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公主和她的保镖小姐》 第1章 [gl百合] 《盲眼公主和她的保镖小姐gl》作者:文笃【完结】 简介: 【迟钝古板忠犬小保镖*盲眼心机带点阴湿感继承人】 【大概就是一个死活不开窍的+一个在心里憋死也要勾引对方让对方先开窍的】 十九岁那年,隋秋天成为棠悔的保镖。 她年轻的雇主当时只有二十五岁,矜贵病弱,是棠氏集团最不被看好的“盲眼公主”,刚回国不久就遭遇车祸,失去母亲和外祖母,在危机四伏中继任。 而隋秋天不懂上流社会的尔虞我诈,只明白自己的首要任务是护棠悔周全。 身为保镖,她为人古板沉闷,时刻谨记与雇主保持距离,不与棠悔同桌吃饭,不直呼棠悔姓名,走路时永远在棠悔身后一步。也始终恪尽职守—— 棠悔要去和宿敌哥哥见面,她守在外面寸步不离。 棠悔被设计出事故,她护在她身上,流满一地的血。 七年来,隋秋天成为棠悔最忠心耿耿的助力,也看着棠悔从身单力薄的“公主”一步步成为众星拱月的“女王”。 七年后,雇佣期结束,隋秋天深感欣慰的同时,也明白棠悔的身边不再需要自己,便决定另寻它路—— - 七年前,棠悔遭人迫害生出眼疾。四面受敌的当下,只有隋秋天伴她左右。 她的保镖小姐不善言辞,却为她受伤,替她流血,也无数次会在她感到恐惧时,伸出温暖的手牢牢将她接住。 棠悔始终以为,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直到这天—— 棠悔发觉眼疾好转,朦胧间看见平日在她面前一板一眼的保镖小姐,此刻却对人笑得开怀,还贴心为对方捻走耳边碎发。 那一刻庞大的占有欲,吃醋,怨恨在棠悔心间蔓延开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而她的保镖小姐却迟钝到对此一无所知,在夜里仍旧彬彬有礼地将她送至房间门口, “棠小姐,我觉得你是时候物色新的保镖人选了。” 隋秋天声音温和,说自己会安排好所有事宜,在三个月后尽快离开这里。 当然,也尽快离开棠悔。 棠悔闭上眼睛,指甲掐进肉里。 ——— 「亲爱的雇主,请你放心,我会时刻谨记,保镖的第一法则是不可以爱上你」 「那如果我偏要你爱上我呢?」 【阅读指南】 1、he,1v1,文案里是误会,没有情敌,互攻,没有谁偏攻。 内容标签:都市 豪门世家天作之合 治愈 救赎 主角视角隋秋天互动棠悔配角苏南棠蓉 一句话简介:保镖的第一守则是不可以爱上雇主 立意:让一切变得更好 1「保镖小姐」 ◎“你是说,你要走?”◎ 曼市,棠氏集团五十五周年庆典暨战略发布会如期举行。 发布会开始前一个小时,现场熙来攘往,各路媒体派出当家记者守在出入口,数十辆黑色轿车驶到门口,身着高定礼服的当红流量和老牌艺人微笑下车,在闪光灯下踏入红毯。 而此时此刻的后台,一名记者偷偷摸摸上了二楼。 她对外面那些消息满天飞的影帝影后都没什么兴趣,唯一想要找的,是如今棠氏集团风头正盛的盲眼掌权人—— 棠悔。 不过眼下棠悔会在哪儿? 记者在二楼左看右看。 猫着腰鬼鬼祟祟地走了几步,突然,有只手伸过来拦在她身前—— “不好意思。” 是个女声。 吐字口音十分标准,声线冷温,“二楼是私人休息区域,不接待外客。” 记者被拦得一愣。 这才发现廊前阴影底下站着个人。 听这语气是个保镖? “你是棠悔的保镖?”记者来了兴趣。 拦住她的女人并不作答。 只是见她大概没有闯进去的打算,就慢慢收回了手。 垂眼站着,姿态安静。 是听说在七年前眼盲之后,棠悔身边就一直有个忠心耿耿的女保镖来着? 难道这就是那保镖? 想到这里,记者有些好奇,目光落到眼前的保镖身上—— 倒确实是个高腿长,腰细臂长,利落的黑直发,表情冷淡,皮肤苍白。 黑色耳机,穿白衬衫,黑西裤,也是很理所应当地将衬衫纽扣系到最上一颗。 看样子秩序感很重。 的确像保镖,但偏偏脸上架了副黑框细质眼镜…… 又像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 记者心里有了数。 瞄了眼这保镖身后十几米开外隐藏的休息间门,小声问, “这里面的是棠悔?” 保镖淡淡瞥她一眼,不说话。 看起来是个难接近的性子。 不过记者好不容易抓着机会,还是想和这保镖套近乎,最好挖点棠悔不为人知的边角料出来,便自来熟地凑近。 一边想去搭保镖的肩膀,一边随意地问, “我听说你们棠总的眼疾最近恢复了,这是真的假的——” 话没说完,肩膀一下搭了个空。 她还没站稳,就被这保镖用手背按着肩膀直接推开—— 一个踉跄。 记者还没搞清楚自己怎么就面朝地要摔了,就眼睁睁看着地面越来越近,惊恐到要发出尖叫,但下一秒,又被人牢牢抓紧衣领。 刹那间—— 她像根葱一样被人提起来。 又在原地扎稳。 确认她站稳后,衣领上的力道瞬间消散。 两秒过后,记者表情呆滞,看向仍旧没什么表情的保镖,“你们把纽扣系到最上一颗的人都这么吓人吗?” 保镖皱眉看她。 似乎是觉得刚刚的行为的确有不妥,于是轻轻颔首,说了声“抱歉”。 听起来是诚心的。 记者表情稍微好了些,又瞥到这保镖系紧的最上一颗纽扣。 大概是这女人身材好,脖子也长,最上一颗纽扣也只卡到胸骨上的一点位置,看起来虽说保守木讷,却又有着种不自觉的纯净性感。 记者顺着一路看过去。 又对上这保镖黑框眼镜下的清亮眼睛,忽然觉得—— 这人睫毛又细又长,长到透过镜片都能看到,根根分明,盖住眼睑,像婴儿一样。 其实人还蛮漂亮的。 “也是我刻板印象了。”记者揉了揉刚刚被推的位置。 保镖板着脸“嗯”了一声,双手放到身前。 过了片刻。 却又兀自说了句,“一件衬衫一般有七颗纽扣。” “什么?”记者没反应过来。 保镖抬了抬下巴,“如果第一颗纽扣不需要系的话……” 一板一眼地望向她。 发问, “那为什么每件衬衫生产出来都要有第一颗纽扣?” 啊? 记者卡了壳。 这倒真是一个好问题。 但这保镖问出来却也不准备要让她答,扶了扶镜框,便淡然收回视线。 “那这样吧?”记者灵机一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回答一个我关于棠悔的问题怎么样?” 保镖没有轻易入套,而是透过黑框眼镜的镜片盯了她一会,然后反问,“你就这么好奇她的事情?” “当然。”记者理所当然地说,“曼市有谁不好奇棠悔的事?” 棠悔,出生在二十世纪末的棠氏公主,外祖母创办的棠氏集团是曼市经济的发动机。 而棠悔本人,是棠家第三代接班人中唯一一位公主,从出生起就备受瞩目,还曾被外祖母棠厉抱在膝盖上参与财经杂志封面拍摄。 甚至因为棠悔在婴儿时期样貌就精致可爱,使得当期杂志销量夺得当年最高。 而二十五岁那年,棠悔回国,承接母亲手中的出租车公司,正式进入集团。 也是在同一年,外祖母和母亲在同场车祸中去世,棠悔本人也因为那场车祸生出眼疾。 按理说—— 她既然眼盲,生活已经有诸多不便,被彻底剔出继任者之列也不奇怪,可没人想到,因为律师当年公布的一纸遗书,处于第三任继任者末列的棠悔竟成为棠氏集团的继任者,引起舆论哗然。 到现在,棠悔花费七年时间站稳脚跟,也在上个月刚刚将两个舅舅和两个表哥以经济犯罪的名义送进监狱。而其他不成器的表哥表弟们…… 要么花天酒地当个纨绔子弟,要么便识趣地在集团内守着一亩三分地。 以至于业内八卦都大肆宣扬,这次棠氏集团五十五周年庆典成功举行—— 既是这位盲眼女王的登基仪式,也是其他战败者的缅怀仪式。 “所以你真的是棠悔的保镖?”想到这里,记者抽出思绪,又忍不住看向面前的保镖,“替棠悔挡了六刀那个?” 第2章 保镖睫毛轻微垂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便传来一声呼唤—— “秋天。” 隋秋天回了头,发现是棠悔的秘书从休息间走出来。 隋秋天侧眼注意着休息间的动静,这个角度看不见棠悔,也不知道棠悔现在有没有好一点。但秘书很快走了过来,于是她又侧身,“苏秘书。” 苏秘书微笑着点头。 旁边的记者却趁这会时间昂起下巴,很艰难地往那边望去—— 二楼廊道很黑,休息室敞开的门缝里,金色的光溜了一点出来。 她趁机会瞥见敞开的门缝里露出一小片垂地裙袂,匆匆一眼,却看得出来没有一丝褶皱,像最高级别的绸缎,又像湖泊泛起的柔软波纹。 是棠悔在里面? 但没等她看清,很快,门就被关严,金光也严丝合缝地收了回去。 记者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又是保镖,又是秘书的。看来里头那人真是棠悔了。 只是可惜。 好不容易上来一趟,却只能窥见女王的裙摆一角。 不过这裙摆颜色? 记者稀里糊涂地——再去看向隋秋天白衬衫袖口一角,似乎有条丝帕垂落在腕下,正隐隐约约地晃动。 不过,这怎么有点像棠悔礼裙的颜色? 隋秋天注意到她的视线,静了一会,沉默着将手背在了身后。 “林记者。” 苏秘书挡住记者的视线,“棠总为你们安排的休息场所在楼下,你可以先去等候,有需要的话,可以在发布会结束后参与之后的记者问答环节。” “我明白。”林记者点头,知道今天应该是没机会。 又看了眼在旁边站姿笔挺的隋秋天,眼珠子转了转,语气友好, “我就是和这位保镖小姐一见如故,想多和她聊聊天,不是想打扰棠总。” 隋秋天皱了皱眉。 她什么时候和这人一见如故了? 她刚想开口否认。下一秒苏秘书却率先出口, “林记者。” 她看向记者,“棠总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话?”林记者眉开眼笑。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抿了抿唇,难道棠悔认识这记者? 结果下一秒,苏秘书开了口,“棠总说——” 面带微笑,语气颇为礼貌, “她的保镖小姐不大喜欢与人接触,请你不要一直缠着她问各种问题。” 隋秋天怔住。 记者先是愣了半晌,接着便眼神古怪地看了眼隋秋天,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这句被传达的话里貌似还加了重音—— “她的”保镖小姐。 哦,她的。 棠悔的。 她是听闻棠悔掌权多年喜怒无常,但怎么还对个保镖占有欲这么强? 记者摸了摸鼻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咳了声,想要再开口。 苏秘书微微颔首,再次提醒,“林记者,适可而止。” 林记者眨了眨眼。 话没说完。 这时候接到了通电话,只好匆匆忙忙地下了楼。 脚步声离去。 二楼廊前只剩下两道细长的影子。 隋秋天收了收下巴。 棠悔为什么不直接在耳机里向她下达命令?还要让苏秘书出来传话? 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及时把记者赶走,打扰到了棠悔休息,所以才不想和她说话? 隋秋天思来想去。 有些无措地看了眼苏秘书,犹豫片刻,却还是问,“棠小姐还好吗?” 今天出门之前。 棠悔突然身体不适,所以发布会开始前,她一直都在二楼休息室,也没有出席本应该要出席的红毯环节。 更重要的是—— 到目前为止,她都还没对隋秋天下达任何一道命令。 “挺好的,刚刚医生来看过,体温正常,除了有点咳嗽之外没有其他问题。” 苏秘书思索片刻,说,“就是心情看起来不怎么愉悦。” “她怎么了?”隋秋天有些紧张地问。 “不太清楚。”苏秘书耸了耸肩,“棠总的事情我不敢多问。” 接着。 她像是闲聊般地提起另一件事,“对了秋天,你的合同是不是要到期了?” 听到这件事,隋秋天担忧的思绪被拽出,她有些恍惚侧目,下意识看向一楼会场—— 发布会还没正式开始,但各路媒体记者,以及过来站台的、各个分公司、子品牌的代言人都已经提前到场,那么多颗闪闪发光的星星挤在一起,而台上的大屏却只亮着那个唯一的名字。 棠悔。 隋秋天的雇主。 光影溜到隋秋天脚下。 她看着自己姿态标准的影子,“嗯”一声,轻轻地说, “还剩七十一天。” “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苏秘书有些惊讶。 隋秋天捂紧自己的手腕,不说话。 “那你对合同有什么新的要求吗?我可以提前拟好。”苏秘书笑着提起, “你放心,只要是你提出来的要求,棠总都会同意的。” 苏秘书说的是实话——棠悔虽然出身豪门,但对手下人一般都慷慨。 就拿她这个秘书来说,薪资已经是业界的两倍,而承担的工作却只是平常秘书的四分之一。 因为她只是棠悔四名秘书中的一个。 棠家人疑心都重,而棠悔年轻时从腥风血雨中杀出,又因遭受迫害生出眼疾,在这方面自然也不例外,行事小心。 不会将秘书这种周边要职完全交给一个人,身边要紧职务的人选也常常换新。 但话虽如此,在这些疑心重重里,却又有个例外—— 那就是眼前这位。 她是七年来,棠悔身边唯一一位保镖。 这事挺奇怪。 苏秘书跟了棠悔四年,也想不通以棠悔的性子,怎么会这么相信一个外人? “我没有别的要求。”隋秋天出声。 她知道苏秘书在想什么,这种想法是每个人看到她之后都会有的—— 豪门恩怨经久不息。 一个保镖占据家主身边最为信任的位置,自然会引来很多揣测。 纵然隋秋天不关心这些,也都在当地八卦小报上看到过不同版本的揣测。 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无论有多少个版本,都不是真的。 只是她不确定,这些八卦传闻,会不会影响到棠悔。 苏秘书回过神来,又开着玩笑,“所以这次你终于决定要和棠总续签终身合同了吗?” 一楼大屏开始播放宣传片。 白色闪光灯此起彼伏。 像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飘到二楼,落到隋秋天眼底。 她摇了摇头,说, “不了。” 苏秘书眨了眨眼,似乎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那这次又像上次续签三年?” 隋秋天紧了紧唇,说,“不签了。” “什么?” 苏秘书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她看着隋秋天紧绷的严肃侧脸,才意识到隋秋天是认真的,愣怔着问, “你是说,你要走?” 不怪她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棠总身边这位保镖小姐忠心耿耿,流过很多血,受过很多伤。 就像所有人也都认为,她会一直守候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为什么?”苏秘书相当诧异。 据她所知,隋秋天自十九岁起就成为棠悔的保镖,而如今七年过去,棠悔成功在集团内部站稳脚跟,这时候隋秋天到底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 隋秋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摘下眼镜,垂着眼静了片刻,才有些迟疑地问, “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也不是过分。”苏秘书训练有素,很快便收起惊讶的神情,谨慎开口,“那这件事你跟棠总说了吗?” “还没有。”隋秋天擦了擦镜片。 苏秘书松了口气。 又提醒她, “那你最好提前和棠总商量这件事,否则,她应该会不太高兴。” 隋秋天将黑框眼镜重新架到脸上,沉吟片刻,“可雇佣期结束后离职,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苏秘书语塞,“是……是很正常。” “那棠小姐为什么会不高兴?”隋秋天奇怪地望向她。 苏秘书被一句话堵回去——她倒是忘了,这位保镖小姐的脑回路实属有些一根筋。 隋秋天看着对方有些复杂的表情,觉得这位苏秘书说得不太对—— 棠悔一向善解人意,宽容大方,对待下属也礼貌有加,想必最开始会有些疑惑,但最后还是会同意她这个不太合理的请求。 想到这里。 隋秋天动了动喉咙。 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苏秘书不要对棠悔产生太多误解。 而就在这时,她的耳机里突然传出一道清晰的女声—— 第3章 “隋秋天。” 发音很轻,声量不大,却穿过嘈杂现场,准确传到耳边,存在感极强。 是棠悔。 隋秋天按下耳机的通话按钮,像是本能反应那般应答, “嗯,我在。” 落下这句话。 她顾不上面前的苏秘书,只颔首打了个招呼,就转了身,径直往休息间走去。 廊道是设置灵敏的感应灯,她踏亮一盏盏昏黄的感应灯,快步流星地走到休息间门口,却看到门口有个黑漆漆的人影在徘徊—— 隋秋天眼神一紧。 走近几步看清人影面孔后,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次活动的服装师。 服装师佝偻着腰,手里拎着个鞋袋,看样子是要拿给棠悔,但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进去,宁愿在门口蹑手蹑脚,贴着门去听休息间里面的动静。 隋秋天放慢步子走过去,出声询问,“怎么不进去?” 服装师先是吓了一大跳,接着转身看见她,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那般松了口气,攥了攥手中的鞋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棠总的鞋改好了,但我怕打扰到棠总休息,所以……” 明明是不该理亏的正事,声音却压得极小,像是怕里头的棠悔听到。 棠家当年那些恩怨早被大大小小的媒体报纸上登了个遍,以至于所有人都好奇棠悔上位的手段,却也都害怕与棠悔接触,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是惶恐,觉得她从当年的四面楚歌中杀出重围,想必生着可怖面孔、甚至是三头六臂和修罗眼。 作为不择手段的上位者。 她理应气场强大,做事强势,喜怒无常。 但隋秋天却始终觉得—— 是外界这些人夸大其辞,对心地善良的棠悔有很多误解。 “给我吧。”隋秋天朝服装师伸出了手。 “那太好了。” 服装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完全没客气,直接将鞋袋递给了隋秋天,“麻烦你了。” 扔下这句。 像是怕她后悔,服装师头也不回,一溜烟儿地消失在走廊。 隋秋天看着服装师走远,摇了摇头,然后一只手拎着鞋袋,另一只手轻轻敲响房门, “咚,咚,咚。” 她习惯性敲三下,敲完之后也没有马上踏入休息间。 而是十分得体地站在门口,耐心地等候棠悔的准允。 三秒过后。 耳机里传来女人的回应, “隋秋天?” 棠悔身患眼疾七年,对周围声响敏感,貌似已经能准确分辨出来是谁在敲门。 “是我。”隋秋天挺直腰身。 但仍旧没有擅自推门,而是耐心等在门边,她不会做雇主没有明确下达命令的事情。 如果棠悔不说让她进去,她当然也会一直站在门边。 耳机里的棠悔静了片刻。 隋秋天抿唇盯着鞋底的光线。 过了一会。 漫长的空白消散,她听见女人咳嗽一声,因病有些嘶哑的声音缓缓从中传出, “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我笃笃笃笃笃笃又开文啦![撒花] 欢迎欢迎(热烈鼓掌)欢迎欢迎(滴滴滴吹喇叭)欢迎欢迎(来了就别走!) 这次是心机女王和笨笨保镖的爱情故事,年龄差六岁,整体是个发生在秋天的温暖的故事,但还是会有酸酸涩涩啦,感情线也属于曲折那种 因为笨笨保镖真的很难很难开窍,而公主是那种暗戳戳的,没有百分百把握不会亮底牌的人。 而且两个人都还是有一定缺点吧,不是完美人设。 段评我等会就去打开,大家可以多多留评哦,还是希望能陪大家过这个夏天~ 依然老规矩,每晚21:00准时更新,绝对不鸽也不断更,存稿也是备好的,大家放心追更呀~[亲亲] 2「盲眼公主」 ◎“今天结束之后,我有事要和你说。”◎ 隋秋天推开门,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落地窗对面那尊金色大佛—— 那是一面极大的落地窗,几近要占据全部视野,黄昏时刻,金色大佛藏在山岩间,像是被镀上一层金光。 金光延伸,裹血色残阳,洇进墨绿地毯,淌至女人身侧。 女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与山间那尊金色大佛遥遥侧对,她穿一件深紫缎面礼裙,裙摆拖尾极长,落到地上,材质极为柔软。 礼裙是露背的款式。 v线开得极大,从上至下,敞出从肩到腰际那一大片柔腻皮肤。 与她那头纯度很高、飘落在肩头的浓密黑发一样,看起来都相当昂贵。 这个角度只看得到棠悔的背影,却让人无端联想起经过磨难洗礼的无价珍珠,柔润,自信,是那种经过磨砺之后,大开大合的美丽。 秋日凉风从门外吹进。 隋秋天关好门。 将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收回来,便看见女人背脊一颤—— 轻微的咳嗽声溢出,激得绸缎裙摆如同水波纹那般隐约晃动。 “棠小姐。” 隋秋天快步上前。 拿起被放在沙发上的西服外套。 她十分抱歉自己刚刚关门太慢,才让冷风吹了进来。 走近之后。 她得体地停在棠悔身后一步,有些担忧地询问, “需要为你披上外套吗?” 棠悔勉强止住咳嗽。 却只是在暮色里摇了摇头,轻轻对她说, “不用。” 隋秋天看着棠悔削瘦的肩头,微微皱眉,“好吧。” 她只好再去将外套放下,这时想起手中拎着的鞋袋,回了头。 棠悔看起来脸色不佳。 肤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这会正在阖目休息。 但主办方送至休息室的拖鞋被摆在一边。 隋秋天微微拧眉,棠悔没有穿鞋。 她抬腕看了眼手表显示的天气,19摄氏度,入了秋,天气变凉许多,于是忍不住叮嘱,“棠小姐,你又没有穿鞋。” 棠悔没有出声。 她整个人浸在暮色中,半撑着脸,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神色模糊。 隋秋天想起苏秘书说棠悔今天心情不太愉快的事情。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隋秋天想了想。 便将手中鞋袋拆开。 里面是一双高跟鞋,细跟款式,但设计师改过很多次,鞋跟并不像寻常高跟鞋那样高。 其实身患眼疾,棠悔不应该在公开场合穿高跟鞋。 但这次五十五周年庆典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既是她在将棠林棠炳送进去之后的第一次公开亮相,也是她成为棠氏掌权人之后的第一年庆典。 再加上前段时日,她的眼疾已经有所好转,听说已经能望见灰蒙蒙的影子,生活中许多事也都能自理。 相信再过不久,应该能完全好转。 隋秋天在她身边待了七年,知道眼疾给她带来多少辛苦,自然为她感到高兴。 但隋秋天自己并不是心细的人,就算棠悔将这些弯弯绕绕讲给她听,她也不懂棠悔为什么一定要顶着危险穿高跟鞋。 她只知道——棠悔要做的事,就是她要竭尽全力帮助她的事。 可再怎么不细心,也不至于让一个盲人自己穿高跟鞋。 想到这里。 隋秋天看向正在闭目养神的棠悔——对方没有再咳嗽,睫毛在眼睑上方落下晦涩阴影。 隋秋天考虑了一会。 便扶稳眼镜。 动作有序地将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 两根手指拎起那双黑色细跟高跟鞋。 出席正式场合的制服有些紧,她在棠悔面前蹲下,只能单膝半跪着。 隋秋天解下手腕上绑着的那条丝帕。 调整好姿势。 将紫色丝帕垫于掌心之中。 然后半跪在地毯上。 抬头看向棠悔,仔细观察了一会,询问,“棠小姐,我帮你把鞋穿上吧。” 这个视角,她也才看清女人隐在光影下的脸—— 棠悔长了一张融合中式韵味,又颇具禁忌性感的脸。 皮肤紧致美丽。 鼻梁高挺,皮贴骨,连气血不足时脖颈隐隐跳动的青色血管都很好看。 只可惜,她的眼睛看不见。 像是有所感应。 金光倾斜,棠悔也在这时睁开眼,散在光晕下的目光不由分说地将隋秋天抓住。 就好像,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一样。 目光相撞。 隋秋天出声询问,“棠小姐?” 棠悔没有移开目光。 而是延迟性质地在她脸上停留一会,再落到她手心的丝帕上,轻启红唇, “好。” 隋秋天松了口气。 她垫好丝帕。 不让自己直接触碰到对方的皮肤,才去捧握女人那截线条美丽的脚踝。 第4章 谨慎小心地抬起时。 她看见对方细腻脚背上的细小划伤,不太明显,但看起来有碍白皙皮肤的美观。 那是棠悔重新穿上高跟鞋时,在家里多次练习后不小心造成的伤口。 隋秋天抿了抿唇。 “隋秋天。”这时,女人声音再次在室内响起。 “嗯?” 隋秋天低着头。 她骨架生得大,指骨长,而棠悔脚踝很细,纵然隔着丝帕,她也担忧自己把已经受伤的棠悔弄伤,所以只能将动作放得极轻。 黄昏融化。 女人影子罩在她头顶,声线下飘,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你讨厌总是要给我穿鞋吗?” 隋秋天动作一顿。 丝帕险些滑落下去,掌心和脚踝皮肤几近相贴。 她反应迅速。 将丝帕拉回,隔绝体温。 “因为觉得我是故意的?”棠悔的声音离得近了很多,像是贴近她的额头。 大概只是随意一问。 但隋秋天还是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摇了摇头,说,“不讨厌。” 这是实话。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为棠悔穿鞋。 因为棠悔总是不喜欢穿鞋,或许是七年前突如其来的眼盲所致,因为那段时间极度讨厌无法脚踏实地的失控感,精神也极度警惕。 所以她的办公室,休息间,车库里的所有车内,以及白山山顶的七千平住宅,都铺满了时刻有专人负责清理的手工地毯。 可尽管如此,她也时常弄伤自己。 每一次。 隋秋天都沉默不语地跟在她身后,等她停下来,然后木讷着脸蹲在她面前。 为她穿上各种各样的鞋——能护住皮肤的皮靴,稍微舒适一点的拖鞋,以及现在…… 这双隐约刮过她西裤裤脚的高跟鞋。 她已经为棠悔穿好左脚。 而女人收脚时,左脚鞋跟却不小心从她小腿处划到裤脚边缘。 鞋跟很细。 微微抵住她的脚腕。 没有很快松开,触感微痒。 隋秋天抬起眼去看棠悔。 女人目光下落。 表情自然,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隋秋天低下头,呼出一口气,往外挪了挪腿,“棠小姐不用多心。” 棠悔也才像是意识到什么。 将高跟鞋跟往外挪了挪,轻轻地说,“碰到你了吗?” 似乎对刚刚不小心的行为抱有歉意,“抱歉。” “没事的棠小姐。” 隋秋天当然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也不会计较,只是又格外小心地将腿往外挪了挪。 棠悔目光不太明显地下落,盯着她挪开的腿,好一会,没有再说话。 夕阳淌进房间,淹没绷紧西裤和柔软裙摆。 隋秋天小心翼翼地给棠悔穿上第二只高跟鞋。 要起身的时候。 她问,“棠小姐,你今天不高兴吗?” “怎么会这么觉*得?”棠悔有些漫不经心地回应。 墨绿地毯上。 女人的高跟鞋轻轻落地,与她的高帮靴并列。 黑色细跟和黑色鞋带,地毯褶皱与鞋舌灰尘,一切都形成鲜明对比。 “你不高兴的时候就不喜欢穿鞋。”隋秋天低着头说。 “是吗?” 棠悔沉思片刻。 突然没有任何缘由地笑了一下,喊她,“隋秋天。” “嗯?”隋秋天抬头。 棠悔正巧低眼看过来,声音很轻,似是呢喃,“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隋秋天回答。 棠悔“嗯”了一声,又被风吹得轻轻咳嗽一声,侧开脸,去看落地窗外的金色大佛,黑直发在脸侧留下深沉阴影,没有再说话。 隋秋天以为她只是随口一问,便将丝帕收起来,站起了身。 可就在她以为不会再有后续时,棠悔却又开口了, “长大了。” 只三个字,语气不轻不重,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隋秋天愣怔。 本能地,她去看棠悔。 棠悔的影子倒映在落地窗上。 似乎也正在望她。 半晌,轻轻笑了一下,“不是已经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我了吗?” 棠悔眼窝生得很深。 以至于就算身患眼疾,但在凝视人的时候,仍然像一片很深的碧绿大海,将人密不透风地包裹着。 虽然看起来唇角带翘。 可不知道为什么,隋秋天总觉得,今天的棠悔似乎有着难以处理的烦心事。 但没等她说话。 棠悔却收回视线,先于她一步温声开口,“我们走吧。” 隋秋天这才想起来庆典快要开始,底下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棠悔。 她反应过来。 将那截丝帕收起来,然后将手腕送至棠悔身前, “好的棠小姐。” - 会场有电梯,从二楼到一楼都是平路,棠悔扶着她的手腕走向会场。 到了一楼。 会场内部的嘈杂声传入耳膜,是主持人在介绍棠氏历史,以及棠悔上任之后的相关事宜。 这是一条长走廊,盲杖的声响和高跟鞋的声音此起彼伏。 隋秋天跟在棠悔身后一步。 她想起刚刚棠悔的话,看棠悔在黑暗中仍旧挺直的背脊,看她闪闪发光的珍珠耳环,也看她踏步平稳的高跟鞋,看她气场全开的拖地礼裙。 七年来,她总是在相同的位置注视棠悔。按理来说她已经习惯,不应该再有许多新奇的感触。 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七年前—— 那是棠悔外祖母遗嘱公布的第一年,也是棠悔初出茅庐回国的第一年,没有人觉得在车祸中眼盲的她可以登上高位。 就连那份看似保护的遗嘱,其中都包含看似不可能的要求,棠悔要先接手母亲棠蓉的分公司,在五年内超越棠蓉的业绩,才可以正式进入集团。 记忆中那一年的庆典,同样被媒体大肆报道,两个舅舅虎视眈眈,明里暗里逼迫棠悔放弃遗嘱,业界人等着看笑话,嘲讽聪明一世的棠厉这次终于做错选择,八卦媒体满天飞,觉得盲女继承者这一场戏好看过八点档。 而那年,隋秋天只有十九岁。 她刚从武校毕业。 只经过短暂的训练就被选中,在完全还不懂得怎么做保镖的时候,就成为了棠悔的保镖。 甚至从没来过这种场合,全程只能闷头,磕磕绊绊地跟在棠悔身后,充当她的拐杖,时刻注意她脚下的步伐会不会出问题。 而那时棠悔还没有秘书。 家里刚出事,也没有可以信任的服装师,司机,和管家…… 所以从家里出发之前,她只吃了隋秋天笨手笨脚做的煎蛋,也只穿隋秋天慌里慌张间从衣柜里为她找出的单薄白裙。 而她的保镖相当年轻,也非常不靠谱,联系上的车和司机中途失约,而这个不称职的保镖甚至没有驾照,只好借来好友不太高档的摩托车,载着好脾气的落魄公主,七拐八拐走错地方,弄得公主的昂贵裙摆溅上泥渍。 那天也是在同一个会所,同一条长长的黑漆漆的走廊。 二十五岁的棠悔并不如同现在这般气场强大,她年轻青涩,眼疾突发,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于是总是警惕、阴郁和幽怨。 隋秋天自认为自己搞砸许多事,只能无措地紧跟在棠悔身后,想要为她驱逐很多害怕和不安。 她们一前一后。 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走过漫长的黑廊。 但在快要走到亮光之前,棠悔突然停下来,侧脸望她,眸光似雾, “隋秋天,你长什么样子?” 隋秋天呆了片刻。 她不想把所有事都搞砸,只好笨拙地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失魂落魄地询问, “长得不好看的话不能当你的保镖吗?” 于是棠悔笑了。 那是她那段时日第一次笑,发生在没有味道的煎蛋、被弄脏的白色裙角,以及中途熄火好几次的摩托车之后。 但也只是昙花一现,轻轻略过。 以至于当时的隋秋天越发愧疚,是她太不称职,又笨又不懂得变通,让棠悔在这一路受了很多委屈。 她是该说些什么—— 让棠悔相信她可以做好,也可以保护好她,不要让她走。 但她嘴笨,不知道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只好很沮丧地蹲下来,低闷着头,也很努力地给棠悔搓白裙上的泥渍。 棠悔是公主,走出这条廊道就要被很多人注视,绝不应该因为她的过错被人看轻。 可那是个天气不好的秋天,就算她已经很努力,也还是搓不掉那些泥点。 当时她急得满头大汗,脸都憋得很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5章 而棠悔却好似完全不在意这些,只是说,“隋秋天,你怕吗?” 隋秋天突然顿住。 她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脸上滴落下来的汗,“不怕。” 她基本没接触过社会,足够单纯,并不知道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 只知道自己答应了棠蓉的条件,就应该无怨无悔地守在棠悔身边。 “真的不怕?”棠悔松开她手腕,在黑暗里注视着她, “跟在我身边,你可能会受很多伤,会吃很多苦,也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 “你才十九岁,不后悔吗?”她当时问她。 “可是你不也才二十五岁吗?”她当时回答。 那是她第一次陪棠悔出席公开场合,就已经犯下很多在别人看来不可饶恕的错误,险些让棠悔成为笑柄。 也是她第一次当保镖,莽撞,生涩,却还是获得雇主棠悔很多谅解和宽容。 于是后来,隋秋天发誓自己要弥补那天的所有错误。 她不懂上流社会的尔虞我诈,只明白自己的首要任务是护棠悔周全。 却也拼尽全力学习上流社会的法则,学习与不同人接洽,也学习处理棠悔生活中的很多细节,学驾照、厨师证,也为棠悔排除危险,拼尽全力去夺得棠悔想要的东西。 可这段路比她想象之中更长。 也更难走。 从她的十九岁到二十六岁,她的二十五岁到三十二岁。 如今回头去望。 隋秋天才发现。 原来她从不喊她阿隋,也不喊她秋天,这类像是喊保镖或者喊属下的称呼。 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喊她—— “隋秋天。” 记忆中和现实中的声音重叠。 隋秋天如梦初醒。 便发现她们已经站在廊道尽头,而眼前的棠悔正在黑暗里直直注视着她的双眼。 “隋秋天,你在想着谁?” 隋秋天神思恍惚地转了转手腕,结果发现自己手腕还是被女人抓得很紧。 她的雇主今年已经三十二岁。 眉眼轮廓比那年长得更开,眼神也越发令人看不透,有着上位者的掌控感。 女王气场强大,不会再像当时那样孤立无援,只会穿裁缝量体裁衣的昂贵缎面礼裙,也不再需要隋秋天借来不高档的摩托车送她去会场。 七年好长,仿佛什么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我……”隋秋天张了张唇。 话还没出口。 廊道外传来嘈杂声响——是主持人在邀请棠悔上台。 隋秋天反应过来。 “棠小姐。” 她隔着掌心的空。 手指轻轻撑着女人的腰,将她送至廊道外,并在她耳边留下恰当提醒, “你左手方五米开外有阶梯。” “一共五级。” “你出去之后先迈左脚,走十三步之后,就会遇到第一级。” “那个时候记得将右脚稍微抬高些。” 棠悔轻启红唇。 似乎还想和她说些什么,却又碍于场合,只好松开她手腕。 女人黑发匆匆擦过耳际。 隋秋天顿了片刻。 在光亮之前,她退后一步隐入黑暗,在女人身后补充, “棠小姐,今晚结束之后,我可能有话要跟你讲。” 也许苏秘书说得对。 七年时间已经不算短,她就算已经下定决心,也应该提前和棠悔说明。 况且,她也有义务为棠悔寻得合格的下任保镖。 至少。 不应该比当初的隋秋天做得更差。 【作者有话说】 虽然秋天暂时不知道,但今天的棠小姐确实心情不太好[星星眼](详情请见文案哈哈哈哈) —————— 今天这章要放一下《红唇与智齿》的文案啦,喜欢的也可以去专栏收藏哦(不出意外这本也会是姐狗): 况莱从小就嫉妒许温棠。 用况莱她奶的话来说就是——许温棠她家里有钱得像后院藏着石油,住得是用铁门起来的庄园,许温棠她妈像个女明星,许温棠自己也像女明星。 但况莱家要啥啥没有——住得是前几年才打地基建起来的水泥房,况莱她妈是个不要女儿自己跑掉的疯子,况莱自己是个小疯子,疯疯癫癫成日没个停。 但她奶和她奶玩得好。 所以况莱从小也只能和许温棠一起玩。 - 三岁,况莱调皮摔了碗,摔得自己满脸血不说,还在六岁的许温棠掌心留了道疤。 九岁,大人开玩笑,说许温棠长大后嫁不出去就是况莱害的,况莱不服气,叉着腰说——她本来就不爱嫁人!大不了就嫁给我! 许温棠在旁边给况莱扯了扯快被她滚成泥的白裙子,很端庄地配合——老婆,你的裙子该洗了。 十五岁,况莱勇敢出击,替同学给暗恋的学姐送情书。被暗恋的学姐吓得找闺蜜想办法。 闺蜜许温棠把情书扔进垃圾桶,很不客气地在她头上敲了敲,说——况莱,不准早恋。 到十八岁,况莱还是嫉妒许温棠。 因为二十一岁的许温棠花枝招展、招蜂引蝶,甚至还美丽得不可方物。 二十八岁,况莱梦想告吹,灰溜溜回乡的第一天,就遇见许温棠。 见到老仇人,况莱拔腿就跑。 谁知过不了多久,许温棠就到她家里拦她。平日里在长辈面前装温顺的女人,被她气得牙痒痒, “是谁刚成年那天晚上就偷偷把我按在柜子里亲的?” 女人呼吸靠近,揪住她发红的耳尖,“还亲完就跑,一跑就是十年。” “况莱,你到底怎么想的?” - 况莱始终嫉妒许温棠。 因为二十一岁的许温棠很富有,她拥有十八岁的况莱无法拥有的一切——包括况莱的喜欢。 3「霓虹漩涡」 ◎“是因为今天早上那个女人吗?”◎ 会场对面有一面镜子,棠悔上台后,能透过镜子清楚看见隋秋天的脸。 说是清楚,也有点勉强。 实际上,她的眼疾跟了她七年。本来,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可偏偏。 她的保镖小姐是个油盐不进的。 七年来,隋秋天不光是费尽心思用劝她去按时治疗和检查,还自以为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十分明显地用小孩子手段哄她。 甚至偶尔还大逆不道地先斩后奏,与家庭医生商量好之后直接将人拖来家里…… 却又在之后顶着那张保守正派的脸,说甘愿接受逾矩的惩罚。 仿佛是因为这些年来太过了解棠悔,知道她绝不会因此生气。 所以只要碰上这件事,隋秋天在她面前才会显露出年轻的放肆。 上个月开始,棠悔的眼疾终于出现好转的迹象,光亮之下,能朦朦胧胧看见一点影子,却看不清人脸。 而到今天。 她已经能透过会场那面镜子的反射,在密集的昏暗中,模糊看见隋秋天的脸庞—— 她的保镖小姐长了一张年轻可靠的脸,戴的眼镜有些呆板,是七年前的款式,稍显过时,嘴角平直,不笑,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好像一个冷脸工作狂。 站姿笔挺,双手背立,躲在廊道下的阴影里,基本不和任何人交谈,只集中所有注意力注视着她。 个子很高。 似乎比十九岁那年还要高,如果走近,应该要比棠悔高一个头。 原来已经七年那么久了。 “棠总。” 主持人的声音陡然出现。 打断棠悔的思绪,“要不我来扶你下台吧?” 棠悔将盲杖稳稳拄在地上,轻声对旁边的主持人说,“不用。” 主持人只好有些尴尬地收回已经伸出来的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棠悔的表情,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因为这件事产生不悦。 棠悔拄着拐杖往台下走,上台的路隋秋天已经和她说过一遍。 她只要照原路就能返回。 更何况,她在今早发现,自己在有亮光的地方已经能看清很多事物。 只是目前,她还没有将这件事告知给任何一个人。 包括隋秋天。 棠悔稳步下了台。 可出乎意料的是—— 她脚下经过多次改良的高跟鞋还是出了问题,在快要步入廊道的时候,很不小心地别了一下。 一时之间她十分意外。 以至于险些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不太得体的表情,甚至是摔倒。 但也就是在那时—— 身后有只手及时搀扶了过来,撑住她的手腕,手心温度很热,隔着丝帕。 等她站稳之后,就很得体地松开。 “棠小姐,我在你身后。”隋秋天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听起来很可靠。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 第6章 棠悔冷静站稳,回头。 便看见隋秋天平静的脸近在咫尺,隐在廊道的黑暗里,有些模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但应该没有笑,肢体动作也仍然很板正。 印象中,隋秋天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板一眼,像一块努力维持不快不慢的机械表,沉闷,克制,永远不会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可在这个当下。 棠悔却还是难以避免地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那一幕—— 是在家里的花园内。 模模糊糊间,光照弥漫下,她站在阳台,看见隋秋天在和一个陌生女人交谈。 隋秋天在她身边七年,又忠心耿耿为她做这么多事。 她自然不会对隋秋天带客进入白山住宅有任何不满。 可那并不是正常的交谈。 平日里隋秋天性子有多木讷,有多守规矩,她不是不知道。 而今天早上。 她眼疾好转,便亲眼看见,隋秋天对这个陌生女人笑得格外开怀,甚至还没经过问询,就相当贴心为对方捻走耳边碎发。 而那女人也完全没有拒绝的姿态,眉开眼笑地拍了拍隋秋天的头。 当然。 隋秋天也没有对这类亲密动作有多抗拒,甚至还笑眯着眼,很自然地弯腰配合。 整个早晨,她的保镖小姐笑容满面,同陌生女人举止亲昵,完全没注意到阳台上的棠悔正在看她。 “棠小姐?”似乎是意识到她走神,隋秋天出声喊她。 棠悔眯着眼睛。 早上那一幕如石子投入水波纹中消散如烟,与此同时,会场灯亮,像是有人擦去毛玻璃上的水雾,眼前的隋秋天逐渐变得清晰—— 永远离她一步那么远,永远彬彬有礼地喊她棠小姐,为她穿鞋、搀扶她手腕的时候,也永远会用丝帕隔挡。 只要看向她,永远将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没有表情。 与十个小时前,在别人面前满面春风的那个人,形成鲜明对比。 “棠小姐,你没事吧?” 棠悔目光下落,瞥见隋秋天始终离她一步远的距离,指甲掐进肉里。 “没事。”她阖了一下眼,将视线从隋秋天极为木讷的脸上收回,柔声回了一句,“走吧。” 隋秋天看了眼棠悔,对方没有再看她,表情也恢复了自然。 棠悔嘴角总是噙着微笑,眼窝又深,再加上眼疾多年,因此情绪总是躲藏在她线条柔和的脸部轮廓中么,难以被察觉。 隋秋天是感觉今天棠悔不太对劲,总是走神,像是有话要问她一样…… 但眼下也不是询问的好时机。 她思考一会,只好按捺心中困惑,等待庆典结束。 - 庆典是在临近九点结束的。 散场之后。 隋秋天与棠悔从专属通道中走出,便看见家里其中一位司机已经开着车在等候。 自从在车祸中出过事之后。 再登上现在的位置。 棠悔使用的司机和车都不是固定的,每天,每辆车,都由不同的司机进行轮换。 而在这之前,最早一段时间里,这些事务都是隋秋天一个人负责。 包括开车,做饭,修剪花草,选购衣物,简单的包扎,以及白山住宅里一些事情的处理……她能做的、能学习的,都会尽自己所能为棠悔去做。 至于另一些她无法胜任的,例如关于棠悔眼疾的治疗,她也会在棠悔有需要的时候,躲过棠林棠炳的监视,尽量联系可靠的人来负责。 还有一些简单的文件处理工作,当时,也是她磕磕绊绊地学着为棠悔处理。 只不过到现在—— 棠悔不仅上了位,成为掌权人后还大义灭亲,让不守规矩的棠林棠炳都入了狱。 又将集团内外都下狠手整治过,自然没有人再敢看轻她,背叛她,而这些曾经没有人做的事,都早就有了更加专业的人来处理。 也就不再需要隋秋天。 曼市的秋季不长,但今年似乎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凉,才九月,就已经吹得人背疼。 通道白灯下。 隋秋天看见棠悔提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外套,便快步上前,提前为棠悔打开车门。 然后低眼,等在门边。 将手腕伸出。 让棠悔搀着她的手腕上车。 也在棠悔拄着盲杖走过来时,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为棠悔挡住头顶的车门边框。 棠悔大概是有些累,低头走过来,便扶着她的手腕径直上了车。 不知道是不是感冒加重,女人覆在她手腕上的手心有些凉。 隋秋天微微皱眉。 但还没等她感受清楚,棠悔便入了座,也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她只好将手腕收回,却也在这时听见棠悔喊她, “隋秋天。” 隋秋天关门的动作停下,整个人在车外站得笔直,“我在。” 车厢里,伴随着几声隐秘的咳嗽,棠悔的声音飘出,“你坐后面。” 隋秋天愣住。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先是看了眼前排的司机,再去看车里的棠悔。 车内光影闭塞,女人身上的垫肩款棕色西服外套已经有些滑落下来。 她敞着半条细瘦手臂。 微微垂眼撑额,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也没有看她,目光久久落到车窗外的枫树上。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 隋秋天瞥见棠悔的手上泛起了细小疙瘩,便迅速反应过来,猫腰钻上了车—— 用最快的速度关上车门。 再回头。 她发现自己离棠悔特别近,手背几乎要碰到女人礼裙下的腿—— 便手忙脚乱地挪开。 侧臂和大腿都贴紧车窗。 直到和棠悔中间还能隔着一头大象,隋秋天才稍微放心,扶稳快从鼻梁滑落的眼镜。 然后抬眼。 便看见棠悔不知何时已经在看她。 女人侧脸隐在车窗黑暗光影内,眼神半明半暗,极度深邃。 “棠小姐。” 隋秋天出声。 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棠悔扶了扶肩上落下的外套,转头对前面的司机说了声“开车”,才再次将目光落到她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车缓慢地开了起来,两旁景色变换。 “你今天总是在看我。”隋秋天回答,说完之后,顿了片刻,又迟钝地反应过来,“还是说……你已经能看清我长什么样子了?” 说着。 她便有些紧张地抬头,试图去看清棠悔的眼睛。 女人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而是坦坦荡荡地迎着她的视线,唇角是自带的上翘,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你很想让我看清你?” 隋秋天一愣。 “也……也不是。” 她皱起眉心,认真思考了一会,语速缓慢地说,“只是如果你眼睛能比之前好的话,我会替你高兴……” “也会放心很多。” 后面这句话声音很轻,正巧车从会场停车场开入大路,喧嚣声响汇入。 棠悔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隋秋天摇头。 棠悔没有追问,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将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秒。 再缓缓挪开,落到车窗外模糊的霓虹漩涡里,流连片刻, “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原来棠悔听到了她之前的话。 隋秋天思量片刻,“是这样的,棠小姐……” 本来应该很直接向对方说明的一件事,也觉得棠悔会同意的一件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说了个开头,就打了顿,下意识去看棠悔脸上淌过去的街灯光晕。 再低头,便看见车上地毯上,她们两个并排的影子,大概是光线角度原因,她们两个人分明隔得很远,影子看起来却像是紧紧挨在一起,像很久之前,她骑着那辆不太高档的摩托车,载着本应该高贵的公主驶向高级会场时,她们两个一前一后挨在一起的影子…… 那时她不太像保镖。而她,似乎也不太像公主。 以至于隋秋天有些恍惚,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声音温和地说下去, “我觉得你也是时候物色新的保镖人选了。” 话落。 车正好驶入一条隧道。 车厢内突然变暗许多,像被卷进漩涡,浸满了快要淹到口鼻的水。 棠悔没有开口说话。 前排的司机似乎也在进入隧道之后变得谨慎,将车速放慢许多。 隋秋天想了想,又补充,“不过你放心,棠小姐,我的雇佣期还有七十多天的时间,在这之前,我会处理好所有事宜,不让你在这件事上多费心。” 说完之后。 她耐心等着棠悔的应答。 她想这件事对棠悔来说可能也有些突然,想必也需要时间考虑。 第7章 所以。 她只是端正坐姿,挺直背脊,默默等候着棠悔给她应答。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车内被这个过长的隧道衬得有些压抑。 是在隧道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听见棠悔总算出了声, “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本能回答。又侧脸。 此时车开出隧道,街灯大亮,将车窗上棠悔的脸庞映得模糊不清。 几秒过后。 她看见棠悔脸上落满烟波蓝色调的光影,也听见棠悔天生偏柔的声线再次出现, “是因为今天早上那个女人吗?” 【作者有话说】 是吗是吗是吗[星星眼] —————— ps:这本不是双线哦,但是因为人设需要,也会涉及到一些插叙剧情,但都比较短。这本重点还是在现在时间线剧情的[红心][黄心][绿心][青心][蓝心][紫心] 4「凤梨酥」 ◎“你谈恋爱了?”◎ 今天早上? 女人? 隋秋天茫然抬眼。 看到车窗上棠悔像是被蒙上一层雾纱的脸庞,许久,才反应过来—— 今天早上,表姐程时闵的确来找过她。 隋秋天从小在封闭式武校生活。 表姐程时闵是唯一还会来武校看望她的亲人,读大学的时候也会坐很长时间的巴士,隔着武校的铁门给她送吃的送穿的,还省下自己打零工的钱,给在武校冬天冻得生出冻疮的她买厚棉袄厚手套。 后来。 她被棠悔的母亲挑中,成为棠悔的保镖,便也和毕业后就成为棠氏普通职工中一员的程时闵,多了一层联系。 表姐一直知道她在棠悔身边做保镖的事情,但平日里隋秋天需要跟在棠悔身边寸步不离,与表姐单独见面机会也并不多。 而今天,是表姐第一次来白山住宅找她。 程时闵来自小城,出身于普通的渔民家庭,生活平凡,自然对隋秋天担任保镖一职有所担忧,她不希望隋秋天整天面临刀光剑影,为别人卖命。 虽然这个说法有些夸张。 但前几年,棠林棠炳为了阻止棠悔上位,也暗地里给棠悔使过不少绊子,其中不乏见不得人的肮脏手段。以至于如今,隋秋天身上还留着六道消不下去的疤。 而今天早上。 程时闵从老家过来,便也再度忧心忡忡地提起—— 隋秋天今年已经二十六岁。 也到了该为未来考虑的年纪,不管做什么,都不要再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况且。 她也不可能一直当保镖。 年纪慢慢长,而棠家的明争暗斗不会永远停止,再过几年,她就不能再像前几年那样不要命,糟蹋自己身体。 最好是另做打算。 其实表姐的想法并不是完全不对。 如今雇佣期时间结束,隋秋天也确实应该要做新的打算。 所以当棠悔问起,是不是因为表姐那些话时。 隋秋天坐在车里,揉着自己的膝盖思考半晌,回答, “也不完全是。” 此时,车已经开出隧道许久,爬上蜿蜒山道,向白山山顶开去。 片刻后。 她听见棠悔问她, “你谈恋爱了?” 隋秋天愣住。 棠悔名下的每辆车都做了隔音处理,前排的司机并不会听到她们的谈话。 但隋秋天还是去看了眼司机,才去看棠悔,语气有些惊讶, “棠小姐,你说什么?” 她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会拐到这一层面,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棠悔没有看她。 紧闭双眼,车外光影在修长脖颈上投下郁沉阴影, “还是有喜欢的人了?” 棠悔的音色实际上偏柔,说话也不是用力的那种,有气场,但这种气场是内敛的,并没有太多攻击性,也听不出太多情绪。 隋秋天哭笑不得。 也觉得棠悔这两个问题实足奇怪,却还是老实回答, “都没有的,棠小姐。” 她的语气听上去足够真诚,和平时无异。棠悔睁开眼,在若隐若现的黑雾中,看向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欺骗或隐瞒的痕迹。 但没有。 她的保镖小姐的确足够坦诚,无论是行动、语言,还是眼神。 无论是她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她都始终如一。 “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吗?”棠悔轻声细语。 隋秋天怔了半秒。 这次反应很快,迅速否认,“不是的。” 甚至为了不让她误会,还相当刻意地多加一句解释, “你很好的,棠小姐。” “既然这些都不是。”棠悔不解,“那为什么突然想要走?” “雇佣期不是结束了吗?”隋秋天声线温和地回答, “而且现在棠小姐你的眼疾也已经好了很多,我要走的话,也能放心一些。” “只是这个理由?”棠悔问。 隋秋天迟疑几秒。 看向棠悔直视着自己的双眼,双唇不太明确地分开,“是。” 棠悔看向她平直的嘴角,也看她因为在隐瞒什么事情而产生不安以至于抿紧的薄唇,许久,才缓慢开口, “如果只是这个理由的话,那我不能马上答复你。” 但她在向她隐瞒什么呢? 七年来。 她几乎天天二十四小时与她寸步不离,又会有什么可以隐瞒她的事情? 棠悔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掐紧指腹,“我需要考虑一段时间。” 隋秋天有些迷茫地抬头。 她的脑回路太过单线程,也似乎不能理解棠悔为什么要考虑,像是觉得,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不需要迟疑的事情。 甚至也从没想过,棠悔有可能会反对。 直到棠悔轻声说, “毕竟这对我来说有些突然,我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决定。” 隋秋天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不过仔细想想,毕竟还有七十一天,应该足够让棠悔考虑清楚。 于是她温和点头,“好的,棠小姐。” - 车开到白山山顶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 白山山顶是曼市最昂贵的地段,在这里拥有住宅的人,大多数都是名人富者。 棠家老宅便在山顶最高的位置,是棠厉当年拍得地皮,又费重金请得已经退休的知名建筑师重新出山所打造,共占据七千平的面积。 山顶位置高耸,住宅人多,平日上山下山采买,自然有诸多不便。 不过,对富者而言,方便也只是众多廉价品的一种。 而棠悔本人,便出生在山顶。除她之外,棠林棠炳,以及一些表哥表亲,都已经在她出生之前就搬到其他地段。 也正因为如此。 只有棠悔从出生起,就被各路八卦小报争相报道,甚至被戏说为二十世纪出生的公主。也有媒体当年大字标题报道——在山顶出生的人这辈子会有什么烦恼吗? 而如今,偌大白山住宅的主人,只剩下她一个。 车进铁门,开过一片湖和树林,停在一栋设计独特的建筑前。 隋秋天扶着棠悔下了车。 司机将车继续开向车库。 停好车之后。 司机将会回到另外一栋五层洋房,里面住着棠宅里的两名管家四名园丁八名厨师十七名佣人,三名裁缝和五名司机…… 这些都是在棠厉棠蓉去世之后的几年,在隋秋天安排下,陆续招进来的新人。 而隋秋天本人作为私人保镖,需要时刻负责棠悔的起居安全,便只能与她住在同一栋建筑里。 将棠悔送至三楼后,隋秋天准备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这个月棠悔眼疾有所好转,很多事情都能自理,便也不需要隋秋天在她洗浴入睡之前守在门边。 但棠悔还是喊住了她,“隋秋天。” 隋秋天回头。 以为棠悔还有什么需要,“我在的,棠小姐。” 棠悔站在门边,手拄着盲杖,如雾的目光注视着她, “今天早上那个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隋秋天以为这个话题早就过去。 没想到棠悔在喊住她是为了问这件事,有些意外,却还是老实回答, “是我的表姐。” “表姐*?”棠悔似乎也有些意外,眸子里的光微微颤动,“亲的?” 表姐还分亲的和不亲的吗? 隋秋天思考了一会,严肃回答,“她是我姨妈的亲女儿。” 棠悔看着她。 隋秋天只好又说下去,“她前几天休假,从老家过来,给我带了几盒银盒凤梨酥。” 话说到这里。 她终于反应过来。 难道是她让程时闵进入棠悔的私人住宅,棠悔今天才会那么不高兴? 想了想。 第8章 她又补充, “我以后会和她在其它地方见面的。” 但棠悔的重点显然跑偏了,“你喜欢吃凤梨酥?” 隋秋天怔了半晌, “小时候喜欢吃。” “不过长大以后,就吃得少了。而且曼市也很少有的卖。” 棠悔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 “以后还是和你表姐在这里见面吧,我不介意。” 不介意? 隋秋天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棠悔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而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棠悔的表情似乎变得比刚刚柔和许多? 难道是棠悔也喜欢吃凤梨酥? “你放心,棠小姐。” 隋秋天想了一会。 决定还是解释清楚,免得棠悔误会她不守规矩, “我过不久就会离开,应该都不会再和表姐在这里见面了。” /:. 她言辞诚恳。 但奇怪的是,棠悔隐在门边的阴影里看她,表情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解释变得愉悦多少。 隋秋天抿唇,有些搞不明白棠悔到底是介意还是不介意。 想要再开口解释。 “隋秋天。”但没等她问完,棠悔却主动出声打断了她,之后像是觉得自己语气太急,又放缓语速喊她, “你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听起来没有不高兴。隋秋天也就松了口气,“好的,棠小姐。” - 今天夜已经很深。 隋秋天洗完回到房间之后,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看了一会书。 这是她在成为棠悔保镖之后,才慢慢养成的习惯和爱好。 她在十九岁那年就已经成了棠悔的保镖,之前又一直在封闭武校训练,不像普通人一样念过很多书,对社会上的很多事情都没有完整的概念和认知,也不懂太多道理和知识。 但当棠悔的保镖需要涉及到方方面面,也最好知识全面,她深知自己有很多不足,只好依靠这种笨拙手段弥补。 不过后来,她发现自己也很喜欢看书。久而久之,她房间那面铺满整墙的书柜,也就被填得满满当当。 更加久而久之。 她就成了一名近视眼保镖。 两个小时后。 确认三楼没什么动静。 隋秋天摘下黑框眼镜,动作小心地将其放在眼镜盒里—— 这副珍贵的眼镜年纪已经很大,需要尤其小心对待。 然后她坐在椅子上,盯着腕上的手表,等时间跳到两点整。 便快速起身。 铺好被子,躺了进去,双手平放。 然后的然后,她想起今天早上,她和表姐说自己和棠小姐的雇佣期只剩下七十一天,这次也应该不会再续约。 而表姐拍了拍她的头,问她,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不当保镖,要去做什么。 其实隋秋天自己也不知道。 七年,她已经习惯当棠悔的保镖,也习惯将棠悔的喜恶当成自己的喜恶,把棠悔要做的事情,当成自己要做的事情。 以至于她都不知道。 不当棠悔保镖的自己,在七十一天之后到底还能剩下什么。 不过—— 按照她正在阅读的那本书里的说法,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更要尽快离开。 大概是因为一直在思考离开之后的事情,这天夜里,她梦到棠悔的母亲棠蓉。 她记得那天,是个很炎热的夏日,而棠蓉皮肤苍白,穿着很厚,但仍然不停咳嗽。 而她不太明白,棠蓉为什么会挑中自己当棠悔的保镖,“为什么是我?” 纵然她从小生活封闭。 却也听说过棠氏,更明白像她们这种大人物,身边应该需要更专业更厉害的保镖公司,想必在出行时都需要很多很多穿黑西服的人围在身边,怎么想也不应该是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渔民女儿。 但棠蓉用那张和棠悔很是相似的脸,看她很久,柔声细语地说,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长了一张看起来不会背叛人的脸。” 隋秋天稀里糊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棠蓉笑了。 然后又在太阳底下咳嗽几声,以至于那张苍白的脸显得越发病态。她像个耐心的长辈,对隋秋天解释, “如果是在这个节骨眼里去花钱办事,那人越多,也就越复杂。” 隋秋天有些疑惑地侧目,所以人越少,背叛的可能性也就越小? “但你不一样。” 棠蓉那时的身体已经很差,说了一段话便有些喘不过气,“我不是对你有恩吗?” 隋秋天明白了她的意思。 前几年她们武校出了事。 因为过度体罚学生、手段黑暗被报道出来。而报道这件事的人,就是当时的投资商,棠氏集团的棠总来学校查看时发现端倪,之后所安排的。 而在这之后,棠蓉便接手了武校,将其中每一个学生都资助至毕业,上大学。 而隋秋天从十一岁就被父亲送至其中,直到那时也才明白—— 原来在学校上学,是不需要被教鞭打,也不需要在课业犯错之后睡湿掉的被子,更不需要每天鼻青脸肿,就可以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吃的。 她是她的恩人。 她的女儿,自然也是她需要竭尽全力去保护的对象。 想到这里,隋秋天做出了决定。不过也仍然有些疑惑—— 传闻中。 棠蓉并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所以才会为她取名棠悔。 但棠蓉那天的表现并不如传闻所说那样。她凝视湖平面许久,像是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厉害,停了许久, “我这个女儿我清楚,性子深沉,疑心重,也很难相信别人。” “有时候连我都看不懂她。” 像是自言自语,“不过,这也都怪我。” 隋秋天与母亲关系不佳,自幼也与对方没有过多接触。那时面对一个母亲的愧疚,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磕磕绊绊地说,“您对棠小姐很好的。” 听见这句话,棠蓉笑了。 过了半天,她将目光从湖面移开,落到隋秋天脸上, “我要你永远不背叛她,也永远站在她这一边。” 柔声细语地说, “能做到吗?” - 隋秋天几乎是惊醒的。 她头昏脑胀地看了眼窗外的天,然后迅速弹了起来。 已经过了棠悔的起床时间。 按道理,她这个时候已经应该在棠悔房间门口候着。 她飞快下床洗漱完,来不及换衣服,便从床边眼镜盒摸到眼镜,手忙脚乱地戴上,视野变得清明,又跌跌撞撞地去开门。 她开门的动作尤其快,以至于门打开的一瞬间,门口有什么东西砸到她脚边。 这时她精神恍惚地低头—— 就看见了凤梨酥。 好多好多。 围在她脚边,简直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是她小的时候。 被关在武校里睡在湿漉漉的被子上,一小块一小块省着吃的时候…… 永远想象不到的多。 但还没等她对面前的这一切反应过来,楼上便传来剧烈的玻璃破碎声响。 “啪——” 棠小姐! 隋秋天顾不得眼前倒成一片的凤梨酥,快速向楼上奔去。 【作者有话说】 棠小姐三连问: 谈恋爱了? 有喜欢的人了? 是亲表姐吗? ————————— 今天是连载的第四天,也是五四青年节,祝大家节日快乐!要开心哦~[紫心][蓝心][青心][绿心][黄心][红心] 5「心电感应」 ◎“我的眼睛好像又完全看不见了。”◎ 不到五秒,隋秋天全速通过旋转楼梯,赶到二楼。 深色回廊里,棠悔的房门紧闭。 隋秋天不确定里面是否是自己可以贸然闯进去的场面,只好压住呼吸,轻敲了两下门,“棠小姐,刚刚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房里没有人回答。 也没有其它动静。 隋秋天拧紧眉心,又敲了两下,“棠小姐?” 还是没有声音。 难道是棠悔在房间里摔倒了? 隋秋天抿紧唇。 按理来说,在雇主没有回应的、且不确认是紧急的危险情况下,她应该敲三下,排除某些她不便闯进去的情况后再入内,但她想起刚刚剧烈的玻璃声响,便有些心急地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房门里传出棠悔有些微弱的声线—— “隋秋天?” “是我。”隋秋天迅速回应。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着房门,棠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隋秋天有些心焦,却又碍于身份,只好蜷缩着手指,将手从门把手上放下, 第9章 “棠小姐,你需要我进来吗?” 话落之后,她屏住呼吸,准备倒数三秒就闯进去。 而房门里。 棠悔的声音过了两秒钟才传出来,“进来吧。” 隋秋天得到允许。 立即推开门,便看到了令自己十分骇然的一幕——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地板上被摔得粉碎的玻璃渣。 视线上移。 便是女人脚踝处垂落的纯黑绸缎睡袍。 以及脚腕处皮肤,被四处飞溅玻璃渣所划过的细小划痕,正渗出鲜红血迹。 窗边光影模糊,棠悔是刚刚醒过来不久,脚下是淋漓可怖的血迹。 可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听到门响,延迟半拍地抬头,有些失神地看向站在门边的隋秋天,轻轻地说, “玻璃碎了。” 几乎是本能性地,在棠悔下意识抬脚要踩到地面玻璃渣之际—— 隋秋天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过去。 将完全没有感知到危险的女人,直接打横抱起。 而棠悔在那一刻感知到她的行动,稍微惊讶过后,就顺势环搂住了她的脖颈。 心脏相贴,发丝缠绕。 体温交织。 她们以保镖和雇主的身份相处七年,在危险情况来临时自然配合默契,也无需多言。 隋秋天气不喘色不变,将体重骨架都偏轻的女人牢牢抱起,才稍微松了口气,“失礼了,棠小姐。” “地上是有很多玻璃吗?”棠悔双手搂住她的脖颈,问。 隋秋天“嗯”了一声。 在这种情况下她格外严肃,话也变得更少。 棠悔也没有多说什么,又紧了紧搂住她脖颈的手。 隋秋天感觉到棠悔柔软的黑发散到自己颈下,也感觉到女人温热的呼吸吐在耳周。 她痒得皱了皱鼻子。 但还是集中注意力,小心翼翼地将女人抱在怀中,绷直下巴,跨过满地玻璃碎片。 直到将棠悔安稳放在床边。 又先将棠悔周围的玻璃渣彻底清扫干净,才稍微放松绷紧的脸。 再抬眼。 便看到棠悔正垂着目光看她,脸庞被窗外光影映得模糊不清,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隋秋天语气温和,“棠小姐,你没有被吓到吧?” 棠悔摇头,“你来得很快。” “是我今天有些睡迟了。”隋秋天有些愧疚,“我应该早些来你房门前候着的。” “不怪你。”棠悔声线和缓,“是我自己没拿稳玻璃杯。” 说起这件事。 隋秋天目光下落,便看到女人被细碎玻璃划开的白皙脚腕—— 有些伤口外的血已经干了,但有些还在往外渗血,但总之,看起来令人胆战心惊。 “我先去拿医药箱。”隋秋天站起来说。 棠悔“嗯”了一声,目光却延迟了几拍,才过来找寻隋秋天的方向。 隋秋天感觉有些不对劲,“棠小姐,你的眼睛……” 日光透过绿色雾纱倾泻。 棠悔总算找寻到隋秋天的方向,但黑色瞳仁中的神韵看起来比昨天貌似要迟滞许多。 隋秋天心里一惊。 棠悔看着她,先是不说话,像是在确认着些什么。良久,才缓缓开口,“隋秋天。” 隋秋天有些不安,甚至走近一步,努力去与棠悔对视,“我在的,棠小姐。” 日光下,棠悔脚踝上的鲜血仍然在往外渗透,她垂下细而长的睫毛,轻轻地说, “我的眼睛好像又完全看不见了。” - 上周棠悔的眼疾才好转颇多,怎么今天一起床情况又变差? 隋秋天觉得不太对劲,只好拨通家庭医生的电话。 在家庭医生上山之前。 她拿来药箱,蹲在床边,替棠悔清理的碎片、血迹,以及进行一些简单的包扎和上药。 包扎不像穿鞋,用手帕隔绝只会更加繁琐,而医药箱里没有手套。 隋秋天原本要去楼下找。 但棠悔却制止了她,“不用那么麻烦了。” 隋秋天回头,看着女人微微蹙眉忍痛的表情,以及额头上因此微微跳动的青色血管,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多事。 便抿着唇,直接上了手。 实际上,女人出身娇贵,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经过精心护理,脚背的弧度很美,脚踝也很美。可现在,扎进女人脚腕脚背的玻璃渣十分细小,留下的血痕也密密麻麻,看起来十分可怖。 隋秋天处理自己伤口时得心应手,面对棠悔金贵的皮肤,却有些无从下手,“棠小姐,你忍着点。” 可棠悔本人似乎并不娇气,对这样细密的疼痛也能忍受,只是轻轻蹙眉,“嗯”了一声。 隋秋天吐出一口气,拿起镊子去挑那其中的碎玻璃。她担心自己动作粗鲁,便全程都在集中注意力,努力将动作放到最轻。 或许是因为这时候也还在担心棠悔的眼疾,她气压变低沉。而棠悔纵然眼盲,也对此有所感知,便主动开了口, “你喜欢吃的凤梨酥,是那个牌子吗?” 隋秋天动作一顿。 这才想起自己在慌乱之下没来得及顾上的那堆凤梨酥。这是她家乡潮岛的特产,之前的确也在曼市找过,但都没有找到卖的。 纵然棠悔神通广大,想必也是费了些不少运输成本,才能在一夜之间将那些堆成山的银盒凤梨酥,送到白山山顶,又放到自己门口。 大概是她没有说话,棠悔又开口询问,“是我弄错了吗?” “不是的,棠小姐。”隋秋天不是不懂得感恩的人,只是现在她眼前是棠悔脚腕处遍布的血痕,而一抬眼,又是棠悔失焦的视线,哪里还有心情想什么凤梨酥? 但左右也不该忽略棠悔的好意。她只好抿了抿唇,说,“只是我吃不了那么多。” “没关系。”大概是目光重新变散的关系,棠悔的眼神看上去也多了几分柔和,“可以慢慢吃。” 她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陡然加重的眼疾有多少烦闷。 但棠悔出生在棠家,自小便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前些年又出了不少事,自然善于隐藏情绪,好的,不好的,都不会让人太容易看懂。 因为对出生在山顶的人来说,喜恶、情感,都极有可能是被利用的武器。 想到这里。 隋秋天抬眼—— 看向棠悔再度失焦的视线,以及垂落下来盖住眼睑的纤长睫毛。 反而心里又变得更闷。 便低了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处理伤口,不去想那些。 “你不高兴吗?” 棠悔的声音从她头顶飘落下来,“看到那些凤梨酥。” 隋秋天想了一会,“高兴。” “那为什么不笑?” 隋秋天下意识抬头,去看棠悔的眼睛—— 如同她所以为的那样。 棠悔的眼睛看上去十分漂亮,睫毛浓密,眼窝深邃,眼瞳纯黑,但此刻,看得出来她眼球转动的确迟缓。 她在看着她,可又的确是看不见她。 “怎么了吗?”大概是察觉到她动作停下来,棠悔偏了偏头,但因为她没有出声,所以并没有找准她的方向。 隋秋天重新垂下眼,看来棠悔的眼睛是真的又完全看不见了。她摇了摇头, “没事。” - 家庭医生是和苏秘书一块赶到山顶的。因为眼疾突发,棠悔今天并没有去公司,苏秘书便带着工作赶了过来。 家庭医生在电话里向隋秋天了解了主要情况,被司机接上山时就带了一些简易设备,入宅之后,便迅速为棠悔做了一些简易的检查。 隋秋天和苏秘书都眉头不展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家庭医生阐明状况,希望对方确定这只是好转之前的偶然病状,过几天就会烟消云散。 但检查完毕后,家庭医生的表情看起来不大好,“具体状况——” 停了几秒,慎重地开口,“我想还是需要棠总下山之后,去医院做更加精细的检查,才好做结论。” “为什么突然会这样?”隋秋天皱着眉问。 家庭医生摇头, “原因不太清楚,可能和眼球受到刺激,或者一些其他病理性因素有关。” “那我们该做些什么?” 隋秋天问,却又意识到自己稍微有些急,便又退后一步,语速变慢,“我的意思是,用什么药,什么治疗方式,才能让棠小姐尽快恢复?” 苏秘书抬头,颇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记得隋秋天并不是这样容易着急的性子。 “这些也得等去医院检查过才能确定。”家庭医生神色凝重地说。 “不过——”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一会,看了棠悔一眼。 棠悔像是有所感应,微微颔首,语气平稳,“你可以直说。” 家庭医生沉思一会, 第10章 “棠总的眼疾持续七年之久,前段时间才恢复过来……” “如果这时候突然又完全看不见,情况的确不太乐观。” 苏秘书惊愕抬眼。 隋秋天愣怔,她没想到一向谨慎的家庭医生会给出这个结论。 而棠悔本人像是并不惊讶。 也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声线清晰地说, “我知道了。” 家庭医生“嗯”了一声。 又出声安慰, “当然,在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棠总也不必太忧心。” “况且,和七年前相比……” 说到这里,家庭医生似乎是意识到这时候说这件事并不合适,便谨慎地停了话。 隋秋天抿唇看向棠悔。 而像是心电感应。棠悔也抬眼,准确无比地在黑暗中看向了她。 日光熄灭,声响消失,像她们两个独自突然回到七年前——二十五岁脸色苍白,刚患眼疾,刚出院手上还存着留置针,却极力挺直细瘦背脊的棠悔,在棠厉棠蓉的葬礼现场,背对许许多多虎视眈眈的人影,像是奇迹般地,毫无偏差地,对到了隋秋天十九岁时的眼睛。 那时。 她看着这双眼睛,没想过自己会在棠悔身边待七年。 而七年后。 棠悔还是看着她,眼神和那一年极为相似,坦然,平静,纵然脸色苍白,也深知自己身后空无一人,却绝不甘心向人示弱。 但偏偏。 隋秋天紧了紧掌心。 看着棠悔垂下细长黑睫毛,将空洞漆黑的眼渐渐遮住。 有些发怔地想—— 怎么偏偏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作者有话说】 五一返程啦,大家要注意安全哦[加油] 6「年长者」 ◎像个盲人一样◎ 不过仔细想想,毕竟还有七十天,棠悔也不是没有在她离开前康复的可能。 想到这里。 隋秋天便又迅速敛起所有担忧。 她想,现在最不好受的,肯定是棠悔自己。 她作为旁人。 自然不能先于棠悔之前,沉浸在消极的心理状态之中。 家庭医生已经检查完毕,准备在苏秘书的安排下下山。 隋秋天想再多问家庭医生一些注意事项,便说, “我送你出去吧。” - “秋天?” 苏秘书看着匆匆离去的隋秋天,喊了一声,她本来想提醒对方——到现在还没有把身上的睡衣换下。 但隋秋天似乎正微皱着眉心,集中注意力听家庭医生说些什么,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也没注意到自己脚下还穿着拖鞋,而身上穿着成套的丝绸睡衣,敞着领口的第一颗扣子。 平日里梳得很直的长黑发,此时也有些卷乱地堆在肩后,没来得及被主人打理。 这在隋秋天身上是极为少见的现象。她一向秩序感强,近乎以严苛的标准讲究礼仪和规矩。 看来今天的确是事出紧急。 苏秘书思索着收回视线,便陡然瞥见棠悔正用那双漆黑晦暗的眼睛看她。 她在棠悔身边四年,时间也不短,但到现在每次看向这双眼睛,也还是觉得—— 棠悔虽然患有眼疾,但眼部肌肉却不像普通盲人那般无力,相当紧致,以至于有时候看上去像是能看得见一样,直直盯着人,让人不敢对她产生半分轻视。 苏秘书心里犯惊,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微微低头,“棠总。” 棠悔慢条斯理地垂下浓密黑睫,“你和隋秋天的关系很好吗?”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苏秘书沉思片刻,巧妙而谨慎地回答,“也不算好,就是平时,会因为一些棠总你的事情多交流几句。” 她一边说。 一边盯着棠悔的表情。 棠悔并没有因为她的回答而显现出不悦或者是愉悦,只是“嗯”了一声。 又轻缓开口,“这件事,你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苏秘书知道她说的是眼疾的事情,她刚在集团内大刀阔斧地清除异己,棠林棠炳入狱不久,周围也几乎都是盯着她的眼睛,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件事泄露出去,不知道会闹出多少幺蛾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秘书深知这个道理,“好的,棠总。” 然后又想起,“那去潮岛出差的事要换时间吗?” “日程照常安排。”棠悔说,“暂时不需要回避什么。” “好的棠总,需要为你预约去医院检查的时间吗?”苏秘书问。 按理来说,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可棠悔却静了片刻,“这件事,我会让隋秋天安排的。” 她说话时音量不大。 语气也并不强势,却又莫名有着令人无法忽略的气场。 苏秘书答应下来,“好的,棠总。” 之后,她便与棠悔汇报了些今日要处理的工作,得到棠悔对每件事的答复和处理结果后,她打算离开。 棠悔却在这时喊住了她,“苏南。” 苏南停步,以为棠悔还有什么工作安排要交由给她。 可棠悔却目视着她的眼睛, “要是隋秋天最近找你,因为我的事情要你帮什么忙……” 女人吐字清晰,“你都不要帮她。” 苏南愣住。 在她印象中,棠悔一直对隋秋天这位跟了自己多年的保镖小姐有所宽待,平日里提到隋秋天,也总会多说几句,上次还特意让自己出门带话,帮隋秋天解围…… 现在又让她不要帮她? 苏南实在是摸不透这位上位者阴晴不定的心思,也看不透对方深邃双眼中所隐藏的情绪。 她本想再向棠悔确认一遍。 结果这时。 棠悔却又兀自移开目光,将其落到那扇全景玻璃门外。 苏南跟着望过去。 原来是隋秋天回来了。 她脚步平稳,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穿着不得体,特意停下来,背对着她们将第一颗扣子系上,也将眼镜摘下来,擦了擦,重新戴上。 再转过身来。 朝里面的两人颔首。 走过来,停在门外一步,很有礼貌地敲了三下门, “棠小姐,我回来了。” 棠悔目光下落。 动作极为慢。 变得像个盲人一样,端起红茶微微抿了一口,声线也因此变得柔润许多, “进来吧。” 像个盲人一样? 苏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古怪的感觉,她下意识看向棠悔。 或许是她的错觉。 此刻的棠悔和刚刚简直判若两人,上位者的气场消失大半,漆黑眼神中多了几分盲眼时的空洞惘然。 甚至在放下茶杯时。 还十分不小心地弄洒了滚烫的茶水。 苏南越发觉得古怪。 但没等她有所反应,隋秋天却在这时推门进来。 她看见棠悔将茶杯放下时的失误。 也注意到棠悔将茶水弄洒到手背上的失神和恍惚。 “棠小姐。”她紧张地奔过来,拿起桌上的白色方巾,站在棠悔身旁,将方巾递出,“你没有被烫到吧?” 棠悔摇摇头,“我没事。” 从隋秋天手中接过方巾,擦了擦自己被隐隐烫红的手背,柔声细语,“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餐?” 然后又转向苏南,面带微笑,“苏南,你要不要也留下来吃饭?” 苏南后退一步, “不用了棠总,我已经吃过了。” 她硬着头皮看了眼隋秋天,“我还是尽快回公司吧。” 棠悔没有留她,只是在她转身之后,又喊了她一声, “苏南。” 苏南再次回头。 便看见板着脸对刚刚对话一概不知的隋秋天,以及在她旁边,棠悔隐在晦涩阴影下,注视着她的双眼。 然后。 她看见棠悔敛起眼中所有晦暗,轻声说,“你要记住我刚刚交代给你的事情。” - 苏南离开的时候脚步很快。 她一向波澜不惊。 今天也像是在为棠悔突然加重的眼疾而着急,因此产生很多的担心。 隋秋天看着她有些踉跄的背影,觉得自己有必要在下次见面时提个醒,让苏南不要在棠悔面前表现得太过着急,影响棠悔的情绪。 然后她转头,将刚刚自己从家庭医生处问到的话,换了个方式转述给棠悔,“棠小姐,医生建议我们尽快去医院检查。” 棠悔并没有对这件事有太多抗拒,“你安排时间吧。” 隋秋天松了口气。 刚刚在路上她和家庭医生多聊了几句。 对方有些担忧地向她表明,毕竟是眼疾好转后再次复发,经受七年折磨好不容易看见希望的人,却突然再次陷入黑暗,难免会产生抗拒、不安甚至是过分疑虑以至于不愿再治疗的情绪。 第11章 还让她最近多加注意棠悔的心理状态,要让棠悔尽量保持心情愉悦。 现在看来。 棠悔的心理素质的确比常人都要强大,不仅配合治疗,也没有产生太多应激情绪。 “我会尽快预约时间的。”隋秋天将背在身后的双手垂落在腰间,让自己也不要显得过于紧绷,声线温和, “不过你放心。” “棠小姐,既然已经有过好转,现在也有可能只是昙花一现,或许很快就能康复了。” “是吗?”棠悔看着她。心情看不出来是好还是坏。 “当然。”隋秋天回应。 说完之后。 却又觉得自己也不该太频繁去提起这件事,想要开口说些其他的。 而这时,棠悔却又开口了, “手。” “什么?”隋秋天没反应过来。 棠悔抬头。 循声找到她的位置,随即目光直线下落,语气十分耐心, “你的手。” 隋秋天蜷了蜷手指, “不用了,棠小姐,我——” 说到一半却又顿住。 因为棠悔正仰头,微微眯眼,像是在凝视着她,“不是又受伤了吗?” 棠悔虽然平时为人随和,作为上位者有诸多宽容。但她毕竟比隋秋天大六岁,遇到某些事,也有着年长者发布号令时的威严。 哪怕现在眼盲,也不容辩驳。 隋秋天动了动唇。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将自己垂在腰间的手缓缓抬起。 棠悔看不到。 但隋秋天自己看得见,她右手的几处指节,左手手背,指腹,都有被玻璃划出来的痕迹,也都各自渗了些不易察觉的血迹出来。 只不过时间过去那么久,那些不被她在意的血迹,到现在也全都干涸成细小红痕。 是她给棠悔上完药之后,去三楼卧室里收拾残余玻璃时不小心所留下的。 而她也是刚刚送家庭医生出去时才发现。 “你过来。”棠悔语气耐心,摸索着打开了药箱,“把手给我。” 却像命令,不容推拒。 隋秋天有些迟疑,“我自己来就好了,棠小姐。” 棠悔从药箱里摸出棉签,相当平静地看向她,不说话。 隋秋天抿了抿唇。 知道这是不容商量的意思。 便上前一步。 像刚刚为棠悔上药时一样,隔着半步距离,蹲在棠悔面前。 只不过。 现在被上药的换成了她自己。 而为她上药的,却是她的雇主。 隋秋天变得有些局促,一米七五的个子,在棠悔腿前缩成一团。 而棠悔虽然眼盲,为她上药时也不慌不乱,手摸着打开刚刚用到的药盒,拿出棉签,又摸索着将她乖乖伸出的两只手按在膝上。 手背隔到薄睡袍的丝绸触感,触碰到女人温软皮肤。 隋秋天几乎要直接弹开。 下一秒。 却又被棠悔握住两只手腕,直接按下。 女人掌心极热,却又极软。 隋秋天手指瞬间僵硬,像被细瘦的红绳捆绑起来,却又不敢用力挣脱,怕一不小心就将面前女人弄伤。 “棠小姐!”她有些慌乱地颤了颤手背,“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动。” 像是意识到她的手足无措,棠悔将语气放柔许多,手要收回来的时候,却似有若无地滑过她的手腕,掌心,指节…… 等体温几近要填满她整只手的所有脉络。 再松开。 棠悔停了片刻,像是颇为了解她的心思,反问她, “要是你自己上药,不是会随意糊弄就了事吗?” 隋秋天唇角抿紧。 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反驳。这点小伤口,在她看来也的确是不需要上药的地步。 而就在她犹豫的间隙。 棠悔已经拿了棉签,沾上清洗消毒的药水,试探着悬空,找寻她的伤处, “是这里吗?” 棉签正好停在伤口上方。 此时女人的手也没有再挨近她,而是隔着十几公分的距离悬空。 隋秋天勉强平复心情。 有些紧促地“嗯”了一声,将手背和伤处轻微抬起,离开棠悔的膝盖,也靠近棠悔手里的棉签。 棠悔落下棉签,动作格外轻柔。 但位置相当准确。 将药水在伤口处缓缓抹匀,拭去那些细小红痕。 她就算是眼盲,也的确是比隋秋天自己来要更细心。 况且,棠悔应该也是好心。 怕隋秋天自己上药就胡来,因为之前也的确发生过类似的事—— 某次隋秋天手腕被奔向棠悔的某辆摩托车带到刮伤之后,到家随便吃了药上了药就睡下,结果第二天犯起炎症。 反而惹得后来几天都高烧不止,不知道耽误多少事。 想到这里。 隋秋天没有再像刚刚那样抗拒,而是安静配合着棠悔手上的动作。 离*得近,她将棠悔那双焦点模糊的眼睛看得更清。 于是也就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棠小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受伤了的?” 棠悔的动作顿了片刻。 下一秒。 落到她伤处的棉签稍微偏了些,淌了些药水下来,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隋秋天有些紧张地转动手指,湿润的棉签便落到指关节的红痕处。 棠悔垂着眼。 眼睑上那一颗细小黑痣被睫毛盖住,动作很轻地转了转棉签, “只护着我,要第一时间顾着我,怕玻璃扎伤我,给我上药,把我的事情放在第一位。” 隋秋天愣了愣。 棠悔抬起脸来,“却在自己的事情上莽撞,粗心,也永远不懂得照顾自己。” 她的目光轻轻落到她脸上,仿佛在透过黑暗刮过她长开的脸部轮廓,“就算已经长大那么多……” 声音很轻。 语气从容,却又拥有年长者的慷慨温柔, “也还是跟十九岁那年一个样子。” 【作者有话说】 秋天宝宝其实很像某种大型犬[奶茶] ps:我将从发文这一刻一直憋气到你们评论为止(鼓腮帮子) 7「炎热暴雨」 ◎她像一场青涩的雨◎ 隋秋天坚持不与棠悔同桌用餐,也坚持在送棠悔回到房间之后再去换衣。 房门关闭后。 棠悔听着隋秋天沉稳离去的脚步声,短暂地记起了十九岁时的隋秋天—— 那年,棠氏集团失去了掌权人,以及第二代继承人中颇为出色的一位决策者。白山山顶,北角道38号,昂贵的七千平住宅中,少了两位女主人。 而棠悔,则失去了名义上的母亲和外祖母,以及自己完好无损的眼睛。 葬礼当天,雨声像一颗颗穿透过铁皮的子弹,气势汹汹地砸落下来。 棠悔坚持要出院,却并未达到允许出院的条件,只能坐在轮椅上,手背贴着留置针,苍白的腕侧皮肤包着隐隐渗血的纱布。 她眼前遍布黑暗,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恐怕奄奄一息,却仍旧表现冷静,挺直背脊,低垂着眼,始终保持最完美的姿态。 车祸后,棠厉棠蓉在世时的身边人,要么就是审时度势,想方设法去与棠林交好,要么就是被棠悔遣散。 以至于在这场葬礼中。 所有人都只是隐在黑暗中看她,却没有一个足够大胆,敢走到她身边。 棠悔并不意外这种结果。 也当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但她绝不可以在这个时候露怯。 便用拇指摁进腕侧伤口,依靠痛意和血迹,来让自己保持清醒,维持警惕。 就好像,她的头上时刻吊着一座金光闪闪的王冠,也时刻悬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刀。 隋秋天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在一众富商名人记者媒体中显得尤其不得体,脚步也异常慌乱。 像是在跑。 也像是误闯入这个豺狼虎豹世界的普通观众。 被安保人员误会成危险分子,要将她赶出去。 而年轻女孩却拼了命从安保人员的阻拦中挣脱出来,脚步忙乱地躲到棠悔身后。 明明刚才声势浩大。 将整个会场闹得天翻地覆,却又在停下之后,压下凌乱呼吸,小心翼翼地喊她, “棠小姐。” 不是本地人。 咬字有一点点发软的口音。 但听上去没有威胁,似乎也认识她很久,是奔她而来。 不过。 这个人大概是因为过分年轻,不懂得太多礼仪,惹得棠炳相当不满,用极为难听的话语去训斥。 棠悔本不想多管。 但听到棠炳训斥的声音,她不悦地皱了皱眉,便让安保人员都退下。 棠炳似乎是觉得她不知好歹,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口气,带着人走开。 第12章 而其他人听到棠林的车到了,便也都一哄而散。 棠悔挺着下巴,撑着背脊,直到确认所有动静都消散,才低脸,指腹勉强撑住额侧,冷汗滴落到睫毛。 她呼吸紧促。 尽力去遏制疼痛,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颤了颤手指。 “棠小姐,你怎么了?”身后传来声音。 棠悔不答话。 她闭着眼,双手用力抠紧膝盖,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时。 有什么东西似乎被递了过来。 带着对棠悔来说陌生的皂香味,干净,不浓郁,和它年轻的主人一样,缺乏攻击性、警惕心,以及出现在这里所需要的威慑力。 “您可以用这个。”年轻的声音传来,像是在努力将每个字都说得标准,反而显得有些刻意,“我来之前刚洗过的。” 棠悔没有去接对方递过来类似手帕之类的物品,而是再次摁进腕心伤口,保持着最后一点耐心, “你怎么还不走?” 年轻女孩似乎有些错愕,不说话了。 棠悔阖了阖眼皮,“你走吧。” 出院时所注射的止痛药似乎失去效用,疼痛愈演愈烈,几近将她清醒的意识吞掉。 而棠林马上就会到达灵堂。 不管这个年轻女孩是出自什么原因来找她,棠悔都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人纠缠。 她等了一会,都并没有听到对方离开的动静,便蹙了蹙眉。 刚要开口驱赶—— 被汗水和血迹浸湿的手腕上,却突然被柔软丝帕盖住。 棠悔还没来得及反应。 便听见年轻女孩小心开口,“棠小姐,你手上渗了很多血出来。” 也在她再次试图拒绝时小声提醒她,“刚刚很多人都在看你的手。” 棠悔垂了垂睫毛。 冷汗再次低了下来,她手指动了动。 她能感觉到丝帕轻轻落在手腕上——这并不是她平时惯用的高级材质。 但触感并不粗糙,也相当透气,想必也是对方在来她身边时精心挑选。 不过。 她此刻的确不想被棠林目睹自己的脆弱和不堪,便攥紧丝帕,轻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的,棠小姐。”对方关心她,真诚多过讨好,“您冷不冷啊?” 棠悔被风呛得轻咳一声,额头上溢出更多冷汗。 而这个年轻女孩听到她咳嗽,一下子着急起来。 匆忙之下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窸窸窣窣地擦干净,才整整齐齐地披在她膝盖上,语气极为小心, “棠小姐,您放心,这是我买得最贵的一件外套了。” 绕是棠悔再没气力,也笑了。 这个人像是来自离她很远的地方,带着不太高档的、稚嫩生疏的口音。 也带着她年轻时没拥有过的赤忱。 甚至是在来见她之前就足够了解她,知道她厌恶什么,清楚她性格古怪,甚至考虑颇多,为了给她一个好的印象,提前购买认知之中最昂贵、最适合这个场所的着装…… 哪怕这些,都远远够不上棠悔的最低标准。 “棠小姐,抱歉,我不是故意惹这么多人过来的。”或许是因为她太久不说话,年轻女孩再次开口,声音发闷,“是他们都不让我进来找你。” “为什么要来找我?”棠悔终于出声,声音嘶哑。 “是您的母亲让我来的。” 她问一句她答一句,像上课回答老师问题的乖学生,“她说我是你的保镖。” 棠悔有些恍惚。 棠蓉一向不喜她多疑阴沉的性格,也不喜她在她事业上升期出生。 平日里两人都住在白山山顶。 日常交谈也不过两三句,又怎么会特意给她找个保镖? 或许是她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对方又相当笨拙地补了一句, “棠小姐,你可以相信我。” “相信你?” 棠悔又笑了。 灵堂里嘈杂嚷闹的声响疯狂涌入耳膜,生前不可一世的棠厉棠蓉,如今只剩下一具干瘪的尸体,像被挂起来的、风干的画,遭受窃窃私语。 棠悔陡然咳嗽起来。 在黑暗中寻到这人声线所在之处,神色恹恹地问,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因为……” 年轻的、突如其来的保镖小姐与她初次见面,不懂得怎么面对她的多疑和反覆无常。在那天停顿很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棠悔笑了一声。 看来这个人是真的不懂。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人。 她耐心耗尽,把肩上带着热意的外套挪开,想要再开口让对方离开。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对方却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因为,因为我是你的人。” 棠悔停下动作,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而眼前黑暗里。 保镖小姐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湿漉漉地,郑重其事地呼出一口气, “棠小姐,我是您的人。” 时隔多年。 棠悔仍旧对当时记忆犹新,不是因为这句话时听起来有多可靠,有多特别。 与之相反。 她觉得突兀,诧异,也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傻气过了头。 只是说这句话的人太过呆板,语气沉闷,以至于听起来,才会有很多很多让人无法去质疑的真心。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 棠悔都觉得,十九岁的隋秋天,好像一场青涩的雨。 什么也不懂,兀自落到她身上。 因为棠蓉嘱咐她,让她成为她的人,永远保护她,把她的性命放在自己的性命之前,她就真的在遭受质疑时手足无措,只好选择对棠悔说—— 我是你的人。 后来七年。 她似乎真的做到了当年那句话。 即便棠悔最开始对她有所怀疑,一次又一次让她离开,她也总是默不作声跟在她身旁,守护她的王冠,为她遮挡那把悬在头顶的刀,也为能够成为她合格的保镖,做出很多努力。 记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 保镖小姐吐字发软的小城口音消失了,变成了咬字清晰的,像是在念书一样的普通话。 保镖小姐开始懂得很多上流社会的礼仪,甚至是极为苛刻地遵守,除非紧急情况,不会在没有经过询问之后就擅自闯入她身边。 不会像在葬礼那天那样,因为错过车担心她没人护着便直接一路从车站跑过来。 不会在她面前整个腮帮子塞满食物再和她说话,更不会在她面前露出不合时宜的笑脸,不会冒冒失失地给她披自己的外套,不会擅自将自己的手帕盖在她手上…… 也总是容忍她的一切需求,看她脸色苍白就学做给她补气血的汤,哪怕那时候受很多伤,流很多血,是自己。 时间过得比她想象中更快。 而她的保镖小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身上多了很多沉稳,可靠,却少了很多青涩,莽撞。 甚至。 也不再想当她的人。 想到这里,棠悔掐紧指腹,她对此有过不解,不满。 也产生很多惶然。 她想不通隋秋天为何要离开。 但她想,只要隋秋天愿意留下来,她什么都可以给。 可隋秋天从不向她袒露自己,与她相处时从来恪守分寸,在她面前甚至没有太多的开心和不开心,也从不开口向她索要任何东西。 她要给她什么?要做些什么?才能让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风刮进来。 棠悔安静坐在床边,突然想起自己送过去的那些凤梨酥。 她沉下心绪,摁下自己平日里与隋秋天即时通话的纽扣按钮。 在隋秋天应答之前。 便发出询问,“隋秋天,你吃过我给你的凤梨酥了吗?” 随后。 她有迟来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稍显迫切。 或许是因为,她想让保镖小姐尽快食用她送过去的凤梨酥。 也因为。 她绝不接受她要离开自己。 8「白山山顶」 ◎“苏秘书,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棠悔似乎格外在意那些凤梨酥。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想。 当女人声音从通讯耳机中传过来的时候,隋秋天正鼓着腮帮子,努力处理着那些垒成小山的凤梨酥中的一个。 听到这个问题,她站起来的动作倏地顿住。 第一反应。 她以为棠悔是又有什么事情需要她上楼,于是已经打开了门要往楼上走。 第二反应。 她匆匆忙忙地将口腔里甜腻的凤梨酥咽下,又抹了抹嘴,声音有些含糊地回应, “我在吃的,棠小姐。” 棠悔停了一秒。 像是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你刚刚是不是又已经站起来了?” 隋秋天看着自己的鞋尖,有些茫然,一下子不知道是该坐下,还是就这么站着。 第13章 “坐下吧。” 棠悔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耐心地补充,“我没事。” 声音听起来是正常的。 隋秋天稍微松了松挺直的背脊。 便也寻到房间内的椅子,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才又一板一眼地回答,“我坐下来了,棠小姐。” 她的声音传过去。 棠悔忽然笑了一下。 笑声很轻。 像拂过耳后的柔软绸缎,也像浸过眉毛的水波纹。 隋秋天抿了抿唇,不太明白棠悔为什么忽然要笑。 只好坐得更端正一些。 安安静静听棠悔笑完,也听棠悔敛起笑声后轻轻问她, “好吃吗?” “好吃。”隋秋天回答得很快。 接着,她相当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还并没有对棠悔说声感谢,惹得棠悔一次又一次地询问,便又补了一句,“谢谢你,棠小姐。” “那再吃一个。”棠悔说。 “什么?”隋秋天没反应过来。 “不是好吃吗?”棠悔问。 “是。”隋秋天回答。 停了几秒,十分严谨地补充,“可是我想再吃五个。” 听到自己说“想再吃五个”的声音传过去之后,她又有些不好意思。 她食量其实本来就大。 再加上工作性质要整天跑来跑去,日常体力消耗量也大,所以比其他人都更喜欢吃东西,也吃得更多。 但仔细想想,她吃得多这件事,是不是不应该让雇主知道?虽然棠悔家大业大,大概率也不会介意就是了。 隋秋天有些纠结。 而在这期间,棠悔兀自笑了起来,笑声轻轻地问她,“那为什么是五个不是六个?” 隋秋天想了想。 扶了扶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认真作答,“因为我喜欢双数。” 棠悔又笑了声。 隋秋天紧了紧手指。 她还是不知道棠悔为什么要笑。 但貌似,对方的心情比早上要好一些,至少,已经笑了两次。 想到这里。 她便也跟着稍微放松了下来。 “隋秋天。”棠悔在耳机里喊她。 “我在。”隋秋天挺直背脊。 棠悔柔软的声线有些失真,“其实你不像保镖,像个好学生。” 隋秋天有些疑惑地低了低下巴,“怎么你们都这么说?” 她这句话声音轻,只能算自言自语。 本以为棠悔没有听到,又瞥到那两面墙的书柜,正准备说“谢谢棠小姐送我的书”。 但对方安静了一会,便低声开了口,“是谁还说过?” 隋秋天顿了一会。 有些迟疑地开了口,“是棠小姐你的母亲,棠蓉女士。” 如她所料,提及这个名字,棠悔那边变得异常安静。 传闻中。 棠蓉并不喜欢这个女儿。 甚至在将她生下来之前,还偷偷想要去做堕胎手术。 最后是棠悔的外祖母棠厉阻止,棠蓉才决定将棠悔生下来。 甚至不止一次。 她在公开场合抵触提及棠悔,仿佛将棠悔视作她人生中的最大劣迹。 而她的态度,也让舆论对棠悔的出生有着许多猜测。 隋秋天并不知道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但她来到山顶之后。 也逐渐能感觉到,棠悔和棠蓉的关系的确不佳。 棠悔久久不说话。 隋秋天反应过来,明白自己不应该在这时候提及棠蓉,便有些笨拙地分开双唇。 想要再说些什么。 却也在这时,听到棠悔的声音再次传过来, “是吗?” 声线带柔,听起来并没有生气,甚至比刚刚还要放轻许多。 只不过。 她并没有等到隋秋天回答,就又用柔细的声线将话带走, “那你吃凤梨酥吧,我不打扰你了。” 隋秋天抿直唇角,“好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记得吃五个。” 隋秋天愣住,却还是认真回答,“好的,棠小姐。” 棠悔没有说话了,却也没有立刻切断通讯。 隋秋天张了张唇。隔了一会,却又木讷着脸闭上了。 “隋秋天。” 棠悔发现她的欲言又止,“你是不是还有话和我说?” “其实也不算。”隋秋天谨慎地说。 通讯里,棠悔没有追问,变得愈发安静。 就像今天早上,日光模糊,绿色窗纱晃动,她兀自站在窗边,脚背血迹斑斑,周围落满四溅的碎玻璃。 那时。 她看向隋秋天的目光也是这样安静,又像是捆着很多很多隋秋天读不懂的东西。 隋秋天敛紧唇角,轻声说,“棠小姐,你不要怕。” 之后有将近半分钟时间,棠悔都没有接话,她像是在走神,又像是也有些意外,隋秋天憋这么久憋出来的话只是这几个字。 “我是说眼疾的事情。”隋秋天解释,“肯定不会比那个时候更差的。” 她指的是七年前——棠悔初犯眼疾时,只能独自出席葬礼,身后空无一人的状况。 也指的是七年前——隋秋天自己冒冒失失地赶到葬礼现场,给棠悔带来很多麻烦的状况。 但现在不一样了。 至少棠悔身边已经有了许多可以信任的人,很多事也多的是人抢着去做。 就算隋秋天不久之后就要离开,想必也不会对她的生活产生太多消极影响。 通讯那边,棠悔始终安静,好一会,低着声音, “是吗?” 隋秋天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只想让自己在离开之前表现得可靠一些,至少不要像十九岁时那么莽撞,便“嗯”了一声,语气温然, “会的。” - 棠悔那边断掉之后,隋秋天静了一会,开始吃第二个凤梨酥。 吃到第三个的时候。 她想起今天早上那个断掉的梦,其实,梦的后面还有一段。 那天,棠蓉让隋秋天当棠悔的保镖,让她保护她,永远不背叛她。 除此之外,却还向隋秋天提出一个额外的要求—— 当时她看着她的眼睛,说要她在棠悔最信任她的时候,离开棠悔。 隋秋天相当不解,问棠蓉为什么。 棠蓉最开始不语。 之后侧过脸去,静了好一会,为她指着一个方向,“你看到那座山了吗?” 隋秋天跟着去望。 首先映入视线范围的,便是那座俯瞰整座城市的金色大佛。 而棠蓉手指所指的方向,便是与大佛遥遥对立的,那座茂密矗立的山头。 金光披融,山头围着层沉沉的雾,早晨时分,本该清透敞亮,可一眼望过去,却让人觉得无比压抑。 “那是白山。” 棠蓉动作很慢地收回手。 将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揉搓, “我平时和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女儿,一起住在山顶。” 她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们每年都会在特定的日子,在这栋房子门口拍一张全家福……” “和我住在不同地方的哥哥,弟弟,还有他们的子女,甚至是他们子女的子女一起。” 这似乎是一个特别大的家族? 可隋秋天出身平凡,只懂得山顶地段昂贵,却不懂山顶上属于她阶级之外的弯弯绕绕,也还是不太明白棠蓉的意思。 棠蓉凝视着湖面, “可能这张照片里的每个人,对我的母亲而言,都不是儿女、外孙……” 嘴角微笑平直, “而只是那栋房子众多继任者中的一个。” 隋秋天愣住。 “还不明白吗?” 太阳猛然下沉。 棠蓉回过头来,脸色苍白得仿佛冒着鬼气,视线仿佛和那尊金色大佛重叠,紧紧注视着她,声音也细得令人有些发晕,以至于后来,她每一次想起这天,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住在山顶的人,都不需要信任。” - 秋风呼号,扑簌簌地卷过玻璃窗。 隋秋天回过神来,却仍然心思沉沉,去推开窗户透气—— 便看到洋房前面高密度的树林,以及升着雾气的湖平面。 实际上,目前居住在北角道38号的人很多,但她们平时都不怎么发出动静,也有部分不需要过度交流的职位,是隋秋天专门为棠悔聘请过来的聋哑人,平日里自然衬得整片山顶都十分静谧。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 但隋秋天来到这里七年,没有一分钟是喜欢白山山顶的,因为这里树林常年茂密,湖泊也总是升雾,纵然住宅面积宽大,但日日夜夜都与金色大佛遥遥对立,仍显得空间压抑沉闷, 有时梦醒。 一眼望过去,都让人透不过气。 不过,就算她再不喜欢,也可以在不久之后离开。 第14章 而棠悔和她不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棠悔出生在山顶,所有人也都知道,不管喜不喜欢,棠悔都不会离开这里。 包括棠悔自己。 风再次刮进来。 隋秋天觉得心绪有些发沉。 可她找不到原因。 只好将其归结于为棠悔陡然加重的眼疾而产生担忧。 在棠悔面前她不好说。 但她确实在回到房间之后考虑到,万一棠悔的眼疾无法在近期内好转。 那她是不是应该尽快开始着手为棠悔寻找新的保镖?况且时间紧迫,她还要在自己离开之前尽快将对方培训得当,才不会让对方在之后对棠悔有所怠慢。 想到这里。 隋秋天关闭窗户。 平复心情,打开通讯软件。 斟酌一会,向苏南发去信息: 【苏秘书,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作者有话说】 苏秘书:冲我来的 ps:我们秋天宝宝的脑回路是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哈哈哈[奶茶] 9「百叶窗」 ◎“其实那时候,也未必全都不好。”◎ 消息发过去之后,隋秋天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回复。 她觉得奇怪,因为苏南平日并不是不爱回消息的人。 但这天棠悔还有其他安排。 隋秋天也只好作罢。 她陪棠悔下山,去了一趟港星公司和新港口,视察港星公司重要项目的进度。 港星公司是棠氏集团旗下分公司之一,也是棠悔回国时初任职的公司。 当年,棠厉的一纸遗书公开,也被本地媒体大肆报道—— 它将棠悔指定为在棠厉离世之后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但条件却十分严苛。 要求棠悔先接手以交通运输为主要业务的港星公司,在五年内将业绩提高到超过母亲棠蓉任职时的最高点,才可以正式接手集团。 这对当年初来乍到的棠悔而言,无疑是困难重重。 一时之间,她成为众矢之的。棠林棠炳质疑遗嘱真实性,一次又一次以各种理由坚持上诉,外界媒体添油加醋,公司内部议论纷纷。 不知道多少人等她犯错,等看豪门争斗的八卦,等看一个盲女继承人的笑话。 至今为止,隋秋天都还记得,在她陪棠悔去港星公司的第一天—— 当时的副总是棠林的人。 早早便安排人将棠悔办公室换成了四面透视玻璃,美名其曰,为患有眼疾的小棠总着想,以便她摔倒之后,在外的大家都可以在第一时间看到。 当然,是为了过来搀扶她。 隋秋天那时候的确不太聪明,不懂对方这是下马威的意思。 但是。 当时她看到棠悔拄着盲杖的手背绷得很紧,也看清女人几乎要失去血色的苍白皮肤。 便非常不懂事地跟进办公室,在棠悔身前站了五个小时,挡住所有人瞥进来的好奇视线。 又趁中午休息时间,把棠悔安置到借来的车里,自己跑了出去。 那天很热,太阳很毒,但她一个人闷声不吭地从旁边的百货公司拖了几十斤重的百叶窗回来,也不叫人帮忙,自己一边连着耳麦,时刻注意着棠悔的状况,一边大汗淋漓地,一扇一扇安上去。 那时。 办公室外所有目光都十分怪异地投在她身上,大概是觉得她不会看脸色。 做事也十分不讲究。 竟然将对家公司生产的百叶窗,安到了自家老总的办公室。 这也是隋秋天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因为各个集团分公司分品牌和产品线诸多,她完全没接触过,自然也无法完全分辨。 但棠悔并没有生她的气,后来也一直没有让人将那些百叶窗卸下来。 甚至在七年后,棠悔早就完成当年遗嘱中的条件,也在集团内部站稳脚跟。 而那几十斤重的、刻着对家公司品牌logo的百叶窗,也仍然悬挂在港星公司那间高层办公室中。 如今,再来到港星公司,在棠悔与公司高层进行会议之际。 隋秋天便在这些已经老化、边缘泛黄的百叶窗前驻足。 时间过得比她想象中更快。 仿佛一瞬间,会议室的门就被人推开。 隋秋天转过头—— 便看见推门的秘书微微侧身。 棠悔从其中走出来。 她穿垫肩款白灰色西服,白色高领,黑发高高挽起,拄着盲杖,步履缓慢。 身后跟着秘书,以及两列西装革履的高层,和部门总管…… 一行人浩浩荡荡。 却没有一个超过棠悔的步子。 也衬得领头的女人气场强大,愈发让人无法忽略。 隋秋天站在百叶窗前,手里拎着棠悔的长款风衣,没有出声。 像是有所感应。 在快要走到她面前时,棠悔停住脚步。 一行人也跟着停在隋秋天面前,神色各异地打量着她。 跟在棠悔身后的房秘书微微颔首,喊她,“秋天小姐。” 不管被这样喊多少遍,隋秋天都不是很喜欢别人这么称呼自己。 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因为这句“秋天小姐”而看着她,神色怪异。 仿佛她是抽中豪门世界入场券的幸运观众,不过是区区一个保镖,运气简直好过头,竟然获得家主如此多的优待。 隋秋天刚开始并不能太注意到这些,也是因为近两年只要她与棠悔同行,这样的目光就从没有少过。 她才迟钝地认知到——原来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不出意外。 最后这七十天,这些目光也不会少。 一行人站在棠悔身后看她。 隋秋天动作稍迟地点了下头,看了眼棠悔,才出声,“棠小姐。” 棠悔点头,轻声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你们先走吧。” 一行人便陆陆续续散开。 秘书看了眼棠悔,又看了眼隋秋天,便也应下来, “我先去让司机开车过来。” 隋秋天侧身。 让秘书离开。 便又展开自己手中拎着的风衣外套,走到棠悔身后, “棠小姐,今天天凉,披个外套吧。” 棠悔轻“嗯”了一声,“好。” 隋秋天便稍微上前,隔着点空,将风衣披在女人肩头。 其他人说是散开,但毕竟还在工位区,高层们回了办公室,工位上不少人的目光也都还绕在这边,隐秘而张扬地注意着隋秋天的动作。 “隋秋天,你刚刚在想什么?”棠悔突然问。 隋秋天回过神来。 恰当退后一步,看向女人微微垂首的侧脸,“棠小姐。” 她忽略那些目光,说,“我为你高兴。” 棠悔手中的盲杖停了一瞬,她侧脸,好似在注视着隋秋天。 然后又延迟半拍抬头。 目光落到百叶窗上,好一会,柔声问,“这是当初那些百叶窗的位置吗?” 她声音很轻,却还是引得不少人张望,似乎在她们走后,所有人都听说过这些百叶窗的故事,也都好奇事实真相是否果真如此。 “是。”隋秋天回答。 “其实那时候,”棠悔仰头,脸部轮廓被日光映得多了几分模糊柔软,“也未必全都不好。” 隋秋天愣住。 棠悔没继续往下说。 她影子落在脚边,将盲杖点地,声音变得愈发轻, “走吧。” - 为棠悔预约的检查是在第二天下午。 这天上午。 隋秋天陪棠悔去了公司。 将棠悔送至办公室的时候,她们在路上看见苏南—— 原本苏南正满面春风地和人打着招呼,却在瞥见隋秋天同她打招呼的眼神之后。 陡然表情正经,敛去笑容,朝她点了点头,便转了个弯,往另外一边走了。 隋秋天有些费解。 而棠悔眼盲加重,走路不便,对此更加一无所知,和声细语地问,“怎么了?” 隋秋天反思了一会。 问, “棠小姐,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在哪里惹苏秘书不高兴了?” 她性子迟钝,跟在棠悔身边,确实经常说错话,惹得别人不高兴,自己却还没意识到。 “你很怕苏秘书不高兴吗?”棠悔慢声问。 “也不是怕。”隋秋天颇为认真地说,“但我不想她不高兴。” 棠悔盲杖点地,“是吗?” 隋秋天察觉到棠悔的停顿。 为棠悔推开办公室的门,才又说了下去,“毕竟她是你的秘书。” 棠悔这才重新抬起盲杖。 微笑着问,“为什么她是我的秘书你就不想让她不高兴?” 隋秋天想了一会。 刚要开口。 棠悔却已经撑扶着桌边入座,很自然地将盲杖递给她。 第15章 隋秋天去接。 女人向她的方向微微偏头,像是没有注意到她伸手,也伸了手过来。 手指隐约擦过她的腕心。 触感微软,体温偏凉。 隋秋天抿唇。 将手中盲杖攥紧一秒。 又松开。 牢牢放置在棠悔桌边。 她才说, “要是她因为我不高兴,也惹你不高兴怎么办?” 棠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刚刚的碰触,慢条斯理地收了手。 停了几秒。 又大概是怕她钻牛角尖,反而柔声安慰她, “苏南只是工作太忙,你不要多想。” - 隋秋天出来以后,便发觉棠悔说得对,苏南的确很忙。 之后一整个上午。 苏南都在办公区转来转去,一直去各个办公室找人,根本没有回过自己的办公桌。 隋秋天只好耐心等了四个小时。 秘书的办公区在棠悔办公室外室,而隋秋天平日要跟在棠悔身边,便也在秘书办公区有个工位——她不像其他人要看文件看电脑,也没有什么可以办公的地方,但棠悔还是替她配齐了电脑,书桌,舒适的办公椅,台灯,以及垒得高高的书籍。 于是,等苏南抱着文件回来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午后日光模糊,隋秋天坐在工位,挺直背脊,戴着耳机和黑框眼镜,极其认真地在看书,也难怪别人说她不像保镖,像个书呆子。 而里面那位戴着耳机开线上会议的,正慢条斯理地靠在桌边,双手端着一杯咖啡,将略散的目光落到这个方向,明明看不见,却又像是看得见一样。 苏南叹了口气*,在工位落座。 隋秋天也在第一时间有所感知,却也十分善解人意地停留片刻,等苏南将水喝完了,才上前,“苏秘书。” 苏南先是抬眼,看了眼里面的棠悔,好一会,才将目光落到隋秋天的脸上,恢复成得体的微笑,“秋天保镖。” “苏秘书——”隋秋天一头雾水,“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喊我?” “这样更正式一些,适合我们的身份。”苏南笑了笑,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称呼有多怪异,甚至一字一句地强调, “工位相邻的同事。” “我昨天发了消息给你。”隋秋天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好提醒她,“你还没有回复。” “啊——” 苏南貌似相当惊讶,“是吗?” 脸上的表情停了几秒,又真诚解释,“可能是我开了免打扰。” “没关系。” 隋秋天松了口气,“我不急,你现在看也是可以的。” “是吗?”苏南微笑。 “是的。”隋秋天说。 苏南看着她。 隋秋天收了收下巴。 苏南顿了一会。 拿起手机风驰电掣地看了一眼,很快便露出歉疚,“对不起,我可能不能帮你。” 隋秋天愣住,“我还没有说是什么忙。” “那是什么忙呢?”苏南耐心地问。 “是这样的。”隋秋天斟酌片刻,说,“我过不久就要走了,所以想在这段时间里为棠小姐找一个新的保镖。” “原来是这样。” 苏南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也像是觉得她的请求很合理,点了点头。 可是下一秒,语气依然歉疚,“抱歉,我不能帮你。” 隋秋天抿唇。 她原本是想,这件事让苏南来做会更好——毕竟隋秋天除了做保镖之外什么都不懂,而苏南做棠悔秘书多年,对接过很多渠道,想必也能找来更多更好的人。 但既然现在苏南没有办法帮忙,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过一会。 她舒展眉心,对苏南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便又回到工位。 而苏南有些犹豫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有话想说,但最后也没再说什么。 是在回到工位之后。 隋秋天发现自己手机振了一下,来自开了免打扰模式的苏南: 【这件事,你可以再去问一下棠总本人的意见】 那时隋秋天抬头。 看了眼苏南。 而对方在电脑屏幕后,目不斜视,像是从来没有和她因为这件事有过任何交流。 隋秋天只好又去看棠悔办公室。 便恰好对上正在进行电话会议的女人,安静落过来的视线。 似乎是从那年开始,棠悔每间办公室,都只装百叶窗。 而现在。 女人便也正透过敞开的百叶窗。 模模糊糊地往外望了一眼,漆黑目光停了半拍,才挪开。 隋秋天再低头。 看着苏南发过来的第二条消息,有些恍惚地陷入沉思—— 【棠总其实很了解你】 【作者有话说】 苏南:会演吗?跟棠总学的[比心] 今天在章末放一朵花[玫瑰](会有人给我评论吗?(撕)不会有人给我评论吗?(撕)会有人给我评论吗?(撕)不会吗?(撕)会吗?(撕)…… 10「秋日枫叶」 ◎“隋秋天,一定要走吗?”◎ 棠李尔走进来的时候,棠悔听见她将百叶窗关闭的声响。 棠悔相当不悦。 蹙紧眉心,目光寻到棠李尔脚步声的方向,“有什么事?” 棠李尔是棠炳的孙女,只不过她的父亲,以及她父亲的父亲,都早婚早育。 以至于她也只比棠悔小六岁。 这些年都跟着母亲在国外,没有掺合当年遗嘱的事情。 而她的父亲,则入了狱。 棠李尔的步子在桌前停了下来,貌似有些惊讶,“你真能看见了?” 棠悔相当准确地抬起眼。 目光漆黑地注视着她。 棠李尔在桌前静了半晌,乖乖喊了一声“表姑”。 棠悔不说话。 棠李尔又连忙改了口,“棠总。” 棠悔“嗯”了声。 棠李尔倒也没什么别的事。 只说刚回国便过来跟她打个招呼,没过一会就要走。 “棠李尔。”棠悔喊住她,声音冷静,“把百叶窗打开。” 棠李尔顿了一会。 像是在观察她到底能不能看见,但最后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来。 嘟囔着摁下遥控器,“知道了。” 百叶窗向上卷动的声响再次出现,棠李尔的脚步声也缓缓消失在门外。 办公室内彻底静下来,仿佛能听见鬼神在地府的呼吸。 棠悔将目光迟缓落到百叶窗的方向——隐约间,她听见外面有站起来的脚步声。 这间办公室面积很大。 是她之前在港星公司办公室的四倍。 只不过从前,她初犯眼疾,在生活上有诸多不便和不习惯。 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聘请秘书。 隋秋天便总是和她一块待在办公室内,站在她身旁,挤在她旁边的小桌子上,给她整理文件,念一些重要条款。 棠悔看不见,自然在工作上有很多不好处理的地方,为了赶上进度,她只好将所有时间都花在工作上面,便也忽略很多生活琐碎。 而仔细想想,她年轻的保镖小姐那个时候大概也很辛苦,不仅要照顾她起居,还要在这些琐碎事务上帮她的忙,在那段艰难的时日,也做了很多不只是保镖要做的工作。 就算是累极了,也只能躲在那扇百叶窗之下,蜷在办公室内那张老得掉皮的沙发上稍微眯一会。 但每天早上,她也还是会在她桌上花瓶里插一束新鲜的花…… 两年前。 棠悔升到总公司,正式从职业经理人手中接下位置,坐到了棠厉从前所在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在这座大楼的最高层,分为内室和外室。 内室可以俯视整座大楼下的光景。 而所有要见棠悔的人,都要先经过外室,停留,预约,或者等候。 集团办公区域格局界限分明,几乎一尘不染,却也将棠悔独自隔绝在了安全而隐秘的场所。 那时,隋秋天考虑到保镖和雇主的身份,便坚持与秘书一起,坐到了外室。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每天在百叶窗外待的时间,已经比在百叶窗里的时间还要多。 百叶窗没有变,但它隔着的东西,好像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改变。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很标准的三声。 “进。” 棠悔冷静抽出思绪。 门开了。 沉稳的脚步声传过来。她的保镖小姐很有分寸地停在桌前, “棠小姐,我们该出发了。” 棠悔抬起脸。 目光落到隋秋天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点头,说,“好。” 她们之间隔着一张极大极宽的办公桌—— 这是棠厉当年找人高价定制的,设计独特,将坐在其中的人、以及墙面上悬挂的昂贵挂画拍品,都近乎半包围在其中。 第16章 因为她的外祖母脾气古怪,不喜有人说话时站得太近。 从出生开始,棠悔就想要继承棠厉的一切,曾经也无比迫切,想要继承这张办公桌。 只不过。 她的保镖小姐,却也因此离她更远。 甚至是。 想要离她更远了。 - 这是曼市罕见的,气温偏凉的一个秋。 从集团出口出来之后,隋秋天便为棠悔披上了长款风衣。 司机开来车,载着她们前往隋秋天之前预约的私家医院。 医院在另外一座山的山顶,环境清净,建筑风格并不现代化,传统风格的围墙和屋顶,拥有浓厚的历史气息,比起医院,这更像是某个家族所留下来的庄园。 车开到山顶,一路没见到几辆车。下了车之后,隋秋天扶着棠悔前往诊室。 主治医生则早带着人在其中等候。 耐心等棠悔拄着盲杖走过去,面带微笑着喊了声“棠总。” 棠悔驻足。 又微微点头,“麻烦你了,杜医生。” 杜医生摇头,“份内的事。” 又微笑着看向隋秋天,也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秋天小姐。” 隋秋天抿唇。 这时候也顾不得更多,“杜医生,麻烦你尽快为棠总检查。” “当然。” 杜医生点头,“之前的报告我已经提前看过,也准备好了。” 隋秋天稍微放下了心,“好的。” 治疗眼疾的七年里,棠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这里检查。 这次多了几个检查项目,倒也轻车熟路。更何况这家医院专为名人富者服务,考虑到她们多半时间紧急,流程迅速,服务态度也相当优越。 等所有检查项目结束,杜医生翻阅所有报告,微微蹙起了眉心, “从报告上来看,目前没什么问题,所有指标都在好转。” “没有问题?”隋秋天有些意外,“那怎么会突然完全看不见?” 棠悔坐在椅子上。 撑着盲杖。 并没有因为杜医生的话而产生太多情绪波动。 杜医生思考了一会,谨慎回答, “目前所有能做的检查都做了,从结果来看是这样的。” 说到一半。 她看了眼棠悔,与对方空洞乌黑的目光对上之后,不知怎么。 她有些心悸。 怕对方因为自己查不出病因而不悦,便连忙补充, “可能是眼球遭到刺激后造成的短暂失明。” 短暂失明。 隋秋天稍微放下心来。 也就是说能恢复了? “那大概多久可以恢复呢?”这句话是棠悔问的。 “时间说不准,可能几天,也可能几周。”杜医生说, “不过棠总可以先休息几天,如果几天后情况仍然没有改善……”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棠悔,犹豫良久,才继续往下说, “那可能需要考虑,是心理因素。” - 检查结束后,她们没有马上离开医院。 是在出门之后,棠悔提出想要多走一走。 隋秋天想到,刚刚杜医生也说棠悔需要多加呼吸新鲜空气,便将棠悔带到医院下的马场外围。 秋日,空气瑟凉,枫叶泛红,被风吹得到处飘落。 棠悔坐到长椅上。 隋秋天为她披上风衣,便又退后一步,站到一旁。 “你也坐一会吧。”棠悔说。 “不用了,棠小姐——”隋秋天想要拒绝。 这时棠悔被风吹得咳嗽了一声,脸色也变得苍白许多,但仍然坚持再说了一遍,“坐下来吧。” 杜医生还说要让棠悔保持心情愉悦。 隋秋天想了想,也只好坐下来。 只不过。 也还是与女人隔了相当远的距离。 棠悔偏了偏脸,似乎是有所注意,但也没有表现出不悦。 隋秋天看着她。 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棠悔也没有说话。 她坐在偌大鲜红的枫树下。 整个人骨架便显得愈发细瘦,而皮肤也显得愈发病态苍白了。 枫叶泛红,光影下落,红色房顶,她的目光在正前方停留许久。 但她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 想到这个事实,隋秋天绷了绷手指——那上面还有些细小的、已经结痂的伤口,被她磨得有些发疼。 “是秋天到了吗?”棠悔突然开了口。 “嗯?” 隋秋天回过神来,也去看棠悔目光所及的地方,有些木讷地回答,“对,枫叶变红了。” 她话说得简短,棠悔歪了歪头,似乎对此没有办法想象。 隋秋天看着地上那些堆积的枫叶,又多说了一句,“其实也不止是红色。” 棠悔侧脸,微微抬眼看向她。 隋秋天闭紧的唇略微分开。 她看着棠悔装着漆黑的瞳仁,犹豫了片刻,又继续说了下去, “一眼看上去,会觉得是很显眼的红色,但其实稍微多看几眼,其实颜色还挺多的,树上有些是绿色的,可能比较顽强,所以还没有落下来,对了,还有几片是深紫色,黄色……” 棠悔安静听着。 她的保镖小姐话不多,但大概是在做完检查之后,觉得她会因此伤心,便想要哄她开心,也很努力地向她形容自己眼中的秋天。 因为她问了,她就想让她看到。 甚至像人工智能一样,将所有颜色都给她汇报完毕之后,又貌似想到了什么。 隋秋天突然站了起来—— 于是。 世界寂静,飞鸟留下浅鸣,棠悔听到有薄叶被风吹起来的声音,听见薄叶混杂在一起的窸窣声,听见脚步声,呼吸声…… 也听到她做事相当公式化的保镖小姐,大概这时也在努力走着直线,在她周围带起逐渐变得强烈的沙沙声,也卷过来成熟的草木清香。 “棠小姐,你听到了吗?” 她步子沉稳,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她,声音很轻,洇进秋日萧瑟偏凉的气味里, “这是我在踩枫叶的声音。” 保镖小姐依旧年轻,不擅长安慰人,不明白该怎么让她不难过。 想要离开她身边…… 却也想让她听见秋天的声音。 以至于那一刻,棠悔忍不住掐紧指尖,不那么冷静地问, “隋秋天,一定要走吗?” 【作者有话说】 虽然后面的存稿你们还没看到,但我真的很想说——我们秋天是个天使宝宝![加油] 11「黑色小痣」 ◎“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接替你的人”◎ 隋秋天停下脚步。 或许是错觉,她觉得刚刚棠悔语速有些快,以至于显得语气有些急。 但棠悔讲话、做事,都鲜少有急迫的时候。印象中她总是慢条斯理,也宽容大方。 就算是那天发觉眼睛再次完全看不见,也未曾有过慌乱。 而等隋秋天回头。 便发现女人安静坐在枫树下,垂着浓黑眼睫,白得近乎透明的额侧透出青色血管。 “一定要走吗?”像是注意到她的视线,棠悔重复,语气安静。 刚刚应该是错觉。 隋秋天这么想,便也重新坐了回去,思考这个问题。 隐约间,她还记得,七年前棠蓉让她在棠悔最信任自己的时候离开,自己也曾有过不解,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而那时。 棠蓉侧对着那尊金色大佛,紧紧盯着她,给她的答案极为笃定—— 一定。 之后,她像是察觉到隋秋天有些紧张,便又像个和蔼长辈一样。 双膝并拢,唇角带着微笑,细声对她说——只有这么做,才是对她好。 那时。 隋秋天和棠悔素未谋面,听到棠蓉如此决然的答案,也十分茫然,无法理解这种要求。 如今。 她坐在棠悔身旁,没想过棠悔会问她相同的问题,她仍旧十分茫然,因为在她的认知范围中,并不包括棠悔会问出这个问题。 但几秒过后。 她还是分开双唇,想要和棠蓉一样肯定地说,一定。 但她突然之间反应变慢。 也还没来得及出声。 棠悔就又率先开了口。 语速正常。 像是不想要听到她回答似的,“我听苏南说,你想要尽快为我寻找新的保镖?” 这是隋秋天可以回答出来的问题,也被她提前考虑过。 她稍微整理有些晃神的思绪,便给出回应,“对的棠小姐。” 说完之后。 她有些迟疑——如今棠悔眼疾再次加重,刚刚从医生那里得到检查确认的结果。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这件事,是有些不太合适。 “因为我的雇佣期只剩下六十九天了。”但话说到这里,隋秋天也只好补充, 第17章 “不过棠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在这段时间懈怠份内工作的,也会尽量为你寻找一名能够接替我的保镖,不会让你在这之后有任何不便。” 她将自己的想法讲清楚。 棠悔睫毛微垂,寂静片刻,缓慢开口,“你每天都在倒数?” 隋秋天愣住。 “也不是。” 她看了眼手腕上的智能手表,解释,“是我有个日程提醒,每天早上都会提醒我。” 棠悔静默不语,将手搭在盲杖上。 隋秋天想了想,棠悔可能还是在因为眼疾的事情觉得难过。 便又恰当给出安慰, “棠小姐,我相信你的眼疾肯定能在这段时间内恢复的。” 语气温然,“不用太担心。” 棠悔还是没有出声。 隋秋天有些奇怪,但也还是耐心等着。 原本以为棠悔已经在考虑别的事情。 结果没想到棠悔静了半晌,却突然轻声说,“那你试试吧。” 隋秋天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侧头去看棠悔。 “试试看,”棠悔也慢半拍地寻着她的方向,黑得发沉的目光缓慢落到她眼底,眉眼被枫叶间隙光影隐得半明半暗, “试试看你能不能找到接替你自己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隋秋天有些迷茫地动了动唇。 “但如果找不到。” 棠悔静静看着她,漆黑目光隐着宽容,“你准备怎么办?” 隋秋天顿住。 她之前确实是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没想过吗?”棠悔问她。 隋秋天张了张唇。 棠悔看了她一会,“那你可以先试试。” 语气柔和,“反正我也要治眼睛。” 隋秋天有些疑惑,她不明白这件事和治眼睛之间的联系。 棠悔唇角弧度似是在笑,但又似是没有,“我们可以看看,最后是你先给我找到新的保镖。” 她将没有焦点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到她刚刚踩过的那些鲜红枫叶上。 语气极为轻, “还是我的眼睛先治好。” - 得到棠悔的准允,隋秋天虽然不太明白棠悔的意思,但也还是开始着手准备这件事。 那天回去之后。 她先去找了苏南。 向对方说明棠悔已经同意寻找新保镖的事宜,并且试图再次寻求对方的帮助。 但苏南还是摇了摇头,表示因为棠悔眼疾再次加重,自己最近的工作足够多,对这件事实在是爱莫能助。 的确如此。 隋秋天看见苏南工位上满满当当的文件,又看到自己整整洁洁的工位—— 自从棠林棠炳入狱之后,棠悔身边也不再像几年前那样危机四伏,更多的,是出于各种目的来攀附她的人,以及在集团洗牌后围过来的各种事务。 以至于在整个集团内部…… 最闲的,只有隋秋天。 不过她不隶属于集团。 她的雇主只有棠悔一个。 但眼下苏南和其他秘书都无法帮忙,隋秋天只好自己行动。 是在智能手表发来通知,提醒她只剩六十六天的时候。 隋秋天才从大量专业的,据说为首富、船王之子还有世界级明星提供过服务的保镖公司中,精挑细选出来三家在她看来勉强合格的。 然后一家一家打去电话。 这三家保镖公司的确算是专业,都态度友好,宣传自己服务到位,人员齐全,擅长各类领域,一定能为她提供优秀的专业人才,也在电话中努力向她介绍本公司相当齐全的雇佣流程。 隋秋天将每一家都耐心听完。 也将每一家的服务特色都分门别类记在笔记本上,以供棠悔挑选。 “那不知道您这边的需求是什么呢?”到最后,每一家负责人都会语气友好地询问这个问题。 而隋秋天会说,“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我发给你。” 对方负责人也会稍微错愕片刻,“哦哦,好的。” 之后。 隋秋天收到三个联系方式。 便将自己整理的、隐藏过雇主隐私信息的文档发过去。 这其中是她列出来的,自己平时会为棠悔做的事情,包括棠悔在各个方面的喜好,厌恶,习惯,以及一些她认为的注意事项。 她严格按照文件格式要求调整格式,正文四号宋体,标题二号黑体,页码居中。 一共一百三十四页。 之后的之后。 没有人再回复她。 但隋秋天仔细考虑,觉得也可以理解,毕竟文档内容过多,对方也需要阅读时间。 所以她耐心等待。 又是三天过去,却仍旧没有等到回复。 于是她终于觉得奇怪。 也反复点开自己发过去的pdf文档,从头至尾检阅,没有发现任何格式问题。 她有些不解。 然后发现,自己似乎忽略一个重要问题。 那就是薪酬。 原本。 她想将自己的薪酬数字直接填上去。 过后,又觉得不妥。 毕竟薪酬是棠悔所出。 也理应问过棠悔。 隋秋天看了眼时间。 又坐姿端正,在书桌面前沉思片刻。 随后,她将自己打印下来的一百三十四页文件,和记录保镖公司特色之处的笔记本一起都收好。 将身上不那么得体的睡衣,重新换成棠悔让裁缝为她定制的衬衫制服。 扣上所有扣子。 扶正眼镜,然后抱着所有文件和记录。 上到三楼。 刚准备敲门却又犹豫。 隋秋天看了眼时间,21:36,是不是有些晚了?况且棠悔眼疾还没恢复,需要多加休息。 想到这里。 她便打算转身。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身后的门却突然被打开了,棠悔的声音从中传出, “隋秋天,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隋秋天下意识转过身来。 却陡然瞥见—— 女人身着墨绿睡袍,敞着白皙胸口上的那颗黑痣。 她迅速低头。 盯紧自己像是被墨水晕开一滴的鞋尖,“棠小姐,我……” 好一会。 才相当迟钝地将话说完整, “我有事要问你。” 【作者有话说】 秋天宝宝拿着一百三十四页的保镖守则来啦[猫爪] 12「黑暗房间」 ◎“你站近一点。”◎ 房间里没有开一盏灯,几近是全黑。而棠悔没有踏出房门,便也站在接近浓稠的黑暗里面。 “那就先进来吧。”她柔声对隋秋天说。 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深夜打扰,以及刚刚不太礼貌的视线而有任何的不高兴。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看不到。 想到这里。 隋秋天便对自己不太满意地绷紧了脸,决定在今夜过后向房秘书申请扣掉一天工资。 她稍微好受一些,便低脸,抬腕看了眼手表,虽然也不算深夜,但…… “棠小姐,不去书房吗?”她问。 棠悔停下步子。 墨绿睡袍衣摆也跟着缓缓晃动,在白皙赤裸的脚踝上擦过, “是很要紧的事吗?” “也不是。”隋秋天抱着手中沉重文件,仍然有些讷讷地盯着自己鞋尖那有些晃眼的一点墨,“就是……” “进来吧。”棠悔打断了她的话。 声音已经离得有些远。 隋秋天抬头。 便发现女人已经步入房间黑暗,步子缓缓,走向那件黑得发沉的皮质沙发。 她张了张唇。 却也只好跟上去。 棠悔平时不需要开灯。所以隋秋天走进去之后,考虑到之前杜医生提醒,要减少对眼球的光照刺激。便也只是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 灯开之后。 她便看见棠悔走到沙发边,也看见棠悔摸索着转了身,想要入座—— 位置却有点偏。 极容易坐不稳摔倒。 隋秋天连忙追上去,却也不敢贸然上手。 只能微展着两只手。 站在女人身后,紧张兮兮地盯着对方落座的整个过程。 但幸好。 棠悔并没有摔。 她稳稳在沙发上落座,理好睡袍,循着隋秋天的动静,微微侧脸,“怎么了?” “没事。”隋秋天松了口气。 “你坐到前面来。”棠悔颔首。 隋秋天绕到棠悔前面去。 下意识隔了一米远的距离,然后就听见棠悔顿了一会,说, “你站近一点。” 隋秋天抿唇,很听话地站近半步,鞋尖挨棠悔的影子很近。 “再近一点。”棠悔说。 隋秋天迟疑,“我就站这里说就好了,棠小姐。” 第18章 棠悔仰头看她。 隋秋天只好再站近一步。 这已经是她平时和棠悔交谈时的极限。 不能再近了。 她有些局促地攥着手指。 没有去与女人对视,很害怕自己又看到那一颗黑痣。 而是低着头—— 恍惚间,她看见女人穿着拖鞋,之前脚踝上的细小划痕都慢慢消了下去。 看来是都好了。 她松了口气。 像是心电感应。 棠悔开了口,语气轻慢,“隋秋天,你的手好了吗?” “好了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声,“那能给我看看吗?” 隋秋天愣怔。 晦涩光线下。 棠悔微敛唇角,静静仰脸,目光在她这边刮过去。 她像是在等她回答。 实际上,她只比她大六岁,在隋秋天刚出武校、最懵懵懂懂的年纪,就成为她的雇主。 但棠悔心地善良,为人处事也相当成熟,平日在她面前,也并不以雇主自居。 相反,她拥有在这个位置极为罕见的包容慷慨,对她很是尊重,也很好。 就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年长者。 在这七年内,教会她在这个年纪不懂得的很多道理。 于是到现在。 她似乎还总是把她当成那个不懂事的、笨拙稚嫩的年轻人来对待,也觉得她会不好好处理自己的伤口。 隋秋天抿唇,右手抱着文件,将空出来的左手递了出去。 女人听见她的动静,微微翘了一下唇角。停了半晌,然后将手伸出来,在空气中摸索着。 她看不见,但她却看得见。 隋秋天戴了眼镜。 视力清晰,几乎能看见女人细瘦手腕上轻微发红的皮肤。 棠悔皮肤敏感,总是一碰,一压就红。 这时候也不知道是碰到了哪里。 隋秋天有些慌张地缩了缩手指。 下一秒。 女人似乎有所感应,直接伸手过来,隔着准备好的丝帕反握住了她。 一时之间柔软掌心和温热体温裹上来,细细裹住她的手腕。 棠悔的礼仪一向得体。 尽管是为了检查她有没有阳奉阴违,但也并没有理所当然地与她进行直接接触。 但隋秋天仍然绷紧背脊,也将整张脸都绷得很紧。 而棠悔应该是没有真的要检查的意思,只稍微握了一下她的手腕。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紧绷。 便直接收起丝帕,也慢条斯理地松开了她的手,“看来是真的好了。” 只是分开前不太小心。 指腹隐隐约约地滑过她那些结痂的细小伤疤上, “找新保镖的事情怎么样了?” “是这样的棠小姐。” 隋秋天收回手。 勉强绷紧下巴,也努力搜寻脑海中残留的信息,清声答复, “我只找到三家算是比较合格的保镖公司,但他们还没有给我回复。” “是吗?” 棠悔貌似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 隋秋天稳稳当当地抱着那些文件,等女人残留在腕心的体温缓缓消散,被冷冰冰的文件夹所覆盖住,才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我把这些保镖公司的信息都拿过来了,棠小姐这几天可以了解一下。” 一边说。 她一边注意着棠悔的表情,趁棠悔不注意时,便悄悄退后一步,及时补充, “稍后我会整理出一份语音版本给你。” “隋秋天。”棠悔突然喊她。 “我在。”隋秋天本能应答。 棠悔叹了口气,“你站回来。” “……” 隋秋天沉默着站了回去。 棠悔仰头,“那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这个角度,女人睡袍敞开的墨绿衣领几乎清晰可见。 隋秋天目不斜视,看着天花板,站得笔挺,考虑片刻后,回答, “是这样的棠小姐。” “我想了想没有人回复我的原因,可能是我没有写明薪酬。” “所以,我想知道我目前可以写明的薪酬是多少?” 她回答得一本正经,完全不像在面对着自己穿着睡袍的雇主。 除了过分绷紧的腰线,下颌,以及变得过分标准的呼吸节奏之外。 于是棠悔突然问她,“隋秋天,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隋秋天怔住。 目光下落。 与女人像是隐着空白的目光平齐。 “棠小姐。”她有些慌张地动动手指,“你怎么知道?” “你的声音在上面。” 棠悔将那条被用过的丝帕握在手中,说,“很明显。” 隋秋天抿唇。 棠悔看她半晌,“这样吧。” 又在沉吟片刻后,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出一个数字—— 仅是她目前薪酬的十分之一不到。 隋秋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为什么?” 棠悔绝对不是吝啬苛刻的雇主,对周围人都算是宽容大方,尤其是在薪酬方面,不会让人吃亏,也绝不会让人觉得付出没有回报。 而这些年隋秋天待在棠悔身边,得到的薪酬绝对是业界最高水平。 她提前了解过,就算只是她目前薪酬的一半,也足够找到行业内最顶尖的保镖。 但十分之一都不到,恐怕不太够。 听到她的疑问。 棠悔停了一会,“我想你有一件事情可能一直都不太明白。” “什么事?”隋秋天微怔。 然后又迅速补充,“棠小姐你说,我会尽快学会的。” 棠悔在昏暗中望她,没有马上说话。 隋秋天紧了紧手指。 她不明白棠悔为什么不说话,只好绞尽脑汁去回想自己没做到的事情。 但这些事很多很多。 例如她曾经害得眼盲的棠悔在最无助的时刻拖着头破血流的她下山,也害得棠悔满身是血,被拍到当成第二天的头条…… 的确,她足够愚笨,不适合当保镖,所以每一次,她保护她的方式都很笨,平白无故惹得作为雇主的棠悔,还要额外为她生出很多担忧。 但她仍然很想要再说服棠悔——以高薪酬获得高服务是很有必要的。 尽管她这个保镖做得不太合格,尽管如今棠悔身边少了很多危险因素,很多时候保镖效用都不如其他人高,但也不要忽略这一点…… 可她不知到底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说的必要。 就在她越想越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以为棠悔不会再开口之际—— 棠悔却率先出声了,“隋秋天。” 隋秋天条件反射般地抽出思绪,“我在的棠小姐。” 棠悔大概是注意到她的紧张,“我的意思是……” 轻声细语地说, “我愿意给你的东西,不代表也会愿意给别人。” 隋秋天愣怔。 “你不一样。” 棠悔眉眼下弯,望向她的眼睛中隔着浓稠黑暗,语气像强调,又像耐心询问, “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说】 你明白了吗小秋天[比心] 13「保镖守则」 ◎要成为雇主的拐杖、眼睛和耳朵◎ 房间里面极度昏暗,裹着某种棠悔身上常出现的气息,极淡。 像树木。 从寺庙里生长出来的枝桠,某种盛放得让人无法忽略的花枝。 隋秋天再次将手背在身后,腕心上似乎还残留着女人体温,以至于她有些仓皇地勾了勾手指。 听见棠悔耐着性子又问了她一遍,才十分局促地说, “我明白了棠小姐。” 棠悔也慢慢将手收*了回去,“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些文件我明天会喊人给我整理的。”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背着手回答。 她习惯服从棠悔的一切指令,也不会对此产生任何疑问。 不过在关门之前。 棠悔喊住她,“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第一时间止步,也回过头来。 便看到棠悔站了起来。 女人往这边走了几步,停在门口昏黄光线中,墨绿睡袍下摆垂在脚踝,胸口那颗黑色小痣在光影里若隐若现, “下次这种时候来找我,就不要特意再穿上制服了。” 隋秋天迅速低眼。 熨烫过的衬衫袖口极为平整,像生着绒毛的小刀割痒她的手心。 她攥紧袖口不敢抬头。 良久。 才想起棠悔可能是刚刚也摸到了衬衫袖口,便温顺地说, “我知道了棠小姐。” - 棠悔没有再说更多,让隋秋天回了二楼。 回到二楼的第一件事。 第19章 隋秋天先把鞋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晕着一点墨的鞋洗了。 第二件事。 她清洗自己,再次换上睡衣。 戴上雾蒙蒙的眼镜。 莫名其妙在房间里呆立,环顾一圈,然后发现了第三件事—— 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一切。 刚刚好,也是隋秋天二十六岁时所能拥有的一切。 而刚刚好,都是棠悔给的。 没有一件是例外。 隋秋天沉默着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雾,坐到书桌面前,挺直背脊。 又重新将眼镜戴上去。 找出一个笔记本,将所有棠悔给她的东西都一一列上去—— 她衣柜里的每一件衣服,春天的衬衫,秋天的风衣,冬天的大衣,毛衣…… 还有不同季节的家居服,睡衣,都是棠悔让裁缝给她量身定制的。 以及其中一个抽屉,都是棠悔在定制礼裙之前,特意让裁缝留出布料,为她制作的丝帕; 两墙书柜里的每一本书,都是棠悔每个月整理出来的书单,又让人送来山顶。 手腕上提醒她倒计时的智能手表,是棠悔在某一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还有那些怎么吃也吃不完的凤梨酥,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甚至是她银行卡里的每一分钱。 …… 这个过程花了隋秋天相当长的时间。 她没有选择用软件,而是选择一笔一画地写在纸上,记下来。 到最后。 她一动不动地靠在椅子上,看着被自己吃完的几个凤梨酥包装袋,也怔怔盯着那本厚厚的笔记本,才发现,原来这是一笔她记不完的账。 而就算只是记在本子里的这些,哪怕只是折算这几年使用权的价值。 也是十个隋秋天加在一起,都没办法靠自己得到的。 这天晚上。 隋秋天躺在方方正正的被子里。 稀里糊涂地想——她不算是个合格的保镖,但棠悔绝对是个很好的雇主。 可如果有一天。 棠悔知道她来到她身边,就只是为了报棠蓉的恩,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她母亲算计她中的一环,从一开始,她就被勒令在她最相信她的时候离开…… 到那时,棠悔还会愿意给她这些吗? 还是。 也会后悔给她买那么多凤梨酥呢? - 第二天。 棠悔开完连线会议,便收到了隋秋天发过来的录音文件。 棠悔原本只是想放着拖时间。 却没想过,隋秋天会在一个晚上,就将那份文件整理好发过来。 于是她只好戴上耳机。 点开录音。 便听到她的保镖小姐沉着声音咳嗽一声,然后十分刻意地停了半晌,才开始。 棠悔翘起唇角。 “第一,雇主的需求必须被放在第一位。” 这倒是算合理。 “第二,将雇主的安危放在本人的安危之前。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性命。” 也确实是保镖的职责。 但牺牲性命是不是有些太过了?而且还写在第二条这么显眼的地方? 棠悔漫不经心地想。 然而就在下一秒,隋秋天便对此作出了极为严谨的补充—— “当然,这种情况会发生的概率非常小。毕竟我现在都还活着。” 棠悔没忍住弯起了眼。 “第三,服从雇主的一切命令。” 录音里,隋秋天声线偏沉。 棠悔记得,最早隋秋天来到她身边时,还不太会说普通话。又因为年纪小声线偏软,所以话说得少,基本不怎么开口,也总是喜欢板着脸。 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个保镖的样子,不让人小瞧棠悔。 “第四,与雇主保持距离,她不喜欢别人走在她前面,所以平时要走在她后面,让她需要的时候可以知道你在,也要注意她前方的路是否平整,第一时间为她排除危险。” 但现在,保镖小姐语气、声线,都变得沉稳许多,不用伪装,就已经习惯性板着一张脸。 像个大人一样了。 棠悔双手端起咖啡杯,微微垂着眼。 抿了一口。 便听见隋秋天的声音变得有些犹豫,以至于听起来有些像小时候, “第五,雇主有时候不爱穿鞋。” 棠悔笑。 保镖小姐却似乎知道她在听,所以语气也变得吞吞吐吐, “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不一,请不要对此妄加揣测,议论,和传播。” 棠悔笑得不行。 “但无论如何……” 隋秋天继续语重心长地往下说,“不穿鞋都对身体不好,还可能会产生风险,所以请新来的保镖稍微辛苦一些,务必以各种理由说服她,让她穿鞋。” 停了几秒,又补充, “但除此之外。” “不要为了任何所谓的客观、天气或者是一些自认为的安全因素,试图去干涉她穿什么鞋。” 语气转为温然, “要一直让她穿自己喜欢的鞋。” 棠悔垂眼。 指甲轻微摩挲着咖啡杯杯壁。 在这段录音里,隋秋天没有用任何明示或暗示的词语,提及她是盲人。 大概是希望新来的保镖不要先入为主,将她当做盲人,而不是雇主来对待。 仔细想来。 这七年,隋秋天也的确没有自诩自己是正常人,对她这个盲人有任何高高在上的俯视。 走路不会理所当然走在她前面。 也不会拦着她穿高跟鞋,只会跟在她后面,默默蹲下来给她穿鞋。 更不会因为她是盲人,就先入为主觉得她不需要,干脆不替她关灯开灯。 她是个很好的保镖,却又不止是她的保镖。 之后,大概是进入状态,保镖小姐的声音开始变得严肃, “雇主的办公室每天需要一束鲜花,如果可以,请尽量不要在短时间内重复品种,这样她一整天的心情会更好一些……” “雇主每天都会乘坐不同的车辆,请务必在每天早上,自己亲自去车辆里面检查一遍是否存在安全隐患,以及是否备好应急品……” “雇主不喜欢手下的人背着她互相交流太多,所以,除了雇主以外,和她身边人说话,尽量一天不要超过半个小时,线上交流也尽量限制在这个时间范围内。” “任何时候都不要放松警惕,甚至是警惕雇主的朋友,当然也要严防雇主的敌人……” …… 房思思敲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录音正好播放到结尾。 棠悔听到隋秋天声线和缓,对这份长达一个小时的录音作出总结, “总之,请新来的保镖时刻谨记,我们不只是保镖,而是要成为雇主的拐杖、眼睛和耳朵,也要尊重雇主,让雇主开心,幸福。” 最后一个字结束,录音自动停止,全程没有涉及到可以让人联想到棠悔的个人信息。文件里还有批注,这些信息发过去后,还会让阅读到的每一个人签下保密协议。 不过。 没有人回复是合理的。 ——棠悔安静地想。 除了隋秋天,没有人会愿意做着这样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没有人面对一个如此挑剔、疑心重,还显然不够善良的雇主,还会去担心她没有穿鞋,有没有穿自己喜欢的鞋,担心她心情是好是坏…… 没有人会是隋秋天。 “棠总。”房思思喊她。 棠悔的思绪被拽出来,“什么事?” “是秋天小姐的事。” 房思思有些犹豫地说,“她突然在今天早上来找我,要我扣她一天工资。” 棠悔沉默。 房思思也没有说话,保持安静。 半晌。 棠悔阖了下眼皮。 想起隋秋天昨天夜里的表现,不轻不重地笑了声,“她想扣那就扣吧。” 说完之后停了片刻。 又叹了口气。 说,“找个机会给她补回来,多补几天也没关系。” “好的棠总。” 房思思应下来,停了几秒,又提起,“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早上,秋天小姐给那些保镖公司重新发了一遍文件。” “在发过去之前。” “她让我检查有没有遗漏。然后我发现,她在薪酬这部分,填的不是您之前说的,而是自己目前薪酬的金额……” “为什么?”棠悔蹙眉。 “因为棠总您今天早上特意给我提过这件事,所以我也提醒了秋天小姐。”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改。” 棠悔发怔。 “她好像是怕这个薪酬填进去会找不到有责任心的保镖,所以想自己先把这些金额补进去,然后还说……” 房思思性子谨慎,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加了“好像”这个模棱两可的词语,却还是在话说到一半时顿了一下。 第20章 “说什么?” 棠悔掐紧指尖。 她原以为隋秋天会知难而退,却绝没想过会是这个结果。 “她说,棠小姐这七年来对她很好很好,给了她很多,所以……” 偌大办公室内,房思思语气迟疑,将隋秋天的话带到她耳边, “她也愿意给你这些。” 【作者有话说】 天使宝宝vs阴湿公主。 我宣布,这一局真诚的天使宝宝获胜![加油] 14「凌霄花」 ◎这就是她今后唯一的保镖守则◎ 秋日的凌霄花色调偏黄。 隋秋天抱着满怀的凌霄花,敲三下门,走进董事长办公室。 进去的时候。 她看到大片淌在地上的太阳,也看见棠悔静静靠在桌边。 女人穿灰色开衫毛衣和包臀裙,黑发用紫丝带挽起,落下几缕碎发,后颈的弧度很美。 但她背对着她,耳朵上还戴着耳机。 隋秋天猜测她在与谁进行通话,便噤了声。 也站远了些。 兀自将快要拥出上半身的凌霄花剪好枝桠,一枝一枝剪好,放进花瓶。 是在快要修剪结束的时候,她听见棠悔开了口,“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将剪刀放好,背脊挺直。 “这是什么花?” 棠悔的声音飘过来。 像那些淌在地上的金色太阳,很轻,却又带着重量。 隋秋天以为是棠悔闻到了花香,“棠小姐,这是凌霄花。” 说完。 她下意识看了眼棠悔。 女人没有转身。 背影看起来很瘦,皮肤很白,在太阳下整个人都变得模糊很多。 隋秋天想了想。 看了一眼修得整整齐齐的花,沉思少顷,又将声音放轻了些 “是红色的,不过是秋天了,所以有点发黄,末端有一点点绿色,形状像小喇叭一样,很漂亮……” 尾音放轻。 因为棠悔突然转过身来望她。 女人格外紧致的脸部轮廓被模糊太阳吞了些许,睫毛根根分明,落满淡金光束。 许久。 她的目光在浮泛光影中落向这边,语气似乎被染上几分柔和, “是很漂亮。” 隋秋天站姿笔直。 思考少许,回答, “如果棠小姐喜欢的话,我之后会多给你带凌霄花。” 棠悔笑了,她没有说什么,像是同意隋秋天的做法。 只是过了一会。 在隋秋天拿起剪刀继续修建枝桠的时候,她又声音极为轻地问, “隋秋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隋秋天愣住。 她看了看手中的剪刀,也看了看在微风中飘飘摇曳的凌霄花。 又看了眼棠悔。 看不出棠悔的表情是好还是坏。 但她习惯诚实回答棠悔的每一个问题。于是静了片刻,便十分诚恳地回答, “因为我希望棠小姐你会开心。” 得到这个答案,棠悔有些意外。但很快,也就接受了这种意外。 然而事实上,她谈不上开心不开心。 她希望隋秋天愿意给很多东西给她,甚至只愿意给她,只会给她每天早上放一束鲜花,只会给她穿高跟鞋,所有的关心、爱护和让步,都只给她一个。 却不希望。 隋秋天是为了更好、更没有牵挂地离开她,才为她做这些。 “你不开心吗?棠小姐。” 大概是她许久都不说话,隋秋天出声。 她语气小心,听起来像是什么也不懂,还以为她在问她花的事情。 因为在她心里。 棠悔是个心地善良的雇主,会宽容大方地放她离开,也不会对此产生任何恶劣的想法。 她天性情感愚笨,对棠悔有很多误会,愿意为她献出真诚,愿意给她很多,只是希望她可以开心。 以至于在她面前。 棠悔的阻止,独占欲,敏感,甚至是不那么明朗的阴暗面,永远无法光明正大。 “我没有不开心。”棠悔垂着眼说,“花很漂亮。” “那就好。”隋秋天稍稍放下了心。 “不过我昨天晚上仔细想过了。” 棠悔转过了身,没有再看她,影子与花的影子叠在一起, “薪酬就按照你的一半来吧。” 隋秋天剪枝桠的动作顿住。 棠悔双手抱臂。 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停顿,“也不需要那么多。” 隋秋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棠小姐你知道了?” 棠悔没有直接回答。 停了许久。 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傻。” 隋秋天抿唇,想要解释。 但棠悔似乎并不需要她的解释,率先开了口,似乎有些无奈, “放心,我还没有穷到让你来为我请保镖的地步。” 好像也是。隋秋天闭紧嘴巴。 “就先这样吧。”棠悔漫不经心地说,“一半。” 一半也足以请到行业内的顶尖保镖。 隋秋天没有再反对,修剪完最后一条枝桠,温顺点头, “好的棠小姐。” - 从棠悔办公室走出来。 隋秋天转过身。 便发现,棠悔的四个秘书都正在齐刷刷地看着她。 但等她一抬头。 四个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转了回去。 隋秋天有些不解。 坐回工位。 想了想,拖着椅子转向苏南那边—— 还没靠得太近。 苏南将她椅子推到恰当距离,停下来,瞥她一眼,突然说, “倒计时三十分钟开始。” 隋秋天明白了。 原来是四个秘书都知道了这件事。 但她并不觉得这个做法有误。 因为平时,棠悔的确是不太喜欢手底下人互相沟通,每次她去找苏南多说几句话,棠悔都会多问一句,上次她和苏南打招呼,棠悔也特意停下步子等她。 她可以理解。 因为棠悔的母亲和外祖母在车祸中出事,也都和身边人有关。 所以棠悔不喜欢身边人背着自己关系亲密。 既然棠悔是她的雇主,她就不应该让棠悔多加费心。 于是经由苏南提醒。 隋秋天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格外稳重地说,“应该是还剩下二十三分钟。” “……” “因为我们早上聊过保镖要求的事情了。”隋秋天提醒苏南。 今天早上。 她将整理好的文件带过来,和棠悔的四个秘书都聊了这件事。 苏南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 “怎么了?”隋秋天问。 苏南摇头。 沉默片刻,突然冒出一句,“就是看看你背后有没有长着翅膀而已。” 隋秋天有些糊涂。 “你就这么想给……”话说到一半,苏南看了一眼里面,压低声音, “就这么想给棠总找新保镖?” 隋秋天想了想。 也只好压低声音,“找到一个合格的新保镖是非常有必要的。” 苏南顿了一会, “那也只有你愿意为了这件事,还把自己的薪酬搭进去。” 语气保守, “真不知道该说你背后长翅膀,还是说你傻。” 隋秋天这才反应过来。 或许棠悔问的那个为什么,也是和这个问题有关。 为什么要这么做? 昨天晚上,隋秋天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想过为什么。 但此刻。 苏南说她傻,棠悔也说她傻,于是她坐在工位上,郑重其事地想了想为什么。 是在上午快要过完的时候。 她终于思考出了答案—— 在隋秋天所畅想的美满人生里,并不需要很多很多钱,也不需要住在山顶,不需要享用昂贵的下午茶,不需要穿昂贵的、私人订制的衣服,不需要在月薪昂贵的住家司机开的昂贵车厢里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只需要一小部分钱。 就可能只是棠悔给她七年工资里的其中几个月,已经足够她回潮岛,买一栋小房子,种菜,捕鱼,每天都吃到便宜的凤梨酥,买一份时效性不强的八卦小报,从中听些与自己无关的、山顶富人的消息,做些她的母辈父辈都在做的事情。 所以。 她愿意将其他剩余的部分还给棠悔,当作她隐瞒、逃跑,以及年少时犯下不少错误可能会惹得棠悔不高兴的补偿。 对她来说,山顶是可怖的,阴森的,诡异的,时时刻刻都笼罩在那尊金色大佛的视线中,让她总是想起那天棠蓉脸上诡异的笑容,那天被太阳晒得鞋舌发皱、穿着最整洁干净的衣服,却还是在棠蓉面前如坐针毡的自己。 第21章 所以她不想要再住在山顶。 但她待在棠悔身边那么久,也在最年轻最稚嫩的年纪获得棠悔的很多包容。 就连最开始。 她连自己近视都没发现,每天给棠悔拿错很多东西,走路总是撞到桌腿,发出声响。 棠悔也从来没责怪过她,而是在某一天,请人上门,给她配了眼镜。 她的第一幅眼镜,是她给她配的。她朦朦胧胧间的第一次近视,也是她发现的。 隋秋天摘下眼镜——是有点呆板,有点过时,也很老旧的方框。 朦朦胧胧间。 她发了会呆,又透过玻璃和摇晃着的凌霄花,看了眼棠悔。 她的确想要逃离山顶,也没有什么弯来绕去的想法,就只是希望—— 住在山顶的棠悔能时时刻刻保持安全,能每天睡个好觉,不管看得见还是看不见,都能每天闻见鲜花的香味,也永远都能穿自己喜欢的鞋子…… 最好,也能开心,幸福。 这就是她今后唯一的保镖守则。 【作者有话说】 俺们秋天是那种不太世故的好宝宝[奶茶] 15「继承人」 ◎“我会永远支持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隋秋天填上薪酬。 将整理好的文件再次发给那三位保镖公司的负责人。 然后极其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在得到回复之前,她先陪棠悔进行了一次商业杂志的访问。 访问就在董事长办公室内。 中午时间。 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像,准时来到了董事长办公室外。 在确认访问时间,以及核对过两名预约人员的身份后,隋秋天带人进入了棠悔的办公室。 进去之后,隋秋天目不斜视。 而那名记者一边走。 一边盯着她看了好久,突然面露兴奋,拍了一下她的肩, “原来是你啊保镖小姐。” 隋秋天瞥她一眼。 这才记起是上一次在庆典活动中见过的记者,便微微颔首。 “我叫林寒。”记者相当热情,伸出手来想要和她握手。 隋秋天想了想。 觉得也有必要维持礼貌,也就抬起了手。 结果下一秒。 就听见棠悔在身后轻轻喊她,“隋秋天?” 隋秋天便收回了手。 相当礼貌地冲林寒点头,当作对方想要握手的回应。 走到棠悔身后。 在一步远的位置停下,温着声线回答,“我在的棠小姐。” 林寒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挠了挠下巴。 又去看那个端坐在办公室沙发中央的女人,对方略微发散的目光正径直落向这边。 似乎是在她悬空的手上停了半瞬。 才慢半拍地移到林寒刚刚发声的位置,语速缓慢,声线得体, “林记者,怎么还不进来?” 也不知道这眼疾到底是好还是坏。 摄像听到这话先走了过去。 林寒也回过神来,笑着应了一声,“来了棠总。” 虽然从幼时起就获得大众关注,但实际上,棠悔不喜总是抛头露面,这次预留的访问时间也并不长。 隋秋天负责监督两名外来人员是否在办公室内有不太恰当的举动,以及在有必要的时候,回拒棠悔不想回答的问题。 当然。 在此之前,访问提纲基本上都由苏南对接过。而访问中途,这位名叫林寒的记者也相当识趣,没有过度自由发挥。 只是在采访快要结束之前。 林寒才转了转眼珠子,稍微大着胆子,补了一句, “棠总,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是网站上有很多网友经常问的——” 隋秋天微微皱眉。 但她没有莽撞地马上出声拒绝,耐心等了三秒。 如她所料。 棠悔对此类访问游刃有余,并没有立刻显露出不悦,抿了一口茶,继续维持着嘴角淡淡的微笑,“是什么问题?” “是这样的。”林寒松了口气,语气轻快,“我们都知道棠总出生在山顶,那么在继承集团之前,或者是说—— “除了继承集团之外,您有没有什么真正想做的事情呢?” 这倒也不算什么越界的问题。隋秋天没有出声反驳。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 棠悔并没有马上回答。 而是双手稳稳当当地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 静了半晌。 缓缓将自己有些失焦的目光落在正前方。 隋秋天跟着望过去。 隔着花瓶里丰茂拥挤的凌霄花,玻璃窗外能隐隐看见的,是白山山顶。 “没有。”片刻后,她听见棠悔天性偏柔的声线出现。 似是玩笑的语气,“我不想逃出去做什么珠宝设计师之类的。” 林寒和摄像都笑了。 她们之前也不是没听说过,有船王之子为夺美人欢心去当赛车手之类的传闻。 况且由于这些豪门继承人数量众多,以至于在大多数豪门第二代、三代继承人中,吃喝玩乐的花边新闻,总是大过正经事。 但棠悔不一样。 她从出生起就暴露在大众视野,后来去国外读书的好些年也都行事低调,没闹出过绯闻。也因为实在过于低调,在当年一众八卦小报对各大豪门的接班人猜测之中,都没有人提及过她的名字。 一直到上位前。 她所闹出最大的事,也都是因为当年棠厉死后所公开的那一纸遗书,才彻底引发大众对豪门遗产之争的好奇心。 不过按理来说,豪门遗产分配属于家族秘辛,不应公开进行。 而当时棠厉死后没多久,与那纸遗书的相关报道便铺天盖地涌到公众眼前。 像一场故意让棠悔陷入舆论漩涡之中的阴谋—— 关于始作俑者的猜测不一。 有人说是热门继承人选之一的棠林,有人说是擅长利用媒体制造舆论的棠炳,还有人说是,棠悔的母亲棠蓉在生前所计划。 “看来棠总从小就是位合格的继承人。”林寒说着客套话。 棠悔收回视线。 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不都这样说吗?” “什么?”林寒下意识问。 隋秋天目光下落。 而棠悔垂着黑睫,表情柔和,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又像是在开着恰到好处的玩笑,“说我是戴着王冠出生的。” 话落之后。 她嘴角的微笑停了片刻,声线轻和, “那我当然也要对得起这顶王冠。” - 访问结束。 隋秋天将林寒和摄像送离,再回到秘书台,路过的时候,便看到苏南桌上铺满了图纸。 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发现这些图纸上全都是办公桌。 她有些疑惑。 等苏南回来,便多问了一句,“我们要换办公桌吗?” “不是我们。” 苏南落座,低头,很仔细地翻阅着桌上的图纸,“是棠总。” “棠小姐?” 隋秋天有些意外,“她为什么突然要换办公桌?” 况且这些图纸,看上去都比现在董事长办公室的桌子窄很多。 “不知道。”苏南耸了耸鼻尖,“可能是之前的她不喜欢吧。” 隋秋天抿了抿唇。 刚想开口。 苏南却又叹了口气,率先把她想说的话说出, “只是呢,原来那张办公桌是老棠董当年在集团十周年的时候定制的,后来三十周年的时候吧,集团搬进新大楼,也都没有被丢掉,请人恭恭敬敬地搬了进来。” “这么多年了,这张桌子比公司有些老人待的时间还长,在大大小小的报纸周刊,和新闻采访中都出现过,哦,对了,当时还有一段时间,很多帖子都在流行押宝,猜测谁会是这张桌子的继承人……” 说到这里,她图纸翻不下去,甚至叹了第二次气, “现在棠总上任不久就要换,估计又要闹出新闻来了。” 这些也正是隋秋天刚刚所想的。 或许,对普通人来说,换张办公桌是件极为不起眼的小事。 但。 对住在山顶的人,特别是从小就暴露在公众视野间的棠悔来说—— 她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会引来过多不必要的猜测。 不过,隋秋天并没有和苏南说更多。 因为她看了眼手表,发现三十分钟就快要到了。 所以她闭紧了嘴巴。 可她和苏南的工位临近。 那些图纸可以算得上是都摆在她眼前,之后一整天,她也忍不住有些忧心忡忡。 是在回家的车上。 她再一次被棠悔要求坐到后排,看着车窗外流过的秋景,总是时不时想起这件事,便也时不时去看棠悔。 可能是她太明显。 纵然是盲人,棠悔也对她有些过分的目光有所感知。 第22章 在她第六次望过去时,棠悔终于开了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语气很耐心,并没有对她的反反复复有任何的不耐烦。 隋秋天却有些不好意思。 快速收回目光,收了收下巴,良久,才犹豫问出, “棠小姐,你要换办公桌吗?” 棠悔似乎对她的问题并不意外,靠在座椅上,轻“嗯”了一声。 隋秋天双唇分开。 想说些什么。 可按道理她不应该对雇主的事情多嘴,便欲言又止。 大概是对人的状态有着敏锐感知,棠悔静了一会,出了声, “这件事苏南已经劝过我了。” 隋秋天沉默地张了张唇,没说什么。 “隋秋天。”而棠悔却在这时出声喊她。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侧脸。 车厢被吞入灰蓝夜色,棠悔缓缓睁眼,长而细的黑睫毛映在车窗上,映得那双隔着一层雾的眼多了几分模糊空洞, “你也要让我别这样做吗?” 隋秋天愣住。 黑沉沉的车厢在环山公路变得忽明忽暗,眼前女人脸庞也变得忽明忽暗。 她坐在安全隐秘的车厢里,前排是她的司机,后排是她的保镖。 可她的司机可能随时都会像上一名被辞退的司机一样,收取昂贵报酬向她的亲表哥售卖她的情报,她的保镖也正在想法设法离开她…… 以至于她看上去仍然茕茕孤立,甚至可能,会永远这样下去。 开往山顶的路十分漫长,隋秋天或许是陷入为难境地,久久没有出声回答。 棠悔安静盯着窗外。 她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没有隋秋天,这段路是不是会更加漫长。 良久。 她有些难耐地闭上眼睛,却听见隋秋天终于温声开口, “不会的,棠小姐。” 棠悔眼睫颤了颤。 保镖小姐因为没有过多情绪,反而显得口吻真挚, “我会永远支持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似乎和很多人都一样,都不希望棠悔遭人非议。 但又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因为比起这张被人赋予所谓意义的桌子,她好像更希望—— 棠悔不会连给自己换一张办公桌的自由,都没有。 “况且,这其实也就只是一张桌子而已。” 她大概是唯一一个会这么说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给大家七彩心心[红心][橙心][黄心][绿心][青心][蓝心][紫心][粉心] ps:怕大家没看到,本文是每晚九点准时更新哦[奶茶] 16「热红茶」 ◎她只有六个,也就会给棠悔六个◎ 新的办公桌定了下来。 为棠悔服务的相关人员获得高额报酬,也向来效率很高,在她眼疾加重后进行第二次检查当天,就将办公桌运送到了董事长办公室。 不过。 这次的检查结果也并不如隋秋天的意。 与第一次检查结果大同小异,并没有查出病理性的相关因素。 杜医生束手无策。 只好再次推荐棠悔去进行心理治疗。 并将自己所识得的知名心理医生都介绍给了棠悔。 相比于去将这些名片接下来并认认真真收好的隋秋天。 棠悔本人则显得心不在焉,只撑扶着盲杖轻声说了句, “再说吧。” 她看起来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隋秋天心里有些着急。 可在下山的车上。 棠悔却对此闭口不提,全程戴着耳机,与秘书沟通本周日程。 于是隋秋天也只好揣着那些沉甸甸的名片,保持沉默。 “隋秋天。”或许是她每次沉默都很明显,以至于是在车快要开到山下之际,棠悔忽然轻声提起,“你是想安慰我吗?” 隋秋天愣了会。 微微抿紧平直的唇角,“对的棠小姐。” 她作为想要安慰人的那个,反而在这时显得紧促。 于是在车拐到下个弯的时候,棠悔笑了,“那你打算怎么安慰我?” “我……”隋秋天试图张了张唇。 棠悔侧过脸来。 大概是想要听清她的声音,侧脸也在阳光下显得尤其柔和。 隋秋天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实际上,棠悔的眼疾已经七年了。 这期间棠悔做过的检查有无数次,收到的坏结果也有无数次。 而隋秋天磕磕绊绊给出去的安慰,也有很多次。 但大部分时候,她能够说的话都一样,没什么改变,甚至可能对正在经受病痛折磨的棠悔来说,也没有什么实际性的效用。 所以这次她什么都没能说得出口,只相当僵板地攥着口袋里的那几个凤梨酥。 过了几秒。 才有些拘谨地开口,说,“棠小姐,你把手伸出来吧*。” “什么?”棠悔问。 但还是耐着性子伸出了手。 她阖着眼皮。 心情看起来没有很坏,好像并没有受到检查结果的负面影响。 隋秋天数了数。 数完之后松了口气。 将兜里的几个全都拿出来,一个一个地放到棠悔的手心里。 并且动作小心。 尽量不去碰到棠悔的手。 结束之后。 她坐直上半身,小声提醒棠悔,“好了。” 棠悔慢慢摩挲着手中的凤梨酥。 好一会。 寻到她的方向,上翘的唇角弧度拉大,“这是什么?” “凤梨酥。”隋秋天说。 棠悔大概没有想到她把自己送过去的凤梨酥又送回来。 有些意外地停了几秒。 才点头,又将手中凤梨酥握紧,柔声问,“六个?” “我每次都吃六个。”隋秋天解释,“是我喜欢的数字。” 她不太擅长安慰人,相当呆板,努力去遵守数字秩序。 并试图让自己所喜爱的数字和凤梨酥,能让棠悔稍微开心一些。 但她现在只有六个,也就会给棠悔六个。 棠悔顿了片刻。 细而长的睫毛盖住眼睛。 手指蜷了蜷,又停下来,像是不知道拿这些凤梨酥怎么办。 良久,声音极轻地说, “傻不傻啊你。” - 隋秋天没听清这句话。 实际上。 她觉得棠悔可能不会吃凤梨酥这么廉价的零食。 所以,在这之后她便侧过身去,没有去看棠悔如何处理这些凤梨酥。 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视线,棠悔勉强去吃这些与自己身价不符的食物。 回到公司之后,新的办公桌已经被送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不过奇怪的是。 相对于之前棠厉所使用的办公桌。 现在这张被摆在董事长办公室,显得过于窄,也过于小家子气了。 但苏南表示,这是棠悔本人对新办公桌的要求。 隋秋天仔细想了想。 棠悔行事低调,相比于棠家其他人,的确是要更不讲排场许多。 想换张不那么高调的办公桌,用以树立自己上位之后的简洁作风,也的确情有可原。 大概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件事传出去后,引起的风波并不大。 集团上下议论了几天。 中间夹杂着的些许不好的声音,也就慢慢消了下去。 是在智能手表提醒还剩五十五天的时候,隋秋天突然想起—— 自己还没等到保镖公司的明确回复。 三家,没有一家给了她人员名单。 隋秋天觉得奇怪,也觉得这些保镖公司未免效率太低,宣传时说自己人才齐全,能满足雇主的任何要求,可等她真的要求整理之后发过去,却全无人影。 但每次在棠悔问起新保镖的事情时。 隋秋天考虑到对方正在为眼疾和公司的其他事务烦心,又只好硬着头皮说, “棠小姐可以放心,一切正在顺利进行。” 隋秋天可能不太擅长撒谎,或者在棠悔面前隐瞒一些事情。 于是每次。 棠悔都会抬脸,用稍显空洞的目光,静静看她一会,然后温和地笑, “慢慢来,不急。” 的确。 棠悔是个足够体贴的雇主,从不在这件事上给她压力。 于是隋秋天也就愈发愧疚。 她希望棠悔的眼疾恢复,希望能有新的、更加合适的专业保镖接替自己的工作。 也更希望。 这两件事都能发生在自己离开之前。 但在这两件事完成之前,第三件事先来了。 还剩下五十三天的时候。 隋秋天跟随棠悔去视察最新的度假村和酒店项目,回到了自己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过的家乡,潮岛。 第23章 潮岛机场建设相当落后,航线规划也十分不合理,与很多城市之间都没有直达航班,和曼市中间隔着内海,只有一天来回两趟的轮船。 所以。 她们乘坐的是棠悔用于出行的私人飞机。 而苏南也提前申请了航线和停机管理区。 出发当天。 隋秋天跟着棠悔登上了她三架私人飞机中的其中一架。 飞机舱内铺着深红绒布地毯,设施齐备,划分有休息区、公务区和娱乐区不同区域。 公务区内一共六张真皮沙发座椅。 等棠悔拄着盲杖落座后,隋秋天坐到了棠悔所在座椅的斜对面—— 这个位置方便她注意棠悔的动向,并且在遇到紧急情况时随时起身。 但也不至于与棠悔距离过近。 所以她每次跟随棠悔出行,都是坐这个位置。 起飞前,随行管家和乘务人员为她们端上红茶和甜品。 隋秋天稍稍点头。 有些不太自然地说了声“谢谢。” 之后。 便注意到管家端给棠悔的红茶有些满。 飞行过程中可能会颠簸,而棠悔又看不见,这个茶量容易烫伤手。 而棠悔大概对此一无所知。 在管家和乘务人员走后,双手摸扶到茶杯边缘,马上就要端起来—— “棠小姐,请你稍等。”隋秋天喊住她。 棠悔顿住动作。 抬起稍显缓慢的空僵视线,有些迷茫地问,“怎么了?” 隋秋天走过去。 把自己这杯稍微少一点的,换给了棠悔,“茶有点太满了。” 棠悔视线落到桌面,将被她换过的红茶端稳,抿了一口,“谢谢。” 隋秋天稍稍放心下来。 却也不能完全放心。 再次落座。 又忍不住往棠悔那边多看了几眼—— 女人正试着将那杯烫手的热红茶放下,但机舱内桌板较窄。 以至于在不经常使用的环境内,她看起来迷茫,脆弱,也有一定的无措。 像是随时会被危险侵害,也对生活中的潜在危险缺乏戒备心。 就在棠悔微微蹙眉,也快要无意间碰翻那杯红茶之前—— 隋秋天迅速起身。 去将热红茶接到手中。 放下。 想要再回去落座的时候,犹豫着开了口,“棠小姐,要不我换个位置吧?” “嗯?”棠悔仰脸看过来。 她慢慢摸索着。 结果很不小心,将那截白而细的手腕,似有若无地搭在危险的红茶边缘。 却对此浑然不知,甚至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 “好啊。” 【作者有话说】 公主:故技重施[墨镜] 小秋天(马上中计):棠小姐好脆弱[托腮] 17「恐高症」 ◎她认定她只可以是她的雇主◎ 隋秋天心惊肉跳。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热红茶再次端走。 放在桌面另一边。 估算离棠悔那截苍白的细瘦手腕大概已经有二十公分远。 才微皱眉心,在棠悔正对面落座。 “怎么了?” 大概是对她的行为有所感知。 棠悔轻声细语地问她。 也有些茫然地将手从桌板上抬了起来,像是对刚刚发生的危险状况一无所知。 “红茶差点被碰倒了。”隋秋天解释。 “是吗?”棠悔微微蹙紧眉心。 像是迟来地为这件事感到忧虑,也对自己的莽撞行为产生不快, “我没有烫到你吧?” “没有的棠小姐。”隋秋天迅速回答。本想叮嘱棠悔以后要多加注意。 但仔细一想。 可能也只是自己大惊小怪。 况且,为她排除生活中的危险状况,本来就是保镖要做的事情。 没必要在事情结束后还让棠悔担惊受怕。 于是她说,“没事的,棠小姐。” 又盯着棠悔始终悬起来的手腕,将声音放得极轻, “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 棠悔好像对她有很多信任。 将手放下来,平放在桌面,舒展眉心,眼尾微弯, “谢谢。” 隋秋天抿唇,“不用谢的棠小姐。” 棠悔停了半晌。 又说,“其实你是个心很细的人。” 隋秋天愣住。 棠悔微微垂着睫,像是在沉思, “像这样的事情,这些年可能为我处理过不知道多少次。” 过了片刻。 她稍稍抬眼,目光落到她脸上,也落于柔声细语的一句, “隋秋天,我很感谢你。” 隋秋天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很少直面感谢和赞扬,只好缩了缩手指,有些木讷地说,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棠悔为人一向通情达理,大概知道她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面,便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略微散的目光落到舱外,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隋秋天看了她一会,也看了会桌上的红茶,又在心里暗自决定—— 等回去之后,要将“注意雇主的红茶是否过满”这一事项,也加进保镖守则中。 飞机准备起飞。 隋秋天端正坐姿,将双手掌心撑在膝盖上,等待起飞。 这个过程有些难熬。 她将呼吸节奏放慢,将脚放在桌子下面,面无表情地抓紧膝盖。 “隋秋天。”飞机开始滑行时,棠悔突然喊她。 隋秋天心一颤。 但也尽量平复呼吸,给出应答,“我在的棠小姐。” 她自认为自己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呼吸平稳,语气也和平时无异。 但棠悔像是有所察觉,在这时将失焦目光落到她身上,半晌,有些意外地问,“你恐高?” 隋秋天愣住。 棠悔怎么会知道? 她张了张唇。 还没来得及回答,下一秒,飞机离地。 失重感瞬时袭来。 她心间猛然一颤,已经没有办法说出话,也不得不闭上眼睛。 黑暗并没有给她更多安全感,反而加重一种仿佛来自身体内部的呼啸。 她无法适应这种黑暗,却也无法睁开眼。 以至于唇部缓缓失去血色,手指发僵,用力扣住膝盖的手背也慢慢泛白。 冷汗无休无止地下落。 她手心湿滑。 耳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钻进去。 可能只是过了短短的几秒钟。 她觉得已经过去很久,试图从黑暗中掀开眼皮,也试图劝服自己并不是在飞行。 却慢了一步。 因为就在下一秒。 有人摸到她湿滑到几乎抓不住膝盖的手。 没有嫌弃她手上的汗。 也将她僵直的手指牢牢握住,再度紧紧放在膝盖上,轻轻地说, “后背尽量不要靠着,将重心放在双脚上试试。” 是棠悔。 意识到之后,隋秋天有些慌乱,动了动手指,想要抽离。 但下一秒。 手指又被握得更紧。 飞机仍在上升。 她也还没能完全缓过来,也不敢太用力反而弄伤棠悔。 只好呼出一口气,照做。 但她努力平复自己,也并没有缓和。 便努力稳着声线开口, “我没事的棠小姐,过一会飞机上升结束就会好的。” 棠悔顿了片刻。 大概是注意到她并没有好转,放轻了声音, “把我的手抓紧些。” 隋秋天低头,“我,我没关系的棠小姐。” 棠悔及时将她发颤的手指抓住。 大概是怕她害怕。 温热掌心包住她的手背,声线放得格外柔低,“是因为我看不见,所以也没办法让你相信我吗?” 隋秋天一下着急起来,“不是的棠小姐。” “那就抓着我。” 棠悔接她的话。静了几秒,大概是怕吓到她,又轻声补充, “隋秋天,你别怕。” 声线温柔,却听起来极为可靠。 或许是因为她喊她的名字,或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像个年长者。 或许是这种时候,让隋秋天在茫然间想起总是处于黑暗中的棠悔。 她试着蜷了蜷手指。 也被棠悔柔软的掌心裹得更紧,于是也听到棠悔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没关系,别怕。” 失重感下。 隋秋天用力抿紧平直的唇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说了一句, “谢谢棠小姐。” 大概是注意力被转移,不知过了多久,隋秋天心跳稍微平复。 她从僵硬中缓过来,尝试着动了动手指,便听到棠悔轻声喊她,“隋秋天。” “嗯?”她仍旧唇色发白,也始终恍惚。 第24章 却还是第一时间将手从棠悔掌心抽出,看清棠悔腕心的皮肤被自己攥得轻微泛红,便十分慌张地道歉, “对不起棠小姐,我刚刚没有注意……” 棠悔停了半晌,安静将悬空的手收回,抬起睫毛,目光延迟半拍,落到她眼底, “你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件事?” 隋秋天怔住。 实际上。 她是在第一次乘坐棠悔的私人飞机时,才得知自己恐高。 那是一架空间比这架飞机更窄的直升飞机。 和她们现在乘坐的这架,以及停在私人停机坪的另外一架都一样,都配备了最高级别的安全系统和飞行员,也都是棠悔从棠厉那里收到的十八岁成年礼物。 除此之外。 棠悔的成年礼物还包括国外雪场、新港口的某一艘轮船、寸土寸金曼市的某一处马场,以及她这个姓氏下与生俱来的集团股份。 而这些,也都是隋秋天在成为棠悔保镖之后才得知的。 在此之前。 十九岁的她没有得到过成年礼物,也没有坐过飞机。 起飞时闹出的动静颇大。 她们中间隔着后排其他人好奇的视线,和雇主和保镖之间应当要隔着的距离。 隋秋天仰起被冷汗浸满的脸。 看了眼后排的苏南和随行的分公司总经理,又看向棠悔,相当茫然地发问, “原来这件事……是需要和你说的吗?” 她的回答十分真诚。 像是向来都习惯性忽略自己的无助、害怕和任何负面情绪,也几乎完全不懂得,如何处在“被照顾”的一方。 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将这一切袒露在自己的雇主面前。 以至于棠悔都有些意料不到。 她试图分开双唇,却相当罕见地,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隋秋天向来谨记与雇主保持距离的重要性。 没等棠悔说些什么。 便很自觉地将坐姿放端正了些,再次离棠悔远了很多。 想到棠悔可能会有些在意这件事,也主动开口解释, “我没事了棠小姐,你不用担心。” 她说的是实话。 这么多年。 她不知跟着棠悔去过多少地方,经历过很多次飞行,已经逐渐学会克服。 除了在起飞和降落时会稍微感到不适之外,飞行期间并不会产生任何不良反应。 棠悔静静看她。轻启红唇,似乎是还想要说些什么。 但这时候,后排的分公司总经理走了过来。她似乎已经等了许久,等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才小心翼翼地说, “棠总,有个事情可能需要你来处理一下。” 这本来也是公务区。 况且也在出差途中,的确公务优先。 于是隋秋天十分体贴地站起来,为这位总经理让了位,坐回原来的位置。 当然。 也还是盯着那杯可能随时被碰倒的红茶。 曼市到潮岛的飞行距离并不长,没过一会,飞机就准备降落。 隋秋天看了眼还在处理公务的棠悔,便小声地在空隙说了一句, “棠小姐,我去一趟厕所。” 棠悔那时在与其他人商讨重要事宜,听到隋秋天的话,便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却还是在她离开时,忍不住多提醒一句, “飞机就要降落了。” 她提醒隋秋天在降落之前回来,最好不要在那种时候一个人待在厕所。 隋秋天罕见地没有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走出公务区。 棠悔有些心不在焉。 尽快结束了与其他人的交谈,之后便安静坐在座位上,等隋秋天回来。 但隋秋天迟迟没有回来。 棠悔只好撑扶着桌板站起来。 这时苏南及时提醒她, “棠总,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您最好不要在这时站起来。” 话落。 “嘭”地一声。 棠悔感觉到左腿不小心撞到桌板。 钝痛感瞬时从腿侧传来,像雨点那般砸落,迅速蔓延至全身。 “棠总,您没事吧?”苏南迅速过来扶她。 棠悔努力撑住桌板,让自己站直,“没事。” 也是说完这句话之后。 她摸到盲杖,被苏南扶稳坐到软座沙发上,才相当鲁钝地意识到—— 原来隋秋天是故意的。 保镖小姐有时相当聪明,但大多数时候单纯沉闷,秩序感强,对任何人,任何事,心里会有条清清白白、也绝对难以逾越的界限。 比如她认定她是她的雇主。 就不需要告知她自己恐高的事情,也认为她不可以在她恐高时握住她的手。 但预料到自己可能无法拒绝,便用这种相当笨拙的方式逃离她身边。 隋秋天的认知系统永远方正,有序,像一格格被整理好、被严格划分好范围的格子。 也永远不存在任何容忍自己逾越界限的可能性。 哪怕棠悔并不希望只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可怜的恐高宝宝[托腮] 18「海岛公路」 ◎“这是奖励。”◎ 飞机成功降落。 隋秋天用冷水洗了把脸。 将脸上的水渍汗渍全都擦干净,打开休息室的门,便看见了棠悔—— 她并不像隋秋天所以为的那样,在座位上静静等候着她去接她下机。 或者是在苏南等人的照顾下安全下机…… 如果是那样—— 隋秋天已经准备好向她道歉,也准备好接受自己擅离职守的惩罚。 但她没有。 棠悔双手拄着盲杖。 很安静地站在卫生间外,黑色鱼尾长裙拖在深红色地毯上。 像一座矜贵苍白的神女雕像。 她在等她。 意识到这点后。 隋秋天快速迎了上去,“棠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她的声音。 棠悔迟半拍偏脸,寻到她的步履方向,才像是松了口气,眉心舒展开来,“你没事吧?” 隋秋天没想到棠悔会特意过来等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应了声, “我没事,棠小姐。” 棠悔轻轻“嗯”了一声。 目光却还是停留在她这边,像是仍然有些为她担忧。 “我真的没事。”隋秋天又强调一遍。 话落。 她看见棠悔拄着盲杖的手背瘦白,青色血管从中透出来。 又想起棠悔的眼睛看不见。 这会其他人也没在。 想必是棠悔过来找她时让其他人先下了机,自己则一个人过来找她…… “棠小姐。”隋秋天忍不住补充,“其实你可以不用过来的。” 棠悔没有回答她这句话。而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把手从丝质衣袖中出来—— 隋秋天反应过来。 将手腕伸在女人面前,“我在这里。” 她刚用凉水洗过手洗过脸。 即使擦得干干净净,这会体温也有些凉。 棠悔大概是有所感知,搭上去时便轻轻蹙眉,但失神的目光在她手腕上停留许久,也只是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走吧。” - 潮岛是座气候偏凉的小岛,秋季比曼市更漫长,更冷。 她们下机。 便坐到了这边项目负责人安排的车辆上,开往度假村建设现场。 车上。 隋秋天坐在后排,和棠悔隔了大片距离,拘谨地并拢膝盖。 迟疑许久。 还是开了口,“棠小姐,其实我刚刚没有去厕所。” “我知道。”棠悔似乎并不意外。 语气听上去也没有责怪和不满。 隋秋天愣怔两秒,“那你不怪我骗你吗?” 欺瞒雇主在她看来是件大事。 但棠悔却表现得像是完全不在意,顿了片刻,“没什么好怪的。” 隋秋天抿唇。 印象中,棠悔是个心地太过善良的雇主,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责罚过她。 就算是最开始她不太懂事。 大着胆子跑到葬礼现场大闹一通,棠悔也没有因此对她有太多责怪。 但隋秋天觉得这样不好。 太过宽容的雇主,会纵然下属得寸进尺。 特别是棠悔的眼睛看不见,可能会被下一任保镖在不知道的地方欺负。 甚至。 还可能是在隋秋天不知道的时候。 想到这里,隋秋天皱紧眉心。她希望棠悔不要这样。 而就在她绞尽脑汁组织语言想要和对方说明这一点之际,棠悔却又先开口了, “但你下次不要这样做了。” 声音很轻。 语气不算强硬。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反应过来,停顿几秒后,又觉得自己的应答太过轻飘飘,便适时补充,“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了。” 第25章 语气诚恳,也带着些许愧疚。 之后又有些谨慎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仔细观察着棠悔的反应。 “我的意思是……” 车拐入大道,海岛的气息扑面而来,天色瓦蓝,成为棠悔侧影轮廓的背景,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就不要再一个人躲着了。” 隋秋天双手顿住。 车辆飞驰。 棠悔动作很慢地看向她,“告诉我,让我也可以帮你。” 声线柔和,“好吗?” 像请求,又像引导。 就是不像她理应所处的上位者。 以至于隋秋天更加无措地撑住自己的膝盖,磕磕绊绊地开口, “棠小姐,我……” 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棠悔耐心等了一会。 大概是太久没有等到她的回复,便又提眉,“你是不相信我吗?” 幽深目光落到她眼底,不痛不痒地反问,“就因为我是个瞎子。” 这已经不是棠悔今天第一次这么说。 纵然知道棠悔可能是想要抛出这个点让她无法应对,但听到棠悔自己如此平静地说出“瞎子”这个词,隋秋天也还是有些慌乱。 她看了看棠悔那双总是让人看不透的黑色瞳孔,对方似乎正在等待她听从命令。 最后她只好说, “好的,棠小姐。” 棠悔看起来像是终于满意她的答案,“那伸出手来吧。” “什么?” 隋秋天一头雾水。 但还是乖乖将手伸了出去。 棠悔辨别出她的方向,在空气中摸索着,轻轻握到了她的手。 隋秋天忍不住蜷了蜷手指。 却很快被女人握紧,抚平。 棠悔的手不大。 掌心比她要稍微小一点。 但指骨细长,掌心柔软,也能勉强包住她半个手掌。 隋秋天一贯听从命令。 实足慌乱,但也不敢挣脱。 只好尽量将自己手指缩起来,局促地缩在棠悔的掌心,配合棠悔的动作。 “好了。”棠悔似乎放了什么东西在她手上。 隋秋天低头。 小小的一个。 白色透明包装,黄色糕体,方方正正的。 是一个凤梨酥。 隋秋天愣住。 “本来上次给过,这次不太应该重复的,但我不太了解潮岛,也不知道,除了凤梨酥之外,你还会喜欢什么。” 棠悔将她僵木的手指轻轻折弯,亲手带她包住手掌心的凤梨酥, “所以……” 车辆在海岛公路飞驰。女人唇角上翘,面庞映着柔糊光晕, “这是奖励。” 【作者有话说】 呆笨忠犬vs耐心公主,这一局,公主胜利! ps:我知道这章比较短,但大家不要养肥我[爆哭](因为结尾太好嗑了我才停在这里的,而且这周四入v之后我就会日更六千字以上哦,到时候在入v章给大家发小红包! 19「喉咙眼睫」 ◎棠悔突然扯了一下她的领带。◎ 隋秋天很少得到奖励。 但棠悔的表情是那么理所当然。 就像是,在欺瞒过后得到奖励,是那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印象中,除了棠悔之外,隋秋天还在三个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天经地义。 第一个,是武校里的教官。 他每次把教鞭沾上水,再狠狠打她手心的时候,会是这样的表情,因为他认为这是她晨课时偷懒、动作不标准时,理应得到的惩罚。 第二个,是她的姨妈。 每年夏天,她都会将买来的冰棒按照价格划分,分别放在两个冰屉。 因为她想把贵一点的、好一点的、让她买的时候觉得很心疼的东西,全部都留给她自己的女儿。 所以她不准隋秋天打开上面那一层抽屉,更是会在发现她偷瞄后用力拍她手心,说她好吃懒做……那个时候,姨妈也会是这样的表情。 第三个,是棠悔的妈妈。 她说“我要你永远不背叛她,也永远站在她这一遍”,还有在说“只有这么做,才是对她好”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明明这是两句意思完全相反的话。 隋秋天有些糊涂了。 到底什么才是天经地义的? “不喜欢吗?” 在她盯着手心那个皱巴巴的凤梨酥之际,棠悔又出声询问, “还是觉得太少了?” “不,不是。”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声音变小。但听到棠悔这样问,她还是尽量提高音量,强调, “我特别喜欢吃凤梨酥。” 一板一眼,像钟表在报数。 棠悔弯了弯眼尾 下一秒。 又在空气中摸索着伸手过来。 隋秋天有些手足无措。 好一会。 棠悔像是总算寻到位置。 伸出的手悬空片刻。 最后很轻很轻落到她头上,大概是察觉到她没有躲开,眼梢间含着弥漫笑意, “傻不傻啊。” - 潮岛是座与雨水粘连不清的小岛,气候潮湿,天气多变。她们到达度假村的时候,天边就飘起了小雨。 原本这天,她们要在当天返航。 但在结束之后。 这座小城常年在秋天笼罩的暴雨袭来,哐当当砸落,使得轮船和私人飞机都只能停摆。 于是这边的对接人打了很多通电话,都只能将她们安排在潮岛唯一一家还算高档的酒店。 却也因为暴雨人多。 只订到仅剩一间的行政套房,和三间普通双床房。 说是高档酒店。 但毕竟是小地方,也不是连锁品牌,就算是行政套房,装潢环境也一般,铺满了看起来色调尤其晦暗的碎花墙纸,除了卧室之外,就只有一个小客厅,摆了张红木桌和掉了漆的皮质沙发。 视野狭窄,电梯到达每一层都像是演恐怖片,广告图中宣传的海景也只是一扇小窗。 这大概是棠悔从出生起就不曾踏足过的地方。 因为棠氏集团旗下的酒店几乎遍布全国,子品牌涵盖不同星级,针对不同消费人群。 但基本都在四星以上。 而且每一间,都会为她预留一套总统套房。 在办理入住之后。 隋秋天让苏南陪着棠悔。 自己跑出去一趟,去了停机场,从棠悔的私人飞机上拿了常用的被套、睡袍和洗漱用品过来。 私人飞机用品齐全,出发之前也由随行管家消过毒,会比酒店里的要干净。尽管这已经是潮岛最好的酒店。 而隋秋天自己则因为房源紧俏,被分到和机长梁小姐一个双床房。 晚上。 隋秋天洗漱完本来想躺在床上,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 毕竟对棠悔来说,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而且也不知道,房间设施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隋秋天下了床。 忧心忡忡地走到棠悔房间门口。 却也没有很冒失地敲门。 因为不确定棠悔有没有睡。 所以她只是戴着耳机。 在门口笔直地站着。 打算等夜稍微变深、确认棠悔睡熟的时候再离开。 是在不知道有多少个过路人用古怪眼神瞥她的时候,耳机里终于传来棠悔的声音, “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按下耳机的通话键。 “你还没有睡?”或许是夜深,棠悔的语气像是带着歉意, “还是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隋秋天站在门口,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还没有睡。” 她没有说自己站在棠悔门口的事情。 棠悔沉默了几秒,“是那位和你同房间的人睡了吗?” “梁小姐?” 隋秋天想起自己出门之前,对方裹在被子里的情景。 便又压低着声音回答, “她应该是睡了。” 她这句声音压得更低,听上去像是她为了不吵醒室友而降低音量。 或者是她此刻离这位室友很近。 棠悔不说话。 “棠小姐。”隋秋天喊她,“您找梁小姐有什么事吗?” “没事。”棠悔低声回答。 停了几秒,又柔声说,“不过你能来我房间一趟吗?” 语气好像请求。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转过身,打算敲门。 不过在她正式敲门之前。 棠悔又在耳机里提醒她,“这次记得不用特意换上制服了。” 隋秋天敲门的手顿住。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制服,有些迟疑地答应下来, “好的棠小姐。” 棠悔没有再说什么,切断了通讯。 之后隋秋天在门口站得板正,也相当郑重地思考了整整三分钟。 第26章 最后得出结论,觉得自己这应该也不算是特意换上制服。 便心安理得地敲响了棠悔的房门。 依然是三下。 便垂下手,将双手交叉在腰间。 棠悔大概没想到她这么快,开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顿了顿。 “棠小姐。”隋秋天微微垂头。 “怎么来得这么快?”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隋秋天解释,“我正好出门有事。” 棠悔不讲话。 “棠小姐,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处理吗?”隋秋天觉得棠悔看上去有些不太愉悦。 不过这大概是错觉。 因为下一秒。 棠悔就微微提了提唇角。 天生偏柔的声线听起来很清晰,没有透露任何像是不愉悦的情绪, “先进来说吧。” 站在门口的确不太方便,时不时便有人路过打量。 隋秋天没有多想,跟着女人踩进房间的晦涩光影。 是在她转身关门之后。 棠悔突然停住脚步。 大概是知道她要来。 棠悔提前开了盏小灯,但房间仍旧显得有些晦暗模糊。 隋秋天看不清棠悔的脸。 只看到她睡袍腰带垂在细瘦腰脊,影子细细,飘飘,像一只落在女人腰间的蝴蝶, “怎么了棠小姐?” 棠悔转了身。 动作很慢地看向她,“你出门的时候没有吵醒梁小姐吧?” 原来是这件事。 作为上位者,棠悔的确已经足够体贴。隋秋天轻松摇头, “没有的,她应该已经睡熟了。” 棠悔“嗯”了一声。 却没有转身继续往房间里走,而是慢慢踱步走过来。 影子停到她的鞋尖。 隋秋天有些困惑,“还有什么问题吗棠小姐?” 像是通过声音辨别了方向。 棠悔乌黑目光有些偏地落到她喉咙处,慢慢抬起了手。 结果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 手指微凉。 隋秋天愣住,攥紧指尖躲了躲。 而女人像是也有所意识,稍微顿了顿,柔声说了声“抱歉”。 “没事。” 隋秋天抿唇。 她倒不会多介意这种事。 毕竟棠悔的眼睛看不见,生活中有诸多碰撞也是无法避免的。 只是担心棠悔这样下去会摔倒,“棠小姐你要拿什么?我可以帮你拿?” 但在她话落之际。 棠悔已经摸索着。 将手停在她的衬衫衣领。 大概是已经检查出来,这是她熨烫平整的制服衣领。 手指慢慢顿住,垂下了眼睫。 隋秋天相当迟钝。 这时才想起棠悔说过让她不要特意换上制服的事情。便想开口解释, “棠小姐,是这样的……” 没等她说完。* 棠悔手指突然下滑。 落到她制服衬衫上系的领带上。 还轻轻扯了一下。 力道不大。 却迫使隋秋天低头,微微弯腰,有些局促地与棠悔对视—— 女人穿垂到脚踝的黑色睡袍,敞出的皮肤很白,垂着的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像是觉得冷,眼睫稍微颤了颤。 大概是位置平齐。 隋秋天跟着颤了颤喉咙。 “我记得你以前不太会系领带,总是出错,还经常歪歪扭扭的,所以穿制服的时候也不太喜欢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系得那么规整了……” 黑暗里。 棠悔似是不喜她的走神,稍微紧了紧她的领带结, “而且我记得你白天也没有系。” 眼尾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声音很轻地把话说完, “晚上是自己系的吗?” 【作者有话说】 替吃的醋加起来总共可以绕地球三圈的棠小姐翻译一下末尾的话[墨镜]:你和梁小姐在房间都做了什么? 今天520,大家还在吗[奶茶]520快乐哟,来来来,还在的宝宝都来啵个嘴儿[墨镜] 20「领带结」 ◎“今天晚上你需要我留下来吗?”◎ 隋秋天的确不太擅长系领带。 刚开始一段时间。 在穿制服的时候,她总是把领带系得歪歪扭扭,自己也没发觉。 后来。 是跟棠悔出席某个正式场合。 被棠悔的表哥嘲讽,说“棠悔身边是不是只剩下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人了?” 那时隋秋天已经长到十九岁,却还是习惯在自己的事情上敷衍对待。 但也是从那天起。 她才意识到已经不一样了,她是棠悔的人,不能让棠悔丢脸。 至少无论如何。 都不能让自己成为棠悔被攻击的弱点。 所以从那天起。 她抽时间一遍一遍练习。 但似乎她就是不擅长这种事,也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领带结那么复杂。 于是除了正式场合之外,她基本不太喜欢系领带。 今天是意外。 梁小姐是位训练多年、但始终对工作具有热情的私人机长,擅长在自己的机长服上,系各种规整而漂亮的领带结。 于是。 隋秋天看到她在房间内解开领带结时的复杂步骤,便默不作声地跟在旁边—— 认真学习了一道看起来很规整、但是却很复杂的领带结。 但显然比起梁小姐,她学习的效果并不显著。 或许是太久不说话。 领带又被往下扯了扯。 “怎么不说话?”棠悔的声音再次出现。 隋秋天抽出思绪,茫然垂眼。 这个视角。 能瞥见棠悔浓密的黑色睫毛,微微有点驼峰的高挺鼻梁,眼睑上细微的痣…… 以及一不经意。 就瞥见的颈下大片白腻肌肤。 隋秋天迅速抬眼。 目不斜视地盯着天花板,然后诚实作答,“是我晚上跟梁小姐学习的。” 或许空调效力不足,房间内空气有些窒闷。在这句话之后尤甚。 棠悔顿了顿。 又摸到她的领口,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领结,轻轻地说, “看来梁小姐很会系领带。” 这是隋秋天之前没有系过的领结。 “虽然梁小姐的确很擅长。”隋秋天想起棠悔刚刚的问题,补充, “但这是我自己系的。” 棠悔停住动作。 手轻轻搭在她领口,半晌,又替她稍微松了松系得过紧的领结, “不是说让你不要特意穿上制服吗?” 声线柔和,听上去并没有在因为隋秋天不服从命令而生气。 “因为我在这之前就已经穿上制服过来了。”隋秋天解释, “所以我刚刚在门口想了一会,就觉得,这应该也不算是特意穿上制服。” 她语气诚恳。 因为她一向怎么想,就怎么说。 也不太会撒谎。 “你刚刚一直在门口?”棠悔似乎觉得意外,将手收了回来,慢慢垂在腰间。 “对的棠小姐。”隋秋天感觉到棠悔收手时不小心擦到自己颈下皮肤,体温传递,她有些紧促地绷紧了下巴, “你第一次在这种地方住,我担心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也担心万一你出什么意外,我到时候赶不过来。” 行政套房和普通房不在相同楼层。尽管隋秋天是在棠悔洗浴过后才离开,但也难免担心在这之后,棠悔一个人在房间里会出什么事。 听完她的解释,棠悔沉默地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棠小姐。”隋秋天有些遗憾,“我需要再回去换睡衣吗?” “不用。”棠悔说。 然后再抬起眼来,透过漆黑注视了她一会,分开双唇,却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或许只要她一句话,隋秋天真的会回去换了睡衣再过来。 但这不是棠悔想要的。 她说让她不要特意穿上制服,是想让隋秋天在自己面前活得轻松一些,就像任何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一样,而不是时刻谨记她们之间的身份。 或许有一天,也能像在梁小姐面前一样,跟她学习打领带。 或者像在苏南面前那样,跟她商量一些以前从来不会跟她商量的事。 棠悔不希望隋秋天把自己的话当作“命令”,然后再努力变得“轻松”。 可无论她说什么,隋秋天可能都会当成“命令”。 因为隋秋天什么也不懂。 因为隋秋天对她没有贪婪,没有不满,甚至没有厌恶,没有任何她们身份之外的一切。 “棠小姐。” 走到客厅和卧室的分界线时,隋秋天十分得体地站在门口, “今天晚上你需要我留下来吗?” 棠悔没想到她会主动这么说,停住步子。 第27章 隋秋天站在门边,双手在腰间交叉,“我可以守在门口。” 棠悔叹了口气,“不用了。” 隋秋天点了点头, “那我等你熟睡了再离开。” 棠悔摸索着坐在床边。 在漆黑里看她。 像是在考虑这件事是否合理。良久,轻轻说了一句, “那你跟我睡吧。” 隋秋天相当惊愕地咳嗽一声,还以为自己听错,“棠小姐,你说什么?” 棠悔没有马上开口解释。 实际上,她并没有口误。 她的确是不希望隋秋天把自己的话当成命令,但她不得不承认,或许这也是种优势,足够让她今夜将隋秋天安置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 而不是在两层楼下。 在她完全看不到的地方,与同一个房间的梁小姐享受同一晚睡眠。 再在早晨睁开眼,看见对方身穿睡衣睡眼惺忪的样子,挤在狭小的空间洗漱微笑,甚至是换衣时与对方调整领带,再对彼此说声早安。 想到这里。 棠悔忍不住掐紧指腹,却还是尤其耐心地柔声说, “或者可以加张床。” 当然。 她不认为隋秋天会选第一个。 甚至如她所料。 尽管第二个选择在她看来已经足够合理,因为回到房间,隋秋天也会和另外一位梁小姐睡在同个房间。 和在这个套房里加张床没有区别。 但因为是她,因为是棠悔。 以至于隋秋天还是站在门边纠结良久,才给出答案, “好的棠小姐。 稍显不安的语气,“那我打电话来让人在客厅加张床吧。” 她还是在两个选择中挑出了第三个带有限制的选择。 在客厅。 棠悔没有反对。 客房服务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打不通,于是隋秋天决定下楼去找前台。 她向棠悔说明情况。 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因为她希望酒店能尽快解决这件事,不打扰棠悔的休息。 但她刚打开门。 手机上就收到一通陌生电话。 她攥着门把手。 怔了片刻。 意识到可能是之前发出去的招聘公告终于有了回应。 “怎么了?”棠悔大概注意到她的迟疑。 “可能是有人来应聘。”隋秋天解释。 因为这些天没有保镖公司给她回应,于是她独自通过一些渠道发布了招聘公告。基于文字和相关流程的繁琐性,她特意标注,希望对方在看过完整文档,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之后,直接与自己电话沟通。 只是现在…… 隋秋天看了眼棠悔。 觉得与应聘者的沟通应当相当费时间,当即做了决定, “我还是先去处理加床的事情吧。” 任何时候都要以雇主的需求为先。她不能因为雇佣期快要结束,就因为这件事懈怠。 意外的是。 棠悔并没有太计较她的一心二用,甚至主动提出帮忙, “我来处理吧。” 隋秋天反应过来,棠悔是想亲自处理这通电话的事情。 其实也是。 毕竟是棠悔本人的私人保镖,她对对方的第一印象也尤其重要。 如果棠悔能愿意与应聘者直接交流,也不会对此感到烦扰,那是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 隋秋天很是放心地将正在振动的手机交由给棠悔,自己则下了楼,去处理加床的事情。 她没有任何犹豫。 将自己平时所用的私人手机交给了棠悔。仿佛其中没有任何秘密。 甚至在离开之前。 隋秋天还颇为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大概是怕手机突然熄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处理完,毫不设防地对棠悔说, “棠小姐,密码是六个零。” 以至于棠悔也有些意料不到,有些愣怔地攥着手机站在原地。 但在这之后。 隋秋天的脚步声很快消失。 房间变得寂静,只剩下手机“嗡嗡嗡嗡”的振动声。 棠悔垂眼,将电话接起。 那边是个声音清亮的女声。 开口便主动进行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来应聘保镖的!” 是什么人应聘是会在深夜打电话? 棠悔有些心不在焉地想。 接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对电话那边说,“已经不需要了。” 应聘者大概有些疑惑,“不是说二十四小时联系都可以吗?” 嘴里嘟囔着,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而且这么难搞的雇主,平时又要住家又要跟公司,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还这么快就找到了?” 棠悔顿了片刻。 冷然说,“嗯,找到了。” 没等对面说更多,将电话直接挂断。 之后。 她将隋秋天的手机放在茶几上。 站在客厅晦暗灯光下,静默注视着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 密码是六个零。 她再次想起这句话,也想起隋秋天说这句话时的脸——没有笑,依然还是努力板着一张大人的脸,被客厅的昏黄灯光照得柔和,看向她的眼睛里有百分百的相信和忠诚。 她再次拿起手机。 按下六个零,屏幕成功解锁。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解锁之后要看什么,或许只是因为成功解锁,知道这六个数字可以打开隋秋天的手机,就已经让她产生茫然和某种不可言状的、掌控欲被满足的愉悦。 也极为短暂地想起。 棠蓉曾经看着那张每个人都笑容满面的全家福说过——其实她们所有姓棠的人,根本都是一个样子,表里不一,伪善多疑。 而她的亲生女儿棠悔,则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 时间过去太久,棠悔不太记得当时棠蓉说这些时是什么表情,也不记得棠蓉看那张全家福时目光有没有为她停留过。 会为她感到惋惜?还是觉得她可怜?又或者是否为此产生过哪怕一秒钟的悲哀? 但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棠蓉当时没有说错。 大部分时候,棠悔都习惯性隐藏自己的阴沉,不安,以及异于常人的占有欲。 实际上,她频繁忌醋、怀疑隋秋天身边的一切,认为不在她视野范围之内的人,或者物,都要将她从她身边带走。 试探和猜测,哄骗和欺瞒。 这些似乎是棠悔与生俱来就擅长的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就不会让她产生任何负罪感。 所以。 在隋秋天回来之前。 棠悔盯着空空荡荡的手机屏幕看了好一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自己手机上拨通了那串数字。 那串她刚刚在漆黑光线下,透过自己双眼,清清楚楚看见的数字。 通话再次结束。 棠悔回到卧室,坐在床边。 拿出隋秋天给她的六个凤梨酥,握在手里,黄色糕体,透明包装,或许是被她频繁拿出来,却没有被食用,包装有些皱巴巴的。 但她还是看了很久,也因此想起了对此一无所知,却仍然愿意绞尽脑汁让她开心,照顾她,也愿意向她描绘秋天颜色的隋秋天。 或许有一天,隋秋天认清她的真面目,知道她已经骗她很久,也在背地里做了很多事,会因为无法接受而离她更远,会觉得她面目可憎。 可棠悔擅长心计。 甚至在孩童时期,就从未拥有过隋秋天的坦诚,真实。 因此她羡慕,迷恋,想要独自占有。 也对此毫无办法。 21「轮船酒店」 ◎“梁小姐教你的这个领带结有些难解。”◎ 在酒店办理入住时,对接人特地要了两张行政套房的房卡。 一张给棠悔。另一张留给她的保镖隋秋天,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她们外宿时约定俗成的习惯。 但和客房商量完加床事宜回来后,隋秋天还是坚持站在门口。 也坚持敲三下门。 和她每一次踏进雇主的私人领地时一样。 获得棠悔的允许之后,她才将人和加床都带了进来。 加床被安排在客厅里。 与棠悔所在的卧室有着相当严格的分界线。 等酒店的人走之后。 隋秋天在属于自己的小床上平躺下来,双手相当规矩地平放在小腹上。 棠悔在卧室。 刚刚她回来时。 棠悔将她的手机还给她。 并且相当遗憾地表明—— 这位应聘者因为无法接受雇主的坏脾气,中断了通话。 隋秋天觉得奇怪。 也有些不满。 她不理解这位应聘者为什么要说棠悔坏脾气,因为在她心里,棠悔已经是足够温柔善良的雇主,会给她买很多凤梨酥,也会在她犯错之后给她奖励。 只是眼睛看不见,需要多加照顾。 第28章 但这本来也是获得高额薪酬之后,要付出的必要劳动。 或许是现在的年轻人心地浮躁,对眼睛看不见的棠悔没有很多耐心。 于是她竭力安慰棠悔,“没事的棠小姐,我们会找到合适的人。” 又想到和应聘者沟通的确会带来很多烦心事,便强调, “下次还是让我来沟通吧。” 但棠悔沉思片刻后,拒绝了她,并且很善良地说, “还是让我来吧。” 也十分合理地补充, “毕竟我才是雇主,需要和我的保镖人选有深刻交流,才能知道合不合适,不是吗?” 隋秋天觉得很有道理。 便也点头同意,决定以后在这件事上与棠悔有更多交流。 之后棠悔没多说什么,稍微摸了摸她的床,便有些担忧地问, “被子是不是太薄了?” “不会的棠小姐。”隋秋天希望她尽快休息,不要为自己操心, “我不冷。” 但棠悔还是蹙紧眉心,将自己卧室里一床薄被搬了出来,堆在她的小床上。 临走之前,像是又想起一件事,“你不打算换睡衣?” “我现在回房间可能会吵醒梁小姐。”隋秋天解释,“所以暂时将就一晚上,明天再回去换新的制服就好了。” 况且,在她的认知里,现在还属于她的工作时间,穿制服也不算违反生活秩序。 “那领带呢?”棠悔语气耐心,她似乎足够了解隋秋天,知道她急于为棠悔的事情奔波,不会把自己的琐碎细节放在心上,“领带总要解开才睡。” 隋秋天低头。 看向自己领口前尚且规整的蓝棕色条纹短款领带,“我等会——” 只说了三个字。 她感觉领口被轻轻拉扯住。 而鼻尖裹过来一阵木质香味,沉静包容,不刺鼻,很淡。 隋秋天瞬间挺直脖颈,绷紧下巴。 双手相当僵硬地背在腰后。 目光下落一秒。 便看到女人唇色过分鲜红的唇。 只好迅速抬头去仰看天花板。 不敢再往下看。 而显然。 棠悔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动荡,已经走过来直接上了手。 然后顿了一下,说,“系这么紧,不会不舒服吗?” “不,不会。” 隋秋天努力昂着下巴,不让自己有碰到棠悔的可能。 棠悔没有再说话。 女人手指温软。 带着不属于她的、有些灼热的体温。 先是将她熨烫过的领口微微立起,接着将领口稍微扯松。 隋秋天察觉到女人力道很轻。 觉得有些痒。 便稍微动了动脖颈。 但对方大概因为眼盲太过集中注意力,便被她扯得一个踉跄—— 隋秋天眼疾手快。 迅速撑住棠悔细瘦的手肘。 将对方扶稳。 发丝纠缠,呼吸紧促。 她察觉到女人小臂被自己握在手中时的脆弱柔软,便很快地松了手。 也稍微站远了些。 却又相当不经意,瞥到女人手肘处被自己揉皱的黑色睡袍。 隋秋天只好再次退后一步。 敛住有些紧张的呼吸,“抱歉棠小姐。” 棠悔被她扶稳。 有些茫然地抬眼。 像是不知道她到底站在哪个方向,也在失衡之后有些惊惶。 便在昏暗中,无意识轻轻拉扯手中领带, “隋秋天?” 隋秋天一下被她拉近。 脚步踉跄。 架在鼻梁的眼镜陡然滑落。 最后勉强站在离棠悔二十公分的位置,却已经是满头大汗。 低头又看到棠悔细长的睫毛,和黑色睡袍下敞开的颈部皮肤。 “我在这里棠小姐。” 她说着,又只好再次仰头。 想去扯领带。 又怕碰到棠悔,只好攥紧手指,相当无措地说, “还是我自己来吧棠小姐。” 棠悔静了片刻。 像是对刚刚自己闹出的动静感到抱歉,垂下浓密眼睫,遮住空白目光,低声开了口, “抱歉,我——” “没事的棠小姐。”