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皇宫独宠太子妃》 第1章 [古装迷情] 《全皇宫独宠太子妃》作者:江若渔【完结】 本文文案: 施停月父母早逝,被师父养在深山。师父不会琴棋书画、针织女工,只教会她飞檐走壁、抓鸟逐兽。谁料一朝进京投靠伯父,却被一道圣旨封为太子妃。 皇帝瞧着她:眉眼像极了故人,是朕找了十年的儿媳妇。 皇后瞧着她:模样可人,性子洒脱,正好与太子配一对。 淑妃瞧着她:人美心善,是个小机灵鬼。 慧妃瞧着她:招小孩喜欢,正好给本宫带娃。 小殿下小公主追着她闹:皇嫂皇嫂,你教我们武功叭~~ …… 太子殿下在宫外偶遇施停月时,她正好在教训一名纨绔,飞身一脚踢中人家的命脉,太子都替那人疼地“嗞”了一声。好野的丫头,孤要离远一点。 中秋宴上,太子远远看见“野丫头”笑语盈盈,娇俏明艳,跟之前判若两人,一时间晃了神。 这时他才知道“野丫头”竟然就是施家姑娘,是他和父皇苦寻十年之久的故人之女,他夜夜煎熬,相思难寐,每日催促父皇尽早为二人指婚。 小剧场: 丞相之女周韵儿觊觎太子妃之位许久,眼见太子妃当不成,当个良娣也行啊,然而全皇宫一致表示:不行。 良娣不行,侍妾也可以的,全皇宫:不行。 太子妃在宫里撒欢,周韵儿在家中郁闷。 ————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甜文团宠 主角视角施停月沈青砚配角求收藏呀 其它:自在洒脱,追求本真 一句话简介:万千宠爱于一身,我自瑰丽多婉转 立意:热爱自己,珍惜他人,和平友善,才能共创美好生活。 第1章 天高云淡,满城隐隐有金桂飘香。 大靖京城向来热闹,这个时节的京城更是呈现一年最繁华的景象。豪宅大屋、商铺酒楼鳞次栉比,宝马香车、达官贵人更是络绎不绝,使得本就拥挤的街面更显狭窄、哄闹。 “咬它!” “咬它!” “咬死它!” …… 号称京城第一街的永正街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恰是些贵公子哥们聚在一块斗蟋蟀,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助威声盖过街边小贩们的叫卖声。 两只斗志昂扬的雄蟋蟀正在小方桌上厮打得不分你死我活,略占上风的那只触角长长,通体呈黑褐色,霎时间伸出锋利的前爪将对方压在头下,俨然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此蟋蟀名为“黑罗刹”,它的主人正是忠义伯爵府公子陆从礼。 身着一袭宝蓝色暗花长袍的陆从礼正死死盯着他的爱将,并且脸颊上不自觉流露出像“黑罗刹”一样很是得意的表情,他挺直了腰背站在人群里,眉飞色舞高声道:“怎么样?都见识到‘黑罗刹’的厉害吧?它可是我寻遍大靖才得来的蟋蟀之王,要我说,‘黄蝎子’还是乖乖认输吧!哈哈哈……” “黄蝎子”正是另一只蟋蟀的名字,它颜色偏黄,体量稍小,动作却很灵敏,下手又快又狠,在京城从无败绩,因此它的主人京城知府之子李洵,对它给予厚望,指望它能杀杀“黑罗刹”的威风,最好叫陆从礼输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然而照眼下的局势,李洵恐怕要失望而归。 只见那“黑罗刹”一鼓作气,用两只强劲的后腿紧紧钳住“黄蝎子”的前脚,不给它反击的机会,并顺势朝“黄蝎子”的头部狠狠咬去,“黄蝎子”当场毙命。 “好!” “这局真漂亮!” “还是陆公子的‘黑罗刹’更胜一筹啊!” “从今以后,可没人能比得过陆公子。” 众人皆在恭贺陆从礼得胜,吃了败仗的李洵自然垂头丧气,其余押对宝的公子哥们则个个喜笑颜开,只顾着数自己赢了多少银钱。 一辆陈旧的马车晃晃悠悠从城门驶来,从车身到车架都是极普通的木材所制,车外并没有什么装饰,甚至车夫的赶车技术也毫无可圈可点之处,在勋贵如云的永正街上,这架马车毫不起眼。它安安静静穿过人群,路过小摊,并未做片刻停留。 /:. 然而当马车经过蟋蟀斗场时,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吱吱”声从车轮底下传来,并很快消失。 “呀,我的‘黑罗刹’呢?” 陆从礼不过转头同玩伴吹嘘的功夫,原本在小方桌上休憩的蟋蟀之王就没了踪影。 众人回过头四处寻找声音,只看见刚刚痛赢了一场的“黑罗刹”正抖动着触角奄奄一息,巨大的车轮从它身上碾压过去,连内脏都被挤压出来,混着黄色的液体逐渐变得血肉模糊。 转眼间,“黑罗刹”变成了黑泥巴。 谁都没注意到这只蟋蟀是何时蹦到车轮底下来的。 崩溃的只有陆从礼。 “啊……” 陆从礼看见自己的爱将一瞬间变成如此模样,粗鲁地推开人群,如同疯了一般往前冲,他对着车轮踢了一脚,锦衣华服上立刻沾了泥尘。伯爵府下人见此情景,赶紧将“黑罗刹”的尸体从车轮下解救出来,随后用衣袖擦了又擦,却无济于事,那蟋蟀已经烂透了。无奈,下人只好用干净整洁的帕子将它包好。 他们知道,公子这回定要发火。 果然,陆从礼面色愤怒,他一把揪住车夫的肩头,厉声质问:“敢碾死本公子的蟋蟀,你活腻了吗?” 一身粗 布衣衫的中年车夫看上去就是个老实人,他不过出城接个客人,哪知道这么倒霉,就偏偏压死了贵公子的宝贝。他看着帕子上已经断气的蟋蟀,吓得战战兢兢,连连拱手作揖道歉:“公子恕罪,小人不是有意的,小人也不知道这蟋蟀是何时跑到车轮底下来的呀……” 陆从礼不听他致歉,口中只重重吐出一个字:“砸!” 几个伯爵府下人即刻上前,将车夫推倒在地,动手就要把马车砸个稀巴烂。 “住手。” 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从车内传出来,车帘被人掀开,只见一位上身穿着浅青色衣衫、下身配着白练湘裙,梳着双垂髻发式的姑娘探出头来,还有两束细细的乌黑辫发分别垂在她的双肩头,显得俏皮可爱。她的眸光澄澈如水,肤白若瓷,虽无发饰点缀,却难掩清雅绝丽。 她身姿轻盈,并未像一般闺秀袅袅下车,而是“倏地”一下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稳稳立在车夫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姑娘……”,车夫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皱着眉叫了她一声。 京城里惊艳绝美的女子陆从礼见过不少,可是眼前这位却仍旧叫他眼前一亮,仿佛一汪最清澈的泉,流淌出未经雕琢的纯然。 妙哉妙哉。 他看的有些出神。 “这位小哥,不过死了一只虫子,你却要砸人家的饭碗,未免说不过去吧。”姑娘扶好车夫,便上前几步拍了怕陆从礼的肩,想要与他理论一番。“你若真喜欢这种虫子,我们那的山上可多得是,回头我抓一麻袋赔你,如何?” 陆从礼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在玩乐方面自诩第一,现在他的心肝宝贝没了,他必要对方以命抵命,长得再好看都没用。 “一只虫子?这可是大靖的蟋蟀之王,是本公子千辛万苦才寻来的,价值万金,你赔得起吗?”陆从礼看了一眼帕子上的“黑罗刹”,心痛万分。 姑娘不解:“可你这虫子是自己撞上来寻死的,并非车夫大哥故意害它,要怪只能怪你这个主人没有看好它,怨不得旁人。” 围观者越来越多,虽觉得姑娘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谁敢得罪陆从礼帮她说话?瞧她一身装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值钱的首饰,肯定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哪里会是忠义伯爵府的对手。 陆从礼恼羞成怒:“来人,将车夫和马车都给我带回去。”他迟疑了一瞬,对着姑娘指了指,“还有她。” “是!” 几个小厮又去拉扯车夫和马车,车夫哭天喊地叫冤枉。 他们准备近姑娘的身,没想到她却身形快速闪过,退至小厮身后出手颇重,徒手掌法就将三名小厮撂倒在地,其中一人还折了胳膊。她气呼呼双手叉腰:“我好心同你讲道理,你却如此霸道,竟然还要抓我,果然京城民风就是彪悍。” 陆从礼身为伯爵府公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更何况对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今日是你乘这辆马车,所以害死‘黑罗刹’你也有份,不抓你抓谁?” 姑娘杏目微睁,纯净的眼中藏着疑惑,声调更提高了几分:“我都说了是蟋蟀自己撞上来的,你怎么黑白不分?” 京城这种地方要想分清黑白,除非拥有比黑白更高的权势。在此刻的对峙中,陆从礼显然站在高位。 他上下打量着姑娘一番,越发有兴趣:“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竟敢对我伯爵府的人动手,不要命了吗?” 第2章 姑娘胸无城府,直爽答:“我叫施停月啊,至于我家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这话没错,施停月自幼随师父长在云横山,今天是她第一次进京,来投靠在京城为官的伯父,但是伯父家的具体地址,她还真不知道,只听师父说进了京城自然就有人来接。 施家?这京城可没有姓施的高门大户。 陆从礼了然,确实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丫头片子。他轻轻勾了勾食指和中指,便有更多小厮从人群中涌出来,朝施停月动手。 人多势众,且朝一个小丫头动手,这京城还真是个不怕被人笑话的地方。 车夫早被吓得躲在车厢后面,一面害怕伤着自己,一面又为客人担心,他这趟买卖只收了一半的订金,还有一半要等主家接到人才会给付,可不能出什么意外。他靠在车厢边上,双手合十哆哆嗦嗦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面对来势汹汹的攻击,施停月仅靠双手还击,她腰间藏有锋利无比的软剑,是幼时师父送她的宝物,但对付这群武艺甚低之人,她犯不着祭出血腥。 她出手干净利落,力道刚劲,同她娇俏的外表不甚匹配,不消多时,攻击者便躺下一大半,叫痛连连。 临街酒楼二楼,一双沉静无比的眼眸目睹了这一切。 沈青砚凭栏而倚,面如冠玉,气度卓绝,月白色银丝竹纹长衫更衬得他如竹挺拔,矜贵无双。 他本想亲自下楼去解决这场风波,但施停月腰间隐隐若显的软剑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姑娘恐怕不简单。 他右手关节轻轻扣响木质栏杆,静待软剑出鞘会是何场面。 谁料施停月迟迟不肯用剑,大约是打累了,不想再浪费力气,她竟脚下连踏着三名伯爵府下人的躯体腾空而起,纵身飞至陆从礼眼前,很是突兀地对着陆从礼“嘻嘻”一笑,随后利索地伸出右腿,对着陆从礼裆.部命脉飞身一脚,给了他重重一击。 “嗞……” 沈青砚瞧着这一幕,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野的丫头,孤要离她远一点。 第2章 施停月这一招叫擒贼先擒王。 她肚子饿得咕咕叫,需要中场休息补给一下,不想再跟这些人纠缠,便转过头对车夫喊道:“大哥,我包袱里还剩一个烧饼,劳烦你拿给我。” 车夫被方才的场面惊掉了下巴,楞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施停月再喊一声:“大哥!” 他才晃着麻木的双腿爬进车厢找烧饼。他心里想着,这回可真是碰上个姑奶奶,竟然打伤了贵公子,往后他这赶车的生意怕是做不了了。 唉……车夫只能暗暗叹口气。 眼下最痛不欲生者非陆从礼莫属。 只见他整个人像受了惊的虾一样缩着身子,两只手拼命捂着下方,脸上极度痛苦扭曲,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下们见此情景,顾不得各自伤痛,纷纷蹿到他身边,叫嚷着:“公子,公子……你怎么样……” 这可是忠义伯爵府唯一的嫡子啊,万一有个好歹,家中老爷和夫人饶不了他们。 陆从礼眉头拧成了结,露出凶狠的目光看向施停月:“敢对本公子下此毒手,你等着……” “来人……将他们围起来,别让他们跑了。” 瘸了腿、受了伤的下人们只得围成圈,勉强把施停月和车夫困在里面。 施停月一边吃着烧饼,一边靠在车头同陆从礼搭讪:“我不过用了三分力,你便痛成这副模样,未免太虚了吧。” 陆从礼受了奇耻大辱,今日不报此仇枉为人。他早已暗派了人回去报信,不多时陆家的弓箭手便已藏身于附近,只等他一声令下。 所以此刻,对于施停月若无其事的表情,他看都不看一眼。 这丫头待会就要身首异处。 沈青砚身居高处,察觉到各处摊子上悄悄多出来的身影,暗道不好,陆家这个小子果然不是吃素的。 为了一只蟋蟀,要杀两条人命,荒唐至极。 明枪容易躲,可这暗箭最难防。 姓施的姑娘虽然出手有些重,但似乎涉世未深,瞧她不以为然的模样,看来对身边的潜在危险毫不知情。 无法,救人一名胜造七级浮屠,沈青砚只好向楼下走去。 一个烧饼下肚,施停月打了个饱嗝,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到大伯家,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好饭菜招待她。 眼见被困住,这个麻烦好像越来越大了。 她擦了擦嘴角,摸了摸腰间的软剑,还在,待会就要辛苦这位老兄大战一场。 “那就让你做个饱死鬼。”陆从礼蔑视她一眼,右手一挥,“放箭!” 一支支利箭搭在弯弓上,锋利的箭尖皆瞄向施停月,似乎马上就要将她射成一面筛子。 她的手 指摸向软剑,随时准备抽出。 “且慢!” 从酒楼疾步而来的沈青砚高声喝止。 他风姿朗朗,如明月高悬,施停月长于深山,从未见过这般气度的男子,同眼前那些与她为敌的腌臜小人简直云泥之别。 她尚未看清他的脸,他便径直向陆从礼走去了。 “陆公子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沈青砚望了一眼“黑罗刹”的尸体,“为了一只蟋蟀而当街杀人,恐怕于忠义伯爵府名声有损。” 陆从礼原本布满愤怒的双眼一瞬间变得呆滞,嘴唇轻微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看见了一张有过一面之缘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光风霁月,乃天之骄子。 “太……”,待陆从礼反应过来,刻意将腰压得更低,正欲跪拜行礼。 沈青砚轻轻摇头,示意不用行礼。 在京城生活得久了,陆从礼对上位者察言观色的能力乃一流,自然领悟沈青砚的意思。他即刻换了一副极尽谄媚讨好的嘴脸,恭维道:“是在下行事鲁莽,实在失礼叫您看笑话。”说着便指挥手下人,“都撤下,都撤下……” 有手下伸出脑袋不解地问:“公子,您当真就这么放过他们?” “少废话,都给我滚回家去。” “是……”,伯爵府下人一个个缩着脖子撤回武器,不敢再多说一句。 陆从礼正想随着下人一块开溜,沈青砚却叫住了他。 “陆公子不想知道你的蟋蟀为何会死于车轮之下吗?” 陆从礼的脚步顿住。 沈青砚侧过脸,扫视了一眼远处的人群,将目光落在京城知府之子李洵身上:“不如请李洵公子好好跟你细说一番。”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在二楼时,便看见李洵趁众人不注意,将那“黑罗刹”一袖子甩飞,好巧不巧正好撞上施停月的马车,她和车夫就这样背上了黑锅。 陆从礼狠狠挖了李洵一眼,只“哼”了一声,便带着手下人灰溜溜离开。 李洵做了亏心事,很快也闪离了人群,不见了踪影。 正准备大打一场的施停月看见现在这局面,一时摸不着头脑,姓陆的竟然就这样走了? 她同车夫相视一眼,两人皆是一副困惑的模样。 看来这位清贵自许的公子,是比陆从礼更厉害的角色。这样的人,哪里是她能猜得透的。 想着人家既救了她,好歹要道一声谢。 施停月上前几步,朗声道:“多谢这位壮士解围,不知如何称呼?改日我好登门道谢。” 壮士?沈青砚皱了皱眉,可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他。 沈青砚没有回头,始终背对着她,这样出手不知轻重的姑娘他可不想结交,满京城的闺秀没有谁像她一样,打架就算了,竟然专挑别人命门下手,说起来也不怨陆从礼发狠。 能离多远就离多远,最好再也别见着。 他语气淡淡:“道谢就不必了。” 正欲抬脚走时,想起来叮嘱一句:“陆家不是好惹的,此事恐怕不会善了,你还是出城避避风头为好。” 说罢就往永正街东头走去。 施停月看着他的身影,随口问了车夫一句:“那东边住的什么人家?” 车夫是土生土长的京郊人士,自然知道永正街的最东边是什么地方。那是大靖最尊贵的所在,是世间权力最高者的住所,只是这些……跟他们平民百姓没有关系,跟施姑娘当然也没有什么关系。 因此他只是讪讪地笑笑,并未回答。 二人继续赶路,车夫要将姑娘送到酉阳巷口,那里会有主家来接人。 这一程不算远,车夫已在心里有了打算,得罪了权贵,这城里的生意是不敢做了,最好还是到外乡亲戚处躲一躲,过个三年五载再说。 * 酉阳巷口,迎风飘着酒肆的旗帜,林立着大大小小的酒坊、客栈、药铺、布庄……虽不及永正街繁华,却别有人间烟火气息。 这里的屋舍较为低矮,均是青砖琉璃瓦所盖,想来不是富贵之地,但也比寻常人家好上许多倍。 第3章 “姑娘,接你的人到了。”车夫跳下马车,对着车内喊了一声。 施停月掀帘而出,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包裹,没有了烧饼的重量,显得更轻。 “想必你就是停月妹妹吧。”巷口一名穿着淡紫色家常对襟长袍的年轻男子急步迎上前来,憨厚的脸上挂着初见的欣喜,伸手就要接过施停月的包袱。 “听说你要来,我这几日天天都在此等候,生怕错过了。还好接上了,一路来累坏了吧?” 施停月听师父说过,京城的伯父早年丧妻,只留下一子,名叫施远潮,定然就是眼前这位。她也露出盈盈笑意:“停月见过兄长。” “不必客气,平安到来就好,平安到来就好。”施远潮与这妹妹第一次相见,本有许多话该问候,只是这街边巷口实在不是闲聊之地,他将尾款付给车夫,道了谢,便携施停月往巷子深处走去。 施家在酉阳巷深处,一座两进两出的宅子,宅门前的灯笼上写着大大的“施”字。 一进宅门便是前院,院内左右两侧分别种着两株繁茂的栾树,叶片已泛出微微的金黄色,树顶则挂满红色的果实,瞧着便觉喜庆。 她跟在施远潮身后,过了垂花门,穿过庭院,来到施家待人接客的正厅。 “爹,妹妹来啦!”施远潮兴奋地朝厅内喊。 正背着手来回踱步的施敬听到儿子的声音,立即上前相迎。他面上激动,慈善的目光一开始便落到施停月身上。 小闺女袅袅而立,眉目清朗,性情洒脱,身上颇有些当年她娘亲的影子。 “好,好,咱们家月儿都长这么大了……让伯父好好瞧瞧……”,施敬目不转睛看着小侄女,仿佛看到了当年伉俪情深的弟弟弟媳,可惜他们走得早,看不到女儿如今婷婷可人的模样。 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施敬竟已白了大半头发,背也微驼,作为朝廷礼部员外郎,他过得似乎很是清苦。 他一时失了态,眼眶逐渐发红,眼中竟噙了泪。 十年。 他找了这个孩子十年。无人知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一次次派人寻找,一次次失望而归,天下之大,他不绝信自己的侄女当真没了。 十年间,他的结发妻子也因病撒手人寰,丢下幼子与他相依为命。他本以为,自己的余生就在不断寻找停月中度过,哪知道这孩子竟然回来了,还长得这么好,比他想象中更好。 看见施敬悲从中来,施停月明白定是想起了往事,她只得轻声安慰:“伯父您切勿伤心,我以后会和兄长一样陪在您身边,再也不离开。” 师父送她出云横山时曾说过,再不必回云横山去了,若有事,师父会亲自来京城寻她。 京城是她的家。 施敬紧紧握着她的双手,沉声回应:“好,好。” 他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刻却难以表达一二。 “咕嘟咕嘟……” 施停月的肚子又在不争气地喊饿,她只得无奈地冲伯父笑了笑。 施敬对小侄女满心慈爱,立即吩咐道:“老杨,快叫厨房开饭,快快……” “是,老爷!”老杨是这宅子里的管家,见到施敬心心念念的侄女回来了,也是打心眼里欢喜,很快便帮着厨娘将饭菜端上桌。 施敬不喜铺张,平日里父子俩的吃食都是一荤两素一汤,今天却破例准备了满满一大桌。 香酥鸭子,清蒸肉末蛋,藕粉桂花糕,香煎豆腐,鹿茸菇炖鸽子汤,水晶虾仁,红烧鳜鱼……虽比不上达官贵人家的山珍海味,但比起普通百姓家的吃食已经好上许多。 对于深山长大的施停月来说,更是一桌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 她的师父是个只知习武的粗人,哪里会在吃食上花什么心思,因此她多吃些粗茶淡饭,有时甚至摘些野果便能裹腹。 这一桌香气诱人的美食早已将她腹中的馋虫勾出,只等着饱餐一顿。 施远潮怕她怯人,一直亲自给她布菜:“一路舟车劳顿,必然饥饿,可要多吃些。” “嗯……嗯……”,施停月望着碟中小山一般的菜肴,狼吞虎咽顾不上说话。 “这孩子,慢点吃,小心噎着。”施敬像所有长辈一样,殷殷关切晚辈。他 还特意叮嘱厨房备下馄饨,此刻正好端上桌。 施敬用干净的白瓷小碗装了几个馄饨端到侄女面前:“你尝尝。” 施停月接过小碗,她幼时跟着爹娘曾吃过馄饨,记忆里是软软滑滑的,很是鲜美。这么多年过去,她从未忘记这种味道。她欣喜地用汤勺舀了一个小馄饨送到嘴边,轻轻咬上一口,一股熟悉的香味蹿上味蕾:“是菱角馄饨!” 施敬微笑着点点头。 十年前她六岁,尚是依偎在爹娘身边的幼童,那时候娘亲包的一手好菱角馄饨,将菱角白肉剁得碎碎,混上肉末,再拌上小葱和香油,便是最好的馄饨馅料,爹爹和伯父伯母都很爱吃。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伯父还记得。 她口中弥漫的菱角香久久未散,可是这味道……终究不是娘亲亲手做的。 想起娘亲,她吞咽的动作不自觉慢下来,施敬见她若有所思,刚想开口劝她一番,管家老杨却从前院慌张跑进来。 “老爷,宫里来人啦!” 施停月有些惊讶。 第3章 施敬立即起身往外走,施远潮也站了起来,施停月虽然还没吃饱,也只好放下汤勺,紧跟着他二人。 施敬虽然是朝廷官员,但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员外郎,上朝时都站在官员队伍末尾,平日里从不见什么恩赏,更不用说宫里人直接来施家。 别说老杨和下人们慌张,连施远潮都心里犯嘀咕,莫不是父亲为官出了什么岔子?这才惹得宫里来人? 施家人还未出正厅门,宫里来的鲁嬷嬷便先踏进门来,她身后跟着十来名太监宫女,有的手上端着锦盒,有的拎着食盒,另外还有奉着锦布和珠宝者,叫人看着眼花缭乱。 施停月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在山里见的最多的是鸟兽虫鱼,再不济就是野花野草,连人都没见过这么多,更别说那么多名贵物品。她知道伯父是为官者,宫人肯定是来找他的,而她,只要安静候着不出什么乱子就好。 然而眼尖的鲁嬷嬷是个善察言观色的妇人,她一眼便瞄向了施停月,极其热情地上前问候:“施大人,这位便是您找回来的施姑娘吧?瞧着真是好模样,大人可是有福了!” 施敬显然比家中所有人淡定,面对鲁嬷嬷,他不急不慌:“承嬷嬷夸赞,正是我家姑娘。” 鲁嬷嬷是宫中老人,见过的美貌嫔妃和贵妇多不胜数,但像眼前这位姑娘一般清雅纯然者倒真是从未遇到过,尤其那双干净无邪的眸子,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底,比宫中那些人多了份纯真,倒是极为难得。 施停月见嬷嬷一副热心肠,便也客套一下:“嬷嬷好。” 鲁嬷嬷喜笑颜开,指挥端着物品的太监宫女上前,一一介绍:“姑娘,这里有金玲珑凤鸟头面一副,小叶紫檀金丝手串一对,镂空梅花嵌珠白玉簪一对,蜀锦六匹,翡翠手镯一对,另外还有些宫里的吃食,都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赏赐给您的,还望您笑纳。” 施停月怔怔看着鲁嬷嬷介绍的这些玩意,竟然都是给她的? 她并不认识宫中的皇帝与皇后,他们为何送东西给她? 一肚子狐疑,施停月想开口询问,哪知鲁嬷嬷还没结束:“皇后娘娘听说施大人府中清简,担心府内人手不够,照顾不好姑娘,便指派了六名精练宫女前来,好服侍姑娘日常起居。” 说罢,便有六名宫女朝着施停月见礼:“见过施姑娘。” 她只觉十分尴尬,自己从小在山间野惯了,向来没有人服侍,猛然间多出这些人,直叫人生疑。她偷偷望向伯父,伯父倒是比她淡定许多,面上瞧不出任何波澜,果然是有阅历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施停月无奈,喊了一声:“伯父,我无功无禄,岂能受这些?” 施敬心领神会,便向鲁嬷嬷开口:“嬷嬷,月儿初来京城,性情尚需要磨练,宫里的赏赐恐怕担不起,烦请嬷嬷将这些都带回,在下不日自会进宫向陛下、娘娘禀明详情。” “施大人说哪里话,这可是陛下、娘娘的一片心意。娘娘千叮咛万嘱咐的,叫老奴定要办好差事,否则可是要受罚的。大人,您也不想让老奴为难吧?” 鲁嬷嬷一番话叫施敬作难,宫里的意思他是知道的,这十年来,陛下也从未放弃寻找停月,但凡有一点蛛丝马迹,陛下必派人前去核查。甚至每隔三日,陛下便会秘密召他进宫,只为询问是否有停月的下落。他也知道,早从今上登基之日起,他这座府宅外便有了陛下的耳目,所以今日宫里人才会来得如此之快。 陛下所做的努力,他全知晓。 只是这些赏赐对月儿来说,确实太重了。 第4章 见伯父沉思半晌,施停月明白这宫里的意思看来不能轻易拒绝,总不能平白连累老嬷嬷受一顿罚。 她心里有了主意,对鲁嬷嬷说:“嬷嬷,我们不叫您为难,这些赏赐我先收下一半,宫女留下两人即可,您也好回去交差。” 鲁嬷嬷是个爽快人:“既如此,便按姑娘的安排行事,老奴也好回宫复命。” 鲁嬷嬷点了两名机灵的宫女留下,一个叫云黛,一个叫鹿竹。 临走前还叮嘱二人:“定要照顾好姑娘,莫在府中生事。” 云黛、鹿竹皆应:“是。” 鲁嬷嬷走后,施停月面对那些赏赐之物不知如何是好。 施敬便吩咐老杨:“将西厢房两间屋子收拾出来,今后便是姑娘的住处,宫里的物件也都送到姑娘屋里去,切莫碰坏了。” “是。” 老杨带着云黛、鹿竹直往西厢房去。 “月儿,我这宅子小,只得委屈你住西厢房了。” 施敬的主卧和书房在正屋,东厢房则一直是施远潮的住所,眼下家中确实只有西厢房空着。 “伯父,这就很好了,我往日跟着师父住在山中茅屋里,也从不曾觉得委屈,您这里真的很好。” 施敬知道她的师父,冷无酒,当年是弟媳身边的一名死侍。弟弟弟媳遇害后,冷无酒带着年仅六岁的停月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也是施敬和皇帝苦寻十年无果的原因。 直至一月前,他收到了冷无酒辗转托人送来的一封信件,才知道停月这孩子还活着,并且就在冷无酒身边。 他悬了十年的心才算落了地。“月儿,你是施家人,这里就是你的家,往后再不必颠沛流离,只管跟着我和你兄长,安安稳稳过日子。” 施停月听着伯父的话,默默点头。 她在京城有家了。 其实十年前她在京城本就有家的,只是那个施家早就荡然无存,她的爹娘也在那个争天下的年代被挫骨扬灰,连一座衣冠冢都未曾留下。 当师父说,京城还有伯父和堂兄在,她心中想要回来的种子便开始发芽,不是为了享受所谓的天伦之乐,更重要的是为了接近爹娘去世的实情。 这十年,师父只告诉她爹娘早已不在,其他的他只字未提。 冷无酒,娘的死侍,忠于娘亲一生,却不肯带她下山寻找真相。 只怕这些真相,要她自己去找。 * 翌日,皇宫,凤仪殿内。 头戴金黄凤冠、身穿正红色凤穿牡丹纹样锦袍的皇后娘娘,正端坐在凤倚之上,面含微笑、目露关切,耐心听鲁嬷嬷回禀事宜。 鲁嬷嬷将在施家所见所闻一一讲于皇后,生怕错漏一丝。 皇后饶有兴致:“这么说,那确实是个貌美机灵的丫头?” “可不是嘛娘娘,施姑娘生得仙姿绰约,风度无双,老奴还真未见过那般的可心儿人。” “她能好好地活着,也算了了陛下与本宫一番心事。” 皇后又吩咐:“你多费心关切施家,若缺什么,便让留下的两个宫女回禀,切不可短了施姑娘的用度。” “是,老奴明白。” “不知是何人值得母后如此费心照看?” 听到来人声音,鲁嬷嬷识相地退下,经过那人身侧时,行一深礼:“见过太子殿下。” 沈青砚目不斜视,径自行至皇后跟前,请安:“儿臣见过母后。” “快免了。”皇后见到儿子自然欢喜,“坐下吧。” “你整日忙于政务,想来你父皇还未告诉你,施敬大人家的小侄女尚在人世,并且昨日已回京了。陛下悬心十年,本宫定要多费心 些,解他后顾之忧。” 沈青砚沉敛的眸中闪过一丝喜色:“是岁岁吗?” 皇后笑着答:“正是,不过岁岁是她的乳名,如今她的大名叫停月,听说是她师父取的。” 停月,停月……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但沈青砚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或许是太过思念岁岁,曾在梦里见过这个名字。 无论如何,他的岁岁回来了。 沈青砚关切:“母后可是见过她?她如今过得可好?” 他与施停月幼时曾有过一段玩乐时光,只是后来战乱四起,父皇应战不暇,岁岁也同她的父母一起离开。 后来,他便常常偷听到父皇与母后谈话,他们找了岁岁许久许久,却毫无消息。 等他长大即太子位后,也暗中派人寻遍大靖,岁岁却从未出现过。 他知道父皇不曾放弃,施大人不曾放弃,他也同样不会放弃。 小小的岁岁目若星子,整日扎着两个小揪揪,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喊:“青砚哥哥,青砚哥哥……” 不知她是何模样了? 皇后摇摇头,凤冠依旧纹丝不动:“那孩子在山野间长大,恐不愿见生人,依你父皇的意思,咱们不可轻易吓着她。” 沈青砚记忆中的岁岁可不是个胆小鬼。 她是最自在洒脱的姑娘,是爹娘的掌中宝。 第4章 双麒麟青玉熏炉燃着上好的沉水香,叫整个殿内都笼着好闻的熏香。 皇后娘娘的茶几之上新泡着洞庭碧螺春,这是来自江南的名茶,香气馥郁,色泽青碧。她伸手端起青花白玉盏,微微抿上一口,便对太子道:“你也尝尝,本宫很爱这浓郁之气。” “是。”沈青砚品了几口,一股清香茶味直入喉间,使人都清明了几分。 “本宫叫你来,为的是中秋宴之事。你也知道,自从你父皇登基以来,不喜热闹,宫里甚少有宴会。但是此次,本宫想借着中秋佳节团圆之日,将京城贵眷都请进宫来闹热一番,给宫里添添人气,最重要的是要将停月请来,你父皇见了她定会高兴。” 这些年,大靖皇帝为了找施家的这个孩子,几乎每日愁眉不展,连宫里诞下小皇子、小公主都不曾叫他展颜。 高兴的岂止父皇,沈青砚听完母后的这一番筹谋,心中已涌出许多期待。 但是面上他仍旧镇定自若:“母后安排妥当,儿臣想父皇定然欢喜不已。” 皇后笑意盈盈:“有你这么说,本宫可就放心了。届时,本宫会在御花园揽月阁设宴,并向众家眷好好介绍停月,日后她在京城生活,免不了要同那些人打交道,就当本宫提前为她铺路。那一日,你可一定要来,再重要的政务都不能耽搁。” “母后放心,儿臣定不会缺席。” 即使皇后不特意叮嘱,为了见岁岁,他也一定会出现。 * 施家。 施停月正被云黛和鹿竹两个按在菱花铜镜前细细装扮。 她二人从宫里出来,之前是在皇后娘娘宫里当差,从穿衣打扮的细活到洒扫庭院的粗活,都是顶能干的好手。 “姑娘这一身虽行动方便,可太素了些,京中闺秀断没有如此素雅打扮的。”云黛说话间就在施停月的左髻上别了一支翡翠梅花步摇,顿时多了几分明艳动人。 可是施停月嫌弃步摇长长的穗子在耳边晃悠,又吵又晕,断不肯戴。她笑着摘下,“好姐姐,你可饶了我吧,从小就没用过这种玩意,实在不习惯。”随手将步摇放入妆匣中,拿起一支简洁无花纹的白玉簪,“这个也好看,我用这个便罢,请姐姐帮我戴上吧。” 云黛是皇后亲自指过来的人,自然要听姑娘的吩咐,即使她有心想将姑娘打扮得比过画中仙子,可也犟不过姑娘不乐意。无法,她只得将白玉簪轻轻簪入施停月发间,又用檀木细梳仔仔细细梳了两遍垂在背上的秀发。 一旁的鹿竹正在整理衣柜中的衣裙,各色绫罗绸缎应有,从天水碧百褶裙、顾绣衫裙、苏绣云纹百褶裙,到青灰织锦广袖罩衫、绿闪红缎子对襟衫等,虽不及宫中贵人们的布料华贵,却也都是上好的料子所制。这些都是施远潮临时派人采购回来的,此前的施家可从没有如此好看的女儿家衣装。 鹿竹还不清楚施停月禀性,因此说话小心翼翼,并未像云黛那般直言:“姑娘可要选好穿哪一套?”只要姑娘选好,她便好生服侍姑娘穿,不会多言。再说眼前这位施姑娘,模样可是难得的佳人,纵使放在全京城的贵女中,那也是一等一的美貌。有这样的天生丽质,便无需衣裳去衬,浑然自有一番风姿。 施停月从铜镜中望了一眼衣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觉得自己身上这套尚可,无需更换衣衫。“鹿竹姐姐你且歇歇,我这衣服就不必换了,十分干净。” 她身上这套可是离开云横山时师父所赠,比她在山中时穿的粗布衣衫好多了,因此很是珍惜。 云黛听她如此说,忍不住同鹿竹对视偷笑起来:“我说姑娘,别人家的闺秀那都是争着往自己身上张罗好衣裙,你倒好,只图省事呢。” “姐姐可别笑话我,我本就是个粗人,从小能得一口饭吃、一碗粥喝便是不易,又岂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第5章 云横山在秦岭之外,与京城相距甚远,山中日子清苦,只有野果野菜可食,有时师父也会打些野味解解馋。但野味甚少有,因为师父说要少杀生就当为她积福。 师父从入山那一日起,便再也没有下山过。 云横山便是他的天下。 师父不会琴棋书画、针织女工,只教会她飞檐走壁、抓鸟逐兽。 对于一个动不动就施展拳脚功夫的女子来说,繁复华丽的衣衫显然并不合身。 “姑娘说哪里话,我们岂敢笑话姑娘。云黛不过是着急了些,一心为姑娘好呢。”鹿竹怕施停月往心里去,赶紧帮着云黛说话缓和一番。 她和云黛奉命来到施府,但她们对施停月的来历和过往并不清楚,只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极为看中这位施姑娘,不知是何缘故? 按说施大人不过六品官员,他的侄女属实算不得什么贵女,更不值得宫里费如此多的心思。 但是鲁嬷嬷说了,服侍好施姑娘,每人每月俸禄加十两。 为了这十两银子,何苦与人家姑娘为难呢? 再说凭这姑娘天仙一般的容貌,将来没准能有大前程,她们跟着她,或许能比在宫里还好呢。况且这施家人口简单,又没有主母为难,施大人和施公子也都有要事繁忙,对下人十分宽待,她们只管做好分内之事便能在此立足,已是很好的出路了。 鹿竹想得透彻。 施停月心思简单,断没有指责之意,她禀性纯良,对人没有三六九等之分,因此才会一口一个“姐姐”的唤鹿竹和云黛,在她看来,她们年长,按理如此称呼。 “两位姐姐不同我生分,往后我们三个便一处相与就是。” “是,姑娘。” 她二人既是从宫里来的,施停月便想着打听些内幕:“二位姐姐可知晓陛下和皇后娘娘为何如此待我?” 鹿竹和云黛皆是摇头:“我们听鲁嬷嬷之命行事,陛下和娘娘的意思断不知情。” 见问不出什么,施停月只好作罢,或许她可以去问问伯父。 第5章 施敬下朝回来,经过庭院时正遇上施停月在此练剑,一柄软剑犹如游蛇,借着手中力道纵横无度,时而轻盈,时而杀气重重。 府中下人都没想到,这模样俊俏的姑娘竟然还是舞刀弄剑之人,要知道,家中老爷和公子那都是手无缚鸡之力者,他们生怕软剑不长眼伤着自己,因此都躲得远远的。 只有施敬静静立在垂着绿叶的廊下,看着眼前身姿矫健、飒爽洒脱的小侄女,心中颇感欣慰。 看来这些年冷无酒将这孩子教得很好,他那一身非凡武艺也都传给这孩子了。 自保绰绰有余。 为了不打扰施停月练武,施敬刻意从游廊绕回正厅,不打她身边经过。 然而习武之人视力和听觉都较常人灵敏,很快施停月便发现了伯父的身影。她心中正有话要问他,便立即收起软剑, 藏于腰间,一路小跑至伯父身后,清清爽爽喊了一声“伯父。” 施敬放缓脚步,等她跟上来,侧过头:“月儿,可是我打扰你练剑的兴致了?” “不是的伯父,我看见您回来高兴还来不及呢。”其实她在庭院练剑,就是为了等伯父。 “好孩子,厨房备的早膳你吃的可还习惯?” 施敬关心侄女的衣食住行,他只希望这孩子能过得舒舒服服。 “习惯,比我从前吃的多了不少花样。” 施敬:“那便好。往后想吃什么只管同老杨说,他自会添置妥当。”为了让侄女饱口腹之欲,他特意吩咐老杨多采办些食材,又命厨娘多准备些样式,姑娘家总要细养,不像他和儿子在家时,都只随便裹腹便算了。 “多谢伯父。” 见侄女一直跟着他,似乎有话要说,施敬便询问:“月儿可是有什么不适?你有任何事都要告诉我,伯父都会为你想办法。” 施停月挨着伯父更近,细声问:“您知道宫里为何赏我那么多宝贝吗?” 施敬这才想起来自己忙于事务,都忘了给孩子解释一番。 他笑了笑:“这都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念着你爹娘的恩情,施于你身上罢了,你无需挂怀,收着便是。” “恩情?他们是爹娘的朋友吗?” 施敬神色一凛:“不仅仅是朋友。你娘救过皇后娘娘的性命,你爹是陪着陛下打江山的有功之臣。” 施敬目光落到小侄女脸上,干净无暇的脸颊上写满纯真与不谙世事,看来她的师父什么都没对她说过。冷无酒大概只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吧。 施停月愣住。从六岁起,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师父和云横山,她总是拼命逼自己记住爹娘的样子,她怕随着时间流逝,她会一点点遗忘,她记得娘亲爱笑有酒窝,还会医术,爹爹总是很忙,还经常带回受伤的人请娘亲医治。她不知道,原来娘救过的人里还有皇后娘娘。 她的爹娘原来是功臣啊。 可是师父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心里的疑问更多了:“既然爹娘立功,那便是施家有功,可为何伯父你还只是六品官员?远潮哥哥甚至都没有做官,只是开了间普通药铺,伯父,陛下为何不给你们升官?” “月儿,不是陛下不给我和你兄长升官,是伯父不愿当大官,更不愿让你兄长走仕途。我只希望,咱们家三口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功名富贵于我们而言并不重要,你明白吗?” 当年天下大乱、群雄争霸,陛下四处征战,弟弟施攸是他麾下骁勇善战的将军,更是出谋划策的谋士,与陛下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弟媳杜若乃当世医仙,一手治病救人的杏林之术如华佗在世,积德无数……为了辅助丈夫,杜若甘愿随他入军营,成为陛下军中一名医士。 大靖军中谁不羡慕这一对神仙伉俪? 然而在与莫侯国一战中,大靖溃败,施攸与杜若被敌军所擒。莫侯国为了泄愤,在大靖边城,当着数万守军和百姓的面,将施攸与杜若的骨灰洒进臭水沟渠…… 当年的施敬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面对家人的惨死毫无办法。 每每脑海中想象出弟弟弟媳的惨死,施敬便心痛难忍,还有那个在战乱中走失的侄女…… 因此,他不再执着于功名利禄,只想安稳度日,幸好如今停月回来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再也不会走散。 他此生心愿足矣。只是关于弟弟弟媳的后事,他不忍告诉停月,他也像冷无酒一样,希望她能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施停月似懂非懂点着头,她想知道的远不止如此,便试探道:“那您知道我爹娘……她们的坟墓在何处?我想去祭拜……” 师父只说他们已去世,却从未说过归根何处,她以为京城是他们的根,该葬在这里的。 施敬眼底涌出无尽悲戚,被挫骨扬灰之人何来的坟墓?可是他不能伤了孩子的心,只能含糊其辞:“待你对京城熟悉些了,我便陪你去。” 闻言,施停月眉间有了喜色,她日夜牵挂爹娘,虽然不能生前尽孝,但能到墓前祭拜一番,已是她渴求许久的。 虽然伯父并未说出具体方位,但是等她在京中混久了,各处都熟络了,或许就能打听到爹娘坟墓的位置,到时她便可以常常去看他们,也不枉她下山千里走这一趟。 施停月正欲回自己房中去,却见施远潮脚步匆匆穿过庭院而来。这时节舒爽适宜,他额头竟渗出汗来,看见施停月时,眼中露出极复杂情绪。 施敬见了儿子这番样子便问:“你一向要晚膳时分才回,怎么今天回得如此早?可是药铺不忙?” 施远潮的药铺开了五年,日日忙着采买、配药,有时还给人看病,总要忙到天黑才回。他从小就爱看杜若留下来的医书,加之后来拜了师傅,颇有些医术在身上。 眼下他呼吸急促,顾不得歇息片刻,忙向父亲禀报:“今日忠义伯爵府的下人来店里买药,说是他们家公子被人伤了根本,满城大夫都束手无策,连宫里的御医都无法,便叫我去瞧瞧。” 听到这里,施停月就明白了,兄长知道她打架之事,怪不得眼神复杂。 施远潮还在继续说:“看病本不是大事,只是我到府中一打听才知晓,打伤陆公子的人……竟然是停月妹妹……” 第6章 施停月面上坦然,并未有忐忑之色,因为她并非随意伤人,是那陆从礼蛮横在先。 施敬闻言,问向施停月:“当真伤了伯爵府公子?” 她点点头,遂将事情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施敬和施远潮皆是瞠目结舌。京城那些纨绔子弟当真是玩物丧志,为了区区一只蟋蟀,竟要人命来填,何其荒谬! “月儿做得没错,只是下手是否重了些?那陆从礼毕竟是伯爵之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得罪不起。” 施停月小声嘀咕:“我打他的时候并未用全力……” 第6章 施敬父子哑然,这要是用全力,只怕人早废了。 无法,施敬只得又问儿子:“陆公子之伤你能否治好?” 施远潮:“我已允了伯爵府,十日内必治好。” 施敬满意地点点头,儿子的医术他是知道的,虽不及当年他婶娘那般妙手回春,但却别有精妙之处。原本,施远潮也想当大夫,治病救人、悬壶济世,施敬不想他再步婶娘后尘,便只让他开了一家药馆,以求安稳此生。 “那伯爵府可知道月儿的身份?” 施停月这才想起来,她打架时曾自报姓名。“陆从礼知道我的名字,不过当时有一人出来解了围,他才没有再为难我。” 施敬:“是何人解围?” “他未报姓名。” 施敬了然:“既如此,你这段时日就在家中休憩,莫让忠义伯爵府的人知道你的住处,待你哥哥医好了陆从礼,我再带你登门致歉。” 施停月不愿:“我又没有做错,为何要致歉?” 施敬知道这孩子心思纯净,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可世间事又岂是如此简单就能划分?若不去陆家,往后她在京城总不能躲躲藏藏一辈子?还有远潮,他的药馆总要开下去,得罪权贵绝非好事。为了孩子们的前程,不如好好去陆家说个清楚、赔个不是,也好将此事做个了结。 “咱们在京城立足,不能树敌太多,你还年轻,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伯父的意思。” 施远潮也劝她:“是啊妹妹,你就听爹的吧,我看那陆从礼正在气头上,势必要找你算账的。不如咱们先发制人,好好地低个头,这事就了了。” 施停月没有做声,她并不认为伯父和兄长的决定是对的,要按她的意思,定打得陆从礼乖乖认错才是。 报完信,施远潮又急巴巴地往药馆去,他得带些上好的伤药去医治陆从礼。也许将陆从礼完全治好,陆家可以不为难妹妹。 施停月被伯父吩咐只能待在家中避祸,免得撞到陆家气头上。可是施家就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哪关得住从来自由的她? 往日在云横山,她同山中的鸟雀一般来去自如,高可攀峭壁悬崖,低可寻幽谷深潭,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而现在只能百无聊赖坐在西厢房的廊下,伸手够着垂下来 的爬山虎叶子,就靠数那叶片上的经络打发日子,着实烦闷。 她也想过偷跑出去看看京城繁华,可是伯父待她一片慈爱,她不忍叫伯父失望。 鹿竹看出她的心事,在屋内浅浅问道:“姑娘可愿意学刺绣打发时间?若愿意,我与云黛都可教你。”枯坐难度日,鹿竹是真心为她着想。 施停月扔掉手中叶片,站起身走入房中,来到鹿竹身边坐下,只见她们正在绣一幅百蝶穿花图样,细细长长的各色丝线在绣布上翻飞、跳跃,直到绣出百花齐放和蜂蝶共舞的春日盛景,颇为赏心悦目。 虽然施停月不识绣品好坏,但眼前这幅确实叫人心生欢喜,她忍不住上手摸了起来。极致顺滑柔软的布料,平若无纹的花样,比哥哥给她买的那些衣裙都更为精致华丽。 “姐姐们的手可真巧,绣出来的花样比画师画得还好看!只可惜我天生粗苯,这双手是拿不起绣花针的……” 她的手抚过布料时,细心的鹿竹早已注意到了,那双手不似寻常闺秀的手,同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更是没法比。施姑娘的双手有不少密密麻麻的碎小伤口,虽然都已好了,但肌肤新陈代谢留下的疤痕还在,有些甚至还有未褪尽的粗皮,想来是她从小习武所致。 施停月试着拿起一根绣花针,可那闪着银光的针实在太细小,陷在她手指凹陷的伤口处,难以掌握,更不消说用来穿针引线。 云黛看此情景,笑着拿下她手中的绣花针:“咱们姑娘哪里需要干这种粗活,往后这些事都是我和鹿竹两个的,姑娘只管吩咐我们就是。” “这天后面便一日日凉了起来,我和鹿竹就用这百蝶穿花给姑娘做一件披风,还望姑娘不要嫌弃我们手拙才好。” 经过几日相处,云黛在鹿竹点拨之下,言辞已收敛许多,在施停月面前也不敢随意说话。 “姐姐们的好意我珍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亲手为我绣过花样呢。”她捧起布料,倍加爱护,看得移不开眼。 鹿竹在心里感叹,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喜怒皆写在脸上,比旁人可是好相与多了。 得了鹿竹和云黛的百蝶穿花,施停月明显心情好了不少,悠哉悠哉躺在榉木雕花罗汉榻上,不时往嘴里丢几颗葡萄,十分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竟沉沉睡了过去。 鹿竹和云黛见她睡得香,两人没有闹出动静,只静静绣花。 等她醒来已是戌时,早过了施家的晚膳时间。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一骨碌爬了起来,心中担忧伯父那般严肃守礼之人,会不会责备她贪睡误了用膳? 她整理一番衣装,正欲去给伯父解释,鹿竹和云黛还有厨娘徐妈一齐来了,三人端着菜肴说说笑笑进屋来,看起来有什么喜事一般。 徐妈嘴快:“姑娘,老爷知道您饿了,特意命我留了饭菜给您,都是刚出锅的,可趁热吃。” 施停月听说是伯父吩咐的,心里的担忧松了下来,看来伯父还不至于太严厉。她浅笑道谢:“多谢徐妈。” “姑娘不用谢我老妈子,倒是我老妈子要给姑娘道喜啦!”徐妈高兴得眉眼都挤到一处,仿佛喜从天降。 第7章 施停月眼神疑惑,望向鹿竹和云黛:“何来的喜事?” 鹿竹沉稳道:“姑娘不知道,今日下午鲁嬷嬷来府里传皇后娘娘口谕,见你睡得正香,不让我们叫醒你。鲁嬷嬷说,八月十五宫里要办中秋宴,皇后娘娘请你务必入宫参加,这可不就是大喜事嘛。” 徐妈和云黛皆应和:“是啊是啊……” 入宫参加中秋宴?施停月一时转不过来弯,她才来京城没几天,连施家大门都没出去过,竟然就要进宫? 她还没开口,云黛也接着说:“鲁嬷嬷交待了,命我和鹿竹一定要将姑娘打扮得比仙子还好看,让全京城的贵眷都识得姑娘的风姿,不可叫人笑话了。” “要我说,咱们姑娘天姿国色,便是不打扮,也不会比那些贵眷差。” 她止住云黛:“云黛,不可胡说。” 云黛自觉多言,不再吭声。 施停月虽单纯,却聪慧得很,此刻已然明白宫里为何要派宫女入府,恐怕从一开始便是为了进宫做准备,毕竟京中勋贵无数,也没听说哪家有宫里指派过宫女。 不知皇宫里的陛下和皇后娘娘究竟是何许人也?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照拂她一个孤女? 伯父说他们是爹娘的故人,可是她幼时的记忆实在浅淡,这些年拼命逼自己不要忘记的也只有爹娘的容貌,至于爹娘曾交好的故人,她实在想不起来。 师父似乎也不希望她记得太多往事。 她坐在桌前,独自用膳,徐妈布置好席面已离开,云黛去为她准备热水沐浴,只有鹿竹在一旁服侍。 她咬了一口龙井虾仁,满口鲜香,徐妈的厨艺当真是不错。 “伯父知道宫里的旨意后,可有说什么?”这话是问鹿竹的。 鹿竹恭敬答:“施大人只叫我和云黛多给姑娘教些宫里的规矩,旁的话并未多讲。” “如此说来,伯父同意我进宫?” 鹿竹微微点头:“想来是这个意思。”皇后娘娘口谕,施大人即使内心不愿,只怕也要答应下来,这天下除了皇帝,谁敢违背皇后娘娘旨意。 距离中秋节不过三天时间,施停月既盼着能出府去见见世面,可又担心自己举止无度,不懂得宫里规矩,丢了伯父的面子。伯父在朝为官,总不好让他被人笑话。 她尚未停下手中筷子:“姐姐可知道宫里最重要的规矩是什么?陛下和皇后娘娘最喜欢什么?还有宫里除了他们,还有些什么人……” /:. 她脑中有许多问题,惹得鹿竹都笑了:“姑娘想是担忧过度,依奴婢看,陛下和娘娘如此看重您,自然知道您的禀性脾气,断不会按宫里的规矩约束您,您只管放心好了。” “那……皇后娘娘好相处吗?”她还未与女性长辈相处过,不知道是不是如伯父一般慈爱有加。 “唔……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又是太子生母,是大靖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在外人面前自然端庄持重,很有威严,我们做下人的只敢远观。不过我进宫五年,从未听过皇后娘娘无端处置宫人,当是赏罚分明的。”鹿竹说起皇后时,言语间很是敬重。 施停月微微颔首,听起来是比伯父还要严肃些。 翌日用过早膳,鹿竹趁施敬还未外出,主动向他请示:“施大人,姑娘过两日便要入宫了,昨夜我与云黛商量一番,想着今日带姑娘外出去买些脂粉头面。姑娘平日里不甚装扮,这进宫了可马虎不得,因此特来讨施大人的意思。” 第7章 鹿竹和云黛是宫里人,代表皇后的意思,施敬不好回绝,好在听儿子讲,陆从礼的伤势快要痊愈,停月这时候出去应当不妨事。 他略沉思一番,才说:“就按鹿竹姑娘的意思办吧,只是月儿外出时最好用帷帽遮面,免得此时被陆家的人认出来。” 施停月喜出望外,她终于可以走出家门,便立马答应:“放心吧伯父,我定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 很快,施停月便在鹿竹和云黛的陪同下外出。 还是永正街。 云黛说,永正街上的脂粉乃是全京城最好的,姑娘要用就得用最好的。 施停月只得尴尬笑笑。 前不久她才在此地跟人打了一架,对这条街的印象十分不好,这不就是一处供达官贵人玩乐的富贵乡,同那些普通市井小民有何关系?纵使他们有银钱,也舍不得到这永正街来买一盒好胭脂,街道两旁高大整齐的屋舍便是隔绝贵族与平民最好的屏障。 她原本也不属于这里的。即使是伯父一家,同这永正街的交集只怕也寥寥无几。 在云黛介绍之下,她们来到一家胭脂铺。 帷帽的白色皂纱轻轻垂下,将施停月的容颜遮盖,她隔着轻透的丝网能看出店内来来往往的人影甚多,想来真如云黛所言,这是京城最好的胭脂铺,因此客人也最多。 云黛看中一方用万字流光锦缎盒装着的胭脂,色泽温润,宛若枫红,想来最衬姑娘的肤色。 大约胭脂名贵,旁边还有用瓷质小盒备的尝试品,供小姐夫人们试用。施停 月撩开皂纱一角,云黛正好为她点涂。 一旁的柜面上另有一群姑娘在试用,但听她们声如黄莺,巧笑嫣然。 施停月好奇京城贵女们都是何风姿,因此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只见个个衣衫繁复华美,长长的披帛摇曳,衬得身姿婉转妩媚。 本只是被她们的身姿所吸引,然而细听之下却发现贵女们谈论的话题与她也有关系。 “你们知道吗?听说这次中秋宴,皇后娘娘可是宴请了所有叫得出名号的官宦女眷呢,咱们可得好好打扮打扮,别被那不知名的小门小户比了下去。” “可不是嘛,不知道那御花园揽月阁是否容得下如此多人?” “这可不是你我要操心之事。哎,你们说,这么多女眷入宫,皇后娘娘是不是有意要为太子选妃啊?” 此言一出,显然激发众贵女的极高兴致。 太子殿下是何人?那是高悬九天之上的朗月,是大靖未来的帝王,谁不想嫁给太子为妃? 第8章 施停月第一次听到这么多女人聚在一起聊闲事,且这闲事与她也有点关系,因此觉得十分有味。 “宫里如此兴师动众,未必真有这层意思?” “你们猜,太子殿下会选中哪家小姐?” “这还用猜,肯定是周丞相家的韵姐姐啊!咱们韵姐姐容貌秀丽,倾国倾城,与太子又是早年相识,是最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言之有理,韵姐姐天生一副母仪天下的风范,又有丞相撑腰,再合适不过。” 听到此处,施停月眼睛瞪得圆溜溜,看来宫里这场中秋宴将会很有趣。 她正伸长脖子准备听她们讲下去时,柜台后面一直背对着她的一抹身影缓缓开口:“我与太子殿下是常常见面,我父亲又为陛下鞍前马后,但是这太子妃之位岂是那么好得的……” 旁边自有人恭维:“韵姐姐,你可别谦虚了,满京城这么多名门闺秀,你当属第一,谁敢越到你前头去?要我们说,皇后娘娘定是早就属意姐姐了,正要借中秋宴之机当众宣布呢!” 这番阿谀之词自是讨得周韵儿欢心,她脸颊上顿时浮现一抹媚笑。 那确实是一位美人,施停月暗自想。 但是美不美的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付了银钱,收好胭脂,便同鹿竹、云黛一块离开店铺。 三人在街面行走,施停月饶有兴趣地问:“方才那位周姑娘真的是未来太子妃?” “姑娘切不可听旁人乱言”,鹿竹小心提醒,“宫中从未提过什么太子妃人选。太子殿下向来正派修己,不喜这些揣测之词。” “我听方才那些人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人选定了呢。” 云黛:“京中闺秀谁不想嫁给太子,她们即使口中奉承周小姐,心中未必真的如此想。再说陛下和皇后娘娘从没有旨意下来,一切都尚是未知之数。那周小姐虽然貌美,依我看,却是比不上咱们姑娘,没准儿……” 她后半截话未说出口,已被施停月阻止:“姐姐可要慎言,切莫给我惹出事端,皇城高院,与我没有关系。” 来京城投靠伯父,只为了寻找爹娘去世的实情,旁的事情她不想掺和。 云黛吐了吐舌头,自知失言:“奴婢知错。” 施停月知她没有坏心,因此并不计较。 走出永正街一半路时,施停月心血来潮,既然都出来了,何不趁此机会去兄长的药馆看看?想来伯父也不会责怪的。 “两位姐姐可知道兄长药馆在何处?我想去探望兄长。” 施远潮近来每日为陆从礼医伤,早出晚归,确实有好几日未曾与施停月碰面。 鹿竹:“听施公子说在澜湖附近。” “我对京城不熟悉,还望姐姐带路。” 鹿竹自是答允,她们路过糕点铺时,施停月还买了酥脆爽口的栗子酥和金丝枣泥糕,正好带给兄长品尝。 施远潮的药馆名为承若药馆,在澜湖附近显眼地段,很好寻找。 施停月一见这药馆招牌,暗含了娘亲杜若之名,便知兄长有意传承娘亲医术,想来也是医者仁心。 她自愧没有继承娘亲衣钵,只学得师父一身武艺,与娘亲治病救人的初衷已是相去甚远,幸好施家还有兄长有心学医,也算不枉费娘亲留下的医书典籍。 她抬脚踏入药馆,一股浓厚的中药味钻入鼻中,药气虽霸道却并不刺激。她环视屋内一圈,四周皆摆满了药架子,掌柜的和伙计来回忙碌,却未见兄长踪影,因此往柜台前去询问:“掌柜的,请问你们东家在何处?” 掌柜的正欲回答,施远潮却掀了侧门门帘露出脸来,他手中正拨弄着药材,还没注意到妹妹的到来。 “兄长。”施停月喊了他一声。 施远潮这才抬头:“停月,你怎么来了?”他这才将手中药材放在柜台上,向施停月走来,“父亲不是让你家中休息吗?怎么突然出门了?” “伯父同意我出门采买脂粉,我怕你肚子饿,便买了糕点来看你,瞧!”她提了提两份糕点,交与兄长手中。 糕点尚且温热,施远潮知晓这是妹妹的一份心意,因此甚是欢喜,关切问道:“可选到好用的脂粉?” “选到了,鹿竹姐姐和云黛姐姐可都是这方面的好手呢。”她笑着说,并催促兄长吃糕点,“凉了可就没那么好吃啦。” 施远潮经营药馆颇为辛苦,此时腹中确实有点饥饿,自己拈了一块栗子糕,便将剩余的分给伙计们,连鹿竹和云黛也都得了金丝枣泥糕,香香地咬上一口,唇齿芬芳。 兄妹俩正说着闲话,店内来了一名客人,径直问上施远潮,显然是常客:“施公子,我来给我家公子取药,可备好了吗?” 施停月刚才和兄长说话时,想着店里没有外人,随手便摘下帷帽,此时那取药的人正一眼对上她的容貌。 “你……你就是打伤我家公子的女子……”,没想到来的却是忠义伯爵府下人,那日当街打架时他也在场,因此一眼便认出她。 施停月立即站了起来,她并不慌,只是还未想好如何应对。 云黛和鹿竹口中的金丝枣泥糕还没吃完,见此情景只得吐掉,心急地护在姑娘两侧,像两座护法金刚。 事情的进展超出施远潮预料,他没想到妹妹会突然造访,更没想到竟这么不巧碰上陆家人。 他赶紧上前,企图稳住陆家下人:“小哥莫生气……” 他还未来得及讲下一句,那下人一拍脑门喊道:“我想起来了,当日你曾自报姓名,也是姓施,没想到却与施远潮是一家,我得赶紧回去通报,我们家公子可是引狼入室了!” 陆家下人不等取药,飞快转身跑掉,恨不得即刻便将这消息传递给主家。 施远潮面色悻悻,这几日每回去陆家,他都未曾透露自己与停月的关系,只想瞒到陆从礼痊愈,再与父亲一同去道个歉,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他一番心血与筹谋只得作罢。 第9章 施远潮回过头,对着妹妹只剩苦笑。 施家可是有大麻烦了。 施停月却不以为然,她只信有理走遍天下。 她见施远潮烦恼,安慰道:“兄长莫急,若那陆家寻上门来,我自己应付就是,决不叫你和伯父为难。” 第8章 妹妹还是单纯,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不大懂,既都姓施,那她的事又岂是一人之事?再说她是叔父和婶娘的唯一骨血,他和父亲不护着,还有谁能护着? 施远潮只说:“咱们先回家,好让父亲知晓此事再做商议。” 鹿竹和云黛也劝:“是啊姑娘,就听公子的吧,先回家再说。” 这药馆是施远潮的心血,若陆家来此寻事,岂不是将他多年努力都毁于一旦? 想到此处,施停月便听他们的话,先往酉阳巷去。 到这京城一趟有了家人牵绊,她行事不能再无所顾忌。 果然他们前脚刚进施家门,后脚陆从礼和忠义伯夫妇便来兴师问罪,跟他们一道的还有一位年轻女子,想来是陆从礼胞妹陆从嘉。 施家宅子小,一时间涌进这么多人,顿显嘈杂。 施敬按朝廷官员礼节,请忠义伯夫妇上座。 忠义伯陆耀一直双 手背在身后,以盛气凌人的架势在施敬面前发话:“施大人,你家侄女打伤我儿,这笔账该怎么算啊?” 陆夫人死死盯着施停月,恨不得现在就扒了她的皮,好为儿子报仇。 施停月完全没顾忌他人的目光,只上下瞟了一眼陆从礼,这家伙看来好得差不多,身子挺得笔直,不似有伤在身的样子。 兄长的医术果然精湛。 陆从礼有父母撑腰,今日是定要找施家要个说法的。 施敬官小言轻,素日里从不愿与达官贵人交好,只想守着自己的官位荣休便是很好。然而现在麻烦主动找上门来了。 他微微弯腰,恭敬回道:“伯爷海涵,停月初来京城,有眼不识泰山误伤了公子,属实不对。但经过这几日疗愈,远潮已将公子治好了九成,也算将功赎罪了。还望伯爷和陆公子高抬贵手,放过停月一马,我施家定感激不尽。” “施大人此言差矣,我儿受此无妄之灾,身体已有损伤,这种折损是估算不得的,即使你家远潮医术再高明,能保证我儿定能绵延子嗣吗?” 忠义伯这话一听就是在有意难为人,再医术了得的大夫都不能做此承诺。 施敬一时语塞,陆夫人变本加厉:“你们家虽然门户低了些,但好歹也是官身,我看这样吧,不如就让你侄女给从礼做妾,将来诞下一儿半女,也算弥补了她的罪过。” 陆从礼眼神轻佻,想来这是他们全家商议出来的“良策”。 “你们想得美!”施停月险些冲上前去,对陆从礼出手,幸好被身侧的鹿竹和云黛拦住。 施敬立马拒绝:“夫人说笑呢,我家停月乃良家女子,况且年纪又小,岂可与人为妾?说出去,忠义伯爵府逼良为妾,实在是笑话。” 陆从礼:“小爷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否则便要她以命相抵!” “是啊,我家哥哥看上你,你可得好好珍惜,难道你忍心连累你伯父和兄长受苦?”陆从嘉声音尖细,带着挑衅意味看向施停月。女子美貌向来被人嫉妒,像施停月这般天人之姿留在京城更是祸害,不如关在他们陆家内院,免得攀上了旁的高枝。 施远潮平日给陆从礼治病时,陆家人待他都是客客气气的,一口一个“施公子”唤的,此刻他们的丑恶嘴脸都显露出来,一个个像张牙舞爪的恶兽,直扑扑地就要把停月撕碎,竟丝毫不看他治伤的情分。 他正声道:“我父亲好歹是朝廷官员,若你们执意要我妹妹为妾,我们便入宫去敲登闻鼓,到陛下面前去分说一番。届时黑白定论,陛下自有主意。” 他知道凭着陛下与过世叔父的情分,绝不会让停月陷入狼窝。只是父亲向来低调,不愿声张施家与陛下、皇后娘娘的情谊,京城人自然不把他们施家放在眼里,以为他们只是普通低级官户。 一听要敲登闻鼓,陆耀有些心虚,他瞥眼看了一下自己夫人,表情很是犹豫。 陆夫人却是无所顾忌:“我们家乃堂堂伯爵府,我家伯爷当年可是立过军功的,你说陛下会帮你们还是帮我们?” 军功,施停月听到这二字激灵了一下,若论军功,不知她的爹娘能到何位置?可惜他们太早去世,什么都没留下,也不知道他们拼命打下的江山竟被这样的人享去。 她越想越气,更为爹娘不平。 攥得紧紧的拳头将手背青筋拉扯得暴起,若不是被鹿竹云黛拽着,她定将陆家人全部打出去。 施远潮和陆夫人一番言辞较量,倒是点醒了鹿竹,她虽为宫女身份,此刻也敢在伯爷伯夫人面前据理说上一两句:“奴婢宫女鹿竹,见过伯爷、伯夫人。奴婢知道两位正在盛怒之下,但是奴婢仍然有话想告诉两位。” 陆耀和陆夫人心有疑惑:宫女怎么会在陆家? “你既是宫女,不在宫里好好当差,跑到陆家来做什么?” 鹿竹淡定道:“奴婢和云黛是皇后娘娘亲自指派到府里服侍施姑娘的。”她面无表情,措辞沉稳,微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两位恐怕有所不知,两日后宫中中秋宴,皇后娘娘也邀请了施姑娘。” 闻言,陆耀和陆夫人皆怔住,方才那般嚣张跋扈的气焰顿时熄灭大半。陆从礼和陆从嘉看见爹娘的脸色不对,也吓得默不作声。 鹿竹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施家姑娘不是普通女子,能留宫女在身边服侍,足以说明她是皇后娘娘和陛下看中的人,更不用说还能参加中秋宴,那是多高的荣宠? 以施敬的官阶,他的侄女是根本没有资格入宫的,这其中恐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 陆耀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心中已有几分猜测。 这个施家,怕不是表面这么简单。 第10章 陆从礼幽幽看了一眼施停月,他想起来那日在永正街上,太子殿下竟现身替她解围! 沈青砚是何人?那是在东宫和朝堂上都铁面无私之人,向来古板清正,从不轻易帮人说话。 但是沈青砚竟然会帮她。 再结合方才鹿竹所说,施停月莫非真与皇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真如此,他倒确实要掂量掂量。 当日太子作证,李洵害了他的“黑罗刹”,他已亲自带人去李家要了赔偿,足足五千两,此事才算作罢。本想着再来施家要挟一番,施家小门小户,施敬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六品官,将施停月弄回去当个美貌小妾,倒也算是齐人之福,哪知道却如此棘手,叫他们一家子骑虎难下。 施停月没想到鹿竹如此聪慧,竟懂得借力打力,拿出皇后娘娘与陛下压制陆家。看陆家人面面相觑的样子,便知道此招可行。 她故意说得大声:“我还没进过宫呢,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与陆小姐、陆夫人碰面?” 陆家伯爵身份,自然在相邀之列。 “若能碰着,我定要在皇后与陛下面前,好好分说此事,二位到时候也可据理力争。”施停月说出这句话时,其实心里也没底,毕竟她与帝后素未谋面,他们真的会帮她吗?这真的很难说。不过此刻,只能拿出来赌一把,先将陆家人弄走再从长计议。 陆夫人并不服输:“你放心,我和嘉儿绝对会向皇后娘娘告你的状,我倒要看看你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丫头,究竟有什么本事。”说罢,还对施停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们走。”陆夫人脸色阴沉,极其不悦地离开施家。 施停月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没让这帮人粗鲁行事,坏了伯父的宅子。 她偷看了施敬一眼,他也正向她投来无奈的目光。 “伯父,对不起……是我给您惹祸了……” 她主动道歉,眼神却还藏着倔强。道歉是因为给伯父惹了麻烦,倔强是因为不屑给姓陆的这种人家低头。 施敬并未责备,孩子有什么错,错的不过是以权贵压人者。 他摆摆手,缓缓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想来他们这几日不会再来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他脸上出现很放松的笑容,轻声道,“大不了,伯父辞官不做了,也要护你周全。” 言辞很轻,施停月听来却酸涩不已。伯父与她相处不过几日,已然将她视为生死一体的家人,这种细腻关切的情感,想来便是久违的父母之爱? 她心中甚为感动,也已有了决断:“我不会让您辞官的。” 伯父一生低调清正,该有很好的荣休归宿,不能被她所牵连。 施敬只是笑笑,这些对他来说只是虚荣。 * 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日。 施停月用过早膳便已乘马车从家中出发,在鹿竹和云黛带领之下,进得宫门,绕过外朝三殿,步行约半个时辰才来到后宫。 大靖皇宫内金菊、月桂渐次盛放,衬得秋日之景除了郎朗高空,更有独特的繁盛之象。御花园内虽凋敝了许多花草,但都已由宫人换成姹紫嫣红的各类菊花,或成众星拱月之形,或分成两列整齐摆放。再加上本就常青的香樟、松柏等作陪,还有分布其间、形态各异的太湖石点缀,倒使御花园呈现一幅生机盎然的模样。 第9章 揽月阁建在假山奇石之后,地势乃园内最高处,低可一览众芳,高可抬首对月,因此得名揽月阁,阁名三字乃是 沈青砚及太子位时亲笔所书。 红柱黄瓦,雕梁画栋,屋顶石刻飞龙在天,檐下木雕金凤朝阳,无不彰显出皇家威仪气派。 她今日被鹿竹和云黛打扮得如月宫仙子一般,一袭鹅黄色齐腰襦裙,配有月白色金丝梅花纹披帛,头上梳着随云髻,特意别上皇后娘娘亲赐的镂空梅花嵌珠白玉簪,与披帛纹样相仿,互为照应。 她习武,又擅轻功,身姿本就比普通女子轻盈,再加上这一身飘然若仙的装束,更显得她不沾尘泥,仿佛世外仙人。 只是她向来粗惯了,一时被如此精心打扮十分不适,又觉得这身衣服繁复,约束了她的手脚,走起路来颇为别扭。 她只得苦笑地望着鹿竹和云黛。 然而鹿竹和云黛两个却对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眼前的施姑娘明若秋月,芳若窈窕,绝不比任何一位贵女逊色,皇后娘娘看了定然会欢喜不已。 皇后满意,便是她二人的追求。 再说京中贵女多傲气,倒需要一位像施姑娘这般的人物压压她们的威风。 果然,她三人一踏入园内,便吸引了众多目光。 有惊艳,有不解。 施停月目光扫过去,才知美女如云是何景象。她们或端庄,或俏皮,或明艳,或清丽……与怒放的菊花相得益彰,乃成秋日万千美景。 她初来乍到,想找个聊天的人都没有,只得寻个角落假装欣赏菊花。 她无意与人搭讪,人群里却始终有眼睛在盯着她。 “那位姑娘好生面熟,往日从未见过,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有贵女好奇她的身份。 陆从嘉向来在贵女圈捧高踩低,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她立即解答:“姐姐不知道吧,她是礼部员外郎施敬大人家的侄女,名叫施停月。”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小声议论。 “施大人不过是六品官员,即使他的亲生女儿都没资格来参加中秋宴,怎么一个侄女竟然能来?” “莫不是施姑娘的父亲另有高位?” 陆从嘉下巴微抬,眼中只剩不屑:“她可是孤女,哪来的父亲。” 本在月桂树下赏花的周韵儿听到此处,也来了兴致。她是大家闺秀中的典范,一向很少在背后道人长短,但是此时陆从嘉的话也让她疑惑:“孤女为何能进宫?我朝向来没有平民百姓进宫的先例。” “周姐姐说的是呢,谁知道他们施家用了什么手段才把她塞进来。”陆从嘉对施停月的不满尽表现在脸上。 第11章 云黛和鹿竹伴在施停月身边,虽离陆从嘉有些距离,但是只看陆从嘉的目光和停不下来的嘴巴,就知道她是在说施停月的坏话。 云黛颇有些不满:“姑娘,那陆姑娘定是在说你的不是,你瞧她那得意劲。” 施停月早就注意到陆从嘉在贵女中间谈笑风生,更有陆夫人同那些贵妇窃窃私语好一阵了,想都不用想,这母女俩今日定要将她的坏话都说尽。“你忘了她二人前两天所说的话?还要到皇后娘娘面前告我的状呢,现在说几句算什么,不值得往心里去。” 她伸手轻轻拂过一朵开得正盛的金丝菊,那花瓣纤细修长,层层叠叠,令人赏心悦目。 眼前有如此美景,何故为那些琐事烦心? 她在云横山可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菊花盛景。 云黛服侍在施停月身边,自然将她当做自己的主子,有护主之情理所当然。现在听施停月满不在意,她也就不再盯着陆从嘉。 御花园中人影如织,想来时辰差不多,没过多久便有一队内监前来。 为首的大内监提高尖细的嗓子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纷纷跪拜在地,施停月按鹿竹之前教的,也跟着人群行礼。 “皇后娘娘千岁安康!” 她跪在人群边缘,偷偷抬眼望向揽月阁,雍容华贵的女子一身明黄色宽袖凤袍,仪态高贵端庄,不怒自威,高立于阁内,确是母仪天下的气派。伯父曾说皇后和陛下是爹娘的故人,可是此刻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张脸。 或许是云横山的日子太过自在安逸,除了记得爹娘,她早已自动过滤掉其他不相干的人等,师父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旁人。 所以此刻,皇后娘娘在她面前完全是陌生的模样。 皇后娘娘乌发明润,面若珠玉,正沉静地俯视下方。 “今儿是喜庆的团圆日子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众人都缓缓起身,抬首目视着揽月阁。 按照贵女们的猜测,今日皇后娘娘也许会给太子选妃,她们必要表现得比旁人好,才能入皇后娘娘的眼。 揽月阁传来皇后的声音:“本宫今日召你们进宫,只为热闹一番,你们都不可拘着自己,只管玩乐。” “谢娘娘恩赏!” 环顾一圈,皇后的眼睛注意到了熟悉的镂空梅花嵌珠白玉簪,这是她赐给施停月的。 白玉簪下一张灵俏无瑕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不谙世事。 那张脸,同十几年前的杜若有七分相似,一样的超凡脱俗,仿佛不沾人间烟火。 停月,这孩子当真是长得极好。陛下看了定会欢喜。 一旁的鲁嬷嬷早已留心到,皇后娘娘不经意唇间带笑,想来是认出了施姑娘。 “鲁嬷嬷。” 果然,皇后这就吩咐她。 “奴婢在。” “速去将陛下请来”,皇后声音慈厚,“对了,还有太子殿下。” “是,奴婢这就去。” 鲁嬷嬷带人离开后,皇后缓步踱下揽月阁,踩着石阶一步步下来,众人纷纷垂首退至青石小径两侧避让。 她与丞相夫人张氏寒暄一番,又夸奖盛装出席的周韵儿:“当真是女大十八变,韵儿出落得越发美丽。” “多谢娘娘夸赞,托娘娘的福,小女可盼着见娘娘呢!”丞相夫人喜得合不拢嘴,这满园子女眷,娘娘可只夸了她的女儿,可见宠爱隆盛。 皇后颔首微笑:“好,夫人和韵儿定要尽兴而归。” “是。” 沿着小径,皇后娘娘走得不紧不慢,似乎每一位夫人和贵女都关照到,不让任何一位被冷落。 直至最后,她朝着施停月的方向而来。 施停月感觉笑语盈盈的皇后像是一位长辈,但她知道,皇后高高在上,岂是她能攀附的。 “你就是停月吧?”皇后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民女施停月见过娘娘。”她俯身请安。 皇后伸手将她扶起,“好孩子,不必多礼。本宫早就想见你,又怕贸然到施家,会扰了你和施大人,只好将你请进宫来。” 皇后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眉眼含笑,有意亲近:“镂空梅花嵌珠白玉簪很配你,看来本宫没有选错。” 施停月得了皇后青睐,便按鹿竹教她的礼仪回道:“民女多谢娘娘赏赐。”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鲁嬷嬷说过,停月不懂京城规矩,更不知宫廷礼仪,她能做到如此已是很好。 身后一顿私语又起:“这簪子竟然是皇后娘娘赏赐?施停月究竟是什么来头?” “娘娘同我们说话,怕只是为了给施停月铺垫吧,好叫我们别眼红人家。” “陆姑娘,你不是说她是个孤女吗?皇后怎待她如此亲厚?” 陆从礼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是匪夷所思。她和母亲本还想着到帝后面前告状,眼前这情景只怕会惹皇后娘娘不悦。 瞧这样子,皇后待陛下亲生的昭平公主都从未这般慈爱。 方才还备受赞誉的周韵儿此刻袖中藏着的玉手早已捏紧成拳,什么女大十八变,不过是哄她和母亲玩罢了。 皇后的心落在何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满园的贵女为何还比不上一个孤女? “我的纸鸢,我的纸鸢……” 众人心思七弯八绕之时,一阵急切的童声从月桂树下传来。 施停月朝树下望去,一个穿着粉嫩宫装的小女娃正抬着头仰望月桂树顶,只见那树顶上垂挂着一只蝴蝶纸鸢。 “昭平,你怎么在此处放纸鸢?”皇后对小女娃问道,声音里只有疑惑,倒没有责备。 小女娃奶声奶气嘟囔着:“母后,孩儿瞧此处人多热闹,想让大家看看我的纸鸢有多漂亮!” “看护 你的嬷嬷和宫女呢?怎么无人帮你摘纸鸢?” 小女娃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轻轻地摇头。 施停月知道,这小女娃便是昭平公主,时年五岁,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女儿,乃慧妃所出。宫中都道慧妃好福气,诞下龙凤胎,除了昭平,还有一位小殿下,名为沈青序。 第12章 /:. 第10章 昭平公主名唤沈青萝,一出生便有了封号,可见陛下对其喜爱至极。 此时小公主正可怜巴巴望着皇后:“母后,我的纸鸢飞了,呜呜呜……” 那月桂树甚高,周围又没有假山可依靠攀爬,皇后也无计可施。 她正准备安慰小公主,待会叫侍卫们来取,小公主神情愈发失落。 施停月见昭平公主粉粉嫩嫩,模样甚是可爱,一时起了怜悯之心。但见她凭空而起,衣袂翻飞,穿花拂叶已飞至月桂树顶,指尖触到纸鸢的那一刻,她回眸看了小公主一眼,莞尔一笑,随后轻轻将纸鸢摘下来。 沈青砚跟在皇帝身后刚进入园中,锦衣华服,清贵无两。他随着众人的目光抬首望向树顶,那飘然若仙的女子就像月中佳人,正踏过树枝,身姿轻逸稳稳地落向地面。 那一抹笑容……他记起来了。 她就是打伤陆从礼的粗野之人。 当日她不过是一身素衣,已有超俗之色,今日盛装打扮之下,俨然令六宫粉黛都逊色许多。 沈青砚暗自疑惑,想不到这姑娘的轻功已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连大内禁军首领恐怕都不敌她。只是这样的女子,会是哪家大人的千金? 他深知若不是官员家眷,是不可能进宫的。 施停月弯下腰,粲然一笑,温柔地将手中纸鸢交给昭平公主。 昭平公主方才见她腾空而起一时惊得张大了嘴巴,此时还没回过神来。小娃儿高兴地接过纸鸢,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奇问道:“姐姐,你是仙女吗?” 她摇摇头,笑着说:“我不是。” “我母妃说,天上的仙女都会飞,姐姐你骗我,你肯定是。”昭平公主愉快地拉着她的裙摆,“姐姐,你教我飞好不好?” 她从来没有哄过小孩,被小公主拽着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帝见此情景,只唤了一声“昭平”。 小公主转身见到父皇,立刻欢快地跑过去,清脆地喊了一声“父皇”。 “昭平乖。”皇帝抚着女儿的小脸,满眼慈善,一瞬间便将目光聚焦在施停月身上。 皇后见他父子二人已来,忙笑语盈盈上前:“臣妾参见陛下。” 园内众人皆下跪行礼:“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 “谢陛下。” 皇帝的目光并未从施停月身上收回,而是问向身旁的皇后:“这姑娘……” 皇后默契地点头,她知道陛下定是和她一样,一眼就认出了停月:“就是施家那孩子。” “父皇,姐姐还会飞呢,方才您看见了吗?”昭平公主小脸兴奋,仰着头向皇帝介绍。 “父皇看见了。”皇帝摸摸小公主的头,“姐姐飞得很好。” “停月。”皇帝历经风霜,此刻却是少有的失态,脸上抑制不住的欣喜,连声音都有些颤抖。“来,过来,让朕看看你。” 施停月听命上前,眼睛直视圣颜,她想找到记忆里爹娘故人的影子,可是时间太久,她徒劳无功。 “民女见过陛下。”她按鹿竹教的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皇帝甚至准备亲自去搀扶施停月起身,还是皇后觉得不妥,抢先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皇帝看着眼前的故人之女,颇有故人之姿,内心深感欣慰。他努力找了十年,从大靖边城到苦寒北部,从东海之滨到岭南障地,乃至西蜀无人之处,他都派人去寻过,却始终没有音信。这些年来,一边担忧孩子早已不在,一边又不甘放弃,他不能让施攸的骨肉漂泊在外,就这样生生扛着煎熬至今。 好在,他日夜盼着见到的孩子终于出现了,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也算对得起施攸夫妇一番肝胆相照之情。只是孩子当年只有六岁,十年过去模样大变,若在外面,他不敢贸然相认。 他关切问道:“在京城是否适应?” 施停月没有告诉皇帝因为闯了祸,伯父一直不让她出门,因此她对京城还很陌生,她只回答:“一切都好,多谢陛下挂怀。” 这样客套的话都是鹿竹教她的,在宫里多说“谢”字,多行礼总是没错的。 帝后夫妇皆有许多话挂在嘴边,但今日御花园内人太多,实在不是寒暄之地。 皇后极聪慧,适时将话题转到别处:“陛下,快到开宴时辰,请陛下上座。” 皇帝知她心思,“嗯”了一声后便缓步登上揽月阁。 沈青砚始终待在离圣驾一丈之远的地方,身形如竹,清朗而立,静静望着施停月。 那日永正街上,他在酒楼二楼,隐约听见她姓施,并未往心里去,单看她一番行事风格,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岁岁。 这些年,岁岁长大了,谁都欺负不了她。 往后,岁岁有他和父皇护着,更无人可欺她。 帝后上了揽月阁,他却仍旧站在原地。 施停月转身整理方才被昭平公主拉乱的裙摆,这才瞥眼看到他一动不动的身姿。 芝兰玉树,世无其二。 看着似曾相识的身形,她在脑中尽力回想,猛地想起来与那天给她解围的人极其相似。 只是那天,那名男子始终未有正面对着她,她没有瞧清颜面,不敢十分确定。 沈青砚与她四目相对,眼中炙热清晰可见,岁岁或许认出他了。 他静静上前几步,离她更近,恰有一阵秋风袭过,吹落纷纷桂花飘在她的肩头,幽香可闻。 他伸手将她肩上的桂花抚落。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怔了一下,这人是否太没有分寸,男女大防都不知守。 但是为了确认对方身份,她还是询问道:“请问你我是否见过?在永正街上你救了我?” 他微微颔首,声音轻柔:“不止永正街,早在很多年前,我们就见过。” 她哑然,怎么宫里还有熟人? 身侧的鹿竹反应快,连忙小声提醒:“姑娘,这位是太子殿下。” 