什么。 不是平林又是谁? 江清澜大惊,他怎么在这里? 平林忙摇了摇头,一张脸苦瓜似的,又抬手指了指里面。 见来人进去了,使命完成,他拔腿就跑,跟身后有鬼在撵似的。 江清澜进到屋里,见玫瑰椅里歪斜倚着个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怎么是你? 谢临川道:怎么不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陆斐吗? 江清澜说不出话来了,他不对劲。 他的周身有浓重的酒气,她甫一闻到,就皱了皱眉。 元宵节潘开的事情,她是真心感谢他的,对他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那日在杏花饭馆,他们谈到西夏和辽国的事,他的反应也很让她吃惊 好像他不是这临安城的膏粱子弟,而像原身的父亲江渊一样,也怀着为生民立命的决心。 但他一喝酒像今天这样,就暴露了本性。 酒壮怂人胆、借酒浇愁愁更愁酒代表着懦弱、逃避、麻木,她要做一个清醒而理智的人,从来滴酒不沾。 她也不喜欢男人喝酒,此刻,更无法接受他这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她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没有以为是你,也没有以为是陆斐。谁的嗟来之食,我都不想要。 他这个人阴晴不定的,疯起来,怕是天都要捅。一想到这儿,她只想立刻离得远远的。 便从袖中掏出两张银票,放在面前的长几上。 这是之前说好的,一千二百两银子,地契、房契和钥匙拿来吧。 谢临川却没动,垂眼盯着那银票看了半晌:你的钱从哪里来的? 自然我是开饭馆挣的。 江清澜立刻道,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与他解释什么?便道: 谢世子,我忙得很,你若是诚心卖房,咱们尽快交接。若不诚心,我就走了。 谢临川嗤一声:你那个小破馆子,挣得了这么多? 他还记得,她在中瓦摆摊儿的时候,得了他五十两银子,高兴得欢天喜地的。 江清澜听他语带讥讽,知他喝多了要发疯,不想与之纠缠,一句话不说,抬脚便走。 手却让人拽住了,往后一搡,靠在墙上,浓重的酒气将她包围: 你怎么挣的?与薛齐虚与委蛇?与陆斐暗通曲款? 不求闻达于诸侯,唯苟全性命于乱世[1]。你的法子,便是这么不堪? 江清澜一怔,霎时脸色雪白,一字一句道:谢临川,你说什么? 他虽然张扬跋扈,一时要打这个,一时要杀那个,但到底,也没做成个什么。 他以前,也从未对她说过这般折辱的话。 谢临川将她半笼在怀中,因为酗酒,眼尾有些发红: 你们两个人每天在密谋什么?他凭什么分这么多银子给你?你可知他 他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他不敢赌。 他有些自嘲地一笑,拥着这颗看似温顺、实则倨傲的心,凝视着这张娇柔却倔强的脸,轻轻地道: 我把一颗心捧给你,你弃若敝履。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肯信。 忽而又提高声调,咬牙切齿地说: 陆斐,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薛齐,一个背叛家门的奸商,他们有什么好? 一个无情无义,一个与辽国女奸细勾勾搭搭,你还要贴上去干什么? 你这般自甘堕落,你父亲泉下有知,会怎么想?! 江清澜气得浑身发抖,一双眼睛利剑一般刺向他。 若是在现代,她早就大耳刮子扇过去了! 忍耐着他周身那种热烘烘的酒气,她紧紧攥着袖子,宛如在水火里煎熬。 许久,她才颤抖着声音道: 我与陆斐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至于薛齐,我与他清清白白,你凭什么这么侮辱我、侮辱他? 我的钱,是我一分一分赚来的,你的呢,有哪一文是你自己赚的? 你不过就是投了个好胎、长了副好脸,其他的,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谢临川心中大恸,似有钝刀在心上旋转。脚下一趔趄,他被迫退开半步。 距离一拉开,反倒看得更清楚了。 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整个人瑟瑟发着抖,像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他心里很难受。 她从来就是这样,对别人言笑晏晏,对自己却半分不肯服软。 他也是怒极了,嗤笑道: 我干什么要赚钱?我家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我纵然只长了副好脸、投了个好胎,却可以要你们生就生,要你们死就死! 说罢,袖子一扫,桌上的银票、酒壶通通摔到地下,那白玉瓷杯啪的一声,裂个粉碎。 江清澜身形一晃。 他没有说错,他是专制社会里统治阶级的一员,对他们这种升斗小民,确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她的眼中慢慢盈满了泪,不想让他看到,便弯腰,捡起了被洇湿了一角的银票。 她突然觉得很疲惫、很委屈。 不是对强权的害怕,而是现代人在专制社会的无力感。任何人也无法理解她,包括他。 迷蒙中,她突然想起了李贽,晚明封建专制的反叛者、现代思想的先驱者。 他在众人皆醉时我独醒,是不是常常有这种无力感呢。 她又想到了布鲁诺,坚持日心说,被宗教审判所活活烧死。 她读了那么多书,学到的不仅是知识,还有他们不畏强权、坚持真理的精神。 追来者,足以抚慰今人。 她便仰着头,绝不让半滴泪水流出。那双眼睛盈了满泪,像栀子花落在潺潺清涧之中,反而越显清明。 良久,她一声冷笑: 我的人生只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你要我生,要我死?请便吧。 我生时,不会如你的意。就是死了,去黄泉之下见我父亲,也决不后悔! 说罢,她也不管他是何表情,抬脚便走。 走到庭院□□之中,见茂密的树枝遮住了自己的身影,才抬起袖子,把满脸的泪水擦干净。 西湖上,一艘画舫行至湖心,天青色的幔帘被风吹起,垂柳一般,青碧招摇。 舫内,香气氤氲,既有茶饼被唤醒的草木清气,亦有松木炭火炙烘出的缕缕焦香。 正是陆斐在烘烤茶饼。 茶饼烤毕,陆斐又以茶碾轻推慢拉,将茶饼研成末。 修长的手指取过两个兔毫紫瓯建盏,将茶粉倒入其中,又沿盏壁注水。 最后,以茶筅环回击拂,终至细流高冲、雪涛汹涌。 经过这些繁琐的流程,一盏点茶才算成功了。 薛齐接过,啜了一口。 只觉先是雪沫的鲜味,再是绿茶的微苦,继而舌底汩汩生津,逼出了些回甘,最后是幽兰一般的香气,经久不散、满口余韵。 陆斐的茶,便同他这个人一样,看似温润清雅,实则独领风骚。他就笑道: 得你陆少卿一盏茶,可是不容易。 陆斐饮罢,真诚地道: 薛兄替我照拂她,还受了谢世子不少委屈。陆某的茶,薛兄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欸可不敢这么说!薛齐摆摆手,哈哈大笑。 哪里是我照拂她?简直是她带我赚钱,财神爷是也!雅里说,我晚上做梦都是笑着的。 陆斐只笑而不语。 他与薛齐是同年,薛齐考了一场后,忽然顿悟了,弃了官途,去辽国做生意。 薛家人气得吐血,他也照去不误。后来,还拐了个辽国贵族之女回来,越发同薛家人势同水火。 时人都以为薛齐离经叛道,乃士人之耻,陆斐却知他运筹帷幄,有七窍玲珑之心,遂引为知音。 薛齐又想了想,搓搓下巴,好奇道: 话说江娘子,哪里来的这般多的奇思妙想?那个土豆,以前大家都说吃了要中毒啊,怎的她就知道不中毒的法子? 这个问题藏在薛齐心里很久了,但为防他与陆斐的关系泄露,他们极少见面,这话也就无从问起。 陆斐站起来,走到窗边,任清风拂过面颊。 第91章 远处宝石山赭红如火,船下波涛荡漾如绸。 他似乎陷入了往事之中,莞尔一笑: 她小时候就常有些惊人之语。都说是屈原是《离骚》写得最好,她读《离骚》,却只是为了找那些香花幽草。那土豆,不知她是从什么秘本的看到的。 比起《离骚》,她更爱读《天问》。还说,那些问题,她也都想过,只想不出来答案,就写信给我,问我知不知道 薛齐附和: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1]这些问题,着实难解。 陆斐抬手,按下身侧飘摇的帘幕,渐渐敛了容色: 江大人说她性子活泼,要我多包容。哪里是包容呢 是爱,他爱极了她的活泼灵动。那是他在孔孟之书、三纲五常里,永远也找不到的。 他们二人的事,薛齐自然知晓,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陆斐的请求。 他叹口气,把陆斐肩膀一拍: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又换了个话题,话说,你跟那福安公主,不会是真的吧? 惹上这些公主,有多麻烦,薛齐是知道的。 陆斐已经恢复了平静:半真半假。此事是谢世子从中作梗。 啊!薛齐大惊,谢临川那样一个霸道性格,他是领教过多次了。 却不知,他连隐在幕后的陆斐都算计得这般清楚,硬把福安公主塞给他。 那你可有办法? 陆斐淡淡一笑:福安公主不足为惧。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谢临川才是心腹大患。 黎明时分,柳梢上还挂着一弯淡月。 早市方始,杏花饭馆里人声吵嚷。王蕙娘与樱桃在人群中一时点菜,一时送客,迎来送往、穿梭不停。 柜台那边,天青色的汝窑梅瓶里,两枝杏花开得热烈,与墙上的《杏花烟雨江南》图相得益彰。 一时之间,江清澜看呆了,也不知看到究竟是花儿,还是看画儿。 正在神游天外,却觉肩膀让人一推。 王蕙娘道: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那边要结账。 江清澜忙惊醒:哪桌?我现在就去。 王蕙娘嗐一声:我早就结了。你若没休息好,那就回去睡一会儿。 江清澜没头没脑地道:谁说我没休息好,一觉睡到大天亮,不过就发了会儿呆而已。 王蕙娘莫名其妙,睡得好睡不好,有什么好强调的? 江清澜也知自己失言了,摇摇头,道: 待会儿给薛郎君带个信儿吧,让他这几天注意点儿,出门多带几个护卫。 难道是潘家酒肆又有什么花招?王蕙娘立刻严肃起来。 自潘氏姐弟被驱逐,临安城的潘家酒肆倒了一半。剩下的,是宋文亲自在打理,但生意大不如从前。 自己与谢临川的事,江清澜实在不知该怎么给她说,只道:你去传信便是。 正说着,一个瘦高的少年风一样的跑进来,开口便是:江娘子,借一步说话。 正是平林。 江清澜只好与他来到后院儿。 平林苦着脸道:江娘子,世子爷昨天在江家旧宅枯坐一夜,一早便叫我将这个送来。 说罢,把一个小木匣放在磨盘上。他又打开来,里面放着地契、房契和钥匙。无疑,是江家旧宅的。 江清澜心道:谁枯坐不枯坐、睡不睡的,关她什么事。但面对着木匣,她却也有些犯疑。 昨天她去江家旧宅,本就是为了买房子的。但若收了这钥匙,她又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比如,半夜潜入她家。 她便问:钥匙全在这里了吗?有没有备份? 这东西是主子拿给他的,平林哪里知道有没有备份,略一犹豫。 江清澜立刻道:拿回去吧,我不要了。 平林扑通一声跪下了:娘子救我!我家世子爷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 见江清澜仍然冷着脸,他摸了摸冰冷的石头磨盘,哭丧着脸道: 我这差事办不好,回去也是没命的。反正都是死,索性撞死在这磨盘上算了。 江清澜又好气又好笑。 好好好,现在都会用生啊死的来拿捏她了,你们生不生、死不死,与我何干?便阴阳怪气地道: 你去外边跳春波河算了,别死在我这儿,耽误我做生意。抬脚就要走。 娘子!平林吓坏了,一路膝行到江清澜身前,又不敢去抱她的腿,只好用身子把她拦住。 爷真的是伤心了!他以前生气,最多是打我骂我几下,昨晚上一句话都没说,怪吓人的,谁知道会怎样。 江清澜在心中冷笑,他自己黄汤灌多了,生什么气、伤什么心? 他心里不痛快,就能用刀子捅别人心窝吗? 她还没说话呢,他先抱怨上了?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平林又道:江娘子,你是天上的菩萨娘娘,南海的水月观音,你的心最善了。不体恤世子爷,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下人吧? 平林一个七尺男儿,跪在地上流着泪,实在凄惨极了。 江清澜犹豫了。他知道怎么拿捏她,偏偏她就吃这套。 但她本来就是要买宅子的,纵然买来不住,偶尔带团团去逛逛,团团也开心。 她便道:你且等等。 从后院里拿了银票出来,交给他:一千二百两,是之前就说好的。 平林有点儿犹豫,主子只说让他拿地契那些过来,也没说钱的事。 江清澜见他不收钱,便把匣子往他面前一推,折起银票:行,你去跳春波河吧! 平林忙跳起来,一把将银票抢过来:娘子大恩,平林一定会报答的! 第60章 梅花冰酥酪 平林怀里揣着一千二百两银票,忐忑地回了东平王府。 刚走到聆泉院偏门,跟一个与他一般高的人迎头撞上,来了个额头对碰。 砰的一声。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连你陌山大爷也敢冲撞!陌山捂着头大骂。 见是平林,他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道:原是平林哥哥。 他们两个虽然同为谢临川贴身小厮,但平林侍奉日久,更得信任,地位就更高些。 平林心中正烦闷,挥了挥手,不想理他:世子爷呢? 陌山道:一早就与刘师傅去西山古战场了,怕是下午才回。 平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陌山这个人从来有些鬼头鬼脑,瞧着不对,就打听昨日江家旧宅的事。 平林把昨晚谢临川的可怕模样形容了一番,又把一千二百两银票拿出来: 我好说歹说,江娘子才把宅子收下,可她非要给钱,这可咋办?世子爷回来问起,必定又要大发雷霆。 陌山眼睛骨碌碌一转,附在平林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平林吓得一哆嗦:这样能行吗? 陌山道:有甚不行的? 他自然不会说,正月里,他从樱桃那里抢了一盒桔红糕,半真半假地诓骗了谢临川。 只拍了拍他这傻哥哥的肩膀。多学着点儿吧。 下午,谢临川回来后,果然问起江家旧宅的事。听平林说她收了房地契和钥匙,有些吃惊。 平林就按照陌山说的,把自己与江清澜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只略去了银票的事。 但那银票他也没有贪污,而是做进了谢临川的私账里。 谢临川听到她问钥匙有没有副本的时候,嗤笑了一声。 在她心里,他总是那般不堪。但平林使苦肉计,她好歹把东西收下了。 昨日,是他昏了头,口不择言。 她与陆斐本来就是青梅竹马,自己才是后来的人,不是吗?那宅子,就当是他的赔礼吧,也许,还不够 又想起在西山古战场,刘长风对他的忠告,他一时陷入了沉思。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转眼到了端午。 去岁五月,干旱少雨,钱塘江潮水不丰,是以临安府署取消了一切水上活动,百姓们直呼可惜。 今年一入夏,连下了几日的暴雨,刚进五月,府署就筹备起了竞渡、争标的活动。 到了初五这日,一向懒散的团团早早地爬起床,吃了一个硕大的猪肉糯米粽,风风火火地拽着江清澜出门。 待到杏花饭馆一行人出侯潮门时,火红的日头才斜过吴山。钱塘江岸,已挤得水泄不通。 摆小摊儿的最不怕辛苦,一早就来占了位置,扯着嗓子喊: 第92章 玲珑双条七色烧饼宽焦薄脆香香脆脆,好吃不贵! 走一走,看一看,姜蜜水、木瓜饮、五苓大顺散 没租到摊位的粽子小贩,就以扁担挑着两个竹筐。 里面放满五色彩绳扎就的百索粽子,在人群中穿梭叫卖。 粽叶清香混着雄黄酒气,被江风一吹,变作一股热烘烘的浊浪。 游客与小商贩之外,最多的就是各大行的关朴摊,到处都在吆喝:关朴关朴,压中冠军者,得赔购入金百倍! 每个摊子都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怀着一朝暴富的美梦。 虽则岸上热闹,更令人们激动的,还在江面上。 待到比赛开始的鼓声一起,十数艘龙舟昂首破浪,金漆龙头映着日光,闪闪发亮。 桡手们仅着素色单衣,额缠红巾,伴着如雷的鼓点,齐声吼着调子,抡动的双桨激起泼天白浪。 杏花饭馆一群人费力拥到岸边,见此情景,俱是心潮澎湃。 团团、虎子两个激动得双双大叫。郑旺趁机碰了一下王蕙娘的手,见她没有挣脱,就紧紧握着,欣喜得无暇顾及赛事。 江清澜全神贯注着江上,心道: 张择端有《金明池争标图》,极尽北宋端午之热闹,原来亲自来看,才知如何盛况空前! 再说江面上。 竞渡终点立着一高杆,上挂一面金灿灿的锦标。 原本领先的龙舟已逼近目标,一名水手要起立攀援。 岂知,排第二的龙舟上,一名素衣青年斜斜蹿出,猿臂轻舒,竟在舟行未稳之际纵身一跃,三两下攀上高杆。 一时间,江上、岸边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人如灵猫般蹿至杆顶,一把扯下金标,凌空挥舞。 刹那间,鼓乐大作,欢呼如潮。 原来,这正是临安府署今年的别出心裁 将竞渡、争标两种赛事结合在一起,场面更精彩,观众看得更过瘾。 但对参赛者们来说,难度也更大。 江畔的熙春楼上,承平帝与一众后妃、皇子、公主伫立在窗前,关注着赛事。 承平帝见得方才场面,大喜:今年这个赛事办得好,临安府尹在哪儿,有赏! 府尹出列,跪谢一番,承平帝正要问将竞渡、争标合一是谁的主意,却听下方又响起排山倒海的欢呼。 他一看,原是一艘龙舟调转方向,破开白浪,疾速向岸边驶去。 待到了岸边,那名手持锦标的青年,雷奔云谲,一跃而下。人群如被雪亮刀锋劈开,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远远的,只见一条鲜红的额巾宛如猎豹般疾速移动。 承平帝心道:这人是 底下的人离得近,看得更清楚。 那青年着肩宽背阔,薄薄的窄袖劲装下,是偾张的肌肉。 他剑眉斜飞入鬓,眸如点漆,端的是英俊无俦、锐气逼人。所行之处,便引起一阵欢呼。 杏花饭馆一行人也如大家一样,又笑又闹、又蹦又跳,人人脸涨得通红,心里欢喜得几乎要炸裂。 他们身边却有一个小娘子,同样是激动得满脸通红。 她踮着脚看了一阵,见那锦标青年似乎往自己越来越近,惊呼一声,忽而软软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临安府署准备充分,立即有衙役来,将她抬去阴凉处,灌些清凉饮子。 江清澜本来在关注那个晕倒的女娘,却听王蕙娘喃喃道:我怎么觉得,那人像她自来目力过人,百步之外能辨熟人。 江清澜一抬眼,果然见得一道熟悉的身影飘来。 这个疯子,他想干什么! 她登时血气上涌,满脸通红,但此时进也无所去、退也无所往。 眨眼间,谢临川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千人慨叹,万人瞩目,但此时,全世界都安静了 江面上如雷的鼓声不在,岸边小贩儿的吆喝声不闻,连浪头拍打栏杆的声音也不响了。 他一站定,颇有些孩子气似的,冲着她露齿一笑,将那团金灿灿的、一丝水汽也没有沾上的锦标摊在她面前。 送给你! 他穿着一件窄袖墨色劲装,衣襟里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汗如雨下。 江风吹得红色抹额翻飞,映衬得他整个人锋棱毕露、英气逼人。 江清澜忽然想起,嘉会门外初见,他与蹴鞠的同伴高歌嬉笑,纵马奔腾,也是这般英姿勃发。 只是,她那时候路走得好好,差点儿被他们撞到,心中只有厌恶。 现在呢? 他定定地看着她,两汪深潭似的眸子里含着无限的情意,她撞一上,就移不开了。 就像玫瑰花儿扎手,却偏要去采,烈酒醉人,却偏要去饮。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她甚至有种感觉:她何等何能,令他如此煞费苦心?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快接呀! 紧接着,快接呀!快接呀!,起哄声一阵阵地响起,比激拍上岸的白浪还要汹涌。 在激烈的人潮中、巨大的呼喊声中,江清澜懵懵然如坠梦中。 到后来,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谢临川何时走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只有手上那团金光闪闪的锦标,提示她,方才的事不是一场梦。 熙春楼上,众人也看清楚了这场送标,公主们有的泪流满面、有的一脸怨怼,皇子们则若有所思,唯有承平帝哈哈大笑。 这个谢三郎,还是个痴情种子! 前任东平王谢山威名太盛,几能左右国势。幸而他子嗣不丰,两代单传。 承平帝想起,前日,枢密院北面房知事秦炎还跟他说,东平王旧部有不臣之心,要多加提防。 如今看来,是他们多虑了。 一念及此,他就轻描淡写地看了三皇子一眼。秦炎是老三的岳丈,这两个整日里挑拨离间,是想干什么? 三皇子早有准备,笑道:父皇,底下那位可不是普通的商户女,却是江渊的长女。 出人意料的是,承平帝满不在乎地说:此事我知道。 原来,那日宫宴赐婚后,长公主就承平帝通过气儿,江渊的女儿流落民间,却是个通透看得开的人。 谢临川对她着迷得很,偏人家又不喜欢他。 也有人在他耳边吹过风。 说江渊是清流之首,历来抨击抑制武官的国策,东平王旧部又多,两股势力一合流,怕是不利于平衡之术。 但承平帝以为,谢临川心思单纯,江渊留下的又是个女儿,又不是入了仕的儿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此时,看谢临川这深情样子,简直不堪大用。 三皇子历来乖觉,一听承平帝口风,立刻闭了嘴,连之前的计划都取消了,只微笑着继续观赛。 熙春楼为皇家御用,远一些的三元楼里,则尽是达官贵人。 陆斐对观赛本无兴趣,但想到三皇子,他也在三元楼里坐了坐,在案前随手翻着一本书。 忽然,在窗前看热闹的砚书一声大叫:少卿!少卿!快来看!谢谢世子把锦标送给了江娘子! 啪嗒一声,矮几上的茶水打翻了,陆斐左手手背处烫得一片红。但他犹自不觉,背着手走到窗边,凝视那万人瞩目之处。 砚书心里发愁:少卿虽暗地里做了许多事,但东平王府权势滔天,他们小小陆家,如何争得过呢? 想到这里,他偷偷地望了一眼身侧,却见陆斐淡淡一笑。 砚书好奇:少卿,你不担忧啊? 陆斐摇了摇头:他这是在缘木求鱼。 呱,天上乌鸦掠过,一声惊叫。 江清澜猛然一震,似从梦中惊醒,只觉周围有无数人在打量自己。 那些目光中,有好奇的、震惊的、失望的,也有怨毒的、仇恨的、愤怒的。 她露出一丝苦笑。 自己好像是马戏团的小丑,骤然被抛到了镁光灯下,任由观众品评。 他发疯,怎么自己也疯起来了? 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娇羞少女了,以为当街表白,她就会沦陷吗? 呸! 想到后面的麻烦事,她把那团锦标挼成一团,胡乱抓在手里,牵起团团就往回走。 团团还兴奋着,恋恋不舍地扭着头:比赛还没完!我还要看谢阿兄呢! 她倒是忘了,前几日,是谁在杏花饭馆给郑旺说:谢阿兄太凶了,我不喜欢他。 江清澜急得大力一扯,呵斥她:快走!差点儿把团团吓哭了。 王蕙娘叹口气,把团团抱起来:倒也不必如此紧张。任谁看了都是天大的好事,你却 第93章 江清澜暗自摇头。她自有成算,留下郑旺、虎子两个,其余人急急回了杏花饭馆。 不紧张,可能吗? 她们这一路走回来,道路两旁那些小娘子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热辣辣的,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什么天大的好事,简直把她往火坑里推! 回了杏花饭馆,她赶紧收拾了两个包袱,嘱咐王蕙娘道:* 这几天,你先把馆子关了,我和团团到江宅去躲两天,把这风口浪尖躲过再说。 且不说其他人,就说他那些女粉丝,都快要把她吃了一样。她这饭馆开着,明晃晃的靶子,岂不扎眼? 正要走,王蕙娘叫住她:那这锦标怎么办? 那团东西金灿灿的,一看就是上好的锦缎,但江清澜只觉刺眼极了。 先收着吧,别让人发现了。 王蕙娘只好进到江清澜房中,预备把它收到梳妆台下的抽屉里。 打开一看,登时眼前一片金光璀璨。 原来,是一支十分精美的并蒂杏花步摇。只可惜,似是常年无人看顾,纵然收在抽屉里,也蒙了淡淡的尘土。 王蕙娘愣神片刻,把那锦标也塞进抽屉里,叹了口气。 冤孽呀。 江家自被谢临川购得,再转入她手,从未中门大开、宴请宾客。 只有一个粗笨的老婆子看门,对外宣称宅主是一泉州的富商,还没上临安来。 因此,此处安全又清静。 江清澜携团团、樱桃两个,简单收拾了下,就住下了。 事从紧急,细枝末节也顾不得了,多的东西也没带,明天再派人去买便是。 团团还闹着说,她的九连环没带过来,气得江清澜想打她屁.股。 入夜时分,门房的老婆子说,后门有人说是泉州老家的亲戚,要送些东西来。 樱桃便去接。 一辆青壁小车上下来两个丫鬟,把几个箱笼往里送。 原来,是薛夫人萧雅里派人送的,都是些被褥枕头、胰子香膏、牙粉巾子等日常用品。 还有米面羊肉、牛乳酥酪这些吃食。 江清澜原本是让王蕙娘买了,明日悄悄送来的,不想这萧雅里体贴不说,速度还快。 萧雅里东西准备得齐全,江清澜三人在江家旧宅过了舒心的一晚。 后几日,宅中无人,团团一个活泼孩子,耐不住寂寞,囔囔着无聊。 还是樱桃鬼点子多,一会儿去树下网知了,一会儿又在地里掘了蚯蚓,放在老梅树下,作诱饵来捕鸟。 江清澜闲来无事,在宅中闲逛,发现抄手游廊一处隐蔽的柱子上,画了两个娃娃。 一个扎小辫、穿裙子,是女孩,一个束发、穿长袍,是男孩。 这笔迹很是稚嫩,一看就是小孩子画的。那时候的小孩子,只能是原身了。 江清澜却不由得一怔。 眼睛一个圈圈、鼻子一竖、耳朵一个勾勾,女孩子的腰侧,一定有一个蝴蝶结。 这怎么看,怎么像她小时候的画法。 她住在外婆乡下的家里时,常在墙壁上乱画这些。 难道说,她穿到这副躯体里,除了名字一模一样,还因为与原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男孩,难道是陆斐?他们俩是青梅竹马? 而后,她又在原身的书房里发现一封信,夹在一本《荆楚岁时记》里,果然是陆斐写的。 偷看别人的信,江清澜有一种羞耻感。 幸而没有什么肉麻的内容,陆斐只是说,在绍兴府的时候,原身说读了《离骚》,对荆楚风物有些向往,他便找了这本书来给她。 绍兴府?江清澜好奇,那是什么时候?他们果然小时候就认识。 正在那里乱想,樱桃捧着一碗梅花冰酥酪过来。娘子,今日日头有些高,你吃一碗酥酪吧。 江清澜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你还会做这个? 樱桃出身贫苦,原本会的都是棒子面、菜包子这些吃食,哪里会这种高雅的东西。 如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樱桃哈哈一笑:我哪里会,是团姐儿教我的,她说娘子以前爱吃这个,也经常做。 敞口白瓷碗里,梅花汤饼粉嫩若霞、冰酥酪洁白如雪,酒酿中残留米粒点点,缀点其间。 另有三片碧绿薄荷,飘在汤面上。 红、白、绿,搭配清新。 因是冰镇过的,碗口还冒着一丝丝的冷气。 牛乳的香浓、酒酿的米香与酒醺味,也在空气中流转。 江清澜接过,尝了一口,赞几句好吃,看着樱桃欢天喜地地走了,心里却道: 团团以前说过,原身本来就擅长厨艺,因此她开饭馆,团团、陆斐都没怀疑过。 除了名字、厨艺,还有画画,也许在这个宅子里,她还能找出其他与原身相似的东西。 江清澜更加警醒起来。 到了下午,门房婆子送进来一封信。 里面是梅花暗印的砑花罗纹纸上,写着短短几句话: 谢流光谨奉书 江娘子:今去杏花饭馆,闭户,盼一面。 承平十六年五月初八临川手状 竟然是谢临川写的!他这又是发什么疯? 那日,平林送钥匙和地契来,她就问他钥匙有没有备份,平林不答,多半有鬼。 就算没有备份钥匙,对谢临川来说,跳墙甚至把门拆了,又有什么难的? 她早料到有这一天,连刺他的话都准备好了。 他把她害得还不惨吗?耍什么当街表白把戏,害得她有家不能回。不就是要逼她就范? 现在,又装着这规行矩步的样子做什么? 不见!她对那婆子冷冷地说。 到了傍晚,婆子又来了。 我不是说不见吗?江清澜不耐烦地说。 婆子有点儿糊涂了:这次这位,好像和之前那个不是一家。这位郎君亲自来了,说他姓陆。 此时,团团正从院中往正厅里走。 她手里提着一根草编的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蝉。闻得个陆字,她脸色陡变,登时连草笼也抛了,一溜烟儿跑去后门。 没等江清澜做好准备,团团已经坐在陆斐手臂上,回到了院中。 阿兄!团团搂着陆斐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么久了,你都没来看过我。 江清澜有点儿尴尬,是她不准他来的。 陆斐冲她点点头,目光很是温和。 团团不管他们,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 她会写什么字了、会背什么诗了、和虎子吵架从来不输像个骄傲的小孔雀,在卖弄自己漂亮的羽毛一样。 最后,她总结道:我长高了!眼睛亮晶晶的。 陆斐微笑着听她说完,温柔地道:阿兄都知道的。 团团便把毛茸茸的脑袋,伏在陆斐肩膀上,脸上还挂着泪,却咯咯地笑出了声。 江清澜看着这一幕,想起那封信、抄手游廊上的那些画。 如果没有那些事,原身和陆斐实在是天作之合。 假如这副身子里的还是原身,她会像团团一样,坚信他有苦衷,并迅速地原谅他吗? 她不知道。 陆斐抱着团团,从她发间取下一点碎梅叶,才柔声道: 我是想把这宅子买下来。原先那位主人一直不见客,这些日子才打听到江宅易主,便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新主人是你。 江清澜点了点头,把神思从原身那里抽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对团团说:阿姐有事情要和陆郎君商量,樱桃姐姐把梅花冰酥酪做好了,你先吃点儿去。 团团把陆斐的脖子搂得更紧了,是一副警惕神色,轻轻地道:但是团团现在还不饿。 江清澜瞪她一眼:听话,阿姐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团团就在陆斐怀里扭了扭,由着他把自己放在地上,这才咽了口唾沫,很郑重地说:那你好好说,不要骂他好吗? 江清澜哭笑不得,摇摇头,忙又点了点头。团团得了保证,这才让樱桃牵着走了。 她们这一走,江清澜立刻蹙起眉来,琢磨着: 初五那日,谢临川等于是把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了。 无论她怎么办,别人都认定了她以后要嫁给他。 但他是太子一党的人,如果真像历史上发生的那样,太子失势,也不知东平王府会如何,她会不会受到牵连? 还有一点,三皇子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会继续抑制武将? 她已经知道了,辽国有耶律望的存在,也就是说靖康之耻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那宋朝这边的君主就至关重要。 第94章 听谢临川说,陆斐似乎与三皇子关系紧密,她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道:陆郎君,太子和三皇子,我父亲更看好他们哪个一点? 陆斐很平静地道:恩师是清流纯臣,只忠于陛下,从不参与党政。 江清澜头疼:真是的,一点暗示都不留给她! 便直接道:但你更看好三皇子是吗?她有点儿急,很真诚地找补了一句,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上次在松林村,她问过谢临川,他却什么也不告诉她。 陆斐两道英挺的眉毛一挑,凝视她半晌,良久,才慢慢地道: 这话说来大逆不道,但既然你问,我也没有什么隐瞒的。 官家多疑,太子秉性柔弱,临位十余载,动辄得咎,如履薄冰,他若继位,比今日官家更加守成,恩师之愿必不能成。 三皇子胸有韬略,但心机深沉,或为英明之主,或为豺狼之君。我原同恩师一样,不愿党争,奈何 他想起潭州珍珠贪腐案,他为此辜负了她,只好略去这一段:波澜平地起,不得不入局。我受三皇子之恩,只能因势而谋。 江清澜琢磨了一阵,很真诚地说:多谢你。 三皇子,无论是英明之主,还是豺狼之君,总不会是宋徽宗那般的昏君吧。 即便是豺狼,直接影响到的,也是高官重臣。 对她一个小老百姓来说,这个结果比起城破家毁、成为敌国军.妓小得多。 只要三皇子像历史上那样继位,辽国即便有耶律望,靖康之耻出现的概率也会小得多。 陆斐看她神色变幻,欲言又止。 江清澜知他所想,笑道:你且放心,不过解我一疑惑。 我一个弱女子,不会去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父亲已逝,千年万载后,自有后人评说。 陆斐点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跟之前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他犹豫一阵,才微笑道:初夏日高,你不留我吃一盏梅花冰酥酪吗? 她方才说感谢他,明明是很真诚的。 江清澜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心思百转千回。 原身会原谅他吗?她不知道。 那她自己呢?他至少在避免靖康之耻重演上,三皇子比太子可靠。 陆斐却没有再等她的回答,淡淡一笑:我明白。你多保重。叉手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月隐浓云,黑夜沉沉。聆泉院里,烛火通明。 平林进了院子,扑通一声跪下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临川撩起眼皮看他,先把手中密信,就着烛火烧了,才缓缓道:她不见? 平林点点头。 还有呢? 平林忽然打起摆子来,磕磕绊绊地道:酉时初,陆陆郎君登门,拜会江江娘子,四刻方出。 一时,窗外阴云如絮,冷风卷地。堂中鸦雀无声,唯烛火跳动明灭,映衬得人脸晦暗不清。 谢临川沉默一阵,忽然无声笑起来。 平林简直毛骨悚然!郎君笑什么?应该是怒火滔天,把陆斐抓来揍一顿啊。 见人撩起袍子,站起来要走,平林忙道:爷可是要去江家,奴立刻去备马。 他就说,送什么帖子,直接闯进去,才是他威风凛凛谢世子的风格! 谢临川回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去什么江家?去找朱明,让他来铁薛楼喝酒! 第61章 炸南瓜花 铁薛楼上,待到更深月隐,蜡烛燃尽,酒坛已堆满屋子,无处下脚。谢临川倒在榻上,醉得不省人事。 朱明抚着下巴,啧啧叹气:流光啊流光,你也有今天! 端午那日送标,他们离得近,分明看到那江娘子不情不愿的,虽收了标,却是转身就走了。 怕这位江娘子,还惦记着她那位秘书少监前夫呢。陈跃喃喃道。 谢临川视陆斐为眼中钉,他们都知道。把福安公主和陆斐弄到一起,他们还帮了点小忙。 陈跃也叹口气,指挥众小厮,要把谢临川抬上门外的马车。 朱明看一眼御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忙阻止:这样不好吧?传出去,流光的脸还放哪里放? 他对这事有经验,对他们这种尊贵的客人,酒楼都有过夜包厢的,随便凑合一晚,明日酒醒了,再光鲜亮丽地出门。 陈跃道:谢老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流光跟你喝得烂醉,彻夜不归,她要是一封信写到河间府去,你看朱将军会不会把你皮扒下来? 朱明一听见他爹的称号,立刻是老鼠见了猫,什么面子、里子都顾不得了,立刻照办。三人同乘一车,先去东平王府。 马车上,朱明一见谢临川那副落拓样子,又是恨铁不成钢:叫我说,流光就是让谢老夫人管得太多了,束手束脚的。我早教过他法子,他自己不用。 你那些下三滥招数陈跃想想就头疼,提醒道:你别乱来,那位可是江渊的女儿,多少眼睛盯着,跟你那些莺莺燕燕全然不同。 江渊死都死了,朱明打定主意了,再说,我有分寸的。 到五月初十,江清澜在江家旧宅已经躲了五天。 王蕙娘送信给她,说昨日有两个女娘,在杏花饭馆门上写大字骂她,让临安府署的人捉去,施了拶刑。这下,那些女娘老实多了。 江清澜见了信只摇头,狂热粉丝有多可怕,她前世可经常在新闻里听说。 与此同时,宋与西夏对峙数月,爆发好水川之战、定川寨之战,各有胜负。 终于,在五月十一,延州传来消息,西夏求和。 承平帝遂遣枢密使往延州议和,史称承平和议,约定:李德明取消国号,向宋称臣;宋赐岁币给西夏;双方互开榷场,等等。 消息传回,举城欢腾,谢临川和江清澜的事,也就不再那么引人注意了。 加上薛齐那边,还有不少事需要处理,五月十二这天,江清澜便回到了杏花饭馆。 七天不见,团团虎子两个,一见竟然有些陌生得别扭,好在樱桃说话风趣,很快把两个孩子逗得笑作一团。 王蕙娘见了江清澜也是感慨,又把一封信拿出来,努努嘴:瞧,她还给你写信了。 张月娘在信里说,朱明的几个妹妹,在家里把江清澜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要派人来打她。张月娘很是担心,让她一定小心。 江清澜看罢,与王蕙娘说了,微笑道:她倒挂念着,不枉我真心待她一回。二人又说起张月娘在宋家的孩子,打定主意要把此事瞒死。 说着说着,王蕙娘叹口气:我说你也是。谢世子那里,你就应了他,什么躲出去、被骂被打的,不全都没有了? 江清澜笑着摇摇头。 以前,她是真的讨厌他的颐指气使,后来嘛,他有些改变,她也有那么一点情意,不然端午那日,她也不会失神。 