隋秋天有些慌张,但不希望她自责,也不希望她再次将这样的事故联想到眼疾之上,尽量解释, “我没有摔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 棠悔手指缓慢滑落到隋秋天领带末端,她没有用力,但只要再用力,就会再发生刚刚的事情。 但毫无疑问,就算再发生,只要她稍微流露出脆弱,隋秋天也只会将自己慌张抛之脑后,绞尽脑汁安慰她。 她想隋秋天真的很笨,很傻。 完全无法分辨她到底是不是在伪装,欺骗,不知道她通过这种手段获得过多少她的偏袒和心疼,也完全不知道,棠悔原本是什么样子的人。 大概是怕棠悔多想。 隋秋天很配合地站在她面前,有些狼狈地垂着脸,目光因为不敢直视,有些慌张地移来移去。 领带被她毫不费力地攥在手中,但仍然语气温然地补充, “况且,我觉得保镖的作用就在于此。” 保护雇主。 让雇主尽量去做想做的事情,为暂患眼疾的雇主兜底。 隋秋天想。 这大概就是棠悔需要保镖的意义。 纵然隋秋天年轻健康,大多数时候无法去真实体会时时刻刻处在黑暗之中的感受。 但她有时候也会想—— 如果是自己,大概也会希望自己可以在黑暗中触碰到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或者是也想为自己身边的人做些很小很小的事情。 这些事可能与到底是谁无关,只是会让时刻处在黑暗中的她好过一点。 所以看见棠悔许久都不说话。 她又说, “没关系的,棠小姐。” 这时棠悔手中还扯着她的领带。 过了半晌。 才像是有所反应,慢慢将她解到一半的领带松开。 “梁小姐教你的这个领带结有些难解。” 她没有回应隋秋天的话。 而是很轻柔地帮隋秋天理了理肩膀的褶皱,以及她肩膀有些凌乱的发丝,才说, “下次还是系简单一些的吧。” 听起来像只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建议。 之后。 也没再说更多。 棠悔回到卧室,摸索着平躺在床上,盖上了被子。 隋秋天在原地发怔片刻。 原本想要去帮她关门。 但棠悔在这时轻轻出声,“隋秋天,能不能不要关门?”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选择听从命令。 之后。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将自己被扯得松松垮垮的领带彻底扯松,解开,虚虚绕在掌心,这上面似乎还缠绕着女人残留的体温。 片刻后。 她回过神来,将领带收好,摘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雾的眼镜,去洗手,洗脸,关灯,轻手轻脚地躺在了客厅的小床上。 慌乱的心跳逐渐平复。 不知道过了多久。 隋秋天翻了下身。 加的小床质量显然不太好,稍微一动,便咯吱咯吱地响。 于是她瞬间绷紧背脊。 不敢再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棠悔喊她,“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隋秋天回答。 也这才稍微放松下来,彻彻底底地翻了个身,“你还没睡吗?” 棠悔的声音从卧室里慢慢传出来,显得尤其轻,“有些睡不着。” 隋秋天睁开眼睛,酒店房间黑沉沉的,月光隔着窗帘,很淡一片,却还是看得出来这里的环境不是很适合棠悔。 墙纸旧黄,设备老旧,地毯不知是不是留着哪一年的酒渍,甚至连气味都发潮。 于是她枕着不太舒适的枕头,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棠小姐,你下次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棠悔大概以为她说的是这家酒店,“嗯,不会来了。” 隋秋天“嗯”了一声。 棠悔又说, “再过不久,这边的北敦酒店不就开业了吗?” 北敦酒店是棠氏旗下的酒店品牌之一,面向的是旅行消费人群,价格对旅客来说不算太贵。 但毕竟属于棠氏旗下。 酒店品控自然会比现在这家不知名的、所谓潮岛最高档酒店高几个档次。 而一旦潮岛的北敦酒店开业。 棠悔再来这里。 住的就会是总统套房,而不是一间六百七十六的行政套房。 但。 不知为何,隋秋天不希望棠悔来的,不是这家酒店,而是这整个充满鱼腥气味的潮岛。 “今天那个凤梨酥。” 大概是很不习惯如此廉价的环境,棠悔难以入睡,便又开了口, 第29章 “你吃了吗?” 她似乎格外在意凤梨酥。 隋秋天想起那个被棠悔说是奖励的凤梨酥,沉默好一会,有些木讷地说, “还没有。” 她诚实回答,却不希望棠悔问她为什么。 因为她从未得到过如此直接的、被认定为奖励的奖励。 所以她有些舍不得,想留下来。 而这个理由在棠悔看来,想必很小家子气。所以她难以启齿。 虽然她知道。 这个凤梨酥和表姐从潮岛带过来的,没什么不一样。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 棠悔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而是问了一个令她更加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隋秋天,你为什么会喜欢吃凤梨酥?” 像随意一问,也像好奇和不解。就好像,棠悔并没有自己所喜爱的食物。 然后隋秋天很认真地回忆片刻。 忽然发现。 棠悔好像真的没有特别喜爱、或者是特别厌恶的食物。 这个发现使她感受微妙。 她不知道,是该认为棠悔在这方面不挑剔,还是说棠悔对于食物的喜好从来都不明朗。 于是她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在棠悔的问题上,绞尽脑汁地回答, “因为小的时候,凤梨酥是一种在小朋友之间很流行的奢侈品。” “奢侈品?” 棠悔笑了,大概是觉得这种很普通的童年也很有趣。 “嗯。”隋秋天抬起手,枕在脸下。或许是回到潮岛,也让她短促地记起了孩童时期的记忆,思考片刻后,又说, “但我那个时候好像从来没有吃过。” 棠悔没有再笑,也没有说话。 或许她长到三十二岁,也没有体会过吃不到凤梨酥的烦恼,却正在试图理解。 静默很久。 才语速很慢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们很少聊到这种话题。 但隋秋天并不避讳。 因为棠悔问了。 所以她也在模糊的回忆中,整理出最诚实最具体的答案, “其实我在潮岛生活的时间不算太长。从有记忆开始,我就生活在姨妈家里,但也不算太长,可能不到一年?就被送去了武校。” 也正因为如此,再回到潮岛,她也没有所谓的、对故乡的归属感,也觉得陌生。 “我的妈妈再婚了,离开了潮岛,爸爸总是要出海,长时间都不在家。” “我的姨妈那时候是个单亲妈妈,自己养大一个女儿已经很不容易。而且凤梨酥在那个时候,对一个贫穷家庭来说,当作小孩子的零食来吃,已经算是很贵的了。” 意料之外,跟自己的雇主说出这些,隋秋天并没有感觉到有多少沉重, “但姨妈每次发工资之后,都会买一盒回来。就是现在这种铁盒,一盒有十五个,一般都只有一个口味。” 甚至对那段记忆也都模糊, “然后她会藏在枕头里面,每次都趁我早上装书包的时候,偷偷摸摸给表姐装一个带到学校里去。” 说到这里。 隋秋天的声音小了下去,“其实我那个时候也没有那么想吃凤梨酥。” 她语气轻快,想给棠悔开个玩笑。但棠悔没有笑。 棠悔很安静。 隋秋天只好又说下去, “但因为姨妈每次都要这么做,所以我不喜欢装书包,也不喜欢早上。” “但我不喜欢,也不是因为,我每天早上都吃不到那个凤梨酥。” 实际上。 隋秋天已经忘记姨妈那个时候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在姨妈眼中看起来是可怜多,还是可厌更多。 她动了动被枕得有些麻木的手, “而是会让我觉得……” “我好像是个很坏的小孩,好像看见了姨妈在做什么之后,就会很不懂事地去跟表姐抢。” 然后轻轻地说, “其实我根本不会的。” 而表姐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隋秋天的书包里从来没有过凤梨酥。 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 她很多次来看望被送去武校的隋秋天,也很多次从潮岛带凤梨酥给她。 隋秋天从来都不讨厌能在小时候就吃到凤梨酥的表姐,后来也不再讨厌省吃俭用、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亲生女儿的姨妈。 但她有一点讨厌那个时候的自己。 所以她几乎都快要忘记。 不过将整件事说完之后。 她也没有产生什么不太好受的情绪,只是表情木然地打了个哈欠。 才想起许久没有听见棠悔说话。 睡了吗?她想。 然后突然冒出一个没由来的想法,那对棠悔而言,凤梨酥会是什么? 棠悔也会有得不到的凤梨酥吗?会是那些广告上包装看起来就很贵的巧克力吗?还是那个年纪的隋秋天所无法想象到的事物? 还是说,棠悔的孩童时期,根本就不会有得不到的凤梨酥。 但很快。 隋秋天便彻底抛开了这个想法。 因为在长时间的沉默过后。 棠悔终于出声了, “你以后,会有吃不完的凤梨酥的。” 隋秋天翻了个身,卧室没有关门,这个视角,她能看见棠悔被薄被盖住的背脊和腰身,很细,看上去很轻,像一片浓稠却又飘飘的影子。 “我已经有了。”隋秋天对她说。 那些一夜之间,像是魔法一般出现在她房间门口的凤梨酥,她可能到雇佣期结束,都没办法吃完。 所以她不明白—— 为什么这么多人觉得棠悔阴沉多疑,觉得棠悔很难相处,阴晴不定。 明明棠悔很好很好。 棠悔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这件事似乎完全处在她的认知范畴之外。 “你说雇佣期结束要走……”是在隋秋天又打了个哈欠之后,她听到棠悔声音很轻地问她,“那你以后会想要去做什么?” 今天晚上的棠悔有些奇怪,问了很多从前都不会问的问题。 也是第一次。 涉及到隋秋天离开之后的事。 隋秋天没有想过这件事,但也跟着棠悔的问题考虑了一会, “我可能会回潮岛吧。” “买栋可以一个人住的小房子,自己种菜自己吃,然后逛一逛早上的鱼市,时不时买一条带鱼腌来吃,时间多一点的话,也想要学做更多小菜……” 她将离开棠悔之后的生活描绘得很具体。 其实七年来。 她们很少像这样,去问对方“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想成为什么样子”…… 因为都很忙。 棠悔从正常人变成盲人,有很多事需要习惯,还需要在那个状态下,跟上公司上下的项目,也*完成棠厉的遗嘱……在这种重压之下,她只能尽量将时间省出来,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而隋秋天第一次当保镖,就遇到这么多困难,她要学习很多事,也要二十四小时照顾棠悔,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棠悔身上,而不是自己的喜怒哀乐,更从未说过自己年少时的烦恼和理想。 于是到现在。 棠悔才发现,或许她并不如自己想象之中了解隋秋天。 她自认为看着隋秋天在自己身边长大,一听声音语气就知道隋秋天在想什么…… 可她既没有看过十九岁之前的隋秋天。 也始终都没有看清过。 十九岁之后一直在她身边的隋秋天。 她想要回过头去。 给那个时候的隋秋天很多凤梨酥,教她不要被人骗,让她不要被人欺负,也在每个试图躲起来不去看姨妈小动作的早上,将她从那里带走。 但是她又想。 可能山顶也不是个好的去处。 况且无论她怎么想,也好像都已经来不及。 “那你后悔过成为我的保镖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棠悔自己都吃惊。 她突然心生惶恐。 因为她发觉—— 原来她并不能笃定,隋秋天的答案会是自己想要的。 “其实……” 但就在她想要出言阻止的时候,隋秋天却已经回答了,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表姐是很反对我来当保镖的。” 棠悔掐紧指腹。 “那个时候,表姐还在读大学。”隋秋天没有注意到棠悔的过分安静,很诚实地向她说明了当时的那件事, “听说这件事后。” “她说她简直寝食难安,还一大早就从学校坐班车过来,拉着我要和……要和棠总去请辞。” 表姐觉得隋秋天太过单纯,被擅长笼络人心的棠家人用高薪酬所哄骗。 也觉得隋秋天是因为太年轻,对那个没有接触过的世界没有想象,只想着报恩,却预料不到,白山山顶的生活有多困难重重。 到现在,隋秋天也明白表姐当时为什么会这么说。 第30章 山顶的生活的确困难重重,也的确让她流血受伤,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简单,反而时刻阴森,时刻让人心生畏惧。 她也的确不喜欢山顶,甚至到现在都不再对棠蓉报以感恩之情。 “那你后悔吗?”卧室里的空调运转声停下来,她听见棠悔问她。 可如果时光流转。 哪怕现在的隋秋天已经要离开,但要是再回到这一天,她恐怕还是会像当时一样,毫不犹豫地对棠蓉说—— 能。 能永远不背叛棠悔,也能永远都站在棠悔这一边。 “不后悔。” 她说。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棠悔大概有些惊讶,停了片刻后,才再次出声,“为什么?” 隋秋天觉得她这个问题非常奇怪。因为她觉得,后悔是相当懒惰的品质。 也因为…… “因为如果我没有来的话,”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暴雨未停。 她放轻声音,很慎重其事地说,“棠小姐那个时候不就是一个人了吗?” - 之后棠悔没有再继续往下问。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希望她一个人,也没有问她为什么现在就可以让她一个人。 尽管隋秋天已经准备好答案。 因为隋秋天要永远站在棠悔这一边。 也因为棠悔的身边现在有很多很多可以相信的,比隋秋天做得更好的人。 而隋秋天身上,可能怀揣着一个棠悔永远无法接受的秘密。 第二天。 隋秋天习惯性地醒来很早。 是在天刚蒙蒙亮的灰蓝时刻,她很严谨地站在卧室门口,稍微看了一眼棠悔—— 女人平躺在舒软的被子里, 穿黑色真丝睡衣。 姿态优雅,双手平放,柔顺黑发枕在颈下,阖着眼睫,看起来熟睡得很安静。 像公主。 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大概都会这样睡觉。 姿态美丽,肢体端庄。 尽管这个环境配不上她。 而且不知道这么睡,会不会脖子不太舒服。隋秋天有一瞬间这样想。 然后她看见。 棠悔身上的被子没有盖全,漏了半边肩膀出来。 而窗户大开,海岛的风扑簌簌地吹进来。 隋秋天只是站在门口,都已经感觉到凉意。 她十分纠结。 纠结两分钟后。 还是静悄悄地踏了进去。 很小心很谨慎地,扯过被掀开的被子,轻手轻脚地给棠悔盖了上去。 然后。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 确认公主不会再一不小心把盖好的被子再次掀开,才慢手慢脚地走了出去。 回到楼下房间。 梁小姐已经醒来,正在对着镜子,一边梳理着自己那头长棕卷发,一边眨着睫毛哼着歌,还一边研究符合今天天气和心情的领带结款式。 隋秋天特意提早回来,却没想到梁小姐醒得那么早。 只好手忙脚乱地梳理自己睡醒之后有些翘边的长发,利落地绑成低马尾。 也努力扯平衬衫乱七八糟的褶皱,试图将皱皱巴巴的领带隐藏在腰后。 但见到她后。 梁小姐还是相当热情地问,“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隋秋天本来没有回答。 但又觉得自己不礼貌,于是抿唇,说,“棠小姐喊我过去。” “哦,棠总。”梁小姐点点头,然后又歪头看她,“不过你为什么一直喊棠总棠小姐?” 隋秋天愣住。 “习惯了。”片刻后,她这样说。 梁小姐又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只是等她洗漱完毕,换上新制服,又相当热情地主动要求, “要不要我教你新的领带系法?” 隋秋天想起昨晚棠悔说的话。 又想起棠悔不喜欢手底下的人互相交流太多,便摇了摇头,说, “不用了。” 梁小姐眨了眨眼。 隋秋天意识到自己的拒绝可能过于冷淡,便又多加了一句, “谢谢你。” 只是听上去相当生硬。 梁小姐叹了口气,“你真像个机器人。” 隋秋天没有否认。 但她也没有同意。只是站在镜子面前,系上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 要重新系领带的时候,鬼使神差,她想起领带被轻扯下去时,后颈有些发痒的触感—— 最后。 她在镜子面前站了三分钟。 摸了摸后颈。 抿直唇角,突然将差不多快要系好的领带解开了。 - 潮岛是个多雨的岛城,但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早上,蓝天坠到眼皮子上,发着清湛的油亮,像蓝色泳池悬挂在天上。 她们返航。 隋秋天领着棠悔,上了这边对接人安排将她们送往机场的车辆。 出发之前。 对接人相当愧疚地道歉,搓着手说不知道会发生这种突发情况,招待不周,希望棠总谅解。 棠悔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苏南,与对接人多说了几句,最后像是还有话没说完,与对方一同坐入了另外一辆车。 上车之前。 隋秋天看见棠悔亲自拎着一只黑色公文包,便很自然地想要去替她提。 结果棠悔像是感知到她的方向,躲开了她的手,慢声说,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隋秋天愣怔片刻。 但也没有多想。 便只是替她开了车门。 看她颇为小心地拎着那只公文包,然后坐在位置上,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裙摆褶皱,将公文包平放在了双腿上,双手抱着。 这大概是什么机密文件。 隋秋天想。 于是也变得警惕起来。 她坐到副驾驶,时刻注意路况,也注意这个不太眼熟的司机会不会动什么手脚。 车慢慢开动。 驶入岛上大路,往停机场方向驶去。 原本隋秋天对潮岛路况已经不熟悉,但再不熟悉也有警惕心。 是在方向变化,以及后视镜中其他人的车辆渐渐在与车流交汇消失之时。 她察觉到不对。 先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不知道要将她们带到哪里去的司机,接着便看了眼棠悔—— 对方安静坐在后座。 还是维持上车之时的姿势,双膝并拢,双手搂抱着公文包。 隋秋天收回视线。 手慢慢按到安全带按钮之上。 快要按下之际。 手机“嗡嗡”振动。 她抿唇。 警觉地看了眼司机,对方打了个哈欠,大概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隋秋天稍微安下心来。 便绷紧下巴。 滑开手机。 苏南的信息映入眼帘—— 先是两张图片。 后面紧跟着一条说明: 【秋天保镖,这是你和棠总的船票】 她突然开始坚持喊她“秋天保镖”。 而且船票又是怎么回事? 隋秋天恍惚抬头。 便看见前方大路延伸。 车辆靠近港口,瓦蓝天空下,一艘巨大的红白游轮映入眼帘。 而游轮前方,则是缩成蚂蚁般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和车辆。 “我们——” 隋秋天一头雾水,看了眼正朝她微笑着的司机,“要去坐船?” 司机奇怪地看了她,“不是说送到港口吗?” “是。”后座的棠悔适时地接了话。 听到棠悔确认,隋秋天才确定,她们的确是正在开往港口方向,而不是司机故意开错路引她们去什么危险场所…… 她松了口气。 但又想到——为什么其他车辆没有跟上来? “苏南她们会先坐私人飞机回曼市。”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棠悔又说。 “那我们要去哪儿?”隋秋天有些懵地问。 “我们也回曼市。” 车停了下来。 棠悔双手环抱着公文包,缓解刹车后的冲击,等车停稳之后,才相当简洁地补充, “坐轮船。” 隋秋天愣住。 “棠总,船快要开了。”司机这时恰时提醒。 棠悔“嗯”了一声。 之后特意静了半晌,等隋秋天反应过来,才稍微抬了抬脸,目光有些偏地落到她这边,柔声说, “隋秋天,不过来扶我吗?” 隋秋天反应过来。 “好的棠小姐。” 本能地,她出声应允。 推开车门。 下了车。 然后跑到棠悔那一边,替她开好车门,一只手拦在车顶,另一只手手腕悬空在棠悔惯用手侧,也出声提醒, “我在这里,棠小姐。” 棠悔这才稍微松了始终护紧身前公文包的手,一只手伸出来,摸索着,攥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拎好公文包。 第31章 动作很慢地下了车。 隋秋天将放在车边的盲杖递到她手中,等她撑稳,才跟在她身后关上车门。 然后再回头,便发现—— 棠悔手中那只公文包似乎有些重量,勒得女人手背血管微微突出。 “要不还是我来吧。”她再次提出。 “不用了。” 棠悔婉声拒绝。 仍旧选择将公文包亲自拎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拄着盲杖, “走吧。” 隋秋天只好跟在她身后。 时刻注意她身前的路,也注意她是否会因为这一段路感到疲惫。 是在走了几步的时候。 她突然想起自己手机放在车上没有拿,便有些茫然地喊住棠悔, “棠小姐你先等我一下。” 棠悔停下脚步,安静在路边等她。 隋秋天一路小跑回去,拿了手机,看到苏南在这之后发过来的消息之后怔了片刻。 但也快步流星地赶回来。 看到棠悔安安稳稳地站在原地等她之后,稍微松了口气。 港口附近车辆繁杂,她不该让棠悔一个人留在这里等她。 也不该犯这种将手机不小心遗漏的错误。 跑到棠悔身边之后。 隋秋天先是确认对方的确是安全无恙,然后才说, “棠小姐你提前吃晕船药了吗?” 她知道棠悔晕船。 所以她们出行从来都是选择乘坐私人飞机。 但这次事发突然,她没有准备。还是苏南告知她,记得提醒棠悔吃晕船药。 “吃了。”棠悔说。 轮船开始鸣笛,提醒各位还在岸边的旅客尽快登船。 她们尽快向口岸靠近。 隋秋天不发一言。 慢步跟在棠悔身后,时不时看她一眼,却也没有说话。 “你很紧张吗?”在登船之前,棠悔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手机都掉了。” 不是责怪,像是揶揄,“这不太像是会出现在现在的你身上的事情。” 是的。 虽然隋秋天不敢自诩自己从不犯错,但和十九岁那年相比,她现在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犯这种低级错误。 她应该道歉的。 但此时此刻,和道歉相比,她有一件事更想问。 “棠小姐。”也开了口。 “其实可以不用……”原本隋秋天想说不用为了特地照顾她而改坐轮船。 但又无法拥有这个自信,能够认定对方是真的为了照顾她才做出这个选择。因为没有人为她这么做过。 于是她盯着她们一前一后的影子,动了动唇,后半句话却有些说不出来。 但棠悔说了出来,“不是恐高吗?” 语气理所当然,就好像她的恐高是件特别特别大的事,甚至大过她自己的晕船。 隋秋天愣住。 轮船再次鸣笛,她们的影子靠近船身。棠悔没再多作解释,鞋底踩到她发着呆的影子,柔柔地笑了一下, “走吧。” - 游轮上人潮拥挤,就算苏南临时之间为她们订的两张票,已经属于游轮上的高档包厢位,但也并不像棠悔的私人飞机那般舒适宽阔。 再加上棠悔可能会晕船。 所以隋秋天只好越发谨慎。 她跟在棠悔身后,随时注意着周围拎着大包小包的拥挤人群,也在上船之后,就找服务人员要来了更多的晕船药,尽可能去查询减缓晕船不适感的技巧,希望自己能够让棠悔在这长达三个小时的旅程中,保持舒适。 是终于在找到包厢之后。 船开了。 鸣笛厚重,人潮汹涌,不少原本在包厢落座的人奔向舱外。 大概是今天天气很好。 而这本身就是一艘用以旅行的游轮,启航过程自然也是一道风景。 “怎么了?”棠悔出声问她。 她端坐在白色床铺边,大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启航了,大家都在外面看。”隋秋天说。然后又注意到棠悔格外优雅的坐姿,犹豫开口,“棠小姐,要去外面看看吗?” 棠悔大概是有些意外她会问她这样的问题,但还是笑了笑,说, “好啊。” 船舱内部的人很多,又是在刚启航期间,不少第一次登上轮船的小孩在廊道跑来跑去,脚步声噼里啪啦的。 “走廊上有很多小孩子在跑。” 隋秋天很小心地扶着棠悔。 不让她被撞到。 也像机器人在识别状况一样,向她汇报眼前景象。 棠悔“嗯”了一声。 脚步迈得很小心。 也在听到一个小孩扑通摔倒之后,将隋秋天的手攥得很紧。 “是一个小孩摔倒了。” 隋秋天及时向她说明状况,声音听起来很客观,“她可能很快就要哭鼻子了。” 几乎是在话落那一瞬间。 一声尖锐的哭声就袭来。 紧接着,便是在嘈杂声中的哭喊和怒骂。 “她的家长过来了,表情很凶,还说——”船舱很乱,隋秋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但又带着她长大之后惯有的沉淡, “林婧怡!说了让你不要蹦蹦跳跳!”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 一道属于有些气急败坏的家长。 另一道,属于单纯描绘但没有任何情绪的隋秋天。 显得保镖小姐格外呆板,也不懂得与被教训的小朋友共情。 于是棠悔笑了。 却一点也不对那个被教训的、鼻涕泡都快要挤成气球的小孩感到抱歉。 因为棠悔并不善良。 以至于在她们路过的时候。 那个叫林婧怡的小孩突然跳到这边,朝她做了个呲牙咧嘴的鬼脸。 说实话棠悔自己没有多加在意。 但盲人理应对突如其来的未知状况有所惊惶。于是她很自然地装作受惊—— 脚步踉跄。 慌乱抓紧隋秋天的手腕。 几乎是同一时间。 隋秋天眼疾手快地撑扶住她的肩,将她扶稳,却也来不及说什么—— 就又相当可靠地挡在她身前。 这个视角。 棠悔能看见她微微皱着眉。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呲牙咧嘴的小孩,像是不知道如何处理,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 但仍旧将棠悔护在身后。 “林婧怡!”这时。 家长把小孩提到一边,大概是发觉棠悔是盲人,有些歉疚地低着视线,“平时妈妈是怎么教你的!快给两个姐姐道歉!” 小孩丧眉耷眼,“对不起。” 隋秋天抿唇,看了眼棠悔。 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如果她不接受,她也会抛弃以往的好脾气,跟这个小孩计较到底。 棠悔寻着声音偏了偏头,对着空气笑了笑,表示自己没有事。 隋秋天像是放下心来。 舒展眉心,然后又低头,看了眼眼泪兮兮的小孩。 思考了一会。 她对棠悔说, “棠小姐,可以等我一下吗?” 棠悔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也点头同意。 得到准允。 隋秋天慢慢松开棠悔的手肘,蹲了下来,视线与小孩平齐。 然后犹豫着。 摊开手心,那是一个凤梨酥,“抱歉,我刚刚不该把你的糗事说出来。”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像是把这个哭鼻子的小孩也当成大人,“这是赔礼。” 家长愣住。 棠悔也有些诧异。 事实上。 她觉得这个小孩是因为她才会跑过来做鬼脸,而不是因为隋秋天。 船舱人潮拥挤。 过路人来来去去,棠悔紧紧注视着隋秋天在自己面前蹲下来的背影—— 地上有四双鞋。 家长站在小孩前面。 很严厉地将小孩推出来道歉,但手上还是紧紧牵着这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孩。 隋秋天也站在棠悔前面,紧紧护着今年已经三十二岁的棠悔。 她替她承担错误,也替她道歉。 尽管棠悔并不这样觉得。 小孩看了眼家长,大概是在得到允许之后,才昂起下巴“哼”了一声,从她手心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时拿走凤梨酥。 被家长牵走之前,又塞满一整个腮帮子,语重心长地说, “这次原谅你,下次不要这么做了哦。” “嗯,知道。” 隋秋天站了起来。 目送家长将变了脸的小孩带走,便又立马回到棠悔身边,眼神关切地问, “你没事吧棠小姐?” 棠悔手指蜷紧。 她看着隋秋天因为担忧而显得过分真挚的眼,仍然还是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为什么会不管对错永远站在她这一边?为什么这么多人说她多疑阴沉,却还是从来没有被那些话语影响过?为什么把她想得那么好? 第32章 “是刚刚吓到了吗?” 大概是很久没听到她回应,隋秋天又出声,但怕吓到她,所以将声音压得很轻。 廊道人很多。 棠悔站在原地有些挡路。 话落,便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去。 隋秋天怕她被冲撞到。 便又自己挪开一步,站在她身后,微微展开双臂。 在她身前很细心地护着,嘴上却也没有催她,而是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安抚她。 于是棠悔又想。 或许这样正直的、像分蛋糕一样将错和对划分得清清楚楚,再去各自认领奖励和惩罚的人,以后才是会上天堂的。 和注定要下地狱的棠悔不太一样。 棠悔低了下眼,蜷紧手指,往旁边退了一步,笑了笑,“我没事。” “那就好。” 隋秋天舒展眉心,很仔细地在左右扫视一圈,“现在走廊的人没有那么多了,我带你继续往外面走吧,棠小姐。” 棠悔低着眼。 依旧攥着隋秋天的手腕。 等隋秋天带着她从人群中路过,在走出廊道之时—— “今天的天很蓝。” 她先听见了隋秋天格外呆板的、让人不太能产生想象力的描述。 才看见了—— 那片很蓝的天。 “几乎没有云,像泼上去的蓝色油彩。”能想出这个具体的描述,想必保镖小姐也已经很努力。 棠悔眼梢间弥漫笑意, “那海水呢?” “海水?” 她们已经走出船舱,慢慢在人群中走向船头,日光很灿烂,融在脸上。 隋秋天唇角平直。 表情看上去有些为难。 大概是不知道怎么找出另外一种形容,描述极为相似的另一种蓝。 但棠悔很有耐心。 天气有多好,天有多蓝,海有多蓝,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 隋秋天清清楚楚地站在她面前,愿意为她挖空心思去描述。 也只在意。 自己能亲眼看到这一切。 这都能让她产生某种满足感。 她享受能亲眼看见隋秋天的脸,在日光下变得清晰,享受看见隋秋天思考她随口问出的一个问题时却仍然认真专注的脸。 看见隋秋天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 看见隋秋天在出发之前整理妥当的黑发被海风吹得很乱 看见她故意将手放在滚烫茶水边时,隋秋天为她紧张担忧的表情…… 但归根结底。 她最享受的,是当自己藏在暗处时,所能窥见的、隋秋天对她毫无理由的偏袒。 会比光明正大的时刻令她收获更多愉悦。 比如此时此刻。 她才知道。 原来保镖小姐的头发会有些自来卷,并不是很直,甚至被风一吹就毛毛躁躁的。 像只会在早晨起床特意把头发拉直,穿上制服,让自己维持得体的小狮子。 而这一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更没有人,知道她知道。 棠悔漫不经心地想。 却也鬼使神差地伸手—— 没摸到隋秋天的头发。 因为隋秋天在这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她。 于是。 她的手指戳到了她轮廓柔软的脸。 “棠小姐。”那一刻隋秋天愣住。 眼睛睁得很大。 像一只突然滞住的猫头鹰。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目光在棠悔有些逾矩的手上停留几秒。 再有些意外地。 看向棠悔原本应该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 有些迟疑,像是怕贸然开口会伤害到她,欲言又止,“你……” 棠悔看着她疑惑的眼睛,很明白只要自己随便找一个理由,她都会信。 因为在她心中,棠悔善良体贴,从来不会撒谎,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选择欺骗。 她和棠悔是完全相反的人。 隋秋天总是坦诚,大概心底从未有过阴暗的角落,对棠悔有无条件的信任。 而棠悔总是伪装,却从不后悔自己的隐瞒和偷窥,甚至极为贪婪地、想要独占这一切。 所以她移开手,“碰到你了吗?” 真的像个体贴的雇主一样,帮隋秋天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抱歉。” 之后收起手。 背在身后,轻碾触碰过后的残留触感,柔声解释, “你的头发刚刚吹到我脸上了。” 因为除了这种不太真诚、也不太善良的手段之外,棠悔什么也不擅长。 也因为棠悔并不善良。 而她仍旧不知悔改地想,这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被隋秋天看到。 22「公文包」 ◎这艘轮船叫作秋天号◎ “抱歉棠小姐。” 隋秋天说。 然后又很谨慎地退后一步。 也有些匆忙地理了理自己飘乱的头发,“我下次会注意的。” 轮船启航,海浪翻滚。 她后退的动作有些着急。 而棠悔望着她。 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那般,伸出的手在空中悬停很久,才慢慢收了回去,垂到腰间。 “棠小姐,你现在头晕吗?”隋秋天又问。 因为从出船舱起。 棠悔就低垂着脸,脸色看上去有些沉郁。 “没有。”棠悔还是摇了摇头。 “好吧。”隋秋天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有些担忧地看了棠悔的侧脸一会,确定对方没有其他症状,才收回眼神。 去看巨大船体下,翻滚着的蓝色海水。停了半晌,她突然冒出一句, “像蓝色鲸鱼在伸懒腰。” “什么?”棠悔像是没反应过来。 “海水很蓝。”隋秋天重复,回答棠悔之前留给她的问题, “像蓝色鲸鱼在伸懒腰。”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 话落,船体下迅速翻滚起一个圆润的海浪。 她正巧看见了。 正想和棠悔分享这件事。 一侧脸,便看见棠悔的目光正直直停留在自己脸上—— 隋秋天想起棠悔看不见刚刚的海浪。 心里有些不舒服。 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其实也没有那么像。” 棠悔笑了。 不管情绪如何,她的笑声总是柔柔的,也像海浪,拂过人的耳膜,听起来很舒服。 被她这样看着。 隋秋天挠了挠下巴,主动解释,“这是我之前在书上看到的。” “你很喜欢看书。”棠悔说。 这是一个陈述句。 因为隋秋天的书单和那满柜子的书,都是棠悔让人整理来的。 “对。”隋秋天承认。 但又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换作其他雇主,会不会觉得一个保镖爱看书看到近视眼很奇怪。 就像是一辈子活在沙漠里的人却渴望拥有一条船,许多人会对这种人产生鄙夷,觉得她不好好活在沙漠,却对自己不该去拥有的东西有着憧憬。 但棠悔不会。 因为棠悔很好。不管她做错做对,好像都不会对她有偏见。 “是好事。”棠悔说。 声线放柔,“至少这个比喻很有趣。” 目光从她脸上。 慢慢移到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好像看见真正的大海一样。” 她的心情看上去比刚刚稍好一些了。 隋秋天稍微放下心来。 之后陪她在船头吹了会风,看到甲板那边长椅有空位,便主动提起, “棠小姐,这边有些冷,我带你到那边去晒晒太阳吧。” 棠悔没有反对。 船体轻微摇晃,她搀着隋秋天的手,慢慢落座到长椅空处。 除了她们之外。 长椅另一端,还坐着一位正在看报纸的女士。 隋秋天扶着棠悔在长椅边坐下。 与那位女士中间正好隔着一个空位的距离。 不过隋秋天自己没有坐下来。 她站在棠悔身后,便刚刚好,可以让棠悔不必坐得那么拥挤。 “你也坐吧。”棠悔坐稳之后,往旁边的空位稍微探了探,大概是也发现了有位置,“还有位置。” “不用了棠小姐。”隋秋天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站在棠悔身后,这样会让雇主坐得稍微舒适一些。 况且哪里有保镖和雇主同坐一个位置的呢? “我站着就可以了。”她说。 棠悔静坐着望她,“你不累吗?” 隋秋天抬起下巴,“谢谢棠小姐的关心。” 还是笔直地站在她身后,“不过我不累。” 怕棠悔因为觉得不公平而产生不适,她再次出声补充, “棠小姐不用多想,这是我应该做的。” 棠悔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而这时—— 长椅那端。 那位手里拿着报纸挡住脸的女士,把自己原本放在甲板上的手提包提起来。 第33章 放在了长椅中间。 甚至还很不小心地。 用自己的皮质手提包碰到了棠悔的腿侧。 但很快。 女士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有些惊讶地说了声“抱歉”,然后将手提包挪开了些许。 棠悔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隋秋天却因此注意起了这一点。 手提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再加上船体摇晃,便总是滑来滑去。 也总是不小心滑到棠悔这边。 棠悔像是有所察觉,没过多久便蹙起了眉,看起来很不舒服。 隋秋天替这位女士扶了好几次包。 最后终于没有办法。 走到女士面前,板着脸说,“不好意思女士,请问你的手提包可以放下去吗?” “啊,不好意思。”女士没有把报纸拿下来,仍旧挡着脸,语气很漫不经心, “你要坐吗?有人要坐的话我就拿下来。” 隋秋天抿唇。 看了眼棠悔。 女人安静坐在长椅另一端。 姿态优雅。 尽管腿边不属于她的手提包显然占据了她本应该有的空间。 她也没露出什么不快,而是始终维持着得体和礼貌。 ——像上个世纪西方老电影里,戴着宽大檐帽,仪态端庄,却因为本性过分善良,以至于经常被不法分子使计欺负的盲眼公主。 保镖隋秋天看不下去。 她不想让公主因为这种事而不舒服。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走到棠悔面前,小声说了一句,“棠小姐,这位女士不肯拿包下来。” 意识到自己这很像告状。 她及时切入正题,“所以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棠悔寻着声音过来。 大概觉得她这样反反复复的行为很奇怪,但还是很宽容地微笑着说,“好啊。” 得到准允。 隋秋天坐了下来。 她让看报纸的女士把手提包拿了下去,自己坐在两个人中间。 坐姿笔直,绷紧下巴。 整个人尽量坐得靠外一些,为棠悔留足空间,也不会离旁边这位女士太近。 像一杆旗帜。 但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一回事。 也担心自己碰到棠悔。 于是旗帜隋秋天拿起上船之时收到的宣传单,一边坐姿端正地浏览。 一边挑着重要信息向棠悔进行说明,为对方解乏。 “棠小姐。”看到宣传单上偌大的船身图时,隋秋天愣了半晌, “原来这艘游轮叫‘秋天号’。” “是吗?”棠悔大概也有些惊讶。 “对。”隋秋天点头,然后又仔仔细细地看起宣传单来, “不过它的前身是‘春天号’,因为游轮的主人为了在上面举行婚礼,所以将前身拆了重建。现在这艘是一比一复刻版,只在她和她妻子的蜜月旅行地点航行。” 说到这里。 隋秋天目光下落。 突然在宣传单上看到了某个她目前需要的关键信息—— 嘉年华心理诊所。 祈随安,133****4466. “游轮主人的妻子是一名心理医生。” 隋秋天为棠悔总结宣传单上的内容。 也想起在第二次检查之后,棠悔就没有提起过要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情,觉得这是个旁敲侧击的好机会,便稍微侧了头去看棠悔, “看上去还蛮厉害的。” 棠悔没有接话。 隋秋天又说,“听说治好了不少难治的人。” 棠悔侧脸,稍稍瞥了她一眼。 但很快便移走了。 隋秋天只好继续浏览。 然后找时机说, “这上面说收费也不贵,而且游轮主人也会为有需要者提供公益援助。” 当然,这和棠悔没什么关系。 隋秋天略过这一条,“而且这上面还印了不少好评,南梧的虞小姐说这位祈医生很会种花,南广的裴小姐说会将这位祈医生愿意推荐给自己的好朋友,西雅图的明小姐说这位祈医生会通灵……” 读到这里,旁边传来一声笑。 不是棠悔,是那位正在看报纸的女士。 隋秋天也觉察到不对。 这才看到括号里小字,清清楚楚写着“友情提示:请各位相信科学”。 “好吧。*”隋秋天看了眼旁边抖动的报纸,又看了眼宣传单, “有位童小姐还说这位祈医生很会开船。” 这位心理医生好像还蛮神奇的。 隋秋天看向棠悔。 很小声地说,“这位医生的简介看起来确实还不错。” 棠悔手上撑着盲杖,隔着海风望了她一会,“隋秋天。” 隋秋天正襟危坐,“我在的棠小姐。” 棠悔静了半晌,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很容易被骗?” 隋秋天唇角平直,只能承认,“我知道。” 棠悔“嗯”了一声。 吹了一会风,大概是怕她以后会出什么问题,又嘱咐她, “印在宣传单上的东西都不要信。” 也是。 隋秋天思考半晌。 觉得这很合理,便把宣传单折了起来,不过棠悔的眼疾的确现在检查不出什么病理性因素来,劝棠悔尽快去接受心理治疗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她观察着棠悔的表情,又想开口。 而在这个时候—— 旁边那位一直在阅读报纸的女士率先出声了,“虽然是广告。” 女士将报纸拿下来。 相当规整地整理好,然后向隋秋天递出一张名片, “但也不是不可以来试一试。” 名片与宣传单上印的信息一致。 隋秋天接过那张硬质名片。 再抬头。 便也才看清这位女士—— 面容随和,五官看起来,大概是会让人觉得很漂亮的那种。 但隋秋天看不太出来。 她只关心这位心理医生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便问,“你就是那位治好过很多人的心理医生?” 女士微微颔首,“是我。” 虽然有广告的嫌疑。 但隋秋天还是第一时间想到棠悔的眼疾,况且这么久了,她除了查资料之外,也没有机会面对面与心理医生交流,思考片刻后,便谨慎地开了口,“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女士点头,语气随和,“愿闻其详。” 隋秋天双唇分开,刚想说些什么。 而也就是在这时。 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咳嗽—— 她急忙转过身去。 便看见棠悔在海风中有些苍白的脸色。 “你没事吧棠小姐?”隋秋天当下便有些愧疚。是她失责,与别人交谈太多,反而没有注意到雇主的动向。 棠悔摇了摇头,“可能是海风吹多了。” 话落,她又没忍住咳嗽起来。 隋秋天没找到其他厚衣物。 便有些心焦。 虽然有些不合规矩。 但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只能把自己的制服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棠悔肩上。 “棠小姐你放心。”隋秋天强调,“这是我出门之前洗过的新外套。” 棠悔轻“嗯”一声。 便顺从地披上她的外套。 却又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咳嗽,微微佝偻着细瘦的背脊,看起来有些难受。 “要不我先带你进舱房吧棠小姐。”隋秋天匆促站了起来。 棠悔脸色苍白地点头,“好。” 她扶住隋秋天的手腕。 站了起来。 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还在长椅上的心理医生。 “怎么了棠小姐?”隋秋天手里还拿着刚收到的名片。 棠悔目光下落。 瞥过她手中的名片。 声线放得很柔,与攥紧她手腕的力气形成鲜明对比, “你和这位女士,是不是还有话没有说完?” 隋秋天这也才想起,自己和这位叫作祈随安的心理医生还未交流完。 便又回头。 有些抱歉地对祈随安说, “不好意思,祈医生。” “没关系。”祈随安微笑着,再次展开了报纸,“你们请便。” - 高档舱房是两人间。 隋秋天小心翼翼地将棠悔扶到床边坐下,忙去给她倒了杯热水。 调试好可以入口的、不会烫人的温度。 才给她端过来。 棠悔摸索着接过船上的一次性水杯,习惯性地用双手紧紧端着—— 这是她作为盲人的习惯。 因为很多时候没有安全感,所以端什么东西,都会抓得很紧。 她微抿了一口。 目光很散地投在地上。 苍白的脸色看上去比在甲板上时缓和许多,恢复了些许血色。 安静地喝了几口后,她像是好过一些,便出声喊她,“隋秋天。” 第34章 隋秋天在她面前蹲下来,“我在的棠小姐。” 棠悔目光下落。 不太准确地落到隋秋天左边,“你回去之后会联系那位心理医生吗?” 隋秋天寻着她的目光,往左边挪了挪位置。想了想,回答, “棠小姐让我联系的话,就联系。” 祈医生给的名片还在她手里。 棠悔笑了,眼梢下弯,“不会阳奉阴违?” 隋秋天想起自己之前用各种话术劝棠悔去看医生的表现,有些惭愧,“这次不会了。” 她无法否认,自己的确是很想在临走之前,看到棠悔的眼疾恢复。 但她现在才发觉,或许这也是一种自私。 只是因为她的“希望”,就要去让棠悔去面对可能会带来更多未知和迷茫的事情吗? 棠悔大概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嗯”了一声, “我暂时不想去看心理医生。” 女人松开纸杯。 缓缓抬起一只手—— 寻到她的方向,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垂眼看向她, “所以你先不要急着和那位心理医生联系,好吗?” 女人掌心很软。 带着热水的热意抚过头顶,很温柔。 隋秋天蜷了蜷手指,相当木讷地点了点头, “好的棠小姐。” - 经过三个小时的航行后,“秋天号”成功抵达曼市。 隋秋天没有再在船上遇到那名心理医生,但还是将那张名片收了起来。 和之前杜医生给她的那一叠心理医生名片叠在一起,以备棠悔的不时之需。 虽然她的确为棠悔眼疾的事情心焦。但棠悔如果不想,她也不想要逼她。 况且她再过不久就要离开。 当然,不是说因为离开就不管。 而是因为快要离开,她不希望自己最后留在棠悔心底的,仍然是一个“不听话”保镖的形象。 她希望自己在最后一段时日,所完成的每一个任务都是圆满的。 下船时。 棠悔仍然坚持要自己拎那个看起来很重的公文包。 但彼时正值高峰期,情况复杂,人和车都很多。 以至于棠悔差点被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绊倒,那时隋秋天虽然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却仍然有些心惊肉跳。 因为显然。 这样的事故在今天发生太多次,并且也都是出自同一个理由—— 棠悔放弃乘坐私人飞机出行,坐了她不太习惯的、不适合她的轮船。 但即使是那时。 棠悔仍然拒绝隋秋天为她拎那个看起来很重要的公文包。 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金贵? 隋秋天不止一次觉得奇怪,如果是机密文件,为什么要让棠悔坐轮船的时候亲自带着?而不是让乘坐私人飞机的苏南带走? 但基于保镖的基本素养。 她没有询问。 是在车开到白山山顶,隋秋天将棠悔送到三楼卧房门口,看到棠悔手中仍然紧紧拎着那个公文包的时候。 她微微抿唇。 才将自己今天一整天看到的担忧说出口,“棠小姐,你能不能以后都不要坐轮船了?” 这种要求由一个保镖提出,显然属于逾矩。所以她说完之后,也做好了被棠悔责罚的准备。 但棠悔没有露出被她干涉的不悦,而是问,“为什么让我不要坐轮船?” “因为很多人走走去去的,而且棠小姐待在上面的时候,看起来不是很舒服,船上很多地方也都不是很方便。”隋秋天解释, “要是以后我走——” 说到这个字的时候。 她卡了壳,没将“我走了万一没人能好好照顾你”说出口。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 棠悔明确地说过,是因为她才会去坐轮船的。 所以只要她离开棠悔。 或许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 她没有必要将这句话说完。 只需要在这之后,为棠悔寻得一个不恐高的专业保镖。 “我没觉得‘秋天号’有什么不好。”在她停下来的时候,棠悔望她许久,开了口, “也没觉得,能看见‘蓝色鲸鱼伸懒腰’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她说“看见”的时候。 甚至是笑着的。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希望有一天她能真正看见。不管她那时是否在她身边。 隋秋天不说话了。 棠悔看了她一会,突然将那个提了一路的公文包递了出来,“隋秋天。” 她示意她去接。 隋秋天没反应过来,“怎么了棠小姐?” “拿着。”棠悔说。 明明一整天,她都不让隋秋天去帮忙,自己一个人提了回来,但到了这个时候,却又要让隋秋天去拿。 隋秋天不明白为什么。 但还是接了过来。 然后她发现,原来这只公文包比她想象得还要沉许多。 棠悔出身矜贵。 一出生家里就有佣人司机厨师,什么时候自己拎过这么重的东西? 难怪今天行动总是那么不便。 这么想着。 隋秋天下意识去看棠悔的手,便也看见棠悔手指上被勒出的红痕。 想必罪魁祸首就是她手上的公文包。 隋秋天抿唇。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棠悔不动声色地将双手背在身后。 在模糊灯光下。 她眼梢下弯,与正常人有着诸多不一致的目光,看起来也有很多和别人不一样的温柔, “打开看看。” 收到命令。 隋秋天木头木脑地点头,“好的棠小姐。” 她试图去开公文包。 但她从小手比较笨,而这款公文包似乎款式比较独特,又有书扣又有拉链,她闷头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怎么打开。 一下子变成小时候要急着交作业、但怎么也打不开书包拉链的样子。 也像是看见姨妈在给表姐偷偷装凤梨酥,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顶着涨得通红的脸,埋头装作拉书包烂拉链的样子。 中途,她怕棠悔等得着急,有些手足无措地对棠悔说, “棠小姐,你等一等。” “不急。” 但棠悔不像潮岛春天小学的老师那么没有耐心,会因为她笨因为她反应慢,就觉得她是个喜欢找借口不交作业也喜欢撒谎的坏小孩。 也不像姨妈觉得她会很不懂事地和表姐抢凤梨酥吃,看见她拉不好书包反而说她动作慢,而是轻轻地说, “我之前特意将拉链藏得比较隐秘一些,可能比较难开。” 隋秋天无法确定她为什么这么做。 但还是木着脸。 找到拉链,将拉链慢慢拉开了。 看清里面装着的东西的时候,她上手翻了翻,并没有很多意外—— 是六盒银盒凤梨酥。 抹茶,咸蛋黄,原味,柠檬,黑金,红茶……六盒不同的、能在潮岛买到的、隋秋天小时候看见过的所有口味。 加起来,可能也没有二十分之一张船票贵。 棠悔就这样提了一路,下车,下船,都用双手护着,也一定要自己亲自提着。 隋秋天不明白。 为什么? “不是和你说过吗?” 大概是知道她会觉得疑惑,棠悔没有急着进卧室,而是很耐心地跟她解释,“以后你会有吃不完的凤梨酥。” “可是,”隋秋天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干,只好紧紧拎着手中的黑色公文包,让它沉甸甸地勒着自己的手指,“可是我已经有了。” 不久之前。 棠悔神奇般地,在她房门口,变出了像一座小山的凤梨酥。 那时她就已经觉得,自己应该很久都没办法把那些凤梨酥吃完了。 “不一样。” 棠悔说,“那些是我让人安排的,我没有亲自去,甚至也不知道你喜欢吃的牌子是哪一个,可能只是说了一句话。” 说着,她走近了些,像是想要过来拍拍隋秋天的头, “但这些不一样……这些是我想要亲手带过来,也想要亲手放进你书包里的。” 书包?隋秋天愣了愣,而后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抱着的黑色公文包,它跟着她们漂洋过海而来,干净整洁,沉甸甸的,也很漂亮…… “就像那个时候,你表姐每天早上都会有背着装着凤梨酥的书包去上学一样。” 棠悔轻声说,她走近了些,眼梢的笑弥漫开来,看上去比亮起来的廊灯还要温柔, “你现在也有了。” 原来这是她亲手给她准备的书包。 23「怪里怪气」 ◎“棠小姐很好。”◎ 棠悔明白,如果她将自己购买凤梨酥过程中的细节说得更清楚一些。 隋秋天恐怕会露出更多“不知如何应对”的表情,甚至也有可能会像她预期的那样—— 第35章 对她产生更多“依恋”和“信任”,从而对于“离开她身边”这个决定产生更多偏移。 因为实际上。 对于棠悔来说,独自去购买凤梨酥的过程并不顺畅。 是在今天早晨。 隋秋天进来给她盖好被子,之后再下楼的那短短一段时间。 棠悔询问苏南,附近哪里有卖凤梨酥的地方。 苏南收到消息时很惊讶。 她似乎想象不到,有一天棠悔会像一个普通游客一样,对潮岛的凤梨酥产生兴趣。 但苏南十分专业,就像为棠悔订购船票时那样迅速反应,在片刻后回复她,说附近的商超应该都有,如果她有需要,她可以安排司机去买。 棠悔拒绝苏南的提议。 她说她要亲自去。 苏南大概也没有想到棠悔要一个人去,便没有再说更多。 于是棠悔一个人。 她穿上隋秋天临走之前为她整理好的白裙,拄着盲杖,扶着掉皮墙面,坐了摇摇坠坠的、看起来很老旧的电梯。 也走了对她来说有些复杂的石板小路老街,闻到这座城市空气中挥散不去的鱼腥味,花了五百块坐了一段路很短的、开起来噼里啪啦吵的叮叮车。 这是她对隋秋天故乡的初步了解。 最终,她不算太顺利地,找到一家不算大的商超。 棠悔擅长伪装。 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被撞见,她就会时刻扮演一个盲人。 所以她请商超服务生帮忙,找到了这五盒凤梨酥。 回程的时候。 她拎着那五盒凤梨酥,发现可能自己的眼疾是真的没有完全恢复。 她还是会对刺眼的光线感到刺痛,在陌生小城步行,也还是会消耗她太多气力。 因为她许久都没有独自出过门,就算复明,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仍然偏弱。如果隋秋天不在她身边,她几乎寸步难行。 以至于她拄着盲杖走错好几次路,最后才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地到达原来的酒店。 棠悔没有亲自做过这种事。 她觉得新鲜。 也想要将自己在这一路上吃的苦,遇到的不好,全都告诉隋秋天。 她想要跟隋秋天说,这座城市的路对她来说很难走,如果她不在她身边,恐怕她会受到很多预料不到的伤害;也想要用一种无辜的语气,问隋秋天五百块的叮叮车是不是太贵了些。 她并不对这些自己擅用的手段感到任何羞愧,也正打算开口诉说,以获取隋秋天的内疚和心疼。 但这个时候。 隋秋天却先于她一步开口了,“包也是给我的吗?” 可能是灯光太模糊,保镖小姐看起来鼻头红红的,明明个子很高,比她都要高一个头了。 却因为五盒凤梨酥和一个包,相当笨拙地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怎么看起来会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呢? 明明都是很简单的东西。 棠悔碾了碾手指,说,“是。” 隋秋天不说话了,她看着她,眼圈逐渐泛起了红。 保镖小姐其实性子并不冷淡。大部分时候,她不说话,她一板一眼,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合格的、适合站在棠悔身边的保镖。 大概是因为太想变得可靠。 所以她把十九岁的、那个有点笨拙但很可爱的自己关了起来,也很久都不在棠悔面前展现。 “怎么不说话了啊?”棠悔柔声问。还是装作一个盲人,好像完全看不见她眼圈泛红的样子。 “没,没什么。”隋秋天迅速反应过来。 大概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在哭鼻子,相当匆促地擦了擦眼睛。 然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公文包—— 那是棠悔在商超挑的款式。 因为时间来不及。 所以她只能到箱包区,挑一个看起来质量好一些的、保镖小姐会喜欢的纯黑款式。 说实话价格算是很贵。 纵然棠悔对物价没有概念,也知道一座小城商超的、没有品牌的公文包,不应该需要七百块。 她知道自己可能又被骗了。 但她没有太在意,觉得可能这就是自己伪装和欺骗的代价。 她更在意的。 是隋秋天在收到这只公文包时觉得惊喜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本来我说要去买书包。”棠悔慢步走近,想要将隋秋天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后售货员给了我一个上面印着卡通动画的双肩包。” 隋秋天抬起眼来。 眼睛看起来红红的,唇角也抿着,愣愣地盯着她,像是完全没有被她的玩笑话逗笑。 棠悔贪婪地注视着隋秋天的眼睛,也异常享受隋秋天眼睛里只有自己一个的景象,“我就说她已经是大人了。” 她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她为自己产生的、平时不会有的情绪,“所以就买了这个。” 唇角上翘,“喜欢吗?” “挺喜欢的。”隋秋天小声说。 然后又低着眼。 她的睫毛很长很黑。 藏在黑框眼镜的镜片下,看起来是棠悔从不曾拥有过的纯净。因为她的感谢就是感谢,喜欢也就是喜欢,不会夹杂任何算计过的东西。 “那这个小狮子又是怎么回事?” 被她提醒。 棠悔也才想起。 被她藏在公文包内侧的,那个戴眼镜的小狮子挂件。 没有人会在购买公文包的时候还选购一个可爱挂件。 但那时。 正巧有一群整整齐齐背着双肩横款书包、还戴着小黄帽的小朋友,从箱包区路过。 像一群黄色小鸭子,叽叽喳喳地,晃着书包上的挂件,挤过棠悔的脚边。 也像很多个小小的隋秋天,蹦蹦跳跳地从棠悔身边路过。 那时棠悔相当礼貌地停在原地,拄着盲杖看着她们一个一个跳过去,然后发现,她们每个人的书包上,都有一个看起来很可爱很乖的挂件。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想——保镖小姐也一定要有。 但她当时弱不禁风、脸色苍白的样子,看上去应该很好骗。 于是这个小狮子挂件也花了她两百块。 “秘密。”棠悔这样说。 隋秋天抬起眼来,躲在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湿湿的,似乎有很多疑惑, “为什么是秘密?” 其实这时候是个很好的时机,可以让棠悔将那些辛苦和委屈全盘托出。 但她看着隋秋天潮潮的眼睛,又想—— 还是算了。 因为隋秋天看起来已经要哭了。 “声音听起来怎么像是要哭了?” 棠悔看着她,想抬手去擦擦她发红的眼梢,但好像也没有办法。 因为她习惯伪装眼盲。 一言一行都被关在谎话的壳子里,已经不知道怎么去说真话。 隋秋天立马变得仓皇,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没有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 手指垂到腰间,不露声色地蜷缩着,脸上却仍是笑了笑, “我好像还没有听见你说过一句高兴?” “我高兴的。” 隋秋天回答得很快。 生怕棠悔觉得她受了礼物还不高兴,又很紧张地重复一遍, “我很高兴的棠小姐。” 棠悔笑了。 她站在卧房门中的阴影里,弯起的眼看起来很模糊。 也朝她这边抬起手来。 像是想要像之前那样,过来拍拍她的头。 却在中途悬在空中,像是有些摸不准她到底站在哪个方向。 于是停了几秒,又只好有些茫然地想要收回手去。 隋秋天抱着公文包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棠悔两次都悬空的手也有些不好受。 于是沉默了片刻。 在棠悔的手收回去之前,小声地说,“我在这里棠小姐。” 空气静了几秒。 棠悔没有动作。 隋秋天想了想,便很配合地往棠悔的方向移了移。 棠悔的手顿了一下。 隋秋天有些木讷地眨了眨眼睛。 棠悔蜷了蜷手指。 几秒之后像是反应过来,伸手过来,准确找到位置,拍了拍她的头。 眼梢下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隋秋天愣住。 棠悔慢慢收回手,手指似有若无地从她发丝中穿过,体温很热, “早点睡吧。” 她站在灯光下朝她笑。 之后原本想进卧房,但却又像是想起一件事,回过头来, “明天是不是又到你请假的日子了?” 隋秋天的心情还没完全平复,她看着怀里的黑色公文包,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 “去吧。”棠悔像是看出她的犹疑,仍旧很柔软地朝她笑, “注意安全。” 请假的事情已经提前和棠悔沟通过,况且表姐也约好会与她在白山底下见面。隋秋天没有再扭捏,“好的棠小姐。” 第36章 在棠悔点头,要踏进黑漆漆的卧房之前。 隋秋天抱着公文包,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谢谢你,棠小姐。” 棠悔停在阴影里,许久都没有说话。隋秋天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以为棠悔不会再开口之际。她听到棠悔细柔的声音从黑暗中缓慢传出, “早点休息吧,记得明天要开心一点。” - 九月二十二日。 每年的这一天,隋秋天都会向棠悔请一整天假。 七年间。 隋秋天很少向棠悔请假,也很少有离开棠悔的时间。 只有这一天。 如果棠悔没有什么外出需求,隋秋天就会请一整天假,在清晨时出门,在夜深时回来。 于是这一天。 住家管家、佣人以及秘书,将会暂时替代隋秋天的职责。 对于这一点,隋秋天有很多愧疚。但棠悔从不责怪她什么,对于她请假的事情也相当宽容。 今年的九月二十二日,可能也是最后一个需要请假的九月二十二日。 隋秋天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依然在这一天醒得很早。 她没有在床上浪费时间。 而是很整齐地把床铺收拾干净,将被子叠成很严格的正方体。 洗漱完毕之后,就站在衣柜前面,很认真地摸着下巴,思考自己应当穿什么—— 这是她的私人时间。 不应该穿制服。 但她的衣柜里被制服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很难找到合适的、看起来不那么死板的私服。 正在为难之际。 房门被敲响了。 这个时间有谁会来敲门? 隋秋天觉得奇怪,打开房门之后,便看见家里的裁缝站在门口。 “有什么事吗?”隋秋天比着手语。 裁缝微笑着,将手中拎着的小袋子递给她,比着手语, “秋天小姐,今天又到了要外出的时间了吗?” 想必是棠悔安排的。 隋秋天愣了几秒。 将袋子接过来,点了点头,然后也比着手语,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真诚, “谢谢。” 裁缝摆了摆手,很有礼貌地帮她带上了门。 隋秋天微笑着看她离去,拆开小袋子,不出意外,里面是一套适合外出的衣物——灰色兜帽卫衣,深色牛仔裤,运动鞋。 她一一换上。 照镜子的时候。 她发现镜子里的人很陌生,变得不太像棠悔的保镖了。 反而多了几分稚气和青涩。 隋秋天不太习惯这个自己。 甚至也不太喜欢。 因为会让她想起从前,犯很多错,显露很多笨的时候。 她重新架好眼镜,躲开了镜子。 将挂着眼镜小狮子的黑色公文包拿出来。 房门又被敲响了—— 再次打开。 是管家。 管家微笑着将手中车钥匙递给了隋秋天,“棠总让我提醒你,开车下山的时候小心。” “谢谢。”隋秋天接过车钥匙。 沉默片刻后。 扶了扶眼镜,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说了一遍,“谢谢。” 管家颔首,“辛苦了。” 房门再次关上。 隋秋天将车钥匙放到黑色公文包里,又将六种不同口味的凤梨酥,各拿出一个来,整整齐齐地收到包包里,也带上纸巾、湿纸巾、手机、手电筒、指南针…… 将黑色公文包装得鼓鼓囊囊之后。 她很满意地将快十公斤重的包背在肩上。 打开房门。 走到旋转楼梯时,她停下脚步,有些犹豫地往三楼看了眼—— 不知道棠悔现在醒了没有? 也不知道棠悔醒来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需要?或者是万一像上次一样,不小心摔了玻璃杯?然后不小心踩得自己满脚是血? 想到这里。 隋秋天忧心忡忡。 便转了脚步。 背着包小心翼翼地前往三楼。 到达卧房时。 她很是踌躇,因为不知道棠悔有没有醒,于是便没有敲门。 但又想确认棠悔醒了之后没有发生意外状况,再安心离开。 于是她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 觉得还早。 便就这么在门口,穿着卫衣牛仔裤,背着十公斤重的公文包,挺直着背站了半个小时。 是在管家送早餐来到三楼的时候。 她发现隋秋天像根筷子一样站在棠悔卧房门口,表情十分惊讶, “秋天小姐,你怎么还没走?” “哦,我——” 隋秋天紧了紧包带,绷紧下巴,“我想看看棠小姐会不会有什么需要。” “原来如此。” 管家点点头。 和颜悦色地说, “不过棠总一大早起来就在书房了,你要和我一起过去吗?” “是吗?”隋秋天愣住。 她没有因为自己浪费的半小时时间感到气恼,而是认真地想了想, “那我给棠小姐送过去就好了。” “也不是不可以。”管家思考片刻,便将手中餐盘递给了她,又像是为她感到可惜, “不过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你应该好好珍惜时间才是。” “没关系。”隋秋天端稳餐盘说,“我想为棠小姐做一点事再走。” 管家没有再说什么。 棠悔的早餐看起来很清淡,分量也很少,看起来是隋秋天两三口就能吃完的。 也不知道营养够不够。 隋秋天想。 也端着餐盘去了书房,然后停在门口,敲了三下门。 她没出声。 书房里的人静了片刻,传出来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 “隋秋天?” 隋秋天没想到棠悔还是将她认出,木着脸停了一会,才开口,“是我。” “进来吧。”棠悔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显得有些闷。 隋秋天得到命令。 推开门。 很稳重地将餐盘端进去,目不斜视,将餐盘放到棠悔书桌旁的小桌上, “棠小姐,你的早餐。” “你怎么还没走?” 棠悔从书桌前站起,撑着桌边,摸索着坐到了小桌上, “不是已经过时间了吗?” 隋秋天为她摆好餐具,将危险的餐具分别放在她的惯用手。 然后又检查好茶水的分量,和餐盘中的其他危险事物。 才退后一步。 站在棠悔身后,看了眼手表,没有犹豫地说,“我等棠小姐用完餐之后再走。” “你的假期很珍贵。”棠悔有些无奈,摸索着拿起特制的轻型餐叉, “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 隋秋天盯着她手里的餐叉,很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浪费,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棠悔顿了片刻。 将切好的丹麦多士送到嘴里,很有教养地处理完之后,才开口询问, “你穿上那些衣服了吗?” “我穿上了。”隋秋天站在她身后说。然后又补充一句,“谢谢你,棠小姐。” “合适吗?”棠悔像是突然想起,微微蹙眉,“总感觉最近你又长高了,也不知道我让裁缝挑的尺码对不对。” “挺合适的。” 隋秋天没有敷衍。 而是颇为慎重地检查自己的尺寸,还很认真地伸了伸手,做了做扩胸运动,才一项一项报给棠悔,“裤长,袖长,领口,胸围……都正好。” 棠悔歪头, “那可以让我看看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但目光还是始终停滞在一个地方。 隋秋天愣了几秒。 她想棠悔这应该不是能看见的意思。 她不知道她能看什么。 却还是上前一步,站到小桌的一米开外,然后发出声音, “我在这里棠小姐。” 棠悔也顺着声音抬起眼。 或许是因为是盲人的关系。 她望着人的眼神从来不怎么收敛,从来都是径直而来的。 于是隋秋天有些局促。 只好尽量站得笔直,双手垂在腰间,肩上背着挂着眼镜小狮子的公文包—— 她感觉自己像个要出去读书的学生。 而棠悔给她新的衣服,新的书包。 还有让她下山时不必像其他人一样耗费时间等待的车钥匙…… 然后用极为温柔的目光,一点一点包住她,对她说, “一定很好看。” 她甚至也会对她进行夸赞,简直像每个清晨都会起来,目送她去上学的家长一样。 那是隋秋天从来没有拥有过的。 “该走了。”棠悔收回目光,“不是说要和你表姐一起去吗?” 她提醒她,“别让她多等。” 但隋秋天没有当过大学生,棠悔也不会是家长。 第37章 她是保镖,她是雇主。 隋秋天看了眼手表。 实际上,她已经迟到很久。 但她并不因为这次迟到感到心烦意乱,也仍然想要看棠悔吃完这次早餐。 “我会喊管家过来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棠悔主动开口。 隋秋天不说话。 棠悔静了片刻,喊她,“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我在你心里有那么不可靠吗?”棠悔歪头问她,“连吃早餐都会吃出什么危险来?” 隋秋天一怔。 很快否认,“不是的棠小姐。” 棠悔望着她。 隋秋天知道这是没办法商量的意思,只好垂头,说, “好吧。” 在雇佣期内,她会听从棠悔的一切命令。 “隋秋天。”临走之前,棠悔又喊住她。 隋秋天回头。 太阳出来了。 棠悔端坐在小桌后,她姿态优雅,脖颈笔直,整个人像是要被背后的树林吞进去,却仍是朝她笑着,对她说, “今天要让自己开心一些。” 隋秋天愣怔片刻。 想了想,然后像接到命令一样,答应了棠悔的要求, “我会的,棠小姐。” - 程时闵在山脚等她。 她看到隋秋天开着车过来之后,远远就面露惊讶,而在看清车前标之后,更惊讶了。 隋秋天将车停稳。 看到程时闵过分吃惊的表情时,及*时解释,“这是棠小姐借给我开下山的。”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这辆借给她的车很贵。因为棠悔的车库里只有这种价格的车。 程时闵点点头。 然后异常谨慎地坐上了副驾驶,“看来棠小姐对你很好。” “棠小姐确实很好。”尽管程时闵这是夸赞,隋秋天也仍然强调一遍。 程时闵“嗯”了一声。 系上安全带。 然后瞟了眼隋秋天木着脸的表情,“不过你千万别犯傻。” 隋秋天发动了车,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什么?” “我的意思是……” 程时闵耐心解释,“这对有钱人来说都是小恩小惠。” 她似乎是想起了之前在icu看到隋秋天昏迷不醒的记忆,也想起了无数次隋秋天浑身是血的回忆,便有些后怕地再次提出警告, “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命重要。” 隋秋天皱皱眉。 并不是很认同表姐的话,“可是棠小姐不是这样的。” 她虽然有时候脑筋不太灵活,听不出很多言外之意,但这次也觉得自己听出了表姐的意思—— 表姐觉得棠悔对她那么好,是想让她在关键时刻为她抵命。 或者是认为,棠悔借车给她开下山,给她买凤梨酥,也是某种笼络人心的手段。 或许别的有钱人会真的这么做。 但隋秋天清楚,棠悔不是。 棠悔不一样。 程时闵看她一会。 似乎不怎么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坚决,有些糊涂地问,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怎么想?” 隋秋天看了她一会。 颇为较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最后说,“可是我们都不是。” 程时闵愣住,“什么?” “我们都不是棠小姐。”隋秋天将车开起来,将逻辑理得很清楚,像象棋棋子一样,合规合法地摆在程时闵面前,“没有人是棠小姐。” “所以按照这个逻辑——” “我们应该都不知道棠小姐在想什么。也就是说,我既不可以默认她‘很好’,你也不可以默认她‘很坏’。” 程时闵沉默了。 她倒是忘了,她这个表妹说话、做事都相当一板一眼,也自有一套合理的、与常人对比起来稍显得有些偏差的逻辑。 隋秋天从小不哭也不闹,甚至也不怎么笑,什么时候都是木木的。 于是有一阵子,有个在外面读了大学的邻居回来,看见隋秋天从来不哭,也很听话,基本上大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但就是不像个小孩子,经常木木的,便随口提了一句——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太怪了?不会是心理上有什么病吧? 但没有后续。 因为在那座贫穷的岛屿上,没有人愿意花钱花时间陪伴、询问一个怪孩子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喜怒哀乐很明显?为什么痛的时候不喊痛?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要的东西?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认定她只是内向。 而过不久。 隋秋天就这样,带着所有人的“心照不宣”,被关在了那间被褥潮湿的、饭吃不饱、甚至也会被体罚的武校。 和她的怪里怪气一样,被彻彻底底地遗忘在了那里。 直到今日。 “不过……”在程时闵陷入无限后悔之际,隋秋天又自顾自地开口了, “不管你怎么想,我也还是要相信一件事。” “相信什么?”程时闵走神地问。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太明白程时闵的走神。 但自己还是瞥了眼被自己放到后面的公文包,以及上面的眼镜小狮子。 然后绷紧下巴,双手攥稳方向盘,很郑重其事地说, “棠小姐很好。” 而这一点完全不需要任何逻辑来证明。 只是可惜,很多人都不懂。 【作者有话说】 小秋天很有逻辑[墨镜] 只是棠小姐在逻辑之外[爆哭] ———— 这章要放一下《红唇与智齿》的文案啦,喜欢的也可以去专栏收藏哦(不出意外这本也会是姐狗): 况莱从小就嫉妒许温棠。 用况莱她奶的话来说就是——许温棠她家里有钱得像后院藏着石油,住得是用铁门起来的庄园,许温棠她妈像个女明星,许温棠自己也像女明星。 但况莱家要啥啥没有——住得是前几年才打地基建起来的水泥房,况莱她妈是个不要女儿自己跑掉的疯子,况莱自己是个小疯子,疯疯癫癫成日没个停。 但她奶和她奶玩得好。 所以况莱从小也只能和许温棠一起玩。 - 三岁,况莱调皮摔了碗,摔得自己满脸血不说,还在六岁的许温棠掌心留了道疤。 九岁,大人开玩笑,说许温棠长大后嫁不出去就是况莱害的,况莱不服气,叉着腰说——她本来就不爱嫁人!大不了就嫁给我! 许温棠在旁边给况莱扯了扯快被她滚成泥的白裙子,很端庄地配合——老婆,你的裙子该洗了。 十五岁,况莱勇敢出击,替同学给暗恋的学姐送情书。被暗恋的学姐吓得找闺蜜想办法。 闺蜜许温棠把情书扔进垃圾桶,很不客气地在她头上敲了敲,说——况莱,不准早恋。 到十八岁,况莱还是嫉妒许温棠。 因为二十一岁的许温棠花枝招展、招蜂引蝶,甚至还美丽得不可方物。 二十八岁,况莱梦想告吹,灰溜溜回乡的第一天,就遇见许温棠。 见到老仇人,况莱拔腿就跑。 谁知过不了多久,许温棠就到她家里拦她。平日里在长辈面前装温顺的女人,被她气得牙痒痒, “是谁刚成年那天晚上就偷偷把我按在柜子里亲的?” 女人呼吸靠近,揪住她发红的耳尖,“还亲完就跑,一跑就是十年。” “况莱,你到底怎么想的?” - 况莱始终嫉妒许温棠。 因为二十一岁的许温棠很富有,她拥有十八岁的况莱无法拥有的一切——包括况莱的喜欢。 24「黄色颜料」 ◎“你该不会是喜欢你们棠小姐吧?”◎ 白山在比较偏僻的位置,她们要去的地方,是曼市周边的小城台市,路程很长。 开了一段路之后。 隋秋天趁红灯,第十七次看向自己漆黑的手机屏幕—— 出发之前。 她和管家交代过,如果棠悔在家里发生什么事,请一定一定一定立刻联系她。 按道理。 到现在她都没有收到电话、短信,那就意味着棠悔平安无事。 但等红灯亮起,隋秋天重新发动了车,却还是忍不住想—— 管家毕竟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还有着看起来很严重的老花眼,会不会也有什么注意不到的地方呢? 万一,管家给棠悔斟茶的时候茶量又不怎么合适怎么办? 于是隋秋天很谨慎地将车靠边停下来。 在程时闵颇为奇怪的目光里,拿起手机,给管家发去了一条信息: 【郑管家,麻烦您给棠小姐斟茶的时候,茶量稍微斟少一些,因为她可能会注意不到】 管家没有马上回复。 隋秋天不太放心地把手机重新放到支架上,再次重新发动了车。 并且在下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 第38章 第十八次看向了漆黑黑的手机屏幕。 管家仍然没有回复。 隋秋天抿紧唇,等红灯期间,她数不清多少次拿起手机,在简短的九十秒钟内,把自己整理好的一百三十四页保镖守则发给管家。 并且很仔细地想了想。 又争分夺秒地补充三条: 【郑管家,棠小姐很喜欢凌霄花,我上次在墙头种了些,但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浇水了,您可以让园丁帮我浇下水吗?】 【以及,我早晨给棠小姐订的鲜花可能快要到了,如果收到,请帮忙剪枝再放入棠小姐书桌的花瓶中。】 【还有,昨天棠小姐在游轮上吹了很久的风,可能会有些不适,请您帮忙,让她多穿些衣服,也可以再过两个小时,叮嘱厨房为她煮一道暖身汤】 打完最后一个字。 红灯倒数结束。 车后传来尖锐的喇叭声—— 隋秋天心思沉沉地放下手机。 发动了车。 并且在之后一个路口,第十九次看向了手机。 也终于引起了程时闵的担忧,“秋天。” “嗯?”隋秋天瞥了眼黑漆漆的手机,稳着性子重新起步,将视线集中在纵横交错的车流之中。 然后解释,“表姐你放心,我很注意交通安全,开车过程不会玩手机的。” 一般人不会直接称呼表姐为“表姐”。 但隋秋天会。 在她的认知模式中,每个人都有特定的身份格子,例如表姐程时闵,姨妈陈宝君,恩人棠蓉,同事苏南…… 这通常能使她正确切换到与对方的相处模式。 “你该不会……”车流喧嚣中,程时闵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小心翼翼, “是喜欢你们棠小姐吧?” 话落。 一声尖锐汽笛响起,后边某辆灰色轿车从侧道挤过去。 隋秋天谨慎握着方向盘。 让过车,然后趁路空,有些奇怪地瞥了眼坐在副驾驶的程时闵, “你说什么?” 程时闵动了动唇,像是欲言又止,“你先专心开车。” 隋秋天便将注意力集中到路况。 她没有再问。 表情看上去也没有任何被戳穿之后的不对劲。 程时闵稍稍放下了心。 看来隋秋天对于情感的认知缺失也不是完全不好,要是真对那山顶上的人产生“喜欢”,且不说是个女的,光是隋秋天这个木讷呆笨的性子,要是因为这点被利用,那也是个麻烦事。 就个人而言,程时闵是不希望隋秋天再继续待在山顶。 毕竟隋秋天前半辈子吃的苦已经够多。 她只希望,隋秋天能够像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样,在家人、朋友的陪伴下,开心,简单地过完一生。 退一万步讲。 要是她这个表妹真喜欢女的。 那最起码。 也得喜欢个普通一点的女的。 而不是那什么,会把自己亲舅舅关进去,会把自己亲侄女亲表妹送到国外,甚至会在那场车祸中独活下来,并且在一片爆冷声中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棠悔。 没有人会信棠悔真有那么无辜。 要是没点手段?怎么能真的成为白山山顶的女主人? 但隋秋天会信。 想到这里,程时闵便有些头疼,觉得自己这位表妹过于单纯了。 况且纵使不是“喜欢”。 程时闵也觉得隋秋天对这位雇主的担忧有些过了头, 她迟疑几秒。 还是出了声,“我是看你好不容易休一天假可以下山,还像是总放心不下她——” “表姐。”隋秋天突然喊住她。 像是机器人的系统检测到某种漏洞,于是几乎不用任何指令,就自动进行修正, “棠小姐是我的雇主。” 她始终目视前方,表情没有任何不对,语气也十分严谨,“你不要擅自在私下里推测这些,这对她很不尊重。” 看来是完全不懂这回事。 程时闵观察着隋秋天颇为严肃的表情,稍稍放下了心, “对了,你上次是不是说雇佣期就快结束了来着?” “嗯。”隋秋天没什么表情。 “还剩多少天?” “五十一天。”隋秋天说。 “记得这么清楚?”程时闵嘟囔着,然后又接连问, “那跟棠总说了吗?她放不放你走?” “说了。” 隋秋天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缓慢驶入车流,然后微微皱着眉心,思考一会,“棠小姐上次说要思考一下再答复我,但到现在没有答复,不过也没有拦着我给她找新保镖。” “既然她都没有拦着你。”程时闵点点头,“你就不要像上次一样,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后面又因为担心她一个人出国又后悔,结果自己偷偷躲到厕所打电话给我说不走了……” 像这样的电话。 程时闵不知道接过多少次。 也基本都在棠悔那边传出好消息的时候,要么就是她成功完成继承遗产的条件,要么就是她身边新来了一位得力助手,要么就是她做成了什么上报纸上新闻的大项目…… 每一次。 隋秋天都打电话给她。 也不跟她说清楚前因后果,就用一种已经下定决心的声音通知她,表姐,我现在还不能走。 然后莫名其妙地跟她说 ——因为棠小姐马上要出国,需要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在身边。 ——因为棠小姐的眼疾治疗在很关键的阶段,她需要督促,不然就会偷懒不想治疗。 ——因为棠小姐今天早上摔坏了花瓶,手受了伤,需要时间康复。 ——因为棠小姐今天淋雨了,因为马上要到棠小姐生日了,因为棠小姐今天生病了,看起来脸色很差…… 因为棠小姐,因为棠小姐。 程时闵听这句话听得耳朵快起了茧,她不知道那位棠总笼络人心的手段到底有多厉害,才骗得隋秋天这么忠心耿耿替她卖命? 但总之这次。 不管怎么样,她都希望隋秋天能彻底下定决心,不再续约。 “反正这次你不能再犯傻了。”回忆结束,程时闵语重心长地强调,“知道吗?” “我知道。”隋秋天说。 在漫长的车流中停了一会。 又像是自说自话那般强调,“况且我有事对不起她,必须要走了。” “什么?”程时闵没明白,“你还能有对不起别人的事?” 隋秋天不说话。 程时闵看了她一会,觉得她估计不会开口,便说, “那好,我不问了,你专心开车。” 之后一路。 隋秋天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看向手机,她双手攥紧方向盘。 目不转睛地盯着开往台市的道路,仿佛刚刚没有听到过程时闵的疑问。 是在路过港口的时候。 她们接上了从潮岛坐船过来的姨妈陈宝君。 陈宝君这些年一直住在潮岛老家,盼着等程时闵在曼市买房之后就把她接过去养老。 程时闵是陈宝君省吃俭用,从小岛城供出来的大学生,平时工作也相当努力,经常加班加点,而曼市寸土寸金,房价不是普通人耗命打工就能够到的。 再加上程时闵也只是棠氏集团下众多小职员中的一个,月薪加上奖金,也存不下多少买房钱。 也就只能让陈宝君一直在潮岛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而陈宝君得知隋秋天是棠悔的保镖之后,也多次“提点”过她,总是时不时就念叨着隋秋天小时候在家里住的时候,她给隋秋天送饭送菜,摸着黑给隋秋天缝裤子缝书包结果手扎出血的经历…… 隋秋天不记得有发生过这些事,但也始终对收留过她的陈宝君保持尊敬的态度。 平日过年过节,她会寄去一些白山山顶分发下来的昂贵礼品,陈宝君五十岁大寿那年,她陪棠悔去国外出差,但也发了一个大红包过去。 只是。 这一切都不应该和棠悔扯上关系。 隋秋天并不接受,陈宝君试图让她去吹枕边风,让“为棠氏卖命了整个青春”的程时闵尽快升职的提议。 实际上。 也因为陈宝君总是念叨这件事,她甚至有些不想见到陈宝君。 不是因为每次拒绝之后,陈宝君都会嘟囔着说一句“没良心,也不知道是谁养你这么大”。 而是因为。 她不希望自己在棠悔身边的时候,会想起陈宝君让她吹枕边风的事。 这会让她一看到棠悔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就想把自己埋起来,躲在洞里,连眼睛也不露出来。 她不要让棠悔听到、发觉这些声音是从她身边传过来的,也不要让自己带给棠悔这些。 她希望自己是干干净净的,不会带有任何“贪图”和“隐瞒”。 第39章 这天。 陈宝君穿着件新的长裙,涂着稍显艳丽的口红,上车坐到后排之后,露出和程时闵同等惊讶的表情,“秋天,这是你的车?” “不是。”隋秋天再次解释,“是棠小姐借给我开的。” “哦,那你们棠小姐对你可真好。”陈宝君说了和程时闵一样的话。 语气却不太一样,可能包含惊讶,疑惑,以及不解……很多种复杂的、隋秋天不太懂的东西。 “棠小姐是很好。”隋秋天再次重复。 “这么贵的车也能借出去……” 陈宝君嘟囔着。 有些不太安分地摸了摸座椅,然后瞥了眼程时闵, “我记得你也早就拿驾照了吧?” “都跟你说了,我买不起车,买了也没用,住公司宿舍也就几步路,回潮岛也要坐船,没办法开着车回去给你长面子……” 程时闵耐心地说着。 然后又注意到陈宝君东碰碰西碰碰的手,警告性质地开了口, “妈,你别乱摸。” 说着,她像是特别不好意思似的,看了眼隋秋天, “这是人棠总的。” 从陈宝君上车起,隋秋天就不怎么说话。 这会。 她从后视镜里瞥了眼陈宝君,便也从沉默中开口, “姨妈,这是棠总的车。” “知道了知道了。”陈宝君摆摆手,开始坐得端正了些, “你们两姐妹就知道一块说我。” 听说隋秋天成为棠悔保镖之后,在她口中,就总是频繁出现“两姐妹”这个词。 隋秋天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开着车。 是在两个小时后。 她们抵达台市某个周围开着幼儿园的小区。 隋秋天将车停稳。 关上车门,便收到管家发过来的信息: 【棠总用过午饭了。花收到了,水也浇了。】 【对了秋天,棠总还让我和你说,开车的时候一定注意安全,不要总是发信息过来,也不要总是担心她。】 以及在这之后,发过来的第三条: 【享受你的假期。】 很像是棠悔本人的口吻。 隋秋天愣住。 这时。 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从她身旁跳过去,撞了她一下—— 隋秋天盯着这三条信息看了一会。 很简短地回了一个“好”字过去。 然后低头—— 便发现她的衣服袖侧沾上了一大片黄色颜料。 这是棠悔给她买的新衣服。 隋秋天有些茫然地抬头。 “轩轩,过来,”程时闵在这时出了声,颇为严厉的语气, “给姐姐道歉。” 与幼儿园相邻的小区格外嘈杂,充斥着各种小孩的尖叫声和哭闹声。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拿着水枪跑过来,很不情愿地在她面前低头,撇嘴说了声,“对不起。” “怎么不喊‘姐姐’?”程时闵教训他。 没等隋秋天有所反应。 这小男孩一扭脑袋,立马又跑了回去,步速很快,是隋秋天小时候没有拥有过的、对人道歉过后不必等人接受的那种理直气壮。 然后。 他很灵活地钻到了单元楼下走出来的一对夫妇身后—— 男的戴方框金丝边眼镜。 面带微笑地过来接她们手中的水果礼品,与程时闵和陈宝君寒暄着,看上去很友好。 女的大概五十岁出头,新染过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发膏质量不好,在太阳下显得有些发红。 她低头笑着摸了摸这个小男孩的头。 却又在抬头看见隋秋天之后,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 叫轩轩的男孩昂了昂下巴,举了举手中闹事的水枪。 ——因为这是他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他的父母。 也是隋秋天,很久都没有见过的亲生母亲。 - 她叫陈月心。 和隋家昌离婚之后,就离开潮岛,来到台市,与一个工作是小学教师的男人结了婚,有了一个新的、不怎么听话的、也不怎么懂礼貌的、但懂得如何获得父母宠爱的孩子。 十五年前。 酗酒的、会家暴的海员隋家昌死了。 留下一笔保险金。 陈月心用这笔保险金,把隋秋天托付给了自己的姐姐陈宝君。 不久之后。 她的姐姐陈宝君觉得带两个小孩实在太苦。 于是在取得陈月心的同意之后,隋秋天被送进一家说是全方位监管、不让家长操心的、确保会让每一个孩子出来之后都听话乖巧的武校。 “又长高了。”这天太阳很大,晒得人与人之间的汗液粘着不清,陈月心慢慢走过来说。 她是看着隋秋天说的,目光里似乎也有几分闪烁的泪光,像是有很多愧疚。 隋秋天觉得奇怪—— 因为陈月心和棠悔说一样的话,给人的感觉却很不一样。 可明明看不见的那个,是棠悔。 隋秋天不说话。 也躲开陈月心来摸自己头的手。 陈月心愣了一下。 方家轩却不躲了。 又过来。 用水枪里的颜料假模假样地“呲”了一下隋秋天,大概是大人在场,他没有真的故意往她身上“呲”颜料,似乎只是做个样子,然后名正言顺地为自己的妈妈闹不平。 他好像很聪明。 也很清楚,这样会在大人心里获得“懂得爱护妈妈”的称赞。 而隋秋天只会变成斤斤计较的小气鬼。 “先上楼吧。”陈月心的丈夫摸了摸方家轩的头,打着圆场, “饭菜早就都做好了,等着你们来吃呢。” “那我们先上楼,先上楼吃饭。”陈宝君接了话,也过来搂了搂隋秋天的手, “别跟你弟弟计较,他还小。” 隋秋天不发一言地抽出自己的手。 陈月心拍了拍方家轩的头,又看了眼隋秋天,没再说什么。 等所有人都往楼上走。 程时闵找出纸巾。 给隋秋天擦了擦袖子上的黄颜料,微微皱眉,“这方家轩多大了,怎么还不懂事?” 隋秋天低头看了眼袖子上的黄颜料,自己又打开车门,找出湿纸巾,闷头用力擦了擦。 “算了,先上去吧。”程时闵给她擦了一会,也没什么耐心了, “一件衣服而已。” 程时闵扔了纸巾。 低声劝慰她, “今天你妈妈五十岁生日,她每年今天都特意等你过来一起吃饭。” “你既然来了,就算心里还记着当年那件事,不肯原谅她,但我们也不要太明显。” 她见她不说话。 像小时候过来武校看她,隔着铁栅栏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 “成年人的世界都是这样的,到了饭桌上,就讲究家和万事兴。” 隋秋天没有说话。 其实她不太认同表姐的话。但也没有一定要出声反对。 可能表姐纵然自己这样说,却也不是很认同,所以在这之后,表姐也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实际上。 隋秋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就好像,在每年九月二十二日,离开棠悔,开很长时间车过来,是她在十九岁那年给自己设定好的既定程序。 过来看一看陈月心过得好不好。 在饭桌上和陈月心、和她的家人一起吃一顿不怎么好吃的饭…… 是她必须要提醒自己记得的事情。 但无论好或不好。 似乎都和隋秋天没什么关系。 今天也不是什么例外。 饭桌上,方家轩依旧很闹腾,闹着吃这吃那,还一定要吃隋秋天面前的菜。 于是陈月心只好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夹给他。 不过每夹一次。 陈月心就会在这之后也夹一筷给隋秋天,好像只有这样做才安心。 最后将隋秋天的碗铺成一座小山。 隋秋天没有动筷子。 木着脸在饭桌上坐了一会,又看到了自己袖侧那块没擦掉的黄色颜料。 于是突然在一桌人或惊讶或费解的目光中起身,礼貌地说了句“我吃好了”。 便下了楼,回到车里。 她拿出湿纸巾。 靠在车边。 又埋着头,很仔细地给自己擦那些黄色颜料。 没过多久。 程时闵走了下楼。 她脚步有些急。 看到隋秋天蹲在车边擦袖子的时候,松了口气,慢慢走过来,在旁边看了她一会,问,“怎么不吃完饭再过来擦?” “我吃完了。”隋秋天木着脸说。 “瞎说,你明明一口没吃。”隋秋天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对劲的情绪,程时闵用着稍显轻快的语气,“是那些菜不合你的口味?” 第40章 隋秋天不接话。 而是突然喊她,“表姐。” “怎么了?”程时闵看着她很用力地擦袖侧那块黄色颜料。 隋秋天沉默了一会,“今天是谁的生日?” 程时闵愣住, “你妈妈的生日,还有……” 隋秋天转过头去问, “那为什么饭桌上全都是方家轩爱吃的菜?” 程时闵不说话了。 她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有些干巴巴地张了张唇。 “没有一个是我爱吃的。” 隋秋天语气冷淡,但也不算是不高兴,“但她还是硬要夹到我碗里,我不喜欢她这样做。” 程时闵静了片刻。 也看了她一会,才有些小心地问,“秋天,你是不是伤心了?” 隋秋天在集中注意力擦着黄色颜料,听到表姐的话,她想起出门之前,棠悔跟她说“要开心一点”,便停了一会,说, “我很开心。” 程时闵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黄色颜料怎么也擦不干净。隋秋天用了不少力气,最后只让整件衣服变得皱巴巴的,于是她在太阳下发了一会呆,又问了一个听起来很糊涂的问题,“伤心是什么感觉?” 程时闵愣了好久。 她想起隋秋天的确是在情感识别方面比较迟钝,也容易产生理解偏差。 也想起小时候隋秋天也经常会问这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但那个时候,没有大人可以回答她。 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之后,隋秋天脱下保镖制服,穿上卫衣牛仔裤,又变得像那个问题很多的、怪里怪气的、不太懂事的小孩子了。 “伤心的话……”良久,程时闵开口,“就是有好多只蜜蜂从你心上扎过去,它们刺你,让你的心红肿生脓。” 隋秋天“哦”了一声,“那开心呢?” “开心?”程时闵绞尽脑汁,“开心,大概就是蝴蝶。” “蝴蝶?”隋秋天看她一眼。 “蝴蝶飞过去,不会让你痛,会让你觉得它们留下的花粉很香……” “然后心里就会长花?”隋秋天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的话。 程时闵停了几秒,看着隋秋天有些固执的眼睛,笑了起来, “对,然后你的心里就会长花,长很多很漂亮很漂亮的花。” 隋秋天想起那些在墙头缠绕的凌霄花,点了点头, “那我明白了。” 衣服上的颜料没有擦干净。 隋秋天没有再勉强。 但也没用再上楼,她找出自己的公文包,翻到五个口味的凤梨酥,一个一个吃下去。 这令她稍微把肚子填满了些。 过不久。 程时闵上去收拾了包。 和陈宝君一起下了楼,陈月心带着方家轩下楼送她。 一行人走到停车位的时候,嘴里念叨着“二十多岁了还不懂事”“从小脾气就怪”的话停了。 陈宝君突然盯着那辆车。 磨蹭着开了口, “秋天你开一路车也累了,要不回程的路就让你姐帮忙开吧?” 隋秋天愣住。 “妈你说什么呢?”程时闵脸色不太自然起来,过去扯了扯陈宝君的袖子,“我拿驾照都多少年没碰车了?” “这不正好吗?” 陈宝君嘟囔着,“反正回曼市的路也宽,正好让你练一下……” “妈,这是棠总的车。”程时闵再次强调,“碰坏了我们赔不起。” “妈妈……”方家轩弱声弱气地扯了扯陈月心的袖子, “我也挺想坐这辆车去让林启安看看的,他上次说我家买不起车……” “方家轩你给我站好!”陈月心声音很严厉。 等方家轩不太高兴地站好之后。 陈月心又随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看了眼隋秋天。 犹犹豫豫地思索一番,还是开了口,“要不让秋天跟棠总说一声?” “让时闵借着机会练一练,也带着轩轩在这边兜兜风……” “姨妈!”程时闵出声反驳。 “我要打个电话给棠小姐。”隋秋天看着陈月心怀抱着方家轩的手,突然说。 程时闵怔住。 陈月心看向隋秋天,大概是也有些意外她这次这么好说话。 但很快,眼中又露出几分欣喜,或许她觉得自己终于能喊得动隋秋天,就像可以大声喊方家轩站直一样。 陈宝君喜出望外,“好好好,你们棠总对你这么好,这点小事肯定会答应的。” 隋秋天没有再说话。 每个人都看着她,影子停在她脚下。 树荫很大,她拿出手机。 很安静地站在这些目光的交织中心,那是一块可以透过阳光的地方。 阳光不要命地晒在她的眼皮子上,像某种液体在融化,她拨通了棠悔的电话。 棠悔接的比她意料之中的要快。 “嘟”声只响了三下。 她听到棠悔的声音,从那个小小的、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手机里传出来, “隋秋天?” 这一刻隋秋天意识到—— 自己根本不是想真的为了这件事询问棠悔的意见。 可能。 她只是想要听到棠悔的声音。 知道棠悔现在是安好的。 就会让她觉得,在很多很多只蜜蜂中,也会有一只蝴蝶飞过去。 而她答应过棠悔。 今天要让自己开心一点。 “嗯?”电话里,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很安好,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和委屈。 从很小的时候起,隋秋天就觉得手机是个很神奇的发明,竟然可以让人随时随地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声音。 “怎么不说话?”棠悔耐心地问。 “我……” 隋秋天被太阳,和眼前几个人紧盯着的目光晒得发晕,口齿干涩,“棠小姐……” 她低头。 盯着自己袖侧的那块黄色印渍,停了很久之后,才将自己想要说的话说完, “我好像把你送给我的衣服弄脏了。” 陈月心和陈宝君面面相觑。方家轩在空气中踢了一下腿。程时闵默不作声。 程时闵的妈妈会为了让她看起来光鲜亮丽一些向自己的侄女开口;方家轩的妈妈也会为了满足他的小孩子脾气,向自己早已没什么感情的女儿开口。 她们都和她们的妈妈、儿女站在一起。 “隋秋天。” 棠悔远在千里之外。 隔着电波信号喊她,声音沉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 就好像,她也和她站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爆哭] 25「0-0」 ◎“秋天小姐不在可真麻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了风,轻轻地吹在隋秋天脸上,让她觉得像是很多东西都被吹走了。 可能是那只蝴蝶在很远的地方扇动翅膀。 ——学会告状的隋秋天心想。 正值午后,台市小区人烟稀少,没有很多人目睹这一幕。 隋秋天抱着黑色公文包,面色冷*淡地靠在车边,她盯紧方家轩,很小气地不让他看她的眼镜小狮子。 “好的,好的,谢谢棠总。”兴许是不习惯直接和棠悔沟通,站在树下的程时闵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我知道了,我会和她说的。” 方家轩咕噜咕噜地转了转眼珠子,突然甩开陈月心的手,过来扯隋秋天的眼镜小狮子。 隋秋天灵活躲开。 方家轩猝不及防在车前摔了个大跟头,马上鼻涕稀拉地嚎哭起来。 隋秋天面无表情。 打电话的程时闵一怔。 陈宝君“哎哟”一声,像是在担心,可步子牢牢扎在程时闵身边没有动。 陈月心立马过去把方家轩拎起来。 拍了下他屁股上的灰。 压低声音教训道,“方家轩我跟你说了让你别在外人面前丢人!” 隋秋天没再看她们两个。 兀自把车门拉开,把黑色公文包放了进去。 再关门—— 程时闵便把手机递回给了她,脸上的表情像是终于如释重负, “棠总还有话要和你说。” 陈宝君斜着视线瞥过来。陈月心围着哭鼻子的方家轩,一边拍他身上的灰,一边用手给他擦眼泪擦鼻涕,像是嘘寒问暖,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隋秋天接过手机,听到棠悔在电话那边喊她的名字, “隋秋天。” 隋秋天愣了几秒。 忽然紧张地把下巴藏进了卫衣领口里面,不太敢动。 她怕棠悔觉得她因为一点小事麻烦她,也怕棠悔觉得她假公济私,更怕棠悔……觉得她又给她带来了麻烦,停了很久,才懊恼地说,“我在的棠小姐。” “好了!”远处,陈月心试图压低着声音,但语气仍然显得尖锐。她拍方家轩的背给他顺气,“不就是一个不值钱的小挂件,妈妈平时没给你买过吗!哭什么哭!” 第41章 隋秋天低下视线。 电话里。 棠悔“嗯”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好遥远,有点不像平时的声线,又让人感觉好近, “从现在开始,平复心情,深呼吸十次,吃点东西,不要让自己饿肚子,再深呼吸十次,要确定自己没有很生气,没有很委屈,也没有想哭,不需要对我觉得抱歉,也不需要太担心我。” 说着,她停顿一会, “我会安全无恙地等你回来。” 隋秋天怔住。 攥住手机的手指发着紧。 或许是因为这边小孩哭闹的声音太尖锐,棠悔的声音比平时听起来更有耐心,“总之,路那么长,开车的时候一定注意安全。” 大概是发觉隋秋天很久都不出声,棠悔又问她一遍, “隋秋天,你听见了吗?” 这天的太阳很毒,晒得人眼皮发热。隋秋天反应过来,紧了紧攥住手机的手指,无措地说,“好,好的棠小姐。” 棠悔静了半晌,可能是怕她多想,柔着声音说, “有什么其他的事,都等你安全回来再说,好吗?”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棠悔停了片刻,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先挂电话吧。” 隋秋天顺从地挂了电话。 几个人同时往她和程时闵的方向看了过来。 程时闵看向搓着手的陈宝君,和哭个没停的方家轩,没好气地说, “棠总说不借。” “不借?”陈宝君一愣,“没说其他的了?” “嗯。”程时闵躲躲闪闪地看了眼隋秋天,话也说得含糊, “就说让秋天尽快把车开回去。” “那这棠总也怪小气的。”陈宝君嘟囔着,“能借出来不肯多借一会,都说越有钱越小气——” “妈!”程时闵打断了她的话,“我求您别说了行不行!” 她瞥了眼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方家轩,撇了撇嘴,“还嫌我今天脸丢得不够吗?” 这话明显是指着方家轩来的。陈月心脸色一变,但也碍于陈宝君在场,没发作。 “哎你怎么说话的呢?”陈宝君连忙过来拉程时闵, “你说你跟你弟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一场闹剧在方家轩的哭闹和陈宝君的抱怨中演到了头。 隋秋天独自在旁边,很严格地按照棠悔的指示,平复心情,深呼吸十次,检查自己刚吃过的五个凤梨酥有没有填满肚子,觉得没有,所以她想了想,吃了没吃的第六种口味,再深呼吸十次,确认自己没有很生气,没有很委屈,也没有很想哭…… 她直接打开门坐上了驾驶座。 在闹腾声中把车开了出来,一脚刹车,停在几个人脚边,很直接地说, “我要走了。” 陈宝君停了下来。 轻拧了一把程时闵的胳膊,“你个不争气的!” 程时闵撇嘴。 陈宝君转头和陈月心说了几句话,又哄了几下方家轩,坐上了车。 程时闵没好气地打开车门上了副驾驶。 隋秋天等她们系上安全带。 准备发车之际。 她看到陈月心牵着方家轩的手,在车边愣愣看着她。 “麻烦让一让。”隋秋天说。 陈宝君和程时闵在车里对视一眼,刚刚还在吵,一会也安静下来。 陈月心在太阳下盯着隋秋天,好一会,勉强地笑着,说, “秋天,你都不跟妈妈说声再见吗?” 隋秋天微微皱眉,也张了张唇。 “这是我妈妈!”方家轩在旁边大喊,“不准你喊!不准你喊!” 隋秋天相当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方家轩!” 陈月心狠心拍了下方家轩的脑袋, “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让你有礼貌!说不听是吧?” “麻烦让一让。”隋秋天重复一遍。 陈月心愣怔着抬起头来,在太阳下与隋秋天对视。 长达半分钟之后。 她沉默着牵着方家轩让开了路。 隋秋天把车开了出来。 快要发车之际。 她突然看到被自己放在车里的公文包和眼镜小狮子。 对着车窗外面说了一句, “我明年不来了。” 这是一句陈述句。 陈述句就是用来陈述事实。 便也不需要太多解释。 于是。 隋秋天没等陈月心对这句话有所反应,直接将车开走。 回程的路上很安静。 最开始,程时闵和陈宝君都不说话,静悄悄的。到后面,后排陈宝君的鼾声渐渐响起。 天边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户上,蒙起一层雾纱。 隋秋天打开雨刷,就听到程时闵犹犹豫豫地开了口,“秋天……” “表姐。”隋秋天打断了她,“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劝我。” “你误会了秋天。”程时闵解释,“我就是想说,其实你们棠小姐真的对你挺好的……” 是。 在程时闵看来,会借车给自己的保镖,会给自己的保镖开高月薪,或者是平时发个礼品什么的,对在山顶上的有钱人来说,都只是些笼络人心的小手段,根本不算什么。 但仔细一想,她清楚没有一个住在山顶上的雇主,会愿意花时间为自己的保镖处理这些家长里短。 而棠悔竟然会亲自打电话来跟她们沟通。 并且刚刚那通电话里。 棠悔听清楚来龙去脉之后,竟然会那么直截了当地说,“你就跟她们说,是我不愿意借。” 如果棠悔真的会为了维护所谓阶级和家族形象,那接这通电话的时候,应该就不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 “隋秋天不懂得为自己争辩,也不懂得怎么和人相处,在人际关系这些方面比较迟钝,经常吃了亏还没反应过来。” 像是猜到她心中怎么想,也念及她是她的员工,或者,是隋秋天的表姐。棠悔竟然在电话里跟她解释, “所以她不需要再有人来替她和稀泥。” 以至于程时闵在那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这个做表姐的,只是一直在和稀泥。 而棠悔这个雇主…… 想到这里,程时闵再次神色凝重地看向隋秋天,发现对方表情和出门时并无二致,没有伤心,也没有动容,稍微松了口气—— 她应该还是什么都不懂。 隋秋天一路都没有看程时闵,也没有看手机,雨天路滑,她始终谨记棠悔之前的叮嘱,开车开得很认真。 听到程时闵说棠悔很好,她觉得奇怪,不明白程时闵为什么重复一个已经既定的事实。 其实她对很多人的认知都很模糊,像隔着层融化的胶水,但总体而言,除了那些会做伤天害理事情的人以外,她认为大多数人都不是很坏的人。 只是像棠悔这么好的是少数。 就像此时此刻,在车后排打着鼾声快要睡晕过去的、从潮岛坐很久的船、又坐很久的车过来给自己妹妹过生日的陈宝君—— 她的愿望可能很简单,只是希望她的女儿有好车开,在曼市有好房住,不会再被潮岛的人看不起,或许这其中夹杂着她自己的、有些庞大的虚荣心。 但陈宝君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吗?可能也不算。 或许她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刚刚这种做法、甚至是小时候给自己女儿吃什么东西都藏着掖着的行为不太好看,甚至心里也会有心虚。 但她生长在这样的环境,这种做法可能是在她的认知范围里,将程时闵托举出潮岛、并且给自己争得一口气的有效手段。 基于这层逻辑,她只是认知狭小,但愿意为她自己,同时也愿意为她的女儿当坏人。 而毋庸置疑。 棠悔不一样。 棠悔很好。 因为除了她。 没有人会愿意为隋秋天当坏人。 - 挂断隋秋天的电话,棠悔很后悔自己没有跟着隋秋天出门。 因为隋秋天是真的很笨,容易被骗,也容易被欺负,甚至在很多时候,自己都还感觉不到在被人欺负,也学不会向她告状。 听到隋秋天在电话里像是在尽力隐藏委屈的声音,棠悔不太愉悦。 因为今天早上。 她亲眼看着她的保镖小姐漂漂亮亮地换上新的衣服,傻傻地背着看起来很重的公文包,晃着包袋上的眼镜小狮子出了门。 结果没过多久。 就从电话中听到隋秋天中午没吃一口饭的消息。 棠悔不大高兴。 在挂断电话后,也想过是否要令司机驱车前往。 甚至在这通电话以前,她在阳台上看着隋秋天开着车远去,也有想过要不要让司机开辆车跟在隋秋天车后,看看隋秋天会用这一天假期做些什么……因为她对隋秋天的一切都想要清楚,也想要让隋秋天一直处于自己眼皮子底下。 第42章 但隋秋天对于跟踪这种事势必很警惕,发现她之后也肯定不会乐意。 棠悔只好作罢。 挂了电话,棠悔想了想,打电话给管家,想让对方在晚餐时尽量多准备些隋秋天爱吃的菜,然后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知道隋秋天爱吃什么,因为隋秋天从来不与她在同张桌子上用餐。 她只好问管家,“隋秋天爱吃什么?” 管家绞尽脑汁思考了一会,最后为难地说,“棠总,这件事我可能也得问过厨房之后才知道。” 棠悔没有为难她。 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 年过半百的管家敲响她书房的门,很尽职尽责地说, “棠总,厨房的管事说秋天小姐不怎么挑食。” “每天不管布置什么菜都会吃得干干净净,从来不剩菜剩饭,但也从来不会在厨房点餐。” 棠悔望着管家,“还有呢?” 她表现得仿佛作为别墅的女主人,对这点琐碎事情都很感兴趣。管家只好硬着头皮总结, “管事说她做了这么多年饭,好像就没有发现这个世界上有秋天小姐不爱吃的食物。” 话虽然夸张,倒也是符合隋秋天的性子。 棠悔没由来地笑出声,想到隋秋天吃凤梨酥要吃六个,便说, “那就让厨房安排些能吃饱的中式饭菜吧。” “好的棠总。”管家答应下来,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犹豫,“但是……” “但是什么?”棠悔耐心问。 管家观察着她的表情,相当谨慎地说,“厨房里的佣人说,秋天小姐吧,有时候晚上肚子饿,会偷偷跑到厨房做蛋炒饭吃。” 棠悔没反应过来。 “不过做完后会自己把碗洗干净,摆得规规矩矩的。”管家像是怕她不高兴,还主动替隋秋天解释, “甚至有时候觉得不好意思,还会把所有洗碗机都洗过的碗也全都仔仔细细地洗一遍。” “全部?”棠悔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仔细一想,这件事发生在隋秋天身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甚至此时此刻,棠悔都能想象到——保镖小姐在晚上摸摸索索地躲到厨房里,大口大口吃完蛋炒饭,然后绑起头发戴上围裙,勤勤恳恳地埋头洗碗的样子。 “她很守规矩,也不喜欢麻烦别人。”管家及时补充, “秋天小姐很有礼貌。” “她不喜欢别人给她洗衣服、晾衣服,也不喜欢别人给她洗碗,喜欢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也就是说…… 棠悔扶了扶额头。 隋秋天除了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之外,还会等她睡觉以后偷偷去洗衣服洗碗? 这个人到底哪里来那么多时间? “好吧。”棠悔思索完毕,“那今天晚上记得给她加份蛋炒饭。” 说完之后,想到这人中午就饿着肚子,便有些怀疑地加了一句, “大份一点的?” “可能需要大份的。”管家认同地点头。 棠悔眯了眯眼,“你觉得她吃得很多吗?” “怎么会?”管家先是疑惑地反问,接着严谨补充,“秋天小姐毕竟还在长身体。” 棠悔愉悦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其他人在私底下说她闲话吧?” “没有的棠总。”管家笑着回答,“秋天小姐平时脾气很好,喜欢到处帮忙,山上的佣人们平时没时间下山,让她帮忙带个什么小东西回来她也都会帮,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 说到这里,管家注意到棠悔嘴角的微笑敛了进去,赶紧停了闲话,连忙问, “不过是要安排在您的饭桌,还是在秋天小姐的饭桌呢?” 住在北角道38号的人,从来都不会与棠悔同桌用餐。隋秋天也从来不是特例。 不过这次,棠悔静了片刻,轻轻地说,“和我一起吧。” 管家非常专业,得到指令也没露出什么疑惑的表情,直接从书房退了出去。 每日住宅里都有诸多事要打理。 她没办法像隋秋天一样,无时无刻守在棠悔门边,静候棠悔的需要。 门口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棠悔看了眼时间。 下午三点三十四分,离隋秋天离开不到七个小时。 却已经好像是很久很久。 棠悔没什么耐心地站了起来,她的眼疾恢复时间不长,还有很多事都不是很习惯,于是一站起身,就不小心推倒了什么东西—— 啪啦。 碎了一地。 棠悔冷静停住脚步。 然后发现,是那些一直被放在身后书柜的全家福中的其中一张—— 摔破东西的声响很大。 没有人脚步匆匆地赶到门口,大概这会所有人不是在房间,就是都有事在忙。 棠悔平日本就喜静,也继承了棠厉喜形不露于色的性子,所以大部分人都怕与她直接相处,不会在她近处做事。 只有隋秋天,完全不懂得看脸色。 不管棠悔高不高兴,不管棠悔脸色好不好,不管棠悔初患眼疾时脾气有多阴晴不定,摔多少个玻璃杯,说多少次让她走,她都不走。 玻璃碎片散了一地。 棠悔恍惚地看了眼房门。 然后撑扶着桌子。 慢慢向前走了一步,拖鞋快要踩到碎片。 也没有人迅速推开门将她横抱起来。 棠悔垂下黑沉沉的眼睫。 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张被本地报纸公开过的全家福—— 这大概还是棠悔七八岁时候拍的,当时,她被外祖母棠厉很亲热地抱在膝盖上。 两边分别站着她的母亲,和舅舅。 舅舅棠林摸着她的头。 母亲看着镜头笑得很温柔,手搭在她肩膀上,像是在环绕着她,不让贪玩的她从外祖母的膝盖上掉下去。 再往外一圈。 就是她那些看起来很开朗学习成绩很好、平时也总是很爱护她的表哥们。 这样的全家福,每年都会重拍一张,然后公开在董事长办公室里。 最中间的棠厉永远脸色和蔼、笑容可亲,手腕上戴着佛珠,完全不像是在商界那个叱咤风云的棠家家主。 棠悔眯着眼睛。 很短暂地想起了拍全家福那天——棠炳和棠林在饭桌上反唇相讥,惹得棠厉拍桌大发雷霆,险些心脏病发作。 两个表哥穿着高定西服,原本躲在湖边抽烟,看到她时将烟蒂碾在鞋下,站在阴森森的阴影里,看着静静站在远处的棠悔,阴阳怪气地说她“看什么看啊小公主”的样子。 以及那天。 棠厉把她抱在膝盖上教她写字时。 棠蓉站在门口凝视片刻,便快速低头移开步子的身影。 还有那个下午—— 她穿着白裙子在棠蓉面前摔破膝盖,鲜红的血像蚯蚓,一条一条从她身体里翻出来。 棠蓉脚步在她面前停了片刻,过了两秒,她挪开步子,没什么语气地对佣人说“把她扶起来”。 棠悔被佣人搀着肩扶起来。她甩开佣人的手,用力踩着步子跑到棠蓉面前,她故意挡她的路,仰着白白的脖子,用黑漆漆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母亲。 红色蚯蚓流到地上,四处爬开来。佣人看了看棠蓉的眼色,想过来扶她,被棠悔再次甩开。 棠蓉沉默,她注视着从她膝盖里钻出来的蚯蚓,和她那双从她身体里面被拽出来时就黑得发亮的眼睛,很久,才轻轻对她说—— 棠悔,你装够了么。 棠悔不说话,她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她,觉得自己很矮,妈妈很高,可以完全把她罩住,也可以把那些红色蚯蚓踩死。 棠蓉没再看她。 她踩着柔软的拖鞋,步履婀娜地绕过她的血。鞋没有弄脏,棠蓉停在棠悔的身后,像往常一样,语气柔和地对佣人说——麻烦带她去包扎吧。 佣人说了声“是”,想要过来把棠悔带走。 棠悔没有表情地瞥了眼佣人,佣人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只好低声劝她。 棠悔不说话,在走廊站了十分钟。 三十分钟后。 她们拍全家福。 红色蚯蚓被药水吞进去,一寸一寸消失掉。棠悔换了条干净的、连褶皱都一模一样的白裙子,坐在别人都说很疼爱她的外祖母的腿上。 她和外婆坐在全家福中央。妈妈穿着拖地礼裙,微笑着把手搭在她肩上。舅舅站在她另一边,他和妈妈长得很像,笑起来的笑容弧度很像,和鼻子旁边的阴影也很像,她们都最像外婆。表哥站在外面,他们穿着很贵的西装,笑起来又和自己的爸爸是一个样子。 咔嚓—— 照片定格。 雨砸下来,一滴一滴砸到眼睛里。摄影师说“好了”。 没有人动。每个人微笑的弧度都不变。 雨快要变大了,棠厉停了一会,笑起来,说“可以”。 第43章 每个人像吐出一口大气的乌龟那般缩小,像从伞面上滑落的雨滴那般散开。 只留下棠厉,和坐在她腿上的棠悔。因为外婆最疼爱她,要和她拍双人合照。即便是下雨,她腿上刚包扎过的伤也没有什么关系。而所有人都知道,外婆最疼爱她。 一周后,报纸刊登家族趣事。 棠悔摇身一变,突然成为外祖母宠爱有加的外孙女,是两个舅舅舍不得受一点委屈甚至为她在学校捐款的外甥女,也是哥哥们每天接送上学警告周围小男生不要接近的、唯一的妹妹。 那张全家福被刊登在那则趣事末尾。 所有人都笑容满面,重新变成庞大的、和谐的,西服礼裙上没有一丝褶皱的一家人。 小时候棠悔搞不懂,只觉得她们这家人很奇怪,总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后来她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会和她是一家人。 ——棠悔蹲下来,从玻璃碎片中捡起这张摔碎的全家福,相当冷静地想。 佣人姗姗来迟,用力推开门后,错愕捂脸,发出惊呼,“小姐!你的手出血了!” 棠悔停下动作,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被尖锐的玻璃刺破了,血流成一条,淌在手背,和她的拖鞋上。 像被剖开的血色脉络。 也像那条从很小时候就攀在她身上的血色蚯蚓。 棠悔回头,伪装成对此并不知情的盲人,缩了缩手指,茫然地对佣人说,“是吗?” “今天秋天小姐不在,您得小心一些。”佣人将她从地上扶起,很后怕地捂了捂胸口, “她之前还特意嘱咐过我,让我多加照看你,一有什么急事就通知她,但我刚刚去厨房了……” “我没事。”棠悔安慰她,“你不用着急。” 纵然她语气温和,但佣人的声音还是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我去找医药箱来给你包扎。” 说着。 佣人急匆匆地站了起来,跑出去,很快拿着医药箱跑回来。 但她是负责厨房的女佣。 平时和棠悔没有直接接触,对包扎流程应该不太熟悉,动作便慌乱起来。 刚拧开药水,结果就洒了一地。 棠悔没有责怪她,兀自将她手中的药水和工具都接了过来, “我自己来吧。” 佣人战战兢兢地松了手。 她看棠悔只能勉强摸索着给自己上药,有些害怕, “小姐,要不我去找家庭医生上山来?” “不用。”棠悔拒绝她的提议,自己勉强给手上倒着药水清理创口,“这点小事,没必要。” 佣人好像很年轻,呼吸听起来很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好盯着棠悔的手,沮丧地说了一句, “秋天小姐不在可真麻烦。” 棠悔手中动作顿了片刻。 她注视着自己血迹没有被清理完的手,很久,轻轻地说, “是啊,她不在可真麻烦。” 包扎过程没有太久,棠悔基本都是自己来的,只让这个年轻的佣人帮了下手。 最后,两个人包扎的纱布看起来也松松垮垮的,还隐隐渗着血迹。 佣人可能觉得这样不太好,便主动开了口,“小姐,要不我喊管家过来试试吧,她应该会包得比我好一些。” “不用了。” 棠悔看了看自己手上不算包好的纱布,脸色苍白地说, “这样就可以。” 佣人觉得奇怪,哪有人眼看着包得这么差还不生气的? 但既然棠悔都说了,她也就没说更多,只是在临走之前,问, “小姐,我需要把这件事通知给秋天小姐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棠悔的唇色都比刚刚苍白了些,摇了摇头,“不用急着通知她。” “不通知吗?”佣人问。 棠悔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的手,“她在开车,最好不要让她分心。” 佣人愣了半晌,这才想起,雇主的外祖母和母亲,都是在车祸中去世的。 “你可以走了。”棠悔平静地说。 她不喜欢任何人在她面前显露出这种眼神,类似可怜,同情。 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当个盲人也并非全都是坏事,至少在那段最混乱的日子,她可以避开很多这样的眼神。 与此同时,当她躲在暗处,也可以发觉很多,她以前可能不会发觉的事情。 于是那天,在摔坏那个玻璃杯,清楚听到隋秋天飞奔向她的脚步声时。 棠悔紧紧盯着满地的玻璃碎片,毫不犹豫地选择伪装。 也毫不犹豫地。 径直踩了上去。 于是她得偿所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隋秋天为她感到后怕和担忧的表情。 这是真实的。 她相信。并且总是固执地相信,只有出现在这种时刻的真情,才最值得信任。 在拍那张全家福的时候就知道,她就知道,自己大概是属于贪得无厌的那种人,明明自己的真心躲在暗处捧不出来。 却又无时无刻都希望,看见别人活生生为她跳动的真心。 佣人走后,棠悔看了眼时间,觉得隋秋天大概不会这么快回来,便拄着盲杖回到卧房。 另外一名佣人正在卧房为她整理衣柜。 有件衣服她很眼熟,是那天隋秋天在轮船上给她披上的制服外套。 但这名女佣似乎并不知道这件衣物属于隋秋天,便整理在了棠悔的衣柜里。 棠悔想了想。 等女佣走之后。 拿着这件外套,缓步踏着楼梯,去到二楼,来到隋秋天房间门口—— 整个二楼其实都属于隋秋天的生活空间,但她并没有透露出太多生活气息在其他地方,几乎将自己的七年全部关在了那间小小的卧房之中。 房间主人不在,作为雇主理应回避。 但棠悔有着正当理由,也没有所谓的道德和边界感。 况且如果她问—— 隋秋天一定会顶着那张毫无怀疑的脸,点头同意,甚至毫无防备地为她打开门。 所以棠悔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隋秋天的房间和她这个人一样,整齐有序,东西不会乱放,除了床,占整个房间空间最大的,就是那书柜,还有书桌,上面摆着一本还没看完的、夹了书签的书,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完。 看上去是一个完全没有秘密的人。 棠悔觉得失望,但也没有太意外。她将洗好的制服外套放在衣柜里。如她所料,隋秋天衣柜里基本也只都是制服,睡衣都是条纹款式。 棠悔环视一圈,发现这个人连被套被单也是很规整的条纹元素。 但比较意外的。 是隋秋天竟然有一个直发棒。 棠悔想起昨天在游轮上,保镖小姐毛躁的翘边的自来卷头发,以及平日里保镖小姐在她面前的黑长直发。 也就是说。 隋秋天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站在镜子面前,很努力地将自己的翘边发尾夹直。 棠悔在这个她从未踏足过的领地驻足许久,才想起很久之前,隋秋天也问过她,她希望她的保镖要怎么做? 棠悔什么时候自己考虑过这种事?只好说不知道,也说可能要看起来凶一点。 看来在这之后。 隋秋天真的有很努力在扮凶。 棠悔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翘起嘴角。 之后,她在书桌上看见垒得很高的、写完了的一堆字帖。 于是。 她似乎也能看见,过去七年,隋秋天每天夜里回到房间后,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在相同的位置,挺直着背,一笔一画地练字的景象。 字帖里印着时间的痕迹,看得出来,从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后面的笔锋流畅,隋秋天下了很多功夫。 十九岁。 可能是大多数人正在上大学,用着直发棒卷发棒给自己卷漂亮发型出去和朋友吃吃喝喝的年纪,花着父母零花钱谈情说爱的年纪。 也是隋秋天来到她身边给她当保镖,流很多血,受很多伤的年纪。 棠悔垂下眼睫,将字帖收好。 打算趁隋秋天回来之前出去。 也就是在要出房门之际,她瞥见隋秋天房门后贴着一张纸——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圆润的字帖写着“《保镖守则》”四个大字。 纸张泛黄,看字迹,应该还是隋秋天在初来乍到时写的。 第一条、第二条和她那天听到的“保镖守则”相差无几—— 尊重雇主,让雇主开心,幸福。 成为雇主的眼睛,耳朵和拐杖。 除了第三条。 上面写: 【绝对不可以和雇主产生亲密关系,不可以当朋友,不可以当作亲人。 也不可以…… 反正无论什么,都不可以0-0】 第44章 省略号后面是什么? 棠悔不太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不过。 0-0. 棠悔笑出了声。 “嗡嗡——” 手机振动。 棠悔拿出来,便看见隋秋天的消息跳出来: 【棠小姐,我已经到山脚下了,不过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回来。】 用的是一板一眼的句号。 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也没有0-0。 怎么长大之后就不可爱了。 棠悔叹了口气,便拄着盲杖往外走。 但她站的位置比较偏,便不小心用盲杖别到了门把手,包扎过的手被狠狠戳了一下。 她蹙眉。 低眼便看见自己包扎过的手,正隐隐渗透出血迹。 看起来模样恐怖。 可能需要有个今天外出的人,细心给她重新包扎一遍。 棠悔静静注视着盲杖和门把手,良久,用伤手紧紧拄着盲杖,关上了门。 她想这种做法,和她拍摄那张全家福之前,故意在棠蓉面前摔破膝盖的行为无异。 因为她清楚知道,纵然棠蓉会教训她让她不要装,会沉默后说她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可到了最后,她也还是会在看到被外婆邀请过来的记者后,露出微笑,折返回来,温柔替她上药。 但隋秋天比较笨,不仅会愿意为她重新包扎一次,大概也会对棠悔产生很多真实的心软。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棠小姐这边也好哭[爆哭] 26「巨型南瓜」 ◎“棠小姐,你太善良了。”◎ 【小心开车,不要回复00】 车开上山时。 隋秋天收到棠悔的回复—— 这大概是语音转文字,所以句尾还跟着些乱码。 也不知道棠悔今天一整天过得顺不顺利?有没有觉得她订的花香气不好闻,有没有又因为不开心所以不穿鞋,有没有在喝红茶的时候烫到手? 想到这些,隋秋天简直忧心忡忡。 但即便如此,她也想起棠悔今天强调不知道多少次的“开车小心”,只好努力将心放在沉甸甸的草丛里,在上山的环形道上开得更慢更稳。 车开进铁门的时候。 时间已经很晚,天色沉黑,山顶上笼罩着一层绵延的湿雾。 隋秋天在山下耽搁的时间比较久。 外面又下了雨,山路她开得格外小心,到得比较晚。 这会其他人应该都睡了。 只有棠悔住的那幢房子里,一楼开着盏昏昏沉沉的黄色小灯。 隋秋天把车开进车库,锁好,再轻手轻脚地进入别墅—— 棠悔睡觉浅,有一点动静都容易醒,尽管她住在三楼,但隋秋天还是将自己的脚步声放得极轻。 开了一整天车,都只吃了六个凤梨酥,隋秋天这会已经算得上是饥肠辘辘,但她仍然决定先上三楼去看一看棠悔有没有休息,再去厨房。 但她刚走到楼梯,就停住了步子。 因为一楼沙发上隐隐约约躺着个人。 这么晚了*会是谁还留在这里? 隋秋天十分警惕地走过去。 却在看清沙发上的人之后怔在原地—— 一楼的沙发很宽很大。 女人身着柔软白裙,缩卧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黑色被毯。 骨骼形状看起来很美,像一抹会在孤寂夜中照亮道路的月光。 是棠悔。 隋秋天觉得奇怪。 这么晚了,棠悔怎么睡在这里? 而且其他人怎么会让棠悔睡在这里? 隋秋天正担忧着这一点。 目光下落。 下一秒,却瞥见棠悔垂在沙发边上的手—— 指节上包着松松垮垮的纱布,里头还隐隐渗着血迹。 棠悔受伤了。 这个事实的认定让隋秋天瞬间焦灼起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怎么受伤的,怎么一整天都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她才出去一天,棠悔看起来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只能这么睡在沙发上? 但隋秋天来不及想太多。 身体反应快过脑子。 她有些沉闷地呼出一口气,尽量放轻声音,蹑手蹑脚地从房间找到医药箱。 一分钟后。 她低着头出来。 抿唇注视着沙发上睡熟的棠悔。 好一会。 隋秋天有些费力地在沙发边的地毯上盘腿坐下来,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小,也尽量不吵醒棠悔。 然后。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拆开棠悔手上已经变皱的纱布,看到里面没被包好的伤口之后,她的眉心皱得比纱布还皱。 是谁包的? 怎么会包得这么差? 还是有人趁她不在,觉得棠悔眼盲看不见就故意敷衍棠悔?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 隋秋天觉得自己的心里头又有很多只恶毒的蜜蜂飞过去了。 但眼下还是拆开这些乱七八糟的纱布,重新包扎更重要。 隋秋天将注意力集中。 但棠悔睡觉真的很浅。 纵然隋秋天将手中动作放得极轻,棠悔还是在她将纱布快拆完之后醒了,颤了颤睫毛,也稍微动了动手指。 怕从睡梦中醒来的女人吓到,隋秋天及时跪坐在地,也将手微微悬空,护住女人可能会下坠的头,出声,“是我,棠小姐。” 晦涩光影下。 棠悔颤了颤睫毛,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似的,脸色陡然变得有些苍白。 垂在沙发边上的手指也像是被惊吓到一样,不自觉地往里蜷了蜷。 莫名其妙。 隋秋天跟着动了动手指。 紧接着。 手指上传来温软触感。 隋秋天错愕低头。 发现是棠悔在睡梦中勾住了她的尾指。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从尾指末端传来,仿佛流经脉络,直达心脏。 隋秋天一下僵住。 完全不敢动弹。 也不敢贸然惊醒噩梦中的棠悔。 只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定在原地。 然而棠悔没像她以为的那样,会逐渐清醒过来。反而收缩手指,将她的尾指越勾越紧,触感也越来越明显。 这种碰触并不算太直接。 反而似有若无的,像一抹烟,囚于身体某个很微小的地方。 让人没办法直接大力去推开。 于是隋秋天全身僵直。 不好拧开棠悔的手。 只好顺着棠悔似有若无的力气。 被拉近。 最后只能勉强佝偻着背,缩着肩膀,膝盖跪坐在地毯上,鼻尖悬停在棠悔睫毛之上。 可能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她十分紧张地动了动喉咙,大脑空白地推算。 棠悔的睫毛很多,很密,也很长,像是自带卷度。 眉毛不是浓密的那种。 看起来很流畅。 鼻子…… 出汗了。 一点点薄汗,沾湿了鬓发,反而显得脸色愈发苍白。 是什么噩梦这么难受呢? 隋秋天突然想。 她顾不上自己姿态难受,想去给棠悔擦一擦汗。 却没能找到丝帕。 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手缩进袖子。 很轻很轻地。 给棠悔擦了擦额上的,鼻侧的汗。 她动作很小心。 不让自己直接触碰到女人的皮肤,力度也不大。 但棠悔还是在那一刻被她弄醒。轻轻颤了颤睫毛,然后缓缓睁开眼—— 视线陡然相撞。 “棠……”隋秋天呆住。 “隋秋天?”棠悔似乎是听出她的声音,但因为刚刚清醒过来,整个人有些茫然。 隋秋天反应过来,迅速将手收了回去,“棠小姐,你醒了。” 整个人也往后缩了一步,将尾指从棠悔手中抽出。 坐在地毯上。 碾了碾自己出汗的手掌,磕磕绊绊地解释自己此刻看上去有些诡异的姿态, “你刚刚出了很多汗,所以……” 棠悔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 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的脸,像是松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 隋秋天这才想起,棠悔的眼睛看不见。而刚刚的行为,虽说是棠悔在噩梦中不自觉做出的,但她也不好把这件事专门拿出来说。 只好将距离再次拉远了些。 却因此看到棠悔手上的伤,于是她木讷着脸打开医药箱,说, “棠小姐,你的手受伤了。” 棠悔“嗯”了声,有些疲倦地阖了阖眼,脸色看上去依然苍白, “今天在书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个相框。” 隋秋天不说话。 慢慢给她把手上残余的纱布拆开。 “不高兴了吗?”棠悔轻轻问她。 隋秋天低着头,“是我的错。” “怎么又是你的错了?”棠悔语气耐心。 第45章 隋秋天反思了一会。 说, “我出门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应该把相框放得更里面一些的,或者让其他人多注意这些小细节,再或者……” 说到这里。 她声音轻了下去, “或许我今天就不应该出门。” 让隋秋天过分苛责自己并不是棠悔的目的。她承认,看到隋秋天脸上的心疼、心软和愧疚,会让她产生某种特定的、被在意的满足感。但隋秋天真的很傻,竟然会为了她的谎言反思自己。 “不是你的错。”棠悔承认自己的确不是个好人,既是导致隋秋天愧疚自责的元凶。 又擅长扮演温柔体贴的宽慰者和柔弱者,“是我自己不小心。” 隋秋天没有再说话。 因为她在专心致志地为棠悔清理伤口,表情很严肃,看上去简直比棠悔本人还要痛。 棠悔在昏暗中注视着隋秋天的脸。 或许是错觉。 才离开她不到一天,她就觉得保镖小姐看上去瘦了很多。 也不知道今天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 隋秋天动作很轻,几乎让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好一会。 她才听见隋秋天有些迟疑地问,“棠小姐,今天是谁给你处理的伤口?” “怎么了吗?” 隋秋天一开始还不想说,但看到棠悔手上的伤口时,忍不住皱起了眉,也稍微显得有些不太客气地点评,“处理得不太好。” 棠悔看了她一会,笑,“很差吗?” 隋秋天“嗯”一声。 给她重新处理伤口,上药,很严肃地进行评价,“一看就是很敷衍,没有用心思在这上面。” “是我自己处理的。”棠悔说。 隋秋天惊讶抬眼。 看向棠悔在黑暗中有些散的目光,“怎么会让你自己处理?” “今天大家都很忙。” 棠悔解释,“我也不想让管家特意为我放下手中的事。” 隋秋天的动作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棠悔问她。 隋秋天皱紧眉心。 继续给她处理伤口,但也没忍住叹了口气,“棠小姐,你太善良了。” “是吗?” 棠悔好像笑了一下,好像又没有。她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是。”隋秋天不假思索。 仿佛这是不需要任何理由来佐证的事实。 棠悔停了一会。 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柔,“今天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隋秋天知道她问的是陈宝君想要借车的事情,心里沉淀的愧疚翻涌上来, “棠小姐,我今天,其实没想要过来麻烦你的……” “打电话的时候——” 棠悔截断了她的后悔,“我听到有人在哭,是谁在哭?” 隋秋天愣了片刻,“方家轩。” “方家轩是谁?”棠悔皱着眉心问。 隋秋天想了想。 用一种比较客观的方式描述了方家轩和她的关系, “我表姐的亲生表弟。” “也是你表弟?”棠悔理所当然地问。 隋秋天摇摇头,“不是我弟弟。” 棠悔似乎没能理解。 隋秋天垂下脸。 继续没有任何情绪地给棠悔处理着伤口, “我亲生母亲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落。 棠悔许久都没有再出声,她似乎在耗费时间去理解,隋秋天为什么最开始要用“我亲表姐的亲表弟”来描述“我亲生母亲的亲生儿子”。 虽然这么多年,隋秋天都生活封闭,但她其实也知道,自己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对于情感的感知较为迟钝。 她不太会看脸色。 很多时候看不出来别人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脑回路可能也和很多人不一样。 所以大人都说她怪里怪气。 但她并不知道该如何改变,只能逼迫自己去适应大多数人的理解方式。 也在成为棠悔保镖的这几年,逐渐有了一套自己处理情绪情感的系统性的方法。 比如说。 棠悔不开心的时候会不喜欢穿鞋,棠悔难过的时候会不开灯,棠悔唇角上翘的时候可能是愉悦,也可能是不太高兴,棠悔沉默的时候可能是快乐、愤怒、厌恶、恐惧、惊喜……以及心疼? 最后这个有待考察。 可能对普遍人来说,处理情感只需要一个自动感应的开关。 但对隋秋天来说。 她需要在一个很黑的屋子里面,手动摸索找到好几个开关,才能确认自己是准确的。 换句更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如果情感系统能够拟人,那么她的情感系统大概也等同于一个盲人。有时候特别准,有时候又会识别障碍。 所以在棠悔沉默一段时间之后,隋秋天重新解释, “但方家轩和我不是同一个父亲。” 甚至还十分客观地补充,“所以我不像他那么爱哭。” 这句话说出来。 她觉得已经足够清晰。 便耐心等候着棠悔给她回应,或者直接忽略这件事。 是在她终于快把棠悔受伤的指节包成一个小王冠的时候,棠悔终于出声了, “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隋秋天一如既往地沉声回答。 棠悔没有马上说话,因为一只手被包着,所以只能有些费力地单手从沙发上撑坐起来。 被毯滑落到隋秋天手边。 沾着女人的体温。 隋秋天把被毯收到一边。 也把用完了的医药箱收起来,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 她听见棠悔说, “下次记得把这些事告诉我。” 隋秋天停住动作,有些迟钝地看向棠悔,“什么事?” “所有。” 棠悔似乎是因为要说这件事才特意坐起来的,她没有披被毯。 因为长年气血不足所以看起来有些病弱,穿着很简单的白裙,看起来不像集团掌权人,像一个很普通的,会在夜里为隋秋天开一盏灯的年长者, “开心的,不开心的,伤心的,委屈的,担心的,不好受的……” “都告诉我。”月色如水,她轻轻地对她说,“就像那个方家轩做的那样。” “方家轩那样?”隋秋天反应很慢。 “嗯。”棠悔透过黑暗望着她,“他不是因为一点小事就要哭鼻子找家长吗?” “对,”隋秋天想起今天方家轩的行为,也想起自己被弄脏的袖侧。 便不太耐心地强调,像在告状,“他这样做很不懂事。” “以后你也要这样做。”棠悔说。 “什么?”隋秋天没有反应过来。 “就像他这样做。”棠悔一字一句地说,“遇到让自己不舒服不顺心的事,也可以哭鼻子,找家长处理。” “可是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隋秋天有些糊涂地攥紧手指。 只好向棠悔说明, “他可能才七岁,八岁的样子。” 其实隋秋天认定的逻辑真的很难被说通。但棠悔仍然耐心望着她,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隋秋天有些犹豫地说,“棠小姐。” “还有呢?”棠悔问。 隋秋天还坐在地毯上。 因为棠悔的问题,整个人有些无措地缩在一团,动了动干涩的唇,却没能说出什么来。 “我是棠悔。”棠悔给了她答案,“隋秋天,我是棠悔。” 隋秋天愣住。 “所以放心。” 大概是风大,棠悔咳嗽了一声,但仍然很宽容地朝她笑。 也在昏暗灯光下抬手。 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声音极轻地说, “不管以后你到多少岁,我都有资格为你撑腰。” - 撑腰。 在隋秋天的认知逻辑里,始终都觉得这个词并非中性。 因为它可能夹杂着很多不讲理、单方面的维护,以及些许的自私。 所以它不是一个好的词语。 但是。 因为棠悔很善良。 所以隋秋天愿意修改认知逻辑,也愿意向词性法官提交上万字手写报告,请求将“撑腰”这个词语重新判定为好的、正面的词。 甚至在获得判定之前。 她就已经很认真地对棠悔说,“棠小姐,我也愿意为你撑腰。” 棠悔笑了。 也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做吗?” 棠悔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下弯,样子总是很有感染力,也总是很好看的。 不过隋秋天还是紧张地抿紧唇角。 她不想要在雇主面前笑,会显得自己不够专业,于是颇为正经地说,“我的意思是,以后会更加努力为你撑腰的。” 第46章 棠悔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转头,有些意外地看向隋秋天, “你不走了?” “什么?”隋秋天反应慢半拍。停了一会才解释,“棠小姐我的意思是,就算我在雇佣期结束之后走了……” 声音很真诚,“以后也会在其他地方想办法给你撑腰的。” 她真诚的样子看上去是在进行婚礼宣誓。 实际上却是辞职宣言。 之后还有点不好意思,补充说明,“虽然那个时候棠小姐你可能会不知道。” 棠悔觉得很失望。 但经过今天的事。 她也明白——隋秋天的确和其他人不一样,对很多事都有独特的一套理解逻辑。 在很多事情上,甚至会不自觉地、也很生硬地把自己的情感剥离开来去看待。 也正因为此。 她才在“离开”这件事情上格外坚决,甚至都从未考虑过她们七年来的“主雇”情谊。 她比常人多很多单纯,笨拙,迟钝,以至于难以探寻、或者接受身份边界之外的“情感”。 可换个方面来说。 也正是隋秋天什么也不懂,卑劣的棠悔才绝不能容忍她要把这些纯净正直献给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想到这里,棠悔目光深了深。 “怎么了棠小姐?” 隋秋天上前一步,关切地问, “是不是手痛了?” “有一点。”棠悔轻轻蹙紧了眉心。 “你——” 隋秋天又上前一步。但就在同时之间,棠悔突然起身站了起来—— 于是隋秋天只好后退一步。 但也没来得及。 棠悔似乎没有注意,站起来之后就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倾去—— 几乎是本能的。 隋秋天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去扶。 棠悔身上的香气裹了过来,似有若无地裹到鼻尖。 落到她颈前。 隋秋天手没扶到。 肩前的位置却被撞了个满怀。 但棠悔本来就轻。 这么一撞,隋秋天也不是很疼,只是有些担心棠悔。 但她不好伸手乱动,只好直直地摊开手,用自己的身体撑扶着棠悔。 有些呆板地眨了眨眼,“棠小姐,你的手没事吧?” 棠悔拽着她的衣角勉强站稳。 她在黑夜中有些茫然地抬眼望她,黑发散乱地扑在她颈下。 像是收到惊吓,所以看上去有些惊讶,也有些惶然。 “棠小姐?” 隋秋天不敢乱动。 瞥到棠悔的伤手,心里越发愧疚,“你没事吧?” “隋秋天。”棠悔站稳。 却没有立马与她分开。 而是摸了摸她濡湿的衣角,确认了一遍,才蹙着眉心问, “你怎么又让自己淋湿了?” 隋秋天反应过来。 目光仍然是很无助地看着天花板,下巴也绷得很紧,不敢去看棠悔的眼睛,“是外面下雨了棠小姐。” “每年的这一天都会下雨。”棠悔微微仰脸,望着她。 隋秋天张了张唇。 几乎能感觉到,女人鼻息似有若无地喷洒到自己颌边。 “每年的这一天,你都会把自己淋湿再回来。”棠悔慢慢松开了她的衣角,在黑夜里静了片刻,发出一声极为轻的叹息, “先去换衣服吧。”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松了口气,也答应下来。 “然后再下来吃饭。”棠悔说。 “什么?”隋秋天错愕。 棠悔拄着盲杖。 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不是一整天都没吃饭吗?” 看棠悔的样子是要上楼睡觉。隋秋天再次谨慎地答应下来,“好的棠小姐。” 但她还是将棠悔送回了三楼。 再自己回到二楼,打开房门的时候—— 她看到自己床上规规整整地摆了一套她喜欢的条纹睡衣。 她没有多想,以为是棠悔为每个人添了新衣物。 便换上了这身舒适的干睡衣。 但她没有想到。 再次走到厨房之后—— 棠悔正坐在长桌边静静等她,也换上了深蓝色绒布睡袍。 夜深了。 厨房开着盏小灯,暖黄黄的,像一整个被挖空的巨型南瓜。 巨型南瓜里吊着盏黄灿灿的灯,摆着一条长桌,长桌对面坐着一位姿态优雅的盲眼公主。 像童话故事里只有公主才有资格参加的宴会。 而穿着睡衣的、不太适合出席宴会的隋秋天,因为看到独自坐在其中的盲眼公主,冒冒失失地走进南瓜里面,也才看到一条长桌上摆了很多很多菜,比今天中午那张饭桌上的菜多很多,每一个都是她尤其爱吃的。 可能比那天的凤梨酥看起来更多。 也可能要有人陪一整天都没有吃饭的、饭量大的隋秋天一起吃,才能吃得完。 而南瓜里的公主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微微侧脸,目光停留在她脸上,许久。 她很慷慨,对好像是因为迷路才意外闯进来的隋秋天笑起来的样子很美,也很不吝啬地对她说, “生日快乐。” 九月二十二日,天气雨,一整个白天,十五个小时,处女座的隋秋天只收到两句生日快乐。 第一句,是棠悔在早上出门之前对她说“今天要开心一些”。 第二句,也是棠悔说的。 【作者有话说】 甚至今天还是她的生日[爆哭][爆哭][爆哭] 27「生日愿望」 ◎“或许这些都是假的呢?”◎ 隋秋天是在生日那天被送进武校的。 所以在那之后,每个人都对她的生日闭口不提,包括后来总是在她生日那天隔着铁门给她送凤梨酥送生活用品的程时闵,也难以开口对她说出那句“生日快乐”。 因为,好像只要不提起这件事,所有人就都可以心照不宣地忘记,当初隋秋天在生日那天被送进去时,她们对她说过“只要她听话就会来接她”的话,也可以忘却那间武校被揭发出用残忍手段体罚学生的、铺天盖地的报道。 甚至都可以忽略,隋秋天被遗忘在武校的这几年,是学校体罚最严重的那几年。 而大概也是出自某种延迟的、但不敢承认的惭愧心理。 在隋秋天成年之后。 每年这一天,陈月心都会邀请她去吃饭。 但那张饭桌上的每个人,也都和今天表现一模一样。 “怎么不过来坐?” 大概是见她许久都没有动静,棠悔再度出了声,语气听起来是那种就算隋秋天在饭桌上闹脾气说“我不吃这个要吃那个”也会保持的耐心, “没想到你会回来得这么晚,不过放心,这些菜我都让人热过了。” 有时候隋秋天觉得棠悔像个魔术师,随时随地都可以变出她很喜欢的东西来。 而她自己,则是被挑选上台与魔术师互动的幸运观众。 “还是你不喜欢?”魔术师棠悔又发话了。 幸运观众隋秋天走进巨型南瓜,很谨慎地坐到长桌对面,把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然后望着琳琅满目的餐食, “棠小姐,你要和我一起吗?” 这句话听起来很过分,就像是棠悔为隋秋天的生日准备了这么多,但最后好像被赶下饭桌。 所以就算是棠悔脾气好,也稍微变了变脸色,“你让我走?” 隋秋天呆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棠小姐。”然后迅速良心不安地否认,也想要找出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就是,就是……” “就是你的保镖守则不允许你和雇主同桌用餐?”棠悔很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 “是的棠小姐。”隋秋天很感激地点点头,“所以你可以先用餐,我等你用完之后再继续……” 说到这里,她就要拖开椅子站起来。 “坐下。”棠悔发号施令。 隋秋天被定在了椅子上。 棠悔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像命令,又有些无奈地补充, “让寿星吃剩下的,你觉得这像话吗?” 也是。 隋秋天抿紧唇。 毕竟棠悔总是那么善良。 “要是今天真的让你站起来等我吃完再吃,我会良心不安的。”棠悔柔声补充,“所以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正襟危坐。 “为了让我良心安一点,就请你和我一起吃这顿生日餐吧。”棠悔的语气很像是正式邀请。 也成功说服了隋秋天。 她舒展了皱紧的眉心,正式在棠悔对面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好的棠小姐。” 说是像公主宴会,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像。 因为长桌上的餐食搭配并不像棠悔用餐时那么标准,反而东西南北各大菜系都有,甚至还搭了一道看上去不太入流的、用大碗装着的、粒粒分明的蛋炒饭。 第47章 人在肚子饿的时候会很想吃米饭。 隋秋天盯了那道蛋炒饭好一会。 却仍旧很规矩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没有在棠悔动筷之前动手。 “今天我问管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菜,她们说你从来不挑食。” 棠悔用餐时习惯先用湿润过的方巾擦手,她的用餐礼仪从小就培训过,向来慢条斯理,只不过今天避开了伤手,“所以就准备了你常吃的这些。” 隋秋天跟着用方巾很标准地擦了擦手,也很礼貌地,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蛋炒饭,而是停留在棠悔的脸上,也很真诚地解释,“这些菜我都喜欢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 目光在灯光下显得柔柔的,“今天你就顾着自己好了,不用特地照顾我。” 那怎么行? 隋秋天不太认同棠悔的说法。 但看到棠悔几乎像是不容反驳的表情,也只好表示, “好的棠小姐。” 棠悔点了点头,目光略散地用没有伤的那只手拿起了筷子。 隋秋天也紧跟其后。 拿起了筷子。 然后非常不明显地瞥了眼蛋炒饭。 肚子也非常不明显地咕噜了一下。 棠悔笑了,比隋秋天的不明显要明显许多。 隋秋天有点不好意思,解释,“我今天没怎么吃饭。” 棠悔点了点头,“我知道。” 笑意很不掩饰地在眼尾弥漫,也散在声线里,“快吃吧。”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得到指令。 却仍然没有轻举妄动。 直到看到棠悔摸索着将筷子伸向了自己面前的餐盘。 她才松了口气。 然后拿了一个空餐盘,用公勺舀了一大勺蛋炒饭,盖成一个小砖房的样子。 再用公筷和小碟。 十分为难地从很多道菜中,分了不太辣的黄油虾、酱鸡蛋、清炒白菜、茄汁猪排、番茄烩鱼片、青瓜牛肉……出来。 再然后。 她把餐盘和小碟,全都一道一道地搬到棠悔面前。 完成这一切。 隋秋天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隔着暖光,看着棠悔有些发怔的目光,很郑重其事地说, “棠小姐,这些是我喜欢的、不太辣的菜。” 饭菜香气飘荡。 话落,她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了一下。 隋秋天越发不好意思。 红了红耳朵,“不好意思棠小姐。” “不是让你不用照顾我吗?”棠悔有些无奈。 “没有照顾你。” 隋秋天否认,“是我想先给你这些。” 大概是灯光效用。 她耳朵上的红意还没完全消下去,看上去像耳朵被涂红的、但仍然维持礼仪的、同时也饥肠辘辘的小狮子,然后补充, “在我的生日晚餐上。” 我的生日晚餐。她很少说这样的词,以至于说完之后又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又很匆促地给自己叠了张方块餐巾放到睡衣领口。 “为什么?”或许棠悔明明知道答案,但她仍然想要听隋秋天亲口说出来。 可她不想隋秋天继续饿肚子,也知道如果自己不动筷,隋秋天恐怕能规规矩矩地跟她耗到天亮。 所以棠悔先夹了个黄油虾送到嘴边。 便也看到隋秋天下一秒就跟着夹了个黄油虾吃了起来。 像个亦步亦趋、跟随主人行动的小机器人。 机器人隋秋天非常礼貌。 纵然棠悔是个“盲人”,她也没有在她面前露出失态的吃相。 而是安安分分地将口腔中的食物吞咽下去,才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棠小姐你很好。” 棠悔的动作停了一瞬,“我这就算对你很好吗?” 隋秋天疑惑地眨了眨眼。 棠悔淡淡地笑了一下,“或许这些都是假的呢?” 隔着灯光。 她脸上的表情和平时无异。 仍然轮廓柔和,目光失焦,却仍然具有那种深邃的包容性。 隋秋天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可能我只是想把你留下来,让你继续为我卖命呢?”棠悔低眼。 她用专用的刀叉处理着泛红的茄汁猪排,没有看她的眼睛, “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很少,大部分所谓的专业保镖,就算收了钱,也没有办法完全愿意在关键时刻把自己的命换给我,或者日日夜夜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就像……” 说到这里。 棠悔的声音变低,“就像棠蓉对你做的那样。” 隋秋天有些发怔。 她不知道棠悔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棠蓉,也无法对她的母亲作出任何具有倾向性的评价。 不过棠悔的语气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还携带着某种摸不透的笑意,“可能因为我是她的女儿,从骨子里就和她很像。” “不是的。”隋秋天否认。 她坚持,也确信,“你不一样。” 棠悔不置可否。 隋秋天没有模棱两可。 她努力望着棠悔的眼睛,“虽然我不太了解你的母亲。” 很真诚地说, “但我觉得我是了解你的,棠小姐。” 有一瞬间,棠悔看着她什么也不懂的眼睛,很想问—— 你真的了解我吗? 你知道我在遇见你之前都做了什么吗?等你有一天看见真正的我,还会用这样像信任着神祇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不过棠悔还是没有。 因为她的伪饰和假面都是从出生就继承而来的,不出意外,将一辈子都根植于她的骨骼之中。而她怀疑,除了这些之外,她什么也拿不出手。 所以她只是像往常一样笑了一下,就轻而易举地转移了话题,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隋秋天同样也被轻而易举地带跑注意力,“什么?” “我在意大利那座酒庄就还不错。”棠悔语气随意,但又像是真的开始思考起来,“或者是在瑞士那座雪场?” “还是那艘秋天号?” “我都不需要,棠小姐。” 纵然棠悔今天晚上表现奇怪,但隋秋天仍旧没有敷衍她的问题, “你昨天送我的黑色公文包我就很喜欢。” 也在瞥到满桌的餐食之后,补充,“这顿生日晚餐我也很喜欢。” 特意强调, “特别是蛋炒饭。” 棠悔笑了,“那就多吃一些。” “我会的棠小姐。”隋秋天说。 然后又看了眼棠悔和刚刚比起来没有任何变化的表情, “棠小姐你不高兴了吗?” 棠悔嘴角的笑敛了一瞬,“怎么会这么想?” 或许是隋秋天太过容易被看透,让棠悔实足厌恶自己阴晴不定和敏感的性格。 但无论怎样。 也都不该在隋秋天的生日晚餐中表露任何,于是她看着隋秋天担忧的神情,再次强调,“我没有,你别多想。” 隋秋天微微抿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顿晚餐用的时间并不长。 但幸运的是,隋秋天像是没有对棠悔险些露出端倪的扭曲和阴暗产生注意。 在这一方面。 她的迟钝也并非全都是坏事。 依旧按照惯例。 隋秋天将棠悔送入三楼卧房,也很周到地停在卧房门口没有进去,确认棠悔洗浴完毕,在床上安全平躺下来之后,她准备离去。 而也就是在这时。 棠悔喊住她,“隋秋天。” 隋秋天第一时间回头,“我在的棠小姐。” 卧房里没有开灯。 棠悔的面庞隐在黑暗中,看起来有些模糊。但她看她很久,才慢慢出声, “生日快乐。” 时间还没到十二点。 隋秋天今天收到的第三句生日快乐。 她停在门边,罕见地没有说“谢谢”,而是说,“我会的,棠小姐。” 棠悔没有再说话。 侧身背对着她,将受伤的手放在柔细肩膀上,声线听起来仍然柔柔的, “早点睡觉吧。” 仿佛在这之前,她嘴角的笑容从未有过停顿和脆弱。 隋秋天答应下来。 又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给她带上了房门。 然后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 房间摆设和她今早出门时并无二致。但她此刻回到房间,才注意到—— 那个被放在书桌上的、用漂亮丝带系着的蛋糕盒。 是在她刚刚下楼吃饭之前被送过来的吗? 还是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被送过来了? 考虑到棠悔独自完成这件事的不易。隋秋天觉得这应该是白天管家帮忙送过来的。 隋秋天走过去。 第48章 将蛋糕盒揭开,里面是一个四寸的奶油蛋糕,蓝色奶油,上面点缀着彩色糖果,一个眼镜小狮子曲奇饼干,以及一张卡片。 她将卡片拿起来。 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然后收到了今天的第四句生日快乐。 以及卡*片上的留言—— 【因为我不喜欢看到蛋糕。】 【所以,你可以在这张卡片背后留下三个生日愿望,在十二点过去之前放到三楼卧室门口,或许明天早上就会有人替你实现】 看上去是棠悔的字迹。 她不是一开始就是盲人。 况且现在语音和人工智能都足够发达,也并不需要学习盲文来表达。 所以棠悔写字。 只是因为看不见,所以她的字不够整齐,也不够漂亮。 但也正因为此。 卡片背后的那一行字也显得格外生动: 【第一个愿望,希望隋秋天今年、明年、后年、以后每一年的这一天,都不要再把自己淋得这么湿了。】 她的雇主好像不太讲道理,擅自占用了她的第一个愿望。 但隋秋天并不生气。 她觉得心里酸酸的,这种感觉不是蜜蜂,也不是蝴蝶,而像是烟花被醋泡过,噼里啪啦地炸开了,然后炸得她心里面皱皱的。 可能是她今天淋了雨,已经把第一个愿望彻底破坏了。 但她想了想,还是拿起笔,一笔一画地给出应答: 【明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都不会了。】 之后。 趁十二点过去之前。 隋秋天一个人在房间里面,不太讲究地,穿着睡衣吃完了一整个四寸蛋糕。 蛋糕很甜,是橘子口味的。潮岛的特产就是橘子。 吃蛋糕的时候,她想起今天在去台市的路上,还没接上陈宝君的时候。 程时闵突然跟她说起——其实有时候,你们棠总还蛮可怕的,你不觉得吗? 不只是程时闵一个人。 很多人都这样觉得,很多新闻也都这样写——因为棠悔出生在一个非常庞大非常富有的家族,一出生就获得外界无限关注。 似乎就注定了不会有“单纯”这种品质。 况且,在遗嘱公布之前,真正被看好的,在明面上拿走棠氏核心企业的,是棠林。 为什么到最后,不起眼的棠悔横空出世?她年纪那样轻,是凭什么拿到所有家产成功上位? 就连很早之前。 隋秋天在还没见过棠悔之前,也都暗自在心里想过—— 希望那位比她大五岁的,令人看不懂的,性子深沉的,疑心重的,也很难相信别人的棠小姐,可以是个稍微好一点的人。 她也承认,这七年来,为了尽快实现遗嘱条件,棠悔所使用的商战手段并不能算光明磊落。但她始终认为,换作任何一个人处在那个位置,都会在那些时刻选择这样做。 所以当时隋秋天对程时闵说,“有时候棠小姐是逼不得已。” “她被推到那个位置上的时候还很年轻,如果不让自己看起来可怕一点,就会让很多倚老卖老的人丧失对她的尊敬,也会让很多人敢来看笑话。” “在那个时候她没有太多办法。” “是是是。”程时闵撇撇嘴,“反正你眼里你们家棠小姐什么都好,做什么事都是被人推的,百亿家产也是逼不得已才继承的。” 隋秋天知道表姐不大喜欢棠悔。 一是因为很多次她看见隋秋天为棠悔受伤,觉得这些有钱人花钱买命很不像话。 二是,她和在八卦小报上了解富者的很多人一样,对住在山顶的人缺乏容忍心。 “表姐,你不要再说你们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坏话了。”但这也不代表表姐是坏人,所以隋秋天只是小小地威胁了一下她, “因为我搞不好会告状。” 她的语气很正派,以至于程时闵目瞪口呆,后续一路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沉默片刻。 才又嘟囔着吐出一句, “你为什么总是喊我们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棠小姐?” 而当时。 隋秋天思考良久,才给出一句听似答非所问的话, “因为棠小姐是葡萄。” 可能程时闵无法认可她这个答案,脸色怪异地张了张唇,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 但在回程的路上,程时闵就似乎对棠悔有了真心实意的认可。 隋秋天对此感到相当欣慰。 - 吃过蛋糕后,隋秋天将残渣和包装收整起来,然后洗漱,坐到书桌面前,打开自己最近看过的一本书,上面有一句话被她做了标记—— 像一滴酒回不到最初的葡萄。[1] 可能作者要表达的意思和她理解的不一样。因为隋秋天经常理解偏差。 但她想。 可能很多人都觉得棠悔是酒,深沉,阴郁,在尔虞我诈中不断发酵。 成为众多人眼中的不择手段的棠总、棠董,有野心的上位者,掌权人,接班人…… 但在隋秋天眼中。 她从一开始就是棠小姐,后来也一直都只是棠小姐。 综上所述。 棠悔是葡萄。 并且一直都是。 - 大概是给隋秋天过了生日,这天晚上,棠悔罕见地梦见了自己从前过的那些生日,也梦见了在那张全家福上的每一个人。 棠家人的生日就没有低调的。 棠悔尤其如此。 因为不只是她的母亲是棠蓉,她的父亲,还是船王之子郑成胜。 只不过棠蓉在生下她之前,就因为怀孕错失关键机会,而与让她怀孕的郑成胜离婚。 所以棠悔原本只是要被当作医疗垃圾扔掉的某块血块。 但后来。 她不仅成功出生。 还成为了众多继承人中年龄最小的“公主”,甚至险些成为棠家最大劣迹。 但棠厉从来擅长运作媒体和控制人心,仿佛只要打一个响指,就可以让棠蓉无怨无悔地将她生下来,也可以让棠悔从“医疗垃圾中的血块”变成“获得万千宠爱的病弱小公主”。 可能在棠悔出生之前,这个家里的上一位“公主”还是棠蓉。 但在童话故事里受尽宠爱的公主,最后都不会成为真正的继承人。 所以棠悔和棠蓉一样,都实足厌恶“公主”这个名头。 但每次过生日。 所有人都要提醒棠悔这一点。 提醒她只不过是棠氏用以在大众面前建设家族声誉的工具。 也提醒她—— 她的确不是在期望之中出生的孩子,能拥有那么多宠爱,已经算得上是幸运。 一直到十八岁。 棠悔每一年的生日宴上。 大部分都是她根本不认识的人,记者,媒体,集团员工,棠家人的生意伙伴…… 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大概都看过当年郑成胜追求棠蓉时的轰轰烈烈。 也在后来看过郑成胜深夜抱嫩模的花边新闻,以及棠蓉偷偷去做堕胎手术时被拍到的那张模糊背影…… 但也会都在这天。 心领神会地同时忘记那些事,眼神暧昧不清地对棠悔说上一句“小公主生日快乐”。 而每年这一天,郑成胜都会带着不同的女伴、男伴高调出席,显露他对棠悔这个独生女的宠爱,以至于棠蓉也从来没有出席过棠悔的生日宴。 于是在棠悔生日过后的第二天—— 不受棠厉控制的、要钱要响声的八卦狗仔又会对她们住在山顶上的一家人,有全新的、污秽到不堪入耳的推测。 一场生日宴可能有几百个人,但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在意棠悔是否会真的生日快乐。 可能这是个糟糕的噩梦。 因为梦中。 棠悔无法动弹,只能按照记忆中的程序,表情僵硬地吹灭蜡烛。 而在这之后。 她便看见围在自己身边的每个人,眼眶、嘴巴、耳朵里都渗出黑色的血来。 都是她熟悉的脸。 被她送进监狱的亲舅舅棠炳、棠林,为她唱完生日歌后,过来掐住她的脖子,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棠蓉脸色惨白,面容像车祸那天压得那般血肉模糊,反复呢喃着,为什么要活下来,为什么要活下来? 棠厉七窍流血。 却仍然微笑着,一字一句地对七岁时坐在她膝盖上不敢抬头的她说—— 不要指望任何人帮你。谁也帮不了你,谁都不会帮你。 棠悔很平静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浓稠的黑暗。 实际上,她的眼疾并没有完全恢复。 每次睡醒之后睁开眼睛。 总是要先陷入一段长时间的黑暗,才慢慢恢复视觉。 但这天等待的时间尤其久。 棠悔逐渐失去了耐心。 便在半黑半灯的模糊视野中,摸索着起了床。 第49章 她想起这是隋秋天生日的第二天,不知道隋秋天是不是觉得那个蛋糕合口味,是不是在早上起来之后就得到“生日魔法”真的变得很快乐。 昏暗视野让光变得阴沉,幽暗,棠悔走到门边的时候,很短暂地想起隋秋天昨天晚上吃东西的样子—— 可能她真的很喜欢蛋炒饭,最后将那一整份都吃得干干净净。 也让原本没有胃口的棠悔,在昨天晚上都吃完了那一团被盖得像小砖房一样的蛋炒饭。 棠悔突然觉得抱歉,因为隋秋天让她吃到了好吃的蛋炒饭。 但她却没有真正陪隋秋天吹一次蜡烛、切一次蛋糕。 不知道现在过去是否还能来得及。 棠悔摸索着打开门。 脚边一个薄薄的东西倒下来。 隋秋天没有站在门边,于是棠悔发现,可能现在还只是深夜。 棠悔视野不畅,只好有些困难地佝偻着腰,在地上极为狼狈地摸索着,很久,才捂紧自己不太舒服的胃,灰头土脸地将那个薄薄的纸片捡起来——应该是她给隋秋天的生日愿望卡片。 这个人竟然真的有生日愿望要许? 棠悔有些好奇。 眼下她看不清字。 但隋秋天大概是考虑到这个状况,甚至是用笔尖在卡片下戳出盲文。 经过一番摸索,棠悔费力地扶着门板站起来,那时她的背脊和腰已经因为佝偻太久有些酸痛,也因此一个踉跄—— 她相当窘迫地重新摔倒在地,只好用力将手掌撑在地面,很茫然地注视着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鼻尖也溢出薄汗。 但她发觉自己可能要过会才能站起来之后,也只是很平静地靠坐在门板边缘,在等待疼痛消缓中将盲文字组合。 在这之后,她惊讶发现,平时总是无欲无求的隋秋天,这次竟然真的在十二点过去之前,如此贪心地许了两个生日愿望—— 第二个愿望,我希望棠小姐可以相信自己是葡萄。 第三个愿望,还有蝴蝶。 九月二十二日,二十三点五十九分。 【作者有话说】 好宝宝都是好宝宝[爆哭][爆哭] [1]引用自简媜《水问》。 28「葡萄蝴蝶」 ◎“以后都跟我一起吃饭吧?”◎ 二十六岁生日后的第二天,隋秋天准时来到棠悔卧室门边,看到那张昨晚倒数时刻被她放过来的卡片已经不见,她相当满意地将双手背在腰后。 看来棠悔已经收到了她的生日愿望。 或许今天会有人替她实现。 隋秋天这么想着。 下一秒,就听见一声微弱的门响—— 她退后一步。 门开了。 棠悔拄着盲杖从门内走出来,声音听上去仍旧是平时的温柔, “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抬头。 今天是工作日。 棠悔穿了一套很整齐的棕黑西服,手上的伤口重新包扎过。 黑色长发放到肩上,卷度大而柔软,看起来有种柔软收敛的美丽。 衣服应该是佣人提前准备的。头发应该也是负责这一方面的佣人弄好的—— 在很久以前。 北角道38号没住着那么多人的时候,这两件事也基本都是隋秋天负责。 当然。 她一个刚从武校里出来的十九岁年轻人,在这些方面懂得很少,甚至也曾闹出过许多笨拙的笑话。 后来,隋秋天便买来很多时装杂志看服装搭配,也买来直发棒、卷发棒,也在自己头发上练习。 最后终于能为年轻的棠小姐准备漂亮整齐的服装,大气舒适的妆发。 只不过。 一个人能学到的,能做的,总是比不上各司其职。 没过半年。 她为棠悔找来了值得信任的、可以住在山顶陪伴棠悔的、各司其职的人。 再后来。 棠小姐也就变得和她印象中最开始的样子有出入,轮廓在年岁中大开大合。 得天独厚的美丽,也都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武器”精心雕琢,与日俱增地敛进各种警惕、忧郁,以及攻击性。 但今天。 隋秋天生日过后的第二天。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变好,让站在卧房门边的女人看起来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几分柔和,很像是七年前那个年轻的、棠小姐。 以至于隋秋天有些突兀地多看了两眼,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有些匆促地收回视线,也欲盖弥彰地多补了一句, “早上好棠小姐。” 棠悔歪了歪头。 寻着她的声音望过来。 目光在她肩上斜挎的公文包上落了两秒,然后笑,“生日的第二天快乐。” 隋秋天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哪有人生日第二天还要收生日祝福的。” 棠悔不置可否,只是翘了翘唇角,就用盲杖点了点地, “走吧。” 离旋转楼梯还有一段路。 隋秋天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眼梢若隐若现挂着的笑,小声地问, “棠小姐,你今天是不是心情变好了?” “很明显吗?” 棠悔没有否认。 走到楼梯口时伸出手来。 隋秋天及时伸出手去。 棠悔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好似十分信任她,在黑暗中十分大胆地轻踩着下楼的阶梯。 原本她眼疾多年。 大可以让人来家里改装电梯,也不适合住在三楼。 但棠悔似乎尤其恋旧。 况且这也是她孩童时期住惯的老宅和设施,便一直都没有改建,也一直坚持住在旧房间。 隋秋天不敢怠慢。 小心翼翼地为棠悔引着路。 是在快要走到二楼的时候。 她听到棠悔柔声地问,“隋秋天,你为什么要把两个愿望都许给我?” “因为棠小姐你已经帮我许了第一个愿望。”隋秋天解释, “而且我也没有其他的愿望要许了。” 她说的是实话。 其实待在棠悔身边那么多年,她有的,不该有的,也都有了。 现在唯一的愿望,是希望棠悔在自己离开之后也仍然开心,幸福。 可这个愿望太抽象。她怕要为她实现愿望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做。 所以换了两个稍微具象化一些的。 “傻子。”棠悔说她。 但语气又不像是在责怪她。停了一会,才轻轻地说, “这样的话,三个愿望不都是我的了吗?” 隋秋天不认同她的逻辑,非常罕见地对自己的雇主进行反驳, “如果没有棠小姐,那我根本不会有可以实现的三个愿望。” 就好像,如果没有魔术师,那么幸运观众可能就从来没有过幸运。 棠悔停了一下步子。 貌似发觉自己无法在这个逻辑上说服她,便又改问,“那为什么希望我觉得自己是葡萄?” 隋秋天思考片刻。 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对作者的误解擅自表达出来,便只好说, “因为葡萄就是葡萄。” 棠悔沉默。 “但是葡萄是好事。”怕棠悔误会,隋秋天为她说明, “因为有的人可能会变成酒,还有的会变成呕吐物。” 说起呕吐物,她不太舒服地皱了皱鼻子。 “好吧。”棠悔像是被她隐藏在心底的逻辑说服,又有些无奈地问,“那为什么还希望我相信自己是蝴蝶?” 这个问题倒是很容易回答。隋秋天说,“这是昨天表姐和我说的……” “她说蜜蜂会让人伤心,因为它会扎得人的心脏发肿发红。但蝴蝶会让人开心,因为它会让人在心里开很多凌霄花。” 说到这里。 她稳稳落到一楼,给自己的说明打了句号。仿佛结论已经足够完整,不需要再画蛇添足。 便只是引着棠悔的手。 让对方也牢牢落到一楼。 “那我是蝴蝶吗?”棠悔站稳。却没有及时松开她的手腕,仿佛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才肯放手。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棠小姐,你当然是。” 棠悔垂着眼睫不说话。 蜷了蜷手指,也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隋秋天收回自己系着丝帕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变得空落落的地方。 然后看着棠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强调, “也是葡萄。” - 出差回来之后的第一天,棠悔忙着开诸多会议。 隋秋天也及时从“过生日状态”,调整到工作状态。 为棠悔挑选好新鲜的鲜花,剪枝,放到花瓶中。也为棠悔泡好一杯温度合适、分量合适的咖啡,然后提前定好棠悔的午餐。 不出意外,这是她一整个上午的所有工作量,甚至第二件事和第三件事还是她从那位姓梁的秘书那里讨来的工作。 第50章 因为棠悔从分公司总经理,成为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许多事物都不需要自己处理,每天的行程,也基本都是在开各种会议,或者出差到不同地方开会。 而隋秋天这个保镖,也就在忙碌的办公室里,显得极其空闲。 不过最近。 她多了第四件工作,那就是为棠悔寻得专业保镖。 忙完前面三件事之后。 她将自己一直背来背去的公文包放下来,很小心翼翼地挂在椅子背后,让那个眼镜小狮子可以跟着她晃来晃去。 担心苏南端咖啡路过时碰到。 她紧了紧包带,不太放心地嘱咐,“苏秘书,你在路过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碰到我的公文包。” 苏南隔着两米远的距离站定,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的公文包一眼, “我为什么会碰到你的公文包?” 隋秋天耐心解释,“我是怕你不小心。” 苏南有些敷衍地摆了摆手,“知道了。” 却还是在坐定之后多瞥了两眼,“不过这小狮子倒是挺可爱的。” 隋秋天愣住。 几秒过后。 她不安地扶了扶眼镜。 趁苏南不注意看向屏幕时,偷偷地将眼镜小狮子藏进了包袋里面。 做完这件事。 她观察了苏南一会。 才相当谨慎地进行询问,“苏秘书,你要和我买同款吗?” 苏南摆了摆手。 用发箍把额头散发箍上去,整个人陷入一堆资料之中, “秋天保镖,我现在没空跟你闹。” 隋秋天“哦”一声。 没说什么。 但是过了几秒。 她又将眼镜小狮子拿了出来,很低调地放在了背在苏南的另一侧。 再抬头。 猝不及防。 她对上苏南直直看过来的眼神。 苏南叹了口气,“秋天保镖,你蛮小气。” 隋秋天点了点头。 没有否认,“苏南秘书,我确实是小气鬼。” “好吧。”苏南悠悠收回目光,可能是工作太忙,没有继续说什么,噼里啪啦地敲着电脑。 看来是没有兴趣和她买同款的意思。 隋秋天稍微放心。 也投入到为棠悔选取新保镖的工作当中。 上次,她将要求和薪酬发过去,那些保镖公司最开始不回复。 但这两天。 她将第一次发过去时留有余地的薪酬上调了那么一点—— 当然,是在棠悔允许的范围之内。 便有了些零星的回复,只是资料看上去都不怎么样。 还有从各种招聘网站上发来的简历,她看来看去,都觉得不太满意。 要么就是跟她顾左右而言他,打探雇主到底是哪位。 要么就是看起来太过年轻,言语之中就显得有些不太靠谱。 要么就是觉得她在网站上写出的简明要求很无理,便过来骂她。 第一种,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很显然,这并不是真诚的应聘者,倒像是过来挖新闻的狗仔,想从她这里获得信息编写所谓“新闻”出去。 第二种,她觉得不太合格。她要为棠悔寻找的保镖,一定不能比她自己更差。她不想让棠悔再陷入、无限包容的境地,也不想善良的、会给她送眼镜小狮子的棠悔会被保镖欺负。 第三种,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骂人。如果那些要求很无理,那就不要理会就是了,为什么要莫名其妙跑过来骂她 综上三种情况。 她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可以汇报给棠悔的人选。 最开始,她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棘手,便一手承办下来。 但现在看来。 的确很难。 就在她考虑是否要亲自前往保镖公司去查看情况的时候,智能手表提醒她—— 棠悔的午餐时间到了。 棠悔患有眼疾多年,去公开场所用餐多有不便。于是这些年来,都是隋秋天或者秘书为她准备好餐食,送入她的董事长办公室。 隋秋天站起身来。 想了想。 将硕大的、装满了各种用品的公文包像颗宝贝珍珠一样收在了办公桌抽屉里。 然后去门口。 接下之前定好的日式餐食。 再回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口,她听到几位秘书在讨论今天食堂的菜单—— 说是比平时多加了几道菜。 “哦,今天还有蛋炒饭。”苏南一边穿外套,一边看着手机补充。 隋秋天没继续听下去,站在门口敲三下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去。 还没开口。 棠悔就已经转过椅子,望向她,“隋秋天,今天我们去食堂吃吧?” 满足雇主的一切突发奇想的需求,也是保镖守则中相当重要的条目。 提前定好的餐食也不算浪费。 隋秋天一并拎着去了食堂。 同时。 她还带上了自己公文包中所携带的消毒湿巾、干纸巾、一次性方巾、充电宝、眼镜擦拭湿巾、手帕、一根备用的伸缩便携盲杖…… 总之。 当她带着一大堆用品,以及棠悔,出现在员工食堂时,引起一片骚动。 但隋秋天来不及注意这些。 因为棠悔是第一次来,可能会对嘈杂喧闹的环境不太适应。 所以她将注意力集中在棠悔身上。 找到一个合适的、不太招摇的角落位置。然后将棠悔引着入座,再将餐食一份一份地摆开来。 员工食堂的卫生看起来足够干净。 考虑到棠悔特意来食堂吃饭可能会想要塑造的亲切形象,隋秋天也没有夸张地当着这么多员工的面使用消毒纸巾。 而是站在一边询问,“棠小姐,需要我再为你点些食堂的饭菜吗?” 棠悔目光落到那些看起来分量实足小的日式餐食上,考虑了一会,“需要。”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答应下来。 考虑到这是在员工食堂,也不会有人敢对棠悔不敬。 她环视周围的目光,便对棠悔说,“那棠小姐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棠悔点点头。 在她离去之前,又喊住她, “多点些你爱吃的菜。” 这句话音量不大,却仍然引得不少员工侧目。 隋秋天点点头,觉得棠悔应该是特意来食堂这种场所经营和蔼可亲的上位者形象,便很认可地点了点头,“我会的,棠小姐。” 而之后。 棠悔甚至当着众多以为她喝露水为生的员工面前,相当接地气地补充, “再加一份蛋炒饭。” 可能是昨天晚上棠悔也爱上了蛋炒饭。 隋秋天没有多想。 反而有些欣慰—— 因为在她看来,棠悔每天的餐食分量都过于少了些。 今天是棠悔少见地想要多补充碳水。 想到女人过于瘦的背脊手腕。 隋秋天微微皱眉,也加快了步子,很怕回去晚了棠悔会后悔。 十分钟后。 隋秋天端着一份装得满满的蛋炒饭,以及和昨天饭桌上相差无几的几道菜。 回到了棠悔身边,将那几道菜都摆放整齐。 她退后一步。 冷着脸扫视一圈周围望过来的视线,再低头,温声对背脊挺直的女人说,“棠小姐,你可以用餐了。” 棠悔点点头。 然后理所当然地说了一句让隋秋天觉得奇怪的话, “你也坐下来吧。” 隋秋天愣住。 “和我一起。” 食堂嘈杂,棠悔微微仰头,笑着对她说,“这么多我吃不完。” “棠小姐。” 隋秋天靠近一步,低声提醒她,“这是在食堂。” 在昨天晚上之前,隋秋天从来不和棠悔同桌用餐,一般都是在等她用餐结束之后,在她的休息时间,自己再回到用餐区吃完。 隋秋天明白棠悔是好心。 但她始终觉得—— 雇主和保镖在大庭广众下同桌用餐,这不太合适。 “我知道。” 棠悔说,“我知道这是在食堂,所以才想让你和我一起。” 她们对话的声音并不大。 但因为棠悔出现在哪里都引人注目,所以也有不少目光在无声的对峙中看向了这边。 隋秋天抿唇。 她倒是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让雇主说出来的话没有用,况且这也可能是为棠悔树立亲切形象的好机会。 仔细想了想,她很没有办法地在棠悔对面坐了下来—— 但没有坐到棠悔正对面的位置,而是错开一个位置,坐在了斜对面。 棠悔没有对她的行为有任何反对。 只是耐心地将餐具分给她, “因为和你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自己也会有食欲,所以才特地喊你过来的。” 原来如此。 第51章 隋秋天稍微松了口气,“好的棠小姐。” 虽然她不太明白这个逻辑。 但如果她和她一起吃,就能让她多吃一些的话,那她很乐意。 隋秋天没有再去管那些投过来的视线,而是兀自从棠悔手中接过餐具。 也像昨天晚上她们一起用餐时一样,给棠悔叠好方巾,又将蛋炒饭和那几道菜分好,端到棠悔那边,然后剩下的那些,她很有序地放到自己这边。 然后便等待着棠悔先动筷。 棠悔大概知道她的想法,没有拘泥,率先动了筷子。 于是隋秋天也才跟着动了筷子。 她们都不是多话的人,眼下也不是多话的环境。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 两个人正襟危坐地分享了所有餐食,好像吃饭也是什么很重要的、需要严肃对待的事情。 结束之后。 隋秋天收拾餐盘。 起身的时候发觉,周围的人一下子都坐得很直。但大多数人的耳朵还是竖起来,像很多只坐得板正的兔子,警惕地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但棠悔看上去并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隋秋天也有些纠结,不知道是否应该向棠悔说明——大部分员工都不喜欢和雇主在同个空间吃饭。 因为棠悔可能会伤心。 于是在她们收拾结束,从食堂离开的时候,隋秋天跟在棠悔身后,故意闹出了一点响声,让棠悔可以忽略食堂里所有人松一口气的嘈杂。 她的做法极为笨拙。 棠悔当然也发现这一点。 是在她领着棠悔在那座h型大厦楼下的林荫道散步消食的时候。 棠悔突然问她, “隋秋天,你是真的不喜欢和我一起同桌吃饭,还是只是因为那个保镖守则?”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已经进入凉秋,落叶铺满小径,她们一前一后踩在金黄色落叶中。 隋秋天颇为郑重地思考棠悔的问题,良久,回答, “我觉得和棠小姐一起吃饭很好。” 她并不擅长直接表达自己的“想要”,只好用排除法回答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好?”棠悔柔声问。 “因为可以让棠小姐多吃一些。”隋秋天想起小时候大人说的话, “多吃饭的话,身体也会变好一些的。” 棠悔笑了。 隋秋天没有笑。从小到大,她就是一个不太会笑的怪小孩,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很多人开心的时候要笑,不开心的时候也要笑? 但现在棠悔应该是开心地笑。 隋秋天暗自记下来—— 棠小姐可能爱吃蛋炒饭,每次吃完之后心情都会变好。 “隋秋天。”棠悔拄着盲杖。 经过一片火红的枫树林时,微微侧头问她,“你那些保镖守则是谁教你的?” 问完之后。 又像是自己想到一个答案,蹙了眉心,“棠蓉?” “棠蓉总经理?”隋秋天喊很多人都是名字加上职位,可能别人听起来会有些怪异,但她觉得这是合理的。她想了想, “那个时候她是让人来训练了我一段时间,教了我一些做保镖的注意事项。” “然后呢?”棠悔耐心地问。 “但大部分的内容,都是我查资料,看书搜集来的。”说到这里。 隋秋天又不太好意思,“很多时候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都是对的。”棠悔说。 得到雇主的肯定,隋秋天松了口气。 “不过有一点很不对。”棠悔在飘落的枫叶里说。 “什么?”隋秋天愣住。 棠悔停住脚步。 回头望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了笑,才柔声问, “那不和我同桌吃饭,也是你查资料得来的规定吗?” 最近棠悔总是有很多好奇,也提出很多关于隋秋天自己的问题。 或许是过去七年,她们都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谈论这些,更没有机会,那样正襟危坐地一起吃一顿饭。 让隋秋天想起还没有成为“棠总”之前,在那场葬礼之后的棠悔。 “我,”隋秋天张了张唇。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看到棠悔极为包容的双眼,她还是极为小声地说了出来,“因为我吃相不太好。” “谁说的?” 棠悔的声音沉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不高兴。 “我姨妈。”隋秋天解释,“但我小时候可能吃饭确实是有点急,所以在饭桌上显得不太好看,而且她也没有当我的面说,只是跟别人这么说的时候,不小心被我听到了……” “所以你就一直觉得自己吃相不好?” 棠悔反问,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隋秋天不想让棠悔因为她的事生气,但好像也没有办法否认,只好保持沉默。 棠悔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 她轻轻开口,“隋秋天,我小的时候吃相很好。” 听上去不像是有故意和她对比的意思。隋秋天动了动唇,“我知道。” “因为我的……” 棠悔似乎不习惯和别人说这些,所以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下去, “我的外婆很严厉,也经常带我出席各种场合,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需要培训各种用餐礼仪。” “而且她是个素食主义者,所以她的饭桌上不会出现红肉和禽类。” 其实棠悔也很少谈论起自己的亲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隋秋天就和此时此刻一样,望着棠悔的后背,都莫名觉得她很孤独,完全不像是从那么庞大一个家族中出生的、最小的外孙女。 “她不喜欢别人在吃饭的时候表情不好看,不喜欢别人发出不必要的声响,但是她又格外喜欢整齐有序,也有着某种大多数那个*年代的人都有的传统观念,认为在一个家里,一家人就是必须要一起吃饭,否则这个家就会散。” “或许你听起来会觉得她脾气有些古怪,但我小时候从来没有这么觉得过。” “事实是只要她想,我们就会按照她想要的样子生活,可能在那张饭桌上,所有的左撇子都会按照她想要看到的那样改成右撇子。” “而在她所规定的饭桌上,不会有甜的、辣的、酸的、油的食物……” “每一种食物,出现在我们……” 棠悔似乎是想要说“家”。 但却又在意识到这个字眼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之后,很突兀地顿了一会,最后改了口, “出现在那个家里的时候,都是用一种她喜欢的、很古怪的烹饪方式,是一种比没有味道还要不好吃的味道。” “所以直到昨天,我都没吃过凤梨酥,没吃过蛋炒饭。” 说到这里。 棠悔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但那种笑意很不明显,在隋秋天看来,也不是因为开心才展露出的笑意, “也是最近,我才发现我现在可以吃、也想吃这些了,但是已经不习惯。” “甚至吃完之后胃也会不舒服。” “不过在和你一起吃饭,知道你在吃你喜欢的东西的时候,我发现我会很高兴……”棠悔将有些失焦的目光投向已经安静许久的隋秋天,“所以你要替我多吃一些。” 女人眼梢带笑,言语温柔。 仿佛只是为了将她从姨妈编排中剥离,编造了某个第三人的故事, “知道了吗?” 很多时候,大部分人都觉得棠悔手段过人,喜怒不形于色,也就显得整个人忽冷忽热,爱憎无常,像一团摸不透的云。 但不擅长读懂情绪的隋秋天,就是异常执拗地觉得,棠悔不是这样。 可同时。 她也深知自己有不善言辞的弱点。 不懂得在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棠悔的笑看起来像笑一点。 所以她愣了很久。 最后只好语无伦次地说, “好的,葡萄棠小姐。”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不太对,相当错愕地僵住了表情。 而葡萄棠小姐愣了半晌,也真的在这之后很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比起刚刚,更加像真心的笑。 隋秋天抿紧唇。 虽然出丑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但如果能达到让棠小姐开心的目的,她也不介意自己多出几次。 但可惜。 这时有人从林荫道后面经过,路过时脚步声匆匆。 于是棠悔很快便没有再像刚刚那样笑了。她敛起了唇角,嘴角的笑容恢复成了标准的弧度,看上去仍旧很柔和,却少了几分生动。 片刻后。 她耐心询问,“隋秋天,是不是还有其他理由?” 隋秋天愣住。 她没想到棠悔这么了解她。 但比起“吃相不好”这回事,另外一个理由好说出口得多。 “也不是别的。”隋秋天说,“就是觉得,那个时候我是离你最近的人,得在每时每刻都显露出对你的尊重,才会让其他人也都像我一样,尊重你。” 第52章 她不太聪明,看不透商场上的很多事。但也从百叶窗那件事中隐隐了解到,那个时候,很多人对棠悔都没有应该有的尊重。 但她作为一个不被人放在眼里的保镖,对此别无他法,只好以身作则,也希望棠悔在得到她的尊重之后,不会因为别人的看轻太难过。 “就只是因为这两件事?”棠悔问。 隋秋天“嗯”了一声,很稳当地踩着棠悔刚刚踩过的那些树叶,“不过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也不知道这种做法到底有没有用。” 听到她的答案,棠悔有些意外。她不知道,原来不善言辞的、木讷迟钝的隋秋天,在这些她所以为的“界限感”之中,有过那么多考虑。 或许隋秋天从来都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她不善于表达,想法也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她太纯净,也显得棠悔的贪心愈发卑劣。 “如果我现在说,我不需要那么多尊重了……”但棠悔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情愿让隋秋天离开自己。 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不贪图隋秋天的纯净和偏爱, “是不是会显得我太贪心了?” 隋秋天没有说话,当她听不出棠悔的言外之意时,都会选择沉默地将话听完,再发表意见。 “我想要有人能陪我一起吃饭。”秋风刮过,枫叶飘摇,棠悔伸出手,接了一片下落的枫叶,然后轻轻地说,“早饭,中饭,晚饭,都有人和我一起。” “至少在你剩下的雇佣期之内。” 秋风飘飘。 棠悔转过身来,看向隋秋天反应有些迟钝的双眼, “都跟我一起吃饭吧。” 她将那片抓到的落叶偷偷放进口袋,仿佛是在隐藏自己的不高尚,以至于语气听起来是小心翼翼的恳求, “可以吗?隋秋天。” 【作者有话说】 可以吗小秋天[爆哭] 29「恶鬼与天使」 ◎“因为我想要每天都回家吃饭。”◎ 理论上,隋秋天在成为棠悔保镖的第一天起,就要求自己不可以违背定下的保镖守则。 然而。 同样在理论上—— 理论需要联系实际,以实际出发。[1] 所以。 当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雇主站在橘黄枫树下,亲口对她说—— 想要有人陪自己吃饭时。 隋秋天经过一番不大不小的挣扎。 最终在看到那片飘落到她们眼睛中间的那片红色枫叶后,颇为慎重地点头同意, “好的棠小姐。” 出乎意料的是,在她给出回答之后,棠悔的表情并没有太多改变。 她仍旧是看着她,和她的眼睛中间隔着渗黄的秋季,和慢慢掉落的枫叶。 良久。 她开口询问, “是命令,还是说如果我不是你的雇主,你也会答应?” 隋秋天怔住。 “算了。”棠悔笑了笑。 眼梢弯下来的弧度一如既往,“我们该回去了。” 午餐后的休息时间已经快要结束,棠悔的透气时间也已经结束。 她们是时候回到那间董事长办公室,被一扇用隋秋天亲手装上去百叶窗的门隔在两个不同空间。 秋风凉瑟。 隋秋天亦步亦趋跟在棠悔后面,看到她的棕色西服,有些担忧是否过于薄了。 但左右她们已经快要回到那间有暖气的董事长办公室,不需要她再多手。 于是她便开始专心致志地考虑另一件事,“棠小姐,晚餐你想吃什么?” 棠悔盲杖戳响地上的枫叶。 她思考了一会,然后摇头,“我好像没有很喜欢的食物。” 停顿了片刻。 又改问隋秋天,“你喜欢吃什么?” 隋秋天回答,“其实我没有很不喜欢的食物。” 说着,她想起每年过生日,陈月心摆在饭桌上的那些菜。 她很认真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然后心平气和地得出结论——对她而言,食物可以划分在两个维度,一是不喜欢吃的时候,二是喜欢吃的时候。总体而言,食物本身是无辜的。 棠悔沉默了。她不知道,这是否也从侧面说明—— 冷漠的、糟糕到没有任何喜爱和信任的她,和温暖的、明朗到能始终以善意看待所有事和人的隋秋天,没有一个点是一样的。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隋秋天突然出声,打断思绪。 “为什么?”棠悔问。 她们慢慢走出枫叶林,隋秋天跟在她左侧,步履平稳,像是很仔细地思考了一会,然后声音温和地补充, “因为如果棠小姐没有什么喜欢的食物,我也没有什么不喜欢的食物,那我们应该就是最合适的饭搭子了。” 通常,她说什么话,也都只是说出一个事实,不会携带任何与这句话表面无关的暗示。 但棠悔还是因此顿了顿脚步。 隋秋天大概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匆匆赶了上来,在她耳边关切地询问, “棠小姐,你是不是胃不舒服?” 棠悔想要摇头。 但还是下意识点头。 也低垂着脸,微微拽着隋秋天的袖口,轻声细语地说, “有一点。” 因为这是她从骨子里自带的、想要索取爱和关怀的本能。就如同—— 隋秋天的本能可能是温暖地爱着世间的每一个人。 “那我们赶快回去。” 隋秋天总是因为她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变得焦急起来,甚至还将原本的背包挂在脖子上,径直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毫不犹豫地说,“我背你吧棠小姐。” 其实棠悔应该拒绝的。 她应该和隋秋天说——自己还没痛到要人背的地步的。 但她就像个贪得无厌的恶鬼。 因为过于饥饿。 因为生前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没有人愿意在她假装摔倒把自己弄伤的时候那样义无反顾地相信她。所以她宁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愿意放手。 当然,这也情有可原。 棠悔为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将这一切怪罪到棠蓉棠厉身上,然后心安理得地趴在了隋秋天的背上。 看到她愿意被自己背着,没有逞强。 隋秋天松了口气。 但也马上屏住呼吸,一只手接了她的盲杖,然后很利落地将她背起来。 大概是太顺利,隋秋天将她背起来,顿了片刻,才慢慢往大厦那边走,然后又不太满意地说,“棠小姐,你是不是又瘦了。” “是吗?” 棠悔低声说。 她搂着她的脖颈,开着玩笑,“可能你多陪我吃几顿饭,我就会没那么瘦了。” “好。”隋秋天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会的棠小姐。” 棠悔安静了下来。 她不知道别人在被背的时候、被郑重其事地相信和对待时会产生什么感受。 但她觉得不高兴。 因为她擅长不高兴,也擅长扮演高兴。 又好像是,委屈。 要是她的小时候,也有人对她说这种话,她是不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不高兴了? 还有,某种难以启齿的羡慕。 如果她也是隋秋天这样的人就好了?是不是也会在这种时候真诚一些呢? “你别骗我。”良久,她依恋性质地将下巴搭在隋秋天很温暖的肩膀上。 枫叶飘落,隋秋天顿了一会,沙沙地踩着道上的落叶。 她没有回应这句话。 棠悔觉得奇怪。 但过了片刻,她听到隋秋天很突然地提起,“棠小姐,我们晚餐吃糖醋排骨、辣炒牛肉还有番薯芋头吧。” 原来是在认真考虑晚餐食谱。 酸、甜、辣、油。 都有了。 棠悔紧了紧手臂,用力搂住她的脖颈,“好。” 隋秋天点了点头,又自顾自补充, “不过棠小姐你吃不了这些,今天吃了一次就胃痛。” “我让厨房准备其他的口味清淡的、你平时比较多吃的,这些就我来替你吃就好了。” “好。”棠悔说。 隋秋天点点头。 然后安静了下去,过了一会,她像是注意到棠悔被纱布包着的指节,又说, “棠小姐,我等下回去之后给你重新包一下手吧。” “好。” 棠悔趴在隋秋天背上说。 也柔声询问,“隋秋天,你累不累?” 其实她知道隋秋天不会累,因为棠悔总是生些小病,也闹出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故,背她走一段路,对隋秋天来说是家常便饭。 但棠悔不知道,除了这些不痛不痒的询问,和银行卡上的数字之外,自己还能给隋秋天什么。 “不累。”如她所料,隋秋天气不喘脸不红地说。她像是怕她趴在她背上的姿势难受,还调整了一下姿势。 只是也始终维持着礼貌得体,用手腕扣住她的腿弯,而不是能触碰更多的手掌心。 第53章 然后又很关切地问,“棠小姐,你的胃还痛不痛?” “还有一点。”棠悔不知悔改地说。 隋秋天“嗯”了一声,思忖一会, “等会上楼,我给你倒杯热水,如果过了半小时还痛的话,再联系医生好了。” 棠悔没有反对。 之后一段路,两个人都很安静。让棠悔很短促地想起了一些片段——她们还在港星公司的时候,隋秋天也是很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她留在公司加班,隋秋天也就及时为她添上茶水;她稍微蹙一蹙眉,隋秋天就会及时为她调适空调温度,也为她披上外套; 她挫败时将灯全都关了,自己坐在黑暗里一句话不说,也不吃饭,隋秋天就默默走进来坐在她身边,不发一言,在她想要穿鞋的时候为她穿鞋,在她想要吃饭的时候带她去吃饭;她走路走到一半走不动,隋秋天就像现在一样,不声不响地蹲在她面前,然后沉默地背她走一段路…… 比起保镖,棠悔觉得,隋秋天更像是某种陪伴型机器人,性格设定是天使。 “对了棠小姐。” 是快要走到大厦下的时候,隋秋天谨慎地开了口, “刚刚那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问题? 棠悔没反应过来。 “是不是因为命令那个……” 隋秋天出声提醒。 她像是经过长时间严谨的考虑,说的话听上去很有逻辑,“因为如果你不是我的雇主,我可能也就根本不会认识你,更没有办法在今天晚上和你一起在同张桌子上吃晚餐。” 也一板一眼地给出最终结论,“所以……这貌似是个无法解释的悖论。” 隋秋天就是这个样子,不管问题是否超出自己的理解范畴,也会想方设法给出回答。 棠悔可能也是这个样子,问出问题,害怕得到答案,所以片刻之后又会反悔。不问,又会藏在心里,生出无限制的怀疑和猜想。 “不重要了。” 半晌,她将脸轻轻搭在隋秋天肩上,注视着隋秋天躲在镜片下像婴儿一样的睫毛,“只要我们今天晚上能一起吃饭就好。”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没有对她产生任何怀疑。 她背着她,很安静地往大厦那边走。枫叶一片片刮落下来。 棠悔被风吹得有些冷,意识到这个秋天好像已经过去一半的时间了。她低着视线,强调,“那晚上再加一份蛋炒饭吧。” 隋秋天愣了片刻。 但最终。 她还是温声说“好”。 - 大厦内部人多眼杂。 考虑到棠悔是上位者,一举一动可能都会被人盯着,生出琐碎猜测来。 隋秋天提前一段路就将她放下,自己则紧张兮兮地跟在她身后,抿紧唇角。 很久之前隋秋天对着镜子研究过。 发现自己只要板着脸,就会显得很冷漠,也很凶。 于是她很满意地利用这个技巧,让人觉得棠悔有位凶神恶煞的保镖,不敢造次。 今天。 她也再次板着脸,将棠悔送进了董事长办公室,帮棠悔重新包了一下手,也火速地倒了杯温度和分量都合适的热水,守在旁边,等棠悔一口一口地喝完了,便紧绷绷地问, “棠小姐,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棠悔动作顿了顿,有些无奈,“也没有这么快。” “也是。”隋秋天扶了扶眼镜,然后相当操心地在办公室里左右看了看,说,“那我去再给你倒一杯。” 棠悔沉默。 隋秋天觉得她可能是真的不太舒服,重新给棠悔倒了杯过来,也及时补充,“棠小姐,如果你喝完这杯还是不舒服,我就去联系医生。” 棠悔叹了口气,“你先放着吧,我等下喝。” “这怎么行呢?”隋秋天话说出口。 便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矩,只好抿了抿唇,及时道歉,“抱歉棠小姐,我语气有点太急了。” 也解释,“因为我小时候每次一胃痛,喝热水就会好得快些。” “你小时候经常胃痛吗?”棠悔的注意力显然跑偏。 “那倒也不是。” 隋秋天解释,“就是喝了热的,肚子会暖暖的,也会舒服一些。” 棠悔点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 她意识到隋秋天并没有出去,仍旧在眼巴巴地盯着那杯热水。 便笑了一下,“我会喝的,你去忙你的。” 隋秋天犹豫了片刻,“好的棠小姐。” 明明答应下来,结果没走几步又嘱咐,“棠小姐,如果水凉了一定要喊我进来换热的,你不要将就自己喝冷的。” 甚至在转身之后又像个陀螺一样再次回身,补充,“这样胃会更痛的。” 从某个方面来看,隋秋天就算是个机器人,也是个被程序设定为“懂得操心啰嗦”的机器人。 “知道了。” 棠悔耐心地说。 隋秋天一向懂得分寸,没再多说什么,脚步平稳地退了出去。 棠悔看了眼摆在合适位置的那杯热水。 好一会。 还是端了起来。 她习惯性用两只手端着,这既是她眼疾时期养成的习惯,也是她八岁那年没在棠厉的客人面前端稳热水,被严厉惩罚不许吃晚饭后养成的习惯。 当然,棠厉并不是那种会惩罚人身体的外祖母。那天,她还是让她吃了晚饭,也在她饿过头之后过来,在她放下碗筷端正坐姿之后,像个和蔼的长辈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 或许别人都可以这么没礼貌。但你不可以,你是外婆最宠爱的小孩,要乖一点,不然被人看到,都会讲起你妈妈不愿意把你生下来的那件事,还会一遍又一遍地讲你爸爸有多不负责任,也会让外婆在外面很难做。 后来棠悔学会用双手端着有热水的杯子。 那时,是因为不想让棠厉失望。 再后来,在视力受损看不见之后,是因为没有安全感。 但现在不一样了。 棠悔抿了口热水,想。 她已经有底气,知道就算这杯热水倒了,隋秋天也会进来为她重新倒一杯。 而她只是不想浪费隋秋天的真心。 热水慢慢下肚,让人感觉很温暖,也让棠悔觉得,好像自己刚刚真的有胃痛,也真的被这两杯热水治疗过。 她将喝空的水杯放到一旁,正式投入与分公司的电话会议。 是在电话会议结束的时候。 她稍微舒展眉心,目光重新落到水杯上,然后极为迟钝地发现—— 那杯已经被喝空的热水。 不知不觉,又装了和刚才一样的水量。 她伸手,去摸了摸杯壁。 甚至水温也相差无几。 她想起自己开会时无意识说过的几次“进来”,也不知道隋秋天是进来给她换过多少次。 棠悔下意识抬眼,往百叶窗外望去—— 隋秋天像是在认真忙着什么东西,表情严肃地对着电脑。 过了一分钟左右。 她抬腕看了看手表,很突兀地在一堆人里站起来。 貌似还吓了旁边的苏南一大跳,捂着胸口很后怕地动了动唇,不知道讲些什么。 隋秋天微微低头。 大概是在很诚恳地给苏南道歉。 然后。 隋秋天便抬脚往办公室走过来,也在那时,看见棠悔隔着百叶窗看向她的眼睛。 纵然在她眼中,棠悔是看不见的。 但是在那一刻。 她还是很礼貌地负手朝她点点头,然后走到办公室门边,敲了三下门, “棠小姐,我是隋秋天。” -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也确认过棠悔的胃痛停止之后,隋秋天重新为她倒了杯热水。 再次出来,她回到自己的工位,安排今天晚上的晚餐,也绞尽脑汁,试图从自己并不繁忙的日程中,找到可以前往保镖公司的时间。 这是件难事。 因为作为保镖,她最大的职责,就是不能让棠悔长时间独处。 就算办公室有众多秘书,但毕竟去往保镖公司需要花费一定时间,万一发生有杀人犯隐藏为送文件的间谍进来无差别杀人这种事的话…… 隋秋天觉得自己可能会来不及。 但同时,她也需要履行为棠悔寻得下一任保镖的职责。 于是隋秋天忧心忡忡地看向苏南。 临近下班时间。 苏南似乎也忙得差不多。 有闲喝杯咖啡。 也注意到隋秋天过分直白的眼神。 她和她对视几秒,不动声色地把咖啡递到她手中,朝她微笑,“不如都给你喝吧。” 隋秋天把已经喝了一口的咖啡递还给她。 很严谨地看了眼时间, “苏秘书,今天我们的聊天时间还剩二十三分钟。” 第54章 “怎么还这么久?”苏南大惊失色。 她看起来不会同意。 最近苏秘书的性格变化很大,不像以前那么沉稳了。 可能是因为隋秋天要走了,她放开了自己。 隋秋天想了想,决定去找坐在她对面,和她隔着差不多有三四米距离的梁秘书。 “你等等。”苏南用两根手指拉住她。 却又在她回头之后很快松开。 也和颜悦色地端着咖啡问,“你先和我说下是什么事?” “是这样的苏秘书。”隋秋天尽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如果你没有很忙的话,我想让你最近帮我去一趟保镖公司,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她考虑到自己这个请求有些无理,又补充,“我可以把我当天的工资都给你。” 苏南沉默地看她一会,尽管已经有所收敛,但眼神里仍旧有很多的不解, “隋秋天,你老实告诉我,你平时是不是会到处给福利院老人院捐款啊?” 隋秋天没说话。 “算了算了。”苏南有些头疼地抚了抚额头,“反正我不帮你,你也会找其他人去是吧?” “你怎么知道?”隋秋天惊讶过后点了点头,“我目前是这么打算的。” “那我得去找棠总看看可不可以请假。”苏南说,也提醒她,“如果她不同意,我可能就没办法了哦。” “好的。” 隋秋天没想到她会同意帮忙,稍微松了口气,“麻烦你了苏秘书。” “不麻烦。” 隋秋天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要为棠悔找到一名合适的保镖,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最大的阻碍是棠悔本人。以至于苏南都不再忍心推拒,“反正给棠总找保镖,也是我份内的事。” 虽然苏南这么说,但隋秋天还是向对方说了声“谢谢”。 苏南也没再和她说更多,在快要下班之前敲门。 进入董事长办公室,看到棠悔直视着自己的双眼,她硬着头皮说, “棠总,秋天,秋天保镖她,她请我帮忙去一趟保镖公司。” 出乎意料,棠悔并没有露出和那天一样的表情,也没有太在意她对隋秋天颇为怪异的称呼,而是变成那个很礼貌的上司,询问,“要在什么时候去?” “明天下午?”苏南试探着问。 “好。”棠悔直接答应,“你去吧。” 这和苏南在进来之前想的不一样。她怔了片刻,忍不住问, “那我真的要带保镖回来吗?” “隋秋天是怎么说的?”棠悔耐心地问。 “她说,如果有合适的就让我帮忙带资料回来,然后会补一天工资给我。”苏南稀里糊涂地回答。 “可以。”棠悔点头,声音沉下来,“不过让她补的那天工资,用奖金给她补回去就好。”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一时之间,苏南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棠悔怎么想了。 她这到底是想让隋秋天找到新的保镖,还是不想? “还有什么问题吗?”棠悔注意到她的静默,主动问了一句。 “啊?没有。” 苏南马上否认。 却又在出去之前,迟疑几秒后,忍不住喊了一声, “但是棠总——” “怎么?”棠悔平静抬眼。 苏南迟疑片刻,还是将自己以为的那件事实说出了口,“其实我觉得,如果你不想让秋天走的话,可能只要说一句话就好了。” 说实话,她不太明白,以隋秋天一心只为棠悔着想的性子,可能只要棠悔一句话,隋秋天就会毫不犹豫地留在她身边。 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搞得这么复杂? “我知道。”棠悔没有否认她的话,“我知道只要我说,她可能就会当作命令来服从。” 也知道,可能只要她开口挽留,隋秋天可能就会在挣扎过后,抛却所有犹豫和迟疑,答应她的要求。就像今天,她答应和她一起吃饭一样。 “隋秋天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棠悔冷静地说, “可能我说什么,她就会相信是什么。” 甚至从来都不会对她有任何怀疑。 “可是这没有意义。” 棠悔说。 停顿片刻。 又像是在对某个死不悔改的人强调一样,轻声重复, “苏南,这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棠悔开口,让隋秋天再在她身边,又留了下一个七年。 可能以隋秋天的性子,也只是又相当固执地以“保镖”的身份守在她身后,像现在这样始终不肯逾矩。 棠悔深知这一点。可她也知道——如果她真的毫不留恋地放隋秋天离开,隋秋天并不会像她以为的那样,会真的以“保镖”之外的身份安心和她相处。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渴望得到的东西几乎没有重叠。 虽然棠悔很不想承认。 但说到底,的的确确是因为棠蓉,她们才产生某种短暂而并不紧密的联结。 一旦某一天失去这层联结,那光是山顶到山脚那短短一段路,就可以将隋秋天和她隔得更远。 可能以后,当棠悔坐在办公室里,开那些永远开不完的会议、或者是出那些永远都出不完的差的时候,隋秋天收拾行李离开她,渐渐抛却她给她留下的印迹,重新染上一个新的人的气味。 或许她会和新的人交谈甚欢,会每天一起吃饭,散步,聊最近新出的电影,在假期的时候约好去海边,共同养一只猫或者狗,再和彼此说早安,午安,晚安。 而棠悔离她太远了,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陪她完成这些很小很普通的事情。 所以棠悔毫无办法。 长到三十多岁,她的朋友,伙伴,亲人,职业,爱好,生活习惯,欲望,甚至拥有的所有一切,都是从棠这个姓氏中继承而来的。 只有隋秋天不一样。 她是棠悔自己想要的。 但实际上,棠悔可能根本不懂得和人相处,也不懂得如何处理自己快要满掉的欲望、卑劣和羡慕,更不懂得,要如何用正当手段挽留一个人。 当然,如果到了最后一天。 有必要。 她想自己还是会用回之前的老手段,示弱,欺骗,甚至用自己最不想要的“命令”进行挽留。 但现在,她感觉到茫然,无措,却也只想装作毫无负累地、也贪心地多喝几杯隋秋天为她倒的热水。 “就这样吧。”棠悔说。 苏南迟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棠悔“嗯”了声。 苏南看着棠悔在黄昏下冷静沉郁的眉眼,忽然有短暂的片刻觉得—— 虽然她的确不喜欢跟这位上司相处。但有的时候,棠悔是可怜、悲伤,也落寞的。 但很快。 苏南意识到自己最好不要在心里擅自腹诽上司,便迅速驱赶这个想法。 也就是在这时,棠悔仿佛察觉到她还在办公室逗留,收回目光,跟她说,“你可以下班了。” “好的棠总。”苏南回过神来。 便退了一步。 但还没来得及转身。 棠悔又喊住她,嘱咐,“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要帮我接任何人的饭局邀请。” 苏南自诩自己是个专业秘书,不会对上司的想法多加询问,况且她刚刚就已经多问了句。这次,怎么说也没办法继续多问。 她答应下来。 转身。 便透过百叶窗看见—— 黄昏时刻,夕阳通红。 隋秋天坐姿笔挺地坐在工位上,很有序地收拾自己带来上班的那些物品。 把所有东西都装进去之后,她拉上拉链,怀抱着那个不让她碰的黑色公文包,手里紧张捏着那个生怕她要买同款的眼镜小狮子吊坠。 明明看起来那么高一个人,这时候又好像一个放了学等待家长来接走的小学生。 苏南看了她一会,没办法不会想笑。但意识到棠悔在自己身后,她很快憋住。 而这时,隋秋天抬腕看了眼手表,也有些好奇地往百叶窗里看了一眼。 结果和苏南对上视线后。 隋秋天僵硬地挪开视线,有些掩耳盗铃地把自己手中的黑色公文包放下来。 像是在竭力证明—— 她并没有想要把事情都推给苏南,然后自己迫切下班的意思。 大部分时候,苏南作为一个不理解“天使”行为的普通人,都不是很能搞懂隋秋天的想法。 “无论是早饭,中饭,还是晚饭,都不要替我应任何外出饭局。”在她重新迈动步子时,棠悔出了声。 苏南停住脚步,看了眼棠悔。 当然。 她身后这位心思向来深沉、也令人摸不透的上司棠悔,也一样让人搞不懂。 棠悔没说更多。 苏南出声应下,再转身,她看到隋秋天朝里面点了点头。 第55章 而身后,棠悔轻轻地、貌似没有负累地笑了一下,“因为从今天开始。” 相当多此一举地添了一句,“我想要每天都回家吃饭。” 【作者有话说】 回!回家吃![墨镜] [1]来源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实际关系。 30「菠萝乌龙茶」 ◎“你会喜欢比你大六岁的,还是小六岁的?”◎ 一日三餐都要跟自己的雇主同桌,这会是很大的负担吗? 如果有人问隋秋天这个问题,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 完全没有。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 但隋秋天始终觉得,情况不像她预想的那样。 她们都不是吃饭时喜欢说话,或者情绪起伏大的人。 所以纵然每天在那张长桌上一同用餐,也不会交谈太多。 但关于是否穿制服这一点,最近有了新变化。 因为棠悔的坚持。 隋秋天总算学会在早餐时间,穿着简便睡衣与棠悔一同用餐。 晚餐时间,两个人也会都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安静地共享完一顿菜色不同的晚餐。 而中午,她们则会西装革履地,准时在休息时间步入员工食堂,在一张不算宽大的餐桌上,聊几句工作上的事。 不过因为棠悔不喜甜饮。 所以员工食堂标配的益生菌、牛奶或者果汁,通常是两份都到了隋秋天胃里。 隋秋天吃饭动作快,有时候控制不住,会腮帮子鼓鼓的,她自认为这不太雅观,但幸好,棠悔看不见。 而棠悔用餐总是慢条斯理,快不起来。 于是隋秋天也总会在吃完之后,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装模作样地等她,然后正好卡准棠悔用完餐*结束的时间,放下筷子,对她说上一句, “棠小姐,我吃好了。” 从这个程度上来看,她们的确算是比较契合的饭搭子。 于是某一天。 隋秋天发觉—— 她们每天的用餐时间越来越长,自己也吃得越来越多。 当然。 棠悔的食量也比之前稍微提升了些。 看来有人陪同一起吃饭,的确是会让食量有所提升—— 隋秋天将这点记录在保镖守则中,并且希望下一任保镖,不要再让雇主总是一个人吃饭。 时日一天一天过去。 一百三十四页的保镖守则,逐渐扩充到了一百五十二页。 而隋秋天某天早晨起来上秤——意外发现自己比之前重了三斤。 她平日一向运动量大。 也严于律己,总是将体重控制在浮动不大的数字内。 