她呆呆立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连裙摆都忘了整理。 果然是龙凤之姿。 她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 第13章 她嫣然一笑:“太子殿下说笑了,我自幼远离京城,岂会与殿下早就相识。” 沈青砚始终凝望着她,他在找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影子,这些年她到底去哪了? “岁岁……”,他脱口而出。 施停月一时失神。 她的乳名,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叫过。 师父,伯父,兄长,都没有这样唤过她。 仿佛随着爹娘离世,“岁岁”的名字便被时间封印,不教人再勘出一丝痕迹。 她忍不住盯着沈青砚的脸,想要仔细瞧个明白,可是一侧的云黛感觉这般十分不妥,除了帝后夫妇,谁敢这样毫无遮拦直视太子殿下呢?若惹得殿下不悦,姑娘岂不是要遭殃? 云黛本欲提醒姑娘不可如此无礼,沈青砚却再度唤出口:“岁岁……你真的不记得我……” 施停月脸上写满疑惑。 “抱歉,我不记得了。” /:. 不记得。 嗯,她那时才五六岁,如昭平一般的年纪,加上这些年颠沛流离怕是吃了不少苦,不记得他很正常。 沈青砚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很快便归于平静。他处在这样的位置,于外人面前喜怒都要收起来,他早已习惯。 他并不难过,只轻声道:“无妨,你回来就好。” “皇兄,我们快上去吧,母后在叫我们呢!”昭平公主左手还拿着纸鸢,右手去拉沈青砚。 他抬头看向揽月阁,母后确实在向他挥手,示意他快点过去。他顺手牵着昭平的小手:“好”。 望着太子殿下转身的背影,默默站在人群显眼处的周韵儿,心轻轻碎了。 满朝文武和京城勋贵皆以为她和太子殿下门当户 对,乃天生一对璧人,迟早她会登上太子妃之位,将来再贵为皇后,一样的母仪天下。可是今日,太子殿下却没有同她说一句话,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他的眼里,只有施停月。 纵使旁人不说,她也知道,此刻定有许多人在心里笑话她。笑她自以为是,笑她不如施家一个孤女。 即使父亲位高权重又怎样? 即使她是丞相之女又如何? 她暗狠狠剜了施停月一眼,就是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竟让帝后如此关切,让太子殿下同她说了许多话。 施停月,究竟是何方神圣! 周韵儿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喜怒哀乐一一表现在脸上,此刻她的眉形拧成了“川”字,将一副花容都衬得失了颜色。 陆从嘉从太子殿下入园开始便在察言观色,这园内何人在笑,何人在愁,皆逃不过她一双利眼。自然,丞相之女的失态都被她纳入眼底。瞧着帝后甚是喜爱施停月,她和母亲原本想要告状的计划只得落空,总不好平白去招帝后的厌恶。 第11章 但是面对周韵儿,她怎会放过如此绝佳的拱火机会。 趁人群都往揽月阁走动之时,陆从嘉悄悄靠近周韵儿身边,跟她低语:“想来姐姐定是为太子殿下忧心吧?” 她们从小在京中长大,彼此都是老熟人,周韵儿看见她并不意外。“从嘉妹妹是何意?” “施家姑娘第一天进宫,就夺了姐姐的心上人,姐姐能不气吗?” 此话明显添油加醋,太子殿下虽对施停月关照了些,却未必就真是男女之情,再说看那施停月懵懂模样,恐对这种事尚未开窍。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陆从嘉知道如此说才会击中周韵儿的痛处,叫她恨上施停月。 周韵儿果然薄唇微抿,狠狠搅着手中的帕子,怒意不言自明。 陆从嘉眼中一丝狡黠掠过,想来自己的计谋得逞。她继续说道:“姐姐恐怕还不知道,自那施停月第一天进宫,经过永正街时,太子殿下就亲自帮过她,这可是我哥哥亲眼所见。” “竟有这样的事?” 陆从嘉故作神秘地点头。“这个孤女恐怕不简单。” 周韵儿气恼上头,盯着前方施停月的后脑勺放下狠言:“凭她是什么人,都不能碍我的道!” “姐姐说的极是,只有姐姐才配与太子殿下并肩而立。” 陆从嘉的目的已达成,自然将周韵儿托得高高的。 揽月阁内,宴席之上帝后并排位于上座,其下分别是太子殿下和昭平公主,其余众人则按身份依次坐下。 按理说宫中的淑妃和慧妃也应来参席,只是淑妃膝下无子,清静惯了,向来不喜这样的场面,便同皇后告了假。慧妃是昭平公主和小殿下的生母,母凭子贵,荣宠极盛,不过这两日小殿下身体不适,慧妃留在宫中照看,也无暇过来。 眼下整个席面上最活跃的非昭平公主莫属,她年纪尚小,不会因为龙凤胎皇兄生病而担心,反倒是只顾着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她在自己的位子上才坐下,忽的又站起身,蹿到皇帝与皇后中间,歪着小脑袋问:“父皇母后,为何那位会飞的姐姐坐在最末的位置呢?” 帝后顺着小公主的视线看去,停月确实位于最末。以宫中礼仪来说,宫人如此安排并无过错,只是今日,停月该是这宴席上最重要的角色。 皇帝只向皇后看了一眼,皇后便已明白他的意思。 “昭平乖,母后让施姐姐与你同座好不好?”皇后握着昭平公主的小手商量。 小公主忍不住欢呼雀跃:“太好啦母后,我正想和施姐姐待在一块,我要向她学会飞!” 皇后满意地抚了小公主的乌发,遂向身边的鲁嬷嬷吩咐了几句。 鲁嬷嬷领了差事,便向席间走去。 施停月对自己的席位很满意,无人在意、无人关注的末位,正好可以大快朵颐。她在山中所吃的食物有限,伯父家的餐食对她来说已是美味佳肴,然而鹿竹告诉她,皇宫才是天下美食聚集之地。为此她已馋了许久,好想快快尝尝天下最好吃的食物。 她按规矩端坐在檀木牡丹花纹桌前,心中盘算着待会先吃什么好,却没想到鲁嬷嬷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她身边,低声轻语:“施姑娘,陛下和皇后娘娘请您与昭平公主同座,还请您腾挪下位置。” 她伸出头往前探了探,昭平公主的位置离她许远,且那么显眼,就在帝后眼皮子底下,对面还坐着太子,若真坐在那,她哪里还好意思吃? 第14章 她磨蹭着并不想上前:“嬷嬷,我可以不过去吗?我坐在这里挺好的。” 鲁嬷嬷笑她:“傻姑娘,能与公主同座,那是多大的福分呐,旁的贵女想要还没有呢,您可不能辜负陛下和娘娘一番美意。” 她知道,鲁嬷嬷是皇后的心腹,嬷嬷传达的都是皇后的意思。她眼巴巴朝皇后望了一眼,只见皇后与陛下也都望向她这边,还朝她招手示意。 无法推脱。她只得提起裙摆站直身子,同鲁嬷嬷往前走。 她从未参加过如此多人的宴会,此刻跟在鲁嬷嬷身后,只感觉每走一步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如同带刺的利箭,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不是那种战战兢兢、胆小甚微的女子,旁人的目光也左右不了她。索性,她抬起下巴,坦然自若地朝昭平公主走去。 “施姐姐快过来!”昭平公主激动地将左边位子腾空给她,邀她入座。 她眸中带着笑意,紧挨昭平公主坐下。 沈青砚丝毫没有避讳,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岁岁还如幼时一般,满身灵气,洒脱不羁。 抿了一口杯中的瑶光酒,酒香清冽,微醺醉人,他许久都没有这般舒坦过。 世人眼里他高高在上,唾手可得风雨,却无人知晓他始终心有牵挂,多少年来不得安宁。 十年前天下大乱时,父皇还是靖王,以如今的京城为据地四处征战。他和母后随军,亦过着风雨飘摇的生活。在边境凉城,他结识了同样随军的岁岁,她的爹娘是父皇军中的将领和医士。 凉城苦寒,整日充斥着打杀声,大人们为了击退敌军殚精竭虑,而他只能和岁岁相互作伴。 时年他九岁,偶尔能教岁岁认几个字,唱几首京城童谣。能哄得岁岁眼中有光,脸上带笑,他便很是满意,至少如此,岁岁就会忘了缠着她娘亲,不耽误她娘亲治病救人。 凉城的风沙吹皱他们的肌肤,磨炼他们的心智,还有时不时出没的饿狼野兽,对他们虎视眈眈。但对沈青砚来说,这些不可怕,只要他们都能留在爹娘身边,这就够了。 连年的战乱,失控的天下,无情的灾祸,已让无数孩童失了父母,变成孤儿,像他们俩还能有爹娘依偎,已是莫大的福气。 然而这样的福气并未长久。 在与莫侯敌军一战中,父皇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不仅丢了凉城,更枉送了施攸夫妇性命,让岁岁一夕之间变成孤儿。 岁岁还来不及见到爹娘遗容,便不知所踪。 他偷偷领了一队人马潜入凉城脚下,想要寻找岁岁,未有所获,却亲眼见到莫侯首领莫侯渊将施攸夫妇的骨灰一点点洒进城边臭水沟。 莫侯渊神情得意,嬉笑大喊:“什么大靖将军,什么医仙,本王今日就让他们死了都要臭气熏天!哈哈哈!” 莫侯渊狂肆的嘴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他恨得咬紧下唇,直至渗出血迹。 他用稚嫩的眼眸拼命记住对方的样子。 他要报仇,为岁岁的爹娘报仇,为无数送命的将士报仇。 如今,岁岁就坐在他对面,安然恬适,不染尘埃,他如何能将那些血腥在她面前撕开? 岁岁,岁岁平安,不知她这些年过得可还平安? 施停月自在昭平公主边上落座,已能感觉到对面沈青砚的目光在看自己。 他说他们幼年相识,实在太久远,她没有印象。 他如今入主东宫,来日登基大宝,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触到的存在,他二人的生命注定不会有交集。 她暗自笑了笑,并未回馈给沈青砚一个眼神,一抹笑容。 她早有打算,等着宴席结束,她要寻帝后问个清楚,当年爹娘之死的实情,也许他们能知道一二。 等 弄明白真相,再拜祭过父母,她便云游四海去。因为师父不让她回云横山,她就只好自己去闯荡。 听说江南烟雨唯美,岭南荔枝甘甜,贵蜀佳肴众多……她总该去见识一番,方不辜负此生。 “姐姐,你吃这个。”昭平公主眉眼含笑,小手本想握着筷子给她夹一根红烧小羊排,可惜羊排对她来说有点重,筷子怎么都夹不住,她便只好上手,直接抓着羊排放进施停月玉盘中,然后笑嘻嘻地望着她。 公主一声叫唤打断了她的思绪,回过神来,她才开始享受桌上的美食。 “多谢公主。” “不谢不谢。” 果然是皇家,菜肴比伯父家的确实丰盛许多,清炖蟹粉狮子头,佛跳墙,酒酿清蒸鸭子,冰糖燕窝羹,火腿炒鲜笋……若不是有鹿竹在一旁介绍,她恐怕都认不全。 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懒得去维持体面吃相,索性按自己的习惯大快朵颐。不一会儿,唇边就沾了油水,还打了个饱嗝。 云黛在一侧看得直皱眉头,姑娘到了宫里怎么把之前教的规矩都忘了,这番吃相落到陛下和皇后娘娘眼里,岂不是会怪罪她与鹿竹没有教好姑娘? 云黛想凑到施停月身边提醒她注意形象,鹿竹早已拽拽她的衣袖,阻止她提醒,并向帝后方向暗示了一个眼神。 仅是低眉瞥了一眼,云黛便明白了,此时帝后均满心满眼都是施姑娘,即使姑娘吃相不佳,在他们眼里恐怕也是俏皮可爱得紧。 她噤了声,只同鹿竹一块默默站着。 高座之上的皇后娘娘开了口:“今日召众位入宫,一来是为赏花,二来嘛……是为介绍一位姑娘给众位认识。往后她在京城行走,还望众位能关照一二。” 第12章 不知情者自是好奇,能得皇后亲口关照的是何许人也。 而陆从嘉和周韵儿则心知肚明,那人定是施停月。 原来宫里大费周章办这么一次宴会,竟是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可笑她们这些自许尊贵的大家千金,都成了他人的陪衬。 施停月也没想到,帝后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她拉关系,他们如此看重自己,究竟与爹娘的情分重到何种地步? 席下,众人窃窃私语,暗自议论。 皇后娘娘温和唤她:“停月,你过来。” 这下,她可真成了万众瞩目的存在。 对于一向习惯清冷山间生活的她来说,确实颇难适应。 可是皇后一番好意,她也不能拂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她恭敬站在帝后下方:“民女在。” 皇后提高声音,向众人道:“停月是施敬大人的侄女,最近才来京城。本宫和陛下甚是喜爱她,欲封她为郡主,封号岁安。” 不止施停月愣了一瞬,在场的贵眷们皆一时哑口,随后才反应过来,接连恭贺她:“恭喜岁安郡主!给郡主请安!” 岁安,岁岁平安。 含着她的乳名,帝后也是有心。 她独自立在宴席中间,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怎么突然就成了郡主?伯父为官数载,也只是个小官,她竟能越过伯父? “岁岁,快谢恩吧。” 耳边传来沈青砚温润的声音。 他在提醒她。 他的神情,是赞许,是期待。 他那样高位的人,何须赞扬她? 施停月不明白帝后此举何为,她一个野惯了的人,要这样的虚名有何用? 可是她也不能当众拒绝。 鹿竹说过,陛下和皇后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违抗。 她一人虽什么都不惧,可是还有伯父在朝为官,还有兄长在京经营生意,他们日后也要在长久京城立足的……她需为他们着想。 思量再三,她俯身跪拜,声音清亮:“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起来吧,往后你可常来宫中走动,与皇后解解闷。”皇帝亲口所言。 “是。” 给皇后解闷,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配给皇后解闷? 帝后给施停月的恩宠乃是绝无仅有的,她一介无父无母的孤儿何来这样的好命? 周韵儿气得食不下咽,看着一桌子菜肴只觉口中苦涩。 同她一样气闷的还有陆家母女。 陆夫人和女儿几个眼神交汇,便明了对方的意思,今日这状是告不成了,施停月当了郡主,陆从礼被打之事只能认栽,总不能让郡主给他做妾? 传出去只怕陛下和皇后娘娘要拿陆家开刀。 皇后娘娘仍旧端庄有礼,主持宴席:“难得陛下今日有空,本宫与陛下敬诸位一杯,来。” 皇帝与皇后皆拿起酒杯,虽说是他们敬酒,但众人哪当得起,纷纷站起举杯,不敢怠慢:“多谢陛下,多谢娘娘盛意!” 宴席散后,女眷们各自离去,唯独鲁嬷嬷早早侯在施停月身后,请她留下,只说皇后娘娘有请。 此举正合施停月心意,即使皇后不来相请,她也要亲自去向他们问个明白。 只是,沈青砚也未离席,似乎在有意等她。 他轻声道:“母后要见你,我和你一同去。” 他是太子,气宇轩昂,习惯了走在人前。她故意放慢脚步,离他二步远跟着,鹿竹和云黛还有鲁嬷嬷都在她身后。 这样一小队人员走在宫中甚合规矩。 然而沈青砚似乎察觉到她的刻意疏离,改变了以往的快步,甚至停了下来。 她正低着头走路,保持两步是她的目标。 没成想他突然停下,两步的距离猛然一下缩短,她猝不及防,“噌”的一声撞上了他的后背。 第15章 他清瘦,背脊处的骨头正好磕着她的脑门,有一丝疼。 她自觉地退了退,拉开二人的距离,免得又再碰着。 他转过身,偏来到她跟前,抬手抚过她额前的碎发,想要查看额头是否红了。“疼吗?” “不疼,一点都不疼。” 她答得很是干脆,将头从他手前挪开。 从小练武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这点痛算什么,连蚂蚁咬都不如。 他感知到她的避让,只得将手收回,说道:“与我并肩走吧。” 并肩走就不会再撞到。 并肩走还能偷偷看她。 施停月没有吱声。他果然步调慢了许多,她若再有意磨蹭,只怕天黑都到不了凤仪宫。 她索性卖出自己的真实力,小碎步飞如流星,披帛也飘逸起来,沈青砚跟着颇为吃力。 他嘴角露有笑意,她本就不是莲步款款的大家闺秀,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灵动,俏皮。 到了凤仪宫,不止皇后娘娘,皇帝也在。 见到沈青砚也来了,帝后似乎并不惊讶。 施停月赶忙行礼:“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好孩子,快别多礼。”陛下步下凤榻,亲自将她扶起,这次皇后没有代劳。 皇后问她:“你可还记得我们?十年前,我们在凉城见过,那时你爹娘还在的……” 又是十年前,可是她的脑子空空,确实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伯父说过,您和陛下是爹娘的故人,可是我确实没有印象。” 陛下和皇后对视一眼,那时她虽年幼,却也有六岁了,总不至于一丁点印象都没有。何况当年鼓角声声,战乱四起,在一个孩童心里应该难以消除…… 不过她既忘了,此时也不好多问。 皇后笑言:“无妨,只要本宫和陛下记得就行。” 陛下又言:“朕封你为郡主,不如再赐你一座府邸如何?听闻施敬清简,家中住宅不大,你若搬出去自住恐怕更方便些。” 她才多大啊,就能拥有自己的府邸?令她惊讶的事还真多。 施停月感觉圣恩太过,能得一个郡主头衔,已为她提供了无数方便,岂能再贪图旁的。 她便直言:“多谢陛下美意,住在伯父家里很好,我不需要府邸,太过张扬。” 她可不想成为京中贵女的箭靶子。 然而帝后却觉得给她的还不够。 “若你喜欢,也可住在宫里,本宫叫人收拾一处偏殿出来……” 皇后话音未落,沈青砚抢先一步止住她:“母后,儿臣东宫尚有许多空屋,若停月愿意,可在东宫歇脚。”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为“停月”。 皇后知晓他这么多年为寻停月的辛苦,幼时情谊难得,便 点头应允:“也好,你二人也可叙叙旧,只是莫教你宫中下人委屈了停月。” “儿臣遵命。” 施停月无意在宫中留宿,更别说是东宫,太子殿下尚未婚配,传出去只怕有损他的颜面,此事甚为不妥。更何况,她心中另有重事,不可叫帝后关切乱了她的计划。 她倏地跪倒在地,众人皆是一惊。 她面向帝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沉声道:“停月得陛下和娘娘厚爱,感激不尽,只是停月今天进宫,是有事相求,并不贪图宫中荣华富贵,还望陛下和娘娘成全!” “青砚,快扶她起来!”陛下开口,“你有事直说便是,朕定依你。” 沈青砚轻轻托住她的胳膊:“起来吧。” 她神情变得严肃,眉间笼起一层愁云,先前的洒脱不见了踪影。 “请陛下和娘娘告知我爹娘去世实情,还有他们尸骨葬于何处?停月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他们,可是师父从不肯多说,我亦整日混沌度日。未能在爹娘坟前上三柱清香,我枉为人子……求陛下……” 她说的动情,声音有些嘶哑。 沈青砚恍然,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进宫这趟,也只是为求个明白。 陛下见她一番赤诚,亦是感动,施攸和杜若要是知道女儿如此懂事,也定该欣慰。 他伸出手招呼众人:“都坐下吧,停月,朕会告诉你。” 沈青砚将她扶至木椅边坐下,便听陛下说起往事,神情黯然:“凉城一战,你爹娘被莫侯渊所擒,他们手段毒辣,不仅将你爹娘活活烧死,更将他们的骨灰洒进凉城外臭水沟……无数凉城子民亲眼目睹,还有青砚……他也看见了……” 陛下重重叹了一口气,目光暗暗垂下去。他没有颜面见这孩子。 施停月双目早已浸满清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淌下。 她双手止不住地抖动,她只觉得冷,身子冷,很冷,比当年凉城的寒风还冷。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爹娘被烈火灼烧的情景,无休无止的火焰从他们脚底燃起,烧毁他们的衣衫,面目……直到将他们全部吞噬。 火红的光芒像要蔓延至天边,浓厚的焰气掩盖天地。 他们一定在看着某个方向,那个师父带她离开的方向。 第13章 他们希望她平安。 只要岁岁平安。 她的心如同被铰链用力铰着,疼得踹不上气,她使劲捂着胸口,头垂得很低,整个人几乎要缩成一团。 她太疼了。 这就是师父口中的“挫骨扬灰”吗? “岁岁……”,沈青砚将身子压得极低,随后更是蹲了下来,衣袍沾上地面,他伸手抚着她的发丝,不知如何安慰。 对她来说,这一切如此残忍。 她的脸颊被发丝遮掩,断断续续的沙哑声传来:“太子殿下……是……亲眼所见吗?” “是……” “真的只有……灰烬?” “是……” “真的……在臭水沟?” “是……” 沈青砚每答一个“是”字,都感觉自己在向岁岁心口扎上一刀。她那么疼,瘦弱的身躯几乎要撑不住。 可是他不能不答,她进宫来,或许她进京来,都只是为了这一个真相。 他无法隐瞒。 她终于撑不住了。 身子软软地倒下去,胸口如同炸裂般难忍。 那些火焰烧到了她身上,灼烧她的每一寸皮肤。 她倒在沈青砚怀中。 满目皆是泪痕。 第16章 沈青砚一时慌张,神色紧张,轻轻唤了两声:“岁岁,岁岁……” 没有回音。他只好将她抱起,就近安置在凤仪宫偏殿,随后皇帝便唤来御医。 偏殿之内光线暗淡,卧榻之上她皱眉紧锁,人始终未曾清醒。 他负手立在榻边,亲眼见着宫女为她擦洗脸颊和双手。她昏迷时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气,更无往日的灵动活泼,叫人看了揪心。 他本欲亲自为她擦脸,碍于帝后还在,他是储君,没有服侍人的道理。 偏殿门口脚步匆匆,两名医术顶尖的老御医前来,一位姓刘,一位姓窦。 “老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二位御医齐声道。 陛下指着卧榻:“快起来,给岁安郡主瞧瞧。” 刘御医在施停月手腕处搭了一块白色方巾,仔细把脉;窦御医则观察她的面色及五官。 沈青砚和帝后立于一旁等候,见两位御医用时颇多,他便问道:“不知停月如何?” 刘御医收了方巾,垂首恭敬回答:“郡主乃急火攻心,心气不顺、悲痛过度所致昏迷,老臣开几副清热降火的方子慢慢调养即可。不过……”,他捋着胡须顿了一瞬,才又继续说,“观脉象来看,岁安郡主似乎还有旁的病症”,他将头转向一侧,问道,“不知窦御医可否有什么发现?” 闻言,沈青砚和帝后皆是一惊,停月外表看起来与旁人并无异。 他问向窦御医:“可有何不妥之处?” 窦御医言辞缓慢,又有些犹豫:“臣观郡主,恐有旧伤,是否对旧事有所遗忘?” “停月对幼时的许多事情没有印象,算吗?” 最起码,她不记得他和父皇母后。 窦御医迟疑一会,点点头:“或许有这种可能。郡主有血气相乱之相,恐心虚多忘,此症会将不想记忆之人或事忘却,只保留自己在意的部分。照太子所言,郡主怕是有意忘掉许多事。” 皇后急切道:“此症能否医好?对身体是否有大碍?” 窦御医:“此症不易医,待微臣用药后方知,主要且看郡主自身是否想要忆起往事。若她抗拒,恐无药可医。不过,对身体无旁的损害。” 皇帝沉声:“你二人定要尽心医治,不可懈怠。” “微臣遵命。”御医退出去写方子拿药。 沈青砚静静看向床榻,她眉头尚未舒展,脸色并不安宁,想是心结难解,苦痛难消,那些不好的记忆,若她不想记起就忘了吧,忘了或许是一件好事。 御医走后,皇后向皇帝轻声询问:“陛下累了一天,不如先回殿歇息?这里有臣妾和砚儿照看,等停月醒了,再派人告知您。” 皇帝还有许多折子要批阅,今日这番折腾已耽误不少功夫,他便道:“也好,定要及时通报朕。” 皇后俯身行礼:“是。” 偏殿内只余沈青砚和皇后在。 皇后悠悠地开口:“这孩子自在洒脱惯了,在宫里恐怕待不住。” “母后的意思是?” 他想留她下来,也知道不能勉强。 “停月像她娘一个性子,都是那般潇洒不羁之人,她娘为了她爹停留半生,也不知道往后她会落到何处。”皇后眼波温柔看着施停月,似乎看到了当年的杜若。 沈青砚有话到嘴边,又觉得此时说并不合时宜,只能默默咽下去。 当务之急,岁岁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只说了一句:“母后您也去休息吧,这里交给儿臣即可。” “好。”太子向来沉稳,做事妥帖,皇后对这个儿子很是满意,满宫里谁不羡慕她?“有你照顾停月,母后放心。” 说完,皇后娘娘便也离开。 不多时,御医命人端了汤药来。 药香浓郁,甚是难闻。 光嗅着气味,便知此药极苦。 鹿竹接过小宫女手里的药碗,正要上前喂给施停月,却被沈青砚拦住。 他接过药碗:“我来吧。” “你去寻些蜜饯来,喝完药口苦,好给停月解苦。” 鹿竹:“是,奴婢这就去。” 他脚步声很轻,走到榻边,弯下身子好给她喂药。 见此情形,云黛识相地跟着鹿竹一道出去,她二人去寻凤仪宫掌事宫女讨要蜜饯。 拿好蜜饯,二人返程时,云黛心有疑惑,忍不住同鹿竹说道:“这陛下和皇后娘娘喜爱施姑娘你我倒是知道,怎么连太子殿下都这般模样?可从没听过太子殿下对哪位女子如此柔情过。” 鹿竹比她老成,虽不会好奇直言,却也有许多问号。“瞧那样子,施姑娘的前程可远不止郡主之位。” “你的意思是?” “太子殿下那双眼睛里,可只看得见她一人。” 云黛挑眉,面带欣喜,鹿竹都这样说了,怕是八九不 离十。“不过,看施姑娘,似乎并不懂这种事……太子殿下……” 鹿竹环顾四周一圈,以防被人偷听,才低声道:“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即可。将姑娘照顾好了,也算我们与她缘分一场。” 宫里到处都是主子们的耳目,云黛自然懂鹿竹的意思,随后便默不作声。 偏殿卧榻前,沈青砚将装着汤药的白玉勺送到施停月唇边,轻声唤她:“停月……” 她似乎听得见,紧锁的眉头动了动。 感知到温热的药,她嘴唇微微抿了一口,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 “停月,喝了药就会好起来,来……” 她意识模糊,无论怎么用力眼皮好像都撑不开,低低的男子声音传入耳中,混沌中她以为是师父。只有师父才会这般哄着她喝药 “师父,师父……”,细弱的声音嗫嚅着。 沈青砚往前凑了凑,才知她唤的是师父。 他知道,从她离开凉城起,对她最好的人就是她的师父冷无酒。 “师父,我们回去……回去救……救娘亲和爹爹……” “师父……你武功高强……救……娘亲、爹爹……” 她唇边的汤药很难再送入口中,人似乎魇住了,不停的自言自语。 第17章 他没有强行将她唤醒,只默默在榻前守着。 直到鹿竹和云黛回来时,他仍旧保持凛然守护的姿势。 鹿竹眼尖,看见塌边几乎没有减少的汤药后,就放下手里的蜜饯盒子,端起药碗,向沈青砚请示:“殿下,奴婢去将药再热一热。” 他略微颔首,神情始终严肃。 鹿竹和云黛便又一同出去。 日光一点点暗下去,夜幕很快席卷宫苑,明黄色楠木八角宫灯逐一亮起,显得本就森严的宫廷更加幽静深邃。 感觉沉睡了许久,头还有些疼痛,施停月眼睛还未睁开,只抬起左手按了按额头。皇帝白天说的话仍犹在耳,每一句都似有余音,一下下撞击她的心脏。 是那种钻心的疼。 “停月,停月……” 有个声音在唤她。 她费力撑开眼皮,好似有千斤重,她往日从不贪睡,怎么今天昏睡了这么久。 眼皮打开的一瞬间,沈青砚清隽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只是比白日憔悴了一些。看得出来他满脸担心,似乎欲言又止。 她缓缓开口:“太子殿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鹿竹侯在边上,轻轻答道:“回郡主,已经丑时了。” 丑时,她已昏睡了许多时辰,难道太子一直在此守着吗? 他那样无上至尊之人,何必要吃这样的苦? “停月,你可觉得好些?”见她醒来,沈青砚关切问道。 第14章 她将被子拉了拉,只看了沈青砚一眼便虚弱说道:“夜已很深,太子殿下还是回宫安睡吧。” 他以为她是心伤过度,还不喜欢有许多人围着,只能顺着她:“你且好生歇息,那我天亮了再来。” 他在旁人面前向来以“孤”自称,只有在她面前,才会说“我”。 但是对于施停月来说,无论怎样,他始终是天外高悬的明月,是无法触及的存在,管他许多做什么。 “多谢殿下关心。”她保持着客气的姿态,她本就是来宫里做客的,没想到竟在此留宿一晚。既然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实情,天一亮她就该走。 沈青砚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思,还不忘仔细叮嘱鹿竹:“待会重新熬药给郡主服用,不可耽搁。若有事,立刻叫人来东宫禀报。” “是,奴婢遵命。” 他这才勉强放心离去。 等他走后,她才慢慢从被窝里爬起来,轻轻倚靠在软枕上。 她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终于明白了。 怪不得师父和伯父都不愿告诉她。他们是害怕她会无法接受,害怕她再一次受到伤害。可是这么多年,爹爹和娘亲的笑脸时时萦绕在眼前,就像从没有离开过,她怎么可能不去弄清真相。 凉城,大靖最北边的凉城,爹娘将性命丢在那里,她要去寻回他们的骨灰,让他们入土为安。即使那臭水沟恶臭熏天,她也要将水放完,用那沟底的淤泥砌爹娘的新坟。 还有……她暗暗下了决心,去莫侯国杀了莫侯渊,为爹娘报仇。 当年大靖皇帝在与莫侯最后一战中,虽击败莫侯,却没能斩杀莫侯渊,只是逼得敌军退出凉城八百里,以祁连城墙为界,永不许再犯。 莫侯渊还活着,那她的仇恨就不会消。 她成为孤女,全是拜他所赐。 烛火幽暗摇曳,叫人看不清她的容颜,更看不清她藏在被褥下紧紧握着的拳头。 煎熬一夜,终于天微微亮。 她利索地起床穿衣,不想有一刻耽搁。 鹿竹和云黛打了热水来,准备服侍她洗漱。 她却摆摆手说:“不用麻烦,我先回家了,你们本就是宫里人,不如留下来吧,不用再跟我出宫去了。” 她早有打算,要去凉城,便带不了鹿竹和云黛,也不想拖累她们一场,不如就此别过倒好些。至少留在宫里,她们不会有生命危险。 鹿竹急了:“郡主此话何意?我和云黛铁了心这辈子要跟着你的啊。” “是啊郡主,你到哪我们就到哪。”云黛同样焦急。 “两位姐姐待我情深义重,我心里明白,只是我有重要的事去做,不能连累你们。”她顿了顿,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再说我本就是从江湖来的,而后也该归江湖去。” “两位姐姐多多保重。”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偏殿,径直朝宫门而去。她没有向皇后辞行的打算,免得被劝解一番,耽误自己的计划。 她知道,鹿竹和云黛一定会向皇后禀明情况。 踏出宫门,她朝酉阳巷的施家走去。 家中院门打开,几个小厮正在洒扫庭院,见她回来忙请安:“姑娘好。” 她微笑点头。 老杨见她这么早回来,身边鹿竹和云黛也不见了踪影,甚为奇怪:“姑娘为何一人回来?鹿竹和云黛呢?” “她们留在宫里了。” 老杨:“哦。” “伯父呢?” “老爷上朝去了,公子去药馆忙,都不在家。姑娘饿了吧,我去叫徐妈准备早膳。” 老杨说话间就往厨房去。 她独自回到西厢房,准备收拾一下行装。本想一早回来见过伯父和兄长就出发,免得他们担心,既然他们不在,就只好等伯父下朝再作打算。 她仔细在屋里巡视一圈,属于她的东西寥寥无几,大多都是皇后御赐还有兄长置办的,那些身外之物本就不是她的。 她将放在枕头底下的软剑拿出来,小心藏于腰间,摸了摸,这才是属于她的。 徐妈将做好的早膳端来屋里,一看见她就喜得合不拢嘴:“我就说姑娘是有福气的,多难得就能进宫了呢,姑娘,那宫里的中秋宴富贵吧?” 她知道徐妈是爱热闹的人,只是眼下她实在没有心情去描绘宫廷的堂皇富丽,只说了一句“富贵迷人眼”,就坐在桌边用早膳。 徐妈瞧出她不大高兴的样子,本想多打听几句,也只好识相地闭了嘴。 她食欲欠佳,咬了几口蟹黄包,便吃不下去。 徐妈有些着急:“姑娘,你好歹多吃点,自个的身子要紧。” “徐妈,我不饿,没事的。” 她让徐妈将剩下的都端走,徐妈看着一筹莫展,暗自念叨是不是自己厨艺不行,不讨姑娘喜欢。 等了约半个时辰,施敬下朝回来。 她拎着小包袱就去找正厅。 施敬见她如此,大吃一惊:“停月,你这是做什么?” “伯父,我想去凉城。” “凉城……”,施敬心下明了,这孩子什么都知道了。 “凉城路远,又常有莫侯人出没,你一人怎可前去。不行。” 她决意已定,谁都阻止不了:“伯父,我此行下山就是为了爹娘而来,若不去凉城一趟,我心不甘。” “可是已这么久了,你去又能寻到些什么?” “不管有什么,我都要去。”她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施敬唉声叹气,垂垂地坐在椅子上:“今日早朝 陛下当着众臣面,亲口说封你为岁安郡主,我心里为你欢喜,有了陛下庇护,你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谁料,却有许多大臣反对,说你无名小卒,哪配郡主之位。” “我一向淡泊名利,你父母生前也不在乎虚名,他们最大的心愿是归隐山间,做一对神仙眷侣。所以当年陛下有意加封施家,我都推脱不受。可是今日,我为了你,在朝堂上公然与群臣作对,也说出了你爹娘当年为大靖江山所作的牺牲……” “停月,伯父希望你留在京城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就在伯父跟前,平安无忧度过一生。” “我想,你爹娘也不希望你再踏足凉城。” 她一时沉默,伯父为她也操了许多心,如父如母。她本应同兄长一起,承欢膝下。 可是凉城,有爹娘的骨灰,她非去不可。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施敬面前。 “伯父,请恕停月不孝。等停月从凉城回来,定侍奉在你左右,再不离开。” 她说的果决。 施敬知道无力回天。这孩子性子倔强,同她爹爹一样。 “你去意已决,我也不能绑着将你留下。切记定要平安归来,京城有你的家。”施敬慈蔼地望着侄女,愿她早日了却心事。他思索一番,又道:“我让远潮随你一同去凉城,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她要去找莫侯渊复仇,兄长手无缚鸡之力怎可前去,只是这话她没有说出口,施敬若知道她有此念头,断然不会让她去。 “您年纪大了,兄长就留在京中照顾您,这样我也能放心,不必同我一起。” “远潮他会医术,若你们路上有个什么病痛,他也好医治……” 施敬话未说完,施停月便打断了:“伯父,我一向身体康健,定会好好地回来见您,您就不要再操心。” 施敬无法:“那好吧。” “你随我来。” 他带着施停月到了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施停月。 施停月疑惑地打开信封,却是一张银票,足足五百两。 她惊讶地望着伯父。 “我官微俸禄少,自然攒不下这五百两,都是你兄长经营药馆所得,你且拿去路上用。” 五百两,恐怕是施家所有家底,她不肯收,将信封放在书桌上:“我不要。” “我知道你的性子,陛下和皇后赏赐的那些,你定不会带走。但这些……”,施敬拿起信封,“是我施家的,也就是你的,你必不可推辞。” 他强将信封塞进施停月手里,不容拒绝。 她强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咬紧牙暗自发誓,等从凉城回来就好好留在伯父身边,哪都不去。 第18章 她骑走了施家最好的马,单枪匹马离开京城。 施敬站在宅子门口目送她远去,几欲老泪纵横。 皇宫内,沈青砚一下早朝便往凤仪宫去,他答应了施停月天亮就会去看她。 一到凤仪宫,皇后见他朝服都未换,就知他心挂着停月。 鹿竹和云黛已来报过,停月执意要离宫,还将她二人都留了下来,皇后不好强人所难,就未去阻拦。 沈青砚参拜过皇后,便要往偏殿去,皇后及时喊住他:“砚儿,停月已经走了。” “走了?”沈青砚诧异,她昨日才大悲大痛一番,身子还未恢复,如何走得了。 第15章 “是,她要回家去。” “父皇知道吗?” “你父皇也才下朝,还未来得及派人告知他。” 沈青砚锁眉:“御医开的药都没喝完,她那身子岂撑得住,我去施家看看。” 皇后本想说以太子之尊去六品官员家恐怕不妥,但转念想想,那是停月的家,是施攸的兄长家,砚儿以晚辈身份前去拜访,也算情理之中,便默认允许。 只是在沈青砚离开时叮嘱一声:“记得换身衣裳。” 沈青砚这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朝服:“儿臣明白。” 酉阳巷施家,施敬因施停月突然离开正在伤怀,忽然老杨火急火燎跑来正厅,忙着通禀:“老爷……太子殿下驾到!” “太子?”施敬立即从原本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太子到访显然超出他的预料。 “快快接驾!” 施敬带着老杨急步赶往家门口,才走到垂花门,沈青砚已款款入内。 “微臣施敬参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施大人起来吧,孤此来是瞧瞧停月,大人不必紧张。”沈青砚并不避讳自己的意图。 “不知停月在哪里?” 施敬了然,心里却犯了难,只得缓缓起身道:“叫殿下失望了,停月这孩子已经离开京城。” 沈青砚愕然。 他紧赶快赶只想见见她,她竟然就这样走了。她来京城才多久,在旁的地方她再没有亲人,会去往何处? 他面色凝重,担心不言而喻。 “她去哪里?” 施敬:“回殿下,停月已去往凉城。” 沈青砚忍不住责备施敬:“施大人,停月一个弱女子,你怎么能让她独自去那种地方?若她有什么不测,大人难道不忧心吗?” 施敬无奈叹了口气:“殿下,为人父母者哪个不希望子女平平安安、承欢膝下,可是停月她有心事未了,我若不让她去,只怕她终日不得欢颜。微臣只希望她能了却心愿,早日平安归来。” “你也可以拖住她一时半会,叫人进宫通知孤,孤好派人一路保护她。” 施敬摇摇头:“停月连她兄长都不愿带,更不消说旁人,殿下这份好意微臣心领了。” 看施敬无能为力的模样,沈青砚知道他定是拿施停月没办法。她那般性情之人,若想办什么事,便无人可挡。 沈青砚在施家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回宫去。 * 施停月骑着快马,十日后便到了鹤州。 鹤州不同于京城繁华,此处多青山,虽不是十分巍峨险峻,却也是群山环绕,草木葱茏。也正因为有山体掩护,鹤州天然成为京城的屏障。青山绿水间,小桥弯弯过,鹤州百姓在此种田养蚕,日子倒也算舒心。 只是近来,鹤州城里突然来了许多外地商贾,争先抢着收购百姓新获的稻谷和蚕丝。 这自然是好事。施停月暗想。 她投了一家客栈夜宿,店小二热情迎上来:“客官,请问您需要点什么?小店可以住宿,可以就餐,可以饮马……” 她风尘仆仆,早已累了,将包袱放在小桌上便坐了下来:“给我来两个小菜,再开一间上房备点热水,对了,把我的马喂饱点。” “得了,您且先坐坐,小的这就去办!” 店小二的声音格外尖锐刺耳,立刻引来周围几桌人的目光。 她这样一个貌美女子独行,很难不教旁人起点什么心思。 她目光清冷,喝了几口杯中清水,并未留意四周的动静。 她自信,以师父教给她的一身功夫,天下没有几人能伤她。 不多时,饭菜上桌,她饿狠了,直接大口大口吃起来。 突然,桌边一名年轻男子声音传来:“姑娘,有菜无酒怎么行?在下孟浪请姑娘品美酒。小二,来一壶上好的梨花酒。” “来啦!”店小二呼应。 轻浮。 施停月压根没有抬眼望向来人。在她眼里,这种男子就该欠揍。 她继续扒拉饭菜。 不多时,梨花酒上桌。 “姑娘,梨花酒清香无比,柔和绵长,最适合你这样仙姿绰约的佳人细品。来,容在下为你斟上一杯……” 不等他倒酒,施停月就伸手将酒杯倒扣在桌面,淡淡说了一句:“我不善饮酒。” 男子却依旧嬉皮笑脸:“我大靖民风开明,女子也多饮酒,怎么姑娘就……” 她懒得与此人纠缠,声音粗了起来:“我说不饮就不饮,滚。” 男子顿时不悦,他身后几名小厮打扮的随从几乎要冲上前来,却被男子拦住。 “姑娘,在下好意请你喝酒,你却不领情,莫不是瞧不上孟某。” 店小二也缩在一旁多嘴:“姑娘,孟公子家可是我们鹤州首富,他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 听到这里,施停月已经明白了,这客栈恐怕与首富孟家早有勾结,她警觉地拿起酒壶凑到鼻尖处嗅了嗅,果然被下了药! 她顺手就将酒壶甩向姓孟的,壶盖子飞开,酒 水洒了他一身,皙白的壶身掉向地面。 “嘭” 碎了。 孟浪气急败坏,不停地拍打身上的水渍,他身边的随从更是直接向施停月大打出手。 她眼疾手快,挥出衣袖将桌边的碗碟一一砸向他们。 顷刻间,便碎了一地瓷片。 孟浪瞧着她:“原来有点底子,怪不得这么傲。拿下她,带回府里去!” “是!”随从们一拥而上,个个使狠劲朝施停月出手。 她不想伤人性命,因此并未用剑,只以板凳为武器,抵挡对方攻势。 她本就劳累疲乏,几个回合下来有些吃力。此地不宜久留,她只能抽身离开再说。 一步步后退,她退至客栈门口,干脆利落掀翻一张桌子挡在门前,自己则背着包袱趁机迅速逃走。 客栈门外,她的马早不见了踪影。 糟糕,定是被店小二牵走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加快脚程,尽快离开此地。 身后,孟浪不甘放弃,还在带人追她。 她对鹤州不熟,穿街过巷,满身疲惫。本想找个舒服客栈好好睡上一觉,天亮便又接着赶路,谁知竟碰上这样的事。仔细回想一下,自从下山后总遇上污糟事,果然山下不如山上清静,难怪师父要在云横山躲一辈子。 没办法,马丢了,她只得寻个时机重买一匹。 幸好包袱还在,伯父给的五百两藏在其中,可不能弄丢了。她将包袱重新系紧,牢牢地贴在背上,这才安心。 看样子孟浪今日非要抓住她不可,再这样逃下去,她只得动杀心。 “快,抓住她!”孟浪带人穷追不舍。 她使出轻功,飞檐走壁,皎洁的月光印在她身上,朦胧轻逸。 谁料她正飞快踏过一座屋顶时,突然一只飞箭从她眼前掠过。 “谁人在上面?” 有人在地面质问。 她向下看去,本不欲理睬。然而那射箭之人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箭放得更加密集,险些就要将她射中。 无奈之下,她只得踩着瓦片向下飞向地面,稳稳地落到射箭之人面前。 那人身着铠甲,腰间佩剑,剑眉星目却有少年老成之感。在他身后,还跟着一队士兵。 他警惕地握住腰间剑柄:“你是何人?为何夜间翻墙越户,是否要行偷盗之事?” 施停月哪有时间解释,一心只想逃跑,可是眼前这人只怕是什么当官的,不会轻易让她走掉。 恰好身后孟浪的人已追了过来,施停月见状立即闪身躲到射箭人一侧,“大人救命!” “吕言将军?”没想到孟浪见到此人却突然顿住脚步,挥手令随从都停下。 吕言看了施停月一眼,又望向对面来势汹汹的孟浪,问道:“孟公子这是做什么?” 施停月趁机解释:“他欺|辱良民,在我吃饭时往酒里下药。” “孟公子真有此事?” 孟浪心虚,假意嬉笑:“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施停月:“若是误会,你为何一直穷追不放,还将我追上屋顶……可见并非误会” 她故意说出这句话,也是让这位吕言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别人家屋顶,以此证明她并不是偷盗之人。 吕言收起弓箭:“既是误会,孟公子还是早些回家去吧,天晚了,近来鹤州并不太平。” 闻言,孟浪并未反驳,只得收了人手。“是,吕将军说的是,我这就回家去。” 终于躲过这个祸害,施停月暗想。 她微微侧目,只见吕言极严肃地望着孟浪离开,甚至看起来有些厌恶。 第19章 或许这二人之间本就有什么过节?但这与她没什么关系。 施停月见孟浪走远,拔腿就要跑。她必须重新找一家安全的客栈住宿,否则天再晚下去就真要露宿街头。 第16章 她脚步极轻,准备神不知鬼不觉从吕言身边开溜。她无意在鹤州惹祸,只想尽快赶路。 哪知才转背的功夫,就被吕言发现:“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被抓包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大人相救,我得去寻个地方住宿。” “你孤身一人已被孟浪盯上,这鹤州对你来说,恐怕已没有落脚之处……” “这样吧,我乃鹤州守将,你若不嫌弃,可去我府中暂住一宿。” 经过许多事,她不敢再轻信旁人,警惕心不可无。吕言虽是守将,但他人品如何未可知,她不能冒险。 “谢过吕将军,不必劳烦您,我自会寻到住处。告辞,后会有期。” 歇了这一小会功夫,她体力恢复了些,脚程比之前快,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中。 吕言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同身后士兵交待:“你们先去巡查。” “是,将军!” 施停月走过三条街才在一处小巷落脚,这里尚有一家小酒馆挂着灯笼,想是夜不闭户的。 酒馆不管住宿,因此没有床铺。 她走了进去,给小二付了银钱,没有要酒,只寻了个角落用两张椅子并在一起,算是搭了个临时床位躺了上去。 酒馆灯火通明,就这样休憩一晚应当无妨。 她将包袱紧紧搂在怀中,因太过疲乏而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竟起了梦意,梦中徐妈拿手的蟹黄包和莲子羹正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引得她险些流下口水。她正伸手要拿起一只包子吃,怀里的包袱松了,差点掉下去,她惊得立时醒了,睁开眼睛坐起来。 原来天已十分明亮。 “你醒了。” 离她最近的桌子边,她看见吕言正端坐着喝茶,他手边还有飘着香味的蟹黄烧饼。 怪不得她会梦到徐妈的包子,竟是被这烧饼勾的。 她很是不解:“吕将军怎么在这里?” “昨晚你走后,我不放心,便跟来瞧瞧。”他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只是小事一件。 “将军在这坐了一夜?” 他仍旧喝着茶,当是默认。 她此时心里七上八下,守城将军竟有空在此闲坐。不过她没来得及细想一番,肚子就“咕咕咕”的叫起来。 吕言将烧饼递给她:“饿了吧,来。” 她腹中早已空空,接过烧饼就啃了起来。在这无人认识的地方真好,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再不用端着宫廷礼仪,叫人约束得紧。 怕她噎着,吕言还给她倒了一杯茶。 “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施,大人叫我停月就行。” “施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喝了口茶,歇了下:“我得先买一匹马,然后去凉城。” 吕言指着酒馆门口一匹马:“那是你的马吗?” 她瞧了马一眼,顿时喜出望外,惊呼道:“我的马怎么在此?不是被那客栈牵走了?” “我派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你在那里丢了一匹马,便帮你要了回来。” 她顾不得吃烧饼,就往门外去,在马背上抚了又抚,甚为感动:“多谢你吕将军,可帮我省了买马的银子。” 他负手而立,会然一笑。 有些人只见一面,便已在心中激起万千涟漪,只是对方并不知道。 她将行装整理好,便欲向吕言辞行。 然而她未及开口,就有两名士兵慌张来报:“不好了将军,城门口又有不少百姓和米商在闹事!” 鹤州因属于京城屏障,常年闲杂人等聚集,并不太平。吕言作为鹤州守将,自然忙得披星戴月,栖风宿雨,这也是他昨晚能偶遇施停月的原因。 听了士兵之言,他眉头微皱:“走。” “施姑娘不如随我一起。” 她确实也要往城门方向去,便点点头牵马跟着吕言一道。 鹤州城门口,似乎有两拨人在相互推搡,十几个士兵夹在中间维持秩序,边上还排了几十辆牛车,车上堆放着麻袋,不知里面装的是何物。还有不少百姓将牛车围住,不让其通行。 施停月从下山以来,哪见过这样的情景,立时被吸引了注意,想弄清这究竟是出了何事。 “吕将军到,尔等不许再喧闹!”士兵大声呵斥。 百姓一听吕言大号,就集体吵嚷着:“吕将军,你可不能放这些奸商出城啊!他们昧了鹤州百姓的血汗,叫我们活不下去了哇!” “是啊将军,这些奸商压低谷价,抬高米价,让我们都买不起米,他们却将这些新米运出城去,决不能放过他们!” 施停月仔细听了 一番,终于明白事情原委。 外地来的商贾以低于往年的价格收购百姓手里的稻谷,转背却以高于谷价十倍的价格售卖新米,并且还合伙将米运出鹤州。百姓买不起米吃,求官也无用,只好自发组织前来拦截,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施停月眯着眼望了一眼长长的牛车队伍,想来那车上装的都是米。 鹤州的处境,吕言心知肚明,但这些纷争乃太守分内之事,他一个武将不便插手。不过今日,闹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他也正好管一管。 “将他们都分开!”吕言下令。 “是。”士兵们这才敢用力拉开两边人群。 吕言指着牛车,威严十足:“那车上装的都是我鹤州的米,自然都要留在鹤州城内,谁敢私自往外运,休怪本将手下无情。” 商贾们还在求情:“将军,我们都是些做生意的,您这样会耽误我们生意啊!再说,这买卖的事是经过官府同意的,怎么到您这就行不通了呢?” “本将不懂做生意的门道,但谁要是让百姓吃不起粮,便是跟本将过意不去。”吕言又下令,“来人,将这些牛车都赶到营里去,谁敢阻拦打断他的腿。” “是!” 士兵们赶牛车的时候,商人们跟在其后试图拉扯阻止,施停月一直在边上观察这些人,无意间发现他们腰间的令牌上隐隐刻着“莫侯”二字。 他们是莫侯人! 第20章 此时施停月惊的瞳孔放大,莫侯人不是早已退居凉城八百里之外,且永世不得踏入大靖地界,怎么会出现在鹤州? 这些名为商贾的莫侯人究竟有什么真实身份? 她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试图阻止的商贾们,身体却悄悄向他们靠近,在无人注意时,顺手牵走其中一人腰间的令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得手。 她迅速将令牌藏入袖中,面上仍旧不动声色,无人发现她的异常。 按照她本来的打算,应是尽快出城,往凉城方向去,但是现在,既然扯上了莫侯国,她必得留下来弄弄清楚这些人的意图是什么。 士兵们将牛车赶往营地,牛车负担重,行得也慢,费了半天时日才到。 商贾们见吕言油盐不进,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收购的米就这样没了,只能转而去寻求旁人帮助。 吕言年纪不大,在军中却很有威信,说一不二。施停月跟着他来到营地,看见他指挥士兵将米袋都卸了下来,安置在一处干燥营房内,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忙了半天,她才瞅见吕言空下来。 她早已将马栓在一棵树下,一路小跑至吕言身边。 “施姑娘,刚才没有吓着你吧。”吕言第一句话竟不是抱怨辛苦,而是关心她会不会被吓到。 却不知她是连皇宫都进过的女子,岂会被这样的场面唬住。 施停月连连摇手:“不会不会,吕将军行事果断,为民所忧,实在令人佩服。不过将军,我方才发现一物,想呈给你看看……” 吕言好奇:“是何物?” 她观察四周无人,才将袖口处的令牌拿了出来,递给吕言。她相信吕言作为鹤州守将,定不愿在此见到莫侯人的身影。 换句话说,鹤州或许早已出了内奸,否则这些人如何能从吕言眼皮子底下进城呢? 她看见吕言接过令牌,果然大惊失色,脸上的怒意骤显,握着令牌的手背暴起青筋。 “姑娘从何处得到此物?” “从刚才那群商人身上摸来的。” “怪不得,那帮人身形不正,畏首畏尾,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祸害。”吕言愤恨不已,继而又说道,“施姑娘,多亏你机灵,寻到了此证据,否则我一时大意放了敌人进城,会害了鹤州百姓。” “莫侯人恐怕心怀不轨,将军可要早做打算。” 吕言当机立断:“我这就亲自带兵去抓他们,免得教他们逃了。” 话音刚落,便有士兵来寻吕言:“将军,太守大人派人来了!” 来的是太守幕僚,满脸堆笑,似乎见到的都是老熟人一样。 然而事实上吕言却是第一次见他。 “吕将军久仰久仰!我家大人命在下前来请将军过府一叙,还望将军能百忙中抽空前往。”这幕僚明着是在同吕言说话,实际上眼珠子到处瞟,直至看见那些空空如也的牛车,脸上的假笑分明收敛了几分。 第17章 施停月在一旁看着,觉得甚是有意思。这世间当真什么人都有,比她在山上只与鸟兽虫鱼为伴可有趣多了,比如眼前这幕僚的滑稽,孟浪的轻浮,吕言的正直,兄长的憨厚,太子殿下的清朗……等等,怎么无端想起太子来了,实在不该不该。 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打乱了方才的胡思乱想。 正事要紧。 吕言脊背挺直,即使听到了太守之名也未有卑躬屈膝之意:“不知太守大人找我有何贵干?” “自然是好事才会想到将军……”,幕僚故意拖了长长的话音,卖弄关子。 “吕某只负责守卫鹤州,旁的事就不用找我。” 幕僚一副恭维样:“将军说的哪里话,听闻将军今日扣了许多新米,我家大人便是为此事找您。” 施停月已听明白,莫侯商贾怕是与太守有什么秘密,才能搬动太守前来说服吕言。她向吕言使了个眼色,不如将计就计,去太守府打探打探,或许能有什么新的进展。 吕言乃聪明人,顿时便懂了她的意思。他一本正经顺着幕僚的话接道:“既如此,本将就随你走一遭。” “是,多谢将军赏脸。” “对了,这位姑娘同我一块去。” 幕僚看了施停月一眼,虽被她的美貌惊艳,脑子却还是清醒,犯难道:“我们大人只请了将军一人,恐不便旁人随同,还望将军见谅。” 太守单独寻吕言,定是有什么绝密之事要商议,当然不便旁人在场,这一点施停月心知肚明。 她当即眉眼弯弯笑着说:“无妨无妨,将军且去吧,莫让幕僚大人为难,我在营中等你。” 此话不过是骗骗幕僚,明着不让她去,暗地里她还不能自己去吗?飞檐走壁、翻墙越户可是她的强项。 吕言前脚刚走,后脚她就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太守府大概是鹤州最气派辉煌的府邸,施停月假装不经意打大门经过,一时看不出到底是几进几出。 无妨,先进去再说。 吕言跟着幕僚光明正大进去,她只能寻个僻静处纵身翻墙而过。 巧妙地躲过府内下人,绕了几处回廊,穿过两道窄门,她终于在偏院尽头看见那幕僚的身影。他正在吩咐下人准备茶水点心,想来那屋内的客人定是吕言。 施停月小心将自己隐在假山之后,待幕僚离开时,才寻了时机跃上屋顶。 屋顶空旷,又透气,揭开琉璃瓦便能向屋内一览无余,吕言和太守的对话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果真没选错地方,她暗自想。 只见年过中旬、留着小胡子的太守请吕言入座:“吕将军请用茶。” 吕言随意抿了一口。 “将军是爽快人,本府就有话直说了。”太守倒是开门见山,“你今日收缴的那一批新米,是本府应允出城的,还望将军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吕言显然有所预料,因此并不吃惊:“大人的意思是那些商人与您互有往来?您可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太守捋着小胡子呵呵笑:“无非是些牟利的生意人,将军若感兴趣,本府也可给将军行一些好处。”他说着便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沓子银票,走向吕言,意欲将银票塞进吕言手中。 这……公然行贿? 施停月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她更加瞪大了眼睛,好奇接下来吕言会如何处理。 若吕言同这太守狼狈为奸,收了那些银票,她定不饶过他们,即使去不成凉城,她也要将这些蛀虫都送进朝廷大牢。 没想到,吕言竟真的顺手将银票接了过来。 她气急败坏,手险些滑了,要是有瓦屑掉下去,立刻就会被人发现。她小心翼翼,不敢再乱动一下。 这个吕言,看上去正直硬朗,没想到也是 这样的宵小之辈。 她虽气愤不已,却仍旧耐着性子偷听,姑且看看二人还要做什么勾当。 吕言漫不经心:“大人的好意在下就不推辞了。只是不知大人为何要帮助外地商贾压低鹤州谷价、抬高米价,这谷贱伤民的道理大人定是懂的。”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本府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吕将军,你如今不也一样吗?”太守指了指吕言手里的银票,笑得很是猥琐。 吕言面上不动声色:“新米被运出城,往后鹤州百姓无米可吃,大人也不管吗?” “怎会无米可吃?不过是价格贵了点罢了。米价上涨,对我城中商贾不也是好事一桩,就今天早上,他们还来我府中谢我呢。不瞒将军,其中孟家最为阔绰。”太守一副满意的神情,看起来对自己的捞钱手段颇为得意。 这太守是真不拿吕言当外人,连此等机密都和盘而出。 施停月在屋顶偷听,算是全听明白了,怪不得那个孟浪行事肆无忌惮,原来是有太守这棵大树罩着。看来鹤州这座表面安居乐业的城池,内里早已是溃烂不堪,只可惜苦了平民百姓。 爹娘若知道他们辛苦打下的江山,被这些人糟|蹋,便是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她心中愤懑,定要想个法子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什么吕言,不过也是好财之人。 眼见他二人似乎谈妥,施停月赶紧开溜。或许是走得太急,瓦片发出碰撞之音。 太守警惕望向屋顶:“什么声音?” 吕言也是习武之人,其实早已察觉到上面有人,况且施停月的轻功他是见识过的,精妙无双,爬个屋顶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只是他并未揭穿,还误导太守:“怕是有鸟雀在顶上逗玩,大人不必担心。” 吕言收了银票,太守便将他当成一条绳上的蚂蚱,对他的话亦是深信不疑。 吕言应了太守请托,自是告辞忙着回去放行。 回到营中,只见施停月靠在马边上,似乎在等他。 待他走近想要同她商谈时,她却骤然抽出腰间软剑,毫不留情指向他。 吕言不明:“施姑娘这是何意?” “何意?你与太守同流合污,我要杀了你为民除害。” “姑娘,你误会了……” 第21章 施停月昂起下巴,厉声质问:“误会?你敢说你没有收受太守的银票?” 吕言果然没猜错,太守屋顶上的确实是她。 他并不恼,从怀中拿出一沓银票:“姑娘说的可是这些?” 施停月看见银票更加义愤。 见她这副认真的模样,吕言却只觉得好笑。他重现将银票塞进怀中,解释一番:“知道姑娘心怀仗义,想为鹤州百姓除害。可是这想铲除贪官污吏,最重要的便是证据,太守给我的银票就是最好的证据。” “你不是想据为己有?” “姑娘说笑了,吕某只想尽忠职守,对钱财从无贪心。不过,只有银票一项证据,还不够定太守之罪,我们还须想想办法。” 施停月沉思一会:“他既同莫侯人勾结,想必定会有书信往来之类的物件,待我夜间潜入太守府查探一二,看看能否查到什么蛛丝马迹。还有,他不是说城中富商都给了他好处,那些人手上会不会也留下什么把柄?” “所言极是。昨日见孟浪那般嚣张,就从他身上入手。” 可惜吕言只是武将,查处贪官污吏并不是他的职责所在,眼下他所能做的就是快马加急,立刻向朝廷上书一封,奏明鹤州实情,请朝廷派人前来查案。 不过,他和施停月也不会闲着。 当夜施停月便换了一身黑衣,准备只身去往太守府。 吕言注视着黑暗中格外清亮的双眼,问道:“姑娘当真不须在下陪同?” 太守府她白天已经去过一趟,并不陌生,又担心吕言是官身,若被发现一时分辩不清,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去轻松。“不用,反正那府里无人认识我,打架我也不怕,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她灵巧的身姿转瞬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吕言望着她的方向暗叹,这姑娘,挺有意思。 不过萍水相逢,她这般人品却是值得相托。 太守府,施停月蹿房越脊,如入无人之境。想是这太守在鹤州一手遮天,毫无威胁,府内把守并不森严,她小心谨慎些就不会被发现。 她的目标是书房。 在京城待过,她知道这些做官的都喜欢把重要信件放在书房,也许还会像伯父一样,设几个暗格收藏。 在尝试戳破十几扇窗户纸之后,她终于找到了书房所在。 屋内没有点灯,想是没有人。 她环视四周一圈,观察无人后,才极轻巧地推门进去,借着月光的清亮努力找自己要的东西。 呀,房内的景象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书房里没有书,都是挂的鹤州商铺位置图,每张图上分明标注着商铺名称,经营者姓名,月入金额等,一览无余。 从这些商铺的名字和金额来看,应该都是当地的大商号。 第18章 太守的贪心可见一斑,想必那些小铺子还不够入他的眼。 施停月嗤了一声:“哼,贪官。” 她蹑手蹑脚寻找目标,书桌上只有几本案牍,她伸出手指拂了一下,才发现上面落了一层薄灰,也不知道多久没被翻动过。 “嗯……不止贪,还懒政。” 她只得将目光转向身后的书架,显眼处竟是些花瓶古董,不是她要的证据。她翻动着书架中间的屉格,全部打开也一无所获。 这太守当真有趣,名为书房却找不到一本书,令人感到颇为讽刺。 无法,她只得将打开的屉格又一一关上。在关上最后一个屉格时,书架有轻微的晃动,上方靠近最墙角的青花折枝纹样大花瓶也跟着摇了两下,仔细听来,那花瓶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她不确定,踮起脚又将手臂伸长,右手握住花瓶的颈部轻轻晃一晃,确有东西在响。 只是这花瓶的前面还有两个小花瓶挡着,她看不见内部,便把两个小花瓶都从架子上拿了下来,轻轻放在地上。这样才好搬动那个大的。 幸好大花瓶并不十分重,她用尽全力总算弄了下来。 她从瓶口向下望了一眼,因光线暗淡,瞧不清里面有何物,只得将胳膊伸进去探一探。 好在瓶颈粗,她胳膊又纤细,很快就触到了瓶底。 是两支小竹筒。 她顺利地拿了出来。 她认得,是那种专门装信笺的竹筒。打开顶上的小竹盖,果然有白色信封在里面,只是月光不如烛光,难以支撑她看清字迹。她只得将竹筒藏好,随后轻手轻脚将三个花瓶归回原来的位置,尽量不让人看出挪动的痕迹。 临走前,她很想将屋里的商铺图都带走,然而这些东西太显眼,一旦丢失,势必很快会引起太守注意,她只得作罢。 照着来时的路线,很快她就顺利离开太守府。 回到营地,她没有歇息就马不停蹄地去找吕言。 吕言见到她平安回来并不意外,以她的身手,整个鹤州恐怕没有敌手,包括自己。 “吕将军,我此行找到两份信件,只是没有烛火,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 说话间她拿出了竹筒,交给吕言。 “施姑娘辛苦,赶紧歇歇喝口水。”吕言揭开筒盖,将信件打开,神色逐渐变得凝重,看完两封后更是气得直接将信纸“啪”地拍在桌上,“这个太守老狐狸,果然跟莫侯人勾结。” “信上说的什么?” 她一边疑问,一边将信拿起来仔细看看。 字里行间皆是太守和莫侯人的交易,莫侯人以一万两白银行贿,在鹤州境内低价收购稻谷,并将碾好的新米运出城,太守都不得干预,更不能过问新米的去处。 这就是铁证。 一万两白银就能对全城百姓饿肚子置之不理,实在该杀。 她可没有和贪官打过交道,只好问向吕言:“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已十万火急上奏朝廷,派人来鹤州查案,约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我乃武将,不能擅自捉拿太守,当务 之急是先将那些莫侯人监视起来,严防他们通风报信,以免在朝廷有信之前打草惊蛇。”吕言凝神思索一番,“还有首富孟家,向来猖狂,他们手中定也有和太守勾结的证据,须想办法从孟家再探探,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孟家毕竟是首富,岂会这么容易扳倒?” 吕言解释:“你有所不知,我在鹤州两年,常听闻孟家欺行霸市,嚣张跋扈,无人敢动他们。若是太守遭事,墙倒众人推,孟家肯定也支撑不了多久。谁让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孟浪那种人就该好好教训教训。”想起孟浪,她就恨得咬牙切齿,心中已然有了一番主意。 第22章 没过几天,鹤州首富公子被人绑架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 施停月悠哉悠哉出现在营地,一身轻松。 吕言见她如此,心里已猜到了几分:“孟浪一事是你的手笔吧?” 她脚下踢着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滚来滚去,眼里含着明媚笑意,爽快回答:“正是。” 挑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趁孟浪外出时偷袭了他,眼下正藏在一处隐秘山洞里,无人会发现。 “那小子是活该。不过你一个人如何能搬得动他?” “你这营里有的是身强力壮的将士,我随便带几个就能将姓孟的活捉了,顺便还揍了他一顿。”她在吕言这混得不错,长相貌美,人又灵活,嘴巴还甜,哄得将士们都乐意帮她。当然,他们很大原因还是看在吕言的面子上。 手底下人和她打得火热,吕言心知肚明,不过没料到会这么快同她合伙绑架,这施姑娘还真是敢说敢做。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有姑娘在此,倒省了吕某好些事,姑娘若能留在鹤州才好。” 留在鹤州…… 下意识说出的话他自觉失言,面上有几分难堪,好在施停月心思粗,不是那种咬文嚼字之人,并未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只漫不经心说道:“我要去凉城,等这里的事一结束就走。” “凉城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人?” “是很重要的人。”她眼底流露出淡淡落寞,与平常的明媚张扬截然不同。 她没有多做解释,吕言也不好再问。 “呐,这个给你。”她从怀中拿出一叠纸。 吕言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大吃一惊:“你竟然拿到了孟浪的供词?” 她不知道什么是供词,只是逼着孟浪交待了孟家与太守之间的交易,顺便在他指尖划了道口子,按下手印。 刚开始孟浪还挺有骨气死活不开口,遭不住施停月几番拳打脚踢,细皮嫩肉的富家公子脸上、身上都开了花,疼得直叫娘,最后撑不住了才老实交代。 “等朝廷的人一来,这玩意能否派上用场?” “当然能,这可是太守受贿的有力证据,到时候将孟浪逮出来作证,趁机把他们都端了。” 她满意地点头,庆幸自己一番努力没有白费:“照你这么说,我还要将孟浪看紧了,可不能让他逃掉。” “你若人手不够,尽可以从我军中找人。” 她调皮一笑:“多谢吕将军。” 另一边的太守府。孟家来人向太守告知孟浪失踪一事,太守并未往心里去,只说孟浪在外周游惯了,可能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拿钱的事他愿意干,但是出力的事他选择逃避。 孟家人无法,只得又送了一千两请太守派人找找孟浪。 太守这才松口答应。 蹲在屋顶上的施停月摇摇头,好一个视财如命的父母官,看你还能蹦跶几时。 最近她无事就来太守府蹲守,一来怕这太守跑了,二来怕莫侯国会传递什么消息。但从这几天的结果来看,这太守似乎并不精明,甚至后知后觉,浑然不知道马上就要大难临头。 要不是她手中无权不能拿朝廷命官,不然这太守早就下牢狱了。 她准备从屋顶离开时,向四周望了一眼,太守府外围不起眼的角落里,藏了十几双乔装盯梢的眼睛。她知道,这些都是吕言安排的眼线。他忙着守城分不开身,只能多派些人手。 吕言是个靠谱搭子。 等着朝廷派人来,她想看看太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还有那些莫侯人。 连日来的辛苦自是不必言,盯了几天发现太守府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 当晚,她准备好好歇息一宿,就不去看那令人厌恶的太守。 吕言营中都是男子,只得在营地边缘给她另外搭了顶帐篷,以供住宿。环境虽比不上京城舒适,但好在她并不挑剔,总能随遇而安。 她美美地躺在地铺上,双手枕在头下,正要沉沉地去见周公,帐外却忽然响起脚步匆匆跑动的声音 “施姑娘,城门口出事了,将军请你速去!”帐外来的是守城将士。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急忙掀了帘子往外走:“出了何事?” “那太守扮作普通百姓想混出城去,被将军识破,眼下正在同将军起争执。” 她心里一惊。 太守府宁静了这么多天,难道都是假的? 若真如此,倒是她太大意,低估了这只披着假皮的老狐狸。 等她达到城门口时,只见吕言正与太守针锋相对,一个要出城,一个坚决不让。仔细瞧那太守,孤身一人,脸上刻意抹了些泥土,混着夜色显得肤色暗淡,差点就认不出。 她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这种严肃场面,她一定不能失态。 太守抵着吕言的剑鞘:“吕将军,本官要出城你为何不让?” 吕言并未直说:“大人还是留在城内为好,更何况夜这么深,大人又这般奇怪装束,在下怕大人出城会有危险。” “危险?谁敢动朝廷命官!你快让开,本官有要紧事须出去。” 第19章 吕言寸步不让,甚至拔出利剑,剑刃的寒光在夜色中闪烁:“我说不行就不行,大人想问问我的剑吗?” “吕言你……”,太守气得发抖,手指头乱颤地指着吕言,“你莫忘了,你和本官是一条道上的人!” 吕言冷哼一声:“这可难说了大人。你给我那两千两,我早已上交朝廷,所以在下和大人,并不是一条道上的。” “你……” 太守颓然立在吕言面前,似乎无能为力。 忽而从城墙上飞掠过一道人影,一袭黑衣,来势汹汹,重伤了几名将士,又踩过几人肩膀,急速向太守而来。 施停月反应过来,及时推开太守,同来人对上一掌。这一掌刚劲猛烈,震得她手心生疼。她咬紧牙,继续同来人过了几招。 那人并未放弃,仍旧将太守视为目标,想要击退施停月救走太守。 吕言见状立即挥剑应战,同施停月相互配合,左右夹击,却难有胜算。 此人武功绝顶。 即使有将士团团围住,再加上施停月和吕言的猛攻,那人仍旧毫发无损。 太守却缩在人群中朝黑衣人高喊:“大人救我!救我!” 黑衣人立时腾空而起,刀尖划过地面,激起尘土飞扬,他猛烈扬刀挥向施停月和吕言,仅凭刀气就将二人生生错开,吕言以剑撑着身体才没有倒下,施停月受刀气更重,踉跄着后腿几步,后背正好重重砸在树干上,整个人顺着树干垂向地面。 四周将士更是四散分离,受伤在地。 黑衣人见时机成熟,趁机飞身向太守,极力扯着太守的一条胳膊,想要带他离开。谁料此时一双袖箭从暗处飞来,其中一支从他眼前惊险擦脸而过,另一只则正好射中他的右臂,疼痛使他被迫扔下太守,独自踏城墙而去。 被丢下的太守只能冲着城墙嗷嗷叫喊:“大人,大人,救我啊……” 老狐狸还挺狼狈。 始料不及的施停月朝向袖箭飞来的方向望去,却只见高坐骏马上的沈青砚正保持着袖箭出鞘的姿势,目光沉静,清隽无双。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还是那般高高在上,风华卓然。 她默默收回目光,双手撑向地面正想要让自己站起来。 一双匀称笔直、修长白皙的手扶向她,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岁岁,我扶你。” 他来得还挺及时。 施停月借他的力站了起来,抹了抹唇边的血渍,看了一眼:“多谢太子殿下相救。” 她还是这般客 气疏离,似乎同他隔着两个世界。 他虽有些膈应,却还是轻声答道:“无妨。” 一旁的吕言不识沈青砚,听施停月呼他为“太子殿下”,便立即下跪参拜:“微臣吕言见过太子殿下。” 周围的将士们也跟着纷纷跪倒在地。 “吕将军请起,众位将士也请起。今日你们立功了,待孤禀<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廷,定好好封赏诸位。” 随后,沈青砚不顾众人眼光,把施停月扶上自己的马,并向手下人下令:“将鹤州太守关押起来,听候发落。” “是!”应令的是太子亲信,施停月之前见过,那个整天黑着脸的历真。 她被刀气所伤,虽不至于要命,却也要一时半会才能缓过来,所以当沈青砚把马让给她时,她也就没有推辞。 她以为他是让,没想到他竟也翻身上马,稳稳地坐在她身后,浅香如竹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叫她一时难以适应。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与男子挨得如此近,周身都不自在。 她拧着身子,挣扎着想要下马,他却还是握紧缰绳,双臂将她牢牢地圈住,声音依旧体贴:“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太子殿下,我可以自己走。”她还是倔强。 “我出来时,答应过父皇母后要好好照顾你,对了还有施大人,我可不想失信于他们。所以,你还是乖乖坐好,不要乱动。” 她此时虚弱,犟不过他,只好软软地往前靠,尽量离他身体远一点。 第23章 马蹄声哒哒响起,似乎刻意打破夜间的宁静。 吕言伫立在浓重的黑暗中,目睹他们共乘一骑,握着剑柄的手指迟迟没有松开,呆站在原地许久。 他心里明白,太子殿下看施姑娘的眼神,笼着数不尽的柔情…… 他们,到底有何关系? 身边将士向他请命:“将军,请问太守要关押在何处?” 他依旧纹丝不动:“按太子殿下的要求办。” “是。” 随沈青砚一同离开的施停月还记挂着她的包袱和马匹。 “殿下能送我回吕将军营地吗?” “不能。”他语气很轻。 “你要带我去哪?我还有东西在营地……” “你随我去驿馆下榻,你的行李稍后我会派人去拿回来,包括你的马。” “我不想住驿馆,我在营地住得挺好,那地铺被我收拾得又整齐又软和,还有那些将士们,他们都拿我当兄弟一样……” 她说得起劲,只想不和太子宿在一处。沈青砚没有打断她,饶有兴致地一边驾马,一边倾听她描述的内容。 她讲了许久,口干舌燥,见沈青砚没有回应,便反问道:“殿下听见了吗?” “嗯。” “那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想回去。” “听懂了,但是你不能回去。” “为何?” 他难得地露出清浅笑意:“你在外面我不放心,若再遇到今晚这样的危险,该怎么办?” 她撇撇嘴,太子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不来,我和吕言一样能将黑衣人击退。” “嗯,我相信你。”他没有争辩,什么都顺着她的意思,只要她高兴就好。 她心里忽然想起来:“你怎么亲自来鹤州?吕言说请朝廷派人,就偏偏是你?” “我看了他的奏折,提到了你的名字,便向父皇请命来一趟。” 原来是这样。 她歪着头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了。” 啊? 她大惊失色:“不回去要做什么?留在鹤州主政吗?” 他一派淡然:“随你去凉城。” 她更加诧异,一时竟语塞。太子从京城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去凉城? 他幼时虽在凉城待过,但已过去这么久,这些年他一直养尊处优,还能吃得了凉城风沙之苦吗?凉城可没有京城的歌舞升平,更没有皇宫名贵的瑶光酒。 施停月心里对太子此行并不抱有什么希望。 他说他是青砚哥哥,可是她的记忆里,始终想不起这个人…… 无奈之下,她举起右手连续拍了两下脑袋,埋怨这家伙不争气,好多事都被遗忘了。 她的动作引起沈青砚注意,他放慢马速,关切问着:“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疼了?” “当日你就不该匆忙离宫,合该等御医将你身子调养好再走,偏你执拗不肯听。因担心你的身子,我一下朝便立刻去施家找你,施大人竟说你走了……” 他还在说着许多话。 施停月只以一句回他:“怎么一向高高在上的殿下今日却如此啰嗦?” 啰嗦。 他想了想,好像确实说了不少话。比他往日上朝时说的都多。 他暗自觉得好笑,或许是太久未见她,一时难以抑制欣喜之情,才侃侃而谈一番。 不多时便到了驿馆。 驿长率了一堆人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小人参见太子殿下!” 沈青砚:“都起来吧。” 他利落地从马背上下来,然后伸出双手接住施停月。 其实她本就会骑马,下马这种小事更是不在话下,他这般动作倒显得她好像是京中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柔柔弱弱似的。 她偏不要那样。 躲过他的双手,她故意从马背另一侧直接潇洒跃下。还刻意昂着头,微微抬高下巴,眼神颇为不屑。 沈青砚扑了空,却并不恼怒,只当她是孩子心性,一时起了玩心而已。 他转身面向驿长:“这位姑娘是岁安郡主,将驿馆最好的房间留给郡主。” “小人见过郡主,小人这就去办。”驿长说着就吩咐手底下人去收拾房间,自己则弯腰侯在一边,恭恭敬敬将沈青砚和施停月迎了进去。 驿馆环境舒适,床榻也更软绵,可是施停月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沈青砚已请过大夫为她看过伤势,无大碍,休养几日便能好。 榻前的方桌上,她的包袱已经被拿回来,马也完好无损地在马厩休息,可是她的心却始终不得安宁,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无边夜色中,她拢了拢柔软的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团,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在外边,嗯,这样很有安全感。 翌日一大早,驿长精心挑选了四个机灵丫头,送来服侍她梳洗,然而她早已收拾妥帖准备随太子一道去审问太守。 第20章 她让驿长将丫头带回去,她在此处待不了几天,无需人服侍。 驿长以为郡主都是如金尊玉贵一般的人物,出个门必定前呼后拥、众星捧月,怎么眼前这位行事风格却迥然不同? 但见太子对这位郡主百般上心,想来定是位极贵重的人物。 郡主说怎样就怎样,他一个小小驿长只管照做就是。 施停月住着驿馆最好的屋子,沈青砚为了离她近些,选了间不怎么开阔的偏屋。 她来寻他的时候,他屋里门还关着。 她靠在他门边上等着,百无聊赖,只能时不时扣扣自己的手指甲。 驿长路过见到这一幕,着实想不透哪家郡主会是这样? “嘎吱” 门开了。 她迅速站直身子出现在沈青砚面前。 他吓了一跳,显然没料到她会在。 “怎么不多睡会,起得这般早?” “我要同你去审案。” 他不同意:“姑娘家如何见那样的场面?”若太守嘴硬,少不得要动些刑具,他不愿让她看见。 “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娘,什么场面我没见过?”她不服气,“再说了,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你呢,包管对你审案有益。” 孟浪就是她说的大礼。 沈青砚拿她没办法,只能任由她跟着。 府衙门口,吕言早带人押着孟浪等在那里。 第24章 她和太子殿下站在一起,龙驹凤雏,丰姿绰约,宛如一对璧人,莫说周边人看得移不开眼,就连吕言都直视了许久。 “参见太子殿下!”一阵恍惚后,吕言才反应过来对着沈青砚行礼。 “吕将军请起”,沈青砚神色从容,一派王者风范,施停月跟他走在一起,总感觉气势弱了许多。 她怎么能比人弱呢? 从小到大,师父可都说她是山间霸王,不管怎样都要支棱起来。她故意挺直身板,把头抬得高高的,可即使如此,她还是比沈青砚矮了大半个头。 看见吕言,她兴奋地挥手打招呼:“吕将军!” 在她眼里,吕言做人做事都很靠谱,这样的人才能为朝廷所用,像太守那种的只能算 做蛀虫,趁早清除才对。 吕言面不改色叫她:“施姑娘。” 沈青砚见他二人颇为熟络,甚至施停月对吕言更为热情,也更自在,他心中不觉涌起一股酸意,很是上头。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对着吕言刻意说道:“将军,停月乃是父皇亲封的岁安郡主,还望将军不要忘了上下尊卑。” 此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在提醒吕言,该和施停月保持应有的距离。 