但她的内心深处,满是靖康之耻四个字,哪有什么心思儿女情长?又想起那拜帖,她说不见,他竟真的没来,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算啦!王蕙娘手一挥,爽朗笑道,不提那些了,带你去看个新鲜玩意儿。说罢,引着江清澜,顺着露葵小院儿的杂物间往地下去了。 一进入地窖,冷气扑面而来。小小的空间里,前后左右到处是巨大的冰块,垒得成了重重叠叠的冰山。 这几天咱们可没闲着。王蕙娘从一个掏空的冰窟窿里,抓起一把东西,你不是一直念叨夏天了食物容易坏?你看这个怎么样,像不像你说的那个冰箱? 江清澜低头一看,原来王蕙娘手里抓着的,竟然是一把荠菜馄饨。因为冻得久了,已经硬.邦.邦的了,跟现代超市卖的冷冻馄饨一模一样! 再看王蕙娘版冰箱,就是放在架子上的一个巨大冰块,内里被掏空了,上面留一个小洞,方便放取食物。 还有一扇小门,取完东西就合上,免得冷气泄露。 你别说,她这个冰箱,比现代的冰箱还名副其实! 江清澜就笑:好得很,好得很!咱们在家也能用上冰了!又把王蕙娘、郑旺两个办事的人天上地下地夸了一通。 以前的时候,她觉得工业化的奶油腻味,夏天不吃冰激凌,却会把水果冻在急冻室。 等葡萄、荔枝都冻得邦.硬时,已可以拿来做饮子,也可以直接当作冰糕吃,既美味消暑,也相对健康。 没想到,在这个时空,连这个也能实现! 她正要去厨房里取葡萄、荔枝去冻,迎头被团团撞得一个趔趄。 第95章 团团急忙忙的:不好啦,不好啦,春姐儿来找你,哭得小花猫儿一般! 春姐儿住在春波河对岸,是家中长女,她的父母做小生意,往往深夜才回家。 春姐儿虽才八.九岁,却是家里胆子一肩挑,弟弟妹妹都是她在照顾。 原来,她小弟弟宝哥儿从柜子上跌了下来,摔破了头,流血不止,春姐儿吓坏了,就来找人帮忙。 江清澜一听,翻出金疮药就随春姐儿上了八字桥。等宝哥儿止了血,她又请大夫来看了一回,听说无事,才放心回家去。 方出了何家的门,走在一条巷子外,她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怎么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抬头一看,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巷口的青年骑在马上,长眉拧成川字,冷冷俯视着她,夕阳在他背后抛洒成诗,一切美得不似人间。 江清澜心中一紧,他什么时候来的? 她本来还在好奇,他那样一个霸道专横的人,那日在江宅,她说不见,他就真的没有硬闯。 如今这一遭,好像是他专门等在这里似的。 无论如何,这一面始终是要见的。她就抬起头,慢慢看向马上那人。 马蹄得得,离她很近了。我写了拜帖,你不见,我便没来。这次,也算偶遇,他的声音很平静,我这样做,你可还满意? 很满意,江清澜心道,就怕这温良恭俭让,你装不了多久。 果然,谢临川翻身下马,素锦纹葵袍一角翻飞,让夕阳余晖染成了绯色。 接着,他一步一步走来,头上金冠闪耀着璀璨光芒,像他这个人一样,令人目眩,不堪直视。 江清澜步步后退,直到背部贴到了青墙,再无可退,男人的气息萦绕在周身。 我很想知道,你对你的亲人、朋友、邻居,甚至是陌生人,却心软得很。却不肯分一点点给我,为什么? 江清澜瞪大眼睛,无话可说。 他们跟我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在市井之中艰难存活,你天生皇权贵胄、天之骄子,哪里轮得上我来做什么? 谢临川却自问自答道:你在怪我。 这时,江清澜才看清了,他的眼睛里血丝隐隐,薄唇微抿,竟有些憔悴。她心中一软,摇摇头:我岂敢? 谢临川冷淡一笑:你有什么不敢的? 你怪我将你暴露在人前,承受那些女娘的嫉妒、命妇的议论。你宁愿在市井中劳碌,怪我要分享王府的权势给你。 你腰不能折、膝不能跪,怪我将你卷入朝堂斗争,腰不得不折、膝不得不跪。你总觉得,我在逼你! 江清澜心中一惊,他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像有读心术一般。 可你想过没有,江大人他以身殉国、震动朝野,你是他的女儿。还是陆斐的 他闭眼,顿了片刻,满心苦涩,只化成轻吐出来的两个字,前妻。 你天生就在风暴之眼、漩涡之中,为人瞩目,是永远不可能像真正的商妇一样,安稳平淡度日的。 江清澜心中狂跳,他这是什么意思?除了他,她以前的日子很是安稳平淡啊。 夕阳西斜,更多的余晖射进巷子来,给两人身上披了一层淡淡烟霞。 后来我才明白。谢临川苦笑。他垂眸良久,再抬眼时,眼尾有些发红。你他顿了一下,极为艰难地道,还爱着陆斐吗? 江清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他这句话说得那么轻,却又是那么重。她仰着头,愣愣地看着他,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来。 他是真的动了情吧? 杏花步摇、宫宴求婚、江家旧宅、端午送标,还有,他刚才说的那番话难道,她的安稳平淡,都是因为他的庇护? 他一个天之骄子,何必这么卑微呢? 她一直在拒绝、在退缩、在逃避,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心。她对他,有吗?哪怕一点点? 陆斐呢? 谢临川又近一步,扯了扯嘴角,还是笑不出来,目光冷静而哀伤:陆斐说,我不懂你,他懂你吗? 西边,霞光染红了半幅天空。春波河边的槐树、柳树,长得枝高叶密,浓阴匝地。 歘的一声,一群隐身高树的鸟雀惊起,横渡过悠悠苍空。 她还是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呢? 我是来自异世的一缕幽魂,远离我的家人、朋友,茕茕孑立、孤独无依。 在这个等级社会里,我被迫放弃现代人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底色,痛苦不堪。 我知道历史发展的轨迹重文抑武、昏君当道、国祚崩绝、异族入侵却没有能力阻止悲剧的发生。 巨室被掠,富家遭火,沿烧数千间。儿童溺毙汴河、女子道涂受辱,市井公然贩卖人肉。百姓哭声震天,自裁者不绝。白骨蔽平原,妇弃子草间。[1] 我活在最深的恐惧中,有谁能懂? 鸟雀飞走后,绿槐、高柳上的新蝉开始低鸣。 岸边白色槐花被晚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入春波河中,浮浮沉沉。 蜻蜓追逐一阵儿,又没入路边的蓬勃的草丛中,不见了。 谢临川是个很决绝的人,他宁愿承受剜心刻骨之痛,也不要优柔寡断:如果是,我 对!江清澜想起陆斐与三皇子的关系,眸中一冷,他比你懂我! 谢临川呼吸一滞,蹬蹬后退两步,怔怔不语。良久,他竟然无声地笑起来。好!抬脚要走。 谢临川!江清澜叫住他。霞光映照在脸上,让她整个人充满神圣之感。 她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看着他微红的眼睛,既无畏惧,也无怜悯,语声清朗,若化雨春风:记住我父亲的那句话! 谢临川一怔。 一定要杀了耶律望! 粉紫长裙的女娘挎着篮子,独自走出了巷子,腰身笔挺,像一把剑。 余晖将一切浸渍得殷红,巷子里那位郎君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街边的青骢马打个长长的响鼻,不耐烦地跺跺脚,好像在催促他的主人快快上马。 但这次,谢临川到底也没有上马。 露葵小院旁边的菜地里,团团蹲在地上,对着一朵南瓜花出神。 花朵是大波浪状、鲜黄色的,在灿灿阳光的照耀下,越发触目惊心,也引来了嗡嗡的蜜蜂。 小胖手一伸,无惧细嫩花柄上披满的小绒毛,轻松就把这朵南瓜花摘了下来,丢进樱桃手臂上的竹篮子里。 长长的,或者圆圆的南瓜,团团两手臂张开,在空中划个超大的弧线,以形容物体的大。 这么大!就是这个小揪揪变的?那我们摘了花,以后还有南瓜吃吗? 团团摘的那朵南瓜花,柄托部分,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球状。 樱桃满不在乎:你放心,这玩意儿贱得很,一生一大片,咱们现在要吃的就是这花。 以后的南瓜也少不了你的,南瓜饼、南瓜酥、南瓜糯米糍、南瓜汤圆,想吃多少有多少,就怕你吃成小黄人! 团团白白胖胖,糯米汤圆一般,她可不想变成小黄人,也不心疼花了,胡抓乱揪了好多,一股脑儿扔篮子里。 樱桃见篮子里的,已足够炸几盘了,便牵了团团回去,在厨房起锅烧油、调糊打蛋。 不多时,两碟子炸南瓜花就出锅了,油香酥脆、金黄诱人! 江清澜正坐在柜台里看信,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天在春波河畔,她算是跟谢临川说清楚了吧?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懂的。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烦恼的事甩开。 薛齐在信里说,之前那个自助餐的想法,他也很感兴趣。 江清澜心道:冷链是个问题,但既然王蕙娘都能捯饬出小型冰窖,说明此时的制冰、冷藏技术还可以,薛齐指不定有其他办法。 其他的事,她也无力去管了。她现在名声在外,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 自助餐的事,成就成,不成的话,按照目前薛记拍户的模式,慢慢在全国辐射也行。 毕竟,土豆和油这些,都好储存,也便于统一味道。 团团两只小胖手举着一个大白盘子,装的金灿灿的东西,献宝似的冲进柜台来。 阿姐,吃这个! 只见盘子中一堆油炸物,通体鲜黄,饱和度极高,几条绿意隐藏其中。这是什么? 炸南瓜花!团团得意地说,哈哈,也有阿姐没有见过的食物呀! 江清澜不与她置气,笑道:世上吃的东西多了,哪能都见过? 第96章 我在书上看到,北国冰原之上有一个叫瑞典国的,那里的人爱吃一种发酵的鲱鱼,又臭又酸。听说,因为太臭了,必须在屋外吃,不然人会被臭晕。 团团很善于联想通感,立刻把鼻子捏起来了。不要不要,我还是爱吃香的,不要臭的。 樱桃端着另外一盘走出来,笑嘻嘻道:团姐儿,娘子吓唬你呢! 她细细解释这炸南瓜花的由来: 在我老家,开南瓜花的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缺少吃食,有些人家就把这花煮来吃。 后来日子好了,吃南瓜花也成了习惯,渐渐地,就发现炸了更好吃。我看后院里花开得多,就炸了两盘大家尝尝。 江清澜就拿起一朵,轻轻一咬。 有细碎的咔嚓咔嚓声,是牙齿碰到了酥脆的外壳。 然后是淡淡的麦香南瓜花外边裹了厚厚的一层面糊。 嚼到里面,花蕊仍保持着柔嫩,清甜的汁水似有若无地在口腔中弥漫。 团团可不像江清澜这般优雅,一朵一口塞,咔嚓咔嚓,两口下肚。 樱桃逗她:团姐儿,我锅里还炸着酥肉,你肚子还有空地儿没? 团团一听,啊一声,嘴里立刻乱嚼一通,就把手背到身后那意思是再不碰南瓜花了。 三人言笑晏晏,一辆华贵的马车却停在了店门口。 一名粉衣的宫装少女走进来,俯身行礼:奴名珍珠,殿下邀江娘子公主府一聚。 因为端午那事,江清澜非常谨慎,最远也就去了河对岸的春姐儿家,还让谢临川撞上了。 这些日子,她更是足不出户。 但长公主府,她没法儿不去。 她从露葵小院里换了一身衣裳。 天水碧的窄袖罗衫,珍珠白百迭裙,头上挽个云鬓,别了几颗珍珠米,唇上浅抿一点石榴红胭脂。整个人装饰得清雅而端庄。 她见珍珠上下打量着自己,有些品评的神色,心里起了几分异样,便笑道:往日都是素琴姐姐来的,怎么今天换成珍珠姐姐? 珍珠笑道:前日殿下与福安公主去西山踏青,这春夏之交、气候多变,素琴就着了风寒,且得养一段时间呢。 她的神色泰然自若。 江清澜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因为长公主遣人来买了些槐花饼、腌笃鲜,说要带去踏青时吃。 她便随珍珠登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窗外吵嚷。 卖花卖花,新鲜的玫瑰花,香甜不扎手 磨剪子、戗菜刀、补铁锅、锻铲子! 滴酥鲍螺麻油撒子好吃极了! 应是上了御街,江清澜闭眼休息。又行了一刻钟,珍珠说到了,便先下了车。 江清澜下车一看,大吃一惊,那匾额上写的,怎么是梁府两个字!这是谁的府邸? 【作者有话说】 宋代没有南瓜,此处为私设。 第62章 一口春鲜花宴 珍珠笑道:江娘子勿怪,福安公主在梁府做客。 梁府大小姐是谢世子的表妹,久仰江娘子名声,又怕您面薄,不肯来,便用福安公主的名义请娘子来做客。 江清澜愕然:梁婵?谢临川的表妹?她没听过这号人物。对福安公主倒是有所耳闻。 福安公主先是爱慕谢临川,与宝庆公主打架,为官家厌弃,低调嫁去了苏州。不久就守寡了,回到临安后,好像与陆斐有些绯闻。 她闭上眼,苦笑。谢临川、陆斐,这两个人,都与她有关系。福安公主是想刁难她吗? 但她此刻都站在门前了,珍珠这虎视眈眈的样子,一定不会放她走的。 算了,见招拆招吧。 珍珠引路,她便提了裙子,入了梁府。 一路穿花拂柳、翩跹过径,方绕过影壁,走到抄手游廊上时,迎面见一女娘。 只见她着藕荷色云缎短衫,靛蓝素色吴绫长裙,头上一顶云月冠,青纱覆至肩部,端的是端庄秀丽、清雅可人。 珍珠便施礼:殿下,这位便是江娘子。 原来这位就是福安公主了。 江清澜本就怀着十二分的警惕,表现得恭敬得很,膝盖一弯,正要下跪,手臂却让福安公主稳稳扶住了。 她温和地道:姑母都不让你跪,我又岂敢受你这一礼?笑得温婉动人,像是春日迎风绽放的梨花。 她的姑母,自然是安国长公主。 江清澜有点儿迷蒙,福安公主不是性情骄纵,和宝庆公主打架吗?怎么这么好说话? 又听她笑道:今日梁家姑娘开了个鲜花宴,临时说起你,都说想见见。没下拜帖,直接上门请人,是我的不是,你可别见怪。 说着,从发间取下一支蝴蝶穿花碧玉钗,亲自插在她头上。 这个就算是见面礼啦。 江清澜心道:这是把她当成谢临川未婚妻,搞起内宅交际来了?只*好行了个叉手礼,笑道:多谢殿下。 福安公主点点头:她们在竹林那边,你先去,我去补个妆,立刻就过来。 等到江清澜一走,福安公主脸上笑意立刻隐去了。 她早非当年单纯骄纵的少女了。遭官家厌弃、经历一段失败而短暂的婚姻,她的心性大变。 她淡淡一笑,心中暗道:清幽院那群蠢妇,这下有好戏看了! 一直见江清澜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她才道:走吧。 这厢,江清澜随珍珠到了清幽院。 高大的青松之下、茂密的绿竹之中,地上铺了巨大的幔布,放着各色鲜花、吃食、饮子,花团锦簇、色彩缤纷。 周围有少女、妇人,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 她这一怔忪,转身时,身边的珍珠已不见了,一个双丫髻的婢子塞给她一篮子火一样的红花。 愣着干嘛,快去那边,把这攀枝花炸了! 炸花?把她当成厨房里的婢子了? 她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打扮,嗯,绿衫白裙,有没有金啊玉的配饰,是跟他们府里的婢子有些像。 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比起跟她们打机锋,她倒宁愿炸花。没人认得她,索性躲清闲。 江清澜便接了那花,见旁边案板上鸡蛋、胡椒粉、面粉等物一应俱全,便挽起袖子开干。 正把鸡蛋打在面糊里搅拌,只听幔布那边,有人在介绍:那清拌茉莉花不必说了,大家都认得的。诸位可知这道菜是什么? 众人都仔细去看,江清澜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只见呈鱼状的长条白瓷盘子里,摆着十来个水晶冻块儿,暗红色的,上面缀一朵小红花,因离得远,看不清是什么。 有人尝了一块儿:呀,好浓的鱼鲜味儿,还有些酸酸辣辣的,是加了什么? 一个婢子出列,口齿清晰地说: 这道冻鱼酿杜鹃花,是将浓浓的鱼汤混在一起,等鱼汤冷却凝结,杜鹃花便被酿在了里面。 那酸辣是大理国风味,酸的是酸木瓜,辣的是茱萸粉。吃起来鲜美软糯、酸辣开胃,模样也是极尽风雅。 众人只点头称好,又有人介绍石榴花炒火腿、金雀花煎鸡蛋、棕苞花白鱼汤等等花菜。 一个年纪尚小的少女,看着明晃晃的天光,有些不解:现在都是初夏了,怎的还办春日鲜花宴? 主家小姐姓梁,单名一个婵字,也是东平王妃梁葭的侄女、谢临川的表妹。 此时,她穿着缠枝莲纹、鹅黄色褙子,头上珠钗璀璨,只摇着一把芍药团扇,笑而不语。 又听人道:哎呀,这白鱼汤里的棕苞,是大理国那边的特产,临安如何有?我兄长曾外放矩州,离那里近,吃过。 她低低惊呼一声,莫非,这些花都是转从大理国送来的? 这得是如何的煊赫之家! 一时又是称赞、又是惊讶的,只把那梁小姐吹得密不透风。 江清澜听了只好笑。 官二代炫富,请她爹下属的家眷来捧臭脚呢。手上的攀枝花已挂了面糊,要下油锅炸了。 哪知这一下锅,噼里啪啦的几声,几星子油点子溅了出来。 江清澜皱眉。 溅油,必定是因为洗了攀枝花,水却没有擦干净。她在厨房忙活,常有这种事发生,便不以为意,只拿起锅盖,挡了一下。 有人却不这么想。 你这贱.婢,怎么做事的?!不知何时,她身边站了个女娘,柳眉倒竖着,好好的裙子,都被你毁了! 她那洒金茜桃红的三裥裙上,沾了几颗油点子。 她的贴身婢女,名唤新竹的,见江清澜还一副怔忪模样,也不跪下求饶,便撸了袖子,要上来教训她。 第97章 哟!挥着芍药团扇的娇俏少女,脆生生地道,柳小姐,你可仔细些,管好你那婢女。她身旁那位,可不是一般人。 说话的正是梁婵。 她的声调拔得极高,虽则现场莺莺燕燕、闹哄哄的,闻言都闭了嘴,把目光朝攀枝花那边望去。 柳小姐上上下下打量江清澜几眼,见她穿着朴素,根本不以为意:这是哪位,我竟从未见得。 哎呀!梁婵轻轻摇了摇团扇,故作惊讶,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呀。 这位,便是我那位世子表哥心爱之人,大名鼎鼎的江娘子。紫宸殿赐婚、端午钱塘江争标,都是为了她呀! 霎时,无数道目光射来,利剑一般,江清澜只觉自己被扎成了个筛子。 江清澜只好浮起微笑,行了个叉手礼:民女江清澜,见过诸位小姐。 方才她已听清楚了,这鲜花宴上的,都是闺阁少女,没有身有诰命的,她便不用跪。 梁婵笑吟吟地走过来,扶起她:江娘子免礼。 看向身后时,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柳眉倒竖着,哪个不长眼的,敢劳江娘子的贵手来炸花?! 一个双丫髻的少女扑通一声跪下,正是方才塞竹簸箕给江清澜的那人:奴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已是冷汗涔涔、双腿颤颤。 柳小姐主仆二人,也是面如土色。 梁婵不管柳小姐,只瞪着婢女,厉声道:瞎了你的狗眼了!来人,给我掌嘴! 两个腰圆臂粗的婆子,撸了袖子,就要上来。 江清澜历来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忙笑道:不妨事,妾本来就是做这个的。 哦?梁婵眼睛一亮,转过头来打量着她,一把团扇摇得极为优雅,我竟忘了,江娘子原是厨娘出身。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在场的都是些深闺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们只听说谢世子爱慕的,是一个平民女子,却不知,竟是个厨娘! 要知道,就算是做婢女,在厨房里做事的,都是最低等的。 因厨房的活儿又累又脏,不是在剖鱼杀鸡,就是在砍肉切瓜,弄得手上血腥腥的。 当下,就有人面露不屑。 她长得也不是多倾国倾城,还是个卑贱的厨娘,这是给谢世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又想:虽则谢世子又是紫宸殿求婚,又是端午送标的,怎的过了这么久,还没听说定亲的消息? 难道,谢世子不过图个新鲜?等看清她那狐媚子本色后,就弃如敝履了。 果然啊,小门小户的,还是上不得台面。 一时间,她们看江清澜的眼神也变了。 江清澜知她们心中所想,心道:你们看不起厨娘的身份,我还看不起你们呢。个个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但她脸上,还挂着那种淡淡笑意。 一个身量纤细,胸脯却鼓鼓的少女走出来,极为热情地道:江娘子! 江清澜有点儿脸盲:你是? 少女笑道:奴婢是钱君君呀!建隆寺庙会,咱们一块儿在香积厨做斋饭来着。 原来,这钱君君自勾.引谢临川不成,就在东平王府里混着。 她有些拔尖儿心气,素日里不是跟丫鬟吵架,就是跟婆子对骂,最后,让管事给撵了出来。 机缘巧合之下,又被梁婵碰上了。 江清澜想起来了,微笑道:原来是钱娘子。 钱君君立刻大声说: 江娘子的手艺好极了。那几日在建隆寺,莫说是一众男香客,就连寺里的大和尚,也对江娘子是赞赏有加、慈眉善目。 我们其他几个,是万万比不上的! 江清澜一听就皱起眉头。她这话说得 众人也窃窃私语起来,心道:果然是个妖精!连和尚也着了她的道了! 江清澜本打定主意要当忍者神龟的,闻言也不得不反驳: 钱娘子谬赞。 建隆寺千年古刹,大师们春风化雨、慈悲为怀,妾感念其恩,从不敢忘。是以,妾日日谨记大师的教诲,诚信做人。 却不知,娘子的烩菜做得如何了? 这是在讽刺她顶了自己的名儿,进东平王府的事。 钱君君登时面上一红。 梁婵并不知道其中端倪。她见江清澜三言两语就把人逼退,又生一计,笑道: 既然是故人重逢,我也就不客气了。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面子,能尝尝江娘子的手艺? 对江清澜来说,与这群无聊的小姐打机锋,还不如炸花,便微笑道:梁小姐的面子,妾必然要给的。 不管众人窃窃私语,端了那攀枝花,有条不紊地烧油、挂糊、炸花。 哪里知道,篮子里,越下面的攀枝花,蘸的水越多,入了油锅,简直噼里啪啦地乱炸起来。 案板周围的小姐、丫鬟们,纷纷避让开。 江清澜心道:原以为是福安公主要刁难的,如今看来,正主儿是谢临川的这位表妹。 今天,不让她折辱一顿、把气出了,就过不去了。她便咬了牙,神态自若地继续炸攀枝花。 已是初夏,天水碧罗衫的袖子窄而轻薄,油星子溅上去,隔了衣衫,也有些疼。 更不必说那些直接溅在手背上的,白皙的手上很快就起了红印。 油锅周围,到处都是乱溅的油星子。 人群里早有梁婵的托儿,偷偷地笑起来: /:. 钱娘子还说江娘子厨艺高超,我看哪,还差得远呢,连攀枝花也不会炸?便是我家那庶妹,也不会弄得这般埋汰。 众人就想起钱君君的话来,这江娘子厨艺平平,却引得男人侧目,不是身怀媚术,又是什么? 立刻,又有人悄声说起,元宵节的时候,一个跛脚道士当街指认江清澜是妖孽的事。 众人心中越发笃定,狐狸精! 梁婵把这些话全听在了耳朵里,摇着团扇,似笑非笑: 江娘子,虽然你是表哥爱重之人,但事实就是事实。你厨艺平平,还弄脏了柳小姐的裙子,准备怎么赔? 江清澜恭敬道:梁小姐说得有理,柳小姐的裙子,妾会按原价赔偿。 柳小姐不过一个六品官家的女儿,虽然对下人跋扈,但听说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江清澜,一时心情复杂起来。 她虽然对她又妒又恨,但也害怕惹祸上身,便白着脸摆摆手:不必了。 梁婵偏不遂她的意:江娘子,柳小姐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了,但我以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如,你就跪下给她磕三个头吧。 此语一出,哄闹的人群霎时安静起来。 她们虽也恨她,不过仗着自己在暗处,私下说说,最多刻薄几句。 今日柳小姐被推到前台,若受了她这礼,万一谢世子回心转意,柳小姐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江清澜也皱起了眉。便不说其他关系,她一个良民,实在不必跪劳什子柳小姐。 梁婵见状,终于露出本色,冷哼一声: 听说你腰腿受了伤,不能躬身、不能下跪。莫非你的膝盖是金子做的?我倒要看看,一个市井妇人,哪里来的这泼天的体面! 对旁边一施眼色,两个腰粗臂圆的婢子,撸了撸袖子,就要往前,像是要硬把她按下去似的。 哪里等得到她们动手?江清澜立刻变了脸色,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梁小姐说笑了,妾身份低贱,岂会不能躬身下跪的,一定是传言有误。 说罢,便恭恭敬敬朝着柳小姐磕头三次,连额头上沾了尘土杂草,一幅灰头土脸模样,也顾不得去擦。 柳小姐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梁婵也有些怔忪。 她自来自负,以前是宝庆公主痴恋谢临川,她不敢去争。 现在听说谢临川爱重的是一个市井商妇,嘴角都气歪了,偏那杏花饭馆似乎有所防卫,她也奈何不得。 今日,福安公主一提,她就来了兴致,要把这人狠狠折辱一番。 江清澜又朝着怔忪中的梁婵一拜:妾技艺生疏,搅扰梁小姐雅兴,梁小姐大人大量,饶恕妾这一次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跪一下又怎么了,总比被打一顿的好! 梁婵笑起来:我以为多有骨气,原来是个卑.贱的,她摇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凄然地道,表哥,你看走眼了 喵喵一只小猫儿,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它通身雪白,娇娇小小的一团,极为惹人怜爱。 它迈着轻盈的步子,在江清澜身边晃了晃,叫了两声,又去蹭梁婵的腿儿。 第98章 梁婵皱起眉头,一脚把猫儿踢开。 她见江清澜还跪着,那副恭顺惹人怜的样子,正和小猫儿一般,更是心头火气。 她眯眼俯视着,冷笑道:你长得也不是多国色天香,是用什么魅惑上我表哥的? 这话问出了众人心中所想。在场之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灼灼,一幅静待后言的模样。 却见江清澜脸色微变,收起了那种浮于表面的笑。继而慢慢站起来,眼睛一抬,静静地看着梁婵: 妾清白做人,从不为男人摧眉折腰。梁小姐,还请慎言。 她整个人站得笔直,如高山白雪、天上皎月般,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梁婵愣了一愣,浑身竟然泛出一阵寒意。 继而,她冷哼一声:看来,便是这清高孤冷的姿态了?一个罪臣之女、下堂之妇,卑.贱的厨娘,装什么冰清玉洁?来人,给我掌嘴! 人高马大的婆子一早就侍立在旁,立刻撸了袖子上前。 恰此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哟,这里这么热闹,怎的没人请我? 一位满头银丝、衣着华贵的老妇人被人前呼后拥着,走到宴席边上来。 早有人搬了太师椅来,谢老夫人懒懒往上一坐,是一幅休闲散漫的样子。 又有人把方才那只小白猫抱来,放在她的膝头。 福安公主也坐在一张锦凳上,面露微笑。 见二位贵人前来,众女齐齐变色,下跪的下跪,请安的请安。 从青松、绿竹的罅隙间漏下的碎光有些强,谢老夫人便眯着眼,对着梁婵说:是你踢的雪团? 梁婵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可怜兮兮地道:老祖宗,我我不知道那是您的猫儿。 谢老夫人竟然很好说话,笑眯眯地道:不知者不罪,起来吧。 梁婵浑身一松,心道:她每次去东平王府,爹爹都要再三嘱咐,一定要谨言慎行。 她说,去姑母家,何必那般谨慎。爹爹却道,王府做主的,是谢老夫人。 但她每次去,谢老夫人都避不见客。如今一见,她明明跟传说中的不一样,很是慈眉善目啊。 正在那里想入非非,又听谢老夫人道: 是你让江娘子跪下的?你可知 老祖宗误会了,梁婵抢着说,我们在闹着玩儿 话未说完,猛然间,肩膀让人往后大力一拽,她脸上已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一个满脸横肉、山一样魁梧的婆子,立在她面前。 谢老夫人手抚着雪团的头,淡淡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抢我的话? 梁婵退后两步,捂着脸,满眼是不可置信。 方才还和风细雨的,一转眼就是雷霆万钧? 继而,她眼中泪水涌起,喃喃道:你敢打我?我爹 容嬷嬷冷着脸,上去又是一巴掌。这下,梁婵右边脸也肿起来了,两边对称,成了个红胖的馒头。 你爹又是个什么东西?老婆子我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他还挂着鼻涕虫,问我要糖吃呢。 她顿了顿,又往上数了数。 你爷爷倒是个东西。不然,先帝也不会让你家与我东平王府结亲。 她摇摇头。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梁婵何曾受过这种羞辱,气得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乱颤。 她两颊高高肿起,口中一股子血腥味儿,便是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把一双愤恨的眼睛瞪着。 猫儿雪团喵呜一声,在谢老夫人膝头伸了伸胳膊,又蜷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谢老夫人瞟了谢婵一眼:怎么?不服气?挠着雪团的肚子,轻描淡写地说,容嬷嬷,去把她眼珠子挖下来! 容嬷嬷是最忠诚的一个人,手粗力大的,撸起袖子就要上去。 众人听罢,俱是心中大骇。 在场的都是些闺阁少女,对谢老夫人的了解,全来自茶楼酒肆的那些话本子。 什么撒豆成兵、聚水成海,统领天兵天将,与敌军大战三天三夜 若那些是真的,她要挖一个的眼珠子,实在不是难事。 梁婵一听,脸都白了,登时膝盖一软,瘫倒在地,呜呜地哭起来。 福安公主此时站起来,向谢老夫人行了个礼: 老祖宗,此事因我而起。闹成这样,还请老祖宗看我几分薄面,饶恕梁小姐这次。江娘子心地宅厚,必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 江清澜不认识谢老夫人,却也听过她的传奇。 此时一见,已经为其风采折服,心道:无怪乎谢临川有那般的鹰扬之姿。这样一个祖母,又岂会有懦弱的孙儿? 可是,她们素不相识,她为什么要来救自己? 未及多想,听到福安公主提到自己,她就顺坡下驴:殿下说得有理,求老祖宗收回成命。 谢老夫人把雪团交给旁人,站了起来。 感觉到她走了过来,江清澜心里怦怦乱跳。 怔忪间,只觉谢老夫人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最后,微笑着,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她的这番表情,调皮极了,跟方才那个杀伐决断的人,判若两人。 这是什么意思?江清澜百思不得其解。 谢老夫人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眼光凌厉地扫过人群,冷声道: 江渊一心为公、以身殉国,他的女儿,由着你们这群尸位素餐的蠢妇羞辱,我竟不知,世上有这等逆理违天的事?! 莫说你们,便是三郎,我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不准他吓着她、欺负她。你们倒好,把人抓上门来侮辱。 把话给我放出去,通临安城的女娘,谁要是敢再去为难江娘子,就是跟我宋兰叶过不去! 正所谓: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谢老夫人说完,四下死寂一片。只有微风过,松竹簌簌的响声。 梁婵请来的女娘们全都跪下了,冷汗涔涔、抖如筛糠。有胆小的,竟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福安公主含笑站着,面上有些尴尬。 谢老夫人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这才携了江清澜,由夏荫等人拥着离去。 坐在谢家豪华的马车上,江清澜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感动,又是不解。 她何德何能,竟让名震天下的谢老夫人亲自来救?是像她说的那样,为着江渊?还是因为谢临川?她值得吗? 张口欲问,马车却停住了。 夏荫通报:梁婵的父亲梁深闻说方才的事,从宫中急马而来。此时,他正跪在外边请罪。 谢老夫人摆手:让他明天再来,我现在忙着呢! 待马车重新走起来时,她一把抓住江清澜的手,把人从头看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继而,笑眯眯地说:好好好! 江清澜心中本就惶恐,被谢老夫人那般细致地打量着,更加不自在。 她心道:好什么?难道是当谢家的孙媳妇好好好?要她知恩图报? 谢老夫人却咽了口唾沫,掰起手指头数: 冰糖樱桃串、油卤串串、柠檬水、口水鸡、抹茶芋泥牛乳、白胡椒猪肚炖老鸡、烤羊排、松茸火腿油焖米饭、酸菜五花肉炖粉条,都好好好! 好吃得让人三天三夜不想睡觉! 还有那荠菜馄饨!我就说,等我把荠菜馄饨多吃几天再说,三郎非那个牛脾气,非不听!你那饭馆一关,好家伙,吃不着了! 谢老夫人两手一拍,再摊开,真是个痛惜的表情。 江清澜愕然。 这是怎么一说啊? 谢老夫人凑过来,有点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孩子,看在我今天帮你的份儿上,日后有什么好吃的,可得想着我啊! 得,原来知恩图报,报的,是这个! 江清澜一颗惶恐的心登时平静下来,笑道: 老祖宗别忧心,咱们冰窖里还冻得有荠菜馄饨,我回去就让人给您送! 等明年春天,新鲜的荠菜上市时,我上王府来,现包现煮,那才是最好吃的! 谢老夫人连连说好,还跟个孩子似的,打起帘子,跟车外的人炫耀:你有荠菜馄饨吃吗? 夏荫只好道:没有。 谢老夫人哈哈大笑:我有! 夏荫在风中凌乱。 放下车帘,谢老夫人又闲磕牙,说哪家的煎白肠好吃、哪家的薤花茄儿最爽口。还缠着江清澜,要她讲酸辣豆瓣鱼的做法。 待到车外吵嚷声渐熄,应是要到东平王府了,谢老夫人又把话头岔了回来: 第99章 这事儿,我还是得提一下。三郎这两天去江宁府办差了,不然,肯定把梁婵那牙齿打缺,给你出气!至于你俩的事 江清澜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兜兜转转,她还是要当说客?却听谢老夫人又道: 三郎是个好孩子,只是性子有些急。你们的事,你愿意就答应,不愿意也没事。你如此的自尊自爱,他要是不明白,也配不上你。 江清澜一怔,眼泪差点儿涌出来。 她与谢临川的事,任谁都说,是她不识抬举、不知好歹。 便是王蕙娘,也三番五次地劝她别倔着了。没想到,真正懂她的,竟然是这位素未蒙面的老人。 她甚至,想喊她一声外婆。就是上辈子,那个永远对她好的外婆。 哪知道,谢老夫人还有一句: 你用不着怕他。他嘛,就是个空炮仗,阵仗大、声音吓人,但内里空。我教出来的孩子,不会犯浑的。 江清澜的心思立刻就飘忽起来。 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被他祖母比成空炮仗也就是草包、银样镴枪头,也不知会被气成什么样。 江清澜泪盈于睫,却扑哧一笑。 【作者有话说】 本章鲜花宴中提到的菜,参考网络文章《云南美食文化鲜花宴》。 发现大家对男主男二都不满,多说几句。我写文有点现实向,人物的行为与自己的利益与立场息息相关。 男主一个从小众星捧月长大的人,他的优点是高富帅、执着,以及后期家国天下的正义感、强大,缺点是高傲、脾气急。 他对女主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从对故人之女的爱护、想征服,慢慢到后期的欣赏、尊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们在相处中,发现目标一致。 男主从小就想改变重文抑武的政策,女主最恐惧靖康之耻的重演。在这种双向奔赴上,才有互相的尊重、倾心。 男二肯定是犯错了,尤其对原身说,这个错不可原谅。但男二是一个纯粹的古代人,对古人来说,家族的利益大过天。 在前期,女主对于男二的选择是一种局外人的理解但不认同的心态。 后期,因为发现自己身入局中,男二是三皇子派系,男主又频频气她,从深深恐惧靖康之耻这一点,她脑中瞬间出现和男二站在一起的想法,是符合逻辑的。原身值得同情,但生死攸关前,自己的命运才更重要。 然而,男二终究是男二。 随着剧情的发展,男主可以主导局势的变化,完成女主的心愿,男二却不能。所以女主和男主是cp,男二从故事一开始,原身去世,就注定以悲剧收场。 后续的故事偏朝堂戏一点。女主、男主、男二在家国大义的大是大非面前,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看文是为了放松,如果大家看了此文觉得难受,一定是我写得不够好,抱歉。 第63章 包浆豆腐 初夏时节,浓荫匝地。大内后苑的树上,一串串的杨梅红得发黑,引得小鸟儿时不时来转悠。 流杯殿外的檐廊下,承平帝与安国长公主正坐着说话,皇长孙赵佑侍立在侧。 有宫人捧了新摘的杨梅来,盛在琉璃雕花盏里,衬得果子们浓艳可人。 承平帝自来多疑,对儿子们有些薄情,却对女子他的胞姐和女儿们,还有小孩子很好。 他尤其疼爱皇长孙赵佑,无他,这孩子实在太懂事了。 皇长孙赵佑,今年不过十岁,自小天资聪颖、有礼有节。方才承平帝让他坐,他一定要站着侍奉。 安国长公主摇着团扇,看着清俊的少年微笑,心道:太子羸弱,却生了一个好儿子。 承平帝忽道:我怎么听说,谢家三郎要去投军了?他可是东平王府的独苗,谢衍不管他了? 承平帝的语气平平,听不出来悲喜。 长公主为人和气,跟世家命妇们都走得近,有时候他方便不参与的事情,通过她,就好办得多。 长公主亲手拈了一颗红得发黑的杨梅,递给承平帝:儿女债,父母偿。