这个数字不仅超出她的体重控制范围,甚至还是个奇数,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于是在这天的早餐时间。 她给自己灌了杯黑咖啡—— 便没有再动那份看起来黄灿灿、粒粒分明的蛋炒饭。 棠悔大概注意到她的安静,在上车前往公司之前多问了一句, “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早饭吃得很少?” “也没有。”隋秋天在前排副驾驶挠了挠下巴,捂着自己空空的肚子,说,“就是没什么胃口。” “不舒服吗?”棠悔关切问她。 “不是。”隋秋天迅速否认。 也迅速将自己的音量和语气提高到正常水平,“就是今天不太想吃早饭。” 棠悔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没再说什么。 隋秋天松了口气。 她想以后在餐桌上要注意些,不能让棠悔对她产生担忧。 但早饭没有摄入碳水和蛋白质,人会付出代价。 一整个上午。 隋秋天在工位上饥肠辘辘。 也拒绝了苏南屡次三番投喂过来的小饼干、薯片和巧克力等高热量零食。 于是惹得苏南多看她几眼。 最后没忍住, “你是打算把自己饿死来逼棠总找个新保镖吗?” 隋秋天觉得苏南的说法很奇怪,“我控制体重和棠总找新保镖有什么关系?” “你要控制体重?”苏南惊呼。 似乎很讶异,“你们天使也会有这种烦恼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突然开始喊隋秋天天使,也喜欢开始开她玩笑。 但隋秋天颇为严肃地摇了摇头,“苏秘书,这不是玩笑。” “好吧。”苏南耸了耸肩,没有再和她开玩笑,整理好手中文件,推门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几分钟之后。 苏南过来敲她的桌,微笑着说,“秋天保镖,棠总喊你进去一趟。” 隋秋天正在看苏南带回来的保镖资料,听到她的传话觉得奇怪,棠小姐怎么会这个时候喊她? 她站起来。 整理着装。 敲三下门,得到允许之后。 她走进棠悔办公室,很有礼貌地站在棠悔换过的办公桌面前,“棠小姐,我是隋秋天。” 这天天气很好。 棠悔抬头看她,有像柚子汁一样的日光落到鼻尖, “隋秋天,我突然想起,在你的保镖守则上可能需要补充一条新的守则。” 是正事。 隋秋天严阵以待,做好记录的准备。 结果棠悔眯着眼尾说,“我不希望我的保镖饿肚子来上班。” 隋秋天愣住。 消化系统也很应景,咕噜咕噜地叫了一下。 棠悔叹了口气。 然后动作有些迟缓地摸索着,将抽屉里的银盒拿出来,推到她面前, “吃吧。” 是满满一盒凤梨酥。 就好像是,在她那张新换的办公桌抽屉里,偷偷藏着很多很多的凤梨酥。 隋秋天觉得棠悔真的很像魔术师。但幸运观众有的时候也需要懂得拒绝诱惑,否则将会陷入贪婪陷阱,于是她张了张唇,想要拒绝—— 而棠悔似乎料到她要说什么,率先开了口,“吃六个才准出去。” 好吧。 魔术师不讲道理。 饥肠辘辘的幸运观众隋秋天只好服从命令,坐在旁边的小桌上。 一声不吭地,也一口一口地,吃着她最近吃得很多的凤梨酥。 棠悔在听人工智能所语译的文件要点。她今天戴了不常戴的金属边眼镜用以遮挡日光,是有链条的那种,看起来很美。 前几天,她们第三次去检查,杜医生仍旧劝棠悔去接受心理治疗。 也给暂时不想考虑这件事的棠悔开了些日常保养眼部的药。 最后提醒她要注意防止直视刺眼的光线。 所以棠悔开始戴眼镜。 大概是隋秋天很无聊,等棠悔重新喊她,她才回过神来,然后发觉自己一直在不礼貌地盯着雇主看,便迅速低下视线。 清理自己在吃凤梨酥时掉下的渣,“我在的棠小姐。” “今天为什么不吃早饭?”棠悔摘下蓝牙耳机,耐心地问她。 “是这样的棠小姐。”原本不想把这种琐碎小事也说给棠悔听,但既然棠悔问了,隋秋天也就诚实回答, “我今天早上称了体重,发现我重了三斤。” 或许是这个事实让棠悔出乎意料,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的保镖还会有这种烦恼。 她沉默很久。 大概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年轻的、不在自己考虑范围之内的烦恼。 便像多数人所听到的大道理那样,稍微显得语重心长地说, “隋秋天,不要用饿肚子来控制体重。” “我知道的棠小姐。”隋秋天点头。 在经过一个早上的测验之后,她知道这种方法不适合自己, “我现在决定,在每天晚上等你睡觉之后,去花园多跑十圈。” “为什么要等我睡觉之后?”棠悔问。 隋秋天怔住。 “我的意思是,”棠悔大概是意识到这很像质问,语气放柔许多,“我可以陪你。” “棠小姐。” 隋秋天蹙起了眉,“这可能不太合适。” 哪有雇主陪保镖去跑步的? 棠悔停了一会,“医生也说让我多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 这的确是杜医生的医嘱。隋秋天思考片刻,觉得自己可以将跑步时间提前到棠悔的散步时间,便点头同意, “好的棠小姐。” 之后办公室又安静了下来。 一个在低头听文件语译,一个在安安静静地吃着凤梨酥。 两个人中间仅隔着大片日光。 这是她们相处的常态。 但隋秋天没有因为这份安静而产生太多压力。棠悔的安静是舒适的,不会给人窒息感。 是在她快要吃到第五个凤梨酥的时候,棠悔突然出了声, “隋秋天,其实我很高兴。” “棠小姐你说什么?”隋秋天没有反应过来。 “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讲这些。”棠悔笑了笑,将双手放在桌前,脸庞轮廓在日光下像是发着光,很温柔地朝向她, 第56章 “很愿意听你跟我说因为体重所产生的小烦恼,也很高兴最近的一日三餐都可以和你一起吃,还很高兴,能在晚上去陪你跑步。” 可能这些事,在平常人看来都是极为琐碎的生活边角。 但棠悔没有经历过。 记忆中,她似乎是一个没有青春时代、也没有孩童时期的人。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二十出头的时候遇到的烦恼,也很久都没有在意过生活中的小事,甚至很少有明确的喜好。 可能她长到三十二岁。 也仍旧不擅长应对普通而平凡的生活细节。 却很想抓住剩下的时间,陪隋秋天再去经历一次。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答应下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木,大概仍旧不懂她在想什么。 只是在思忖片刻后,给了她新的回应,“那棠小姐,今天中午可以不吃蛋炒饭了吗?” 棠悔笑了,“好。” 停了几秒,又补充,“我以为你喜欢吃。” 不知为何。 隋秋天看着棠悔微微低垂的眼睫,想起曾经在她门边堆成小山的凤梨酥。 突然觉得有蜜蜂飞了过来。 但那些蜜蜂不扎她,只是嗡嗡地飞到她耳边,把凤梨酥堆成很多堆小山。 还不知疲倦地对她说—— 我以为你喜欢吃,我以为你喜欢吃,我以为你喜欢吃…… 以至于她怔了很久。 才低头看着那盒凤梨酥,语气很诚恳地说,“我是很喜欢吃的棠小姐。” “没关系。”棠悔说。 然后顿了一会。 像是才迟来地察觉到一个普通人都知道的事实,轻声补充, “再喜欢的东西,吃多了也是会腻的。” “还有凤梨酥……” 她似乎是想起隋秋天还在她的命令下吃凤梨酥,语气里有些歉意, “是不是最近都让你吃得太多了?” “不多。” 隋秋天摇了摇头,也强调,“真的不多。” “那就好。”棠悔重复这句话。 甚至在安静片刻后。 也声音很轻地重复了另一句话,“我只是以为你很喜欢吃。” 隋秋天愣住。 棠悔对她很温柔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想吃就不用吃了。” 可能是怕隋秋天拒绝,强调一句,“不用勉强自己。” 说完之后。 她像是不想要给隋秋天压力,便兀自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隋秋天嘴笨,很多时候都总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但那一刻她想—— 多亏了魔术师棠悔,幸运观众隋秋天,才第一次拥有了可以将喜欢的东西吃腻的机会。 所以。 她看了棠悔一段时间。 再低头。 还是吃了六个凤梨酥。 然后为棠悔添了杯热水,才走出办公室。 - 六个凤梨酥对隋秋天来说不算什么,但也基本可以不让她在上午饥肠辘辘。 这天下午。 她正式向棠悔提交了一份、她觉得合格的保镖名单。 都是比她年轻很多,也比她读了更多书,还更了解业内知识的专业的女性保镖。 棠悔忙里抽空听完她的介绍,相当随意地点了一份资料, “就这个吧。” 隋秋天原本要劝她多考虑一会,但看见棠悔好像很忙,便也没有多嘴。 她联系了棠悔所指定的保镖人选。 恭喜对方获得了这次工作机会,并希望这位新保镖能够尽快与她进行会面,然后进行培训。 新保镖名叫江喜。 是个看起来很有活力,心眼不算太多,但又聪明的年轻女孩。 她似乎对这份工作有着相当多的热情和憧憬,在接完电话的一个小时后。 就赶到公司。 与隋秋天进行会面,并且很开朗地喊她“秋天姐”。 隋秋天不习惯这样的称呼。 原本想要阻止。 但却在看到对方年龄那栏那个“二十岁”的数字之后,闭紧了嘴巴。 不过江喜刚刚二十岁的年纪也是令她担忧的,她不知道对方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到底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稍显莽撞。 在会面之后。 她向江喜强调,“保镖守则上的每件事都是要做到的哦。” 江喜拍拍胸口, “你放心吧秋天姐,我是把保镖守则背过才来的,绝对不漏掉一条。” 隋秋天有些吃惊。 但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是我之前发过去的补充版本吗?” 江喜自信点头,“当然。” 在办公室面聊也不是个办法,隋秋天将江喜短暂地带到了一个空会议室,连接电脑。 然后打开自己提前做好的ppt,为对方做了一个简短的、十五分钟的书面培训。 棠悔是在前往另外一间会议室开会之前,路过这间只有两个人的会议室的。 她听到隋秋天的声音从里面若隐若现地传来,脚步驻足。 房思思及时上前为她解释,“是秋天小姐在里面培训新的保镖。” “新的保镖?”棠悔有些意外,“这么快就来了?” “对的棠总。”大概是怕影响到里面的培训,房思思低声回答,也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这时—— 里面传来年轻女孩软着嗓音的一句,“秋天姐,我想知道雇主是谁可以吗?” 秋天姐。 棠悔唇角的弧度敛起,她微笑着转过头去问房思思,“她多大了?” 房思思看了眼资料,很尽职尽责地说,“这个月刚好满二十。” 还和隋秋天在同个月份生日。 棠悔低垂着眉眼不说话。 房思思也跟着噤了声。 刚想说点什么来化解的时候,里面传出了隋秋天对比起来显得格外沉稳的声音—— “你觉得雇主是谁?” 二十岁,她比她也小六岁——棠悔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也意识到,隋秋天是真的长大了,在比自己小六岁的人面前,也会是沉稳的年长者。 棠悔掐紧指腹。 “应该是我想的那位吧……”年轻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传出来,然后又及时补充,“不过保镖守则里说了,不要妄加猜测和传播。” 听上去会是隋秋天满意的答案。 棠悔眯起了眼。 房思思看了眼手表,在旁边小声说,“棠总,我们不走吗?” 棠悔没有出声。 里面的隋秋天听到年轻女孩的答案,“哦”了一声,然后沉思片刻。 像是在考虑是否要明确说明雇主是棠悔。但最终,她思索结束,却还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却又极为笃定的答案, “那你目前只需要知道……” “她是这座大厦里最善良最美丽的那一个,就可以了。” 本来应该是句突兀的话。但,因为隋秋天的语气过于一板一眼,也因为隋秋天什么都不懂,所以这听起来,就像是她在描述一个既定事实。 棠悔唇角上翘。 侧过脸,对旁边像是许久都没有呼吸过的房思思说, “走吧,去开会。” - 江喜算是个会来事的年轻人。 她在来的时候,特意带了六杯菠萝乌龙茶,也解释自己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所以只带了六杯。 隋秋天分了四杯给四个秘书。 剩下那两杯没有动。 之后,隋秋天又和江喜交代了些保密事宜,将对方送走之前,她看了眼日历,然后突然顿住。 “怎么了秋天姐?”江喜问。 “没事。”隋秋天将日历盖住,不让江喜看自己在日历上画的三个红圈—— 虽然这的确是下任保镖要知道的,但她不太想让对方现在就知晓。 因为她还不确定,这位年轻人的热情能否持续到那个时候。 所以这件事。 她会等自己离任之时再进行交代。 她让江喜在过完中秋节之后再来公司继续培训。 “好的。”江喜没有多问。 只是在离去之前——和各位办公室的秘书都相当热忱地打了个招呼。 将问题颇多也相当具有好奇心的江喜送走之后,隋秋天松了口气。 然后看见四位秘书桌上都各自放着杯菠萝乌龙茶,便盯着自己桌上放的那两杯菠萝乌龙茶看了一会。 虽然雇主不太爱甜水。 但为了表示对雇主的尊敬。 隋秋天还是端着两杯菠萝乌龙茶,敲响了棠悔的办公室门—— 进去后。 她端着两杯乌龙茶,向刚开完短会回来的棠悔解释,“棠小姐,这是江喜带来的乌龙茶。” “江喜是谁?”棠悔问。 隋秋天愣了片刻。 觉得棠悔大概是事务繁忙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便主动解释, 第57章 “是棠小姐你的新保镖。” 棠悔不说话。 隋秋天想了想。 又十分全面地补充,“江河的江,喜欢的喜。” 棠悔“嗯”了声,很罕见地说,“那就放着吧。” 隋秋天没想过她真的要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本想将手中一杯乌龙茶放在棠悔桌边,却在选择的时候陷入纠结,便主动询问, “棠小姐,你是想要糖多一点的还是少一点的?” “都可以。”棠悔说。 隋秋天想了想,想把菠萝多一点的那杯放给棠悔, “那我喝多糖的好了。” 结果棠悔又突然在她身后说,“我有点口渴,不然两杯都给我吧。” 隋秋天有些诧异。 棠悔怎么突然爱喝甜饮了? 而在这之后。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要求不太合理,棠悔略带抱歉地说,“这个要求是不是很过分?” “不过分。”隋秋天回答。 如果棠悔早说自己口渴想喝,她是会把分给秘书的那四杯也都给棠悔一个人的。只是,棠悔鲜少会有这种不太礼貌的要求。 “那你都留给我吧。”棠悔不太客气地说。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将两杯菠萝乌龙茶都留给了棠悔。 帮棠悔带上门。 她回到工位。 苏南喝着菠萝乌龙茶问她,“怎么样?棠总喝了没?” “喝了。”隋秋天有些奇怪地说,“还喝了两杯。” 苏南大概也有些意外。 像是觉得没有乌龙茶喝的隋秋天很可怜,摇了摇头,便噼里啪啦地在电脑上打起字来。 隋秋天没有再多话。 只是看着日历上标出的红圈,陷入了沉思。两天后,就会是棠悔在全年中最不开心的三个日子之一——中秋节。 也是。 棠家每年会集合起来拍全家福的日子。 只是…… 隋秋天没来得及沉思多久,电话就响了。 她接通。 里面传来一道语速很快的陌生女声,“请问是秋天女士吗?您外卖的菠萝乌龙茶到了,麻烦下来拿一下哦~” 什么时候的事? 隋秋天一头雾水。 但对方说在大厦下面等。 她也不好思考多久,便跑下去接了沉甸甸的外卖袋。 有七杯。 正好分给四个秘书,还剩三杯。 已经喝过一杯的苏南过来看了眼,“难道是那位懂事的妹妹又多补了几杯?” 经过提醒。 隋秋天看清外卖单上的联系人,很清楚地写着“秋天姐”三个字。 应该是了。 她下定这个结论。 却又在外卖单备注那一栏,很意外地看到了一句和自己结论不太符合的备注: 【隋秋天,你喝这个00】 这个符号好熟悉。 隋秋天警觉发现了这一点,在想起来自己在哪里看过之后,她避开苏南的视线,看向了百叶窗里面的棠悔—— 夕阳余晖,办公桌上放着两杯没有动的菠萝乌龙茶。 棠悔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面容模糊,好像也正在望她。 不过很快。 女人便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视线。 原来是棠悔买的。 不过…… 隋秋天看着联系人那里填写的“秋天姐”,有点想不明白。 当然。 就算她想不明白。 也是需要为这件事向棠悔道谢的。 所以。 在这天下班以后,她扶着棠悔上车,自己也按照这些天棠悔的吩咐,坐到了后排。 不过。 仍然是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也和棠悔之间仿佛隔着一头大象的距离。 司机不多话地将车开往白山。隋秋天坐了一会,悄悄瞥了眼棠悔。 大概是过两天就是要拍全家福的日子。 棠悔心情已经不大愉悦,脸上没有带着笑容,只是很安静地阖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隋秋天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好打扰雇主的休息,便没有开口。 只是在之后的一段路。 又相当不自觉地,多瞄了棠悔几眼。 棠悔像是对此有所感知,在车快要驶到山路时,微微掀开了眼皮。 “棠小姐。” 隋秋天等待许久,在这时及时出声,“今天的菠萝乌龙茶很好喝,谢谢你。” 棠悔“嗯”了声,“好喝就好。” 要谢的事已经谢完。 隋秋天拘谨地坐直身子。 但棠悔看起来仍旧情绪不高。 于是隋秋天思考很久,想要再说些什么,尽量转移棠悔对于日期的注意力。 但就在她想要再一次说“今天的菠萝乌龙茶很好喝”的时候,她听见棠悔喊她, “隋秋天。” 静了两秒。 接着。 棠悔像往常一样柔着声音,语气像问她喜欢甜度多少的乌龙茶那般自然, “你会喜欢比你大六岁的,还是小六岁的?” 【作者有话说】 公主的日常:演戏,吃醋,小秋天。[奶茶] 今天过节,祝大家端午安康~[墨镜] 31「中秋节」 ◎“我可能是个很无趣的保镖。”◎ “棠小姐,请问你问的是人吗?”经过无声无息的三遍审题,隋秋天相当缜密地询问。 棠悔陷入沉默。 好一会,才悠悠地说,“如果是人呢?” “那我不喜欢比我小的。”隋秋天很利落地给出回答。 “为什么?”棠悔貌似意外她的坚决。 隋秋天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因为我不喜欢方家轩。” 棠悔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这和方家轩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就比我小吗?”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问。 她觉得自己没有审错题,便很诚实地给棠悔解释, “虽然他不止比我小六岁。但年龄比我小的人,大部分都很麻烦,也不太懂事。 “况且我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都已经够不懂事了。”她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时闹出的笑话。 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喜欢比自己小六岁以下的人类。 便继续阐述自己的论据,“比我小六岁的,只可能会更不懂事。” 棠悔不说话。 于是隋秋天又补充,“就像方家轩那样。” “那你看江喜的时候也会这样想吗?”车驶入山道,车厢内陷入浓稠黑暗,棠悔终于出了声。 “江喜?” 隋秋天不太明白话题为什么突然拐到江喜这里。不过她猜测—— 棠悔应该是在问她新的保镖是大六岁好还是小六岁好。 于是她木着脸说,“棠小姐你放心,江喜肯定比方家轩懂事多了。” 话落,车厢内陷入一片长时间的黑暗,像是步入了没有路灯的那一段路。 隋秋天将注意力集中到路况。 是在这段路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听见棠悔发出一声极为轻的叹息,也听见在这之后,棠悔偏柔的声线再次出现, “她为什么喊你秋天姐?” “什么?”隋秋天侧脸。 看棠悔脸上的晦涩光影跳跃。 不一会。 她想起外卖单上的联系人“秋天姐”,可能是棠悔对她的提醒。 便反应过来,解释, “其实我也觉得不怎么合适。棠小姐你放心,下次我会让她换个正式些的称呼。” 相比于棠悔询问时伪装的随意,隋秋天的回答显得颇为正经,相比之下,也有很多的真诚。 棠悔当然知道—— 这件事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因为隋秋天什么都不懂。 如果她是个像隋秋天所以为的大方“雇主”,就应该说,没关系,不管是“秋天”,还是“秋天姐”,都是她们和你相处时应该拥有的自由,我不会介意。 但棠悔还是“嗯”了一声。 当作同意隋秋天主动提出来的、这个不太合理的要求。 因为她可能是一个小气的、善忌的女人。 会轻易因为任何事不高兴。 也会屡教不改地、想要独自享有隋秋天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仍然愿意为她让步的笨拙想法。 隋秋天还在偷偷看她。 大概是在揣摩她的心情有没有因此变好。 “隋秋天。”半晌,棠悔出了声。可能是基于想要挽回自己在隋秋天心中善良形象的想法,也可能是基于自小的教养和礼仪,她轻声细语地对隋秋天强调,“我其实没有那么小气。” 听声音比刚刚要稍微好一点。 隋秋天松了口气。 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知道的棠小姐。” 棠悔又轻轻“嗯”了声,没再说话。 之后一段路又变得静默下来。 隋秋天担心她想起全家福的事情,便又将自己想好的说辞说了一遍, 第58章 “棠小姐,今天你给我买的菠萝乌龙茶很好喝。” 说完之后。 还绷紧下巴。 稍稍让一点目光,溜到棠悔的脸上,观察女人此刻的表情。 便也看到。 在她像个复读机一般重复这句话后。 棠悔终于笑了。 不太明显,嘴角微翘,但看上去是真心的,“我知道了。” 隋秋天点点头。 她不太会聊天。 平时和棠悔的相处,也基本上都是一问一答为主。 于是。 在之后的车程上。 她绞尽脑汁想让棠悔转移注意力,也好像只是说了很多句流水账式的废话—— 比如汇报晚餐菜单。 比如自己还是很喜欢凤梨酥和蛋炒饭。 比如她没有觉得她小气。 比如,今天天黑得有点早,今天月亮好圆……之类的。 而棠悔向来是个礼仪周到的雇主,没有嫌她不耐烦,也在每句之后都颇为认真地回应。 “棠小姐。” 以至于当她们的车在这些无聊言语中开进铁门时,隋秋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都是些无聊话题,“不好意思。” “我可能是个很无趣的保镖。”她对棠悔说。 “为什么会这么说?”棠悔看上去已经很疲倦,但仍然还是耐心询问。 隋秋天抿唇。 刚想说些什么。 车在明亮的房屋前面停了下来。 隋秋天闭紧嘴巴。 下了车。 她第一时间感觉到风凉得有些瑟。 便在绕到棠悔那边时。 挡在风口,才打开车门,一只手护着车顶,另一只手引着棠悔下车。 棠悔扶住她的手腕。 安稳下车,又在今夜尤其明亮的月光下望她,“那你觉不觉得,我是个经常不高兴不愉悦的雇主?” 隋秋天愣住。 反应过来后迅速回答,“不会的棠小姐。” 车在她们身后开走,刮起一阵风。棠悔的头发被吹得飘摇,她在风里冲隋秋天笑了笑,“不觉得我很小气吗?因为很在意江喜的事情。” “不觉得。”隋秋天引着她慢慢向亮着灯等她们回家吃饭的房子里走, “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因为……” 隋秋天思考片刻。 有些困惑地给出答案, “江喜是棠小姐你的新保镖,是我的替代者,不高兴的应该是我才对。” 就像是,方家轩是陈月心的新小孩,是程时闵的新表亲,可能在某个方面来讲—— 他也是隋秋天的替代者。 比她更小,更讨巧,更会撒娇,甚至可能,比那个年纪的隋秋天聪明很多。 所以每次她看见方家轩在陈月心面前撒娇,都会觉得不太舒服。 “那你今天有不高兴吗?”山顶的夜很安静,棠悔轻轻地问。 这个问题对隋秋天来说极难回答,相当于是要承认,自己今天心里面有只蜜蜂飞过去。 但今天的情况和那天肯定是不一样的。 因为棠悔比陈月心好很多,江喜也比方家轩懂事许多。 在隋秋天正义的阻挠下,她们两个甚至没有见到面。 而江喜也从来没有像方家轩那样,对隋秋天大喊——这是我的棠小姐,不准你喊!不准你喊! 但。 “其实会有一点。”隋秋天不想在棠悔面前撒谎,她为棠悔推开门。 有些难为情地在心底承认——今天这只蜜蜂可能有点不太光明磊落。 “什么时候的事?”棠悔听上去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吃惊。 隋秋天引她在餐区落座,自己则绕过一圈,坐在对面的审判席,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心甘情愿地接受法官的判罪, “是在我给她培训的时候。” 佣人穿梭其中。 开始为她们上菜,也为她们提供净手的方巾和餐布。 今天回来得晚,她们没有各自再上去换衣服。 不过隔着人影。 隋秋天也稍微放松些许。 她避开了棠悔漆黑失焦的目光,才承认自己不太明朗的罪责, “她问我雇主是谁。” “那个时候她看着我,我就知道,她可能已经知道雇主是谁了。” “其实她已经签了保密协议,我是可以告知她雇主是谁的。” 说到这里。 她有些发窘地看了眼棠悔。 棠悔善于倾听。 在这种时候没有急于插嘴,只是目光含笑地望着她。 隋秋天不太自在地低下了眼, “但当时,我突然变得有点莫名其妙的,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所以没有正面回答她。” 而这件行为,并不能完全被分类为“保护雇主隐私”的条目之中。 说完之后,隋秋天有些紧张地低闷着头,像个做错事后主动领罚的乖学生。 但老师棠悔显然比她想象得要更加宽容,在听完她自觉有些不好的行为之后,停了几秒,语气如常地问她, “就只是这样?” 隋秋天“嗯”了声,又补充,“不过……” “不过什么?”棠悔隔着灯影望她。 隋秋天说, “不过棠小姐你今天给我买的菠萝乌龙茶很好喝,所以我又没有不高兴了。” 她说的是实话。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将那一点莫名其妙当成一回事。 甚至在剩下江喜那两杯菠萝乌龙茶的时候,她还毫不犹豫地送进去给棠悔。 但。 棠悔说要两杯都留给自己喝的时候。 她的确有些惊讶。 因为一向不喝甜饮的棠悔,相当罕见地要喝两杯菠萝乌龙茶。 不过她当时也没有任何迟疑,将两杯乌龙茶都留给了棠悔。 服从棠悔的一切命令。 几乎已经成为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是在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她看见四个秘书,每个人的桌边都放着杯相同包装的菠萝乌龙茶,甚至苏南还喝得特别开心,说下次自己也要买来喝。 然后。 隋秋天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都好像没有为棠悔做过这种事。 如果那个时候。她陪棠悔到港星公司,在换完百叶窗之前,甚至是在棠悔来港星公司之前,也给办公室的每个人都买上杯菠萝乌龙茶,是不是就会让棠悔获得更多尊重? 甚至只要,在装百叶窗的时候,买上一杯菠萝乌龙茶让棠悔在等待她的时候稍微开心一点呢? 她不知道事情会不会真的像她想得那么简单。但如果呢? 如果她稍微灵活些,稍微懂得变通一些,如果她不是那么无趣到只能查资料只能学别人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的一个人呢? “隋秋天。”在她陷入思考之际,棠悔出声喊她。 “我在的棠小姐。” 隋秋天第一时间抽出自己可能永远也理不懂的思绪,看向坐在自己正对面的棠悔。 或许是灯光原因。棠悔望着她的目光在今夜显得尤其柔和,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这么坦诚。” 隋秋天抿了抿唇角,她不知道这种坦诚究竟是不是好的。 “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菜一道一道端上来。 棠悔没有急着用餐,而是相当耐心地继续和她说, “你的高兴,烦恼,委屈……都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都要和我说。” 或许是临近中秋节,隋秋天也产生某种记忆回溯,回到很久之前的那个中秋—— 陈宝君带着懂事的程时闵去逛中秋灯会,而无趣的她,仍旧独自玩着一个*人躲在衣柜里的小游戏,并且期待有人和她捉迷藏的时候能不要忘了她。 “因为我都想要听到。” 棠悔在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有责怪她的莫名其妙,也对不懂很多事的她,具有极大程度的耐心。 就好像,她真的在很多年后打开那间隋秋天藏身其中的衣柜。 发现了小小的、不会被大人喜爱的隋秋天,也在衣柜门背后,很惊喜地发现隋秋天给拉环画的两个小翅膀。 大概率。 棠悔不会因为那两个小翅膀涂坏了衣柜而责罚她。 “而且对我来说,你从来都不无趣。” 长桌对面。 棠悔或许需要透过很多很浓郁的黑暗,才能像现在这样,直直地注视着她,跟她讲一个她不曾在别人那里听过的道理, “如果连善良、坦诚的人,都会被用无趣来形容,那这个世界恐怕会变得好坏不分。” 也好像真的,她在那年中秋,站在那个衣柜里的隋秋天面前,在看到她的第一秒钟就笑了起来,然后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其实你才是葡萄。” - 保镖小姐的眼睛又变得红红的了。 第59章 但她不想让棠悔发觉,便只是慌张地擦了擦眼角,在最后一道菜端上来之后,极为掩耳盗铃地说了一句, “我们要吃饭了棠小姐。” 声音听起来是正常的,也仍旧有些木木的。棠悔知道她可能不想在自己面前显露出太多脆弱,也知道,可能自己的确占着一个“盲人”身份,才让隋秋天在这些方面也对她足够信任。 其实从某个方面来说,隋秋天是个情感比棠悔要丰富许多的人。 只是可能,她从小生活就封闭,再加上后来在武校那一段时间,发生很多对她这个年纪来说难以承受的事,于是干脆便封闭性地、非常严格地关了一些情绪窗口。 包括悲伤,喜欢,不甘,占有,忌恨……这些对棠悔来说基本是家常便饭的情绪。 但今天。 她算是有进步,相当少见地对棠悔袒露了某种自认为的“莫名其妙”。 当然。 这点莫名其妙,对棠悔来说简直是小儿科。 不过棠悔仍然是高兴的。她甚至迫切想要亲手将她关闭的情绪窗口打开,但也知道,如果太急,太快,那么可能会获得适得其反的效果,甚至会让反应过来的隋秋天跑得更远。 所以她警告自己不要操之过急。 唯一没能控制住的。 便只是在隋秋天将她送至卧房门口后,看向隋秋天在廊灯下看起来仍旧有些发红的眼角。 没能忍住。 伸手去抚了抚—— 探到年轻女人眼角一点潮湿的柔软之后。 棠悔手指顿住。 而隋秋天似乎仍然抵触与她的肢体接触,惊慌失措地退开,然后低头,磕磕绊绊地喊了她一声,“棠小姐……” 棠悔的手在空中悬空。 几秒过后。 她抽出思绪。 继续伪装成眼盲茫然不知的样子,收回了手,柔声询问,“哭了吗?” “没有。”隋秋天否认。 但过了一会。 大概是不想向她撒谎,露出几秒钟煎熬的表情,最后很小声地承认,“就一点点。” 棠悔觉得她可爱,“一点点是多少?” 隋秋天露出稍微显得有些纠结的表情,思考过后,对她说, “像一个哈欠那么小。” 她总是对很多事物有着很独特的理解,比如像一个哈欠那么小的“哭”,还有可能没有人能理解的葡萄和蝴蝶。 棠悔笑。 “棠小姐,你早点休息吧。”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隋秋天轻声催促她。 棠悔“嗯”了声。 进了卧房。 她不动声色地碾了碾手指上残余的湿痕,本来她应该高兴的—— 因为借这个机会。 她像是窥探到了保镖小姐柔软的内心,也因此真实地触摸到,保镖小姐柔软的、湿润的眼角。 她可能真的是个在死后要下地狱的坏女人,因为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这是能让隋秋天对她放下更多防备的机会。 可是。 坏女人棠悔在抚到指腹快要消逝的湿痕之后,盯着看了很久。 又有那么几分希望—— 隋秋天以后还是都别因为这种小事哭了,最好连一个哈欠那么小也不要。 - 中秋节在逐渐变凉的秋日中如约而至。 隋秋天在这天醒得很早。 睁开眼没多久,她就迅速掀开被子起床,将自己收拾好,收在了棠悔卧房门口。 和大多数遵守劳动法的公司一样,棠氏集团总部也将从今天起,放三天中秋假。 棠悔在昨天晚上就特意嘱咐过隋秋天,让她多睡一会,不要一大早就像个雕像一样站在三楼。 所以。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雕像。 隋秋天在换上制服之外,还特意从衣柜的第三层抽屉里,选取一条墨绿色的丝帕,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今天是安排拍全家福的日子。 所以在前几天。 裁缝为棠悔制作了一条新的礼裙。 也在棠悔的安排下,用同一块布料,为隋秋天制作了新的丝帕,以及领带。 据隋秋天过往的了解—— 对整个庞大的棠家来说。 最重视的节日便是中秋节,甚至春节都排在其后。 棠悔也不例外。 出于对节日、以及对棠悔的尊重。 隋秋天也在今天穿上了,裁缝为她制作的全套诘襟领深灰色制服。 房门微微响动—— 隋秋天挺直腰背,低头。 棠悔从中拄着盲杖走出来。 但与隋秋天预料的不同,她没有穿那天裁缝制作的礼裙。 而是穿着极为简便的家居服——深灰毛衣,包臀裙,以及拖鞋。 隋秋天愣了半晌。 及时出声,“棠小姐,我是隋秋天。” 棠悔顿了步子,“不是说让你多休息吗?” “我今天已经比平时多休息十分钟了。”隋秋天解释。 棠悔叹了口气,“那先下楼吃早餐吧。” “好的棠小姐。” 虽然棠悔没穿上之前特意定制的礼裙,但隋秋天也没有多问。 她伸出手腕。 棠悔稍稍摸索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感觉到她穿着颇为正式,往楼梯走了几步,相当冷静地说, “昨天棠李尔给我打过电话,今天不会有人过来了。” 在中秋节这天拍摄所有人都到齐的全家福,的确是棠家的传统。 但。 自从棠厉棠蓉去世之后,这场中秋宴,便再没有凑齐过人。 可能前几年,还有棠林棠炳为了装装样子,让几个儿子过来凑个人数,吃一顿没有人说话的中秋宴。 但今年。 棠林棠炳都被棠悔以经济犯罪的名义送了进去,也因此引得棠家至少在表面上维持的和谐终于被撕破,甚至在几年后,再次成为大小媒体眼中的议论焦点。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是不会有人再过来拍摄这张全家福了。 唯一有可能的。 是这两个月,和棠悔关系变亲近的棠李尔。 “她不来是正常的。” 像是猜到隋秋天在想什么,棠悔步子落到第一级阶梯,很冷静地阐述一个事实,“毕竟是我把她的父亲送进了监狱。” 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化的东西,像是在说其他人的事。 隋秋天待在她身边七年,知道她大概是真的与这些“家人”之间没有所谓的亲情。 因为棠林棠炳在她身上用的手段,会比她更残忍。 可能在中秋节这天坚持全家福,也只是出自对棠厉遗愿的一份遵守。 所以,棠悔可能是真的像她所表现的那样,并没有因为没有穿上那条墨绿礼裙,而产生很多落寞和伤心。 但她看上去。 仍然是不开心的。 不过棠悔没有任何异常表现。 她在早餐时食用的分量相当正常,也恰当地给予隋秋天一定关心,询问她是否收到中秋礼品,又是否向家人发出中秋祝福。 “管家昨天把礼品送到我房间了。”隋秋天说,“我寄了一部分给表姐,也在今天给表姐转发了苏秘书给我转发的中秋祝福短信。” 棠悔笑起来,“你怎么知道苏南给你的是转发?” 隋秋天皱着鼻子想了想,“因为她没有删掉对房秘书用的前缀。” 棠悔又笑了下,“等假期结束以后,你可以提醒她多注意。” “好的棠小姐。” 原本她们用餐时间都比较安静,尤其是早餐。但今天,棠悔像是不想要忍受太多空白,很快又问,“那今年不给姨妈发中秋祝福了吗?” “不了。”隋秋天说。 过了会,又强调,“反正方家轩和表姐都会给她发的。” 她这句话显得有些孩子气。 但棠悔没有像她家里其他亲戚那样,在每个节假日都劝她给陈月心和陈宝君都发条祝福。而是顿了片刻,轻轻地说,“不想发就可以不发。” 然后垂着眼,慢条斯理地食用着早餐。 隋秋天抿抿嘴角。 看了眼棠悔。 按道理,用餐时间,她不应该看手机。但她还是趁棠悔不注意,飞快地拿起手机看了眼,然后对棠悔说, “棠小姐,江喜让我代她向你说声中秋快乐。” “江喜是谁?”棠悔皱着眉问。 才过几天,她似乎就已经不太记得自己这位新保镖的名字。 “是棠小姐你的新保镖。” 隋秋天将手机放下。 又重新复述一遍,“江河的江,喜欢的喜。” 棠悔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多了位新保镖,停顿片刻,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这天是个发沉的阴天,灰暗光影覆盖在她脸上,使她看起来轮廓有些模糊,像个很遥远的人。 第60章 隋秋天没有再提起更多,只是时不时去看棠悔一眼。 也在这个早餐时间。 时不时礼仪不太得体地拿起手机,查阅要如何度过一个圆满的中秋节。 是在早餐快要结束时,桌面上倒扣着的手机连着振动了三下。 “棠小姐,你的手机响了。”隋秋天很负责任地提醒。 “好,我知道了。”棠悔应下来。 但没有马上去看,因为她在生意场上有很多伙伴,像隋秋天口中的、所转发的中秋祝福,可能从昨天零点开始,已经在她手机里躺了无数条。 “好的。” 隋秋天没有多言,沉默地食用早餐。 棠悔今天的确心情不佳,但出于习惯,她不希望任何人探知到这一点。 所以在用餐结束之后,她提出要回房再休息一段时间。 “棠小姐。”将她送到卧房边的时候,隋秋天看起来仍然在为她担忧,操心地嘱咐,“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喊我。” “我会的。”棠悔对她说,“你也快去休息吧。” 隋秋天不说话。 “今天没有人会过来。” 棠悔耐心地说, “你也可以去换身舒服一点的衣服。” 经过她的提醒。 隋秋天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制服,略微木着脸点点头, “好的棠小姐。” 看来是会乖乖去换衣服了。 “不用担心我。”不过怕她多想,棠悔还是强调,“我没什么事,就是想睡一觉。” 隋秋天背着手。 像是真的把她的话听进去,木讷地点点头,“好的棠小姐。” 棠悔稍微放下心,“嗯”了一声,便进入卧房。 隋秋天帮她关上门。 脚步声在很严格的三分钟之后,离开她的门边,大概是经过一番犹豫,还是去换衣服了。 之后棠悔不知道在床边坐了多久。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有些恍惚地将手撑在床边,发现自己出了不少汗,便拿起放在床头柜的药瓶,随手倒出来吞了几粒。 放下药瓶。 她准备履行自己惯性说出的借口,真的睡上一觉,却听见手机再次振动了一下。 拿起手机后她滑动片刻,在看到其中内容后,突然顿住了所有动作—— 到现在,她的手机里躺着很多条被发送过来的中秋短信,可能在今天结束之前,还会有新的、泛滥的、转发过来的中秋祝福…… 如果她没有拿起手机。 就会险些放任这些短信将其中她最想要看到的三条信息淹没: 【棠小姐,中秋快乐。】 【这条不是转发的苏秘书的中秋祝福,也不是代江喜发的。】 大概是怕棠悔觉得她不够用心,某个比她小六岁的、送亲表姐中秋祝福都只是转发的、不太擅长送出中秋祝福的人,特意在第三条加上了防伪标志: 【本人隋秋天,实名祝棠悔棠小姐今年中秋节快乐,十月六日九点零六分零六秒。】 【作者有话说】 本人文笃,实名祝本文下面的读者宝宝儿童节快乐~[墨镜] 32「全家福」 ◎“嗯,我喜欢。”◎ 隋秋天下楼不是因为去换衣服,而是因为看到了在楼梯口欲上又止的管家。 棠悔可能才刚睡下。 隋秋天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决定先斩后奏。 将管家拉到二楼,轻着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来了好几个……”管家皱着眉心,她是接受过礼仪培训的,似乎没有办法直接说出“狗仔”这种词,便不太情愿地改成了,“记者。” 记者? 隋秋天蹙紧眉心。 往三楼楼梯口看了眼。 “棠小姐可能刚刚才睡着。”隋秋天做下决定,“我去看看吧。” 管家松了口气,“好。” “那请您替我守在门边。”临走之前,隋秋天戴上通讯耳机。 请求管家帮忙,“如果棠小姐有什么需要,请及时联系我。” 管家答应下来。 隋秋天没再逗留,匆匆地下了楼,从别墅赶到大门处—— 或许管家的说法还算保守,因为在门口举着大型摄像机、背着包的、直勾勾地盯着别人家门口那棵缅栀树的、光明正大的“记者”,还不止一个。 可能这得益于棠厉在生前钟意请媒体记者来参宴采访的传统。 于是业内不少人都知道—— 无论平时恩怨情仇闹得多难看,但棠家每年的中秋节,都会拍一次所有人到场的全家福。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但今年不一样了。 隋秋天负手站在铁门内。 冷脸扫视一圈这些过分大胆的、举着摄像机对准她的“记者”。 “出来啊?怎么不出来?” 有个人看她站在铁门内。 冲她嚷了一句,“出来让我多拍几张啊!!” 说着。 还像是故意,冲着她闪了几下闪光灯。 这种不在各个小媒小报单位名单上的“狗仔”是最难应付的。 因为他们全都是个体户,没有所属单位管理,就算报了警,要么就是在警察来之前就一哄而散,要么就是来不及逃走而不甘不愿地坐上警车,但那时,他们手中多半已经拍到了有价值的信息。 并且下次,这些人都还是又像某种虫类生物一样死而复生,继续对着他们想要的“新闻人物”围追拦堵。 隋秋天盯紧那个闪她闪光灯的绿鸭舌帽,这种刺头尤其不好应付—— 因为他手里拿着相机,而问这种问题也是他们所擅长的手段,就是为了故意激起被拍人情绪,在被拍人气愤时抓拍相片,最后编个豪门保镖欺凌无辜素人的故事出去。 让棠悔本就闪光灯缠身的事迹上又添上一笔。 更何况,这是棠林棠炳进去后的第一个中秋,多的是人想从棠悔这里敲上一笔,哪怕是守在大门门口,拍几张棠悔的背影侧脸,都可以卖给专供八卦娱乐的小报,编上个舆论想看的故事。又或者是,从想要图清静的棠悔手中获得所谓“安置费”。 这大概也是这些人一大早驱车来到白山山顶的目的。 ——“棠悔呢?” ——“不是说拍全家福吗?怎么到现在一个棠家的人都没来?” ——“哎,那小保镖,你们棠总对这事怎么想的啊?” ——“前年中秋节还有两个表哥表嫂带着侄女过来呢,今天怎么一个都没有了?是你们棠总把亲舅舅亲表哥送进去,没人敢来了吗?不是从小就是舅舅表哥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吗,做出这种事是不是真的还问心无愧啊?” ——“对了,你们棠总知道,她爸前几天在游艇上搂着男模女模被拍了的事吗?” ——“郑成胜今天会来吗?他应该也算是你们棠家全家福里的一个吧?哦,还是说,他会给你们棠总带个新人过来啊哈哈哈哈哈?” …… 隋秋天从刚刚开始始终没有出声,那些人的问题倒是问了不少。 她拧紧眉心。 轻轻对旁边的佣人说,“报警吧。” 外面的嚷嚷声没有停止。 隋秋天越是平静。 几个狗仔的声音就越来越大,用词也越来越不堪,露出些“看门狗”之类的词语。 像是要直喊到她露出他们想要拍到的表情来。 “可是今天是中秋节。”佣人有些犹豫地往房子里看了眼, “需要问过棠小姐之后再决定吗?” 隋秋天明白她的意思——可能棠悔想过个安静些的中秋。 而山顶上不管发生什么,动静都总是引人注目的。 况且,这还是棠林棠炳入狱之后的第一个中秋。报了警,难免之后又闹出什么不好听的新闻来。 今天是中秋节。 可能很多人都在和家人、朋友聚在一起吃饭、点灯,做些平凡而普通的事。 而棠悔,似乎做什么都不对。 但尽管如此。 隋秋天也还是想保护她。 “没事,等警察来了之后我处理就好。”隋秋天低声对佣人说, “这件事,尽量不要让棠小姐在今天知道。” 佣人张了张唇,还想说些什么。 但铁门外的那个绿鸭舌帽看见隋秋天转身,再次冲她喊话, “哎别走啊,你倒是说说,我们小公主到底今天还能不能出来啊?” 他喊“小公主”的时候在笑。 但这并不是出自好意,而是携带着强烈的、攻击性的庞大恶意。 隋秋天转了身。 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个绿色鸭舌帽的脸。 绿色鸭舌帽见她转过身,以为她要出来,迅速咧嘴一笑,又将摄像机举起来对准她—— 隋秋天没理他。 将自己口袋中的录音笔交给守在门边的佣人,微微侧过脸,低声说, 第61章 “我去看一下棠小姐,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站在这里,把他们说的都录下来,但无论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 “我之后会让管家联系律师,在过完节之后起诉他们。” “好的。” 佣人接过录音笔,如临大敌地看了眼那中间的绿鸭舌帽。 隋秋天点点头, “警察来了之后通知我就可以。” 临走之前,又特意嘱咐, “我们的任务,是让棠小姐今天过个安静的中秋。” - 棠悔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甚至做了个噩梦。 梦里。 她梦见自己被压在某辆车下,眼前黑得像机油淌在眼皮里,车厢空间很小很拥挤,像是被某种巨型生物一脚踩瘪。 她看不见。 只感觉得到有很多液体从自己头上淌落,只闻得见到处弥漫的血腥味。 也只听得见。 周围有繁忙的脚步声经过,还有尖锐的尖叫,急促的刹车。 梦里的她很疼,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被揉压,也很平静,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独自待在车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尖细的、像是哭喊的警车声停在耳边,相当刺耳地灌入耳膜—— 她蹙紧眉心。 痛得几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流血还是在流汗。 她知道这是梦。 也想从中清醒过来。 因为她极其厌恶无法掌控情绪,无法控制身体,也总是陷入黑暗的自己。 于是她很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然后一甩手—— 将手边什么东西甩在了地上。 破碎的声音瞬间击穿耳膜。 棠悔呼吸变得极快,却还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也看不见眼前任何清晰的事物。 她继续用力抬起手指,想要从那个死气沉沉的梦境中醒过来,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 突然。 门打开了。 有快速而急促的脚步声出现,却又像是害怕吓到她,慢慢停在她身边。 棠悔闻见某种花香。 清淡,发甜,像彩虹闻起来会有的味道。 却又很熟悉。 “隋秋天?” 棠悔觉得很奇怪,隋秋天怎么会出现在她这个梦里,这辆车的空间这么狭窄,隋秋天是怎么进来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棠小姐。” 隋秋天低低地望着她。 喉咙中发出很含糊的、让她无法分辨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声音。 棠悔费力地想要睁开眼。 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隋秋天的脸,只好难耐地蹙紧了眉心。 隋秋天似乎发现她的不适。 有些犹豫。 但还是上前一步。 弯着腰。 倾身过来,盯着她看了很久,折起袖口,小心翼翼地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又像是怕吓到她,所以声音也压得很轻很轻,替她擦汗的动作也很小很小, “棠小姐,我是隋秋天。” 棠悔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但很快,梦中尖锐的、高亢的警车声便再次出现了—— 于是她皱紧眉心。 而面前的隋秋天貌似也因此露出为难神色,犹豫片刻后。 隋秋天伸手过来。 略微生涩地蜷缩着手指,用自己在秋日里仍旧散着温暖体温的手指,谨慎小心地护住她的耳朵。 世界恢复一瞬间的寂静,所有声响变得钝闷。良久,棠悔又快睡过去。 而意识下沉之际。 她感觉到隋秋天又用蜷缩着的指节给她擦了擦眼梢的汗—— 却又在触碰到她的皮肤之后。 迅速躲开了手指。 过不久。 她听见隋秋天闷着声音,“棠小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静了片刻。 又相当笨拙地对她补充,“你只要安心睡觉就好了。” - 按理来说,身为保镖,不可以擅自替雇主做决定,也不可以自作主张地对雇主隐瞒一些事情。 但。 亲眼看着棠悔又沉沉睡过去之后。 隋秋天愣愣地站在床边,听着那些渐渐远去的警车声音,将自己的手从棠悔耳朵上松开,又蜷缩着手指,默不作声地想——还是让棠小姐过个安静的中秋吧。 为此。 她心甘情愿承担任何惩罚。 况且她本来也已经要走了。 这么想着。 隋秋天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棠悔的房间,却又在即将站起身来之后,看见棠悔脸庞上沾着的、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噩梦。 竟然这么难受。 隋秋天皱着脸想。 然后。 她低头,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手腕上系着丝帕,原本可以不用那么愚笨地用袖口,或者那么不礼貌地用指节,给棠悔擦汗。 她抿了抿唇角。 解开丝帕。 又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要碰到雇主的皮肤,给睡梦中的棠悔擦了擦脸上的汗,也拭了拭对方脸庞上的浸湿发丝。 最后。 她收拾完棠悔床边的玻璃花瓶碎片,再将用过的丝帕蜷握在手中,离开了棠悔的卧房。 她不敢在这个时间擅离职守,便只是前去洗浴间稍稍清洗过丝帕,又匆匆回到卧房门口。 不久后。 管家过来和她交代——律师已经带着那位在场的佣人,与警方、以及那些值得起诉的偷拍者,离开了门口。 “好。” 隋秋天沉着声音说, “那这件事就先别告诉棠小姐了。” “可以这样做吗?”管家有些不放心地问。 “我会在十二点过去之后告诉她的。”隋秋天解释,“只是时间稍微晚一点。” 思考了一会。 然后又说明,“如果棠小姐对此有什么不高兴,我会负责的。” “好吧。”管家答应下来。 “今天是中秋节。”临走之前。 管家大概是看她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关切地询问她, “反正棠总也在休息,你不回房间多休息休息吗?” “没事。”隋秋天简洁地说。 然后看了眼格外安静的卧房,“我等棠小姐醒来一起吃午餐。” “原本以为至少李尔小姐会来的,所以棠总之前还特地让我多备些菜用晚宴。” 管家叹了口气, “不过幸好秋天你还在。” 隋秋天背着手没有说话。 管家下了楼。 整个三楼又恢复了大片的寂静。 隋秋天守在门边。 不出意外,一整个上午,她没有听见车的动静。没有人来陪棠悔拍这一张全家福。 有时候,隋秋天看着那些添在棠悔身上半真半假的八卦,也会想—— 如果棠悔不是出生在山顶,只是一个在普通家庭出生的平凡女孩,会不会比现在稍微好一点。 至少,会有个不会让她从一出生开始就在大众视野中抛头露面用以营造家族亲切形象的外祖母,也不会有一个专门布置人在她身边,却又让这个人在她最信任时离开的母亲。 更不会有年年中秋节和她一起拍全家福,一起吃饭,却又在遗嘱公布之后对她下死手的舅舅。 不都已经是公主了吗? 为什么也会总是做噩梦。 为什么连个普普通通的中秋都有那么多不普通的事发生? 就好像。 公主也从来都没有过很多的幸福。 - 棠悔是临近午餐时间出来的。 她一向不会在睡眠上花费太多时间,对自己的掌控也足够严厉。 尽管没有人过来,但管家今天也为她们准备了足够丰富的菜肴。 “晚点给其他人都放个假吧。”用餐的时候,棠悔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让她们都回家,去陪家人过个节。” “好。”隋秋天点头,现在跟在棠悔身边的许多人都是她找来的,所以她去安排也不为过,“我会跟她们说的。” 棠悔点点头,“那晚餐——” “晚餐我来准备就好。”隋秋天接过话,“棠小姐可以放心。” “好。”棠悔说。 然后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事,停顿了一会,抬起眼看她, “刚刚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隋秋天以为棠悔还是听见了警车声,便不太自然地顿了顿动作,“没有。” “没有吗?” 棠悔静静望着她,轻轻地说, “我记得我睡着的时候打碎了什么东西,但起来的时候,床边又没有碎片。” 原来是这件事。 隋秋天稍微松了松绷紧的下巴,“是打碎了一个花瓶,但我进去清理过。” 然后又担心自己没有清理完全,有些不放心地追问,“所以棠小姐你没有踩到碎片吧?” 第62章 “那倒没有。”棠悔抿了口酒。 过了一会。 她轻翘唇角,“所以那个时候让我‘不要怕’的人真的是你?” 这简直比听见警车声更令隋秋天忙乱。 她想起自己用手捂住棠悔耳朵的笨拙动作,也想起自己愚笨地给棠悔擦汗的动作,差点呛出来。 只好手忙脚乱地端起水杯。 喝了口水压了压惊,再看向棠悔含笑注视着她的眼睛,不得不承认, “嗯,是我。” 及时添上解释, “我那个时候担心你出什么事,所以擅自进去了。” 说完这句。 她放下餐具,整个人坐得笔直,也做好棠悔要惩罚她不得体不守规矩的准备。 “隋秋天。” 而棠悔垂下眼。 动作很慢地处理着餐盘中的牛排,很久,才轻轻地说, “我很感谢你。” 这句话足够让隋秋天意外。 她没想到棠悔会这么说,一下子连手都不知道放在那里。 棠悔笑笑,语气柔和, “我的意思是,我很感谢你那个时候在我身边。” 棠悔是个会在手下人完成应尽职责后说谢谢的雇主。 而隋秋天是个笨拙到当别人说谢谢,自己只会回复课本上那一句话的保镖。 她叠了叠自己衣领前有些乱动的方巾,拘谨地说,“不客气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 今天的天气的确很不好,她背着外面的光,背对着在睡梦中发生过的一切,也背对着没有一个家人陪伴的中秋。 过了片刻,又很轻很轻地说, “也感谢你现在也在。” 隋秋天愣了愣。 过了好一会。 她微微撇了撇嘴角,也想对棠悔笑一笑再说没关系。但她发现这个动作很难做,她做起来可能也会很僵硬很难看。 所以最后。 她只是又表情相当呆板地说, “不客气的棠小姐。” 棠悔没因为她像机器人那般的重复而生气,而是又抬起眼来,很温柔地注视着她, “吃饭吧。” - 这天的时光仿佛很难消磨。 午饭后。 隋秋天转告了管家,棠悔想要给所有人放半天假的消息。 原本今天留下来的大部分人都是轮班制,而像司机、裁缝、园丁之类不需要时刻待命的职位,也早在早上就放了假。 山顶只剩下厨房几个佣人和管家。 在听说这个消息后。 管家还是没办法完全放手离开,“那棠总今天的晚餐怎么办?” “放心,我会处理的。”隋秋天宽慰她。 又在她犹豫时强调, “棠小姐希望你们能在节日好好陪家人过个节。” 她都已经这样说,管家不得不答应下来,也将这个消息转达给了其他人。 于是这个下午没过多久,北角道38号就变得更冷清了。 大数人高高兴兴地收拾行装离开后,林子里只剩下些似有若无的鸟叫声,把山顶变成最寂静的一部风景纪录片。 棠悔提出要去花园里走一走。 中秋,天气变得愈发瑟凉,天是灰白色,花园里种着的许多植物都面临凋零,像稀疏的、却又密密麻麻的一张大网,也像夏日燃烧过的泛黄余烬。 “不过……”隋秋天浏览花园里的荒芜,也看向墙边那些完全没有开出花的枝叶,硬着头皮说,“棠小姐,我之前种的凌霄花已经开了。” “是吗?”棠悔相信了她的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眼睛,问, “开得很好吗?” “嗯……”隋秋天经过一番挣扎,一板一眼地说,“和我之前放在你办公室的差不多。” 棠悔歪了歪头。 隋秋天只好继续说下去, “是红色的,不过是秋天了,所以有点发黄,末端有一点点绿色,形状像小喇叭一样……” 说到这里。 她看着墙角边其他植物枯萎的枝叶,有些说不下去。 “嗯。”棠悔望着她。 眼梢间弥漫着笑意,“听起来就很漂亮。” 她好像的确因此变得高兴些。隋秋天舒了一口气, “棠小姐你喜欢就好。” “嗯,我喜欢。”棠悔看着她的眼睛说。 隋秋天愣了愣。 动了动唇,还没反应过来。 便突然瞥见—*— 远处山林高处,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 白色的光。 她警惕地上前一步。 不动声色地拦在棠悔身前。 “怎么了?”棠悔对此全无察觉。 话落。 远处那个白点再次闪烁。 隋秋天眯了眯眼—— 隐隐约约间,她看见有个灰色人影攀在对面那棵树上。 看来这些人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有人爬到花园外的树上偷拍。 “可能出了点事。”她护在棠悔身前,用自己比女人高一个头的身高完全将对方挡住。 言简意赅地说,“棠小姐,我应该要去处理一下。” 棠悔站在她的影子上。 微微仰脸望她,似乎有点不放心,“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 隋秋天带她走到隐蔽的角落,从墙边藤蔓植物的遮蔽下走出花园。 又回头。 瞥了眼树上那个拼命闪躲的影子,然后温声对面露担忧的棠悔说, “就是有个偷拍的人躲在树上。不过我会处理好的,棠小姐不用担心。” 隋秋天的表情看上去很有把握。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棠悔也知道自己此刻多问只是耽误时间,便只是嘱咐隋秋天多加小心,在隋秋天的安排下,回到了别墅前的草坪。 她在长椅落座。 在隋秋天离开后的不久。 还未放假的管家上前,有些迟疑地对她说, “棠总,陈诚女士推荐的摄影师来了,要让她进来吗?” 陈诚是业内知名的人文摄影师,和棠厉关系亲近,每年都会赶过来为棠家拍摄那张全家福。只不过今年,陈诚本人因为已经退休并没有前来,便给棠悔推荐了一位在业界也相当有名的年轻摄影师。 这几天事情太多,倒是忘了这件事。现在人到了门外,别墅里人空了大片,不是个适合待客的好时机。 棠悔原本想说请人回去。 话到嘴边,却在低头后断在喉咙里。 日光潮郁,草坪上落着她独自一人的影子,而墨绿丝帕在风中摇晃,停在她的发间。 好像只绿色蝴蝶。 想必是隋秋天离开之前落下的。 棠悔动了动手指。 改了主意。 对身后的管家说,“还是把人请进来吧。” - 隋秋天回来的时候脚步很平稳,像是去处理外面的偷拍者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倘若棠悔是真的看不见的话,她就会这么以为。 但她看见了。 隋秋天蹭上白灰的、粘着零碎枯叶的制服,略微凌乱的领口,稍微散下来的发丝,架在鼻梁上生起雾的眼镜,疑似跑过来便有些压不下来的气喘…… 以及。 在步入她视野时,就始终背在身后的右手。 还有。 在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坐在长椅上时。 隋秋天陡然松一口气。 然后又从绷紧变得放松下来的表情。 那个瞬间。 棠悔攥紧手中的墨绿丝帕,很想站起来,跑过去急切询问隋秋天发生什么。 但她在隋秋天眼中是个盲人。 这种伪装使隋秋天对她卸下很多防备,也使她失去很多可以袒露自己的机会。 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坐在原地,在听见隋秋天的脚步声靠近时,颇为茫然地抬眼。 然后在近距离看见—— 隋秋天背着她的、那只无法压抑住颤抖的手之后。 仍然装作全然不知地抬眼,“隋秋天,发生什么事了?” “我让他离开了。”隋秋天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平稳,不像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那般颤抖。 “他怎么答应的?”棠悔目光晦暗,落到隋秋天擦出血痕的手腕上。 “我……”隋秋天有些犹豫,但似乎是在这时候注意到自己不太得体的衣着。 便理了理发丝,也抬手扶了扶眼镜,然后木着脸说, “我给了他一个管家给我的中秋大礼包,然后他就很感谢地提走了。” 棠悔望着她不说话。 “好吧。” 隋秋天大概是不忍心欺骗她太多,挣扎过后换了种更笨拙的说法, “其实我爬到树上吓他了。” 棠悔盯着隋秋天始终不肯给她看的右手,声音轻得快要被风吹散,“怎么吓他的?” 第63章 大概是也注意到她的视线。 隋秋天缩了缩右手。 脸色相当不自然地阐述, “我带着相机爬到他旁边的树杈上,开着闪光灯拍了他很多张。” 说完之后。 也仍然试图装作冷静,嘴角平直地望着她。 “……” 事实上。 棠悔没有听人讲过这么拙劣的谎言。 但隋秋天看起来的确不想让她发现这件事,为此都不惜向她撒谎。 棠悔目光下落。 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 想到这里,她掐紧指腹。 “棠小姐,”隋秋天喊她。 然后将右手很自然地垂落在腰间,没有再像刚刚那样抑制不住发抖。 并且温声开口。 似乎是想要转移她对这件事的注意力,“管家走了吗?” “咔嚓——”话落,旁边传来一声响。 隋秋天警惕抬起头来。 却发现一个年轻女人正举着相机,冲她们两个很开朗地笑了笑, “试试相机而已咯。” 是摄影师? 隋秋天有些疑惑地看向棠悔。 棠悔低着眼。 目光从她垂在腰边的右手上刮过,轻声说明,“是这次来为我们拍摄全家福的摄影师。” 原来如此。 隋秋天思索一番,觉得棠悔的想法很合理,谁说一个人就不可以拍全家福了? 于是她很真诚地抬起下巴,说,“棠小姐,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 棠悔“嗯”了声。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年轻的摄影师及时补充。 “晚点——” “棠小姐需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摄影师眨了眨眼,“我到底听谁的?” 隋秋天为自己的逾矩感到抱歉,退到摄影师身后,谨慎地说, “听棠小姐的。” 她只是看到棠悔没有换上那套新礼裙,想要提醒。 但今天。 她貌似已经介入棠悔的太多决定。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擅作主张——隋秋天有些负疚地想。 “隋秋天。” 棠悔在长椅上喊她。 她好像没有打算去换礼裙的意思,“你过来一下。”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走过去,背对镜头,面向棠悔,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站着。 “你站过来点。”棠悔说。 隋秋天抿唇看了眼摄影师。 对方低头调试着相机。 之后又将相机对着山间的风景晃了晃,看上去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 隋秋天走近一步。 影子停在棠悔的鞋尖,有些拘束地说,“棠小姐,我已经过来了。” “稍微弯一点腰。”棠悔仰头望她,脸庞上融着潮湿光影。 隋秋天不懂棠悔要干什么。 但今天她的确隐瞒了棠悔许多事,便只好用“听从命令”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她蹲在了棠悔腿边。 棠悔的目光随着她下蹲而下落,隔着午后阴郁的潮润,落到她眼底。 “棠小姐。”隋秋天动了动喉咙。 棠悔应了一声。 然后微微抬手—— 或许是出于某种职业素养,又或许是出于对雇主的担忧,隋秋天没有躲开。 于是。 棠悔的手也就真的落到她的耳后,替她整理奔跑时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 也帮她整理与那名偷拍者争执中变得有些皱的衣领。 晨起时下过一场雨。 女人手指骨骼很细,温而轻,帮她整理发丝和衣领的时候,她背对着被雨水浸湿的黑色树林,用那双含着水分的眼睛静静望住她。 好像在用整只手掌捧着她的脸。 而那个时候。 隋秋天想,自己应该再小心些的,至少与那名偷拍者追逐,去抢过对方手中可能藏有许多棠悔隐私的相机时,不要被树枝刮破她右手的衬衫袖口。 那是棠悔特意让裁缝赶在中秋之前,为她制作的新制服。 制服外套的胸襟上。 还绣了两片很小很漂亮的棕枫叶。 因为是秋天。 而本来,她也是想让她漂漂亮亮的,过个中秋节的。 “隋秋天,手给我一下。” 在她发愣之际。 棠悔又出了声,声音听起来很沉静,也有很多温柔。 隋秋天听话地抬起左手。 棠悔盯着她的手掌心。 看了好一会,“右手呢?” 隋秋天缩了缩手指。 天边有飞鸟从山顶掠过,棠悔看着她不说话。 隋秋天抿唇。 将藏在背后的右手抬了起来。 被树枝刮破袖口的时候。 她手掌根部也被稍微刮破了点皮,没有出血,但此刻看起来整片手掌看起来都红肿得有些可怕。 不过,这点伤对隋秋天来说不算什么。 棠悔低眼。 目光轻轻落到她手掌的伤上。 她应该看不见——隋秋天有些侥幸地想。 也真的如她所料。 棠悔没有发觉她受了伤。 只是在静了很久之后,将手中丝帕,轻轻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女人手指很幸运地隔开了她破皮的位置。 但似乎。 还是快要摸到她被树杈扯破的,皱软袖口。 于是隋秋天那时候下意识躲了躲。 “痛吗?” 而棠悔马上停住动作。 她似乎很紧张,像是怕自己那一点力气,就会把她弄疼。 隋秋天愣了愣。 转了转自己被丝帕蹭得发痒的手腕,轻轻地说,“不痛的。” 棠悔垂下睫毛。 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她手掌的伤口,和她破烂的袖口。 给她系完丝帕就慢条斯理地松开了手,“你之前走得太急,这个掉了。” 隋秋天点点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被棠悔系好的蝴蝶结—— 或许是她的错觉,都是很普通的蝴蝶结,但棠悔系的,就是比她自己系的好看。 “不好意思。”摄影师在她们身后没有什么耐心地咳了咳, “可以拍了吗?我晚上还要赶飞机。” “好的。” 隋秋天起了身,想要离开相机范围之内。 但转身。 刚走两步。 她左手手腕很突兀地被牵住。 女人手指覆盖在她手腕上,触感柔软,像一缕在她脉搏间缠绕的风。 隋秋天在原地顿住。 过了几秒,她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棠悔,“棠小姐?” 棠悔抬眼,在这个尤其阴郁也尤其忙乱的下午看向她, “隋秋天,你跟我一起。” 隋秋天没反应过来。 一个踉跄。 她在错愕之中被棠悔拽到身边。 右手手腕上的蝴蝶结被风吹得飘摇,也在她们脚边留下影子。 好像一只,只在她们中间扇动翅膀的蝴蝶。 摄影师见她们都站过去。 很负责任地举起相机。 帮她们调整着姿势,“又不是仇人,再站近一点嘛。” “棠……” 隋秋天的手腕还被棠悔攥在掌心,她稀里糊涂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全家福中的一员,看了眼已经开始准备拍摄的摄影师,又看了眼表情自然的棠悔。 很迟钝地低头看了眼自己制服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又将破破烂烂的袖口藏在背后。 很小声地说,“棠小姐,我想去换身衣服。” “没关系。”棠悔耐心地说,也按照摄影师的指导,微微抬了抬下巴,“就这么拍吧。” 隋秋天有些手忙脚乱地张了张唇。 本来还想说些什么。 那边摄影师就突然放下相机,“不行。” 皱着鼻尖说, “你们两个还是太生疏了,好好一张全家福,拍得像仇人一样。” 隋秋天注意力被带偏。 她从来没有拍过全家福这种东西,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被摄影师这么一提,一下子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这样。” 摄影师摸了摸下巴,“这位保镖小姐,你把手搭在棠小姐肩上。” 隋秋天躲在腰后的手指紧了紧,义正言辞地拒绝, “这个不行。” “不用不好意思。” 摄影师跟她解释, “全家福要拍得亲密些,以后一家人才不会走散。” “我不是……”隋秋天想要解释。 “隋秋天。” 棠悔轻声细语地截断了她的话,她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摄影师的镜头, “就按照她说的做吧。” 或许是棠悔的语气太不像命令,太像请求。隋秋天愣了愣,忽而想起今天早上,她自己对佣人说的那一句—— 第64章 她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让棠小姐过个安静的中秋节。 而她今天隐瞒棠悔那么多事,也理应满足棠悔的一切需求。 当然也包括—— 陪独自一人的棠小姐拍张看起来不那么生疏的全家福。 隋秋天想到这里,呼出一口气,“棠小姐,冒犯了。” “不用那么紧张。”棠悔语气听起来很宽容,也仍旧攥住她的手腕没有松开,“只是一张照片而已。” 在阴沉的天色里停了半刻。 又轻轻地说,“你不搭我的肩,她可能就会让我搂你的腰了。” 也不是没有道理。 隋秋天看了眼镜头背后的摄影师。 “好的棠小姐。” 她下定决心,有些拘谨地将手搭在了棠悔的肩上。 “来,看镜头——”摄影师提醒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隋秋天看向镜头。 这天的天气仍旧不好,像一块被稀释了的墨倒进云朵里。 她站着,棠悔坐着。 她穿蹭了灰的、看起来不太整洁的深灰制服,棠悔穿普通的灰色家居服。 她们背对着山顶这间偌大空荡的住宅,一同看向镜头。 仿佛默片电影里仅剩的唯二两个同伴。 “都笑一下——”摄影师躲在相机后面开口。 隋秋天愣住。 她搭在女人肩上的手指缩了缩。 “五——”摄影师开始倒数。 棠悔突然松开了攥住她手腕的手。 “四——” 她挽住了隋秋天的臂弯,手掌贴紧她的手臂。 像她们两个在拍摄真正的全家福,甚至是对方仅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个家人。 “三——” 隋秋天有些错愕地看向棠悔。 发现对方眼梢下弯,嘴角也扬起某种孩子气的笑意。 “二——” “隋秋天,别看我,看镜头。” 山间的风扑簌簌地刮过,叶片落下来,落到她们的肩上,她听到棠悔轻声说。 “一” 隋秋天反应过来,匆忙间看向镜头。 “看镜头——” 闪光灯还没亮起。 隋秋天盯着黝黑镜头愣怔很久,在倒数的最后一秒结束前—— 倏地,她想起棠悔刚刚的笑,相当生涩地学着棠悔的样子,提了提唇角,弯了弯眼梢。 “咔嚓——” 照片定格。 天气依然差得像上个世纪的某部黑白片,可两个人好像都笑得很开心。 这就是她们的第一张全家福。 【作者有话说】 是谁这章写了一万字[奶茶][奶茶] 33「保护」 ◎“这七年来,你也辛苦了。”◎ 拍摄结束之后。 年轻的摄影师匆匆离开,说要赶回去和家人吃中秋饭。 只是少了一个人,山间就变得比刚刚要幽静许多。 风刮起来,像是要下雨了。 隋秋天护着棠悔,急急忙忙地进入只剩下她们两个的别墅。 刚关门不久。 雨滴就像缩小的网球那般,一颗颗地被在练习准备参加网球竞赛的上帝砸落到落地窗上。 隋秋天顾不上自己刚刚猛地拉门时手掌火辣辣的痛,十分谨慎地查看棠悔有没有被雨淋到,在确认女人外套上都没有淋到一滴雨后。 她放下了心, “棠小姐,你先去休息吧,我来准备今天的晚餐。” 棠悔还是像刚刚一样挽着她的手弯,可能是因为棠悔仪态向来优雅,于是这样的动作,显得她像是一位被照片定格的公主。 然后公主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静心片刻,对她讲, “隋秋天,你去把医药箱拿过来吧。” “棠小姐。”隋秋天皱了皱鼻尖,“你是有哪里受伤了吗?” 棠悔叹了口气。 望向她的眼睛像某种尤其珍贵的黑宝石,“你说呢?” 隋秋天反应过来—— 看来她还是发现她受了伤。 只是刚刚可能是考虑到摄影师在场,便没有拆穿她。 隋秋天对此并没有太多意外,因为棠悔向来感知敏锐,心思通透,往往她一个缩手指的动作,对方就能看穿她在想什么。 不过考虑到棠悔可能已经在生气,隋秋天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去挣扎。 而是很顺从地去房间拿了医药箱。 也在棠悔发出下一条指令之前。 就去将伤口上的泥沙冲洗干净。 然后在棠悔面前蹲坐下来。 甚至还主动将药膏和棉签都送到棠悔手里。 再然后。 隋秋天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抬起自己受伤的右手,对棠悔说, “棠小姐,我在这里。” 棠悔大概没有想到她会那么配合,拿着棉签,顿了片刻,才慢慢给她涂着药。 不过。 也仍然像刚刚系丝帕一样,只轻轻碰了一下,就停住动作问, “痛吗?” “不痛。”隋秋天摇头。 基于在武校那段时间的训练,她的忍痛能力极强,这点蹭破皮的伤,和那一点点药膏涂上去的刺激,对她来说,可以眉头都不需要皱一下。 尽管她说的时候语气没有任何犹豫。 但棠悔还是在这之后将动作放得更轻,反而让隋秋天有些痒。 于是隋秋天又缩了缩手指。 而棠悔再一次立刻停止动作,又问,“是痛吗?” 这不是她第一次给隋秋天上药。 明明这次的伤比上次的伤口还要小,但她的表现却不像上次那样游刃有余,反而处处小心,好像是很害怕自己稍微一用力,隋秋天就会因为她那一点力气而死掉。 “不痛的棠小姐。” 隋秋天解释,“我只是有些痒。” 棠悔顿了一会。 棉签再次轻轻落到她的伤处。 细细涂抹着。 隋秋天悄悄观察着棠悔的表情,对方好像完全不在意她刚刚对自己的隐瞒。 但煎熬地过了几分钟。 她还是选择坦白,“棠小姐,我刚刚骗你了。” “嗯,我知道。”棠悔声音很轻。 “你不怪我?”隋秋天谨慎地问。 棠悔放下棉签。 从医药箱中摸索着找出伤口贴,然后翘了翘唇角,耐着性子问,“打架了?” “没有。”隋秋天否认。 她不希望自己在棠悔心中是如此莽撞的形象,连忙解释,“我是真的爬树上想要去和他交涉,因为今天是中秋,我不想闹大事,所以想买下他手中的照片。结果他吓得马上爬下来,我就也下树去追他。” 说着。 她看到棠悔在找她伤口的位置,便主动将手凑到棠悔撕开的伤口贴面前, “但花园外面全都是树,我追了很久,他也跑了很久。最后我抓住他,把他的相机借了过来,把他躲在树上拍到的那些照片都删了。” 棠悔“嗯”一声,“听起来很合理。” 隋秋天也点点头。 然后棠悔很准确地将伤口贴贴在了她手掌心的伤处,抓准了她用词上的错误, “借?” “好吧。”隋秋天说,“虽然也说不上是借。” 试图解释, “我觉得我已经很礼貌了。” 还强调,“是他要跑,我才去抢的。” “那是怎么受的伤?”棠悔帮她理好伤口贴上的褶皱。 手指却隔着伤口贴外围的粗糙介质,轻轻刮过她的皮肤。 “就是……”隋秋天感觉到伤口药膏的凉意,也感觉到女人手指覆上周围的痒意。 没忍住紧了紧手指, “就是去抢相机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划到了一点。” 她这已经是实话。 棠悔没有再追问。 只徐缓地收回按在她皮肤上的手指。 “棠小姐。” 隋秋天紧张兮兮地看她垂下的睫毛,“你不怪我吗?” 棠悔顿了顿,“我的确是不太喜欢有人对我撒谎。” 隋秋天抿了抿唇。 “但隋秋天。” 她抬起眼来,看着她的眼睛。 也看向她颇为紧张的表情,“你可能真的不一样。” 事实上。 棠悔对于谎言的厌恶,是某种永远都无法暴露在阳光下的矛盾心理。 她不得不承认。 或许正是因为棠家的每一个人对谎言的运用都信手拈来。 所以她既有着这个形式与生俱来的缺陷,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继承对谎言的善用。可同样的,她对谎言极其厌恶。 她害怕隋秋天拆穿她,也害怕隋秋天欺骗她。 很多次她撒谎,都是为了将自己受到的伤害夸大其词,想要获得更多关注和偏爱。 可能小时候的棠悔永远都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有人选择撒谎,会是为了隐瞒自己受到的伤害,以此保护她。 第65章 她和她有太多不一样了。 “只是下次,不要再在这种事情上对我撒谎了。” 良久,棠悔对隋秋天说, “因为我会担心你。” 还会不安,猜测,怀疑,甚至还会想要把你藏起来,作为一个不自由、不快乐的,但安全的、永远不会离开、不会欺骗我也不会拆穿我的人,生生世世留在我身边。 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真正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恶性的思绪到这里打了止。 灯光惨白,飞鸟聒噪。 棠悔对显得有些无措的隋秋天笑笑,“放心,我不怪你。” 停了片刻后。 她很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松开自己掐得很紧的指腹,去拍了拍隋秋天的发顶,“只是有时候,我希望我也可以保护你。” 轻轻地说,“就像你总是在保护我一样。” - 或许是为了烘托山间湿冷的氛围,在棠悔给隋秋天上完药之后不久,屋外就出现了极为可怖的电闪雷鸣。 而那个时候。 隋秋天听完棠悔的话,也很认真地将自己今天隐瞒的所有事情全盘托出——包括早晨警察来过带走一批偷拍者,以及她让律师正在处理的诉讼。当然,她没有将那些录音证据放给棠悔听。 在她看来,那些只是不必要的细节。 而棠悔在听她说完这些之后。 没有对她生气。 也没有像在得知她受伤之后那样严肃,而是很温柔地夸奖她, “隋秋天,你做得很棒。” 于是隋秋天真真正正地松了口气。事实上,她的确不擅长隐瞒,很多次都快要露出马脚,等说出来之后,她发觉棠悔并没有因为这些小事就在这个中秋节变得更加落寞,便也彻底放下了心。 这场雨彻底下大了,不像上帝在打网球,像乌云在过玩闹中嬉笑着泼水节,顺便映了部极端天气的恐怖片。 “那我去准备晚餐吧。”隋秋天看了眼手表上显示的时间, “棠小姐你要去房间休息还是去书房呢?” “你的手不是受伤了吗?”棠悔迟来地想起这件事,“要怎么准备晚餐?” 隋秋天本来想说—— 这点小伤不碍事,就算进水也不会怎么痛。 但又觉得棠悔会不高兴。 于是便改成了, “之前小北应该已经把食材都准备好了,我只要开火炒一下就好了。” “小北又是谁?”棠悔微蹙眉心。她不明白,明明七年来隋秋天一直在她身边,几乎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又怎么可以随口就喊出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并且语气亲昵? “是厨房里的管事。”隋秋天解释。 “她多大了?”棠悔轻声问。 “五十一?”隋秋天想了会, “也有可能是五十二。” “我记得我近两年才托人给她送了五十岁生日宴的礼金。” “五十……” 棠悔迟来地意识到擅自议论别人的年龄不太得体,没有将最后一个字说下去,沉默片刻,“你喊她小北?” “对,她说这样喊会显她年轻。”隋秋天察觉到棠悔的安静,转过头去,补充,“棠小姐你放心,我也以你的名义在小北的生日宴送了一份礼金。” “为什么?” “嗯?” 隋秋天这时已经去到厨区,查看小北准备好的食材,一边慢慢吞吞地挽起自己的袖口,打开水龙头,避开伤口,清洗了伤口贴之外的药膏。 一边认真回答,“因为我知道如果棠小姐你知道的话,一定会让我这么做,只是那个时候,你事情太多,可能会没办法顾及到这些。” 棠悔没说话。 隋秋天以为她没听见,便稍微提高了些音量,“而且那个时候,我好像在很多事情上都没办法帮到你,能为你解决这一件小事,我也是高兴的。” “当然。”说到这里,她纠正自己不太得体的说法, “说小事也不太好,毕竟这是小北的五十岁大寿。” 棠悔拄着盲杖,慢慢朝厨区走过来,“那礼金呢?” “礼金?”隋秋天回头。 看到棠悔走过来,便停下手中动作,盯紧棠悔脚下的步子。 在女人很稳当地停步在厨区外侧之后,她稍微放下心来,系好围裙,回忆当时的情况,并为棠悔进行说明, “正好你那个月给我多发了奖金,所以我就直接补进去了。” 其实这件事也不算隐瞒。 因为她当时写在了自己每月的工作汇报里,但棠悔那时刚刚进入到集团总部,也刚成为事务繁忙的新任董事长,想必也无法对她每个月的工作汇报都细细听过。 “还有其他的吗?”棠悔说。 “什么?” 棠悔站在门框边,影子落到她脚底,声音很轻地说, “像这种没有告诉过我的事。” 隋秋天系好围裙。 颇为严谨地思考了一会,然后摇头,“没有了,棠小姐。” 在这之后。 棠悔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望她。 而迫于棠悔在场。 隋秋天也不好不拿自己的伤口当回事,尽量避开自己的伤口,戴好手套。 用之前厨房里已经腌制好的牛肉,细细煎了道牛排。 又在看到准备好的蛋炒饭食材之后,打算等会给自己炒份蛋炒饭。 原本她的厨艺也很糟糕。 一个从武校里被关了好几年的青少年,能有什么好的厨艺? 只是她肯学。 所以再没有天赋,现在也依然能为棠悔做出几道像样的中秋菜品。 是在她快要完成最后一道牛肉汤的时候,她听见棠悔出声喊她, “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隋秋天第一时间停下所有动作,去看棠悔。 外面的雨仍然没有停,磅礴鼓动。 棠悔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望她,“你是不是花了很多时间去和我身边的人相处?” 女人声音被雨声笼罩着。 听起来有些模糊,“就只是因为,想要让她们好好对我。” 牛肉汤咕噜咕噜地开了。 香气飘出来。 隋秋天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回过头去关小了火,然后背对着棠悔,温吞吞地说,“书上是这么说的。” “什么书?”棠悔有些不解。 隋秋天顿住。 她不去看棠悔。 而是盯着那一锅涌着水汽的牛肉汤,半晌,小声地说, “《上流社会的二十堂情商课》。” “什么?”狂风暴雨,再加上一锅快要煮开的牛肉汤,棠悔以为自己没听清。 隋秋天刚开始闷着声不说话。 过了会。 她搅了搅锅里的牛肉。 重复了一遍书名,也解释,“是个很有名的教授写的。” “什么时候的事?”棠悔问。 “应该是棠小姐你刚回国的第一年吧。”隋秋天耸着鼻子回忆, “那个时候我陪你去一个大学的讲座,听到这个教授讲了好多例子,说什么陪上司出席宴会,陪女朋友陪男朋友去见父母都可以用到……” 说到这里。 她回头看了眼棠悔的表情。 放小了声音, “所以我就在结束之后用很快的速度买了本。” 棠悔安静下来。 隋秋天盯着牛肉汤,也不讲话。 然后棠悔拄着盲杖走过来。 脚步落到她身边,缓慢抬起了手—— 却又在几秒过后。 悬停在空中。 隋秋天感觉到女人的影子停在自己脚边,主动过侧脸。 便看见棠悔望着她的眼睛—— 似乎在雨夜的衬托下变得越发浓稠漆黑了,仍然有着她读不懂的很多东西。 但。 她看了眼棠悔抬起来的手,眨了眨眼,以为棠悔又找不准她的位置。 便主动靠近了些。 也微微弯腰,然后低下头,十分温顺地说,“棠小姐,我在这里。” 只不过因为她个子高。 手里还拿着锅勺,所以扭着身子低头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 棠悔笑了。 但还是将悬停的手落到她头顶,很轻很轻地拍了拍, “怎么好像是越来越傻了。” 每次棠悔做这样的动作。 隋秋天都觉得—— 她很像某个在家里守候着自己的大人,会给她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特意制作漂亮的衣服,会在她在外面受了委屈的时候,在家里准备一大桌子饭菜等她。 也会经常像这样安抚性质地摸摸她的头。 然后棠悔问她,“不辛苦吗?” 纵然七年来,棠悔都可能很少有机会看见她,却也每次都在和她说话时,努力找准方向注视着她的眼睛, 第66章 “待在我身边,要为我做那么多自己不太擅长的事。” 或许十九岁时的隋秋天会觉得辛苦,因为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所以甚至经常躲在房间里闷声闷气地不高兴。 但二十六岁的隋秋天已经懂得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不辛苦。” “没有在武校里辛苦。”她对棠悔说,“因为棠小姐你很好。” 因为这句话被她说过太多遍。 所以这一次。 她想要说得更具象一些,更让棠悔相信一些,“比教官好,也比姨妈好。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 棠悔歪了歪头。 好像真的因为她这句话,就驱散很多在这个节日留下的不开心,甚至和她开着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捐了很多款或者是捐了器官给谁的大善人?” 灯光下。 棠悔在笑,眼梢下弯,看起来是真心在笑。 其实很多时候。 隋秋天都搞不懂棠悔,因为棠悔和她见过的许多人都不一样,情绪没有像她在其他人脸上看到的那么明显,虽然很喜欢笑,但很多时候都不是真心的。 但她明白,棠悔有一个最大的缺点,那就是是非不分,也经常被那些糟糕的、揣测她不善良的、坏的话语影响,从而对自己判断错误。 “棠小姐。”隋秋天喊她,然后相当谨慎地关了火, “你刚刚说你没有保护过我。” “嗯?”棠悔站在厨区的暖光灯下,整个人的轮廓看上去也暖灿灿的。 “我是不认同的。” 隋秋天把手擦干净,看着棠悔的眼睛,相当认真地说, “这七年时间,你保护过我很多次。” 棠悔回望着她。 没有出声,似乎在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其实很不懂礼貌,差点破坏了那场葬礼,还带着那么多人跑*过来,又自作主张地躲在你身后。我知道你那个时候其实很难受,因为你脸色看起来很难看,但你没有生我的气,真的站在我面前,帮我赶走那些要赶走我的人。” 说到这里。 隋秋天比了个“一”的手势,“这是你第一次保护我。” “还有,我二十岁那年近视了,但我不知道发生什么,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教过我,近视就是这个样子的,说实话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很笨,因为没有经验,也没有大人真的教过我什么。” “但那个时候,你给我配了第一副眼镜,让我再次看清了很多东西,还从那天起,然后还让管家送了很多很多蓝莓和叶黄素到我房间。这也是你在保护我。” “我第一次跟你去出席宴会,不太会系领带,所以被,被你的表哥说我上不得台面。” “但你不仅帮我说了回去,还很小气地把他在国外做的坏事透露给媒体,让他不得不花大价钱买回去。我想,这应该也是你在保护我,对吧?” 厨区牛肉汤冒着热气,闻上去是很温暖的,甚至可能是属于某个家庭的专属味道。 隋秋天在牛肉汤的香气里,细细回忆那些棠悔对自己的“保护”。 如果有需要,她觉得自己可以站在这里和棠悔说到天亮。 不过,在这些事情里有最重要的一件,她没有办法不在这个时候提起, “还有,我二十二岁那年,我们不是在外地出了那场车祸吗?” 说到那场车祸。 隋秋天仍然有些心悸。 因为那天正好轮值的司机请假,而其他司机又暂时没办法赶过来。于是她只好暂代司机,但没想到,就是那一次,出了那场车祸。 保镖的职责就是要在这种时刻保护雇主。所以隋秋天那时没有犹豫,护在了棠悔身上。 她们被扔在无人公路。 而隋秋天也因此流满一地的血。 但那不是结束。 因为在那之后,已经有整整五年时间都丧失视力的棠悔,刚参加完晚宴还穿着礼裙的棠悔,竟然独自一人,将被车刺穿肋骨的隋秋天救了出来。 又在这之后,相当冷静地用自己流了很多血的手拍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坐在无人公路里,用最后的力气喊她的名字,让她保持清醒。 到最后,是棠悔佝偻着腰,强忍着背上被刮破的、后来缝了了十六针的伤口,用尽所有力气,拖着她去到某个路边的加油站。 因为当时,她们的手机已经被摩托车碾烂。 而在加油站的帮助下,棠悔坚持等到救护车来的最后一秒,才肯让自己丧失所有力气,在隋秋天心跳平缓的胸口彻底垂下脸,失去了意识。 也是棠悔,用力抱着浑身发冷快要丧失体温的隋秋天,让她保持清醒到了那一刻。 后来医生说—— 她们两个人都差一点就会死掉。 “那个时候我还醒着,躺在救护车的担架上,看着你脸上的血,都觉得有人在嘶着嗓子喊,隋秋天,隋秋天,你不要死。” “我意识很模糊,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就只好一遍一遍地想,明明你也流了那么多血,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可能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你那个时候到底做到了多厉害的事情,但我想毫无疑问,那次也是你保护了我。” 这个中秋节。 隋秋天刚刚学会笑,便也想要将自己不太熟练的笑容献给棠悔。 甚至学着棠悔刚刚的动作—— 相当笨拙地抬手,去拍了拍棠悔的头顶, “所以棠小姐。” 但她比她小六岁,仍然是不太擅长做这种事的年纪,更无法在年长者面前从容不迫。 便在做完之后匆匆地收回了手。 又躲了躲棠悔直愣愣的视线,生涩地弯了弯嘴角,显得尤其腼腆地对棠悔说, “这七年来,你也辛苦了。” 【作者有话说】 年下学年上摸摸头[爆哭] 34「无价珍珠」 ◎真的有秘密了?◎ 七年。 也将近占据棠悔四分之一的生命长度。 其实棠悔明白,隋秋天这个人极度纯真,可能会因为别人一点恩惠就托付整颗真心。 而最令她难堪的一件事是,这大概率也是当初棠蓉会选择隋秋天的原因。 身为棠蓉的女儿,没有人比棠悔更清楚,棠蓉所释放出的善意和温柔,在不同人面前呈现的不同面貌,都是经过考虑和计算的。因为棠蓉最擅长的,就是计算人心。 所以从一开始。 棠悔从隋秋天口中听到棠蓉的名字,就已经相当清楚—— 隋秋天可能只是被棠蓉某张伪装的面孔骗了。 而棠悔和棠蓉最大的不同,也就是在于棠悔还具有一定程度的羞耻心和愧疚心。 况且隋秋天真的很笨。 才十九岁的年纪。 可能什么也不懂,甚至什么也没考虑过,就敢那样义无反顾地来到她身边。 和棠悔在前四分之三的生命中,遇见的每一个擅于利用、威胁和勾心斗角的人都不一样。 她不知道怎么系领带,不知道自己看东西模糊是因为近视,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和厌恶,不知道那场所谓情商讲座只是场用来卖书的秀。 她不懂得人心有多贪婪。 甚至不知道人流很多血会死,所以每一次都没有任何犹豫地挡在她前面。 好像也不懂得怎么才是笑。 她就这样,在她身边长到那么大。棠悔无数次想起这个事实,也无数次感觉到—— 隋秋天都已经比她要高一个头了。 但依然还是不擅长处理很多事,还是像十九岁时的那个样子,通过学习、模仿她的喜怒哀乐,慢慢长成可靠的、影子可以盖住她整个人的模样。 然后。 她学着她的样子笑。 也学着她的样子。 那么不自然地伸手摸她的头,对她说“这七年来辛苦了”。 这是第一次。 棠悔觉得。 有人在摸她头的时候,不是在摸她头顶那座隐形的王冠,而是好像,将她当作一颗无价的珍珠,甚至不敢过分用力,怕会将她弄坏。 珍珠并不稀有,真的把藏身于泥泞、本质上来源于沙子和寄生虫的珍珠,当作百分之百宝藏的人才稀有。 “棠小姐?”大概是见她许久都垂着睫毛不说话,隋秋天犹疑出声。 然后又在迟疑间。 小心翼翼地将摸过她头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是我冒犯到你了吗?” “没有。”棠悔冷静地说。 也抬起睫毛来。 久久凝视着隋秋天在暖灯下年轻柔润的脸,也笑了笑, “隋秋天,其实你以后可以多笑笑。” 或许是隋秋天刚刚才提着嘴角学她笑过,所以现在即使又恢复了板着脸的表情,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威慑力。 “是吗?” 或许是出于害羞,隋秋天没有察觉到棠悔为什么知道她刚刚在笑的小细节。 第67章 而是敛了敛唇角。 又去忙乱地处理那锅牛肉汤,最后像是实在没办法忽略过去,很含糊地说, “再说吧棠小姐。” - 两个人的中秋晚餐很简单,牛排,牛肉汤,清蒸虾,炒青菜,和蛋炒饭。 挺不伦不类的。 隋秋天想。 但在将几道做好的菜分到不同餐盘里,分置在长桌两边之后,她背着手环视两圈,又觉得—— 其实还蛮像模像样的。 今天管家和其他佣人都不在。 所以在布置好晚餐之后。 隋秋天又上楼换上了身新的、整齐的、熨烫过的制服,戴好白手套。 站在棠悔身边,给她摆好餐具,又为她递净手布,也为她倒了少量的白葡萄酒。 于是棠悔在擦完手之后,很无奈地听着她忙来忙去的动静,说,“隋秋天,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坐下来和我吃饭?” “嗯?” 这个时候,隋秋天正徘徊在冰箱面前,查看到底要为棠悔选择哪种甜品。 听到棠悔的话,她问, “棠小姐,你想吃哪种口味的月饼?草莓、葡萄,猕猴桃还是开心果?” “都可以。”棠悔是个不太挑嘴的雇主。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很快就替她做了决定,“那就葡萄好了。” “可以。” 得到棠悔的确认,隋秋天将月饼从冰箱中拿出来,解开包装,用精致的小碟装着,放到棠悔的用餐区。 然后很是凑巧地看着那杯白葡萄酒,和那小碟葡萄口味的冰淇淋月饼。在心里暗自想—— 棠小姐的确是应该多吃葡萄。 “那你要吃什么口味?”是在她准备落座的时候,棠悔问她。 “我没有为自己选。”隋秋天矜持回答。 “你不喜欢吃月饼?”棠悔微微蹙眉。 “也不是。”隋秋天拖开凳子入座,有些支支吾吾地说。 “那就去看看想吃什么口味。”说着,棠悔放下已经拿起的餐具。 她大概也很关心她有没有在中秋节吃到月饼,也想等她拿到月饼时再一起用餐。 隋秋天摸了摸鼻子,“好的棠小姐。” 之后。 她站起来。 再次走到冰箱面前,打开后,陷入一段两三分钟的沉默。 “怎么了?”棠悔以为她在纠结,“要不你也……” “棠小姐。” 隋秋天不小心截断了棠悔的话。 发现这点后。 她转身,动作有些迟缓地看了眼棠悔。 “怎么了?”棠悔问她,然后耐心等着她开口。 “是这样的棠小姐。”隋秋天清了清嗓子,很周全地阐明自己犹豫的原因, “我从小就喜欢吃草莓味的各类食品,而葡萄味的和棠小姐你的一样,这顿晚餐就会更对称一些,猕猴桃的应该会很清爽,开心果的我还没有尝过,可能会意外地好吃……” 说到这里。 她有些发窘地将手背在身后,悄悄去看了眼棠悔。 灯光下,棠悔眼梢的笑意也像融化的冰淇淋缓慢弥漫。 她似乎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因为这些月饼都很小一个,所以我想每种口味都吃。”等了一会。 隋秋天腼腆地提了提唇角,“可以吗?棠小姐。” 棠悔笑得不行,“还有其他口味吗?你都可以一起吃。” “没有了。”隋秋天扫视冰箱一圈。 然后声音很小地补充说明,“棠小姐你放心,我不会浪费的,我都吃得完。” 棠悔似乎不太介意自己有个吃月饼一下子要吃四个的保镖,“知道了。” 隋秋天放下心。 便将每种口味的月饼都拿出来。 她没有为了让棠悔同意她吃四种口味就撒谎,是现在的月饼都做成很小一个,几乎是隋秋天可以一口一个的大小。 不像她的小时候看到同学拿过来炫耀的一样,一个月饼可以像一个盘子那么大。还可以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分同一个。 隋秋天再次在棠悔对面落座。将所有分过的餐品都摆在面前,她将方巾叠在衣领里,环视一圈桌上的菜之后。 她觉得这好像比棠悔之前的每一顿中秋晚宴都差个百倍千倍,便抿了抿唇角,说, “棠小姐,要不我再去加几个菜吧?” 说着。 她就要第三次站起来。 “不用。”棠悔出声。 将快要站起来的她拦住。 也在今天晚上第不知道多少次重申,“已经够了。” 隋秋天只好坐下来,但还是有些犹豫。 “这就是我想要的。”为了阻止她多想下去,棠悔再次出声,“热的饭菜,暖的灯光,也没有多余的人。” 说着。 她低眼扫视一圈桌上不算丰盛但被隋秋天摆得满满当当的菜品,也看了一眼被摆在小碟中的那个小小的、圆圆的月饼—— 这大概是管家之前准备的。棠悔对节日向来没有多重视,如果不是这次和隋秋天一起吃饭,她可能会再次拒绝隋秋天问她是否要食用月饼的请求。 很普通的一个中秋节,但她不知道有多久都没有认真过过。 棠悔抬起眼来。 注视着在对面正襟危坐着的隋秋天,弯了弯眼梢, “这已经是最好的中秋节了。” 隋秋天愣了愣。 像是这么久仍然不太习惯这样面对面的注视,稍微低了低睫毛, “棠小姐你不介意就好。” 在棠悔拿起餐具之后。 隋秋天才稍微放松绷紧的背脊,很真诚地对棠悔说, “棠小姐,中秋快乐。” 棠悔数不清自己到底收到过多少个“中秋快乐”,甚至这次也同样是一个不太顺利的中秋节,暴雨,雷鸣,偷拍者,隋秋天手上的伤……但毫无疑问,隋秋天给她的祝福,是她收过最温暖的一个。 于是她笑笑,也对隋秋天说, “中秋快乐。” - 漫长的中秋节,在一顿看起来不太高级的中秋晚宴,以及山顶阴森可怖的狂风骤雨中结束。 但幸好厨区的灯始终是明亮的。所以,她们分享了一顿明亮的中秋晚餐。 将喝了些葡萄酒有些头晕和疲惫的棠悔送回房间之后。 隋秋天独自回到厨区,处理了这一顿中秋宴的残余。 她不想小北在放完假回来之后,发现还剩了一大摊子事要处理。 收拾完,回到房间。 隋秋天洗完澡,换上睡衣。 把今天的制服洗干净烘干之后,看着撕烂的袖口有些为难。 想了想。 她找出针线盒,想缝起来。但试了好几次,都发现歪歪扭扭,又只好将线拆下来,决定明天带着新买的书和甜品,请求裁缝帮她这个忙。 把制服衬衫规规整整地叠起来。 隋秋天打开网络,在各大社交平台,将自己在白天列好三十四个关键词一一输入进搜索框,对今天与棠家的新闻和帖子进行地毯式巡逻。 发现没有棠悔的新照片流出去之后,她松了口气。 接着。 隋秋天准备入睡,却又在躺进方方正正的被子之后没过多久,突然摸了摸下巴。 她掀开被子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她从前用来练习表情的小镜子。 打开。 隋秋天看见一张很凶很板正的脸——眉心紧皱,嘴角不扬,下巴绷紧,偏薄的嘴唇也抿得很紧…… 这是她通过努力练习得来的结果。 一度令她自己很满意。 因为她觉得,这是一个保镖应该长着的脸。 但是现在……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发僵地提了提唇角,相当不自然的样子。 可棠悔说她以后可以多笑笑。 这样会比较好吗? 她盯着镜子里那张因为很想要笑,以至于看起来颇为古怪的脸,有些不太理解她的雇主为什么会这么说。 但思考过后。 隋秋天还是很努力地想要将嘴角弧度变得自然些…… 可惜没有成功。 不知道是不是不太习惯看到自己的脸,她越练习,就越觉得奇怪。 最后。 隋秋天颇为懊恼地抿了抿自己变得无比僵硬的唇角。 突然不知道唇角放在哪里比较自然。 但长到二十六岁。 隋秋天不像从前那么笨,很早以前就学会,要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寻找参照物。 想了想。 她拿出手机,从自己刚刚使用过的三十三个关键词中寻找,最后下载某张棠悔被拍摄的新闻图,存在手机里—— 那是棠悔二十六岁那年在出席某次新港口现场活动时的照片。 那年的棠悔,和隋秋天现在是一样的年纪。 照片里,女人穿一袭黑衣,站在皑皑白雪中的一把黑伞下,大概知道有镜头在拍,却并不太在意,敞对镜头的脸,纵然肤色苍白,却也有种大开大合的掌控感和包容感。 第68章 嘴角上翘的弧度刚刚好,不会因为过多而显得羸弱讨好,也不会因为过少而显得冰冷漠然。 是一种接纳而矜贵的自信。 也很美。 隋秋天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也学着照片中女人的样子,很努力地想要翘起同样的弧度。 “咚咚——” 门陡然间被敲响。 隋秋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手机。 也迅速关闭自己嘴角的笑容。 然后。 她很警惕地看向镜子。 看到自己嘴角仍然像是在上翘的弧度。 有些不满意。 便颇为用力地敛紧嘴角。 直到更像自己之前的样子。 隋秋天才放下心来。 慢吞吞地去打开门。 却又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影后,瞪大了眼睛,“棠小姐。” 她异常惊讶。 先是很严肃地往黑漆漆的门外看了一圈—— 确认棠悔背后没有人拿着刀抵住腰之后。 隋秋天将自己依然吃惊的目光,很紧张地落到门外穿着黑色睡袍的女人脸上, “棠小姐,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棠悔举了举自己左手撑着的盲杖,向隋秋天示意,“走多了也就会了。” 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 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但看上去,又和隋秋天来不及关闭的那张照片没有什么区别。 想起那张照片。 隋秋天不太自然地抿唇。但过后,对棠悔独自一人前往二楼的担忧盖过一切, “其实棠小姐你有什么事的话,喊我上去接你就好了。” “知道了。”棠悔点点头,没有对她的念叨露出反感, “下次就喊你。” “好吧。”隋秋天微皱着眉心说。 将自己刚刚关得很急的手机往身后藏了藏,背着一只手问棠悔, “不过棠小姐你这么晚下楼是有什么事吗?” 棠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闪躲,撑着盲杖,柔声细语地说, “不打算邀请我进去坐坐吗?” 隋秋天愣了愣。 按道理说,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雇主来房间找她。但棠悔都已经到了门口,她也不至于还把人推出去。 “好的棠小姐。” 说着,隋秋天错开步子,将刚刚情急之下没有送进书桌的椅子推进去,又很谨慎地检查自己房间里是否还有障碍物。 将所有障碍物都清除完毕之后。 她将手腕伸在棠悔面前,“棠小姐,你可以进来了。” 棠悔过来扶她的手腕。 而后。 又相当自然地将手往上提,挽住她的手弯。 像今天拍摄全家福时一样。 女人身上沐浴过的气味裹到鼻尖,是一种淡如水感的潮润感。 隋秋天怔了怔。 “怎么了?” 棠悔侧脸,看着她的眼睛问,“是房间里有什么不太方便吗?” “没有的棠小姐。” 隋秋天反应过来。 便有些生硬地动了步子,引着棠悔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棠悔第一次来她的房间。 隋秋天也没有做好迎客的准备,所以进了房间,她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平时坐的那张椅子太硬,会让棠悔觉得不舒服,便只好扶着棠悔让对方坐在了她床上。 棠悔摸扶着床边坐稳。 又抬头望她,“你不坐吗?” 按照经验,棠悔会更希望和人平视交流。隋秋天没有多扭捏, “要坐的棠小姐。” 她将被自己刚刚推进去的椅子拖出来,坐了上去,也将两只手分放在了膝盖上。 然后脸色颇为严肃地和棠悔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面对面地坐着,板板正正地汇报,“我坐下来了棠小姐。” 大概也是因为眼盲的关系。 棠悔没有在进门之后就左右打量,而是始终注视着她这边。 听到她坐下来的动静。 棠悔放下了心,“你刚刚在做什么?” 隋秋天僵住。 她攥紧自己手中的手机。 完全没有办法说,她刚刚在盯着棠悔的照片练习笑容。 但幸好。 棠悔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而是在注意到她的停顿之后,就换了个说法,“我是怕我打扰到了你。” “没有的棠小姐。”隋秋天否认。 顿了一会。 又险些不打自招地解释,“我刚刚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什么是特别的事?”棠悔挑了下眉心。 隋秋天卡了壳。 她偷偷背着手,攥紧手机,突然变成程序自动攻击大脑的机器人。 棠悔笑了,弯起来的眼梢好像没有很在意这件事, “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用回答。”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略微放松绷紧的背脊,语气温和地补充,“那我不太想说。” 真的有秘密了? 棠悔眯了眯眼睛。 她将手撑在床边。 瞥到隋秋天始终背在身后的手,停了一会,轻声问, “隋秋天,你最近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不是她第一次问到这个问题。 所以在问完之后。 她就紧紧注视着隋秋天的脸,想要对比前后两次的反应,甚至任何细节都不想要放过。 “没有的棠小姐。” 隋秋天的回答依然很快。 表情也没有呈现出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 只是大概不太习惯她进入自己的房间,动作显得有些拘谨。 当然。 这是在一打开门看到她时就有的反应。 “好。”棠悔声音变得柔和下来,“那我就放心了。” 隋秋天歪了歪头。 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隋秋天。” 棠悔没有隐藏自己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想法,轻轻启唇, “如果以后你有喜欢的人,能不能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最近棠悔总是提起类似的事情。 隋秋天已经不像第一次时那么吃惊,但还是露出了那种无法给出任何反应的表情—— 就好像是。 她的出厂设定里,没有涉及到喜欢的人,也没有涉及到喜欢比自己大还是小的问题…… 因为棠悔所在意的情、爱、欲,对于她来说,都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 大概率她也不明白,自己的雇主为什么会在某个深夜,穿着睡袍下楼过来敲她的门,还要让她把自己喜不喜欢人的事情告诉她。 但隋秋天还是在自己所能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给出顺从的答案, “好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 又在对上隋秋天在镜片下青涩而理性的眼睛之后,欲盖弥彰地多说一句,“我只是,怕你被坏人骗。” 听到她这句话,隋秋天眼睛里的疑惑消散下去,她几乎是没有任何怀疑地点点头,“我明白的棠小姐。” 棠悔笑笑。 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隋秋天却率先开口了,“但我不会被人骗的。” “什么?”棠悔没有反应过来。 “就算有人在其他事情上可以骗我很多遍。”隋秋天像是经过一番很郑重其事的思考,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也没有人可以骗到我真的去喜欢她。” 棠悔愣住。 隋秋天在这件事上格外坚决的态度,出乎棠悔的意料。 以至于她很长时间内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因为这句话松一口气,还是应该绷紧心弦,因为她现在就在哄骗她。 而隋秋天仍然对棠悔心绪在短时间内的翻滚一无所知。 她抿了抿唇角, “虽然不知道棠小姐你最近为什么一直在担心这件事,可能是因为我在别的事情上表现得很不聪明,但在这件事上,我很有信心不会被骗……” 说到这里。 隋秋天看向棠悔略微失神的眼睛,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真挚, “因为喜欢,是我自己的。”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们小秋天还是很通透的0-0 35「童话故事」 ◎葡萄公主和枫叶保镖◎ 原来她不是什么都不懂。 有的时候,棠悔觉得,隋秋天像一个从出厂起就到她身边来的机器人。 可能对于人类社会潜移默化的规则容易产生偏差,但每次,只要她给隋秋天一个指令,一个暗号,隋秋天就会去学,去努力理解她给出的命题。 以至于她对爱情这个词的理解,可能都是初始化的,甚至会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通透。因为其他人的爱情都不可避免会沾染上贪嗔痴怒哀怨妒,而隋秋天所认知的,好像就只是“喜欢”而已。 棠悔许久都没有说话。 第69章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说些什么。 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面纯善的镜子面前,被真真切切地照见了自己的七情六欲。 于是她挣扎其中。 羡慕,嫉恨,迷恋这面镜子的纯净,也因此无法放手。 隋秋天也没有催促她,只是安静地将手放在膝盖上,耐心地等候着她说出来到这里的目的。 是在屋外响起一声剧烈暴雷的时候—— 棠悔被惊醒。 患眼疾之后,她对声音格外敏感。 更何况这声暴雷声实在太大,于是她没忍住蹙紧眉心。 那时隋秋天迅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很紧张地蹲在她面前,“你没事吧棠小姐。” 棠悔回过神来。 屋外一道闪电,闪着白,点亮隋秋天近在咫尺的脸。 恍惚间她没忍住。 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手掌落到隋秋天下颌,手指按到她的眼尾。都是热的,软的,真切的。 很长一段时间内,棠悔都好奇隋秋天会长什么样子,眼睛是小还是大,眼睫毛是长还是短,嘴唇是厚还是薄,鼻梁是高还是矮……她猜测过很多次。 直到上个月。 她才第一次看清隋秋天的脸。 也才知道—— 原来保镖小姐的一切都刚刚好。 “没事。”棠悔扬起唇角笑了笑,低眼凝视着隋秋天仰视着她的脸。 突然觉得好可惜。因为她没能在更早一点,看清保镖小姐的脸。 也没亲眼看过,隋秋天的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 她将手指从隋秋天脸上慢慢蜷回来,轻声细语地说, “就是刚刚被吓到了。” 隋秋天点了点头。 情急之下。 她不会再去在意棠悔慌乱中的小动作。 “没事的棠小姐。”她出声安慰棠悔。 仍然是蹲在地上,悄悄注视着棠悔的表情,犹豫半晌,问,“棠小姐,你是不是……” 按道理。 她不应该妄自揣测雇主的情绪。但棠悔的表情的确看上去不太好,脸色也有些苍白。于是,她还是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 “你是不是一个人住在楼上有点害怕?” 平心而论,今天的确是下了最近几年来曼市罕见的暴雨,雷鸣也像是震得整座房子都会在下一秒钟倒塌一样。 天气实足恶劣。偏偏,整间别墅里还只有她们两个人。 想到这里。 隋秋天又有些担忧。 偷偷瞄了眼棠悔,对方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被雷声惊到。 正考虑着这件事。 棠悔出了声,“隋秋天,我可以在你这里睡一会吗?” 隋秋天慢半拍地抬眼。 棠悔在看着她。 像是也觉得自己这个要求难以启齿,表情显得有些犹豫, “如果不方便的话……”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答应的速度很快。 棠悔大概很意外她的不犹豫,“真的?” “当然。”隋秋天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 又起身。 站在床边,将自己正在一起变豆腐的枕头和被子都铺开来,然后对坐在她床边愣看着她的棠悔说, “棠小姐,你可以躺下来了。” 到这里,隋秋天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能够猜出来,棠悔在这么晚的时间来到她房间的目的——不用多说,想必是因为雷电太可怖,棠悔独自在床上难以入眠,但又害怕打扰到她的休息。 所以一个人磕磕绊绊地下了楼。却又在她打开门之后,犹豫再三,都没有办法向迟钝的她开口。 想到棠悔刚刚独自承担的恐惧和不自在。隋秋天有些自责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然后温声对始终安静的棠悔说, “棠小姐,今天晚上你可以在这里安心睡一觉。” 棠悔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呢?” “我会在雨停之后送你回房间。”隋秋天看了眼手表, “棠小姐放心,现在还没有到我的睡觉时间。” “好吧。”棠悔有些头疼地抚了抚额头。 “棠小姐,你有哪里不舒服吗?”隋秋天关切地问。 “有一点。”棠悔简洁地说,“今天喝了葡萄酒。” “原来是这样。” 隋秋天点点头,然后将铺开的被子掀了一个角,用手在里面试了试温度,觉得不太凉,便说,“棠小姐,你快躺进来吧。” 隋秋天的被子也是很整齐的条纹四件套,铺得很整齐很蓬松,虽然这只是一张单人床,但可能也正是因为窄窄一张,所以看起来格外温暖。 在隋秋天过分温暖而友好的目光迎送下。 棠悔还是躺了进去。 她没有脱下睡袍。 因为知道可能如果自己只穿睡裙,隋秋天可能会立马将她裹成毛毛虫扔出去。 当然。 更有可能的——是隋秋天会很神奇地找出新的被子将自己裹成毛毛虫,然后把棠悔一个人留在温暖的被窝里,自己一板一眼地滚出去。 棠悔躺在隋秋天的床上。 将手平放在小腹上,相当心平气和地想。 “棠小姐。”隋秋天将椅子搬来床边,隔着半米远的、看不到她敞出皮肤的半米距离,相当关切地问她,“你冷不冷?” “不冷。”棠悔摇头。被子里有闻起来很温暖的某种花香味,让她因为那一点酒精而产生的头晕也变沉了些。 只躺了一会。 她竟然真的有了些睡意。 也不再觉得窗外的雷声聒噪震耳。 “那就好。” 不过隋秋天还是将被角替她掖了掖,然后整个人很紧张兮兮地坐在床边椅子上,时不时挠挠下巴,时不时又突然伸手—— “啪嗒——” 隋秋天在空气中使劲拍了一下。 然后看到棠悔含着笑意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很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棠小姐,我以为有蚊子。” 棠悔笑,她侧躺在隋秋天平时会躺进去的被子里,脸敞在外面,在昏暗的灯光下,眼梢间弥漫笑意,有种格外慵懒而静顺的美丽。 隋秋天和她对视几秒。 就很不太自然地挪开视线。 抬着下巴,木着脸去看墨绿色的窗帘。 整个人也坐得更直了。 “隋秋天。”棠悔柔声喊她。 声音在雨声里多了几分模糊,像雾,“你怎么不看我?” “我在看你呢棠小姐。”隋秋天直视着墨绿色的窗帘说。 棠悔不说话。 隋秋天往侧边瞄了一眼。 便看见棠悔直勾勾望着她的眼。 也看见,棠悔因为躺在被子里,被弄得稍微有些乱、以至于露出些白腻皮肤甚至险些露出那颗黑色小痣的衣领。 隋秋天简直要比屋外的闪电更快移开视线。 然后有些拘谨地搓了搓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说, “棠小姐,你睡觉怎么不闭眼睛?” 雨声嘈杂。 棠悔躺在她的被子里,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隋秋天挠了挠眉毛。 觉得棠悔可能还是在害怕雷鸣,便有些突然地说,“棠小姐,你要听童话故事吗?” “童话故事?*” 棠悔大概觉得她的思维很跳跃,但听上去也不是没有兴趣。 “嗯。”隋秋天看着自己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搜寻一圈,没有发现童话书后,她有些失望,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补充完整, “不是小时候睡不着觉,都会有大人在床边上讲童话故事听吗?” “你会讲童话?”棠悔觉得很新奇。 顿了片刻,问, “你小时候睡不着觉,你姨妈会给你讲童话吗?” “不会。”隋秋天说。 “我猜也是。”棠悔说。 然后又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人给我讲过。” 隋秋天刚开始觉得奇怪。 过了几秒之后便想通了,便用叙述事实般的语气说, “可能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要怎么给公主讲白雪公主豌豆公主和爱丽儿公主的故事。” 棠悔好像费了一些时间才听懂她这句话,眼梢从条纹被套上露出来,弯了弯,“那你要给我讲吗?” 隋秋天原本想拒绝。 因为她没找到童话书,也对很多童话故事都没有印象。 但窗外再次响起一声雷鸣。 她颇为紧张地看向安静躺在她被子里准备入睡的棠悔—— 对方相当安静地躺在她的枕头上,在雷响那一瞬间颤了颤睫毛,但很快便平复下来,仍然是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她。 或许是因为这张小床太窄的关系,棠悔看上去有着很不明显的脆弱,让人想起在那些童话故事里总是受苦受难,但仍然意志坚韧的公主。 第70章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不想让她失望。 棠悔点点头。 隋秋天看着她,整个人坐得很直,“但我可能不太会讲。” “没关系。”棠悔冲她笑。 又侧了侧身子。 调整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你讲什么都可以。” “从前。”得到棠悔的指令,隋秋天用最普遍的句子开了头。 棠悔看着她的眼睛。 微微侧躺着。 黑色发丝像绸缎那般流落到床边,似乎是想要认真倾听。 “有一位公主。” 隋秋天很收敛地说出第二句,就又有些坐立不安地看了眼棠悔—— 棠悔还是在注视着她。 眼神在灯光下看起来柔和,好像是在笑,也不会因为她讲的故事太烂就不高兴。 “她很漂亮,很美丽,很善良,很体贴……”隋秋天第一次给人讲童话故事,很不擅长。 也有些磕磕绊绊。 几乎要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形容词都用到这位公主上, “也很像一颗葡萄。” 今天晚上,葡萄出现的频率有些高。但棠悔没有计较她重复度颇高的思想。 而是在听到这句话后很没有办法地笑了声,“然后呢?” “然后她过了一个很圆满的中秋节,吃了好吃的葡萄月饼,喝了好喝的白葡萄酒。” 隋秋天其实不擅长编造故事。 因为她几乎没有任何想象力,只能单纯地叙述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最后她生平第一次躺在某张一米二的小床上,盖着被子,听着雨声,睡了一个好觉,也做了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梦。” 她说了三个“很好”。 因为童话故事普遍很温暖。 隋秋天停了话。 棠悔不太明白地眨了眨眼。 “我讲完了,棠小姐。”隋秋天说。 棠悔笑起来。 笑容弧度并不算大。 笑意却像是满得快要溢出来,落到这张一米二宽的小床上。 然后她很罕见地,也不太得体地提出要求,“再讲一个。” “好吧。” 棠悔看起来没有睡意。 隋秋天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还是刚刚那位公主。” “嗯?”棠悔抬了抬眉心。 “她还是像刚刚一样漂亮,美丽,善良,体贴……”隋秋天看着棠悔乌黑的眼睛。 说, “有一天,有个枫叶保镖对她说,你可以实现任何自己想要的愿望,你会健康快乐,笑口常开,你的生活里不会再有电闪雷鸣,不会有孤独彷徨,也不会有欺骗背叛,你会吃好,睡好,一辈子都只做美梦。” 将自己很朴素地置入这个故事里,隋秋天的语气变得有些矜持。 也在说完之后。 很拘束地瞄了眼棠悔。 棠悔好像并没有对这张一米二的小床有任何不习惯。她相当温顺地仰躺着,双手环抱着她刚刚盖过的被子,敞出来的柔腻皮肤贴紧她的脖颈刚刚贴过的被套,懒倦的眼也在昏黄灯光下笑着瞥向她。 仍然仪态优雅。 但是。 黑色睡袍的前襟好像蹭得比刚刚更乱了。 ——隋秋天迟来地意识到这点。 一下子整个人都变得极为慌张,视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比较好。 “嗯?”棠悔发觉她的停顿,声音从她的床上飘落,大概是已经有些困,像毛球绒边,滚落在她的鼻尖,然后渐渐融化,“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 “哦,是,是这样。”隋秋天僵着背,没有再去看棠悔,而是盯着自己的拖鞋尖尖,讷讷地汇总自己脑中剩下的所有信息,继续往下说,“在收到这个祝福之后,葡萄公主忍不住问枫叶保镖,为什么?” “为什么?” 棠悔很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语气好像真的很像一个聆听童话故事的小孩子, “为什么我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实现任何愿望?” 只要不看着眼睛好像就没那么紧张。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 盯着鞋尖。 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电影里家长给小孩讲童话故事时的语气。 便也学着这个语气, “然后枫叶保镖很认真地对她说,因为你是葡萄公主啊。” 棠悔不说话了。 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好像正在等待她将整个故事说完整。 隋秋天承认自己没有天赋,也觉得这个故事有点四不像,甚至都没有所谓的起承转合,但她还是坚持为这个故事打上了句号, “因为葡萄公主漂亮,美丽,善良,体贴,所以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就可以实现这些愿望。” “也因为……” 说到这里。 隋秋天的声音变得温和许多,好像真的在讲什么印刷在她鞋尖的儿童绘本, “这个世界除了葡萄公主以外,没有人再值得这一切。” 外面的雨还在不要命地往下落,将她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吞咬进去。 棠悔久久没有出声。 “我讲完了。” 隋秋天也觉得自己这个故事不怎么样,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痒的喉咙。 很不好意思地说,“要不你还是睡觉吧,棠小姐。” 棠悔还是不说话,连呼吸都很安静。 于是隋秋天没办法。 只好放弃去看墨绿色的窗帘,将视线很小心地落到床上—— 不算宽广的卧室内,床头昏黄的小灯,女人披着发,还是像刚刚一样侧躺在她床上,仪态得体,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阖上了眼,浓而密的睫毛在灯光下看起来根根分明,好像每一根都很美丽。 原来已经睡着了。 隋秋天松了口气。 难怪那么多睡不着的小孩都要听爸爸妈妈讲童话故事,原来是真的有用。 她慎重地想。 既觉得也要将这条加入保镖守则,又觉得还是算了。 万一。 万一下一个保镖给棠小姐讲了更好听更难忘的童话,棠小姐就忘记枫叶保镖和葡萄公主说的那些话了怎么办? 雨雷都在继续。 隋秋天噤了声,将呼吸都努力放轻。 之后。 她始终隔着半米远的距离,独自在椅子上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 她终于想起来打开手机。 屏幕上。 还是那张棠悔在二十六岁时被新闻图拍摄到的照片。 隋秋天想了想,将这张照片保存在一个新的相册。 也终于放松了绷紧的背脊。 然后。 她看了看手表上的气温显示,夜深,气温比起刚刚又变低了。她想要去查看棠悔有没有盖好被子,便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 却又在走近之后陡然顿住。 棠悔大概是睡深了。 没有注意到自己领口敞了出来。 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胸口上那颗黑色小痣也偷溜了出来。 像一滴浓稠的墨。 滴在隋秋天新买新晒过的条纹被套上。 隋秋天不敢动弹。 在床边佝偻着腰。 僵了一会。 她耳朵红红地闭紧眼皮。 然后很小心地。 用两根手指,提起被角,将女人整个敞开的领口盖住。 盖上去之后。 她终于敢半睁开眼睛。 却也发现女人的下半张脸也快要被自己盖住。 便又谨慎地。 将被角往下拖了两寸。 棠悔大概是真的睡着了,对此没有任何感知。应该也没有发现她的保镖在她床边鬼鬼祟祟。 于是。 隋秋天很严格地帮她盖好被子,确认她全身上下都只有脸露出来之后。 便也正大光明地。 看了看棠悔在睡梦中也像是仍然带有弧度的唇角。 然后。 隋秋天鬼使神差地抬手,用手指撇了撇自己的唇角。 她想要让自己变得和棠悔一样,会笑得好看,温柔,也包容。 “轰隆隆——” 闪电和雷声同时袭来。 像上帝撞见她做贼心虚时的一声咳嗽。 隋秋天差点一整个摔倒在地。 但出于保镖的反应。她迅速敛起所有动作,也在床边站稳,没有闹出太多动静来。 屋外暴雨倾泻,光影晦涩。 她绷紧下巴,在床边很小心观察棠悔是否有被惊醒。 看着棠悔熟睡时很柔软的脸,很短暂地想起了在很久之前,她在因为打雷闪电不敢睡觉时,表姐会拍拍她的头,打着哈欠对她说——睡个好觉吧,小秋天。 往往。 她也会真的在那之后睡个很好的觉,然后一睁开眼,发现是个很晴朗的好天气。 于是。 隋秋天也抬起手。 轻轻地,不敢用力地。 第71章 弯着腰,在今晚第二次拍了拍棠悔的发顶。 但棠悔却在此时无意识地侧了侧脸。 于是她收手的时候。 女人柔软的脸颊便擦到了她的手指。 停了一瞬。 棠悔才缓慢挪开,背过了身,双手环抱住了自己的肩。 隋秋天不敢动弹。 于是。 女人柔顺黑发穿梭过去,像冰淇淋那般从隋秋天的手指间融化,像某种极度柔滑的液体从她手中淌过。 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发丝,和气息。隋秋天相当慌乱地蜷起手指。 匆促间。 她站起身来想要奔逃出去。 却又在听到棠悔陷入梦魇般地喊了声“妈妈”之后。 陡然滞住脚步。 隋秋天有些诧异地转过身来。 幽暗的暴雨围绕山顶房屋。 隋秋天站在极为寂静的卧房中,看向棠悔佝偻着的后背,也看向棠悔独自瑟缩着的肩…… 突然觉得像是有很多只蜜蜂飞了过来,在这场暴雨中嗡嗡叫喊,也疯狂扎向她的耳膜。 像是幻觉。 她似乎真的听见了某种微不可闻的颤抖。 隋秋天没有办法不走近去查看情况。 棠悔仍旧是背对着她,发丝像浓稠墨水那般淌在小床上。 她刚刚大概只是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 可能她仍旧处在睡梦中。 但即便是在梦中,她也不允许自己如此软弱的喊出“妈妈”来求救。 可能她本身睡眠就已经比较浅。 甚至已经因为那句不小心泄露出来的“妈妈”而变得清醒。 但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 所以在这之后。 棠悔静默地背对着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彻底静了下去。 而隋秋天恍惚间在床边站了很久,也看了她很久,觉得无论棠悔是清醒还是处于梦中,自己都有必要把那句话说完。 只是。 也不知道迟到这么久还有没有用。 隋秋天想了想。 迟疑间。 便又抬起手来,努力学着棠悔拍她头时的样子,力度很轻柔地拍了拍棠悔的头。 这是她在今夜第三次拍她的头。 也很真实地感知到—— 在这个动作过后,棠悔的肩胛骨不太明显地颤了一下,呼吸声也很突兀地停了一秒。 像一只翅膀受伤、蜷缩在她手心中的蝴蝶。 隋秋天愣了一会。 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手,却还是温声将那句话说完, “从今天开始一直睡好觉吧。” 想要离开给对方留出空间,却又觉得要喊真正的名字才会有用。 于是在离开之前。 她不知道第多少次转身。 注视着着棠悔的后背,很小声地、很生涩地加上称呼, “棠悔公主。” 【作者有话说】 是不是只有小秋天编的童话故事才这么可爱![爆哭] 36「练习微笑」 ◎“所以下次是要和我一起睡吗?”◎ 暴雨过后通常会是好天气。 中秋节第二天。 棠悔睁开眼,看清趴睡在床边木椅上的隋秋天,心想。 不可否认,她在这场暴雨中睡了个好觉,是因为凭着雇主的身份,占据了隋秋天的床。 她没想到能一觉睡到天亮。 也没想到—— 向来会遵循说出口每句话的隋秋天,并没有在她熟睡之后,就将她送回三楼。 是她让她睡了个好觉。 但显然。 隋秋天自己昨天晚上睡得不是很舒服,她个子高,现在几乎是以一种委屈的、蜷缩姿态,趴睡在那张硬质木椅上。 脸枕在左手肘弯处,黑框眼镜被摘下来放到一旁。 细长手臂裹着绸制成套条纹睡衣,伸得很直,腕骨突出,指骨细而长。 离床很近。 但离棠悔的手还有一定距离。 棠悔异常珍惜自己失而复得的视力,所以盯着隋秋天看了很久。 才慢悠悠地伸出手—— 用一种比棉花还要轻的力气,戳了戳隋秋天的手指。 指尖相抵。 触感极为奇妙。 而隋秋天的手指则被她戳得晃了晃,甚至还小幅度地抖了抖肩膀。 她像某种需要与主人进行体温接触,才能从睡眠模式中切换的人工智能。 并且切换模式的开关,是她的手指,也是某种可爱的触角。 隋秋天的手指晃了一会就没再晃了。 棠悔变成好奇心极重的孩童,侧卧在床上,盯着她看了一会—— 没忍住。 再次去戳了戳她的手指。 隋秋天被她戳得一晃。 力度很小地动了动肩膀。 棠悔笑起来。 而床边,大概在经过长达十秒钟的开机仪式之后。 隋秋天颤了颤手指。 动作很慢地掀开睫毛,茫然间对上棠悔的视线,一秒,两秒…… 然后。 她几乎是用棠悔所能看到人类的最快速度,连蹲带爬地站起身来—— 再然后。 她用最快的速度背过身,整理睡乱的衣领,头发,和刚睡醒时不太体面的仪态。 棠悔弯着眼梢。 隋秋天再转身。 已经恢复成平日里一板一眼的样子,腰背挺直,绷紧下颌,目不斜视, “棠小姐,你醒了。” 刚起床的声线有些涩,但又因为稍微有些不清醒,便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常听到的松软。 棠悔枕卧在她的枕头上,心情愉悦地朝她笑,“早上好。” “早上好棠小姐。”隋秋天语气正常地说。 话落。她从眼前模糊的视野中意识到自己没有戴眼镜。 便有些慌张。 弯着腰,从地毯上摸起眼镜。 再很勉强地用袖口擦了擦。 才架在鼻梁上。 去看刚刚在她眼睛里模糊成色块的棠悔。 只看了不到一秒。 隋秋天又匆匆忙忙,用两只手规规矩矩地将眼镜摘下。 她低着视线。 一下子变得很忙。 便又很机械地重复说了一句,“棠小姐,早上好。” 棠悔笑起来。她今天好像心情很好,眼梢总是弯起来,“隋秋天,你不麻吗?” “什么?”隋秋天没听清。 却仍旧是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去看刚刚起床的棠悔。 棠悔看了她一会。 然后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扶坐在床边,望她, “我是说,你的手脚不麻吗?” 像是某种开关被启动。 隋秋天陡然间感觉到—— 某种威力极大的麻痹从指尖传出,在她侧半身四处乱窜,横冲直撞。 “麻……” 只发出一个音节,她就不得不拧紧眉心。四肢酸麻的感受很怪,像有很多只虫子在躯干爬行,让她在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想要稍微动动手指都困难。 而棠悔似乎发现她的僵直。 摸索着伸手过来。 隔着衣料握住她的小臂。 体温相触,女人手指和掌心格外柔软,覆在她感到酥麻的那些地方。 隋秋天眼睛微微瞪大。 “你就这样睡了一整夜?”棠悔将她拉近了些,细细帮她揉着僵麻的手臂, “为什么不让我回房间睡?” “棠小姐……” 隋秋天站在离棠悔不到十公分的距离,不敢低头去看棠悔,动了动格外干涩的喉咙,“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棠悔停顿几秒。 慢悠悠地放开她的手,“那你自己来吧。”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渐渐消散。隋秋天放松绷紧的背脊。 刚想抬手。 却又发现自己的手根本麻得抬不起来,便只好木着脸停住动作。 棠悔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似是也不计较她的逞强。 又过来,撑扶着她的手肘,帮她弯了弯酸麻的小臂, “这样痛吗?” “……”隋秋天脸色苍白。 本来想忍。 却又在棠悔静静注视着她的视线下,很小声地承认,“痛。” 棠悔笑。 却还是很慷慨地继续帮着她,慢慢去活动已经麻痹许久的手弯, “活动开来就好了。”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没办法再拒绝,只好将自己原本就绷紧的腰背挺得更直。 她变成一个被罚站军姿的士兵。 而棠悔“嗯”了声。 又不知道想到什么,特意停了手中动作,轻声细语地向她说明, “你放心,我不是想趁这个机会占你便宜的意思。” 士兵隋秋天愣住。 “我只是觉得……”棠悔没听见她出声,便又耐心补充,“是我占了你的床害你没地方睡,所以有必要负起这个责任。” 第72章 “我没有这么觉得过。”隋秋天解释。 然后又说,“而且棠小姐,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你。” 棠悔动作停了一会,唇角稍微放松下来,“那就好。” 隋秋天抿唇。 尝试着动了动仍旧僵直的手指。 棠悔低脸,柔软的手掌隔着布料,握住她肘弯处最无法自主活动的地方,细细按压着。 她能感觉到—— 女人细柔的手指顺着那些酸麻的脉络往上攀,一点点按进肌理,驱散那些沉淀许久的麻意,却又带来某种不易察觉的,新的痒麻。 不像蜜蜂,不像蝴蝶,也不像被醋泡过然后炸开的烟花。 隋秋天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只好强迫自己将这种微妙的感受驱逐脑海,主动开启话题,尝试转移注意力, “是因为昨天晚上雨下了很久。” “嗯?”棠悔尾音很轻。或许是刚起床不久的原因,女人声音很懒,像某种融于水的葡萄汁,涩,倦,绵,“什么?” 话落。 她的手指按到她小臂经络,又很慢速地松开,转而帮她活动另一只手。 隋秋天没由来地蜷了蜷尾指。 鬼使神差地低头。 这个角度—— 她能看见棠悔稍微有点驼峰的鼻梁,浓密的黑色睫毛、以及饱满鲜红的嘴唇。 “嗯?”棠悔又发出这种尾音了。 她没有抬头看她。 声线略轻,像从她腰线处飘过去的云,“怎么不说话?” 隋秋天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 以一种将近秒速千里的速度抬起头,看到窗边飘摇的墨绿窗帘后,她回过神来,也松了口气,“当时我觉得棠小姐,觉得你,好像睡得挺好的。” “怕把你吵醒。” 她补充,“所以就想等你睡好之后再送你回房间。” 说完这句话后。 棠悔没有接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声。 隋秋天觉得奇怪。 但也不好问,于是便始终保持静默。 是在她全身上下那种僵麻感渐渐消散之时,棠悔突然出声了, “既然这样,下次你可以和我一起。” “棠小姐你说什么?” 隋秋天吓得往后退一步,手也用很快的速度从棠悔掌心中抽出。 棠悔停了动作。 缓缓抬起眼来望她,“我的意思是……” 女人将双手很优雅地放在膝盖上,微微眯着眼看她, “下次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你还是不忍心把我送回房间,就和我一起睡。” “而不是自己可怜兮兮地缩在椅子上,早上起来手痛脚麻。” 原来是这个意思。 隋秋天相当紧张地抿紧唇角,背在腰后的手指也攥得很紧, “好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今天就先这样吧。” 说着。 她摸索着用手撑着床,看样子是想站起来回房间。 隋秋天忙去扶她。 棠悔撑扶住她的手弯。 却在转身之后。 微微仰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然后唇角突然上翘。 “棠小姐,你突然笑什么?”隋秋天木着脸问她。 “没什么。” 棠悔噙着笑意望她,没有解释自己刚刚为什么笑。 她像是有些故意,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刚刚还没回答我呢。” 很温柔地替她理了理被睡乱的衣领,“所以下次是要和我一起睡吗?” 隋秋天别开脸。 避开棠悔略微失焦的视线,耳朵却忍不住有些发红, “下次,下次我会把棠小姐送回房间,或者是自己找个空房间睡觉的。” 棠悔笑出声。 然后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将手从她衣领处收回来,拍了拍她的肩,“没关系,今天再好好睡一觉吧。” 隋秋天没有反对,只是将棠悔送回房间,确认对方想要再睡一会之后,她自己回到房间,很僵硬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便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翘起了边。 没什么表情,像个在跟飞行器对接信号的外星人。 虽然棠悔看不见。 但隋秋天还是对自己在雇主面前所展露出的失礼形象非常懊恼。 躲到浴室里面,很努力地用清水抚平自己的自来卷。 十分钟之后。 她才对着镜子里变得湿漉漉的自己,稍微翘了翘唇角。 持续了大概不到一分钟。 她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又相当别扭地抿紧了唇角。 好像有些颓丧,有些失落。 最后只好恢复成了沉闷古怪的样子。 - 除开中秋节当天,假期的时间过得比时间机器里的数字还要快。 节后第一天。 隋秋天带着自己装得满满的黑色公文包,落座工位,然后对打着哈欠赶来的苏南,说了声很标准的“早安。” 苏南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僵尸那样朝她点了个头,“早。” 隋秋天微微颔首。 原本想要像往常一样。 用一句“早安”和苏秘书结束一整个上午的交流。 但今天。 在结束之后。 她想了想,又面向苏秘书,很不明显地翘了翘嘴角,重复一遍, “苏秘书,早安。” “秋天保镖。” 苏南很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吗?”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隋秋天翘起唇角看向她。 苏南停了一会。 表情有种平静之中的怪异,“那你是不是放假空调吹多了?” 隋秋天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嘴角仍然很耐心地上扬着。 苏南担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在为她担惊受怕, “那怎么突然面瘫了呢?” 隋秋天不笑了。 苏南捂着自己的胸口,“原来你没事。” 隋秋天摇摇头。 她觉得实验对象苏南大概率是视力很不好。 便换了个对象。 将目标对准了,工位与她隔着一条宽阔廊道,遥遥相望的房思思。 相比于苏南最近的怪异。 房思思为人更加周全,始终彬彬有礼,也不会轻易说出“面瘫”这种话。 所以在接收到隋秋天很努力投过去的微笑之后。房思思也很礼貌地朝她微笑了一下。 显然。 经过这几天假期的练习,隋秋天已经取得重大成效。 所以她再接再厉。 在一个上午。 向躲在电脑屏幕后的房思思,投去了十五个得体的微笑。 不过节后刚回来,四位秘书好像都很忙。所以在回了她十五个微笑之后。 房思思接到董事长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动作很怪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低着头,抱着文件起了身,推门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中途都没有再往她这边看一眼。 隋秋天觉得奇怪。 但还是很礼貌。 也始终面带微笑,目送房思思走进董事长办公室。 直到办公室门被紧紧关闭——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敛了敛自己僵硬的唇角,然后将目标转向了第三位秘书。 - 房思思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将隋秋天跟在她身后的目光紧紧关在门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 她稍微放松下来。 看向紧盯着电脑屏幕的棠悔。 棠悔似乎没有在意她的走近,目光始终停留在发着亮的电脑屏幕上。 但。 棠悔嘴角上翘的弧度很熟悉。 虽然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一二。 却有几分莫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 房思思百思不得其解。 走近之后。 她将目光落到棠悔盯着的屏幕上—— 那是一张棠悔自己的新闻图,时间大概是在几年前,她出席新港口现场活动的时候。 甚至还下了雪。 房思思作为专业秘书,不会对上司的“自恋”或者是“扑朔迷离的眼疾”妄加非议,便只是礼貌出声,“棠总,您找我?” “你来了。” 棠悔回过神来。 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到房思思声线传来的地方, “是这样,我想让你帮我把前几年的新闻图都整理一下,然后发给我。” “新闻图?” 房思思下意识问,“全部都要吗?” 棠悔“嗯”一声,“全部。” “好的棠总。”房思思点头,“那具体是最近几年呢?” “七年。”棠悔没有犹豫地说出这个数字。 房思思愣住。 这个数字…… 棠悔大概也知道她在揣度什么,但似乎并不在意,也没有要向她解释的意愿。只是停了半晌,又强调, 第73章 “这七年里我所有出席过的公开活动,一张都不要漏。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帮我联系当时的记者,从他们手中买来原片。” 房思思性子谨慎,没有多问,“好的。” “可能会有点多。”棠悔说, “如果要花费你很多时间的话,暂时不用着急,以其他事务为先。” 静了一会。 她又补充,“谢谢。” 在这之后,棠悔没有再多说什么,将目光兀自投在已经熄黑的电脑屏幕上。 房思思没有再多问,轻着步子走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关闭之后。 棠悔将手放在桌上,重新点亮电脑屏幕,映入眼帘的—— 今天早上,她偶然间刷到旧新闻,看到自己在六年前出席的那场新港口现场活动的照片。 那年。 曼市很罕见地下了场大雪,还正好在那场活动时落得最大。 但可惜棠悔看不见。 所以她不像其他人面露激动,只冷冷清清地站在一把为她撑开的黑伞下。 黑伞被一只手腕细瘦的手撑着,手的主人站在她后侧,面容模糊,同样身穿黑衣,比棠悔稍微个子高一点,看上去很肃穆。 那时。 为她撑伞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很怕她被雪淋到,所以撑伞的手也始终偏向她这边,还用手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护着她。 而棠悔那天听见很多她不想听见的声音,本来心情不太好,所以她记得她那一整天都没有笑,眉眼也总是阴郁幽怨。 但可能是因为那场雪很大,以至于身患眼疾的她,也感受到了雪的来临。 又可能是因为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的那个人,跟在她身后很小声地说——棠小姐,你放心,现在这里没有人敢小看你。 停了一会。 又颇为自豪地补充——因为我现在看起来应该很凶。 所以照片定格。 棠悔在笑。 而为她撑伞的、那个说自己很凶的人变成虚化背景。 是二十岁的隋秋天。 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隋秋天就这样成为她每一张照片里的背景。 棠悔盯着照片里隋秋天朦胧的身影。 想了想。 还是将这张看不清人脸的照片存在了自己手机里。 - 房思思从董事长办公室走出来,便第一时间迎来了隋秋天的笑。 隋秋天向来是个性格温和的保镖,虽然很少展现笑容,但对她们四个秘书也从来都友好善良,不因为自己是棠悔身边的老人,就在她们面前摆什么架子。 反而,与很多老油条比起来,她更像是某种新生的、初始化的、未经过社会化驯养的人。 就算是偶尔行为古怪,但也没办法让人觉得讨厌。 所以房思思只好耐心地朝她笑了下,“秋天小姐。” “房秘书。”隋秋天也朝她微笑点头,“棠小姐没什么事吧?” “没事。”房思思回到工位。 落座,声音从硕大的电脑屏幕后传出来,“就是喊我整理一下过去的新闻图照片。” 隋秋天愣住。 刚想说些什么—— 手肘突然被撞了一下。 第一时间。 她迅速用掌心捂住自己的腕表。 “哎,不好意思。”苏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撞到你了吗?” 隋秋天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腕表之前调低了触感反应,便稍微松了口气。 但也没有立即松手。 只是对急着去处理事情的苏南摇了摇头,说,“没事。” “真的没事?”苏南又问了一遍。 像是想要走,但又不是很能放下心来,“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没事。”隋秋天捂着腕表不放松,抿唇看了眼苏南,“你先去忙吧。” “好吧。” 她不肯说。 苏南便也没有多问,只摇了摇头,就拿着文件离开了。 等苏南走后—— 隋秋天很谨慎地环视一圈,确认没有人在注视着这边。 她才松开手。 腕表是熄屏的。 隋秋天盯着看了一会。 然后盯着小块黑色屏幕里倒映着的自己。 提了提唇角。 真的还是不太自然吗? 隋秋天有些疑惑。 但她不能确认。 所以。 趁没有人在注意这边。 她悄悄点亮腕表—— 于是。 屏幕中央,那个身穿黑衣、唇角上翘的女人便亮了出来。 不像吗? 隋秋天思索着。 然后很笨拙地戳了戳自己的唇角。 “咚咚——” 工位上方陡然间被敲了两下。 隋秋天敏捷盖住腕表,然后欲盖弥彰地扶了扶根本没有下滑的眼镜,平静看着自己面前站着的江喜,“什么事?” “秋天姐。”好几天不见,*江喜穿着很整齐的制服,头发也有特意绑得很高,看起来朝气蓬勃,“我来培训了。” 江喜,棠悔的新保镖。 ——隋秋天迟钝地想起这件事,也在两秒钟之内冷静下来。 她将已经熄屏的手腕藏到桌子底下。 停顿一会,说,“对,是我喊你过来的。” 中秋节过完,隋秋天的雇佣期就已经剩下不到一个月,她必须在这之前将新来的江喜培训妥当,让棠悔感受不到她的缺位。 不过…… “那秋天姐……” 江喜再次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语气听上去有种初来乍到时的谨慎,“我现在需要做些什么?” 隋秋天恍惚间抬眼,看见江喜朝她微笑的样子,抿了抿嘴角, “你现在不需要特别做什么,和我待在一起,看我怎么做的就好了。” “这些天,我也会和你说一下要注意的细节。” 说着,她将手背到身后,站起来看了看周围,将自己假前整理好的工位让了部分给江喜,“先坐吧。” “好的秋天姐。”江喜没有对自己只有半部分工位产生疑虑,很温顺地入座。 “不过你不需要喊我秋天姐。” 一个工位坐两个人有些拥挤。 隋秋天一边看她收拾东西,一边谨慎地收着自己的手肘,不想让自己不小心碰到江喜。 “啊……”江喜点点头。 很认真地将桌子擦了一遍,又有些茫然地问她,“那我喊你什么比较合适呢?” “都可以。”隋秋天简洁说明,然后对她强调,“就是不要喊我秋天姐。” 江喜思索了一会,“要不——” “秋天。” 柔润女声从身后传来,截断了江喜的话。 隋秋天和江喜同时转身。 也同时看见了—— 棠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站在门边的日光下,颇为安静地注视着她们。 隋秋天便从工位处离开,站到棠悔身边,“我在的棠小姐。” 然后,才又对江喜说,“这是我们棠总。” 江喜骤然变得拘谨起来。 站在工位上,恭恭敬敬地说了声,“棠总早上好。” 棠悔对她笑了笑,声线礼貌,“早上好,吃过早餐了吗?” 江喜受宠若惊,“吃过了吃过了。” 棠悔“嗯”了声,没再和她多寒暄什么,而是看向隋秋天的眼睛,放柔声音喊了声,“秋天。” 语气自然。 仿佛她向来都是如此称呼她,“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换了称呼,但也没有犹豫。 转头对还有些懵的江喜说, “那你一个人先坐一会,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几位秘书。” “好的好的。”江喜迅速点头。 新来的保镖看上去不是那种不懂社会生活的人。隋秋天稍微放下心来。 再转头—— 便对上棠悔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 棠悔柔着眼梢朝她笑笑,却先一步开了口,“先进去再说吧。”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应声。 她跟着棠悔进了办公室,引着棠悔在办公室前的沙发入座。 自己则十分拘谨地站在棠悔面前。 “你也坐下来吧。”棠悔拄着盲杖,轻声说。 看上去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她说。 隋秋天没有多疑。 在棠悔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自己膝盖上, “我坐下来了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视线随着她声线下落的趋势,飘落,最后定在她的眼睛上方。 她望着她,不说话。 “怎么了棠小姐?”隋秋天有些茫然。 日光下。 第74章 棠悔注视着她的目光有些模糊,也仍然令人看不透。 她挠了挠下巴,不明白棠悔为什么不出声,只好维持安静。 “是这样。” 经过长达快两分钟的沉默之后,棠悔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声音很轻地开了口, “我觉得让你和别人挤一个工位太委屈了,所以想让你把桌子、还有你的那些书都搬进来,让那位新保镖和苏南她们一起。” “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像之前我们在港星公司的时候那样,和我一起待在办公室里。” 和……以前一样? 隋秋天稀里糊涂地,有些没反应过来棠悔的意思, “棠小姐,你是想让我把工位搬进来?” “我的确是这个意思。” 日光漂落,棠悔背对着光线,柔声询问她的意见,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也再次轻启红唇。 喊出那个突如其来的称呼,语气比秋日飘摇的枫叶都要轻柔, “秋天。” 确认棠悔真的是这个意思,也再次听到变得亲昵的称呼,隋秋天有些无措。 而棠悔抬眼直直地注视着她。 良久。 她松开嘴角始终噙着的微笑,语气变得比刚刚还要轻, “还是说……” 垂下眼睫,语气随意,仿佛意识不到自己在和她开着一个天大的玩笑, “其实相比于我这个雇主,你更愿意和任何人待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放心放心,江喜不是情敌,这本是从头到尾的1v1啦[奶茶] 37「患难与共」 ◎当棠悔真正看见她的时候◎ 时间过去太久。 以至于隋秋天自己都有些记不清,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将工位搬到秘书处。 好像是因为,当她像以前在港星公司的平常那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棠悔身边时,总是会收到那种类似于羡慕、猜测和盘算的目光。 也好像是因为,当她跟着棠悔一同进入集团之后,她发现自己开始频繁接到来自陈宝君的电话,甚至比过去五年都要频繁得多。 又或者是因为,当初来到新的环境,她亲眼见到那间在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才意识到,可能那并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就像那间在港星公司的、因为堆积了很多杂物而显得有些拥挤、百叶窗在岁月中慢慢泛起黄迹的办公室,也不会是棠悔久待的地方。 可能这些事情都是些细微末节,对隋秋天自己来说都无关紧要。因为她的雇佣期会结束,迟早有一天她会走。 但棠悔不是。 棠悔会留在这里,她会有很多继续围绕在她身边帮她处理各种事务的下属,也会拥有下一个更专业的保镖。 而隋秋天的所作所为—— 包括她得到的,她付出的,她坐的位置,她做的事情,都可能会成为下一个保镖的参照。 如果她得到的太多,与棠悔之间的距离太近,或许也会让下一任保镖对棠悔产生莫须有的猜测。 她不希望棠悔因为自己感受到那些目光,也不希望棠悔察觉到她周围的、想要占她便宜的声音。只希望,至少在雇佣期的最后一段时间内,自己能以一个完美保镖的形象,完成最后一个阶段的所有任务。 所以,在经过长达一分钟的前思后想之后,隋秋天还是想要拒绝棠悔的提议。 但棠悔说,“如果我说这是命令呢?” 隋秋天话到嘴边卡了壳。 宛如自主意识和主人命令相互矛盾的人工智能体。 棠悔垂下眼,眼睑上细微的痣在太阳下仿佛闪闪发光, “隋秋天。” 她喊她的名字,声音压得柔而低,“反正你不是都要走了吗?” 隋秋天怔住。 棠悔没有看她,语气却变得像是请求,“也都不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 隋秋天怔怔地看了棠悔一会。 良久,她分开双唇,轻轻重复这个自己不太理解的词语,“愿望?” “嗯。”棠悔点头。 她抬起眼,脸庞被日光覆盖,一半透亮,像一种奶油般的白,一半处在阴影中,是一种雨雾般的黑,好像陷入回忆,于是声音也像是融淌进雨雾的奶油,涩而飘, “最近,我总是想起我们在港星公司的时候,那个时候可能我的办公室没有那么大,周围的人也没有那么多,以前我很忙,我们会经常一起去不同的城市,地区,或者是公司。” “我们去湾市遇到罕见的高温所以学着当地人饮山泉解渴,去新港口的时候遇到下雪,去澳都的时候遇到下暴雨所以不得不在赌场里躲雨……” “那种时候,你总是会想很多办法让我好受一点。那一次新港口下雪,活动结束之后,你陪着我在雪地里散步,有个不懂事的小孩朝我扔雪球。” “我那个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也很少做过这种事,所以愣在原地,只觉得雪很冷,很凉,双手放在口袋里完全反应不过来,但是你很生气,比我想得还要生气,还很小气,跑过去往那个小孩身上砸了个大雪球。” “我第一次知道,打雪仗就是这个样子的……”说到这里,棠悔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眼梢间弥漫的笑似水波那般弥漫, “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 隋秋天不知道该如何具体形容听到棠悔说起这些事的感觉,但她觉得—— 这就好像每个人都会在每个年岁存着一个记忆盒子。这些记忆盒子不只存着事情始末,还存着自己在当时所经历这些事情时所品尝到的酸甜苦辣。 对于隋秋天来说,她在十九岁之前的很多记忆盒子,都是闭塞、无味也晦涩的。 直到十九岁之后—— 她才获得和平常人一样,真正装着酸甜苦辣的七个记忆盒子。 而这都是因为,在十九岁那一年,她的记忆盒子,和棠悔重合了。 “我记得的。”隋秋天翻开记忆盒子,讷讷地说,“后来我追着他,两个人围着棠小姐转了二十多圈,才都报完仇,然后她打累了就去找妈妈,我没有妈妈可以找,只好过来找棠小姐。” 曼市很少下雪,那也是隋秋天记忆中第一次和别人打雪仗。 原本那是不好的事情,被姨妈看见了可能会撇撇嘴,被表姐看见了会劝她不要跟小孩子计较,被陈月心看见了……可能会护着那个和她一起打雪仗的小孩,如果那个小孩是方家轩的话。 棠悔没有看见。 棠悔只是很安静地站在那里。 弯着眼睛,嘴角含笑。 听她追着一个小孩在跑来跑去,视线始终在飘摇的大雪中追随着她。 等她跑累了,回到她身边。她还会慢慢摸索着,帮她拍拍肩上的,头发上的雪。 “那天我的衣服全都湿掉了。”隋秋天说,“回去之后,棠小姐你让我从里到外全都换掉,还逼我喝了一碗姜汤。” “逼?”棠悔挑了下眉心。 “请。”隋秋天谨慎用词,“是好心请我喝姜汤。” “这还差不多。”棠悔说。 然后又笑了起来。 嘴角的弧度很像是很久之前,她和那个小孩两个人围着她转圈时,她笑起来的样子。 “只是后来,曼市再也没有下过雪了。”说到这里,棠悔也敛了敛唇角。 但看上去依然是在笑着的, “不过现在……” “我也只是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间办公室里,除了开会就是开会。” 隋秋天抿了抿唇。 不可否认。 如今棠悔身边,很难找到一个会幼稚地围着她转圈打雪仗的人,就连隋秋天自己,也都不会再做这种事。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起以前这些事情。”在她沉默之际,棠悔再次轻轻出声, “当然,我也知道,如果我在得到这一切之后,再去说想回到从前,未免是我太贪心了。” 听到棠悔这样说,隋秋天皱了下眉,她不认同棠悔的说法—— 她想提醒棠悔,中秋节刚过完,不要忘记她前几天还给她讲过一个故事,里面说,葡萄公主值得拥有一切最美好的事物。 况且,隋秋天始终认为,拥有欲望会让人目的明确,处事直接,不会轻易被糟糕的事情所裹挟。 这是隋秋天自己很少拥有的品质。 “但我还是想,至少在你离开之前的这段时间,你能稍微和我亲近一点。” 像是某种心电感应,棠悔温声向她表明自己的目的, “不要再拿我当雇主,也不要把我高高地放起来,更不要宁愿和别人共用一张桌子,都不愿意和我共用一间办公室……” 她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任何躲避,只有询问和请求, “好吗?” - 隋秋天同意了。 事实上,那个时候,看着棠悔的眼睛,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患难与共”这个词语的意义,词典里说,这个词是指无论环境多么危险艰苦,都要与自己的战友共同面对。[1] 第75章 她不敢说自己从前与棠悔“患难与共”过。 但刚刚,棠悔表达了对环境的不满,也表达了对从前的怀念,甚至很直接地表明自己想要回到从前的意愿。 作为她的保镖,隋秋天理应答应棠悔的请求。 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在四位秘书以及江喜的目光下,她慢慢收拾着东西,准备一点一点搬进董事长办公室。 这个时候。 她莫名想起一句从前新闻采访中,一名记者对于棠悔的评价—— 棠悔是位天生的谈判家。 她那时看过这篇报道,也仔细思考过,觉得这名记者并没有说错。 因为棠悔并不会使用要挟、强迫或者命令的手段。但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在适度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而在这一点上。 隋秋天认为,自己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向棠悔学习。 但问题是江喜。 隋秋天现在独自搬进棠悔的办公室,便没有办法像自己之前所设想的那样,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让江喜潜移默化地认知棠悔的每个需求。 考虑到这点。 隋秋天犯了难。 但幸好。 这时另外一位秘书主动承担了责任,她面带微笑地将江喜接过去。 十分得体地说, “秋天小姐,这段时间我会负责江喜的培训工作,请你放心。” 棠悔的四位秘书各司其职。 这位秘书主要负责的便是人事管理,让她在隋秋天无法到场的时候进行培训,那也的确是合适的。 况且,江喜是本地最大保安公司所训练的专业保镖,在来之前就已经接受过专业化的培训。 隋秋天之所以想要进行私人培训,也是因为那一百五十二页的保镖守则。她想确认对方是否全部能理解,或者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但如果让秘书来负责日常交接,而她在间隙补充、观察和进行打分,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而江喜本人也并没有反对,比起一板一眼的隋秋天,她似乎与这位秘书相处起来更为轻松。 于是隋秋天松了口气,对这位秘书礼貌性地笑了笑, “那就麻烦你了,齐秘书。” “不麻烦,不麻烦。”齐秘书笑眯眯地说。 隋秋天颔首。 然后想到自己一个上午把江喜调来调去好像也不怎么礼貌,便又对江喜礼貌地提了提嘴角,叮嘱她,“如果有什么不知道的就过来问我。” “好的,秋天……”江喜像是要像之前一样喊她“秋天姐”,然后又在意识到什么之后,很谨慎地改了口, “秋天保镖。” “……” 隋秋天看了眼苏南。 苏南耸了耸鼻尖。 - 中秋节后的第一天,隋秋天正式将工位搬进了棠悔的办公室。 董事长办公室的空间很大。 况且棠悔之前还特地换了张办公桌,也就显得整个空间越发大而空荡。 而隋秋天搬进去,就只是在棠悔办公桌旁边的空间,摆了张小桌。 她平时用的地方不大,基本就只是坐在位置上看书,然后时不时抬抬鼻梁上的眼镜,伸着脖子,看看棠悔的茶杯有没有空,为棠悔添个茶,或者给棠悔打印些资料,交给外面的秘书…… 当然。 和以前没有秘书的时候还是有差别。 但最近,隋秋天已经有了比近两年还多的工作量。 她需要时而为棠悔汇报新保镖的培训状况,也需要多加注意棠悔的脸色,确认她是否透支身体,还要时刻根据棠悔的状况调试空调温度。 也需要时刻注意时间,提醒棠悔需要开始、或者结束每天各个时间段的电话会议,以及确认各项日程安排,顺便整理搜集些棠悔所需要的工作资料,为眼疾尚未恢复的棠悔进行口头汇报…… 像这些简易的办公事务,原本近两年都是由秘书完成,但现在,既然隋秋天就在办公室里,便也不需要麻烦在外面的秘书。 所以。 在雇佣期快要结束的最后一段时间,隋秋天短暂地感受到了,某种与棠悔“患难与共”的感觉。 十月下旬,曼市进入深秋,市中心大厦周围的每一棵树都在昭示秋天的深入,树叶泛黄,像金色的针扎在空气里。 隋秋天检查腕表上的倒数时间,发现自己的雇佣期正好在棠悔的生日后六天结束,也就是说,她至少还可以陪棠悔过完今年的生日。 不过还有三个周。 时间总是出其不意,过得比人以为得要快。 这天。 隋秋天从管家那里,收到了她和棠悔在中秋节那天拍到的全家福照片。 相比于之前为棠家拍摄全家福的摄影师,这位年轻的摄影师稍微有些散漫,花了一段时间,才将那些照片用u盘的形式,寄给了联系她的管家那里。 管家不知道她也参与拍摄那天的全家福,只是按照摄影师的备注,也给了她一份u盘。 收到u盘的时候。 隋秋天很是紧张,因为那天是她第一次拍全家福,也是她第一次面对着镜头笑,不知道笑得好不好看,开不开心…… 思前想后,担忧疑虑。 最后,她没有打开那个u盘,而是直接将u盘藏进了抽屉里面。 是在u盘像病毒一样侵占她房间的三天后,隋秋天再次因为无法入眠,对着镜子照了一会,然后穿着拖鞋,看着腕表中央那场雪中的棠悔,一次又一次地练习微笑。 长到二十六岁。 隋秋天深知自己为人处事不太灵活,但她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 所有事,其实都是可以通过学习和努力而习得的。 有参照的话,会让学习事半功倍。 所以最近。 她的练习有了成效。 至少苏南不会再看见她对她微笑之后,很担忧地过来摸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晚上睡觉没有盖好被子。 而是会也对她笑一下。 然后嘟囔着问她,“好端端的,干嘛要让自己变成笑面虎啊?” 这说明她快要成功了。 隋秋天这样想。 但也希望自己不要因为临近成功变得浮躁,所以每天晚上,她还是会抽出一段时间用以练习得体的微笑。 “咚咚——” 门被敲响。 隋秋天呲牙咧嘴地舒展自己僵硬的嘴角,然后又在开门之前,搓着腮帮子恢复正常表情。 才去打开门。 不出所料,外面站着的是棠悔。 就像她对笑容的熟练程度越来越高,棠悔最近对于从三楼下二楼的这段路程也越来越熟练,很多时候,都不需要隋秋天上楼去接她,她就会自己慢慢下楼,拄着盲杖走到隋秋天的卧室门口来。 “棠小姐。” 隋秋天将她迎进来。 这段时间她常来她这边做客,虽然没再出现过“留宿”的情况。 但隋秋天还是为她准备了一个专座——是一张隋秋天特意从家具市场买来的沙发椅。 一千五百九十九块。 隋秋天不会讲价,那天她们只是恰好路过,想到棠悔还在车里等她,她急着走,便只是在匆忙间试了试,觉得坐起来不错,就订了下来。 沙发椅送来的第三天晚上,棠悔才来到她的房间,在惊讶过后和她说,坐起来很舒服。 于是那天晚上,隋秋天做了个梦,梦见整个房间里都是蝴蝶在飞,将她和那张沙发椅都一并提着飞起来。 从那个会飞的梦醒来之后,她看见那张沙发椅,琢磨了很久,在她不是很大的卧室里调整了很多次位置。 最终才定下来。 现在这张沙发椅,是这个卧房里,唯一属于隋秋天自己买来的东西。 她要只留给棠悔坐。 棠悔在沙发椅上落座。 整理自己睡袍的衣摆,然后仰头看她,笑着说,“这张椅子很舒服。” 这是她每次过来都会重复的一句话。 而每说一次。 房间里好像都会多一只蝴蝶。 隋秋天将手背在腰后。 她不说话,只轻轻颔首,只是悄悄用掌心抓住一只蝴蝶。 棠悔大概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将自己从三楼拿过来的东西递给她,“看看。”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在棠悔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来,坐姿笔挺,接过棠悔手中的木质相框。 看清内容之后。 她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比较好。 “管家说这张最合适。”棠悔看着她柔柔地笑,“本来是想让你选了再决定的。” “但这几天都没听到你谈起这件事,所以我请管家帮忙选了一张。” 说到这里。棠悔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笑容的弧度拉大, “她说,这张你笑得最好看。” 隋秋天坐立不安,耳朵都红起来。 第76章 棠悔故意追问,“是吗?” 某种意义上,棠悔说得没有错。 相框里是她们的全家福照片,隋秋天的确在笑,可能因为她当时很久违地尝试翘起唇角,所以从她自己的角度看上去,依然显得有些僵硬,但实际上,照片里,她站在棠悔的身边,仿佛只是存着几分拘谨。 不算难看。 也没有隋秋天以为的那么不得当。 “是还可以。”隋秋天很勉为其难地点评自己在第一张全家福中的表现。 但下一句话里有很多真心,“不过棠小姐你很好看。” 她说的是实话。 棠悔本人十分上相,又有着得天独厚的基因,五官骨相都生得极好,即便是随意抓拍,也有种只属于她自己的美丽。 “是吗?” 不过棠悔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件事,很随意地反问。 隋秋天点头,“是。” 棠悔笑起来,“那就好。” 或许是因为相片的关系,今天晚上的棠悔看起来尤其美丽,眼神分明和平时无异,柔和,安静,却又像一条河流,无声无息地淹过来。 隋秋天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也不好一直去看棠悔的脸,只好将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又很呆板地点了点头。 直到棠悔又歪头问她,“那你为什么不笑?” 隋秋天顿住。 棠悔语气很轻,不像是在和她计较,倒像是在和她开着玩笑,“听苏南她们说,你这段时间一直在朝她们笑?” 没想到这件事还传到棠悔耳朵里。 隋秋天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自己发烫的耳朵,这段时间习惯性扬起的唇角也抿了起来,“对……” 棠悔大概是注意到她的声音变小,安静盯她片刻,缓缓地说, “有人说你吗?” “没有。”隋秋天否认。 瞥了眼棠悔的表情,迅速收回视线,“就是没想到棠小姐你会知道,所以有点不太好意思。” “为什么怕我知道?”棠悔挑了下眉心。 隋秋天不说话。 “好吧。”棠悔没有继续追问。她坐在她面前,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手放着大腿和膝盖中央,让绸质睡袍陷落出一个窝。然后轻轻地对她说,“其实没关系的。” 隋秋天紧了紧手指。 “不用因为这件事太害羞。”棠悔看了她一会,开口,“至少你可以多对我笑笑。” 她整个人被笼罩在光线下。 和隋秋天的眼睛中间只隔着夜里尤其朦胧的光线, “反正我也看不见。” “棠小姐。”隋秋天颇为紧张地动了动唇,“你不要这么说。” 无论是什么时候。 隋秋天都不太愿意听见棠悔强调这件事,这会让她感觉—— 因为棠悔看不见,所以她不需要对她有太多尊重。 “好,我不说了。”棠悔对她笑笑,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而是换了个说法, “我的意思是——” “如果你对别人笑的时候很不习惯的话,在我面前,完全可以不用因为这件事太害羞。” “你不是说我很好吗?” 棠悔自己主动提起这件事。 这并不常见, “那也应该知道,无论你笑得好看还是不好看,合适还是不合适,我都不会觉得你怎么样。” 她似乎已经看透隋秋天在这件事情上的别扭,却依旧对隋秋天拥有极大程度的包容, “明白了吗?” 这一刻隋秋天相信她。 从闯入棠蓉葬礼那一天起,她就很深刻地明白一件事—— 就算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她怪里怪气,觉得她学习微笑的行为很诡异,觉得她突然跑到棠悔面前对她说“我是你的人”这种行为很古怪。 棠悔可能也不会这么觉得。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这么觉得过。 而尽管。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看见”的,就是古里古怪的隋秋天,就是那个社会化程度很低,被关了很多年,不知道该怎么与社会和人类正常相处的隋秋天。 但她依然待她很好,甚至从来没有跟她发过脾气,也不因为她做错事就生气,而是耐心地引导她,让她知道下一次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于是。 时隔多日后,隋秋天终于头一次,在除开自己之外的另外一个人面前,颇为放松地扬了扬唇角,然后笑着对棠悔说, “我明白了,棠小姐。” 卧房的灯是黄色的,像一层蛋壳从里面透出光来,棠悔凝视她很久。 好像真的看见她嘴角的笑容那样,也像从前她教导她什么事后,所露出来的、像欣慰那样的笑,“那就好。” 之后。 棠悔没有再说什么。 也没有再在隋秋天房间待多久,就以“不打扰她休息”为由提出要走,仿佛自己之前特意拄着盲杖下楼,只是为了给隋秋天送一个相框。 是在隋秋天坚持送她回三楼的时候。她才不经意地提起,“不过隋秋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隋秋天步子顿了顿。 旋转楼梯的灯没有熄灭,棠悔似乎是刚刚反应过来,站在那盏看起来相当华丽的吊灯下。 慢慢地说, “我记得你之前说像让自己看起来很凶,现在为什么又突然想要笑了?” 她像是随意一问,又像是对隋秋天异常的举动有所关心,担心她突然产生异常行为是因为在外面受什么委屈,而不愿意跟自己讲。 实际上。 棠悔也只比她大六岁。 却由于隋秋天未接受过正常的家庭和大规模的社会教育。 所以在过去七年,她都是像现在这样,充当她仰望的、跟在步子后面习得行为,也时常会教导她的年长者。 “也不是因为别的。”隋秋天想了想。 发现自己不得不提及这件事,声音便轻了许多,“棠小姐你不是现在都还看不见吗?” “嗯?”棠悔表情正常,看上去并没有在意她贸然提起这件事。 “我是这样想的。”隋秋天引着她上阶梯,步履迈得很稳, “可能在我离开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棠小姐都没办法亲眼看见我。” “这样的话,我会觉得有点可惜。” 棠悔的步子停下来。 隋秋天不明白发生什么,却也只好跟着她停下来, “但我并不想给你压力,我希望棠小姐你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想去看心理医生就不看,就算短时间内好不了,我也不希望,为了实现让棠小姐看见我这种很小的心愿,就逼你去看心理医生。” 毕竟心理治疗不一样,还需要病人调整好状态积极配合。 “不过。”说到这里,隋秋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我偶尔还是会想,要是棠小姐你以后不记得我了怎么办?” 棠悔静默地站在旋转楼梯的拐口,睡袍裙摆罩住白皙脚踝。 听到这里。 她才轻轻出声,“怎么会不记得?” “我是怕万一。”隋秋天解释。 然后又在棠悔淌落到自己鼻尖的目光里,舔了舔唇, “因为你从来没有看见过我。” 吊灯形状很像攀附在空气中的树叶,光线飘飘蒙蒙地散在空气中,从她们两个头顶慢慢流下来。棠悔注视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万一,你以后眼睛好了,会不会真的觉得我是个很凶的人啊?” 隋秋天小声地说。 又想起这段时间自己颇为怪异的举动,便不太自然地皱了皱鼻尖, “所以我想她们记住的我,是笑起来的、温暖的样子。这样的话,你以后万一,万一要是想起来了,就可以随时问她们我长什么样子,而她们在向棠小姐描绘我的时候……” 说着,她看向站在吊灯下的棠悔,颇为腼腆地笑了笑, “也会让你觉得,我经常都是在笑着的。” 也正因为如此,中秋节那天,快门定格,她潜意识下的第一反应,仿佛躲过某种需要反应时间的大脑指令,让她冲镜头提起了唇角。 因为她希望有一天,当棠悔真正看见她的时候,会发现她也会和其他人一样爱笑。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1]参考百度百科。 38「匹诺曹」 ◎她永远无条件,又永远义无反顾。◎ 年纪很小的时候,棠悔读到过一则具有教育意义的寓言,讲的是一个叫匹诺曹的木偶,因为撒了很多个谎,鼻子变得越来越长的故事。 寓言通常具有教育意义,这则寓言,则是教导所有到学龄的孩童,要诚实守信,知错就改,才能获得最终的那个大圆满结局,而故事的最后,欺骗者也会在悔过之中,获得被欺骗者的宽恕。 棠悔自小天性聪慧,通常通过阅读文字就能轻易习得其中含义。 第77章 但有一天。 她拿着彩色的儿童绘本去找棠厉,因为在她们家里,通常棠厉说的话比儿童绘本更像是真理。而那天,棠厉用苍老发皱的手指指向故事结局,言简意赅地对她说—— 获得别人的宽恕永远都不算本事,要将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才是你理应做到的。 棠悔那个时候不懂。后来,她渐渐懂了棠厉的意思——她要她懂得善于隐藏自己变长的鼻子,而不是因为鼻子变长,就痛哭流涕地去乞求别人的宽恕。 被一则儿童寓言吓到披露腹心,也永远都不会*是她想要的外孙女。 长到现在,棠悔已经不太记得,第一次看到匹诺曹的故事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撒了多少个谎,向棠厉,棠蓉,向外面的每一个人,也向隋秋天,甚至向她自己…… 有的时候。 她也会在某一秒钟试图停下所有谎言,真心想要悔悟。 就像现在。 她停在旋转楼梯快要结束的那一级阶梯,紧紧注视着隋秋天的眼睛。 竭力在那面坦荡面向自己的镜子中隐藏自己的渴求,短暂的忏悔,以及所有未曾暴露给任何人的卑劣。 隋秋天可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看着她,朝她微笑的样子像个很笨的、从未沾染过人性黑暗的天使。 直到棠悔语速很慢地问,“如果我说,我已经能够看见你了呢?” 如她所料,隋秋天在第一时间怔住。 她像是无法反应过来,露出了一种接近迷茫,回忆和无所适从的表情。 于是棠悔朝她笑笑,“我是说如果。” 她说如果,是希望自己随时都还有可以迂回的余地。 因为隋秋天会无条件相信她,也包容她的反复无常。 和她设想的一样。 听到“如果”这个词,隋秋天呼出一口气,然后挠了挠下巴,神情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露出一种有些窘促的表情,“那棠小姐……” 很努力地按了按自己翘起来的发尾,磕磕绊绊地说, “我可能需要回房间换身衣服。” 棠悔愣了片刻。 然后笑了一下,低着声音问,“为什么?不想在我面前穿睡衣吗?” “也不是。”提起这件事,隋秋天将唇线抿得很紧, “就是觉得应该正式一点。” 然后小声补充,“毕竟是第一次见面。” 棠悔顿了片刻。 经由隋秋天的提醒,她想起了她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抛开她在阳台上看到的,隋秋天和表姐举止亲昵的那一幕不谈。 是在那天早晨,她打开门,看见保镖小姐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穿着她为她选定制作的制服,手腕上系着她礼裙布料的丝帕,戴着她送给她的黑框眼镜。她身上带着被她定义过的一部分。 秋天刚刚开始,天气很凉,和现在离得很近的位置,同一盏吊灯,光线飘荡,木质地板。棠悔轻力踩上去,地板发出声音。 隋秋天听到动静,转过身。 于是那一刻她终于得以看清她的脸,时间仿佛停止,走过无数次的廊道变成闪白漩涡,这张脸的轮廓线条比她想象得要更利落,眼睛线条很漂亮,睫毛躲在镜片下面,眼白和瞳仁界限分明。 她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也不太爱笑,但是有一双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温暖的眼睛。 她站在那里,也好像会一直站在那里,迎她从黑暗阴影中踏到光亮之处,然后温声对她说——早上好,棠小姐。 这就是她所认定的,她们第一次见面。 “棠小姐。”隋秋天小心翼翼地出声,她看她,但是没有将视线很长久地停留在她的眼睛里,大概是觉得这样不太礼貌。然后有些迟疑地问,“你现在是稍微感觉好一点了吗?” 棠悔从那个清晨抽出思绪,望向正在她面前观察着她的隋秋天—— 或许经由她不太小心的试探。 隋秋天回忆起来了这些天的某些细节,发现她的举止和她的眼盲之间有所冲突。 眼下是个让谎言真相大白的好机会。 但在话出口前,三十二年生存本能所沿袭下来的习惯,压过她在这一秒钟短暂的忏悔。所以她柔声说,“没有。” 那一刻她自己都意外。原来在说这种话时,她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所以在这之后,她愣了片刻,有那么一秒钟掐紧指腹,想要改口,但隋秋天并没有给她机会。 “我想也是。”隋秋天不疑有他地点点头。然后像是松了一口气,向棠悔展示了她放松下来的笑容,“但没关系,棠小姐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太有压力。” 她大概是不想让棠悔太担忧这件事,毕竟每一次检查,她都从杜医生那里听说——可能是棠悔的心理压力太重。 但隋秋天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所以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尽量让棠悔保持轻松自在,心情愉悦。 “反正我们现在也有全家福了不是吗?”隋秋天温和地说着,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她始终在笑。 这是一种自然的、放松形态下的笑容。以至于棠悔这才发现—— 原来隋秋天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是眯眯眼。 棠悔注视着她笑得弯成一条小月牙的眼睛,很想让她以后只对她一个人这样笑,但都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庞大的、可怖的占有欲说出口,“是啊,已经有全家福了。” “那这样的话……” 想起这件事。 隋秋天又摸着脸问, “棠小姐你以后是不是可以随时来看我长什么样子了?” “这样不好吗?”棠悔重新迈动步子。 从阶梯踏到三楼时有些恍惚,于是差点一脚踩空—— 却又立马被隋秋天撑扶着背脊。 将她扶稳。 隋秋天及时松开她,又在她身后,有些忧心忡忡地说, “棠小姐,你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下楼了。” 得到隋秋天的宽慰和关心,棠悔觉得奇怪。 这次她不是故意。 可她在站稳之后却陷入迷茫。 因为她发现—— 可能连她自己都已经无法分辨这是真实还是虚假。 “再说吧。”棠悔轻轻地说。 她不是会将情绪外放的人,所以在走到卧房门口之后,就已经将在楼梯吊灯下所产生的游移整理好,也像往常一样,对脸上仍然露出担忧神色的隋秋天笑了笑, “不用担心我,下楼睡觉吧。” 隋秋天没有立刻应答,而是仍然一脸忧心地看着她。 这似乎又是一个可以让棠悔坦白、也得到宽恕的好机会。 但她对隋秋天撒过的谎实在太多了,眼疾加重是假的,愿意放她离开是假的,在她面前展露的脆弱是假的,笑容是假的,大方是假的,宽容是假的,眼泪…… 就算有一天她肯放任自己流出来,应该也会是假的。 就像一棵看似温和无害的树木扎根于土壤,但土壤之中,是密密麻麻、无所不用其极汲取土壤养分的庞大树根。 她也不敢贸然让隋秋天看见那丑陋的、庞大的树根。 所以只好永远步步为营,努力藏匿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去睡觉吧。”棠悔耐心地对隋秋天说。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还是很没有办法地答应她所有的要求, “那你如果有什么事,就一定第一时间喊我。” “会的。”棠悔答应下来。 隋秋天没有再说什么,坚持等她关上卧房门,又在外面等了三分钟,才步履平稳地离开三楼。 听到隋秋天的脚步声消失,棠悔在床边坐了很久。 才又起身。 拿起自己留下的另外一个相框,她打开房门,缓步去到三楼书房。 书房原本也是棠厉生前常用的。棠厉信佛,所以这个房间常年充斥着禅香,而棠厉身上也总是弥漫着某种熏香气味,这是一种棠悔从小时候就不喜欢的味道。 但棠厉喜欢将她抱在膝盖上,像一个和蔼的、平常人家的外祖母一样,让她帮忙拔白头发。 记忆中,棠悔为数不多的,与外祖母度过的、普通而温馨的时刻,都发生在这间书房中。 后来棠厉去世,她没有大逆不道地将棠厉生前信仰全都推翻,也会时不时过来替棠厉上柱香。 睡袍衣摆被风吹得飘摇,像刀片那般刮过她的脚踝。 棠悔上过香。 又转在自己平日所用的书架面前,手垂落在腰间,紧紧攥着手中边角硬质的木质相框。 书架正中央,摆着张棠家的全家福。 那是棠厉生前所留下的习惯,她会在每一年拍完全家福之后,将最中央的那一张替换成最新一年的,而那些变旧的,也永远都簇拥着最新的那一张。 小的时候,棠悔看着全家福里面的、和她同一个姓氏的家人,一年一年变多,因为很多表哥会娶妻生子,姓棠的人会越来越多。 第78章 而长大之后,棠悔继承了棠厉的习惯,却只能亲眼看着全家福里面的人,一年一年变少。 因为棠厉和棠蓉死了,那场车祸的始作俑者棠炳棠林和那对双胞胎表哥被她抓到把柄,终于进了监狱。 而其他人因为被她以不同名义驱逐出公司核心业务,都觉得没有必要,再像棠厉生前那样,从四面八方赶来和她拍这张全家福。 或许他们怪她太过贪心,也怪她罪大恶极,将棠厉生前苦苦维持的、光鲜亮丽的家族亲手拆毁。 但棠悔并不后悔。 她不知道今天过后——隋秋天会不会对她的眼疾有所怀疑,会不会也像这些人一样,对她避之不及,怕她口吐毒汁,对他们施加诅咒。 但棠悔并不否认。 她和这张全家福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区别,她们没有一个不是小偷,恶鬼和伪装者。 棠悔静静地看了这些全家福许久,之后,她很平静地,将书架上的每张全家福都收起来,倒扣在书架的各个角落。 最后。 她将手中攥了很久的那个木质相框放上去,用丝帕擦了一遍又一遍。 干干净净,摆在了最中央。 那天天气不太好,将山顶住宅拍得幽暗阴沉,相片里两个人,脸色看起来都有些发暗。 但她们都冲她笑。 所以棠悔攥着自己发痛的掌心想,或许在秋天结束以前,等一个天气好点的日子,她们可以重新拍一次全家福。 - 棠悔很少许愿,因为她通常认为,期待愿望会在自己不付出努力时就实现,是一种极为不可控的行为。 兴许也正是出自这个原因,她不够虔诚,也没有什么信仰,所以在这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曼市都没有迎来一个好天气。 曼市的秋季向来多雨潮湿,好天气才是稀有物。 不知过了多少个灰沉沉的、像魂魄压顶那般的天气,某个早晨,棠悔睁开眼,发现窗外仍旧阴雨绵绵,这就像是对她不够诚实的诅咒和惩罚。 不过棠悔并不擅长悔改。 所以她脸色如常,拄着盲杖打开房门。 天气预报显示,这些天的气温基本都在十度以下,隋秋天最近开始会在制服外套外面,再套一件大衣。 在冬季来临之前,裁缝开始为她和隋秋天添置换季新衣。棠悔想起前几天,裁缝过来询问,是否需要为秋天小姐添置冬季的衣物。 因为裁缝可能并不知道,真正等到隋秋天雇佣期结束那天,棠悔并不会愿意放隋秋天离开,恐怕还会用上自己全部的手段和理由,将隋秋天留在自己身边。 就像隋秋天自己也对此并不清楚。她误以为棠悔是个慷慨的人。 保镖小姐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灰色的牛角扣带帽大衣——这会让她看起来有些年轻,像个乖巧的、还没从学校毕业的学生,而不像是一次能吃六个凤梨酥,也能单手就将一个成年人拎起来的保镖。 可能也是出自这个原因,隋秋天从前不常穿这样的、有些学生气的款式。 她今年才二十六岁,其实也不算是很成熟的年纪。 但从十九岁那年开始,她的很多行为举止,都极度缺少青年的俏皮和活力。 ——这是棠悔通过比对那些新闻图时发现的。 不久前,房思思开始将照片整理好发送给她,那些对外的照片中,大部分都没有露出隋秋天的脸,她总是充当虚化背景,站在棠悔身后,但看得出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穿沉闷的黑灰白,站在她身后时总是安静沉默,通常都像个影子,模模糊糊地伴在棠悔身后。 但通过部分从记者手中买到的原片,棠悔可以看到,二十岁出头的隋秋天,脸上还有些青涩的婴儿肥,轮廓不像现在这般利落干净。 这是棠悔没有看见过的。 而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岁出头的人一样,展现出年轻的活力和青涩,可能也是隋秋天没有机会去呈现的。 所以,棠悔亲自为她挑选了这个秋天的所有外套。 “棠小姐。” 听到她开门的声音,隋秋天转过身来,那张漂亮年轻柔软的脸庞,也很是慷慨地向她敞开。她先是扶了扶眼镜,对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说, “早上好。” “早上好。”棠悔很自然地挽着她的手弯,敛起嘴角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挺好的。”隋秋天抬手看了下腕表,思忖一番,然后说, “就是下了点小雨。” 棠悔不说话,扶着楼梯扶手,迈下第一级阶梯。 “最近总是下雨。”隋秋天注意着她的情绪,“可能要等秋天结束才会有晴天了。” 棠悔点头,没有对这件事发表意见。 她们下了楼,开始在同一张桌子上,面对面食用着早餐。 今天隋秋天表现有些奇怪。 她格外关注棠悔。 虽然她平时也基本都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棠悔身上。 但今天,这种关注的程度又加深了。 棠悔注意到这一点,她享受隋秋天对自己独一无二的关注,但也觉得今天的隋秋天着实奇怪,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餐具。 果然。 隋秋天关切地看了眼她餐盘中剩下的食物,“棠小姐,你就不吃了吗?” “今天早上胃口不是很好。” 这是实话。 棠悔一向早上胃口不佳。 只是最近和隋秋天一起用餐,她才会勉强自己多吃几口。 只是连续好几天天气阴郁,潮湿闷冷,像有块湿漉漉的抹布盖住呼吸系统。 棠悔也吃不下去什么东西。 “可是……”隋秋天似乎是想要劝她,但又出于对她的尊重,没办法说出什么像是“教育”的话,于是只干巴巴地说了声, “要不你再吃一点吧,棠小姐。” 实际上,棠悔已经对着餐桌上那些食物难以下咽,但看着隋秋天像是在请求她的眼睛,没有办法,再次拿起餐具。 隋秋天看样子松了口气。 棠悔停了动作,故意逗她,“那我有什么好处?” “嗯?” 隋秋天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表情变得有些无奈, “棠小姐,人体需要补充各种营养物质,才能健康年轻。” 像人工智能为了回答她的问题,紧急查询资料。再给她科普很简单的生物知识。 棠悔叹了口气,很勉强地咬了口牛油果。 然后。 她看见隋秋天的表情变轻松。 也看见隋秋天扶了扶眼镜,然后相当正经地说,“当然,如果棠小姐愿意再吃小半个鸡蛋的话……” 说到这里。 隋秋天清了清嗓子,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所以语气在一板一眼中又显得有些害羞,音量也很小,“我可能,等会会在你办公室里放一束最漂亮的鲜花。” 说完之后。 耳朵尖尖还悄悄红了起来。 不过。 她大概以为棠悔看不到。 所以便目光闪躲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低了低头。 棠悔笑起来。 “好啊。”笑完之后,她答应了隋秋天的请求,低头开始处理自己餐盘中剩下的食物。 隋秋天停了一会。 等耳朵上泛着的红消下去。 她才稍微抬脸,看向她,盯着她慢条斯理地将早餐吃完。 吃到一半。 棠悔停下来,突然说了一句,“隋秋天,你知道其实你真的很擅长哄人吃饭吗?” 或许上次她说的那番话发生效用,雇佣期快要结束,她们的相处状态终于发生些许变化。 换做以前。 隋秋天会露出疑惑的表情,问她什么意思。 但今天。 隋秋天听到她这么说。 只是稍微卡了一会。 就给出了她想要的、木讷的、但害羞的反应, “我不知道的棠小姐。” 以至于棠悔在那一刻控制不住地想——这样的隋秋天,最好还是不要让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看到。 - 吃完早餐。 她们坐上开往山脚的车,前往公司。 隋秋天还是按照棠悔不厌其烦的吩咐,和棠悔共同坐在后排。 但还是时不时过来瞟她。 也是在这个时候。 棠悔看清车窗外飘摇的雨丝,突然想起一个和这天极为相似的天气。 也才想起。 为什么隋秋天会在今天格外注意她的情绪。 因为。 七年前的今天,她在一场这样的细雨中,经历了那场让她失去视力的车祸。 原来今天是棠蓉和棠厉的忌日。 棠悔平静地降下车窗。 灰的天,深的树,黑的路,凉风灌进来,混着些细细雨丝。 “棠小姐?”隋秋天出声,大概是怕她淋雨之后着凉。 第79章 棠悔笑笑,“嗯,我没事。” 隋秋天不说话。 但应该还是在看着她,也在努力观察着她的情绪,但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棠悔缓缓伸出手,抓住一点点像是散着血腥味的雨。手指传来某种像是钻进骨头缝里的凉意,让她产生一种奇异的安心感。然后她语气很轻地说, “晚上陪我去看看她们吧。” - 棠悔其实很不喜欢,棠家人那种做什么事都要大肆宣扬报道的做派。 但除了她之外,其他人貌似都乐在其中,或者是说,被潜移默化地养成这种习惯。可能是棠厉热衷于把她们这么一大家子人都培养成演员,也钟意于鞭策所有人在媒体和大众面前上演一场相亲相爱的秀。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假的。 棠厉可能也不在乎。 就像她总是对棠悔说的——鼻子变长也没关系,关键是你要有这个本事,让所有人愿意相信,或者是不得不相信,你的鼻子是短的。 就像她们拍全家福,每个人站什么位置,穿什么衣服,嘴角笑容的弧度有多大,都是固定的。这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可能很不正常,但在她们家里,没有人会提出异议。 每一个人都会摆成大家长喜欢的样子,再被闪光灯定格下来。 但棠悔从来都不喜欢闪光灯,也不太喜欢在镜头面前上演悼念亲人的戏。 每年忌日。 棠悔不会对外公开自己是否会前往墓区悼念自己的亡母和外祖母,不会满足外界对这种琐碎事情的好奇心,也不会在工作场所提及任何与这件事有关的细节。 今年也不是例外。 她照常完成秘书为自己安排的所有日程,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地与其他人进行工作交接,与隋秋天前往公司食堂吃了一顿很简单的午餐,在有人与自己打招呼时面带微笑,也在隋秋天看向她时弯着眼梢,让隋秋天不用担心。 直到一整天的行程正常结束。 棠悔低调避开那些在大厦楼下蹲守的狗仔,让司机将车开向棠蓉和棠厉所在的墓区。 下午的时候。 棠李尔给她打来电话。 说自己这段时间忙得抽不开身,但已经和母亲一起,提前去悼念过太祖母和姑祖母。 她希望棠悔不要太过伤心,也在电话里通风报信,说其他人今天也基本都被媒体拍到,已经西装革履地去悼念过祖母和太祖母。 应该不会有人再和她碰见。 让棠悔可以放心前往。 棠悔与棠李尔没什么过节,也念及她还是愿意喊自己一声姑姑,始终与她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联系。 她们这一辈的事。 她不至于还跟小辈计较。 车开进墓区,开过在墓区门口蹲守着的记者狗仔。 一群人穿着马甲戴着鸭舌帽挡住自己的脸,弯腰驼背地蹲坐在地上,或交换着查看彼此相机里的照片,或笑得轻蔑吞云吐雾,或从装得满满的背包里翻来找去。 棠悔的车缓缓开过,像在蚂蚁堆里投进一颗融化的蜜糖。地上的人一拥而上,砸烟的砸烟,追车的追车,喊人的大声喊人。 有做事大胆的,更是在车速放慢时,整个人趴在车门上,也将镜头怼在车窗上拍—— 闪光灯疯狂闪烁,从不顾及其中乘客的安慰,隔着车窗,白色闪光爆发的一道道烟花,纷纷在棠悔眼前炸开。 隋秋天在那时反应迅速地脱下外套,挡住棠悔那面的车窗。 又皱起眉心,让司机加速往里开。 外面叫喊声没有停止,还有人大喊“棠悔”的名字。 棠悔顺势往隋秋天那边躲了躲,她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些。 但低头被隋秋天挡住时。 她还是相当孩子气地,轻轻拽着隋秋天的衣角,垂着脸寻求保镖小姐的庇护。 于是那时。 隋秋天也隔着外套搂紧她的肩。 用身体为她挡着另一边车窗,轻声安慰她, “没事的,棠小姐。” “嗯,我知道。”棠悔贪恋地往她怀里躲了躲,也再次闻见了,她身上那种不太明显的花香。 这种气味,让棠悔在闷雨的天气中也能稍微好过一点, 但这段路并没有太长。 墓区安保措施很到位,车开进园林,渐渐开过一片人工树道,就已经没有了记者狗仔的身影。 当然。 出于对亡者的尊重,车也不能开到真正的墓区里面,只能停在外场围墙外。 车停稳之后。 隋秋天才放心拉开与棠悔的距离,也将外套收回来,穿好之后,她原本打算下车。 但将手搭在车门把手上后。 她突然不动了。 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于是。 棠悔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轻而易举地瞥见了,那个在墓区中站立着的不速之客—— 郑成胜。 船王之子,养活大批狗仔记者的绯闻制造机,棠悔的父亲。 曾经在与棠蓉联姻之后,声势浩荡地赠送棠蓉九十九艘轮船,表示对方是自己此生唯一挚爱。也在与棠蓉离婚后不久,就在棠悔名义下九十九艘轮船中的其中一艘上,与面孔各异的男模女模嬉戏打闹,闹出惊天丑闻后对棠蓉喊话,酒后痛哭流涕地声称只要她愿意回心转意,自己愿意再次收心。 曾经对棠悔十分疼惜,会在每年暑假接她去海上度假,展现自己作为父亲的关爱,对她嘘寒问暖,送她很多昂贵的礼物。 也在棠悔最孤立无援的那一年,可能在挣扎中还是接受棠林抛过去的橄榄枝,在世界的另一端花天酒地,对棠悔绝望之际发送过去的求助忽略不提。 这是曼市最昂贵的一块地皮,用以建造的墓区密度极低,所以一眼望过去,像是散着白雾的普通树林。 温差作用,车窗玻璃上升起了雾,郑成胜身材精瘦,穿了一身低调的黑西服,头发理得很短,不像新闻上的满头花白,像是在来墓区之前有特意有染黑过。 男人佝偻着腰站在棠蓉的墓碑前,仿佛是在真诚地悼念自己此生唯一爱过的前妻—— 至少他在前不久的中秋节被拍到新的绯闻,醉醺醺地对着狗仔镜头时是这么说的。 她们的车停了有好一段时间。 郑成胜注意到,站在雨雾中遥遥地看了她们一眼,似乎是猜测车里的人是棠悔,便微笑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嘭——” 车门响了。 棠悔如梦初醒。 是隋秋天。 她下了车,仍然穿着那件显得她可爱、青涩的浅灰色牛角扣大衣外套。 身姿笔挺地挡在车门面前,也挡在棠悔的眼睛和郑成胜的身影面前,等郑成胜走近眯着眼试图与棠悔对视,甚至展开双臂想要展现自己无处安放的父爱时,她变得很不温和,甚至冷着声音说, “郑先生,请你不要再靠近我们棠小姐。” 她永远无条件,又永远义无反顾,让棠悔情愿陷入万劫不复,也都没办法放手。 【作者有话说】 [玫瑰]今天在章末放一朵花,等待大家的评论[奶茶] 39「儿童乐园」 ◎“只是抱抱我。”◎ 郑成胜的个子其实不算矮,将近一米八。小的时候棠悔觉得他很高,现在她觉得他很矮。 他几乎整个人都被隋秋天挡住,只能稍微露出一点发顶,新染过的发顶很黑,被风吹着,不像立体的漆黑,像一种平面的黑 就像棠悔视野中被涂黑的、乱糟糟的一笔。 隋秋天个子高,她背对着棠悔,大衣兜帽在出门之前收拾得平平整整,很顺从地贴在背上。从这个视角看上去—— 她的背挺得很直,像永远站在公主面前,为她抵挡恶龙的,最忠诚的骑士。 骑士的头发也很黑,很长,低低地绑起来,被风吹得有些乱,发尾沾了点湿意,在棠悔面前不太安分地飘着,像很多条跳跃的小鱼,也好像只要棠悔伸手,就可以抓住她。 “郑先生,请你尽快离开这里。”隋秋天再次强调。 或许是天气太冷,她的声音听上去也很冷,完全不像是平时跟棠悔说话的样子,也不像是今天早上出门之前,那个会红着耳朵说,只要她多吃一点食物就会给她送花的人。 郑成胜眯眼看了隋秋天一会,像是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挪开目光,依然面带微笑地看向车窗里的棠悔,“棠棠,爸爸来了。” 有的时候,棠悔觉得郑成胜也应该姓棠。因为近年来,她和他的每一次见面都以不欢而散收场。 但下一次见面,他的开场白还是完全一模一样。 就好像这么多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个来接棠悔过暑假说上一句“棠棠,爸爸来了”的父亲,没有在棠悔最孤立无援的时候躲到世界另一端,眼睁睁看着棠悔陷入那么多次困境。 第80章 他简直和棠家人一样怪,一样擅长扮好人。 说完这句开场白。 他甚至往前走了几步。 大概是想直接越过隋秋天,过来打开车门。 棠悔没有躲,透过车窗直直地注视着他。 因为下一秒钟—— 隋秋天快步流星地走过来。 她按住他的肩膀,手腕转了个方向,径直将他推开。 棠悔在车里没看得太清。 再反应过来。 隋秋天已经站在车门边,背影盖住车窗上的冷雾,再次重申,“郑先生,我记得上次就和你说过,如果你再不听劝试图靠近我们棠小姐的话,我恐怕就要报警了。” 她的手背在腰后,离棠悔很近,手指很白,很细,左手看上去在用很大的力气握住右手手腕。棠悔忽然想去拉拉她的手,让她不要拉得那么紧,皮肤会红,也会痛。 郑成胜被推得退了两步,不知是不是身体太弱,他竟然佝偻着腰咳嗽起来,在雨雾中尖锐地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来。 他抬起头,整张脸被隋秋天的肩膀挡着,发顶一缕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活像一条钻来钻去的黑虫,他好像是在笑着打量隋秋天,语气也仍然泰然自若,“你对我女儿倒是挺忠心耿耿的——” 他没有把话说完。 因为棠悔降下了车窗,相当平静地看着他。 他发顶的那缕头发凝固了一瞬。 接着。 他直起身子。 视线越过隋秋天的肩膀。投向棠悔,嘴角还是在笑,“棠棠,爸爸好久没看到你了。” 棠悔瞥向他。 轻轻开口,“我们两个的事情,你不要扯到别人。” 隋秋天松了松手腕。 郑成胜愣了片刻,没有再看隋秋天,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跟爸爸讲话了。” 说着。 他想再次走过来。 却也再一次被隋秋天拦住。她没什么表情地将他推后一步,说, “郑先生,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警告。” 棠悔升上车窗。 郑成胜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车窗挡住。雨雾浓稠,他看了眼被车窗隔着的棠悔,又看了眼挡在车前已经拿出手机打算报警的隋秋天,再看了眼车里坐着不发一言的司机。 只好举着双手退后一步,微笑着对着车窗里说了一句, “棠棠,那爸爸今天就先走了。” 隋秋天瞥他一眼。 他耸耸肩,又拍拍自己西服上被风刮来的树叶,一边后退,一边笑着对车里说了最后一句,“想我的话,随时可以找我,你知道爸爸在哪里。” 雨雾弥漫,枯叶吹落。 隋秋天盯着郑成胜的身影一点一点缩小,才稍微松开绷紧的下巴。 她看了眼漆黑的车窗。 理所当然,她看不到棠悔。 雨倒是越下越大了,从丝状变成滴状,滴到隋秋天的眼皮上,像融化的油状物 隋秋天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黑伞。 绕到车的另一边。 打开车门。 她站在车边,一只手挡着车顶,另一只手撑伞。 棠悔没有马上下车,而是很安静地在车里坐着。 隋秋天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守在车门边,她会等棠悔愿意开口说话的时候回应,等棠悔愿意下车的时候递出自己的手。 墓区风大,凉,瑟,雨珠落到伞面,飘到耳后。隋秋天站在车边,看棠悔吹了将近两分钟的风,才看见棠悔像是想要下车的动作。 那时,她第一时间将自己撑伞的那只手靠近,也温着声音对棠悔说, “棠小姐,下雨了,小心路滑。” “好。” 棠悔轻声答应。 然后搀扶着她的手腕,将鞋跟轻轻踩到水泥地上。 她动作不便,下车的时候几乎将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依托在隋秋天身上。 但隋秋天觉得她很轻。 她觉得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雾,飘落到她为她撑的黑伞下,依靠在她的臂弯。 “棠小姐,雨下得有点大了。” 隋秋天将伞倾斜。 她将棠悔整个肩膀都罩住,却还是觉得不够,往她那边多挪了几寸。 “是吗?”棠悔紧紧搀住她的手弯,不像是脆弱,像只是不愿意放手,过了几秒,她声音压得很低,喊她,“隋秋天。” “嗯?”隋秋天应答。 声音被砸落下来的雨滴打散,“我在的棠小姐。” “你会伤心吗?”棠悔的问题有些突然。 “我?”隋秋天觉得这个问题奇怪,但因为提问的人是棠悔,所以她还是认真思考刚刚有没有蜜蜂扎过去。 过了几秒钟。 她觉得答案是有。 刚想开口。 棠悔却将话题引向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角度, “因为我刚刚说你是别人。” 原来棠悔指的是这件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 棠悔稍微放松了搀着隋秋天臂弯的手,像是在害怕自己用词不当,伤害*到她的保镖。 雨被风吹得在空气中斜起来。 隋秋天又将伞往她那边挪了挪,相当不介意地说, “没关系的棠小姐。” 棠悔停了片刻,声音在雨声里听起来很模糊,“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隋秋天在伞下接过她的话。 在快走到棠蓉的墓碑时,她虽然很不想说这样类似于“自满”的话,却又不想让棠悔因为那句话而后悔。 于是便很罕见地,自信地说, “我知道他才是别人。” - 相比于其他人悼念的声势浩大,棠悔对两位白山山顶女主人的悼念极为安静。 她特意避开其他人过来的时间,也避开狗仔和相机,甚至在来到棠蓉棠厉并列的墓碑前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也没有给她们带上平常人悼念时理应带上的花束和贡品。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隋秋天的伞下,也静静地站在她们面前。 好像只是为了让她们看自己一会。 隋秋天也不是会多话的人。 所以棠悔不说话,她也就不说,只是给棠悔撑着伞。 棠悔在墓碑前站了多久。 她就给她撑了多久的伞。 风越刮越大,树木摇曳,雨重重地砸落在伞外。 大概过去二十分钟。 棠悔总算开了口,“隋秋天,我们走吧。” 她的语气听上去和平时无异,甚至仍然带着柔和。 好像这二十分钟里。 她已经将所有不太得体的情绪都收好,放起来,藏到一个不容许任何人瞥见的地方。就好像收掉一把湿漉漉的伞。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没有多言。 她走在棠悔身侧,为棠悔撑伞,送棠悔上车,上车后,发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大片。 其实她自己不太在意。 只是这件衣服她不想弄脏。 因为是棠悔给她的。 隋秋天从自己的公文包里翻找出干燥的纸巾,细细地吸着大衣里的水分。 用了不少纸巾。 大衣才稍微干了些,但摸上去还是濡湿的。 她将用过的纸巾全都收起来。 整理好。 再抬头—— 便看见棠悔直直盯着自己肩膀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最近她总感觉,棠悔总是能精准捕捉到她试图躲过的东西。 就好像。 她看得见她一样。 “衣服有点湿了,我擦一擦。”隋秋天解释。但她还是不想擅自对棠悔有任何怀疑。况且,这也有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棠悔看着她,轻启红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隋秋天抿唇。 刚想说些什么。 棠悔却突然问, “隋秋天,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棠悔了,你还会在打伞的时候把伞倾斜给我吗?” 这是什么意思? 隋秋天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棠悔不是棠悔。 是葡萄公主不是葡萄,还是葡萄公主不是公主? 但棠悔大概也知道她不会听懂。 所以在这之后。 也好像没想过要得到她的回答,轻声说,“没事,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隋秋天相当迷茫地看过去。 棠悔却没有再看她,她看向窗外的雨,极为淡地笑了笑, “反正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 后来棠悔没有再说话,她凝视着弥漫着雾气的车窗,也在车开出墓区,经过一条灯如流水般的街时,凝视着街道上散到各个角落里的黄绿红调霓虹。 那时。她没有任何由来地说了一句,“隋秋天,我们下去走走吧。” 隋秋天知道棠悔可能并不开心,也知道,棠悔不开心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知道自己不开心。 第81章 “好的棠小姐。” 她会答应棠悔的任何要求。 所以就算这条街人群嘈杂,马路泛油,不是棠悔平日里会去到的场所。 隋秋天也还是扶着棠悔下了车,然后让司机把车开到一个没有那么多人的地方等她们。 车从墓区下来,开了那么久,雨倒是没有再下了,但马路还是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着被虚化的光怪陆离。 司机将车从街道开走。 隋秋天稍微环视一圈周围环境,这是她到陌生场所的习惯,准备随时为眼睛看不见的雇主排除障碍和危险。 然后,她发现这条街道上的许多人,从她们下车之际,就在暗自打量着她们。 大概是她们的车看起来颇为昂贵,而她们也西装革履,甚至还颇为讲究地互相搀扶着手腕、像是在这条气味廉价的街道上走红毯的原因。 这条马路上有很多人,衬衫牛仔裤板鞋刚下班来吃粉的白领,鸭舌帽运动腰包在路边摆摊套圈的小贩,拿着黏腻糖棍拖着拖鞋追逐大闹的小孩,门面上摆着锅热火朝天炒菜的店主……只有她们两个是这样。 两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走进平凡普通的人类世界。 隋秋天目光搜寻,找到一条看起来人没有那么多的旧街,她稍微松了口气,“棠小姐,我带你去那边走吧。” 棠悔没有反对。 她扶着隋秋天的手弯,微垂着眼,不与街上的人对视,似乎是不想被发现自己是个盲人,“好。” 她们走过下车的地点,那些投在她们身上的视线便慢慢变少。 最近她们常一起散步,有时候是吃完饭一起消食,有时候是隋秋天在山顶跑完步,棠悔陪着她舒缓心率。 大部分时候,她们也像现在这样,并不和彼此交谈太多,只是安静地并排走着路。 这天。 她们路过一个类似公园的场所,里面有一处是为附近孩童提供游乐的小型游乐场,摆着些滑梯,木马,跷跷板之类的、涂着厚重色彩的设施。 棠悔停下步子。 隋秋天以为她走得很累,便引着她在门口的石椅上落座。 也在她落座之前,给她擦干净石凳上的水,又用手心整个贴上去,完完整整地感受到没有遗漏的湿痕,才说,“棠小姐,现在可以坐了。” 棠悔在陌生场所的感知减弱许多,她姿态有些笨拙得落座。 刚落过雨,风凉,也薄,吹在人脸上有点疼。 隋秋天寻了个别扭的姿势,坐在她旁边,为她挡风。 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 给不小心将外套落在车里的棠悔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谢谢。”棠悔很有礼貌,没有因为自己是她的雇主,就默认自己可以占用她的外套,静了一会,又问,“你会不会冷?” “不会的棠小姐。”隋秋天将外套在她肩上披得严严实实,又将兜帽两边都拉得很紧,完全挡住她敞开的衬衫领口, “你放心,我还很年轻的。” 棠悔将肩上外套上提的动作顿了顿。 隋秋天卡了半晌。 忙声强调,“棠小姐,我没有说你老的意思。” “……”棠悔沉默。 隋秋天意识到自己越说越乱,想要解释,但又怕自己再说错话,只好闭紧嘴巴,憋了一会,很小声地说,“棠小姐,你等会回去扣我工资吧。” “我为什么要扣你工资?”棠悔总算开口,声音听上去好像在笑。她将外套往上提了提,轻声细语地说, “你给我撑了一天的伞,在我不想看到他的时候拦在我前面,还在我冷的时候愿意给我披你的外套……” “我给你加工资还来不及。”她这样说。 却又在隋秋天开口之前,相当孩子气地补充,“但我不想给你加工资。” 隋秋天跟着她这段话转了好几个弯,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偷偷瞥了眼棠悔,发现对方嘴角似乎稍微翘了翘唇角,便也暗自放了一点点心。 “好吧,”隋秋天说,“棠小姐不想加就不加。” 棠悔笑了,睫毛上落满了街灯的光,“隋秋天,你真的很没有脾气。” “怎么会?”隋秋天讶异她对自己的误解,“棠小姐,我脾气很大的。” “那你对我发个脾气。”棠悔提出很不合理的要求。 保镖怎么会没有理由向她的雇主发脾气? 但棠悔要求。 所以隋秋天努力去做,“棠小姐,你不要小看我。” 她平直嘴角。 声音一下子变得好冷淡,“我最讨厌人小看我了。” 棠悔笑了。 这次不是唇角上翘。 她笑出了声。 笑意从眼梢蔓延到嘴角,像被打翻的蛋液,笑声很像是雾,飘在尤其迷离的街灯中。 隋秋天看她。 她好像真的被她逗笑。 笑了好一会。 才垂下脸,鼻尖在她外套领口里埋了半晌,轻轻吐出两个字,“真好。” 隋秋天还是看她。 她的笑容仿佛一抹烟停在嘴角,很久都没有散去,不像是假的,也不像是真的。 这个时刻,隋秋天忽然无比迫切的想要寻求江喜、苏南和房思思的帮忙。 因为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她更擅长读懂情绪,也比她更擅长与人交流。 而她除了服从棠悔的命令,除了能够看着棠悔、让她不会处于危险境地之外,就只有沉闷的、不够灵活的性格,和一张很笨的嘴巴。 她和棠悔的相处模式总是很呆板。一般都是棠悔问,她回答。棠悔要求,她回应。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还可以说什么。 “隋秋天。”不过棠悔开口喊她了。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第一时间回答,愚笨的、紧张的,不够灵巧的回答。 一个妈妈牵着个小孩走进这个小型游乐场,妈妈哄小孩时的柔软语调飘到她们这边。她喊她宝贝,声音听起来好甜腻。 棠悔问她,“你会想你妈妈吗?” 隋秋天愣住,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实在困难,她将手放在膝盖上,很拘谨地沉思了一会,才问,“想念是什么感觉?” 棠悔笑,大概是笑她很笨。 她静了一会。 似乎是在思索要怎么跟她说明,是在听到一声汽车鸣笛后,给了她一个很好懂的解释, “大概就是那种,火车从你头顶跑过去的感觉。轰隆隆的。” 她们不远处有座石桥,桥上有铁轨。话落,一列地上捷运划过潮湿到像是被眼泪浸透的空气,它被霓虹染成彩色的,带来极大的声响。 棠悔去望那些火车。 隋秋天看着她。 火车跑过去,留下很静默的一阵风。棠悔说,“它们发出很大的声音,一列火车很长,所以持续的感觉也很漫长,但不会对你产生什么真实的影响,它们只是跑过去,留一点风给你。” 风吹到脸上来,隋秋天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她去看游乐场里那些闹闹腾腾的小孩,按了按发僵的手指,不得不承认, “我有时候还是会想的。” 人对母亲的依恋是生理性的。 隋秋天没办法否认—— 尽管每次和陈月心的相处不够愉快,但自己也仍然会受到这种生理性依恋的影响。 长到现在。 她可能还是会渴望,在那段被关在武校里的日子里,她的妈妈能过来看看她,可以不用像程时闵那样带很多吃的用的给她,也可以不用为她身上的伤感到愤怒,只要过来站在铁门外面看看她,就好了。 “嗯,我也是。”棠悔坐在她旁边,声音融在湿润的空气里,听上去并不是那么清晰,以至于仿佛她一直在笑,“虽然她可能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 “可能是因为我的出生,抢走了她本来应该拥有的东西吧。比如健康,年轻……” “她没有获得‘母亲’这个身份时理应拥有的那些,还有她想要从外婆手中拿到的那些。” 说这些话时,棠悔语气柔和,像是作为一个具备完整认知能力的成年人,在叙述另外一个成年人的行为。 而不是作为一个女儿。 但隋秋天看着棠悔,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很小的时候她站在铁门里面,看那些家长来探望自己的同学,却怎么也等不到陈月心身影时的感受。 “你是不是之前看到过,说她想要堕胎的传闻?”棠悔望着游乐场里十分热闹的景象,很轻很轻地问。 隋秋天喉咙干涩。 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所以她很跑题地去检查一遍棠悔身上的外套有没有掉落,发现没有滑落之后,她想到棠悔可能正在等待着自己的回应,才慢慢地说,“听说过。” “其实那不是假的。”