吕言脸上有些愕然,愣了一瞬,他曾暗自揣测过施停月的身份,也许是独闯天涯的江湖侠客,也许是离家出走的富家千金,也可能是某个叛逆的门派弟子,不过他确实没想到恣意快活的施姑娘竟然会是身份贵重的郡主。 在他看来,京城那种纸醉金迷、富贵荣华的地方滋养不出这般性情的女子。现在看来,倒是他错了。 然而无论如何,太子殿下开口了,无疑是要在他与施停月之间垒起身份悬殊的高墙,教他勿要做非分之想。既如此,他便不能再唤她施姑娘,于是他毕恭毕敬对着施停月行礼,带着一丝拘谨和难以适应:“下官见过岁安郡主。” 此时的施停月斜眼疑惑地瞧着沈青砚,恨不得对他翻白眼,属实是无端找事。她和吕言也算过命的交情,一起打过架、吃过苦,更何况初来鹤州时,吕言还曾出手相救。现在却要她在吕言面前端什么郡主的架子,她做不到。 她非常小声地在沈青砚耳边嘀咕:“殿下这是做什么?你这不是叫我难堪吗?” 沈青砚不以为然,声音不降反升:“难堪什么?孤说的不过是上下礼节,吕将军,你说对不对?” 他此意是想让吕言知难而退,最好别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他也不希望自己凭空多出来个“敌人”。 吕言谨言慎行:“太子殿下说得对,微臣谨记在心。” 施停月气得一时心塞,面前两人一唱一和,显得她很是多余。她啼笑皆非,靠近吕言拍拍他的胳膊:“你别听太子殿下胡说,我是施停月,不用称呼什么‘郡主’,那都是唬人的头衔,我不在乎。你若非学他那般,那咱们两个可就生疏了。” 她还冲吕言扬了扬眉:“你忘了,咱们可是生死之交?” 她一番肺腑之话叫吕言将心中芥蒂全然放下,她这般爽朗开明,可是极难得的纯真。他抬起头,双目直视她的脸颊,依旧鲜妍明媚,一尘不染,当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不过碍于太子还在,他只得强压脸上喜色,以免惹来太子厌恶。 沈青砚确实被施停月的这些话噎得半晌说不出个字来。他拼命将吕言向外排挤,她却与对方称生死之交,当真是半点不懂他的心思吗? 不懂便不懂吧,好在来日方长。眼下最重要的是将太守一事了结,然后尽快赶去凉城。 府衙大牢里,蓬头垢面的太守被关押在此,一看见沈青砚,就跪下大喊着:“太子殿下,下官冤枉啊,下官是冤枉的,求殿下开恩啊……” 声嘶力竭,震耳欲聋。 施停月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朵,好吵,太守喊冤的声音在她看来充满讽刺。这牢里的每个人恐怕都认为自己是冤枉的,照这样说,天底下都没有犯人。 她冷眼一直注视着太守,不过一夜之间,他从前的得意忘形已然变成阶下囚的萎靡不振。 当吕言将失魂落魄的孟浪丢在太守眼前时,一直聒噪的太守终于才闭嘴。 沈青砚依旧笔直地站着,历真很有眼力见,不知从何处搬了张梨花木圈椅来,放在沈青砚身后:“殿下请坐。” 他稳稳地坐下,从容不迫,泰然自若。 “鹤州太守,朝廷一向信任你,才将鹤州交到你手上,没想到你玩忽职守、贪财无度,竟然与莫侯人勾结,让鹤州百姓苦不堪言,你却还不知罪,孤都替你害臊。” 太守不肯承认,用尽力气抓住牢门高喊:“殿下,下官没有与莫侯人勾结,定是有人污蔑下官!” “污蔑?那群外地来的商贾全是莫侯人假扮,你别说自己浑然不知情。” “殿下……下官确实不知,下官只知道他们是做生意的,没想到……” 他话音未断,施停月便厉声问道:“那你书房里与莫侯人往来的书信算什么?” 听到这话,沈青砚从袖口中拿出两封信件,就是吕言呈给皇帝的那两封。 历真接过信件,走到太守眼前打开,将信纸晃了晃。 熟悉的字迹和落款,太守看了之后,叫冤的声音都弱了许多。 施停月忍不住嘲讽:“太守大人,铁证可是如山?” “你是何人?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在此处叫嚣?本官乃朝廷亲命,岂能轮得到你来审!” 沈青砚听后极为不悦,原本淡然的脸上出现一片愠色,他不允许有人如此同施停月说话:“她是岁安郡主,是孤叫她来同审,有何不妥?” “郡主?”太守的眼色明显暗淡下来,不敢再对施停月不敬。 施停月没想到这个郡主头衔还挺好用,到哪都能唬住人,看来陛下和皇后娘娘真是为她做足了打算,叫她不管在哪都不会受人欺负。 第25章 她挺直了脊背,和吕言分别站在沈青砚左右两侧,乍一看还挺像左右护法,连历真都只能站在她后面。 沈青砚:“说吧,你和莫侯人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没……没有……下官不敢……”,太守的第一反应是否认。 “孤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历真,穿了他的琵琶骨!” “是,属下遵命。” 历真转身就走向挂满刑具的木架,一张脸垮得比驴脸还长。幸好施停月早就认识他,知道他一向如此,否则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历真是胆子大敢给太子殿下甩脸子。 很快,就看见历真拿回一副闪着兵刃寒光的铁钩,那钩子弯弯尖锐细长,让施停月不禁想起之前蟋蟀之王的触角,不敢想象此物若钻进人体内,该是何等刺骨之痛。没想到太子殿下表面儒雅翩翩,实际却用刑狠毒,叫人不寒而栗。 历真故意拎着铁钩链子打太守面前绕一圈,随后停在他正身后,眼睛死死盯着两块琵琶骨。 太守只感觉身后传来阵阵寒意,身上的汗毛都不争气竖了起来,生穿琵琶骨,乃极刑,世上没有几人能撑得住。 “动手。”沈青砚一声令下。 历真左右两手分别握着铁钩就要发力。 太守怕了。 他哆嗦着身子,向沈青砚跪地求饶:“下官招,下官招……” 历真停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沈青砚。 沈青砚一个眼神,他便明白其中意思,撤回铁钩,仍旧静静站在太守身旁,像一尊沉默的黑脸金刚。 第21章 “说吧。”沈青砚垂下眼睑,并未直视太守,这表明他没有多少耐心再与太守周旋下去。 太守颓然无势地靠在牢门边,声音十分低落:“莫侯国派人潜入大靖,分散在各州府收购米粮,只为了屯粮……” “屯粮?”沈青砚反应十分快,莫侯国地处北部,一年冬季最长,庄稼作物虽难有收成,却也能自给自足。如今,大肆买粮,其心可见,恐怕是在囤积粮草,“你的意思是莫侯又要挑起战事?” “下官人微言轻,同莫侯来往并不密切,不是十分……清楚”,太守犹犹豫豫,似乎在有意拖延时间。 沈青砚故意显得失去耐心:“既然招了就干脆爽快点,孤或许可以网开一面,对你的妻儿老小从轻发落。” 太守一个激灵,两只手紧紧扒在牢门上:“我的家眷怎么会在你手上?他们不是……” “他们不是被你早就乔装打扮运出城去了?”沈青砚垂眸,把玩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玉石扳指,“可惜他们运气不好,正巧碰到了孤,孤就将他们都带回来了。” 太守颓然倒下,太子手上有他最大的把柄,他被逼上绝路了。 他一个劲地朝沈青砚磕头:“求殿下放过他们,求殿下放过他们,我什么都愿意招……” “你早些听话多好,何必费孤这么多精力。” 太守:“听那些莫侯来的商人说,莫侯渊收买粮草, 似乎要破凉城,经蒲城,取鹤州,再度南下攻往大靖京城。” 沈青砚神色一凛,手中的扳指也停下动作,看来莫侯渊不死,莫侯国就不会消停,两国盟约也只会是空谈:“你既知道这么多,为何不通报朝廷,还愿意冒着风险为莫侯渊卖命?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太守心虚,身体控住不住发抖:“他……他说来日事成,许我侯爵之位……世代可袭爵……” 施停月震惊,这太守不仅贪财更贪名,为了功名利禄不惜卖国求荣,她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 反观沈青砚,比她淡定许多,似乎对太守之言并不意外。他话语带着嘲讽:“你身为太守,连一个小小的鹤州都管理不当,还妄想侯爵之位,你就真信莫侯渊会兑现诺言?要知道,他与大靖的盟约都尚且违背,更不消说你,只怕到时候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孤都替你寒心。” 太守并不在乎沈青砚的冷嘲热讽,他还在关心家眷安慰:“殿下,下官都已招了,可否放过下官的家眷?” 施停月对这太守恨得咬牙切齿,他竟然还有脸为家眷求情。 呸,都是一丘之貉。 她目光扫向沈青砚,好奇他会如何回答,难道真的要放过太守家眷? 沈青砚瞄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孟浪,继而身子前倾平视太守,漫不经心道:“你贪财受贿,卖国通敌,论罪当诛九族。” “不过孤好说话,不诛你九族,只将你抄家”,他顿了顿,“诛三族。” “历真,传令下去,鹤州太守斩立决,诛三族;首富孟家为非作歹,与太守沆瀣一气,没收家产,男丁充军流放,女眷发配南疆。至于那些莫侯商人,都押送回京城,关进刑部大牢,切记,不可让他们死了,孤留着他们还有用。” 历真:“是,属下这就去办!” 太守早已吓得晕倒过去,任由沈青砚的人拖拽出牢房,没有任何挣扎。 孟浪缩在角落吓破了胆,一声不敢出,历真直接将他拎了出去。 大快人心。 施停月对这样的结果甚是满意,正所谓恶有恶报,往后鹤州百姓才能有好日子。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沈青砚的能力,雷厉风行,赏罚有度,颇有明君之相,虽然依旧高高在上,然而心里的距离好像近了一些,至少,她还挺欣赏他。 一行人走出府衙大牢,沈青砚对鹤州已做了一番打算,他对吕言说:“吕将军,在朝廷任命新的鹤州太守之前,还请你担当重任,守护鹤州安宁。” 吕言也见识到了沈青砚的手段,作为鹤州守将,他本义不容辞,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卑不亢,“殿下,经此一事,末将认为凉城比鹤州情况更加紧急,末将恳请殿下,准许末将前去凉城,守护大靖边疆。” 他的心思,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施停月要去凉城,他想一路相送,护她平安。 沈青砚禁不住疑惑起来:“这可有意思了,孤与岁安郡主要去凉城,没想到吕将军竟也要去?” 第26章 吕言吃惊:“殿下也亲自去凉城?” 沈青砚颔首:“是,停月一个人孤不放心,便陪她走一趟。” 吕言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施停月,依旧坚持自己的主意:“既如此,就让末将护送殿下和郡主北上,请殿下恩准。” 二人的对话落入施停月耳中,她本来是一个人去凉城,现在好了,变成一队人马。沈青砚要去,她阻止不了,与其整日与他尴尬独处,倒不如让吕言一起,多个人起码没那么闷,再加上吕言身手了得,能与她并肩作战,是个不错的帮手。 于是她帮着吕言说话:“太子殿下,你就让吕将军去吧,我想凉城可能需要他的帮助。” 沈青砚本就见不得她与吕言私交好,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滋味,此时此刻正在一下下撞击他的脑门,但他自知是储君,要有风度。 不能让旁人看出一国太子乃是小肚鸡肠之人。 他强忍心中不悦,面上仍旧保持云淡风轻,语气轻缓:“也好,既然停月好意,吕将军就一起去吧。” 说完他就快步往太守府去,施停月回驿馆,并未跟过来。 倒是黑脸的历真紧跟在他身后,大约瞧出主子面上不喜,心里疑惑得很,竟一改往日的沉默不语,询问了几句。 “殿下既然不想让吕将军跟着,拒绝就是了,何苦给自己寻烦恼。” 沈青砚身子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要停月开心,孤愿意顺她的意。” “殿下此话有些矛盾。若来日郡主心仪吕将军,殿下也要成全吗?” 这下沈青砚脚步彻底走不动,回过头意味深长看了历真一眼,眼神复杂。显然,历真戳到了他的痛处。 “你何出此言?” “属下是笨人说笨话,殿下莫责怪才是。现在看郡主心思单纯,但难保吕将军……”,他欲言又止,“还望殿下早做打算。” 连历真这般不通情理之人都能看出来,沈青砚如何能不知道。 奈何停月根本不记得幼时情谊,他于她而言,也只是初相识而已,与吕言没有区别。 况且她率真纯粹,不经世事,于男女之事上全无心思,他就算将醋坛子摔得细碎,她恐怕还以为他是在莫名发疯。 想到此处,沈青砚微微苦笑,果然是旁人都知晓他的念头,只有她毫不知情。 也好,他只管护着她就是,只要她岁岁平安,无忧无疾。 他没有向历真解释太多,只说了一句:“孤心里有数。” 历真没有再多言,他很早就跟在殿下身边,从没见过殿下对哪位女子如此上心,他当然希望殿下能得偿所愿。既然殿下心里有数,他也就无需多操心,只希望郡主早点开窍才好。 三日时间,太守府被抄,太守斩立决,孟家获罪,鹤州城谷价、米价恢复如常,百姓额手称庆。 因吕言要去凉城,朝廷就近调了其他城池的守将来临时守城。 施停月骑着自己的马,策马扬鞭,往北而去。 沈青砚、吕言、历真成了她的同行者。 不过在暗处,还有一队精密暗卫在护佑太子殿下。 * 越向北,风沙越紧,到凉城时,已有明显不适感,脸上的肌肤被风吹得生疼,手背甚至还裂开了口子。施停月眯着眼,打量着这座幼时生活过的城池,可惜没有多少印象。 十年过去,凉城早已今非昔比。即使是沈青砚,也几乎寻不到记忆中凉城的影子。 他们在客栈下榻,顺便找店家打听了当初那条河沟的位置。 掌柜的一听,神色讶然,先是仔细将他们端量了一遍,又接着小声询问:“敢问各位客官是从何处而来?” 似乎他们打听的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施停月本想直说京城来的,沈青砚却先她一步开口:“我们从鹤州来的。” 嗯,这么答也没错。 “鹤州?”掌柜的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一些,“鹤州离我们这也挺远呐。你们说的那条河沟,十年前可是条臭气熏天的臭水沟,不过当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条沟就荡然无存了。” 施停月不解:“什么叫荡然无存?” 沈青砚也疑惑:“你说的那件大事我们都知道,还请你再讲讲水沟怎么没了。” 掌柜的:“你们外地来的肯定不知情,当年莫侯渊将施攸和杜若的骨灰洒进沟里后,不过三个月,他就派人将那臭水沟填平啦……因此,那条沟也就销声匿迹了。凉城内的小一辈都不知道这件事,也就我们这些老的还记得,哎,可怜了施将军和杜大夫夫妇,那样的大好人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第22章 掌柜的唏嘘不已。 施停月却如遭当头一喝,原本最低的一点渴求都变成了奢望,她本想用那沟底的淤泥为爹娘砌坟,也算让他们入土为安。没想到莫侯渊却如此残暴,连她最后的一点希望都被打破。 她眸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仿佛骤然起了大雾,辨不明方向。她没有希望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恨意。 沈青砚察觉到她的异样,先将她扶到桌边坐下,再轻声安慰。 “停月,你先别急,我们先去那个位置查看一番再作打算,或许还有转机。” 他当年 虽亲眼目睹,但三个月后他已经离开凉城,对后事也是一无所知,因此也很是愤恨。 莫侯渊恐怕将对父皇和母后的敌意,都洒在了施攸和杜若身上。 他扣在桌面的指尖因太过用力而发白,眼睛始终注视着施停月,他能明白她的内心,可是他无法取代她的痛苦,无法替她去承担。 唯一能做的就是护着她。 她想做什么就陪她一起去做,哪怕是报仇。 一路过来,吕言也打听了些施家的事情,他虽不曾亲历当年之事,但是痛失双亲之苦乃人之共情,因此施停月现在的处境,他也十分揪心,可是有太子在前,他不能逾矩,不敢逾矩。 “我们去找那条河沟吧,现在就去。” 施停月昂起下巴,向沈青砚说,她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总要去一趟。 /:. 第27章 距凉城城墙外百米处,就是当年那条河沟的所在地。荒草枯黄,落叶满地,皆是无尽萧瑟凄凉之感。 如今目之所及,早已与周边的土地无缝衔接,瞧不出半点河坝的影子。当然,那熏天的臭味也早已被十年的时光冲淡,不露痕迹。 边境的风呼呼吹着,一行人站在城墙下各有所思。 除了这堵高大斑驳的城墙还在,这里的一切早不是沈青砚记忆中的样子。但是当初莫侯渊放肆狂妄的嘴脸,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挑战他的底线。 他望着眼前默默站立的施停月,乌黑的发丝轻轻扬起,淡青色衣袂随风翩飞,使她本就瘦削的身姿更显单薄。她的脸上,带着不尽的悲戚和绝望,眼神空洞而无助地注视着那些被荒草覆盖的地方。 每一棵荒草所沾的泥土,都是爹娘的骨血在滋养。 她再一次与爹娘相会,竟然用了十年时间。 最后一次在凉城,爹爹和娘亲一个忙着穿战甲,一个忙着备药箱,小小的她拦在门前,奶声奶气不让他们离开:“爹爹和娘都不要走,陪岁岁玩。” “岁岁乖,你爹要去赶走敌人,娘亲也需要救人,等我们回来就陪你好不好?”娘亲眉目含着温情,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就喜欢哄着她。 她不依,开始拽着娘亲的衣袖耍赖:“骗人骗人,你们每次出去都要很久才回来……我不要你们走……” 爹爹穿着厚重的铠甲蹲在她身前,宽大粗糙的手掌摸着她的小脸蛋,硌得她生疼:“乖岁岁,这次是最后一次,等爹娘打了胜仗归来,就再也不离开岁岁。” “真的?”她仰起小脸认真地问,“你们不会骗我?” 娘亲温柔地将她拥在怀中,依依不舍,爹爹顺势张开怀抱,把她们娘俩都揽在胸前,郑重的告诉她:“真的,爹爹和娘亲都答应岁岁,不会骗岁岁。” 年幼的她将爹娘的承诺看得比一切都重。 她挪动小小的身子,不再拦着门,当爹娘从房门踏出去的那一刻开始,她便陷入无尽的等待。 一个时辰,一天,七天,半个月,一个月…… 由于年龄小,她对时间根本算不准,只知道自己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爹娘的影子。 直至有一天,满身血迹的冷叔父出现了,他是娘亲身边的死侍,是外祖父亲自教导出来的高手,也是爹娘最信任之人。 “岁岁,跟我走。”冷无酒声音冰冷,几丝血渍溅上他的面颊,岁岁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一双幽深布满仇恨的眼睛在尽力掩藏。 “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在这里等爹爹和娘亲回来。”她依旧坐在门槛上,圆润而无辜的眼睛望着冷无酒,两只小手依旧紧紧扒着门框不肯挪动,“他们答应我的。” “他们……不会回来了……” 冷无酒的声音低沉又轻,她险些没有听清,正当她准备询问为什么不会回来时,冷无酒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抱起就走。 她不肯依,在他怀中又哭又闹,叫喊着要爹娘。 冷无酒无法,只得一掌下去将她劈晕,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云横山。 从此,冷无酒成了她的师父,教她武功识字,与她相依为命。 爹娘,她再也没有见到, …… 寂静无声,她的双目却早已湿润。口中已只剩苦涩,甚至夹杂了风沙的粗杂。 许多事她都忘了,可是那些与爹娘分离的场景她总是逼自己反复忆起,拼命记住,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重逢,重逢时她不会忘了他们的样子。 可是现在,入目荒凉,她仅有的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莫侯渊,剜空了她的心脏。 她跪倒在地,用双手竭力地扒向地面的杂草和尘土。 她要挖,徒手也要挖。 挖到沟底,捧起爹娘的骨灰,告诉他们,她每日都在思念他们…… 她的心如万蚁蚕食,破碎,腐烂,不见一丝生气。 泪珠失控地落在手背上,混着泥土很快湿成一片。 见她如此模样,沈青砚的心都碎了。 他重重将她揽进怀中,下颚抵着她的发丝,轻抚她的背脊:“岁岁,不要这样,叔父他们不想看见你这样……” “你不要折磨自己,岁岁……” 她不管不顾,挣扎着都还要继续挖。 “我要见他们,我要见他们……”,哭腔夹杂着嘶吼,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 “岁岁,我知道,我知道”,沈青砚如同抱着最珍贵的宝贝,舍不得她伤害自己一点点,他颤抖着声音极力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会让叔父和叔母入土为安。” 他的声音很轻,连风声都盖不过,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必定做到。 此时的施停月几乎失去理智,完全听不到他的话语,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身如刀绞。 “殿下,不如先带郡主回客栈休息,再这样下去,末将怕她会伤心过度、损害己身。”吕言沉默许久才开口,他认识的施停月是那般潇洒不羁之人,俏皮跳脱,灵动可爱,与眼前的她恍若两样。他知道,若非经历极致的痛苦,她断不会这番模样。 他虽不善言辞,却也想好言相劝,如太子一般守护在她身边。 可是太子殿下太过耀眼,他们之间的过往恐怕比他要重得多,他只能静静地立在一旁,祈求她无事便好。 大概是察觉到沈青砚要抱着自己起身,施停月一时反应激烈,努力推开他的双臂,喊着:“我不走,我不走……” 沈青砚慢慢靠近她:“岁岁听话好不好,我们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好吗?” “不,没有明日了,都是骗人的,爹娘骗人,你也骗人,你们都骗人……” 她挣脱沈青砚的怀抱,身子歪斜着倒向地面,衣裙上沾满泥土,发丝也被风吹得凌乱,人似乎陷入魔怔之中,难以逃脱出来。 望着她瑟缩不止的身躯,沈青砚眉头皱成一团,不能任她如此下去。 第28章 沈青砚无法,只得强制将她搂进怀中,从袖口处拿出一个绿色小瓷瓶,对着她的鼻尖晃了晃。 这是能使人昏迷的药物,他一向拿来防身,没想到今天会用在岁岁身上。 很快,她便不再强行挣扎,温顺地靠在他肩头,双眼缓缓合上,像入睡一般,神情安宁,眉间坦然。 沈青砚抱起她,才发觉她比先前似乎轻了不少,整个人单薄得紧。 他脚步很快,只想赶紧将她安置好,再精心调养下身子,恐怕之前的伤势并未养好,她又逞强,不肯看大夫。 一到客栈,沈青砚就立即给历真下令:“去买些上好的补品回来,对了,还需买些新鲜的鸡鸭,嗯……不用客栈厨娘代做,孤亲自动手。” 历真一口答应下来,转身就去凉城大街上寻找目标食材。 不过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没主意,太子殿下在宫里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虽偶尔为了讨皇后娘娘欢心会去小厨房露一手,做些糕点、果品啥的,但这些都是小计俩,算不得什么高深的厨艺。可眼下,若真寻了活鸡活鸭来,殿下能下得去手吗?就算做好了,味道如何都尚未知,郡主能赏脸喝下几口? 他边走边想,还是 为殿下一番苦心担忧。 一直到过了晌午,历真才将食材都买回来。 沈青砚来到客栈后厨,活蹦乱跳的鸡鸭同框,“咯咯嘎嘎”地闹腾不停。厨娘嫌吵,要不是看在他们是贵客的份子上,她早就手起刀落宰了它们。 第23章 没办法,那位细皮嫩肉的贵客非要留着自己动手,大约旁人弄的都不放心。 更奇怪的是,贵客宰鸡鸭并未动刀,而是从袖中飞出两只袖箭,精准无比地扎在鸡鸭脖颈处,立马就断了气。 随后,放血,拔毛,清理内脏,小火炖煮,一气呵成。 厨娘在一旁看得直愣愣。 他倒是个心细之人,还知道往鸡汤里放些人参和阿胶,往鸭汤里放几块白萝卜,解腻又营养。 历真见自己辛苦寻回来的那些食材全被太子殿下用了,一时吃惊不已,莫说郡主是娇滴滴的女儿身,就算是天上的大罗神仙也经不起这般大补啊。 历真双眉紧蹙,紧盯着太子在厨房一顿忙活,他虽想上前帮忙,奈何殿下根本不让他插手。 直到天黑时分,沈青砚终于做好了。 满满两大锅汤。 另外还有清蒸鹿茸,红烧乳鸽,蒜蓉大虾。 施停月昏迷了几个时辰,终于在菜肴浓郁的香气中醒来。 她揉了揉眼睛,依旧酸涩不已。她记得自己本来是在城外的,怎么醒来就到客栈? 床榻边,沈青砚正一脸宠溺地望着她,手里端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鸡汤。 “岁岁,你醒了。” 她的面色极差,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双手撑着身子想要起来:“我怎么回来了?我要去守着爹娘。” “岁岁,不胡闹了啊,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无须你自己操心。” “来,把这碗汤喝了,你身子虚,正要补补才好。” 他上前将她扶靠在枕头上,又给她掖好被角,一切做得顺手又妥当。 施停月并没有胃口,她满心装着的都是凉城外被荒草覆盖的沟渠,她的爹娘在那里做了十年的孤魂野鬼,没有归宿。 想到此处,心口便猝不及防袭来一阵刺骨之痛,她只能用手紧紧按住,试图减弱这种痛楚。 “怎么了?是否还是难受?”沈青砚关切询问。 她不是那般柔弱不能自理之人,山里的风风雨雨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师父对她也是放养,小病小伤并不放在心上,她都习惯了。 然而眼前这个人,将她如珍似宝地哄着、宠着,生怕她再多受了一份苦楚。 她不是个毫无感情的木头人,她能感受得到这份爱护与旁人不同,他的眼里藏着小心翼翼,还有无限怜爱。 可是他是太子,一国储君,将来继承皇位主宰天下,而她潇洒于山林,心往于江湖,与他从来不是同路人。虽然皇帝赐了个郡主的名头给她,可大伙都知道,这只是个空号,没有实际意义,而她,本也不需要这种名头来提高身份。 身份算什么?施家不在乎。 否则伯父不会拒绝对爹娘的追封,也不会断了自己的高官之路,更不愿兄长踏足朝堂。 施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所以,她从不生攀龙附凤之心,在沈青砚面前更是习惯退缩隐藏锋芒,她不想被看见,也不需要被看见。 偏偏,他总是能注意到她,甚至眼里只有她一人。 光明真大,毫无顾忌。 她不知道这叫什么,不过在此刻心被剜空之时,似乎他的力量似乎在一点点填平。 她第一次正对着脸,平视沈青砚。 他目若朗星,璀璨耀人,只是对她一人而已。 旁人眼里,他清冷不可接近,高贵不可亵渎,确实如九天星辰般遥远。 她忍着心头将要涌出的不适感,声音虚弱问道:“殿下为何……如此待我?” 沈青砚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好坏,只被她突然问懵了。 他有些慌张,将汤碗放在床边的小木椅上,言语间极严肃:“我知道,我待你还不够好,你放心岁岁,我会学的,学着对你更好,我要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你面前,任由你挑选……你莫生气,我会做得更好,定要让你满意……” 他像个孩子似的说了这些话,落入她的耳中充满稚气却也好笑。 堂堂储君,在外人面前何须如此慎之又慎。更何况,她从未对他有过什么要求。 她赶紧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对我很好,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他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你知道失而复得的滋味吗?” “于我而言最珍贵之人弄丢了,但是现在又回来了,就是这份失而复得叫我不得不上心,不得不将你紧紧抓住。” “岁岁,你离开的十年间,寻找你的除了施大人和父皇,还有我。” 第29章 凉城的月光分外清冷,薄薄地从纱窗透进来,笼着朦胧的光晕洒在地面上。 她静静地凝望着沈青砚,认认真真地听他讲话,他的声音明朗有力,也极尽温柔。她还从未这般专注地看过某位年轻男子,突然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妥,瞬间收回自己的目光,假装无意地瞥向身上盖着的锦被。 她依靠在软枕上,微微闭目,纤长的睫毛垂下,双颊没有血色,俨然一副病美人的形态:“殿下,谢谢你,还有陛下与皇后娘娘。我知道十年的时间意味着什么,你们的这番情谊,爹娘若泉下有知,定会感激在心。” “我们做的这些不需要感激,只要你平安活着就好,我想父皇和母后也是同样的期望。” “若真要说感激,是我们沈家该谢施家的大恩,正是有你父母这样的忠义之士,才有如今的安稳天下,我父皇才能高坐龙椅。虽然施大人不好名利,不愿求什么封赏,但这并不意味我们沈家会忘了。” 他在她面前从来不会端架子,与旁人眼里的太子殿下倒不像是同一个人。这番话将施家的位置抬得高高的,也流露出皇家对施家的重视,这样一来他对施停月格外上心也是理所当然。 她何尝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这大靖江山从来不是一个人挣扎出来的,皇家知道感恩也是天下万民之福,或许这也是爹娘甘心为当今陛下舍生忘死的缘由。 只可惜万民之福,落到她头上,最后就剩了个孤女的身份。 “忘不忘的有什么紧要,伯父不在乎的东西,我也不会在乎。”她的声音轻飘飘,像她人一样没什么力气,“我只恨不能手刃仇人。” 沈青砚心下一震,她果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你不可冲动,莫侯渊不是随便就能接近的,若为了杀他丢掉性命,那就太不值得。”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有什么值不值得。”她说的轻巧,语气里满是不在意。 “停月,你不能被仇恨蒙蔽心性,叔父他们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明白吗?”沈青砚含情凝睇,他不希望她去冒险。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嘴角勉强上扬,为了让自己的计划不被阻碍,不由自主说起违心的话:“你放心,我不会的。” 他重新端起汤碗,一勺一勺慢慢喂进她嘴里。 她抿了几口,鲜香美味,唇齿间香气馥郁,或许是这段时间身子有些差,胃口也不大好,口中的鸡汤甚至比往日吃过的所有食物都更合心意,于是她挑眉问道:“凉城物资贫乏,哪来的人参鸡汤?” “我自有法子弄到。” 她漫不经心说着:“也是,你是太子,要什么好东西会得不到。嗯,这厨娘的手艺不错,我看味道比你们宫里还好些。” 他面露笑容:“这是我做的。” 施停月含的一口汤差点喷出来,她反应快立即将汤水咽了下去,幸好没有噎着。她很是讶然:“你堂堂太子,怎会下厨?” “怎么不会,为我愿意之人下厨,其乐无穷。”他说的已经很委婉,那句本该是心仪之人,因怕太唐突,只得换个说法。 他向她手中递了一只炖得软烂的鸡腿,她接过来,随眼瞥见他白皙光滑的手背上有几处漆黑的残余炭灰痕迹,想是被柴火碰到留下来的。再细心看看他身上的天青色锦服,也沾了些油渍,十分显眼。 她一边轻轻啃咬鸡腿,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眼前之人,比起此前的光风霁月、芝兰玉树,他又给自己树立了一面全新的形象——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很有意思,高不可攀的太 子殿下竟然会洗手做羹汤。她不禁在脑子里想象出沈青砚系着暗色襜裳,弯腰在灶台前颠勺的情景,时不时还要忙着去灶口处添几把柴火,也许还会被几阵浓烟呛得直咳嗽,不知道历真可有给他打下手? 若皇后娘娘看到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干这种粗活,该有多心疼。 想到这里,她顿觉闷闷的,他不是普通男子,他的手不该用来做这种事:“今日多谢殿下费心,以后殿下不必再为我做这些。” 沈青砚急了:“是不是不合你口味?你放心,我可以继续改进……” “不是”,她止住他继续说下去,“是我觉得不合适。以殿下的身份,岂能将心思放在这种琐事上,你该担起的是江山承继重任,是帝后一番苦心栽培,断不是为我浪费宝贵光阴。” 第24章 她很明白,他有自己的责任,她亦有。 沈青砚自是不认可她这些话,在他看来,有心之人可排除万难。更何况他是天资聪颖之人,烹茶做饭之事对他来说不费多少力气,因此算不上浪费光阴。 “我一直认为做大事者当事无巨细,若连厨房那些琐事都不愿花费心思,恐怕也担不起什么大事。实不相瞒,就连我父皇偶尔也会下厨露几手,好讨母后欢心。所以,你不必为此介怀。” 他竟以帝后相比,施停月面上只觉有些灼热。她本想拒绝他的好意,他却每每都会化解掉她的拒绝,叫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她终于啃完了鸡腿,将那光秃秃的骨头放进碗里:“嗯,我吃好了,该歇息了,殿下也该回去了。” 下了逐客令,看她脸色淡淡,显然没有闲聊的兴致,他只得起身告辞:“那我明日再来,你早些睡。” 临走前,他将桌上的另外几碟菜都装进食盒,一并带走。 历真一直守在走廊尽头,当看见沈青砚拎着食盒出来时,赶紧上前将食盒接过来。 嗯,还挺沉,似乎里面的食物并未减少。历真好奇之下揭开了食盒盖子,上层的红烧乳鸽完整无缺,再看第二层的蒜蓉大虾,一只未少。他不解,如此美味怎么郡主能忍得住?继续查看第三层,清蒸鹿茸还冒着腾腾热气,只有最底层的鸡汤少了些,鸭汤亦没有动过的痕迹。 “郡主怎么吃得这么少?” 沈青砚恢复一贯的高冷姿态:“都赏你了,少问。” 说完便踱步回房,只剩历真抱着个沉甸甸的食盒楞在原地。 第30章 历真也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多少山珍海味虽不曾一一亲尝过,但好歹见过的也不少。自从来了凉城,饮食上难以适应,正需要这样一顿大餐来解口腹之欲。 他拎着太子殿下赏的食盒步下楼梯,寻思着要配什么酒来下菜,正巧遇上准备上楼的吕言。 “吕将军这么晚还未休息?” 吕言本就是来凉城查看军情,自然要对城里的情况熟悉一番:“嗯,我睡不着,就到外面巡视巡视。”他见历真抱着大食盒,随口一问,“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 “自然吃不掉,没办法,这是我们殿下亲自为郡主做的,可惜郡主没有胃口,只好便宜我了。” “太子殿下亲自下厨?”吕言惊诧不已,他从未听说哪一朝的太子会做这种事。 历真突然发现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劝退吕言对郡主的非分之想,他故意说:“正是,你不知道我们殿下对郡主有多用心,单是从京城千里迢迢追到凉城这一条,就够打动郡主芳心了,我在一旁看着都感动得不行。” 吕言被这话噎得不知如何回答,无论从哪一方面比,他都不及太子殿下,可只要施停月的心意未明,他就还有机会。他不是懦弱胆小者,长到这么大好不容易遇到一名心仪女子,他不会轻易放弃。 就算对方是太子殿下,他也会尽力一试。 他没有再和历真聊下去的兴致,抬脚便要迈上阶梯。 历真却不死心,故意问道:“吕将军有没有闲情同我小酌一杯,这么好的下酒菜错过可就没有了。” 吕言自然没有闲情,他满腹心事不可对历真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客栈二楼一派静默,他缓缓经过施停月门前,见里面还有微弱烛火亮着,以为她还没睡,于是试着喊了一声:“郡主可睡了吗?” 隔着木门无人回应,他不便再叨扰,只得默默走开。 此时房间内的点点烛光正映着施停月精致无瑕的面庞,皎若满月,眸似深海。 她才在桌前坐下,面前铺了一张信纸,正欲留下一封信,吕言的声音将她吓一跳,生怕自己的秘密会被发现。 虽然房间内的烛火已被她点到最小,以求不被沈青砚发现她没睡,但是她没料到吕言会正巧路过。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装作屋内人已睡的假象。好在吕言守礼,没有冒然推门而入,只在门外停留了一会便离开,她这才放下心来。 凉城的风沙已埋没了爹娘的痕迹,她无计可施。 她要做的是去莫侯国。 * 翌日一大早,沈青砚正欲将自己筹谋一夜的计划告诉施停月,他说过会给她一个交代,他就一定会做到。 伴着晨光熹微,他敲响了施停月的房门。 “嘭嘭嘭” 无人应。 继续敲,“嘭嘭嘭”。 仍旧没有动静。 他知道施停月乃习武之人,有早起的习惯,很少会赖床。也许是昨日身子不适,才会睡得晚了些,不过这个时辰,她也该醒了。 他立在门前沉思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抬手扣响门框,“嘭嘭嘭”。 没有丝毫的响动。 他慌了神,停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来不及细想,他提起衣摆猛地就向门上踢了几腿,但他不是习武之人,力量有限,门又牢固得很,几腿下去依旧纹丝不动。 历真和吕言听到大动静都赶了过来,两人齐身将门给撞开了。 “哐”的一声,整扇门倒在地上。 沈青砚大跨步往里走,径直去床榻前查看,此时床铺早已无人,被褥都被堆在床尾。 “岁岁,岁岁……” 他在屋里四处寻找,不停地喊着她的乳名,没有回音。 “殿下,您看。”心忧之下,历真将一封信递到沈青砚手中,这信放在桌上显眼位置,沈青砚进来得太急,因此没顾得上,只见信封上写着“太子殿下亲启”,他一眼便认出是施停月的笔迹。 他没有犹豫地拆开信,里面内容让他忧心忡忡: “连日来多谢殿下关怀,殿下已亲自将我送到凉城,余下的路就要靠我自己走,忘殿下勿念,勿寻,早日回京城。另烦请转告吕言将军,停月多谢他相救之恩,来日必定结草衔环报答,诸位就此别过。” 他闷哼一声,将信纸重重地拍在桌面上,轻飘飘的信纸带来一股沉甸的无力感,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挫败,为什么无论如何都留不住她? “殿下,郡主说了什么?”吕言也很担心,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自己看。”沈青砚侧身离开桌边,将信留给了吕言。 吕言和历真一道看完后,两个人脸色都变了。 吕言:“凉城不是太平之地,郡主只身一人会去哪?” 她的心思,沈青砚一向知道,因为担心她做傻事,他已再三劝过,没想到她还是一意孤行,做了决定。 她宁愿留书出走,也不愿相信他会陪着她一起去吗?哪怕是复仇,他都不会犹豫半刻。 在她眼里,他终究不是可信任之人。 从心底渐渐升起咄人的寒意,很快就笼住双眸,他声音冰冷:“莫侯国。” 听到这三个字,吕言也当场愣住。他们都知道,去了莫侯国意味着身处无数危险,每一步都可能致命,尤其施停月这样的身份,若被莫侯渊发现她是施攸和杜若的女儿,后果将不堪设想。 吕言顿时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如此反常,因为他也一样焦心。 他立时说道:“殿下,末将请命率人马追回郡主!” 沈青砚徒然摇摇头,声音里只剩无可奈何:“来不及了,岁岁的轻功举世无二,你追不上的。” 历真也急了:“那怎么办,一定不能让郡主靠近莫侯渊,否则……” 话未说完,沈青砚已经做了决定:“我们 也去莫侯国,无论如何要将岁岁平安带回京城。” 历真和吕言“扑通”跪倒在地,竭力相劝:“殿下乃储君,是大靖顶梁,怎可以身犯险,就让末将前去吧,定不负殿下期望!” 第31章 距离凉城以北八百里之外的城池便是莫侯国的王都,此地极寒,黄沙漫漫,整座城池少见绿色,大多数时间都被阴霾笼着,远不及大靖京城繁华富庶。 施停月继续骑着施家的那匹马打王都大街上经过,包袱里还揣着伯父给的五百两,这就是她的所有。莫侯国是多种族聚居之地,街面上形形色色的人士都有,因此她一身外地装束在这里并不突兀。不过莫侯女子常年被风沙所染,肤色暗淡粗糙,为了在人群里看起来不那么显眼,她早已往脸上抹了些暗黄色膏脂,遮掩了原本皎白若瓷的肤色,整个人瞧着黑黄了一圈,甚至看人时她故意将眼睛眯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顿时小了一半。 这番模样的她,夹在莫侯女子群里,也算不得什么貌美,再加上莫侯素来以胖为美,像她这种瘦削苗条者,难以入当地人的眼。 她路过一个糕点摊时,买了些糕点,顺便向摊主大娘打听一番。 “大娘,请问去王宫往哪个方向?” 胖胖的摊主将糕点包好递给她,往东边指路:“你只要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就能看见王宫。”说话间她上下打量着施停月,眼神颇为疑惑:“你是从哪逃难来的?几天没吃饭?怎么瘦成这样?” 第25章 她无奈笑笑:“我从西边逃难来的,确实有好几天没吃饭……” “西边?西蜀吗?不是说你们那很富庶吗?”摊主很是不解,甚至还想多打听几句。 施停月没再回答,将糕点收起来仔细装进包袱里。 那摊主大约是起了怜悯之心,临走前还多送了一块点心,碎碎念着:“可怜的孩子……” 她挤出一丝苦笑:“多谢大娘。” 随后牵着马,径直往东边去了。 不多时,莫侯王宫便出现在眼前。守卫森严,颇有气势。 然而令施停月大吃一惊的是,莫侯王宫竟然与大靖皇宫如出一辙!从形制、色彩、装饰到宫道、宫门等,无一不与大靖皇宫一模一样。 一瞬间的错愕,她差点以为自己走了这么久,兜兜转转又回到京城。 “嘶嘶” 身旁的马鸣声将走神的她拉了回来,她伸手捋了捋马毛,轻轻安抚一番。 眼前矗立的巍峨王宫,金碧辉煌,华贵无比,与王都的荒凉风沙之景对比强烈。她心里纳闷,这造宫殿的材料并非莫侯所有,难道是千里迢迢从大靖运来的?如此浩大的工程劳民伤财,看来莫侯渊并不是一位为民造福的明君。 他如此在意大靖,甚至复刻出大靖皇宫,狼子野心可见一斑。那些安排进鹤州的莫侯商人,恐怕都是蓄谋已久的计划。 哼,这样的人竟妄想做天下之主,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下意识咬紧嘴唇,愤恨地瞄了一眼宫门口的守卫,然后牵着马悠哉悠哉踱步离开。 这个时候,她只是一名在王都闲遛的普通女子,不显眼,无人在意。 她投宿在一家上好客栈,直到夜深时分,才换了一身夜行衣从窗户蹿上房顶,双脚脚尖轻轻踩着瓦片,凭借轻功之力,如御风而行,身形飘逸。 莫侯的明月格外圆大,高高悬挂在屋顶的苍穹之上,似乎刻意映出她的影子。 白天提前踩过路线,她对目标王宫势在必得。若顺利的话,今晚这轮圆月,就该为莫侯渊送行。 虽然王宫的围墙比一般府邸高大许多,但仍旧无法阻挡她的脚步。机智躲过守卫巡逻,她凌空飞起,迅速跳过墙顶进入宫内。 里面巡逻禁军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交接一次,她只能趁着交接时防守懈怠之机缓慢前进。虽然行动迟滞,但报仇这么大的事她本就没有奢望轻易达成。若真让她很容易就得手,岂不是证明莫侯渊不堪王位? 宫灯明亮,混着月色,几乎形同白昼。 她虽进的来,却并不知道莫侯渊的寝宫在何处。远远走来两名拎着水桶的宫女,人小力气也小,满满的水晃来晃去,沿路都是洒下的水迹。 她们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却要干这种重活,不难想象平日里要挨多少欺负。施停月不忍对她们下重手,等她们走到屋角时,她立即出手敲晕其中一人,又抽出软剑架在另一人脖颈处,威胁道:“不许出声,否则我杀了你们。” 小宫女吓得浑身抖动不止,声音断断续续:“女……女侠……饶命……” “告诉我莫侯渊寝宫在何处!” “听……听说王上今晚……宿在沅妃宫中……” “沅妃宫殿怎么走?” 小宫女哆哆嗦嗦伸出手指向前方:“往前走第四座宫殿便是。” “啪” 她话音刚落,就被施停月一巴掌拍晕。 为了掩人耳目,她只能费劲分别将晕了的两人拖到不起眼的大树背后,好为自己拖延些时间。至于那两桶水,她也拎到一边倒掉,再将桶藏到花草从中。 做好这一切,她才放心地前往沅妃宫中。 这里是莫侯渊后宫,一路都有成群的太监守夜,好在这些人并非习武之人,目力和耳力有限,施停月行动刻意轻巧,并未引起注意。 来到宫女所说的第四座宫殿,只见里面灯火辉煌,时不时有人声响起,比起其他宫殿的安静,这里尤为引人注意。 沅妃受宠,莫侯渊夜夜留宿,这殿里的人自然也欢乐些。 她不管这许多,很快就找到主殿所在。趁无人时,她轻轻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向内瞟一眼,一男一女正在寻欢作乐,真叫人恶心。 那男子满脸络腮胡,浓眉大眼一副恶相,很符合沈青砚向她描述的莫侯渊外貌,定是他无疑。 莫侯渊是战场上厮混过的人,她不清楚他的武力,不敢贸然出手,唯有采取点不光彩的手段。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绿瓷瓶,是从沈青砚那顺来的,迷药。 此药比沈青砚给她用过的还厉害,不论多远的距离,只要稍稍闻上一闻,便会立刻陷入昏迷。为了防止反噬自身,她往鼻孔里先塞了两个小棉球,然后拧开瓷瓶盖子,对准窗户洞往屋里散发气味。 静静等了一会,她不敢发出任何响动,只待屋内人没有动静,她就好趁虚而入,亲手了结莫侯渊。 “何人在外面?” 然而一道凌厉的女声打破了施停月的宁静。 她来不及反应,便有一侧身影如旋风般破窗而出,飘至她眼前。 “噼噼啪|啪” 毫不犹豫朝施停月出了三掌。 掌法柔中带刚,锐气十足,施停月急忙以软剑抵挡,才勉强站住脚跟。 来的是沅妃。 没想到一个宫廷妃子,竟然深藏不露,令施停月始料不及。 “哐” 在她应对沅妃之时,莫侯渊早已穿上衣裳,朝她腹部狠狠来了一记窝心脚,好在她躲闪及时,莫侯渊的脚只擦过她的腰侧,并未伤及要害。 “王上,没想到竟然有人如此胆大,敢入宫来行刺您。”沅妃倚在莫侯渊怀中,魅色姝丽,妖艳异常,“不自量力。” 莫侯渊直勾勾盯着施停月,她的面上覆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微眯着的眼睛,完全瞧不出本来面目。他像打量一个玩物般,嘴角挂着亵玩的笑:“你为何行刺朕?” 她使出软剑直直地朝莫侯渊刺去:“你该死!” 第32章 然而这一剑并未成功刺进莫侯渊的心脏,只见他与怀里的沅妃相互配合,天衣无缝地错手推开闪着寒光的剑刃,施停月扑了个空,正欲回身反击时,莫侯渊朝她后背重重劈下一掌,她一个趔趄向前歪了两步,脸上的面纱因动作太大而掉落在地。 沅妃盯着她的脸妩媚笑道:“哟,没想到还是名女子。王上,可是您在何处惹了风流债啊……” 她早已不是本来面目,莫侯渊看 了不动声色:“爱妃真是说笑,这般姿色如何入朕的眼?” “也是,瘦弱成这样,王上定是不会喜欢的。”沅妃将施停月打趣一番后,目光骤然变得犀利,冷冷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施停月受了莫侯渊一掌,只觉五脏六腑似要裂开般,感受到嘴角有什么东西流出来,她用手背轻轻拭了拭,眼角瞥见手背处的猩红血迹,嗯,又受伤了。 她皱了皱眉,此时只后悔跟着师父习武时偷懒,不愿与师父对战操练,致使实战经验不足,屡屡受伤,说出去有辱师父大名。 她缓缓站起身,挺直脊梁,不卑不亢直视莫侯渊和沅妃,一声冷笑:“你们管我是谁,没想到那么厉害的迷药对你们竟然无用。” 莫侯渊捋了捋胡须,望了一眼沅妃颇为得意道:“沅妃嗅觉天生异于常人,你这点小计俩还想害朕,简直是不自量力。来人……” 莫侯渊要喊人捉拿施停月,却被沅妃一只玉手遮住了嘴巴:“王上莫急,且让臣妾同这女子过上几招,也好让臣妾活动活动筋骨。” 沅妃娇宠地向莫侯渊讨好,莫侯渊自然答应,美人所求只要不过分,他何乐而不为? 施停月只觉得眼前这两人腻腻歪歪,仿佛自己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有趣的玩物一样,她虽受了伤,但并不认为自己不是沅妃的对手。 既然莫侯渊被沅妃所惑不喊帮手,那她的胜算便多了几分。 很快,沅妃便向她出手,一改方才的千姿百媚之态,眼神凌厉咄咄逼人,施停月并不示弱,剑气如蛇招招致命。 几个回合下来,沅妃败了,被施停月刺破衣衫,溃败倒地。 莫侯渊慌了神,忙不迭上前去护住沅妃,施停月见机会来了,默默启动左袖内藏着的袖箭,直直对着莫侯渊的头颅。 这袖箭也是她从沈青砚那得来的宝贝,沈青砚还教了她使用技巧,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会子正好用上,他也算帮了个大忙。 “咻”的一声,袖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莫侯渊。 速度太快,莫侯渊根本来不及躲避,眼见他的脑袋就要被袖箭射中,没想到地上的沅妃却突然爬起来,以己身覆在莫侯渊身上,硬生生替他挡住了这支袖箭。 袖箭正中沅妃眉心,汩汩鲜血从箭尖处四溢而出,美人面顿时变得狰狞可怖。 莫侯渊抱着沅妃的尸体嚎啕不已,施停月意识到很快就会引来更多人,她必须尽快杀死莫侯渊。 第26章 没有丝毫犹豫,她忍着心口剧痛提剑直指莫侯渊,然而已经晚了,成群的禁军和太监到来,团团护在莫侯渊身边,她无法前进一步。 “快保护王上!快保护王上!” 此时沅妃主殿已被这些人围得水泄不通。 “给朕杀了她!谁能成功,朕重重有赏!”莫侯渊狂怒之下双目狰红,一手搂着沅妃尸身,一手指向施停月发号施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太监们大多手无缚鸡之力,但是禁军却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 他们齐齐向施停月发力,刀剑混战中,她双拳难敌四手,臂膀间多了几处伤口,一时分不清是刀伤还是剑伤。 眼见局势越来越不利,杀莫侯渊今日是不成了。 第33章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她受了多处伤,莫侯渊的人手还在继续增多,再在此处周旋下去对她没有好处。 无法,唯有保命要紧。 一眨眼的功夫,禁军首领调来了黑衣箭队,数不清的箭尖瞄准她……下一刻,万箭齐发,如倾盆而下的骤雨,急簌簌向她射来,密集的箭矢来势汹汹,令她一时睁不开眼。 她一边抵挡箭雨之势,一边设法脱身。 当机立断,不可恋战。 她凭空而起,一跃飞至半空中,身手矫健如同利鹰,不待利箭击中,便飞身而去,转瞬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身后的箭阵像陨落的纷纷流星,垂垂向下掉落至地面,无一射中她。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看起来毫不费劲的脱身之术,其实耗尽了她的气力,两条臂膀皆有伤口在往外渗出鲜血,若不能及时止住,恐有损元气。 她倒吸进一口寒气,只觉身子冰冷至极,莫侯本就地处北境,比大靖要冷得多,再加上她身受重伤,气血供应不足,手脚早已是冰凉透骨。 她深知自己的轻功虽然卓绝,但是在身体亏损的情况下,并不适合长久运功。今夜,她怕是逃不出宫去了。 情急之下,她选了处昏暗、没有宫灯照亮的宫殿停住脚步,这样的地方想来是无人居住的。 除了昏暗,还有一股萧条之感。无人打扫的小径,没有修剪过的花草,破败且无人注意,正好适合她在此歇一歇脚。 即使如此,施停月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忍着剧痛仍旧轻捷地踏过落叶,确保不会引起任何声响。 她来到一扇门前,伸手准备推开,却怎么都推不开,想是从里面锁上。而这时,院墙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是追拿她的禁军。 “王上有令,抓住刺客为沅妃报仇者,重赏万两黄金。” “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抓住刺客!” “是!” 外面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令人心颤,以她现在的身体若被抓住,将难以脱身。瞥了一眼墙角,她想翻墙逃走,可是左臂膀的伤口传来吃力的疼痛感,如同被毒蛇啃噬一般,几乎要昏厥过去。但她不能晕,否则立时就会被抓住,碎尸万段都有可能。 她抱着淌血的左臂,咬咬牙,只能靠着廊下的柱子颓然坐下。这圆柱子很粗,正好能挡住她的身形。 院子外面的声音和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她揪着心,逼迫自己放慢呼吸,不能让他们发现这院内藏着人。 “还没找到吗?” “首领,到处都找过了,还是没发现刺客。” “就剩下眼前这座破落宫殿未搜,可是里面住着……”,说这话的人显然很犹豫。 “管他是谁,只要能揪出刺客,还怕王上会治咱们的罪吗?进去搜!” “是!” 一声令下,禁军队伍就要冲进院来。 施停月尽量侧缩着身子,眉头紧锁,右手用尽力气握着软剑,只待殊死一搏。若她今日不幸把命丢在这里,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手刃仇人。 “哐哐哐” 她进来时将院门关的紧,又挪了几块石头挡住,致使院门没那么容易破。但这些对人多势众的禁军来说,根本没有用。 她屏住呼吸,凝神望着摇摇欲坠的院门。 下一秒,幽深黑暗中一双大手突然出现在她背后,架起她的胳膊如同拎小鸡一样,将她拎进原本从里面反锁的屋门内。 “别出声……” 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长相,施停月便被他嘱咐不许出声。 她被安置在门后躲着,那人却独自出现在门口,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禁军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住,一时顿住脚步停在院内不敢上前,纷纷看着首领。 只见禁军首领犹豫片刻后,依旧大步上前,高声道:“禁军奉王上之命,搜查刺客,还望您行个方便,不要与我们为难。” “怎么如今追刺客都追到我这鸟不拉屎的院子来?看来天下想杀他的人还真不少啊。” 施停月透过门缝看着那人的样子,安然自若,寸步不让,虽衣着简朴却难掩华贵气度。 禁军首领嘴上不放弃,但实际并不敢上前一步:“在下奉王命行事,请您不要阻挠。” “你瞧瞧我这里,能藏什么刺客?难道大人的言下之意是,我就是刺客?”他讽刺地笑了一声,短暂的笑声在黑夜里分外扎耳朵。 “在下不敢。” “既然不敢就回去吧,告诉他全王宫都搜遍了,一无所获。”那人站在昏暗里,瞧不清面容,却有难以言说的威严。 禁军中有人小声询 问:“首领,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谁叫我们得罪不起这样的祖宗。我们走。”禁军首领发话后,一群人声势浩大地来,却只得静悄悄地离开。 施停月扒在窗户缝里看乌压压一片的人头说走就走了,虽然被这一幕惊呆了,但心下的石头也落了地,重重舒出一口气。 她从始至终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能像一位看客般沉默,她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竟令禁军踌躇不前。 谁能想到那些禁军离开时,居然还毕恭毕敬将院门轻轻关上,似乎很怕惊扰了院子的主人。 “说吧,你犯了什么事。”那人进屋来,席地而坐,语气清冷,面无表情,像是在质问施停月,却又不是。 她借着月光极力想看清对方的容颜,清瘦,枯槁,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比她这个伤者更没有血色。 她有些迟疑,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但转念一想,他救了她,总归不是莫侯渊的人,而且他言语之间对莫侯渊很是不敬,也许敌人的敌人会是朋友? 于是她选择坦诚以待:“我杀了沅妃。” 那人神色一凛,略显吃惊,随后很快恢复如常:“妖妃本就该死。” “妖妃?” 那人反问:“你既然能杀了她,还能成功出逃,竟会不知她的过往?”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能说其实杀错了人吗?” 对方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杀的是莫侯渊吧。” 第34章 自她踏入莫侯国界,无人敢直呼莫侯渊名讳,人人皆尊称他一声“王上”,眼前这个人却大逆不道,浑然不将莫侯渊放在眼里,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对自己的动机并不掩饰:“是,我要杀他。” “你一个弱女子,为何要杀他?”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哦,也是父母之仇,看来他得罪的人真是多。” 现在轮到施停月解惑:“你又是何人?” “在这宫里生活的一介孤魂野鬼罢了。”他闲适地歪在屋里唯一的板凳上,一条腿搭在凳面,看起来对自己的形象并不在意。 既然他不愿透露身份,她也不好强求,准备告辞离开:“今日多谢你相救,来日若有缘再见,我定好生报答。” 说完便要挣扎着起身,奈何伤口撕裂开来,钻心之痛令她差点没站稳。 “你受伤了,走不了。”他的语气还是冷冷的,带着疏离和淡漠。 “莫侯渊要杀我,我必须走。” “你不如留在此处养伤,他杀不了你。”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 “莫侯成典。” 她捂住伤口,警惕问道:“你也姓莫侯,那你和莫侯渊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叔父。” 啊?施停月险些惊掉下巴,他是莫侯渊的亲侄子,竟然会出手帮自己,这事轮到谁头上都一样难以置信。她将此事理了八百遍头绪,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皇亲国戚,按说应该住在高屋华府之内,为何你的住所比冷宫还破败?” 莫侯成典依旧淡定,仿佛说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因为我是被囚禁在此处,自然过的不是什么享福的日子。” 听到这里,她几乎忘了自身的疼痛,莫名对眼前人生出一丝悲悯。难怪他眼无波澜,心无生气,全然一副将死之人的样子,原来是被囚禁者。 “嘶……” 伤口疼痛难忍,她眉间呈现极度的扭曲。 第27章 他见状起身,在陈旧且摇摇晃晃的木柜里翻找一通,寻到一个瓶子,又从自己衣摆下撕下一块布,来到她跟前。瓶盖被打开,他向她伤口上洒下一些药粉,又用布条包扎好:“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不出三日,便可痊愈。只是,我看你似乎还受了内伤,那我可就无能为力。” “多谢。”今日能留下一条命,她已经喜出望外,当然不能奢求短期内能恢复元气。 “王宫内外肯定已经戒备森严,你逃不出去,就留在此处养伤吧,等身子好了再做打算。我这里虽衰败不堪,起码安全,他不会派人过来的。” 她还是不解:“你为何救我?”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你真能杀了莫侯渊,对我也是有好处的。” 他也想置莫侯渊于死地。 施停月了然,但还是不理解到底什么事能让叔侄俩反目成仇,不过皇家向来是多事之地,亲情人伦又算得了什么,莫侯国如此,大靖也同样。 莫侯成典身份特殊,处境更是尴尬,她无意深究,心里盘算着在这休息几日便自行离去,绝不拖累他。 她寻了个墙角靠着,一身伤痛让她难以成眠,只能微微闭目小憩,况且莫侯成典毕竟是陌生人,总要有几分戒心防备。 莫侯成典原本有自己的床榻,虽然破烂了些,好歹能平稳地躺下。他见施停月整个人缩成一团虬在墙角,显然有些过意不去。 在黑布隆冬的夜色中,他缓缓说道:“我的床榻让给你,你去歇息吧。” “不用,我这样很好。”她习惯性拒绝,拒绝别人将她当成弱者。 “都伤成那样了,还逞什么强。你去吧,我睡凳子就行。” “我不想喧宾夺主。” “呵”,他冷哼一声,不甚在意,“两个狼狈落魄者,何来的主,何来的宾?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这破屋子的主人吧?” 她反问:“难道不是吗?” 他夷犹了一瞬,发出苦笑声:“是,也不是。曾经,我差点就成为莫侯国的主人,自然也是这屋子的主人。” 施停月静静地望着他,这个人的身世比她想象得更为复杂。会与王位失之交臂者,又被囚禁在王宫中,不知道他曾经经历了什么。 “抱歉,我无意令你想起伤心往事。” “有何妨,我许久未同活人讲过这么多话了,你是个不错的倾听者。”他直直躺在凳子上,因个子太高,两条腿只能垂在地面,“去睡吧,再犟下去对你身子没有好处。” “嗯。”她不再拂却他的好意,慢慢挪着身子往床榻走去。 莫侯成典察觉到她的动作,但并未起身扶她。 没想到才一沾被褥,一股呛人的霉味就霸道地钻入鼻孔,她忍不住咳嗽两声。光线暗,她虽看不见被褥的颜色,但想想都知道定是许久未清洗过,不知道上面会有多少污渍。 她虽然也是吃苦长大的,但师父注重洁净,他们的山间小屋一直都是清爽干净,所以这样的床铺她实在睡不下去。 她犹豫了半天,迟迟没有躺上去。 莫侯成典听见她的咳嗽声,打趣了一句:“哟,还是位娇生惯养的小姐啊,没吃过这样的苦?” “不是什么娇生惯养,但这样的床确实睡不惯,我还是在墙角歇歇吧。” “唉”,莫侯成典轻叹了一声,一个翻身从凳子上起来,又走向那个木柜子,倒腾了半天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随后将衣服一件件铺在床榻之上,算是掩盖了一些霉味,“这样成吗?” 她点点头,虽然还有气味,但勉强能闻。“你平日住在这里,为何不收拾得整洁些?” 他:“因为莫侯渊不希望我过得太舒服。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我只能将就地活,越邋遢、越卑贱才好。” “你们是亲叔侄,有什么深仇大恨会到这种地步?” 莫侯成典缓步回到凳子旁,轻飘飘来了一句:“他夺了原本属于我的王位,却又不能杀我,便只能折磨我。” 第35章 莫侯成典短短的一句话,已经足够说明他与莫侯渊的夺位之仇。 施停月对莫侯国的历史并不熟悉,这些残害亲人手足的计俩通常也不会记录在正史中,其中蜿蜒曲折 种种,恐怕也只有当事者才心知肚明。 只是现在莫侯成典的处境确实令人唏嘘。 她突然天真地问:“若我杀了莫侯渊,是不是你就能当王上?” 莫侯成典漫不经心:“等你杀了他再说吧。” 她侧过身,面向着里墙,心里暗叹这人有几分怪,看似对什么都不在乎,却明明担着千斤重的担子。他这辈子如果不能取代莫侯渊,那几乎没有任何盼头。而且更怪的是,他救了素不相识的她,却对她的身份并不过问,仿佛对她的到来习以为常。 可惜他生在这样的权利旋涡,并不能真正做到面上那般云淡风轻。 王宫的夜不宁静,院墙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一夜都未消停过。很显然他们还在追查刺客,只是再没有人敢踏足莫侯成典的院子。 她迷迷糊糊地入睡,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就这样反复无数次。 直到清晨一缕阳光穿透窗缝,照着她的眼眸,才将她彻底唤醒。 尝试着活动筋骨,“嘶”,仍旧有痛感传来,只是比起昨晚已经好了许多,不愧是莫侯成典夸赞的金疮药,确实有些效果。可惜这药对内伤无用,五脏六腑还是像要破裂开一样,莫侯渊的武功当真不容小觑。 她缓慢挪下床铺,才发现莫侯成典并不在屋内。 这时候她能更仔细地观察他的住所,屋顶结着好几处的蛛网,灰尘落在柜面上厚厚一层,铺在她身下的几件旧衣服也被洗得发白,甚至打了好几块补丁。两床散发出霉味的被褥确实脏的不成样子,她简直没眼看。 莫侯成典好歹也是曾经的皇亲国戚,竟然能忍辱负重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不禁生出几分佩服。 她抬脚踏出屋门,却见莫侯成典正端着两碗清粥向她走来,在日光中看他,比夜晚清晰许多,略微偏黑的肤色,以及鬓边生出的几根白发,使他看起来不似一般年轻人那般朝气。有些凌乱的胡须贴在脸颊上,想是许久没有打理过。再看他身上的衣衫,沾了厚厚一层污垢,瞧不出本来的颜色。任谁看了眼前之人,都不会联想到他会是当今王上的亲侄子。 忽然出现在屋外的施停月倒让莫侯成典眼前一亮,虽然还是一身黑色夜行衣,不过她脸上涂抹的易容膏脂经过一夜,已经淡了许多,露出白瓷般的肌肤,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虽难掩疲倦,却依旧透着纯净。那是完全不同于莫侯女子的容颜和身形,当然还有胆色。 莫侯成典脚步停了一瞬,随即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逗趣道:“早知道姑娘这般绝色,我也该好好拾掇拾掇自己,不能叫你看笑话。” 他将一碗浓稠些的米粥递给施停月,碗面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在如此寒冷的早晨十分暖人心。她接过粥,道了谢,肚子饿了许久,能大难不死还有一碗清粥裹腹,对她来说已是人间幸事。“何必取笑,论身份你才是真正尊贵之人。” 二人端着粥碗就在廊下坐着,落魄却也有些别致。 “对了,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刺杀莫侯渊?”莫侯成典吸溜了两口粥水,这才正经地打听起她的来历。 “我叫施停月,大靖人士。” 听到“大靖”二字,莫侯成典怔了一下,近十年来,鲜少有大靖人敢进入莫侯境内,她的胆子确实不小。不过她姓施,倒让他想起一个熟悉的名字:“你认识施攸吗?” 她眼眸低垂,晶亮的目光收回大半,喷香的米粥突然也不香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失落之感:“他是我爹。” 莫侯成典更加诧异,他猜测过她的身份,却怎么都想不到她会是施攸和杜若的女儿。他们施家和莫侯渊的仇恨隔了十年,没想到还会有后人来寻仇。 他口中含着的粥来不及品尝,就被囫囵吞了下去:“怪不得你敢独身前来……莫侯渊是否知道你的身世?” 她摇摇头,她只是一名普通刺客,没有自报家门。 “那就好,那就好,以他对你爹娘的残忍手段,一旦知道你的身份,哪怕将王都翻个底朝天,也会将你找出来。”莫侯成典自认为对那个人还是很了解的,暴戾成性,杀伐嗜血。 “你会不会出卖我?” “哎,我好歹救过你一命,你就这么看我莫侯成典?再说,当年我对你爹娘之事也有所耳闻,心中一直敬佩他们铁骨铮铮,要不是自身难保,或许我也能对他们施以援手,只可惜……造化弄人。” 施停月相信他所说,毕竟莫侯渊并非得到所有民心。“多谢你有这份心。只是两国交战,大靖对你来说应当是敌方才对,怎么你会愿意帮我爹娘?” “我和我父王一样,厌恶战争。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对莫侯子民来说没有半点好处。可以说,我们对大靖本就没有敌意。” 第28章 “你父王?” “是,我是莫侯先帝之子,是莫侯国正统继承人。可是我的叔父莫侯渊趁我年幼,将我架为傀儡,最后取而代之,名不正言不顺坐上王位。他爱好杀戮,视大靖为眼中钉,与我父王的遗愿背道而驰,朝中许多旧臣都不喜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施停月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如此恨他。我要是你,定将他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说归说,她也明白杀莫侯渊岂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她更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既然莫侯渊抢了你的王位,为何不直接将你杀了永绝后患,还留着你做什么?” “他不敢杀我。”莫侯成典对于这一点很是自信,“我舅父在莫侯边境手握重兵,莫侯渊投鼠忌器,他明白一旦我死了,我舅父势必会反,到时候投靠大靖都未可知,他不会冒险。” 朝廷权谋、用兵策略之类她都不懂,她只要知道莫侯成典一时半会死不了就好,毕竟这个人还算纯良,对天下、对百姓也有担当,比莫侯渊强上不少。 她碗里的粥吃完了,憋不住打了个饱嗝,虽不及山珍海味回味无穷,然而对现在的她来说却也算得上救命稻草。她看着空空的碗底,露出浅浅的笑意:“多谢你一粥之恩,要不是遇见你,此刻我早已身首异处了。” “你都说了多少个‘谢’字了,我不过是误打误撞救了你,算不得什么大恩。”莫侯成典又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杀了莫侯渊,越快越好。”她不带任何犹豫,只希望尽快了结仇敌性命。 莫侯成典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此事要想办成无异于登天,更何况施停月伤得不轻,光是养好伤都尚且需要一段时日。只恨自己没有武功,无法助她一臂之力。 * 一晃便是十日后,莫侯渊为沅妃定在这天入葬。 施停月最近在宫中隐秘行走,早已打听到沅妃棺椁要绕皇城一周后再葬入皇陵,为的是让世人知道沅妃贤德庄惠,且与王上伉俪情深。更重要的是,沅妃是为了救王上而死,光是这一点就值得莫侯所有人效仿。 为王而生,为王而死。莫侯成典听到这番鼓吹后只剩讥诮:“一国落入这样的人手中,怕是没有什么指望。” 施停月对这些可不在乎,她心里筹谋的是莫侯渊定会在葬礼出现,她正好趁乱将其暗杀。除此之外,她很难再次突破王宫的重重守卫,靠近莫侯渊。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她虽未痊愈,但武力基本恢复了八成,于是她选择赌一赌,堵一个手刃仇敌的机会。 葬礼这天,她无视莫侯成典的郁郁寡欢,一大早起来就忙着擦 拭自己的软剑,很快,它就要见血。 莫侯成典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真的决定要出手?” “事不宜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回答得果决,不带一丝犹疑,言语间换上了一套宫女的衣服,方便混入葬礼队伍。 莫侯成典拦不住她,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主意:“我虽不能同你并肩作战,却也能助你一二。” 她将剑藏在腰间,回眸疑惑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你只管去,一个时辰后你就知道了。” 施停月为报家仇而来,本就不想拖累任何人,她不希望莫侯成典插手,他只要待在这破院中就足够安全。 此一去不知生死,她潇洒地道别:“望君珍重,后会无期。” 灵捷的身手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莫侯成典不理会她的告别,他等着她的佳音。 死后风光,一场奢靡葬礼堪比一国皇后,可见莫侯渊对沅妃宠爱至极。施停月悄悄混在宫门伺候的宫女之中,于茫茫人海中并不起眼。 抬着棺木的队伍走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身着布素的送葬人员,陪葬器皿,鸣乐队伍等,施停月关注着来往人群,并未见到莫侯渊的身影。 一直到所有人都走出宫门,她才听到旁边的几个太监在传话,原来莫侯渊走另一侧宫门步上宫墙,站在宫墙之上目送沅妃,且会当众宣读祭文。 这么说来,她站错了地方。她要去离莫侯渊更近的地方。 人多之处才好浑水摸鱼,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离开原来的位置并未引人注意。来到太监所说的宫门处,她远远就看见宫墙上站着的莫侯渊,一脸哀戚如丧考妣,他果然在这里。 施停月目测了自己与莫侯渊的距离,以她的轻功飞上去不成问题,只不过莫侯渊周边皆是精卫环伺,她恐怕不易得手。 正在思索如何行动时,却见太监总管跌跌撞撞扑在莫侯渊脚下,慌张来报:“启禀王上,宫里走水啦!” 莫侯渊大惊失色:“何处走水?今日是沅妃的大日子,你们怎么办事的?” “王上恕罪,王上恕罪……走水的是……是……莫侯成典的院子……”,太监主管心惊胆战,宫里人人都知道莫侯成典身份特殊,王上对他的忌惮也显而易见。 莫侯成典的院子?施停月愕然不已,她离开时那院子还好好的,怎么一转身的功夫就着火了?她偷偷抬眼朝院子的方向望去,确实有浓重的黑烟萦绕在半空中,火光乍隐乍现,看起来很是瘆人。 第36章 只见莫侯渊怒不可遏,朝着太监主管的头部狂踢了一脚,太监主管一下承受不住,被踹得趴在地上连连求饶。 “还不快派人去救火!朕要杀了你们这帮蠢材!” 太监主管战战兢兢:“奴才……已经派了许多人去救……可是火势太大,今日又逢沅妃娘娘葬礼,宫中人手有些……不够……” 莫侯渊根本听不进这些解释,此刻目眦尽裂,就像一头要食人的狂躁野兽。他怒吼着:“滚!” “是……”,太监主管已经触怒圣颜,不敢再在莫侯渊面前多逗留,为了保住小命只能尽快灭火,他踉踉跄跄一路小跑下宫墙,对着宫门口的人群一顿瞎指挥,“走,都跟我去灭火,快……” 人群窸窸窣窣地挪动,有愿意去的,也有不愿意去的,场面甚是混乱,施停月赶紧趁乱挨近宫墙边缘,才好一步一步接近莫侯渊。 滚滚浓烟很快覆盖了王宫的大半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无数细小的飞灰,葬礼之上开始传来无数声止不住的咳嗽。 施停月也被呛得捂住口鼻,她遥遥望着火焰升起的地方,不知道莫侯成典逃出去了没有? 按莫侯成典的身份,他能逃去哪里?不对,她突然意识到,这场火不是偶然,会在沅妃葬礼上燃起熊熊火焰,定是莫侯成典故意放的,好让宫人顾此失彼,分散莫侯渊的注意力! 这就是他说的助她! 只是这场大火过后,他该何去何从?施停月来不及细想,她不能放过莫侯成典制造的绝佳机会,必须给莫侯渊致命一击。 她看见莫侯渊身边的精卫也被抽走一半去灭火,宫墙之上顿时多出不少空间。她刻意将头埋得很低,站在离莫侯渊尚有一段距离的砖墙边,此处正好也有四名宫女等着伺候,多她一个并不十分起眼。 身侧的宫女问她怎么来了,她也好搪塞:“是总管命我前来,怕姐姐们人手不够。” 那宫女并未生疑,多个人干活总是好事。 莫侯渊立于宫墙上,目送沅妃的送葬队伍越行越远,对他来说显然着火一事远不及沅妃葬礼重要。他甚至不顾君主威仪,主动倾身趴在墙头向外探,只为了看得更远些。 殊不知他伸长的脖颈已经被施停月暗暗瞄准。 她没有迟疑,立即扣动袖中的袖箭,只听见“嗖”的一声,短小的利箭从她左袖口飞出,径直朝莫侯渊的脖子飞去。 “啊……” 莫侯渊疼得猝不及防,袖箭正中他的要害,直至地刺入脖颈内,立刻便有一大股鲜血涌出,将他狰狞的面容染成鲜红色。 莫侯渊缓缓转身,才看见施停月手中早已握着软剑,与周遭护卫厮打在一处。 他盯着施停月,瞳孔惊异放大:“是你?” 他倒在墙边,几个近身护卫围在他身边:“王上,王上……” “快……杀了她……朕要她死……” “是!” 几乎是所有护卫一拥而上,将施停月围得水泄不通,她剑气如虹,长驱直入,几个回旋已斩杀数人。杀无辜之人不是她的本意,可是这些人皆是莫侯渊的走狗,不是他们死就是她亡。 数不清的刀刃向她劈来,招招致命,她踮起脚尖腾身起势,身姿悬在两米空中忽然倒转过来,头部朝下手持剑柄搅动剑尖,似一阵无形吸力旋风,将底下侍卫们的兵器一一搅落,“砰砰乓乓”掉落一地。 一鼓作气,她飞旋接连踢出数脚,将几个护卫重伤在地。 随后,她稳稳地立在墙边上。 莫侯渊尚未断气,被几名太监架着要逃走时,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喊着:“杀了她……杀了她……” 他不死,施停月的目标便没有达成。 第29章 她一个利落起身,踏着几名护卫的肩头,软剑直指莫侯渊。 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名黑衣蒙面高手,以一枚飞镖射击她的剑刃,将她的剑尖打偏了方向,错开了莫侯渊,而是一剑刺中旁边的太监,太监顿时倒地而亡。 施停月回过头来,黑衣高手对她步步紧逼,几十枚飞镖齐刷刷扑向她,她躲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挥剑回击。 然而黑衣高手并不给她喘息之机,越来越多的飞镖从他手中射出,施停月应接不暇,不多时肩膀上已有多处擦伤。 除了要应对飞镖的暗算,还有数不清的护卫对她出手,使她再难以靠近莫侯渊。 眼看莫侯渊在太监和护卫的保护下越走越远,她心急如麻,她不能放过他,必须再送他一剑! 她企图冲破眼前的阻碍,却一再被绊住,脱不了身。 以一敌众,她渐渐心力不支,可是她不能倒下,依旧强撑着要取莫侯渊狗命。 陡然间无数矫健的身影从宫墙外跃上来,落到施停月附近,她瞥眼一看,为首的二人正是吕言和历真!他们和施停月相视一笑后便立即加入战斗,同他们来的那些帮手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她顿时觉得危险不那么紧迫。 说不出的欣喜难以名状,他们来了,那沈青砚呢? 她知道沈青砚不会武功,肯定没法上宫墙来。在过手的间隙,她向王宫之外望去,在离沅妃棺椁不远处,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双目同样望着她,遗世而立,光风霁月。 一股难以名说的暖流在心间淌涌,她如同在经历一 场漫长大雪后初遇第一抹暖阳,他带着希冀和新生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她脸上重新挂着嫣然笑意,似乎满身疲惫和伤痛都不堪一击。 这时候吕言已经斩杀许多人,来到她身边:“郡主,这里交给我们,你去报仇!” 她收回目光,对吕言很是感激:“多谢吕将军。” 吕言一边退敌,一边与历真配合护送施停月,将她送到离莫侯渊更近之处。她为报仇而来,谁都不能替她手刃仇人,这一点他和历真都心知肚明。 她孤军奋战许久,一时间来了这么多帮手,对付莫侯渊自然容易了些。 莫侯渊早已被抬离了宫墙,她循着宫道上的新鲜血迹一路追去,总算追上。 只是等她想要再次出手时,却看见那些护卫和太监围着莫侯渊纷纷下跪,个个喊着:“王上,王上,王上驾崩啦……” 哭嚎声顿时响成一片。 她的剑尖还在滴着血,人却是懵懵地楞在原地。 莫侯渊就这样死了?被她杀死的? “快,捉住她,是她杀了王上……” “我们要为王上报仇!” “对,杀了她!” 她还没回过神,便又有大批的护卫向她涌来,嘴里满是打杀之音。 大仇得报,她无意再与这些人周旋,尽快抽身才是上策。 她一边后退一边应付冲过来的人群,身形洒脱,飘忽不定。一国之主没了,这些人只是一盘散沙,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卖命。 “都给我住手!” 一道凌厉的声音如雷霆般打破杀戮之音。 “是大将军!” “大将军回来了!” “大将军……” 对面的敌人纷纷放弃追杀,目光皆望向宫门处,施停月忍着伤,顺着他们眼光看过去,一名穿着铠甲的中年将军立在门前,威风凛凛,似天神降临一般。 他的身侧,分别站着沈青砚,还有……莫侯成典。 她虽然脱离了危险,满身血腥却好像杀红了眼。她来不及思考前出现的那几人,怎么会碰在一起? 收起软剑,还有袖箭,她站在原地,只看着沈青砚呆呆地笑出了声。 他静静地走向她,一腔深情几乎要如水般从眸中溢出。他一身洁净,面如冠玉,与这残破的打斗之地显得格格不入,一如从九天云端步入凡尘,来到她身边。 “岁岁……”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熟悉亲切,饱含温柔。抬起衣袖,他轻轻用袖口为她擦拭脸颊上的血渍,就像捧着稀世的珍宝一样满眼心爱。 “我来迟了……” 她已经很庆幸,庆幸自己能够活着:“多谢你,我知道是你派吕言和历真来帮助我的。” “我说过,只要你平安就好。” 她双手摊开,笑盈盈转了个身:“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微微摇了摇头,神色担忧:“你不好,莫侯成典已经将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你太逞强,当日不该独自离开……” “那些都过去了。”