他那个脾气,东平王怎管得住? 承平帝接过杨梅,在手里把玩着,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 儿女债他的几个皇子都老成得很,公主却都骄纵。福安嫁去苏州,又守了寡。宝庆呢,还一团孩子气。 想到宝庆,他看一眼身边的皇长孙,怎么侄儿比姑母还成熟!他微微一笑,把杨梅递给皇长孙:你吃! 皇长孙谢过,接了杨梅吃了,才道: 这些日子,孙儿总看见府里的丫鬟悄悄地哭,还以为嬷嬷们责罚她们。结果一问,都说是谢世子要成亲啦,她们受不了。 承平帝扑哧一笑,他当然还记得端午送标那事。 长公主又选了一颗杨梅,递给承平帝,含了半分揶揄语气: 所以说是一物降一物。 临川那孩子投军,还不是为江渊那女儿。那女子不愧姓江,嫌弃临川是恩荫的。他读书上是开不了窍了,这才去投了军。 皇帝哈哈大笑:这事儿还没完呢?想起自己年少往事,也是感慨,真是个痴情种子! 此时的杨梅鲜嫩多汁,甜中还带点儿微酸,长公主甚是喜爱,吃了好几颗,才慢慢道:不止痴情,我瞧着,还很有分寸。 皇长孙吃着杨梅,沉默着想心事。 谢临川的祖父谢山,是随建德帝打天下的肱股之臣,门生后辈遍及天下。 如今镇守西宁的石梁、镇守河间府的朱从达,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谢临川却舍了这些地方,去了江宁。他从江宁安抚使那里,求了一封给太原府杨茂的推荐信。 杨茂出身贫苦,年少时与乡人械斗而入狱。 承平帝亲自将他从囚犯,一路提拔成金吾卫大将军。他也感念皇恩,从不结党营私,最得皇帝信任。 有他在太原,承平帝既不担心辽国犯边,又能制衡朱从达等拥兵自重的老将。 承平帝露出不辨喜乐的微笑,不接长公主的话,反而问皇长孙:佑儿,你说呢? 皇长孙心中一凛,慢慢道: 孙儿年纪小,不明白姑婆说的分寸是什么意思。只记得,辽国使臣入京那次宫宴,二王子耶律望大放厥词,唯有谢世子敢与他抗衡。 承平帝默了一瞬,眯起眼睛,瞧了瞧明亮的天光: 上次宫宴,辽国那二王子说得也没错,好男儿,是该去北境历练一番 江渊说,辽国虎视眈眈,一日抑武,便一日有亡国之忧,我岂不知? 他便把那杨梅丢进嘴里吃了,喊了小监,要传密信给杨茂。 长公主摇着一把牡丹团扇,漫不经心地看了皇长子一眼,维持着优雅的微笑。 江清澜回杏花饭馆时,午市已经忙过。只有饮子区,有几个买茉莉蜜瓜冰的客人,在等着樱桃做。 江清澜方打起帘子,就听见露葵小院那边有隐隐的咆哮声:练练练,练个屁! 紧接着,砰的一声,是门被踢开的声音。 王蕙娘一手叉腰,斗鸡一样冲出来,手上蒲扇摇得狂风大作、头发乱飞。 哟,你这是吃火药啦?江清澜似笑非笑。她还有一肚子八卦呢,看来得往后放了。 呸!王蕙娘对着外边啐一口。 那郑旺,成日带虎子练什么拳脚功夫。今日书院休沐,也不知他俩什么时候溜的。咱们虎子日后读书考科举的,练那功夫干嘛! 哎!这话我可不同意。江清澜难得有反驳她的时候,练些拳脚功夫,便是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也足够强身健体。 历史书上,对宋军的描述是:人多而势弱、与敌军交战一击即溃。 想起这些,江清澜不免面露忧色。 道理是这个道理。王蕙娘愁眉苦脸,可我瞧着,虎子最近是练得兴起,功课都不上心了,日后还怎么考科举? 二人正说着,见两个人并肩从外面回来,大汗淋漓,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还叽叽咕咕,说着些拳法脚步的事。 见她们这边异样的目光,二人只点点头,又往后院去了,竟是一刻钟也不浪费。 虎子!王蕙娘柳眉倒竖,你功课写了没! 两个人谈得兴起,竟充耳不闻,兀自走远了,留下王蕙娘一个人生气。 江清澜只好保证,重武未必废文,一定替她盯着虎子的功课,王蕙娘这才放心。 如此过了几日,天气渐热、日头渐高,郑旺、虎子两个不去外面空地练拳脚了,就待人少的时候,在饭馆里练两招。 第100章 王蕙娘天天见着,忍了又忍,有时骂郑旺几句,虎子倒还帮他郑叔说话。 江清澜见了只发笑,暗道郑阿兄这一招高。 他看着忠厚老实,原来与那杨松一样,是个大智若愚的。 杏花饭馆这几日,因为有谢老夫人在梁家那番话,再无人敢来找麻烦,日子也平静顺和。 他们继续把去年夏天的各种卤菜挂上牌,以前的粥就换成了郑旺擅长的冷淘 不仅有常见的槐叶冷淘,还有银丝冷淘、甘菊冷淘、笋菜冷淘。 有的面是细的,有的是粗的,浇头也因荤素食材有各种变化,总之是把这凉面做出了花儿来。 薛齐那边,除了御街的三家薛记拍户,*又在城北的余杭门那边新开了一家。他还说,已经在苏州、江宁选址。 而她之前的设想自助餐,已经落地一家。 薛齐这次走的是高端路线,在西湖边开了一家薛家正店,以湖鲜刺身为主,江清澜近日忙碌,还没抽出身来去看。 这不,今日又要去见张月娘,这是早先就约好的。 端午那日,谢临川西湖送标后,张月娘就写信来,称朱家的几个妹妹,说起江清澜就咬牙切齿,扬言要来杏花饭馆捣乱。 后来,她又写过几封信,左也不过是说有人要害江清澜。 她思来想去、忧心忡忡,今日便想约江清澜见上一面。 但她一个妾,出门已是不易,不好走远了。二人便约在朱府不远的赏心楼里。 此时,约定时间快到了,江清澜便合计了一番店里的事,要往露葵小院去换衣服。 她走到那广玉兰树下,正见郑旺抱着个小圆簸箕,笑着从杂物间出来。 走得近了,江清澜才看清,那簸箕里,并非什么贵重之物,而是一根根竖起来的绿豆芽。 虽然细细的,却立得很稳,生机勃勃的样子。约莫是刚发出来的,顶上的芽瓣里,绿豆皮还半包着。 江清澜不解:豆芽便宜,五文钱便可买许多,何苦自己发? 郑旺憨憨一笑,挠了挠头:外面买的,怎比得上我自己发的,那不知加了什么东西,怕吃了闹肚子呢! 江清澜只点点头,走开了,心道:幸好郑阿兄是古代人,要是生活在现代,东西全是买的,愁也愁死了。 回了自己屋子,她换了一件露草蓝褙子、银霜色三裥裙。 见梳妆台上摆得琳琅满目的都是之前王蕙娘、张月娘送的胭脂水粉,她一时兴起,用一根柳枝炭笔画起眉来。 不久,王蕙娘打起帘子进了来。 她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一见江清澜眼睛上那两条毛毛虫,惊叫起来:姑奶奶,你这画的是什么?! 王蕙娘挂着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抢过她手中的炭笔,淡淡描了两条柳叶眉,还不忘数落她: 你说说,你原来一个官家小姐,绣花裁衣、化妆匀面是一概不会。连眉毛也画成这样,以前在家都干什么去了? 江清澜本来不化妆的,最多涂个口脂,只那日从梁府回来,见一众小娘子都杨柳眉、芙蓉面的,就动了些心思。 哪里知道,还是手生。 既然有人帮忙,她当然乐得自在,便笑嘻嘻的,指了指竹书架放满的书:当然是看书去了,不然现在怎么教虎子功课? 见王蕙娘还一副气恼模样,又问她,虎子又惹你生气啦? 哪里是他?!此时,王蕙娘正在为她上粉扑,一哆嗦,拍得白.粉纷纷扬扬,下雪一般。 江清澜便屏住呼吸,听她滔滔不绝地说。 原来是有一天,王蕙娘说要做个豆芽炒肉吃,让郑旺去买豆芽。 他却怪得很,买一堆绿豆回来,说要自己发豆芽,害得她到现在都没吃上豆芽炒肉! 我二十文钱买一大篓子,他偏说不要,就要自己发。那幅穷酸样儿,真是坐轿闷得慌,骑马嫌摇晃有福不会享! 江清澜挥了挥面前飘飞的白.粉,扑哧一笑:你这可是误会他了。他说是外间的吃了不好,要闹肚子疼,才不辞辛劳自己发的。 王蕙娘立时一怔,粉扑按在江清澜脸蛋儿上,一动不动。 郑旺送虎子他爹灵柩回来那一年,她吃了邻居送的豆芽,闹肚子疼 蕙姐姐?你想什么呢? 良久,王蕙娘眨了眨眼睛,笑了,声音也软下来:没什么。你今天要出去干嘛来着? 江清澜也想着心事,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去见一见月娘。 她拔开茉莉香水的塞子,任甜而不腻、浓而不烈的香气在屋里流转。 王蕙娘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虽也怜张月娘身世坎坷,对其自甘做妾之举,仍怀着情绪。 她就轻言细语地说:那我就不陪你去了。 又嘱咐道:对了,上次宝哥儿那事儿,蒋氏来好几次了,都扑了空。她又认死理得很,非要让宝哥儿给你磕个头,你可早些回来。 蒋氏就是春姐儿、宝哥儿的母亲,住在春波河对面,夫家姓何。夫妇俩做点小生意,经常不在家。 春姐儿经常来买早食,江清澜总是收很少的钱,给很多的肉。何氏夫妇感念在心,偶也送些白萝卜之类的土产。 那一日,宝哥儿跌破了头,鲜血长流,春姐儿吓坏了,跑到杏花饭馆来找人。 江清澜赶忙过去,先以金疮药止了血,又请了大夫上门看,才把这一场风波平息。 也是那一日,在春波河畔,谢临川把她堵住了又被她怄得够呛。 此皆前话。 := 此时,江清澜听罢,点了点头。她淡淡涂了点口脂,又用篦子沾了茉莉香水,把头发仔细梳了梳。 酉时之前,我一定回来。 陆府正门。 陆斐正要上马车,门槛里翻出两个小男娃,迈着小胖腿儿飞奔而来,一左一右把陆斐的腿抱住。 两个娃娃都仰着头,奶声奶气地说:叔父,你回来的时候别忘了买窝丝糖/桂花栗子! 他们才三岁,话说得不算清楚。但这句话里,前面部分分明说得异口同声,只有后面的东西起了分歧。 两人互瞪一眼,小嘴都噘起来,又仰着头看向陆斐,大声说: 窝丝糖! 桂花栗子! 陆斐一手一个,将两个男娃抱起来,微微一笑:沛哥儿的窝丝糖,煜哥儿的桂花栗子,叔父都会买。 陆昀接过孩子,有些忧心忡忡。自被革职,他就接手了陆家的生意,但他也注意着朝政。 其实,这一趟你也不必亲自去的,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 陆斐身为秘书省少监,奉承平帝之命,主持编纂《会要》。苏州的秋山书院是文心所在、清流之首,他自然得去拜会人才。 但前次福安公主下降李家,秋山书院的院长李怀义,正是福安公主前夫李穆的大伯父。如今,福安公主对陆斐有意,通临安城都知道。 陆斐却有自己的成算,淡淡道:这一趟必须我亲自去,兄长放心。 说完,就上了马车。 马车走在御街上,卖市食果子的、首饰珠子的、香醪美酒的,各种吆喝声不断。 快到东青门时,有小贩儿挑着担子卖冷饮。 冰雪圆子乳糖真雪雪泡豆儿水梅花冰酥酪 陆斐本在闭目养神,听到最后一项,蓦然睁开眼,打起帘子一看,那小贩儿已走远了。 倒是赏心楼的正门外,露草蓝的裙角一飞,他见了,有些发怔。 道侧骑马的砚书见状,也往那边看去:郎君可是要去赏心楼坐坐? 不必了。陆斐放下了帘子。 赏心楼里,江清澜拾阶上二楼,心道:雪泡豆儿水是什么,没听过,是今年新上的品种吧? 临安商户间的竞争相当激烈,要不是她有现代人的智慧,还真难赚到钱。 到了雅间,张月娘已经等在那里了。 将近半年不见,她倒丰腴了些,吴绫衣、蜀锦裙,金钗璀璨、玉镯青碧,应是过得很好。 江清澜心道:她的儿子没死,还养在宋家的事,一定不能告诉她。 元宵节那晚,见了张月娘的儿子后,她原本想,宋夫人狠毒,必有其他案子在身上,她可以去找些茬儿。 却不知为何,宋夫人竟被宋家主君休了,不知去向。 如今,宋家另娶了一位主母,小门户出身,为人很是和气,对锦哥儿不错。 即便如此,江清澜也暗中派人照拂着。 张月娘见了旧识,忙起身,眼睛一眨,就是两行泪。 第101章 江清澜道:怎的哭了? 张月娘吸吸鼻子,仔细用绫帕揩了揩眼角:娘子勿忧,我这是高兴。 二人便拉着手,细细说了近况。 朱家主母和善,姬妾虽多,整体倒也相安无事,张月娘是吃穿无忧的。 只端午过后,她听说,朱明的那些妹妹们有的伤心欲绝,有的愤愤不平,闹得乌烟瘴气。她这才知道,是谢世子将标送给了江清澜。 她们没来给你找麻烦吧?张月娘忧心忡忡,这些王侯家的小姐,个个儿都骄纵得很。说起你,都是咬牙切齿的。 麻烦嘛,还真找了的,就是不知那日梁府那群小姐里,有没有姓朱的。 想起梁小姐那前倨后恭的样子,江清澜扑哧一笑:无妨,骂我又不能把我骂丑。她们也只敢做这点儿事了。 便把谢老夫人保她的事情说了。 张月娘听罢,终于放下心来,取过身边的食盒:那就不提那些事儿了。来,尝尝这个,我亲手做的。 青花碟子里,摆着一块块金黄色的豆腐块儿。 豆腐们明显是油炸过的,外面皱皱的一层豆皮,偶有一点儿焦黄色,有的软塌塌的,有的却鼓囊囊的。 还有两个蘸碟。 一个是干碟,用红的茱萸粉、青黑的川椒粉、雪白的盐粉调制的;另一个则是湿碟,看得出来的有豆酱红油、小葱和芫荽。 包浆豆腐! 云南小摊儿上便宜又美味的小吃!去大理旅游的时候,江清澜可没少吃。 夹起一个,先沾了干碟,用红红的茱萸粉把豆腐皮浸满,送入口中。 牙齿一碰,嫩滑的豆腐脑儿爆浆,明明没有声音,却好像能听见啵的一声似的。 内馅儿滑嫩,豆腐皮却嚼劲,还有茱萸粉的香中带辣、川椒粉的酥麻回甘。几种味道、几种口感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江清澜边吃边想:蕙姐姐是临安本地人,口味略清淡;郑阿兄是汴梁人,重咸;团团小孩子爱吃甜;虎子少年人总要吃肉。 其实,他们口味和她都有些差距,唯有张月娘,口味和她最恰不爱吃猪肉,而尤爱羊肉,口味偏酸辣,而不爱甜。 像这个包浆豆腐,换了其他任何人,甚至她自己,都做不出这个味道。 此后,江清澜便一边与张月娘闲话,一边吃包浆豆腐、又喝茉莉饮子,很是心满意足。 过了小半个时辰,江清澜觉得有些头昏,以为是吃饱喝醉犯困了,便想告辞。 张月娘却有些紧张,拉着她的手道:娘子,不急。月娘还有一事相求。说罢,她退后,盈盈拜了一拜。 江清澜跟她也没有什么冤仇,不过是当初她随朱明离开,自己有些寒心罢了。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如今看她过得好,江清澜也释怀了,就揉了揉太阳穴,道: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又喝了一口茉莉饮子,硬打起精神。 张月娘眼睛一眨,泪像串珠一般,滚滚不绝。 娘子,你要记住,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初心也一定是好的。 江清澜心中一紧,这是什么意思? 她立刻要站起来,却觉头昏昏然,脚步虚浮起来,腿一软,瘫坐在玫瑰椅中。 你她指着张月娘,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小几上,还剩不少包浆豆腐,那盏茉莉饮子已几乎见底。 聆泉院里,谢临川刚从江宁回来,听说梁婵的事,冷冷一笑。 他这个表妹,从来就是目中无人,他若是在,非得让她吐两颗牙齿出来不可。 还有福安公主赵芸姝,这个阴险而狠毒的女人 想到赵芸姝,他便问平林:陆斐呢?他不在,怎么陆斐也不护住她? 平林正要说话,朱明抢着说:他好像上苏州去了,编什么书来着。 朱明是专门来找谢临川喝酒的,把平林撵走,又给他倒了一满杯: 说他作甚,你马上就要去北境了,咱哥俩儿个,今天一定喝好! 谢临川皱了皱眉:你这什么酒?怎么劲儿这么大。 他从来千杯不醉,怎么今日才喝两壶就昏昏沉沉的。 朱明嘿嘿一笑:铁薛楼最新的瑶醽酒,新酿的,酒劲儿是要大一些,咱哥俩儿今晚上不醉不归! 我跟家里那臭婆娘招呼都打好了,今晚上就在你这院子里睡了! 半个时辰后,谢临川神思昏昏,让朱明扶着送到了内寝,跌坐在案牍后的小榻上。 朱明嘻嘻一笑:流光,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这就不打扰你的好事了! 谢临川脑子里乱嗡嗡的,也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手哆嗦着倒了杯茶,仰头喝了,跌跌撞撞往床那边去,杯子还捏在手中也忘记了。 一屁.股坐在床上,想要倒下,瞥眼却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平林做事怎的这么不小心,被子怎么没叠? 谢临川摇摇头,似乎想把酒意甩远些,侧着身子俯下。 院中夜风乍起,卷起地上落叶,有滋滋的些微响动。 室内静谧,呼吸可闻。一点一点揭开了被子,陡然间,他的瞳孔骤然变大 披散的乌发,柳叶似的眉,眼睛闭着,更显得羽睫长长。唇瓣殷红,像撷了最甜的樱桃的颜色。细细的锁骨下,肌肤如雪。 空气中,还有清淡的茉莉花味儿。 这这是? 他的手僵住了,心中砰砰乱跳:是梦吗? 烛火跳动明灭,在她的脸上投下晦暗不清的阴影,密匝匝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他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血气方刚。爱慕之人唾手可得,焉能没有欲.望? 她睡着时如此乖巧,醒着的时候却那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你若是那样做,我就去临安府署敲登闻鼓。我不要活了,你也休想好过! 你要我生,要我死?我生时,不会如你的意。就是死了,去黄泉之下见我父亲,也决不后悔! 对!他比你懂我! 他的手缩了回去。她会生气的。她对别人都很宽容,唯独对他严苛。 院中,一丛丛栀子花盛放着,夜风一起,清甜馥郁的气息在屋子里四下流散。闻到香气,对刚才的决定,他又后悔了。 那只碰碰她的眼睛好吗? 这双灵动、清明的眼,总是藏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计较。又是冷漠的、无情的、铁石心肠的,尤其对他 他的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拢,好像这个美梦是一个气泡,稍不注意就会被戳破。 有微风来,烛火摇曳。一颗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缓缓地没入如云的乌发中,不见了。 眼角之下,残留的泪痕,提示方才的泪珠不是幻觉。 一个念头在脑子闪过,谢临川呼吸都停了。 窗外,开始下起雨来,雨滴吧嗒吧嗒打在荷叶上、落在池塘里。凉意到处流窜。 谢临川猛然起身,后退了一步,定睛再看,果真是她! 他急遽转身,雾山紫的襕衫掀起一阵风,吹得床头青色帐幔微动。 平林! 第64章 红枣糯米糕 平林在侧间都歇下了,因他家主子夜里不喜人伺候,进了屋倒头就睡。 只是,今日几位郎君在外间饮酒,他怕要煮醒酒汤之类的,衣服也没脱,只倒在榻上打盹儿。 听了呼喊,平林一脚蹬开被子,旋风一样跑出去。 到了正屋,见他家主子堵在门口,脸色微红,脚步踉跄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朱明呢?谢临川从牙齿缝里蹦出几个字。 朱郎君早回家了。 谢临川一声冷笑。言罢,他甩了甩昏沉的头,压抑着澎湃的心绪,又艰难说道:叫夏荫来! 平林以为他喝糊涂了喊错了人,提醒道:世子爷,夏荫姐姐是老夫人的贴身婢女,现在恐怕正服侍老夫人歇息呢。 啪一声,左手握着的杯子被捏碎了,瓷片扎进肉里,鲜血顺着往下滴,谢临川咬牙切齿,重复了一遍:叫夏荫来! 平林一看,三魂散了两魂,连滚带爬就往外跑。 夏荫稳重,垂着眼眸,不发一言,手上动作却不停: 放下床帐,解了江清澜手脚上的绳索,服侍她服用了哑药的解药,又将自己崭新的衣服放在床脚。 她还特意拿了素纱面巾、带帽的大氅。有这两样东西,人会从头到脚全部被罩完,即便走在外间,也没人认得出。 夏荫道:娘子,奴婢在院外等你,马车会从后门出,送你回斜街。 第102章 夏荫说完,快步走了。江清澜还在帐子里穿衣服,有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 此时,偌大的屋子里,除了她,只有另外那人。 方才关着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荷叶上凝结许久的水珠,侧翻在池塘里,隔了不久就咕咚几声。 谢临川坐在外间案牍前,双目如染了这夜雨一般,凄迷而哀伤。 左手浸着血,他也不去管,笼在襕衫宽大的袖中,以右手单手倒着冷茶,仰头一杯一杯往口中倒。 江清澜收拾规整,快步往门口走去。 她戴着面纱,整个人笼在大氅之中,双手紧紧抓着大氅胸口的系带处。只剩一双清明的眼,犹带着盈盈的水色。 快走到谢临川的视线范围内时,有低低的、沉闷的男声,和着冷雨敲打荷叶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 他没有抬头,右手捏着酒杯,眼神涣散地盯着面前的杯盏。 她也没有去看他,只是脚步微微一顿。 玉露凋伤了院中红枫,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细雨迅疾而绵密,淡淡的雾色笼罩着一切,是哀伤、是颓败。 她垂下眼眸,抿了抿唇,声音也是喑哑的:我看不起你们。 夜风卷着凉意入窗,案牍上的书页哗哗乱翻。 啪的一声,谢临川手中杯盏再次碎裂,碎片深深地扎进皮肤里,酒、血与碎末混在一起。 但谢临川并不能感觉到疼。因为,他身上另外的某处,疼极了。 次日,傍晚时分。 杏花饭馆里,团团撅着屁股,半跪在宽板凳上,一个人玩儿着推枣磨的游戏。 她的手指胖,饭馆里又闹哄哄的,惹得她心浮气躁。 要把这根细细的、两头戳了枣子的竹篾,放在削尖的枣核上,可不容易。 终于放上去了,她轻轻一转,三圈都没有转满,竹篾就翻了下来。 团团终于耐心耗尽,三两口就把竹篾、枣磨上的两颗半枣吃了,见王蕙娘从后间出来,便问:我阿姐身体好些了吗? 昨晚,江清澜漏夜才由马车送回,今晨又起不得床。 王蕙娘是知情人,便称她染了风寒,不能见团团,免得过了病气给她。 吃了药好些了。但大夫说,还得多躺几天。 王蕙娘捏一捏团团肥嘟嘟的脸,故作轻松地说。 想起昨晚上江清澜回来的样子,她心里也是一阵后怕。 团团眼睛一转,计上心来,迈着两条小胖腿儿,飞快往后厨跑去。 厨房现在由郑旺掌管,樱桃打打下手。 如今夏日,郑旺发挥面食特长。 店里除了供应各色冷淘之外,还炮制了酸浆面、醋溜白菜、酸辣木樨汤等酸辣味道的面条,又有汴梁灌汤包子、双麻火烧等小吃。 樱桃主要负责外间的饮子,以及一些小甜品。 晚间的饮食早已备好,团团见樱桃并不忙碌,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樱桃姐姐,阿姐得了风寒,你给她做一个红枣糯米糕吧。要放得甜甜的。团团得风寒时,嘴巴没味儿,最想吃甜的了! 樱桃觉得江清澜病得怪怪的,但她是个聪明人,绝不多问,立刻挽起袖子,从善如流。 红枣切碎,与牛乳、糯米粉搅拌成团,搓成长条后切为小块,再上蒸锅。 不过一刻钟,这道小甜品就出锅了。 照例,团团是要自己先尝一块儿的。 浓浓的奶香味儿中有着糯米的q弹软糯,红枣有天然的甜,纯净却并不腻味。 团团嚷嚷:虽然好吃,却还不够甜,樱桃姐姐再浇一些蔗糖汁吧。 樱桃就用竹制漏勺,疏疏地浇了一勺下去。 这下子,拿起一块糕,蔗糖汁就要拔丝啦。 团团把红枣糯米糕端去前厅,让王蕙娘带给江清澜,后者却打起帘子,从露葵小院过来了。 昨夜一事,着实对她打击甚大。此时的她看起来面色苍白,着月白褙子、藕荷色的三裥裙,纤腰不盈一握。 阿姐,你好了!团团扑到她脚边,把枣糕奉上去。 快尝尝这个,我特意求樱桃姐姐做的。得风寒的时候嘴巴没味儿,吃点甜津津的最好。 江清澜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用筷子夹起一块枣糕,无滋无味地尝了,说了个好吃。 王蕙娘让樱桃带走团团,拉了她的手:你怎的出来了,也不多休息休息? 江清澜拍拍她的手:放心,我没事了,闲着也是胡思乱想,不如出来找点事儿做。 王蕙娘心道:也是。便由她去了。 江清澜往柜台那边走去,翻了翻账本,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就手肘撑在木板上,盯着屋外招摇的垂柳、波光粼粼的春波河发呆。 杏花饭馆里,几个食客在高声谈论近日的奇事。 奇啦!你知道朱将军的幺子,朱明朱郎君吧? 怎么不知?通临安城谁不认识他呀! 朱从达是金吾卫大将军,镇守河间府十余载,是北抗辽国的中流砥柱。 他的幺子朱明,却是临安城里的头一个纨绔子弟。 跑马走鹰、赌钱听曲儿,样样都是第一名。 他还有十几个姬妾,成日的花天酒地。因此是名声在外、无人不知。 今天早晨,朱郎君鼻青脸肿着,去临安府署投案,你道他状告的是谁?竟然就是他自己!说他强掳妇女! 府尹便问苦主何在,他却又说不出来,只说快把他抓了,按《大宋律》判了就是。 府尹哪里听说过这种事,朱将军又是什么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便请朱郎君先回去,说请示了上级再定夺。朱郎君却抱着府署的柱子不撒手,说非得把板子打了、牢坐了才行,不然他小命就没了。 江清澜拿了小本,正要去为客人点菜,一听此话,立时便怔住了。 王蕙娘走过来,悠悠叹口气:其实,昨晚那事,也不怪他。你瞧,谁能令始作俑者这般,还不是他? 江清澜只苍白着脸,把头摇了一摇,为客人点菜去了。 承平十六年的夏天,无旱无涝,天气不算特别热,街头巷尾、茶楼酒巷喝茶吹牛的人就更多了。 有的人吹薛记新开的刺身自助,肉多膏肥、滋味鲜美。更奇的是其经营模式,只需付定量银子,便可进屋随意取用。 某天,两个孪生兄弟打扮得一模一样,兄长吃得饱饱后借口出门,又换兄弟进去。 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被薛记发现了,二人囧得差点儿钻地缝。 好在,薛记的掌柜十分通情达理,不但没有令其补交银子,还免了二人钱财,每月都请这二位来吃一顿。 薛记之豁达,一时传为笑谈。 有人还记着朱家郎君的怪事,说朱郎君在狱中一改往日纨绔习气,穿粗布麻衣、吃粗茶淡饭,对人彬彬有礼、笑脸相迎。 此外,还发奋读书,有出狱后参加秋闱的打算。 甚至有人将之写成传奇,曰《猛回头》,在各大书坊说书。 苍空中日升日落,钱塘江上船来船往,跃金池中荷花盛放之时,七月就是尾声了。 八月初二这日,随着府署登闻鼓的敲响,临安城里,再也没有人关心薛记、朱明这些事,因为这件新的大案,足以石破天惊。 第三卷君心似我心 第65章 鹿梨浆 薄云淡淡,冷风飒飒。艮山门外,谢临川骑在马上,俯瞰着脚下的一团乌黑。 天色尚早,临安城的人们尚在沉睡,唯有御街从南至北,被贯得灯火通明,宛如一条移动的火龙。 这是四面八方的人提着灯、打着火把,从钱塘江边、嘉会门外、西湖沿岸,拥到城中去,开始一天的生活 平林揣摩谢临川心思,上来禀告:郎君,江娘子送信给牢狱中的朱郎君,说要见姓张的那个妾。 谢临川点点头,却吝于一言。 那晚,江清澜被送走后,他马上就去朱府,把朱明从他第十二房小妾的床上抓下来揍了一顿,逼他自己去临安府署。 参与此事的丫鬟、小厮,通通被提脚卖了。 唯有张月娘,是她的朋友,他就没有动。 陌山急了,也催马上前:郎君,真的不再去看一眼吗?此去太原府,万里路遥,再回来,也不知是何年月了。 谢临川不置可否,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来悲喜。 她看不起他,又有什么好去的? 当初端本宫外,陆斐说自己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如今,他又好得到哪里去? 良久,他才淡淡道:陆斐 七月十一,秘书省少监陆斐赴苏州,与秋山书院院长李怀义商讨《会要》编纂一事。 第103章 八月初二,李怀义之弟李怀仁奔赴临安,于府署敲响登闻鼓,状告福安公主毒杀他的儿子前驸马李穆。一时,朝野震动。 承平帝震怒,将福安公主、李怀仁各自幽禁,命安国长公主与大理寺丞共查此事。 其他人不明白,谢临川怎会不知,这是陆斐的一箭双雕 既摆脱了福安的纠缠,又卖了李家一个极大的面子。如今,他如日中天,不用再藏拙了。 他话还没说完,陌山就抢着说:陆少监虽已回临安,但薛记又开了几家店,卖什么刺身自助餐,江娘子忙着生意,从未见过陆少监。 谢临川听罢,想了一会儿。 他不懂她,他就懂吗?扯起嘴角,一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走!扯起缰绳,一夹马腹。很快,三骑绝尘而去、道上烟土滚滚。 灰尘弥漫的露葵小院杂物间里,一声啊切!分外炸耳。 团团脚下踩着一个竹凳子,还踮着脚。她倒不在意打喷嚏,还用手上的鸡毛掸子到处扫扫.捅.捅。 今天家里大扫除,团团也不甘落后,寻了一把掉毛的鸡毛掸子,摸到无人问津的杂物间,就开始干活儿。 江清澜戴着自己缝的布口罩进来,见屋里尘土漫天,赶紧把这傻孩子拉出来: 咱屋子里,你的玩具,收拾好了没?那磨喝乐、陶响球、喜鹊花钿、九连环,都乱七八糟塞在柜子里。 团团咳嗽两声,把嘴巴翘一翘:我白天先干大事,晚上再收拾那些小玩意儿。 她那副大人语气,江清澜只觉好笑。 拦住她要让她擤鼻涕,果然擤出来黑乎乎的两团,只把江清澜看得皱眉。 大扫除时灰尘最是伤肺,因此她早就做好了口罩,只团团偷摸着干,就没戴上。 她便让樱桃,把早做好的鹿梨浆取饮,取其止咳清肺之效。 漉梨又称山梨,形小而味略酸涩,有降火去暑之效。 每逢夏日,临安的百姓就搜集漉梨,将之捣烂、过滤,加入糖浆、水等,做成浆水。 王蕙娘端了鹿梨浆进来时,江清澜已经押着团团,把她一身能拍出一斤土的衣服换了。 只有鞋子还没穿,团团便在床上翻筋斗。 王蕙娘低声道:那个人应了,明日在赏心楼。 江清澜没有接话,只微一点头。她跟张月娘的事,也该做个了断了。 王蕙娘知她想起那人就是心寒,便笑起来,故作高兴地说:光顾着说话,都忘了这饮子了,团姐儿,快来喝鹿梨浆。 团团忙活一早上,口渴得很,捧起杯盏,就牛饮一口。 先是梨子的清甜回涩,再是糖浆的甜。接着,舌尖尝到一些细密的沙沙感那是未完全过滤掉的梨子果肉。 团团最喜欢嚼这种小沙粒玩儿,又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 她的小算盘是,把上面的饮子喝光,沉淀在下面的果肉就看得更清楚了。 江清澜也喜欢喝鹿梨浆。 她觉得,此时流行的这些凉浆里,卤梅水涩了一些,金橘团又太甜了,椰子酒一股怪味儿,而鹿梨浆清甜温和,刚刚好。 但此时,她却望着鹿梨浆,出了一阵子神。 她记得,那一年,她大概还在上在初中,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爸爸端了一盘梨来,是一牙牙切好了的。 她正要吃,妈妈急慌慌地进来,把那梨端走了,又拿进来一整个削好了的梨。 分梨就是分离,不可以!妈妈严肃地说。 爸爸哈哈大笑: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这般迷信! 哪里知道,很快,他们一家人就真的分离了。 她到了这里,付出真心的人不多,明日,也要分离一个了。也许,还有 王蕙娘见她神色,便打岔道: 看你饮得不多,可是嫌它酸涩?我让樱桃不用挑梨心,把整个梨儿都捣在这里面了,只取了籽出来,咱们可不能分梨(离)。 江清澜回过神来,破颜一笑。 王蕙娘调皮地眨眨眼,努努嘴,让江清澜去看床上。 团团这家伙,吃饱喝足,在床上摆个大字,又睡着了!她二人便微笑着退出去,轻轻合上门。 那厢,福安公主府里,沉重的云纹朱门缓缓打开,带了浮尘的天光射进来。 福安公主抬头时被迫眯起眼。 看见有着锦衣的人进来,她忙奔过去:父皇! 玄丁香色织金蜀锦裙裾轻敛。 是我。安国长公主赵玉楼,看着膝行前来的侄女,露出一点不忍。官家命你去洞霄宫出家,明日动身。 福安公主脸色大变,匍匐在长公主面前:姑母,你帮帮我! 福安公主的生母林妃,是长公主的手帕交。林妃早逝,长公主对福安视同己出,幼年时还把她养在长公主府。 如今,她对这个狠毒的侄女,满心只有恨铁不成钢。 我帮你够多了。当年,那个婢女不过失手打翻茶水,官家都免了她罪,你却私下逼死她,官家以仁治天下,岂容你这般狠毒! 我为你遮掩,拿了宝庆当借口*,又千辛万苦,为你挑了李家这门好姻缘,难道还有哪里对不住你?! 福安听罢,面色一怔,摇摇晃晃立起身来,柳眉倒竖:李家,什么好姻缘?!少骗我!你们不过就是想利用我这公主之尊,去讨好秋山书院那群读书人! 长公主摇摇头,对这个侄女失望透顶: 生在帝王家,百姓膏粱供你荣华富贵二十余载,社稷需要你时,岂能退缩? 再说,又不是远嫁异邦,苏州与临安一箭之地。那李穆风姿俊朗、性情温和,又倾心于你,不然岂会主动上书尚主?你倒好,竟把他杀了! 福安公主长眉一扬,目光中跳动着疯狂的火焰: 什么温和,什么倾心!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你们只看到我杀了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用什么细碎的法子折磨我! 我纡尊降贵嫁给他,他还敢纳妾,奸夫□□,死有余辜! 个中曲折,长公主已全然知悉。 李穆之父有个姓周的好友,双方约为儿女亲家。但后来周家落难,全家流放梧州,婚约也不了了之。 后来,周家流放期满,周小姐带着父亲的遗书,求到李家来,想寻个庇护。 彼时,李家已定了要尚福安公主,便将周小姐养在外面,准备寻一户殷实人家,当做女儿发嫁了。 内宅里阴私从来不少,有人挑拨,让福安公主知道了这周小姐的存在。 福安便认定她有意勾引,招了她做婢女,对其非打即骂。 婚后,李穆本就厌恶福安跋扈,如此一来,倒对周小姐多了几分怜悯,动了真心。 但纸包不住火,一日,二人幽会时被撞见,福安怒不可遏,一条白绫逼死周小姐。 在外人的眼里,李穆自此神思倦怠,不久病亡。事实却是,福安毒杀了他。 长公主想起大理寺的呈词,心底一片冰冷。 你真是步步失算、昏招连连。周沁与李穆未必有情,是你蛮横跋扈,才让他二人惺惺相惜。 再说,她什么身份,你就是让驸马纳了她,又怎么了?大得过你去? 福安用染了丹蔻的指甲,轻拂过自己娇艳的面庞,咯咯笑起来: 凭什么男人就能纳妾?我贵为公主,还要跟一个贱婢分享夫君?休想!平阳公主、谢老夫人,也绝不会为丈夫纳妾! 长公主注视她良久,轻轻摇头。 我竟不知,你志存高远,以她二人为榜样?她嗤笑一声。 前朝的平阳公主统帅千军、上阵杀敌。谢老夫人智谋无双,长安藏玺、西山退敌、造船南海、大破闽国。你和她们比?你用什么比?! 福安听罢一怔,捂住脸,泪珠如断线珍珠一般,哭得声嘶力竭。 是啊,她眼高手却低,没有那二位的能力但她贵为公主,连想一想,都不行么? 长公主到底心软了,握住福安的手,把她拉到桌子边去,语气放软了些: 夫为妻纲,我们贵为公主,也不得不遵从。我,也曾为卢驸马纳过两个妾。 说罢,她命婢子将笔墨纸砚送进来,把诸葛笔交给福安:听话,你写一份陈情书 福安公主挣开她的手,把毛笔一掷,流着泪,却咯咯地笑起来: 姑母,你以为你装得好,就没人知道吗? 我那个姑父,你与他相敬如宾十余载,生下三个孩子,他死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曾再嫁,传为美谈。可你何曾爱过他一点点?! 第104章 你宽容、你大度,因为你不在乎,你不在乎啊!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你在乎的人在哪儿呢?他在 啪!空旷的宫殿里,耳光声清晰而响亮。 福安没能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只捂着脸冷笑。 她嘴角沁血,脸被赵玉楼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鲜血淋漓,像是浸渍在血水里的海棠,艳丽却病态。 我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这就是我,跟你的不一样! 长公主的最后一分耐心也耗尽了,淡淡道:洞霄宫山峦环伺、景色灵秀,愿那里的青灯古卷,能消除你的罪孽。 第66章 红宝石酥山 申时初,露葵小院儿浓荫匝地、花影扶疏。 团团仰着头,一跳一跳的,用手里的竹竿儿去敲树上的石榴。 偏偏她的竹竿儿,离那个大石榴差了一寸。 她跳得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就是打不下来。 她正准备回屋去搬板凳,啪的一声,大石榴落在了地上。 转身一看,原来是虎子,她就嘻嘻一笑,脸上比花儿都灿烂。 虎子却面无表情。 他肩膀上挎着书包,应该是夫子有事,下了个早学。 见团团笑着看过来,他立刻把棍子往地上一丢,转身进了屋。 团团做个鬼脸,小声嘀咕:干啥呀,喝了霜饮了雪呀,冷冰冰的! 捡起那个石榴,掏出一把小刀就剥。看见那红宝石一样的籽儿,她早把虎子忘了,猴急得直接上嘴啃。 然而,刚入口,她就呸的一声吐出来了。 花儿那般红、果儿那般大,竟是中看不中用的,这么苦! 浑球儿!她从五月份就盼着,盼到今天,谁料到,这果子竟如此不争气! 她就怒了,飞起一脚,看那石榴骨碌碌滚到草丛里去了,才心满意足。 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想起今天阿姐他们不在家,她又咧开嘴笑了,飞快跑到冷饮店去,买了一盏酥山。 酥山是一种消暑甜品,由奶油与沙冰做成,堆在盘子里,呈山一样的形状,由此得名。 自前朝起,酥山就广受欢迎。到此时,又因为浇头不同,分为樱桃酥山、玫瑰汁子酥山等等。 红宝石酥山,就是石榴汁做的浇头,其成品红艳瑰丽,如宝石山一般。 此刻,团团手里的酥山浇了特别多的石榴汁,通体绛红。 浓稠的奶油、细碎的糖霜,正一点点地化开,往山底流泻。 团团抄起银匙,舀了极大的一勺奶油,就要往嘴里送。 却听得一声大喝:江团团!正是虎子。 团团容易暴饮暴食。 前次,乳糖真雪吃得过多,伤了肠胃,江清澜就下了禁令,不许她吃冷饮。 团团见虎子过来,忙张开手臂,母鸡护雏一般,把酥山护住。 奈何实力悬殊过大,后领子被虎子一提溜,酥山就没有了。 团团使出百般解数,扭股糖儿一般缠着、哈巴狗儿一般求着,虎子就是不为所动。 他倒也不是要私吞,而是要把酥山作为罪证,放在冰窖里。等江清澜她们回来,再对这胖球儿发起审判。 团团酥山吃不成,又生一计。看到虎子在屋里写作业,她就摸了出去,撅着屁.股在草丛里寻了半天,把那个石榴找了出来。 石榴籽虽又苦又涩,但看起来红红艳的,宝石一般。 她极为耐心地一颗一颗剥出来,装了一小碗,捧到虎子面前去。 虎子哥哥,我想明白了,刚才多亏了你。不然,团团吃了酥山,又要闹肚子啦。 这个石榴就是你打下来那个,是我亲手剥的,你尝尝? 虎子有点儿狐疑。 这小胖球儿最记仇了,她有这么好心?但看那石榴籽一颗颗又红又大,应该是很甜的吧。 团团察言观色,抓起几颗,就往嘴里送,一脸的惬意: 哇,好甜啊,汁水好多。咱们树上的石榴,可以拿去卖了,比酥山上的石榴汁甜得多! 虎子方才没收酥山时,就有了私心,咽了好几次唾沫,才忍着没吃。这时听她一说,简直满口生津。 