棠悔说这句话时语气没有什么变化, 第82章 “她确实没有想过要把我生下来。” “但她还是生下来了。”说到这句时,棠悔笑了,好像是很同情那个将她生下来的女人, “因为外婆让她这么做,所以她不得不这么做。她总是习惯听外婆的话,那是因为她想得到外婆手中的财富。但这种想要得到的想法,可能并不是她自己真的这样想,可能是外婆想要让她产生这种想法。” 隋秋天动了动喉咙。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很难理解?”棠悔歪头问她。很快,没等她出声,却自己回答了, “你可以理解成,我外婆很厉害,她有一千一万种手段,可以让我们的价值观念在成长过程中变成任何她想要的样子,就好了。” 隋秋天不说话。但她在理解这段话之后,想起了武校里的教官—— 他也总是有一百种方法,让所有的小孩都服从他的任何命令。 只不过。 可能棠悔的外婆使用的手段,可能要高于那个没有什么见识的教官。 棠悔的视线停留在街灯下。沉默很久,嗓音里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可能我也是。” 这是什么意思?隋秋天没能明白。 但棠悔没有将这句话说下去,她的话题又回到了了棠蓉身上, “我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我的妈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喜欢我。” 公园里,那个滑滑梯的小孩子摔了,她妈妈冲过去把她扶起来,帮她拍了拍肩上的灰,又夹着很可爱的声音哄她,说宝贝不哭不哭,妈妈在呢。 棠悔盯着那对母女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但我小的时候也会这么做。” 隋秋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夜晚,柔风,五颜六色的游乐设施,远处虚化成色块的霓虹招牌,耐心的母亲,和哭闹不止的女儿。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周末,但天气不算太好,所以这个小型游乐场里面,基本都是家长带着实在闲不住的小孩出来玩,小孩想吃冰淇淋,想玩滑梯,想被家长抱起来骑在肩上,家长背着手板着脸说今天已经吃了一个,家长紧张兮兮地看着小孩爬上滑梯,家长呲牙咧嘴地把小孩抱起来放在肩上…… “我会故意在她面前摔倒,把自己的膝盖摔破皮,摔出血。” 棠悔的视线停留在这个小小的游乐场里,变成一个滚得越来越大的黑色毛球,“因为我还是渴望她能过来抱抱我,能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喊我一声宝贝,普普通通地问我一句有没有事。” 棠悔的讲述没有什么条理性,这对她来说是十分少见的。她好像没有具体讲什么事,只是单纯地想起了棠蓉这个人。 但可能她自小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就很少,对棠蓉的记忆也实在模糊,所以在这天,一个潮湿的雨天,棠蓉的忌日。 她只能说出这些来, “我小时候,看到过很多妈妈在生产时的电影片段,我记得,那些片段里都演,经历过生产之后的母亲,都会面色红润,满头大汗地要人把自己的小孩抱过来。” “看到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孩以后,她们会露出一种很奇妙很不可思议的表情,流很多甜蜜的眼泪,最后,她充满爱意地亲吻她的额头。” 雨飘过来,落到棠悔的睫毛上,她的视线被压沉,不得不落到脚底的水洼上。 然后她问, “隋秋天,你觉得我那个时候有被亲吻过吗?” 隋秋天说不出话来。 她望着棠悔,喉咙好像堵得很厉害,几乎让她吸进去和吐出来的空气黏在一起。 良久,她费了极大力气,在沉默中从自己喉咙里掏出那些黏腻的空气。 她觉得自己很没有用,也很不灵活地对棠悔说了一句,“棠小姐,你冷不冷啊?” 棠悔笑了。 她眼梢下弯,眼睛里好像落着雨,也飘着很难驱散开来的雾。 良久。 她对她说, “隋秋天,你傻不傻啊。” 隋秋天低下头来,搓了搓自己的膝盖,觉得自己嘴角麻得厉害。 她想要说些什么,至少让棠悔不要那么难过。但她不太擅长哄人,就算心里再想要安慰棠悔,嘴巴上也只能生硬地说上一句——棠小姐,你不要难过。 棠悔也没有再说话了。 隋秋天沉默地帮她提了提外套,收回手,看着她。 她们坐在游乐场外面,没有进去,是两个被拦在儿童乐园之外的大人。 因为她们现在没有妈妈在身边。可能从前也都没有过。 “隋秋天。” 雨丝飘散在霓虹之中,很淡,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棠悔像是被淋湿了,快要变成一个透明的人, “你能不能过来抱一下我呢?” 隋秋天愣怔。 棠悔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又笑起来,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的笑意被淋得很湿, “我指的是,抛开‘命令’这层意义,不把我当成棠悔、棠小姐……” 人声鼎沸,游乐场里灯光明亮,仿佛可以点亮一颗地球,她轻声对她说, “只是抱抱我。”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40「红色唇印」 ◎“以后都不要喊我棠小姐。”◎ 拥抱。 隋秋天认为,这是一种后天习得性质的行为。 也就是说,人至少有“被拥抱”过一次,才能释放出这种主动行为。 理论上,大部分人的第一次拥抱,对象基本都是母亲、父亲、祖母、外祖母……那些守在产房的家人,或者是当初为自己接生的护士。 当然,每个人都不会对这种意义上的第一次拥抱存在记忆。所以这不能算数。 基于这层定义——隋秋天花了短暂的几秒钟时间,去回溯自己已经存在的记忆,然后发现,她在幼年时期并没有习得过这种行为。 游乐场里大人小孩来来往往,很多个亲密的、不亲密的、吵闹的、撒娇的拥抱正在发生。隋秋天蜷缩着的手指始终放在膝盖上。 听到棠悔说这件事时,她想要抬起手,按照棠悔所说的去完成这件事,却突然发现—— 她好像不明白怎么样去抱一个人。 拥抱到底是给予还是被给予? 拥抱一个人,要以什么样的条件作为置换?如果是无条件,为什么没有人抱过她?如果是有条件的,那她现在要为棠悔做些什么,才能算是抛开命令这一层意义? 那时—— 隋秋天脑子里冒出了很多很多个问题。她看着棠悔浸润着水光的黑色眼睛。 突然站了起来。 她跑走了。 游乐公园喧闹持续,空气湿软,各式各样的影子在棠悔脚边逗留。 棠悔很迷茫地抬眼,睫毛上停满了雨水的湿气,像一层雾稀释了灯,让她只看到隋秋天飞起来的衣角,还有飘在空气中的那一句, “棠小姐,你稍微等我一下。” 棠悔很搞不清楚状况地眨眨眼,头一次陷入了某种彷徨的境地。 但隋秋天并不是真的走远。 她只是从棠悔的身后绕过去,绕到几棵掉了很多叶子的枫树下面。 然后就蹲下来,扶着眼镜,闷头在地上找着些什么。 大概只有两米距离。 尚且在棠悔的视野范围之内。 棠悔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她凝视着隋秋天背对着自己、几乎要缩进地底下的背影,两只手将隋秋天留下的外套扯得很紧,盖住鼻尖和嘴唇,嗅着那种沾染着雨水气息,却又似有若无的、淡淡的花香味。 这是头一次—— 隋秋天没有把她的话当作命令来服从,但她也没有抱她。 所以棠悔不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既没有如愿以偿后的遂心。 也没有因为隋秋天不服从命令而产生大规模的失望。 她坐在儿童乐园门口,陡然变成那个很小的棠悔,在棠蓉踩着拖鞋没有任何表情地绕开她之后,极其迷惘地站在原地,像一个被弄丢的孩童。 隋秋天的寻觅显然不够顺利,她在地上蹲了很久,手上拿了几片湿漉漉的叶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棠悔,等看到棠悔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后,她才放心地舒出一口气,继续蹲在地上寻觅。 是在大概过去五六分钟以后。 隋秋天站了起来。 拍了拍外套上沾到的雨水。 也理了理自己挤出褶皱的制服,将拿着树叶的手背在身后。 天气真的已经很冷了,她朝她走过来,好像在笑,好像又没有。 她嘴里吐出的气体很白,像变成气体的雪,让她看上去雾蒙蒙的,像是快要化掉。 她没有再像刚刚那样跑。 而是平复呼吸。 节奏平稳地走到她面前来,停下步子的时候,脸色看起来颇为紧张。 棠悔擅长收敛情绪,也擅长扮演一个温和无害的人。所以在这段时间,她已经将那个小小的、执拗地站在走廊里不肯离去的棠悔重新关进去,锁起来。 第83章 她看着隋秋天走到自己面前,轻轻启唇, “就算不想抱我……” 棠悔笑了起来。 语气正常地跟她开着玩笑,“也不至于直接跑掉吧……”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吞进去,被湿漉漉的空气淹没。 棠悔愣在原地。 因为隋秋天突然抱住了她,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被雨雾沾湿,变成害羞的小小蜻蜓,“这样可以吗?” 她之前把保暖的外套让给了她,自己又不知道跑到树下面捡了很久的树叶。 所以现在制服有些地方被淋湿了。 抱起来凉凉的,也有点瑟,像是因为冷而发着抖。 但又因为她也已经长成一个女人,所以她给她的拥抱,有一种女性特有的柔软和温暖。 棠悔久久没有出声。 这是隋秋天给出去的第一个拥抱——在她相当生涩地、也相当不敢用力地,将手臂像透明的薄翼翅膀一样,贴在她的背脊上时,棠悔几乎就可以认定这个事实。 其实那个时候,棠悔很想问——这是不是你第一次抱人啊。 也很想用柔声的语调笑她——怎么抱得这么轻,好像我是一片快飞走的云朵一样。 但那个被关在很深很黑的房间里的,小小的棠悔跑出来。 她让她蜷了蜷手指。 将手臂抬起来。 环抱住隋秋天线条很流畅的、拥有女性特质的、骨架很适合被双臂环抱住的腰。 她将藏起来的脸贴到隋秋天的小腹,不说话,只贴过去,贴得很紧,想把自己缩得很小,钻进去,再藏进她的某个器官里。 “怎么不早点抱啊。”良久,棠悔轻轻地说,“害我以为你要跑掉了。” 隋秋天不说话,她在很安静地呼吸,腰腹起伏,气息很淡。像一尾体温很温暖的热血鱼。 棠悔将耳朵贴近。 听她的呼吸像鱼鳍在自己脸上摆动,低声说, “就不能抱得更紧一点吗?” 隋秋天僵了几秒。 便有些笨拙地将左手藏在背后。 右手手臂横按在棠悔的肩膀上,将棠悔的肩收紧了些,“那这样呢?” “衣服回去可以洗。”料到她在想什么,棠悔轻声说,“但你下次还会再像现在一样,跑过来抱我吗?” 隋秋天沉默。 大概是在十秒钟以后,经过一番挣扎。 她将自己在衣角处悄悄擦过的手掌,也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棠悔的肩膀上。 女人的肩膀很软。 轻轻一搭,她的手心就像是被融化的奶油吸进去。 隋秋天蜷了蜷手指,但想到棠悔的话,又还是木着脸,努力将手指舒展开来。 她搂住棠悔的肩。 也在棠悔有些疲倦地往自己怀里缩了缩时,回忆起“拥抱的正确姿态”。 迟疑着,慎重着,拍了拍棠悔的肩。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棠悔贴在她腰间,声音传出来,有些发闷,发软,但听上去并没有因为她擅自采取的动作而恼怒。 “我……” 腰间被女人吐出来的气息堵着。隋秋天觉得痒,但又不敢乱动,整个人只好绷得更直,磕磕绊绊地说,“我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棠悔让她不把她当成棠悔。所以她面对不是棠悔的棠悔,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比较合适。因为她好像只会说“棠小姐”。没有“棠小姐”,她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 棠悔沉默片刻,低着声音问,“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我去捡枫叶了。”隋秋天绷紧下巴,回答。 “捡枫叶?” 棠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朦胧,“为什么要捡枫叶……” “捡来给你。” 不知道棠悔设定的规则是否结束,隋秋天避免提及“棠小姐”这个字眼。 棠悔沉默。 她大概搞不懂隋秋天总是稀奇古怪的行为。 不过没关系,隋秋天知道,很多人都搞不懂她。她是个怪人。 “是这样的,我上次给棠……”意识到自己产生纰漏,隋秋天很谨慎地改了口,“给你讲完那个童话故事,觉得这个故事可以再完善一下。” “葡萄公主和枫叶保镖?”棠悔问。 脱离那个环境,再听到自己自创的词语,隋秋天有些不好意思。她装作语气平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又给棠悔解释, “一般这种故事里,要实现愿望,不都有某种介质吗?” “所以我想把这个故事改成,葡萄公主找到了五片不同颜色的枫叶,枫叶保镖就会为她实现所有愿望。” “这样也会更合理一些。” “可你上次还说——”游乐园嘈杂,小孩尖叫,家长耐着性子喊大名,好吵,好热闹。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葡萄公主什么都不用做,就值得拥有一切。” “怎么才过几天,现在就变了?”她的声音像是会拐弯,从她腹部那里漏风的位置钻进去,让她觉得好痒。 “没有变。”隋秋天解释,“现在也是这样的。” 棠悔不说话。 隋秋天想了想。 便和她分开,又把她扶正坐好。 才收起手。 棠悔坐直。 身上披着她的外套。 她在五颜六色的彩灯下看她,眼睛黑漆漆的,是唯一不会变化的色彩。 “棠,棠,”隋秋天两次开了口,都别别扭扭。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闭紧了嘴巴。 她把自己藏在腰后的左手拿出来,然后很小心地,塞到她手里来。 是五片湿漉漉的枫叶,接近枯萎的棕色,不太明显的深紫色,最接近秋天的黄色,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小小一片的绿色,和她跳上去从树上摘的红色…… 她没有因为她是盲人,就用同一种颜色充当五种颜色。 棠悔蜷了蜷手指。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把膝盖弄伤跑过去,希望棠蓉能抱抱她。结果棠蓉绕过她,折返回来,给她上药。 而现在,她也希望隋秋天能抱抱她。于是隋秋天绕过她,折返回来,给她拥抱,也给她找齐了五个颜色的树叶。 此时此刻,这个秋天,远处是快要掉光的枫树,她对她笑,很腼腆的样子, “因为我已经给你找到五片枫叶了。” - 棠悔很久都不说话。 她像是一个在游乐公园外面灵魂出窍的人。 雨丝飘落,渐渐滚成雨珠。 天气不佳,隋秋天刚刚拿着伞下了车,便直接撑开了伞,将棠悔罩在伞下。 那时她看到有滴很大的雨珠掉在她脸颊上,透明,轻盈,像睫毛的镜子。 却迟迟不落下来。 “这里。”隋秋天在自己脸颊的位置点了点,朝她示意。 棠悔从安静中回过神来。 她没有说话,雨滴也没有掉下去。 隋秋天歪头看着她。 “哪里?”棠悔轻轻地问。 隋秋天看着她垂下来,盖住眼睛的睫毛,觉得她的睫毛好像也变得很湿。 “这里。”隋秋天突然想起她看不见,却也仍然很迟钝地,再次在自己脸上示意,也在嘴上补充, “就眼睛下面一点的地方。” 棠悔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微微低着脸。 不看她,看她刚刚递到自己手里的枫叶。 “好吧。” 隋秋天看了棠悔一会,觉得棠悔似乎不想去擦。 犹豫间便自己伸手。 用一点点指尖,小心翼翼地帮她拭了拭脸颊。 雨滴滚落下来。 沾着女人的皮温,缠住、淹没,也吃掉隋秋天的指尖。 她像被烫到。 迅速将手背到腰后,微微低着脸,去观察棠悔的表情。 棠悔不笑,也没有哭。 更没有生气、愤怒或者是怨恨。 隋秋天有些摸不准,便又往棠悔那边站了些,伞面倾斜。 她刚刚淋了些树上的雨汽。 这会身上有些湿,便没有离棠悔太近。 雨渐渐下大了,地面的水洼噼里啪啦地闹腾起来,像有海豚在里面跳舞。 隋秋天坐着看了一会雨,又去看旁边的棠悔,女人在伞下披着她的外套,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大概是也淋到了些雨意。 “下雨了,棠小姐。” 隋秋天忍不住开了口,“我用不用喊司机把车开过来呢?” “可以。”棠悔的声音隐在雨声中。 她貌似完全平静下来。 几分钟时间,又变成那个无往而不利的棠家家主。 隋秋天也变成那个事事周到的保镖,她拨通司机的电话,让他来公园外面接她们。 她们在公园里面,离可以将车开过来的出口还有一段路。 “走吧,棠小姐。”隋秋天撑着伞,说。 棠悔站起来,她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整理好情绪,但这次花费的时间却有些长,以至于人有些恍惚,在踩到一截枯枝时,险些摔倒—— 第84章 隋秋天迅速扶住她的手肘,将她撑直。 棠悔却格外小心拿稳手中几片不值钱的枫叶,在清清楚楚数到五片后。 她彻底地松了口气。 又在隋秋天的帮助下站稳。 而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对她说,“今天谢谢你。” 她说这句话时没有笑。但隋秋天知道她是真心的,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 脚步站稳,走了一段路。 她攥着手中枫叶。 像是童话故事里真的获得至宝也舍不得放手的幼童。 很久,才低声问了一句,“那我可以实现什么*愿望呢?” “什么都可以。”雨滴砸在伞面,噼里啪啦地,像某种定下契约的仪式。隋秋天很真诚地回答,“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为棠小姐你去做的。” 棠悔点了点头。 她们并排跨过一个水洼,在水里留下只有两个人的倒影。 过了一会。 棠悔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你说这是愿望?” “是。”隋秋天说。 “不是命令?”棠悔在游乐园门口待了很久,自己也变成一个问题很多的小孩。 “不是。” 隋秋天回答,也在棠悔沉默过后,耐心强调一遍, “是愿望。” 愿望的意思很明确,指的是除开保镖这一层身份,作为隋秋天,真正能为棠悔做的事。 棠悔明白了这层意思,没有再继续追问。 “棠小姐。” 是在她们快要走到出口,隐隐约约看见车的影子的时候,隋秋天在伞下很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又很小声地问,“你现在还有火车跑过去吗?” 棠悔的步子停了下来,“那你呢?” “我?”隋秋天皱眉思考了一会,“刚刚在游乐场的时候有一点,但现在没有了。” 棠悔笑,“那就好。” 今天的确不是让她觉得高兴的日子,她想念棠蓉,却也仍然不喜欢棠蓉。 可偏偏。 偏偏就是棠蓉将隋秋天带到她身边。 棠悔仰脸。 看着隋秋天今夜格外朦胧的眼睛,轻声说,“我也早就没有了。” 看得出来没有在勉强。 隋秋天收回目光。 将伞又往她那边倾斜了一点,稍微放下心来, “那就好的,棠小姐。” - 这场雨下得很大,几乎是在她们刚上车,就直接往她们两个身上泼了下来。 车开到山顶,在别墅前停下来。 进到别墅之后,两个人下车时都被淋湿。隋秋天担心棠悔受凉,扶着她尽快上楼更换衣物。 棠悔眉眼间仍然湿漉漉的,在隋秋天为她收整好衣物离开房间之前,喊住她,“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转身。 棠悔手里还捏着那五片看起来很脆弱的枫叶,“我一共可以许多少个愿望?” “嗯……”隋秋天思考了一会,“其实多少个都可以。” “没有限制?”棠悔有些意外。 “没有限制。”隋秋天一本正经回答。 “那你不是很亏吗?”棠悔像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童话故事里就是这么说的。”隋秋天向棠悔解释自己的逻辑,“枫叶保镖会为葡萄公主实现所有愿望。” 棠悔望着她不说话。 隋秋天担心她迟迟不去更换衣物会受凉,于是又强调一句, “我不亏的棠小姐。” 棠悔发出一声极为轻的叹息。 没说什么。 转了身。 隋秋天松了口气,想要为她带上房门。 但棠悔却重新转过来,像是慎重考虑过才询问,“那我现在可以许我的第一个愿望吗?” “虽然我希望棠小姐你换一身干净衣服之后再来许。”隋秋天抬了抬下巴, “不过棠小姐你如果想这么做的话……” “当然可以。”她给出答案。 “好。”棠悔点头。 走廊里的灯是声控的,像条带鱼从敞开的角落滑进去。 她的睫毛盖住眼睑那颗小痣,留下迷迷蒙蒙的阴影, “以后,我指的是持续很久很久的以后……只要你想妈妈了,只要你感觉到有火车跑过去,不要一个人去找她,只过来找我。” 说着,她抬眼,看向隋秋天的眼睛,“这就是我的第一个愿望,可以吗?” 隋秋天愣了片刻。 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紧了紧。 几秒钟之后。 她反应过来,有些不解地动了动唇,“棠小姐,这听上去是我的愿望。” 棠悔歪头,“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隋秋天有些犹豫。虽然她不知道棠悔所说的持续很久很久的以后是多久,但她还是说, “好吧,可以。” “但如果……”想到这是个不太公平的条件,隋秋天又补充, “棠小姐以后有哪一天想妈妈的话,也可以随时来找我。” 棠悔笑了,“好。” 第一个愿望交易完毕。 隋秋天想要关门,但棠悔仍然站在门边,像是不想让她关。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棠悔与她对视,而后用相当孩子气的语气说,“那我现在要许我的第二个愿望了。” 好吧。 棠悔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隋秋天再次这样觉得。 因为一般人在得到愿望之后,都会深思熟虑后,才犹犹豫豫地做出决定。 但棠悔很直接。 她是位很有魄力的公主。 隋秋天这样想。 便把手从门把手上松开了,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好的棠小姐。” 光影弥漫,棠悔眉眼湿漉,脸庞半明半暗,声音里含着笑意, “那你从今天起,每天都给我一个拥抱怎么样?” 隋秋天差点凭空被呛到。 她异常诧异。 觉得自己刚刚听错,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棠悔的眼睛, “棠小姐你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棠悔推翻她的怀疑。 带着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潮湿水汽,往她这边靠近了些。 她紧紧盯她陡然之间变得极为紧张的眼睛,然后没由来地笑了。 “怎么这么紧张?”她柔声对她说。 然后抬手。 动作很轻地帮她拭了拭额头上滑落下来的水珠。 隋秋天动了动唇。 但棠悔并没有久留。 很快就像一只漂亮昆虫那般飞走,又对她笑了笑, “你的脸很烫。” 目光略散,轻轻描述一个事实,“好像都已经出汗了。” 隋秋天愣住。 感受到女人手指上的体温很快消失。 她别开脸。 稍微躲开棠悔悬停在自己鼻尖的视线,声音含糊地说,“嗯,是有点热……” “所以棠小姐,你还是尽快进去换衣服吧。”她对棠悔说。 “你考虑好了吗?”棠悔大概也没有要逼问她的意思,所以在这之后就站后一步,微笑着看她,“要不要实现我的第二个愿望?” 不知道为什么,隋秋天还是觉得很热,她将手藏在腰后,发红的耳朵缩了缩,“棠小姐,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棠悔点了点头,好像是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所以也没有很意外。她将肩上披着的她的外套取下来,拿在手里,没有马上还给她,“哪里不好?” 隋秋天下意识伸手去接。 却被棠悔灵活躲开。 于是差点碰到棠悔的手—— 她迅速将手收回去,背到身后。 却不知道说什么。 只好木着脸瞥了眼棠悔,又迅速移开视线,“反正不太好。” 棠悔轻而易举地将第二个愿望收回,“好吧。” 隋秋天松了口气。 但又怕棠悔觉得她说话不算话,然后因为她不高兴。 于是只好眼巴巴地看向棠悔。 棠悔大概没有生气。 只是看了她一会。 很快便提出了新的请求,“或者以后都不要喊我棠小姐了。” 她目光失焦,却足够坦荡。却又莫名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她像是…… 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样。 隋秋天稀里糊涂地,目光下落,看到棠悔手中拎着她的外套,也瞥见—— 她的外套上,似有若无地粘上了女人唇印。 红,模糊,稀薄。 一条绣进领口的小鱼。 而棠悔好像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她注意到隋秋天的停顿,伸手想要将手中被濡湿的外套还给她,“你可以每天给我一个拥抱……” 却又在脱手之前。 稍微用手指刮过那道极为淡的唇印。 第85章 隋秋天回过神来,迟钝去接外套。 外套带着潮湿的香气裹过来,“或者是决定以后都不喊我棠小姐。” 女人松手,食指和她的尾指擦过,好像碰到了,又好像没有碰到,若隐若现, “在明天来临之前二选一吧。” 她目光含笑地看着愣住的隋秋天,吐出的字尾音很轻,像湿滑的鱼, “枫叶保镖。” 【作者有话说】 [奶茶]期待,期待枫叶保镖二选一 41「两个选项」 ◎“隋秋天,你傻傻的。”◎ “那棠小姐,我要喊你什么呢?” 走廊的灯熄了又亮,隋秋天拎着裹紧手指的外套,发了一会呆,然后问。 “你自己想。”棠悔这次没有很包容地给她答案。甚至在这之后,她还在迷蒙蒙的、泛着潮意的光线下注视她许久,像是猜到什么,便微笑着,也毫不留情地说,“如果你选第二个,那么从明天开始,你每喊我一次棠小姐,就要给我一个拥抱。” 隋秋天瞳孔瞪大。 棠悔笑起来,她觉得她的表情很有趣。 不过她没有再在隋秋天面前露馅,虽然她现在撒的那个谎已经漏成一个筛子,但出乎意料的是,隋秋天似乎精准地没有被筛出去。 所以,她又弯着眼梢,抬手,去拍了拍隋秋天的头,“今天晚上好好去想想吧,早点休息。” 女人拍头的动作很轻。 隋秋天恍惚间回过神来,视线撞上女人含笑的眼尾,稍微缩了缩耳朵,有些呆板地说, “好的棠小姐。” 棠悔眯了眯眼睛。 像是提醒。 隋秋天闭紧嘴巴,立马变成一条用鳃呼吸的金鱼。 棠悔笑,“你还有时间考虑。” 隋秋天反应过来。 不憋气了。 小口小口地往外吐着气,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地说, “我知道了棠小姐。” - 这天晚上,雨一直没有停。 隋秋天洗完衣服,也洗完自己,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在这两个选项中纠结。 棠悔在收到枫叶的第一个晚上,就连着许了两个愿望。 ——可隋秋天并没有觉得棠悔贪心,因为这些都只是很简单的愿望。 至于那两个选项,她也没有觉得太过分。 第一个选项,棠悔只是需要每天都有人抱一抱自己。尽管她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 但这并没有什么错,只是隋秋天并没有这个自信,可以完成这个愿望。 因为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就要走了。 然而承诺就是承诺,不可以因为任何条件而转移。因此,在这层含义上,她可能无法完成这件事。 第二个选项,不要喊她“棠小姐”。其实这也情有可原,因为这个称呼的确算是生分,况且棠悔一直坚持与她平等交流,可能也会希望她在雇佣期结束之前改口。纵然,这是隋秋天所坚持的保镖守则中的一条。 按理说—— 隋秋天应该将保镖守则坚持到自己离开前的最后一天。 可葡萄公主许了愿。 这就使得隋秋天理应坚持的保镖守则,和枫叶保镖理应坚持的公主至上守则,产生某种对抗性的、立场性的冲突。 一整个晚上,隋秋天没有找到合理方法,去解决好这个冲突。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智能手表准时进行语音报时——距离倒数日还剩十二天,天气小雨,降雨概率百分之四十五。 隋秋天顶着黑眼圈,像条被烤焦的鲤鱼那样翻身从床上起来。 叠好被子。穿好制服,将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她准时来到三楼,像个定制雕塑那般站在棠悔卧房门口。 过了十分钟左右。 房门微响。 隋秋天转过身来,看向从其中走出来的棠悔,想要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开口说话提醒从房门里走出来的女人, “我是隋秋天,棠——” 意识到自己吐出这个字,却还没有想好要如何称呼对方。 她十分谨慎地闭紧嘴巴。 棠悔今天穿菱格款的毛衣,黑色西服。听到隋秋天的声音,她歪头,微微撑扶着盲杖,敞出耳垂上的珍珠耳环,“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还没有说。”隋秋天很慎重。 “好吧。”棠悔十分自然地过来挽住她的手弯,感受到她像触了电的机器人那样绷紧之后,她笑了起来,“所以你要选第二个选项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隋秋天总觉得,最近几天,棠悔不太爱用盲杖了,甚至也开始不太擅长使用盲杖,有时还会不小心踩空,因此受到很严重的惊吓。 棠悔本人对此完全不以为意。隋秋天却因此惶惶不安。 每次,当棠悔过来很信任地搀扶着她的手弯,她都立刻很紧张地绷紧腰背,而另一只手一定要空出来,垂在腰间,准备随时去搂扶棠悔的肩。 “怎么不说话?”棠悔再次询问。 “嗯,我暂时还没有想好,可以吗?”隋秋天抽出一点点注意力回答问题,眼睛却始终盯着棠悔的步子,怕她在楼梯间踩空,也怕她摔倒。 “可以。”相较于被许愿者的慌乱,许愿者棠悔表现得相当慷慨,“你可以在今天之前给我答复。” “好的棠——” 隋秋天下意识回应,下一秒钟与棠悔对视,又只好自己把话吞进去,变成一只鼓起腮帮子的木鱼,把话改成,“好的,好的。” 棠悔没忍住笑。 眼梢弯起来。 似乎是想来抬手摸摸她的头,“怎么那么傻——” 可话没说完。 她脚步一崴,差点在楼梯上踩空。 隋秋天心惊肉跳,用最快速度去扶她。 腰间的手甚至已经搭在她的肩上。 情急之下。 她掌心用了些力道。 将像是要失去重心的女人整个肩都搂扶住。 发丝飘荡,呼吸急促。 鼻尖对峙。 心悸间隋秋天瞳孔放大,呼吸紧促,因为陡然间她看见女人在眼前放大的脸。 然后发现—— 她和她眼睫毛之间的距离,可能只剩下不到五公分。 她屏住呼吸,刚要开口。 结果下一秒。 棠悔将拖鞋牢牢踩在下一级阶梯。 而后抬起漆黑的失焦双眼,很是无辜地抬眼看她,“怎么了?” 隋秋天愣住。 低头,看了眼棠悔踩得牢牢的拖鞋,和质量相当好的木质阶梯。 抬头,看了眼自己覆盖在女人肩上的手掌,以及女人像是海波浪那般冲到自己胸前的卷发,还有女人近在咫尺、很好脾气注视着她的眼睛。 隋秋天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咬了一口。 她迅速松开手。 将整只手都背在身后。 “棠——” 她试图冷静,但看着棠悔像是完全没有责怪她的表情,很懊恼地掐了掐手指,说, “对不起。” 她没有加上棠悔不准她加上的称呼,格外不习惯,在这个早晨也格外局促,低了低头,“我,我判断失误了。” “没关系。”棠悔柔柔地说。她搀着她的手掌没有松开,掌心根部仍然贴在她绷得很紧的手弯上,触感像绵绵的糯米糖。她朝隋秋天微笑,“你可能只是太担心我了。” 应该是这样。 隋秋天没有为自己辩解,她不想让自己的情绪耽误雇主的事,便很快舒出一口气,很严肃地对棠悔说,“我下次会小心的。” 棠悔看了她几秒。 收回视线。 继续踩着楼梯往下走,“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吗?” “是有一点。” 是在武校时养成的习惯,隋秋天夜里总睡不安稳。也是在武校时养成的习惯,就算睡不久,隋秋天也会在第二天努力不将自己的困倦表现出来。因为一个哈欠,就要打五下手心。而两个哈欠,就是十五下,还要用教鞭沾水。 “但没关系。”隋秋天向棠悔解释,“我不会影响今天的工作的。” “你经常睡不好吗?”走到一楼,棠悔问她,却仍然没有松开搀扶着她的手掌。 “也不是说睡不好。”隋秋天说。 然后想了想, “应该是说我所需要的睡眠时间,比一般人都要短。” 说这件事时,她语气正常,仿佛只是在描述一个正当事实,完全没有一般人在讲这些事情时所携带的抱怨、委屈和不适。 就好像,忽略自己的所有不适,才是她所认定的真理。 棠悔不知道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多少,忍不住问, “那是从来到这里开始吗?” “怎么会是从来到这里开始的?”隋秋天很奇怪地看着她,又微微抿唇。 叙述下一个被自己认定的事实, 第86章 “正好相反,是因为来到这里,我才开始有我自己的房间。” “而且这个房间好大,比我们那时候八个人住在一起的房间还要大好几倍,被子很温暖,衣柜很大,我还有我自己的书柜,书柜上全都是我可以看的书,书桌也是我可以一个人用的,不会坐十分钟就要起来,让给另外一个人用……” 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太啰嗦,又为自己那时的窘迫感到不好意思,没有再说下去,“我们还是去吃早餐吧,棠——” 要改称呼还真是很难。 隋秋天抿紧唇。 棠悔这次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游移,而是安静了下去,等走到餐区,才轻轻地问,“那在这之前,你自己期待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对隋秋天来说很难,她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几乎没有想象力的人。 所以经过一番思考。 她们在餐桌两边落座,她将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回答,“和现在的一样就可以。” “一样的?” 棠悔有些意外,“为什么是一样的?” 佣人替她们摆上早餐。 她大概是以为隋秋天不好意思说,停了片刻,主动开了口, “不用不好意思,你说说看。” 甚至还在净手之后。 轻声细语地强调,“反正,我也不会真的要送你。” “好吧。”隋秋天仔细想了想,“虽然我觉得现在的房间已经很好,虽然棠……虽然你也不会真的要送我,但是……” 她顿了大概有五六秒钟,再开口的时候,音量变轻了些, “如果我的房间里面,能有一台让我看得到动画片的电视机就好了。” 这些事情在棠悔面前应该算是小家子气。隋秋天有些腼腆地提了提唇角,没去看棠悔的表情,“我好像有点太幼稚了。” “看动画片的电视机?”棠悔语气正常,听上去并没有觉得这个愿望幼稚,“就这么简单?” 好吧。 这对棠悔来说可能很简单。 但对隋秋天来说很难。 因为小时候的隋秋天没有自己的房间,也看不到自己想要看的动画片,只能看着表姐窝在姨妈的床上,两个人在里面看电视,有时候看表姐爱看的动画片,有时候看姨妈爱看的电视连续剧。但大部分时候,她们两个都有很多悄悄话要说,而姨妈也都会给表姐拍背哄睡觉。 表姐有时候也会过来叫她去,但她每次都摇头说不去,因为她不想在表姐和姨妈小声说悄悄话的时候在旁边假装听不见,也不想表姐在被拍背哄睡觉的时候,自己没有人拍,但又不知道做什么,最后只能涨红着脸强装不困。 比起每个夜晚目睹这种场面时的窘迫,她更愿意自己在房间里面闷头写作业,只要听到电视机的声音隔着两张门传过来,她会捂紧耳朵。 表姐喊了她几次她都不去,后来也慢慢不再每次都过来喊她了。所以每次她去上学,都没有办法参与到同学们对新追动画片的讨论。 而长大后的隋秋天也不懂,她不知道人长大之后可以轻而易举满足自己小时候的愿望,她没有这个想法,不明白自己想要、就可以得到的道理。 更不想让自己的需求麻烦到别人。 “为什么是用电视机看动画片?” 棠悔的问题来得比较迟,是在隋秋天这段记忆回溯结束之后。 平心而论,隋秋天也不希望——自己再讲一个故事给棠悔听,棠悔就又给她变出新的魔术。棠悔给她的,已经太多了。 所以她只是很简短地概况了自己的想法,“那个时候,大家看动画片还是用的有线台,不像现在这么方便,随时按到什么就有什么可以看,也会直接跳过片头片尾。” “大家看什么电视,都要一家人守在电视机前面等播出,还要在片头的时候,一起把零食水果准备好,在片尾就要各自急匆匆地上完厕所,再重新钻进被窝里之类的,而且那个时候,小朋友之间都很流行唱各种动画片的主题曲,看谁唱得多一句,谁就更厉害……” 说着,她注意到棠悔有些失神的目光正停在自己脸上,便不好意思地别了别脸,“其实也都是些很幼稚的事情。” 而这些很幼稚的事情,全都是隋秋天见过,却没有自己经历过的。 小的时候,她不懂得这就叫作羡慕,只会在那种时候自己一个人躲起来,觉得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不被“羡慕”找到。 “不过我现在的房间已经很好了,如果一定要让我在这个基础上再说我期待的房间是什么样子的话,那我想,就是比现在多一台可以看很多动画片的电视机。” 再回到最开始那个问题,隋秋天很客观地总结出结论。 注意到棠悔已经许久都没有说话。 隋秋天吃了一小块煎蛋。 花了大概两分钟时间费力处理好嘴巴里的食物,然而这时候棠悔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她觉得有些奇怪,只好再次对棠悔强调,“你不要真的送给我。” 外面在下些淅淅沥沥的小雨,餐桌上的光碎碎的,也像是块状的雨。棠悔看她很久,轻声说,“知道了。” 隋秋天点点头。 本来话题应该到此为止。 两个人安静地共享着早餐,也共享着窗外雾蒙蒙的雨。 结果过去两三分钟。 棠悔像是不经意地问起,“那你最喜欢什么动画片?” 隋秋天放下餐刀。 原本她无法拥有自信,通过这样简短的问句,就去认定,有人听过自己随口所说的一句话,就愿意给自己买电视机。 但这个人是棠悔,棠悔不止一次为她做过这种事。以至于她宁愿冒着被误会成“自恋”的风险,很严肃地盯着棠悔的表情观察几秒。最后还是忍不住啰嗦一句,“你不要给我买电视机。” “知道了。”棠悔很耐心地回答。 她好像真的不准备给她买电视机,只是作为比她大六岁的年长者,很正常地询问她的爱好,“所以你最喜欢什么动画片?” 隋秋天踌躇。 “不给你买,放心吧。”棠悔重申。 “好吧。”隋秋天放下心来。 微微低头处理着餐盘的食物,瞥了眼棠悔,音量变小了些, “《樱桃小丸子》。” “什么?”棠悔没听清。 隋秋天停下动作,她看了眼棠悔,觉得对方脸上真的只有好奇,而不是嘲笑之后,才闪躲性质地收回目光,喝了口水,温吞吞地重复一遍,“《樱桃小丸子》。” 棠悔也停了动作。 她抬眼。 看了眼隋秋天,没有笑,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会那般正常,“那很好啊,《樱桃……》” 说了两个字没说下去。 嘴角也敛进去。 隋秋天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地看她。 棠悔和她对视大概有五六秒钟,最后还是没忍住,捂住脸笑出声来,眼梢间笑意像打翻的橘汁那般在空气中蔓延。 笑了实在有一会。 她才柔柔地注视着隋秋天,也点头,“好,知道了,《樱桃小丸子》。” 隋秋天不看她了。 她知道棠悔的笑没有恶意。 但她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承认——那个时代她们那边最流行的动画片确实是小丸子,也正因为此,那个时期她们班上很多同学都流行剪小丸子同款发型。 她也剪过。 但她是自己剪的,又因为她是自来卷,头发也很多,所以很丑。 也因为很丑。她不想和棠悔说,也不想让棠悔见到。 所以等棠悔笑完,她才再次提醒, “而且我现在都已经要走了,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再浪费钱送我电视机。” 棠悔笑着,依旧耐着性子回答,“嗯,知道了。” 隋秋天放心下来。 过了一会。 她抬眼看了眼棠悔,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试图再次张唇—— “知道了。”棠悔截断她心里的想法,看着她的眼睛, “不给你送。” 之后很没有办法地发出一声叹息,“快吃饭吧。” 隋秋天一句话憋了回去。 棠悔看她一眼。 罕见地有些不客气,“再说我就让你现在做选择题。” - 隋秋天再次把话憋了回去。 不过,棠悔看起来应该懂了她的意思,也应该不会真的那么麻烦,在她只剩下不到半个月雇佣时间的时候,还给她在房间里布置一台电视机。 隋秋天稍稍放心。 那就只剩下这两个选项的问题。 一整夜,加一整个白天的考虑,她最终确定了答案。 但这一天棠悔很忙,到了公司之后,基本都是各种会议来会议去,中午吃饭只是匆匆吃了几口又上楼,而到了晚上,她们坐车回山顶的那一段路,棠悔也基本都在阖目休息,她似乎因为一整天的忙碌行程变得很疲倦。 第87章 考虑到她的心情和精力,隋秋天没有及时将答案汇报上去。 晚餐前,棠悔回房间休息,并且拒绝隋秋天守在门口,声明这会让自己很有压力,很难进行小憩。 隋秋天没有办法,只好选择服从命令。 她还是回了房间。 换了宽松的家居服。 她在房间里面待了一会,就很待不住地去楼上悄悄看了眼。 确认没事之后。 她跑到花园里面去跑步。 秋季快要过完,花园前几天被园丁收拾过,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些枯枝黄叶,和某些攀在木架上的常青藤植物。雨停了一小会,但空气还是湿得像一张被浸透过的纸,蒙在口鼻外,让人觉得发闷。 跑第一圈的时候,隋秋天改变主意——毕竟拥抱也不算很难的事情,况且,这是棠悔给出的第一个选项,就说明,棠悔内心更偏向这个选项。如果枫叶保镖真的像她说得那样那么有诚信,就应该毫不犹豫地选第一个。 跑第二圈的时候,隋秋天再次改变主意——可是她不擅长拥抱,万一很生硬,很敷衍,没能完成好这个愿望最后反而让棠悔失望怎么办?况且,相比于第一个选项,第二个选项应该更好完成,可是,除了棠小姐,她应该喊她什么呢? 跑第三圈的时候,隋秋天开始仔细思考应该怎么称呼棠悔—— 别人都是喊棠悔棠总。 如果她也改成喊棠总,那棠悔是会高兴还是不高兴? 跑第四圈,棠悔公主?这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传出去别人会不会觉得棠悔在欺负她? 第五圈,棠董事长兼总经理? 第六圈,棠…… 第七圈,棠什么好呢? 第八圈,隋秋天冷出一个哆嗦,吐出一口白气,看到在正前面等她的棠悔—— 是黄昏。 但又没有黄昏,雨刚停不久,天气阴郁得像是褪了色。远处是那尊被罩在雾中的金色大佛。 棠悔换了家居服。 她站在湿润的空气中,穿黑色毛衣,手里还拿着外套,毛衣很黑很黑,衬得她肤色也越发郁白。 隋秋天放慢步子。 朝她走过去,到她面前。 下意识将自己在思考间得出的称呼脱口而出,“棠悔小姐,你怎么来了?” “棠悔小姐?” 棠悔抱着手中那件外套,双臂交叉,挑了挑眉,“这就是你犹豫了一天一夜,最后给我挑选的称呼?” 听上去确实没有什么改变。 风不讲情面地吹过来,隋秋天刚慢跑完几圈,没有出汗,但也还是觉得有些凉。她抿了抿唇,看向只穿一件毛衣的棠悔,呼出一口白气, “棠悔小姐,你先把外套穿上吧。” 棠悔看她一会。 叹了口气。 她松开双臂,将叠得很整齐的外套抖开,然后递给她, “穿吧。” 隋秋天愣住,“给我的吗?” 棠悔“嗯”了一声,“最近天凉,你跑完不穿外套会感冒。” 隋秋天低了低下巴。 伸手去接。 手指触到外套的衣角。 想要拿过来。 棠悔却没有松手。 隋秋天只好抬眼,有些无措地去看棠悔,“棠悔小姐……” 棠悔看着她,眼睛在白皙肤色的衬托下,像是一种浓稠得像黑葡萄的黑, “你觉得把棠小姐换成棠悔小姐,就是完成我的愿望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 隋秋天用下巴蹭了蹭卫衣领口,“我知道不算的。” 棠悔注视她一会。 像是没有办法,发出一声叹息,松开外套,“你先穿上吧。” “好的棠悔小姐。” 可以加上称呼之后,隋秋天觉得说话都舒心多了。她接过棠悔的外套,穿上去,四面八方来的风瞬间被抵御出去。她看了看棠悔身上看起来很薄很修身的那件黑色毛衣,关切地问, “棠悔小姐你冷不冷?” 话说着,她就把外套脱下来,自顾自地披在了棠悔肩上,还将两边都拉得很紧。 这件外套很厚。 再加上她不敢碰到棠悔。 就只是扯着两边衣领,把棠悔包成一个圆滚滚的雪人。 才相当满意地退后一步,站在棠悔面前。 雪人棠悔瞥她。 “好吧。”隋秋天知道这个雪人可能不怎么高兴,挠了挠下巴, “其实我是这样想的,棠悔小姐。” “因为雇佣期结束了,第一个选项我可能做不到,第二个选项,我又暂时只能想到棠悔小姐这个称呼……” 她硬着头皮看了眼棠悔,“当然,因为是我说,只要你许愿我一定实现,现在这个愿望说起来也不算完全实现,你肯定是不太高兴。” “你误会了,我没有不高兴。”棠悔微笑着看她。 “真的吗?”隋秋天问。 棠悔不说话了。 隋秋天偷偷摸摸地瞟了她一眼,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没有失误才对。 但不敢和棠悔对视太久,急匆匆地收回目光, “所以……” 她将手背在身后,“我觉得我可以实现半个加半个的选项。” “嗯?” 棠悔没有反应过来,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就是针对第二个选项,从今天起,我要喊你棠悔小姐。”隋秋天说,也在缥缈的雾气里看了下棠悔的眼睛,迅速收回,“然后……” 慢吞吞地吐出这两个字。 她前进一步。 望着天,望着空气。 就是不再去看棠悔的眼睛。 然后。 微微展开双臂。 像抱住一个大雪球一样。 再然后—— 她发现自己没有碰到棠悔,因为她们的距离比她想得还要远,所以她现在看上*去应该像只怪里怪气的、舒展着手臂要把棠悔吃掉的怪兽。 隋秋天愣住。 棠悔也愣住。 她站在原地,很是迷茫地眨了眨眼睫,“隋秋天,你这是要做什么?” “好吧。” 隋秋天谨慎地再前进一步。 隔着那件厚重外套,她将自己的手臂压在棠悔肩膀之上。 手臂缓慢收缩。 山顶深秋的风很冷,甚至可以说得上刺骨。她轻轻环抱住体温发冷的女人, “与此同时,针对第一个选项,我会在雇佣期结束之前,每天都抱一下你。” 也轻轻地说,“这应该算是完成半个加半个的愿望了吧?” 棠悔怔住。 其实棠悔自己在说的时候,都没有对这两个选项的实现太有期待。 所以她刚刚并不意外,只是有点不高兴,但是又不愿意将自己的不高兴袒露出去。 但她简直将她的愿望当成最高至上原则那样实现。 或许以后,棠悔会多次想起这一天,她用尽心机,终于让隋秋天改口喊她棠悔小姐,也终于获得隋秋天心甘情愿的拥抱。 而善良的隋秋天为了实现她的愿望,纠结很久,思考很久,最终做出一个处于她意料之外、却又两全其美的选择。 因为枫叶保镖想要葡萄公主开心,也想要遵守对她的承诺。 “这样可以吗?” 棠悔不说话。隋秋天便害羞地别开脸,不让自己碰到棠悔的脸,以至于拥抱的姿势都有些怪异, “棠悔小姐。” 她刚刚跑过步,体温比她高很多,就算隔着厚外套,也源源不断地传给她,企图将她被蚯蚓吞噬掉的血热起来。 她抱她的姿势也不太好看,手臂很别扭地横在她的肩后,脸却离她很远,头发毛茸茸地挤在她的脖颈下,让她觉得很痒,也觉得无所适从。 要是有第三个人在。 肯定会觉得她们的第二个拥抱看起来不太聪明,像两只肚子圆滚滚的鱼。 秋天快要结束了。棠悔想笑,但又没有那么想笑。因为她背对着那尊金色大佛,短暂地想起外婆,外婆眯着眼睛告诉她—— 人一旦想要两全其美,有时候就得付出比两全其美还要更沉重的代价。 但秋天还没有结束,棠悔暂时想不到,隋秋天只是将这两个简单的选项都替她实现,会产生什么代价。 所以她只是将双臂放在隋秋天的腰上,将隋秋天抱得更紧一些。 也安安心心地将自己被风吹久了发凉的脸,藏在隋秋天格外温暖的卫衣领口边,轻轻地说, “隋秋天,你傻傻的。” 【作者有话说】 傻傻的小秋天,抱起来也傻傻的[爆哭] 42「生日蛋糕」 ◎“那就是还有十一个拥抱?”◎ “所以,你明天打算什么时候抱我?” 在雇佣期的倒数十二天结束以前,棠悔站在卧房门口,问隋秋天。 她似乎把这件事聊得很光明正大。 第88章 “棠悔小姐。”隋秋天耳朵红红,很慎重地说,“我暂时还没有想好。” “好吧。”棠悔望着她,语气像是很可惜。她挪了挪拖鞋,貌似想要转身进卧房,却又停下步子,转身问她,“还剩多少天了?” 隋秋天愣住。 过了大概两三秒钟。 她意识到棠悔问的是自己的雇佣期,便下意识脱口而出, “过了今天就只有十一天了。” 棠悔看着她,笑,声音很轻,“隋秋天,你怎么还是把这个日子记得那么清楚啊。” 是个陈述句。 声线偏柔,听上去没有任何责怪。 隋秋天怔了片刻。 “那就是还有十一个拥抱?”在她出神之际,棠悔问。 隋秋天抽出思绪,匆忙间看向站立在自己面前的棠悔—— 这个阴沉沉的秋季过去,年长的女人皮肤好像变白了些,脸色比从前要更加红润,脸上真真切切的笑容好像也比以前要多,可能眼疾仍然不算好转,但整个人的状态,比她在七年前刚来的时候,看起来要好很多。 “对的,棠悔小姐。”她颇为迟钝地点头。 棠悔也点了点头。灯光朦朦胧胧的,像南瓜汁融在空气里,她很温柔地朝她笑了笑,“那就早点睡吧,争取最后十一天都睡个好觉。” 这应该算是她对她的祝福。 “我会的棠悔小姐。”隋秋天说。 棠悔凝视了她一会,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卧房。 隋秋天看着她陷入黑暗中的背影,突然莫名担心她房间里的无障碍设施是否都在合适的地方。但她知道这种担心是完全没有由来的,因为棠悔已经使用这些无障碍设施长达七年,这七年间都没有出什么问题,应该也不至于在她要走的当下再出问题。 所以她只是看着她细而飘飘的背影,好一会,才慢慢地说, “你也要睡个好觉。” 她给她带上门,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盯着门看了一段时间,才画蛇添足地把称呼补充完整, “棠悔小姐。” - 隋秋天回到房间,洗完澡,换上睡衣,她坐到书桌面前,从书柜的最底层抽屉拿出一个旧旧的墨绿皮革笔记本。 她翻开笔记本。 纸张大多都已经泛黄。 边缘还生起了因为翻阅次数过多而产生的粗粝绒毛。 所以隋秋天翻页的动作很小心。 笔记本买来的时候很厚,可能有两百多页,但现在已经记得很满,只余下最后几页,前面页面都是她绞尽脑汁写下的保镖守则,和一些写写涂涂,改改画画。 可惜前面很多页,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原本她还有想过,要直接把笔记本给江喜,后来又觉得拿不出手。 现在她决定留给自己。 翻到最后的空白三页。 隋秋天一笔一划,在顶行写下一个标题: 【在离开之前一定要做的事】 接着。 她无意识地用下巴蹭着笔头,思考两三分钟,很认真地在台灯下,一条一条地写下去—— 1、陪棠悔小姐好好度过今年的生日。 2、每天给棠悔小姐一个拥抱。 3、和江喜搞好关系,让她对棠悔小姐用心一些。对她多笑一笑。0u0——要这样笑。0-0——现在不要总是摆这个表情。 4、 顿号被打得很重。 隋秋天愣怔盯着顿号看了很久,忽然站起来,打开空调,脱了鞋,穿着袜子踩在椅子上,去探了探中央空调风口下的风,好一会,她下来,把椅子擦干净,坐上去,重新写—— 4、检查别墅的空调系统,调试成棠悔小姐觉得舒适也方便控制的温度。 5、陪棠悔小姐再去检查一次眼睛。 6、 笔尖悬停,墨水滴落,洇黑纸张。 隋秋天翻开抽屉,找出里面自己存着的那些心理医生的名片,一张一张翻开,检查,过后,她很朴素地找出一个新的皮筋,把这些名片捆成一叠,再收起来。 6、把所有搜集来的心理医生名片给江喜,或者苏南。 笔尖停了停。 又在6后面打括号补充—— (记得查好这些心理医生的资料) 落笔。 鼻尖转到下一行。 悬停三秒钟。 又挪上来,在括号后面打上新的括号,补充说明—— (因为目前棠悔小姐对心理医生还是有抵触情绪,一定要记得和江喜还有苏南说,让她们不要反复提及这件事,最好是要让棠悔小姐自己愿意) 写完这段。 她翻到一个新的空白页,继续往下写第七点—— 7、检查棠悔小姐房间的无障碍设施。以及盲杖(不知道为什么,盲杖最近总是不太管用。) 8、秋天结束以前,换好冬天用的地毯。 9、在棠悔小姐想妈妈的时候,找到她,陪她一起等火车跑过去。 10、让棠悔小姐每天都好好吃饭。 11、 隋秋天怔怔看着顿号后面的空白。 好像没有什么要特意记下来的事情了。 11. 只剩下十一天了。 隋秋天没有什么表情地想。 不过。 她想起今天下楼之前,棠悔跟她说“最后十一天都睡个好觉”,便又在纸上落笔—— 11、争取最后十一天都睡个好觉。 既然要睡好觉。 那放下笔去睡觉已经刻不容缓。 实际上隋秋天也站了起来,想要这么做。 但在关小台灯之前。 她又再次不厌其烦地拖开椅子坐了下来,在纸张空白的最后,写—— 12、实现葡萄公主的所有愿望。 写下这条。 隋秋天放心停笔。 关了台灯。 将椅子摆回方方正正的书桌里面,也将自己摆到方方正正被子里面。 进入梦乡。 她没有做梦。 她几乎从来不会做梦。 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说法—— 没有欲望的人才不会做梦。或者是说,完全空白的人才不会做梦。 她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正确,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完全空白的人。 但。 雇佣期结束倒数第十一天,她没有做梦,也准时醒来,叠好被子,看到自己的智能手表显示——天气阴,降雨概率百分之三十。 不知道最后十一天会不会迎来一个好天气。 隋秋天稍微跑题地想。 然后便跑到三楼。 接到棠悔。 她牵引着女人的手,也像过去的两千多天一样,对女人说, “早上好,棠悔小姐。” “早上好。” 棠悔搀着她的臂弯。 声线轻柔地贴在她的耳朵边上,“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挺好的棠悔小姐。”隋秋天仔细回忆昨天晚上的状况,并且诚实汇报,“应该有睡超过七小时。” 棠悔点点头,“那就好。” 她们都并不是多话、也不是太擅长闲聊的人。简单的问候过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是在快要到一楼的时候。 棠悔将左脚伸出去。 却悬在阶梯之上,迟迟没有落下。 隋秋天紧紧盯着。 生怕她踩空。 也怕自己又像上次那样判断失误,结果不知分寸地将棠悔抱在怀里。 整个人很紧张。 而棠悔却像是察觉到她的紧张,慢悠悠地将左脚收回来,落地。 她侧脸,看着她的眼睛,问, “如果我这时候踩空了,你不小心抱了我,那这算是今天的拥抱吗?” 隋秋天愣了片刻。 她不太明白棠悔为什么关注点这么偏,便扶了扶眼镜,试探性质地说,“可以算?” 棠悔眯了下眼睛。 “好吧不算。”隋秋天快速改了口。 棠悔慢悠悠地点点头,“可以。” 她再次迈出步子,悬停在下一级阶梯之上,似乎正在苦恼落在哪个位置。 “棠悔小姐,你小心一些。” 隋秋天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的拖鞋,忍不住提醒她。 棠悔深深看她一眼,“嗯,我知道。” 下一秒。 女人脚步下落。 稳稳当当地落在木质地板。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本来不应该多嘴,但想到只剩下十一天,她还是没忍住,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其实……” “其实什么?”棠悔问。 她的拖鞋稳稳落到阶梯之上。隋秋天盯着看了一会,又摇头,说, “没什么。” 棠悔看她一眼,轻轻启唇,像是想问她什么。但她们已经走完整个楼道,棠悔沉吟片刻,也就没再问。 - 这个秋天,曼市都没再迎来一个完整的大晴天,好像乌云绑架太阳,独自恐吓人类,在地球上下了一场永远都落不完的雨。 第89章 不过隋秋天已经学会微笑,也不会因为自己脸上时常挂着的微笑而让人感到奇怪。 江喜是个很有精力的年轻人,将培训内容消化得很好,对其他人的态度也总是亲和带笑,甚至从来不会因为过于繁琐的要求而有任何抱怨。 但目前她还没有正式住进别墅,而是暂时先住在另一栋别墅里熟悉环境,因为棠悔不习惯自己独住的这栋别墅里有第三个人存在,而江喜似乎也不太在意这一点,每天乐乐呵呵地上下班。 于是隋秋天只好交代江喜——自己会在离开的最后一天,带她入住别墅的保镖房间,也会在这之前带她将山顶环境熟悉好。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拟定的那份保镖守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有些苛刻。 所以,她也跟江喜强调——如果以后有一天,她在这份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或者是委屈的地方,可以第一时间联系她,她会想办法替她解决。当然,棠悔小姐很好,一般不会让手下人受什么委屈。万一这种情况发生,也只有可能是误会。 江喜听到她的话,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咕噜咕噜吸着她这几天每天都会给她买的菠萝乌龙茶,问,“秋天保镖姐,你怎么要走了还有操不完的心?” 这个称呼也是蛮奇怪。 但隋秋天可以接受。 她没多说什么。 只是将自己在大厦下面那间茶室充值的会员卡给江喜, “以后你也可以接着用。” “那怎么好意思?”江喜瞪大眼睛。 过了一会。 眨了眨睫毛,又细声细气地问,“里面有多少钱哦?” 隋秋天简洁地说了一个数字。 江喜大惊失色。 下一秒。 她直接把会员卡郑重其事地还给她,甚至还很夸张地鞠了个躬, “你还是去找苏秘书吧。” 扔下话。 江喜一溜烟儿跑了。 隋秋天拿着会员卡,很想不通为什么现在用菠萝乌龙茶,也不能和江喜搞好关系了。 她在原地苦恼了三分钟。 三分钟后。 她拿着印着卡通形象的会员卡,在苏南的工位面前站着。 苏南穿深灰色的西服套裙,戴眼镜,头发挽着,看起来是个很严肃的人。 她瞥了眼隋秋天,再看向自己电脑屏幕。 鼠标点来点去,她的镜片里反射出蜘蛛纸牌的方块,这就很不严肃。 但是她要格外严肃地加一句,“有什么事呢?秋天保镖。” “苏秘书,这个给你。”隋秋天把会员卡平着推过去。 “会员卡?”苏南瞥了一眼,有些意外,“你突然给我这个做什么?” 蜘蛛纸牌的计时还在继续,数字在苏南透明的眼镜镜片里跳动着。 隋秋天看着那些数字跳动。 苏南反应过来。 视线下落,再次落到蜘蛛纸牌上,“哦,你要走了。” “对。”隋秋天点头,“苏秘书,这张卡给你,你以后可以继续给大家买菠萝乌龙茶喝。” 她不太擅长和人搞好关系。 但上次的菠萝乌龙茶好像效果不错。隋秋天学习这种行为,在离开之前特地跑到楼下办理了一张会员卡,希望用喝不完的菠萝乌龙茶,换取四位秘书与江喜对棠悔的关心。 “你真的要走了?”苏南又问了一遍。 她点了右上角的“x”。 她没有再玩蜘蛛纸牌了,沉吟片刻,问, “还有多少天?” “八天。”隋秋天回答。接着,她看了眼手表里的日历,补充, “不过工作日只剩下六天了。” 苏南点点头,“所以你在三十五楼只会待五天了。” “对。”隋秋天点点头。 “那棠总最近……”苏南迟疑着问,“没对你说什么?” “你指的是关于我要走的事情?”隋秋天思考片刻,说, “她说让我在最后几天,每天都睡个好觉。” “这是什么意思?” 苏南小声嘀咕着,“到底留不留人啊这是……” 隋秋天没听清苏南说什么,把会员卡又往前推了推, “苏秘书,你把这张卡收下吧。” 苏南看了眼会员卡,叹一口气,有些惆怅地耸了耸鼻尖,“本来还没什么实感,你现在送个临别礼物给我,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了……” 隋秋天木讷地点点头,“没关系。” 她这听上去像是安慰,但前言不搭后语,也没有下文。 苏南眨眨眼,“然后呢?” 隋秋天有些疑惑。 苏南撑着脸,看了眼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思索片刻, “我倒是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来着。” “什么问题?”隋秋天绷紧下巴,“关于棠悔小姐的吗?” 苏南沉默盯她一会。 “你怎么不说话?”隋秋天皱着鼻子,“还用这种表情看我?” 语气变得不安,“棠悔小姐怎么了?” “她没怎么。”苏南回答。 微笑着看她,“只是我想问你,你这么说走就走,都没有一点舍不得棠总吗?” 隋秋天愣住。 苏南觉得她奇怪,“你怎么突然不说话?” “哦,我……”隋秋天像被开启的机器人那般反应过来,却在下一秒立马卡了壳。 延迟很久,眨了下眼睛,才语速很慢地问,“舍不得是什么感觉?” 苏南顿住。 她似是想和隋秋天解释。 但桌上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她只好看了眼隋秋天。 有些头疼地想要跟她说明,“舍不得就是……你舍不得一个人……” 隋秋天皱眉,没有理解。 “算了。” 接起电话之前,苏南看了她一眼,“我下次再跟你说。” 隋秋天点点头。 她没有再留在外面打扰苏南工作。 敲门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棠悔正在打电话。 说了声“进来”,便背过了身去。 临近中午,落地窗布满细细雨丝,光影晦涩,棠悔侧站着,面容模糊。 这个视角。 隋秋天能将她头发上的墨绿发带看得很清楚。女人的头发很黑,像很高级的黑色绸缎。墨绿发带本来很普通,却被她的头发衬托得很美,连颜色好像也变得高级。 她看了她一会。 站起来。 给棠悔换了杯温度合适的茶。 再坐回自己的位置。 继续看棠悔。 不知道看了多久。 棠悔打完电话,回头冲她很平常地笑了一下,“我们去吃饭吧,秋天。” 隋秋天愣了愣,说, “好的棠悔小姐。” - 这是这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食堂人不多,不知道是不是雨天的影响,室内光线也变得灰暗。 她们找到边角的位置,很低调地落座。 最近,集团员工似乎都已经习惯董事长也会在食堂吃饭,看到棠悔的出现并不会太意外,也不会像最开始那样,总是将目光投在她身上。 不过,也仍然会有些人特意过来打招呼,甚至还想和棠悔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当然。 他们都会被扮冷脸的隋秋天赶走。 人们会对想独自享用清静午餐而拒绝与员工同桌的董事长说闲话,也会对她身边脸色不太好看的保镖说闲话。 但,如果保镖的冷脸程度,存在感强过董事长的安静。人们就会把吐槽的关注点落在保镖身上。 这就是隋秋天想达到的目的。 不过今天。 食堂的焦点并没有放在棠悔身上。 本来是最后一个工作日,时间又过了最集中的饭点,人不多,但为数不多来食堂吃饭的人,都已经吃完饭聚集在一起,闹哄哄地簇拥着几个围在最中心的人,嘴里唱着首曲调很欢快也很熟悉的歌。 “是有人过生日。” 隋秋天抬着下巴看了那边一会,对自己面前的棠悔说, “食堂给她们每个人都送了个蛋糕。” 这是公司的传统。 棠悔点点头,没说什么,很安静地小口处理着食物。 穿制服的食堂员工推着蛋糕车出来,寿星被戴上生日帽,蜡烛点燃,火光跳跃。寿星排排站着,热热闹闹地吹了蜡烛,切蛋糕,分蛋糕,脸上笑嘻嘻地抹着奶油,生日快乐歌还在持续。 隋秋天看了眼棠悔。 其中一个寿星往这边看了眼,脸色犹豫,从自己的蛋糕里切了一小块分装在新的圆盘里,朝这边走了过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都着急忙慌地照做,跟着走过来。 五块不同口味的蛋糕被送到棠悔面前。 有个寿星被推出来做代表,小心翼翼地说,“棠总,我们几个今天过生日,请你吃块蛋糕?” 第90章 棠悔停了动作。 她低着头,很优雅地擦了擦嘴,才抬头笑笑,“祝你们生日快乐,晚点记得去领百货公司的购物卡。” “知道,知道。”寿星眯起眼睛笑,和其他人对视几眼, “那蛋糕?” 显然,他们已经考虑过棠悔吃不了那么多,所以每块蛋糕都只切了一口左右的大小。他们可能会希望,自己的上司能在这五块蛋糕中选中自己的那块。 棠悔不喜欢吃蛋糕,也不喜欢看见生日蛋糕。可她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表露出来。 隋秋天主动开了口,“你们放下吧,我来吃就好。” 她变成一个不那么懂事的、抢雇主蛋糕吃的保镖。 但没有让棠悔变成一个脾气古怪的,拒绝吃自己员工生日蛋糕的雇主。 寿星们看来看去,还是有些迟疑。 隋秋天张了张唇,想要再次出声。 “放下吧。” 这个时候,棠悔却主动开了口,“她吃了就是我吃了。” 董事长已经发了话。寿星们没再多说,只稍微多看了眼隋秋天,便各自散开了。 等人都走开。 隋秋天看了看放在餐桌上的几块蛋糕,又看了看垂着睫毛的棠悔。 小着声音说, “棠悔小姐,等过几天我走了,你就和其他人说,因为我抢你的蛋糕吃,所以你把我开除了。” 棠悔本来已经敛起唇角的弧度,这会又被她逗笑,“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这样的话,”隋秋天解释,“大家就不会觉得你可以被一个保镖欺负了。” 棠悔点了点头,像是理解了她的逻辑,却又歪头,问,“我脾气有那么怪吗?” 隋秋天怔了一会,皱着眉心,“没有的棠悔小姐。” 这个说法的确不可行。 她正思考着下一个可行的方法。 下一秒,便听见棠悔声音很轻地说,“隋秋天,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不喜欢看见生日蛋糕吗?” “不知道。”隋秋天很诚实地摇头。 棠悔轻轻“嗯”了声,“我猜也是。” “你一直都不是喜欢乱猜别人心底想法的人。”她说,也强调,“这样很好。” 隋秋天抿唇。 她应该说些什么,或者是做些什么。 但棠悔没有等她说,也没有等她做,就轻声细语地把话说了下去, “因为只要吹完蜡烛,切完蛋糕,所有人就都会走。” 她在说她不喜欢的事情,语气听上去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喜欢,表情也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隋秋天不说话。 她看着她的眼睛。 很久。 觉得自己像是从中感应到什么,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食堂空了,空气中泛着些潮意,仿佛只是有几只水鬼刚刚来过。 就连刚刚过生日最热闹的那处地方,都只留下些遗漏的残痕,没收拾好的黏腻奶油,踩在地上又瘪又湿的纸盘,被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生日帽…… 可是。 可是。 隐隐约约间,隋秋天仿佛看见某个穿白裙的小女孩,她背对着她们两个,姿态优雅地坐在最中央的位置,像是八音盒里永远不会更改姿势的公主。 她比地上被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更干净,更漂亮,也比它们更孤独。 隋秋天恍惚间收回视线。 三十二岁的棠悔坐在她面前,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成熟的、不会因为一个生日蛋糕就难过的上位者。 五块切好的蛋糕摆在她们中间,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再不吃就要融化了。 隋秋天把第一块奶油蛋糕端过来。 她不说话,把那一小口塞到嘴巴里,慢慢吃着,将甜腻的奶油吞下去。 然后是第二块。 第三块。 第四块。 第五块。 她全都吃下去。 到最后,感觉到自己鼻尖蹭上了奶油,便用餐巾纸胡乱地抹了抹。 抹完之后,她不太好意思地对棠悔笑了笑。 棠悔不想看见的生日蛋糕不见了。 隋秋天鼻梢被擦得红红的。 她没有邀功。 只是很简单地对她说,“我吃好了,棠悔小姐。” 棠悔怔怔看着她。 很久。 她红唇分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我们先上去吧。” “好的棠悔小姐。” 她们下楼之前特意错了峰,这会从空荡荡的食堂离开,便很幸运地等到一趟没有人挤的电梯。 电梯上行,红色数字跳跃。隋秋天站在棠悔身后,悄悄看着她的侧脸,好一段时间,才忍不住出声, “棠悔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棠悔觉得她的语气正经得像是电脑程序,但身上却散发着很可爱很甜蜜的奶油蛋糕香味,鼻尖刚刚也沾上过白色奶油,便很没有来由地笑了一下,“什么问题?” “刚刚苏秘书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我想问你……”电梯一层一层地往上攀,隋秋天的的声音隐在微弱的呼啸声中,有些模糊,“舍不得是什么感觉?” 电梯空间不算宽广,问这句话的时候,隋秋天身上发甜的奶油气息飘到鼻尖,让她闻起来像颗没有粘上任何有害分子的棉花糖。 以至于棠悔少见地没有问“为什么会突然聊起这件事”,她只是沉默地想—— 她依然还是不喜欢过生日,不喜欢蛋糕,也下定决心最后绝对不会真的放隋秋天离开。 可基于那么多先决条件,她仍然担心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可以和隋秋天一起过生日的机会,害怕隋秋天万一真的离开她,以后再看到蛋糕都想不起自己。 也恐惧无论在她身边待多少年,隋秋天也还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明白,对于每一种情感都需要很努力去联想,一旦联想失败,可能还会像出现某种障碍一样,立刻从她身边跑走。 “隋秋天。” 电梯上行,时间好漫长,时间又好短。她出声喊她的名字。 声音低得像不久之前抹在她鼻尖上的奶油,融进自己的呼吸, “我今年生日,好像也想吃蛋糕了。” 因为她想,这就是舍不得。 【作者有话说】 小秋天会给你买的! 43「生日晚宴」 ◎“回家吧。”◎ 午餐后的休息时间,电梯从三楼到三十五楼,时间好长,都没有遇到第三个人。 隋秋天大概有一分钟时间都没有说话,奶油好像也跟着她发起了呆。 “不过这也不太算是愿望。” 棠悔注视着往上跳跃的红色数字,淡淡地笑了笑, “可能我只是随便说一说,真正到了那天又不太想吃了。” 电梯上行发出短促呼啸声,女人声音轻了下去,“你别太认真。” 很多时候,隋秋天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识别、应对棠悔的情绪。 在她模糊的幼时记忆中—— 面对产生负面情绪的人,或者是产生负面情绪的自己,她的第一反应,是捂着耳朵躲起来逃避。等那个人,或者是她自己,负面情绪消失之后,再松开捂紧的耳朵。这是她十八岁以前的生存方式。 但此时此刻。 电梯间只有她们两个,数字缓慢变大,红色光影跳跃。 隋秋天想到那个墨绿皮革笔记本上第一页写的第一句话——要让雇主开心,幸福。 也想到最后三页写的——在离开之前,要实现葡萄公主的所有愿望,还要每天都给棠悔一个拥抱。 隋秋天看了看像个生日蛋糕盒一样把她们装起来的密封电梯。 然后,她发现这间电梯里面恰好没有摄像头,而楼层数字恰好显示,离三十五层还有七层的距离。 似乎是可以容纳一个拥抱发生的时间。 再然后。 她上前一步,看了看在她左前侧,微微低脸,隐在光影下看不清神色的女人——她还是搞不懂她。隋秋天是个简单得过了头的人,对她来说,她像是一个新世界,一个新鲜的、复杂的世界。 她很不明显、也很隐秘地抱了抱棠悔的肩,就像抱住一个世界。 然后轻轻对她说, “棠悔小姐,我明天请你吃一个橘子口味的蛋糕吧。” 一般情况下。 棠悔抱上去是绵韧的,细柔的,干燥的,大方的。 但在这个短暂的拥抱里。 棠悔给人的感觉是紧绷的,潮湿的,又像是陡然间生出很多个小锐角,兀自吓退想要上前拥抱她的人。 是在楼层数字跳到三十二的时候,她才有些僵硬地伸出手,环抱住隋秋天的腰背,像一个躲在雾里的人,很微弱地将下巴在她肩上蹭了蹭,“万一我又不想吃了怎么办?” “也没关系。”隋秋天像个年长的人一样,拍了拍她的背, 第91章 “棠悔小姐,你不要忘了,我食量很大的。” 棠悔笑,笑声在她肩上钻来钻去,像一尾终于游到终点的鱼。 隋秋天继续拍了拍她的背,也抽空,警惕地看了眼楼层—— 还差两层。 “不是生日蛋糕。”她松了口气。 在电梯即将到达三十五层之前,隋秋天动作飞快地松开棠悔。 退后一步。 将手背到身后,蜷缩着手指,很不明显地笑了笑, “就只是我觉得好吃的蛋糕而已。” “叮——” 电梯开了。 光迎进来,嘈杂的人声也像雨点那般涌进来,浇没这个隐秘的、小小的拥抱。 棠悔重新变成强大到仿佛没有弱点的集团掌权人。隋秋天站在她身后一步,身体模糊在阴影里,是她最忠心耿耿的保镖。 在走出去之前。 隋秋天听到棠悔低声对她说, “好。” - 十一月一日,周六,天气预报显示降雨概率百分之九十五,棠悔的三十二岁生日。 ——她第一个想要吃蛋糕的生日,不出意外,也会是隋秋天陪她过的最后一次生日。 过去几年。 棠悔基本都不过生日。 一来,是因为棠蓉棠厉的忌日和她生日离得很近。 二来,她对过生日这种事没有太大热情,也不喜欢在这一天讲究什么排场,更不会把所有生意伙伴或者是下属喊过来吃晚饭。 因此往年,她在生日这一天,过得和平常没有区别。 但今年不太一样了。 她说她有点想吃蛋糕。 隋秋天接到这个愿望订单,在前一天晚上,就下单订购了一个橘子口味的蛋糕,加很贵很贵的配送费,让店家在第二天早上就送到山顶。 在确定蛋糕尺寸的时候,她犹豫不决。于是店家在电话里问她,“是几个人一起吃呢?” 隋秋天突然想起。 自己从来没有过给人过生日的经验,好像也就忘了—— 其实一般而言,大家的生日蛋糕,都是要分享给家人、朋友的。 小的时候,她不止看到过一次,住在附近的、和她差不多大的那些小朋友,每次过生日的时候,都会有很多*端着白色纸盘的大人或小孩在家外面走来走去。表姐通常也会得到一块奶油看上去很甜的,因为她从小就是懂事又嘴甜的小孩,是小孩眼中的孩子王,也是大人眼中最会念书将来最有出息的小孩。 而隋秋天是个不爱喊人也没有礼貌的怪小孩,一般只会背着沉沉的书包路过,假装自己看不见,也会在表姐端着蛋糕过来喊她的时候,很不好意思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又因为害怕肚子在那个时候不懂事的叫起来,只能、也只会说——我不爱吃蛋糕。 她就是这样过完她的童年。 那棠悔呢? 棠悔从小到大都和她不一样。相比于不敢去端蛋糕的她,她应该是那个可以大大方方的分蛋糕的寿星。 可为什么到现在,她好像也没有和她差多少,为什么好像也没有可以邀请来分享蛋糕的家人、朋友? 为什么到现在,她会和她一样,对外面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不喜欢生日蛋糕? “喂——”店家在电话里催促她,“小姐你还在吗?” 隋秋天迅速抽出思绪,想起店家刚刚问她的问题,很艰难地张了张唇, “只有两个人。” “那就四寸好了。”店家说,“不过小姐你要求在早上送到山顶,配送费会很贵很贵哦,会比你买的这个四寸蛋糕还贵哦。” “没关系。” 隋秋天说,“不过麻烦把口味做淡一点,不要太甜。” “好的呢。”店家答应下来。 隋秋天沉沉地“嗯”了一声。 挂电话之前。 她没忍住,赶在信号中断之前改了口,“要不还是做十寸的吧?” “十寸?”店家有些惊讶,“小姐你确定吗?两个人吃会一个礼拜都吃不完的喔?” 隋秋天攥了攥电话。 “你们店里最大的蛋糕尺寸是多少?”她问。 “最大也是十寸了。” “好。”隋秋天说,“那就十寸吧。” “那我再确认一遍。”店家相当负责,“橘子口味的蛋糕,图片款式,十寸,在上午九点以前送到北角道38号,在卡片上写——” “卡片还是我自己写吧。”隋秋天截断了店家的话。 “好吧。”店家没有再重复,“那就这样哦。” 电话挂断。 隋秋天长长舒出一口气。 然后。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耳朵,坐在书桌前,看了看被自己摆在正中央的那个木质相框——那是中秋节她们拍的全家福。 雇佣期快要结束,隋秋天准备开始打包自己的行李。她打算先回潮岛的老房子,稍微清理住下来,再慢慢布置家具,思考以后应该做什么。 最近几天。 她在这个卧房里面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后觉得,好像没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带走的。 因为这些都是棠悔给她的。 那张被买下来放在房间最中央的沙发椅,她也决定要留给棠悔。因为棠悔每次过来,都会说坐得很舒服。 那她唯一可以带走的。 就只剩一件。 隋秋天将木质相框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又很小心地擦了擦玻璃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她擦得很仔细,把躲在玻璃后面的棠悔擦得很清晰,再慢慢去擦自己…… 某层意义上,她认为这张照片拍得很好,因为棠悔没有穿让自己不舒服的礼裙,而她自己虽然有些狼狈,但嘴角也在笑。 这可能是她二十六年人生中,唯一被保存下来的一张照片。 因为她的童年时期,没有人会替她保存照片。后来长大,也没有想过特意去拍照。 出于这层目的。 她稍微自私一点,将这张照片带走。 棠悔大概也不会责怪她。 隋秋天找出一件自己十九岁时穿来的旧衣服,那是那个时候她能买到的最贵的一件衣服,那时她穿着这一件衣服第一次见到棠悔,现在,她用这件衣服小心翼翼地包着她们的全家福。 放进了行李箱最底处。 - 十寸蛋糕在上午九点以前准时送到。 吃早餐的时候。 隋秋天和管家对上眼神。 管家不太擅长扮演007,躲在棠悔身后,很生硬地朝她眨了一下左眼。 隋秋天也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收到信号。 棠悔低头抿了一口燕窝粥。她今天貌似不打算出门,穿了很简单的家居服,黑发柔顺地披在肩,没有做特意的装饰。 她没有注意到隋秋天和管家的小动作,安静地食用早餐,看起来很无害,也很容易被哄骗。 隋秋天突然于心不忍。 尽管一个生日蛋糕不算什么需要隐瞒的惊喜。 但她很老套地准备隐瞒寿星。 也背着棠悔做了小动作。 这使得她良心不安,便在棠悔试图用方巾擦嘴时,忍不住出声劝慰, “再吃一点吧棠悔小姐。” 棠悔动作顿了顿。 她是雇主,有权利决定自己吃多少。 但。 她还是在两秒钟之后再次拿起餐勺,舀了一勺燕窝粥,送到嘴里。 最后她吃完了一小碗燕窝粥。 然后接到电话。 她微微蹙起了眉心。 隋秋天没有多嘴,也把自己的早餐全都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擦嘴的时候。 棠悔挂断电话,迟疑地往她这边看了眼。 “怎么了棠悔小姐?”隋秋天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棠李尔说,今天晚上给我准备了寿宴。”棠悔说。 上次中秋节棠李尔没来。而现在,棠李尔却打来电话,说特意为她准备了寿宴,甚至怕她不高兴,还特意在电话里言明—— 只是一餐简单的便饭,没有邀请棠家其他人。是自己母亲特意交代过,让她与这个姑姑搞好关系。 棠悔有些意外。因为她和这个刚回国的侄女不算亲近,平时联系也不算多。 “棠悔小姐,要去吗?”隋秋天出声询问。 棠悔思考片刻,“晚上回来再吃蛋糕,来得及吗?” 她还记着她为她准备的蛋糕。 隋秋天抿唇。 不太明显地笑了笑,“当然来得及。” “好。”棠悔点了点头。 她这么说,但也只是将手机倒扣在桌面,没有马上做出决定,微微蹙眉,仍然有些犹豫。 隋秋天没有说话,她一向不会在雇主的事情上多嘴。 【嗡嗡——】 手机振动一声。 棠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棠李尔发过来的短信: 【姑姑,这是会馆地址,今晚七点。】 第92章 她盯着看了一会。 还有第二条: 【姑姑,妈妈说让我一定要请到你来。】 棠悔目光瞥过。 再抬眼。 她看了眼隋秋天。 隋秋天没有发觉她在用眼睛看信息,而是在她抬头之后,猛地坐正。 好像正在做心虚事情的人,是隋秋天自己。 “那我去一趟吧。”考虑结束,棠悔说,“稍微早点回来。” “好的棠悔小姐。” 隋秋天立马点头,“那我晚点去把江喜叫过来,和我们一起去。” 棠悔没有反对。 - 会馆地址离白山山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下午五点。 她们准时出发。 提前十分钟到达会所。 那时,棠李尔已经提前在六楼入口等她们,她的五官和棠悔有些像,都是符合中式审美的大气长相,她穿了条白色礼裙,拎着个小包,站在自己母亲身旁。 见到棠悔。 棠李尔稍微愣了一下,先是看了眼自己的母亲,再在母亲示意下,迎过来挽着棠悔的手臂,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姑姑”。 私下聚会。 棠悔没有在公司那么严厉,而是低头,轻轻“嗯”了声,再寻着声线,找到棠李尔母亲梁惠惠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 梁惠惠笑了笑,和棠悔打了个招呼,她喊她“棠总”,然后又看向棠悔身后站着的隋秋天和江喜,“这是两位保镖小姐?” 隋秋天微微颔首。 江喜也跟着她点了下头。 “那你们要不要去另外的包间休息就好?”梁惠惠关切地问, “我让人再给你们两位也上桌菜,免得我们吃顿家宴,还要难为你们站在门口等那么久。” 天冷,隋秋天手里拎着棠悔的大衣外套,她看了眼棠悔的背影—— 她没有穿家居服了,她换了套外出的、剪裁得体的定制款黑色西服,佩戴好珍珠耳环,柔顺黑发在出门之前卷成了浓密的大波浪卷。这对她来说不是家宴。 “梁女士,谢谢你的关心。” 隋秋天将目光收回来,微微低头,说,“但守在雇主身边,是我们作为保镖的职责。” “我只是好心。”梁惠惠微笑着应答,好似并没有因为某个保镖的回拒产生任何不悦,而是又看向棠悔好像真的失去焦点的眼睛,打量一会,说, “当然,这两位保镖小姐这么恪尽职守,自然也是好事。” 棠悔寻着声线望过去,视线却有些偏,停留在梁惠惠的耳边,久久,她才微笑着说,“她们两个性子是比较认真一点。” 梁惠惠“嗯”了声,又瞥一眼在旁边很久没说话的棠李尔, “尔尔,那就扶你姑姑进去吧。” 会馆场所私密性很好。 但这毕竟是棠家人的私人宴会,隋秋天和江喜也确实是不好跟进去,只是在门口走廊守着,厚实的厢门一关,里面的声响完全传不出来。 “秋天保镖姐。” 江喜第一次出外勤,很不敢松懈地东张西望,再凑到隋秋天耳边。 说,“棠小姐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隋秋天看了她一眼,耐心地说,“不会。” 江喜眨了眨眼。 “这是公开的商业性质场所,而且富豪不是□□。”隋秋天跟她解释。 停了一会,又补充,“至少表面上不是。” “就算是要做什么不正当手脚,一般也不会在公开场所,都是在那种很隐秘的、没有监控也不公开的地方,像山上,公路,或者海上之类的……” 相比于棠李尔把棠悔叫来生日宴是想要害她这个猜想,隋秋天觉得—— 她应该是更想和家主搞好关系,顺便想要试探棠悔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而基于这点,棠悔过来赴宴,大概率也只是想落实这家人的猜想,亦或者,也是想在这一餐“家宴”上打探清楚,棠李尔和梁惠惠到底在做些什么打算。 “原来如此。” 江喜点点头,她盯着隋秋天看了一会,然后没忍住笑了下,“秋天保镖姐,你懂得好多哦……” 会馆走廊里极为寂静,除了她们两个之外没有别人。隋秋天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都是跟棠小姐学的。” 她说着,便从兜里翻找出蓝牙耳机,一个戴到自己左耳,另一个递给江喜。 江喜受过专业训练,自然明白这是什么,立马接过来,戴到自己的右耳。 棠悔眼盲多年,一个人独自赴宴自然有诸多不便,因此时常携带耳机通讯,为的就是在不便时可以及时唤来自己的保镖。当然,保镖能否实时听见里面的情况,取决于棠悔在那边是否按下收声键。 耳机的收声设备连接到棠悔外套上的一颗定制纽扣夹,包厢里嘈杂的交谈声传出来—— “来,这是我特意让人准备的,你吃吃看,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吃鱼,是不是?我这次特意让大厨准备了条石斑鱼……” ——这是梁惠惠的声音。 “姑姑,你喝什么茶?” “姑姑,给。” “姑姑,我上次中秋节没来是因为……” ——这是棠李尔的声音。 两个人听上去都实足热情。 隋秋天微皱眉心。 “好,谢谢。” “都可以。” “没事。” ——这是棠悔的声音。 隋秋天舒展眉心。 可能是收声设备被盖住,稍微有些模糊,但声音听上去也是正常的。 看来里面并没有出什么状况。 隋秋天低着头想。 但棠悔不是话多的人。 后续。 她都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又被隐藏在其他人的声音里。 信号忽强忽弱。 隋秋天按住耳机。 仔细从中辨别棠悔的声音,也很认真地一句一句听着。 确认对方没有被不高兴地灌酒,也没有被勉强做什么事…… 她稍稍放下了心。 便抬头,看到江喜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其实……” 她怕江喜觉得这份工作负担太大,便关闭自己这边的收声,主动开口解释, “棠小姐没有那么不厉害,你平时工作可以不用像我这么担心她。” 江喜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棠总是个蛮厉害的人。” 隋秋天木着脸点头。 江喜没有再说什么,相当识趣地将好奇的目光收回。 包厢里开始用餐,掺杂一些关于近况的交谈。棠悔没有将收声键屏蔽,不知道是不是忘记她们还站在外面,可能会听到不该听的。 但左右,里面几个人也没有说什么很隐秘的事情。好像这真的只是一场普通家宴,几个人聊前些天的忌日,聊棠李尔进公司之后有什么想法,聊棠悔最近是不是又瘦了……很多琐碎的事情。 中途,棠悔有好几次都想尽快结束话题。但梁惠惠马上又会催着棠李尔给她敬杯酒,喊声姑姑,说些好听的话,也像普通家庭里的小辈一样,问一些棠悔工作上的事情,棠悔不好拂小辈的面子,也都稍微抿了一口。 隋秋天有些担心她喝多酒,但不担心棠悔是真的无法脱身。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她当然心里有自己的底线,也不会轻易让人碰到自己的底线。 是在江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的时候。 穿着深灰色制服的侍应生,推着一个蛋糕车走过来—— 那是一个五层蛋糕,奶油绵密,装饰华丽,像是那种特工电影里演的、在宴会上整个人都可以摔进去的蛋糕,散发着金贵而甜蜜的气息。 侍应生推着它的样子很小心,好像这个蛋糕比她自己还要贵。它点着摇曳烛火,被推着路过她们。 隋秋天稍稍侧身,让侍应生敲门,也在这时听到梁惠惠的声音传出来,“我记得你很久没过过生日了吧,正好,我今天请了位意大利来的西点师,专门给你准备了……” 门被推开。 侍应生护着庞大的蛋糕车,自己被挤在边上走,没注意到自己踩到隋秋天的鞋,只好惊呼一声“抱歉”。 “没关系。”隋秋天没有觉得痛,她为她撑开门,“你先进去吧。” 侍应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把摇曳着烛火的蛋糕车推进去。 这些会馆都喜欢把陈设和灯光弄得很暗,像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这里藏着很多秘密。 门推开之后,里面很安静,也没有多亮,只能看见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围坐在一起。 但看不清到底谁是谁。 江喜昂着下巴,往里瞥了眼。 梁惠惠眼神轻悠悠地飘过来,瞥了眼在门口撑着门的隋秋天。 隋秋天低着视线,却还是感应到她不太欢迎自己的目光,便在蛋糕车推进去之后,轻手轻脚地关门,退出去。 第93章 门开关太快。 她没有来得及看棠悔一眼。 只隐约用余光,瞥到一点棠悔像是坐得很直的背影,又像是微微用手撑额的动作。 是不舒服吗? 还是喝多了酒? 隋秋天站在门边,将手背到身后,站姿笔挺,却有些担心地想起—— 刚刚棠悔好像在梁惠惠的劝说下,喝了好几口葡萄酒。 江喜看那张紧闭的门。 又看隋秋天。 很小声地说,“秋天保镖姐,今天时间好像有点晚了。” 隋秋天看了眼手表,上面显示是九点。等这边结束,她们再回山顶,可能会超过十二点。 “没事。”隋秋天安静看了眼手机。 “好吧。”江喜揉了揉下巴,又问,“那你的蛋糕怎么办呢?” “也没事。” 隋秋天摇头。 低声对江喜说,“只要棠小姐在想吃蛋糕的时候,吃到就好了。” 她说的是实话。 实际上。 她只是希望棠悔在生日那天可以过得开心,如果棠悔愿意吃蛋糕,想吃蛋糕,也真的吃了蛋糕。那么,她吃的到底是不是她为她准备的蛋糕,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 她表情正常,语气也正常。 甚至在这之后。 还从自己包里掏出了一个红豆面包,递给江喜,“你要是饿的话,先垫垫肚子。” 江喜愣愣接过红豆面包。 她们的工作性质实在特殊,很多时间都没办法在饭点吃饭。于是她们在出发之前,已经提前在厨房吃过晚饭。但隋秋天想到这是江喜第一次出外勤,可能会不习惯。所以,她还是简单地给她带了个红豆面包。 江喜闭紧嘴巴。她没有吃红豆面包,也没有再问。 她看了隋秋天几秒钟。 便把红豆面包收起来,板板正正地站在了另外一边。 耳机里,包厢的声音还在继续——侍应生进去后没有出声,她似乎还要等人发话,帮助顾客切完蛋糕,等顾客发话才能出来。 梁惠惠在回忆自己新婚时与棠悔相处过的记忆,说棠悔那个时候还很小,虽然不太喜欢说话,但总是让她心生怜惜,怎么现在一眨眼,就成了比她外婆还高的棠总……棠李尔还是喊她姑姑,也讲了些早就准备好的生日贺词。 这似乎真的只是一场有些客气、也有些真情流露的家宴。 棠悔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的呼吸很轻,传到隋秋天的耳边,飘飘,含糊,像是生出些滑意的雨。让她担心棠悔今晚是否饮用过多酒精。 是在梁惠惠和棠李尔都停话,侍应生询问是否要过来吹蜡烛时—— 棠悔才终于出了声, “梁女士,今天谢谢你的邀请,但蛋糕就不必了。” 声音听上去没有很多醉意。隋秋天稍稍舒展眉心,但又没有太放心——因为棠悔是个控制力很高、也很能忍的人。她总是有极强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释放出弱点,或者醉意。 棠李尔和梁惠惠都因为她这句话沉默下来,不知道是讶异,还是不太高兴。 耳机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棠悔似乎是站了起来。 她撑扶着桌面,拄着盲杖,笃,笃,笃……声音很慢,却很响。 她脚步克制,往门边走过来。 但似乎又有些抑制不住的飘,像努力将很多个泡泡踩在鞋跟下。 隋秋天攥紧手指。 有人跟在棠悔身后起身,像是要过来扶她,却又被她很礼貌地推开。 于是这个人只好站在原地。应该是不知所措的棠李尔。 另一个人也站起来。 叹了口气, “棠悔,过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变了。结果你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动不动就不高兴,动不动就摆脸色给大人看,好像我们都欠你很多债。” 是梁惠惠。 棠李尔有些仓皇地动了动步子。 “偏偏,你外婆还是最喜欢你,只要你想要什么东西,她就都只给你。只要你一句话,你那些个哥哥她没有一个会放在眼里。” 梁惠惠低声说了一句,“偏偏,你还什么都不想要,一个人跑去澳洲念这么多年书,说只要能离这个家远一点,宁愿去快餐厅打工炸薯条都好,还用别人的名字去投稿什么珠宝设计……” 棠悔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走路,她仿佛变成了一片飘得很高的影子,高高地飘走了。 江喜几乎没有呼吸了。 她看了眼隋秋天,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隋秋天低脸,呼吸很轻。 她觉得梁惠惠在说假话。 棠悔是出生在山顶的公主,是继承人,是掌权人。棠悔笑着说没有,开玩笑说她从来都不想逃出去,微笑着在采访里面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当继承人。 她怎么会有宁愿去快餐厅炸薯条,还用别人的名字投稿珠宝设计…… 这么简单、这么年轻天真、也这么叛逆的想法? 可梁惠惠又好像是在说真话。 因为棠悔很久都没有动静,也没有反驳。她只是静了很久,然后踉跄间重新迈动往外的步子,笃,笃…… 她离隋秋天越来越近了。 “你说你,本来好好的这是做什么……”梁惠惠没有再说那些事,她往她那边走了几步,大概是想要过来拉住她,“本来我都准备好了。” “抱歉。” 棠悔似乎是拂开了梁惠惠的手,她没有回答梁惠惠刚刚的话,好像刚刚梁惠惠什么都没有说。她往门边靠近了些,通讯器信号变强,声线也变得舒缓,“是我跟别人有约在先。” “都这么晚了还有谁?”梁惠惠的声音听起来很低,她似乎觉得棠悔在找借口,也不觉得,除了她们母女之外,棠悔身边还会有其他人。 过了一会,她甚至还想当然地问出一句,“你爸今天不是还被拍到去赌场了吗?” 棠悔再次安静下来。 隋秋天用力扣紧手指,很用力地呼出一口气——棠悔没有发话,她和江喜没有办法闯进去。 “姑姑。”棠李尔的声音有些急, “你别误会,我妈妈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梁惠惠也像是反应过来。 声音里有了些歉意,“对不起啊棠总,我话说快了点……” 她又改喊她“棠总”。 江喜闷着头不说话。 棠悔没有再走路,盲杖声音也没有响起。本来,她可以完全不用回答梁惠惠的问题,或者是随便找个借口敷衍回答,像是与她身份相匹配的童总徐总有约……总之之类的。 但是她静了片刻,却像个小孩子只能、也只会说真话一样,和所有人说, “我和我的保镖小姐约好了。” 棠李尔顿了片刻。 她似乎又像刚刚一样,和自己的妈妈对视一眼,然后才慢吞吞地说, “不就是一个保镖吗?” “靠北——”江喜低声骂了句方言脏话,但又在抬头看到隋秋天平静的视线后,瘪着嘴低下了目光。 隋秋天不说话。 她将目光从江喜身上收回来,微微抿着唇。 她当然知道,这听上去不像是棠悔会高兴的话。她不希望棠悔真的和人起冲突。 但如果棠悔真的有那么不高兴,她会直接冲进去。 “棠李尔。” 很久,棠悔终于出声。 她笑了一下,声音很轻,问了一个听起来格外模糊的问题, “你在这里,有过相信的人吗?” 棠李尔愣住。 梁惠惠也没有出声。 她们两个可能又在对视。 江喜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隋秋天。隋秋天低着眼,看自己的鞋尖。 耳机里。 棠悔的声音清晰分明地传出来,像很多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从密封的包厢,飞出来,翩翩,落到耳膜, “无论发生什么,永远最相信她,在你没办法相信任何人的时候,甚至在你没办法相信自己的时候,有个声音会在潜意识里告诉你,你最应该相信她,最应该躲到她身后,因为她绝对不会背叛你。” “因为她宁愿自己受伤,也不会舍得让你掉一根眼睫毛,她会永远站在你身后,你一回头,她就在你身边……” “棠李尔。” 讲到这里。 她好像是在笑,“你有过这种‘相信’存在时的底气吗?” 好像又没有,“如果没有的话……” 棠悔音量不大。 语气也并不冰冷,但听上去,就是让人难以反驳, “请你下次不要说,不就是一个保镖吗……” 包厢里。 她的声音显得比流淌的空气还轻,“这种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遍。” 话落。 没有人说话。 包厢里静得出奇,人都好像变成没有开口说话的水鬼,呼吸黏缠,淌在地上。 第94章 棠悔重新迈动步子。 拄着盲杖,笃,笃,笃……踏到门边。 隋秋天下意识抬眼,屏住呼吸看向那张密闭的门。 一秒,两秒,三秒…… 门被打开。 棠悔的脸从光影中敞出来,她似乎喝了点酒,眼尾有些发红,鼻梢也落了些模糊的暗红光影,眼睛是湿的,润的,泛着水光。像眼睛里无声无息发酵过一滴酒,但看上去仍然很美丽。或许她在来的时候,也有想过有很小很小的可能,这真的会是一场家宴。 隋秋天愣了片刻。 背到身后的手指攥了攥。她努力扬起唇角,朝她笑。 棠悔也笑。 笑完了。 她脚步慢慢地走过来,像是累极了,影子挨在她的影子旁边,像一只蝴蝶停栖在她肩膀上休息,身体却只能和她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 “隋秋天……” 棠悔的影子晃晃悠悠地撞着她的影子。 隋秋天站在原地,“我在的棠悔小姐。” 她回应她。也在她踉踉跄跄快要倾倒之前,忍不住伸手—— 用手掌稍微托扶住她的手弯。 体温相贴。 力道支撑。 棠悔抬眼看她,视线在她鼻尖停了大概有几十秒钟。 然后垂下脸去。 女人脸上淌满了浓郁的黑暗,隔着飘飘的发丝,她疲倦不堪地将脸倚靠在她肩上,吐息很轻,带着某种眷恋的酒精气息, “你肚子饿不饿啊?” 那一刻,隋秋天的目光很轻易地越过棠悔的肩膀,看到黑暗里仿佛有很多双诡异的眼睛在看着她们,诧异,怀疑,震惊,不解…… 是这些吗?隋秋天看不太懂。很多时候她都看不懂。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旧的、诡谲的世界。 视线庞杂,像天罗地网无法脱逃。 隋秋天愣怔低下视线。 在其中寻到她看向她的眼睛,也听见棠悔笑着,轻轻对她说, “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回家,回家[爆哭] 44「橘子蛋糕」 ◎【亲爱的棠悔小姐】◎ 棠悔没有再回头。 她说完这句话,就自顾自与隋秋天分开,像一只受伤的昆虫那样跌跌撞撞往楼下走。 刚开始她走得很快。 几乎没有等隋秋天。 或者是说,她相信无论自己走得快,还是走得慢,隋秋天都会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所以她短暂地将那只埋了很久很久的昆虫放了出来。 今夜又是绵延不断的小雨,像蛛网一样,把很多模模糊糊的影子黏在一起。 下楼之后。 棠悔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她头发都被淋湿了,但她没有管,她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大大方方地淋过雨。 所以走出会馆后,她就干脆顺着湿漉漉的街道,踩着很小很小一个炸开的水洼,在朦胧细雨里走,变成一个很任性、也很孩子气的酒鬼。 隋秋天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好让江喜先去找司机,让她们先去把车开过来。 她自己则拎着棠悔的外套,拿着被她扔下的盲杖,跟在她身后,看棠悔淋着雨,踉踉跄跄、却又无拘无碍地走在自己前面。 黄色街灯闪了一下,掉了一滴水下来,像蜘蛛吞掉一只蚊子。 棠悔突然停下来,好像栖息在街灯下的一只游魂,连影子都很淡。 隋秋天快步走上前。 颇为紧张地盯着她浸在街灯下的侧脸,“棠悔小姐,你是不是冷啊?” 已经是深秋,临近冬天,街上温度其实已经很低了。棠悔甚至没有披外套。 只穿着在室内穿的西服外套,衬衫领口好像已经被淋湿了,薄薄地贴在皮肤上。 她卷过的头发湿浸浸的,变直了些,贴在她白皙得将近透明的脸庞上,一缕缕的,像要把她包在茧里的丝。 她看着隋秋天。 然后突然歪头,朝她眯起眼笑了,声音比雨丝还轻, “隋秋天,我好像找不到路了。” 她今夜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 平时她不会这么笑,平时她笑起来的弧度很标准,眼梢弯起来的弧度也好标准,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训练要怎么笑。 但她现在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没有那么好看,也没有那么标准了。 隋秋天看她。 棠悔没有看她了,她抬起脸,脸上淋了细雨,绒毛在霓虹下看起来很模糊,“这应该不是回家的方向。” 隋秋天慌里慌张地从自己身上找纸巾。 棠悔又在这时望她。 有点孩子气地问,“隋秋天,你到底饿不饿啊?” 隋秋天顿住动作。 很久。 她声音干涩地说,“我不饿的棠悔小姐。” 棠悔点点头,仍旧是看她,也很温柔地对她笑了, “不饿就好。” 隋秋天终于找出纸巾。 她伸手。 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脸上的雨水。 隋秋天怕她会飘走,也怕她会被水鬼绑架沉进水底,还怕她被很多黑色的丝缠住,一圈圈绕住,然后埋进茧里。 棠悔又笑了。 她看隋秋天。 然后。 也伸手,给隋秋天擦了擦脸上的水。 她体温很低,手指也很凉,也有很多雨水,湿湿的,瑟瑟的。 食指在她眼尾停留很久。 蜷缩回去的时候。 她看着隋秋天,轻轻地说,“你怎么又哭了啊?” 隋秋天慌慌张张地用袖口擦了擦脸,然后解释,“棠悔小姐,我,我这是淋的雨。” 棠悔“哦”了声。 然后又眯了眯眼睛,笑,“那你现在怎么想我的啊?” 隋秋天看着她漆黑的、被雨淋得湿湿的、仿佛像是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眼睛,觉得自己心里面好像有很多东西正在一起跑过去。但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所以她只好很笨地说,“我不太清楚。” “觉得我可怜?”棠悔问。 隋秋天愣住。 棠悔笑了一下,又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好一会,她自顾自地想要脱鞋—— 她今天穿了一双不太舒服的鞋,鞋跟稍微有点高,脚背整个露在外面,很白,也被淋湿很多…… “棠悔小姐。” 仓皇间隋秋天过去扯住她的手肘,却又在对上棠悔眼神时,惊惶不安地停住动作。 雨落下来,飘在她们的眼睛中间,像两朵沉甸甸的云。 棠悔安静看着她,眼神像是觉得她很奇怪。 “我背你吧棠悔小姐。”隋秋天松开手,温声温气地说,“地上太凉了。” “你会生病的。”她强调。 棠悔眼睫毛上落满了雨。 隋秋天踌躇,说,“生病了就没办法去快餐厅给人炸薯条了。” 棠悔笑起来。 她像是觉得隋秋天很有趣,歪了歪头,然后很配合地将两只手抬起来—— 隋秋天松了口气。 把盲杖外套都整理好捞在手里。 在棠悔面前蹲下来。 水洼倒映着她们两个的影子,有雨丝砸进去,模糊她们两个的脸庞。 棠悔趴到她背上。 她很轻,也很柔,也很韧,像一片云飘在她背上,可惜装满了雨,雨水湿湿滑滑地,从她脖*颈上淌下来。 隋秋天将她背起来,顺势,也将她快要滑落的两只鞋都拿到手里,一并拎起来。 她力气大,个子高,能把她背得稳稳当当,能为她减轻很多身上的负累,还能在这场雨里背她很久,背她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棠悔小姐,你要是不舒服就和我说。”隋秋天说,“要是想下来也跟我说。” 她踩着水洼,顺着马路边,一步一步地在浸了雨的街灯上走。 车还没开过来,可能是没有找到她们。 “隋秋天。” 棠悔脸贴在她肩上,呼吸里也沾着很多水,像翅膀上淋过雨所以只能低空飞行的蜻蜓。她喊她,却又停了很久才开口把话说下去, “其实,我小时候真的有想过当珠宝设计师来的。” 隋秋天沉默。 这可能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听过的秘密。 通常情况下,她不太喜欢承担秘密,因为秘密会带来危险。 但—— 如果是棠悔,她愿意为她承担秘密,甚至也不只是秘密。 “是不是很无聊?”雨丝缥缈,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好模糊, “一个豪门继承人的梦想是逃出去当什么珠宝设计师?” 也很轻,“好像连现在的八点档九点档都不这么演了。” “不无聊。”隋秋天说。 “一点也不无聊。”她重复一遍。 因为棠悔不是那些八点档九点档的主人公。她是活生生一个人,她十一月一日生日,天蝎座,今年三十二岁,在那场车祸以前她钟意穿高跟鞋,她听到隋秋天爱吃蛋炒饭,会很奇怪也很善良地每餐都为她准备蛋炒饭。 第95章 她不喜欢过生日,不太爱喝酒,只会在不开心的时候喝酒,她不高兴的时候不喜欢开灯,不喜欢穿鞋,她不碰烟这种上瘾的东西,口味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变得很清淡,胃也不是很好,总是吃分量很少的食物,她在和大人吵架的时候,会说自己宁愿去快餐厅炸薯条…… 这样的一个棠悔,曾经在少女时代想像一只小鸟一样逃出去当珠宝设计师,一点也不无聊。 棠悔静了下来。 隋秋天背着她,沉默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棠悔现在并不想停下来,也并不想回去山顶。 可能……她和她小的时候,都是一个样子,想逃走,却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去才有用。 走了一会。 棠悔好像很累了,她像一只翅膀变得很重的蝴蝶,柔顺而脆弱地俯卧在她背脊上, “但后来,外婆发现了,她给了很多很多钱给她,就是那个愿意让我冒名顶替的好心的网友,好心的网友收了钱,把对我的同情收回去,说不知道我到底整天在闹着对抗什么,然后我就没当成珠宝设计师了。” “连冒牌的都不行。”她轻轻地说。 隋秋天突然又想起她昨天打电话订蛋糕的时候,店家问她多少个人吃。 她想了很久。 最后发现,自己只能说——两个人。 和现在的心情很类似。 “她不让我当,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棠悔简单地说, “可能只是因为不想让我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可能又是因为……” 雨飘得好大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好温柔,“单纯不想让我有太喜欢的东西吧。” 这句话后。 她很久都没再说话,像是也不期待隋秋天的回应。 隋秋天不知道说什么。大多数情况下,她和棠悔相处,都是棠悔说,她听。但棠悔以前不会说这些。棠悔总说,隋秋天,我很高兴听你和我说这些事;棠悔还说,我愿意给你的东西,不代表也会愿意给别人;棠悔会问,隋秋天,出什么事了? …… 棠悔很少说——隋秋天,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将脸贴在她肩上,轻轻地、飘飘地呼吸着,仿佛已经睡过去。 “棠悔小姐?”隋秋天试探性质地喊她。 棠悔没有出声,呼吸频率也没有变化。天上在下雨,她喝了酒,却在隋秋天背上睡得仿佛很舒服。 隋秋天安静下来。 到现在。 隋秋天才愚钝地知道——棠悔是真的没有太喜欢的东西。 就好像,她也没有太不喜欢的东西一样。 其实她们两个可能都不太正常。 曾经,隋秋天觉得“不太正常”是贬义,但现在她觉得是“褒义”。因为有棠悔陪她。 街道湿漉漉的。 车开过来开过去,在她们周围溅上水,把她们变成两尾找不到海洋的鱼。 隋秋天沉默着,背棠悔走了很长一段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 车慢慢开过来,在她们身边停下,江喜降下车窗,隔着雨丝戳破她们外面的茧, “姐,快让棠总上车吧!” 隋秋天停下步子,很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才知道自己已经背着棠悔走了很久。就好像,她们两个不太正常的人,不知道要逃到哪个不太正常的世界里去。 江喜下了车。 她和隋秋天一起,把棠悔扶上了车后座。 棠悔睡得很熟,不知道是因为醉了酒,还是因为淋了雨。 隋秋天让司机把空调温度调高,帮她把座椅调平,让她可以躺得舒服一点。 又摸了摸自己一路上护得紧紧的外套……还是不小心淋到了雨,有些湿湿的。 隋秋天皱紧眉,只好翻箱倒柜,找出车上的薄毯,一丝不漏地盖在她身上…… 然后又翻出一条干干净净的白毛巾。 给她擦脸上的、手上的、身上的水。 雨滴顺着发梢滴落,滴到隋秋天的眼睛里,滴得她很痛。 她不太在意,用手背随便抹了一下。 又去给棠悔擦身上的水…… 棠悔缩在座位上,好像很冷,双臂扣紧双肩,眉心也轻微蹙紧。 隋秋天也跟着她皱紧眉心,换了一条毛巾,继续努力去吸她衣物上的水。 又连忙嘱咐司机稍微开快点。 司机加快车速。 隋秋天擦了擦自己淋了水的腕表,时间是晚上十点十二分。 她盯着看了会。 再抬眼—— 便看见江喜谨慎瞥过来的眼神。 她好像没有去看棠悔,她看着隋秋天。或者是说,她在同时看隋秋天和棠悔。 “怎么了?”隋秋天轻声问。 一滴水从她发梢滴落,从她下颌滑落,滴进领口,很凉,很凉,像是钻进去,在她那颗很小很小的心脏也落一场雨。 “没事。”江喜摇了摇头。 然后,又将一条新的白毛巾递过来,“姐,你也擦擦吧。” “谢谢。” 隋秋天接过来。 很随意地擦了擦自己头发上的水。 擦了不到两下。 她继续给棠悔擦。 江喜的眼神没有从她们身上挪开。 隋秋天注意到这点。 抬眼看过去。 好一会,她对江喜说,“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知道。”江喜点点头,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这点职业道德我肯定有。” 隋秋天点点头。 今夜的雨变得有些大,车在静默终开向山顶。 隋秋天张了张唇。 本来还想和江喜说些什么。 袖口被轻轻扯了扯。 她只好非常紧张地低头去看棠悔。 下一秒,车进入隧道,视野变得很黑。 手掌传来湿而柔的触感。 隋秋天有些仓皇地目光下落。 女人睡得很熟,却无意识地过来拉住她的手——手指覆在她手腕上,掌心也贴在她的掌心。 她手上的水本来擦干了。 但隋秋天的没有。 所以她又被她沾上水。 可她不肯松手。 体温传递。 两个人的手都变得湿,变凉,变滑,像两尾交换体温的鱼。 隋秋天愣怔着看了看女人白皙的手指,又错愕地看了看女人蹙紧的眉心。 隧道并不长,光亮在前方像一个很小的,要吞掉车的洞口。 司机在驾驶位,江喜在副驾驶。隧道很暗,她们都没看见后排的动作。 基于保镖的职业素养,隋秋天理应迅速将手从自己无意识的、睡熟的雇主手中拿出来,最起码,也应该在隧道结束之前反应过来——因为这种情况被别人看到,会很糟糕。 但。 但。 她怔怔盯着棠悔的睫毛,也盯着棠悔的手,很久…… 隧道结束,车厢迎来亮光。 隋秋天侧身,挡住前方两人的视线。 也悄悄,紧紧。 小心回握住棠悔的手指。 - 车在细雨飘摇中开到山顶。 通过敞开的铁门,开进山道,停到亮着灯的别墅外。 棠悔醒了。 她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醒的。 醒来后。 她将头靠在车窗边,好像是在听雨,又好像是在看雨。 但她没有跟她们说话。 可能是因为清醒了,就不知道如何应对——那个在她喝醉之后,就不小心跑出来的、稍微有些任性的自己。 又可能是完全不在意。 或者是仍然有些醉。 她很安静地等车停下来,就推开车门,自顾自地下了车。 脚步看上去仍然有些虚浮。 江喜愣怔地看了眼隋秋天。 隋秋天也没反应过来。 江喜想了想,推开车门跟了上去。 车上还一片狼藉。 棠悔用过的毛巾,棠悔的鞋,棠悔没有披上去的外套,棠悔的包…… 还有。 被棠悔遗漏下来的盲杖。 隋秋天抿唇看了一会,把所有东西收起来,再推开车门下车。 棠悔步子走得急。 因为她有点想吐。 但吐起来不漂亮,人在呕吐的时候都是丑陋的、让人嫌恶的。人会生理性嫌弃另一个人的□□,就好像棠蓉不喜欢她膝盖里的红色蚯蚓。而她不想让隋秋天看见这部分的自己,所以她很着急地下了车。 走到一半。 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拿盲杖下来。 她怔了一会。 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露馅。 隋秋天还会再因为随便一个理由相信她吗? 棠悔昏昏沉沉地想。 也昏昏沉沉地迈着步子,窘迫而狼狈地推开门,踏进别墅—— 第96章 灯突然亮了。 很小的一盏黄色的灯,不刺眼,但足够让她看清,在客厅里打着迷迷糊糊的哈欠、一个比一个疲倦,却又派出代表捧着蛋糕的一群人。 棠悔顿住步子。 客厅里的一群人也都顿住,十分惊诧地看着像是闯进别人房子的她。 管家先反应过来,绕过沙发走过来,有些担忧地问, “棠总,你怎么淋得那么湿?” 棠悔恍惚间看着管家走到自己身边,灯很模糊,她的视野也很模糊—— 苏南走了过来,她没有穿常在她面前穿的职业套装,她穿格子衫,灰色运动裤,戴平时不会戴的那种黑框眼镜,头发在灯光下有点发棕,很不严肃,很不像她的下属,像一个周末有空穿着运动鞋来山顶的登山客。 她看了棠悔一会,笑起来。 然后又耸了耸肩,“没办法,你的保镖小姐给了我一张超大额的菠萝乌龙茶会员卡贿赂我,让我愿意的话,就今天过来陪你吃蛋糕。” 语气也很不尊敬。 甚至连“棠总”都没有加上。 好像从来都不怕她的样子。 “棠总。”这个人倒是加上了。她是房思思,是她四位秘书中比较可靠、也话不怎么多的一位,但她今天穿一件胸口印着熊的t恤,外面套了件很厚的外套,看起来不知道是在哪一个季节的人。 她似乎不怎么习惯在自己的上司面前穿私服,所以有些拘束地摸了摸脸,才说, “昨天秋天小姐帮我整理了一个下午的文件,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她希望我能穿私服过来陪您吃蛋糕。” 她们不说“过生日”。 她们都说,“陪你吃蛋糕”。 她们可能不知道棠悔看得见。但还是都遵守承诺,穿上了私服。 “是自愿的。”管家看了看她的表情,在旁边补充, “下午的时候我就和两位小姐聊过了,棠总,你可以放心,她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喜欢和自己的上司相处。” 棠悔有将近三十秒钟都不说话。 房思思走近,看了看棠悔,“不过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不太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本来九点,秋天小姐就发消息让我们回去休息的,还给我们道歉,但是……” “但是来都来了。”苏南很自然地接上了话,也在棠悔迷茫之间跟她解释, “其他人不来也是因为有其他安排,你的保镖小姐表示理解,也一遍又一遍地和她们强调,你很善良,你不会对这件事有意见,好像还跟她们约定下周去公司签保证书之类的……” 棠悔听得糊涂了,甚至都忘了自己刚刚进门之前还想吐。她觉得这好像一场她喝多了酒之后发的梦,明明她昨天才说自己可能想吃蛋糕,隋秋天一个下午,就可以为她做这么多事…… 会不会她现在只是在车上睡着,一醒来,又是一场黑色的、密密麻麻的雨? 可是。 可是蛋糕在哪里?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 灯灭了。 有人蹑手蹑脚地端着蛋糕走过来,是刚刚还跟在她后面的江喜。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去。 找出蛋糕,点上蜡烛,端过来,笑嘻嘻地看向棠悔, “我当然也是秋天保镖姐请来的啦。” 橘子蛋糕的甜蜜气息飘到鼻尖,棠悔几乎动弹不得。 灯被关了,别墅里只剩下烛光,迷迷蒙蒙地摇晃着。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很热闹地给她唱生日歌,就好像真的,只是普通地过来陪她吃一个蛋糕而已。 棠悔目光下落。 看清烛火下面的橘子口味蛋糕——是她上次买给隋秋天的,也是隋秋天答应她的,不是生日蛋糕,只是她最喜欢的口味的蛋糕。 也看清,在蛋糕上面插着卡片。 烛火摇曳。 卡片上面有很熟悉很板正的笔迹,一笔一划地认真写: 【十一月一日,天气小雨,整颗地球有半颗都气温很低。亲爱的棠悔小姐,很感谢在这一天,能有你愿意待在这个世界,和我分享同一个橘子口味的蛋糕。】 棠悔陡然转过身。 脚步很急地往外走了一步,却又突然停止了步子。 棠悔低头。 迟钝地退了一步,便看见自己脚下穿的鞋——是一双棉质拖鞋,沾上了点雨水,有几个泥点。她不爱穿鞋,也总是穿让自己不太舒服的鞋,所以每辆车后备箱都有准备好的拖鞋。都是隋秋天给她准备的。今天,也是隋秋天给她穿上的。 她记得睡着之前,她的脚上、鞋上都溅上很多雨水,湿的,冷的,脏的……她很不舒服,所以她走在路上都想把鞋脱掉…… 然后。 隋秋天背她起来,拎她的鞋,擦干净她脚上的水…… 还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嫌弃她溅上的那些雨水,不嫌弃她踩脏的脚……给她穿上一双那么干净的、温暖的袜子。 棠悔迷茫抬脸。 外面还在下雨,雨丝缥缈,想要将整个山顶都淹没。 隋秋天姗姗来迟。 她推门进来,身上的制服被淋得很湿,眼镜起了一层白雾。她个子很高,影子也很长,身上挂着棠悔的包,棠悔送她的包,棠悔的外套,手上拎着棠悔的鞋……湿透的眼镜小狮子身上挂满了东西,显得比平时还要呆。 她进门之后,好像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便很糊涂地摘下眼镜,也很笨拙地用袖口擦了擦。 重新戴上去。 她看见棠悔。 也看见棠悔后面的人。 似乎有些意外其他人还没走,所以露出疑惑的神情。 棠悔望着她。 隋秋天慢慢吞吞地走过来。 看见蛋糕和烛火之后,才露出像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接着。 她很费力地抬了抬手。 看了看腕表,有些为难地说,“还差三分钟就到十二点了。” 她好像是想起来棠悔的生日快要过去,又仿佛是想起来—— 她还没有兑换今天的拥抱。 但现在很多人。 隋秋天不能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前抱她。 所以最后。 她只是很拘谨地停在她面前。 像是真的考虑很久到底要说什么,才腼腆地笑着,很简单地对她说了一句, “棠悔小姐,祝你吃蛋糕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生日快乐![爆哭] 45「小气鬼」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 店家没有撒谎。 这真的是她店里最大尺寸的蛋糕了。 在那通电话里—— 她还跟隋秋天说,这是加高尺寸,完全够十五个人吃。 所以。 切蛋糕的时候。 棠悔换了干净的衣服下来,被一个穿格子衬衫的人、一个穿小熊t恤的人、一个穿圣诞红毛衣、一个在深秋特意换上自己新买的漂亮吊带来吃蛋糕的人,还有一个穿浅灰色兜帽卫衣的人围在最中央准备吹蜡烛时…… 她眼睛里跳动着烛火的光。 然后,她对着那个橘子蛋糕很轻很轻地说,“好大的蛋糕啊。” 隋秋天因此而变得有点担心,她觉得棠悔可能是淋雨感冒了,以至于有些糊涂—— 因为这个十寸蛋糕,显然比刚刚在会馆里那个小很多。 但隋秋天没有在别人准备吹蜡烛的时候多嘴。这是礼貌问题。 不过。 她发现棠悔没有闭眼睛。 而是隔着跳动的烛火,模糊而柔顺地注视着她。 于是。 她愣怔着与棠悔对视片刻,忍不住出声提醒,“棠悔小姐,许愿的时候要闭上眼睛。” 棠悔笑了。 “嗯,我知道。”她望着她的眼睛说。 别墅已经关了灯,只有蛋糕烛火昏黄跳跃。隋秋天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悄悄看了看围成一圈的其他人…… 她挠了挠下巴—— 刚要说些什么。 棠悔却又突然闭上了眼睛。 隋秋天便也只好闭上嘴巴。 棠悔许愿的时候微微低头,下半张脸隐在光影中,眼皮舒展,睫毛微跳。但很快,她就睁开眼睛,平静地在所有人目光中吹熄蜡烛—— 就好像是,在许什么不想让别人窥见的、却又很小的一个愿望。 “好了。”她对把自己围在中央的所有人说。 隋秋天点点头。 苏南努了努嘴,去把蛋糕上的蜡烛拆了。 房思思看了眼江喜。 江喜抱着自己两只光秃秃的胳膊,躲在管家厚绒绒的毛衣旁边取暖。 管家摸摸她的头,眼神好像是在说“可怜的孩子”。 棠悔不讲话。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堵又冷又热的墙堵着,墙上有夏天,有小熊t恤、衬衫和吊带,又有冬天,有厚外套和圣诞红毛衣……还有一个完整的秋天。 第97章 再然后。 墙的领头人隋秋天眼巴巴地发话了,“棠悔小姐,你可以切蛋糕了。” 好吧。 棠悔奉命去切蛋糕。 她接过隋秋天刀刃朝外递过来的纸刀。 隋秋天把蛋糕捧近了些。 出声提醒她,“棠悔小姐,蛋糕在这里。” 她还是那么周全。 棠悔觉得隋秋天真的很呆。 很不懂得变通—— 她明明看见她把盲杖扔下都能准确找到门的方向打开,她明明看见她漏洞百出,但她还是愿意相信她。 也愿意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哄。 就因为她说—— 不喜欢看见蛋糕。是因为吹完蜡烛,切完蛋糕,人就都走了。 所以—— 她找来这几个心很好的人,变成一堵墙,把她围得紧紧的,好像这堵墙永远都不会走。 但棠悔明白,是因为隋秋天。 她们觉得隋秋天可爱,觉得隋秋天善良得过了头,觉得隋秋天的邀请很真诚,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拒绝温暖的、天使般的隋秋天的请求…… 会有一点点是因为棠悔吗? 棠悔觉得没有。 她深知自己是个不太好接近的上司,但她仍然很感激她们,她感谢她们和她一样,对隋秋天抱有同样的看法,不会觉得隋秋天的要求很怪…… 所以。 棠悔切完蛋糕。 轻声细语地对江喜说,“快点回去换身厚点的衣服吧……” 也对房思思和苏南说,“今天可能不太方便下山了,先住在这里吧,我让人给你们收拾房间,明天送你们下山。” 又看了看头发花白、换上圣诞红毛衣在打哈欠的管家,沉默一会。 宽声说, “今天晚上辛苦你了,早点去睡觉吧。” 十二点早就过去,说是生日也都已经迟了一天。几个人也没说更多,吃完蛋糕,也都打着哈欠答应下来,各回各的房间。 十寸大的橘子蛋糕还剩下半个。棠悔可能是胃不太舒服,只吃了一小块,就没有再吃。 但她不让隋秋天扔掉。 她坚持让隋秋天放在冰箱里,说是明天还可以食用—— 她突然变成一个舍不得扔蛋糕的小气鬼。 隋秋天把棠悔送上楼去。 自己又下来。 把残局收拾好,再把那半个剩下的橘子蛋糕放进冰箱里。 再上楼。 她看见棠悔—— 棠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三楼下来了,她在切蛋糕之前就已经洗过澡,穿很简单的睡衣。 坐在三楼到二楼的楼梯上。 两只手抱紧膝盖,坐在那里,像一团很细很薄的影子。 隋秋天愣怔一会。 朝她走过去。 棠悔听见她的脚步声,微微抬头,目光注视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踩到自己面前,直直地看着她。 “棠悔小姐,时间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隋秋天有些担忧地问。 棠悔仰头,朝她笑一下。 然后很孩子气地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坐。” 隋秋天坐下来。 她坐在她旁边,能感觉到女人有些凉的体温,传过来,像一团在融化的空气。 也闻到了女人身上稍微加重的酒精气息——棠悔又喝了酒。 隋秋天操心地皱了皱眉心,但坐下来之后几乎没有犹豫。 她擅自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擅自披在棠悔身上,也擅自把她看起来很薄很柔软的肩裹得紧紧的。 她没有问“棠悔小姐可不可以”。 她就是要这样做。 甚至在把手收回来之后,还要特别胆大妄为地说, “棠悔小姐,你不要总是在冷天不记得穿厚衣服。” 棠悔笑,“你怎么知道我是不记得?” 她歪头看她,漆黑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柔软得像丝绸,又像水,流着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可能我是故意的呢?” 隋秋天愣住。 棠悔又笑,她的笑声还是柔柔的,“因为只要我不穿厚衣服——” 或者,因为她今天稍微喝了些酒,酒精没有完全代谢,而且还淋了雨,所以声音有点晕晕的,显得越发柔情似水, “你就会很紧张地跑过来,还会给我披你的外套啊。” 她甚至还不闪躲,将下半张脸埋在她的外套领口,像只猫儿蹭了蹭,像只猫儿一样说,“隋秋天,你的外套上有味道。” “什么味道?”隋秋天紧张得不行,一下子整个人都坐直很多。 “花的味道。” 棠悔将鼻尖藏在她的外套领口,声音听起来糊而轻, “一种很淡很没有攻击性,但是又有点奇怪的花。” 隋秋天眨了眨眼。 然后低头。 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卫衣,只闻见了自己用的洗衣液味道。 再然后—— 她听见棠悔低声补充,“因为和我见过的其他花都不一样。” 隋秋天糊里糊涂地又去闻了一下。 然而她还是没闻到什么特别的花香。 她越发糊涂。 下一秒抬眼—— 看见棠悔正目光含笑地看她。 隋秋天立马收起所有小动作,不太好意思地缩了缩下巴, “有吗” “有。”棠悔很肯定地点头。 “棠悔小姐。” 隋秋天担心地望过去,“你今天是不是稍微喝多了一点?” “会不会头痛?” “要不要早点休息?” “或者我给你倒杯热水解酒?” …… 她表情担忧,一连问了好几句。 “隋秋天,你好啰嗦啊。”棠悔抱着膝盖,弯着眼睛说她。 隋秋天闭紧嘴巴。 棠悔又笑了起来。但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她, “橘子蛋糕收好了吗?” “收好了。”隋秋天回答。 却又忍不住提醒,“要是明天坏了的话,棠悔小姐你不要吃。” “好吧。”棠悔答应。 但下一秒又很不讲道理,“那我想办法让它不要坏。” 隋秋天怔了两秒,没忍住提起嘴角。 “你笑什么?” 棠悔轻而易举地发现她的情绪变化,但她现在没有在看她,她好像听她的呼吸,就可以听出来她是什么状态。 “没有。”隋秋天又不好意思了。她将两个膝盖并拢,两只手放在腿弯下面,夹得紧紧的,这是她小时候不小心被关起来的时候,会感到安全的姿势,“就是觉得,原来棠悔小姐……” 说到这里。 她犹豫要不要说。 “原来我什么?”棠悔追问。 隋秋天有些发窘。 抿了抿唇,“就是觉得,棠悔小姐吃蛋糕的时候,也会和我一样。” “你也会把吃不完的蛋糕放冰箱里?”棠悔了然。 “不。”隋秋天摇头,“我吃得完。” 棠悔看着她,好像没明白。 隋秋天想了想,紧了紧膝盖,又说,“我一定吃得完。” 她们声音很小,楼梯间的灯熄了,黑黑的,像一个黑白的世界。棠悔透过黑暗看她,像是猜到她的意思一样,眼神看起来平静又悲哀。 隋秋天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她想,棠悔的确和她有点像,在蛋糕上都是小气鬼。 不过小气鬼隋秋天会撑着肚子,一口不漏地全都吃掉。 因为她总是难以忘记,小时候她不小心被同学关到厕所里。 两个小时后,有个很好心的、从外地来的实习老师把她救出来,送她回家,在路上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还买了个蛋糕给她过生日。 那个蛋糕也是橘子口味的,她给实习老师吃了第一块,因为课本上说要尊敬老师,又给表姐吃了一块,还给姨妈吃了一块…… 最后再给自己一块,她小时候贪嘴,还想吃第二块,但晚上还要吃晚饭,所以她只是舔了舔盖子上被粘到的奶油,接着,就很珍惜地把蛋糕放进冰箱里面,想要第二天早上继续吃。 小朋友晚上睡得早。第二天早上,她起来就发现,那块蛋糕被姨妈分给晚上来家里做客的阿姨叔叔们吃掉了。 那是她第一次有自己的生日蛋糕吃。 以至于。 后来棠悔给她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都是要一次性吃完,吃掉。 直到今天。 隋秋天第一次给人过生日,她订了三个橘子蛋糕。 一个给棠悔。 另外两个—— 在今天下午出门之前。她放到了另外一栋别墅的冰箱里面,准备让江喜在今天结束之前,分给其他人。 不过。 她还对江喜说—— 要让棠悔小姐回来吃第一口。 因为,这是她小时候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 第98章 小气鬼隋秋天想到这里,对另一个小气鬼皱着鼻子笑了笑。 另一个小气鬼在黑暗里看了她一会。 抬手,动作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就好像她是一个会掉毛的毛绒玩具,摸一次头,就会变小变薄一点。 然后。 另一只毛绒玩具棠悔收回手,又对她说,“隋秋天,你傻傻的。” 隋秋天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 但下一秒。 棠悔轻轻靠过来,将头和脸倚在她肩上,体温因为她的外套变得温暖许多。 却毫不吝啬地传递给她,“隋秋天,你昨天没有抱我。” 声音低低的,像提醒,又像回应。 隋秋天愣怔。 想了想。 她微微侧过去,慢慢伸手,隔着裹紧棠悔的外套,用两只手臂环抱住了棠悔——她的手臂很长,这种拥抱的姿势同样很怪异。 就好像她们被埋在一个很深的雪洞里,以至于不像拥抱,像取暖。 棠悔靠紧她。 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下巴,声音轻得像是从她的身体里面传出来, “可是隋秋天,你以后不要这么傻了。” 女人体温像水一样淌到脖颈和脸侧,携着些毛茸茸的痒意,像只毛发很长很茂盛的猫儿。 隋秋天僵住。 棠悔大概是知道她肯定会僵住,所以很耐心地等她稍微变得柔软一些,才在她肩上蹭了蹭脸,迟了几秒,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 说到这件事。 她像是从来没有想象过。 所以停了一会,语气变得好茫然,“你不要这么傻。” 音量变得很轻, “要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要自私,要完全以自己为中心,不想做的事情不要做,不想分的蛋糕不要分。如果不会,就去找几本讲利己主义的书来看,照着上面来做。” 尽管棠悔不是宽宏大量到会让隋秋天离开自己的人,但她又想,万一,万一人就是没办法实现自己想要的,也没办法抓住自己想要抓住的人。 到那个时候。 隋秋天身边没有一个会做坏人的自己,要怎么办? 于是。 纵然难以想象那种画面的发生。 她还是清清楚楚地,把自己想到的话说下去, “要像你姨妈你妈妈一样,做一个稍微坏一点的人,勇敢地去抛弃一切会拖累自己的人,也勇敢地去利用一切对自己有利的机会,永远不要犹豫,也不要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也要像方家轩那样,把自己想要的、想得到的,全都大声喊出来……还要像面对郑成胜那样,讨厌一个人就直接冷脸,拒绝他让你不高兴的要求,让别人觉得你不好说话,让别人觉得你很不好惹……” 基于普世价值观,棠悔知道像隋秋天这样的人很好,很值得赞叹,甚至她同样也自私自利,迷恋于她的坦诚和笨拙。但基于棠悔自己,有时候她希望隋秋天能够做一个稍微坏一点的、普通一点的人。 就像她的姨妈、她的妈妈,或者她口中的方家轩那样就好。 最起码—— 也要像她的表姐,平时为人善良就已经很够了,在关键时刻还是要懂得维护自己的利益。 但不要到棠悔那么坏。 因为。 比起想到这种可能会发生。 她还是更期望,能直接把那么善良的隋秋天关到房子里,留在她一个人身边,不让她跑出去有可能受到任何伤害,也想把隋秋天那双诚实的、无害的眼睛锁起来,永远都只看着她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的话……”棠悔将脸贴在她靠起来韧韧的、柔柔的肩膀上,低低地说,“就去学着这样做吧。” 隋秋天沉默听完棠悔的*话。 她想棠悔说的“如果有一天”应该已经很快了。因为七天之后,她就要走了。 那个时候。 她和住在山顶的棠悔应该很难见面。 不过。 她还是记着和棠悔的约定——要在有火车跑过去的时候,过来找棠悔。 所以她觉得,她们还是有机会再见面。 以及。 “棠悔小姐。” 楼梯间灯光亮了,她没有收回理应很快收回的拥抱,因为棠悔的体温还是很冷。她看见她们两个的影子,并排挨在一起,很近,连在一起,像一只翅膀很奇怪的蝴蝶。 她对她说,“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棠悔似乎是有点困了,声音低了下去,落到她们的影子上面。 过了几秒。 她模模糊糊地笑了,“如果我说让你别走呢?” 这句话很轻,伴着一声门响。隋秋天回头,看见自己房间的门被风刮得开始摇晃。 她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棠悔的话。 便又微微低头。 靠近了些,问,“棠悔小姐,你说什么?” 棠悔低着脸,睫毛在眼睑上留下很好看的阴影。她刚开始没有反应,呼吸也很轻。 隋秋天以为她睡着了,便只是观察了一会。 但。 在她半边肩快要僵了之后。 楼梯间的灯再次熄灭,世界陷入黑暗,仿佛被怪物一口吞掉。 她听见棠悔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隋秋天,你带我走吧。” 隋秋天顿住。 棠悔像是又醒了,也像是彻底控制自己从酒精中醒来。她在她肩上很疲劳地蹭了蹭脸,轻声细语地说, “去一个天气比这里好的,也比这里要温暖的地方。” “我们出去玩吧。”棠悔说。 提到这个词语,她像是觉得有些新奇,便抬脸,看向隋秋天,微笑着说, “不过我时间没有很多,一天可以让你带我出去玩吗?” - 棠悔的意思是去旅行。 她只有一天空白的时间,希望可以去一个温暖的、天气好一点的地方旅行。 在她三十三岁的第一天。 和隋秋天一起。 时间很紧迫。 换作另外一个人,会觉得她在开玩笑。 但隋秋天愣怔片刻,便像个机器人自动程序那般反应过来,拿起手机搜周边城市十一月二日的天气。 将近一分钟后。 她扶了扶眼镜,抬眼看向棠悔,“棠悔小姐,你觉得白岛可以吗?” “明天天气好吗?”棠悔歪头问她。 “天气预报显示会在二十五度以上,也不会下雨。”隋秋天向她汇报。 “好。”棠悔答应下来。 良久,她似乎又是觉得有些冲动,启了启唇。 然后隋秋天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棠悔小姐,这还是我第一次旅行。” 棠悔敛了敛唇角,“那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没有。”隋秋天摇摇头,“白岛蛮好的。” 说着。 她打开自己腕表上的日历看了看, “而且棠悔小姐。” “你周一有个会在上午十点,我们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这个会呢?”棠悔问。 “棠悔小姐,你不能没有这个会。”隋秋天说。 棠悔看着她,不讲话。 隋秋天又说,“而且白岛蛮好的,温暖,天气好,也近,还有海……” 说到这里。 她看向棠悔愣愣看着自己的眼睛,抿唇,“但是现在我们得快去休息了,不然明天没有办法按时起床。” 她像是一个听到关键词,就会自动生成很多计划的人工智能。 “好吧。” 看着隋秋天像婴儿一样黑的瞳孔,棠悔没有办法。 “我会在明天你起床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准备好的。”隋秋天将她送上三楼,又嘱咐她,“棠悔小姐,请你放心睡个好觉。” 一天的往返不需要留宿,也不需要整理什么行李。想来想去—— 棠悔觉得最紧急的事情就是交通,除开这点,隋秋天应该也不会很忙,所以她点头,也对隋秋天说,“订票的事情我来解决,你也早点睡觉。” “好的棠悔小姐。” 隋秋天答应下来。 然后替棠悔关上房门。 “噔噔噔噔”地下了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看到被自己立起来靠在墙边的行李箱,又看了看那个相比之□□积很小的黑色公文包,摸摸下巴,思考要带去旅行的东西—— 首先是证件。 她和棠悔出差次数多,证件平时也都放在一起,这个不用整理。 现金。 只能明天下山去取了。 白岛已经接近热带地区,十一月份天气也很热,不出意外要穿短袖,但棠悔今天淋了雨,搞不好明天会觉得冷。 隋秋天想了想。把棠悔还给她的外套拿起来,闻了闻——她没有闻到花香味。 第99章 不过棠悔说有。 而且这也是今天才洗好的。 隋秋天把外套装进了行李箱。 然后又一个人蹑手蹑脚地下楼,找出医药箱,把胃痛药、感冒药、晕车药……全都拿出一大包,放进行李箱里。 还有平时在公文包里会带的湿纸巾、干纸巾、充电宝、伸缩盲杖、发箍…… 还有遮阳伞、雨伞、夏天用的小风扇、一双棠悔尺码的新拖鞋…… 全都放到行李箱里,整整好。 最后,她站起来,很严格地在行李箱旁边走了一圈,检查一遍。 没有发现遗漏。 隋秋天看了看时间—— 凌晨两点。 好像只差一个“可以带棠悔小姐好好玩的好睡眠”。 她这么想。 便换上一套新的睡衣。 像条鱼一样钻到了方方正正的被子里面。 闭上眼睛。 像个家用电器一样给自己关了机。 不知道关了多久。 总之她觉得自己睡了蛮久,睁开眼睛,发现窗帘外面还是很黑。 又看了眼腕表,发现才过了半小时不到。 好吧。 时间过得好慢。 隋秋天很奇怪地想,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这次她觉得自己是真的睡着了,睡熟了,甚至还担心自己会不会睡过了。 再睁眼—— 天仍然还是黑的。 隋秋天抿紧唇。 没有看时间了。 继续闭眼。 大概又睡了一个世纪的样子。 她匆匆忙忙睁开眼。 然后掀开窗帘。 木着脸盯着外面的天色研究了一会,觉得姑且可以称得上是“蒙蒙亮”。 便呼出一口气。 掀开被子。 叠好被子。 洗漱,整理,对着镜子把自己睡醒很翘的自来卷夹直。 换衣服的时候她很纠结。 但最后。 她还是在制服和私服之间,选择了先穿一件短袖t恤,再穿棠悔之前给她买的卫衣,再在外面套上一件简单的圆襟领制服外套…… 别墅里很安静,苏南和房思思昨天也留宿在二楼的房间。 隋秋天打开灯,轻手轻脚地把一整个行李箱抬到楼下去。 那个时候,天还是只能算得上是蒙蒙亮。 她看了看时间。 觉得棠悔可能还要过一会才醒来,便只是很安静地坐在一楼等。 也没有开灯。 她正襟危坐地坐在沙发上,隔一会就去看一眼外面的天。 她决定等天彻底亮起来就去棠悔卧房门口。 但也想—— 还是要稍微耐心一点。 不要像个绑匪想把棠悔绑走,以至于一整夜都彻夜难眠一样。 不知道等了多久,天没有完全亮起来,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 隋秋天立马紧张兮兮地站起来。 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人被吓得原地不敢动,看清是她之后,才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隋秋天?” 是苏南。 她大概还没有醒。 所以没有喊她“秋天保镖”。 “苏秘书。” 但隋秋天还是坚持这样喊她,也在她走去厨区倒水之后,又在沙发上坐下来。 苏南倒了杯水。 喝了一大口,然后拖着拖鞋,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她这边走过来, “你这么早就坐在楼下等什么? “等天彻底变亮。”隋秋天很简洁地说。 “然后呢?”苏南眨了眨眼睛。 隋秋天看了她一会。 手指有些紧张地紧了紧行李箱拉杆,微微抬起下巴, “我要去跟棠悔小姐旅行了。” 苏南眯起了眼,看了眼外面的天,整个人围着她转了一圈,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开灯还是怎么回事,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好诡异。 隋秋天顶着她的视线。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班级里面组织秋游,那些没有办法去的同学。 隋秋天被她看得抿紧唇角。 很是为难地说,“苏秘书,我们可能没有办法带你一起。” 苏南的表情越发诡异了。 隋秋天不和她对视了,因为对视容易心软。她盯着行李箱,木着脸。 “隋秋天。” 直到苏南喊她,声音听起来像是很为她感到可惜,“你知道你自己生病了吗?” 隋秋天愣住。 “鼻音很重。” 苏南提醒她。 也阐明她肉眼可见的这些症状,“嗓子有点哑,脸色也有点白。” 隋秋天不讲话。 苏南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大概是摸不清她为什么不讲话,问,“家里的药箱在哪里?我找个感冒药给你喝……” “可是……” 隋秋天出声。 苏南停下脚步,耐心地回望她。 隋秋天盯着行李箱的影子。 也盯着自己的鞋尖。良久,没有任何由来地重复一遍,声音干哑, “我就要跟棠悔小姐去旅行了。” 其实,隋秋天自己才是那个同学。 因为蛋糕被吃掉之后,发了一通很安静的脾气,还想像樱桃小丸子一样离家出走,结果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跑出去之后白白淋了一场雨雨,也没有樱桃小丸子的妈妈来找她,于是第二天生病,最后连和自己最喜欢的实习老师一起秋游,都没办法去的同学。 她不想再当一次这个同学。 所以她装作不知道。 “我想和棠悔小姐去旅行。”她又说。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 46「拥挤大巴」 ◎“姐姐。”◎ “应该是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家庭医生面对着几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 “没有发烧,只是普通感冒。” 隋秋天点点头,转脸对棠悔说,“棠悔小姐,只是普通感冒。” 棠悔拄着盲杖坐在沙发上,瞥她一眼,微蹙着眉心不出声。 隋秋天抿了抿唇。 看了眼苏南,像个复读机一样,小声重复, “苏秘书,只是普通感冒。” 苏南看她一眼,又稍微看棠悔一眼,最后叹一口气。 看向正在准备开药的家庭医生,说,“那她还可不可以出去旅行呢?” 隋秋天感激地看向苏南。 下一秒。 棠悔像是察觉到什么,平静地看了过来。 隋秋天缩回视线。 “旅行?” 家庭医生似乎有些惊讶,“秋天小姐今天还要出去旅行吗?” 隋秋天点头,悄悄看了眼棠悔。再看向家庭医生的时候,又有些紧张,“我可以去吗?” “一般来说,感冒还是尽量卧床休息。”家庭医生思忖一会,说, “但秋天小姐年纪轻,身体素质好,出门短途旅行的话,只要不太累,按时吃药,稍微注意点,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 “她昨天淋了雨。”棠悔静静垂着眼睫,总算出了声,“贾医生,麻烦你再仔细帮她检查一遍。” “好的棠总。”家庭医生答应下来,又重新给隋秋天查了遍体温、也查了查扁桃体。检查完之后,家庭医生左看看右看看,说,“确实不算严重。” 但她大概知道气氛不太对,到底也没有多话,“不过我还是先给秋天小姐开点药吧……” “好,谢谢。” 隋秋天稍微放松了些。 家庭医生没说什么,默默地给她开了药,默默地准备下山。 苏南不假思索,拎起包就跟在家庭医生后面,微笑着说, “贾医生,我跟你一块下山吧。” 隋秋天愣怔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遥遥地说,“苏秘书,房秘书还没起床,你不跟她一起吗?” 苏南没有回话,可能是走快了没听见,毕竟她的脚步看上去比棠悔诊出眼疾加重那天还要匆促。 好吧。 隋秋天收回视线。 一楼客厅只剩下两个人。 她不得不将视线投向棠悔——对方也是前不久从楼上下来,好巧不巧,就撞破了苏南和隋秋天商量的,趁棠悔没有下楼之前和家庭医生检查并且商量对策的诡计。 但显然。 棠悔也已经为今天的旅行做了准备,她没有穿平常去公司穿的西服和风衣,只在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毛衣,毛衣材质看起来很柔软,厚度偏薄。 头发上还绑了条丝质米白丝巾,材质看起来很柔滑,像可以滑动的液体。 棠悔大概知道隋秋天在看自己,但她没有看隋秋天。 她低头,抿了口佣人端上来的红茶,像是在考虑结束这次旅行。 过了一会。 她轻启红唇,“隋秋天,我们——” “棠悔小姐。”隋秋天截断她的话。她罕见地那么坚决地打断雇主的话,这不太礼貌。她因为一场约定好的旅行,变成和之前不一样的自己。 第100章 “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她这样说。 棠悔有些意外地看过来。 她似乎没想到隋秋天会那么坚决,以至于在和她的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之后,陷入沉默。 但过了一会。 她还是试图劝服隋秋天,“身体要紧,我们可以等下一次机会……” 但话没说完。 因为隋秋天独自拉紧行李箱拉杆。 她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固执,也有些紧张地说, “棠悔小姐,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 棠悔没办法说下去了。 她沉默片刻。 看着隋秋天一大早起来整整齐齐搭配好的衣服,干干净净刷好的鞋,紧紧拉着的行李箱,又看着隋秋天因为没睡好显得有些柔软、但是也隐藏着紧张和激动的眼睛,她很想说“隋秋天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或者是说“隋秋天你是不是知道这句话会对我很有用?”。 但最后。 她说, “好吧。” 隋秋天反应总是很慢,听见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她露出了一种很腼腆的笑容,眼睛稍微眯起来,像是真的为此感觉到很多开心。 但最后,她也只是相当矜持地敛了敛唇角,用颇为厚重的鼻音,说, “谢谢你,棠悔小姐。” 像只很讲礼貌的制服浣熊。 - 棠悔只有一天空下来的时间,还要往返。事不宜迟,盯着隋秋天把家庭医生配好的药一颗一颗吃下去,棠悔才同意下山。 但人在做好计划之后,总是会遇到很多突发状况。 在下山之前,她们还是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棠李尔上了山。 她被管家邀请进来,在别墅一楼很是拘谨地坐着,先是喝了几口佣人端上来的红茶,才低眉顺眼地对棠悔说,“姑姑,我过来,是想为昨天的事和你道个歉。” 有客人在。 隋秋天又恢复到保镖的身份,她站在棠悔身后,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也不说话。 “我不会对你说‘没关系’。”棠悔对她说,“更何况,你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棠李尔愣住,她看了眼棠悔黑沉沉的眼睛,又看了眼在她身后板着脸的隋秋天。 “我明白了姑姑。” 棠李尔说着,放下红茶,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默片刻。 她抿唇站起来,看着隋秋天,轻轻地说, “不好意思,这位保镖小姐,我昨天那句话不是故意的。” 隋秋天目不斜视。 她没有看向棠李尔,而是看着棠悔。 棠悔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昂首看她,“你可以自己决定,不用看我的面子。” 好吧。 隋秋天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事情。 不过,棠李尔看上去像是真心的。 她也想起那个在秋天号上,接受自己道歉的那个小孩。 又想起可能以后会跟在棠悔身边的江喜。 所以她对棠李尔说, “李尔小姐,希望你下次遇到江喜的时候,不要再这么说了。” 棠李尔愣住。 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她。 隋秋天不看她了。 她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又去看棠悔,很谨慎地提醒,“棠悔小姐,时间是不是要到了?” 棠悔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姑姑,你们要去哪里?”离开之前,棠李尔轻声问了一句。 棠悔没有回答。 “你也跟我们一路下山吧。”她想了想,回头对棠李尔说,“不过你坐你自己的车。” 这是赶客的意思。 棠李尔想说更多也没办法再说,只是等棠悔她们上车之后,站在原地,隔着车窗静默地看了她们一会,也上了自己的车。 两辆车同时驶离白山山顶。 棠李尔的车最开始开在后面。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 她的车开到她们前面,渐渐在视野中消失。 那时,棠悔才算是放下心,也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白岛离曼市不算太远。虽然名字叫作岛,但它其实是座靠在半岛上的海边小城。 隋秋天恐高。 所以昨天晚上,考虑过后,棠悔没有打算乘坐私人飞机,而是订了两张长途汽车票。 对此。 隋秋天在车上就蹙紧眉心,表示反对,“这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 棠悔问,然后又说,“我觉得很好。” “棠悔小姐。” 隋秋天喊她。 也试图劝她改变主意,“你身体不好,大巴车坐起来不怎么舒服。” “现在是谁身体不好?”棠悔眯眼看她。 隋秋天卡了壳。 她微微皱着腮帮看棠悔。 棠悔也望她——好像是可以完全看得清她,又好像是看不见。 “我都吃过药了。”隋秋天败下阵来,小声地说,“而且家庭医生也说我没事。” “那也要多注意。” 相比于她的“任性”,棠悔的语气显得有些语重心长了, “恐高加感冒,你还想坐飞机?” 白岛不远。 除了被棠悔排除在选项之外的航班之外,剩下的交通方式,也只有汽车。 “或者……” 棠悔考虑了一会,语气听起来是认真的,甚至还皱起了眉心, “我们也可以等你感冒好了再去。” 隋秋天愣怔。 “不用了棠悔小姐。”她迅速否决棠悔的提议,也迅速改了口,“我觉得大巴车也挺好的。” 棠悔眯着眼看她,“真的?” “真的。”隋秋天语气真诚。 棠悔叹口气,“怎么改口这么快啊。” 隋秋天抿紧唇角。 车从白山山顶到汽车站的路很长,几近要跨过一整个城市。 棠悔阖了一会眼皮,又撑着脸看她,声音很轻地问,“隋秋天,你就这么想今天去旅行吗?” 车遇到红灯停下来。 棠悔看着隋秋天被天色照亮的睫毛,觉得自己又很怕听到隋秋天完全把重点搞偏的回答,于是没有办法不补上那一句,“和我一起。” 但隋秋天这次好像又把重点搞偏了。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说, “我小的时候,还没去武校的时候,班上组织过一次秋游。” 秋游。 棠悔想,其实很多人会觉得隋秋天很怪,是因为她的心里面,关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以至于,她遇到什么事,都会用“小孩子”的视角,来进行很珍惜的观察、解读。这种做法,和很多无聊的、完全长大了融入这个社会、以至于自以为站得很高、却容易小看很多事的大人不一样。 “那天,我因为生病没有去。” 隋秋天大概不知道棠悔在想什么,她在仔细回忆那次自己没有去成的秋游, “但那些喜欢把我关在厕所里的同学,和我最喜欢的那个实习老师都去了。” “回来之后,那些同学很开心地在班上大声讨论,所以我在擦黑板的时候知道,她们在车上一起和实习老师唱了歌,一起去公园放了风筝,野了餐,拍了相片,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每个人都捡了一片最好看的枫叶,在上面写了话送给实习老师……” 听到这里,棠悔想自己可能已经知道结局。因为隋秋天的童年经历很差劲,因为她是个不太寻常的小孩,所以经常受欺负。 可能那个实习老师,会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她展露出任何恶意的人,才会被她记那么久。 棠悔突然希望那个实习老师可以是自己,这样的话,她一定会等到隋秋天病好之后再带她去一次秋游,也一定不会和那些欺负隋秋天的坏小孩一起唱歌、拍相片。 她会在那群小小年纪就歧视人欺负人的小不点里,自私而恶劣地只关注隋秋天一个。 她会是一个坏老师。 “那张相片里有很多人,就是没有我,送实习老师枫叶的人很多,也没有我。” “后来我才知道——” “那是那个实习老师的最后一天,再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实习老师了。” 其实到现在,隋秋天都记不太清那个实习老师的脸,也很久都没有想起来过。 但最近,她反复想起来——那个年轻的实习老师把她从厕所里救出来时格外焦急的神色,以及实习老师送她的那个橘子蛋糕,还有当得知实习老师走了之后,自己心里面好像有很多列火车同时跑过去的心情。 因为有一个人,会愿意教二十六岁的她想念是什么感觉,给她买橘子蛋糕,也会为她焦急,难过,悲伤…… 她和那个实习老师很像。 但是又不那么像。 “棠悔小姐。” 她喊这个人的名字,也看向这个人看着她的眼睛, 第101章 “我不想你也是实习老师。” 棠悔没有说话。 隋秋天对她笑,“而且也不知道,等我从这里走了以后,到底还是不是真的有下一次机会……” 因为人和人之间就是有不同的境遇,会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明白这个道理。 也知道自己已经将这句话重复很多遍,所以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我想在这次就跟你一起去旅行。” 以至于声音也变小很多, “可以吗?” 隋秋天的眼睛其实很漂亮,虽然因为近视而戴上了眼镜,但她睫毛很长,就算躲到镜片下,也很长很漂亮。 像婴儿。 也像某种自然化的、没有被社会规则驯养过的动物。 棠悔觉得自己很老派,因为这个时候,她很老派地想——看着这双眼睛,没有人可以说“不”。 “好吧。” 她看着隋秋天,轻轻地说,“不都已经在路上了吗?” 隋秋天笑。 她可能真的很期待这场旅行,所以今天笑的次数很多,眼睛眯起来的次数也很多, “好的棠悔小姐。” 然后。 她看了看自己那满行李箱的宝贝,拘谨地敛起笑容,说, “那说好了,不可以中途反悔了哦。” 好像她们真的是去秋游一样。 “不会反悔。”棠悔耐心地说。 隋秋天点点头。 她相信棠悔。 因为棠悔基本说话算话,也不会骗她。就像上次,棠悔答应她不给她买电视机看樱桃小丸子,就真的没有买。 不过。 棠悔似乎对她这个行李箱里面的东西很好奇,中途还瞥了好几眼。 车很快开到车站。 司机将车开了回去,并且在帮助她们把行李搬下来之后,笑着说了声祝她们旅途愉快,就将车开了回去。 真的只剩下两个人。 这是隋秋天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和自己的雇主单独出来旅行。 虽然现在。 棠悔已经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雇主。 但她还是很紧张。 怕棠悔不习惯和她单独出门旅行,而不是工作;怕棠悔不习惯长途汽车站过于杂乱的环境;也怕棠悔难以应对小城市不发达的交通和设施…… 曼市的汽车站和机场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没有干净明亮的候机厅,只有喧闹中夹杂着粉尘、地上有湿漉漉的脏污脚印的候车厅,没有拎着公文包光鲜亮丽到处飞的白领年轻人,大部分都只是提着大行李包小背包、风尘仆仆的、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口中夹杂着方言的、来自边缘小城的人。 更何况,棠悔可能连机场都不需要去。 今天仍然是小雨。 下车之后。 隋秋天环顾一圈,推着手中的行李箱,想去扶棠悔。 结果棠悔突然站定。 她不让她扶她。 而是在灰暗阴郁的光线下,微微仰着头,对她说, “隋秋天,你今天别把我当雇主了吧。” 隋秋天有些疑惑,“棠悔小姐……” “也别喊我棠悔小姐,别那么小心翼翼地对我,别把我当成住在山顶上的棠悔……”棠悔冷静看着她的眼睛。 说,“因为我不想和我的保镖一起出来旅行。” 隋秋天刚刚没扶到她,手还在空中悬着。这会,她有些迟钝、也有些紧促地把手收回来,狼狈垂到腰间,有些艰难地开口,“那……” “我想和你一起。” 棠悔打断她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坐普通的大巴车,一起去看很普通的海,一起吃你出去秋游时会在包里偷偷带的凤梨酥,也一起去很普通的城市,买很普通的纪念品…… “我想和隋秋天一起旅行。” 车站喧嚣闹腾,她在她匆匆抬眼时,轻声细语地说, “以我自己的名义,而不是以棠悔的名义。” - 长途车站里很吵,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忙着奔波。 她们停在门口对峙。 引来不少目光。 其实隋秋天不是很能听懂棠悔的话,因为从她们身边擦身而去的人实在太多,她不得不集中注意力,让棠悔不被其他人撞到,所以她没有怎么听清。 但那个时候。 她再次抬眼看向棠悔像葡萄一样的眼睛,突然走神地想起昨天夜里棠悔也这样看着她,对她说——隋秋天,你带我走吧。 于是她这才在迟钝间明白。 或许,这对她来说是场得之不易的旅行,但对棠悔来说,应该是场迟到的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不对,特别是棠悔现在的年纪,现在的身份,不应该做出如此冒险的决定。 可是。 隋秋天又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那场失败了的离家出走。 如果。 如果那个时候,也有个人陪她一起,勇敢的、无条件的…… 哪怕她们最后还是因为没有可以去的地方,还是只能灰溜溜地回到没有人找她们的家里,那她是不是不会淋雨,不会生病,也不会缺席那场重要的秋游? 所以,她愣了很久,垂在腰间的手在衣角上擦了擦。 车站大屏红字跳跃。 显示她们的班次即将到达。 隋秋天勇敢地、也无条件地对棠悔说, “好。” 棠悔笑了。 天气发阴,车站拥挤昏暗。但她的笑似乎又格外明亮。 等笑完了。 她伸出手来,“那你过来牵着我。” 说的话仍然像雇主的命令,但语气又不像。语气很孩子气,甚至因为在放任自己示弱,以至于像是理所当然, “车站人太多了,我有点害怕。” 隋秋天没办法。 她抿着唇,看了眼棠悔伸出来的手心,很白,皮肤看起来很干净。 下一秒,她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目光,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耳朵却像是被碰到了似的缩了缩,小声地说, “还是你牵我吧。” 她们的车快开了。 棠悔看她一会。 也没有跟她计较太多。 她反手,掌心握住了隋秋天的手腕,大概是怕她觉得不舒服,还特地隔着她的卫衣袖口,才慢悠悠地说,“走吧。” 或许是现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雇主,也不是“棠悔小姐”。 隋秋天感觉到布料上传来的女人的体温,有些莫名地红了红耳朵。 但她没等棠悔发觉。 马上就掩耳盗铃地、带着棠悔在原地转了个圈。 棠悔乖乖跟着她转了个圈。 然后两个人回到原点。 目光对上。 隋秋天别开脸,慌乱地在车站内找了找,又欲盖弥彰地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很小声地说, “我们去检票。” “好。” 棠悔好像没有笑她。 隋秋天稍微放松背脊,带着棠悔往检票的地方走。 结果没走几步。 她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声很轻很模糊的笑。 隋秋天警觉回头。 棠悔的表情看起来好无辜,好善良,好似刚刚笑的人是鬼,“怎么了?” 隋秋天皱巴着脸。 又转过头。 结果又听见了一声笑。 比刚刚还大,还明显。 隋秋天带着棠悔在人群里面转来转去,回头,看向立马表情恢复优雅的棠悔,忍不住说,“棠悔小姐,你好幼稚。” “有吗?”棠悔捏了捏她的手腕,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 “不过你怎么还喊我棠悔小姐?” 隋秋天找不出答案。 但她也来不及说更多。 因为她们的车马上就要开了,错过一班,就要再等一个小时。 今天是休息日,车站里人很多,挤来挤去的行李也很多。 隋秋天带着棠悔,也护着棠悔,通过检票口,上了车,车上已经差不多坐得满满当当,一眼望过去,只余下几个空位,而且还不是连在一起的。 隋秋天想了想—— 带着棠悔,朝最后两排的一个单独顾客走过去。 车道狭窄。 到处都是堆放在脚边的小件行李。 “小心脚下。” 隋秋天一边自己走。 一边回身注意棠悔的步子。 也伸直着手,护着棠悔身侧另一边,不让她被车座撞到。 她小心得过了头。 便也惹来了几道视线,大概是觉得她们这两个人很奇怪。 但隋秋天不太在意。 她护着棠悔。 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总觉得有人会撞到棠悔,也总觉得车顶上的行李架都会有行李滑下来砸到棠悔脸上。 棠悔一向和她配合默契。 在这种时候,也很温顺地躲在被她保护的领土里面。 于是也就难以避免地,鼻尖擦过脸颊,头发也时常擦过她的耳朵。 第102章 隋秋天尽量目不斜视,但也嗅得到女人身上像是树枝一样的气味,以及格外柔顺的发香。 飘荡着,软绵绵地,像不听话的小鱼儿似的,争先恐后地往她鼻子里钻。 隋秋天只能尽量别开脸。 却还是在快要走到时发生碰撞。 是倒数第四排车座,有个乘客很突然地站起身理包,刹那间隋秋天将棠悔护住,她反应很快,而棠悔也像是感应到什么,往她这边侧了侧身—— 女人鼻尖擦过她的下巴。 倒是不痛,因为距离不算太近,只能算隐隐约约擦过,软软的。 隋秋天紧张地屏住呼吸。 长途汽车空间不大,有人站出来点,过道上的人就只能挤在一起。 棠悔为了*躲过旁边的人,只能有些拘谨地将双手搭在她肩上,脸贴近她的下巴,整个人也将近被她半搂在怀里。 “你没事吧?”隋秋天第一时间扶住她,不让她被其他人撞到。 “我没事。” 空间狭窄,距离很近,棠悔只能在她面前低着脸,睫毛像是快要刮过她的鼻梢,带着某种裹过来的、属于棠悔的气味, “你不用这么紧张。” 她说话柔柔的,吐息也洒在她颈下。隋秋天有些僵硬地动了动喉咙,另一只手也发僵地背在身后,拎着她们的小行李箱拉杆,没说话。 站起来的乘客发现她们的窘迫,及时为她们让了道, “不好意思,你们先过吧。” 隋秋天仰头,舒了口气,“谢谢。” 棠悔与她稍微分开了点。 但不知道是不是不小心,分开之前,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地按了按。 隋秋天缩了缩手指。 棠悔似乎对此没有察觉,她在她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 一段短短的车道,大概走了好几分钟。隋秋天带着棠悔,走到那位单独的乘客旁边,鼻尖已经溢出薄汗。 这位乘客是个头发花白的奶奶,正在一边看手机电视一边剥橘子吃,腮帮子一嚼一嚼的,手机里面在放什么争夺家产的电视连续剧,几个主演听起来都很生气很聒噪。 “不好意思奶奶。” 隋秋天凑过头去,一只手拎着行李箱,另一只手还在身后,隔着点空,护着棠悔的背,“我可以和你换个座位吗?” 橘子奶奶看了她们一眼,摘下耳机,很是大方地递了几个橘子过来,“橘子要不啦?” “不是的奶奶。”隋秋天试图把自己的要求说清楚, “因为现在空位只有单个单个的了,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和我们换一下呢,我和我的……” 说到这里。 她突然变得为难,好像说雇主不是,说上司也不是……因为棠悔说今天不要当她的雇主,也不要当棠悔。 而除此之外。 她找不到其他的身份可以定义棠悔。 快要发车,车上很吵,前排也有好几个小孩子闹来跑去,哭着喊着说要吃什么要玩什么,还有家长教训小孩大声训斥的方言,还有售票员和司机检查人员和手中车票的声音…… 橘子奶奶撕下一瓣橘子,看着她嚼巴嚼,也看着她身后的棠悔嚼巴嚼,不知道有没有听清她说的话。 隋秋天张了张唇,刚想换个说法,就听见身后的棠悔像是开口说了什么—— 但车站太吵。 她没有听清棠悔在说什么。 隋秋天茫然转头,还未看清身后的棠悔,就感觉自己隔空护着棠悔的手臂被撞了一下—— 她怕棠悔被撞到。 潜意识,手掌用力搂紧女人的肩。 “小心。” 隋秋天急促地说,视线却缓了一秒。 车厢摇晃间。 她将棠悔搂在怀中,看见棠悔踉跄间靠她很近,也在漫长的两三秒钟之后,感觉到自己鼻尖的汗被手帕轻轻拭去,触感柔软,动作轻柔。 隋秋天愣住。 汽车引擎发动,喧闹嘈杂,光线模糊。她看见棠悔笑着收起手帕,看向橘子奶奶, “姐姐。” 女人低脸,柔顺的头发落到她肩膀,眼梢间的笑意像橘子里的水分那样在拥挤的车厢飘溢,她言简意赅地说, “我是她姐姐。” 【作者有话说】 [玫瑰][玫瑰][玫瑰] 47「姐姐」 ◎“小秋天。”◎ 大巴车装着满满当当的、像被吹起来的泡泡糖一样的乘客,摇摇晃晃地从曼市开往白岛。 左边第二排的小孩扯着嗓子总共喊了十九次“妈妈”,隋秋天第二十三次偷看棠悔。 棠悔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坐车总是喜欢靠窗坐,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所以愿意听见些车外的声音,来判断自己现在来到哪里。 大巴车还没离开曼市边界,天色依旧阴郁,像调色盘全都混在一起,调成一种灰而涩的色调,像一场很久都不会散的雾。 而棠悔头发上的丝巾,是这场雾里唯一清晰的白。 不知道哪里来的风。 让她的丝巾隐隐约约地飘动着,像所有恶毒乌云里的唯一一朵白云。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隋秋天的偷看,侧脸注视着车窗外流动的路景,皮肤白皙,唇角上翘,好像心情很好。 姐姐。 隋秋天偷偷收回视线。 她说,姐姐。 隋秋天滚了滚被橘子奶奶留给她们的两只橘子。 她的姐姐。 隋秋天第二十四次偷看棠悔。 她是她的姐姐。 棠悔还是没有看她,好像一上车就突然变成一个敏锐度下降很多的棠悔。 隋秋天把两个小小的橘子拿起来,牢牢握在手里。 “棠……” 她开了口,却又发现这个称呼在一场“离家出走”里并不是那么合适。 只好闭紧嘴巴。 但棠悔还是听见了。 她转头,眼尾稍弯地看向隋秋天,“怎么了?” “你要吃橘子吗?” 没寻到合适的称呼。 隋秋天只好暂时又恢复成别扭的模式。 “好啊。” 棠悔轻巧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坐在长途大巴上的她,和坐在私人飞机上的她,好像有些不一样。 会更跳跃,也更任性一些。 因为换作在私人飞机上。 她肯定会将双手放在桌板上,对想要给她剥橘子的隋秋天说——谢谢。 但现在。 她把两只手架在胸前,交叉,等隋秋天给她剥橘子的样子,不像公主,更像是从山顶跑下来的大小姐。 隋秋天找出消毒湿纸巾,擦干净手,然后给她剥橘子,也给她把橘子上那些须须都拆干净,才剥下第一瓣给她, “给。” 棠悔没有接橘子肉。 而是看了她一会,然后说,“隋秋天,我不想弄脏手。” 隋秋天愣了愣。 棠悔歪了歪头,很讲礼貌地问,“可以喂我吗?” 隋秋天低了低头。 按道理。 保镖不可以和雇主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 但。 “可以。” 她很小声地说。 然后也很小心地,把第一瓣橘子,递到了棠悔唇边。 棠悔看了她一眼。 低头。 很斯文地咬下了她手上的橘子。 整个送到嘴里。 她没有碰到她的手。 棠悔一向讲究礼仪。 纵然是罕见地提出这种“任性”的要求,让她喂她吃橘子,也是不会太过分的。 橘子也不是多汁的水果,没有在咬破之后,争先恐后地顺着隋秋天的手指淌下汁水。 但隋秋天还是很快地将手收了回来,掩耳盗铃般地掰了第二瓣下来。 也不敢去看棠悔,而是盯着手中晶莹剔透的橘子肉,红着耳朵,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甜吗?” “甜。”棠悔似乎已经处理好了橘子肉,轻轻地说, “你也吃一块试试。” “哦,好。” 隋秋天像个自动执行命令的机器人,把掰下来的橘子肉塞到嘴里,有些慌张地嚼巴嚼巴,下一秒,又微微瞪大眼睛,说, “很甜呢。” 棠悔笑,“那再喂我吃一块。” “哦哦,好。” 隋秋天继续执行命令,给棠悔喂了第二瓣橘子。 棠悔小心翼翼把橘子果肉咬进去。 还是没有碰到她的手。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很讲礼貌地马上把手收回来。 第二瓣果肉稍微有些大了。 所以棠悔咬进去,腮帮子也微微鼓起来一点。她吃东西习惯细嚼慢咽,所以整个过程花费了大概有十秒钟时间。 看起来像一只仪态很好的鸟儿。 隋秋天看了她十秒。 棠悔似乎有所察觉,抬头看她。 隋秋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自己喂了第二瓣,囫囵吞枣般地吞进去,又剥下一瓣送给棠悔。 第103章 鸟儿棠悔顿住动作,看她一眼。 像是觉得她奇怪。 但还是很配合地把她喂过去的第三瓣吃下去。 还是和刚刚差不多的、相差无几的动作和仪态。还是像只鸟儿。 隋秋天弯了弯眼睛。 然后给自己第三瓣。 给鸟儿棠悔第四瓣。 第五瓣。 第六瓣。 …… 一个橘子吃到了底。 只剩下最后一瓣。 隋秋天的第五瓣。 棠悔的第六瓣。 但。 隋秋天还是把最后一瓣递给了棠悔。 棠悔似乎是在吃下去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她微微捂着嘴,处理好最后一瓣橘子肉,才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第一瓣和最后一瓣都给我?” 大巴车在公路奔逃,天边稍微亮了些。隋秋天在很认真地剥第二个橘子,剥完了又很认真地拆第二个橘子的白色须须, “有的人吃东西喜欢吃第一口,有的人吃东西喜欢吃最后一口,棠悔小姐,你喜欢哪个?” 棠悔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我?都可以吧。” 她已经过完三十二岁的生日,没有这种孩子气的偏好。当然,在她尚且还算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没有这种偏好。 隋秋天点点头。她像是明白她的意思,却又像是没有明白。 因为下一秒。 她处理好第二个橘子的须须,把第二个橘子的第一瓣果肉掰下来,又送到了棠悔嘴边。 棠悔愣了愣。 “橘子奶奶的橘子很甜,多吃点。”隋秋天解释。 她会将一个送橘子给她们的老人喊作橘子奶奶。但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多可爱,表情还一本正经的,甚至还在这之后,偷偷回头看了看橘子奶奶,还很腼腆地朝橘子奶奶笑了笑,微微颔首,又说了声“谢谢”。 “我说我都可以。”等隋秋天再次回头看她,棠悔轻轻对她说。 “我知道。” 隋秋天说。然后又对她笑了笑,像是很理所当然一样, “所以都给你。” 说着。 还又将那瓣橘子往棠悔嘴边送了送。 橘子的香气已经飘到鼻尖。 棠悔停顿片刻。 还是低着眼,把第二个橘子的第一瓣果肉吃进去。 而更加理所当然的。 是在这之后。 隋秋天把这个橘子的最后一瓣果肉,也继续送到她唇边。 两个橘子。 都是棠悔吃七瓣,隋秋天吃五瓣。 其实棠悔应该有来有往,在第二个橘子的时候也学会“让步”的。 但她贪得无厌,也热衷于享受隋秋天对自己的偏爱,还害怕没有下一次机会,所以总是急不可待,企图抓住每一次能抓住的机会。 但隋秋天不会像她性格那么古怪,不会像她吃两个橘子还想那么多。 她看见棠悔吃完最后一瓣,又笑眯眯地扶了扶眼镜,重新拆了消毒纸巾,擦干净手,收拾好小桌板,把垃圾都很严格地装到一个小袋子里面。 接着。 像是变魔术一样,隋秋天从那个竖在她们脚边的小行李箱里面很勉强地开了一个小口子,掏出一串棒棒糖。 那串棒棒糖真的很长。 所以她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把所有的棒棒糖全都扯出来—— 而紧跟其后的。 是她慢慢从行李箱边角掏出来的,两袋吸吸果冻,一小盒五颜六色的泡泡糖,三包不同口味的薯片,十二个小小的凤梨酥,一包牛肉干,一包酸青梅,两瓶看起来像是橙汁的汽水,两瓶矿泉水,一根香蕉,一盒洗净的蓝莓草莓,里面还有分区,是切好的菠萝…… 所有东西。 堆在小桌板上,满满当当的。 像一部动画片里的一个城堡。如果真的有,那部动画片可能叫《零食总动员》,导演是隋秋天。 棠悔想。 可能是她到现在都没有跟隋秋天主动承认自己的眼睛是好是坏,所以隋秋天没有默认她眼睛是好的,而是又跟她整整齐齐地介绍了一遍摆在她们面前的零食。 而后。 她像是那只囤积宝物的恶龙,献宝似的把这些东西全都一股脑儿地推到棠悔面前,然后又有些拘谨地收起爪子,问, “你要先吃哪个?” “菠萝吧。”被“绑架”的公主棠悔低低地说。 “好。”隋秋天答应下来。 她将那盒水果和酸青梅留下,大概是怕棠悔等下会晕车。之后,恶龙隋秋天把剩下的那些“宝藏”又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放回去。 再打开水果盒。 用小叉子叉了第一块。 递给棠悔,“给。” 棠悔接过来,发现用小叉子不会弄脏手,所以只好自己吃。 她咬了一小口,菠萝果肉在口腔里挤压,酸甜酸甜的味道。 隋秋天看她吃过第一口,便也用小叉子叉了一块,自己也学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前进,似乎已经开出曼市的边界,进入公路,两边都是山,或许是错觉,天气稍微变得明亮一些。 棠悔第一次坐大巴车,大巴车的确比她所以为得还要拥挤、吵闹和污浊。但托隋秋天的福,她的第一次离家出走,是橘子味和菠萝味的。 棠悔食量小,菠萝吃了两三块就吃不下去。 隋秋天也没有再一个人吃。 她把水果收起来。 好像认定有个真理是被法官判定过——这些东西就是要两个人一起吃,才是旅行。 “睡一会吧。”在她再一次把桌板擦干净之后,棠悔对她说。 隋秋天动作顿了顿。 她扶了扶眼镜,眉心微微皱起,似乎不认同在吵闹的大巴上,把自己的雇主扔下自己独自睡觉的做法。 “不是让你不要把我当雇主吗?”棠悔耐心地说,“而且你在生病,要多休息。” 隋秋天还想反驳。 “隋秋天。” 非雇主棠悔突然喊她大名, “其实我可以在大巴车到之后,喊人开车过来直接把你接回去。” 隋秋天抿唇。 不是说好了不可以反悔吗? 她想这么说。但她没有顶嘴。 “但因为我跟你说好了不反悔。”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棠悔轻飘飘地补了一句, “所以如果你在大巴车上好好睡一觉,我就不这么做。” 听起来好像威胁。 实际上。 这个说法很孩子气。 不太像棠悔。 也不太像雇主。 “好吧。” 隋秋天答应下来。 但也有些不甘心地强调,“你之后不可以再提反悔的事。” 棠悔挑眉,“成交。” 隋秋天这才彻底点头。 实际上,大巴车也不是一个可以好好睡觉的环境。 隋秋天手长脚长,这么大一个,蜷缩在小桌板上也不舒服。 于是,她便稍微仰着头,靠在座椅上,在棠悔的注视下,阖上了眼皮。 她今天起得早。 昨天又因为要出来旅行太激动,没有睡好。再加上淋了雨还有点小感冒,还吃了感冒药。 所以。 基本一闭上眼睛就有睡意。 但大巴车开进高速公路,摇摇晃晃,吵吵闹闹,像驮着流动集市的骆驼。 隋秋天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就被大巴车晃醒了好几次—— 也不得不。 再次调整姿势,试图重新睡过去。 是在第三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 她感觉到。 有人护着她的头,将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扶到自己肩上。 这个人的手很温暖。 肩膀很软,很轻,靠起来很舒服,像一团软绵绵的云朵。 隋秋天迷迷沉沉地睁开眼,瞥见在自己眼前摇晃的白色丝巾,也瞥见棠悔糊在光里的五官,还看见,棠悔的五官往她眼睛靠近,放大,然后突然变得模糊…… 她睁大眼睛。 看见她把她的眼镜摘了下来。 隋秋天有些费力地动了动唇,想说——棠悔小姐,你这样肩膀会很僵。 但先于她之前,浑浑沌沌间,她听见有小孩在哭喊,也听见棠悔说, “我不是你姐姐吗?” 女人说到这个词,好像在笑,笑容很温柔,也很模糊。 “安心睡一觉吧。” 她低头,注视着隋秋天,脸庞模糊,呼吸和声音也很模糊, “我会照顾你的。” 白色丝巾落到隋秋天的耳朵上。女人伸手过来,帮她把白色丝巾拂走,却在离开之前很调皮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又柔柔地对她说, “小秋天。” 就好像,她真的是她的姐姐一样。 - 第104章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 但很小的时候,隋秋天就希望,自己可以有个姐姐。 不是表姐那种学习很好,很讨大人喜欢,也很讨小孩喜欢的、很听话的姐姐。 也不是实习老师那种,会对所有小孩无差别释放好意的、很善良的姐姐。 而是那种……不太讨大人喜欢,不太听话,也懒得理很多小屁孩,会做一些坏事,也不太善良的姐姐。 但她可能会很讨隋秋天的喜欢,因为她做的坏事都很酷,因为她很有野心,因为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做很多事情都不遵循法则,她心情好的时候可能会弯着眼睛摸摸隋秋天的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会抱着膝盖哭,会喝很多大人不让喝的酒,然后让隋秋天摸摸她的头。 因为她可能只会给隋秋天一个人买一整个蛋糕,会悄悄让她自己一个人吃不要分给别人,会在从外面回来之后不知道从哪里给她变出一个眼镜小狮子…… 这样的话。 隋秋天会很崇拜她。 隋秋天从梦里惊醒。 旁边的人像是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到,肩膀紧了紧。但很快,这个人放松下来,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做噩梦了吗?” 掌心软软的,抚过她的头顶,还拍了拍。 隋秋天艰难地掀了掀眼皮,一点点光从眼缝中透出来,让她觉得好刺眼,觉得心跳很快,也让她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难以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呼吸有些紧促。 眉心也忍不住紧了紧。 下一秒。 有人抚上了她的额头,手掌心凉凉的,“没有发烧。” 这个人像是松了口气,声音很轻,落到她脸上,像飞过去的蝴蝶。 手指细细的。 快要收回去的时候,好像发现她眉心皱得很紧,便轻轻按了按, “眉头怎么皱得那么紧啊?” 隋秋天抿唇,也顺着女人的动作,渐渐舒展眉心。 女人挪开手指。 于是她很快重新皱紧眉心。 女人动了动肩,好像是笑了一下,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发现她的眉心又皱起来,于是语气很耐心,“怎么啦?” 语气听上去,像那些在前排哄小孩的家长,“小小年纪,怎么总是像个小老太太一样。” 隋秋天瘪了瘪腮帮子。 女人轻笑一声,撤回手指。 不过…… 怎么这么安静? 隋秋天晕乎乎地掀开眼皮。 下一秒。 柔软的手帕覆上来,一点一点,帮她拭去额上的汗水。 动作很温柔。 像她小时候做噩梦,醒过来,都希望得到的那种安抚。 隋秋天动了动唇。 “隋秋天。” 女人的声音飘下来,“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隋秋天彻底睁开眼,看清车外的天,很蓝,也看清飘得很低的云,很白,还看清,在她面前柔柔注视着她的棠悔,很模糊,却很美。 “我……” 隋秋天只发出一个字。 “嗯?” 女人又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停了半瞬,“要不要去医院?” “不……不用。” 隋秋天出声。 也有些费力地从棠悔肩上抬起头来,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汗,解释, “就是睡久了有些不舒服。” “真的?”棠悔把手帕收起来。 “真的。”隋秋天说,她睁了睁眼睛,稍微缓过来一点,环顾周围,发现整辆车已经变得很空,便有些反应不过来,发起了呆。 “我们到了。” 棠悔的声音从她身侧传过来。 隋秋天去看棠悔。 便再一次看到了棠悔背后的天,蓝得像是纪录片里的好天气。 她发了会呆。 皱着鼻子,对棠悔说,“这里的天气好好,天好蓝,云很白。” 棠悔笑了起来。 她弯着眼睛。 又伸手过来,隔着手帕给隋秋天擦了擦脸上的汗, “嗯,知道天气很好了。” - 白天睡觉总是难以清醒,也容易越睡越疲劳。 隋秋天在车上缓了一会。 才知道,她们在半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到达白岛的汽车站,所以其他人都已经下了车。 半个小时。 棠悔珍贵的离家出走日的半个小时。 隋秋天对自己的浪费很是懊恼,“你应该早点喊醒我的。” “有什么关系?” 棠悔反问。 然后又轻轻地说,“反正看着你睡个好觉,我心情也很好。” 隋秋天愣住。 棠悔把眼镜还给她。 隋秋天揉了揉眼睛,把眼镜重新戴上,往车窗外看了看—— 车已经停在了车站,像很多辆玩具车摆在她的眼睛面前。 停车站里暂时没有其他人。 看起来空荡荡的。 “司机没有来催我们下车吗?”隋秋天好奇地问了一句。 棠悔没有说话。 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棠悔。 棠悔坦坦荡荡地回望着她。 停了片刻,说,“司机吃饭去了,反正发车时间也还没有到。” 原来如此。 隋秋天点了点头。 又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那我们也下车,找个地方吃饭吧。” “好。”棠悔点头同意。 白岛和曼市那么近,天气却比曼市好很多。她们一走出去就感受到这一点,走出车站,户外的光甚至是有些刺眼的地步,气温感受上去也很温暖。 甚至有些热。 所以隋秋天一出去。 就把外面的制服外套脱下来,只穿着里面的卫衣。 白岛是座靠海的小城,旅游业不算发达,隋秋天先是询问棠悔的意见,得到她愿意吃海鲜之后,便在手机上查了查,找到一家说是评分很好的海鲜餐厅,时间已经不早,她决定打车过去。 白岛汽车站外面,比曼市的汽车站更乱,更挤,人也更多,还有四处拉客的三轮车摩托车,拥簇着从车站走出来的乘客。 隋秋天推着行李箱,在路边拿着手机打车,肩突然被轻撞了一下—— 力度倒是不大。 撞她的人匆匆忙忙地说了声“对不起”,却带着她的视线,一路小跑过去。 于是。 隋秋天便轻而易举地注意到,在车站外的路边,有个摆摊摆得很突兀的卖衣服的小摊—— 是一辆看起来很干净的小货车,车门大开,外面,里面,都挂着满满当当的卫衣,是这个季节穿的,但很怪异的是,上面挂着的卫衣看上去,款式和版型都设计得很好,不像是会摆摊出来卖的,甚至…… 都是两件相同款式一起卖的。 就好像是,只卖给那些成对从车站走出来的乘客。 隋秋天敏锐地扶了扶眼镜。 目光微挪,她看见车主站在旁边,懒懒散散地拿着块牌子。 那牌子上面写—— 一件一百,两件五十。 隋秋天皱着眉心。 那摆摊的车主和她对上视线,笑眯眯地揽了揽手, “妹妹,来买两件和你姐姐一起穿不啦?” 隋秋天看了看车主都没摆满的车厢,很警惕地收起电话,将手臂护在棠悔身后。 棠悔似乎察觉到她突然变得紧张,抬起脸来,很是迷茫地问她, “怎么了?” 隋秋天不与那车主对视了。 她避开那车主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不让对方看棠悔。 她护着棠悔,低声在棠悔耳朵边上说,“我们要快点走。” 棠悔大概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露出一种很迷惘地表情,但还是很配合地跟着她,往车站另一边走。 甚至。 还在她脚步加快之后,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腕。 女人掌心温软。 匆忙之下也没有隔着卫衣袖口,细细的手指轻轻箍住她的腕心。 体温在紧贴之中迅速上升。 脉搏升高。 嘭,嘭,嘭。 隋秋天顾不得这些。 脚步匆匆。 带着棠悔一起逃离那辆车的视野。 还在棠悔有些气喘、差点就跟不上的时候。 反手。 牵握住棠悔的手腕。 嘭嘭,嘭嘭。 白岛盛行的是红枫树,气温又比曼市这边高,所以道路两旁的红枫还在盛开,像一个火红的、崭新的世界,散落成碎片,飘荡在她们周围。 红枫飘落,黑发飘摇。 隋秋天一边找路,一边时不时回头,护着棠悔的脚下。 她们手牵着手,眼睛和眼睛的中间仅隔着飘飘的红枫。 那时候。 隋秋天隐隐约约瞥见,棠悔好像眼梢微微弯了起来。 但红枫太红,也太多,像某个童话故事中的插画被撕成一片一片飘在她们中间。 第105章 她看不清。 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在路况和危险上。 就这样,她牵着她小跑了一段路。 直到回头,发现完全躲开那辆车的视野,隋秋天才彻底松了口气。 也反应过来,愣了一会,紧张地松开握住棠悔手腕的湿滑手心。 松开之后又不知道放在哪里。 只好假装撑着膝盖,微微佝偻着腰吐气。 “怎么了?” 棠悔像是没有安全感,又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腕,轻声细语地问她。 “是这样的。” 走出那辆车的范围。 隋秋天仍然警惕地环顾周围的环境,也才有心思跟棠悔解释, “刚刚有一辆很奇怪的车。” “在汽车站外面卖衣服,而且价格还很奇怪,一件一百,两件五十,车主还笑眯眯地看我们两个,而且那车上所有衣服的尺码,都是一大一小,乍眼看上去,和我还有你平时穿的尺码都差不多……” 说到这里。 她突然停住脚步。 也不说话了。 “怎么了?” 棠悔拉着她的手腕,耐心问她,声音很轻柔,但听上去是在笑着的。 隋秋天回头,看她一眼。 又转头。 很是迷茫地看向正前方—— 是和刚刚那辆车相差无几的一辆,同样的车型,同样的两件一套的卫衣,同样的一件一百,两件五十。 却是完全不同的车主。 甚至。 还有几个本来围在车边翘首以盼的人,看见她们跑过来了看过来了,就你推着我推着你,匆匆忙忙地围上去问价,声音很大,简直像是刻意说给她们两个听的——哇,这件不错。哇,好便宜。哇,买来试试。哇,那边那两位小姐,你们不来看看哇。 哇。 “又有一辆,和刚刚那辆车一样的车,也是卖衣服的,也是两件起卖。” 隋秋天很茫然地,向跟在自己身后的棠悔,解释自己眼前这个怪异的状况, “但是车主却不一样,而且有几个很奇怪的人在围着问价。” “这样啊。” 棠悔又说这句话了。 她很顺从地牵住她的手腕。 像是很无辜,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手指按了按她的腕心,语气像是遗憾, “那我们只能去买两件试试看了。” 【作者有话说】 棠小姐:好遗憾[墨镜] 48「蓝色卫衣」 ◎像抽走隋秋天的一次心跳。◎ 迷茫之中。 隋秋天摘下一片落在头顶的红枫。 棠悔从刚刚起就一直拉着她左手的手腕,也很清白地眨了眨眼, “怎么了?” 女人的声音简直比红枫被风刮落下来还要轻,“还是你不愿意?” 她歪了歪头。 然后又开始说这句话了,“不是说我是你的姐姐吗?” “我……”隋秋天愣愣地攥着手中那片红枫,侧脸,看了看偷偷看过来的一车人。 过了好一会。 才慢吞吞地开口,“我没有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是什么意思?”棠悔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隋秋天耳朵红红。 看着棠悔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小了下去, “就是愿意的意思。” 风刮过来,红枫在空中悠悠飘落。棠悔笑了起来, “那走吧。” “好。” 隋秋天木着脸,带着棠悔一起往那边走。 她们一往那边迈步子。 那一车人便齐刷刷地挪开视线,热热闹闹地和旁边的人说起话来,好像刚刚的安静不复存在。 稍微走近。 还能听到其中两位表情最夸张的顾客和车主咕噜咕噜讲价的声音—— “老板,两件五十,哇,好划算的喔,那三件能不能一百啊?” “哇,你好会讲价的喔。” …… 隋秋天带着棠悔,两个人在车前很有教养地站定。 老板和两个顾客还在继续—— “那四件一百五你买不买哇?”“哇,老板,你好会推销的喔。” “你喜欢什么颜色?”棠悔像是完全听不见。 很理所当然地眯了眯眼睛,将选择权交由给了隋秋天, “你喜欢什么颜色,我们就穿什么颜色。” “嗯……”隋秋天木讷地看了看车上五颜六色的卫衣——全都是两件,一大一小摆在一起,像是背后会各自贴着名牌,写她和棠悔的名字。但她很少有这种和……和…… 她悄悄看了眼棠悔。 被棠悔拉着的手腕僵硬地转了转,“其实我觉得都挺好看的。” 她们一个没有什么太不喜欢的食物,一个没有太喜欢的食物。 甚至在颜色方面,也是如此。 隋秋天只好又将决定权交还给棠悔,“你有没有什么不太喜欢的颜色?” 棠悔歪头看了看隋秋天,刚要张唇。 “哇,那就来穿蓝色。”车主来插了嘴,松开两只抱紧的手臂,指了指天,“正好今天天那么蓝,你们穿蓝色正好。” “什么的喔!”刚刚还在讲价的顾客也凑过来看了看, “老板你不懂啦!人家两个妹妹,皮肤一个比一个好,就应该穿粉色,穿粉色才好看的嘛!” “我看你才是不懂!”老板又把两只手架起来,不服气地顶嘴,“什么叫妹妹就应该穿粉色,我看你年纪不大,讲话倒是蛮不会讲……” “哇,你不要污蔑我女朋友的喔,我女朋友讲的明明是她们皮肤好的喔……” 三个人像是快要因为她们穿什么颜色的卫衣吵起来。 …… 隋秋天谨慎看向棠悔。 棠悔脸色好正常,仿佛自己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又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这三个演技夸张的人很奇怪一样。 好吧。 这位公主可能在玩什么离家出走,加角色扮演的游戏。 还遵循某种没有直接告诉隋秋天的“不准戳破不准拆穿任何破绽”的规则。 “那我们穿蓝色的可以吗?”隋秋天站在车前面,犹豫了一小会,转身问棠悔。 “可以。”棠悔说,然后又问,“不过为什么是蓝色?” “因为蓝色那两件上面,印着两只很可爱的白色小狗。” 隋秋天相当严谨地阐述理由,“但是粉色的上面,印着两颗爱心。” “为什么是小狗不是爱心?”棠悔又问。 “因为我小时候还蛮想养一只白色小狗的。”隋秋天解释, “如果你要继续问我为什么的话,那就是因为很多动画片里的主人公,都有养一只很可爱*的白色小狗。” 白色小狗就算了。 她还要说——很可爱的白色小狗。 棠悔笑,没有继续再问,“好吧,那就白色小狗。” 隋秋天点头。 然后。 她看向旁边还在吵吵闹闹的三个人。 走了一步过去。 很彬彬有礼地拍了拍车主的肩。 车主正激烈地撸起袖子和顾客争执。 隋秋天站在对方身后耐心等待,几秒后,她又拍了拍车主的肩。 车主转过头来,似乎还在刚刚那场奇怪的吵架中意犹未尽,看到隋秋天后表情瞬间变得和颜悦色,“选好了吗妹妹?” “我们要那套蓝色。” 隋秋天给老板指了指,“尺码的话,就一个xl,一个s。” “yes!”老板莫名其妙做了个手肘向下的手势。 两位顾客同时低眉顺眼地叹了口气,“真是的,都说了粉色显皮肤白了。” 隋秋天不是个喜欢和陌生人搭话的人。但可能是因为这次旅行时间太短,遇到的橘子奶奶、蓝色车主和粉色顾客都太奇怪,也太有趣。 以至于那个时候。 她忍不住补了一句,“因为爱心的话,有点不太适合。” “为什么不太适合?”两位粉色顾客异口同声。 隋秋天抿唇。 回头。 看了眼朝她微笑的棠悔。 又低头,看了眼被棠悔拉紧的手腕。 再看向两位粉色顾客。 她红着耳朵,磕磕绊绊地说,“因为今天……她是,我的,姐姐。” “噢,姐姐不能有爱心的喔。”粉色顾客一说。 “哦是姐姐,那你为什么要红耳朵的喔?”粉色顾客二说。 隋秋天愣住。 还没来得及回答。 肩被拍了拍。 她回头。 是坚持蓝色的车主,对方笑眯眯地把两件印着白色小狗的卫衣递给她, “我们车上提供换衣服务的喔。” 隋秋天接过来,看了看车厢,发现车主只是把挂着的那两件拿下来给她,尺码真的和她们需要的一模一样。 不过到现在。 隋秋天也没有多意外。 第106章 甚至。 在她拿下两件蓝色卫衣,而两个粉色顾客就悄咪咪不见了之后。 她也没有多意外。 她把小号卫衣递给棠悔,“你先去换。” 棠悔接过来。 漫不经心地说,“一起吧。” 隋秋天微微瞪大眼睛。 棠悔看着她。 很理所当然的样子,“车上那么多东西,又那么黑,我一个人要怎么去?” “是啊是啊。” 车主在旁边附和,“你不得多照顾照顾你姐姐吗?” 也是。 隋秋天看了看被衣物堆叠起来,稍微显得有些拥挤的车厢。 便也没有多想。 先自己踏上了这辆小货车。 然后再把棠悔扶上来。 车门被老板关上,光线瞬间变得昏暗,几乎没有光,黑暗中也看不见对方的动作和身影。 隋秋天稍微放松下来,“棠悔……” “嗯?”黑暗中,棠悔的声音飘过来。 车厢很狭窄,四面八方都有她身上的香气跟着一起裹到鼻腔。 隋秋天低着头,“你先换吧。” “好。” 棠悔言简意赅地答应,然后将手中的卫衣递给她, “你帮我拿一下。” 隋秋天匆匆忙忙地去接过来。 棠悔也在同时收手。 两个人的手指在卫衣下面擦过。 隐隐约约。 像电,也像水,还像一场朦朦胧胧的雾。 隋秋天迅速撤回手,恨不得用车上的卫衣将自己整个人埋起来。 但她不能。 她还需要充当棠悔的挂衣架。 所以。 她只是笔挺地面对着车壁。 背对着棠悔,挺着脖子,也背着手,将棠悔的卫衣挂在自己手臂上。 过了两秒。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 是棠悔在脱外面的毛衣。 动作很小。 但是时间好像突然一下子变得很慢。 隋秋天闭紧眼睛。 努力屏住呼吸,瞬间变成一条从大海里跳出来的鱼。 “隋秋天。” 棠悔在身后轻轻喊她,声音柔柔的,“你过来帮我拿一下毛衣。” “哦,好。” 隋秋天呆立着答应下来。 然后。 她像一根纯木架那般移动。 后退一步。 伸手。 却不敢伸得太长。 只好小幅度地晃了晃。 嘴巴上也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在这里。” “嗯。” 棠悔应了一声。 隋秋天不敢吐息。 等了几秒。 也没有其他动静。 她只好动了动唇。 却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见有声音传过来—— 她似乎也往她这边走近了些。 呼吸声很近。 像雨,也像鱼。 隋秋天立马屏住呼吸。 下一秒。 手上一沉。 毛衣落到她的手臂。 带着女人的体温,温温的,像散落的毛线,又像某种张牙舞爪生长的藤蔓生物,不由分说地捆住她的手指。 隋秋天不太安分地动动手指。 棠悔的手摸到她的手臂。 隋秋天差点踉跄。 “没事吧?”女人问,手指轻微刮过她的小臂,似乎是在找她手上的卫衣。 “没事。”隋秋天勉强站稳,又很是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在这里。” 隋秋天声音很小很细。 她稍微将手往后伸了伸,但很僵硬。 棠悔似乎找到卫衣了。 她轻轻巧巧地拿起卫衣,像抽走隋秋天的一次心跳。 “可以了。” 听到这句话。 隋秋天挺直的背脊都颤了颤。 她迅速撤回自己的手。 也迅速向前走了一步,继续像鱼吐气那样面壁思过。 然后。 在棠悔说下一句“可以了”之前。 她迅速把自己身上的灰色卫衣脱了,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蓝色卫衣套上去。 她动作很快。 几乎是刚刚把卫衣套上去。 就听见棠悔说了下一句,“可以了。” 于是她也吐出一口气。 低着头,转过身来,说,“我也可以了。” “你这么快?”棠悔似乎很吃惊。 “嗯,我随便穿一穿。”隋秋天摸了摸鼻子。 “好吧。” 棠悔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点可惜,“那转过身来,让我看看。” “好。” 隋秋天答应下来。 然后。 又稍微推开了点车门。 微弱的光线从缝隙中溜进来,照见两个人隐在黑暗中的脸。 棠悔只是把外面的薄毛衣脱下来,换上天空蓝色的卫衣,罩在白衬衫外面。不过,似乎是因为换衣的匆忙,她出门之前整理成微卷公主头的头发被弄乱了些,也稍微出了些汗,有几缕不太听话的发丝粘在白腻的脸庞上。 领口也是。她穿衬衫喜欢解开两三颗扣子,有时候是两颗,有时候是三颗。今天是两颗,锁骨敞着,白色衬衫的领口也乱乱的,皱皱的,藏在卫衣领口里面,薄薄一片,像半透明的云。 “脸上有头发。”隋秋天提醒她。 “嗯?”或许是因为环境封闭的关系,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环绕的,很轻,简单的几个字有些发涩,却莫名很性感,“哪里?” 她问她,却没有去摸自己的脸。 “就是快到耳朵这里。” 隋秋天犹豫着。 棠悔没有说话。 隋秋天只好伸出手指。 轻轻去帮她理了理脸上粘着的黑色发丝。 棠悔看着她,眼睛很黑,比头发还黑。 隋秋天被她看得很紧张。 给她理头发的手指也几乎快要发抖,只好胡乱地拨了拨,就迅速说, “现在好了。” “好了吗?”棠悔反问。 “好了。”隋秋天重复一遍,又鼓起勇气说,“不过还有领口。” “哪里?” 棠悔又这样问。也又只是用那双黑黑的眼睛看她。 隋秋天不敢上手了, “就衬衫领口,藏到里面去了。” 棠悔“哦”一声。 然后。 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领口。 将埋进去的衬衫衣领稍微拨了近一半出来,再次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隋秋天, “可以了吗?” 车内光线实足昏暗。 女人领口外敞出来的皮肤,也影影绰绰的,像透过层纱窗偷看到的冰山一角。 隋秋天不敢多看,“还有一点点。” “嗯?”棠悔发出这种音调。 她总是擅长用某种成熟的、平静的尾音,表达一种命令,或者请求。 隋秋天难以应对。 又觉得棠悔可能是真的难以处理这种小细节,况且这样下车被车主看到……也不太好。 她只好闷着头。 上手。 给棠悔把衣领拨出来。 下一秒。 她像是被烫到,瞬息之间便把手背到了身后,一板一眼地说, “现在可以了。” 说着。 她就想推开门下车。 “你等等。” 棠悔喊住她。 隋秋天停住动作。 棠悔靠近。 隋秋天绷紧下巴,屏住呼吸,很是紧张地看着棠悔靠近的脸。 “棠,棠……” 她发出声音,却好像一个坏掉了的发条。 棠悔笑起来。 她眼梢弯着,像钩子一样勾住她的发丝,“怎么这么紧张?” “我不是你姐姐吗?” 她第三次说这句话。 或者第四次。 隋秋天忘记了。她好像已经不太会计数了。 棠悔靠近她,稍微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衣领,也将她匆忙之间不太平整的衣领整理好。 这个过程不算太长。 大概是三五个呼吸。 但隋秋天没有呼吸。 她看着棠悔帮她整理衣领,感受到棠悔的体温落到她后颈,看着棠悔慢慢收回手,看着棠悔的脸在昏暗光线中若隐若现。 也看着。 在这之后。 棠悔按了按她的肩,眼梢间的笑意充溢整个车厢, “好了。” 隋秋天面红耳赤地跳下车厢,与正在嗑瓜子的车主对视一眼。 车主笑嘻嘻地晒着太阳,“我就说还是穿蓝色好看吧。” 隋秋天不回话。 她红着耳朵,转身。 很小心地把棠悔从车厢上扶下来。 小货车的车厢有点高。 所以。 她几乎是把棠悔抱下来的。 棠悔很轻。 第107章 况且她们配合默契。 每次抱棠悔,棠悔都知道往哪里使力,也知道调整重心让她抱起来不会觉得重。 这次也是如此。 棠悔双手环绕住她的脖颈,脸顺势贴近她的下巴。 被她抱下来之后,也很得体地与她分开,没有多停留。 明明没有任何改变。 和过去的七年都。 可是。 隋秋天却又觉得哪里不一样,在扶稳棠悔后,便匆促地将手背在身后,没有看棠悔,而是红着耳朵问车主, “多少钱?” 车主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牌子, “难道你也要三件一百?” 隋秋天不讲话。 她付了钱。 一声不吭地打了车,等司机来接她们去海鲜餐厅。 车主很尽责,没有在卖完这两件卫衣之后,就开车走人,而是等她们两个都上了车,才慢悠悠地把车开走。 网约车接上她们,从车站刚刚的方向绕过。隋秋天透过车窗,看见刚刚车站外面那辆卖衣服的车也不见了。 她低头。 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又看了看棠悔身上的衣服。 突然想到——其实可能不是她一个人昨天晚上没有怎么睡觉。 想到这里。 她去看棠悔。 棠悔靠坐在车窗,正侧着脸,浏览车窗外的街景。 她的皮肤很白,身上的卫衣几乎和外面的天一个颜色。她把一件普通的白色小狗卫衣,都穿得很好看。 但是她好像有点困,在车拐过几个弯之后,打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哈欠。 因为太讲究仪态。 所以她打哈欠的时候,也微微低头,不让人看到。 所以。 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隋秋天看着她。 很久。 都没有移开视线。 棠悔似乎感觉到隋秋天的视线,侧脸看过来,对她笑了一下, “怎么了?” 隋秋天反应过来。 从行李箱的那个小开口里面,掏出一瓶新的矿泉水,拧开瓶盖, “要喝水吗?” 棠悔接过来,很小口地喝了一口。 又还给她。 隋秋天接过,把水接过去。 然后又从行李箱里面找出一瓶汽水,眼巴巴地看着棠悔,“要喝汽水吗?” 棠悔不喜欢喝甜水。所以她摇了摇头。 隋秋天点点头,把汽水放回去。又翻了一会,找出眼罩和耳塞, “要睡一会吗?” 棠悔看着她。 轻轻地说,“我睡觉用不到眼罩。” 隋秋天愣住。 “好。”她说,然后又想把眼罩和耳塞都放回去。 但下一秒。 棠悔往她这边靠近了些,头很顺势地靠在她肩上,头发像一杯果汁一样洒在她的脖子里面,带着某种迷人而令人发晕的香气。 隋秋天瞬间僵住。 下一秒,她便听见棠悔有些倦懒地说, “但需要一个放松的肩膀。” 好吧。 隋秋天看了看女人的头顶。 然后。 很努力地让自己的肩膀放松下来。 也在女人呼吸快变得均匀之时,拍了拍她的头,又说, “睡个好觉吧。” “棠悔公主。” 在这次离家出走日,她终于第一次称呼了她。 - 棠悔没睡多久就醒了,她似乎不太习惯在陌生的环境中入睡。 也没给“隋秋天在车停之后体贴地付钱给司机,然后和司机一起等待公主醒来”的机会。 车开到海鲜餐厅停下来,隋秋天拎着行李箱,也扶着棠悔,下了车。 太阳很大,直射着人的脸。隋秋天想赶快让棠悔进去。 结果棠悔走到一半突然不走了。 她停在太阳底下,似乎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伞在行李箱里,不知道有没有拿出来的必要。隋秋天只好抬起两只手,手掌像两个翅膀一样平摊着,放在女人头顶,给她挡太阳。 “这家海鲜餐厅是不是很贵?”棠悔突然问她。 隋秋天顿住。她看了看海鲜餐厅算是比较高级的装潢,然后回忆棠悔平时会去的地方,说,“很便宜了。” “隋秋天。”棠悔今天很任性,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像市场,或者大排档一样的地方?” 离家出走的小孩总是想体验不一样的生活。 隋秋天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会帮助她实现她在离家出走日的所有小要求。 所以。 她又在手机上翻找了找。 结果,还真的在附近找到一家棠悔想要的那种海鲜大排档。 相比于海鲜餐厅的宽广和干净,休息日的大排档下午已经很热闹,呜呜泱泱地堆着一群穿背心穿人字拖的本地人,和戴渔夫帽背旅行包的旅客。 一踏进去。 就闻见里面的人味和菜味。 戴红围裙的红头发服务员拿着点单板走来走去,还有另外一个绿头发的把餐盘端得高高的,大声嚷嚷着“让让让让”,餐盘上还冒着滚烫的气体,还有闹腾着大笑喝啤酒的顾客…… 大排档里面很热。 隋秋天护着棠悔,找到一个在角落的空位置。她们点海鲜粥、海鲜拼盘、蛋炒饭和很简单的烤串。 大排档的桌子油腻腻的。 隋秋天找出消毒湿巾,擦了好几遍,才让棠悔坐。 又找到两条围裙。 给自己戴上,很小心地护着那件很珍贵地蓝色卫衣。 也给棠悔戴上。 这大概是棠悔生平第一次戴围裙。但她坐在闹哄哄的大排档里,用白色丝巾把头发稍微往上绑了绑,看上去仍然很美丽。 大排档里有台悬得高高的电视机,在播一部在演冬天的电视连续剧,声音断断续续地落下来。 棠悔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她像是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看过电视剧,听了一会之后,她听到里面的女主角因为围巾织得很丑,拆了重织好几遍,到了圣诞节也没送成,最后急得团团转。便很奇怪地问,“为什么送围巾一定要自己织?” 公主可能不太理解亲手织围巾这种事。毕竟她自己的围巾、衣物,都是由别人准备的。 隋秋天皱着眉心思考了一会,其实她也很难理解这种事,因为她没有给人织过围巾,没有怎么读过书,不太明白在学生时代送围巾给自己喜欢的人这种事,只好说, “可能亲手织围巾,就代表她好爱这个人。” “好吧。” 棠悔点头。 过了一会,又提醒她,“不过你不要太被这种电视剧洗脑。” 说到这里。 她像是又想到什么,停了半瞬,补充,“总之,你以后,也不要轻易看到别人亲手织条围巾,就被骗走。” “当然。”隋秋天毫不犹豫地认同棠悔的话。 她不知道棠悔为什么总是担心她被骗走。但她想,她不缺围巾。 因为每个冬天,棠悔都会给她添置很多衣物、围巾和手套。 之后她们没有再围绕这个话题讲下去,因为她们可能都是不怎么懂爱情的人。 海鲜拼盘和海鲜粥被端上来。 隋秋天用小碗给棠悔舀海鲜粥,又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外舀,反反复复好几遍,给她弄凉,才递过去给她。 接着,她又开始忙忙碌碌地给棠悔剥虾,剥那个看起来很大的蟹脚,把需要蘸的酱料也蘸好,再把生蚝整个摘下来分到小盘里。 中途。 隋秋天很不小心地被虾壳刺了一下,手指缩了缩,“咚”地一声撞倒空杯子。 “怎么了?”棠悔很警惕,注意力从电视剧移到她这里。 停了一会,她像是知道隋秋天在做什么,轻声说, “都说了你今天不用特别照顾我。” “没什么。”隋秋天摇摇头,把空杯子扶起来,摸了摸自己被刺到的手,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就继续给棠悔处理所有带壳的海鲜,也解释, “你继续听电视,反正我自己也要处理的。” 棠悔不说话了。 最后。 隋秋天把所有的食物,都处理成小份的、可以入口直接吃的样子,才一起端到棠悔面前。 海鲜餐厅总会有些辣。 她怕棠悔觉得辣。 又给棠悔倒了半杯牛奶,放在离她手肘比较远的位置。 处理好这一切。 隋秋天自己才有心情落座,吃没有被剥下来的、被剩在壳里的海鲜,用大碗装着的可能还有些烫的海鲜粥…… 还有那碗棠悔一定要给她加的蛋炒饭。 “隋秋天。” 是在她觉得有必要给棠悔再倒杯水的时候,棠悔突然喊她的名字。 “嗯?”隋秋天停住动作,去看棠悔。 第108章 棠悔低脸。 目光落到所有被她处理好的食物上,声音很轻地说, “其实我觉得这部电视剧里演得不太对。” 隋秋天不知道她为什么又提起电视剧,但还是很耐心地停下所有动作,专心听她讲话。 “亲手织围巾这种事……”海鲜大排档仍然喧闹,温度很高,很多人,很多声音从她们身边穿来传去,像风吹过经幡。棠悔说,“可能还是太简单了。” 气雾升腾起来,在眼镜上升出一层白雾。隋秋天透过白雾看着棠悔,目光很模糊,看上去有些呆呆的。 棠悔笑了一下,没再继续围绕这个对隋秋天来说难以理解的话题说下去。有时候她觉得隋秋天很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同样也很傻。 恐怕她和隋秋天一样,都不懂得爱是什么。甚至她都不懂得怎么才是好好去爱一个人,更不懂得怎么去好好去获得一个人的爱,以至于总是采取错误的、不太正当的方法。但,如果亲手织围巾,就代表好爱一个人的话……隋秋天应该已经将“棠悔所希望得到的爱”的阈值提高到了最高级别。 棠悔低头,舀了一口海鲜粥,抿进去。良久,她声音很低地说, “粥的温度刚刚好。”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49「冰淇淋」 ◎“害怕的话,就抓紧我的手。”◎ 这天时间很短,海鲜大排档的这部电视连续剧没有播到结尾,暂时只播到主人公很伤心地分别。 棠悔很努力地吃着那碗温度刚刚好的海鲜粥,被拆下来的蟹肉,虾肉,和蘸酱的、稍微有点辣的烤肉。 但她平时胃口就很小。 就算今天再加上很多努力,也没有全部将这些食物处理完毕。 所以,在电视里主人公声嘶力竭地流眼泪,隐瞒一些事实要和对方分手的时候,棠悔也露出了稍微苦恼的表情。 “吃不完也没关系。”隋秋天莫名觉得这样的棠悔很可爱,像真的脱下很多负累,心无旁骛地当一个任性的、微笑起来不那么标准的普通人。这一天很珍贵。 她不想让棠悔以后回到山顶,再想起这一天,会想起不好的事情,例如中午吃海鲜吃到吐之类的……她希望,这天对棠悔来说,全是好的记忆。 所以,在棠悔不听她的话,试图再努力吃下一口海鲜粥的时候,隋秋天很不讲道理地,把她那碗小小的海鲜粥抢过来,然后也很像个懂得争抢的小孩一样,对她说, “我来吃吧,正好我没有吃饱。” 棠悔被她抢走海鲜粥,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像是有些无措,好久,才将悬空的瓷勺收起来,倒扣在桌上。 她看她三两口就解决完被自己剩下的食物,先是笑了一下,之后不知道又想起什么,敛起唇角,轻轻地问, “你不嫌弃吗?” “嫌弃什么?”隋秋天将空了的海鲜粥碗放下,擦了擦嘴,才意识到棠悔说的是什么—— 平时她们一起吃饭,都会将食物分开,在一条长桌上面对面坐着,各吃各的,很讲礼貌,隋秋天以前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觉得能够这样每天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很满足。 这是第一次,她那么不讲究,抢着来吃被她剩下的食物。 而这张桌子,也显然比山顶上那张长桌要小很多。 她们的距离变得更近。 甚至可以看见对方眼睛里的自己。 隋秋天看到棠悔眼睛里那个蓝色的小人影,又看了看棠悔身上的蓝色卫衣,很不露痕迹地抿了抿唇角,“不嫌弃。” 话落。 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勉强,于是又强调, “浪费食物才不好。” “是只不嫌弃我的,只不想浪费我这里的食物?”棠悔总是有很多个角度奇怪的问题,“还是也会不嫌弃别人的?” “别人?”隋秋天一时之间想不起别人。 “就是……”棠悔看她一会。 像是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提起几个很熟悉的名字, “苏南,房思思,江喜……或者你表姐之类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几个名字,隋秋天觉得好遥远。 好像她们才离开那个地方几个小时,就像过去很多个世纪。那个世界,界限分明各司其职的世界,离她们好遥远。 她微微发怔。 “算了。” 棠悔像是和她产生同样的想法,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我们等下去哪里玩?” “我看一下。” 隋秋天收到命令,集中注意力,拿出手机,在社交平台上搜了搜白岛相关,给棠悔汇报,“这里附近有个游乐园,稍微远一点的话,还有个道观,说是那里求的平安符很管用之类的……” 她一边找。 一边念了一通,又想起之前她们坐在那个游乐园很久都没有进去,便问, “你想不想去游乐园?” “游乐园可以。”棠悔点头同意。 “好的游乐园。”隋秋天复述,在手机上准备订票。她盯着手机屏幕。 过了大概几秒钟,又很突然地说了一句, “不嫌弃你。” 棠悔愣住。 但隋秋天没有重复了。 她像是很不好意思,还把这个答案藏在了很多个句子背后,甚至在这之后,还试图转移话题,装作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也躲躲闪闪地避开棠悔的目光, “我订完票了,我们走吧。” 棠悔张了张唇。 隋秋天又很急地站起来,举着两只手,冲着远在五张桌子之外的服务员招手, “你好,这边买单!” - 吃过午饭后隋秋天的状态变得好很多,当然,她还是在棠悔的督促下吃了第二遍药。尽管她觉得自己身体很好,不需要吃太多药。 海鲜大排档离游乐园不算远,一小段路,她们刚刚吃过饭,走过去也算是可以消消食。 午后的太阳尤其大,直直地射在人的脸上。隋秋天从行李箱里找出太阳伞,撑开,很精心地调整好角度,把棠悔整个人都罩在阴影里面,才算满意。 但她不看棠悔。 因为只有一把太阳伞,会把两个人的目光变得拥挤。 而棠悔的目光时不时飘到她这边来,好像还携带着某种笑意。 从走出大排档开始。 棠悔就这样了。 隋秋天怀疑她还想找机会,把那句“不嫌弃你”问清楚。 所以。 在棠悔开口之前。 隋秋天指着路边一家正在排队的冰淇淋店,很机智地说, “要吃冰淇淋吗?” 棠悔笑眯了眼。 隋秋天耳朵红红。 棠悔盯着她看了一会,还是很宽宏大量地放过了她, “好啊。” 她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她的手弯里,挽着她, “我们去吃冰淇淋吧。” 隋秋天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因为棠悔的动作稍微直起了背。 也偷偷看了眼棠悔。 棠悔好像还是在笑。 是开心的。隋秋天放下了心。 冰淇淋店被装修得很可爱,色彩是那种高饱和度的粉蓝,在蓝色的天和蓝色的海前面,就像一个很大的彩色冰淇淋。 排队的人大概有五六个。 隋秋天不想棠悔也排队站那么久,便在前面找到一棵很大的树,树下面有一排木椅,几个戴小黄帽的小孩子排排坐着等。 棠悔也不想让隋秋天一个人去排队。她觉得隋秋天今天生病,不应该再为她做这种事。 隋秋天否决棠悔的提议,并且再一次补充说明,这只是个小感冒。 更何况,她就算患有小感冒,也比棠悔体力更好。再加上,吃过药,吃过午饭,睡过一觉,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好。 两个人争执不下。 变成两个小孩子因为谁去买冰淇淋,开始生对方的闷气。 最后隋秋天把棠悔带到那棵树下面,很讲礼貌地跟其中一个小黄帽小孩说,“小朋友,可以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位姐姐吗?” “我姓黄。”小黄帽小孩抱着两只手,直勾勾地看着她说。 “好的黄女士。”隋秋天相当尊敬地改口,“可以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位姐姐吗,等会我问问你的家长,她同意的话,我多给你买一个冰淇淋。” “ok,成交!” 小黄帽小孩很利索地点点头,就把棠悔拉到自己旁边的空位坐下,“姐姐,你快坐。” 棠悔定定看着隋秋天。 “我一会就回来了。” 隋秋天很小声地说,又把行李箱推到棠悔这边,“你帮我们守着行李箱,不会排很久的。” 棠悔不讲话。 隋秋天敛了敛唇角,和旁边的黄女士对视一眼,黄女士对她做了个鬼脸。于是她找到机会,说,“你不要在黄女士面前不给我面子。” 第109章 她这样说。 棠悔犹豫地看了黄女士一眼,又看了看其他小孩,最后看向隋秋天,很勉强地点头同意, “好吧。” 棠悔有些局促地坐下来,被一群小黄帽小孩围起来。 她把太阳伞让给要去排队的隋秋天,自己撑着一把小黄帽小孩好心递给她的黄色雨伞,在树下面守着她们的行李箱,也给旁边小小一个的黄女士撑伞,遥遥地看着去排队的隋秋天。 隋秋天有些不放心。 排队途中还是屡次回头。 第一次。 棠悔刚好在看她。她像是感应到她会看过来,也像是很担心她,所以一直在看她。延迟两秒,冲她笑了笑。 第二次。 棠悔的脸被黄色雨伞染得黄黄的。 她仍然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就像,知道她过不到三四秒钟,就一定会回头一样。 第三次。 棠悔的注意力被抢走。她在跟旁边的黄女士讲话。黄女士扯了扯棠悔的袖子,棠悔微微低头。 黄女士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棠悔笑起来。 今天的天特别蓝,那把伞特别黄,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 眼睛弯起来,线条很柔和。 让隋秋天很老套地觉得,像两只好漂亮好漂亮的月亮。 她一边笑,一边往隋秋天这边看过来。 隋秋天局促地将手背到身后。 