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心声被偷听?照样反杀极品》 第1章 [无cp向] 《主母心声被偷听?照样反杀极品!/ 笑死!算命太准,主角躲着我走》作者:大脸怪的大口袋【完结】 简介: 排雷:本文无男主,但是有很多单箭头。女主太优秀,被许多人追逐很合理吧? 道门最强道子方众妙穿进由四本狗血文构成的世界,成了作死一百多章的恶毒女配。 第一本书第二本书第三本书第四本书坏消息是,四本原着她都没看过。更坏的消息是,她失忆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更更坏的消息是,她刚死了丈夫。更更更坏的消息是,她丈夫假死。 更更更更坏的消息是,她丈夫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生了一儿一女。更更更更更坏的消息是,她公公婆婆隐瞒两个孩子的身份,准备让方众妙来养。 更更更更更更坏的消息是,方众妙富可敌国,又是孤女,公婆一家,连同龙椅上的皇帝,都想她死。 更更更更更更更坏的消息是,丈夫数年后将带着敌国公主回归,方众妙的嫁妆是他起兵造反的资本。 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坏的消息是,所有这些想害死方众妙的人,都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唯一的好消息,方众妙没忘了道门秘术。且看道门最强道姑奶奶如何在绝境之下逆风翻盘,反杀极品! 第1章 少夫人中邪了 夫人,出事了! 一名仆妇匆匆赶到荣喜堂,隔着微风拂动的竹帘对屋内喊话。 一名四十多岁,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斜倚着软榻,满脸疲色,身后一名丫鬟正在给她捏肩。 何事? 妇人闭着眼睛问话,声音沙哑。 仆妇弯了弯腰,压低音量,是少夫人,她她她,她 吱呜半晌,终不成语。 妇人睁开眼,眉头紧皱,语气不耐,她怎么了? 仆妇扑通一声跪下,急急低语,夫人,少夫人撞邪了,您快去看看吧! 妇人挥退捏肩的丫鬟,沉声问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仆妇胆战心惊地道,奴婢,奴婢不知道怎么说。少夫人的事有鬼神在上头管着,我等凡人不能口述笔书啊! 中年妇人面色微冷,轻哼道,有鬼神管着,不能口述笔书?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神敢在我宁远侯府作祟。我余家一门双侯,煌煌贵气,足够将它镇杀! 此处乃宁远侯府内宅。老侯爷余成望承袭了祖上的宁远侯爵位,中年妇人乃宁远侯夫人,名唤苗萍翠。他二人的嫡子余飞翰南渡途中多次击退蛮夷追兵,被皇帝封为忠勇侯。 大周丢弃了半壁江山,在临安建立新的都城,宁远侯与忠勇侯便是这新都内首屈一指的勋贵。 苗萍翠不惧鬼神自然有她的底气。 走,去看看! 苗萍翠站起身,满脸不虞地往外走,冷冷说道,今日是侯府挑选嗣子的大日子,她方众妙若是心有不满,借鬼神之名作妖,我决不饶她! 说来也是家门不幸。忠勇侯余飞翰成婚三载都不曾与妻子圆房,正准备圆房的时候,蛮夷渡江打了过来,他只得披挂上阵,抗击敌军。 三月前,八百里急报送到新都,言说蛮夷虽被大周军队击退,主将余飞翰却被暗箭射中,落入长江,死无葬身之地。 收到消息的宁远侯当即决定要把庶子余飞虎记在苗萍翠名下,充作嫡子,将来好立为世子,承袭爵位。 当年苗萍翠怀孕的时候差点被余飞虎的母亲刘氏害死,苗萍翠自然不能够收养仇人之子。 她思来想去,决定釜底抽薪,于是联合族老们向宁远侯余成望施压,要在族中选一个聪明好学,秉性纯良的孩子过继到已死的余飞翰名下,当做嗣子培养。 出于各自的私心,族人们自然千万个乐意。 国运衰微,山河破碎,想要在此世立足,家族便是一股牢不可破的力量。宁远侯余成望不敢与族人离心,只得放弃扶持庶子的想法。 今日就是挑选嗣子的日子,对苗萍翠来说是一件大事。想到等在院外的两个孙儿,她心头一热,掀开竹帘走得飞快。 方众妙今儿个若是坏了她的好事,她定然要让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片刻后,苗萍翠已来到一间布置得极其奢华的厢房内。 府医正用沸水煮过的白布一圈一圈裹住方众妙的额头。昨日方众妙忽然晕倒,撞上桌角,太阳穴的位置戳出一个血口子,昏迷了整晚,今早才醒。 方众妙单手支额,闭目拧眉,似乎颇为头疼。 听见婆婆的脚步声,她没有睁开双眼,起身迎接。 她的三个大丫鬟围在她身边,神情都很恐惧。 把苗萍翠找来的那个仆妇站在门口,眼神躲闪。她是方众妙的奶娘董氏。 苗萍翠上下打量这个儿媳妇,没看出哪里不对。她正准备开口询问,四面八方忽然传来一道缥缈清婉的声音。 【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可我知道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我还有常识和学识,我唯独不知道周围这些人是谁,自己又是谁。】 方众妙卷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似要睁眼。 须臾,睫毛却又安静地覆盖。 那悠远缥缈,宛若九天梵唱的声音飘荡在半空,【现在是我最虚弱的时候。猛虎负伤,不可示之于豺狼。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面对一群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我必然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失忆。】 【懵懂无知,定会被欺骗利用。】 【听说我刚刚死了丈夫。看这屋内的摆设,我应当是一个有钱的寡妇。】 【有钱的寡妇最是招人惦记,更要谨言慎行。】 【如此,我便假装悲伤过度,闭门不出,谢绝见客,也算正常。】 【之后我再慢慢打探,总能知晓自己的身份。】 睫毛再次轻颤,似要掀开,苗萍翠猛地转身,推门出去,高声留下一句话。 给你们少夫人找一套华贵的礼服叫她换上,颜色不要太鲜亮。今天是侯府的大日子,穿得这么素怎么成! 三个大丫鬟连忙低头应诺,再抬头的时候,夫人已经出去了。 方众妙睁开眼,看见的只是一道消瘦匆忙的背影。 少夫人,您穿这套吧。 大丫鬟碧桃从箱笼里找出一套藏蓝色镶银边的礼服。 方众妙颔首,好,我自己换衣,你们都退下吧。 三名大丫鬟并一个奶娘鱼贯离开厢房,府医也迅速收拾好药箱,躬身告退。 院外,苗萍翠领着一众仆妇站在一棵香樟树下等待。绿荫笼罩,令她略显疲态的脸庞更加阴郁。 她知道儿媳妇换衣服的时候不喜身边有人伺候,故而才有刚才那句话。她要把院子里的人都招来,又不能引起儿媳妇的怀疑。 她盯着奶娘董氏的脸,沉声道,紫竹轩内所有丫鬟婆子都随我来。 董氏知道兹事体大,连忙应诺。 侯府最偏远的一座院子内,紫竹轩的丫鬟婆子们站成三排。 苗萍翠问道,听见的举手。 那声音不是什么九天梵唱,是儿媳妇的心声!方才她试着将此事说与旁人,却开不了口,也写不了字。某种无形的力量封印了她的嘴和手。 果然有鬼神在作祟! 不过苗萍翠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十分兴奋。她知道,这件事对自己非常有利! 丫鬟婆子们相互看看,有人满脸恐惧,有人疑惑慌张。 听见什么了?为何要举手? 苗萍翠加重语气喝令:听见的站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四个人站出来,她们分别是方众妙的三个大丫鬟碧桃,红柳,绿云,奶娘董氏。 苗萍翠冷厉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厉声道,还有吗? 丫鬟婆子们纷纷跪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只有疑惑,并无撞了鬼的恐慌。 苗萍翠观察许久,确定其余人真的没听见,这才带着三个大丫鬟和董氏走进耳房密谈。 她并未发现,当丫鬟婆子们跪地俯身时,有一个粗使丫鬟将额头磕在地上,藏起自己怒火中烧的双眸。 室内,碧桃、红柳、绿云、董氏战战兢兢地看着苗萍翠。 苗萍翠悠悠然坐下,尖而长的手指甲有规律地叩击桌面,发出轻微响动。 在这一声声的敲打中,四人渐渐汗流浃背。 苗萍翠盯着董氏,徐徐开口,听说你儿子欠了不少赌债,赌坊那边扬言要剁掉你儿子的手? 董氏连忙磕头,声音砰砰作响。 苗萍翠盯着碧桃,你想嫁给大管家当正头娘子吗? 碧桃呆了呆,脸颊顿时染得绯红。 苗萍翠笑望绿云,缓缓说道,你有六个姐妹,一个幼弟,祖父祖母都已经年逾古稀,叔伯并你父亲,总共三房,全都住在两间破败的茅草屋。一大家子人,二十几张口,全靠你一个人的月钱过活。难道你不想他们生活得好一点吗? 第2章 绿云眸光闪烁,意念动摇。 苗萍翠最后望向红柳,玩味道,少夫人的金镯子怎么在你手上?我见她昨日还戴着。莫不是你知道她失忆,从她妆匣里偷拿的? 红柳连忙把手背在身后,使劲儿拉扯衣袖。 苗萍翠嘲讽地笑了笑,一一扫视四人的脸,说道,你们是最了解方众妙的人,我要你们博取她的信任,引导她亲近我,被我掌控,还要每日监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事情若是办成了,我留出一间旺铺给你们分红。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满是犹豫,却又闪烁着贪婪的光。 苗萍翠抬起手,看着自己修剪得宜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开口,听说方众妙最赚钱的铺子,一年能有几千两收益。你们四个人分,每人少说也有几百两。 四人脸颊涨红,呼吸陡然加重。 苗萍翠很满意她们的情绪变化,站起身幽幽说道,限你们三日之内找出方众妙的库房钥匙、账本、地契、银票、房契,还有方家家奴的身契,尽数交予我。她的嫁妆我要全部掏空。届时,我会把你们的卖身契归还给你们。你们得了铺子,得了银钱,去外面自立门户不好吗? 四人心头一热,连忙应诺。 找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们还可以私底下侵吞一些财宝。一个旺铺就想打发她们,简直做梦! 苗萍翠知道这些人的小心思,也不点破。东西到了她手里,之后是杀人灭口还是斩草除根,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要不是儿子死了,两个孙儿需要嫡母照顾抚养,她真想直接弄死方众妙。 心声出现的时机刚刚好,也不知两个孙儿能不能听见。若是好好利用,能做成许多事。 方众妙啊方众妙,你的钱财合该给我孙儿花用,你的人脉合该给我孙儿铺路。你生是我余家的奴,死是我余家的鬼奴。你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等两个孙儿长大,有了前程,我便一碗毒\/药送你上路。 猛虎负伤,不可示之于豺狼?哈哈哈,我的确是豺狼,只可惜你不是猛虎。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在惩罚你呢! 思及此,苗萍翠压下杀心,把四个银锭子赏给董氏四人,这才笑着走向紫竹轩。 第2章 半仙 苗萍翠推开房门,满脸慈爱地看向站在屋内的女子。 方众妙长了一张好脸,与她父亲像了八分,只是面部轮廓更为柔和,五官看似寡淡,实则神韵内藏,更似陈酿,看的久了竟渐痴迷,只觉清丽无双,超凡脱俗。 只可惜她长得再好,气质再佳,儿子就是不喜。出嫁前她是多么高傲的一个人,现在不也成日里以泪洗面? 思及此,苗萍翠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方众妙正在轻抚略有些褶皱的衣袖,不曾看见婆婆嘲讽的眼神。 半空中,清婉动听的心声飘飘荡荡,似远似近:【真是奇怪,我明明有常识,也能自理,却穿不好这套礼服。】 【我总觉得自己与这个宅院,这个皇朝,甚至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到底是谁?】 眼里涌出迷茫,抬眸的时候,方众妙却又收敛了所有脆弱。看见站在门口的苗萍翠,她并无异常的神色,心声却暴露了她的懵然无知。 【这是谁?】 疑惑只在一瞬,方众妙就已经盈盈下拜,柔声唤道,母亲,您来了。 心声虽是猜测,却极为笃定:【仆妇成群,锦衣华服,珠翠满头,这人的身份应当比我略高一筹,年龄四十一二,那她必是宁远侯夫人,我的婆母。】 不错,有眼力,头脑也聪慧,不愧为方辰子的女儿。只可惜你能力再强也斗不过老天爷。天要亡你,你一介凡人如何抵挡?你的心声就是你最为致命的弱点。 往后你注定是我余家的垫脚石。 苗萍翠心中快意,脸上的笑容便更加和蔼。 她慢慢跨入门槛,关切地问道,妙妙,你额头的伤好些了吗?还疼吗? 方众妙摸摸额头上裹缠的白布,回道,不太疼了,多谢母亲关心。 苗萍翠走上前,拉开方众妙的手,嗔怪道:伤口还未愈合,不能乱摸,你忍着点。 复又询问,挑选嗣子的宴会你还能参加吗?若是身体支撑不住,我便给你告个假。想来你公公不会怪罪。 方众妙清冷的眼瞳里泛起微澜。 心念电转,心声浮动:【嗣子会过继在我名下,当我的儿子。他需要我抚养,唤我母亲,花我的银钱,消耗我的精力,将来还会继承我的嫁妆。在某种程度上,他将影响我下半辈子的命运。】 心声停顿片刻,果决道,【如此重要的一个抉择,我本人怎么能不参与?】 想罢,方众妙摇摇头,面上浮现一抹感动之色,轻声道,谢谢母亲关心,我伤口只是微疼,勉强坐一两个时辰还是无碍的。族人们全部出席,我身为孩子将来的嫡母,怎么能不在? 真是个识大体的好儿媳。只可惜老天爷不给你装贤良的机会。你那点算计,老天爷全让我们听见了。 你想参与嗣子的抉择?你想左右自己下半辈子的命运?哼,简直是痴人说梦! 嗣子的人选,我和侯爷早已定好,今日的宴会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苗萍翠越想越得意,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收不住。她走上前搀扶方众妙,温声道,那我们这便过去吧。族人们应当都来齐了。 方众妙压住裙摆缓缓而行,声音柔婉,好的母亲,不劳母亲搀扶,儿媳自己可以。 苗萍翠顺势放开方众妙的手,假装担忧地说道,你慢点走,若是头晕就说一声。 话落,她眸色冷厉地扫视董氏等人,勒令道,你们注意着点,照顾好你们少夫人。 四人齐声应诺,走上前簇拥着方众妙。 方众妙被围得严严实实,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神色,心声却泄露了几分不适。 【这些人对我都很了解,而我却忘了她们的一切。我不知道她们能否信任,但我必须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有她从旁协助,我才能更快地在侯府立住脚跟。】 苗萍翠听见这句心声,眸光不由闪了闪,然后便瞟了董氏一眼。 董氏连忙绕到方众妙身后,替她整理略有些乱的衣领,语带怀念地说道,小姐,你还跟小时候一样,穿衣服从不让我伺候,自己又穿不好,不是这里乱了,就是那里皱了。你瞧瞧你这领子。 方众妙极淡地笑了笑,没作声。 董氏整理好衣领,又伸手扶正方众妙头上戴歪的一根银钗。 她打趣道,小姐还是个孩子呢。自己都没长大,这就要当娘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至今还记得小姐被我抱在怀里哄睡的模样。 几句话下来,董氏便已彰显出自己与小姐亲如母女的情分。 碧桃、红柳、绿云三人也不甘落后,一个搀扶住方众妙的胳膊,一个弯腰帮方众妙整理裙摆,一个打开伞替方众妙遮挡炎夏的烈日。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行在紫竹轩内。 路两旁的仆妇们纷纷站定,屈膝行礼。 苗萍翠很满意董氏四人的表现,竖起耳朵听那心声。 方众妙不是要找值得信任的人吗?跟了她十多年的大丫鬟和养育她的奶娘,还不够她信任? 果然,方众妙幽深难测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碧桃、红柳、绿云和董氏的脸。 她的心声飘飘忽忽响在半空,【三个小姑娘是我的大丫鬟,这个老嬷嬷是我的奶娘。我需要的情报可以从她们嘴里套。她们话多。】 刚醒来那会儿,迷茫中的方众妙就已经从四人嘴里套走许多有用的信息。 苗萍翠满意一笑。她就知道方众妙会选择拉拢这四个人。 又走了几步,心声忽然传来,语气略带惊疑,【等等,我似乎不需要套别人的话,我的眼睛就能获取我所需要的一切情报。】 苗萍翠脚步微顿,忍不住回头看去。 方众妙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她的眼睛能获取一切情报? 只见方众妙慢慢行走,清澈却又幽深的双瞳似在赏景,实则有意无意地扫过所有人的脸。 她的心声一句句地响在半空,【这个穿碧绿罗裙的丫鬟命宫粉光大盛,正桃花位于贪狼,红中带煞,一生贪图情爱,却又每每被情爱所伤。男人三两句话就能哄得她团团转。为了男人背叛主子,她是做得出的。她不可信。】 碧桃心中惊跳,火烧般放开少夫人的胳膊。 【这个穿淡蓝色罗裙的丫鬟福德宫乱纹横生,黑气萦绕,是个贪婪无度,自私自私的人。她虽为奴仆,却无忠心,她不可信。】 替少夫人拎裙摆的红柳脚步凌乱了一瞬,表情隐现惊惶。 【这个穿淡绿色罗裙的丫鬟福德宫遇破军,乃破家败业之相。父母宫晦暗,父母身体不康健,多灾多病。兄弟宫细纹交错,色泽灰败,故而兄弟姐妹虽多,却都是她的拖累。她家庭不睦,积贫积弱,心思浮浅,能力极差。她不可信。】 第3章 绿云打伞的手止不住地抖了抖,连忙咬住下唇强忍惊惧。 方众妙不经意的目光最后扫向奶娘董氏。 心声幽幽响起,【这个穿黛青色罗裙的老妇,命宫里盘踞七杀,财帛宫里孤悬破军,官禄宫里闯入贪狼,子女宫里坐守擎羊。她近期必会破财,子女有血光之灾,之后牵连全家身陷囹圄。她早早晚晚也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她自身尚且难保,我又怎能倚重于她?她不可信,更不可用。】 董氏忽然踉跄了一下,连忙抓住旁边一个丫鬟稳住身形。 少夫人在说什么啊?她只是看了一眼,怎么就能一语道破所有人的隐秘和未来? 难道她没失忆?她还记得大家的身世?不可能!心声源自于内心最为直接的念头,不会骗人! 董氏脸色煞白地看向苗萍翠。 苗萍翠心乱如麻,勉强稳住面色继续偷听心声。 方众妙慢慢走着,时而看看周围的景色,仿佛很享受此刻的宁静。 但她的心声却十分冷冽,【这四人的财帛宫都有一条带煞的暗纹若隐若现,应当是刚刚发了一笔横财。四个人同时发财,是巧合吗?】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心声冰冷:【不,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有人把他们收买了。】 方众妙清浅的眸光扫过苗萍翠的脸,心声不疾不徐,【收买她们的人是谁?是你吗婆婆?】 苗萍翠心里一紧,冷汗从鼻尖冒了出来。 原来所谓的看一眼就能知晓一切是这个意思!方众妙会算命! 方众妙垂下眸子,假装欣赏路边的一丛紫色绣球花。 她的心声满带疑惑,飘荡在半空,【我到底是谁?】 方众妙抬起头看着碧蓝的天幕,眼里涌现出迷茫。 心声脆弱尽去,带上傲然,【我的眼是天眼,我的术是望气。望气之术乃道家顶级相术,上可窥天命,下可勘生死,福祸吉凶一眼分明。我恐非凡人!】 苗萍翠招手唤道,妙妙,我听见前头鼎沸的人声了,你快些走。 看着方众妙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苗萍翠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你的确不是凡人!你是方辰子那个妖道的女儿!人人都说方辰子是个神棍,欺骗了先帝,玩弄了世人。可我今天才知道,他不是骗子。他把一身本领都传给了你! 窥天命!勘生死!卜吉凶!若不是这心声,我竟不知道我的好儿媳是个半仙! 你这么有本事,我该杀了你吗,方众妙? 第3章 富可敌国 苗萍翠对方众妙起了杀心。 她原以为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掌控这个儿媳,在心声的帮助下,她甚至能抓住儿媳的所有隐秘和把柄。 方众妙的人脉,钱财,乃至于性命,都会被她掠夺得一干二净。 这样做无异于敲骨吸髓,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羞耻的事。一切都是为了翰儿和翰儿的后代,一切都是值得的。 等到两个孙儿认回宁远侯府,上了族谱,方众妙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给她一碗毒\/药,送她归西,之后再撬开她院子的每一块砖。 苗萍翠就不相信,到了那个时候,还不能把方众妙的金银财宝全都找出来。 心里翻涌着狠毒至极的念头,苗萍翠却朝缓缓走来的儿媳伸出手,等待着去牵住对方。 她的笑容很和蔼,眼里带着宠溺和关怀,像个真正的慈母。 方众妙也伸出手,轻轻握住苗萍翠的手,与之相携而行。 周围那些不明真相的仆妇们见此情景,哪个不在心里感叹这是亲如母女的一对婆媳。 半空中,心声略带兴味地响起:【我这婆婆的面相真是绝品。】 苗萍翠立刻竖起耳朵偷听,心中不无得意地暗忖:我的面相是绝品?那当然!我夫君是侯爷,儿子也是侯爷,我乃天生的富贵命! 方众妙牵着苗萍翠的手慢慢往前走。 心声幽幽冷冷:【她的命宫、兄弟宫、夫妻宫、父母宫,皆是一片暗沉。她生来不得父母疼爱,不得兄弟姐妹喜欢,不得丈夫敬慕,不得晚辈孝顺。她表面风光,内里却是一地鸡毛。】 苗萍翠差点甩开方众妙的手,怒火在她心里猛烈升腾。 这是什么鬼话!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方众妙真是该死!她怎能对婆婆如此不敬? 然而,正因为算得太准,苗萍翠才会如此惊怒。她只恨周围全是外人,否则她抽出腰带,当场就要勒死这个儿媳! 心声忽然转变话锋,玩味地说道:【可她的子女宫却十分饱满,竟是生了一个骄子。她能有如今的稳固地位,全是拜这个骄子所赐。但她子女宫里还有血光与灰雾萦绕,几近化为黑煞,这是母虎命。为了儿子,我这婆婆能吃人呢。】 【等等,既然儿子已经死了,我这婆婆的子女宫也该是暗沉无光的才对。】 幽冷的心声终于泛起波澜,沉吟道:【原来我那夫君竟是没死。只可惜我的额头裹着白布,看不见夫妻宫,若是能看见,我早就该知道忠勇侯只是失踪,不是亡故。】 苗萍翠猛地捏住方众妙的手。 方众妙轻呼一声,疑惑地问,母亲,您怎么了? 苗萍翠眼眶泛红,泪光盈睫,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忽然想起翰儿,心中绞痛。 快说啊!快说翰儿没死!你得了方辰子的真传,能窥天命,你可以算出翰儿在何方的是不是?你快说啊! 方众妙什么都没说,只是叹息着拍了拍苗萍翠的手。她的眼眶也红了,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但她的心声却十分漠然,【若是能拿到忠勇侯的生辰八字,我倒是能算出他在何方,但他回来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本就失忆,身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都被收买,身边全是贪婪的豺狼。我有身份,有地位,也有本事,自然不怕这些人,但忠勇侯不同。】 方众妙轻睨苗萍翠一眼,心声毫无温度,【一山不容二虎,我的道场里只能有我一尊真神。】 苗萍翠一口老血哽在喉头,面颊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好你个方众妙!你丈夫流落在外,你竟一点儿也不着急!你还盼着他别回来! 宁远侯府是翰儿的,你算哪路猴子,你也想称大王? 怒气和恨意在心里翻涌,但那强烈的杀心却被苗萍翠死死按了下去。 接连几次推演,方众妙都能精准命中。方众妙不是什么神棍,她是真有本事!她能算出翰儿在哪里! 不能杀她!她得活着! 苗萍翠内心狂怒,表面还要假装哀伤。几根血丝悄然爬上她浑浊的眼瞳。 然而,即便暂时打消了害死方众妙的念头,她也绝对不会讨好这个女人!她得想个办法套方众妙的话,看看她的心声会不会泄露翰儿的去处。 婆媳俩各怀心思,慢慢走着。 快要跨出紫竹轩的垂花门时,方众妙瞥见路边屈膝行礼的一个丫鬟,眸光不由闪了闪。 那丫鬟抬起头,看向她,眼神也很微妙。 心声带着轻笑飘荡在半空:【找到了,值得信任的人。】 苗萍翠停住脚步,顺着方众妙的目光去找。 值得信任的人?是哪个? 丫鬟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 方众妙越过她往前走,没有停留,甚至也没有投去多余的眼神。那丫鬟仿佛路边的一只蚂蚁,卑微渺小,不配入她的眼。 然而心声却与她外表的漠然完全不同,是带着温暖笑意的。 【这个穿深蓝色粗布衣裙的小丫鬟奴仆宫里有一道浓浓的青气弥漫,气机直直地指向我,与我天人有感。所以她是我的忠仆,可以为我生,为我死。】 看着小姐的裙摆从自己眼底飘过,小丫鬟再没有之前的心酸黯然。 她连忙低下头,藏起自己泛着泪光的眼眸。 小姐,你知道我的忠心。但你不知道老天爷在作弄你!祂把你的心声剥离出来,展露给余家这些豺狼虎豹! 余家这群畜生都想把你生吞活剥,而你的心声又暴露了我的存在。如此也好,我不装了,我就是拼着这条命也要把你带离余家! 小姐,你等着我! 丫鬟想着想着,太阳穴便鼓胀了起来。 方众妙只是一个轻瞥,心声就已带上愉悦。 【太阳穴鼓跳不止,双臂青筋暴凸,血气丰沛满溢,身材虽然瘦削,却是铜筋铁骨。我的小忠仆还是个武道巅峰的高手。真是厉害。】 苗萍翠已经注意到站在路边行礼的蓝衣丫鬟,杀心又起,听见方众妙的话,竟一瞬间泄了气。 一个武道巅峰的高手,除非翰儿在这里,否则谁能奈何她?若是把人逼急了,恐怕当场就会大开杀戒。后宅全是老弱妇孺,谁挡得住? 苗萍翠又气又恨,却无能为力。 丫鬟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的背影。她家小姐既然知道宁远侯府是豺狼虎豹聚集之地,为何不走? 第4章 道场?唯一的真神?莫非小姐要霸占宁远侯府? 思忖间,心声从前方传来,【我得找个机会与小丫鬟密谈。我失忆的事谁都不能告诉,却可以让她知晓。】 丫鬟感动得差点哭出来。小姐,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亲近我了。原来你的内心深处依旧是信任我的! 想哭的冲动很快消散,又变作担忧焦急。 丫鬟脸色苍白地想道:可是小姐,你的心声很多人都能听见,你以为的密谈根本不是密谈,是昭告天下啊! 我可怜的小姐,老天爷为何要这般作弄你! 不等丫鬟想得更多,走在前头的方众妙忽然停步,抬起胳膊懊恼地说道,母亲,我看这朵月季实在漂亮,就想碰一碰,没想到衣袖叫花枝勾出了丝。我得回去换一套礼服。 苗萍翠看看她的衣袖,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又不能发作,只好温言软语地说道:你快去吧,不要让前头的宾客久等。 方众妙屈了屈膝,很是羞愧地说道:我这便回去换衣,劳烦母亲代我向公爹告个罪,是我毛手毛脚,性子浮躁了。 苗萍翠只能与她虚与委蛇,无事,你快去吧。 方众妙转身便走。 董氏、碧桃、红柳、绿云都想跟上去,却被她拒绝。 让这个小丫头伺候我穿衣就行了,你们跟着母亲去前院。你们都是我身边的人,代表着我的脸面。我既然已去得迟了,你们早早过去帮我招待宾客,也能全我几分体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董氏几人还能如何? 四人屈膝应诺,不甘不愿地跟着苗萍翠去了前头主院。 方众妙只是轻轻一瞥,蓝衣丫鬟就已经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二人快步回到厢房,把门和窗都关紧。 方众妙褪去外袍,不做半分铺垫地说道:昨日那一撞伤了我的脑子,我失忆了。 丫鬟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走上前接过外袍,低声询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方众妙:时间有限,我只问你几个重要的问题,你回答即可。 丫鬟立刻应诺,小姐你问。 我是谁? 你是方辰子的独女方众妙,三年前嫁给余飞翰。 听说我没跟余飞翰圆房,为什么? 你们刚刚大婚,先帝就驾崩了。为守国孝,你们没有同房。 我爹方辰子又是什么身份? 老爷,老爷是大周国师,三年前已经为先帝殉葬。丫鬟语带迟疑,目光闪烁。 方众妙是何等人物,怎会察觉不出异常。她勒令道,你有事瞒我。我爹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只管说。 丫鬟咬咬牙,快速说道,奴婢没有瞒你,老爷的确是大周国师。不过,不过 方众妙更加好奇,追问道,不过什么?我完完全全的信任你,你也要信任我。我们之间没什么不可说的。 丫鬟感动得红了眼眶。她知道小姐没在骗自己,小姐的心是赤城的。 于是她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但外人都说老爷是神棍,骗得先帝不知东西南北。还说老爷是先帝的娈宠,与先帝的关系不清不楚。 方众妙怔愣许久才缓缓说道:无稽之谈!我爹绝不可能是神棍!我爹的神通,凡俗之人怎能看懂! 这话丫鬟以前不信,现在却深信不疑。 小姐都这么厉害,老爷又是何等神仙人物?虽然老爷算命总是不准,求雨祈福也从来没应验过,全靠一张脸博得先帝的宠爱和信重,但老爷肯定是装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姐不也装得像个骄横跋扈的普通千金吗?要不是突然出现的心声,小姐一辈子都不会暴露。 想罢,丫鬟愧疚地点点头,附和道,小姐说的是,我等凡人看不懂老爷的手段。 方众妙快速换上一套月白色的襦裙,继续询问,我与宁远侯府的人关系如何? 丫鬟略带不平地说道,老爷愿意给先帝殉葬,先帝深受感动,掏空私库给你当嫁妆。新帝带着满朝勋贵南渡长江之后,你买下了半个临安城,又出银子盖了这座恢宏的侯府。你富可敌国,宁远侯府里的人全都靠你养活。 皇帝的私库有多少财宝?谁都想象得出?禁宫里高坐龙椅的那位恐怕都不及自己有钱。 方众妙愣了一愣,随后才缓缓而笑,原来我是这宁远侯府的财神爷。我死了,宁远侯府,乃至于新帝,都能发一笔泼天的横财。 丫鬟连忙跪下,头颅深埋。 这种话她不敢接,小姐自己清楚就好。小姐的聪明才智恐怕远在老爷之上,否则怎能这么快洞悉全局? 然而当初,小姐为何一定要逼迫余飞翰娶她?难道她不知道宁远侯府是龙潭虎穴?莫非小姐此举有深意? 方众妙摘掉满头珠翠,只在鬓边戴了一朵白花,语气幽冷地说道,我既然来了临安,此处便是我的道场。想害死我,夺走我的财产,那便与我斗一斗法。 丫鬟更深地低下头,不无惊骇地暗忖:莫非小姐连这临安城乃至于大周国都要霸占? 第4章 举世皆敌 前头的宾客已经来齐了,时间不等人。 方众妙快速穿好襦裙,披上薄纱,压低声音问道:我爹有没有后手? 小丫鬟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张开,发出疑惑的声音,啊? 方众妙弯腰换鞋,解释道,先帝的私产多到常人难以想象,在这个国度,连皇帝都不比我富有。你觉得我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孤女,手里抱着如此巨大的一块金砖走过闹市,能安然活到最后吗? 她直起腰,盯着小丫鬟的眼睛,加重语气强调,更何况现在还是乱世。叛军、盗匪、蛮夷、流民,四处横行。我这个有钱无势的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块肥肉。 小丫鬟狠狠打了个冷战,这才明白小姐的意思。然而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老爷临死前有什么交代和安排。 她只能茫然摇头。 方众妙却不信,笃定道,我爹是何等人物?他不会不知道先帝把私库留给我当嫁妆是怎样大的一个隐患。他绝对会留下后手。 小丫鬟茫然的双眼也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是啊,老爷把小姐教得这般厉害,他自己只会更厉害。他肯定有后手。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小丫鬟不停挠头,忽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有的有的,老爷曾经说过,若是你往后遇到难事,可以去找九千岁,九千岁会护着你。 方众妙蹙眉问道,九千岁是谁? 小丫鬟跪在地上帮小姐整理裤腿,语速很快地介绍:九千岁名唤齐修,现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执掌飞羽卫和禁龙卫,在六部皆有心腹,把持着皇城,控制着军政大权,连新帝的奏折都由他代为批复。 因他权势滔天,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故而朝臣们都唤他九千岁。 当年他全家获罪,满门抄斩,是老爷求到先帝面前才救下他和他哥哥一条命。之后也是老爷将他举荐入宫,他才有今天的权势和地位。我们老爷是他的大恩人!他就是老爷给小姐留的后手! 方众妙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衣襟,否定道,这不是后手,只是人情。你要知道,人情是最不可靠的。人走茶凉,我爹不在了,谁还认得我?上赶着追讨人情债,只会令人心生厌恶。说不定连这个九千岁也觊觎着我手里的东西。 思及此,方众妙微微蹙眉,叹息道,我怎么有种举世皆敌的感觉。 小丫鬟也心凉了。 若是连九千岁都对小姐的嫁妆心怀觊觎,那她家小姐只有死路一条! 小,小姐,那我们怎么办?小丫鬟有一瞬间的慌神,随后又狠辣地说道,要不我带你杀出临安城,远走高飞吧! 方众妙忽而一笑,爱怜地摸摸小丫鬟的脑袋,柔声低语,傻丫头,我方众妙既然在此立了道场,便要受这方土地的香火。狼狈逃窜,辱我颜面! 小丫鬟福至心灵,欣喜地说道,小姐,我知道老爷留下的后手是什么了! 方众妙偏头看她,微微挑眉,哦?是什么? 小丫鬟捧住小姐白皙娇嫩的手,满眼崇拜地说道,老爷留下的后手就是你啊!他教给你的一身本领足以让你应对一切困境。小姐你必然能够趋吉避凶,遇难呈祥! 方众妙是何等自傲的一个人?她只是略微一想便轻快地笑起来。 心声怀着绝强的信心,悠悠地说道:【是啊,我自己就是最大的后手,举世皆敌又有何惧?】 第5章 听见这般霸气的话,小丫鬟彻彻底底放下心来。 方众妙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妆容,确定没有不妥之处,这才走向门口。 她低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谁? 说了那么多隐秘,却连我的身份都没问,小姐对我果然是完完全全的信任。小丫鬟又红了眼眶,急急跟上去,为主子拎起裙摆,小声说道:奴婢名叫黛石,曾经 方众妙打断她的话,往后与我交谈,不用自称奴婢。 小丫鬟呆了呆,眼里泛出泪光,连忙低头掩饰,嗓音沙哑地说道:好的小姐,我叫黛石,曾经也是你的大丫鬟,后来被你贬为粗使丫鬟。 方众妙大感不解,皱眉问道,我为何贬斥你? 小丫鬟开始犹豫。 方众妙柔声安抚,你但说无妨。我相信你,也爱重你,对你绝无坏心。 小丫鬟连忙抬起手擦拭眼角,声音闷闷地说道,三年前蛮夷打到京城,新帝带着一帮贵族南渡长江,狼狈逃窜。途中我们在一座村落留宿,半夜时分有盗贼闯入你的房间,意图不轨,我替你解决了他,场面十分血腥。你吓到了,之后便不再亲近我。 方众妙只觉不可思议。 她愣在原地没有说话,但她的心声却坚定否认:【不,这么蠢的事绝不是我干的!既忠心护主,又有勇有谋,还率真可爱,这不是小丫鬟,是大宝贝。我往死里疼还来不及,怎会疏远?】 小丫鬟听得眼泪汪汪,紧跟着又羞红了脸颊。 小姐说要往死里疼她,嘻嘻嘻! 小丫鬟仔细一想,立刻就为自家小姐找到了理由。 她急忙说道,小姐你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经过那一晚,余飞翰开始怀疑我死士的身份。我被贬为粗使丫鬟之后,余飞翰果然不再试探我,否则,他必会想方设法把我赶走,甚至暗地里解决我!小姐你不是在疏远我,你是在保护我呀! 这么一说,事情就合理了。 方众妙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柔声道,以后这宁远侯府姓方,不姓余,你大大方方跟着我,不用隐藏。 是,小姐!黛石高声应诺,神采飞扬。 主仆二人跨入洒满金色阳光的庭院,四周是怒放的鲜花与翩飞的蝴蝶。 走了几步,黛石开心的笑脸不由一僵,低声问道,小姐,你得了老爷真传,你能算出余飞翰流落何方,是生是死吗? 她听见了小姐的心声,她知道小姐能算出来。但她无法告诉小姐这等诡异之事,只能试探。 方众妙也不隐瞒,颔首道,可以。 黛石犹犹豫豫地问,那你要不要把他找回来? 方众妙缓步前行,徐徐低语,我问你三个问题,你且回答我。第一,余飞翰尊重我吗? 黛石立刻摇头,他从未尊重过你。他总说自己是被迫娶你,与你相敬如宾已是最大的容忍! 方众妙继续问,第二,他照顾我吗? 黛石狠狠皱眉,语气愤恨,三年来,他从未踏入过你的闺房,整日待在军营,何谈照顾。 方众妙最后问道,我为他家付出这么多,他可知道感恩? 黛石冷笑起来,他怎会知道感恩?他把小姐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 他每隔几日便要从小姐这里取走大批银子为他仕途铺路,还要嫌弃老爷名声不好听,拖累了他。 老爷留给小姐的人脉,他用起来一点也不手软,四处送的贵重礼物都是从小姐的私库里随便拿的,回头还要斥责小姐不懂掌管中馈,不懂孝顺公婆。 黛石越说越气愤,忍不住啐了一口。 呸!狗男人! 方众妙却半分也不恼火,只是轻轻一笑,淡淡说道,既是如此,那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黛石不放心地问,若是他自己跑回来了怎么办?要不你算一算他在何方,我走一趟,把他杀了? 方众妙微一蹙眉,说道:他不曾杀我,我就不会动他,为他沾染恶因恶果,坏我修行,不值当。 停顿片刻,她幽幽说道,等到那个时候,这宁远侯府,乃至于临安城,早就换了新天。他回来还能如何,莫非还想翻天? 听见如此狂傲的话,黛石焦虑的心终在此刻彻底恢复安宁。 前院,苗萍翠对着宁远侯余成望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说道,我那儿媳妇中邪了,待会儿你们若是察觉不对,控制好表情,不要叫她怀疑。 余成望不悦地说道,今天是大喜之日,不要说这种神神鬼鬼的话。儿媳妇好好地待在后院,怎会中邪。 那诡异的心声有些人能听见,有些人不能听见。苗萍翠找不到规律,但提醒一句是必要的。 方众妙既已中邪,成了妖魔,想来族人也会同意私底下让她病逝。 苗萍翠也不多说,喃喃道,等她来了,你们就知晓了。 话音刚落,方众妙就带着一个蓝衣丫鬟款步走入前院。今日来的族人太多,客厅里装不下,苗萍翠便让仆役把食案条凳都摆在外面。 孩童们绕着花丛嬉笑玩闹,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看见少夫人来了,族人们纷纷行礼打招呼。方众妙沿途微笑颔首,看着没什么异常。 余成望瞪了苗萍翠一眼,正觉不满,忽听四面八方传来一道缥缈柔缓的声音。 【内定的嗣子在哪儿?我找找看。】 正在喝茶的几位族老手指皆是一颤,眼里露出骇然。但他们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又经历了战乱和逃难,所以很快就镇定下来,抬眼朝方众妙看去。 过了片刻,那缥缈声音里含带的信息才被他们消化。 他们猛然转头看向余成望,眼里怒火熊熊。 内定的嗣子?不是说好了经过考校,择优选取,人人都有机会吗? 好你个余成望!你耍我们! 第5章 惊雷 面对几位族老责难的目光,余成望也没有功夫计较诡异心声的事。 他压低声音,笑着对几位族老解释:若是能把嗣子培养成飞翰那样的人才,将来全族都能获益。这点远见我还是有的,我只会挑最优秀的孩子,族老们等着看结果就是。 四位族老微微颔首,敛去眼中的不满。 内定又如何?大家都有私心,对嗣子的人选都有安排,且看谁能争过谁。 苗萍翠环视周围,发现除了四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和自己的丈夫之外,还有二房一家和院内一名孩童露出惊骇之色。 想必他们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苗萍翠心里十分惊喜,只因院内那个孩童正是她的亲孙女余双霜。 把孙子孙女养在府里,与方众妙抬头不见低头见,苗萍翠总觉得不放心。若是孙女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安全就有了保障。 况且苗萍翠还知道,自己这个小孙女虽然才八岁,却十分早慧,也有几分神异在身上,小的时候便常常说一些预言,而那些预言最后都应验了。 儿子正是靠着这个小孙女的提点和警示才一步一步攀爬上去,最终获封忠勇侯。 方众妙的确很厉害,但我这个仙童转世的小孙女也不差。 思及此,苗萍翠端起茶盏浅饮一口,微眯的眼里满是得意。 院内阳光下,一名玉雪可爱的女童已快速管理好表情。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假装好奇地看着款步走来的方众妙,心里暗暗思忖。 刚才那个声音是炮灰女配的心声?书里没写啊!莫非是我穿进来引发的蝴蝶效应?不过这是好事!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我就可以更快地掌控这个嫡母。 过个两年,等男主回来,我就能当上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在我反复的敦促下,这些年我娘很是努力,终于给男主生了一个儿子。