团团察言观色,立刻抓起一大把,往虎子嘴巴里猛塞。 虎子嚼了两口,当场石化! 酸、苦、涩、麻,他娘的狗都不吃! 他哇的一口全吐了出来,吐得太猛,把衣襟都弄脏了。这,可是阿娘给他买的新衣服。 江!团!团! 团团哈哈大笑,脚底踩了风火轮儿一般,溜没了影儿。 且说这厢,江清澜、王蕙娘二人去赏心楼见张月娘。 为了方便说话,王蕙娘特意选了一方院子,令仆从们都走得远远的。 江清澜两个进去,就见王月娘静静坐在锦凳上,素衣素裙,钗簪尽褪。一段日子不见,越显得面容清减,下巴尖尖。 贱人!王蕙娘先冲上去,一掌将人掴翻在地,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是三教九流里混出来的,动起怒来,什么脏话都说得出来,只当着江清澜的面,还忍耐了一下。 你这条贱命是我妹子救的,又供你吃供你喝,每月十数两银子拿着。 你自己是天生的下贱坯子,要去勾男人、攀高枝儿,她也放你去了,难道还有哪里对不起你,令你如此害她? 张月娘被掌掴得跌坐在地,白净的脸上登时红了五个指印。她嘤嘤地流着泪,单薄的身躯簌簌颤抖,娇弱得如狂风中的梨花。 王蕙娘见不得她这副狐媚子做派,啐道:你虽攀上了贵人,咱们下九流也不是没有门路。我妹子若是有事 她的眼里迸发出冰霜冷意,却没有再说下去。 张月娘吓得一哆嗦,直把额头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磕得砰砰响,痛哭流涕道: 妾罪该万死!娘子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妾绝无怨言! 江清澜淡淡道:打、骂、杀、剐,都不是我做得出来的事。朱郎君的事,想必你早知道了? 朱明自己素衣荆棘,去临安府署投了衙役,说自己绑架、迷.奸妇女未遂。 府尹大骇,先把人留下,发了密信,揣摩了官家和朱将军的意思后才判了。 念他有自首情节,且是功勋之后,罪减一等,挨了二十大板,判了半年牢狱。 他是主犯,你是从犯。他应了我,在朱家责你十杖,朱夫人监刑。 张月娘听罢,猛然一震,只觉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打板子,有轻有重,全看掌刑人的手。重的,一杖就能要人命,轻的,打一百个也不过破个油皮。 朱家主母和善。并且,她这个月天癸迟了,若真的有了身孕,主母怎会杖责她?等孩子生了,又不晓得是什么光景了。 这厢,她算是逃过去了。 便膝行到江清澜身前,捧着她的脚涕泗横流: 娘子,你是天上的神仙妃子下凡,南海的水月观音现身,光风霁月,慈悲为怀。 月娘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会日日向菩萨祷告,保佑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江清澜受不了她这副谄媚样儿,白着脸摇了摇头,把脚轻轻一挣:我今天叫你来,只是想问你几句话。 她这才瞟了张月娘几眼,见她虽穿的素服,钗环褪尽,但皮肤是极好的,这才淡淡道: 看来你过得不错,朱家主母比前头那宋家的好吧? 张月娘道:妾先头那宋家,主母凶恶,郎君软弱,妾是产后心中抑郁,一时才会想不开。 如今,朱家主母温和,郎君也待我们极好,娘子且放心。 王蕙娘嗤的一声笑了:蠢货!难怪你生了儿子却 蕙姐姐!江清澜虽然恨张月娘不争气,却也不忍心告诉她儿子的事,令她左右为难。 以色侍人,色衰爱弛。我是和离之身,蕙姐姐更是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了。 我们俩虽不敢自夸如今日子有多好,却也证明,如今世道,离了男人,咱们女人也是活得下去的。 我是真心当你做姐妹的,想着我们三个一起开馆子,只辛苦几年,熬出了头,不一样的金山银山、自在逍遥? 你何苦要去做那外室小妾的,供人使唤? 当日你执意要随朱郎君去,我是伤了心的。虽恨你不争气,又怜你命运坎坷。 那会子,还有潘记酒肆那事,我只愿你是胆小,怕了那潘开,也不忍苛责你。 咱们后院里,你的屋子还一直留着,便是为着,万一哪一日你又受了欺负,也有个娘家可回。 第105章 月娘一听,身形晃了晃,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凄然道: 娘子,你对妾的好,妾没齿难忘。妾是怕潘开,也有自己的成算。 只恨,妾遇到你的时候太晚了,一次次的被送人、被转卖,把妾的一点儿气性磨没了。 江清澜知她说的是心里话,心中亦觉凄然,只嗯了一声。 你是高门贵女出身,纵然现在家里落了难,也自有清高傲骨、锦绣心肠,做什么都做得成。 蕙姐姐有儿子,乖巧听话,读书又不赖,终生也有依靠。而妾呢,妾什么都没有。 妾从小学到,便是伺候人,伺候有权有势的男人,最大的指望便是主母开明温和,容妾生下一子半女,终生有托。 无枝可依,再多的银子,妾拿在手里,只觉烫手。妾实在是害怕。 她是惯会使眼泪的,现下说的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倒没有流泪,只把眉一低,眼一垂,无神地盯着面前的石板地。 也好,日日纠结心慌,夜夜辗转难眠,今天说了出来,心里忽觉一阵松快。 江清澜沉默半晌,也推心置腹地道:蕙姐姐的前半生,比你难过得多,她都没有妄自菲薄。 我江家也是簪缨世家,现在如何呢?还不是说倒就倒。小人物讨生活固然不易,大树岂不招风?你在朱府就不害怕吗? 月娘早想过利害关系:官宦人家倒了,我们做下人的,不至于杀头流放,左不过就是换个地方为奴为婢罢了。 我不怕这个,不过是再来一次,未必不能跟着新主子发达,享荣华富贵。 原来,她是如此想的。江清澜又是惊诧,又是气恼,煎熬半晌,面上只露出苦笑。 王粲《咏怀诗》曰: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 这是个坐稳了奴隶的人即便暂时不稳,也有心气儿重新坐稳。 和蕙娘,和她,都不一样。 第一次见安国长公主时,公主问她,会不会因江家的事怨恨官家、怨恨江渊。 那时候,她虽占了江家女儿的身体,却还是局外人,用黑格尔的悲剧理论两种片面伦理的交锋来回答。 如今,她与张月娘的所求,如何不是两种片面伦理的交锋?只是她此时是当局者迷而已。 只这迷,伤人心、断人肠。 罢了,夏虫不可语冰。她有些厌倦,抬抬手,轻声道:你走吧。 张月娘雪白一张脸,门后的风吹得她发丝乱颤,看上去甚是可怜。 还不快滚!王蕙娘恶狠狠地说,只怕再看了她一眼,脏了自己的眼睛。 张月娘总算听清了,砰一声又在地上磕了个头,站起来,抚了抚肚子,按压住满腹心事,轻移莲步。 月娘,江清澜忽的开口,见在门口回头的女人脸色惨白,她勉强一笑,真心诚意地道,我祝你早日诞下儿子,在朱家终身有托。 张月娘听罢,牙关轻颤,磕磕作响,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登时流了满面。 她扶住门框,稳住身形,这次,倒没有跪下磕头,只郑重地福了一福,颤声道:妾祝娘子,东览沧海,西登名山,天高海阔,自在逍遥。 其时,万里晴空,瓦蓝无俦,绿荫满窗,金阳漏影。 张月娘背后,几只黄莺儿婉转嘀呖,搅扰了一院的静谧,嘤咛飞过,落在那株硕果累累的石榴树上。 张月娘之事有了结果,江清澜心结便也解了。 那一位,这些日子也没有出现,她的日子就过得清简。 平安喜乐之时,日子就像柳叶儿似的,一飘就过去了。 薛记拍户,从临安逐渐辐射往周边小城,到秋天时,已开到了江宁府。 高端自助餐,必须要开在大城市里,江清澜立刻想在成都府开, 但薛齐认为,成都太远,交通不便,还是现在扬州、江宁府等地立住脚跟,再慢慢辐射。 从生产经营上说,薛齐说得有理,且生意上的事,江清澜只负责提供点子,多的没有参与,也不好说什么。 深秋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 承平帝西山狩猎,不慎坠马,几乎摔断了腿,太子与三皇子衣不解带地侍疾,承平帝终于好转,但身体大不如从前。 三月后,辽国顺天帝崩,风云变幻之后,庶长子耶律才继位,改国号显天,封其弟耶律望为魏王。 明月弯弯,流照九州,南北两国的宫中均是云波诡谲,杏花饭馆里,却是热热闹闹的。 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炉中红彤彤的炭火、锅里热腾腾的白雾,喧闹声、说笑声、行酒令之声,构成了活色生香的市井生活。 隆冬时节,吃串串香火锅最好不过。红锅底油,茱萸、川椒漂浮在清亮、红彤彤的油上,满满当当。 每个桌子上的竹篮子里,都放着一堆堆的串串。 汆过水的西蓝花,一小朵一小朵的,绿帽白秆儿,很是可爱。 土豆片儿切得削薄,一看就很脆,因为过了加盐、油的水,油亮亮的,一根签串三片。 还有小黑木耳、鸡腿菇,也是素菜中的美味。 最后的重头戏,便是牛肉。 荤菜里最受欢迎的,就是嫩牛肉卷儿把某种食材,卷进牛肉里,再穿串成一串,入麻辣锅烫着吃。 腌过生粉、黄酒、孜然粉的牛肉片儿,嫩滑鲜香,直接吃也很好。 可加上配菜,更是美味。 配上仔姜丝,是辛辣。配香菜,是清爽。配泡茱萸,是酸辣回甘。抑或配折耳根,是霸道又独特的滋味。 总之,都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狠中带狠、狂上加狂。 待被混合了几十种香料的锅底煮熟后,从锅里拿起签子,漱漱牛肉裹上的辣油。 最后,用筷子把签子里的肉捋下来,热腾腾地往嘴里一送。 啊呀,鲜、香、麻、辣、嫩,到底是哪个字呢,说不好。胃口再不好的人,也能下三碗米饭。 江清澜以手支颐,凝视着店里的热闹。 春有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她甚至觉得,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日子也挺惬意。 正在那里闲闲地拨算盘珠子,一个胖胖的妇人,拢紧了夹袄,打起了厚厚的布帘,进来了。 江清澜见人就笑:孙娘子,可是要抱个锅子回去吃? 他们刚推出串串锅不久,饭馆又小,许多像孙娘子这般住得近的,就直接抬个锅回去吃。等吃完了,再把锅送回来就成。 锅子要抱,我也有别的事儿!孙娘子哈哈一笑,胖脸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之前嘛,我看那个言郎君对你有意思果然,他居然就是谢世子,端午还送了标给你,天爷呀,我居然和谢世子待一个屋过! 孙娘子拍拍胸脯,真受了惊吓一样,脸上却是得意神色。 可是这都好几个月了,他怎么没来过? 江清澜心里一动,像是被人用针刺了一下,微微一笑:他闹着玩儿的。 应该所有人都像孙娘子一样,以为她被谢世子抛弃了。 孙娘子便道:你那事儿,我可一直记得呢。 便拿出一张纸来,上面画着个青年郎君,眉清目秀的,还写了介绍,什么秀才之类的。 江清澜哭笑不得,原来,孙娘子还记得帮她找赘婿那事儿呢。 这位夏郎君可了不得了。性子好、长得不错,还是个秀才,没成过婚。最重要的是,他还知道你这饭馆儿,对江娘子你赞不绝口! 我知道你有父母重孝在身,咱们也不必说后面那些事。先处着,成就成,不成也多个朋友。 江清澜瞟了一眼信纸,带了点儿玩味的笑意。 从条件来看,这位夏郎君还真不错,而且,长得也还行。 若是一年多以前,她还真会考虑考虑。玩味够了,她把头一摇:孙娘子费心了,只我此时,无心考虑这个。 欸,这是怎么说的? 孙娘子顿了顿,还是道:妹子,我说句真心话,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虽是坐产招婿,也难得遇到夏郎君这般好的。 说得有理,人家一个秀才,入赘她一个再醮商妇,可说是闻所未闻的。 此时,郑旺正端了红汪汪的一个锅子出来。 江清澜便高声招呼:郑阿兄,这锅子烫得很,你便帮孙娘子送到店里去吧! 她走到门边,帮忙打起厚厚的布帘,微笑着送了二人出去。 孙娘子带着怨念的眼神一走,一个裹着藏南夹袄的青年却钻了进来。 第106章 毡笠子一取,露出一张憨厚的脸来,不是杨松又是谁? 谢临川不在,他自在得多。进了屋,他搓搓手、跺跺脚,笑嘻嘻地道:多谢江娘子,为某打帘子。 江清澜微笑道:今天,小殿下不叫你去打叶子牌了? 这些日子,宝庆公主住在长公主府里,经常叫杨松去吃喝玩乐,有时候,还要从杏花饭馆叫外卖去吃。 杨松拱一拱手:某今天是担了使命的。便拿出一封信,这是谢世子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光秃秃的,什么笔迹也没有。江清澜却盯着,有片刻怔忪,连屋子那高声的笑闹声,也听不见了。 那件事后,她以为,依着他的性子,定会来纠缠不休。岂知,过了几个月,他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信,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杨松以为她不想要,便絮絮道: 太原府大雪封城,汾水、淮水全都结了冰。 这一封信许是一月前写的了,千里迢迢送回来,可不容易。看在这份儿上 江清澜蓦的瞪大了眼睛,心脏重重一跳。 他去太原府干什么?那可是抗辽前线! 杨松见她神色,也是诧异:你竟不知?谢世子八月就投军去了太原府,在杨茂将军手下。 如今,随杨将军打了几个小仗,已经做到了指挥使了! 江清澜呼吸一滞,继而心跳如鼓。 他一个纨绔子弟,真的会打仗? 当初西夏犯边,她对他说要杀了耶律望,他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一定做到! 她却并没有放在心上。难道,他真的可以? 有客人打起厚帘子,从外面进来,一阵冷风灌入。 那客人站了一会儿,犹得不到招呼,正要发作,幸好樱桃机警,一溜烟儿跑过来,将人安置了。 江清澜内心激荡,如当日钱塘江春潮,对外界之事置若罔闻。 镇定了片刻,她才把那信接过,取出来一看,又是一惊。 她这番动作做得极快,杨松比她高,再不刻意,也瞟见了。 信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简单勾勒了一株野花。笔法不算好,但把根、茎、叶、花都画得十分清晰,像是博物志上的一样。 他喃喃道:怪了,千里迢迢寄幅野花画儿干嘛。 江清澜不去管他,又倒了倒信封。果然,从中倒出来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些黄黄的小颗粒。 辣椒种子! 火锅、冒菜、冷吃兔、水煮肉片、辣椒擂皮蛋,泡椒仔姜牛肉丝,有了辣椒,她什么菜不能做?! 还有辣椒酱、豆瓣酱! 就算日后不幸,要去逃难,千里流徙,有了这些东西,长久吃不到新鲜蔬果,也不至于缺少维生素c,从而得坏血病。 这东西,可是送到了她心坎上! 江清澜无声地笑起来。 但慢慢的,她的笑容又消失了,满脸迷惘。 他在军营里!比起靖康之耻的重演,他们之间那些破事儿,实在不值一提。 他真的能兑现当初的承诺吗? 杨松见她脸上神色变幻,挠了挠头。这两人,又在打什么哑谜? 他撇了撇嘴,瞧一眼外面天色,叉手道:信送到了,某还要去长公主府,这就告辞了。 江清澜略一踟躇,还是开了口:杨郎君,你且等一等。 第67章 萝卜素丸子 太原城北五十里。 细雪纷飞、昏天黑地,旌旗高升、营帐错落。 近日,时有辽国小股边军犯境,劫掠百姓。指挥使奉命追击,斩杀了两名小头目,漏夜方回。 陌山从马上跳下来,摇着手上的什么东西,嘴巴笑得裂到了下巴。 他光顾着往前跑,没留意脚下,在雪地里打出溜滑,跌成了个狗趴。 他也不在意,爬起来又跑,大声疾呼:爷!信!来信了! 帘子半掀的帐中,谢临川已脱去重甲,对着烛火,细细擦拭着一把雪亮的刀。 半年的军旅生活,让当初临安城里的膏粱子弟脱胎换骨,变作了一个眸光深邃的青年。 只有笑时嘴角那深深的酒窝,显露着他的烂漫天性。 闻言,他淡淡道:什么信? 陌山压抑着狂乱的心跳:临安来的信!江娘子的信! 明灭跳动的烛光下,呲的一声,一串血珠顺着刀锋流了下来。 谢临川顾及不得,一把抢过,一颗心狂跳,手也哆嗦起来。 他毕竟伤害了她,离开临安时,连见她一面也不敢。 这半年来,纵然让人盯着,也不敢再去打搅,生怕再有差池。 上个月,太原城内,有高丽商人送给杨将军一盆奇异植物,他偶然见到了。 他记得,她喜欢捯饬这些东西。在松林村,就挖了那劳什子土豆。 他想着,她便是讨厌他这个人,收下这盆植物也行。 但千里路遥,不好送着一盆植物,他便让人绘制了图,将种子一起送了回去。 但他绝没有想到,她竟会回信! 正要拆信,手上却一顿。 他走了这么久,陆斐却在临安,通过薛齐,不知道搞了多少事。这样一想,他就失了勇气。 忽的,他把那封信拍在平林胸口。你来念! 平林瞪大眼睛,用手指倒指自己鼻子:我? 对!谢临川斩钉截铁地说,明灭烛火映照下,脸色晦暗不清。 平林腹诽: 你们两个在那里你追我逃地虐恋,又拉上我。万一,她信上写的什么恩断义绝的狠话,你生起气来,岂不又把我打一顿? 信是陌山送来的,他脸上仍挂着笑,人却站得远。平林心知,他应该是早把这层想到了,暗暗骂他一句滑头。 虽说不愿,主人有令,平林却不得不照办。迅速拆了信封,展开信纸,又清清嗓子,预备认真地读。 然而,他一看纸上的字,愣了一下。又把信纸翻来覆去的,边边角角都看遍了,确信了自己的眼睛,才开始念:谢谢。 谢临川没听清:什么? 平林挠挠头:信上写的谢谢。 谢临川眸光一闪,急切地追问:还有呢? 没了。 倏的一下,手上的信纸被抢走,平林抬头一看,谢临川不错眼地盯着信纸,看呆了一般。 恰此时,陌山与他使眼色,两人便悄悄地溜了出去。 帐中,谢临川捏着信纸,心中狂跳。 什么陆斐,都是狗屁! 他人虽不在临安,眼线却到处都是,她从来就没去找过姓陆的。 成天的,除了跟薛齐捯饬那点儿生意,就是四下打听辽国的事。 现在,辽国,还有人比他更清楚吗? 他在案前坐下,悬腕抬笔,没有落下一个字,突然爆发一阵畅意的笑声。 杏花饭馆后厨,江清澜正在教樱桃炸丸子。 冬天,店里主营的是火锅。 对于商家来说,火锅实在省事。底油是提前练好的,现切的只有菜,郑旺这个墩子很称职,两三下就切完了,一个人都能搞定。 但火锅也有一个缺点,就是味道单一。 虽然食材丰富,万物皆可入锅,但都是用煮这一种烹饪手法做成的,口味趋于雷同。 是以,现代的火锅店都有小吃。免费的有水果、凉菜、锅巴、妙脆角,付费的有炸酥肉、红糖糍粑。 江清澜选了南瓜饼、炸酥肉、炸蘑菇等几种小吃,决心全部传授给樱桃。 今年,又去乡下收了不少萝卜,因而先从炸萝卜丸子做起。 江清澜边说,边抄起菜刀。一连串的咚咚咚声,很快就让两个胖萝卜,变成了一碗萝卜碎丁儿。 她又切了香菜末、大葱末、姜末等调味品,打入几个鸡蛋搅匀,捏成丸子状,才道: 做萝卜丸子的秘诀有两个。第一,就是要加一些剩米饭,丸子才不会散,吃起来还有特别的弹牙的口感。第二个就是油。 她一手端着装满丸子的簸箕,另一手轻松拎起油壶,哗啦啦倒了小半锅油。 我们在小杨河种了油菜,送去碾坊,亲眼看着那石磨压出了菜籽油。每道工序都严格把关,这油才特别香。 一个个淡绿色的丸子入了油锅,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先冒起串串小泡泡,然后浮浮沉沉,后来,表层的绿慢慢变作了金黄色。 菜籽油香、萝卜清香、姜末辛香,也开始在屋里弥漫。 江清澜用漏勺捞起一个,戳戳软硬,再用筷子一夹,丸子变作两半。 外面一层是金黄色,略焦,里面却是又青又白的。口感自然也是外酥里嫩。 第107章 樱桃尝了半个,烫得嘶嘶吐气,便吐气边说:刚出锅的,竟如此好吃,我往日都是浪费了! 外皮是酥的,油香满口,再是萝卜的清香,口感却是软软嫩嫩的。 这两种之外,还有些炒鸡蛋的的香味,介于荤素之间,在油与萝卜间做了个调和。 江清澜却再拿出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小碟子来,里面是些红、褐的粉末。 再蘸这个椒盐蘸料。 樱桃用剩下那半个丸子一尝,果然啧啧称奇: 萝卜丸子虽说是素的,却也是油炸制出来的,吃了三四个后,不免就有些腻,蘸点儿这个什么盐,就不那么腻了,真是奇妙! 锅里的丸子也快炸好了,捞起来后,一个个,挤挤挨挨地摆在垫了生菜的碟子里,精致得很。 江清澜端去外面给王蕙娘等人尝鲜,半途让团团截胡,抱着盘子就跑了。 江清澜正要去逮,见薛齐披着一身大氅,从外间进来。 谢临川不在,薛齐也自在得多,经*常携夫人来吃饭。 薛夫人豪爽,还特别爱送礼物给她。 大到画锦屏风、紫檀翘头案,小到笔墨纸砚、衣裳首饰,还有些稀奇古怪的零嘴,三天两头、络绎不绝地送。 也是奇怪,薛夫人送的,还真是合她的意,她扭捏了几次,也就大方受了。 此时,薛齐却皱着眉,像是想着心事,见她出来,立刻示意她去僻静处密谈。 一到露葵小院,薛齐先与她盘算了一番这几月的账目,随后,才道: 之前你说,想去成都府开自助正店,我已经在找门路了,必要时,我得亲自去一趟。是以,此后的开销会比较大。 江清澜诧异,之前不是说蜀地太远,交通往来不便? 薛齐忧心忡忡地道:咱们和辽国,要打仗了。 江清澜脸色大变,腾的站起来,忽觉自己失态,稳定情绪,才慢慢道:和议不过两年,就要开战? 薛齐在辽国经营多年,有不少朋友,消息渠道多一些。 辽国显天帝弑父、弑兄上位,渴望以战功平息国内流言,对外强力主战。 北境斡朗改部众,想趁辽国政权更迭之际蚕食边境。 显天帝先行交好之策,赠以粮食、马匹、金银无数,稳下脚跟后,派魏王耶律望万里追击,戮其全族。 江清澜听到耶律望这个名字,心中就是一颤,深吸一口气才道:你的意思是,咱们打不过他们? 虽然薛齐对江清澜的不同寻常早有了解,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她堂而皇之地说出,他还是有点惊讶。 他摇头道:我并没有这么说。只是我们为商的,任何事都要多想一步。除了成都,江陵、泉州,我也准备派人去打探一番。 江清澜心知,他这是在西、中、南三部都布局,提前规划好退路。 这样是对的。 她纵然知道一些事情,但未必与现在发生的一样。 面对北方政权,越是南方,越安全些。历史上,南宋皇室一路难逃,苟延残喘了数十年,到崖山海战,才全军覆没。 待薛齐走后,江清澜陷入怅惘。 面对必来的战争,她能做些什么?不免的,她想到了那个人。 太原府,早春二月,余寒犹厉。 平林与陌山两人搓搓手,钻进军帐,见谢临川在案前拧眉不语,两颗脑袋,便一左一右凑上去。 见还是那张信纸,二人同时闷声笑起来。 平林道:就两个字,爷你看了多少遍了。 他有点儿老实,还真以为别有洞天:难道这上面还有许多的隐形字,爷的眼睛看得到,我们却看不到? 谢临川轻咳一声,收起信,对折好,放在手边的匣子里。临安还没有来信? 他上次那信,送走都快两月了,照理说早就到了。 平林老老实实地道:淮水有乱民,或是因此阻隔了 陌山这人有点儿鬼头鬼脑的,清清嗓子:没有新的,不是有旧的吗?那信上那么多字,足够看个几天几夜了。 平林茫然道:哪儿有字?你真的看见了? 那可不,分明写着:前事已释,不复介怀。向时未觉,今君远行,殊为念之 滚!谢临川两个手肘同时往后一撞,把一左一右两个人撞得一个趔趄。 他站起来,极力压抑住心头的得意,绷着一张脸:你俩不要命了。 平林、陌山两个慌忙抱头后退,要命要命地乱喊。 正要退出帐子,陌山狡黠的眼睛忽然一闪。 我还要留着命,等未来的媳妇儿给我写信呢。 一个刀鞘狠狠地砸来,陌山慌忙跳开。 月上柳梢,正是晚市时分,杏花饭馆里拥挤不堪。 油水香、饮子香、煮熟的肉香,满屋都是;说话声、嬉笑声、吆喝声,分辨不清。 着实是一番市井生活景象,活色生香。 王蕙娘在几个拥挤的桌子间迎来送往,游刃有余,倒豆子一般,张口就来:周大哥,好久没来啦,快,里边儿请! 啊呀啊呀,轩哥儿,你和小兄弟们吃好了吗?再来哈,早点给我说,给你留位儿! 见一位着锦衣的中年郎君正坐着,她忙跑过去,熟稔道:老胡,你可好久没来了,必须得尝尝咱们这儿新出的素丸子! 说完,就变戏法儿一样,从篮子里取了一份萝卜素丸子出来。 老胡还没说话,王蕙娘道:您先吃,好吃给半价,不好吃不给钱 老胡瞧着面前圆溜溜的丸子,摇头笑道:蕙娘呵,你这张嘴 郑旺在帘子后边看了半晌,招了樱桃过来问:蕙娘现在在前堂,都这么热情地跟客人说话? 樱桃嘻嘻一笑:最近娘子忙着看书,没空管,蕙姐姐没法子呀。 郑旺瘪了瘪嘴,放下帘子,黑着脸去后厨了。 樱桃又跑到前台去,见江清澜埋头在读一本什么《武经总要》,取了笔,又是画圈又是画叉的,认真极了。 她清清嗓子,见对方不为所动,就唤她:娘子,郑阿兄生气啦! 江清澜抬起头,由于看得太久,她一阵眼花,好像看见樱桃脸上出现了个粮字,呆呆道:你说什么? 你瞧!她往王蕙娘那边努嘴,后者正和那个老胡说得热闹,二人都嬉嬉笑笑的,厨房那位吃醋了! 江清澜扑哧一笑:那你还看热闹,你去招待他们不就成了! 樱桃捧着自己的心,做出一幅委屈状:娘子,你这就误会樱桃了。 樱桃是想,你看书看久了,脖子酸。虽然当女夫子很有学问,很气派,但说话文绉绉的,樱桃可听不懂。 樱桃这个人就是这样,年纪不大,却很会说话。 江清澜听罢,便把那《武经总要》往下一扣,伸了伸胳膊腿儿,真去招呼老胡了,又把王蕙娘往后厨赶去。 一时间,皆大欢喜。 晚间打了烊,江清澜才继续琢磨那书上的事儿。 她花了许久时间,认真研究了此时的军需粮食。但研究后她发现,自己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此时已经有压缩饼干了,被称为糗粮。 是在麦粉或粟米中加入芝麻、干枣、盐,用蜂蜜、油脂将其粘结。模具压制后,以蜡纸密封。可保几月不坏。 她倒是知道,如果用真空包装,能保存得更久,但她上哪儿找电抽真空去? 肉干也有。 羊肉干和炒粟制作成块,被称为马背糇粮,是骑兵的专用口粮。 她倒知道肉罐头有汤有水,充饥效果好不说,口感也更好,但如何做那个铁罐头皮? 如今,铁产量虽充足,民间铁锅铁铲的需求能得到满足,但也经不起做罐头那般挥霍。 食物上她帮不上忙,其他的就更别说了。 给谢临川说,外科手术要消毒、上麻药? 此时的随军大夫都是经过官方培训的,比她懂得多。就算她知道消炎药在战场上很有用,她也没地方找去。 那么,史实呢? 对于北宋灭亡,她只隐约记得是有两次汴京保卫战,第二次时,宗望、宗翰分东西两路包围汴京,便是靖康之耻。 但具体怎么样,她也不敢保证。 不过,但到了第二日,她就有了计较。 杨松又送来一封信,自然是谢临川写的。 这封信里,他一改上封信那等寡言少语风格,洋洋洒洒写了三大篇。 第108章 除了她最想知道的北境的情况,还有什么北地苦寒,他没有皮手套,手上长了冻疮,话里话外,就是让她给他做一双。 江清澜只觉好笑。 甭说她不会做,就是她会,也不可能为他做。 他这个人,惯是脸皮厚的,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她上次就写了谢谢两个字,他又会成什么意了?简直得寸进尺,恬不知耻! 他骂她的那些话,还有朱明那事儿,直到现在,她一想到,也还是气结。 幸而信的后面,没写这些事儿了,而是说他遇到的一件奇事: 月前,一队将士因为夜间无法视物而误入陷阱。但谢临川说,那晚明明有月光,他看得清清楚楚的。 江清澜一见便知,这是夜盲症。如果是后天使然,可以通过补充维生素a来治疗。 富含维生素a的食物有很多,尤其是动物内脏。 如今,猪肉便宜,猪肝就是不错的选择。但猪肝很腥,难以下咽。 她花了不少功夫,用鱼肉、胡萝卜做辅料,终于做出了一种猪肝丸,取名为夜视丸。 虽然说不上好吃,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在临安城里,找了几个疑似有夜盲症的人试过后,她赶紧就把制作方法写成了信,托了杨松寄出去。 当然,为防他想入非非,除了这方子,多的,她是一个字也没写。 但很久很久,她都没有收到回信。连信送到了没有,她也不知道。 承平十七年二月初一,辽国魏王耶律望率领军二十万,进攻朱从达镇守的河间府。 但三日后,人们才知,河间府为佯攻,耶律望的大军连夜奔袭防守薄弱的真定府。 真定守将谭青战死,城破。 二月十五,耶律望再破石家庄,一路所向披靡。 直到太原府,才受杨茂所阻。双方攻守二月,各有胜负。 因为长期的抑制武将政策,宋军的边防体系里,层层掣肘。 边防将士频繁调动,兵无常帅,帅无常师;文官担任的安抚使,则可否决武将决策;后勤粮饷亦为转运使所控。 这样的一盘散沙的队伍,面对辽国铁骑,往往一触即溃。 并且,直到太原被围,朝中的主战派与主和派仍争执不休。 承平帝也犹豫不决,一时密令杨茂死守太原,一时又派监军前往掣肘。 他自秋狩坠马后,身体每况愈下,又为战事忧心,竟有呕血之症。 六月初二,耶律望乘汛,炸开汾河河堤,引汾水灌城。 太原本苦守良久、粮草不济,大水倒灌终至城破。 杨茂中流矢而死,谢临川率军且战且退,在隆德府与前来救援的朱从达部汇合,终于抵抗住了辽国进攻。 早在太原城破时,承平帝就仓皇求和,辽国不允,指责其背信弃义。 又列举了其十大罪状,包括:勾结斡朗改与女真部,纵容边军劫掠,窝藏辽国叛将,等等。 承平帝无奈,仓皇退位。 六月十六,太子继位,改国号熙宁。 熙宁帝亦秉承求和政策,向辽国称臣,将太原、真定府、德州等地全部割让,并赔款三十万两白银。 此时天气炎热,不利进攻。隆德府之战辽军又败,辽国便接受了和议,于六月二十退兵。 如此,战事渐歇。 又一年盛夏,边境哀苦,临安城里,却是繁华依旧。 江清澜从外边回来,见杨柳招摇、莺燕如旧,蓦的就想起林升那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也不是全无义士。 真定谭青、太原杨茂战死,有文人把二人的故事改为传奇,在坊间说书。 一是柳浪闻莺,一是城头浴血,两相对比,江清澜更是心中慨然。 待回了杏花饭馆,忆及历史书上国破家亡后百姓的惨状,她也怔怔不语。 王蕙娘却给她一个帖子:东平王府的那位老祖宗,请你去吃饭。 第68章 冰雪细料馉饳 江清澜吃了一惊。 上次梁婵那事儿,谢老夫人于她可是有救命之恩。 她既知恩图报,也喜这位老祖宗的豪爽豁达,经常命人送些杏花饭馆的吃食过去。 偶尔,也亲去几次。 但她一个小辈儿,又为受恩之人,哪里当得起这位老祖宗的帖子。 忙急急换了衣服,着浅云色纱衫、蜜合色暗花绫棉裙,端的是清淡可人、洁净如雪。 乘了马车,行到西湖边上,她让谢家仆从引着上了一艘画舫。 谢家富贵,谢老夫人纵不好奢华,出行之所也不可太寒酸。 这画舫外间设紫檀雕花凭栏,悬琉璃风灯,内里铺着朱色祥云地衣、架着山水屏风。 朱漆圆桌上,琳琅满目的水果、鲜花摆了一桌。 那鎏金银箸、哥窑冰裂纹瓷盘一摆,人只一见,已经消了几分暑气。 更奇的是,一道小溪流从画舫角落流出,从桌上穿过。 中间无数琉璃盏浮浮沉沉,盛着的葡萄美酒波光潋滟着。 谢老夫人正透过船窗的垂竹丝帘,眺望远方碎金点点的湖面,见了她来,忙招手:好孩子,快些过来。 待江清澜行了礼坐下,她又道,如今苦夏,我就到这湖上来坐坐,劳慰你来陪我。 不等江清澜说话,她仔细打量一番,又道:你这孩子,怎么瞧着瘦了一圈儿?这样可不好。 江清澜一听,心里有点儿甜,又有点酸。 外边把谢老夫人传得神乎其神,在她看来,她却慈祥得像她外婆一般,总是嘘寒问暖,关心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但自开战以来,她心里着实惶恐。 这个时代的故事会像历史上的那般发展吗?异国入侵、靖康之耻? 偏她这些心思,又无人可说。 她只好微微一笑:许是苦夏,胃口不佳,今日老祖宗的画舫清凉可人,我可要大吃特吃了! 谢老夫人哈哈一笑:那感情好,往日都是我吃你的,今日你也尝尝我这里的。 高声招呼:容嬷嬷,上菜! 只见一个方正脸、满脸褶儿的婆子上前来,冷着一张脸,指挥着小丫鬟们把各色菜品流水一般送上来。 但此时,江清澜已无心看那琳琅满目的菜肴,不错眼地盯着那婆子。 容嬷嬷? 江清澜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你别说,她那股子威严气势,还真有些《还珠格格》里容嬷嬷的样子。 怎么,你忘了她啦?谢老夫人见她诧异,就笑眯眯地解释,梁婵可记得她的巴掌。 江清澜这才记起来,当日在梁府,掌掴梁婵的,就是这位容嬷嬷。只她当时惊吓过度,一时没有注意。 这下认出来了,她就起身给这位容嬷嬷行了礼,道了谢。 容嬷嬷连说不敢,还了礼带着丫鬟们就下去了。 江清澜又细看桌上,俱是清淡可口的精致菜肴。 好些菜都用了多多的冰,一时间白雾缭绕,恍若置身冰雪之中,冰肌玉骨、清凉爽人。 面前这道莼菜银鱼羹她是认识的,鲜嫩无比,一直是江南地区的名菜,流传至于现代。 这一道,除了传统必备的西湖莼菜、太湖银鱼,还添了些暗红的火腿丝儿。不光味道多个层次,看上去又是绿又是白又是红的,煞是好看。 蜜渍雕花梅球儿也不稀奇。 如今,蜜煎局人多手快,各种蜜煎推陈出新不穷。只这种雕花梅球儿酸甜可口,是最大众、受欢迎的,竞相被摆出来宴客。 做法却也不难,便是将青梅取了核儿,雕以花纹,压扁后以蜜糖浸渍。 既是青梅做成的,成品皱褶又似梅花,便叫作雕花梅球儿。 其他的果物糕饼且不提了,江清澜瞧着,有两道菜却是奇怪。 白烟袅袅的青瓷冰鉴上,铺了一层竹沥水浸过的纱布,其上又是薄如纸页的藕片,几可透光。 藕眼儿里填满了虾蓉与鱼糜,白中泛红,一看就是鲜嫩极了。 冰鉴旁边的小碟子里,放着一些梅子酱与芥辣,应该是沾着藕片吃的。 谢老夫人见江清澜神在在的,就解释: 这东西是春和楼那伙子人琢磨出来的,就是把鱼虾肉往藕里一灌,还起了个酸唧唧的名儿,叫劳什子冰肌玉骨签[1],说白了,就是吃着凉快。 说罢,她夹了一筷子,立刻就送入口中。 江清澜也有样学样。 一尝,果然觉得这菜名副其实。 藕是嫩藕,极为爽脆,虾与鱼自然鲜甜无比,菜中虽无冰,却在冰鉴上放了许久,染了通身的沁凉。 这三重境界混合在一起,脆中有凉,凉中是鲜,鲜味混脆,简直令人口齿噙美霜、中心饮甜雪。 第109章 另有一盏冰雪细料馉饳儿,就是小抄手,包了些鱼肉与夏季时令的果蔬。 奇的就是,碗里搁了些沙冰,把热腾腾的抄手吃成了冰镇的,专供夏日食用。 江清澜想着,莼菜爽滑,银鱼鲜嫩,最是适合老人食用,便先舀了半碗莼菜银鱼羹奉与谢老夫人: 老祖宗,虽则苦夏,书上却说:冰浆虽爽莫多餐,卧忌穿堂夜忌寒。余菜皆有冰雪,空腹吃恐怕伤胃,先吃一碗羹为好。 谢老夫人本想吃细料馉饳儿的,筷子都伸出去了,见这鱼羹上来,便接了,对夏荫笑道: 你瞧瞧,说话一套儿一套儿的,不愧是江大学士的女儿。你日后劝我少吃冰、早睡觉,便也这般说,我就听你的。 夏荫是贫苦人出身,后来跟了谢老夫人才学了几个字,哪里有这些学问,一听,就笑道: 江娘子的学问,岂是奴婢等人可比的,不然世子他她历来伶俐,点到即止。 谢临川此时在隆德府。 提到他,江清澜心中虽有些风花雪月,但首要的,是宋辽两国的战事,心道: 那话本子上都写,第一代东平王战神之名,一半要归功于其夫人。谢老夫人会不会懂得局势一些? 她就问:老祖宗,你说,咱们北境何时能够安宁? 谢老夫人接过江清澜舀的莼菜银鱼羹,美滋滋地咽了一口,随口道:你放心,终有那一日的。 那副随意模样,像在谈论晚饭吃什么一样。 江清澜心里嘀咕:如今宋军节节败退,又割地又赔款,哪里像打得过辽军的样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安宁? 谢老夫人一抬眼,见她搅动着碗里的馉饳儿,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就劝慰道: 别这么忧心忡忡的,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呢! 虽然是刻意劝慰,但话说得模糊,什么有用信息也没有,江清澜想了想,便道:世子在前线,也不知如何了? 谢老夫人眼睛一亮,把那碗莼菜银鱼羹往朱漆木桌上一放,砸得咚的一声,笑眯眯地说:你倒记挂着他。 江清澜心里有点儿怪怪的感觉,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 谢世子先与杨将军死守太原,又在隆德府与朱将军大败敌军。如今,通临安城、整个宋国的人,都记挂着他们。 谢老夫人哈哈一笑,也不戳破,只把那随波流转的琉璃酒盏捞起一个,塞在她手里,轻松地道:那家伙,听说在隆德府让人砍了手臂。 江清澜大骇,哐啷一下就把酒盏打翻了,那红艳潋滟的葡萄酒流得满桌都是,眼睛还直愣愣的。 夏荫立刻招呼人上来收拾。 谢老夫人看她模样,心道:这小子,果然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没把这事儿告诉她。 她笑了两声,满不在乎地道:没事,死不了。 美滋滋地把葡萄酒喝了,她才道:咱们女人生孩子九死一生。他们男人保家卫国,受些皮肉之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江清澜犹不放心,宴席也无心吃了,只把隆德府的事情细细问了。 谢老夫人语焉不详,最后,才笑眯眯地说:他不久就要回来了,你到时候自去问他便成。 此后几日,江清澜便魂不守舍的,一直惦记着这事儿。 薛齐写信给她,说江陵府的生意安排差不多了,让她有空可以去一趟,提前看看,做好万全之策。 她也没心思去看,只回信说他定夺就行。 这一日傍晚,江清澜正在柜台前算账,陆斐忽的上门来了。 江清澜有些吃惊,因陆斐极有分寸,知道她见他有些尴尬,除了换嫁妆那次,从未到过饭馆来。 这一次他竟转了性儿,进门就要借一步说话。 一到露葵小院儿,他就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常说,想去洞庭湖看龙女。我在那边有一个朋友,也许你现在还想去看看 洞庭湖看龙女?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清澜思索一番,才明白这说的是柳毅和龙女的事,可能是小陆和小江那会儿看的故事吧。 但此刻的江清澜可不是小孩子了,一想她就明白了:你是说临安要乱了? 熙宁和谈后,太子继位后,三皇子封了吴王,闲散度日。但按照陆斐之前的说法,吴王心机深沉,怎会甘心当一个闲散王爷? 若是他篡位,辽国又举兵来犯,内忧外患,临安定然有危。 陆斐摇头:情况未必会那样差。只是恩师死后,我护你不及,酿成错 他从来知道分寸,也是因此,江清澜见他才自在。 上次江家旧宅那一盏梅花冰酥酪,他也没有逼她回答。但这次,他有些克制不住了。 唯有将你先送走,我才安心。 竹帘外,骄阳似火,粼粼春波河水,浮光跃金,槐高柳绿,蝉鸣声嘶力竭。 如今,谢老夫人与陆斐的说法截然不同。 江清澜心思急转,一时间,脑海闪过许多画面。 谢临川的目光灼灼,像是跳动着火焰:你说的那件事,我一定做到! 谢老夫人吃着莼菜银鱼羹,漫不经心地道:你放心,会有那一天的。 但也有城破时,无数人凄惶的面孔、受辱时的尖叫。 