黄女士看到她,很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表示自己真的有在好好照顾她的公主。 第四次。 隋秋天和黄女士的家长商量好,她们的冰淇淋她来请。然后又请后面的人帮她看着位置,忍不住走过去。 戴小黄帽的黄女士叉着腰,在她刚刚走近,就很语重心长地跟她讲, “请你赶快反省一下!别的家长都没有像你这么不给小孩空间的!” “就是就是。”其他小黄帽在旁边附和,“怎么这个样子!” 隋秋天不说话。 棠悔在一群小黄帽里仰头看她,在那把黄色的太阳雨伞下递手帕给她,很温柔的样子,“怎么啦?” 隋秋天接过手帕。 没有马上用,而是拿在手里,眼巴巴地问,“你冰淇淋想吃什么口味?” “嗯?”棠悔歪头,“一共有什么口味?” 隋秋天卡了壳。 她没有记。 可能。 和冰淇淋的口味没有关系。 她就是想过来找一下棠悔。 她想起很多有分离焦虑症的小动物,好像就是这样。 “这都不知道?”黄女士在旁边插了嘴,叹了口气, “凤梨椰子、咖啡曲奇、草莓香草、薄荷巧克力、抹茶栗子、葡萄干朗姆……” 她报完一通,然后又冲隋秋天比了个很标准的奥特曼举手手势,理直气壮地补了一句,“我要多一个薄巧。” “我也要!”另一个小黄帽也奥特曼举手。 “我也要我也要!”奥特曼一下子变多了起来,叽叽喳喳的,应该是从哪个鸟类星球过来地球的。 “好的你们都薄巧。”隋秋天耐心地答应下来,又看向棠悔, “那你吃什么?” “我都可以。”棠悔真的很不挑剔。 她大概是所有小黄帽里最懂事的一个,也是最不像公主的一个。 她对隋秋天说,“你买完她们的薄巧之后,就随便给我买一个就好了。” “不要太累。”她叮嘱她。 “呜哇~”小黄帽们简直好吃惊。因为比起她们一个两个吃不够,棠悔简直好懂事。 “好。” 隋秋天点头答应。 临走之前。 她又跟黄女士强调,“那你要好好照顾这位姐姐哦。” “知道了。”黄女士摆摆手,像是已经很不耐烦。 隋秋天躲到阴影下去重新排队。 轮到她的时候,她拿出自己的卡,对戴小蓝帽的店员说, “那群小孩子想吃薄巧口味的,等她们的家长下次再过来排队的时候,麻烦你问一下,她们同意的话,就麻烦给她们一份。” 小蓝帽店员伸出头去看了看,*大概是认识这群小孩, “好哦。” 她接过她的卡,刷了薄巧的份。然后又问隋秋天, “那你要什么口味的呢?” “所有。”隋秋天说。 小蓝帽店员愣了半晌,“不好意思,请问你说的是所有吗?” “对,所有。”隋秋天说, “不过你每份的分量都弄大概四分之一个就好了。”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可能有些无理。 所以又补充, “可以正常算价格。”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等到下次,有哪个很伤心的离家出走的小朋友路过这里,看起来很想吃冰淇淋的时候,请她吃半个的样子。” 隋秋天这样说。 小蓝帽店员思忖片刻,同意了她后面的那个要求,笑着对她说, “我就当有个好心人,充了张请吃冰淇淋的善良卡好了。” “两个。”隋秋天强调,“是两个。” “什么?”小蓝帽店员一边给她刷卡,一边问。 隋秋天回头,看了眼在树下等她的棠悔。棠悔朝她笑了笑。 她也朝棠悔笑了笑。 然后又对小蓝帽店员重复一遍, “我们是两个人。” - 太阳射下来,冰淇淋好容易化掉。 店员帮她把每种口味的四分之一个冰淇淋球都分装在小盒子里,还给了她一个大盒子装在一起。 隋秋天给冰淇淋打着伞,回到棠悔身边,小黄帽小孩们都已经被家长接走了。 只有黄女士还信守承诺地和家长一起守着棠悔,还在隋秋天回来的时候,很冷酷地和她击了个掌,屁股一挪,牵着家长的手跳下来,把位置让给了隋秋天,顺带着把棠悔手里的小黄伞拿走。 隋秋天把自己的伞放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大盒子揭开,看到里面的冰淇淋球还不算融化,便稍微舒了一口气,又很开心地冲棠悔笑,“冰淇淋买回来了。” 棠悔刚刚把手帕递给了她。而她又把手帕放在口袋里很舍不得用。 所以,这会棠悔只好用袖口,帮她擦了擦鼻尖上、额头上的汗,对她笑着的样子还是很温柔, “怎么出那么多汗?” “还好。”隋秋天顺从地配合着她的动作,又在她收手之后眨了眨眼。 把冰淇淋大盒推过去,里面的小盒子,每一个都插着一个小勺,“快点吃,不然等下要融化了。” “好。” 棠悔说。 然后。 她低头看了冰淇淋盒一会。 便摸索着。 先挖了一勺朗姆葡萄干口味的,大概是四分之一的二分之一,抿到嘴巴里面,说, “很甜。” 她像是猜到隋秋天去那么久,肯定是给她买了很多口味。 所以吃完第一口。 她又开始吃第二口,第二种口味。 是在吃到将近一半的口味的时候。她停下来,说, “你感冒还没好,只能稍微吃一点点,尝尝味道就好。” 隋秋天以为她已经吃不下,就拿勺子,打算吃棠悔剩下的那二分之一。 但。 棠悔拦住她的手腕,轻轻对她说,“你也吃第一口。” 隋秋天怔住。 她以为棠悔已经吃不下,想了想,觉得不吃也是浪费。 便也学着棠悔的样子,吃了那剩下一半的第一口。 她今天也吃得有些多。 再加上棠悔盯着她,像那种很严厉的家长一样不让她多吃。 所以她真的只是尝了绿豆大小的一点点。 吃完之后。 她准备收起来。 但棠悔不让她收。 棠悔按住她的手腕。 把她剩下的那些,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她吃得很慢,但没有犹豫,也没有露出任何不适的表情。 以至于。 那时候隋秋天愣怔着,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棠悔。 棠悔怎么会吃别人剩下来的食物? 是在结束之后。 棠悔对她笑了笑。 很突然地对她说,“我妈妈都从来没有吃过我剩下的食物。” 她已经虚岁三十三岁。谈到母亲这个角色时,还是会说“妈妈”。 就好像—— 她还是那个怀疑自己出生时是否有被“妈妈”亲吻过的小孩。 隋秋天紧了紧手指。 蓝天白云,棠悔谈论起这件事,嘴角的笑容很松弛, “她说这样很恶心。” “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白岛离曼市很近,却又好像很远。 棠悔很稀疏平常地讲述这件事,好像自己不是棠悔,“也很恶心。” “不过这也是有道理的,我不会觉得她怎么样,因为有的人就是不能接受这种行为。”她说到这里,声音很轻,“也没必要接受。” 第110章 她在蓝天下对着隋秋天弯了弯眼睛,卫衣上的白色小狗却皱了皱脸,变成一个好像在哭的表情, “隋秋天,你是第一个不嫌弃我的人。” 其实没有任何人敢嫌弃棠悔。但此时此刻,她讲的可能不是棠悔。 她讲的—— 是除开“棠悔”这个外壳之外的那个人。 或许这有些难以理解,也很复杂,很不具象。但人类的内心都是好复杂的,记忆中隋秋天看过一本这样的书。 不当她是棠悔,不当她是雇主——隋秋天对于情感的理解总是鲁钝,也直到现在才明白这层意思。 但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所以。 她只是想把棠悔剩下的那一半,也去吃完。 但吃到一半,棠悔按住她,“隋秋天,你不可以吃了。” 她突然喊她的全名。 好吧。 隋秋天只好在棠悔的注视下,把所有的垃圾都收起来,重新为她打起伞,对她说了一句很幼稚的,很像是孩童时期才会说的话, “我们现在去游乐园玩。” - 白岛不是什么繁荣的城市,周末游乐园也没有太多人。 她们排队入了场。 门口,就是卖周边的纪念品店。 很多戴头箍的人从里面走出来。 不知道在哪里。 隋秋天有看过一个最高级别的法则——别人有的,也一定要让她有。 这才是对一个人好的表现。 “我们去买头箍。”她对棠悔说。 “好。”棠悔很温顺地答应下来。 纪念品店琳琅满目,人比排队玩项目的人还要多,结账的地方很拥挤。 她们在里头逛了逛,因为手里不太好拿,便都只买了头箍。 隋秋天精心为棠悔选择了有一对兔子耳朵的发箍。 然后随便给自己选了个蓝色的。 但棠悔把她拉回来。 像个很严格的家长那样抱着手,监督她重新选。 于是,隋秋天只好给自己选了个有对棕色小熊耳朵的。 棠悔过来摸了摸她的耳朵,像是很满意,自己头上的兔子耳朵也晃了晃。 四只耳朵去排队结账。 店员看了她们身上一模一样的蓝色卫衣一眼,两只耳朵两只耳朵地在扫码的机器上叮一下。 接着,没有什么语气地说, “情侣抱一下可以买一送一哦。” 隋秋天愣住。 棠悔很安静。 店员把两只发箍很利落地装好,看见她们还没有动作,便很耐心地问了一句, “怎么样?要不要抱?” 隋秋天脸涨得通红。 她反应过来,揪了揪衣角,朝店员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我——” 话没讲完。 一阵微弱的香气裹到鼻尖。 嘭嘭,嘭嘭,嘭嘭。 腰身被很轻柔地环住。 嘭嘭,嘭嘭。 女人将脸放在她胸口。 头发毛茸茸地扎在她脖颈下,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我不是你的姐姐吗?” 她又又又说这句话了。 也仍然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为了买一送一,抱姐姐一下也没事吧。” 好吧。 隋秋天脸蛋红红。 嘭嘭,嘭嘭。 反正今天的拥抱也还没有兑现。 嘭嘭,嘭嘭。 她轻轻抬手。 忽略自己好像被埋了炸弹包的心脏,环住了棠悔的肩。 “这样可以了吗?” 其实她想问店员。但因为声音很小,所以只被棠悔听到。 而棠悔的回应又很靠近她的心脏,像要把炸弹引线点燃了, “不知道,可能需要再紧一点吧。” “哦哦,好。” 隋秋天稀里糊涂地,又把手收紧了些,很是僵硬地抱着棠悔。 下巴抵紧棠悔的头顶,双手掌心都托住棠悔的肩。 ——这已经是她们最直接,最亲密,没有隔着任何东西的一个拥抱。 “现在可以了吗?”隋秋天又小声地问。 棠悔张唇,在她胸口吐出一口气,像是要说些什么。 旁边忽然传来没什么语气的一句, “喂,不好意思,你们抱太久了啦,这样很影响后面排队诶。” 隋秋天吓了一跳,像被电到一样弹开,脸红得像是很快要冒烟,然后出现什么故障。 或者已经出现故障。因为她一下子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只好闷着头,把卡掏出来,推给店员,“给。” 棠悔悠悠收手,不讲话。 “我是没关系啦。”后面排队的顾客人很好,笑眯眯地在她肩后面插话, “不过你们两个去摩天轮里面抱应该会比较方便一点哦。” 隋秋天卡住。 棠悔唇角上翘。 店员见怪不怪地看她们一眼,给她们结了账就把卡和发箍都还给她们,说了声“欢迎光临”。 隋秋天一把接过,闷头,带着棠悔火速离开现场。 她像一条憋气的鱼。 带着另外一条大大方方的鱼,重新跳到海洋里面。 才重新开始呼吸。 然后大方鱼棠悔有些无辜地说,“要去摩天轮吗?” “不行。”小气鱼隋秋天拒绝得很快,像是某种本能反应。 棠悔眯了眯眼。 隋秋天抿唇,“我恐高。” “哦。”棠悔点了点头。 很是大方地放过了她,“那等下我一个人去坐过山车。” “你要去坐过山车?”隋秋天跟在她身后,有些担忧,“会不会不太安全?” “来游乐园怎么可以不坐过山车。”棠悔反问,然后又安慰她, “不过你没关系,等下我陪你去玩碰碰车。” “……” 隋秋天怀疑她是故意的。 但棠悔表情很正常,也没有笑,而是很无辜地看着她, “碰碰车怎么了吗?” 还过来拍了拍她的头,“小秋天?” 隋秋天这下确认她是故意的了。 不过,她清楚棠悔不是嘲笑。因为棠悔是会为了她把私人飞机改成船票的人。 所以她思考了一会。 说,“那我也要陪你一起。” 棠悔以为她在开玩笑,先是说了声“好啊”。 过了几秒,她可能意识到隋秋天是认真的,停下步子,重新说,“不好。” 但隋秋天坚持。 棠悔比她更坚持。 她们好像又要争执起来。 隋秋天只好先答应下来。 结果之后,她很不讲道理地推翻承诺。 等棠悔坐上去之后。 隋秋天也很勇敢地坐在她旁边的位置,顺便请工作人员帮她们把安全措施弄得牢靠一些。 全程没有去看棠悔的眼睛。 棠悔很不理解她的做法,“为什么要跟着我过来?” 显然。 过山车是恐高人士不太适宜的项目。 棠悔现在也不需要保镖隋秋天的保护。 但。 隋秋天想和棠悔一起。 就像棠悔说的—— 来游乐园怎么可以不坐过山车?而隋秋天对游乐园最刻板的印象,也是坐过山车。 所以。 她看着棠悔一个人坐上那个位置,被护栏围得紧紧的。 突然不想让棠悔一个人坐在那里。 有一瞬间,她想—— 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和棠悔来游乐园。 她很年轻,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会怎么样。但她知道,人老了之后都会依靠回忆度过,等到活很久死去之前也会有所谓的走马灯。 过山车会是一次印象深刻的回忆。不管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尤其是和棠悔一起。 “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坐一次过山车。”隋秋天侧头,用自己的方式向棠悔解释, “就像是,我小时候想有一台看动画片的电视机一样。” 她的比喻很无厘头。 过山车还没正式开启,已经有风刮过来,棠悔看着她,很久,才没有办法地点头同意,“好吧。” 隋秋天点头。她呼出一口气,手心已经紧张地出了汗。 “那你等下害怕的话,就抓紧我的手。”棠悔似乎察觉出她的紧张,帮她理了理被风得有些毛躁的头发,也捏了捏刚刚帮她戴上去的棕色发箍上的耳朵。然后帮她摘了下来。 隋秋天张了张唇。 刚想说“好”。 棠悔却先于她一步,轻启红唇, “算了。” 她这样说,好像并不因为出尔反尔感到愧疚。甚至还伸手过来—— 牵住她的手,手指挤进她的手指缝隙,掌心干燥,却很不嫌弃地贴紧她湿滑的掌心。 风刮过来,过山车像是伺机而动要把她们吞进去的怪物。她隔着风看她,隔着游乐园的喧闹。 第111章 白色小兔棠悔冲棕色小熊隋秋天笑,但想要保护她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好可靠, “还是现在就抓紧吧。” 【作者有话说】 拜托,给我评论一下下嘛0u0(学小秋天),这章真的超级可爱诶![鸽子] ps:发箍都会摘下来哦,现在还没开始,下一章坐的时候会摘! 50「碰碰车」 ◎“我想给你求一道平安符。”◎ 很久以后想起这一天,隋秋天都会觉得,这次宝贵的离家出走日,结束得比她之前度过的每一天都要快。 却又是她截止到目前为止,所有可供回档的记忆中,最稀有最值得被记录下来的一天。 尽管坐完过山车之后她就吐了。 这是她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来游乐园,也是第一次坐过山车。 原来过山车比她想象得还要可怕。 攀上顶峰之后,她的心脏像是被挖走,而在那种疯狂的失重之后,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恐怖的大鲸鱼吞到胃里面,晃悠,消化,折磨,再慢慢被吐出来。 整个过程极度漫长,煎熬。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段过程,因为同伴棠悔而变得稍微好过一点。又因为她是她唯一的同伴,所以这唯一的一次经历,也让她感受到弥足珍贵。 人在失控的时候会忽略很多东西,比如身份、年龄、礼貌和教养之类的。 于是—— 隋秋天全程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将棠悔的手抓得很紧。 她不知道棠悔有没有被她抓得痛。 但那时。 隐隐约约间—— 她感觉到棠悔在很用力牵住她的手,也听到,隔着风声、尖叫声和呼喊声,棠悔很努力地想要安抚她的情绪。 她喊她秋天。 秋天,握紧我的手。 秋天,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 …… 过山车在棠悔轻言细语的安抚声中停了下来。 隋秋天吐了。 几乎是刚走出过山车出口。 她就趴着栏杆,狼狈而窘迫地把刚刚吃下去的冰淇淋都吐了出来—— 样子很难看。 但那时,棠悔也没有嫌弃她。 而是很冷静地找旁边的工作人员借了个塑料袋,也在她吐的时候,站在旁边很安静地很温顺地帮她捋着头发,让她在吐的时候会稍微舒服一点。 “绑架”公主的恶龙很没有出息地因为过山车吐得昏天暗地。 公主在旁边很优雅也包容地帮她轻拍佝偻着的背脊,也在她踉跄着吐完之后,第一时间帮她擦了擦嘴,用的是向其他从过山车上下来的小朋友借的、皱巴巴的纸巾。 公主还对恶龙说,“没关系,吐完就舒服一点了。” 隋秋天那时想要给棠悔回应。 但刚想要开口,胃部又一阵翻涌。 于是她只好将木着的、没什么表情的脸藏在塑料袋里面。 “没关系。”棠悔又轻轻拍她的背,声音被太阳蒸得很温柔, “不急着说话,我没事。” 隋秋天脸色苍白地点点头。 但她没有再吐出来,只是胃稍微有点不舒服。 缓了一会。 她终于觉得好受一些,跑走的魂魄也终于回到身体里面。那时,她看了眼棠悔的眼睛,又看了眼乱七八糟的塑料袋,沉默着把塑料袋收起来,系紧,一下子又不知道应该扔到哪里去,所以只好像个用光所有力气的陀螺那样,站在原地。 她用力攥着塑料袋,却不讲话。 脸被太阳晒得发烫,像是快要融掉的口香糖,黏黏的,很不舒服。 棠悔把刚刚买的水递过来。 隋秋天接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突然没有力气,拧了两下都没拧开。 棠悔歪头,看她一会,像是有所察觉,便主动接过她手中的水,帮她拧开,才递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为她做这种事。 所以不太熟练。 拧开之后,水洒在了手上。 但棠悔那个时候也没有很在意,她把水递给隋秋天,语气仍然很像宽容的大人,“吐过之后喝点水会好一点。” “好。”隋秋天很机械地点点头,然后把水接过来。 喝了一小口。 她就没再喝,而是把瓶盖拧紧,水紧紧拿在手里,湿漉漉的,像流下来的某种鲸鱼粘液。 她看棠悔。 没有把水还给棠悔。 又想去找地方把自己手上的塑料袋扔掉,但还是没有找到地方。 和刚刚一模一样的举动,她做了两次。 之后隋秋天沉默。 突然蹲了下来。 这个视角,她看不见棠悔的脸,只能看见棠悔的裤脚和鞋—— 她今天穿了显得很有活力的蓝色牛仔裤,穿了双白灰色的运动鞋,干净的鞋面上粘了些灰。 隋秋天突然想去给她擦擦灰。 棠悔大概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变得奇怪。她的鞋在她面前耐心地等了一会,接着,她像是发现她蹲了下来,便后退一步,静了两秒,也蹲下来。 女人的脸陡然撞入眼帘。 隋秋天抱着膝盖,只好停下要去给她擦灰的动作。 她慢慢把手收回来。 棠悔和她蹲在一起,很努力来看她的眼睛。她们像水族馆里面两只身体很胖很圆的鱼,游不动的时候会去寻觅对方的身影,鼻尖快要撞在一起。 “怎么啦?” 她帮她理了理被汗水沾湿的头发,语气又是那种很温柔的。 隋秋天刚吐完,脸色还是有些不好。她闷着脸,躲开她的目光,不和她对视,声音也闷着,“就是……” “还是不舒服?”棠悔听到她的声音不对劲,蹙紧了眉心,还伸手过来,掌心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 她松了口气。 又在快要收手回来的时候,用袖口帮她擦了擦鼻尖的汗,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去。” “不是。” 隋秋天摇头,“我没有不舒服,我的感冒已经好了。” 她陈述事实。 语气里没有任何欺骗和逞强。 棠悔视线平齐地看她。 她露出了那种像是自责的神情,没有开口讲话,却又好像在说—— 刚刚不应该去坐过山车。 “也不是因为过山车。”隋秋天否认她没有说出来的猜测,语气很执拗, “如果我带着记忆将这一天重来的话,我还是要和你一起坐过山车。” “好吧。”棠悔大概是认可了她的解释。她摸了摸她的脸,也摸了摸她因为汗水而变得湿漉漉的眉毛,“没关系。” 她没有因为她这样憋着不把理由讲出来就变得不耐烦,也没有因为她突然这样蹲着而觉得她很奇怪,然后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就好像。 她是一把被撑在游乐园的雨伞。 而她看见之后,也把自己撑开,变成另外一把被撑开的雨伞,陪在她身边。 游乐园的雨伞很多。但她是唯一一把愿意和她在大太阳下撑在这里的雨伞。 良久。她又伸手,给隋秋天擦了擦鼻尖的汗。 然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她轻轻地对她说,“可是我没有看到。” 隋秋天愣住。 游乐园里吵吵闹闹,过山车呼啸驶过,一遍又一遍。 棠悔伸手过来,帮她抹了抹眼角的汗水,朝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宽容, “我什么也看不到。” “所以没有看见你刚刚吐的时候的样子,没有看见你吐完之后到底狼不狼狈,头发有没有粘在脸上,脸色是难看还是好看,嘴巴有没有擦干净……”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在用什么样子的表情在看我,更看不见那个塑料袋里装着的东西……” “我什么也看不到。” 她向隋秋天重复这一句话,笑起来的眼尾微微弯着,好像很难得地,能因为这件事而感到轻松, “我说的是真话,你要相信我。” 说实话隋秋天突然有点想哭。 直到现在为止,她也不知道棠悔到底是看不到、还是看得到。她知道如果将棠悔定义为“盲人”的角色,那么棠悔这些天的表现也太过奇怪。 但她没有问她,也没有去猜测。因为她不擅长猜测,也不擅长找证据。她擅长相信棠悔。 隋秋天以前觉得,棠悔看得见看不见是件特别重要的事,甚至算得上是自己离职以前最迫切想要完成的事情。 但现在,她觉得这不重要。 看得到的人有时候会忽略很多。看不到的人,有时候反而会看到很多不能被轻易看见的事物。 例如现在。 棠悔对她说看不到。 其实是因为看见了她。 “我当然相信你。”隋秋天对棠悔说。她不止一遍这么说。 棠悔笑了。 第112章 她说“嗯”,声音很轻,“我当然知道你会相信我的。” “我好了,我没事。”隋秋天下定结论,就胡乱抹了抹自己湿润的眼尾,重新站起来,然后去接陪着她蹲下来的棠悔。 棠悔被她接起来。 像是有点脚麻,所以在原地顿了一会,歪头看她, “我们接下来玩什么?” “都可以。”隋秋天眼巴巴地看着她,“你还想玩什么?” “碰碰车?”棠悔问。 “真的要玩碰碰车?”隋秋天有些吃惊。 “嗯?” 棠悔试着走了两步,却又好像是因为腿麻不得不停下来,“你对碰碰车有偏见?” “也不是。” 隋秋天回答得很快。 还趁机看了看棠悔的脸,“就是觉得小孩子玩得比较多。” “好吧。”棠悔的回答听上去像是认同,但做法却像是否认, “那我们去排队。” 碰碰车不是游乐园的人气项目,却是一些没办法坐过山车的小孩很喜欢的项目。 就像隋秋天以为的那样,在碰碰车这边排队的,真的基本都是家长陪小孩一起过来。 她们两个人站在一堆小孩子里面排队,像两个奇奇怪怪的大人。 等排到了。 她们两个挤进一辆很小很小的车里面,和场馆里面其他带小孩的家长一起撞来撞去,变成两只很快乐的陀螺。 被撞一下,两个人就一起晃一下,身体里面也有更多快乐因子被榨出来。 快乐因子会产生效用,飘到她们的呼吸里,就变成笑脸。 这辆车真的很小。 又因为隋秋天个子高。 所以她的手和脚都只能努力蜷起来,给棠悔让位置。 她让棠悔来踩油门。 自己变成掌握方向的舵手—— 很没有教养地和一群小孩子撞来撞去。 结果是一局过后,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回头看了眼那些等待着下一局开始的碰碰车。 “怎么了?”棠悔感应到她的留恋,眼梢弯下来,“还想再来一局吗?” “不用了。” 隋秋天有些不好意思地敛起嘴角,“坐一局就已经够了。” 一般来说。 当一个成年女性说出这种话,身边人都会很理所当然地默认为这是她的真实想法——或许也有人知道可能不是,但是很少有人有耐心去询问第二遍。因为大人不需要被小心呵护。 尽管恰恰相反,很多时候都是大人不懂得表达内心真正的想法。 但棠悔说, “为什么坐一局就够了?” 隋秋天突然顿住。 “为什么给我买冰淇淋要买所有的口味……”棠悔停下步子,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自己坐碰碰车就坐一局就够了?” 这样的问题让隋秋天难以反驳。 而棠悔也没有等她反驳。 她带她转了身,果断地,没有任何犹豫地,像是她们今天不去坐第二局碰碰车,明天就会到世界末日。 但她今天的行动看起来确实有很多不便。所以,几乎是她刚转身,就差点撞到一个人。 而隋秋天那个时候迅速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将她稍微拉近,眼疾手快地护在怀里。 心跳起落。 隋秋天有些心悸,又在那个不小心的路人走之后。 低头,看见棠悔迷茫之间看向自己的眼神,小声地说, “我带你去吧。” - 她们重新回到排队的地方。 有个在上一局和她们撞来撞去的小朋友,被大人牵着从这里离开,路过她们的时候露出了像是羡慕的眼神。 隋秋天和那个小朋友对视了大概三四秒钟,接着,便很短暂也很突兀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一天—— 她的生日。 她被送进武校的那一天。 陈月心问她有什么愿望。她说她想去坐门口的碰碰车。 那时候碰碰车并不是游乐园专属。她们门口的超市老板就圈了一片地,在那里卖碰碰车的门票。二十块一次,一次十分钟。 陈月心平时都不来看她。可那天,她过来带她去坐了一次。 隋秋天以为陈月心是带她过生日。 那次,她也像现在这样,想坐第二次,也像现在这样,很懂事地没有这个想法说出口。但陈月心那天很奇怪,她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问她是不是想坐第二次。隋秋天很不好意思地说“是”。 可陈月心后来没有让她再坐第二次了。因为她们快要赶不上时间。 那个被家长牵走的小孩和她擦肩而过。隋秋天低眼,看见棠悔握紧自己的手,紧了紧手指,也很快就忘记那件过去很多年的事。 第二次排队的人比第一次更多。 排队的地方有座位,但座位很少,也是那种在通道中窄窄的长长的座位。 隋秋天带着棠悔过去,只勉强找到从两个小朋友屁股后面挤出一点点空。 她想让给棠悔坐,也将风扇拿出来,给棠悔吹着风。 “这次你坐吧。”棠悔好像很热,脖子上出了很多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人鱼鳞片,“我来排队。” “不用。”隋秋天拒绝她的提议。 棠悔看着她,“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你——”隋秋天差点就要说出“雇主”这个词。但看着棠悔微微眯起来的眼睛,她那时很快改了口,“因为我比你小。” 棠悔双手抱臂, “哦,你的意思是你尊老爱幼?” 隋秋天卡了壳。 棠悔眯着眼看她。 她们突然变成刚学会孔融让梨的两个小孩,在碰碰车队伍中对峙。 最后。 是不想要被怀疑为“尊老爱幼”的隋秋天败下阵来,“我先坐一会,然后你再坐。” 她和两个小朋友的屁股挤在一起。 棠悔轻飘飘地点头,“可以。” 排队的通道人很多,也很吵,人一点一点往前面挪。 怕棠悔被挤到。 隋秋天只好坐下来之后,也双臂展开,小心翼翼地护住棠悔。 是在她手臂被人撞到一下之后。 棠悔像是有所察觉。 女人反手过来。 牵住她的手。 干燥的手指箍住她的手掌。 软,轻。 动作好自然,像是她们已经牵过很多次手的样子。 隋秋天僵硬地顿住。 棠悔垂眼瞥了瞥她,又笑起来,也捏了捏她的手指。 隋秋天低头,红了红耳朵。 棠悔没说话,轻轻地笑了声。 隋秋天闷着头,一只手像个公交车拉环一样被棠悔牵着,另一只手很拘谨地放在膝盖上。 她不敢去看棠悔,低头,视线便和那对屁股和自己挤在一起的双胞胎对齐—— 双胞胎都戴着红色鸭舌帽,一个鸭舌帽上面印a,另一个上面印b。 双胞胎a朝她很腼腆地笑了笑。 双胞胎b“切”一声,抱着手讲,“你们两个大人怎么也跟我们来抢碰碰车?” b同学刻意压低声音,像是不想被大人听到。 a同学在旁边很乖巧地解释。 还向她比出一个手掌, “因为她要坐,所以我们今天已经排了五次了。” a同学很懂事,看起来应该是b同学的姐姐。 隋秋天看了眼大人棠悔—— 棠悔今天看起来是个离山顶好远的人,她早上出门弄的妆发,现在已经有点乱,脸上也出了点汗,看起来亮晶晶的。嘴巴是自然唇色,吃过饭之后没有补口红,但看上去还是红红的。 隋秋天坐下来,就需要稍微仰着点头看她。这个角度,她的脸被太阳模糊了很多,表情也看不清。她好像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前面排队到底要多久。 但隋秋天还是仰着脖子看她很久,就好像自己也变得很小很小。 而棠悔像是对她的视线有所感应,过了一会,就转头看她。 光线模糊了很多。 所以棠悔的视线也在她脸上停留很久。 良久,她才捏了捏她的手腕,又用那种很温柔的语气,问她, “怎么啦?” 隋秋天摇头,她不说话。 棠悔大概以为她这么快就想让给她位置,便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 “再坐一会吧。” “好。”隋秋天很不懂事地说。 她重新低头,与那对双胞胎对上视线。或许,在双胞胎眼中,她们也是无聊的大人,和反复排队的碰碰车、游乐园不太符合。 但她想,她好像突然明白了,很多人会在成年以后来游乐园的意义。 ——可能就是为了这样。 在自己想排队坐第二次的时候,可以没有任何阻碍地满足自己的心愿。 隋秋天这么想,下意识也握紧棠悔的手,才发现她手上有很多红印—— 第113章 不出意外,那应该是,她刚刚在过山车上的时候在她手上攥出来的红印。她没有控制住力道,以至于对方手上的那些红印到现在都还没有消退,看起来像可怖的粉色小虫,在骨肉里盘旋。 隋秋天垂着睫毛,动了动唇。 a同学朝她眨了眨眼。b同学有些慌张地过来戳了戳她, “喂!你干嘛一副要哭的样子,我又没欺负你!” 没有任何人问。 但隋秋天自己要说, “我也有姐姐了。” 还趁棠悔发现之前,接过a同学递过来的皱巴巴纸巾,悄悄抹了抹眼角。 - 换作以前,隋秋天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让自己把碰碰车坐到不想再坐为止。 走出游乐园之后。 她特意回头。 记住了这个珍贵的游乐园的名字——大白梨欢乐世界。 她想以后有机会的话,还要再来这个名字像汽水一样的游*乐园一次。 那时太阳快要落山,黄昏像白岛新换上的一件衣服,材质很柔软,盖在每个人脸上,冒着崭新的味道。 隋秋天把寄存的行李箱拉出来,站在棠悔身边,她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像两个要逃走然后去远方的人。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 ——隋秋天本来想这么问。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问出口。而棠悔也先于她一步,说, “那个道观在哪里?” “我找找。”隋秋天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地在手机里找了一通,找到道观位置后,有些犹豫地开口,“远倒是不远。” “嗯?” 棠悔大概是有些累了,停下步子,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腿,却还是耐心等着她开口。 “就是在山上。”隋秋天有些迟疑地说。 今天她们的行程已经很多。尤其是对棠悔来说,又是坐从前没有坐过的大巴车,又是陪她反复去排队,已经消耗很多体力。 况且,棠悔这些年工作辛劳,再加上眼疾,也对身体消耗很多,积劳很多,有些小病小痛,恐怕难以维持接下来上山的行程。 棠悔听到她的话,先是点点头,又问,“现在是不是要关门了?” 隋秋天看了看时间,“可能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 “来得及吗?” 棠悔先是问。但很快,又改了口,“那我们先过去吧。” 说着。 她看向她。 像是要等她打车。 隋秋天看她细长的影子,看她脸上的薄汗,也看她变得有些疲倦的脸色,犹疑间想劝她返程,但……她想起刚刚棠悔毫不犹豫带她去排第二次碰碰车,便也按退犹豫,说, “好。” 棠悔大概也以为她要说些阻止的话,但没想到她这么利落就答应。 她有些意外。 但也很温顺地笑了笑。 对隋秋天说,“我们快点过去,应该还来得及的。” 白岛是座很小很适合生活的城市,从城市这头到那一头,最远的车程都不过半个小时。 她们要去的道观,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都对旅客开放,能将车开上去的半山腰离这里不到三十分钟的车程,再加上可能三四十分钟的步行上山路程,应该是来得及的。 只不过,到那时,她们上了山,估计也只能马不停蹄地下山。 不过即使这样。 隋秋天也想满足离家出走日,棠悔公主向她许下的所有心愿。 车开到半山腰的停车站。 黄昏变得更浓更厚,像一块金黄色的巧克力,慢慢地融化了。 现在这个时间。 更多的是往山下走的香客,很少有人再往山上走。 所以她们一路—— 都只看见有很多人与她们逆行,而很少有人同行。 半山腰往上,是修好的石质阶梯,踩上去很硬,很不好走。 把行李箱寄存在半山腰的茶馆之后,隋秋天扶着棠悔,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刚开始,棠悔还有精力和她搭话,催促她快点走,也让她不要总是浪费精力过来扶她,她很执拗地表明——一定要自己上去。 到了后面。 棠悔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也像是完全没有力气说话,所以变得很安静,只一下一下地,小声吐着气。 隋秋天很担心她这样明天会脱力,走到一半,便迈步上前,在她前面一级阶梯上蹲下来,说,“我背你。” 她当她的保镖这么多年。 每次她累了,她不想走路了,她心情不好了,她都是这样做的。 因为隋秋天不擅长安抚情绪,她只擅长笨拙的等待和陪伴。 而一般。 棠悔也会答应。 只是这次。 棠悔没有答应。 棠悔慢慢迈着步子,从她身边绕开。她没说话,吐息稍微有些重,好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和她说很多话。 隋秋天等了一会。 发现棠悔没有趴到背上来,便有些糊涂地抬头,发现棠悔已经走过,便盯着棠悔薄瘦的后背看了一会。 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好又大步上前,赶到棠悔前面,把包里的水掏出来,拧开,递给棠悔。 棠悔摇头,拄着盲杖继续往上走。 她像是停下来喝一口水的力气都没有。 又像是害怕自己停下来喝水,就会没有力气再走。 她不喝。 隋秋天只好把水收回去,放进包里,一边走,一边有些愣愣地盯着棠悔看。 棠悔很瘦。 她身体也不是太好,走这么一会,脸色不是正常人会出现的潮红。 而是会有些病态的郁白,垂在腰间的手也微微发着抖。 脚步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像是每踩一步都要用力探寻新的重心。 隋秋天紧紧盯着她。 怕她摔倒。 怕她踩空。 也怕她觉得难受。 但没走几步,棠悔还是差点踩空。 那时。 隋秋天心惊肉跳地扶住她的手,将她撑稳,也在她重新站稳没多久就想启步之后,皱紧眉心拉住她的手腕, “要不还是我背你吧。” 她的语气已经有些严肃。 但棠悔仍然没有同意她的要求。她轻轻地将她的手拂开,也轻轻地说, “不用了。” 隋秋天没想到她还是会不同意,在原地愣了一会,才重新跟上棠悔的脚步,“为什么不让我背你?” “我没事的,我的感冒已经好了。”隋秋天强调,“基本所有的症状都消失了。” 她跟在她旁边,影子快要把她细而薄的影子罩住。 棠悔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脸颊上有透亮的汗滴落下来。 她有些费力地擦了擦汗。 很重地呼吸过后,在下一次对上隋秋天觉得困惑的眼睛之后,很勉强地笑了笑, “求符是需要诚心的。” 好吧。 隋秋天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比起这件事,她更担心棠悔的身体,所以,她等了片刻,在棠悔呼吸变得愈发艰难之后,张了张唇,又打算开口劝说棠悔不要逞强,就算被她背上去也不一定不算诚心—— “隋秋天。” 棠悔却率先一步,喊她的名字。她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干脆以最快最简洁的句子,向她说明了状况, “我想给你求一道平安符。” 隋秋天愣怔。 黄昏一点一点从山顶滑落,变成一滴一滴的、透亮的、金色的水,滴在棠悔的鼻尖,眼睫,人中,和下颌。她变得好像一个从前从未有过信仰却十分固执的信仰者,宽容,虔诚。也好像一尊悲悯的佛。 “我要那道平安符,能保佑你一辈子都安康无病,无痛无苦。” 风声里,棠悔笑着对她说,也柔声细语地向她重复一遍, “所以我一定要自己上去。”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51「平安符」 ◎“就再也不要回头找我了。”◎ 棠悔自认为自己极度顽固。 她不信佛,不信上帝,也不信神,甚至连生日愿望都从来不许。 反过来,或许在佛、在上帝、在神眼中,她都是一个极度不虔诚的信仰者。 从前她觉得没什么关系。因为她觉得,比起所谓的神,她自己更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现在。 这个从前并不诚心的信仰者,却要到诸位神仙手中,讨一道平安符。 她怕因为自己过去的顽固和不虔诚,被拒绝。或者是因为不善良的、贪婪自私的她,让善良的、真诚温暖的隋秋天,失去如此珍贵的庇佑。 而到此时此刻,她仍旧有很多贪心无法放下,甚至希望上帝、佛和神,最好能同时看见她迟来的忏悔。 当然,她也深知这个愿望太贪婪。 所以。 第114章 她又想——只要一个,只要你们其中一个,能好好保佑她就好。 夕阳从山顶飘下来,像神的允诺。 棠悔对在原地发愣的隋秋天笑了笑,没有更多力气再说话。 便又只是很轻很轻地拉了拉隋秋天的手,充当安抚。 接着。她像刚刚一样,撑着盲杖绕过隋秋天,放慢呼吸,踏上新的一层阶梯。 下山的人也慢慢变少了。 隋秋天在原地怔了片刻。 看着自己被握过的手腕,很久……她转头,看见棠悔的背影—— 这座山并不算很高,但从这个视角望过去,那些石梯却像是怎么爬都爬不完。 棠悔的身影在庞大的石梯面前,渐渐缩小,缩得很小很小。 她佝偻着几乎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弯下来的腰,低下很少在人面前低下来的头,撑扶着盲杖,也在实在无法迈出步子时,搓揉脆弱而柔软的膝盖。她像在神面前,一个很渺小但又很强大、固执的一个人。 只是一道平安符而已。 隋秋天想。 不值得让棠悔那么辛苦的。 很多人都有平安符,还有人去道观、寺庙什么的,会一次性给很多人求平安符。 平安符是到处都有的东西。她曾经就看见过,武校里有不少同学,都把家里人给自己求的平安符放在枕头下面—— 因为在这个年代,会被家长送去武校的小孩,一般都是家里管不住的,做事也很闹腾,所以家里老一辈长辈一般都会担心这些小孩出什么事情,希望她们能平平安安。 隋秋天觉得自己不算闹腾,可能这也是她没拥有过平安符的原因。 但棠悔现在要给她求平安符了。 还说,要保佑她一辈子那种。 烟花好像又来了。被醋泡过的烟花,皱巴巴地炸开,噼里啪啦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 隋秋天在原地站了很久。 棠悔没有再停下来,她一步一步地上前踏着,貌似是已经耗尽所有力气,就怕再停下来,就没有办法走上去。 隋秋天追了上去。 一场小感冒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在武校的时候,她们生病也还是会坚持上早课。除非家长来接,那个小孩才有因为感冒而放假的机会。 但因为隋秋天没有家长来接,所以她在感冒的时候,身体也能变得很好。 她追上去。 也没有再和棠悔说话。 她怕棠悔因为和她说话浪费力气,又怕,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没办法回馈那道她想要给她求来的平安符。 于是。 她只是走在棠悔旁边。 用自己的影子,安安静静地为她挡住一点恼人的夕阳。 是在夕阳快要融进海洋的时候,隋秋天终于看见“白元观”三个大字,也看见零零散散从石门里走出来的游客。 那个时候。 隋秋天舒一口气。 看着棠悔被汗水浸透的眉眼,有些无措地将手背在身后,“我们到了。” 棠悔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松快的笑容, “幸好赶到了。” 隋秋天看看道观门口,也看看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她。 她想去给她擦擦汗。 却又只是动了动手指,莫名不敢下一步动作,最后只好把手伸在棠悔面前,轻轻地说, “其实,我们下次再来也没关系的。” 听到她说的“下次”,棠悔笑笑,不接这句话。她低着头,脸庞被摇摇晃晃的灯光照着,看起来美得具备神性, “我们进去吧。” “好。” 隋秋天答应下来。 道观前还有一层石梯,她引着棠悔走上去,在门口各领了三柱香。 门口的义工帮她们点燃香,对她们行了个拱手礼, “顺着殿的顺序往前走,莫走回头路。” 隋秋天跟着行了个拱手礼。 再抬头。 她看见棠悔迟迟没有动作,就好像没有看见道长的动作。 隋秋天凑近,小声地提醒了一声。 棠悔听见她的声音,停了大概有十几秒钟,才像是反应过来,也才对义工行了个拱手礼,轻声细语地说,“谢谢。” 义工微笑着请她们进入观内。 已经临近闭观时间,道观内很是清静,旅客游客也都只是零零散散的,分散在不同殿内。 她们走进最近的大殿。 正中央的神仙慈眉善目,好像悲悯众人, 隋秋天没有多看,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太懂得礼仪,怕自己弄错,便只是板正地在棠悔身后站着。 “隋秋天。” 棠悔在跪拜之前喊她,“你能帮我查一下,跪拜的礼仪吗?” 她没有看她,而是直直地看着地面。 “好。” 隋秋天答应下来,手忙脚乱地查到一条道观跪拜的注意事项。 她一一讲给棠悔听。 棠悔便也一一照做,手上掐很标准的子午诀,佝偻着腰,拜三拜,接着,便很虔诚地跪拜在神像面前,额头贴紧手背。 她跪的时间很长很长,好像在祈求一个很大很大的愿望。 隋秋天跟在她旁边一同跪下,想在她起身的时候扶她。 但棠悔还是不让她扶。 棠悔坚持自己站起来,也坚持全程面对神像,不侧脸,不转身。尽管在站起来的时候,她因为双腿发软而踉跄一步,却也仍然在那时努力撑扶着自己的上半身,重新站稳。 就好像,她亲自爬上来,想要为隋秋天请一道符。可到了神像面前—— 她又恐惧隋秋天会被误以为同她有着某种亲密联系。 那时,棠悔低着头,没有直视神像,仿佛害怕神像看见什么。但她看起来,好像在向神许一个很执拗的愿望。 可能那是枫叶保镖没办法替她实现的。 所以,枫叶保镖只好努力维护她的虔诚,也跪拜在她身边,祈求诸位真人能够念在她这一生兢兢业业的面子上,好心帮帮忙,实现她的姐姐棠悔最想实现的那个愿望。 道观一共有八个殿。 每个殿,棠悔都这样拜一遍,每一遍,她的跪拜时间都那么久,甚至还比上次还要久,每一次跪拜结束,她都会在这个殿捐一部分香火钱。就好像,她觉得下次已经没有机会,也知道不可以再走回头路,只好极度珍惜这马上要消失掉的机会。 但她不掷圣杯,也不求签。可能她仍旧不想要不确定的结果,也害怕无法承担那个最坏的结果。 到最后一座殿。 棠悔捐出自己身上全部的现金,到请符处,向道长请得一张符。 唯一一张。 最后一张。 隋秋天以为她也会为她自己求一张,毕竟是难得的机会。 但棠悔没有。 她听到隋秋天问起这件事,只是笑笑。 等请得的符开过光,送到隋秋天手里,棠悔才像是如释重负那般舒展眉心,脸庞在殿前好似佛光的光线下看起来也被渡上一层金光。 然后她看着隋秋天脸上的疑惑,柔声细语地说, “太贪心的话,是会不灵的。” 这是什么道理? 哪里有神仙那么小气,只愿意给一个跪拜过所有神殿的信徒一张符的? 隋秋天攥着平安符想。但她说,“我也要给你请一张。” “不可以。”棠悔拒绝得很快。 而且不是“不需要”,而是“不可以”。 以至于隋秋天愣住,很久,才问,“为什么?” 神殿和佛光包围着她们,棠悔站在殿外的阴影里面静静望她,头发被山顶的风吹得飘起来。 她动了动唇,似乎是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但很久,她都没有真正发出声音。最后,也只是笑着对她说一句, “你有就够了。” 是从进入观内之后吗?棠悔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从一个习惯掌控一切的上位者,陡然变成一个小心翼翼的信徒,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很谨慎,仿佛是觉得自己前半生做了太多坏事,怕被神发现。 而且。 那些被隋秋天所察觉出来的,不小心透露出她能看得见的细节,都不见了。 她一下子好像变成一个真正的盲人。 是因为不想被神看出来吗? 隋秋天看了眼灯火通明的神殿。 觉得自己下次再找机会来也没有关系,便再次看向棠悔的脸,对她说, “好,那我们下山吧。” 棠悔“嗯”了声,又伸手过来,扶她的手,停了一会,说,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还好。”隋秋天把那道请来的平安符很小心地收起来,说,“我中午吃了很多,所以现在还不是很饿。” 棠悔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今天耗费太多体力,到这个时间,已经是在靠意志力强撑下去。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的路还要漫长,山路的路灯坏了几盏,下山又是只有石梯。 第115章 隋秋天用包里的手电筒拿出来,照着亮光,很谨慎地扶着棠悔往下走。 但夜路难走,再加上棠悔走了一天,腿上已经没什么力气,所以走了一段路,她的脸色就变得更加苍白,扶住隋秋天的手也变得颤抖起来。 注意到棠悔的体力到了极限。 隋秋天默不作声,把手电筒咬到嘴巴里面,在下层阶梯上蹲下来。 棠悔在她身后顿了片刻,开口的声线听起来很疲劳,“我可以自己下去的。” 隋秋天咬着手电筒不说话。 棠悔叹一口气,轻轻按了按她的肩没说话。她大概又想像刚刚上山一样,绕过她往下走了。 隋秋天有所察觉,便自顾自地往左边挪动一下,拦住她的步子—— 棠悔再次停了下来。 山顶的夜风很安静,像树林的吟唱。她轻轻在她背后呼吸,像一朵很轻很轻的云。 隋秋天咬着手电筒不说话。 她们对峙。 一上一下。 一个蹲着,一个站立。 良久。 是棠悔先认了输,她像是体力耗到尽头,又像是拿隋秋天没有办法,便沉默地趴到了她背上。 这不是隋秋天第一次背棠悔。但她把她背起来之后,第一个想法仍然是,轻。 棠悔比之前还轻了。 她像一片变得越来越薄的云,可能是已经为她下了很多场雨。 隋秋天牢牢将棠悔背在背上,往石梯下迈出的步子很小心。 棠悔过来拿走她嘴巴里的手电筒,很安静地趴在她肩上,为她打着前路的光。 那个时候隋秋天得以舒展面部表情。她看着脚下像圆圈把她们两个圈住的光,突然喊她的名字,“棠悔。” 不是棠小姐,不是棠悔小姐。 是棠悔。 以至于那时棠悔愣了很久,也在心底产生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原来这个名字,被呼唤的时候,听起来也可以是这样的。 不是“棠悔,你装够了么”,也不是“棠悔,鼻子变长并不重要”,更不是“棠悔,爸爸来了”。 好像只是…… 棠悔。 听上去好像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才显得这个名字真的有那么珍贵。 棠悔许久没有说话。 隋秋天背着她走了几步,呼吸变得有些沉甸甸地,然后她问, “我是你的谁?” 你是我的保镖小姐——奇怪的是,棠悔过去没有一分钟一秒钟是不想摆脱这个身份,也总是无数次希望隋秋天可以忘记她是自己的保镖。但,等隋秋天问起她,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个身份。 温暖的、可靠的、永远会在我身边的……保镖小姐。 那一刻棠悔莫名感觉到很多迷惘和恐慌,像很多只蚯蚓那样密密麻麻地爬上来,警告她,就好像,一直以来,是她没有看清她们之间的身份,才将隋秋天越推越远。 她不得不把隋秋天抱得更紧。 却也在那个时候,听见隋秋天小声地说,“你是我的姐姐。” 如果真的是姐姐就好了。 那一瞬间,棠悔静静地想—— 如果她们真的是以那样的身份开始,那她肯定会从小就给隋秋天买很多凤梨酥,会在所有人都让隋秋天去武校的时候拦在她面前,会在别人认为隋秋天是怪小孩的时候摸摸她的头说不是,也会在隋秋天十九岁那年被棠蓉哄骗去当保镖的时候,让她不要去,因为有个住在山顶上的坏女人,会让她受很多伤,也会骗她很多次,还会为了把她留在身边哄骗她…… 如果她们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那一定会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故事。 少见地,棠悔希望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可惜已经没有机会。 “那我就是你的妹妹。” 下山的风好大,隋秋天的声音藏在风里面,都快要让她抓不住了, “我们拍过全家福,是一家人。” 棠悔紧了紧隋秋天的肩膀。 隋秋天呼吸声变得断断续续的,但她的声音听上去仍旧很温暖,像是可以驱散所有的风, “所以神仙会原谅我背着你下山。因为祂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走过的每一步路,也就是你走过的路。” “所以,不要怕。”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对棠悔说, “平安符会有用的。” - 这句话后,棠悔很久都没有说话。 下山的路很静。 隋秋天只听得见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呼吸声。 是在她以为棠悔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听见棠悔轻轻问她,“一般平安符都要放在哪里最有用?” “我看见别人都是放在枕头下面。”隋秋天想了想, “不过可能戴在身上更有用。” “好。” 棠悔对她说,“那你回去之后,也一定要戴在身上。” 隋秋天动了动喉咙,“好。” “要一直戴在身上,不可以扔。” 可能是因为太安静了,棠悔的声音也有些哑,而她的强调,听上去突然很像是道别。 以至于隋秋天那时突兀地想起——等这次回去之后,是真的要结束了。 而难得的,她也因为想起这个事实难以发出声音。明明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早就将这个事实认定为不二法则,甚至已经将那个本子上所有要做的事都打了勾。事情明明在按照她想要的发生,但这次,她过了很久,才说, “好。” 棠悔“嗯”了一声。 之后。 她一段时间都没发出声音,变成一尾依恋在她身上的鱼。 再开口的时候,她突然问,“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她总是会问她饿不饿,所以总是让厨房为她准备蛋炒饭。就像隋秋天也总是问她,你冷不冷,所以总是为她披外套。 可能她们的确是很像的两个人,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会机械而重复。 隋秋天愣了愣,又说,“还好。” 棠悔“嗯”了一声。 又说,“隋秋天,你以后肚子饿了就要马上吃饭。” 她的声音被风刮着,柔柔的,听起来好像她的姐姐,说的话,只是一个每个人在幼儿时期就会习得的道理,但她却很奇怪地担心她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隋秋天沉默片刻,说,“好。” 棠悔也沉默了。她变成比隋秋天还要情感愚笨的一个人,除了让她多吃饭以外,说不出其他东西,因为害怕自己说出来的,会变成要求。 “下次感冒的时候,要好好在家里休息。”过了一会,她才继续往下说, “再过几年,你的年纪也会变得像我一样大,身体会一年比一年变差,到时候,到时候你不要像现在这么任性,不要为了……为了和某个人出来旅行,就不顾自己的身体……” 大概是被风吹久了,她的声音变得又涩又哑,“不然你哪里生出小病小痛了,可能就会后悔……” 说到这个字眼,她停了漫长的五六秒钟,声音变得比刚刚还要轻, “后悔这次感冒了还陪我出来玩,也后悔,还要在这种时候照顾我……” 还后悔遇见我,保护我,陪伴我。 不太善良,也不太体贴,那么贪心,想要在你背上多待一会的我。 “不会的。”隋秋天可能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仍旧给出她无比坚定的回应,“我不会后悔的。” 棠悔笑了,疲倦的声音在风声里变得很像是呢喃, “再过六年……” “什么?” “再过六年。”棠悔阖起眼皮,很轻很轻地说,“你就像我现在这么大了。” 隋秋天没有说话。 棠悔的呼吸很轻。 像鱼滑溜溜地钻进她的脖颈,声音也轻得像是被刮走了, “那个时候你会是什么样子?” “我……” 她的呼吸像被风藏了进去。 “我还能看见吗……”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变得很轻,棠悔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她已经很累,这趟让她很开心的旅途很累,上山跪拜很累…… 在无数次犹疑和自私中产生“也许让隋秋天离开她才更好”的想法很累,害怕会有下一个人陪隋秋天坐很多次碰碰车很累,害怕除了她之外没有这样一个人也很累,想要再试着把那么笨的隋秋天留在自己身边很累,后悔这种想法的产生很累,后悔自己的后悔,也很累。 因为太累了,所以她想让隋秋天再多背她一会,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多惩罚。 棠悔没有再说话,很安静地趴在隋秋天后背上呼吸。 隋秋天觉得她可能是很累,也就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地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 两个人的路,一个人全部走完,是要比刚刚慢很多。 等她背着她,慢慢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停着车,只有茶馆还亮着灯。 第116章 隋秋天在茶馆面前站了很久。 犹豫是要把棠悔放下来,去取行李,还是多背着棠悔走一会,下次再来取那些不重要的行李。因为她反正要再来一次,她也想给她请一张平安符。或许也不只是平安符,还有健康福,护身符,防小人符,太岁符、镇宅符…… 她要把所有能请的符都请一遍,然后全部都给棠悔。 隋秋天突然变得很贪心。 她不知道为什么。 但她不打算为这点自省。 于是她也贪心地,没有把棠悔放下来。她背着棠悔,义无反顾地转了身,继续往山下走。 下半段下山的路是宽广的车路,内侧是蜿蜒茂密的树林,外侧是陡峭边崖。 她背着她,在内侧慢慢走。 或许是时间太晚,一路上,她都没碰到一辆车。 是在她走了没多久的时候,棠悔好像醒了,她手里握着的手电筒晃了晃,在她们脚下留下一次蝴蝶的颤动。 她在她耳朵边呼出一口气,然后拍拍她的肩,声音听起来有着刚睡醒的涩,和难以掩饰的疲劳,“放我下来吧。” “我没事。”隋秋天呼出一口热气,“我很有力气的。” 棠悔笑了。 她应该也很不舒服。 连笑声听起来都好倦。她搂紧她的脖颈,声音听起来像眷恋, “再不放我下来的话,我可能就会舍不得下来了。” 要是隋秋天聪明一点,她就应该说——那就不要下来,我愿意背你很久。 但隋秋天真的很笨。 偏偏,她还很执拗,总是想要搞懂自己不懂的一切。 于是她又很不聪明地问,“舍不得是什么感觉?” “嗯?” 棠悔听起来比刚刚要清醒一些,但声音仍然像很远很远的月亮, “我上次没跟你说吗?” “没有。”隋秋天搜刮自己的记忆,很老实地回答。 “那舍不得……” 风吹过来,棠悔的声音很模糊,听上去像某种失真的磁带, “应该就是一座山吧,一座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喷发的死火山。” “死火山?” “嗯,死火山。但归根结底,现在的死火山和活火山都很难区分。” “就算是死火山,就算它可以很久都没有动静,让你觉得它可能不存在。但你仍然会担心它,因为它并不是没有喷发的可能性,因为它在好遥远好遥远的以前,就喷发过。” 山间的大路变得好走很多,棠悔的声音飘在耳边,轻轻的,柔柔的。 隋秋天觉得很放松,也跟着她,去想好遥远好遥远的以前,是不是有座火山爆发过…… 好像是有的。 但她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 刚要开口—— 她突然瞥见地面的光。 似乎和刚刚不太一样。或者说,已经很久都不一样了。 除了路灯,手电筒的光之外。她们脚下的光,似乎多了一层微弱的,藏在其中的。 像…… 车灯。 一盏,和她们隔着很远距离,跟了她们很久,还隐隐约约,触摸着边界的车灯。 隋秋天定定盯着那层覆盖上来的车灯,没有立马回头去看。 她将背上的棠悔背紧了些,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抬头,看了眼前面,路灯坏了很多,到山下的路还很远,周围很黑,也没有除她们之外的第三个人。 左边是树林。 右边是悬崖。 身后,是一盏车灯。沉默着跟她们很久,不知目的,也不知到底跟了多久,像要把她们吞下去的黑兽。 隋秋天感冒未愈,在一整天的行程里体力消耗太多,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和防御工具。 棠悔眼盲未好,就算是已经有着某种她未得知的好转,在全是漆黑的状况下未必能清楚看见,更何况,她在上山时的体力就已经接近消耗完毕,眼下恐怕更是难以应对这种状况。 隋秋天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在一呼一吸的节奏里,把所有条件分析完毕,汗水大颗大颗地从背脊上往下滑落。 有很短暂的那么一秒钟,她忍不住回过头去想—— 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一个不太聪明、也不太专业的保镖。 一直以来。 她保护她的方式都很笨,也总是害得两个人都流很多血,受很多伤。 七年来的每一次,她都以这种方式化险为夷。但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自己透支太多运气。 以至于,在现下的状况下,她顶着不停从额头淌落下来的汗水,却悲哀地产生某种难以直接描述的预感,觉得很难再有机会得救。 隋秋天盯着那点越来越近、像是要把她们吞进去的光线,许久都不发出声。 她们已经走到最黑的一条路,两端都没有车再开过来。而那辆车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便大胆地朝她们开近,连引擎声都不再隐藏。 隋秋天没有时间再去纠结这辆车为什么跟着她们,更没有办法去想到底是谁派来的。 她只能努力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视线在黑暗中到处寻觅—— 竭力分析周围环境,试图寻找安全逃脱的一条路,呼吸也因此变得越来越重。 而棠悔与她配合多年,在她将腰部绷紧的时候就有所感知。 “隋秋天。” 她喊她的名字,呼吸也很重,语气像悲戚,也像平静地接受。最后,在车灯像白色的血那样,几乎要将她们罩在里面的时候。 她埋在她脸侧,像是在害怕某种最难以承受的结果真的发生,以至于都有些说不下去,“等下你把我放下来,自己一个人往山上跑,然后……” 引擎声漫上来。 像一头要把她们两*个吞进去的怪物。她的头发飘起来,在她面前飘摇。她重复了两个“然后”,低低地说, “你就再也不要回头找我了。” 【作者有话说】 [红心][橙心][黄心][绿心][青心][蓝心][紫心][粉心] 52「棠悔棠悔」 ◎只要能放过隋秋天就好◎ 山间的风吹在脸上,刮过那些冷掉的汗水,像凉掉的雨。 隋秋天能感觉到—— 那道被棠悔虔诚求来的平安符贴在自己的腰侧,隐隐约约发着热。 她没有停下脚步。 那辆车也没有停下来。它还是在跟着她们,但却越来越近了。 隋秋天兀自低眼,看着她们两个在光线里贴在一起的影子,好像一棵生长在一起的树。 “听到了吗” 汗水从额头上淌落下来,被女人轻轻用掌心拭去。 她在她身后帮她擦汗,手指却在她脸上停留很久,触感很凉,很软。 像一围鱼鳍被斩断的鱼,在竭力亲吻她坚硬的骨骼。 仿佛是因为现在看不到,却又害怕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所以很努力地想要再一次触摸、记住她的脸。 “隋秋天。” 她箍紧她的后颈,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有种难以掩饰的怆然, “永远不要再回头来找我。” 隋秋天突然停下脚步。 车也慢慢停下来,但没有马上出现动静。它就像是一只蛰伏在她们身后,随时等待机会将她们吞进去的怪物。 棠悔呼吸很轻。 隋秋天盯住脚下像陷阱一样裹住她们双腿的光线。 一边慢慢将棠悔放下来。 一边将声音压得很低, “等下我把你放下来,你就把手电筒往后扔,然后跟着我,一起往山里面跑。” 棠悔不说话。 她很安静,似乎连呼吸都透露着一种悲哀,“隋秋天……” “再怎么没有力气,都要一直跟着我。”隋秋天注意着身后那辆车的动静。 轻轻截断她的话,“你要相信我。” 话落。 她试图把她放下,轻轻地,稳稳地。 棠悔的呼吸变轻。 隋秋天紧盯着地面上的影子。 女人落地。 车里引擎声骤然断掉。 电光火石间—— 车门响动。 来不及想太多—— 黑夜迷乱,脚步嘈杂,隋秋天迅速转身,牢牢抓住女人的手掌,全速往树林间奔去。 棠悔不是个在关键时刻会拖拖拉拉的性子,既然隋秋天已经做好决定,她也知道再啰嗦下去,隋秋天也不会放自己一个人留下。 于是。 在隋秋天牵紧她手腕那一刻,她果断,将手电筒往身后奔过来的脚步声处用力一砸—— 嘭—— 死寂一秒。 “我艹——” 手电筒砸到某个疾步追上来的人,男人,冒出一声难听的脏话。 不只一个。 听脚步声。 很凌乱。 更是径直追着她们过来。 听距离。 离她们大概还有七八米左右,恐怕是成年男子跑几步就能追上来的距离。 第117章 棠悔冷静分析,也被隋秋天牵着飞速赶到林间外围。 “弯腰!” 隋秋天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是外围与公路之间的篱笆。 棠悔顺着她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视线一片浓稠的黑暗,她用最快的速度弯下腰。 隋秋天绕到她身后。 她空着手,用力将那些铁丝篱笆的漏洞拉大,另一只手紧紧护着她的背,掌心发烫,却可靠得要命。 等她钻过去。 隋秋天自己也火速从中钻了进去,一把将还佝偻着腰险些站不起来的棠悔,从地上拽起来。 转身的那一秒—— 她在黑夜中找到她的眼睛。 转而再用力牵紧她的手。 全速带她窜入黑暗。 树林间草木密密麻麻,荆棘,黑暗,鸟虫,全都围上来,纷乱如麻,陌生的、诡异的世界。 棠悔没有回头,她在黑暗中的感知更为敏锐,能准确听见那些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外围那些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影来势汹汹,带着手电筒闪闪烁烁的白光。 她们唯一的胜算,是往更黑的地方跑。 “往这边跑!”竭力辨清方向后,棠悔反手牵握隋秋天湿滑的掌心,踉跄中带她拐了个方向。 “好。” 隋秋天将脚步发软的她拽稳,也毫不犹豫相信她,转而带她奔向另一个方向。 天气燥热,树林间却无比阴凉,瑟凉潮气密密麻麻地从脚下泛上来。 她们脚步匆匆,被身后几个像鬼影的人追逐,疯狂在林间奔逃,牵紧对方的手逐渐被汗水浸湿,变得湿滑,甚至都险些被密集的树枝分开,也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汗水。 棠悔本就身体弱,体力差不多已经耗尽,跟着隋秋天跑了一段路,都基本上是靠着意志力在撑,也基本上都是隋秋天一个人在托着她们两个人的重量跑。 气喘和难以抑制的心悸中,棠悔感受到,隋秋天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也感受到,隋秋天的呼吸每重一次,就回头,更用力地将她的手拉紧一次,仿佛在害怕,一不小心手滑,就把跟在她身后的她弄丢。 不知道为什么,棠悔突然觉得很痛。 隋秋天抓紧她的手很痛,她快要被折断的腰很痛,被荆棘和树叶刮过的腿很痛,呼吸逐渐衰竭后的心肺,也痛得她几近魂魄分离。 痛感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漫上来,像那些红色蚯蚓,从她的躯干中钻出来,活生生地,将她的骨血、皮肉,啃食殆尽。 这大概是一种临近濒死体验的痛苦。以至于那时,魂飞魄散间,她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她们的汗液在其中交缠,也感受到隋秋天的喘气声越来越重,突然开始想—— 如果隋秋天在十九岁那年,没有遇见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也想过普普通通的生活。会不会,她也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上学、毕业、工作,成为棠悔在车里看到过的、没有印象中的路人中的一员。 也会更安全,会不懂得这个世界的尔虞我诈,会不知道走夜路有这么危险。 她不会站在棠悔身边,学习这个恶毒世界的规则,也不会在刚刚得到平安符之后,就在疯狂地逃命,更不会,年纪轻轻,就在身体上留下那么多不太好看的疤。 “棠小姐。” “棠悔小姐!” “棠悔!” 呼唤声从黑暗中传到耳边,一声一声,音量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急。 棠悔瞬间被抓住。 “扑通——” 仿佛悬停在水面之上的鱼重新落到水底。 魂魄回到身体。 棠悔大喘一口气。 从停住的呼吸声中回神。 那一刻。 隋秋天像是察觉到什么,她将她的手牵握得更紧。 一边带着她全力在山间奔走,佝偻着身子,护着她的背,用手挡去那些在她头脸之外的树枝,逃避那些手电筒的光线,一边呼吸费力地对她说,“你别怕。” 棠悔已经发不出声音。 她浑身冷汗,黏黏腻腻的。 于是隋秋天将她牵得更紧,又低声重复一遍,“你别怕。” “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说。 语气好笃定。 也让人没有办法不相信。 棠悔想给出回应,但从身体里挤出的疼痛让她失去所有声音。 她只好也将隋秋天的手牵紧。 可体力的耗尽,加之疼痛,会让人在危险状况下犯错。 是在她将她手抓紧的那一秒钟—— 她们脚下遇到一个坡。 棠悔仓皇奔逃间,一脚踏空。 也几乎是本能性地—— 隋秋天试图将她的手拉紧,也在她真的踩空失去平衡时,意识到自己拉不住时,第一时间挡在她身下。 天旋地转,兵荒马乱。 她们踉跄间摔落到山坡下。 荆棘和草屑刮过皮肤,细密的疼痛从皮肤缝隙中流出,像有人用大片在上面一片一片割。 棠悔摔得天昏地暗,一时之间像是魂魄摔离了体,却又担心隋秋天的安危,模糊间撑着地上的草叶荆棘,费了半条命坐起身子来,在黑暗中去摸寻隋秋天的身影—— “我在这里。” 恍惚间她声音从某个方向传出,带着濡湿的热意,棠悔摸到隋秋天的脸—— 她好像流了很多汗,脸上黏黏的,体温却因为热量蒸发而变得很凉。 “我没事。” 隋秋天对她说,声音听上去和刚刚没什么区别,冷静,低而轻, “你还能站起来吗?” 棠悔试着站立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脚踝传来一阵疼痛,她脸色苍白,疼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咬那处伤口。 “我能。” 但她对隋秋天说。 这个树林太黑了,她几乎看不清隋秋天的脸,也看不到隋秋天的影子,只能听声辨别方向。 隋秋天没有马上回应她,而是呼出一口湿漉漉的气。 慌张间她伸出手去,尤其费劲地张了张唇,“你……” 隋秋天牢牢接住她的手掌。 她站起来,和刚刚那样,把地上的她一把拉起来。 “那边有光,可能是有人,我们往那边走。”隋秋天很冷静地对她说,呼吸却很热很热,烫得吓人。 “好。” 棠悔没有犹豫,抓紧隋秋天的手,咬紧牙关,强行忍着脚踝上传来的剧痛,跟着她往坡下的方向走。 或许是那个坡使她们滚落到那几个鬼影的视线范围之外。 棠悔听得出,那些凌乱的脚步声慢慢地离得远了些。 但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 棠悔绷紧心弦,和隋秋天一口一口,沉闷地呼吸着,也一步一步,吃力地摇晃地往隋秋天所说的那个有光亮的地方走。 她脚崴得厉害,也因为体力耗尽,眼睛都涨得发酸发疼,所以几乎是隋秋天带着她身体一半的重量,往前走。 但隋秋天刚刚那一跤似乎也摔得很重,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虚,越来越飘,呼吸声也变得凌乱而吃力。 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异常沉默地,拽拉着棠悔的手,往前走。 刚开始,棠悔以为她只是体力耗尽。 直到她们在树间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时间。隋秋天突然停了下来。 她扶着一棵树,撑扶着,身体慢慢在她脚边滑落,微微喘着气,很竭力地从口中吐出沉重而单薄的呼吸。 “棠小姐。” 她轻声喊她。 棠悔察觉到不对,仓皇间想伸手去扶她,却发现隋秋天的手已经抖得抓不住,传到她耳边的呼吸声也变得越来越重。 “棠悔小姐。” 她又喊她,好像是在笑,好像又没有。最后,她倒在树边喊她, “棠悔。” “你怎么了?”棠悔什么也看不清,太黑了,太暗了,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艰难地伸出手,试图去摸隋秋天的脸。 但隋秋天却接住她的手。 她将她的手掌接住,很轻很轻地握着,好像在这个时候还舍不得弄疼她。自己却在静悄悄的山林间,像被剖开的鱼那样费力吐息, “你现在,一直往前面走。” 棠悔用很多力气,想把她扶起来,却悲哀得意识到自己很难在这个时候搬动隋秋天,也在黑暗的视野中,强装冷静地对她说,“隋秋天,你不要这么老套。” 听到她说这个词,隋秋天笑了一下,但这声微弱的笑,却使得她呛了很多液体出来,滚烫的,疼痛的,像死火山一样喷发的,岩浆,侵蚀棠悔手上的每一寸皮肤。 隋秋天咳嗽,但她不敢大声咳嗽,只能用力压住,也只能用自己湿滑的手,拉住她,然后断断续续地对她说, “如果,如果你看得见的话……” “再跑大概一段路,就会看到有光亮,那里应该有人,找到人之后,你先,先报警,然后再和警察,和警察……” 第118章 “和警察一起来找我。” 隋秋天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 模糊中,汗液中,甚至可能是血水中。棠悔摸到她湿漉漉的脸,也摸到她皱皱巴巴的、被划破的衣角。 那些脚步声没有靠近,不知道是找不到目标还是发生什么事。但现在,越浪费时间,就越是多一分危险。 汗水血水一同淌下来。 棠悔自诩自己在危机状况中向来能保持冷静,这可能是她的优点,也是她最大的缺点。 可能这也是自私和心狠的一种体现,因为在这种时候,她似乎没有任何拖拖拉拉的情绪可以流露。 她摸了摸隋秋天的脸,短暂的一秒,有很多无法释出的亲昵。接着,她一口一口地喘着气,撑扶着那棵树站起来。 又忍着剧痛。 把隋秋天拖到一棵树的背后,在地上胡乱拾了些草叶,泥土,将隋秋天盖住。 越惶然,她手上的动作就越机械,整个人也越麻木。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隋秋天身上很湿很湿,像一个要融化掉的雪人。又好像是因为快要融化掉,所以在珍惜可以喊她名字的机会, “棠悔,棠悔。” 她又这样喊她了。 树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像嘶吼,像哀鸣,像恸哭。棠悔抹了抹自己的脸,头发黏黏腻腻地粘着脸庞,她呼出热气,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你在这里等我。”她摇摇晃晃地站着,在溢上来的黑暗里,模模糊糊地对隋秋天说,“不可以睡觉,也不要发出声音。” “如果有人路过这里,只要不是我,你都不要让他发现你。” “保持呼吸平稳,深呼吸,尽量不要动,也不要浪费体力去做些什么事,再困,再累,再冷,都不要让自己睡过去。” 她已经完全看不到隋秋天,只能对着弥漫上来的、恐怖得像要吞掉自己的黑暗,一字一句地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说完之后,她停了片刻,听到隋秋天像破风车一样的呼吸声陡然停住时,捂了捂眼睛。 “好。”但隋秋天再次出声了,“我知道的。” 她好努力,呼吸也好努力,只为了给她回应,只为了让她放心离开,“我会不睡觉,会不动,会努力保持深呼吸,会不浪费体力,会等……” 说到这里,她听起来好温和,像从来没有因为她而受过伤, “会等你回来。” 棠悔抹了抹脸,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嗓音几乎哑得像山间的鬼, “隋秋天,我不会让你有事。” 棠悔想毫无疑问,那些人的目标是她。也毫无疑问,只要她出现,那些人会冲着有动静的地方奔过来,而不会有心思注意到——在山坡隐蔽的某一棵树下,黑暗中藏着一个无法动弹的人。 如果幸运。她能真的寻到出去的路,能真的报警,带着能够帮助她的路人,或者是警察,一起原路返回,过来找到隋秋天。那会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不幸。她一个瞎子在树林间踉踉跄跄,找到的不是警察,不是路人,而是那一伙在黑夜中追逐她们很久的、气急败坏的人。那她只要将那群人的注意力抢走,隋秋天也许还有机会,被路过的人发现。就算没有机会,她也会想方设法为她制造机会。 基于她现在崴脚、体力耗尽,也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条件。她觉得可能她找不到路、最后被那一伙人发现的几率更大。 所以她不冒险,不拖拉,不像那些会给爱人织围巾的肥皂剧里演得那样,硬要带隋秋天一起走,不承担失败之后连累隋秋天也无法逃脱的风险。 她把隋秋天留下来。 因为她是棠悔。 棠悔转了身。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跌跌撞撞,双腿几乎被疼痛贯穿。 走了几步。 她扶着一棵树,大喘着气。 隐隐约约。 她知道隋秋天在注视着她,大概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可以保持清醒的力气。 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好像都能感觉到——隋秋天现在可能很疲惫,流了很多血,但她注视着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可爱,漂亮,也真诚。像一个目送她离开的天使。 棠悔呼出一口气,再走一步,便听到身后,有被压得很低也很欣慰的声音飘过来, “棠小姐,不要回头。” 山林寂静,汗水流淌。棠悔只花了不到半秒钟,让自己生出“这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的留恋,时间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因为那极为短暂的半秒钟时间—— 她还想起她第一次喊她“棠小姐”时候的声音,听起来也像现在那么温和可爱,也想起,她有很多话没有来得及跟隋秋天讲,譬如希望她以后不要太怀念她,希望她以后可以做个恰当的坏人,把自己看得最重要。 也希望她下一次买冰淇淋的时候,要学会给自己把每一种口味也买全,也不要再当保镖给下一个人这样卖命了,要珍惜自己,也要把身体养好,等到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还是要把自己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最好能比现在再胖一点……很多很多,她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说的话。 但她发现,可能无论先说哪一句,都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她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太多停留,更没有因为隋秋天在这时变得遥远的、一下一下拉扯着她心脏的呼吸声回头,而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继续往前奔走。 因为她是棠悔。 心狠的,不善良的,永远都不会被神庇佑的棠悔。 - 树林寂静而嘈杂,风渐渐停了,棠悔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往正确的方向在走。 她故意闹出动静,故意踩断树枝,故意在摔倒之后连滚带爬。 她希望,身后那些追逐她们的鬼影能追着她的脚步过来,远离安安静静在树下待着的、无辜而善良的隋秋天。 奔逃的过程中。 棠悔的手,脚,脸,脖颈都被划破无数道口子。有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像从躯壳中被赶出的魂魄,麻木地穿过很多让她觉得疼的树枝和草木,她开始怨上帝、佛和神,因为她已经那么虔诚,祂们都还是不肯庇护她。 可下一秒钟,她又把这些怨恨全数收回。因为她不想祂们察觉到她的怨恨,从而连累隋秋天。 她虔诚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怪,我只要你们能让她活着。 怨来怨去。 她又觉得,最怨的应该是她自己。 棠悔。 棠悔不应该平时对神和上帝缺乏敬畏,不应该把棠厉留下来的那些当作摆设,不应该那么贪心,那么自私,不应该在昨天提出让隋秋天带她出来玩的愿望,不应该没有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可能是在过生日之前,或者是中秋节之前,在留下那张全家福之前,就让隋秋天离开自己。 或许更早一点,她不应该爱上隋秋天。再早一点,她不应该……让隋秋天遇见她。 奔走间,棠悔跌跌撞撞,慢慢地,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也觉得全身发冷,像有什么人凭空抽走她的体温。 或许这就是她缺乏敬畏的报应。 她跌跌爬爬地想,摇摇晃晃地往隋秋天刚刚为她指明的方向跑。 她需要快。 更快。 最快。 棠悔的脚步开始发颤,喉咙中开始透出血腥味。她没有停下来,任由那些血腥的、难堪的气味,从自己喉咙中溢出。 耳朵里塞满了虫鸣鸟鸣声。 她脚下一软。 再度摔落。 脸狠狠砸到地上。 潮气和泥土腥气将她埋住。 棠悔用力撑着,站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汗,血,水,趔趄,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 她听见有嘈杂的声音传到耳边。 棠悔已经耗尽体力,没有心思生出警惕心,便径直地、摇晃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往那个嘈杂的地方走去。 就算是追兵。 她也认了。 她想现代社会,就算有人再恨她,应该也不至于要对她可怜的保镖小姐也赶尽杀绝。 只要能放过隋秋天就好。 棠悔扯着喉咙里的血腥气,麻木地想,麻木地迈着步子,离嘈杂声越来越近—— 摸到张牙舞爪的铁丝,冰冷的坚硬的,要把她的手刺穿的铁丝。 棠悔停了几秒。 她想从篱笆中钻出去,想像刚刚把隋秋天留下来地时候那么冷静,请求好心人可以帮一帮她,帮她报警,帮她回去找她,帮她拿自己的命抵她的命,帮她下辈子可以换种好的、安全的、温暖的、也更普通的方式来爱她…… 但她突然哭了出来。 哭声将嘈杂热闹声瞬间变得寂静。 接着,是有人犹豫着往她这边走过来的声音,有人问她“这位小姐你发生什么”,语气带着惊呼,和一些迷茫中的担忧…… 第119章 棠悔脚步一歪,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她抱着那些冰冷的铁丝,感觉到有很多液体争先恐后地从她身体里面溢出来,也感觉到自己整个人的体温在慢慢流失,仿佛心脏被直直戳穿。 有个水鬼撕开她的身体,将她撕得四分五裂,撕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她变成衰败的魂,奋力推开水鬼,从她喉咙里竭力发出声音,蜷缩着痛到麻痹的腰腿,捂紧被撕开的血淋淋的心脏,面朝那群朝她奔过来的人, “求你们……”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以跪拜的姿态在恳求, “求你们去救救她。”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53「白色医院」 ◎“我希望她从来没有遇见过我。”◎ 苏南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白岛某家不知名的小医院。 在此之前—— 她永远没有觉得医院的灯光有那么惨白,像恶毒、冰冷的白色死神在监督。 接着。 她看见棠悔。 一个她几近从来没有见过的棠悔。 那应该是,手术室外,看上去最可怖最触目惊心的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她以前从来不会穿的卫衣,卫衣很脏,很破,衣襟、袖口和后背都有被划破的痕迹,胸口绣着一只很脏的狗,但现在,它和这件卫衣的底色一样,有很多干掉的血,干掉的脏水,黑的,灰的,红的,已经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 棠悔的头发很乱,湿的,脏的,粘的,不整洁的。她的脸也是湿的,脏的,粘的。她手上,肩上,脸上,脖子上,都有很多干掉的、鲜红的血,也有很多被包扎过的细小纱布。 她躲在黑暗里,垂着头,很勉强地很吃力地靠在墙壁上撑坐着身体,手上拿着一条白毛巾,在擦那些血,但白毛巾也已经被染得通红,好像是因为血太多了,怎么擦都擦不完,又好像是,她在反反复复地、机械地擦同一个地方。 她变得不美丽,不优雅。她好像一个,会卑微恳求每一个路过的人的下位者。 医院永远是一个冷静又嘈乱的地方。有人冷静,有人哭喊。 但棠悔很安静。 苏南屏住呼吸走过去,停在她面前,才发现棠悔手里握着一个类似平安符之类的东西,上面有很多很多血,把那张符都染红了。 可棠悔还是一直在擦。 她脸上的汗、水、血都很多,但她在一遍又一遍地擦那道平安符,仿佛只要把那道平安符上的血擦干净,就可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这间不知名的医院里,她好像是其中冷静的一员。 又好像是因为已经爆发过,所以只剩下冷静。 苏南低头看了她一会,又看从她身上滴落下来的那些血水—— 作为秘书,她这个时候的工作,是应该提醒这个女人,尽快去换衣服。 保持一个苍白脆弱但美丽的受害者形象,这样才不至于被拍到闹出什么大事,也不会留下什么话柄,成为其他人眼中的一个笑话。 但。 作为被那个在手术室里的人邀请过和她一起吃蛋糕的人。 苏南沉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她湿浸浸的侧脸,很久,捂了捂眼睛,嘶哑着声音说,“我申请了航线,等手术结束后,明天早上就可以带她回曼市。”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 不过她想—— 曼市的医疗条件总比这里好,还有二十四小时的高级看护。 “她会没事的。”苏南盯着手术室外屏幕上显示的手术时间,慢慢地说, “医生都说过,她还很年轻,身体比一般人都好很多……” 苏南突然讲不下去。 她去看棠悔。 棠悔还在很努力地擦那道平安符。她的身上还在滴水,不知道是汗,还是水。 她听到苏南的声音。 很冷静地“嗯”了一声,也侧脸,寻到她声音来的方向,对她说,“谢谢。” 苏南突然鼻酸。 棠悔静了一会,没听到她讲话。 又转过脸。 垂头,去擦手中那张湿漉漉的、几乎被血浸透的平安符。 擦了一会,棠悔突然说, “可是她会害怕。” 苏南愣住。 棠悔的动作停了一秒钟。 她像是想起苏南不知道这件事,便哑着声音解释, “其实她恐高的。” 说到这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她轻轻笑了一下, “就是过了这么久,才愿意和我讲。” 棠悔头靠在冰冷冷的墙壁。 自顾自地呢喃,“不过现在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苏南沉默。 棠悔也安静了下来。她的视线停在那道血红的平安符上,很久,没有焦点,像是已经被抽离魂魄到另外一个世界。 “你知道吗?” 是在苏南以为她不会主动开口说话的时候,棠悔开了口, “我的外婆,以前告诉过我一件最简单的事。” 她讲“外婆”。 声音很轻,也很哑,带着听起来平静却发苦的涩, “她说,人如果想要追求两全其美,一定会付出代价。” 苏南沉默片刻,说,“这和是不是代价,没有关系。” “你说得对,没有关系。”棠悔说。 “因为后来,她还跟我说——”手术室外很静,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像飘着的血线, “不过这一点对我来说没有关系,因为我要有本事,让别人替我付出这个代价。” 苏南张了张唇。 棠悔低着眼,用自己发抖的手捂住脸,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但声线听起来仍然平稳,“因为我是棠悔。” 只是说完这一遍,她停了很久,抖着声音,很轻很轻地重复一遍, “因为我是棠悔。” “你不要这么想。”苏南尽力劝慰她,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位她曾经以为心机很重的上司,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如果是秋天,她也不希望你这么想。” 或许是她提到隋秋天。 棠悔彻底静了下来,连呼吸声好像都消失了。很久,她好像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松开手—— 用很大的力气攥紧平安符,又继续去擦那些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血。 苏南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大多数情况下,棠悔都是个极度冷静的人,不会生气,不会发怒,当然,她也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太高兴。也正因为此,还有媒体大肆宣扬,说在棠蓉棠厉葬礼那天,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为自己死去的外婆和母亲哭泣的人。在大部分人眼中,棠悔都很无情,是个标准的上位者。 她现在也没有哭。 只是坐在角落。 很安静地攥着平安符,仿佛正在等待着死神的宣判。 但苏南觉得这并不代表什么,不是只有表现出来,才是悲伤。 眼下的情况不适合多说,棠悔也需要时间恢复体力。苏南没有再问,但好几次,她都想劝棠悔先去缓一下,最起码把脸上的血洗干净。可她又知道,无论说几遍,可能也没有用。 所以她始终维持沉默,也只是帮着棠悔擦了擦那些淌到地上来的血水。 直到。 直到第二波人赶到医院。 是隋秋天表姐。 她是跟着房思思和江喜一起来的,拎着个小包。最开始脚步很匆忙,快要走到的时候,步子却又变得很慢,像是很害怕得到自己并不想得到的那个消息。 手术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连苏南都等得有些疲累。她看见这两个人赶过来,便赶紧起了身,揉了揉眼睛,嗓音嘶哑地解释状况。 房思思简单地点了点头。 她是带着文件匆匆赶来的,是想和棠悔确认这场祸事中的细节,好在之后与警方那边沟通,也有一些目前要面对的公关事务需要和棠悔及时对接。 再加上,明天棠悔有重要行程,而棠氏集团也不能没有棠悔,现在发生这种事,以防万一,她需要提前与棠悔核对明天的事务。 房思思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棠悔,欲言又止。 苏南摇了摇头。 房思思只好把文件收了起来。 江喜脸色苍白,站在几个人中间左右看了会,还是犹豫着把自己在路上买的水和食物拿出来,分好,一份一份递给她们,低声说,“怕你们饿了,渴了。” 苏南接过。 棠悔也接过,甚至还像平时那样,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但她没有喝,也没吃。 只是把水和三明治都放在旁边。 她没有看她们任何一个人,又低着脸,将那道平安符攥得很紧。 苏南本来打算劝她,结果刚想上前,另外一个人却先上前一步—— 是隋秋天的表姐。 第120章 程时闵。 程时闵走上前去,影子黑沉沉地,好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山,把坐在角落的棠悔罩住。 “棠总。”她是她们集团下的员工,所以她这样称呼她。礼貌的称呼过后,她将身影压前一步,突然低声对她说, “我求你放过她吧。” 苏南一愣。 棠悔没有任何反应,她好像没有听见程时闵说的话一样,自顾自地抱着膝盖,垂着脸。 “程小姐。”房思思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拉程时闵,“现在秋天还在手术中,有什么事我们等手术结束之后再——” 程时闵躲开,或者是说甩开她的手。 她紧紧盯着地上的棠悔,踩在她的影子上,声音听起来不算尖锐,但或许是因为她难以控制肢体语言,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说实话,现在这种情况,连我都已经觉得很累了。” 棠悔几乎是被程时闵堵在那里,她不讲话,表情隐在黑暗里,看上去很恍惚。 “我知道你对她很好。”或许是因为她的表现太平静,程时闵也就变得愈发不平静。 她紧紧盯着她。 似乎迫切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这没有用。” 她近乎于逼问着,对棠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个人就算有再*多好,但是没有命,也享受不到,不是吗?” 她说出在场所有人都不想见到的那个结果。棠悔也因此产生反应,她似乎抖了一下,也费力地张了张唇,但又什么都没说得出来,整个人往墙角躲了一下,像一个瑟缩的影子。 江喜很茫然地拎着还没分完的水,想上前把程时闵拉开。 她不知道程时闵会不会失控从而对棠悔产生任何伤害。保护棠悔是她的职责,也是隋秋天交由她的保镖守则中,最重要的一条。 所以在隋秋天的手术室门外,她会拦在棠悔前面。 程时闵被她拉了一下手臂,想要像刚刚一样甩开,却没能甩得开。 江喜力气比房思思大很多。 程时闵想要甩人自己没甩开,一个踉跄,没站稳。 却又被一旁沉默的苏南扶稳。 程时闵站稳,也变得沉默。 但她的呼吸声变得很重很重,好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最难以忍受的事情。 她不看棠悔了,她看拦在自己身前的三个人,突然笑了一下, “你看看你自己,你身边这么多人,一出事,连秘书加保镖都能这么快赶过来三个。” “她们保护你,她们担心你,她们为你处理你现在不想处理的一切,却用这么大力气拦着里面躺着的那个人的亲姐姐……” 程时闵指了指手术室亮着的灯。 再低头,去看向角落里的棠悔,“我想,你身边并不缺她一个人。” 她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好像恢复平静,“不是吗?棠总。” 听到“手术室”这三个字,棠悔仰头。 有些费力地,透过程时闵的身影,去看向苏南,问,“手术结束了吗?” 苏南怔了片刻,摇头,“没有。” 棠悔又低下脸。 仍然不说其他话。 程时闵像是气笑了,有些恍惚地后退一步。 缓了很久。 她再出声,音量变轻,似乎是心平气和与她商量的语气, “棠总,就算我求你,放过我妹妹,不行吗?” - 其实隋秋天有个很好的姐姐。 棠悔想。 这次程时闵没有再替隋秋天和稀泥了。 比她这个假冒的当得好很多倍。 她应该会在隋秋天住院这段期间好好照顾她。 可能不会像棠悔过去一样,装作自己的眼睛看不见,索取隋秋天的关怀和偏爱,但她可能会给刚出院的隋秋天煮好喝的补汤。可能不会像棠悔过去一样,用哄骗的伎俩,获取隋秋天的拥抱,但她可能会带隋秋天去一个很小但很安全的房子。 如果她给她多发一点工资的话,她可能还会愿意给隋秋天买一台电视机,让她随时随地都可以看《樱桃小丸子》,应该也会愿意,去陪隋秋天买一只很可爱的白色小狗……她有资格,有身份,也可以坦诚地,没有目的,去为隋秋天做那些棠悔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 在房思思和江喜带着程时闵去手术室的另外一边冷静的时候。 棠悔抱着膝盖,低声对苏南说,“你不要去找她麻烦。” 苏南停在她身边,将其他人的声音和她的耳朵隔开, “我知道。” 棠悔点点头。 动作很僵硬,声音也很嘶哑, “我们公司有没有那种,可以让一个员工一辈子都安稳无忧不必担心没饭吃的职位?” 苏南沉默一会。 说,“以秋天的性格,她不会希望自己的表姐当这种关系户。” 棠悔静了片刻。 才有些迟钝地点头,“对,她可能会觉得很丢脸,也会不好意思。” 她抬头,脸上很脏,表情像笑又不像笑,反而像个孩童在相当稚气地撇嘴,“可能还会生我的气。” “她不会生你的气。”苏南蹲下来,说。 棠悔又觉得她是正确的,便点点头,“她不怎么生气。” 苏南顿了片刻。 把她手中被搓揉得血迹斑斑的白毛巾拿走,重新塞给她一条新的, “她可能会生每一个人的气,但不会生你的气。” “谢谢,谢谢。” 棠悔说。 第一遍,是因为毛巾。 第二遍,是因为这句话。 苏南不说话了。 棠悔捂住脸,掌心很凉,有种干掉的血的味道,很不舒适,但她将自己的脸捂得很紧,让她想起,很多次黑暗里,她去摸隋秋天的脸的感觉。 “你不要因为表姐的话想很多,她现在只是太着急了。”苏南看了她一会。 出声安慰她,“而且秋天如果知道的话,会很伤心的。” 棠悔捂住脸的手指动了动,她抬起头,敞着那张变得很脏、也很像是要融化的脸,摇了摇头,“其实她说得对。” “什么?”苏南突然有种直觉。 “伤心总比现在这个样子要好。”手术室外灯光闪闪烁烁,棠悔轻轻地说。 苏南沉默。 棠悔张唇,她的嘴唇被撕破了,一开口,就渗出血来,脸颊上也有几道细小的还在渗血的伤口,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第一次。” 她讲话有些费力。 所以语速很慢,也几乎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隋秋天第一次流那么多血的时候,我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个人好傻,为什么要相信棠蓉?为什么要替别人送命?” 苏南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隋秋天的眼睛。 其实隋秋天的眼睛也这么黑,纯净的黑,像婴儿一样的黑。 “而且这个人还好笨,好容易被骗。所以那个时候,我看着她躺在病床上,一副很羸弱很单纯的样子,就想,我要教她很多事,让她学聪明一些,不让她被人骗。” “可后来又觉得,这件事太难做到了,还不如就让她,永远都只留在我身边,起码会没有别人可以骗她。” 头一次,棠悔对别人说那么多话。可能她不需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只是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我还觉得,那次只是意外,只要我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就可以规避很多像现在这样的意外情况。后来,我把他们送进监狱。” “我就觉得,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了,隋秋天既可以待在我身边,也可以很安全。” 她低着眼,感觉到有液体从自己的身体里面不要命地溢出来,像要把她的喉咙淹没,也快要淹到她的眼睛,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人想要两全其美,是真的有代价的。” 直到现在,棠悔才知道,悔恨是种什么滋味。明明,在之前的两个月,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也有无数次,对自己做过的错事产生过警惕和恐惧。 但她还是不知悔改,也还是放任自己的“自私”和“妄念”发生。 甚至……还让现在这种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我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跑出去,再带着很多人回来,那个时候,我看不见,我听到别人说,那个地方真的很黑,也很危险,好像这座山上还有很凶的动物。” “但是她也真的一个人躺在那里,那么乖,那么听我的话,安安静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出,等我回来。来医院的路上,她差点就睡着了,很多人都在用很大声音去喊她的名字,让她保持清醒,让她不要睡过去。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好凉好凉,我在想,这个人是真的好傻好傻。” “雇佣期都要结束了,还是要替别人送命。我还是觉得她笨,觉得她好容易被骗。” 第121章 说到最后一句,棠悔停了很长时间,可能是真的很不想把那句话说出来。 却又难以抵抗自己的悔恨和罪责。 只好近乎于悲戚地抬起脸,将那句话对苏南吐出, “但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再留在我身边了。” 在说出这句话以后。 棠悔感觉到一种像水淹没口鼻一样的痛苦,弥漫上来,让她觉得窒息,让她在呼出两口气,想要像从前那样控制情绪保持平静,却立刻泣不成声。 她的哭声很小。 因为她不想让隋秋天的表姐看见,她怕程时闵以后对隋秋天说她假惺惺。 所以她竭力抑制,也竭力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关起来,锁起来,不去害人,不去索要,也不去欺骗。她整个人变成被折断脊骨的小兽。 变成那个摔破膝盖,被扔在黑漆漆走廊里膝盖淌血的棠悔,变成那个撒很多谎鼻子变得很长带来沉重后果的匹诺曹,变成永远没有办法被拯救的小偷、恶鬼和伪装者。 她佝偻在地面上,对着慌张下想要安抚她的苏南,失声恸哭, “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要过一个人,我好想要她,我也,也好像……好像爱她。” “可是怎么才算爱?我怎么才能爱她?我不知道我的爱,对她来说是好是坏。我只是以为,我有的是办法可以把她留下来,因为她相信我,因为,因为我要什么,她都会给我。” 棠悔整个人蜷缩在地面,她觉得自己已经濒临失控的边缘,她将自己的手心掐出血。 她躲在角落里面,不敢闹出很大的动静,她怕有人围过来,也怕穿白大褂的医生把她控制住,把她拉到另一个病房,或者苏南为了她的安全和棠氏的脸面着想,把她带离这个现场,让她再也看不见隋秋天,她觉得好痛。 这是爱吗? 她爱隋秋天吗? 为什么爱会让人那么痛苦? 为什么她的爱会让隋秋天受伤? 这个世界有神吗? 如果真的有。 那为什么不庇佑隋秋天,为什么还是要让她流那么多血? 有爱神吗? 如果存在,那爱神为什么不可以早一点过来警告她,对她说—— 棠悔,你不是配得到爱的人,也不是配去爱的人。因为你想要的,你想给的,都会让人承受难以挽回的代价。 棠悔哭了很久。 她哭得很伤心,很不好看,很不得体,很狼狈,整个人都在颤抖,脸上很脏,很多污秽,眼睛分不清到底是肿,还是受了伤。 苏南从来没有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跟她见过的、其他人在声嘶力竭时候的样子,没有什么两样,或许,程度更严重。 如果隋秋天看见了,一定会跟着她一起眼睛红起来。隋秋天其实是个心思很纯洁,很简单,也会因为她的棠悔小姐哭成这样而掉眼泪的人。 其他人也都看到了。 程时闵,房思思,江喜。 她们都看过来,用一种和苏南现在很相似的眼神,讶异,震惊,甚至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怜悯。 还有手术室外等待的其他家属,也都用着麻木而虚浮的视线看过来。 但可能—— 他们现在,是最理解棠悔的一群人。也可能不理解。 苏南一直不觉得棠悔会哭成这个样子。所以她想去安慰,又觉得自己安慰的方式太普通。 于是。 她只好很沉默地陪着棠悔,祈求隋秋天能够尽快醒过来,每天都掐着表再和她聊三十分钟的天,也在她玩蜘蛛纸牌的时候,很有教养地不去告她的状,还会在她解不出来的时候给出友情提醒。 苏南捂住脸。 手术室外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漫长,过了大概十几分钟。 棠悔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她像是脱了力,整个人都还在颤抖。 苏南觉得,这样下去,棠悔可能会直接昏倒。或者她早就应该昏倒,但是这个女人总是对自己的身体拥有着极大的掌控力,所以她强迫自己撑下去,恐怕这次过后,也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是在棠悔的哭声停了两三分钟以后,苏南犹豫着与房思思对上视线,在她觉得自己作为棠悔的秘书,不得不劝她吃点东西、喝口水的时候,医生急匆匆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很大声地问, “谁是隋秋天的家属?” “我。”程时闵迅速冲上前去,语气很急,“我是她姐姐。” 棠悔没有动,也不出声。她变成一个努力藏起自己踪影的茧。 苏南注意着她的状况,也听着那边,医生在和程时闵解释状况—— 大概是说,患者从山上滚落时,被尖锐物刺伤了肾脏,但位置不算太危险。幸运的是,那只是一截尖锐的树枝。 更幸运的是,当时有什么东西贴在她的腰上,替她挡了一下树枝插进去的角度。 现在手术已经顺利结束,患者已经脱离危险期,不过还需要转去icu继续观察,最好是等麻药醒了之后再去探视,每次只可以进去一个人。 太好了。 苏南舒出一口气。 又去看棠悔。 棠悔还是像刚刚那个样子,好像连一下都没有动过。但她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道沁透着血迹的平安符。 医生说——当时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所以树枝刺进去的角度发生变化,没有带来致命伤。 恍惚间,苏南的目光落到那道平安符上。 棠悔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她跪坐在地,佝偻着腰的样子很怪异,也很不好看,好像腰腹处凭空生出一个和隋秋天一模一样的伤口,以至于完全无法坐立,或者是她强迫自己用这种姿势来体会隋秋天的的疼痛,又好像她已经再次泣不成声,只能暂时用这种怪异来维持体面。 “医生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了。”苏南向她强调这个事实, “过不久就会被转移到病房。” “我知道。”棠悔维持这个动作很久,像一个在雪地里被冻僵的人。医生每说一句话,就有一片冰垒到她的脚下。 程时闵听完医生的指示,便焦急地在门外等着隋秋天被推出来。 房思思看了眼这边,站在程时闵身后,轻声安慰她,“你别太着急了。” 江喜看了眼这边的棠悔,也咬了咬牙跟过去。 她匆匆忙忙地转着步子,大概是有些等不及,想要去看隋秋天的状况。 “她就要出来了。”苏南站立着对棠悔说。很罕见地,这是所有人都站着,棠悔一个人跪坐着的情况。 “我知道。”棠悔还是没有起身,还是和刚刚一样的姿势。 苏南停在她身边,像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她扶起来。 知道苏南在想什么。 棠悔摇了摇头。 苏南沉默了。 棠悔今天的情绪起伏太大,她几乎已经是在撑着最后一点意志力。 她掐自己的手腕,掐掌心,掐手指,掐自己那些小伤口,很用力,让自己维持最后一点清醒, “可我还是骗了她。” 直到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棠悔才意识到,可能这才是她做过最愚蠢,最坏的一件事, “其实棠蓉说得对,她说我和她们一直都是一个样子,自私自利,表里不一。” 走廊里又有急救的患者被推过去,淌了满地了血。棠悔强撑着眼皮,努力从自己身体中溢出词句,这是她维持清醒的最后手段。 纵然如此—— 她能发出的声音仍然很轻,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 “你知道吗苏南,就算她躺在里面,无数次因为我生死未卜,但刚刚,听到医生说平安符给她挡了一下的消息,我突然后悔了。” “我似乎又产生某种庆幸。 “我觉得,是不是只要她不当保镖,我们以后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是不是我以后多给她求那些平安符,她真的会一辈子平平安安,因为,因为我真的,很不想离开她。” “可是……” 说到这里,棠悔停了下来,几乎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可是我不想这样了。” 这本该是棠悔早就认知到的道理,但悲哀的是,每一次她都会像现在这样产生某种幡然醒悟的感受,可每一次,等再次听见隋秋天喊她“棠小姐”,小心翼翼的“棠小姐”,一板一眼的“棠小姐”,关切偏爱的“棠小姐”…… 她又意识到,原来她这种人,连幡然醒悟都会有浓度,浓度会被一声又一声的“棠小姐”稀释,到最后,也都会被她反复无常地去推翻。 “我不要再这样了。”她说,“我不能再这样了。” 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有什么庞然大物从里面被推出来,几个人匆匆忙忙地围上去,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隋秋天”的名字,有陌生的声音喊着“隋秋天的姐姐”这个字眼。 苏南也跟着站了起来,脚步往那边挪了几步,又停在原地,犹疑地看向棠悔。 第122章 棠悔努力低着眼,也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说, “苏南,她一定很痛。” 病床从她眼前被推走,像一次无声无息的道别。苏南在左右为难中还是选择跟上去,问了几句。 几个人,几道比她更有资格的脚步声,焦急地跟上去,追上去。棠悔只敢把自己关起来,锁起来,又说, “苏南,我希望她从来没有遇见过我。”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54「白色道别」 ◎“你的雇佣期结束了。”◎ 在隋秋天不算漫长的前半生,她收到很多次道别,但没有一次,不是单方面的。 陈月心把她送到姨妈家,自己拎着一个行李箱和想要抛弃所有旧东西的心,义无反顾地离开潮岛,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 实习老师最后一天过完,在她生病没有去成秋游的那一天离开这座小城。 陈宝君在躲着她的无数通电话里,和陈月心商量,把她送到武校,她站在坡上面,看她们两个转过身朝自己挥挥手,让自己不要一直站在那里等。程时闵来武校看她,隔着铁门送她很多东西,也在她面前,将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她总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在雇佣期开始进入倒数计时的时候。 隋秋天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唯一可以自己主动进行、并且面对的道别。 但因为她没有经验,也没有习得过这种主动道别的行为。 所以她写《离开之前要做的事》,十二条。 她做很多准备,跟周围的人,跟棠悔,也跟在那个山顶待了很久的自己。 可惜的是。 这次她也同样没有被赐予这种机会。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感受到底是不是清醒,她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变成一片飘在天上的云,落不到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产生任何实实在在的感受,蝴蝶、蜜蜂、烟花、火车和火山……都没有。 这种状态下的离别很卑鄙。 但因为那个人是棠悔,隋秋天不想用“卑鄙”这个词语来形容她。 于是她明白。 原来这就是舍不得。 她舍不得说她卑鄙。 总之,那个时候,棠悔走进来。房间里很白很白,像刚刷过一层油漆一样。 棠悔换过一身衣服,穿防护服,但她的侧颈上好像还是有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模模糊糊的,有些刺眼。她的皮肤在蓝色的防护服衬托下很白,苍白,显得她在生一场很严重的、内脏溃烂掉的病。她的眼睛肿得很厉害,也很红,像那种脱力过的红。 隋秋天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几乎都已经很不像棠悔了。 但又还是很美丽。 隋秋天想要去给她擦擦那些没有擦干净的血,也想起身抱抱她,完成她们今天没有来得及完成的、正式的拥抱,她想让她不要再哭,这样的话,她明天可能会生病。因为棠悔身体很不好,总是因为一点事情就咳嗽发热。 但是隋秋天没有办法动。 这个认知使她茫然。 不过,基于这种状态的木然,她没有感觉到太多害怕,她的感知好像被限制住了,变得迟钝,也变得更麻木。 “医生说,你现在的感知能力还没有恢复太多,所以感受不到很多东西,是很正常的。” 棠悔过来握住她的手。 体温传到她手上来,声音听上去还是一样很温柔, “隋秋天,你不要害怕。” 女人的手有点温,有点热。 隋秋天想要动动手指给她回应。但她挪动的幅度很小,在棠悔紧握住她的掌心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她只好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她。 棠悔也看她。 但灯光太白了,而且隋秋天刚醒过来,视野还很不明朗,所以她不是能把棠悔看得很清楚。她只觉得棠悔皮肤很白,眼睛很黑,但是眼睛里有很多她读不懂的消息。 她们看着对方,很久很久。因为这是从那个漫无边际黑夜中奔逃出来之后,她们第一次彻底看清对方。 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隋秋天头躺在枕头上,想要笑一下。 但没有办法牵动嘴角。 于是她只是呼出一口气,白色气体像一个喷嚏一样粘满透明呼吸罩。 棠悔突然低下了脸。 她的脸躲到一个隋秋天看不到的视角,她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自己却好像在发抖。 可能是病房里的冷气开得太凉。她的体温也变得很凉很凉,像一个怎么捂也捂不暖的冰块。 隋秋天张唇,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费力地吐出一口气,白色气体弥漫整个世界。 病房内忽然只剩下呼吸声。 她的,她的。 分不清究竟是谁更难呼吸。也分不清,是不是有谁在哭。 隋秋天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有水从她的眼睛里面跑出来,过了一会。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得更紧——这仿佛是一种,她这辈子都没被抓得那么紧的力度。好像,她也很珍贵,是某个人无法放弃的珍宝。 她很努力,很认真,去回握她的手指。 棠悔像是有所感觉,瑟缩的肩用一种微弱的弧度颤了一下。 接着。 她彻底平复自己的情绪,也抑制自己像是在抽泣的呼吸,抬起那双异常红肿的眼看她, “隋秋天。” 她对她说,“我有三件事要和你说。” 隋秋天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努力看着她的眼睛,呼出一口气,呼吸罩上的水汽,变浓又变淡。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 棠悔的声音很微弱,好像是因为哪里在痛说不出来,但还是在努力地吐出每一个字, “会觉得,我为什么不等你完全清醒以后再说?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这样的话,听起来,我可能真的是个很不体贴的雇主。” 她的声音离她近了很多。 像是在耳朵边上,“因为听到你的声音,我可能会反悔。” 好吧。 其实反悔也没关系。 隋秋天想。 但隋秋天说不出来。 所以,她只好努力地挪动自己的视线,去找棠悔的眼睛。 但棠悔没让她看到。 棠悔停在了一个离她很近,却又让她看不到自己的地方。 不过她还紧紧握着她的手,所以这能让隋秋天稍微放松些。 然后棠悔伸手过来,很轻很轻地按了按她蹙紧的眉心。这个动作持续很久,很久,久到隋秋天的呼吸都变得越来越长,棠悔才开了口, “第一件事,你的雇佣期结束了。”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她还是感觉自己坐在云朵上。 她看到棠悔黑色的发顶,像是有进来之前有整理过,但又因为今夜发生太多事,还是有些乱乱的。 隋秋天想去摸摸她的头发。 “从今天开始——” “你不需要再日日夜夜为我担心,也不需要住在你不喜欢的山顶。” 隋秋天盯着棠悔的发顶,很努力地动了动手指。 棠悔似乎在看她,似乎又没有。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冷静的,平和的,没有受伤的, “这件事我们在之前就已经达成过共识,但你现在受了伤,我想提前几天结束也是应该的。关于离职和搬家的事宜,会有其他人来找你处理。” 她像是在进来之前准备好腹稿,这是棠悔擅长做的事情,她总是能把很多复杂的事情处理得很有条例,也总是在面对很多大场面的时候保持毫无偏见、也心平气和的心态。这是隋秋天对她产生崇拜的原因。 “但就我个人而言。”直到说到这里,棠悔打了顿。她甚至停了很久。 久到隋秋天觉得自己都要飘走了,她才继续往下说, “就我个人而言,你一直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保镖。你善良,真诚,认真对待你的工作,也,也认真对待我。” “我这辈子遇见那么多人,你大概是最信任我的一个,因为你从来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职业,以及我暴露在外面的一切,就看轻过我,也没有对我产生过任何偏见。” “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雇主,能成为你的‘棠小姐’,是我至今为止,都觉得很幸运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 她像刚刚一样握紧隋秋天的手指,声音放得很低, “我感激你。” 她喊她的名字,重复一遍,“隋秋天,我感激你。” 可能是因为第一件事和她们的工作有关,棠悔整段话里,都在以“雇主”和“棠小姐”自称,她没有提“姐姐”这个词了。 如果换作别人。 隋秋天会觉得——是游戏结束,对方不耐烦,不想和她玩“姐姐妹妹过家家”游戏了。 第123章 但棠悔不会的。 隋秋天想对棠悔说“没关系”。 但她没办法说话,也没办法找到棠悔的眼睛,所以她只是很迷茫地转了转眼珠,想展示对棠悔的“没关系”。 “第二件事。” 是在隋秋天对外界温度感知逐渐恢复的时候,棠悔再度开了口, “我骗了你。” 隋秋天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棠悔的意思。她觉得棠悔的手变得很凉很凉,像一个在雪地里被冻僵的人,让她没有力气去握住。 “你肯定会觉得奇怪。因为你一直以来都很相信我,还觉得我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病房里很安静。 棠悔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有她们两个可以听见, “但其实我欺骗了你,很多很多。” 隋秋天看着她的黑色发顶。 很突然地想起—— 她头上的白色丝巾不见了,那么漂亮、那么好看的、像一朵白云一样的丝巾。 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给她重新买一条。 棠悔大概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恍惚,不知道是不是有哪里在痛,也不知道受的伤严重不严重, “不只是,我的眼睛。可能在这一点上,你已经有很多察觉。但远远不止这一点。” 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好像是因为无法承载这样的剖白,所以变得很哑,像烂掉的苦杏,“因为很多时候我都在骗你。” 骗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本来就是一个很好骗的人。 每个人都骗过我。我知道苏秘书和房秘书都骗了我好几次。 但没关系。 我不怪你,也不怪她们两个。我还是希望,下一次,她们能过来陪你吃蛋糕。 隋秋天想。 棠悔伸手,像是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是又害怕她会因此抗拒,所以在空中悬停很久,都迟迟没有落下, “而且次数多到,我现在想回过头去,把每个谎言找出来对你坦白,可能都已经分不清,我到底对你说了多少个谎。可能,可能只要我说出一个,你都会觉得无法置信……” “包括江喜。”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看着隋秋天瞳孔微微放大的眼睛,有些艰难地把手收了回去, “记得吗?她是苏南带回来的。记得吗?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会答应你的要求。” 隋秋天睁着眼睛,微微发怔。 棠悔看着她,大概是觉得她很笨,自己弯了弯眼角,但弧度看起来很勉强, “因为她的任务是,在你的雇佣期结束以前,扮演你的接替者。但在你雇佣期结束的第二天,她就会因为私人事务,无法担任我的保镖。” “然后,她就会去寻求你的帮助。再然后,我就会想方设法让你心软,回到我的身边。” 这真的是隋秋天不知道的事情。她一直以为,江喜是个对工作很有热情的年轻人。那如果江喜不是真的保镖的话?棠悔以后要怎么办? 隋秋天吃力地蜷了蜷手指,想要去握棠悔的手。 棠悔低着眼,似乎是注意到她的动作。她的手指也蜷了蜷,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指尖,动作很小心,语气也很小心,“是不是很幼稚?” “也很奇怪?” 她稍微动了一下位置。隋秋天看到她的侧脸,看到她的睫毛低下去,在眼睛上盖上阴影,“因为我就是一个这样怪的人,表里不一,总是希望扮演你心中那个最温柔最善良的角色。” 根本不是这样。隋秋天否认,也想要去拉她,却没有办法用上力气。 “但这不是我原本的计划。” 棠悔的嗓音真的很哑很哑,她好像在这个夜晚,受到什么很沉重的打击,所以在竭力维系自己的防御系统,让它替自己工作,替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话, “在江喜来之前,我并没有产生这个想法。只是我后来后悔了,那个时候我听到你对江喜说我是最善良最美丽的那一个,我觉得,我大概不能让你走掉了,因为除了你,就没有人会觉得,我最善良最美丽了……”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像是难过,又像是在自嘲,“不过现在,我又后悔了。” 她静了片刻,挪到隋秋天能看到自己的位置,敞在口罩之外的眉眼看起来好温柔。 她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眉毛,像这是很珍贵的、某种不可以触摸的藏品,又像是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接下来是第三件事。” 隋秋天看着她,直直地,不绕开地。她吐出的气体在呼吸罩上发着热,被棠悔握紧的手也发着热,被棠悔看着的眼睛也很热。 “有很多人,都喜欢说重复的话。因为这是她们表达关心的方式。” “我曾经觉得,这很浪费时间,也没有必要。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很聪明的人,但现在,我好像还是只想和你说那些已经说过很多遍的话——” “以后不要这么傻。” 这听起来很像道别词,哪怕棠悔已经不是第一次说。 隋秋天仍然觉得迷茫。 “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要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要学会自私,要学会给自己买全所有爱吃的冰淇淋口味,想吃月饼的时候,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想吃蛋糕的时候就给自己买,就算不是生日也没关*系,也永远要买自己爱吃的口味。” 刚开始说的时候,棠悔在笑。但因为她的眼睛很肿很肿,所以她看起来笑得很勉强,也很不好看, “不要吝啬花钱,养一只白色小狗,流浪狗,宠物店,都可以,但一定要给它做好防疫,然后,陪它长大,也让它陪你度过无聊的十年二十年。等它走了,你可以难过,但不要太难过,也可以再养一只,小猫也可以,但不要太宠它,因为小猫脾气很坏。” “买一台电视机,好一点的品牌,放在自己的卧室里,但要注意观看时间,因为你的近视可能会因此加重。不要和你不喜欢的任何人分享,每天都可以看《樱桃小丸子》,不必为此感到害羞,因为你很可爱,没有人可以因此说你什么。” “每年都去体检一次,像过去七年时间一样。从上到下,全身体检。也去查度数有没有加重,如果加重,换眼镜。如果没有,也换一副。不要再戴现在这副,它很老气。所以,换掉这副眼镜,也忘掉……忘掉之前的一切。” 隋秋天突然变得很累很累,她的身体里面似乎有某种感觉在很慢很慢地恢复,以至于她几乎都有些看不清棠悔了。但她还是很用力地睁着眼睛,想要把棠悔看得很清楚。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她已经为这场道别准备过无数次,但看到棠悔的眼睛,她还是感觉到一种很浓厚、很密集的东西流淌在自己的身体里面。 是岩浆吗? 为什么让她觉得那么烫,又那么痛? 棠悔低眼,注视着她,按了按她的眉心,“有喜欢的人,尽情去喜欢。” 目光是湿的,咸的,也是苦的,“但也不要那么喜欢。不要是那种为了她可以不要命的喜欢,要普通一点的,和她一起生活,一起吵架,一起看你喜欢的动画片,也可以迁就她和她看她喜欢的电影,但不可以让自己太委屈的喜欢。” 有湿漉漉的、晶莹剔透的东西滴落下来。从棠悔的下巴上,一颗,一颗。 看起来就很珍贵。 隋秋天想去接。 却被棠悔躲过。 棠悔躲过她之后,几乎是没有办法地,不得不挪动了一下位置。 她在她病床边蹲了下来,发着抖,发着颤,背脊弯起来的弧度看起来很痛苦,像是难以再发出任何声音,便强撑着自己的身体,试图与她的手分开。 但隋秋天在不自觉中握得太紧了。 以至于。 棠悔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她重新回到隋秋天的视野中,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隋秋天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那个时候她脸色苍白,像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也流了很多很多血。 隋秋天害怕自己弄痛她。 只好松开手。 棠悔盯她的手,停了很久,像是忍不住,便帮她揉了揉变得麻木的手, “你的反应总是很慢,也很迟钝,所以这次,这次就好好消化一下这件事。然后,去过你想要的,那种普普通通的生活,不要为我哭,不要相信我的眼泪,不要相信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 有液体从隋秋天眼角滑落下来。 很慢。 很慢。 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淹没了。因为她突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白色的、蓝色的色块。 棠悔没有帮她擦眼泪,她似乎是不想让她看清她。但她却自私地躲在模糊的视野背后,看她很久,像是心疼她,又像是无法面对。 可这个女人还是很温柔。 道别中也用着叮嘱的语气,还微笑着,很僵木地帮她擦了擦脸颊上无声无息淌下来的眼泪。 第124章 然后,她对她说, “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 这场道别和隋秋天所设想的、所以为的,有着极大程度的差异。 在她以为的道别里。 她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和棠悔说上一句话。哪怕是只有一句,她都会用这次珍贵的机会,笑着对棠悔说—— 棠悔小姐。 能遇见你,对我来说是像中了张超级大彩票那么幸运的事。 这是她准备好的道别语。 在这之前,她精心从很多句话中,挑选了最能代表自己心情的那一句。 但棠悔没有给她机会。 她在说完那三件事之后,就撑扶着墙面,跌跌撞撞地奔逃出去,好像再难以承受隋秋天的视线,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立马推翻自己说过的所有。 而遗憾的是。 隋秋天仍然是个普普通通的、被禁锢在病床上的人类,她无法突破麻药的限制,说出那句话,甚至在那时,也无法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太多波动。 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棠悔离开。 兀自安静地流了很多很多眼泪,也吐出很多口白色的呼吸。 像一座被定义为千万年都不会再爆发的死火山,却在有一天突然催动了海啸。 有一瞬间她没有任何由来地想,在很多故事里,白色都是一种悲伤的颜色。 她被棠悔留下来,然后发现,原来整个房间都是白色的。 之后,有另外一个人冲进这个白色的房间。 隋秋天以为是棠悔,想要奋力挣脱。 但不是。 这个人是穿了防护服的程时闵,她过来,紧紧抱住隋秋天的头,带着哭腔对她说, “秋天,我带你回家。” 骤然,隋秋天挣脱的力气全都卸掉,她很安静地待在程时闵怀里,听着程时闵慌张地哭诉很多,最后失去力气,也再次失去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隋秋天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因为模糊中她看见——窗外竟然已经在飘雪了。 雪对曼市的孩子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但隋秋天看着那些缓缓在玻璃窗外打转的雪片,觉得这很像是假的,让人觉得不真实。 因为在睁眼之前——她还在那个名字很像是饮料的游乐园里,躲在很晒很晒的太阳下面,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吃着冰淇淋。 但醒过来,她又感觉到真实的很冷。 所以她觉得自己变成一个糊涂的人。可能这也是棠悔认为她不再适合当保镖的原因。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的那些时间里,到底发生什么事。 总之。 程时闵应该是把她从白岛带了回来,让她住在曼市一家医院的vip病房里面。 但她不知道—— 程时闵是哪里来的钱付一天三千五百块的住院费。 不过,直到这场雪落下来,她都没有再见过棠悔、苏南、房思思和江喜……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就好像,在山顶的生活,只是发生在很遥远的、完全不真实的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这些人都不见了。 只有程时闵在她旁边,很关切地摸摸她的头,问她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反应。 隋秋天摇摇头,说没有。 然后她嘶着声音问,“棠悔小姐呢?” “你现在先好好修养,等出院了,我带你回潮岛。”程时闵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 好似自己根本不认识“棠悔”这个人,她变成一个隋秋天一觉醒来就失去记忆的人,自顾自地给她整理着被角,“等这场雪下完,我们就一起回家。” 隋秋天觉得她的态度很奇怪,也觉得她每天不工作在医院里照顾自己也很奇怪。 她问她为什么不去工作。 程时闵很平静地对她说,“因为我辞职了。” 隋秋天愣了愣,张唇。 程时闵躲开她的视线。 声音压得很低, “你也辞职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必要去想的事。” “为什么要辞职?”隋秋天不是很能理解她的行为。 程时闵笑着摸摸她的头,“因为想跟你一起辞职回老家啊。” “表姐。” 隋秋天躺在病床上,注视着她的眼睛,“我不喜欢你这么做。” 程时闵嘴角的笑敛了一下,“你可能误会了,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知道你的意思。”隋秋天的伤还没有好全,多说一点话就容易冒冷汗。 但她还是一边咳嗽着,一边坚持把自己要说的话,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你是你自己,我也是我自己。” “我辞职,和你是不是辞职没有关系。如果你要跟着我一起辞职,我会觉得你很奇怪,也很不喜欢你这种行为。” 她躺在被子里面。 很温顺地对程时闵说,“我不想,而且本来也没有必要承担这种责任。” 程时闵沉默下来。她看着她,轻轻替她扯了扯被子, “知道了,你先休息。” 隋秋天顺从地躺下来,但还是在程时闵离开之前,决心要和这位总是在自己面前显得别扭又矛盾的表姐,把话说清楚, “你不需要因为当年没有阻止她们,就对我感到愧疚。” “你当时也不过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小孩子,不是我的妈妈,不是我的监护人。” “你对我没有责任,不需要弥补我。”她对安静下来的程时闵说, “但我还是很感谢你——” “能在这种时候照顾我,甚至是牺牲你自己的工作来陪我。” 程时闵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没有接,她低着头,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备注。 她看清了,隋秋天也看清了——是陈宝君打过来的电话。 “可是我已经是大人了。”隋秋天最近几天睡眠都很多,动不动就困,才说了几句话,她就已经掀不开眼皮,音量也变轻了下去,“而且,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 这句话落。 意识渐渐下沉。 隋秋天躺在温暖的被子里面,难以抵抗气温和身体的双重限制。 眼皮沉得有些掀不开,已经快要睡过去。 过了一会。 她听见程时闵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拿着电话走了出去。 隋秋天呼吸均匀,意识也逐渐像一艘小船,沉进了水里。 不知道再过了多久。 她感觉到有人进来了。 这个人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好像是坐轮椅进来的,速度很慢,在隋秋天的病床边停了很久,像她飘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里中,遇见的另一艘小船。 她没有喊醒她。 也没有对她说一句话。 她静静看着她。 很久。 才犹豫地。 很慢地,过来摸了摸隋秋天的额头。 手指很凉。 像是被窗外的雪淋过,有些湿润。 不过这个人很慌张。 没等隋秋天察觉太多,就迅速抽离,也迅速拨动轮椅,离开了她的病房。 隋秋天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过来的时候。 她差不多已经忘记刚刚的事情,更难以分辨,那究竟是一场梦,还是一场恍惚中的错觉。 程时闵没有在病房里。 病房里很空荡,只有一个之前经常在vip病房巡房的医生,她过来给隋秋天查体,测体温。她的手心很温暖,和刚刚的感觉很像。 应该就是这个医生了。隋秋天安静地想。 医生看到她睁开眼睛,表情温和地对她笑了笑,“可以再睡一会。” 隋秋天听话地闭上眼睛。 “不过你姐姐呢?”医生像是随口闲聊,提起这件事, “今天怎么没有看见她过来?” “我的姐姐?” 隋秋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清清楚楚地看见医生的脸,不是她想要看见的那个人,也看见窗外飘荡着的大雪,看上去让她感觉很冷,也不是她以为的天气。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摇了摇头,又觉得冷。 便往被子里钻了钻。 侧躺着,背对着医生,打了个很小的哈欠,动静比窗外面落下的雪片还要小, “她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这章写的时候要哭晕咯 55「新-平安符」 ◎“不要再想起我们这些人了。”◎ 这场雪下了很久,久到这个冬天都像是快过去了。而隋秋天认为,自己应该要蛮生棠悔的气。 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 能让棠悔在这段漫长的住院时间里,没有来看过她一次。 不过,如果只是出于这个理由生气,会显得她太小气。 所以她又想—— 可能是因为她很担心棠悔。 那个危险而迷乱的黑夜发生太多事,棠悔摇摇晃晃地撑着身体离开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在清醒状态下见过棠悔。 第125章 她不知道棠悔到底受了多少伤,不知道棠悔崴掉的脚,被划伤的脸和手有没有好,也不知道棠悔现在到底安不安全,更不知道…… 棠悔要坐私人飞机去哪里的时候,那个随行管家会不会给她斟份量很危险的红茶。 但棠悔未经她的允许,就跟她单方面道别。这可能是隋秋天有点生她气、甚至也不太想违抗命令去找她的原因。 住院的日子很无聊。 期间,警察来过好几次,问隋秋天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 最开始,警察来的时候,隋秋天还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她很拼命去回忆那天晚上的细节,报给警察,希望她们能尽快抓到那天晚上的犯人。 也希望,她们也可以像她一样,努力回忆这个案件另外一个当事人的状态细节。 但每次隋秋天问。 不管过来的到底是哪一个警察。 她们都只好脾气地告诉她——你不用担心,她挺好的。 她们让她好好养身体,养病,然后就告辞离开。于是,隋秋天只能在病床上,一个人躺着度过半个冬天。 不过,在隋秋天的劝说下—— 程时闵没有再坚持要辞职。 她已经回到公司去工作,但还是会在每天中午和晚上下班之后,马上赶过来照顾她,却也不会跟她说任何与棠悔有关的消息。 她像是很担心她,又像是在监视她周围的一切,怕有什么孤魂野鬼躲过自己的视野,在她上班时来对单纯无知的隋秋天施以诱惑。 有一次。 隋秋天还听到。 程时闵把负责vip病房的医生拉到病房外,沉着声音问——白天的时候,有没有人偷偷来过。 听到这个问题,躺在病床上的隋秋天翻过了身,面向着门外,和窗外面的雪一起竖起耳朵。 “这个肯定没有。”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笃定,“程小姐你放心,我们vip病房监管很严格的,不可能未经过允许偷偷放人进来。” 隋秋天静了一会,兀自把身翻回去,心脏和窗外的雪一起慢慢落到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吗?”程时闵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怀疑,“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医生的声音听起来极为自信,“我和几位负责这边的护士都可以确定,在隋小姐清醒和睡觉的时间,除了你和警察之外,都没有其他家属来过。” “好吧。” 程时闵听上去终于放心。 她没有再和医生说什么重要的话,而是轻轻推门走了进来,站在病床门口,在隋秋天的背后,看了她一会,给她拉了拉被子,打了个哈欠。她最近又要照顾隋秋天这个病人,又要赶回去上班,两班倒,也很辛苦。 “表姐。”隋秋天突然喊她。 “嗯?” 程时闵坐在她背后,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语气听上去是意外,“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 “没有,我这几天睡太多了,再睡下去,身体会变得很弱。”隋秋天说。 “你担心这个做什么?”程时闵很警惕。 但最近她一直在避免直接提及这件事,也终究还是没有把话明说出来。所以,她只是安静了一会,说, “变弱一点也没事,反正你以后的工作也不需要你有多强壮。” “表姐,你去把我的医药费账单要过来吧。”隋秋天没有回答她,“我补给你。” 程时闵不讲话。她的椅子也不咯吱咯吱响了。 “然后你去补给她。” 隋秋天又说,“可以联系她的秘书,我有苏南的号码。” “对不起。” 中央空调的暖气扑簌簌地吹着,像一场无声的责难,良久,程时闵开了口, “她说这本来就应该是她需要担负的责任,让我不要连这种事都要拒绝,这样会很吃亏。”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难掩歉疚,“可能我应该更有骨气一点。” “不是。” 隋秋天背对着程时闵。 她没有看她,她睁着眼睛,在看窗外面颜色很白很白的雪, “钱本来就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这场雪下了很长时间,隋秋天也住了很久时间的院。但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次她的恢复时间很长,到现在,她还是有些咳嗽。 咳嗽起来肺那里会很痛,像一条线,扯着心脏也很痛, “但你如果要不准我和她联系,不准她来看我,对她有很大恶意,却又接受她的这些安排,很奇怪,也很不好。” 她一边用力咳着,一边脸色苍白地、坚持想把这句话说完, “我不想,我不想,连你也是这个样子。” 她一下子咳得厉害。 程时闵也着急起来,她奔过来,给隋秋天顺着呼吸,又着急忙慌地给她拍着背。 等她终于稍微平复下来。 程时闵翻箱倒柜地去给她倒了杯温水,端着温水转过头来。 陡然间,她看见隋秋天那张因为咳嗽而失去血色的脸。 程时闵倏地怔住,手却止不住地发着抖。 隋秋天没察觉到她的反应,她自己接过水,表情很难看地抿了一口,像是感觉好一点,靠在病床上,微弱地、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程时闵看着她这个样子。 也红了红眼睛。 隋秋天慢慢喝着水,也用那双漆黑得很纯净的眼睛,看着她,“你去把钱还给她吧。” “你知道了?”程时闵在她床边坐下来,两只手的手掌捂了捂脸,整个人很疲累的样子,“她来找过你?” “没有。” 隋秋天摇头。 她两只手捧着那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喝下去,“但我猜得到,你看见她的时候,会和她讲什么。” 程时闵愣怔。 她动作很慢地放下手,看着她不讲话。 “不过你放心。” 隋秋天看了看窗外还在往下飘落的雪,说,“这件事应该和你没有太大的关系。” “什么事?”程时闵问。 隋秋天低眼,看了看手里还剩下一半的水,睫毛盖下来,“她不来看我,也不来告诉我她好不好……” “让我担心她的事。” 她说着,程时闵安静下来。 “不过总归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隋秋天提起唇角,对程时闵笑起来,样子很像一个宽容的大人, “而且表姐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不知道冬天会在哪一天结束。她很有勇气地对她说,“这件事我想要自己处理。” - 说是自己处理。 但其实隋秋天在逞强。 她根本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但她擅长听话。 陈月心把她送去陈宝君家的时候,对她讲要听话。后来,她们一起把她送进去武校的时候,也对她讲,在里面要听话。听话才是乖孩子,听话,大人才会喜欢。 所以她听话。 后来也很听棠悔的话。 以前,她是希望她听话了,她们能因为她听话就把她接回去。 后来,她只是希望,棠悔会因为她听话,而变得稍微开心一些。 现在,隋秋天怀疑可能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她话的机会。 棠悔应该很了解她,很清楚她的性格,知道她对她的话从来都很顺从。但棠悔还是那么坚决,使用这最后一次的机会,让她不要去找她。 基于这点。 隋秋天觉得自己真的蛮生气。 因为她真的不想回去找她了。 这天过后,程时闵应该是认真考虑了隋秋天说的话,也联系了苏南,真的把这些天的住院费还了过去。 于是没过多久,苏南就来到了医院。 那是在隋秋天出院的前一天。 那天雪正好停了,外面出了太阳,但雪还没有融,盖在医院的草坪上,一层一层。这个世界还是白色的。 隋秋天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 但她发现,她没办法像其他住院的人一样,去外面走一走,感受这个冬天的来临。 因为她没有冬天的外套。 程时闵说今天给她买过来,但在中午还没有来得及过来。 于是。 隋秋天只是站在高高的楼层上面,很羡慕地看那些人在雪地里走来走去。 苏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躲在廊道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影里面,大概偷偷观察隋秋天很久,才慢慢走过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对她说, “干嘛还要自己出医药费,天使也不是这么当的吧?” 隋秋天看见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才看清这个人是谁。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太认识苏南了,因为她真的已经离那个世界,很远很远。 “听说你要出院了。”苏南过来拍拍她的肩,很认真地在灯光下面看她一会,大概是觉得她的脸色看上去没有在生什么重病,便放下心来。 第126章 又从旁边推了一个行李箱给她, “我昨天去给你收拾了些行李,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重要的东西。” “要是少了,就让我再给你拿回来就是。”她停了一会,对隋秋天说, “你自己好好养病,用不着这么辛苦跑上跑下的。” “谢谢。”隋秋天很是拘谨地接过来,手指按在行李箱拉杆上面,没有说更多。 苏南“嗯”了一声,看了眼手表。她像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但还是没有这么快就提离开的事情,而是用轻松的语气,跟她说, “房秘说让我跟你道歉,因为她最近很忙,可能没有时间过来,还让我给你带了个出院礼物。” “什么?”隋秋天好奇地问。 苏南笑了笑,把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亮出来,是一个小提袋。 “本来应该是离职礼物的。” 她对隋秋天解释,“不过现在…… 顿了一下,“算来算去也都差不多。” 隋秋天木着脸点点头,“好。” 她接过手提袋,拿出来,里面是一盆看起来很好养的多肉植物摆件,叶片晶莹剔透,下面有一行很小的字,写着——长命百岁树。 “拿回去好好放着。”苏南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别扔了。” “谢谢。”隋秋天又说。 然后又低着头,把多肉摆件重新放进袋子里面。 “里面还有一个礼物。”苏南提醒她。 “是吗?” 隋秋天稀里糊涂,把手提袋打开,隔着那盆被包起来的多肉摆件,隐隐约约,她看见一个小夹层,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根红色的手绳。 “这是什么?” 她问。 苏南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隋秋天只好自己又努力地在手提袋里面翻来翻去,想要把红色手绳拿出来。 但多肉摆件很大。 手绳上挂着的东西很小。 她翻了好几下,都没能翻得出。 所以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 苏南看了她一会,也上了手,帮她把那盆“碍事”的多肉摆件拿出来。 “谢谢。” 隋秋天松了口气,勾住红色手绳,拿出来,是一张平安符,新的。 那天天很黑,她没有仔细看过那张平安符,现在看来,符纸材质看起来很厚,明明是一样的,却比那天她在白岛,得到的那张看起来还要珍贵。 “谢谢。” 于是她又只好再讲这句话。 她很无措地站在那里,把平安符拿出来,勾在手腕上。 “开过光的。” 苏南帮她把多肉重新装进去,把手提袋整理好,递给她,对她说,“每天都要戴在身上,千万别弄掉了。” “谢谢。”隋秋天接过来,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 苏南没有再说话。 她望着她。 隋秋天也回望过去。 她们都没有提及那个名字。 就好像,谁先提起,谁就会受到惩罚。 直到一阵风刮过来。 隋秋天又开始咳嗽。 她咳得厉害。 苏南应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先是皱了一下眉,紧接着,她看她一直没有停下来,自己变得很慌张,帮她拍背,拍完之后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旁边很紧张地看着她。 隋秋天一边咳嗽,一边攥着手中的平安符,冲她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但这阵咳嗽来得太急,太猛。 隋秋天难受极了。 不得不扶着墙面,缓缓滑蹲下来,用隐隐发热的平安符,捂住自己咳得发疼的胸口。 她这阵子瘦了很多,脊骨都突起来,让病号服撑出褶皱。 她像一把羸弱的、颤颤巍巍的伞,兀自撑在苏南的影子里面。 苏南没有办法,到后面,她也只好红着眼睛,看着她一点一点咳完,鼻梢、眼梢都一点一点因为咳嗽而变红。 好一会。 隋秋天稍微好一点。 她喘气,难受地喘气,呼吸很像是某种生锈的机械,很艰难地在维系。 苏南望着她的背脊,喊她, “秋天。” 她突然开始这样喊她,完全不喊她“秋天保镖”了。 隋秋天抬起头来。 她迷茫,脆弱,眼睛里生出很多湿意。 苏南犹豫着,“我之前总是觉得,挺舍不得你,也挺不想你走的。” 她笑了下,“还觉得,你应该也不会那么狠心吧,毕竟都这么多年了……” “但现在。”说着,苏南看了看窗外的雪,声音低了下去,“我又觉得,你离开那里也挺好的。” “你不是一直想走吗?” 苏南的视线停留在医院外面的马路上,那里有很多辆被雪覆盖住的车,都是白色的,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更何况,其实早两天,迟两天都没什么区别,而且你自由了,冬天就出门打个雪仗,夏天就出门吃个冰淇淋,这样多好?” “不要再想起……” 说到这里,她似乎也有些说不下去,停顿很久,才将视线收回来,对她笑了笑,轻轻地说, “不要再想起我们这些人了。” 隋秋天看她的眼睛。 苏南躲躲闪闪。 似乎是怕她问出那个名字,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 “她还好吗?”隋秋天还是问出来了。 苏南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将戴着手表的手放下来,也又对隋秋天笑了笑, “挺好的,真的。” 隋秋天很是固执地看着她。 苏南没有办法。 视线又往外挪了短暂的几秒,就极为镇定地挪回来, “她的伤不严重,早就恢复了。” “不过现在,我们还在处理那天晚上事情的后续,在配合警方给证据和怀疑对象。” “你这些天不也是有警察反反复复来找过你吗?” 隋秋天点点头,“我知道。” “那其他方面呢?有闹出什么新闻吗?或者最近公司里面有没有传出什么风声?有没有狗仔去守门之类的?还有,她……她吃得下东西吗?有没有按时吃饭?她的胃很不好,不按时吃的话会出问题……” 她攥着平安符,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问得自己又开始咳嗽起来。 但苏南一个都没有回答。苏南沉默地过来帮她拍拍背,最后等她的视野被咳得模糊之后,看了眼窗外马路上那些停着的车,才叹了口气, “秋天,你现在就不要再管这些事情了。” 她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隋秋天沉默下来。 她没有再问。 苏南也没有再说。 没过多久,苏南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和她告别,叮嘱了些注意事项,留下那件行李箱,就离开了医院。 隋秋天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跟了上去。 她算是个训练有素的保镖,跟踪人的时候,可以不被人发现。就算在生病,也在这方面很有本领。 外面的雪还没有融化,气温应该很低很低,隋秋天没有穿外套,她穿布料很薄的病号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楼梯,跟着坐电梯的苏南到了一楼。 她就这样走出去,也并不觉得冷。 大概是有那张平安符在保佑。 她闭紧嘴巴,不让风吹进去,又引起那些要命的咳嗽。 她跟着苏南。 到了医院外面。 看见苏南上了一辆车顶上全是雪的车。 那是一辆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车,玻璃很黑,看不出车里面到底有几个人,好像也都不是棠悔车库里的那些车。 隋秋天没有戴眼镜,她隔着大概有三个花坛的距离,看那辆车在苏南上去之后,停了大概有两三分钟,都迟迟没有离开。 她不知道棠悔有没有在里面。 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跑上去,像郑成胜那样被拦在车外面。 然后江喜下来,对她说——隋小姐,请你不要靠近我们棠总。 她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更不知道。 自己如果真的见到棠悔,要说什么? 说她不怪她骗她,不怪她不来见她。还是说,她想回去,再当她的保镖? 或者是说,她很想念她,想让她再当她的姐姐?也想抱一抱她,想要看看她在冬天是不是很冷? 第三个想法冒出来。 隋秋天吓了自己一跳。 她觉得很古怪。 然后她突然想起棠蓉之前说的话——要在棠悔最相信她的时候,离开她。 这是对的吗? 可能是对的。 因为棠悔如果不信任她,就不会跟她去游乐园。如果她们没有去游乐园,如果她们在曼市,可能也就不会有机会发生这件事。 第127章 就算发生,她也会更像一个专业的保镖一点,不会像那天在白岛,变成一个生病了也那么固执地想要去旅行的小孩子,甚至得寸进尺,让自己变成棠悔的“妹妹”,从而掉以轻心。 才会导致现在发生这种事。 基于这点,她的确是已经不适合再担任棠悔的保镖。 但也有可能不对。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骗了棠悔。 可能是这个冬天罕见地下了雪,隋秋天也罕见地逻辑混乱,无法梳理出清晰的逻辑,找到一条正确的出路。 现在没有再下雪,这天的太阳也很白。隋秋天站在白色的世界,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看见程时闵很是着急地从医院大门里奔出来,手里还拿着件外套。 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外面以后,程时闵脸色苍白地奔过来,到她面前时自己还喘着气,却很着急地给她披上手里刚刚买来的厚厚的羽绒服,把她整个人都包起来,脸色才稍微变好一点,“这么冷,怎么一个人跑到这边来?” “我送一个朋友出来。”隋秋天把平安符藏进病号服的兜里,披着外套,低眉顺眼地,让程时闵帮她戴上羽绒服的兜帽,“她来看我,还给*我把行李打包好了。” 听到“朋友”两个字。 程时闵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但她还是没有多问。 她帮隋秋天拉紧拉链,“外面太冷了,先进去吧。” “好。”隋秋天答应下来。 再抬眼—— 刚刚那辆车不见了。 马路上只剩下白皑皑的雪,和白皑皑的、她完全认不出来的很多辆车。 隋秋天看了很久,才动作迟钝地收回视线,跟着程时闵慢慢地走进了医院。 - 看着隋秋天和程时闵两个人的身影慢慢缩小。苏南下了车。 她走了一段很长很弯的路,找到另外一辆,停在刚刚隋秋天侧身后的车。 苏南上了这辆车,静了片刻,对着里面那个异常安静的女人,说, “她现在进去了。” 女人双手放在膝盖上,膝盖上盖着一层毛毯。她将手藏在里面,让人看不出她是否在用力掐自己的掌心。她的脸色很白很白,像那种大病未愈,又像那种失去血色的白。 但原因是—— 她在这一场大雪中,在伤还没好全的前提下,很不听劝地去到一个陌生城市,亲自去拿回了寄存在一间茶馆的行李箱——那里面只是些随处都可以买得到的零食。 但棠悔亲自拿回来。 也亲自,再次登上那座山,三礼九叩,一步一步登上石梯,围绕着道观的每一座殿,像个生平最虔诚的信徒,每走五步,就行最高级别的大礼。 她还愿。 也再次祈福。 耗尽一整个白天的时间。 最后,她因为身体未愈,也因为气血长期不足,拜完最后一礼,昏倒在那场白茫茫的大雪中。 也终于得偿所愿,求得一张新的平安符。 于是她没好全的伤口再次撕裂,以至于她这阵子几乎也都在医院度过。 她急着去还愿,急着去求符,因为害怕还愿不及时,神灵会怪罪。 但在求得新的平安符之后。 却又变成一个顾虑很多的弱者。 不敢贸然送出去,也不敢署名,只敢藏在房思思的那盆多肉摆件里面。 这一点也不像棠悔。 雪在无声无息地融化,医院门口的人很多,在车外走来走去。 棠悔揉了揉自己被冻伤还没好全的膝盖,低着睫毛,轻声对司机说,“开车吧。” 车发动了起来,轮胎摩擦地面的雪,像一场被隐藏的悲伤。 “她不肯把医药费拿回去。”苏南看了她一会,对她说。 棠悔轻“嗯”了一声,“我猜到了。” 苏南不讲话了。 棠悔的视线停留在一个位置,没有移动。 苏南以为她不会再讲话。 但棠悔又说,“隋秋天这个人很傻的。” 苏南转过头去看她。 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用什么眼神,去注视自己这位传闻中心狠手辣的上司。 “我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棠悔感冒很严重,讲话还有鼻音。她将头轻轻靠在车窗上,车窗外面有阳光和街景淌过。 过了很久,她自顾自地说, “我有时候怀疑,哪怕是我让她把心掏给我,她都会自己剖开,然后亲手挖出那颗血淋淋的心,甚至是担心我弄脏手,所以要洗干净之后,再捧给我。” “她就是一个这么傻,也这么盲目的人。” 明明是在说听上去很悲伤的话。但棠悔提起隋秋天这个名字,表情又像是很满足,好像是,只要喊一喊这个名字,都会觉得这个人可爱,“也是唯一一个,会这么对待我的人。” 但很快,她自己意识到这点,便阖紧眼皮,敛紧唇角,好似陷入一种浓厚的怨怪和懊恨之中。 “苏南。” 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喊别人的名字。 声音压得很低很轻,却又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悲鸣和哀戚, “无论怎么样,都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 苏南不讲话。 苏南看着她垂落下来把眼睛盖住的眼睫毛,看着她郁白到很难看的脸色,看她像是在隐忍着疼痛而在鼻尖溢出的汗水,也看着她始终定格在一处没有移动的视线,在心里叹气,又想—— 算了吧,其实你也够傻的。 【作者有话说】 傻傻的棠小姐[爆哭] 56「11:1」 ◎“我的全家福不见了。”◎ 隋秋天打开行李箱—— 看见几件被整理好的冬季衣物,毛衣,大衣,卫衣,厚的袜子,厚的羽绒服,都是新的,她之前在山顶上基本没有穿过的。 款式和色彩是她之前也曾经在路上见到过的,在这个年纪的年轻、有活力、内敛的、期待冬天来临的年轻女性都钟意穿的那些。没有制服。 翻开那些衣物。 隋秋天看见原本被她放在房间抽屉里的旧笔记本,证件,一本看到一半放置了书签的书,没有吃完的凤梨酥……接着,是一个小小的暖手宝,一副厚绒绒的手套…… 她把这些东西都翻出来。 便在夹层里面找到一张新的银行卡,上面贴着一个小纸条,纸上写着一行很小很小的字——不要让自己吃亏。 没什么语气,也没有任何可以言明身份的称呼。更不亲昵。 行李箱被压得很实,满满当当的,但大部分都是为这个冬季准备的新衣物。看得出过去占的份额很小,未来占的份额很大。 大概是某个人在整理这些的时候,很希望她可以拥有一个崭新的未来。 隋秋天把行李箱摊开,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很仔细地找了找。 她没有找到她之前放在里面的相框。明明那是她最先放进去、也最想带走的东西。 窗外白融融的世界看起来东一块西一块,隋秋天静默地坐了一会。 打电话给苏南,第一句话就说,“我没有找到我的相片。” 苏南顿了片刻,“什么相片?” “全家福。”隋秋天回答。 怕她不知道,又重复一遍,“我的全家福。” 她说完这句。 电话那边突然变得很沉默。 苏南的呼吸很轻,仿佛在等待谁的指令。 隋秋天低着头。 整个人被温暖的冬季衣物包围着,却还是感觉这个冬季很冷。 她很是固执地强调, “苏南,我的全家福不见了。” 她这句话传过去,电话那边出现了某种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是车轮胎摩擦的声音,又好像是……一辆火车跑过去的声音。 隋秋天攥紧手机。 隔了大概有两三分钟,苏南的声音再次出现了,“我知道了。” 似乎是因为刚刚长时间的停留,她的声音里带着得体的歉意, “可能是我整理的时候没找到,我再找找,找个时间寄给你吧。” 火车的声音不见了。 电话那边再次变得寂静而空白。隋秋天这边也是。她停了一会,说,“好。” 苏南“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隋秋天攥着手机,没挂电话,却也没再开口。 苏南犹豫着,却还是耐心询问,“秋天,还有事吗?” 隋秋天想了想。 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说,便说,“没有了。” “……好。”苏南轻轻地说。下一秒,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变得很吵闹。 苏南也变得忙乱起来,却还是尽量维持镇静,跟隋秋天解释,“秋天我这边——” “好,你去忙吧。”隋秋天说。 苏南顿住。 隋秋天停了大概两三秒钟。 又攥了攥手机,很得体地补了一句, 第128章 “再见。” 苏南愣了一下。 似乎是也想回她一句“再见”。 但刚发出一个音节,她就不得不因为什么事切断了通讯。 电话陡然变成一阵忙音。 是已经被挂断的信号。 隋秋天维持着将屏幕贴近耳朵的动作,大概一两分钟。 她把手机拿下来。 撑着床,从地上站起来,恍惚间往门口走了两步。 却还没走出去。 “嗡嗡——” 手机振动。 她停住脚步。 低眼,便看见苏南发过来的短信: 【秋天,我这边刚刚没有发生什么事,你不用担心。另:出院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伤口不要碰水,别想太多。】 隋秋天拿着手机。 盯着这条短信看了一段时间。 她握着手机的手垂到腰边。 一段漫无边际的空白过后,她木着脸转身,坐到刚刚的位置。 抱着膝盖。 在一堆将自己包围的、崭新的未来里,看窗外面的雪在阳光下发着光。 看了大概半个小时。 隋秋天安安静静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重新装到行李箱里面。 有一瞬间,她突然想—— 或许很久以前,陈月心离开潮岛之前,整理行李箱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只带走很小很小的过去,因为迫切想要去装很大很大的未来。 她不知道陈月心是有什么样的毅力可以做到这件事。 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做到。 出院这天,阳光普照,旧雪消融,算是个好天气。 隋秋天从行李箱里面。 找出一件蓝灰色的牛角扣大衣和一件很厚的毛衣,穿在身上。 比起灰,这件大衣更偏蓝色。一种年轻的、低饱和度但衬得人肤色很白的蓝。 隋秋天很少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程时闵大概也没见过。 看她穿上去之后,她笑眯眯地过来,给她理了理衣领,说, “现在总算有个二十多岁的样子了。” 顿了下,声音放轻了些,“比之前好得多。” 两只手套连在一起,一根线挂在脖子上。隋秋天把两只手装进去,低着头看了看。她还没有戴过这种手套,毛茸茸的,把她的两只手都包在一起。 比起隋秋天自己,程时闵看上去更高兴。 她终于松了口气,因为隋秋天历经折磨现在终于出了院,又可能是因为—— 隋秋天真的正在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步入一个崭新的、普通的未来。 于是还没等走出去。 她又想起, “不过配条围巾会更好看,下次给你买条围巾吧。” “好。”隋秋天说。 但她并不对此报什么希望。 因为程时闵总是容易忘事,就像从前她们一起生活,小时候的程时闵,也总是说—— 今天吃了什么口味的冰淇淋,下次也带你去吃一个。今天我跟我的好朋友去大桥那里看了烟花,下次有机会也带你去。 你如果这次考试考好了,下次我就偷偷带你进我们学校去玩…… 她不是指程时闵不好。因为像程时闵这种,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看的,在自己快乐的时候会愿意想起她的人,已经很少。 只是她慢慢学会,不要对大部分人口中的“下次”太有期待。 当然。 有一个人不一样一点。 她的口中很少有“下次”。 她总是在隋秋天出其不意的时候,就莫名其妙,给她变出她期待很久的东西来。 隋秋天踩着“沙沙”的雪层,没有任何由来地想。 “秋天。” 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医院门口一辆一辆车开过去,她们打的车很久都还没有来。 程时闵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给她, “这是你的吧?那个时候这上面全是血……”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才继续,“我本来是想拿去给你修的,但我这阵子一直很忙,就没有时间去,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忘记拿给你了。” 隋秋天动作很钝地接过来。 是她的手表—— 不过现在表盘都摔碎了,屏幕黑漆漆的,完全亮不起来。 “应该是坏掉了。” 程时闵对她说, “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有的话,可以拿去修一下。” “好。”隋秋天说。 她把坏掉的手表戴到左手手腕,习惯性地,用右手紧紧捂着碎掉的表盘。 程时闵静了一会。 突然说,“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和你说。” “什么事?”隋秋天茫然地抬起头来,冬天的风很凉,把她的鼻梢吹得通红。 程时闵垂着头,盯着鞋尖,“其实你妈妈生病了。” 隋秋天有些听不明白。 她站在白色的、一点点在融化的世界里,听程时闵很是艰难地跟她解释, “她今天在医院做手术,就在曼市的另一家医院。” “但是她不肯我和你说。” “再加上你自己最近也这个样子,我怕你着急,所以我就一直都没说。” 隋秋天觉得自己听懂了。但她又好像不太懂。一辆白色汽车停在她们面前,扬起一片雪尘,她看着程时闵,看了很久很久,下巴在衣领上蹭了蹭。 程时闵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看她,“秋天,你要和我一起去医院看看你妈妈吗?” 说完这句。 却又变得很犹豫,“还是说其实你很不想去?” 雪尘在反反复复的车辙印中变脏,隋秋天的手和脸也一点点被吹凉,吹透。 “要去。” 她对程时闵说。 程时闵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觉得,在这次事情之后,隋秋天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也害怕去深究这件事,以至于真的是她猜到的那个结果。便在闭口一段时间后,重新启唇,“好。” 这天很冷,气温说是只有零上三四度。隋秋天刚出院,在医院门口站了一小会,就又跟着程时闵,前往这座城市的另一家医院探病。 在路上,程时闵告诉她——陈月心生的不算是很严重的病,还有治疗机会,只不过她基础疾病很多,治疗过程想必会十分艰难,医生也难说是有百分百的把握。今天要做的手术,应该会花费很长的时间。 隋秋天听完,安静地点点头。 程时闵也没多说什么。 等车停到医院。 隋秋天打开车门想要下车。 程时闵伸手拽着隋秋天的衣袖,犹豫着,又问隋秋天一遍, “我是说真的,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我知道。”隋秋天耐心地给她解答,“但我要去看看。” 她说“要”。 程时闵点点头,也没有再问她,只是带她在医院里面左拐右拐,打了好几通电话,最后带她来到手术室外面。 这场手术人来得很齐。 陈宝君,方家轩,陈月心的老公。几个人看到隋秋天赶过来,很惊讶的样子。 但到底。 他们仍然是那种讲究“情面”的人。 “你妈妈说不让我告诉你,所以我都没去看你。”陈宝君过来摸了摸她的脸,语气听上去好心疼她,“怎么瘦了那么多?” 陈月心的老公一脸疲劳,衣服皱皱巴巴的,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换过。 他冲她点点头。 便抱着怀里睡过去的方家轩,垂头盯着影子。 隋秋天没有怎么讲话。她刚出院,精神不是很好,这种时候也没有话可以讲。 所以—— 她只是拉着她的行李箱,很安静地和这些人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那里。 手术室外的灯亮着,屏幕上显示着手术时间。隋秋天看了一会,她看着陈宝君脸上的担忧,和陈月心老公脸上的疲累,实在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是种什么心情。 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 陈月心会在离她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和自己喜欢的、爱的家人,普通而平凡地生活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 隋秋天不必和她保持联系,不需要和她一年吃一次饭,更不必对她产生任何奢望和歉疚。 但她突然躺在手术室里面,变成一个羸弱的、需要人关心的病人。 让隋秋天措手不及。 她抽离自己,觉得陈月心好像一个游戏里面的npc角色,每个举动,每次一有消息,都给她带来重大剧情的推动。 也因为此。 才使得隋秋天骤然发现一个事实——原来她长到那么大,总是被留下,被送走,被挑中…… 她从未主动去选择过自己的人生。 手术时间好漫长,在手术室门外的每一个人神情都很煎熬。 隋秋天忽然推开行李箱。 第129章 走掉了。 程时闵第一个发现,那时她也很累,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隋秋天,又要上班,还要时不时抽时间顾着这边,所以那会,她到了自己妈妈身边,便很是放松地靠在陈宝君肩上阖眼休憩,注意到隋秋天突然开始往外走之后,她慌张起身,在身后喊她——秋天!你去哪儿! 隋秋天没有回答。 她甚至没有拿走行李箱。 她一言不发,低头往外走,离开把自己生下来那个人的手术室门外,把那小部分陈旧的过去,和很大部分崭新的未来,都丢在那里。 隋秋天知道,可能陈宝君看见了,转眼又会跟其他人说,这个小孩从小就很怪,长大了可能也很不孝顺。但她不是很在意。因为她根本不喜欢“孝顺”这个词语。 妈妈可能爱女儿,女儿可能爱妈妈。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有一方变成“孝顺”就很奇怪。 况且她本来就是怪人一个。 气温下降得很厉害。隋秋天再走到医院外面,就发现真的好冷,她在呼啸而来的冷空气中,打到一辆车,上车的时候她已经有些喘不过来气,却还是对司机说, “麻烦送我去汽车站。” 今天不是工作日,汽车站没有那么多人,只有零零散散的乘客。隋秋天在手机上买了一张时间最近的汽车票,几乎是车一到,她就直接奔下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发车站,登上那辆开往“白岛”的大巴车。 这次,大巴车上没有尖叫到让人心烦的小孩,也没有会分给她橘子吃的橘子奶奶。 车窗好像很久没有修过,明明关紧了,却还是有哪里透风出来。 隋秋天随便找了个空座位坐着。 晕晕沉沉地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冰冷的坚硬的车窗上面,鼻子已经很堵。 没有人再给她靠肩。 她迷迷糊糊地下了车,出了车站,在车站外面找了一圈,果然,没有那几辆卖“一件一百两件五十”的车,更没有讲话夸张到动画片的那几位车主。 受到同一股冷空气的影响,白岛这几天的气温也接近零下。 隋秋天走在路上感觉到一种刺骨的寒冷,也觉得,这座城市和她记忆中的很不一样。原来白岛的天没有那么蓝,天气也没有那么好,人也没有那么善良和可爱。 因为当她打车前往去银行取钱,又再次乘坐那辆出租车前往那座道观时,价格比上次贵很多。 被她扔在医院的行李箱里面,有一张不用去查就知道很贵的银行卡。 不过她还是讲了价。 因为也是那张银行卡,上面有人给她写,不要让自己吃亏。 隋秋天总是习惯性听话。 气温低爬山时很辛苦,比气温高的时候更辛苦吗,因为会丧失更多热量来御寒。 这次受伤之后,隋秋天身体真的比受伤之前差很多,这么长时间,体力也没有恢复过来。 所以,她几乎花了比之前多一倍的时间,停一半,歇一半,才气喘吁吁,重新来到那个道观门口。 气温低,愿意爬山的人变少。所以,这天的道观门口显得尤其凄凉。原来人的虔诚都可以被天气影响。 隋秋天缓步踏上石梯。 还是那位义工。不过她这次在脖颈下系了条厚绒的白色围巾,看见隋秋天后,她仍然笑眯眯地对隋秋天行了个拱手礼,也依然对她讲,“莫走回头路。” 隋秋天很虔诚地回礼。 领了三炷香。 踏入道观。 她顺着那天的路线,手上掐子午诀,佝偻着腰,在每个殿内的神像面前,都拜三拜,也都额头贴紧手背。 隋秋天总是很笨。 她的社会经验,交往经验,甚至是很多言行举止,都是从另一个人身上习得而来的。 这次也一样。 到每个殿内。 她都捐一次香火钱,也跪拜一次,就算是双腿发软,也努力撑扶自己,不让旁边的好心人帮忙。 最后。 她来到最后一座殿内。 潜心为陈月心求得一张平安符。 然后。 她继续求符。 平安符,健康符,护身符,防小人符…… 她把能求的符全都求了一遍。 结束之后。 隋秋天走出大殿,发现又开始下雪。 白岛也下雪了。 一片一片,像羽毛一样,落到人的鼻尖,眼睫,肩膀。 隋秋天在殿前,一边喘气,一边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膝盖,她揣着那些几乎不占重量的平安符,没有马上下山,而是在殿外静静看了会雪。 是在雪在地上盖成一层薄薄的白之后。她呼出一口白色的气体,慢吞吞地走出道观门口。刚刚那位义工看到她打算下山,在一旁提醒, “风雪大路滑,最好是不要单人下山,再延缓些时候,和大部队一起。” 隋秋天看了一会越来越厚的雪,觉得也是,便点点头。 但左右她也没再进道观,而是站在门口,找对方借了纸笔。 义工很好心地借给了她,还看她脸色不是很好,怕她在雪里面晕倒,便借了点位置让给她坐,又去接待其他游客。 善信络绎不绝。隋秋天坐在旁边,雪片一颗一颗落下来,融到她的肩上,头发上,把她盖成一个薄薄的雪人。 她拿出纸笔,在顶头分出两列。 一列写——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另一列写——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这是隋秋天梳理逻辑时通常采用的笨方法,写下来之后,会让她的思路变得清晰一些,也会让她对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有个明确的认知。 天气很冷很冷,隋秋天哈出很多口白气,取了手套,手指被冻得通红。 她努力展平那张薄薄的纸,拿着义工借给她的小头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 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1、平安符可以用寄的。就像全家福也可以用寄的。 2、我骗了她。 3、在她最相信我的时候离开,可能是最正确最不会出错的一件事。她的妈妈说,这样对她最好。上次在白岛发生的事情,也证明这真的是正确的。 4、离开山顶,是我自己一直想要的。 5、雇佣期已经结束了。 6、苏南让我走,让我不要操那么多心。她说,她也觉得我最好是不要回去,不要想起她们这些人。 7、表姐也希望我可以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多岁的人。 8、保镖守则里重要一条,不要违背雇主的命令。 9、她会有新的保镖。就算不是江喜,也最好不要是我。 10、她连全家福都不想留给我。这一点有一点严重。 11、我还是有点生她的气。 …… 好吧。 理由蛮多。 隋秋天吸了吸鼻子,把这些一条一条列下来,才发现“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怎么写都写不完,只要她想,她似乎可以写一万条出来。 所以写到第十一条的时候。 她看着“生气”这个字眼。 很久,冻得发红的手背挪到另一列,她开始看“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笔尖悬停。 她写了个“1”。 然后。 停了大概两三分钟。她在后面写: 我担心她。 雪落到鼻尖上,慢慢融化,变成水,像一条细胞的河流那样淌下来。 隋秋天吸了一下鼻子。 动了动通红的手指,把这句话划掉,思考了一会,重新写成—— 我想念她。 写出这条后,隋秋天愣愣看着纸上的那句,因为手僵,几个字写得很不好看,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自己写的什么。 但她发现。 写出第一条之后。 她怎么也写不出第二条了。 11:1. 是十一赢了。 规则理应如此。 雪落下来的时候很安静,隋秋天也很安静地拿着笔想。 “这位善信。” 是在她不知道发了多久愣之后。 一直在她旁边的义工有些不好意思地喊她, “可以把笔还给我了吗?” 隋秋天回过神来。 她声音干涩地说“好”。 便有些慌张地把手里的笔还给义工,又行了个拱手礼。 义工笑着把借出去的笔接回来。这阵子没有游客过来,她没有再看鼻梢通红的隋秋天,而是在旁边的纸张上写了一会字,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主动提起, “上次和你一起过来的那位善信,她还好吗?” 隋秋天愣住,“怎么会突然问起她?” “你不知道?”义工问,然后又露出了然的神情,一边在纸上写字,一边回忆, “大概就是前几天吧,那位善信,也和现在的你一样,又来过一次。” 第130章 “她说她来还愿。”义工眯着眼回忆,“身体看起来也不好,却还是围着大殿周围,五步一行礼。而且,那天,雪也下得像今天这么大。” “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最后她晕倒了。”说到这里,她摇摇头,像是很不认可这种行为,又转头,微笑问隋秋天,“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雪飘落到眼角,慢慢融化,淌落下来。隋秋天怔了很久,才动了动冻得有些发硬的喉咙,说,“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义工点点头,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笑了一下, “那天我向她问起你,她也是和你现在一模一样的反应。” 隋秋天不讲话。 在来白岛之前,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程时闵,来看她的苏南,都不愿意向她透露棠悔的消息。 甚至是那些热衷于报道山顶秘事的小报小媒,这次都集体噤声,让她找不到一点有关于这个人的消息。 于是她知道。 一个人要是想从另一个人的世界消失,是很简单的。 而出乎意料的,这次她来到了一个离山顶很远的地方,却清清楚楚地得到了关于棠悔的消息。 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像是,她梦寐以求的事物突然从天而降,摆在她面前。但她却不敢去碰,怕碰了之后发现是假的,也怕碰到之后,发现是梦,是她的幻想。 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 义工却没有说更多了。 她看了隋秋天一会,重新低下头,在那些白纸上写字。 雪片无声无息地落下来,隋秋天缓过神来,低眼想问对方最后棠悔怎么样,便看到义工用黑色的小头笔,在白色纸张上,轻轻落下最后一笔—— 绞丝旁,旁边是一个“彖”。 是“缘”字。 义工似乎是在重复练习这个字,写完一字,又重新起头,写另外一个。 “你知道‘缘’字为什么会是这么写吗?”大概是见到隋秋天感兴趣,义工一边全神贯注地落笔,一边主动询问起来。 雪飘起来。 好像还不是可以下山的时候。隋秋天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很多人都会询问自己是否是‘有缘人’,但很多人,可能都不懂得‘缘’的含义。” 义工低着头,白色围巾上也落满雪花。她重新落笔,这次先是在白纸上写下空空的一个“糸”字,“这个字,本意是‘布帛’。” 又一笔一划。 很慢地写下一个“彖”,添在“糸”的右边,“这个字引申为‘包边’。” “合起来就是,衣物的包边。” 最后一笔在白纸上落下。 “缘”字成型。 “所以,‘缘’这个字既有突破边际之意,也有顺其自然之意,但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一方,‘缘’这一字,都可喻为……” 义工抬起脸来。 目光停落到她的胸口,那里停着一道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 “命运的丝线。”[1] 隋秋天愣住。 手里握着的那些符纸上也有红绳,一根一根地缠绕住她的手指,隐隐约约发着热。 义工笑眯眯地,盯着隋秋天看了一会,很突然地说, “这位善信,其实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 “从你上次来,我就看你心地善良,以慈善之心待人接物,这次又看你心思纯净,能静心花这么久时间来钻研一件琐事,应当是与道有缘之人,不如我介绍我的师父给你啊——” 话说到一半。 隋秋天突然抬起脸来。 定定看着她,眼睛在白色大雪里看起来很黑很黑。 义工指了指那满张的“缘”,手揣在两袖,微笑着对她说, “修行是种难得的机缘,不妨考虑一下?” 隋秋天和她笑眯眯的眼睛对视很久。 大概是在二三十秒钟之后,她垂下自己细长的睫毛。 有白色的雪落到上面。 她蹭了蹭下巴,愣愣盯着自己大衣上的一颗牛角扣,很久,她觉得她突然产生一种迷宫中走出来的感受,发了一会怔,轻轻地说, “谢谢道长。” “虽然我还称不上道长,但——” 义工说到一半。 就突然看到隋秋天站了起来,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我还没带你去见过师父呢,你这是要去哪儿?” 隋秋天不回答。 她再次向对方行了个礼。 然后。 她揣着那些平安符。 冒着风雪,兀自踏着石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这次她没有冒冒失失,而是很小心地撑扶着自己上山时买的登山杖,慢慢地,小心地,下山,也在到半山腰的茶馆之后,打了辆车,等车接到之后,她安全平稳地到达汽车站。 从汽车站返程,大巴从白雪茫茫的白岛,开到白色的曼市。 到曼市之后。 隋秋天先是打了车。 风尘仆仆地回了陈月心所在的医院一趟。 那时。 陈月心的手术已经结束。 她被推到普通病房。 隋秋天寻到刚刚在手机上问到的病房号,走过去,隔着很多个人的后背,隐隐约约,她看见陈月心苍白灰暗的脸,也看见陈月心脸上的氧气罩。 很多人围在她的病床外面嘘寒问暖。陈宝君握住她的手泪流不止,方家轩小声地喊“妈妈”,陈月心的老公包着她和方家轩的手,这几个人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程时闵的肩和陈宝君挤在一起……她侧脸,猝不及防看见隋秋天,一下子愣住。 隋秋天不讲话,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她摇摇头。 程时闵没有开口喊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隋秋天把兜里的平安符拿出来。 她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淋了很多雪,肩上都是白色的,但被她拿出来的平安符却隐隐发热。 她走几步,把那道缠绕着红绳的平安符放在几个人身后的小桌上,压在陈月心的的衣物下面。 红绳从她手指上脱离。 像一条红色蚯蚓,从她骨血中攀了出去。 隋秋天看了一会,很安静地离开。 从医院走出来,风雪刮得愈发大了。隋秋天将脸埋在外套里面,打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麻烦去北角道3*8号。” “这个天气要上山?” 司机环顾一圈外面的风雪,嘟囔着,“我这个车怕是很难开上去哦。” “我给你加钱。”隋秋天说。然后又补充,“慢点开也没事,我不着急。” “行。”司机思考一会,果断答应。 车开起来,外面的风雪变得仿佛更大了。隋秋天坐在后排,将两只手重新放在手套里面,下半张脸埋在衣领。她戴着手套,很不方便地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纸。 纸被折起来。 两只手套的线挂在她脖子上,她很不方便地去展开。 这个过程花了她大概十分钟。但她还是没有摘手套。 她不着急。 是在车开向白山的方向,隐隐约约间,她看见那尊金色大佛的时候。 她看见因为折得太急。 纸上被晕染开来的字,一列是“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另一列是“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还是11:1. 她没有在上面添话。 可是她还是急匆匆地回来,急匆匆地打着车,说去北角道38号。 这显然并不符合隋秋天定下来的规则。她突然不按照规则做事,突然像一个程序坏掉的机器,脱离轨道,直愣愣地寻找到一条新的、没有人认可的轨道过去。因为,那位义工讲她和道有缘。可能是真话,也可能是假话。 但那个时候她想起棠悔。 奇怪。 她不知道自己理解的是否正确。但她想,如果修道之人要抛却红尘,在这之前她最放不下的,最遗憾自己没有去做的,会是什么? 于是在那短暂的几秒钟,她看着雪,看着那位义工的眼睛,想起那些慈眉善目的神像,仿佛可以预见自己在道观之后规律而平凡的生活。这似乎是她可以接受的,也是她从前所希望的生活方式。 但基于这个基础之上。 她再想到的,觉得自己放不下的,不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陈月心,不是说要下次给她买围巾的程时闵,不是帮她收拾行李的苏南,不是送她离职礼物的房思思…… 隋秋天摸到平安符。 自己求的那些。 还有自己心口上戴着的那张。 她想起自己弄丢的那张——保佑她一辈子安康无病,无痛无苦的那张。 她摸到那上面的红绳,感觉到那些绳子缠绕着自己,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不存在的,都缠绕着她。 她想起棠悔。 只有棠悔。 11:1. 第131章 1赢了。 隋秋天坐在出租车里,捂着自己胸口隐隐发烫的平安符,隔着透明车窗,看见外面的雪被巨大的风吹起来,在她面前形成很小的漩涡,仿佛是来自山顶的一只蝴蝶,小小地扇动了一次翅膀。于是她没有由来地想—— 是蝴蝶让她赢了。 【作者有话说】 [1]“缘”字解字并非原创,参考百度百科。 57「“棠小姐”」 ◎“你知道你的口头禅是什么吗?”◎ 越到山顶,环山公路路面的积雪就越厚,往下砸落的雪粒也越大,由于路滑,而出租车的轮胎并没有做防滑处理,也就越难往上开。 还剩下一段路的时候,司机担心等下再下山会更困难,提出只能送到这里—— 隋秋天有两个选择。 第一、跟着司机先一块下山,等明天不下雪的时候再来。 第二、下车,独自走完剩下的一小段路程。 隋秋天选二。 司机大概是看她脸色也不是很好,便有些犹豫,劝解她, “我看你也还是跟我一起下山吧。风雪这么大,一个人走夜路多危险,万一出了什么事?” “不用了。” 隋秋天说,推开车门之前,她很认真地把自己大衣上的纽扣一颗一颗系好。 又戴上兜帽,戴着手套的手按在门把手上,对仍然是有些为她担忧的司机说,“这段路,我走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好吧。” 司机看她劝不住,便只好放弃。临走之前,好像又有点于心不忍,于是说,“那还是少收你一点钱算了嘛。” 隋秋天谢过这位“有些好心”的司机。 下了车。 看她把车倒了个方向,开走,车灯一点一点消失。 便吸了吸有些发堵的鼻子。 自己一个人再慢慢往上走。 她的确不急。 但她怕这次和司机下了山,明天的自己会改变想法。 人的想法总是一会一个变的。就算是本人,也都无法预料自己明天会怎么想。 但至少。 此时此刻她不愿意这样。 所以隋秋天坚持往上走。 车开不上去的路,人也难走。 她这次来得很急,没做什么准备,只好拿着自己之前在白岛买的带回来的登山杖,一步一步,撑着湿滑的路面,慢慢地在风雪中往山上走。 海拔升高,气温也降低,风雪也变得更大。隋秋天今天刚出院,白天又往返了一次白岛,现在下了车,这么走上一段,就喘得不行,只能停下来捂着胸口休息。 休息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地方可以坐。 隋秋天只好撑着登山杖。 站在原地微微喘气。 目光下落,她盯那块被摔碎的表盘。 雪片下落,飘到表盘上面,融了一点透明的水渍,流下来。她挤着一点点路灯的光,隔着手套的绒毛,细细擦干,再重新往上走。 反复好几次。 不记得过了多久。 隋秋天隐隐看见那扇在风雪中变得也像是白色的铁门——树林茂密,大雪飘落。 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总觉得自己看见有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女人,趁雪落下来的时候,很腼腆地提着嘴角,去看向另外一个坐在长椅上的女人。 年轻女人长着她自己的脸,另外一个女人长着棠悔的脸。她们都穿得很厚,也都在这场雪里面笑得很开心。 这场雪本该是这样子的。 隋秋天微微喘着气,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靠近铁门,发现自己已经进不去。 她站在门口,在手里哈着气观察了一会,看到铁门里面徘徊的黑色人影之后。 她突然察觉到一件事——这里的安保,似乎比她离开之前密集了许多。 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隋秋天皱紧眉心。 她穿着蓝色牛角扣大衣,戴着兜帽,手套,完全不像是之前的样子。 反而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学生,在门口犹犹豫豫地徘徊。 于是。 没过多久。 江喜急匆匆地从里面走出来,这么晚了,她还穿着熨烫妥帖的制服,表情看起来很不好看。 但是。 在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隋秋天之后,她先是愣了片刻,之后像是反应过来,眼梢变得红红的。 隋秋天被风吹得咳嗽起来,脸色也苍白得像一张一吹就破的纸。她有些费力地喊她,“江喜,是我。” 江喜抹了抹眼睛,踩着雪从铁门里走出来,到她面前后,很自然地展开双臂—— 她似乎是想要抱抱她,但是又碍于某种限制,突然停下来,把手收了回来,围着她眼巴巴地看了几圈,才说, “秋天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隋秋天觉得她这句话听起来奇怪,便解释,“江喜,我没有死。” 江喜表情很突兀地卡住。 隋秋天摘下兜帽。咳嗽还没停,她讲起话来越发费力, “你别怕,我不是鬼。” 可能是这次住院落下了老毛病。隋秋天一咳嗽就停不下来。 说完这句。 她咳个不停,胸口也被冰凉的风扯得发疼。 江喜见她咳成这样,便吸了吸鼻子。 一边过来扶她,自己给她挡了点风,一边领她往里走, “我们先进去再说。” 隋秋天努力压制着咳嗽,慢步跟着她从铁门走进去。 冬季的山顶有了很大变化,特别是下雪以后,进入铁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这里从来都阴暗冰冷,就算从黑色变成白色也没有太多区别。 但对隋秋天来说,这里才是熟悉的。 铁门离建筑区还有一段路要走。 跟着江喜走到一半。 隋秋天看见江喜身上穿着的保镖制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这里的人。 她缓过咳嗽,沉默片刻,问,“江喜,你就这么放我进来,棠小姐她不会说你什么吗?” 江喜步子顿了一会。 重新起步的时候,她的声音被风声盖过去,变得很含糊, “不会的。” 隋秋天点点头。 白色脚印留在崭新的雪地中,寂静无声。她停了片刻,想问“棠小姐最近怎么样”,又想问“门口为什么这么多人”,还想问“这段时间到底发生多少事”,还有“你不是她请过来的演员吗,怎么现在还真的当了她的保镖”……但她发现想问的事情太多之后,自己反而不知道先问哪一句。 问题越垒越多,像她们身后越来越多的脚印,反而使她变得迷茫起来。 是在快要靠近两栋别墅区域的时候,隋秋天攥紧手心中的平安符,步子放慢许多。 江喜似乎也有所察觉。她先是跟着她慢下来,之后像是发现她越走越慢,怕她突然转身跑掉,便落后她一步,主动发问, “秋天姐,你这次回来以后还会走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 隋秋天才发现—— 自己在打车奔向山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件事。 她已经不再是她的保镖。 又已经和她道别过。 被她单方面送往所谓的“崭新的未来”,被她下过命令——说不要再来找她。 她这样不懂事,再次步入山顶,突然就变成一个尴尬的人。 也不知道棠悔愿不愿意看见她。 所以那个时候,隔着缥缈的白雪,隋秋天恍惚间瞥见那栋别墅里灯火通明的灯光。 只好说,“我是来给棠小姐送平安符的。” “平安符?” 江喜貌似因为这个词语想起了什么,安静了片刻,问她, “一张平安符而已,需要在这么晚、下这么大的雪的时候来送吗?” “也不是只有一张。”隋秋天解释,而后又低着眼,抑住想要从喉咙里涌出来的咳嗽, “而且——” “而且道长和我说,平安符要快点送过来,才会更有用。” 她盯着鞋尖上粘到的雪,慢慢地说。 可是她的身体离那栋房子越近,心里的勇气就越小,解释的语气也就越来越不坦荡,“也不是只给棠小姐,我也给其他人求了的。” “真的只是送平安符?”江喜多问了一句,声音被风声卷走,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可能是蝴蝶带我过来的。”隋秋天踩着雪,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 “秋天姐。”江喜大概听不懂她的话。 便喊了她一声,在她应了之后,吸了吸鼻子,说, “其实我们都知道,你肯定是再会回来的。” 她说“我们”。 “‘我们’是谁?”隋秋天问。 “我,房秘书,苏秘书,管家……”江喜一个人一个人地说下去,说到一半,她自己停下来没有再走,而是盯了那栋空落落的房子,好一会,才有些失魂落魄地说,“但我们又都希望,你还是不要再回来了。” 第132章 这是苏南也说过的话。隋秋天沉默下来,攥着口袋里的平安符,也没有再往前走。 “不过。” 江喜侧过身来看她,肩上也落满了雪,“这种事情我们再希望也没有用。” 她看见隋秋天衣服上也全都是雪。 便伸手过来。 先是很仔细地给她拍了拍,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开玩笑的语气, “你知道你的口头禅是什么吗?” 隋秋天愣住。 大雪飘摇,江喜帮她拍完雪,把手收回来,视线平视,像是从她身后看到什么, “棠小姐。” 隋秋天下意识转头—— 身后是一片皑皑白雪,空无一人。 她稀里糊涂地。 再回头。 便对上江喜与她对齐的视线。 江喜与她对视。 张开唇,慢慢地说,“你的口头禅是棠小姐。” - 隋秋天不知道——除了江喜之外,还有没有另外一个人可以发现这件事实。 但活到那么大。 隋秋天有个秘诀,一个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秘诀。 就是—— 她可以删除自己不太必要的情感。 说是“删除”可能有点怪。 因为她是人类,所以用“忽略”会更好。 但又因为她的确是个从小就奇怪的人,所以她的“忽略”,的确在很多时候等同于“删除”。 例如。 她可以删除陈月心把她关在姨妈家的房间里时那种浓厚的悲伤,可以删除看见陈宝君偷偷分冰棍时的难过,还可以删除被同学不小心关到厕所后的恐惧,被教官罚打手心、被隋家昌用皮条抽背时的畏怯……一切被她认定的、不好的情感,都可以被她删除掉。于是,当以后再想起来,她只会想起具体的事,却很难再感受到当时的感受。 但是。 但是。 在这些被删掉的情感中。 其实还有很多是关于棠悔。 第一次见到棠悔,那场雨落下来,棠悔挺直背脊,那么冷静地站在她面前,拦住那些追赶着她的人,反过来保护她,让她感受到的诧异。 后来,陪棠悔首次登台之前,那个廊道里,棠悔停下脚步问她,隋秋天,你怕吗?她看着棠悔黑漆漆的眼睛,觉得这个雇主很怪很怪,她只是被雇来的,也知道棠蓉大概率真的在利用她。可为什么,棠悔会还会担心她怕不怕?她觉得棠悔很奇怪。 棠悔给她配她人生中的第一副眼镜。配镜的时候,她戴着外星人镜片走来走去,觉得头很晕,又不好意思讲,还以为是自己出问题。 棠悔在旁边笑出声来,让人给她换一副度数更低一点的。镜片架上去,女人模糊的脸变得清晰。可能是眼镜度数太高让她头晕,她觉得棠悔笑起来的样子很奇怪,怎么会让她觉得心脏不舒服。 棠悔在股东大会上失利,一个人关了灯坐在房间里面不讲话。隋秋天走进去,陪着她,突然产生那种陈月心把她关起来的感受。她想,那个时候特别希望陈月心可以回来抱一抱她。 所以她也好想抱一抱棠悔,但又知道,她们的身份不是那么合适。那天晚上,她觉得很不好受,在床上躺了很久都睡不着,最后,她轻手轻脚地跑到三楼,坐在棠悔的房门口睡着了。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棠悔。但棠悔要出国,用一种很不明显的方式向她透露,自己很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在身边。于是,这是这辈子第一次,隋秋天说话不算话。 第一次,棠悔把她从公路上拖到加油站,她在救护车上睁开眼睛,看到棠悔脸上的很多血,实在想不清楚,棠悔是怎么做到的。 但她很想去给棠悔擦一擦脸上的血,也很想去给她擦眼泪,让棠悔不要哭。 因为人和人的眼泪不一样。因为棠悔的眼泪是珍珠,掉下来的时候,也会让她觉得很难过。 第一次,她学着棠悔的样子,笨拙地学习用餐礼仪。第一次,学着棠悔的样子,不太恰当地学习穿着打扮,随身带手帕。第一次,对着棠悔的那些公开视频,学着棠悔的样子,一字一句地纠正自己从小城市带来的口音,一点一点练习嘴角微笑的弧度。 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很崇拜棠悔。因为棠悔能做到很多她做不到的事情,因为棠悔,总是那么强大,那么厉害。 …… 但觉得雇主奇怪,偷偷跑到雇主卧房门口睡觉,说话不算话,想去给雇主擦眼泪,觉得雇主的眼泪是珍珠。 甚至于崇拜雇主……这些都不好,都不专业,甚至……有的行为还都很奇怪,很不尊重棠悔。 所以隋秋天选择删除这些不必要的情感。 但实际上。 她删不干净。 她可能,只是把那些情感关起来,放在一个半关不关的抽屉里面。 到现在。 抽屉打开了。 不是被某个突然冒出来的钥匙。 可能只是因为,已经放不下了。 可是……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雪落下来,久久,落到隋秋天的头顶。她怔怔地捂紧自己左手手腕上已经碎掉很久的表盘,很艰难地问江喜。 “什么时候?” 江喜思考了一会,“刚来两三天吧。” 她大概是觉得她这个问法才奇怪,便很直白地对她讲,“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不可能只有我知道吧?” 隋秋天沉默。 她低着眼,呼吸在雪地里变成白的,乱的。 “我们先进去吧。”江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没有围绕着这件事说更多,“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淋着雪。” 隋秋天僵木着脸,点点头。 实际上。她们已经离棠悔住的那栋房子很近。人站在门口,几乎都可以看见里头的家具摆设。 棠悔没有在里面。 棠悔会在哪里? 隋秋天往三楼亮着灯的窗户看。 “我现在没有和棠总住在一栋。”江喜带着她上了楼梯,解释,“她喜欢一个人住,所以我和管家住在另一栋。” 屋檐挡住她们头顶的雪,隋秋天总算觉得好受一些,但仍旧有些咳嗽。 “棠总现在应该还在书房里面。”江喜带她走进去。暖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她在风雪中携带的寒意。江喜停步,像是有些犹豫,返过头来问她,“需要我去找棠总下来吗?还是你自己上去找她?” “不用。” 这是隋秋天的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 她紧紧攥住口袋里的那些请来的符,到了这里却莫名踌躇,“不用特意打扰她了,我在下面等一会吧。” “你要在这里等?”江喜有些意外,“那棠总今天可能不一定会下来了。” “没关系。”隋秋天在今天晚上第三遍说,“我不着急。” 江喜看她一会,大概是觉得她奇怪,却又拿她没办法, “好吧。” 又看了眼时间, “她现在应该和苏秘书都在书房里,我先去三楼看看,你稍微在这里等我一下。” “好。”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江喜没说更多。 但上去之前。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犹豫,像是担心她一个人坐在下面不舒服,又像是有话要跟她讲。 “你有话要和我说吗?”隋秋天问。 “本来有的。”江喜停了一会,摇了摇头,“但现在你都到这里来了,那我就不多嘴了。” 隋秋天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江喜去了三楼。 一楼便只剩下隋秋天一个人。 暖气开得很足,篝火也扑簌簌地烧着,木柴燃烧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很是犯困。 她这一路过来,已经消耗太多体力。 最开始,隋秋天强撑着眼皮,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将近一个月过去——这里貌似什么都没有变,地毯还是她离开之前换的,家具布置,和灯光也都一样。 看了一会。 她逐渐抬不起眼皮,整个人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气息,手中拿着那些求过来的符纸,慢慢地抵抗不住温暖的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 但她感觉。 比她前阵子在医院里,没日没夜地睡的那些觉,都要好得多。 再醒来的时候。 房子里面还是很安静,敞着空落落的顶灯和楼梯。 隋秋天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吊顶和环境,有一瞬间,她感觉到鼻塞—— 差点以为还是那天早上,自己还坐在客厅里,整理好行李箱,等待棠悔下楼,然后她们一起去旅行。于是,她下意识抬起腕表看时间—— 陡然瞥见表盘上的碎痕之后。 隋秋天怔了好一会。 迟迟放下手。 第133章 原来已经碎掉了。 隋秋天扶着额头,从沙发上有些费力地坐起来。 坐稳之后。 她颇为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也才在模糊的视野中,瞥见一个背对着她的女人—— 女人坐在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她穿一件看起来不怎么厚的白毛衣,膝盖上盖一条材质看上去很柔软的毛毯,像是在眺望外面的雪。 但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她的头又是微微垂着,不像是在看雪。 隋秋天愣怔片刻。 女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因为她醒过来的动静扭头。 她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却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这个房子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隋秋天屏住呼吸,在沙发上坐了大概有五六分钟,才攥着手里的平安符,想要走过去。 她抬脚,步子放得很轻,走了两步,才发现不太对劲。 就算她刻意隐藏。 以棠悔的警惕心,这时候也应该要发现她的踪迹。况且,棠悔在黑暗中生活多年,自然对声音特别敏感,不应该发现不了身后的人。 但现在。 她完全没有因为隋秋天的动作,而产生任何类似警觉的反应。 隋秋天想到这些,便像个被抽干水分子的雪人一样,愣在她身后两三步的位置,不敢再走。 其他人好像都已经走了。房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没有人可以告知隋秋天,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隋秋天静了很久。 动了动喉咙,很是艰难地发出声音, “棠小姐。” 这声呼唤不算太重,但在只有两个人的一楼里,也不算太轻。 棠悔却没有动静,她还是面对着落地窗外面的雪,微微垂着脸,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讲话。 隋秋天站在她身后。 盯着她的后背看。 目光落到她坐着的轮椅上,眼睛一点一点变红。 怎么…… 怎么突然就在坐轮椅了呢?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她带着风雪,好不容易,一步一步走到自己曾经想要逃离的山顶,却发现山顶上的那个人,让她不要再回头来找自己的人,状况却比她以为得要差很多,让她完全没有办法再生那一点点的气。 迈出去的步子变得僵硬。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很艰难地往前面踏了一步。这一次,她的步子落到棠悔身体偏右的位置,动静很轻。但棠悔终于有所察觉—— 她很敏锐。 用很快的速度转动轮椅,侧开身子。 躲开隋秋天的步子。 紧接着。 她像是感应到什么,直直地抬起眼,目光准确而警觉地落到她的眼睛里。 隋秋天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 棠悔也定定地望着隋秋天。 很久。 这场对视比窗外的大雪落得还要轻。 她们的眼睛中间,只隔着篝火燃烧的声音。 最后。 是棠悔率先垂下脸来。 她很茫然地在地上转了转视线,似乎是想去找刚刚从自己膝盖上掉落下来的东西。 隋秋天反应很慢。 过了好一会,看到棠悔很费力地佝偻着腰,很是艰难地在地板上摸索着,想要去找那个掉下来的东西,以至于整个人都快要从轮椅上摔下去时—— 隋秋天才反应过来。 她抹了抹自己的脸。 快步上前。 手掌撑扶住棠悔的手肘。 体温相触。 棠悔顿了一下。 隋秋天也顿住。 由此,便在近处,彻底看清棠悔落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团滚落下去的,粗绒毛线,白色的,厚厚得堆在一起,看起来很温暖。 她们维持着一上一下的位置。 棠悔抬眼,望着她的眼睛。 很久。 忽然撤回视线。 低着眼睛,视线落到地板上。 毛线球绒绒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隋秋天脚边的位置。 隋秋天先是很无措地放开棠悔的手,接着弯腰,慌慌张张去捡起毛线球。 捡起来后,她想要还给棠悔,结果刚直起腰来,手中就被一股力道轻扯了一下—— 线有两端。 一端在她手中。她没有动。 被扯动的自然是另一端…… 隋秋天将目光便落到棠悔膝盖上护住的东西上,也是白色的,看起来也绒绒的,应该是半条还没完成的半成品…… 棠悔不看她。 棠悔将那个半成品紧紧护在怀里。 像是怕也和毛球一样滚下去,又像是不想让人看见。 但隋秋天还是看见了。 她戴了眼镜,视力很好,再加上今天就有人和她说过这种话。 所以,她只匆匆瞥到一眼,就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那可能是一条还没织完的围巾。 原来棠悔在织围巾。 棠悔还是低着眼不讲话,她几乎是半佝偻着腰,姿态别扭地把自己怀里的东西藏起来,好像觉得拿不出手。 隋秋天木讷地站在她面前,却忽然觉得呼吸好困难,因为她想起不算很久之前那一天,天气很好,她们换上颜色像天空一样、胸前绣着白色小狗的两件套卫衣,海鲜大排档漂浮着食物的香气,电视连续剧播到主人公伤心分别,而她们还没有道别。她对她说—— 可能亲手织围巾,就代表她好爱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刚刚被困在电梯里,出来之后手机又没信号,晚了一分钟[爆哭] 58「蛋炒饭」 ◎“不要走可不可以?”◎ 棠悔瘦了。 而且是很多,不是一点点。 从这里离开之前,隋秋天每天陪棠悔一起吃饭。因为棠悔说,有人一起吃,也会变得有胃口一些。一整个秋季,她们一日三餐都会一起吃。隋秋天因此生出了体重烦恼,而棠悔也由此长出了一点点饱满的脸颊肉。 不是很多,但会显得她笑起来的时候,更开心更真实一些。也会让她在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稍微鼓起来一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生动。 可现在。 那一点点脸颊肉又消失了。趁隋秋天不在的时候。 不只是瘦。 棠悔的样子看起来不好。 她似乎伤还没有好全,脸色像是比外面的雪片还要白,颧骨那部分的皮肉也凹陷下去,穿着件单薄的毛衣,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清瘦,哀郁。 但她依然十分冷静,在被撞见狼狈时刻时永远先发制人, “你是谁?” 这个问题使得隋秋天相当错愕。 她几乎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目光再次落到棠悔漆黑的眼底,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棠悔没听见她出声,便微微眯眼——目光像缠绕的丝线,从她脸上轻轻绕过。 接着。 棠悔垂下眼,她不看她了,将细瘦的手从她手掌中抽离。 她控制着轮椅。 紧紧护着手中那个没有织成的半成品围巾,很客气地与她拉远距离。 才轻微颔首,说,“谢谢。” 那个被捡起来的毛线球还在隋秋天手中。她张了张唇,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而棠悔摸索着控制轮椅拉远距离,便将毛线球上绕着的线,一圈一圈扯得很远。 木质地板,白色的粘着绒毛的线,两个站得很远的人。 “为什么不说话?”棠悔推动着轮椅,稍微有些困难地,绕到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位置,缓过半刻,才遥遥问她,“是谁带你进来的?” 隋秋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跟着棠悔围着沙发绕了一圈,走了几步,却又十分慌张,握着手中绒绒地挤在手里的毛线球,想要去还给棠悔,但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怕自己贸贸然走近之后,棠悔会再次像刚刚一样后退,反而发生什么事。 于是她完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这里是棠悔的家。棠悔大概比她要更了解现在的状况。 所以。 在和她拉远距离之后。 棠悔大概想通了什么,露出像是了然的表情。她静了片刻,便低着眼,很仔细地去整理手中的半条围巾。 理了几圈。 她终于发现线在隋秋天手里。 顿了几秒。 棠悔扯了扯毛线。 动作很轻。 可毛线两端相连。 隋秋天感觉到手被一股很轻的力道扯了扯。 她反应过来。 有些慌乱,便主动将手中抱着的大毛球送了过去。 走了几步。 又变得离棠悔很近。 几乎可以数得清棠悔的眼睫毛,看得清棠悔脖颈上的青色血管。 隋秋天很是紧张地停住脚步,不敢走得太近。 她的影子将她罩住。 第134章 棠悔似乎是感应到她走近,抬起脸来,定定望着她。 她也望着棠悔。 像刚刚一样,大雪还在窗外往下落。视线,毛线,丝线,她的手套,她的围巾……全都缠在一起,全都乱了。 突然。 棠悔再次扯了扯手中的毛线。 隋秋天手足无措,将毛球送到女人腿边。 棠悔摸索着,想要接过来。 但因为刚刚毛球四处滚落,再加上棠悔几次转动轮椅在客厅里绕来绕去,所以毛线弯来绕去,将隋秋天的腿和身子都乱七八糟地缠了两圈。 于是。 当棠悔把毛球接过去,一圈一圈把散落的丝线缠回去时—— 隋秋天发现白色的毛线慢慢收紧,自己脚踝和手腕都被捆紧。 她稀里糊涂地,只好跟随着棠悔的动作,一圈一圈往外绕,跳,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莫名奇妙地。 被绕了一身的白色毛线。 像一只贪玩被捆住的猫儿,惊慌失措地被缠在了棠悔身前。 棠悔大概也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扯了个人过来,最开始—— 她还有耐心摸索着帮她去绕。 结果越绕越乱。 棠悔渐渐失去耐心,干脆停下来,仰脸注视她一会, “新来的?” 隋秋天被绕晕了。她基本不会说谎话,也知道在这个时候骗棠悔是个天大的过错。 但那时,她看着棠悔直勾勾的眼睛,愣了半晌,迷迷糊糊地点了下头,沉哑着嗓子,说, “是。” 她努力变了点声音。但她知道,人的声线特点基本很难改变。 于是。 她只说了一个很简单的字。 也在说完之后。 迅速屏住呼吸,紧张兮兮地盯着棠悔,很怕她会发现。 但棠悔没有发现。 她的目光在她脸上定定地停留一会,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现那样,挪开了。 “你来得太晚了。” 她轻轻对她说。 隋秋天愣了愣。 “吃饭了吗?”没等她反应过来,棠悔很快又问了一个听起来很无厘头的问题。 “我……”隋秋天很艰难地动了动喉咙,发现自己很难把嗓音处理得没有漏洞。 便稍稍放低了音量,“还没有。” 棠悔停了一会,像是没有听清,花费时间思考了一会才分辨出她刚刚说的是什么,便点点头,“没有吃的话,过来替我试吃一个东西吧。” 试吃? 隋秋天更糊涂了。 但她总是习惯听话。 所以。 当棠悔再次侧脸,对她下达命令,说,“先推我去厨区*吧。” 她就很听话地,绕到棠悔身后,扶着轮椅的把手,将她推去厨区。 一个月没有见到的棠悔很珍贵。隋秋天不知道棠悔发生什么事,才会坐轮椅,才会刚刚听不到她讲话,才会好像也看不见她一样…… 所以。 她推轮椅的动作很小心,好像棠悔是块摇摇晃晃的果冻,一不小心,就会被摔碎。 去厨区只有五分钟的路,被她推起来,可能花了大概十五分钟。 但棠悔并没有因此生她的气,而是在进入厨区之后,沉吟片刻,问,“你已经培训过了?” 什么?隋秋天没反应过来。 “不是新来的吗?”灯光飘落,这个视角,棠悔的鼻梁看起来很漂亮。 她轻轻地问, “怎么我一句话都还没有说,你就知道厨区在哪里?” 隋秋天愣在原地,“我,我看得见。” 她的语气实足仓皇。 不过幸好。 棠悔看起来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她好像只是随便一问,就又很礼貌地提出要求,“麻烦你扶我起来一下。” 隋秋天反应过来。 她匆匆忙忙去扶她起来。 刚刚手忙脚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承认自己是“新来的”。 但现在她稍微缓下来,想和棠悔解释,却又不知道,到底是新来的,还是那个旧的人,不听话的、要回来找她的人,会让棠悔更好接受。 况且—— 她现在好像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只好尽量不讲话。 不过幸运的是。 