如果没有意外,这一回,宁远侯府的嗣子绝对不会是余沧澜。我弟弟是男主的亲生骨肉,无论怎么算,这宁远侯府也该由我弟弟余问清继承。 我通晓剧情,预知未来,在我的辅佐下,弟弟怎会斗不过男主后院的那些莺莺燕燕和卑贱庶子? 将来继承男主皇位的人必然是我弟弟,而我就是长公主! 改天换命,炮灰逆袭,还得看我! 想到这里,玉雪可爱的女童躲到一名秀丽女子身后,捂着嘴偷偷笑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拉住她的衣摆,脆生生地喊姐姐。 方众妙来到主位,屈膝向长辈们行礼。 众人颇为忌惮她,又怕沾染她身上的邪气和晦气,并不为难,只是简单寒暄几句便让她落座。 第6章 黛石送上一杯热茶,小声询问,小姐,这侯府挑选嗣子有什么讲头吗? 方才小姐明明说嗣子是内定的。 方众妙低不可闻地道,此处人多眼杂,回去我再同你细说。 然而她的心声早已娓娓道来:【讲头自然是有的。最优的选择是无父无母,秉性纯良,天资聪颖的孤儿。这样的孩子没有倚仗,只能一心向着侯府,能养熟。】 【次一等的选择是家中父母双全,但家风严谨,家庭和睦,家境优渥,性情纯善,头脑聪慧的孩童。这样的孩子心态平和阳光,虽然不可能一心向着侯府,却也不会把侯府搅得不安宁。】 【最不能选的便是那种单亲家庭,生活困苦的独子。这样的孩子资质怎样暂且不提,只说父母。他们的父母本就失去了妻子或丈夫,整日为了银钱发愁,下半辈子的指望全在唯一的儿子身上。此时将儿子送来侯府选嗣子,存的是什么心?】 方众妙喝下一口茶水,嘲讽之意藏在眼底。 心声呢喃道:【他们存的自然是鸠占鹊巢的心。他们舍弃唯一的儿子,必然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他们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都系在这个孩子身上。】 【为此,他们必然会极力笼络孩子,日日提醒孩子不要忘了谁才是他的亲生父亲或母亲。他们需要的是孩子一心向着他们。他们甚至会教导孩子如何对宁远侯府阳奉阴违、虚情假意。】 【这样的孩子很难养熟,万万不能选。】 【我那公公恐怕早已将所有参选的孩子都查了个底儿掉。谁能选,谁不能选,他怕是心里门清。】 宁远侯端起杯子喝茶,笑容十分勉强。他给孙子安排的身份正是单亲家庭,生活困苦的独子。 儿媳妇这么一分析,倒显得他太过愚蠢。而且他看得出来,他孙子的亲生母亲姜氏的确存了鸠占鹊巢的心思。 姜氏觊觎的正是方众妙现在这个位置。 族老们听见这段心声,一个个竟然都露出满意的神色。 平日里总听苗氏念叨儿媳妇不知礼数,不识大体,不懂中馈,过得稀里糊涂。然而听这心声,方众妙却是个头脑格外清醒的人。 族长余德洪瞥了方众妙一眼,扬声发话:时辰快到了,把孩子们叫上前来认一认吧。 嬉笑玩闹的孩子们立刻被仆妇们拉住手,整齐地站成五排。这些孩子的年龄都在三到七岁之间,已经开蒙,能看出资质优劣。 秀丽妇人把余双霜搂入怀里,避让到一旁的大树下。二人的目光都看向站在中间的那个五岁男童。 余成望和苗萍翠虽然极力按捺,却也时不时的把目光投向男孩。 那就是他们的亲孙子余问清,余飞翰的外室姜雨柔所出。儿子迷恋姜雨柔,但姜雨柔是罪臣之女,当过官妓,出身实在不堪。 儿子不能娶姜雨柔,索性便把她养在外面。正是因为这个举动,宁远侯府嫡支这一脉才没断根。 宁远侯心中满意,迫不及待地说道,让他们一个一个上前介绍自己。 仆妇们应诺,一个个拉着孩子上前,嘱咐孩子们自己介绍自己。这是第一道考题,检验的是表述能力。 余双霜忽然握紧母亲姜雨柔的手,心脏砰砰直跳。 姜雨柔弯腰问道,霜霜,你怎么了? 余双霜连忙摇头敷衍过去。 只有她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是多么重要。正因为后面的那场意外,方众妙才会心性扭曲,黑化成书中折腾了一百多章的恶毒女配。 余双霜十分期待,不由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主位上看! 与此同时,方众妙的心声幽幽响起:【我这位置朝向大门,靠边而坐,是白虎方,对面一座假山是朱雀方,形似尖喙的石头对准我的眼睛,仿佛要啄食我的眼球,这个位置大凶。】 听见心声的众人眸光皆是一闪。 他们满怀讥讽地暗忖: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原以为方众妙不会装神弄鬼那一套,是个安分的,没想到她还是学会了她父亲坑蒙拐骗的本事。 看风水,方辰子他会吗?他若是会,他选的龙脉怎会变成绝脉?先帝葬入他所谓的龙脉之后,大周国门立刻就被蛮夷的铁骑踏破。 方辰子真是贻害万年! 这方众妙比方辰子更为可悲。至少方辰子知道自己在骗人,不敢面对世人责难,无奈之下殉葬了先帝。方众妙却连自己都骗了过去。她是真的以为她看风水很准。 所有人都露出轻蔑不屑的表情。几位族老对方众妙刚升起的一点好感也烟消云散。 唯独余双霜僵在原地,满心都是骇然。 方众妙怎么会算得这样准?她爹方辰子不是神棍吗?她自己不是炮灰吗?剧情会不会改变? 方众妙侧过头,对坐在身旁的女子说道,弟妹,你能否挪过去一个位置? 一路走来,黛石已经小声并快速地介绍了府内的重要人物,还八卦了家里的种种丑闻。 故而方众妙认得出谁是谁。 她身旁的女子便是侯府庶子余飞虎的正妻,名叫王安贞。她身后坐着一个男童和一个女童,那是她的嫡子嫡女,二人是双胞胎,今年刚满六岁。 公公婆婆宁愿收养别人的孩子继承家中爵位,也不愿让自己的丈夫或儿子当世子,王安贞是愤恨不平的。 连带之下,她对方众妙也嫉恨非常。 她冷着脸说道,大家都并排落座,整齐有序,你平白空出一个座位,既失礼又难看。我劝你老实坐着,别惹公公婆婆不高兴。 方众妙见她不愿,只好起身走到相反的位置,让黛石给自己加一张桌子和椅子。 大家全都在看她,她自顾挪动桌椅,发出吱嘎声响,全然不觉得尴尬。 余成望脸色铁青,心中冒火,顾及到族人都在,只能压下蒸腾的怒气。 四位族老微微摇头,心中叹息:真是冤孽。飞翰大好男儿,竟然娶了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妻子。都说好男无好妻,这话真有几分道理。 苗萍翠与方众妙接触最多,知道她的本事,浑浊眼珠盯着那个位置,眸光微微闪动。 她忽然开口,飞虎,主位空了一个多难看,你坐过去吧。你们夫妻二人坐在一起正合适。 余飞虎心性诡诈,虽然不信方众妙的话,却还是笑着推拒:母亲,我坐在父亲身后便好。阳光炽烈,待会儿父亲和几位族老若是熬不住酷暑,我还能帮着打打扇子,端端茶水。 这话说得漂亮,惹得四位族老和余成望都欣慰地笑起来。 苗萍翠见此情景,只能作罢。 院内,第一个孩童已经被仆妇带上前做自我介绍,话刚说了两句,其余孩童便哎哟、哎呦地叫唤起来。 族长余德洪威严开口,谁在闹? 一个仆妇拎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走上前,男孩手中握着一把弹弓。周围的孩子们摸头的摸头,捂脸的捂脸,还有人被弹弓射出的石子打破了额角。 小男孩不觉害怕,反倒理直气壮地高喊,是我! 族长余德洪压着怒火问道,你为何用弹弓打人?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吗? 小男孩斜着眼睛说道,我觉得好玩,我就要打他们。他们嗷嗷叫的样子像一群蠢猪。 话落,他竟然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余德洪气得胡须乱飘,头顶冒烟。男孩的母亲连忙跑上前,把男孩拉到场外。她知道儿子是绝无可能当上嗣子了。 方众妙定睛看了看,心声悠悠:【这孩子命宫里满是黑煞之气,浓得好似乌云罩顶,很快便要闯出大祸!今天这场宴会若是想顺顺利利办下去,最好还是把这孩子撵走。】 余德洪虽然气那男孩顽劣,却更厌恶方众妙的妖言惑众。 他根本没想过把孩子撵走,只是责备几句,然后板着脸问道,下一个是谁? 方众妙朝黛石使了一个眼色,又看了看拿弹弓的小男孩。黛石悄然走过去,劝说母子两人先行离开。 哪料母子俩非常蛮横,白了黛石一眼,往更靠前的位置挤去。 黛石还想再劝,却见小姐朝自己招手。 心声冷漠地飘荡在半空:【小石头,回来吧。既然余家人不拿我的话当一回事,他们的福祸我也不管。】 黛石唇角一弯,快快乐乐地跑了回去。 小姐叫她小石头,嘻嘻嘻 场中,男孩们一个一个走上前介绍自己。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轮到站在中间的五岁男孩。 他口齿清楚,长相可爱,奶声奶气地介绍自身情况。 他说他爹爹前一阵子病死了,他娘独自抚养他和姐姐,活得非常不容易。他说自己要努力读书,将来长大了好报效家族。是家族耗费许多钱财把他们这些老弱妇孺接到长江对岸的临安城。若没有族人帮扶,他们孤儿寡母根本活不下去。 第7章 末了他扑通一声跪下,认认真真,规规矩矩给主位上的长辈们磕了三个响头。 五岁的孩子有这样的表述能力和逻辑思维,还有这样的是非善恶观念,已是十分难得。 余成望笑着拊掌,几位族老连连点头。 苗萍翠红了眼眶,差点落泪。 这就是她的小孙子,多聪明,多伶俐!姜雨柔出身再不堪,只因她生了这个麒麟儿,她便是顶顶好的女子。 姜雨柔牵着女儿的手走上前一步,满脸都是骄傲。然后她隐晦地瞥了方众妙一眼,笑容里藏着一丝嘲弄。 这个女人当了侯爷的正妻又如何?侯爷连碰她一下都嫌脏!她名下的产业,以及先帝赠与的金银财宝,将来都由霜霜和清儿继承! 花自己的嫁妆给别人养孩子,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可悲的人? 想到这里,姜雨柔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余双霜轻轻捏她手指,暗示她克制一点。过了这一遭,他们母子三人就是侯府真正的主人,且忍一忍,不要得意忘形。 余成望迫不及待地说道:这个孩子不错,记名!后面重点考校! 管家在本子上端端正正写下余问清三个字。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带着一丝玩味响在半空:【这孩子的父母宫有一道血色气机与余飞虎相连,他是余飞虎的儿子。看宁远侯欢喜的模样,这孩子就是他内定的嗣子吧?】 【既是如此,宁远侯为何舍近求远?直接把王安贞生的嫡子立为嗣子也就是了。一个养在外面的私生子,到底哪里强过侯府正经的二房嫡子?】 【有意思,待我好好看看这孩子的母亲是何方神圣。】 方众妙晦暗莫测的目光缓缓扫过站在场外的一众族人。 余双霜满脸的不可置信,紧接着又怒气横生。弟弟明明是男主余飞翰的儿子,这个恶毒炮灰在胡说什么! 刚端起杯子的苗萍翠手腕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热茶落在她指尖上。 方众妙刚刚说什么?她说自己的亲孙子是余飞虎的孽种? 不可能! 第6章 两张婚书 方众妙幽深难测的目光缓缓扫过站在场外看热闹的那些妇孺。 听见她心声的所有人也都跟随她的目光看过去。 四位族老怒火中烧,暗暗忖道:好你个余成望!你那庶子余飞虎身份不详,乃通奸偷情被沉塘的贱妇所出,是不是你的种都不一定!我们不让你立他为世子,也是为了确保余氏家族的血脉纯净! 你倒好,你给我们来个阳奉阴违,暗度陈仓!你竟然把那庶子的私生子给弄进府里来,你想干什么? 我们老余家的一切绝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余成望心里苦啊。察觉到四位族老散发的怒气,他简直百口莫辩。他恨不得跳出来,大声对他们说这孩子不是余飞虎的,是翰儿的!是正正经经的嫡支嫡脉! 方众妙,你妖言惑众!等宴会结束,看我怎么收拾你!余成望十分恼火,脸色一片铁青。 苗萍翠也在心里破口大骂:方众妙,你信口雌黄! 她眼眸微微眯起,顺着方众妙的目光去找。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方众妙不曾见过姜雨柔,更不知道姜雨柔与儿子的私情。 她倒要看看,方众妙是否真如她心声所说,有着堪破天机的能力! 下一瞬,心声悠悠响起,【找到了,穿淡粉色罗裙,头戴蝴蝶穿花银钗的女子。那男童的父母宫里有一道血色气机指向你,是也不是?】 苗萍翠定定看过去,果见姜雨柔身穿淡粉色罗裙,头戴蝴蝶穿花银钗,懵然无知地站在人群中。 怎会这般精准?竟然真的让方众妙一眼就认出来了! 苗萍翠轻轻放下抖个不停的茶杯,深吸了一口气。 四位族老,二房一家,以及宁远侯余成望,也都看向姜雨柔。 余飞虎拿起扇子轻轻给父亲扇风,免得自己手抖被看出来。但他紧咬的牙根令他下颌的肌肉一鼓一胀,还是露了一些端倪。 王安贞砰地一声放下茶杯,双手握成拳头。 这个贱人就是丈夫的外室?方众妙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黛石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定姜雨柔。 余双霜整个人都僵硬了。这些明里暗里投过来的探测目光令她头皮发麻,如芒在背。她上辈子是世界500强的ceo,心理素质和个人能力都很强。但她却从未感受过这般紧张的心情。 她抬起头,看看母亲满带骄傲和喜悦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很想拉着对方逃走。 但她很快就在心里嗤笑起来。 她是男主的亲生女儿,有大靠山,也有金手指,她凭什么害怕方众妙一个炮灰女配? 方众妙看出母亲是男主的外室又怎样?她的污蔑之词,祖父祖母绝不会相信!有祖父祖母护着弟弟,方众妙只能憋屈到吐血! 然而下一瞬,余双霜眼里的轻蔑就完全消散。 心声带着一丝玩味飘荡在半空:【果然不得了。这个女人夫妻宫粉晕浓郁,三条姻缘线纵贯而过,两条微微发光,一条微微暗沉,是两夫在明,一夫在暗的桃花煞面相。】 【换言之,她与两个男人签了婚书,是两个男人的正头娘子,背地里却又与另外一个男人暗通款曲。】 方众妙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点触桌面,表情耐人寻味。 余双霜惊疑不定地暗忖:什么两张婚书?我娘怎么可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 苗萍翠闭了闭眼,心中大定。 看来是她高估方众妙了。姜雨柔只签过一张婚书,还是她安排的,为的是给小孙子余问清一个干净的身份。 两夫在明,一夫在暗?世上有比这更荒谬的话吗? 余成望和四位族老也觉荒谬,便都端起杯子喝茶,眼里满是无法平息的怒火。 这个中了邪祟的少夫人怕是留不得了!任由她的心声再这么造谣下去,侯府早晚出事! 王安贞眯了眯眼,半信半疑。三个丈夫?世上真有这般不知检点的女人?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坐在后排的余飞虎已是面皮抖动,眸色发狠。 一女侍三夫这事,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该死的方众妙,必须想个办法让她闭嘴! 余飞虎悄悄站起身,绕开主位往后面的树荫里走去。他得找个丫鬟往那方众妙身上泼一壶滚烫的热茶,叫此人皮开肉绽! 然而,心声还在半空中回荡,语气越来越玩味,【微微发光的姻缘线断了一条,这女人明面上的丈夫死了一个。微微暗沉的那条姻缘线似断非断,与她暗通款曲的男人正远在他乡,遭逢大难。】 苗萍翠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握拳。她替姜雨柔安排的丈夫的确死了。正遭逢大难的不就是翰儿吗?翰儿不会出事吧? 不慌,不慌,姜雨柔守寡的事方才小孙子已经说过。方众妙这一回必是瞎猜的! 但苗萍翠的心却越跳越快。 余飞虎几乎是小跑着去了后院,急忙找到一个信得过的丫鬟,塞给对方一个银锭子。 四位族老和余成望还在悠闲地喝茶,只把方众妙的心声当乐子听。 场中孩童还在奶声奶气地自我介绍,对汹涌的暗潮全然不知。 余双霜僵硬地站在场外,死死握住母亲的手。 方众妙竟然能算出男主远在他乡,遭逢大难?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男主已经死了。 方众妙是蒙的吧?她不可能这么厉害! 在古怪的氛围中,心声忽然上扬,笑意浅浅荡开:【有趣,不曾断掉的明暗两条姻缘线竟然纠缠在一起,这两个男人有着同样的血脉,他们是兄弟。】 方众妙点触桌面的食指忽然顿住,眸子里精光连闪。 心声一句句地在空中扩散:【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纠缠在一起,一明一暗的两条姻缘线,该不会一条属于余飞虎,一条属于余飞翰吧?】 【这女人是余飞虎的妻子,同时还是余飞翰的外室。】 【他们兄弟俩互相知道吗?】 【他们不会打架吗?】 【女人也能三夫四侍,男人也能这般大度?】 【有意思,真有意思!】 四位族老端杯子的手狠狠一颤。 余成望忘了给茶水吹气儿,被烫得发出一声低呼。 一个小丫鬟拎着满满一壶热茶走到方众妙身边,手臂刚刚抬起,手腕就被黛石死死钳住。 害怕打断小姐的推演,黛石点了小丫鬟的穴,令小丫鬟木头一般站在原地。 方众妙玩味的目光来回扫视姜雨柔和余双霜,最终定定地看着余双霜的脸。 心声缓缓而笑,【这个七八岁的女童兄弟宫里没有青色细纹交错,一片光洁,她应当是独女。她父母宫里的血色气机指向高空,她的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她福德宫和田宅宫皆是饱满光润,祖父身居高位,祖母大族出身。】 第8章 方众妙靠向椅背,心声感叹,【细节全都对上了。这个女童是余飞翰的女儿,场中那个男童是余飞虎的儿子。这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原是同母异父。】 方众妙的食指又开始轻轻点触桌面,收回目光看着虚空,心声幽幽潺潺,带着嘲弄。 【玩还是你们余家人会玩。兄弟共妻,这是穷到娶不起媳妇了吗?】 【立嗣子不选侯府里正经出生的二房嫡子,竟然选一个奸生子。这事关乎全族声誉,却办得这样不光彩,真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四位族老的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胡须没有风也抖个不停。 余成望捂着烫伤的嘴,眼神可怖地看向躲在场外的庶子余飞虎。他内心还怀着一丝期望,只盼方众妙说的话全是一派胡言。 苗萍翠几乎把牙齿咬碎。她怎么觉得方众妙越说越真? 【嗯?】心声忽然上扬,发出疑虑。 苗萍翠连忙竖起耳朵倾听。 方众妙不着痕迹地扫视宁远侯,暗暗忖道:【莫非宁远侯不知道这个男孩是余飞虎的奸生子?】 方众妙偏了偏头,在心里轻轻笑开来。 【这就说得通了,否则宁远侯不会大费周章把一个奸生子弄回府中当嗣子。他脑子还没坏。】 方众妙又偏了偏头,漫不经心地看向苗萍翠,唇角的笑意满是玩味。 【我的好婆婆,你知道内定嗣子的事吗?你应该是知道的,否则你不会一眼又一眼地偷看这个男孩。你很疼爱他吧?如果你知道他是你最恨的刘姨娘的后代,你会如何呢?】 苗萍翠就在此刻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弥漫在口腔,浓得像她心底的恨意。 心声飘荡在半空,【宴会结束之后,我得让小石头去这个粉衣女人家中跑一趟,找到那两份婚书。证据在手,料理起来也就容易了。】 苗萍翠狠狠咽下口中的鲜血,朝立在自己身后的管事婆子勾勾手。婆子走过去,俯身听她耳语,然后带着几个丫鬟匆匆离开。 余成望也连忙唤来长随,语速极快地交代。 四位族老各自叫过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几句。 余飞虎拔腿就往院外跑,背影仓皇无比,背后的衣衫还叫冷汗打湿了一块。 见他跑了,余双霜如遭雷击。 原来方众妙刚才所说的一切竟然是真的!弟弟余问清真的是余飞虎的儿子,否则余飞虎慌什么!他也能听见心声?他是回去找婚书的? 真有两张婚书!姜雨柔你个蠢货!你害死我了! 来不及多想,余双霜狠狠瞪了一眼母亲,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门口。 姜雨柔伸出一只胳膊,满脸疑惑地喊,霜霜,你回来,你去哪儿? 王安贞见此情景,哪还不知道事情的真假?她也连忙派出去几个丫鬟。 短短几瞬,人满为患的前院就空了大半,黛石在心里直呼好家伙。你们余家真是乱得没边儿了!既如此,她也得走一趟,帮小姐把两张婚书拿回来。 黛石眼珠子一转,人便消失在原地。 方众妙只觉身后刮过一阵风,再回头,自家的大宝贝就不见了。她眨了眨清澈如水的眼眸,然后慢慢伸出手,戳了戳拎着水壶站在一旁的小丫鬟。 你是木头吗?她好奇地问。 第7章 这个位置大凶 主位上的暗潮汹涌并未影响到嗣子的选拔。场内,男孩们一个个被仆妇带上来,奶声奶气地做着自我介绍。 方众妙盯着正在说话的一个男孩,心里暗暗评估。 【照我的标准,这个孩子本是上上之选。他是孤儿,尚且年幼,无依无靠,秉性纯良,口齿清晰,头脑聪颖。但他命宫和疾厄宫内各有一道黑气互相冲撞,此面相表明这个孩子患有重大隐疾。】 四位族老心绪浮动,眸光闪烁。 他们早已对参选的孩童做过详细的调查,自然知道每一个孩子的情况。 这个孩子的确有重大隐疾,方众妙算得很准!如果她真有如此神通,那她之前所言 四位族老怒火重燃,呼吸都有些加重。 若真有此事,那便是整个余氏家族的耻辱! 余成望一心只想把自家孙子认回侯府当嗣子,又怎么会去调查别的孩子?他对场中这名男孩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他能从几位族老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 他眼皮狠狠一跳,压低声音不敢置信地问,这孩子真有隐疾? 苗萍翠也朝四位族老看去,脸色十分阴沉。 四位族老相互看看,正准备回话,却听那心声幽幽响在半空:【这孩童舌面赤红,舌苔全无,面相火冲】 【火对应心脏,这孩童竟是生来就患有心疾,不可情绪波动,不可太过劳累。】 【叫他读书,他会损耗太多精力,从而加重病情。叫他习武,更是送他去死。】 方众妙微微摇头,在心里暗自沉吟:【稍后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我每月给足银钱,叫这孩子平安长大也就是了。他担不起侯府嗣子的重责大任。】 四位族老都在此刻长叹一声。 好精准的相面之术!好慈悲的心肠!原是他们误会了少夫人。 好感大涨之下,余德洪不由对余成望低语,翰儿娶了个好媳妇。 余成望呆了一呆,然后才明白过来。他声音颤抖地说道,那孩子真有心疾? 四位族老微微颔首。 余成望靠向椅背,怔愣片刻,忽然拍打椅子扶手,急促开口,竟然这般神异!那她刚才说我家翰儿正遭逢大难,意思是我家翰儿没死? 四位族老也才反应过来,全都愣住。 余飞翰没死?这是大喜事啊!余家最有出息的后辈非余飞翰莫属。他若还在人世,必然能把余家带入鼎盛! 宴会结束之后,你可以让少夫人帮你算一算。余德洪说道。 余成望连连点头,眼里冒出喜色。 苗萍翠的心却已经凉了。 事实一再证明,她以往最看不起的儿媳妇却是最了不得的一号人物。可儿媳妇已经失忆,对儿子感情全无。儿媳妇根本不想把儿子找回来! 翰儿这会儿在做什么,有没有危险,吃了多少苦头? 苗萍翠想着想着便红了眼眶,恨不能立刻结束宴会,如此她就可以马上去找方众妙套话。若套不出话,她就支开那个武功高强的丫鬟,再找个地方把方众妙囚禁起来。 方众妙不肯算翰儿的下落,她就斩断方众妙的四肢,把方众妙做成人彘放进盛满盐水的大瓮里。她就不信到了那个时候,方众妙还能死咬着不松口! 苗萍翠心中暗暗发狠,却听余德洪在旁说道,若少夫人真有这般神通,那余飞虎与姜雨柔的事,想必也是真的? 余成望惊喜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差点忘了这档子破事! 苗萍翠的眼珠子爬满血丝,恨意止不住地汹涌。若此事被证明是真的,她必要扒掉姜雨柔和余飞虎的皮! 方众妙接连看了几个孩子的面相,都不满意,于是回头问那木头桩子一般的小丫鬟。 你知道黛石去哪儿了吗? 丫鬟只是眨眼,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黛石已经把两张婚书揣入怀中,飞檐走壁地往侯府里赶。 沿途她遇到了苗萍翠的丫鬟婆子,遇到了余成望的长随侍卫,遇到了四位族老的小厮,遇到了满头大汗拔足狂奔的余飞虎,遇到了王安贞的两个大丫鬟,还遇到了气喘吁吁满脸惶急的余双霜。 哗啦啦一群人,你追我赶。 黛石躲在一棵大树的茂密枝叶中,笑眯眯地呢喃,好生热闹啊。我该把婚书给谁呢? 是的,她并不准备把婚书交给小姐。小姐若是问她怎么会知道婚书的存在,她该如何解释? 心声之事已被老天爷禁言,她既不能说,也不能写。她若是在小姐面前支支吾吾一通,恐怕惹得小姐不喜,更怕小姐怀疑她有事隐瞒,不够忠心。 黛石左思右想,决定找一只出头鸟帮小姐把这事给料理了。小姐坐着看戏就好。 黛石抱着双臂站在高高的树枝上,袍角随风飘摆。她垂眸沉吟,在侯府里,谁的性子最冲动?谁最不顾体面最会闹腾? 眸子忽然一亮,黛石飞身掠向王安贞的两个大丫鬟。 宁远侯府,嗣子评选还在继续。 一名五岁男孩站在场中,缓慢却有条理地介绍着自己。他说他叫余沧澜,家中父母俱全,若是能选上嗣子,他会为侯府和全族的兴盛效死力,若是不能选上,他就回家侍奉爹娘,如此也很开心。 在他身后,仅剩最后一个男孩在等。这个孩子虎头虎脑,笑得眉眼弯弯,一点也不紧张。 两个男孩都引起了方众妙的注意。她仔细观察二人面相,眼眸里微光闪烁。 第9章 心声带上了几分愉悦,响在半空:【这两个孩子都很不错。】 四位族老连忙竖起耳朵偷听。 余成望很想取消这场宴会。他儿子还活着,他干嘛过继别人的孩子?再不错也非侯府血脉!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族人们都在一旁看着,他也不好当即叫停。等宴会结束,他与四位族老商量商量,看这事应该怎么办。 苗萍翠举棋不定,暗自思量。 如果方众妙说的是假的,那么余问清便是翰儿的孩子。 问清是外室所出,没有资格当世子。这场宴会办下来,将他认作嗣子,他的身世就不会有瑕疵。 但问清若不是翰儿的孩子呢? 等着吧。等那婚书拿到手,便可证明方众妙的话。 苗萍翠握紧茶杯,压下内心的焦急。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拿着一块金灿灿的金属薄板和一张纸,飞速走到王安贞身边耳语。 王安贞脸色铁青,表情狰狞。 余成望、四位族老、苗萍翠派去的人也都陆续回来,找到各自的主子悄声回禀。 余飞虎汗流浃背地走入院内,脸上是一片灰败之色。 余双霜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蹒跚行到姜雨柔身边。姜雨柔牵住她的手,责备她顽皮。她却是满脸的怨恨和恐慌。 方众妙只觉脑后吹来一阵风,转头望去,却见黛石凭空出现。 小石头,你跑哪儿去了?她立刻询问。 黛石笑嘻嘻地说道,小姐,我如厕去了。 方众妙点点她挺翘的鼻尖,嗔怪道,我猜也是。下回离开给我打声招呼,不要神出鬼没的。 黛石红着脸捂住鼻尖,喃喃道,知道啦小姐。 小姐的手指头好香啊,嘻嘻嘻 方众妙瞥着对面主位上那些人,好奇地问,小石头,他们在说什么,你能听见吗? 只见对面所有人都在与自己的仆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场面着实古怪。 黛石眼珠子一转,小声说道,他们在商量嗣子的人选。侯爷和侯夫人都决定选余问清当嗣子。我耳力强悍,我听得真真的。 方众妙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声却笑得玩味。 【我那公公婆婆果然被余飞虎蒙蔽,要选粉衣女子的儿子当嗣子。侯府的一切,将来都是余飞虎和余问清的。可怜了我的弟妹和两个正经嫡出的孩子。】 四位族老面如黑炭地看向苗萍翠和余成望。 他们已从小厮那里知道,婚书没找着。但余飞虎急急忙忙跑出去,他们却看得真切。余问清的身世不可能没问题! 既已如此,宁远侯和侯夫人还是要选余问清当嗣子,这夫妻俩莫非老糊涂了? 苗萍翠和余成望接收到族老们责难的目光,恨不能站起来喊冤。 他们什么时候说过要选余问清当嗣子?他们是在听奴仆们回禀情况!虽然婚书没找到,但此事尚且存疑,他们绝不会贸然定下余问清的嗣子名分! 方众妙,这回你可真是胡说八道! 不等苗萍翠和余成望向几位族老解释,王安贞忽然站起身,举着那块金灿灿的金属薄板和那张纸质婚书,大声喊话。 姜雨柔,你好大的胆子!那个叫余问清的男童明明是我夫君与你生的野种,你却私下告诉我公公婆婆,说他是我大伯的儿子,还让我公公婆婆把余问清立为嗣子!你窃取朝廷爵位,你罪大恶极! 姜雨柔惊呆了。 周围的妇孺发出震天响的惊呼。 余双霜猛地握紧姜雨柔的手,急急开口,娘,快跑! 王安贞厉声怒喝,拦住她们! 几个仆妇立刻把母女二人拦住,还抓住了站在场中的余问清。 余飞虎立刻冲上前拉扯妻子,小声低语,贞娘,众目睽睽,你别闹! 王安贞声音更大,正是因为众目睽睽,我才要闹!我今儿个若是忍气吞声,余问清那奸生子就要夺走我儿子的爵位!我儿子才是二房正经的嫡子,便是要过继嗣子,也该选我儿子。他余问清凭什么?我问你,他凭什么? 王安贞眼睛越来越红,五官几近扭曲。 苗萍翠走过去,强行压住王安贞的肩膀,低声呵斥,王氏,你闭嘴!有事回后院再说! 不!我今日就要说个清清楚楚!你们看,这是我丈夫与那姜雨柔的婚书,写在铜板上是什么意思?是暗喻他们情比金坚吗? 还有这张婚书,是姜雨柔与余东明的。好你个姜雨柔,你不是一女二夫,你是一女三夫啊!我们余家的好儿郎全被你一个人霍霍完了!世上怎会有你这等淫贱之人!你还要不要脸?我那大伯真是个绿毛龟,给弟弟养了五年儿子,哈哈哈! 余飞虎狠狠甩了王安贞一巴掌。 王安贞的两个孩子被吓到,嚎啕大哭起来。 王安贞就在此刻被恨意逼疯,脸上露出决绝之色。 看见族人们朝自己投来讥讽的目光,想到儿子遭受的屈辱,苗萍翠冲上前试图捂住王安贞的嘴。 她气急败坏地怒喝,我拔了你的舌头,看你还怎么胡言乱语! 王安贞彻底失去理智,狠狠推开苗萍翠。 苗萍翠向后仰倒,一屁股跌坐在旁边的空椅子里。 说时迟那时快,一颗石子破空而至,咻的一声射入苗萍翠的眼眶,令她眼球爆裂,鲜血四溅。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所有人都惊呆了。 余双霜愣愣地站在原地,思绪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敢置信地忖道:该发生的剧情还是发生了!但为什么被射爆眼球的人是祖母,不是方众妙?方众妙才是这本书里最大的炮灰啊! 一道叹息幽幽地响在半空:【我早就说过,这个位置大凶。】 第8章 听不懂道理那就上一些拳脚 苗萍翠捂着左眼惨叫连连,鲜血不断从她的指缝里溢出。 仆妇们连忙围拢过去查看她的情况。有人惊叫,有人抽气,还有人焦急地喊:快找府医!快! 族人们也都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几位族老顺着石子射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名男童站在对面假山的一块尖锐石头上,正吐着舌头做鬼脸。 惊雷在几人的脑海中炸响。方众妙的每一句断言都似远似近地回荡在他们耳边。 【我这位置朝向大门,靠边而坐,是白虎方。】 【对面一座假山是朱雀方,形似尖喙的石头对准我的眼睛,仿佛要啄食我的眼球。】 【这个位置大凶。】 【这孩子命宫里满是黑煞之气,浓得好似乌云罩顶,很快便要闯出大祸!】 【今天这场宴会若是想顺顺利利办下去,最好还是把这孩子撵走。】 应验了!全都应验了!方众妙她哪里是什么半仙?她简直是神人! 几位族老看看神色莫测的方众妙,再看看凄惨哀嚎的苗萍翠,只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之情从他们的心底里缓缓升起。 方辰子那国师之位恐怕也非浪得虚名!世人愚昧,怎能看懂仙人的手段? 余成望又惊又骇,勉强稳住心神,站起身喊道:快带夫人去后院诊治! 复又看向站在假山上做鬼脸的男童,怒喝道,把他抓起来! 男童的母亲连忙跑到假山下,伸出双手焦急地喊,儿子,快跳进娘怀里,娘带你走! 但母子俩身在侯府,岂能逃脱?几个身强体壮的护院很快就把他们抓住,送去柴房关押。 仆妇们抬起苗萍翠,准备带她去后院诊治。苗萍翠却咬紧牙关凄厉地喊,宴会作罢!侯府出了大事,嗣子的人选日后再定! 她的翰儿没死!余问清也不是翰儿的孩子,她选什么嗣子?她要等翰儿回来,重新给他娶妻! 从方众妙嘴里套出翰儿的下落之后,她即刻就送这个贱人上路!她要把对方扒皮抽筋,剁成肉酱! 族人们很怕被卷入这场事端,连忙作鸟兽散。 王安贞吓傻了,抱着儿女木愣愣地站在原地。 余飞虎将她和孩子抱入怀中拍抚,看向苗萍翠时眼中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是一瞬,他忽然想起老虔婆叫自己坐到这个大凶之位的事,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好你个贱妇!你竟敢害我!原来你早就知道方众妙是个有真本事的!如此说来,余飞翰必定没死!他还活着! 余飞虎眼神闪烁地看向方众妙,心里隐隐产生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从这个嫂嫂口中套出余飞翰的下落,先一步将对方铲除! 余成望察觉到庶子恨毒的目光,不由瞪了对方一眼。但他没有功夫料理家中的丑事,只能强行压下怒火,命仆妇赶紧把重伤的妻子送走,又与几位族长一起送客。 第10章 眼看众人已涌到门口,很快就要散尽,却听一道清婉柔和的声音缓缓响起:诸位请留步。 大家回头看去,却见说话的是少夫人。 谁不知道这位少夫人是个不得丈夫爱重,不讨公婆喜欢,在府中可有可无的透明人?她的话谁会听从? 侯府发生这般严重的事故,她还让大家留下,她安的什么心? 族人们充耳不闻,依旧朝门口涌去。 府里闹出这么大的祸端,儿媳妇添什么乱?余成望心中怒气翻涌。 但他又不敢呵斥责骂对方,只能板着脸说道,方氏,你先回去照顾你婆婆,这里的事有本侯与几位族老料理,不需你操心。 方众妙只是淡淡地瞥了余成望一眼,复又看向拥挤出门的族人,徐徐道,嗣子人选未定,诸位请留步。 你明知道翰儿没死,你还选什么嗣子?你疯了吗? 余成望一瞬间怒急攻心,再也抑制不住地暴呵起来,方氏,你一个内宅妇人,挑选嗣子这等大事岂容你做主!你反了天了! 方众妙理也不理,只是看着黛石,柔声道,小石头,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你上一点拳脚,让他们明白在这个地界,谁才有资格发号施令。 黛石嘿嘿一笑,欢快应诺,好嘞小姐! 话音未落,黛石已抬起手掌,将旁边的巨大假山拍成碎末。 轰鸣声宛若山崩地裂,碎石头仿佛暴雨倾盆。粉尘飞扬,状若浓雾,扑向四面八方。 所有人都看傻了。直至鼻孔里吸入大量粉尘,众人才恍如梦醒,咳得涕泗横流。 余成望和四位族老离得最近,受到的惊吓和震撼只会更为强烈。 他们神色恍惚地坐回原位,悄悄把颤抖不止的双手藏进袖口。 谁都不曾料到,方众妙身边还有这样一个绝顶高手。拍碎一座假山都这么轻而易举,杀光侯府里所有人岂非砍瓜切菜? 惊惧不已的人群中,唯独一名小小孩童双眼放光地看着黛石。 黛石叉腰嘚瑟了一会儿,然后乐呵呵地退回方众妙身后。 方众妙环视众人,幽幽开口,诸位,请坐回原位。 众人乖乖回到原位。 你们也请过来坐。方众妙看向姜雨柔母子三人。 家丁护院连忙押着三人走回场中。 方众妙笑了一笑,徐徐问道,诸位,现在能听我说话了吗? 能能能! 少夫人有什么话请尽管交代! 少夫人请吩咐! 众位族人颤抖着嗓音回话,一个个缩脖垂头,夹着双腿,怂得像一群鹌鹑。孩童们本已经被苗萍翠的惨状吓哭,这会儿却都乖觉无比。 武力永远是镇场的最佳工具。 方众妙目光幽冷地扫过全场,缓慢说道,诸位,今日我便要定下侯府嗣子的人选,请你们留下做个见证。 余成望颤抖的手猛地握成拳头,语气严厉地说道,方氏你放肆!挑选侯府嗣子是关乎全族利益的大事,岂容你一个妇道人家擅自做主?你当我和苗氏是死的?你有没有把四位族老放在眼里? 余飞虎本已经带着妻儿悄悄退到院门口,听见这话又跑回来。 他筹谋数年,为的是什么?为的不正是侯府的世子之位?他岂能让方众妙断了自己的路? 于是他轻推了王安贞一把,急急低语,贞娘,你若是想让秋柏当这个世子,你就站出去喊话! 王安贞低头看看牵在手里的儿子,毅然决然冲入场中高喊:选什么嗣子!我儿子还在,侯府世子就该由我儿子来当!家法、国法皆有规定,过继嗣子必须遵从血缘关系的亲疏远近!我儿子是大伯的亲侄子,又是嫡出,有他在,哪里轮得到外人! 余成望没有阻止王安贞的吵闹。他也不想立什么嗣子。他嫡子还活着。 苗萍翠的管事婆子留在前院查看情况,见状立刻跳出来反驳:二少爷的母亲是个被沉塘的淫妇,二少爷未必就是侯爷的种。若是论血缘,你们二房是最没有资格承袭爵位的! 余飞虎忍无可忍,站出说道,我娘根本没偷人!她是被苗氏陷害的! 余成望趁机发难,都别吵了!家丑不可外扬,方氏,你让族人们散了!有事我们自家人关起门来商量。 方众妙端起杯子喝茶,低垂的脸庞被缓缓飘散的热气笼罩,神色模糊难辨。 她不发话,余成望竟然不敢擅自遣散族人。 族人们更是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黛石冰冷的目光扫到谁,谁就狠狠一颤。 慵懒柔缓的心声在半空中流淌:【余飞翰没死,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若我不在此时立下嗣子,把侯府内外牢牢把控,将来余飞翰若是回来,我拿什么绝他后路?】 余成望听愣了。他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 方氏说什么?她说她要把控侯府,还要绝儿子的后路? 这个该死的妇人!她是真敢想啊! 四位族老也气得胡须发抖,面皮发青。好你个方众妙,原来想鸠占鹊巢的人是你!你一个妇道人家,怎能有这般勃勃的野心?你竟想让余家跟你姓方! 黛石看看余成望等人黑得发紫的面皮,不由在心里呻吟。 小姐啊小姐,余飞翰没死的消息,你的心声早就昭告天下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大声密谋! 你想掌控侯府,看来只能靠我的拳头。 想到这里,黛石咧咧嘴,对着自己硬邦邦的小拳头吹了一口气。 第9章 浮萍撼动不了湖水 方众妙不发话,所有人都僵硬地站在原地。 余成望颇为忌惮地瞥了黛石一眼,缓和语调说道:方氏,你已嫁入余家,与我宁远侯府荣誉与共。翰儿与姜氏的事传到外界,你这个正妻也会丢尽颜面。我们自家人私底下处理也就是了,我向你保证,我们宁远侯府必然不会亏待于你。 姜雨柔听见侯爷提及自己,又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鄙夷目光,连忙放开牵着的女儿,抬起手用袖子遮脸。 余双霜面皮烧红,胸口憋闷得难受。 方众妙玩味地笑了笑,低吟道:把余飞翰的私生子认回侯府让我养育,叫我这个毫不知情的人奉献出所有的时间、精力、财力、物力和人脉,为私生子铺路,这就是你们余家所谓的不亏待?若是如此,这份厚待我送给在座的每一位,请问你们要不要? 余成望臊得老脸通红。 余德洪气恼不已地瞪他一眼,然后惭愧地闭上眼睛。 这般作为,真真是羞煞人也! 在场的每一个族人都低下头,默然不语。敢问哪个正妻愿意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收养外室子?便是收养家中庶子,她们也要煎熬数月才能做出决定。 宁远侯府的所作所为,对方氏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姜雨柔放开牢牢牵着的儿子,用两只手掩住面庞。过了今日,她再也无脸出门见人! 余双霜气闷羞恼,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弟弟出生之后,她以为自己终于逆转了炮灰的命运,没想到在第一个剧情点上就折戟沉沙,惨败收场! 同样是炮灰,为何方众妙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想不通! 方众妙环视众人难堪的面色,颔首道,不错,你们还知道羞耻。 众人闻言只觉臊得无地自容。 方众妙朝王安贞伸出手,语气平静,把婚书给我。 王安贞下意识地握紧婚书,余飞虎伸出手把婚书夺过来藏进怀中。 黛石捏了捏自己的两个拳头,发出骨节摩擦的咔咔声。 余飞虎连忙把婚书还给王安贞,王安贞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眼,然后才小跑着上前,把婚书递送到方众妙面前。 方众妙拿起雕刻在铜板上的那张婚书,一目十行地扫过,徐徐道,没想到你们十年前就在一起。照这个时间推算,姜雨柔才是你的原配。 王安贞不甘心地喊道,婚书并未送入官府登记造册,她姜雨柔算什么原配!那个时候她还是最最低贱的妓子,没有资格嫁人! 姜雨柔捂着脸,肩膀开始抖动,细碎的哭声从掌心传来。 众人鄙夷的目光令她羞耻难当。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服,裸身行走于闹市。对女子而言,那是何等的羞辱! 余双霜的怨气便在此时消散,心中满是不忍。 她扬声回嘴,若是家中不曾遭逢大难,我母亲也是正经的官家女子!她的出身才不低贱! 王安贞冷笑道,她一女三夫,这般还不算低贱?我看世上没有比她更贱的贱人! 余双霜跨步上前,指着王安贞面红耳赤地怒吼,你住嘴! 第11章 二人争吵的时候,方众妙已对两张婚书失去了兴趣,更不想探究姜雨柔和三个男人的爱恨情仇。 她随手把婚书往后一扔,黛石轻轻巧巧接住,收入怀中。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桌面,笑着对满脸泪痕的余问清说道,你上前来,我有话问你。 余问清吓呆了。 姜雨柔再也顾不得遮挡自己面容,连忙把儿子扯入怀中,扑通跪下,急急叩拜,少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您饶了问清一命!他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与王安贞吵得正凶的余双霜顿时心凉了半截。 她上辈子好歹也是大企业的ceo,不会看不懂人心。她为母亲冲锋陷阵的时候,母亲只会往后缩,但弟弟只是被问了一句,母亲就能立刻冲出来为弟弟挡风遮雨。 