江清澜自然知道,陆斐说的是最稳妥的,但是 良久,她下了决心,对陆斐道:多谢你好意,我自有分寸。 陆斐欲要再劝,看她神色,又住了口,只在心中叹了口气。 江清澜既下了决定,心中便稍安,此后又过了七八日,诸事顺遂。 夏日梦长,午觉后人昏昏沉沉。 这一日,团团小朋友却精神十足,撅着屁股,跪在宽板凳上,手上拿一只毛笔,像模像样地写着字。 团团如今的年纪,该发蒙入学了,江清澜便想先教她写几个字,看看天资。 幸而以前虎子写功课时,团团在旁边看得不少,握笔姿势是不错的。 虎子刚睡完午觉,揉着眼睛从露葵小院过来,见水曲柳面桌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娘,桌上还放着很多西瓜。 他正口渴,走过去拿起一块就啃。 他站在团团身后,边啃边看她写的些什么东西。一沓沓的纸堆里,画得最多的是大王八。 一个大圈圈上画着菱格纹,周围有六个小圈圈,算是王八的四肢、头和尾巴。 还有些写着字,一张纸只写一个钢叉大字,有的是清,有的是团,还有的是江。 虎子把一块西瓜啃完,终于看出了点儿眉目。 江清源? 他便问:江清源是谁? 江清澜笑而不语。 团团闻言,脖子一缩,继而扭过头来,把眼睛一瞪:当然是我了! 从小,周围的人都把她叫团团、团姐儿,这会儿是要去学堂了,才把大名用上的。 但她总觉得怪怪的,对这个新名字有些羞耻感。 虎子先愣了一下,接着扶着桌子,笑得直打跌: 你叫江清源?!这名字跟你一点儿不符呀!我我还以为你就叫江团团呢,河里那胖头鱼! 对于团团来说,叫她胖头鱼她没有什么,他又不是没叫过,但这个新名字,她真的不习惯得很。 清源,又不像团团那么好听。 当下,她脸红得猴儿屁股一样,嘟着嘴不说话。 时有清风,从竹帘子缝隙里吹来,吹得屋中几盆茉莉叶子簌簌,馥郁之气也四下流转。 有人轻声道:江清原的小名叫团团,江清澜的小名叫什么? 江清澜摇着一把画了栀子花的团扇,随口应:我哪有小名?忽觉不对,转身一看,浑身一震。 谢临川站在竹帘子前,手握乌鞭,穿一件黑色窄袖圆领缺胯袍,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团团瞪大眼睛,喃喃道:谢谢阿兄,你怎么这么久没来了?她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去哪里玩儿了,晒得好黑啊! 谢临川扑哧一笑。 虎子也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双手往团团腋下一抄,提着人就走了:江清源,咱们去后头吃西瓜去! 团团一听就尖叫:不准叫这名字! 叫人搂着,她双脚悬空,胡踢乱蹬,又嚎:你瞎啦,西瓜就在桌子上,后院儿哪里有? 江清源,我说有就是有!虎子一双大手铁钳似的搂住她,把人一溜烟儿挟持走了。 远远的,还有声音传来:烦死了,你手上的西瓜水全蹭我衣服上了!! 第110章 这厢,江清澜有些怔忪。 经年不见,他黑了,身上的膏梁纨绔之气尽褪,如一株初长成的青松,既带着成年男子的坚忍,又有少年人的赤诚烂漫。 尤其是那双眼睛,像寒夜的星辰,深邃而不乏锐利。边关的粗粝风沙,令惫懒而跋扈的谢世子脱胎换骨,璞玉百炼,终至成形。 谢临川走到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歪着头粲然一笑:看傻啦? 江清澜便把眼睛别过去,脸有点儿红。 谢临川闲闲舞着乌鞭,笑道:你的信,我收到了。隆德府之战,我军夜袭辽军主营,你功不可没呀。 江清澜错愕一瞬,然后微笑起来。 猪肝鱼肉松做的夜视丸还真有效,她也算出力了吧! 一只小飞虫从竹帘外进来,嗡嗡叫个不停,谢临川左手一抬,随意将其挥走了。 这一番动作,江清澜自然看到了,却瞥见他左上臂鼓鼓囊囊的,似是扎了绷带。她想起谢老夫人说,他在隆德府受了伤。 你的手臂?她讷讷地问,眼角眉梢不免带了一分情意。 平心而论,他是为国守城。他们之间,便是没有那些过往,单凭为国二字,江清澜也不可能冷言冷语。 谢临川可不会这么想对她,他从来是涎皮涎脸的。 这一分情意,落在他眼里,化作了万千的柔情,他笑得更开心了,颊边酒窝深深,面黑了,更显得皓齿雪白。 你走近点儿,自己来看不就知道了? 江清澜没有动,他这油嘴滑舌的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烦人! 却猛然被抓住胳膊,轻轻一扯,跌入一个怀抱中,有低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手臂就是受伤了,也抱得住你。 江清澜脸色大变:干什么!我可没有答应你什么! 她使劲儿要甩,那手臂却如铁钳一般,如何也甩不掉。 到此时,谢临川才明白,他所经历的一切磨难 夜袭敌营,在雪里被埋了一整夜;太原围城,三天没有喝过一口水;隆德府之战,被长矛刺穿手臂 都因这一抱而值得了。 万种情思,千般柔情,化作她耳边温柔的一句:我知道。可我想你想得厉害。 江清澜却不知道他这里的种种情思,只气得发抖,冷声道:一去一年,你还是没有学会尊重人!在他怀里拼命乱挣。 她反抗得激烈,谢临川便把她放开了,任她退开几步,柳眉倒竖,一副气咻咻的模样。 凝视着那张他魂牵梦萦的脸,他笑起来:一去一年?我走了多久,你记得很清楚嘛。 你他这次回来,竟然还变得更无赖了,跟个泥鳅似的,滑不溜秋,说什么他都能听出相反的意思来。 江清澜便不说话了,只瞪着一双眼睛。 谢临川见她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很是满意,在桌前一坐,自己倒了一碗茶喝。 江清澜平复了一下心情,也坐下,垂着眸道:你不是说你更厉害吗?怎么耶律望还活着? 谢临川倒茶的手一顿,冷笑:国有昏君,岂有良将? 江清澜悚然一惊,转身四顾,好在此时饭馆空无一人。 大逆不道的话,他比她还敢说!却不知他说的是承平帝,还是今上熙宁?但她记得,熙宁帝还是太子时,谢临川是支持他的。 谢临川却不肯再多说,只淡淡道:我这次回来是有军情禀告,明日就去晋州。 熙宁和议后,太原、真定府、德州一线土地割让给了辽国,晋州、大名府现在才是北境最前线。 江清澜点点头,快步去前台,从匣子里取了一沓信纸出来,交给谢临川。 这都是我最近琢磨的,也不知有用没,你先试试。 谢临川一一看过,都是些独特的军粮制作法: 抗寒棒:熬炼动物油,混合燕麦、各色干果,凝固成棒,食之可抵御极寒天气; 解乏丸:在燕麦、粟麦中加米醋、盐、蔗糖,以蜂蜜粘制成丸,可缓解头晕乏力之症; 迷幻饼:罂粟壳熬水,混入军粮饼中,有迷人心神之效。罂粟壳亦有止痛之效。 辣椒酱:以辣椒果实捻碎,与豆油炒制而成,味辛辣。牙龈、鼻腔出血,身有瘀斑等坏血病患者适宜。 江清澜指着辣椒酱那一张,给他解释: 这个辣椒酱,就是上次你让杨郎君给我的那封信里的植物。临安城外已经种了许多,跟土豆一样流行开来了。 谢临川本在思索这些军粮,想着她这小脑袋瓜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此时,一见她那根莹白手指,心里立刻痒了起来,脑子昏昏然的,只见她两瓣樱唇在翻飞,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压抑了片刻,他还是把那根手指抓起来,紧紧握住:不准去江陵,就在临安等着我! 江清澜却是一惊,他怎么知道陆斐要她去江陵?她还来不及问,谢临川已放开了她,收了那些军粮方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等到初冬的时候,江清澜终于听说了她特制军粮的反响。 隆德府在北方,冬天比江南地区更冷,随行伙夫用她的方子制作了抗寒棒,恢复体力极快,携带又方便,一时大受好评。 又有军医,到处网罗罂.粟壳,制成止痛丸,用于外科手术中。 时光匆匆,冬雪纷纷又是一年,战事虽歇,人们却注定过不好这个冬天。 太上皇病重,薨逝于正月初一,举国服丧三月。熙宁帝侍父甚笃,孝心所在,心中忧苦,亦染*沉疴。 福宁殿外,太子赵佑披着黑色大氅,侍立在外,冷风在他身后呜咽。 他不过十二岁,却是肩宽背阔,容貌英挺,此时鼻尖都被冻红了,尤容肃着一张脸,显得十分成熟。 门吱溜一声缓缓开了,孟贵妃着洋红五彩通袖妆花缎子袍,头顶洒金莲花观,手里捧着一个汤婆子,仪态万方地出了来。 见了侍立在旁的太子,她笑道:原来殿下在这里。 说罢,她又转过脸去骂内监:糊涂东西,怎的也不通传一声?竟让太子殿下吹这半天的冷风! 孟贵妃原是熙宁帝的婢女,先帝猜疑心慎重,熙宁帝为太子时动辄得咎、惊惧不安,孟贵妃常伴其左右,日夜劝慰。 等熙宁帝继位,婢女自然鸡犬升天,做了贵妃,儿子也封了王。 太子赵佑十分恭敬地道:父皇身体要紧,贵妃为父皇侍疾,我不敢打扰,与内监们无干。 孟贵妃讪讪一笑,领着丫鬟们就走了。 太子这才进了殿中去,见熙宁帝半倚在床上,盯着手里的一卷书册出神,两眼泛红,似有泪光。 太子一惊,立马跪在地上:父皇一定保重身体。 熙宁帝摇头:这些日子,我每每想起先帝薨逝时,拉着我的手说的话,就寝食难安。先帝说他愧对祖宗,我岂不愧?! 熙宁和议后,太原、真定府、德州一线土地割让给了辽国。幽云十六州非但没有收回,反倒割了大片土地。 太子心道不好,熙宁和议已成定局。这时候,首要的是整肃军队,改革武备,厉兵秣马,以待来时。万不可仓皇去挑衅辽国。 皇祖父自己守不住江山,仓皇之中退位,临死时说这些话做甚? 焉知没有吴王在中间挑拨? 方才,孟贵妃从这里出去,又说了什么话,激得父皇眼睛都红了。 他打定主意,正要说话,忽见熙宁帝把手上书往地上一掷,恨恨道:传令,即刻命朱从达进京! 太子心惊,方要出言阻止,只见熙宁帝猛的一阵咳嗽,吐出一口鲜血来。太子大骇,只好把话头压下,急唤了太医过来。 一直到来年春天,熙宁帝的病才逐渐好转,然撕毁合议、与辽国开战的心思却益发笃定。 第69章 鲤鱼焙面 早春二月,碧空如洗,浓烈暄暖的阳光之下,田野中麦苗青青、油菜金黄,蜜蜂与蝴蝶满地乱飞。 江清澜与王蕙娘两个,在临安城郊的田埂上转悠。 天光明亮得晃眼,纵是早春,那骄阳竟似火一般,隔着纱衣,晒得人火辣辣的。 江清澜戴了幕篱,只用手指撩开一点白纱,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打量着地里生机勃勃的菜苗们。 王蕙娘一指平坦的田地:从这儿,到那边,种的都是土豆和辣椒。 土豆好养活不说,生长周期短,产量还大,且制作方法多样。 煮、煎、炸、炒,土豆饼、土豆糕、薯片、薯条,怎么做都好吃。 江清澜自在松林村发现土豆,并试验出其无毒后,就请了不少菜农专研,终于培育出与现代差不多品种的土豆。 第111章 去岁,她已将块茎与培育技术一并告知谢临川,让他命人在北地普及开来,以缓解些兵灾带来的饥荒。 辣椒由谢临川寄来的种子开始,也培育出了成品。 虽然在救荒一事上,辣椒不如土豆,但在调味上,辣椒可至关重要。 辣椒油、豆瓣酱、烧椒酱、辣椒粉,川湘黔系菜色中,这些调味品必不可少。辣椒的出现,无异于这些菜系的革命。 江清澜细细看了一回,见地里杂草除尽、菜苗蓬勃。想是菜农把它们照管得很好,就放下心来,与王蕙娘联袂上了马车。 虽然谢氏祖孙给江清澜吃了定心丸,但她信息来源有限,对于朝中的翻云覆雨、前线的云波诡谲仍然忧心。 这一日,她原也不想出门,是王蕙娘见她闷在屋里,就说如今春光正好,硬要拉她出门去看菜地。 现下,江清澜去郊外转悠了几圈,见春光明媚、金阳灿烂,心情是开阔不少。 行到临安城内时,二人正在车上说笑,只听外边各色吵嚷声中,一道娇喝分外刺耳: 贱.人,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把你千刀万剐了,也赔不上我这条裙子! 江清澜掀开侧面帘子一看,一个着紫色雁衔芦花窄袖对襟袄儿、穿花凤缕金拖泥百迭裙的年轻女娘,正挥鞭子,朝着街边的油饼摊子乱舞。 那炸油饼的妇人,搂着两个七八岁的小闺女,缩在一角,瑟瑟着发抖。 江清澜一看,就皱起了眉,便要下车。 王蕙娘见那女子衣着奢华,身后仆从一堆,有些谨慎,道: 这女娘看着颇有权势,咱们还是别出头了。等她撒够了气走了,咱们为那妇人请个大夫,再留些银子便是。 江清澜道:你有所不知,这位便是当日在梁府为难我那一位,姓梁名婵。她挨了谢老夫人的警告,必要看我几分面子。 说罢,就振衣敛裙,要下车去。 方才起身,又听一道熟悉的声音道:这位贵人,你这裙子值几多钱,我替他们赔了你,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她们吧。 这汉话说得有些生硬,似是异邦人。 江清澜一看,说话人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身形颇为高挑,便是薛齐夫人萧雅里。 她脸上挂着笑,手上紧紧拽着鞭子,竟令梁婵半分动弹不得。 梁婵大怒,骂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蛮夷之人,也来管我的事! 嘴上说得厉害,手上却是半分也拉不动。 她柳眉倒竖,一瞪身后的丫鬟仆从,你们都是死人不是?! 仆从们为难得很,他们受了梁家老爷的令,就是来看管梁婵的。 方才,那卖油饼妇人的小闺女想要来兜售,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在她裙子上按了个油乎乎的手印儿。 他们百般劝慰,偏小姐一定要打人撒气,他们劝不住,一些人只好看着,另派人回去飞报老爷。 这下小姐发了话,他们只好假模假样地上前,要给自家小姐壮威风。 只听有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梁小姐,别来无恙。 众人一回头,见是一个着月白熟绢裙子的窈窕女娘,明眸善睐、文采精华,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 梁婵一看是她,气得头顶生烟。欲要发作,忽而想起谢老夫人的话,又缩了缩脖子,露出几分惊惧。 恰此时,萧雅里手上一松。梁婵泄了劲儿,登登倒退两步,差点儿与那卖油饼的妇人一般,跌坐在地。 幸好为身后的丫鬟搂住了,但她免不得大怒,脸上愤恨之色难消。 江清澜道:这位夫人说得有理,梁小姐就饶了她们吧。 她害怕梁婵日后挟私报复,有意隐去萧雅里的名字。 见梁婵还是一副怨毒表情,她又道:梁小姐可听过真定谭将军女儿的故事?俗话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真定守将谭青之女谭瑶宽和仁厚、素有贤明。 去岁真定陷落,谭青战死,家眷险些落入敌军之手。 幸而谭瑶遇到一个村妇,先前受过她的恩,便把她藏在家里。后又与其丈夫千里迢迢,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把人送到了应天府。 说书人便把这一段故事变成了话本,唤作《涌泉报》,如今在临安城里正是流行。 梁婵自来骄纵恣睢,哪里听得进去,讥讽道:我身在临安,大宋的京师,岂会有那一日? 片刻,她又一愣,反应过来,大胆!你竟敢诅咒国祚崩断! 江清澜摇头,心道:靖康之耻前,宋徽宗的三十多个女儿都是金枝玉叶,何曾想过有沦落受辱的一天? 见梁婵还是一副目无下尘的模样,便知是对牛弹琴了,打定主意不再理她。 梁婵却起了些歪心思,看看江清澜,又看看萧雅里,眼睛一转,冷笑道: 好哇,谢老夫人说江大人精忠报国,那她可知道,你跟这辽国奸细勾搭得火热?! 她本来是瞎编乱造,胡乱攀扯,岂知竟歪打正着。 萧雅里登时一怔,辽宋开战,她这身份尴尬,历来深居简出。低调行事。 方才,她是着实看不过去了,才出言阻止。 这下让梁婵无端扣上一顶奸细的帽子,还攀扯上江清澜,她心里就焦急起来。 江清澜又摇一摇头:梁小姐慎言,勿要无端诬赖。辽宋两国一时战一时和,乃肉食者谋之,我们平头小民又有什么办法? 两国互开榷场多年,辽国有许多宋国商人,宋国亦不少辽国商人,多的是企盼和平、用心度日的,奸细必定是少数。 这一番话,全然是从底层人物来说战争。 临安商贸发达,异邦之人不少。当下围观的人中,有不少人或是与辽国人做过生意,或是与其比邻而居,都深觉这女娘说得有道理。 另一个,萧雅里身为辽国人,尚怜惜弱小,梁婵一个宋国贵女,倒是欺侮人的元凶。众人一想,深觉不忿,就窃窃私语起来。 梁婵一听,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冷笑道:好一张利嘴,花言巧语,指鹿为马,难怪把谢表哥迷得五迷三道的。 他知不知道你与这奸细暗通曲款,还是说,这便是他授意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大喝:住口!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便是梁家老爷梁深。 他面色阴沉,命左右押起梁婵,巾子往口中一塞,堵住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把人往马车上一扔。 梁深见江清澜在,不敢大意,拱手行了大礼,又小心翼翼地说了许多好话。 他见江清澜、萧雅里二人俱是神色淡淡,不似动怒,才放了心。 他又命人好生安抚那卖油饼的妇人一家,赔了大笔银子,把人群驱散了,自押着人往家里去了。 此后,萧雅里越发深居简出,江清澜亦有些担心,幸而薛齐早有谋划,不日就将萧雅里送走,此事暂且不提。 可怕的是,三月里,战事又起。 原是去岁冬天,西夏受了寒灾,牛羊冻死大片,西夏人无法,时在边境劫掠。 熙宁帝主动赐奉岁币,以助其渡过难关,宋夏边境暂时相安无事。 但辽夏边境时有冲突,西夏谋划辽国大同府。 熙宁帝以为这是个好时机,遣使西去,联夏攻辽,安国长公主、太子力劝,熙宁帝不听。 尤为可恨的是,此事竟遭泄露。 辽显天帝大怒,称:西夏贫瘠,兵却悍勇,不必直撄其锋;宋国富庶,却是一盘散沙,誓要令其亡国灭种。 辽国立刻发兵三十万,西路军沿河间、德州、齐州直扑东京汴梁;东路军从天津出发,绕渤海、黄海,在海州登陆。 熙宁帝本有谋划,奈何西夏首鼠两端。此时,畏惧辽国声威,早缩了脖子,辽国大军又气吞山河,攻城掠地。 一时,朝野震动、人心惶惶。 郎君们请看,这道糖醋软溜鱼焙面,用的乃是黄河里的鲤鱼、汴梁卖的龙须面。 跑死了八匹马,连夜运来的。如今吃的,就是一个地道! 丰乐楼里,一众纨绔子弟簇拥在一起,听那面如花娇的小娘子说话。那娇滴滴的嗓子,快把人的心都听酥了。 众人便看,只见一个定窑白釉长条盘中,卧着一条改了瓦楞花刀的鲤鱼,应是先炸过,鱼皮焦焦的。 酸甜口、黄橙色的芡汁从鱼头浇至鱼尾,从瓦楞花刀里渗透鱼肉,又慢慢流到鱼身之下,在盘底聚集。 面团被反复抻拉后,终于变成极细的丝状。再入油锅,炸至酥脆金黄。 最后,将这焙面铺在糖醋软溜鱼上,像给它披上了一层衣服。 那传菜娘子又娇滴滴地道:传说这道菜得太.祖皇帝青眼,这鱼便是鱼跃龙门,这面即是黄袍加身。 第112章 这便说的是建德帝,被部下黄袍加身,从前朝殿前都点检一跃而成开国皇帝的事。 众人听罢,连连点头,面露尊崇之态。 吴王赵侃面上笑一声,心道:一条破鲤鱼,因为附会上太.祖皇帝,也卖得举国皆知了,不过是商人的计谋。 众人人云亦云,争相食之,可见民智未开、蚩蚩自愚。 他笑道:好了,菜也介绍了,渊源也说了,良辰美景,怎可辜负,啪.啪拍了两下手,高声传令道,奏乐!开宴! 一时间,盛装的歌伎、舞女莲步轻移,从帘后出来。 厅中环佩声叮铃、琵琶曲错落,舞姿曼妙、乐音大盛。 更有无数妓.女坐在郎君们身侧。有的奉酒,有的夹菜,有的剥葡萄。 还有的,俯下身子,特意勾勒出傲人曲线,挑动着男人们的兴趣。 吴王喝了半晌酒,睁着一双迷蒙的眼,吃了一口妓.女奉上来的糖醋软溜鱼焙面,岂料立刻就皱起了眉。 这玩意儿口感倒还行,脆中带嫩,酥中有柔,就是这味儿也太甜了。 待到第二筷子再来,他就捏了一把身边娇媚人儿白.嫩.嫩的脸,笑道:本王的乖乖,赏给你了。 那妓.女又惊又喜。 如今战乱,这东京汴梁地道的鱼焙面可难得吃到! 她道了千恩万谢,才慢慢吃了。 吴王倚在榻上,眯着眼睛,欣赏着琵琶声曲,手也一拍一拍的,在扶手上打着节拍。 歇息了半晌,忽的,他眼睛一睁,喝道:噤声! 一时之间,舞罢歌停,众妓.女也放下劝酒的杯盏,闭上了嘴,厅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外面在吵嚷什么?吴王阴沉着脸说,他分明听见有人在说他的名字,还有什么祸国受辱的。 侍卫只好来报:外面有个读书人,喝多了满口胡吣,小的们已经将他赶走了。 吴王似笑非笑地道:赶走作甚,我赵宋王朝历来看重诗书,既是个读书人,就请进来,一起喝一杯。 片刻之后,一个面白高瘦、着文士打扮的年轻人被押了进来。 他一见厅中奢靡之景,立刻谩骂起来: 敌国来犯,边境危急。尔等身居高位,食民脂、享民膏,却整日醉生梦死、沉耽享乐!你们愧对天下苍生,愧对大宋的千千万万百姓! 他梗着脖子说完,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吴王冷眼看他半晌,瞅一眼他的衣服,嗤笑道:是个举人? 早有人查了他的身份,报了过去。 吴王轻蔑之态越发明显:怪道你狗胆包天,敢在本王面前放肆。想着赚个忠直敢谏的名声,明日御史台召你去做官,对吧? 原来,本朝太.祖皇帝有规定,凡有举人功名者,除了谋逆大罪,其余罪责皆不可判死刑。 便有不少举子像这人一般,剑走偏锋,专门骂皇亲国戚来博名声。 只可惜,这人运气不好,遇到了吴王。 他最恨这等酸腐之人,满口仁义道德,却是百无一用、徒为米虫。 他眯起眼睛,打量了那士子一眼,见他面白无须、颇为文弱,想到一个好主意。 来人,传本王的令,把他送到前线去。不准做文书,必须要上战场,与敌人真刀真枪地干。 地方嘛,你自己挑,兰州、庆州,还是大名府、晋州?去打西夏,还是辽人,都成。 本王倒要看看,你做得出什么经天纬地的事! 那举子一听,登时脸色煞白、浑身乱颤,若非侍卫提着领子,就要扑通跪下了。 吴王见状,更起了轻蔑之心,把一口酒灌下,又好整以暇地等了他片刻,才催促道:怎么样,想好了没? 那文弱书生瑟缩半天,忽的挺起腰杆,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咬牙道:我我愿去晋州! 晋州? 吴王先是一愣,接着笑了一声: 算你有点子骨气。谢世子在晋州御敌,北扼辽国,西抗大夏。你去了,可得好好为国尽忠,方不负你这腔热血! 那书生两股战战,只说不出话来,让两个侍卫提溜着领子走了。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掩盖过去,厅中继续醉生梦死,美酒不断、歌舞不休。 说到晋州,吴王却面有郁色。 他谋划数年,从来成竹在胸、气定神闲,今日却很是担忧,心道:我与流光自小惺惺相惜,谋划十年。 汴梁这件大事瞒着他做成了,他必定大怒,我得做小伏低一番,好好劝劝他才行。 吴王那里整日歌舞升平,熙宁帝这边却是焦头烂额。 紫宸殿上,他注视着下方的几个心腹臣子,面色阴沉地道: 我国朝泱泱数百万儿郎,每年军费辎重无数,如何一战即溃?钱都拿去养酒囊饭袋了吗? 便有人与他分析局势。 辽军西路军有意避开了大名府、隆德府等西边重镇,而是轻松攻破黄河防线,沿着东边的齐州、兖州一线前来。 东路军从海上来,更是从未有过之事。沿岸守将都慌了神,备战不及,纷纷落荒而逃。 熙宁帝气得大怒,暂时无暇管东路军的事。 西路军直扑东京汴梁,那可是太.祖皇帝的龙兴之地,若落入敌手,他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便冷声道:大名府离齐州一箭之地,朱从达人呢?就放他们过去了? 太子站在御前一侧,心里嘀咕:父皇密令朱将军备战,钱、粮、兵给了无数,却又派个姓童的内监去做监军。 此人口蜜腹剑,博得父皇信任,却首鼠两端、步步为营,和几方势力都有染。 听说他一个内监,家里却有好几个辽国小妾,此等贼人,如何能忠心为国?朱将军定然处处掣肘。 果然,有忠义之士耿直道:朱将军出兵救援,粮草调令却在童监军手里,供应不及,朱将军无奈退兵。 熙宁帝方寸大乱,心中暗道要把这姓童的千刀万剐了,又狠狠道:谢临川呢,他在晋州,也不远,怎么不救? 枢密院北面房知事秦炎,原是吴王的岳丈,又与谢临川有仇。 熙宁帝继位后,他曲意媚上,又重金贿赂了熙宁帝身边的无数内监,花了十二万分的力气,算是把自己洗白了。 这时候,他幽幽地说了句:微臣前日听说,谢世子的未婚妻 陆斐一听,暗道不好。 辽宋开战以来,这秦炎一直就在搅浑水,他这是要借梁婵与江清澜的冲突,去攀扯谢临川。 他就上前一步,打断秦炎的话,沉声道:西夏元昊三万匪兵伏击,谢世子回援汴梁不及,此时两军正在郑州鏖战。 联夏攻辽是熙宁帝亲定的策略,辽国宣战时西夏还只是退缩不应,此时就做了辽国的帮手,转而攻宋了。 这件事,狠狠落了熙宁帝的面子,众人皆唯唯诺诺,不敢直说。但此时,陆斐已顾不得其他了。 果然,熙宁帝一听,立刻噤声,脸色煞白,半天也缓不过神来。 秦炎眯起眼睛,打量了陆斐一眼,心道: 这小子,还来戗他的话! 他们同是吴王的人,自己早存了交好之心,想把次女嫁给他。哪里知道姓陆的不识抬举,拒了婚不说,这下还帮着谢临川说话。 不就是还念着那江渊的女儿,怕把她攀扯进去了?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熙宁帝却无心那些,满脑子是汴梁一事,把喉中腥甜硬吞下去,他才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地道: 这么说,汴梁,我大宋的龙兴之地是要陷落了? 几人一听,纷纷跪下,噤若寒蝉。 不一会儿,报有内监呼喊着从殿外奔来,扑通跪下,抖如筛糠,陛下,汴梁陷落了。 众人一听,俱是惊慌,以头抢地,连呼吸都屏住了。殿上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龙椅上,熙宁帝呆滞片刻,一道血渍顺着嘴角流下来。 第70章 双麻火烧 东京汴梁。 夕阳如血,浸渍在残垣断墙上,愈发给这座遭受劫掠的古城添了凄惨之色 。厚重的朱漆城门半开着,已是残败不堪。道上车辙混着血泥,一路延伸出城外。 道路中央,一只染血的虎头鞋被踏在泥泞里。 桐油味儿混合血腥之气,在空气里流转。 谢临川手握缰绳,稳稳立在马上,面上看不出来神情。 三月春风送暖,他的心底却一片悲凉。 他从晋州回援汴梁,却为西夏军所阻。 等他击败元昊、匆匆赶到时,在汴梁城外追上了南下的耶律隽部。 第113章 双方大战一场,谢临川惨胜,耶律隽退回邢州,但汴梁终究遭了两日劫掠,惨不忍睹。 众将士入得城来,见此情景,俱是心中哀戚,不能言语,立刻派了士兵收殓尸骸、安抚民众。 行到大相国寺外,只听得废墟之中有窸窣的响动,众人皆心中一惊,右手握上了佩刀。 却见瓦砾木料一塌,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钻出来,衣裳残破、小脸黢黑。 他似乎迷迷瞪瞪的,呆呆地看了马上的戎衣将士们一眼,却又扭转头,抱着一节烧焦的木头喃喃道: 爹,快吃,空印禅师给我的! 说罢,他颤巍巍地从残破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双麻火烧。 木头怎会吃他的火烧呢?废墟里,分明还埋得有一角染血的袈裟。 他倒不气馁,见那火烧还完好如初,径自想了一会儿,嘟囔道:对、对,咱们回家和娘一起吃! 抱着那烧焦的柱子,他瘸着腿儿、摇晃着小身板儿就往前走。 夕阳追逐在他的身后,把他的影子映得小小的一节。 平林向来心软,见了这场景,已是泪流满面。 这个头一开,他们身后一些年轻的小兵也撑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一时间,队伍中凄声一片。 陌山虽然红着眼睛,犹虎着脸,抬脚把平林的马踢了一脚,又往后一瞪。 连同平林在内,众人便都用袖子擦擦脸,硬把泪憋住了。 谢临川一直沉默着,面色阴郁,手却紧紧握着缰绳,青筋暴起,像似要把绳子捏断一般。 一直看小孩儿跌跌撞撞,消失在巷口,他才动了动唇,喑哑着声音吩咐平林: 把他送回家去,请大夫瞧瞧。若没人了,就让他跟着你。 平林那眼泪又滚瓜一般下来了,立刻吸吸鼻子,催马前去。 谢临川闭了闭眼,忽的又睁开,仰起头,任如血的晚霞披满全身。 他对着东南边广袤的天、连绵的群山看了一阵,紧了紧拳头,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心。 东京陷落、惨遭劫掠的消息传到民间,激起轩然大波。 此时春闱方过,不少士子仍逗留临安,日日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讨论国事。 有人痛骂姓童的内监尸位素餐、吃里扒外; 有人哀叹军备废弛,黄河沿线一触即溃,守军望风而逃; 亦有人在为汴梁陷落长吁短叹,更有亲朋好友在汴梁的,偷偷红了眼圈。 可骂得最多的,当然是辽国士兵的凶残暴虐。 外间闹得沸反盈天,厨房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柴火在灶里发出的一声噼啪。 郑旺手上戴着厚厚的布手套,从滚烫的炉膛里,把烤好的双麻火烧一个个拿出来,整整齐齐放在竹簸箕里。 这双麻火烧是汴梁有名的饼食,因两面都沾芝麻,又是在炉膛里烤出来的而得名,口感酥香,颇有回味。 汴梁百姓爱用之作早点,往往配一碗甜甜的豆浆。 面粉和芝麻被高温一激,散发出奶油般甜香,吃在嘴里,却又有浓重的椒盐味儿。 这时候,再喝一口豆浆,双麻火烧的酥皮被软化得刚刚好,外层微糯而内里仍脆,令人回味无穷。 若是当做夜宵吃,就配一碗胡辣汤。 饼子焦香酥脆、汤底滚辣粘稠,吃完又饱了肚子,又暖了肠胃,就上.床睡觉,连梦里都是美的。 自从得知东京陷落,郑旺就一直愁眉不展。 他是汴梁人,虽没有亲人在了,但那些街坊邻居都是从小的交情。 尤其是小柱子,是他在汴梁面摊儿的小伙计,也不知逃过那一劫没有。 这些日子,他想到这些就难受。 把双麻火烧捡了出来,他又坐在灶前出神,一张黑黢黢的脸让灶火映得明晃晃的,透露出眼圈的一点红。 江清澜进得厨房去,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也似在水里浸、火里煎一般,难受得很。 她也不多话,点一点头,接过竹簸箕就走。 郑旺却道:等等! 他从竹簸箕里捡出一个黄焦焦的、芝麻最多的,捏在手里,心道:小柱子最爱吃有点儿糊的、芝麻多的火烧,把这个给他留着。 小柱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就算活着,他身在汴梁,千里迢迢,如何能吃得上这一个火烧? 但此时,没有人在意这些了。 江清澜见郑旺怔怔然,就退出去,轻轻吐了口气,叫了王蕙娘进去。 等她把双麻火烧分给食客,却见得月光之下,几个地皮流氓竖着耳朵,倚在墙根下偷听屋里士子们说话。 她是最厌这几个游手好闲的,以前还带壶酒来,喝得醉醺醺的,点一碟毛豆,就在店里高声谈笑。 后来不知怎的,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屋就不敢进了。 此时,江清澜见他们几个听得眉飞色舞,目露精光,也悄悄走到门边,听他们说话。 呸!他娘.的辽国人,在汴梁杀咱们手足、辱咱们姐妹,你听听,这些大官人都说,不能就这么算了! 咱们哥儿几个虽干不了大事,这股子义气却是真真儿的! 说罢,只听得一阵闷咚咚的响声,想是那人正在拍自己的胸脯。 又有人道: 崇新门外住了不少贼囚根子辽人,家家富得流油,男人们因为战乱还留在外地,净是些妇人,咱们也去劫掠一番,让她们看看咱们大宋儿郎的雄风! 几个流氓哄的一声笑起来。 有人却道:你这软脚虾敢去抢劫,不怕府署的衙役了? 拍胸脯那人道:怕甚,我听兄弟们都谋划好些天了,今儿个定要血债血偿! 说罢,由他领头,带着那几人,趁着酒意,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江清澜拧眉听了半晌,心道不好。 薛齐家就在崇新门外,家财万贯,萧雅里是辽国贵族,长得又漂亮,首当其冲! 另一个,她还得罪过梁婵,这人心胸狭隘,必会趁机挑事! 她马上叫来樱桃: 你去东平王府求见谢老夫人,请她派一队亲卫来,不要暴露身份。再请她通知临安府署,有贼子要去崇新门外作乱,要立刻派衙役去镇压! 杏花饭馆离东平王府不算近,但樱桃脚程倒快,顷刻就请了人回来。 一行十二个人,个个戎衣佩刀,却并未悬挂谢家腰牌。 江清澜戴好幕篱,爬上马车,跟着他们,威武浩荡地往崇新门外薛家宅子去。 但越是走,江清澜越心惊。 她撩起马车上的帘子一看,崇新门外家家门户紧闭,街上几无人烟,唯听得一声声的高呼,似是浪潮一般,由远及近,喊的分明是: 杀辽人!杀辽人! 江清澜哪里见过这阵仗,听得脖子一缩,差点儿栽倒在马车里。 但一想到萧雅里,她又极力镇定下来,扶着车壁坐起来,催促前行。 待行到薛宅,只见一伙男人,约有十几二十个,把大门团团围住,正抱了柱子在撞门。 那朱漆木门吱吱呀呀的,已开了二指宽的缝。 唰的一声,谢家领头的亲卫抽出佩刀,猛的暴喝:大胆,光天化日,私闯民宅,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其他人也随之抽出佩刀,齐刷刷地亮着雪亮的锋刃。 若是普通地痞,见了这阵仗,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谁曾想,这群人竟大有来头。 一个身形高大、脸上有一块二指宽旧疤的汉子站了出来,抱拳道: 兄弟误会了,咱们是临安府署的白役,奉命来捉辽国奸细的。说罢,果真递上一个府署的腰牌。 白役便是临时差役,多由市井无赖充任,往往在衙役们忙不过来时候,做些协助缉捕、站堂传唤的杂务。 果然,那汉子道: 河那边有流氓抢劫闹事,府署里的哥哥们都去拘人了。又传信说,有人密报,此地有辽国奸细,让兄弟带回去问几句话。 哪里知道,屋里这娘们儿是个硬茬儿,把我等骂得狗血淋头,还放了些冷箭。兄弟无奈,只好撞门。 江清澜坐在马车里,尖着耳朵听了半晌,心中只道不好。 这伙人明明是地痞,却有府署的腰牌,且他们这阵仗,如何看也不像是临时纠集的。 方才在杏花饭馆外,那几个地痞说,有人谋划多时了,便是他们?事出反常必有妖,必是有人从中作梗。 萧雅里豪爽豁达,邻里四下都与之交好,且自辽宋两国开展以来就深居简出。除了得罪过梁婵,她再也想不出来还有其他。 又听前面那人在与谢家亲卫交涉,说什么汴梁陷落,他等义愤填膺,府署得了此地有奸细的消息,他们个个争先恐后地来寻人。 江清澜仔细听了一回,只觉声音有些耳熟,待挑开帘子,看见那人的脸,脸色就是一变。 第114章 想起他口中那些大义凛然的话,她只是齿冷。 戴着幕篱下了车去,她蓦然一声冷笑: 我竟不知,你是个大侠士!怎么,当日因奸淫掳掠而刺配巴州的,不是你?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车夫陈四儿,便是三年前在江米巷抢劫江清澜不成,被陆斐关去临安府署那位。 这人的经历也是传奇,挨了四十大板,判了流放巴州。 路上,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杀了看管衙役就逃了,投了山大王做了土匪。 这两月外边儿打仗,到处喊打喊杀的,他就带了几个兄弟,又逃回了临安。 哪里知道,刚回来,就遇上一件美差。 日前,在盐桥河边,两名豪奴找到他,要他去崇新门外抓一妇人,给银子不说,竟然还有临安府署的腰牌。 他们*土匪,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事儿,这有何难的?他立刻纠集人,就把这事办了。 此时,江清澜见这陈四儿,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来,加之我方势力威壮,她就柳眉一挑,立刻喝道:闲言少叙,给我拿下! 谢家亲卫不疑有他,立刻欺身上前,两伙人马战成一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谢家亲卫训练有素,能够以一当十,而对方不过一群地痞,实力悬殊过大,众人皆道,不过片刻就可结束战斗。 不料,这伙人竟是高手,心狠手辣、人数又多,竟杀了两个谢家亲卫。 事出突然,众人俱是震惊不已,连陈四儿也是呆了,他纠集的这伙兄弟,啥时候武艺这般高强了? 眼见出了人命,他就想溜,忽的一刀让人从背后穿胸而过,顷刻便倒在血泊中。 江清澜只以为对付几个地痞,一通杀威棒下去,接了萧雅里就能走,哪里知道会历经这些。 她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这下子见了杀人,几乎魂飞魄散,站都站不住。 谢家亲卫眼看不敌,薛家已顾不得了,剩下的几个人把江清澜团团围住,撤到马车后方。 只听对面有人道:兄弟,不管你是哪路的神仙,今天门里这位,我们是劫定了,劝你少管闲事! 中气十足、呼吸绵长,竟是江湖高手。 领头的亲卫只好与江清澜低语:娘子,如今之计,只好先撤,待我等回王府送信,再派人前来。 江清澜面如纸色,浑身乱颤,她深吸一口气,极力令自己镇定下来。 她知他说得在理,但想到萧雅里要落入贼人之手,亦是不忍。 正在煎熬之际,忽听得嗖嗖几声,密密的羽箭破空而来,那些江湖高手一时不察,顷刻就倒下几人。 江清澜定睛一看,一群蒙脸人在三丈开外搭弓,前进后退,颇有章法,一看就训练有素。 一时,又一阵箭如雨下。 陈四儿带的那些人,方才与谢家亲卫酣战,已损伤不少,此时让这羽箭一射,已然自乱阵脚。 谢家这边的人一看,立时士气大涨,留下一个人保护江清澜外,余者纷纷跳出去,与那伙人打斗在一起。 一时间,那伙人里除开逃走了两个,其余非死即伤。 情势逆转,那群放箭的黑衣人见状,立刻就撤得无影无踪。 江清澜心中疑惑,却顾不得其他,颤巍巍站起来,软着脚挤进半开的朱漆大门,进得薛宅去,在院中疾呼。 须臾,只见萧雅里着一身窄袖劲装,从西厢房奔出。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家丁,人人手执棍棒菜刀,甚至还有几个抱着一壶桐油。 见了江清澜,她也是一怔,继而笑起来,明艳若春晓之花。 江清澜心道:往日不觉得,今日一见,她这般飒爽,哪里像个闺阁夫人,倒像个女将军。 萧雅里迎上前来,吐出一口气,拉着江清澜道:好妹妹,今日多亏你! 二人皆是死里逃生,顿时唏嘘不已,暂且不提。 安顿好后,江清澜才有空思索今日之事,心道: 梁婵一个深闺小姐,寻几个地痞流氓就顶了天了,哪里去找这等江湖高手? 当日,梁婵在御街上诬陷谢临川私下通辽,莫不是被他的政敌利用了? 