棠悔的状况并没有像她看到轮椅时以为得那么糟糕。 她好像只是崴了脚暂时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借助轮椅行动会更省力。但凭着隋秋天撑扶的力道,她稍微用点力,还是能很平稳地站起来。 这个发现让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你去帮我把冰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吧。”站稳以后,棠悔稍稍借力撑扶着厨区的台面,对她讲。 隋秋天敲了下桌面,当作回应——北角道38号的许多人都是聋哑人。 所以棠悔应该也习惯用这种方式交流。恰好也因为这点,棠悔可能不会觉得,她这个新来的不经常讲话很奇怪。 隋秋天一边思考,一边回头注意棠悔有没有站不住。 也一边打开了冰箱。 冰箱里的食材都是新鲜的,看来是小北有特意整理过。 不过刚一打开。 隋秋天就知道棠悔要她拿的是什么。 是被收整在一个小盒子里的—— 两个鸡蛋,一碗软硬合适的米饭,一小碗切得方方正正的火腿粒,葱花。 是做蛋炒饭的食材。 隋秋天怔住。 过了大概有十几秒钟。 她再回头—— 便看见昏黄的灯光下,棠悔摸索着,正在低头戴围裙,她的脸看起来模模糊糊的。 但她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停下来,抬头,透过晦涩的光影看她,“怎么了?” “是……” 隋秋天有些说不出来话,“是这个小盒子里面的吗?” “是。”棠悔点点头。 然后低头去将围裙戴好。她应该很少做过这种事,所以戴围裙的动作显得很拙笨,戴了好几下才完全戴好。 那个时候。 她大概是注意到,隋秋天一直在看着自己而没有其他动静,便再次开口,轻轻地对她说,“拿过来吧。” 隋秋天沉默地看了眼冰箱。 把小盒子拿出来。 拿过去,又看见棠悔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子。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隋秋天含糊着声音问,“你要自己做吗?” 棠悔“嗯”一声,用手腕上的发箍把头发慢慢绑起来。这个动作让她微微低着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脖颈和下巴连起来的那处线条看起来很漂亮。 “我最近在练习。” 棠悔解释。 说到这里,她思考了一会,又歪头问她,“是谁找你过来的?” “江喜。”隋秋天声音模糊地回答。 “那她应该有和你说过,我是个瞎子。”棠悔说起这个字眼,语气没有任何停顿,“你是不是觉得,一个瞎子要自己做饭很奇怪?” 隋秋天看着她的侧脸。 久久。 才声音艰涩地吐出一句,“我只是……以为你已经好了。” “这样……”棠悔点点头。 她低着视线,睫毛上落满黄色的光, “本来要好了的。”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我醒过来,突然又坏掉了。” 可能是这个夜晚的雪下得太大,她变得没有之前那么习惯性露出笑容了,嘴角总是敛起来,眼神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平静,“可能这就是报应吧。” 这应该是机密信息。 至少没对外公开过。 但她很大方地跟她这个新来者讲这个秘密。 隋秋天鼻子有点酸,也有点堵,“你相信我吗?” 棠悔停了一瞬,似乎在思考她这个问题,似乎又只是因为她这个问题想起了什么。良久,她抬眼看向她,嘴角的微笑弧度很淡,“那你相信我吗?” 隋秋天愣怔。 棠悔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而是又笑了一下,低了视线,去戴手套,摸索着,动作拙涩地去处理那些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食材,说,“你不是签了保密协议吗?” 是。 是。 能过来山顶,见到棠悔的人。 一定都得签过保密协议。 隋秋天点点头,用别扭的声音说,“签过的,棠小姐。” 棠悔动作顿了一下。 她用手撑扶着台面,垂下视线,不知道想起什么,声音很轻, “以前也有个人只叫我棠小姐。” 隋秋天闭紧嘴巴,以为自己犯了错。 但棠悔并不生气。 她脾气很好,并没有因为她这个新来者的一声“棠小姐”而生气,也没有因为想起某位“旧的人”而不高兴。她只是很安静地跟她分享一件事, “有人问她,为什么其他人叫我棠总,她永远都只叫我棠小姐?” 第135章 “她跟人家讲,是她习惯了。” 这件事棠悔怎么会知道? 隋秋天在心里暗自觉得奇怪,明明她只讲给了梁小姐听。 “我也是偶然听见别人说起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棠悔主动解释。 也在解释过后。 静了片刻,慢慢地说,“其实我知道,她只是傻傻的。” 隋秋天不讲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她,棠悔整个人变得更加寂静,她站在那里,被灯光照得像是快要变透明,“因为觉得这样喊我,会让我开心一些。” 那你为什么趁她睡着的时候跟她说再见? 为什么不给她和你道别的机会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过得好不好?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也受了那么严重的伤? 为什么让所有人都瞒着她? 为什么不相信她了? 那一瞬间,隋秋天心里冒出了很多个“为什么”。但灯光弥漫,让厨区变成一整个黄色的热带水族箱。她眼睛发酸地注视着棠悔变瘦很多的侧脸,张了很多次唇,最后却都只是很干涩地问出那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是蛋炒饭?” 棠悔已经在进入做饭流程,听到她的问题,她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很久,她没回答,而是动作很慢地去摸索着—— 似乎是想要打开电磁炉。 隋秋天没有再问。 她帮她打开了炉子。 “谢谢。”棠悔很有礼貌。 隋秋天没说话。 她站在棠悔身边,很安静地盯着她去处理那些食材。 棠悔显然不太适合做饭。她是公主,虽然是在孩童时期也受到很多伤害的公主,但她仍然矜贵,美丽,不需要用自己的手去碰厨区的水。再加上,她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于是,对平常人家里小孩来说一道很简单的、在学做饭之前就都会做的蛋炒饭,对她来说特别艰难。不过,也确实如她所说,她有在练习,仿佛是在为某个人回来而做准备。 所以她虽然笨拙,困难,动作慢,也会在过程中遇到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但她仍然是坚持自己独立做完了那碗蛋炒饭。 在把蛋炒饭盛给她之后。 棠悔擦了擦脸上溢出的汗珠,有些吃力地坐回到轮椅上,对她讲,“推我去桌边吧。” “好。”隋秋天说。 她推着她的轮椅,慢慢往桌子那边走。 而棠悔歇了一会。 像是精力恢复了些,也才想起自己还没回答她的问题,便低声对她讲, “因为有人喜欢吃。” - 平心而论,棠悔做的蛋炒饭不算太好吃。比起专业的厨师小北,她对火候和味道的掌握都不算太好。尽管这已经是她练习过很多次的结果。 不过。 作为一个新来的“试吃员”,隋秋天没有很挑剔。她今天出院之后就没有再吃过东西,所以这会,看到棠悔真真切切地在自己面前,她才重新感觉到自己很饿,也把那碗不算太好吃的蛋炒饭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 她对棠悔说,“挺好吃的,就是米饭有点软。” 怕棠悔觉得失落。 又很快解释,“不过也不怪你。是煮饭的人没有煮好。” “是吗?”棠悔安静片刻,说,“其实米饭也是我煮的。” 隋秋天闭紧嘴巴。 一碗蛋炒饭,棠悔没有吃多少。她只尝了一下味道,就放下碗筷。 也在这时,她忽然想起来问,“外面不是在下雪吗?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我来的时候没有下很大。”隋秋天含糊着声音说。 餐桌的距离比较远,她的声音又压得低。于是棠悔大概是发觉自己听不清隋秋天在说什么,静了一会,便轻声问,“你说的是什么?” 隋秋天也就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 棠悔左边的耳朵出了一点问题。 是上次受伤的后遗症吗? 是暂时性的吗? 还是说…… 是永久的? 隋秋天很着急,但是看着棠悔平静的、漆黑的眼睛,她又没办法表现得太着急,只好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来的时候,雪还没有下得很大。” 棠悔这次听清了。 她停了片刻。 点了点头,“既然雪下得那么大,今天晚上就留下来吧。” 隋秋天怔住。 说实话。 在上山以前,她没考虑过如何下山,也没考虑过,再次见到棠悔会发生什么事。 但现在。 棠悔把她当成一个完全的新来者,并且这么信任她,甚至让她留下来住。 也是她没想到的。 她思考。 也很吃力地推理整件事的逻辑——如果这个时候,她承认自己是隋秋天,棠悔会不会不高兴,或者是说,棠悔会不会,就不愿意把她留下来了? 隋秋天不敢贸然行动。 但经过这么一番交流,棠悔大概是也觉得累,她扶着额头,脸色看起来有些精力不济,“你今天先在二楼随便找个房间睡吧,明天我再让江喜给你安排房间。” “二楼?” 隋秋天有些意外,“这栋房子的二楼吗?” 棠悔顿了片刻。 “嗯”了一声。 然后又说,“你不是江喜请过来特意照顾我的吗?” 她很平静地问隋秋天,“不住这里,还打算住哪里?” 隋秋天迟疑点头,“好吧。” “不过——” 棠悔似乎想起什么事。 在上楼之前提醒她,“二楼的第一间不要去。” 那是隋秋天之前的房间。 隋秋天有些犹疑,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那里在装修。”棠悔解释。 好吧。 才走不到一个月。 就重新装修了。 隋秋天闷闷地想。 不过今天发生的事的确太多,她刚出院,又在雪里一个人走来走去,体力也确实有些撑不住。 于是。 在将棠悔送回房间之后。 隋秋天就自己跑下来。 把刚刚用过的碗洗了,收拾干净,摆得齐齐整整。 小盒子要再放进冰箱里面。 她放进去。 却又发现—— 在拥挤到眼睛里的新鲜食材背后。 隔离出来了一块空白的地方,藏着一个完全密封起来的东西。 看颜色应该已经是坏掉很久了。 为什么不丢掉? 隋秋天奇怪地想。 又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便发现。 那是半块坏掉的橘子蛋糕。 小气鬼棠悔想不到办法,可以让半块橘子蛋糕过一个月还不坏,但又舍不得把它扔掉,只好把它藏在这里,结果被另外一个小气鬼发现。 这天夜里,隋秋天在冰箱门口站了很久。 最后。 她蹲下来,抱着膝盖,也捂了捂自己慢慢变红的眼睛。 胸口的平安符温温热热的,好像在发烫。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 如果她们两个,真的只是很普通的两只小气鬼,中间只隔着半块坏掉的橘子蛋糕,大家都没有受伤,就好了。 但隋秋天从来都是个坚强的人。她相信棠悔也是。 所以。 很快她就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在心里做好决定——明天一定把平安符交给棠悔。 也最好是要找机会向棠悔承认,自己不是新来的,是被她赶到那个崭新的未来里面去的隋秋天。她就是要回来找她。 带着这个想法。 隋秋天回到二楼。 路过第一个房间时。 她有犹豫,要不要拧开房门,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变化,去找找在装修之外,她的那些东西还在不在,特别是她那张被特意拿走的全家福…… 那个时候。 隋秋天的手都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之上。 但她又想起棠悔的话。 她总是很听棠悔的话。 特别是这个晚上。 棠悔的每一句话,对她来讲都很珍贵。 隋秋天在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把手松开,让自己路过第一间房间,进到了第三个房间。 别墅里所有房间的布置都相差无几。 第三间房是个客房,有独立卫浴,也给客人配备了可以更换的衣物。 隋秋天洗完热水澡,从衣柜里找到更换的衣物换上,毛衣的尺码刚刚好,袖子不长也不短,意外的,很和她的尺码。 她换上去,但还是很不习惯现在这个场面,便又很是拘谨地坐在床沿边,给江喜发信息,询问棠悔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你见到棠总啦?】 刚刚她醒过来,江喜就已经不见了,这会江喜应该是已经回到了另外一栋别墅,回消息很快。 第136章 【对,但是她以为我是一个新来的人。】隋秋天忧心忡忡地把短信发过去:【她的眼睛又看不见了吗?】 【是的。】 江喜的消息弹出来:【是上次受伤的后遗症,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医生说耳朵只是暂时的,眼睛的话,保养一段时间,应该也会恢复的】 暂时的。 隋秋天盯着这三个字。 稍微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完全放松。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接收到的信息量也太多。以至于她现在仍旧觉得迷茫。 “嗡嗡——” 手机振动。 是江喜再次发消息过来,跟她解释: 【之前有几位佣人请假回家了。今天本来是苏秘书联系了一个人要过来,在这段时间专门负责照顾棠总的。但可能是雪下得太大,她没能过得来。】 【棠总应该,是把你当成她了吧】 原来是这样。 难怪棠悔之前对她没有任何怀疑,发现她这么久不讲话也没有很奇怪。 隋秋天想。 有些庆幸。却又有些失落—— 可能人就是这么别扭。 既用尽各种手段想要伪装自己,却又无比渴望自己重视的那个人,能够突破所有伪装,第一眼,第一句话,第一次呼吸,就看见真正的她。 “嗡嗡——” 正在隋秋天发怔的时候,江喜的信息再次发了过来: 【既然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就先住下,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也的确如此。 既然话都已经说出口,事情也变成这样,还已经替隋秋天自己试吃了那碗蛋炒饭。隋秋天只好顺其自然。 今天的时间已经很晚。 她不想再打扰江喜。 便主动说:【好。】 这次她没有那么生硬,甚至还给对方发了一句【晚安。】 就好像。 她真的变成一个新的隋秋天。 但江喜可能不太习惯这样的方式,她发了一个“疯狂摆手”的表情包过来。然后像个关系和她很正式的同事,回复: 【好好休息。】 隋秋天也不是纠结这种事情的人。从和江喜的短信界面退出去,她看到通讯录里面备注的“表姐”,发了一会呆。 程时闵没有打电话联络她,也没有发短信,大概是已经猜到她去做什么。 作为她的表姐,她可能没有更多办法阻拦她,但还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同意。 但隋秋天坐在床边想了想,还是发了条短信给程时闵报平安: 【表姐,我吃了顿很好吃的蛋炒饭,没有淋到很多雪,现在很安全。】 程时闵没有回复。 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 隋秋天放下手机,看了看自己真的已经被摔得很碎的表盘。 这是棠悔送她的第一块手表。她很珍惜,七年来,都没有去更换过。纵然款式和系统都已经过时,但她还是只是在新的产品推出之后,及时为自己这块老化的智能手表更换新的电池。 并且每年都坚持给产品方发邮件,言词诚恳,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放弃它的修理业务。 刚开始产品方那边还会回复,后来她越发越长,别人都没有耐心再回复。 但现在。 它还是坏掉了。 隋秋天发了一会呆,接着突然起身,在这个对她来说很陌生的房间里面,翻箱倒柜找了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充电器来尝试开机。于是只好作罢。 不过她还是坚持,把坏掉的手表戴在手上去睡觉。 人到了陌生地方一般都很难入睡。这对隋秋天来说也是一个新的房间。但出乎意料的,她很快就成功入睡。 也睡得很沉很沉。 中途——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飘起来的气球,摇摇晃晃地躺在床上,被风吹一下,整个人也晃一下。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感觉到,房间门发出很轻微的响动。 那个时候她很困,很累。 完全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很警觉地第一时间睁开眼睛—— 可能是因为。 这个地方让她感觉到很多的安全。 也可能是。 有人走了进来。 而这个人身上带着她很熟悉的气味,像树木。从寺庙里生长出来的枝桠,某种盛放得让人无法忽略的花枝。 隋秋天呼吸均匀。 那个人很安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隋秋天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床边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站在床边,看了她很久。 最后。 她很小心地伸手过来,试探性质地,摸了摸她的眉毛—— 食指和中指。 从眉尾到眉心。 隐隐约约,又到鼻梁。 指腹很软,力道很轻。 隋秋天屏住呼吸没有动。 因为她怕吓到这个人,让对方像在医院那次一样,惊慌失措地跑掉。 但这次。 这个人仍旧很快就将手指缩回去,像害怕把她吵醒,又像是害怕自己留恋太久把她弄伤。 隋秋天真的睡得很沉,只有一点点意识,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她感觉到这个人要走了。 也感觉到这个人声音很低,在这个寂静的黑夜,很模糊地说了一句, “睡着了也傻傻的。” 那时,隋秋天感觉到一种很浓厚的东西开始淌出来。就好像,她还是躺在那张白色的病床上,在白色的房间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离开自己的身边。 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的状况。 隋秋天很努力地想要清醒过来,也很努力地想要从床上伸手过去—— 房间昏暗,光影晦涩。 有个黑色的影子停留在她床边,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发现。 黑影踉跄转了身。 却又好像因为撞到了什么东西。 发出巨大的“嘭”的一声。 以至于黑影跌跌撞撞地回到原地,手也不得不撑扶到她的床边—— 隋秋天昏昏沉沉。 恍惚间她终于完全睁开眼,也去拉住这个人的手腕。 体温相触。 女人倏地怔住。 隋秋天很吃力地睁着眼睛,注视着那个只敢背对着自己的黑影。 说出自己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时就很想说出的那句话, “不要走可不可以?” “姐姐。” 她加上自己从来没有使用过的、也因为不好意思而避免去使用的称呼,因为希望她能够因此对她多一点心软。 也因为希望。 她真的可以是小她六岁、陪她一起长到大的妹妹,也让她不要那么恐惧来面对她。 这样的话,那三件事都完全没有关系。 59「白色围巾」 ◎“不要怕我,也不要受伤。”◎ 大雪无声无息,今夜尤其寂静。 床边的女人久久没有动静。 她没有说话。 也没有试图挣脱隋秋天的手。她只是背对着她,独自站在黑暗的夜里,像一片被削得很薄的魂魄。 隋秋天呼吸压得很轻。 她再次紧了紧女人被她握住的细细手腕。 每根手指都握得很紧很紧。 因为曾经有个人。 把她努力想要去抓住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义无反顾地逃离她的身边。 隋秋天不想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 但这个房间实在是太黑了。和那个白得很恶毒的病房一样,让她几乎都要看不见她。 隋秋天一边握紧女人的手,一边挣扎着,从沉绵低迷的睡意中清醒过来。她竭力呼出一口气,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去开灯。 “别下来。”雪夜沉默,棠悔声音很低,“也先别开灯。” 隋秋天不动了。 她一向很听棠悔的话。 她停了一会,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像刚刚一样躺着,“好。” 她还是不敢放开棠悔的手,却又害怕自己把棠悔弄得很痛,只好稍微松了点力道,才有些笨嘴笨舌地说, “受……受伤了吗?” 黑夜里,几个字吐出去,其中的小心翼翼特别明显。以至于,棠悔几乎是颤了一下,才平复着呼吸,摇头,嘶着嗓音,说,“没有。” “那就好。”隋秋天一只手拉着床边的女人,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睛酸酸的,湿湿的,像有很多片雪也从她的眼睛里落出来。 “不要怕我,也不要受伤。”她努力睁着眼睛,看着棠悔的后背,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我又不是坏人。” 隋秋天的语气很认真。 有可能是黑夜的关系。 她用手背擦了擦湿润润的眼睛,觉得自己好像稍微多出一些勇敢,便又喊她, “姐姐。” 这是她第二遍这样子喊她。语气极度诚恳,不是撒娇,没有暧昧。 第137章 就只是单纯的,一个总是相信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的人,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 棠悔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觉得自己很痛,但又不是因为刚刚被撞到所以那么痛。 像是因为悲伤太浓厚。 她的手很凉,也在发着抖,几乎快要从隋秋天掌心中滑落。 但隋秋天还是坚持将她握得很紧。也坚持,用力地透过黑暗,注视着她。这种注视,是就算她背对着,就算她什么都看不见,也能感受到的。 良久。 棠悔才强迫自己平复下来,抹了抹脸上淌落下来的液体,相当冷静地说, “快睡吧。” 隋秋天没有应她的话。隋秋天只是很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着。 就像很久之前的那一天。 她把她的手指掰开,从她的病房里面逃出去,隋秋天也都只是这样脆弱地、生动地呼吸着。 “快睡吧。”液体继续不受控制地淌落下来,棠悔重复一遍,竭力维持冷静,指腹抹了抹眼尾。 她背对着隋秋天。 哀求隋秋天不要看见此时此刻的自己,“求你了。” 隋秋天不说话。 她的呼吸变得更轻更模糊了一些,握紧她手腕的力道也松了很多。 她好像一只,被捡回来,又重新被遗落掉的幼犬,不懂得怪罪那个把她扔掉的坏人,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才会要被这样抗拒。 “不要想太多,好好睡一觉吧。”棠悔另一只手垂到腿边,手指用力,抠紧自己的皮肉,让自己汲取到更多冷静, “是我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有什么事情,我们,我们明天再说。” “好。”隋秋天同意了。她总是这个样子,棠悔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反而让做错事的棠悔觉得更不好过。 棠悔低着视线,再度抹了抹脸,想要将手从隋秋天掌心中抽出—— 隋秋天真的松开了。 那一秒钟棠悔的手变空,没有人抓住她,她也没有在抓住什么人。以至于产生很多恐惧、迷惘和自怨自艾。 但还没等她将这种感觉落实—— 手腕上的力道突然再一次变紧。 棠悔还没反应过来。 隋秋天已经再度握住她的手。 黑夜迷蒙。 隋秋天牵她的手,下了床,往她走近两步,停在她的背后,呼吸像小鸟翅膀那样起伏—— “你怎么——”棠悔下意识开了口。 话却被身后的呼吸和夜一同吞没。 因为隋秋天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 可能隋秋天还是那么不擅长抱人,她站在她身后抱她,两只手横在她的肩膀前面。 不敢抱得太紧。 力度只是松松的,像一尾热血鱼的鱼鳍正在努力变得很庞大,想要将她整个人围在最中央。 “我没有开灯,也没有看见你。” 隋秋天的拥抱还是那样生涩,她没有把皮肤贴在她的皮肤上面,除了手臂之外,整个人都和她隔着一点距离。 她的声音从她耳后飘落下来,比她的耳朵要高一点的位置,以至于像一朵很轻很轻的云, “但我还是想抱抱你。” 生涩的,腼腆的,勇敢的,义无反顾的……让棠悔几乎无法承受的,包容。 可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也不敢回身过去拥抱隋秋天。 所以,在这个重新获得拥抱的夜晚,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流了很久的眼泪,到最后,都已经佝偻着腰,有些站不住。 而隋秋天像是有所察觉。她很安静,从不逼迫棠悔什么,也不要求棠悔什么。她总是给她很多,却从不向她索取。 她慌张,紧促,稍微抬了抬手,手指碰到她的下巴,沾到她的眼泪—— 还以为是自己把她弄哭,一下子很惊惶,想要放开她,却又不知道该不该放开,想要给她擦眼泪,却又怕是自己稍微动动手指就会把她弄痛。 最后。 隋秋天只是很手忙脚乱地讲,“对不起,对不起。” 她这样问。 也犹疑着,想要将环抱着她的双臂松开,“是我把你弄痛了吗?” 就像是那天。 她明明可以,在棠悔逃走之前,用最大的力气抓住她。但因为害怕棠悔会痛,因为她总是把棠悔的感受放在自己感受的前面,所以她还是乖乖地放她离开。 以至于…… 今夜的棠悔仍旧泣不成声。 她抓住隋秋天仓皇间想要抽离的手。 转过身,将弱小的、悲哀的自己藏进隋秋天的怀抱里面,眼泪也都流进去。 房间里面开了暖气。 可棠悔的身体还是很凉。 隋秋天身上却很温暖。 她刚刚在被子里面睡了很久,现在身上还带着某种温暖的、让人眷恋的气息。她没有嫌弃棠悔身上那么冷,反而很尽力地想要抱紧棠悔,愿意分享自己所有的体温,为她取暖。 在棠悔几乎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她甚至反过来。 像个很宽容的年长者,拍了拍棠悔的头,对她说,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这个雪夜好漫长。隋秋天也不记得,棠悔到底哭了多久。 总之。 她一直没有开灯,也一直没有去看棠悔到底哭成什么样子。 她只是将棠悔抱得很紧,也在棠悔慢慢发抖的时候,很担忧地,将整个自己刚刚睡过的被子裹过去。她不知道棠悔为什么会冷成这个样子,只好努力使用自己能够采取的一切手段,为她取暖。 到最后。 棠悔像是觉得很累,又像是终于从要将自己淹没的情绪中恢复。 她将自己藏在隋秋天的被子里面。 很久。 都不发出任何声音,脸也躲在阴影里面,不来看隋秋天。 像是难以面对。 隋秋天却觉得总算松一口气。她陪在棠悔身边,拍她的背,也摸她的头。像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从还没有从潮岛离开的陈月心那里,偶然得到过的一次关怀。 可能是再次见到棠悔让她安心,也可能是棠悔还是将她认出并且在晚上偷偷来她房间里偷看她这种行为,让隋秋天觉得还蛮高兴。所以,在棠悔不哭之后,隋秋天稍微安心下来,困意也接连涌了上来。 她本来想等棠悔睡过去自己再睡。 但最后没等到棠悔再发出动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又睡过去。 只隐隐约约感觉到。 睡意来袭,她缩到床角,却在意识昏沉之中,被人把她的长手长脚打开,放在床上。 被子盖上来。 上面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让她觉得安心,舒服的气息。 那个人在这个晚上哭了很久,到最后,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但在她睡觉之前,对方都没有偷偷离开。 女人沉默地,大胆地,用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从眉毛到鼻梁,从鼻梁到眉骨,从眼角到嘴角。 最后。 她像是终于触碰到自己想要触碰到的一切,心满意足,便又将手指停到她的鼻尖。 一秒,两秒,三秒。 女人蜷起手指。 触感离开。 隋秋天皱眉。 平放在腰腹上的手,也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动了动。 撞到了什么。 女人似乎发觉。 便又把她在外面乱晃的手拿在手里,放进被子里面。 隋秋天紧紧手指。 女人顿了一秒,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哑着声音,说, “放心睡觉,我不会走。” 隋秋天这才舒展眉心。 女人停了一会。 将手从她脸上挪开,改成牵她的手,细长的手指摩挲她掌心的纹路,轻轻地说, “还是这么傻傻的。” - 这一觉,隋秋天睡得很久。 其实她可以睡更久。 但在睡梦中,她隐隐约约有着某种意识,总是觉得晚上发生的事情都不一定被当真的——搞不好棠悔睡完觉冷静下来,又会趁她睡觉,偷偷安排人把她抬回去。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点,隋秋天忧心忡忡地从梦里睁开眼。 整个人心跳很快。 天花板晃晃悠悠的,有强烈的光从窗帘缝隙中透出来,白色的。 隋秋天迷迷糊糊地撑着身子起床,恍惚间环*顾一圈周围的环境—— 还是那个卧室,衣柜,装修,都不是白色的。也没有程时闵摸她的脸,说要带她回家。 就好像那个下午,她跟着实习老师在外面转,穿上新衣服,买到蛋糕。也很害怕,姨妈会打电话过来,让她回家。但姨妈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 隋秋天放下心来。 长大以后她的脸皮变得厚一点,没有因为要赖在一个人家里就很不好意思。 她起了床。 第138章 收拾好自己,走出房间,发现二楼的第一间卧室房门还是紧紧关着的——可能是装修的人还没有过来。 不知道可不可以向棠悔请求,让她不要把她的房间装修成另外一个样子。 因为她还是想要住在这里,想要她的衣柜,想要她那两个柜子的书,想要她的书桌,她一打开就有很多条和她礼裙相同材质相同颜色丝帕的抽屉,那些没有吃完的凤梨酥,她挂着眼镜小狮子的黑色公文包…… 隋秋天心事沉沉地想。 也心思沉沉地走到楼梯口。 本来想上三楼去看看棠悔的情况。 但她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见棠悔的声音从一楼传来, “你过来一下。” 隋秋天下意识往一楼看下去—— 外面的雪好像停了,落地窗外的世界很白很白,几乎看不见其他的颜色。 棠悔还是坐在昨天那个轮椅上,和昨天差不多的位置。 但是。 她似乎特意调整了方向,右边身子朝向楼梯这边。 这个位置—— 使得她一边能完成手上的东西,一边又能在必要的时候听见从楼梯口传来的动静。 隋秋天走下去。 房子里面没有其他人。 也不知道棠悔一个人是怎么下来。昨天晚上,又是怎么过来找她的。 她这么想,却也没有真的问出口。 因为棠悔正在集中注意力处理着昨天那没有织完的半条围巾——白色的,线绒绒的,看起来就很温暖。 棠悔的动作不算快,应该也是才学不久,又因为伤没好全精力不济,再加上看不见,所以只能纯靠手去摸索有没有将线绕对,每织一个圈,都要去检查一遍。 亲手织一条围巾,对她来讲真的是很困难的事情。 但昨天还只有半条的围巾,到今天早上,就很神奇地快织完了。那个原本滚起来像个排球大小的大毛球,也变瘪很多,变成网球大小了。 不知道她是多早起床,一个人在这里织了多久。 隋秋天慢步走到她身边,在旁边看着棠悔织了一会,觉得棠悔自己织一会就要去找线很麻烦。 便很不嫌弃地在地毯上坐下来。 窗外的雪看起来毛茸茸的。她坐在棠悔腿边的位置,抱着那个瘪掉的毛球,一圈一圈给棠悔送线,也思考,要怎么和棠悔说——自己暂时还不想下山。 “你饿不饿?”送了两圈线之后,棠悔主动提起,“早餐想吃什么?” “不饿。”隋秋天摇头。 又怕棠悔用“吃早餐”的名义让她走,便说,“现在想坐在这里看一会雪。” 棠悔动作顿了一下。 她侧着脸,眼睛看上去有点肿,有点红,像是一整夜都没有睡,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在黑暗中欣赏没有声音的大雪,织这条越织就可能越乱的围巾。 “雪好看吗?”良久,她发出声音,声线有些涩哑。 “好看。”隋秋天抱着毛球说,又看她手中的线变短,便主动给她绕了一圈线,“很久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雪了。” 棠悔点点头。 手上绕针的动作没有停。 她好像很着急,好像觉得现在手里的东西很拿不出手,便想要尽快把这条围巾完成。 隋秋天坐在她腿边,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树枝一样的味道,也感觉得到她的体温。 一个特别平淡的,有雪落下来的早晨。 隋秋天把自己求来的那些符,全都拿出来,很是尊敬地放在那张矮桌上。 然后微微仰头,对棠悔说, “今年的雪下得很大,把山顶全都盖住了,像一个奶油蛋糕一样。” 棠悔“嗯”了一声。 这么一点时间。 她膝盖上在织的围巾又多了一层,“那一定很好看。” “是好看。”隋秋天说,“但也很冷。” 棠悔有些错愕,“你昨天晚上冷吗?” 又问,“那怎么不说?” “昨天晚上和现在还好。”隋秋天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白色毛衣,又去看了看棠悔的,她们的毛衣又是相同的款式。 她松开毛衣衣摆,给棠悔绕一圈线出来,很是谨慎地说, “不过要是走出去的话,可能需要一条围巾。” 棠悔沉默。 可能隋秋天真的改变很多,变成一个可能会“暗示”的人。纵然这种“暗示”依旧笨拙,但还是让她觉得吃惊。 她只好奉命努力去织围巾,想要完成隋秋天这个简单的、小小的心愿。 织了几圈。 棠悔像是想到什么。 便停下来,抱着那条散乱的围巾,主动开口,“我之前好几次都拆了重织的,可能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很好看。”隋秋天说,“白色好看,我喜欢白色。” “真的?”棠悔像是对她的话有所怀疑。 “真的。”隋秋天很肯定地说。然后又真的觉得这件事很新奇,便主动问,“拆了很多次吗?” “还好。”棠悔否认。 过了一会,她像是遇到什么困难,线绕乱了,便只好微微蹙眉,很认真地摸索着去把刚刚织过的几圈拆了。一边重织,一边叹了口气,“我错了。” “什么?”隋秋天在专心给她处理着毛线,没反应过来。 棠悔重新织那几圈。 视线固定在脚边,语气听上去像个知错就改的小孩子, “其实织围巾一点也不简单。” “确实。”隋秋天想起那天她们看的那部连续剧,里面的主角也哭得很厉害,眼睛像棠悔现在的一样肿,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流那么多眼泪。隋秋天想了想,说,“你对人家有误会。” 棠悔低头。 侧脸被头发盖住,声音压得很低,“嗯,是我错了。” 她说这句话。 却又好像不只是在说这件事。 隋秋天也有一点心事。 她盘腿坐在她的脚边,去找她的眼睛,却又不是太敢。 雪刚刚停下来,外面是白的,整个房子里面没有其他人,她们坐在篝火旁边,一个坐在地上,一个坐得稍微高一点,一个绕毛线,另一个织围巾。这段时间很令人放松,隋秋天很珍惜,不想要提起什么事情,去破坏。 只可惜。 棠悔很快就把那剩下的一点织完了。 在快要收尾的时候。 她放下手中的木质棒针,歪头对她讲,“要不要先试戴一下长度?” “好。”隋秋天很快答应。 但这么说之后。 她看了眼那条白色的、看起来很干净很温暖地毛巾,有些紧张地左看右看,不知道自己是该站起来,还是不要。 “你过来。”幸好,棠悔在这个时候给出她明确的指示。 “好。” 隋秋天再次答应。 棠悔还是把围巾紧紧拿在手里,没有要递给她的意思。 隋秋天便只是坐在地毯上,慢吞吞地挪过去,也很配合地把头伸过去—— 棠悔摸索着伸手过来。 她大概是真的看不见,害怕自己撞到她,所以摸到她的脸之后,便只是很小心地,把一整条围巾挂在了她脖子上,就很快收回了手,对她说,“你自己调整一下,看看长度合不合适。” “好。” 隋秋天的喉咙被白色围巾缠绕起来,她有些局促,扯了扯左边,又扯了扯右边。 其实,她也不知道围巾多长是合适,只觉得很温暖,很舒服,让她不想还回去让棠悔收尾。 但她很有礼貌,很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很自恋。于是,她兀自把围巾调整了一会,发觉自己越理就变得越乱糟糟之后,不敢再多动。 又眼巴巴地抬头,很是谨慎地问,“请问这是给我的吗?” 她坐在棠悔的腿边。棠悔大概感知到她的声源,歪了歪头,“不是。” 隋秋天愣住。 棠悔笑起来。她的眼睛还有点肿,所以笑起来的样子有一点可爱,像是从来没有在昨天晚上哭成那个样子过,身体里面也从来没有过悲伤。 “是给我的保镖小姐的。”她轻轻巧巧地对隋秋天说。 隋秋天慢吞吞地“哦”一声,“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棠悔嘴角的笑容弧度停了片刻。几秒钟过后,她低头,理了理垂落下来的毛线,声音很轻地说,“不知道。” 隋秋天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角,抱着膝盖,坐在她腿边,看她很久,像个很幼稚也很固执的在玩游戏的孩童,说, “那你把要给她的东西先给我试戴,她不会生你的气吗?” 落满雪的山顶好白好白,棠悔听到这个问句,短暂地露出了迷惘的表情。 她低着头,捂了捂自己肿得很厉害的眼睛,再松开自己有些发抖的手,透过很多迷惘和黑暗,注视着她,声音好轻好小心, “那你还生气吗?” 第139章 隋秋天不是个喜欢生气的人。但坦白来讲,她有时候闹脾气也会蛮严重。只是,她从来不轻易将自己的脾气展现出来。 以前。 陈月心不要她的时候。 隋秋天也想过,陈月心会不会回来找她,如果她真的回来找她,真的想要把她也带回去,带到崭新的世界一起生活…… 她要怎么才可以原谅这个人? 刚到姨妈家里的很多个晚上。她都翻来覆去,努力想这个事,想到睡不着觉,最后终于得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她要让陈月心真诚得像快要哭出来那样求她,摆出很像是0n0的表情,还要给她买她一直想要的别的小孩都有的学习机,要最流行的有触屏笔可以玩魂斗罗那种的—— 不过。棠悔是不一样的,棠悔受了那么严重的伤,甚至还在她不在的时候,偷偷给她织了一条围巾。棠悔是她的姐姐。说话很少不算话的姐姐。她只有这一个姐姐。 “你说——隋秋天,求求你留在我身边吧。” 棠悔愣住。 “还说——隋秋天,我没有你简直要活不下去。” 可能那天天气真的很好,海鲜大排档,那部电视连续剧里面的台词,每一句,隋秋天都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棠悔看得很认真。 而她一边给她拆蟹肉,一边也很好奇,到底什么事情让棠悔变得不那么强大不那么厉害,而像是一个努力在学习什么的孩童。 因为和棠悔经历的每一件事,都令她在贫瘠的、缺乏想象力的人生里产生实足深刻的印象。 “最后说——隋秋天,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没有你。” 这可能是这个冬季最后一场雪。她倚在棠悔的腿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棠悔慢慢变红的眼梢,才对棠悔说, “然后我就不生气。” 60「我想,我要」 ◎“是爱情吗?”◎ 棠悔的眼睛慢慢红得很厉害,像被两只辣椒狠狠辣过。 隋秋天看着她变得很红的眼睛,再次没有由来地想起,在那部以爱情为主题的电视连续剧里——故事发展到后来,那两个主人公,每一次对视的时候,眼睛也都会红成这个样子。好像,爱情就是一个让人那么痛苦的事情。 她们现在看着对方的眼睛,对视的时候,也和那部电视剧里很像。 可这也是爱情吗? 痛苦的、让人流很多眼泪的爱情。 还是说,是她误会,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例如崇拜,心疼,依恋,不忍,想念,不舍,开心,悲痛,相依为命……又或者,这些能被描述出来的东西,归根结底,都只是爱情里面很小的一个部分? 隋秋天搞不清楚。 因为爱情对她来说,一直以来都是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种听说过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一种飘在空中、被认为与她自己无关的东西。 但她不希望,棠悔总是在看见她的时候眼睛变红。 棠悔的眼睛可以是两只很好看的月亮。她希望棠悔永远是月亮。 “不要哭。” 隋秋天说。然后把手慢慢收回来,自己整个人抱着膝盖,缩在棠悔腿边—— 外面白色的雪看起来好冷,她感受到她的体温,突然觉得白色这个颜色其实也很温暖。 “其实你也可以少说一句。”考虑到电视连续剧的情感夸张度,以及主人公和好的时候,没有那条亲手织的围巾,再加上有个主人公性格设定很小气。大方的隋秋天这么说,“说两句吧,只要你说两句我也可以不生气。” 棠悔低着视线,不讲话。 她的左手紧紧扣在膝盖上,像是在努力遏制什么。 隋秋天看到,便很大胆地,去把她皮肤变得惨白的手拿下来—— 这只手很细,很瘦,骨骼突出。 明明是在温暖的室内,却很凉,也很僵硬,像一个冻了很久的人。 隋秋天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不要用力去抠自己的手指。 “好吧。”握了一会,她感觉到棠悔在用很大的力气抑制什么,也感觉到棠悔这阵子真的变得很瘦,只好再次让步, “或者只选一句说也可以。” 棠悔不讲话,她的呼吸变得起伏不定。她像一条被放在岸上掏出某个器官的鱼类生物,像是在哭,又像只是在努力维持自己的呼吸。 最后。 她努力紧了紧隋秋天的手指,“我……” “算了。”隋秋天截断她的话。 她低着视线。 不想让棠悔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哭,“你喊我名字吧。” 她还围着那条围巾,毛绒绒的线还没收尾,散乱地挤在她的眼睛里面,挤得她眼睛也跟着发酸。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不想让棠悔发觉,便故意一板一眼地说,“只要喊我一声,我就不生气了。” 她用那种听上去像是在生很严重的气的语气,却只是在说一个很小很小的要求。 但她觉得这不是忍让。 忍让——指的是对方得寸进尺,只会在互相站在两个阵营之中的人中间发生。 可无论怎么样,棠悔都是和她一起的。 这次也一样。 棠悔在花了很长时间平复,收敛,克制之后,终于,抬起手来,很轻很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在触碰到她的那一刻,整个人还是在发抖,声音听上去很嘶,很哑,“怎么这种时候也是傻傻的?” 女人掌心并不温暖,也很僵硬。 但隋秋天却因此红了眼睛。她紧紧靠在棠悔的轮椅边,毛毯边,和腿边,想要说——算了,其实现在这样也可以。 她已经不生她的气了。 可能她早就不生她的气了。 但棠悔先于她开口了。 “隋秋天。”她喊她的名字,语气艰涩,好像这是生平第一次那么真挚、诚恳地喊她的名字,语气也带着乞求,“求求你留在我身边吧。” 是那种隋秋天想象之中的语气,却没有让她在想象之中有那么舒心,反而让她觉得好难过。 好像那天。 在那个白色的让她觉得有很多只蜜蜂在飞舞的房间,给她留下的感觉一模一样—— /第一件事,你的雇佣期结束了。/这是她生气的第一件小事。因为当时,她的雇佣期还剩下一天。 “隋秋天。” 棠悔又喊她了,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很艰难,“我没有你简直要活不下去。” /第二件事,我骗了你。/这是她生气的第二件小事。骗她什么都可以,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安全当筹码? 龙卷风刮过去,带着蜜蜂、蝴蝶和烟花一起飞舞。隋秋天靠在女人腿边,在外面那场飘摇大雪中,整个人缩成很小很小的样子。 这是她小时候经常采用的姿势,被关在厕所里,自己躲在衣柜里,陈宝君接陈月心电话却没有喊她去接的那段无比漫长的时间…… 她也总是这样紧紧抱着膝盖,努力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一个。 希望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又希望,真的有个人可以发现她,然后给她擦一擦眼泪,说她很傻,又跟她说对不起,是自己来得很晚。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等到这个人。她吸了吸鼻子,“好吧,不生你气了。” “隋秋天。”棠悔还是喊她。从她偷偷回到山顶到现在,她就没有喊过她的名字。但现在,她喊了很多遍,好像是很珍惜可以喊的机会,又好像是失而复得,所以每一声,都那么小心翼翼,“求求你……” 隋秋天又往她腿边缩了缩。 “求求……”棠悔抬起手来,似乎是想要抱一抱她,却又几乎快要说不下去,嗓音也嘶哑得厉害,“求求你……” 隋秋天抱住膝盖,头埋得低低的。 棠悔终于过来搂住她的肩,下巴紧紧抵住她的头,像是在保护她,也像是在安抚她。 有液体滴落到隋秋天的额头。隋秋天埋着脸,觉得那些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来,烫得她很痛。但她不想让自己也跟着她一起流眼泪,“已经可以了。” 棠悔仍然坚持。 也继续往下说,“求求你。” 她声音哽咽,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求求你,我不能没有你。” /第三件事,不要再来找我。/这是她生气的第三件小事。不是说好了吗?想妈妈的时候,她都可以去找她。 隋秋天没有去看棠悔的眼睛,只是又坐着,整个人往她那边靠近了些。 她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呼吸,她的气味,就不必感受到很多的、密密麻麻的痛苦。 她现在知道“痛苦”是什么,知道眼泪流到嘴巴里会好咸好涩,知道她们两个之间可能早就发生很多、她抗拒并且想要删掉的情感…… 本来不应该这样。但她不想再生棠悔的气,她想以后的每一天,都像现在一样,外面在下雪,或者出太阳,是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能像个没有本事的很弱小的小孩子一样缩在棠悔腿边,在棠悔摸摸她的头的时候,很大方地讲, 第140章 “比我讲的多一遍。” “不生气了。” - 隋秋天一般不会说心口不一的话。 她说的不生气,就是真的不生气,也不会在很久以后突然找出这些天的记忆然后去翻旧账的那种。 她的不生气,就是指,在棠悔按照她想要的,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又闷头去扯很多纸巾过来,在棠悔面前堆成一座小山,让棠悔随时可以擦眼泪,也悄悄擦一擦自己不小心流下来的眼泪。 也是指——她会把那些自己求过来的符纸,一道一道全都塞给棠悔,并且告诉棠悔,这一道平时要放在哪里,那一道又放在哪里…… “怎么这么多?” 于是,棠悔捧着那一手的符,突然变成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不多。” 隋秋天刚刚小哭过,现在眼睛还稍微有点红红的, “都已经没有去给你求财运符了。” 棠悔只好说,“好吧。” 棠悔把那些符全都收起来,突然说,“那我给你的平安符,收到了吗?” “收到了。” 隋秋天说。 然后。 又把自己戴着平安符红绳的左手伸过去,“苏秘书给我那天,我就一直戴着。” 今天她特意从心口上摘下来,戴到了手腕上。 棠悔点头,“那就好。” “你摸摸。”隋秋天说。 棠悔停了片刻,像是有些怀疑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你摸摸我的平安符。”隋秋天很认真地重复一遍。 “好吧。” 棠悔觉得她的心思简直干净过了头,便也十分配合地,摸了摸她的手腕。 隋秋天个子高,但骨架不是很粗的那种,手腕偏细,但摸起来肌肉很紧,皮肤也很滑。 棠悔的手一落到上面—— 隋秋天瞬间绷紧了。 像很迟钝意识到这种触摸所带来的亲密感,一下子变得很僵硬。 棠悔笑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得那么开心,但她现在是真实的开心,因为隋秋天回到她身边,因为隋秋天还是会被她一碰就缩得很紧。 她摸着隋秋天光滑的皮肤。 找到那根细细的红绳。 顺着,攀下来。 手指挤进隋秋天很紧张、僵硬得像是猫爪一样努力分得很开的五根手指缝隙。 “好了。”她笑着说。 隋秋天缩在她的腿边,因为她的动作很害羞,高个子缩成很小一团。 久久,她才意识到她没有打算放开自己,但也没有很想要挣扎,像是意识到这点,她整个人缩得更小了,也很慌张地憋出一声,“嗯,好吧。” - 很可惜的是。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左右,棠悔就松开了隋秋天的手。 她要给围巾完成收尾工作了。看来这条围巾真的很重要。 于是。 隋秋天便右手握左手。 守在她旁边,眼巴巴地看她去织那条围巾。 大概出于某种心理作用,体温残留总是很久。 隋秋天沉默地坐了一会,觉得自己整只左手都已经不是自己的——僵硬,笨拙,也不敢动。 她低着视线。 用自己的右手去握着左手手腕。 握一会。 左手五指分开。 她盯着空落落的指缝看一会。 又仰头,盯着棠悔看一会。 这种行为很古怪但幸好,棠悔看不见。 于是隋秋天胆子真的变很大,她变成很敢去盯着棠悔看的一个人。 不知道看了多久。 总之,房子里面暂时也没有别人过来,她的肚子也想不起来要饿。 “可以了。”那个时候棠悔说。 “什么可以了?”隋秋天没有反应过来。 “嗯?”棠悔把棒针收起来,又把膝盖上的围巾服服帖帖地折起来,大概是觉得她注意力很不集中,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给你的围巾。” 她说——给你的围巾。 给你的。 给她的。 隋秋天不好意思地低了低脸,擦了擦手,哪怕手掌中心也并没有汗,“谢谢。” “过来试试。” 棠悔大概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又把膝盖上叠好的白色围巾展开了。 “好。” 隋秋天温顺答应。 稍微站起来一点。 把头靠过去。 棠悔摸索到她头的位置,手掌柔柔搭到她的耳朵上—— 隋秋天耳朵慢慢变红,变烫。 但棠悔把手搭到她耳朵上就没有挪开了。她靠得很近,整个人的气味将隋秋天裹住。 围巾围上来,隋秋天感觉自己被一颗很温暖的茧裹住,连耳朵都发烫。 “很舒服。”她低了低头,耳朵还在棠悔的手里,很小声对她说。 棠悔笑了起来。 她捏了捏她的耳朵,“那就好。” 很大方的小动作,并没有持续很久,就松开。 隋秋天耳朵发烫,也发红。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她不想去吃早饭,就想在棠悔旁边这样坐着,很久很久。 但棠悔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陪隋秋天这样闲散地度过一天。她织完围巾,静了一会,便问,“现在几点了?” 隋秋天习惯性看了看手腕。 智能手表坏掉了。 她捂住表盘。找出手机看了眼,然后对棠悔说,“差不多要九点了。” 棠悔“嗯”了一声,“时间差不多了,你先去吃早餐。” “什么时间差不多了?”隋秋天问。 棠悔本来在收拾那些没有用掉的毛线。 听到隋秋天的问题。 她动作顿了一下,微垂着眼,没有看隋秋天的眼睛,说了一句, “你表姐等会可能会过来。” 隋秋天停住动作。 她变得很安静。 像鱼重新被关到玻璃缸里面,吐出一个一个不大高兴的泡泡。 “今天早上她联系的我。”大概是注意到她没有什么动静,棠悔主动开口解释,“她问我,你有没有来找我,又说是你落下了很多东西。” 隋秋天不讲话。 棠悔过来摸她的头。 隋秋天躲了一下,低头抱自己的膝盖。 棠悔的手悬空一会。 她像是拿隋秋天没有办法,把手慢慢收回来,放在膝盖上。 叹了口气,然后说, “我就是想把你的行李接回来,不是想把你送走的意思。” 实际上,棠悔很少在这种事情上出尔反尔。隋秋天在毛绒绒的围巾上蹭了蹭下巴,觉得自己勉强可以相信她,但还是很正直地强调,“不要骗我。” 棠悔像是因为她这句话感觉到很多歉疚。 静了很久。 她才再次伸手,摸她的头,很勉强地笑了笑,说, “放心,不会再骗你。” - 程时闵上山的时间比想象中来得更快。隋秋天才吃了半片面包,就踩着厚厚的白雪去接她。 棠悔没有跟着去。她受伤之后行动不便,连房子都很少有机会出,更何况现在又下了雪。 所以,她只是在落地窗里面,静静地看着隋秋天离开。但其实,她什么都看不到。 隋秋天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孤零零坐在那里的棠悔。棠悔并没有像之前她们在白岛那样,在她回头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冲她笑。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躲在落地窗后面,脸庞模糊又遥远。她是真的又看不见她了。隋秋天突然觉得不太好受。 隋秋天想,等表姐过来,她一定要很义正词严地跟对方讲——她不能让棠悔一个人留在这里。 铁门那边的安保还是很严格。 外来的车开不进来。 而程时闵又拒绝了棠悔要派车下山去接她的请求。 今早雪停之后,环山公路被清理过。程时闵是打车过来的。 她穿得厚厚的。 戴着围巾,手套和帽子,推着那个行李箱,整个人很拘谨地站在铁门那里。 隋秋天踩着在脚底下发出“沙沙”声的雪,走过去,喊她,“表姐。” 程时闵抬起头来,看见她的时候,眼睛红了一秒钟。但很快—— 她低头。 用手套抹了摸眼睛,又抬眼看向隋秋天,朝她点了点头。 隋秋天想要去接她手里的行李箱。 程时闵躲过去。她低着头,厚厚的雪地靴鞋底踩着厚厚的雪,对她说,“一个刚出院的病人拎什么行李箱。” 隋秋天沉默收回手,没有和她争,“那我带你进去。” 程时闵不反对。 隋秋天又带着她,开始走江喜昨天带她走过的那条路。 “你妈妈醒了。”程时闵一边努力推着她的行李箱,一边说起这件事,“我告诉她你去过,她收到你的平安符,一个人躲着哭了一会。” 第141章 “好。”隋秋天没什么情绪波动,“你让她别哭,刚做完手术,哭的话,伤口容易发炎。” 程时闵点头,“知道。” “然后你告诉她——”说起这件事,隋秋天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能作为女儿,她的确已经不怎么爱现在的陈月心。 因为她不太想看见陈月心。因为她每次去,都会产生一种她总是被隔在这家人外面的感觉。 就算陈月心现在在生很严重的病,她也没有对这个人产生很多的心软。 她只是游离在这件事情之外,仿佛从很久以前,就不再当她是她的妈妈。但作为一个遥远的人,她还是希望这个人能健康,平安。 隋秋天想了想,很认真地对程时闵说,“我以后应该不会去看她了。” “好。”程时闵点点头。 她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对她有很多要求。只是沉默了片刻,才问,“其实,你是不是早就想回这里来了?” “不是。”雪层很厚,路很难走。 隋秋天一边否认。 一边回头去扶程时闵的手,“我是昨天想回到这里来,也就昨天回来的。” 她这句话说得不是很明确。程时闵扶着她,露出了一种很是费解的表情。 隋秋天想了想。 又说,“我如果早一点确定我自己想要回来的话,我就要更早一点回来的。” 平心而论,长到这么大,程时闵听到隋秋天说“我想”“我要”的次数,真的是很少的。 隋秋天小时候是个多怪的小孩啊,连哭着给自己要糖吃都做不到,连生日蛋糕被陈宝君分走给程时闵的叔叔阿姨,发现之后都只会自己生闷气,最后又乖乖跑回来。 但现在,隋秋天长大了,一个看起来很沉稳的高个子,反而学会说——我想,我要。 可能是她身边的大人都很差劲,不给她机会让她学习说“我想”“我要”。直到她自己也变成很懂事的大人,才遇到这种机会。 程时闵没有回话。 路上的积雪很厚,隋秋天走路的时候一直在护着程时闵,她怕她摔倒。 她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明明比程时闵更小,瘦瘦的,矮矮的,却总是护着她。 陈宝君对外面炫耀,说程时闵这辈子读书都不用家长怎么操心,说程时闵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考上当地最好的高中的时候……隋秋天平常一点也不爱说话,但那个时候总是在旁边护着她,很小声地说——其实表姐也很累很辛苦,平时都好晚才睡觉。 程时闵月考考差,在饭桌上被陈宝君摆脸色,自己也发脾气摆臭脸的时候。隋秋天左看右看,会偷偷给她夹一块排骨,自己却只敢去夹土豆吃…… 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在当大人。 每个人都只能看见世界的一点边边角角。程时闵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在隋秋天的人生里,是不是那种很恶毒的、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背着她做坏事的反派角色。她知道陈宝君有缺点,也很不喜欢陈宝君的缺点。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很像陈宝君。 但如果让她重新选一次——她还是会在那天对棠悔说那种话,也还是希望那种情况以后都不要发生,而隋秋天可以不要离棠悔那么近,可以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地过完一生。 如果隋秋天是想要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一定会很支持,也会给那个女孩子包很大的红包,还会在隋秋天需要出柜的时候站在她那边,并且像个不合理的家长一样,希望对方能够多爱自己这个表妹一点。程时闵知道自己可能对棠悔有偏见。 “表姐。”隋秋天骤然出声喊她。 “嗯?”程时闵恍惚间抬头。 隋秋天回过头来。她身后是白雪皑皑的山顶,她脖子上戴着一条看起来被织得丑丑的围巾,但看起来又很温暖。她的鼻梢被冻得红红的,像一个很可爱的雪人, “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 坦白来讲,程时闵看着长到这么大的隋秋天的时候,也时不时会想起隋秋天小时候的样子。 可能她一直觉得隋秋天是天底下最单纯最木讷的小孩,也就无法想象,有一天隋秋天长大,被那些糟糕的、五颜六色的情情爱爱染上的感觉。 但当隋秋天这么问她,还在问完之后,露出那种很腼腆很害羞的表情之后。 程时闵发现。 其实这件事的答案只有一个—— “你真的觉得你自己不知道吗?”程时闵轻轻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隋秋天愣住。她的眼睛在冰天雪地里显得很黑很干净。 程时闵定定看她,“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是已经有一个在想着的人了吗?”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情感,都可以用具体的感觉来形容。唯独爱不是。 这个世界上,所有“是什么”的问题,在问出的时候,问的那个人可能都真的不知道答案是什么,需要另外一个人替自己解答困惑。唯独爱不是。 开心是什么感觉? 伤心是什么感觉?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开心是蝴蝶,伤心是蜜蜂。 但爱是唯一一个。 问的人,在带着答案去问的问题。 没有谁可以是例外。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都只有一个。 隋秋天愣住了。 她原本是想要过来扶程时闵的。 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 她一时之间发起了呆,像是陷入一个很长很严重的逻辑漏洞里面,把自己绕得很乱。 “算了。”程时闵觉得这次大概不用自己教,她自己就能明白很多。 便主动把行李箱交给了隋秋天,“我就是过来给你送一下东西,就不进去了。” 隋秋天回过神来,低头思考着些什么,下巴在围巾上蹭了蹭。她听到程时闵要走,愣愣把行李箱接过去,“来都来了,不先进去坐一会吗?” “不了。” 程时闵环顾四周。这个环境是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也是她不习惯的。 她以前总是觉得,隋秋天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地方,不知道会吃多少苦。 但很多次,她都只是这么想一想,并没有产生那种“要把她接回去”的想法。 就像从前,隋秋天在武校,她也想,隋秋天一个人在那里不知道会吃多少苦。但每一次,她都只是那么想一想而已,并没有采取任何积极行动。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 可其实—— 她并没有像她自己以为得那样,是一个很好的表姐。 不过。 纵然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有对隋秋天进行劝告的义务。 “如果你刚刚问我那个问题,想的那个人,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程时闵沉默了一会。 在临走之前,又对隋秋天说,“那可能会让你很辛苦。” 隋秋天步子停了一会。 她像是不久之前有哭过,所以这会眼睛红红的,但不是太明显。 她揉了揉自己红彤彤的眼睛,有些呆地问,“什么意思?” “基于世俗的认知,你们可能不是很相配。”程时闵尽量不把话说得那么残忍, “你曾经是她的保镖,现在你如果不想当她的保镖,又没有自己的事业,想要站在她身边,以后可能会遇到很多现在预料不到的困难。” 隋秋天眨了眨眼,很快,她明白了程时闵的意思。 她安静下来,下巴在绒绒的围巾上蹭了蹭,缓缓点头, “我知道。” 程时闵“嗯”一声。她盯着隋秋天变得有些失落的表情,说,“其实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是一个比较俗的人,这辈子没做成过什么大事,也没经历过什么,没有很高很高的那种——觉得真爱足以跨越阶级的眼界。” 隋秋天抬眼看她。 “但你要知道。”程时闵也看着她,“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多的是人比我更俗,更不看好你们,甚至……” 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甚至会因此记恨你,觉得你配不上她,揣度你对她别有用心,每天在报纸上、舆论上,甚至认出你之后,莫名其妙过来冲你发脾气,骂你的人……都是会存在的。” 程时闵比隋秋天大好几岁。她的视角也比她更清醒。她现在说的事情,对隋秋天来说,都是没有来得及去考虑过的。 因为这段时间发生很多事,她又是一个很笨很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光是弄清楚什么是爱,爱不爱,怎么爱……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很困难也需要精力去理解的问题。 但仔细一想。 好像真的是这样。 因为她以前是保镖,所以待在棠悔身边是正当的,是有一层身份去遮挡的。 但如果。 如果她不想要这层身份,她想要像那部电视连续剧里演的那样,去爱棠悔。 是不是就会遇到很多不一样的事情了? 第142章 而且直到现在,隋秋天仍然觉得——爱这个字眼,好难说出口。 它和它所带来的事情一样,都好困难,都好缥缈,好庞大。 “但是。”看到隋秋天因此低迷下去,程时闵又说, “但是作为你的表姐,我一直认为,是她配不上你,是她会给你带来很多不好的东西,也是她,把你放在那个不安全的环境里面,会让你遇到很多辛苦的事情……” “表姐。” 隋秋天截断程时闵的话,突然讲,“可是她会给我织围巾。” 程时闵愣住,“什么?” 隋秋天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她似乎养成了某种,要在那条围巾上蹭下巴的习惯,像一个产生依恋的孩童。 她还是穿着昨天那件蓝色的牛角扣大衣外套,看起来很年轻很青涩。 程时闵恍惚间才想起——自己昨天说,下次给她买条围巾配一配。 但她好像忘了。 她张了张唇,想要说对不起。 隋秋天却没有对她有太多“失约”的责怪。她在白色围巾上蹭了蹭。 又抬头,看着程时闵带着歉疚却没有去理解她的眼睛,笑了笑,说, “表姐,你看,我现在有围巾了。” 程时闵愣住。 说完这句。 像是某种心电感应—— 隋秋天捂了捂重新被戴到胸口的平安符,平安符粘上她的体温,暖暖热热的。 她往那栋孤零零的房子那边看过去。 现在距离还很远,眼睛起了雾,挡住很多东西。但她又觉得,自己还是看见了棠悔。 大雪,山顶,别墅。棠悔在落地窗后面,注视着她,很安静。 就像她出来接程时闵的时候,棠悔也是那样看着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最后,她看着她,又什么都没有讲。 隋秋天不知道棠悔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在考虑什么。 但现在,她突然很想念棠悔。 很多列火车轰隆隆地跑过去,盖住那些困难,那些缥缈,那些模糊。 “表姐,你知道给一个人织围巾代表什么意思吗?”隋秋天问。 程时闵没有回答。 每次提到棠悔,隋秋天都在跟她说一些她很难理解的事情。 但隋秋天的想法就是如此,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我长到这么大,都还没有收到过别人亲手织的围巾。” 隋秋天低下头,盯那条她觉得很漂亮很漂亮的围巾,想到自己要说什么—— 她觉得不太好意思,“所以,辛苦应该也没办法……” 但过了一会。 她很认真地理了理围巾。 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把自己心底想法讲出来,声音像蝴蝶扇动一次微弱的雪崩, “因为爱一个人,好像就是没办法。” 61「明确的爱」 ◎棠悔如果爱她,棠悔如果不爱她◎ 虽然在程时闵面前,隋秋天那么勇敢,可以用很大的声音说“爱一个人就是没办法”…… 但在程时闵在听完这句话,发了一会愣,就把行李箱交给她,自己沉默着离开后。 隋秋天看着程时闵在雪地里越缩越小的背影,自己也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那个时候她感觉到有雪片落到唇边,冷冷地、慢慢地融化,想到回去之后就会见到棠悔,还是相当忐忑地舔了舔唇。 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 雪飘下来,她再次很用力地去想,去思考,最后得出的结论,仍然像程时闵刚刚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她之所以会提出这个问题,其实是因为早就带着答案。 被保护时的诧异,被询问时的奇怪,被照顾时的不适,想要拥抱,想要说话不算话,想要擦眼泪,学习对方为人处事的细节,崇拜,心疼,想念,悲伤,忸怩,我想,我要…… 一个女人爱上女人。一个保镖爱上雇主。一个来自海边小城的人,爱上住在山顶的人。 一个笨的人,爱上一个聪明的人。一个虚岁二十七岁的人爱上虚岁三十三岁的人。一个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方向的人,爱上未来早就确定好会往哪个方向走的人。 一张全家福里的一个人,爱上同一张全家福里的另一个人。 一个不懂爱的人,爱上另一个好像也不太懂的人。 七年。 明确的爱,具体的爱。 隋秋天终于看清楚很多事。 那棠悔也会爱她吗? 这个问题冒出来。 隋秋天简直吓了一大跳。 鞋子被厚厚的雪包进去,像是陷落到什么柔软又让人心生警觉的地方。 她站在原地,完全不敢动一步,也不敢再往前走。 奇怪。 隋秋天张了张唇。 试图把“爱”这个字眼单独讲出来,却又觉得好难,像是一块冰含在嘴里面,吐不能吐,因为舍不得;吞也不能吞,因为喉咙里面已经满掉了。 于是她只好惶惶不安地含着。 然后心神不定地想—— 棠悔如果爱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棠悔如果爱她,是因为什么? 棠悔如果爱她,会不会像她现在一样明确?或者是说,会不会和她是同一种爱? 棠悔如果爱她。 想到这里。 隋秋天有些害羞地提起唇角。 又低着眼睛。 看那条把自己包起来的围巾,产生一种被填满的感觉。 被填满之后。 她又发了一会呆,觉得整件事很奇怪,于是自顾自想要把那些填满的东西掏出来,于是只好开始往反方向去想——棠悔如果不爱她…… 隋秋天不动步子,在雪地里慢慢思考着这个问题。 她的脑子里面有一张白纸慢慢展开,一列写“棠悔如果爱她”,另一列写“棠悔如果不爱她”。 棠悔如果不爱她,为什么要给她亲手织围巾? 棠悔如果不爱她,为什么给她求平安符? 棠悔如果不爱她,为什么昨天晚上偷偷来房间里面看她? 棠悔如果不爱她,为什么要像牵小猫一样过来牵她的手? …… 隋秋天蹭了蹭下巴,把被棠悔牵过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在光秃秃的雪地里看了看。 然后。 她抿了抿唇角,把脑子里面那张写满的纸揉皱了,扔掉。 因为她发现——原来这两列下面,每一句话,可能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风吹过来,雪酥酥地挤在鞋底。 隋秋天看着这条围巾,把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缠成一个绒绒毛团—— 也得出一个让她很害羞很不敢自己去承认的结论—— 可能亲手织围巾,就代表她好爱这个人。 隋秋天在雪地里舒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接着提步。 重新往房子那边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但快要走近的时候,隐隐约约,她看见——棠悔已经从房子里面走了出来。 她自己一个人,拄着盲杖,没有人扶,也没有谁帮忙看路,她只能自己很是艰难地摸索着门,一点一点挪着步子走出来,拖鞋真真切切地踩到雪的时候,棠悔似乎有些害怕,步子缩了一下。 但很快。 她呼出一口看起来艰难瑟缩的白气,再次下定决心,想要继续往前走,便很努力地用盲杖点着地,费力地,吃力地,一步一步,往台阶下面踩。 于是她显得很狼狈很窘迫。 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所以走了一段路,她就不得不停在原地,歇一歇。 可能她昨天晚上,偷偷过来二楼找隋秋天,也是采取这种看起来笨拙而不优雅的办法。 “棠悔小姐。” 隋秋天努力往她那边跑近,也很大声地喊她。 雪地空旷。她的声音传过去,变成一个越缩越小的泡泡。到棠悔面前,泡泡就破掉了。 棠悔似乎听见她的声音。 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她有些迷茫地抬头,眼睛很竭力地在找寻她的方向。 “棠悔小姐!” 隋秋天再次加大音量。这可能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用那么大的声音,去喊一个人的名字。以至于那个时候,她怀疑,有几棵树上的雪,都已经被她震得掉落在地上。 棠悔大概也被她的音量所惊到,像只在雪地里受惊的小鸟,整个人在原地顿住,迷茫着将脸朝向了她的方向。 “我在这里!” 雪块在她身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隋秋天高声对棠悔说。 也很费力地,对着棠悔那边挥了挥手。纵然她清楚,棠悔可能看不见她正在朝她挥手。 但她还是把手举得很高,声音也很高亢地,喊棠悔的名字, “棠悔小姐。” 隋秋天慢慢地,步子稳稳地,往棠悔那边走过去,也气喘吁吁地用持续的高音量说,“你不要过来了,我走过去就是。” 第143章 棠悔听见她的话,没有再动。 她出来的时候可能有些急,只穿那件在室内穿的白毛衣,很安静地站在白色雪地里,变成很小很小一个坐标,害怕自己乱走可能会带来什么问题,只好等着隋秋天一步一步走过去。 隋秋天出来之前穿得很厚。 里面是客房里面的白毛衣。 外面是棠悔为她准备的大衣,围巾,雪地靴,和手套。 一套下来。 她连走路变得有些困难。 本来是一段平时走起来觉得很短的路,现在又觉得漫长。 她本来想直接跑过去。 但那个时候她已经离得算近,而且又带着那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 棠悔似乎察觉到什么,出声对她讲,“别跑,会摔。” 好吧。 隋秋天只好将步子慢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时候,她在雪地里,看着棠悔的脸一点一点在自己面前变得清晰,心里面突然产生很多很多的雀跃,控制不住的,被心脏这个容器接满了的…… 雀跃。 雀跃和她像两只小小的蝴蝶,一起矜持地停栖在棠悔面前。甚至还都带着自己的行李。 棠悔听到她靠近的声音,先是稍微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变得安心一些。接着,她才像是感觉到有些冷,瑟缩着抱了抱自己的肩,顶着被冻得有些发红的鼻梢,轻声说,“先进去吧。” “你冷不冷。”隋秋天出声询问,却不等棠悔回答,就已经自顾自把围巾摘下来—— 棠悔大概是不知道发生什么,很茫然地往她这边抬了抬脸—— 下一秒。 隋秋天已经把取下来的围巾,一圈一圈地围到棠悔脖子上,甚至还不等棠悔反应,就匆匆忙忙地把外套也脱下来,盖在棠悔肩上,一整个把棠悔包住,这时候才稍微放心下来。 看到棠悔的头发也被她的外套包在里面。她下意识,想去帮棠悔把头发拿出来——结果,刚抬起来,看到自己手套上粘到的雪,又只能停住。 摘了手套。 在手掌心哈了哈气。 又把手也搓热。 才敢去,收着力,稍微,把棠悔藏在衣领里面的头发,一点一点弄出来。 棠悔察觉到她要做什么,没有乱动,配合着她的动作。 这么冷的雪天。手在外面暴露一会,又会被冷空气浸凉。所以,隋秋天不敢去碰到棠悔颈下的皮肤,也时不时去给自己的手哈哈气,保证自己的手没有很凉,才去帮她整理衣领和外套—— 很简单,很平凡的一件事。隋秋天很安静,棠悔很沉默,后续低着的眼尾还泛起了一点不太明显的红。 等彻底理好衣领和头发。 隋秋天收回手来,整个人屏住呼吸,等在棠悔旁边,突然不知道应该要说些什么。 “就这么一段路。”棠悔低着眼,提了提肩上的外套,“还要把这些都让给我做什么?” 隋秋天看她。她其实很喜欢盯着棠悔看,只是以前都觉得这样不太好,不太敢看。 但这种盯着看并没有带有很多复杂的、隐藏着的情感,她只是像好奇的猫,遇见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 “不想你冷。”隋秋天认真回答棠悔的问题。 盯着她看了看,又说,“这么一段路,为什么还要自己出来找我?” 棠悔大概没想到她会学自己的语气问,顿了片刻,才讲,“怕你一个人害怕。” “所以想过来接你。” 她这样说。好像她是一个刚放学的小孩,等着家长来接。 “好吧。”隋秋天认可她的答案。因为没有人来接过她放学。 她一边拎着行李箱,一边扶着棠悔往房子那边走,棠悔问她,“表姐呢?” “她先回去了。”隋秋天解释,“说是还要去上班,所以只是把我的东西交给我。” 棠悔点了点头。 她出来的时候甚至只穿着拖鞋,现在拖鞋上沾了很多白白的碎雪,把她整个人弄得很狼狈,不知道鞋子里面有没有湿掉。隋秋天有点担忧。 然后。她听见棠悔沉默片刻后,突然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跟我说了我妈妈的事情,又跟我说了……”想起刚刚和表姐说的那些事,隋秋天有点不好意思。她还是没那么大胆,可以把“爱”这个字眼,在棠悔面前大大方方地提出来。 所以她偷看棠悔红肿着但仍旧很漂亮的眼睛,擅自做了一次很小的隐瞒,“还说我戴着的这条围巾很漂亮。” 说到“围巾”。 她又紧张兮兮地去盯棠悔的表情。 但很可惜。 棠悔并没有对“围巾”这个词察觉到什么。她发现隋秋天没有再往下说,便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大概不觉得程时闵会特意过来说这么简单的事。 但她可能记性不太好,没有想起那句——可能亲手织围巾,就代表她好爱这个人。 隋秋天有点失落。 “你妈妈怎么了?”棠悔问。 “她生了病,昨天在医院做手术,手术很顺利。”隋秋天说。 “顺利就好。”棠悔点了点头。她没有针对陈月心的事情说太多,可能她也不是很喜欢陈月心。静默片刻后,她才问,“所以这是你回来找我的原因吗?” 隋秋天停住脚步。 棠悔抬眼看她,语气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因为有所期待和不安,所以让自己显得很随意,“因为妈妈?” 她们曾经有过——想妈妈了就过来找对方的约定。 “不是。”隋秋天说。 是因为想念你,并且只想念你。隋秋天想。但她不好意思这么说。 可能是她的否认快速而坚定。以至于棠悔愣了片刻,才笑了一下。那种笑不怎么明显,却是真实的。弧度只稍微显露一会,便被敛起。然后棠悔又问,“她也觉得漂亮?” 话题似乎回到围巾上面。 隋秋天“嗯”了一声。 她撒谎,并且小声地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这样说可能有点夸张了。 于是棠悔张了张唇,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应。这么长时间没见,她在隋秋天面前,突然就变成一个没有那么游刃有余的棠悔。 隋秋天安静了一会,低头看到她变湿透的拖鞋,看向离房子只剩十几米远的路。 突然松开行李箱拉杆。 自己在棠悔面前蹲下来,对她讲,“我背你。” 她的要求很突兀。 棠悔迟疑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她罕见地在这种要求面前显得有些拘谨,说,“只有几步路了,没关系的。” “鞋子会湿掉。”隋秋天说,“到时候会很不舒服。” “而且如果又滑倒了,你的伤会变得更严重。” “好吧。” 棠悔没有跟她争论,而是很顺从地趴在了她背上。 隋秋天刚出院不久,以为自己变得很弱很弱。但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可以很轻松地把棠悔背起来。这个发现使她高兴,又使她难过。 “那行李箱呢?”棠悔小心翼翼地趴在她背上,声音低低地问她。 “我一会自己过来拿就可以。”隋秋天解释。 棠悔没有再多问。她将脸贴在她肩上,像是觉得这样很安全,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但她的体温还是很凉很凉。 隋秋天想——等会进去,一定要看看她的鞋袜有没有湿。 “你刚刚为什么去了那么久?”走了几步,棠悔打破沉默,轻声细语地问她。 “嗯?”隋秋天背着她,在雪地里慢慢走路,回过神来,说, “因为在思考一些我觉得有必要思考的事情。” 她这么说的时候有些忐忑。因为她以为,棠悔会问她——在思考什么事。 如果是这样,她可能会非常不好意思,用很小的声音告诉棠悔,自己左推右推最后得出的那个结论。然后顺便提醒一下棠悔,这条围巾是她亲手给她织的。 但棠悔没有问这个问题。她只是紧了紧拥住隋秋天的手臂,吐息在冰天雪地里变成白色的,“哦,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棠悔声音压低,“你和表姐一起走了。” “怎么会?”隋秋天背她上台阶,步子迈得很小心。 “我是担心。”棠悔向她解释,“毕竟表姐很会谈判,而你……” 顿了几秒钟。 放低了声音,“又很有可能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隋秋天否认。 “没有什么?” 棠悔大概是那种对自己有很多怀疑,也需要一遍又一遍问问题去证实的人。 “其实表姐没有我会谈判。”隋秋天觉得自己在说实话。 棠悔不讲话。 隋秋天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在落地窗上看到她们的影子,一个背一个,像形状很奇怪的鱼在雪地里找到彼此。她说,“我也不会再生你的气。” 第144章 这大概是棠悔自己在硬撑着从室内走出来的时候想要找到的答案。她听到隋秋天的回答之后,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冷。总之—— 那个时候。 她躲在隋秋天背后,很轻,又像是很难过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其实隋秋天没想过棠悔还会向自己道歉。她这辈子不是一个得到很多珍重的人,被很多人忽略过、丢掉过、独自留下来过,没有一个人这么认真跟她讲过对不起。更何况,她知道棠悔那个时候只是害怕。害怕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情有可原。 现在棠悔是第一个。 隋秋天笑了笑,很大方地讲, “没关系。” 之后,棠悔好像又哭了。 但她不擅长在别人面前流下眼泪,就算是在隋秋天面前,她也很少让自己哭过。 所以—— 她只是将脸藏在隋秋天肩膀上,让那些液体一点一点淌落下来。 隋秋天也不擅长应对别人的眼泪。特别是棠悔的眼泪。 于是那个时候她很慌张。 以为棠悔在冷得发抖,便很快背着她跑到房子里面。 进去以后,棠悔没有从她背上下来的意思。隋秋天又只好很僵硬地背着棠悔,站在暖气下面吹热风。吹了一会,沉默了一会,她又小声地讲一遍, “其实真的没关系。” - 考虑到棠悔现在的身体状况,隋秋天也没和她在暖气下面僵持太久。 五分钟后。 棠悔重新变得寂静。 隋秋天就小心翼翼地把棠悔放下来,扶到沙发那边坐下。 “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对棠悔说,又自顾自地,没有什么教养地,匆匆忙忙地上楼,拿了新的鞋袜,毛巾,才匆匆忙忙地下楼。 那个时候。 棠悔又回到轮椅上坐下。 她的动作比起隋秋天来说慢很多。 所以。 等隋秋天噔噔噔噔地下楼,棠悔还在努力控制轮椅往楼梯口这边走。 可能是隋秋天闹出很大的动静。 所以她下楼的时候。 便看见棠悔正控制着轮椅,又仰起头,很努力往她的方向,来接她的目光。 “我来了。”隋秋天喘着气说。 “好。”棠悔点点头。 隋秋天下楼,扶着棠悔的轮椅,推她到壁炉那一边。 然后。 她自己在地毯上坐下来,伸手想去给棠悔换鞋袜。 但大概是眼下这种情况也让棠悔感觉到窘迫和难堪。她下意识躲了一下隋秋天的手—— 隋秋天愣住。 棠悔垂着睫毛,眼睛很肿,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 她艰难地动了动唇, “我……” “没关系。”隋秋天对她笑了笑。 “但是你的拖鞋看起来很湿,还是要尽快换掉。” 她很诚恳地对棠悔说,“不然可能会感冒。” 棠悔不说话了。 她低着眼,在黑暗中看向她发出声音的方向。 以前隋秋天也会蹲下来给她换鞋,但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但这一次。 她觉得害怕,踌躇,也瑟缩。就好像,这次,被隋秋天看到的,是那个真实的,要面子的,窘迫的,生涩的,并不强大,也没有很像年长者的棠悔。 “我知道。”棠悔犹豫着说,“但我……” “没关系的。”隋秋天再次重申。 棠悔抿唇,没有讲话。 隋秋天在旁边安静了一会,她不知道棠悔在想什么。 但她觉得这可能不是抗拒的意思,便又再一次伸手—— 这次她握住棠悔的脚踝。 发现棠悔的裤脚好像也被雪沾湿很多,便皱了皱眉。 棠悔大概感觉到她的迟疑,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裤子湿了,可能也需要再换一条才行。”隋秋天对她解释, “等下我再带你上去。” “好。”棠悔答应下来。之后再次动了动唇,却又没说得出来话。 隋秋天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她低着头,很认真给棠悔把被雪融湿掉的拖鞋脱下来,也把自己的手在壁炉旁边烤热。 再去脱棠悔湿掉的袜子—— 像这种事情,她以前做过很多次。因为最开始棠悔连生活都有很多困难,所以隋秋天会为她处理很多这样的小事情。 但没有一次。 棠悔是这么紧张。 她好像很害怕隋秋天触碰到这个不太体面的自己,于是整个人变成一尾瑟缩的鱼,不敢靠隋秋天太近。 隋秋天注意到这个细节。 拿起毛巾。手隔着毛巾,去擦她湿漉漉的脚。 就好像从前——她也会隔着丝帕,蹲下来为她穿鞋。 这是身为棠悔保镖的职责。 想到这里。隋秋天低着头。 对她说, “棠悔小姐,你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在游乐园里面的时候?” “什么?”棠悔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脚踝缩了一下。但很快,她便有些急切地发出涩而干的声音,“记得。” 怕隋秋天没有听清,又重复一遍,“我都记得。” 仿佛是在害怕,自己没有记起来的话,就会让隋秋天再一次生她的气。 “就是在那里。”隋秋天一边给她擦去那些冰冷的湿意,一边又说, “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去游乐园,就当着你的面吐了很多。” “然后我觉得很丢脸,所以一个人很别扭地蹲在那里,也不敢看你——” 棠悔大概是回忆起那天的事情,整个人放松了些。她沉默了一会,语气轻轻地说,“其实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很可爱。” 隋秋天没想到她会有这种想法,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耳朵——那种情况怎么会可爱? 她稀里糊涂地想,但又怕这么长时间,棠悔会冷到,所以拿着新袜子,很仔细地给她穿进去, “其实一般这种情况,我都会记得我那个时候很丢脸的感受。” “可是现在,我想起那件事,只记得你跟我说的那句话了。” 棠悔不讲话。 她可能是猜到她要说什么。 她把两只手紧紧放在膝盖上,没有任何动作。 隋秋天只给她穿完一只袜子。 看她下意识躲开自己。 又沉默着把另外一只袜子拿在手里,过了一会,耐心地跟她讲, “你跟我说,你什么都看不见。” 棠悔垂着脸,睫毛轻轻发颤,“对不起。” 她有些困难地发出声音,“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在骗你。” “没关系。”隋秋天说。 或许当时她就有猜测,但仍然愿意相信棠悔。就像这个时候,棠悔向她承认谎言在过去无处不在,但她也还是愿意这样说, “那个时候——我觉得你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棠悔不说话。 她像是觉得自己难以承受隋秋天的这种话,想要用平时所习惯的、所擅长运用的那种方式,笑一下,然后让这件事过去。但是她没有笑得出来。 和隋秋天道别之后,她就已经变成现在这样,懦弱,勉强,有很多的不敢。 是被她关了很久的那个棠悔不听她的话,要跑出来,而这次没有很多层将她包起来的壳子。她只能近乎赤-裸的、没有保护的,被摊开在隋秋天面前。 胆小鬼,自私鬼,劣质而怯懦。 于是她只好沉默,连呼吸都像是被什么黏住。 但隋秋天又说,“可我现在也还是这么觉得。” 棠悔颤了一下。 她简直快要坐不住。 简直快要从隋秋天的包裹下逃跑。 隋秋天没有察觉到她想要逃跑的冲动,也没有在她瑟缩的时候,对她施以任何想要抓住她的力道。 她只是用自己很温暖的手掌,像是很害怕把她弄疼,用很轻很轻的力道握着她的脚踝,帮她把干燥的、温暖的袜子穿上去。 其实是棠悔自己不想走。 她牢牢地坐在隋秋天面前的轮椅上,她害怕,却又贪恋,这个人对她的好。 两只袜子都穿上去。 她的脚变得干燥,人也变得干燥,像是被烘干了,不再是那种快要被淹没的,被水鬼缠住背颈的样子。 也不再是赤裸的。 隋秋天握住她的两只脚,想要给她穿鞋的时候突然顿住。她左右看了看,大概是发现自己忘记拿干净的拖鞋过来。 停了大概有几十秒钟。 她很不嫌弃地—— 用手掌心托着她变得干净、变得温暖的脚,放在了另外一双温暖的拖鞋里面。 隋秋天刚刚上楼,为了不踩脏地面,换上了室内的棉质*拖鞋。 现在。 她把她已经穿得很温暖的拖鞋,让给了不太温暖的她。 第145章 棠悔感觉到自己的两只脚,都被拖鞋包裹了起来。她觉得安全,也觉得恍惚。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被这样好好对待。 “但有一件事,可能和之前不太一样。”直到隋秋天重新开口,一字一句地对她讲,“我现在,不是作为一个保镖,在给你穿鞋。” 浓稠的黑暗里,隋秋天的声音从偏低的方向传过来。她倚靠在她旁边。 像一团在散发无穷无尽热量的、专门落到她脚边的,反过来,只围绕着她转的…… 太阳。 “什么?”棠悔恍惚着问。 “棠悔小姐。”隋秋天喊她。 可能是出于郑重,她喊她的全名。但出于尊重,不太敢只喊她全名。又出于害羞,不太敢喊“姐姐”。 “嗯?” 人在面临着什么的时候。 总会有着某种抓得到一点点但又不太确认的预感。 棠悔也是。 她手指揪紧自己的膝盖,用最大的力气,却仍旧恍惚,感觉不到痛意。 “我喜欢你给我织的这条围巾。”隋秋天这样说。 棠悔愣住。 痛感慢慢恢复。 感官逐渐复苏。 这是什么意思? 黑暗里,隋秋天的声音清晰,带给她的感受却让她觉得惴惴不安——如果在隋秋天的认知系统里,一个人给另一个人亲手织围巾,代表她好爱一个人? 那收到围巾的这个人用这种语气说,她喜欢她织的这条围巾,甚至在之前,还跟她说是全世界最漂亮,那又代表什么? “棠悔小姐。” 隋秋天大概不明白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她自己因为这句话很紧张,甚至在她腿边很不安地踩了踩地毯,结果不小心踩到她的拖鞋上面—— 棠悔愣怔地低了低眼。 暖暖的、轻微的、实实在在的力道挪开—— “抱歉。” 隋秋天很快很小声地说。 接着。 像是要把自己缩成一个找不到的影子,躲了一会,才格外紧张地问她, “但你趁我不在的时候,亲手给我织围巾,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62「爱的定义」 ◎吻了吻她拇指的最上一个关节。◎ 听见隋秋天同之前一样,语调相似,语气相似的声音在自己面前出现,棠悔觉得庆幸,却也突然产生某种直观的感受—— 隋秋天变了很多。 棠悔曾经认为——隋秋天会永远是那个样子。永远情感愚钝,理解情感总需要另一个人来描述,也永远不会体会到和棠悔一样的情感。 甚至她们频繁地牵手、拥抱,在游乐园里面穿上情侣装,像普通的情侣那样被打趣,隋秋天都可能只会懵懂而迟钝地觉得,她们是在玩什么“姐姐妹妹”的游戏,是要站在这座房子面前拍全家福的一家人。 但现在,隋秋天才回到她身边第二天,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将棠悔自己不敢光明正大的、没有把握的情感,问了出来。这是棠悔所始料未及的。 都说人会在经历重大变故之后,改变想法和观点。 原来是真的。 甚至可能也不只是隋秋天。连棠悔自己都变了很多。 她说绝对不可能放隋秋天离开,结果自己又单方面和隋秋天告别。她讨厌棠厉信佛,连生日愿望都不想要去许,结果自己坚持去求平安符,导致这件事发生。 她说,隋秋天,你以后不要被人亲手织条围巾就骗走。结果,她自己偷偷躲起来,像个青涩的、没体会过爱情的人那样,给自己爱的人反反复复织一条可能很丑的围巾。 有一次,苏南不小心撞见她把门关起来,像个笨蛋一样躲着织一条丑丑的围巾,她大概是觉得她很可怜,在她旁边叹了口气,问——又让她不要回来,又偷偷给她织围巾。棠总,我真是搞不懂你。 棠悔那时沉默,不和苏南讲话,因为她觉得难堪,像是平日里装大人的小孩子,私下里却偷偷在折千纸鹤许某种不切实际的愿望结果被大人发现。于是那个时候,她很理智地对苏南说——我没有说是织给她的。 苏南站在她旁边不讲话。 最后那条围巾,没有在隋秋天出院之前被送出去。因为棠悔不擅长做这种事。 而那条反反复复织出来的成品,也真的像那部连续剧里演的那样,被发现拿不出手。 于是她也真的哭了。 到那个时候。 棠悔才发现——原来连围巾织不出来,这种简单到从前不被她看见的事,也真的会让人掉很多很多眼泪。 围巾没有被送出去。 但她还是在心里不抱希望地想——如果隋秋天能回来找她的话,无论怎么样,骂她也好,打她也好,生她的气也好,她一定要把围巾给她。 因为棠悔不擅长爱人,也不知道怎么爱人。因为她发现自己做了很多错的选择,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哪个选择才是正确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爱能不能拿出手。 她感觉自己像坐在考场上无法靠自己的努力找到正确答案的没有天赋的学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团团转,最后只好采取那种最愚笨最令曾经的自己看不起的办法——因为隋秋天说过,可能亲手织围巾,就代表她好爱这个人。 因为这是她唯一可以抄到的答案。 也因为答案并不来自于她自己,所以也就不会有被她亲手毁掉的机会。 “隋秋天。” 直到今天,给过她答案、让她有处可抄的这个人,真的回到她身边。 棠悔自己变成一个愚钝的、生涩的人。她很是艰难地发出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隋秋天, “那你明白你自己的意思吗?” 隋秋天可能真的是一个很大方的人。她不会计较“问题”的先来后到,也没有那种谁先承认自己的情感、谁就是输方的观点。 她听见棠悔不仅不回答,甚至反过来问她的时候,还是很是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大概一分钟不到。 隋秋天用自己的方法得出结论。 “嗯,我知道。” 她确切地对棠悔说。 在棠悔因此而愣住的时候—— 隋秋天发出了一声很腼腆的笑声。 也伸手过来。 用自己干燥温暖的手掌,将棠悔紧紧扣在膝盖上的两只手都拿起来—— 她不让棠悔用太多力气,去抓伤自己。 她把她用力的手指掰开。 握住她,用自己在壁炉旁边烤得很温暖的手,包住她的手,消解她的不安、不坚强和不解。 接着,隋秋天用一种确切而笃定的语气,对她说, “我崇拜你。” 棠悔两只手被包住。她低着眼,想要笑一下,嘴角却没有力气提起来。她想自己可能误会了隋秋天的意思,崇拜,怎么会和她对隋秋天的情感一样呢?以至于她又不是很能笑出来,声音也变得很轻,“崇拜?” “嗯,崇拜。”隋秋天颇为认真地说, “你教导我、包容我、像姐姐一样摸摸我的头,做到很多我做不到的事情,在台上发言闪闪发光的时候,第一次见面的拦在我面前的时候,跟表姐说‘不借车’,和别人谈判很自信的时候……很多时候,我都崇拜你。” 棠悔愣怔。她可能是在思考隋秋天说的话,又可能是不太明白隋秋天的意思。因为崇拜这个词指向的情感,可能更像是从下至上地仰视。 她不讲话,手指在隋秋天掌心里面,很犹豫地缩了缩。 “但,”隋秋天把她的手抓紧,不让她先逃出去。然后又不好意思地敛起唇角,继续往下说,“也心疼你。” 棠悔的手僵了僵。 她像是察觉到什么,倏地抬起眼来——红肿着的眼睛有些发怔,看向隋秋天的眼睛。 “你看不见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面的时候,脚上、手上破一点皮的时候,不小心摔碎玻璃杯的时候,不小心吹到很冷很冷的秋风的时候,咳嗽的时候,见到不想见到的人所以心情不好的时候,坐大巴被吵到的时候,因为要出席活动不得不饿肚子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棠悔比她大六岁,但隋秋天总觉得棠悔需要很多照顾。 又因为隋秋天自己个子比棠悔高一个头,再加上棠悔骨架偏小,而隋秋天在武校里面做很多力量训练,所以每次和棠悔拥抱、牵手,甚至可能只是稍微靠近一点,她都害怕自己把棠悔弄痛,只敢虚虚地隔着距离。 最开始她以为这是出于对雇主的尊重。后来她终于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情感, “我心疼你。” 和崇拜不一样。心疼大部分时候,都发生在从上至下的俯视当中。 一个人怎么可以对另外一个人,同时存在仰视和俯视? 这也是曾经令隋秋天困惑的。 但现在不了。 “不只是这些。” 第146章 “我还经常担心你,想念你,舍不得你,很多时候依赖你,相信你,期待你,每次看见你,都想要用我最大的努力理解你,支持你,陪伴你,不管我自己是难过、开心,还是在生气,那个时候都最想看见你……” 可能隋秋天的确是一个不懂得理解太多情感的人。所以,当这些情感降临,并且让她感觉到一种从未面临过的体验的时候,她抗拒改变,畏惧陌生,本能采取的第一反应,是忽略,是删除。 可是。 当装着情感的抽屉满掉,溢出来。她回过头去一看,才发现,原来这些复杂的、曲折的情感,都是棠悔一个人带给她的。 一个人再傻,再笨,再不懂得情感是什么滋味。 也会知道。 当这些东西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全都发生时,到底意味着什么。 “结合上面这些。” 所以。 当棠悔问她明不明白时。 隋秋天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到可以继续回避的可能,便很勇敢地承认, “我觉得我爱你。” 她在这个冬天推导出这个结论,就马不停蹄地告诉棠悔。 可能棠悔也因为她突然之间变得如此笃定,而有实足的意外。那个时候,棠悔愣了很久,都没反应过来。 壁炉里篝火燃烧,大雪纷飞。隋秋天勇敢地看着她的眼睛,像那个中秋节,她刚学会笑,就想要将自己的笑容献给棠悔。 现在也是一样。她刚懂得爱,就想要把自己的爱也献给棠悔。 甚至敛了敛发紧的唇角后,呼出一口气,颇为生涩地强调, “或者是说,我确定我在爱着你。” 一般来说,一个人向另外一个人说出“我爱你”这种话,一定是无比渴望另一个人给出同等程度的、并且迅速而确切的反馈的。 隋秋天同样避免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是。 说完这些,兀自紧张了一会。 她绷了绷下巴,又想—— 其实没有关系。 爱就是爱。 她不可以因此就感到耻辱,不安。 也不可以基于这种耻辱和不安,就去迫切要求她爱的那个人给出更强烈更坦荡的回应。 爱。 这个字念出来的时候就嘴角上扬。那也应当是个美好的东西。 就像…… 围巾只在冬天出现,是因为要给人温暖。 隋秋天看了看被围到棠悔脖子上去的那条围巾,就主动提出, “棠悔小姐,我带你去楼上换条裤子吧。” 棠悔没有反应。 她好像还处于一种惊讶和诧异之中。 久久。 隋秋天抿了抿唇角,松开牵住她的手——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牵了她一会,自己的手心就热热的,像是快要出汗。 隋秋天觉得奇怪,但也没想太多,她去把她的裤脚展开,就着壁炉烤了烤。 就在篝火将那片濡湿布料中的水汽一点点烤出去的时候—— 隋秋天手中的布料被轻轻扯出去。 她稀里糊涂地抬头。 视线对上棠悔漆黑的眼睛。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手就被女人柔软干燥的掌心牵住。 火光跳跃,隋秋天眼睛微微瞪大。 因为棠悔牵她手的方式,和她很不一样——隋秋天牵手的时候,只会很稚嫩地、甚至有些生硬地,用自己的手掌包住她的手掌。 但是棠悔每次牵她的手,都会很亲密地、很柔软地,将自己细细的手指挤进她的五指缝隙,每一根手指都贴得很近,很紧,很密。 隋秋天低头。 看着她们交缠着的手指发呆。 下一秒。 便听见棠悔消失很久的声音再度出现,吐字不算清晰,但听上去,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在说,“如果我现在和你说,其实我也爱你,那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 “不简单。”隋秋天说。 她看了看她们交握在一起的手,觉得这样很像是缠绕在一起的线——线缠在一起,变成立体的、可以在体外触摸到的,一个活生生的心脏。 “爱是很难的。” 她抬头,看见棠悔持续红肿着的眼睛,觉得这个时候再惹棠悔哭也不是很合适,便笑了笑,说, “搞清楚爱,承认爱,也都很难。” 棠悔因为她的话沉默。 隋秋天不知道棠悔在想什么,她心里还在想着棠悔湿掉的裤脚—— 但是现在棠悔牵着她的一只手。 她变得不是很方便,所以她只好别别扭扭地,一只手牵着棠悔,另一只手,继续扯着那块湿掉的裤脚,在壁炉面前烤。 棠悔不讲话。 隋秋天也不着急,她低着头。 没过多久。 她感觉到一阵清、淡、涩的气息扑到鼻子面前来。 下意识耸了耸鼻尖。 下一秒—— 她的肩膀被包住,被女人的怀抱裹住。 一个拥抱。 壁炉旁边,两个身上粘着雪的人。 亲密无间,没有缝隙。 隋秋天屏住呼吸,很久都不敢动。但持续了一会,她又想到——她已经说她爱她,她说她也爱。那她也许可以稍微大胆一点。 于是。 她将下巴放在了棠悔的肩膀上,不太安分地压了压棠悔的肩胛骨。因为她的两只手,现在都没有什么空。 但棠悔有点空。她抱着隋秋天,努力用自己柔软的、不那么庞大的身体,包住她。然后,将下巴压在她的头顶,嘶哑着嗓音,说, “隋秋天,欢迎回家。” 隋秋天笑了笑,点头。 于是下巴也在她肩膀上按了按,才说,“下次不要这样把我一个人送走。” 不等棠悔出声回应。 她自己又解释, “因为我们现在,是我说了我爱你,你说了你也爱我的关系。” “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要两个人同意才可以。” 棠悔沉默一会。 过来拍了拍她的头,似乎是想要像以前那样笑她,但笑声稍微有些勉强,“隋秋天,你简直像个哲学家。” 一上一下的拥抱,姿势不算太好看。但她们还是这样抱着,互相传递体温。隋秋天张了张唇,想要回应棠悔。但是在她开口之前—— 棠悔自己把她抱得更紧。 然后。 又像是呢喃那般,很轻很轻地重复一遍, “隋秋天,谢谢你愿意回来。” - 我爱你,我也爱你。 在隋秋天的认知当中,这始终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所以。 她开始频繁地偷看棠悔。 棠悔这阵子可能都在山顶养伤,没有去公司,很多事务,都是在线上和其他人连线进行处理。 江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整个上午都要过去,都一直没有到这边来。所以那个时候,棠悔要去书房开会。隋秋天只好自己跟着去。 本来。 公司开会会涉及到一些细节,隋秋天现在不适合参与进去。因为她的雇佣合同已经结束,合同结束之后的事宜,也在前段时间处理结束。她已经没有签署新的保密合同,不太适合进入到公司内部的会议中 其实程时闵说得对。 现在隋秋天已经不是棠悔的保镖,没有自己的事业,又和棠悔变成她爱她,她也爱她的关系……会导致很多事情都变得复杂,也会遇到很多她现在没有去想象的困难。 可能避嫌是很重要的,越早开始就越好。 考虑到这点。 那个时候。 隋秋天便想要去二楼等棠悔。 但棠悔不愿意。 棠悔说, “我一个人开会的话,可能会莫名其妙就摔倒了。” 隋秋天沉默。 她不知道一个人坐着开会,怎么才会莫名其妙地摔倒。 棠悔目光漆黑地看了她一会,轻轻启唇,“其实我昨天晚上来找你,就差点摔了。” “哪里?” 隋秋天一下子紧张起来,“严重吗?能让我看看吗?” “膝盖上。”棠悔目光微侧,来找她的眼睛,轻声说,“不小心撞到栏杆了。” 隋秋天抿唇。 膝盖上。 她也不可能不讲礼貌地,现在把棠悔的裤子掀开来去看人家的膝盖。 “下次我来找你。”隋秋天说,然后又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对,就好像是,她们天天都要在半夜三点见面一样,便及时补充,“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 “其实不碍事。”棠悔轻声细语地说,“就是我昨天摸上去有点肿,但今天已经消肿了。” 隋秋天眉心蹙起来,“那有没有涂药?” 棠悔不讲话,静静地看着她。 是了。 棠悔昨天晚上一个人孤零零来找她,又趁自己睡过去,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甚至还一大早,就在织那条围巾给她…… 第147章 怎么可能有时间给自己涂药 隋秋天紧了紧嘴角,“那等下开完会,我来给你涂药。” “好。”棠悔轻巧地答应下来。 并且顺势提出要求,“那你先跟我一起去开会。” 隋秋天想要把自己刚刚想到的观点说出来,张了张唇,却又感觉到——自己垂在腰侧的袖口被很轻很轻地扯了扯。 她低眼。 看到棠悔正轻轻拽着她的袖口。 再抬眼。 棠悔也正有些迷茫地看着她的方向,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外出受了冷,变得有些苍白。 “如果你累了的话……”大概是感应到她的沉默,棠悔轻轻开口。 “我不累。”隋秋天瞬间变得愧疚。她反手握住棠悔的手,小声地说,“我陪你一起。” “真的不累吗?”棠悔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宽容。 但。 隋秋天目光下落,发现过去这么久,棠悔也并没有松开自己衣袖的意思,便只好又说,“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棠悔笑了起来,她眼睛弯起来,却仍旧是有些肿,“好。” 然后。 又很自然地,将手指挤进她的手指缝隙里面。和刚刚一样,十指相扣。 隋秋天低头看了看。 对她来讲,这已经算是亲密接触,但棠悔表现得好像这是一个很小儿科的动作。 好像只有隋秋天自己,被她一牵就手心发热。但她又不好意思跟棠悔讲,只好摸摸耳朵,小声说,“走吧。” 她牵着棠悔,尽量忽略自己手心中的热意,将棠悔带到书房,自己在书房里面看了看,本来想坐到另外一张桌子那边,但棠悔拉住她的手,不肯松开。 “你坐得太远的话,我起身的时候,可能会不小心撞到桌子。”棠悔对她说。 甚至不等隋秋天回答。 棠悔又强调, “如果再撞到之前的位置,明天我的膝盖可能会青。” 她好会谈判。 隋秋天心底先冒出这个想法。但这个想法持续不久,她又想——可能确实也是。既然她现在回到她身边,是应该好好照顾她。 隋秋天搬了条椅子,坐到棠悔旁边,在会议开始之前的间隙,她看了她一会,突然问,“那这些天,你也都会让江喜随时这样陪着你吗?” 棠悔顿住。 隋秋天继续看她,也继续问,“会吗?” “怎么突然会好奇这种事?”棠悔先是问,然后又隐约提了提唇角,“放心,不会。” 隋秋天点点头,“就是突然想到了。” 其实这个答案也没有让她很高兴。因为,如果棠悔不让江喜这样陪着她,也就意味着,这段时间,在她看不见的时候—— 棠悔可能受了很多那种“不小心磕磕碰碰”的小伤。 她不知道棠悔一个人,左耳听不见,眼睛看不见,脚也崴得那么厉害,还不让江喜住在这个房子里面,一个人的时候,是要怎么度过。 棠悔静了一会,大概也猜到她在想些什么,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别多想,我没有你以为得那么脆弱。” 这句话是真的。 棠悔永远是一位比隋秋天强大的女性。这一点,并不以她的身体状况为转移。 会议快要开始了。 隋秋天点点头,没再多嘴。 可能是出于相信她,在这场会议里,棠悔连耳机都没有戴。但隋秋天还是尽量避免去看到屏幕上共享的文件。她只好去看棠悔。 同时,这也是一个她可以尽情去看棠悔的好机会。 和从前一样。 棠悔在台上,她在台下,躲在阴影里面,有些骄傲、有些羡慕、也有些不安地,观察她脸上那种自信的表情。 这就是她对她崇拜开始的地方。 过去—— 她以为这种崇拜是不好的,不尊重的,是需要藏起来的。 但现在。 结果她们忽然变成那种,我爱你,我也爱你,非常奇妙的,让隋秋天想起来,看她一眼,就想要翘起尾巴的事情——甚至才过去不到半个小时,她就反反复复地在心底,把这件事悄悄强调过很多遍。 但她没有尾巴。 所以。 她只是敛了敛唇角。 会议时间很长。 最开始。 隋秋天还坐姿端正,目不斜视地看天花板,除了时不时去偷看棠悔以外,她表现得可能比那些在开会的人还要端正。 到后来。 她实在是有点困。 便很小声地打了个哈欠。 棠悔是个感知敏锐的人,她察觉到这件事,握了握她的手,在一边给出会议回应的时候,一边对她做了个口型——睡一觉吧。 隋秋天就在棠悔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不想睡觉。 大概是觉得痒。 棠悔突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会议那边。 苏南沉默片刻,说,“棠总,你怎么了?” 隋秋天一下子变成在上课时和同桌讲小话、还被纪律委员抓包的中学生。 她红了红耳朵。 努力不去和自己的同桌棠悔对视,很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脸埋到手臂上。 但还是能感觉到—— 棠悔捏了捏她的手指。 然后又轻轻地笑了一声,对着会议那边的人,解释, “没什么,就是有点困了。” “好的。”苏南静了一会,继续往下说。 隋秋天听到会议继续,才稍微放松紧绷着的背脊。但那个时候,她也很深刻地反思自己,觉得无论怎么样,都不要影响棠悔工作。 于是。 之后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去偷看棠悔,而是努力坐直身体,去看天花板。 但这场会议是真的很长。 不知道等了多久。 隋秋天困得不行。 那个时候,她去看了看棠悔——这个视角,她只能看得到棠悔的侧脸。 刚刚和她开过小差之后,棠悔整个人也变得认真起来。可能是因为瘦了很多,现在她的侧脸,线条看起来更流畅,有一种和之前不一样的魅力。 不过。 隋秋天还是不希望她太瘦。 至少。 不要因为辛苦而变瘦。 如果她们继续一起每天吃饭,会好吗? 那她们晚上要吃什么呢? 对了。 等下要抽时间去找找小北,跟她学一学好喝的、可以补气血的汤。反正隋秋天最近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但是。 她是不是最好还是要找点事情来做? 她已经不当棠悔的保镖了,现在怎么样,才可以站到她身边呢? 原来就算她爱她,她也爱她,也还是会有那么多烦恼。 ——这是睡着之前,最后那个忧心忡忡围绕在隋秋天心间的想法。 她原本不是那种可以随时随地睡着的人,更不会在别人面前睡着。 因为她是保镖。 可她现在不是了,出院之后她也丧失了很多警惕心。 慢慢变成隋秋天自己,而不是保镖隋秋天,也不是被关起来等表姐来看她的武校学生隋秋天。 可能,这也是棠悔教她的一件事。 会议持续很长时间才结束。那个时候,棠悔揉了揉眉心,便收到警方的消息—— 那伙在那个夜晚围剿她们的人已经落网。只不过,他们暂时都还没有供出那个在背后很显然的指使者。 “谢谢。”棠悔对那个和自己联系的警察说。 这件事她一直没有交给苏南去做,她亲自去联系,亲自去警局,一趟一趟,搜刮自己脑中的所有信息,给出自己能给出的每一件证据。 为此,她不知道多少次被拍到,也不知道多少次被狗仔怼到脸上。从前,她一向都懒得管这些。但这一次,她将狗仔手中的每一张相片都买下来,给很多个自己从前厌恶的狗仔封口费。 因为她不想,让隋秋天这个名字,这个人,也被卷进这些事情里面。如果闹大,很多关注她的、恨她的人,都会知道,在这件事情里,还有另外一个当事人。 得知那伙人背后有个指使者,棠悔并不意外。甚至,不用警方提醒,她脑子里面就确切地得出了几个名字—— 被关进去可能过不了几年就要出狱的棠林棠炳,因为自己父亲被她送进去而责怪她的棠李尔,亦或者是那天晚上对她产生很多不满的梁惠惠,觉得无法控制她恼羞成怒的郑成胜…… 从前因为她不给好脸色而积累愤怒的某个狗仔,前不久因为她上位而被收走业务线的某些高层,甚至有可能是,某个爱看八卦杂志,厌恶棠家到了一定程度,愤世嫉俗的,某个普通到让她根本无法发现的人…… 这就是棠悔身边的情况。 可能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情况。 棠悔挂了和警方联系的电话,独自在书房里面静了很久。 第148章 隋秋天大概已经睡得很熟,传出来的呼吸均匀而无害,和她那个时候躺在病床上一样微弱。于是,那个时候,棠悔才如此后怕地发现一个事实—— 原来隋秋天也不过是一个年轻的、脆弱的生命,甚至可能会因为一条细细的树枝刺进腰腹,只差一点就丢掉性命…… 其实到现在,棠悔仍然很害怕,也仍然觉得,自己可能会给隋秋天带来很多危险—— 可是。 昨天夜里,隋秋天在睡梦中牵她的手,还是牵得很紧。 像是害怕她再次抛下她。 于是棠悔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没有更多办法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贪婪的,想要获得爱的,普通的人。 在想要爱的时候,会被一次牵手、一个拥抱就冲昏头脑,也会因为尝到一点点甜蜜的滋味,就想要得到更多。 黑暗弥漫,棠悔看不见隋秋天,只听得到隋秋天的呼吸,触摸得到隋秋天的体温。 她静静坐了很久。 有一秒钟,听到隋秋天的呼吸变得很小。她紧张地抬起手,想要去摸一摸隋秋天的脸。 但下一秒,隋秋天的呼吸声又变得重一些。她明白隋秋天可能只是有点堵鼻子。于是又突然笑了出来,因为她觉得这样的、会在她身边的隋秋天很可爱。 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 棠悔不想吵醒隋秋天,愿意干坐在这里,陪着隋秋天在这个温暖的冬日睡很久。 但又无法控制地想到—— 在两三个小时以前,隋秋天竟然还说能够确定自己在爱她? 这是梦吗? 会不会等她醒过来,睁眼发现,自己还坐在那个冰冷的、死气沉沉的手术室门口? 棠悔在浓稠的黑暗中,十分茫然地想。然而下一秒,隋秋天的手指动了动,像一团收缩的毛线,把她缠得很紧—— 于是她意识到,她和隋秋天,已经是互相表达过爱的关系。 棠悔突然产生一种幼稚而天真的想法——也许自己可以偷偷亲一亲隋秋天,以此辨认这到底是不是梦。 她也真的打算那么做。 甚至俯下脸。 想要顺着隋秋天的呼吸声,找过去。 但她现在行动不便,也看不清很多事情,很努力地找了一会,才勉强将自己的上半身靠近隋秋天。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隋秋天突然呢喃着。 用很小的声音,喊了一声, “姐姐。” 像是梦话,因为是一种隋秋天清醒时候不会用的语气。 和称呼。 却让棠悔突然动弹不得。 她停了很久。 隋秋天也很久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良久。 棠悔维持着低头的动作。 她能感觉到自己离隋秋天很近,甚至能感觉到隋秋天的呼吸扑到自己的鼻尖。是只要她一低头,就可以偷偷吻到她嘴唇的距离。 从前棠悔一直不觉得自己胆子有那么小。但今天,她突然变成一个胆子很小的人,茫然地停在那里很久,都不敢释放自己的贪婪。最后,她甚至只能艰难地,虔诚地,小心地—— 吻了吻她拇指的最上一个关节。 因为她从没想过,她真的会再次回到她身边。因为她害怕,隋秋天醒过来会发现她做的事很不光明正大。而这一次,她希望自己能用一种更好的方式来爱她。 63「旧眼镜」 ◎因为她真的爱她,也真的对她有很多感谢。◎ 这一觉隋秋天睡了很久。 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了棠悔的书桌上,肩上盖着那条毛绒绒的围巾,和一条厚厚的毛毯,但手上很空。 她没有再被棠悔握着了。 这种感受使得她不是很习惯。 于是她稀里糊涂地皱起眉。 变空的手,也失魂落魄地在桌上摸了摸—— 但她刚一有动作。 就听到棠悔的声音出现,“嗯?醒了?” 在自己旁边。 很近的位置。 隋秋天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便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坐在自己身旁—— 她的眼镜被摘下来了。 但因为棠悔离她很近,所以她还是能看清棠悔大概的表情和神态。 棠悔的会议应该是结束有一段时间了。 但她没有离开这里,也暂时没有做别的事,她还是坐在离隋秋天很近的位置,稍微凑头,往她这边看过来—— 就好像,在隋秋天睡觉期间,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黑暗里注视着她,陪着她。 “棠悔小姐。”隋秋天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呼来称呼她,所以暂时只好这么喊,“我睡了很久吗?” “嗯?” 模糊视野*里,棠悔的脸庞也很模糊,她柔柔地冲她笑了一下,“也没有很久吧。” “那就好。”隋秋天点头。 她抬头,看见自己的眼镜恰好就被摆在很合适的、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便拿起来戴上,看了看书房里的时钟。 然后发现。 “已经是下午了。” 隋秋天很惊讶,“我怎么睡了那么久?” “是吗?” 棠悔看着她,轻轻地说,“我怎么没有感觉时间过了那么久?” 刚醒过来有些头痛。 隋秋天手掌心捂了捂脸,揉了揉太阳穴,很严肃地说,“我们赶快下去吃饭。” 棠悔歪头看她,突然笑了,“好。” “下次不能这样。”隋秋天很紧张,“一日三餐都要准时吃,不然你会越来越瘦,也对身体不好。” “好。”棠悔顺从地点点头。 “那我们下去。”隋秋天站起来说。 “好。”棠悔还是这样说,也还是望着她,柔柔地笑。 然后也把手往她这边伸过来—— 没有说更多,只是目光柔柔地看着她。 隋秋天抿抿唇,把自己的右手在腰边擦了擦,确认没出汗,也没有不干净,才大着胆子去牵她的手—— 她把手送过去。 棠悔摸过来,先是触到她尾指的一个小小指节—— 隋秋天紧张地缩了缩。 棠悔又一下子,反手,将她整只手都握紧。 女人的手指细细的。 把她四根手指包住的时候,也会让她产生一种很安稳的感觉。 “走吧。”棠悔翘起唇角,说。 “好。”隋秋天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偷偷看她一眼,发现她嘴边的笑容一直没有收敛,以为自己睡着的时候发生什么事,很紧急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发现什么不好的痕迹之后,才稍微放心下来。 但这个时候棠悔还是在笑,虽然也还是很美丽就是了。可隋秋天还是忍不住问,“棠悔小姐,你怎么一直在笑?” “有吗?”棠悔被她牵起来,像是自己没有意识到,嘴边的弧度却还是很柔和地翘起来,“可能是因为,觉得现在很好吧。” - 其实隋秋天没有觉得太好。 因为棠悔现在眼睛看不见,左边耳朵也听不见,再加上崴掉的脚好像也没有完全恢复……这怎么能算是好? 隋秋天简直忧心忡忡。 已经过了午餐的时间点。 她们两个人再次坐在长桌对面吃午餐—— 隋秋天给棠悔处理好餐食,自己在对面落座的时候,心里还是在想这件事。 但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还是尽量不要把这件事表现出来,不去影响棠悔的心情。 得出这个结论。 隋秋天心不在焉地拿起净手布净手。 却突然瞥到——自己左手拇指上,有点红红的。 不是皮肤的红。 是那种像是擦到什么染料的红。 隋秋天觉得奇怪。 因为她今天都没有去什么有油漆或者是颜料的地方。 “怎么了?”棠悔像是有所察觉,问她。 “也没什么。”隋秋天说着,就下意识捻了捻拇指上的红痕,“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手上突然有点红红的——” 说完,她把手上的红印擦干净,又下意识在说话的时候抬头去看棠悔—— 便陡然间看见棠悔的脸。 以及。 在昏黄灯光下,棠悔鲜红的、饱满的嘴唇。 隋秋天愣住。 “红红的?”棠悔喝了口水,唇挨上水杯边沿,白色边沿粘上淡淡红印,“哪里红红的?” “就是拇指这里……”隋秋天下意识回答问题,注意力却又很莫名地停在棠悔脸上—— 女人只喝了一小口水,唇却沾得湿湿的,在昏黄光影下泛着影影绰绰的水光。 大概是对她的停顿有所察觉,棠悔恰巧抬头望她—— 视线相对。 隋秋天突兀地停住所有动作。 变成一个泡泡吐到一半,突然卡掉的泡泡制造机器。 她迅速低脸,却又瞥到自己手上还没完全擦掉的红印,又想起那个白色杯沿上的红印,或许是她联想能力太好,她总觉得这两者很像……而这种联想在脑子里出现,就让她整个人一下突然变成故障的机器,开始冒烟—— 第149章 “拇指上吗?”棠悔出了声,脸上的表情很自然,鲜红的嘴唇,在隋秋天面前很是放松地一张一合,“可能是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哪里了吧。” “应该是。”隋秋天慌慌张张地喝了口水,匆匆忙忙看了一眼。 不敢再看。 既觉得两种颜色实在是很接近。又觉得,也有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更何况。 她到底是睡得到底有多放松,才会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去碰到她的嘴巴? 如果真的是这样…… 隋秋天悄悄咪咪地抬起眼。 又去看了眼棠悔—— “怎么不说话?”棠悔很是自然地看向她,完全没有被她在睡梦中冒犯过的生气。 好吧。 应该是错觉。 隋秋天想。 必须是错觉。 她呼出一口气,想要把这件事抛开,结果只是紧张兮兮地把手里的餐巾折来折去,又拆来拆去。 棠悔再次抿了口水。 将脸微微别开,唇角很不露痕迹地上翘。 隋秋天没有注意到这点。 因为棠悔很恰到好处地,在这个时候提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刚刚我发现你的眼镜坏了。” 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隋秋天抬头,一不小心又直接看到棠悔的嘴唇,于是便匆忙地低了低眼,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小声地说,“上次坏掉的。” 她说上次。 并没有直接提及那个晚上。 但棠悔似乎有所察觉。她静了片刻,问,“是那天摔坏的吗?” “嗯。” 隋秋天集中注意力,去处理餐盘中的食物,但她并没有因为棠悔提及,就去很别扭地将坏掉的眼镜摘下来——而是仍然坚持戴着。 那天晚上,她摔了那一跤,不仅仅是离肾脏很近的位置被戳出一个洞,也不仅仅是把那道棠悔用心给她求来的平安符染红,还差点丢掉那副自己一度很珍惜的眼镜。 她的第一副眼镜。 按理来说,一个人不可能七年都用同一副眼镜。因为度数会涨,眼镜框也会变形。但隋秋天这个人相当老派,也相当固执,她不想要换。所以宁愿每一年都偷偷拿去眼镜店保养。 并且幸运的是,可能是因为她成年以后才近视,所以她的度数没有涨太多。于是,她期间只换过一次镜片,却还是坚持在使用这副眼镜框。 而那天晚上。 棠悔独自摇摇晃晃地走了之后。 隋秋天一个人被埋在那棵很大很阴凉的树后面,身上全是泥巴,汗,和血,像是快要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淹到口鼻里面去。 她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皮。 努力去看棠悔的背影,希望自己可以看得久一点。 那个时候眼镜还没有坏。 是在她觉得过了很久很久,完全听不到棠悔踩着树叶的脚步声,也听不到棠悔的呼吸声,只听得见林间尖锐到像是惨叫的鸟叫声之后—— 眼皮越来越重,身体里溢出来的液体越来越多,让她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个冻僵的雪人,五脏六腑都在剧痛中一点一点融化。 隋秋天根本坚持不下去。 其实她根本不是一个很有毅力也很坚强的人。其实她很怕痛的,被陈月心留在姨妈家里自己跑出去追没追到,在水泥地上摔得膝盖上破皮流血很痛。 被教官第一次用沾了水的教鞭打手心的时候很痛,青春期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觉得好痛,第一次肠胃炎发烧吐得不行的时候很痛,第一次被刀捅进腰里面的时候觉得好痛好痛……只是后来,她学会忍。 但那个晚上。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那么痛过。 因为她害怕棠悔逃不出去,因为她害怕,其实她真的很没有本事,没有把棠悔保护好…… 是在不知道棠悔走了多久以后。 隋秋天的意识已经快要消失。 听见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过来,她总觉得是那些坏人追过来—— 本能的。 她挣扎着,竭力地,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去把自己这边的动静闹大—— 因为她希望。 可以吸引那群人的注意力,为棠悔,最后再争取一点时间。 她咳嗽,疯狂地咳嗽,从身体里面抖落出很多滚烫的、铁锈味的液体,眼前也什么都看不见,看不清,她用手掌拼命在树林的土地里面摸索,被石子,树枝划出很多血淋淋的、粘上泥土的伤口,又耗费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去把那些划伤她的石子、树枝,全都用最大的力气扔出去。 一边扔,一边努力发出声音, “嘿,你们过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啪嗒——” “嘿,我在这里。” “嘭嘭——” 最后那群脚步声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远。 隋秋天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发现地上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扔。 只能用自己最后的力气,用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去拍自己靠着的那棵树—— “嘭嘭——” 树上有很多东西掉下来,她不知道是什么,湿的,重的,有液体,也有固体,砸到她身上,也砸到她的眼镜上,一点一点,舔掉她的眼睛—— “嘭嘭——” 很重的东西砸到她脸上,鼻梁上的眼镜被砸落,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嘭嘭——” 隋秋天彻底晕过去。 看到的最后一点亮光,是她在某个很亮的地方,拼尽全力奔逃,脚步声和呼吸声同时迈得很重,“嘭嘭”,“嘭嘭”,她摇晃奔逃的视线用力挤过很多个黑衣人的肩膀,在那个白色的、很亮的世界里,看见一个女人微微低着的侧脸,郁白的,美丽的侧脸。 “嘭嘭——” “棠小姐!” “嘭嘭——” 世界拥挤得好像在下雨的默片,她第一次遇见她,第一次喊她。 “嘭嘭——” 她也恰好抬脸,隔着糟乱人群,第一次看向她的眼睛。 “嘭嘭——” 隋秋天躺在树下拼命咳嗽,捶着树的手慢慢滑落。她像一滩快要的融化的泥巴,在晕眩和难以持续的呼吸中,盯着漆黑的树林,那样漫无边际地想—— 可能这就是走马灯。 但如果这就是走马灯,那她的走马灯,未免也太小气。 都不给她多看一看棠悔的机会。 “应该是我自己搞坏的。” 此时此刻,隋秋天再次坐在棠悔对面,很讲礼貌地处理完自己嘴巴里面的食物,才去讲,“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的。” 棠悔低着睫毛,不讲话。 隋秋天看了她一会,觉得棠悔可能是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又变得很不高兴,所以尽量用很平常的语气,去讲,“不过其实还能用的。” 她说的是实话。 虽然坏掉了。 但只是眼镜腿断了一边,她用一根线稍微缠起来,还是可以戴在耳朵上。 镜片是左边稍微有一点裂痕,也还是勉强可以用。 所以。 醒过来之后,表姐把眼镜和她当时身上的其他物品都还给她,说出院要给她重新配一副。 隋秋天也没有很在意。 只是等自己稍微好一点,能坐起来,就请每天照看自己的护士,帮忙找来一点丝线,把眼镜腿缠起来。 镜片原本打算出院再去看看可不可以换。但刚出院她就很忙,去了很多地方,所以也没有来得及去换。 “为什么不换?”良久,棠悔轻轻地问。 “不想换。”隋秋天诚实地说。 棠悔张了张唇,像是想要说服她。可最后,又只说了一句, “只是一副眼镜而已。” “可这是我的第一副眼镜。”隋秋天解释。 棠悔不讲话了,她大概不太理解,为什么第一副眼镜就这么重要。 隋秋天想了想,跟她解释,“在这之前,我连近视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教过我。” 棠悔愣住。 “棠悔小姐。”隋秋天再次这样喊她,也将手中餐具放下,很认真地跟她说自己的想法。因为现在,她们是她爱她,她也爱她的关系。她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跟棠悔讲很多很多事, “其实你也知道,我是个奇怪的人,和别人都不一样。” “我没怎么上过普通小孩上的那种学,学校里面的老师也不会教那些家长按理来说要教的事情。就比方说,进入青春期的时候,没人告诉我怎么处理月经,也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我为什么每个月都会流血。这件事情,我都是一点一点从同学身上学习的。” “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手机,连网络都没怎么接触过,只是听同学们讲一些对我来说很新奇的事情,那些在小孩子里面很流行的事情我都没有体会过,可能你不知道,刚从武校出来的那段时间,我觉得我自己好像一个刚步入现代社会的野人,对很多事情都不习惯。” 第150章 “棠悔小姐。” “我就是一个很笨的人。” 隋秋天这么说自己,也没有觉得很难过。因为她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认知到这一点。 不过棠悔却因为她这样说自己蹙紧了眉心,好像是很不高兴,就也很像是……那个在潮岛不知名酒店的晚上,她跟她讲自己为什么想吃凤梨酥,她的反应。 不只是那个时候。从很早的时候,隋秋天就认识到一件事—— “但棠悔小姐,我知道你其实是很聪明的。” 隋秋天扭了扭自己眼镜腿上散落下来的线,对棠悔提起唇角,笑了笑, “可是,你是唯一一个,自己很聪明,但是又不会嫌弃我笨,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不耐烦,还会愿意教我这些很简单很平凡的事情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 让隋秋天明白,原来自己可以不用当一个很厉害的人,也可以拥有很多很多凤梨酥的人。 “而且我现在知道‘舍不得’是什么了。” 很久都没有听见棠悔讲话,隋秋天觉得眼镜腿上掉下来的线很乱,便自顾自地把眼镜摘下来,认真地理了理上面缠绕的线,再重新戴上去—— 重新看到清晰的、正在注视着自己的棠悔。她松了口气,也提了提唇角,对她说, “我舍不得这副眼镜。” 她说完,并没有期待棠悔给她任何回应。她想可能,爱就是这样,一个人想说的时候,可以尽情去说。她认知到自己的确和别人不一样,遇到一个难懂的、不那么具象的事情,仍然会去反反复复思索,试图找出最合适的那个答案。 眼下。 和那个漫长的夜晚很相似。 在漫长的空白和沉默之后——棠悔突然撑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隋秋天一下子变得很紧张,想要站起来去接她。 “你坐着。”棠悔的命令很简洁。 “好吧。”隋秋天只好奉命坐下来。 但身体坐下来,她的眼睛还是紧巴巴地跟着棠悔—— 她们平时吃饭的桌子很长。 所以棠悔扶着桌面,花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一点一点地、安全地,挪到隋秋天的面前。 最后。她停在离隋秋天很近很近的位置,很是艰难地抬起手,抱住了她的头—— 但是位置有点偏,所以隋秋天的脸埋在她的腰侧,眼镜也差点被蹭下来。 不过隋秋天看得见。 所以她主动地调整合适的位置,回抱棠悔,脸因为这个姿势贴近棠悔的腰腹,感受到棠悔小腹间独属于女性的柔软,和微弱的在她脸颊和鼻梁间,气息所鼓动着的起伏。 她耳朵红红,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你要去哪里,结果是突然跑过来抱我。” “嗯,就是为了来抱你。”棠悔的语气听上去很任性。 隋秋天更加不好意思了。她不知道,是不是承认了爱的人都会这样?吃着饭的时候忽然开始讲一些琐碎的小事,讲完之后给对方抱一抱? “因为你很棒。” 棠悔摸摸她的头,在她头顶,声线柔柔地说,“所以我一定要走过来抱抱你。” 隋秋天愣怔。 可能是她们很少用这样的姿势拥抱—— 她坐在椅子上,她站起来。这个位置,可以让她的耳朵、鼻子和半张脸,都被她柔软的小腹包住。而她的后脑勺,也被女人柔软的掌心护住。 让她产生一种,回到妈妈肚子里面,很奇异的感觉。 也真的让她意识到。 她已经不是她的保镖了。 她可以在她的保护下,缩成很小很小,变成一个不可靠的人,也没有关系。 然后。 棠悔拍了拍她的头顶,轻声细语地讲,“但是以后不一样了。” “因为我会在你身边。” 她这样对她说,语气像是,对她产生很多的心疼和难过。 其实大部分时候,隋秋天都觉得,棠悔才是那个很可靠很可靠的人—— 比如此时此刻,她躲在棠悔的腰间,忽然觉得,如果棠悔在她身边的话,那换掉那副旧旧的眼镜也没有关系。 基于这层定义,她觉得棠悔真的很像是自己的姐姐。 和她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却又和她相依为命的…… 姐姐。 她甚至想要再次这样称呼她。但想来想去,都没有很好意思。最后,便只是抿了抿唇,说, “谢谢你,谢谢你。” 因为她想自己真的爱她,也真的对她有很多感谢。 - 午饭在一个漫长的拥抱中度过。 最后。 棠悔拍拍她的头,还是很果断地做出决定,要给隋秋天重新配一副眼镜。 她总是很有魄力,说要做什么,很快就会去做。这一点,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可能是那个拥抱发生效用。 隋秋天原本很抵触这件事。 但被棠悔决定好之后。 她又感觉,其实换一副眼镜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眼镜,可能就真的只是眼镜而已。 预约的□□来得很快,几乎是她们吃完这顿很迟很迟的午饭,上门配镜的人就已经开着车来到山顶。 隋秋天一边觉得奇妙,一边又配合着验光师,去做各种测试——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的度数可能涨了将近一百。 那个时候。 棠悔像是很不开心,看了眼隋秋天。 隋秋天不敢去看棠悔的眼睛,只好一边去试合适的镜片,一边又去找合适的镜框—— 验光师背了一个两层高的箱子过来,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镜框。 她推荐隋秋天选现在比较流行的镜框款式——说是狐狸型的镜框,会显得人看起来很有高智感。 “什么是高智感?”隋秋天好奇地问。 “就是会显得人很聪明。”验光师解释。 隋秋天点点头。 她想起棠悔之前戴的一副防光照射的眼镜,就是这个形状,的确,高智。 不过…… “我不要高智。” 隋秋天从箱子里面,挑了一副和以前那副一模一样的,“我要这个。” 说着,她把那副镜框拿给棠悔,侧头去征询棠悔的意见,“棠悔小姐,我想要这个。” 棠悔接过来,拿在手里摸了摸,突然笑了。然后又点头, “好。” 这一天过得很长,也过得很短。临近下午的时候,隋秋天就拿到了自己的新眼镜—— 虽然看上去和旧的那副一模一样,但她还是觉得很新奇。 时不时摘摘,戴戴。 于是没过多久。 她开始有点头晕。 但她没有跟棠悔说。她觉得,可能只是还不习惯稍微高一点的度数。 所以,她坚持戴着那副新眼镜。 陪棠悔守在壁炉面前读那本被棠悔送过来放在那个行李箱里面,没有被读完的书。 她念,棠悔来听。 可能她念书的时候真的很无聊,因为她总是强迫自己把每个字的读音都读得很标准。没过多久,棠悔就在轮椅上睡过去。 隋秋天注意到棠悔不小心阖上了眼皮,便没有再念。 她把书收起来,坐在地毯上,去透过让自己有些头晕的眼镜,去看棠悔。 看一会。 她就去摸一摸棠悔肩膀上的毯子,看看温度合不合适,看看有没有滑落下来。 后来她发现—— 原来在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是真的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隋秋天撑着脸,在越变越多的黄昏下,看棠悔很久。 也时不时去摸一摸自己的新眼镜。 不知道过了多久,棠悔醒了。 她从迷糊之中醒来的样子,和平时有很多不一样,整个人有点茫然,在黄昏下抬了抬脸,下巴不知道是不是被压到了,有一点红印。 有点可爱。 隋秋天想。 棠悔小心翼翼地往外伸手,“隋秋天?” “我在这里。” 隋秋天第一时间回应,也去握住她的手。才过去不到一天,她现在做这样亲密的动作,也都很自然了。就好像,两个人的手生出来,就是为了牵在一起。 手指相触。 两个人的体温都被壁炉烤得热热的。 挤在一起,也热热的。 可能是这天真的很温暖,又发生太多事。棠悔维持着这个姿势,牵她的手,没过多久,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隋秋天没说话。 过了两三秒钟。 棠悔将脸侧到一边。 好像又睡着了。 隋秋天笑了一下。 棠悔稍微动了动脸。 隋秋天迅速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可能真的是精力消耗太多。 棠悔只是很小幅度地抬了抬脸。 却没能完全睁得开眼皮,就又停住了所有动作,沉沉地呼吸着。 第151章 好吧,不只是有一点可爱。 那一瞬间。 隋秋天脸枕着自己的膝盖,这样想。 也久久都没有移开目光。 她大胆地将目光停留在棠悔脸上,去看棠悔慢慢呼吸,慢慢起伏。 也因此,不可避免地看到棠悔脆弱的、偏红的唇。 颜色是真的很熟悉。 隋秋天折了折手指。 去看自己拇指上,那块已经被擦得很干净的地方—— 下意识蜷了蜷手指的指关节。 她耳朵逐渐变红,一下子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用另一只手,将这只手盖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棠悔身上盖着的毛毯突然滑落下来,像一片云落到了隋秋天的小腿。 隋秋天弯腰去捡。 捡起来的时候。 她看见黄昏像一件衣服很柔软地包住她们两个,壁炉里面的木柴温暖地燃烧着,棠悔微微抬头,半睁着眼皮,好像在很努力地想要看她,手指也轻轻绕住她的手掌心。 突然一下子,隋秋天觉得心好像被填得很满很满,像有一只被烤过的橘子,在里面滚来滚去,热热的,软软的。 隋秋天轻手轻脚,将毛毯盖在女人肩上,再次在棠悔腿边坐下来。 她倚着棠悔的腿,心满意足地说,“棠悔小姐,我觉得现在真好。” 棠悔大概是很困,很倦,也很累,所以在这之后,都只是很倦懒地在她头顶呼吸着。 但隋秋天觉得没关系。 她觉得这样就可以让自己感受到很多幸福。 “睡个好觉吧。”隋秋天看着外面的雪,像以前一样,像很多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像现在还是那个中秋节一样,小声地对棠悔说,“棠悔公主。” 但过了大概不到一分钟。 她感觉到夕阳在腿边漫上来,而棠悔模模糊糊地,过来拍了拍她的头。 “是啊……” 她像是怕自己没有回应隋秋天,会因此惹她生气,便很吃力地顶着困倦来回应她,但声音却很轻很轻, “真好。” 毛毯再次不小心滑落到地毯上,壁上钟表指针一点一点跳动,黄昏落进来,意味着这天就要过去。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很多个普通一天中的一个。 可莫名其妙,她就是舍不得这一天结束。趁棠悔睡熟,隋秋天低头,悄悄捂了捂自己变得湿润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这本还没有太快完结哦,两个宝宝还要磕磕绊绊谈点恋爱嘿嘿[让我康康](都是恋爱新手hhh,所以笨笨谈恋爱也会很有趣) 64「女朋友」 ◎“棠小姐,不可以。”◎ 苏南呼着白气走进来,雪地靴上粘到的雪蹭到地面上,她看见别墅一楼,壁炉里面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面前坐着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很温顺地坐在轮椅上,膝盖上盖着一层很厚很厚的毯子,肩膀上盖着一件很厚很厚的外套,睡得很沉。这可能是她最近睡得最舒服的一觉。当然,也有可能是与她被厚成一座小山的衣服和毯子压得动弹不得这件事有关。 另外一个就坐在这个女人的腿边。她穿着一件白毛衣,戴着一副丑丑的眼镜,脖颈上围着一条简直丑爆了的围巾。她一边烤火,一边看书,一边又去抬头,看一看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一般来说,这个人喜欢均匀分配时间。但显然,她看她的时间,已经超过了理应分配的三分之一额度。 苏南关好门,走过去,发现棠悔织的那条围巾真的很大很厚很长,因为她在织的时候,总担心会不会太薄,还总是要让苏南摸一摸厚度合不合适。 苏南说够了,真的已经合适了。 棠悔点点头,好像很认可她的说法,结果第二天,自己又觉得不够,自顾自地继续加厚。以至于现在—— 这条围巾把隋秋天围得脸都缩在里面。 但隋秋天看起来真的很不嫌弃,她很心满意足地把自己围在这座像小山一样的围巾里面。 一眼看过去。 苏南还以为棠悔最近养了一只戴眼镜的白色萨摩耶。 听到脚步声,隋秋天下巴蹭着脖子下面的白色绒毛围巾,很艰难地转过头来,便看到了在她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的苏南。 和苏南上次见面是在前天。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 她在医院,她把外套和行李箱给她,让她不要再想起她们这些人。她追出去,看见苏南上了一辆车,以为自己可以偷偷看到棠悔。 结果才过去不到七十二个小时。 她们又见面了。 还是在山顶。 “苏秘书,你好。”隋秋天主动跟苏南打了招呼,声音压得很小,几乎是气音了。 说着,她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睡得很熟的棠悔,屏住呼吸停了一会,觉得对方没有被这样的动静吵醒之后,才稍微舒出一口气,抽出注意力去看苏南,“你说话也小声一点吧。” 苏南沉默地走过来,坐到她侧边的沙发上,看了她一会,才语速很慢地说,“看起来比那天气色好多了。” 隋秋天摸了摸脸,没有讲话。 “真不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苏南说,也看了在轮椅上的棠悔一会,视线再次转到隋秋天身上,叹了口气, “我是知道你可能会回来,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早知道那天就不讲那些话了。” “但我很谢谢你那天来找我。”隋秋天松开紧紧抿住的唇,“多亏你,我才拿到了新的平安符。” “好吧。”苏南目光下落。 落到她脖子上面围着的那条围巾上,停了片刻,说,“其实蛮适合你的。” “谢谢。”隋秋天理了理围巾。 看见苏南。 她又想起那天的一件事,压低声音,问,“不过你这几天有帮忙找我的全家福吗?” “我那天都忘记问你了,”苏南大概是被她传染,声音也压得很低,“是什么全家福?” “我和棠小姐的全家福。”隋秋天的声音变得更小。 “什么?”苏南没听清,凑近了些。 隋秋天也凑近,几乎要凑到她耳朵边上,吐字清晰地跟她说, “我和棠小姐,在中秋节那天拍过一张全家福,后来棠小姐洗出来,特意给我留了一份。现在它不见了。” 她说,“我们两个的全家福。” 全家福也就算了。 还要特意强调——我们两个的全家福。 苏南突兀地顿住,狐疑地瞥了眼隋秋天,觉得自己很有理由怀疑——此时此刻,窗外这场雪还没有下,时间还是停留在她们两个人躲开所有人去旅行的那一天,隋秋天也是用这样类似炫耀又类似陈述的语气,和她说——我要去跟棠悔小姐旅行了。 “不知道。”苏南看了眼棠悔,说。 “好吧。”隋秋天有点失落。 她觉得,想要找回她和棠悔的全家福,却没有办法马上得到消息,这种感受就是失落。 不过她想其实棠悔应该知道在哪里,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没有丢。 所以她马上又问苏南,“那我的房间在装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苏南看了眼在轮椅上睡熟了的棠悔,也说,“不知道。” 好不容易见到苏南,隋秋天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江喜怎么真的成了保镖,比如门口那么多人守着是怎么回事。 但她没想到,才问了两个,苏南却都只能回答不知道。于是,她抿了抿唇,改成问,“你是不是找棠小姐有事?” “对,有个文件需要她亲自处理。”苏南说。 “哦哦好。”隋秋天说。 然后看了眼轮椅上的棠悔——刚刚她们说了那么久的话,棠悔也没有被吵醒,而是继续呼吸均匀地将脸垂在隋秋天为她找来的小枕头上,而放在外套下面的手,也仍旧是紧紧地牵着隋秋天。 “她睡着有一会了。” 隋秋天跟苏南说,“不知道有没有睡够。” 又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棠悔也跟着动了动,甚至又将她的尾指拉得更紧。 隋秋天很不好意思。 她看了眼苏南。 苏南的视线原本停留在她们两个的手上,一看她看过去,很迅速地移开视线,去看壁炉里面燃烧的木柴。 “不好意思哦。”隋秋天敛了敛唇角,小声对她说,“你能不能等她睡醒呢?” “当然。” 苏南看了看手表,“反正我也不急。” 顿了片刻,才继续说, “而且她最近也很久都没睡成一个好觉了。” 隋秋天的唇角敛得更紧,眉心也拧起来,很是担忧地看了棠悔一眼。 她担心,心疼,忧虑,却不知道把这些溢出来的东西放在哪里,所以,只好小心翼翼地,给棠悔提了提肩上的外套,又往下,摸了摸她的裤腿,看看有没有湿…… 最后,她蜷缩回手指,把整只手谨慎地收了回去。 第152章 苏南看见她做这些动作,也没说什么。 别墅一楼,三个人,外面是雪,里面是静静燃烧着的木柴。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 隋秋天也看了棠悔两三分钟*。 苏南轻轻地说,“你们这样,蛮好的。” 听到苏南的话,隋秋天有些茫然,她抬起眼来,看苏南一眼,又看这间她生活了很多年的、但自己八辈子也买不起的房子,再看棠悔睡熟了之后很温顺的脸,“可是表姐说……” 迟疑了几秒,说,“说我们不是很相配。” 她提起这件事,也再次感觉到了心间那种强烈的失落感。比刚刚没有得到全家福的消息要更失落。她现在知道,情感是不需要用比喻来描述的。明白自己爱一个人的话,情感会产生,会溢出,会变得很具象。不需要刻意感受,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但她跟苏南说这件事,也不是需要苏南给她回答。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失落的时候,和棠悔牵一牵手指,又觉得很满足。 所以。 没等苏南说话。 她又看向苏南,像个小孩子等待考试成绩公布一样,期待的目光落到苏南脸上,问,“苏秘书,那你看来呢,你看来我们配不配?” 苏南看着她的眼睛,觉得这真的是一个单纯得过了头的人。不过,她又看了看棠悔,想,一个单纯的傻子配一个聪明的傻子,应该是每一个人都要认可的真理。于是她缓缓动了动唇,吐出一个字,“配。” 她对她说,“配得很。” 隋秋天没有料到苏南会给出那么笃定的回答,以至于那个时候,她愣了很久,却也因此长长舒出一口气,露出一种不知所措,也隐约藏着雀跃和欣喜的表情。 “那就好。” 她虚虚绕着棠悔的手指,吸了吸鼻子,重复, “那就好。” - 苏南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小时,棠悔都没有醒过来。 隋秋天也因此有了很多可以请教苏南的机会。 她现在已经结束雇佣期,不再担任棠悔的保镖,住在这里也都是以“客人”的身份。 她暂时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但某种程度上,她认为程时闵说得对,也许她是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这份事业不一定要和棠悔相配,毕竟要在事业上和棠悔相配,也挺困难的。但至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会让她完全依附棠悔,不会让她走出去,棠悔只能跟别人介绍——这是她的上任保镖小姐。 住院这段时间,隋秋天突然多了很多空出来的时间,也在无聊的时候看过很多电视连续剧—— 一般到了这种情况,别人会问“为什么是上任”,紧接着,棠悔就会露出很尴尬的表情,对别人讲,因为她暂时没有新的工作。 “苏秘书,我想找份新的工作。”趁这个机会,隋秋天向苏南请教。 “这么快?”苏南很惊讶,“你不是才出院吗?” “也不是非要现在。”隋秋天看了眼棠悔,声音轻了下去,“就是觉得,可以尽快准备。” “但我不知道,自己除了当保镖,还可以做什么?”提起这个问题,隋秋天很茫然—— 她和当年从武校毕业的很多个学生一样,进入这个社会,都会发现自己与快节奏的生活格格不入,也没有很多的工作机会,被拦在很多可以坐在格子间里面的工作之外。如果不是棠蓉将她选中,她可能只能回到潮岛去当一个身体很健康的渔民。当然渔民没有任何问题,当渔民也不错。她在心里补充。 只是—— 她现在想要待在棠悔身边,就不可以回去当渔民。 “你不会……” 苏南犹豫着问,“是想去给别人当保镖吧?” 隋秋天张了张唇,想要回答—— 这个时候棠悔醒了。 她的位置在她们两个后面,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有点模糊,“隋秋天?” 隋秋天反过头去,握住她的手稍微紧了紧,第一时间对她说,“我在这里。” 棠悔大概感觉到她还是那样牵着自己,稍微松了口气, “是不是到吃饭时间了?” “我还不饿。”隋秋天说。然后把她的手在掌心里握了握,给她把快要滑落下来的外套细细盖上去,又很紧张地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说, “棠小姐,听说人在睡醒的时候都会冷。你现在冷不冷?” 棠悔低眉顺眼,顺势将脸靠在她伸过去的手臂上,摇了摇头。 隋秋天被她靠着,就不再动。 她挪了个位置。 站到棠悔身侧,让棠悔可以靠在她腰侧醒瞌睡。 棠悔大概是刚醒过来有点迷糊,感觉到她的靠近,就顺势往她腰边靠了靠,打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哈欠。 隋秋天低头很谨慎地看她。 也隔着一点空。 护着她的脸,不让她因为瞌睡没醒过来就栽倒到另一边。 这个姿势,隋秋天看起来挺别扭的,一只手往外微微张着,另一只手背在腰后。她像是一个那种,会为了主人棠悔随时调整自己身体的陪伴型机器人。 当然,她自己大概也知道这种动作在别人看来过分亲密,所以那个时候,隋秋天一边努力站得很直,让棠悔可以靠得舒服一些。 一边抬头看了眼苏南,嘴角很腼腆地敛了一下,对她做了个“嘘”的口型。 她大概是不想让棠悔得知自己刚醒过来的样子被下属看到,到时候棠悔可能会有点不高兴。 苏南看着这两个人从头到尾,寻找到对方又慢慢以一种无比和谐的姿态嵌合在一起的模样。 又想起那一天,棠悔一个人坐在死气沉沉的医院里面,浑身是血哭得快要晕过去的样子,笑了笑,也朝正在努力向她发信号的隋秋天点了点头。 - 晚饭时间。 江喜终于姗姗来迟。 外面的雪还没有融,苏南今天待得晚,晚上可能又要留宿。 四个人围着桌子吃了一顿饭。 晚饭后。 壁炉里的木柴烧了一天,终于慢慢变成了干瘪的灰。管家放完假从老家回来,给她们一人发了一小兜煮好的甜板栗。苏南和棠悔进书房谈事情。江喜帮着隋秋天一起,在客房的大床上多铺了一层被子。 铺床之前。 隋秋天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新眼镜摘下来,然后忍着模糊,在白色被子上像个盲人一样摸来摸去,找被子的四个角。 旧的眼镜已经被棠悔拿走。 她说她要扔掉,不准隋秋天再偷偷戴,到时候把眼睛搞坏。 江喜看她摸来摸去都没摸到被角,很好心地找到一个脚,递到她手里,然后好奇地问,“秋天姐,你现在是在体会棠总的视角吗?” 隋秋天动作停下来。 她放下被角。 在房间里面模糊地走来走去。 把自己刚刚好好收到新眼镜盒里的眼镜取出来,重新戴上。 “江喜。”她看清江喜的脸,直线直勾勾地,讲话却很罕见地弯来绕去,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我有什么新的变化?” “嗯——” 江喜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人看起来更高兴了?” “也算。”隋秋天点头,然后又扶了扶眼镜,问,“但更具体一点的呢?” “具体一点的……” 江喜大概不是那种会扫兴的人。 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冷不丁来了一句,“我刚刚看到,你和棠总在桌子下面偷偷牵手了。” 隋秋天愣住。 “这算不算?”江喜挤眉弄眼地问。 问完之后。 她自己也捂着肚子笑得不行,甚至看隋秋天不说话,又问一遍,“这算不算?” 隋秋天耳朵红红。 她把戴上去的眼镜摘下来。 再次很小心地收好,不再去看江喜的表情。 “哎呀。” 江喜凑过来,继续给她铺被子,脸上的表情还是笑嘻嘻的,“不过都偷偷牵手了,你刚刚吃饭的时候怎么还喊棠小姐?怎么这么生分呢?” “那不然喊什么?”这也是隋秋天觉得为难的。按理来说,她不是她的保镖,喊棠小姐,或者棠悔小姐都会显得生分。但直接喊名字,又好奇怪。毕竟棠悔比她大那么多。 “一般不都会喊得亲热一点吗?”江喜在旁边,很随意地说, “像喊个叠字,或者是宝贝,宝宝,亲爱的,honey,mylove,姐姐之类的。” 隋秋天闷着头铺被子,被子松松软软地拍到手上,像一块小蛋糕。她想,不晓得江喜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列举那么多,没有一个是她说得出口的。况且…… “为什么姐姐也跟在那一串后面?”她侧头,扶了扶眼镜,问江喜,“姐姐不是亲人吗?” “是啊。”江喜和她站得分开些,把被子抖了起来,解释, “但现在都流行这么喊女朋友的。” 第153章 隋秋天突然站着不动了。 江喜一个人拿着被子,突然抖不开,也扯不动,感觉隋秋天突然变成了一个被灌上水泥的石头墩子一样,觉得很奇怪,“秋天姐,你怎么了?” 说着。 她又试图扯了一下被子。 隋秋天紧紧攥着被角,被子一点没被扯动。她抬眼看向江喜,眼睛里有很多迷惘和不知所措,“女朋友?” “谁是女朋友?”她问江喜。 “棠总是你女朋友啊?”江喜用手背碰了碰发痒的鼻子,语气很随意,“或者反过来也行。” “你们不是都躲在桌子下面偷偷牵手了吗?” “也是快。”说着,她看了木着脸整个人都僵住的隋秋天一眼,嘟囔一句,“我就一天没过来。” “不是,你不要误会。”隋秋天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拖鞋鞋尖,慢慢地,将手中的被子继续抖开,也很小声地说, “这种话也不要乱讲。” “啊?” 江喜听到她否认,语气很惊讶,“棠总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隋秋天说。 声音躲到了那层厚厚的被子里面,“就是因为她不知道,所以不要随便说这种话。” 她想。 虽然她说她爱她,她说她也爱她。她想要待在她身边,她想要她留下来。她牵手,她也牵手,她戴她的围巾,她穿她的外套。但是……这怎么就能证明她就是她的女朋友呢? 如果没有经过当事人允许,就私自这样往外讲,很不礼貌。 “好吧。”江喜大概是不知道她在很郑重其事地考虑这件事,给她把被子每个角都抖好,说,“那就喊宝贝吧。” 隋秋天奇怪地看她。 江喜理直气壮地回看过来,“反正现在不管是姐姐,女朋友,还是像你和棠总这样会牵手玩的普通上下级,都可以喊宝贝。” 隋秋天虽然人比较迟钝,但也还不至于会信江喜说的这些。 毕竟这些天。 她看了不少讲爱情的电视连续剧,知道这种称呼不一般。 不过。 江喜也提醒了她。 她和棠悔现在算什么关系?她爱她,她也爱她,难道就可以自动确认对方是另一半吗?隋秋天不这么觉得。 可能还是要去问一下棠悔。 隋秋天陷入思考。 她要怎么去问棠悔呢? 直接问会不会有点……太直接了? 不直接的话,会不会又显得她……很忸怩? 而且。 要在什么时机问才是最合适的呢? 今天还有时间吗? 江喜走后,隋秋天规规矩矩地坐在客房的床边,把两只手都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一边思考,一边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已经暗了。 好吧。 好像已经很晚了。 现在去洗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再问吧。隋秋天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她没有按照自己脑海中的指令行事。她还是坐在床边,像个被钉在那里的木头桩子。 她又想—— 上楼吧。 上楼问完很快就下来。 可能也就三四分钟的事情。 得出这个结论。 隋秋天飞速地站了起来。 却在还没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门被敲响的声音—— “咚咚,咚咚。” 隋秋天走过去。 发现自己的心脏也是—— “咚咚,咚咚。” 她打开门,看清门外站着的那个人,心脏的频率突然大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棠……” 隋秋天刚刚还在想那件事,现在马上就看到棠悔站在自己面前,突然有点呼吸不过来,“棠小姐,你怎么来了?” 棠悔应该是刚刚和苏南在书房谈完工作的事,还穿着白天那件白毛衣,毛衣的款式是那种有很多绒绒的,让她看起来整个人都很柔和。听到隋秋天的话,她柔柔地笑了笑, “我来看看你,在这里是不是睡得习惯。” 隋秋天木讷地眨了眨眼。 “不邀请我进去坐吗?”棠悔歪头,问。 “哦哦,好。” 隋秋天说,然后又侧开身子,为她撑着门,让她进去, “你可以进来了。” 棠悔却不动。 棠悔站在门边,静静地注视着她。 隋秋天疑惑。 棠悔把空着的那只手伸出来,白皙的手腕从白色毛衣袖口探出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 隋秋天脸蛋红红。 去牵棠悔的手。 却也在皮肤相触之后,想起江喜刚刚说——她有看到,她们躲在桌子下面悄悄牵手。 也因此整个人变得更红。像在那个海鲜大排档,她亲手给棠悔拆开的大螃蟹。 棠悔大概不知道她们牵手有被江喜和苏南都看到。可能她就算知道,也不会像她那么害羞。她很自然地反握住她,跟着她走进来,轻启红唇,“好像这个房间的暖气不是很足,要换个房间吗?” “我没有感觉到。”隋秋天很认真地思考棠悔的提议,“而且今天多铺了一层被子,不会太冷。” 棠悔点点头,不讲话。 客房里基本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床,衣柜,和一张椅子。除此之外,基本就是空落落的。 隋秋天看了看那个坐起来很硬的椅子,把棠悔扶到柔软的床边坐下。 自己打算去坐椅子—— 棠悔却在那个时候不让她走,她轻轻拉住隋秋天手指末尾的一点指节,表情很不满意,“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分开坐?” 隋秋天愣怔。 棠悔很耐心地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你坐过来。” 说着。 她轻轻拽了拽她的手指。 这种力道可能比一个泡泡破掉还要轻。 “好。” 隋秋天动了动喉咙。 整个人很僵硬地被棠悔扯过去,变成一个提着线的木头人。 线可能在棠悔手里。 因为她轻而易举地把她拉过去,也轻而易举地把头挨到她的肩膀上—— 像以前,鼻尖快要碰到她的下巴,吐出的气息,落下来的微卷的发梢,仿佛毛线在她肩膀上、颈间散开。 “你瘦了。”棠悔轻轻地说。 隋秋天原本坐得很直。 听到这句话。 又尽力把上半身放得柔软一些,好让棠悔靠得更舒服。 “住院的人都是会瘦的。” 她微微抬着眼睛。 很是拘束地看天花板上的灯,说, “因为能吃下去的东西都很难吃。” 她的语气轻巧而直接。以至于棠悔的第一反应是笑出声。但笑了一下,她又突然不笑了。 她慢慢沉默下来。 牵着隋秋天的手指,摩挲着她手腕那块凸起的骨头,她可能是想到——隋秋天这么爱吃东西的一个人,住院那段时间有多辛苦。 隋秋天不知道棠悔在想什么,她只觉得棠悔的手指上像是涂了什么痒粉,碰到她那块小小的骨头,也会让她觉得骨头缝里都在痒。 她整个人绷得很直,下巴也微微抬起来,并且努力目不斜视。 这个客房空间要比隋秋天以前的房间小一些,刚刚棠悔在笑的时候,隋秋天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的笑声,绵绵的,累累的,像很多只,在亲吻着她耳朵的小鱼。 “现在回来了,就要多吃一些。”沉默一会,棠悔柔声细语地说,“把身体养好。” “好。”隋秋天谨慎地答应。 可能是因为一整天都比较累。 在这句话之后。 棠悔很久都没有说话,呼吸像河流一样流到她的颈间。 不知道棠悔到底有没有睡着。 隋秋天独自觉得很紧张。 大概是因为江喜刚刚的话。 也大概是暖气很充足。 她的手心慢慢溢出了汗水,也慢慢变得湿滑,甚至让她手掌心的脉搏跳动都变得清晰可见。 那个时候。 她怕棠悔觉得不舒服,便艰难地动了动手,也低眼,看了看她们牵在一起的手,突然想到一个可以趁机询问棠悔的好机会—— 或许她可以装作很轻松地问她,是什么关系才可以像这样牵手? 想到这里。 隋秋天下定决心,也呼出一口气。 下一秒。 她侧脸,去看棠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棠悔在她肩膀上微微抬了抬脸—— 极为短暂的一秒钟。 女人的头发倾落到她这边来,隋秋天眼睛微微瞪大。 因为她感觉到—— 自己下巴,连在脖子的某一处皮肤,有个软软的、不算干燥,也不算湿润的东西滑过去,触感很轻,有点凉,至少比她的体温凉。 像。 鱼的尾巴。 第154章 淡而暖的气息裹到鼻尖,隋秋天眼睛瞪大,吃惊地看向自己肩膀上的女人。 女人似乎对刚刚的碰撞并不意外。她的目光落到隋秋天脸上,微微偏下的位置,很久,她像只猫儿一样眯了眯眼,直接地、顺势小幅度地倾脸过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两个人的头发纠缠到一起。 隋秋天心跳如鼓,脸颊几乎都已经触到棠悔的鼻尖,却很理智地想起那件对她而言重要的事,便突然伸手把棠悔的脸推开,整个人很紧张地说, “棠小姐,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秋天宝宝:爱只是爱~(我知道我爱你,也知道你爱我,但谈恋爱又是另一回事0-0 65「初次亲吻」 ◎“我还是第一次当人家的宝贝。”◎ 房间里的暖气扑簌簌地在头顶吹着,棠悔大概有长达两百个世纪没有跟隋秋天讲话。 隋秋天仍然是规规矩矩地坐着,把空出来的手、刚刚把棠悔推开的那只手,像很不知道放在哪里那样放在膝盖上。 她惶惶不安,去看棠悔,“棠小姐。” 棠悔不讲话。 短暂的半秒钟不到,隋秋天又很迅速地挪开视线。 刚刚。 棠悔没有问为什么,却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只是停在那里,眼睛冷幽幽地看着她。像一只,毛发是纯黑色的,眼睛却是冷绿色的猫儿。 当然。 这有可能是隋秋天的错觉。因为显然,棠悔的眼睛是黑色的。 可能也是暖气太足。 隋秋天发现自己紧张到出了不少汗。 她想她大概真的惹棠悔生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努力向棠悔解释。 棠悔不讲话,只微笑着看她,好像在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觉得……” 其实这种话是真的不太好讲。 隋秋天一只手牵着棠悔,另一只手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像找到什么支柱点,才磕磕绊绊地往下说,“棠小姐,你觉得,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她问出这句话,变得好紧张,不敢去看棠悔,也都不敢大声呼吸,害怕自己呼吸声太大,会错过棠悔的回答。 “什么什么关系?” 棠悔终于出声了。她的声音很轻,声线听上去并不紧绷,但听得出来有点困惑。 “就是……” 隋秋天有点踌躇,“刚刚我问江喜,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合适。江喜和我说——一般来说,大家喊自己的女朋友,都会喊宝宝,宝贝,亲爱的,姐姐之类的……” 她说起这件事,仍然很害羞。 但可能她习惯性把每个字说得工整,现在整个人又很紧张。 所以整段话。 包括最后那几个被江喜说出来黏黏腻腻的称呼,都被她说得像是工作汇报。 工作汇报完。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 重新看向棠悔漆黑的眼睛。 然后,鼓起勇气问,“棠小姐,你说,我现在可以觉得自己是你的女朋友吗?” 或许是她的说法有点拐弯抹角。棠悔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转过脸去,侧脸像刚刚一样,轻轻挨在她的肩膀上, “你就是因为这件事,刚刚不让我亲你?” 听到“亲”这个有点直接的字眼。隋秋天挠了挠下巴,很是木讷地点了点头,“是,也不是。” 棠悔静了一会,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叹息,“那你觉得我们今天白天都在一起做什么?” 隋秋天愣住。 “我们牵手,拥抱,你说你爱我,我说我也爱你,你问我明不明白织围巾的意思,我问你明不明白你自己的意思,所有人可能都发现我们吃饭的时候偷偷牵手……” 棠悔说着。 把她们牵在一起很久的手拿起来。 像是要在灯光下让她看清楚——这是十指相扣,不是尊老爱幼。 她在隋秋天还在发怔的时候。 用自己的拇指。 轻轻刮过她的拇指,“可能你不知道,下午你睡觉的时候,我还偷偷亲过你的手……” 隋秋天眼睛微微瞪大。 ——这是那个红印在的地方。 棠悔将指腹盖上去,柔软地,包容地,裹住她的拇指, “隋秋天,你难道觉得——” 她发出今天晚上的第二次叹息,继续往下说,“我们今天一整天,都是姐姐妹妹一家人相亲相爱吗?” 隋秋天其实都没听见棠悔后面的话。 她变成一个被口令裹挟,然后迅速障碍冒烟的机器。 盯她们牵在一起的手,盯自己拇指上棠悔的拇指,想起那处被自己擦掉的红印,红了红耳朵,“我……我不知道。” 棠悔沉默。 隋秋天悄悄瞥了眼棠悔红润润的嘴唇。自己闭紧嘴巴,又想要继续说话。 棠悔却先于她一步,说,“是。” “当然是。”她强调。 隋秋天嘴巴张大。 她现在没有话要讲了。 她木着脸,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很紧张地牵着棠悔的手,整个人也紧绷绷地坐着。 “可能也是我的问题。”棠悔意识到她的僵硬,主动开了口, “早上的时候,我问你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就没有明说……” 隋秋天僵硬地点点头。 又马上摇摇头,“不是你的问题。” 棠悔沉默,两三秒钟后,她把她变得很僵直的手臂按下去,自己在她肩膀上调整了一下姿势,“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了。” 隋秋天被她按下去。 整个人变得很别扭,却仍然认真强调,“现在是真的明白了。” 一般来说,隋秋天在紧张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个橡皮人。就是那种,人家把她捏一下,摆成什么位置,她就会保持什么位置,不太自己敢动的人。 所以现在,她就被棠悔,捏成了一个肩膀一高一低,手一长一短,头和脖子都抬得很高的白色橡皮人。因为她身上的毛衣就是白色的。 棠悔大概也感觉到她的不自然,但可能是因为棠悔自己也因为刚刚被打断有点不高兴,便把她的手扯来扯去,一会放到膝盖上,一会抬起来去拿东西,一会又握在手里,像幽怨的猫儿那样,扯她的手指玩—— 橡皮人隋秋天任劳任怨,被棠悔扯得整个人很别扭,也不敢出声,更不敢像刚刚那样很严肃地提出反对。 她知道像自己这样,在亲吻之前突然把对方推开,硬要问个清楚,这件事是尴尬的。反正棠悔都没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再说话。 隋秋天在心里面反思。她没有经验,不会处理这种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亲密关系,害怕自己这个时候说错话就导致两个人吵架。 可是棠悔又不讲话了。 隋秋天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像找救命稻草一样,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到管家塞给她的那把煮好的甜板栗时,她稍微舒了口气,掏出来,讨好地捧在手心里,很诚恳地对棠悔说,“棠小姐,我给你剥板栗吃吧?” 在隋秋天的认知里,惹人生气都需要赔礼道歉。就像她生棠悔的气,也会因为收到棠悔的围巾而消气。 但她现在没办法马上去织一条围巾出来,她只有板栗,她觉得自己可以给棠悔剥板栗。 “可以。”好在棠悔相当大方,没有跟她计较太多。 隋秋天松了口气。 又发现自己还和棠悔牵着手,只有一只手可以空出来—— 她抬眼。 偷偷看了看棠悔。 发现棠悔没有要松开她手的意思。 也不敢主动在这个时候提出。 便把那把板栗重新放回去,找出一颗来,单手去剥—— 煮板栗是提前开过壳的,她单手也能剥得开,只不过比较麻烦。 容易剥碎掉,当作赔礼道歉的“礼”,也不大好看。 大概过了四五分钟。 隋秋天满头大汗,才剥出一颗完整的。 那个时候。 她像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宝藏一样,高高兴兴地去献给棠悔, “棠小姐,你吃这个。” 棠悔没有马上来接,而是歪头,“你真的要一直喊我棠小姐吗?” 隋秋天愣住。 “你不是说……”棠悔静静看着她, “别人喊女朋友,都要喊宝贝,宝宝什么的吗?” 隋秋天不讲话。 只觉得自己下巴和嘴巴都痒痒的。 “算了。” 棠悔大概是觉得她手都变僵的样子很有趣,没有再和她计较,微微眯起了眼, “喂给我吃。” “哦哦好。”隋秋天反应过来,把那一整颗板栗递过去—— 棠悔的眼睛看不见。 第155章 所以她很贴心地,把板栗递到了离棠悔唇边很近的地方。 棠悔很正常地,很斯文地,微微垂头,吃下了那一整颗板栗。 但板栗比那天吃的橘子小。 她的嘴唇碰到了她的指尖。 很微小,很奇妙的触感。 那一秒钟,隋秋天微微睁大眼睛。 她盯着自己的指尖—— 可能是灯光原因。 指尖上似乎也粘上了一点红,和一点点隐隐约约的润光。 意识到这点后。 手指像是某种壳类生物那样蜷了蜷。 隋秋天耳朵发烫得厉害。 一下子都不知道应该把手放到哪里比较好。 整个人像是变成脑门上贴了符的僵尸,偷偷去看棠悔—— 棠悔把煮过的软板栗咬进去,很优雅地在她面前,挡着自己咀嚼的动作。 她像是完全不介意刚刚的碰触。 僵尸隋秋天也不敢多看。 她迅速收回手。 左看右看,继续,很努力地给棠悔剥着新的板栗—— 这次比较幸运。 她一下就剥出来一颗完整的。 也第一时间,去送给棠悔。 结果发现棠悔还没有吃完刚才的。 于是隋秋天又干巴巴地拿在手里。 等棠悔吃完。 她像献宝一样送过去,“给。” 棠悔轻轻咬下第二颗。 嘴唇碰到她的手。 第二次,软软的,有点凉,触感越发直接了。隋秋天耳朵红得不行,低下脸来,盯地面两个人的影子。 可能是因为棠悔忙着吃板栗不好说话。 后面一段时间都很安静。 隋秋天也不多话。 她把剥出来一整个的板栗给棠悔。 自己却很不好意思地,避开棠悔嘴唇碰到的手指那处皮肤,去吃那些剥碎了的边边角角。 暖气不停地吹着,灯光不停地照着,煮过板栗的香气也不停地飘着,她们坐在床边,像两个崭新的大人一样牵着手,度过一段没有声音的时间,却不觉得无聊。 到最后。 板栗吃完。 隋秋天一只手都变成甜板栗的香气,另一只手牵着棠悔。 她抽纸张递过去。 在等待棠悔擦嘴的期间,看着棠悔的眼睛,问,“好吃吗?” 却不等棠悔有时间回答。 过了几秒钟。 她抿唇,垂眼,犹疑,不安,试探,挠挠下巴,鞋尖点一点地,很是突兀地加上一句, “宝贝。” 棠悔停住动作。 隋秋天觉得很不好意思,简直快要将自己整个人埋进膝盖里面,变成一只要背着房子走路的乌龟。 她想自己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关系,但刚刚棠悔问她是不是要一直喊她棠小姐,老实说她不知道答案,但又在心里想,要认真对待棠悔的每一个问题,不可以不回答,也不可以总是沉默,这种样子对这段关系不太好,也没有人会喜欢这种……这种“女朋友”,所以只好笨拙地采取江喜给她的建议。 “是不是不太合适?”她转头,有些沮丧地问棠悔。 “嗯?” 棠悔好像在笑她。 但声音听上去又好温柔,“可能有一点吧。” “好吧。”隋秋天摸了摸自己紧张到都在跳动的眼皮,“是我太突然了。” “不过没关系。”棠悔柔柔地说,声线里有隐藏不住的笑意,“可能谈恋爱的时候都是这样,会做一些平常的时候,没有机会去做的事。” 谈恋爱。 这个词语对隋秋天来讲好陌生。 说实话她都不是很习惯——有一天,自己和棠悔的状态竟然会用这种词语来形容。 不过她需要习惯这件事。不能连这件事都让棠悔来教。 可能是她的沮丧显露出去。 棠悔伸手过来,像往常一样摸摸她的头,却又好像,比从前更亲昵。 “不要想太多。”棠悔收回手,手指软软地刮过她的耳尖。 “嗯。”隋秋天瓮声瓮气地点头答应,下一秒坐直了身。 忍着通红的脸,一板一眼地绷着肩膀,说,“好的宝贝。” 棠悔笑得不行。 她的笑声软软绵绵的,像云朵压到隋秋天的耳朵里面。 隋秋天敛了敛唇角。 棠悔紧了紧她的手,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脸在她肩膀上软软地蹭了蹭。 轻轻地说,“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当别人的宝贝呢。”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称呼太幼稚,棠悔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幼稚,“你要好好对我。” 隋秋天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厉害的事。 但是,在“好好对待棠悔”这件事上,她自认为自己有过很多努力。当然,她觉得自己以后要努力的地方还有很多。 所以这天晚上。 她真的像在打雷闪电下发誓那样,很板正地说,“我会好好对你。” “好。”棠悔拿起她们牵在一起的手。 又问,“那你刚刚不肯我亲你?” 她好直接。 隋秋天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通红。 她想幸好棠悔看不见。 “也……也没有。” 隋秋天其实想说—— 刚刚是我没弄清楚这件事。 现在是,我们才确定关系不到一个小时,马上就亲,是不是太快了? 但她刚*刚就因为这个事情惹棠悔生气。她不敢再这样说。 所以她很小声很小声地蹦出一句, “现在可以亲了……” “吧?” 她真的很紧张,所以最后一个字吐出来,还在发着颤。 甚至都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真的像一个东倒西歪的橡皮人。 棠悔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静了一会。 突然不再和隋秋天十指相扣了。她试图把自己的手从隋秋天的手掌心里拿出来—— 可能是出于挽留。 又可能是出于害怕她生气,隋秋天反手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棠悔动作顿住。 便感觉到,隋秋天真的流了很多很多汗,变得湿湿滑滑的。 “怎么那么紧张?”她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隋秋天抿唇。既觉得慌乱,又觉得窘迫,想要把手拿回去躲在腰后面—— 但棠悔没有让。 棠悔用轻轻拉她手指末端的方式,把她整只手拉回来。 这种方式力道很小。 女人的手指是柔软的,细瘦的,纹路是细滑的。 隋秋天还是被她轻而易举地拉过去。 不只是手。 还有视线。 她们的眼睛在温暖的空气中撞到彼此。 像两尾颤颤巍巍的鱼。 两个充气充得很满以至于飘飘悠悠的气球。 两把兀自在游乐园撑开,被风吹到天上再相撞的伞…… “我……” 隋秋天低着脸。 不敢看棠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想去关灯。” “关灯?”棠悔歪头,“为什么要关灯?” “你……”棠悔欲言又止。 “不是,不是。”隋秋天大惊失色。 棠悔唇角微微上翘,“哦,不是。” 隋秋天还想要解释,“真的不是。” “知道你不是了。” 棠悔耐心回应,“别那么紧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吃掉你。” “没有,我没有觉得你要吃掉我。”隋秋天很认真地回答,这个时候,已经很想要站起来从棠悔身边逃开。但她没有。 她坐在那里。 呼出一口气,慢慢地说,“我只是在想,你看不见,我看得见,这样是不是不太公平?” “公平?” 隋秋天的想法其实很奇怪。 但棠悔还是包容了她奇奇怪怪的想法。她笑着,捏了捏她的耳朵,“好吧,如果你想要关灯的话,那就去关灯吧。” 隋秋天点头。 “那我去关灯。” 她说。 然后站起来。 小心翼翼地走到灯光开关那里,回头看坐在床边,目光温柔看向她的棠悔,像是在启动什么很重要的按钮,“我要关了。” “好。”棠悔迟了两秒点头。 然后,她换了个方向,侧坐着,用能听得见的右耳来辨别隋秋天的方向。 等棠悔同意。 隋秋天才“啪嗒”一下关了灯。 灯光熄灭,房间变得很黑。今天晚上月亮不在,它好像是特意为这件事请了假。 视野变得漆黑。 隋秋天不太习惯在黑暗之中走路,再加上紧张,步子迈得很困难。而且客房的距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没关系。” 那个时候,棠悔的声音在黑暗里出现,温柔,可靠,仿佛一盏在雪地里为风尘仆仆旅人照亮的夜灯,“慢一点走,我在这里。” 第156章 “好。” 隋秋天在黑暗里摸索着。 走了一步,她忽然想起,刚刚江喜说的以棠悔的视角去感受。这个夜晚她尝试了很多新的事,于是她试着闭紧眼皮,努力往棠悔的方向走。 她没有做过这种黑暗训练。 就算是那天晚上的树林,也是微微透着点光,足以让她辨认清楚方向。 走了两步。 隋秋天撞到书桌旁边的椅子。 发出一声很小的碰撞声。 “怎么了?”棠悔很警觉。 隋秋天停了大概几秒钟,“没事。” “小心点。”棠悔不是那种会持续紧张的人。大部分时候,她都很稳定,在黑暗里是个尤其可靠的存在,“我在这边,你过来握我的手——” “好。” 隋秋天出声答应。 也摸索着。 往棠悔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在这里。” 黑暗中,棠悔的声音清晰,柔和,“来,往我这边走。” 隋秋天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 她不知道,那天晚上,棠悔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走出去。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棠悔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在这种黑暗里生活。 隋秋天伸出手。 不知所措地,在黑暗里摸索—— 一只手过来接她。 温暖,可靠,柔软。 先是指尖触到她的指尖,接着,是手指绕住她的手掌。 再。 是把她的整只手都握住。 紧接着。 是第二只手。 它攀上来。很有力,很柔韧地撑着她的手腕。 她扶着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把她抓紧,“过来我这边。” 隋秋天闭着眼走过去,很艰难地突破黑暗在床边落座。 缓缓睁开眼。 她看见棠悔在昏暗中模糊的脸庞。 突然动弹不得。 棠悔先是轻轻握她的手。 接着。 又摸索着,将手攀到她的肩膀,脖颈,下巴,脸庞—— 手指碰到她的颧骨。 停下来。 “你哭了?”棠悔很惊讶,也很茫然,“为什么要哭?” “我……” 隋秋天努力张了张唇。 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哑,也发现液体从眼角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她突然从一个很空的人。 变成一个很满很满,总是要溢出来的人。 眼泪流到她嘴角,是咸的。 她费力地睁着眼睛,对着黑暗里的棠悔,有些吃力地说, “我心疼你。” 棠悔不讲话。 她沉默地用手指,轻轻给隋秋天拭去那些流下来的眼泪。 隋秋天看着她。 自己也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可不知道为什么,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也,也还是崇拜你。” 很多很多东西,同时溢出来。 隋秋天低着眼睫毛,她像一个坏掉的机器,因为之前忽略的、挤压的情感太多,所以现在东西全都跑出来,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 “我不知道,可能我好爱你。” 她对棠悔说。 棠悔笑,或者是没有笑。她很温柔地帮她擦眼泪,也在黑暗中护在她身前,像那一天。但那一天,很多事情都很着急,也很危险。她们没有机会,连对视都只有短暂的一秒钟—— 现在她们终于有机会。 棠悔靠过来,额头贴近她的额头。 眉心是彼此最脆弱的一个点。 体温,脉搏,呼吸。 一切鲜活的、蓬勃的生命特征都在这里交汇。 隋秋天困难抬眼,在极为微弱的光线下,她看到棠悔细细垂下来的眼睫毛,修得很整齐的、有点毛绒绒的眉。 “闭上眼睛。”棠悔柔柔对她说。 隋秋天听话地闭上眼睛。 眼泪落下来。 她不敢呼吸。 棠悔捧着她的脸,掌心很柔软,拇指抵住她的颧骨。她轻轻呼吸,在依靠呼吸,骨骼,和触感,在黑暗中找寻她嘴唇的位置,用自己的方式,小幅度地倾脸过来—— 隋秋天也屏住呼吸,主动凑过去。 两把撑开的伞,伞柄靠到一起。两尾笨头笨脑的鱼,尾巴挤到一起。两只飘飘悠悠的,失去方向的气球,尾部的线被风吹着缠绕在一起—— 眼泪在中间落下来。 湿,变凉,也变得越来越多多。 她们在黑暗中,艰难找到彼此的嘴唇,不太熟练地印了上去。 这就是她们的初次亲吻。 后来,棠悔终于得以清楚看见隋秋天的脸,会和隋秋天在互相看见对方的情况下,亲吻过很多次,甚至有过更亲密的举动—— 她们会变成一对很普通的恋人,在起床的时候,出门的时候,甚至在对视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然后无比自然地,凑脸过去互相亲吻对方的嘴唇。 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对方的手,甚至在每一年都特意换上同一身衣服,冲镜头很开心地笑着,照一张很普通的全家福。 可是在这一刻。 棠悔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实在贫瘠,无法想象以后的事情会比现在好多少。 她只是在尝到隋秋天湿涩的眼泪之后,很简单地流下一点眼泪,也很简单地在想—— 这是很特别的。 也真的是很美的。 【作者有话说】 [亲亲][亲亲] 66「0u0」 ◎“隋秋天,我这次没有骗你了。”◎ 小的时候,隋秋天看见过许多亲吻。 她记得邻居家有个小孩,在每天上学之前,都总是要被家长在脸颊上狠狠亲一口。 等家长背过身去,这个小孩就会很嫌弃地擦脸上的口水,却在转身看见一个人背着沉重书包在门口站着的隋秋天脸上木讷的表情之后,小孩就会像只气昂昂的小鸡仔一样从她面前经过。 在武校里面,隋秋天也看见过有女班同学,两个人偷偷牵手去后门的树林里面,两个人影子慢慢在树影下一点点挨近,变成两块正负极黏黏稠稠的电池,结果也是一样,等看到躲在树下看云朵的隋秋天之后,两个人又都会像两块相斥的电池一样迅速弹开。 再长大一点。 隋秋天被姨妈带着请假出来,看过刚生产完的陈月心亲吻还是婴儿时期的方家轩的额头。 那种亲吻—— 是整张脸都覆盖上去的,亲昵的,鼻尖对鼻尖的,额头对额头的,散发着一种美好的、圣洁的、隋秋天所不能理解的光辉的。 当她再抬头,看见站在旁边的隋秋天,则会露出一种诡异的、奇怪的表情,尴尬地、不太情愿地远离她所喜爱的方家轩。 在那些时候。 隋秋天总是作为旁观者,作为撞破那些事情却与之无关的人。 她不会想象到——亲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现在她知道了。 亲吻。 尤其是初次亲吻。 好像就是一件特别神圣的、虔诚的、亲密而陌生的事情。 两个人的脸凑在一起。 鼻尖对鼻尖。 呼吸缠呼吸。 睫毛刮睫毛。 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一起,仿佛一个她在海边捡到的蚌,上下两边的壳,亲密无间地嵌合,抵缠,潮湿,咸涩,不留缝隙,粘稠,生涩,供奉氧气和水分,共同孕育出那颗最珍贵的珍珠。 如果有人要隋秋天描绘这种感受,她会说,亲吻,大概就是像一颗珍珠那样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刮过来。 是有风吗? 隋秋天偷偷睁开眼。 看见棠悔近在咫尺的脸,看见棠悔根根分明的眼睫毛,看见棠悔鼻尖上,沾上的自己的半透明的泪水,看见棠悔微微向上扬有些泛红的眼梢。 初次亲吻完全是生涩的。 隋秋天也基本不敢乱动,太近,也太烫了。她只能将上半身微微往后倾斜着,空出来的那只手很用力地按着自己的膝盖,另外一只手很僵硬地在外围展开,仿佛在随时准备护住棠悔的肩膀。 棠悔的睫毛突兀地颤了颤。 好像一根很轻很轻的羽毛刮过鼻梁。 隋秋天迅速重新阖紧眼皮,每个指节都不知所措地蜷了蜷。 她呼吸很乱,整个人也很乱,变成那种商场外面长手长脚的气球人,只要被风轻轻一吹,就会跳起东倒西歪的、丑丑笨笨的舞步来。 棠悔就是那阵风。 风离开的时候,气球人的舞步很不灵活地停在原地,手脚都都僵滞地停在空气中,变成定格电影里最死板的一帧。 “可以呼吸。”棠悔捧着她的脸微微喘气,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眼梢已经干掉的眼泪,慢慢与她分开,“别憋着。” 隋秋天这才敢呼吸。 房间仍处于黑暗之中,像她们两个都倒过来,把海底世界当作天空。 第157章 她不敢看棠悔。 小声地、用力地呼吸着,身体努力坐得板正。 心跳却像是有人在心脏上用力擂鼓。她怀疑棠悔可能都听得见,只是出于照顾她的心理,没有出声嘲笑她。 于是隋秋天红着脸去捂自己的胸口。 初次亲吻并不算很顺畅,两个人都很忙,也很乱。分开之后,就各自整理自己。 棠悔很冷静地整理头发,衣领,和稍显凌乱的呼吸。隋秋天很紧张地整理自己发烫的脸,发抖的眼皮,睫毛。 “我……” 声音在黑暗中尤其清晰,一个音节,似乎都能透露出许多细节。 隋秋天揪紧衣角,动了动喉咙,“我去,我去开灯。” 棠悔没出声,还是在轻轻呼吸。 隋秋天觉得这可能是默认的意思,想要站起来。 结果下一秒—— 手被棠悔拉过去。 很自然地十指相扣。 每根手指都贴得很紧,像某种密度很高的流体,嵌合骨骼和皮肉,没有一点缝隙。 “再坐一会吧。”棠悔把她拉回去,说。 “哦。”隋秋天木着脸点点头,只好再坐回去,“好。” 但再坐回去的时候—— 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识地坐得离棠悔稍微远了一些。 中间大概有隔着一个人的位置。整个人很拘束地并拢膝盖。 棠悔没有说话。 她的呼吸声其实很安静。 但在将她们环绕在中间的黑暗中,却显得尤其突兀。 隋秋天自己就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有点太远,她很僵硬地侧身,偷偷趁黑看一眼棠悔。 其实很想要坐过去,很想要离棠悔近一些,闻到棠悔身上那种令人安心的气息,最好,也可以让棠悔像刚刚那样靠在她肩上—— 但她稍微动了动鞋尖想要挪步,却又莫名不敢靠近。 她紧张,不安,觉得自己主动挪过去,就好像一个信号。 第一次亲吻过后。 她们好像变得更亲密。 但也因为这种亲密,突然找不到以前那种自然的相处法则。 直到棠悔说,“过来。” 隋秋天听话地坐过去。 气息交缠。 肩膀挨近,紧的,没有缝隙的。 分明是没什么区别的动作,却好像显得比从前更亲昵了。 “还在哭吗?”棠悔气息平稳下来,问。 隋秋天连忙检查自己的眼角。 发现眼泪已经干掉,便摇摇头,回答,“没有。” “嗯。”棠悔点点头。 隋秋天也跟着她点点头。 棠悔没说话。 隋秋天看了她一眼,也跟着不说话。 沉默一会。棠悔突然笑出声。 在黑暗里,笑声特别明显,特别是真实的,出自于开心的笑。 也尤其容易传染人。 于是隋秋天听见,就稀里糊涂地去看棠悔,在隐约看见棠悔嘴角上翘的弧度之后。 她莫名地,也笑了一下,腼腆的,不好意思的,从棠悔那里习得过的、类似的弧度。 过了一会。 棠悔笑完了,嘴角的弧度稍微敛了一点。 隋秋天偷偷看她,也不笑了。 “隋秋天,你傻傻的。” 棠悔将脸倒在她肩上。 可能是因为刚刚亲过的关系,棠悔的体温也热热的,像一杯热可可, “以后回忆起来,我可能都会记得,初吻的时候你在哭。” 开玩笑的语气,“好像是我在逼你亲我。” “对不起。”隋秋天干巴巴地抹了抹眼角,“我不是故意的。” “没必要对不起。” 棠悔柔柔地说,“我的意思是,这会让我印象深刻。” 隋秋天侧脸看她。 光影晦涩,这个角度—— 她隐隐约约,只能看见棠悔的眼睫毛,额头,和一点点的鼻尖,还有下巴。 然后棠悔说,“也很美。” 隋秋天点点头,说,“是的,很美的。” 棠悔又笑出声来。 隋秋天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在笑。 她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又偷偷去看自己肩膀上的棠悔—— 她还是喜欢看棠悔。 没有目的地去看。 发呆地看。 像观察那样看。 棠悔笑完就没再讲话,很安静地靠在她肩膀上。 不讲话也是好的。 美的。 安心的。 隋秋天看着棠悔,突然想到一句老套的话。但马上,她又想,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也很美。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们像两个拜堂成亲的人那样,并排坐着,不讲话,也不知道时间过到哪一分钟。 看见棠悔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 隋秋天立马提出, “棠小姐,今天很晚了,我送你上楼去睡觉吧。” 棠悔顿了一下,点头答应,“好。” “那我先去开灯。”隋秋天站起来说。 她一个人走路可以摸黑,但带着棠悔就不可以。 她起了身,走了两步,发现走不动。 回头。 便看见自己的手还被棠悔牵着。 而棠悔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等着她去开灯的样子。 隋秋天看了看她们牵在一起的手。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棠小姐……”她呆呆地喊了一声。 “嗯?” 棠悔抬脸,很无辜的样子,“你不是要去开灯吗?” 隋秋天看了看棠悔牵紧自己、一根手指都没有松开的手,挠了挠下巴,“是。” “那你去。”棠悔简洁地说。 “好。”隋秋天点头,觉得棠悔可能是忘记自己还牵着她的手。 她试着将手从棠悔手中抽出。 只用一点点力气。 结果是她们牵在一起的手纹丝未动。 甚至。 棠悔还在察觉到她有动作之后,手指抓得更紧了些。 隋秋天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原地很是踌躇。如果她用很大的力气甩开棠悔的手,会不会显得她很凶?刚亲完,就对人家这么凶,是不是很不好? “怎么啦?”棠悔问她,语气好像很善良的样子。 隋秋天不知道讲什么。 她呆呆地看着棠悔。 棠悔歪头,“嗯?” 隋秋天很不知所措,“棠小姐……” 棠悔笑出声来。 “好了。”她站起身来,走到隋秋天的面前,然后牵着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面,很从容地摸着墙壁绕来绕去,“送我回去吧。” 她这样说。 但其实—— 是自己牵着隋秋天的手,带她从客房里面走了出去。 隋秋天很吃惊地跟在后面。 因为显然—— 棠悔对这里的格局,已经熟悉到可以直接走来走去,都不用她来扶。 “因为二楼所有房间的格局基本都是一样的。”走出门的时候,棠悔让隋秋天走前面,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特意停下来,轻声跟她解释,“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了。”隋秋天点点头。 看得出来,棠悔对二楼的环境已经很熟悉,不知道是到底走过多少次。 可是二楼这么久都没有人住,又没有什么功能性房间,棠悔频繁到二楼来做什么? 回三楼,要路过二楼的第一个房间。也就是隋秋天之前的房间。走到那里的时候,隋秋天好奇地瞥了一眼,发现还是紧闭着的。 她想了想,看了看旁边的棠悔,想要把自己的房间要回来,哪怕是付给棠悔租金都可以。 但那个时候,棠悔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停下脚步,低着声音,和她说,“隋秋天,我这次没有骗你了。” 隋秋天愣住。 棠悔笑了笑。 在昏暗的廊灯光影下,抬眼看向她,“你还相信我吗?” 问完之后。 棠悔并没有停在原地等她回答。 她很快别开脸,摸着墙壁。 甚至想要松开隋秋天的手,自己一个人继续往上走,“其实你也可以就送到这里——” “我相信。” 隋秋天截断她的话。 棠悔话停了,身体抖了一下。 隋秋天将她快要松开的手牵回来,用力地,亲密地握在手里。 又重复一遍,“我相信你。” 其实这个答案没有什么需要考虑的。而且隋秋天,也只是把自己的第一反应陈述了出来,仅此而已。 于是。 在这之后。 她也没有刻意停在原地,听棠悔说些什么。她只当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牵紧棠悔的手,一边走,一边说,“你的脚还没有完全好,等下上楼梯的时候我背你。” 棠悔跟着她往前走。 第158章 沉默很久。 她对她说,“谢谢你。” 换作别人,可能会觉得棠悔这样很客气。 但隋秋天并不这么觉得,她觉得,就算是认定在相爱的两个人,也需要时常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感激、愧疚和不高兴。 有的时候,人们就是会因为忘记这件事,也就忘记爱。 所以,她也笑了笑,在到楼梯口的时候,稳稳当当地把棠悔背在背上,然后对她说, “棠小姐,我也感激你。” 她还是喊她棠小姐。 但现在好像又不太一样了。 “你感激我什么?”棠悔趴在她背上,低声地讲。 “很多。”隋秋天解释。短短的一层楼梯,她回忆起太多事,“感激你在每个季节给我准备不同的衣服让我知道我也有在被关心,感激你给我买那么多书让我明白那么多道理,感激你愿意倾听我表达那么多无聊的小事情,感激你愿意让我爱你,感激你也爱我……” 一级阶梯,就有一个可以感激的事情,像一个咕噜咕噜的泡泡那样吐出来。 到最后一级。 隋秋天特意把棠悔放下来,让她站在安全的三楼,自己站在矮一级的楼梯上。这样她们的身高接近,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彼此。 然后。 她抿唇,鼓起勇气对棠悔说,“棠小姐,我想再亲一亲你。” 询问的语气,“可以吗?” 棠悔大概很意外她的主动,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你要闭上眼睛。”隋秋天紧张地说。 “好吧。”棠悔笑出声来。 明明她不闭眼睛也看不见,但隋秋天还是很讲究这种仪式感。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 棠悔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这个人的紧张。她刚刚还在害怕隋秋天不相信她,现在却又很没有办法地笑出声来,她觉得隋秋天真的傻傻的,那么单纯,以至于她在心里考虑更进一步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我要亲你了。” 她甚至在亲人的时候。 还要郑重其事地表明这件事,像向上级提交一份申请报告。 “好。” 棠悔柔柔地笑。 她做好准备,也尽量维持耐心,不让自己吓到隋秋天。 隋秋天靠近了,带着她身上那种,很淡很淡,没有攻击性,很温暖的花香味——那种棠悔迷恋,无法舍弃,却也找了很多办法都没办法复刻的气味。 她的体温也靠了过来。 暖暖的,像烤过的花,将棠悔整个人裹在里面。 呼吸听上去格外紧张,好像是在做什么坏事。 棠悔顺势仰起脸,以为唇上会传来柔软的触感,出乎意料的,靠近之后,是鼻梁触到年轻女性柔软坚韧的下巴。她有些惊讶,在黑暗中茫然地睁了睁眼皮。 可下一秒。 眼睛被温暖的、慌慌张张的掌心盖住—— 她没反应过来。 再下一秒—— 眉心上有柔软的、干燥的触感,轻轻落上来。 像一只为她停栖的蝴蝶。 是隋秋天的嘴唇。 触感很软,很小心。 她主动亲吻她,跟过往每一次拥抱、摸头的动作一样,像是把她当做什么珍宝。 但…… 出乎意料的位置。 也很快就害羞地收回。 棠悔缓缓睁开眼。 可能是闭久了眼睛的错觉,她在黑暗之中,察觉到很微弱的一丝亮光。 “就只是这样?”棠悔迷惘地问。 “嗯。” 就算仅仅是亲一下额头,隋秋天的声音听上去还是有很多紧张。 棠悔动了动唇。 “棠小姐。”隋秋天的手指贴上来,在刚刚留有亲吻的眉心位置,温暖,柔软。 她帮她拭去那一点湿痕,很小心,很谨慎的样子, “你上次问,你有没有被亲吻过额头,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所以没有回答,也很笨,只知道问你冷不冷……” 棠悔愣住。 隋秋天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在那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亮光里,对她笑了一下, “不过这里……” 她慢慢蜷回手指,然后说, “现在有一颗珍珠了。” - 棠悔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在三十几岁谈到那么晚那么晚的初恋那一年,都会遇到一个那么珍贵的人。因为迟到的,都会是好事情。 /看见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孩以后,她们会露出一种很奇妙很不可思议的表情,流很多甜蜜的眼泪,最后,她充满爱意地亲吻她的额头/ 可能她的初恋,和她初次看见这个世界时候的想法有所重叠。 棠悔额头上似乎还有那种,温暖的、永久不会消散的体温残留。 她充满爱意地亲吻她的额头。 ——/我会故意在她面前摔倒,把自己的膝盖摔破皮,摔出血。因为我渴望她能过来抱抱我,能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喊我一声宝贝/ 棠悔抱住隋秋天,脸埋在她肩上,轻轻地说,“再喊一声。” “喊什么?”隋秋天站在楼梯下面,大概是很怕她会摔,一只手扶着楼梯,另一只手紧紧地护住她的肩膀。 棠悔说,“宝贝。” 隋秋天顿了一下。 她好像因为棠悔单独说这两个字红了红脸,所以整个人的体温都用一种很快的速度升高了些。但又因为,她永远无法拒绝棠悔的任何要求,于是,她搂住她的肩,将下巴压在她的头顶,小心地,认真地说, “宝贝。” - 将棠悔送回房间之后,隋秋天没有在三楼多逗留。 这真的是她第一次涉及到“谈恋爱”这个专业名词。 回到二楼的房间以后。 隋秋天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很晚。 已经超过她的睡觉时间。 于是,她很标准地进入入睡程序——洗澡,洗脸,洗头,吹头,从行李箱里找出睡衣换上,将睡衣的每一粒扣子都扣得紧紧的。 只不过。 在洗澡的时候,她瞥见自己的嘴巴红红的,润润的,便整个人都抱着膝盖埋进了浴缸里面,泡泡在水面咕噜咕噜地冒出来,像她头顶冒出来的烟。 收拾好之后。 她感觉整个人还是很热。 便热热地钻进方方正正的被子里面。 隋秋天闭上眼睛,觉得自己要入睡。 但睡不着。 翻来覆去。 像那天去旅行之前,却又不是那么像。 一会觉得热,一会又觉得冷。 总之。 她在床上翻了好一会,最后没有办法,只能像个熄灯之后还偷偷拿手机出来玩的坏学生那样,瞪着兴奋的眼睛,去看手机。 当保镖的时候她很少有时间玩手机。 现在拿出手机。 也像个跟不上时代的老年人一样翻来翻去,不知道做什么。 找出通讯软件。 她看到江喜发了朋友圈,分享今天吃到的那把烤板栗,苏南转发了一篇看起来很专业的推文,房思思几天前发的好天气还停留在她内容没有很多的朋友圈界面,程时闵发了一个困困的表情…… 隋秋天看了一会。 很讲礼貌地,在深更半夜给她们每个人的朋友圈都点了个赞。 江喜回了个表情。苏南回了个问号。房思思没有回复。程时闵发信息过来,问她这么晚为什么还不睡觉。 隋秋天按来按去,没有什么合适的表情。她心脏以一种很罕见的频率疯狂跳动,有很多只小蝴蝶飞出来,让她想在她们的朋友圈下面,很不收敛不合适地去说自己今天谈到生平第一次恋爱的事情,可是也担心自己贸贸然说出去很不尊重棠悔。所以只好给她们每个人回了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0u0。 接着,她挠了挠下巴,自顾自坐起来。 翻箱倒柜。 从行李箱里面找出那个旧笔记本。 客房里没有配备书桌。 隋秋天只好在床边坐着。 开一盏小灯,把笔记本放在腿上面—— 翻开第一页。 是她在字还不好看的时候写下的保镖守则。 第一,尊重雇主,让雇主开心、幸福。 第二,成为雇主的眼睛,耳朵和拐杖。 第三。 手机上的消息一条一条蹦出来。她们肯定觉得今天的隋秋天很奇怪,一会点赞,一会又发那种没有见过的表情。 隋秋天把台灯调亮。 拧了拧笔盖,又套了套笔盖。 最后,她摸了摸自己烫得不行的耳朵。看了看左边,看了看右边。 被扔开的手机屏幕大喇喇地躺在被子上,还逗留着几个问号的信息弹窗,她在膝盖上滚了滚自己红扑扑的脸,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之前的第三条保镖守则划掉,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 第159章 【十二月一日,天气小雪,凌晨三点三十四分,她现在是我的宝贝了0v0】 【作者有话说】 苏南:)明天棠总就会知道她给每个人都发了0u0. 67「宝贝守则」 ◎“你已经不是我的保镖了。”◎ 深更半夜还要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隋秋天照镜子,一眼就看到自己快要掉到嘴唇下面的黑眼圈。 嘴唇。 隋秋天动作慢慢地擦干净牙膏沫—— 摸了摸嘴唇。 发现镜子里的人竟然做出这种不害臊的动作——隋秋天吓了一大跳。 她像个弹簧一样红着脸弹开一步,迅速低下眼睛,不照镜子了。 闷头洗漱。 走出来的时候。 隋秋天顺便解开睡衣扣子,准备换衣服,但只解开四颗,房门就被敲响—— “咚咚。” 知道她住在这里的只有棠悔和江喜。江喜肯定不会这么早过来找她。 那就是棠悔。 棠悔。 棠悔。 她的前任雇主,宝贝,以及…… 初次亲吻对象。 隋秋天惊惶地发起了呆。 “咚咚。” 得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隋秋天听到敲门声又出现。 便一边系扣子。 一边慌手慌脚地去找眼镜戴上,一边又有些心急去开门。 但她今天的清醒程序大概出了问题,让她变得毛毛躁躁,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也才勉强系好两颗扣子—— 还剩下最顶上两颗。 “咚咚——” “棠小姐,麻烦你稍微等一下!” 隋秋天只好大着声音说。 又低着头。 把最上面一颗扣子规规整整地扣好,才满头大汗地打开门—— 棠悔温温柔柔地站在门外,穿一件气质柔和的灰毛衣,敞在外面的脖颈看上去很白。 她听到隋秋天开门的声音,将悬在半空即将要再次敲门的手很优雅地收起来,弯着今天看起来很漂亮的眼梢,对她说, “早上好。” “早上……” 隋秋天话说到一半,看见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连拖鞋都干净漂亮的棠悔,又低头看看自己睡得满是褶皱的睡衣衣领,慌乱地理了理自己睡乱了的翘边头发,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 “早上好。” “睡得好吗?” 棠悔没有踏步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得体地问。 “还可以。” 隋秋天相当简洁地回答。 摸了摸自己莫名其妙发烫*的脸,很讲礼貌地反问,“那你呢?棠小姐。” “我睡得不好。”棠悔很直接地承认。 “是怎么回事?”隋秋天很紧张,不摸脸了,手下意识伸出去,却又在空气中半悬空——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伸手是想要去做什么。可能她只是想去碰一碰棠悔。手,肩,或者头发也好。 但意识到自己变得奇怪,她反而干巴巴地把手蜷缩回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 棠悔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 只是仍然那样弯着眼梢,看她,“不邀请我进去吗?” 每次。 棠悔到这里来,隋秋天都会很笨拙地和她站在门口讲话。 隋秋天是个不太擅长交际的人。从前,她不擅长和自己的雇主交际。现在,她不擅长和她的……她的女朋友交际。 雇主和女朋友。 完全是两种身份。 两种完全不一样的身份。 这种转变,对于生活死板、热衷于遵守规则的隋秋天来说,是极为困难的。 所以,昨天夜里,在一笔一划地改完保镖守则之后,隋秋天又抱着那个旧笔记本,在床头努力蜷缩着自己像那种长条气球一样的腿,把最后几页枕在腿上,一笔一划地在抬头写下—— 【宝贝守则】 然后就捂着通红的脸,在膝盖里埋了大概十分钟。 因为她也是第一次有宝贝。 所以写下抬头之后,她发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很茫然,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具体守则可以遵守。到最后,熬到快要天亮,她也只是睁着自己没有一点睡意的眼睛,在那个看起来就很不聪明的【宝贝守则】里面写到三条—— 第一,尊重宝贝,让宝贝开心、幸福。 第二,成为宝贝的眼睛,耳朵和拐杖。 第三,暂空,必要的时候可以填空。 后面就再也写不下去。 于是她明白—— 原来谈恋爱这种事情,不是“唰”一下,说我爱你,喊宝贝,亲一下,抱一下,两个人就会变得很熟练。 不过。 隋秋天昨天想了一晚上,到最后又觉得,就算自己搞不清楚也情有可原。毕竟,这是她的初恋,笨拙的,搞不懂的,总是让她手足无措的初恋。 到了今天早上,她拥有宝贝的第二天。才第二天。隋秋天小心翼翼地把棠悔让进来,自己拿着原本要去换的衣服,像个管家一样,笨手笨脚地站在旁边,“棠小姐,你吃完早饭了吗?” 棠悔看她一会。 然后突然笑出了声。 隋秋天不知道棠悔为什么要笑,紧张地抿了抿唇,却还是板板正正地站在旁边。 “隋秋天。”棠悔歪头。 问她,“你怎么看起来像我们还没有在一起一样?” 她说,在一起。 隋秋天悄悄红了红耳朵。 她不知道,原来她爱她,她也爱她,到后面,会开发到那么多普通平凡的、但她却从未涉及过的词语。也不知道,像这样的定义,她觉得很陌生的、永远和自己无关的定义,以后还会有多少? 以后。 隋秋天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自己发红的耳朵。然后,她思考了半晌—— 主动抱着那些衣服坐到床边。 侧眼,观察了一会棠悔放在膝盖上交叠的两只手—— 隋秋天慢慢伸了手出去。 “嗯?”棠悔大概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侧脸,“怎么突然不说话?” 隋秋天被她突然撞过来的视线吓了一大跳—— 或许是因为再次看不见的关系。 棠悔的眼睛直直的,焦点有些偏,漆黑的瞳仁里面无边无际的空白。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 隋秋天伸出去的手很没有勇气地缩了回来。 规规矩矩。 重新放在膝盖上。 像犯了什么事。 “没……没有。” 隋秋天相当拘束地说,“就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早过来。” 但她觉得奇怪。 明明她们昨天牵手那么自然。今天,她怎么又不太敢?所有谈恋爱的人都会这样吗? 每一天,十二点一过,南瓜马车开走,就都要重新练习,从头来过? “我今天要去一趟医院。”棠悔说,然后大概是害怕隋秋天紧张,主动伸手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主要是做一些检查,眼睛和耳朵的。” “你要陪我一起去吗?”她问隋秋天。 “当然要。” 提起这件事,隋秋天反而变得没有那么拘束。她看了看棠悔从自己膝盖上即将挪开的手,像是本能地、果敢地伸出手去,牵住了棠悔的手—— 体温相触,触感柔软。 踏踏实实的。隋秋天终于舒出一口气。 “我陪你一起。” 她牵紧棠悔的手强调。 棠悔唇角上翘,很顺从地被她牵着手,没有硬要挤进她的指缝里,而是小小的,缩在她的掌心里面,“那等会你吃完早饭,我们就下山,一起去趟医院。” “好。”隋秋天也点点头。 她低头,看见她们牵在一起的手,也看见自己身上的睡衣,和手上抱着的那些衣服,说,“那我先换衣服。” 棠悔看着她,却没有松开她的手,“好。” 隋秋天也看着她,有些踌躇地说,“棠小姐,我要换衣服了。” 棠悔抬头,“你换就是。” 也是。 这里毕竟是棠悔的家,把棠悔赶出去也不是太合适。 隋秋天想了想。 便在一览无余的客房里看了看,摸了摸膝盖,站起身来。 “那我去了。”她说。无论怎么样,松开棠悔的手,都是整个流程的最后一步。 “你要去哪儿?”棠悔很是惊讶。 隋秋天更惊讶,“我当然是去浴室。” “为什么要去浴室?”棠悔反问。 隋秋天没明白,“不去浴室我要去哪里呢?” 棠悔看她。 牵着她的手紧了紧,叹了口气,“还以为昨天亲了你会好一点……” 隋秋天愣住。 棠悔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她没有太在意她今天突然而来的拘束,在这之后,便很慷慨地绕了绕她的手指,就松开她的手,“去换衣服吧。” 第160章 隋秋天挠挠下巴。 看看棠悔。 又看看棠悔松开她之后很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的手。 再看看棠悔,“我还是先去换衣服。” 她说。 因为不想耽误棠悔去看医生的时间。 “好。”棠悔看着她,很温柔地点点头。 隋秋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她是那种说去做什么就一定去做的人,但今天,她变得很拖,变得很慢性子。她甚至又站在原地,看了棠悔一段时间,等棠悔歪头,轻轻问她,“你不去吗?” 她才迅速反应过来,“要去的,要去的。” 收回自己变得空落落的手,抱着衣服,闷头去了浴室。 进了浴室。 隋秋天把门关紧,又习惯性地“咔哒”一声锁上。 才拍了拍自己体温上升的脸。 努力呼出一口气,也捧了小小的冷水洗了一把脸,才稍微平复下来,去换衣服。 可能是棠悔在外面的关系。 她衣服换得很慢。 总是觉得这里没有整理好,或者是那里有问题…… 总之。 当她换好没有扣子的毛衣。 走出去。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她紧张地去接棠悔,“是不是等了很久?” 棠悔在床边。 微微仰头看她,红唇分开,轻轻巧巧地吐出几个字, “小古板。” 隋秋天怔住。 棠悔慢慢站起来,扶住她的臂弯,又摸索着,亲自来替她理了理衣领。 其实隋秋天在浴室那么久,早就把那些边边角角都理好。 但这个早晨,她的宝贝,她的棠悔,还是坚持,一点一点,摸过她衣领的褶皱,检查,整理。 最后,棠悔抬眼看她。 她目光含笑,也含着很多的情感,可惜,不甘……女人两只柔软的细长的手都还停留在她的后颈,手指轻轻按压住她的耳后,轻轻地说, “要是能亲眼看见就好了。” - 可能人真的是很贪心的。 在织那条围巾的时候,棠悔坐在黑漆漆的地方,想,只要苏南能把它给隋秋天就好了,她自己有没有机会和隋秋天见面,都没有关系。 等错过那次机会,而那条围巾拆了一次又一次的时候,棠悔想,要是能再和隋秋天见一面,把这条围巾拿给她就好了,至于她自己看不看得见隋秋天戴的样子,都无所谓。 等到真的和隋秋天见了这一面,把围巾给了她。棠悔又想,要是,要是隋秋天能在她身边留得久一些,就好了。至于到底隋秋天还生不生她的气,怪不怪罪她,她都不怎么在意。 可到现在,隋秋天说不生她的气了,还说她爱她了,她得到隋秋天那么完整的、诚实的爱了,她又忍不住想——要是,要是能再给她一次机会,看一看隋秋天就好了。 如果能再有这次机会,她一定会很珍惜,会一辈子做善事,会给所有的神、佛,甚至是上帝捐款供奉,一辈子都不再撒一个谎。 隋秋天大概是察觉到她因为这件事产生的情绪。她先是安静了一会。 接着,凑过来,很暖和地抱了抱她,拍拍她的头。之后,隋秋天像是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很笨地说, “棠小姐,要不你多摸一摸我吧?” 棠悔笑出声来。 她猜隋秋天说这种话的时候,应该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歧义。 她也拍拍隋秋天的背。 将脸依恋性质地在隋秋天滚烫的耳后蹭了蹭,说, “没关系,没关系。” - 雪早就停了,只不过山顶雪融得会比其他地方慢一点,一眼望过去,这里仍然是一个纯白色的世界。 吃过早餐,她们坐车前往之前的私家医院。 不过这次,位置变得很不一样。 保镖江喜坐在副驾驶,隋秋天和棠悔一起坐在后排,可能是作为一个客人的身份。 下山的路上,江喜跟隋秋天解释了自己还在这里的原因—— 因为她本身也是保镖公司的人,虽然之前和棠悔签订的私人合同,是等到隋秋天的雇佣期结束之后就结束,但因为前段时间事情发生太多,她觉得自己在那个时候离开,也不是很合适,所以就重新签订了正式的保镖合同。 听完之后,隋秋天松了口气——也的确如此,既然她现在已经不是棠悔的保镖,棠悔身边肯定是需要有一个人的。如果那个人是江喜,那是最好不过。 “那……”隋秋天犹豫着问,“为什么最近门口多了那么多安保人员呢?” 江喜坐在副驾驶,可能是没听到她的问题,没有回答。 “没有出什么事。” 棠悔出声了,轻声细语地跟隋秋天说明,“只是因为之前那件事,我有点担心,所以多防备一些。” 原来是这样。 “那就好。”隋秋天点了点头。 她稍微放心了些。 至少事情不像她想象得那么严重。 