原来即使是母爱也不会完全平等。 余双霜闭上嘴,脸色灰败地退回原位。 王安贞满怀期待地看向方众妙,只盼方众妙赶紧帮自己处理掉这个碍眼的野种。 余成望几次张口又几次闭口,终是长叹一声。 他本就不喜余飞虎这个庶子,对庶子养在外面的奸生子自然也不会怜惜。若是能让儿媳妇出了这口气,叫侯府重获安宁,这孩子死得也算有价值。 四位族老捋捋胡须,喝喝茶水,竟也全然漠视了余问清的生死。 一个官妓所出的奸生子,溺死在马桶里也不足惜! 余飞虎走上前,满脸惶急。王安贞拉他一把,暗示性地瞟向公爹,余飞虎便又退了回去,闭上微红的双眼。 照如今的状况来看,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留下只会成为他的污点! 死吧!死了对谁都好! 姜雨柔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宁远侯,然后是四位族老,再然后是余飞虎。最后她绝望的发现,这些人竟然都盼着她的问清死! 她苦命的儿啊! 心里涌上一股气,姜雨柔抬起头朝方众妙呐喊,少夫人,我愿代替我儿去死!你放我归家,我今晚就扯一根白绫吊死自己。你明日派人来探,若是没找着我的尸体,再抓我儿子也不迟!求少夫人给我这个机会! 她砰砰磕头,青石地面出现一团沾血的印记。 余双霜又气又恼,又悔又痛。若不是她每日在母亲耳边念叨,让母亲一定要为余飞翰生下儿子,母亲也不会兵行险招向余飞虎借种。 她也有错啊! 余双霜重重跪下,给方众妙磕头。她自私惯了,说不出要代替母亲和弟弟死的话,只能陪着母亲一起经历这绝望和痛苦。 方众妙的指尖还在轻轻点触着桌面,没有表情,不曾发话,漆黑的眼瞳幽深难测。 余问清抽抽噎噎地哭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他隐约明白,自己与母亲、姐姐正遭受着怎样的绝境。 在场所有人也都清清楚楚地知晓:倘若方众妙要送这母子三人去死,无人会替他们喊冤。他们是宗族的污点和耻辱,把他们处理干净,符合全族人的利益。 忠勇侯若是还活着,他可能会亲自动手! 余双霜最后一次磕头的时候便直不起腰了。她闭上眼,滚烫的额头贴着冰冷的青石板,在难以言喻的绝望和窒息中等待。 方众妙忽然轻笑起来,缓慢说道,湖面上总会飘荡着许多浮萍。它们没有根系稳固自身,只能随波逐流。 余双霜微微抬头看着方众妙的鞋尖。她知道,这没有根的浮萍,说的是母亲姜雨柔,也说的是她和弟弟。 方众妙扫视母子三人,继续道,哪怕浮萍多到把湖面完全遮盖,能让湖水泛起波澜的永远只有来自于天地间的风和雨。 余双霜霍然抬头,惊愕地看着方众妙。她知道,这湖水指的就是对方,只有天与地的伟力才能让对方动摇。 是她想得那个意思吗?方众妙的心胸能宽广到那个地步吗? 方众妙下一句话验证了余双霜的猜测。 她语气平静地说道:你们随时可以离开临安城,不会有人拦你们,这话是我说的。 心声悠然地响在半空:【只是三个被命运、被强权、被浮生,肆意摆布的弱者罢了,与他们为难辱没了我的颜面。】 姜雨柔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上首。 余问清连忙扑进母亲怀里,小声催促:娘,我们快走吧。 余双霜头脑空白,表情呆愣,脸上不知不觉流下两行热泪。 她忽然自嘲地低笑起来。 哈哈哈,这本书的作者真是个天才!方众妙有这样的气魄和胸襟,还有这样的实力和底蕴,作者竟然让她当恶毒炮灰!那真正的女主得优秀成啥样儿? 第10章 圈地盘 方众妙的决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族长余德洪呆愣许久,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若方氏能与飞翰一条心,余氏宗族有此宗妇,何愁家族不兴?只怪飞翰对方氏太狠,夫妻俩早早就离了心。 唉,真是可惜 余成望眸光闪了闪,揪着的一颗心竟然缓缓松开。余问清和余双霜到底是他的孙子、孙女,他心中也有一丝不忍。 余飞虎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看向方众妙。他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心中思绪万千。一时之间,他对这个嫂嫂竟然涌上了敬畏和感激之情。 他是如此懦弱,也是如此自私,连个妇人都比不了。但话说回来,嫂嫂本也不是普通妇人。 族人有的赞同方众妙,有的反对方众妙,但他们全都不敢插手宁远侯府的家务事,只能闭嘴。 唯独王安贞呆了一呆,然后就嘶喊起来,方众妙,你凭什么放他们走!这个贱人先后与你的夫君和我的夫君通奸,她应该浸猪笼! 方众妙平静开口:你丈夫先娶了她,在不曾和离的情况下又娶了你,这叫停妻再娶,已是触犯国法,理当流放。 王安贞吓得双目圆睁,说话也结巴起来,流流流,流放? 她没读过什么书,只识得几个字,故而对国法律令全然不知。她看看余飞虎,再看看周围黑压压的一群族人,忽然就吓白了脸。 若是这些人有心告发,夫君就危险了! 该死的!她就算想杀人灭口,也没这个通天的本事啊! 王安贞立刻就服了软,走上前重重跪下,哀求道,嫂嫂,求您替夫君想个办法遮掩此事! 真是奇怪,遇到天塌的事,她竟然没向府中最有权势的公爹求助,反倒第一个想起方众妙。可见在她的认知里,方众妙已是顶顶有能为的人。 余飞虎咬紧牙关站在原地,双眼渐渐发红。看见贞娘这般为自己,他的良心怎能不痛?他对不起姜雨柔,更对不起贞娘。 余双霜眼眸一亮,连忙说道:少夫人,二少夫人,只要宁远侯府愿意放过我们母子三人,我们保证走得远远的!我娘与二少爷全无瓜葛,更没有签过什么婚书!娘,你说是不是? 她扯了姜雨柔一把。 姜雨柔回头看看余飞虎,泪珠瞬时滑落。但她已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顺着女儿的话往下说。 少夫人,二少夫人,我会带着霜霜和问清远走他乡,从此再不来临安城。婚书的事,我会永远烂在心里。 方众妙并不理会姜雨柔母女二人和王安贞,只用幽深难测的目光环视周围这些族人。 心声回荡在半空:【你们烂在心里无用,要的是所有人都烂在心里。怕只怕族人之中有那贪婪之徒,觊觎侯府富贵,回去之后向官府告发余飞虎停妻再娶。】 【族人们不知道余飞翰还活着。在他们看来,若是能把余飞虎也弄死,侯府便绝了嗣,所有家业都会落到他们手里。】 【这是瓜分侯府的最好时机与最大把柄,只要有心,必然会有人牢牢抓住。】 余德洪再叹一声,心中隐隐作痛。 飞翰啊飞翰,你当初为何要冷落方氏?你可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子?有她相助,你是如虎添翼啊! 余成望也在环视族人,眸光透着狠戾。他知道,儿媳妇的顾虑是对的。侯府的隐患就藏在这群人之中。 听见心声的王安贞剧烈颤抖起来。早知如此,她会亲自把姜雨柔母子三人送得远远的,哪里会不依不饶? 余飞虎懊悔无比,也朝族人们扫视过去。然而,谁居心叵测,谁心向侯府,谁老实本分,谁贪婪奸猾,他根本看不出! 嫂嫂倒是能看出这些人的面相,但嫂嫂会帮他吗? 族人们不明所以,只觉惶惶不安。当然,其中有几人已暗地里激动起来。 方众妙忽而一笑,朝余问清招手唤道,你上前来,我有话问你。 姜雨柔连忙抱紧儿子,眼里满是惊恐。 余双霜拉开她的手,轻轻推了余问清一把。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余双霜已经开始信服方众妙。 第12章 余问清眼泪汪汪地走上前,奶声奶气地说道:问清见过少夫人,少夫人的问题,问清一定好好回答,求少夫人放过姐姐和娘亲。 话落,他拱起手,像模像样地作了一个揖。 方众妙不由菀儿,语气也变得柔缓许多,我问你,你之前说是家族耗费许多钱财把你们这些老弱妇孺接到长江对岸的临安城安置。那么你可知道,家族为你们花了多少银子? 余问清皱起眉头绞尽脑汁地思考,但他还太小,对钱财根本没有概念。 回少夫人,大概花了很多很多银子。他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个大大的手势。 方众妙继续询问,很多是多少? 余问清回头看看母亲和姐姐,两人默默摇头。 余问清看看周围的族人,族人们也是满脸疑惑。 余问清小短腿一弯,噗通便跪了下去,奶声奶气地告罪,少夫人,问清不知,求少夫人责罚。 方众妙轻轻将他拉起,徐徐说道,你既然不知,那我就告诉你。逃难的三个月,你们每人每天要消耗一两银子,149人总共消耗了一万三千多两银子。 另外,你们还消耗了两万余斤粮食,十二车药材,三十条船,六十七匹马,这些开销总共是两万两千两。 之后你们来到临安,需要买田置地,需要修建房屋,需要通路通桥,需要购置商铺,这笔开销是九百多万两银子。零零总总加起来,便是一千余万两银子。 来前院的路上,黛石已絮絮叨叨地讲述了侯府花掉小姐多少嫁妆。她颇为不忿,故而记得清清楚楚。 在场众人只知道享受家族带来的便利,哪里会计算其中的花销?听见这个难以想象的数字,族人们一个个瞪圆眼睛,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有人不敢置信地呢喃:天呐,竟然花了这么多银子! 有人深深叹息:咱们余氏宗族占了半个临安城的地界,最好的商铺、庄子、田产,都在我们手里,一千万两并不为虚! 有人呆愣当场,难以回神。一千万两,只是念叨着这个匪夷所思的数目,他们都会手抖。 方众妙环视众人,微觉满意,复又看向余问清,意味深长地问,你可知道,这一千万两从何而来? 余问清呆呆地摇头。 余成望和四位族老顿时老脸一红。 余双霜福至心灵,连忙举手喊道,我知道,我知道!这笔银子是少夫人的嫁妆!少夫人是余氏宗族的大恩人!族人们居住的房子,耕种的田地,经营的商铺,全都是从少夫人这里租的!少夫人养活了我们全族! 余双霜俯下身,邦邦邦地磕了三个响头,感激涕零地说道:谢谢少夫人救我们于战火和灾荒!谢谢少夫人给我们安身立命之所!没有少夫人就没有我们余氏宗族的存活! 她直起腰的时候轻扯了姜雨柔一把。姜雨柔也连忙磕头感恩。 余问清很是机灵,磕头如捣蒜。 余飞虎隐约明白过来,一步一步走到场中,双膝跪地,叩首道,嫂子,您是我们余氏宗族的大恩人!请受弟弟一拜! 余氏全族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倒在地,匍匐下拜。 正如余双霜所说,他们住的房子,耕的田地,经营的商铺,哪一样不是少夫人的私产?他们还要仰仗少夫人才能过活,不跪不行! 余成望想揽下救护全族的大功劳,而且他原本已经成功了。 但此时此刻,儿媳妇却当着全族的面,扯掉了他的遮羞布。 他脸色红了白,白了青,好不难看。 余德洪狠狠瞪他一眼,又拽他一把,他才在民意的裹挟之下站起身,向着儿媳妇拱起双手,深深弯腰。 四位族老鞠躬致敬,神情庄严肃穆。 该如何形容方氏?便是大气磅礴四字也觉不够。能娶到这般宗妇,实乃家族之大幸! 方众妙站起身,也朝四位族老拱手弯腰,庄严行礼。 直起身后,她环视族人徐徐说道:二少爷停妻再娶之事,还望你们莫要宣扬。家族声誉,人人都有责任维护。 族人们齐声应诺,拜了又拜。 便是那心怀叵测,贪婪无度之徒,这会儿也歇了告发余飞虎的心思。只因他们现在才发现,侯府哪有什么家产!侯府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人家少夫人的嫁妆,是受家法国法双重保护的! 族长余德洪从未见过族人如此齐心,免不了欣慰地笑起来。 心声就在此时飘荡在半空:【很好,余家人总算明白,在我的道场,只能拜我这一尊真神。不枉我故意提起余飞虎停妻再娶之事。】 余德洪的笑容僵在脸上。 余成望面皮抖了抖,心火顿时熊熊燃烧。好你个方氏,原来我儿子只是你施恩立威的工具! 余飞虎呆了一呆,然后便扭曲了整张脸。是啊,若非方众妙刻意提醒,族人们哪会想起他触犯了国法! 方众妙,人是你,鬼也是你!你哪来这么多心眼子? 余双霜磕头的动作更加用力,心里暗暗骂道:无良作者你出来!方众妙这样厉害的角色,你跟我说她只是个恶毒炮灰?这一把我被你坑惨了!我凎凛娘! 第11章 镇全场 方众妙站在高处,俯瞰着跪拜叩首的人群。 这就是她想要达成的目的。余氏宗族既然受了她的恩惠,就要为她敬献香火和虔诚,绝没有端着她的碗,骂着她的娘的道理。 黛石看呆了。 收拢余氏宗族这么容易的吗?几句话就可以?她的小拳拳好像没有用武之地啊!现下,所有姓余的人都跪在小姐面前。这宁远侯府从今以后便姓方了。 黛石叉腰仰头,咧齿而笑。 方众妙等大家诚心诚意磕完三个响头才故作羞惭地伸手唤起。 莫要拜我,都快请起。我本就是余家宗妇,合该为余家出一份力。 她一一扫视大家感激涕零的脸,继续说道:新都百废待兴,外面战火纷飞。老弱妇孺几无立身之所,青壮男子全无谋生之地。 这个时候,唯有全族凝聚起来才能形成一股破局之力,在这乱世之中闯出一条生路。 大家纷纷点头,满脸认同。 逃难的三个月里,他们见多了落单的流民被当成两脚羊分食的惨状,他们比谁都明白强大的宗族能带给他们什么。 他们能活着来到临安城,能住上最好的房屋,耕上最肥沃的土地,已经说明了一切。但凡少夫人存了一点私心,不愿为宗族出力,他们都会死在逃难的路上。 思及此,族人们再度跪下,用力磕头。 四位族老深深鞠躬,满脸肃容。 余成望忍着怒气弯下腰,向儿媳妇行礼。即使再不甘他也明白,过了今日,方众妙在族中的威望将远超于自己。 余双霜磕了又磕,拜了又拜,直起腰的时候低垂眼帘,根本不敢直视方众妙的脸。 她身为穿书者的优越感早已经荡然无存。心声被这么多人偷听还能碾压全场,她与方众妙之间差的不是一个段位,是大气层! 可笑她竟然觉得自己能带着娘亲和弟弟,占尽方众妙的便宜。 方众妙再次叫起所有人,终于提及正事。 嗣子的人选我心里已有章程,今日便定下,如何? 她礼貌性地看向余成望和四位族老。 四位族老顿时僵住,相互看看,满脸难色。 飞翰没死,这事他们知道。若真让方氏立下嗣子,飞翰回来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侯爷。到了那个时候,整个余家已无人能对抗方氏,大事小事全由方氏一人说了算! 这是牝鸡司晨,倒反天罡! 余德洪脸色一沉,马上暴呵:此事妇人绝不可插手! 余成望强压怒火说道,立嗣子是余氏宗族头等大事,我与几位族老会商量着决定。方氏,我承认你对余氏宗族有恩,但你逾矩了! 方众妙笑了一笑,问道,侯爷,您的爵位不是世袭罔替,等到下一代袭爵,侯府会变成伯府,三代之后,余氏宗族将成为普通人家,再无可能入列勋贵,是也不是? 余成望皱眉颔首,是。 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四位族老摇头叹息,满脸忧色。 方众妙看看几人颓败的脸,漫不经心地丢出一道惊雷,倘若我说,我能把这宁远侯的爵位由世袭递降改为世袭罔替,嗣子的人选,我有没有资格决定? 余成望心脏狠狠一跳,猛地抬头看向儿媳。 你,你说什么?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位族老呼吸加重,面色涨红,已是难以抑制渴望的心。 第13章 方众妙不答再问,若我说,即使余飞翰已经死了,他那忠勇侯的爵位我也能拿回来,照样改为世袭罔替,嗣子的人选,我有没有资格决定? 余成望猝然起身,急促追问:当真? 四位族老相互看看,脸上的为难之色已经变成隐忍的激动。 方众妙端起茶杯缓缓啜饮,等到族人们全都陷入兴奋,开始窃窃私语,才又说道。 我今日要选两个嗣子,一人承袭宁远侯的爵位,一人承袭忠勇侯的爵位。我余氏宗族依旧是一门双侯,依旧是新都最鼎盛的勋贵人家。你们觉得如何? 如何?这简直是泼天的富贵,莫大的喜讯! 四位族老刚咧开嘴露出笑容,心头便是一凉。 办成这事的难度不亚于将全族再迁回开封府!方氏一个妇道人家,岂能做到? 余成望也平复好狂乱的心跳,嗓音沙哑地问,方氏,两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何其珍贵,朝廷会给吗?你是哪号人物,能做这个主? 方众妙睨了余成望一眼,平静说道:我今日先挑两名孩童养在府里,待我拿下两个世袭罔替的爵位,族长便开宗祠,为孩子们改族谱,这样可行? 四位族老犹豫不决。 余成望冷静下来,不免嗤笑。 方氏真是好大的口气!世袭罔替的爵位不是大白菜,哪怕皇帝在这里,叫他册封一门双侯,世袭罔替,他也得先问问朝臣的意见,再考虑个三五天,方能颁布旨意。 皇帝都感觉为难的事,方氏张张口就能轻松办到? 哼!这必然是方氏哄骗余家的话术! 余成望刚想到这里,就听头顶传来慵懒的心声。 【是时候动用九千岁这条人脉了。】 余成望呼吸一窒,然后就涨红了脸。 是了!他差点忘了!方辰子救过九千岁的命,对九千岁还有提携之恩。皇帝不敢轻易答应的事,只要九千岁点头,便没有办不成的。 军队、朝政、官员的升迁罢免、爵位的更替降递,哪一样不被九千岁牢牢握在手里? 这样一想,余成望半凉的心又火热起来。 四位族老相互对视,感觉有谱儿。若方氏能说动九千岁,这桩事十有八九能成。 余飞虎呆愣片刻,然后才颓败不已地叹息。 他打死也没想到,挡他路的不是精明强干的余飞翰,而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嫂! 余飞翰啊余飞翰,这么有能为的妻子,你竟然生生把她推远!是你绝了自己的路! 思及此,余飞虎心中平添几分快意,眼里苦涩尽去。 半空中,心声幽幽响起:【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我的谋算和路数自然不会告诉你们。半月之后,你们等着看结果就是。】 方众妙端起杯子喝茶,唇角荡开浅笑。 黛石在她身后扶额。 小姐,你已经语泄啦!我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余成望和四位族老听见这话,一时之间竟有些啼笑皆非。方氏的确谨慎,也有远见卓识,但她的心声实在是拖后腿。 不对,这心声似乎,好像,仿佛也并没有拖她后退。 怀着复杂的心情,余成望颔首道,若你真能为余家拿回两个爵位,嗣子便由着你挑选。 四位族老捋捋胡须,微微点头。 族人们更加没有意见,全都用期盼的目光看向少夫人。 少夫人会选谁当嗣子呢? 方众妙放下茶杯,朝站立在人群中的两个孩童招手。 余沧澜,余江川,你们过来。 余双霜回头看去,心里涌上莫名的情绪。兜来转去,剧情还是没有改变,侯府嗣子依旧是余沧澜。 只是这余沧澜非常特殊,不知方众妙能不能看出来。 第12章 异世之魂 余沧澜和余江川从人群中走出,慢慢来到方众妙跟前。 小子沧澜见过少夫人。 余沧澜双手作揖,缓缓下拜,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已能窥见长大后的俊逸风姿。 余江川虎头虎脑,笑容憨厚。他本不懂这些礼数,看见余沧澜这般做,便也跟着作揖弯腰,声音十分洪亮。 小子江川,见过少夫人! 方众妙轻声笑了笑,招手唤道,你们走上前来让我看看。 两个孩童走上前去,眨着咕噜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少夫人。 余双霜死死盯着余沧澜。 她看过原着,所以她知道,余沧澜将来长大之后,为了争夺世子,乃至于太子之位,与余飞翰和余飞翰的女人孩子们斗了二百多个章节。 如果说方众妙是恶毒炮灰,那么余沧澜就是反派boss之一。这人的能力绝不在余飞翰之下。 余沧澜自刎之后,余飞翰还曾惋惜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说原着中余沧澜能当上侯府嗣子是靠着剧情的推动力,那么眼下,方众妙选中余沧澜,又是因为什么呢? 余双霜定定看着上首三人。 余成望和四位族老也都很想知道方众妙为何会一眼看中这两名孩童。他们与别的孩子相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方众妙的心声就在此刻响起。 【这个叫余沧澜的孩子命宫里辉光大盛,才气充栋,是文曲星高照之相。若是好好培养,他将来必定能成为治世安邦的社稷之才。】 【这个叫余江川的孩子血气旺盛,骨骼清奇,虽有刑克之命,却更有破军贪狼之威,若是能好生教导他武艺,将来必然能成就宗师。送去战场,堪为统帅,有定国之力。】 余双霜眼睛圆睁,心弦剧颤。 又是相术!而且还如此精准!余江川未来如何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余沧澜还真是文曲星下凡!此人六岁中童生,十二岁中秀才,之后连中三元,金榜题名。 即便早知道方众妙有此神通,余双霜依旧会被对方的本事一次次震撼。 余成望眼皮子跳了跳,心绪有些紊乱。 文曲星下凡?治世安邦,定国之力?他怎么就不信呢? 四位族老呼吸加重,眼冒精光。 余飞虎上下打量余沧澜和余江川,也是半信半疑。 王安贞揽过儿子余秋柏,仔细观察儿子的脸,没觉得他跟余沧澜和余江川差多少。 余德洪隐忍激动,沉声问道,方氏,你为何会选中这两个孩子?你总要给我们一个理由。 方众妙笑了一笑,朝余沧澜的父母招手。 你们过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心声忽远忽近飘荡在半空:【我说我是用望气之术探出来的,你们信吗?我说我开了天眼,可窥天命,你们信吗?】 余成望脸色红白交加,半是惊惧,半是不甘。早知道儿媳妇是这等神人,他该劝劝飞翰好生与之亲近。 唉,现在悔之晚矣! 四位族老先是一惊,随后便缓缓吐出一口气。 望气之术是道家顶级术法,可一眼断生死,一眼卜吉凶。望气之术再加天眼相辅,那便是窥天命,知天数,洞彻星盘宇宙的恒伟之力。 飞翰啊飞翰,你就是死在外面,我们余氏宗族也不会没落。你媳妇比你强! 四位族老只觉身心舒畅,脸上的皱纹都平展许多。 余双霜差点气笑。 作者,你是不是蠢?你让一个能窥探天命的仙人来当炮灰,你的主角怎么办?等你的种马大男主回到临安,他要是不修仙,他拿什么跟恶毒炮灰斗?你写的也不是修仙文啊! 万众瞩目之下,余沧澜的父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向少夫人行礼。 方众妙温声说道,你们的孩子十分奇特,但你们隐瞒了,是也不是? 夫妻二人顿时脸色煞白。 余德洪急于求证,厉声喝问,你们隐瞒了什么,快说! 夫妻二人看看儿子,眼里涌上不舍的泪水。 他们躬身下拜,喃喃道,少夫人慧眼,竟是看出来了。我们家沧澜拥有过目不忘之能,还可一目十行,快速阅读。寻常人需要花费数月功夫才能看完的书册,他大略翻一翻就能倒背如流,还能理解其中含义。 听见这话,院内响起一连串的惊呼声与抽气声。 这是神童啊!不知哪个族人在下面低喊。 余德洪连忙命人找来书册,当场叫余沧澜翻阅。 被这么多人看着,余沧澜脸皮烧红,很是羞涩。但他忍着不适,乖乖翻完书本,之后正背,倒背,插页背,断句背,反复表演了许多遍。 至此,余德洪已经彻底相信了方众妙的断言。这个孩子果然是文曲星下凡! 好好好,我们余氏宗族又出了一个麒麟儿!家族后继有人,兴盛有望! 另外三名族老也都捋着胡须朗笑起来。 第14章 方众妙摸摸余江川的脑袋,轻声道,你把那边的石头搬到我跟前来,我晚上请你吃鸡腿。 余江川眼睛一亮,屁颠屁颠地跑向对面,把半埋在草丛中的一块巨大景观石抱了过来。 众人瞪眼一看,抽气声此起彼伏。 有人纳罕至极地惊呼,这是什么怪力?那石头少说也有一两百斤吧? 余江川把大石头轻轻放在少夫人面前,乐呵呵地说道,少夫人,你要的石头我给你搬来了。 好孩子。方众妙揉揉余江川的脑袋,看向四位族老和余成望,徐徐说道,这就是我挑选二人当嗣子的理由,众位长辈可有异议? 亲眼见证了两个孩子的天赋异禀,四位族老以及在场的族人哪还有什么异议? 若是不选这二人当嗣子,他们的脑子指定有病! 余德洪当即发话,沧澜承袭宁远侯爵位,江川承袭忠勇侯爵位,就这么定下了。 另外三名族老连连点头,笑容欣慰。 纵使有千百个不甘,余成望还能如何?他闭了闭眼,恼恨不已地暗忖:翰儿,你再不回来,这宁远侯府就变天了! 余飞虎揽过妻子和一双儿女,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这爵位他不争了。 余双霜见场中气氛很好,于是趁机问道,少夫人,我们可以走了吗? 方众妙把虎头虎脑的余江川交给身后的黛石,又命余沧澜与父母归家好好告别,然后才抬起头仔细看余双霜的脸。 余双霜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她现在特别害怕方众妙探究的目光。 但怕什么来什么,只听方众妙温声说道,你上前来给我看看。 余双霜心中一咯噔,脑海里瞬时浮现两个大字完了! 但她不敢不听方众妙的话,只能一步一挪地走上前去。 方众妙纤细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却似压下一座大山,令她不堪重负。 少,少夫人,您在看什么?余双霜的声音有些发抖。 方众妙浅浅一笑,并不回答。 但她的心声幽幽潺潺地流淌在半空:【看你皮囊之下过分成熟的灵魂。】 【看你半短的头发和半短的裙子。】 【看你怪异的妆容和眼里的桀骜。】 【你是夺舍?并且来自异世?】 余双霜膝盖一软,顿时就给方众妙跪下了。大佬,你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四位族老心中惊骇。 余飞虎和王安贞听呆了。 余成望想到这个孙女曾经说出的种种预言,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个孙女也不是凡人! 方众妙扶起余双霜,轻笑道,小姑娘,你怕是走不了了。 余双霜扯开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作者,我凎凛娘! 第13章 坑蒙拐骗 早就预感到自己走不了,余双霜不禁苦笑。 姜雨柔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前跪地磕头,少夫人,您不是答应放我们母子三人离开吗?您为何出尔反尔? 方众妙轻轻捏住余双霜的下巴,将对方的脸左右转动,仔细观察。 余双霜冷汗如瀑,心脏狂跳。 她没想到这个世界会出现方众妙此等近乎仙神的人。她去过护国寺,爬过玄清观,见过得道高僧,拜会过出尘法师。然而,这些人都看不出她的来历。 偏偏方众妙就能看出来。那她爹方辰子又是什么段位?没想到国师的含金量这么高!自己又被剧情误导了! 余双霜心里气得骂娘,面上却扯开一抹讨好的笑容,小声问道,少夫人,您看够了吗?霜霜脸上是不是弄脏了? 她现在只能装傻。 方众妙终于松开她的下巴,垂眸看向跪在跟前的姜雨柔,语气和缓地说道,我刚才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你们留在府中。 现如今,外面时时有战乱,处处是盗匪,你们母子三人身娇肉贵,全无自保之力。若是放你们离开,恐怕刚出临安城,你们就会遇到劫难。两个孩子毕竟是侯府血脉,我于心不忍。 这番话彰显了少夫人的仁慈。族人之中有那心软的妇女已暗暗点起头来。 姜雨柔惶急的表情慢慢转变成期盼和喜悦。她也是逃难来的临安城,她当然知道外面的世道有多乱。 一个长相美丽的弱女子带着两个幼小的孩童,出了城门就会变成流民泄欲的工具和果腹的食物! 她膝行上前,语气里带着激动,少夫人,您的意思是? 方众妙悲悯地叹出一口气,颔首道,你们留下吧。战乱过后,余氏宗族已是人口凋敝,每个孩童都是家族的未来,需要好好保护。 姜雨柔大喜过望,连忙磕头谢恩。 心声幽幽响在半空,【不必谢我,我留下你们只是为了挖出这个小姑娘的秘密而已。】 【异世界的情报,想必很有意思吧?】 汗流浃背的余双霜: 姜雨柔一个人磕头还不算,又压着儿子和女儿砰砰磕头,连连说少夫人是菩萨下凡。 场外有族人露出不满的神色,认为姜氏应该沉塘,但碍于少夫人的面子,都不敢开口。 四位族老和余成望相互看了看,默认了此事。他们也很想知道异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这余双霜很有研究的价值。 王安贞恨死了姜雨柔母子三人,这时候却也没站出来反对。她知道少夫人不是心慈手软,是另有目的。 余飞虎用好奇的目光看向余双霜。 察觉到大家对自己的探究,余双霜不免感到恐惧。她用力给方众妙磕头,心里暗暗哀嚎:大佬,求放过! 然而,方众妙无法听见她的心声。 方众妙扶起母子三人,环视场外,伸出手指连点,你,你,你,你,你 一连点出二十几个人,她才温声说道,你们都站出来。 二十几人满脸忐忑地走入场内。他们之中有三四十岁的妇人,有五六十岁的老人,还有不满十八岁的少年和孩童。 余德洪看不懂方众妙的用意,问道,方氏,你让他们站出来做什么? 方众妙缓缓说道,这二十几人皆是老弱孤寡,没有生计,难以存活。 我会免去他们的房租,孤老每月给二两银子的生活费,寡妇可来侯府接一些浆洗衣物的活计,工钱不会少。至于这些没了父母的孤儿,谁愿意收养他们,我便给谁支付每月二两银子的开销。 方众妙环视场外,问道,想要领养孩子的,现在可以举手。 为了银子,立刻就有几十号人举手。 方众妙仔细看了看,选出仁心宅厚的几户人家,把孩子交给他们照顾。 此事了结之后,她幽深难测的目光一一扫视族人,缓缓说道:日后,族中但凡有失了生计的孤寡老幼,皆可寻到府上求我相助,我必不会推辞。 为家族百年计,我将开办宗塾,聘请大儒坐馆。余家的每一个孩童,将来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一应开支全部由我承担。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一片喧哗。 开宗塾?这是大好事啊! 孤寡老幼皆有所养,少夫人是活菩萨吗? 谢谢少夫人! 我余氏宗族能娶到少夫人这样的贤妇,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族人们先是群情激动,然后纷纷跪拜叩首。在贫苦边缘挣扎的那些族人已流下滚烫的泪水。 这一刻的感激比之前慑于财势不得不跪的感激要纯粹得多。这一刻的归心才是真正的归心。 四位族老深深弯腰,再度行拱手礼。 飞翰啊飞翰,你可知道你娶了怎样一个贤良的妻子?你冷落于她,还在外面养粉头,你糊涂啊! 余成望只能跟着鞠躬,心中气愤不甘,却又隐带一丝欣赏。撇开方氏的野心不谈,她的确是一个合格的宗妇。 此时,人群中不知谁窃窃私语:奇怪,少夫人怎么会知道这二十几个人都是无所养也无所依的可怜人?少夫人平日里从不出门的。 另有人回答:自是有人向少夫人禀报的。 方众妙听见二人谈话,眸子里闪过一抹满意的微光。她顺势开口,我对族中之事知之甚详,你们是否觉得奇怪? 族人们沉默一瞬,然后纷纷点头。 方众妙指尖轻触桌面,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什么好奇怪的,先帝驾崩前留给我一支暗卫,他们隐在各处,时时刻刻替我监察四周的情况。你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有暗卫报与我知。所以 她着重扫视收养孤儿的几户人家,冷下声调说道:你们若是得了我的银钱,却又苛待我交给你们的孤儿,那便等着被我收拾吧。 第15章 几户人家脸都白了,急忙跪下表忠心。 其余族人难以想象先帝的暗卫是怎样恐怖的一支力量。他们四下探看,不曾发现可疑身影,竟更加觉得紧张,于是匍匐一片,磕头不止。 余双霜又被母亲姜雨柔强按着磕头,脑门上起了一个大包。 她真是服了方众妙的手段。先施恩,再敲打,然后再施恩,再敲打反反复复,像炼钢一样。用不了多长时间,余氏宗族这群人都会被她驯化,变成她座下忠心耿耿的一群狗。 听说方氏手里有先帝的暗卫,四位族老和余成望皆是心中一紧,恐惧感油然而生。 他们正寻思着要不要也跪一跪的时候,头顶传来慵懒的心声。 【哪有什么暗卫,掌握你们的隐秘,凭我一双眼睛就够了。】 四位族老和余成望: 好你个方氏,没想到你也会坑蒙拐骗! 余双霜猛地直起腰,双目圆睁地看着上首。 少夫人,你骗人! 心声继续道:【不过我这么一说,明日消息必然会传扬出去。龙椅上的那位,以及府中想要谋夺我嫁妆的公公婆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 余双霜反应过来,心中满是钦佩。 要不是心声出卖了少夫人,少夫人吹出来的这个牛皮定然会获得极大的震慑效果。少夫人真是聪明! 四位族老嘴角抽搐,想笑又得忍住。然后他们狠狠瞪了余成望一眼,暗怪此人竟敢觊觎儿媳妇的嫁妆。 余成望在心里嗤笑。 方氏有时聪明,有时又愚蠢得可笑!她以为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就能保她一世平安? 不可能的!这样做只会引来各方势力的不断试探。等到她的底细被查清,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就会一拥而上将她撕碎! 方氏,震慑强敌的同时,你已踏上寻死的路! 然而下一瞬,余成望隐在唇角的讥笑便被冻结。 只听半空中传来漫不经心的声音。 【但谎言只能保我一时,不能保我一世。这支暗卫我终究还是要组建起来。】 【明日我就带着小石头去城外的流民营和慈幼局转一转。】 【我眼力非凡,总能把最具武学天赋的孤儿挑出来。】 【我富可敌国,身边还有小石头这样的武道宗师镇场,轻而易举就能招揽到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把这些孩童交给一流高手训练,小石头从旁指导,再大把大把的砸银子,为这些孩子锤炼体魄,拓展经脉。三五年之后,传说中的暗卫不就有了吗?】 余成望一口老血哽上喉头,顿时心脏绞痛。 招揽高手,培养暗卫,方氏你真要霸占侯府?你一点也不顾忌翰儿的感受? 几位族老面皮抖动,已不知做什么表情才好。 此时,心声又道,【侯府也有家丁、护院和几十个带刀侍卫。】 【我把掌家之权夺过来,为这些人发放月钱和俸禄,每月再设几次考核,看看他们的良莠。】 【没能力的人或是降薪,或是辞退。有能力的人,我便多给赏赐。日子长了,他们还不争相在我面前表现?】 【为我效力,谁不愿意?】 【届时他们就会明白侯府真正的主子是谁。】 【有钱能使鬼推磨,极度有钱的话,磨也能推鬼。偏生我就是个极度有钱的主儿。】 【掌控侯府,易如反掌。】 思及此,方众妙不禁笑了笑。 站在她身后的黛石叉腰咧嘴,好不得意。 余成望连忙捂住绞痛的胸口,向后瘫倒在椅子里。完了!宁远侯府真要变天了! 余飞虎把王安贞拉入怀中,语气颓丧地低语,贞娘,日后咱们在侯府里老实过日子吧。什么都别争了。 王安贞眼泪汪汪地点头。 余双霜抹了把脸,暗暗忖道:我为什么要跑来侯府跟方众妙宅斗?我是真敢想啊! 第14章 吓一吓龙椅上那位 嗣子的人选已经敲定,宴会也该结束了。 四位族老明知道方氏有掌控侯府的野心,却也没能力阻止。 阻止了她,不曾到手的两个爵位怎么办?不曾建立起来的宗塾怎么办?无所养无所依的余氏族人怎么办? 余家有太多事需要仰仗方氏,除了乖乖向她俯首,还能如何? 即便余飞翰平安归来也无力改变什么。飞翰能不能重入朝堂,执掌军权,参与政务,依旧要靠方氏的钱财和人脉铺路。 有钱能使鬼推磨,极度有钱,磨也能推鬼。方氏的话虽然说得粗俗,但理就是这么个理。 族长余德洪瞥了余成望一眼。 只见余成望捂着胸口瘫倒在椅子里,一副快要被气吐血的模样。 罢了,认命吧。 余德洪无奈摇头,然后轻轻拍了拍余成望的肩膀,低声劝慰,只要侯府能在方氏的经营下兴旺发达,你便不要多思多想。你也老了,日后好好将养,争取多活几年。 余成望咬牙切齿地说道,多活几年?我怕是要短寿! 另外三名族老怕余成望当着众多族人的面发作起来,连忙提高音量说道:时间不早了,该办的事也都办完了。大家都散了吧。 族人们站在原地不动,双眼齐齐看向少夫人。经过这一遭,他们已经明白在这宗族里,真正能做主的人到底是谁。 方众妙坐在原位喝茶,既不起身,也不发话。 四位族老已是越来越恼火。刚才他们还怕余成望当场发作起来,但眼下,他们自己就很想掀桌。 方氏,你得势便猖狂,好一个小人嘴脸! 然而就在此时,心声似远似近地飘过来,带着微微的冷意:【比挑选嗣子更重要的事还没办,这场宴席怎么能散?】 听见心声的人全都愣住。有什么事比挑选嗣子更重要? 心声幽幽地说道:【我这道场里只容得下信众,容不下异类。】 什么异类?众人心生疑惑。 方众妙放下茶杯,用帕子轻轻擦拭嘴角,狭长凤目似有若无地扫过黑压压的人群。 心声玩味呢喃:【几窝红脚隼已经占了喜鹊的巢,瓜分了许多鸟蛋,可怜这群喜鹊还毫无察觉。】 什么红脚隼?什么喜鹊?余双霜有点懵。 但余德洪和余成望等人已经反应过来。所谓鸠占鹊巢里的鸠,指的便是红脚隼。方氏的意思是,余氏宗族混入了外姓人。 更糟糕的是,这些外姓人已经杀死了好些个余氏族人,否则方氏不会说红脚隼瓜分了许多鸟蛋。 这样一想,众人只觉遍体生寒,连忙目光灼灼地朝方众妙看去,只盼方众妙的心声赶快揭破红脚隼的身份,好叫他们把这群贼人一网打尽。 然而,方众妙却在此时站起身,摆手道,宴会结束,大家都散了吧。 之前还一动不动的族人这会儿全都弯腰行礼,齐声告退。 四位族老和余成望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这就完了?散席了?方氏你还没说红脚隼是哪个呢!这可是你的道场,你怎能甩手不管? 心声就在此时幽幽响起:【这事我可以现在就办,但好处不大。我手里掌控着先帝暗卫的消息,想必很快就会传出去。】 【第一个来刺探我的人必然是龙椅上那位。】 【倘若让他查出我真实的底细,明日,我就有可能暴毙。】 【所以我要借这几窝红脚隼震一震泰山。】 【此事成了,短则一年两年,长则三年五年,我都不用担心龙椅上那位对我动手。】 听见方众妙这样编排皇帝,还说要震慑皇帝,余成望只觉荒谬。便是每天三顿地吃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这般想。 方氏,你已狂妄到了至极!你罪该万死!但问题是,那群贼人到底是谁?你要怎样震慑皇帝?会不会牵连侯府?你倒是说呀! 无论余成望怎么在心里怒吼,无论四位族老以及余双霜等人怎么竖起耳朵偷听,那心声都不再响起。 方众妙在黛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两步,忽然转身看向姜雨柔,说道,姜氏,你的两个孩子留在府中由我看顾,你自己回去收拾东西,明日早上再搬过来。 姜雨柔连忙躬身应诺。 余双霜很有眼色,牵住弟弟的手,乖乖跟在方众妙身后。 就在此时,幽幽的心声再次飘荡过来,带着玩味:【姜雨柔,此次宴会,你是来算计我的,若我没有窥天命的本事,恐怕已经沦为你抚养一双儿女的工具。】 【既如此,我借你一用,不算过分吧?】 借借借,借什么? 余双霜猛地瞪大双眼,看向前方那个仙气飘飘,神秘莫测的背影。 大佬要借她母亲一用。用来做什么?姜雨柔会不会被大佬弄死? 余双霜心脏紧缩,呼吸加重。 第16章 她还想再听听心声怎么说,但心声已经停止了。 方众妙侧过头,语带嘲弄地问道:姜氏,我夫君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银子? 姜雨柔心里一咯噔,说话也结巴起来:没没没,没在我身上花银子。 方众妙笑了一笑,缓缓说道:小叔子没银钱帮你赎身,你才攀上我夫君的吧?以你的姿色,赎身费用必然不低。夫君时常从我这里支走银子,每次都是几千、几万两。你深得他宠爱,又为他生儿育女,他不可能不给你体己钱。 方众妙上下打量姜雨柔的满头珠翠和满身绫罗,猜测道,他在你那里存了多少银子?二十万两有没有? 二十万两这个数目是常人一辈子都难以想象的。听见这话,不曾散尽的族人们全都倒抽一口凉气。还有人用羡煞的目光朝姜雨柔看去。 姜雨柔连忙跪下,大声喊冤:少夫人,我真的没拿小侯爷的银子!更没有二十万两!我发誓! 她抬起手,做指天发誓状。 方众妙打断了她的辩白。 你不用发誓,明日搬家,我自会派婆子去你那里搜。你且等着吧。 话落,方众妙扶着黛石的手,施施然地离开前院。 姜雨柔委顿在地,秀丽的脸庞吓得惨白。 二十万两她没有,但十万两却是有的。她之所以攀上余飞翰,正是因为余飞翰有钱,而且出手还大方。 她原以为方众妙是个蠢笨不堪的烂好人。现在看来,真正蠢的那个却是她自己。 方众妙收留他们母子三人根本不是因为善心,而是为了夺回那笔银两! 姜雨柔嘴唇颤抖,满脸绝望。 众人看她面色,哪还不知道真相如何。小侯爷必定在姜氏那里存放了数不清的银子! 隐藏在人群中的某些异类,顿时被贪婪烧红了眼珠。 余双霜忽然间明白过来:所谓借母亲一用,原是这个意思。今天晚上母亲那边肯定会有大事发生。少夫人引蛇出洞,目的是什么呢? 只是抓住这伙贼人就能震慑甚至吓退皇帝? 无论怎么想,这样的操作都不可能实现! 第15章 娶了一条毒蛇 余双霜担心母亲晚上遇到危险,想要嘱咐几句,于是松开弟弟的手。 她刚迈开腿,方众妙却像背后长了眼睛,立刻回头看过来。 小姑娘,你乖一点,嗯? 一个轻轻上扬的尾音似重锤一般敲打着余双霜的心。她面色一白,连忙牵住弟弟乖乖站定。 她回头看了看还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姜雨柔,又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心里一阵一阵发凉。她没有方众妙那样的本事,根本看不出谁包藏祸心。 几位族老和余成望也都察觉到方众妙的意图,却想不通她怎么靠一群贼人恐吓到皇宫里的那位。 渺小的蜉蝣岂能撼动广阔的天地? 余飞虎犹豫不决地盯着姜雨柔,双腿微微挪动。 王安贞拉他一把,又瞪他一眼,他便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 当余飞虎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转角时,姜雨柔回过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 其余人也都陆续散去,仆妇们开始收拾院内的桌椅和瓜皮果屑。 姜雨柔不好意思多待,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浑浑噩噩地离开侯府。两个孩子都在方氏手上,她连卷款潜逃的念头都不敢有。 ----------- 余成望捂着绞痛不已的心口来到主院。 还未踏进院门,里面就传来苗萍翠的惨叫。一个婆子端着一盆血水,脸色煞白地走出来。 余成望连忙避让到路旁,担忧地问道,夫人的眼睛如何了? 婆子放下血水,行礼禀告:回侯爷,府医还在取眼眶里的石子,但夫人受不得疼痛,总是挣扎,府医不好下手。 余成望心里发毛,听见老妻的叫声越来越惨烈,不得不进去看一眼。 府医手里拿着一柄锋利的小刀,刀尖对准苗萍翠血淋漓的眼眶,看样子是要把石子连同破碎的眼珠一块儿剜出来。 苗萍翠不断挣扎,动作十分剧烈。她身后站着一个婆子,正用力抱着她的脑袋,却每每脱手,让她的脖子扭了过去。 府医怕刀尖划破夫人的眼眶和脸颊,迟迟不敢下手,脑门已布满冷汗。看见侯爷进门,他连忙放下小刀行礼,简单快速地说明了情况。 