后面来的这波放箭的人,又是谢家的帮手?这些人做事都隐秘得很,虚虚实实,让人弄不清楚。 因为战乱,消息阻隔,薛齐联系不上,江清澜原想将萧雅里送到谢家去,如今看来,殊为不妥。 既如此,还是悄悄请萧雅里去江家旧宅,令谢老夫人派暗卫来保护。 李正遣散部下,把夜行衣一换,又成了那个威武英气的禁军统领。 只有脸上一道疤,显露着他与陈四儿一样,过往被刺配的经历。 他施施然行到盐桥河畔,捡起块石子,咚的一声丢进河里,搅散了一河静谧,也激得河边沉思的人一怔。 妥啦。他大喇喇地道,两个人回江家了,有谢家暗卫在。 陆斐点点头,行了个叉手礼:这厢多谢李兄了。 李正挥一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这算啥,当是报你提携之恩了。 当日,陆斐在承平帝御前为李正求情,他这才脱了贱籍,入了禁军。摸爬滚打几年,也成了个小头目。 这几年,李正与陆斐颇有来往,冷眼看着他,也是唏嘘,慨叹道: 你说你,救人是天大的好事,何必偷偷摸摸的? 秦炎跟谢临川有仇,要去攀扯她俩。若是她们在你那里,碍着吴王,他又敢做什么呢? 陆斐淡淡一笑,目睹着悠悠的盐桥河水,低声道: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不想与秦炎撕破脸,为着保全自身,亦是为了她以后多个倚靠。 李正一怔,继而长长地叹口气。 第71章 清汤涮羊肉 崇新门外骚乱传达天听,熙宁帝动怒。 他这厢尚在与辽国议和,这些市井无赖竟自作主张、坏其大事! 他立即下令,命太子严查借战事之名行作奸犯科、打家劫舍之事,施以重罚。 不过三天,临安城中治安清明、秩序井然。 但战事越近,辽国商人越发惊恐,纷纷离京,一时间,侯潮门外,均是坐船北上的辽人面孔。 江家正门从来是不开的,只由樱桃日常出门采买。萧雅里秘密住在这里,又有暗卫,倒也安全。 江清澜等人偶尔也来探望。 这一日,樱桃挎着个大菜篮子,兴兴头头地从外边进来,在抄手游廊上,差点儿和团团装个满怀。 樱桃忙把那篮子搂住,惊叫唤起来:哎哟哟,团姐儿,别把东西弄撒了! 这话引起了团团的好奇,她伸长脖子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块羊肉,还有些瓶瓶罐罐的。 方才那一个趔趄,让几朵干枯的金色莲花从纸包里漏了出来。 团团见那块羊肉色泽红润、纹路清晰,是极为新鲜的。也不知道它煮熟了,会有多好吃。 她就舔舔嘴巴,咽了一口吐沫。 樱桃嘿嘿一笑,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咱们今天吃薛夫人的家乡菜。 团团一见,立马精神抖擞。原本即刻要回杏花饭馆的,这下子,去她姐姐面前撒泼打滚儿闹了一通,终于遂了心愿。 午时初刻,樱桃把铜锅一架,其中只掺清水。 其余大小盘碟里,除了时令的各色蔬菜,还有细嫩雪白的豆腐丝,以及几大盘片得极薄的羊肉片。 天青色的青釉小碗里盛满一碗粥。 这粥却不是普通白粥,或是绿豆粥、菜粥,竟白得似雪,近而嗅之,奶香味扑鼻。 原来,这便是北地人爱食用的乳粥,以羊乳和白糖混和而煮之。 萧雅里看着满桌子菜肴,就是一怔,继而喜笑颜开,奇道:樱桃,你个小机灵鬼儿,从哪里找着这些的。 清汤涮肉、乳粥、豆腐丝都是地道的辽国美食。 樱桃不敢说,外间辽国人在争相变卖家产,这些东西,便是从一家辽国美食店低价购得的,只道:夫人先尝尝,看地道不地道。 萧雅里就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在沸腾的清水里一滚。 羊肉立即卷成一团,鲜红立刻褪成浅色。 再将这团肉卷,搁在面前小碟子里的韭菜酱里一蘸,让韭菜特殊的气味压一压羊肉的膻味,随后便送入口中。 萧雅里贵族出身,自然吃得优雅,却也是边吃边笑。 待吃了几筷子羊肉,又去喝了一口乳香四溢的粥,舒服得慨叹一声,简直勾起了乡愁。 桌上除了菜,一个白碟子里却还装着一朵朵干花,呈淡金色,莲花状。 江清澜便问:这花也是烫着吃的? 现代火锅也有烫贡菜、干黄花这种干菜的,但汤底一定是味极鲜美的。 像现在这样的清水锅,只有烫羊肉这种本身味重的食材才好。 第115章 樱桃蒙蒙道:哟,我也不知道,忘了问! 萧雅里便去前边案上取了几个杯子,亲手用这些花沏了几杯茶: 这花唤作金莲花,是辽国前朝太后的爱物,据说饮后容光焕发。久而久之,辽国贵族就养成了喝金莲花茶的习惯。 江清澜饮了一口,首先是高山植物淡淡的冷香感,而后则有一点回甘,像是蒲公英根。 她心道:宋人合该学一学辽人这泡茶法,如今点茶也忒麻烦了。 却听嗝的一声,原是团团吃得太急,打起了嗝儿。 然而,这家伙根本不在意肠胃的抗议,正踩在鼓凳上,撅着个小屁.股,把一盘子羊肉全刨进锅里。 再用个竹篓子把它们一捞,放在自己碗里。 她吃不惯韭菜花,特特让樱桃取了她阿姐调制的五香麻辣油来。 连辣椒豆瓣带油地要了半勺,把羊肉拌匀,就长大嘴巴,大吃猛吃。 江清澜见她那副饕餮样儿,心中暗笑。 前几年在江米巷,团团刚刚遭遇倾家之祸,心情抑郁、吃饭斯文,她劝小家伙要当饕餮。 此时,她却觉得这孩子大了,是该学着文静点儿了。 只萧雅里心情好,余者也言笑晏晏,她就将此事压下,暂且不提。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番风卷残云后,众人都饮足饭饱,很是满意。 待樱桃收拾了碗碟,萧雅里也站起来,笑道:澜妹妹,你家里有没有刀枪棍棒的,借我耍一耍、遛遛食儿? 江清澜吓了一跳,没听说过她会武功呀? 萧雅里笑道: 我就随便玩一玩。我们辽国女郎,就是不会武功,也时常骑马射箭的,你们宋国女人,不是绣花,就是点茶,这些我可不会,实在闷得慌。 江清澜想起一事来: 刀枪棍棒我这里没有,笔墨纸砚倒多得很。你要是闲着无聊,那日挑事儿的逃了两个,你在门缝里瞧着没? 若是瞧着了,就把他们的模样画下来,日后再找他们算账。 那日,江清澜再晚去一会儿,让那些泼皮流氓攻破薛宅大门,后果将不堪设想。 萧雅里心思单纯,只以为那些人是普通流氓,至多不过混了一两个梁婵的打手。 她倒洒脱得多。 当初薛齐在辽国,也是这样,但凡两国有龃龉,他就首当其冲。 如今,她情况也一样。薛齐原本准备了退路,只没料到事情发生得这样快。 她微微一笑:首恶我记住了,其余的账哪里算得完?索性没事。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谁让我这只小鬼,是辽国人呢。 对她这种态度,江清澜有些不以为然。 萧雅里已转身往老梅树下去了,边走边说:再说了,我又不会画画。 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匕首,迎着天光亮了亮那锋利的刀刃。 不如多练练手,以后谁敢再来,我就是这样一下!说着,将匕首扎在树干上。 她力气虽大,到底没有武功,匕首浅浅刺进树干,咚一声落在了草地上,她便捡起来又来了几下。 江清澜心道:她也是个奇女子,跟那弃官从商的薛齐是天生一对儿。 但看着萧雅里那勃勃英姿,她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老梅树频频被刺,抖动中有叶子掉落,有一片被风吹到了脚下,江清澜像被击中了一般,一怔,失声道: 你不会画画?那《杏花图》 萧雅里的匕首越扎越深,顾不上回头:什么《杏花图》?我连汉字也不会写几个,别说画画儿了。 江清澜呆住了。 晚春天暖,万物复苏,煊热的天光下,有小飞虫在周身乱飞,嗡嗡嗡的。但她一点儿也听不见。 薛齐为什么要骗她? 那幅《杏花春雨江南》不是萧雅里送的,又是谁?还有那些屏风、风俗志,甚至衣裳、首饰? 次次都是清雅脱俗,送得恰到好处。 薛齐怎么突然就冒了出来,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将事情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慢慢地,她的心里浮出一个答案。 难怪,那次,她去买宅子,谢临川怒不可遏。 陆斐,一个忘恩负义之辈,薛齐一个奸诈商人。他把他们放在一起说。 春波河畔,他问她是不是还爱着陆斐。 江清澜游魂般在抄手游廊上走着,春光灿烂、花影扶疏,花叶间漏下的天光,扑在她的脸上,一时明朗,一时晦暗。 她的内心,亦如是如此,水火煎熬,五味杂陈。 正厅里,樱桃与团团两个对坐在锦凳上,翻着花绳。 桌子上的涮锅早让樱桃收走了,只还留着一碗乳粥。 团团方才吃得堵到了嗓子眼儿,但又舍不得这碗粥,便说等她玩一会儿,肚子里有了点儿缝隙,再去吃。 团团见她阿姐进来,欢喜地跳下锦凳,小短手一搭、小胖腿儿一跷,是要抱的意思。 江清澜却摇摇头。 团团大叫一声:阿姐,你的脸上怎么有两个红疙瘩!脸色苍白,红就更加明显了。 江清澜这才觉得左眼下有些痒,许是被什么虫子咬了的吧。 她也顾不得去挠,自去墙边,把那幅《杏花春雨江南》取了下来。 樱桃已经去取了薄荷泥来,要为江清澜敷上止痒。 江清澜却不在意,她根本不觉得痒,凝视着那图,轻轻问:你们觉得这画好看吗? 团团瘪瘪嘴,大声说: 不好看,黑不溜秋的,花儿画得也不红。咱们江南,春天到了,花儿是很多的,红的、紫的、黄的、粉的,开得满眼都是,那才好看,哪像这样子。 这话,团团早就想说了,阿姐总是看着这幅画微笑,她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看。 樱桃瞟一眼门外,见空无一人,才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好看。 她指一指画上的留白处,笑道: 要我说,把这里画上三只狗儿打架才好!第一只咬第二只的尾巴,第二只踹第三只的眼睛,第三只挠第二只的屁股。 团团眼睛一亮:好好好!围成一个圈儿,分也分不开,三只狗儿都急得打转转,这样很好! 江清澜笑着摇头。她们两个知道什么? 御沟冰泮水挼蓝。飞燕语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银字泥缄。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1] 上辈子,她不会画画,又嫌网上卖的那些俗气,就自己写了这样一幅字,挂在宿舍里。 白马西风塞上,杏花烟雨江南,此等意境,千古文人、读诗学词者,无不钟情。 陆斐的这幅画,她实在喜欢得很,可惜她狠下心来,将画卷起来,递给樱桃:拿去烧了。 樱桃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团团也惊得小嘴微张:阿姐,你不是最喜欢这画儿了吗? 江清澜淡淡道:现在不喜欢了。 樱桃虽不明白原因,还是觉得把这样一幅画烧了不妥,再不喜欢,也不能这样败家呀!拿去卖了,总能换回几个烧饼吃吧。 她便苦着脸道:这样不好吧,这画是薛夫人送的,人家就在这儿呢,要是问起来,可咋说呀? 江清澜沉默了一瞬,又把画收了回来,装在匣子里:你说得有理。别人的东西,是应该物归原主。 庐州城外,谢临川跳下马,往瘫在地上的陌山身上丢了个水囊:你行不行? 陌山靠着石头,费力坐起来,猛灌了一口水,才摆手道:不行不行,都跑死五匹马了,我又没有媳妇儿在临安,还要命呢! 平林见陌山那副没出息样儿,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又马上龇牙咧嘴 骑马太久,他的大腿都磨烂了,这一动,就牵动了伤口。 奇怪的是,这一次,谢临川却并没有发作,脸色还很严肃:也好,你扮作我,率军在庐州城外驻扎。我与平林轻骑回京。 陌山眉头一扬,欲要再问,见日光下谢临川的侧脸如刀劈斧削而成,神色十分冷峻。 他知道,忽忽几载军营岁月,这位主子再不是当年临安城里跑马猎鹰的膏粱子弟。心中一凛,他便把那些疑问都咽进了肚子里。 三日后,临安大内,端本宫。 太子赵佑不过十余岁,却很是老成。 他性喜清净,回到寝宫,便遣走下人,拿着一本《孟子》,随手翻了几页。想起战局,他不免忧心忡忡。 辽国西路军退守邢州后,重整旗鼓,又在大名府与朱从达互有胜负。 东路军已到楚州,距离临安不过十余天路程。 第116章 父皇被吓破了胆,还在乞和,令楚州守军不得伤辽使。有炮手误射炮弹后,竟然被处死。 想起孟贵妃,还有父皇身边那些上蹿下跳的太监,太子就心烦,把《孟子》往案上一扣,倒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有一阵风过,烛火被吹灭,太子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正要唤人,只听黑暗中,有人幽幽地道:你想当皇帝吗? 太子悚然一惊,便要抓案下暗格中的匕首。手却让人紧紧压住,半分动弹不得。 微弱的月色下,是谢临川那张英俊冷肃的脸。 谢世子!太子失声道。 因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那颗年轻的胸膛里,怦怦乱跳,一瞬间转过无数想法。 谢世子是要逼宫? 他纵然恨父皇懦弱、三皇叔狡诈,致使情势危如累卵,却也没想过这一天。 毕竟,此乃大逆不道! 谢临川步步紧逼:皇后端方清正,把你教得很好。 听到皇后二字,太子立刻止步,一颗心无比沉重。他的母后,世家出身,雍容华贵,却让姓孟的那个贱婢踩在脚下。 沉吟片刻,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把胸膛一挺,坚定地道:谢世子,我若得登大位,必不以文掣武! 因为过于紧张,他声音还发着颤,紧抿的薄唇微微发抖。 谢临川勾起唇角:你不怕违背祖训? 建德帝雄才大略,承平、熙宁二帝都活在他的阴影中,焉能有半分建树? 太子摇摇头:现在的辽国是出笼的猛虎,不见血不归,父皇总以为还能像上次一样求和。 他稚嫩的脸庞苍白得可怕,声音却很是坚决。 亡国灭种,生灵涂炭,难道就是太.祖皇帝所愿见到的? 时有狂风,把桌上的《孟子》吹得哗哗作响。 谢临川早有决心,现下不过来作最后的确认,他凝视了片刻那哗哗乱翻的书,便道:去找我祖母,她知道怎么做。 说罢,从窗户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太子猛然把《孟子》捏在手里,心中狂跳不止! 吴王府中,丝竹管弦、轻歌曼舞,靡靡之音响彻。 案上鲜花果物、美酒佳肴琳琅满目,羊脯肉在炭火上焦炙,滋滋冒着油。 一曲舞罢,吴王喊了个好字,撩开眼皮,是一双混沌迷蒙的醉眼。 身侧婢女倾身,从面前的案几上银盘上取一团花蕊签,奉与吴王,却见主人略摇一摇头。 婢女心道:这花蕊签是地道的西夏美食,以将沙葱、沙芥等沙漠植物花蕊蜜渍,再在银盘上拼成特殊图案。 花蕊签味道甘美,主人许是嫌它太甜了。 婢女又从白釉剔花牡丹纹碟中,取一块黄米酿皮。 这道菜是以糜子面蒸为薄皮,卷玫瑰酱与沙枣泥,切菱形摆盘而成。 糜子面尾韵微甜,口感软糯却略带颗粒感,作馅儿料的玫瑰酱与沙枣泥甜而不腻。 她心道:这菜用料朴实,滋味却绵长,主子向来爱吃。 谁曾想,吴王依然不要,却道:把雪曲茶端一盏来。 雪曲茶亦是西夏之物,以茯茶砖煮汁,加雪水与岩蜜而成,味涩而回甘。 吴王啜了一口,只觉滋味奇特、通体舒泰,满足地慨叹一声。 他的内监看着满桌子西夏美食,犹豫半晌,到底劝告道: 殿下,大敌当前,如此奢靡,这样不好吧?再说了,西夏与我国可是有仇的 吴王饮罢雪曲茶,又倒在一个舞女的大.腿上,大手一挥: 有皇兄的百万雄兵在,怕什么?仇嘛,有皇兄去报,关我一个废人什么事?又从舞女手上讨了几杯酒喝。 待到金乌西坠,吴王已醉得不省人事,让内监抬去了寝殿。 这两年,他宿醉的经验已十分丰富了。沉睡之前,也没忘了吩咐,要把雪曲茶一并带去,正好解半夜酒渴。 内监听了,只暗自摇头。 然而,天色一暗,榻上醉酒的吴王瞬间睁开了眼,眼底全是清明。 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沉稳如他,心中也不免为之激荡。 他隐忍多年,百般讨好承平帝,最终还是大不过嫡庶礼法几个字。 熙宁帝继位,他醉生梦死,却也谋划不断。 如今,朝中内忧外患,他的势力却已遍布。之所以还屈居人下,不过在等一个时机。 不久后,有几人从密道进入寝殿。 枢密院北面房知事秦炎,是吴王的岳丈。 都是自己人,他丝毫不忌讳,侃侃而谈,推演了各种可能,最后,他道:如今,谢临川人已到了庐州,离临安只有三天路程了。 他手里的,可都是杨茂留下来的兵。这些人骁勇善战,连西夏人都打得退,不得不防啊。 那一年,秦炎的独子让谢临川踢断了腿,成了个跛子,后逐渐消沉,流连花丛,染上脏病死了。 自此,秦炎就视谢临川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只可惜,谢家势大,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如今吴王起事,正好谋划此事。 于是乎,秦炎整日在吴王面前吹嘘:攘外必先安内,辽国什么的都好说,大不了割地赔款,内里这个可是你死我活、诛灭九族的大事。 他早想好了,让陈方、李限在江宁府城外截杀谢临川,就是不能全歼,也拖他个半死。 吴王停了,却不表态,摩挲着一个白釉杯,但笑不语。 谢临川想要什么,他太知道了。他们两人十年惺惺相惜,有什么好防备的? 以前那些针锋相对,不过做给承平帝看罢了。 只是,此事除了他们两个,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连面前的这些心腹之人,也被瞒在鼓里。 但想起汴梁之事,他还是有一丝犹豫。 这事是他做得狠绝了,谢临川介意在所难免。 是以,秦炎借用那个姓萧的辽国女人,谋划诬陷谢临川的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陆斐静静坐在玫瑰椅上,一副不辨悲喜的表情,他道:秦尚书说的事,陆少监怎么看? 想起坊间那些传闻,他也有点儿玩味的心思。 你不是还念着江渊那女儿? 谢临川一死,那女娘不就是他陆斐的了? 陆斐一介文臣,原本对这些肮脏诡谲之事不以为然。 但他受吴王提携之恩,如今国君无道,敌国兵临城下,这贼船,他是不上也得上了。 他凝神片刻,摇头道:臣以为不可。 哦?吴王有些惊讶。 据他所知,这个陆斐看着沉默冷静,为他那前妻,私底下可做了不少糊涂事。 只不过,不像谢临川,都摆在明面上。如今看来,他倒舍得为大义失小情? 陆斐平静地道:谢世子为国御敌,挫元昊、败耶律隽。虽来不及解救汴梁百姓,却拒敌于相州,守住了北方山河。 我等安能落井下石,行宵小之事? 吴王微微一笑,面上不显,心里却对陆斐的话不以为然。 为国御敌、解救倒悬,不过书生意气之语。一将功成万骨枯,皇图霸业,从来是尸山血海中夺来的。 却听他又道:殿下雄才大略,之前纸醉金迷,不过是藏拙。 谋定数年,如今大事将成,以伐无道,又岂可自行无道之事?便有累世功勋,将来亦会为人诟病。 吴王一听,立刻把手里的白釉杯搁下。紫檀翘头案上,雪曲茶水颤起微澜。 数年蛰伏,只求今朝。 想到即将到来的事,他一时心头激荡,站起身来:你说得对! 人命,他根本不在乎。累世功勋、青史留名,才是他看重的事! 待到陆斐出来时,天边墨云团团,掩盖了清皎满月,夜风乍起,吹得道旁槐树哗哗作响。 陆斐陡然间松了口气,一脚踏上马车,坚决地吩咐了两个字:快走! 烛火明灭,更漏迢递。谢临川到时,吴王正负手欣赏案上的舆图。 听说他来,吴王先是一惊,方才秦炎说他还在庐州,怎么今晚就到了? 但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进来了,他只好像迎接老朋友般,振衣起身:流光,你怎么回来了? 谢临川反手将门扣上,在玫瑰椅上坐下,微微一笑:殿下谋划大事,流光岂能不来? 吴王轻咳一声,试图掩饰尴尬:我与他们的谋划,均写成了密信,此时,应已出了临安。 谢临川点点头,不做他语。 第117章 案上雪曲茶还未撤,黄汪汪的一盏,显示着与中原王朝迥然不同的风格。 吴王见那雪曲茶,有片刻的失神。 谢临川好整以暇,已执起装雪水的银壶,往白釉杯盏中注满。添岩蜜与沙棘粉后,以青铜茶筅击拂均匀。 他将那怪模怪样的茶一口饮尽,忽而啪一声,将杯子在地上摔碎,站起身来,双目利剑一般,刺向吴王: 崇新门外,围攻薛家,捉拿萧卓之女;西夏伏击,令我不能及时回援汴梁,酿成大祸,都是你的计谋?! 【作者有话说】 [1]虞集《风入松寄柯敬仲》。 第72章 红烧豆瓣鱼 吴王的笑慢慢凝固在脸上:流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岂会不懂? 铺满整个紫檀案的舆图上,辽、西夏、宋三分天下,连要割让的城池都画好了! 谢临川冷笑: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1]。不如此,怎能成全你解民倒悬的盖世英豪之梦? 陈方、李限,早为你马首是瞻,却任耶律望直扑楚州、剑指江宁。你要等到哪一天难道是兵围临安那一天? 谭青、杨茂,真定府、太原城的千千万万子民,他们就白死了吗?! 说到这份儿上,吴王也没有必要装傻了。 他勾起唇角,神态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沉声道:令他们死的不是我,是我那战和不决、优柔寡断的兄长。 谢临川摇头:今上软弱,却也不至于昏庸太甚。没有你在中间谋划钻营,宋国焉能至此,大军岂能一触即溃? 你残忍暴戾,早已忘了我们当年约定 在汴梁城里,他的心就已经凉透,没想到说到这里时,他仍然有些不忍。 当年蹴鞠场上的两个少年,一个因庶出身份郁郁不得志,一个深受猜忌而被迫藏拙。 也有过惺惺相惜,有过万丈豪情,要一扫经年积弊。 吴王猛的站起来他一向云淡风轻,这下却有些急躁。 流光,我绝没有忘! 皇祖父累世功勋,定下的重文抑武国策,如今又施行了四十余年,岂能轻易动摇?! 痛定思痛,今遭此劫,正好革新除弊,舍一城而救后世万民啊! 谢临川也慢慢走近,明灭烛火扑在脸上,令他的脸色晦暗不清: 什么国策,谁当皇帝谁说了算,太.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说得光鲜,其实都是你权术的遮羞布。 汴梁百姓,难道不是你赵宋王朝的子民?今日你舍得下这一城,明日就舍得下万民! 他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浓云掩月,再不见当年蹴鞠场的清皎。 不过片刻,他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决不令一城百姓再遭真定、太原、汴梁之祸。再抬眸时,脸色已极为冷酷。 吴王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岂料,半个字都没有出口,一把雪亮的匕首破空而来! 吴王捂住流血的左胸,登登登后退三步,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忽而又转头疾呼,来人!来 谢临川拦住门口,淡淡地打断他:殿下,你醉酒时最不喜人打扰。此时,他们也去别院吃酒了。 吴王转身就往密道奔去,在墙壁上一阵乱摸。 谢临川却不着急,又掏出一把匕首,手指轻轻弹拨。金属被撞击,叮的一声,回声不断。 找到了吗?谢临川微笑着问他,慢慢走上去。 吴王额上冷汗与胸前鲜血齐下。 遍寻不得,他只好背抵墙壁,跌坐在地。 一个陆字还没出口,一阵猛烈的风扑来,他的左胸被匕首穿过,鲜血汩汩涌出,在冰凉的青石地上开出妖异的花 这一夜注定不能平静。 福宁殿中,烛光灯火通明如昼。皇城内外,金戈铁马之声响彻。 侯潮门内,有无知小儿欲开门看稀奇,让抖如筛糠的爹娘一把拉回。 反而吴王府里,一切都静悄悄的,并没有人知道风云变幻、江山易主。 待到天明,人们胆战心惊地从门缝扒望,发现街道并没被鲜血染红。宣德门朱漆金钉,一切照旧。 有大胆的生意人先开了门,卖早点。一家家店铺才次第打开,迎接临安城的新的一天。 熙宁二年四月初三,熙宁帝称病体沉疴,效法先帝,自愿禅位于太子赵佑。 太子继位后,对辽强力主战,改国号昭武,杀辽使、除阉庶。 三日后,吴王在府中为辽国细作刺杀,昭武帝于吴王灵前歃血,势要为皇叔报仇,为汴梁千万子民雪耻。 对于小生意人来说,只要战火没有燃到城下,生意就得做下去。 这并非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而是为了生存、为了活命。 江清澜自听说昭武帝继位,心中就惴惴不安。 事情的发展果然与历史上的大相径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吴王怎会被辽国奸细杀了? 昭武帝她还记得那个孩子,很是老成的样子。与宝庆公主一比,倒是他像长辈。 但再怎么老成,不过十余岁的孩子,他能稳得住这局面吗? 店里人不多,她心中烦闷,索性就出了门,站在春波河畔,*吹一吹冷风。 不久,远远的,一个老汉挑着担子,从八字桥上下来,边走边吆喝:土豆饼香香脆脆的土豆饼 江清澜立刻叫住他,往桥上去。 一看他的担子,白纱布下,是摞了好多层的淡黄大饼,边缘略焦,表面上铺着碧绿的小葱,以及嫩黄的土豆丝。 她除了把狼牙土豆等小吃工艺教给薛齐,还令王蕙娘找了农户,要把野生土豆培育成类似现代的土豆,以实现大规模种植。 只她后来记挂着辽国的事,没有多过问这事。此时一听土豆饼,立刻就来了兴趣。 她花了几文钱,买了一块,就与这老汉攀谈起来:这土豆饼是你自己做的吗?土豆收成如何? 老汉一讲起来就滔滔不绝。 他说,是一位姓薛的大好人,不仅派人教村里郎君学种土豆,还教女娘做各种土豆小吃。 如今,有了这种好种又产量高的食物,就是荒年,也饿不死人了。有些头脑聪明的,还靠土豆发了家。 江清澜一听,立刻就怔住了。 现代企业做得大的,都要注重品牌宣传,天灾人祸时做公益,那是基本操作了。 但她并没有把品宣这套理论告诉过薛齐,并且,把土豆小吃教给别人,是对薛记拍户的生意大大有损的。 薛齐虽然三观正,作为一个人商人,却也不会做这种损害自身利益的事。 那这事,只有一个可能是陆斐做的。 江清澜叹口气: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心细,又不动声色。 可惜了。 正要与那老汉作别,见从斜街南边过来两个熟人。 杨松立刻对江清澜拱了拱手,用一种惊喜交加的声音道:土豆饼!给我们来几块! 老汉见又有生意上门,高兴得什么似的,立刻就用油纸包了几大块,得了好几十文钱,这才挑着担子去了。 宝庆公主却神色恹恹的。 她虽然素来害怕吴王,但他到底是她的亲哥哥,如今被辽国细作刺杀,她情绪很是低落。 见杨松卖力地推销那土豆饼,她不忍扫兴,也就略尝了几口,果然滋味不错。 她看见江清澜还云淡风轻的模样,就道:听说谢世子他受了重伤。 江清澜登时脸色煞白。 她身在市井,哪有什么消息来源,不过就听王蕙娘打探些小道消息。 传说昭武帝登基前夜,谢世子就回了临安,只后来,再无他的消息,竟是受了重伤吗? 难怪他,回来这么久,也不曾来看过她。 她一时心急如焚,立刻写了帖子,令樱桃送去东平王府,说她明日要去拜见谢老夫人。 奈何谢老夫人也传信说,谢临川身受重伤,王府闭门谢客。 却又说,请她做一道红烧豆瓣鱼,待会儿来人取。要多多地放泡姜、泡豇豆,病人口淡,想吃点儿酸辣有味儿的。 江清澜本惊惧不安,听说他要吃豆瓣鱼,心道:还想着吃呢,不至于重伤不治吧。 又想,豆瓣鱼又酸又辣,多用仔姜和辣椒这等发物,他一个病人如何能多吃? 但他既然提出来了,她也不好拂逆,就挑了小小的一条草鱼,极为用心地做了。 这道菜是川菜中的精品。 鱼肉夹起不散,外层酱汁浓郁,内里鱼肉鲜嫩雪白。 第118章 入口先尝是豆瓣的咸鲜,后劲泛起微微麻辣,最后回甜收尾。 若是在吃鱼的同时,混一两颗酸豇豆末、酸泡姜粒,那更是酸辣开胃,滋味绝妙。 只要有这道菜,胃口再不好的人,也能吃下两碗白米饭。 做好了鱼,江清澜特特又做了一盅清炖鸽子汤,一盅鲜虾蔬菜粥,连同豆瓣鱼命人一起送去。 她心道:鱼不过给他提个味儿,正经吃还是得这汤和粥,都是清淡滋补的好物。 到了晚上,江清澜仍是心烦意乱、忧心忡忡。 为免团团起疑,就说要回江家陪薛夫人。 刚洗漱了换上寝衣,坐在铜镜前,把锦缎般的长发拆了,用木梳子篦着。只听木门吱溜,有个人进了屋子。 江清澜下意识以为有贼子,先是一惊,腾的站起来,看是他,心下一松。 猛然间,她又想起什么,担忧得不行,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久。 见他头悬玉冠,着墨色圆领窄袖劲装,腰束金镶玉镂空錾花革带,端然是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她便一时怔住了。 她这番神色变幻,落在谢临川眼里,自然是柔情十足、爱意万千。 他心头一热,两步奔上前去,把那神情恍惚的人一搂。自己鸠占鹊巢,坐在铜镜前的锦凳上,再把她放到两条长腿上。 他嘴角勾起,似笑非笑:你吓坏了? 他的眼波流转,疏疏扫过她胸前朵朵浅紫的木槿。 嘴上说得不要不要的,心里想的可不太一样啊。一时浑身火热,心中焦渴。 而在江清澜眼中,他的眼睛极为明亮,像是藏了满肚子的坏水。偏嘴角的酒窝深深,盈满了少年气与纯真。 她也不知,他是邪气多一些,还是真心多些。 此刻,江清澜已经想明白了。 什么受了重伤,骗她的! 她就从他腿上跳下来,走到窗边,用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道:你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又说得义正词严,我是忧虑生灵涂炭,担心大宋的百姓。你布防庐州、江宁,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谢临川不料她是这么想的,反问:我不是大宋的百姓? 江清澜一噎。 说到江宁,她又忧心: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想起史书上记载的城破之事,她差点儿滚下泪来。她枉为穿越女,什么都改变不了。 谢临川见她难受,也不调笑了,走到窗边,从身后拥住她,岔开话题道:我给梁婵挑了两个夫婿,你看看哪个好。 一个是个举子,为人倒是清正,但家在黔州,那地方穷山恶水的,民风彪悍,他母亲也是个端肃的人,威名在外。 另一个是梅州的商人,富贵倒是有,就是要去做填房,那人年纪不小了,家里庶子庶女不少。 江清澜吓了一跳。 虽然梁婵折辱于她,又谋害萧雅里,但照她的想法,就是按照《大宋律》判,挨板子或是坐牢,该怎样就怎样,何苦要这样毁她姻缘? 一个黔州、一个梅州,小门小户,又天高地远的,任她娘家威势再大,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谢临川却道:你一定要选一个。上次她在梁家折辱你,只赏了两个嘴巴子,倒纵得她无法无天,险些酿出大祸。 她这人,不吃些苦头,是不知道世道险恶的。 江清澜知道他说一不二,只好说:那还是黔州那个吧,好歹是初婚。 你也说那举子人颇清正,婆母既然是端肃而不是跋扈,想必也是个知礼的。 谢临川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她的仇报了,怨也消了,他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代,沉默一刻,在她耳边轻声道:吴王赵侃是我杀的。 江清澜悚然一惊,却让谢临川紧紧搂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我军在前线一败再败,除了熙宁帝昏庸,还有赵侃在中间谋划。若非他勾结西夏,我岂会回援汴梁不及? 江清澜心里怦怦直跳:既然赵侃是他杀的,那熙宁帝退位也跟他有关? 她就轻声道:可官家他才十来岁,当得好皇帝吗?咱们和辽国的仗,打得赢吗? 谢临川粲然一笑:不是还有我吗? 官家他年纪虽小,却比他父亲坚毅,比吴王清正,还有祖母和长公主在,稳得住局面。明日,我就去江宁,与耶律望决战。 江清澜倒吸口气。 难怪要把他受了重伤的消息放出去,他是要去杀耶律望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朝廷之事,她懂得也不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担忧他的安危,想让他保重,也说不出口。 良久,她只好嗫嚅道:那鱼你吃了?两行眼泪却滚瓜一般落下来。 幸而她背着他的,声音又小,他应是没有发现吧? 她赶紧吸吸鼻子,把泪憋住了。 身后的谢临川嘿嘿笑起来: 你那鱼那般小,我哪里吃得到? 祖母打着我的幌子要鱼吃,得了手哪肯放过?我就出去净个手的工夫,她就悄摸着吃光了,还配了两碗白米饭。 因吃撑了,这会子还不睡,拉着夏荫她们在园子里遛弯儿呢。 江清澜想了想那场面: 谢老夫人走在前面,精神抖擞、妙语连珠。后边的夏荫她们却蔫头耷脑、哈欠连天,叫苦不迭。 她睫毛上还挂着泪,却忍不住扑哧一笑。 谢临川将她身子扳过来,低头看她,目光似火一般灼热,又似水一般温柔。 片刻后,他拇指轻捺,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别担心,我会保重自己的。 他原本是骄纵跋扈的纨绔公子,投军后,也是纵横沙场的少年将军,从来霸气积威。 这话,却说得温柔极致,像一片云、一汪水,令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江清澜只觉内心翻江倒海,一时惊慌失措,一时又柔肠百结。眼泪是再也忍不住,串珠一般簌簌而下。 谢临川把她搂住,任她把眼泪蹭在胸襟上,盯着窗外明月,沉默了良久。 其时,月华如水、夜风温柔。 老梅树的影子斜斜地映照在院墙上,枝叶间漏下的月光,在地上勾勒出流动的水墨画。 草丛间,萤火虫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似是天上疏星遗落人间。 远方的稻田里,传来三两声蛙鸣 谢临川忽然有个念头:时光如果能停在这一瞬,该有多好? 他虽然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但此去江宁,刀剑无眼,谁知道又会怎样呢?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然而,人总有自己需要承担的责任,不是吗? 忽的,他露齿一笑,俯身在她耳边轻说了一句什么。 江清澜心中一顿,连忙把他推开。 低头去看,自己身着寝衣,果然胸前朵朵浅紫的木槿沾染了点点泪痕,贴在肌肤上,显得颇暧.昧。 她脸上微红,要去柜子里取衣服,却让他将手一拉。 别麻烦了,我即刻就要走了。 谢临川笑着说,刻意不去看她胸前的木槿,又从衣袖里掏出个东西来。 这个珠子,是我祖母给我的,现在我送给你。日后无论是谁做皇帝,但凡姓赵,也得看它几分薄面。 他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放入她的手中。 这是一颗青白色的珠子,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月光像被凝结在了其中一样,冷而静,静而幽。 江清澜心里一怔,连呼吸都停了。 世传,建德帝曾赐夜明珠与东平王,称:吾赵氏,与谢氏,生生世世,永结其好,如此悬珠,万世光华。 纵然建德帝已逝,但只要皇帝还是赵家人做,这夜明珠就代表着东平王府的荣宠,有丹书铁券之效. 窗外月色如水,为大地上的一切镀上温柔的底色。 四下静谧,虫子在草丛中叫唤的声音,就显得愈发聒噪。 谢临川咧嘴一笑,两个酒窝深深:怎么,这就感动得说不出来话来啦? 江清澜仍怔怔不语。 迟疑了片刻,谢临川轻轻说一声:我走了。就把她放开,要开门出去。 看他已把门开了一半,江清澜内心涌起一阵冲动,脱口而出:凝。 有穿堂风从半开的门中进来,扑得屋里烛火闪动,人脸上的神情也晦暗不清。 谢临停下脚步,侧过脸看她,脸色异常地严肃。 我的名字叫凝。江清澜平静但坚定地说。 第119章 凝,圆融蕴秀。 江凝,是她在现代的乳名,是外婆给她取的。家人们都唤她凝凝。 谢临川把这个字在心里细细琢磨了一阵,脚下生了根似的,再也不想走了。 然而 他垂下眸,思索片刻,再抬头时,忽而一笑: 江大人清正刚毅,必不会取这个名字。是你阿娘知道你性子跟牛一样倔,取这个字来压制你的吧? 江清澜本是一汪柔情,让他这样一抢白,气得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的。 等她警醒过来时,屋里哪里还有人? 只有夜风送来的花香,以及那颗莹透圆润、散着幽幽光华的夜明珠。 第73章 玫瑰花 黑夜沉沉,江水涛涛,薄雾笼罩着岸边如雪蒹葭。 几骑快马如雪亮利刃,破开夜色,迅疾奔到岸边。 耶律望勒马伫立,眺望着对岸的星星火焰,心潮澎湃。 他自析津府出兵以来,过渤海、黄海,在密州登陆,又占海州、楚州,一路所向披靡,几乎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 反观他四弟耶律隽率领的西路军,先在汴梁城外与谢临川大战,后又在应天府为朱从达所阻,其势已颓。 虽没有退兵,也起了保存实力之心。 临安城又传来消息:谢临川扶持十岁小儿与吴王内斗,两败俱伤,一伤一死,内里乱成一锅粥。 真是天赐良机! 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他要饮马长江、踏破江南。便是一时吞并不了宋国,他也要兵围临安,成就累世功勋! 江宁府的守将姓方名旬,是朱从达的好友,也算个将才。 但耶律望得到消息,临安自乱阵脚,江宁已成孤城一座,根本不会有救援。 即便如此,对于这一仗,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在马家渡驻扎修整多日,做好万全之策,方才行动。 耶律望大步踱到水岸,踩在斗大的鹅卵石上。江水汹涌,他的衣襟为涌来的浪涛打湿。 涨潮了! 他心头一喜,立刻转身上马,吩咐道:传令,三更渡江! 今夜注定不能宁静。 密密麻麻的船只在夜色中悄然入水,顺流直下。行到江面中心,才扬起巨帆、挂上猎猎旌旗。 辽国士兵们站在以铁索连就的大船上,几乎稳如平地。 耶律望立在船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他势要令江宁城里的人吓破胆,下令全体士兵点起火把。 一瞬间,黑魆魆的江面上灯火通明,宛如蛰伏着一只凶猛的火龙。 