大概是察觉到她对这件事有所担忧,也像是对上次那件事心有余悸,棠悔把她的手牵过去,牢牢地握在手里,说,“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 比起担心自己有事,隋秋天更担心棠悔。她想自己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身体都慢慢好转,而棠悔那天晚上留下的后遗症未免也太严重了些。 但她知道棠悔是个骄傲的人,就算是身体出现各种问题,也不会轻易示弱。 她也不想把自己过分焦躁的情绪传染过去,便看了看副驾驶的江喜,沉默片刻,反手握住棠悔的手,小声地对她讲, “我会保护你。” 或许是她声音太小。 那个时候,棠悔看了她一会,好像没有听到,便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 山下的雪融了些,整个世界像是一个慢慢剥开的柚子,剥下白色果皮,露出金黄色的果肉。 车从山上开到山下,又从山下开到山上,来到之前那座私家医院。 主治医生杜医生站在诊室迎接她们,看见隋秋天的时候,她打量了一会,大概是很罕见地看见隋秋天没有穿制服,而是穿自己的私服过来,便愣了一下,才和她打招呼,“秋天小姐,好久不见了。” 隋秋天和杜医生之前见过多次,现在听到杜医生说这种话——她明白,是自己错过很多次棠悔的检查和治疗。 她朝杜医生点点头。 明明杜医生没有问,但她像在许什么誓言一样,说,“以后每一次,我都会来的。” 杜医生愣了一下。 看了眼在她身边站着的棠悔—— 棠悔没有说什么,但眉眼似乎因为这句话变得柔情许多。她低着眼,很安静地坐在隋秋天旁边。 杜医生扶了扶眼镜。 移开视线,再次看向表情正经的隋秋天,笑着说, “既然秋天小姐都回来了,那肯定会是有好结果的。” 隋秋天舒展眉心,“会的。” 也看了看表情安静、看上去没有任何抵触、但也没有任何期待的棠悔,强调,“一定会的。” - 陪着棠悔来医院,把所有需要接受的检查都查过,所有能听的医嘱都听过,隋秋天才发现——原来棠悔在那天晚上,自己也受了那么严重的伤。 难怪。 她想难怪,难怪在那种情况下,棠悔还能成功找到出路,不仅是为自己,还是为她们两个。 诊疗结束。 结果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 一个月前崴的脚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没有出现任何护养不当的情况,但最近两个月最好还是不要剧烈运动,特别是现在下雪,在雪融之前都最好不要外出踩雪,以免滑倒,以至于再次发生事故。 左耳的听觉做过测试之后,稍微恢复了些,各项指标都在缓慢恢复正常。只需要按时吃药,检查,应该过个两周左右就会完全恢复。但最近,也需要好好护养左耳,不要受到大的听力刺激。 至于眼睛…… 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杜医生当时犹豫地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又继续去认真查阅那些报告,耐心地说, “我们还是不要着急,毕竟那么多年都过来了。” 这是杜医生给出的结论。 或者是说安慰。 听到这一句话,隋秋天第一时间去观察棠悔的反应——棠悔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 她还是,和之前她们每次检查眼睛听到相似的结果一样,表情平淡,语气安静, “我知道了。” 于是。 隋秋天也只好收敛自己的不安和担忧,对杜医生说, “我知道了。” 检查结束,她们走出医院,冷风扑过来,棠悔缩了缩手,隋秋天立马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到棠悔肩上。 棠悔大概没想到她动作那么快,笑了笑。 又在抬头,很茫然地环顾一圈后,提了提自己肩上的外套,低眉顺眼地说,“我记得秋天,和你一起来的时候,我们在这里看见了很多好看的枫叶。” 第161章 “要走一走吗?”隋秋天看着她的侧脸,问。 “嗯?”棠悔抬了抬脸,寻找她的声线过来,弯着眉眼,说,“好啊。” “那我先去让司机开车,等下过来接你们。”江喜适时地说。 “好。” 隋秋天对江喜点头。 等江喜走远。 她看了看医院门口的一条大路——已经被清扫过,路面上没有雪,但看起来还是湿湿的。 想到杜医生刚刚的吩咐。 隋秋天主动在棠悔面前蹲下来,说,“我背你。” “路上有雪吗?” 棠悔问,但还是很顺从地趴到了她背上,呼吸贴近她的耳侧, “你冷不冷?” “不冷。” 隋秋天摇头。 她很轻而易举地把棠悔背起来,再一次感受到棠悔很轻。第一反应,她想都已经过去两天,棠悔怎么还没变得重一点点,然后她开始回忆她们这两天吃饭的营养搭配,决定要想办法让棠悔下次多吃一点主食。第二反应,她觉得是自己太心急。这一点,她应该向棠悔学习。 冬日,冷空气瑟而冻人。 隋秋天呼出一口白气,背着棠悔想要往前走。 “先等一下。”棠悔喊住她。 “好。”隋秋天谨慎地停下。 棠悔便在她背上,把她刚刚披上去的外套,稍微往外裹了一点,裹住她们两个人的肩膀—— 冬天的外套本来就大,这是一件长款的蓝格子兜帽大衣,廓形很大,足够包住她们两个因为生病受伤而变得很瘦的人。 “好了。”棠悔把兜帽大衣顶上那一颗扣子,慢慢地给她系上,就很轻巧地拍了拍她的背,带着笑意说,“走吧。” 隋秋天也因为她的动作而笑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只知道听见棠悔笑,她就想笑。 笑完之后,她背着她慢慢走。 然后发现——她们两个,已经变成穿同一件衣服的笨重雪人。 不过没有关系。 隋秋天不急着去哪。 所以,她只是慢慢地背着棠悔,在这条干净而宽阔的大路上走着。 好像已经是习惯。 自从那次之后,她们每次来到这里做检查,都会在这条路上走一走,也就看着,那个秋季的枫树一点点变红,变灰,飘落,最后变得光秃秃。 像这样的季节更替,她们一起度过七次。这已经是第八次。 隋秋天没有说话。 她不问检查结果,也不安慰棠悔。 但棠悔从来是个强大的年长者。 她在隋秋天背上待了一会,便主动靠近她,在逐渐变得温暖的体温里,说,“隋秋天,你不要担心我。” 隋秋天“嗯”了一声,“我不担心你。” “我保护你。”她很笨地强调。 棠悔沉默片刻,呼吸变得很轻,“可是我不需要你保护我。” 隋秋天停步。 她茫然地呼出一口白气,侧了侧脸,脸侧贴到棠悔的鼻梁——软,韧,带着热意。 “为什么不需要我保护你?”她费解地问。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再像以前一样了。”棠悔说, “我要你安全无恙地待在我身边,不需要时刻为我担惊受怕,也不需要为我难过,每天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什么时候牵我的手会比较不害羞。” 隋秋天没想到今天早上的局促被棠悔发现,也没想到,有一天棠悔会不需要她的保护。这种状况对她来说是茫然的。她是生疏的,对待她强大的、年长的恋人,唯一可以遵循的本能是保护。 “你已经不是我的保镖了。”棠悔笑了一下,将脸贴近她的耳侧,“记得吗?” 隋秋天艰难地张了张唇,“记得。” 棠悔“嗯”了一声, “所以不要再总是想着你自己要怎么来保护我的事情。我的那些安保,我找来的保镖,我拥有的一切,都是用来保护我们两个的。” “把你的保镖守则丢掉,把你的警觉、不安,和所有与这份职业有关的事情都忘掉,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开心的话养一只白色小狗,不开心的话就不养,还是每年去体检一次,不要让自己近视加重,也每天都要吃自己喜欢吃的食物……” 还是那些道别时的话,甚至语气也类似,却又和那个时候不太一样。棠悔紧了紧隋秋天的脖颈,声音轻了下去,像一片被保留到冬天的枫叶,被风轻轻刮到隋秋天的鼻尖,飘飘落下, “因为这次我会保护你。” “明白了吗?”她问隋秋天。 隋秋天想自己大概是冷到了。她吸了吸鼻子,鼻音有些重,“明白了。” 听到隋秋天的应答,棠悔舒出一口气。 她知道隋秋天不是会轻易答应什么事的人,但只要答应了,她一定会做到。 但棠悔又担心隋秋天在恋爱之后就变成爱哭的人,随便说几句话就哭,所以,在这之后,她抬起手,有些困难地顺着隋秋天的耳朵,来摸了摸隋秋天的脸—— 在意识到隋秋天没有掉眼泪之后。 她才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隋秋天低头。 盯着这条她们走过很多遍的路,在棠悔想要收手之前,突然说, “棠小姐,你摸摸我吧。” 棠悔顿住,手指停留到隋秋天的脸侧,很久都没有冻。 “你摸摸我吧。”隋秋天又很固执地重复。 她没有继续往前走。 她们停在这段路的一个位置。 像两个在迷茫的雪路中终于找到同伴的人。 “好吧。”良久。 棠悔出声,她似乎在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害羞,还是不害羞。” 说着。 她将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回来。 手指柔软。 掌心柔腻。 指梢躲过镜架。 先是落到眉毛,顺着眉尾,一点一点向眉心顺过去。 “我的眉毛很多。”顺着她到达的地方,隋秋天一点一点解释, “小的时候没有人教我修过,有时候中心都会隐隐约约地连起来一点点,被同学笑说是一字眉人,现在每周都要修一次。” 棠悔的手指落到眉心,声音很轻,“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修的?” “应该就是来到你身边的那一年。”隋秋天回答。很多事情,很多她从前不知道的事情,都是在来到棠悔身边之后,她才学会的。 在棠悔的手指轻轻刮过去之后,她补充,“今天早上刚刚修过。” “难怪。”棠悔笑,“眉心这里有点绒绒的,不过……这里是什么?” 手指停留在眉心,似乎是摩挲到那一条细小划痕,在上面停留。 “修眉刀太锋利了。” 隋秋天解释,“我修不好,每次都会不小心划到。” 棠悔沉默,“那你就每次都让它这么划到?” 隋秋天愣住。 “换个新的。”棠悔发出命令。 “好。”隋秋天顺从答应。 她的确是个在二十多年里都把自己活得稀里糊涂的人,完全不知道是怎么样长大。 大部分其他人有被教导过的生活经验,在她这里,都是出自模仿和习得。 以前,她模仿同学,模仿棠悔。 以后,她有自己的姐姐,会知道修眉刀刮伤自己就可以换一个。原来很多事情,都可以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算了。” 大概是觉得她对待自己真的很糊涂,棠悔静了片刻,又很不放心地开口,“还是我来给你换吧。” 隋秋天觉得这么大人了还要姐姐来帮自己安排这种小事,很不好意思。 但又忍不住想要享受这种像小孩子一样被关心被爱护的机会。她笑着说,“好。” “嗯。”棠悔说,“以后也小心些。” “知道。”隋秋天点头。 下一秒。 棠悔已经将手指顺着她的眉心,落到镜框下的眼皮上,动作依然很慢。 隋秋天配合地阖了阖眼。 说,“我是单眼皮,左眼皮上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很小的时候跟着大人去算命,那个算命的和我说,我以后绝对会大富大贵……” 说着。 棠悔的手指已经落到那一颗小痣上。她停了几秒,像是很意外,“是这里吗?我之前怎么没有看到过?” “因为真的很小。” 隋秋天被她摸得很痒,忍不住想笑,“而且是棕色的。” 棠悔听到她这么说。 手指很仔细地在那颗小痣上摩挲着。 像是要全面查阅隋秋天身上所有自己不知道的那部分。 在隋秋天因为她的触碰微微颤了颤睫毛的时候。棠悔很是茫然地蜷了蜷手指—— “我有点痒。”隋秋天笑着解释,眼梢也跟着弯下来,留下一条缝。 棠悔点点头。 第162章 手却慢慢蜷缩着回来,安静地重新搂住了她的脖子。 “不继续摸了吗?”隋秋天侧脸去问她。 “不了。” 棠悔紧紧抱住她的脖子。 像是舍不得一下把这些机会用完,便轻轻地说,“留着下次再继续吧。” 隋秋天愣住。 而棠悔貌似心满意足,她将脸轻轻贴近她的脸,像只初生的猫儿那样,蹭了蹭她的脸。 两个人的脸都吹了很久的风。 但贴在一起。 年轻的皮肤蹭在一起,没有很冷,反而因为彼此的体温,慢慢变得温暖。 天寒地冻,这真的是一个很冷的冬季。隋秋天吐出一口白气,将脸也努力贴近棠悔的脸侧,也学着棠悔的样子,很笨拙地回蹭了蹭她的脸—— 体温相触,呼吸交缠。 路面宽阔,暂时没有第三个人路过。她们站在那里,像两只没有经过驯化的动物,那样安静地、小小地、隐秘地蹭着彼此年轻的脸庞。 但可能是因为隋秋天第一次做这种动作,便显得很生疏。 于是棠悔突然笑出声。 隋秋天很不好意思,但也跟着笑。 她们的笑声飘在一起。 像很多很多个回音泡泡,飘在被雪层覆盖的大地上。 “真好。”棠悔又来蹭了蹭隋秋天的脸,动作柔柔的,呼吸也柔柔的。 “什么真好?”隋秋天问。 风慢慢刮过来,棠悔细细感受了一会,“因为我今天才知道——” 她好像真的感觉到很多开心。 搂紧她的脖颈,笑了一下,柔柔地说, “原来我的宝贝,眉毛和眼睛都那么漂亮啊。” 【作者有话说】 保镖守则(划掉)[墨镜] 宝贝守则(打勾)[亲亲] 68「晚安吻」 ◎“不过我今天晚上可能会睡不着……”◎ “可能只有你会说漂亮。”良久,隋秋天吸了吸鼻子,说。 “怎么会?”黑色轿车缓缓从大路开过来,棠悔抱紧隋秋天的脖子,好讶异的语气。 在这之后。 她甚至轻轻笑了一下,轻声细语地说,“我的宝贝要自信点。” 她说——我的宝贝。 隋秋天简直无法应对她的慷慨和大方,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宝贝”前面加个“我的”,就会让人因为这句话莫名其妙很想掉眼泪。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拥有自己的宝贝,也当别人的宝贝。 只好一边闷头背着棠悔走,一边说,“那下次再摸摸嘴巴和鼻子吧。” 棠悔笑了一下,紧了紧手臂,“好啊。” “那我的全家福在哪里?”走了一段路之后,隋秋天问。这个问题很突兀。其实她早就想问,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棠悔静了片刻。 脸往她肩膀上低了低,没有再像刚刚那样贴着她的脸了。 良久,她说,“那张拍得不是很好看。” “等雪融化,天气好一点,我们重新去拍一张吧。” “可以。”隋秋天说。 却又在棠悔舒出一口气之后。 说,“但是之前那张,你还是要还给我。” 棠悔顿了片刻,有些犹豫,“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第一张全家福。”隋秋天背着她,回答。不是和棠悔的第一张全家福。是真正意义上,她在这个世界,拥有的第一张全家福。 棠悔没有说话,只是又紧了紧她的脖颈。 “棠小姐。”隋秋天察觉到她的沉默,把她稍微掂起来了些,又对她说,“你不可以因为想要重新拍一张,就把我的第一张全家福藏起来不还给我。” 当然,隋秋天也很明白,可能是出自一些别的原因。例如棠悔藏起来之后,现在又后悔,不愿意再和她提及自己曾经想要把她送走这件事之类的。 但是她觉得,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必要拆穿。她想,人要对自己的宝贝慷慨一点。 “好。”静了很漫长的几个呼吸之后,棠悔慢慢地吐出一个字。然后又说,“对不起。” “没关系。”隋秋天对她说。走了一段路,隋秋天自己也有些累,她停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喘了几口气,“等天气稍微好一点,我们再去拍一张新的……” 白色气体在空气中飘荡。 隋秋天笑了笑,“这样的话,我就有第二张全家福了。” 棠悔不讲话。 隋秋天又声音小小地补充,“和你一起的第二张。” 说完这句。她回头,看了看她们一起走过的那段路,已经很长,很远。她转身,再继续往前走,便听到棠悔在她肩膀上,低低地说, “傻不傻啊。” 隋秋天笑,“棠小姐。” “嗯?” “我们明年也拍吧?” “好。” “那后年呢?” “都可以的。” “那就拍吧。” 隋秋天替突然之间变得犹豫和踌躇的棠悔做下决定,她觉得今年自己长大好多,少去很多彷徨和犹豫。冰雪融化,道路漫长。她对沉默下来的棠悔笑了笑,说, “因为我想要拍。” - 受到棠悔的启发,这天晚上回去,隋秋天回到房间,把那个写得满满当当的旧笔记本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枕在腿上,在那个需要填空的第三点后面,犹豫片刻,最后写—— 【不要再当她的保镖0-0】 这是隋秋天一辈子,第一次拥有这样的关系。她很认真,不想要自己犯什么错。 在经过仔细思量之后,她觉得程时闵是对的,棠悔也是对的—— 保镖和宝贝。 这两种身份似乎就是对立的。 不能同时存在。 所以她必须舍弃一方。 自然。 她选宝贝。 只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或者是联结,还有她们之间七年的生活习惯和相处模式,不是想转变,就能直接转变。 就像她们回去的这天晚上—— 隋秋天还是习惯性质的,将棠悔送到三楼卧房门口,便很熟练地在门口停步,板板正正地站到旁边一点的位置,结果与刚刚拐到楼梯口准备下楼的江喜面面相觑—— 因为棠悔之前表明过,不需要江喜像隋秋天之前那样,时时刻刻守在房门边,也不需要江喜和她住在一栋楼里,再加上现在山顶增加了很多额外的安保人员。所以在将棠悔送回三楼之后,江喜就会回去睡觉。 在她签订的合同里,主要负责的,是棠悔外出时的安全,以及对那些安保人员的管理—— 棠悔从前不想要这么做,是因为人越多,事情也就越复杂。但现在,她似乎也改变主意。 江喜看到隋秋天站到那个位置,摸了摸下巴,摇了摇头,自顾自走下楼去了。 隋秋天看见江喜对自己摇头,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位置。 又抬头。 看了看站在门口安静等她的棠悔。 “过来。”棠悔目光含笑,朝她伸出手。 “哦,好。”隋秋天摸了摸鼻子,拘谨地抬起步子。灯光下,她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挨近她的影子。像一只蝴蝶,停栖到另一只蝴蝶的翅膀下。 她牵起棠悔的手。 影子与影子重叠,亲密无间。 “我过来了,棠小姐。”她牵着棠悔的手心,悄悄看棠悔,小声地说。 “好。”棠悔牵着她的手,在门口静*了一会,迟迟没有进去,而是目光略迟地看向她这边, “你今天晚上要不要早点回房间睡觉?不是说昨天睡得不是很好吗?” 她这么说。 却又很隐秘地挠了挠她的手心。 “我……” 隋秋天看了看黑漆漆的房间。 又看了看含着笑意注视着她的棠悔,空出来的那只手,很是紧张地背在身后, “也好。” 她说。 “嗯,那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吧。”廊灯光影一跳一跳,棠悔轻轻地说。 “你也是。”隋秋天看着她说。 “好。” 棠悔轻而易举地答应下来。 也轻而易举地—— 松开牵紧隋秋天的手指。 都没有像昨天那样,嘴上说让她走,手上却不松开。 她像是已经和她牵腻了手了一样。 隋秋天蜷了蜷空落落的手指。 她的影子有些失落地靠在门边,像一只翅膀很伤心的蝴蝶。但她不知道蝴蝶为什么会伤心。因为蝴蝶代表开心才对。可能是蝴蝶变得越来越多之后,也就难以收回。 “晚安,棠小姐。”于是她只好看着棠悔,将手背到身后,干巴巴地说。 “嗯,晚安。”棠悔说。 棠悔也确确实实是准备进去了。 她的鞋踏进漆黑的阴影里,她的半边脸都被昏黑影子吞进去。 隋秋天站在门边动了动唇。 第163章 然后棠悔转身—— 光影跳跃,隋秋天下意识上前一步,“怎么了棠小姐?” 灯下,棠悔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她看了隋秋天一会,轻声细语地说,“不过我今天晚上可能会睡不着……” “那怎么办?”隋秋天开始担忧起来。 棠悔昨天晚上就没有睡好。 现在身体又不是很好,要是睡眠不足,还不知道多久能恢复…… 她忧心忡忡。 但下一秒。 棠悔却说,“隋秋天,你洗完澡换完睡衣之后,能不能再上来给我讲个童话故事?” 隋秋天愣住。 棠悔别开脸,不看她,嘴角弧度却隐约上翘,“还是又要让我下去找你?” “不用。”隋秋天迅速回应。 却又在瞥到棠悔挂着笑的眼梢之后,背在背后的手拧了拧衣角,说, “那,那我等会再上来找你。” “好。”这次棠悔是真的轻轻巧巧地答应了。 既然等下会再上来,隋秋天也没在门口啰嗦太久。她等棠悔拄着盲杖进去,便给棠悔带上了门,自己又赶快下楼,去洗澡换睡衣—— 不知道其他有宝贝的人怎么想。 但她觉得—— 可能每天在睡觉之前。 都想和自己的宝贝多待一会,牵一牵手,讲一讲话,应该也是人之常情。 也不知道自己的洗澡速度怎么样。隋秋天洗完澡出来,把头发吹干,把睡衣穿得整整齐齐,又在房间里面,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像小学生等待放学那样端端正正地等了大概半个小时,才往楼上走。 棠悔长时间患有眼疾,虽然卧房里改造了很多无障碍设施,但在很多生活琐事方面,她做事都比正常人要慢。 从前。 隋秋天都是站在门边,仔细辨认着里面的声音,确保棠悔可以在需要帮助时第一时间呼叫自己,也确认棠悔安全无恙地结束这个夜晚之后,才会下楼。 现在。 隋秋天学会在房间里面等,她换好睡衣,吹干头发,然后,像一个和棠悔平起平坐的人一样,紧张地、想念地,敲响她的房门—— “咚咚,咚咚,咚咚。” 棠悔可能没听见。 “咚咚,咚咚,咚咚。” 是隋秋天一个人的心跳。 “咚咚,咚咚——” “进来——” 棠悔的声音传出来。 隔着一张门,听起来遥遥的。 隋秋天很紧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袖口,和裤腿,仔细检查睡衣的每一颗纽扣,最后,她呼出一口从心肺之间绷紧的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里面不算黑,棠悔给她留了一盏昏昏黄黄的小灯。 隋秋天踏进去。 看见自己的影子晃晃悠悠的,像一个偷偷潜入进来的小偷—— “我在这里。”女主人棠悔向她发出友好的邀请。 位置…… 大概是在床那边。 小偷隋秋天紧张地迈着步子,一段路走得比来回上下五楼还慢。最终,她终于走到棠悔的床边,便低着视线,盯着棠悔被摆在床边的两只拖鞋,木讷地举起自己刚刚紧急打印下来的童话故事集,说,“我来给你讲童话故事,棠小姐。” “好。” 棠悔出声。 大概是光线柔和,以及刚洗浴过,房间空气中水分很足的关系,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也柔柔的,湿湿的,懒懒的。 “坐下来吧。”她对隋秋天说。 “好。” 隋秋天拘谨地回应。 她还是没有去看在床边靠着的棠悔,而是低着头,在昏暗的卧室里转了几个圈,最后找到一条很笨重的沙发椅。 她辛辛苦苦。 把它像是搬王座那样搬过来—— “你可以直接坐在床上。”棠悔打了个哈欠,床边有丝绸被的一角落下来。 丝绸被看起来很柔软,材质很好,在隋秋天的手腕中央那样滑过去。她蜷了蜷手指,“我坐椅子就好。” 这么说着,隋秋天很刻意地和床边隔着点空,把椅子放在那里,自己端端正正地坐下来,将那本连夜打印的童话故事集翻开,放在腿上,低着视线,问,“棠小姐,你今天晚上想听什么童话故事?” 深夜,别墅里的其他人都回到另外一栋房子,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们安静,整栋别墅就都很安静。 棠悔好像在看她,目光像被融化的橘子汁那样,流到她的眼皮上。 “都可以。”久久,棠悔说。 “好。”隋秋天点头。 然后便很认真地垂着头,想要为棠悔寻找到一个很好很温暖的童话故事—— 但下一秒。 她听见棠悔说,“隋秋天,过来牵我的手。” 语气,像雇主在命令。 又像,宝贝在发表什么孩子气的发言。 隋秋天抬头—— 这才看见棠悔。 冬日,卧室暖气很足。棠悔靠坐在被子里,就没有穿太厚的睡衣,只穿着件真丝的黑色睡袍。黑发像是洗过,柔顺地披在肩上,质地和黑色睡袍很像。她的脸被浓稠的黑色包裹着,显得尤其白皙,也尤其美丽。 她的手放在被子外面,手心朝上,皮肤白腻,纹路柔软,看起来正等待着她去牵。 “嗯?”大概是她反应有些慢,棠悔换了个更舒服的,侧靠在床头枕上的姿势。 光影昏黄,女人抬眼,看向她的方向,“你在哪里?” “这里。”隋秋天马上回答,也红着耳朵去牵起她的手。 棠悔“嗯”了声,在牵起她的手之后轻轻掰了掰她的手指,语气自然,“这还差不多。” 刚洗过澡的体温被暖气吹了很久,手心贴在一起,暖融融的。 但隋秋天大概真的很笨—— 她牵手,就只是牵手。 完全没有考虑过位置远近。 因为她坐的位置有点远,又去用靠得更外面的右手,去牵棠悔的左手。 现在两个人的手牵在一起。 就直挺挺地、别扭地伸在空气里—— 像一座硬梆梆的桥。 桥有两端。 桥的这端,隋秋天动作很笨地去翻腿上的童话故事。 桥的那一端,棠悔叹了口气,很没有办法地说,“隋秋天,你坐近一点吧。” “哦哦好。” 隋秋天这才意识到。 棠悔因为被她拉着手,整个人都在很别扭地躺着。 “等我一下,我搬椅子。” 她这样对棠悔说。 但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事情。 却被她做得步骤很多—— 她先是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才找到地方,把手里的童话故事集放下。接着,她试图去单手搬椅子—— 但那条沙发椅很笨重。 她一只左手很难搬。 便只好转头,对棠悔说,“棠小姐,你先等我一会。” “好。”棠悔笑着说。 得到棠悔的同意。 隋秋天松开她的手,去将沙发椅搬近—— 一秒,两秒,三秒…… 大概是在棠悔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去的时候。隋秋天回来了,她重新牵住棠悔的手,重新落座,重新转两圈,拿起被放在旁边的童话故事集,说,“棠小姐,我今天晚上来给你讲两只蜻蜓的故事吧。” 她真的在按步骤做事。 可是。 她的每一个步骤,都以牵紧棠悔的手为第一要义。 搬椅子的时候,要最后才松开棠悔的手。坐回来的时候,要第一时间牵起棠悔的手。 相比而言她是个笨拙的恋人,但是她在努力学习。 “好。” 昏黄灯光下,棠悔目光柔柔地看她。 隋秋天点头。 把床头的灯调亮了点,单手将童话故事集固定在自己腿上,照着那上面的字,很标准地去念, “从前,有一只很会拍照的蜻蜓,遇到另一只,很会当模特的蜻蜓。” “当模特的蜻蜓说,它要来骗会拍照的蜻蜓来给它拍照。会拍照的蜻蜓醉醺醺地说,它要和它结婚。”[1] “虽然结婚是一件喝醉了酒之后发生的很荒唐的事。但是在结婚以后,拍照蜻蜓,给模特蜻蜓拍很多照片,还请朋友帮忙去教训欺负曾经欺负过模特蜻蜓的坏人。模特蜻蜓慢慢地有了很多机会,它们成为一对很相爱、也慢慢会变得般配的蜻蜓。” “可是有一天,拍照蜻蜓的一边翅膀断掉了。它躲起来,不再见模特蜻蜓,也不再拍照,因为它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只不完整的蜻蜓。” “模特蜻蜓那个时候已经成为很厉害的模特,它花了很多力气,去到自己所能飞到的任何地方找拍照蜻蜓,它找呀找,精疲力尽,它找呀找,没有回音,它找呀找,拍照蜻蜓不肯见它。” “可是模特蜻蜓不放弃,它一遍又一遍地找到拍照蜻蜓,把这段时间自己努力变得稳固、坚韧而强大的一边翅膀,放在拍照蜻蜓的肩膀上,然后对拍照蜻蜓说——没关系。” 第164章 “故事的最后——” “它们共同拥有了同一边翅膀,重新变成两只漂亮完整的蜻蜓,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念完这个故事,隋秋天将童话故事集合起来,抬眼看向棠悔—— 出乎意料的。 她发现棠悔也正在看着自己。她好像并没有把这个故事看进去,只是在看着她而已。 “棠小姐。”隋秋天小声地问,“你现在有没有想睡?” “有一点。” 棠悔很配合地打了个哈欠,也挠了挠她的手心,“再讲一个吧。” 好吧。 隋秋天向来不会拒绝棠悔的要求。 她点头,又翻了翻。 这次,她给棠悔讲了一只小鸟,和一棵梨树的故事。 讲完之后。她再次去看棠悔。 棠悔平时的精力应该没有多好。 但今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 隋秋天每次看过去,她都睁着眼睛,在很温柔地看着隋秋天笑。 “再讲一个吧。”她又说。 “好。” 隋秋天继续翻找。 这次,她连着给她讲了两颗芒果,还有一个爱神和一个疯子的故事。 到最后。 整本童话故事集都快要被讲完。 隋秋天没办法。 自己都偷偷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问,“棠小姐,你还不困吗?” “不知道。” 棠悔大概是听见她在打哈欠,笑了起来,“你困了吗?” “有一点。”隋秋天不好意思承认她已经很困。因为,她今天晚上的任务很重要,是哄棠悔睡觉。 “这样……”棠悔点点头。 过了一会,她说,“那你要不要下去睡了呢?” 隋秋天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她犹豫,虽然她自己没有什么事,但棠悔每天事情很多。她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就耽误她。 “我可能要下去了。”隋秋天很老实地说。 “哦。” 棠悔很懂事地点点头,“你下去吧。” 隋秋天也点点头。 她没有主动松手。 棠悔也没有。 她好像又在玩那种游戏了。 让她走,却也不让她走。 隋秋天看着在灯光下的棠悔,悄悄动了动手指,发现棠悔下意识把她抓得更紧之后,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于是棠悔也笑。 “笑什么?”笑完之后,棠悔问她。 “不知道。” 隋秋天诚实摇摇头,她的确是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棠悔点点头。 她很认真地看着她,也很认真地把她的手牵在自己手里,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心中的纹路。 隋秋天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摸了摸发烫的耳朵。 她觉得自己好像很忙,却又忙里偷闲,去看棠悔,只看一眼,就迅速移开视线。 时间差不多了。 她决定真的起身告辞,但才稍微有个站起来的趋势,也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扯了扯,下一秒,她听见棠悔很突然地冒出一句, “隋秋天,亲亲我吧。” 隋秋天瞬间卡壳。 放在腿上的童话故事集都差点放不稳了,也因此在室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棠悔继续看她。 眉眼间有很多笑意流出来,“亲亲我再走吧……” 停顿两秒,像是故意,挠了挠她的手心,“宝贝。” 两个字。 音调都上扬。 像那种很故意在开她玩笑的语气。 隋秋天面红耳赤。 真是的。 她很努力地板着脸,扶了扶眼镜,看了眼棠悔,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棠悔笑弯了眼,“你怎么不说话啊,宝贝。” 怎么有人说话每句话后面都跟着一个“宝贝”? 虽然也才两句话就是了。 隋秋天红着耳朵。 都快要把腿上的童话故事集拧成麻花了。 才很僵硬地绷着下巴说,“知道了。” “嗯?”棠悔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给出回应,笑出声来。 隋秋天努力忽略棠悔的笑。 还是刚刚那样的步骤。 她把童话故事集拿起来,在原地转两圈,放下。犹犹豫豫地看了棠悔一眼,在得到棠悔像是默许的点头之后,她松开手,把沙发椅推远一些—— 然后。 重新牵起棠悔的手。 那个时候。 她整个人绷得很紧,比最开始坐到这里来还要紧。 偏偏。 棠悔还要和她十指相扣那样牵手。 于是。 隋秋天觉得紧张地透不过气。 整个人很生硬地、半佝偻着腰站在床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偏偏,棠悔还靠坐在床边,微微仰头,漆黑的眼睛含着笑,正在等待着她。 隋秋天觉得自己身上哪里都痒。 于是。 她试探性质地。 把她们牵起来的手拿起来一些,闭紧嘴巴,小小地,在棠悔腕心上亲了一下。 她很害羞,以至于这个生涩的亲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亲完之后。 她迅速抬头,去观察棠悔的反应。 棠悔挑了下眉,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腕心,“就只是这样?” “也,也没有。”隋秋天紧了紧手指。 她觉得自己没有真的很傻,知道“当宝贝”可能会需要晚安吻,也知道,昨天只亲一下额头,今天又只亲一下手腕,会显得自己很小儿科。 “就是先试一下。” 隋秋天对棠悔说。 “哦。”棠悔仍然还是那样靠坐在床边。她完全不像隋秋天那么紧张,整个人很是放松,牵住她的手也是柔软的,目光也是柔软的,“那你继续好了,我不打断你。” 一个晚安吻,被隋秋天进行得很像是工作任务。偏偏,棠悔还很慷慨,没有和她计较。 “毕竟才第二天。” 隋秋天知道自己会显得很紧张,所以一边努力弯腰去靠近,一边昂着下巴不看棠悔,很努力地僵硬着去看天花板,还向棠悔解释,“我这样是情有可原的。” “我又没说什么。”棠悔抬眼,很无辜地看她。 隋秋天愣住,“好,好吧。” 棠悔看她。 等了一会,发现她没过来,便主动向她这边找了找,“嗯?” 现在的位置很近很近了。 隋秋天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棠悔的呼吸,也能感觉到棠悔的目光,隐隐约约在自己脸上流连。 她一只手牵着棠悔,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努力维持自己的平衡,让她既可以弯腰的同时,也不会一下子不注意,整个人摔到棠悔的身上—— 房间灯光不知不觉被棠悔调低了些,隋秋天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微微低头—— 脸快要凑到棠悔的鼻梁。 也看得清棠悔微微颤动着的睫毛,漂亮的眼梢,白皙的人中,红润的、饱满的嘴唇。 “你,你闭上眼睛。” 距离太近了,隋秋天感觉自己的心要被跳动声击穿了。 棠悔在这个位置看她,目光里似乎有水光在跳动,不到两公分的距离。 然后。 棠悔笑了一下。 笑声很近,像一条小鱼钻过来,“我记得我们昨天不是都已经亲过了吗?” 女人抬手,掌心捧住她的颈后,拇指缓缓刮过她的下颌,皮温是热的,触感是格外软的,“你怎么还是这么紧张?” 小鱼钻进隋秋天的呼吸里。以至于她也颤了一下,下一秒,她便看见棠悔在自己眼前缓慢阖下去的眼睫毛——开灯和关灯是完全不一样的。 开灯的话,能在靠近之时,很清晰地看见对方在等待自己亲吻之前的每一个细小反应,甚至能隐约看见对方在呼吸时,脸颊上细细绒毛的漂浮——好像每一根绒毛都在挠她呼吸里的痒痒,让她觉得心脏好像已经快要跳出来。 “我,我要亲了。” 隋秋天紧张地说。 棠悔笑出声来。但可能是为了给隋秋天保留面子,她没有笑太久,很快便敛起嘴角,用鼻音“嗯”了一下。 没有说太多。 只是用食指轻轻刮了刮她的后颈,当作抚慰。 隋秋天擦了擦另一只手上的汗。 又靠近了些—— 两公分。 一公分。 零点五公分。 那一刻不知道怎么回事。 好像心脏中间有个人在很凶狠地打鼓。 隋秋天盯着棠悔漂亮的、简直已经快要戳到她的鼻尖,呼出一口气。 攥紧手指,她停在大约是零点五公分的位置,突然不敢动,也忽然想要逃跑, “其实我觉得下次也可以——” 话没讲完。她绷紧下巴,腿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迈出去一步。 第165章 棠悔像是真的已经不耐烦,也像是早知道她可能要逃,一只手扯着她的手,顺势仰着下巴,另一只手摸索着过来摘走她的眼镜,扔到旁边,再往下摸到她的衣领,轻轻往下一扯—— 嘴唇找上来,顺着下巴,如愿以偿地盖住了她的嘴唇。 第二次亲吻。 隋秋天的眼睛像只金鱼那样瞪大。 【作者有话说】 [1]大家都有小彩蛋啦,我们《旧雪难融》不能没有[墨镜] 69「约会吧」 ◎“棠小姐,我们重新亲一下吧。”◎ 隋秋天不擅长的事情有很多,亲吻就是其中一件最令她感觉到困惑的。 再次被棠悔吻住的时候。 她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整个人都只好僵硬地站在床边佝偻着腰。 可又因为棠悔手上还拽着她平时总是扣得相当紧绷的睡衣衣领。 所以,她只能被迫低头—— 又害怕自己等会很狼狈地摔倒,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生涩地蜷缩着,每个指节都弯曲成一条蚯蚓。 比起她。 棠悔要自然多了。 她侧靠坐在床边,微微仰脸,拽住她衣领的手慢慢松开,攀到她的后颈,手指慢慢刮过她耳后的皮肤,顺着下颌,按抚住她的侧颈—— “啪嗒——” 是什么东西,在棠悔松手的时候掉了。 与此同时。 隋秋天感觉到自己衣领一松。 她恍惚间低眼,便看到—— 她睡衣上的第一颗扣子像颗逃跑的跳跳糖那样,先是跳到她肩上,接着跳到棠悔腿上,最后,啪嗒,砸到隋秋天腿上,圆扁扁地滚到地上。 “啪嗒——” 好像是第二颗扣子松动的声响。 隋秋天瞬间瞪大双眼。 可棠悔却对此并没有感觉。 她轻轻咬住隋秋天的唇,似乎是不满她在这时的不专心—— “等,等一下——” 隋秋天惊惶失措,护住自己变得皱皱巴巴很不体面的衣领,慌慌张张地和棠悔分开—— 噼里啪啦,“轰”地一下,撞远刚刚身后放着的沙发椅—— 她微喘着气,很茫然地低着头,去看模模糊糊的地面,说,“我的扣子,扣子掉了。” “扣子?”棠悔刚和她分开,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她讲话音量不大的时候,尾音就会下沉,显得很性感。 “对。” 隋秋天点点头。她的眼镜刚刚被摘下来了,现在抬头看棠悔,也只能看见她模模糊糊的脸。 她费力地揉了揉眼睛。 一边护着自己可能不小心就会掉下第二颗扣子的衣领,一边又摸索着去找眼镜,“我得找一下。” 棠悔不讲话,她在昏暗灯光下盯着她看,嘴唇亮晶晶的。 隐隐约约,隋秋天在棠悔的枕头边看见自己的黑色眼镜,便摸索着伸手去拿—— 结果。 还没碰到那块黑色。 有一只手抢先她一步,在枕头上摸到眼镜,利落地拿在手里。 “谢谢。”隋秋天松了口气,赶快伸手去接。 结果棠悔将手一躲,将眼镜放到自己身后。 隋秋天愣住。 她稀里糊涂,去看棠悔。 视野朦胧,光线昏黄,棠悔好像在看她。不知道是什么眼神,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怎么了棠小姐?”隋秋天很茫然。 “都这个时候了……”棠悔似乎是侧靠着的,她的头发很黑,皮肤很白,整个人因为模糊的视野变得很迷离。 声音轻柔,却又好像不太满意,“你还要去找扣子?” 隋秋天费力地眨了眨眼。 也有些紧张地护住自己因为扣子崩掉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那我不找吗?” 棠悔看她。 不说话。 隋秋天屏住呼吸。 她不太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她不找,那等一会她可能会找不到。如果找不到,棠悔下床的时候就有可能会踩到。踩到的话,就有可能会摔倒。当然最重要的是—— 接吻的时候连扣子都崩开,是一件让她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也特别窘迫的事情。 下次穿一身质量更好的睡衣。 她这样想。但又很快红了红耳朵。 因为这种想法—— 会显得,她现在已经在期待,下一次和棠悔接吻了。 影影绰绰,棠悔叹了口气,“你过来。” 隋秋天听话地过去。 站在床边。 “坐下来。”棠悔说。 刚刚的沙发椅已经被她撞远。隋秋天想要回身去找。 下一秒。 棠悔拍了拍床边空余的位置,说,“你坐这。” 其实这样不好。隋秋天怕自己挤到棠悔。但她现在看不清,也不知道棠悔有没有在生气。 于是想了一会。 她很顺从地在棠悔指导的位置坐下来,并且汇报,说, “我已经坐下来了,棠小姐。” 棠悔看着她,“腿没有被撞到吧?” 隋秋天错愕,两秒后,她想起刚刚自己的小腿和沙发椅发出的剧烈碰撞声,于是,那种隐隐约约的钝痛感也才从皮肉之中飘荡出来。 她耸了耸腮帮,逞强,“没有。” 棠悔还是看她。 也还是模模糊糊的。 隋秋天想了想,觉得自己刚刚可能真的不应该去找扣子,便一遍反思,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分开双唇,很诚恳地说,“棠小姐我错了”。 棠悔没有把眼镜还给她。 她表情模糊地看着她。 良久,才像是没有办法,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现在不找扣子了吗?” “等会再找。”隋秋天局促地说。 棠悔不说话。 隋秋天紧张地想了想。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她现在想要让棠悔不生气,可能只有一个方法了。 于是她考虑再三,很是害羞地说出自己的方法,“棠小姐,我们重新亲一下吧。” “什么叫‘重新’?”棠悔大概是觉得她的想法不可思议。 “就是重新来。”隋秋天解释, “等我下去换身扣子系好的睡衣,我重新来找你,然后重新和你说晚安……” 她耳朵泛红,声音变小,“重新亲你——” 大概是她真的找到正确的弥补方法,棠悔沉默一会,还是同意了,“也不是不行。” “那我先下楼?”隋秋天试探着问。 棠悔看着她。 隋秋天也偷偷看她。 “你坐过来一点。”棠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 “好。” 这种时候。 隋秋天也不可能再像刚刚那样,直接跳起来拒绝。 她护住自己扣子崩掉的领口,整个人同手同脚,往棠悔那边稍微坐近了些—— “我过来了棠小姐。”坐近之后,她屏住呼吸汇报。 “嗯。”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靠近,棠悔微微倾身过来。 隋秋天脸蛋红红,先是低了低脸,但在感觉到棠悔的呼吸靠近之后,也鼓起勇气再次侧头,闭紧眼皮朝棠悔那边靠过去—— 灯光下。 两个人的影子缓缓挨近,像两只小蝴蝶扇动翅膀,翩翩。 脸下侧传来女人掌心格外柔和的触感。隋秋天闭紧的眼皮颤了颤。 下一秒。 鼻尖撞到女人软而韧的鼻梁,她瞬间停住不敢动—— 于是。 棠悔便自然而然地扶着她的脸,鼻尖顺着她的鼻梁,慢而轻地磨下来—— 嘴唇再次挨到嘴唇,这次是顺利的,柔软的,缓慢的。 可能是因为坐着的关系,隋秋天没有像刚刚那么僵硬,也没有像刚刚那样,时不时就瞪大双眼。 只是。 她仍然没有很放松。 也仍然揪紧自己的衣领,很害怕质量不好的扣子,会崩掉下一颗。 这好像是她们的第三次亲吻。她依然生涩,也依然不熟练。 甚至在分开以后。 她仍然维持这样的动作,整个人变得通红,看一看棠悔,又低头,看一看自己的拖鞋,看到旁边挨着棠悔的两只拖鞋,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唇。 而棠悔终于把眼镜还给她,“你的眼镜。” “谢谢。” 隋秋天在这种时候还是很讲礼貌。 可能是因为紧张。 她接过眼镜。 匆匆忙忙地戴上去,便终于得以看清在自己面前的棠悔——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原因,女人的脸庞和脖颈这时候也有些泛红。 但这种视线很不礼貌。 即便棠悔现在不会知道她在偷看她。 所以隋秋天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忙忙地离开。 “棠小姐,你现在还生不生气?”她看着四只并排的拖鞋,小声地问。 “不生气。”棠悔的语气听上去是正常的。只是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她迟疑着,又喊了她一声,“隋秋天……” 第166章 “什么事?” 隋秋天低头。 发现自己两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空出来,都没有去牵棠悔。 她看了眼棠悔,觉得棠悔可能有事要和她说,便只好把手乖乖放在膝盖上。 “你这样……”昏黄光影下,棠悔看她许久,总算开了口,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行下一步?” “下一步?” 隋秋天觉得奇怪,她侧头,“我们刚刚不是已经亲过了吗?” 棠悔看着她,不说话了。 隋秋天也看着她。 视线碰撞。 一道像是在叹息。 另一道,原本是奇怪,后面,慢慢变得怀疑,紧接着,是震惊—— “棠小姐……” 隋秋天呆呆地问,也呆呆地搓了搓自己的膝盖,“你,你……” “我只是问一下。”棠悔大概是知道她明白了,便松弛地靠坐在床边,抱着双臂看她,微微眯了眯眼,“看你的样子,那应该要等很久了?” 关于这个问题。隋秋天之前并没有思考过。但如果棠悔要问…… 她耳朵红红。 攥了攥自己手中揪紧的衣领,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太保守的人。” “嗯?”棠悔有些意外。 “可能……”隋秋天扶了扶从鼻梁上滑落下来的眼镜,认真考虑过后,揪着衣领,小声地说,“可能,再过一年就可以了吧。” “……” 不知道棠悔为什么不说话。 但隋秋天第一次和人讨论这种事,已经紧张得不行。所以,她都没有等棠悔回应,就自顾自地从床边站起来,弯下腰,躲躲闪闪地在床下面找来找去。 “我还是先给你把扣子找到吧。” 她说。 然后。 也很顺利地找到了那颗掉落下来的扣子。 那个时候。 她松一口气。 攥紧扣子,直起身—— 眼镜滑落下来。 视野模糊。 棠悔坐在床边看她,隐隐约约,好像在笑她,又好像没有。 “我找到了。” 隋秋天攥紧纽扣不敢松懈,像站军姿一样站在原地。也在棠悔即将开口,给出回应之前,很急地说了一句, “你早点休息吧,棠小姐晚安!” - 这就是隋秋天从保镖跃升为宝贝过程中,遇到的最大一个难题。 她不懂怎么面向棠悔的时候不紧张,不懂怎么自然地接吻,不懂怎么去和棠悔谈论这种平常的恋人都会要面对的事。 更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和棠悔成为这样的关系,并且像这个世界上许多普普通通的一对那样,每天接吻,拥抱,牵手,甚至是……做最亲密的事情。 这对隋秋天来说是陌生的。 每一天都是陌生的。 以至于那个晚上,隋秋天在【宝贝守则】里面,写下“不要再当她的保镖”之后。 又兀自发了怵。 并且对自己刚刚不管棠悔反应就独自逃跑的行为产生很多的懊悔。 到底要怎么做呢?怎么才是一个好的恋人呢?怎么才能稍微大方一点呢?怎么才能不需要每件事都让棠悔来教自己呢?怎么才能……不那么紧张,不那么拘谨呢? 可能这些事讲给别人听,别人都会认为是什么“甜蜜的烦恼”,觉得她在炫耀自己有一个宝贝有多幸福。 但隋秋天是真的很苦恼。 她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个怪孩子,长大以后是个怪人,也不知道,如果当恋人,她会不会也是一个怪恋人?会不会总是惹棠悔生气自己还不知道? 这天晚上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方法——如果没有人愿意听,那么,也许她可以付费找人帮忙。 她想这些事想了一个晚上。 以至于第二天起得很晚。 住院以来。 她的时间表变得不再那么准了。 她变成一个闲散的、暂时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情的人。 今天棠悔没有很早就来*敲她的门。 隋秋天不觉得奇怪。总不可能每天都让棠悔主动来找她。 她决定自己主动。 她洗漱好,换好衣服,却在准备去三楼的路上,遇到正上楼的管家。 管家大概是见她想要上楼,便主动提醒她,“秋天小姐,棠总有急事,今天早上去公司了。” 隋秋天愣住。 管家补充,“她说她会给你发信息,让你今天睡个好觉,还让我们不要吵醒你。” “好。” 听明白管家的话,隋秋天点头。 送别打算去让人清理三楼的管家,她在楼梯口发了会呆,便拿出手机,也在手机上顺利看到棠悔给她发过来的语音—— “我有急事去一趟公司,你在家好好吃饭。” 很正常的语气,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昨天晚上她逃走就生她的气,还特意让她好好吃饭。 隋秋天放下心来。 给棠悔回复, “好,我现在准备吃早饭了。” 或许是因为公司这些天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棠悔没有马上回复。隋秋天想了想,又很担心棠悔的身体,便不太熟练地补了一句, “要注意身体。” 发完之后。 她盯着没有被回复的对话框看了一会,才下楼去吃早饭。 不想让棠悔觉得自己阳奉阴违。隋秋天把早饭吃得干干净净,还把吃空的餐盘拍照,发过去,供棠悔查阅。 棠悔依旧没有回复。 隋秋天刚开始有点担心,但又想,毕竟苏南和江喜都在。她不在,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况且现在,公司里面的事情也不是需要她来操心的。她要是在这边操心来操心去,反而是给棠悔添乱。 今天是棠悔不在的一天。 隋秋天多出很多无聊的时间,她先是花费时间,给自己做了一份很简单的简历。但暂时还没想要要做什么,所以她把简历存靠,决定这几天多多完善一下再发出去。 接着,她开始考虑自己在山顶借住这段时间要付给棠悔的费用。最后,她想要找一个东西,所以,她来到了自己以前住的、现在在装修的那个房间—— 也不知道她的生活用品还在不在里面。特别是全家福。 隋秋天这样想。 便又下楼,去询问管家自己是否可以进入到那个二楼正在装修的房间。 管家的反应很奇怪,“装修?哪间房间在装修?” “就是我之前住的房间。”隋秋天提醒她。 “没有。”管家摇摇头, “别墅里没有在装修的房间。特别是你之前那间,我之前还特意想让人进去收拾,但是棠总不让。” “是吗” 隋秋天觉得奇怪,但也只是很礼貌地对管家说,“谢谢,我知道了。” 管家点点头,没有再多话。 隋秋天再次独自来到二楼,站在自己原来的那个房间门口,发了一会愣。 五分钟过后。 她下定决心。 转过了身。 半个小时之后。 隋秋天从别墅出了门,麻烦司机送她下山一趟,下山之后,她坐上一辆出租车。出租车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大学门口。 她下车,穿着大衣走进去,和身边很多个年轻的、拥有未来的大学生好像并没有分别。她不擅长找路,所以找到教室的时候,那场讲座已经过去了一大半,讲台上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女人,黑板上写着今天讲座的主题——爱情心理学。 隋秋天来得晚,错过的内容很多。但她还是很认真,拿着自己买的笔记本和笔在记。周围的同学都在玩手机或者是发呆,又或者是偷偷从后排溜走,稍微对这个主题感兴趣点的学生,就在或开玩笑,或活跃气氛的,和讲台上的分享人互动。 只有隋秋天,她大概是这些人中最笨的一个,竟然真的妄想通过记笔记,来学会怎样爱一个人。 讲座结束之后。 她从大学文具店里面买的新笔记本都记得满满当当。 那时教室里的人像河流一样涌出去,也像很多只年轻的、蓬勃的昆虫,从隋秋天的身边成群结队地飞过。 隋秋天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又盯着自己的笔记发了一会呆,最后,她看了看讲台上正在收拾东西的人,考虑了一会,收好笔记,走上前去,很礼貌地对这个人讲, “祈医生,请问你等下有没有时间?” 祈随安,那位她们在秋天号上遇到的心理医生。今天来这里分享爱情心理学的专业人士。 祈随安正在收拾自己带来的u盘和电脑,听到她的声音后抬头—— 她似乎是还记得她,在看到她的时候朝她笑了一下。 甚至可能是在看到她的那一秒钟,就知道她特意过来是有事要说一样,祈随安微笑着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第167章 这似乎就是这个人的口头禅。 有人愿意帮助自己。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抱着自己很是珍贵的笔记本,很是真心地说,“谢谢。” 祈随安的心理诊所并不在曼市。隋秋天只好在这所大学附近,找了一个比较安静的咖啡馆,也主动付了两个小时的咨询费给祈随安,希望她能为她解决难题。 祈随安点了一杯听名字就很苦的咖啡,却只喝了一口,就皱着眉心放下,说,“怎么这么苦?” 她这么说,也没有很在意这件事,只是笑着对隋秋天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是。”隋秋天点头。她在陌生人面前格外拘谨,特别是要问一些她平时难以启齿的问题。 她看了看那杯黑咖啡,也给自己闷了一大口鲜榨橘子汁,把喝空一半的玻璃杯放到桌面上,才合起双手,一板一眼地说, “我觉得,我可能有病。” 祈随安大概听惯了这种话。她往咖啡里加了两颗方糖,用小勺子搅了搅,笑而不语。 “很多人都说我不太正常。”隋秋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小的时候,大家说我不会哭,也很少笑,是个怪孩子。长大以后,我好像不知道怎么处理我自己的情感,导致很多时候都会忽略很多东西。” “结果到了现在。” “我想要好好去爱一个人……” 说到这里,隋秋天抿了抿唇角,忽然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问这种问题,也变得落寞, “却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爱她才是最好的。” 这也许就是她目前最大的难题。她已经成为那个很多人眼中不懂感情、不懂人情、甚至也缺乏社会化的人很久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下意识采取的行为,会不会很怪,会不会惹棠悔伤心自己还不知道?她有的时候是真的很迟钝,感觉不到很多事情。 但她想感受棠悔。 她是很想要触摸到棠悔的。 就像那个时候她突然推开棠悔,想要去把扣子捡起来。是不是没有人会那么做? 这是她唯一的、初次获得的、珍贵的爱情。她想要珍惜,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以至于变成现在总是紧张、总是彷徨、总是奇怪的样子。 “是什么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良久,祈随安出了声。 隋秋天回过神来。 她失魂落魄地看向祈随安,像一个心脏被填得很满很满,以至于反而不知道到底是满,还是空白的人。 “你可以说得具体一些。”祈随安笑了一下,体贴地说,“让我可以给你具体的建议。” “我……”隋秋天张了张唇。实际上,这些事情对她而言,感受起来也是模模糊糊的。 前两天,因为棠悔都在她身边。她的时间和注意力,基本都集中在了棠悔身上。 现在棠悔不在,她很努力,很艰难,想要抓住那些感受,凭空蜕变成一个完美的恋人,等棠悔回家的时候,也许她们可以一起跳舞,也许那个时候,隋秋天不会再因为一点小事,就把棠悔推开。 “因为我以前和她,和她是一种类似上下级的关系。”良久,隋秋天以这样的句式开了头。 祈随安点头,“上次看起来也像。” 隋秋天点头,“现在我们……” 说实话她还是不确定,她们现在是否可以对外面用“恋人”来定义。 恋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接了吻就是恋人了吗?相爱就是恋人吗? 良久,她这样说,“现在我爱她,她也说她爱我。” “但是我总是在她面前紧张,也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比较好,有的时候还会表现得很奇怪。比如我们昨天才牵过手,今天要重新牵手的时候,我又会觉得很紧张。” “她说,不希望我再当她的下级。也总是在我出现这些问题的时候叹气。”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去抛却我以前的那些习惯,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变得完全亲密起来……就像……” 说到这里,隋秋天试图去找出一对自己所认可的模范恋人,但是她绞尽脑汁,最后发现——原来她的身边没有可以被称得上是模板的恋人。 这次,她没有了习得对象,才会变得空白而慌张。 “我是不是有什么病?”隋秋天抬眼,很犹豫地问祈随安, “就是那种,不太适合去谈恋爱的病?” 如果是这样的话,棠悔和她谈恋爱,会不会产生很多痛苦?比如说—— 她对于情感的习惯性忽略,会导致棠悔有时候对她失望,甚至是,可能棠悔已经对她失望过,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隋秋天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人谈恋爱都是从不熟练的亲密,到慢慢亲密。她知道现在才过去三天,也总安慰自己,觉得情有可原。 可是她又忍不住害怕,会不会自己就是像别人说得那样有问题,会不会永远都没办法和棠悔彻底亲密起来? 因为棠悔很聪明。棠悔好像很擅长爱她,也很擅长和她亲密。 隋秋天说完这些,变得异常落寞。 祈随安听她说完这些,把加了很多颗糖的咖啡放下来。静静看她一会。 然后,很温和地说,“首先,你没有病。” 隋秋天茫然抬头。 祈随安笑了一下, “其实这个世界上,不懂得处理情感的人有很多的。” “但是大部分不会处理情感的人,都是用愤怒掩盖悲伤,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掩盖自己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情绪,这种方式反而会让他们觉得安全。” “像你这样的人很少。” “会努力学习,会反思,会突破自己的舒适区,也会在觉得自己可能有病之后及时寻求帮助,甚至是心理医生的治疗。” “虽然其他方面我对你不太了解。” “但就你说的这个方面来看,你可能是在这个社会中,为数不多的正常人。” 听到祈随安的结论,隋秋天不知道应该用意外,还是用吃惊来形容。 从小到大,她身边每一个人,都在说她怪,说她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怎么现在,她反而变成了正常人? 祈随安大概感觉到她的吃惊,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其次,我能感觉到,你真的很爱她。可能这一点,会比你自己感受到的更多。很多人的爱之所以会伤害到对方,其实都是因为不够爱,因为爱自己胜过爱对方。但你现在能因为这些思考来找我,就说明,你们之间暂时没有出现这个问题,所以请放心。” 对于隋秋天来说,这是容易理解的。因为这段话里逻辑好像很严密。 但她还是拿出笔,想要把祈随安说的这段话记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忘掉。 这个时候,祈随安又开口了。 “最后——” 隋秋天停笔,抬起头来集中注意力去听。 祈随安笑得不行。 等笑完了,才说,“把这本笔记丢掉。” 隋秋天愣住,攥着笔记本不说话。 今天出了太阳,祈随安看着她,朝她很友好地微笑着, “然后去和她约会吧。” - 她们的交谈在半个小时内就结束了。 这是令隋秋天意外的。 并且最后,祈随安向她表明,自己不在除诊所之外的场所进行访聊,所以这次不算治疗,只当作为一个陌生的好心人,给她的建议。 隋秋天觉得祈随安是一个很好心的人。不只是她给她说的那三段话,还有在她们走出去的时候,有辆车来接祈随安,那个时候祈随安已经打开车门,却在看到在路边有些茫然的隋秋天的时候,还回头,非常好心地问她,“要不要送你去哪里?” 隋秋天张了张唇,原本想要说话。 车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悠悠传出来,“祈医生,这又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语气听起来有点不高兴。 隋秋天本来也没有想要打扰她们的意思,听到这句,就非常礼貌地说,“不用了,今天谢谢你,祈医生。” 祈随安便笑着朝她点点头,然后又看了看天,适时地说, “我来之前特意看过天气预报,这几天天气都好,适合约会。” “什么约会?”车里的女人很警惕,“谁和谁约会?” “好的祈医生。”隋秋天及时补充,“谢谢,谢谢。” 祈随安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坐上了车。 隋秋天站在路边,看着那辆黑车慢慢从自己眼前开走。 然后。 也抬眼看了眼天—— 的确。 是曼市冬季难得的好天气。 天蓝,云少,之前那场雪也彻底融化,现在望过去,每条马路都很整洁。 隋秋天在路边站了一会,也消化了一会,最后还是没舍得把那本笔记丢掉。她打了辆车,麻烦司机开到她想要的地址。出租车左拐右拐,经过大桥,经过大路,最后停在一座很高的大厦下面。 第168章 隋秋天现在已经不是在这座大厦里面工作的人,没办法进去,又不想打扰棠悔。 所以。 她只是站在大厦下面,拿出手机,看了看信息,棠悔没有回复。 但很意外的是,她忘了装充电宝出来,手机出门之前也没有充到很多电,现在只剩下百分之十。 隋秋天没有着急。 她把手机收起来,又去复习刚刚自己在讲座上的笔记。 这天天气真的很好。 她待了一会就觉得天很好看,像她们出去旅行那天,那么蓝。于是,她想了想,就用自己还剩百分之九电的手机,很珍惜地拍了一张天的照片—— 想要发给棠悔。 却又在临发送之前取消。 她不知道自己发那么多条消息过去,对正处于工作时间的棠悔来说,是不是一种打扰。 思来想去。 她没有发。 但还是把照片保存下来。 准备等晚一点,棠悔回复她,说不忙的时候,她就发过去。最好那个时候,棠悔觉得很无聊,或者是刚结束一天之中最繁忙的工作。这样的话,她就可以给棠悔分享好看的天。 看不见照片也没关系,她愿意给她细致地对这个世界进行解说。 这么想着。 隋秋天又在大厦下面,遇到一条很可爱的小狗—— 白色的,绒绒的,穿着一件蓝色小马甲毛衣,嘴角好像在笑,是一只很可爱的小萨摩耶。 经过主人的同意。 隋秋天拍了一张白色小狗的相片,也存在相册里,准备等会和今天那么好看的天,一起给棠悔发过去。 也很笨拙地在备忘录记下,等下和照片一起发过去的文字内容—— 棠小姐,这只白色小狗在笑。 它还穿着一件蓝色的小马甲毛衣,品种好像是萨摩耶,我不太确定。 这个白天。 隋秋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大厦下面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不回去等棠悔。 总之。 她用最后百分之九的电,还拍到了一个大人牵小孩过马路时小孩肉肉的手,水泥地上某块被按下的猫爪印,一把红色的飘起来的伞,等了很久都没有动的红灯……也在备忘录里面,一字一句地记下—— 棠小姐,这个小孩的手都被拧起来了。 棠小姐,这里有个猫爪印。 棠小姐,一把红色的伞。(ps:它飞走了) 棠小姐,一个很久都没有动的红灯。 棠小姐,一个卡到井盖上的水瓶,长得像面包超人。 …… 列到备忘录滚动起来大概有两页文字的时候。隋秋天的手机终于坚持不住关机了—— 那个时候。 她还在怀疑那些文字的语气是不是很生硬,被发出去语音翻译是不是都会很机械,她思考要不要在每句后面都加一个0u0,大概三四分钟后。 她决定还是要加。 也突然觉得腿麻,想要站起来,动作却迟了一步,一滴雨落到她面前的路面上,颜色变深,她还没抬头,一根盲杖,加一双黑色平底鞋,像一只蝴蝶飞过来,停到不远处的树下—— 隋秋天认得这双鞋。 棠悔平时会在办公室里穿的一双,鞋底很薄,在室内穿很舒服。 但她现在穿到室外来了,这可能会让她脚底踩得很痛,多走几步路就会不太舒服。 隋秋天扶了扶眼镜。 确定自己看清这双鞋之后,错愕抬头。 棠悔没有发现她。 她穿着那双鞋,拄着盲杖,很努力地在周围寻找着什么。可能是出来得太急,她没有换鞋,也没有摘下耳机。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她才找到这里,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已经很累。明明是那么冷的天,嘴里还呼出白气,但她下巴上却有汗水滑落下来。 隋秋天愣愣在原地,看了一会。 她看见江喜在棠悔身后不远处跟着,也在左顾右盼找着些什么,她好像也没有看见自己。 又怕棠悔不小心在马路上摔倒,隋秋天顾不得自己腿麻,快步跑过去—— 路不远。 她几步跑过去,在棠悔头发周围刮过一阵风。棠悔似乎有所察觉,往她这边看过来—— “棠小姐。” 这是隋秋天下山在大厦下面等了好几个小时,拍了很多张无聊的照片,存了很多琐碎的话想跟她说,结果跑到她面前来之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约会吧。”这是第二句。 冬季寒冷,她带着像泡泡那样往上涌动的热气,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明明已经说过很多次爱,也已经大着胆子、鼓起勇气说过很多次宝贝,但她还是像初次来到她面前时一样,生涩而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重复, “我们去约会吧。” 也可能是莫名其妙的第二句。 【作者有话说】 [墨镜][墨镜][墨镜]gogogo! 70「想念你」 ◎“像平常的,每对恋人都会去做的那样。”◎ 隋秋天莫名其妙地跑过来,说了三句莫名其妙的话。 棠悔听完之后,没有先问为什么。她停在那棵光秃秃的树下,鼻梢上的汗亮晶晶的,先是愣了片刻,接着,像是发觉自己总算真真切切地听见她的声音,才舒出一口气。 冬日,呼出的白气弥漫开来。 “棠小姐。”隋秋天喊她,“你刚刚一直在找我吗?” “嗯,在找你。”棠悔仔细辨别她说话的方向,脸偏过来注视着她,柔声细语地说, “刚刚有人和我说中午吃饭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你,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她像是因为自己找到了还没有离开的隋秋天而感到高兴,却又在这之后—— 因为隋秋天一个人在楼下待了那么久而感到担忧, “怎么过这么久了还没走?” 像是埋怨,“打电话不接。” 也不是那么像,因为语气很轻,“也不上来找我。” “我怕打扰你工作。”隋秋天往棠悔身后的江喜看了一眼——她看见隋秋天在棠悔身边,就相当专业地停在了几米开外,甚至脸也没有往她们这个方向看。 “而且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这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隋秋天对棠悔解释。 又在看见棠悔鼻翼上那层薄薄的汗水之后,缩了缩手指。 她出来的时候身上什么也没有。她没有随身带给棠悔准备的丝帕。 “棠小姐,你出了很多汗。”隋秋天说,“是不是找了我很久?” “嗯?”棠悔抬脸,鼻梢的汗水滑落下来。她笑笑,“也没有很久吧。” “只是……”说到这里,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只是什么?” 隋秋天轻轻扯着大衣里面的卫衣袖口,用一小块布料。 很小心地给棠悔擦了擦汗—— 她的动作很小心。 棠悔也很配合地仰了仰脸。 在她碰到她脸颊时,大概是觉得痒,眯着眼笑了笑。 “这还是第一次。”棠悔看着她的眼睛说。 “什么?”隋秋天很认真地给她擦去亮晶晶的汗水。 棠悔微微仰脸,眼睛漆黑。可大概是今天天气好的关系,她的眼睛看起来也比平时亮。 她就这样看着隋秋天。 然后轻轻地说, “第一次,我在外面上班的时候,有家里的人出来看我。” 隋秋天愣住。 棠悔笑笑, “所以一听到有人说好像在楼下看到你,就马不停蹄地下来了。” “像个小孩子一样。” 她这样说自己,像是自嘲。 但语气又好像是愉悦的。 大概是被她的愉悦传染。 隋秋天愣了一会,看着她弯起来的眼梢,也不自觉地提了提唇角,“我还以为会打扰你工作。” “不会。”棠悔说,“我没有那么忙。” “其实我不应该让你等那么久的。” 她顺从地低下眼,让她帮她擦完鼻翼的汗水,又可以去擦一擦额头, “但是我又很高兴——” 声音很轻很轻,“你愿意来看我,也愿意等我那么久。” 隋秋天一贯不是个擅长给出什么情感回应的人。从前,棠悔说很多话的时候,她总是在听。要么就是听完了,把棠悔面前的蛋糕,冰淇淋吃干净,要么就是问一句棠悔冷不冷。 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现在也一样,听完之后,她有些手忙脚乱地发怔。 不过,从这天起她想成为一个好的、合格的恋人。所以,她想了一会,有些磕磕绊绊地对棠悔说,“我也高兴。” 棠悔笑了。 她好像真的很高兴,因为隋秋天来看她,也因为隋秋天的笨拙。 “对了,你刚刚说在这里遇到好玩的事情?” “对……”提起这件事,隋秋天下意识想要自己没有帮棠悔擦汗的那只手去拿手机,“我都在手机上记下来了——” 第169章 下一秒,却又想起手机刚刚已经没有电。 她有些沮丧地把手背在身后,“但是手机刚刚没电了。” “好。”棠悔点点头。 不知道棠悔有多少时间外出,隋秋天只稍微帮她擦了擦汗水,就想要收回手,让棠悔尽快上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棠悔突然将她原本要收回去的手握住。 棠氏大楼下,人来车往。 她把她的手握在手里,紧紧的。 隋秋天愣住。 “隋秋天。”棠悔把她发僵的手指展平,细细握在手里,垂在腰间。她抬眼看她,笑意柔柔,“我说,好。” “什么……”隋秋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稀里糊涂地,去看周围路过的人影,又去看棠悔紧紧牵着她不放开,甚至在她试图抽离之后,反而还牵握得更紧的手。她呆呆地看向棠悔,十分艰难地开口,“什么好?” “去约会。”棠悔轻轻地说,“找个时间,我们去约会吧。” 大厦下熙来攘往,甚至多的是棠氏的员工。能将棠悔认出来的人,肯定都能认得出七年来一直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前阵子却莫名离开的隋秋天。 而现在。 她们就站在这栋大厦底下。 旁若无人地牵手。 一个与自己前女保镖亲密牵手的盲人女企业家——就算隋秋天不擅长应付媒体,但都能想到第二天的新闻标题会怎么写。 也能想象得到——这件事闹大之后,前些年被她赶走过无数次像狗皮膏药一样的那些狗仔,会如何对媒体夸大其词…… 来之前隋秋天没想起过这些事。 但现在,她为自己莽撞的行为感到懊悔,好像都已经来不及。 于是她慌张地张了张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概是察觉到她的不安。棠悔将她的手牵得更紧,也低声重复, “这次我们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就在我可以安排好的地方,然后,” “然后我们去约会。”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像从前每一次看向她的眼睛那样包容,“像平常的,每对恋人都会去做的那样。” 也柔柔地笑, “好吗?” - 说实话,隋秋天这辈子就从来没有拒绝过棠悔的请求。 在棠悔用那样温柔的语气,说“好吗”以前,她的脑子里冒出很多顾虑和不安。 在棠悔那样说之后。 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 她可能只是一个想要光明正大获得爱的普通人,也会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够在外面都随时可以牵起自己的手——其实她很多时候都搞不清楚自己的需求和想法。因为她从来没有体会过需求被满足的滋味。但在棠悔这里不一样,很多次,都是在她意识到自己的“想要”之前,棠悔就已经给她了。 那么轻而易举。 甚至超过她的预想。 就像,曾经在她房间门口堆成小山的凤梨酥。 可又从来都不是凤梨酥。 所以那个时候。 隋秋天看了看遥遥背对着她们的江喜,也看了看发蓝的天,最后,看了看棠悔漆黑柔软的眼睛,很小声,也很任性地说, “棠小姐,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棠悔笑了。 她说,“你每次抱我,亲我之前都要问吗?” “也,也不是。”隋秋天说。 她这次就没有太讲礼貌,甚至在棠悔把这句话说完之前,她就上前一步,两只手轻轻揽住了棠悔的肩,下巴枕在棠悔的脸侧, “我刚刚去问了心理医生,她说,我是正常的。还说,有人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是这个样子,不是有问题,是因为特别珍惜。” “心理医生?” 棠悔摸了摸她的头,“为什么要一个人去看心理医生?” 毕竟是在外面。 隋秋天没有抱棠悔太久,只稍微挨近一些,闻到棠悔的气味,她觉得自己就好像舒服不少,便有些不舍地与棠悔分开。 又考虑到这是在棠悔的工作时间,便眼巴巴地看着棠悔,主动说,“棠小姐,你要不要先上去了。” “我没事。” 棠悔还是牵着她的手。 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轻轻地说,“正好下来透透风。” “好。”隋秋天点点头。 棠悔静了一会。 又问,“隋秋天,为什么要一个人去看心理医生?” 听到棠悔问第二遍。 隋秋天想起在那堂讲座上,祈随安将恋人分为几个类别。 具体的类别她已经记不清。 但她想,棠悔应该就是那种—— 在询问过第一遍没有得到答案,却还是会耐心询问第二遍的恋人。 “我不知道。”隋秋天想了一会。 认真地说,“我就是看到有讲座,又正好是认识的医生讲的,所以去听了。听讲座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有很多问题想问,所以就在结束以后把她拦下来问她了。” “听什么讲座?”棠悔问。 “爱情心理学。”隋秋天回答。 棠悔沉默。有时候她可能也不太能搞懂自己的恋人——一个连谈恋爱都会去听讲座学习的人。 隋秋天也没有主动再说。 一直在大厦下面站着也不是回事。她们来到之前一起在公司吃完饭、就会下楼一起过来散步的那段路。 已经是冬天了。 这段路上的树都变得光秃秃的。 但又因为今天天气好,路面还算干燥。 ——隋秋天看了看棠悔薄薄的鞋底,怕她被硬邦邦的路面硌得脚痛,又怕她冷。 “那之后呢?” 走了一段路之后。 棠悔轻轻地问,“你和心理医生说的那些,方便和我说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隋秋天很严谨地思考了一会,说, “一开始,我以为我是不是有什么病。但那位心理医生人很好,不仅没有收我的钱,还对我说,我没有病。” 说到这里。她是真真切切地舒了一口气,捂了捂自己心跳变得平稳的心脏,看向棠悔的眼睛,语气像庆幸,又像后怕,“棠小姐,我没有病。” 她强调这句话。 反而让棠悔觉得难过。 她不知道—— 隋秋天到底是经历过多少事情,是被多少人欺负过,才会这样想自己。 “怎么会这么想?”棠悔声音很轻。她不想让自己的难过被隋秋天发觉。 可隋秋天还是发觉了。那么多人觉得她情感迟钝,但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棠悔的情绪波动。她在黑暗里很紧张地牵紧棠悔的手,也小声地说,“棠小姐,你别多想。” “我只是害怕……” 说到这里。 隋秋天的声音变得犹豫, “我要是有什么情感障碍的话,就会不小心伤害到你了。” 棠悔紧了紧手指。 “我不想伤害到你。” 隋秋天说。也实实在在地笑了一声,像是放下很久的疑惑和负累,十分温和地对她讲,“但幸好,我是个正常人。” 说完这些。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些。棠悔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她今天整个人都很高兴,不再像是以前那个,待在自己身边时刻绷紧的保镖小姐。而像是,真正的隋秋天自己。 棠悔也为她感到高兴。 “隋秋天。”棠悔喊她。 “嗯?”隋秋天似乎回了头。 她脸上肯定又露出那种——在等人讲话的、很认真地注视着别人的表情。 幸好,棠悔曾经看见过。 可惜,只是曾经看见过。 棠悔寻着声音,往她这边靠近了些。 棠悔在黑暗中靠近充斥着热意的、温暖的隋秋天。棠悔准确地揽住她的腰,将脸轻轻贴在她的肩上。 蹭了蹭。 大概是她的头发让隋秋天觉得痒。 隋秋天没忍住,发出一声笑,却又在发现之后,立马不好意思地闭上嘴巴,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棠悔也没有过经验,她不知道隋秋天算是哪种恋人,才会在都已经在一起之后,在她面前仍然那么紧张,那么小心。但她明白,她只是很珍惜她。 棠悔拍拍她的肩,“以后如果出现什么疑惑,不要觉得自己有问题,也不要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病,不要想别人说你的那些话,要第一时间来问我,如果我因为某些原因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你,*你也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隋秋天的声音听上去懵懵的,人抱上去还是很温暖,很可靠。头发也毛茸茸地,像一只初生的、新鲜的小动物。 “你没有任何问题。” 棠悔笑了笑,柔柔对她讲, “因为你是天使。” - 能让棠悔在病假期间都赶来处理的事情肯定很重要。 所以棠悔没有陪隋秋天在楼下待多久,只稍微牵着手走了一会路,躲在树下面和她抱了一会,说了几句话,就和江喜急匆匆地上了楼。 第170章 隋秋天没有和她一起上去。 一来是她不知道自己上去会不会影响棠悔的工作。二来,也是因为所有人都在工作,她待在那里反而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于是。 在棠悔的劝说,以及“管理”下。 隋秋天没有一个人再在大街上乱晃,而是找了个吃下午茶的地方,坐在桌子上,点了一份小甜品,一杯小甜水,给自己的手机充电,顺便等待棠悔下班。 写字楼外基本都是白领,外面走路的,餐厅里面坐着的,或者是进来外带咖啡的,基本都是西装革履,脚步匆匆。 隋秋天用小勺子,从蛋糕里面挖了一块小三角,抿进嘴里,看见餐厅外面密密麻麻的西装人,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永远没有办法成为其中一员。 保镖现在肯定是不能再做。 但她十九岁那年就已经成为保镖,现在已经二十七岁。不当保镖,她突然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况且,八年前,和八年后,这个社会的状况完全不一样。 隋秋天盯着自己写着《爱情心理学》的笔记发了一会呆。 手机的电慢慢充满。 她没去搜索与棠悔有关的任何东西。 是在晚霞慢慢从天边溢出来的时候,餐厅门口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车—— 隋秋天几口吃完没有吃完的小蛋糕,收拾好摊开的笔记本,盖住笔记本后面几页所查到的记录下来的密密麻麻的、与各种资格证和考试有关的信息。 匆匆忙忙地推开餐厅的门。 她踏着晚霞,打开车门,风尘仆仆地上了车。 棠悔坐在里面,给她空出一点位置,对她很温柔地笑,“等这么久无聊吗?” “不无聊。”隋秋天把笔记本收拾好,发现没地方放,便只好放在自己腿上,也就在这个时候想起一件事,“棠小姐,你也还没把我的公文包还给我。” “知道了。”棠悔点点头,“我之前帮你放在原来的衣柜里了,晚一点去给你拿过来。” 说起原来房间的事,她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对的表情,好像那间房间是真的在装修。 隋秋天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好。” 车在冬季里淡暖的晚霞中,缓慢开向山顶。 开了一会,天空慢慢变暗。 棠悔像是有点困,打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哈欠。 现在她们的关系不太一样了。 隋秋天主动靠过去,坐直,稍微放软肩膀,一只手去扶棠悔的头,一只手护着棠悔的肩,对棠悔说,“棠小姐,你靠着我睡一觉吧。” 棠悔笑起来。 她没拒绝。 而是很放松地顺着隋秋天的动作,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我记得以前你还不肯和我坐在一排。” “就算我让你坐在后面了,你整个人都会很紧张,贴在车门上,只要我稍微靠近一点,你都像随时都要跳车。” 女人的气息裹过来。隋秋天习惯性地有点绷紧,但也因为熟悉的气味有点放松。她一只手揽住棠悔的肩,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收回来—— 却也在那个时候,被棠悔很顺利地牵走。 隋秋天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尖, “那个时候怕我自己碰到你,怕你觉得不舒服。” 棠悔晃了晃她的手,冷不丁说,“其实我早该让你辞职。” 隋秋天愣住,她去看棠悔。 棠悔大概是真的困了。整个人懒洋洋的,挨在她肩膀上,像一只翅膀很累的蝴蝶。 “棠小姐,你今天是不是很累?”隋秋天小声地问。 “也还好。”棠悔阖着眼皮,说, “就是一直在开会,一直在听很多人说话,我也说话,不停说话。” 这的确就是棠悔的日常。 但现在,被棠悔用这样懒洋洋的、依恋的,不像雇主那样的语气说出来,却又显得很特别。 隋秋天觉得她很可爱。 稍稍提了提唇角,也拍了拍她的头,然后说,“辛苦了。” 说完这句。 她犹豫地看了眼前排的司机,以及副驾驶上目不斜视的江喜。 又低头,看了看棠悔卷翘的睫毛,顺滑的鼻梁。 下一秒。 隋秋天做出一个决定。 她十分紧张地靠近棠悔的耳朵,很小很小地补了一句, “宝贝。” 这像是一个什么重大而隐秘的事。 做完之后。 她立马坐直身体,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挺着下巴,目视前方。 而棠悔也笑了。 隋秋天从前听她笑过无数次。但最近,她笑的次数变少,真真切切的笑却变多了。 笑完之后。 棠悔大概是困,又打了个哈欠。 但还是强撑着眼皮。 声音柔柔地提起,“那你呢?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我?” 被棠悔问起,隋秋天才想起自己的备忘录。但她现在一只手揽着棠悔,另一只手牵着棠悔,不是很方便去掏手机。 所以,她选择很认真地回忆,也一件事一件事地跟棠悔汇报, “早上吃了很饱的早饭,管家最近总是担心我养伤的事情,所以给我安排了很多牛奶和鸡蛋。吃完之后我就去了那个讲座,听完讲座后我和祈医生聊了一会天,有辆车来接她,车上的女人好像因为我和她讲话很不高兴。所以和她分开之后,我就打车来找你……” “在楼下等你的时候,我发现今天的天好蓝,过了一会,还看见一只很漂亮的白色小狗,是只萨摩耶,好像还不大……” 说到这里。 她察觉到自己说的这些事都很无聊。 像小时候老师布置她们写日记时她在日记本里写下的流水账。 在她的日记旁边,老师用红笔写一行怒气冲冲的字——隋秋天你每天的日记怎么一模一样! 隋秋天觉得很委屈,因为她每一天都过得差不多。她又不能撒谎来写日记。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去看棠悔——出乎意料的,棠悔刚刚明明困得不行,但也没有因为她无聊的流水账而睡着。 她微微阖着眼皮,注意到隋秋天变安静,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没了吗?” “还有。”隋秋天看着她的鼻尖说,“但是不无聊吗?” “无聊?”棠悔在她肩上打了个哈欠,蹭了蹭脸,声音里带着笑意, “不无聊,我觉得很有趣。” 隋秋天愣住。 她是听不出有什么有趣的。 “因为我想知道。” 棠悔轻轻地说, “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一天,你遇到了什么事,吃饭吃了多少,坐出租车去过哪一条路,和那个心理医生说了多少句话,有没有在心里偷偷觉得她漂亮……” 她笑了一下,“我好像每一件都想知道。” 懒倦地阖了阖眼皮,“所以继续说吧。” 晚霞从车外溜了一点进来,在棠悔脸上像丝绸一瓣流动。 她大概,会是用红笔在她那些流水账旁边,给她画一朵小红花的那种老师。 隋秋天抽出思绪,“好。” “我没有在心里偷偷觉得那位心理医生漂亮。”她先是这样说。 棠悔笑出了声,在她肩上蹭了蹭脸,“嗯,然后呢?” “然后,出租车走的好像是春光路?” 隋秋天解释,“但我不太记得了,因为我那个时候没有在记路。” “那你那个时候在做什么?”棠悔问,“你平时坐车不都是很认真的吗?会随时注意路况。” 隋秋天思考了一会。 也没想起来自己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棠悔倒是也没有一定要问出来,又继续问,“那之后呢?你不是说你在手机里记了要发给我吗?” “对。” 隋秋天被提醒,就顺着自己零散的记忆,继续往下说, “白色小萨摩耶穿着一件蓝色马甲毛衣,嘴角好像在笑,我看到一个小孩被大人牵着过马路的时候手被拧起来,还有水泥地上,有只小猫路过留下脚印,大概有两三公分的样子……” 她把自己看见的事情,一件一件往下说。车也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中,一点一点开向山顶。 不知道说了多久。 等车迎着夕阳,快开到半山腰的时候。 隋秋天侧头,便看到棠悔的眼睫毛微弱地颤着,像一只困极了的小蝴蝶。 “没有了吗?”棠悔困倦地问她。 “没有了。”隋秋天小声地说,“棠小姐,你睡会吧。” “到了我叫你。” 棠悔没有回应。 她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睫毛微颤。 却又在隋秋天忍不住伸手想要去碰一碰她的时候,困倦地给出回应, “白色小狗你是最喜欢萨摩耶吗?” 隋秋天瞬间屏住呼吸。 也不敢动。 第171章 然而。 棠悔却又在片刻呼吸之后,很轻很轻地笑了声,说, “那个小孩以后肯定会记得这一天。” 她像是困极了,前言不搭后语。 隋秋天却愣住。 因为在这句话之后。棠悔又用好轻好轻的声音,说, “那只小猫和你走过同一段路。” “红色的伞好看。” “坏了吗?红灯。” “所以你是更喜欢小丸子……” 于是隋秋天在迟钝中大概明白——棠悔可能是在回应她每一件无聊的小事。 在今天以前,隋秋天完全搞不清楚谈恋爱的定义,还以为自己是不是有病,才会总是那么紧张,那么不自然。 但现在她明白,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棠悔可能也没有多擅长,才会在累成这样的情况下,笨拙地、不太灵活地,选择回应她说过的每一句无聊的话。 原来强大的、在商场上无往而不利的棠悔,也会害怕自己没能给出恋人所希望的反应。 一个人迷茫她可能会对未来产生很多害怕。但两个人一起,她就不会了。 棠悔大概是已经消耗太多体力,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脸就直接栽倒在隋秋天的侧颈,呼吸也变得越发轻—— 那个时候。 晚霞弥漫,车辆向前。隋秋天用一种别扭的姿态,侧身,低头,看她许久。 最后,她小心地、谨慎地,蜷起手指,刮了刮她睫毛上停留的那只小蝴蝶—— 小蝴蝶飞起来。 飞过心脏中央。 有花从里面长出来。 密密麻麻的。 隋秋天笑了。 她看着棠悔的睫毛,蜷起手指,终于想起,今天在出租车上她为什么没有在记路,为什么出门的时候没有带充电宝,为什么什么准备都没做好就从家里出来…… “想念你。” 夕阳上浮,车辆攀爬。她笨拙地、像抱着什么珍贵的宝贝那样抱着棠悔,小声地对棠悔说, “棠小姐,我在想念你。” 71「房间」 ◎她迟到的、保守的、但总是可爱总是珍贵的初恋◎ 棠悔醒过来的时候。 视野里很黑,很暗,像一片浓稠的墨倒在眼睛里,黏腻,干涩,让人不适。 于是她再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 这可能是她需要一辈子适应的事情。 可能是报应。 她没有告诉隋秋天——是在她们下山的时候,她就发觉自己的眼睛出现问题。后来从那片漆黑的树林到医院,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个时候她已经接近无法视物。再后来,到现在,她同样也没有告知隋秋天,折磨她多年的眼疾,再次好转的几率很小。 可能,这也就是棠厉和她说的——人如果想要两全其美,就得付出代价。而她想要的事情太多,就得习惯付出代价。 在车上醒来有一段时间,棠悔都只是怔怔地睁着眼睛,目视着眼前无穷无尽的黑暗。因为每睁眼一次,她都需要被动接受这个事实一次。 直到脸上传来触感。 轻,热,软。 某个人的掌心,手指。 温暖。 珍惜。 甚至由于过分珍惜,不敢停留太久。 “棠小姐,你醒了?” 声音是从左边传过来的。 棠悔侧了侧脸,有些倦地对着黑暗里的她笑了笑, “我们到家了吗?” “到了。”隋秋天手指刮过她的鼻侧,眼梢,她帮她擦了擦因为睡觉而溢出的薄汗。 冬天来临那么久,棠悔睡觉时还是会溢出很多冷汗。 “嗯。”棠悔朝黑暗里的人笑着,也伸手,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到她的手背之上,亲昵地蹭了蹭。 不够,还不够……她想,也侧脸,顺着脸,将隋秋天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 握在手里。 隋秋天害羞地蜷了蜷手指。 她骨架大,手也比她要大一圈。 却又因为棠悔想要包裹着她。 所以—— 她也很配合地把自己的手紧紧缩着,乖乖被她握在手心里。 棠悔握一会她的手,很珍惜地拿起来,靠在唇边,很小心很轻地亲了一下—— 唇落到尾指的第一个指节。 一个轻吻。金鱼尾鳍的一次摆动,某片枫叶的一次下落。 隋秋天不可避免地缩了缩。 “隋秋天,你抱一抱我。”棠悔对着黑暗里的人说。 她的要求很突然。 特别是对容易紧张的隋秋天来说。 但。 隋秋天还是在听到之后,迟疑片刻,就动了。冬天穿得厚,她上车之后就脱了外套,只穿里面那件毛衣。 车上应该是已经没有其他人,她温温吞吞地从旁边挪过来—— 那种淡的花香气息靠近了些,带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带着冬日里绒绒毛衣的触感。 棠悔顺势往前倾身。 隋秋天环住了她。 两只手臂,温暖,安全,牢牢地将她环在自己的心肺之间。 棠悔往她肩上压了压,便能很顺利地听见,隋秋天贴近她胸口时缓慢加快的心跳声。也能听见,来自头顶,隋秋天努力压轻的呼吸。 棠悔将脸埋在她颈侧。 下巴处是她绒绒的毛衣领口。 额头和鼻尖处,便是她散发着热意的,细腻的,柔软的皮肤。 颈下。 是她散乱的、无措的,胡乱跳动的发丝。 一个拥抱。 无穷无尽黑暗里棠悔最需要的。 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小小的感知,她都不愿意错过。 隋秋天犹豫着,手掌很轻很轻地拍拍她的背。 然后,她把下巴抵到她的额头,用很微弱的弧度蹭了蹭。 稍显笨拙的、却比之前要稍微亲昵一些的一次亲密。 “辛苦了。”她对她说。 也像只和她在黑暗中相依为命的动物,亲昵地、生涩地蹭了蹭她的脸。 应该是车里没有别人。 所以这次,隋秋天只停了大概十几秒钟,就很是腼腆、也不太流畅地加上那句, “宝贝。” 宝贝。明明是别人口中喊腻了的、随处可见的、甚至有些时候会惹人嫌弃的称呼。 但在隋秋天口中,就变得尤其珍贵。尾音不会特别轻佻地放轻,每一个字都咬字清晰,每一个字都郑重其事。 还在说出口的时候,护了护她的后脑勺,将她抱紧了些。 所有的肢体动作,所有的语言,都表示,她是在很认真地把她当成自己的宝贝来对待。 于是处在黑暗里的棠悔,真的很得寸进尺地将脸埋进她的肩膀, “你亲亲我吧。” 也说,“宝贝。” 仔细算一下,她们在一起有三天了,亲也亲过三次了。 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棠悔还是能感觉到——隋秋天整个人的体温,都在很明显地因为这句话而上升,并且飞速变成一个滚烫滚烫的小火炉。 “现在吗?”但她还是没有拒绝棠悔的要求。 “嗯,现在。”棠悔一点也不宽容地说。 “好吧。”隋秋天好像很为难。棠悔却不生气。她觉得自己到现在应该很了解隋秋天的想法——因为到目前为止,她们都只在卧室里亲过。 在停放在人员来来往往的庭院里的车里亲吻,对隋秋天来说,又是一件新鲜的、需要学习和接受的事。 棠悔耐心等着。 隋秋天的下巴稍稍从她额头上挪开了,手也慢慢从她肩膀上拿走了—— 她用两只手护着她的肩膀,相当严肃地把她摆正。 棠悔想要笑,但还是乖乖配合。 也抬脸,努力在漫漫黑暗中去找寻隋秋天所在的方向。 隋秋天靠过来了,她还是那样紧张,呼吸有些不均匀,一会重,一会轻。重的时候怕吓到她,离远一些。轻的时候,抓紧机会离近一些。 一个摇摇摆摆的气球人。 棠悔安静地想。 唇是先落到眼皮上的。 一个。 像金鱼吐泡泡。 警惕,慎重,害怕泡泡破掉。 接着。 是第二只眼睛。 唇落到睫毛,颤颤巍巍的,像落下来马上就要飞走的蒲公英。棠悔被她亲笑了。 笑声不小心跑出来。 隋秋天很紧张。 马上按着她的肩膀和她分开,“棠小姐,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棠悔想自己可能确实是在说瞎话。她寻着隋秋天呼吸吐出来的方向,目光柔柔,“所以这次为什么是眼睛?” 隋秋天安静下来,“好看。” 她笨拙地强调,“你的眼睛好看。” 生怕她不信,甚至两只手都还是那样按着她的肩膀,以至于显得每一句话都那么郑重其事。 棠悔柔声地说,“知道了。” 第172章 “嗯。”说这个字的时候,隋秋天大概会板着一张脸,又或者是在稍微鼓着腮帮子。 “那再亲亲别的地方。” 棠悔看不见,觉得可惜,只好退而求其次。 “嗯?”隋秋天大概会稍微瞪大眼睛了。她脸上的表情不多,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拥有她这个恋人,而稍微变得丰富一些。 “好。” 她对棠悔说,气息却又绷紧了些。 棠悔没有催促她,目光含笑地等着她,也微微仰头—— “你闭着眼睛。”隋秋天这样说。 “好。” 棠悔轻巧地答应了。 虽然她觉得以隋秋天的性格,应该不敢主动过来亲她的嘴唇。 她傻傻的,可爱的,亲她的时候都不敢轻易碰到嘴巴的恋人。 这次会是哪里呢? 棠悔微微仰起脸,在等待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地想,会是鼻尖吗? 结果却出乎意料。 不是鼻尖,不是眉毛,不是脸。 是嘴唇。 热的,柔软的,润润的。 不太大方地,小心翼翼地印到她的唇上。 棠悔吃惊地微睁双眼—— 如她所料,眼前仍然是黑暗。 但。 棠悔重新闭上双眼,下巴抬了抬。 隋秋天也好像很吃惊。 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却没能躲过,下一秒就被她抓回来—— 慌张间,质地有些硬的镜架刮过鼻梁,柔而韧的鼻梢刮过鼻梢。 两只按在她肩膀上的手僵硬地松开,不知道到底放到哪里去。 棠悔抬手扶住隋秋天的脸,手指顺势按在她的耳后,却发现她的耳朵烫得像瓣被烤热的橘子肉。 以至于有一瞬间棠悔想—— 如果这个黑暗的世界,是伴随着亲吻,和她珍贵的、保守的、但总是可爱的初恋而来的,好像也还没有那么差劲。 -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很黑了。但隋秋天还是耳朵红红。 考虑到今天棠悔外出一趟很累,回来的车上还因为疲惫睡了那么久。 隋秋天一下车,就直接蹲在车门面前,说, “棠小姐,我来背你。” 在隋秋天表达爱的方式里,想念你,想抱你,想亲你,都是最近才出现的。 但,“棠小姐,你冷不冷”,“棠小姐,我背你”,“棠小姐”“棠悔小姐”……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冬季的夜晚,山顶寒风扑面。 棠悔顺从地趴到她背上,搂住她的肩,“只有那么几步路,每次都要背我。” “杜医生说过,还是要小心一些。”隋秋天将她牢牢背起来,往亮着光的别墅里走, “棠小姐你最近自己也要小心一些,走路不要穿跟太高的鞋,也不要走到很危险的地方去。” “很危险的地方?”棠悔在她肩上,轻轻地笑,“哪里?” “比如外面人很多的地方。”隋秋天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然后说, “像大厦楼下,地铁站附近,餐厅出口,集市,马路上那些十字路口之类的……” “那岂不是我最好哪里都不要去?”棠悔问,“每天待在家里?” 隋秋天愣住。 好一会。 她慢慢爬上别墅门口的阶梯,说,“也不是。” “等腿完全好了就没关系。”她说。 然后又马上反悔,“或者我在你身边,也没关系。” “我会保护你。”说这句时。 她想到棠悔之前的话,又马上补充,“作为恋人的那种。” 棠悔笑,在她肩膀上很孩子气地点点头,“好。” 她背着她不好开门。但幸好管家那时在客厅里安排人收拾壁炉。 那个时候她发觉这两个人慢慢地挪着步子走过来。 便第一时间过来给她们开门,还笑眯眯地说,“你们还一起回来啦?” “对。”隋秋天背着棠悔走进去。 温暖的空气包裹过来。 她对管家不好意思地皱鼻笑笑,“我去接棠小姐下班了。” 棠悔不讲话。她不是个没有教养、只有傲慢的上位者。从前每个人和她讲话,她都会维持礼貌,进行回应,以免有人对她不满。员工对领导者产生太多不满,会让系统出现很多问题——这是棠悔所受到的教育。 但现在有隋秋天在——她似乎都可以享受那种在孩童时期就没享受过的、偶尔不回话的自由。 “好,好。”管家赶紧给她们关上门。寒风被抵御住。隋秋天背着棠悔,在即将上楼梯前,停住脚步,特意反过头去对管家说,“今天棠小姐吹了很久的冷风,可不可以在晚餐帮她安排一道热汤呢?” 管家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两个上楼,“好。” 棠悔躲在隋秋天背上。 继续享受不想说话时可以不必说话的自由。 隋秋天朝管家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再次踏上阶梯,背着棠悔往三楼走。 步子一步一步踏上去。棠悔听着隋秋天的脚步声,觉得很安心,也突然说, “我想去人多的地方。” “嗯?”隋秋天大概没有反应过来。她背着她走了一段路,身体又开始发热,变得暖暖的。 “隋秋天。” 棠悔抱着她的脖子,慢慢地说,“我想和你去人多的地方约会。” 隋秋天停下来。 她似乎是怕自己不够专心。 所以专门停在旋转楼梯的拐角处,才对棠悔说, “好。” 棠悔轻轻拍了拍隋秋天的肩,“这次我来安排吧。” 隋秋天刚走一步,又因为她这句话马上停下脚步,回话, “好。” 棠悔笑起来。 为了不让隋秋天走一步停一下太辛苦,后面她都没有再说话。 是在到二楼的时候。 隋秋天似乎是看见了什么。 她把棠悔稍微掂起来了一些,犹豫片刻,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说什么话。 但最后。 她还是说出来了。 “棠小姐,我可不可以住回我之前的那个房间呢?” 语气正常,且自然。 棠悔不确定她有没有打开进去看,轻轻地问,“为什么突然想住回去?” “我喜欢我之前的那个房间。”隋秋天这样和她说, “而且我的公文包,还有很多东西都在里面,拿来拿去也很不方便。” 这样的说明很有道理。 棠悔沉默片刻,拍拍隋秋天的肩,“你把我放下来。” 隋秋天愣了一会,大概是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先是背她走到一个空旷且安全的地方,再很小心地把她放了下来—— 鞋底落了地。 棠悔出于习惯性伸手去扶墙—— 隋秋天却牵住了她的手。 在黑暗里面扶着她,对她说,“棠小姐,我在这里。” 棠悔反握回去,也笑了笑,“走吧,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隋秋天大概也有所猜测。 小声地“嗯”了一声,便跟着棠悔,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原来的房间走—— 其实她大可以带着棠悔走。 但可能是因为想要保留对棠悔的尊重,这个时候,她选择慢慢地跟着棠悔往前走。 二楼的第一间房间很近。走了一会,棠悔摸到门把手,在黑暗里看了看隋秋天的方向,再低头,拧开了门把手—— 门里是黑的。 棠悔看不见。 她只能感觉得到旁边隋秋天是什么反应。 隋秋天很沉默,没有表现出太多吃惊。可能她早已经猜到。 棠悔为自己准备惊喜的差劲感到一点失落。但也还是对隋秋天笑了笑,说, “你说你想要一台可以看很多动画片的电视机。我托人找了一台过来。” “又觉得如果是网络电视,那可能会和你小时候的不一样,所以又给你找了《樱桃小丸子》的所有光碟……” 也不知道除了《樱桃小丸子》,隋秋天还会不会喜欢看其他的动画片。但棠悔这个人一向比较大方,在给人东西的时候又不太擅长收敛。 所以会因为隋秋天喜欢吃蛋炒饭,让人每顿饭都给她准备蛋炒饭,也会因为隋秋天喜欢吃凤梨酥,就把凤梨酥堆成小山…… 棠悔学习过人要知足的道理。可她总是想,她自己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东西的时候,永远是想要更多,最多的。 基于以上,她也想要给隋秋天最多。 “我把你小时候的那些动画片,能找来的光碟全都找来了。” 许久没有听见隋秋天的声音,棠悔笑了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再回来,做这些事,可能也只是自我感动罢了。” 可能人真的很奇怪。 隋秋天没有回来的时候,她做这些事,反而能够大大方方。 第173章 但等隋秋天真的回来了。 她又不敢把自己做的这些告诉隋秋天,不想让隋秋天以为自己是在博同情,也不想让隋秋天觉得自己已经活到三十三岁,还是在做这种幼稚的事。 隋秋天许久都没有说话。棠悔安静了一会,侧目,仍旧是对她笑了笑, “你是不喜欢房间里那么多东西吗?其实我放进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整理好……” “现在看起来会不会很乱?” 她问隋秋天。 背在身后的手却暗自掐得很紧。 其实棠悔也没有多擅长爱这回事。隋秋天回来地这几天,她也时刻怀疑,忧虑。 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爱是否真的可以拿得出手。 “或者我让人把这些都给你收拾出去?”棠悔再度发问。 隋秋天也终于有所反应。 她慢慢地,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然后。 走近。 把棠悔背在身后的手拿起来。 她顿了一下。 轻轻掰开她掐自己掐得很紧的手指。 棠悔沉默。 隋秋天将她的手牵在手里,不让她再控制不住掐自己。也在那个时候,倾身过来抱着她,吸了吸鼻子,对她说, “其实我下午的时候就看见了。” 下午,出门之前,站在门口的那五分钟里,隋秋天下定决心,打开了这扇门—— 这是头一次。 她去做没有和棠悔报备过的事情。 开门的那一刻。 隋秋天很惊讶。 里面没有在装修,她的东西基本也都放在原处没有动。 只是房间里面多了一台老式电视机。电视机旁边,还有一个木质收纳柜,放着很多光碟。 隋秋天那时候戴了眼镜,所以她没有进去,就能看见——那些侧立的光碟上标着的文字。看得出来是很多她小时候看过,但是从来没有看完过的动画片。 现在这个时代,动画片原声光碟很难找。更何况是那么多,那么全。 可能帮她整理的那个人自己行动不是很方便。所以被塞进收纳柜里的光碟有的倒,有的正,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或者是没有被看见的,被放在地毯上。 很多很多。 她小时候想要的东西。 堆在那里。 被人笨拙地、蹩手蹩脚地收拾着。 简直要堆成一座小山了。 “你早就看见了?” 棠悔有些吃惊。紧接着,是有些犹豫,蹙了蹙眉心, “那怎么不早和我说?” 她似乎是因为被隋秋天在自己没有发觉的时候看见,觉得有些意外,也因为自己偷偷做的这件事有些别扭。 强大的、没有破绽的棠悔。 脆弱的、眼睛再次看不见的棠悔。 产生害怕,亲手把她推远的棠悔。 产生痛苦,自己身体也不好,那个时候眼睛再次看不见,耳朵一边失聪,需要坐轮椅的棠悔。 温柔的,包容的,为她买凤梨酥,做蛋炒饭,亲手织围巾,亲自给她整理那些动画片光碟,却因此露出很多破绽的棠悔。 隋秋天抱紧棠悔。 既产生很多心疼,也产生很多幸福。 “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她慢慢地对棠悔说, “因为看见这些,不知道怎么办,觉得我好像没有你那么擅长爱人,也好像很笨,没有办法给出好的匹配得上这些的反馈。所以去找心理医生,想知道我可不可以变得聪明一点,至少变得比昨天的我更会爱你一点。” “真的看见你的时候,莫名其妙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说,但是最后,还是最想和你去约会。因为心理医生和我说,最近天气很好,适合约会。” “在大厦下面等你的时候,没有觉得无聊,真的觉得高兴,因为在等你,所以发现很多事情都很有趣。也因为最后真的等到了你,所以一整天都很高兴。” 这就是,隋秋天在看见这个房间之后,所度过的一天。 房间被两个人和光碟填得满满的。 棠悔回抱住她的双臂。 很久,在她脸侧蹭了蹭鼻子,轻轻地说, “傻傻的。” 然后棠悔又想,或许她们两个人都是。 【作者有话说】 [亲亲][亲亲][亲亲] 72「珍贵的爱」 ◎0>◎ 房间在装修的谎言被戳破,当天晚上,隋秋天就搬着自己的行李,住回自己原来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外出一趟真的很累,这天晚上,棠悔也没有再来她的房间。 回到自己住了那么多年的房间,隋秋天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舒心感,总觉得,住在客房里她很像客人,但回到这个房间,这种感受能减轻一些。 她把行李收拾好,重新找到自己的全家*福、黑色公文包和眼镜小狮子,再抬头看时间的时候,发现已经是十一点,这个时间点很尴尬。 她想去看看棠悔,但也不好说要再上楼去给棠悔讲故事——可能会显得她别有用心。 还可能会把已经睡着的棠悔吵醒。 于是。 在搬回自己原来房间的第一天。 隋秋天拿着那本童话故事集,紧绷绷地在房间里面走了大概有三十好几个来回,最后又放下来,换成了那个终于失而复得的全家福。 她一板一眼地扶了扶最近总是滑落下来的眼镜,穿着每颗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的睡衣,噔噔噔噔,埋头走到了三楼—— 到了棠悔卧房门口。 却又退却。 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大概有两三分钟。 转了头。 有些沮丧地想要下楼。 也真的两三步大步奔到了楼梯口。 快要下去的时候。 隋秋天又转头—— 看了眼紧闭的卧房门。 迟疑片刻。 隋秋天再次转身,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走到门边,没有急着敲门,而是有些艰难地佝偻着腰,去看门缝里有没有漏光。 没有。 黑漆漆的。 隋秋天有些失望。 虽然棠悔一个人在卧室的时候,也不一定会开灯就是了。 睡了吗? 隋秋天挠了挠下巴。 仔细一想。 那些在谈恋爱的人,应该也不是非要在每天睡觉之前都见面。况且她现在还有机会住在棠悔家里,也算是比其他人都多了很多见面的机会。她不该有那么多贪心。 隋秋天仔细考虑一会,最后还是低头抱着全家福。 这次是真的转身,准备下楼了。 身后的房门却传来极为微弱的一声响—— 隋秋天竖起耳朵,迅速转身。 门打开了—— 棠悔站在门里边,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刚洗过吹干的头发看起来很柔顺,也很黑。 “隋秋天?”她扶着门框,寻着隋秋天的方向望过来。 “是我,棠小姐。”隋秋天眼巴巴地上前,不太敢看棠悔的眼睛。 “怎么不敲门?”棠悔歪头,“我听你在门口站了那么久。” “本来是要的。” 隋秋天低眼,盯着拖鞋,说,“但是又怕你已经睡着了。” 棠悔点点头。 然后侧身,似乎是想要让她进去—— “我就不进去了。”隋秋天站在门边解释,“你今天早点休息吧,棠小姐。” 棠悔停住步子,似乎是有些疑惑。 “我……” 隋秋天双手抱着全家福,很木讷地扶了扶自己狼狈的眼镜,“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看我?”棠悔笑起来。她穿丝绸质地的白色睡袍,靠在门边,双手抱臂,眼梢弯起来的弧度在昏黄灯光下看起来是尤其美丽的,也是尤其温柔的,“那现在看到了吗?” “看到了。”隋秋天点头。 很规矩地站在门边,鞋尖都踏在边线,一点没有越界。 棠悔还是笑,廊灯昏黄,她的眼睛是两枚好看的月亮,“那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 隋秋天抿唇,沉默一会。 她捻捻手指。 又站直着补充,“但是顺便,顺便也想给你说一下,我找到全家福了。” “好。”棠悔点头,目光柔柔。 “还……”隋秋天看着她。 把手上的全家福攥得紧紧的,“还有最后一个顺便。” “嗯?” 棠悔又发出那种声音了,一点点很轻的尾音,在只有两个人的走廊里面,显得很性感。她笑,看着隋秋天笑,然后轻轻地说,“这么晚了,你还要顺便什么?” “我……” 明明上来之前做过心理建设。 但这样实实在在地看着棠悔的眼睛。 闻着棠悔包裹过来的气息,隋秋天还是有些紧张。 她吐出一个字。 突然说不出话。 第174章 干脆就屏住呼吸。 拖鞋上前一步—— 紧紧踩着门和走廊的边线。 踏过去。 倾身。 靠近。 屏住呼吸。 低脸,用很快的速度亲了一下棠悔的脸。 柔润的,细腻的触感。 隋秋天立马退回去,镜架慌慌张张地滑落下来,她躲躲闪闪地避开棠悔的视线,很小声地说, “晚安,棠小姐。” 接着。 她没等棠悔给出回应,就几步并两步,木着脸,快着步子往楼下走。是慌乱间快要走到楼梯拐角处的时候,她匆匆忙忙,终于听见棠悔发出声音—— 是一声飘飘悠悠的笑。 很轻很轻。 隋秋天停住步子,竖起耳朵。 过了一会。 她听见棠悔在门边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声音也好轻好轻, “怎么还是只亲脸啊?” 隋秋天抿唇。 两三秒钟后。 她转身。 走了回去。 脚步声很快,很匆促,也携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坚决。 以至于在她走回去的时候。 棠悔有些惊讶,“你怎么又回来了——”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吞进去。 因为隋秋天突然倾身,弯腰,很勇敢地把唇印了上去。 没有经过任何询问。 甚至由于她走路的速度太快,所以走过去的时候,还只能用两只手都努力撑扶着门框,不让自己因为慌张而摔倒。 只不过。 因为隋秋天还是很不会接吻。 所以她把唇印上去,就只是闭紧眼皮简简单单地印上去。 在棠悔主动以前,不敢贸然行动,所以没有更进一步。 比起吻。 这更像是某种干净的亲昵。 很快。 隋秋天就耳朵红红地和棠悔分开。 然后,扶扶自己的眼镜,再次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棠悔说, “晚安,棠小姐。” 这次,她也同样没有在棠悔的房门前多逗留。 而是闷着头转身,一鼓作气地快步走到了廊道拐角。 心脏鸣鼓,脚步凌乱。隋秋天听见——卧房那边遥遥地传来一声笑,也在大概几十秒钟之后听见,一声很微弱的门响。 她呼出一口气。 捏捏自己发红的耳朵。 又用手指点了点唇。 察觉到自己又在做这种事。 她整个人很害羞地靠墙,像只乌龟一样蹲在那里。 差不多蹲了十多分钟。 隋秋天磨磨蹭蹭地站起来。 往卧房那边看了一眼。 这次棠悔应该是真的已经睡了。 隋秋天依依不舍地下了楼。 回到二楼房间。 隋秋天翻开自己很老套的《恋爱记录》,在很多页笔记之后,找到新的一页,那里只简简单单地记录了一个数据,她很严格地给数据后面的记录添上最后一笔—— 0><0:正。 正好凑成一个“正”字。 还只有一个。 看起来很少。 孤零零地摆在空白页里。 隋秋天盯着看了一会。 又摸了摸自己湿润润的嘴巴。 然后。 又很不好意思地捂了捂耳朵。 这个时候。 恰好程时闵发消息过来—— 问她身体最近恢复得怎么样,住在山顶有没有什么不习惯。 隋秋天回复,说自己很好,吃得好睡得好,找回了全家福和公文包。 之后,她放下手机,再看到自己的《恋爱记录》,发现自己身边恰好没有恋爱顾问这种东西,所以她思考了一会,很害羞地发过去: 【表姐,你觉得一天最多可以写多少个“正”字?】 程时闵回了个“?”过来。 隋秋天原本想要解释,但又突然想起来,这可能是属于棠悔的隐私,最好还是不要擅自和别人讲。于是她憋住想要询问的冲动,看着那满柜子的《樱桃小丸子》光碟,改成回复: 【表姐,我也有可以看《樱桃小丸子》的电视机了,0u0】 - 恋爱之后的第一个约会日,定在年前的一个礼拜日。 棠悔在正式结束病假回到公司上班之前,隋秋天的身体慢慢康复,以及那件事的负面影响慢慢消退之后。 比起从前的提心吊胆。 以及隋秋天提出离职那段时间众多需要处理的事情,这段时日像是被偷来的。 冬日慢慢过去,她们各自养伤,每天一起吃一日三餐,在必备的检查日去医院检查,也在睡觉之前,或自然,或紧张地找对方接一个吻。 在对待自己的第一次恋爱上,隋秋天格外严肃,不仅从那次讲座中学习许多,还请要下山采买的管家帮忙,让她带回了几本学习“亲密关系”的书。 一边看书学习。 一边很谨慎,很一板一眼地进行实践。 甚至让程时闵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恋爱顾问。 从前,隋秋天从来都不是什么多话的人,也不会在各种通讯软件上和人闲聊。 但是最近,程时闵总是收到隋秋天主动发过去的信息—— 【表姐,你看我的全家福,找回来了。】 【表姐,你看我的眼镜小狮子,是不是很可爱?】 【表姐,怎么才可以让她胃口变好一点?】 【表姐,她总是吃不了很多,我很担心她这样下去会继续变瘦】 【表姐,你看我的围巾。她给我在上面亲手绣了一片小小的枫叶0u0】 【亲手绣的哦0u0】 配图:【一片除了隋秋天看来每个人都说很丑很丑的枫叶.jpg】 甚至不只是程时闵。 有一次苏南给隋秋天转发了一些合适岗位的招聘过去,结果隋秋天的回复也是: 【苏秘书,你看我的围巾,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 苏南最开始没有回复。 于是隋秋天思考了一会,又自顾自发过去: 【提示:枫叶0u0】 过了大概两三秒钟,苏南很讲礼貌地回复:【好看得很/大拇指】 得到苏南的赞许,隋秋天很满意地发了一条朋友圈,还是那张发过无数次的配图。 她没有发过朋友圈,这是她拥有账号以来的第一条,那个时候她手忙脚乱,忘记配文字。所以,在这之后,又只好给自己已经发布出去的朋友圈评论: 【喜欢0u0.】 发这条朋友圈的时候,她正在看自己刚刚购买不久的《今日爱情天气预报》进行认真学习,但因为这条朋友圈发布出去,所以她不得不看一两行字,就去打开朋友圈看一下有没有评论和点赞。 两分钟后。 她没有收到任何评论和点赞。 隋秋天抿了抿唇。 继续看书。 一分钟后。 她把书放下来。 又打开手机。 还是没有评论。 所以她只好自己给自己评论: 【围巾。枫叶。爱心。】 再然后。 她很求知若渴地去问没有回复她消息的程时闵: 【表姐,你看到我围巾上的小枫叶了吗?】 怕自己的语气生硬。 她还是在后面加上了“0u0”。 放下手机。 继续看书。 是在大概两三分钟后。 程时闵给她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问,“隋秋天,你为什么要总是跟我讲她的事情?” 隋秋天抿唇,不讲话。 程时闵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有些不礼貌,冷静下来,叹了口气, “我的意思是,你明明知道我不太喜欢她,为什么还要总是来跟我讲这些事?” 书桌的灯亮着,隋秋天低头,看见书上被她标记起来的那句—— 要正确处理你的亲人对你的爱人的态度,让她感到被认可。 隋秋天安安静静地把书页的边角压平,对电话里的程时闵说, “表姐,这是我第一次有宝贝。” 程时闵因为她这句话安静下来。 因为隋秋天说“宝贝”的时候,一点也不轻浮。她很认真,让她觉得意外,也让她沉默。 “我好想让人知道这些事情。”隋秋天敛紧唇角,看着书上的那一行字,说,“但我又不知道该让谁知道。” “……秋天。”程时闵的语气有些犹豫。 “表姐。”隋秋天喊她。 想了想,说, “我觉得你对我是很好的。我们以后也还是会再见面的。” “你——”程时闵大概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发出一个音节,就断在喉咙里。 “可能我和她……” 隋秋天低着头。 看着被自己写得满满当当的恋爱笔记,慢慢地说, “我们两个人加起来——” “都只有你这一个会特意打电话过来关心我们身体的亲人了。” 第175章 程时闵再次沉默。 隋秋天撑着下巴,对电话里的程时闵笑了笑,“而且,她是我的宝贝,我希望你不要再对她有偏见。” “可以吗?” 这天夜里—— 隋秋天很正式地、很谨慎地去询问程时闵这一件事。 因为程时闵和其他人总归还是不一样的。她对隋秋天有很多关心,也有很多在亲人层面上的关爱。隋秋天得到过这些,也希望棠悔可以得到。 同时,她也对程时闵有很多感激。 大概是被她有些笨拙的努力打动,又或者是出自于心不忍。程时闵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终于问,“那你的棠小姐,最近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可能这就是开始。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攥着电话,略微松弛地对程时闵说, “她已经好很多了。” 涉及到一些尚未对外公开的私密问题,隋秋天没有说—— 棠悔的左耳朵听力已经完全恢复,腿也完全没有问题,就是眼睛…… 想到这里。 她没继续往下想。 而是对程时闵笑了一下,重新提起另外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们明天要去约会了。” 她说这句话,尾音有着明显的上扬。 以至于那个时候程时闵也笑了一下,最后又很没有办法地对她说, “真是小时候吃到最好吃的东西,都没看你有这么开心过。” “那不一样。”隋秋天不好意思地说。 程时闵没说话。 “不一样。” 隋秋天又自顾自重复一遍,然后说,“是我的宝贝。” 一个人的房间,没有其他人。她捂着手机,像躲在童年时期那个黑漆漆的衣柜里,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实习老师给她的凤梨酥出来,因为害怕有人听到,或者是害怕有人来和她抢。 现在也一样,她守着自己那枚珍贵的、唯一的珍珠,小声地、珍惜地对程时闵强调, “我的第一个宝贝。” - 挂了这通电话。 隋秋天再去看自己的朋友圈,就看见程时闵给她刚刚发的那条点了个赞。 那个时候她很开心地笑起来,解开笔套——在书上那句标记的“要正确处理你的亲人对你的爱人的态度,让她感到被认可”后面,谨慎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勾。 然后。 她翻到笔记本,找到其中最重要的一页,在已经画了四个“正”字的【0><0】那栏,仔细回忆,思考,在后面又很严谨地填了一个正字,加多一笔。 做完这些。 隋秋天合上书本,放进书柜。 钻进自己小小的单人床里,平躺,双手放在小腹。 等待约会日的到来。 和要去旅行的那天。 和第一次确认关系的那天、第一次亲吻的那天一样。 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到最后。 她不得不起来,很珍惜地,把每本《樱桃小丸子》的光碟都拿出来,看过一遍,又按照原来的样子、棠悔帮她摆好的样子,放进去。 抱着膝盖。 在地毯上坐着。 很满意地看了一会。 过了半个小时。 她起身,轻手轻脚地去到三楼,在棠悔卧房门口,也很开心地在黑暗里面站了一会,也不敲门,不做什么,只是在那里站着,像很久之前的那一天一样。 再回去的时候,她终于成功入睡。 于是她明白——因为棠悔,她开始对每一天都那么期待。 - 约会日是个好天气。 隋秋天“刺啦”一下拉开窗帘—— 发现太阳出来得很早,晒到人的眼皮子上,连山顶看起来都没有平时阴郁。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的错觉。 隋秋天重新拉上窗帘—— 然后。 站在衣柜面前。 很谨慎地开始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 不知道棠悔要带她去哪里。 隋秋天在衣柜里找出那件很多人都说她穿起来好看的牛角扣大衣,黑色毛衣和牛仔裤,也把自己很珍爱的、平时都不太舍得戴的白色围巾拿出来,还有吊着眼镜小狮子的黑色公文包,全部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 这个时候门响了。 咚咚—— 敲门的声音很像是棠悔。 隋秋天紧急调整睡衣扣子,也对着镜子调整镜架弧度,还理了理自己早上起来有些乱的头发,到了门口,深呼吸两次,才去开门—— 裁缝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个小提袋,正对她友好地微笑着。 不是棠悔。 隋秋天有些失落。 但也觉得这种失落不是很礼貌,便还是努力对裁缝微笑。 裁缝把手里的提袋交给她,眼睛都笑得眯起来,然后比着手语对她说, “棠小姐说今天在车里等你。” 隋秋天笑起来。 接过提袋,在手里拧了拧,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对裁缝笑笑,很别扭地比着手势,“我们今天要一起出去玩。” 裁缝笑着点头。 比着手势,“玩得开心一点。” 隋秋天送别裁缝。 关上门。 打开手里的提袋,里面是一件衣服—— 干净的、漂亮的蓝色卫衣,胸前印着一只白色小狗。 新的。 一模一样的。 洗过的。 有棠悔身上的气味。 隋秋天盯着看了一会。 手背捂了捂眼睛,有些湿湿的—— 她吸了吸鼻子。 重新去洗脸,把卫衣穿上去,围巾戴上去,也背好自己的黑色公文包。 穿戴整齐。 她走出去。 便撞见管家正好领着一群佣人上楼。 看见她,管家很高兴地笑了笑,说,“秋天小姐,今天穿得可真漂亮。” 隋秋天笑。 把围巾稍稍绕开,露出里面蓝色卫衣上的白色小狗。 又抬头,看看管家。 管家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说,“好看。” 隋秋天这才慢慢吞吞地下楼去。 从别墅二楼到门前庭院这段路不算太长。 但隋秋天还是花了一点时间。 因为—— 她每走一步,就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围巾,很努力地把卫衣胸前的白色印花小狗露出来,给所有路过的人看一看。 于是。 一早起床,换上另外一件蓝色卫衣,并且让佣人做好妆发,在车里等待许久有些困倦的棠悔,便也稍显矜重地将手放在腿上,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便努力集中注意力,听着自己唯一的、珍贵的恋人,脚步声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隋秋天可能很讲礼貌,走出别墅之后,每遇到一个人,她都要停下来,专门跟对方说一句,“早上好。” 等对方有些奇怪地回她一声“早上好”之后。 她才在原地停顿片刻。 然后。 继续往车这边走过来。 棠悔听着她在车门之外的动静,低着眉眼,笑出声来。 隋秋天走得越来越近了,步子也就变得越来越快,但快中又带有一点点紧张的矜持,所以在靠近车门之后,反而变得很慢—— 棠悔敛住嘴角。 希望自己不要在那个时候笑出声来把隋秋天吓跑。大概是被隋秋天所传染,这个来之不易的约会日,连棠悔都变得紧张。 隋秋天来到她身边,在车门外面站了一会,大概是在很拘谨地整理仪容仪表—— 棠悔也借此机会。 理一理自己的头发,裙角,和丝巾。 “嘭——” 车门打开了。 棠悔翘起唇角,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侧目。 冬日的风从敞开车门刮进来。出乎意料,并不寒冷。 她弯起眼梢,头发上的丝巾被吹起来,飘飘挨到皮肤。 隋秋天像是愣住,略微局促地在车外面站了一会,动作很小地上了车。 她带着一种温暖的淡淡的味道。 这种气味在冬日尤其明显。像她的名字。 她坐上车。 略微靠近了些。 然后舒出一口气,像是早就做好准备一样,盯准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直接过来握住,“早上好,棠小姐。” 热的,紧张的。 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停了几秒,隋秋天像是很紧张,呼出一口气,稍微挨近,呼吸凑到她的耳朵上,像很多片飘起来的小小的枫叶,落下来, “你今天很漂亮。” 棠悔歪头。 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她正准备开口询问。 但隋秋天做的准备好像还不止这些。她像是从哪里学习到,知道约会日要在见到对方的第一时间就说这句话,甚至还知道只说这句话会显得很敷衍。 于是带着那种绒绒的,温暖的气味,凑过来小心翼翼地,用嘴唇很小心地撞了她的唇角一口。 第176章 再很珍惜地牵紧她的手,放在膝盖上,十分腼腆地对她说, “特别是头发上的白色丝巾。” 像学习到恋爱的机器人在努力套一个让自己变厉害的公式。 当然,无论过程多愚笨,结果都只是珍贵的爱。 【作者有话说】 [眼镜][眼镜][眼镜](今天用手机发更新,终于用到小秋天专属表情[眼镜][眼镜][眼镜][眼镜]) 73「手表中央」 ◎“是我的恋人。”◎ 太阳慢慢跑到棠悔的白色丝巾上,车慢慢悠悠地往山下开,棠悔的嘴角一直挂着笑,隋秋天一直在偷偷看棠悔。 ——或者现在已经算是光明正大。因为她已经在毫无负累地牵着她的手。 牵得紧紧的,十指相扣。和所有外出去约会的恋人一样。 隋秋天这么想。 然后又低头。 单手很别扭地理了理自己脖子上戴着的围巾,也在又偷偷看一眼棠悔后,像讨表扬那样,看着棠悔的眼睛说,“棠小姐,我今天戴了你给我织的围巾。” “嗯?”棠悔伸手过来,摸了摸那条挤在她脖子下面的围巾。 因为是在雪天织的。 又因为棠悔也的确不太擅长这件事,用的都是最厚最多绒的毛线,拿在手里都沉甸甸的。棠悔想了一会,“今天气温高,会不会热?” “不会。”隋秋天很笃定地说。 棠悔笑着看她。 隋秋天把围巾理好,努力昂了昂下巴,让自己的脸露出来,也对棠悔笑,“刚刚管家说我今天穿得也很漂亮。” “特别是围巾。”她把她们两个牵在一起的手放在膝盖上,强调。 “知道了。”棠悔笑得不行。 隋秋天点点头。 她看了看棠悔今天穿的——黑色圆襟领外套,里面是那件蓝色的小狗卫衣,颜色很相近的深灰脚踝裙。从上到下,面料好像都很薄,不太适合冬天。 隋秋天想了想。 问,“棠小姐,你会不会冷?” “不会。”棠悔简洁地说。 甚至可能是因为不想和她讨论这件事,转移了话题, “你还没有吃早饭,会不会饿?” “还好。”隋秋天的注意力轻而易举被带跑偏,她看了看熟悉的下山环路,阳光晒到她眼皮子上,让她觉得很舒服,眯着眼打了一个小哈欠,“棠小姐,我们今天要去哪里?” “先去找个地方吃早饭。”棠悔这样说,然后又紧了紧她的手指,“今天又没睡好吗?” “有一点。”隋秋天抿唇, “我一般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前一天都会很难睡着。” 棠悔点点头。 像是完全明白她说的,但是又偏偏要问,“什么重要的事?” 隋秋天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表情很正常,像是真的在询问。但又知道棠悔可能是故意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也小了下去,“约会。” “什么?”棠悔可能没听清。 隋秋天只好又重复,“和你第一次约会。” 棠悔笑,她捏了捏她的手指,轻轻地说,“你过来。” 她们现在的距离已经很近。再过去,隋秋天可能就只能挨到棠悔的肩。 不过这大概也是棠悔的目的。她顺着她们牵在一起的手,拍了拍隋秋天的膝盖,说,“再睡会吧,睡醒我叫你。” “好。”隋秋天这次没有拒绝了。 她想—— 困的时候倒在女朋友的肩膀上睡觉,本来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把脸挨在棠悔肩上,阖上眼皮,闻到棠悔身上的气息,睡意变重,也多了很多安心。她打了一个哈欠,有些含糊地说, “棠小姐,你要是不舒服,就随时把我喊醒。” “好。”棠悔答应下来,手上也微微扶着她的头,不让她栽下去。 接着。 她侧脸,停了半晌。 突然用手慢慢抚摸着隋秋天的脸,靠近,在隋秋天眼皮上动作很轻地亲了一下—— 隋秋天差点想要睁开眼睛。 但那个时候。 棠悔笑起来,也在第一时间有所察觉,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摘下她的眼镜,还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睁眼, “快睡吧。” 睫毛彷徨刮过手心。女人用掌心纹路按住她眼睛里飞出来的很多只小蝴蝶,声音也变得柔柔的, “宝贝。” - 隋秋天总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有听说过一个理论——在爱的人身边睡觉,总是最安稳最舒服的。 经过证实,很多理论都不一定准确。 但这个应该不太一样。 下山的这一段时间,隋秋天睡了个好觉。 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了。约会日的第一个地点,是一家本地的茶餐厅,早餐生意火爆,排在店面外的人有点多。为了不影响交通,车在她们下车之后就开走。 隋秋天小心翼翼地牵着棠悔,在人群中间去排队。 其实排队的人都还算有礼貌,中间都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 但为了不让人在不注意的情况下碰到棠悔。隋秋天还是半个身子都将棠悔圈起来,也很谨慎地去观察周围的状况。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紧张。 棠悔也是很顺从地躲在被她圈出来的那片安全的场所。 今天气温偏高。站了一会,隋秋天就感觉到身体发热,特别是那条厚绒绒的围巾,在冬日过分温暖的太阳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人群前进了一格。 隋秋天不太安分地扭了扭脖子。 “怎么了?” 棠悔在第一时间敏锐察觉到,微微蹙眉,“不舒服吗?” “没有。”隋秋天小声地说。 也左右看了看,把棠悔的手牵得更紧,然后说,“我很舒服。” 棠悔沉默。 “抱歉。”她突然对隋秋天说。 像是也感觉到人群的繁杂,便为自己安排的事情不妥当而感到有些难为情, “我本来是,想找一个普通一点的地方,但是没想到一大早就会有这么多人。” “也没有很多人。”隋秋天说。 她低眼,努力在摇晃的日光下,去找棠悔的眼睛,有些笨地说,“我很舒服,也很喜欢你的安排。” 棠悔不讲话。她低着眼。她这辈子大部分事情都是自己说一句话,别人就会安排好的。 现在轮到自己来安排一次普普通通的约会,她没有想过她会这么不擅长。 但隋秋天好像是真的不介意。 她护着她,整个人热热的,暖暖的,也很诚恳地对她说, “棠小姐,我很喜欢今天,因为喜欢可以这样和你在人群里面牵着手。” “喜欢和你一起说小话没有人听见。” “喜欢和你一起穿一样的衣服,还喜欢可以在车上挨着你的肩膀睡觉……” 说到这里。 隋秋天停了几秒。 像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但最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 她凑近。 真的像一个在发烫的太阳那样。 对她腼腆地笑,也对她说, “也是真的,好喜欢今天的你。” - 可能是一连说了好多个“喜欢”,尤其是最后一个“喜欢”的落点,让不擅长表达情感的隋秋天变得很不好意思,整个人也变得更热。 冬日,汗水都快要淌下来。 但那个时候,为了不让棠悔发觉,也不让棠悔下命令让自己把围巾取下来。 隋秋天在人群又往前进时—— 用两只手迅速护着棠悔的肩膀,一起前进一格,甚至还努力昂起下巴,试图转移话题, “棠小姐,应该是快要到我们了。” 又在棠悔茫然间跟着她往前走的时候,看了看棠悔身上看起来很薄的外套,问,“棠小姐,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冷?” “不冷。” 这已经是棠悔今天第二遍说这句话了。 她稀里糊涂地跟着隋秋天转圈。 也在那个时候把自己特意为这次约会日准备的外套扯紧了些—— 冬日外套大多过于臃肿。棠悔实在不喜臃肿,所以她不冷。 “好吧。”隋秋天完全不知道这是棠悔故意为之。她昂头看了看前面的队伍,不太自在地扯了扯自己发热的围巾。 又很啰嗦地对棠悔讲, “那你等会要是冷的话,要和我讲。” “我不冷。”棠悔说。 停了几秒。 又问,“我要是冷的话,你要把你的围巾给我吗?”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正常,好像这只是随口一问。 隋秋天把她的手牵起来,在手掌里面握紧,很努力地哈了一口暖气,又搓了搓,试图把她发冷的手搓热,然后说,“不给。” 棠悔有些意外,“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围巾。”隋秋天耐心解释。又看了看棠悔的脸色,犹豫一会,对她说,“棠小姐你要是想要的话,我也可以学着织一条给你。” 第177章 棠悔看着她,不讲话。 眼神也看不出有什么。 隋秋天也看了她一会,觉得她奇怪,但也没说什么。 这时,队伍已经快要排到她们。前面的服务生正在叫号。隋秋天很仔细地对了对她们小票上的排队号,发现还差两个就要到她们,便一边腾出安全的地方,一边牵着棠悔往前面走。 跟着人群往前走了两步。 她听见棠悔在身后悠悠叹了口气,喊她名字, “隋秋天。” “嗯?”隋秋天在忙乱之间回头。 冬日太阳普照,棠悔站在她身边,捏了捏她的手指,脸庞模糊,轻轻地说,“你怎么最后还是被一条围巾骗走了啊?” 隋秋天愣住。 愣了一会。 后面的人开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催促她们。 隋秋天便小心翼翼地回到棠悔身后的位置,护着她往前走。 因为不太清楚到底应该怎么回应棠悔的这句话,所以在那个时候,她躲在棠悔的肩膀后面,闷着脸,朝棠悔不太大方地笑了一下,然后,说, “因为刚刚好。” 棠悔不说话。而隋秋天永远对和棠悔一起经历过的事印象深刻,也对棠悔说过的话记忆犹新。也因为她这些天学习了不少表达爱、维护爱的小技巧,其中一条就是说,永远不要在亲密关系里吝啬表达爱。当时看到之后,她就把这一条用红色的笔记在《宝贝守则》里。 现在她感觉到自己好像遇到机会。 便也第一时间—— 就小声地、不太灵活地按照其中最重要一条法则,对棠悔*表达, “刚刚好是喜欢的人织的。” - 茶餐厅的位置刚好在隋秋天修手表的附近。 前阵子,她下山,把自己表盘坏掉的手表拿去修。 当时,修手表的店主拿到之后,摇了摇头,问她——都坏成这样了,怎么不干脆买一个新的?而且智能手表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修起来成本都快比新买还贵了。 隋秋天双手插在外套里面,一板一眼地对店主说——这就是稀罕物件。 那天,她给店主付了定金,希望店主能尽快把它修好—— 今天早上店主联系她,说表盘已经修复好,里面的系统重装过,部分数据恢复好,可以尽快去拿。 “棠小姐,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吃过早饭,从茶餐厅走出来,隋秋天问棠悔。约会日毕竟是两个人共享的时间,她虽然急迫想要去拿自己已经修复好的手表,但也理应征询棠悔的意见。 “我的安排不急。”棠悔说,“不过你要去哪?” “我之前把手表拿去修了,今天修好了可以去拿。”隋秋天对她解释。 又说明,“你送给我的那只手表。” 棠悔点点头,她知道隋秋天一向对这些老物件看得重,便也没有多说。 手表店就在离茶餐厅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她们吃完饭,散着步就往那边去了。只是时间临近中午,气温也越来越高。 到手表店的时候。 隋秋天已经闷出了一头汗,但她还是没舍得把围巾收起来。 她领着棠悔,满头大汗地走进手表店,看见当时接她这个单的店主,很礼貌地找过去,“你好,我过来拿我的手表。” “哦,是你啊。” 店主点点头,给她把修好的手表拿出来, “我给你把能换的都换了,不过这手表也有好几年了吧,我看这次修好应该也用不了太久,还是得找个机会换新——” 说着。 店主看见在隋秋天旁边安静站着的棠悔,愣住了。 “怎么了?”隋秋天朝店主挥挥手。 也很警惕地上前一步,把棠悔拦在自己身后,侧身将棠悔挡住。 棠悔大概不知道发生什么,很配合地躲在她身后,也紧了紧她的手指。 “哦,没什么。”店主把目光从棠悔身上收回来,再落到隋秋天脸上,就变得诡异起来。 她摸了摸鼻子。 把修好的手表推过来,看着一脸警惕的隋秋天欲言又止,好一会,才说, “已经开机了。” 看上去没有什么恶意。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隋秋天还是表情严肃,一只手牵着身后的棠悔,另一只手,去拿被放在柜台上的手表—— 这样不是很方便。 手表碰到表盘。 亮了。 表盘正中央,是一个身着黑衣,站在大雪之中的一把黑伞下,嘴角挂着微笑的女人。 隋秋天愣住。 和悄悄摸摸往这边看过来的店主对视一眼。 身后的棠悔似乎有所察觉。 握了握她的手指,语气很温柔,“怎么啦?” 隋秋天蜷了蜷手指,躲躲闪闪地拿走手表,很僵硬地动了动喉咙,闷着头,说,“就是,手表修得很好。” “我没想到……”她说,“会修得这么好。” 棠悔没有讲话了。 她大概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好握了握隋秋天的手,当作安抚。 店主看了她们一会,在这个时候咳嗽一声,大概是不想拆穿她, “总之,你这个稀罕得不得了的物件修好了,付钱拿走吧。” 但眼神还是在她们两个中间晃来晃去。 隋秋天低头,付钱,迅速把手表拿走。 想要快速转身离开的时候—— 棠悔突然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动。 “隋秋天。”她目光柔柔地看着她,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手表修好了不戴着再走吗?” 棠悔的感知力一般而言都是很敏锐的。但她这次什么都没有问,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要戴的。” 隋秋天说。 又低声重复,“要戴的。” 换作以前,隋秋天肯定会当场戴上去。但现在棠悔点了点头,嘴角上翘,像是要看着她把手表戴上去一样。 隋秋天拿着这块沉甸甸的手表,反而很难为情。她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就把棠悔设置成手表表盘壁纸,会不会显得她很像是一个奇怪的人。 但。 如果当场把壁纸换了。 大概也很奇怪。 于是。 她想了想,便鼓起勇气,大大方方地把手表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戴的时候不小心点亮表盘,她看见表盘中央的棠悔,也去看看被自己牵着手的棠悔,红了红耳朵—— 棠悔大概不知道发生什么,在这个时候也冲她很温柔地笑了笑。 隋秋天反而莫名心慌意乱,“我们走吧,棠小姐。” 手表已经拿到,就没有在这里逗留的必要。她牵着棠悔试图尽快离开。 是在走出门口,快要走到街边的时候,棠悔像是想起什么事,很是抱歉地对她说,“我可能要再找一下店主,你要不要在这里等我一会?” 隋秋天愣住。 她可能真的是无条件相信她。 棠悔这样说,连理由都没有给出一个。 她就很是木讷地点头。 也松开棠悔的手,把自己手里拿着的盲杖递给她,“那你小心一点。” 她们本来也没走多远,大概就还站在门口的位置。 棠悔接过盲杖。 顺着有些狭窄的走道,拄着盲杖,慢慢地走过去。 隋秋天便在她身后,很紧张地盯着她脚下的步子,怕她撞到什么,也怕她踩到什么。 却又在棠悔慢慢悠悠地走到,轻声细语地和店主说话的时候,很礼貌地避开视线—— 她不知道棠悔要回去找店主说什么,但她猜,应该是手表的事情。 不过…… 隋秋天捂着手表的表盘,想,就算被棠悔发现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她拿开手,看到表盘中央的棠悔,又遥遥看一眼正在与店主进行交谈的棠悔,也暗自下定决心——之后不管谁看到,她都不会再换掉这张照片。 她有一个很珍贵的宝贝,这不能是让她感觉到羞耻的事情。 那一边,店主看到刚刚那两个女人中的其中一个回了头,竟然还是表盘上那一个,而且看走过来的状态,还是个盲人。 她有些吃惊,连忙上前,“这位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也不算是什么问题。”棠悔拄着盲杖,表情温和地说, “我就是希望,不论你在她的手表里看到什么信息,都不要泄露出去。” 听说盲人的感知力尤其敏锐,看来的确如此。店主点了点头, “放心,这点职业操守我是有的。” 棠悔点了点头,又轻轻颔首,说了声“谢谢”。 “不过这位小姐。” 在她转身之前,店主喊住她,突然起了好奇心,“你不想知道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吗?” 说实话—— 她在这里见过太多因为数据设备里隐私信息而闹掰的同伴。不管是什么关系,都有可能因为一点小小的事情起冲突,到最后变得彼此都难看。 第178章 所以,棠悔特意走回来。她还以为,对方也是为了询问手表里面是否有什么不好的信息。 “我想知道。”棠悔微微侧身,感受到风从门口的方向刮过来,带着一种很淡很熟悉的气息。她笑起来,几乎都可以想象到,隋秋天站在门口紧张等待她怕她出问题、又捂紧表盘害怕她发现什么的样子,“其实我也猜到了,应该是和我有关。” 因为隋秋天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可以看得透的人。 虽然棠悔无法从隋秋天的反应当中,判断手表里有什么和她有关的具体事情。但她很明确知道一件事——只要她问,隋秋天会愿意告诉她。 棠悔特意回来,不是想从外人那里得知隋秋天的小秘密。而是因为她向来对除隋秋天之外的人有着很强的戒备心,她那张照片是对外公开的,有心者上网一查就能查到,如果隋秋天因为隐私泄密而收到什么莫须有的威胁,那是棠悔不希望看到的。 大部分时候,棠悔都对每一个陌生人抱有最坏的揣测。这是她的习惯,也终究无法改变。 但…… “她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如果她亲自过来把事情说得足够清楚,那就无所谓了。 “是我的恋人。” 或许是出于某种曾经棠悔所看不起的、觉得幼稚的、那种与某个人相恋之后就想要大大方方公之于众的心理,又或许是出于她足够自信,认为自己如今有资格,也有资本可以保护她的心理。 棠悔没有吝啬说出这句话。 说完之后。 她礼节性地对因此而愣住的店主笑了笑,转身,拄着盲杖,脚步放慢,稳稳当当地往隋秋天的方向走过去。 隋秋天应该是早就在眼巴巴等着她了,但也因为她的嘱咐,或者是因为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被看轻,所以老老实实地守在原地。 只是。 在棠悔快要走到的时候。 隋秋天长长舒出一口气,也像是把两只手都伸过来接她一样,对她说, “棠小姐,我在你身前两步的位置。” 出自照顾她的习惯。 她每次都会给她报出很清楚的方位,让棠悔可以顺利找到她,或者是找到可以稳步前进的方向。 “笃——” 棠悔拄着盲杖,辨别她声音传过来的方向,走近一步。 “笃——” 两步。 “笃——” 盲杖被收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温暖的,可靠的手。 托扶起她的掌心。 将她牵在手心里。 棠悔感觉到肩膀被挨近。 也感觉到—— 隋秋天在那个时候实实在在地舒出一口气,像握着一颗珍珠那样紧紧牵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犹豫一会,像是做出什么决定那样,对她讲, “棠小姐,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把你的照片设置成手表的壁纸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很有理由这么做的,我只是想要学习你怎么笑,想要搞清楚笑容的弧度到底要有多少才好看。” “现在我又想——” 棠悔猜,隋秋天可能又埋头学习了什么恋爱小技巧,觉得自己要坦诚,也要时常去回溯爱发生的时间和场所,还要时刻复盘自己的情感。 也猜,在棠悔前去处理自己无处安放的防备心的时候,隋秋天在思考是否要对她完全坦诚。 她的恋人比任何人都要奇怪,也都要可爱。 “我可能是那个时候就很喜欢你。” 隋秋天牵着棠悔的手,慢慢地带她往前走,“不过也有可能……” 说到这里。 语气变得更羞涩,“是比那个时候,还要早一点。” 其实棠悔也不太擅长如何当恋人。 不过她知道—— 在这件事情上,她可能已经有一个很标准的学习对象。 但她不太想在隋秋天面前示弱。 所以棠悔还是决定充当年长者的身份,在那一刻,对隋秋天笑了笑,轻轻地说, “可能我比你更早呢?” 我保守的,在情感上的确有很多愚笨,但又拥有实足坦诚的恋人。 你是否清楚,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爱上你? 【作者有话说】 [亲亲][亲亲][亲亲][亲亲][墨镜][墨镜][墨镜][墨镜] 74「爱的降临」 ◎“五分钟之内亲亲我,我就不生你的气。”◎ 爱到底是在何时降临的? 这棠悔而言——终究是个难以彻底弄清楚的问题。 她从出生起就明白,自己生命中出现的所有一切,可能都是继承而来的。棠厉一向夸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是所有人中和她最像的一个。因为棠悔很明白“继承”的目的,手段和责任。 唯独爱,是她活到三十多岁也难以弄清楚,更没有办法从山顶上继承的。 而棠家人似乎都拥有一个这么恶毒的坏习惯——喜欢独占,也无法容忍事情超脱于控制之外。 所以有时候,棠悔都无法分辨,她想要的,究竟是她真的想要,还是因为从出生起就习惯争夺,习惯独占,不想让事情超出自己的控制之外。 隋秋天。 也同样让她无法分辨。 这个人很怪。 兀自出现,兀自对她好,兀自忍受她眼疾初犯时的坏脾气,兀自陪伴她,兀自带她闯入一个新的世界,兀自宽容待她,兀自坦诚对她,兀自对她说——是她的人…… 棠悔不相信的。 她时常警惕,时常戒备,甚至都从不相信和她同一个姓氏的人,怎么可能会相信一个突然之间出现的人? 但不相信和相信之间的界限很模糊。根本不知道从哪天起,棠悔就开始享受隋秋天的宽容,坦诚,和真心。也根本不知道从哪天起,棠悔就开始警惕、怀疑,甚至不满隋秋天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 有一个沙漏。 一边是隋秋天好的宽容,坦诚和真心,她毫不吝啬,把自己拥有的,全部都灌给棠悔。 另一边,是棠悔坏的警惕、不满和多疑,她不懂得如何处理快要满掉的这些东西,也无法辨别,只会把自己最本能的控制、独占欲和心机全部都灌进去。 时间一天一天过。永远循环,沙漏永远都不会满。棠悔以为会永远这样下去。 她只知道自己不可以失去她。却也根本不懂得,到底如何拥有她。 后来棠悔也想搞清楚这个问题,为此也去寻求过帮助。 于是她明白—— 有的爱是在仰视中产生的,有的爱是在俯视中产生的,还有的在平视,在憎恨,在扶持,在凶险中出现…… 而棠悔似乎不太一样,当她在因为这个人感到茫然,束手无策,不安,恐惧、甚至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拥有以至于第一次想要产生想要放弃的想法的时候,爱才因此明确显露出来。 而当它在棠悔强大的控制欲、独占欲和警惕心中得以浮现…… 就代表,它其实已经出现很久,甚至快要将她吞没了。 “真的吗?” 第一个约会日,隋秋天已经成为她的恋人很多天。她稳稳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好几步,最后还是没忍住,相当好奇地问,“那是在什么时候?” 棠悔翘起唇角,“秘密。” 她都能猜到隋秋天问这个问题时的表情,想必唇角平直,但漆黑的眼睛被太阳照着,会释出定定的亮光。 隋秋天因为这两个字愣住。 棠悔心情愉悦地挠挠她的手指,“走吧。” 隋秋天不讲话。 但还是在她挠她手指的时候,稍微蜷了蜷,然后很安静地带着她继续往外走。 只是。 没走几步。 隋秋天就又专门停下来问她,“棠小姐,为什么是秘密?” 听起来是很疑惑的语气。 棠悔稍微侧开脸,唇角翘起的弧度往上扬了扬。注意到隋秋天这个时候在屏住呼吸,她装作思考了一会,突然说,“隋秋天,我突然有些口渴了。” 隋秋天憋住的那口气僵了一会,吐出来,“好吧棠小姐。” 她好像真的很想知道。 却又轻而易举就被她转移注意力,带着她在原地转了转圈,找了一会,好脾气地说,“那边有个便利店,我去给你买水。” 便利店不远,但就是要过一条十字路口,曼市人多地窄,马路车多人多,绿灯只有短短六十秒时间,而每次红灯蓄满的人群在两边都好似一场蓄势待发的雷阵雨。 隋秋天牵着棠悔的手,一点也不敢放松,怕她手滑不小心松开,又怕有人撞到棠悔,只好努力将棠悔整个人都护在身前。 即便是这样,她们也是在马路这边等了好几次红灯都没敢过去。 最后,隋秋天犹豫一会,说,“棠小姐,要不我去买,你在这边等我吧?” “好。”棠悔也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她被隋秋天护在身前,顺从地躲过那些从她们身边擦身而过的人群,“你自己一个人过马路也小心一点。” 第179章 “当然。”隋秋天把她带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等她坐稳,她蹲在她的脚边,没有急着走,也还没有松开紧紧牵着她的手。 甚至像是怕她在这里等一会就会冷,所以还捧着她的掌心,在里面像鼓着腮帮子吹气球那样呼了两口暖气,又很仔细地护在自己的手心里,好像仰头看她,“我会很快回来的。” “好。”棠悔摸摸她的头,“我等你。” “嗯。” 隋秋天好像点了点头。手指往外缩了缩,好像也要松开她的手了。 棠悔耐心等着。 但。 就在快要站起来之前—— 隋秋天突然又蹲了回来。 松开的手指也再次将她在冬日总是冰凉的手包裹得很紧。 像她的手里握着一颗珍珠。或者是说,她就是她的珍珠。 “棠小姐,你的手太凉了。” 隋秋天说着,整个人又往下蹲了蹲,然后在她掌心里很努力地呼了两口气。 马路上人来人往,棠悔看不见,但听得见很多声音。也能清楚,隋秋天就这样蹲在她面前,像很多普通而平凡的恋人会做的那样,像棠悔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样,给她哈气暖着手。 “我没事。”棠悔低脸,目光在黑暗里努力辨别她的位置,语气柔柔地对她说,“小时候就习惯了。” “嗯。” 隋秋天好像又点了点头。她大概也知道这样拖延下去,两个人连短暂分开去买一瓶水的时候都没有,也会很奇怪。于是,她很小心地把她刚刚才变热一点的手松开—— 接着。又把自己一直戴着的、舍不得取的围巾取下来,盖在她腿上,对她讲, “我很快回来。” 围巾带着体温,热意,和隋秋天身上格外温暖的气息,把棠悔的两只手和膝盖都盖住。明明之前还说不给她,到最后还是会给她。 就好像是在出远门之前,会把自己珍贵的东西,交给珍贵的人保管。 棠悔笑了笑,“知道了。” 出于上次的教训,这次外出是在曼市本地,尚且处于棠悔的控制范围之内,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况且棠悔就坐在马路对面,在隋秋天一回头就可以看得到的位置。 隋秋天离开了。 大概是为了实现“很快回来”,她的脚步声离开得很快,吵吵闹闹的,一点也不得体。 棠悔坐在长椅上,守着她的围巾,也在那个时候很担心她过那条人多车多的马路的时候会出什么问题,便轻轻蹙眉,提高音量对她说, “隋秋天,你慢一点。” 于是隋秋天的脚步声慢下来。出自之前的习惯,她格外顺从棠悔的话,也在那个时候回了头,遥遥地给出回应, “我会的棠小姐。” 可能是她的语气太乖顺。棠悔沉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都能想象到,她对她说这句话时努力朝她挥手的样子,也能想象到,隋秋天走几步,就回头看她一眼的模样。 棠悔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隋秋天离开的方向,等到一声近距离的车响,才有些迟钝地收回来,落到近处。 隋秋天不是什么阳奉阴违的人。 棠悔稍稍放下了心,便在马路边上静静等隋秋天回来。 等待的时间不算漫长,中途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对棠悔来说—— 这是她习惯的、长期处于的长夜中的一个最普通的片刻。 她抱着隋秋天的围巾,集中注意力,去听周围的动静。 这是曼市比较繁华的路段,人多车多,交通管控比较复杂,到处充溢着车响,尖锐的喇叭声,行人过马路时的嘈杂交谈声,小孩扯着嗓子哭闹,车主用方言争执,轮胎刺啦刺啦地摩擦柏油路,街边乱哄哄的音乐,路边喇叭里的叫卖,鞋底摩擦路面,自行车路过人行道时有些恼怒的“叮铃”…… 棠悔低着眼,握着盲杖。 从各式各样的声响中辨别。 脚步声很多。 有特别重的,穿着皮鞋摩擦的,有走几步停几步和别人说话的,有走路习惯不好,走着走着就喜欢蹭着地面走的,有那种特别灵活,像是在跳跃着走的,有穿着高细鞋跟发出尖锐落地声音的,有从她面前经过时特意停下来打量她的…… 棠悔低眼。 都不是。 “小姐,”她等了太久,又拿着盲杖往马路对面张望,以至于停下来打量她的人发出询问,“你需要帮忙吗?” “谢谢。”棠悔摇头。抱着隋秋天的围巾,慢慢地等,对询问的好心人笑了笑,轻轻地说, “我在等我的恋人。” 好心人停了片刻,大概是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便对她笑了笑,“好的。” 没有再多说。 棠悔朝她点点头。 脚步声重新出现,从她身边路过。 她坐在临近路口的位置,每次红灯过完之后,路口会有一次特别嘈杂的动响,是在路边等候的两拨人,齐齐往对面走过去的声音。 在这种声音第五次出现以后,有一道对棠悔而言极其熟悉的脚步声出现了。 快,不是特别快。大概是很克制地在遵守她的叮嘱。 稳,不会走着走着突然断掉,也不会走着走着突然跳起来,甚至每个步子迈出的距离都很标准,没有相差太多。 习惯很好,不会蹭着地面走,有点轻盈,也夹杂着一种从前不常有的雀跃。 由远及近,带着一阵清淡的花香,一阵温暖的风。 太阳底下。 棠悔抬起脸来,被眼皮上的热意晒得微微眯起眼,很准确地往脚步声的方向望去—— 还有,那句随着脚步声,终于抵达她身边的—— “棠小姐。” 棠悔冲她笑。 隋秋天匆匆忙忙地走了一趟,身体靠近她的时候,还带着热意, “便利店里人太多了,我结账的时候等了很久。” 她向棠悔解释自己来得稍迟的原因,又自顾自在棠悔面前蹲下来。 把一瓶在手里捂了很久的水递给她—— 握上去的第一时间。 棠悔知道,这瓶在冬日里买的常温水被隋秋天特意捂热了。 也知道,隋秋天给她拧开了瓶盖,但又没有完全拧开,因为怕她不小心倒出来倒到自己身上,所以还可能特意为她倒出来了一点,不至于让她接过去的时候,水不小心满出来。 棠悔慢慢喝了一口。 隋秋天大概在盯着她,等她喝完之后,第一时间过来接她的水瓶,也第一时间把水瓶放下去。 她握着她的手。 给她在冬日里总是暖不起来的两只手,戴上一个绒绒的东西—— 是手套。 “正好便利店有,我就买了。”隋秋天一边解释,一边给她把两只手套都戴进去,“只有小号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说着,她还很仔细地给她把可能会觉得不舒服的、褶皱的地方,一点一点扯平。 戴完手套之后。 她又把一个暖暖热热的东西,兀自塞进她的手心里。 棠悔有些茫然地握了握。 “暖手宝。”隋秋天声音温和地说,“只有最后一个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电。” 说完,她才站起来坐到她旁边,拧开她刚刚没有喝完的水,小小地喝了一口。 她听棠悔的话没有跑。 但可能是穿得多,平时体温也高,所以这会整个人身上都有点热。 棠悔挨着她暖暖热热的肩,也感觉得到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一跳一跳的,落到自己肩上。 这可能是棠悔第一次戴这种滑稽的、幼稚的连指手套。她张了张手指,发现这种手套的大小好像刚刚好。 便一只手握着暖手宝,另一只手很自然地往旁边递过去—— 隋秋天还在小口小口地喝水。 看到她把手递过去。 就赶紧喝几口就把水放下,把手递过来,握住她,把她的整只手掌都包在掌心里。 隔着手套。棠悔握住她细细软软的手指,感受了一会,突然说,“大概就是这种时候。” “嗯?”隋秋天没有反应过来,但呼出的气体还是热热的,像太阳的余温,“什么?” 棠悔被太阳晒得很懒,她将脸贴在隋秋天的肩膀上,听着满世界的嘈杂和吵闹,听到很多人、很多车路过她们身边,也听着隋秋天水水润润的呼吸声,轻轻地说, “听着你的脚步声的时候。” 隋秋天的肩膀软下来。 她似乎反应过来棠悔在说什么,耳朵那边又变得热热的, “是……是什么?” 语气特别可爱。棠悔笑起来,她把膝盖上的手展平,手套和暖手宝,她都看不见,但她觉得自己能清楚看见另外一种很多人都看不见的东西, “你像刚刚那样朝我走过来的时候,你跑过来要带我去哪里的时候,你着急地往我这边奔过来的时候,你从我身后绕到我身前,蹲下来说要背我,你背着我慢慢走路,你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给我穿鞋的时候……” 第180章 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脚步声就好像一场青涩的雨,突兀,莫名其妙,却又因此撞破许多沉闷的东西。 以至于她对她的第一次感知,以及后来的很多次感知,也是从她的脚步声开始的。 “隋秋天。” 棠悔牵着隋秋天散发着热意的手掌,感觉到她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紧张,抚了抚她僵硬的手指,轻轻地说, “我好像是因为你的脚步声,才慢慢喜欢上你的。” - 回答了隋秋天在离去之前一直很好奇的问题,棠悔以为她会高兴,或者是露出那种类似于害羞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隋秋天陷入沉默。 棠悔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先是耐心等了一会,以为隋秋天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后来发现隋秋天一直不说话,便蹙紧了眉心, “隋秋天,你怎么了?” “我……” 隋秋天张了张唇,好像有些迟疑。但过了一会,她还是花了一点时间下定决心。 对她说, “棠小姐,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和你说。” 隋秋天还会有隐瞒她的事? 这是令棠悔意外的。 不过以隋秋天的性格,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棠悔觉得自己心里大概有数,便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你说。” “我……”这件事貌似的确是让隋秋天都难以启齿地,才会让她连吐出一个字都艰难,“其实我……” “你慢慢说。”棠悔感受着手心里暖手宝的暖意,她觉得,无论隋秋天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没有和她说,都没有关系,“我不会生气。” “好。” 隋秋天的语气有些凝重。她好像是害怕这件事的严重性会导致她们之间出什么问题,把棠悔的手握紧了些,实实在在地握在手里,才慢慢地说, “其实我骗了你。” “骗我?”棠悔疑惑,也在隋秋天整个人绷紧之后,很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你还能骗我什么事?” “一件对你来说应该很难原谅的事。”隋秋天说,语气听起来是格外郑重的。 “好吧。”棠悔还是不信隋秋天会做什么让她很难原谅的事。除非是隋秋天这个时候突然喜欢上别的女人要和她分手。这样的话,棠悔可能会采取一些不太合法的手段。 她这样想,静了片刻,也还是耐着性子说,“你先说。” “棠小姐。”沉默过后,隋秋天喊她,然后低着声音问, “你知道我是被你妈妈挑中来当你的保镖的吧?” 与棠蓉有关。 棠悔嘴角的弧度敛了敛。 := 但她还是不想让隋秋天那么紧张,便又玩了玩隋秋天的手,说,“知道。” 隋秋天闷着声音“嗯”了一声,“其实那个时候,你妈妈还让我做一件事——” 棠蓉还让隋秋天做事? 这的确是出于棠悔意料之外的。以至于,她突然产生一种不太舒心的预感。 而还没等她把这种预感压下去,她便听见隋秋天呼出一口气,有些艰难地说, “她让我,要在你最相信我的时候,离开你。” - 这可能的确是棠悔闻所未闻,也处于她意料之外的一件事。 因为在隋秋天说完之后,她嘴角笑容的弧度,以一种隋秋天很陌生的方式收敛起来了。 她的表情是正常的,没有出现太多恼怒,以及隋秋天想象之中的不快。 她似乎很平静。 但她握着隋秋天的手没有刚刚那样亲密,而是像是没有办法消化这个事实,出于自我防御,稍微蜷了蜷。 隋秋天想,这对棠悔来说的确是难以接受的——她的妈妈给她安排一名保镖,却又要求那名保镖在获取她的信任之后离开。 她被认为忠诚的保镖陪伴她七年,八年,如今已经和她经历过很多事,成为她的恋人,却又在某个普通的上午告知她,其实最开始就带有目的。 但是沉默过后。 棠悔却很平淡地“嗯”了一声,甚至还微微颔首,说, “这的确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她好像没有生气,也没有因此就很愤怒地甩开隋秋天的手。 隋秋天觉得迷茫,“棠小姐,你不生气?” “生气?”棠悔笑了一声,“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比你想象得更多。” 她沉默片刻。 脸色依然平静且自然, “而且她人都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气。” 隋秋天看着她,突然说不出话。 棠悔低眼。她不讲话,视线停留在手套,和手套中央的暖手宝上。 然后动了动手指。 隋秋天抓紧她的手不放开。 她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但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放开。 “那你生我的气吗?”她忐忑地问。 棠悔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要慷慨大方地说没关系,却没有办法回答。她静了一会,先是试了试把手从她手里拿出来,没有成功,便只好很无奈地看向她, “隋秋天。” “棠小姐,我错了。” 隋秋天很紧张地说,“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 棠悔不讲话,很安静地看她,手指却也很安分地待在她手里没有再动。 “我以后会好好对你。” 隋秋天怕她想要走,就像那种电视连续剧里登上飞机就再也不回头的主角,最后连围巾也丢掉。她握她很紧,也很着急地对她说, “不会骗你。” “也不会隐瞒你任何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隋秋天总觉得,在棠悔身后,已经有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开上来。而棠悔虽然在她面前,眼睛漆黑地盯着她*,但又有可能随时会被接走。 她知道这件事是很值得棠悔生气的,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棠悔不生气,所以只好竭力看着棠悔的眼睛,绞尽脑汁,笨拙地想要挽回自己犯下的错误,以及正在生气的恋人, “等明年冬天,我还是会给你买手套,买合适的,不买小号的。买暖手宝,买充满电的,不买便利店里最后一个。你说你喜欢听我的脚步声,我就在下雪的时候踩雪给你听,跟在你身边一步也不走……” “或者等这个冬天过去,春天到了,我会每天早上给你送花,你喜欢什么花我就送你什么花。还会给你在院子里种花,这样的话,你走出来就能闻见花香。” “我也还是会蹲下来给你穿鞋,在你不舒服的时候背你走路,陪你去看医生,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当你的拐杖,眼睛,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像刚刚一样在那里等你……” 察觉到棠悔可能有想要松手的趋势。隋秋天变得更紧张,额头和下巴上也有很多汗流下来,却都来不及去擦,而是任由这些汗水流下来,迫切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注视着棠悔, “棠小姐,我爱你,求求你不要太生我的气。” 她太认真了。 这种时候都没有耍小心机,喊她姐姐,或者是喊她宝贝,来争取她的心软。 以至于那个时候,棠悔心里那点初次听闻这个信息的错愕和惑然,都因此烟消云散。她本来也没有生隋秋天的气,但她的确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件突如其来的事。 或许,原本她以为——只有隋秋天是她自己找到的,她自己拥有的。而现在,她突然迟来地意识到,其实,连隋秋天也是棠蓉安排给她的。至于那个目的…… 说没有芥蒂是假的,说因此而愤怒,但也不至于。 可就在棠悔束手无策只能维持沉默间,隋秋天也沉默。 她说了几句话,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整个人呼吸也变得很乱。 最后,好像很没有办法,断断续续地沉默了大概一两分钟。 才又喊她,“棠小姐。” 好像一个湿漉漉的人,很笨很傻地拉紧她的手不放开, “其实我这几天把材料都准备好了,我也想给你在这个冬天织条围巾……” 语气也接近于恳求,“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可以吗?” 在隋秋天的概念里——亲手织围巾,就可能等同于大量的爱。 可能是因为棠悔本来也没有生她的气,也可能是因为棠悔从未获得过如此珍重的挽留,原本想要贪心多得一些,却又因为隋秋天拙笨的、紧张的、因为太在乎而出现的可爱轻而易举就变得心软。 心软大过贪心。 棠悔叹了口气,握了握隋秋天因为太害怕而发抖的手,凑过去,抱了抱她,在她沾染着热意和害怕失去的拥抱里,很满意地蹭了蹭,说, “隋秋天,你傻不傻啊。” 听到这句话,隋秋天还是很紧张。她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要过来抱她的肩,但又不太敢,所以又缩了回去。 第181章 棠悔想到自己的恋人可能很乖很知分寸,也从来都有那种不会自以为是的好习惯。 沉默一会,她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一个让自己芥蒂彻底消除、也会让隋秋天的可爱不会因为她心软就消失的好方法。 便主动拍了拍她的肩,说,“隋秋天,你找个地方亲亲我吧。” 隋秋天整个人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变僵。她大概以为自己听错,很错愕地侧了侧脸,却在那个时候,脸碰到她的唇,也因此又吓得僵住了,“什么?” 棠悔笑出声。 靠近隋秋天已经在发烫的耳朵。 柔柔地理了理她因为着急而跳起来的发梢,很虚心地学习她上次用的那种语气,轻轻地说, “五分钟之内亲亲我,我就不生你的气。” 【作者有话说】 [眼镜][眼镜][眼镜] 75「倒数计时」 ◎“我还以为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对隋秋天来说,应该已经算是生命中极大的挑战之一。 在听到棠悔在大庭广众下这样说之后,她靠近她的肩膀立马变得紧绷绷的,连呼吸也都屏住很久不敢吐气。 “要在……” 她的脸离棠悔的脸很近,是稍微一侧脸,就能碰到她唇边的距离。 刚刚也已经不小心擦过去。 所以现在——隋秋天还是绷紧下巴,维持着这个角度,不敢乱动,“要在外面吗棠小姐?” “都可以。”棠悔相当慷慨地说。她觉得这样生涩的、不熟练的隋秋天实在是太可爱,很想要笑,但又怕自己一笑隋秋天就像只乌龟那样跑掉,只好勉强憋住,以至于说话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没能忍住的笑意,“如果你在五分钟之内能带我回家的话。” 五分钟回到山顶。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隋秋天陷入沉默。 好一会。 她像金鱼那样吐泡泡那样吐出一口气,小声地喊她,“棠小姐……” 总是无条件遵循她所有命令的保镖小姐,现在好像在求助。 棠悔并没有因此产生太多心软。她稍稍挪开了脸,放隋秋天可以呼吸。 却又在隋秋天稍微放松一点的时候,用很温柔的语气,很不温柔地讲,“现在开始倒计时吧。” 隋秋天大概没想到她竟然严格到需要倒计时,愣了片刻,还是试图求情,“棠小姐……” “嗯?” 棠悔敛起唇角,侧脸对她微笑,“你很不想要亲我吗?” “不是,不是。”隋秋天大惊失色。 甚至怕她因此生气。 还在下一秒将她的手握紧了些,强调,“想亲的,想亲的。” 像一个在重复指令的机器人。 在这之后。 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在说谎。 她还迅速举起棠悔的手,在她腕心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小小地亲了一下,很呆板、很腼腆、也很诚恳地说,“棠小姐,我喜欢和你亲。” 棠悔快要笑出声来,但脸上还是尽量维持一种愉悦的平和, “好吧,允许你在我们站起来之后再计时。” 她已经把话说到这里。隋秋天大概明白,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 隋秋天停顿一会。 有些犹豫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这次语气听不出一点想要求情。可能是害怕拖长时间反而惹她生气,所以乖乖配合。 她紧了紧她的手,拉着她站了起来,在手表进行倒数计时之前,很慎重地跟她说,“棠小姐,我们说好了,要是……” 说到“五分钟之内亲亲”这个任务。 隋秋天有点难为情。 便有些生硬地改了口,“要是我完成了,你之后就不要再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 “可以。”棠悔大方地点点头,语气正常,“我说到做到。” “好。”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接着,她像是很谨慎地往左右看了看,在搜寻往哪边走人会比较少, “那我现在要开始计时了。” 棠悔唇角翘起,“嗯。” 其实说是五分钟,但棠悔还是给了她作弊的机会。毕竟棠悔是真的看不见,也就不知道隋秋天到底倒数的是五分钟还是六分钟。 但隋秋天这个人真的很诚实。她为了表示对棠悔的尊重,选择充分利用刚刚修好的智能手表,当着棠悔的面,把手表的智能助理喊出来,然后小声地对它说, “嘿,请你帮我倒计时五分钟。” 她对一串代码,都要说“请”。 手表“叮”地一声,也发出一声微弱的震动,表示倒数计时开始了。 隋秋天再次握紧棠悔的手,小声对她说,“棠小姐,倒计时开始了。” “好。”棠悔眼梢弯起来。 “我们……” 大概是因为任务比较艰巨。 隋秋天先是拉着棠悔在原地转了两圈,才确定她们要走的方向, “我们走这边。” 她说。 也迅速把所有东西都收拾起来,带着棠悔往路口相反的方向走。 棠悔其实也没有要和隋秋天在大马路上接吻的意思。她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恋人高调到要被拍下来上全城报纸的人。 只是觉得这个方式既可以让那件事在这个约会日消失,也可能会让隋秋天变得很可爱。 当然。 除此之外,她还格外享受隋秋天为了完成“要亲她”这个任务,而变得绞尽脑汁的样子—— 从前她觉得,隋秋天总是把她的话当成命令来完成不好。现在她觉得,其实很有趣。 这个牌子的智能手表计时有个好处,会在每三十秒钟过去之后,就振动一次,对手表的主人,以及被主人紧紧牵着手的恋人进行提醒。 第一次提醒的时候,她们根本没走几步。周围还全都是人和车。 第二次提醒的时候,她们大概是来到一个拐角,比刚刚那条大马路稍微安静一些,但两边应该也都是小店,到处都是人,以及穿梭在其中的自行车和摩托车。 第三次提醒。 大概是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隋秋天被吓得把棠悔的手握紧了些。 第四次提醒。 她们还在这条小路打转。隋秋天带棠悔转了个方向。 第五次提醒。 棠悔挑了下眉。 挠了挠隋秋天手掌心比较柔软的那处皮肤,提醒她,“只剩下两分半了。” “我知道。”隋秋天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但手心已经出了不少汗,握在手里有些湿。语气也是努力维持沉着,“你不要着急,棠小姐。” 棠悔在后面笑得不行, “嗯,我不着急。” 只是—— 相比于在倒数的时间而已,隋秋天的步子迈得太稳当了些。 而这又是比较繁华的路段。 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们可能真的要当着一万个人的面接吻。 会吗? 棠悔突然想。 还是说隋秋天会在那个时候觉得难以负担而跑走? 会丢掉她一个人跑吗? ——嗡。 第六次提醒来了。 打断棠悔的思考。 她抬眼,在黑暗中听着隋秋天每次落地都稳稳当当的脚步声,也感受到在路过一些凹凸不平地面,隋秋天特意停下来扶她,耐心等她走过时…… 突然明白—— 比起让她摔到或者是碰到哪里,甚至可能只是哪里擦破一点点皮,隋秋天都可能宁愿接受她生自己气的这个可能。 第七次提醒。 只剩下一分半了。 棠悔在心里很安静地想,但也没有因此催促隋秋天。 她们还没有离开那条街,只是稍微走到偏一点但仍然能听得到嘈杂人声的地方。 这个时候,隋秋天应该拉她跑起来才对。 但。 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满头大汗地对她讲, “棠小姐,你不要着急。” 第八次提醒—— “慢一点走。” 第九次提醒—— 只剩下最后三十秒。 隋秋天似乎还是没找到一个足够安静和静谧的地方。她像是感到为难,也像是感到彷徨,却也出于对擅自隐瞒那件事的愧疚,没有再次开口向她求情。 最后倒数十秒。 每过一秒,智能手表就微弱地振动一次,像蝴蝶翅膀的一次振动。 九—— 嘭嘭。 两个人的脚步乱了方向。隋秋天有些艰难地释出呼吸。 八—— 隋秋天带她快速步入一个拐角。 她们似乎走到一个听起来比刚刚更安静的地方了。 七—— 棠悔有些迷茫地跟着隋秋天继续往前走。步履声乱,人声和车声传过来,有点遥远。 六—— 隋秋天终于停下步子,有些气喘,她转身站在她面前,像是在慌乱间寻找她的视线,握着她的手也在隐隐发着抖。 第182章 这个傻子。 棠悔翘了翘唇角。 觉得她可能出了很多汗,想要抬手去替她擦。 五—— “棠小姐……”隋秋天的手却突然向上,握住她的手腕,似乎是想要求情。 四—— 棠悔被她突然攥着手腕有些迷惘,但隋秋天又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棠悔也无法分辨此时此刻她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在她面前屏住呼吸的隋秋天很可爱,也因此心软地张了张唇,“你——” 三—— “我……” 隋秋天上前一步。 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又因为路不平而踉跄,差点失去平衡,整个人也往下倒了下去。 二—— “隋秋天——” 棠悔下意识想去扶她。 下一秒,脸却被散发着热意的掌心捧住。 一—— 棠悔突兀地停住动作。 热意靠近。 她的掌心很紧张地托扶着她的侧脸,嘴唇从下至上,勇敢地印了上来。 “叮——” 智能手表发出提醒,倒数计时彻底结束。最后一次微弱的振动,发生在棠悔的脸旁边。 大概是对此也有所察觉。 那一秒钟,隋秋天很笨拙地将戴着手表的手往旁边挪了挪,还短暂地和她分开,在她的唇边很小声地说, “棠小姐,对不起——” 尾音最后一个字被吞进去。很多时候,棠悔都极其厌恶自己的眼疾,因为会让她处于弱势的地位。但很奇怪的是,在很多关键时刻,棠悔又能准确突破限制,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位置。 譬如现在——她准确找到隋秋天因为不知道怎么呼吸而抿紧的嘴唇,再次吮了上去。 隋秋天的呼吸变弱了。 她捧着棠悔的脸。 整个人好像被她挤到墙边,却又怕她摔倒,所以只好努力用背抵着墙。 棠悔没搞清楚她们到底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但能感觉到周围没有人,也没有什么车路过。应该是一个角落,一个可以晒得到太阳的角落。 棠悔也不知道,隋秋天到底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姿势站在她面前—— 总之,她亲着亲着,就发现隋秋天那么高的个子,却在她面前越缩越小,最后甚至需要她弯腰才可以亲得到。 可能不太对。棠悔脑海中短暂地闪过这个想法,但下一秒,隋秋天又很努力地昂着脸,颇为生涩地舔了舔她的唇,甚至还有空帮她理了理垂落下去的发丝。 可能因为亲吻可能真的是一件美妙到会让人无法容纳太多念头的事情—— 所以。 是等到隋秋天几乎都站不住,甚至又一个踉跄之后。 棠悔才发现自己就算努力弯腰,也已经挨不到隋秋天的嘴唇,那时,她只好维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很迷茫地对着黑暗中的空气眨了眨眼, “隋秋天,你去哪里了?” 话落。 捧着她脸的那只手,像是也没办法支撑,缩了下去。 肩后被隋秋天一直护着的头发垂落下来,盖住她的半边脸。 “你怎么不说话……” 棠悔把头发捋到耳边,稀里糊涂地在黑暗中找了找。 “我……” 莫名其妙,隋秋天的声音从她身后出现了,有些微弱, “棠小姐,我在你身后。” 棠悔讶异转身。 隋秋天过来扶住她的手,呼吸也近了些,只是仍然不太平稳, “我,我刚刚没站稳。” 棠悔低眼。她不知道该说她可爱,还是该说她呆。 因为她们已经在一起那么久。但每次接吻的时候,隋秋天都不知道要把手和脚放在哪里,整个人像一个被控住的雕塑,晕晕乎乎地站在那里。 “下次把手放我腰上,扶住我就不会站不稳。”考虑到自己的恋人会爱人,但却不太会恋爱,棠悔只好抛却一部分性格中的收敛,选择把话说得直白一些,“你不放我也会放。” 大概是她的直白把隋秋天吓到。好一阵子,隋秋天都没有讲话。 以至于棠悔怀疑—— 如果哪天她们真的要进行下一步,隋秋天可能会直接因为程序故障而失灵。 怎么会有人接这么多次吻。 每次手还规规矩矩地像个气球人一样在她周围摆着? “好。” 半天,隋秋天憋出这个字。 虽然是棠悔自己提出的,但她还是对隋秋天的果断有点意外,“怎么这么快就同意了?” “嗯……嗯?” 她们还待在刚刚那个角落。隋秋天似乎靠在墙边平复呼吸。听见她的话,她的呼吸又乱了好几秒钟。才说, “我,加上今天,回去应该已经有五个‘正’字了。” “那应该可以,可以放腰上。” 换作另外一个人,应该会搞不清楚隋秋天的意思。但棠悔是当事人。 又几乎等同于看着隋秋天从完全没有这件事的木头人,慢慢变成现在的恋爱笨蛋。 她沉默几秒,感觉自己可能猜到隋秋天在做什么,却仍然觉得这种行为不可思议,“你该不会是,把我们接吻的次数记下来了吧?” 甚至还是用画“正”字这种严谨的方式。 “嗯?”隋秋天像是怕她觉得自己奇怪,立刻从墙边直起腰来,有些不安地问她,“棠小姐,你觉得这样很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这是真心话。只是棠悔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做,觉得意外,同时也觉得,这好像的确是隋秋天会做的事情。她没忍住笑,“原来只要五个‘正’字就可以把手放腰上了啊。” 隋秋天不讲话。 棠悔又没忍住歪头问,“那你要画多少个‘正’字,才会进行‘手放腰上’之后的下一步?” 这个问题彻底把隋秋天问倒。 她根本不说话了。 只是在有脚步声遥遥靠近的时候,牵起棠悔的手,很是害羞地说, “再说吧。” 有人来了,还伴着吵吵闹闹的嬉笑声。棠悔意犹未尽,却也只好跟着她走。 走过那几道年轻的嬉闹声的时候,棠悔发出一声很微弱的叹息。 “怎么了?”隋秋天一下子很紧张。 棠悔看她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声音有点心不在焉,“没什么。” 她这辈子也没在人前表露过很急的状态。她总不可能说—— 隋秋天,你别每天勤勤恳恳画正字了。再画下去,我可能都要老了。 棠悔安静地敛了敛嘴角。 她倒也没有老到那个程度吧? 隋秋天看她,稍微能察觉到一点她的想法,但又无法断定,况且这也是自己目前不太好意思去接触的领域。 所以,隋秋天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棠悔,说,“棠小姐,你想要什么颜色的围巾?” 转移话题的方式好生硬。 “都可以。”但眼下也不是非得要讨论这个话题。棠悔选择让紧张了一路的隋秋天可以变得轻松一点,“你真的要给我织围巾?” “当然。” 提起围巾的话题,隋秋天轻松了些。她开始带着棠悔慢慢往外面走,也慢慢地说, “我早就买好材料了,只是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颜色,所以买了很多颜色的线。” 棠悔点头,“其实都可以。” “我不挑。”她说。 “那就也白色吧。”隋秋天替她做了决定。 “为什么是白色?”棠悔觉得自己大概很难搞。又说不挑,等别人挑了,又要问为什么。 但隋秋天不是会嫌弃她难搞的人。 她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看着自己手里拿着的围巾,对棠悔笑了笑,说, “因为白色,现在是一种很温暖的颜色了。” - 隋秋天脑子里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棠悔有时候也不能完全搞懂,但她都可以接受,也理解。 她说,“那就白色。” 也说,“幸好我给你织的也是白色。”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把因果关系颠倒了。 隋秋天也没有非要提醒她注意这个事实,只是又对她笑了笑,问,“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棠悔问她。 隋秋天看了看腕表,表盘上还显示着倒数计时结束的页面。 她红了红脸。 看了看棠悔红得有些乱糟糟的嘴唇,“快到午饭时间了。” 说完这句。 她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纸巾,小心翼翼抽出一张来,递给棠悔,却不看她, “擦擦吧,棠小姐。” “擦哪里?”棠悔大概是真的很茫然。 于是隋秋天也才想起,棠悔是个盲人,可能没有办法自己处理。 她发怔片刻。 攥紧手中的纸巾,说,“棠小姐,我来替你擦吧?” 第183章 “好。”棠悔同意了。 隋秋天便闷着头,用刚刚的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重新从口袋里找出湿纸巾,抽出一张干净的,凑过去,动作很小心地给棠悔擦了擦嘴唇边有些乱糟糟的口红—— 棠悔像是反应过来,知道她在擦什么,也因此变得沉默。 两个人都因为一个眼盲带来的小细节产生难过。但没有一个人说出来。 是在擦完之后,棠悔才想起一件事,对她笑了笑,“那你脸上可能也会有。” “好。” 隋秋天尽量不让自己难过。她笑,然后也稀里糊涂地,用棠悔擦过口红的湿纸巾,擦了擦自己嘴唇周边,才像是汇报工作那样,跟棠悔说,“我擦好了。” “嗯。” 棠悔提起唇角,稍微靠近了些,和她十指相扣,像是在刻意转移话题那样,说, “你不饿的话,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暖融的太阳下,棠悔的脸庞仍旧闪闪发光,目光也仍旧柔得像水。隋秋天盯着她看了一会,说,“好。” 才吃过早饭不久,现在也不至于要饿。她们从这条窄巷慢慢走出去,走到大路的时候,黑色轿车在她们面前很准确地停下来。 应该也是棠悔的安排。 虽然不知道棠悔是怎么做到的,但隋秋天和棠悔相处那么多年,也明白,她的恋人可能并不普通,现在只是愿意和她约一天很普通的会。 车再次停下来的时候,已经离开繁华的路段,左拐右拐,进入一处比较安静的场所,在寸土寸金的曼市,一间两层高的别墅连区矗立在蓝天白云下,楼面偏白,装修温馨,最顶上有四个字,像四朵云挂在蓝天下,写着—— 宠物基地。 看到这个字眼的时候,隋秋天愣了一会,看了眼棠悔,又转头去看车窗外的那四个字,搭在车门把手上的手很久都没有动。 “不下车吗?”可能是觉得她奇怪,棠悔在旁边问。 “棠小姐。”隋秋天的视线从“宠物基地”这四个字上挪开,再次挪到棠悔脸上。 她猜到她们要去做什么,也因此不敢打开车门,“我们,要进去吗?” “你要进去就可以进去。” 棠悔耐心地握着她的手,“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我们今天就可以先走。” “也不是。”隋秋天是个对自己的情感感知力很弱的人。她突然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很多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尽管棠悔已经提过好几次白色小狗的事情,但隋秋天没想过自己会真的实现这个愿望。 “其实在给你布置房间的时候,我本就想要给你也买一只白色小狗的。” 可能是察觉到她的迷茫,棠悔很宽容地对她笑了笑,“后来听你说你在路边拍了一只萨摩耶,以为你会喜欢萨摩耶,还去做了一些功课。” “结果人家说,萨摩耶虽然可爱,但是应该会很不好养。” “所以我又觉得——” “这可能和电视机还有凤梨酥都不太一样。” 是不太一样。 隋秋天看着棠悔的眼睛想,但归根结底,又都是一样的。 是魔术师棠悔,送给幸运观众隋秋天的,最宝贵的礼物。 察觉到她的不知所措,棠悔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之前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去问过宠物店的人,和周围一些养宠物的人。” “她们都说,最好由你本人亲自来挑选。” 隋秋天抿唇,原来是这样。她现在知道,为什么棠悔会反复提起这件事,会在她上次分享之后,撑着困意努力问她,是不是喜欢萨摩耶? “我还以为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车停了很久,前排司机已经下了车。 冬日中午,太阳像一条丝线缠住她们牵在一起的手上。棠悔看着她,声音很轻地说, “不过现在,幸好。” 她朝她笑,也柔声细语地喊她, “隋秋天。” 隋秋天抬眼看向她。 车上,她们挨在一起的腿上,棠悔的手指和她的指缝亲密无间地嵌合在一起,好像过去从未分开过,以后也不会轻易分开, “幸好我还有和你一起养一只白色小狗的机会也幸好,现在和你一起养白色小狗的人,陪你一起陪它长大,一起度过无聊的十年二十年,甚至在它走了以后,还在陪伴着你的那个人,会有机会是我。” 阳光天罗地网,棠悔原本稍微垂着眼睫,却在这个时候在黑暗中近乎于准确地寻到她的眼睛,笑了笑, “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可能还会怀疑你是不是爱它多过爱我……” 说到这里,她像是对此感到毫无办法,觉得无奈,却也仍旧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指,在沉默过后轻声询问, “所以你要答应我吗?” 【作者有话说】 白色小狗也实现咯[眼镜] 76「白色小狗」 ◎“最喜欢你了。”◎ 白色是一种悲伤的颜色,白色医院,白色病房,白色病服,白岛山上惨白的车灯,道观前面白色的雪,棠悔头发上被血染红的那条白色丝巾。 白色是一种温暖的颜色,北角道上落下来白色的雪,隋秋天脖子上的白色围巾,棠悔头发上新的一条白色丝巾,房间里买好材料中的白色绒线,第一只可能和棠悔一起拥有的白色小狗。 隋秋天说,“好。” 也在郑重思考之后,说,“我准备好了。” 棠悔笑,“那下车吧。” 隋秋天点点头。 她木讷地搓了搓自己的膝盖,准备推门下车,但也就是在这一刻——棠悔突然把她拉回来。 隋秋天回头,发现棠悔正在静静看着她。 “怎么了棠小姐?”她困惑地问。 也在这个时候不太专心地抬手看了眼时间,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来晚。 棠悔大概是有话想说。 但注意到她的动作,便只是稍微动了动唇,就改了口, “先下车吧。” “好。”隋秋天乖乖点头。 依然。 她先把车门单手推开。 自己下车,站到车旁边,去接在车里的棠悔。 期间。 牵着棠悔的手没有松开过。 那是棠悔安静的表情变得像是比刚刚要愉悦一些。她搀着隋秋天的手下了车。 可能是距离不方便,下车的时候她不小心被裙摆绊了一下。 隋秋天眼疾手快去扶她—— 车门位置比较狭窄。 她原本打算去扶。 但因为位置一上一下,变成了将棠悔整个人都抱住。 棠悔也顺势双手攀扶住她的肩,借她的力,双脚轻轻巧巧地落在地面—— 那个时候隋秋天松一口气。她将棠悔牢牢放在地上,等确定棠悔站稳便想要松开手。 却在这个时候听见棠悔低着声音喊她的名字,“隋秋天。” “嗯?”隋秋天侧脸去看她。 女人也在这时抬眼看向她,瞳仁漆黑,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以后你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抱小狗下车,然后不抱我?” 隋秋天愣住。 棠悔静静看她,一直没有松手。 隋秋天这才意识到,棠悔可能是认真的。 包括那句,怀疑她爱它多过爱她,好像也没有在开玩笑。 这个时候要是换作其他人,肯定会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连小狗都还没接到呢,你不要大惊小怪。 但隋秋天,不太擅长恋爱所以在任何“大惊小怪”的事情上都很认真的隋秋天。 她站在宠物基地门口,可能也是在快要接到她们第一只白色小狗的前几分钟里,没有因为棠悔这个幼稚的问题而发笑,仍然很认真地抱了抱棠悔,也很郑重其事地说,“不会。” 还在这之后拍了拍棠悔的头。 很是光明正大地说,“棠小姐,我会只有你一个宝贝的。” 可能是她的笃定给了棠悔稍许慰藉,还有说“宝贝”时格外抑扬顿挫的语气。 棠悔没有再因为这点担忧和隋秋天计较。 她笑出声来,轻轻地说, “这还差不多。” 隋秋天也跟着她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喜欢跟着她笑,“真的,我没有在挑好听的话说。” “真的会只有你一个宝贝的。”她强调。 “那我和你一起接回去的小狗,你不会把它当宝贝吗?”棠悔歪头问。 隋秋天卡住,这好像是一个很难很难回答的问题。 她的题库里面暂时还没有标准答案。 不过,幸好棠悔好像因为她前面的答案心情变得很好,没有跟她计较。 在她因为这个问题而绞尽脑汁的时候,棠悔反而翘了翘唇角,笑了一声,“笨。” 接着。 她像是想起什么事,伸手过来帮她理因为背自己下车时候被弄乱的衣领。 第184章 可能是隋秋天个子太高。 棠悔抬起手有些费力,理了一会便说,“你低头。” “好。”隋秋天低头,却还是努力观察着棠悔的表情。 棠悔的手指停留在她衣领处,轻轻擦过她的脖颈,动作很温柔,像她做重要的事情之前要为她收拾好一切等她回来的年长者,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还是要正式一些。” 好像并没有因此太生气。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她顺从地昂起下巴,让在这件事情上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的棠悔来帮忙理好衣领。 不过因为隋秋天自己这时候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所以只好近距离地凑过去—— 帮棠悔理了理本来就很柔顺的头发。 理了几下。 她发现女人早晨出门梳理整齐的长发反而因为自己变得更乱,就不敢再动。 把手缩回去。 看着棠悔离自己很近的脸发呆。 棠悔不管做什么事都很认真,表情专注,睫毛微垂,嘴角微敛。隋秋天曾经在棠悔脸上看见过无数次这种表情,也很多次看着棠悔的脸像现在这样发呆。 不过。 这么近还是少有的。 棠悔大概对此毫无察觉。她仔仔细细地帮隋秋天检查一遍领口,确认整齐之后,温软手指从她脸侧慢慢滑落下来。 才稍微抬脸,对她柔柔地笑,“好了。” 距离很近。 隋秋天原本是在发呆的,却也因为这个笑突然惊醒。 再去看棠悔。 耳朵便稍微红了红。 “好的,棠小姐。”她说。 “嗯。”棠悔可能不清楚隋秋天在一分钟内可以像动物好奇人类那样看她六十次的事情,“走吧。” “好。”隋秋天看了她一会。* 本来是要往前走,不要继续在车前逗留的。 但。 她想现在毕竟不太一样。 她多看看她,甚至做一些亲密的事情,应该也不会获得很多怪罪。 所以,隋秋天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来—— 靠近两步。 倾身。 小小地亲了一口女人的唇角。 啪嗒—— 像一个泡泡破掉。 隋秋天脸蛋红红,直起身,转步。仿佛回到她傻里傻气的少女时代,亲完自己喜欢的人之后就想跑走,但又很清楚自己已经是大人,不应该把棠悔扔下来自己跑掉。于是只好更加用力地牵紧棠悔的手,也在那个时候,很负责任地对自己在路边突然亲人的行为诚恳做出解释, “因为很漂亮。” 棠悔可能还有点懵,手指在她手里缩了缩,结果下一秒,又被她很紧张地攥紧。察觉到这点,棠悔笑出声来, “嗯,下次可以多亲一亲。” 虽然已经画了好几个“正”字,但隋秋天还是因为自己刚刚稍显莽撞的行为有些害羞,又觉得自己要听从棠悔的指挥,便很勉强地憋出一个“嗯”字。 或许是不想再在外面逗留,棠悔也没有再逗隋秋天,只是又笑了一下,就跟着她往里面走。 午后,日光强烈,两个人的影子在路面上短短的,挤在一起。 手牵着手,穿一样的衣服。 仪式亲昵而正式。 就好像,去接一只白色小狗,对她们而言,比去接见集团内部最高级别领导人还要重要。 这里不是小型的猫舍狗舍,而是相对而言比较大型的宠物基地。隋秋天走进去才发现,原来不只是这两层别墅,别墅后面还有空间。基地里猫和狗的数量都很多,还有一些相对而言市场需求比较少的宠物。 不过因为隋秋天对宠物的第一印象就是白色小狗,也因为,今天她们身上穿的也是白色小狗。 所以,在负责人迎接和对一些比较贵重的品类进行强烈推荐之后,也经过比较严肃的商量,她们最后选中了一只目前只有两个月大的萨摩耶。 因为还小,所以体型也还不大,可以轻轻松松就被隋秋天抱在怀里。 她第一次接触如此蓬勃的、鲜活的生命,被负责人抱到怀里的时候。 整个人也几乎是僵在原地。 手不敢动,脚也不敢动,只好在那个时候,求助式地看向棠悔—— “棠,棠小姐,我现在该做什么?” 模样太紧张,以至于旁边颇为专业的负责人都因此没忍住,笑出声来。 “嗯?”棠悔歪头,目光柔柔地注视着隋秋天和她怀里的小狗,笑了笑,但还是耐着性子安抚她,“你不要太紧张了。” “好。”听到棠悔的声音,隋秋天稍微安下了心。她托抱着小小吐着舌头的萨摩耶,小心翼翼地靠近棠悔,收着胳膊,不让萨摩耶抓到棠悔,“棠小姐,你来抱抱它吧?” 可能这只萨摩耶真的很乖。 不怎么闹。 吐着舌头咧开嘴角被抱在隋秋天怀里,也很聪明地跟她收着手,没有去抓棠悔。 “会不会伤到它?”棠悔有些犹豫,拄着盲杖的手紧了紧。 隋秋天看了看旁边的负责人。 负责人站近一些。 过来指导她们的动作,“小心一些,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好。” 听到负责人这么说,隋秋天放下了心,也对棠悔说,“试试吧,棠小姐,我们都在你身边。” 棠悔攥着盲杖的手动了动,但仍旧没有松开,表情也仍旧犹豫。 “没关系的,棠小姐。” 隋秋天又说。 怀里的小狗也很乖地跟着“嗷呜”了一声,软绵绵的。 棠悔大概是因为小狗而心软,终于松开蹙紧的眉心,“好吧。” 在负责人的指导下,隋秋天很小心地把乖巧的萨摩耶送到棠悔怀里。 棠悔也松开盲杖,按照负责人帮她摆好的姿势,动作很小心地抱着了那只小小的白色小狗。 她刚刚还让隋秋天不要紧张,结果自己一抱上小狗,僵住的状态也和隋秋天差不多,只是表情比她平静,至于肢体动作,也是抱住之后就不太敢动。 不过萨摩耶很乖。 它好像知道,正在抱住自己的这个人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抱着它,又可能是因为棠悔的怀抱真的很柔软,空间也正好合适,比刚刚隋秋天抱起来要舒服。 所以它也很配合地缩在棠悔怀里,很开朗地眯起眼,朝她们笑了起来—— “它笑了棠小姐。” 隋秋天也笑了笑,然后靠近,很紧张地看着小狗,又很紧张地看着棠悔失焦的眼睛,跟棠悔汇报小狗的情况, “它好像很喜欢你,眼睛都眯起来了。” “是吗?” 那个时候,棠悔如释重负,也对自己身边的隋秋天笑了笑,“那就好。” “嗯。”隋秋天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狗的头。她站得很近,因为怕小狗不小心伤到棠悔,也怕棠悔出现什么问题,盯得很紧。而小狗那时也顺从地昂头,贴了贴她的手掌。 于是她也很高兴地把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很高兴地对棠悔说, “棠小姐,它好乖。” “嗯。”棠悔目光柔和,稍微放松了些,“我知道。” “小时候可以多抱抱。”负责人在旁边补充,“长大之后的体型,你们可能就很难抱起来了。” “不过小时候也不要太频繁,要是养成依赖心理,长大以后也会频繁让你抱” 隋秋天认真点了点头,将负责人说的注意事项记下来。 棠悔抱了一会小狗。 就没有太多力气,只好把它先放下来。 小狗落地,在地上晕晕乎乎地绕了几圈。隋秋天的视线也跟着它绕了几圈。 而负责人一边为她们登记手续,一边提议,“今天外面天气好,要不来拍张合照吧?” 是个拍全家福的好机会。 她们没有犹豫—— 请负责人帮她们在外面为她们拍摄一张新的全家福。 是冬日久违的好天气,天蓝得像那天旅行时的白岛,也像她们身上的那件蓝色卫衣。 中午气温升高,她们走出别墅也没有穿外套,而是各自穿着那件印着白色小狗的蓝色卫衣,站在门口,并排站着,面向着镜头。 已经是第二次拍摄全家福。 隋秋天还是有些拘谨。 特别是——今天还添了一名新的家庭成员。 小狗大概是对外面的环境有些陌生,但又不知怎么,短时间内对棠悔产生了某种信任,所以只肯让棠悔抱。 隋秋天只好抿唇。 一边注意棠悔,怕她被小狗折腾得没有力气,一边又因为要留空间给小狗,所以自己都只能在这张全家福里和棠悔稍微站得远一些。 “来,看镜头——” 负责人在蓝天下大声喊她们。 隋秋天将视线从棠悔和小狗身上温吞吞地移开,看向黑黝黝的镜头。 第185章 “三——”负责人开始倒数。 隋秋天觉得自己的手空落落的,下意识想去牵棠悔,却又发现棠悔的两只手都被小狗占着,只好把手收回来,看着那只正在朝她微笑的小狗不说话。 “二——”风刮过来,显得天好像更蓝了。 隋秋天忍不住再次侧脸,也看到棠悔嘴角看起来很愉悦的微笑。 好像是因为小狗。 虽然的确是很乖就是了。 “一——” 隋秋天失落地看向镜头。 “咔嚓——” 像是本能。 隋秋天突然揽住了棠悔的肩。 棠悔吃惊地侧脸。 照片定格。 “这张没拍好。”负责人把相机放下来,解释,“拍糊了。” 说完。 她又举起相机,眯起眼,“再拍一张吧。” 隋秋天在风里点点头,抬着下巴,手却紧紧揽着棠悔的肩没有放开。 “五——”负责人重新倒数。 棠悔侧脸看了她一会,突然像察觉到什么一样,笑了。 “四——” 隋秋天不讲话。 棠悔稍微挨近她的肩,怀里的小狗也毛茸茸地往她胸口靠。 “三——” “隋秋天,别板着脸了,笑一笑吧。” “二——” 隋秋天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在板着脸。她很努力提起唇角,但棠悔不知道为什么说她没有笑。 可能是因为那只萨摩耶离棠悔太近了,以至于棠悔觉得只注意得到那只小萨摩耶在笑,没有发觉她也在笑。 不都说萨摩耶是什么笑容天使吗? “一——” 大概是发觉她不回话。棠悔又抱着小狗往她这边靠近了些,和小狗一起蹭了蹭她的肩,低着音量,哄她的语气, “最喜欢你了。” 又有点孩子气, “笑一个吧,宝贝。” “咔嚓——” 隋秋天红了耳朵。 想去看棠悔又不敢再次让照片拍糊,只好很僵硬地看着镜头,而揽住棠悔肩膀的手紧了紧。 照片定格—— 很久以后的后来,棠悔会在某一天早上发现自己的视力恢复,那个时候,她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睡在自己身边迷迷糊糊的隋秋天,看到隋秋天的脸她会趁着模糊的天看很久都不眨眼。第二件事,就是去找到这张全家福。然后,她会模模糊糊地看清—— 冬日,蓝天白云像某部动画片里的色彩,她们并排站在一栋白色房子面前。 隋秋天站在她旁边,整个人站得很直,紧紧揽她的肩,也很准确地在听到那一声“宝贝”之后朝镜头提起唇角。 和她怀里那只萨摩耶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白色房子前面,两个蓝色卫衣的人,一只体型目前还算小的白色小狗,六只眼睛都笑得眯成只剩一条缝。 这就是她们的第二张全家福。 毋庸置疑。 是真的很开心。 - 午饭是在宠物基地进行的。这边也有待客的小餐桌。 吃过饭后。 她们离开宠物基地,没有马上带上白色小狗。一是因为小狗还只有两个月大,还有一些疫苗没有打完,突然改变环境可能会出现问题,而她们也是从来没有养过狗的新手,贸然带回去,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也可能无法处理。二是因为,她们的约会日也还没有结束,总不可能带着小狗在外面奔波。 但宠物基地的行程也耗费了不少时间。等她们离开,再回到市区,已经临近黄昏。 车上。 隋秋天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街景,从位置比较偏郊区的宠物基地离开之后,她们的车开过返程路,路过大厦,经过很多个拥堵的小巷和街道,又来到相比而言不是那么繁华的场所。 是整座城市的另一边。 已经离市中心很远。 这是要去哪里? 隋秋天看那些陌生的街景飘过,又收回视线,去看棠悔。 今天的行程都是棠悔安排的。 棠悔似乎相当重视这次约会日,特意不让隋秋天提前得知自己的安排。 应该又是一个惊喜。 隋秋天看着女人的侧脸,这样猜测。 不过还会有什么惊喜呢? 电视机,《樱桃小丸子》,白色小狗,凤梨酥,换一副眼镜,织一条围巾,找到喜欢的人,和她一起生活……她提过的每一件事,棠悔在那次告别时和她说过的每一件事,现在都已经替她完成了。 还会有什么呢? 隋秋天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来还有什么是棠悔没有给她的。 直到车停下来。 位置是在很普通的一个小区外面。黄昏,通勤时间,很多人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每个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羽绒服,像很多块不同颜色的小蛋糕在街上挪动。很普通,却也很陌生的一个地方。 隋秋天想不出这里有什么在等着她。 便只好把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棠悔,眼巴巴地等她开口。 大概是也察觉到她的好奇,棠悔提起唇角笑了笑, “接下来的地方你可能要一个人去了。” 一个人? 隋秋天愣住。 “为什么?”她拉住棠悔的手不放开,很艰难地去理解这个事实,“为什么一个人?” “我不方便去。”棠悔简单地说。也捏了捏她的手指,充当安抚, “放心,不会把你丢在这里。” 考虑到她们今天才去接那只白色小狗,隋秋天也稍微舒出一口气,棠悔不至于在这个时候不要她。她有些无措地看了看车窗外面,到处都是陌生的人和车,“那我要去哪里?” “就是外面这间卖花的小店。”棠悔应该是提前做好功课,车的位置离她说的目的地不会太远,“看到了吗?” 隋秋天顺着车窗往外看。 果然,车外几步路,就是一家花店。店外是冬季,店内又是另外一个季节。 “看到了。”隋秋天转头,对棠悔说。 “嗯。” 棠悔轻轻摩挲她的手指。 过了一会。 她从侧边把一个准备好的手提袋递给她,“你进去就会看到了。” “下车之后打开这个手提袋,你就会明白是什么事。”她提醒她。 也在她很是茫然的时候,柔柔地笑了笑,再次安抚她, “不要太紧张,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无论什么时刻,棠悔都是一个值得隋秋天信任的、可靠的年长者。 她虽然还是不知道自己要进去找什么,但看着棠悔注视着她的眼睛,突然也多了很多安心。 “好。”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她拿紧棠悔递给自己的手提袋,“那你在车里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好。”棠悔柔声细语。 早点去就能早些回来,继续像现在这样牵棠悔的手。 隋秋天没有再拖时间。 推开车门下了车。 花店就在几步路的位置。 快要走进花店的时候,隋秋天突然停下来,迟疑地回了头—— 大概是为了等她,棠悔在她下车之后就把车窗降了下来。 也大概是知道她一定会回头看自己,所以那个时候,棠悔在车里面,脸庞被黄昏包裹着,遥遥看上去,好像是在冲她笑着的。 “没关系,别害怕。” 棠悔可能是注意到她停下脚步,便遥遥地对她说。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大声对那边说了声“好”。 再次转身。 拎着手提袋。 踏入花店。 花店整体格局不大,又是开在住宅小区附近,里面的人也不多,只有零星几个下了班过来买花的顾客。 以及,有一位弯着腰,穿戴卡其色围裙,正在低头收拾花枝的工作人员,是个女人,但不知道是不是店主本人。 隋秋天进了门。 在花店里很拘谨地打量了一会,还是不知道自己进来做什么。 相当局促地站在门边。 给进来挑花的顾客让路。 又想要去看是不是某位顾客是自己认识的人。 但都没有发现。 最后。 隋秋天整个人都缩在角落,看看花,看看人,才想起翻开看看手中的手提袋—— 里面没有太多东西。 只有一支笔。 一片看起来很好看的、在这个季节很难出现的枫叶。 看着这些东西。 隋秋天在花店角落里发起了呆。 大概过了两分钟。 有个人静悄悄地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来,似乎是在打量她,过了一会,很友好地询问,“你就是隋秋天吧?” 隋秋天抬头。 终于看清这个女人的样子,卡其色围裙,是刚刚那个店员,或者是店长。女人黑色头发挽起来,眼角有些细纹,大概比她大一二十岁,朝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熟悉。 第186章 她已经不记得她的脸。她也已经比那个时候长大很多。 但。 隋秋天攥紧手中的手提袋。 她很突兀地往外看了一眼,这个角度她几乎看不到棠悔。 只看得到棠悔头发上被风吹得飘摇着的白色丝巾,也在自己和棠悔说过的很多事情中,找到其中唯一被遗漏的一件—— 再返过头来。 隋秋天与面前双手放在围裙兜里,笑眯眯看着她的女人对视。 突然就变成那个很小很小的隋秋天,外面是接送她的姐姐在耐心地等她完成童年的一件小事,里面是曾经对她很好的一个大人在很欣慰地对她微笑。 她很拘谨地弯了弯腰,说, “老师好。” 是那位实习老师。 那位曾经教过她很多事,把被关起来的她从厕所里救出来,给她买橘子蛋糕,她却因为离家出走淋雨而生病,以至于都没有机会可以去告别,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面的实习老师。 现在棠悔替她找到了。 总是神通广大的棠悔,总是被爱和被保护的隋秋天。 美好,甜蜜,不会有任何疼痛的约会日。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77「鲜花」 ◎“是我姐姐替我准备的。”◎ “隋秋天,我记得你。”脸上多了好几条皱纹的实习老师看着她,笑眯眯地说。 冬天是花卉行业的淡季,店里没有几个人。实习老师,或者是称为早就没有在教书变成育花的赵老师,她带隋秋天来到店内一个比较安静的木质台桌前。 隋秋天落座。 视线跟着忙前忙后的赵老师打转,也时不时返头,想要去看一眼在店外等她的棠悔。 赵老师给她倒了杯橘子汁。 端过来的时候像是想起什么事,拍了拍脑门,说, “你现在是大人来的,是不是也要喝些什么咖啡了?” 隋秋天低头。 有些紧张地看了眼自己手提袋里的枫叶和笔,说,“我还是喝橘子汁吧老师。” 她从落座开始就行为拘谨。 外套里面又是一件蓝色的小狗卫衣,真的像个坐在老师面前的乖学生。 赵老师看她这个样子,又笑了,便把橘子汁给她端过来,“橘子汁蛮好的,健康。” 隋秋天不确定赵老师说记得自己,到底是不是客套话。 毕竟她可能只是赵老师很多学生中的一个。 而赵老师,是她童年时期最喜欢的、一位对她没有产生过任何偏见的老师。 她拘束地接过橘子汁。 只抿了一口,就很着急地说,“谢谢,谢谢。” 赵老师笑了起来。 也喝了口自己杯子里的橘子汁,然后很认真地端详着她长大之后的脸,重复, “隋秋天,我是真的记得你。” 隋秋天木着脸。 刮了刮自己的陶瓷杯杯壁。 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磕磕绊绊地说了声,“谢谢老师。” “怎么还是一口一个老师啊?”赵老师笑得不行,也跟她解释, “其实你看我现在也知道,我没有在这个行业待多久。所以根本也没有教过多少学生。” 隋秋天点点头。 这倒应该是真的。 她想不到那名在她看来很适合当老师的老师,最后会成为一名花店老板。 不过她还是应该喊她“老师。” “好的老师。”她又说。 赵老师笑起来,“你是我第一次实习带的第一届。” 她眯起眼,像是在努力回忆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你算是班上比较特别的一个。” 她说话可能比较委婉。 但隋秋天明白,自己的特别,其实就是不和任何人说话,也总是被湿淋淋地关在厕所里面,要么就是在上课的时候经常被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讲——老师,你别喊隋秋天回答问题了,她有病的。 或者她座位背后那个总是踢她椅子的同学,会在她把头低下去的时候,举起手很欢快地跟新来的老师讲——老师,麻烦请爱护病人! 然后。隋秋天就会脸涨得通红地坐下来。 面对这样的情况。 有的老师会呵斥那样子的同学;有的老师会一定要让隋秋天自己回答问题,说那种“你浪费一分钟就是浪费全班同学六十分钟”的话;有的老师会耐心等一会,却在隋秋天很久都不开口之后很不耐烦地让她坐下来。 赵老师会先让她坐下来,然后在课间把那位男同学单独找出去。到了放学时间才过来等她,在放学路上牵着她的手送她一段路,再在离别的时候笑眯眯地蹲下来,给她一颗橘子味棒棒糖,对她比“嘘”的手势,让她不要告诉别的小孩。 “不要告诉”,这是那时候隋秋天最擅长做的事情。童年时期的她,因为觉得自己可以遵守和一个大人之间的秘密,而变得稍微厉害一点。 “我也算是对你印象比较深刻吧。”变成中年人的赵老师仍然在喝橘子汁。她鼓着腮帮子喝一大口,然后对已经长成大人的隋秋天说, “我那个时候很年轻的,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吧,所以比较糊涂一点,反正也不太像个老师吧,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不要怪我。” 隋秋天难以想象再次和赵老师见面的场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也根本想不起赵老师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僵硬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有的老师。” 惜字如金。 赵老师眯眼看她一会, “隋秋天,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隋秋天愣了愣。 “不过也是好事。”赵老师笑了笑, “本来呢,你姐姐过来找我,让我和你见一面。我都还没想起来,也觉得我自己活这么多年,都好像没有很多本事,觉得这种事好麻烦啊,也觉得尴尬。” 提起棠悔。隋秋天的紧张好像稍微褪去一点,取而代之的,是涌上来的安心。她往店外看了眼,那辆黑色轿车仍然安安静静地等在那里。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再转过头来。 便听见赵老师很是无辜地说, “但她把我整间花店都清空了好几次。” 还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有办法。” “就答应了。” 原来是这样。隋秋天抿了抿唇,不知道是否要因为她们贸然来打扰赵老师而道歉。 因为不是很想否定棠悔对自己的爱。她换了一个程度轻一点的词, “不好意思赵老师,是因为我之前跟她提起过您,可能是我记那些事情记得太久了。” 提起棠悔。 她的话突然变多了。 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语气也突然变得很像是大人,“如果有打扰到您,那是我的问题。” 赵老师听完,耐心地说,“我话还没说完呢。” 隋秋天抿紧唇。 “我是想说——”赵老师笑了笑,说,“结果现在看到你,我觉得,这事其实也挺好的。” 隋秋天不知道这是不是赵老师的客套话。 但她低眼,看见自己眼前这杯橘子汁的时候,又觉得,赵老师应该不是会刻意讲客套话的人。 “隋秋天,我没有看错。” 赵老师说, “其实你现在还是和你小时候一样特别。” 特别。 这是隋秋天第二次从她这里收到这个评价。于是她明白,这好像是一个褒义的形容词。她抬头,有些茫然地看向赵老师—— “长到那么大还记得当年的一些小事,也特意来找我,不喝咖啡,还是喝橘子汁。” 赵老师解释,“其实我教过那么多学生,知道很多人变成成年人以后,因为愧疚而去找人想要获得原谅的情况很多,因为感谢而想要付出行动的情况很少。” 说着,她的眼神往她的手提袋里瞟了瞟,还努了努嘴,“不是还特意给我准备了枫叶,要送我祝福的吗?” 隋秋天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攥着手提袋没有松手。 便也很局促地拿出枫叶和笔,看了眼赵老师,又看了眼自己手中干燥的枫叶纹路,说, “是我姐姐替我准备的。” 有些孩子气的语气。 尤其强调,“我的姐姐”。 赵老师“嗯”了声,像是想起那次道别时收到过的那些孩子气的枫叶祝福,也像是想起棠悔特意来找自己时请求她和她见面的样子。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那你姐姐肯定也是个很特别的人。” 隋秋天正在绞尽脑汁在枫叶上写和老师的道别语,听到这一句。 她笔尖在空中悬停下来。 好一会,她一字一句地说, “她是最好,最特别的。” - 隋秋天在花店里面待了很久也没有出来。 不知道和那位赵老师聊得怎么样? 第187章 棠悔坐在车里,听着车窗外凌乱的汽笛、繁杂的脚步声,十分安静地想。 即便是对棠悔来说,找到赵老师的过程也不算简单。 毕竟那只是潮岛某个已经倒闭的小学中,曾经短暂实习过两个月的一名年轻老师。尤其是在需要瞒着隋秋天,无法简单获取姓名的情况下。 棠悔也算是费了些力气。 不过。 其中最困难的——就是那位赵老师刚开始不太愿意接受这次见面。 她好像已经不太记得隋秋天。棠悔只好把自己听过的细枝末节,事无巨细地转达给她。 也只好在一次又一次地过来之后,每一次都让苏南把店里的花都买走,还要不露痕迹地放在公司各处,不让突然前来探班的隋秋天有发现的可能。 