苗萍翠喘着粗气虚弱地说道,侯爷,我的眼睛非挖不可吗?我受不了这个疼! 余成望撇开头不敢看妻子血淋漓的眼睛,对那府医说道,不能用夹子或是小针把石头挑出来吗?用刀属实有些吓人。 府医欲言又止,看见侯爷漆黑的面色,最终答应一声,用夹子飞快把石头挑出眼眶,缠上煮过的白布条,然后躬身告退。 苗萍翠已经去了半条命,却还记挂着前院的情况。 她浑身无力地躺下,气息微弱地问,侯爷,姜氏和余问清那个野种你处理了吗?余飞虎你有没有赶出府去? 余成望坐在床边,长叹一口气:姜氏和孩子都被方氏接进府里来了。 你说什么?苗萍翠惊坐而起,不敢置信地问,方众妙难道不恨姜氏和那个野种? 话音刚落,苗萍翠回过神来,呢喃道,是了。我差点忘记,她失忆了。她对翰儿感情全无,自然不会嫉妒。 这回换成余成望容色惊变。 他急忙追问:方氏失忆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撞了脑袋就失忆了。 为何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她处理族中事务游刃有余! 苗萍翠眸光一闪,连忙问道,她有什么资格处理族中事务?你和四位族老都在,岂容她僭越? 余成望闭了闭眼,叹息道,她不仅处理了族中事务,还挑好了两个嗣子。 苗萍翠瞪大完好的那只眼睛,语气很是匪夷所思,她挑好了嗣子?还是两个?你们是死的吗?由着她胡闹? 余成望满脸难堪地说道,她还拉拢了族人的心,现在全族都向着她,奉她为主。我和四位族老说话都不管用了。 苗萍翠恍惚呢喃,她拉拢了全族人的心?就凭一场宴会? 余成望见她脸庞渐渐扭曲,只好把前院发生的一切详细说了一遍。 苗萍翠慢慢倒下,双手握拳狠狠捶床。 贱妇!贱妇!贱妇!方氏,我要你死! 余成望拍拍老妻的手背,压低声音安慰,等两个爵位拿到手,再把翰儿找回来,我就送她去死。你莫急。 苗萍翠撑着床板艰难地爬起,两个婆子连忙上前搀扶。 她指着一旁的箱笼说道,把翰儿的婚书找出来,再把方氏叫过来。我假装让方氏保管婚书,她看见上头有翰儿的生辰八字,忍不住便会在心里推演翰儿的下落。今天晚上若是有了结果,我马上派人去寻! 苗萍翠早就拟定了这个套话的法子,现在更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试验效果。 她恶狠狠地催促:快去把方氏叫过来!快去! 丫鬟婆子们见她面容狰狞,形似妖魔,一窝蜂的全都跑去找少夫人。 房里只剩下余成望并一个管事婆子。 苗萍翠又指着另外一个箱笼说道,把我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 管事婆子点点头,从箱笼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清透水润的翠玉镯子。 苗萍翠碰也不碰这镯子,只让管事婆子举给自己看,嘴里发出诡异的笑声。 余成望觉得夫人很是古怪,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避开一些,指着镯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苗萍翠抬头看他,完好的眼珠里闪烁着狂乱的光芒。 这是我娘传给我的,她说若是我的儿媳妇或妾室不听话,便把镯子传给这些贱人。 余成望有些懵,愣愣地问,不该是听话才传吗? 苗萍翠笑得更加诡异,嗓音沙哑破败,因为这镯子是用七七四十九种毒液浸泡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染上这般纯粹的绿。方氏戴上它,身体会逐渐虚弱,至多撑个三年,必然一命归西。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听话了。我说要把她的尸体烧掉,她都不会有意见。 苗萍翠直勾勾地看着窗户,神情偏执。 我就不信三年的时间,我还不能把翰儿找回来!等方氏死了,我们把她一半的嫁妆献给皇帝,替翰儿买个公爵当当。呵呵呵 说到这里,苗萍翠已经陷入美好的想象,露出迷离癫狂的神情。 余成望盯着翠玉镯子看了许久,心里阵阵发凉。他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竟然把一条毒蛇娶进了家门。 第17章 当年刘氏通奸沉塘,会不会是苗氏陷害的? 罢了,不过一个女人,死了就死了。 余成望垂下眸子,心里暗暗忖道:便让苗氏和方氏去斗吧,我坐等渔翁得利。 就在此时,门外已传来丫鬟的通禀声,侯爷,夫人,少夫人到了。 第16章 气人我是专业的 方众妙跨入厢房,满脸担忧焦急。 抬眸的一瞬,看见苗萍翠裹着白布的眼睛,她唇角飞快弯了弯,然后低下头去。 【噗嗤。】 半空中传来轻轻的一声笑。 余成望和苗萍翠: 刚才那个声音是方氏在心里偷笑吧?他们没听错吧?世上怎会有这般恶毒的儿媳妇! 黛石咧咧嘴,暗暗忖道:小姐笑得真好听,嘻嘻嘻 方众妙快步走到床边,轻轻握住苗萍翠的手,泫然欲泣地问:母亲,您疼吗? 苗萍翠死死抓住她的手,长长的指甲嵌入她肉里,咬牙道,不疼! 方众妙并未挣扎,只是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想要摸一摸苗萍翠蒙着白布的眼睛。 苗萍翠疼得浑身发抖,哪里敢让她碰,连忙放开她的手往后躲。 方众妙垂下眸子扫视自己手背上渗血的几个指甲印,眼里泛起冷光。 与此同时,心声幽幽响在半空:【母虎的爪子挺锋利,不如剪除了吧。】 余成望面皮一抖,心道不好。 苗萍翠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呼呼喘着粗气,暗暗磨着后槽牙。 剪除我的爪子?方氏,你倒是动手啊!敢对婆婆不敬,我上禀朝廷,治你个大不孝! 然而,方众妙的话直接让苗萍翠的粗喘暂停了几瞬,一张脸憋成了青紫色。 母亲,您伤得这般重,家里琐事繁多,恐扰了您的疗养。您不如把库房钥匙,账本子,对牌等物都交予我。这个家,我来帮您打理。 与此同时,心声一句句地响在半空。 【拿到掌家之权,我便收拢府中的仆役,剪除母虎的爪牙。】 【只要银子给够,用不了多少时日,前院的家丁侍卫,后院的丫鬟婆子,正院的小厮长随,便都是我的人。】 【宁远侯府里里外外,哪还有旁人染指的余地?】 苗萍翠连忙捂住胸口,感觉自己的心脏比破了的眼珠还疼。 原来剪除爪子是这个意思!方氏,你好大的野心!看来我只能送你去死! 余成望气得嘴唇直哆嗦。方氏竟然连他院子里的人都想拉拢收买。到底谁才是宁远侯? 黛石看看苗萍翠快要气晕过去的样子,再看看余成望憋屈得难受的表情,忍不住咧咧嘴。 虽然小姐的心声总被不该听的人听了去,但这样子似乎没什么不好。 这两个老畜生快被小姐逼疯了,哈哈哈! 苗萍翠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艰难地说道:以前我让你学一学中馈,你总是不听。你不知如何算账,如何管理对牌,如何发放月银,如何调教奴才。 她歇了一口气,拒绝道:一下子就把掌家权交给你,我不放心。我让我的四个大丫鬟并一个管事婆子来处理这些俗务,你好好教养几个孩子。 看见方众妙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争取一下,苗萍翠加重语气说道:把孩子们顺顺利利抚养长大才是你最最要紧的事! 余成望也在一旁说道:方氏,孩子们是否成才关乎你的未来,也关乎侯府和全族的未来,你莫要主次不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方众妙只能垂眸应诺。 心声缓缓飘荡在半空。 【不让我管家?也罢,反正钱财在我手里,每个月发工钱的时候,我关起门来只作不理。】 【侯府连着三月发不出工钱,愿意跪在我跟前求我赏一口饭吃的奴仆多的是。】 【钱在哪里,权就在哪里,钱与权自古以来便是不分家的东西。】 【我这婆婆还不明白,若没有我的钱财在后面支持,这偌大的侯府她根本玩不转。】 半空中,轻轻的一声笑荡漾开去,方众妙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为婆婆深感担忧的表情。 苗萍翠忽然捂着胸口倒了下去,痛苦万分地呻吟起来。 不行了!她真要被这个贱人气死了! 余成望不断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来回许多次方能压下心中的怒火。他知道方氏的话是对的。钱在哪里,权就在哪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蛮夷攻城,衣冠南渡,平民奔波,皆为一个钱字。 所以啊,方众妙手里的钱财必须归侯府所有! 想到这里,余成望拍了拍苗萍翠颤抖的手,暗示性地瞟向桌上的婚书和翠玉镯子。 苗萍翠强撑着爬起来,把两样东西交给方众妙。 这个儿媳妇必须弄死! 方众妙捧着匣子和婚书,满脸疑惑地问:母亲,您这是? 苗萍翠挤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故作惆怅的叹息:这是你和翰儿的婚书,这镯子是我的传家宝,只传儿媳。 你现在养着两个孩子,也算是当了母亲的人,这些东西便交给你保管。你往后多多来我院子里,跟着管事婆子学学中馈,过个几年,我才好把掌家之权交给你。 苗萍翠拍拍方众妙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道:妙妙,翰儿死了,我希望你能撑起这个家。你以后就是我宁远侯府的主母。 方众妙霎时红了眼眶,感动的眼泪颗颗掉落。 黛石被小姐逼真的演技惊呆了。 苗萍翠也呆呆地看着这个儿媳,心里大感震撼。若不是那心声,她必然以为这是一个懦弱至极,也愚蠢至极的女人,不过几句好听话,便能哄得对方死心塌地。 方众妙握住苗萍翠的双手,慎重许下承诺:母亲,儿媳一定不负您的期望,儿媳一定教养好两个孩子,撑起侯府门楣! 苗萍翠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一出婆媳情同母女的催泪大戏!余成望差点就信了。 但心声却带着冷意,打破了这和谐的表象:【淬了剧毒的镯子,好一个传家宝。】 苗萍翠眼皮子一跳,顿觉不妙。 该死,方氏怎么会看出镯子有毒?当年母亲明明说这东西是用宫廷秘药浸泡的,连御医都查不出端倪! 心声很快给出解答:【自古道医不分家,我会道法,自然也擅医术。】 苗萍翠差点扭曲了整张脸。若非余成望立刻伸手过来用力压她肩膀,她可能会当场失态。 道医不分家?她听过,但没往心里去。 方众妙啊方众妙,你藏得可真深呐!你不仅道法通神,你还有这般精湛的医术!御医都查不出猫腻的东西,你看一眼就知道。 你这么有本事,当初议亲的时候怎么不说?你非得装个草包愚弄我们宁远侯府是吧? 翰儿一死,你就反了天了,你个没娘养的东西! 眼看苗萍翠的五官又有扭曲的迹象,余成望压着对方肩膀的手更加用力。他也很恼火,却无处宣泄。 难道方众妙就没有弱点吗? 镯子已经无用,余成望只好指着婚书暗示道,方氏,你把婚书收好,那上面有你和翰儿的生辰八字。当初你爹说你和翰儿是天作之合,没想到才短短三年,翰儿竟 余成望低下头,假装悲不自抑地擦拭眼角泪水。 苗萍翠瞪大完好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方众妙的脸。 看见八字,你还不算一算翰儿的下落?我就不信你不好奇他在何方! 黛石察觉到余成望和苗萍翠的眼神太过灼热,忽然间洞悉了二人的谋算。 好好好,你们两个老畜生,竟敢利用小姐!今天晚上我就潜入你们房间,剃光你们的头发! 方众妙低下头查看婚书,瞥见余飞翰的生辰八字,眸光不由闪烁起来。 心声幽幽冷冷,似鬼似魅:【余飞翰,你不曾害我性命,我本也打算放你自生自灭。】 【但坏就坏在你娘对我起了杀心,还对我下了死手。这恶因已经埋下,恶果也该偿还。待我算出你在何方,便让小石头送你归西。】 【此时杀你不会损我修行,此时杀你是天理昭昭,因果循环。】 【你死得其所,可以安心九泉了。】 黛石连忙捂嘴,怕自己笑出声来。 嘻嘻嘻,小姐怎么这么可爱! 余成望当场石化。 苗萍翠怔愣一瞬,然后猛扑过去,嗓音像破洞的风箱,急促又撕裂,把婚书还回来! 第17章 吓人我也是专业的 方众妙拿在手里的婚书被苗萍翠狠狠夺了过去,死死护在怀里。 方众妙表情惊愕,心声却带着遗憾飘在半空:【可惜了,生辰八字还没看清。】 第18章 苗萍翠大松一口气。 心声又道,【可以再看看。】 方众妙上前一步,弯腰轻拍苗萍翠肩膀,柔声问道,母亲,您怎么了?不是说把婚书交给我保管吗? 说着说着便把手朝苗萍翠怀里的卷轴摸去。 苗萍翠左扭右躲,语带凄楚地哭喊:这婚书我不给你了。我想翰儿!我白天想,夜里想,梦里也想。这是翰儿的东西,我舍不得。我要留着当个念想。若是我的翰儿能起死回生该多好。老天爷啊,你为何如此狠心? 苗萍翠又哭又闹,指天骂地,把一个失去儿子几近疯癫的母亲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就不信,看见自己这般痛苦,方众妙还能强行把婚书抢过去。 方众妙的确收回了手,不再去扯那张婚书。 她弯下腰,轻轻抱住苗萍翠,在对方耳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举动带着温柔和怜悯,也带着温暖和抚慰。从表面上看,她真的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儿媳。 但她的心声却满是冷酷的杀意。 【没有八字也行,稍后我去一趟余飞翰的卧房,找一根他的头发,照样能算出他在何方。】 【婆婆,是你先对我出手,我杀你儿子也是天经地义。】 【反正你认为他早已经死了,那我就让他真的死了。如此你也不用经历大悲大喜,伤到心神。】 【我还会让小石头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安葬。】 【不用在外边做个孤魂野鬼,公公婆婆,你们一定会为余飞翰感到开心吧?】 【你们说,我这般为你们考虑,是不是一个好儿媳?】 苗萍翠剧烈颤抖起来。 世上最狠毒的儿媳莫过于此!翰儿若是死了,便是自己害的! 不要,翰儿不能死!救命!谁能救救翰儿! 方氏,我不害你了!我把镯子收回来!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苗萍翠正想把儿媳妇推开,方便自己跪到床下,肩膀却被一只大掌按住。 她顺着手掌看过去,却见余成望微微摇头,又隐晦地使了一个眼色。他面容铁青,牙关紧咬,可见正极力按捺着发怒的冲动。 方氏越来越猖狂,再这样下去,宁远侯府乃至于整个余氏宗族都会被她奴役,成为她的附庸。 她必须死! 镯子派不上用场,那就再想别的办法,但绝对不能让她察觉到自己等人能听见她的心声。 届时,她有意控制心中所想,对付她将变成难如登天的事!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翰儿的头发全都找出来毁掉!绝对不能让方氏算出翰儿的下落!翰儿是侯府唯一的希望! 见妻子还在发呆,余成望又使了一个眼色。 苗萍翠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方众妙,开始嚎啕大哭。 方众妙轻轻拍抚着苗萍翠的脊背,温柔低缓地说着安慰的话。她对待朋友很有耐心,对待敌人更是如此。 看见妻子将方众妙拖住,余成望转身便走。 黛石察觉有异,想追出去,瞥见桌上的剧毒玉镯,又不得不收住脚步。这院子里全都是苗萍翠的人,而苗萍翠又对小姐起了杀心。在她离开的一时半刻里,小姐若出了什么事,她万死难辞其咎! 暗暗咬了咬牙,黛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成望快步离开。 只是片刻功夫,外面就亮起火光,不断有人高喊:走水了!走水了!小侯爷的院子烧起来了! 什么?苗萍翠立刻推开方众妙,不敢置信地朝外看去。 她心中绞痛,正待狠狠发作,转瞬之间却又想明白,这必然是丈夫的手笔。翰儿成日里在他那院子中活动,脱落的头发隐藏在每一个角落。 把所有头发都找出来是不可能的,哪怕其中有一根被方氏拿到手,后果都不堪设想! 为保万无一失,侯爷只能把翰儿的院子全部烧毁。 方氏你个贱人!你竟把我宁远侯府逼迫到了放火烧家的地步!来日我一定要你死! 苗萍翠已把方众妙恨入骨髓,面上却一丝也不敢表露。她挣扎着爬起,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走到院外,看着不远处冲天的火光,终是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浓血。 翰儿的东西全都没了!他最爱的棋谱、兵书、古琴、字画全在火里烧成了灰!翰儿若是回来,她该如何向他交代呀! 苗萍翠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嗷嗷痛哭的声音比仆役们呼喊救火的声音还大。 激动之下,她裹着眼睛的白布渗出鲜血。 丫鬟们吓了一跳,忙把她拉回房,找来府医重新上药。 方众妙站在廊下看着烧红半边天的火焰,幽幽叹息了一声。 院子里一片兵荒马乱,仆役们来来去去十分匆忙。 确定无人会注意自己,方众妙小声在黛石耳边低语:我本打算找一根余飞翰的头发,算出他的下落,再劳烦你跑一趟,把他杀了。没想到事情如此不凑巧。 黛石装作好奇地问,小姐你不是说不杀他吗? 方众妙小声解释,之前可以不杀他,现在他必须死。他娘给我的镯子有毒,他若不死,我憋在心里的这口气下不来。 她指指自己心口,满面忧愁:我这口气下不来,道心就会不稳。你懂吗? 小姐,我懂。 黛石连忙捂嘴,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好一个道心不稳。小姐的顾虑很是可爱。 黛石回头看看屋内的苗萍翠,压低声音问道:小姐,你为何不杀那个老虔婆,害你的人是她呀。 方众妙轻轻一笑,耳语道,杀她简单,却无用。她死了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也消不了气。只有杀了她最珍视的儿子,才能直击她的痛处,令她生不如死。 黛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两只小手欢快地拍了拍,复又问道:小姐,还有别的办法能算出余飞翰的下落吗? 方众妙摇摇头,有些遗憾地叹息:鲜血,头发,指甲,甚至贴身之物,都能算出他在何方。但这些东西都烧没了。 主仆二人站在廊下,颇为可惜地看着这场大火。 片刻后,二人转身回房。 府医把最后一点药粉洒在苗萍翠破碎的眼球上,苗萍翠疼得连连尖叫。丫鬟婆子们围拢过去,软着声调安抚。 方众妙盯着她血肉模糊的眼眶看了一会儿,眸子里划过缕缕暗芒。 府医满头大汗地走了,余成望灰头土脸地回来,简单讲述了一下前院救火的情况。 书房、卧房、前厅、偏厅、演武场,连同仆役们居住的耳房,全都被烧光了。 苗萍翠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装作恼火的样子责问:为何会烧起来?府中的下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余成望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还记得把你眼睛打瞎的那个小孩吗?他带着他娘逃出了柴房,却逃不出府门,便放了一把火,将翰儿的院子烧了。趁着下人们全都跑去救火的空档,他已带着他娘逃之夭夭了。 事实上,那对母子被余成望的小厮推进火海,这会儿已经烧成焦炭。如此惨烈的一场火灾,烧死几个人实属正常。 苗萍翠故作怨怒地骂了几句便假装精疲力尽地躺倒下去。 她虚虚捂着左眼说道:妙妙,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等这贱人走了,她才好关起门来与丈夫商讨如何杀死对方的种种计划。 余成望假装慈爱地说道:是啊方氏,你先回去吧。刚才你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待会儿我让府医给你开几服安神药,你喝完药便早些休息,莫要因此染上疾病。往后你既要养育两个孩子,又要执掌中馈,还要学会当一名合格的主母,你的担子很重。 谢谢侯爷关怀。方众妙屈膝行礼,拿起桌上的翠玉镯子,从善如流地说道:母亲,那我便走了。明日一早我再来看您。 跨出门槛的一瞬,心声幽幽响起:【今晚我还要借那几只红脚隼敲打皇帝,我也很忙。】 【姜雨柔那处必定有余飞翰的头发,小石头办正事的时候可以顺便帮我取一下。】 【对了,忘了告诉我那婆婆,不把破碎的眼球从眼眶里挖出来,另一只眼睛也有可能瞎掉。】 【这样也好,母虎瞎了眼睛,便能消停了。】 主仆二人越去越远,心声飘飘忽忽渐渐消失。 余成望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差点忘了姜氏那边也有翰儿的头发!这个贱妇也该杀! 我去处理那个外室。 余成望强打精神往外走去。 苗萍翠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捂着眼睛痛苦不堪地哭喊起来:快去找府医!快啊! 等到府医来了,她要好好问一问,若是真的不把眼球摘掉,自己会不会变成瞎子! 第19章 不会的!另外一只眼睛明明好好的,什么伤都没有!方氏肯定在危言耸听! 然而冥冥之中,苗萍翠却又知道,方众妙的心声从无虚言。 今日这挖眼之刑,她不想受也得受。 第18章 恐吓皇帝 余成望带着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暗暗行至姜雨柔的住处,却见一群官兵举着火把浩浩荡荡从长街尽头跑来,将此处院落团团围住。 余成望心中一惊,连忙带着侍卫们隐藏在远处。 四位族老也都派了好些人手,躲在附近偷窥。 忽然,院内传出姜雨柔的一声尖叫。 领头的衙役踹开院门,带着一群下属冲进去。之后便是刀兵相击之声,呼喝怒斥之声,惨叫求饶之声。 又等了片刻,五个黑衣人被衙役们反剪双手扭送至院外,强行压跪在路边,脸上的黑布早已扯落,露出五张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脸。 余成望定睛看了看,隐约记得他们白日里都参加过侯府的宴会。 莫非他们真是混入余氏宗族的外姓人? 姜雨柔披头散发地跑出来,脸色吓得惨白。 须臾,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男人伴着一名长相可爱的少女从阴影里走出,来到灯火通明之处。 余成望仔细一看,那少女正是方氏的大丫鬟黛石,中年男人则是临安府府尹。 二人看也不看哭哭啼啼的姜雨柔,只管盯着五名贼子。 府尹语气威严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冒充余氏族人? 我们不是冒充的,我们就是余氏族人!一名贼子言之凿凿地说道。 府尹冷冷一笑,还想撂下几句大刑伺候的话,却听黛石慢悠悠地开口。 大人,他们的底细,我家小姐早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容我向您一一禀报。 黛石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拈花小楷的信笺仔细看了看,指着其中一名贼人说道:此人逃难的路上杀了妻女,并食用了妻女的血肉,按律当斩! 该贼人猛然抬头,表情惊骇。 他的确杀了妻女,但那天夜黑风高,四周无人,而且行凶的场所乃一处隐蔽山洞,很难发现。剩下的骸骨他用石头砸碎,撒入深深的山涧,随水冲走,此事只有天知、地知、我知。 这个女人从何得知?不可能的! 府尹为官多年,审问过许多案犯,只是扫去一眼就已经明白,黛石说的话一点不假。 府尹立刻下令:给他上枷! 两名衙役拿来两块木板,哐当一声锁在贼人脖颈。 贼人这才回神,连连喊冤。 黛石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做得很隐蔽,世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你的罪行? 贼人依旧喊冤,眼神却十分闪烁。 黛石心道:你夫妻宫和子女宫里的血孽红得发黑,那是食妻食女的明证。我家小姐根本不用探查,一看便知! 但这话却不能如实说出来,黛石只是神秘一笑,语焉不详地说道,即便你有瞒天过海之能,也休想瞒过我家小姐的耳目! 贼人低下头,避开黛石锐利的视线。 黛石转而看向府尹,拱手道:大人,您若是怕我家小姐冤枉他,可以将他带回去自行审问。我相信您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如实招供。 办法自然是有的,而且不止一百种。府尹想到不久前听说的那个传言,打定主意要好好审问此人。 黛石看看手里的信笺,缓缓走到另一名贼人身前,语气冰冷地说道:你父母早亡,你是由你哥哥一手养大。但逃难的路上,为了谋夺粮食和财产,你狠心杀害了哥哥一家,是也不是? 这名贼人也是满口喊冤,却藏不住眼里的心虚。 黛石走向下一名贼人,再度揭发此人罪行:早年你与人通奸,被发现后杀害了姘头的丈夫,是也不是? 此人照旧大声喊冤,黛石不加理会,走向下一名贼人。 因心爱之人嫌弃你父母体弱多病,对你没有助益,只有拖累,不肯与你成婚。于是你便偷偷将父母丢弃在深山,喂了狼群,是也不是? 喊冤声立刻响起。 黛石继续走向下一个贼人,说道:你兄长入赘余家女,你托了兄长的福,得以跟随在余家的队伍中,顺利来到临安城。但你嫉妒你兄长过得富庶安逸,将他骗至荒野杀害,然后你冒名顶替了他。你俩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无人发觉你的罪行,但我家小姐却知道。 此人大惊失色,瘫软在地。 五人的罪恶都已揭发,黛石仔细叠好手中信笺,藏入怀里。 府尹盯着这张薄薄的纸,暗暗忖道:那便是先帝暗卫传来的情报吧? 黛石若能听见府尹的心声,定然会叉腰大笑。 什么暗卫?没有的事! 一切情报都是她家小姐用望气之术推演的。杀妻、杀子、杀父母、杀亲族,因仇、因爱、因嫉妒、因钱财,种种血孽和动机,皆会在十二宫里有所显现。 她家小姐只需看上几眼就能洞悉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她家小姐一个人就足以抵得上一支暗卫军团。 黛石拍拍胸口,对那府尹说道,他们的罪行是真是假,你自己去审,反正我家小姐不会冤枉好人。 府尹笑了笑,试探道,虽然这些人都学了雅言,但依旧带着轻微的口音。偏生我对各地的口音都有研究,我听得出他们来自于不同的地方,而且相隔甚远。你家少夫人真是手眼通天,连他们在老家犯下的罪行也能查得这般清楚。 其中有两名贼子来自于一南一北两个偏远州府,距离相隔万里。北方已经大乱,许多州府被蛮夷全城屠戮,杀得鸡犬不留。 便是皇家暗卫倾巢而出也休想在蛮夷铁骑的统治下查到当年那些事。 府尹用手眼通天四个字来形容方众妙的实力,一点儿也不夸张。 黛石装出一副骄横无脑的模样,肆无忌惮地说道,这算什么。只要我家小姐想,她连皇帝今天晚上躺在哪个妃子床上都能知道。 府尹嘿嘿一笑,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能知道皇帝的行踪,刺杀皇帝怕也是易如反掌。先帝留下的暗卫完全有这个能力,只看方众妙有没有这个念头。 府尹心中焦急,连忙命衙役把五个贼人扭送去官府拷问。 等这五人招供画押,他便带着状纸去宫中复命。皇帝怕是已经等急了。 一行人举着火把匆匆离开,藏在暗处的余成望恍然大悟。 原来方氏所谓的震慑是这个意思。 她做到了!皇帝为了自保,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贸然去动方氏。她一个小小的蜉蝣竟然撼动了擎天巨龙! 好谋略,好胆识,好手段! 余成望在心里连赞三句,杀心却更加浓重。他半点也不怀疑,若是不把方众妙尽早除掉,宁远侯府定然会变天。到时候,就算翰儿平安归来,恐怕也难以翻身! 放火! 余成望回头对侍卫们下令。 几名侍卫绕到后院,悄悄放了一把火。 黛石捏住姜雨柔的后脖颈,把人提溜进门,抬眸的一瞬,眼前是冲天火光。 第19章 余飞翰想造反 姜雨柔仰头看着火光,表情一片空白。 过了几瞬,她才扯着嗓子发出悲嚎:我的房子、我的银票、我的绫罗绸缎,全完了,这下全完了! 她冲出院子,发了疯地大喊大叫:救火呀!快来救火!谁能把火扑灭,我赠他十两银子! 潜伏在周围的人立马冲出来救火。就连余成望带来的几个侍卫都有些蠢蠢欲动。 余成望狠狠瞪他们一眼,干脆利落地道,回府。 一行人悄然离开,住在附近的人跑过去,加入救火的队伍。 好在余飞翰为了避人耳目,给姜雨柔置办了一座偏远的,独门独户的院子,否则这把火必定会牵连周围的一整片居住区。 黛石冲入火海,踹开主卧的门。 梳妆台、衣柜、拔步床等物已被大火吞噬,掉落在各处的头发哪还有留存的可能? 黛石皱皱眉头,立刻飞身离开火场。 这事一定是宁远侯那个老东西干的。小姐的心声被人听见就有这点不好。还有老虔婆那双眼睛,本来可以瞎掉的。 唉,可惜了 黛石轻飘飘落于地面,看着众人泼水灭火。 姜雨柔一直催促,满脸焦急。 一个时辰后,天亮了,火灭了,整座院子也烧了个精光。 众人灰头土脸地瘫坐一地,大口喘气。 姜雨柔眸光闪烁地说道,诸位,我这院子全都烧没了,许给你们的银子我也拿不出。我给你们磕几个头吧,我谢谢你们。 第20章 说着说着她就重重跪下,砰砰磕头。 众人见她遭此大难,实在有些可怜,便都摇头摆手,打算离开。 黛石冷笑道:大火能烧毁银票,却烧不毁银锭子。姜雨柔,你想赖账也要看我答不答应。对待救你于水火的族人,你尚且如此不诚,难怪对你掏心掏肺的余飞翰也会被你背叛。 姜雨柔最害怕旁人提起自己给小侯爷戴绿帽的事,楚楚可怜的表情不由有些扭曲。 但更让她心性扭曲的事发生了。 只见黛石大步走进屋内,一脚跺碎烧黑的地砖,找出一个地窖。 地窖里堆放着十口红木箱子,因高温的炙烤散发出刺鼻的味道,却不曾烧毁。 上次来找婚书的时候,黛石已经把此处摸了个透,哪里藏着宝贝,她比姜雨柔还清楚。 她招呼道,你们把这十口箱子抬出来,里面的银子每人可拿一个。姜雨柔许下的承诺,她不兑现,我来帮她兑现。 族人们眼睛放光,哗啦啦地跑进只剩立柱和墙壁的房子,挤挤挨挨地往地窖里看。 姜雨柔尖叫起来,不准动我的银子!那是我的银子!你们快走,不然我要报官了! 黛石跳入地窖,砸开其中一口箱子,取出一个银锭子,高举起来给所有人看。 晨光透过缝隙,照射在这枚银锭子上,使它闪闪发光。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光芒吸引,心神也为之动摇。 黛石把银锭子翻转过来,亮出底部的印记。刻在中间的赫然是仁煊二字。 仁煊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 黛石举着银锭子跃出地窖,把底部的刻字怼在姜雨柔脸上,冷笑道,你再说一遍,这银子是谁的?它是官银,每一个使用者都必须在府衙报备造册。它现在叫你一声,你敢应吗?你应了,你就是盗取官银,死罪难逃! 姜雨柔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霎时瘫坐在地上。 难怪小侯爷临走的时候让她千万不要私自动用这笔银子,原来里面还有这样的说道! 其余人也都吓呆了。前年发生了一桩官银盗窃案,行窃者被千刀万剐而死,鲜血铺满了菜市口。那惨状他们至今还记忆犹新。 黛石也没想到这批银子竟然是官银。先帝是怕别人随意动用小姐的嫁妆吗?先帝对老爷是真爱啊 黛石微微红了眼眶,随即又道,这批银子你们不能动。你们帮我把箱子搬回侯府,许给你们的十两,我家小姐会用市面上的银子来付。 众人听说还有这样的好事,连忙跳入地窖,合力搬出箱子,运去了宁远侯府。 方众妙也不吝啬,每人发了一个银锭子,惹来他们的千恩万谢。 闲杂人等离开后,方众妙绕着十口红木箱子来回走动,眸色幽深难测。 黛石担忧地问,小姐,这批银子有什么问题吗? 方众妙摇摇头,缓缓说道:有问题的不是银子,是余飞翰。 黛石一脸莫名,他有什么问题? 方众妙坐到梳妆台前,轻轻拆开额头上缠绕的白布,对着铜镜仔细看自己的脸。 她沉声道,他想造反。 黛石心中惊跳,却没有怀疑小姐的判断,只是问道,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众妙指着箱子问道,官银除了纳税入库,赈济救灾,还有哪些用途? 黛石只是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 她语气惊骇地说道:还能用来发放军饷!小姐,你是说余飞翰在用你的银子养他的军队? 方众妙赞许道,小石头,你很聪明。皇帝昏庸无能,却又奢靡成性。官员贪腐成风,结党营私。国库的银两每每被这些人挪用,早已亏空。 军队发不出饷银,士兵们挨冻受饿,便会哗变,这也是蛮夷能轻易攻入中原的主因。 方众妙盯着铜镜里自己的夫妻宫,语气凝重,别人的军队都在溃散,为何余飞翰的军队次次大胜?是因为他最有能力吗?不,是因为有我的银子在后面撑着。 朝廷给不出军饷,他就从我的嫁妆里拿。他用我的银子养着自己的私军,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方众妙转过身,指着自己太阳穴撞出的伤口,声音压得极低:黛石你看这条伤口像什么? 黛石仔细看了看,喃喃道,像一条蛇。 方众妙忽然轻笑起来,否定道,不是蛇,是蛟。 黛石听愣了。 方众妙的笑容越来越冷,徐徐道,这伤口吸附在我的皮肉上,破开我的气运和血管而生。这预示着我的丈夫将要化蛟为龙,而我便是他的养料。没有我,他永远都是蛟。吃了我,他就是龙! 黛石心脏狠狠一颤,脸色顿时白了。 小姐,你的意思是 停顿了好一会儿,黛石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的意思是余飞翰会造反当皇帝? 方众妙轻轻颔首,美目冷光流转。 她断言道,余飞翰必须死。他若不死,便是我死。 黛石猛地握紧拳头,杀气腾腾地低语,小姐,我一定帮你杀了他! 方众妙揉揉黛石的脑袋,低声道,杀他无需你动手。你好好陪着我就是。 心声带着几分凝重响在半空:【如此看来,这余飞翰竟是个天选之人,有莫大的造化。黛石若去杀他,必然会受天命影响,殒落半途。凡人杀不了蛟龙,能杀龙的,只能是另一条龙。】 眸光闪了闪,方众妙心中暗暗忖道:【当年我哭着喊着非要嫁给余飞翰,莫非是因为我看中了他的潜龙命格?】 【若我能因势利导,叫那余飞翰欠下我累世恶果,我就能顺应天道杀死潜龙,继而拿到他的冲天气运,于我的修行大有裨益。】 她轻轻笑了笑,心声带着愉悦缓缓流淌:【如此便说得通了。旁人口中那个为爱哭哭啼啼,痴痴缠缠的蠢货怎么可能是我。我的图谋,凡俗之人岂能看懂。】 黛石恍然大悟,看向小姐的目光带上了热切的崇拜。 小姐屠龙,小姐威武!小姐一定能得道飞升! 第20章 孙猴子跳不出五指山 余成望赶在天亮之前回到侯府。 走进主院的时候,他听见前方传来妻子的惨叫,不远处的厢房开了一扇门,一个婆子端着一盆血水脸色煞白地走出来。 恍惚中,余成望竟以为时光倒流,自己又回到了宴会刚结束的时候。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惨叫,熟悉的人。 看见侯爷,婆子连忙放下血水,屈膝行礼。 余成望定了定神,问道,夫人的伤不是早就处理好了吗? 婆子连忙回禀:侯爷,府医说若是不把破碎的眼球挖出来,夫人的另一只眼睛也会瞎。这会儿府医正给夫人挖,挖眼睛呢。 婆子咽了一口唾沫,说话的声音十分艰难。 那血腥的场景,她只是在脑海中想一想就能浑身打哆嗦。也不知夫人是如何忍受的。 余成望也打了个哆嗦,头皮顿时阵阵发麻。 他想起来了,去姜雨柔家放火之前,方众妙的心声曾说过同样的话。 妻子定然是找府医问过,确定了那话的真假,才会受此大难。 方众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既精通道法,又擅长医术,有手段,有谋略,还有钱财和人脉。这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儿媳。 若是翰儿能与她和和美美,情比金坚,宁远侯府有她全力相助,该是何等辉煌的光景? 余成望不敢再想下去。他的心像是被挖去一块肉,疼得要命! 都怪姜雨柔那个贱妇!若不是她勾引翰儿,方氏也不会这般绝情! 余成望脸色阴沉地走入厢房,刚抬起头就看见府医一刀刺入妻子眼眶,手腕一转,刀尖一撬,一颗血淋漓的破碎眼珠就被挖了出来。 啊啊啊! 苗萍翠被四个大丫鬟用布条牢牢绑在椅子上,脑袋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一左一右抱住,只有嘴巴能张开。 她叫得太过惨烈,附近树上栖息的鸟儿都纷纷拍打翅膀飞远了去。 府医手脚麻利地上药,缠布条,开药,叮嘱几句,然后急忙告退。 丫鬟们解开捆绑的一瞬,苗萍翠就瘫倒了下去。 她的里衣和外衫都被冷汗湿透,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方众妙那个贱人必须死! 她睁着黯淡无神的眼睛,发出怨毒的诅咒。 余成望屏退一众丫鬟婆子,将今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苗萍翠脑子一片空白。若是余成望不说,她打死也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操作。 第21章 皇帝会信吗?她爬起来,盯着丈夫的神色。 余成望反问道,若我们 他想说若我们听不见方众妙的心声,但这种话已被老天爷禁言,他没法说出口。 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半空,重新组织语言:若我们不能,你会相信她身边有许多暗卫保护吗? 苗萍翠忍着疼痛想了想,颓然说道:会信的。黛石武功高强,却从不离开她身边。她那些情报如何得来? 余成望答道,只能是别人给她递的。你想想,该是多大的暗卫军团才能在乱世之中,把东西南北的情报调查得这般清楚? 苗萍翠又气又无奈地说道,所以皇帝也会信的。皇帝信了就不敢再动她了。 余成望叹息着点头。 苗萍翠面容狰狞起来,低声道,侯爷,我们向皇帝告密吧。 余成望眸光闪了闪,摇头道,爵位还没到手,方众妙不能死。况且,皇帝那边若是动手,必会把她抓去,拷问出先帝私库的方位。我们家占不到半分便宜。我们自己动手逼问出财宝下落,方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苗萍翠流着冷汗思忖片刻,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她语带怨毒地说道:皇帝南渡的路上需要翰儿的大军保护,若非如此,皇帝早就把她杀了。她承了翰儿的救命之恩,如今却恩将仇报!好一个白眼狼! 余成望神色有些不自然。 想当初,蛮夷攻入中原的时候,各地军队因缺乏军饷纷纷哗变,唯独翰儿的军队始终悍勇团结,那是因为方氏用她的嫁妆银子发了军饷,否则翰儿的人头可能早就被叛变的将士们给砍落了。 不过这些话就没必要说了。方氏既已嫁给翰儿,她的一切自然都属于翰儿。 若是能逼问出先帝的财宝存放在何处,翰儿还不潜龙出渊,一飞冲天? 想到此处,余成望心头顿时一片火热。 他沉吟道,等爵位赐下,我找个高手把那个丫鬟杀了,方氏就能随我们处置。之前我们不知道她的底细,终究是小看了她。这次不会了。 苗萍翠摇头道,不怪侯爷不慎,只怪方氏太会伪装。若非老天爷帮我们,我们还被她蒙在鼓里。 夫妻俩互相宽慰几句,这才躺下小憩。 --- 姜雨柔被黛石带回侯府,什么金银细软都没拿,只剩下穿在身上的一套裙子。 余双霜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给母亲倒了一杯热茶,安慰道,千金散尽还复来,人没事比什么都好。 姜雨柔趴在桌上呜呜哭泣,骂道:我原以为方众妙是个蠢货,烂好人,没想到她这般阴险恶毒! 她烧掉了我的财产,现在我们娘仨只能在她手底下苟活。 之前她还说会放过我们。现在呢?害我们的正是她!她说话就是放屁! 余双霜有些想笑。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方众妙真想让姜雨柔死,今天晚上姜雨柔就会变成一具焦炭。姜雨柔以为的争斗是扯头花,抢银子,方众妙以为的争斗却是 是什么呢? 余双霜忽然想象无能。 就在这时,有个丫鬟敲门说道:少夫人已经备下早膳,请二位带着余问清小少爷过去用膳。 二人寄人篱下,不敢不从,简单拾掇一番,又去隔壁房间叫醒余问清,匆匆赶赴少夫人的院子。 饭菜已经摆在桌上,正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余沧澜和余江川早已落座,表情局促。 方众妙坐在上首,一只手轻轻点触桌面,一只手来回抚摸包裹着白布的额角。 心声幽幽飘荡在半空:【从我的面相上看,余飞翰已成潜龙在渊之势,来日等他回归,那就是飞龙在天,乾坤倒转。】 【我嫁给他,为的是他的天命和气运。杀了他,我必成大道!】 余双霜左脚绊右脚,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飞飞飞,飞龙在天,乾坤倒转?是说男主造反登基的事吗?方众妙算出来了? 凎凛娘!究竟谁才是穿书者? 余双霜压下心头巨大的震惊,手忙脚乱地爬起,抹了抹灰扑扑的脸,眼神闪烁地看向方众妙。 原来恶毒女配以为的争斗竟是这样:杀男主,逆天命,夺气运,争大道。 女配这么玩,我这个穿书者还怎么活?我干脆找根绳子吊死自己得了。 虽然想死的心都有,但余双霜还是露出讨好的笑容,乖乖给方众妙行礼,然后走到桌边,战战兢兢坐下。 姜雨柔牵着儿子的手,屁股挨着板凳沿,坐得很不安稳。 方众妙拿起筷子,语气温和地说道:吃饭吧,大家应该都饿了。 众人连忙应诺,小口小口地吃饭。 方众妙看向余双霜,忽然说道,小姑娘,你的眼睛里藏着许多秘密。 余双霜叮当一声摔了筷子,脸色变得煞白。她连忙捡起筷子,装作天真无邪地说道:少夫人,我没有秘密呀。我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娘亲的。 穿书的事,她打死也不会说! 方众妙笑了笑,问道,你能把你的小秘密告诉我吗?论理,我现在也是你娘亲。 余双霜依旧装傻,少夫人,霜霜真的没有秘密。霜霜只是个小孩子。 姜雨柔紧张不安地看着两人。 方众妙略微颔首,表情似笑非笑。她不再多问,心声却带着玩味飘荡在半空。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主动告诉我,因为你有软肋。】 余双霜心下一惊,口里的食物顿时失去了味道。 