长江南岸,方旬与谢临川皆着窄袖戎衣,并肩立在燕子矶畔。 方旬三十余许,是个鲁直汉子,一口吐沫呸在地上,摩拳擦掌: 他娘的,与辽国这仗打得真憋屈,这也不许、那也不行,老子早闷了一肚子火了! 他这是在抱怨熙宁帝在位时,是和是战两相犹移,致使前方武将作战不利。 谢临川点燃一支烟火,看它在夜空中炸开蓝色火焰,才笑道:今晚上,就让方将军好好撒撒气! 长江北岸,见了烟火,无数只小船水鬼一般悄悄下水。 因小船迅疾,此时又顺风顺流,不到两刻钟,就靠近了辽国大船。 船中唯有一两名士兵,皆是泅水好手,一俟两船相交,立刻点燃满载的火油,跳水逃命。 小船的攻击本不足为惧,奈何它们的数量极多,跗骨之毒一般,甩也甩不掉。 江面浪高风大,辽国船只连成一片,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尚未与宋军交战,辽军已在灭火上忙得自乱阵脚,不见渡江时气势。 耶律望见状大怒,扯着副将的领子问:宋军的船如何从我军后方过来? 副将也是惊惶,正要派人去打探,见南岸江面密密麻麻的蒙冲战舰飞速往这边驶来。 同时,数发火箭匣齐发,炸得船上人抱头鼠窜。 耶律望心道不妙,就要撤退,却见另一副将疾驰而来,急道:二王子,朱从达部袭击马家渡,我方营垒已失! 什么?耶律望大惊失色,厉声道,耶律隽呢,他不是在应天府牵制朱从达?! 江面上,两国战舰已经混到一起,战成一团。 无数的火球乱炸,数千支羽箭齐发。硝烟弥漫、江水染血,喊叫呼唤之声不绝于耳。 一片混乱中,只听有人提气朗声道: 耶律望,西夏元昊率军十万进攻大同,耶律隽奉显天帝诏令回防。怎么,你不知道?还是你知道了,却不回防,要造显天帝的反? 一时间,宋军振臂齐呼:耶律望造反了!耶律望造反了! 辽军主舰上,几个副将面面相觑,一人到底忍耐不住,低声问:二王子,你究竟知不知道大同 话未说完,那人胸口被一刀刺穿,顷刻就倒在血泊中。 耶律望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道: 谢临川狡诈如狐,元昊背信弃义。如今你我休说大同,唯有拼死一战,才有生机。 几个副将也知到了生死关头,各自领命退去。 一夜鏖战。 待到栖霞山顶红日隐现,晨雾被驱散,苍茫的江面密密麻麻尽是浮尸。 长江南岸滩头,耶律望与数十亲兵被重重包围。 方旬一夜苦战,亦是力竭,但他兴致很高,一口吐沫呸在鹅卵石上,哈哈大笑:耶律望,你也有今天?! 耶律望竟不理他,冷笑一声:谢临川,你与元昊做了什么勾当?你说出来,我的允诺未必比不上他。 他这是在投降乞和了。 耶律望身份贵重,牵动辽国政局,留下来,指不定能换几座城池回来。想到这里,方旬有些心动。 血痂凝满了谢临川的玄铁铠甲缝隙,一道刀伤从锁骨横贯肩侧,血肉模糊。但他的双眼仍如淬火的刃,灼灼闪光。 他信马走上去,居高临下,睥睨着脚下犹自挣扎的困兽,淡淡一笑:耶律望,有人一定要你的性命。你想一想,是哪里得罪了她? 耶律望愣了一瞬,忽的嘿嘿一笑,低声道:也罢。 猛然一抬手,从袖中扔出个什么东西。 只听砰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猛烈炸开。登时,火光与烟尘遮天蔽日。 谢世子!后边的方旬一声大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谢临川要是死了,他怎么给谢老夫人交代?! 临安城里,江清澜猛然从梦中惊醒,腾一下翻身坐起,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晚间安寝,她历来爱点一盏小灯,有了那颗夜明珠,便不用点灯了。 此时,床头绿光幽微,像是凝聚了透过碧树的月光。 江清澜一阵怔忪。是梦,幸好是梦! 团团像个小狗儿似的,在床上扭来扭去。 她的吴绫小衫翻起,露出白白的肚皮中央圆圆一个肚脐眼儿,嘴里还喃喃道:糕!我要糕! 手把被角一抓,送入口中吸吮起来。 江清澜扯下小衫,盖住她的肚皮,又从她嘴里费力拔出被角。 见她梦话说尽、呼吸绵长,似是睡熟了,这才顺势躺下。 然而,煎熬半晌,却是一丝睡意也无。只好睁着眼睛,注视着床头的夜明珠,一夜无眠。 第二日,团团从外间兴兴头头回来,拎着一个油纸包,冲进后院。 很快,她又抱着个白盘子出来,放在桌上后,一把将柜台里算账的江清澜拉出来。 阿姐,快来吃这个雪梨茶糕! 江清澜一看,白盘子里放着九个小方块。 它们有点儿像魔芋做成的果冻,呈现出半透明的颜色,却又更白些。 每个方块儿上都缀了一片像梨花一般的花瓣,不知是什么做的,如此逼真。 稍微凑近点儿,便有一种雪梨的清冽香气。还有淡淡的、抹茶粉的味道。 团团兴高采烈地道:昨晚上,我梦见一个仙人给我说,吃了这雪梨茶糕,定能心想事成。方才我去新街融和坊一瞧,还真有卖的! 若是往日,江清澜只道是她信口胡诌。 这妮子,在市井中混得久了,也学了些小门道,平日里为着嘴馋,干过不少这种事儿。 但昨夜,江清澜亲口听她梦话里念糕,便不疑有他。 只听团团又道:阿姐,我看你近日总皱着眉,人都瘦了一圈儿。你把这个糕吃了,一定能如愿以偿。 这孩子 江清澜心底一片柔软。 这糕点瞧着精致,定要花不少钱,她这是把私房钱都掏出来用了。 拈起一块便吃。 入口软糯细腻,像咬破一颗饱含汁水的鲜梨,中有茶香淡淡,含着些微的涩味,越显得口感味道丰富。 第120章 团团看姐姐吃了,开心得不得了,絮絮叨叨开始说她在坊里看到的、这茶糕的制作过程: 要把雪梨切小块,放在水里熬煮,再加糯米粉 江清澜听着,心思却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雪梨切小块,岂不是分梨/离了?想起那个禁忌,口中那甜甜的梨糕,竟已变得一片苦涩。 几日后。 天边泛着鱼肚白,公鸡喔喔喔地叫。 郑旺挑着两筐菜,身上和菜上都沾了清晨的露水,踏过门槛进来。 柜台后,江清澜正在打算盘。 这几日没休息好,她眼睑下顶着两团乌青,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心里却是一个数字也没记住。 见得郑旺进来,她就把手上停了,寒暄道:今儿个的菜瞧着不错。 黄瓜绿油油,顶上还缀着小白花;茄子有儿臂粗,沾了点露水,紫得发亮;苦瓜虽然细细小小的,却水灵得很,一看就好吃。 郑旺却皱着眉,嘟囔道: 哎呀,我把市集都找遍了,也没买着玫瑰花!奇怪,昨天还多得很,怎么今天就一朵都没有了! 他最近在研究甜点,做了些酥饼、糯米团之类的,预备做些玫瑰酱来当馅儿料。 江清澜就道:没有玫瑰花,就用红豆沙、苹果酱之类的,都好。 对于玫瑰花,江清澜始终觉得,拿来欣赏就够了。 做成食物,无论是鲜花饼、玫瑰酱,还有什么玫瑰茶,她都是敬谢不敏的。因为她始终觉得有一股腐烂红薯的味道。 没买到玫瑰花,她倒觉得是个好事儿。 哪里知道,过了三天,郑旺的玫瑰酥饼,还是做成了。 饭桌上,看着团团大快朵颐的样子,还有郑旺那殷切的目光,江清澜不好拂逆好意,就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外面的黄油酥皮倒还好,浓郁的油香中有些淡淡的焦糖味,香甜又不腻味。 咬到馅儿,可就不妙了,烂红薯的味道排山倒海般涌来。 江清澜有点儿犯哕。但大家都在,吐出来不雅,她就生生咽下去了,心里后悔不迭。 王蕙娘掌管采买,对关心市场上的销售动向,好奇道:怪了,这几天玫瑰花一下没有了,你是哪里买到的? 郑旺笑呵呵:我寻了好久也没买到,哪里知道,咱们露葵院的杂物间里就养着一把呢。 插在装了清水的木桶里,藏在角落边。许是谁以前买的,忘记了。 樱桃正从后边过来,闻言,登时急了:郑大哥,你把我的玫瑰花做成了馅儿?! 她从来笑眯眯、乐呵呵,忽然这般高声厉气的,大家都很惊讶。 樱桃梗着脖子又道: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特意买的,专为 话音未落,一个人猛的冲进屋来。 其势太猛,把门撞得哐啷一声碰在墙壁上,又吱溜吱溜地慢慢回弹过来。 虎子还挎着书包,大概是上学的路上走到一半,就跑回来了。 他扶在门框,累得气喘吁吁,等歇过一口气,他站起身来,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宣布: 胜了!咱们在江宁打胜了!朱将军、方将军,还有谢世子,已经到了艮山门外了! 王蕙娘几人都蒙了,等反应过来,就腾的一下站起,欢呼起来。 唯有江清澜,人还是蒙的。 等她糊里糊涂地到了御街上时,那里早已围得人山人海。 街边卖针线的摊子被挤翻了。那位小媳妇儿顾不得捡,倒把她男人的背当作板凳,踩在上面、伸长了脖子去看。 王蕙娘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啐道:我说怎么玫瑰花不见了,原来是被她们全买走了! 临街铺子的二楼上,窗户齐齐大开着。无数个雅间里,贵女们都捧着一大束玫瑰,含羞带臊、眉目弄情。 她们非富即贵,早早通过朝中父兄的关系,知道了江宁大捷。竟把城里的花买空了,就等着如今这一遭呢。 王蕙娘眼睛一转,对樱桃一点头,加上虎子与郑旺两个力气大的,几人合力,死命把江清澜推到了前排。 江清澜一直晕晕乎乎的。 方一站定,她就见将士们身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三人并排着,从艮山门外鱼贯而入。 因是打了胜仗,人人都是神采飞扬的。 这么多张脸,又是一样的铠甲、一样的骏马,她眼睛都看花了。 也不知道看不看得见他,她心里有点儿焦急。 朱从达、谢临川以及方旬骑在马上,并排走着。 街旁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朱从达有点儿惊讶:怎么我往日打了胜仗,没有这待遇? 方旬扯着缰绳,往谢临川那边一瞟,笑道:咱们老哥儿俩,是沾了谢世子的福了。 甫一走上御街大道,无数的玫瑰花、香囊、绣帕从天而降,柔波浮浪一般,层层叠叠。 很快,谢临川的头上、身上、马上,沾了无数的花瓣、脂粉。 谢世子!流光哥哥!各种尖叫声盈塞于道、不绝于耳。 更有些犯疯的,要扑到前方来拦马,让赶来的府署衙役驱散了。 朱从达与方旬离得近,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弄得一身香喷喷的。 方旬拂开衣襟上的花瓣,啧啧两声:临安城的女娘真是胆大。我怎么听见还有叫夫君的? 他不去调笑谢临川,却侧着脸打趣朱从达:其中,不会有你的女儿吧? 朱从达登时老脸一红。 还真说中了,他家那几个小娇娇儿,为这谢世子,可干了不少蠢事。 谢临川原本对那些花儿、粉儿的充耳不闻,绷着脸忍耐半天,听到这句,到底笑起来。 能拿捏住老谋深算的朱将军的,除了他那几个娇宠的女儿,还真没其他人。 人人都在笑,马儿却不高兴,烦躁地甩着头。 原来,是它耳朵里也被丢了一朵玫瑰花。 谢临川解它所急,就捡起来,捏在指间捻了捻。 花儿又娇又嫩、又红又艳,细细的绿茎上,连刺儿都是掰了去的。 呵,这些小心思。 朝阳破开云层,爱意浓浓地投下第一缕金光,前方人群塞途,密密麻麻。 行到一被踩翻的针线铺前,谢临川心中有所感应似的,蓦然低头,只一眼,就在涌动的人潮中看见了她。 白衣粉裙,素净脸蛋儿、简单的云鬓,肩上竟然还缠了根攀膊。 一瞬间,谢临川的心被各种情绪填满。 是欢喜得要炸裂。是快活得要融化。是兴奋得要发狂。 可是,也有一丝埋怨。 哼!没心肝儿的家伙,来接他也不打扮一下! 路边随便一个女娘,都穿得比她隆重。 但她那双眼睛,寒烟罥笼、秋水凝滞。深潭一般,蕴藏了无数的情意。 这是看傻了吧。 谢临川立刻释然了,得意起来,粲然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深深的酒窝。 继而,他不顾腿上剧痛,在马上坐得笔直。 两人错身而过时,他扬起手一挥。 那朵玫瑰花迅疾破开浅淡晨雾、朦胧日光,像一根有着重量的金钗一般,稳稳插进了她的发间。 江清澜愣了下,继而粲然一笑,眉角眼梢全是浓烈的、化不开的爱意。周围的目光再如何火辣辣,她也不在乎了。 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1]于千万人中,她得了他的这一朵玫瑰。 这,便是缘分吧。 谢临川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要把她这副样子镌刻进心里。 等到后面的将士涌上来,差点儿要乱做一团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头,一夹马腹,追上前头的朱从达他们。 进宫述职完毕后,谢临川回了东平王府,先去见了祖母,二人密谈了一阵子。 梁氏见了儿子,自然是泪掉个不停,让谢衍一劝,也就收了泪,欢天喜地地张罗吃喝去了。 等谢临川回到聆泉院,清静下来,天边已挂了一弯新月了。 他想起下午时她的那一笑,心里有些焦渴,正要起身,平林却引着一个人进来了。 天水碧素罗窄袖衫,蝶恋花纹藕荷色百迭裙。素淡之中,唯唇染樱桃色。 这一点秾丽,正与头上的玫瑰花相得益彰而那花,是他亲手别上去的。 谢临川见了,呼吸一滞。 是呀,她就该这样漂亮呀。 而他自己,也立刻在玫瑰椅上坐得笔直。 江清澜取下披风与幕篱,才见他坐在椅子上,虽然肩宽背阔、英挺豪气,面色却有些苍白,完全不似下午那般意气风发。 第121章 往下仔细一看,才见他左腿无力地耷拉着,明显是受了伤。 她有片刻的失神:你的腿 说到这事儿,平林就来气,立马嘚啵嘚啵开始告状: 世子爷让耶律望的火球炸伤了,还是朱将军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大夫千叮咛万嘱咐的,要好好养伤。 我们从江宁一路坐船,上岸后又乘肩舆,小心翼翼、一丝不苟的,好不容易养得好了些。 结果,进城时他非要骑马,谁劝也不听。这下可好,又把伤口颠裂了! 平林说完,还不够解气,就把一双愤恨的眼睛瞪着。 谢临川颇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撇撇嘴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见平林还不解风情地杵在那儿,瞪着一双牛眼睛,他就佯装甩了一鞭子。 还不快滚,我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平林看看郎君,又看看女娘,恍然大悟,一溜烟儿跑出门去。 江清澜走过去。 看见案上还放着一卷绷带,让血浸透了,红得刺目,想是之前平林为他换下的。 她有些难受,在他膝前慢慢蹲下。 如今,他换了一件圆领窄袖的襕衫,左大腿那里分明鼓鼓囊囊的,应是缠了厚厚的绷带的缘故。 襕衫下摆明明是雪色的,她却总觉得让血浸成了红色。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有些紧张,轻轻地问:*疼吗? 鬓边玫瑰红,唇上胭脂浓,再加上她那忧心忡忡的模样,简直令谢临川柔肠百结。 在那柔情蜜意里浸渍了许久,他才歪着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不疼。 她摇摇头。 怎么可能不疼?伤筋动骨一百天,以前,扭个脚她都痛得龇牙咧嘴。 他让炸药炸伤了,又没有麻药,那得多疼? 她仍旧盯着那腿,怔怔出神。 见她神色,谢临川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笑道:伤在大腿的,你真的要看? 不过,我左腿上光.溜溜的,可没裤腿儿。 不等她说话,他作势就要掀衫子。 江清澜面色涨得通红,噌一下就站起来,把脸转了过去。登时,那点儿伤感、难受烟消云散。 回回跟他说正事儿的时候,他都说这些歪门邪道的,这个人真是烦人! 谢临川哪里会让她走?伸手把她拉住,轻轻往这边一扯。 她一靠近,他立刻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腰腹间,深深地嗅了一口。 是清淡的、茉莉花的味道。 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后,他才低声咕哝:疼。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他通身的傲气就都消散了。 他愿意把最真实、最赤诚,甚至最软弱的自己,完完整整地呈现给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她,他通身的疼痛也都消解了。 好像他不曾见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不曾身负重伤。 值得。都值得。 非得是她,一定要是她。 这样想着,他的手就搂得更紧了、脸也贴得更深了。 放在往日,江清澜定要挣扎一番。 可如今,他这般直白又真诚,有些孩子气似的吐露自己的心声,她登时心尖微颤,又是酸涩、又是甜蜜。 是冬雪渐渐消融,是春花徐徐绽放。 算了,就由他这样贴着吧。 她舍不得了。 她本来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江宁一战损失如何?辽国现在是什么局面,以后还会卷土重来吗? 昭武一朝,会有哪些变动?他是会留在临安,还是要驻守北方边境? 但这一刻,她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窗外月色如水,清辉泠泠。清风拂过,园中青松摇浪,绿竹萧簌。 当屋里帘幔微动时,江清澜有些怔忪她好像闻见了一点儿杏花的香味。 谢临川却将头立了起来,嘻嘻一笑,对她招了招手。 待她迷蒙着俯身下来,他就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吧,没伤到那里。包你想生几个有几个! 一瞬间,江清澜脸涨得通红。这人真是! 把人重重往后一推,不顾他那哎哟的叫唤,她转身就走。 到得外间,让乍暖还寒的夜风一吹,她又冷静了些。 到底放心不过,她赶紧叫了平林进去。 又立在廊下等了一瞬,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作,她才放下心,回了杏花饭馆去。 【作者有话说】 中国古代更多以芍药花、桃花、杏花代表爱情,姑娘们更可能抛这些花给爱人。这里套用现代人思维,用了玫瑰,请大家不要深究。 [1]出自张爱玲《爱》。 第74章 错认水 谢临川年轻,虽然伤筋动骨,不过三五个月,就蹦跳自如了。 身子一好,他就催促梁氏,找媒人去江家下定帖。 待到昭武二年的春天,婚事就要操办起来了。 东平王府不用说,有的是人,江清澜却没有父母。 但作为大长公主的义女,自有老成的姑姑来安排,义姐王蕙娘也作为娘家人挑起了责任。 这几日,王蕙娘忙着找人来翻修江家旧宅。 破落的檐椽要补一补,斑驳的墙面要漆一漆。到时候,是要嫁去东平王府的,可不能寒酸。 这一日,她跑去给江清澜说,在书房后面发现了个暗室,装着不少箱笼。 江清澜便去看,都是些陈年旧物,江大人的旧书、江夫人的衣服,等等。 还有个小箱子,箱盖都积了厚厚一层灰了。江清澜掀开看了,哑然失笑。 是一堆小孩儿玩意儿:九连环、牛筋弹弓、鲁班锁,还有各种各样的磨乐喝。 应是原身小时候的吧,若是拿给团团玩儿,她必然高兴。 江清澜拿起一个磨乐喝细看,那是个笑眯眯的大胖佛,正倒着睡觉,看起来憨态可掬。 却见下面压着一张字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丑字: 承平五年,陆阿兄所赠。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在看什么呢? 江清澜一惊,就把字条挼成个团儿,捏在手里。回头见谢临川穿一身藏蓝色窄袖圆领缺胯袍,施施然从外进来,四下打量着。 暗室?他一笑,满脸好奇,难道,江大人还藏了什么秘密? 哪有什么秘密?江清澜摇头,哐一声盖上盖子,就是些陈年旧物,许久没收拾,灰大得很。 她就挥着手往外面走。趁着侧身的时候,随手把手里的东西丢进了杂物堆。 谢临川隔着衣袖,拉住她的手腕:急什么,看看你小时候的东西。就要走过去开箱子。 江清澜轻轻一挣:蕙姐姐说,不让你来。 新婚夫妻婚前不能见面,这是习俗。 她主动提起这个,说明她时刻想着这事儿。 谢临川很是高兴,连她挣开手也没有计较,笑得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柔声道: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今儿个,火焰队他们在西山蹴鞠场决赛,我想带你去看。 江清澜心里嘀咕:踢球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直男思维,不如在家倒着睡懒觉。 但她记得,他踢球是很厉害的,难道他也要上场,在她面前卖弄一番? 想起这些热恋男女的小心思,她不觉失笑。 密室里没有窗户,光线很暗,杂物堆里,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的。 江清澜瞬间警醒,升起不好的预感,不会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几只灰灰、黑黑的东西从箱子底下爬出来,在空旷的地面乱窜。 老鼠!江清澜悚然一惊,下意识开始尖叫:啊啊啊! 那些家伙偏又找不到洞穴可钻,在地上来来回回地乱转。 江清澜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抱住了什么东西,闭着眼睛胡乱一跳。 谢临川下意识摊开手,只觉被清淡的茉莉花香包围。 低头一看,怀中人额沁薄汗,脸白如纸,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 他心觉好笑:成天装得老气横秋的,原来怕这些东西,还不是个小姑娘。 便由她勾着脖子,抱着人慢慢往外面走。 时值阳春,远处青山隐隐、烟霞成伴,园中草色初新、清露挂叶。天光从桃叶的间隙漏下,倾洒在脸上。 粉杏红桃在外,柔香软玉在怀,谢临川心头悸动,忍不住俯下身去,微笑着看那芙蓉面、柳叶眉。 江清澜却觉天光刺眼,睫毛一动,缓缓睁开了眼睛,正正对上那双笑着的、春光一般明媚的眼睛。 怔忪片刻,她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脸像这三月桃花一般。 第122章 她低声斥道:你干什么? 然而,那因为心虚而低低的语调,令其听起来不像是呵斥,而是娇.嗔。 她倒记得是她自己跳上来的。 谢临川哪里会放过这个调笑机会,粲然一笑,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这话,恐怕应该我问你才对。 江清澜不敢看他,垂着眸,看见鞋上的珍珠流苏闪闪发光。 走吧。她轻声道。 脚尖刚转过一半,手被拉住,一股大力让她站立不稳,跌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瞪大了眼睛,只觉唇上一软,漫天的桃花都落了下来 抄手游廊上,王蕙娘牵着团团,正要往垂花门那边去。 一转角,看见老梅树下两个人,王蕙娘心中一跳,立刻就要去捂团团的眼睛。 团团已经看见了,就把眼前碍事的手一掀,真诚而大声地道:咦,谢阿兄为什么要咬我姐姐? 王蕙娘老脸一红,双手往她腋下一抄,把人搂起来就往后退,边走边说: 呃这个大人嘛,有时候喜欢对方,就会咬来咬去的。 支吾半天,她终于想到了那个万能的句子,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团团若有所思,见虎子穿着一身短打,提着一个鱼篓子,远远地过来了。 他们两个说好了的,今儿个去小河边摸鱼,回来做鲫鱼汤喝。 团团便从王蕙娘身上挣扎下来,飞奔到虎子身边,对着他那裸.露的、茸毛密布的手臂就是一口。 虎子一声惊叫:江清源,你疯了! 他把她搡在地上,对着自己手臂上尖尖的牙印吹气。 自他知道她的真名,生气的时候,他就这样连名带姓地喊。 团团双腿大开,跌坐在地上。 看看快步过来的王蕙娘,又看看恼怒的虎子,她茫然又委屈,嘟着嘴质问:怎么不一样?! 王蕙娘哭笑不得,支吾半天,只好又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厢,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树下的江清澜是粉面含春、娇.喘连连。 折腰之态,时间久了,实在站不住,便用力把人往后一推,自己脚步慌乱地往抄手游廊上去了。 水蜜桃吃到一半就没了,谢临川怎甘心? 哈巴狗儿一般地撵上去,铁钳一样的手抓住她,让两人在游廊上坐下。 他笑嘻嘻地道:方才是我想得不周到,辛苦你了,现在这样总不至于腰酸吧?说罢,脸又要往下附。 方才太快,江清澜来不及闭眼,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时,只觉得尴尬得不行。 这次,还离得老远,她忙把眼睛紧紧地闭上。 脸上,似有柔风轻拂过,耳边是鸟雀嘀呖。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觉异样。 她便把眼睛慢慢睁开,见谢临川早收了笑意,面沉如水,紧盯着她身后的柱子。 她有些茫然,偏头往后一看,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柱子上是两个娃娃,一个扎小辫、穿裙子,是女孩,一个束发、穿长袍,是男孩。 这笔迹很是稚嫩,一看就是小孩子画的。 谢临川下颌线绷得极紧,指着那个男孩儿道:这是陆斐? 江清澜默了一瞬,只好老实道:恐怕是。见他脸色微变,要发作了,忙补充道:不是我画的! 不是你是谁? 这宅子是江家祖上传下来的,除了江家人,再没人住过。 这笔迹一看就是小孩子的,团团那时候恐怕还是个小奶娃,不会是她。 更不可能是下人了,哪个下人敢在主子的家里乱画? 谢临川越想越气,从袖子里掏出匕首,就要把那画戳个稀巴烂。 他怎么就没有早认识她,凭什么?! 江清澜扯住他胳膊:你现在把柱子画花了,还要找人来补木料,不如叫人弄点红漆来,一抹就没了,岂不方便? 谢临川停下手,侧眼看她:你不心疼?那语气里,分明有点儿得意。 江清澜哭笑不得:真不是我画的! 她从他手中取下匕首,装进刀鞘里,以后我再给你解释,好吗?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蹴鞠赛?这会儿还不走? 说罢,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谢临川惊了一下,瞬间反客为主,就将她的手包裹进自己滚热的掌心里去,牵着她往前走。 但他是发怒的老虎,虽被安抚下来,却还有些不甘心,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柱子上的陆斐。 西山蹴鞠场早已是人山人海。 又是一年火焰队与齐云社的决赛。李正虽为禁军首领,作为火焰队的老球员,也下去踢了一场。 不过,他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没尽全力,几乎是在踢表演赛。 谢临川更不好参加这种比赛了。 虽不可能踢输,但踢赢了,也有别人放水之嫌。他便早定了风云楼上的包厢,带了江清澜去看。 到包厢中一坐,谢临川就忘了那劳什子柱子画。 想起往事,他嘻嘻一笑:今年,我还有没有冰爽柠檬水喝? 那个时候,她得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却以为她跑路了。此时想来,他只觉得自己好笑。 江清澜却以为他在笑话自己。那时,她对他这个大主顾,可是笑脸相迎、谄媚得很。 她就瞪他一眼:这才几月,吃冰的,冷得很! 便在此时,丰乐楼的外送小厮拎了食盒进来,把案上摆得琳琅满目。 精致的小碟子里,每种不过三四口,种类却多得吓人。 荤的有金丝肚羹、炒蛤蜊、八糟鹅鸭、肉葱齑。还有些她认不出来的,想来便是各种各样的鲊。 鲊是通过盐腌、发酵,来赋予食物特殊风味。最初是鱼鲊,后来就是万物可鲊了。 《武林旧事》里记载了各种各样的:鲊骨鲊、桃花鲊、银鱼鲊 她看书的时候只知道个名字,这下是色香味都识遍了。 此外,还有羊肉馒头、辣菜饼、蜜麻酥,各种各样的肉菜、点心。 这些都不说了,这么久以来她也吃过。只有酒,她为着时刻保持清醒,很少沾惹。 谢临川倒是喝酒的好手,就与她介绍。 丰乐楼此时呈送的四种酒,分别叫:蔷薇露、潇洒泉、锦波春、错认水。 错认水?江清澜盯着那一汪清亮的液体,好奇道,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谢临川倒了一盏,送到她唇边:这是专为你备的,你喝一下就知道了。 江清澜就轻轻抿了一口,不甜不辣,淡而有致,甚至有点儿像苏打水。 难怪说专为她备的,应该是酒味淡、不醉人吧。 谢临川就势把她拉到怀里,一杯酒全灌了进去,柔声道:你整日都紧绷绷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杞人忧天呢? 万事有我呢。醉场酒又怎么啦,你就不是你啦? 江清澜沉默不语。 他还真说对了。早些时候,她真的怕一着不慎,又时空错置,不知穿到了什么地方去。 后来,勉强适应了这个社会,又怕一时说漏了嘴,让世人以为她是妖怪,要捉了她去。 直到那年元宵节,谢临川帮她解决了那个坡脚道人。再后来,是辽国的战事 而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此时,江清澜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凝视着蹴鞠场中奔来跑去的人们,沉默着。 有错认水来,她就又饮了一盏。 许是酒壮怂人胆,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如果我不是江清澜,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谢临川低头,见她粉面微霞,似雪地红梅,眼波流转,若春水初融,心中悸动,忍不住在她脸蛋儿上捏了一把: 你不是江清澜是谁?江凝? 他粲然一笑。 说起来,以前,我怎么没听过你这号人物?定是在宅子里做江清澜,把一身奇思妙想和骨气都隐藏着。 若我早知你是江凝,又有那陆斐什么事儿? 说罢,又满满一杯错认水灌进来。 江清澜微笑,心中沁透丝丝甜意。他这番话,算是认定她江凝了。 但此时她头脑昏沉,也说不出来什么柔情蜜意,听他说到陆斐,便闭口不答,就赖在他怀里犯懒,盯着外面赛事。 起先,不过看着蹴鞠场出神,后来也看进去了,红衣队好像攻势很猛。 她想起几年前,李正好像也在这里踢过球,便随口问:你和李正,在临安城里算什么水准,谁踢得好些? 我什么水准你不知道? 第123章 谢临川似乎对她的混沌有点儿不满意,撇了撇嘴,再次把陆斐抓出来轻蔑: 陆斐嘛,花样多,净整些虚招子。便像他这个人一样,不够光明磊落。 江清澜饮了酒,再没有平日那谨小慎微的模样,小声嘟囔道: 我又没问他,你嘴那么快干什么,难道是技不如人心虚? 谢临川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江清澜浑身犯懒,就在她怀里蹭了蹭,发髻都乱了,微笑道:我说,我哪知道你是不是诓我,你且仔细说说。 说起蹴鞠,谢临川还有几分严肃: 李正是个人物,他苦练射门十余载,爆发力极强,我亦不能胜之。 只他年纪长我五岁,他的踢法体力消耗大,再过两年,他就比不上我了。 他这个人,真是向来不谦虚的。虽然他也厉害,但自己说出来,就有些怪怪的。 江清澜喝了几杯酒,有些上脸,他身上又热得很,她就撑起来,笑道: 好了好了,又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是没见过比你脸皮还厚的。 谢临川本来有点儿恼,但又眼睛一转,勾起了嘴角。 他捉住她的手,捏了捏:我还没说完呢。 他那双英挺的眉毛一挑。 陆斐虚、李正猛,但论持久,当属我。说罢,拉着她的柔软的小手往下面去,笑嘻嘻道,不信你试试。 江清澜浑身的酒意都散了,像触电一般,浑身僵硬。 这个疯子,想干什么?! 但他那只手铁钳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逼着她把什么东西握在手里。 江清澜噔噔噔跑下楼,与正要上楼的小二撞个正着。 她满脸通红,浑身荡着酒气,火急火燎地道:后厨在哪里,快说!我要洗手! 小二毕恭毕敬地道:娘子莫急,且先楼上宽坐,奴打了水给您送上来。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她尖叫起来,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小二只好给她指了地方,心道: 没见过这么凶的女娘,还喝多了。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娘,这性子,谁受得了? 他摇摇头,往楼上那尊贵客人的包厢走去。 到了楼上,他更是大惊,方才那位,竟然是谢世子的未婚妻? 都说这位江娘子最是温柔可亲,今天是怎么回事儿?她撞着妖怪了? 小二百思不得其解。 江清澜却觉得,自己确实撞着妖怪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菜名、酒名都出自《武林旧事》。下章正文wan。 第75章 婚事 王蕙娘守在江家,看着流水一般的箱笼抬进院子,笑得合不拢嘴。 金钏、金帔坠、金鍉都送了几箱子。 罗销金裙、珠翠团冠、彩缎匹帛、花茶果物,那是数不胜数。 东平王府这聘礼,足足凑了一百二十八担! 她站在院子里,让一箱箱的金子晃得眼花。天爷,这就是有钱人过的日子吗?着实舒坦啊! 江清澜倒没什么概念。她也没见过别人家成亲是什么样子,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也没有欣喜。 何况,自西山蹴鞠场那日后,她就恼极了谢临川。 王蕙娘让她做些荷包、香囊的送去,知道她不擅针线,就说拿买的凑数也行,但她一口就拒绝了。 连他通过樱桃转交的那些字条,她也懒得去看。 甚至,为防他在街上制造偶遇,她都不怎么出门。 但到了初九这日,她必须得出门了,要和团团去碧云岭给江氏夫妻烧纸。 到今日,他们故去已经整整四年了。 时间能抚平伤痛,团团已经不像四年前那般伤心欲绝了。 烧完纸后,让郑旺和虎子带着,去林子外的水沟边捞蝌蚪去了。 江清澜却没有走,她让人给陆斐送了信。 他一定会来的。 果然,等团团几人一走,他就从树林间出来了。想是早就来了,团团在,他怕江清澜尴尬,才避开的。 他的这些心思,江清澜是很受用的,但也仅仅是受用而已。 凝视着他那清隽的身影,她轻声道:吴王的事,谢临川与我说了,谢谢你。 谢谢? 陆斐只觉胸口一疼。她谢他帮了谢临川?这亲疏之别呵。 也是,从和离的那一刻起,他就把她弄丢了。 江清澜又把画拿出:这幅画,还给你。 陆斐平静地道:你知道了? 江清澜点头:我说怎么生意这般好做,原来是你一直在帮忙。 陆斐涩然一笑:没有我,你也可以的。 追忆起往事,他的目光深邃又悠远。 小时候,你就是个有着很多奇思妙想的人。我还记得,有一次你读了《天问》,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屈原问的那些问题,你也想过,就是想不明白。 他似乎已沉醉在了少女的天真烂漫中。 那件事后,你的心智更加坚毅、也更具慧眼。我就知道,也许你想换个活法。每次听薛齐说你的事,我都真心为你高兴。只是 他犹豫了一瞬,有些不忍地道,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江清澜听罢,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原身爱陆斐吗?一定是爱的。 柱子上的那两个娃娃、书房里的信、暗室中的磨喝乐,还有团团那坚定不移的信念,都是证据。 可陆斐为了家族命运,牺牲了原身,她如果还在,能够原谅他吗? 而她自己呢? 她喜欢他的画、他的字,他待人时那份谦和有礼、分寸恰宜。他是端方君子、文心之系,若在现代,他们一定是一路人。 然而,一切都错乱了。 她不是深爱他,又深受其害的原身。 在这个时空,她也不是什么文学女博士。 想来这兜兜转转,是相遇在时间的长河里,却错位于命运的地图中。有缘无分罢了。 她忽然有了种冲动。 陆斐,她深吸一口气,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不是她。 什么?陆斐茫然了一瞬。 江清澜不会再说第二次,微微一笑:盼你们,有来生。 她说完就离开了,没有一次回头,没有一丝的犹豫与眷恋。 林子外,一辆马车静静地等着,应是等了许久了,马儿不耐烦地甩起了蹄子。 江清澜愣了一愣,接着提起裙子,爬上了马车。 谢临川正斜倚在车壁边,一手攥着一根黄瓜,一手抄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慢慢削着皮。 见她上了车来,他满脸阴沉,也不说话。 江清澜知道,他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只默默地走过去,乖巧地在他身边坐下。 婚前见前夫,被未婚夫抓个正着,这事儿该怎么说? 在那一片死寂里煎熬,江清澜到底坚持不住,主动解释:我去上香,遇见陆斐了,我们说了几句话 咔嚓一声,黄瓜碎成了两节,谢临川脸色越发沉郁。把黄瓜一脚踢向车外,压抑着怒气道:真是偶遇,不是相约? 江清澜很会避重就轻:我是去还那幅画的,就是你看了生气的那幅《杏花春雨江南》! 烧了就是,还用得着还?谢临川果然中计,撩起眼皮,睨她一眼。 江清澜就顺着他说:别人的东西,当然要还了,一码归一码的。 陆斐是别人,他不是。 谢临川默不作声,面色却稍霁,是不计较她婚前私会前夫这事儿了。 江清澜心里却在想,她那句话,也不知陆斐听见没有。 便是听见了,他能明白吗? 此事何其离奇,只言片语的,他哪能明白? 谢临川见她面色沉郁,才压住的火气又蹭地冒了起来:怎么?看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了? 