大概是在过来七八次之后,赵老师终于点头同意,也叹一口气,对她讲—— 其实她对隋秋天的印象很深刻,只是之前嫌麻烦才说不记得。 于是那个下午。 回忆那些细节的人便变成了赵老师。 棠悔再次让苏南把所有的花买回去,自己一个人,听着赵老师把所有的、关于隋秋天的记忆,全都讲给她一个人听。 但毕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赵老师的记忆也没有留存太多—— 只讲了些隋秋天受欺负,被嘲笑,被关在厕所里,放学下暴雨也没有家长来接,只好自己闷头捞着裤腿回家,结果中途遇到一条水蛇被吓晕过去的事情。 几件小事。 十分钟就讲完了。 赵老师口干舌燥地喝了口水。 棠悔拄着盲杖。 紧皱着眉心问旁边的另外一位秘书,“把人关在厕所里面可以起诉吗?” 秘书很专业地思考几秒,给出意见,“如果是现在的话,民事案件起诉时间已经过了。” 棠悔顿了顿。 她倒是忘了这一点。 也就是说,是她来得太迟了。 她不大愉悦地低着眼,却还是在表面上维持教养,等赵老师喝完水,才问, “赵老师,你可以再仔细回忆一下,给我讲些其他的事情吗?” 关于隋秋天的过去,棠悔错过的实在太多。而如今她就算是想参与进去,也没有太多机会。 只好抓住唯一的可以看得见的机会,努力获取更多信息,为她因为性格太过天使而被人类欺负的恋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提供更多爱和保护。 赵老师咕隆咕隆地喝完水,“好吧,看在你买那么多花的份上。” 她又给棠悔讲了一遍。 这次稍微多了些小细节,例如隋秋天小时候的小丸子发型之类的。 讲完之后。 棠悔微微颔首,相当礼貌地说,“赵老师,麻烦你再仔细回忆回忆。” 赵老师不讲话。 棠悔停了片刻,又说,“我明天继续让人来买花。” “好吧。”赵老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然后。 是第三遍,第四遍。 第十遍。 一个下午。 赵老师把能说的都说了。棠悔也终于拼凑出来,隋秋天童年时期的相关碎片。 她向赵老师道谢,也和对方约好时间见面,并且在临走之前,对这位看起来稍微对自己有些不耐烦的赵老师道歉,并且说明—— 打扰她的人是棠悔自己,希望她不要把对她的厌恶,带到隋秋天身上。 因为隋秋天曾经可能真的很喜欢她这位老师——当然,是出自于小孩对大人的喜欢。 这是棠悔所羡慕的。 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在隋秋天的童年时期对她进行陪伴。 只好在如今,通过这种不够周全的方式进行弥补。 “嘀——” 汽车鸣笛。 棠悔如梦初醒,发觉隋秋天竟然还没有从花店里出来。 她蹙了蹙眉。 手中握紧的盲杖点了点地。 良久。 她犹豫一会。 轻声问前排的司机, “我这么做,是不是会让她觉得突然,所以会很尴尬?” 司机大概没有反应过来她在问她。沉默一会,才小声地说, “不会的棠总。” 棠悔自己没有过这种体验。 因为她根本没有所谓喜欢的老师、同学,或者是童年时期很喜欢的大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周围的大人,可能都是把她当成棠厉看重的、喜欢的一朵花,或者是一颗宝石在和她说话。 现在得到司机的认同。 棠悔点了点头,很仔细地去听车外的声音。过了一会,她又蹙着眉心,有些怀疑地问,“我是不是应该提前告诉她比较好?” “以秋天小姐的性格,提前告诉她的话,她可能会从早上开始紧张到现在,还会吃不下早饭。”司机安慰她,“而且惊喜也蛮好的,大家都喜欢惊喜。” 也是。 棠悔点点头。 她也不希望隋秋天因为别人吃不下早饭。 隋秋天应该好好吃饭。 就算是因为某个女人不好好吃饭。那也只能是因为棠悔自己。 考虑到司机可能也并不是很想参与上司的恋爱问题。棠悔没有多说,只是问了下时间,就很安静地抱着隋秋天的围巾,在车里等着。 是在她真的觉得,隋秋天在约会日和除她之外的第二个人,见面时间不应该这么久的时候—— 棠悔皱紧眉心,推开车门。 盲杖有些笨重地拄到地上。 “棠总?” 司机返过头来,已经推开车门,似乎是想要过来接她,“您还是在车里等吧,秋天小姐一会就出来了,外面这么多车不太安全。” “我就在车边等。” 棠悔把盲杖拄到地上,牢牢撑着,“你不用下来了。” 她说着。 已经小心翼翼地将左脚落地。 站稳以后。 棠悔松了口气。 可能是和隋秋天在一起之后,她变得过分依赖隋秋天,每次走路都有隋秋天的陪伴。现在隋秋天不在身边,她连下车都有些困难。 花了一段时间,才勉强扶着车门在车边站稳。又在站稳之后,形象不太得体地弯着腰,摸索着摸到车门边,去找那条围巾—— 夜晚来临,气温变低,还刮起了风,不知道隋秋天从花店里走出来会不会冷。 “棠总,你……” 司机本来还想劝她,但不知道是想到什么,还是沉默了下去。 “我没事。”棠悔自己在车里摸到那条围巾,拿在手里,便低着眼,安安静静地等在车边。 她不敢走远,害怕给自己的恋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只是,想在她看得见的地方等她。 像其他的、眼睛看得见的、不需要无时无刻被保护的人那样。 “秋天小姐出来*了。”下车没等多久,司机如释重负地出了声。 晚风萧瑟,冬夜寒冷。 棠悔在浓稠黑暗中抬头,从繁杂汽笛人声中,先是听见那道轻手轻脚,像是要瞒着她靠近,并且悄悄给她一个拥抱的脚步声。 接着,她在空气中闻见了一阵比平时要浓烈些的花香—— 棠悔翘起唇角。 司机不说话了,她似乎是收到隋秋天的信号,保持噤声,甚至可能很配合地上车。 棠悔假装没有听见隋秋天的脚步声,低着眼,叠了叠自己手中的围巾。 把自己总是冰冰凉凉的手藏在里面,希望隋秋天的脚步声可以快点靠近,快点过来告诉她为什么离开她这么久。 又希望可以慢一点,那样的话,等隋秋天过来牵起自己手的时候,她的手可以变得温暖一些。 脚步声越靠越近了。 花香也越来越近了。 棠悔觉得自己再装下去可能会很假,便抬起脸,很茫然地在充斥着花香的空气中,努力辨别隋秋天过来的方向—— “棠小姐,我在这里。” 大概是不想要吓到她,隋秋天还是在靠近之后,就主动发出提醒,“在你前面。” 不过像是努力在藏着些什么。 棠悔低脸,敛了敛翘起弧度很明显的唇角。再去看隋秋天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地笑,“怎么这么久?” 可能这是真心话。 语气中带有一点轻微的埋怨。 “很久吗?” 隋秋天后知后觉,看了眼腕表,很是吃惊地反问,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都和老师说了些什么?”棠悔不动声色地听着她小心屏住的呼吸。 “嗯——”隋秋天思考一会,很认真地回答,“先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之后也说了些我长大以后的事情。她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我说之前在做保镖,现在暂时没有工作。她也没有嘲笑我,仔细听完我的问题,给了我一些建议之类的。” 像上完补习班回来和家长汇报的小孩,在结尾格外郑重地强调,“对了,她还说我有一位很特别的姐姐。” 第188章 前面说了一大段。最后才提到她。 棠悔微笑,“是吗?” “嗯。” 风飘过来。隋秋天像是在看她,“然后我就说,她是最好,最特别的。” 好吧。 这还差不多。 棠悔颔首。 “不过……”隋秋天现在离她很近,肩膀绷得有点紧。 “不过什么?”棠悔问。 “不过——”夜晚风大,隋秋天的声音被吹得轻轻的,好像很不好意思,但又好像特别勇敢,“不过我跟她说,你是我的恋人。” 这是棠悔当时犹豫过后没有说出口的。她不太清楚,隋秋天是否会愿意在自己幼时的老师面前,承认自己拥有一名很啰嗦、行为举止还惹人不耐的同性恋人。 所以她说,她是她的姐姐。 不过现在。棠悔承认,听到隋秋天亲自把她的身份说出口,并且毫不掩饰,她的确是愉悦的。 “你低头。”她柔柔地对隋秋天说。 隋秋天顿了一下。 像是本来已经把什么东西从背后拿出来。 结果听到棠悔的命令,只好把那些东西重新藏好,在她面前很配合地低下头。 棠悔便把那条在手里拿了很久,沾染上体温的围巾,一圈一圈地替她围上去。 这种事对其他人来说很小,对棠悔来说是十分珍贵的机会。 她给隋秋天把围巾仔仔细细地围好,又在隋秋天要抬头之前,摸索着。 把她胸前垂下来的两端打成结,仔细捋平每一丝褶皱。 才稍微安下心,说, “好了。” 隋秋天抬起头,看了一会她给她系的结,很真心地进行夸赞, “棠小姐,你给我系的围巾真好看。” 一个盲人系的围巾能有多好看。 棠悔心里这样想,但却没有这么说。 说实话她对隋秋天是有亏欠的。因为眼疾,有许多正常人可以为自己恋人做的事情,她都没有办法做。可因为贪婪的私心,她又没办法容忍隋秋天真的去喜欢一个除她之外的人。 只好努力在这些小事方面做好,尽量让隋秋天忽略这种落差。 “棠小姐。” 隋秋天大概又在看她了,像没有经过驯化的小猫在努力观察她的表情,也可能是在寻找机会把自己准备好的惊喜送给她, “你在车里等了那么久,我们在附近走一走,去吃点东西吧。” “好。”棠悔没有反对。 过了通勤时间的高峰期,夜晚的马路没有黄昏时分那么繁华,但也是吵闹的。 隋秋天过了一会才来牵棠悔的手。 发现她的手又被风吹得很凉,但暖手宝也在车上没有带下来。 便在她手心里吹了几口热热的气体,然后就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全程只有单手。 动作还很别扭—— 在放进口袋的时候,不太灵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就赶快拿出来,去护着自己手上拿着的东西。结果让她的手空落落地放在她的口袋里面。 可能试图让她忽略自己的别扭,以及鼻尖那股涌来的香气,还想着转移她的注意力,“棠小姐,你是怎么找到赵老师的?” 棠悔本来是想维持耐心的。 但这样下去。 她觉得隋秋天可能会等到天亮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不露声色给她惊喜的机会。 便把手从隋秋天的口袋里拿出来,两只手都空空地放在腰前,偷偷进行暗示, “隋秋天,前面是不是有人在卖花?” “好香啊。” 她都已经这样说了。 隋秋天还是捱了蛮久,先是很慌乱地把花背在身后,掩耳盗铃般地快速说, “啊,没有啊,冬天怎么会有人在路边卖花呢,棠小姐你肯定闻错了。” 接着。 还没等棠悔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 她自己就很煎熬地沉默一会,“好吧。” 没能忍住把背在身后很久的鲜花拿出来,全部捧到她面前,小声地承认, “棠小姐,其实我给你买花了。” 棠悔是猜到她给自己买花,也猜到可能是因为挑选花束才耗费那么长的时间,还猜到隋秋天把手背在身后是在藏花…… 但当隋秋天把那些鲜花全都捧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没有想过有人送花会是这个样子。 因为那些鲜花很多很多。 争先恐后地挤到她的脸上,挤到她的肩膀前面,鼻子前面。 简直像一座鲜花小山一样。 棠悔没有反应过来。 鲜花小山便从她脸前跳跃着挪开,隋秋天的声音从满世界的花香中传出来, “棠小姐,我是觉得,我以前给你买过太多花了。现在既然换一种身份,可能还是要和以前区分开来,但又不知道买哪种花会不一样。” 花香在冬夜四溢,连隋秋天都费了些力气,才完全搂住那些往棠悔脸上飘摇的花束,然后特别不好意思地对她笑, “所以可能,稍微买得多了一点。” 于是棠悔明白—— 她是在很认真把她当宝贝。 【作者有话说】 抱着鲜花小山的小秋天:[眼镜][玫瑰][好运莲莲][玫瑰][好运莲莲][玫瑰][好运莲莲][玫瑰][好运莲莲] 78「画“正”字」 ◎“棠小姐,我想申请今天晚上和你一起睡觉。”◎ 第一次,作为恋人,给自己那位从出生起就见过无数大场面和大世面的恋人送花。 隋秋天在店里产生这个想法时就感到为难。 赵老师看她纠结很久,很好心地和她说——其实不管你送什么,她都会高兴的。 可能赵老师说的是对的。 但隋秋天不希望这样。也有可能这世界上会有一个道理是—— 在每天下班回家之后,愿意花心思给自己恋人带一束鲜花的人,无论那束鲜花是否鲜艳,新鲜,那个人都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恋人。 隋秋天把赵老师店里面所有新鲜的、闻起来会是棠悔喜欢的味道的鲜花,全都单独买了一束,让赵老师帮忙用了好几张包花纸才包下来,包成一座鲜花小山,然后高高兴兴地抱在怀里,去找棠悔。 这是她初次获得如此珍贵的爱情,她没有经验,相对保守,想法古怪,时常闹出笑话,但她确定自己想要认真对待,也不愿意只停步去当“还不错”的恋人。 从小到大。 在任何考试中都没有想过要当第一名,也没有当过第一名的隋秋天…… 这次要当第一名。 就算是每个品种都只买一束,也很多了。而幸好隋秋天骨架大,手臂都比较长,能把那些在夜中飘摇的花,全部安安稳稳地搂在怀里。 当然,即便她能全都搂住,但也会出现一些问题。例如花太多,走路的时候会挡住她的视线,以至于她走起路来会有些困难,以及让她没有办法腾出手去牵棠悔。 还有,刚从花店走出来,隐隐约约看见棠悔在车边等自己而突然后悔,怀疑自己是不是买多了让棠悔拿不下,也怀疑自己这种送花方式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总之。 隋秋天一走出花店,就已经有不少人往她这边投来目光——可能都以为她在进货之类的。 站在车边的司机本来一脸为难,翘首以盼地往她这边看,却在看到的那一秒目瞪口呆。 隋秋天隔着大量的、飘摇的鲜花,很艰难地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司机便也噤了声。 看了眼在车前对此一无所知的棠悔,躲进了车里。 棠悔原本低着头,在整理隋秋天的围巾,等她快要走近以后,像是有所感知,惊讶抬头—— 隋秋天以为她已经发现,吓得像玩一二三木头人游戏那样原地顿住,一下子都有些抱不住手里的花,只好一边努力护着那些快要散落的花朵,一边提醒棠悔自己的位置。 花太多了。 而棠悔又十分敏锐。 隋秋天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尽快把花送出去,却没有找到很好的机会。 因为棠悔问她为什么这么久,好像对她有点怨怪,她怕棠悔生气,也不想棠悔不开心,只好努力排除买花、包花所花费的那一段时间,努力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花店里面那么久才出来。 送花的过程稍显繁琐,还险些被棠悔发现。隋秋天有些懊悔自己没做好准备,但也没有因为过程中,大量行人投过来的、有些异样的注目礼而感到任何后悔。 经过棠悔提醒,她像献宝一样,把那些自己搂了一路的花捧到棠悔面前,才发现,那些淹没自己半个身子的花,能把棠悔整张脸都挤得看不见,只好又慌慌张张地挪开,下巴努力从飘摇花束昂起来,眼巴巴地对棠悔说, “棠小姐,还是我来帮你拿吧。” 鲜花小山对棠悔而言,体积的确是太庞大了,要是这样拿着走一路,一向体弱的棠悔明天可能会手都抬不起。 第189章 她在鲜花小山面前踌躇片刻。 最开始还是试着去拿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真的拿不了之后,只好很不甘心地作罢。 当然,她也没有浪费隋秋天的心意,而是从中选取了闻起来特别香的几支,很矜持地抱在怀里,至于其它的,都由隋秋天跑回去全部放在车上。 怕弄坏那些珍贵的鲜花,隋秋天跑回去的速度很慢。怕棠悔等太久,隋秋天跑回来的速度很快,脚步声噼里啪啦的,像一阵雨,兀自落到棠悔面前,却又在快要淋到棠悔的时候,很含蓄地停在她身边,问她, “棠小姐,你收到花是开心的吗?” 没有过来牵她的手。 应该是把两只手都背在腰后。 一边紧张地走路,一边紧张地低着脸,来观察她的表情。 “为什么会不开心?”棠悔觉得她的问题奇怪,也觉得自己没有正面回答会让隋秋天猜测,便又很主动地说, “我很开心。” “那就好。”隋秋天笑了。 也在这个时候终于放心,过来很自然地牵她的手,掌心和她的掌心贴得紧紧的。 才跟她解释, “因为赵老师说,其实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拿着鲜花在路上走。” “有的人可能会觉得拿着花在路上走很丢人。” 她这样说,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呼吸声在空气中皱了皱,但仍然很不小气地补充,“如果棠小姐你不想拿的话,我可以帮你拿。” 棠悔觉得她一板一眼的样子很可爱,也觉得手里那几支被挤得瘪瘪的花,简直像她一样可爱,“那你刚刚拿那么多跟着我走了一路,不觉得丢人吗?” “不丢人。”隋秋天的回答很笃定,也带有一点愉悦, “我很开心。” 可能是怕她觉得自己不够认真。 甚至加上称呼。 把整句话都说得很完整,“棠小姐,能给你送花我很开心。” 听着隋秋天足够郑重的回应,棠悔嘴角含笑,她还记得,不久以前她还总是认为,隋秋天是个不太懂得描述情感的人。但她现在明白,应该是她对她产生错误认知。因为隋秋天可能只是一个对待情感足够认真,才会不会轻易去触碰的人。 可能还不止是棠悔所想的那样。 因为在这之后,隋秋天牵着她的手走了一会,又自顾自地说, “挑花的时候,看着那么多花,觉得自己正在思考要给你送什么花,要用恋人的身份给你送花,觉得好开心。” “拿着那么多花过来找你,想到等下就要送给你,从花店出来这一段路都很开心。” 她好像一个情感程序被复苏的机器人,正在竭力分析自己情感产生的源头和路径, “等真正看见你的时候,花还没送出去,想要找机会送给你,观察你完全不知情的表情、听你说话的时候也很开心。” 以给出自己恋人最准确最正面的反馈, “等真正送给你,看见你的表情因为这些花一点点变化,看见你笑,看见你弯了一点点眼睛,看见你现在愿意在手里拿着这些花,我都很开心。” 说到这里。 隋秋天特意停下来。 在黑暗中对棠悔笑了笑,好像真的很满足又很雀跃的样子, “棠小姐,今天晚上有很多只蝴蝶。” - 如果要让隋秋天来形容对初次约会日的感受,她的想法是——希望和棠小姐的约会可以永远不要结束。 早上起床收到蓝色卫衣很高兴,和棠悔一起在人群里面排队很高兴,可以一起去见小狗很高兴,第二次拍全家福的时候是个好天气很高兴,见到赵老师终于用枫叶写成祝福送出去很高兴,给棠悔送花很高兴。 和棠悔一起在路上喝同一瓶水,分着吃同一个面包很高兴,在便利店把棠悔吃不完的鱼丸塞进嘴巴里全部吃掉,然后对上棠悔含笑的目光,差点噎到,却又在那个时候被棠悔很担忧地拍拍背顺下去,也很高兴…… 可能不希望今天这么快结束的,并不只是隋秋天一个。因为棠悔一直都没有提要回去的事情。 她们晚饭没有去餐厅吃,而是在路边买了些小吃分着吃了。 棠悔从出生开始就有私人厨师,她大概很少像今天这样,那么不得体地在路边上吃东西。所以在吃那些不太昂贵的便利店鱼丸的时候,她还是小口小口,看起来很优雅,也很可爱。 而那时候—— 隋秋天看一看自己一口一个,不到五分钟就已经变空的碗,很不好意思地用两只手掌严严实实地挡了起来。 吃完这些。 隋秋天把所有垃圾都收拾处理好。 她们走进一个公园,又开始在光秃秃的树下面,手牵着手散步。可能谈恋爱就是这个样子,吃饭,散步,继续吃饭,继续散步,两个人肩挨着肩,走一段永远都走不完的路。 这里是城市的另一边,非工业区,也不是山林区,附近都是小区住宅。 即便是冬日。 夜晚一家人整整齐齐出来散步的也不少。 有一个妈妈牵着个小孩和她们并排,冬日,两个人都穿得很厚。 小孩被放到一棵树前面,妈妈跑到大概三棵树之外,朝懵了一会马上就要挤出眼泪嚎啕大哭的小孩一边拍手,一边大喊—— 宝贝,快过来,妈妈在等你。 小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把脸都包住的小冷帽,就停在隋秋天和棠悔脚边,呜呜哇哇的,在原地就是不肯走。 隋秋天牵着棠悔的手,看了小孩一会,转头跟棠悔汇报情况,“她可能还在学走路。” 棠悔点头。 她没有对路人小孩有太多在意,而是捏捏她的手指,跟她说,“隋秋天,我想喝水了。” “好,我去买。” 公园里有放自助售货机,就在几步路不远,不过在马路边的小路上,走过去要走一段不怎么平整的石子路。隋秋天看了看和棠悔并着排还在呜呜哇哇的小孩,摇了摇头, “棠小姐,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 她这样说。 便兀自快步跑过几棵树,着急忙慌地买了瓶水。水掉落下来之前—— 隋秋天回头。 看见棠悔还是在那里,拄着盲杖戴着手套乖乖等着。而那个小孩已经在妈妈的拍掌声中不情不愿地前进。 “嘭——” 水掉落下来。 隋秋天急忙弯腰去拿水。 再转身—— 就看见小孩走到一半哇哇大哭。 而棠悔像是听够了哭喊声,便拄着盲杖走到小孩面前,用盲杖稍微点了点地—— 小孩瞬间停住哭声。 还打了个嗝。 妈妈停在树面前,可能是觉得这招很有用,没有很紧张地上前。 棠悔低头看了小孩一会,然后自顾自地拄着盲杖,笃笃,笃笃,很慢地开始往前面走。 方向正好是在隋秋天这边。 隋秋天拿着水,本来想要走过去,但看见棠悔正在慢慢地往她这边走过来,而小孩也扭扭捏捏地跟着走了几步。 她想了想,便也停在几棵树之外,很紧张地盯棠悔的盲杖和脚步,也提高音量,对她说, “棠小姐,我在这里。” 棠悔的盲杖停了。 她似乎正在努力从很多嘈杂声响中辨别隋秋天的方向。 旁边的妈妈看了隋秋天一眼。 也对跟在棠悔屁股后面的小孩拍拍手,语气很是甜蜜地说, “宝贝快过来,妈妈在这里。” 棠悔很有耐心地等了小孩一会,便低眼,拄着盲杖,一步一步地往隋秋天这边走。 小孩瘪瘪嘴,蹒跚着,努力跟着棠悔的步子往前走。 几棵树的距离,不是很远。 狠心的妈妈拍着手,一口一个宝贝,就是不去接小孩。因为所有小孩学习走路,第一步都是需要放开妈妈的手。 不够狠心的隋秋天,手中紧紧握着瓶装水,等棠悔往这边走了几步就没忍住,主动往前走了一步,又怕自己会破坏棠悔难得的、与小孩互动的好心情,勉强停了下来。 “棠小姐,你慢一点走。”隋秋天站在几步远,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的脚下。 棠悔一边往她这边走。 一边在路灯下遥遥冲她笑,“隋秋天,你不要那么紧张。” 也是。 毕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好。”隋秋天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在瞎担心。她抿唇,稍稍后退了一步,“我不紧张。” 棠悔慢慢拄着盲杖走过来。 她可能是跟旁边的小孩生起某种孩子气的攀比心,走了几步,突然遥遥嘱咐隋秋天,“你再往后退一点。” 其实这时候,隋秋天整个人都是稍微有点倾斜地站着,像是蓄势待发,只要棠悔喊一声就能快速奔过去的姿势。 但棠悔都这么说了。 第190章 她也只好干巴巴地张了张唇,说, “好的棠小姐。” 她往后退了一步。 差不多退到和那位妈妈齐平的位置。 再看了看旁边努力拍手引导着小孩的妈妈,也对离自己有点远的棠悔说,“棠小姐,我现在在这里。” 相比于隋秋天的着急忙慌,棠悔本人倒是不紧不慢。 她听到隋秋天紧绷绷的声音。 一边很没有办法地笑,一边朝她这边靠近。 隋秋天屏住呼吸。 旁边妈妈在不停地拍掌,一口一个宝贝,不停地引导着哭闹不停的小孩。 隋秋天抿住唇。 不像旁边的妈妈那样大吵大闹。 而是时刻注意着棠悔的表情,和棠悔会不会显露出不对劲的肢体动作。她等着棠悔靠近,连呼吸也不敢放太大声。 冬夜风凉,小孩被冷帽捂着脸倒是没吹到,但棠悔迎风吹了一会,鼻梢就隐约变得有些红。 只剩下几步路。 盲杖突然停下。 冬夜的风扑簌簌地刮着。 小孩突然停下来,不走了,呜呜哇哇地喊“妈妈妈妈”。 那个妈妈劝了几句好像没有办法,只好往前走了几步去接。 棠悔听了小孩的哭闹声一会,也停下来,不走了。 路灯昏黄,她动作有些拙笨地,把花和拐杖都换成一只手拿着,然后,微微往隋秋天的方向展开怀抱。 女人表情很安静,但可能是脸被冷风吹得红红的,看起来好像听到旁边妈妈哄小孩的甜腻语调后,在路灯下很不明显地撇了撇嘴。可能是出于抱怨,又可能是出于某种不够成熟的不服气。 隋秋天愣了一会,在看到她撇嘴的动作之后笑了一下。 然后很主动地朝她奔过去,头发都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只雀跃的小鸟,速度太快,以至于翅膀和风都形成一股冲力—— 却又快到棠悔面前的时候。 小心翼翼地收着力。 用很小很温柔的力气,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用自己所有的体温和怀抱去抱住她。 “宝贝,你好棒。”妈妈把地上的小孩抱起来,摸了摸小孩哭得红彤彤的脸。 隋秋天将脸挨近女人被风吹凉了的脸,在女人有些凉的额头上,很郑重、很珍惜地留下一个吻,“棠小姐,你也很棒。” 妈妈抱着呜呜哇哇的小孩从她们身边经过。两个人吐着白气。 棠悔很满意地闭着眼睛抱她的腰,似乎在笑。 隋秋天握了握她戴着手套的手,还是觉得很凉,便又非常不灵活地替她擦了擦因为亲吻而变湿的额头,在她被风吹红的鼻梢上蹭了蹭,很笨地把自己手掌阖紧,去护住她的脸,不让糟糕的风继续吹, “棠小姐,你冷不冷啊。” 棠悔在她的怀抱里笑了一下。 很不客气地。 把两只手都藏在她的大衣下搂她的腰,歪头问她, “隋秋天,除了这句话之外,你就没有什么其他想和我说的话吗?” 隋秋天愣了一会。 反应过来。 她提起唇角笑了笑,也抱紧她。 先是在她额头又郑重其事地亲吻了一下,接着,便在她耳边很小声地对她说, “幸好你没事。” “宝贝。” 棠悔“嗯”了声,整个人又往她怀里缩了缩,用一种很罕见的、稍微有些孩子气的、想要独占什么的语气,轻轻地说, “现在我有三颗珍珠了。” 隋秋天张了张唇,却没有说得出来话。 因为这时候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甚至因为舍不得时间逝去而很想要流眼泪。她还不明白,像今天这样完完整整过完的一天,真的会是她们以后很普通很常见的一天。 所以。 她只是又在冬夜的风里,将自己怀里总是不那么温暖、也总是她离开一会就变凉的棠悔抱紧了些,不太熟练地用唇蹭了蹭她的额头。 留下了第四颗珍珠。 - 约会日的行程不算太满,但隋秋天却觉得自己被填得很满。 回来的车上。 棠悔可能是因为太过劳累,把脸挨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隋秋天看着棠悔黑黑密密的眼睫毛,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在车停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时间真的过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而自己似乎还没有做好结束这一天的准备,才会在到家之后流露出失落和不舍。 “秋天小姐。”或许是她在车里看着棠悔的脸发了很久的呆,司机都忍不住提醒她,“不下车吗?” 隋秋天如梦初醒。 她看着棠悔近在咫尺的脸,想去亲一亲她的睫毛,眼皮,鼻尖,甚至是她睡梦中稍微显得平直不太温柔的唇角…… 却又因为司机在场而很不好意思,只好下车,让司机帮忙,把棠悔背到她背上。 山顶比城市里面气温要凉很多,所以在司机把车开走之前,隋秋天又请她帮忙,把自己的外套盖在棠悔身上。 确定棠悔的体温没有很凉。 隋秋天才背着她进入别墅。 这个时间点,棠悔住的那栋别墅已经没有其他人。但管家还是很贴心地为她们留了灯。 隋秋天背着棠悔,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上楼梯的动作很慢很慢。 也可能真的是太慢了。 终于走上三楼的时候,隋秋天舒出一口气,而棠悔却像是被她吵醒,在她背上小幅度地动了动脸,也迷迷糊糊地问她, “隋秋天,我们现在在哪里?” “棠小姐。” 怕把她的瞌睡吵醒,隋秋天压低声音,往卧房那边走,“我们已经到家了。” 棠悔不说话。 呼吸均匀。 好像是又睡了过去。 但过了两秒。 她又清晰地吐出一个,“哦。” 好像是回应。却又明显能感觉出来,这个人没有睡醒。 隋秋天弯了弯唇角,觉得在她背上睡不醒的棠悔很可爱。 她背着她走到卧房门前,用手肘推开门,想要踏步进去的时候。 棠悔突然紧了紧她的脖颈。 用刚刚那种听起来很清晰,但又不怎么清醒的语气,说, “隋秋天,你等一下。” 隋秋天只好在卧房门口等一下。 这一下有好久。 大概可能过去两三分钟。 棠悔总算是完全清醒过来,她拍了拍隋秋天的背,比较委婉地问,“今天有多少个‘正’字了?” 隋秋天没想到她会问起这种问题,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红着脸低头盯自己的鞋尖,磕磕绊绊地说,“应该是刚好五个。” 棠悔没有马上回话。 她在她肩膀上呼吸,很安静。 隋秋天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继续等一下。 就在她不知道等了多少下,张唇准备开口之际—— 棠悔在熄灭的廊灯下,轻轻喊她的名字,“隋秋天。” “嗯?”隋秋天侧脸,看到她们投在门上的影子,耳朵挨着耳朵,好亲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不回答。” 棠悔的呼吸洒在她耳朵上,热热的,柔柔的,“也不要像之前那样马上跑走。” 隋秋天不知道棠悔要问什么,木讷点头,“好的棠小姐。” “我是认真问的,所以你也认真思考之后认真回答就好了。” 可能是太了解她的性格,棠悔又强调这一句,停了一会,才比较收敛地问, “你觉得要画多少个‘正’字,我们才可以在回家之后晚上一起睡觉?” 隋秋天愣住。 因为棠悔说不要跑,也不要不回答。 但她实在足够慌乱。 只好背着棠悔在原地转了个圈圈,才稀里糊涂地问,“棠小姐,你说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 棠悔不讲话,静静地在她耳边吐息。 隋秋天觉得耳朵痒。 也觉得烫。 还觉得好像有一层雾拢过来,让她的脑子里面变得雾蒙蒙的,白色的,透明的雾。 隋秋天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但因为棠悔说她不可以不回答。 于是她只好努力从这些水雾里面捞出自己笨重的脑子,思考之后,想要开口—— 但那个时候。 棠悔可能是怕她说出什么很惊人的答案,抢先说了一句,“今天晚上可以吗?” 这简直比隋秋天脑子里想的还要惊人。她差点被空气呛到—— 不过棠悔也没有故意呛她的意思,很快便和她说清楚自己的意思, “我就是想和你一起睡觉。” “你放心。” 女人靠近她的耳侧,柔声细语。 像是在笑她,又像是对她紧张的样子觉得很无奈,只好对其进行简洁补充, “在画到你认可的‘正’字数量以前,我是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第191章 - 这一点隋秋天当然明白。 她很清楚,棠悔在这方面也不是什么很急切的人。 所以她解释,“棠小姐你放心,我没有这么想你。” 棠悔却没有因为她的答案而流露出太多满意。她沉默一会,“那你怎么想我?” “就是……”隋秋天想了一会。 很笃定地说,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没有那个意思。” 棠悔不讲话。 “棠小姐,我明白你在考虑什么。”隋秋天自顾自地说,接着,也又兀自考虑起和棠悔一起睡觉的事情来—— 等今天结束,应该已经是五个“正”字,她们现在的进度已经涵盖牵手,拥抱,亲吻,吃对方吃过的食物,在睡觉之前给对方讲童话故事,把对方的照片设置成自己的表盘,或者是从二楼跑到三楼去进行晚安吻……再下一步,可能真的就已经是和对方一起睡觉。 而今天又是她们的约会日。 按道理—— 这在很多以爱情线为主题的游戏中,都是关键剧情,需要对进度条具备推动作用。 况且,隋秋天之前去请教心理医生,“去约会”也是对方在听见她觉得不太懂怎么和自己的恋人亲密之后,所给出她的建议。 这样一想。 隋秋天觉得自己有理由认为,这次约会日结束,她们的确需要取得恋爱进程中的一些进展。而基于这一点,棠悔的提议是无比正确,且具有前瞻性的。 于是在大段的沉默和空白以后,她没有感觉到自己背着棠悔在卧房门口发了大概有五分钟的呆,而是很严谨地点了点头,说,“好的棠小姐,那我们今天晚上一起睡。” 棠悔还是在她背上不讲话。 可能是因为她的语气像在进行工作汇报,甚至像是她自己变成上级在安排工作一样。女朋友棠悔有点不满。 于是隋秋天暗自思忖了一会。 更改句式和语气, “棠小姐,我想申请今天晚上和你一起睡觉。” 屏住呼吸,很是谨慎地加上请求, “不知道你会不会愿意呢?” 【作者有话说】 [眼镜][眼镜][眼镜] 79「一起睡觉」 ◎“棠小姐,我也不是没有那个意思。”◎ 按照隋秋天对自己首次恋爱关系的关键进程规划——其实就算是普普通通地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现在也稍微有点快了。 当然,不到一个月时间,她们就完成了牵手、拥抱、亲吻等重大进程。 这同样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所以。 在她问出口,而棠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沉默的那段时间,她又开始反复斟酌,是否需要及时撤回这次申请—— 首先,她没有觉得棠悔急。 约会结束之后不想和自己的恋人分开,这是人之常情。隋秋天同样也是这么想。 只是她比较迟钝,没有想过还可以晚上一起睡觉。 其次,进程虽然比她预想中的快,却也并没有让她产生任何不适,反而是让她觉得不好意思,也产生某种愧疚。 因为每一次都是棠悔主动的。而凑巧她最近阅读过的一本与爱情有关的书籍里面说过——不要让你的恋人一直处于推动关系的主动位。 主动久了的人会累,被动久了的人会懒。懒和累,将会是恋爱关系中的大危机!!! 三个感叹号在书页中出现。 看到这条内容的隋秋天简直警铃大作,当晚立刻敲响棠悔的房门,勇敢给出一个亲吻,彰显自己的主动。 最后,隋秋天真的没有那么保守。 与此同时,她觉得可能是自己有时候的想法和言论,让棠悔误以为她是一个很保守的人。 她不希望棠悔这样认为。 因为她虽然不擅长评估感情,但也清楚,一个过于保守的恋人,不会是第一名。 基于以上分析。 隋秋天觉得棠悔可能有一点生气。于是又赶快改口, “棠小姐,其实我早就想和你睡觉。” 察觉到这么说可能会有歧义,而棠悔也始终保持沉默。隋秋天红着耳朵想了一会,立即谨慎补充,“当然,如果你要是今天晚上不太愿意的话,我会欣然接受,也不会觉得你保守。因为这是人之常情。” 说完之后。 隋秋天看着房门口她们两个的影子,及时反思,觉得这段话说得算是完整—— 既表达了她没有觉得棠悔很急,而自己也会努力主动推进进程的思考,也表达对棠悔有权对此进行拒绝的尊重,最后还阐明了她不会因此认为棠悔保守的想法。 查漏补缺过一遍。 隋秋天终于舒出一口气。 却也意识到棠悔一直没有出声。 便有些奇怪。 侧脸,努力去看自己背上的女人,“棠小姐?” “你睡着了吗?”隋秋天把声音压得很轻。 “我没有睡着。”沉默良久后。 棠悔终于发出声音,语气听不出是在生气还是没有生气,“不过……” 可能是廊道太长太黑,她趴在她背上,在经过一段漫长的空白之后,传出来的声音悠悠的,“隋秋天,你真的很想和我一起睡觉?” “当然。”隋秋天挺了挺下巴,也红了红耳朵。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还好。 但等棠悔用那种柔声细语的语调一反问,还喊她的全名。 她又觉得简直难以呼吸,好像自己并没有那么坦荡。 “好吧。”棠悔似乎在笑,笑声像泡泡那样飘到她耳边,声音懒懒的,“既然你早就想的话,那今天晚上就一起睡吧。” 像命令。 偏偏尾音有一点点不太明显的上翘。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迅速回应。 却也因为棠悔那一点点上翘的尾音,声音越变越弱,耳朵也越变越红。 两个人因为这件事在门口僵持这么久。现在总算达成共识。隋秋天便闷头背着她进房—— “你去哪儿?”棠悔大概是察觉到她没有转方向,及时询问。 “我先把你送进去,过一会……”隋秋天磕磕绊绊地解释,“过一会再上来找你。” 棠悔“哦”一声。 这应该是同意的意思。 隋秋天稍微放松背脊。 往前走了一步,便又听见棠悔说, “还是你等下来接我吧。” 隋秋天愣住。 “我的床太大了。”棠悔很是贴心地解释,“两个人睡可能不是很舒服。” 隋秋天没明白,“可是我的床很小。” 棠悔顿了一会,“没有关系。” 脸贴着她的脸,轻轻吐出一口气,耐心地说,“太大的床两个人睡觉会抢被子。” “小一点会暖和。” 原来是这个意思。 隋秋天点点头。 她觉得棠悔的考虑很有道理,但也不知道自己的床是否有点太小,而自己睡起觉来会不会把棠悔挤到床下面去…… 她心里为这件事有些担忧。 想要急着下去检查床宽是否合适,但表面上还是没有显露自己的着急,很认真地说, “我不会让你冷到的,棠小姐。” - 将棠悔送进三楼卧房,为她准备好洗浴的衣物和其他设施,检查好水温—— 隋秋天就很有礼貌地和站在浴缸旁边穿着白浴袍准备下水的棠悔说了声再见。 然后急匆匆地下了楼。 她没有考虑过要接棠悔下楼洗浴的可能。因为,共用一个浴室洗澡,现在对她来说,还是稍微过度了。 她相信棠悔应该也是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 才会在她准备好这一切之后。 就兀自裹紧白色浴袍站在浴缸面前幽幽地盯着她看。 这可能是一种得体的、催促隋秋天尽快离开,却又不会让她觉得苛刻的方式。 隋秋天察觉到棠悔的体贴提醒,便赶快下楼回自己的房间。 这是第一次,她要和人同床共枕。还是和自己唯一的、初次拥有的恋人。 说不紧张肯定是假的。 洗澡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都要吐出来,吹头发的时候也是。 可是话又是她自己讲的。 再怎么样,打退堂鼓也不是正确的选择。搞不好,还会让棠悔生气。 隋秋天不想当一个反复无常的恋人。于是,她洗完自己,就很紧张地换上一身质量很好的睡衣,确认扣子不会突然崩掉之后,想了想,又拿出针线盒,自己对着小灯很仔细地加固了一遍,最后发现怎么扯都扯不掉之后,才很满意地去检查床宽—— 只有一米二,单人床,按道理不太适合两个人睡。隋秋天虽然个子高,但体型偏瘦,平时一个人睡是足够了,而且会让她很有安全感。 现在两个人…… 隋秋天抱出一床被子。 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垒得高高的。 第192章 这样应该不会冷了。 她扶着眼镜想。 然后。 环顾四周—— 发现地好像有点脏。 隋秋天纠结一会,觉得棠悔应该没有那么快。 便拿了吸尘器过来。 吸了一遍地,又拖了一遍湿的,一遍干的,然后把空调风调大,耐心等着吹干。 等待地干的期间。 她发现自己房间里好像东西很多,特别是书,也不够整齐。 于是。 她又开始很认真地整理书架上的书,整理书桌。 换了一套洗过的床品。 扶着眼镜。 很仔细地把床边掉过的每一丝头发都撵走,把房间里大大小小可以擦的东西都擦一遍。 到最后。 她发现自己简直累得满头大汗。 觉得这样迎接棠悔可能不会很礼貌,只好重新洗澡,重新吹头发,重新把自己吹落下来的头发捻好收紧垃圾桶。 但再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 她很满意地看着一尘不染的卧室,坐到书桌前,准备进行最后一步。 翻开笔记本。 到画“正”字的那一页。 她画完今天白天的数量,便用下巴顶着笔套想,不知道今天晚上还会不会继续画“正”字。 思考一会。 隋秋天耳朵红了红。 睡觉之前有那么长的时间,正常来讲,两个相爱的人,应该还是要亲一亲才会睡觉。 想到这里。 隋秋天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耳朵,好一会,才相对大胆地落下笔尖—— 多写了一个“正”字。 这已经很多了。 隋秋天认真思考。 可能还稍微多了些。 要改吗? 不过好像也不太碍事。 毕竟…… 隋秋天松开自己发烫到有点烦人的耳朵,盖上了笔记本。 毕竟多退少补。 - 三楼的环境还是和之前一样安静。棠悔今天洗浴的动作很慢。 她从出生起就拥有属于自己的床,这辈子都没有必要、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别人同床共枕。 这是第一次。 当然。 她想隋秋天可能也是第一次。 不知道隋秋天在二楼怎么想。 但棠悔在这个过程中却意外发现,自己还真的有些紧张。 不过她擅长隐藏,从棠厉那里受到的教育从来都是要掩饰自己的喜好和情绪,不要轻易让人得知自己的弱点。可能这件事并不是无时无刻都正确。但运用在这件事上,好像又有一点道理。于是棠悔决心不要显露这种微弱的紧张。 隋秋天离开以后,棠悔一个人在房间里站了一会,最后用了好几种类型的浴液,清洗身体的不同部位,以至于费了一段时间才彻底洗浴好。 之后,她换上长度得体的睡袍,会盖住她的小腿,但又不至于太过保守。 还特意把腰带系上一个刚刚好一扯会掉,不扯就会显得她相对优雅的程度——但由于她看不见,所以她也不知道这种程度是否合适。 在黑暗里考虑了一会。 棠悔叹了口气。 正好因为她看不见。 而隋秋天又真的很笨,大概也不会因此有太多怀疑。 于是她把已经系好的腰带又解开,重新系了更松垮的一遍。 在等待隋秋天过来接她的那一段时间,棠悔犹豫着,考虑往脖颈下面喷一点点香水是否太过刻意,最后,她还是决定稍微用指腹在耳后和腕心擦了一点点。 可以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棠悔安静地坐在床边。 再继续就多了。 傻子都会发现了。 但…… 棠悔迟疑几秒。 好像隋秋天傻的程度还和一般的傻子不一样。 想了想。 她再次拄着盲杖,站起身来。 找到口红。 用指腹。 稍微往唇上抹了一点点。 她看不见,所以只好下手尽量放轻。 能够让她的唇色显得好亲,但又看不出来是最好的。 棠悔只抹了一点点。 放口红回去的时候。 她缩了缩手指。 犹豫大概十秒。 摸索着。 把手指上剩余那点,抹到眼尾。 很仔细地抹开,晕染。 洗手。 重新落座。 棠悔十分安静,相当耐心地等着隋秋天过来接她。 只是她没料到。 半个小时后,隋秋天还没有任何动静。 - 隋秋天把笔记本扣好,藏起来。 想了想。 又找出她觉得很好闻的、橘子味的香氛,给两床叠在一起的被子都小小地喷了一点点。 然后蹲在地板上,举着手电筒,闷头仔细找有没有被她遗漏掉的头发。 是在她站起来,考虑要进行第二遍拖地的时候,手表振了一下,是棠悔的消息发到她不知道扔到哪里的手机上。因为她刚刚还用酒精,很认真地把手机和手表都擦了一遍,甚至还很勤快地更换了新的手表表带。 她慌里慌张,找了蛮久,终于把差点被扔掉的手机找到。 看到屏幕上“棠小姐”三个字。 她紧张到手滑好几次才把消息点开,也才听到棠悔发来的语音—— “隋秋天,你是已经睡着了吗?” 极度温柔的语气。 好像并没有因为等待时间太长而生气。 以至于隋秋天那时候看到时间,大吃一惊,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却又很珍惜地攥紧这个能听到棠悔声音的联络工具,在衣服上擦了擦出汗的手,说, “没有的棠小姐。” “我马上过来。” 她这么说。 却没有再得到棠悔的回复。 可能棠悔不想再主动。 隋秋天很明白这个道理,也决心要多多主动一点。 她相当紧张地把手机放下。 噔噔噔噔。 几下跑到三楼。 又意识到自己可能来得太快,会让棠悔觉得她在这件事情上很急。 便干巴巴地在门口停了大概有三十秒钟。 同手同脚地模拟从远及近的脚步。 最后呼出一口气。 终于抬起手。 “咚咚——” “咚咚——” “咚咚——” 很标准地敲了三下门。 棠悔抬起下巴,翘起唇角,在心里倒数整整三十秒。 才拄着盲杖,慢悠悠地起身—— 站到门口。 却不开门。 于是门外的隋秋天像是屏住呼吸,竖着耳朵贴在门边听了一会,可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门,怕她睡着,又怕她生气,还是犹豫着,重新敲门—— 咚咚。 咚咚。 咚咚。 又是三下。 棠悔动作很慢地打开门,感觉到门外的隋秋天在看见她之后呼吸滞了不止一秒。 她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唇角。 声音温柔,且正常, “我还以为你已经等睡着了。” “没……”明明刚刚才见过,隋秋天这会见到她,声音听起来很紧张,连呼吸都是乱的,“没有。” “我就是在收拾房间。” 她向棠悔解释,“怕你第一次睡这么小的地方,会觉得不舒服。” 也真的很诚实,“也怕你第一次和我睡觉就觉得不舒服,后面就不会再和我一起睡了。” 但她可能已经语无伦次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棠悔挑了下眉。 “不是,不是。” 隋秋天慌慌张张地解释,“棠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棠悔低眼,将手搭在盲杖上,鞋尖打了个转,轻轻地说,“没有那个意思。” 隋秋天愣住。 好一会。她像是绞尽脑汁,稍微站过来,撑住敞开的门不让她因为生气而进去,干巴巴地解释,“棠小姐,我也不是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就是有那个意思了?”棠悔弯着眼梢,轻轻问她。 隋秋天卡住了。 完全不说话。 也完全不呼吸了。 棠悔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像个涨气的气球那样突然炸掉,“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隋秋天给出回应。 停了一会,声音很弱地解释, “我的意思是,我对你有那个意思,但没有那么急就有那个意思。” “但是如果,如果你有那个意思,我也会对你有那个意思。” “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的话,我也可以没有那个意思……” 像努力在寻找正确答案的机器人。 棠悔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绷得越来越紧,也能感觉到她好像想伸手过来牵自己却又因为没能找到正确答案不敢来牵,真的很想笑。 第193章 也觉得这样下去隋秋天可能迟早会故障掉,便很主动地说, “好了,知道你有那个意思,但不是今天了。” 隋秋天那一大串绕口令被她一句话打断了。她停下来,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像接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过来接她,“棠小姐,我牵你下去吧?” 棠悔没有吝啬,把自己的手伸给她。 隋秋天很小心地过来牵她的手,整只手掌都将她裹住。 棠悔脚步很轻,朝她靠近一步。 隋秋天立马屏声息气,牵她的手力气都小了下去。 棠悔翘起唇角,很故意地挠了挠她的掌心。 隋秋天怕痒。手指蜷了一下,但也没有松开。 而是将她握得紧紧的。 然后侧脸来看她——棠悔能感觉到她的视线。 应该是在看她。 用那种像好奇,又像发呆的,显得格外小心翼翼的表情。 让棠悔会产生很多愉悦的那种表情。 在快要下楼梯的时候,棠悔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的重量往隋秋天那边又靠了一些,摩挲着隋秋天一瞬间绷紧的手背,察觉到隋秋天有些艰涩的呼吸,她轻轻地问,“怎么了?” “没,没有。” 隋秋天说。也很努力地撑扶着她的重量,让她站稳,自己则是有些艰难地往下走着。走了一会,她终于小声地把自己的疑惑说出口, “就是觉得,棠小姐你现在闻起来,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有吗?”棠悔很是茫然地抬起脸,攥紧她手腕的腕心,也歪头,对她笑了笑,“隋秋天,你是不是晚上鼻子有点堵啊?” “可能是。”隋秋天这样说。 也不太敢去看棠悔,因为这个距离太近了,而她说完这句之后,棠悔似乎因为站不太稳,又抓紧她的手,往她这边靠了一些—— 隋秋天将她扶稳。 鼻尖便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和平时不一样的,有些让她心浮气躁的香气。 她又不可能很奇怪地问——棠小姐,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这么香?更不可能说——棠小姐,你的嘴巴红红的,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只好低头。 继续盯着自己的鞋尖,屏住呼吸。 带棠悔回房间。 回房间的路并不太长。但隋秋天一路都在思考,等下要怎么和棠悔睡? 毕竟一米二的小床还是太小了些。 她也没办法现在从客房换一张床过来。再加上,棠悔说小床比较暖和。 隋秋天思来想去,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只好一路忧虑地带着棠悔回房间。 为棠悔打开房门之后,自己又眼巴巴地等在旁边,说, “棠小姐,你先躺上去试试看。” 幸好,棠悔没有因为她这句话而产生不悦。她轻轻颔首,便把自己的手搭在腰带上—— 隋秋天瞥到她的动作,大惊失色,“棠小姐,你要做什么?” 也眼疾手快。 要去拉棠悔的手—— 却又在快要拉到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太莽撞可能会碰到其他地方。 只好虚虚地拉了一把空气。 就慌慌张张地缩回来,甚至很掩耳盗铃地补充,“脱了会冷。” 棠悔手还搭在腰带上没有动,静静抬眼看她,眼神好坦然, “隋秋天,你要让我穿那么多睡觉吗?” 又喊全名了。 听到棠悔这么说。 隋秋天下意识去看—— 便也看到棠悔睡袍上松松垮垮,好像只要稍微一用力就会被扯掉的腰带。 她干巴巴地动了动喉咙。 想要说些什么。 却又发现自己喉咙好像被黏住,一点话也说不出。 只好揪紧衣角。 也努力解释,“我是怕你冷。” 不知道棠悔会不会相信她的解释。 总之—— 隋秋天已经因为棠悔一个解腰带的动作,胡言乱语到快要冒烟。 而棠悔在看了她一会之后。 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搭在腰带上的手轻轻一扯—— 隋秋天迅速闭紧眼睛。 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落下来,被大大方方地递过来。 “隋秋天,帮我收好。”棠悔下达命令。 温热的睡袍被递过来。 隋秋天下意识听从命令去接—— 却又在碰到女人指尖之后,忍不住缩了缩手指。 把睡袍接过来。 隋秋天紧紧抱在怀里。 还是不敢睁眼。 唇角平直。 可棠悔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很安静,好像在看隋秋天。 隋秋天没有办法。 只好闭紧眼睛小声说,“棠小姐,你快上去吧,会冷。” 棠悔不讲话。 隋秋天瘪了瘪腮帮子。 无意识地揪了揪手中睡袍。 却又在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猛地脸红,差点要直接丢掉—— 而这个时候。 棠悔却轻轻笑了一下。 “算了。” 女人声音飘飘悠悠的, “快点过来睡觉吧,不和你闹了。” 她这么说着。 隋秋天也因此察觉到什么。 她想了一会,觉得棠悔应该不会是会真的直接在她面前脱衣服的那种人。 便悄悄咪咪地睁开半条缝—— 隐隐约约。 她看见棠悔在摸索着上床。 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棠悔里面还是穿了衣服。一套黑色的丝绸睡衣,材质在灯光下是轻飘飘的可以被暖气吹起来的那种,布料柔软,又显得她敞出来的皮肤很白。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 棠悔这时候已经摸索着躺进隋秋天为她准备好的被子里,平躺,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很标准的睡觉姿势。 阖上眼皮,有些发倦地说, “快点过来。” 棠悔比她想象得还要瘦。 这会躺在她的小床上。 还给她空出了比一半还要多的余地。 “好。” 隋秋天应下来。 然后在床边。 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睡衣,关了灯,也小心翼翼地摸到床沿,平躺上去。 可能是出自习惯性的模仿,她和棠悔采取一样的睡姿。 两个人平躺在小床上,双手交叉放在小腹,都没有挨对方太近。 空间都刚刚好。 但隋秋天很不想挤到棠悔。 便自己往外挪了一点,手肘和半条腿都悬空。 这样可以让棠悔拥有翻身的自由,还可以让棠悔会稍微舒服些。 不知道别人第一次和自己恋人睡觉时一般是怎么睡,但隋秋天自己就是很拘谨地平躺着。 大气不敢出。 竖起耳朵。 时刻去注意身边棠悔的动静。 但又不敢太明显。 怕自己盯久了棠悔会觉得不舒服。也怕自己多往旁边看一眼,心跳就快一拍。 可能两个人睡一米二的床还是有些不够。隋秋天躺了一会,就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发麻。但不知道棠悔有没有睡觉,她也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 是她在枕头上稍微动了动头,想要调整自己的头发的时候,她的头发牵动棠悔的头发——这可能是她们第一次一起睡觉,却全身上下,唯一和对方有接触,并且算得上是缠连的部位。 或许是她的动作牵动棠悔。 棠悔稍微仰了仰头,把不小心压到她的头发让开。 “谢谢。”隋秋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讲礼貌。总之,她的心跳像是打鼓那样,让她除了讲礼貌之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她把头发从她的头发里面扯出来,睁眼看了看眼前的黑暗,意识到一般的恋人在入睡之前可能会有夜聊这个环节,所以她思考一会,主动提起话题,“棠小姐,你还没睡吗?” 棠悔“嗯”了一声,但呼吸是均匀的。 隋秋天没有看她。 她平躺着。 盯着黑暗的天花板,在她的味道里吸了一口气,问,“是不舒服吗?” 她真的很担心这件事。 “不是。”幸好,棠悔否认得很快。 “那就好。”隋秋天松了一口气。 却也闻了空气中更浓厚的、属于棠悔身上的气味。 花香。 但不烈。 伴着女人起伏的呼吸若隐若现。 也让隋秋天的心跳以一种不常见的频率加快。她努力平复,也再次和静静呼吸的棠悔搭话,“棠小姐,你睡不着吗?” “也不是。”棠悔的用词比较模糊。 “那是怎么了?”隋秋天更紧张了。 棠悔不讲话。 隋秋天抿唇。 她想去看棠悔。 可是又觉得在这种时候去看她,会显得自己别有所图。 第194章 思考一会。 她张开唇,想要去问“棠小姐你在想什么”。而在这之前,棠悔却先于她开口了。 “隋秋天。” 她喊她的名字。没有主动牵她的手,也没有主动靠她的肩。基本没有靠近她,而是很平常,也比较委婉地提起, “我们难道都不画个‘正’字再睡觉吗?” 【作者有话说】 我们公主也是相当委婉了[眼镜] 80「嗡嗡——」 ◎“最后。我爱你,不要多想。”◎ 理论上,棠悔今年三十好几。 不太应该在亲密关系上表现得像是情窦初开。即便这是她的初次恋爱。 她认为自己需要时刻铭记自己比隋秋天年长六岁的事实,也想要循序渐进地,对生涩柔软的二十代青年隋秋天在感情上进行合理引导。 还需要尊重隋秋天对于秩序感的、类似于强迫症的重视,以及她对于她们恋爱关系的合理规划。 因为这是隋秋天的第一次恋爱。 棠悔作为年长者—— 理应对自己年小六岁的恋人展露很多包容。 最好。 她也不要表现得急不可耐。 以免让隋秋天察觉到她们之间,与普通恋人相比而言略显鲜明的年龄差距。 于是。 在平躺在隋秋天的那张一米二小床上的时候,在来隋秋天的房间之前,棠悔都认为自己拥有很多耐心,既没有主动靠隋秋天太近,也对她的每一个问题都有所回应。 她表现得像自己只是来普通睡一觉,其实是希望,隋秋天可以在闻到她身上的花香味的时候,或者是看到她特意涂红的嘴唇、眼尾的时候,亦或者是在不小心擦过她露出来的皮肤的时候,稍微向她靠近一些,那么她也可以装作不小心地碰一碰隋秋天的手指,肩膀和腰……再若无其事地转身。 于是一个吻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么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也会是自然、正常,也不会让棠悔显得有一分急迫的。 如果事情按照棠悔所预料那样发生。 她也就不必表现得如此直接。 甚至。 让隋秋天在听见这句话之后。 愣了几秒。 突然像颗巨型跳跳糖那样,噼里啪啦地滚到了床下—— “嘭——” 这是棠悔完全始料未及的。 她不明白这句话有哪里吓人,会让隋秋天吓到摔下去。 说实话棠悔有点不悦。 但那声摔落下去的声音又实在太响。 以至于她又难以避免地担心隋秋天摔到哪里,只好艰难摸索着直起身子,迟疑着去问,“隋秋天?” 话落。 手摸到一个温的、软的手臂。 “你——” 棠悔靠近床边,迟疑着想要去扶她,但自己姿势也足够别扭,不好发力。 “棠小姐。”隋秋天喊她。 声音有点弱。 好像是因为摔下去有些痛,又好像是忙着跟她解释,“我不是因为你才摔下去的。” 棠悔不知道说什么。 本来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但现在,隋秋天竟然在她委婉提出亲吻的要求之后吓得摔下床去,也不得不让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显得过分急切。 “你先起来。” 在床边僵持良久。棠悔只好这样说。 隋秋天却因为这个小事故紧张起来。她维持着摔下去时的、极为别扭的蹲趴姿势,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努力向她解释, “我是睡的地方太少了,没有维持到平衡所以不小心摔的。” “知道了。” 棠悔怕她蹲久了腿麻,又怕她冷,可自己又不是很高兴,便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再说。” “棠小姐。”隋秋天还是没有起身。她罕见地没有听从她的命令,而是可怜巴巴地蹲趴在床边,两只手都过来,捧握着她的手,有些难为情地讲,“其实我刚刚拖过好几遍地,也在你来之前特意换了新的地毯,还把床边很多地方都擦干净了,我就算摔下去也很干净……” 可能是怕她因为刚刚自己的笨拙行为而生气,放得格外小心的语气, “棠小姐,你觉得我现在还可以亲你吗?” 棠悔看着自己眼前弥漫的黑暗,没有马上说话。 旖旎的氛围被破坏。 却又因为隋秋天的生涩和一板一眼而显得格外温情。 棠悔一点办法也没有。但又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顺势同意,这可能会显得她真的很着急这件事,也不是很矜持。 不过犹豫片刻。 听着隋秋天颇为紧张的呼吸声,感受到隋秋天拉自己紧紧的手,她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她的准许。 隋秋天像是松了口气。 先是用包握着她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接着。 便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抬起脸过来。 呼吸在黑暗中紧得厉害。 棠悔寻着她的方向。稍微主动,但又不那么主动地偏了偏脸—— 隋秋天靠了过来。 嘴唇紧张地印上她的嘴唇。 两只手还是很珍惜地握着她的手。 棠悔微微低头配合,感觉到脸上有很多交缠在一起的头发,磨得她耳朵很痒,便用手抚了抚,捧住隋秋天的脸。 想起隋秋天还在地上。 可能会冷。 她轻轻拽动她的袖子,自己则稍微往里侧靠了靠。 给隋秋天让位—— 相比于地面上没有鹅绒被的冰冷。隋秋天一边护着棠悔的肩和头,怕她不小心撞到墙,一边慢慢地直起身来,坐到床上。之前铺开的被子被挤成一团,皱巴巴地拥在她们的四肢周围。隋秋天慢慢吸了一口气,能感觉到这些围着她们的被子很温暖,也充斥着在她鼻腔里横冲直撞的、属于棠悔的气息。 暖的,热的,也柔的。 记录表上已经画好五个“正”字,虽然有一个是提前画好的。但隋秋天现在的亲吻,也没有之前那么生涩,总是需要棠悔进行引导了。 可能是因为周围被子里那种香味被空调暖意蒸腾出来,亲了一会—— 隋秋天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而棠悔那个时候便主动搂扶着她的后颈。 捏了捏她的耳朵,也在接吻的间隙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呼吸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嗡嗡——” “嗡嗡——” 有什么东西开始猛烈震动起来。 隋秋天很是迷茫地睁开眼,发现原本关了灯的室内充盈着一种微弱跳动的红光。 而振动源。 则来自她手上的智能手表—— 表盘中央,一颗红心猛烈扩大紧缩。 中间写着三个字—— 高心率。 以及一行小字—— 你似乎处于非活跃状态。 但从23:12起的十分钟内,您的心率一直高于140/分。[1] 隋秋天呆住。 “怎么了?”棠悔大概也有所察觉,很茫然地睁开眼。她的手还挂在隋秋天的后颈上,拇指轻微刮过她的耳朵。可能是红光让人产生的错觉,她的嘴唇边缘,和眼尾,都隐隐约约泛着红。 手表的震动越发强烈—— 隋秋天迅速捂紧表盘。 像金鱼吐泡泡那样大口呼吸, “我没事。” 她闷着头,躲在那些皱巴巴的被子里面说。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 表盘上的提醒消失得很慢。 棠悔静了下来,她的呼吸声变得很轻。但听到震动声,大概也明白怎么回事。 没忍住。 笑了声。 隋秋天的手表又震了。 她只好用力捂紧,也只好稍微露出一点额头,小声说, “你不要笑。” 情况紧急。 她连“棠小姐”都没加。 就又把头缩进去。 闷头去捂表盘了。 “好,我不笑。”棠悔这句话是笑着说的。 飘飘悠悠的。 隋秋天不讲话。 棠悔笑了一会也没再笑。 她隔着被子。 拍了拍隋秋天的头,又稍微帮隋秋天理了理有些濡湿的头发,很是意外的语气,“你出汗了?” “我是易出汗体质。”隋秋天努力解释,“冬天也很容易出汗。” “哦。”棠悔这么说,好像认同她的解释。却又在停了半刻之后,轻轻地说,“还以为你不会有想法呢。” 隋秋天隔着被子没有听清,但从语气听得出来,她好像突然变得心情很好一样*。 便钻出一点点耳朵。 问,“棠小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棠悔玩了玩她的头发。 顿了一会。 在她发现自己的手表提醒停止之后,很简洁地提出,“隋秋天,你能带我去一趟浴室吗?” 第195章 手表提醒又开始了。 隋秋天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棠悔为什么突然去浴室。 但基于现在这种略带尴尬的情况。 又不敢问。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 她小声地说, “好。” 话落。 她下了床。 黑暗中,手表中央的红光尤其明显。 像一种提醒。 隋秋天抿唇,扶着棠悔去了浴室。 她这里没有无障碍设施。所以关门之后,她也不敢走远,站得很近。 水声隔着门传来。 隋秋天想了想,一边捂着手表,一边主动敲门问棠悔,“棠小姐,你需要我上去为你准备衣物吗?” 棠悔沉默了一会才回答,“暂时不用。” “好。” 隋秋天应下来。 便在门外,耐心又紧张地等待着棠悔。 棠悔用的时间不长。但表盘中央的提醒总算是停止了。 再打开门的时候—— 棠悔还是穿着刚刚那身黑色的睡衣,外表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镇定又自然。 隋秋天也没有多想。 她扶着棠悔回到床上。 给棠悔盖好被子。 自己也准备像刚刚那样平躺,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像个木头人一样停住脚步—— “怎么了?” 棠悔侧躺在床上,微微侧脸看向这边。昏暗光影下,她的脸庞很模糊,却依然很美丽。 “没……” 隋秋天低头,盯着鞋尖,“没什么。” “就是,我可能也要去一趟浴室。” “哦。” 棠悔语气好正常。她松开隋秋天的手,声音听起来好像在笑, “去吧。” 隋秋天不敢和棠悔对视。 她闷头,同手同脚地转了身,差点左脚绊右脚那样摔倒,才勉勉强强地到了浴室。 关上门。 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得通红。 隋秋天花了一段时间才出来,那个时候,棠悔好像已经睡着了,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小腹交叉,留了很大一片空给隋秋天。 隋秋天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躺到她身边。 盖好被子。 刚准备闭眼。 就听见棠悔在她耳朵边上喊她, “隋秋天。” 声音有些倦。 “嗯?”隋秋天小心应着。 “靠近一点吧。” 棠悔轻轻地说,“别又摔下去了。”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经过棠悔的提醒,隋秋天没有再把手肘和半条腿腾空,小心翼翼地往棠悔那边挪了一点。 而棠悔也顺势靠了过来。 她寻到她的肩膀,缩到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然后在她绷紧下巴的时候,及时开口,“情侣都是这样睡觉。” 棠悔是对的。 隋秋天努力克服棠悔靠近时自己的心跳如鼓,主动揽住棠悔的肩膀,也用脸贴了贴棠悔的额头,小声地说,“好。” 棠悔“嗯”了一声,没有说更多。 隋秋天听着她逐渐变得均匀的呼吸。 以为她睡着了。 便大着胆子低眼去看她—— 像是有所感应。棠悔在这个时候笑了声,声音听上去懒懒的, “为什么只敢偷看?” 隋秋天没想到这都被她发现,耳朵红红,憋了一会,才说,“我怕你觉得不舒服。” “为什么会怕我觉得不舒服?”棠悔贴了贴她的下巴,“我又看不到。” “但我知道你感觉得到。” 在得知棠悔是盲人之后,隋秋天查阅过很多相关知识,明白后天性盲人,虽然无法视物,但是通过其他感官,例如听觉、嗅觉和触觉,能察觉到对方是否在打量自己。 反而因此对旁人的视线格外敏感。 所以她最开始总是不敢光明正大去看棠悔,后来也形成习惯。到现在她明白自己已经成为她的恋人,但还是不希望,自己的视线对棠悔有太多打扰。 “傻不傻啊。” 大概也明白她的意思,棠悔轻轻地说。 隋秋天不讲话。 她从前没有和人一起抱着睡觉过。 不知道和自己的恋人待在一起,连呼吸和心跳都会如此幸福。 不过…… “棠小姐。” 思考一会后,隋秋天说,“从明天开始,我们不能再总是一起玩了。” “嗯?”棠悔的耳朵抵近她的锁骨,似乎在用倾听她心跳的方式入眠,头发也弄得她的脖子下面痒痒的,像是有很多只小蝴蝶停在她的胸口,缓缓扇动翅膀,“什么意思?” “你要回公司。” “而我也要努力学习,考证,找一份新的工作了。” 隋秋天解释。 说起来,她已经不当棠悔的保镖那么久,也以“客人”的名义在棠悔家里住那么久,其实这件事都不是那么合适。 前几日,隋秋天在一本书里面学习到——如果要将一份爱情维系在一个好的、健康的维度,就不要让任何一方始终单独付出。尤其是在经济层面。 隋秋天明白—— 自己和棠悔原本就在这方面不够匹配。 如果自己还一直不去反思。 养成不好的习惯,可能会让棠悔觉得很亏。 而且她看过的那些电视连续剧里一般也都这么演——没有工作,每天在家里吃饭遛狗打牌买名牌包包的主妇,最后都会被自己曾经许下山盟海誓的恋人狠狠抛弃,被一个更年轻漂亮的人替代。 虽然隋秋天不打牌,但她很快就会有一条需要遛的白色小狗,而且她已经有一个黑色公文包,吃得也比别人多很多…… 虽然棠悔现在给她买白色小狗,也不嫌弃她吃得多…… 但以后…… 越想越多。隋秋天简直忧心忡忡。 “隋秋天,不管你现在在想什么,你都先不要思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棠悔很直接地打断了她。 隋秋天愣了一会。 点点头,“好吧。” 她这么说。 也就真的很听棠悔的话,慢慢把自己的脑子放空。 而棠悔静了一会,似乎是也在思考这件事。 不过隋秋天明白,其实棠悔想什么事总是比她周全,也比她考虑得更多。 所以在她的胡思乱想又升起之前,棠悔已经很有条理地把自己想要说的话梳理清楚, “首先,我尊重你的想法,你要去找一份工作,我不会拦你,会想办法支持你。但前提是,你把你所有的伤都养好,也不要去做很危险的工作。我基本是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没有什么一定要去当保镖之类的梦想,也知道你想要的只是安定的生活。所以,你可以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之后,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听到棠悔同意自己的想法。 隋秋天很顺从地点点头。 也听棠悔继续往下说—— “其次,你不要因为觉得亏欠我搬出去。因为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很孤独,我想要每天回家之后看见你的脸,也希望有时间的时候,我可以来接你下班,或者你来接我下班,然后我们一起坐车回家,或者你想的话,也可以散步回家,虽然我可能会没有这个体力,那个时候你可能要背我走一段路,然后等你背不动了,我们再一起坐车。” “但如果这样的话,在我们都有时间的周末,我们还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度过很普通的下午。当然,如果你觉得山顶不好,对这里有很多厌倦,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住。” 听到棠悔描述这些很普通的生活。隋秋天一点也没有觉得无聊,反而因为这些事情,内心产生一定憧憬,甚至减少很多对山顶固有的偏见。 其实她没有对这里有太多厌倦。从前她想离开,觉得自己不喜欢这里,觉得这里的天很暗,冬天很冷,可能都只是出自于对自己擅自隐瞒棠悔那件事的亏欠。 而现在,经过那场白色的大雪,她又莫名觉得,其实没有什么不好。 如果这里是棠悔世世代代都在生活的地方,她也没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将棠悔带离这里。她只是想陪着棠悔,度过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想到这里。隋秋天很认真地张了张唇,想要跟棠悔说“我没有不喜欢这里”,却又意识到棠悔可能还没有把话说完,便很乖顺地等着棠悔继续说。 “最后。” 如她所料。 棠悔再度开了口。 也将唇贴近她的心脏。 对着里面无数只飘出来的小蝴蝶,柔柔地说 “最后。我爱你,不要多想。” 像一个吻。却又不是那么像。 以至于隋秋天那时候有些害羞,但又觉得无论怎么样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不讲话。 于是在思考过后。 她很勇敢地说,“棠小姐,等我找到工作以后,就把工资都交给你。” 第196章 这也是隋秋天经过思考过后得出的方法。她和棠悔之间的差距,可能是她努力一百个世纪都没有办法填平的。 但她仍然想要努力配得上自己的恋人,也决心不要沉浸在享受棠悔给她付出的一切中,最后像所有普通的故事那样没有一个好的结局。可她又好舍不得,也没办法真的就这样离开棠悔。 所以只好寻求这样的方法。 当然。 她也明白,自己能找到的工作,那一点点的工资,在棠悔拥有的资产后面,可能只是一只小蚂蚁那么小。 但是她只有这些了。 她自己。 和她勤勤恳恳三十天过后的那一份薄弱工资。 她都想要给棠悔。 不过幸好。 幸好棠悔没有嫌弃。 即使她是那种见过很大世面的人,她收到的成年礼物是私人飞机、马场和雪场。但在听见隋秋天发表那种很平凡的说要上交工资的那种承诺之后,她竟然很温柔地摸摸她的脸,还对她笑了笑,说, “好啊。” 也说,“这还是我第一次有宝贝上交工资给我呢。” 语气好正常。 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说“我的宝贝”。 却让隋秋天也觉得害羞。她不知道别人说要上交工资的时候会不会是她这种心情。 但在听见棠悔答应之后。 她心里面生出了一种格外自豪的、骄傲的感受。就好像有个小人在对她说—— 嘿,你要多多努力了。你的宝贝正等着你每个月上交工资给她呢。 “我会努力的。”她贴了贴棠悔的额头,像做出什么承诺那样,郑重其事地对棠悔说。 “嗯。”棠悔可能是被她的头发蹭得有些痒,没忍住笑了一声,“不过也不要太辛苦。” “最起码还要留一点时间和我约会。” 棠悔说,然后又补充,“因为我也会这么做的。” 显然。 棠悔的工作要比隋秋天更不适合谈恋爱。但是她都在这件事情上做出那么多努力。 隋秋天自然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单方面付出时间和精力。便也很严肃地点点头,停了一会,又很珍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才说, “我会的,棠小姐。” - 可能是对自己所珍视的、喜欢的人做出承诺,这天晚上—— 隋秋天一边思考着自己找工作的方向,一边听着棠悔挨在自己耳朵边上的呼吸声,心跳很快地睡着了。 第二天她醒过来。 棠悔已经从她的房间离开,只留下被两个人一起睡乱的被子,和被子里面残留的香味,以及被换下来的睡袍。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太急,都没有把睡袍拿上去,留在隋秋天的房间里。 可能是隋秋天睡得太熟。棠悔都没有把她吵醒,只在她手机里留下一则语音留言: “你睡着的样子很乖,没有舍得把你吵醒。我公司有急事,起床之后不要找我,好好吃饭,晚一点见面。” 听完这则留言,隋秋天一个人顶着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在小床上抱着被子,看着空落落的枕头,又看着被搭在椅子上的、材质看起来很柔软的睡袍,发了一会的呆,心里有点失落。 但很快。 她就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在回复棠悔之后,很快下楼吃了早饭,又上楼,把棠悔留下来的睡袍洗好,烘干,收好…… 收的时候她很犹豫。 本来是要收到楼上去,可是棠悔不在,她也不好擅自进她的房间。 于是,隋秋天只好把棠悔穿过的睡袍,整整齐齐地叠在自己的衣柜里—— 放在自己那些同样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 她看了一会,关了柜门。 本来都转身要走了。 结果又回去打开。 莫名其妙地—— 隋秋天站在衣柜门口,很满足地看着棠悔的睡袍盖在自己的衣服上。 观察了一会。 她觉得有个边角没有折好,便很勤恳地拿出来重新叠一遍。 之后。隋秋天在衣柜面前发了一会呆,回到书桌面前,决定完善自己的简历,也把自己上次搜集到的各种关于资格证考试的资料拿出来,准备进入认真准备的状态。 但还没进入状态多久。 就有人敲响她的房门。 隋秋天想不到这个时候还有谁会过来找她,去开门,才发现是管家站在外面,带着几个搬箱子的佣人。 “秋天小姐。” 管家对她颔首,给她指了指身后那些装得满满当当的箱子,“这是这个月,棠总为你准备的阅读书单。” 是几个密封的、看起来很厚重的纸箱子。隋秋天点点头,说, “好的,你们放在这里,我自己来搬就好了。” 之前棠悔也会为她时不时准备新的阅读书单。很久之前,隋秋天一直以为,这些都是棠悔安排人准备的。但某一次阴差阳错—— 她去棠悔书房里看到资料,才很迟钝地明白,这些年来,她读过的每一本书,其实都是棠悔亲自替她准备的。 在隋秋天的二十多年人生中,有人关心她,有人嫌弃她。但很少有这种,在她普通的、不太可爱的少女时代进入青女时代时对她的价值观和人生观进行引领的角色。棠悔是其中一个,甚至是其中最重要,也最用心对待她的那一个。只是隋秋天从前感知迟钝,不明白她们之间的很多时刻,都并不只是止步于保镖和雇主。 隋秋天没有让人帮她整理。 这些都是棠悔为她一本本亲自挑选的书,每一次,她也都会亲自将这些放到书架上。 三个大的密封箱。 隋秋天搬进来放在地上,一一拆开。 棠悔为她准备的书目很多。这么多年,棠悔大概清楚隋秋天很喜欢念书,也知道她因为没有经过系统性的科目学习和训练,反而不会对书目有什么偏见,而是对各种领域都有着好奇的、想要探寻的兴趣。所以每一次她替她整理书单,都会涉及到不同领域。 这次也是。 三个大的密封箱,新的书目,涉及到一些关于资格证的工具书籍,一些文学类可以让她看久了之后解闷的书,一些为了让她不要误以为自己有病而找来的心理学研究书籍,一些认知思维和沟通表达的书目…… 隋秋天将这些书一一进行整理,分门别类放到书架上。 是在放完最后一本的时候。 她瞥到密封箱下面。 还压着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不厚。 颜色很鲜艳。 像是一本图册。 隋秋天没想太多。 拿出来之后。 扶起之前因为弯腰滑落下来的眼镜,很认真去看图册标题—— 《如何……》 只看了两个字。 她整个人就僵成一个木头人。 脸也慢慢在暖气下面涨得通红。 变成熟透的螃蟹。 拼了命地想要从锅里爬出来。 也变成拿了烫手山芋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差点把图册扔出去。 “啪嗒——” 也真的扔了出去。 扔完之后,隋秋天红着脸在原地僵了蛮久。挠了挠裤缝,揪了揪衣角。 又闷头。 满头大汗地弯腰去找。 图册很小,之前垫在书下面都没被她发现,还差点和那些密封箱一起扔出去。 而现在被她一扔,结果就不小心扔到了床下面。扔是自己扔的,隋秋天只好费力地伸手去捡,终于够到一点光滑的边角,再次拿到手里的时候,她简直汗流浃背。 直起腰来。 她愣愣盯着那本薄薄的图册。 不敢去翻。 但也不敢再扔。 只敢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边角。 占了一个长方形的位置。 自己则拖着凳子。 像隔离瘟疫一样坐得蛮远。 板板正正地挺着背,很是紧张地盯着。 好一会。 隋秋天终于下定决心,呼出一口气,也扶了扶眼镜。 斟酌着,犹豫着。 伸手去拿。 却又在即将拿到的时候瞥到书桌上一个更需要注意的地方,她疑惑地缩缩手指,然后偏了个方向,伸手拿到一张被隐秘而张扬地夹在旧笔记本里的字条。 是被叠起来的。 可能是棠悔什么时候留给她的。 但不管是什么,总比那本图册好。 想到这里。隋秋天呼出一口气。 有些别扭地拆开字条。 上面的字迹不够整齐,也不够漂亮。 但看得出来棠悔的字: 【书是之前订的,没想过要在今天送过来打扰你找工作。不过你这么聪明,肯定可以同时学,我知道你很棒】 读完最后一个字,余光又瞥到桌角那本颜色鲜艳的图册。 隋秋天红得快要冒烟,想赶快把字条放回去夹好,却又隐约看到字条后面还有字,下意识往后翻,于是最后一行字便陡然间闯入视野—— 第197章 【宝贝加油^^】 【作者有话说】 [眼镜][眼镜][眼镜][眼镜] [1]高心率提醒参考苹果智能手表文案。但具体提醒方式有私设,和现实不太一样。 81「橘子蛋糕」 ◎她得到的很少,却希望她可以得到全部。◎ 字条上可能是喷了香水,打开之后被暖气一吹,就张牙舞爪地涌到隋秋天的鼻腔里面来。 她的鼻子很灵。 所以。 她几乎是一下就闻出来,这就是棠悔昨天夜里喷的那一款。 是特意喷的吗? 还是…… 只是不小心留下的呢? 隋秋天耳朵红红地想,又耳朵红红地瞥了瞥已经被重新夹进旧笔记本里最深那一页的字条,还耳朵红红地…… 看了看被端端正正放在书桌边角的那几本叠在一起的图册。 刚刚。 看过字条之后。 她马上把字条夹进去,想要平复心脏因为过度惊吓而产生的疯狂搏动,所以在原地僵了大概三四分钟,就同手同脚地去收拾那三个密封箱,结果,她在每一个密封箱里,都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图册。 三本。 还每一本都不一样。 实在是…… 实在是。 隋秋天不好怎么说。 隋秋天从桌板上抬起快要闷出红印的脸,拿起手机,给棠悔发去自己收到书之后的反馈,“棠小姐,我收到你给我整理的那些书了。” 一板一眼的,叙述事实的语气。 发过去之后语音转文字一遍,检阅自己是否发音标准—— 这是她的习惯,也在看到那行冷冰冰的文字之后,因此意识到这样可能会显得自己很不知好歹,只好再加上一句音量被放得很小的、自己从前每次收到书之后都会说的一句, “谢谢,我……” 她努力目不斜视,“我很喜欢。” 棠悔当然不会立刻回复。 隋秋天坐立不安地把手机放下。 感觉自己心跳实在是很快。 也无法再对那三本颜色鲜艳的图册进行任何忽略。 没有办法。 只好维持唇角平直。 坐姿端正。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将图册其中一本拿了过来。 然后很正式地并拢双手。 用两只手夹着书页,很恭敬地翻开了。 - 棠悔忙完之后,就到了午餐时间。 江喜帮她把餐食提进来。 棠悔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江喜担忧地询问她是否是这份餐食不符合她的口味,并且强调自己有在按照隋秋天留下的那份保镖守则严格为她挑选喜欢的口味。 棠悔摇摇头,过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没有不符合我的口味,你做的很好。” 她只是在刚刚吃下那一口饭菜的时候,很不可思议地感受到——自己竟然在怀念从前去楼下食堂吃饭的日子。 或许。她是在怀念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之中,除了睡觉的六个小时之外的,隋秋天都会和她形影不离的日子。 寸步不离的保镖小姐离开了。 取而代之的。 是她正在努力学习,努力想要尝试新的工作,努力远离自己,还会在她看不到的时间里可能和别的女人交谈,交流,就像上次那样突然跑去见一个长相漂亮的心理医生,做一些她被关在公司里的时候并不了解也看不到的事情,一天之中只有等她回家这点时间才会和她见面的…… 宝贝。 想到这里,棠悔叹一口气,很平静地问苏南,“我能不能偷偷给隋秋天推一份在这座大厦里的工作?” 苏南真的是个很专业的秘书,她在检索之后,立刻给了棠悔一个合理的回答, “目前公司的公益事务组有空缺岗位,是适合天使担任的。” 但同时,作为一个被隋秋天邀请过和棠悔一起分享橘子蛋糕的人,她也很恰当地说,“不过我的建议是,不能。” 棠悔不讲话。 苏南看她一会,叹口气,“我明白你们现在在热恋期,但没有人会愿意在自己的恋人手底下工作,还整天一举一动都可能会被汇报。” 棠悔觉得苏南的说法不对。因为她可能不知道隋秋天会对她坦诚到哪个地步,例如从很早之前开始手机密码就对她不设防,以及连那么一个小小的表盘中央都要把她的脸设成壁纸之类的…… “而且天使一般都不接受特权。”苏南又这样说,语气很委婉,“她们比较正直。” 好吧。 棠悔想。 这确实是正确的。 虽然棠悔自己不太认同,财富地位可以代表两个人是否匹配的那种言论。但她想,隋秋天可能会在意。 而她作为隋秋天的恋人。 也理应在意隋秋天的在意,学会在这件事情上对隋秋天表露出很多尊重。 譬如,不要像之前雇佣江喜那样,让苏南给隋秋天推荐一个看上去和自己无关的、却离自己很近、可以满足自己私心的工作岗位。 从前的棠悔可能会这么做。 但现在的棠悔明白自己最好不要。 “咚咚——” 门响了。 棠悔在黑暗中抬头看过去,有脚步声传过来,她希望是隋秋天。但很显然不是。 其中一道属于她的秘书房思思,“棠总,程小姐过来找您。” 另一道也不是隋秋天。 但因为这个人和隋秋天有着血缘上的联系,还在棠悔没有办法出现的那段时间,给了隋秋天一定的维护和关爱。于是棠悔在结束漫长的休养,回到公司之后,特意交给秘书室一份名单,并且告诉自己的四位秘书,只要名单里的人过来找她,都可以不用预约,直接过来通报——其实这也不算是优待。毕竟是家人。 名单里一共有两个名字。 一个是程时闵。 另一个是黄女士。 她们去旅行的那一天,隋秋天去给她买冰淇淋的时候,戴小黄帽帮忙照看她的黄女士,看见隋秋天回很多次头看她之后,像是看透一切那样撇嘴,用手掌挡住口型,小声跟她讲悄悄话——姐姐我跟你讲,这个人绝对好喜欢你。 棠悔听到这种话是愉悦的。哪怕那个时候她觉得黄女士对隋秋天有很多误会,但也还是很好奇地问为什么。 而黄女士抬一抬下巴。 用鼻子哼出一口气,很有底气地叉着腰讲——你信不信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忍不住走过来。 于是那天,棠悔莫名其妙跟一位来自白岛的黄女士打了赌。最后,隋秋天真的走了过来,还被一群小黄帽讹了一堆薄巧。 棠悔因此输了和黄女士的赌约,虽然没有太相信黄女士的话,但也很愿赌服输地同意以后承包黄女士的所有冰淇淋。 不过到最后,黄女士又在家长来的时候,很懂事地晃着腿和她说——还是算啦,闺蜜之间,不要涉及太多金钱。 可能是那天的隋秋天很珍贵,慢慢朝她走过来的样子拘谨又可爱,是棠悔再次失明之前最后看见她的一天,以至于她回忆起来,都觉得那一天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像她一样可爱,以至于回来之后,她决定也给自己的闺蜜黄女士留了一点小小的特权。 当然,这份名单里没有隋秋天。因为秘书室的每个人可能都明白,即便隋秋天在名单之外,却也同样不需要想要见面的时候,提前联系自己恋人的秘书进行预约。 但棠悔也没想到,先来找她的,是这份名单上的另外一个人。毕竟程时闵一向不怎么喜欢自己,就算有着这层关系,在分公司这么多年也都没过来找过她一次。 程时闵虽说是分公司的员工,但到底是跨越半个城市到集团来找她,附近也没什么熟人,也不至于太高调。 不过上次见面的场合不正确,彼此也都闹得很难看。而现在,聚集在棠悔办公室里的人,和上次并没有任何分别。所以程时闵进门之后,沉默地看了一圈,才缓缓开口,说, “棠总,我想请你吃顿饭,你有空吗?” 其实棠悔也不算对程时闵有多少坏印象。 她们第一次见面,程时闵亲昵地摸了摸隋秋天的头,以至于棠悔产生误会,对这个人印象不是很好。第二次,棠悔因为那些事情生气,也只能很委婉地对程时闵说,隋秋天不需要有人为她和稀泥。第三次,程时闵也再次表达了对棠悔的不喜。 过程的确不算多融洽。 但并不妨碍棠悔认为—— 在众多坏的、有目的有利益的、所谓“家人”中,程时闵的确是她有必要维系正常关系的那一种。 但没有隋秋天的参与,她们两个单独面对面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件事还是稍微超过棠悔对这段关系的设想。 程时闵邀请棠悔吃饭,挑选的是一家离大厦开车距离有半个小时的餐厅。她很谨慎,大概是不太想和棠悔产生太多联系。棠悔当然也认可她的提议。 第198章 原本以她们不算太亲密、也不算太友好的关系,这不太需要额外的解释。 但程时闵还是解释了, “因为我不太想占秋天的便宜,比如让别人误以为我和你关系亲密,然后给我更多工作机会之类的。” 棠悔明白她的意思,便微微颔首。 程时闵静了一会。 又说,“毕竟我家里的人,都总是想占她的便宜。” 棠悔顿住。 平心而论,从前她的确无法理解程时闵。因为她认为,程时闵和隋秋天的其他家人还是有着显著差别。最起码她是一个在关键时刻会真心为隋秋天着想的表姐。但为什么—— 程时闵总是做出一些和自己内心想法不太符合的事? “你需要我帮你吗?”不知道程时闵过来找自己是什么目的,时间也不容许她们讲太多客气话,棠悔选择直入主题。 “不。”程时闵拒绝得很快。 停了一会,说,“棠总,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些事。” 那是为了什么事? 棠悔不觉得程时闵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 “如果你还是想说上次那些话,你可以直接说。”她想了想,对程时闵说,“我不会听进去,也不会告诉隋秋天。” “先吃饭吧。”听到她的话,程时闵没有太生气,而是比较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吃饭的时候聊太多,对胃不好。” 她似乎不是因为这件事来的。 棠悔静了一会,没说更多。 她来之前已经吃过几口,这会也吃不下多少东西。 可能是考虑到她的口味,程时闵选的是一家清淡的餐厅。还在入座之后,考虑到她看不见的这个事实,亲自过来为她布菜。 不过大概不太熟练,布完之后,程时闵就有些匆促地坐到对面,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问,“秋天她也会为你这么做吗?” 像是不可思议,强调,“每一顿饭?” 虽然承认这件事可能会让程时闵对自己的偏见又深一分。但棠悔并不想否认隋秋天的付出,便坦诚承认,“她还会把粥的温度给我试好。” 她想这是比她的围巾更拿得出手的。 听了之后,程时闵笑了。她放下筷子,轻声说,“看来她说得没有错。” “她跟你说什么?” 这是棠悔没有听到过的事情。她有些意外,“她会跟你提起我?” 程时闵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沉默了片刻,问, “棠总,我记得你之前说过——隋秋天不太需要一个和稀泥的姐姐。” 是棠悔说过的话。她拄着盲杖,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程时闵安静了一会。 才说出自己的目的,“那我现在来找你道歉,应该也不算是和稀泥吧?” 这倒是棠悔始料未及的。在此之前,她想了好几个程时闵过来找自己的原因,却都没有想到,程时闵竟然是过来给自己道歉。虽说上次场面闹得十分难堪,但理论上,她认为程时闵不算太过分。 现在特意来道歉。 反而出乎棠悔的意料。 除非…… 棠悔怔了一会。 开口问,“是隋秋天让你过来给我道歉?” “没有。”程时闵否认,“她根本不知道我和你之间发生什么事。” 也是。那天在医院发生的所有事,到目前为止,棠悔都没有让隋秋天知道。 从前,棠悔可能是个锱铢必报的人。 但现在她拥有了一个宝贝,心绪变得比从前平静宽容许多。她想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也没有必要刻意再提起程时闵在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话。 “但她每天都在和我讲你的事情。” 在棠悔表示默认期间,程时闵又主动提起, “她说你给她织围巾,她说你在她围巾上给她绣枫叶,她说你给她养白色小狗,说你带她去约会准备的行程有多么有条理,说你给她买很多书让她可以学习很多事,说你给她找来了很久之前的一位实习老师……” “说实话我听她说这些的时候都蛮心不在焉的,因为我都觉得不像是你会做的,我有时候猜测是不是你花钱让别人做的这些然后自己来领功。你,你一个这么有钱的人,出生就在罗马,含着金汤匙每天让八个司机换着给你开车,四个秘书给你整理文件的人,亲手给一个人织*围巾?” 这件事情很难和程时闵解释。 换作以前,棠悔也不相信自己会做这些事。 况且。 棠悔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向别人证明自己对隋秋天的爱。 所以棠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听着程时闵讲述着这些事情。 “但是秋天从来不撒谎的。” 某种程度上。 程时闵对隋秋天的了解程度,和棠悔算是相差无几, “能怎么办呢?” 她叹了口气, “她说你是她的宝贝,还让我不要对你有任何偏见。” 到目前为止,这顿饭其实都吃得棠悔很糊涂。之后,她们也没有进行什么很实质性的交谈。基本上,都是她从程时闵这里了解了这段时间自己没有看到的隋秋天,也了解更多隋秋天对自己的爱。 程时闵和她说, “棠总,可能我们都知道,秋天是一个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人。” “我相信她也是对你很认真,才会每天在我这里说那么多和你之间的事情。因为在她的认知里面,一段正式的恋爱关系,可能会需要朋友的祝福,家人的认可,这种很简单,但是在她认为很有必要的东西。” “所以今天我过来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作为她的家人代表,很简单地和你见一面。也向你保证,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的、想要占便宜的人来烦你。这是秋天所希望的。” 最后。程时闵还跟她说了一番让她印象深刻的话, “棠总,我这辈子都在想要做一个和我妈妈、我姨妈不一样的人。到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但我这段时间听秋天说了那么多,自己也想了蛮久,突然想到,她们都不是那种会愿意因为认知到自己的偏见和错误就给人道歉的人。” “所以,我来为我之前的错误认知正式向你道歉。” 很正式的道歉。 临走之前。 她甚至还向棠悔鞠了个躬。 会面结束后,棠悔在回去的车上很久都没有进入休息状态。 其实棠悔对这段恋爱关系的想象很简单,只需要隋秋天在她身边,爱她,最爱她,永远爱她,就可以。 至于那些所谓朋友的祝福,家人的认可……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但可能隋秋天对于什么事情都很认真。以至于棠悔在收到这些无关紧要的、但充溢了爱的东西的时候,都觉得手足无措。 因为她明白,长到那么大、很少收到过爱的隋秋天,真的是在很努力地拼凑自己对于爱这幅拼图的想象,想要给她全面的、完整的爱。 她得到的很少,却希望她可以得到全部。 彻底结束病假,回到公司。棠悔有很多事情需要忙,工作繁忙,几乎没有替她预留任何可以用以思念隋秋天的时间。 中午休息时间结束后。 她有一场会议要外出。出门之前,江喜将她的外套交给她。 经由隋秋天的培训。 江喜也的确是个合格的保镖,知晓分寸,也拥有隋秋天一半的体贴。 只是。 棠悔拄着盲杖止步。 转身,却觉得办公室里少了很多东西。 隋秋天之前用的那张办公桌还在里面,她特意让人不要搬出去。 是少了什么东西呢? 棠悔思考片刻。 恍然大悟。 空气是淡的。 没有花香的味道了。 从前,每天上班之后,隋秋天都会在她的办公室里为她准备一束鲜花。 “棠总?” 可能是察觉到她的走神,江喜也大概明白少了什么东西,便在旁边及时提出,“今天没有时间了。我明天再为你准备鲜花,可以吗?” 这大概是隋秋天留下来的保镖守则里的注意事项。 棠悔摇摇头,“不用了。” “你不需要做那些事。”她变成一个不太挑剔的上司,对江喜说。 其实棠悔不是不明白,隋秋天做的很多事,都不是一个保镖要做的。 只是当隋秋天真的从她原本的生活中空缺出去,她才发觉,原来这个人留下的空白那么多。 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填满。 下午的会议开到很晚。结束以后,棠悔拄着盲杖快步走进公司,想要让江喜尽快联系司机,最好让自己一个小时之内就能闻到隋秋天的气息。 和她一起从外面回来的人可能以为她发生什么事,都跟着她脚步很急。 于是走到办公室门口,棠悔发现一群脚步声都跟着自己没有走,便蹙着眉心回头,“你们都跟着我做什么?” 第199章 高层们愣了一会,明白她可能不是因为公事很急,便稀稀拉拉地散开。 守在秘书室的一位秘书看见她走过来,连忙站起来喊她, “棠总——” 棠悔转过身,没停步。 只是匆匆说了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话落。 她直接推开门—— 陡然间闻到一种很清淡的花香从其中传出。 棠悔停住脚步。 在里面等她很久的人大概是听到秘书的那一声呼唤,在她推门之际就转过身来。 对她笑了笑,也像以前那样喊她,“棠小姐。” 想见的人在意外时刻出现。棠悔发怔。 身后的江喜大概是看见隋秋天在里面,语气高兴地喊了声“秋天姐”—— 等隋秋天小心翼翼地应了之后,江喜噤了声,很安静地为棠悔带上门。 门外的秘书声音模糊地说,“我是想说,秋天保镖过来看你了。” 棠悔站在门边,有些恍惚。 一时之间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很小,甚至可能还是初次来公司上班的年纪,于是她的家长在她上班的第一天过来接她下班,过了很久之后的第二天,也还是很不放心地过来接她,甚至还给她带了用以庆祝的鲜花。 “咔嚓,咔嚓——” 恍惚间棠悔听到声音,于是明白,是隋秋天在修剪花枝——她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在她的办公室里放一束鲜花,还把花枝修剪得整整齐齐。 “棠小姐,你等一下,我马上好了。” 隋秋天可能是拿着剪刀看了她一会,然后向她解释, “我想着你今天第一天回来,江喜可能会来不及准备,所以给你带了束花,但我今天花了点时间报名课程,来的路上车有点堵,所以现在还没弄好……” 话没说完。 棠悔安静拄着盲杖走过去。 大概是听到盲杖的声音。 隋秋天说着就连忙放下咔嚓咔嚓的剪刀,过来接她,“棠小姐,你慢点走。” 她嘱咐她。 结果自己走得却很快。 快要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大概是很想第一时间给她一个拥抱,但又因为自己的手被花上的水弄脏,只好像一只大熊那样,用上手臂揽了揽她的肩。 “棠小姐,我来接你下班。” 很普通的一个工作日,她昨天才在一大段话里提过想要她接她下班,于是她便真的像是变魔术一样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里,在她正好在想念她的时候抱紧她,把她原本空落落的办公室填得很满,也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对她笑, “顺便给你带了块橘子蛋糕。” 【作者有话说】 发这章的时候又看了一遍,周一的尸体暖暖的[爆哭] 82「跟我回家」 ◎“隋秋天,不许再缝扣子了。”◎ 鲜花来得有些晚,棠悔已经要下班。 于是隋秋天刚剪完花枝,又很不嫌烦地把几支变得短短的鲜花包起来,谨慎地包成不会漏水的的样子,才交给棠悔。 再一只手提着橘子蛋糕。 另一只手牵着棠悔的手,在弥漫着橘子汁那样的夕阳的大厦楼下,慢慢陪她走路。 冬天还没过去,空旷大道上仍旧飘逸着许多白色气体。 隋秋天注意到自己呼吸中吐出去的白气,连忙低头,去检查棠悔的大衣有没有穿好。 以前,她是她的保镖,检查的方式就只能是跟在她身后一步,仔细观察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现在,她是她的宝贝,就可以揽一揽她的肩,用手指碰一碰她的脸,在她因为突然到来的碰触而稍微露出疑惑的表情的时候,笑眯着眼,顺便看她的体温有没有很凉。 检查完毕。 可能是已经走了一段路。棠悔身上稍微变得暖和起来。 隋秋天放下心,却也因此注意到棠悔大衣口袋里装着的、稍微露出来半截的东西—— 像是…… 一个红包。 “棠小姐,这是什么?”隋秋天疑惑地问。 据她所知——棠悔需要接触的人,都没有在这个时代仍然保持着送红包的习惯。 “嗯?”棠悔把大衣兜里的东西拿出来,果然是一个红包,不知道里面是包了多少,看起来厚厚的。当然,不管多厚,对棠悔来说都不算多。 “你表姐给我的。”但她的语气里没有透露出任何不在意。相反,还在拿出来之后,停顿了一会,才说, “她说你们那边有这个习俗。” “表姐?”隋秋天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 她这样问。 下一秒想到程时闵经常表现得和棠悔不太对付,又变得有点紧张,“她今天来找你了吗?” “就在今天中午。” 棠悔解释。她把红包重新收好,放进兜里,慢慢地说,“她今天过来请我吃了一顿饭,顺便给了我这个。” “她……” 冷气袭来,隋秋天一边侧了点身子给棠悔挡风,一边低脸,观察着棠悔的表情,很怕棠悔因为她而在程时闵那里忍受什么委屈,又怕是自己做错事,惹得程时闵忍不了只好来找棠悔告状,只好试探性地问, “棠小姐,表姐她没有说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吧?” “没有。”棠悔否认。 表情也是正常的。 没有在忍,也没有因为不高兴反而露出那种笑容。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那就好。” 虽然她的确是很想要减少程时闵对棠悔的偏见。因为她只有一个宝贝,也只有一个表姐。 但也清楚,这种事情如果太刻意,反而会造成相反的效果。就像程时闵总是在她面前说一说陈月心的好话,她就会在这些好话中对陈月心产生期待,等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反而会产生更多的失望。 不过棠悔不一样。 因为隋秋天向程时闵提起的,都只是事实。因为棠悔本人,要比隋秋天说的那些事实里的棠悔还要好。而隋秋天相信,只要程时闵放下偏见,不去从那些小报小媒那里去了解棠悔,就能在潜移默化中对棠悔产生正确认知。 当然另一方面,隋秋天也没有很强求这件事。之所以没有和棠悔说,是因为不想让棠悔感到为难。而之所以和程时闵多说,也是因为那次之后,程时闵没有再对此表示厌烦。 “隋秋天。” 在她缜密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棠悔又出声,问她,“红包是什么意思?” 对了。 红包。 程时闵会拿红包过来找棠悔,也是隋秋天没有想到的。 她抽出思绪。 看到棠悔近在咫尺的脸,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我们那边就是有习俗,第一次见家长,都要给拿红包的。” “不会很多,就是一份心意,像见面礼之类的。”她对棠悔解释,也因此产生一点懊恼,早知道程时闵要过来给红包,自己就取点钱多塞一点在里面了。也不是觉得程时闵会给少的意思,就只是单纯地想要给棠悔多一点。 她眼巴巴地看着棠悔,决心等会就过去找表姐道谢,也说,“棠小姐,你别嫌少。” “不少。” 棠悔说的不是“不嫌少”,而是“不少”。在这个时代,现金包在红包里的厚度、气味和沉甸甸的重量,都是银行账号里面的一串数字所无法替代的。 不管金额多少。特地取出,包在红包里,又一路带过来,亲自送到她的手里。 都是一份厚重的心意。 更何况,这份心意来自棠悔之前从未想象过的一个人。 隋秋天的家人。 棠悔无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可能这也是她长到这么大的一次初体验。 想到这里,她把放在衣兜里的红包再藏进去一些。 虽然并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但从厚度来看,程时闵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小气,也并没有因为她是她不太喜欢的人就特意给得很少。基于这个层面,程时闵其实待隋秋天很好。 “你要帮我好好谢谢表姐。” 走过一段颇为吵闹的路段,棠悔攥着隋秋天的手腕,说,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红包。” 这种正式的,会放在红包里的红包。 隋秋天看了她一会,笑着说,“好。” “对了,你刚刚说你报名了课程?” 两个人在闹闹腾腾的冬日街头走了一会,棠悔又想起, “什么课程?” 没想到棠悔会注意到这件不起眼的小事。 隋秋天本来不想这么快和棠悔说,但她们并肩走在下班的路上,棠悔又牵紧她的手,做出了认真倾听的表情。于是她不得不把自己今天下午做的决定告知对方, “是这样的棠小姐,我上次不是去和那位心理医生见了面吗?” “嗯?” 提起那位心理医生,棠悔警惕起来。她紧了紧隋秋天的手,好像在心里又擅自给别人加了一个“漂亮”的前缀词,也眯了眯眼睛,“你今天又和她见面了?” 第200章 “没有。”隋秋天否认得很快。 她观察着棠悔稍稍舒展的眉心。 下定决心这是在棠悔面前最后一次提及那位心理医生。 才慢慢解释, “我今天下午收拾房间,找到了她的名片,然后又看到了你给我买的那些心理学有关的书,我觉得我好像对这些书里面的事情和案例都很感兴趣……” “所以……” 说到这里。 她停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把自己下午做的事情说出来, “所以我报名了一个资格证的线下备考课程。” 真的把这件事在棠悔面前说出来,还是会让隋秋天很难为情。她很清楚,自己绝对不算是擅于理解情感的人,毕竟很长一段时间,连开心是什么,伤心是什么,想念是什么……都要别人来向自己描述。 她这种人,怎么可能适合去做理解别人心理的这种工作? 另外,她也明白自己已经这个年纪,又是一个退职保镖,没有好的学历,就算考到了资格证,应该也没有办法真的入行。 所以。 萌生这个想法之后。 隋秋天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 她看着自己手里那沓心理医生的名片,发了很久的呆,也有很多道声音从她耳朵边上传过来,有的声音高高在上地说——你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有的声音苦口婆心地说——就算考完了又有什么意义?有的声音对此表示强烈反对——你应该去做一点更简单的事情…… 然后她在这些声音里抬头。 很直观地看到她和棠悔的全家福。 两张。 一张灰暗,一张明亮。 被她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前面。 那个时候棠悔不在她身边。 但隋秋天觉得自己好像很清楚,棠悔如果在她身边,会对她说什么。 “我今天还在和苏南说,我能不能偷偷让她给你推一份在大厦里,离我很近的工作。” 现在,棠悔在她身边,认真听她讲完这些话,慢慢地说, “结果她和我说,公司里面有个公益组的岗位很适合天使。” “我当时差点就想这么做了。” “因为我觉得——” “这份工作既适合你,又能让你离我很近,还能让我看到你每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和别人太亲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她说这些的时候,唇角慢慢上翘,好像在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满意。 也像是想起了从前——她还是她的保镖,每天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的时候。 “就像之前那样。”棠悔强调。 隋秋天看见她笑,也跟着笑。 其实如果棠悔真的偷偷那样做,她也不会生她的气,可能还会因为和棠悔巧合地在同一个地点工作而感到高兴。 “那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因为我们都没有想到……” 棠悔侧脸看她。夕阳下,她弯着眼梢,格外温柔, “还有一份工作会更适合天使。” 隋秋天愣住。 她抿了抿唇。虽然苏南总是这样开她的玩笑,说她是天使之类的。但,被棠悔这样堂堂正正地说出来,还不止一次,她突然有点想要因为这个玩笑流眼泪。 “我就算考到了证,也不一定能做这一份工作。”怕棠悔对她有很大期望,甚至以为她之后会成为很厉害的心理医生之类的,隋秋天赶快解释,“棠小姐,你不要太抱希望。” “嗯,我知道。” 棠悔点点头。也思考了一会,又对她笑了笑, “但你不是有很多存款吗?” 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这里来。 隋秋天木讷地点了点头,“是。” 虽然上次住院。 程时闵就教导她不要随便把自己的存款数字告诉别人。 但她听到棠悔这么说,看棠悔安静下来的表情,以为棠悔是想要知道,就没有犹豫地凑到棠悔耳朵边上,很小声地去报备了自己的存款数字。 以至于那时候棠悔都顿了片刻,犹豫问她,“隋秋天,你是什么铁公鸡吗?” 隋秋天被这样说也不生气。她抿抿唇,“因为这几年都没有可以花钱的地方。” 因为她的衣食住行都和棠悔一起。 因为她除了看书以外没有什么大的爱好,生活单调,花钱的地方也不多。 “好吧。” 棠悔认可她的说法。 但还是警告她,“下次不要把自己的存款数字随便告诉别人。” “好。”隋秋天乖乖点头。 棠悔“嗯”了一声。 黄昏时刻,她们继续往回家的方向走,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 隋秋天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结果,棠悔停了一会,又说, “去做吧。” 隋秋天顿住。 棠悔抬脸看向她,脸庞在黄昏下闪闪发光,看起来有一种散发着宽容和支持的美, “因为你这七年来勤勤恳恳工作,对别人大方,会为了我给厨房的小北送两份礼金,买最大份的橘子蛋糕,对自己又小气,很多时候都不舍得花钱,结果把钱都存了下来都不知道怎么花,离开之前还因为我随便一句话就说要给我请保镖……” “也因为你善良,可爱,虽然有时候比较笨,但又比我看到过的很多人做事都要认真,可靠,细心,就算是看到船上一个摔倒的小孩子,都会很努力地想要去理解她的心情……” 隋秋天很少对自己进行一个全方位的评估。这是因为大部分时间,她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棠悔身上。 于是。 她也并不清楚,自己到了棠悔眼里,怎么就会被形容成一个这样闪闪发光的人。 这天。她刚刚做出一个对自己来说算是大胆的决定,在觉得说出去都很难为情的时候,却得到了棠悔毫无保留的支持。 她没有想到,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只好愣怔着,听着棠悔一字一句地和她说, “隋秋天,你现在那么年轻,有自己辛辛苦苦工作存下来的存款,有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维持健康的身体,还有支持你的家人,朋友,和爱人。” 黄昏时刻。 她柔柔地注视着她。 像这几年总是引领着她时做的那样,拍拍她的头,给她很多的底气和自信, “不要害怕,不要难为情,因为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 - 如果说下午,隋秋天看到那位心理医生的名片和那些书籍时,产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念头。那现在,听到棠悔给她说的那些话,她的心里也好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火苗。 仿佛回到十九岁那年,她迷茫地拎着行李想要回到潮岛。 结果被棠蓉挑中,在自己也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成为棠悔的保镖。 现在。 她被棠悔引领着方向,被很温柔很慷慨地告知,原来自己还可以做任何想要去做的事情。 当然。她也还没有想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是因为想要才产生兴趣,还是因为没有尝试过所以才产生好奇,将其误认为“想要”。 不过。 当棠悔和她说,她可以去做任何想要去做的事情。 隋秋天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不是那个等在那里总是被任何人留下来的小孩,也拥有了去尝试“想要”的资本。 她报名了线下的辅导课程。 等年后课程开班,她就要每个下午去棠氏集团附近的一栋大厦里面上三个小时的课。 为了三个小时的课程,选择来回奔波三个小时的路程,这显然有些本末倒置。 棠悔不解,问她为什么要一定是线下课程。 隋秋天很不好意思地皱皱鼻子。 说, “因为很久都没有和别人一样,准时准点上下学过。” 武校里的教学死板而无趣。 那个时候她长时间住校,基本没有体会过上下学的滋味。 所以现在也想要试一试。 也因为。 那栋大厦离棠悔很近。 她可以每天都去接棠悔下班。 也可以,在棠悔方便的时候,让她来接自己放学。 拥有自己的姐姐,并且让姐姐在很多人面前来接自己放学——这是她小时候很想要的一件事。 现在隋秋天学会为自己争取,但也没有到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地步。 只好用这个理由带过去。 又在棠悔追问的时候。 及时提出另一件事,转移话题,“棠小姐,今年除夕就快要到了。” “除夕?” 经由她的提醒。 棠悔似乎也意识到这一年过得尤其快,顿了一会,才说,“这么快……” “棠小姐。” 隋秋天看了看她的表情,“你今年除夕有什么安排吗?” 她们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每一年的除夕其实都没有什么变化。 第201章 基本都是棠悔给所有在山顶的人放假。 而隋秋天没有家可以回。 便主动留下来—— 陪她度过一个安静的、和往常没有什么分别的除夕。 棠悔坐在长桌上一个人吃饭。隋秋天看她吃完,把她送回房间,自己再食用一顿孤零零的晚饭。只不过有的时候,棠悔也会在客厅待一会。她不说自己为什么会待在客厅,也不会在隋秋天吃饭的时候说什么话,只是会很安静地等她吃完这顿“年夜饭”,再上楼。 很长一段时间,她们维持着一种古怪却又有一种专属亲昵的雇主保镖身份。 因为,每一年收到的第一句“新年快乐”。 都会是来自对方。 有时候,是隋秋天守在门外,给她讲一个不太可爱的经历片段或者是故事的时候,会突然紧张兮兮地看着手表,在倒数过后,很迅速地加上一句“新年快乐”。 有时候,是棠悔特意下楼,在23:59分准时敲响她的门,隋秋天打开门,时间倒数,两个人或拘谨或得体地对视,对对方或微笑或没有表情的,准时说完那句“新年快乐”,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她们就这样陪伴对方度过七个除夕。 隋秋天原本以为今年会没有这个机会。 “你今年有什么安排吗?” 棠悔静了很久才出声。 像是把她们过去的七个除夕都仔细回忆了一遍。 “我是想,如果你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的话……”其实来的路上,隋秋天看到路边招牌上写着什么“年夜饭”预定的话,就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好的想法,但还是想要试一试,“要不要,跟我回家?” “回家?”棠悔有些意外,“你是说……” “嗯。” 隋秋天摩挲着她的手指。这也是她第一次想要带人回家,颇为紧张地说, “是我小时候去姨妈家之前在潮岛住过的老房子,现在没有住人,不知道还可不可以住。但如果,如果棠小姐你愿意的话,我还是想要带你回家看一看。” 她当然知道,这么多年没有住过人的老房子,就算仔细修缮,也远远比不上北角道38号的一间地下室。 但她在棠悔长大的地方住了这么久,现在又与棠悔成为恋人,同样也想要邀请自己的恋人回自己待过的一个家。 哪怕她的家并不华丽,也并不富有。 也想要迎接棠悔的光临。 这是不太自信的、没有拥有太多东西的隋秋天,对自己这段恋爱关系的、完整规划中笨拙的一部分。当然,她认为棠悔仍然有着拒绝的权利。 她爱她,并不代表一定要帮助她实现她的所有愿景。 “好啊。” 结果棠悔答应得很快。她可能并不知道这对隋秋天来说是一件在心里面弯弯绕绕很久的事,也依然在冲她很温柔地笑,“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人回家呢。” 冷风吹过来,隋秋天把自己的手搓热,用手掌捂了捂她的脸不让风吹。 又开始像发誓一样说, “我会好好对你。” 棠悔笑出声来。 点头说“好”,又歪头问她,“那你好好学习了吗?” 隋秋天怎么也想不到棠悔会突然问这件事。 一下子愣住。 “我……” 她紧了紧手指。 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办法对棠悔说谎,“就,看了一会。” “嗯。”棠悔愉悦点头,“值得表扬。” 她像是不会再往下问了。 可能棠悔性格内敛,也不太好意思直接说这种话。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 她便听见棠悔慢条斯理地说, “难怪突然想带我回家。” 隋秋天大惊失色。 “不是,不是。” 她努力解释, “我是真的想带你回家的棠小姐,不是因为那个原因。” “一点也没有吗?”棠悔歪头看她。 隋秋天看不出她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只好认真检阅自己的内心,最后去牵她的手,音量很小地承认, “好吧,也不是一点都没有。” - 坦白来讲。 看到那三本小图册,对隋秋天的冲击还是蛮大的。 其实之前棠悔问她,她们可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时候。 她都说不出话。 是因为…… 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进行。 而那三本图册带给了她答案。 清晰的,图文并茂的,具体的答案。 说一点都不想肯定是假的。 但隋秋天第一次谈恋爱,不知道怎么样的节奏才是正确的,只好努力学习关于恋爱的知识,一步一步,像教科书那般遵循每一个节点应该去做的事情。 譬如。 亲吻之前询问是否可以亲吻,写《宝贝守则》来检阅自己是否合格,约会日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夸对方漂亮,对对方坦白一切,仔细记录每一次亲吻次数,以掌握是否到时机可以进行下一步……按照她记录的那些“正”字,现在显然还不到下一步的时机。 而且因为每次棠悔问的时候,都用一种正常且随意的表情。 隋秋天一边害羞。 一边也搞不懂棠悔到底是什么想法,只好不了了之。 不过。 在收到图册的时候。 她还是仔细思考了棠悔的目的,想法,正式将这件事列在了自己的恋爱计划里面,并且很严谨地告知自己,不要再对这件事进行回避。 而是要进行正当的、且全面的考虑。 那天晚上回家。 她把三本小册子夹到了自己每天都要翻开的《宝贝守则》里。 然后。 再在《宝贝守则》里更新两条新的进度: 十六、 把房子修缮好。 带宝贝回家,让她吃好住好,度过一个好的除夕夜。 十七、 完成宝贝布置的作业,好好学习。 离除夕还有一段时间,在正式带棠悔回家之前,除了在潮岛找人帮忙修缮老房子之外,隋秋天本来一个刚刚离职的闲人,也变得比较忙碌,还留在曼市做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 在某个棠悔下班早的晚上,她们把珍珠从宠物基地正式接了回来。 经过和棠悔的讨论。 她们的第一只白色小狗拥有了正式的名字,叫“棠珍珠”。 至于为什么不是“隋珍珠”。因为隋秋天个人觉得,棠珍珠比隋珍珠好听。 不过有时候苏南过来,会分不清珍珠到底姓棠还是姓隋。所以后面她们都开始混淆,一会棠珍珠,一会隋珍珠。再后来,她们只在珍珠不乖的时候才会喊棠珍珠。据江喜表示,棠珍珠听上去确实是会比较凶一点。 年前一段时间,因为珍珠的到来,隋秋天要学的东西变多,她要学着护养小狗的毛发,亲手给小狗洗澡,喂食,陪小狗在山顶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去玩球。 棠悔对小狗占据隋秋天太多时间而表示过不满。但又因为珍珠好像特别喜欢棠悔,总是在她腿边翘翘尾巴,蹭蹭头,或者把隋秋天扔出去的球叼回来,像献宝那样给棠悔。 于是棠悔只好作罢,还特意蹲下来,翘起唇角摸摸珍珠热烘烘的头。这个时候她会喊它隋珍珠。 而隋秋天在旁边看了一会。 就会沉默着去把珍珠抱走,还在《宝贝守则》里面更新一条: 十九、宝贝好像太喜欢小狗了0-0. 不过也因为珍珠,隋秋天和宠物基地的负责人,以及同养一只大型白色萨摩耶的赵老师都有了紧密联系。于是,她也就在朋友圈看到—— 宠物基地正在招聘年后可以入职的员工,赵老师也正在寻找可以年后在花店兼职的员工。 隋秋天在洗狗员和搬花工两份工作中产生纠结,最后在宠物基地的招聘中报了名。 并且在某一个下午通过面试。 光荣地成为了一名时薪二十块的宠物基地员工,过完年就可以跋山涉水去给很多白色小狗洗澡。也有可能是黑色小狗。她没有歧视小狗毛发的意思。 还可以每个月上交一次只有四位数的工资,给自己宝贝的资产后面加上小蚂蚁那样的尾缀。 隋秋天对这个结果已经相当满意。因为她还蛮喜欢给珍珠洗澡。 年前的第二件事。 陪棠悔进行每周一次的全身检查,眼科检查。 棠悔之前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听力也已经完全恢复。 和之前从杜医生那里得出的结论相差无几。棠悔的眼疾没有恢复。 但各项指标有了提升。 不过在年前最后一次检查时,杜医生看到她们有些惊喜的表情,也还是提醒她们不要报太大希望,要以平常心对待。毕竟指标提升并不代表棠悔很快就能看见。* 第202章 隋秋天完全认同杜医生的话,也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过期待,以免带给棠悔压力,便只是在那天晚上回去之后,很简单地下车,在街边跑了一圈,给棠悔偷偷买了一块小小的橘子蛋糕回去。 为了不让这件事显得太郑重,她自己还先吃了一块三角形。 第三件事。 每天晚上,隋秋天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把房间整理得整整齐齐,然后上楼,接棠悔下来,两个人一起躺在小床上,睡一个安安稳稳的觉。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 但隋秋天认为—— 两个人要进行最后一步。 那么在这之前度过一段时间的“相拥而眠”,是非常重要的。 不过即便是很简单的“相拥而眠”,最近也带给了她一些烦恼。 那就是—— 她们睡觉之前的亲吻时间,好像被拉得越来越长了。 虽然这没有什么不好。而且隋秋天也享受其中,无法对其进行中止。 但这也就造成她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 第一次和自己的恋人相拥而眠会睡得很好。但很多次之后,她和棠悔两个人气喘吁吁地亲吻结束,两个人都闭不了多久眼睛,听着对方或安静或不太安静的呼吸声,就又都会莫名其妙地摸到对方的手,脸,或者腰……然后重新亲起来。 有一次。 隋秋天还发现自己那件质量很好的睡衣,刻意加固过的睡衣扣子,也都一颗一颗崩开了。而她似乎沉浸在亲吻之中,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是在与棠悔分开之后,才感觉到自己领口敞开。 于是她很不好意思地闷到被子里,被棠悔憋着笑摸了摸头和脖子后面那处比较痒的皮肤,听棠悔放柔着声音说,“怎么就这么防着我啊?” 隋秋天解释自己没有防着棠悔,只是防着扣子。 棠悔被她逗笑,便很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衣领,在那颗扣子逃亡之后留下来的空白处留下一个很淡的唇印,喊她全名,像是命令的语气, “隋秋天,不许再缝扣子了。” 然后又扯着她下来亲。 隋秋天总是遵守“事事要回应”的原则,便在呼吸的间隙里,红着脸很努力地说“好。” 而那天晚上,她便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发现自己睡衣的所有扣子都被棠悔印上一个鲜红的唇印,只好在第二天早上,在棠悔醒来之前大惊失色地清理自己。 隋秋天不知道,在这个年代写“恋爱日记”,会不会是很老套的人。 但关于棠悔,关于她的第一次恋爱,关于她和恋人第一次度过的除夕……这些事,她都很认真地在自己的日记本里记录了下来。 到了除夕。 她们要回潮岛的那天。 隋秋天坐在房间里,套上笔套,把自己变得厚厚的《宝贝守则》盖起来。 因为这次出行她们两个都决定减轻负担,而隋秋天经过考虑不准备把《宝贝守则》带走,但也因为她们要度过一个尤其特别的日子。她经过慎重考虑,便预先写下自己新一年里的第一条宝贝守则—— 【今年要更爱我的宝贝0u0.】 写完这句。 隋秋天不想让外面的棠悔等太久,便仔细检查自己有没有遗漏物品之后,就急匆匆地推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嘭——” 卧室里的门紧紧关闭。 《宝贝守则》被很安静地放在书桌上。风吹过来,有一页慢慢被翻开。 一分钟后。 门缝开了—— 隋秋天悄悄从外面探头进来。 低着头,攥着行李箱拉杆,耳朵红红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大概有半分钟后。 她低头,步履很快地走进来。 用很快的速度拿了《宝贝守则》中夹着的三本图册。 同手同脚,闷头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眼镜][眼镜][眼镜] 83「除夕夜」 ◎“新年快乐,宝贝。”◎ 年尾的时候公司似乎出了什么事情,不算太严重,只是这个春节棠悔没有太多假可以放。 年前的工作也堆积了比较多。 直到除夕这天上午。 棠悔接连开了好几个电话会,才算是忙完。 曼市到潮岛的路程不远,晕船的棠悔和恐高的隋秋天在经过一个上午的争执不下,选择让珍珠进行抽签之后—— 珍珠在被隋秋天画着红色小船的卡片上按了一个爪印。 于是她们这次没有乘坐棠悔的私人飞机,选择了带珍珠一起乘坐除夕夜仍旧在承担运输工作的“秋天号”。 而轮船上,隋秋天也因为有点生气珍珠的错误选择,连着喊了它好几声“棠珍珠”。 说实话她觉得自己也没有太苛刻,起码还是会用自己存这么多年没舍得用的存款给珍珠买最贵的狗粮,还在每次给它洗澡的时候都哄着来。 结果现在才喊几声“棠珍珠”,它就很不听话地跑到正在休息的棠悔脚边缩着。 它已经比之前又长大一个月,体型稍微变大一些。 棠悔现在把它抱起来都有些勉强,只能自己靠坐着,再把戴着小围巾的珍珠放在膝盖上。 围巾是隋秋天织的。 她给棠悔织完一条发现线还有多。 便也勤勤恳恳地给珍珠织了一条小小的,不会影响它呼吸的那种。 隋秋天走过去,不太满意地点了点珍珠的鼻头,才在棠悔身边落座。她们三个人整整齐齐地戴着丑丑的围巾,并排坐在了前往潮岛的轮船上。 对面坐着一个把嘴巴涂得红红的白发老太太,手里很优雅地拎着一台相机。她在对面可能是观察了她们一会,主动提起, “我给你们一家人拍张照吧?” 隋秋天还保留着当保镖时警惕的习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很谨慎地看了眼棠悔,没有主动答应。 棠悔一边摸着珍珠的头,一边笑着点头,说,“好啊。” 隋秋天便也点头,传话给白发老太太,说,“好,谢谢。” 白发老太太笑了笑。 一边慢条斯理地拿起相机,一边像是开玩笑那样说, “看来你们家还是姐姐说了算。” 她这样说。 隋秋天看了看棠悔—— 她保持着嘴角的微笑,应该没有对这句话产生任何不满,还在珍珠乱动的时候摸了摸它的头,小声地说,“乖一点。” 但隋秋天想了想。 还是在闪光灯亮完之后。 抿唇向这位优雅的白发老太太解释, “虽然我才是姐姐,但其实我们是恋人。” 白发老太太怔住。 相纸从相机里面缓缓打印出来。 棠悔也抱着珍珠朝她看过来,略微挑了下眉,好像很意外。 隋秋天其实也不是那种谈了恋爱就想要昭告全世界的那种人。但是她在书上看到过——当你和恋人一起出门被误以为朋友或者是家人的时候,你需要做的是第一时间阐明身份,而不是将错就错。 隋秋天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没有人在和自己的恋人出门的时候,会因为自己总是被当成姐姐而开心。 为此。 她甚至在白发老太太将相纸交给她们尴尬起身离开之后,对着对方的后背说了声“谢谢”,而后盯着相纸看了一会。 反思自己总是把棠悔当成姐姐,是不是其实也不好。因为姐姐通常意味着照顾,包容和忍耐。妹妹通常意味着任性,许愿和被满足。 经过郑重思考。 隋秋天把手中的相纸交给棠悔,得出结论,“棠小姐,从今天起我是姐姐。” 珍珠在棠悔怀里很摸不着头脑地“汪”了一声。 “好吧。” 棠悔看了她一会。 可能是猜到她在想什么。 捏了捏手里的相纸,很没有办法地笑了笑, “你都是姐姐了,还把相纸给我做什么?” 也是。 是姐姐的话,就有好好保管全家福的责任。 隋秋天又把相纸从棠悔手里接过来—— 虽然白发老太太对她们有很多误会,但这张随手拍的照片还是好看的,蓝天,透明窗户,大海,两个并排挨着肩的人,一只被抱在怀里的白色小狗。 隋秋天很仔细地看了一会。 转脸对棠悔说,“棠小姐,这张照片拍得我们很好看。” “特别是妹妹。” 她笨拙地强调。 “妹妹最好看。” “又年轻又好看。” 隋秋天这么说,然后很认真地把相纸收起来。她是一个很老派的年轻人,活到现在还有钱包,里面不装卡也不装钱,装她们的全家福。 她把她们之前的全家福都印出来,还为了显得厚一点,一份五张,现在加起来一共九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身上带了那么厚的现金。 棠悔听她那几句话,在旁边笑得不行。 第203章 笑了一会。 她又往隋秋天这边挨了挨,将脸倒在她肩上,缓缓地说, “我们现在有三张全家福了。” 珍珠也特别乖。 知道棠悔可能抱她有点累,便很主动地跑到了隋秋天腿上。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隋秋天随时对它进行思想教育的结果。 在棠悔上班的时候,棠悔不在的时候,隋秋天每天早上都会蹲下来,孜孜不倦地给体型日益增大的珍珠进行思想教育,摸着它的头对它说——虽然你的名字叫珍珠,但你要记得我们家里最重要的宝贝是谁,嘿,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学着负起责任来,好好珍惜她,要懂事一点,不要让她因为你累到。 也不知道珍珠到底听不听得懂就是了。 隋秋天承担起“姐姐”的责任,把家里最小的珍珠揽过来,也撑着肩膀让棠悔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自己也被太阳晒着眯了眼睛。 下巴枕在珍珠热烘烘的头上,慢慢地说, “以后会有更多的。” - 潮岛的冬季不长,但除夕这段时间会是最冷的时候。 轮船在午后停靠。 码头上人员繁杂,也停了不少船。有不少除夕才奔波回来的年轻人,也有不少来码头接人翘首以盼的家长。每个人都穿得很厚,也很拥挤。 像隋秋天小时候每天晚上放学,背着沉重的书包路过这里时都会看到的一幕。后来她以为在这里能等到妈妈,所以放学之后都会来这里老老实实地等一会,还因此被姨妈教训。 现在她成为其中一员,带着自己的宝贝出现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对她进行怪罪。 隋秋天一只手牵紧棠悔,另一只手拉紧珍珠的绳,很小心地从吵吵闹闹的码头里挤出来,找了个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方,很是艰难,但也很亲昵地给了棠悔一个拥抱,也蹭了蹭她被风吹冷的脸,颇为正式地说, “欢迎回家。” 上次来潮岛还是因为工作,和这次完全是不一样的心情。 可能是因为拥有了两颗珍珠。 隋秋天第一次—— 有了那种从远方归家后的、产生安全感的那种感觉。 之前住的老房子实在是太老,修缮起来需要很多时间。 这次没有太来得及,隋秋天便租了隔壁鲁阿姨家用来出租民宿的房子—— 离她们家很近,推开楼顶的窗户就可以看到她家里的灰色屋顶。也临近海边,跑到另外一边,推开另外一扇窗户就可以看到海。 虽然这次没来得及有点可惜。 但隋秋天又想——也不是只剩下一次可以和棠悔过除夕的机会。 等房子修缮好,或许她们下个端午就可以来这边过。 私下行程,棠悔也没有太讲究排面,没有带太多行李,也没有像上次那样暗中布置一些让她们换上情侣装的人。 她们就只是简单的,两个人,一个行李箱,一只狗,来到了鲁阿姨的房子里。 虽然鲁阿姨的房子平时用作民宿出租也没有很多生意,但隋秋天自己之前就来看过一趟,提前租了一个月,以维持房子内的干净整洁,也很操心地检查过暖气和一些设施是否可以用,还换上了新的被子被套,自己很认真地清扫过一遍,把房子里的边边角角都擦过消毒过,才算放心地带棠悔回来。 这是一个在海边的两层小平房,有一个栏杆围着的小院子,可以让珍珠在里面跳来跳去,还有尖尖的红色房顶——听说是鲁阿姨专门按照自己小外孙女的美术课作业修缮过的。 “你表姐是不是知道我们回来了?”进门之后,棠悔站在二楼窗户边上,听了一会海浪声,思考了一会,问,“过年的话,我们需要去给她送礼什么的吗?” “我已经和表姐说过了。”隋秋天气喘吁吁地把让她抱了一路的珍珠放下来,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回答, “她让我们不用去。” “姨妈看见你可能会问东问西。而且她平时还有蛮多在联系的亲戚。” 要是知道隋秋天带棠悔回来过年,估计要闹翻天。隋秋天不想让这些人见到棠悔。 棠悔当然也没有很想去和那些亲戚见面,便点头同意。 珍珠初来乍到也不怕生,很新鲜地在房子里转来转去,进来一会就像是扒到什么有趣地东西,抓过来趴在棠悔脚边蹭了蹭。 棠悔蹲下来。 它便很主动地把身子靠过来让她摸头,她没忍住笑了一声。 隋秋天正在收拾行李箱里面的东西,听到棠悔的笑声,她返头,便看见棠悔正蹲在窗边,白色大衣拖在木地板上,女人背对着远处的海平线,弯着眼睛看着珍珠笑。 她突然想亲一亲她。 于是她也真的去了。 隋秋天放下行李箱。 凑过去。 不太讲究地把珍珠的脸挤得变了形。 第一遍亲眼睛。 棠悔的眼睫毛有点长,亲起来有点痒。 第二遍。 她很珍惜地亲了亲棠悔的唇角。 可能是隋秋天是个织围巾的生手,这条围巾织得绒绒的。棠悔经常会觉得痒,但也不摘下来。现在也是。她好像觉得痒,被隋秋天亲得笑了笑,却也没有摘下来,没有回避,而是隔着珍珠,慢慢把这个吻加深了。 珍珠“呜”一声,从她们身体中间很不服气地挤出去,然后站在旁边冲她们很不高兴地“汪”了声。 棠悔捧住隋秋天的脸,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颧骨,下颌,鼻侧,像是在细细感受她的体温,她的每一寸皮肤,用额头慢慢抵住她的额头,笑, “除夕快乐,宝贝。” 隋秋天蹭了蹭她软韧的鼻梁,也说,“除夕快乐。” - 长到这么大,其实隋秋天对于除夕的想象没有很多。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 除了最小的记忆不是很深的那几年,她每一年的除夕都过得相差无几。 乖乖在姨妈家里吃完饭就去写寒假作业,听着外面炸开的烟花睡觉。 缩在武校薄薄的被子里面吃一块凤梨酥。同学都被家长接回去,她听着很遥远的烟花睡觉。 在温暖的灯光下,看着棠悔吃完饭,自己也吃完一顿饱饱的饭,然后安静地睡觉。 …… 这是她第一次想要认真过节。 当然也在来之前认真思考过—— 一般除夕夜都要做什么。 首先,她认为必须要有的,就是一顿年夜饭。 虽然隋秋天的厨艺不算好,肯定是比不上山顶的几位厨师。 但她还是想亲手为棠悔准备一顿年夜饭。 下午。 按照计划,她带着棠悔和珍珠去菜市场买菜。 因为珍珠太爱干净,迟迟不肯踏入飘散着鱼腥味的菜市场。隋秋天只好改成抱它。 除夕下午的菜市场不算热闹,因为各家都赶着回家过年。 隋秋天带着棠悔在里面转来转去,也像个大人一样,很努力地跟每个小摊小贩讲价,最后买了虾,鱼,排骨,回家蒸一下就能吃的糯米丸子,酱板鸭,一些卤货,菠菜,牛肉…… 总之,两个人的年夜饭,她很操心地买了蛮多食材,像是要做成八个人来吃的架势。 她小时候是这附近出名的怪小孩,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怪事,会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很怪。 不少大人都还认得她。 也可能是从鲁阿姨那里知道了她回来过年的消息。 可能人都是这个样子,觉得对年纪小的人可以随便一点,可以随便开玩笑,因为小孩子好像会不记事,因为小孩子好像并不需要尊重。 但等隋秋天长大了,这些大人开始把她当成大人来对待,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仿佛在她的小时候都没有讲过她的闲话。 隋秋天虽然不喜欢这种行为,但也不至于在除夕夜硬要挑事。 只是不少人看见她身后拄着盲杖的棠悔,都很好奇地问—— 秋天,这是你姐姐啊? 语气像是为这么年轻就失明的棠悔感到可惜,却又都在偷偷用一种像是看热闹的目光在打量。 隋秋天不会因为自己生气。 但会因为他们这样对待棠悔而生气。 于是。 每听到这样的话,注意到这样的目光。 她就会牵起棠悔的手,唇角平直地说,“这是我妹妹。” 而还没等棠悔说什么。怀里的珍珠也会龇牙咧嘴,装作很凶恶地“汪”一声。 然后她们转身就走。 绝对不做这家的生意。 她带棠悔回家,不是为了让她忍受这些目光的。 当然隋秋天的气也不会生太久,通常会在棠悔捏捏她的手指,喊一声“宝贝”,让她不要太生气之后就消下去。 然后她就会回头,抱一抱棠悔,再很不辞辛劳地走到另一家,重新挑菜。 第204章 可能第二天就会有消息传出来—— 那个怪小孩长大以后还是那么怪。突然多了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妹妹不说,还养了一条恶犬! 但隋秋天自己也不是很在意。 相比这些。 她更在意的,还是今天晚上的年夜饭。 她们到的时间已经比较晚。 而隋秋天经过精心计划才确定好的食谱,里面有好几道大菜都需要时间。 等买完菜回家。 她便开始像个陀螺一样,在厨房里面忙来忙去。 本来棠悔要去帮忙,至少帮忙洗个菜或者煮个米饭什么的,结果被隋秋天很严肃地推出去。 “妹妹。” 她现在突然开始这样喊她了,就好像是为了加深她的印象一样,在棠悔快要不记得这件事的时候很突兀地强调一遍。 还在很忙的时候抽出时间。 把想要过来帮忙的棠悔稳稳扶着放到沙发上,给她盖好毛毯,开了电视机,给她点播到《樱桃小丸子》,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集,小丸子交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朋友。” “棠小姐,你要认真看。”她特意嘱咐棠悔,怕她又跟到厨房来,便强调,“我之后可能会考试。” 也特意嘱咐蹲在棠悔脚边犯懒的珍珠,“棠珍珠,你要好好照顾妹妹。” 现在棠悔甚至成了棠珍珠的妹妹。 好吧。 棠悔很想要笑,但隋秋天好像很严肃的样子。她只好憋住,装成一个很听话的妹妹,对自己忙着做年夜饭的姐姐点点头,说。 “知道了,你去吧。” “好的棠小姐。” 哪里有姐姐喊妹妹“棠小姐”的? 棠悔原本想开口这么说。 结果。 隋秋天站在沙发边上迟疑了一会,又弯腰下来,过来亲了亲她的唇角。 可能是刚刚喝过橘子汁的关系。隋秋天的呼吸里有橘子的味道,很甜。棠悔抬脸,咬了咬她的唇,本来还想要多亲一会—— 结果隋秋天把她推开。 比较严肃地说, “我要去做饭了。” 说完这一句。 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凶,棠悔可能会不高兴。 于是又凑过来。 很浅地在她唇角亲了一下,说, “宝贝。” 棠悔很喜欢隋秋天这样喊她宝贝,用那种特别郑重其事的,把两个字都咬实的语气。 她们亲几下,随随便便聊几句,《樱桃小丸子》都已经放了几分钟。隋秋天终于起身的时候,又很贴心地帮她调到开头,才拖着拖鞋很匆促地去厨房。 除夕的下午,天气不算坏,太阳晒进来,电视机里面的卡通人物在瘪着声音讲话,珍珠很有活力地跳到沙发上来,热烘烘地贴着棠悔的手臂,棠悔坐在沙发里,摸着珍珠身上舒舒服服的毛,听着隋秋天忙忙碌碌的脚步声,洗菜声,切菜声,慢慢睡着了。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总之。 棠悔再醒过来,感觉隋秋天好像在看着自己。因为她还有些恍惚,便感觉到嘴边被一个湿润的嘴唇碰了一下,再听到隋秋天稍微腼腆地笑,对她说, “吃饭了,棠小姐。” “我睡了那么久?”棠悔有些意外。 她原本是想着,等看完那集隋秋天最爱的樱桃小丸子,就去厨房帮忙的。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站在旁边,听隋秋天说一说话也很好。 她没想到隋秋天真的一个人忙完那么多事。 “也没有很久。” 隋秋天将她扶到餐桌面前落座,“睡眠好是好事。” 珍珠也哒哒哒哒地迈着小碎步跟过来。 饭菜的香气飘到鼻尖。 棠悔对着黑暗里的隋秋天笑了笑, “辛苦了,宝贝。” 棠悔说起“宝贝”来,和隋秋天是不一样的。她咬字很轻,会显得有种吸引力,但并不轻佻。 隋秋天听到这声“宝贝”。 顿了一会,像是还是会害羞。 她松开她的手,给她倒了杯橘子汁,也将早就给珍珠准备好的食物放到桌下。 然后。 很出其不意地把一个厚厚的东西塞到了棠悔手里,就去继续给棠悔准备小份的餐食。 棠悔先是没有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 便在隋秋天忙忙碌碌的动静里,摸出来是一个红包,厚厚的红包。 可能比程时闵上次给她的还要厚很多。 “这是压岁钱。” 隋秋天大概是发觉她有些困惑。 主动解释, “姐姐一般都要给妹妹发压岁钱的。” 还怕棠悔负担,甚至又加了一句,“珍珠也有一份。” 或许在棠悔睡觉的那段时间,她在旁边看着她很久,那段时间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也将那个不知道准备了多久的红包在自己兜里捂了很久。 所以现在。 红包到了棠悔这里,还是热热的。 棠悔低眼。 隋秋天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在很认真地把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一餐年夜饭,不太好看地都分出来,也把那些可能会烫的汤都用汤匙过几遍,给棠悔用小碗盛着,方便她吃。 把这些都准备好。 隋秋天准备落座。 却也发现棠悔还是低着眼不讲话,便只好又解释, “因为你上次说你第一次收红包。” “我不想你只有第一次。” “我想你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很多次……” 说到这里。 隋秋天没有再往下说,而是对愣怔的棠悔笑了笑。 她举起自己手中的橘子汁。 也把棠悔手边的橘子汁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手里,和棠悔碰了碰杯,说, “除夕快乐。” 说完这句。 隋秋天在棠悔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很主动地讲, “也对我说‘除夕快乐’吧,棠小姐。” 她都这样说了。 棠悔再怎么发愣。 也下意识张唇回了句,“除夕快乐。” 于是隋秋天“嗯”了一声,笑了笑。 下一秒。 她把第二个被捂得热热的红包塞到她手里。 在棠悔第二次感到意外,也因此愣怔在原地的时候。 隋秋天好像觉得自己成功给到她惊喜。自己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橘子汁,很开心地笑了笑,又说, “我都说了不止有一个了。” 她甚至还当着珍珠的面。 很光明正大地给出自己的偏爱,“这次珍珠没有了。” 颇为认真地对棠悔说, “只有你有两个。” - 年夜饭之后是一段尤其忙碌的时间。 虽然隋秋天也很想放下所有事,和棠悔窝在沙发里一起看几集《樱桃小丸子》。 但她不是那种喜欢把事情留到第二天做的人。 花了一段时间收拾残局。 又在门边守着棠悔洗浴。 很谨慎地送棠悔回去房间,叮嘱她有什么事就叫自己,不要在陌生的环境里贸然行动。 隋秋天自己才去拖地,洗澡,洗头发,吹头发,换睡衣。 等她总算把所有家务都做完,再回到房间的时候。 珍珠已经在客厅里面趴着打起了呼噜。 卧室里为她留了一盏灯,昏黄昏黄的。棠悔正躺靠在床边,看着门口的方向。 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她。 隋秋天原本以为她已经睡了,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结果才开了一点点门。 棠悔就很敏锐地发现她。 还在敞开的光影里对她温柔地笑了笑,“隋秋天,我还没有睡。” 这个角度看过去棠悔特别好看。 像一位公主。 真正的,不因家室,不因姓氏,只因她是她自己。 隋秋天慢慢走过去。 她很想亲一亲棠悔。 但棠悔好像等了蛮久也好像有话和她说,所以她没有表现得自己很想亲她。 只是坐在了床边。 “再坐过来一点。”棠悔看着她说。 可能是今夜棠悔的目光尤其温柔,隋秋天有些拘谨,挪过去了一点,就眼巴巴地看着棠悔。 “把手给我。”棠悔又这样说。 隋秋天把手伸出去给她。 棠悔握住她的手,晃了晃。 忍不住弯起眉眼, “隋秋天,你怎么有时候跟珍珠一模一样?” 隋秋天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苏南平时也总是说—— 隋秋天,珍珠戴起眼镜简直像是你生的。 被棠悔握在手里的手有些痒,也暖烘烘的。可能棠悔也是在被窝里暖了一会手才过来牵她。 隋秋天以为棠悔只是过来牵牵自己,结果没想到,牵了一会—— 第205章 有一个凉凉的东西贴到腕心。 隋秋天低头。 便很清楚地看见—— 棠悔正在摸索着,很小心地把一条红绳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红绳中央是一片金枫叶。 但亲手系红绳,特别是还要调整长度,对棠悔来说,还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隋秋天盯着看了一会,想要去帮她。 但棠悔可能是想要亲自完成这件事,不让她去帮忙。 她只好把手缩回去。 等着棠悔慢慢把金枫叶给她系好。 “枫叶很小,不值什么钱。”棠悔给她系好,细细检查一遍,就顺势把她的手牵起来,很随意地说,“所以我给你的卡里转了一个小房间的钱。” 隋秋天愣住。 刚要开口严肃拒绝棠悔的这种不良行为—— “怎么那么紧张?”棠悔又笑起来,说,“骗你的。” 好吧。 隋秋天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但我刚刚收到你发给我的压岁钱的时候,真的想要这么做来着。” 棠悔摩挲着她的腕心, “只不过想到你很正直,这么做可能会惹你生气,就没有了。” 虽然隋秋天拒绝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正直。 但听到棠悔这么说。 她还是也回握了握棠悔的手,说,“我很喜欢这个新年礼物。” “那就好。” 棠悔松一口气。脸庞在暖黄光下看起来很温柔, “现在几点了?” 潮岛还是落后的小城市,保持着除夕夜燃放烟花爆竹的习惯。这时候虽然还没过十二点,但外面已经遥遥传来不少烟花爆竹燃放的声音,嗡嗡作响。 隋秋天还戴着手表。 她看了看时间,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还差一分钟了,棠小姐。” 棠悔点点头,不讲话。 隋秋天也没有说话。 还差一分钟,她们一起过的第八个除夕,就要过去了。 她们都很认真地屏住呼吸,静候这一年的最后一分钟过去。 小城市没有倒数的习惯。 但在这个小房子里,隋秋天还是很认真地打开手表倒计时,在灯光下注视着棠悔,也让棠悔透过黑暗注视着她,细心等待,倒数—— “三。” 棠悔摸了摸她的手腕。 “二。” 隋秋天做好准备。 “一。” 烟花爆竹声突然变得很大,在小房子外面震耳欲聋,隔壁的隔壁也都开始放了。 隋秋天匆忙间去捂住棠悔的耳朵。 也在那个时候。 和棠悔在五颜六色的光下面对视。 棠悔大概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被捂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朝她笑, “新年快乐,宝贝。” 虽然烟花燃放的声音太响,听不见声音。 但隋秋天还是从她的口型中辨别出这一句,也在这之后,贴了贴她的额头,说, “新年快乐。” “宝贝。” 她把两句话分开说。 每一个字都显得很珍重。 不知道棠悔那个时候有没有听清。 隋秋天看着棠悔黑漆漆的眼睛,便又松开一点手,凑到她耳边,重新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 她想要重新捂住棠悔的耳朵。 便稍微直起身子。 而棠悔却将她再次扯过去,唇不小心擦过她的耳际。 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很模糊的话。 她的唇贴紧隋秋天的耳朵。隋秋天觉得耳朵上软软的,湿湿的,也有点痒,便稍微缩了缩,又直起身子,努力从棠悔的嘴型中辨别出对方在说什么—— 烟花很响。 玻璃窗外五光十色。 隋秋天在棠悔脸上看到很多种漂亮的颜色,看到棠悔眼梢间似乎有笑意在弥漫,也从棠悔分分合合的红唇中,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 她愣了一会。 先是像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样,很害羞地点了点头。 然后。 去检查窗帘有没有关紧,关门的时候看看外面的珍珠有没有睡熟。 再重新坐回到床边。 两只手很局促地放在膝盖上。 看棠悔一眼。 棠悔歪头,好像在等她。 隋秋天将上半身倾过去,在棠悔顺势搂住她腰身时。 低头很紧张地吻住了棠悔的唇。 目前为止,她们亲吻的次数已经超过两页的“正”字。按道理她不该再那么紧张。不过隋秋天在棠悔湿润的嘴唇里想,其实这也算是情有可原。 因为棠悔刚刚好像是说—— 隋秋天,现在是不是算一年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眼镜][眼镜][眼镜] 84「种珍珠」 ◎“原来你耳朵上还有一颗痣。”◎ 这一年过得很快。 像是穿着最得体的礼服,牵着自己的伴侣来到年终结算时刻,与棠悔在屋外满世界炸开燃放的烟花里慢慢接吻的时候,隋秋天仿佛打开一个播放着影像的白色房间,失神间开始认真复盘自己在这一年的失去和得到—— 失去《保镖守则》,得到《宝贝守则》。违背与棠蓉定下的承诺。立下与棠悔的新的承诺。失去一道平安符。得到一道新的平安符。决心从明年起与陈*月心不再见面。也决心和棠悔天天见面。失去自己的办公桌,拥有了新的可以一起和棠悔看《樱桃小丸子》的房间…… 失去一位雇主,得到一个宝贝。 怎么想。 都是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宝贵。 白色房间播放的影像内容很多,速度却很快。因为当隋秋天心急如焚地把所有内容都翻阅过去,想要快速回到现实中找到棠悔时—— 发现她们依然待在五颜六色的烟花光下面,心脏和心脏的距离靠得很近,也正在接一个甜蜜而温暖的吻。 这是令她觉得庆幸的。 仿佛失而复得,隋秋天开始更加认真对待这个吻。与此同时,在跑出白色房间以后,另外一个粉色房间打开了,她被棠悔按着脖子,脸缓缓低下来,被轻轻吮咬了一下唇,便不算太熟练地捧着棠悔的脸,和这个始终引导着自己的女人一起慢慢倒在床上,就突然被拉进这个粉色房间里—— 里面开始冒着白色的半透明气雾,像那种马赛克那样自动模糊她的视线,也自动开始轮播一些静态图片。 都是她见过的,被她偷偷带来结果放在行李箱里面迟迟都不敢打开的、图册里的一些内容,文字,图片,注意事项,理论知识…… 如果说亲吻是像一颗珍珠那样的事情。那么,在隋秋天看来,亲吻的下一步,大概就是像种一颗珍珠那样的事情。 必须小心对待,否则就会酿成大祸。 于是她相当遵守原则,慢慢在其中感受到美妙,甜蜜,以及珍珠起起伏伏的呼吸。 同时。 为了遵守她向来遵循的公平原则,那种因为棠悔看不见所以初次亲吻都要关灯的原则。她也很公正地让两个人轮着来种珍珠。 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她认为已经比较公平的平均分配,最后都还是棠悔比较累。 大年初一,窗外零点零分开始噼里啪啦炸开的烟花爆竹声慢慢停了。 棠悔的眼皮闭得很紧,睫毛也湿湿的,好像出了蛮多汗。 隋秋天很拘谨地抱着被子,躺在旁边,睁大着眼睛看了她蛮久。 然后凑过去。 很珍惜地亲了亲她湿湿的睫毛。 棠悔可能是蛮累。 被她亲一亲也没有像平常一样笑着睁开眼睛,而是懒洋洋地用唇挨了挨她的脸。 像亲又不像亲。 但很亲昵。 隋秋天很喜欢这样的动作。 便也学着她的样子,很轻很轻地挨了挨她的侧脸。 这次棠悔笑了。 但她可能有点不想睁开眼。 所以眯着眼睛笑。 这样看上去,她像一只猫儿。 隋秋天盯着她看了一会。又凑过去,亲了亲猫儿棠悔。 这次棠悔终于勉强掀了掀眼皮看她,好像很没有办法,“怎么一直在亲我?” 声音听上去哑哑的,像是得了一场重感冒。 隋秋天凑过去。 观察她的表情,有些担忧地说,“棠小姐你声音好哑。” 然后又一板一眼地回答,“因为看见你就想要亲亲你。” 难以想象,有一天隋秋天会说这种话。 棠悔笑了声。 声音听上去还是有点干涩,每个字都吐得很轻,“我想喝水了。” “那我去给你倒水。” 隋秋天接下命令。 抱着一层被子下床找到拖鞋。 哒哒哒哒地去客厅,又哒哒哒哒地回来,坐在床边,很小心地给棠悔喂水。 水温她已经试过。 是合适的。 所以棠悔就很放心地眯着眼睛,靠坐着喝她喂过来的水。 第206章 她眯着眼睛的样子像猫儿,喝起水的样子又像鸟儿。 总之就是很优雅。 没喝几口。 她就推推隋秋天,移开脸不喝了。 隋秋天便自己把棠悔剩下的水喝了,然后老老实实地拿着水杯准备出去。 结果刚站起来走一步。 棠悔就拉着她的手不放。 问她,“你要去哪儿?” “棠小姐,我去把杯子洗了。”勤劳的小蜜蜂隋秋天说。 棠悔眯了眯眼睛,“过来。” 两个字。 像命令。 但也没有那么像。 隋秋天想了想,把杯子放在旁边,遵守棠悔的命令,抱着被子上去,便马上感觉到棠悔的体温和气息。 和之前普通的“相拥而眠”不太一样,她感觉自己只是听到棠悔的呼吸声,就好像又快要被拖到粉色房间里面去,便只是比较拘谨地平躺在棠悔旁边。 “抱抱我。” 听到声音从耳边传过来,柔柔的。 隋秋天红了红耳朵。 很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揽住身边的棠悔。 棠悔顺势将脸埋在她肩上。 鼻梁贴了贴她的耳朵,轻轻地说, “以后这是标准程序。” 她现在可能比较清楚怎么训练隋秋天了,知道再多暗示都没有用,只有把话说清楚隋秋天才会认真遵守。 隋秋天生硬地点点头,说, “好。” “你复述一遍。” 可能是怕她出现什么理解偏差,棠悔甚至提出。 像考试一样。隋秋天心里冒出这个想法,也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这么笨,但又不太敢说,只好努力一字一句地把自己的理解说出来,“就是每次,每次那个……” 她还是不好意思直接说出这个词语。 便在磕磕绊绊一会之后,改成了,“每次种完珍珠之后,都要喝水,然后抱抱你。” 棠悔可能是太了解她了,一下子就知道她的“种珍珠”是什么意思。 沉默一会后。 才慢慢地说,“我也没有身体差到每次都要马上补水的地步。” “哦哦好。” 隋秋天点头,很认同棠悔的话,“那就不喝水,只抱抱。” 棠悔“嗯”了声,“这还差不多。” 可能是真的蛮累,她这句话声音都很轻,尾音也慢慢收进去。 隋秋天和她抱了一会。 外面的爆竹声也变得越来越小了。 隋秋天原本以为她会就这么睡着。结果棠悔又贴在她心脏上,说, “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 “新年愿望?” 隋秋天想了想,“我希望你每年都身体健康,快快乐乐。” 这个愿望可能太朴素了。 棠悔用鼻梁蹭了蹭她的下巴,“这么简单?” “太不简单了。” 隋秋天觉得下巴有点痒,眯着眼睛笑了笑,解释, “因为今年你就受了很多伤,我希望你以后每一年都不要受伤了。” “好吧。” 大概是觉得她说得对。 棠悔安静了一会,又轻轻喊她的名字,“隋秋天。” “嗯?”隋秋天也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 “你困了?” 棠悔这么问,“要不要睡?” 隋秋天没有回答。 只是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 “睡吧。”棠悔贴了贴她的脸。 隋秋天呼吸变得均匀了。 可能是因为还年轻,她入睡很快。 外面的烟花声音还在遥遥地炸开。新的一年过去,棠悔觉得自己反而比从前更幼稚,她在黑暗中摸着隋秋天在这个冬天瘦了很多的脸,在感觉到呼吸像只小蝴蝶那样飘到自己手指上的时候,她捏了捏隋秋天的鼻子,也不敢捏太久。 过了一会。 她就收回手。 在隋秋天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贴了贴脸,确认隋秋天真的睡着了之后,才敢轻声细语地问, “要是我一辈子都只能是个瞎子的话,你会不会觉得很累?” 这是她们之前一直没有触及到的话题。但其实棠悔在心里想过不止一次—— 无论隋秋天有多好。 她都必须明白,自己这样占据隋秋天恋人的位置,是占了隋秋天很大的便宜。 照顾一个盲人会很累。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隋秋天为她做的这些,她也不是没有看到。现在她终于得偿所愿得到隋秋天的爱,却也在私下里想过很多—— 也许现在隋秋天年轻,觉得甘愿为她付出这一切。可如果她的眼睛一辈子都不好?真的要让隋秋天一辈子都为她做那么多吗? 就从今天来说,她一路过来为她忙忙碌碌地做年夜饭,也因为她随时会有危险不得不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 在吃每顿饭的时候,走每一步路的时候,都为了照顾她牺牲自己的体验? 说实话棠悔不止一次想到过这些。 但她第一次得到如此珍重的爱,实在是舍不得放手,便也在每次冷不丁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强行回避这件事,让自己不要去多想。 但她还是问了出来。 在隋秋天已经睡着的时候。 可能奢望自己只要问过就会安心,也能够心安理得继续享有她的爱。 而隋秋天也不会因为她的问题突然清醒,以至于真的对未来生出疑虑。 但棠悔没想到隋秋天真的听见了。 她应该是本来很困,本来也睡过去,但在听到她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是努力从睡意中挣脱,试图给出她足够真挚的反馈。 “棠小姐。” 她迷迷糊糊地喊她。 也将自己很长的手臂展开来,将她的肩膀揽得紧紧的,“首先,你的眼睛不一定会一辈子都好不了。上次我们去检查,杜医生虽然叫我们不要报太大的希望,但其实还是有好转的,我们慢慢来,虽然不期待,但也不要太丧气。” 听得出这是让她不要太胡思乱想。棠悔其实自己并没有对这件事报太大希望,因为她的眼疾已经好转过一次,而那个时候她不珍惜,已经错失过一次。一个人要有多大的运气,才会有第二次机会? 棠悔不觉得自己是运气很好的人。但因为没想到隋秋天真的听到她的问题,有些惊讶,惊讶过后又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像个小年轻一样患得患失,便也没有打断隋秋天。 “嗯,知道了。” 她贴着隋秋天的心脏。 听着隋秋天年轻蓬勃的心跳慢慢撞击着自己的耳朵。 也听到隋秋天因为她这样的动作而心跳加速,呼吸起伏,再慢慢地说, “其次,退一万步来讲,你的眼睛就算很长时间内都好不了,就算这段时间会持续到我们两个都变成老太太。那我还是不会很累。不是你说的吗,我年轻,健康,又善良,可爱……” 说了那么多夸自己的词语,即便是复述棠悔曾经讲过的,隋秋天也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变小了下去,但又马上变大了, “所以我有体力,也有心力为你做这些事情,并且会因为是我可以为你做这些事,而感到很多开心。” 隋秋天说的每一句话,棠悔都是愿意相信的。可能是她的语气很像是叙述事实,而不是做出什么承诺。 棠悔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呢?” “最后。” 为了格式的标准。 隋秋天纠正她,也呼吸热热地跟她说, “最后,你是我第一次崇拜的,第一次心疼的,第一次爱的人。这一点,不会因为你的眼睛好不好有改变。可能是我也比较不懂这些吧,就总是觉得,每个人这辈子第一次爱上的人,不出意外的话,都是要爱到老的。” 说完结论。 她在黑暗中亲了亲她的额头。 也拍了拍她的头。 像是想起这也是可以让她加深印象的机会,便慢慢地说, “别怕,我是姐姐,会照顾你。” - 如果说一整个白天。 棠悔都不太明白,隋秋天坚持把自己说成“姐姐”的意义。 那么在经过隋秋天这么郑重其事的强调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大概是为了贯彻她坚持许久的某种“公平”原则,或者是从哪里学到的“恋爱守则”——隋秋天开始学习当一位比她“小六岁”的姐姐。 真是傻傻的。 棠悔在心里想。 但没有这样说。 可能是被隋秋天传染,她开始明白语言和行为在恋爱关系中的影响,开始明白自己在恋爱关系中不懂的那些事情,也想要像隋秋天那样去认真学习爱情,多对隋秋天展露出珍惜和尊重,少一些带有指向意义的词语,以免隋秋天听多了之后真的觉得自己很傻。 于是她改成了自己说过很多次的、很老套的那句话, 第207章 “这还是我第一次有姐姐呢。” 还没把后面那句“你要好好对我”说出来,隋秋天便已经不厌其烦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像在大年初一里向很多神仙发誓那样说, “我会好好对你。” 平心而论。棠悔活到这么大,也不是什么情绪起伏大的人。她从棠厉那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要隐藏自己的情绪。 后来她长大也基本按照这个原则行事。但隋秋天给她的喜欢和爱实在是太多,让自认为铁石心肠的棠悔渐渐也产生很多柔软和多情善感。 但为了隐藏自己的弱点。 她安静了一会。 又凑到隋秋天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隋秋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耳朵。 差点就要躲开。 但可能也是在这个时候秉承不可以离她太远的原则,只好耳朵红红地说, “好吧,在这件事情上也让着你。” 棠悔怀疑她是什么许愿机器人。无论棠悔说什么,隋秋天都会同意。 不知道这种爱有一天会不会在棠悔一觉醒来后消失,然后有人冲过来告诉她只是一个梦,而隋秋天只是某款在很久以后的未来才会被发明出来的天使型机器人。 但至少今天。 她因此产生很多愉悦。 也在这之后,慢慢地听着隋秋天的心跳,进入睡眠。 - 就算曾经有一道平安符奇迹般地救过隋秋天,棠悔其实也不太算是太相信奇迹的人。 或者是说。 她相信奇迹会出现在隋秋天身上,是因为隋秋天善良,真诚,温暖,做了很多好的事情,以至于可以在得到神的庇佑,从而施展奇迹。 这是隋秋天自己拥有的。 和棠悔没有什么关系。 她也不相信,有一天奇迹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 她觉得应该是梦。 可能是这天晚上,她和隋秋天聊到了眼睛的事情。 于是。 她可能梦到了自己曾经看见过的隋秋天,在她睁开眼睛之后,清清楚楚地躺在了她身边。 可能也不算是清楚。 其实只能算是模模糊糊,有一点白色的光,能让她在凑近之后,努力睁开眼睛,就看清隋秋天的面部轮廓,看见她线条分明的鼻梁,闭得很紧的眼皮,有些浓密的眼睫毛,偏薄的嘴唇,自来卷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耳垂上一颗很小很小的痣……像一个脆弱的无害的婴儿。 据说人在做梦的时候,的确可以复刻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这种记忆自然也包括自己曾经亲眼目睹过的视觉图像。 只是棠悔之前从未得到过这种机会。 她没想过自己新年第一天就能得到这种机会,也将这次机会归功于隋秋天昨天夜里的许愿。 想到这可能会是唯一的、以后不会再拥有的机会。 棠悔先是愣怔着睁了一会眼睛,接着,便稍微艰难地靠近,慢慢地摸着隋秋天的眉毛,眼睫……和之前看不见的时候完全是两种感觉。 因为她可以看见,当自己的手指按压下去时,隋秋天绒绒眉毛被按下去的微弱弧度,还有睫毛随着她手指颤抖,弯曲的弧度,脸颊被她按下去凹陷的那一个软窝,唇珠在被她碰到时稍微蜷缩,抿进去,再舒展开来时所沾上的湿润…… 真实的,珍贵的一个梦。 怕把隋秋天弄醒,也怕把自己弄醒。棠悔不敢停留太久,在隋秋天的睫毛颤了颤的时候,就急匆匆地蜷缩回手指。 不过幸好。 幸好隋秋天没有醒。 棠悔也没有醒。 所以。 她努力睁着眼睛,保持着清醒,想要把这最后一次机会耗尽,丝毫不浪费地,贪婪地—— 将隋秋天脸上、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忆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听到门响了,有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传进来。似乎是珍珠醒了,进来看了她们一眼,就又哒哒哒哒地走出去。 棠悔没有往珍珠的方向看,她意识到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看见过珍珠,于是在梦里应该也无法形成对珍珠的印象。 也因此想到那张全家福。 不知道梦里会不会有全家福。 不知道全家福上面会不会有她们的脸? 梦里她会对她们的全家福有任何想象吗? 隋秋天的全家福钱包可能就放在枕头下面。她真的蛮老派,年纪小小,就有那种把自己觉得很珍贵的东西在每次睡觉之前都放在枕头下的习惯。 棠悔扶着她熟睡的脸,把她的全家福钱包从里面拿出来。 隋秋天没有醒。 可能是昨天晚上她忙来忙去。 又做饭又清扫,晚上还种了不止两颗珍珠也有点累。 棠悔打开钱包,里面厚厚一沓全家福照片。第一张是她看见过的,她们的第一张全家福,天气很差,色调灰暗,她坐着,隋秋天穿着制服站在她旁边。两个人一起面向镜头时都还比较拘谨。这是隋秋天第一次在她面前笑。 棠悔很仔细地看过。 把第一张放进去。 想要把第二张拿出来的时候。 却突然停住了动作—— 因为那个时候隋秋天好像在做什么梦,小声地喊了她一句“棠小姐”,然后整个人又低着脑袋往她这边缩了缩。现在她只看得到她的头顶了。 或许这会是棠悔仅剩的、最后一次可以去看全家福的机会。她也不知道这个梦会把她们的全家福构建成什么样子。 但那一刻。 她看着隋秋天绒绒的发顶,迟疑很久。 还是很没有办法地选择放弃这最后一次机会。 抱住了像是在做什么噩梦、不停地喊“棠小姐”,却又让她看不到脸的,在梦里也同样十分珍贵的隋秋天。 她拍拍隋秋天的背,很耐心地对她说,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即便是在梦里,棠悔也没有办法放着做噩梦的隋秋天不管,去看什么全家福。 她努力抱着隋秋天的肩膀,让她的头可以藏在自己的怀抱里面,也可以用下巴去蹭一蹭隋秋天的额头。 大概是她现实中也在抱着隋秋天,所以她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也在她的呼吸声中,慢慢地再次陷入沉睡。那个时候棠悔感受到一阵很突然的恐慌——因为她明白这是一个很珍贵的梦,但好像也没办法再继续,只好将梦中的隋秋天抱得更紧,并且希望醒来之后,隋秋天还可以在她的怀抱里安静呼吸。 这样的话,看不见也没关系。 棠悔陷入黑暗之前是这么想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又醒了。 这次床边空落落的。 隋秋天没有躺在她旁边了。 棠悔很茫然地睁着眼睛。 在旁边的位置摸了摸,结果在枕头下面摸到了真的全家福钱包。 和梦里是同样的位置。 她犹豫着。 翻开。 错过第一张的位置。 摸到第二张。 屏住呼吸。 第二张被她拿了出来。 大年初一。天气不算好,房间里很温暖,棠悔愣了大概有两三分钟。 才跌跌撞撞地下床,踩到隋秋天在床边为她准备好的拖鞋。 不知道隋秋天一大早去了哪里。 棠悔扶着墙面。 慢慢走出去—— 珍珠大概早就醒了,不过可能是被隋秋天教育不要吵她,一早上都没有太吵。 所以这会看见她,就热烘烘地过来拱她。 棠悔用手挡了一下额头。 扶着墙面,在空空的客厅里面努力寻找着隋秋天的身影。 大概是知道她醒来可能会找她,隋秋天也没有走太远。 她就坐在二楼的一个窗户旁边,用一种蛮不舒服的姿势盘腿坐着,应该是不想吵到棠悔所以没有开灯,这会就利用着窗户旁边的微光,很认真地攥着两根针,在给她改那条她戴起来会觉得痒的围巾。 整个人背对着卧房。 弯着背。 自己还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戴着黑框眼镜。 大概是太全神贯注,也没有注意到珍珠欢快地在房子里转来转去。 只是在珍珠“汪”了一声的时候。 才很不满意地回头,小声说,“棠珍珠,你不要吵到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她看见了棠悔。 愣了一会,对棠悔提起唇角,笑了笑,“棠小姐,你醒了。” 只是这样一个很普通的笑。 眼睛也眯起来,只剩下一点点弧度。 棠悔不讲话。 只是站在墙边愣愣看她。 “我看你总觉得痒,今天醒得早,看你睡得蛮熟,就想着在你睡醒之前出来把围巾改一下。”隋秋天向她解释现在这样的状况。 又自顾自地放下围巾和针,很利落地站起来,踩着白拖鞋过来接她。 第208章 在走近的时候,她看清她穿着睡衣就走出来,便微微皱了皱鼻子,“你怎么只穿了这么一点?” 棠悔恍恍惚惚地被她牵着手,摸到她手心那一根细细的红绳的时候,骤然间被拽出思绪—— 她抬起眼来。 视线紧紧地盯着隋秋天。 隋秋天拉了她一下发现拉不动。 于是便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那种清晰的,眉毛微蹙,嘴角微敛的表情。 “棠小姐你怎么了?” 隋秋天凑过来,有些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很自责地说,“是不是我昨天没有给你盖好被子?还是你觉得在这里睡觉很不舒服?或者是昨天还是晕了船没有告诉我?” 有一瞬间。 棠悔看到她近在咫尺的、清清楚楚的脸,突然又产生了那种“暂时隐瞒她想要她付出更多爱和维护”的想法。其实棠悔可能本来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在看见隋秋天越来越紧张的表情之后,第一时间产生的想法也是想要将这种微妙的时刻维持得久一些,最起码等过完今天,在隋秋天并不知晓的时刻,隐秘享受她的关心和在乎。 至少新年的第一天,她可以自私一点。而隋秋天那么爱她,想必也不会对她有太多责怪。 但下一秒,她又想—— 隋秋天的爱难道会因为她看得见而减少吗? 哪怕只是一点点? 答案显而易见。 “隋秋天。” 棠悔低眼。 确认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坦诚的、确切的、感到安全的时刻,也不希望自己会因为这一点自私而得到下一次报应。 她反握住隋秋天的手。 摩挲着她掌心的纹路,声音很轻地说, “原来你耳朵上还有一颗痣。” 原来再看一次。 也还是会觉得,她的宝贝很漂亮。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剧情过掉就要正文完结啦,还有两章正文和差不多四章番外[眼镜] 85「好人好报」 ◎“时间还早,我给你修个眉毛吧。”◎ 大年初一,左邻右舍热闹繁杂,有家小孩可能是新年第一天就做了讨打的事,被家长追着在楼下跑来跑去,有精力十足的老人一大早就吆喝着街对面的邻居说些喜庆话。 珍珠慢吞吞地围着二楼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转了一圈,左看右看,最后一屁股坐在中间,小小地“汪”了一声,回应楼下不知道是谁家的狗。 听到棠悔这么说,隋秋天愣了蛮久。 她可能是听懂了棠悔的一点言外之意,也可能是通过棠悔凝视她很久的眼神笨拙地感知到什么,却又在这一刻产生很多惶恐,害怕自己产生误会反而让棠悔觉得难过。 所以。 她反应过来之后,也轻轻揉了揉棠悔的手掌心,低眼,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她的眼睛,而是盯着自己的鞋面,慢慢地小声地说, “好像比眼皮上那颗痣还小一点。” “是吗?” 棠悔柔柔地注视着她。 又靠近一些,“我看看。” 说着,她把隋秋天隐隐约约在发抖的手牢牢握在手里,静了一会,发现自己视野里那点点白光似乎变得越来越明朗,也在清清楚楚看到她耳朵上那颗小痣的时候—— 顿了大概十几秒钟。 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隋秋天注意到她的反应。 动了动手指。 抬起脸来,看了她一秒,又立马放下视线,不与她对视。 而是很努力地把自己的左侧脸送近了些, “棠小姐你要再多看看吗?” 看得出来耳朵都缩起来,很紧张的样子。 棠悔没有觉得她的紧张很小儿科。 她注视着她,目光放得柔软,她注视着她的左半张脸,她比起从前她看过的、那些十九岁时照片长开很多的面部轮廓,比起前段时间瘦了很多以至于凹陷下去还没长回来的脸颊肉,她紧张绷紧的下巴,她因为不敢呼吸而抿得紧紧的唇,她唇色自然的唇角,因为爱喝水早上起来也润润的看起来气色很好的嘴唇,她年轻而细腻的皮肤毛孔,绒绒的眉毛,侧对着她的耳朵……一切都清清楚楚。 “看清了。”棠悔说。 也忍不住伸手。 摸了摸她温热的脸,手指终于得以碰到那颗小痣的位置—— 隋秋天也因此没控制住缩了缩耳朵。 棠悔也很快将手指缩回来。 歪头。 语气很轻松地问,“好像是真的要更小一点。” 很简单的一句话。 隋秋天终于能够确认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也终于敢鼓起勇气抬脸看一看自己好不容易见到天明的恋人。 却只能够对视一秒钟。 或许是不到一秒钟。 她就红了眼眶。 不敢看太久。 匆匆低下眼。 又匆匆用手背抵了抵眼角。 像是不敢让她发现,自己在新年第一天就很不厉害地掉了眼泪。 然后。 隋秋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牵紧她的手。 用十指相扣的、像是永远不会放开她的那种方式。 努力发出平稳的声音, “棠小姐,我们现在去找杜医生。” - 任何人大年初一都不太想上班。 可能是棠悔自己还是没有对这件事有太多实感,也不知道自己复明的这段时间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稍纵即逝,她只想好好珍惜这段偷来的时间,多看一看隋秋天的脸,记一记隋秋天为她担心、紧张和心疼的表情,以供在以后长时间的黑暗中进行回忆。 按道理,隋秋天才应该是那个温暖的、善于为他人考虑的人,会体谅杜医生好不容易放假回去与家人度过春节,便不会在春节如此重要的假期,不太得体地打去工作电话。 但她还是第一时间就打了。 不得体,也不礼貌。 她像是不太敢去看棠悔的眼睛一样,比一大早起来的珍珠还要急躁,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等待电话第一时间接通,就立即询问杜医生今天是否有空。 杜医生可能还没睡醒有点懵,困着声音问了句“怎么了?” 大概是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甚至害怕自己一说出口就会导致什么问题发生,隋秋天好久都没有讲话。 察觉到隋秋天那个时候的紧张,棠悔在旁边安静地坐着,也捏了捏隋秋天绷紧的手指以作安抚。 隋秋天想要努力尝试当一个成熟的恋人,不希望这种时候让棠悔反过来安慰她,便艰难平复自己的吃惊和不安。 对那边的杜医生说, “抱歉杜医生,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但是……” 说到这里。 她看了眼棠悔。 就又匆匆忙忙地低着眼,抠了抠自己的手指,好像很害怕这是梦,眼圈又红了起来, “但是棠小姐突然能看见了。” 这也是令杜医生吃惊的事情。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即便人在国外也相当专业地安排好后面的检查事宜,提醒隋秋天注意观察棠悔的情况,有什么问题及时在电话里询问她。 杜医生回来需要时间,她们回去也需要时间。棠悔的检查被安排在今天下午的五点钟——这已经算是比较快速的安排。 但隋秋天挂了电话,还是因此产生很多自责。她想如果自己没有带棠悔回来这里,如果她们今天早上在曼市,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快? 就算不是杜医生,那只要她们去之前的医院,先让值班医生为棠悔进行检查也好? 她这么想。 却也还是不敢表现出来。 一个成熟的恋人,在这种时候不应当传递自己的焦虑给伴侣。 挂掉电话。 隋秋天拿着手机愣了大概十秒钟左右。 又立马牵起棠悔的手。 也提起唇角,竭力对棠悔笑了笑,“棠小姐,我们今天回去就去检查。” 她在棠悔身边生活这么多年,所有的情绪都基本被棠悔看透。更何况—— 现在棠悔不仅能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肢体动作的紧张,还能亲眼看见她的表情。 隋秋天的任何事都瞒不了棠悔。 棠悔看了她一会。 可能还是不太习惯如此清楚的灯光,也还保持着之前的习惯。 她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手指越过镜架,停留在她绒绒的眉毛上,才视线柔柔地对她笑了笑, “眉毛是不是该修了?” 隋秋天没有想到这种时候她会在意这种小事,抿了抿唇。 像在最平凡的一天,过完最平凡的一个早晨。 棠悔过来抱她。 她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脸贴了贴她的耳朵,在分开的时候两只手捧着她的脸,像是很珍视那样观察她很久,才轻轻地说, “反正时间还早,我来给我的宝贝修个眉毛吧。” 第209章 一件最简单的事。但隋秋天明白,为什么棠悔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她第一时间回抱住棠悔,搂着棠悔温热的肩,身体里面涌出很多心疼,也流出很多酸酸胀胀的东西。过了很久,才低着声音说, “好。” - 尽管隋秋天心情急切,但也没有办法在杜医生回来之前自己为棠悔进行检查。 便只好在选购最近一班船票之后,就摘下眼镜,乖乖地躺在了棠悔腿上。 然后她发现,除了耐心陪棠悔进行等待之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现在已经来不及申请飞行航线,所以棠悔停在山顶停机坪的那些私人飞机也派不上用场。而潮岛这座小城市也没有机场,只有码头。 她们下午一点出发,现在时间还早。 怕棠悔也耐心耗尽,被她传染焦急,隋秋天恨不得自己可以长一百个眉毛,让棠悔可以给她修。这样的话,修完一百个眉毛之后,她们就可以得到检查结果。 但事实是她只有两个。 所以她只好躺在棠悔柔软的腿上。 眼巴巴地看着从这个视角柔柔看着她笑的棠悔,说, “棠小姐,我不急,你可以慢慢来。” “好。” 棠悔答应得很轻巧。 她似乎没有一点因为等待时间太久而产生的急躁。 就*好像真的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早晨,想为自己眉毛生出杂毛的恋人修一次漂漂亮亮的眉毛。 她拖着隋秋天的头。 放到自己腿上。 把隋秋天平时用的那些修眉工具拿在手里的时候,又迟疑地放了回去。 “怎么了棠小姐?”隋秋天很紧张地问。 棠悔抿唇。 她低头,看了眼隋秋天。 天早就亮了。 这个视角,她的脸庞在灯光下面看起来还是有点模糊。 “我会不会伤到你?” 良久,棠悔轻轻地问。 她将两只手都放在腿上,也没有再去碰那些修眉刀了。 原来是这件事。 隋秋天想了想,明白棠悔眼疾这么多年,有很多事情都没有自己做过,当然包括修眉毛那么危险的事情。 而现在就算好不容易看得见她,棠悔自然也会对自己产生很多怀疑。 “不会。” 她躺在棠悔腿上。 对自己刚刚重新看见天光的恋人很温和地笑。 也握了握棠悔的手。 说,“我相信你的棠小姐。” 没有说“伤了也没事”,没有说“我没有关系”。 她说,我相信你。 其实棠悔都不明白隋秋天到底是哪里来的相信,竟然敢让自己一个刚刚看见不久的盲人,拿着锋利的修眉刀,在她的脸上,甚至是在她最脆弱最关键的额心处刮来刮去。 但看着隋秋天那双足够诚实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获得过被相信的滋味就舍不得放手,也真的想要珍惜这可能剩下不多的机会,为自己的恋人做这一件很普通的小事。 “好吧。” 棠悔犹豫着说。 也犹豫着,再次拿起了润过的毛巾。 给隋秋天再次润湿一点那些绒绒的眉毛,说,“你如果疼就要及时说,不要忍。” 说完。 她抬起毛巾。 隋秋天的眉毛被她润得湿漉漉的,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她看她,像依恋,也像相信。 “我会的,棠小姐。” 说实话。 这是棠悔很久以来,第一次被允许碰这种危险的东西。之前她用的餐具都是专门定制,不会伤人的那种。而她所入口的有食物,也基本都是隋秋天给她切好,切成小块的。 就算现在看得见,她也没有太多自信可以去做这件事。 只好将动作放得很轻很轻。 生怕自己刮伤隋秋天。 珍珠在旁边很安静地坐着,没有绕圈圈,也没有很急切地叼着她们任何一个人的裤腿要出去玩。它是隋秋天在花时间花心思教育的小狗,大部分时候性格也像她一样很乖,只有小部分时候才会比较像棠悔。 说来也奇怪。 平时那么容易紧张的隋秋天,听到棠悔看得见之后眼睛都红了的隋秋天…… 在棠悔下刀给她修眉毛的时候,她反而变得好松弛,甚至还一直躺在她腿上,乖乖冲她笑。 以至于有一瞬间棠悔都产生错觉—— 觉得就算是自己哪一天给隋秋天一刀,她可能也会那么温和地笑着接受。 当然这只是棠悔个人的胡思乱想。 以隋秋天的视角来看。 她觉得棠悔下手很轻。 甚至是太害怕伤到她所以太轻了,以至于她觉得痒。 但又不好直接说。 有点憋不住想笑。 但也不太敢笑。 所以只好用鼓励的眼神看向棠悔。 又因为在这个时候——她想到棠悔竟然真的看得见自己,便产生很多愉悦,却也不敢太愉悦,所以只好时不时敛一敛嘴角的笑容。 但总之。 她的目光是停留在棠悔脸上。 一秒钟也没有挪开的。 可能太直接了,也看得太久了。 棠悔给她轻轻刮过一遍眉心的杂毛之后。 就敛起唇角,过来捂住她的眼睛。 很没有办法地说, “隋秋天,你不要看我。” 女人的手指湿湿的,润润的,也软软的。隋秋天被捂着眼睛也觉得很安全,便也很不自觉地提了提唇角,说, “好吧。” 棠悔没有松开她的眼睛,还是捂了一会。隋秋天刚想说—— 棠小姐我自己会闭上眼睛,你不要一直捂着让自己手酸。你昨天都一直说自己手酸来的。 也张了张唇。 但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唇就被女人轻轻堵住了。 她过来亲她。 这次不是那种先过来摸她的脸,而是很准确地亲到了她。 珍珠每次都很嫌弃她们这种亲密动作,这会哒哒哒地抛开了。 隋秋天不太好意思地缩了缩耳朵。 仰脸配合这个吻。 鼻梁也因此蹭到女人的睫毛。 吻没有像之前那样持续太久。 在隋秋天还没有换气之前就结束了,那个时候隋秋天很茫然地睁开眼,发现棠悔的嘴唇已经离自己有点远,便很小声地喊了下,“棠小姐。” 棠悔没有回答。 因为那个时候。 她捧着她的脸—— 好像在趁着灯光很仔细地端详她。 很近。 几乎是鼻梁对鼻梁。 被棠悔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隋秋天愣住了。 她从没有被人这么聚精会神地注视过,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想要清楚了解她每一个五官的小特点,她嘴唇上的每一道纹路,甚至是她唇珠微微翘起来的位置……她就这样被她看着,也很用力地看着她,这一刻不需要谁来帮她理解情感,她就能从棠悔的眼神中感觉到对方是想要这么做。 也借此机会,正式而安静地端详棠悔的脸——眼睑上那一颗细微的痣,纯度很高的垂在额头的黑色头发,有点驼峰的看起来柔软的鼻,比起她而言更加饱满的唇,偏东方长相的骨骼…… 一张她第一次见就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再漂亮的脸,一张她从前完全不敢多看的脸。现在离她很近很近,以同样的方式在注视着她。 很纯粹的对视,很纯粹地看着对方。 两个人都只是看着,很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 是棠悔先笑了。 她笑起来还是那个样子。 温温柔柔的。 眼梢弯起来,里面的笑意流到她身上。 但可能是因为太近了。 好像又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隋秋天伸手,很笨拙地去摸了摸她的眼尾,有点湿湿的。 于是棠悔的笑敛了起来。 她天生长着微笑唇。 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难过的时候看起来并不难过,发怒的时候可能也表情柔和,因此被人多次评判为阴晴不定的上位者。 但她现在好像很难过。 看了隋秋天一会,眼圈周围就慢慢红起来。 是隋秋天很少见过的样子。 是那个时候她好不容易再次来到山顶来找她,才在她面前显露出来的样子。 隋秋天有点慌张。 想要起身。 却又在这个时候被棠悔按住。 “让我再多看看你。” 棠悔说。 她都这样说,也都用那种像是因为重新得到得之不易的机会,又害怕马上就会失去,以至于隐藏着很多悲哀和难过的眼神看她。 于是隋秋天没有任何办法。 她有些笨地重新躺回棠悔的腿上。 伸手去摸了摸棠悔发红的眼睛, 第210章 “你不要哭。” 不太会安慰人。 也不懂得如何对待自己恋人的泪水。 只懂得说这句话。 说完之后。 又怕自己这样会挡住棠悔的视线。 便小心翼翼地收回手。 “棠小姐,你多看看我。” 收回的那只手也被棠悔牵住。隋秋天反牵住棠悔,在感受到棠悔的手有些颤抖之后,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吻了吻她的指节,用温和的微笑收敛自己的紧张, “不要害怕,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机会。” 棠悔不讲话。 她大概也想要冲她笑一下的。 但努力扬起唇角的动作在这个时候有点像哭,也像在得到好的事情之后,才展露一点点孩子气的委屈。 隋秋天看见。 便稍微抬起脸,很生涩地去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 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棠悔迟疑几秒,也稍微蹭了蹭她的鼻尖当作回应。 但这个动作只持续了很微弱的弧度。 就有液体流到她们的脸上。 热热的。 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眼泪。 隋秋天茫然地眨了眨眼。 下一秒。 便听见棠悔好像彻底哭了出来。 没有哭得太放肆。 仍然压抑着。 抵着她的额头,鼻梁。 一点点流眼泪。 这一天,新的一年已经来临,不太擅长理解情感的、已经二十七岁的隋秋天终于明白—— 原来相爱的人,是会因为一次普通到每天都在发生的对视而流眼泪。 她努力抱紧棠悔。 对在竭力冷静也吃力收敛眼泪的女人说, “没关系,哭一哭没关系。” -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隋秋天也很担心棠悔哭得太久,会对刚刚能看得见的眼睛产生什么影响。 所以后面,她又绞尽脑汁让棠悔转移注意力,也给棠悔讲了好几个自己觉得很好笑的笑话,还把不太情愿的珍珠扯过来,一个人一只狗一起做了好几个很丑的鬼脸,才让棠悔算是破涕为笑。 讲完几个笑话,做完几个鬼脸,时间算是不早。 原本隋秋天是打算——如果棠悔修眉毛花时间比较多,那行李什么的也没必要收拾,下次来拿就可以。 但现在她不想让棠悔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情上,便一边忙忙碌碌地收拾着行李,还一边给棠悔讲很多个没有营养的笑话。 一边给珍珠,给棠悔和自己都做了些简单的早饭来吃,还一边偷偷教育珍珠让她保护好妹妹。 于是她又想到一个新的笑话,转头很兴奋地跟棠悔说自己上辈子可能是个平行四边形。 棠悔有点茫然地看她。 隋秋天便闭紧嘴巴。 比计划的时间回去得更快。 她真的很忙,也习惯了没让棠悔动手。 不过棠悔在旁边看了一会。 就主动来给她收拾昨天晚上两个人穿过的衣服。 隋秋天本来想拦着棠悔不让她做。 但那个时候一转身。 看见棠悔还是红红的眼睛,就收回了拦着的手,嘴里想让棠悔坐着的话也改成了, “棠小姐,你收好之后就喊我来装。” 棠悔点头。 尽管她是想珍惜这次机会,努力和隋秋天一起做一些平时没有机会做的事情,但她动作还是没有隋秋天利索。或许是她太要求整齐,一件衣服要叠好几次才肯放过。 于是收拾完衣服。 她一转身。 便看见隋秋天已经穿戴整齐,在灯光下双腿并拢坐着看她,眼睛弯起来的样子很可爱。 棠悔还是想要维持年长者的尊严,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连这种普通的家务都不会做,想让她忽略这一点,便敛敛唇角,说, “隋秋天,过来帮我装。” “好。” 隋秋天这样回答。 她走过来。 然后抱住了她。 也依恋性质地,把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棠悔没想到会是一个拥抱。 她笑了笑。 那点点被隋秋天看见弱点的不情愿也跑走。 “怎么这么粘人?”可能是这样抱在一起,也能看到隋秋天肩膀后面有些自来卷的发尾,还有蹲在后面的珍珠,棠悔弯着眼睛问。 而隋秋天却答非所问, “我刚刚看到你给我修的眉毛了。” 语气好像是真的很开心, “我觉得很好看。” 真的好看吗?棠悔怀疑隋秋天可能又产生那种“我独自觉得围巾好看”的厚重滤镜,毕竟苏南不止一次说过这条围巾好丑。她想要开口表示质疑—— 结果隋秋天马上说, “以后多修。” 她蹭了蹭她的脸。 不算太客气地要求,“以后每一次都修。” 棠悔愣住。 太阳已经很亮了,外面也还是很吵,有海浪声,也有公路车响,还有远处轮船鸣笛。而隋秋天的声音在这其中显得尤其清晰, “因为检查结果会很顺利。” 也尤其笃定,“因为棠小姐你很好,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简单地抱了一会,她与她分开,在海边发蓝的光线下清晰分明地弯着笑眼,朝她笑,也很不吝啬地给她很多相信自己的信心, “好人有好报,这是真理。”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很喜欢修眉毛这里 86「正文完结」 ◎这就是她们的第四张全家福。◎ 两个人从潮岛风尘仆仆赶到曼市,到达私家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 原本定好是五点的检查。 不只是她们早到了。 连从国外紧急赶回来的杜医生都在四点半就急匆匆地拎着包过来。 杜医生大概也不知道她们会来得这么早,看见隋秋天手里攥得紧紧的行李箱,又看见棠悔腿边的珍珠。 她扶着眼镜笑了笑,对她们说了新年的第一句话, “新年好。” 隋秋天愣了愣。 虽然这种时候她没有什么心思和杜医生寒暄。但也还是强逼自己镇定,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对杜医生说,“新年好。” 杜医生点点头。 又将目光停留到棠悔身上,也不再寒暄了,“先开始检查吧。” 说实话,隋秋天之前陪棠悔来检查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是这么紧张。 可能是杜医生也对棠悔这次复明比较谨慎,检查项目就比较细一些——不仅包括平常的一些眼科检查,还做了一些基础的血液检查。 深红血液慢慢从青色血管中被吸出。隋秋天那个时候盯得紧紧的。 她习惯保护棠悔的安危,平时棠悔哪里一点磕磕碰碰她都会紧张得不得了。 结果现在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棠悔被抽一管血出去。 隋秋天很不知所措。 但又不能表露出难过。 因为她的一点情绪可能都会影响到棠悔。 ——秉承着这个理念。 等抽血的设备从棠悔手臂上取下。隋秋天立马紧张兮兮地接过棉签,给棠悔按着针口,但又害怕自己的力气太大,便努力收着自己的力气,以至于整个人的姿态都很别扭。 珍珠现在没有人带,她们怕它在医院乱来。不过幸好这家私家医院服务周全,在棠悔检查期间,还专门给珍珠配备了一位护工进行照顾。原本隋秋天是想着让珍珠去休息的。 但珍珠不知道怎么回事,也闲不下来,脚步跟她们跟得紧紧的。 这会正待在护工脚边,看见有红色的血被抽出来,它急切地“汪”了一声,想要上前,又不太敢上前,只好在原地焦躁地转圈圈。 “你们两个现在简直一模一样。”棠悔突然说。 隋秋天和珍珠同时抬头。一个茫然,另一只眼巴巴。 棠悔笑了,刚抽过血的手臂也跟着颤了一下。 隋秋天反应过来。 及时按住她的手臂,棉签也跟上去。 重新按住。 没有血珠溢出来。 隋秋天松了口气。 她抬头看棠悔,想让她不要乱动。 但看见棠悔因为抽血、或者是一路奔波而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 她也实在舍不得说棠悔,便只好抿唇,改成较为温和的一句, “还痛不痛?” 棠悔笑起来。她弯着眼梢看她,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很脆弱,“如果我说痛你会怎么样?” 隋秋天愣住。 棠悔唇角翘起来,开玩笑的语气,“隋秋天,痛的话你是要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给我呼呼吗?” 可能只是想用开玩笑来缓和隋秋天的紧张和心疼。 说完这句。 没等隋秋天说些什么。 棠悔便握了握她的手指,再次朝她柔软地笑了笑, 第211章 “好了,别那么紧张。” 话落。 棠悔可能是困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也想着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结果下一秒。 隋秋天突然松开棉签。 小心翼翼地,谨慎珍惜地,笨拙生涩地……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 身体隔着点空。 然后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抱住了她。 “呼呼的话可能会感染,不太卫生。” 隋秋天比较严格地说,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但我会抱抱你。” 棠悔愣了片刻。 可能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认真对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进行回应。 良久。 她才回抱住她,轻轻笑了下,说, “嗯,知道了。” - 这次的检查项目比较精细,结果要一段时间才能出来。 检查结束之后。 她们就在医院安排好的私人休息室里面等待结果。 考虑到大年初一棠悔就睡得不是很好,一大早被左邻右舍吵醒。 隋秋天本来想让棠悔睡一觉,还找出了自己之前新记好的童话故事。 结果讲了好几个。 棠悔还是像之前那样,一点眼睛也不闭。 隋秋天怕她用眼过度。 有些担忧地提出,“棠小姐,你要不先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吧?” 棠悔摇头,委婉拒绝,“不了。” 隋秋天不知道棠悔为什么坚持不睡觉。 她只知道自己也没有什么心思睡觉。 便沉默着—— 牵着棠悔的手,在上面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 本以为棠悔不会再说话。隋秋天亲完之后也没有更多动作,只是轻轻摩挲着棠悔的手指。 而棠悔在静了片刻之后。 便轻轻开口,“要是睡一觉再睁眼,我又看不见你了怎么办?” 隋秋天怔住。 她抬眼,撞见棠悔正在灯光下直直注视着自己的眼神,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读得懂里面的很多东西—— 得以天明之后的蝴蝶,惧怕机会流逝的蜜蜂,不舍时间过去的很多列火车,因为过分不舍而提前在预演的死火山……全部都糅杂在一起。 隋秋天觉得鼻子发酸。 她靠过去。 抱住棠悔。 脆弱的棠悔。 不那么强大的棠悔。 “要是我能给我的眼睛给你就好了。”隋秋天将脸埋在她肩上,对因此而安静下来的棠悔说,“因为我的记性很好,可以一直记得你的脸。也因为我吃得多,每次检查都抽一管血也没关系。还有,我喜欢跑步,喜欢锻炼,这样的话,就算眼睛差一点,身体其他地方也都很健康,不会影响太多事情……” 可能有的人说这种话只是基于想象,基于这件事不会发生的前提下对另外一个受伤的人进行安慰。 但隋秋天是认真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可以把她的眼睛给棠悔的方式,她一定会拼命前去争取这次机会,还会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保护自己的眼睛,不看那么多书让自己变成近视眼,好在成年之后供给棠悔一双健康的眼睛。 “傻子。” 棠悔笑了。 她摸摸她的头,唇贴了贴她的耳朵,还是很温柔的样子, “我这不是都能看见了吗?” 说得也对。 被棠悔这么一说,隋秋天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打算,好像已经在预演棠悔会有下一次失明一样。 这样不好。隋秋天吸了吸鼻子,不太好意思地说, “肯定不会有事的。” - 从得知棠悔重新看见之后,隋秋天不知道说过多少遍这句话。 可实际上。 她仍旧忐忑。 不是因为害怕棠悔重新看不见。 而是心疼。 她不敢想象—— 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强大,才能承受三次反复失明的打击? 而之前两次发生的时候,她都没有陪在棠悔身边。 意识到这一点。 隋秋天产生很多难过,却也明白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只好争取这第三次不会再发生。 杜医生是在不久之后推门进来的。 那个时候。 隋秋天本来还很紧张。 但看见杜医生脸上颇为欣喜的表情,她知道是个好结果。 喜极而泣和痛哭流涕,是只有两个人独处时才会发生的事情。 在杜医生面前。 隋秋天表现得很冷静。 棠悔同样如此。 她没有因为杜医生脸上的表情而显现出太多兴奋。 两个人都只是牵紧对方的手,沉默来到杜医生的诊室。 之后的半个小时。 杜医生在给她们说明各项指标的情况。隋秋天其实也不太明白这些指标到底代表什么,但这么多次陪诊下来,她也将每一次的指标都记在了笔记本上,于是也明白—— 不是昙花一现,棠悔的情况是实实在在地好转了。 这个事实使她在写下最后一个指标的时候,纸张被蓝色笔墨划破了。 “刺啦”一声。 声音在静默诊室显得尤其明显。 杜医生和棠悔同时看过来。 “抱歉。” 隋秋天低着眼说,然后把笔记本盖起来,开启了手表的录音模式。 手紧紧放在膝盖上,询问杜医生之后一段时间的注意事项。 棠悔看了她一会。 伸手过来。 把自己的手掌很温柔地覆在了她隐隐发抖的手背上。 只是那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隋秋天却很没出息,险些在杜医生诊室哭了出来。 当然她没有哭,而是努力掐着自己的手掌心遏制,便只是小小地红了眼圈。 这一次的检查花费时间比较长,杜医生先是给棠悔开了不少药,约定了下一次复查的时间,还给隋秋天说明了一套棠悔之后可以训练视力的方法,以及各种平时保养的注意事项,其中包括不要长时间见强光,也不可以剧烈运动等等。 隋秋天一一记下来,并且下定决心要严格执行。 不过在此之前,她们终于可以将从潮岛揣回来的、那颗沉甸甸的心稍微放下来些。 到达山顶已经是深更半夜。 由于山顶的所有人几乎都被棠悔放假回家过年,她们在外面吃完晚饭才打了一辆很贵的出租车回去,考虑到是过年期间,也考虑到今天发生了一件大好事,隋秋天没有跟出租车司机讲价,便在到达山顶之后,收到司机乐呵呵跟她们讲的一句“新年快乐”。 隋秋天本来不是那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的人,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可能只会很拘谨地点点头,但是这天,她破天荒地也笑着回了句“新年快乐”。 山顶没有人,黑漆漆的,几乎没有任何亮光。她们才走了一天,回来看见那些树林的时候却突然产生一种回家的感觉。隋秋天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之前她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但想到这是她们新年第一天回家。 在正式踏入别墅之前。 隋秋天环顾周围黑漆漆的环境,还是先抱了抱珍珠。 说了句“欢迎回家”。 ——像她们第一次接它回家的时候那样。 然后再起身,抱了抱棠悔,用手掌蹭了蹭她的肩膀,很珍重地说,“欢迎回家。” 可能是一整天都因为那件事绷紧,而现在终于放松下来。 棠悔回抱住她,脸冷冷地蹭了蹭她的胸口,轻轻发问, “隋秋天,我为什么在珍珠后面?” 珍珠哒哒哒独自跑进了别墅里面。 隋秋天愣了蛮久。 然后没由来地笑起来。 山顶空旷,她的笑声特别清晰,像很多个泡泡飘到天空。 “为什么要笑?” 虽然棠悔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真的在跟珍珠争风吃醋,但她记得很久之前—— 她就问过隋秋天会不会只抱小狗不抱她? 隋秋天那个时候明明坚决地说不会,现在却把她放在了小狗后面。 棠悔很不高兴。 “棠小姐。”隋秋天在笑。 她好像在为绷紧一天终于得以放松、开始自由表露出不高兴的棠悔感到开心。 便用自己的怀抱紧紧揽住她, “你记不记得——” “我之前问过你,你吃东西喜欢吃第一口还是最后一口?” 棠悔静了一会,“记得。” 她隐约明白隋秋天的意思,但又想让隋秋天亲口说出来。 故意装作不懂,问,“那又怎么了?” “其实……” 隋秋天开了口。 声音里带着很腼腆的笑意, “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我自己会是哪一种人。但现在我想,我应该是会把最喜欢的,留到最后的人。” 山顶静谧,她们在回家之前亲密无间地拥抱。棠悔久久不讲话。 第212章 隋秋天将脸挨近她的脸,蹭了蹭,说, “可能这样的话,就可以抱得久一些。” 也因为一个不赶时间的拥抱,是隋秋天在回家的时候,最想要给棠悔的。 - 一整天都匆匆忙忙,到家之后她们终于得以休息。 虽然隋秋天花了不少时间把鲁阿姨的房子布置得温馨,但和棠悔在自己那张一米二的小床上再次相拥而眠的时候,她觉得这可能才是世界上最温馨最值得她留恋的地方。 长途跋涉了一天,隋秋天本来是想让棠悔快点睡觉。 但棠悔还是像白天在休息室那样,和她侧身而对,盯着她看,还时不时过来摸一摸她的脸。 “棠小姐。”隋秋天被棠悔摸得发痒,皱了皱鼻尖,也安抚她, “杜医生说如果不受强刺激,明天早上醒来之后又看不见的几率是很小很小的。” “你今天晚上还是要好好睡一觉。”她这么对棠悔说。 “知道。”棠悔把手从她脸上慢慢收回来,“就是想多看一会。” 她这样说。 隋秋天也没办法拒绝她的要求。 只好也睁着眼睛,尽量让她看得清楚。 明明今天起床之后,棠悔已经认认真真地将她看过一遍。 但现在。 她还是那样认真地看她。 仿佛每一次注视都会用尽全力。因为每一次注视,都会被她当成最后一次。 “棠小姐,你在想什么?” 隋秋天与她对视很久。 感觉到她眼睛里的光正在慢慢流到自己的眼睛里。 “没有想什么。” 她们侧躺着,对视的距离很近,棠悔的鼻尖离她不到十公分的距离。棠悔看着她,本来只是看着,突然过来刮了刮她的鼻梢。 于是隋秋天很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而棠悔的眼梢一点一点弯起来。她把手枕在枕头下,一字一句地慢慢对她说,“就是觉得,这样很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还是在她脸上流动。隋秋天被她这样看着,也产生很多幸福。 棠悔没有再讲话。 隋秋天也不讲话。 她和她对视,慢慢伸手,像很多爱情电影里演的那样,去抚了抚棠悔的头发。 或许是觉得痒。 棠悔笑了一下。 然后把她的手拿起来,牵在手里轻轻吻了一下。 是吻不是亲。 因为带着温暖和爱。 隋秋天看着她,也跟着笑。 棠悔看她笑,便凑过来亲了亲她的眼睛。 隋秋天也凑过去,亲亲她的睫毛。 像是在玩什么轮流亲对方的游戏。 等她亲完,棠悔眯着眼,过来亲了亲她的眉毛。 早上才被棠悔亲手修过的眉毛。 隋秋天闭着眼睛。 乖乖等她的唇落到自己的眉毛上,想等下要去亲她的鼻子,或者是耳朵。 但棠悔没有给她机会。 棠悔直接顺着眉心亲过她的鼻梁,鼻梢,人中,然后印上了她的唇。 虽然在这个轮着来亲的小游戏中,隋秋天好像错过很多得分机会。但等棠悔舔吮她的唇的时候,她还是很自然地给予回应——因为过完除夕,她笔记本上的那些“正”字就又要更新了。她现在也不是会因为一个亲吻而害羞的人。 但她没想到还会有下一步。 因为棠悔在亲吻的间隙,将手攀到她的后颈,长发落到她的脸上,又凑到她耳边,轻轻用气声讲了一句, “隋秋天。” “我想在看得见的时候多种几颗珍珠。” “可以吗?” 那个时候隋秋天睁大眼睛。 却都已经来不及。 当然。 谨记杜医生的教诲。 她也没真的完全听从棠悔的命令,真的去多种几颗珍珠。 等一颗种完。 洗过之后。 就很不熟练地歪头装睡。 她想只要看到棠悔的脸自己就会心软,还会容易被…… 被命令。 所以干脆闭紧眼睛,不去看棠悔。 而棠悔那个时候被她抱上床扣好睡衣扣子,还保持着把手按在她脖颈后的姿势。她用拇指磨了磨她的耳垂,又过来亲了亲她的眼睛,耳朵,和喉咙。 隋秋天努力不为所动。 并且绷紧下巴蹙紧眉心,装作自己正在做一个很恐怖的噩梦。 而棠悔大概也看了她一会,才悠悠地发出一声叹息。 将脸贴近她狂跳的心脏。 好一会。 女人轻笑一声,依恋性质地说, “安心睡吧,不闹了。” 得到棠悔的准许,隋秋天本来还在狂跳的心脏慢慢地平复了下去。 临睡之前。 她过来揽住棠悔的肩,亲了亲棠悔的额头,说, “这是标准程序。” 因为棠悔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她记得清清楚楚,也会被她很用力地回应。 活了三十多年,棠悔一直认为,自己不算是特别容易慌张的人。 但这天晚上。 获得第二次机会的第一天晚上。 她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得以入睡。 当然也出于焦虑做了噩梦。 梦里她再次失去了这次机会,重新陷入黑暗。和她之前的预料一模一样。 当然,其实她也没有对这件事有太多意外,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 醒来的时候她心跳很快。 极快。 一种恐慌和焦虑几近将她淹没。 然后她发现。 自己眼前真的是黑的。 这种情况使她产生很多惊惶。 可她习惯性用平静来掩饰自己的恐惧,便没有允许自己实施任何慌乱的举动。 棠悔维持平静。 睁着眼睛,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一句话不讲。 直到。 直到一双手伸过来。 慢慢捂住她的眼睛。 温暖,柔软的一双手。 温和,善良的声音,贴在她头顶,像很多个细细碎碎的亲吻, “棠小姐,杜医生昨天说,你这几天醒过来会有一段不适应的过渡时期,可能会先看到黑的,再一点点看到亮光,这是正常的,你不要怕。” 隋秋天的声音很近,也很清晰,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可靠地送到棠悔耳边。 棠悔恍惚间掀了掀眼睫,睫毛刮过面前盖住她的手掌。她感觉到实感,也在其中,慢慢察觉到亮光的复苏。 原来是真的。 棠悔松了口气。 “还有……” 隋秋天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是欣喜,也有一点担忧, “今天又下雪了。” 她陪在棠悔身边那么多年,自然很清楚棠悔已经八年没有亲眼见过雪。偏偏上一次,也都只是差一点。 她在为她终于看见冬天的雪而高兴。 也提前为她警惕, “不过你不要多看,出去的时候要戴眼镜。” 棠悔其实不太在乎自己看不看得见雪,但她听着隋秋天实实在在的、正在为她感到高兴的声音,也感觉到很多愉悦。 她依恋性质地靠了靠隋秋天温热的颈,有些疲累地说, “好。” - 棠悔可能是还有点困,没过多久,又在隋秋天的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耐心等她睡熟。 隋秋天给她戴了个眼罩,将眼罩的边边角角都扯好盖住。 用以遮挡她刚睁开*眼时可能受到的刺激。 戴好眼罩后隋秋天下床,给她在床边合适的位置摆好拖鞋。 检查窗帘有没有哪里透光。 自己洗漱的时候,顺便给她把牙膏也挤好。 再出来。 隋秋天换好衣服。 也给棠悔把毛衣和外套都准备好,放在自己之前专门给她准备的椅子上面。还上三楼,把她之前戴的预防强光的眼镜也拿下来,摆在床头柜旁边。 然后。 隋秋天站在床边。 很沉默,也很幸福地看了棠悔一会。 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大年初二。 别墅里没有其他人。 隋秋天的任务就变重。 一是去厨房准备早饭,让棠悔起床之后就有早餐可以吃。但做好之后自己也没有吃,因为她现在愿意把自己爱吃的食物都留起来,等会和棠悔一起吃。 二是给珍珠喂完食,又去陪珍珠去外面玩雪。才出生不久就见雪的珍珠很兴奋,隋秋天怕它等会闹棠悔太久,便打算趁棠悔起床之前,自己陪珍珠玩一会。毕竟珍珠还是个精力很足的小狗。 之后一整天的时间,隋秋天就可以继续重织那条围巾,以及和棠悔待在一起看书烤火,度过新年来临的第二天。 这场雪不算很大,但山顶海拔高,气温低。隋秋天给珍珠也穿好小毛衣,带它出去玩的时候,便看见整个山林都白了,别墅前面的湖泊结了冰,草坪也盖上了一层白。 第213章 虽然只是短暂地分开,但隋秋天也不想棠悔起床找不到自己,陪珍珠玩雪的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再加上有点担心下雪会影响棠悔的眼睛。 玩了一会。 隋秋天打算带着珍珠回去。 但珍珠可能是玩雪玩得兴奋。 不听话,不肯走。 山顶的区域很大,珍珠没来多久,她们怕它跑到哪些角落受伤,便还是牵了绳。 隋秋天牵了几下没牵动。 又担心棠悔快要醒。 便蹲下来,比较严肃地用手套拍拍珍珠的头,说, “棠珍珠,你忘记我怎么跟你说的了?” 珍珠扯着绳子,好像不太满意。 隋秋天唇角平直。 和这只不太听话的白色小狗在冰天雪地里对峙。 大眼对小眼好一段时间。 隋秋天犹豫着,尝试再扯一扯珍珠的绳子。 结果只稍微拉了一下,珍珠就立马“汪”一声,迅速从她手中脱身,带着狗绳朝一个方向奔去了—— 隋秋天匆忙间顺着方向回头。 便看见棠悔。 女人穿着她早晨为她准备好的外套毛衣,拖鞋,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她在重织的围巾戴起来,站在别墅门边,手里捧着一杯她刚刚在微波炉里热好的热牛奶,整个人看起来被包裹得很温暖,微眯着眼睛看她,好像在笑。 就是没有戴眼镜。 比珍珠还要更不听话。 隋秋天这样想。 但还是没有这样说。 说实话——在冰天雪地里一回头就看见棠悔,隋秋天可能比珍珠还要高兴。 但她不像珍珠那么急躁,一看到棠悔就跑过去蹭腿摇尾巴。她只是比较矜持地慢慢走过去,很耐心地等棠悔弯着笑眼和珍珠玩了一会,等棠悔终于有时间来眯着眼睛看自己,才说, “早上好。” 下一秒想说棠小姐你为什么没有戴眼镜出来。还想说棠小姐你为什么也把我放在棠珍珠后面。 结果棠悔突然过来抱她。 清晨的第一个拥抱。 她站在别墅门边,将下巴贴到她颈下,也笑着对她说,“早上好。” 棠悔身上暖暖的,隋秋天身上凉凉的。 考虑到这点,隋秋天没有抱她太紧,也在那个时候反思自己第一句“早上好”有点生硬,马上给出更温和的一句, “早上好。” 本来隋秋天以为棠悔会说她怎么出来了之类的话,然后就趁此机会把棠悔带进去,让她不要看多时间雪。结果棠悔抱了她一会,却冷不丁地说, “隋秋天,我们来拍个全家福吧。” 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隋秋天有点意外,“现在?” 棠悔在她怀里“嗯”了一声,说,“现在。” 隋秋天是不会拒绝棠悔的任何要求的。 譬如昨天晚上,尽管她觉得这段时间她们最好不要再种珍珠,但因为棠悔用那种方式提出,所以她退而求其次,还是让她种了一颗。 还有今天早上。 她给棠悔准备的山药粥还在咕噜咕噜地炖着,外面也有很多不适合棠悔去看的雪……但因为棠悔想要。隋秋天便火急火燎地去把火关了,然后噔噔噔噔上楼给棠悔找出眼镜,找到手机和一个可以充当支架的架子,再有些气喘地跑到棠悔面前来。 结果那个时候,棠悔很任性地说,“隋秋天,我不想和你在拍全家福的时候戴眼镜,很丑。” 隋秋天愣住。 本来。 她是应该像教训棠珍珠那样,教训棠悔不要太任性的。 但因为棠悔说不想。 所以她绞尽脑汁,把手机和架子摆在了别墅前面。 这样的话,她们就可以一起背对着雪,去拍这张棠悔临时起意要拍的全家福。 也因为室外都是雪,所以反过来拍,也不至于没有光。 不过在调适位置的时候,隋秋天还是尽量劝棠悔把眼镜戴好。 棠悔没有太任性。 她很配合地把会在太阳底下的眼镜戴上,然后弯腰,去给珍珠把小围巾也戴上。 隋秋天早就把棠悔织给自己的围巾戴上,在另一边调试镜头位置,看见屏幕里小小的棠悔,她很贪心地用双指放大,便又看见了占据一个屏幕的,在大雪天下戴着墨镜的棠悔。 忍不住笑出声。 棠悔很敏锐,在屏幕中央抬眼往她这边看,“笑什么?” “我笑棠珍珠。”隋秋天解释,“它现在开始变胖了。” 珍珠在雪天里很不满地“汪”了一声。 按照平时,棠悔不会太相信隋秋天的话,但她现在在忙着让珍珠不要把自己的脚丫弄脏,便“哦”一声,就又低下了头。 其实位置早就调好了。 光也很合适。 但隋秋天还是一个人在这边偷偷看着屏幕里的棠悔,看了很久。 她不知道是不是爱一个人就会这样,觉得她随时都漂亮,都可爱,随时都会将自己的视线跟随着她,也会在看向她的每一眼,都不可避免地想到和她的以后。但是这天,这个刚下过雪的早晨,她想未来这一年应该会有好多好事发生。 棠悔的眼睛会一点一点好转,公司不会再出现什么问题。在准备从潮岛回来的时候,隋秋天和苏南偷偷联系,本来是想要询问苏南可不可以有更快捷的交通方式,结果得知好像是棠悔终于搞清楚了那个指使者是谁,便给警方提供证据,也在年前在集团内部进行了比较大的变动。 但目前棠悔没有告诉隋秋天那个人是谁,可能是不想要她来操心这件事,可能是想要保护她。隋秋天得知事实之后,也没有去问棠悔,因为她很笃定地相信,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棠悔都会好好保护她。 而在隋秋天那个关于未来计划的笔记本中,她会一边照顾棠悔,一边爱她,一边准备心理咨询考试,一边长途跋涉去城市另一边去洗狗,把自己的洗狗工资上交给棠悔。 新的一年。 隋秋天可能还会是那个傻傻的讲“平行四边形”笑话的保守笨蛋,棠悔还会是那个引导她、宽容她、陪她继续长大,又和她一起慢慢变老的年长者。 她们会有很多值得期盼的好事发生。 这是除夕夜,隋秋天在看完那个白色房间的所有影像之后,再次许下的一个愿望。 以后每一年,都会是这个愿望。 “隋秋天。” 棠悔突然喊她,声音传过来。屏幕中央放出很多白色气体, “还没好吗?” “好了!” 隋秋天大声地对棠悔那边说。 又在背身的时候,悄悄捂了捂眼睛。 才设置好倒数十秒钟的拍摄时间。 然后。 她紧张兮兮往棠悔那边飞奔过去。 棠悔现在能看见她了,不必通过声音来判断她是否跑得很快。所以她一边摘下眼镜,一边盯着隋秋天的脚步,很无奈的语气,“不要跑,雪天会滑。” “好。” 隋秋天答应下来,也稍微放缓一点。 时间紧迫。 但距离不算长。 她奔到棠悔身边。 大概也还剩下五秒钟的时间。 五秒钟的时间不算长,可能容纳不了太多话,也容纳不了一个吻。 于是那个时候。 棠悔只是久久看她,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脸,眼梢下有很多笑意蔓延。 “看镜头吧。” 棠悔挽着她的手肘,说。 “好。” 隋秋天费力地把脚边扑腾着雪的珍珠抱起来,在看着镜头的那一刻及时提起唇角。 “咔嚓——” 照片定格。 棠悔这么多年看到的第一场雪。隋秋天这么多年和棠悔一起看到的第一场雪。她们并排站着,整整齐齐地看向镜头,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在陪伴对方的多年以后,终于得以光明正大站在对方身边。 不知道这场雪会下多久。 但是这天,两个人,一只狗,三条丑丑的围巾,她们背对着白茫茫的雪地,完全没有注意到怀里的珍珠正在摇头晃脑吐出白气把她们两个的脸都挡住,只是比之前的所有全家福都笑得更开心。 这就是她们的第四张全家福。 后来她们会发现,这张照片里两个人的脸都被咧开嘴傻笑的大头珍珠挡住,没有很清晰。 不过也没有关系。 因为以后还会有无数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部分结束啦[爆哭] 但这本还会有个不算太长但很可爱的if线,以及一点点日常番外(也还是会在每晚九点准时更新~) 照旧,完结感想还是在番外结束以后说啦!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