方众妙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要对母亲和弟弟动手?以她的胸襟,本不该干这种下作的事。 刚想到此处,苗萍翠的管事婆子就阴沉着脸走进门,恶狠狠地瞪了姜雨柔一眼,说道,少夫人,夫人命姜氏带着两个孩子去主院见她。 余双霜这才明白方众妙刚才为何那样说。 母亲背叛了男主。苗萍翠那个爱子如命的疯婆娘肯定想杀了母亲为男主出气。或许就连弟弟她也不会放过。 现在,唯一能救母亲和弟弟的人只有方众妙。 但方众妙不会平白出力,除非自己拿秘密去交换。 想清楚之后,余双霜被深深的无力感侵袭。她这只孙猴子根本跳不出方众妙的五指山。 第21章 谁的金手指掉了 前方就是主院。 不曾跨进门槛,姜雨柔的腿就软了。她握紧儿子、女儿的手,眼里泪光闪烁。 至如今她还搞不清楚,自己和余飞虎的事为何会被王安贞知晓。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暗暗忖道:【能查出姜雨柔和余飞虎的私情,看来我这个弟妹还是有几分本事。】 余双霜满头黑线。 少夫人,王安贞哪有什么本事。她是因为听见你的心声,直接躺赢了。 幕后功臣黛石捂着小嘴偷偷一笑。 一行人走入正厅,却见苗萍翠坐在上首,左眼缠着染血的布条,额头滑落隐忍的汗珠,整个人十分狼狈。 但她完好的那只眼睛却迥然有神,阴毒的光芒流转其间,更似病中母虎,急待吃人。 姜雨柔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之前她偷偷跑到侯府与苗萍翠见过面,还告诉对方余问清是余飞翰的种。那个时候,苗萍翠对她十分和蔼亲切,临走还塞给她两千两银票。 她当时真的以为这个女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婆婆。 但现在 姜雨柔膝行上前,磕头求饶,夫人,我死不足惜,求您放过问清。他再怎么说也是侯府血脉啊!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余问清冒充余飞翰嫡子的事,苗萍翠就气得发疯。 她使了一个眼色,立刻就有一名身强体壮的婆子走过去,狠狠扇歪姜雨柔的脸。 两股鲜血从姜雨柔的鼻孔里流出,染红了她粉色的衣裙,白皙脸颊立刻红肿,像个发面馒头。 这副惨状吓坏了余问清,惹得他嚎啕大哭起来。 余双霜立刻抱住弟弟,看向上首,慌张地喊道:祖母,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求您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母亲和弟弟。 苗萍翠看向余双霜,眼瞳里带着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货物。 余双霜恍然间明白过来,自己来自异世的秘密已经被方众妙的心声广而告之。从今往后,安定的生活已经离她远去。 看过原着的她太知道苗萍翠是什么德行。为了儿子的利益,这个疯婆娘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落入对方手里,她会被禁锢,拷打,虐待。若想过得好一点,她就得拿异世的情报去换。但那也只是暂时的。 第22章 虐待会不断持续,甚至升级,因为情报不可能一下子就掏空。 我会死得很惨!比母亲,比弟弟,惨上一万倍! 思及此,余双霜顿时冷汗淋漓。 就在这时,半空中飘来一道柔缓带笑的嗓音:【求我。】 余双霜眼睛一亮,立刻朝坐在旁边的方众妙看去。 苗萍翠自然也听见了这道心声,面皮抽搐一瞬,立刻说道,余双霜,念在你是翰儿唯一的亲骨肉,我可以饶了你们母子三人。你们搬来我这院子住下吧。 正抹鼻血的姜雨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夫人就这样放过她了?一个巴掌便能了结自己给小侯爷戴绿帽子的事? 余问清扑进母亲怀里,抽抽噎噎又满怀希冀地看着苗萍翠。 这个祖母待他非常好,时常来家里探望他,陪他玩,还给他买许多好吃的东西。他是愿意留在主院的。 余双霜却看向方众妙,心下一横,飞快爬过去抱住了方众妙的双腿。 少夫人,我想跟您住。您是我的嫡母,我的小秘密以后都跟您说。 她抬起头,露出自己盛满哀求的眼睛。 方众妙轻声笑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余双霜的脑袋,心声幽幽响在半空:【这个异世之魂上辈子是做什么的?倒是挺有眼力见。余飞翰若是能活着回来,这异世之魂就会知道,今日她投靠我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余双霜眸光闪了闪,这才想到男主往后还要回来的事。 男主是个六亲不认的狼灭,杀妻、杀子、杀兄弟,从来不会眨一下眼睛。她都不敢想男主会用什么手段收拾母亲和弟弟! 能与男主抗衡的人有谁? 余双霜的脑海中蹦出两个人名,一个是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九千岁齐修,一个是镇山河、定九州的骠骑大将军卫英彦。 可是齐修在宫里,她够不着。 卫英彦现在还是个下等马奴,自身尚且难保。 余双霜咬咬牙,更加用力地抱紧方众妙的双腿,坚定地说道:母亲,日后霜霜一定好好孝顺您。您让霜霜往东,霜霜不敢往西。您让霜霜撵鸡,霜霜不敢逗狗。您让霜霜 好了。 方众妙打断余双霜的话,牵着小姑娘的手站起身,对着苗萍翠屈膝行礼。 母亲,您受了重伤,患处疼痛难忍,昨晚怕是整宿不曾安睡。现下天色还早,您不若喝一服安神药,躺下好好睡一觉。姜雨柔母子三人我带回去处置,您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苗萍翠语气阴狠地勒令:放开余双霜。这母子三人我定要留下! 方众妙径直走向门口,路过姜雨柔时顺手牵住余问清。 姜雨柔愣了一愣,连忙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夫人身后。 主院的丫鬟婆子连忙围拢过去,挡住门口。 黛石咔哒咔哒地捏着自己的拳头,满脸狠色。 这是婆媳俩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摆出敌对的阵仗。 一场厮打眼看就要爆发。 却听方众妙带笑的声音幽幽响起:母亲,两个爵位您还要不要? 苗萍翠阴狠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丫鬟婆子们连忙朝她看去。 方众妙也不等苗萍翠做出反应,绕过这群人,施施然地走远了去。 今日是个晴天,外面阳光正好。 感受到日照的温暖,姜雨柔忽然痛哭失声。她知道,自己刚才差点死了!儿子也有可能死掉! 她追上前,哽咽地说道:少夫人,谢谢您。 方众妙不跟她玩虚的,直白道,我是为了你女儿才会救你。她身上有我想要的秘密。 姜雨柔定在半路,刚暖和一点的身体仿佛又坠入冰窟。 余双霜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少夫人跟她打直球,她再装就不好了。异世的事可以说,但穿书的事她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再者,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反抗方众妙。 骠骑大将军卫英彦现在还是侯府里最低贱的马奴。此时给他施恩,将他拉拢,过个几年,这人在战场上屡立奇功、飞黄腾达,那他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要知道,在原剧情里,卫英彦可是亲手杀死大boss九千岁的人,还是男主余飞翰麾下最勇猛的大将。 没有他,男主根本不可能造反成功。他是男主最强的金手指!比男主那些公主老婆,郡主小妾,相府千金加起来都厉害。 若是能拿到这根金手指,我就可以同方众妙和余飞翰斗上一斗。说不定我还能博个女帝当当。 余双霜越想越兴奋,面上却装得更加乖巧顺服。她就不信,有剧情外挂的加持,自己还不能赢到最后! 一行人穿过花园的时候,不远处的马厩里传来咴咴嘶鸣。 余问清忘了哭泣,好奇地转过脸偷瞧。 余双霜心知那个方向便是马厩,说不定卫英彦就在里面,于是也装作天真的模样踮脚探看。 只见一名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正在给一匹黑色骏马刷毛。马儿养得膘肥体壮,每一块隆起的肌肉都充满可怕的力量感。 然而那遍体覆盖薄肌和汗珠的男子与雄骏的马儿比起来,只一个精壮的背影,却更加富有野性。 刚才还如坠冰窟的姜雨柔此刻已是面红耳赤,浑身燥热。这个男人竟然比小侯爷还有味道,身材似乎也更好。 若是能尝一口,哎呀,羞死个人了 余双霜眼睛猛地一亮,无比兴奋地忖道:这就是最强男配卫英彦吗?好高大,好健壮,荷尔蒙简直爆棚!这根金手指我要定了! 余问清最是单纯,伸出小短手指着马厩,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那里有大马!黑黑的大马! 男子回过头,看见方众妙,连忙放下刷子,披上外衫,跪地行礼。 小的见过少夫人。 方众妙停下脚步,眸色幽暗地看着这个男人。 心声带着玩味和笑意,似溪流般句句淌过:【瞧瞧我发现了什么。】 【伏犀盖天庭,骨眉生龙角,脑后成星台。】 【山石有玉,江海有珠,此人命格贵不可言!】 【日声、日神、日气,此乃大日王者。头顶紫光缭绕,是旭日东升,蛇蜕化蛟之相!】 【能帮我杀死余飞翰的人找到了!】 余双霜: 完了,我的金手指被截胡了!穿书开挂的人到底是谁啊我请问? 跪在地上的卫英彦忽然抬起头,露出一张略带惊疑,却格外英挺俊朗的脸。他眸光闪烁地看了方众妙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半空,仿佛在琢磨什么。 黛石心下一惊,暗道不好。 此人竟然也能听见小姐的心声,还是个潜龙命格,危险性绝对是最高的。 沮丧的余双霜也发现了卫英彦的异状,心中不由暗喜。 还有希望!男配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那他很快就会知道,方众妙拉拢他,待他好,都是为了利用他。男配性格上有些偏执,肯定不会对方众妙真心臣服。 说不定我可以捡个漏! 第22章 金手指重生了 方众妙绕着卫英彦缓缓转了一圈,双眸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 卫英彦越发伏低身躯,压低脑袋。 方才那个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声音是少夫人的心声吗?世上怎会有这般诡异的事? 胡思乱想间,卫英彦听见少夫人的声音徐徐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他连忙抬起头查看,发现少夫人的嘴唇在动。 心声与本人说话的声音区别很大。心声更像是从九天之上飘荡而来的梵音,宁静神圣,层层动荡,十分具有力量。 卫英彦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回话:启禀少夫人,小的名叫卫英彦。 方众妙细细咀嚼这三个字,沉吟道,卫英彦?不像奴才的名字。你父母读过书? 卫英彦匍匐在地,掌心贴着石板,脑门抵住手背,状似怯懦地说道:回少夫人,小的母亲识得几个字,我的名字是她取的。 方众妙微微颔首,呢喃道,难怪。 余双霜颇为自得地忖道:女配情商果然很低,当着男配的面说人家是个奴才。要知道,男配的出身可一点儿也不比男主差,男配是正经的将门之后! 恰在此时,心声似远似近地飘荡过来:【你母亲可不是识得几个字那么简单。从你的父母宫上看,你母亲出身豪门望族,实乃大家闺秀。】 余双霜眼里的得意迅速淡去,心里的不甘浓浓升腾。 有外挂真是了不起。剧情里写的,方众妙一眼就能看出来,剧情里没写的,她还是能看出来。 人比人,气死个人! 方众妙该不会连男配过去十九年的经历都能看出来吧? 第23章 余双霜刚思及此处,就听心声幽幽说道:【你福德宫与田宅宫遇羊、驼、火、铃、空、劫,六大煞星,外祖一家已是死的死,败的败,还涉及刑狱之灾、灭门之祸。】 【你父母宫里满是黑煞,母亲早亡,父亲将你遗弃。你本是勋贵之子,却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你身负血海深仇,心怀凌云之志,非池中物。】 短短几句话便道尽了卫英彦的平生,与原着里的描述分毫不差。 余双霜真是服气了。她承认方众妙是个挂逼还不行? 就在此时,心声略带几分玩味,又道:【此人有执念,有志向,有野心,可以为我所用。】 余双霜低下头踢了踢路边的一颗石子儿,显得有些丧气,却并没有完全放弃,因为她知道彻底掌控卫英彦的方法只有一个。 施恩远不能让这个男人献出忠心。他有一根隐藏极深的软肋。唯有抓住这根软肋,他才会彻底臣服。 卫英彦压下心中的惊疑,忍耐着没有抬头去看。少夫人怎会知道自己的家世和境遇?真是相面之术看出来的吗? 这未免太过诡异! 方众妙忽然说道:你随我来。 卫英彦心中忌惮,哪里敢跟她去,装作怯懦地说道:回少夫人,小的刚才在给马儿刷毛,弄得一身腥臭,恐怕脏了您的地界。 方众妙摆手道,无妨,你跟我来便是。 话音未落,她已经牵着余双霜和余问清朝前走去。 卫英彦无法,只好跟上。 余双霜频频回头看他。姜雨柔慢下脚步,与他并肩而行,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他。黛石皱着眉头,警惕地斜视他。 卫英彦深吸一口气,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上。 这些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方众妙刚跨入紫竹轩的垂花门,就见奶娘董氏与碧桃、红柳、绿云三人跪在正厅门口。太阳当空而照,四人已是汗流浃背,摇摇晃晃,几欲中暑。 来来往往的丫鬟仆役总会朝她们看上几眼,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 卫英彦见此情景,心弦更为紧绷。为奴的十几年里,他早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出身寒微之人,在少夫人这些贵族眼中恐怕连猪狗都不如。 短短几步路,卫英彦对方众妙的观感已是一降再降。 董氏膝行上前,砰砰磕头:少夫人,奴婢有话同你说。 碧桃等人也大喊起来,少夫人,奴婢也有话同你说。 看见苗萍翠被弹弓打瞎了眼睛,四个人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躲远。事态平息后,她们又开始恐惧。 少夫人知道她们被苗萍翠收买,往后哪里还会重用她们?如今世道正乱,她们若是丢了这份差事,全家老小都会饿死! 故此才有今日这一跪。 方众妙目不斜视地越过四人,语气慵懒地说道:黛石,她们太吵,让她们闭嘴。 好嘞小姐。 黛石话音未落,袖中便射出四枚石子。董氏四人立刻就变成了四根直挺挺的木头桩子。 紫竹轩安静下来。 姜雨柔母子三人吓得噤若寒蝉。 卫英彦的警惕心攀升至最高点。跟随少夫人跨入门槛,进入正厅的一瞬间,他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阵轰鸣。 这莫名的巨响宛如山崩地裂,乾坤破碎,星河倒灌。 眩晕感凶猛袭来,令卫英彦身体摇晃。他连忙抓住门框,稳住脚步。 低头,闭眼,然后再睁眼,只是刹那,他竟多了一段记忆。 他还是他,却经历过战场的搏杀,穿越过漫漫的黄沙,看见过血染的长河,领略过凯旋的风光。 他还是卫英彦,却已经不是此刻的卫英彦。 他重生了。他是未来的骠骑大将军卫英彦。 门槛刚刚跨过,卫英彦摇晃的步态已恢复正常。短短一瞬间的异样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也就是在此时,他想通了一切。他觉得自己发现了方众妙的大秘密。 这个女人也重生了!什么相面之术,那是无稽之谈!她也经历过后世的一切,所以才会特意跑到马厩寻找自己。 她知道陛下没死,也知道陛下若是回来,府中便不会有她的立足之地,更知道自己是唯一能接近陛下并杀死陛下的人。 这辈子重生而来,她要先下手为强! 卫英彦低下头,咧开嘴,露出一抹冷酷而又讥诮的笑容。 他暗暗忖道:方众妙,陛下说得果然没错,你真是一个阴险毒辣的妇人!你死一万遍也不足惜!我暂且与你周旋几句,看看你到底想对陛下做什么。 方众妙坐在主位,摊开右手。 黛石立刻往她白皙掌心里塞了一杯凉茶。 姜雨柔还想多看这精壮的马奴几眼,见少夫人没赶人,连忙拉着一双儿女坐在旁侧。 卫英彦老老实实跪在厅中,语气恭顺地开口:敢问少夫人唤小的来此处所为何事? 这个女人应当是上辈子做多了恶事,遭了天谴,心声才会飘荡在半空,被某些人听取。陛下的女儿荣喜公主,还有名叫小石头的丫鬟,应当都能听见,其余人则不然。 多了一世经历,卫英彦的观察力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他对周遭的情况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和了解。 然而,他强大的自信与自傲,都在下一瞬轰然崩塌。 他对方众妙的猜测也被证明是个天大的笑话。 只听半空中响起一道惊疑之声:【嗯?此人的面相怎么改变了?】 方众妙放下茶杯,离开座位,快走几步来到卫英彦跟前,伸出纤细的手指,用力捏住卫英彦英俊非凡的脸。 心声凝重万分:【我看见两张重叠的脸,一张少年意气,一张饱经沧桑。然而,这两张脸的五官却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这副躯壳里多出来的灵魂还是他自己。】 方众妙更加用力地捏住卫英彦的脸,心声幽幽潺潺,仿佛含笑,却异常冷冽:【你还是你,却不是少年的你,而是后世的你。你逆时光而来,在此刻重生?】 卫英彦的瞳孔急剧扩张,头脑里轰隆作响,雷鸣不断。 余双霜刚拿起来的一块糕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凎!男配重生了?这也能看出来? 第23章 恋爱脑死得早 方众妙双眸如电,死死盯着卫英彦的脸。她纤细的手指不断用力,竟将卫英彦的双颊捏变了形。 卫英彦能够深刻地感受到指尖传递而来的温度,以及它们的非凡力量。同时被捏住的仿佛还有他的灵魂。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方众妙。 在他的印象里,方众妙一直是个面容扭曲,脾性古怪,手段阴毒的疯婆子。她不是在发疯,就是在发疯的路上。 但此刻,他看见的却是一双锐利而又睿智的眼眸,它们勾魂摄魄、洞若观火。它们能够看透世上的一切。 这哪里是什么疯婆子? 方众妙之前的种种断言,竟然真是从自己的面相上看出来的。方众妙拥有窥探他人命运的能力,否则自己怎么刚重生,她就立刻有所察觉? 她不是什么重生者,她生而不凡! 脑海中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卫英彦的脸庞却始终保持着怯懦与惶恐。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但凡泄露出一丝丝异样,都会被方众妙察觉。 然而,方辰子不是神棍吗?世人都这么说,难道世人全是错的? 卫英彦又开始怀疑起来。积攒了一辈子的刻板印象,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若方众妙真有这样的本事,她岂会斗不过陛下后宫里那些嫔妃?那些女人虽然身份地位都很高贵,个个皆有过人之处,但与方众妙的本事比起来,那就是凡人与仙人的差距。 眼前这个方众妙再怎么看,都不可能像上辈子那般,输得凄惨无比。 半信半疑之时,方众妙已缓缓放开卫英彦的脸颊。 她回到原位坐下,随手拿起放置在茶几上的一个木头匣子把玩,心声幽冷:【苗萍翠把这枚淬了剧毒的镯子给我,是想让我死。我杀她儿子,那就是一报还一报,天经地义。可我刚找到一把趁手的刀,只是眨眼之间,这把刀就钝了。莫非余飞翰的天命真的不可违逆?】 这段话的信息量实在是太过巨大,令卫英彦愣在当场。 过了几瞬,他才微微抬头,瞥向那个木头匣子。 匣盖是打开的,里面摆放着一枚晶莹剔透,翠意盎然的玉镯。阳光斜照入厅,令它散发出油润水沁的光芒。 卫英彦瞳孔一缩,一段记忆浮上脑海。 这镯子不是陛下亲手送给方众妙的吗?上辈子,陛下想把祁国公主扶为平妻。方众妙听闻此事疯得越发厉害。陛下为了安抚她,命人从缅国买来这个镯子。 卫英彦之所以记得这件小事,只因镯子被缅国使臣送到宁远侯府时他刚好在场。祁国公主看见这镯子十分喜欢,还跟陛下当场争吵起来。 第24章 她要这镯子,陛下只是不给,转天这镯子就出现在方众妙的手腕上。 现在方众妙却说镯子淬了剧毒?怎么会? 陛下能够起势,直至登基为帝,靠得全都是方众妙的嫁妆。陛下对此深深感恩,待方众妙异常敬重。他怎么会害自己的恩人? 卫英彦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就在此时,他又听半空中响起那似远似近的心声:【戴了这镯子,三年内我就会慢慢衰弱而死。那余飞翰,我定然也不会让他活过三年。卫英彦这把钝刀能不能用,我还要再看看。】 三年内慢慢衰弱而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卫英彦混沌的大脑。他若是不曾记错,戴上这镯子之后,方众妙的确不怎么疯了。 她越来越虚弱,三年后,在陛下登基的前夜,她悄无声息死在宁远侯府的后院。 陛下亲手害死了于他有再造之恩的发妻? 卫英彦低下头去,不敢把自己眼里的巨大震惊表露出来。这个猜测完完全全颠覆了余飞翰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陛下重情重义、知恩图报、风光霁月。 陛下怎么会? 卫英彦的心反反复复挣扎起来。 这时,方众妙又从座位上下来,捏住他的脸,迫使他抬头。一双摄魂夺魄的眼眸死死盯着他英俊非凡的面容。 心声幽幽响起:【眉骨这条刀疤斩断了龙角,此人潜龙命格已破。好好的一个大日王者,此生最高的成就竟然只是将军。】 卫英彦的呼吸就在此刻完全停止。 他现在才十九岁,从未上过战场。他眉骨哪儿来的刀疤? 但三十岁的卫英彦却实实在在有一条刀疤,恰在眉骨之上。那是他为救陛下受的伤。 无论卫英彦怎样怀疑,怎样惊骇,都不能否认这铁一般的事实方众妙的眼睛的的确确能窥见天命!她的相面之术神乎其神! 她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会输给凡俗女子?莫非她发疯,也是因为陛下给她下了毒? 卫英彦屏住的呼吸就在此刻完全放开,变成深重的粗喘。 这个猜测简直罪该万死!然而冥冥之中他却又意识到,这个猜测才是最符合常理的。 他认知中的疯婆子方众妙只是因为中毒,迷了心智,才会那般。站在他面前,捏着他的脸,将他的灵魂完全洞彻的非凡之人,才是真实的方众妙。 思及此,卫英彦极力控制住呼吸,缓缓垂下眼眸,藏起瞳仁深处泄露的一丝敬畏。面对余飞翰时,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小心翼翼。 然而在此之前,方众妙是他最看不起的女人。 半空中,心声又道:【他奴仆宫里有一道青气直指高空,落点不明,他的主人在很远的地方。这缕青气中略带一丝黑煞,他的主人正遭逢大难,时刻面临着性命之危。】 【好熟悉的面相,我之前仿佛见过。】 心声停顿片刻,揣测道,【他的主子该不会是余飞翰吧?好好一条潜龙,竟在蛇蜕化蛟的关键时刻被斩断龙角,成了余飞翰麾下的一条狗。】 心声冷笑起来,呢喃道:【我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 卫英彦眸光电闪,心绪紊乱。一个猜测隐隐浮现,让他方寸大乱。他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但半空中的心声却容不得他逃避。 方众妙用力捏紧卫英彦的双颊,心声幽冷地说道:【难道余飞翰身边也有懂得望气之术的高人?乱世如渊,足以蓄养数条潜龙。莫非余飞翰在有意识地驯服甚至截杀其他潜龙?】 【如此,天命便尽归他所有。最终,他才是天下共主!】 卫英彦闭了闭眼,默默忖道:不,不会的。陛下身边有那样的高人,我怎会不知道? 方众妙把卫英彦的脸抬高一点,仔细查看。 心声缓缓说道:【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死的,是否被人夺走了气运。】 卫英彦竭力屏住呼吸。 余双霜紧张地搓着小手。她也很想知道大结局之后的故事。 姜雨柔凑到女儿身边,耳语道:少夫人捏着那马奴的脸来回看了很多遍,少夫人是不是思春了?我要是少夫人,我高低得养他十个八个男宠。 你懂个屁!你脑子里全都是黄色废料! 余双霜瞪了姜雨柔一眼,竖起食指抵住唇瓣,让她不要说话。 寂静中,心声带着几分玩味飘荡在半空:【桃花煞?真有意思!这条潜龙竟然死于情爱。一朵巨大的黑色桃花将他的命宫全部遮盖。他一辈子为情所困,困着困着竟然就这样死了。】 卫英彦顿时臊得面红耳赤。 方众妙又看准了。他上辈子郁郁而终。更准确地说,他死在对心爱之人的思念中。 这是桃花煞?怎会? 余双霜惊愕不已地看着男配。 凎,他竟然脸红了!这是默认吧? 此刻,余双霜只恨自己不是丧尸,要不然她肯定会打开卫英彦的天灵盖,朝他的恋爱脑里呸上一口。 方众妙的相面术真是厉害!原着里写着,卫英彦痴恋人妻,求而不得,一生未娶。原来到最后,他竟死于这份痴恋! 方众妙手上一个用力便甩开了卫英彦的俊脸。 她回到主位落座,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 心声冷冷呢喃:【将军不曾战死沙场,反倒死在情情爱爱中。温柔乡,英雄冢,这把刀废得彻底。】 语气中的嫌弃半点也不掩饰。 卫英彦有些羞恼,又莫名觉得惭愧。于他而言,此刻竟比公开处刑还难熬。 余双霜不屑地撇嘴,对金手指男配失望不已。 按照方众妙的说法,这人也是有希望造反成功,登基为帝的。但他为了一个女人,偏偏要当余飞翰的跟班。 真是没出息。 方众妙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凉茶,心绪慢慢平复。 她盯着卫英彦的脸,冷酷地忖道:【余飞翰身边果然有高人。唯有吞噬我的气运,他才能化龙,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卫英彦这把刀于我而言不好用,落到余飞翰手中却是锋利无匹。趁他们主仆还不曾见面相认,我要不要将这把刀毁去?】 方众妙眯了眯眼,昳丽异常的脸无端带上几分森冷。 心声饱含杀意响在半空:【他的灵魂血气满溢,周身有无形之势在流动。】 【重生前,他大约是个宗师级高手。】 【但他的身体却只是个武功平平的少年,还不曾经历过之后数十年的磨砺。】 【现在杀他易如反掌。】 黛石的袍角无风自动,那是真气外溢的表现。此刻,只要她轻轻抬起手,卫英彦就会当场毙命。 卫英彦身体一僵,顿时冷汗如瀑。 余双霜差点跳起来反对:别呀!这根金手指,方众妙你自己不用,我能用啊!我可以笼络住卫英彦暗恋的人,从而间接控制卫英彦! 第24章 见我退避 余双霜真的很想把原着剧情告诉方众妙。 想要掌控卫英彦这把刀其实很容易,只要找到关键的那个人。但如此一来就会暴露她最大的秘密。 她刚刚举起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又偷偷收了回去。 方众妙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常,锐利如电的眸子始终盯着卫英彦。 卫英彦双手撑地想要站起,忽觉背上一股巨力将他重重压了下去。那是黛石释放的真气。 膝盖撞上石板,疼得钻心,卫英彦却只能死死埋头,藏起自己隐忍的表情。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万没料到,重生的第一天竟然就是他的死期! 现在想想,他只觉得自己异常可笑。睁开眼见到方众妙的一瞬间,他怎么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他怎么能不知天高地厚,想要与对方周旋几句? 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卫英彦低垂着头,无声一笑,眼里却满是苦涩和懊悔。 忽然,他听见那缥缈的心声徐徐飘来:【杀他对我最为有利。可他有平定天下之能。放他离开,乱世很快就会终结。】 卫英彦黯淡的眼眸忍不住亮了亮。 这话什么意思?方众妙会放过自己吗? 惊喜刚浮现在脑海,下一瞬就被卫英彦抹去。 不,不会的。他太了解方众妙这类人的行事风格。利益对他们来说永远都是第一位的。为了获得最大的利益,甚至只是巩固这份利益,即便杀尽世人,他们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卫英彦反复挣扎,却始终被真气压在原地,渐渐有些绝望。 那心声幽幽飘荡:【杀戮是道,逍遥是道,无情是道,有情也是道。我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道。】 指甲轻轻叩击桌面的声音传来。 卫英彦抬起冷汗淋漓的头,朝上首看去。 只见方众妙闭着眼,似在假寐,脸庞无悲无喜,超凡脱俗。 心声清晰地响在半空,【但我可以确定,我修的绝非魔道。今日放他离开,平定天下的功德有他一份,也有我一份。上苍待我不公,我逆的是这天命,而非陷于水火的庶民。】 第25章 卫英彦的心就在此刻狠狠震颤起来。他死死盯着方众妙,竟然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方众妙也在此时睁开眼,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给我你的生辰八字。 什么? 卫英彦愣了一愣。 方众妙用指甲轻轻叩击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重复道:给我你的生辰八字。 卫英彦心里怀揣着一丝希望,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 方众妙再度闭眼,默默在心里测算。 心声一句句响在半空。 【他是厚土之命,虽百死犹有一生。土属中,东西南北他都去得,故而他最适合征战沙场。送他去军队,便似送蛟龙入渊海,必然能搅起一番风云。】 【昨晚我夜观天象,见白气经天,落于长江下游中部,那是蚩尤旗在招展。蚩尤旗现,此处必有兵灾战祸。】 【长江下游中部的军事重镇有哪些?】 【建康府!】 【必是建康府!】 【蛮夷很有可能渡江而来,攻打建康。】 【白气过后便是冲天血气,这一次,建康可能会死很多人。】 【屠城吗?】 方众妙依旧闭着眼,指尖点触桌面的节奏加快很多。 她并不知道,她的心声一句句道出的是推演,更是现实中即将发生的灾难。所谓窥天命,便是如此。 卫英彦的脸色已经大变。 他多出一世记忆,又是亲手平定天下的骠骑大将军,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建康之难?算一算日子,蛮夷屠戮建康府二十万民众的惨剧即将发生。 陛下啊陛下,你可知道你的妻子究竟是何等人物?你可知道她足不出户就能勘破天下大势? 内心震撼的同时,卫英彦免不了升起强烈的渴望。 上一世,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若是自己能早点掌控军权,若是建康之难发生时他正好是守城的将领,那场血腥的屠杀能不能避免? 如今,上天似乎听见了他的祈求,想要给他一个机会。 不,这机会不是上天给的,是方众妙。她会把自己送去建康府吗?在明知道自己是余飞翰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的情况下? 卫英彦期盼着,却又不敢让自己太过期盼。 正所谓无毒不丈夫,方众妙应当知道,这个时候杀了他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黛石已经收回真气,卫英彦得以挺起腰,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 与此同时,方众妙缓缓睁眼。 她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说道:我看你气势不凡,骨骼清奇,是个可造之材。三天后我送你去建康府,托关系让你当个守城的副将,你可愿意?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卫英彦依旧呆愣在原地。 方众妙竟然真的打算放过他? 不等脑子做出反应,卫英彦已经坚定不移地答道,我愿意! 方众妙并不与他废话,站起身说道:这三天你在马厩里老实待着,我打点好之后自会派人将你送去建康府。 卫英彦站起身,眼神复杂地看着方众妙,弯腰拱手,真诚说道:谢少夫人提携。 此一去,他将面临血战。 此一去,他可能会死。 此一去,实乃他所愿! 方众妙走到门口,摆手道,你可以离去了。 卫英彦爬起来,慢慢跨过门槛,下了几个台阶,来到洒满阳光的庭院内。 他回头看向方众妙,犹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活着从这里走了出来。 方众妙与余飞翰之间有气运之争,放自己离开就是放虎归山。早晚有一天,方众妙会被反噬。 但她全无畏惧! 卫英彦的心弦持续震颤着,心潮起伏澎湃。 他想到了上一世的一场战役。忠于九千岁的一名将领飞鸽传书,求他增援。他将此事回禀陛下,陛下让他按兵不动。 陛下借蛮夷大军的手杀了九千岁最为得力的干将,也杀死了城池里的数万万百姓。 卫英彦是在百姓死光后赶去的战场。他以逸待劳灭了蛮夷大军,凯旋后获得了皇帝的大肆封赏。但这场战斗,他从未在人前提起。 想到城池里堆积如山的尸体,想到染成血色的护城河,他日夜难安。 他曾无数次的怀疑过陛下的决定,却又每每告诉自己陛下这样做是对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眼下,他回首望向站在台阶上的方众妙,忽然觉得这句话竟是如此可笑。 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什么无毒不丈夫?都是为了掩盖自己卑劣本性的漂亮说辞而已。 有人不拘小节,可有些人把大仁大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卫英彦张了张嘴,嗓音已经沙哑,少夫人,您为何 他想问您为何要放过我,出口的时候却改了话锋,问道:您为何要帮我? 方众妙直视他的眼眸,徐徐说道:将来,等你重权在握,身居高位之时,我要你见我退避。 卫英彦眸光闪烁,一字一顿地问:见,您,退,避? 只是如此?不要求我背叛旧主?不要求我向您效忠? 方众妙颔首,同样一字一顿地强调:对。见,我,退,避。 卫英彦深深弯下腰,高高拱起手,声音沙哑:我定然做到。 陛下啊陛下,现在我终于明白您为何要对少夫人下毒,使她发疯。她若是不疯,您拿什么赢? 方众妙转身回屋,语气淡淡地说道:你去账房处领十两银子,用来购置衣物、伤药和武器。建康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要做好永远都回不来的准备。 卫英彦依旧站在原地,深深弯着腰。 他感激答道,谢少夫人提点。 方众妙的背影消失在正厅,心声缓缓飘荡过来:【你本是大器晚成之相,劳碌半生,几经磨难,方能成就丰功伟业。】 【然而我偏要让天命提早落在你头上。】 【我要你龙角重续,王者归来。】 【我要你少年得志,意气飞扬。】 【来日,当你与余飞翰站在同样的高度,你还会臣服于他吗?】 【想想那个场景,我真的很期待。】 心声轻轻而笑,悠然狡黠。 卫英彦呆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想明白。 少夫人真是好深的算计。对男人来说,掌握了至高的权柄,他们怎会甘心屈居人下?到了那个时候,龙虎相斗,自是纷争不断。 一个不再是马奴,一个不再是侯爷。一个执掌军权、身居高位,一个记忆全失、潦倒落魄。 双方位格调换,自己还会忠心耿耿,俯首称臣吗? 这是顶级的阳谋! 卫英彦心绪浮动,却更觉得血液在燃烧。 他生来就是奴隶,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亲族好友。从未有人对他说:我要你龙角重续,王者归来。我要你少年得志,意气飞扬。 这样的寄望重得好像要把他的脊背压垮,却又仿佛在他的脊骨里浇灌了铜汁铁水。 卫英彦抬起头,腰背挺得笔直,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夫人消失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度弯腰鞠躬,在心里默默许下承诺:少夫人,但凭今日这一遭,来年我见到您定然退避三舍! 第25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 卫英彦呆呆地看着大厅,厅中早已不见那个道骨仙风的身影。 少夫人,这才是真正的你吗? 卫英彦再度弯腰,深深一拜,直起身后略略一顿,又是俯首一拜。 方众妙偕同黛石去了后院,余双霜没有得到允许,不敢跟过去。她站在大厅门口,亲眼看着男配一拜一拜又一拜。 那么牛逼的人物,对着方众妙曾经待过的空气接连三个深鞠躬。这是有多敬重? 现在的男配对男主还像上辈子那样忠心耿耿吗? 方众妙的胸襟、气魄和格局,与男主余飞翰相比谁高谁低? 余双霜真的很想跑过去采访一下,但她已经从卫英彦的眼睛里看见了答案。 这人的眸子微微闪光,十分炽热。他也许从未见过像方众妙这样的人。 他看得够了,转身朝垂花门走去。 余双霜连忙追上,却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在男配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她很沮丧,因为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比方众妙更加令人难忘。 卫英彦回头看她一眼,微微颔首,没有搭话。 两人路过院子,看见跪在地上的董氏四人。 卫英彦忽然有些惭愧。还没重生时,看见这样的场景,他竟然以为方众妙不把奴仆当人看,是个冷血残暴的贵族。 如今再回想,怕是其中另有隐情。 卫英彦盯着董氏。 第26章 董氏也在看他,浑浊的眼珠转来转去,阴险狠毒的心思根本藏不住。 碧桃等人也都看过来,神色各异。 她们不约而同地忖道:这个马奴长得真好看,体格还十分精壮。少夫人把他带回来是想做什么?少夫人该不会看上这马奴,准备养起来当男宠吧?这是不是一个把柄?能不能威胁到少夫人? 四人的邪念岂能躲过重活一世的卫英彦? 就在此刻,他忽然低笑起来,眼里满是自嘲。或许很多事、很多人,未必如他所见,也未必如他所想。 他加快脚步走向院门,却又在跨过门槛的一瞬回头看了一眼。 厅中站着一名身姿窈窕的女人,正目光盈盈的回望。 但她不是少夫人 卫英彦敛去眸中的暗色,伸出手摸了摸被少夫人捏过的下颌,转回头,大步前行。 余双霜跟到门口就不再追去,学着卫英彦的模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娘姜雨柔正斜倚着门框,眼含春情地引颈眺望,手里捏着一方绣帕,一挥一挥。 余双霜又气又笑。 这个女人该不会是花痴命吧?要不要找少夫人帮她改一下命格?人家卫英彦上辈子可是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镇国公,他可看不上一般二般的女人。 对了,卫英彦暗恋的人是谁来着?穆什么? 具体名字余双霜实在记不住,但那个女人现在已经出嫁,丈夫是个伯爵,有几分权势,喜欢纳妾和家暴,是个妥妥的渣男。 那个女人被丈夫的宠妾下药,在一场宴会中跟余飞翰滚了床单,还被抓了现行。 伯爵气得发疯,想把女人沉塘。当时卫英彦无权无势,无官无职,无力相救。 卫英彦跪在余飞翰门前求了三天三夜,余飞翰才忍着屈辱进宫请罪,得了皇帝的好一番申饬。 然后余飞翰脱掉衣物,背上荆条,带上黄金万两,绕着临安城走了一整圈才来到伯爵府,请求伯爵把那个失贞的女人送给自己。 伯爵得了重金又得了脸面,很干脆地休弃了女人。 据书中描述,整个临安城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对着余飞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余飞翰为了救卫英彦的心上人,亲手把自己的脸面撕了下来。 那样的牺牲,卫英彦岂能不感动? 就因为这桩事故,虽然最心爱的女人成了余飞翰的小妾,卫英彦依旧对余飞翰忠心耿耿。 现在,卫英彦重生了,还被方众妙提前送去军队建功立业。凭他的实力,要不了多久便能爬上高位。 等这段剧情发生的时候,他自己就有能力救下心爱的女人,哪里还轮得到余飞翰? 然而,方众妙说过,卫英彦是中了桃花煞才会被破了潜龙命格。那个女人说不定是余飞翰派来算计他的。 他听了方众妙的心声,会不会埋下一根刺?会不会对那个女人产生芥蒂? 他还会像上辈子那样,只为了让心爱的人在余飞翰的后院过得好一点就义无反顾地替余飞翰卖命吗? 余双霜摇摇头,满腹心事的回到客厅。 与此同时,黛石打开一道暗门,把方众妙引入一座地宫。 整个宁远侯府的地下都被挖空,建成了一个望不到尽头的库房。此处存放着数不清的红木箱子,每一个箱子里都盛满黄金、白银、珍珠、玛瑙、翡翠、珊瑚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金钱堆积如山的气味,吸入肺腑冷冽却又滚烫。 黛石点燃几盏油灯,轻声说道:小姐,这就是你的嫁妆。 方众妙打开一口红木箱子。在灯火的照耀下,码放整齐的足赤金砖散发出令人眩晕的橙黄光芒。 黛石眼睛瞪圆,呼吸粗重,心跳加速。不管进来多少次,她依旧会被这极致的富贵冲击到灵魂,而她本质上是个无欲无求的死士。 试想一下,若换个普通人进来,又是怎样的心情?会发疯的吧? 小姐失忆了,对小姐来说,这样的场面是第一次见。她是什么反应? 