她是不羁的性子,不愿太过示弱,现在好好的就够了。 不远处的莫侯成典正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们,他没想到施停月竟然与大靖太子相熟,并且太子对她似乎很是特别。他问向身边的大将军:“舅父,你可知施停月的底细?” “她前不久才被封为郡主,听说很得大靖皇室喜爱。”这大将军就是莫侯成典驻扎在边境的舅父。 莫侯成典了然,怪不得她与太子看上去很是亲厚。 施停月与沈青砚一同款款走来,对莫侯成典赞不绝口:“你这招计谋真妙,若没有你相助,我断不会成功。” “郡主谬赞,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听到莫侯成典对她改口,施停月先是一惊,随后转为沉静,他能与沈青砚站在一起,定是早已知晓她的身份。 一想到他的院子被烧了,她便问道:“以后你作何打算?” 沈青砚与莫侯成典对面站着,极其严肃地说:“不日他将成为莫侯新的君主。” 第37章 施停月一时转不过来弯来,几个时辰前还一身落魄的莫侯成典,眨眼间的功夫就成了一国新君?这突如其来的反转令她措手不及。 但看莫侯成典,虽然还是一身旧衣,形容粗糙,然而整个人已经无形间多了几分自信,自在从容有度。 她落落大方向他道喜:“祝贺你,即将成为王上,拿回你自己的东西。” 莫侯成典看了一眼沈青砚才同她说道:“这都要归功于你们大靖太子殿下,是他事先请舅父回王都,有舅父相护,我登基才有望。” 莫侯渊尚无子嗣,他一死,莫侯国随时陷入动荡。此时是莫侯成典最好的机会,他有旧臣拥护,又有手握兵权的舅父撑腰,再加上他本就是王室正统血脉,论资格,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沈青砚是做大事的人,他筹谋的计划总能成功。她对他的欣赏更进一步,也不再掩饰。他一步步谋棋,让她和莫侯成典都得偿所愿,且莫侯成典继位,对大靖来说更是好事一桩,两国多年嫌隙才有弥合的可能。 这一局,算是皆大欢喜。 她和沈青砚欲离开宫门时,吕言和历真押着那名黑衣高手急匆匆向他们而来。 这时施停月才近距离查看此人的情况,觉得有些熟悉。 “看不出来吗?”沈青砚目光如炬,一眼就瞧出端倪。 她心存狐疑。 “他就是在鹤州想救走太守的高手,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能遇上。”沈青砚不紧不慢地道出真相,他旋即对上黑衣人的眼睛,厉声诘问,“看样子你是莫侯渊的心腹,那他在大靖安插了多少眼线,想必你一定知晓?不如从实招了,孤或许能留你一命。” 黑衣人自是不屑一顾,送给沈青砚的只有一个白眼外加一句冷漠的“哼”,并未开口。 沈青砚不愿此刻花太多时间与黑衣人周旋,他清楚地知道施停月受了伤,急需治疗和静养。因此他只好吩咐吕言和历真:“好生看押此人,孤日后还要审问。” “是。” 沈青砚落脚在大将军府,且被大将军奉为上宾。 他带着施停月来此养伤,莫侯成典已派了王城最好的大夫过来。 刀伤剑伤对她来说都是家常便饭,用用药就能好,她并不放在心上。倒是沈青砚总是眉头紧锁,时刻担心她的身子。 她喝着苦涩的汤药,还是忍不住调笑他:“堂堂太子何以忧心至此?” 他在桌边正襟危坐,缓慢开口:“大夫说你的内伤一时半会恐怕难以好全,我担心来日是否会留在隐患。” “不妨事,我从小就是这般摸爬滚打过来的,没有你想的那般脆弱。” “从前你无人护着,受伤是无奈;从此后,我在你身边,便不会再让你有半点损伤。”他说的认真,只想让她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莫侯渊已死,你大仇已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眉眼弯弯笑意浅浅,故意调皮说:“游山玩水,快意江湖。” 他的心“咯噔”一下,果然如他料想的一样。她向往潇洒自在的江湖,岂会愿意为一人困于深宫之中? “如此,甚好。”他于唇齿间勉强挤出这四个字,分外艰难。他心里明白,若强行留她在身边,无异于囚住一只自由的鸟儿,不让她高飞远方,他不能如此自私。 第30章 “当真?”她猛地凑到他跟前,一双如盈盈秋水般的明眸离他十分近,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她第一次表现得如此亲近,沈青砚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虽贵为太子,却从未与旁的女子有过分之举,只有她,是例外。 他勉强自持,想要维护自己的一贯庄严,可是眼前这样的岁岁分明是他日夜渴求的,是他想要拥抱的奢望,无论他如何咬牙克制,都抑制不下心里涌起的无穷欲|望。 只在一瞬间便卸下辛苦的伪装,太子殿下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顺势便将她带入自己怀中,浓香玉软,是触手能及的温度。 他的左手攀上她的背部,轻轻抚摸,双臂将她完全笼住,不留一丝空隙。 侧脸抵住她的乌发,呼吸不均匀地萦绕在她耳畔,直撩|人心。 这样拥着许久,他才徐徐表露心意:“岁岁,我不希望你离开,我想你能留在 我身边。等回到京城,凑明父皇母后,我请封你为太子妃,永远与我在一起,好吗?” 施停月听着他大胆舒意的言辞,一颗心早已如潮汐般起起落落无数次,每一次涨落都是一次猛烈的撞击,直到将她心中的高墙撞得粉碎,全无屏障,她也变得无路可退。 一国太子,为她深入敌国,为她助力谋划,无论何时都将她挂在心间最重要之处,这样的人岂能不动容? 从前的那些顾虑与忌惮,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当她在宫墙上看见他的那一眼,她便知道,她或许能拥有另外一片天空,一片不再是只有孤身一人的天空。 她主动着,试探性地伸出双手,从背后圈住他的背脊。微微扬起白玉般的小脸,清亮的眼神勾着他,气吐如兰:“谢谢你青砚哥哥。” 听她一声“青砚哥哥”,他脑中一阵眩晕,险些分不清现实与假象,他抑制不住欣喜问道:“你想起来了吗?”这是幼时她对他的称呼,如跟屁虫一般的小女孩总是追着他喊“青砚哥哥,青砚哥哥,等等我……”,没想到后来成了他等她,一等便是十年。 她笑颜如花,将脑袋摇了摇,她没有想起来,不过她猜他会很喜欢这个称呼。 他抚揉着她的青丝,满目深情:“想不起来也没事,只要你是岁岁,其他的都不重要。”他还不能明确她的心意,于是再次确认,“你愿意和我回京城做太子妃吗?” 她伏在他胸口,清晰地听见心脏起伏之音,“咚咚咚”,节奏快得像一把小锤在拼命敲打。她暗笑一声,随即答着:“我愿意,我本就答应伯父从凉城回去后就伴他左右,再也不离开。如今还得了你这番倾心相待,往后当然要留在京城。” 沈青砚欢喜不已,拥着她的力度再度加深,似要将她揉进自己胸膛般,只有他知道,他得到了世上最珍贵之物,万金不换。 * 两日后,是莫侯成典登基大典。时间虽仓促了些,却也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 沈青砚和施停月分别收到了大典请柬。 再一次踏足莫侯王宫,她已是截然不同的身份,之前她是入宫行刺的刺客,这回却是当今王上的座上宾,仔细回想颇为讽刺。 沈青砚早已料到施停月一旦杀了莫侯渊,莫侯国就会变天,与其再来个与大靖作对的帝王,不如扶持厌战的莫侯成典,他在来的路上就已与莫侯大将军商议,一旦莫侯成典继位,两国互不侵犯,永修世好。 今日王座上的莫侯成典华服加身,威风凛凛,再不复数日前的邋遢破旧。 施停月站在沈青砚身后,注视着莫侯成典的一举一动,乃是天生的王者风范,与当日破院里的失意王族判若两人。 莫侯成典意气风发,高高举起手中金樽,朝王座之下的众人朗声道:“寡人能有今日,全仰仗众位之功,寡人在此谢过诸位!” 言毕,莫侯成典大笑着将金樽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众人也附和他喝完杯中酒,恭祝一番:“恭喜王上荣登宝座!” 施停月不善饮酒,只是做个样子就将酒杯轻轻放下。没成想,莫侯成典还未尽兴。只见他再次斟满一樽,从王座上缓缓步下,来到沈青砚面前,不经意间看向施停月。 “太子殿下和停月乃是寡人的大恩人,寡人在此敬两位一杯。”他的语气带着疏离,不再会同她玩笑。 沈青砚客气一番:“王上多礼,孤也要感谢你相救于停月,才能让孤重新见到她。” 他二人饮尽酒水,施停月仍旧只是做做样子,并未真正喝下。 莫侯成典注意到她的异样,投来诧异目光:“怎么莫侯的酒不合你心意?” “不是……我从不饮酒……” 她话音刚落,手中的杯子就被沈青砚接了过去,他二话不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还将杯底亮给莫侯成典看:“我代停月谢过王上美意。” 莫侯成典的眼神转瞬间变得复杂,似善非善看着沈青砚,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金樽,一边开口:“太子殿下,你我两国既然想邦交友好,寡人倒有一条妙计。” 沈青砚:“但说无妨。” “不如将岁安郡主嫁给寡人为妻,寡人许她王后之位,你我两国结秦晋之好,永不再犯,岂不为妙?”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莫侯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施停月匪夷所思地瞪着莫侯成典,他什么时候想出了这样的烂计!她有种冲动,想指着他的脑门将他痛骂一顿,但是现在他是莫侯君主,威震四方,不是她能随意辱骂的莫侯成典。 她气得咬牙切齿,却束手无策。 转看沈青砚,脸色早已铁青,很显然莫侯成典的话也成功激怒了他。可惜他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代表的是大靖立场,他不能使性子拿莫侯成典怎么样,只能言语相劝:“王上想与大靖结秦晋之好,自然是莫大的好事,大靖皇室贵女任王上择选,只是岁安郡主,不行。”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果决。 莫侯成典不死心,挑眉问道:“为何?” 沈青砚目光如炬,不避不退,声音高到仿佛向世人宣告一般:“岁安郡主是孤的未婚妻,也是大靖未来的太子妃,王上还想横刀夺爱吗?” 声声落入施停月耳中,是无比的信任和可靠,他不惧于任何阻碍,更不会将她拱手让人! “太子殿下……”,莫侯成典面色极其难看,当众被沈青砚打脸,使他顿感有失君主威仪。 大将军见情况不妙,立即拦在二人中间扮起和事佬:“哎呀,太子殿下即将娶妻,这是大喜事啊,王上到时候可得备一份厚礼,还有老臣,老臣也得为二位挑个出色的礼物。” 沈青砚给足大将军面子,接下他的话茬:“多谢大将军美意,届时烦请将军赏脸去喝一杯喜酒为好。” 大将军笑着说:“一定,一定。”顺手推着莫侯成典回了王座。 心有不甘的是莫侯成典,如看客般目瞪口呆的却是施停月,她万万没料到,她和沈青砚连媒妁之言都没有,就这样被当众宣布了婚事,这叫她一时难以适应,心里也有些闷闷不乐。不过她也明白,这是沈青砚为了应付莫侯成典无理要求的权宜之策,若非这样挑明,只怕莫侯成典后续还会纠缠。 宴席散后,沈青砚与她同乘马车回将军府。 察觉到她脸上不悦,他试着将她的玉手握在掌中,却被她挣脱。 “还在生气?” 她碎碎念道:“你我连婚约都没有,怎么我就成了你的未婚妻……” “会有的,等我回到宫里,便立即求父皇下旨赐婚。” 她连连摆手:“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想太早成亲……我还想陪着伯父尽孝几年……”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落在他眼里却是一副娇憨可爱模样。 他挪动身子挨着她,好离她更近些,和缓道:“即便成亲了,你也可以一样陪着施大人。” “你是东宫太子要待在皇宫,确定我可以日日出宫?” 他笑了笑,眉眼如雨后春山般明朗:“我并不拘着你,只管去做你想做之事。” 施停月愈发倾心,只有他这样豁然通达之人才堪为良配。 回到将军府后,沈青砚便命吕言和历真收拾行装,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莫侯。 吕言早已听闻莫侯王宫内,沈青砚当众宣布他与施停月的婚事,太子金口玉言,再无回转之机。吕言心里自然明白,像她那样飘然不羁之人,所到之处定是会吸引他人的目光。可是他在太子面前,黯然无色,没有什么能去争取她的资格。即便是登基王位的莫侯成典,也一样袖手退后,沈青砚,耀眼得如夏日盛阳,任何男子都无法与他比肩,或许这样的人才能伴施停月一生。 他悻悻地打点整理马车、打点行囊,一 旁的历真却眉飞色舞,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 他虽为主子心愿达成高兴,但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小人,他猜得到吕言的心事,甚至好言相劝:“吕将军,来日方长,何愁没有红颜知己呢?” 第31章 吕言收起脸上的苦笑:“没有的事,你可不能乱说。” 历真心知肚明,现在的岁安郡主身份更加尊贵不容亵渎,吕言只能将所有情绪藏起来,他忽然有些同情,走过吕言身侧,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再说话。 沈青砚和施停月一行人离开大将军府时,没有再向莫侯成典告别,沈青砚不想再多生事端,越快回到大靖越安全。 然而在队伍尚未返程到达凉城时,历真突然慌张来报:“启禀殿下,看押的黑衣人企图服毒自尽!” 沈青砚神色未改:“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将他带过来。” 历真:“是。” 第38章 黑衣人在历真和吕言的亲自强押下来到沈青砚跟前,满脸皆是不服气,愤恨地瞪着沈青砚等人。 “跪下!”历真从背后一脚踢向黑衣人的膝盖弯处,威逼他向沈青砚下跪。 “扑通”一声,黑衣人双膝重重砸向地面,溅起几缕灰尘四散而去。 沈青砚正面而坐,不怒自威:“你是莫侯渊的心腹,当日却出现在鹤州欲救走太守,你们在鹤州筹谋什么?” “哼”,黑衣人头歪向一侧,并不理会沈青砚。 “鹤州太守已被孤就地正法,你不想死的话最好交代清楚。” 黑衣人脊背挺得笔直,并不被沈青砚的威胁吓到。 沈青砚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眼皮都没抬一下:“那日孤见你轻功了得,想来你对自己的身手很满意?” “历真,砍了他的双腿。” 他说的不紧不慢,似乎不是在发号施令,而是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他深知学武之人没了双腿,不仅是生不如死,更是奇耻大辱。死不算什么,生不如死才最痛苦。 “是。” 只见历真手起刀落,顷刻间就砍掉黑衣人两条腿。 “啊……” 黑衣人撕心裂肺大叫一声后,痛到昏厥过去。 当场的血迹溅到沈青砚脸上,他感到一丝不适,伸出食指抹下血迹,雪白的指尖沾上鲜红,引起他一阵恶心。 “拿冷水浇醒他。” 沈青砚是太子,对历朝历代的刑罚烂熟于心,如何让一个罪人招认他自然轻车熟路。 吕言负则看守晕倒在地的黑衣人,历真则拎着水桶去寻了条小河,没过多久就提回来一桶水。 “哗哗哗” 历真将冰冷刺骨的河水一股脑倒向黑衣人身上,顿时就将他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咳咳咳” 黑衣人被极致的冰寒冻醒,整个人虬成一团。膝盖处的伤口淌着鲜血,与水渍融为一体,被稀释了不少。 他惊恐至极地望着自己残废的双腿,“吱吱啊啊”地尖叫起来,双手向空中胡乱挥舞,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沈青砚将一切都纳入眼底:“孤说过,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还不快交代清楚?” 黑衣人恐惧万分地盯着沈青砚,钻心之痛比死亡更甚。但是他并未开口。 沈青砚神色不变:“眼下你尝到的只是失去双腿之痛,若你不好好配合孤,孤还会砍掉你的双臂,将你囚于不见天日的水牢之中,每天吊着你,令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但凡想象一下,就能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日子。 黑衣人面目狰狞,畸变的五官都拧到一起:“你不是人……” “呵……”,沈青砚嗤笑一声,“你是孤的敌人,难道还指望孤会对你手下留情吗?只要你说出莫侯渊的阴谋,孤倒是能考虑网开一面。” “听到没有?”历真见黑衣人迟迟不开口,对上他膝盖处留下的伤口重重踢了一脚。 撕心裂肺之痛令黑衣人不得不求饶,他唇色铁青,断断续续地说:“是……是……周丞相……” 他张着的嘴还没说完,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暗箭,直钻入黑衣人心口,使他当场毙命。 沈青砚“腾”地一下站起身,机警地向四周环视一番:“竟敢在孤眼皮子底下动手。” 历真和吕言迅速派人四处追查,一无所获。 “殿下,有人想要灭口。”历真将黑衣人的尸体搜查两遍,没有找到任何物件,他直接拔下那支箭,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箭矢,没有特殊之处。 沈青砚凛凛道:“他已经交代了,是周丞相。” 吕言虽身居鹤州,但也听说周丞相鞠躬尽瘁,一身风骨只为百姓请命,这样的好官会跟敌寇勾结?他心存疑虑:“周丞相官声斐然,会是他?” 沈青砚给了他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后才沉吟道:“吕将军还是太年轻,要知道老谋深算的狐狸最擅长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如此方可既得实惠又得名声。” 马车里坐着的施停月正悄悄掀了帘子听他们讲话,因为怕审问黑衣人场面不好看,沈青砚才不让她出去。这会子黑衣人已经被处置了,她正好想出去透透气。 她轻快地从车上跳下来,“要说年轻,你可比吕将军年纪还小,怎么老是一副教训人的姿态。” 只抬头看了她一眼,沈青砚的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与方才那般杀伐果断截然不同。“你怎么下来了?” “我听听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周丞相,他干了什么坏事?” 沈青砚:“没有证据的事,只不过是暂时猜测,你不用多想。”他知道她不清楚朝廷纷争,也不愿将她卷入其中,就让她永远无忧无虑便好。 施停月确实对这些政事不感兴趣,因此并未深究,倒是一旁的吕言自觉身份尴尬,无意挑起他二人间的不合:“殿下只是在与微臣论事而已,郡主无需多心。” 现在的吕言对她比以前多了许多生分,不似从前那般畅快。 她知道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身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沈青砚。她也时常为此苦恼,本来如江湖朋友般相处仗义潇洒,被虚名束缚住后却连朋友都像隔了堵墙。 心中无奈,对着吕言也只能轻轻一笑。 历真喊吕言帮忙将黑衣人的尸身抬走,吕言赶紧上前去帮忙,他们走后地面残留了一滩血迹,十分刺目。 施停月看着那些血,喃喃地说:“是不是你们走的路要许多人流血。” 沈青砚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下没反应过来。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很明显在等着他的答案。 “是。”他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迎风而立一派王者风范,“不过流血也是为了安天下万民,否则这世道将永不得安稳。” 她隐隐知晓这其中的意思,就像爹娘那般,拳拳赤子心只是为了百姓的安稳生活。“那你累吗?” 累?沈青砚自少时起便跟着先生读书,学兵法谋略,习治国理政,寅时而起,子时方宿,迎风沐雨不敢懈怠一日。世人皆言他是太子,这些是他的职责,只因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从未有人问过他累不累。 他亦习惯了隐忍一切,即便是对着母后,也不曾有过一句抱怨。 而她,极轻的一句关切,猝不及防敲碎了他心里坚硬的防备。 第39章 沈青砚缓缓转过身,背对着她,不着痕迹地答道:“从未有人问过我累不累,你是第一个。不过,坐在我这个位子上的,岂是一个累字能言明的。” 天冷得很,北风吹得越来越紧,两国交界处的茫茫枯草一眼望不到头。她耳边听着沈青砚的话,心里想到的却是爹爹和娘亲,他们都很累,为了江山永固,为了子民乐业,付出了鲜活的生命。 若他们在世,见到沈青砚这样的储君人选会不会欣慰? 他机敏聪慧,从容有度,最重要的是心中装着百姓,爹娘应该会满意的吧? 她忽然起了一念,若她能辅佐沈青砚成为一代明君,是不是也算继承了父母遗志?从她离开云横山开始,几乎都在寻找爹娘的踪迹,为了他们,她愿意努力试 一试。况且以沈青砚这样的人品和才貌,做他们施家的女婿应当是合适的。 想到此处,施停月心底深处竟悄悄生出一丝甜蜜的滋味儿,这种感觉不像是吃蜜饯或糖霜那般的鲜甜,而是一种拥有撩人魅力的情愫,似丛生的爬山虎一样霸道地伸出触角,野蛮地逐渐占领她的理智。 也许是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为受用,嘴角竟控制不住地上扬几分。 看她面上突然出现的笑容,沈青砚显然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何逗人之处:“你在笑什么?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外露不妥,赶紧一顿蒙混:“没笑什么,没笑什么,你看走眼了。”她该有自己的秘密空间,不会什么话都告诉他,若把自己的心思全部和盘托出,将来岂不是会任人拿捏?她向来认为女子要有自己的主张,不可依附他人,即使对方是太子殿下,即使对方对她千依百顺,她都必须要有自己的底线。 沈青砚那样精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她的刻意推脱,只不过在她面前,他向来不会较真,甚至他还愿意看到岁岁能多笑笑,哪怕笑容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只希望她真心欢愉。 第32章 处置好黑衣人尸体,他们又继续赶路。 马车摇摇晃晃,行了五日终于再次达到凉城,这里是他们南下回京城的必经之路。他们仍旧投宿在先前那家客栈,熟门熟路,能减少许多麻烦。 在客栈修整了一晚,翌日一大早,施停月精神好了许多,连日来的舟车劳顿消解了大半。她正在屋内琢磨着,还要几日才能到达京城见到伯父和兄长,如果他们知道她为爹娘报了仇一定会为她高兴吧?不知道伯父的身体如何了,兄长的药铺生意是否还好,京城点心铺子里的糕点一定还是那么美味…… 她思绪散得开,转瞬间便又想到了云横山,想到了师父冷无酒。 师父如果知道她去报仇,一定会生气,可是师父不许她再回云横山,所以他应该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一想到不能回云横山,她眉间的愁云便渐渐笼上来。云横山是她长大的地方,虽然山上除了师父和她没有其他人,她依旧觉得在山上的日子温暖可心,师父对她也视如亲生,毫无保留地将一身本领都教给她,虽然她总是偷懒,没有尽得师父那般精湛的武艺。 还有山上的鸟兽虫鱼,它们都是她的伙伴,陪伴她度过天真无忧的一段岁月…… 她陷在回忆里正出神,扣门声轻轻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 起身开门,一股强劲的寒风扑面而来,她本能地扭过头,避开风头。 来的是沈青砚,见她被风吹了,立即将她拥入屋内,很快就将房门重新关上。 她揉了揉被风刺得干疼的双眼,向沈青砚问道:“这么早找我何事?”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随后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清茶,润了润喉,才说:“早在你去莫侯之前我就说过,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现在我做到了,想带你去看看。只是……”他隔着窗户纸瞥了眼屋外,“今日天气阴晦,风大吹人,你身上还带着伤,我怕你外出会不适。” 他那日说的交待她从未放在心上,是莫侯渊做下的错事,何须他沈青砚给一个交待?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想做什么?风大无事,我多穿些衣裳戴上帷帽便是。” “带你去见重要之人。”他言简意赅,并未透露过多信息。他们在凉城停留不了多久,他必须尽快让她心安。 “好,我跟你去。” 出门之前,施停月裹了厚厚的雪白色狐裘,又戴着加了毛绒的帷帽,十分防风,竟感觉不到多大风力。 他们这次出来带的人很少,只有历真跟着他们负责驾驶马车,连吕言都不见踪迹。她好奇起来:“吕言去哪了?” 沈青砚淡淡回答:“他在替我办事。” “是重要之事吗?非得这么大冷天办?” 沈青砚:“很重要,过会你就知道了。” 施停月默默地点点头,他是太子,手上自然有数不清的正事要办,怎可能一桩桩、一件件都细细告诉她,她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和兴趣去了解他操手的事情。 车内无聊,她随手掀了车窗布帘朝外望去,路过的地方都是她曾熟悉的场景,这马车的行驶轨迹是……城外埋着爹娘的地方! 她大惊失色。 沈青砚就不怕她触景生情,再度气郁吗? 很快,马车停了下来,沈青砚的声音响起:“下去看看吧。” 他先下车,回过身伸出双手将她稳稳扶了下来。 施停月立于地面后抬首望去,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撼。 一座巨大的陵墓拔地而起,四方而围,高大森然,庄严肃穆。青砖搭建的围墙边上还种了一圈松柏,在寒风呼啸的季节,依旧泛着富有朝气的绿色。 这里不再是荒草丛生的无人问津之地,这地下埋着的人也不再是没有归宿的鬼魂。 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些工人在劳作。 施停月望着这一切,眼眶顿时红了起来,蓄起的泪珠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 第40章 她深知,只有他,才有这般的魄力和能力在短短时间内,造起这样一座规模宏大的陵墓,让她的爹娘终于拥有了的栖息之地。 这就是他所说的,会给她一个交待。 她没有放在心上的一句随便话,他却悄无声息地办到了,还办得这样好,这样周到,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谢他。 苍穹愈发晦暗,北风呼啸得更甚,不多时便有鹅毛般的大雪倾泻而下,一片片,一簌簌,像在天地间隔上了朦胧不明的轻薄纱帘。 雪花飞扬,肆意地落在她的发间,眉上,甚至细密的睫毛上也被雪花占了一席之地,晶晶亮亮,越发衬得她楚楚动人。 迎着风雪艰难前行,她想去爹娘坟前拜一拜,告诉他们血仇已报,大靖与莫侯不会再起战争,希望他们泉下安息。 她身子尚未痊愈,在雪地里走得艰难,沈青砚见此情形,主动上前搀扶着她:“何必逞强,到我背上来,我背你过去。” 他的肩上也落了许多雪花,有些已化成雪水,有些还未消融。她望着这样的沈青砚,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如同冬日里最和煦的暖阳,与这寒瑟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多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激你。只是现在,就让我自己走过去吧,这段路我走了十年才走到,不愿在最后一刻放弃。” 他不会勉强她,只好扶着她的整条胳膊缓缓前行:“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我只是尽分内之力解你一二忧愁,希望你能从心底解脱出来。”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都明白。” 他的心意如此直接、率真,没有保留,她即使再愚钝,也不会不了解。 一步接着一步,她离陵园入口越来越近,在将要进园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吕言一路朝他们小跑过来,喘着粗气向沈青砚禀报:“启禀殿下,陵园近日已全部完工,大部分工匠都已被我平安护送回家,只余下些种植草药的匠人,他们或许还要忙几日。按殿下的意思,此次栽种的都是易在冬季存活的草药,且会一直安排专人来培育护理。” 沈青砚:“好,你安排得很妥当。” 听吕言所说,她才知道远处那些忙碌的人群原来是在种草药。 古往今来,普天之下,所建陵墓有与花卉为伴,有与青山作陪,还有与珍宝同眠的,然而没有哪一座陵墓是与草药共存的。 施停月当然知道沈青砚的用意,只因娘亲在世时是医者,有医仙之名,整日都会与各种草药打交道,他才费了心思做这番布置。 他考虑得比她这个做女儿的还要细致。 可惜冰冷的纷扬雪花掩盖了草药的气味,她耸了耸 鼻尖,闻不出丝毫药味。 吕言的话还未说完:“按殿下的吩咐,陵墓碑文尚未刻上,只等郡主亲手题写。”他从始至终未曾抬头,似乎在刻意避开施停月的目光。 施停月也注意到这一点,她并未戳破。吕言是憨厚忠诚的军人,他所作所为定有自己的道理,她不能逼问这样一个好人去要什么理由。 沈青砚:“孤知道了,待停月身子好些,再想碑文之事。” “是。”吕言汇报后就转身去忙,只余了他二人立在陵园门口。 施停月将沈青砚一直搀扶的双手缓缓推开,拍拍狐裘上掉落的雪花,拢起厚重的裙摆,一言不发屈膝而跪,双手掌心按在地面,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爹娘,你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爹娘,岁岁平安长大了,岁岁来看你们。” “我以后还会经常来看你们,请你们要到岁岁的梦里来,好吗?” “我找到了伯父,还有陛下和皇后,他们是你们的友人,待我很好。还有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为你们修了陵墓,他还陪我去莫侯报仇,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他……” 她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泪水早已模糊双眼,在双颊上肆意横流。 她自顾自说了许多话,也许爹娘听得到,也许听不到……沉浸在悲伤之时,身边隐隐传来双膝跪地的声音。 她微微侧目,向身旁瞥了一眼,只见沈青砚同她一样,正虔诚跪拜在她父母墓前。 她如同被雷电击中,整个人清醒过来,迅速移向沈青砚身边,要将他扶起来。她声音很急,带着哭腔:“你是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可跪我父母,你快起来!” 沈青砚却只是按住她的手,将她一双手握在掌心,静静凝视着她:“停月,我曾当众说过你是未来太子妃,这话便不是儿戏。在我心里,从那一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既如此,我以小婿的身份对岳父岳母跪拜便是情理之中,任谁都挑不出错来。除非……”,他故意顿了顿,声音暗了下去,“你不愿嫁与我。” “啊?”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还溺于痛苦中的施停月急于证明自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确实已从心底接受沈青砚,不管他是太子殿下还是平民百姓,只要是他,她都愿意相伴。 第33章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你不要误会,只是你身份贵重……能让你下跪的应当只有当今陛下和皇后娘娘,我爹娘……” 她的眸不经意间低垂,她虽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可是沈青砚不是一般人,若他行容有错,是会被百官敲打指摘的。 沈青砚捧起她的小脸,一双无瑕的纯净瞳孔正露出不知所措的慌张,他动动大拇指在她脸上摩挲,满眼爱怜:“就算父皇和母后知道,也只会赞赏我做得对。你的爹娘,他们本就不是普通人,按着世交的情分,我为晚辈,拜他们理所当然。按他们为大靖所做的牺牲,我为储君,更该谢他们一世忠义,若没有他们那样的付出,岂会有今日大靖的安稳繁盛。” “岁岁,你切莫再阻止我。” 他说什么都头头是道,施停月自觉讲不过,但是细细品来,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按沈青砚的性子,若她再执意不许,只怕真会惹他不悦。 她眉间的紧张渐渐松懈下来,小嘴嘟囔着:“你总是有那么多道理。” 沈青砚知道她这是理解了,便郑重地俯下身子向施攸、杜若合葬墓行了三拜,随后出其不意地向亡灵吐露心声:“世侄沈青砚,苦寻岁岁十年,终于有幸与她相遇。今日我在此立誓,此生唯有岁岁一人,愿尽余生之力护她周全。” “若违此誓,万劫不复。” “愿二老泉下有知,护佑岁岁一生无忧喜乐。” 他的誓言铮铮,在空旷的城外格外响亮。只是四周并无他人,唯有她倾听。 她静静望着他,只说了一句:“你不负,我亦不负。” 行礼后,沈青砚本欲劝施停月回去,然而施停月却还想多陪陪爹娘。她心里明白,过几天他们就会离开凉城,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所以她想再多停留一会儿。 陵园太大,他们只能绕着陵墓走一小圈,四处都归整得很好,这座庞大的陵园完整覆盖了当年那条臭水沟的所有面积,没有一处遗漏。这样,爹娘的所有骨灰都会被纳入其中。 如此费时费力费财的工程,不知沈青砚筹谋了多久? 在此之前,他竟然没有透露一丝风声。还有吕言和历真,都帮着他瞒得严严实实。 陵墓上不知不觉已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融入天地间无边的白色里,静穆无言。 施停月驻足停留了一会,任由这北境狂肆的风吹散她的发,任由雪花落在她的面庞,无声无息。 “我们回去吧。” 她对爹娘的执念已了,来日再访,便只是祭奠。 “嗯。”沈青砚依旧扶着她,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蜿蜒,直至上了马车方才消失。 * 回到京城已是初冬。 虽不似凉城那般寒冷,却是也冰冷刺骨的季节。一般这个时日,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就鲜少出门走动,大多都窝在家中取暖。 施停月自回来后,便按照约定一直在家中陪伴伯父,偶尔有闲情也会去兄长的药铺转转,其他的地方几乎没有去过,毕竟她在京城并无旁的亲友。 这一日她如往常般靠在廊下晒太阳,懒洋洋十分惬意。 忽而一阵喧闹声打破了她的舒适。 “郡主,郡主……” 家里的人都已按她的要求,不准唤她郡主,仍旧称她姑娘,不知这来的是谁? 她侧过身子,探出脑袋,却见鹿竹和云黛两个并排前来,一进小院就大声喊她。 “你们怎么来了?”施停月着实有些喜出望外,家中日子闷得慌,她正愁没人解闷。 云黛还是那般跳脱,抢着回答:“郡主,皇后娘娘听说你回京,便要我们来伺候你。我和鹿竹交接完手里的活,就赶紧过来,你不知道,我们都很想念你。” 鹿竹只在一边娴静笑着:“云黛说的是。” 施停月从廊下一跃身子,跳到她们跟前:“我也想你们,以后好了,咱们还能一起作伴。” 云黛脸上的喜色难以掩饰,立即开始八卦起来:“郡主,听说太子殿下向陛下请旨赐婚了,要迎你为太子妃呢!” 第41章 施停月听说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在心里暗叹,他这么快就行动了。 鹿竹暗暗扯了云黛的袖子,暗示她不该一见面就跟郡主说这些。 云黛瞧了鹿竹一眼后,变得不好意思:“只是……好像陛下与朝臣商议此事时,遇到了些阻力……” 施停月对此并不意外,当初她被封郡主时就有许多臣子反对,现在又要做太子妃,那些老臣们还不得使出浑身解数阻挠。 大靖太子妃,除了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女子,将来更可能母仪天下,京城勋贵们个个恨不得将自家贵女都放到太子面前,任他挑选,以此拔高自家的门楣,为权势添柴加火。 偏偏她施家并不需要这样的权柄。 她眉眼淡淡,轻轻靠回廊下的美人靠:“此事我并不放在心上,我相信太子殿下。” * 早在今日早朝前,皇后服侍皇帝更衣时,二人便已有了交谈。 皇后将龙袍细细归整,言语轻柔:“停月那孩子禀性纯良,与砚儿两情相悦,臣妾心中不胜欢喜。施家又是满门忠义之辈,宠辱不惊,日后也断不会插手党争,砚儿若得这样的岳家,实乃大靖之幸。陛下您说呢? ” 皇帝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呵呵呵,这一点上朕与你的看法相同,所以才会如此爽快答应砚儿尽快赐婚。只不过……砚儿毕竟是太子,他的婚事还需与朝臣商议一番才好做决定,免得那帮老顽固背地里说朕专横独行惯了。” “陛下说得是,臣妾等陛下的好消息。” “嗯。”皇帝穿戴好便去上朝。 勤政殿上,皇帝没想到他才说出太子与施家联姻的意向,当即就受到了以丞相周腾为首的大臣反对。 周家女有意嫁给太子,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周腾为了自己的女儿,当然更为了巩固周家的地位,决意不会同意皇帝的想法。 周腾贵极人臣,在皇帝面前向来直言,只见他往前迈出一步,声如洪钟:“老臣认为此举不妥,且不说施家门第低微与皇家难以匹配,只说那岁安郡主,从小长在山野,没有受过半分闺中教养,礼乐、才情、诗词歌赋,可谓是样样皆无。”他继而转身面向群臣,意在煽动,“这样的女子,各位大人觉得能胜任太子妃之位吗?” 他话音一落,便招来沈青砚的注意。当日黑衣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周丞相。从回京开始,他已开始暗中调查周腾。表面上鞠躬尽瘁、忠心耿耿的大靖丞相,背地里是何模样,还需时间来揭开谜底。 前几日历真从刑部大牢打探后得知,当初从鹤州押送回来的那批莫侯商人一入狱,便有贼人强行闯入企图杀人灭口。 幸好沈青砚早有部署,刑部大牢严防死守才没有让人得手。可惜闯狱之人个个是顶尖高手,竟无一被擒,这才导致沈青砚没有抓住证据。 如今他回来了,日后所有事必都亲力亲为,他倒要看看背地里的那只黑手是何方神圣。 “启禀陛下,老臣有事启奏!”开口的是忠义伯陆耀,他向来是个闲散官员,对政事并不热心。此刻一听丞相说话的苗头,心里就有了几分主意。 皇帝稳坐在龙椅上,只瞧今日群臣都能说出些什么话:“爱卿有话请讲。” 陆耀义正言辞:“老臣要奏之事与岁安郡主有关。陛下和诸位大人恐怕都不知道,郡主进京第一天,便当街殴打我儿陆从礼,致使我儿重伤,缠绵病榻一个月,这笔账,我们陆家还没与她算。依老臣所见,岁安郡主为人鲁莽、德行有亏,如此品行实在不堪配太子殿下,这太子妃人选……还请陛下和太子殿下另换他人。” 皇帝目光微沉,并未当即回应。 沈青砚则毫不避讳与陆耀对峙:“陆大人此话有失偏颇,当日令郎挨打之时,孤亦亲眼目睹。实在是令郎有错在先,郡主才动手将他教训一番,可以说是‘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四个字一出来,陆耀的神色变得极为难看:“小儿毕竟是伯爵府独子,即使有错,也轮不上一个女子教训,何况当时她还尚未被封为郡主。” 陆耀转向皇帝继续说:“陛下,我陆家本不愿忍气吞声,只是当初见陛下和皇后娘娘对施停月格外关照,不忍搅了陛下和娘娘的欢心,才一直将此事压了下来。但是今日,老臣冒着开罪太子殿下的风险,也要阻止他与施停月的婚事。陛下,这样的女子不可为大靖太子妃!” 他一番言辞慷慨激昂,仿佛自己是个即将英勇赴死的壮士。 而这些话正好落到周丞相心巴上,如此绝佳的把柄就是与太子较量的筹码。 他看似淡定地昂着头颅,接下来便是名正言顺帮陆耀讲话:“陛下,太子殿下,陆大人所言句句属实。岁安郡主难当太子妃之任,还请陛下重新定夺!” 第34章 在他身后,一群支持者也接连发言: “是啊陛下,太子妃不是一般人,必得端庄持重、知书识礼,有大家风范、有远见卓识方可,岁安郡主绝不是最佳人选!” “施家小门小户,没有辅佐太子之力,还请陛下三思而行!” “太子殿下可从京中勋爵贵女中择选太子妃,方是明智之举。” …… 这些人的唾沫星子横飞,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似乎成了周丞相的内府,群臣都成了他的幕僚。 皇帝闭目沉默许久,耳边的聒噪声不断传来,令他十分头疼。 大约是见他迟迟没有回应,群臣们渐渐闭了嘴,不多时朝上鸦雀无声。 此时皇帝才缓缓睁开眼皮:“都说完了吗?” “都说完了就让施家的人也来说几句吧,毕竟人家才是正主呢。” 这些年皇帝与施敬明面上是身份悬殊的君臣,关系生疏鲜少交集,然而暗地里,为了寻找施停月,皇帝却每隔三日就秘密召施敬进宫,因此两人实际上十分熟悉彼此。 第42章 领旨太监尖着嗓子高声喊道:“宣,施敬大人上殿!” 施敬官微,几乎是排在群臣末位。 因离得太远,勤政殿上的争执他听不大清,按着平时的情形,这些事都与他这个小官没什么干系。因此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他心里禁不住打起了鼓。 一路小跑,施敬忐忑地越过长长的朝臣队伍,躬着身子弯起腰,目不斜视地来到殿上。 “微臣施敬见过陛下。” 皇帝:“你来得正好,太子殿下有意娶你侄女为太子妃,只是丞相他们并不赞成,不知你有何想法?” 施敬听到“太子妃”三个字,哑然无声,呆呆地愣了半晌。停月从凉城回来没多久,整日就在家中相伴,并未听她提起过此事。这贸贸然袭来的“太子妃”之名,着实砸晕了施敬的脑袋。 他明白帝后对停月的重视,当初封个郡主也是为了这孩子能在京中好立足,因此他并不反对。然而他从来不知道太子殿下对自己的侄女还有这样的心思,停月也从未表露过。他偷偷往太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芝兰玉树,气度风华皆如天上的仙人一般,这些年协助陛下管理朝政,也经练得愈发沉稳,将来再登基为九五之尊,实在是天底下最卓杰的男子。 只是这样高不可及的太子与停月是否合适?施敬心里揣测不定。太子妃之名虽尊贵,来日却要困于深宫,不得自由,停月从小是洒脱自在的性子,怎能受得了这样的束缚?施敬拧着眉头沉思许久,他施家向来不攀附权贵,更无意与皇家结亲,可是眼下他不能擅作主张,究根结底还要问问停月的意思。 他俯身回答皇帝:“陛下,微臣人微言轻,不便对太子立妃一事有所干涉,只是此事与施家有关,请容微臣回家问问停月的意思,微臣只遵循停月的意愿。” 丞相和忠义伯所担忧的,无非是将来家族恩宠,少不得要将自家的女孩推到风口浪尖上去。这种事他不愿干,也不屑于做,他所求的无非是停月心甘情愿,真正有一个好归宿。 皇帝抚着下颚的胡子,沉声道:“嗯,你说的有些道理,不如就先回家问问孩子的意思吧。” 周腾一听此言,急躁不已,皇帝这是无视他的意见? “陛下,老臣苦口婆心,为的是大靖的将来和太子殿下的前程,陛下请慎重考虑老臣所言。”说着说着,周腾竟“扑通”一声跪下,“若陛下定要一意孤行,老臣便长跪不起!” 陆耀也添油加醋:“是啊陛下,周丞相一片赤胆忠心,您不可不管。若真让岁安郡主当了太子妃,岂非惹天下人笑话?况且,按我朝律例,行凶伤人者要受仗责之刑,老臣在此当朝控告岁安郡主,蓄意伤害我儿,必须承当刑罚!求陛下为我儿做主,为我儿伸冤!” 说话间陆耀竟也效仿周腾跪了下去,立时便有一大半朝臣随着他们二人纷纷下跪,齐声喊:“望陛下明鉴,另觅太子妃人选!” 皇帝被吵得头疼,抬手揉了揉额 角:“陆耀,你说的岁安郡主伤人一事,就交给刑部去彻查,是非曲直自有定论。” 皇帝这样交代,陆耀反倒心虚,毕竟陆从礼早已从李洵那讹了五千两,若此事被查了出来,陆从礼只怕占不了好处。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他只好主动改口:“陛下,刑部事务繁忙,岂能因为这种小儿之事浪费人力,依老臣看,不如将让郡主给从礼好好赔个礼,这事就算过去了。” 皇帝心里挂着赐婚之事,对伤人的事本就不放在心上:“既然不让刑部插手,那你就去同施大人商量吧,如何行事你们两家看着办。” 陆耀:“是。” 看着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头,沈青砚攒眉不悦,仍旧向皇帝进言:“父皇,同何人成亲乃儿臣之事,何须惊动各位大人。儿臣想娶谁,难道还要问他们的意思吗?” 周腾抬头看了一眼强势的沈青砚,却只是冷笑一声。 皇帝暗暗给沈青砚递了眼色,此时不宜与这些人硬碰硬。他留了些回旋余地:“你们诸位的意思,朕都知道了,待朕下朝后权衡权衡,再做定夺。” “你们若没有旁的事,就都散朝吧。” 沈青砚虽还想据理力争一番,但父皇给的暗示很明显,他也只好缓下来,不能让父皇太难堪。 “是,微臣告退。”群臣纷纷退下。 施敬夹在人群里走得极慢,就是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即使这样,还是免不了招来几句讥讽。 周腾和几位大臣从他身边经过时,倏地开口:“真想不到施大人竟会生了攀龙附凤之心,老夫还一直以为施大人不慕名利,是个清心寡欲的好官呢。” 施敬并不畏惧强权:“丞相大人严重了,下官断无此心。” “既无此心,还不快回家去叫你那侄女死了这条心?”说话的是陆耀,他现在和周丞相如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施敬被这些人言语围攻,面上很不好看,但是同朝为官,日后还要相见,他不打算撕破脸皮,因此始终保持客气:“各位大人也知道下官在朝上所说的话,下官没有所求,只会随停月的心意。那孩子的意思才是最重要的。” 周腾一脸傲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岁安郡主没有父母,你这个做伯父的自然可以做她的主。施大人完全可以不听小丫头的,直接拒了陛下的赐婚,岂不是对我们大家都好?” 周腾这如意算盘打得精,只要停月拒婚,他的女儿就有机会。 施敬也是为官多年的人,自然能识别周腾的用意,只是对方是丞相,手握权柄,连陛下都不敢直接得罪,他也犯不着同这样的人多废话:“丞相大人,下官说了,要看停月的意思。下官虽是她的伯父,但没有养育过她,无权擅作主张,还望丞相见谅。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完话,施敬便拂衣而去,没有再同这些人纠缠。 望着施敬离开的身影,陆耀凑到周腾身边:“这个施敬不识好歹,竟然敢同您较量,觊觎太子妃之位,丞相大人不如好好教训他一番。” 周腾却只说了一句:“急什么。” 第43章 凤仪宫内,皇帝和太子一同步入进来。 皇后正倚在美人榻上休憩,身侧一盏熏香悠悠袅袅地飘着香气。 “陛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宫里太监高声通禀。 宫女立刻上前将皇后扶起来,弯腰细细整理皇后的衣裙。皇后则笑意盈盈地走下榻,等皇帝进来时,轻轻福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起来吧。” 沈青砚也按规矩给皇后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皇后见了儿子,很想像平常母子般亲昵温情,可是现实并不允许。 自当今圣上入主京城以来,沈青砚便被教以太子之礼,日日待在东宫,与皇后鲜少有亲近的日子。加之前段时间,他火急火燎去了凉城,害得皇后整日担惊受怕,唯恐他有什么闪失,一颗心天天悬了又悬。 好在沈青砚平安回来了,皇后也总算安心。 只是此刻,父子俩的脸上都写着眉眼官司,一个比一个苦恼。 她大概猜到了几分,关切问着:“可是太子妃之事进行得不顺利?” “哎,岂止不顺,简直是受百官反对。”皇帝叹着气,坐上了凤鸾椅,“这帮老顽固,当真以为朕不知晓他们的心思。一个个说停月这不好那不好,合着就他们自己养的闺女最好,眼巴巴地都想送进宫来。” 帝后何等精明,对朝臣们的心思自然心知肚明,尤其是丞相周腾,望女成凤的渴望简直是写在脸上。借周韵儿之名,若能得太子妃之位,将来再成为皇后,那周腾便是国丈,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权倾朝野之后更可能动摇国本,这让皇帝不得不忌惮。 所以,即使周韵儿如孔雀开屏般使尽浑身解数,皇室众人并不赏脸。 第35章 皇后劝解:“百官态度本就在意料之中,陛下不必为此苦恼,我们再寻良计就是。还有砚儿,你也莫要焦急,只要我与你父皇不松口,任何女子都不能和停月抢太子妃之位,这个位子非她莫属。” 沈青砚对父母的态度并不担忧,他们将停月看得极重,断不会让她受委屈。他担心的是若大臣们迟迟不允,难道这赐婚的圣旨就永远不能下? “父皇,周腾之心如同司马昭,百官被他表象所骗,我们总不至于也要受他摆布?” 皇帝一番思量后说道:“周腾为官初期确实是个为民造福的好官,只是爬得越高,位子坐得越风光,人也就跟着飘了。更何况他的长子周煜还是手握兵权的飞龙大将军,此刻正在西南边陲驻扎,我们轻易动不了周腾。” “他们父子一心想将周家女推上太子妃之位,其用意再明显不过。” 沈青砚:“那父皇就没有法子了?” “朝堂之上最怕失衡,一招不甚,引起周煜兵变,那将是大靖的灾难,这些年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民心和天下就又要动荡不安。这些,是朕不想看到的局面。如今之计,只有徐徐图之,万事急不得。” “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眼下周腾一派的狐狸尾巴还未完全露出来,不宜与他闹得太僵。待儿臣查明他与莫侯渊的密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嗯。”皇帝端起桌几上的碧色瓷杯,抿了几口茶水。 皇后一脸欣慰地望着沈青砚:“我儿真是能独当一面了,可以为你父皇分担解忧,母后很是高兴。至于停月一事……等什么时候有空,母后再将她请进宫来,好好与她分说一番,相信她会理解我们的苦衷。” 赐婚一事沈青砚本就没有告诉停月,为的是给她一个惊喜。只不过满宫里都是耳报神,或许早已有人传到她耳中去了。 此事未办成,他觉得有愧于她,又怎好让她进宫来被人指摘议论,因此向皇后说:“这是儿臣与停月之间的事,不劳母后费心,待儿臣出宫后自会向她解释。” 皇后殷殷叮嘱:“停月是个好姑娘,你可一定要好生对待。” 皇帝:“你也告诉停月,此事朕自有分寸,太子妃之位定然是她的,绝不会让旁人得手。” “是,儿臣明白。” * 施敬愁眉苦脸地回到家中,正碰上停月和云黛、鹿竹在院中踢毽子。精巧艳丽的毽子在三个姑娘足间传来传去,利落地翻飞不停,明明是一幅可爱开心的玩耍画面,施敬看了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还是鹿竹眼尖先瞧见了他,立马停下脚上的动作,规矩起来:“见过施大人。” 施停月和云黛这才转身,看见施敬。 “伯父。” 云黛:“见过施大人。” “嗯。”施敬沉闷地回应了一声,两个宫女在旁,他不好当众同侄女谈论。 施停月看出伯父明显不高兴的样子,吩咐云黛把毽子收起来,自己则跟着施敬想问问出了什么事。 她边走边观察施敬的神情,似乎很是苦闷:“伯父可是 有什么事?不如说给我听听,也许我能帮帮您。” 施敬回过头看看已经走远的鹿竹和云黛,又盯着侄女的脸愣了一会,才问道:“你与太子殿下之事为何不早告诉我?我要是能早点知道,今日早朝上也不至于全无主意。唉……” 他对这个侄女视若亲生,当然希望她能有更好的前程。 “伯父,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快,也没想过这么快成亲……我不知道太子殿下请旨赐婚。” “罢了罢了,只是陛下当着众臣说要给你们赐婚,结果遭到不少人反对,此事恐怕一时难以推进,你自己有何打算?” 她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太子殿下清明能干,将来会是个好皇帝,而且他待我也算有情有义,我愿意做太子妃辅佐他有所成就。只不过……”她心中有丘壑,并不会为此事过分困扰,“若是真做不成太子妃,我也不会介意,就留在家中侍奉您到老,得闲了便去游山玩水,到时自有一番天地。” “你当真想得如此通透?”施敬惊讶于停月的胸襟,豁达开朗丝毫不逊于男子。 “伯父,句句皆是我肺腑之言。您无须为了我去筹谋什么,照旧做您的官就是。” 施敬点点头,没有再言语。 第44章 午后小憩一番后,施停月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闺房中发愣。一般姑娘用来打发时间的针织女工她都不会,有心练练拳脚功夫活动筋骨,却也因为冬日里穿衣太厚难以施展。 见她枯坐乏味,一旁绣花的鹿竹起了个好主意:“姑娘,往日里天冷的时候,宫里的贵人们惯喜欢起火围着小炉子暖些酒水饮,姑娘你不爱喝酒,不如烧些茶水也好,又香又暖和。” 云黛一听便也搭话:“正是呢,那炉子上还可以烤些花生、玉米、橘子之类的吃食,新奇有趣得紧,姑娘不如也试试?” 施停月:“好像是挺有意思,我这就去厨房找徐妈要炉子。” 鹿竹早已站起来身,看看屋外后才说:“这么冷的天哪能让姑娘亲自去搬东西,就我和云黛去。” 云黛立即放下手里的针线,笑眯眯地答应。 不多时,她二人便搬来红泥小炭炉,身后跟来的徐妈则提着菜篮子,里面装满了吃食,别说花生玉米之类,连这个时节难得的板栗、莲子等稀罕物都有。 徐妈乐呵呵地将篮子放在桌上,对施停月说:“难得姑娘有这样的兴致,我便将厨房搜罗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出这些,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徐妈哪里的话,自家的东西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施停月捻起一颗坚硬饱满的莲子,“莲子独有清香,烤出来肯定好吃,云黛,快烤上。” 云黛:“哎。” 徐妈见她喜欢,心里跟吃了蜜一般:“姑娘高兴就好,我先下去忙,姑娘有事再吩咐我。” 施停月:“好,多谢你跑一趟。” 徐妈摆摆手示意不用谢,便转身回厨房去了。 炭火燃起来,屋里顿时暖了许多,云黛将吃食都一一摆上烤盘,茶壶里烧的茶水是宣州小花,茶香清浅幽幽,沁人心脾。 施停月围在桌边帮着云黛,又想起一事:“鹿竹,去将窗户都打开透透气,别让炭火味憋坏了人。” “好的。” 果然窗户一开,立刻敞亮通透许多。 “咕噜咕噜” 茶水开始翻滚。 云黛往施停月的杯中倒上半杯,她只和鹿竹站在一旁伺候。 施停月深深闻了一口茶香,只觉浑身筋骨都松了下来,看二人都站着,立马拽了她们的衣袖:“这好主意是你们想的,快一起来尝尝。” “姑娘,这不合规矩。以前在宫里都是主子们享用,奴婢们站着服侍就好。” “在我这里可没那么多规矩,再说这么多吃的,我一个人可吃不完,回头倒了多浪费,是不是?” 云黛早就跃跃欲试,听施停月这么说,便侧过头问鹿竹:“姑娘都这么说了,我们就不拂她的好意了吧?” 鹿竹点点头:“那就……尝尝吧。” 施停月用竹制的夹子给她们夹了板栗和花生在桌上,又给她们添了茶水,主仆三个说说笑笑一时不知过了多久。 忽闻院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来的是管家老杨,他手里还拿着一封红色请柬。 “姑娘,刚刚季宁王府派人给姑娘下了帖子。”老杨将请柬交给施停月。 季宁王府? 施停月自来到京中,并未与达官贵人结交过,怎么一个王府会给她下帖子? 她虽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从老杨手里接过帖子。 将帖子内容浏览一遍,她已经明白:“是季宁王妃的请柬,邀我去王府参加冬至晏。” 鹿竹心思细致,对京城的大人物都有所了解,当即便说:“季宁王妃是京中贵妇之首,只因王爷是当今圣上的幼弟,颇得圣上关照,比旁的皇亲国戚都要受重视许多。只是姑娘与她素无往来,这宴席……去还是不去?” 云黛想了想:“这冬至虽是个重要节气,一般人家也都是吃顿饺子应应景,从未听说过会有哪家专门办个冬至晏,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跷?” 施停月捏着请柬尚在沉思中,老杨听过两位宫女的分析,忍不住也多说了两句:“姑娘,依老奴看来,王妃毕竟尊贵,她亲自相邀,恐怕是得去一趟。” 她还未做出决定,因此只说:“我知道了杨叔,你先下去吧。” “是。”老杨毕恭毕敬地走了。 她又转过头来问鹿竹云黛:“你们在宫里时间长,可知道这位王妃与皇后娘娘关系如何?”她想得很简单,若这王妃与皇后娘娘关系亲密,那说明与皇后性情相投,对自己应该也会多加包容。若她与皇后行径相反,自己必得加倍小心才是。 第36章 鹿竹:“这不好说。无论身份如何尊崇的贵妇,一旦进宫,明面上都是极恭敬体面的,更何况在皇后面前,谁不端出一副讨好乖巧的模样。” 施停月:“说的也是。” “照这么看来,季安王妃性情如何一时还摸不透。不知道她这冬至晏还会邀请哪些人?” 鹿竹拨开手里的板栗,恍然想起一事:“对了,王妃还有一层身份,她是周丞相的亲妹妹,自在闺中时就是靠金玉养大的,一向娇贵得很。” “哦?这就有意思了,那周韵儿便是她的亲侄女。” 鹿竹:“正是。” 如此分析下来,这冬至晏极有可能是鸿门宴,王妃没准就是借这场宴席给她来个下马威,好给自己的侄女和兄长挣回面子。 云黛咽下一瓣烤橘子,急了:“姑娘可就不能去了,周家小姐想当太子妃那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估计暗地里早将你恨了八百遍,她亲姑姑会对你怎么样,光是想想就知道了。” 鹿竹接话:“云黛说的有些道理,姑娘一定要考虑清楚。好在离冬至还有两日,姑娘不如与施大人商量一下?” 岁末将至,正是一年里礼节最多的时候,施敬在礼部任职,忙得焦头烂额,已经连续好几日未曾归家,只是每日会派人回来报个平安,顺便问下家里情况。 这样的情形下,她不想再给伯父添麻烦。 至于施远潮,前几天去外地采买药材,少说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整个施家现在就靠她看家呢,能与谁商量? 第45章 她手肘撑在桌面上,似是在剥着花生壳,心思却浑然不在这些吃食上面。 季安王妃是沈青砚的亲婶婶,看在沈青砚的面子上,这冬至晏她必得去一趟。若是推故不去,恐会被那些多嘴之人再泼什么脏水。 “去”,她一拍桌子决定,“不但要去,还得打扮好点,免得被人背后议论我不敬重王妃。” 云黛怯怯地问:“姑娘真的想好了吗?”京城勋贵间的尔虞我诈她虽没见过,但也知道其中的水又深又混,施停月磊落坦荡,绝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因此她免不了要担心。 “想好了,不用怕,难道还有谁敢青天白日取我性命不成?” 谅京城谁也没这个胆子。 鹿竹见她心意已决,便拉着云黛:“到时我们跟姑娘一块去,若有什么事,还能照应照应。” “也好,你们是皇后娘娘赐给我的,王妃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应该会允许你们进府。”她嚼了一口板栗,软软糯糯,满嘴飘香,“就这么说定了。” 不过回过神来,她又开始发难了。京城人情世故她并不了解,施敬为人低调,平日里也不大与旁人往来,因此她一时拿不准,去王府需要备什么礼物。 鹿竹看出她的为难:“姑娘可是又有什么烦扰?” “嗯,去王府拜访总不能空手去,你说我该给王妃送什么才拿得出手?”且先不论季安王妃对她是善是恶,在基本礼节上还是得做足。 鹿竹和云黛对视了一眼,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王妃见惯了奇珍异宝,要想合她的心意,需得仔细琢磨琢磨。” 施停月:“是啊,奇珍异宝我可拿不出来,再说我与她没什么交情,礼物不用太过贵重。” “姑娘说的有理。” 她从云横山上下来时,孑然一身,虽然后来有伯父给的五百两银子傍身,但那是施家的家财,她早已原封不动还给伯父了,因此到现在还是口袋空空。至于宫里的那些赏赐,再转手送给王妃也是不合宜的。 绞尽脑汁之后,突然有了个好点子。 “不如去哥哥的药铺,捡些滋养身子的补品给王妃如何?哥哥的调养方子极难得,那王妃肯定没见过。” 施远潮精进于医药,却鲜少为达官贵人诊治,之前救治陆从礼也只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因此他的才能并不为人所知。 这样一想,施停月觉得送一份补品再合适不过。 鹿竹和云黛亦表示赞同:“姑娘想得周到,既表示了心意,又不费周折,若王妃吃了身子康健,没准还记得姑娘的好呢。” 施停月摆摆手,不过是为了应付一下,哪还指望能被记着好。 * 转眼便到了冬至日。 天降大雪,万物皆被晶莹的白色笼罩。 施停月身上拢一件绛红色红梅傲雪纹案披风,领子上镶着雪白无瑕的兔毛,轻轻裹一裹,便是密不透风的温暖。 这样一件明艳夺目的红色衣衫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清眸灿若星子,直教鹿竹和云黛看得移不开眼。 施停月一边向院中走去,一边回头叮嘱她们:“补品可得小心拿好了,别有什么破损。” 云黛笑眯眯地搂紧怀中的补品礼盒:“姑娘放心,我定会好生看着。” 施停月“嗯”了一声,径直往大门走去。 老杨一早就备好了马车,此刻正在门口等着。因为是送姑娘去王府,为了显得施家不那么寒掺,他特意去聘了街上最贵的马车。 施停月一眼就注意到马车不是家里常用的那辆,因此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哪来的马车?” 老杨将事情解释了一遍,自认为做得还算妥帖。 却见姑娘皱了皱眉。 “杨叔,满朝文武都知道施家的家底不厚,咱们不需要打肿脸充胖子,往后这样的事情不用刻意为之,我们顺其自然,坦坦荡荡。” 老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以后就按姑娘说的办。” 主仆三人坐着马车离开。 等到季安王府门口时,积雪已经厚厚一层,身后的车辙印清晰可见。 施停月微微呼出一口气,白色冷气顷刻间就在眼前氤氲开来。抬头只见大门上赫然挂着“季安王府”牌匾,字迹苍劲有力,还是用的皇室才能用的明黄色,足以彰显王府的地位。 门口小厮将她们引了进去。 比起施家,王府确实气派辉煌得不像样子。 光是院落便有十几处,且一进门就有亭台楼阁扑面而来,这时节还有常青草木焕发生机,在积雪的浅压下,摇摇晃晃。 这是王府的前院。 而王府的女主人则在后院等着她。 沿着游廊穿过九曲桥,再踏过一座月牙门,这就到了王府招待宾客的宴客厅。 小厮先进去通报后,随后便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出来迎接。 “奴婢见过岁安郡主。”嬷嬷按规矩给施停月行礼,“请郡主随我来。” “有劳。” 跟着嬷嬷进了宴客正厅,一股融融的暖意袭来,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形成强烈对比。 这正厅早已聚了许多女客,有些眼熟的,如周韵儿和陆从嘉,她倒是一眼能认出。其余的都是些见过但不记得是谁的,此刻都围在一起,闹哄哄的不知道凑什么热闹。 “王妃,岁安郡主到了。” 人群中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转过身来,云鬓招摇,通身紫服亮眼。 “你就是岁安郡主施停月?”季安王妃打量起眼前灵动飘逸的年轻女子,没有京中闺秀的端庄持重,却更有难以分说的清纯可人,浅浅一眼,惊为天外仙人。 怪不得太子殿下对她情根深种,听说追人都追到凉城去了。这样的绝色,便是自家的韵儿,也难以匹敌。 施停月微微福礼:“停月见过王妃,多谢王妃相邀。” “停月来京城不久,不知王妃喜爱何物,只好擅作主张带了小小心意孝敬王妃,还望王妃笑纳。” 这几句话可是鹿竹教她说的,虽假了些,但明面的礼节还是该做到。 说话间,云黛便将手里的补品礼盒交到嬷嬷手中。 说是礼盒,其实并不是什么贵重材料所制,乃是施停月亲手做的一套食盒,做工精巧,还刻意雕了仙桃仙鹤和祥云,以图个吉利。 “姑母,不知这黑漆漆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不如打开来看看?”周韵儿打眼瞧着礼盒,寒酸至极,这样的东西也敢拿到王府来丢人现眼。 第46章 谁不知道季安王妃出身相府,是锦衣玉食堆出来的贵胄千金,世间什么宝贝没见过,施停月这样的食盒怎么好意思拿到王府来? 在场贵眷无不这样想。 但见季安王妃不动神色,嘴角含着一丝莫名的笑意,对周围簇拥的女子们说道:“既然大家都想知道郡主的心意,那便打开来看看吧。” 她朝嬷嬷递了个眼神,嬷嬷就将食盒盖子揭开,立时便有一股子味道静静在空中弥漫开来。 周韵儿和陆从嘉故意捂着鼻子,尖起嗓子嗔道:“你这里面究竟是何物?怎么如此呛人难闻?” 补品不过是些寻常之物,即使有味道,也很浅淡,总不至于到难闻的地步。施停月知道,这不过是她们故意为难自己。 “家兄在滋补之道上颇有研究,我照他的方子给王妃配了几剂补品,送给王妃将养身子。虽不贵重,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王妃不要嫌弃。” 第37章 食盒分上下两层,均是包好的补品。 季安王妃随意瞥了一眼食盒,并未表现出欢喜之情,只冷冷道:“多谢郡主想着。” 周韵儿:“想不到堂堂岁安郡主竟拿这样不值钱的玩意糊弄人,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施停月不过看在沈青砚的面子上,才来王府,没想到这些人净等着挑她的刺。 她虽没有强大的家族做支撑,但也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周姑娘,我根基浅,自然拿不出什么名贵之物孝敬王妃,但这些补品也是我精心挑选的,足够代表我对王妃的敬意。你出身名门,家教森严,何故这样奚落人?难道这就是京城闺秀的教养吗?我看还不如我这个山野之人。” 她没有一点怯场的表现。 “你……”,周韵儿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向来众星拱月,被人捧惯了,如今突然来了个对头,刺得她浑身不爽利,“粗鄙不堪!” “我再怎么粗鄙不堪,也知道与人为善的道 理。我自认与姑娘你无冤无仇,不知你为何处处针对我?” 周韵儿手中不断搅着帕子,蹙紧淡淡蛾眉,对施停月怒目而视,她身边的陆从嘉忍不住嘀咕起来:“你抢了人家的太子殿下,还好意思装作没事人一样,周姐姐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陆从嘉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但离她近的周韵儿、王妃、施停月等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韵儿心悦于太子,施停月往日也只是听说,现在这情形看起来,定是真的了。 季安王妃不忍自家侄女名声受损,因此斥责陆从嘉:“休要胡说,韵儿与太子殿下的事岂能容你议论。” 陆从嘉眉眼耷拉下来,焉焉地应了一句:“是,我不该多嘴。” “周姑娘既有心于太子,何不去与太子殿下说?”施停月故意怄人。 “与孤说什么?” 一阵清朗的男子声音蓦地传入室内。 众人皆是惊异不已,齐声唤道:“见过太子殿下。” 周韵儿见到沈青砚,既欣喜又有些畏惧,一双水眸似看非看,似乎里面藏着数不尽的情谊。 季安王妃立时笑容满面,上前接待:“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和你皇叔也好提前准备准备。” 沈青砚不惯与女子周旋,神情肃然:“听说皇婶备了冬至晏,孤特来瞧瞧,是否打扰诸位雅兴?” 其实冬至晏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他去了一趟施家,见施停月不在家,怕她在王府被人为难,因此急匆匆赶了过来。没想到果然如他所料,这宴席并不善意。 王妃将他请上上座:“殿下能来荣幸之至,岂有叨扰之礼。快,速速将席面备好!” “是。”王妃身旁的嬷嬷和丫鬟们领命而去。 自沈青砚踏入屋内,施停月的目光就一直跟随着他。二人视线相汇的一瞬间,对各自的心思都已了然。 施停月知道,他是来给自己解围的。 不过她不是可随意欺压之人,即使沈青砚不来,她也会完好无损地从王府走出去。 一群人渐次入席。 季安王今日不在府内,因此只有沈青砚一位男宾,虽有些唐突,但在自己叔父家,倒也不失礼仪。 席面上,沈青砚最尊,季安王妃将他请入上座,甚至刻意将他身侧的左右两个座位留给自己与周韵儿。而施停月则被安排在周韵儿下首,陆从嘉则在她下首。 明眼人一眼便看出这座席的端倪,施停月是有封号的郡主,于情于理都应该坐在周韵儿之前。只是这位次是王妃的主意,她尊谁为贵宾谁便是,众人就都心照不宣地默认,犯不着与王妃招来不愉快。 施停月本就不是计较繁琐礼仪之人,这位子坐得不舒服,她只想快点吃完结束回家。 倒是沈青砚始终保持凛然姿态,他自幼被教导礼仪规矩,对王妃的伎俩心知肚明,心里已十分不悦。坐在他身边的周韵儿却是十分殷勤周到,才往他杯中斟了瑶光酒,便又接着布菜,小小的瓷碗顿时就堆得像座小山。 “殿下尝尝合不合口味?姑母府中新进的厨子听说是从江南来的,最是拿手精致菜肴,我早就想来尝尝,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她喋喋不休地絮叨,眼中溢出的倾慕之情,简直比蜜糖还腻人。 沈青砚低头看了一眼瓷碗,并未与周韵儿说上一句话,倒是刻意看了施停月许多眼。 她倒好,只顾着往碗里扒拉吃食,丝毫不曾注意他的处境。甚至嘴角边沾了菜叶子,都没有留意。 沈青砚胸口如同一只只蝼蚁爬过,挠心挠肝地令他冒出无名之火。 他不好当众发怒,只转过头同王妃说:“皇婶今日这位子安排得不妥,对郡主轻视怕是会惹得父皇母后不悦。” 王妃用帕子轻轻擦了擦手,仍旧笑着:“今日是家宴,没有那么多规矩,我不过按着亲疏来安排,你与韵儿可是我最亲厚之人。” 其他人听王妃这么说,也都点头应和:“是啊是啊……” 沈青砚不动声色,推开面前的小碗,骤然起身:“既然皇婶与周姑娘亲厚,孤这位子也让与你们。” 第47章 不过转瞬之间,沈青砚起身带起一阵冷风,如同冰凉的针尖刺向王妃。 在季安王府,自己好歹是他的婶母,太子殿下竟丝毫不给她留面子,径自扬长而去,叫这满屋人都看她的笑话。 季安王妃看着沈青砚离去的背影,几乎恼得咬牙切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同方才的热情判若两人。 周韵儿没想到太子会莫名离席,慌得赶紧拦在沈青砚面前,娇柔的声音软软哒哒:“殿下这是何故?请给姑母几分颜面,吃了这顿宴席再走好吗?” “孤认为是你们无礼在先。” 丢下这句话后,冷面的沈青砚迈着沉稳的步子依旧向前,经过施停月身边时,见她还在贪恋眼前的美食,竟有些无语凝噎之感。 “停月,我们走。” 他在施停月身后抛出这句话,施停月这才抬起头,迅速放下手中的碗筷,重重咽了一下口中的食物,默默起身跟在沈青砚身后。 太子都走了,席上众人纷纷离席,躬着身子恭送沈青砚离开。 踏出王府大门,纷扬的大雪还在继续,往日喧闹的街巷好似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完整无瑕。 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气虽有些割脸,却也让人分外神清气爽,不像王府宴厅内沉闷而复杂的气味,搅得人头昏沉沉。 施停月和沈青砚上了马车。 她喜欢雪后难得的寂静,万物无声。掀开窗帘一角,贪婪而静谧地欣赏上苍泼下的洁白画卷,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 只是她身旁的沈青砚却始终一言不发。 车厢内安静得有些异常。 她回过头来打量着沈青砚,双目微闭,眉间隐隐有几分愁绪,与他一向坦然的君子之风相比略显扭捏。往日只要她在他身边,他总能处处关切,事事过问,此刻却只剩沉默。 施停月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率先打破宁静:“你是在生王妃的气吗?” 冷不丁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沈青砚的沉思,他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渐渐落到她脸上,从凉城回来后,或许是身子将养得好些,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丰腴了一圈,两腮的小肉团因吹了寒风而显得更加红扑粉嫩,叫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捏捏揉揉。 但是不行。 沈青砚心中梗着一口气,蠢蠢欲动的修长手指默默握紧成拳。 “你当真不知我在气什么?” “无非就是介意王妃没有将我安排在你身边,这有什么好气的,我都不在乎……” 她不以为意的样子让沈青砚徒添无奈。 “不是此事。” “那是什么?” 他心里恼的是,无论周韵儿在他面前如何殷勤周到,施停月都无动于衷。她永远像个旁观者一样,不受影响地淡定如常做自己的事,她甚至……连吃醋都不会。 他的心时时如悬在高空,见不到底,更触不到安全的地面。 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一点踏实的安全感。 可是这种话如何说出口? 他的喉结动了动,手指拢了拢衣摆,微微叹了口气,才认真问出来:“你为何不计较周韵儿出现在我面前?” 施停月凝视着他,浓密的睫羽下掩盖的漆黑瞳孔蓦地放大,惊讶之色跃然于脸上。 她这才恍然大悟,沈青砚闷闷不乐竟是因为自己。 可是她如何去计较?周韵儿是丞相之女,是王妃侄女,在王府甚至能算半个主人,而她,一个山野之人,本就是应邀前去的宾客,同周韵儿计较什么? “周韵儿心悦于你,全京城都 知道,我总不能叫她离你远点,再说她也不会听我的。”施停月嘟着粉红的两片薄唇,禁不住嗔怪起来,心头生出些委屈的情愫,尽力为自己辩驳。 第38章 “可是我心中,只你一人。” “我知道,所以并不害怕你会被旁人抢了去。” 她本坐在靠近窗户的位子边,离沈青砚有些距离,说话间不漏痕迹挪了位置,一点点朝他身边挤来。直至二人衣角相触时,她伸出食指轻轻摩挲着沈青砚握紧的拳背,骨节分明,青筋凸起,似是在抚着一节一节的修竹,没有什么肉感。 他本坐得端正,没想到她会有此动作,手背处传来的感觉仿佛被鸟雀啄了一下,又啄一下……一次次啄到心底,直到有种苏痒感渐起。 娇胜寒冬雪梅的小脸仰着,对他直直对视,倔强而纯粹,不沾世间俗杂气息,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吗? 他还苛求什么? 只在一刹那间,沈青砚不再压制内心的挣扎,伸出右臂至她的背后,宽大的袖袍连同衣襟上的温热气息,猛地将她揽入怀中,下颚紧紧抵着她的乌发,惹得发间的步摇微微晃动。 施停月猝不及防,带入怀间时“呀”出了声,随后感受到的便是他起伏的胸膛,和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 她偷偷将眼眸往上抬去,只看见浅浅的青色下巴正在她头顶摩挲,极轻极柔,生怕弄疼了她。 她正犹豫着想伸手去触及那片青色,又想自己会不会太越界,毕竟她从未与男子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 晃神之间,没注意到沈青砚的下颚在什么时候离开她的头顶,缓缓向下移来。他的鼻尖不经意间擦过她薄薄的鼻翼,有种蜻蜓点水般的痒酥酥,惹得她想要用手指揉一揉。然而下一秒,猝不及防的一对冰唇落在她的唇尖。 她心跳有刹那间的凝住,胸腔间突然钻出一股蠢蠢欲动的燥热,如同强势的火焰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唇瓣的触感还在袭来,他的冰凉渐渐有了温度,齿间交汇,不容拒绝,霸道而凌厉。 有点透不过气,她试图推开他想要喘息一下,换来的却是更加贪婪的索取,不肯停下。 他清瘦的掌心在她背部轻抚,将她更紧地裹入自己怀中,不给她逃走的空隙。 “唔……” 他身上修竹般的淡雅气味好闻得令她逐渐沉沦,她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为她呼吸困难,沈青砚的手松了下来,垂下眼睛温柔地望着她。 第48章 耳畔传来沈青砚低沉的声音:“岁岁,我希望能看到你紧张我,能为我懊恼,甚至……醋意大发。你越是这样满不在意,我越心慌,害怕自己没有住进你心底,你明白吗?” 此刻,他不是太子,只是她的沈青砚。 与普通男子一样,他亦有自己的私心。 施停月隐隐有些懂了,他希望看到她在乎他,不是隐晦的,而是张扬的、坦诚的,可以让所有人都看到。 她软软地靠在他怀中,难得的柔顺像一只温和的小兔,轻轻触上他的眉眼,在外人跟前冷峻孤傲的太子殿下,这会子功夫卸下全身伪装,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可是他的希望并不是她的真性情。 她注定是山间自由的鸟雀,是奔流不息的河流中欢脱的水滴,她不是会低头讨好的性格,更无意为任何人改变自己,即便他是沈青砚。 她的眸光始终清亮,浓密而细长的睫羽覆下淡淡的阴影,映入瞳中,黑白分明。 “但那不是我的样子。” 沈青砚微微怔住,她的语气温柔而坚定,带着不容反驳的倔强。 是他认识的岁岁。 毫不迟疑,他口中立即吐出一个“好”字。 他不会让她为难,更不会强迫她去做不愿为之事,既然她不愿,那就只好自己一点点去改变,去迁就,去和她离得更近。 施停月:“你不生气吗?大家都听你的话,可是我不愿听,你不会生气?” 他将她发间的步摇扶正,双唇落在她额间,稍稍点了一下:“你可以不听话,做你自己就好。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不该以寻常之事束缚你。往后,你随自己心意就好。至于周韵儿,就让我自己处理吧。” 不得不说,他确实始终为她着想。 这时她却突然起了玩心,从他怀中一骨碌坐好,双手托腮,聚心凝神认真发问:“听说周小姐对你倾心以待,家里又有权有势,你当真对她没有半点动心?” 沈青砚迟疑了一瞬:“你这是……在意吗?” “没有,我就是问问。” “在找到你之前,我没有半点心思在儿女之情上,对周韵儿自然无意,对旁的女子亦是如此。至于权势,这是我最不缺的东西,更何况周家的权势有危及大靖江山的风险,父皇早已忌惮许久,我又何必与他有所牵连。” 说到此处,他才想起来朝堂反对之事,今日此行本就是为了与她解释一番,没想到碰上冬至宴,惹出些不愉快,误了他的事。 随后,沈青砚便将群臣反对赐婚一事告诉施停月,如他所料,施停月早就知晓,因此并不意外。 “当日伯父下朝就同我说了,还怪我没有提前告知与你之事,令他在朝中很为难……” 沈青砚的目光落在她的颈间,双眉处微微皱起:“你放心,父皇与母后都站在我这边,赐婚之事只是暂时被耽搁,我定会尽快日寻到周腾把柄,将他拉下马来,铲除这块绊脚石。” “可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以往对朝堂之事施停月并不上心,但现在,她开始觉得自己与沈青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于情于理,自己也不该再被动下去。