他醋坛子打翻了,江清澜却有点儿得意,低下头,将脸贴在他的胳膊上:我心里全都是你,就只心疼他这一下,跟过去告个别,好吗? 谢临川哼了一声,用手指狠狠地在她眉头上一按:难看死了,出了这片林子,再不许这样蹙着眉。 他这,也算是答应了她的告别的请求了。 江清澜失笑。 很快就到了成亲这一日。卯时未到,天边黢黑,江清澜就让樱桃叫了起来。 梳洗完毕,穿上繁复的嫁衣,仔仔细细地画了严妆,到王蕙娘来为江清澜行梳头礼时,天都大亮了。 木梳沾了茉莉香水,轻轻篦过锦缎似的长发:一梳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二梳金玉满堂、锦衣玉食。 第124章 说到三梳时,王蕙娘眼圈泛红,喉头也哽咽起来。 江清澜见了,也要掉泪,除了团团,蕙娘是她在这个世界最亲的人,也是第一次给她帮助的人。 从候潮门外侩市初见,到杏花饭馆一点点建成,没有王蕙娘,她哪里做得到? 她前世是独生子女,今生却有这样一个体贴照顾的姐姐,何其有幸。 王蕙娘见她泪眼朦胧,忙吸吸鼻子,强颜欢笑道:大喜的日子,我也犯起傻来了。拍拍她的手,你可不能掉泪,刚化的妆呢。 又把最后一句说了,三梳儿孙满堂、后代济济。 梳头礼毕,有专门的梳头媳妇儿来,为她梳了端庄大气的高髻,将金银珠翠插得满头。 尤其是那金灿灿的杏花步摇,在烛火之中流光溢彩。 刚打整好,宝庆公主、薛夫人萧雅里、手拉着手的团团和春姐儿等一群女眷,就笑着拥上来了。 有几个人江清澜不认识,王蕙娘就为她介绍。 是她从绍兴府请的、江家同族里的年轻媳妇儿,是撑门面来了。 一群女人在屋里说说笑笑,热闹得不行。 外间迎亲的宾客也到了,鞭炮齐鸣、唢呐高唱。 本来是一群男客拦着门的,让谢临川那眼睛一瞪,全都灰溜溜地让开了。 尤其杨松,起先是大放厥词,说作催妆诗要让谢世子脱层皮,此时却溜得最快。 谢临川也不扫兴,瞪完了,又笑起来,让平林与陌山挨着挨着发大红封。 连流着鼻涕、在地上踩鞭炮纸玩儿的小屁孩,也得了硕大一个。 进门时,谢临川看见了薛齐,他亲手递过去一个大红封,呵呵一笑:薛郎君的好朋友,今日没来吗? 薛齐把那红封攥在手里,面不改色:陆知州公务繁忙,今日赴任扬州,恐怕赶不及了。 谢临川望一眼天边疏淡的流云,十分真诚地道:陆知州胸怀天下,实乃国之栋梁、朝中砥柱。 /:. 说完,他便大步往宅中去,与一众宾客寒暄吃酒。 早上,江清澜只吃了半碗糯米圆子莲子羹,一整天就坐在床上,保持着优雅的微笑。 饿到黄昏时,终于上了花轿,脸笑僵了,肚子也空了。 樱桃变戏法似的,从轿子一角掏出个食盒,笑盈盈道:世子早吩咐了,不许把夫人饿着,都是素日娘子爱吃的。 一碟春盘小菜卷儿、一尾煎白鱼、几块羊肉馅儿饼、几颗梅子蜜饯,都做得小小的,方便入口。 还有鹿梨浆,贴心地用空心竹枝做了个吸管,不至于喝的时候弄掉了口脂。 樱桃见江清澜盯着鹿梨浆发怔,便道:放心,是用整个梨子捣的,绝没有分梨/离。 江清澜便笑,把鱼、菜、饼和梅子都浅尝了一点,让肚子里稍微有些货,不至于咕咕乱叫,就停了手。 不是不想吃,是怕吃喝多了,要上厕所,她这吉服重重叠叠的,可不方便。 樱桃又知道了:此事世子也考虑到了,他说如果娘子想更衣,寝房后面就有净室,婢子为你牵着吉服,不妨事的。 另一个,也用不着忌讳什么。 江清澜登时脸上火辣辣的。 这人真是,什么都往外说!他还记着他们在松林村、里正家那晚呢! 想到这事她就恼,虽又多吃了些食物,还是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樱桃要为她解闷儿,掀开一点儿帘子让她看。 矫健的白马上,谢临川着深红吉服,笔挺又高大。 春日爱意浓浓的金阳四散流泻,让他璀璨夺目,像是下降的天神,令人不可视之。 樱桃也看呆了一般,良久才回过神来,笑嘻嘻地小声道:世子今天好看极了。方才,路旁好多女娘在抹眼泪呢。 江清澜扑哧一笑,心中泛起一阵与有荣焉的骄傲。头上金步摇飘荡,脸上的白.粉却纷纷飘坠。 樱桃忙放下帘子:哟,娘子动作小些,大妆着呢。 又走了一段,外间的吵嚷不再是唢呐鞭炮的声音,还有小贩儿的吆喝声: 卖花卖花,新鲜的杏花、桃花、李花,粉粉嫩嫩、又香又甜。 滴酥鲍螺麻油撒子好吃极了! 这便是上了御街了。 走完御街,还要绕着西湖走一大圈儿,江清澜就闭着眼睛养起神来。 迷迷糊糊的,耳边又多了些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大约是迎亲的仆从们在撒铜钱,引了小孩子来撵。 江清澜就不管了,放心打盹儿去了。 一株垂柳下,一顶朴素的油壁轿子停下,避让新人。 新来的小厮年纪还小,喜欢看热闹,队伍从身边过时,也撵上去抢了一把铜钱。 待到喜乐之声远去,那位英俊的新郎官消失在夕阳之下,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笑盈盈地去禀告: 郎君,有人娶新妇,奴抢到几枚铜钱。郎君也沾沾喜气。说罢,奉上一枚铜钱。 陆斐面无表情地接过。 铜钱是新铸的,昭武通宝,闪着柔和的光泽。 随着小厮撩起的车壁帘子的一角,他往外看,是漫天的、喜庆的红,触目惊心。 谁又知道,外面越红,越发衬显他内心的苍白。 他放下帘子。 走吧。 昭武二年三月十七,他的新妇,到底是嫁给了别人。 东平王府到了。 下轿后,江清澜蒙着盖头,瞧不见路,只听得身边闹哄哄的。 幸而有全福人扶着,全程指引,踩在柔软的青布条上,跨了马鞍、钱粮盆,才入正厅去拜堂。 江清澜没见过东平王夫妇,还有谢临川的两个姐姐,本有些紧张,却听见谢老夫人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孙媳妇儿一来,我在家里也吃得着卤猪蹄儿、麻辣虾、土豆泥、樱桃串了! 刚出锅的沾着锅气,是最好吃的,你们可不许跟我抢!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起来。 笑闹声中,有几道温柔的声音:儿媳/孙女必不跟母亲/祖母抢。 江清澜也憋不住,在盖头里微笑起来。 拜完堂,江清澜由人扶着,跟着前头谢临川那双簇新的皂靴走。 进了聆泉院,她方在床上坐下,只听全福人道:新郎官,该挑盖头了! 江清澜心里一慌,还没准备好,眼前就是一亮。 谢临川穿着深红吉*服,戴着黑璞头,帽上少见地簪了两朵玫瑰花,正含笑看着她。 江清澜心里怦怦乱跳,就把眼睛低下,盯着手上的红绸。 周围人便嘻嘻笑起来。 全福人得了谢临川眼色,立刻抓起盘子中的干果,把新娘子从这尴尬的氛围中解救出来,笑道:要撒帐啦。 谢临川便走去床边,挨着江清澜坐下。 桂圆、枣子、栗子、粟米,各种干果从头顶撒下,还有顺口溜撒帐曲: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画堂日日醉春风。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低,鸳鸯谱里稳双栖。 撒帐南,琴瑟和鸣乐且耽,双双绣带佩宜男;撒帐北,新添喜气眉间塞,芙蓉并蒂本双来。 撒帐毕,诸位亲朋齐请出,夫夫妇妇咸有家,子子孙孙乐无极。[1] 江清澜心道:好一首淫.词艳.曲,本来觉得有点儿搞笑。 但想到那什么鸳鸯并蒂子孙的,又记起那天在西山蹴鞠场上的事,她就害怕起来。 于是乎,接下来又做了什么事,她已经记不得了,只忧心忡忡着。 她只记得最后,他在她手上轻轻地握了一下,说:我去外边应酬了,等着我。 他的手心是那样热,眼睛是那般亮。脸上的笑,是十分肆无忌惮的,根本压制不住。 等着。江清澜想起这两个字就心慌。一心慌,人就更累了。 又过了许久,外面滴滴答答的,竟是下起了春雨。 她觉得好累,就让樱桃把头上极重的九翚四凤冠拆了,想靠在床边打个盹儿。 哪里知道,竟然就睡着了。 一直到亥时初,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帐顶,绣着繁复花朵的红映入眼帘,她睡糊涂了,一时恍然不知在何处。 你醒啦。谢临川坐在床边,侧着身子看着她,微微一笑,嘴角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左手拿着个湿帕子,看来,是已为她把脸上的妆擦去了。 江清澜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下意识把被子往身上拉。 见他仍披着新郎官大红的喜服,只是衣襟松松的,腰带也没有系,空气中也没有酒气,似乎是沐.浴过了。 第125章 仍然披着喜服,似乎只是为了提醒她,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她终于想起来了,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实在太累了,现在该做什么了? 谢临川一伸手,将欲起身的新娘子按在床上:累了就睡,坐着不如倒着! 说罢,他自己也上来了,重量让床榻明显地往下一沉。 身边忽然多了个人,江清澜慌张得不行:我要去净室洗漱、更衣。 谢临川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咧嘴一笑:是真的更衣,还是 江清澜气个仰倒,这个时候了,他还要嘲笑她! 她就把眼睛一瞪,恶狠狠地说:真的更衣! 谢临川便挪过来,柔声道:那何必去净室,我替你更就是了。 说完,不容她质疑,剥莲子一般,把人从繁复的褕翟纁袖吉服里剥出来,仅着一身雪白的中单。 他又用湿帕子,仔仔细细地再为她擦了一遍脸。 眉黛、脂粉是一丁点儿也没有了,唯口脂还留着,娇艳如玫瑰花一般的颜色。 江清澜让他弄得浑身不舒服,脸也红、心也跳,又胡乱找了个理由:不行,还没喝合卺酒呢。 挣扎着想起来,可半边肩膀让男人铁一般的臂膀压着,半分也动弹不得。 谢临川把湿帕子往床外一丢,笑嘻嘻道:嗯,再喝点儿酒也好,免得你这么紧张,都胡言乱语了。 他悠闲地平躺着,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举起来,你看这是什么? 竟是一壶酒,小巧的白玉瓷瓶装着的。 壶嘴微倾,谢临川张开嘴,直接倒。 哗啦啦,酒水淅淅沥沥,溅得唇.角、脖.颈、衣襟一片濡.湿。 江清澜正奇怪着,他忽然侧身,欺上身来,热烘烘的气息与清冷的酒味儿扑面而来,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柔软的唇贴了上来,试探的、蜻蜓点水的,然后深深的,紧密的. 再之后是酒,一小口一小口的,并不辛辣,反而带着淡淡的甜味。 辗.转、厮.磨,甜酒漏了,顺着嘴角往下滑,一点儿痒意随着,到脖颈、到锁.骨。 可恨的是,柔软也追随着酒珠,一路往下。 屋中的红烛有儿臂粗,摇曳的烛火照着红妆,晦暗不清的朦胧之美最是醉人。 白玉酒壶骨碌碌滚在地上,漏出的酒在红色地毯洇漫,也没人管。 江清澜陷在重重锦被中,如睡去的海棠花一般,面上染了浓重的霞色,眼睛却始终未睁开。 但这个时候,声音总是忍不住的,细如蚊蚋的嘤.咛不绝于耳。 谢临川心中柔肠百结,贴在她耳边呢.喃:别怕,不会很疼的。 江清澜的双手软软地搭在他的肩头,委屈极了,浓长的眼睫沾了水汽。 她没有心思理会他的话,只是哼哼了两声,也不知是疼,还是不疼。 次日,江清澜醒来时,见帐子外已有了隐隐的白光,忙想起身。 正欲动,半边肩膀让人压住了。 她低头一看,那人赤着上身,带着笑,一双眼里全是坏意,盯着自己大敞的亵.衣领口。 她有半刻的失神,瞥见床头仍颤动着的烛火,才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些事情。登时,面上一下烧起来。 她的手将领口一抓,像只小猫一般,往被子里缩下去,意图让被子蒙住自己红彤彤的脸。 欸,真是羞得脸皮都快没了。 谢临川手快如闪电,紧紧锢着她的腰,不准她躲避。 他颊边酒窝深深,盯着她脖颈的红痕,笑道:做都做了,还怕看一看吗? 江清澜呼吸一滞,羞得要昏了。 无处可避,她只好自欺欺人地把眼睛闭上,打定主意再不睁开,只有羽扇般的眼睫微微颤动着。 谢临川凑上去,捏了捏她铺满晚霞般的脸颊。 她真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他又扯了扯她小巧的耳.垂。花瓣般的嘴.唇略噘了噘,人还是没动。 谢临川笑起来,在她颤动的羽睫上落下一吻:好了,不逗你了, 他略略后退,让出些距离,专为证明自己再无坏心似的。 咱们去窗户那边,给你看个东西。 江清澜尖着耳朵听了一回,窸窸窣窣衣衫摩擦的声音,他好像真的下床去了,这才睁开眼睛。 果然,他披了件吴绫白衫,敞着胸怀,两条长腿已落在床榻上了。 此刻,江清澜巴不得早点儿离开这床,忙用胳膊撑起身子,理了理衣服,在他炯炯的目光中,就要下床。 哪里知道,趿上鞋,刚一使力,腿就软了下去。幸好谢临川手快,搂住了她的腋下,她才没跌到地上去。 谢临川把人重新捞到床上,哈哈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江清澜又气又窘,顾不得羞了,顺势一把掐在他的腿上。 哪里知道,他那条腿铁板一般,倒把她自己的手捏得生疼。 谢临川又想笑,但又怕把人惹急了昨天晚上,她老是急得咬人便收敛笑意,柔声道:好了,你便在这里坐着。 他将她放在床上,自己披着衫子,大步流星往窗户边走去。 雕花木窗吱溜一声开了,一树白花映入眼帘,是堆雪一般的杏花,盛放在乍雨初晴的天光里。 春风拂过,把淡淡的花香和春泥里青草的气息,一起送了进来。 谢临川走回来,握住她的手: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昨天晚上,你已听了一夜的春雨,今晨,我便把这株杏花树卖给你。 江清澜愣住了,他也知道这首诗? 她稳了稳心神,才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机缘巧合,她曾到这聆泉院来过,那时明明没有杏花树。 谢临川忽然带了些认真的语气:便是在春波河我们见面那一次,回来后,我亲手从碧云岭上移植的。 那时候我想,我要去投军了,若是遭遇不测,以后的春天,让他们从这里折些杏花给你,你总不会把我忘了。 江清澜怔怔不语。 那次,他问她,陆斐懂她吗。她说陆斐比他更懂她。 原来,那时,他都做好遭遇不测的准备了吗?他不甘心,非要在她生命中留下些什么。 作为一个现代人,江清澜是有很重的疏离、薄凉感的。 在现代社会,人是以个体存在的,没有谁离不开谁。 即便是最深的爱恋,也会消失在时间深处,白月光变剩饭粘子,朱砂痣成蚊子血[2]。 所以,倒是古人,更重感情吗? 你你江清澜看着他那熟悉又陌山的脸庞,你了半天,也没多说出一个字来。 最后,她叹口气,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真傻。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3]难得的,谢临川也诌了一句诗,看着她认真地说。 江清澜就不说话了。 两个人这般依偎了许久,谢临川忽的一笑:良辰美景,说那么些空话干嘛? 他空着的右手又不安分起来,拇指在她红粉的樱唇上细细摩挲: 卖杏花,卖杏花,我是卖家,你是买家,得出东西来买呀。那一双眼睛已变得贼.咪.咪的,在她身上流连往返了。 江清澜那一汪绵绵的情意还没倾诉,听他意思是还要来,又惊又怕,已经顾不上什么诉衷情了。 她往后一躲,却为锦被所累,仰面躺倒。 谢临川把半幅帐子一放,将杏花微雨遮蔽在外,再不给她起来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1]本章结婚风俗参考伊永文《宋代市民日常生活》第238247页,撒帐曲亦出自此处。 [2]出自屈原《离骚》。 [3]这个说法出自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第76章 番外1 ◎团团的苦恼(婚后生活)◎ 亥时初,聆泉院东厢房里,团团坐在锦凳,把头耷拉在紫檀木桌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桌子上,七巧板、布娃娃、九连环、花绳扔得乱七八糟。 门吱溜一声,团团立马抬起头,见是端着洗脚水的樱桃,失望极了。 她道:樱桃姐姐,这么晚了,我阿姐怎么还不过来睡觉呀。 樱桃掩嘴笑:二小姐,成了亲,少夫人就要跟世子爷一起睡啦。 说罢,捉住团团的小胖腿,脱了鞋袜,把那双肥白的胖脚丫子按进温水里去。 团团百无聊赖,用两只脚来来回回地拍打着水,记起来:阿姐之前是与她说过,搬到王府这几天有事要忙,让她和樱桃睡。 团团虽在理智上答应了,但从情感上,她还是盼着阿姐来。 第126章 阿姐又香又软,抱着她简直像抱着一汪水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 呀,你看,正厅灯都暗了呢。樱桃说着,吃吃地笑起来。 团团瞪大眼睛,果然见得,远方花叶间隙间的那几扇窗纸后,起先露着十分亮的光,此时都暗暗的了。 阿姐睡了,她到底死了心,擦干了脚,钻进被窝去了。 第二天,团团一大早就醒了。在樱桃的帮助下,她穿好衣服、洗了脸、刷了牙,还用红头绳自己扎了两个小辫。 第三天,去看正厅,门还关得紧紧的。哎呀,阿兄和阿姐还没起呀。 又吃了两个玫瑰糖糕、两个软饼拣肉丝细菜儿裹卷,喝了一碗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 把那花绳来来去去翻了许久; 还去后院看了一会子枝头如雪堆的杏花。 直到天光大亮,太阳在云层里露出半张脸,她才见得丫鬟们捧着面盆、巾子,鱼贯往正厅里去。 团团赶紧跳下板凳,两条小胖腿儿跑得飞快,穿过丫鬟们的裙子,蹿了进去。 王府里丫鬟多,什么都有人干,江清澜正好不擅化妆,又犯困得很,便闭着眼睛,任梅果为自己描眉涂唇、梳妆挽发。 她心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诗里写的,她是用不上了。丫鬟们画的,肯定深浅合适、粗细正恰。 夫人,妆画好了,奴婢要为您挽发啦。梅果忙活完,低声道。 江清澜打个哈欠,缓缓睁开眼。 还没看镜子,便见着谢临川执一支雪白的杏花,站在外间,身子却从大开的菱格窗户里伸进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江清澜让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嗔他一眼:看什么? 谢临川把那支杏花舞来舞去,笑嘻嘻道:夫人好看,我爱看。 捧壶执巾的丫鬟们都抿嘴偷笑,囧得江清澜面色微红。 梅果也微笑着,却不动声色地使个眼色,丫鬟们很快退下了。 谢临川又对江清澜的妆容做着点评:我觉得,唇色还淡了点儿,涂红点儿好看。 梅果听罢,正要去拿口脂,让江清澜按住了手。 别信他的。 直男审美! 又对他道:你还不进来换衣服,天都亮啦!咱们得去跟祖母、父亲、母亲请安。 谢临川笑道:不急,慢慢画,祖母最爱睡懒觉。父亲、母亲那里,咱们就说在清心院候了许久。我往常都是这么说的。 听他这么说,江清澜便很高兴。 她也想睡懒觉。古代这儿媳妇晨昏定省的规矩,她着实不习惯。 忽而,身上一重,一个胖娃娃牛皮糖似的爬到了自己腿上。 呀,团团。 团团一晚上不见阿姐,想念极了,忙把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一打量,果然见她眼下两片乌青,便忧心忡忡道:姐姐,昨晚上你累着了吗? 江清澜脸上登时火辣辣的,烧得绯红。 梅果离得近,也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她自知失礼,迅速挽好发,也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江清澜才道:阿姐不累。说罢,飞睨了窗外那人一眼。 谢临川脸皮厚,状若无事,把那支杏花往梅瓶里一投,手肘一借力,从窗户外跳了进来。 他站在两姐妹身后,从琳琅满目的首饰中,一眼就看见那支杏花金步摇。 这是他亲手选的,自然喜欢。正要拿,又想起这步摇金贵繁复,戴上头就不能乱动了,好像不太适合她。 他就另选了一支花样简单的珍珠钗,稳稳插进了江清澜的乌发间,又摘了两朵新鲜杏花,别在旁边。 只听见前面两姐妹唧唧哝哝: 团团是想阿姐了吗? 团团狠狠一点头:阿姐不在,我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梦见阿姐说以后都要跟阿兄睡了。 我醒来一看,身边不是阿姐,都悄悄掉了金豆子。 江清澜道:团团再和樱桃睡两晚好吗?到时候 咳咳!谢临川听着不对劲,清清嗓子。 江清澜充耳不闻:阿姐就来陪团团睡。 谢临川脸色都变了。 妆理好了,事儿也谈完了,虽然有人不满意,江清澜也不在乎。 便叫樱桃进来,把团团带出去,他们新婚夫妇好去给长辈请安。 团团忽的跑到谢临川面前,把两只手一伸,把人拦下了:阿兄,我有事情,要单独跟你说。 江清澜愕然,她有什么事,是自己这个亲亲的阿姐不能听的? 谢临川粲然一笑,俯下身,单手把人抱起来。似笑非笑地看江清澜一眼,也对她的错愕视若不见:行,咱们去那边说。 到了东厢房,谢临川与团团两个各坐一个锦凳,大眼对小眼。 团团绷着一张脸,是很严肃的表情:阿兄,这件事,我避开他们,单独给你说,是怕你难为情。 谢临川笑得酒窝深深,也像对大人说话一般,客气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到底是什么事? 团团这才进入正题,皱着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阿兄,你晚上是不是踢被子?阿姐光给你盖被子去了,都没睡好觉? 谢临川先是一愣,接着扑哧笑起来。又怕团团起疑,笑了几声就生生忍住了,还是个古怪表情。 团团少年老成地道: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踢被子呢?我现在都不踢被子了,阿姐跟我睡,都不会累成这样。 谢临川立马笑着承认错误: 是是是,阿兄错了,团团你费心了。要吃什么,玩儿什么,阿兄给你买。天上的星星,阿兄都能摘下来。 团团却对那些没心思,急道:我这不费心,阿姐才费心啊,睡不好觉怎么行? 你要保证,这几天晚上好好睡觉,不踢被子,好吗? 谢临川点头,郑重其事地道:我保证。 又忍不住扑哧一笑。 后两日,谢临川收敛了些,没再折腾太晚。 第三天早晨,两人还赖在被子里,江清澜开始跟他谈判: 团团一直跟我睡的,一下分开不适应。今晚上我就去跟她睡,这是我之前答应了的,不能食言。 谢临川把玩着她的一绺头发,绕在指上缠来缠去的:那怎么行? 慈母多败儿,勤姐养懒妹。她都七岁了,该一个人睡了,再说了,她也不踢被子了。 江清澜不知前日团团与他说的、踢被子的事儿,只道:便是不踢被子,一下分床,心理伤害可是不小,这事儿得慢慢来。 谢临川散开那绺头发,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心口上,委屈道:新婚夫妻不在一个床上睡觉,我的心都要碎了! 江清澜在他心口上一拍,笑道: 你还跟一个孩子计较?我先去陪她几夜,再慢慢与她讲。日后,一月陪她些日子,慢慢减少天数,过渡到她一个人睡。 谢临川心知这事儿是过不去了,沉思一会儿,道:那就月中那四五天你跟团团睡?正好是你的月事。 江清澜气得发笑:你的意图还能再明显一点儿吗? 谢临川笑嘻嘻,抓住她的手,掠过火热的胸.膛、紧.致的腰腹,一路往下:非常明显。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团团兴奋得在床上打滚儿:阿姐来咯 这一晚,她搂着像水一样柔软的阿姐,睡得格外香甜。 江清澜也是,折腾了三日三夜,她也想安安静静地睡一晚。 然而,睡到半夜,她只觉一只毛茸茸的手臂到处游走,弄得浑身酥.软。 一睁眼,头顶是绣着缠枝并蒂莲的承尘,这是在聆泉院正厅,他们的婚床上。 她喃喃道:我怎么在这里? 因刚半睡半醒,声音很是慵懒甜腻。 谢临川撩拨半天,浑身上下早就一团火了,听罢更是受不了,低声道:你不答应我的提议,我只能另想法子。 立起身来,抓住她的脚踝:我抱你过来的。 你前后两头时间跟团团睡,中间这段跟我睡。卯时初,我再抱你过去,必不被她发现。 江清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怎么这么会打主意?不嫌累吗? 谢临川正舒服,嘻嘻一笑:哪里累了? 一时,帐顶的缠枝并蒂莲纹摇晃起来,江清澜眼前也变得朦胧。 如此,相安无事了几天。谢临川不嫌折腾,江清澜也随他去了,左右抱来抱去的时候,她都睡着了。 第127章 哪知这一日,做得太过火了,谢临川睡过了头,团团醒了没看见姐姐,哭得稀里哗啦。 一时间,团团伤心、江清澜生气,谢临川赔罪,聆泉院里闹得鸡飞狗跳。 为这事儿,江清澜晚上坚决要在东厢房睡,倒也清净了几天。 这一晚,睡到半夜,她觉有点儿热,背后像有个火炉子在烤似的。 睁开眼,见团团歪在靠墙那边睡得正香,自己背后却落在一个火热的、光.洁的胸怀里,一转头,果然是他那张色.眯.眯的脸。 江清澜又惊又惧、又恼又羞,低声骂他:你疯了,团团在这里?! 谢临川在她耳边嗫嚅:嘘你再说话,她就醒了。 当下,果然是只做不说,三下两下,就把她衣裳丢到了床.下。 二人正在那里腰软弱柳、雪腻酥.香,忽听团团嘟囔道:阿姐,你怎么也开始踢被子了? 她脸蛋红红,胖手举出被窝,在枕头上作投降状。幸而,眼睛还是闭着的。 江清澜吓得浑身一紧! 随之,身后的人低低地叫了一声,江清澜便回头,狠狠地瞪他一眼。 阿姐不踢了,团团乖,快睡。虽是对妹妹说的,语音却不受控制地带着甜.腻.缱.绻。 嗯嗯。团团一翻身,面向墙那边去了。 这次,她睡得很踏实,但做了一个梦。梦里,阿姐踢了一晚上被子。 第77章 番外2 ◎枫叶慕斯(婚后出游)◎ 初秋是极好的季节,天高,云也淡,暖阳爱意浓浓地拂过每一寸土地。 西山别院里,江清澜正兴致勃勃地烤着羊肉。 辣椒粉,她两手握满数十串木签,只好用胳膊肘去捅旁边的人,快点儿递给我! 谢临川正在那里削土豆片,淀粉搞得他手上滑腻腻的,闻言,忙用巾子擦了手,把辣椒粉递过去。 看她美滋滋地把辣椒粉洒在羊肉串上,正拿起土豆要再削,又有命令:孜然粉! 孜然粉过去了,又有盐巴五香粉。 更过分的是,还有:土豆怎么还没好,你动作怎么那么慢?! 谢临川哼一声,没有接话。 他之所以提议来西山别院,本就存了些坏心思。 东平王府一大堆人,施展不开。尤其团团这小屁孩,三天两头要闹着跟阿姐睡,弄得人束手束脚的。 而这里,这有他们两个人,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了。 哪里知道,来的第一天晚上,她就捧着肚子说癸水来了! 没得手不说,还孙子似的,小心翼翼地伺候了好几天。现在倒好,他堂堂东平王、捧日将军,竟成了个小墩子! 越想越气,正要撂挑子,女声又来了,只这次,换了温柔的风格: 饿坏了吧?别急,马上就烤好了,阿凝牌烧烤,绝对比你在丰乐楼的好吃。 女娘笑盈盈的,金色的天光从枫叶的间隙中漏下,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 谢临川确实是饿坏了,只不是她说的那个饿坏了。 但此时见她温言细语,一副关切模样,当下像被捋顺了毛的狗一般,什么脾气也没了。 他竟还嘻嘻一笑,邀功似的说:我再削点儿青瓜,待会儿蘸糖吃。 说罢,抄起匕首,干得兴致勃勃。 铁丝细网上,小肥羊和五花肉被烤得滋滋作响,冒出来的油直往网下银炭上滴。 隔不了多久,就嘶的掀起一阵火苗来。 炭烤五花肉直接蘸点儿薄盐吃,是极好的。多余的调料没有,纯粹是火与肉本身造就的香。 若是裹在生菜里,放上辣椒段、大蒜和辣椒酱,就变成了韩式的吃法。 只江清澜不爱吃蒜,便切了一点红姜丝来配。 吃多了肉,会有些腻,这时候,只要喝一口乌梅饮子,就又能再战。 她配的这个,是模拟海底捞的酸梅汤做的,甜中回酸,还有乌梅特有的味道。会让人上瘾似的,总是喝不腻。 最后,还有甜品,是经她数次研究,终于大获成功的枫叶慕斯。 淡黄色的小方块蛋糕上,有三道奶油螺纹,呈现出枫叶由淡及浓的渐变红色。 这是因为加了枫叶糖浆的缘故。 除此之外,蛋糕的边脚处,还放了一片小小的枫叶,这是经过油炸的,可以和着蛋糕,一起食用。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烤肉乌梅、红枫慕斯,一片岁月清欢,江清澜吃着烤肉,却微微叹了口气。 对美中不足最好的形容,莫过于张爱玲的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 她也依葫芦画瓢道:秋光无限,莫不静好。奈何,我却有三恨。 谢临川来了兴趣,嚼了一口青瓜,道:哦,哪三恨? 江清澜笑道:一恨,没有《请回答1988》可以看。 这个电视剧她看过很多次了,每到吃饭,必开一集来配。 尤其是正峰欧巴吃东西的桥段,百看不厌。 这么惬意的日子、这么美丽的风景、这么好吃的烤肉,岂能没有《请回答》呢? 谢临川皱眉:什么八八的,闻所未闻。 江清澜嘲笑他:你又不爱读书,哪里知道这个。 与他耐心解释,这是一个发生在高丽国的故事。都城里有个巷子叫双门洞,里面住了德善、狗焕、阿泽等几家人。阿泽是围棋高手 胡说,高丽国也不是没人去过。蛮荒之地,哪有什么围棋高手? 江清澜兴头上来了,也不与他争辩:反正书上是这样写的。 阿泽教德善下围棋,德善先落子,把棋子下在了方格子中间,此时画外音响起一声羊叫。 狗焕与德善坐车去学堂,车太颠簸了,德善跌倒时一抓,把狗焕的扣子全扯开了,狗焕成了个光胴.胴! 哈哈哈哈哈哈江清澜讲得不亦乐乎,也不管身边人什么反应,肉也不吃了,先笑得捧住了肚子。 谢临川看着她,一脸地莫名其妙。 成婚以后,他越来越发现,他的阿凝平时看着冷静自持,这般发疯的时候也不少。 他也不再管故事是真的假的了。 擦擦手,把笑得缩成一团的人扯过来,横坐自己的腿上,手撩起裙子往她的腰下摸去。 江清澜擦掉笑出来的眼泪,一把打在他手上:干什么?说了我天癸来了的。 谢临川勾起唇角:不干那事儿。我只是摸一摸你的尾巴。 什么尾巴? 当然是狐狸尾巴了,我怀疑你是狐狸精变的。他的脸上坏笑连连,不然,怎么总知道那么些莫名其妙的事儿。 他顿了一下,又道: 我想起来了,前几年你有个姓潘的仇人,也说你有些神神鬼鬼的,后来让我弄到琼州去了。现在想来,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江清澜一双眼睛十分清明,正正地盯着他,道:对,我是狐狸精变的,被附了身的,你害怕吗? 谢临川扑哧一笑:就你,狐狸精? 他凑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你先学学眼儿如何媚、腰儿如何扭的。 说着,他手也不安分起来,要去捉胸口的鸟儿。 江清澜听得满脸通红,将人往后一推,趁机从他腿上跳下来。 你还没听我的第二恨呢。 人虽走了,衣襟上的栀子香还流转在空气里。谢临川深深嗅了一口,道:什么恨? 江清澜道:有只猫儿偷不着腥,急得狂奔乱窜的,忒煞风景了。 好哇,她还敢提这个! 当下,谢临川倾身向前,伸手一抓,想把人抓回来。 偏她早有提防,溜得比鱼儿都快,他只摸到了短襦的一角。 你瞧,江清澜朝烧烤摊努努嘴,肉快烤煳了。 谢临川不容她再走,饿狼扑食般又是一扑,这下把人抓个正着,一扯,抱了个满怀。 煳了再烤就是。 别闹,江清澜挡住他乱动的手,我答应你,等走了。 真的?她在这种事情上从来审慎,他有点儿怀疑。 当然是真的了,不然,你恐怕要发疯了吧? 说这种事,她还是有些脸红的,慌忙从他怀中挣扎出来,转了话题,现在,你想不想听我的第三恨? 谢临川得了承诺,老实极了,呆呆地点点头。 便是这个。江清澜扯下手边的一片枫叶,拿给谢临川看,别院的枫叶还是太小气了些,做出来的糖浆不太好,慕斯也不好看。 第128章 说到枫叶,江清澜心中有两大圣地。 一是湖南岳麓书院的爱晚亭。该亭得名于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历来为文人骚客诗中所咏。 那年读硕士,导师带他们师门去长沙出差,还在爱晚亭中吟诗一首。 第二个则是日本京都。 她曾在京都访学,此地枫叶极多,秋来处处红。 若在山顶的清水寺极目远望,深红浅红,红成一片,蔚为大观。古朴的唐宋风格建筑掩映期间,诉说着数千年的悠悠岁月。 正所谓:除去巫山不是云。看过这两个地方的枫叶,再看西山别院这处,便入不得眼了。 江清澜微微叹息。 谢临川见她模样,轻笑一声:我当是什么,不就是几片叶子? 他潇洒地一伸手,遥指南方的一片密林,穿过那片林子,有一个叫青林的小镇。过小镇不远的山头,有成片的枫树林,美不胜收。 江清澜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明明是一片无限的绿,哪有半星子的红。 她就疑惑道:真的? 谢临川笑道:你虽读了万卷书,我却行了万里的路。放心吧,不会骗你的。 两人嬉笑着,把烤的羊肉串、五花肉、土豆片儿,以及青瓜蘸白糖吃了个精光。而后,预备起去看红枫的行程。 第二日一大早,谢临川弄来个马车,还雇了个赶车的老叟,与江清澜道:你天癸来了骑马腰疼,还是坐马车的好。 与他相处久了,江清澜也傲娇起来:算你昨天没白吃我烤的肉。 谢临川只一脸坏笑。 不久,到了青林镇,谢临川又买了两个暖水釜,连着车内原有的莲盖银执壶等,大大小小的容器里都装满了水。 江清澜道:你买那么多水干嘛?不过几里的路程,一会儿就回去了。 欸,且不说昨天的烤肉有些咸,谢临川正色道,便是不口渴,也得备足了水。行路在外,清洁、温暖的水是最为紧要的。 这么一说,也有道理。 他毕竟是打过仗的大将军,确实行过万里路,这方面比她有经验,她便不再作声。 又过了一会儿,谢临川竖着耳朵听了一下外面的声音,忽然双眼发光,像是想到了什么坏招儿。 他抓起江清澜的手,翻来翻去,捏来捏去的。最后,腾的一下挤在她身边坐了下去。 江清澜看*他那贼.咪.咪的眼睛,就知道他的企图了,大力把他往旁边一推:干嘛呢,我身上来着天癸呢。 谢临川把头倒在她肩膀上,又把她的手拉上去,盖住自己的额头,发问:这是什么? 你的头。江清澜老实回答。 是的,它不是个榆木疙瘩。谢临川说着抬起头,对她粲然一笑,把人拥在怀里,你的癸水已经干净了,我昨天晚上就发现了。你骗我 他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你这人,好狠的心呐! 江清澜猛力一挣:那也不行。这大白天的,还在大街上,我是疯了才会 但她那语气已软了,看来是认了自己骗人理亏。 谢临川是一时不察,身子才让她推得歪了歪。实则,她那点儿力气,三个她也推不动。 他笑嘻嘻地道:那有什么,我们小声些就好了。赶车的是个聋子,耳朵听不见的。 说罢,已欺身上了来,又抱住了她。 江清澜两只手伸得直挺挺的,撑在他肩膀上,把二人的脸隔得远远的:你怎么跟泰迪一样,随时随地都在发 说到这个词,生怕赶车的老叟听见,声音低了下去,发.情。 谢临川却警觉起来,坐正了身体,深深地皱起眉头,一连串发问:泰迪是谁?跟你什么关系?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他完成从色.胚到如临大敌的准备,只需一秒钟,江清澜见状,扑哧一声笑了: 是狗,真正的狗。卷卷毛,黄褐色,小色.狗,看见什么都要发.情。 谢临川闻言,复又笑嘻嘻的,轻轻将她的双手折下来,让它们合抱在自己腰间。 又去吻她的头发,在耳边轻语道:我不是狗,是狼,只对你一个人发.情。 这句情话软绵绵的,耳边又痒.酥.酥的,江清澜浑身发.麻,甜蜜的心流潮水般涌起。 不知怎的,车外人潮声渐歇,反而是秋风扫落叶的簌簌声,更清晰了。 谢临川知时机到了,手速快如闪电,将娇.媚的人儿拦腰一抱,登时,两人调换了位置 他坐在垫子上,她则跨.坐在他的腿上。 江清澜脑中嗡的一声,羞意从头贯穿到了脚,脸红得胜似晚霞。 手软软的,没有力气,但她还是想抵抗:不行,外面有人。 谢临川一笑,拔下她头上的一枚金簪,倏的射了出去。 登时,金簪稳稳钉在了侧面的车壁上,马车帘子被掀起半边。 他在她耳边低语:你看看,哪里还有人。 江清澜扭身看: 掀起的半幅布帘外,是连绵的秋色。 大片大片的红枫林中,树叶似火,盛放欲燃。晚霞铺满天空,从树叶的间隙中,洒下斑斑红影,让红更红。 各色鸟儿在树梢间跳来跳去,唱着悦耳的歌儿。 江清澜惊道:果然好美。回过味来,竟这么快到了这里? 她又想起车夫不在,恐怕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才走了,羞得脸更红了。 谢临川知她所想:不是,我之前就吩咐他了,到了这里就走。 闻言,江清澜才放下心来。忽又觉得不对,如果是这样,那说明他不是临时起意的,而是早存了白日宣这心思。 角落里,那两个暖水釜里的水,随着马车的颠簸,丁零当啷地晃着,谢临川的企图昭然若揭。 这个疯子 还来不及生气,身.下一凉,似有潮水涌动,快要将人淹没了。 江清澜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肩膀,紧闭双眼,斜倚在他身上。 谢临川哄她:凝凝,睁开眼。 江清澜在这种事上从来羞涩。纵然面颊飞霞、浑身乏力,亦是摇了摇头,很是坚决。 谢临川试了几下,江清澜仍咬紧牙关,不为所动。 谢临川勾起嘴角,邪邪一笑,曲指成环,放在口中,呜的一声。 马儿听见催促,得得地向前走了起来。 已经在野外了,是石子土路,比不得城里的青石板路好走。一时,马车里颠簸不停。 江清澜忍不住出声,没忘了骂他:啊你你浑蛋啊 好一会儿,叫也叫了,骂也骂了,终是忍耐不过,她长睫微动,万般难为情地睁开了眼睛。 谢临川的衣襟工整得很,领边密织的金线闪耀,恍得人眼花。 这个人脸不红呼吸不乱的,正带笑看着自己,英俊的脸上带了些邪气。 光看上面,还以为他在做什么正经的事儿。 可江清澜自己呢,头发散了,脸也通红,要羞.死了。想伸手去蒙他的眼睛:你你别看。 手却一下被他捉住了,连同另一只手,被他单手反剪在身后。 还没完呢。他又在她耳.边吹热气,温柔似水,叫我的名字。 江清澜意.乱.情.迷,咿呀不停,还要分神来听他说话,辛苦得很:够够难为情了 谢临川又是一笑,拽下她衣衫胸.前的两颗珍珠纽扣,让衣襟散开,露.出大片雪白,又是倏的两声弹向马.臀。 马儿吃痛,嘶的一声长鸣,在红枫林中狂奔起来。 江清澜大叫:啊临川 谢临川猛的起身,单手揽住怀中之人,就着亲密的接触,再次转换位置,把人压在身.下。 乖他吻上她的唇,将剩下的话语尽数吞下。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