思及此,黛石怀着好玩的心情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面色如常地绕行在一箱箱黄金白银之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找到一沓卖身契,揣入怀中,走走停停,又从角落的某个置物架上拿下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 先帝的私库就这些?她的语气很是失望。 黛石点点头,是啊,先帝的私房钱都在这里。 方众妙摇头否定:不,大周几百年的财富积累,先帝的私库肯定不止这一点。这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的嫁妆另有存放之地。 黛石挠挠头,满脸沮丧,小姐,你有多少嫁妆只有你自己,老爷,还有先帝知道。我没有资格接触这种隐秘。 方众妙低下头,看着拿在手中的小盒子,眼里露出沉思。 黛石走到她身边,凑过脑袋看了看,只见盒盖上写着一行小字命里有时终须有。 什么意思? 第26章 少夫人是神仙 方众妙带着那个盒子和一沓卖身契回到前厅。黛石紧跟其后。 余双霜和姜雨柔还坐在客厅里等,王安贞不知怎的跑了来,正朝姜雨柔投去凶狠的目光。 嫂子,您来了。 看见方众妙,王安贞立刻敛去嫉恨的表情,露出讨好的笑容。 方众妙微微颔首,你有事? 王安贞不怀好意地说道:我是来问一问,余问清那个小野种嫂子打算怎么安置?他是我夫君的孩子,我能不能把他带回二房? 不等方众妙开腔,姜雨柔已经尖叫起来,不可以! 王安贞瞪她一眼,不屑地撇嘴,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吗?你是什么身份? 姜雨柔呛声道,我是你夫君的原配,我们签过婚书! 好你个贱妇,你还有脸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王安贞暴怒而起,扑向姜雨柔,两个女人抱成一团,互相扯头花。 方众妙朝黛石瞥去一眼,黛石立刻分开二人。 余双霜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方众妙拿在手里把玩的盒子,心神剧烈震荡。 盒子上的一行小字令她瞳孔骤缩。 命里有时终须有果然是那个东西! 原着的后半部,所有人物,所有剧情,几乎都围绕着这个盒子展开。盒子里有一张藏宝图,得到它就能找到先帝的宝库。 大周皇室积累了数百年的财富全在宝库中。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得此物者可得天下! 打开盒子的方法谁都不知道。直到方众妙死去的那天,余飞翰的军师才终于计算出密码,打开了镶嵌在盒子上的盘古大锁。 若是没有密码,强行打开,藏在盒身夹层中的化学物质会让藏宝图自行焚毁。 原着里的方众妙也不知道怎么打开,否则余飞翰不会到死都没从她嘴里套出密码。 而且现在,方众妙失忆了!她可能连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都不记得! 我能不能把这个盒子搞到手?我假装天真,向方众妙讨要,她会不会给我? 我上辈子是金融系的高材生,十五岁考上清大少年班,本硕博连读,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供职于全球500强跨国企业。古人都能算出来的密码,我应该能轻易地算出来。 想到这里,余双霜觉得自己又行了,连忙跳下椅子,跑到方众妙身边,假装好奇地看那盒子。 命里有时终须有瞥见这行字,她眸色灼热几分,再细看盒盖,心顿时凉透。 那盘古大锁竟然是一个罗盘,由许多同心圆组成,每一个同心圆都刻满小字,有八卦、天干地支、六十四卦等等。 想要把锁打开,需要把每一个同心圆挪移到正确的位置,每一个八卦、天干、地支、六十四卦都要按照某种规律对齐。 天干地支的排列组合方式有60种,八卦的排列方式有种,六十四卦的排列方式是64的阶乘。 64的阶乘是多少? 余双霜大略算了算,cpu都干烧了! 抹去零头,64的阶乘等于1后面跟89个0,比全宇宙的星星加起来还多!这还不算,前面天干地支的60种排列法,八卦的种排列法,都要考虑进去!得出的数字能把世界撑到爆炸! 这怎么算?凎凛娘!这怎么算?难怪这个锁叫盘古大锁!解开它的难度等同于盘古开天辟地! 余飞翰的军师在原着里根本没有名字,是个毫不起眼的人物。但就是这样一个小配角,竟然成功解开了不可能解开的密码! 哪怕放在现代,给他一台超级计算机,他都要算一亿年! 余双霜两眼发直,表情呆傻。这个金手指她放弃!她倒要看看余飞翰的军师怎么把锁打开。三清圣人都没他能算! 方众妙自是发觉了余双霜异样的表情,试探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第27章 余双霜恍然回神,呆呆地摇头,不知道,这个盒子刻满了字,我看得眼晕。少夫人,这是什么呀? 方众妙笑了笑,答道:这是天命。 余双霜啊了一声,两眼直愣愣的。 方众妙从荷包里拿出几枚铜钱,随手投掷在桌上。 丁零当啷一阵脆响,铜钱落定,呈现卦象。 心声带着几分玩味飘荡在半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盒子既是父亲留给我的,自然暗合我的命数。我投出一个卦象,依照奇门遁甲之术推演,后面所有卦象便应运而生。】 她慢慢转动罗盘,按照卦象的提示一圈一圈对齐。 片刻后,锁头咔哒响了一声,盒盖自行弹开。 方众妙也不避人,朝盒子里看了看,只见一张羊皮纸藏于其中,上面画着一幅地图。 她微微一笑,随手把盒子往前一扔。 余双霜在心里尖叫:快停手!这可是泼天的富贵!盒子要是裂开,藏宝图就毁了! 余双霜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朝那盒子猛扑过去。 想象中盒子落地,化学物质溢出,藏宝图被烧毁的惨剧并未发生。黛石先她一步把盒子抓在手里。 余双霜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她揉着屁股愤恨不平地暗忖:方众妙到底知不知道这盒子里是什么啊!我要是告诉她真相,她会不会吓死? 就在这时,心声轻轻而笑,缓缓飘来。 【这么紧张?余双霜果然知道盒子里藏着什么。】 【那么问题来了。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她是异世之魂,方才那个卫英彦是重生之人。】 【时光壁垒被打破,六道轮回没了约束力,这竟是个天道有缺的世界。】 【那么,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它或许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又或许是三十六重天里的一重,否则天道不会缺损。】 【余双霜可能来自于大千世界,还有可能来自于上一重天。她所在的世界,位格必然高于这个世界,因为只有从高天上俯瞰,才能偶尔窥见下方的投影。】 【这个盒子里装着什么,在我打开盖子之前,只有天知地知,而余双霜却能洞察天机。】 【为何?】 【因为俯瞰能纵览全局,能窥视所有人的命运。余双霜大约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隐秘。她甚至很有可能已经看见了天命之人未来的境遇。】 【有意思,真有意思。】 【既如此,我便不能放她离开。她只能活在我的掌控内。】 心声缓缓地笑了起来。方众妙慢慢走到余双霜身边,轻轻握住对方手腕,温柔询问:你摔疼了吗? 余双霜: 救命!被<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uxin.html target=_blank >读心的人到底是谁?方众妙不是半仙,是神啊!她连这个世界的本质都能看透! 救命!!! 第27章 幕后黑手 余双霜真的很想逃跑,但黛石已经先一步走过来,用力捏住她的肩膀。 黛石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又仿佛在看一个宝贝。 王安贞的眸子也像狼一般凶狠闪亮,好似要将她压榨殆尽。 余双霜冷汗淋漓,浑身发抖。她以为自己可以保住最大的秘密,没想到才一天而已,她就被方众妙掀了老底。 明明被读心的那个人是方众妙,为何方众妙总能占据上风。她身边全是敌人,却没有哪个人能奈何得了她。 有实力就这么任性? 余双霜彻底放弃抵抗,被黛石拎小鸡一般送到方众妙面前。 方众妙拍了拍她裙摆上的灰,摸了摸她玉雪可爱的脸蛋,柔声低语:小姑娘,我父亲是谁,你应该知道。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的本事并不弱于他。你来自何方,有过怎样的奇遇,我早就看透了。 余双霜低下头,闷声不语。她还想负隅顽抗一下。 心声轻轻而笑,流淌在半空:【她不承认,那就逼上一逼。】 【让黛石查一查她的过往,看看她是否显露过预知方面的能力。】 【如果有,那就把人证带过来,叫她自辩。】 【她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到时候,我总能证实我的猜测。】 【那个场面应当很有趣。】 方众妙微微抬眸,朝黛石瞥去一眼,用口型无声说道,查她。 黛石略一颔首,正准备抬脚,却听余双霜急急喊道,我说,少夫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三年前逃难的路上,她曾多次在人前显露过预知的能力,这事根本经不起查。把人证叫过来,细数她的异常之处,只会让她陷入更狼狈的境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认栽! 方众妙轻轻拍打余双霜的脑袋,笑着赞许,乖。 余双霜顿感无力。为什么少夫人明知道她的灵魂是个成熟女性,还能像对待小孩子那般对待她? 方众妙指了指黛石拿在手里的盒子,问道,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余双霜点头,知道。 方众妙又问,你如何知道? 余双霜组织了一下语言,含糊道,我在话本子里看到的。有一个角色跟少夫人的名字一模一样,她也有个盒子,写着同样的字。她在话本子里过得很惨很惨! 姜雨柔呵斥道,霜霜,你浑说什么。话本子里写的都是假的,她过得惨与少夫人有什么关系?值当你拿出来胡说八道? 王安贞拉了姜雨柔一把,不满地说道:你别叫唤,让她说。 方众妙却已经懂了。她双眸放空,暗暗忖道:【话本子里看到的,这是天机的一种泄露方式?真有趣。】 方众妙思忖片刻,问了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问题,那话本子里可有写,这盒子最后落到谁手中? 余双霜真是服气了。她故意说方众妙在话本子里过得很惨,是想把话题扯开,尽量多得讲述无关紧要的剧情,尽量少得暴露很重要的剧情。 熟知剧情是她最大的优势,她当然想保留更多金手指。 但方众妙根本不上当。这人总能精准地抓住要点。 余双霜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老实答话,盒子最后落到余飞翰手中。 方众妙了然道,书中最主要的人物名叫余飞翰?整个话本子都围绕着他来写? 这又是一个要点,依旧被方众妙精准捕捉。 余双霜点点头,是的少夫人。他是男主角。 方众妙微微垂眸,思忖片刻,又问,他可曾打开盒子? 余双霜再次点头:他打开了。 方众妙猛然掀开眼皮,目光锐利地看过去,谁帮他打开的? 余双霜紧张起来,忐忑地说道,他的军师帮他打开的。 方众妙追问,他的军师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 余双霜摇摇头,话本子里没写军师的名字,也没介绍他的来历。他只出现过这一回,在后面的故事里,他消失了。他是个不起眼的小配角。 方众妙直勾勾地盯着余双霜的脸,确定这人没有撒谎。 她闭上眼睛,不断用食指点触桌面。心声一句句地响在半空:【一个不起眼的小配角?不,事实绝非如此。】 【这罗盘上的每一个字符都是用我的精血描绘而成,我活了多少年,它就被我的鲜血滋养了多少年。它与我天人有感,命运相连。这世上除了我,谁都不可能将它打开。】 【不,还有一个方法能把它打开。】 【杀了我,再将我的命数挪移到某个人身上,由此人起卦、推演,便能开锁。】 【此法高深,非凡人能够运用。这不起眼的军师是个道家高人,修为或许还在我之上。】 思及此,方众妙睁开双眸,沉声问道,我死后,这盒子才打开的,对吗? 余双霜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脸色惨白地点点头。 方众妙面沉如水,不言不语,指尖点触桌面的频率明显加快很多。 她的心声如寒风过境,盘旋半空:【吞我气运,夺我命数,这幕后之人好生歹毒!】 【他隐藏在余飞翰身边,借余飞翰的手搅弄风云,所图必然不小。他才是这话本子里最重要的人物。所有人,所有事,都由他在背后操控。就连我也是他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他专门对潜龙下手,这是要乘龙飞升?】 【我杀了余飞翰,叫他美梦破碎。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藏到几时。】 方众妙忽然看向余双霜,说道,余飞翰没死,你知道吧? 余双霜呆呆地点头。 方众妙又道,给我你的一滴血,我把余飞翰找出来杀掉。 第28章 余双霜下意识地看了王安贞一眼,愣愣地问,这是可以说的吗? 方众妙也瞥了王安贞一眼,轻笑道,这有什么不可说?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想让余飞翰死,对吗? 王安贞低下头,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方众妙露出满意的神色,重复道:我要你的一滴血。你是他的血脉,我能顺着你们相互牵连的气机找到他大致的落脚点。 心声带着几分庆幸沉吟道:【这罗盘出现的时机真是巧妙。若没有它,即便得到余双霜的精血,我也不能施法。】 余双霜还在发愣,姜雨柔已用力掐了一把她的胳膊,催促道,你还愣着干嘛?快把手指头割破,给少夫人放一滴血! 小侯爷若是活着回来,他们一家三口都得死! 余双霜猛然回神,一言难尽地看向自家老娘。 是她错了。她怎么会以为姜雨柔是个恋爱脑!姜雨柔分明是个蛇蝎毒妇! 第28章 谁是谁的傀儡 余双霜割破手指,放出一滴血。 方众妙把盒子上的罗盘拆下来,接住血液,捧到外面,暴晒在灼热的阳光下。 这罗盘是个至阳至刚的法器,很快就汲取了大量日光,变得异常滚烫。方众妙不断转动罗盘上的同心圆,使每一个字符都按照某种玄奥的规律运行。 过了不久,罗盘发出嗡鸣,极速震荡。 小小一颗血珠在震动中翻滚,似开了灵智一般游走于众多字符之间。罗盘越发滚烫,将血珠慢慢蒸干,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血线。 方众妙捧着罗盘回到客厅,命黛石找一幅大周舆图出来。 舆图这种东西非寻常人家可以持有。但方众妙的嫁妆里恰恰就有这么一幅。 黛石把舆图铺开。 方众妙把罗盘悬在舆图上,慢慢比对。 余双霜眼睁睁地看见罗盘上的那条血线与舆图中祁国的边境线完全重合。血线的末尾是血珠最后蒸发的所在,留下一个浓重的赤色圆印。 方众妙点点圆印,轻声道,他在这儿,祁国剑川。 余双霜一直都知道方众妙很有本事。然而此时此刻,她依旧觉得非常震撼。 仅凭自己一滴血和一个罗盘,方众妙竟真的找到了余飞翰的落脚点。 剑川是祁国公主金幻之的封地,余飞翰落入长江被金幻之所救,现在已经成了金幻之的侍卫。 金幻之野心很大,又凶猛好斗,常常带领军队攻打周边的小部落。余飞翰跟着金幻之四处征战,很快就会成为祁国的一员猛将。 他失去了记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为敌国效力。某一次,他率领祁国军队与大周军队搏杀,面具不慎被打落。 大周的一名将领认出了他,并一语喊破他的身份。他心觉不妙,立刻戴好面具,把这名将领斩杀。 金幻之得知此事,想要刺探大周情报,这才跟着他一起回来。 不对,我既然知道余飞翰的下落,我干嘛还要放血啊! 余双霜捂着割破一个口子的食指,小声说道:少夫人,你想知道什么隐秘可以问我,话本子里都有写。我这滴血其实可以不用放的。 方众妙笑了一笑,并不回话。 心声幽幽说道:【既然话本子里都有写,你怎会不知道余飞翰背后还有高人在操控?】 【可见天机只是藏半露半,设下了无数陷阱。】 【世间万法自有其规律,也都可以洞见推演。若事事问你,生疏了技艺,我如何与那幕后高人斗法?】 余双霜低下头,面皮一阵烧红。她终于发现,太过依赖剧情不是一件好事。想要在这个世界立足,凭的还是真本事。 黛石盯着罗盘上的小红点,饱含杀意地说道:小姐,我马上出发去剑川,为你除掉余飞翰。 方众妙立刻捉住黛石的手,严厉告诫:不许去!你乖乖待在我身边。 心声带着几分忧虑响在半空:【有天命庇佑,一般人根本杀不了余飞翰。能杀他的还得是另一个天命。卫英彦不可用,谁人能用?】 余双霜悄摸摸地举起手,嘴唇微张。 她想说她知道。另一个天命肯定是书里的大反派九千岁。 但方众妙的心声却已经洞见天机,缓缓沉吟:【在这大周,谁的气运最盛?一个是皇帝,一个便是那九千岁齐修。】 【正巧,侯府的爵位还要靠齐修谋取,那就尽快安排,与他见上一面。】 【能不能成事,还得看过他的面相再说。】 思及此,方众妙拿出一张拜帖递给黛石,吩咐道,你走一趟齐府,邀齐修明日巳时在乌衣巷的清风楼与我见面。 黛石应诺,怀揣着拜帖匆匆离开。 余双霜看得呆愣,心中满是叹服。 方众妙根本没看过原着,但她总能找到破解剧情的方法和关键人物。在原着里,余飞翰每每败在齐修手中,屡屡性命垂危,要不是卫英彦次次相救,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叫齐修干掉余飞翰,方众妙真是找对人了。 --- 一名内侍将拜帖送入御书房。齐修放下朱笔,摊开帖子,大略一看。 歪倒在龙椅上喝酒的洪寿帝赵璋幽幽问道:谁人约你见面? 齐修放下拜帖,转移话题,陛下,户部尚书的人选您定好了吗?我呈给您的名单您觉得如何? 洪寿帝扔掉酒杯,摇摇晃晃走下龙椅,捏住齐修的后脖颈,把浓浓酒气喷在他脸上。 朕觉得不如何。这是朕写好的圣旨,你亲自把它送去李府。 洪寿帝从半敞的衣襟里摸出一卷浸染着脂粉香气的圣旨。 齐修摊开一看,眉头立刻紧皱。 这圣旨上的字迹竟然不是赵璋的,而是他的宠妃李氏所写。户部尚书如此重要的职务,皇帝不经商议便给了李氏的弟弟。 要知道,李氏的弟弟平日里吃喝玩乐,嫖娼斗殴,草菅人命,是个五毒俱全的纨绔。把户部交给他管理,等于把老鼠放入米缸。户部的银子怕是很快就会被搬空。 蛮夷大军步步逼近,战火民乱处处频发。户部若是发不出军饷,大周国破之日便不远矣。 齐修看着这份荒唐的圣旨,心里怒火滔天。 他正待反对,却见赵璋已打开拜帖看见其中内容。 他瞥了齐修一眼,声音幽冷,你若是乖乖听话,朕便把你那侄儿接回临安,让你见上一面。你若是不听话,朕也可以把你侄儿的尸体接回来,让你将他好生安葬。 赵璋把自己的脸贴在齐修脸上,喷出恶心黏腻的酒气,带着几分嘲弄地问:狗奴才,你怎么选? 人人都说洪寿帝是齐修的傀儡,可他们若是见到这般景象,就不会那样想了。 齐修深深呼吸,忍着怒气说道:陛下,我这便出宫替您颁布圣旨。 赵璋歪倒在一旁的软凳上,声音里带着调笑,你应该自称奴才。 齐修离开座位,跪伏在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奴才领命。 赵璋哈哈大笑,随意摆手:去吧,旁人若是问起,你就说户部尚书的人选是你定的。明日见过方辰子的女儿,你帮朕打探一下她身边是不是有先帝的暗卫。 齐修磕头应诺,拿上拜帖和圣旨,慢慢倒退出御书房。离开这座恢宏宫殿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名披着薄纱的妖媚女子从龙椅后绕出来,扑入赵璋怀中。两人抱作一团,亲吻交缠,在这神圣的殿宇中做着淫乱的事。 周围的宫人纷纷跪下,深深埋头。 齐修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暗忖:方辰子,你说大周还能昌盛二百年,我看大周连十年都撑不住。你果然是个欺世盗名的神棍。 第29章 不想宅斗 黛石脚程很快,只是一刻钟就把拜帖送到齐府,折返回来。进入紫竹轩的时候,她看见所有仆役都被召集到院子里,整齐地站成三排。 黛石快步越过这些人,走到小姐身边站定,冰冷的目光扫过董氏、碧桃、绿云、红柳四人的脸庞。 四人搅着手指,满脸忐忑。 王安贞站在方众妙身后,好奇地问,嫂子,你把他们叫过来做什么? 方众妙站在廊下的台阶上,俯瞰这些人。 你、你、你,站出来。她接连点出三个仆役。 三人战战兢兢地出列,低着头来到台阶下。 王安贞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 只听心声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响在半空:【这三人的奴仆宫里有气机与我这弟妹相连,看来弟妹的手伸得很长。】 王安贞膝盖颤颤,有些想跪。 相面之术如此神准,世界上还有谁人能跟嫂子相斗?即便心声被旁人读去,又能如何? 第29章 方众妙平静地问,你们三人叫什么名字? 三个仆役报上姓名。方众妙翻看着手里的一沓卖身契,取出相应的三张,反手递给王安贞,说道:弟妹,我把他们送给你了。。 王安贞连忙伸出双手接过卖身契,装作感激地说道,谢谢嫂子。 话落,她已是臊红了脸,心中还有些小庆幸。 还好嫂子没有揭穿她,也没打算跟她撕破脸。 方众妙静静看了王安贞一会儿,待这人面皮烧红,热得冒汗,这才转眼看向余下那些仆役。 心声幽幽飘荡:【这三人是公公的钉子,这四人是小叔子的眼线。这十六人是婆婆的探子。】 方众妙把这些人全部叫出来,退还了卖身契。 你们的主子是谁,我心里一清二楚。拿上卖身契回去吧。 二十几人齐刷刷地跪下,其中也包括董氏四人。他们都知道,被送回去将面临怎样的下场。境遇好的或许会被发配到偏远的庄子,境遇差的怕是当天就要送命。 带着卖身契逃跑,被官府抓住也是一个死。更何况外面是乱世,人活得还不如狗。做豪门望族的奴仆对底层人而言已是最好的选择。 董氏的儿子还欠着一大笔赌债。没了少夫人院子里的肥差,她一家老小都会被逼死! 董氏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哭喊:少夫人,我错了!少夫人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其余人也都连忙跪下,哭着哀求,不断磕头,闹得整个院子沸反盈天。 方众妙缓缓走下台阶,来到董氏面前。 她语气轻柔地问,你叫我什么? 董氏呆了一呆,愣愣地答道,我,我叫你少夫人,怎么了? 方众妙回头看了一眼黛石,复又笑睨着董氏,缓缓说道:你甚至不愿叫我一声小姐,我怎能容你? 董氏惊愕地睁大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她从来都不是忠心的,她追随的只有荣华和权势。她不像黛石,自始至终都只认方家,只认小姐。 董氏面色惨白地闭上嘴,弓着脊背匍匐在地。她已无力辩解。 再不走,你们便永远留下吧。我的暗卫很擅长料理不听话的人。 方众妙被吵得头晕,罕见得失去了耐心。 听见这句威胁之语,磕头求饶的人纷纷站起,四散而逃。董氏等人相互对视一眼,带上卖身契快步离开。 她们能听见心声,自然知道那传说中的暗卫军团是莫须有的东西。这是一个把柄吧?若是告发出去,方众妙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有了这个把柄,她们还能从方众妙这里榨取出源源不断的钱财! 怀揣着这般恶毒的想法,四人不约而同地去了主院。想来,苗萍翠很乐意留下她们对付方众妙。 黛石看出了四人的阴险念头,连忙附在小姐耳边低声说道:她们可能会生事,要不还是把她们杀掉吧。 方众妙摆摆手,笑而不语。 心声幽幽飘荡:【她们四人的命宫里全是血色煞气,这表明她们命不久矣。杀她们,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董氏四人身体摇晃,脚步趔趄。但无论内心多么恐慌害怕,她们依旧是跑去了苗萍翠那里。 王安贞看着余下的六个仆役,又看看空荡荡的院子,忍不住劝说道:嫂子,水至清则无鱼。其实那些人你防着点还是可以用的。 方众妙瞥她一眼,徐徐开口:当身边的事乱到管都管不过来的时候,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到可以用作自我安慰。 心声漫不经心地飘荡在半空:【事事皆在掌握,处处都能压制,眼里就容不得沙子。这样的感觉你永远都无法体会。】 王安贞的笑容僵在脸上。 好气啊!但又不得不承认嫂子说得对。威权在手,人自然而然就会变得独断专横。她的确一辈子都达不到那样的境界。 余双霜担忧地说道:少夫人,院子里只有这么些人,怕是忙不过来。 方众妙点出一名仆役,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弯腰回话:启禀少夫人,小的是厨子,负责烧饭。 方众妙又问,厨房里原本有几个人? 那人老实说道:回少夫人,厨房里原本有六个人。 六人中还有留下的吗? 回少夫人,除了我,别人都走了。 你们六人每个月多少工钱? 回少夫人,大厨的工钱是一两银子,我们这些帮工是六百到八百个铜板。 你手艺如何? 启禀少夫人,小的跟随大厨学了六年,手艺很不错。 既如此,我把六人的工钱全都算在你头上,你一个人能否忙得过来? 六人的工钱全都给我一个?仆役掰着指头算了一算,脸上顿时浮现狂喜之色。 他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喊道:启禀少夫人,小的忙得过来! 方众妙淡淡说道:你若是忙不过来,我可以招两个帮工给你打下手,他们的工钱要从你的工钱里扣。 仆役砰砰磕头,喊得更加大声:少夫人,不用招帮工!我一个人就能把活儿全都干了! 紫竹轩拢共就那么几个主子,还有四个是年幼的孩童,能吃多少?这活儿看着繁重,实则一个人完全可以胜任。 方众妙告诫道:那便先让你一个人干着,若饭菜的口味不如往常,你也就不用留了。 仆役磕得脑门红肿,大声表明自己的忠心:少夫人您请放心,饭菜绝对比以往更丰盛!午膳的时辰快到了,小的这就去厨房做饭! 方众妙摆摆手,那仆役便带着欣喜若狂的笑容撒丫子跑了。 想也知道,从今往后他干起活来只会更加卖力。当利益足够巨大的时候,办事效率就会成倍提升,古往今来皆是这个道理。 方众妙又问了余下那些仆役。他们有的洒扫,有的照料花圃,有的端茶倒水。 方众妙同样把别人的工钱算到他们头上,他们无不跪下再三磕头,一个个眼眶通红,嘴角却咧到耳根。 原本死气沉沉的紫竹轩转瞬充满了干劲和活力。这是一种气场的改变,无形无迹,却能轻易地感受到。 余双霜抬起头看了方众妙一眼,心里满是叹服。 院子里人少了,但秩序绝对不会乱。少夫人这是不想宅斗,若她想斗,谁都赢不过她。 也不知道原着里那些剧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少夫人怎么会变成炮灰女配? 第30章 假太监九千岁 处理了一些杂事,一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夜晚,姜雨柔缠着余双霜问那话本子的事。她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她脑子愚钝,便是给她一百年时间她也想不出这里面的道道。 余双霜随便糊弄几句,心忧自己的未来,一整晚都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她顶着两个黑黢黢的眼圈来到偏厅用早膳。 余沧澜、余江川、余问清三个男孩排排坐,小脑袋凑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笑两声。看来他们已经渐渐习惯紫竹轩的生活。 姜雨柔半拉屁股坐在凳子边缘,装出一副我很拘谨的模样。 黛石原本站在方众妙身后布菜,却被方众妙拉到身边坐下。 方众妙轻轻抚摸黛石的脑袋,柔声说道,吃饭的时候你也坐下跟大家一起。我不用你伺候,你陪着我就好。你与他们四个是一样的。 纤细指尖点了点余沧澜等人,意思是说,在她心里,黛石也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并不是什么奴婢。 黛石红了眼眶,脸上却绽开欣喜的笑容。 余双霜不知道方众妙是不是在做戏,忍不住盯着对方看了几眼。 方众妙恰好也在看她,眸光闪烁不定。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玩味:【余双霜的命宫里金光煌煌,乃是罕见的点金之命。我产业众多,光是铺子就有数千个,她颇有野心,若是给够利益,她会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若是能好好培养,她将来的成就怕是能盖过皇商。】 【大周财神,这是我替她选择的天命。】 余双霜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她连忙撇开头咳嗽,脸颊涨得通红。 姜雨柔轻轻帮她拍背,斥责道,慢点喝水,别总是毛毛躁躁的! 余双霜连连摆手,却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眼泪汪汪地看向方众妙,表情里带着难以置信。 她没听错吧?少夫人竟然想把她培养成大周财神? 脑子空白了好一会儿,余双霜才低下头,咧开嘴,无声无息疯狂大笑。 第30章 凎!少夫人这条贼船她上定了! 黛石酸溜溜地瞪了余双霜一眼。 方众妙给黛石夹了一块鸡肉,笑容温柔地暗忖:【黛石是个练武奇才。我要找几个宗师级的高手指点她。再购买虎骨、虎血、犀角、人参、灵芝等宝物为她拓宽经脉和丹田。】 【举世无敌,这是我替她选择的天命。】 黛石的筷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姜雨柔连忙弯腰捡起筷子,训斥道,你这小丫头怎么也毛手毛脚的。筷子落地是凶兆,快出去吐两口唾沫! 黛石冲出客厅,站在屋檐下,叉着腰无声狂笑。只是片刻她又冲回客厅,紧紧挨着小姐落座,用无比依恋的眼神看着小姐。 真好啊!若是早知道小姐失忆之后会变成这样,她会亲手打爆小姐的头! 方众妙替余沧澜夹了一块鱼肉,暗暗忖道:【位极人臣,这是我替你选择的天命。】 余沧澜腼腆道谢,笑得很是羞涩。 方众妙给余江川夹了一块排骨,暗暗忖道:【封狼居胥,这是我替你选择的天命。】 余江川乖乖道谢,小声问道:少夫人,我能跟着黛石姐姐习武吗? 方众妙微微一笑,颔首道,自然可以。黛石,明日你便带着他站桩。 黛石和余江川连忙应诺,声音异常洪亮。 方众妙给余问清夹了一块红烧肉,暗暗忖道:【这孩子没有才气,也没有习武的天赋,但他奴仆宫里有青色细线交杂错落,织成大网,这表明他极为擅长与人打交道。】 【纵横捭阖,这是我替他选择的天命。】 余双霜悄悄看了弟弟一眼,心脏跳得极快。 她现在好激动!她感觉方氏集团好有前途,大家全都是顶尖人才! 方众妙微微垂眸,忖道:【然,天命绝非注定,能不能成,还得看他们自身够不够努力。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倾尽财力、物力和人力,把他们好好培养长大。】 想罢,方众妙给自己夹了一块豆腐,柔声道,吃吧。 大家纷纷动筷。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应,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开心的笑容。 姜雨柔踌躇片刻,委委屈屈地说道,少夫人,您还没给我夹菜呢。 方众妙: 余双霜连忙拿起一个馒头塞进老娘嘴里。快吃吧!你个花痴命! --- 用完早膳,方众妙领着黛石和余双霜坐上马车。 余双霜忐忑不安地问,少夫人,你要带我去见九千岁?这样不合适吧? 方众妙淡淡说道:见他只是顺便,巡查产业才是我们今天主要的目的。看完所有产业,回去之后你写一份经营方略给我,若是写得足够精彩,我就把所有店铺交给你打理。 虽然早就听见了少夫人的心声,真到了这一刻,余双霜依旧感到十分激动。 她搓着小手问道:少夫人,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铺子搞垮? 方众妙倾身看她,缓缓低语:经营得好,我每年分给你一成利润。经营得不好,你什么都得不到。 凎,竟然用公司分红诱惑我! 余双霜眼睛一眯,语气坚定地说道:方总,啊不,少夫人。你放心,我保证把你的产业打理得蒸蒸日上! 方众妙瞥她一眼,问道:方总是什么意思? 余双霜已经彻底被方众妙收服。 这么豪爽的老板,关键是她想什么你都能听见。她要提拔你,你知道。她要害你,你也能知道。你说你跟不跟她混?你不跟她混,你就是傻! 余双霜殷勤备至地给方众妙倒茶,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公司老总的定义,又简单讲述了金融管理的概念。 方众妙听得很是认真,嘴角笑意淡淡。 不知不觉,清风楼已到。 三人缓缓上楼,推开雅间的门,看向屋内。 一名身穿绯红华袍的男子倚窗而坐,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支着额角,狭长眼尾染着桃色,漫不经心地斜睨过来。 只一个眼神便似刀尖上闪烁的一抹寒光,极致美丽也极致危险。 黛石和余双霜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 方众妙定睛细看,心声微带疑虑:【这就是齐修?他子女宫里有一条青色细线,这预示着他命中可得一子。】 【太监怎么能生儿子?】 方众妙缓缓走入屋内,玩味地忖道:【莫非他这太监是假的?】 男子支着额头的手轻轻放下,凤目微眯,杀意乍泄。 黛石和余双霜惊出一身冷汗,不约而同地想道:糟了,这个人也能听见心声!他如果真是假太监,她们三个今天都得玩完! 第31章 太监怀孕 来清风楼的路上,黛石和余双霜就曾设想过齐修或许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但经历了这么些天,她们深刻地领略了方众妙的厉害之处。即便心声被敌对之人肆意读取,于方众妙而言也都没甚妨碍。 她想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故此,黛石和余双霜也就没有升起警觉之心。 再不济,当方众妙想到一些不该想的东西时,她们可以假装忽生急病,打断方众妙的思绪,再把她带走,也就安全无虞了。 然而,她们万万没想到,才一个照面,方众妙竟然就看穿了齐修最大的秘密。 谁能想到齐修竟然是个假太监!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不对,齐修早就被皇帝抄家灭族了!他待在皇帝身边说不定就是为了报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铲除一切障碍! 然而现在,她们三人就是齐修最大的障碍! 黛石和余双霜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脸上看见了绝望。 你来晚了。齐修略微坐正,语气低沉和缓,俊美至极的面容绽开一抹浅笑。 但黛石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食指对着窗外微微弹了一下。 但凡在皇家暗卫营训练过的暗卫都知道,那是绞杀目标人物的信号。 只是转瞬,头上的屋顶,左右的厢房,对面的街道,均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是几十个高手在行动。 紧接着是咔哒咔哒的轻响,那是弓弩被拉紧了机括。 种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弱如蚊吟,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但听在黛石耳中却宛如雷霆阵阵,山崩地裂。 此处已经被包围!试图绞杀他们的不是飞羽卫,也不是龙禁卫,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机营!此刻,纵然黛石变成一只鸟儿,她也完全飞不出齐修的手掌心。 黛石冷汗如瀑,血液冻结。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姐走到齐修对面落座,伸出手取了三个茶杯,不疾不徐地满上三杯清茶,缓缓说道:是九千岁来早了。 小姐完全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每一个瞬间,她都有可能被数不清的箭矢射穿身体! 黛石根本救不了她! 冷汗打湿了黛石的后背。 余双霜看看黛石忽然氲出一团深色湿痕的衣服,立刻也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她捂住肚子,想假装腹痛,哭喊吵闹,如此才好把方众妙顺理成章地带走。 但她刚皱起眉头,张开嘴巴,肩膀就被黛石捏住。 没用的。很低的一声警告响在耳畔。 余双霜立刻打消了作妖的念头。 齐修笑睨二人,伸手邀请:你们也进来坐吧。 二人走进雅间,僵硬落座。 喝茶。方众妙把两杯茶推到二人眼底。 两人紧紧握住杯子,借此缓解恐惧到极致的心情。 方众妙给齐修续上茶水,深邃眼眸状似不经意地扫视齐修胯下。 心声幽幽飘过:【此人气血满溢,阳火旺盛,应当是个龙精虎猛的。深宫寂寞,他那物件儿怎么能藏得住?】 黛石和余双霜的鬓角已被冷汗完全打湿。 主子,你是真敢想啊! 齐修原本慵懒斜倚着窗户,不知怎的忽然打开双腿,一只手压着桌面,一只手撑着膝盖,呈现大马金刀的坐姿。 方众妙垂下眼眸,慢慢将茶杯推到齐修手边,表面恭敬柔顺,内心却玩味地忖道:【不愧是九千岁,好生恣狂。】 齐修眯了眯眼,似是在笑,眸光却异常阴冷。 黛石和余双霜鬓角的发丝已滴滴哒哒落下汗液。 齐修只是轻轻一瞥便知道,那诡异的心声,这两人也能听见。 他笑着问道,怎么流这么多汗?很热吗? 黛石和余双霜僵了一僵,讷讷答道:真,真的很热。 方众妙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说道:时值炎夏,这雅间面朝西侧,十分闷热,开着窗子吹吹风会凉爽一点。小孩子火旺。 站在齐修身后的小太监连忙走上前替齐修打扇。他唇红齿白,长相俊秀,加之皮肤莹润如玉,被阳光一照,着实有些惹眼。 第31章 方众妙轻瞥那小太监,面色不变,心中却泛起微澜。 齐修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伸出窗外,似乎在轻抚迎面而来的微风。 黛石瞳孔骤缩,心脏差点被恐惧撑裂。她知道齐修的手势代表着何种含义。当他戴在拇指上的扳指轻轻叩击窗台,发出细微声响时,所有弓弩都会齐射! 完了完了完了!黛石疯狂在心中叫喊。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方众妙的心声略带兴味地呢喃:【又是一个假太监,有趣。】 齐修的手忽然悬在半空,中止了绞杀的命令。他微转眼眸,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小太监。 这人朝他扬起唇角,展露天真无邪的笑容。 齐修眸色一暗,强压着心中的杀意对方众妙说道,你长高许多。还记得上一回与你在宫中见面,你只及我腰间。 方众妙点点头,状似羞赧地答道,这些年的确长高了一些,现在应该及你的肩膀。 心声带着几分警惕飘荡在半空:【我失去了记忆,叙旧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思及此,方众妙立刻转移话题:九千岁,您想吃什么?我让店小二传菜? 齐修眸光微闪,若有所思。失忆?看着不像。 他摆摆手,随便来一些,我不挑。 然后他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小太监,语气十分宠溺地说道,我记得你最爱吃清风楼的松仁枣泥糕,要不要来一份? 小太监眼睛一亮,连忙说道:要的要的,师父,我好久没吃枣泥糕了!多点一份,我要带回宫慢慢吃。 齐修自是笑着应允。 余双霜手脚发软地跳下凳子,打开门喊来店小二。 黛石把手缩到桌子底下,用裙摆反复擦拭掌心的冷汗。与此同时,她打量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过小太监清秀的脸庞。 这可是救命恩人呀! 方众妙忽然说道:再来一份山楂糕和一条鲈鱼。鲈鱼清蒸,尽量还原本味。 小二连忙应诺。 这时候,方众妙的心声不紧不慢地在空中投下一个惊雷。 【这小太监的子女宫里有一团红色气流似鱼儿一般游动,她是个女人,正怀着孕。这山楂糕和蒸鲈鱼是为她点的。】 余双霜拉开凳子正准备落座,听见这话一个错手把凳子打翻。 黛石拿着杯子的手颤了一颤,褐色茶水全都喂进了自己的衣领中。 方众妙连忙吩咐店小二去取干净的布巾给黛石擦拭,对着余双霜无奈地说道,早上才被茶水呛着,现在又弄翻了凳子,以后做事小心一点。 余双霜尴尬地嘿嘿笑,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打湿了一遍又一遍。 少夫人,你快住脑吧!你把齐修所有的秘密都捅出来,我们也会被他捅死! 黛石死死盯着齐修,随时准备出手擒拿对方。 然而,齐修却没有勃然大怒,狠下杀手。 他现在很想知道,这小太监怀了谁的孩子。方众妙三人看他的眼神很是奇怪,她们该不会以为是他搞大了这小太监的肚子吧? 思及此,齐修差点气笑。 第32章 一万次跨进阎王殿 店小二记下菜单,麻溜地跑下楼。 方众妙替齐修倒了一杯茶水,缓缓说道:此次见面,一是为了感谢九千岁近年来对我的照顾,二是为了宁远侯府承袭爵位之事。 齐修没有接话,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徒弟,柔声说道:别打扇了,坐下喝茶吧。你看她们都能坐,为何独独你不能坐? 小太监玉白的面颊红了一红,低着头,十分亲密地依偎在齐修身边。 他声音清亮,语气依恋:谢谢师父。替师父打扇不累的。 齐修笑了一笑,端起杯子喝茶。 既然话题又回到小太监身上,方众妙便细看对方一眼。 心声带着疑虑响在半空:【嗯?这小太监子女宫中的红色气团竟隐隐凝成龙形。她肚子里怀的是龙种。】 齐修喝茶的动作微顿,低垂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极致危险的冷光。 