更何况,若周腾真不是什么良相,为国为民除害也算大功一件。 沈青砚眉间的愁绪缓了些,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觉得颇为有趣,不过即使她自告奋勇,他也不会让她参与进来,党争的风险如暗流涌动,对面除了周腾还有谁尚不可知,他不敢让施停月冒险。“朝堂之事无需你插手,我自会处理好,你只要按自己的心意去活就行,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至于施大人那里,找个机会我会好好同他说一下,叫他不必苛责你。” 施停月一听立时将手摆个不停:“不不,你不要去与伯父说什么,伯父将我视若亲生,从不曾苛责,只是事出突然,才忍不住多念叨了两句,他待我很好。” “既如此,就依你所言。” 二人继续说着些别的闲话,不知不觉中马车就到了施家门口。 沈青砚本想亲自送她进府,却被施停月拦住,怕施敬见到他不自在,多生出许多礼节来,给府中添事。 沈青砚明白她的顾虑,因此不再执着,只将她送下马车便回宫去了。 施停月才进得门,便见老杨火急火燎地要去请大夫:“姑娘,公子方才被人送回来,说是一路上雪大路滑,装药材的马车翻了,公子的腿也摔伤了,这会子正在屋里躺着……” “怎么会这样?”她一面快速往东厢房去,一面嘱咐老杨,“快去请最好的大夫!” 老杨转身就往外去,不敢有一丝停留。 怕她走得太急脚下打滑,鹿竹赶着上前扶稳:“姑娘莫急,雪天更要当心。” 兄长外出采买,本就够辛苦,却还要受无妄之苦,她再怎么冷静都是徒劳。况且今日伯父还在当值,恐怕还不知道此事。 她立即吩咐云黛:“快遣小厮去礼部通知伯父一声,对了,伤情不要说得太严重,免得令伯父担忧。” 云黛应了一声:“是。” 不消多时便到了东厢房。施远潮屋里没有丫鬟,此时是徐妈在此端茶递水。 她一进屋便见兄长躺在塌上,脸色苍白得几乎比屋外的积雪更甚,呼吸起伏不定,右腿膝关节处损伤严重,连衣衫都被磨得碎成七零八落,每一片都沾着猩红的血迹。 她刚想喊出声,视线才注意到徐妈身后还站着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 “哥哥,你怎么样?疼不疼?”她无暇去关心旁人 ,径直走到榻前,弯下腰轻声关心。 施远潮被疼痛折磨得几乎发不出声,但见了一向宠爱的妹妹,不想让她担心,硬是勉强自己从嘴角挤出一抹浅笑,虚弱回应:“停月,我没事……” “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施停月几乎急得要哭出来,在她心里,施远潮是血肉至亲,自己不忍心看他承受任何痛苦。 施远潮用尽力气抬起右手,轻轻抚过她的眼角:“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我真的没事……不过是些皮肉伤……这次真的要多谢苏家小姐相救。” 第49章 施停月禁不住狐疑起来,一双含着清泪的杏目眨了又眨:“苏家小姐?”她这才转移视线,重新注意到站在徐妈身后的那名女子,只见她一身素衣,头饰也极为简单,并不似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名女子见施停月望着自己,主动上前来福了福身,开始介绍自己:“见过岁安郡主,奴婢是苏广儒府的婢女,是我家小姐救了施公子。因雪水淋湿了小姐的衣衫,小姐先行回府去了,留奴婢在此好生照看施公子。” 第39章 施停月虽对京城不甚熟悉,但这位苏广儒大人她却是听过的,他乃是陛下钦点的正三品大理寺卿,掌管朝廷大案要案审理之责,出了名的铁血手腕,冷面无情,寻常人听到他的名字都要抖三抖,没想到他的独生女儿却古道热肠救了兄长一命。 她只好擦了擦双眸,对苏家丫鬟微微一笑:“多谢你和你家小姐,等我兄长好起来,我们定登门拜谢。对了,不知你家小姐闺名是哪几个字?” 问好人家的名字,要是哪天在外面碰上了,也可以提前熟络一番。 那婢女答道:“回郡主,我家小姐芳名一个‘沁’字。” “苏沁,确实是个好名字。”施停月站起身来,目光向屋外探了探,才敛目说道,“这雪不知几时才能停,不如我先派人送你回府,免得越下越大将你困在这里。徐妈,你叫家里小厮送这位姑娘回苏府。” 她又接着吩咐鹿竹:“去我屋里拿五两银子给姑娘,以表谢意。” 鹿竹和徐妈同声:“是,姑娘。” 婢女见施家有了主事人,自己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因此并不推辞:“多谢郡主,我这就回去给小姐报个平安信。” 施停月:“去吧。” 几人离去后,屋内顿时安静许多。施远潮被疼痛折磨得口不能言,寒冬腊月的天气,额角隐隐渗出汗渍,施停月只能不断用热毛巾给他擦拭。 腿伤处的血迹骇人,但是她不懂医术,不敢擅自处理,只能焦心地等大夫前来。 约两炷香的时间后,老杨终于带了大夫进府。 经过一番诊治,施远潮右腿小腿处骨裂,其余部位皆为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 施停月这才松了一口气,关切询问需要用什么药。 那大夫与施远潮同为医者,倒是旧相识,开的药方也都是极为妥帖的。 施停月向他道了谢,当即令老杨派人去承若药馆抓药,且都要用最好的。 老杨气喘吁吁请完大夫,一把老身子骨实在挪不动,他自然领会姑娘体恤之意,忙出去唤小厮抓药。 正是人到用时方知少,平日里府内没什么大事,因此养的下人并不多,这会子出了事,使唤的人手就明显不够。老杨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腿脚一刻不停地里里外外寻了个遍,发现小厮们都领了差事外出了,无法,他只能再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去药铺抓药。 不凑巧的是,雪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而来,迷得人睁不开眼。 施停月按照大夫吩咐的,将兄长伤口周围的血迹擦净,又和云黛配合着替他更换了衣衫,然后左等右等,终于等回了提着药包的老杨。 碰巧跟老杨一起回来的,还有施敬。他听说儿子出事后,当即便告了半天假,冒着风雪赶回来。 此刻见到停月将施远潮照顾得很好,施敬才总算放了心。 礼部近来事多,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再加上停月与太子之事惹人非议,使他在同僚之间备受煎熬,几乎时时都有人在背后蛐蛐他。至于蛐蛐的内容,无非就是施家心生妄念,竟敢攀龙附凤,或者是施敬吃了熊心豹子胆,得罪丞相,拖着礼部全体不入丞相的眼。 诸如此类的恶言恶语,如同寒冬密集的雪子一颗颗砸在脸上,生疼生疼。 但是他不能说,停月和远潮一样,是施家的孩子,本该有父母庇护的年纪,却享受不到爹疼娘爱,他这个做伯父的,才应更尽心照看,方不负弟弟弟媳泉下亡灵。 身心俱疲的施敬慢吞吞坐在桌边椅子上,开始关心儿子受伤之事:“听说是苏大人家的小姐救了你,赶明个我要去谢人家一趟。你这段时日就不必去药铺,在家中养伤要紧,有什么要办的事可吩咐老杨去跑跑腿……” 施停月趁机插了一句:“还有我,哥哥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去办,我一定尽心竭力。” 施远潮望着她,勉强点点头表示应允。 他吃力地张开嘴巴,同父亲说道:“我采办的药材……本也一同翻了车,幸亏苏姑娘重新雇了马车……将药材都送到药铺,父亲必得将雇车银钱还给她。” “好,为父知晓。”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施停月足不出户,一心在家中照顾受伤的兄长。 和施远潮的伤一样持久的,还有今冬的这场雪——足足下了一个月。 往年里,雪景是新年祥瑞,是伴随百姓除旧迎新的佳景,更为文人骚客所喜爱,吟诗作赋一气呵成,平添许多意气。 然而今年的雪下得太多,太厚,已在不少州县酿成雪灾。其中灾情最严重的,当属秦州。 秦州在京城与鹤州之间,本不是大靖最北的城池,亦不是最寒冷之地,却意外承受了最多的雪花。朝廷下令,派专人去秦州主持救灾之事,而太子殿下自告奋勇,毅然决定去秦州走一趟。 临行之前,沈青砚专程来到施家,这才知道施远潮受伤一事。 他当即就要历真去宫里请太医来看,但被施家人推辞。 施远潮觉得自己好了许多,不用劳费太子操心。施敬更是不敢再招来口舌议论,连连辞了沈青砚的好意。 施停月知道沈青砚要赶去秦州,救灾之事要紧:“哥哥的身体自有我们照顾,你此去秦州定要万分小心。” “嗯,我知道。”沈青砚此去秦州心中早有盘算,从前大靖各地若有洪涝干旱之祸事,都是由周腾派人去处理,这次他主动接过来,就是想看看朝廷赈灾的物资钱粮等关键处,是否有什么惯例猫腻。 第50章 施敬知道太子亲临,必还有许多话要与侄女讲,因此顺水推舟给两人行了方便:“停月,我留在这里照顾远潮,你帮我招待招待殿下。殿下,微臣暂时脱不开身,还望殿下恕罪。” 他言辞恳切,姿态又放得低,全然没有仗着太子心仪自己侄女,而有所越界。 沈青砚承了他的好意:“施大人不必客气,且先顾好令郎才是。” 施停月悠悠起身,领着沈青砚出了东跨院,来到自己的厢房。 这是沈青砚第一次踏进她的闺房,同他想象中的女子卧室不同,此处没有纷繁华贵的摆设,亦没有袅袅升起的熏香,只有两株默默无闻的矮枝腊梅,靠着窗边花架,微微露出一点鹅黄色的花苞,散发幽幽的馨香,算是这屋子里最亮眼的装饰。 “为何屋内如此素净?宫里赏赐的那些古玩怎么不见摆出来?” 施停月给他沏上一杯茶,茶气逐渐钻入鼻腔,与梅香混作一团,更显清冽:“我素来不喜欢那些繁杂之物,清清爽爽便好。对了,你去秦州可知什么时候回程?” “雪灾一事尚无眉目,不过待事情一了,我会尽快 回程。”沈青砚知道她担心,不愿说太多详情徒添她的烦恼,随即便转开话题,“你若在家中闷得慌,可去宫中与母后说说话,她和父皇都很想见你,还有昭平,她总来东宫寻我,闹着要见你。” “昭平公主?”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几乎忘了那个肉嘟嘟的粉嫩团子,想不到小公主记性这么好,还记挂着自己。 “是,她和青序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只盼着有人能一块玩耍。” 这对龙凤胎在宫里是一对小团宠,颇得宠爱,施停月此刻倒真起了兴致,昭平公主她见过,但是那位青序小殿下却从未谋面,找个时间她确实该进宫去看看。 不过听说龙凤胎的生母慧妃娘娘平日里不大好相处,也不知道究竟是何面目。 她转动脑子想了一会,才问起来:“你和慧妃打交道多吗?” “不算多,每年只在宫宴上照面几次,怎么了?” “没事,随便问问。”这样看来,沈青砚对慧妃并不怎么了解,她即使想从他口中知道慧妃的喜好,怕也难以实现,索性就收了话。 沈青砚这一趟去秦州,行程匆忙,她没来得及准备贵重之物相赠,只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青碧色荷包,缎面上用歪歪斜斜的针脚绣着岁寒三友,不仔细辨认,恐怕都难以认出松竹梅的身姿。 荷包是她亲手绣的,还是请教了鹿竹许久才有这样的成果。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荷包里面的东西才是她真正的心意。 她将荷包送给沈青砚,只看见他眼底泛起一层笑意:“岁岁何时还会针线功夫?” “这可是我废了小半个月时日才完成的,你别嫌弃才好。” 他手心紧紧握着荷包,准备塞入袖内,以示珍视:“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礼物,我珍惜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然而手指在荷包上摩挲几下,他好奇起来:“里面还有东西?” “打开看看。” 沈青砚十指修长灵活,很快就打开荷包,里面一张黄色符纸探出头来,符纸上亦是歪歪扭扭地画了许多图案,即使他见多识广,也认不出来。 想起岁岁的针线活,他忍不住试探着问:“这不会也是你画的吧?” 施停月立即嗔怪:“胡说什么呢,这可是平安符,当年我师父从云横山一位隐居老道那求来的,保佑我许多年了,现在我送给你,愿你去秦州平平安安。” 第40章 原来是如此重要的物件,沈青砚顿时便明白她的用意。 他十分珍视地将荷包贴身藏起来,他不能辜负她的期盼。 此时历真却紧步而来,侯在屋外高声请示:“主子时候不早了,何时该启程?” “什么时辰了?” 历真:“已到巳时。” 沈青砚心下一沉,他尽早从宫里赶来施家,只为了多与停月相处一会,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过了这么久。去秦州乃当务之急,不可再耽搁下去。 即使再不舍,也要辞行。 历真的话施停月也听见了,她催促着:“大事要紧,快走吧。”说话间还推着沈青砚的胳膊,一步步往外去。 沈青砚始终放不下她,忙着再三叮嘱:“你在京中要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事,立即派人通知我。解决不了的,可进宫告知母后……” 他一边退,一边嘴巴说个不停,历真在外面瞧着偷偷捂嘴笑,自家的主子竟变得如此啰嗦了。 施停月一一应下来:“知道了,知道了,我都记着呢,快去吧。要不是兄长有伤在身,我定要跟你一同去,好免了你的牵挂。” 沈青砚自然不会让她一同去吃那个苦,如今的秦州寒不堪言,人事又复杂,绝非儿戏之地。 他心里只希望,能在除夕之前赶回京城,不误了同停月团圆。 收敛起眼底的汹涌不舍,他与历真一前一后离开施家。 施停月倚在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迟迟未挪动一下。 鹿竹见她这样怕冻着,因此劝道:“殿下已经走远了,姑娘咱们进屋吧,外边太冷。” 她如蜻蜓点水般颔首,面色沉静地由鹿竹扶着回去。 翌日,难得的没有下雪,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间透下来,金子般的光亮落在洁白的雪面,一时刺得人睁不开眼。 趁着这好天气,施停月和下人们一起扫除庭院和门前的积雪,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她握着大扫帚在前院专心扫雪时,突然大门处来了几个陌生女子。 “请问施远潮公子在家吗?”问话的是个丫环模样的年轻女子,她身后站着位带着帷帽的贵气姑娘。 施停月撑着扫帚直起身子:“在家,你们找我哥哥有什么事?” 小丫鬟:“我家小姐想要拜访施公子,麻烦通传一声。” “你家小姐是谁?”施停月盯着那位帷帽女子,白色轻纱始终遮着她的面庞,瞧不清真容,但那通身的气派看起来,必也是个仙女般的人物。 第51章 帷帽女子轻轻抬起玉手,掀开白纱一角,一双美目顾盼生姿,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我叫苏沁,想必你就是岁安郡主吧?” 苏沁早就听过太子与岁安郡主之事,也暗自猜想过,能得储君青睐者必是绝代佳人,然而亲眼见到时仍惊为天人。此时站在她对面的施停月虽然握着扫帚,打扮成一副干活模样,浑身的纯然气度却是压不住的,高洁若崖顶白雪,不染纤尘。 这样的风华,在京城贵女中只怕是独一份。 施停月听闻对方姓名后,知道是兄长的救命恩人,只是没想到金尊玉贵的苏沁竟会亲自登门拜访,因此脸上多了几分诧异。 不过很快她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姿态,眉眼带着笑意将苏沁请进院来。 “苏姑娘叫我停月就好,你搭救兄长在前,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二人客气着并肩前行。 苏沁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礼仪举止皆是嵌进骨子里的端庄,她微微颔首:“郡主是圣上亲封,苏沁不敢界越。” 施停月与京中女子打交道不多,素日见的那些也都是不好招惹的,她并不放在心上。然而眼见这位苏姑娘,腹有诗书、彬彬有礼,才真正是京城女子中的典范。 苏姑娘有自己的坚持,她也就不好再勉强。 绕过清扫完积雪的小径,这才来到了东厢房。 施远潮做梦都没想到,苏姑娘会亲自来看他,眼中既惊喜又有几分窘迫,侧过身子,靠手臂准备强撑坐起来。毕竟双腿不便,一番动作很是费劲,热情中难掩慌张。 施停月见状,上前去托他一把,并用两个厚厚的枕头垫在他身后,好让他倚靠舒适些。 “施某还未登门谢姑娘大恩,没想到姑娘竟来看望,心中感激万分。” 苏沁在距离床榻半丈远的椅子上坐下,缓缓揭下帷帽,顺手接过施停月递过来的热茶,微微抿了一口:“公子那日伤得不轻,我心中挂念,奈何连日来大雪不止,出行不便,这才耽误了探望时间。公子可好些了?” 施远潮面容虽还是消瘦,但比起刚受伤那会,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再加上他本就生得仪表堂堂、俊逸不凡,又配上几分憨厚的性格,此刻看起来倒是十分精神。 “我已经好了大半,多谢姑娘挂念。” “那便好。”苏沁示意丫鬟将手中锦盒放在桌上,自己亲手打开来。 锦盒中装着一棵上好的人参,施停月虽不识货,却也能一眼瞧出价值不菲。 果然苏沁道:“我知道施公子是开药馆的,馆中自有数不清的珍奇药材,不过这株千年人参乃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公子服下能够早日康复。” 千年人参,价值连城。施停月也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想不到苏姑娘出手如此阔绰。思及此,她一时也疑惑起来,这苏姑娘救了兄长一命已是天大恩情,怎么还施恩施上瘾了? 她悄悄瞄了一眼苏沁,又直直盯着兄长,似乎要洞穿两人间的秘密。 只见兄长从脖子红到耳朵,俊朗的脸颊挤出一丝羞赧生涩的笑意:“这……这怎么行呢。姑娘对在下已是深恩 ,在下切不可再要这株人参,姑娘请拿回去。” 苏沁盖上盒盖,并没有带走的意思。 “骨裂非同儿戏,需得好生养着。你就别推辞,早些康复才是。”她起身来,丫鬟连忙搀着她的胳膊,“今日恐怕还会下雪,我就先回去了。” 施远潮急得喊:“停月,你送送苏姑娘,人参……给姑娘带回去……” 苏沁却朝施停月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听兄长的话。 施停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瞧了兄长一眼,又接收到苏姑娘的意思,半晌没动那锦盒。 苏沁依旧抬脚往屋外走,施远潮心急如焚,只能不停催妹妹:“停月,如今都不听话了?” 施停月不是不听话,而是她心中另有一个小算盘。 一来这千年人参难得,对兄长的身体自然是有益;二来苏姑娘特意来家中相送,不禁叫她揣测二人间是否郎有情妾有意,若当真如此,更不可辜负苏姑娘一番用心。再者今日收了这礼,来日兄长登苏府拜谢,一来一回,便能更加熟络。 于是她浑然装作不把兄长的话听在耳中,空着手就出门去送苏沁,气得施远潮脸红脖子粗。 饶是天公不作美,竟又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 她对苏沁笑道:“真被姑娘说中了,果然又开始下雪。那我就不好留姑娘做客,改日天气晴好时,再相邀。” “郡主客气了,今天是我叨扰,先行告辞。” 苏沁莲步款款,始终对施停月保持着客气与疏离。 施停月望着她登上马车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她在京中尚没有好友,不知道像苏沁这样的高门贵女,愿不愿与自己做个手帕交。 算了,她心里想着,苏家那样的门第,自是看不惯她的山野做派,何必庸人自扰。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小小的雪花越下越大,顷刻间就如大朵的鹅毛般,飘飘扬扬,地上很快又铺上了积雪。 她刻意放缓脚步,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才落的新雪上,软软柔柔,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响声,令人放松不少。 苏家高门大户,他们又会接收兄长只是一个小小的药馆老板吗? 还有伯父的五品官职,可否入他们的眼? 不得了,一个苏沁的到来平白无故给自己添了这么些烦恼。 她带着这些疑问仍旧去了施远潮房中。 一进门,平日里温文儒雅的兄长正拧紧眉头盯着自己,就像要把她看穿一样:“你怎可收人家那么重的礼?” 施停月非但没有被兄长盯毛,也没有生气,而是一副无事的姿态顺手坐下,然后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兄长。 “胡闹。” 施远潮对妹妹的胡乱猜想很是恼怒,“苏姑娘救了我,岂可随意编排人家姑娘?再者你说的郎情妾意本就没有的事。” 施停月不服:“哥哥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告诉我,你对苏姑娘一点意思都没有?” 施远潮一时愣住,他敢看妹妹的眼睛,可是那些话……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骗不了自己。 第52章 看着眼前兄长欲言又止的样子,施停月已经猜到几分,苏姑娘那样的窈窕淑女,很难不让人动心。只是兄长身无官职,家中门第也不高,恐怕是有心无力才会犹豫不定。 第41章 施停月不再为难他,故作松快笑了笑:“瞧你紧张什么,我开个玩笑而已。”她顺手拿起人参,“我去厨房给你熬参汤。” 施远潮欠着身子,伸手想要阻拦妹妹,却冷不丁扯到腿伤,疼得嗞了一声:“那人参……不能” 他话未说完,施停月已经不见了影子。 * 腊月二十三是宫里那对龙凤胎殿下的生辰,皇后娘娘早已派人来,邀请施停月进宫去热闹一番。 于是在这日,她起了个大早,任由云黛和鹿竹将自己盛装打扮。说是盛装打扮,无非是着了比平常鲜亮些的衣裙,至于涂脂抹粉和穿金戴银这些,她向来不喜,云黛和鹿竹也就没有下太多功夫。 两位小殿下今日该满六岁,出于礼数,她也备下了小小的贺礼。 皇宫是集天下珍宝之地,再好的珠玉金银想必两位殿下都见过,因此施停月别出心裁,寻了街上手巧的匠人,按她所述捏了一对泥人,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皇子。 虽然她没见过青序殿下,但想想龙凤胎总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此也是按照昭平公主的五官捏的。 没想到两位小殿下对泥人果真爱不释手,还相互攀比着谁的更可爱,一时间凤仪宫热闹非凡。 皇后娘娘端坐凤倚之上,慈眉善目地望着两个小儿玩乐,又看看坐在下首的施停月,心里喜欢得紧:“看来停月送的这份礼物,真是送到昭平和序儿心坎上了。” 作为龙凤胎的生母,慧妃娘娘立即逢迎笑道:“皇后说的是,岁安郡主眼光就是好,看小家伙玩得多开心。” 慧妃是皇帝坐稳江山后才纳的妃子,家世才情皆是京中翘楚,加上生了一对皇子公主,在后宫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施停月对这位娘娘并不熟悉,因此只是礼貌性地投以点头微笑,并未接话。 倒是与慧妃平起平坐的淑妃娘娘,目光始终聚焦于施停月身上,一双平和的眼眸里暗藏欣喜。不愧是陛下和太子都看中的太子妃人选,不仅有故人之姿,更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势头。淑妃往日里待人都是冷淡生疏,今天难得的挂了几丝笑意在脸上。 只是施停月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在与淑妃对视过几次之后,只得尴尬地避开其目光。 身穿华衣锦服的小公主时时凑到施停月跟前,或是询问泥人姓名,或是请教泥人如何捏成,施停月不扫孩子的雅兴,耐心回答:“泥人的名字由公主来取,至于泥人如何捏成,一时半会还说不清楚,等我稍后写在纸上,公主一看便知。” “好啊好啊,那我要给泥人取个好听的名字”,小公主手里握着肉嘟嘟的彩色泥人,仔细盯了半天,然后一拍小脑袋,“就叫平平吧,我是昭平,它是平平。停月姐姐,好听吗?” 在座的大人闻言皆是目露笑意,慈爱地望着小公主。 施停月自然也不会拂小公主的雅兴,拉着她白白嫩嫩的小手赞成道:“公主取的名好听,小泥人肯定喜欢。” 昭平公主圆珠似的眼睛泛着晶晶亮光,对着自己的泥人开始自言自语。 一旁的青序小殿下也不甘示弱,他鼓着腮帮子,用软软的声音大声宣布:“那我的泥人也要有名字!”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叫小虎子。” 慧妃抚着儿子额前的碎发,宠溺笑道:“好,也是个好名字。” 青序小殿下得到了母妃的认可,又悄悄挨到妹妹身边,两个人沉浸在泥人世界相互玩闹。 慧妃稍坐一会后,便以准备生辰宴的名头离了凤仪宫,两位小殿下也只好随她回宫。 回寝宫的路上,身边嬷嬷看着小殿下们嬉闹玩耍,比平日里高兴许多,因此同慧妃闲谈:“娘娘您看,这泥人真是招人喜欢,两位殿下都没空闹您呢。” 在凤仪宫还端着一副慈柔模样的慧妃,此刻却骤然变了脸,视线从两个小泥人身上轻蔑地划过,鼻腔中闷闷地哼一声,径自把玩着指甲上的鎏金护甲:“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值得给本宫的孩儿玩,果然是粗鲁的山野之人才想得出的玩意。” 嬷嬷听出慧妃的意思,立即顺着她的话说:“可不是嘛,小殿下和小公主有多少宝贝,玩都玩不过来,小小的泥人着实不算什么。” 慧妃对皇后和太子虽面上和善恭敬 ,实际却另有别的心思。皇后是从潜龙之地便开始陪陛下打下江山,有发妻之功,贤德之名,然而皇后最缺的却是出身。平民之女,坐上如今的凤位,只怕夜夜都睡得不安生。 而她却不同。皇后缺的恰恰是她引以为豪的,家中累世袭镇南侯爵位,在陛下入京之时更是奉上传国玉玺,不仅如此,她的胞弟还是镇守南疆的骁骑将军,满门荣耀功勋。 未入宫之前,她便是京中贵女间的翘楚,腹有诗书、华贵无双。 因此她一心要求的,就是世上女子最尊贵之位。 虽然现在皇后有太子依仗,处境比刚进京时好了许多,但慧妃亦有皇子,未尝不可与太子争一争龙椅? 只不过慧妃熟读史书典籍,通晓百家谋略,自然懂得幼子尚小,必得藏拙的道理。在小皇子成人之前露出野心,只会招致灭亡。 她似潜在深潭里不见首尾的蛟龙,静静收起自己的爪牙,只待潭水稍浅的一日,才可伸出利爪,露出锐齿,肆意掠夺自己想要的一切。 这皇宫,从来不是表面那般风平浪静。 历朝历代皆如此。 更何况,贵为太子的沈青砚不知被什么蒙了双眼,放着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不娶,竟看中了什么山里来的岁安郡主,可惜此女美虽美,对他的皇位却无任何助益。 殊不知姻亲是最好的结盟,沈青砚白白丢了巩固权势最好的机会。 想到此处,慧妃嘴角不禁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第53章 午时一到,慧妃宫中便有络绎不绝的达官贵族女眷到场,按照身份尊卑入席生辰宴。 意料之中,施停月见到了周韵儿,没想到周韵儿身侧还带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看起来约摸三四岁的年纪,比今日的两位小寿星还略小些。 施停月以郡主之尊坐在各宫娘娘之下,而周韵儿恰巧落在她身后。 皇后因身体不适,并未出现在生辰宴上,因此主位上坐着慧妃并两位殿下。 施停月稍微动点脑子便知晓,这是皇后给慧妃让位呢,人家的孩儿过生辰,皇后若来抢风头,定会招致不满。聪慧如皇后,自然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至于皇帝,近几日正为秦州雪灾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无法抽身前来,因此早早的就为两个孩儿备了生辰礼,是一对十分难得罕见的南海玉珠,通身皎白色,在日光直射下,熠熠生出光辉,直叫人移不开眼。 正是这价值连城的南海玉珠,让慧妃看到了皇帝对两个孩子的重视,因此也就了体谅皇帝的缺席。 所以眼下,瞧起来是满宫和睦。主座上的慧妃笑得花枝乱颤,一手搂着一个孩儿,宝贝得不行。 宴席尚未开始,慧妃就眼尖地瞧见周韵儿身旁的小姑娘,粉粉糯糯,正是招人喜欢的年纪。 她问道:“韵儿姑娘边上那位是?” 周韵儿起身,一双桃花眼含笑弯弯,扶着小姑娘:“回娘娘,她是我叔父的女儿,家中最小的堂妹。” “原来也是周家的女儿,怪不得如此乖巧可人,本宫见了就喜欢。”慧妃立即招来身旁宫女,“去将本宫那只赤金飞翼蝴蝶钗拿来。” 不过一会儿功夫,宫女取来一个嵌琉璃锦盒。 慧妃对小女孩招招手,示意孩子过来。 周韵儿见状,作势推了小女孩一把:“去吧”,孩子才一脸懵懂挪着小步子,绕过三个席位走上前来。 慧妃俯下身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奶声奶气答:“我是周家岚儿。” 慧妃笑言:“岚儿,你们姐妹俩的闺名都不俗。本宫将这蝴蝶钗送给你好不好?” 周岚儿一直用肉嘟嘟的小手搓着腰间的丝带,回过头望向周韵儿,想向周韵儿求助。 周韵儿冲她点点头,她才敢接过宫女手上的锦盒,小声说着:“岚儿谢谢娘娘。” 小女孩得了礼物很是欢喜,迈着小腿轻快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慧妃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周岚儿,不过须臾之间,她在这个周家小姑娘身上就有了谋算。 她面上浮起灿若海棠的笑容,远远地向周韵儿说起:“岚儿这孩子很投本宫的眼缘,要是能跟本宫的青序定个娃娃亲才好呢,不知丞相大人家可愿意?” 席间的女眷闻言皆是连连点头,赞称是门好亲事。只有淑妃端坐如钟,眉宇间不显喜不显悲,仿佛这些事都与她无关。 := 周韵儿即刻起身,声音欢快如同婉转的百灵鸟嗓音,脆生生地答:“娘娘如此看重,是我周氏满门荣耀,父亲和叔父想必高兴还来不及呢。” 慧妃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既如此,便有劳你回去同家中长辈说说。” 第42章 “是,韵儿一定将娘娘的意思带到。”周韵儿看见堂妹手中的金钗扑闪扑闪着光芒,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住。 而天真不知世事的周岚儿还在把玩华贵的蝴蝶钗,对堂姐与上座娘娘议论之事毫不理解。 施停月只管对席上美食用心,至于周家的闲事她没有兴趣,因此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生辰宴后,慧妃将周家姐妹留下来单独叙话。 施停月踩着青色宫砖准备回家,却在出慧妃宫殿的转角处,遇到了淑妃娘娘。 淑妃身边只有一名心腹宫女,见了施停月,远远便露出和蔼笑意。 “给淑妃娘娘请安。”淑妃主动对她示好,她没法再视而不见。而且看淑妃选的这个位置,似乎是在专门等她? “郡主不必多礼”,淑妃捏着手中锦帕,有意来搭施停月的手,“郡主可有空陪本宫走一走?” 果真,淑妃是在等她。 “能陪伴娘娘左右,是停月之幸。”来京城已有些时日,她在鹿竹教导之下,也学会了这些场面上的客套话。三言两句就能博人好感的轻巧事,何乐而不为。 淑妃亲昵地拉着施停月的手,似乎两人相识已久,鹿竹和云黛以及淑妃的宫女,都自觉地跟在她们身后,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好为主子们留有说话的空间。 和皇后不同,施停月几乎没有与淑妃打过交道,也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太多关于淑妃的介绍,因此对于淑妃的突然示好心存犹疑。 她没有主动说话,倒是温润如玉的淑妃先开了口:“方才席上一幕你也看见了,慧妃娘娘有意与周家结亲,对太子殿下而言并非好事,当然,对你也一样。” “娘娘何出此言?” 淑妃莞尔浅笑:“你秉性纯良,不识得前朝后宫的算计,这不怪你。慧妃的青序虽然年幼,却也是皇子,若刻意与朝臣结亲,无意为皇子加固了权势,日后岂不是很容易就能与太子势均力敌?” “那按娘娘的意思……” “你必须尽快将此事告知太子,让他早做打算。” 施停月并未从沈青砚那听闻他与淑妃亲厚,禁不起好奇:“多谢娘娘提醒,我一定尽快写信给殿下。恕停月多嘴问一句,娘娘为何待太子殿下如此?” 淑妃用锦帕掩唇细言:“本宫是无儿无女的宫妃,将来谁登基为帝对本宫来说都一样。”她顿了顿,抬起一双温柔凤眸看向施停月,“本宫不是为太子,是为了你。” 施停月哑然无言,面上渐渐浮起不解的神情,呆滞几息才回过神来。“为了我?” 淑妃微微颔首,默默凝视施停月,才轻柔说道:“你很像你的母亲。” “当年我是陛下军中的一名武婢,因护卫皇后险些丧命,是你母亲费了三天三夜将我救活……” “后来我虽然留了条性命,却成了武功尽废的废人,留在军中已是不可能。也是你母亲,向帝后求情,让我常伴君侧,这才有了一处容身之地。” 淑妃眼中包着一圈泪 ,滴滴皆是隐忍。 “那样人命如草芥的乱世,谁会在乎一个婢子的死活?偏偏你的母亲,不眠不休都要救下我……” 第54章 母亲身为医者,施恩于太多人,她应当从未想过要求什么报答。施停月没想到,淑妃娘娘竟然和帝后一样,对母亲的施救一直铭感于心。 也因为有了母亲的前缘,她现在看淑妃娘娘心头忽的生出了几分好感。 只是她没想到,人前人后都冷冷淡淡的淑妃,却是如此念旧之人。 她本想出言宽慰几句,淑妃依旧沉于往事:“也正因为那次伤情,致使我此生无法生育,在这宫里,也就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 淑妃面上不见愁绪,有的是如往常一般的淡漠从容。 或许时光悠长,早已冲淡了她心间的不平。 施停月主动搀起淑妃的肘部,拉近二人间的关系:“娘娘不必耽于往事,如今您能好好地宫里生活着,就是我母亲最想看到的。她老人家若在天有灵,定会佑护娘娘康健无疾,喜乐一生。” 淑妃闻言浅笑,倒不是被这番好话逗笑,而是深感宽慰而笑:“怪不得太子和帝后都那么喜欢你,在没见到你之前,我还猜想过,杜若的女儿会是什么模样。现在看来,你很好。” 话音未落,淑妃就轻轻抬起手指,在额前抚了抚,贴身宫女便立刻上前来询问:“娘娘您又不舒服了?” 淑妃慵懒地告诉施停月:“我向来有头疾之症,今日在冷风里站得久了,不巧又发了……” “那娘娘赶紧回宫吧,切不可再冻着。”虽然淑妃看上去一副病美人模样,但施停月没想到会柔弱至此。 淑妃面色愈来愈苍白,螓首蛾眉也失了颜色,她微微颔首,不及再言语,便由宫女扶着往自己寝宫走去。 好在淑妃寝宫离此处并不远,即使不乘轿撵也能很快到达。因此施停月才能放心而去。 回到施家后,她一刻都不曾耽搁,按照淑妃所言,给沈青砚写了书信。 不消三日,京城传遍了丞相府与青序小殿下定娃娃亲一事。 大理寺卿苏广儒府,苏沁才得了一盒上好的鹿茸,正用食盒装好,准备送往施家。 偏巧遇到刚下朝的苏广儒。 苏广儒蓄长须,面周正,着一身墨紫色官服,上面还绣着昂首展翅的三品孔雀。 见女儿如此情形,苏广儒立即猜到了几分:“又是要去施家?” 苏沁知道父亲在外为官铁面峻严,但是在自己面前,却总是一副慈爱心肠,因此并不畏惧。像普通闺阁女孩一般,她娇娇柔柔地向着父亲撒娇:“爹爹明知故问。” 苏广儒发妻早逝,没有姬妾,也没有再续弦,膝下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自然是捧珠宝似的捧在心窝里。 女儿救了施远潮一事他也知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可厚非。可是救着救着,怎得还把家中的好东西都往人家那搬? 按说施敬的人品官品他都看得上,打心眼里也没有门户之见,孩子愿与施家来往,此前他并无异议。不过今日却不同了。 圣上允了周丞相侄女与青序殿下定亲之事,朝中的风向突然变得诡异难辨。 苏广儒是纯臣,不站党争,不站派别。 但是苏沁若再与施家走得近,难免会令有心人猜忌,苏家是否站太子一派? 他沉默半晌,才吐露一点:“为父从前不与你多说朝政,是希望你心思单纯,无忧无愁。但是现在,必须要跟你说一说了。” 苏沁伸手捋平老父亲的愁眉,直至父亲眉头渐舒,少女才恢复笑颜如花:“爹爹当真以为你不同我说朝政,我就真成笼中雀鸟,不闻世事啦?不瞒您,这大靖天下,朝廷内外,边疆京城,无我不晓之事。” 苏广儒神色诧异:“哦?” 显然他对女儿的神通一无所知。 “单说此刻您心中所虑,定是太子与小殿下对不对?” 被女儿说中,苏广儒沉色不语。 “慧妃娘娘与丞相大人要做亲家,青序殿下将来便有和太子相争之势,您怕我与施家,尤其是那位岁安郡主走得太近,日后与太子一党牵扯上,平白惹来麻烦。是与不是?” 苏沁自幼饱读诗书,甚至达到无师自通之境,历来史书翻遍,帝王策读尽,自然诸事了然于心。再加上她好出游,广结良友,上至达官勋贵,下至市井之徒,皆一视同仁,因此甚得人心。 不过身为大理寺卿的父亲忙于公务,对她的言行做不到时时关注,自然也就无从知晓。 苏广儒:“为父也是今日上朝才听说这门亲事,你是何时知道的?” “两位殿下生辰宴那天便有消息从宫里传出,我随便找位贵女打听便知。” “看来为父真是小瞧你了。”苏广儒对女儿宽厚,一心怜爱,“既如此,你该明白爹的意思,往后就别再去施家了。” “那不行,这事不能听爹的。”苏沁当即拒绝,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苏广儒以为女儿看中了施远潮,暗叹真是女大不中留,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劝才好。 苏沁却撒娇地晃着他的胳膊,一双清澈圆目尽显小女儿天真情态:“爹爹,女儿有自己的打算。咱们家里的藏书我都阅尽了,虽不能说通晓天文地理,但再读皆是平平无奇。”苏沁眼里泛起精光,“我听说施家有医仙杜若留下来的医书,那才真是世间瑰宝,若能阅览,实在是我的福分。” “以前我们与施家并不相熟,不好贸然造访,但现在既然有机缘,我为何不能抓住,好为我所用?” 苏广儒半信半疑:“当真只是为了医书?” “骗你有何益。” 苏广儒目光移至已装好的鹿茸食盒,嘀咕起来:“那这医书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上次是千年人参,这次又是鹿茸……我这点子家底,可禁不住掏。” 第43章 “爹爹,您不盼着我见多识广吗?”苏沁挨近老父亲,脸上绽着清甜的笑容,苏广儒被女儿磨得没法,谁让他只有这一个宝贝疙瘩呢。 “盼是盼着,可与太子那边……” 苏沁:“您放心,与施家人相处我自会有分寸,决不让您为难。” 苏广儒识人断面的深眸停留在女儿脸上,小丫头的心思还想瞒过他。 第55章 当日下午,苏沁的鹿茸就送到了施远潮手中。 此时的施远潮已经大好,自行走路不成问题,不过因为躺的时间长,腿部肌肉萎缩,整个小腿瘦了一大圈,走起来比往常慢。 再次见到苏沁,施远潮抑制不住欣喜,憨直的脸上像孩童般露出灿烂笑容,只是这鹿茸又让他犯了难。上次的人参在妹妹的强制投喂下,已是进入腹中,自觉欠了苏沁好大一个人情。 因此这个耿直的药馆老板怎么都不肯再受鹿茸:“苏姑娘一番好意,施某本不该推辞。只是此物贵重,姑娘还是带回去吧,我万不可再收。” 他一本正经且严肃推辞的样子,施停月看了只是抿着嘴偷笑。这木头般的兄长当真是不开窍。 苏沁依旧落落大方,温婉细语:“公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收下鹿茸,只因我有事相求。” 施远潮想不出苏家的姑娘有何事会求到自己头上,不过人家慈悲心肠救了自己,不管她有什么诉求,他都不会拒绝。 “姑娘不必见外,但说无妨。” 苏沁未言先行礼,先向施远潮福了福身子,转而又给施停月福礼,方才抬首,浸满希冀的如水目光落到施停月脸上:“我听闻郡主的母亲乃是医仙,曾留下许多旷世医典,苏沁斗胆,想向二位请个情,能否容我借阅那些医典?二位放心,我只留在府内阅读,绝不会带出府去。” 苏沁的声音如山间清泉,滴滴落在施停月心里。 未曾想母亲留下的医书,除了兄长爱护,竟还会有人惦念着。 母亲若知道,定然欣慰。 施停月似寒冬梅蕊,悄悄绽开了花骨朵,尤为自然地向苏沁展示善意:“苏姑娘博学识才,有此意向可以早点告诉我和兄长,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哥哥,你说是吧?” 她将这个博得美人好感的绝佳机会抛给了兄长,希望兄长能开窍接住。 施远潮虽然没有领会到妹妹的意图,但是他对苏沁的请求没有多加思考,便立时应下:“停月说的有理,婶母留下的医书本就是传给后世,尽医者悬壶济世之责 。苏姑娘求学若渴,乃是医书的有缘人,日后可随时来阅览,不必见外。” “既如此,就多谢郡主和公子。”苏沁笑颜愈盛,似乎能融化屋外的冬日寒冰。 兄长腿脚尚不利索,施停月自告奋勇要带苏沁去书房。 施远潮亦点头同意。 二人同行去书房的路上,施停月也像兄长一样,开始推辞苏沁带来的鹿茸:“哥哥已经大好,再静养几日,年后应当就无恙,药馆的药足够使。苏姑娘不妨将鹿茸带回去,留给家人补养身子才是。” 她所思的是,有了医书之便,苏沁自会经常来家里串门,一来二去,同哥哥交流的机会就多了,不必再借这些补养品之名。 苏沁眉眼弯弯:“郡主说哪里话,岂有过河拆桥之理。小小鹿茸就留给施公子,不必再谦让。” 苏沁是心性坚定之人,施停月不好再勉强,只改口道:“苏姑娘叫我停月就好,喊郡主生分了。我在京城多日,尚未结交到好友,很希望能与你做个手帕交。” 苏广儒的叮嘱虽然犹言在耳,但苏沁并未打算拒绝与施停月深交,京中女子虽多,然像施停月这般潇洒不羁者几乎没有。所谓英雄相惜,她很欣赏岁安郡主敢闯敢爱的性情。 “停月,日后可别嫌我常来叨扰。”她轻轻一句玩笑话,成功回应施停月。 施停月欣喜不已,热情地将自己结交的女伴迎进书房。 这书房分为左右两侧,由两块高至屋顶的木墙隔开。左边是施敬打理政务处,右边则堆放着杜若的医书,平时只有施远潮会过来。两边皆开了小门,这会子还挂着锁,施停月用钥匙轻轻打开右边的小门。 浓厚的书卷气息钻入鼻腔,浑重却饱经岁月侵蚀。 五排书架上整齐分列着不同的医书,纸页发黄却不落一丝灰尘,看得出来施家将这些典籍看顾得很好。 苏沁如鱼跃进汪洋大海,不待施停月开口便一头扎进书堆里,半晌听不见一丁点响动。 人家本就是来看书的,施停月对此并不意外。 与她而言,亲眼看见这些古旧的医书典籍,内心触动比苏沁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中的每一页,每一行,每一字,都是娘亲曾泣过的心血。 它们见证过爹娘的苦心岁月,懂得往日的每一种磨难。 此刻,爹爹征战沙场和娘亲背着药箱治病救人的场景,一幕幕出现在施停月眼前,又很快翻篇。 她像局外人,目睹他们每一次舍身的背影。 触景生情。 这就是她回到施家却从来没有踏足书房的缘由。 没有父母的孩子,从小都在期盼那一丁点微茫的希望。 可是没有。 再也不会拥有。 眼框中偷偷泛起一圈泪花,包都包不住,渐渐渗出框外,滴答滴答…… 关于爹娘,是她心底最柔软的血肉,稍稍一碰,便难以自抑。 “停月,你看这本《识百草篇》,竟是你娘亲自撰写的,里面详细记载了各种草药的形态、药性……” 苏沁的声音乍然在耳边响起,施停月这才意识到人已经捧着书本来到自己身侧。 她慌张抬起衣袖擦拭眼角,这湿漉漉的表情不好入客人的眼。 苏沁是极聪明的人,稍瞥一眼便猜到她的思虑。 苏沁不再直视她的眼睛,转而将目光投向那本《识百草篇》,看似自言自语,实际却是说给施停月听:“此书百益于后世,定是医仙毕生心血。我若有这样的娘亲,便会继承她的衣钵,传她仁爱慈善之心,济世救人。” 施停月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 睫羽虽还潮湿,却并不妨碍她看清苏沁的脸。 继承衣钵,自己怎么从未想过? 她一直觉得,有兄长开药馆,对娘亲的医术也算传承,因此从未往此处想过。 苏沁见她一时不言语,继而又说:“你哥哥虽然有药馆,却鲜少治病,算不上真正的大夫。你们施家若再能出一位医术高超的女医士,必会成为天下美谈,届时天下女子有了效仿楷模,必会登门拜你为师,可不就是真真切切传下医仙衣钵。” 第56章 施停月的视线停在苏沁手中的那本《识百草篇上》,字字珠玑,字体圆润遒劲,是娘亲一笔一划所写。 不仅记载着草药名称、药性,每一种还留有简洁的配画。 娘亲不善作画,做这些时一定很吃力。 白皙的指尖抚过封面的字迹,苏沁的话已在她心里扎下深根。 娘亲在那样难以安身的乱世中,尚能习得一身医术,自己今日衣食无忧,安枕床榻,就更应该做得到。 或许当年师父也希望她能继承娘亲衣钵,只可惜无人可以教授,无医书可以习读,只好让自己学了一身武艺。 思及此,施停月虽仍旧在翻看书册,口中却回了苏沁的话:“听君一席话,解我半世惑。看看这满屋子的医书,都是我娘亲的心血,作为她的女儿,必然有责任将此传承下去。以前我知道藏书所在,却不忍踏足书房,害怕揭开心中逐渐结痂的伤口,也是为逃避。” “不过从今日起,我会拾起这些书籍,尽娘亲未竟之道业。” 苏沁不过三言两语,没成想会点拨施停月,她心里猜测,也许人家本就与医术有缘。 苏沁挨着一睹书架子顺势席地而坐,全然没有官家闺秀的仪态,她坦然笑言:“既如此,往后我们两个就作伴来,你读你的,我看我的。” 好是好,施停月却另有顾虑。她识字认书不在话下,可是行医非同儿戏,不是单读一些医书就可以的,望闻问切、炼丹熬膏,甚至制药之流程也需通晓。 这些又当从何处去学? 她将自己的困惑告知苏沁,谁料苏沁仍旧是笑笑,瞥过头来问了一句:“你信不信我?” 施停月被她突然一问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我既是朋友,自然全力相信。” 苏沁坐直身子,不缓不急认真道:“那好,京中有一位妙手医士,名叫贺兰辞。此人不入仕,不求富贵,连宫里的贵人请他看病都被拒之门外。他的医术虽不及你娘亲,却也是天下叫得出名的。好在我父亲与他有些交情,你若愿意,我会请我父亲从中当个牵线人,请他老人家收你为徒,如何?” 施停月听得出这一番真挚良言,更感激苏沁为她所做的谋划。 一双修长葇荑抚过层层书架,最终担忧的目光落到苏沁脸上:“你有这份心,我万分愿意。只是,会不会给苏大人添麻烦?” 第44章 大理寺不是养闲人的地方,苏广儒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会为了这点小事帮她吗? 施停月不确定。 况且她与苏广儒素不相识,伯父与他亦交情平平,算来算去都不好麻烦到这位大理寺卿头上。 苏沁却还是爽快答应:“你放心,从小爹爹对我是有求必应,必然不会推辞,你就准备好拜师学艺吧。” 苏广儒对女儿拳拳爱护之心,施停月也听兄长提过,说是苏沁从小饮食皆会由苏广儒亲自过问,连衣裙、钗环、脂粉这些都要查漏无误才放心。满京城都找不出一位这样体贴周到的慈父,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儿羡慕苏沁。 老父亲苦心孤诣,其情可见。 有苏沁这番郑重作保,她才安下心来。 寒冬短暂,日光一点一点倾斜,二人在书房中不知不觉逗留了两个时辰,天都快要黑了。 未免父亲担心,苏沁必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去,因此匆匆向施停月告别,并约好第二天再来。 苏沁走后,施停月趁着晚膳时将要习医之事告诉了伯父和兄长,两人一致支持。 施远潮更是欣慰 :“待你学成时,你我兄妹二人,一个行医,一个卖药,也算是造福百姓。” 施敬亦是感慨良多:“你母亲若知道你有此心,在天之灵也能安息。只是此路不易行,月儿当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她不是娇生娇养的弱女子,自小便是苦过来的,虽没有流落街头、食不果腹,但在山里经风历雨也是家常便饭。跟着师父习武也并非一帆风顺,犯错、受罚哪一样少得了。 既已决定学医,她便是做好了克服万难的准备。 作为医仙的女儿,绝不可半途而废,给娘亲丢脸。 “伯父放心,我能吃苦,不管多难,决定了就会竭力走下去。” 她的表情凝重,看得出来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施远潮鲜少看到妹妹如此模样,向她碗中夹了一筷子藕夹,接过话茬:“父亲不必忧虑,我也算半个医者,将来停月有什么不懂的,我亦可帮她解疑答惑。以她的资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虽然下午翻阅医书时确有许多困扰之处,但此刻兄长的鼓舞给了她很大信心。 相信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施敬听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 苏家,苏沁亦借着吃晚饭的机会,向父亲提了贺兰辞一事。 谁料苏广儒先是眉头一紧,接着连手中的筷著都静静放下,深呼出一口气,才道:“贺兰辞年事已高,三年前收完最后一位关门弟子后,就不再收徒,此事我好像同你说过?” 苏沁:“说是说过,但您和他不是至交吗?有您出面牵线,他再破例一次应当无妨吧?” 苏广儒目光幽深沉静,佯装生气:“我白天才与你说过要与施家人保持距离,现在你就要我给那位郡主帮忙,看来是半点没有将为父的话放在心上。” 苏沁一听,知晓父亲是有情绪了,因此机灵地为他布菜、斟酒,还不忘讨好解释:“女儿是您教养长大的,我的禀性您最清楚,从来不会将您的话当耳旁风。只是这位岁安郡主……实在特殊,她是医仙杜若的亲生女儿,家中又有不计其数的医书典籍,如此契缘,若不学医试试,太过可惜。再说她要是真能成为如她母亲那般的杏林高手,不也是万民之福吗?” “父亲您跻身官场,高至大理寺卿,所求的不也是为民谋福?” “官道,医道,其实殊途同归。” 苏广儒呼吸平静,眼里的震惊与忻悦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 女儿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解,确实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苏家有女,欲展翅高飞。 第57章 小年已过,靠近除夕的年味愈来愈浓。 今年是施停月回家的第一个年,施敬父子格外重视,一改往年的素朴,吩咐老杨将施家小院里里外外打扫地一尘不染,买了许多红色喜庆的灯笼挂在大门口和廊下,爆竹和屠苏酒亦是准备了不少,更不必说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和衣衫,全置办了京城最时新的。 除了施敬操持的,宫里也派人送了年礼来,珠宝玉翠不在话下,最难得的是皇后娘娘竟然亲手为施停月缝制了一件湘妃色襦袄,上头用金线缀着名贵至极的姚黄牡丹,花瓣层叠,光彩照人。 时人爱牡丹,尊其为花中之最,后被皇室所专用,成为皇后独享的盛花。 皇后将牡丹绣在襦袄之上,其用意再明显不过,昭示着将来施停月会同她一样,坐上凤位,母仪天下。 鹿竹见到绚烂的牡丹图样依旧神色如常,目光微微掠过,随后只按照施停月吩咐默默地收捡着宫里送来的宝贝,而云黛迅速被牡丹迷花了眼,小心翼翼地捧起襦袄,端详上面大团大团的金色牡丹,惊呼不已:“姑娘,这可是皇后才能穿在身上的,娘娘待您当真是如珍似宝。” 施停月知道牡丹的寓意,也清楚宫里那位的用意。 不过如此招摇的衣衫,她不能拿出来,更不可穿戴出来示人。 她嫩白的脸上浮过一丝笑意,便指着襦袄同鹿竹说道:“将这件也收起来吧。” 鹿竹得令:“是。”纤悉不苟地将襦袄铺平,叠好,轻手轻脚送入衣柜中。 云黛却还在叹息一声:“可惜这么好的衣服,姑娘却不能穿。” 施停月懒懒地依靠在塌上,手里捧着小火炉,并不在意:“世上的好东西多着呢,总不能样样我都能用吧。这牡丹襦袄是皇后娘娘的心意,可我却不能不识规矩,若逾矩穿了出去,不但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更可能连累伯父遭人弹劾,何必呢。” 云黛:“可在娘娘心里您已经是东宫太子妃,将来的皇后之位也是您的……” “嘘……”,施停月吓得从靠背上做起来,向云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些话不许乱说。” 她悠悠地站起来,在屋内踱步,声音平静语气却很严肃:“我与殿下的婚事尚且多磨,不晓得多少人等着使绊子,你说这样的话,会平白给我们招来祸端。不可再有下次。” 云黛听出她的不悦,被唬得小脸苍白,立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以后再也不胡说……” 这云黛吃亏就在嘴上,鹿竹曾明里暗里劝解过多次,总不肯长记性。 无奈二人都是从宫里来的,同荣同损,何况云黛要是被罚了,也是辱没皇后娘娘的面子,因此鹿竹只好一同跪下去求情:“姑娘,云黛快人快语您是知道的,她是无心之过,求姑娘饶恕。” 施停月不是那等刻薄下人者,因此并未怪罪:“都起来吧。” “你二人也算我的心腹,一言一行都会被有心者瞧了去。你们在宫里的时间长,比我更懂其中的利害关系。今日就算了,往后要多替我想想,多替殿下想想,三思而后行。” “是,奴婢多谢姑娘。” 从这日起,云黛受了惊吓,便收了性子,话语比往常少,将谨小慎微刻在骨子里,端出一副和鹿竹一样的清淡姿态。 京城的年味比云横山浓上百倍,施停月会趁着雪停的间隙外出逛逛。 除夕前一日,她欲前往苏家,一来正式拜谢苏沁对兄长的救命之恩,二来打听打听苏广儒劝贺兰辞收徒的消息。最近几天她在书房待的发腻,却不见苏沁的踪影,估计是年根下,要操持苏府大小事务,一时脱不开身。 既然苏沁来不了,她就亲自去瞧瞧。本来打算要拉上兄长一起,奈何药馆近来买药者太多,店里一时顾不过来,兄长天微亮就去忙活了,她连面都没见上。 苏家的府邸更接近皇城,绕过两条街巷才到。 苏沁正在家中看账本,听下人通报岁安郡主到了,立时丢下账本出来相迎。 施停月着一身荼白斗篷,毛茸茸的领子蹙着脖颈,既暖和又显肤白。她像清晨微微漾动的露珠,晶莹无瑕,圆润可爱。 鹿竹和云黛将谢礼放在桌上,施停月逐一介绍:“这是宫里赏的小叶紫檀,听说燃起时香气醇厚,悠长绵柔,我是不会品香之人,免得暴殄天物,此物到你手里才能真正物尽其用。” 大家闺秀调香品茗都是从小要习的课程,苏沁更是善于此道。 “这两匹布料是软烟罗,哥哥专门托人从江南带来的,我知道你爱素净,特意选了秋香色和松绿,还望你笑纳。” 她话说的客气,礼物又如此贵重,苏沁一时推脱:“你看你,好不容易来家中做客,何苦还带这些东西?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施停月不以为意,笑道:“做客归做客,你的救命之恩我们全家都不敢忘,你好生收着,免得我回家被哥哥数落。” 她故意这样说,好叫苏沁必得留下礼物。 苏沁不想令她为难,因此换了话题:“你来的可不凑巧,我父亲尚有公务处理,今日不在家中,只好由我来待客啦。” 第45章 “苏大人正事要紧,我就是来瞧瞧你,好几日没去看医书,不知在忙什么?” 苏沁招呼施停月落座,命下人上了茶水点心:“明日除夕,家中事多,府中没有主事人,我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勉为其难管一管,实在抽不开身去你家。” “对了,贺兰辞老先生那,我父亲说待年后去登门拜年,再同他说道说道,你先别着急此事。” 施停月端起青瓷茶碗,茶香氤氲,香气扑鼻,她揭盖品了一口:“不急的,光家中医书都够我啃许久,我正好趁这段时间多涨涨知识,不能让贺兰先生收个草包徒弟。” 苏沁被她这话逗笑了,正打算留她在家中吃午膳,却见父亲的贴身亲随急匆匆小跑而来。 这亲随一般伴在苏广儒左右,非紧要之事不会离身。 因此苏沁见了他,立刻神色大变,一双娥眉紧蹙,焦急问道:“出了何事?” 亲随喘着大气:“回姑娘,大人遇着急事,午膳不能回来用了,还有晚膳……大人说,明日除夕恐怕也不能回,要姑娘顾好自己,顾好家里。” 连除夕都不能回到家中,必是有天大的事,施停月和苏沁皆目露疑惑。 苏沁问:“父亲身在何处?” “大人正往宫里去了。” 苏沁明白和皇宫扯上的事都不是儿戏:“你可知出了何事?” 那亲随有些吞吐地瞥了一眼施停月后,很快低下头,支支吾吾回道:“听说是……太子殿下……遇刺” 第58章 如晴空惊雷,震得施停月瞬时失去知觉,仿佛天昏地暗间摸黑前行,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路。她面容苍白无色,眼眸中像露珠般的光泽一点点消失,逐渐被一片沉郁笼罩。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艰难从唇间挤出几个字,向亲随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沈青砚是太子,行刺太子是何罪名,天下谁人敢这样做。 她难以置信,偏偏有人就敢。 苏沁害怕她急火攻心,连连安慰:“你先别急,事情还不一定的。” 苏沁也将话头问向亲随:“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亲随是跟着苏广儒见过风浪的人,没有根据的事情自然不会胡说。他身子伏在地上,答:“回郡主和姑娘,是宫里传来的,整个大理寺都知道,几位大人皆入宫去了。” 既是大理寺都知道,必是真的无疑。 施停月顾不得再与苏沁闲话,立即告辞,火急火燎地动身往皇宫去,她要去弄清来龙去脉。 一路上京城的街巷热闹繁华,百姓家张灯结彩,孩童在街头无忧无虑地嬉戏,似乎人人都在盼着明日的除夕,盼望着过年的喜悦。 原本她心中也藏着这份喜悦,尤其是此前沈青砚来书信说尽量在除夕前赶回京城,她亦盼了许久。现在这份期望落空,换来的是无比的担忧,年与不年,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宫墙依旧庄严肃穆,明黄的琉璃瓦上依旧覆着薄薄的积雪,在日光照射下泛着微微熔金色。 宫人们一个个步履匆匆,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脚步纷乱不已,确实不如往日那样井然有序。 直奔凤仪宫而去,一进门便见皇后与淑妃相对而坐,而一向端庄持重的皇后正在悄悄拭泪。 看样子是真的了。 一见施停月,淑妃便自觉地从位置上退下来,静静站在皇后下首,不语,目光却凝视施停月。 “见过皇后娘娘,见过淑妃娘娘。”她依礼给两位长辈请安。 皇后垂下凤目:“好孩子快起来。你匆忙入宫……” 皇后话未说完,施停月就抢先问道:“我听说太子殿下遇刺,娘娘可有殿下的消息?” 沈青砚身为储君,如有任何变故都应该第一时间通知宫里,这是大靖的规矩。 皇后叹着气:“听说是从秦州回京的路上出了事,人受了伤,昏迷不醒,陛下已派人前去接应。” 他果然没有食言,只是没想到在赶着回京时被人暗算。 “现在人在何处?”她着急问道。 皇后的声音失了中气,虚弱而无力:“正在秦州边界的永复镇医治。” 她当机立断,不带丝毫犹豫:“我去找他。” 皇后和淑妃都吃了一惊,二人齐齐望着她。 皇后讶然:“停月,永复镇暗藏杀机,你一个女子……我不放心” 乌黑睫羽下的目光坚定如初,“女子亦可以以身入局,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两位娘娘放心,我一定将殿下平平安安带回来。” 她的语气不容怀疑,清瘦的身躯仿佛藏着无穷力量。 虽满怀担忧却还能保持理智,她告诉皇后:“殿下受伤,我会先行一步,稍后陛下和娘娘一定要请贺兰辞老先生前去医治,听闻老先生医术高超,定能救殿下一命。” 这时皇后也恢复了几分端庄,一国之母所能做的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她既愧疚又深感欣慰:“本宫这就命人去寻贺兰辞,你只身前去本宫放心不下,本宫派一队护卫给你,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皇后心里明白,这孩子可不能再出事,否则不仅会要了太子的命,陛下那里也交不了差。 最好的结果,是她与太子齐齐整整地归来。 施停月离开皇宫后,将鹿竹和云黛遣回施家,她不愿让更多身边人去冒险。 云黛听话地准备回施家,然而鹿竹却怎么都不肯走。想当初郡主去凉城时,就曾将她们丢下,孤身在外吃了多少苦,她不敢想象。她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浆洗做饭这些粗活都是拿手的,若能跟在郡主身边,起码可以照顾她衣食无忧。 自从跟着郡主,郡主待她并不薄。 “奴婢要跟着您,不管您去哪里。”鹿竹向来说一不二,为人严肃古板,一丝不苟。 施停月领着皇后给的一队人马,齐刷刷准备动身,哪知道鹿竹就是拽着她的马绳不肯松手,倔强且忠诚。 云黛见鹿竹这个架势,也跟着起哄:“鹿竹要跟着姑娘,我也要,姑娘可不能再丢下我们。” 施停月知道鹿竹的性子,从前她是皇后的心腹,唯皇后之命是从,现在她是自己的心腹,自然将自己放在首位。 无奈,施停月只好以兄长伤才刚好,还需要人照顾为由,将云黛打发回家。至于鹿竹,难得一片赤子之心,又从来不曾给自己添麻烦,带着也无妨。 有了施停月的默许,鹿竹顺理成章地跟着队伍出发。 令施停月没想到的是,鹿竹并不似普通宫女,她竟然会骑马,而且骑术远超自己。 不过心里挂念沈青砚的伤势,她无暇分心去研究鹿竹的骑术,一路上都在马不停蹄的赶路。 到永复镇已是第二日戌时,除夕之夜。 太子遇刺一事被隐瞒下来,并未影响永复镇百姓除旧迎新,燃爆竹,吃甜糕,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好运连连。 施停月一行人素衣简行,向几个路人打听一番,就寻到了沈青砚落脚的松鹤客栈。 客栈中人并不知晓沈青砚的身份,掌柜的只知道是位姓史的公子包下整个客栈。正逢年下,边界小镇没什么客人,能遇到这么一笔大生意,掌柜的喜不自胜。 一听施停月是来寻史公子的,掌柜的立刻笑脸相迎,在他看来,史公子的朋友必定也是财神爷来的。 沈青砚的客房在二楼,施停月吩咐掌柜的,将一楼客房安排给自己带来的人住,鹿竹则跟着她住二楼。 掌柜的得令,弓着腰答应:“姑娘放心,小人一定安排妥当,照顾好各位爷。” /:. 她急匆匆快步上二楼,裙带飘飞,整个人轻盈若飞,顾不好敲门,她猛然就将沈青砚的房门一掌推开。 黑脸历真提剑出鞘,一脸警惕地看着门边,显然没料到是她来了。 而沈青砚,正平躺于卧榻之上,面若寒雪,双目紧闭,唇色发乌,右胸口处用白色纱布包扎着,隐隐有暗红血迹透出。 第59章 历真沉默地退至一旁,给施停月让出空位。她脚下生风,走至榻边,更清晰地看见榻上人消瘦冷白的脸,极致的疼痛让那张脸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双目虽闭着却还是不自主地微微抽动。 他向来隐忍,受了 这么重的伤竟还是一声不吭。 “大夫怎么说?”施停月问向历真。 “大夫说射向殿下的箭口有毒,若不及时医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施停月:“那大夫能否医治?” 历真只能摇头。 “还不快请更好的大夫?”施停月急了。 历真自觉抱歉:“郡主有所不知,永复镇地僻,请的已经是最好的大夫……” 施停月指尖轻轻触过沾血的纱布,此时只希望贺兰辞能够尽快赶来。 屋外鹿竹拿来食盒,看见主子忧惧之态,一时踌躇起来,进退两难。 历真见她犯难,知晓郡主风尘仆仆赶路,肯定未及时用餐食,容易拖坏身子,因此帮鹿竹开腔:“郡主不妨先用饭,相信陛下派的人也快到了,到时定可解殿下之危。” 第46章 这时候的施停月无心水米,亦不知饥饿。她出宫时,陛下还在寻找贺兰辞,那老先生仙风道骨,居所不定,一时半会恐怕难有音信,想到此处,就像有小蝼蚁在抓挠心肝,恨自己不是妙手的医士。 她朝鹿竹挥了挥衣袖,示意鹿竹下去,沈青砚需要清静,她也不想吃东西。 而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握紧他的手,告诉他,她来了。 屋里只剩历真还在护卫,施停月趁机打听行刺之事:“那伙贼人可曾拿住?” 历真将屋门轻轻掩上,走近施停月才轻声回复:“刺客全是死士,我们好不容易抓到两个活口,没想到他们后槽牙中都藏有致命毒药,二人皆服毒自尽,半点讯息都问不出。” 刺杀太子是死罪,自己不死,也会被折磨至死。做了死士,这些人当然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当今圣上披荆斩棘坐上皇位,前朝余孽亦或是不忠之臣都会视沈青砚如眼中钉,不单单是沈青砚,准确来说是太子之位,谁坐在上面谁就有危险。 大靖根基未稳,虎视眈眈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她眼尾泛红,乌黑的睫羽有些潮湿,连日的奔波让本就清瘦的身姿更显单薄,巴掌大的小脸挂满愁容,真是我见犹怜。 片刻后,有下属来向历真匆匆耳报,二人在门外窃窃私语一番。 历真将人打发走后,照旧进屋在门边守着。 施停月哑着声音问:“出了何事?” 这些事本是报给太子的,无奈殿下昏迷,历真不敢擅自做主。施停月是殿下心仪之人,亦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属意的太子妃,她既问起,告诉她也无妨。 历真回复:“启禀郡主,是京中刑部大牢出了事,此前关在里面的鹤州人犯一夜之间全部暴毙而亡。” “什么?”施停月震惊。刑部大牢明明由沈青砚派人日夜守着,滴水不漏,怎么会突然出事?而且偏偏选在沈青砚受伤的节骨眼上。 此事十分蹊跷。 “还有……秦州雪灾愈发严重,明明殿下临走之时已安置好大部分灾民,不知为何灾民们会发生暴|乱,与州府发生冲突,导致死伤数十人。” 施停月眼里的震惊已经转变为不可思议,一双淡淡蛾眉紧蹙,鬓边细发垂在耳廓边,饶是无心捋一捋。 这两桩事明摆着都是冲太子而来的,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动手,打他个措手不及。 她明白事关重大:“如此数额的死伤,即使陛下有意回护,恐怕朝中大臣也会借题发挥,参殿下治灾不利之罪。偏偏殿下中毒,自身难保,一时怕是给不了决断。” 历真没有言语,他长期跟着太子,见多了阴谋阳谋,比施停月更知晓其中利害。 处境被动,施停月才发现自己虽然到了他身边,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上,只能坐在这干着急。 “咳咳……” 身侧的沈青砚轻咳了两声,胸口起伏不定,被施停月紧握的右手也在也在微微伸动。 她扭过身子,面向沈青砚,眼眸里藏不住的欣喜,小声唤他:“青砚哥哥,你醒了吗?” “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沈青砚唇角微动,来不及发出声音就有剧烈的痛感来袭,刺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唇色霎时变得雪白。 “青砚哥哥……” 细软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他以为自己都快死了,竟还会产生幻觉,妄想停月会在这里。 极致钻心的疼痛从胸口处传来,甚至痛麻了全身,他连自己的四肢都控制不了,指尖处隐隐能感觉到的一丝暖意,他想握住,却怎么都触及不了。 “青砚哥哥,我是停月” 从中箭倒下的那刻,他就想听到这个声音。 “停月……”,极力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虚弱而缥缈,他甚至无从感知自己是否成功发出声音。 施停月向前倾下身子,离他更近,唤他的名字更加频繁:“青砚哥哥,青砚哥哥,我是停月,你能听见吗?” 只见沈青砚吃力地想要睁开眼皮,眼睛勉强撑开一条细小的缝隙,他视力模糊一片,聚焦许久才能看清眼前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 一抹释然的浅淡笑意从他脸颊上挤出来。 正是这抹笑让施停月更加心疼,这种时候他还想着让她宽心。 “历真,殿下醒了,快去叫人准备些清淡粥食。” 历真领命而去,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二人。 沈青砚反手缓缓握住她的葇夷,呼吸依旧疲弱,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施停月知道此时他定是没有力气说话,因此并未强求,自己则一直强装镇定安慰着:“你好生养伤,陛下请的医士很快就会到,他一定能治好你的。” 沈青砚并未答言,半睁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脸上,能再见她一面已是侥幸,他不敢再有旁的奢求,至于这条命,交给上苍。 此毒之厉害,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 第60章 看着沈青砚孱弱的样子,施停月决定暂时不告诉他刑部大牢和秦州雪灾之事。 夜色愈近,爆竹声响,是永复镇百姓在贺除夕之乐。 屋内烛火摇曳,映着二人的身影交织。 忽而,窗外出现骤然腾空的烟火,在一瞬间照亮了房内,给了他们短暂欣喜的光明。 沈青砚倚在她臂弯处,望着转瞬即逝的烟火出神:“万家团圆时刻,我本该……陪你在京中看烟火,没想到……” 永复镇的烟火平平,哪里比得上京城绚烂华美,而他,本就想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眼前。 施停月不停用指尖摩挲着他露出青筋的手背,骨若锐石,整个人瘦脱了相,却还在想着为她所做的事。 她岂是那等贪图享受之人。 “能和你在一起,不管身处何地,都很好。”施停月语气淡然,她借着烟花的盛放,悄悄许下新岁的愿望,只盼他早日好起来,无病无灾。 沈青砚没有太多力气再撑着身体,渐渐昏沉过去,施停月喊了几声毫无反应,只好将他放平,裹好被褥。 一夜间,永复镇的喧闹没有片刻暂停,松鹤客栈小小角落里的煎熬,对大部分来说,都是无关痛痒。 施停月衣不解带靠在榻前,于骤明骤暗间,强撑了一宿。铺天盖地的疲累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可是她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她怕稍不注意,就错失了沈青砚再次醒来。 她伏在榻沿,额头挨着沈青砚的手指,脑海中一幕幕闪现出他往日的身影,他唤她岁岁的样子,他追到凉城的样子,他在莫侯皇宫下等她的样子……清贵卓然,世无其右。 这样的沈青砚,肩负着大靖的未来,他不可以有事。 * 翌日清晨,施停月食过一碗小粥,历真就带了两个人来见她。 来者皆是风尘仆仆的模样,眼下挂着豆大的青黑眼圈,衣衫下 摆处沾着昏黄的泥水都没来得及清洗,显然是不分日夜奔来的。 他们一个是贺兰辞,另一个是苏广儒。 贺兰辞一到,其他人立即退出屋内,将沈青砚交给他诊治。 施停月也只能在廊下等候消息。 这是她与苏广儒第一次照面,此前听苏沁说道过父亲,然而见到真人仍旧眼前一亮。 人如其名,儒雅翩翩,身姿挺拔,只不过面色严肃,不易近人。 再怎么不易近人,施停月也得硬着头皮跟他打招呼:“此次多亏苏大人及时赶到,更要谢大人找到贺兰先生,否则太子恐怕凶多吉少。” “郡主言重了,为太子殿下解忧是臣子的本分,郡主不需客气。”苏广儒想起女儿拜托他的事,又接着说,“沁儿跟我说过郡主拜师之事,现下贺兰辞就在此处,成与不成就看郡主的造化了。” 他本就是个牵线搭桥的角色,谁也不能保证贺兰辞会破格收徒,因此索性说个敞亮。 “停月明白,待殿下伤好后,我会郑重拜访贺兰先生,多谢苏大人挂念此事。” 苏广儒原本以为施停月真如朝中传的那样,不识礼数,粗鄙不堪,没想到她时时一个“谢”字挂嘴边,待人接物亦是真诚,和那些同僚所述完全不一样,也难怪自己眼高于顶的宝贝女儿会看中她,愿意与她结交。 又想到她是杜若和施攸之女,即使在山野长大,也依然有父母风范,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苏广儒虽不识杜若和施攸,但他们一个治病救人,一个保家卫国,都是为大靖付出心血之人,他们的后代,理当被优待。 暗自琢磨一番,苏广儒开口:“郡主既有此心,我也会同贺兰辞提点一番。” “多谢苏大人。”施停月紧了紧眉,试探性地问,“这些都是小事。不知苏大人可听说刑部大牢和秦州灾民之事?” 苏广儒是大理寺卿,查案是他的职责,眼下没有人比他更值得信任。 “已有密报,这两件事都很棘手。” 施停月:“偏偏都发生在殿下遇刺之时,当真有这样的巧合?” 第47章 苏广儒沉思后答:“不止郡主有这样的疑惑,下官也一样。只是这两件事此前都是殿下经手,没有人比殿下更清楚其中的关键,然而殿下还在重伤中,一时半会恐怕还无法处理。” “不过郡主请放心,陛下已秘密令我调查两件事,在殿下康复之前,我必不负所托。” 施停月心里悬着的利剑总算放下,有苏广儒参与其中,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 因为急着灾民之事,苏广儒只歇了一宿就赶赴秦州,留下贺兰辞医治太子。 一连数日,贺兰辞给沈青砚拔毒、疗伤、包扎未曾合过眼,甚至连熬药都亲力亲为,不肯借他人之手。 施停月怕他一把年纪熬坏了身子,主动提出要帮忙熬药,哪知贺兰辞看了她一眼,就移开视线,摆摆手,小声嘀咕:“娇滴滴的郡主哪干得了这种粗活。”说完只留给施停月一个傲然的背影,不再理会她。 施停月愣了一会,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老先生对她有偏见啊! 何况她并不是娇滴滴的女娘子,有的是力气。 她不服气地跟在贺兰辞身后,学着他辨认草药,学着他看方子,熬药时也跟着掌握火候,就是为了不让贺兰辞看轻自己。 老先生经过数日观察,发现这小郡主做起事情来像模像样,不喊苦,不叫累,哪怕手背被火焰子燎了泡,也不吭一声,全然没有郡主千金的架子。 他一开始以为是这郡主对太子殿下一片痴心,因此什么都不计较。后来时日长了,殿下渐好,她还不知疲倦地跟着自己捣鼓药材,贺兰辞才真正开始关注这位郡主。 “太子殿下已无大碍,郡主可以放宽心,多陪陪殿下才是,何以还跟着我这个老头子?”贺兰辞不解。 施停月宽大的袖口卷起,手里握着药锤,掌心还残留着药渣,一双水波盈盈的清眸含着笑:“不瞒老先生,我想拜您为师,学习医术。” 第61章 贺兰辞听后一拍头发花白的脑袋,“呀”了一声,猛然反应过来,连连说道:“你瞧我,你瞧我,想必你就是苏广儒口中要拜师的小姑娘吧?老夫真是年纪大了,记性差得很,他才走了几日,我就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实在罪过,罪过。” 他口中念着“罪过”,手里开方子的笔却不曾停下:“不过,老夫三年前就收了最后一位关门弟子,按规矩,此生不会再招新徒——”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施停月,似在喃喃自语:“听说你是杜若的女儿?医仙的为人我钦佩得很,也不愿看她一身衣钵无人传承……” 最重要的一点贺兰辞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他发现此女娃勤恳好学,不喊苦累,加之体力也比寻常闺阁女子好上许多,来日上山采药、背重物应当都不在话下。 凡此种种,贺兰辞决定破格收下她。 施停月感激不已,有了老先生的教诲,家中那一屋子的医书才不会蒙尘。 她奉了一杯清茶给贺兰辞,而后跪下行三拜,如当年给冷无酒师父行礼一般。 脆生生叫了一声“师父”。 贺兰辞笑而不语,接过茶水抿了两口,应了她那声“师父”。 简单的拜师礼就成了。 从这日起,施停月就整天跟在贺兰辞身后,而沈青砚则名正言顺成为她第一位看护病者。 沈青砚卧床已久,对此并不知情,再加上他与贺兰辞此前并无照面,所以纳闷停月怎得一时与这老大夫形影不离。 待停月细细将他伤口包扎好,他才问出自己的疑惑。 “贺兰先生已经是我师父,往后我会跟着他学习医术。” 沈青砚摸了下胸前新换的洁净纱布,颇为不解:“学医术?为何从未听你说过?” “你整日在秦州忙雪灾之事,我岂能再给你添乱子。再说这是我自己的想法,自己做决定就好。” 她向来有主见,认定的事情没有回旋余地,去凉城是如此,去莫侯国亦是如此。 行医是善事,不过此路甚苦,沈青砚有些不忍心。而且他日成婚,停月便是太子正妃,岂可再抛头露面给人治病? 他向来顾虑甚多,剑眉逐渐紧蹙。 施停月看出他有心事:“青砚哥哥在想什么?” 思绪转换之间,沈青砚咽下了此前所想,转而道:“没什么,只是担心你要吃苦受累,身子恐怕受不住。”既然不能改变,不如索性支持她去做想做之事,至于日后境况,行至那处再说。 “我哪里有那么娇贵了。” “再说能拜师贺兰先生,这个机缘不是随便来个人都有的,我上赶着表现都来不及。” 施停月说这些的时候,剪水双瞳里发着光,少女眉目间活跃着清晰的喜悦。不过很快,这份欣喜就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眸子里凝聚起的愁思,因为她想起了沈青砚昏迷时发生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足以在他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同这些比起来,她要走的那条路实在算不得什么苦。 沈青砚宠溺地扶着她的手背,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可是我受伤这几日出了何事?” 施停月知道他伤好了不少,因此将自己所了解的全都和盘托出。 果然,沈青砚立时就从塌上起身,突出的骨节攥得发白。 他向屋外唤了一声:“历真。” 施停月猜到他要与历真了解详情,因此识趣地从房里退了出来。 她从贺兰辞那里揽下了熬药的差事,只因师父说药里有乾坤,不 能小看这细碎的差事,从火候到时间再到滤汁,每一个细节都需精心掌握,不可出一丝差错。 她牢牢记住师父说的要点,先以武火将药汤煮沸,再以文火熬煮一刻钟,其后滤出一次药汁备用。如此重复熬出四次药汁后,将所有药汁倒入浴桶内,供沈青砚进行药浴。 这药浴利于他伤口恢复,施停月虽是第一次尝试,却也做得像模像样,贺兰辞瞥了一眼当是认可,未做多言。 如此洗了五天药浴,辅以服用汤药,沈青砚渐已大好。 除了伤口有时隐隐作痛,外表看起来已与往日无异。 施停月联想起除夕那日见他的样子,苍白无力,奄奄一息,好生感慨贺兰辞医术高明,更得意自己拜了位高师。 沈青砚对她和贺兰先生都表示感激,不过眼下他必须尽快赶去秦州,与苏广儒汇合处理雪灾之事。 “我已安排历真护送你和贺兰先生回京,待雪灾一事结束,我便立即回京与你团聚。”他的语气不容反驳。 施停月并不放心,毕竟伤病初愈,再度奔波恐怕不利于身子:“一定要亲自去吗?苏大人已经在秦州了,相信他能很快查明案情,你不如跟我们一同回京等苏大人的消息,陛下和娘娘都很挂念你。” 沈青砚微微摇头否定,不是不放心苏广儒,而是秦州复杂,往年都是周腾的人手负责灾祸之事,今年刚交到他手上,就出了如此大纰漏,若不亲自处理好,他这太子的政务能力将颇受质疑。 他明白停月的担心,但事关灾民,他断不能撒手不管:“听话,你和先生先回去,告诉父皇和母后我已大好,不用挂念。” 施停月:“那我和你一块去,还能保护你。” 她的身手虽比不上历真,但较之其他护卫,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行。”沈青砚想都没想就干脆拒绝,他不可能再让她涉入险地。 她仰起小脸巴巴地望着他,秋波隐隐,楚楚动人。 知道自己犟不过沈青砚,她只好退一步:“无论如何,历真要跟在你身边,回京途中我保护师父就行。” 历真是他身边最得力之人,若无历真,便是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可是……” 沈青砚还想说服她,然而施停月亦有自己的坚持,她小嘴一撅,露出难得的小女儿情态:“你再不答应,我就赖着跟你一块去。” 碧波流转,青丝垂下,容华一时赛过桃李。 沈青砚看得出了神,禁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丝:“好,都听你的。” 第62章 等施停月回到京城时,正月已过,过年的热闹几乎消失,大街小巷恢复往日的平静。 不过这京城人多事多,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平静。 才回来两日,她就从苏沁口中得知季安王妃欲让周韵儿嫁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季安王世子,岂料周韵儿死活不愿意,在家中一哭二闹三上吊,险些丢了性命。