最为宠爱的小徒弟不但是个女人,还与皇帝搅合在一起,怀了孽种。这事怎么听怎么荒唐! 信或不信? 齐修不曾做出决断,只是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黛石和余双霜悄悄把手藏在桌下,频频用膝盖擦拭汗水。今日若能活着出去,她们一定要给菩萨烧三柱高香! 方众妙转着如水的眼眸,轻轻瞟过齐修俊美异常的脸庞。 心声幽幽潺潺地流淌而过:【此人头生龙角,面带紫气,命宫中悬挂着帝星。他果然是蛟蛇化龙的命格。】 【但蛟就是蛟,并不是龙。这小太监肚子里的龙种与他无关。只不知,小太监与皇帝有私情,此事是他安排的,又或者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嗯?】 心声微带惊疑,喃喃自语:【他额上的龙角有黑气缠绕,出现裂痕,他的潜龙命格被死死压制着。】 【谁能压得住九千岁?】 方众妙不着痕迹地扫视着齐修的脸,有些恍然地暗忖:【这黑气也是龙形,压制齐修的竟是皇帝。】 思及此,方众妙放下茶杯,伸出食指飞快点触桌面。 她心念如电地斟酌着。 【世人都说皇帝是齐修的傀儡。朝内朝外一应要务皆由齐修把控。可事实并非如此。】 【世人怜悯皇帝软弱可欺,指责齐修独断专横。殊不知,齐修不过是个替皇帝处理脏事烂事的工具而已。】 【朝臣的忠心给了皇帝,怨恨给了齐修。齐修树敌众多,早晚有一天会被群起而攻之。】 【届时,皇帝还是皇帝,齐修坟头的草恐怕都有三尺高了。】 齐修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窗外吹来的熏风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阴冷起来。 黛石和余双霜一下又一下地擦着额头的汗珠。 主子啊,求你别说了! 方众妙点触桌面的频率越来越快,终于做下一个判断。 【我想让齐修帮我谋取两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这事他办不成。他只是表面风光,实则处处受到掣肘。】 黛石和余双霜心脏惊跳,欲哭无泪。 主子,你可知道你口中只是表面风光的九千岁能让你死一万次? 就是现在,此时此刻,外面有一万支箭对着你啊! 方众妙不曾习武,自然是毫无所觉。她想了那么多,时间却只过去一瞬。 她假装不悦地瞥了那小太监一眼,又似乎察觉到九千岁顾左右而言他是在婉拒自己,于是略带几分难堪地说道。 刚才想了一想,我才发觉我那要求实在是僭越。世袭罔替的爵位非皇室宗亲不可轻易册封。我不敢为难您,这事只当我没说过。今日见面只为叙旧,不为其他。 齐修忽然开口:听说先帝留给你一支暗卫? 黛石和余双霜呼吸骤停,顿感死期将至。 方众妙微微一笑,并不回答,然而她的心声已暴露一切,【根本没有什么暗卫,不过是个欺天的谎言罢了。】 齐修微微一笑,又问,先帝的宝库在何处,你知道吗? 方众妙摇摇头,十分平静地说道:先帝的宝库已经葬入龙脉。我一个外臣之女,怎么可能得到他那般厚爱。九千岁,传言不可尽信。 然而,她的心声却不紧不慢地说道:【藏宝图在我手里。大周皇室数百年的财富,已尽归我所有。】 齐修端起杯子喝茶,漆黑眼眸里的杀意似寒光乍泄。 黛石和余双霜汗出如浆,面如死灰。完了!这下真的没救了! 然而,方众妙的心声依旧不疾不徐地回荡在半空。 【我要爵位,齐修帮不了我,可我若是想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见一见皇帝,对他来说却是小事。】 【但他也要因此承担风险。若我想要刺杀皇帝,他也活不了。他怕是不会轻易答应。】 【如何能让他为我效力?】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齐修不是蛇,是蛟。他周身紫光煌煌,气势强盛已极,理当不会被皇帝压制到这般地步。】 【莫非他有什么把柄在皇帝手里?】 【若是我也能拿住他的把柄,我所求之事,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黛石和余双霜恨不得立马跪下,抱住方众妙的大腿哭着求她住脑。 没看见坐在对面的齐修笑容越来越温和吗?他的手已经伸出窗外,正准备下达绞杀的指令。 下一瞬,清风楼就会笼罩在疾风骤雨一般的箭矢之中! 当黛石和余双霜的绝望达到顶点时,方众妙的心声轻轻而笑,徐徐说道。 【原来如此。他财帛宫里若隐若现藏着一丝青气,他的亲族并未死绝,还留下一个侄儿。从面相上看,他最重亲情,这唯一的小侄儿恐怕是他的命根子。】 第32章 【但这青气又被黑色龙形煞气缠绕,变得模糊不清。他侄儿应当在皇帝手中。】 【看来,这便是皇帝处处压制齐修的办法。】 【拿到齐修的一滴血,我就能帮他把侄儿找回来。】 思及此,方众妙心下大定。 齐修蓄满杀意的眼眸忽然闪了闪,伸出窗外的手缓缓收回,转而提起茶壶,亲自给方众妙倒了一杯茶水。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爵位的事,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但你拿什么回报我呢? 方众妙装作渴盼地问道:九千岁,您说的明路是什么?我又该如何回报您? 心声略带几分倨傲,慵慵懒懒地飘在半空,【把你侄儿找回来,你倒欠我一个巨大的人情。该是你回报我,而不是我回报你。谁主谁次,你要搞搞清楚。】 齐修放下茶壶,靠向椅背,深邃眼眸静静凝视着方众妙。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怎的,他竟愉悦万分地低笑起来。 今日这次见面着实令他惊喜。没想到方辰子那神棍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狂人。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放开紧握在一起的手,用袖口飞快擦去脸上的冷汗。 得救了!一万次迈进阎王殿还能活着出来!主子,你创造了奇迹! 第33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齐修静静看了方众妙一会儿,说道:事成之后,我们再谈报酬,明路我可以先指给你。 方众妙毕恭毕敬地颔首,九千岁请说。 齐修站起身,面朝窗户,遥望皇城的方向,徐徐说道:三年前陛下匆忙迁都临安,携带的财物沿途丢失许多。也因此,皇宫只建造了一半就没了银子。 方众妙有所觉悟,接话道,您的意思是让我把余下的银子出了,好叫陛下把皇宫修建完整? 齐修回头看她,言道,没错。 方众妙问道:还差多少? 齐修伸出四根手指。 方众妙猜测道,四千万两白银? 余双霜一听这话差点气得跳脚。四千万两白银?放你娘的狗屁!修一座紫禁城都花不了这个数!你敲诈勒索啊你! 余双霜赶紧拉扯方众妙的衣摆,微微摇头。 方众妙瞥她一眼,心领神会,蹙眉说道,九千岁,四千万两是不是太多了? 心声略带几分嘲弄,似远似近地飘荡在半空。 【银子从你这里到了皇帝手中,再由皇帝拨入户部,被户部官员们轮番过一遍手,下发到工部,又从工部官员们手里一点一点往下漏。】 【如此层层贪墨,层层盘剥,到最后,工匠们能拿到多少?四千万两银子,真正用作修筑宫殿的能有四十万吗?】 【四十万两白银,修个皇家别院都不够。】 【到了那个时候,我这出资者就要承担延误工期的罪责。】 【更甚者,未完工的皇城还得我继续出银子修,那是源源不断地放我的血。】 【九千岁,您看我脸上是不是写着傻子二字?】 心声冷冷而笑,十分倨傲,但方众妙的脸上却满是为难踌躇之色。 齐修印象里的方众妙是个极为愚蠢的女人,明知余飞翰是个火坑还硬要往里跳。然而现在,听着她一针见血的分析,过往的印象竟完全被推翻。 能够一眼看穿这个提议之中隐藏的陷阱,谁能说方众妙不聪明? 齐修略带深意的眸光缓缓扫过方众妙如仙如幻的脸庞,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让你买的是全天下最贵重的东西,价钱自然很高。 方众妙微微倾身,故作好奇地问道:哦?这全天下最贵重的东西是什么?还请九千岁明言。 齐修指指皇城的方向,低声道,我让你买的是圣心。圣心大悦,万事能成。 方众妙仔细一想,表情已是恍然大悟。 九千岁说得对,圣心是世上最难求的宝物。众妙受教了。 然而,她的心声却幽幽地笑着,不无轻蔑地言道:【花四千万两银子买皇帝一时半会儿的高兴,不如花四千万两银子买他的项上人头。】 【买他开心,我恶心。买他人头,我舒心,这才叫物有所值。】 黛石捏在手里的茶杯咔擦响了一声,竟是碎了。 余双霜不小心把一粒花生米喂进了鼻孔。 主子啊主子,我们终于明白老天爷为何要这样整你!你实在是狂的没边儿了!你是不是以为你老大,天老二,地老三? 齐修眸光微微闪烁,轻轻摩挲了一下手里的扳指,最终低低地笑起来。 方辰子取的这个名字实在是贴切。方众妙的确是个妙人。她对皇权毫无畏惧,若是叫她不顺心,皇帝她也敢杀。 一点微妙的激赏之意浮出眼眸,齐修压在心底的杀意竟不知不觉减去几分。 不过,等侄儿找回来,他依旧会拿走方众妙的性命。世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齐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言道:你能想明白便好。等你筹集到四千万两银子,陛下自然会召见于你。你所求之事十有八九能成。 方众妙拱拱手,状若感激地说道:谢九千岁提点。银子筹齐那日,我想在朝会上面见陛下,亲手把银子交到陛下手中,不知可否? 齐修略作沉吟,颔首道:四千万两银子足够敲开金銮殿的大门。到了那日,我自会为你安排。 方众妙连忙站起身,拱起双手深深一拜,口中感激万分地说道:谢九千岁替我筹谋,众妙先行拜谢,事成之后再登门叩谢。 齐修摆手道,你客气了。国师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小忙我还是能帮的。 然而,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却缓缓飘过。 【九千岁,你可知道,世上最贵重的东西不是圣心?是大势。】 【来日,到了那朝堂之上,这四千万两银子,我不买龙心大悦,不买官员称赞,不买沽名钓誉。我要买,便把天下大势买下。】 心声停顿片刻,再出现时已带上无法形容的傲然。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势不在我,我便造势,顺势而为,乾坤在握。】 齐修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啜饮,低垂的眼眸一闪再闪,心中的思绪潮起潮涌。 天下大势怎么能用钱买来?能造势者,一是上天,二是雄主,三是亿万万庶民。 方众妙凭什么觉得她一个小小女子能为仙神所为?能掌乾坤运转? 齐修从未升起过这样强烈的好奇心。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让方众妙活到那个时候也未尝不可。 他很想看看方众妙能买来怎样的天下大势。 第一件事商定完毕,方众妙替齐修续上一杯清茶,暗暗忖道:【我该提他那侄儿的事了。】 【没有足够的筹码,他不会帮我杀余飞翰。】 齐修眸光暗了暗,心绪微动。 方众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先说要买皇帝人头,后说要买天下大势,现在又说要买她丈夫的命。莫非方辰子跑了一趟阴曹地府,把活阎王偷出来养大了? 齐修微微眯眼,笑意一闪而逝。 余飞翰没死,这个消息并不让他感到意外。那人向来有几分运道,命大得很。只要侄儿能平安回来,杀他不过顺手的事。 方众妙瞥了小太监一眼,沉吟道,【得把皇帝的眼线支开,如此才能商讨接下来的事。】 【我点的菜快到了吧?】 她朝门口看去。 齐修也看了看房门,不知怎的竟然升起一点玩心,饶有趣味地忖道:如何把这眼线支开?我全当不知,看你怎么唱念做打。 第34章 这辈子只能打明牌 雅间的门从外面推开,店小二走进来,把三碟糕点摆放在桌上。 还有几道菜在锅里煮着,烦请客人稍等片刻。 店小二关上门快步离去。 方众妙把山楂糕推到黛石和余双霜面前,柔声说道,这个酸酸甜甜,很是可口,你们尝尝。 两人拿起糕点品尝,酸得五官紧皱。 山楂独有的气味飘在半空,令人口舌生津。 那小太监盯着碗碟直咽唾沫,最爱吃的松仁枣泥糕放在一旁看也不看,立刻伸手拿起一块山楂糕,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酸甜滋味在舌尖绽开,引得人胃口大开。小太监眼睛一亮,空余的那只手也伸过去,又拿起一块山楂糕。 她左吃一口,右吃一口,唇边沾满糕点碎屑,模样很是贪吃,却又带着几分可爱。 齐修宠溺地说道: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嗯嗯。这个真好吃。小太监点着脑袋,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嘟嘟囔囔。 她这样子像极了奶狗,令人又怜又爱。齐修专注地看着她,心中浮浮沉沉,全是阴暗的念头。 第33章 这人之所以能得他宠爱,不过是因为这张神似兄长的脸罢了。如今,这张脸已被玷污,把她挫骨扬灰也不能消解齐修内心的暴戾。 爱吃就多吃一点。 齐修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小太监玉白柔嫩的脸颊。 毕竟是最后一餐,不能饿着。 小太监被他摸得面皮烧红,眼里荡出水色。 师父,你也吃。她把一块糕点塞进齐修手里。 齐修捏住糕点,温柔一笑。 黛石和余双霜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九千岁做戏。这人跟她们家主子一样能装。 方众妙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顺手给两个小姑娘倒茶水。 她眸光流转,玩味地忖道:【九千岁,待会儿我若告诉你,你这徒弟是个怀了龙种的女人,不知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齐修笑容微敛,忍不住用手指捏捏眉心。 小太监吃完一盘山楂糕的时候,店小二再度推门进来,把一条清蒸鲈鱼摆放在桌子上。 因为方众妙吩咐过要尽量还原本味,厨师只在鱼肉上泼了一些热油和葱花,浓重的鲜味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腥味在空中飘荡。 小太监忽然捂住嘴干呕一声。 所有人都朝她看去。 她很想忍耐,却实在忍不住,众目睽睽之下又接连干呕了好几声,只得连忙站起,含糊又快速地说道,师父,我去去就回,您先吃着。 门被推开,娇小的身影旋风一般冲出去。 方众妙把糕点挪到一旁,将碗筷和鱼肉摆正,恭顺有礼地说道:请九千岁动筷。 心声浅浅而笑,喃喃低语:【眼线这不就支走了。】 原来早在点菜的时候,她就已经考虑到这一步。她比想象的更聪明。 齐修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拿起筷子夹了一点鱼肉,温声道,你们也吃,不用等我徒弟。她最近肠胃不适,常常呕吐。 黛石和余双霜答应一声,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剔着鱼肉。 方众妙将鱼眼睛夹起,放进自己碗里。 心声带着戏谑缓缓飘过:【她那不是肠胃不适,是害喜。她身上染着一股安胎药的味道,我一闻便知。】 【九千岁,这颗鱼眼珠应该给你吃,正好补补你那半瞎的眼睛。】 齐修握筷的手停顿一瞬,眸色幽邃地瞥向对面,忽然说道:众妙,你也长大了,陪我喝两杯? 方众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酒,但应酬本该如此,她也不好拒绝。她眼睁睁地看着齐修叫了一坛最烈的酒,满满地给自己倒上一杯。 祝宁远侯府顺利袭爵。齐修仰头喝干一杯酒。 方众妙连忙用双手捧起酒杯,跟着满饮。 这杯敬你死去的丈夫。齐修又喝干一杯酒。 方众妙捏着鼻子豪饮一杯。 这杯愿你往后一切顺遂。齐修面色不改地饮尽杯中酒。 方众妙颤颤巍巍地举起杯子,摇摇晃晃地送到嘴边,红着脸颊一饮而尽。 心声含含糊糊地飘过半空:【不能再喝了!你在我眼里已经有三个脑袋,六条手臂了。】 齐修这才放下酒杯,慵懒地靠向椅背,心情舒畅地低笑起来。 他厌恶与人打交道,但令他意外的是,与方众妙打交道非常有趣。 方众妙害怕自己醉倒过去,直接说起正题:九千岁,你那小徒弟是皇帝的眼线,目前还怀着皇帝的龙种,是个女人假扮的,你可知道? 齐修故作怔愣,容色微微一变才道,此事你如何知晓? 方众妙也靠向椅背,纤细指尖轻轻点触桌面,低声道,自然是我的暗卫查出来的。 心声略带几分狡黠地响在半空,【哪有什么暗卫,我的眼睛胜过世上最顶尖的情报网。】 【这是我的底牌,岂能掀开让你看?】 黛石和余双霜低下头,抿起唇,表情古怪。 小姐,你快别得意了。你打的全是明牌,哪有什么底牌!要不是你总能拿到天胡,我们早就死了几百回! 齐修意味不明的目光将方众妙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似笑非笑地说道,先帝膝下五个皇子,三个公主,论起宠爱,却全都不及你。连精心培养的暗卫,他也舍得送你。 方众妙适时露出感激哀伤的表情。 她抬起染着醉意的水眸,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皇帝把你侄儿藏在何处,我的暗卫一直都有调查,最近才传来消息。 终于说到最挂心的事,齐修的表情紧绷起来。 他在哪儿? 【没拿到你的血,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心声飘在半空,方众妙却并不回答。 她站起身,作势要走。 齐修立刻上前将她拦住,深沉难测的面庞终于流露出真切的焦急与担忧。 他想说,你要我的血,我给你便是。 哪怕这滴血会被方众妙施下诅咒,危及性命,只要能找回侄儿,他也甘愿。 方众妙醉态显露,往前扑倒。 齐修伸出双手将她抱住。一股冷冽的幽香钻入鼻孔,丝丝缕缕的沁润着他焦灼万分的肺腑。难以言喻的感觉在血液和头脑中流淌。 齐修差点以为这是方众妙勾引自己的手段。她摔倒的动作未免太过刻意。 不是他狂傲自大,即便他对外的身份是太监,宫中想攀附他的女人也数不胜数。 就在此时,心声轻笑着飘过:【精血到手了。】 齐修这才感觉到手腕传来一阵刺痛,垂眸看去,却见方众妙戒指上的宝石脱落,露出底座。二人相拥时,底座尖锐的一角划破他的皮肤,几滴鲜血正在流淌。 方众妙连忙退开几步,红着脸颊道歉,然后把那沾了血珠的戒指脱掉,放进清风楼赠送的食盒里,交给黛石。 黛石故意把食盒举到半空,亮给齐修看。 余双霜朝齐修露出两个鼻孔,挑衅的意味十足。 二人仿佛在说:我们家主子是故意让你流血的,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齐修还真不能如何。他垂眸看了看受伤的手腕,转眼又看了看方众妙醉得酡红的脸颊,不由轻声一笑。 第35章 扯虎皮 方众妙离开齐修浸染着龙涎香的怀抱,轻轻扶额,身体摇晃。三杯而已,她竟醉成这副雨打海棠的模样。 齐修伸出手将她拦住,再三询问:我侄儿究竟在何处? 【我哪里知道?我得把你的血带回去推演一番。你急什么,弄得我头疼。】 心声醉意浓浓,飘飘荡荡。 方众妙竭力让自己站稳,不愿露出虚弱的姿态。 她抬起水色泛滥的眸子,耳语一般说道:九千岁,我便是把你侄儿的下落说与你听,你能调派大量人手去找他吗?这般兴师动众,皇帝那边很快就会知道吧? 热烈的酒气裹着清冷的幽香,一汩一汩地喷洒在齐修脸上,令他微微皱眉。 他轻蔑地笑了笑,正想说自己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动军队,却见方众妙指指门口,戳他痛处。 九千岁,皇帝把探子都放在你眼皮底下了,你还一无所知呢。 齐修轻蔑的表情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方众妙伸出手,轻轻推他肩膀,缓步朝门口走去,悠然说道:九千岁,你只管耐心等着,我的暗卫自然会把你心心念念的人找回来。 齐修顺着她轻推的力道一步一步后退,俊美异常的脸庞始终正对着方众妙的脸,幽邃眸光来回巡视。 他不得不承认,方众妙引燃了他全部的好奇心。他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当齐修的后背抵住门扉之时,外面有人拉开了房门。 师父,你们在做什么?小太监睁着大眼睛来回打量二人,表情微妙。 不怪她多想,方众妙的手搭在齐修肩头,齐修顺着这只手的力道慢慢后退,像极了暧昧中的男女在互相拉扯。 无事,回宫。齐修敛去眼中的微澜,转身便走。 方众妙却忽然把他叫住:九千岁,我的车夫有别的事要办,我让他先走一步,能不能劳烦您送我去御街?我要巡查店铺。 御街是皇家出钱铺设的一条主干道,从城门直通皇宫,沿途繁华异常,人潮汹涌。 不过举手之劳,齐修并未拒绝。 一行人缓步下楼,来到后巷。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靠在路边,车棚上描绘着宁远侯府的徽记。车夫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过来,正想招呼自家少夫人,却被少夫人严厉的眼神制止。 车夫举起的手改为挠鼻尖,不自然地扭过头去。 齐修指着马车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似乎是宁远侯府的马车? 心声狡黠地轻笑:【我可不认识这个名叫刘宝田的车夫。】 第34章 方众妙越过宁远侯府的马车,径直爬上齐府马车,站在高处,向着齐修伸出手。 九千岁,我拉您上来。 齐修看了看自家马车,又看了看那个名叫刘宝田的车夫,笑而不语地握住方众妙的手。他倒要看看这女人厚着脸皮硬要搭乘自己马车是要做什么。 黛石和余双霜也挤进马车里,挨着方众妙坐下,脸上的表情都很懵。 活着走出清风楼之后,她们恨不得离齐修十万八千里远。她们实在想不通自家主子为何要赖上这个煞神。 北方是战火纷飞的乱世,南方是繁华安逸的桃源。方众妙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人流。 不知不觉,马车已行驶在御街上。 方众妙放下车帘说道:劳烦九千岁将我送到华光阁。 这是方众妙手里最赚钱的一家铺子,卖的是翡翠、珊瑚、珍珠、玛瑙,金银首饰。因为占地很好,货源充足,款式新颖,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齐修的马车缓缓停靠在华光阁门口,另有几辆豪华马车也停在路边,几个穿着衮衣绣裳的贵族女子在众多奴仆的簇拥下派头十足地往铺子里走。 掌柜亲自来到门口迎接,腰弯得很低,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一名男子站在掌柜身边,轻轻晃着手里的白玉骨扇。他腰间系的明黄带子在日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 齐修往那处一看,眉梢不由微挑。 此人竟是瑾亲王。瑾亲王桀贪骜诈,心狠手辣,绝非偶然出现在此处。 狼狈逃窜到临安后,即使是皇室宗亲,日子也不好过。这家首饰铺子是个聚宝盆,而方众妙无依无靠,无权无势,岂能护住这偌大的产业? 齐修下了马车,回过头略带嘲弄地看了方众妙一眼,暗暗忖道:你的麻烦来了。 方众妙脸颊酡红地钻出马车,身体微晃,露出醉态。 心声忽然轻笑,呢喃道:【九千岁,借你权势一用。】 什么? 齐修还来不及多想就见方众妙摇摇晃晃地往前扑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没料方众妙在最后时刻站稳,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此刻,二人的动作实在是令人遐想。 方众妙高高在上,仙姿玉貌,气度非凡。齐修站在矮处,像个太监一般伸手扶着自家主子。 哦,不对,他本来就是个太监。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明里暗里地投射过来。 齐修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那些贵族,又看了看方众妙搭放在自己手背上的纤纤玉指,转念一想,竟是气笑了。 好你个方众妙,你不是要赖我的马车,你是要扯我的虎皮。 方众妙扶着秉笔太监、飞羽卫指挥使、禁龙卫大统领齐修的手,缓慢而又优雅地跨下马车。 瞥见瑾亲王,她微微点头,算作打招呼。 瑾亲王拿在手里的白玉骨扇已经摇不动了,阴鸷双眸死死盯着齐修。 齐修气得冷笑,正想说些什么戳破方众妙的谋算,却听方众妙柔声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九千岁请回吧。陛下所托之事我定会办好。 齐修愣了一愣,冷笑不由转为菀儿。 不仅扯自己的虎皮,连皇帝的面子也叫方众妙抬了出来。偏偏这话也是真话,令人无法反驳。为了稳固自己的利益,世上没有什么人是方众妙不敢利用的。 齐修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又朝瑾亲王略一颔首,这便回宫去了。 踏上马车的时候,他听见头顶飘来一句叹息:【没想到齐修竟是个宗师级高手。若非方才摸到他的麒麟骨,我差点被他骗了过去。】 【宗师级高手果然可以返璞归真,藏气于海。】 【齐修,既然皇帝要用亲情的锁链捆绑你,剥你龙鳞,断你龙角,我偏要除你枷锁,还你龙珠,叫你腾云驾雾。我们不做乱世的棋子,我们来下一盘大棋如何?】 强烈的悸动令齐修眸色微暗。他转过头,深深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站在路边微笑道别:九千岁请慢走。 齐修忽而一笑,声量略高地说道:夫人,我还是那句话,即便忠勇侯去了,你还有我。往后的日子无需你操心。 方众妙愣了一愣,然后才屈膝行礼,眼尾适时点缀上感动的泪光。 齐修静静凝望她一会儿,这才弯腰走入车内。 方众妙目送他远去,再回头,店铺门口哪里还有瑾亲王的身影。 掌柜满脑袋冷汗地迎上来。 那些贵妇看见方众妙,眼里本是轻蔑与嘲讽,此刻却都容色僵硬,极不自然地笑着。 谁说忠勇侯死了,方众妙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人家背后还有更大的靠山。 第36章 八岁孩子,五年工作经验 东家您来了。 东家请上楼。 小心脚下。 跑堂的,上一壶最好的龙井! 掌柜点头哈腰地领着方众妙三人来到华光阁的顶楼。 三杯浓茶飘着幽香置于桌上,窗外阳光炽烈,屋内放着两个冰盆,依旧闷热。 方众妙端起杯子缓缓吹着热气,开门见山地说道:掌柜,我是来查账的。你把最近三年的账本全都拿过来给我看看。 掌柜也不推脱,立刻应诺:好的东家,我这就去拿。账册很多,您今儿个怕是看不完,需要我派人送去侯府让您慢慢看吗? 这番话说得光明磊落,从侧面展现出掌柜的忠诚本分。 方众妙微微抬眸,视线轻轻扫过掌柜的脸,摆手道,不带走,就在这里看。 心声幽幽冷冷,飘在半空:【此人奴仆宫乱线交错,与外人多有牵扯,对主子全无忠心。他财帛宫坐守贪狼,是个胆大妄为,贪婪狡诈之辈。我这铺子怕是早就成了他的私产。】 【他每月交给侯府的银子,有没有实际利润的十分之一?】 【账册定然是假的,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即便我带回去翻看个三天三夜,恐怕也找不出丝毫破绽。】 【故此,他才敢一口应承下来。】 方众妙转动如水眼眸,似有若无地瞟向坐在一旁的余双霜,心声轻笑着低语。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应该考虑的问题。】 【小鱼儿,能不能过了掌柜这一关,便是我给你的考验。】 【我可以给你机会,也能为你铺路,甚至还能支持你另立门户。但你的天命还需你自己去争取。】 原本歪坐在椅子上的余双霜腰杆猛地一挺,后背不自觉地冒出一些热汗。 来了来了,方总的考验终于来了。她就说嘛,先画大饼,再设关卡,最后当牛马使唤,这才是每一个精明的老板都熟练掌握的驭人三件套啊! 不对,小鱼儿是什么鬼?方总,你是不是很喜欢给人取外号? 余双霜又紧张又期待,忍不住搓了搓汗湿的小手。 黛石酸溜溜地瞪了余双霜一眼。哼,小姐为什么要给这个装奶娃娃的女人取外号?她才不是小鱼儿,她是老鲶鱼! 几人打眉眼官司的时候,掌柜命人搬来一摞摞账册,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桌上。 东家,您想从最近的看起,还是从三年前看起?他走上前毕恭毕敬地问。 方众妙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翻看,柳眉缓缓蹙起。 实不相瞒,我看不懂。她合上账册,无奈叹息。 掌柜露出惊讶的神色,眸子里却飞快闪过一抹精光。 他憨厚一笑,坦坦荡荡地提议,不如小的去外面找几个经验老到的账房先生陪您看如何?您放心,他们以前都是户部的小吏。大周迁都临安之后,衙门里换了一批新人,他们丢了生计。他们是有真本事的,您尽管放心。 方众妙摆摆手,不曾开腔已经红了眼眶。她连忙低下头,用帕子擦拭眼角的泪。 黛石和余双霜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副脆弱不堪的模样,眼睛都瞪圆了。 好端端的,主子怎么忽然哭起来?这可不是她的风格! 掌柜担忧地问,东家,您怎么了? 方众妙轻轻叹了几口气,然后才抬起泪湿的眼眸,嗓音微带哽咽地说道,我们这铺子被许多人盯上了吧? 掌柜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他摇摇头,长叹一声,没有回答,却已经道明一切。 方众妙再度低头擦拭眼泪,脸上满是迷茫和哀伤。 若不是能听见她的心声,黛石和余双霜绝对会以为她是个不依附别人就完全活不下去的菟丝子。 这演技真是惟妙惟肖,毫不违和。 掌柜眼里的警惕完全消散,渐渐染上一丝怜悯。随后,他看着方众妙昳丽万分的脸,那些恶心、下流、淫邪的念头,竟然全都涌了上来。 掌柜不自觉地舔舔嘴唇,目光狎昵。 第35章 黛石拳头硬了。 余双霜拍了拍黛石的手背,抛了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方众妙把眼尾擦得通红,泪盈盈地看着窗外,双眸放空呢喃说道:忠勇侯死后我便知道,我的好日子到头了。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寡妇,如何守住这万贯家财?我啊,就是他们眼里的一块肉。 掌柜适时叹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想要递给方众妙。 这样一来也算私相授受了吧?说不定还能趁机摸摸小手。 万没料,方众妙的下一句话似惊雷一般劈碎了掌柜所有淫邪的念头。 皇上找我要四千万两白银。 掌柜惊恐万状地瞪大眼。 四千万?即便从方众妙的铺子里捞走了一辈子都花用不尽的钱财,这个数目对他而言依旧是难以想象的。 四四四,四千万?掌柜说话都结巴起来。 方众妙眼眶潮红,泪光点点,嗓音里带着无奈和恐惧,是啊,四千万。我不知道皇上要这么多银子作何,我也不敢问。这四千万,大约是我的买命钱。 掌柜两眼发直地盘算着。 四千万,便是把东家名下的所有铺子都卖掉恐怕也凑不齐这个数。想要买回这条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除非东家把压箱底的嫁妆银子也都掏出来! 这店铺怕是要垮!不行,我得赶在这之前大捞一笔!掌柜眼珠子一转,贪婪的念头占据了全部脑海。 就在这时,方众妙又擦着泛红的眼睛丢出一道惊雷。 这四千万也是你们的买命钱。皇上若是不能如愿,你们也在抄家灭族之列。 掌柜哐当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他想起了皇商曹家的下场。 是了,就因为舍不得出钱给皇上盖摘星楼,曹家被九千岁杀得人头滚滚,鸡犬不留。上至曹贵妃,下至曹家养的奴仆,全都成了刀下亡魂。 难怪九千岁亲自送东家来华光阁!这是有利可图啊! 难怪东家说皇上的事她会尽快办妥!原来如此! 掌柜脑袋一阵一阵发晕,冷汗密密麻麻地往外冒。他贪墨了这么多银子,会不会也被九千岁查缴出来? 若东家凑不齐四千万,相关人等肯定跑不了!九千岁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罗刹恶鬼啊! 掌柜越想越害怕,脸庞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 铺垫地差不多了,方众妙才无奈地说道:我看不懂账册,今儿个要来查账的人是她。 魂不守舍的掌柜顺着方众妙的指尖看去,眼睛立刻瞪圆。 她来查账?东家,您没说错吧? 这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吗?她掰着手指头能数清一二三吗? 方众妙状似畏惧地瞥了余双霜一眼,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一样。但九千岁让我把所有店铺的账册交予她来查,我不敢违逆。 她停顿片刻,低声说道:九千岁还说,这小姑娘是个奇才,两岁接触算学,三岁暗查各大衙门账目,人送外号算死鬼。至如今,她已有五年的查账经验,是九千岁耗费许多心血培养的能人异士。你且让她看看这些账册吧。 掌柜听呆了。八岁小儿,五年工作经验,世上竟有此等妖孽? 余双霜整个人都麻了,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心声幽幽飘到她耳边:【小鱼儿,看你的了。你可别让我吹上天的牛皮最后掉在地上。】 余双霜心里一哆嗦,脑子立刻清醒过来。凎!这就是她一直在追求的,身为穿书者的爽感啊! 主子为她编造的身份背景也太牛掰了吧,哈哈哈! 第37章 一次性搞定所有产业 余双霜小短腿一蹬,人已经跳下椅子,两只小手背在身后,迈着四方步缓缓走到桌边。 她斜着眼睛看了看掌柜,眸光阴冷。 掌柜半信半疑地回视她,心里微微打鼓。 余双霜也有些紧张。她知道,若自己不能给这老家伙巨大的震撼,叫对方屁滚尿流,丢盔弃甲,主子刚才的戏就白演了。 但查账是个缓慢而细致的活,绝对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查出致命的漏洞。 想要一举把老家伙打趴下,绝非易事。 该怎么做呢? 余双霜手心里都是汗,面上却不显,随手取下一个账本,随意地翻了翻。 看清账面上的文字,她心里涌上巨大的惊喜,随后眸色一厉,狠狠把账册扔在地上。 砰地一声闷响令掌柜面皮痉挛。 方众妙故作慌张地看过去。黛石的好奇心被完全激发。 余双霜迈着四方步绕过圆桌,来到掌柜身边,死死盯着对方冷汗淋漓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少夫人,这账不用查了! 方众妙连忙询问:为何? 余双霜伸出脚尖点了点地上翻开的账册,冷哼道,账册上的数目用的是简写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改动起来轻而易举。一字下添一笔可作二,二字下添一笔可作三,十字上添一笔可作千,下添一笔可作七。 余双霜绕着掌柜缓缓走动一圈,目光锐利如刀,语气冷冽似冰:少夫人,敢问这样的账册还有什么查的必要? 掌柜没想到自己的伎俩只一眼就被这个八岁的小童看穿,牙齿都禁不住地上下磕碰起来。 但他还想挣扎一番,于是喊道,东家,我冤枉啊!这位小管事上下嘴皮子一碰,我怎么就成坏人了?账册干干净净,没有问题,改动的痕迹是可以看出来的呀东家! 余双霜完全不跟着他的思路走,也不去证明何处有改动,冷冷说道:我早几年就与九千岁说过,做账不能用简写数字,必须用繁写。遇到简写数字做的账簿,一律按照假账处理! 实际上,这条规定是由<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皇帝朱元璋提出的。明朝之前的账簿极易作假就是这个原因。没想到大周也如此。 掌柜听见九千岁的名号,自是一句话都不敢辩驳。那是人家衙署甚至内务府里做账的惯例,用来辖制他完全没有问题。 更何况这条规定简直是砭庸针俗,神来一笔!哪个账房先生敢说它不好? 余双霜此番表现足见东家并未夸大其词,九千岁麾下的人,即便是个孩童也绝非等闲之辈! 掌柜越想越害怕。 却见那八岁女童拿起毛笔在空白账册上横写竖写,飞快画出一张表格,格子内出账、入账、亏损、盈利,条条目目全都分明。 这种样式的账册,掌柜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他深谙此道,又如何看不出这张新式记账表的厉害之处? 算死鬼? 算死鬼! 果然只有取错的人名,没有取错的外号!两岁就开始培养这样的鬼才,九千岁深不可测!皇室底蕴深不可测! 由此更可以看出,皇上对方众妙的产业觊觎到何种地步!派这样的人来查账,是要把方众妙最后一个铜板都压榨干净啊! 掌柜被自己的脑补吓到,捧着记账表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余双霜缓缓来到他身前,没有感情的冰冷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这是我发明的新式账册,不日便会在全国推行。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被你那些小把戏糊弄吗?没有账册,我也多的是办法查出你的罪责,你就祈祷提供原材料的那些铺子也能陪着你一起做假账吧。拿不到钱,九千岁不介意收几颗人头当利息。 掌柜的心弦就在此刻完全崩断。 他忽然跪下,重重磕头,连连喊道:东家,我错了,求您救我!我把这些年侵吞的银子全都还回来,求您在九千岁和皇上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我不想死啊! 方众妙拿在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眼眶泛红地看着掌柜,痛心疾首地问道:你竟真的做了假账? 掌柜只管磕头求饶:东家,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若是死了,他们怎么办啊!东家我知道您心善,您饶我一回吧!我把银子全都退了,一分一厘都不会少! 方众妙怔愣半晌,然后才眼带哀求地看向余双霜。 余双霜背着小手,迈着方步,绕行着掌柜,冷冷说道:补不齐四千万,你们谁都讨不了好。 方众妙连忙说道:能补齐,能补齐。劳烦你给九千岁带句话,我们还需一些时日,逼得太急反倒坏事。 余双霜坐回原位,冷哼一声。 掌柜瘫软在地,长出一口气。 方众妙心有不忍地看他一眼,无奈道:你把今日之事告知其余掌柜,让他们自己去查漏补缺,莫要惹出祸端。 缴纳店铺利润的日子快到了,你们不要把银子送去我婆婆那处,我另开一扇门,你们用马车把银子直接运送到我的院子里。 第36章 宁远侯府是继续昌盛还是一夕覆灭,就看这一遭。想跑的掌柜尽可以跑,我不会追,自有九千岁去追。 掌柜连连点头,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北方战乱,南方全在九千岁的掌控下。其余掌柜往哪儿逃?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四千万两银子就是落到阎王爷手里,九千岁也能抢回来。那人可是出了名的要钱不要命,陪着皇帝一起南渡的富豪乡绅,哪一个不被他扒过皮? 东家,我会转告他们。东家,这时候您可别舍不得,有多少拿多少,保命要紧啊! 掌柜忍不住劝说一句。 方众妙红着眼眶摇摇头,又颇为忌惮地瞥了余双霜一眼,无力道:你去筹银子吧。我走了。若是侯爷还在,我怎会唉。 凄楚一叹,方众妙脚步虚浮地走了。 然而她的心声却带着几分慵懒,漫不经心地飘荡在半空:【这事传到齐修耳里,他会很满意,因为他需要这笔银子讨好皇帝。】 【这事传到皇帝耳里,他会龙心大悦,因为他急需银钱维持酒池肉林的生活。】 【这事传遍整个临安城,我的产业便再也没有人敢动半分。亲王、公侯、外戚、勋贵?管你有权无权,有势无势,你敢从皇帝的钱袋子里抢银子吗?】 【四千万我必然会给,但买什么,却不是皇帝和九千岁能说了算的。】 【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为皇帝筹钱不过是个半真半假的谎言。】 【这一遭,我斩断了外人的贪念。】 【这一遭,我清理了自己的产业。】 【这一遭,我断了公公婆婆的收入,独揽财政大权。】 【掌管中馈,绝境求生,逆旅而上,很难吗?不过如此。】 思及此,方众妙低下头,擦了擦还在滴淌泪水的眼睛,全然是一副柔弱无依,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 余双霜真是服气了。 外表这么弱,内心那么狂,除了方总还有谁? 余双霜自诩商业方面很有天赋,但与方总坑蒙拐骗,处处拿捏,死亡横跳的功夫比起来,那就是弟中弟。 黛石亦步亦趋地跟在主子身后,眼里全是崇拜。 几百上千家店铺,她还以为全部巡查完需要大半年的时间,收服众掌柜也是难如登天之事。没想到才短短三刻钟,小姐就全部搞定,还一次性追回所有被贪墨的赃款。 小姐真是太厉害了! 第38章 先帝宝库 从华光阁里出来已是晌午,方众妙领着黛石和余双霜坐上回府的马车。 这种记账表我要递交给九千岁,让你的谎言成为现实,你没意见吧? 方众妙捧着那张随手画出来的表格询问。 余双霜连忙摇头:少夫人,我没意见。 方众妙对她的表现颇为满意,承诺道:我会替你请功,该你的赏赐少不了。 余双霜知道主子的为人,自是满口道谢。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足够让她震撼。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清风楼,但主子却带着她们平平安安地走出来。 她以为巡察产业是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走,与许多老奸巨猾的掌柜打交道,主子却只用一场戏就摆平了所有麻烦。 主子说要倾尽全力给她铺路,让她尽快上手管理产业,这个承诺竟然不是空头支票。 