丞相周腾知道女儿属意太子殿下,他亦有做未来国丈之心,一怒之下冲到王府将季安王妃劈头盖脸数落一顿。 季安王妃不服,怒怼亲兄长:“哥哥做官是真糊涂了,韵儿胡闹你也跟着她一块胡闹。明眼人都看出来,太子那根枝已经被被人折去了,韵儿哪还有机会做太子妃。不如嫁给我儿,将来做世子妃也是好的。” 自己的亲外甥是什么货色,周腾比旁人更清楚,那是个流连烟花之地、为青楼女子豪掷千金的纨绔,空有世子头衔,一无是处。韵儿心比天高,他这个做父亲的,自当托女儿凌云志,如果太子妃当不了,那就换个人当太子。 第48章 当然这些话周腾不可能跟任何人说。不过此番一闹,也惹怒了季安王,他马不停蹄就赶到宫中去告状。 帝后听下来也不是什么大罪名,人家亲兄妹争吵,前朝后宫都没有干涉的理由,更不是什么大不韪的罪名,因此只是安慰季安王几句就送客了。 如此一来,丞相府算是与季安王府闹翻了,不知多少勋贵人家都在看笑话。 周腾和季安王为避霉头,接连三日均为上朝。 苏沁绘声绘色地说着此事,仿佛她是全程亲历者,眼里全是对周韵儿的不屑。 施停月打趣她:“说的有模有样,周家要是知道你如此编排他们,怕也会上你家来闹一闹。” “他们敢?我爹爹可不是吃素的。”苏沁甚少在旁人面前谈论是非,只与施停月投缘,因此爱跟她念叨,再加上这段时日苏沁经常光临施家,与施远潮打照面的次数多了,对这一对兄妹的好感更与日俱增。 “是是,苏大人的雷霆手段一般人惹不起。”施停月也不忘道谢,“多亏你在苏大人面前美言,我这才能顺利拜师,今日我请你去临江楼品尝美食,能否赏脸?” 临江楼是京中最有名的酒楼,不仅菜品新颖美味,更有难得一品的佳酿千山翠,此酒每日只供三壶,千金难买,只看东家与客人眼缘。 喝到此酒者,有世家子弟,亦有落魄才子;有江湖侠客,亦有巾帼女子。 在东家眼里,不分高低贵贱。 恐怕这便是临江楼在京城最受追捧之缘由。 苏沁身为官家闺秀,甚少涉足此类鱼龙混杂之地,即使如此,她今日也想跟着施停月前去瞧瞧,更想品品那令人垂涎的千山翠。 于是她答应地爽快:“好,我去。” 春寒尚且料峭,冬衣虽减去不少,御寒的斗篷仍不能少。施停月穿了件青碧色银线绣花斗篷,梳着时下流行的垂鬟分肖髻,乌发轻垂于身后若燕尾,整个人看起来轻盈多姿,俏丽而不失端庄。 苏沁则是一身丁香色兔毛领斗篷,形容娇美,温婉大方,贵气逼人。 两人一出现在临江楼大厅,便引来无数食客侧目。 店小二赶紧上前招呼:“二位姑娘需要点什么?” 施停月也是第一次独自招待客人,只知道要选最好的东西给自己的贵客:“麻烦来间最好的雅座,上几道你们这的招牌菜,还有,听说你们这有种酒很出名,也给我来两壶。” 店小二一听就知道她要的是千山翠,立马赔笑道:“姑娘请见谅,今日千山翠正好还剩两壶,不过能不能拿给姑娘,小的还要去请示东家,两位请先上二楼雅座。” 说完便引着她们去了二楼。 楼下食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两位姑娘皆是倾国倾城之色,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千金。” “那通身的气派,绝不是市井人家出身,咱们还是别想了。” “这临江楼越来越有意思了,从前最多来些江湖女子,如今连贵女都来饮酒,想来东家该乐得合不拢嘴。” “可不,不过说来也奇怪,临江楼东家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还真是神神秘秘。” …… 二楼,施停月和苏沁入座了最好的雅间。雕花窗外泸陵江一览无余,宽阔的江面氤氲着雾气,时来时往的船只在雾中摸索前行。 大江东流,气势磅礴,春风吹起层层波浪,在天光下泛着微微的金光。 泸陵江两岸的柳树尚未抽条,细长的枝丫光秃秃在风中垂摆,倒是有三五成群的小童,拉着长长的线在江边放纸鸢,若时运不幸,风筝断在江面,便会引来围观者一片唏嘘。 一切映入两位姑娘的眼中,竟是分外有意思。 临江楼的招牌菜开始一一上桌,鲜辣黑鱼片、虫草蒸鸡、纸皮水晶蛋饺、五红炖猪蹄、百味菌菇汤……光是闻着味就足够让人滴下口水来。 这样的菜式别说苏家和施家,就算是宫里也都是没有见过的,食材虽不罕见,但厨娘的手艺却是一绝,入口留香,回味无穷。 两个人只顾着大快朵颐,边说边笑,似乎完全将千里翠抛之脑后。 忽而楼下传来闹哄哄的争吵,施停月本不想理喻,免得被闲杂人影响了进食的心情,可是这吵闹声不仅越来越大,甚至逐渐转移到二楼来。 “轰”的一声,她们雅间的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 那漆色上好的门立时就多了几道刮痕。 来人施停月并不认识,只见一位衣着显贵的公子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下,出现在雅间门口,抱着刚刚踢门的脚疼得原地打转,他身后还跟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女郎,女郎身上的脂粉气太重,熏得施停月直皱眉。 首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苏沁。她凝目盯着来人,不可置信地问起:“季安王世子?” 施停月星眸半闪, 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第63章 季安王世子显然并不认识苏沁,只觉眼前是两位长相颇美的俏佳人,不过美则美矣,却远不及他身后的女郎有风流韵味。 他此时心有怒气,没有闲情与苏沁说长道短,只盛气凌人地责问一旁的店小二:“你们东家就是将今日的千山翠给了这两个小丫头?” 店小二勾着身子,头垂得很低,连连称是。东家向来说一不二,千山翠已有了主人,只是他还未来得及给两位姑娘上酒,就被这尊大佛揪过来了。 季安王世子不屑道:“本世子今日带了美人前来饮酒,看中的就是千山翠,难道你们不给本世子面子吗?” 店小二不敢擅自做主,一个劲地致歉,然而季安王世子仍不罢休。 苏沁也觉晦气,好端端地来品美酒佳肴,竟然碰上这个混账无赖。她曾多次在勋贵人家宴会上见过这位世子,只不过人群里花团锦簇,她在其中并不打眼,人家不认识她也很正常。 很明显,这位世子是来找茬的。 施停月停下筷箸,将口中的鱼片细嚼慢咽,漫不经心用眼角余光瞥了季安王世子一眼,空有一副好皮囊外加一身好衣衫,却连皇室子弟半分气度都没有,真真的酒囊饭袋。 算起来,这位世子还是沈青砚的堂兄弟,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看在沈青砚的面子上,不同他计较。 正思索之间,季安王世子却下令手下人:“将她们赶出临江楼,我看今日谁敢喝千山翠。” 王府众人一齐涌进门内,将门槛都踩脏了,清晰的木质纹路瞬间就被那些人脚上的黄泥掩盖,一坨一坨尚未令人倒尽胃口。 施停月面不改色,挑眉反问:“世子当真要做的如此难看?” “本世子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区区两壶酒算什么。” 施停月:“这饮酒的规矩是酒楼东家定的,不如请他们东家亲自来跟你说。” 一直站在世子身后的妙龄女郎用湘妃色帕子掩唇轻语,娇滴滴的声音酥软无比:“姑娘此言差矣,临江楼东家再大,可大不过世子去,今日世子赏脸来此,断不会败兴而去,两位姑娘还是识趣些尽早离去吧。” 女郎话音刚落,王府下人便要上前来扭住二人。苏沁手无缚鸡之力,与两个小厮推搡之间,身子未站稳,险些从窗棂翻下去,施停月眼疾手快,迅速将她来了回来。 稳住苏沁后,她关切问:“没事吧?” 苏沁心有余悸,轻轻抚拍胸口:“我没事。” 施停月将苏沁护在身后,动她没事,可是动她的朋友就绝对不行,顷刻间从腰间抽出闪着寒光的软剑,直指想要动手的人群。 对方虽人多势众,但也被此刻的施停月唬住了,毕竟京中敢动刀剑的闺阁千金他们见都没见过。他们面面相觑,随后都将眼睛投向主人,请主人示下。 季安王世子并不当回事:“怕什么,三脚猫的功夫也怵?都给我上!” “是!” 人群再度涌来,施停月手起剑落,并不留情,软剑刺入骨血,疼得对方嚎啕不已。然而没有世子下令,这些人不敢停,她也无意在此地大开杀戒,一个转身拽出桌面上的芍药刺绣桌布,径直向季安王世子身前甩去,“哐哐当当”,碗碟瓷器瞬间碎落一地。 桌布上的部分杯箸砸向季安王世子,吓得他身后的女郎花容失色,只敢往世子身后躲。 世子躲闪不及,被迎面而来的破碎菜碟正袭面部,慌张至极抬起右手背遮挡,“嘶”,菜碟的锋利缺口处在他手背上划下长长的血痕,猩红的血液渗出皮肤,滴在地上。无数的菜汁溅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世子脸上、乌发上,正顺着脸颊和头发丝儿往下流,可谓狼狈至极。 精致的桌布混着各色菜肴散在地上,上面大朵大朵的芍药沾了汤汁,颜色顿失,花容不再,菜肴的香气倒是依旧扑鼻。 如此大的打闹场面店小二哪里见过,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去请东家来主持大局。 季安王世子忍着手背疼痛,阴戾的目光似要立刻杀了施停月泄愤:“你们今日别想活着出去。” 第49章 “来人,去给本世子调府兵。” “剩下的人堵住她们,别让她们跑了。” 府兵是王府才有的专业护卫,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训练有素,王府轻易不会动这股力量。显然,施停月踢到了他的软肋。 眼见场面弄成这样,苏沁怕真闹出人命,便同那世子讲道理:“世子请听我一言,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东家既然把酒给我们,那就是我们的,你强要,便是横刀夺爱,于情于理都不占上风。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此事若闹大了,对你我都不好。” 季安王世子趾高气扬:“本世子说了,要你们的命,都别废话。” “哦?世子好大的口气。朝廷命官之女的性命,是世子想取就能取的吗?” 季安王世子闻言有一瞬的迟滞:“你爹是哪个?” “苏广儒。”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季安王世子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大理寺卿,出了名的硬骨头,铁面无情,连季安王爷的面子都不会给,更不用说他这个世子。 要是真动了苏广儒的独女,怕那老匹夫会将京城都翻个天。 季安王世子迟疑了几息,指着持剑的施停月问向苏沁:“那她是谁?”直觉告诉他,能和苏广儒独女在一起的,绝非等闲人家女儿。 苏沁语气平缓,面上无波无浪,字字清晰:“她是岁安郡主,施停月。” 这下轮到世子踢到硬板了。 他眼中的阴戾化为难以置信,甚至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粗粗地擦了下双目,好仔细看清施停月。 岁安郡主,当今帝后跟前的新宠,太子殿下的眼珠子,谁敢动她便是自寻死路。 世子蓦地往后退了两步,恰恰踩到女郎的纤细脚尖,疼得女郎“呀”出了声。 矫揉造作,施停月听得头疼。 而此时,店小二引了传说中的东家前来。 那东家莲步款款,裙下生风,青丝如瀑,身姿婀娜,却是一名以薄翼纱巾覆面的女子。 第64章 虽看不清东家的容貌,但只观这通身的气派,便知不是庸脂俗粉。 未语先笑,东家甩着手里的帕子,擦过屋内的人群,看到了一地狼狈。“哟,几位客人这是为什么呀,我这小店可经不起你们砸啊。小娘子我开门迎客,求的是和气生财之道,瞧瞧,多伤和气啊。” 声音轻快却不是年轻女子的清脆悦耳,倒有种经了沧桑的岁月感。 施停月忽然好奇起来,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知晓了苏沁和施停月身份的季安王世子,此时已不似先前那般盛气凌人,要打要杀之类的话也硬生生憋在喉间,可是手背上传来的痛感还是提醒着他,自己吃亏了,竟伤在一个女子剑下,说出去不知道有多丢人。 他转而去拿捏看起来没什么身份地位的东家:“本世子今日要千山翠,去拿两壶来。” “咦,真不巧了”,东家踮起脚尖却还是免不了踩着碎瓷片,她一双精明的眼睛早已上下扫视过施停月和苏沁,“千山翠已是两位姑娘的,再没有多余的,还望世子爷见谅。” “本世子不信你这么大的酒楼只有两壶千山翠,来人,给我搜。” “是。”被打的七零八落的王府下人又一阵风似的离开雅间,准备去搜临江楼的酒窖。 东家急了:“世子,使不得啊,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呢,您如此兴师动众,怕是要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 施停月蛾眉紧蹙,怎么京城的男子除了沈青砚和兄长,就没有好的了?一个个都这般嚣张跋扈,陆从礼是这样,季安王世子也这样。 她手持软剑敲了敲桌面,试图警告这位蛮横的世子:“你也太不讲道理,人家开店有自己的规矩,偏你要来破坏这规矩,世子如果有爱主导旁人的癖好,不如 自己也开家酒楼,想怎么称王称霸都行。” “你……”,季安王世子被噎个半死,却因顾忌她的身份不敢再呛,更重要的是怕被再揍一顿。毕竟吃了这样的亏,京城里却无人能为他撑腰,没准还会捞一顿数落。 女郎见世子对这位郡主无可奈何,便知岁安郡主有些来头,她知晓以世子好面子的性子,断不肯主动撤离,因此娇滴滴地开口给世子台阶下:“世子,您的伤口要紧,不如先去医馆包扎好,千山翠日后喝也是一样的。” 东家见此机会,亦开口缓和道:“正是呢,明日……明日的三壶千山翠,定送到世子府上,不取分文,就当在下给世子爷赔礼。” 季安王世子这才舒坦了些,施停月却依旧对他怒目圆睁,并不准备给他面子。 世子怕再次吃瘪,只好捂着伤口,一声令下:“我们走。” 一群伤客说是抱头鼠窜都不为过。 施停月与苏沁相视一笑,堂堂世子落荒而逃。 东家语笑嫣然:“两位贵客请移步隔壁雅间,此处已不适合饮酒品茗。小二,快将姑娘的千山翠拿来。” 店小二应声后便一路小跑出去。 看着满地狼藉,施停月与苏沁不好意思地对东家致歉:“此处有多少损失,都算在我们账上。” 哪知东家仍旧浅笑着摆手:“无需如此,两位姑娘,请吧。” 临江楼的菜式确实名不虚传,尤其那道鲜辣黑鱼片,深得施停月之心。可惜一番打闹后,鱼片早已倾洒一地,只留有鲜香余味勾着她胃里的馋虫。 既然东家邀她们重开一桌,二人便也却之不恭。 换了雅间,东家按她们之间的菜谱重新上了菜,千山翠终于示出真面目。 东家给二人的青花瓷酒盅内满上千山翠,顿时酒香悠悠,醇厚扑鼻,仿若在重峦叠嶂的郁郁青葱中窥见一方广阔天地,目之所及,碧水泛波,烟笼千山。 苏沁尝后,称赞不已:“此酒名字取得极好,酒与名相得益彰,怪不得难求一品。” 施停月亦是极钟意千山翠:“还是你会说,我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这样夸的词。” “有郡主和苏姑娘青睐,我这千山翠也算是碰上知己了。”东家说话间又开始给二人布菜,举手投足皆有大家气派,言语时又如江湖人般豪情。 施停月也爱看这样的女子。 她微微侧目,好奇打量那面纱之下是怎样的容颜。 还有这东家看似不是普通人,面对季安王世子那样的势力,依然不吭不卑,不知是何因缘际会,才在京城开了这样一家酒楼。 东家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郡主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姐姐长的什么样。”施停月并不讳言。 “薄草之资,在郡主和苏姑娘面前入不得眼。” 施停月:“姐姐过谦,我猜姐姐不是普通女子,才能凭一己之力在京城立足。” 东家:“郡主唤我姐姐可是折煞我,叫我窈娘便好。”自报姓名后,东家继续,“窈娘没有旁的本事,只是擅酿酒,靠着千山翠打下如今的口碑,也算苦尽甘来。” 苏沁和施停月齐声惊问:“千山翠竟是你亲自酿的?” “正是。” 苏沁感慨:“酒亦如人,想必窈娘也是胸有千壑之人,才能得到世间难得的佳酿。” 几人聊得投缘,一时又问及窈娘酿酒的手艺从何处学来。 窈娘眼中掠过一丝遗憾,又很快恢复平静:“那是十六年前,我心仪一名男子,他虽名唤无酒,却嗜酒成痴,誓要喝遍世间最好的酒。我为了让他喝上最好的酒,四处拜师学艺,花了整整六年时间从学徒成了酿酒师,做梦都想亲手为他酿一壶酒。” “可惜等我回去时,他却失踪了,从此杳无音讯。” “我想,他要品最好的酒,我便酿最好的酒,会不会有一日他循着酒香就来了?那样我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窈娘睫羽微垂,投下的阴影试图盖住过往的不甘。 此时身为听客的施停月,脑海中在疯狂串起这些零碎的字眼,无酒,嗜酒,十年前,失踪…… 难道窈娘说的人是她的师父冷无酒? 第65章 她与师父在山中十年,从未听师父提过有位红颜知己。 若真如此,当是师父负了她。 施停月独自千思百绕,想了又想,万一师父就是窈娘要等的人,那可就太好了;就算不是,也算消了自己的一丝疑虑。 她星眸闪闪,向窈娘问出了口:“你说的那位心上人可是姓冷?” 窈娘撑在下颌处的手背僵住,隔着面纱也能瞧出她面上的惊异,两蹙远山眉凝住,细长的丹凤眼挑起:“郡主认识冷无酒?” 她细想后又觉得不可能,低声喃喃自语:“他在江湖上消失十年了,郡主养在深闺,怎么可能认识……” 施停月“倏”地站起身,带起一股幽香浅风,让身边的苏沁吓了一跳,一脸惊愕地望向她。 只见施停月走到窈娘身边的凳子上,挨着她坐下,眼神欣喜雀跃,藏不住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我真的认识冷无酒,他是我师父!” 第50章 苏沁一愣:“你师父不是贺兰先生吗?” 施停月赶紧解释:“贺兰先生是回京后认的师父,在云横山上教我武功的就是冷无酒,他是我娘的死侍。” 突然发现,她回京前的事,除了家人和宫里那几位,便再没有旁人知晓,她也很少同人讲起那些,包括苏沁。 苏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窈娘仍觉不可思议,虽听说岁安郡主出身山野,却没想到这么巧,竟是冷无酒的弟子。但是死侍一说是对的上的,当年冷无酒就是以自己的死侍身份为由拒绝了她。 所谓死侍,不嫁不娶,誓死效忠。 他说,他不能白白耽误她。 窈娘的身形微动,忍不住打听起来,生怕有一丝对不上:“你师父可是十年前离开凉城的?” “正是。” 那个饮酒为乐,潇洒快意的少年郎似乎又出现在窈娘眼前。身携清风,腰挂利剑,如松鹤之姿,令人倾慕。 他同她说:“吾之愿尝遍世间佳酿。” 她记在心上。 十年了,何止岁月催人。 有些哽咽的声音从窈娘喉间发出:“他……还好吗?” “一如往昔。” 窈娘追问:“他为何不随你下山?” 壹零五七二九柒七一八 施停月只是默默摇头,这一点她也想不明白:“师父说过,此生不会离开云横山。” 窈娘的眸光暗淡:“山下当真没有他牵挂的人。” 窈娘至情至性,为了师父等到今时今日,施停月不愿见她心灰意冷,只好安慰:“窈娘,师父定是有苦衷的,这些年我们经历了许多,都是师父一个人扛过来的,他心里的苦,却从来不肯跟我说。窈娘,你相信我,师父不是那么薄情之人。” “他当然不薄情。”窈娘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冷无酒行侠仗义,在凉城时救下无数百姓,当年莫侯大军来袭时,她与家人走散,正是冷无酒救她一命。 这样的人,心中有大爱,岂会薄情。 可是这么多年的磋磨等待,窈娘亦想寻个答案。 至少,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 “郡主,窈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郡主能答应。” 施停月:“别客气,请说。” “我想有劳郡主带我去云横山,我要见冷无酒。”窈娘说着缓缓揭下面上的纱巾,一张秾丽明媚的容颜出现在施停月和苏沁眼前,她与二人相谈到如此地步, 必得以诚待人,才显真心。 “窈娘知道云横山山深沟险,若没有熟悉地形的人带路,恐怕会九死一生。窈娘斗胆,愿以万金相赠,只希望郡主帮我一回。” 她言辞恳切,叫人难以回绝。 施停月有心,却也有难言之隐。她选择吐出实情:“不是我不帮你,即使没有万金,我也愿意陪你走一趟。可是,我离山时,师父曾告诫我,此生再不许回去。” 窈娘惊愕:“为何?” “师父不说,我也无从得知。” 师父藏了太多的秘密,从来都不对她说,从小到大给她的都是守护和快乐。他从来都不愿,让她看到世间的黑暗。 窈娘转念细想,忽然惊呼:“不好,你师父会不会有事?” “他将你支开,会不会要做傻事?” 施停月被唬住了,她心思大条,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再加上师父平日里豁达开朗,万不是那种会做傻事的人。 她迟疑了:“不会吧?” 窈娘却是担心得紧:“否则我想不出冷无酒不让爱徒回家的理由,按你所说,你们俩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早已情同父女,试问哪位父亲会不思念自己的孩子?会舍得不让孩子回到自己身边?” 被窈娘如此一提醒,施停月原本的从容碎了一地,心立刻吊到嗓子眼上。 可是此刻,她根本想不出师父会做什么事,有什么事是必须趁她不在的时候才能行动? 越是深究,对师父的担心越是紧迫,恨不得马上就飞回云横山。 她不再多虑,即刻就答应窈娘:“我和你回云横山。” 苏沁在一旁听着两人的谈话,不知不觉也眉头紧皱,听到施停月要回去,更是直接拉了她的衣袖,关切道:“这么大的事你不回家商量一下吗?你伯父和兄长他们最担心你,还有宫里,还有殿下,还有贺兰先生那……” 是啊,她现在不是孑然一身了,她身后站着许多人。他们爱护她,忧心她,恨不得她安安分分留在京城,哪都别去。 可是窈娘的分析不无道理,师父那么看重她,怎么忍心这辈子都不再见她? 师父肯定有难言之隐。 施停月拍拍苏沁的手背:“你放心,我会告知家里的。” 窈娘心急如焚,一刻都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我这就寻人来照管酒楼,回房收拾收拾东西,随时能和你上路。” 与窈娘分开后,苏沁并不放心施停月,跟着她来到施家。 施敬今日休沐,施远潮亦在院中晾晒药材,一听说施停月要回云横山,父子两个想都没想就说不行。 施停月好劝歹劝,将此事仔仔细细讲给二人听,才有了施敬的一丝动摇。 第66章 施敬是见过冷无酒的,从前跟在杜若身后,总是一副神情严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然每次杜若有难,他都是第一个出现,以自己的性命相博,对得起死侍身份,亦对得起杜家于他的恩情。 更何况,冷无酒于那样的绝境中养大了停月,说是施家的恩人都不为过。 孩子有孝心,担忧师父无可厚非,他不能阻挠停业尽孝。只是云横山路途遥远,一路上危险不可知,再加上停月如今是郡主,也是太子殿下中意之人,潜伏在她身边的黑手防不胜防。除了京城,又有谁能护她? 施敬捋着胡子拧眉思索,越想越不放心。 他最后终于做了个决定:“这样吧,让远潮陪你走一趟,我再去宫里请陛下派些护卫送你,切不可独自上路。” 这孩子任性惯了,每次出远门都一意孤行,害得他总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他不想再经历。 施停月明白他的苦心:“护卫就不必了,人太多行动多有不便,再说师父他喜欢清净,必不愿看到这么多人上山,就让兄长陪我好了。” 施远潮随即也表示:“父亲放心,我会保护好停月,您就不必去请护卫。” 施敬还想劝一劝,施停月又开口:“我会尽快动身,到时宫里还希望伯父去告知一声,让陛下和皇后娘娘莫担心。” 她还想请身边的苏沁帮忙给贺兰先生递信,就说自己近期有事耽误,过段时间一定补上落下的课习。不过此话她还未说出来,苏沁就冒了一个大胆想法出来:“别看我,我准备跟你们一块去。” 啊? 施家三人同时震惊。 她是从未离京的官家千金,被苏广儒如珍似宝地宠着长大,连一点油皮都没破过的主,竟然要同他们去云横山,此事谁都不敢想。 要是苏广儒知道了,到底会扒谁的皮。 施敬毕竟是长辈,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就是阻止:“苏姑娘,此事可不是儿戏,停月一身武艺我都尚且忧心不已,你娇滴滴的身子如何吃得了那样的苦,不如就留在京里等他们回来,万一苏大人有什么吩咐,你也好应对啊。” 施停月也不赞成苏沁同行:“伯父说的有道理,苏大人在外面最担心的就是你,我可不敢把他的宝贝闺女拐跑了,否则他要是知道了还不扒我的皮。” 没人比她更清楚云横山的险峻,光是上山的陡峻险峰就有二十多座,阴森幽深的沟壑亦是常见,更别提山上常常出没的凶猛野兽,随便一只都可能要了苏沁的小命。带着手无寸铁的窈娘就已经令人废神,要是再加上一个苏沁,她实在无暇照顾。 也不知道这位大小姐是怎么想的这一出。 苏沁却不以为然,正是因为从未离开过京城,所以想趁此机会跟他们出去见见世面,她羡慕停月的洒脱不羁,钦佩她的机智果敢,这些都是养在京中的贵女们所没有的品质。最主要的是她爹不在家,管不了她,往后可就没有这般自由的机会。 所以,她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仍旧磨着施停月:“好停月,你就带我一块,我保证不拖你们后腿。哎,我长这么大,还从来不知道京城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有你们作伴,我才敢大胆迈出这一步。停月,施公子,你们放心,我爹那我自会跟他说清楚,定不会责怪你们。” 施远潮心里念着苏沁的救命之恩,不忍驳她,只能偷偷瞥了一眼妹妹,眼见妹妹也在为难,兄妹俩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局面一时僵持。 苏沁用一双春水般的清眸盯着施家兄妹俩,最后一咬牙一跺脚使出了杀手锏:“你们不是想报我的救命之恩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第51章 她本不是挟恩图报的人,但为了去云横山只能出此下策。她很明白,过了这村就没这家店了。 施家人尤其是施远潮确实被这招拿捏住,他是实实在在的当事人,对苏沁的感激一直苦于无处可报,现在人家主动提要求,他如何能抹去面子拒绝? 施远潮看向妹妹,眼神犹疑:“要不我们……带上苏姑娘?” 施停月无奈叹口气,烫手山芋又递到她手上来了,看着兄长欲要妥协的样子,再看看苏沁势必要去的态度,这救命之恩是不报不行了。 她思索再三,终于答应带着苏沁,条件是轻装上阵,婢女随从一律不许带。 原以为这一招会让苏沁犹豫,毕竟她从小就被人服侍惯了,出门在外不能带婢女如何能成。 然而苏沁非但没有打退堂鼓,反而转过身子就开始告诫身边的丫鬟:“你们就留在府里等我回来,一切听管家的。” 小丫鬟唯唯诺诺地吞吐着:“可是小姐……老爷要是知道会……打死我们的……” “无妨,待我给爹爹写封书信告知一切,他不会责备你们的。”苏沁这是铁了心要去。 小丫鬟无奈的努努嘴,不敢再开口辩解几句。 等交代好所有事情,一行人两日后就从京城出发前往云横山。 此次回去,施停月的心境与来京时已截然不同。 当初,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野丫头,对京城的一切既陌生又好奇,眼里心里 都是藏不住的探索,还有对亲人的期盼,对家的向往…… 这一切,她现在都得到了,甚至得到了更多——心上人,知己,还有新的师父…… 可是只有自己才知道,心里始终空了一角,这一角是为冷无酒师父留的,只有得到他的平安,空缺的角落才会慢慢填平。 三位女子坐在马车里,虽不够宽敞但好在并不拥挤,窈娘坐在中间,施停月和苏沁分坐在马车窗户两边。苏沁对路上的一切都觉得新奇,一会拉着施停月看鸟兽,一会研究路边的野花品种,而窈娘始终端坐着,不似年轻姑娘那般活泼。 其实窈娘本也是爱热闹的性子,不过这时候心里坠着千金石头,对冷无酒的担心盖过眼前种种,因此无意参与她们。 第67章 施远潮揽下车夫的活,独自在前头赶车,好在已是春日,虽有寒意却比冬日里大雪压山好上许多。他性子沉闷,驾车也不觉得无聊,甚至偶尔侧耳听到车厢里传来几声笑语,也忍不住跟着扬起嘴角微笑。 历时近一个月,一行人终于到达云横山脚下。山路难行,只能将马车寄放在山脚农户家,他们徒步而上。 单是稍稍抬眼望了一眼连绵不绝的山峦,施停月胸腔中已有一股熟悉的暖意在静静流淌,熟悉的山风,冷泉,鸟语,绿树……云横山,她回来了。 她擅轻功,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无需两日便可找到师父。可是身边其他三人皆是不会武之人,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往上攀,累人累心。 好在苏沁虽身娇肉贵,却不会忘记说过的话,当真做到了无畏高山险峰,咬着牙硬着头皮也要往前进,实在累极了也只是拽着施停月的胳膊借力,从不打退堂鼓,更不会吵着要回京城。 即使被荆条刺破皮肤,被山石勾坏衣裙,她也没有一句怨言。 施停月倚在巨石边打趣她:“怎么样大小姐,这苦可是吃够了吧?” 苏沁一张俏脸早已失了脂粉的颜色,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散下发丝,被山风吹动在面颊边轻轻拂动,一如这时节含苞欲吐的山花娇羞。 一直在她身侧护着的施远潮看得有些呆了。 美人入眼,却并不自知。 面对施停月的询问,苏沁扬起面庞,倔强道:“累是累了点,不过就当练练筋骨,于身体也有益。” 山间清风徐徐,拂起心坎丝丝涟漪,令人舒适而平静。 施停月翘起嘴角,暗笑她嘴硬,话头又转向窈娘:“窈娘你可还好?” 与苏沁不同,窈娘是江湖女子,走南闯北行路无数,这云横山对她来说应当不难克服。 一身轻装的窈娘不复酒楼那般风韵万千,而是多了一份庄重坦然,她面色沉静:“郡主我还好,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到?” 施停月昂起头颅,像山的那头眺望,一眼过去依旧是数不尽的山头。以他们这速度,再过五日不知能不能找到木屋。但是她也不能催促众人,毕竟这条路实在难走,急了恐怕出事。 “再有三五日就能到了。” 窈娘眸光沉了下去:“还要这么久。是不是我们爬得太慢了?” 她想了想,提议道:“郡主你身手好,若没有我们拖累应该早就到了。不如你先行出发,好早点见到你师父,等找到他,你再回来接应我们,如何?” 窈娘的急切明晃晃挂在脸上,不等施停月开口,施远潮就拒绝了她:“不行,停月不能独自离开,这山高林密,万一有危险,连个能搭救的人都没有。临行前我答应过父亲,一定会护好她周全,她不能离开我身边。” 苏沁也不愿意让施停月先走,比起窈娘,显然她更信任施停月:“施公子说的有道理,我们必须在一起,不能让停月去冒险。” 窈娘并未与他们争执,只是叹了一声:“那还得要不少时日……” 施停月拢了拢背上的包袱,宽慰起来:“窈娘,我比你更担心师父,但是此事急不来,我也怕我不在,你们迷路了怎么办?山林这么大,找人如同大海捞针,我们还是不要冒风险了。” “前面有甘甜的山泉水,我们去歇歇脚,解解渴,才好继续赶路。” 窈娘跟着她的步子,只顾埋头前行,没有再说话。 攀爬巨石,穿林过壑,避让猛兽……就这样到第五日傍晚,一座围着篱笆的山间木屋终于出现在眼前。 木屋所在是山谷里一处平地,几丈远处有一条小溪流,溪流边的空旷地块被师父打理成小菜园,平日会种些应季蔬果。 此时的木屋看起来并无异样,可是菜园却一派颓败,没有丝毫生机,按从前时令,该有些大萝卜还在的。施停月压住心里的疑惑,该不会是师父偷懒了吧? 她将众人甩在身后,迫不及待地推开藤蔓编制的篱笆门,冲向木屋,郎朗的声音喊着:“师父,师父,我回来啦!” 喊声在山谷间回荡,却始终无人回应。 她进到木屋门前才发现,门上竟然挂着一把小巧的铁锁,这把锁她从未见过。 可是眼前的锁身锈迹斑斑,深褐色的锈点昭示着屋子的主人久未归家。 她脑中突然“嘣”的一声炸开了一般,手指抚过铁锁,指尖开始颤栗,豆大的泪珠不听话地滚落下来,“吧嗒吧嗒”滴在这把小锁上。 施远潮远远看见妹妹的身形差点歪倒在地,立即飞奔上前将她扶住。目睹小锁,他立刻就明白了,冷无酒走了。 她心心念念的师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无声无息离开了他们共同生活十年的地方,这份沉重已压过上山来的所有艰辛,一瞬间击溃她的所有坚强。 施远潮声音很轻:“停月你先别急,我们再找找,或许你师父并未走远。” 施停月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伏在哥哥肩头涕泗横流。 赶来的苏沁和窈娘被吓住,忙问:“这是怎么了?” 施停月用哭腔告诉她们:“我师父走了……窈娘,对不起……” “我答应你的事没有办到……呜呜呜” 窈娘盯着那把锁,手掌在木门上摩挲着,这里是他生活的地方,停月是他一生的牵挂,他放下这些,他会去哪里? 窈娘眼尾泛红,喉头像哽着一块硬石,发不出声音。 她太了解他了,行事果决,有仇必报,从不拖泥带水。 他走了,必是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办。 窈娘擦擦眼角,又用袖口擦着锁上的锈迹:“郡主,可否将此门打开?看看你师父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施停月回过神来,这锁她没有见过,更加不会有钥匙。她转身在小院里寻了个圆乎乎的石头,对着锁身重重砸下去,“哐啷”一下,小锁掉下来,木门吱呀而开。 第68章 一股久无人住的污霉味毫不留情地钻入鼻腔,难以适应的几人立时被呛得咳了几声。施停月以手捂鼻,目光旋即在屋内流连,只见几处窗户紧闭,熟悉的桌几和板凳上早已落了厚厚的灰尘,地面上零星散布着从屋顶掉下的茅草,窗沿下师父特意给她做的小竹床被一块厚布盖着,好用来防尘。 平日里居家用的茶壶、碗碟、被絮等物都被整齐地收进木柜里,显然不是仓促间突然离开。 她靠近小竹床,伸手将那布满细灰的厚布轻轻掀开,翠竹的青色隐隐可见,四周圆型的床沿早已被她磨得光滑发亮。她想起小时候每逢夏日炎热,她总爱在这小床上打滚,又凉快又舒适,师父便在旁边笑盈盈为她打扇驱蚊蝇。 第52章 那时候,师父对她十分宠爱,凡是她想吃的山间野果,他都会想法子寻来,再放到外面溪水里浸上一个时辰,只为让她吃得冰凉凉可口些。 还有山上能寻到的野味,师父都会想法子做成美味佳肴,一个只会提剑的死侍也学着握起锅铲下厨…… 细碎的记忆如雨后游鱼 ,一点点浮出水面探出脑袋,在她心间泛起数不清的涟漪。 她在竹床上坐下,灰都没顾得上擦,只在心里反复问着:师父你在哪里? 比施停月更加失落的则是窈娘,她没想到当日在临江楼里的随意一猜,竟成谶语,冷无酒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完全将这座小屋连同自己的徒弟都给抛下了。 他当真狠得下心。 窈娘失魂落魄在桌边落座,连日来的期望都变空,满心的欢喜成为泡影,想见到的那个人仍旧如天边云霞,追不可及。 几人中只有施远潮还有心情四处查看,翻翻找找企图寻到些冷无酒留下的蛛丝马迹,可惜这座屋子除了两间小卧室和一个侧边搭建的简陋厨房,再没有其他空间,实在找不到什么线索。 很明显,冷无酒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大概他也没有想到,施停月会违背他的命令,回到云横山。 眼下陷入僵局,屋内一时沉默无声。苏沁经过多日跋涉,早已疲累不堪,此时只想找个能容身的地方躺一躺,可是看着施停月和窈娘魂不守舍的样子,她想劝说几句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们比她更了解冷无酒,更能猜到冷无酒的行踪。 终于窈娘打破了沉闷,强撑着力气问向施停月:“郡主,你下山之前可曾发现冷无酒有什么异样?” 异样?施停月回忆离开时,师父抚着她的头顶,眼神温和慈爱,告诉她:“停月,往后没有师父在身边,你要学着保护好自己啊。不用挂念师父,好好和家人在京城团聚,往后都是好日子等着你。” 她仰着小脸天真无邪:“师父,你能去京城看我吗?” “不了,师父累了,往后也该松快松快,到山里逍遥快活去了。” 师父一生如闲云野鹤洒脱,清酒相伴便如天上神仙,他没有世俗的追求,自然看不上山下的热闹繁华,还是云横山更合他的心意。 窈娘听下来,确实难以捉摸冷无酒的心思。“他那样的人,除了你娘,谁都管不住他,这些话确实像他说的。” 施停月哭得眼角酸涩,直接用手掌覆在眼睛上开始揉起来:“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要到哪里去找他?” 她不知道,其他人就更没有主意。 施远潮见事情没有进展,只好提议:“今日天晚了,不如我们就在此处休息,养足精神明日再做打算。” 山里没有其他人家,不可能找到更合适的住处, 几人合计下来,也只有如此。 当晚,他们将木屋简单收拾一番,凑合住下。 翌日天刚亮,施停月就给兄长留下话,自己去山里熟悉的几个地方探查一下,看看会不会有师父的踪迹。 云横山里是停月的天下,所以施远潮放心让她独自前去,而他在离木屋不远的一处峭壁边,发现了罕见至极的赤色灵芝,这样成色的独枝灵芝他只在医书上看到过,作为识药无数的医者,心心念念定要将其摘下。 趁着停月外出的功夫,施远潮在厨房角落里寻到一把老旧的锄头,正好拿来挖灵芝。 苏沁本在溪边洗手净面,正巧看见施远潮扛着锄头要往前去,她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清水,就喊道:“施公子你去做什么?” 施远潮停住脚步,回头应了:“我看中一株草药,正准备挖好带回京城。” 苏沁不禁暗想,真是个药痴,到这种地方来还有心思寻药。不过此刻施停月不在,她和窈娘待着也很无聊,不如跟着施远潮去看看,也好瞧瞧那宝贝长什么样子。 她想都没想,提起裙摆就跟了上前:“我随你一道,不然在这里也闷得慌。” 施远潮想着挖灵芝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就答应带着她一起:“那走吧,苏姑娘可要跟紧我。” 苏沁浅浅一笑:“我明白。” 灵芝的位置很显眼,只不过山里人迹罕至才无人发现,他们很快就到达峭壁边。 一株直杆细长,通身赤色的灵芝在日光下泛着微光,迎着春风分外惹眼,施远潮喜不自胜,这样的极品千金难求,若有机缘更是能救人一命的良药。 他二话不说,寻了长长的藤蔓拧成一股粗绳,将绳子一端系在一棵大树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然后顺着峭壁往下放,很快就到了目标位置,开始挖灵芝。苏沁则留在树边,帮他抓牢藤蔓。 不过这样的宝贝娇气,他生怕锄头铲坏埋在土下的根茎,干脆甩开锄头徒手挖起来。 很快指缝间、手背开始渗出血迹,苏沁担心不已,这人怎么这么傻,要是坏了手可如何是好? “施公子,那灵芝再珍贵也不比不上你的双手啊,何苦这样呢。” 施远潮没有停下手下的动作,继续挖着:“我今日这样护着它,来日也许它能护住旁人的性命,姑娘就当我是在救人吧。” 苏沁被他这样一说心头忽而明朗,她看到的只是一株普通草药,而在他眼里,那是一条人命。 第69章 施远潮小心翼翼呵护着得来不易的灵芝,如同捧着世间至宝,尽管指尖磨出血迹,仍旧毫不在意。 他像欣赏名贵画作一般,一双眼睛完全落在灵芝身上:“苏姑娘可知,这灵芝定有千年的岁数,凝聚日月精华,吸收山间灵气,才能出落成这样的光泽。” 苏沁虽不识草药,但是珍贵补品见过不少,她相信施远潮所说,没有千年时光的沉淀,赤色灵芝不会有如此极致的形态。 从施远潮抑制不住的欢喜来看,她知道灵芝遇到了它的伯乐。不为换来千金,只为治病救人。 这人平日里憨厚话少,骨子里却是医者仁心,端着菩萨心肠,慈悲度人。 她跟着施远潮往回走,对他更加侧目相待:“这灵芝落在施公子手上,才算是寻得正主,不枉它在山中酝酿千年。” 施远潮被她说的不好意思,转过头憨厚笑着:“姑娘太抬举施某,我不过是于药材一道比较熟悉,将来恐怕要将它送给真正需要之人。” 苏沁微微侧过脸颊,瞧了他几眼,只是笑而不语。 等他们回到木屋时,施停月早已归来。 施停月对灵芝一事并不上心,她和窈娘一样,脑子里装的都是冷无酒。 徒劳一场,她外出没有寻到任何痕迹。连师父带她练武的山谷都已被荒草覆盖,久未有人至。 “既然如此,我们不能在此地再逗留,必须尽快下山找到他。”窈娘片刻都坐不住,恨不得立即生出双翼飞下山。 施停月:“我也这样想,师父定是下山办事去了,不管他在哪,我一定要亲眼见到他。” 几人便决定立刻下山,临走之前,施停月欲在木屋留下书信一封,若他日师父回来了,能知道她来过。 幸好苏沁有随身带纸笔的习惯,施停月言简意赅写好书信,恳请师父看到信后给她去封信报平安。 书信用石块压在桌面上,与安静的木屋一同沉默着。 喧哗了一天的小屋转而恢复寂静。 砸坏的小锁被施远潮修好,此刻已重新为木门上锁,一如来时的模样。 山风袭袭,鸟语频频,一切都是施停月熟悉的模样。她高高抬起头,群山之颠的蔚蓝天空在旭日的照耀下分外澄澈,就像无数个幼时的普通清晨,她在师父的呼唤里早起练功,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天空。而此时,她又要离开,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谁都不知道。 云横山寄托了她心底最无邪的纯真,她将永远珍藏这份纯真,不管身在何处。 “走吧。”她紧了紧肩头的包袱,同身边人轻快地说着,随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幽径深处。 渐渐远去的木屋像一位暮气沉沉的老人,亲眼目送自己的孩子离家,不语亦不舍。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再加上因为心境变化,下山时的路程似乎比上山更远,更艰难,他们足足花了八日时间才安全到达山脚下。 虽个个疲倦不堪,他们仍旧 片刻未歇赶往寄放马车的农户家。 普通的农户夫妇带着一个七岁的女儿,一家人看起来淳厚善良。虽知道不会有所收获,施停月还是不放弃地打听师父的踪迹。 女主人给他们端来茶水,和蔼地摇着头:“我们一直在此劳作,从未见过姑娘说的那位侠士,想来他下山走的是旁的路径。” 男主人亦附和:“是啊,云横山危险重重,除了你们,平日几乎无人来往。” 窈娘脸色越来越难看,娇媚的远山眉失了大半颜色,她心里另有担忧:“无酒……会不会寻短见,做傻事?” “不会的!”施停月想都没想,立刻就发狂似的冲窈娘吼着,尖锐的声音刺破她的胆怯,将她心底的害怕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第53章 她鲜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候,因激动而泛红的杏眸,笼着一层看不清的犹疑。 窈娘被震住,一瞬间不敢再多言语,她亦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可是这么久来的寻找,空无所获,一个大活人能去哪里? 这世上除了施停月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值得他一声不响地去做? 窈娘想不出答案。 苏沁看出施停月的畏怯,她的双手已不自觉握紧成拳。苏沁怕窈娘多想,只好柔声在二人间周旋:“停月你别担心,窈娘也只是猜测而已,我相信冷师父一定不会有事的,他那么恣意洒脱,岂会辜负这大好人间。” “窈娘,停月一时有些激动,你别往心里去。你也知道,凡是涉及到她师父的事,她比任何人都紧张。” 窈娘从容地摆着手,神色温和:“苏姑娘多虑了,是我请郡主带我来找冷无酒,我心里万分感激。冷无酒虽然对我很重要,但是对郡主来说更是一生所重,她和我一样,不够都是希望他平安而已。” “郡主如此反应,恰恰说明师父在她心里的分量,我虚长你们一辈,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窈娘深明大义,不同晚辈计较,施停月倒一时有些羞愧:“对不起窈娘,是我冲动了。” 她脑中思绪被搅成一团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一些复杂的情绪甚至渐渐演变成委屈,无人可诉。没有人明白,师父于她如父如母,十年养育,相依为命,他是她年少时唯一可抓住的指路星辰。她从来都不敢想,要是师父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是不是就像孤魂野鬼,无依无靠在世间飘荡? 窈娘起身,走到她身侧,被酒香浸润的衣衫清香掠过她的鼻尖。猝不及防,窈娘轻轻将她搂在肩头,鬓发擦过她的脸颊,一晃神间竟有些贪恋这样的温柔。 自从娘亲过世后,从来没有女性长辈这样亲近过她。 皇后娘娘没有,淑妃娘娘也没有。 她怔怔地盯着窈娘的眼睛,窈娘却只是像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样:“好孩子,你的苦我都懂,我亦是孤身一人走到如今。你放心,不管你师父在哪里,我都会和你一起找。” “如果,最后我和他无缘……”,窈娘的目光沉了下去,“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第70章 窈娘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结果,至于这结果是甜是苦,不是她能左右的。 岁安郡主是冷无酒的命,她又怎能轻视冷无酒的命呢? 何况郡主性子同她师父很像,本该在江湖潇洒一生,却偏偏踏入了京城是非地。想到此处,窈娘垂眸温柔地看着施停月,她想,往后在京城,她也可以护这孩子一程。 冷无酒若知道,一定会念她的好。 施停月从她肩头扬起小脸,布满郁色的脸颊重回明媚:“谢谢你窈娘。” 窈娘:“没事了,往后你都不会是一个人。” 一行人当即决定先回京城,再借沈青砚的势力四处打听,总比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强。 * 秦州,春风逐渐融化积雪。 沈青砚与苏广儒联手,将灾民们集中安置在几处废弃私塾。 除了每日施粥施米,还给每户受灾百姓家派送纹银,有伤病者可至府衙寻诊,沈青砚请了十二位大夫在此免费义诊。 在雪灾中与州府发生冲突而丢失性命的二十三人,沈青砚先以百两纹银安抚家属,再亲自审问秦州知府。 秦州知府孙奉在大牢被提审。 铁面苏广儒与他是旧识,却丝毫不讲情面,眼神凌冽:“孙奉,你身为朝廷命官,却枉顾二十三条人命,可知死罪已定?” 孙奉入牢不过十日,原本的乌发已白了大半,丝丝缕缕覆在面上,遮掩了深陷无神的双目。他再次见到沈青砚,并未狡辩伸冤,“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地面,双手伏地,哑着嗓子深深拜了下去:“殿下,罪臣……该死。” 沈青砚身上带着伤,又连日奔波而来,脸色苍白若雪,侧脸瘦出的线条比刀削更胜。他目光一转,与苏广儒对视一眼后,便落到孙奉弯曲的背上。 一场雪灾本不该丢了这么多条人命,当日的案情他已多方求证过。那天本是秦州府衙放粥的日子,可是不知何故,当日的粥米不似往日细腻,灾民们喝到口中发现米粥中竟有一半都是谷壳!一些幼童被坚硬的谷壳卡到喉咙,咳得险些窒息。 灾民们本就饥肠辘辘,见官府如此敷衍,将人命视作儿戏。 人群中有人愤怒地将粥碗摔倒在地,引起众人效仿,群起冲向粥棚,与府衙的官兵发生冲突,场面一瞬间失控! 那日孙奉正往郊区巡视良田,不在现场,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已闹出天大的事!他手底下的官兵虽然伤了一些,但个个留得性命,而灾民却死了二十三位,一排排尸体横放在府衙大堂,令人触目惊心! 闹到如此地步,剩下的灾民更是不肯善罢甘休,一时间不分男女老少皆要绝食,将府衙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不出一个时辰,陆续有灾民饿晕倒地,孙奉命人强行给晕倒者喂吃食,却被其他灾民联手赶走,不准他的人手再靠近。 孙奉知道自己难辞其咎,甚至当场给灾民下跪,求他们给饿晕者一条生路。 灾民们并不领情,直言嘲讽他:“孙大人,你如今知道人命重要了?当日给我们吃谷壳时怎么不见你挺身而出?真是好一个爱民如子的清官。” 孙奉将头埋得很低,他自觉愧对眼前的这些人,可是如今的局面不是他能左右的。 很快,大理寺卿苏广儒赶到,将孙奉押入大牢,又大开孙家私库,尽数珠宝钱财都补贴至灾民手中,另外从其他州府调来精米粮油,重新为灾民熬粥做饭,这才稍稍平了秦州的民愤。 沈青砚长身而立,气势丝毫未减,他沉声问向孙奉:“这批赈灾米从何处来的?你身为一州主事,竟不会提前把关?” 孙奉的头颅从始至终没有抬起过:“启禀殿下,那批赈灾米……是去年洪灾过后,朝廷送来的。因洪灾后百姓得到了积极安置,无需再施赈灾粥,因此这批米一直在仓库压着,到今年才用上。” 沈青砚眉头深锁,去年洪灾一事不是他经手,那些米的来历恐怕有些复杂。他继续问:“孤已向朝廷要了救济灾民的新米,你为何不用新米,要用旧年的陈米?” 孙奉闻此才缓缓抬头,眼神暗淡深沉,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颤巍巍带着疑问:“殿下明鉴,秦州自遭逢雪灾后,从未收到什么赈灾米。” 沈青砚身形有明显一晃,好在几息间便已稳住:“你说的是真的?” “罪臣不敢说谎。” 他来秦州时已向户部要了二十担赈灾米,不过直到他中间返回永复镇 时都还未至秦州,他原以为最慢也该在除夕之夜发放到灾民手中,却没想到这批米迟迟不见踪影! 眼底的愠怒翻涌上来,心口一股燃燃大火蹿上喉间,几下思量他便猜到,有人趁他遇刺昏迷时,对救灾物资动了手脚。 “历真!” 历真从牢门边快速进来:“属下在。” “速给东宫传信,查清户部赈灾米下落。” 历真:“是,属下这就去办。” 历真走后,沈青砚依旧审问孙奉:“孤且问你,去年的赈灾米是谁经手的?” 孙奉露了胆怯,答得吞吞吐吐:“是……丞相大人……派人送来的。” 果然是周腾。 往年各地有灾情都由周腾派人处置,救灾所用的钱粮一年比一年多,百姓的生活却一年比一年苦,致使各地赋税难收,用于修建维护水利、耕种保护良田等所需的专项银钱短缺,一旦遇到洪涝灾害,便是致命打击。 这也是沈青砚今年自告奋勇前来秦州的原因。 他将目光转向苏广儒:“苏大人都听见了,这旧米一事与丞相大人脱不了干系,烦请苏大人劳神,暗中调查周腾一党是否有贪墨赈灾银之嫌。” 苏广儒为官清正,不站党争,向来是谁有问题就弄谁,就算对方是丞相也不例外,因此沈青砚对他很是放心。 “是殿下,下官定不负所托。” “孙奉押回京城,交由大理寺看押。孤遇刺一事,还有刑部大牢鹤州人犯一夜间暴亡之事,孤都要回去亲自查明白。” 苏广儒侧身立于他左边,隐隐觉得这位储君大有明君气魄。 第71章 京城,临江楼。 施停月与窈娘一行人经过大半个月跋涉,终于又回来了。他们饥肠辘辘,肚里的蛔虫早被临江楼的菜肴勾得翻江倒海。 窈娘爽快至极,当即命小二上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当然因为她最近一直外出,千山翠自然是没有的了。 不过即使没有千山翠,临江楼的酒依旧引人无数。 窈娘随他们落座用餐,一边填饱肚子,一边向掌柜的询问近来酒楼生意并一些京城闲谈。 第54章 掌柜的在窈娘离京的日子守好临江楼,不曾出过一丝纰漏。 他此刻正恭敬侯在一旁回答窈娘的话:“禀东家,近来生意因千山翠缺货,确实有一些影响。不过关系不大,现在您回来了,千山翠重新上桌,定能很快恢复往日繁忙。” “至于京城大事嘛……”,他想了想,“倒确实有一桩。” 临江楼每日顾客来往无数,无论朝堂还是江湖上的大小事,这里都能第一时间获知。 掌柜的轻言细语:“听说丞相大人在上朝途中遇刺……” 正埋头苦吃的施停月和苏沁霎时都愣住,直勾勾地盯着掌柜的,不可思议问起:“你说什么?丞相周腾遇刺?” “正是。” 施停月:“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们离京后不久,听说伤势严重,险些就要了命,周家不惜一切代价,将宫里所有太医都请来,还广贴告示遍请名医,总算救活了。” 这么巧?他们一走,周腾就遭行刺。 施停月和苏沁面面相觑,她们都知道丞相与秦州雪灾一事脱不了干系,也知道周家人的手上不干净,可是寻找证据并不容易,再加上周家长子周煜是飞龙大将军,守卫西南边陲功不可没,功勋之家难以撼动。 “还有一事”,掌柜的继续说,“周家大小姐为了求季安王府出手救父,答应嫁给季安王世子,婚期就定在下个月。” 掌柜的说得云淡风轻,却不知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砸得施停月目瞪口呆。季安王世子是什么样的人,她们都再清楚不过,周韵儿那般心高气傲,当初可是死揪着太子妃之位不放的,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愿意嫁给季安王世子? 而且王府与周家不是闹翻了,怎么会牵扯到救父之事? 当中究竟有什么猫腻? 施停月将心中疑惑一股脑问向掌柜的,掌柜的却只是笑着摇头:“郡主太抬举老夫了,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老夫哪能晓得的一清二楚,郡主恐怕要去问那些达官贵人们才行。” 窈娘也在一旁说:“是啊,这样大的事咱们普通老百姓肯定知道的没那么全,郡主和苏姑娘不防去贵人处打听打听,回头也好告诉我,当个乐子听听。” 施停月和苏沁连连答应下来,几人吃饱后就着急忙慌地各自回家探听消息。 待苏沁回到家时,老父亲早已神色威严地坐在正厅等她。刚进大门时,就有丫鬟悄悄知会过,父亲回家时没有见到她,发了好大一通火,甚至将管家和贴身丫鬟都重重责罚一番,仍旧怒气难消。 她并不胆怯,仍旧如往常般笑盈盈踏着轻步靠近父亲身边,撒娇的话术她都想好了,正准备张口时,却只见父亲脸色霎时沉了下去,阴霾忽然罩在苏沁头顶,望而生畏。 苏广儒对爱女素来宽宥,平日里做什么都支持,好在这孩子听话,循规蹈矩并不曾生出什么越界的心思,但是这一回,他确实被气着了。 “你还知道回家?一声不吭跟着外人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苏沁细声:“爹……” 不待女儿解释,苏广儒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数落:“千里之外的云横山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千金,连一个下人都不带,也不给我去封书信,出了事怎么办?我一把年纪了,膝下只有你一个,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能不能活?” 苏沁当时走的急促,来不及给父亲写信,她原以为秦州事多,她定能在父亲回京之前赶回来。她将此事瞒得紧紧的,再勒令下人们闭嘴,这样父亲见她一直在家里,就不会发觉她去过云横山。谁知道父亲竟然赶在她之前回到家中,几番训话下来,下人们个个都招的一干二净。 她知道不能再嘴硬下去,否则只会让父亲火上浇油:“爹,你瞧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云横山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再说还有停月和她哥哥一块呢,什么事都没有……” “胡闹!”苏广儒一听还有施远潮的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同男子一道远行,外人要是知道会怎么编排你?咱们苏家还要不要脸面!” “我当初就不同意你和施家那对兄妹走得近,这才几天果然就被带偏了,施敬那个老匹夫,教养孩子真是失职。我不在京中,他就不知道拦着你,让你也跟着一起胡闹。” “他们去云横山找人关你何事?也值得你冒这样的风险?哼!” 苏广儒一通输出下来,更是把自己气得不轻,他坐在太师椅上吹胡子瞪眼,简直要把女儿活吃了一样。 苏沁越听越不服气:“爹,停月和她兄长没有您说的那么不堪,他们仗义善良,重情重义,在年轻一辈中难得一见,您对他们有偏见。” “去云横山是我自作主张没有同您商量,可是您不该不分青红皂白连着他们一起数落,还有施大人,他劝过我不要去,是我执意想去瞧瞧京城以外的地方。爹,自从娘走后,我就没有离开过京城,天天都在您眼皮子底下生活,我愿意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我也想试试不一样的江湖日子。” “不瞒您说,出去一趟,我觉得收获颇丰,比单纯做只笼中雀要好太多。” 苏广儒半闭着眼,语气沉沉:“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吃苦,我可是越来越瞧不清我的宝贝闺女了。” 苏沁还欲争辩一番,苏广儒并不给她机会。 他当即命令管家和丫鬟:“从今日起,小姐不许出府一步,有关她的一言一行都要向我汇报,若被我发现她离府,你们就自行离开苏家吧。” 管家和丫鬟不敢违背,异口同声答应:“是,老爷。” 他忽然起身,侧脸向苏沁严厉道:“你回房去抄写三百九十九遍《清心经》,十日后我来查验,若少一篇,从此不许外出。” 苏沁知道拗不过他的硬脾气,只好先应下来,不敢触他的怒气。 此后的一段时间,苏沁都被关在家中,别说打听周家和季安王府的事,就连她家对门搬来了一户新人家,她都不知晓。 与此同时的施家,施停月还在好奇为何苏沁不来家中 看医书了。 在与贺兰辞学医之余,她欲抽空去趟宫里问问周家的事,却不料在半道上遇到了正好出宫寻她的沈青砚。 沈青砚骑着赤色良驹,身后跟着历真,打马自长街路过,引起无数少女侧目。 施停月坐在马车中,伸手掀开窗棂上的碎花布帘时,正巧看见了他。 沈青砚翻身下马,和她一起坐上马车。这样她也不必去宫里了,干脆带着沈青砚去临江楼品一品千山翠。 窈娘的生意确实更加红火,酒楼里顾客络绎不绝。见施停月带了位清贵公子,窈娘立刻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二位请上楼。”窈娘将他们带到最好的雅间。 沈青砚落座后,正欲瞧瞧酒楼的菜单,窈娘却抢先给他行礼:“民女窈娘见过太子殿下。” 施停月:“窈娘你真聪明,竟然能知道他的身份。” 窈娘唇边一抹笑意浅浅:“能和郡主并肩而立还如此般配的,只有当今太子殿下。” 此话说得沈青砚很是受用,他反问窈娘:“听说前辈是停月的朋友?” 窈娘:“是。” 他在施家四周布了人手,因此早已知晓施停月等人去云横山一事,也知道他们无功而返,没有找到冷无酒。因此当他得知停月回家时,第一时间便出来寻她。 一路上已听她说了许多外出的见闻,包括这位窈娘与她师父的旧事,当真是一番痴心令人钦佩。 沈青砚:“孤知道你们没有找到冷无酒的踪迹,已派人四处打探,一旦有信便会立刻通知你们。” 窈娘感激不已,她本就想借眼前这个机会向太子殿下求助,没想到他已先人一步,做出行动,倒让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她再次行礼:“民女多谢殿下相助,不胜感激,日后殿下若有用得着民女的地方只管开口,民女万死不辞。” “窈娘,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施停月赶紧起身扶起窈娘,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望向沈青砚,她心里亦是欣慰,他事事做得周到,不用她多费一点心神,如和煦的春风正好拂到人的心坎里,受用极了。 可是在外人面前,她还强装端着架子呢:“冷无酒是我师父,他帮我找师父是举手之劳,你可别再客气。” 话虽如此,窈娘却仍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 第72章 窈娘将酒菜上好后,识礼地从雅间退出。 沈青砚细心地为施停月布菜,见她吃得满嘴是油,又用袖口轻轻替她擦拭,眉目专注,一股说不出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他依旧言语轻柔:“去云横山一事也不知道通知我一声。” 施停月歪着头,笑着看他:“你在我家外面安了多少人,还需要我来通报吗?” 第55章 此言不假,他无力反驳。不过这些日子来的牵肠挂肚,折磨得他寝食难安,此刻她就在他身边,一切都变得心安。 他伸出修长的手臂,轻轻将她拉进怀中,耳鬓厮磨,幽香可闻。指尖触上她嫩如玉质的肌肤,鼻尖亦对上她小巧的鼻尖,二人呼吸清晰交缠。满室生香,分外贪恋。 他的手掌渐渐下移,摩挲在她细腰处,盈盈可握,柔弱无骨。她不自觉轻哼一声,娇艳欲滴,钻入他耳中,却更成了催情蛊。 他喉结上下涌动,只觉体内灼火燃烧,炙烤着他的冷静自持。不过一瞬间,失控之下,他的嘴唇主动贴上她的粉嫩双唇,洁白贝齿被轻轻撬开,舌尖如同一条游蛇,迅速钻入她的深地,攻城略地,毫不留情。 两条游蛇如痴如缠,难舍难分,几乎要将她吞没。 他向来以稳重示人,人人都道他是高至云端的太子殿下,不可攀折,不可亵渎,可是在她面前,他卸去所有伪装,只露出最原始的本性。 游蛇忽而放松,犹如蜻蜓点水,在一朵一朵纯洁荷花间悄悄触碰一下,顿时花瓣摇曳,水露滴垂,美不胜收。他双目紧闭,沉醉其中,一时贪恋无数。 日光浅浅,醉人心头。 临江楼人声鼎沸,雅间内却静谧婉转,春风拂来,万物生机。 她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小脸紧贴着他的耳边,唤着:“青砚哥哥……” “停月,”他的嗓音因激动而变得深沉,粗重的呼吸仍旧难抑,“我想等到我们大婚之日,再行周公之礼。” 他视她若珍宝,不忍心如此草率就要了她。 他要给她的,是世间最好的一切。 她凝视着他,水波盈盈的双眸宛若天上星子,因动情而绯红的脸颊还未散尽红晕,尽显娇羞妩媚。贴紧他的胸膛,她还能感受到狂烈的心跳,与往日一派清贵淡然的模样甚是不符。她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白兔缩在他怀中,伸出小手把玩他下颚处的青色胡茬,声音柔媚:“谢谢青砚哥哥,我都听你的。” 他虽立于高处,却时时为她着想,因此她觉得,偶尔做个依仗他的小女子也未尝不可。 他替她理好发髻,重整衣衫,细心的将她额前碎发抚平。 他将杯中的千山翠饮尽,心里的那团火算是勉强息了下去。“我回京之后事务繁忙,你照顾好自己,没有要紧事切不可到处乱跑。” “若在家里闷得慌,可到东宫寻我,或与母后叙叙旧,她近来很是想念你。” 说起来,她确实许久未给皇后娘娘请安了,今日本想进宫的,不巧半路遇上了他,二人缠绵一番,几乎忘了世外春秋。 她双手托腮,一脸俏皮:“我可不闲,还要去贺兰师父那领罚呢,缺了许久的功课,必得一一补上。对了,要是有冷无酒师父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 沈青砚挨她很近,故意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十分亲密:“你放心,此事我记在心里。” “稍后我要去趟刑部大牢,那批暴毙的莫侯商人死得蹊跷,我要亲自去看看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施停月顿时来劲:“我和你一起去。” 沈青砚不允:“刑部大牢暗无天日,常年湿气缠身,血腥味厚重,你别去。” 她也执着:“你别忘了是我杀的莫侯渊,我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背后之人千方百计害你,若被我抓住,定将他碎尸万段。” 沈青砚:“可是……” “青砚哥哥,无论何时,我都希望能与你并肩而立,不论杀敌还是守江山,我都想站在你身边,助你一臂之力。” 她的眼神坚定,如果再次拒绝,定会不高兴。沈青砚无法,只能默许她跟着:“不过我有言在先,大牢重地,不可喧哗,不可闹事,更不可与犯人攀谈,你能做到吗?” 施停月想都没想,就脆声回答“能”,刑部大牢关押的都是犯了大事的人,她能认识谁呢?可见沈青砚是杞人忧天。 随后二人一同离开雅间步至一楼,历真在此侯了多时。窈娘将他们送出酒楼,直到他们的马车消失踪影才转身回去。 刑部大牢确实如沈青砚所说,晦暗难辨,恶臭难闻,血腥味混着人身上的霉味霸道地钻入鼻腔,施停月险些呕吐出来。 不过她先前在沈青砚面前夸下海口,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露怯,因此只好强压住心口的恶心,以手捂鼻硬着头皮前进。 令她没想到的是,沈青砚身尊肉贵,常年在东宫金玉般的养着,竟然丝毫不嫌弃大牢的腌臜,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跟在他身后的历真亦是从容踱步,好像难受的只有她一人似的。 大牢的地面是深深浅浅的血迹,同鞋底带进来的黄色泥土混在一起,经年累日地踩踏着,变成醒目的褐色。 环视四周,几乎每座牢房都关押着犯人,有些可能是刚进来的,还有力气喊冤,而有些显然是被用了重刑,拖着残破的躯体在冰冷的地上蜷缩,痛苦的呻|吟着。牢顶的几片明瓦透出不亮的几丝光线,投在这些人的脸上、身上,与阴影交织模糊在一起,难以辨认五官。 很快,他们就到了之前关押莫侯商人的三间牢房。狱卒恭敬地打开牢门,介绍当日暴毙的情形:“太子殿下,事情说来奇怪……” 这狱卒的话才刚开始,对面牢房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质疑的声音:“太子殿下?” 施停月猛然怔住,这声音对她来说有些熟悉…… 她和沈青砚皆转过身去,看向那声音的主人。 只见他不 同于其他犯人可以靠在墙角,而是用粗大的铁链锁住手脚,绑于木桩之上,身上的白色囚衣早已发乌,硕大的猩红血迹布于其上,数不清有多少条。显然是被铁鞭鞭笞过,才会有这样深长的伤口。苍白的头发四散开来,凌凌乱乱覆在面上,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消瘦的身形若没有木桩的支撑,恐怕随时都会倒下来。 本来垂垂的头颅因为听见太子殿下的称呼,而强撑着抬起来,此刻正望向沈青砚的方向。 在瞄向沈青砚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散乱的头发因抖动而更加漂浮不定,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沈青砚并不认识此人,他问向狱卒:“他是何人?” 狱卒躬着背:“回殿下,他就是刺杀丞相大人的刺客,名叫……” “师父……”,身侧的施停月骤然情绪失控,从沈青砚身边如一股飓风般蹿出去,一瞬间便到了那绑着的犯人牢门前。 “师父!” “师父!”她不会认错的,眼前那人就是她的师父冷无酒,尽管他已经被折磨得不人不鬼,可是就算是化成灰,她都能认出他! 她千辛万苦要找的师父,竟然被人关在牢里,还被伤害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她只觉得浑身如被人一刀刀剜开血肉,刺穿筋骨,这种痛比万箭穿心更甚。 她扑倒在牢门前,声嘶力竭:“师父,我是停月,我是停月啊……” 那人听到了她的声音,被横绑着的双臂试图剧烈地挣脱,但徒劳无功,满含沧桑的声音用尽力气仍旧呼唤着:“停月,我的孩子……” “师父……” 她的脸颊顷刻间便被泪水攻陷,瓷白的肌肤冰冷,宛如千年寒冰透出刺光。她拼命抓住沈青砚的衣摆,嘶哑着嗓子:“青砚哥哥,你救救他,救救我师父……” 沈青砚早已被眼前一幕震得一时语塞,他断然想不到,会在如此境地见到停月心心念念的师父。冷无酒一身重伤,无疑撕碎了停月的心。 他放下身段,俯身下蹲至施停月旁边:“你放心,我定会救他。” 沈青砚转而问向狱卒:“你说是他刺杀丞相?” 狱卒已然懵圈,天知道此人竟然这么大的来头,会是岁安郡主的师父。他战战兢兢回答:“正是……” 沈青砚当机立断:“孤不管他是谁,孤只命你立刻打开牢门,放了他。” 狱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他是重犯,放不得啊。” “孤是太子,孤的话你也敢不听吗?”沈青砚一改和煦面目,霎时变得冷漠阴戾。 “可是周煜将军吩咐过……” “周腾孤都不怕,还怕周煜吗?快打开牢门,否则孤立刻将你杖毙。” 他话音才落,历真便手握利剑出鞘,剑尖直指狱卒心口。 狱卒怕死,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摸出钥匙,被施停月一把抢下,立刻就把牢门打开。 第73章 “哐当”一声,木制牢门被施停月一把推开。 她跌跌撞撞奔向冷无酒,满目泪痕,发丝凌乱,如同一只发疯的小兽,不再有郡主的翩然风姿。 沈青砚和历真紧跟她进来,冷无酒囚衣上的血污看得更加明显,纵横交错,十分密集,他的呼吸很弱,抬头的速度极缓,似乎要费劲全身力气才能看看眼前的徒儿。 “师父……”,施停月终于扑到冷无酒脚下,抱着他的双腿啜泣不已,“师父,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我要为你报仇……” 第56章 冷无酒没有回音,只是垂着苍白的头颅,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浑身的精气都像被抽干一样,只剩一具干枯的躯体,在此苟延残喘。他本该早就断气的,可是他还想再等一等,等等那个孩子。 “历真!” 沈青砚朝身侧的历真喊了一声,历真立刻便领会他的意思,飞速走到刑具架前抽出一把大刀,几息间就将那些锁住冷无酒的铁链砍断。 “咔咔咔” 铁链断裂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是砸到地面的沉沉金属声。 冷无酒没有支撑,身子立刻往下倾倒,沈青砚见状闪步上前,稳稳地将他托住。 施停月也立即站起身,和沈青砚一同扶着师父,生怕他会倒下去。 此时她才发觉,师父的身体太轻了,经久的折磨让他瘦脱人形,轻飘飘像一朵无骨的云,仿佛随时都能从她身边飘走。她拂开贴在冷无酒面上的白发,露出深凹无神的双目,颧骨也高高凸起,脸上的血迹星星点点,每一处都在控诉他遭受的酷刑。 她将他搀扶得更紧,不敢再放开他的臂弯,生怕下一秒他就会离开。 历真扔下手里的大刀,来到他们跟前,沉声说:“殿下,郡主,让卑职来吧。” 说着他就矮身蹲在冷无酒身前,双臂朝后延伸,将冷无酒背到背上。 沈青砚看到施停月状态不佳,怕她悲痛过度伤了身体,便亲自扶着她走出去。狱卒被这一通闹腾吓得不敢吭声,跪在潮湿地面头埋得很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重犯带走了。 临出牢门前,沈青砚向他看了一眼:“从今日起,你便到东宫当差,谁都不敢为难你。” 狱卒满脸惊异地抬起头,随后反应过来才连连磕头:“奴才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太子殿下。” 沈青砚知道,他从刑部大牢带走冷无酒,这狱卒的命是留不住的,他无意连累无辜之人,索性给狱卒赐一条生路。 他临走前还问了狱卒一个问题:“是谁将冷无酒伤成这样?”他知道冷无酒乃死侍,武功不说数一数二,但是能伤他的人寥寥无几,对方必是有些来头。 狱卒得了生机,自然如实相告:“是周煜将军,他说要为丞相报仇。” “那为何不杀了冷无酒?” 狱卒:“周煜将军说,要撬出他背后的同伙,因此一直未下杀手。” 沈青砚了然,这周煜当真是心狠手辣,比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离开大牢后,历真将冷无酒稳稳放进马车内,自己出来驾车。沈青砚也坐进马车,照顾冷无酒。 没想到,他上去了,施停月竟还在车下面,看起来并不准备上马车。 沈青砚疑惑地看着她:“停月,你不走吗?” “师父伤成这样,唯有贺兰师父能救他,你们先走,我去请贺兰师父。” 历真攥住马绳,向他们问道:“殿下我们去哪?” 沈青砚还在思索间,施停月急切回复:“去临江楼。” “是。” 师父是犯人,施家和东宫都去不得,唯有临江楼,那里有窈娘能悉心照顾他。再者窈娘是江湖中人,不涉朝堂,一时半会不会被发现。 如今之计,先治好师父的伤最为要紧。 她还不忘叮嘱历真:“走后门进临江楼,切记不可被人注意到。” 历真:“是。”随后便驾车离去,风一般赶往临江楼。 施停月则往相反方向而去,以轻功代替步行,求助贺兰辞。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临江楼后门。历真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向后门小厮喊:“去请你们东家来,就说有位姓沈的故人来了。” 小厮应声后一溜烟就跑去屋内请人。 果然,没过多久,窈娘的身影就出现。 沈青砚首先从车厢内探出头来,窈娘猜着是他,急于行礼,沈青砚却只是摆摆手,做出噤声的动作。他先从车厢内将冷无酒扶起,再由历真照旧背着人,下车时窈娘也上前来扶。 她见此人血迹斑斑,形容难辨,身上还散发出浓重难闻的气味,顿时便好奇此人的来历。她半惑半疑地看了沈青砚一眼,沈青砚只是告诉她:“找一间最僻静的屋子,最好不让任何人发现。” 窈娘心领神会:“是。”太子殿下都如此紧张此人,想必来头不小。她将三人引到临江楼后院的杂屋前,打开久未 住人的杂屋后,又旋开靠墙边一面装满稻米的木架,“吱呀”一声,木架被推开,其背后竟然还有一堵门。 窈娘挥挥衣袖扬了扬细密的灰尘:“进去吧。” 确实很隐秘,沈青砚和历真前后脚入内,没想到里面竟是一处干净整洁的卧室,连床铺都铺好了。 历真赶紧将人卸到床上。 “此处只有我一人会来,你们尽快放心。”窈娘瞥了一眼伤者,再看清他穿的是囚服,“殿下,不知此人是何来历?” 沈青砚:“是你的故人。” 窈娘更加纳闷,她虽结识无数江湖中人,可从不认识什么牢犯。而且但从外形看,她并熟悉此人。 见她还是犹疑,沈青砚提议:“你将他面容清洗一番,便认识了。” 窈娘于是寻来清水、布帕,粗粗地为伤者洗了把脸。待面上苍白的发丝一一拢至耳后,他的相貌逐渐清晰起来。 竟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无酒?”窈娘手中的布帕掉落,水滴溅到冷无酒脸上,他却没有一丝反应。她惊惧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目,可是眼前那张脸,虽然伤痕累累,却难掩俊逸清朗,一如当年。 窈娘震惊之余只剩疼惜,她颤抖着握起冷无酒的手,轻轻唤着:“无酒……无酒,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是谁,是谁害的你?” 床上之人神情痛苦,并无半点回音。 窈娘拾起地上的布帕子,重新沾了水,细细地为冷无酒擦拭,一边擦一边问沈青砚:“请问殿下,是谁将他伤成这样?” “周煜。” 窈娘不可置信地侧过脸看了他一眼,一息后又瞥过头继续为冷无酒擦洗,口中却依旧淡淡询问:“飞龙大将军和他有什么过节,竟然如此折磨他。” “听说他是刺杀丞相的刺客。” 窈娘隐忍的情绪似乎找到出口,猛然间倾泻而出,她一瞬间扑到沈青砚脚下,眼中含泪,用力拽着他的衣袍下摆低声嘶吼:“殿下,他势单力薄,怎么可能刺杀丞相。求殿下……一定要为他做主……” 沈青砚朝历真使了个眼色,历真立时上前将窈娘搀扶起来。 “孤既然从刑部大牢将他救出来,就一定会彻查到底。窈娘,这些时日就劳烦你照料他,稍后停月会请贺兰辞来医治。记住,不能向任何人暴露他的行踪。” 窈娘拭干脸上的泪,不住地点头应允,这世上除了停月,没有人会比她更在乎冷无酒的安危。因此在京城,临江楼是最适合冷无酒藏身之处。 窈娘忍着悲切,开口:“请殿下和历侍卫在门外稍等一下,我给无酒换身干净衣衫。” 沈青砚和历真默契地离开。 没过多久,施停月带着贺兰辞赶来,老人家一把年纪抢时间,累得直喘粗气。 待他们再进小卧室时,冷无酒已穿上一身素洁衣衫,面上和手上的血迹也都清洗干净。一张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映入施停月眼中,他躺在那里,好像永远不会再醒来一样。 施停月崩溃了。她搂住冷无酒的身子,向贺兰辞苦苦哀求:“师父,求您一定要救救他,救救他……” 贺兰辞放下药箱,回答道:“停月你放心,为师定当竭尽所能。” 有了贺兰辞这句话,她才稍稍得到些许宽慰。此时沈青砚走到她身侧,将她扶起来:“停月,让贺兰先生先看诊。” 她跟着沈青砚起身,视线却始终落在冷无酒身后。 贺兰辞望闻问切之后,又将冷无酒全身经脉细摸一遍,过后便是连连摇头。 施停月被他的样子吓个半死,惊以为是冷无酒没救了,急声问起:“师父您摇头是什么意思?” 贺兰辞叹了口气:“他伤势过重,老夫只能尽力而为。” “他所受鞭刑只是我们肉眼能见到的,实际在他几处经脉中,也已被银针穿刺,伤了根本,气血已失,才会如此虚弱不堪。”贺兰辞浓眉紧皱,“下手之人太过狠毒。” 以银针刺破经脉,何其残忍,大靖从未有过如此刑罚。 施停月和窈娘闻言几乎双双晕厥过去。 第74章 施停月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她踉踉跄跄爬向冷无酒身边,泪眼婆娑,声音十分细小:“师父……师父……” 他是她一生的支撑,养恩如同亲生父母。她不敢想,如果就这么失去他,她此生定将浸在无边苦海中。 贺兰辞见她悲痛至此,于心不忍,一边为冷无酒伤口涂药,一边劝慰她:“停月,万事尚有转机,你不必如此。他生存意念极强,或许还有得救……” 第57章 “只是这经脉已破,往后四肢恐怕难以动弹,将形同废人。” 施停月想都没想:“师父,不管冷无酒师父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您都一定要救活他。就算他废了,我也照样能养得起他,我只要他活着。” 贺兰辞点点头,心里算是有数。 一旁的窈娘听见贺兰辞的话,本就撕裂的心更加被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木木地立在原地,神情呆愣。 她的双眸逐渐落到冷无酒身上,他那么洒脱无拘之人,却落得个残废的下场,若是他醒来后知道此事,会不会想不开?他天生随性坦荡,却要被迫接受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过残忍。 窈娘不忍细想,眼角再次泛起清泪,她心疼,亦悔恨。恨自己竟然不知道他早已来到京城,去云横山一趟生生与他错过,害得他孤军奋战,险些丧命…… 可是他常年隐居深山,和丞相周腾有什么仇怨,竟要堵上性命刺杀周腾? 窈娘想不明白。 同样想不明白的还有施停月和沈青砚。 他们围在屋里辅助贺兰辞诊治时,在外面把守的历真忽然进来:“殿下,东宫来信。” 沈青砚:“何事?” /:. 历真见屋内都是自己人,因此并未回避,直言:“周煜将军知道是您带走了冷无酒,此刻已经在宫里闹了,陛下命您速归。” 沈青砚眼神变得沉郁,不经意对上施停月的视线。她面色凝重,担忧皆写在脸上,她明白他此刻的处境,为了救师父,他与周家算是对上了,这次不能交出师父,恐怕周煜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无论如何,她不会交出师父。 她咬着唇,艰难挤出几个字:“你去吧,万事当心。” 沈青砚了然:“你在这里好生照看,待我手头事情一了,便过来看你们。” 她起身,将沈青砚和历真送出门。 “对不起青砚哥哥,是我连累了你……” 她处于两难境地,心口随时如同被烈火灼烧一般难受,她不能放弃师父,可是也不愿看到沈青砚被攻讦。 沈青砚伸手抚了她的如瀑乌发,眼神恢复沉静:“没事的停月,你要相信我会处理好一切,你好好照顾师父就行,剩下的都交给我。” 从前,他错失陪伴她的许多光阴,也未曾替她承担过什么,如今有了弥补机会,他定然不会错过,绝不能让她再失去重要之人。 施停月很感激他此次出手相救,可是千言万语都难以言谢,她轻轻靠近他,伸出双臂主动拥抱了他,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谢谢你。” 沈青砚依旧温柔:“傻丫头,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回去吧,若有什么急事就派人寻我,不可独自扛着。” 他总是能让她波动的情绪很快平复,也知道每种情境下她最需要什么。有他在,似乎天大的事都能解决,她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怕。 施停月点点头,目送沈青砚离去。 临江楼内依旧人声鼎沸,热闹如常, 那样的喧闹钻入耳内,与这后院杂屋的冷寂显得格格不入。窈娘早吩咐了楼内的下人,不可擅自到后院中来,有什么事先找掌柜的就行。 * 勤政内殿内,沈青砚出现时,周煜早已等候多时。 皇帝高居龙椅,满面愁容,正不知该如何向这位飞龙大将军交待。 “太子殿下。”周煜虽照例参拜沈青砚,但态度傲慢,语调张扬,并没有臣子该有的俯顺。 沈青砚瞄了他一眼:“周将军。”气度华然,清贵高冷。 “青砚,周将军说你劫走了刺杀丞相的重犯,可有此事?”皇帝明知故问,他知道周煜不可能撒谎,更不可能无端向太子泼脏水,但他仍旧要发出如此一问,好给儿子留点思考余地。 沈青砚恭敬回道:“父皇,儿臣只是带走了一位故人,并不知道他是什么重犯。” 周煜立即质问:“殿下,冷无酒就是刺杀我父亲之人,别说您不知道。” “孤又不曾在现场亲眼目睹,更没有审判过他,怎么会知道?”沈青砚反将一军,继续道,“说到审判,周将军,据孤所知,大理寺苏广儒此前并不在京城,这么大的案子谁人敢审?若是没有经过审理,谁又能给冷无酒定罪?” “既然没有定罪,凭什么说他是重犯?还有周将军,你竟然敢对他私自用刑,致使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周煜被他激怒,几欲要说出一句“本将军就是王法”,奈何瞥了一眼殿内二人,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太子,若当真说出那句话,他周家恐怕要被诛九族。他恼羞成怒,也只能硬生生吞下沈青砚的恶人先告状。 “太子殿下,冷无酒在我父亲上朝路上行刺,有目共睹,光是证人就有十几个,这难道还不够定他的罪吗?” 沈青砚威严凛冽:“定不定罪不是你周家说的算。我大靖以律法治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凡事都要依据章程来办,你未审先罚,就是触犯了大靖律例。周将军总不至于居功自傲,认为自己能大过律法吧?” 他转而向皇帝请示:“父皇,周将军枉顾律法,滥用私刑草菅人命,还请父皇重罚!” 这……皇帝看得目瞪口呆。 周煜一时呆若木鸡。他才是那个含冤受屈者,来宫里为受伤的父亲讨个公道,怎么在太子殿下巧舌如簧之下,竟成了他的错? 还要皇帝重罚他!好一个沈青砚,好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周煜此时才算见识到太子的厉害,竟比战场上的千军万马还难对付。他是一介武夫,讲大道理的功夫自然比不上沈青砚,此刻被沈青砚怼得语塞词穷,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里万分懊恼,怎么没有学到父亲半分能说会道的本领。 皇帝看穿周煜乱了分寸,准备当个和事佬,不让事情向更坏的地步发展:“青砚,周将军行事虽有不妥,但他周家两代忠心耿耿,你就莫要上纲上线了。” “周将军,冷无酒行刺一事尚未审理,你不如卖青砚一个面子,让他先将人治好,随后再交给大理寺,到时候一切按律法来,要杀要剐任何人都阻挠不得。如何?” 皇帝所言便是沈青砚要达到的目的。他暗暗给父皇递了个眼神,表示对此提议满意。关于此事,他能想到最好的法子就是拖,拖到周家倒台,拖到周腾父子罪行被揭露,到那时,还有谁会在乎冷无酒曾刺杀过丞相,恐怕只会人人额手称庆,赞他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眼前最要紧的是给冷无酒提供一个无人干扰的疗伤环境,因此断了周煜的搜捕念头才最关键。 周煜冷脸盯着这对父子唱双簧,可是皇帝都开口了,他哪敢不从。因此只好恭敬回道:“陛下所言极是,臣遵旨。” 沈青砚也假装退让一步:“父皇金口玉言,儿臣却之不恭。” 皇帝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桩难缠的官司闹得他头疼:“既然如此,周将军就先回府吧,替朕问候丞相。”他又叫来贴身太监,“去御药房选些上好的人参、虫草,随周将军送去周府,给丞相补养身子。” 贴身太监领命:“是,奴才这就去办。” 周煜明白此乃逐客令,他讪讪地谢恩,随后满腹牢骚离开勤政殿。 周煜走后,皇帝重重叹了口气:“砚儿,今天你算是把周家彻底得罪了。” “儿臣明白。”沈青砚坦白,“若不如此,冷无酒恐怕藏不住。” 皇帝:“冷无酒朕知道,当年他是停月母亲的死侍,他现在伤势如何?” “经脉受损,这辈子算是废了。” 皇帝:“此人刺杀周腾必有缘由,你定要调查清楚。还有,你也去御药房拿些上好的药材给他用,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他。” “是,儿臣遵旨。” 周家,周煜在宫里攒了一股怒火压在心头,正愁找不到发泄的口子,偏偏这时候季安王世子过府,说要来商讨与周韵儿的婚事。 周煜怒不可遏,这世子虽说是他的亲表弟,但人品行径实在差劲,怎配得上自己端庄高贵的妹妹,简直是痴心妄想! 当时要不是为了救父亲性命,而自己还未归京,妹妹才求到王府去,找姑母借神药凝心莲续命。没想到姑母全然不顾兄妹情谊,反倒以凝心莲要挟韵儿嫁给她儿子,韵儿迫于无奈只能答应,才勉强有了这门婚事。 可是周煜从骨子里看不起季安王府,连带着自己的亲姑母,都是趁人之危的货色! 第75章 季安王世子全然不知周煜在宫里吃了瘪,满心欢喜来商讨婚事安排,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看得周煜更加怒火中烧。 当婚书呈到周煜眼前,季安王世子再极尽媚好地喊了一声:“表兄,请过目。” 周煜猝不及防大手一挥,将那大红色的婚书打落在地。 季安王世子惊愕地望着他:“表兄这是做什么?这门婚事不是说好的么?” 第58章 周煜睥睨了他一眼,语气轻飘飘:“本将军不同意韵儿与你的婚事。” 季安王世子脸色骤变,几欲抓狂,但是他仍旧弯腰捡起被扔掉的婚书,拿到周煜面前质问:“当日是韵儿亲口答应我母亲的,表兄今天反悔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准备用完我家的凝心莲,就要忘恩负义吗?” 他的义愤填膺落到周煜眼里,只有荒唐与可笑,他那样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拿什么来匹配韵儿?除了王府的空架子,他这个世子还有什么?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斗鸡走狗,周煜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暗疾。 周煜早对他们一家人恨得牙痒痒:“世子一家存着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见我父亲伤重,我不在京中,以凝心莲逼迫韵儿嫁给你,这样的手段能示人吗?我身为韵儿的兄长,决不会允许她的婚事身不由己,她要嫁的,一定是她真心喜欢之人,而不是你——季安王世子。” 周煜这番话已是客气至极,没有说出一个脏字来,要是按他在军中的性子,早将这个表弟骂得脑袋发昏,烧香都找不着祖坟! 偏偏季安王世子不死心,这门婚事是他父亲母亲辛苦筹谋得来的,决不能就此作罢。况且凝心莲只有一株,如今入了舅父腹中,要是婚事再不成,他们季安王府岂不是人财两失,什么都没得到!这样的的生意谁做谁是冤大头! 他按下心头怒意,依旧勉强陪着笑脸:“表兄说哪里话,我对韵儿那是自小倾慕不已,青梅竹马的情谊无人可比,她嫁给我,我定会对她百般疼爱,从此不让她羡慕任何人。还有母亲,她可是韵儿的亲姑母,更是会将韵儿当成亲闺女一般看待,半点委屈都不会让韵儿尝到。表兄,这样美满的婚事你还不乐意,满京城哪里还有更好的归宿?” 周煜嗤之以鼻,看样子这个表弟确 实是个拎不清的纨绔子弟。京中谁人不知,韵儿一心扑在太子殿下身上,眼珠子可从来没在他身上瞟过,他竟说的好像他二人从小郎情妾意、恩爱绵绵一般,周煜听了当真觉得有些恶心。 一想到太子殿下,周煜心头的憋屈又如洪水般涌了上来。太子行事果决,人品高贵,比这世子不知道强上多少倍,要是能成为自己妹夫,成为周家的助力,那他父子自当如虎添翼、再无敌手。偏偏天不如人愿,太子对韵儿无意,甚至处处针对周家,数次让他父子骑虎难下,真是棘手至极。 世子见周煜沉默不做声,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言辞打动了,因此准备再添一把干柴,将火烧得更旺些:“表兄,不如这样,你叫韵儿出来见我,看她是否还承认当日说出的话?” 周煜立即跳脚,指着世子的鼻尖怒斥:“你以为你是什么玩意儿?想见韵儿,做梦!我说过,这门亲事作罢,我周家不认。” “表兄,你们周家不能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啊!”世子扬着手里的红色婚书,“你们得了好处就翻脸不认人,我好说歹说,你还是如此无情,哪里还有一国大将的风范!” “你让韵儿出来见我,让她出来见我!” 周煜岿然不动:“韵儿今天不在家,你喊破喉咙都没用。” “表兄,你不能仗着有些军功在身,就这样欺负人!” 周煜挑眉:“我就欺负你怎么了?”太子他奈何不了,这世子也想在他面前作威作福,妄想。 世子气得一屁股墩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他自知,动手的话,自己绝不是周煜的对手;可是动嘴皮子的功夫,他也败下阵来。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婚事黄了? 他对周韵儿其实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可是以他在京城的名声,想要寻什么好亲事实在艰难,稍有气节的人家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他这样的人,因此母亲才会紧紧抓住周韵儿不放。 趁着世子赖在地上的功夫,周煜已经喊了管家来:“来人,将季安王世子请出府吧。” 管家带了五六个精壮小厮,将世子连拖带拽请出周府。 季安王世子何曾如此狼狈过? 今日在周家吃了这样的憋屈,还被下人直接扔出门,他几乎颜面扫地,更引来无数路人的指指点点。 周煜送走这尊瘟神后,径直去了父亲房中,此时周腾已经听说了外面的事,虽还带着伤,但仍旧想要弄弄清楚:“当真是韵儿答应的婚事?” 他从被刺后已昏昏沉沉大半个月,家里大小事务一概不知,因此并不知道周韵儿之事。 周煜点点头,不忘安慰老父亲:“爹你放心,表弟已经被我赶走了,我绝不会让韵儿嫁给他。” 周腾眼中的精明恢复如常:“那孩子虽配不上韵儿,但同我们毕竟是血亲,没想到会闹至如此地步……” “爹,就凭他们趁火打劫一招,已经完全不将您这位舅父放在眼里了。我周家何时沦落到如此任人宰割的地步了,我周煜还没死,他们就想欺负我妹妹,做梦。” 周腾知道儿子心气高,也知道女儿心气更高,若不是当初求助无门,韵儿断不会出此下策。他这条命是韵儿救回来的,他不能再亏待她。 周腾咳了两声:“煜儿,你做的对,我们父子定要护住韵儿。” “对了,那刺杀的刺客抓住了吗?” 周煜:“本来是抓住,但被太子带走了。” 周腾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太子总是处处与我作对……没想到他真是命大,永复镇被我的人伤成那样,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听说是贺兰辞救了他。”周煜似乎想起什么,“来刺杀您的冷无酒会不会是太子的人?” 冷无酒这个名字周腾没有听过,他眯着眼瞟了一下屋外的天光,光秃秃的树木尚未发芽,寒冷并未彻底散去:“他不是太子的人。” “爹怎么知道?” “沈青砚心思缜密,若要行事,定会布置周全、一击即中,绝不会只让一人孤军奋战,给我活下去的机会。更不可能的是,他断然不会在我上朝路上动手,太过招摇,太过引人注目,这不是他的风格。” 周煜:“那您觉得此人是什么来头?” “猜不出。”周腾自认一生树敌太多,除了太子,想杀他的人多的是。就以今日为例,那季安王府定然也想杀了他泄愤。 仇人太多,他也没那么好的记性一个个掰着手指头数清楚。 “爹放心,陛下已经答应等冷无酒身体一好,便交由大理寺审,到那时他一定死罪难逃。” 周腾心里还在思考什么,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嗯”。 翌日,临江楼后院,历真带着太子的口信和御药房的药再次登门。 施停月急着问他周煜是否有为难太子,历真便将勤政殿上的事情细细交代,她才总算放心下来。 历真放下手里的锦盒:“这御药房的上好药材是陛下亲赐的,希望可以救冷前辈。” 施停月接过锦盒:“请代为谢过陛下。” 历真:“郡主放心,殿下已经谢过。” “只是殿下近来食物事务繁忙,不能亲自前来,还请郡主见谅。殿下说,这段时间周家不会再明目张胆搜查冷前辈,前辈只需在此安心养伤即可,切记不要外出。” 她摆摆手:“殿下正事要紧,这里有贺兰师父在就好,还有窈娘搭把手,不用殿下操心。”沈青砚能机智摆平周煜,让师父得到现在的喘息之机,她已经感激不尽,不会再去提无礼的要求。他好歹是太子,国事政务堆积如山,她已经耽误他太多时间,怎可妄想他日日能来。 她将药材交给贺兰辞,贺兰辞大喜:“这都是尚好的珍品奇药,有了这些,你师父能更快醒来。” 施停月露出这两日来唯一的一丝笑意,只要师父能醒过来,她做什么都愿意。 说到奇药,她想起兄长在云横上挖的那株赤色灵芝。她询问贺兰辞:“师父可见过赤色灵芝?” 贺兰辞捋捋苍白胡须,遗憾地摇头:“我还没有这样的机缘得遇,从前只在医书上见过。”他听施停月如此问,心下好奇:“怎么?” “我知道哪里有赤色灵芝,不知对冷无酒师父的伤是否有益?” 贺兰辞欣喜更甚:“赤色灵芝得天地造化,千年才能长成,其药力胜无数药草,若能服用,冷无酒不说恢复如常人,至少双臂能够活动自如。” 施停月难掩兴奋,灰暗的眸子突然有了光彩,她等不及就往屋外跑,贺兰辞一时摸不着头脑,着急问:“你这是去哪啊?” 她人已经冲出屋外,只剩声音在回响:“我去要赤色灵芝!” 第76章 她骑着历真的快马,不敢有丝毫耽搁,扬鞭而去,无惧扑面的寒风袭来,甚至人在这透心凉的冰寒中变得更加清醒、兴奋。 她一路疾驰,穿街过巷来到承若药馆前,她的目标是施远潮。 才踏进药馆门内,就有药童上前来招待。她是东家的妹妹,药童是认得她的。 第59章 药童热情道:“姑娘怎么来了?快请屋内坐坐。” 她环视药馆内,目光透过层层药架,都未见到施远潮的身影,因此问药童:“我哥哥呢?怎么不见他人。” “公子在后院晒药材,姑娘可自行前去。” “好。”她穿过几排药架,径直来到后院,兄长确实在翻晒药材。 她清脆喊了一声:“哥哥。” 施远潮转过身,面露欣喜:“停月,你怎么来了?你这两日不是在照顾冷无酒,连家都没时间回。” 她一想到要找哥哥讨那株仙草般的赤色灵芝,就有一股横刀夺爱的愧疚感冒出来,毕竟那灵芝是哥哥找到的,且视为珍宝,舍不得碰掉一点。 她也知道,只要她开口,哥 哥定不会推辞,却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施远潮看她踌躇半天,迟迟不语,似乎满腹心事,急得赶紧放下手里的药材上前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你师父不好?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要什么药材就到药馆来取,不必有后顾之忧。” 她就静静看着施远潮,一瞬间觉得自己十分幸运,有这样好的哥哥,她还担忧什么? “哥哥,师父他还在救治中,我想找你要赤色灵芝,有赤色灵芝入药,师父能更好恢复。” 施远潮听后并未为难,反倒露出笑容:“我还当有什么事,赤色灵芝你拿去就好,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哥哥,这灵芝是你费了心力找回来的,且世间难得……” 施远潮却只是摆摆手,转身就往药馆走:“我寻到这株灵芝时就说过,希望它将来能救人一命,便是它的无上造化。” “没想到如今救的是你师父,这恐怕就是他们之间的机缘。云横山滋养他们,又在京城相遇,一切都是造化。” 他径直走到一个上了锁的木质药箱前,从腰间拿出一把精巧的钥匙,“哐当”一声,药箱打开了。一块白色缎布包裹着赤色灵芝位于其中,揭开缎布,灵芝闪着微光,赤色玲珑,清香幽幽。 施远潮没有丝毫犹豫,将灵芝递给她:“拿去吧,救人要紧。” 她接过灵芝,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 施远潮以为她还有什么苦楚,更急了:“是不是灵芝不够?还需要什么你只管说,我都会想法子帮你寻到。” 她连连摇头,猛地扑到施远潮怀中,感激地说:“哥哥,谢谢你……” 施远潮拍拍她的后背,声音轻柔:“傻妹妹,你我是骨肉至亲,我不帮你帮谁?” “快去吧,你师父等着用呢。” “哎。”她擦擦眼尾,从施远潮怀中离开,便要往屋外走去,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说了一句:“告诉伯父,等师父好了我就回家,到时候带师父去见他。” 施远潮同她点头挥手:“知道了,你放心去吧。” 施停月纵马疾驰,半个时辰便赶回临江楼。她照旧准备从后门进入,却见围墙和树后影影绰绰藏着人,日头正盛,人影投在地面格外明显。她不敢声张,亦不清楚这些人的来路,因此只能假装从容地踱步入内。 进到小卧室后,她先将灵芝交给贺兰辞:“师父,这是赤色灵芝,有劳您了。” 贺兰辞手握灵芝,目不转睛地盯了半晌,赞不绝口:“果然是稀世的奇药,老夫能得一见此生无憾。” 他转身就去琢磨如何入药,施停月则叫住窈娘和历真:“你们和我出来一下。” 三人同在杂屋外,她刻意放低声音:“临江楼被人盯上了,我方才进来时见后门围墙边有陌生人盯梢,历真,你可有法子查查那些人的来历?” 历真出身东宫,东宫的手段不消说,调查几个鬼鬼祟祟之人不在话下。他当即就回:“郡主放心,卑职这就去查。” 施停月不忘叮嘱:“做的隐蔽些,不可打草惊蛇。” 历真:“是。”随后就出了院门。 虽然沈青砚说过师父暂时安全,可是背地里的肮脏手段却不能不防。在京城,她不能让师父再有任何危险。 历真走后,窈娘一脸忧戚:“停月,会不会是丞相的人找过来了?” “不好说。”周腾一人在京城尚且手眼通天,如今再加上他的儿子,父子二人联手找个刺客怕是轻而易举。只是,有些话可以不用说出口,免得让旁人担心。 她想过了,需得找沈青砚要些暗卫保护临江楼。 窈娘神色黯然,恨恨道:“他如今危在旦夕,竟还有人想害他。” 施停月不想她过分担忧:“你放心,历真定能很快查明。这段时间,我也会寸步不离守着师父,不会让他陷入险地。” “窈娘,你可以照常经营临江楼,莫让外人看出其中的异常。” 窈娘这几天一颗心全扑在冷无酒身上,熬药、擦洗、喂食……不曾耽误一丝一毫。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千山翠已经缺了好几天,有些老顾客心生不满,向掌柜的问起了缘由。掌柜的吞吞吐吐说不清楚,更让顾客恼火,扫了许多兴致,导致生意差了不少。 这样的情况窈娘也知道,但她实在挂念冷无酒,一刻都不愿走开。 “停月,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师父还需要人照顾……” 施停月:“窈娘,有我和贺兰师父在,你不用担心。你经营好临江楼,也是在保护师父。再说等师父好起来,可还要喝你的好酒呢。” 说到酒,窈娘心坎里才算舒坦一些,她别的不会,酿酒的本事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等冷无酒醒来,她要让他尝比千山翠更绝佳的酒酿。 她想了想,觉得施停月说的有道理,因此点头:“好,我就按你说的做,顺便可以从那些客人口中再多打探些消息,冷无酒我就交给你了,不过,我每日还是会来看他三回。” 施停月嘴角挂起浅笑:“都依你。” 第77章 贺兰辞将赤色灵芝用在冷无酒身上,不消三日,人已醒过来。他重伤初醒,入目是陌生的屋子,以及毫不认识的贺兰辞,差点以为自己被周腾转移了位置,仍旧关押着。 他情绪激动,眼神坚定地想要反抗,头颅左右晃动几次想要起身,可惜四肢并不听使唤,依旧紧贴着床榻没有丝毫动静。 他眼里的坚定逐渐转为失落,继而痛惜,想要从喉间挤出几声呐喊,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声音。 他的慌乱落在贺兰辞眼里,贺兰辞知道他这是彻底苏醒了。 此时施停月正在屋外熬药,贺兰辞一边为冷无酒诊脉,一边喊着:“停月,停月快来,你师父醒了!” 施停月在外面隐隐听到贺兰辞的声音,丢下手里扇火的小扇子,“腾”地一下站起身,往小卧室跑去。 她才跑到门口,还没看清屋里的情形,就着急忙慌地询问:“师父,你喊我什么事?” 贺兰辞拿开搭在冷无酒腕下的垫布,侧过头向施停月的方向看:“你瞧……”,他身体转向一边,之之前被他挡住的冷无酒露出脸来,虽依旧脸色雪白,却能看出生机。 施停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地往前走了两步,才唤出口:“师父……” 冷无酒看见施停月,濒死的心又活了过来,嘴角抽搐着,想挣扎起身。他试着喊孩子,怎么努力还是没有声音,他想动动手指,招呼孩子过来,手指也根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停月一步步向他走来。 施停月激动不已,紧紧握住冷无酒没有温度的手,脸上高兴的泪花儿不受控制地掉落:“师父,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师父……” “师父,你怎么不听话,一个人跑下山来……” “师父,你怎么能丢下我,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想一个人抗,你真傻……” “师父,以后再也不能离开我……” 她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呜呜咽咽难以自控,就像离家许久的孩子突然见到父母一般,衷肠万般,难以说尽。 冷无酒的双唇欲动,很想回应她,可是终究只有一双疼惜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她,怎么都开不了口。 施停月能读懂他眼中的千言万语,也很着急怎么师父不会说话了。她求助于贺兰辞:“贺兰师父,怎么师父他不会说话了?” 贺兰辞已为他细细诊治过,神色坦然:“无妨,一来他在狱中待得久,很长时间没有开口,一时难以适应;二来他伤势严重,对声带异有些损伤,再细细调养一段时间应当无恙。” 她巴巴望着冷无酒:“师父你听见了吗?贺兰师父说你会好的,你别担心,他是京 城最好的大夫,他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冷无酒不能做其他动作,只能试着点头来回应停月。 他的目光继而向下,落到自己的双臂上,施停月瞬间就看懂他的意思,他是在询问为何四肢也不能动弹。 施停月觉得告诉师父真相太残忍,一个以剑为生的剑客,没了能行动自如的双腿,此生乐趣还能剩多少?虽然贺兰师父说双臂能恢复,可是双腿呢?没了双腿,师父下半辈子就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他那样洒脱不羁的人,怎甘被困于一生?她不敢想,要是师父知道会怎么样。 第60章 她只能选择哄着他,先把伤养好,以后再慢慢将双腿的实情告知他。 “师父你别担心,贺兰师父已经给你用了最好的灵药,再过段时间双臂也能动。” 她的话果然让冷无酒放松不少,他紧张的情绪得到一丝缓解,没有像之前那样激动紧绷。 贺兰辞在一旁,自然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因此并未纠正她的话术,只是慈眉善目地望着冷无酒,就像普通大夫对普通病患一样。 很快,施停月反应过来,师父醒了的好消息还有一个人一定要尽快知晓,那个人就是窈娘。窈娘最近都是一颗心分为两半,一半挂在前院临江楼,一半悬在后院这个小卧室内。她要是知道师父醒了,还不知道能高兴成什么样呢。 她站起身,告诉冷无酒:“师父,我带个人来见你。” 冷无酒独自来到京城,除了停月,他再无故人。一时不知道停月所言何意,他眼中满是疑惑。 施停月却并未解释,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贺兰辞也转背去写药方,冷无酒已经醒了,此前的药方要改改,不可再那般霸道强劲,得要温和些。 很快,施停月拉了窈娘回来。 窈娘站在冷无酒榻前,一时喜极而泣,豆大的泪珠说掉就掉,她看着冷无酒醒来的样子,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虽然模样大变,但是那股风骨依旧。 她走上前去,压着声音说了一句:“冷无酒,我是窈娘,你还记得我吗?” 不出意外,冷无酒在听到窈娘的名字时身体有明显一怔,眼神中涌出不可思议的情绪,他很难想到,十年前一别,竟还会在此地见到故人。 霎那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她说,她要酿世间最好的酒给他喝。 她说,她酿的酒要他取名。 她说,你能不能娶我? …… 可惜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就这样看着窈娘,似乎要从她身上看到当年的影子。 窈娘却并不回避,也不在乎屋内还有别人,她直接像泼水一样,把自己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苦楚全部倒出来,也不在乎冷无酒一时能不能接受:“你真是好狠的心,凉城一别,你连一封书信都不愿给我留下,说走就走了。你可知这些年我找你有多苦?” “你走后,凉城战乱依旧,你可知我一个女人在那样的乱世中,要怎样才能活下去,怎样才能找到你?” “冷无酒,你在云横山逍遥快活吧?” “冷无酒,你没有心。” “冷无酒,你不知道,我前段时间才和停月去了云横山,可是你早已不在,你竟然孤身一人敢去行刺丞相,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停月又该如何活下去?” …… 她的话像铜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砸到冷无酒心坎上,可是他除了痛苦的眼神,什么反馈都给不了。 施停月拦住她:“窈娘,师父现在还不能说话,你的这些问题,他暂时都回答不了你。不过我相信,等师父好了,他一定会认真回答你的。”她问向冷无酒:“师父对不对?” 冷无酒只是看着她们,一腔话语都堵在胸口,有口难言。 窈娘拭泪,嗔怪的模样一如十几岁的少女。 停月知道她委屈,又向冷无酒道:“师父,你现在住的地方是窈娘的地盘,她现在可厉害了,不仅经营着全京城最好的酒楼,还酿着全京城最好的酒,等你醒了,一定要喝个尽兴。” 她当起两人间的和事佬,转而问起窈娘:“窈娘,你一定会请师父喝的吧?” 窈娘脸上的泪迹未干,知道这丫头是故意逗她,因此故意点了一下施停月的脑门:“就你鬼主意多。” “我开这家酒楼就是为了他,莫说喝酒,就是把临江楼送他,老娘都乐意。” 她也知道贺兰辞说过,冷无酒后半生恐怕要在轮椅上度过,几乎是个废人。可是那又如何?只要他是冷无酒,她就乐意。 这世间情爱,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施停月笑嘻嘻地挽着窈娘的胳膊,两人一同望着冷无酒,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难以言喻。 后面的几天,窈娘的心思又全部扑到后院来了,甚至连千山翠都不酿,只要冷无酒醒着,就能看到她陪在榻前。 贺兰辞和施停月皆是笑而不语。 这天,历真又带了御药房的良药来,顺便告诉施停月一个消息:“郡主,那日在酒楼外鬼鬼祟祟的几人已全部清除,这是属下从他们腰间摸到的令牌。” 施停月接过令牌,木质褐色的领牌中间,赫然是一个“周”字。 果然是他们派的人。 她问道:“确定都清干净了?” 历真:“是。这领牌虽姓周,只是不知道是周腾还是周煜派的人。” “一个周而已,是父亲还是儿子又有什么区别。” 历真:“这倒是。殿下已在酒楼外加派了人手日夜巡逻,绝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冷前辈养伤。” 施停月:“那就好,殿下总是想的这般周到。”冷无酒醒了,她还没有告知沈青砚,因此提醒历真:“你把师父已醒的消息带给殿下,让他放心,不用牵挂。” 历真:“是,属下遵命。” “不知殿下最近在忙些什么?” 历真:“苏广儒大人查出秦州雪灾赈灾米粮一事,其中牵扯颇深,殿下正与他商议,该如何上奏陛下。” “可是查到丞相头上了?” 历真虽知道些什么,但此刻并不敢妄言,因此只答:“属下不知。” 倒是床榻上的冷无酒听见“丞相”二字时,突然躯体躁动,脸上肌肉抽动,神情似乎在咬牙切齿,忌恨涌于面上。 施停月不明就里,连忙上前:“师父,你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冷无酒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几声“啊,啊”,再不能多说一个字。 第78章 施停月和窈娘都知道,冷无酒不会无缘无故冒着生命危险前去刺杀周腾,他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甚至他可能掌握了某种证据。 然而眼前,冷无酒虽然情绪激动异常,但是他开不了口,她们便无从得知其中的缘由。 施停月只能劝慰他:“师父,你且放宽心,现在太子殿下已经插手此事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水落石出。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殿下,这样我们才可以为你报仇。” 冷无酒稍稍平复一些,冲徒弟微微点头,目光始终盯着徒弟,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他虽憔悴许多,俊逸潇洒风姿仍然难掩,一如当年那个嗜酒如命的冷无酒。 * 苏家,苏沁被关在府内已有一段时间,每日按父亲要求抄写《清心经》,指尖几乎要磨出茧子,满眼都是那些毛笔字在舞动,说是眼花缭乱不为过。 这日,三百九十九遍《清心经》落下最后一笔,她如释重负,重重吐出一口气。她捧着成果去书房找父亲,却被管家告知父亲已经数日晚归,此时亦不在府中。 她埋头接受惩罚,却忽视了父亲的缺席。以前只有大理寺出了大事的时候,父亲才会这般忙,想来定是又有大事发生。 她问向管家:“这《清心经》已经抄完,父亲可允许我出府?”她被关在家中这么久,停月也没来找过她,施家的消息她一无所获,不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此刻,她急于去施家一趟。 管家答:“老爷吩咐了,希望小姐少跟施家的公子小姐混在一块,免得被带坏了。还请小姐自觉,别为难我们做下人的。” 苏沁并未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口头应允:“我 只是想出门散散心,可没说要去哪,这你们也要管?” 管家:“不敢。小姐要去哪,老奴派人跟着就是,也好保护小姐安全。” 苏沁:“行吧。” 出了苏家,她想去哪就去哪,派一百个人跟着也没事。 管家为她准备好马车,命三个小厮加两个丫鬟跟着她,定要寸步不离。苏沁并不介意。 她没有让车夫去施家,而是换道去临江楼。窈娘和停月肯定经常打交道,想来能知道很多内情。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临江楼,依旧是人声鼎沸的繁盛场景,看来窈娘做生意确实很有一手。 她招呼掌柜的:“去寻你们东家来,就说苏沁找她有事。” 窈娘此时正在酒窖琢磨新酒,她要为冷无酒重新酿一种酒,待他伤好时饮个痛快。听到掌柜的通报,她缓缓从酒窖出来:“苏姑娘不是来找我的,你叫她先等等,我去找她要的人来。” 掌柜的:“是。” 窈娘端的是一副玲珑心思,自然知道苏沁醉翁之意不在酒,定然是无法才找到临江楼来。她径直去往后院,将施停月喊了出来:“苏姑娘来了,正在酒楼雅间等你。你看,要不要告诉她这里的情况?” 施停月沉思一会,心里的算盘拨了又拨,苏沁是苏广儒之女,若被苏广儒知道冷无酒藏身临江楼,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大义之举,将师父又带走;可是苏沁也是她的好友,若论知己相交,她就不该有所隐瞒。 第61章 她同窈娘说:“我心里有数,你先在此照看一下师父,我去去就来。” 窈娘:“去吧。” 依旧是二楼雅集,苏沁一人在屋内无聊闲坐,屋外则是守着她的五名金刚。 施停月一见这情形,就知道她被家里监视,行动不得自由。 她一进屋就故意调侃道:“哎呀大小姐,出个门还带这么多人,是怕谁把你掳了去吗?” 苏沁啐了她:“就你取笑我,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否则只能继续关在家中,不能与你见面了。” 施停月近来只顾着忙师父的事,确实没有分身关心苏沁,她问起:“因为去云横山一事被苏大人罚了?” 苏沁点点头。可是她的眼中看不出丝毫委屈之情,因为她并不后悔去云横山。 “苏大人也真是的,只想将你养在京城,熟不知你也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苏沁:“父亲也是为我好,自母亲去世后,他很害怕我出什么事,一直待在他身边就好。对了,我没出来这段时间,你怎么也不去看看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施停月在过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她不愿瞒着苏沁,索性将师父的事一五一十都告知她,最后小声叮嘱她:“你可千万不能告诉苏大人,我师父在临江楼。我师父的行迹,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苏沁知晓了这么大的秘密,自知是被停月信任的,她反握着停月的手背:“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人,我爹也不例外。” 她继续关切问道:“你师父现在怎么样?多久能完全康复?” 施停月轻轻摇头:“贺兰师父说,即使康复,双腿也无法正常行走,将来师父只能依靠轮椅……” 苏沁震惊,她知道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不能行走是多大的灾难,更不用说像冷无酒这样以武为生的死侍。 那将是绝生的灾难。 “那你师父知道吗?” 施停月:“不知道,我暂时还不敢告诉他,想等他完全康复以后,心情平复下来再缓缓告知,这样他也能容易接受一点。” “窈娘呢?她可会改变主意?” 苏沁这样的担忧不无道理,窈娘喜欢的是记忆中那个无拘无束、自在洒脱的少年,可是现在回到她身边的是残废了的冷无酒,换作旁人,只怕跑都来不及。 施停月告诉她:“窈娘不改心意,她又在研究新酒,忙着到时候给我师父喝呢。” 苏沁:“如此听来,我倒真佩服窈娘几分,始终不渝,可歌可泣。” 然而施停月心里还有另一层担忧。虽然窈娘不会放弃,可是师父呢?他对窈娘是何态度?没有人知道。 他当年一走了之,这次会不会重蹈覆辙?那窈娘一番苦心岂不是白白耗尽。 更糟糕的是,如果师父知道自己残废的真相,极有可能不肯拖累旁人,不管是她还是窈娘,最后都可能留不住他。 这些事情她不敢细想,也不好告诉苏沁。 苏沁附在她耳旁极小声说:“我本应该去后院看看冷前辈,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的情形,只怕一出现,冷前辈的行踪就会暴露。所以今天,我就先不去看他老人家,你帮我代为问候一声。你这里要是缺什么,少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我定想法子弄过来。” 施停月听着这熟悉的话术,禁不住笑起来:“你这说话的语气怎么跟我哥哥一样?他也是叫我要什么只管跟他说。” 苏沁被她这样一问立时红了半边脸,说起来她也许久未见施远潮,现在父亲不允许她去施家,她见施远潮的机会就更少了。她向施停月打听:“你兄长可还好?” “一切无恙,他还把那支赤色灵芝给我师父续命了呢,你说巧不巧。” 苏沁:“云横山上的灵芝,用在云横山中人身上,一切恐怕都是命中注定。当日你兄长一番寄望算是成了真,这灵芝果真救了人命。” 施停月:“是啊,冥冥之中谁又能料到。” 二人又点了些酒菜,边吃边聊,施停月许久没有如此放松过,浑身都轻快不少。 * 转眼又是月余,仿佛一夜之间春风变得煦暖,江畔的柳枝抽出新芽,桃枝挂出粉嫩的花骨朵,趁着东风放纸鸢的孩童欢声笑语,三五成群在江边嬉戏。 大靖皇宫,皇帝和太子正凝眉思索。 沈青砚手里握着一封信函,像一块烫手山芋,丢不得吃不得。 “父皇意下如何?”他只能问皇帝的意思。 这信函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莫侯国国君莫侯成典。 莫侯成典在信中说,他自小仰慕中原文化,愿亲自拜访大靖皇室,领略大靖风土人情。还有,他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大靖皇帝。 更重要的是,这个莫侯成典先斩后奏,人已经在路上了信才送出来。 一国国君到访,这是天大的事。 作为大靖皇室,沈青砚理当竭尽所能招待,但是他心里始终扎着一根锐刺,对莫侯成典的到来并不乐见。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缘由,当初在莫侯国,这个莫侯成典曾对停月表明过心迹。而且这家伙贵为一国之君,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纳妃,更没有立中宫皇后,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沈青砚猜不透,也不想去猜,只要他别再惦记停月就行。 皇帝缓缓开口:“莫侯成典和他叔父不同,他自上位以后一直实行两国邦交政|策,北疆也再无战事。他此行,显然也是带着善意来的,咱们不可怠慢人家。” “砚儿,此次招待莫侯成典一行就由你负责,旁人插手朕不放心。” 沈青砚有苦难言,只能答应:“是,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皇期望。” 不过,他也很好奇,莫侯成典能带什么大礼给父皇? 第79章 转眼便到了暮春时节,落花渐少,绿意开始成荫。 施停月在临江楼没日没夜待了两个多月,冷无酒虽然还不能说话,但双臂开始可以动弹,手指也有了知觉。她趁机回了一趟施家,许久未见到伯父,她心中也甚是挂念。 哪知道一到家,施敬就给她带来莫侯 成典即将出使大靖的消息。她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古往今来,两国相交再正常不过,但一般都是派出使臣拜访,鲜少有帝王亲自出行的。这个莫侯成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施敬知道侄女曾经到过莫侯国,还与莫侯成典有过交集,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莫侯成典已是一国之主,言行举止皆代表莫侯国对大靖的态度。停月性子单纯,不适合再与莫侯成典相交,免得再惹出什么乱子。 他把自己的顾虑告诉施停月。 施停月很能理解伯父的心情,礼部在此事中承担极其重要的角色,不敢弄出一丝差错,伯父身为礼部员外郎,自然要将一切风险扼杀在摇篮中。 她自认自己与莫侯成典的交情在离开莫侯国时就尽了,此生也没什么再见面的必要,因此一口便答应伯父:“伯父你放心,莫侯成典来的时候我不会出现的,我会在临江楼好好照看师父,哪都不去。” 施敬满意地点着头:“我不反对你结交朋友,只是莫侯成典身份特殊,此时是友来日也可能成敌,只有远离此人对你才是最好的。” 敌友只在转瞬间。 “是,我明白的伯父,您都是为了我好。” 施敬又问:“你师父近来如何?若大好了,可以带回家中调养,你兄长那有许多药材,足够他用。” “师父的身体比之前已经好了很多,不过他已经习惯在临江楼,就继续在那边养着吧,况且窈娘也不会放他走的。” 施敬:“好,你自己也要当心身子,看你清瘦了不少,待会叫徐妈做几样你爱吃的,吃完再走。” 施停月暗笑,做长辈的就是这样,明明自己在临江楼吃的好喝的好,脸上都肉了一圈,伯父还是觉得自己瘦了。 不过她也不愿扫伯父的兴,满口答应下来:“好,一会我就去找徐妈。” 施敬还有一事要说:“你不在家中,云黛和鹿竹两个丫头无人可服侍,不如还让她们回宫里去?” 施停月这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自己整天在外奔忙,都忘了她们两个。可是师父的情况不需要太多人知道,因此不能带她们去临江楼,可是回宫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她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个好主意。 她去自己的院中,找到云黛和鹿竹,她们二人照旧在低头做女工。 一看见施停月回来,高兴得手里的活都放下,立刻就奔到她身边来,左右一边一个拉着她的胳膊。 “郡主,你可算回来了。” “郡主,你最近都去哪了?我们问施大人和施公子,他们都不肯说。” “郡主,你在外面是不是很辛苦?” …… 二人絮絮叨叨问出一连串的问题,施停月还没来得及回答,云黛就拉着她到衣柜面前,兴奋地说:“郡主,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我和鹿竹可没闲着。” 第62章 云黛将衣柜打开,一排款式花色各异的鲜衣出现在眼前,湘妃色、天青色、草碧色……艳艳如盛开芍药,清雅如水墨云间,件件入眼,各有千秋。 施停月看得移不开眼,瞠目结舌问道:“这些都是给我做的?” “是,都是我和鹿竹给您做的。” 一旁的鹿竹也温婉地笑着,施停月此刻觉得心间皆是满满的暖流,这股汹涌的暖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的指尖抚过这些衣裳,珍爱万分:“谢谢你们。” 云黛:“郡主怎么这么客气,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鹿竹也开口:“是啊,我们还怕自己做的不够,没给郡主帮上什么忙。郡主,您在外面忙什么?可需要我们搭把手的?” 施停月回头看着她们:“你们做的很好,真的,我欢喜极了。这些衣服我都很喜欢,怕是穿一年都穿不完。”她顿了顿,又继续说,“我有件棘手的事情要做,一时半会恐怕还不能很快回家。我那里不用帮手,不过我怕你们在家中无聊,想给你们安排点活计做,不知你们怎么想的?” 鹿竹:“郡主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只要我们能办的,定当竭尽所能。” “我想让你们去哥哥的药馆帮忙,跟着掌柜的和药童认认草药,晒晒药材,将来我从贺兰师父那出师后,必要你们帮忙的。你们看如何?” 鹿竹和云黛一同答应:“就按郡主说的办,我们明日就去药馆,定不负郡主所托。” 施停月满意地点头,好在她们没有深究为何不能跟着她,否则她于情面上过意不去。 午膳时分,她缠着徐妈做了几道拿手菜,吃完就抹抹嘴准备开溜。 为了避开莫侯成典,后面一段时间她应该不会回来。 十日后,莫侯国的使团成功抵达京城。 京城的主道永正街早已挤满了百姓,个个翘首期盼就想见见传说中的莫侯皇帝。 人群中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这新继位的莫侯国君对咱们大靖很友好,边疆不准再动战事。” “是啊,据说这位国君上位有太子和岁安郡主的功劳,不知道他是不是专程来感谢他们两位的。” “只要天下太平,谁当皇帝对百姓来说都一样,希望莫侯成典是个好皇帝。” …… 沈青砚早已率百官在宫门口等候。 很快,探路的禁卫军来报:“启禀殿下,莫侯使团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此。” 沈青砚清朗若月,风姿卓然:“孤知道了,再探。” “是!” 果然,半个时辰后,使团按时到达宫门口。不过与沈青砚想象中的声势浩大不同,莫侯成典带的人并不多,前前后后不过五辆马车,外加十匹骏马。 这样的规格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不过这也说明,此时围在莫侯成典身侧的这些人,必都是些数一数二的高手,否则他不可能如此草率就跋山涉水而来。 莫侯成典缓缓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衣着普通,神情自若,仿佛他并不是一个帝王,而是一名游山玩水路过此地的闲士。 沈青砚主动上前接见,还未开口,莫侯成典便说:“太子殿下,你我就不必拘着,行那些虚礼。” 沈青砚求之不得,他也不愿在对方面前矮上几分:“请吧,父皇在宫中等你。” 莫侯成典入宫,但是他的随身护卫只能带两名,且必须卸下佩剑。 莫侯成典不甚为意,他身边的护卫们却愤愤不已:“主上,他们分明别有他心,万一你在里面遭遇不测,属下们如何护卫?” 莫侯成典虽不了解大靖皇帝,可是他相信沈青砚:“有太子殿下随行,寡人相信不会有任何意外,是吧,殿下?” 沈青砚坦坦荡荡:“这是自然,来者是客,我大靖礼仪之邦,只会将你奉为上宾,岂会刀兵相向。” 莫侯成典向身后的护卫们说:“都听到了吗,大靖太子一言九鼎,尔等就在外面等着。” “是。” 大靖文武百官分列两排,恭迎莫侯成典入宫。 为首的是丞相周腾,他虽低着头,却还是从眼尾余光中一瞥莫侯成典的相貌,深眸耸鼻,鼻尖又似一道鹰沟,犀利果决,与莫侯渊确有三分相似,怪不得出自一脉。 想起莫侯渊,这位老丞相不由得心头一紧,莫侯渊虽已死了多时,可是保不齐莫侯国还有什么残存的证据,能证明他曾与莫侯渊有过往来。这位年轻的莫侯国君,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没有人能清楚。 大病初愈,周腾越想越难平,竟迎风咳出几声。 偏偏莫侯成典被他的咳嗽声吸引,脚步停在他跟前,问向沈青砚:“不知这是哪位大人?” 沈青砚:“此乃大靖周丞相。” 莫侯成典面上浮起一丝诡异笑意:“原来是丞相大人,失敬失敬。” 周腾身子立刻矮了几分,愈加恭敬:“老臣不敢,见过国君。” 莫侯成典依旧踱步向前,只将颀长的背影留给周腾。 勤政殿内,大 靖皇帝已恭候多时。 沈青砚将莫侯成典请入殿内,自己则在殿外守着,并未入内。其余人等更是只能远远看着,不可靠近。 一个时辰后,沈青砚被宣入殿内。 大靖皇帝端坐龙椅:“太子,你带莫侯国君去使馆歇息吧,明日朕再为国君设宴,邀百官同庆。” “是,儿臣遵旨。” 沈青砚陪同莫侯成典出殿,他并不知道两位帝王在一起说了些什么,不过他也不急于知道,若有大事,稍后父皇自会宣他。 首要之急,他需带着莫侯成典一行下榻使馆。 二人向宫门口行走时,莫侯成典一直在夸赞大靖皇宫巍峨无比,大靖疆域辽阔物华天宝,大靖人才更是济济,实在令人羡慕。 沈青砚知道这些不过都是场面话,换成其他使臣也都是一样的话术,因此只是客气地回应,也不忘称赞莫侯国一番。 突然,莫侯成典似乎是有意一提,瞬间提起了沈青砚紧绷的神经:“不知岁安郡主施停月身在何处?怎么不见她在宫中?” 沈青砚眼中的沉静被打破,一条潜伏在幽深碧潭的伏龙蠢蠢欲动,他顿时警惕起来:“停月最近有事要忙,因此不在宫里。” “那寡人去施家可能找到她?” 伏龙的爪牙几乎要伸出水面,恨不得一下就扑倒对方。可是沈青砚无法,他是一国储君,代表着大靖皇室,更代表大靖对莫侯的态度,他只能隐忍。“施家小门小户,无法招待国君,还请国君莫要为难施家人。更何况,停月并不在家中。” 莫侯成典急了:“不在宫里也不在家里,你那直接告诉寡人,她在哪里,寡人好直接去找她。” 沈青砚看他的眼神霎时变得冰冷,之前温和的态度也转为敷衍:“国君莫要忘了此行的目的。” 莫侯成典不以为意:“寡人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见见岁安郡主。” 他直言不讳:“当日在莫侯皇宫,太子可是亲口说岁安郡主是未来太子妃,怎么寡人方才从你父皇口中打听出来,你们二人还未订婚,似乎婚事受到颇多阻挠?” 沈青砚强忍胸口一团怒火:“这是孤的私事,不劳国君费心。” 莫侯成典无端笑起来:“她若真是太子妃,寡人自然会放手,可是现在她还是自由身,寡人凭什么不可争取一番?” 沈青砚顷刻间丢掉努力维持的大方风度,对莫侯成典怒目而视:“国君请慎言,孤与停月两情相悦,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插手,如果国君一意孤行,就休怪孤不讲情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你们大靖的风俗吗?寡人对岁安郡主早已倾心,既然她还没有婚约在身,寡人为何不能追求佳人?再说,这成不成的,可不是太子说了算,得问过郡主的意思。” 莫侯成典一顿歪理邪说简直要感动自己,他深信自己此番为真爱前来,势必会打动施停月的心。 沈青砚只感到危机四伏,手头的案子一件件都尚且不明朗,这又来了个烫手山芋,他此时分身乏术。好在停月的行踪只有几个关系亲密的人知道,不论施家还是苏沁,他相信这些人都不会透露停月身在何处。 他现在只想把莫侯成典快快丢到使馆去,最好还能将莫侯成典关起来,不让他出去惹事。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去使馆的路分外漫长,沈青砚完全没了同莫侯成典交流的心思,反倒是莫侯成典似乎并不把自己当外人,也没把沈青砚当情敌,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天南地北聊到风土人情,丝毫没有累的迹象。 沈青砚暗中挖苦他:“国君真是好精力,远道而来还能侃侃而谈不知疲累,孤十分佩服。” 莫侯成典:“寡人这是故友重逢,喜不自胜。” 他显然对沈青砚没有敌意。 第63章 可是沈青砚始终如鲠在喉,对莫侯成典怎么都看不顺眼。 好不容易到使馆,他如摆脱瘟神一般迅速离开,不想再与莫侯成典多待一息。 第80章 莫侯成典在大靖似乎并没有什么正事,在参加完接待宫宴后,便整日在大街上闲逛,白天鲜少会在使馆休憩。 他是一国之主,更是大靖尊贵的客人,大靖皇帝除了派出更多人保护他的安全之外,没有干涉他自由的权力。 正是因为看出这一点,莫侯成典在京城玩得不亦乐乎,大有乐不思蜀之相。 沈青砚命人暗中跟踪过他,探回来的消息并没有异常。莫侯成典既不赖账,也不犯法,目前为止没有在京城惹出事端。 更重要的是,他尚未找到停月。 只要停月一直不露面,莫侯成典总会死心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 这日,莫侯成典听人介绍了京城最好的酒楼,可以一边欣赏江景,一边品绝酿千山翠,于是闻着味儿就到了临江楼。 他生性喜欢热闹,因此并未要雅间,而是在一楼大厅找了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一来此处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江面,二来不耽误听听其他食客闲谈,顺带了解大靖的风土人情。 他今日来迟了,千山翠早已售完,因此只能饮普通的酒水。不过即使是普通酒水,也比莫侯的酒更加清冽醇香,醉人心头,如春风拂过浩浩江面,舒爽而不霸道。 他独自品茗,缺了点意思,沈青砚始终与他保持距离,自然不会同饮。随从的护卫们更是不可能上桌,奈何如此佳酿只能独享,甚是遗憾。 好在他还可以竖起耳朵听听邻座的几人闲侃,虽然不懂他们口中的季安王世子和周韵儿是何人,但似乎是为了一门婚事闹得很不愉快。 一桩普通婚事必然不会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显然那两人是有些来头的。 他正暗笑,有人之处必有是非,无论哪个国家都不例外。正抿起酒杯一饮而尽时,他的眼尾余光似乎瞟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青碧衣衫,盈盈身姿,飘逸随性,目之难忘。 他立即丢下酒杯,翻过凳子,急匆匆奔向那道身影。 这几日他在京中不分昼夜走动,表面上无所事事,实际都只是为了寻她。京城遍地勋贵,他又没有人脉,只能东奔西走碰碰运气,没想到老天还是眷顾他的,真让他在此处碰到了。 他急切地擦过人群,不小心撞到店小二手里的餐盘,菜汤洒了一地,店小二还没开口,他便爽快喊道:“损失都记我账上!” 店小二楞在原地,这样大方的客人还是头一回见。 莫侯成典此时眼里只有施停月,哪还顾得上去计较什么得失。 那道身影跟在一名女子身后,眼见就要往楼梯后的侧门而去。他着急起来,大喊一声:“施停月!” 施停月听到声音后回头,映入眼的就是莫侯成典咧着的一张大嘴以及笑得满脸褶子的俊脸。 她有些慌了,怎么在这里遇上了。她看向一边的窈娘:“我们快走吧,此人不是好惹的。” 窈娘顿时就明白,带着她准备从侧门去酒窖。 谁料莫侯成典腿长跑得快,几个闪身的功夫就到了她们跟前,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反问起来:“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施停月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尴尬而无奈,她一直记着伯父的话,为了不与莫侯成典照面,最近这段时间都躲在临江楼,连施家都没回过,更别说去宫里,没想到千躲万躲还是被找到了。 今日不过是怕窈娘酿酒忙不过来,准备到酒窖一起去帮忙,误打误撞就遇上了拦路虎。 莫侯成典现在是一国主君,她也不敢太过怠慢他,否则传到宫里,恐会引起百官怨怼。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假装久别重逢的震惊:“你如今身份不同了,怎么会在这里?” 莫侯成典想都没想,直言道:“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他表现得十分随意:“不知道啊,我在京城连日转悠,就是希望能在某处遇见你。瞧,这不是巧了吗,被我给遇上了。停月,你不知道,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窜不知道你在何处,那个沈青砚也不肯告诉我你的住址,太不仗义。” 施停月只觉涩然,满心琢磨着如何送走这尊大佛。她说:“那个……我还有事要办 ,不如你先回去吧,改日,改日我们再约。” “那不行,你去哪我就去哪,我可不能再把你弄丢了。”莫侯成典说什么都不肯走。 窈娘不明所以:“不知这位公子是何人?可知我们女子最不喜受人约束,公子不如放心去,我们停月丢不了。” 施停月只好附在窈娘耳畔,小声向她介绍了一下莫侯成典的身份,窈娘脸色顿变,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一番莫侯成典。酒楼人多口杂,她压低了声音:“若让旁人知晓这位公子的身份恐会惹来许多麻烦,不如借一步说话。” 她改道将二人带上楼,这次不是二楼雅间,而是平日不准任何人上的三楼。 三楼的楼道口挂着一把锁,钥匙便在窈娘那。 她将门锁打开的瞬间,一楼门口突然出现一道身影,朝上面高喊:“停月!” 三人一同转头,看见沈青砚和历真一前一后站着,他的喊声顿时吸引了楼下一众人注目。 他面容俊雅,气度华然,身着锦服,腰佩名贵玉佩,一看就出身不凡。众人再顺着他的视线瞟向三楼,楼上三人除了窈娘是东家,他们认识,另外两人亦是气质出众,姿容卓绝,断不是市井之辈。 有人暗叹,这临江楼确是卧虎藏龙之地啊。 沈青砚的暗探向他汇报莫侯成典光顾临江楼的消息后,他丢下手里的政务,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试图转移莫侯成典的目的地,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真叫他碰上停月了。 此时的沈青砚一步一步踏上楼梯,眼神犀利几乎能将莫侯成典撕碎。他心里一股酸酸的汁水似乎正在悄悄冒出来,灌进喉间,令他口舌酸涩,异常难受。 莫侯成典却神情倨傲,冷眉横挑,对沈青砚的到来不甚在意。 局面一时变得十分难堪。 施停月现在非常害怕他们的身份泄露,毕竟一个太子,一个异国皇帝,堵在这小小的楼梯间算什么事。万一某处藏着歹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不想将事情闹大,既然这两人都是来找她的,那就由她来解决好了。 她向窈娘递了个眼神:“我还是带他们去江边走走吧,就不麻烦你了。” 窈娘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她更担心的是人多起来会暴露后院冷无酒的行踪,太子殿下自然是值得信赖的,可是这位莫侯皇帝……窈娘没有主意,因此点头同意施停月的意见,侧过身子让他们离开。 施停月抢在莫侯成典前头步下楼梯,身姿轻盈若飞鸟般落到沈青砚边上,她依旧嘴角含着笑:“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很忙吗?” 可是沈青砚却笑不出来,只要莫侯成典出现在他视线内,他大抵就与笑绝缘。 他似乎是故意般,当施停月凑到边上时,一把就握起她的小手,紧紧的不肯松开,另一只手则主动搭在她腰间,举止亲昵,暧昧非常。这一幕给一直站在楼梯下面的历真看懵了,他跟着殿下这么久,可鲜少看到殿下在外人面前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不过只要殿下开心就好,他私心觉得这一幕甚是养眼。 施停月不明白沈青砚的用意,但也没有拒绝,任由他这样搂着走下楼梯。只是这楼梯狭窄,二人这般近距离同行,十分不自在。 跟在他们身后的莫侯成典霎时就明白过来,这是沈青砚在向他证明,证明自己再无机会横亘在二人中间。可是这世间的事不到最后一刻,谁又敢说胜负能定? 既然他们婚事有太多阻挠,那再多他一道又何妨,没准他能成功抱得美人归。 因此他并不吃醋,照样屁颠屁颠跟在他们身后。 历真始终低着头,放缓脚步落在最后,前面三人在唱什么戏他还是懂的,若换成普通世家子弟敢和殿下抢人,他早就将对方揍得满地找牙。可那人是莫侯国皇帝,在大靖谁敢动他?连殿下都只能忍气吞声给他三分薄面。 想到此处,历真只好沉默地摇了摇头,以不远不近的距离保护太子。 泸陵江畔,千帆竞渡,游人如织,江风徐来,沁人心脾。 莫侯成典本来对京城的风景非常感兴趣,但是现在他只想挤在施停月身边,即使风景再动人心魂,他都无心欣赏。 于是,他和沈青砚一左一右立于施停月两侧,施停月则被迫夹在二人中间,说不尴尬是假的。 更尴尬的是,沈青砚扶在腰间的手迟迟没有拿下,似乎也没有要拿下的意思。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实在不雅观,她蹙着眉,小手指戳了戳沈青砚的手背,小声道:“可以放下了吗?” 第64章 沈青砚睨了一眼莫侯成典,才回答:“不可以。” 莫侯成典并未注意到他二人间的小动作,径直引施停月看向江面:“停月,那就是大靖的画舫吗?果真精致华丽,听说上面还有舞姬献舞,不知可是真的?” 画舫是附庸风雅之地,施停月自认是个学武的粗人,所以从来不曾到过那种场所。她既不会曼妙舞姿,也不会吟诗作赋,更加不懂欣赏,何苦去自找没趣。 她讪讪地回答莫侯成典:“听说是那样的,不过我没上去过,具体的不大清楚。” “那太子呢?可见识过?” 沈青砚目光凛然,此刻真想封了莫侯成典那张闲嘴。“孤身为太子,各方民情都需体察,自然是去过的。” 他怕施停月多想,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施停月却并未放在心上,她当然知道他身份尊贵,过的是极致享乐的生活,区区画舫算什么?好在他洁身自好,并未沾染过什么不好的风气,走到哪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所以,就算他去过画舫,她也不会多想。 倒是莫侯成典来了兴致:“既然太子去过,不如带寡人也去开开眼,我们莫侯国可没有这玩意。” 沈青砚今日可没有坐画舫游玩的心情,他只想看着施停月别被这家伙钻了空子。 “你带几个人自行上去吧,孤今日没空。” 莫侯成典来了一句:“小气。”他转而寻求施停月的帮助,“停月,看在咱俩曾经同甘共苦的份上,你陪我上去一回,怎样?” “啊?”施停月一双水盈盈的杏眼惊异地望着莫侯成典,看他那样子,确实是很想尝试一番。她不好推辞,远来是客,更何况莫侯成典曾救过她,说是患难之交都不为过。他的这点小请求,她应当答应。 “那好吧,我陪你上去看看。” 沈青砚话锋一转:“孤陪你。” 莫侯成典挑衅道:“你不是没空吗?” 第81章 沈青砚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孤现在有空。” 莫侯成典并未将他的话放下心上,拉着施停月就要去那画舫,可是沈青砚的手还在她腰间搂着,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施停月只能尴尬一笑:“你们都放手吧,我自己能走过去。” 这画舫码头并不宽阔,青石台阶下面便是滔滔江水,三人同行实在危险,她干脆拨开沈青砚的手,自己独自走在最前面,向船家要了最近的一艘画舫。 最近的一艘也是最奢华精致的,船家见他三人衣着华贵,想来身份不一般,因此直接就将他们引到这艘名为“烟笼舫”的画舫内。 雕刻精美、漆色鲜丽的“烟笼舫”为这泸陵江上的翘楚,三人才登上船畔,立时就有身姿妖娆、妩媚多情的年轻姑娘前来接应搭讪:“哟,三位贵客里面请。” 施停月哪见过这样浓妆艳抹、穿着露骨的女子,一时看得都移不开眼,入内后,更是莺燕 成群,各有千秋。这画舫内倒不介意宾客是男是女,一律热情接待,很快施停月便被一圈美艳女子围绕,一时脂粉香味扑鼻,轻纱发丝拂过脸颊,大有醉倒温柔乡之态。 两位男子身侧亦有数不清的姑娘围着,皆被沈青砚一一熟练挡回去:“姑娘们请回吧,我二人有需要时自会吩咐。”他不怒自威,身姿挺拔又带有三分压人气势,加上通体锦衣华服,腰间玉佩更是价值不菲,画舫内姑娘们一双眼睛都是经过千磨万炼的火眼金睛,自然知道他身份非同凡响,因此都识趣地退开,让出一条空旷通道给他们。 沈青砚拧着眉,只见施停月在美女们的簇拥下几乎乐得找不着北,一张脸笑得比盛放牡丹更胜,口中顾不得讲旁的话,只会一个劲说:“好,好,好……” 莫侯成典也被眼前一幕瞧晕了,说好是带他来长长见识的,怎么成了施停月的主场?不是来看舞姬献舞的吗,这舞姬还没瞧见,她就被迷得晕头转向,着实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沈青砚只好喊了几声:“停月,停月……” 施停月在人群中回应:“哎,哎,我在这……” 当真是美色误人。 沈青砚实在看不下去了,快步至人群中一把将她拉了出来,害得她险些被人绊倒。 细看之下,才发现她脸颊处多了几个樱桃色的口脂印子,一看就是被人占了便宜。沈青砚有些恼怒,转头看些那些姑娘们,只见个个都抿着唇偷笑,双眸含秋波,空送万种情。 这场面,即使他想要追究,也找不到罪魁祸首。 倒是一边的莫侯成典大惊小怪起来:“呀,停月,你被人偷亲了啊!” 施停月这才不好意思地摸摸小脸蛋,腼腆笑着:“是嘛……”这感觉还真是神奇,要知道画舫这么有趣,她早就该来瞧瞧。 沈青砚丢下一句“胡闹”,转身就要拉着施停月往画舫外走去。他实在看不下去她被一群女子围着逗乐取笑,还一副自得其乐、沉浸其中的模样。 他要走,施停月却不肯:“来都来了,咱们再看看跳舞吧?不是为了舞姬而来吗?” 莫侯成典:“对啊对啊,那舞姬表演还没开始呢。” 沈青砚故意沉下脸:“你能离那些女子远点吗?” 施停月努着小嘴:“你们男人爱看美人,怎么就不许我们女子看看吗?真小气。”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这些姐姐们各个风姿绰约、温柔婉转,她着实喜爱得很。 沈青砚:“可以看,但不能被人摸手,更不能被人亲。” 莫侯成典:“看来你是真吃醋了,吃的还是女子的醋,啧啧啧……” 沈青砚递来一个杀人的眼神,莫侯成典这才识趣地闭嘴。他暗想着,这太子殿下还真是个老古板,在莫侯国,别说女子间亲密接触是常事,就算是同塌而眠也算不得稀奇。如此想来,施停月留在大靖不如随他去莫侯国,至少他不会对她约束甚多,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施停月开口:“行行,都听你的,我离她们都远些行了吧。” 沈青砚这才勉强答应留下看舞姬表演。 三人在离看台最近处寻了矮桌坐下,身后的空桌陆续有客人入座,不消一刻钟,便已人满。 泸陵江画舫,销金窟的名号浪不虚传。不过这来看舞姬之人竟全部是男子,看客间只有施停月一个女子,她在想什么时候女子也能学会像男人一样享受就好了。 不多时,画舫中间的圆形舞台四周,亮起青蓝色羊角灯,灯面上绘着仙子奔月纹饰,色彩丰富饱满,华丽异常。 舞台中间竖有一面红色大鼓,不知何时,那大鼓后面已隐隐站了一位绝色女子。轻纱覆面,窈窕婀娜,肤白胜雪,千媚百笑,顿时便将画舫内其他女子比了下去。 施停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女子,心里只盼着轻纱掉落,好让她一睹芳颜。 那女子双手握着两个细锤,先在鼓后面敲击,气势恢宏,大有雁阵惊寒之感。鼓声渐渐下落,她轻踩莲步缓缓来到鼓前,细腰倒垂,双臂舞起,如弱柳扶风,叫人万分怜惜。她的眸中藏有款款情意,却不知究竟落到谁身上。 忽而,她脚底生风,踮起脚尖扭动身子打起无数个旋儿,衣袂飘飞,灵动轻快,柔弱无骨。那两支细锤在她手中似乎也变得不俗,竟像生出的两翼,几欲要带她飞上九天。 施停月都看呆了,只觉得眼前是美人入画,且更胜画三分。 莫侯成典亦是迷得睁不开眼,一会拍手叫好,一会又要拿出自己的玉佩打赏,甚至学那些放浪的看客直起身子朝台上吹口哨,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沈青砚眉头紧锁,对身边两人实在无奈。此时他眼里只有施停月一人,哪里还能容得下旁的女子,舞台上的倩影再销魂,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平庸之色。 他要做的,只是盯紧施停月,可别出什么岔子。 鼓声又起,声声慢慢,节奏已缓,深沉低婉,如泣如诉,似有万般心事要说。舞姬的眸光也随着灯光暗了下去,一时惹人怜惜无数。 羊角灯渐次变暗,画舫内视线变得逐渐模糊,晦暗不明,难以视物。 在最后一盏羊角灯熄灭之时,那舞姬的细锤顶部忽然打开,无数的细小银针如三月微雨一般,倾巢而出,准确无误地射向莫侯成典的方向。 施停月正沉溺在曼妙歌舞中,陡然间以为自己眼花了,银针闪着细微的寒光,刺破昏暗,如同毒蛇吐着信子,要将他们全部吞下。 “小心暗器!”她以习武之人的灵敏反应,迅速将身侧两人拉下桌子躲避,自己则将桌布掀起,抵挡银针之势。顷刻间,密密麻麻的银针扎在桌布上,令人心瘆。 即使她的动作足够快,倒霉的莫侯成典还是被两根银针扎了屁股,此时正疼得面色发乌,嚎啕不已。施停月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明明在莫侯国那般沉稳大气之人,怎么大半年没见,就变得如此沉不住气。 第65章 不过她没时间同莫侯成典计较,因为那舞台上的舞姬正准备撤退。施停月给沈青砚丢下一句:“照顾好他。”便飞身而出,双脚点在几张桌子边沿,直直地向舞台而去。她腰间的软剑瞬时出鞘,丝毫不避锋芒。 几息之间,满座看客皆已吓跑,瓜果碟盘散落一地,精奢的烟笼舫顷刻间满地狼藉。 沈青砚担心她,恐怕还有敌人藏在暗处,因此朝画舫门口厉声吼出来:“历真!” 历真始终在门口等他们,听到沈青砚的声音后立马小跑进来。眼前的一切让他顿时就明白,殿下他们遇刺了。 历真二话不说持刀护在沈青砚前面:“殿下,您没事吧?” 沈青砚急了:“别管孤,快去保护停月,她去追刺客了!” “是。”历真也是一个飞身出去,循着施停月的踪迹向大鼓后面搜索。 疼得扑到在地上的莫侯成典伸手触到臀部的两根银针,哀嚎叫道:“这究竟是什么人啊,竟然敢刺伤寡人的屁股,等寡人找打她,一定要扒皮抽筋才能泄恨。” 沈青砚将他的手打断:“你如果不想伤势加重,最好不要碰这两根针。孤不敢保证这针上有没有淬毒。” “淬……毒……?”莫侯成典吓得脸色铁青,顿时就昏了过去。 沈青砚想先带他离开画舫,可是此人实在太沉,再加上他今日出宫没有带旁的人手,一时陷入窘境。无奈,他只好继续让莫侯成典趴在地上,自己则拖拽着他的双臂,一步一步挪出烟笼舫。 莫侯成典失去知觉,任由他拖拽,很快脸上、鼻尖、嘴巴周围就糊了满满的灰,身上新换的大靖华服也磨出布丝,狼狈不堪。 舫内,施停月和历真汇合后,仍在竭力与舞姬对战。那舞姬双手始终不离细锤,似乎那是她的武器。施停月和历真左右夹击,利剑伤不了她分毫,只是挑落了她的面纱,细纱之下确实是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冷若冰霜,绝世傲尘。 施停月用手接住她的面纱:“你究竟是谁?” “你可知你刺杀的是谁?” 那女子目若寒潭,不现波涛,仍旧在攻击二人,并未答一言。 历真只想速战速决,此处昏暗,他不确定这人是否还有帮手,万一藏在什么暗处,对他们来说就太危险。 他借刀剑合战之机,小声同施停月说:“郡主待会你先缠住她,我自有法子活捉她。” “好。”施停月不想伤她性命,抓活的才能知道她背后的指使者是谁。 她假装失势,不敌舞姬,故意步步后退,诱她到一处屏风前,历真趁此时机闪身出现,干脆利落地将一把白色粉末洒向舞姬眼睛。舞姬顿时被迷得睁不开眼,历真当机立断刺向她的大腿处,汩汩鲜血涌出,舞姬疼得倒地不起。 施停月见状,上前将她的兵器缴下,不给她再次伤人的机会。 等他们把舞姬带上岸时,沈青砚身边已围了许多官兵,京府尹正在大呼失职,让太子和莫侯国主遇刺,实在罪不容赦。 沈青砚担心施停月的安危,无暇去管京府尹的悔过,只吩咐他:“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京府尹哆哆嗦嗦:“是,下官这就去。” 直到看见施停月和历真出现在码头,他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下来,他上前迎二人,也看到了被抓的舞姬。 谁能想到,如此绝色的女子竟是刺客。 沈青砚立刻开始审问:“你是何人?” 舞姬闭口不言。 施停月与历真相视后,告诉沈青砚:“我已为她把过脉,天生失声,无法开口说话。” “是个哑巴?”沈青砚只觉不可思议。 施停月点点头。说不了话,那她背后的一切都会成谜,为什么刺杀莫侯成典,什么人指使,还有什么阴谋……这些都会继续沉在不见天日的寒潭深底,威胁着他们。 沈青砚甚至还想,既然不会说,那就逼她写出来,然而他还没开始逼问,那舞姬的双唇轻轻蠕动一下,齿间似乎咬破了什么东西,一息之间就唇色乌黑,面如死灰,断了气。 在场三人皆是震惊。 历真迅速拨开舞姬的嘴巴,找到了藏在齿间的毒药:“殿下,同那日行刺您的刺客是一样的路数,将毒药藏于后槽牙中,事败后就饮毒自尽,不留活口。” 沈青砚:“做得真绝。” 施停月明白这样的人是死侍,可是身为死侍也该有活着的机会啊,就像师父,他虽是娘亲的死侍,却仍旧有自己的尊严和活法。到底是什么人,将他们逼到如此境地? 舞姬大腿上的血已凝固,绝色容颜也如惨白落花,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 历真询问:“殿下,尸体怎么办?” “交给苏广儒,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历真:“是。” 沈青砚命京府尹留下的人手将莫侯成典送到使馆内,自己则和施停月去请贺兰辞。 小小两根银针便让莫侯成典昏迷了一个时辰,看来此针非同寻常。 沈青砚并不放心普通大夫,还是请贺兰辞来为好。 第82章 使馆内,大大小小的官员在院子里围了一圈,连皇帝都遣了心腹太监和太医前来关怀。 沈青砚和施停月带着贺兰辞到的时候,正碰见两位太医愁眉不展,手足无措。 沈青砚对太医们没有好脸色:“怎么,你们没办法医吗?” “启禀殿下,莫侯国主中的毒实在稀奇,我等从未见过,还需回太医院研究一番。” 沈青砚虽然对太医本就不抱多大的希望,但听到如此窝囊的回复还是难免动肝火,气呼呼甩下一句:“要你们有什么用!” 两位太医滴羞蹀躞,直呼:“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还不滚回太医院去!” “是,是……” 从沈青砚入主东宫开始,就没见宫里养过几个有用的太医,凡是稍复杂些的病症,他们都要大动干戈地召集一群人会诊,各种奇珍异草堆山码海地上,死马也能治出口气来。 这也是他非要请贺兰辞的原因。 莫侯成典的卧室是使馆内最好的房间,名贵花瓶、雕花衣柜、鎏金宫灯……金碧辉煌,奢靡非常。在往年,这样的房间一般都是空置,只会偶尔派人来打扫下,但是今年不同,莫侯成典身份不同于普通使者,大靖招待他的规格应当是最高级别。 沈青砚命闲杂人等都退出去,只留自己和施停月陪着贺兰辞看诊。 贺兰辞先观察了莫侯成典的脸色,用手翻动他紧闭的眼皮,随后便转移视线到他臀部,两根银针已被太医拔出,伤口细小,连一丝血迹都没有。若不仔细查看,恐怕连针眼都很难发现。 沈青砚见此情景,主动就把施停月的双目挡住,将她身子背过去,不让她看到莫侯成典的臀部,虽然莫侯成典还穿着裤子,但他仍旧觉得不妥。 贺兰辞一边将莫侯成典下衣退去,一边告知二人:“在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分、没有门第身份之别,殿下大可不必如此。” 施停月跟着他学医,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小徒弟,如此扭捏作态可不是贺兰医家的门风。 施停月推开沈青砚的手,猛地转过身来,冲他说道:“听见没?师父都这样说了,你可别再阻我。” 沈青砚仍觉胡闹,男女大防古来有之,圣贤夫子尚且如此,怎么到了贺兰辞这里便成了不受约束?况且这中毒之人是莫侯成典,他可是心心念念要带走停月,沈青砚怎么都接受不了。 不过贺兰辞一心扑在疗伤上,不再理会沈青砚的小心思:“此毒药名为棠梨,名虽甜,然毒难解,世间罕见,危及性命。” 沈青砚明显慌乱,一贯的分寸也乱了:“贺兰先生,他是莫侯国主,绝不能在大靖出事。” 贺兰辞捋须点头:“不须太子明言,老夫也知道,他的生死关系两国安定,老夫不会袖手旁观的。” 施停月在一旁拧着毛巾,替莫侯成典清理伤口周边,经过冷无酒受伤一事,这些事情她做起来驾轻就熟,十分到位。“师父,您一定要想办法救他……需要哪些药,我去帮您找。” 贺兰辞摇着花白的头颅:“再多药材对他也无用,唯有凝心莲可救。” “凝心莲乃世间神药,可令奄奄一息者生还,可解世上所有毒药,百株赤色灵芝都不及它。这国主倒算是体魄好,若换成体弱一些的人,此时恐怕已没了性命。” 他继而告诉沈青砚:“殿下还是快些派人去寻药吧,否则老夫也束手无策。” 施停月听完这些话后,也将目光投向沈青砚,催促他:“快找药吧,这药哪里有?御药房还是太医院?” 沈青砚却是凝眉深锁,双手背在身后不自觉握紧成拳。凝心莲他知道,世上仅存的一颗本在季安王府,季安王是他的亲叔父,若由他亲自出面要,叔父也是会给他几分面子的。可是偏偏不凑巧,周腾遇刺时,他女儿以婚事为筹码,与王府做了交易,换走了凝心莲救周腾一命,因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凝心莲。 第66章 他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施停月和贺兰辞,贺兰辞沉沉叹了一口气,施停月则急得如锅边蚂蚁,追问:“师父,除了凝心莲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贺兰辞果断摇头:“老夫从医一生,这是第一次见识到棠梨之毒,连凝心莲解毒也是从医书上看来的,再想不到旁的法子。” 施停月望向沈青砚:“这可怎么办?难道他真要死在这吗?” 沈青砚脱口而言:“绝不行,莫侯成典决不能死在大靖!” 边境安稳不过大半年时光,他不会让颠沛流离的生活再度回归到百姓身上。莫侯成典虽有些时候不够沉稳,可对莫侯百姓来说,他是个好帝王,对大靖来说,也算个不错的盟友。沈青砚不敢想,如果莫侯成典真的没了,莫侯国又会落入哪个魔鬼手中,届时两国边境战乱再起,民不聊生,一片狼藉…… 他再次向贺兰辞求助:“先生,若让莫侯成典饮下带有凝心莲的鲜血,能不能救他?” 贺兰辞眸中闪过一丝锐利光芒:“凝心莲被人服下后,经过血液稀释,虽药效减弱,但仍旧有解毒之效。不过按殿下所说,服用凝心莲的是丞相,他位高权重、身份尊贵,岂肯自伤救人?”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孤不管他是何人,都要尽力一试。”沈青砚心里笃定主意,莫侯成典他非救不可。 施停月并不放心:“你要做什么?我跟你一起去。” 沈青砚不愿让她涉险,周腾对她敌意甚浓,周家对她来说无异于虎狼之窝:“我亲自去趟周家,你在此和先生一同照顾莫侯成典,等我好消息。” 他转身离开屋子,施停月还想追上去,却被身后贺兰辞喊住:“停月,听话,你帮不了他的。” “不如给师父当个帮手,安心等殿下消息。” 贺兰辞虽不是官场中人,但一生见过的尔虞我诈不计其数,涉及切身利益时有几个人肯松口?等待沈青砚的只会是一道难捱的关卡。 第83章 沈青砚面色凝重从莫侯成典屋子出来的时候,历真立刻迎了上去:“殿下,不知里面情况如何?” 他脚步并未停下,仍旧疾步往使馆外走去:“不容乐观,随孤去一趟周家。” 历真不明所以,还以为行刺一事与周家有关:“殿下是查出什么了吗?” “没有。去找周腾要解药。” 历真更加不解,但是观察太子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敢再多言,只回复了一句:“是,属下遵命。” 二人策马赶到周家大门外时,正撞见不雅的一幕:季安王世子如流氓撒泼似的赖在周家门口,要死要活地问周家要个公道,他边哭嚎边喊:“丞相一家言而无信,悔婚在前,这世上还有没有信诺!” 周家门口聚起许多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临街商贩,甚至叫花子、流浪汉都忍着肚子饿来看笑话,一时不知道这些人看的是周家的笑话还是季安王府的。 季安王世子闹得更起劲:“你们大家伙都说说,他们周家是不是不仁义,就这样品行还配当丞相、当将军吗?” 世子口无遮拦,周家仆从一个个围在他周边想将他请进府内再说,偏偏他不肯进,非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喧哗,仆从们忌惮他的身份,不敢对他动粗,因此只能无奈苦劝。 因为撒泼打滚,世子已全无形象可言,发丝蓬乱、衣衫不整,鞋面上滚满灰扑扑的细沙,甚是潦倒。沈青砚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毫不掩饰的厌恶挂在脸上,这就是他的好堂弟,同宗同源,却有着天壤之别。 沈青砚翻身下马,保持风度缓缓踱步至季安王世子跟前,蹙眉质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世子见到来人是沈青砚,大吃一惊,来不及整理仪容,只能用手粗粗地捋下额发,讪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太……”,他下意识环顾四周,知道太子身份非同寻常,不可在外暴露,因此及时改了口,“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是不是要在此处闹翻天?”沈青砚冷峻威严,恨铁不成钢。“还不快滚回王府去。” 世子麻溜地爬起来,脚上的湖蓝银丝鞋都弄丢了一只,引得人群一阵哄笑。他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望着周家的门第,告诉沈青砚:“周家负了我,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他们的恶行……” 他还有一簸箩的苦要诉,沈青砚却毫不留情面地制止了他:“行了,住嘴吧,往后再也不准来周家闹事。” “可……”,世子委屈极了,皱巴巴的脸几乎拧成一团,嘴巴也气鼓鼓地嘟起来。 沈青砚眼神凌厉:“不听话?” 世子立刻缩起脖子,不敢做声,灰溜溜地跑走了。 世子走后,历真开始驱赶围观人群:“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围观者纷纷走开,却难免议论一番: “不知这来的是什么人,竟然能让季安王世子言听计从。” “肯定大有来头,没准是宫里的哪位贵人。” “有道理。按说这周家也确实不地道,答应好的婚事反悔,当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可不是嘛,也不怪这世子闹一场,换成谁都得出口恶气。” “是啊,是啊。” …… 早有周家仆人将门外的一切告知周腾父子,待沈青砚进屋时,周腾父子早已在垂花门恭候多时。 周腾将头垂得很低,一派恭敬模样:“老臣多谢殿下解围,若没有殿下,只怕世子还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沦为市井笑柄,所以没有亲自去阻止世子,否则依世子的性子,定会揪着他们不依不饶,到时候场面更加失控难看,对周家不利。 周家和王府之事沈青砚并不关心,他此行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周煜则很快反应过来:“不知殿下驾临有何贵干?” 沈青砚边走边说:“孤想借丞相一样东西。” 周腾诧异:“不知是何物?只要老臣有,为殿下所用在所不惜。” 行至周家会客厅,沈青砚将莫侯成典受伤需要凝心莲救命一事完整说出,最后问了一句:“不知丞相可否为了大靖安定,施血救人?” 周腾和周煜早已听得瞠目结舌,相互觑了一眼。 周煜身为人子,自然要为老父亲说几句:“殿下,我父亲年迈,且受伤刚愈,身体状况已大不如从前,断不能为莫侯国主施血,还请殿下见谅。” 沈青砚并不放弃:“贺兰辞说过,凝心莲效用极强,所需血量并不多,不会危及丞相身体。” “丞相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已享过世人做梦都得不到的富贵荣华,却还不愿为百姓安危着想吗?” 周腾原本微微勾着的背脊更弯了,似乎在刻意装老态。周煜则继续反驳:“殿下,人血非同小可,岂能仅听贺兰辞一人言。再说,就算没有凝心莲,难道世上没有别的药能救莫侯国主?” 沈青砚有些恼怒,强忍住不对周家父子破口大骂,无论是他此前被刺,还是秦州雪灾一事,都与周家脱不了干系,便是今日那名舞姬,他也怀疑是不是周腾的手笔,可是眼下他分身乏术,暂时抽不出手去调查。为了莫侯成典,他只能将那些事压在心底,来日再同周腾算账。 “周将军驻守南疆,战场上的腥风血雨见得多了,应该深知战事一起,可怜的是边疆百姓。要知道若莫侯成典得不到救治,莫侯国势必不会甘休,到时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周将军于心何忍?” 周煜还想回一嘴他只管南疆,北边与他何干,却被周腾止住,将那些话都咽回肚子里。 周腾故作沉声,一副老态尽显,他看似极为难地皱起整张脸:“殿下所言有理,老臣为官这么多年,求的也只是一个百姓安居乐业,岂能忍心看到烽火燃起、百姓流离失所……只是老夫亦有自己的苦衷……” 沈青砚知道这老狐狸没那么好对付,他端着那副忧国忧民之态,实际定是又想出了什么馊点子。可是没办法,沈青砚只能继续耐着心问:“丞相有何后顾之忧,但说无妨。” “咳咳……”,周腾装模作样咳嗽两声以示虚弱,才勉为其难说,“老臣的身子日渐不好啦,若答应殿下,只怕日后更加体虚,活不了多少日子。老臣膝下只有一子一女,煜儿早已成家立室,老臣不用牵挂。可是韵儿……她正值芳华,却迟迟不肯许配人家,老夫拿她没办法,只能一日日耗着。” “殿下也知道,老臣这女儿自小对您倾慕不已,天底下的男子只有您入了她的眼。”说话间,周腾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只要殿下能娶韵儿为妻,如了她的愿,就是要了老臣这条命,老臣也绝无怨言!” 他说得涕泗横流,老目苍茫,一片爱女之心纯然无 瑕。 历真急得跳脚,向沈青砚说:“殿下那怎么行,岁安……” 沈青砚却阻止历真继续说下去,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一切都按丞相的意思办。” 第67章 历真一时讶然,那郡主怎么办?可是主子的意思他不能违背,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周煜喜出望外:“殿下当真是同意这门婚事?” “孤一言九鼎。” 周煜眉梢挂着喜色,急忙将老父亲搀扶起来。周腾颤巍巍说:“老臣谢过殿下成全。不知殿下想把婚事安排在何时?” 沈青砚心间不悦,这老匹夫竟然得寸进尺,用婚事进一步拿捏他,但是面上却仍保持一派镇定:“孤的婚事非同小可,前后筹谋约要一年时间,就安排在明年此时吧。” 周腾立时不满:“一年世间太长,老夫等不起,韵儿更等不了。” 沈青砚心里排布万般谋略,不过是借婚事拖延搞垮周家的时间而已:“那半年之期吧,孤不可再退让。” 他和苏广儒都在暗中查周家所做的脏事,还需要些时日,只要在婚前之前毁掉周腾父子,那什么婚事都会作废,周韵儿也会被他们连累,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只是停月那里,还需花些心思与她说明,免得她徒生误会。 没想到周腾对半年之期仍不满意,口气强硬:“三个月,老夫只接受三个月,否则殿下另请高明。” 莫侯成典等着救命,沈青砚没有时间再同他耗下去,因此答应下来:“好,就按丞相所言,三个月便三个月。” “殿下今日回宫后,便要请陛下下旨赐婚,言明婚期,大告天下。” 沈青砚:“好,孤回宫就办。” 周腾叫来管家:“快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小姐。” 管家乐得小眼眯眯:“是!” 沈青砚仍旧淡定从容:“请丞相移步使馆。” 周煜想跟着一起去,沈青砚不允许:“莫侯国主需要清静,周将军就莫要去打扰了,事成之后孤自会送丞相回来。” 他还不忘补上一句:“周将军放心,丞相不会有差池。” 周煜不放心,在老父亲耳边嘀咕:“太子不会耍什么花招吧?” 周腾拍拍儿子的手背:“使馆不是等闲之地,还有官员守着,没事的。” 周煜这才没有硬要陪同。 第84章 在去使馆的路上,沈青砚依旧骑马,周腾则坐着马车。一个在车内盘算着大婚要备的种种流程,一个在马背上腹诽如何才能揪出老狐狸的尾巴。一路上再无交谈。 到了使馆后,官员们见到二人归来,皆行礼。 沈青砚顾不得这些需的,大步流星带着周腾直奔莫侯成典的房间。屋内,贺兰辞正急得满头冒汗:“殿下可算是回来了,再晚点只怕就来不了。快,快……” /:. 沈青砚对周腾说:“丞相请吧。” 施停月将消毒过的医用刀具递到贺兰辞手中,还准备留下来帮忙,沈青砚却递了个眼神给她,示意她不要留在此处。 施停月不明所以,虽然丞相不喜欢她,可是救人命的事紧急,她也顾不上丞相的脸色。 沈青砚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只能主动拽着她的衣袖出去。 屋内只剩下贺兰辞、周腾和昏迷中的莫侯成典。 贺兰辞恭敬道:“丞相大人得罪了,还请劳烦您伸出左手。” 周腾看着床榻上双目紧闭的莫侯成典,同进京那日的意气风发完全不同,一时间颇有些恍惚。忽而眼前又显出莫侯渊那张张狂暴戾的脸,渐渐与莫侯成典的脸交叠在一起,他似怔住了一般,竟呓语起来:“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跑到大靖来了?你是不是来揭发本相的?说,你手里还有什么证据!” 贺兰辞是经验丰富的医者,除了医术高明,心思更是细腻如牛毛,此刻他已将周腾的细微表现逐一记在心中。但是大事要紧,他只好催促:“丞相,丞相……” 周腾这才缓过神:“你方才说什么?” “草民请丞相伸出左手,草民好借血救人。” 见贺兰辞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医刀,周腾有些胆杵:“你不会是想直接割开老夫的手掌取血吧?” 贺兰辞:“正是。” 周腾原本伸出去的手蓦地缩了回来:“那老夫岂不是要疼死。为何不先用上麻沸散?” “凝心莲进入您体内,药效已被稀释,若再被其他药物干涉,只怕效果更差,甚至适得其反。别无他法,还请丞相忍一忍。” 周腾眉间拧成“川”字形,显然不是很乐意这个答案。但是为了女儿的婚事,只能咬咬牙豁出去,况且凝心莲本就是女儿去王府求回来的,现在他也帮女儿一回,了她一个心愿。 他将左手递给贺兰辞,牙关咬得紧紧的,脸颊上的两坨腮肉挤成两个肉团子,紧挨着鼻翼两侧,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勇气。 贺兰辞手中持刀,好言安抚他:“丞相莫要紧张,草民下手很轻,您不会太痛的。” 周腾心一横:“来吧。” 贺兰辞手起刀落,顷刻间就在他掌中划开一个窄窄的刀口,顿时就有鲜血涌出。 “快,快,一滴都不能浪费。”周腾慌张将滴血的手送到莫侯成典嘴边,贺兰辞用力掰开莫侯成典的嘴,顺利接住。 莫侯成典似乎有所感应,喉结滚动,双唇轻抿,着实没有浪费每一滴血。 使馆院中的凉亭边,垂丝海棠贪恋春光,一时旖旎无限。沈青砚和施停月在凉亭内等候,趁此时机,不待施停月询问,沈青砚就主动向她解释周腾答应的缘由。 虽然知道这是他的缓兵之计,可是全程听下来,她碧水般的目光也有些暗了下去,心爱之人忽然间与旁的女子有了婚约,这消息确实让她高兴不起来。 她瘪着小嘴,沉默地坐在石凳上,小手有一搭无一搭扯着垂丝海棠的花瓣,粉色娇丽,鲜亮夺目,饶是这么可爱的景色,她此时也提不起劲欣赏。 沈青砚看出她的落寞,走到她身畔,轻轻将她搂着:“停月,你知道这桩婚事是假的,若不如此,莫侯成典就没救了。我也是毫无办法才能出此下策。你能体谅我吗?” 她心不在焉点着头,手里的海棠花瓣都搅出了汁,染红了她的指尖。 “你放心,只要周家倒下去,婚事自然作废,到时无人再横亘在你我中间,我会向父皇重新请旨赐婚,迎你入东宫。” 他的每一次决策都是理智权衡后的结果,他从来不是什么莽撞之人,她应该信他的。 施停月抬起下颚,被春风抚红的鼻尖对着他:“我都明白的青砚哥哥,你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大家好,我不会怪你,只是有些失落罢了。” 沈青砚将她的小脑袋拉近,贴在他的腰间:“你受委屈了,待所有事情平息,我一定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她所求并不多,奸逆不再当道、百姓安居乐业就好了。“嗯,我信你。” “不过,还需要你陪我演一场戏。” 她怔住:“什么戏?”打架她在行,演戏可没干过。 沈青砚目视远方,口气平静:“让周腾父子信以为真、放松警惕的戏,要做的越足越好,越真越好。” 施停月很是懵懂,不解他的意思。 二人在凉亭内继续聊了一会,莫侯成典房间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周腾在贺兰辞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难看,步履更加蹒跚,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他割开的左手已敷过药,用纱布包好,应当无恙。 沈青砚见状立即快步上前将他稳住,关切问:“丞相没事吧?” 周腾有气无力,才要开口,忽而凉亭内猛然冲出施停月的身影,泪眼婆娑,万般心酸挂在脸上,她不顾有人在场,一个劲怒斥沈青砚:“你这个负心汉,枉我对你一心一意,你竟然要娶旁人,呸!当我瞎了眼,看错你了!” “什么狗屁太子,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她毫不顾忌发泄自己的愤怒,很明显与沈青砚反目成仇。 沈青砚并未多说话,倒是一旁的历真铆足了劲:“胆敢辱骂太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寒刀出鞘,历真飞身扑向施停月,直指她的要害之处。施停月轻蔑一笑,从腰间抽出软剑,瞬间软剑缠上刀刃,不死不休,缠斗激烈。 周腾被眼前一幕震惊得张大嘴巴,他看向沈青砚:“殿下,这岁安郡主难道知道了你和韵儿之事?” 沈青砚:“嗯,孤已向她说明情况,且与她彻底划清界限,劝她往后莫再纠缠。” “唉,这郡主也是性情中人啊……”,周腾迈着一摇一摆的步伐走下台阶,绕过打斗的二人,顺着小径准备回家去,耳边的刀剑声噼里啪啦不曾断绝。 “啊!” 猝然间,施停月尖锐刺耳的叫声传进周腾耳中,他回过身子,却见历真竟然一刀刺中她的右臂,她手中的软剑立时掉地,左手捂住伤口,汩汩鲜血横流。 周腾暗自心惊,太子当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对待从前的相好出手也如此之重。他不经意间瞥向沈青砚,沈青砚却仍旧无动于衷,眉眼间不见丝毫动摇,仿佛那个受伤的女子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第68章 难道他们从前的情谊都是假的? 周腾很难不重新审视身边这位太子,将来韵儿要是嫁给他,怕是难得半分怜悯体恤。 沈青砚的冷漠让施停月伤透心,她甚至捡起地上的软剑想要袭击他,不过很快被历真阻止:“郡主你不是我的对手,若还想对殿下不利,就别怪在下手下无情!” 右臂已伤,左手使剑不是她的长项,打起来只怕更不是历真的对手。她怒目剜了沈青砚一眼,狠狠心径自离去,临走前只说了一句:“别再让我碰见你,否则你就是我剑下亡魂。” 她受伤的身子摇摇欲坠,却强行使用轻功飘然而去,很快身影就消失在层层屋顶间。 周腾重重叹息一声:“殿下,都是老臣的错,害得你与郡主反目。” 沈青砚假装无事:“丞相看着孤长大,应当知道孤的性情,孤认定的事绝不会改,孤答应的事就一定做到。” “是,是,韵儿能得殿下这样的夫君着实是她的福气。” 沈青砚继续施以好意:“丞相,孤亲自送你回府。” 周腾颔首:“多谢殿下。” 再次回到周府,周煜对待沈青砚已经热情许多,周韵儿也一脸娇羞地侯在边上,自从她从管家口中得知消息,又向周煜求证过后,便再难压住自己的嘴角,一股脑的幸福感猛烈向她袭来,简直要把她撞得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年。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她非但不用嫁给倒霉世子,还能如愿以偿做太子妃,和太子殿下共度白首,岂能不美哉? 她主动搭讪沈青砚:“韵儿给太子殿下请安,多谢殿下送父亲回府。今日府中采买了许多新鲜食材,不如殿下就留在府中用个便饭吧。” 沈青砚眼睛在她脸上只停驻一息:“孤还要回宫请父皇赐婚,就不打扰你们。韵儿,好生照顾丞相,孤先回宫了。” 周韵儿虽有些失望,但她深知太子就是这般冷淡的性情,喜怒不形于色:“是,韵儿一定照顾好父亲,还请殿下放心。” 历真一直在院内等候,见沈青砚出现,立即跟上去,周韵儿细心,一眼就瞧见他的刀鞘上带血,不知是何人的? 送二人出府后,周家兄妹转回后院,主院内是周腾的卧室,此时他已卧床休憩。贺兰辞确实妙手,一刀下去伤口并不深,痛感也弱,可以说,他的虚弱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 见一对儿女归来,周腾双目微闭:“咱们这位太子可不简单呐。” 周韵儿好奇:“父亲何出此言。” 周腾便将今日使馆所见一一告诉他们,末了还问一句:“韵儿,你还想嫁给他吗?” 周韵儿听到施停月受伤,还是被历真所伤,心底却有一丝甜意,这不正说明太子是个专一之人吗?在他的心里,无论何时,都只能容得下一人。否则,以太子的地位,就算同时纳了她和施停月,谁又敢多说半句话? 她将自己所想告诉父亲,周腾仍有顾虑:“你要知道,太子对你并无多少情谊,他不过是看在为父救了莫侯成典的份上,才答应与你成婚。为父害怕,你婚后的路并不好走。” “爹,人心都是肉长的,女儿相信,待我与殿下成婚后,我真心待他,事事以他为主,他定能感受到女儿的情意。”周韵儿满心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况且我还有您这样的好父亲,兄长这样的好兄弟,殿下他要荣登大宝,少不了你们的助力。他是个聪明人,定能懂得取舍。” 周腾知道女儿主意已定,也不再劝说,只希望自己能护她一生周全。“明日赐婚的旨意就会下来,婚期定在三月之后,在此期间你就安心待嫁,多挑些喜欢的物件做嫁妆,莫再操心旁的事。” “是,女儿多谢爹爹成全。” 不出半日,京城贵族圈内就传遍了太子与丞相千金的婚事,当然,与这婚事一同传开的还有岁安郡主被太子重伤的消息。 一时间,满城哗然,众说纷纭: “要说人心善变可真是一夕之间,当初的情比金坚转眼就成了笑话。”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太子是为了救莫侯国主才答应婚事的,我猜是无奈之举。” “管他无不无奈的,只是可怜了岁安郡主,身受重伤还被抛弃……” “从来都是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 这些流言传到昏迷初醒的莫侯成典耳中,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气得直翻白眼。他揪住打听消息的护卫:“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岁安郡主受重伤?” 护卫胆战心惊,回答:“是的国主,当日使馆内许多人看见郡主受伤,血流了一地。” 莫侯成典挣扎着起身,他不过昏迷了两日,怎么施停月就被人欺负成这样?不行,他要去找她。 可惜他自身难保,双腿毫无力气,支撑不了躯体前行,半步都未迈出,就一下子倒在榻边。护卫慌得上前要扶他,被他一把推开:“寡人还不信了,寡人难道连路都不会走?” 他不服输地重新起身,结果还是徒劳。 “咔嚓”一声,贺兰辞正端着药碗推门而入,看到眼前这番景象,着急地过来搀扶。他放下药碗,和护卫一起将莫侯成典扶上榻,连声道:“国主不可擅自用力,要循序渐进才好。” 莫侯成典却责怪他:“听说你是施停月的师父,现在她受了重伤,你为何不去医治她?” 贺兰辞分身乏术:“草民亲眼看见停月受伤哪能不着急,可是国主身子事关重大,草民分得清孰重孰轻……” 莫侯成典却急了,将他赶走:“寡人已经大好,不需要你医治,你快去,快去找停月,一定要把她治好!” 第85章 贺兰辞左右为难,他奉太子之命医治莫侯成典,虽然人是醒了,但仍旧需要后续看诊、服药,加之莫侯成典身份特殊,不治到与先前无异怕是交不了差。另一边,他也是亲眼目睹徒弟被历真所伤的见证者,虽不及要害之处,但伤筋动骨都需百天,他也始终放心不下。 现在看见莫侯成典这个样子,竟然对停月的担心并不比他少,贺兰辞倒有些欣慰,看来停月虽时有莽撞,却还是有些知心朋友的。贺兰辞一时不便脱身:“国主见谅,草民定要先医好你才能去管旁人。” 莫侯成典恼怒不已:“你也是个老顽固!停月被沈青砚伤了心,你这个做师父的也不管她,她该有多难过失望,你快去找她,给她治伤。” 贺兰辞将药碗递到他手中:“国主该喝药了,草民听你的就是,一会就去寻她,想来她受了伤,应该是回施家了。” 莫侯成典这才顺了一口气,接过碗把苦得掉渣的药一饮而尽,喝完就说:“你快走。” 贺兰辞只好背起药箱向他告辞。 施停月从使馆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她 青碧色衣衫上布满血迹,双目几近爆红,流出的都是对太子殿下的怨恨。 她在使馆留下的那几句绝情话,可是人人都听到了,转眼间就传出使馆,成为勋贵间的谈资。 不能再回临江楼,若莫侯成典继续去那寻她,会暴露师父的位置。没有法子,她只能咬着牙捂着伤口回施家。 “嘭嘭嘭” “嘭嘭嘭” 一阵急切地敲门声后,杨叔小跑前来开门,一看见她如此狼狈的样子,杨叔又震惊又心疼:“哟哟,我的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她并没有回答杨叔,只声如蚊蝇吩咐一句:“任何人来打听都说我受了重伤,不见客。” 杨叔不明所以,不好多问,只能点头答应。 杨叔手脚慌乱地将她扶进闺房,鹿竹和云黛刚从药馆回来,正巧在房内整理绣样,听到杨叔唤她们,立刻就丢了手里的伙计出门迎接。 两个丫头吓坏了,酸楚的泪花很快就浸满眼眶,声音也因惊吓出现颤抖。 云黛问杨叔:“郡主怎么会这样?” 杨叔:“我也不知情,姑娘回来时什么都没说。唉,你们先照看着,我这就去请大夫。” 鹿竹让施停月靠在自己怀中,叮嘱杨叔:“一定要最好的大夫!” 杨叔应声后,拔腿就要走,却被施停月一把拽住衣袖,气息微弱:“不要……不要找大夫……” 杨叔不肯,急得跳脚:“那怎么行啊姑娘,你伤得这么重,不看大夫会没命的……” 施停月怎么都不松开手,拖着半副残喘的躯体都要拉住杨叔。 鹿竹怕施停月受不住,只好劝杨叔:“那就先不找大夫,先把郡主带回房间吧。” 杨叔没办法,和她们一起把施停月送回房。 这大夫不让请,总不能一直拖着伤不治。鹿竹还是觉得不放心,便让云黛去一趟宫里:“你别光顾着抹眼泪,马上去宫里把郡主的情况告诉皇后娘娘,让娘娘派太医来。” 云黛眨着泪汪汪的眼睛,立马反应过来:“好,我马上就去找娘娘,娘娘那么疼郡主,一定会想办法救她的。” 第69章 云黛走后,鹿竹将施停月扶上床,看着她淌出血液的伤口鲜肉都翻出来,那种疼痛难以想象。 鹿竹打来清水,只敢在伤口周边小心翼翼擦洗血迹,她不懂医术不敢擅自动手。她正一筹莫展默默伤心时,施停月却开口:“鹿竹,去药馆把我哥哥找回来。” “是,公子近来不忙,今天应该能早回,我让杨叔去请。” 施停月闭目休憩,没有答言。 日光倾斜,映出小院内一地金黄。如雪的梨花瓣飘落下来,在日辉中交织成影,曼妙又有几分凄美。 施远潮踩着细碎的花瓣进院时,第一时间就去房内看望妹妹。 “鹿竹你先出去吧。”施停月见到哥哥后,就将鹿竹支了出去。 鹿竹:“是,奴婢去给郡主准备些吃食。” 施远潮只听派去药馆的人说了几嘴,没头没尾的,摸不清头脑,怎么停月好端端的会受伤呢?现在他瞧见她目无光亮,脸色卡白,满眼只剩下心疼:“你这是怎么弄的?” 直到鹿竹离开关好门,施停月才猛地坐起身,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机灵精怪地把右臂处的伤口拿了下来! 施远潮瞠目结舌,只见那看起来糜烂血腥的伤口竟是假的,此时正在停月手中把玩着,他指着妹妹身上:“那这些血呢?” “自然不是我的。”施停月抖抖裙摆,坐得端正,俏皮笑道,“都是历真提前准备的鸡血。” 施远潮一时摸不清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你们这么费劲演一出戏是为了什么?不止骗过鹿竹云黛她们,连我都被蒙蔽了。” 施停月起身绕到桌边,拿起茶壶斟满两杯水,一杯给哥哥,一杯自己饮尽,她闹了这一场,早已口干舌燥,嗓子眼跟着了火一样灼热。 一杯水下肚,她觉得舒畅多了,于是将沈青砚布的这场局原原本本告诉施远潮,哥哥是她最信任之人,可以帮她遮掩,瞒过其他人。当然伯父也一样可以信赖,但是伯父在朝为官,若伪装不像露出马脚,难免教丞相那帮人看出端倪,所以只能暂时瞒着伯父。 至于鹿竹云黛,她们是皇后娘娘的人,保不齐哪天就被召进宫,万一在宫里被人试探出来,沈青砚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因此也只好瞒着。 施远潮听她说完太子要大婚,禁不住怀疑:“真的是场骗局?” “真的,他恨不得杀了周腾,怎么会跟周韵儿成婚。”施停月继续说,“不过丞相毕竟是丞相,实在太难对付,他只好出此下策。” “所以哥哥,以后我的伤就由你来治,不要去请外面的大夫。你可以告诉所有人,我伤得很重,几乎起不来床,甚至……活不了多少日子” “我想,这样周家听到风声一定会放松警惕。” 帮她瞒着对施远潮来说确实不算什么难事,但瞒过所有人叫他有些为难:“爹要是知道你受伤肯定特别担心,我害怕他承受不住,真的不能告诉爹吗?” 施停月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能说。” “那苏沁呢?她可是你的好友,连她也要瞒着吗?” “苏沁被她爹关着,无法轻易出门,她暂时应该不会知晓,你尽可放心。” 施远潮却暗自嘀咕一句:“难道她很久没有来家里寻医书……” 施停月有些没听清,反问了一句:“哥你在说什么?” 施远潮回过神来:“没事没事,你说的我都答应你就是,绝不会再让旁人知道真相。” “谢谢哥。” 忽而门外传来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像是云黛回来了。施停月连忙将假伤口又装在右臂上,整个人滚入床榻内,奄奄一息。 屋外,鹿竹在说:“郡主和公子在谈话,你待会再进去。” 云黛却不肯,用力拍着门,还哭喊着:“我要见郡主……我要见郡主……” 施远潮冲门口喊:“你们都进来吧。” “嘭”的一声,云黛推着门就慌地扑上来,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颊显然是一路哭回来的,她啜泣不已:“郡主,公子……” 施远潮询问:“出了何事?你不是进宫找太医了吗?” “是,可是奴婢才到宫门口就被拦住,守宫侍卫不准奴婢进去。侍卫说,太子殿下下令,以后再不许奴婢和鹿竹回宫……” 云黛一席话说出,鹿竹脸色骤变:“你我是皇后娘娘的人,为何不许我们回宫?” 云黛哭腔更甚,委屈也加重:“说是……太子殿下要大婚了,和岁安郡主有关的任何人都不准出现在宫里……呜呜呜”,她向虚弱无力的施停月求证,“郡主,殿下真的要和丞相千金成亲吗?” 鹿竹愕然,不可思议地抓着云黛问:“你说什么?殿下要和丞相千金成亲?那我们郡主呢?郡主怎么办?” 云黛哭哭啼啼,止不住啜泣:“我不……知道,呜呜呜” 她二人一同看着施停月,眼里的迷雾越来越浓,急需要弄个清楚。 施停月目光空洞,气若游丝:“外面说的是真的,他要娶……周韵儿” 云黛气急了:“殿下怎么可以这样!” 鹿竹虽没有直接说出口,但眼里的惊疑是压不住的。 施远潮配合着演戏:“往后不用去请什么太医了,妹妹的伤我来治,你们先出去吧,我来清理伤口。” “是。”鹿竹扶起云黛,二人伤心地离开。 伤口本就是假的,自然不用真的清洗,施远潮不过是在她屋子里闲聊了一会,商量着晚间如何 应对父亲的质问。 果然,从礼部回来的施敬如同行尸走肉,脸上全无半点血色,连往日一半的平和都没有。他的身形摇晃总算摸进了家门。 杨叔第一时间告诉他:“老爷,姑娘回来了。” 施敬在外已经知晓太子殿下大婚之事,连赐婚圣旨都送到了周家,没想到这么快,停月就回来了。他轻轻嗯了一声,试图默默平复自己的情绪,再找那孩子来问问清楚。 没想到杨叔吞吞吐吐:“姑娘她……受了很重的伤,公子正在给她治……” 施敬再也无法平复不了,急得大踏步就往侄女小院去,杨叔跟在他身侧:“老爷您慢点,小心摔着……” 施敬顾不得自己,他视停月如亲生女儿,知道她受伤,一颗心就像在油锅上反复煎炸,恨不得替她受了这些罪。 看到停月卧在床上,边上还放着一盆刺眼的血水,施敬差点支撑不住,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施远潮和杨叔同时搀着他,才勉强立稳脚步。 “停月,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伯父,是历真干的……” 施敬一下子就明白了,历真是太子心腹,没有太子授意,借他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对停月动手。“你们明明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闹成这样?” 施停月眼神决绝:“我与太子已翻脸……往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施敬双手摊开又摩挲在一起,一张沧桑的脸瞬间就老了十来岁:“你们年轻人怎么都如此任性啊,说分开就分开,各自婚嫁就算了,殿下他何必要伤你……” “远潮,停月的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施远潮:“爹,妹妹虽无性命之忧,但伤到筋骨,半年内不能走动。” 施敬老泪几乎要垂下来:“造孽,造孽啊,好好的孩子怎么受这样的罪。” 他吩咐施远潮:“往后要用什么药,只管让老杨去买,不在乎多少钱,一定要把你妹妹治得跟从前一样,不能留下任何病根。” 施远潮:“爹放心,我定会医好妹妹。” 施敬哪里能放下心,儿女始终是父母心头的肉,但凡有个病痛都恨不得代替他们受过,更不用说如今停月受这样的磋磨。 他替侄女掖好被角,慈爱道:“就在家里好好休养,什么都别想,哪里都别去,身子最要紧。” 施停月露出被子下的半个脑袋,艰难地点点头。 第86章 当贺兰辞背着药箱出现在施家门口时,却被杨叔带人堵住:“这位先生,我们家中有事,近日不接见外客。” 贺兰辞好说歹说:“管家,我是停月的师父,你好歹让我进去看一眼,我也好放心啊。” 杨叔牢记此前姑娘的叮嘱,不敢失职:“先生莫让在下为难,姑娘的伤自有我们公子医治,就不劳先生费心。还请先生自行离去。” 贺兰辞只能无奈叹息,此乃官宦府邸,他又不能硬闯,想见停月一面难如登天。他继续背着药箱,悻悻离去,心里愁的是回到使馆该如何给莫侯成典交代。 果然,一看到贺兰辞这么快就回来,莫侯成典脸色大变,阴沉着声音问:“贺兰先生是不是压根没见到你徒弟?” 贺兰辞无精打采地卸下药箱:“施家不准任何外人入内,想是为了保全停月名声,不教外人看笑话。” “你可是她师父啊!” “施家是她血脉至亲的亲人,他们才是真正为她好。国主,草民想,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为好。” 第70章 莫侯成典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你不担心吗?” “说不担心自然是假的。不过草民当日目睹了停月伤口,在右臂处,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会吃些苦头。” 莫侯成典没好气地说:“先生还真是铁石心肠,自己的爱徒受伤,还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没事人一样。” 贺兰辞是个大夫,只会想着如何治病救人,没那么多闲情和莫侯成典斗嘴,他决定不再理睬莫侯成典的碎嘴,尽早治好伤离开才是正事。 莫侯成典却并不肯罢休,他在心里下了一盘棋。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不顾贺兰辞劝阻,乘上马车往宫里去了。不过他臀部伤口虽小,却依旧不能平躺,只能趴在马车车厢内,才能略感舒适些。 他和护卫照旧卸下所有兵器,在太监的带领下去见大靖皇帝。不过这次觐见他无法行走,只能由四名护卫抬着担架入内,在威严的大靖皇宫中,他这副模样瞬时就吸引了众多好奇目光。 勤政殿内,莫侯成典的担架放在冰凉的青色地砖上,他则仍旧趴着,无法行礼:“抱歉陛下,寡人身体未愈,只能这般来见你了。” 大靖皇帝被他这副尊荣弄的哭笑不得,躺着来见皇帝的他可是第一人。“国主这般急着要见朕,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莫侯成典开门见山,没有半点拐弯:“寡人想向陛下求娶贵国岁安郡主施停月为妻,做我莫侯国的皇后。望陛下成全!” 大靖皇帝听到莫侯成典的请求,一双硕大的眼珠子险些就震惊得掉下来:“你要娶停月?” 莫侯成典一本正经:“正是。” 大靖皇帝却陷入沉默,鼓腮凝眉望着莫侯成典半晌未吱声。停月与砚儿两情相悦,迟早会是太子妃,如今砚儿为了救莫侯成典,也为了扳倒丞相一党,不得不以婚事做诱饵。可是旁人并不知情,再加上停月重伤一事许多双眼睛都看见了,导致此事无人会质疑,没想到却给了莫侯成典可趁之机。 皇帝愈想越深,眉间的川字型皱纹像一道裂谷,企图把所有烦恼都藏进深谷内。 他背着手,在龙椅前来来回回踱步,一会望几眼莫侯成典,一会又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眼见时间过去了,莫侯成典开始着急,主动询问:“太子沈青砚要另娶他人了,让寡人娶了岁安郡主有何为难之处?他二人闹成那样,寡人想停月应该不愿再留在大靖,不如跟寡人去莫侯,从此自由自在,寡人必不会负她。” 皇帝如同吃了黄莲的哑巴,有苦说不出。无奈之下,他深思熟虑后才说:“国主,两国邦交结秦晋之好本是大喜之事,不过停月身份特殊,她不是宗室女,与你身份不符。若你有意,可在我沈氏皇室中择一贵女,朕亲自为你保媒。” 莫侯成典压根不屑,鼻腔里轻哼一声:“我莫侯成典最不在乎什么身份门第之别,当初在莫侯国,停月与寡人共患难,寡人看中的是她的人品,又岂是她的身份?就算她只是平民,寡人也不改变初衷。” 皇帝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油盐不进的样子有些恼人,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威严顿起:“此事非同小可,朕要与百官商议后才可做决定,国主不如回使馆安心等信,好生养养身子才是。” 没想到莫侯成典手里还握有筹码,他似乎志在必得:“只要陛下应允这门亲事,寡人手中有你和太子殿下想要的东西,到时自动奉上。” 皇帝的目光阴鸷如鹰,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国主何必威胁朕,朕和砚儿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得到,怎可能还有把柄在你手中?” 莫侯成典挑眉戏谑:“是吗?若是和你们周丞相有关呢?” “周丞相”三个字像一根尖刺,精准地扎在大靖皇帝的脑门上,他此时不得不对莫侯成典刮目相看,能知道周腾的秘密,说明莫侯成典并非看起来那般吊儿郎当。 他将莫侯成典重新审视一番后,仍旧保持气定神闲,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天地一切都由他掌控:“国主,不管你有什么,停月的婚事朕都不能答应你。” 莫侯成典失望至极,似乎一瞬间就感受到臀部传来的痛感,忍不住“哎哟,哎哟”了几声。 皇帝立刻唤人:“来人,快送国主回使馆养伤!” “是。”殿外守着的护卫鱼贯而入,很快就将莫侯成典抬出勤政殿。 皇帝目送莫侯成典离开后,又命太监:“去叫太子来见朕。” 太监:“是。” 不多时,沈青砚出现,长身而立,除了面容有些憔悴,与平常倒没什么不同:“儿臣见过父皇。” “免礼,方才莫侯成典来见朕,你可知道是何事?” 沈青砚忙于案牍一日只睡了两个时辰,确实没有精力去猜测莫侯成典又在胡闹什么。“儿臣不知。” 皇帝便将莫侯成典所求一一说出,气得沈青砚一改清雅姿态,愤而甩出一句:“他做梦,除非儿臣死了。” “砚儿,沉住气。” “朕没有答应他。” 沈青砚稍稍恢复理智:“这个莫侯成典不念儿臣的救命之恩也就罢了,竟然还存着娶停月的心思,当真是恩将仇报。” 皇帝劝他:“你与停月联手演的这出戏怕是能骗得了所有人,莫侯成典自然不例外,若他知道实情,应当不会提出如此无礼的请求。” 话虽如此,沈青砚心中依旧不快,如鲠在喉。 “秦州雪灾一事可有眉目?如今虽然所有事项像密麻一样缠着,但解决周腾一切都会有头绪。” 沈青砚:“苏广儒正在抓紧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明日,周腾邀儿臣过府赏花品茗,儿臣正好借此机会在周家探查一番,看看能否发现什么线索。” 皇帝:“也好,你以婚事换来的机会决不能浪费。砚儿,此次务必将周家连根拔起。” “是,儿臣明白。” * 施家,为了不让施停月假受伤一事被拆穿,施远潮只能搬进她隔壁的屋子住,随叫随到,大小事务一律不让旁人插手,连鹿竹都抱怨怎么郡主受伤后,自己更比以前清闲了。 施停月在屋内关着装病痛,杨叔时不时向她汇报,哪家的大人欲拜访被回绝,哪家的小厮来递帖子被赶回去……总之这段时间,除了施敬上朝以外,施家人不见客,也不外出。 外面自然传得沸沸扬扬: “岁安郡主定是受了情伤,一蹶不振,才会与我们杜绝往来的。” “可不是嘛,从前她不也去过宫里和王府的宴会,可不像现在这般推脱。” “也是可怜人啊,她与太子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却是这样的下场,令人唏嘘。” “听说当日那一刀刺得深哪,使馆的地上都是她的血,啧啧啧,太子殿下真是狠心。” “嘘……妄议太子不敢活了吗?” 众人总要谈到无话可说才肯闭嘴。 不过,施家人闭门不出,这些话也就传不到他们耳中。 施停月不能出门,心里却总放不下冷无酒,他藏身临江楼虽有窈娘照顾,但毕竟人来人往容易惹眼。她只好委托施远潮去一趟临江楼:“哥哥,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师父现在怎么样了,我实在太想他了。” 施远潮为了陪她,最近哪都没去,连药馆的事都托给店里的人照应。现在能有机会去临江楼转转,他倒乐意得很:“行,我现在就去找窈娘。” 哪成想,他到了临江楼后,点名要找窈娘,却见窈娘身侧正站着苏沁。 窈娘还故意努嘴打趣苏沁:“喏,你要找的施家人这不是来了吗?” 苏沁被窈娘弄得不好意思,暗推了窈娘一下,随后便问施远潮:“我去过你们家了,可是被拦在门外,停月现在可好些了?” 她虽被父亲关在家中,但偷偷溜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没想到却被施家的小厮和管家堵在门外,说什么都不让进。 施远潮顿觉难为情:“实在抱歉,停月伤后一直不愿见外人,连我爹都不能进她的院子。她伤得很重,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好起来。” 这些瞎话都是他出门前妹妹临时编的,并千叮咛万嘱咐,不管遇到谁都要这样说,不能泄露一丝异样。可是面对苏沁,他很快就多了几分愧疚,总觉得自己不该骗她。 好在苏沁满心都在关注施停月的伤势,并没有注意到施远潮的心虚。倒是心细如发的窈娘,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苏沁:“难道她突然就性情大变?” 施远潮摇摇头:“那倒不至于,不过是伤心罢了,也许过段时间就会好。” 苏沁捏紧了自己的小拳头,满腔愤懑:“我真为停月不值,没想到太子竟是如此朝秦暮楚之人,辜负停月待他一番情意。想当初,他们从莫侯国一同经历生死回来,成为京城难得的美谈,不知羡煞多少人……” 第71章 施远潮怕人多嘴杂,被有心人听了去,只好打断苏沁的话:“往事多说无益,眼下停月最需要的是静心养伤。对了窈娘,停月要我来看看冷前辈,不知前辈现在如何?” 窈娘:“说来多亏了你的灵芝,冷无酒算是捡回一条命,这两日已经醒了。不过口齿还是不大清晰,贺兰先生又不在,我正愁不知如何是好。恰巧你来了,就去给他看看吧。” 施远潮:“好。” 三人穿过酒楼正堂,从侧面小门绕出,穿过一道走廊来到后院。 后院最隐蔽处的杂屋依旧灰扑扑,看起来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小卧室内,本在闭目休憩的冷无酒听见脚步声,忽然就睁开眼,这是习武之人的本能,时刻对周围环境保持高度警惕。 “无酒,是停月的哥哥和好友来看你。”窈娘向冷无酒介绍施远潮和苏沁。 冷无酒显然在听到停月哥哥时开始激动不已,“吱吱啊啊”地朝施远潮叫起来,却始终难以听清。 第87章 施远潮上前去握住冷无酒的手:“冷前辈,我叫施远潮,是停月的堂兄。您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冷无酒面容扭曲,身体不住挣扎,很想挣脱这无能的束缚,他多想像从前一样尽情说话、跳脱自如,虽然这些日子窈娘什么都没和他说,他自己也能明白,这幅身子算是废了。 废了就废了吧,只要还能见到停月,他做什么都值得。 窈娘见此情形,告诉施远潮:“他应该是想问停月去哪了?为何没跟你们一起来?” 施远潮记着妹妹的吩咐,不要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师父,免得他担心。于是施远潮又开始胡诌一番,现在他已经能伪装得气定神闲,不让冷无酒看出破绽:“妹妹拜了名医贺兰辞先生为师,专心学习医术,近来都在贺兰先生那,连家都很少回。冷前辈不用担心。” 冷无酒眼神疑惑投向窈娘,窈娘连忙替施远潮打掩护:“是真的,贺兰先生很喜欢停月这孩子,收了她做最后一名弟子。说来此事还多亏苏姑娘帮忙呢。” 苏沁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他们的用意,不能让冷无酒知道实情,否则他定会大动肝火,于病情不利。“是的冷前辈,停月近来看了很多医书,于医道很有天赋,她跟着贺兰先生算是跟对人了,您之前的伤口都是她帮忙包扎的。” 冷无酒的质疑渐渐平息,目光变得柔和,身体也没再像之前挣扎得那么厉害,他所求的不是停月的平安。 施远潮趁机说:“冷前辈,我给您把把脉。” 冷无酒没有抗拒,任何他仔细摸着脉络。 “如何?”窈娘关切问道。 “气血充足,经脉顺畅,郁气渐舒,想来过不了多久前辈就能开口说话。” 窈娘可算盼来一些生机,脸上笑意雀跃:“太好了,无酒你听到了吗?” 冷无酒看着窈娘欢喜得像个孩童,一瞬间仿佛回到年少时,那个明媚少女站在婆娑树影下,不知天高地厚冲他喊:“我一定会酿出天下最好的酒给你喝!” 少女在岁月的磋磨下变换了容颜,可是那句誓言她却真的做到了。 人生渺渺,百转千回,十年过去,他还是回到了她的手掌心。 此刻,心间有一抹青色的小芽在悄悄萌发,这是他自停月走后再没有过的欣喜,不知不觉蔓延遍全身,就连四肢似乎都多了些力气。他静静地朝窈娘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都听见了。 施远潮借口药馆有事要先告辞 ,苏沁还有些事想问他,因此也向窈娘辞行。 二人并肩出了临江楼,泸陵江上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春风里花瓣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苏沁率先开口:“近来发生这么多事,施公子一定很累吧?” 施远潮有些愣住,他没想到苏沁会这样问:“也……还好,只要大家都康健无虞,便不觉得多累。” 苏沁唇边挂着温婉的笑:“停月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福气。施公子,外面的流言铺天盖地,可是我却始终不敢相信,太子会伤害停月。你说,是真的吗?” 这话叫施远潮再度为难,他不忍心骗她,可也不能说出停月和殿下的秘密,一招不甚可能引来难以预料的后果,他无法冒险。 施远潮只好含糊其辞:“苏姑娘,你是停月的挚友,应当非常了解她,她做的事一定有她的道理,姑娘何必追问呢?” “你我的心愿该是一样的,只要停月好好的就行了。” 被他这样一说,苏沁竟觉得自己庸俗了,怎么会和外面的人一样八卦,妄图窥探些不一样的讯息。施远潮说的对,只要停月没事就行,别的对她来说并不重要。至于太子的婚事,关系着朝堂安稳,不是意气用事之举,背后藏着什么秘密也不是她能掌握的。 “是,公子教训得是,苏沁唐突了,不该打听许多,等停月好起来,自会与我说的。” 施远潮没想到她转变如此之快:“姑娘折煞我了,教训二字当不得,我知道姑娘是好意,也替妹妹谢过你。” 苏沁眯眯笑,挥挥衣袖:“谢什么,停月要是好了,你一定派人知会我一声。时辰不早,我得赶回家了,不然被我爹发现偷跑出来,还得被罚。” 施远潮:“到时我一定告知你。姑娘有事请自便。” 她行色匆匆,很快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施远潮暗叹,也不知道苏大人准备关她多久,官家千金出个门还得偷偷摸摸。苏沁向来端庄持重,这偷摸的行径确实与她的形象不符。 他回到家后,便将冷无酒的情况以及遇到苏沁一事全都告诉施停月,便询问她:“这样瞒着苏姑娘当真无碍吗?” 朝堂诡谲,苏沁比她更懂其中的风云暗涌,因此施停月并不担心苏沁以后会恼她:“等所有事情都结束,我亲自去苏家负荆请罪,给她赔不是。她那么聪慧的人,会知道太子布这局棋的不易,容不得任何闪失。我想,她一定会体谅我的。” 施远潮:“这倒是,苏姑娘识大体,凡事一点就透,她定能明白你的苦衷。不过停月,你这伤要装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才刚开始,需看太子什么时候扳倒丞相。” 施远潮不涉官场,却也听父亲说过周家树大根深,父子同朝为官、内外兼顾,势力非同小可。要扳倒这样的大树,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他顿时就开始发愁,再天天陪停月闷在家中,只怕药馆的生意会一塌糊涂,而且每隔四个月他就要外出采买药材一趟,这眼瞅着日子将近,停月这边又放不了手,一时愁眉莫展。 施停月看出他有些为难:“哥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 施远潮也不藏着掖着,将自己的顾虑都说了出来。 “药馆生意确实不是小事”,施停月托腮想了想,“不过我也很需要你,旁人我信不过。哥,不如这样吧,我瞧鹿竹、云黛二人在你馆中也学习了不少时日,不如放手让她们外出闯闯,将采买一事交给她们两个,这样你就不用离开京城了。你意下如何?” “鹿竹沉稳,云黛活络,二人同行应当没什么大问题。不过采买有许多细枝末节要注意,我怕她们……” 施停月:“哪有人是天生就会做某一行的,你好好教她们,她们很聪明,定能学会。” 她主要是相信皇后娘娘的眼光,能被皇后调教的人断不是平庸之辈。“何况她们识字算数都会,记账算账也不在话下,定能胜任的。” 鹿竹和云黛来到施家已有很长时间,施远潮对二人自然是信任的,既然妹妹这里还需要他,那他自然不能离开:“既然如此就按你所说,届时派几个人随鹿竹云黛一起外出,路上好有个照应。明日开始,我就教她们如何选材、议价、装货等事项。” 施停月:“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 沈青砚如约赴周家的赏花宴,贴身护卫只带了历真一人。 一入周府,浓郁的花香气息迎面而来,盛放的牡丹交错娇艳的芍药,姹紫嫣红,万芳争春,几乎堆出了丞相府的富贵奢华。 只是沈青砚对这些享乐之物并不感兴趣,在他眼里看不出什么惊喜。 花团锦簇之下,周韵儿一袭雪青色曳地纱裙,加上鹅黄色披帛明艳动人,发间别着一整套嵌金明珠头面,灿若朝阳,熠熠生光。此时在她面前,再娇媚动容的花儿都失了颜色。 她似一只开了屏的孔雀,只为引他的眼。 她莲步款款,美目流转,径直来到沈青砚身前,矮下身子行礼:“韵儿见过太子殿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与太子大婚一事已定,她多年的夙愿成真,天下再没有比她得意的女子。她红唇粉腮,面若艳阳,一团的喜气压都压不住。 沈青砚比往日多看了她两眼,心口已略感不适,这厚重的脂粉味盖过花香,霸道地向他袭来。浓妆艳抹从来入不了他的眼,可惜周韵儿并不懂。 第72章 他强忍住反感,语气轻淡:“韵儿免礼。” 太子对人向来疏离,周韵儿并未在意,甚至为了拉进关系,刻意站在他身侧,不动声色伸出手挽着他的臂弯,企图随他共赏花,仿佛一切水到渠成,是极自然的事情。 沈青砚明显不悦,他只能接受自己身边站着的人是停月。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随意拂开周韵儿的纤纤素指,并向前迈出两步,和她拉开距离。 他似乎并不想与她有过多交集。 一切落入丫鬟的眼中,丫鬟在周韵儿耳边小声嘀咕:“小姐,您都是殿下的未婚妻了,他为何对您还如此冷漠?” 熟不知这也是周韵儿最心仪的点,他永远如孤高的明月一般,不与世人同立,他就该站在世间最高处,俯视众生,疏离洁傲。“如果他不这样做,那他就不是我喜欢的沈青砚。” 她喜欢他目无一切,喜欢他面若霜雪。 即使后半辈子都被冰冷的霜雪覆盖,她都心甘情愿。 丫鬟只觉匪夷所思,实在瞧不清自家小姐爱人的动机。 说是赏花宴,其实周家只请了沈青砚一人,为的就是给周韵儿创造笼络太子的机会。而在这场郎君佳人的约会中,周腾父子暂未露面。 不露面也好,沈青砚还可以利用周韵儿的攀附之心,对周家更进一步了解。他忽而瞥过脸,对周韵儿施了一个难得的浅笑:“韵儿,听说你们家随处是花,随处可赏花,不如你带孤四处游赏一番如何?” 那抹笑如群山后淡淡的岚雾,若隐若现,飘渺无影,迷得周韵儿立马就答应:“是,殿下请随我来。” 第88章 周家格局仿江南私家园林,精致清幽,奢靡无度。从花圃前行,入目即是一座玉栏九曲桥,桥下水流潺潺,小荷初露,圆滚滚的水珠沾在叶瓣上,似落未落,煞是可爱。小池两岸皆以玉玲珑布景,层叠错落,疏光漏影,实在别有洞天。 “玉玲珑乃江南名石,价值不菲,想不到在丞相府,却随处可见,倒真是让孤长见识了。”沈青砚似笑非笑,随手敲打一处玉玲珑,神情自在。 周韵儿不知他这句话是何意,连忙解释一番:“殿下有所不知,家父清简惯了,这玉玲珑本不是家中采买的,实乃家父的一位故交托人从江南千里迢迢送来。玉石精贵,若推脱送回只怕路上磕碰坏了,父亲这才勉强收下。”末了,她还不忘补充一句,“殿下放心,父亲已将玉石如价购下,并未收受旁人好处。” “嗯,孤心里有数。”如此数量的玉玲珑 ,谁能大手笔慷慨相送?那必然是与周家有重要利益往来之人。即使周韵儿解释一百遍,也掩盖不了周家背后的肮脏。 沈青砚不动声色,沿着九曲桥走到尽头,绕过一处雕花凉亭,背后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假山,山势起伏不定,其间沟壑蜿蜒,草木丰盛,像极了巍巍矗立的真实高山。 在这假山背面,露出一道圆形月洞门,门上牌匾写着“会隐院”三字。 然而这会隐院名不副实,沈青砚真切听到里面人声嘈杂,甚至有怒吼之音传出。敢在周家如此喧哗,不知是何人。他问向周韵儿:“这院子所住何人?” 周韵儿只瞧了院中一眼,便答:“是我哥哥请回来的方士。前些时日,父亲重伤不起,哥哥有孝心,特意请了方士回来炼药。” “炼药?” “是。” 沈青砚心里起了狐疑:“丞相不是服用了凝心莲,还需何药?” “这我就不清楚,哥哥说方士所炼的药有助于父亲固本生源,对身子有大益。” “周将军孝心可嘉,他说好就必定是好的。”沈青砚知道从周韵儿口中打听不了多少有用的东西,因此并未深谈。 休憩时,他趁周韵儿吩咐备膳的时机,向历真下令:“去那个会隐院探一探,看看里面有什么玄机。” 历真:“是,属下这就去。” “一定不能被人发现。” “属下明白。” 历真离开没多久,周韵儿就笑容款款而来:“殿下,午膳好了,请殿下移步正厅。” 沈青砚起身,跟随她往正厅的方向去。 “家里的膳食不比宫里,还忘殿下莫要嫌弃才好。”周韵儿自谦。 “韵儿客气了,素闻丞相府的厨娘厨艺盖绝京城,孤今日能一饱口福,是孤之幸事。” 周韵儿美目巧笑:“都是外头胡说罢了,传得都没影了。” 二人才踏至正厅门前,周腾父子即刻迎了上来。 “殿下,今日这花可开的好?” 沈青砚回道:“丞相府中的花,自然是好的。” 周腾恭敬:“殿下喜欢就好,不枉韵儿近来百般侍弄,才有了今日百花齐放的景象。” 沈青砚客套:“韵儿心思巧,手也巧,不亏是丞相大人教养出来的名门千金。” 这可是沈青砚说过最破格的话,周韵儿听得心花怒放,满腔情意从眼波流出,藏都藏不住。她含情脉脉注视着心上人,暗想今日这赏花宴是请对了,否则她如何能从太子口中听到夸赞之词呢? 她对父亲嗔怪道:“爹光顾着说话,还不快请殿下入座。” 周腾一捋胡须,呵呵起来:“是,是,老臣疏忽,殿下请上座。” 沈青砚被奉为上宾,周腾和周煜分别在左右两侧坐下,周韵儿则坐在周煜下首。 席间,沈青砚少见的与周家人畅谈天地,喜笑无间,与普通人家的贵婿一般,和乐无比,此举令周家人颇为心安,只等着太子做他们的乘龙快婿,一时间无人在意太子的亲随不见了。 直至宴席结束,沈青砚浅饮了几杯,以不胜酒力为托词,需回东宫休憩。 周韵儿却不知轻重:“殿下身体乏了,不如就留在府中休息,我为殿下留了最好的厢房。” 沈青砚眸光微冷,周腾忽地拦住女儿:“休要胡说,殿下金尊玉贵,岂能随意歇在外处,若有什么闪失,你我皆担待不起。殿下,就让煜儿护送您回宫吧。” 沈青砚摆摆手:“不用劳烦大将军,有历真就行了。”他假意大声呼喊,“历真,历真何在?” 历真自探查完会隐院后,就一直在相府垂花门处等候,人来人往处,个个都能瞧见他,便不会疑他暗地里有旁的动作。 一听到沈青砚传唤他,一双飞毛腿跑得飞快,几息间就到了主子跟前:“属下在。” 凭多年的默契,沈青砚一瞧历真的状态,便知道他已经得手。因此爽快道:“咱们回宫。” 历真:“是。” 周家人一直将主仆二人送至大门外,待马车完全消失才回府。 回宫的马车上,历真负责驾车,沈青砚掀了车帘,以不高不低的声音询问:“可有什么线索?” “确实如殿下所料,会隐院不干净。属下在院内发现三名方士,他们在一炼药房内日夜轮班炼药,今天的喧闹是三人因为药方差异而争执。” 沈青砚:“他们炼的是何药?按周韵儿所说,方士是为周腾所请的,可是孤今日所见,周腾这个老匹夫面色红润,并无不妥,看起来比孤还要康健三分,哪需用什么药。” “殿下所言甚是,这也是属下狐疑之处。因此属下趁炼药房无人时,偷偷潜了进去,在一处机关花瓶内发现这张方子。”历真从怀里拿出一张写满字迹的宣纸,递给身后的沈青砚。 沈青砚一目十行,惊呼:“是棠梨?” “正是那名舞姬所中的棠梨毒。” 宣纸在沈青砚手中逐渐被揉皱,他的目光已不似在丞相府时和善,阴戾,愤恨,交织在一起。“孤就猜到,这些事离不开他的手。原来他们所说的炼药,炼的竟是毒药,还是这种世间难解的奇毒,周腾这个老匹夫,总有一日孤要亲自扒他的皮。” “殿下,属下还打听到,这三名方士每隔三天会外出一次采办药材,如果我们派人盯着,趁机将三人绑了,或许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些什么。” 沈青砚颔首:“好,此事就交给你办。” 历真:“属下遵命。” * 使馆内,休养了几日的莫侯成典在大靖皇帝那碰了钉子,只觉处处不顺心,他闹着要见施停月,却被贺兰辞告知施家不见任何人,连贺兰辞都被挡在门外。 他觉得自己像只无助的囚鸟,出了这使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是叫他此时离开大靖,回到莫侯去,他又心有不甘。 贺兰辞见他似有心结难解,又无人可排疏,再这么憋下去可对身子不利。因此在得空的间隙试着劝慰一番:“国主已是一国之君,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知还有何事放不下?或许说出来,草民能开解一二。” 莫侯成典郁郁寡欢,想到贺兰辞是停月的师父,这些时日为他治伤也是尽心尽力,算得上可以信赖之人。思前想后,终于开了口:“不瞒先生,寡人向大靖陛下求娶停月,却事与愿违。寡人万里而来,为的不是什么两国邦交,只是想见停月一面……” 第73章 贺兰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才缓缓开口:“停月本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 莫侯成典抑不住心底的不平:“可是你们的好太子马上要迎娶丞相千金了,他将停月置于何地?” 贺兰辞:“话所如此,可草民总觉得事有蹊跷,国主不妨再等等……” “寡人没那么多时间等,寡人还要回莫侯处理国事。只要停月愿意,寡人现在就可以带她走。” 贺兰辞一时语塞,想不到更好的词来劝这位偏激的国主。不过他仔细想想,似乎还有些事莫侯成典并不知情,他试探着问:“国主可知我们殿下为何会与丞相千金成婚?” 莫侯成典觉得这个问题颇为滑稽,他语气讥讽答:“自然是移情别恋,觉得那位千金更与他相配呗。” “非也,非也。”贺兰辞止不住地摇头,莫侯成典原来真不知情,“殿下是为了救你。” 莫侯成典一头雾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救寡人?这话从何说起。” 贺兰辞身为见证者,只能将沈青砚去周家求凝心莲一事如实告知,最后说道:“殿下不是那等朝三暮四之人,他与停月的感情非比寻常,草民猜想,会不会是周家以凝心莲为条件,逼殿下答应的。这些都不好说,只有殿下与停月心里清楚。” 无论如何,这些话足够让莫侯成典看清真相。 “先生所说当真?” 贺兰辞:“草民句句实言。” 莫侯成典楞在原地,此前的激动化作无声的思索。如果真如贺兰辞所言 ,那么是他对不起沈青砚在先…… 仿佛有无数细雨密密麻麻下在他眼前,让他一时难以辨别方向。 沈青砚为了救他,去丞相府求药。 转瞬之间,莫侯成典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他在自己搭的草台班子上唱了半天戏,结果丑角竟是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他兀自狂笑出声,不顾贺兰辞阻拦,径直朝使馆外奔去。 第89章 使馆官员和护卫见莫侯成典疯了般冲出院子,不知道出了何事,只能急匆匆跟在身后护着。 莫侯成典一直跑到使馆门口,大喊:“快给寡人备马!” 很快一匹骏马牵了过来,他毫不犹豫就骑了上去,快马加鞭一直奔到宫门口。 这次他要见的不是皇帝,而是沈青砚。 在宫人带领下,他顺利来到东宫。 沈青砚正接受历真汇报,历真派人以山贼之名将周家的三名方士强行掳走,此刻正关在一处隐蔽住所。三人未经审判,然而棠梨毒方子一出,三人便知行为暴露,无法再狡辩。 至于方子上究竟是谁的字迹,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为周家制毒用在何人身上。 历真有些手腕,不出半日便已拿到这些人的供词,供词上一清二楚写着,棠梨毒交付画舫舞姬,伺机毒害莫侯国主。 至于谁透露莫侯成典的行踪,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丞相随便在使馆、街边安插几个眼线,就能轻而易举获得莫侯成典的消息。 沈青砚拿到证词,目光沉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继而吩咐历真:“将那三名方士看好了,万不可逃脱。三人失踪,周腾必定全城搜查,还需派人时刻盯着相府的动静。” 历真:“是,属下明白。” 沈青砚还要历真去看看冷无酒的情况,莫侯成典却不顾下人阻挠,在殿外吵嚷着要见他。 “请莫侯国主进来,历真,你先下去吧。” 历真得令后匆忙离开,正巧与莫侯成典擦肩而过。 莫侯成典带着一股恼意寻上门来,显然是来质问沈青砚:“太子殿下,寡人之伤何须你用自己的婚事来救?” “怎么?国主都知道了?”沈青砚不紧不慢坐下,指尖还捏着那张方子。 “别以为寡人会感恩戴德,以命相酬。你辜负了停月,寡人恨不能给你一刀。” 沈青砚唇边扯出一丝浅笑:“孤从未指望你以命相酬。不过两国邦交,不希望你死在大靖而已。” “哼”,莫侯成典如孩子般气性,随意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寡人想知道你接下来的目的是什么。” “大靖的太子,有的是手段和谋略,怎么会如此轻易被人要挟,你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对不对?” 沈青砚并未解释一句,只是将手中方子递给莫侯成典:“你先看看这个。” 莫侯成典半疑半惑,接过纸张仔细看了起来,面色肉眼可见的难堪起来,末了更是暴怒地直拍桌子:“寡人和周腾从无恩怨,他为何要杀寡人?” 沈青砚手中端着一杯青瓷盏,眼皮抬都没抬一下:“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莫侯成典盯着那青瓷盏,一双剑眉渐皱:“莫非他已经知道那些通信都在寡人这里……想要杀人灭口?” 沈青砚警惕起来:“什么信?” 莫侯成典行事古怪,他忽的伸手将右脚皂靴脱下,又将白色筒袜向下拉下半截,露出几个略微发黄的信封。 他毫不见外地将信封拿出来,甩到沈青砚案前:“喏,就是这些东西。” 沈青砚被一股酸臭的脚丫子味熏得转过头去,却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只见那些信封上赫然写着“莫侯渊亲启”的字样,笔迹苍劲圆滑,他再熟悉不过,是周腾亲笔! 他“哗”的一下站起身,将所有信封拿在手中,每一封都打开亲自看了一遍,竟然全都是周腾与莫侯渊的暗中交易! 汹涌海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袭来,令他险些站不住脚。 这些都是周腾通敌卖国的铁证,当年凉城一战,原来是他与莫侯渊里应外合,透露军机,才令施攸兵败,丧命凉城!还有窜入鹤州的莫侯商贾,也是周腾帮他们造的身份,抬高米价,意欲祸乱一方,再徐徐图之,剑指京城! “好个周腾!”沈青砚脸色铁青,怒火自胸口上升,烧得他险些失去理智。 一旁的莫侯成典开口:“这些信算寡人谢你的救命之恩,你都拿去吧。” 沈青砚捏着信封的指尖发白,手背青筋一缕缕暴起:“多谢。” 莫侯成典:“你们丞相干过这些勾当,你当真还要娶他的女儿?” 此时沈青砚对莫侯成典已有几分刮目相看,他能万里之遥将周腾的亲笔信带过来,说明他还不算太糊涂。既然如此,沈青砚便决定把他当成除掉周腾的盟友,将自己与停月的计划告知莫侯成典。 得知真相的莫侯成典并不惊讶:“真如贺兰先生所料,你们确有难言之隐。如此看来,倒是寡人行事鲁莽,险些搅了你与停月的正事。” 沈青砚对他的成见烟消云散,想来他也不是那种强人所难之人:“不瞒你,孤与停月两心相悦,矢志不渝。待周家的事一了,孤便会与她成婚,届时还请你留下喝杯喜酒。” 莫侯成典听到“喜酒”二字,只觉苦涩,他对停月何尝不是一番真心,只可惜相遇迟了一步,后来的一切便都是徒劳。他挤出一丝勉强的苦笑:“实不相瞒,这些信件,寡人本想着拿来与你父皇做交易,让他把停月许配给寡人。不过……” 沈青砚抢过他的话头:“不过你于心不忍,不屑以这样的手段得到心上人。” “孤就知道,国主是正人君子,岂会用小人行径谋求所得。” 莫侯成典直视沈青砚:“不愧是大靖皇室苦心栽培的太子,你与寡人,算得上旗鼓相当。” 沈青砚亲自为莫侯成典斟了一杯茶:“既然话都说开,孤与你便不是敌人,可愿助孤铲除周腾?” “夺命之仇,太子不说,寡人也会亲自报。” 二人相视一笑,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是夜,沈青砚换了便装,偷偷出宫,来到施家。 杨叔是个死脑筋,一时没有认出沈青砚,死活拦着不让他进门。历真急得冒火:“这位是太子殿下,要见郡主,还不赶快开门。” 杨叔吓得直哆嗦:“太,太子……” 沈青砚低声:“孤有事找停月,烦请开门,不必惊动施大人。” 杨叔迈开铅似的双腿,小心地打开门:“殿下……请进,姑娘想必已经休息,草民带殿下前去。” 几人经过垂花门,绕过长廊,来到停月院里。屋里灯光微弱,想来还未就寝。 杨叔准备通传一声,沈青砚及时阻止他:“莫要惊扰旁人,孤亲自敲门,你和历真就留在廊下等候。” “是。” “咚咚咚” 木门轻扣,施停月的房门和她隔壁屋里的门同时打开,兄妹俩整齐探出脑袋来。 沈青砚:“停月。” 施停月显然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他,脸上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找你。”沈青砚看了隔壁的施远潮一眼,“烦请施公子也过来。” 得到邀请的施远潮这才往妹妹屋里来,三人进门后便将房门关上。 第74章 豆大的烛火不够明亮,施停月又从柜子里寻出三根点上,屋里顿时亮堂许多。她这才能看清沈青砚的容貌,清瘦且憔悴,一看就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 她嗔怪起来:“又是只顾着政事,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吧?” 沈青砚未答言,只从怀里拿出莫侯成典给的信件,一一摆在桌面,兄妹二人不识周腾笔迹,因此都是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这些都是扳倒周腾的铁证。” 施停月惊异:“你是说,这些信是丞相曾经写给莫侯渊的?” 沈青砚颔首。 施远潮:“殿下,若丞相抵死不认这些信,狡辩乃是有人仿写笔迹该如何?” 沈青砚:“孤已寻到人证,他为了毁掉信件甚至要杀莫侯成典灭口,朝堂之上,他百口莫辩。”他又看向施停月,“停月,你只需再忍耐几日便可以大功告成。” 施停月并不觉得关在家中的这些时日是煎熬,反而乐在其中:“我没事,有哥哥陪我一点都不难熬,你没看我都被喂胖了嘛。”她捏捏自己嘟嘟的小脸蛋,向沈青砚展示被兄长投喂的结果 。 沈青砚眸光温柔似水:“胖点更好看。” 施远潮:“殿下准备何时揭露丞相之罪?” 沈青砚原本预备翌日上朝便呈上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周腾无所遁形。他正欲开口告诉施远潮,忽闻杨叔又慌慌张张来报:“姑娘,有位自称冷无酒的人,说是你师父,要来见你……” 杨叔等着姑娘发话,见或不见,才好去回人。 没想到他一个转背的功夫,历真就将冷无酒和窈娘一同带了进来。只见冷无酒坐在轮椅上,不能动弹的双腿盖着一层绒毯,他行动不能自如,神情本有些落寞,然而看到徒弟的一瞬间,眼中的光芒又被点燃,那是久违的重见天日般的希望。 “师父!”施停月猛地扑到冷无酒腿边,双手不停摸索着冷无酒的手背,可是他的手背冰凉,比这暮春的夜色还凉几分。 眼眶中蓄满泪水,她的小脸上带着隐忍的坚强。 “停月……”,冷无酒唤了她一声,嗓音已和从前完全不一样,清亮干脆的声音变得浑浊沧桑,叫人难以辨认。 “师父,你的声音?” 冷无酒微微地摇头:“无妨,师父还能见到你,就已是万幸。” 从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从没奢望过还能活着见到这孩子。 施停月难以自抑,泪水夺眶而出:“师父,你能好好地活着真是太好了。” 窈娘不忍见师徒二人太过悲怆,于是开口:“停月,你师父说有东西要交给你,因此叫我带他前来找你。” 冷无酒朝窈娘点头示意,窈娘从腰间摸出一块成色绝佳的玉佩,交给施停月。 施停月将玉佩接过,不明所以。 冷无酒:“你仔细瞧瞧玉佩背面。” 她将玉佩翻过来,通透的玉面上刻有一个醒目的“腾”字! 第90章 那个“腾”字早已与莹润的玉佩融为一体,字体边缘圆滑,甚至看不出雕刻痕迹。这样的东西,必是经年的旧物。 施停月不明白师父为何拿出这样一块玉佩,十分困惑:“师父,此玉佩有何意?” 沈青砚却是一眼看出端倪:“想必冷前辈手中的玉佩是当朝丞相周腾的私物吧?” 冷无酒抬起眼皮看了沈青砚一眼:“太子殿下果然聪慧卓绝,此物之主正是周腾。” 施停月:“他的东西怎么会在您那?难道您刺杀他,跟这玉佩有关?” 冷无酒颔首低眉,眼神变得复杂:“玉佩是你父亲临死之前交给我的。他在凉城一战中,于莫侯渊军中见到周腾的身影,趁周腾不备之机,顺走这枚玉佩。停月,你知道我为何要杀他了吧?” 又是周腾,施停月已经无数次听到这个名字,本就憎恨此逆臣,在得知父母之死与他有关时,如滔天巨浪般的恨意涌上心头,顷刻间便她吞噬殆尽,她瞋目切齿,恨不得食其骨,啮其肉:“师父,我知道了,您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早点报仇雪恨。” “我送你下山,让你回到京城施家,只希望你此生能平稳康健,那些肮脏的事我不希望你插手。” 施停月心里有万只蝼蚁在啃咬,极度的自责与不舍交织:“所以您将我打发走就是准备孤注一掷,要与周腾以命相搏吗?” 冷无酒没有否认,这确实是他当初的打算。他生来是杜若的死侍,小姐死了,他本该也在那场战争中结束生命。可是小姐的幼女尚存,孤苦无依,危在旦夕,他只能选择苟且偷生,带着孩子远遁山林,好好地将她抚养长大。 直到停月平安抵达京城,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无所顾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师父……”,施停月伏在他膝盖处,涕泗横流,啜泣不止,“你为什么那么傻……” “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 此时的冷无酒很想像从前一样摸摸她的头,可是四肢已无知觉,无法动弹,这样小小的举动对他来说都是痴心妄想。 他满目慈爱地注视着爱徒,宛如父亲:“傻孩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怎么会是好好的呢,施停月比谁都明白,如今的师父双手双腿尽废,形同废人,此生无法再行走,更无法重新拿起剑来,这对于学武之人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可是师父却仍旧只有轻飘飘一句“好好的”,叫她听了心比刀绞还疼。 她的师父,原是世间最潇洒不羁之人啊。 她已哭到无声,脸颊的清泪如雨珠般流淌,钻入发丝缝隙,悄悄湿了大片鬓发。 沈青砚不忍,上前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中,好生安慰:“停月,你这样冷前辈只会更难受,你要振作起来,前辈才能心安。” 冷无酒已经听窈娘说过太子与徒弟之事,对太子前往莫侯国救人一事深感钦佩,有这样的良人相托,他对停月算是放心了。 他的目光投向沈青砚,暗含打量审视,当日在牢房他听到“太子”二字时,并未看清太子的容颜身段,此时仔细看下来,确实乃天人之姿,世无其右。 “太子殿下”,冷无酒向沈青砚开口,“草民有一事相托。” 沈青砚松开仍旧啜泣的施停月,回应道:“前辈请说,我能做到的定不遗余力。” “刺杀周腾一事已失败,当今朝中能扳倒他的唯有殿下您,草民将玉佩交给您作为证据,必要时,草民亦可现身作证。”薄凉的夜色罩在冷无酒身上,更添几分清寂,“此事只有殿下能办到,草民求您为施攸夫妇讨个公道。” “至于停月,草民不希望她再涉险,还望殿□□谅。” 沈青砚眉目舒朗,对冷无酒所托之事即刻就应下来:“前辈放心,此事我定不负所托。我和您一样,绝不会再让停月以身犯险。” 冷无酒颇感欣慰,他趁夜而来,原本只是告诉停月真相,没想到能再次见到太子,让事情有了转机。 月悬高空,清冷的月光透过漏窗泄了一地。 冷无酒身子单薄,被寒气入侵,禁不住咳嗽起来。施停月担心,劝他:“师父今晚就留在家里住吧,免得夜归着凉。” 窈娘亦不放心:“是啊,不如就依停月所言,你再禁不得寒凉。” 施远潮主动提出:“我搬回自己院子,就让前辈住在停月隔壁吧,窈娘,我命人另外收拾一间厢房给你。” 窈娘:“多谢。” 冷无酒见大家都安排好住处,也就没有推辞,正好他想等天明,去拜会施敬,说起来,他们已有十几年没见过。 沈青砚带着玉佩和所有信件离开施家时,一片乌云随风飘动,遮住月光,一时变得晦暗不明。然而风一直在,乌云也很快消散,他抬头仰望明月:“很快,朝堂上的乌云也会彻底消除。” 历真知道他所指,还是有些担心:“主子准备何时行动?” “事不宜迟,明日如期。”沈青砚没有丝毫推却,“历真,早朝时你务必将紧要人证一一带到,包括冷前辈。孤要一击即中,不容有失。” 历真:“是,属下明白。” 当夜,东宫的灯火彻夜未曾灭过。 值夜的宫人就着廊下的月光窃窃私语: “莫不是殿下为了大婚之事废寝忘食,连觉都不用睡了?” “我估计是,要说这丞相千金可真是好福气,得了咱们殿下这样的好夫君,还未成婚便这般上心。” “那是,可惜这样的福气岁安郡主却错失 了……” “嘘……太子妃已定,这样的话切不可再说。” 说错话的宫人噤若寒蝉,慌得用手掌捂住嘴巴,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听见后,才算放了心。 明黄的羊角灯悬在廊下,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掉落。 当东方破晓后泛起第一丝鱼肚白,寂静的宫城开始喧闹起来。躬着身子的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穿梭于各宫之间。前朝大臣陆续进宫,上朝议政。 第75章 沈青砚像往常一样,着太子冠服,步出东宫,目光沉静,神色无恙。 第91章 等沈青砚上朝时,百官俱已到齐,没过多久,皇帝也迈着大步而来,气势逼人入座龙椅。 从表面看,这似乎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朝,君臣合心,四海升平。 照例,皇帝询问百官有何事要奏,吏部尚书启奏了近来户籍管理的几处更改,周煜则称父亲伤势已好,自请回西南边境。 皇帝龙心甚悦:“周将军挂念边境安危,实乃大靖之福,既如此,朕便允了。” 他又同丞相说到:“丞相教子有方,得子如此,此生无憾啊。” 周腾恭敬回应:“老臣惶恐,多谢陛下赞誉小儿。要论教子,没有比陛下更成功的,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华贵无双,才是臣等该学习的榜样。” 此话一出,立刻就有群臣附和:“是啊,是啊,丞相说的有理。” 这群人中,只有沈青砚和苏广儒始终面容严肃,未发一言。 因为他们清楚,接下来的暴风雨将会洗礼整个朝堂,届时风雨如晦,静看谁哭谁笑。 众人皆沉浸在放松的氛围中,却只见沈青砚从前列迈出步子,站在御阶下显眼之处,他声音清亮如钟,泰然自若:“启禀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皇帝:“太子直说。” “儿臣要参当朝丞相周腾,十几年前就开始勾结莫侯渊,出卖军机,致使凉城一战大败,施攸将军夫妇战死,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满朝震惊。 皇帝面有不悦,看向周腾的眼神藏着杀机:“太子,丞相是国之肱骨,你说这些话,可有凭证?” “凭证皆在儿臣手中。”沈青砚拿出怀中信件,每一封皆是周腾亲笔,他难以抵赖。 近身太监将信件奉到皇帝手中,“啪”地一声,龙颜大怒,皇帝一掌重重拍在龙椅上:“周腾,你竟敢通敌卖国!” 周腾“扑”地一下跪倒在地,破口大喊:“陛下,老臣是冤枉的啊,老臣为国忠心耿耿,对陛下马首是瞻,从未有过通敌之心啊,求陛下明察!” 周煜也跪下为老父亲喊冤,声泪俱下。 沈青砚冷眼相待:“早知道丞相会这么说,孤已将人证带来。” “来人,传莫侯国主和冷无酒!” 随着轮椅的轱辘细碎地碾过青砖的声响,莫侯成典推着冷无酒进入殿内。 莫侯成典被特许不用行礼,但是冷无酒虽无法跪拜,却也知道该有的礼节不可免:“草民冷无酒叩见陛下,请陛下恕草民行动不便。” 冷无酒之事,皇帝早已知晓,因此通情达理:“免了吧。” 莫侯成典自述:“寡人在整理莫侯渊遗物时,发现了这些藏匿在暗格中的密信,是以不远万里带到大靖,望对大靖陛下肃清朝野有助。” 他拿出昨夜得到的玉佩:“还有此物,是当年杜若的死侍冷无酒所提供,乃施攸亲眼目睹丞相曾出现在莫侯渊军中的铁证。” 周腾立时反咬一口:“陛下,莫侯国主和冷无酒意在栽赃,妄图离间你我君臣,其心可诛啊,陛下!” 沈青砚目光锐利,冷笑一声:“是吗?既然是栽赃,丞相为何还要派舞姬杀人灭口,在画舫之中要取莫侯国主性命?难道不是丞相早就知道莫侯国主身怀密信,寝食难安,才要痛下杀手的吗?” 周腾还要狡辩:“殿下虽是太子,但也不可胡说,莫侯国主受伤一事与老臣有何关系,京城之人都知道,是老臣以血救了国主,为何如今还反咬一口,冤枉老臣?” “孤可没有冤你。”沈青砚继续下令,“来人,带三名方士入殿。” 方士一进来,周煜脸色骤变:“你们怎么在此……” 方士失踪,周煜早已派人暗中全城寻找,怪不得踪迹全无,原来早已被太子藏匿起来。 沈青砚捕获到他眼中的惊疑:“周将军很意外吧?” “启禀父皇,此三人在周家会隐院中秘密炼制毒药,毒药名为棠梨,正是当日莫侯国主所中之毒。三人供词所述,他们将炼制好的毒药交到一名舞姬手中,伺机对莫侯国主下手。经过辨认尸首,那名画舫舞姬就是接手毒药之人。” 皇帝为证公允,并未轻易下结论,而是亲自问向三名方士:“太子所言可是实情?” 三人哆哆嗦嗦,知道纸包不住火,丞相大势已去,只能如实招供:“是……是,是实情。” 周煜怒极,跳起来将三人踹倒在地:“忘恩负义的家伙……” 方士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跪好,头颅像小鸡啄米一般点个不停:“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草民等人不过是为混口饭吃,绝不想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求陛下饶我们一命!” 皇帝无瑕去理睬方士,他的怒目正死死盯着周腾,一切都不出意外,他与儿子筹谋许久,等的就是人赃并获的一天。 大臣中缓缓走出一人,正是苏广儒。他手持奏折,字字铿锵:“启禀陛下,微臣已将秦州雪灾一事查明。当日灾民所吃陈米乃是丞相手笔,丞相贪墨救灾银,以次充好,枉顾人命,激起秦州灾民暴动,这才闹出二十三条人命。陛下,所有真相皆在此奏折中,请陛下定夺!” “哐” 周腾再支撑不住,整个人栽倒在地,周煜慌忙扶着他:“爹,爹……” 近身太监从苏广儒手中接过折子,递到皇帝手中,阅览不过五息后,皇帝勃然大怒,甩手将折子重重扔到周腾跟前。 “周腾,你可认罪?” 周腾仿佛一瞬间老去十岁,浑身的力气被抽离,暮气沉沉:“罪臣该死……但请陛下看在小儿守疆有功的份上,宽待罪臣一双子女……” “罪臣……” 沈青砚不留情面打断他:“你们父子一丘之貉,难道周将军的双手是干净的吗?” 周腾愣住,不可思议地盯着沈青砚的脸,就是眼前这位太子,明明与自己的女儿有婚约在身,前两日还亲自登府赴宴、亲如一家,一眨眼的功夫,他的真面目就露出来了,不过是以身入局,诱周家认罪罢了。 他那般筹谋,那般苦心孤诣,如今算是得逞。 周腾哈哈大笑起来,自古成王败寇,他周家已是死路一条,再无转机。 癫狂的笑声在殿内回荡,众臣皆望着这位近乎发疯的丞相,唏嘘不已,而与丞相有瓜葛的一党则惴惴不安,知道祸事将近。 皇帝天威尽显,当朝下令:“传朕旨意,周腾父子通敌卖国、贪墨救灾银,罪大恶极,三日后凌迟处死。周氏诛三族,所有财产充入国库。” “苏广儒,凡与周腾结党者皆交由你审理,处罚从重,以儆效尤。” 苏广儒接旨:“微臣遵旨。” 御前护卫将周腾父子拖出殿外,群臣纷纷跪倒:“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青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东宫的,这一切仿佛一场梦幻,虚虚实实,令他难以辨认。 他临窗而立,初夏的凉风拂过面颊,是难得的惬意舒爽,很久,他都没有如此轻松过。 * 当日午后,赐婚的圣旨到达施家时,冷无酒和窈娘正准备回临江楼,没想到临走时却遇上这桩喜事。 婚期定在半月之后,虽仓促了些,但沈青砚害怕夜长梦多,他再经不起一点波折,只想尽早迎娶施停月。 冷无酒看着一手养大的孩子苦尽甘来,心里说不出的酸楚都化为喜悦。他本意离开京城,继续寻一处山林终老此生,奈何在窈娘的缠磨之下,只好决定留在京城随窈娘一起守着临江楼,品她酿的佳酿,还可以不远不近地看着停月,不用再牵肠挂肚。 这半月内,窈娘和苏沁几乎日日都来施家,一来帮助停月置办些婚事用品,二来陪她说些体积话,过些时日入了宫,成了太子妃,见面可就没有如此简单。 苏沁趁着来施家的功夫,时常送些自己做的点心给施远潮,她被父亲关了许久,一直到周家的事 尘埃落定,才被允许随意出门。 她的小心思都落在施停月和窈娘眼里,郎情妾意,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就可好事将近。 婚期如约而至。 施停月着红色锦袍,戴赤金鸾凤头面,巴掌大的小脸被羞得粉红,一点朱唇染上口脂,娇艳若滴。 她就这样被十二撵大轿抬入东宫,沈青砚一袭红色喜服出现在她眼前时,令她眼前一亮,他从未着过如此鲜亮的颜色,没想到更衬得眉目若星,挺拔修长。 二人饮过合卺酒,喜娘并宫女们陆续退下。 他在她身侧坐下,抬手触碰她的头面,轻声问:“重不重?” “我能摘下来吗?”施停月被这头面压得喘不过气,早就想摘了,奈何鹿竹总不肯。 沈青砚伸出润玉般的双手:“我帮你。” 头面被摘下,一头如瀑般的乌发轻垂,已是初夏,她的鬓发间渗出微微的汗迹。 第76章 他没有用锦帕,而是用自己的袖口,一点一点为她拭去细小的汗珠儿。 他凑得很近,高挺的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 他的目光流转,眼中的情素按奈不住,心思也早已不在擦汗上,只一息间,他的唇覆上她的唇畔,她禁不住轻吟一声。 粉唇交缠,舌探入内,深深浅浅,欲罢不能。 衣衫剥落,她拉过锦被挡住胸前。 春光乍现,一抹鲜红樱桃俏生生挂在枝头,等待采撷。 他喉结滚动,体内的山洪将要爆发,一股灼热的气体时时刻刻向他袭来,叫他难以自控。 他倾身而下,碎裂又触麻的感觉瞬间将她侵蚀。 红罗帐内,你侬我侬,春色无边。 !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