从今往后,她去到哪个店铺巡查,哪个掌柜就要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她才八岁,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愿意当她的属下,为她办事。但她的威望和脸面,主子却帮她做得足足的。 想要登上人生巅峰,有时候选择比实力更重要。经此一遭,余双霜对方众妙更是死心塌地。 方众妙揉揉她脑袋,笑着说道:等你年满十八,你若是想自立门户,我可以送给你一成产业。往后你赚得越多,拿的就越多,你努力吧。 余双霜狠狠握拳,坚定答道:少夫人,你就瞧好吧,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凎,竟然拿公司股份诱惑她!以后方氏集团就是她的家! 黛石撇撇嘴,正想酸几句,方众妙又揉揉她的脑袋,温柔低语:小石头你也一样。你还有一年就满十八岁了,我替你置办产业。 黛石连忙搂住小姐的胳膊,不安地说道:小姐,我不要产业,我只想跟着你。 方众妙摇摇头,只当她说的是孩子话。 回到宁远侯府,稍作休息,方众妙找来管家吩咐事情。 她绕着紫竹轩行走,指着临街的墙壁说道:把这堵墙拆了,修一扇门,直接连通外面。门开大一点,不能比正门窄,也不要设置门槛和台阶,足够两辆马车并行是最好的。 她又指了指更远处的一座偏远院落,说道:把这座院子拆掉,建成私塾,族中的孩子将来好上学。 五十个工匠不够,找一百个,我要尽快完工。 管家连连点头,暗自记下吩咐。他方才隐约听说一些传言,自然是不敢多问其中缘由。 时值危难之际,少夫人竟还舍得拿出一笔钱财为族人建私塾,她这主母当的真是尽职尽责,无愧于心。 管家既有些感佩,又有些焦虑,神思不属地去了。 方众妙回到客厅,问黛石:泥瓦匠的活你能做吗? 黛石愣了一愣,问道:小姐,你想让我去修私塾吗? 方众妙摇头道:不,我们多准备一些砖石,把地库隔出一个单间,里面专门存放白银,别的财宝都封上。 黛石不解地问,小姐,你为何如此? 方众妙摇摇头,笑而不语。 黛石看看半空,没听见心声,也就不敢追问。 院外,姜雨柔正领着三个小男孩玩蹴鞠。怕孩子们渴了,旁边廊下还摆放着三个用竹节做成的小水壶。 她的娇笑声与孩子们开心的嬉闹声融合在一起,令人闻之心喜。 不得不说,在适应环境这方面,姜雨柔是个天赋异禀者。哪怕她的名声已经烂透,她也可以没心没肺地活着。 余双霜从门外走进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腮凝视院内生机勃勃的景象。 能让她交付真心,姜雨柔其实是个合格的母亲。那人只是有点贪财,有点懒惰,有点好色,有点恶毒,还有点重男轻女而已。 想到这里,余双霜自己都有些黑线。她回头瞥了一眼,瞳孔顿时紧缩。 众目睽睽之下,方众妙竟然在看那张藏宝图!她不要命啦! 这种宝贝应该等到晚上,独自去往暗室,点一盏油灯,挤一双斗鸡眼,拿个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看才对呀! 方总,你可真是无畏无惧啊! 方众妙只略看几眼便低声笑起来。 这是先帝宝库的所在,你们看看。她竟然直接把藏宝图扔在桌上。 黛石连忙把藏宝图拿在手里,目光带着警惕四下查看。余双霜把脑袋挤进黛石怀中,定睛细看。 京城皇宫? 她止不住地发出惊呼,然后连忙捂嘴。 黛石垂眸一看,也愣住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触桌面,呢喃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先帝把所有人都耍了。 这不是藏宝图,是机关图。先帝宝库就在皇宫地底。我爹用奇门遁甲之术设置了重重机关,死门九百九十九个,生门只有一个。找不准生门,整个宝库都会沉入地下河,付之东流。 黛石紧张地问,小姐,京城已被蛮夷抢占,皇宫也成了蛮王的私宅,宝库会不会被发现? 方众妙摇头道,不会的。奇门遁甲之术可困鬼神,可遮天机,蛮夷不通汉文,不懂道学,给他们一百年他们也发现不了皇宫的秘密。 余双霜暗自回忆了一会儿,忍不住低语:难怪话本子里,余飞翰率领二十万亲军,拼着九死一生也要夺回京城。 他那些忠心耿耿的属下想代替他打这一仗,他都不许,还说什么身先士卒的鬼话!原来他是为了这笔财宝! 夺回京城不久,他便快速扩军灭了蛮夷,统一了这方世界,成了万王之王。 余双霜呸了一口,不屑地唾骂:吃绝户的渣男! 方众妙闭上眼沉吟:我的气运,其余潜龙的气运,乃至于大周国运,全都被余飞翰掠夺。如此,他若还是不能成万王之王,那就太无用了。他背后有高人指点,是我们的死敌。 说到这里,方众妙感到一丝紧迫,睁开眼吩咐道,把那戒指拿给我,用水化掉上面的血液,我们来找一找九千岁的侄儿。相信我,能杀死余飞翰的人只有九千岁。 黛石连忙去找戒指。 第37章 余双霜把脑袋凑到方众妙耳边,小声问道:少夫人,我好歹也是余飞翰的亲女儿,他若是当了皇帝,说不定我还能当公主,你就这么相信我啊? 方众妙定定看她,问道:余飞翰能给你独立的位格,能给你自主婚嫁的权力,能给你不受掌控的人生吗?他若是能,我现在就派人把你送到他身边去。 余双霜仔细一想,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我不去我不去!我这辈子跟定少夫人你了! 原着里,余飞翰是个六亲不认的种马,把妻妾、儿女当成巩固权力的工具。别人惦记他小妾,他不但不生气,还给别人创造私会的空间。朝臣提议要送公主和亲,他想也不想就答应。 鬼才愿意当他女儿! 认真想了想,余双霜凑到方众妙耳边慎重说道:少夫人,我一定会帮你改写原着。我要让你当大女主。到时候你吃肉,我跟着喝汤。 方众妙揉揉小姑娘的脑袋,心声轻笑着飘荡在半空。 【大女主?似乎是个好词儿,不过我更乐意当乾坤棋局的执棋人,天下道场的元天尊。】 余双霜呆了一呆,然后在心里默默竖起一个大拇指。 方总,论起狂妄,你是这个! 第39章 心狠手辣九千岁 齐修回到皇宫不久,一名暗卫便悄然潜入他屋内,呈上一封密信:主子,这是方众妙在华光阁内的一举一动,您看看。 齐修接过密信略看几眼,忍不住低笑起来。 真是演的一出好戏,消息传出去,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方众妙的产业?没了余飞翰,她照样在临安城横着走。 这样一个妙人,若是没有那 发现自己不能口述心声之事,连写也不能写,齐修越发愉悦地笑着。 他呢喃道:这样一个妙人,我真是舍不得杀她。 不过再舍不得,方众妙也是要死的。万一别人从她的心声那里得知自己最大的隐秘,该当如何?万一赵璋也能听见她的心声,事情就无法收场。 如此一来,就算找回侄儿,齐修也不能给方众妙当朝面圣的机会。 方众妙必须死。 齐修眸色冷厉,唇角却含着温柔笑意。 他朝暗卫摆摆手,吩咐道,你去宁远侯府给那个名叫黛石的丫鬟带句话,让她管好她家主子,不要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否则我不介意立刻就屠了侯府满门。 暗卫领命而去,又有一个飞羽卫敲门进来,低声回禀:九千岁,布置好了。 齐修颔首下令,让林宝儿进来。 片刻后,脸颊红扑扑的小太监轻轻推开门,腿却并未跨入屋内,只是伸着修长的脖颈,探头探脑地看。 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问,师父,你找我干嘛? 这副天真可爱的模样总是能让齐修想起少年时的哥哥。 他真的很怀念 你来。 他招招手,笑容温柔。 林宝儿迈着小碎步跑进来,双眸清澈闪亮,饱含眷恋。 齐修一瞬不瞬地凝望她,然后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白皙的脸颊,耳语一般问道:宝儿,你跟着我几年了? 低沉磁性的嗓音像醉人的陈酿。 林宝儿脸颊烧红,喃喃道:回师父,有三年了。要不是您,我早就饿死在冷宫的枯井里。师父,您是我的天,我要一辈子伺候您。 她仰起头,露出自己充满孺慕之情的热烈眼眸。 齐修愉悦地笑着,指尖抚过林宝儿神似兄长的眉眼,语气越发低柔地说道:乖宝儿,李妃的弟弟升任户部尚书一职,李妃托我送些赏赐去李府。你替为师跑一趟。等你回来,为师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林宝儿心下一动,眨着纯真的大眼睛问道,师父,你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呀? 齐修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她带着媚态的眼尾,嗓音暗哑:一个大秘密,事关我的身家性命,只能你一人知晓。我可以相信你吗,嗯? 林宝儿被他极富磁性的嗓音惹得骨酥肉软,眼里止不住地浸出水色。 师父,我一定不会背叛您。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师父,我马上就去李府,您等着我。 林宝儿嘴上说着要走,双手却恋恋不舍地抓着齐修的手腕。 齐修替她把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叹息道,宝儿,师父对你再好,也常常觉得亏欠于你。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爱是常觉亏欠。 林宝儿下意识地想到这句话,脸颊顿时烧红。她慌忙推开齐修,匆匆往外跑,慌里慌张地说道:师父,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齐修看着她的背影,眼眸一点一点褪去温度,变作刺骨的森冷。 皇帝寝宫内,林宝儿坐在赵璋腿上耳语一番。 赵璋将手伸入她衣襟,轻轻捏着她的绵软,调笑道,那方众妙倒是识趣,朕可以让她多活一些时日。朕的宝儿真是讨人喜欢,能叫齐修那个罗刹向你敞开心扉。朕很想知道齐修最大的秘密是什么。莫非他爱上你,想与你断袖分桃? 思及此,赵璋忍不住哈哈大笑。 林宝儿轻轻捶他一下,语气娇嗔地说道:皇上,您别说这种话,羞死个人了。 话锋一转,她又不无骄傲地说道:不过奴婢觉得他对奴婢已经完全信任了。日后左右他的想法,扰乱他的视线,接管他的势力,应当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璋心下一动,立刻将她推开,催促道,那你快去李府吧,拿到齐修的秘密,马上来朕这里禀告。 林宝儿知道正事要紧,连忙整理好衣襟,匆匆去了。 她刚出宫门,来到马车停放之处,一只野狗忽然从旁边的暗巷里跑出来,对着她扑咬。 她尖叫格挡,摔倒在地。 野狗的血盆大口对着她的脸喷出臭气,锋利的牙齿近在咫尺。好在一名车夫疾奔而来,两根手指抠入野狗眼眶,活活把野狗弄瞎。 野狗疼得惨嚎,盲目的在原地打转。车夫抄起棍棒把野狗打死,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回过头,他软了面色,耐心安抚道,小公公你莫怕,无事了。这种疯狗咬住人就不会撒口,你踹它打它都无用。它咬你的时候,眼珠子离你最近,也最脆弱,你伸出手指头往它眼眶里戳就行了。 城门外聚集了许多流民,每天都有人饿死,野狗闻着腐臭味就赶来了,还喜欢刨洞往城里钻。吃过人肉的野狗最是凶狠,你记住这一招,往后也能自救。 林宝儿眼泪汪汪地点头,暗自把这些话记在心里。 她也发现城中多了许多野狗,绿油油的眼睛看着很是吓人。 车夫把林宝儿送到李府。 因是李妃给弟弟的赏赐,李家公子亲自来前院领赏,还给林宝儿塞了一个颇有分量的荷包。 林宝儿接过荷包的时候感觉手指被轻轻捏了一下,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她知道李公子是个色中饿鬼,平日里荤素不忌,玩得很脏。但她不敢计较,呵呵傻笑一下就想离开,却没料一道劲气不知从何处射来,将她的帽子打落。 瀑布般的青丝垂下肩头,洒出幽幽香气,林宝儿秀美绝俗的脸庞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李公子眼睛都看直了,下腹冲上一股热气,兽心顿时大发。 林宝儿见他神色不对,慌忙朝院子外面跑去。李公子虎扑而上,将她压倒在一旁的草丛里,飞快撕扯她的衣服,口中发出淫邪的笑声。 仆役们对此见怪不怪,纷纷躲着走。 就连二品大员的嫡亲孙女儿不也被他们家公子奸污了吗?事后李妃在皇帝跟前哭一哭,闹一闹,公子啥事都没有。 这只是一个太监,她的死活谁会在乎? 林宝儿声嘶力竭地呼救,却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奴仆从一旁的小路跑过。 在这李府,她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是皇上的女人!我怀了皇上的龙种!你别动我! 她只能喊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李公子扯开她的衣服,看见绑在胸前和腹部的布条,不得不相信这个荒唐的事实。但他与李妃血脉相承,教养一致,都是十足的恶毒自私,胆大妄为之徒。 李妃都不曾有孕,这假太监竟敢抢在前面!龙种又如何,我弄的就是龙种! 李公子狰狞一笑,擒住林宝儿的双手,俯身啃咬林宝儿的脖颈。 看见他绿油油的眼瞳,林宝儿仿佛看见了之前那条野狗。车夫的话不知怎的浮现在脑海,音量越来越大。 戳他双眼,弄瞎他!这样他就不能再伤害你了! 被这句话蛊惑的林宝儿抬起头狠狠撞击李公子的脑袋。 第38章 李公子吃痛放开她的双手,她立刻将两根指头插进李公子的眼眶。 凄厉的惨叫终于引来府中仆役,这些人把林宝儿团团围住,拳打脚踢,鲜血汩汩从胯下流淌,腹中胎儿终于还是没了。 李公子瞎了双眼,气到疯魔,命人当场把林宝儿活活打死。 我的眼睛瞎了!爹,娘,你们快给姐姐送信,我要这太监全家死光! 爹,我当不成户部尚书了,我一辈子都毁了。 李公子捂着双眼嘶吼,随后嚎啕大哭起来。 是夜,皇宫乱了。 第40章 看你表演 赵璋脸色阴沉地坐在软榻上,寝衣敞开,露出健硕胸膛,长发披散,落魄模样。他双眼泛着血丝,周身萦绕煞气,整个人处于暴怒的边缘。 适才,他已收到消息,林宝儿那个废物竟然死在李家孽障手中。死便死了,她还喊出自己是皇帝女人,怀着龙种的话。 李妃猖狂跋扈,她弟弟无恶不作,由此可见李府的教养。现场人多嘴杂,李家的两个老东西管束不住,这事当晚就传扬了出去。 齐修耳目通神,几乎立时就得知此事,匆匆赶去李府,亲眼见到了林宝儿的尸体。 赵璋收到暗卫递来的口信时,一切都晚了。想把这事悄悄抹去已经不可能。 窗外照进一束月光,远处萤火点点,十分凄冷。 齐修抱着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一脚踹开拦门的侍卫和太监,大步走入皇帝寝宫。 听见外面传来两声惨叫,赵璋只是掀了掀眼皮,丝毫不觉意外。 掏心掏肺溺宠爱重的徒弟是个女子,还是自己放在他身边的眼线,肚子里甚至怀着龙种,齐修怕是已经气疯了。 对他来说,这不啻于奇耻大辱! 不过,林宝儿怀孕的事,赵璋也不知情。他若是知道,早就赐下一碗落胎药,叫那野心勃勃的女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以为龙种是谁都有资格孕育的吗?不过一个下贱东西 赵璋冷哼一声,面色略显狰狞。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抬头看去。 齐修热烈如火的红袍沾满鲜血,竟是把那烂泥一般的尸体抱在怀中,舍不得放手。 他可真是用情至深。除开他那侄儿,林宝儿又是一枚牵制他的绝佳棋子。只可惜棋局已废。 赵璋眸色变幻,心里的怒火几乎压抑不住。 齐修轻轻放下林宝儿,直勾勾地盯着皇帝,问道:陛下,您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赵璋森冷的面容忽而扯开一抹笑,摊手道,齐修,如你所见。 向朕要解释?你一个狗奴才,你配吗? 齐修下颌紧绷了一瞬,似在隐忍。 他很快平复好情绪,半跪下去,一字一顿地说道:奸淫宫人,残害龙嗣,蔑视皇权,此乃抄家灭族之罪,恳请皇上降旨严惩! 赵璋缓缓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林宝儿血肉模糊的尸体,语气淡淡地说道:一个是朕的岳家,一个是朕的玩物,齐修,你觉得是岳家重要还是玩物重要? 齐修只是低着头,拱着手,不作回应。他若一定要计较此事,发动言官大肆弹劾李家,乃至于攻讦皇帝的那些宠臣,赵璋也招架不住。 赵璋面皮发黑,怒火中烧。 该死的贱人,该死的孽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片刻后,见齐修依旧半跪,神色坚决,赵璋只能妥协:上次你递交的新任官员名单,朕全都允了。户部尚书人选也由你定。你起来吧。 齐修依旧半跪,微微抬起的眸子竟闪烁着令人胆寒的血光。 他一字一字地重复:请陛下降旨严惩,还死者公道! 看来他对那林宝儿真是爱得深沉。若无此事,他有多少秘密,赵璋都能通过林宝儿挖出来。 齐修智多近妖,心狠手辣,再粗的绳子拴在他脖子上,赵璋也觉得不安全。所以他处处算计着对方。他甚至怀疑对方太监的身份也是假的,所以才会派一个女探子。 眼看齐修自己就要往致命的套索里钻,事情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赵璋越想越恼火,呼吸不断加重。 他俯下身,耳语道,齐修,别给脸不要脸。林宝儿和侄儿,你只能选一个。 齐修慢慢抬头,深不见底的眼眸似漩涡一般漆黑。 面对他杀气腾腾的眼睛,赵璋连忙直起腰,不敢再与之对视。这头猛虎目前还在掌控之内,危险性却与日俱增。 赵璋心浮气躁,沉声叱骂:狗奴才,选好了就滚吧。 齐修抱起林宝儿的尸体,大步走出寝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偶感风寒,卧病不起,告假数日,还望陛下恩准。 这是被惹怒,撂挑子不干了。那么多政务,谁来处理? 赵璋盯着他的背影,呼吸粗重,眼睛发红。 就在这时,李妃不请自来,入殿便哭:皇上,我弟弟 啪的一声巨响令所有宫人抬头惊望,然后又飞快跪下,压低脑袋。 只见赵璋一巴掌将李妃扇倒,上前狠踹几脚,然后扑上去撕扯李妃的衣裳,野兽一般啃咬。 李妃的尖叫声划破天际。 齐修径直离开皇宫,中途换乘好几辆马车,摆脱了皇帝派来的暗卫,绕行至城外乱葬岗,随手把破破烂烂的尸体往那白骨累累的土坑里丢。 新鲜血液的气味引来一群眼睛绿油油的野狗,领头的野狗朝齐修呲牙咆哮,唾液飞溅。 齐修轻轻斜睨一眼,咆哮声就变成了恐惧的轻哼,野狗讨好似的摇摇尾巴,扭头飞快跑开。 齐修平静地看着土坑。 林宝儿那张脸很快被撕扯成碎片。 恶心的感觉终于消失,齐修轻轻勾起唇角,笑意温柔,眸色却比黑夜更浓重。片刻后,他转身离去。 --------- 与此同时,方众妙将一张画好的地图拿在手里查看。 此处太过偏远,恐有艰险。她呢喃道。 黛石无所畏惧:对我来说应该没什么危险。一个小山村而已。 方众妙摇摇头,沉默不语。 余双霜小声提议:要不我们花银子请高手去吧。 方众妙否定道,不妥,此事外人不得插手。若是消息走漏,孩子会有危险。 心声飘荡在半空。 【白日里,我也不知道这孩子的下落,只能搪塞齐修。现在我知道了,还得另外想个说辞,让齐修自己去找。】 【我身体太弱,去不了。小石头是我的心中宝,她掉一根头发丝儿我都心疼,断不能为救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让她赴险。】 黛石感动得吸了吸鼻子。小姐果然最疼自己! 余双霜又酸又羡慕,很想拉着方众妙的手问一句:方总,我是不是你的心中宝? 齐修刚从半空飞落,还未推开房门就听见这句心声,眸光不由闪了闪。 方众妙对她那个丫鬟倒是掏心掏肺的好。不曾经历过世间的苦难,心里总是有光的。 齐修伸出手,推开门,一束温暖烛光照在他冰冷的面庞上。 屋内三人转头看去,皆是一惊。 方众妙连忙站起身走到门口,屈膝行礼,九千岁,您怎么来了? 心声却如愿以偿地轻笑着:【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心有灵犀。】 这可不是大家闺秀的反应,齐修挑眉,然后垂下头,刻意看了看自己染满鲜血的衣袍。 方众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愣,然后捂着嘴惊呼一声,脚步急急后退,避如蛇蝎。 心声却悠悠然然,慵慵懒懒,半点不觉惊恐。 【好重的血腥味儿。他奴仆宫里的黑色细线已经消失。所以这血是那小太监的?如此甚好,他安全,我才能借他的手做很多事。】 齐修的心情原本很糟糕,然而此时此刻,他竟愉悦地低笑了一声。 看着方众妙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生动灵巧唱念做打,其实挺有趣的。 利用自己做很多事?她真是敢想。 第41章 报应 齐修不曾跨入屋内,眸光轻轻扫过寂静的院落,确定此处没有旁人监视,直接道:我自己去找侄儿,不用劳烦你。他在何处? 方众妙皱起眉头,好似不情不愿地问:九千岁,您位高权重,身居要职,朝堂一日都离不得您。那处山高路远,此一去不知几日能回,皇帝不会怀疑吗? 心声却漫不经心地呢喃:【自然是你自己去找,出了事也怪不到我头上。】 齐修懒得与她做戏,摊开手掌,语气冷沉:给我地址。 方众妙蹙着眉头站在原地,眼睛闪闪烁烁,好似犹豫挣扎。这么有价值的情报,她舍不得给。亲自救回那个孩子,她才能从九千岁这里讨到一个天大的人情。 第39章 她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自作聪明心思肤浅的内宅妇人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齐修静静欣赏着她妙到毫巅的表演,不知怎的,竟然多出许多耐心。 这份情我会记在心里。他也陪着演起来,允诺道,若我侄儿能够平安归来,你所托之事,我定会办到。 方众妙半信半疑地打量着齐修的脸庞,还在犹豫挣扎。 心声暗自估量道,【好了,演的差不多了,该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了。】 竟把我侄儿比作烫手山芋,方众妙,你很好。齐修颇觉不悦,眸子里的血煞狠戾却在不知不觉间变作气恼的微光。 他再度讨要:给我地址。 方众妙定定看他一会儿,慎重说道:九千岁,您可要记得今晚的承诺。 话落转身回屋,从桌上拿起一张地图,放在齐修的掌心里。 齐修垂眸看了看,又把地图仔细叠好,放入怀中,随即飞身离开。 方众妙和余双霜睁大眼睛看着他在夜色中腾挪跳跃,渐去渐远,脸上满是崇拜和向往。 黛石连忙追出去,却根本撵不上齐修的速度。那人的身形如鬼似魅,飘渺不定,看着很近,实则一个眨眼就去到了数十丈之外。 娘的,你还派人来警告我!我家小姐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管的着吗? 黛石站在墙头遥望齐修的背影,很是不甘地骂了一句。 不远处的院落传来一声惨叫,引得黛石转头看去。那是苗萍翠的院子,大晚上不睡觉,她鬼叫什么? 黛石心中好奇,远远向自家小姐挥挥手,指指主院,意思是过去看看。 方众妙轻笑摆手。 余双霜压低音量说道,吃到大瓜回来告诉我。 黛石翩然而去,落在苗萍翠卧房的屋顶上,悄悄扒开一片瓦往里看。 府医正给苗萍翠上药。许是药粉腐蚀性太强,洒在没了眼珠的眼窝里,比刀剐还疼。 苗萍翠惨叫连连,冷汗淋漓,四个丫鬟婆子都差点按不住她疯狂扭动的身体。 余成望坐在一旁长吁短叹。 上完药,府医拱手说道:夫人的眼窝有腐烂的迹象,若是不用最好的去腐生肌之药治疗,另一只眼睛恐怕也保不住。 苗萍翠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变作暴怒的质问,你不是说挖掉这颗眼珠,我另外一只眼睛就没事了吗?你这庸医!你该死! 府医连忙跪下,垂着脑袋快速说道:夏日苍蝇成群,夫人的伤口应当是不小心被苍蝇舔舐过,已经生了细细的白蛆。这是照顾不周的原因,与我无关啊! 照顾不周?苗萍翠立刻看向董氏,仅剩的眼睛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昨日董氏带着三个大丫鬟来投奔她,说手里有方众妙的许多把柄,希望能在主院有一席之地。 苗萍翠想着这些人留下还有大用,便同意了。 当时正好有个丫鬟拆开布条准备给她上药,董氏急于表现,把换药的活儿抢了过去。但她很害怕血腥,哆哆嗦嗦弄了好一阵子。 苍蝇许是在那个时候钻入眼窝,产了卵。 这四人不是来投奔我的,是受了方众妙的指使,来害我的! 心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苗萍翠眼神一变,立刻嘶喊:把她们四个拉出去打死! 朝廷虽然颁布了不得随意打杀家奴的律法,但乱世之中,谁人会管?城外那座山早就变成了乱葬岗,把尸体往那处一丢,不用三日,野狗就能把所有罪行抹去。 几名强壮的家丁冲入屋内,把哭嚎求饶的董氏四人拖出去。 董氏忽然想起少夫人的批命【她们四人的命宫里全是血色煞气,这表明她们命不久矣。杀她们,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少夫人,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是仙人,跟着你才有好日子过!我们不该背叛你啊! 四人被拖出去老远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少夫人救命!少夫人我们知道错了! 若能从头再来,那该多好。 打板子的闷响和痛苦的哀嚎搅乱了夜的宁静。远处狗吠阵阵,惊鸟乱飞。 黛石咧咧嘴,心中极为痛快。 小姐说的没错,不用自己动手,这四个叛徒就会走上死路。苗萍翠这老虔婆难得干了一件好事。 黛石眯起眼睛,继续往屋里看。 余成望根本不在乎四个贱奴的死活,追问府医:不拘什么药,只管给夫人用上。她这只眼睛一定要保住! 宁远侯府不能有一个瞎子主母,平白叫人看笑话! 府医满脸难色,吞吞吐吐地说道:侯爷,眼睛连着颅脑,眼窝坏了,不仅另外一只眼睛保不住,脑子也可能坏掉。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夫人会变成痴傻之人,所以一定要用最好的药。 余成望更加心急,不耐烦地说道:我知道,你只管上药,别废话。 主母又瞎又疯,他的颜面也不用要了。 府医拱拱手,小声开口:最好的去腐生肌药名叫复生丸,一粒百两黄金,夫人伤在要害,需得用药百粒,五十粒碾碎撒在患处,五十粒内服,加起来是黄金万两。此药还得侯爷亲自带上黄金,去回春堂购买,我这里没有。 黄金万两?余成望呆住了。 府医拱拱手,声音更小:是的。此药起死人而肉白骨,药效十分神奇,万两黄金不贵的。 苗萍翠尖声催促:黄金万两算什么,侯爷,你快去找方众妙,让她出钱!我今晚就要拿到药!快去! 余成望想到傍晚听到的那个传言,脸色一片灰败。 这笔钱方氏不会出的!我也不会!宁远侯府若是敢在这个时候挥霍一万两黄金只为买一瓶药,九千岁就能随意捏造一个罪名,把我免官去爵!侯府的钱已被皇上视作囊中之物,谁敢伸手?你这眼睛瞎了就瞎了吧,这是你的命! 说完,余成望拂袖而去。 苗萍翠愣了好一会儿才追到门外,疯癫地嘶喊:你什么意思?你回来!我要复生丸,我不要当瞎子傻子! 第42章 狗吠 苗萍翠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跑出房门,站在廊下对着余成望渐去渐远的背影大吼大叫。 不见余成望回头,她虚脱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四周狗吠阵阵,惊鸟纷纷,真可谓鸡犬不宁。 黛石站在屋顶上,叉着小腰,扭扭屁股,学着苗萍翠的样子尖声轻喊:我不要当瞎子傻子,我不要当瞎子傻子! 喊了两声,她嘻嘻一笑,原地飞离。 翌日,管家找来许多工匠,把紫竹轩后院的墙壁凿开一个洞,开始修筑大门。远处那座院子也拆掉,建成学堂和孩子们住宿的地方。 泥沙、砖石、木头等建筑材料源源不断地运送进来,堆放在各处空地。 宁远侯府变得有些乱。 族人们也都听说了九千岁向少夫人索要四千万两白银的事,纷纷跑来打探消息。 刚过巳时,方众妙已经接待了五六波客人。大家对余氏宗族的未来都忧心忡忡。 方众妙也不解释,只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解决难题,救大厦之将倾。 这种超出她能力范围的话,族人们自是不信的。离去时,他们长吁短叹,面色凝重,颇感绝望。 方众妙站在屋檐下目送客人,面色十分不好,心声却带着慵懒的轻笑。 【无助吗?焦虑吗?预见到家族没落,穷困潦倒的未来了吗?如此甚好。】 【现在的你们有多痛苦难熬,将来对我的能力就有多敬仰畏惧。】 【不曾体会过绝望,如何体会希望的狂喜,如何真心实意跪在我面前,许我虔诚,奉我香火?】 转身回屋的一瞬间,方众妙阴郁的脸庞缓缓绽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 黛石和余双霜好奇地挠心挠肺。那四千万,主子到底要用来做什么?不一样是送给皇帝吗? 尝到甜头的皇帝肯定还会索取第二笔、第三笔、第四笔,每一笔的数目都会比之前更多。 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讹诈。 主子表现出的顺从和懦弱将使她成为众多豺狼虎豹的猎物。所有不怀好意的人都会试图在她身上榨取到钱财。就连宫里的太监也会频频登门打秋风。 蜂拥而至的食人鲳吃光一块肉只需要几个眨眼。主子会变成那块肉。 主子聪明绝顶,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她还是还答应下来,可见她心中必有成算。 只是不知她要如何解决这次危机。 黛石和余双霜竖起耳朵偷听心声,只可惜方众妙根本不考虑这件关乎她性命的事。 二人跟进屋,试探性地问:主子,这笔银子不能给,给了我们就会不断被勒索,你也知道吧? 第40章 方众妙摇头道,这笔银子可以给,而且还要大大方方,昭告天下地给。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追问:为什么? 方众妙将纤细食指抵在自己娇艳欲滴的唇瓣上,笑着轻嘘一声。 黛石和余双霜抬头看向半空,心声依旧没有飘荡过来。 主子决定保密的事,她竟然可以做到想都不想,绝不外泄,她可真是个神仙! 黛石和余双霜满脸失望地坐下,各自捻起一块糕点狠咬一口,算作泄愤。 不多时,姜雨柔带着三个小男孩进来请安,还把孩子们的作业本摊开,指着上面的文章夸个不停。 孩子们满脸期待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接过作业本认认真真翻看,随后拿起毛笔,蘸上朱砂,把优美的词句和写得极好的字一一圈出来。 句子如何好,字体如何飘逸,自己为何觉得可圈可点,哪里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她都耐心讲解一遍。 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 姜雨柔是官家小姐,受过良好的教育,时不时附和几句,也都说在点子上。 孩子们拿回作业本,又是羞涩又是开心地笑着。 课业虽然繁重,但也要注意休息。好了,让姜夫子带你们去玩吧,过了晌午记得回来用膳。 方众妙一一拍打三个小男孩的头。 孩子们欢呼一声,拉扯着姜雨柔的衣袖跑向门口。 姜雨柔脸颊烫红,眸子里水光闪烁。被孩子们拖走之后,她又挣扎着跑回来,两只手抓住门框,伸出一颗脑袋,期期艾艾地问,少,少夫人,您方才,您方才叫我什么来着? 方众妙微微一愣,然后才笑着说道:姜夫子还有何事? 姜雨柔眼睛闪亮,笑容惊喜,放开抓着门框的双手,任由孩子们把自己拉扯走。 来到宁远侯府之后,她以为自己会被囚禁内宅,日日虐待,活得比猪狗还不如。万没料,在少夫人这小小的一方院子里,她才知道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活着是怎样一种美好的滋味。 余双霜侧耳倾听屋外的嬉笑声,叹息道:我娘被你感动哭了。 方众妙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有什么好感动的,她擅长什么,那便让她去做什么,我这院子不养闲人。 心声幽幽道:【女人也是人,女人也可以像男人那般有尊严,有位格地活着。阴阳圆融、乾坤并立,才是万法之基。】 余双霜眸光闪烁地看向方众妙。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主子的思想超前了几千年。要不是心声什么都瞒不住,她会怀疑主子也是穿越者。 不过道家思想好像一直这样开明,难怪主子这么智慧。 黛石抱住自家小姐的手臂,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小姐的肩膀。怎么办,她越来越喜欢现在的小姐,想一辈子跟着小姐。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仆役的通禀声:少夫人,夫人来了。 昨晚听见黛石的讲述,方众妙就料到此人会来。她站起身走到门外,隔着老远便伸出手做搀扶状。 母亲,您怎么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唤我一声就是,何必带着重伤跑这一趟。 苗萍翠避开方众妙的手,径直走入屋内,坐在主位。 王安贞跟在后面进来,朝方众妙挤挤眼睛,呲牙一笑。她是来看热闹的。 方众妙随后进屋,坐在下首,满脸心疼地看着苗萍翠脸上的纱布。 母亲,您的伤怎样了?可有好些? 苗萍翠冷汗淋漓,嗓音嘶哑地开口:你几天不来看我,现在装什么孝顺?我这眼睛再不治便要瞎了,你给我两万两黄金,我要买复生丸。 方众妙低下头,语气里带着为难,母亲,不是我不想给,是给不了。 心声幽幽飘荡:【把银子给你不如扔河里听个响儿。】 正在喝茶的王安贞连忙捂嘴,以防自己喷水。 嫂子这颗心真是恶毒!不过她好生喜欢,哈哈哈。 苗萍翠面皮一阵一阵抽搐,心脏绞痛难耐。 方众妙,你不孝!你不是人! 好不容易压下心火,她试探道,除开那四千万两,你肯定还有富余的银子。你能救我是不是? 方众妙叹息一声,无奈摇头:那四千万两我根本凑不齐,哪有多余的银子。 心声轻笑道:【我有,但我宁愿送给路边的乞丐也不给你。你能奈我何?】 王安贞低下头,抿着唇,艰难忍笑。嫂子威武,嫂子继续! 苗萍翠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面容渐渐变得狰狞。 她忍耐不住地嘶喊起来,我知道你有多余的银子!你快拿出来!不然我就在外面宣扬你的畜生行径!连婆母都能见死不救,你大不孝! 方众妙抬起头,露出苍白的脸庞,眼里泛出委屈的泪光。 她哽咽着开口:母亲,皇上逼我,九千岁逼我,难道你也想逼死我吗? 心声在半空中飘荡,很是慵懒随性。 【你只是变成了瞎子傻子,而我被你惹得如此不开心。母亲,你过分了。】 什么叫做你只是变成了瞎子傻子?我的眼睛、我的脑袋、我的健康,难道还及不上你一时片刻的心情舒畅吗? 苗萍翠忽然抓住胸前的衣服,额头冒出大量冷汗。 她真的快被气死了!她的心好痛! 她表情扭曲地说道:方氏,若没有翰儿这些年的庇佑,你早就被外面那些人生吞活剥了!三年平安换三万两黄金,不算贵吧? 方众妙低下头,无助地呢喃:母亲,四千万两银子,您以为是那么容易凑齐的吗?我连自己都保不住,如何救你。我不是不给,是真的没有。 心声似冷风过境,一句接着一句:【三年平安是我用嫁妆银子买的,别说的好像我欠了宁远侯府一样。】 【没有我爹的人脉开道铺路,没有我的钱财招揽兵丁,余飞翰做不成北征军的大将军,他也没有能力庇佑我。】 【我不曾嫁入侯府之前,余家父子不过是两个闲人。我嫁入侯府之后,他们才跻身权贵,掌握权柄。】 【谁施恩谁受惠,你都搞不清楚,你跑来我这里讨钱?】 【既如此,我只能当你狗吠。】 苗萍翠猛地站起,手指哆哆嗦嗦地点着方众妙,然后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众仆妇连忙围拢过去,惊慌失措地喊着夫人。 第43章 悔之晚矣 王安贞看呆了。 她见过骂人凶的,吵架狠的,却没有哪一个能把人活活气吐血。 怔愣一瞬之后,她连忙扑过去,假装焦急地拍打苗萍翠的胸脯,上扬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黛石和余双霜只想大声给自家主子鼓掌。 好好好,气死这个老妖婆! 方众妙连忙命人去找府医,又让丫鬟把苗萍翠扶到一旁的软榻上躺着,稍微解开一些衣襟透透气。 母亲,儿媳是真的没有多余的银子。你就是逼死儿媳,银子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呀。 她凄惶无助地说了一句,不知想到什么,匆匆走入内室,片刻后拿回来一个木头匣子。 打开匣盖,把晶莹剔透的翠玉镯子展示给苗萍翠看,她欣喜地说道:母亲,这镯子十分贵重,你拿去卖掉就能凑齐买药的钱了。 心声幽幽冷冷,似远似近地飘在半空。 【看,这就是你谋杀我的证据。你记起来了吗?】 【你想我死,我让你瞎。你要我命,我叫你疯。这样很公平,是不是?】 苗萍翠看了镯子一眼,头一歪,又吐出一口浓血。 方众妙立刻合拢匣子,慌张地催促:快把母亲抬回主院!府医来了好给她诊治! 丫鬟婆子们犹犹豫豫不敢妄动。 夫人连着吐了两口血,这个时候将她抬回去,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她们担待不起啊! 苗萍翠却挣扎着爬起,绝望地喊道:快把我抬回去!留在这儿,我命都没了! 终于在此刻,她体会到了深深的悔恨。若是早知道方众妙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有仇必报,智多近妖的人,她何苦招惹对方? 她更不应该给出那个镯子。 从今往后,只要看见这镯子,方众妙就会产生弄死她的念头! 一步错,步步错!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奄奄一息的苗萍翠被一群人抬走。她蒙在眼睛上的白布沁出刺目的血色,竟是伤得更重了。 方众妙站在门口忧心忡忡地目送这些人,嘴里发出无奈的叹息。 转回头,看见正捂嘴偷笑的王安贞,她吩咐道:弟妹,我这边忙着筹钱,没有空闲,母亲那里还需你多多照看。 王安贞连忙屈膝行礼,恭恭敬敬地应承下来。 第41章 她好像越来越喜欢嫂嫂了。 临走时,王安贞凑到方众妙耳边小声且快速地问:杀余飞翰的事,嫂子布置下去了吗? 方众妙微微颔首:弟妹放心,已经着手安排了。 王安贞心满意足,一路偷笑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是夜,苗萍翠就因伤口感染发起高烧,府医匆匆赶来救治,却始终降不下热度。 王安贞收到消息连忙跑到方众妙这边,死活要拽着对方一起去。嫂子的心声既然那么能说,在这紧要关头便该多说一些。若是能把苗萍翠那个老虔婆气死就最好了。 方众妙赶到时,余成望和余飞虎已经守在病床边。 府医满脸忧色地说道:已经服了两帖退高热的药,还是不行。我医术不精,已无能为力,还请侯爷明日上奏陛下,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余成望叹息着点头。 方众妙走过去,轻轻握住苗萍翠的手。 心声在空中飘荡:【余飞翰死了,北征军被皇帝和九千岁一分为二,接管了权柄。这个时候,谁认识你宁远侯?奏请太医?你有这个资格吗?你那奏折只配压箱底,皇帝看一眼算我输。】 余成望气得面皮抽搐。 他终于知道妻子为何会被方氏气到吐血。这张嘴是真的狠毒。 余飞虎低下头轻轻咳嗽。如果可以,他其实更想笑出声来。 王安贞用肩膀轻轻撞了夫君一下,然后朝方众妙那处挤眉弄眼。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嫂嫂的嘴是真毒!想让嫡母死,直接放嫂嫂就行了。 苗萍翠隐约恢复一些意识,发现方众妙正握着自己的手,连忙挣扎起来。 方众妙牢牢钳住她的手腕,又站起身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和另一边完好的眼珠,忧心忡忡地说道:好烫。大夫,你真的没有办法给母亲降温吗? 府医叹息摇头:没了。用冰块试过,又喝了药,都无用。 方众妙放开苗萍翠的手,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呢喃道:夫君刚去,母亲又变成这样,我们余家到底惹了哪路仙神,竟这般折磨我们。 心声轻笑着荡开:【自然是惹了我这路煞神。】 王安贞和余飞虎把头压低,用手捂嘴,假装哽咽,实则眼中全是痛快的笑意。 余成望很想发怒,偏偏又惹不起这个煞神儿媳,于是只能撇开头,狠狠一叹。 苗萍翠浑身颤抖起来。 方众妙再度握住婆婆的手,小声安慰:母亲,莫怕莫怕,撑过这一晚,您就无事了。正所谓否极泰来,吉人天相。 心声幽幽飘荡:【母亲,你这颗完好的眼珠滚烫异常,再这么烧下去,不出明日,它也要瞎了。】 【高烧不退,腐肉不除,你的脑子也会被毒血侵染,变得痴傻。侯府很快就会迎来一个又瞎又傻的主母。】 【即刻退热的药方,我这里有。】 【买药的万两黄金,我这里也有。】 【活死人肉白骨的复生丸,我自己就能配出来。】 【母亲,我只问你一句,我凭什么把这些东西送给一个想害死我的人呢?】 【自己惹的祸,自己背。】 【自己造的孽,自己受。】 【母亲,这是你应得的。】 思及此,方众妙站起身,急匆匆地往外走,快速说道:我给九千岁送一封信,看看他能不能请来太医。父亲,这里你们照看着,我先去了。 余成望追出去,想让她交出药方和黄金,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万一惹怒了儿媳,逼得她拒不给九千岁送那四千万两银子,整个侯府都要跟着遭殃! 莫可奈何之下,余成望只能抡起拳头狠狠砸墙。 屋内传来苗萍翠悔恨不已的哭喊:妙儿,娘错了。你回来救救娘!妙儿,妙儿!娘不该对你下手。娘把镯子拿回来自己戴行不行?啊!蜡烛是不是灭了?屋子里好黑!妙儿,妙儿 不多时,余飞虎和王安贞从屋里出来,故作悲戚地说道:爹,母亲的两只眼睛都瞎了。 余成望呆呆地站在原地,心底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好好善待这个儿媳。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第44章 挥金如土 苗萍翠的两只眼睛都瞎了,人也烧得有些迷糊,躺在床上不住地呢喃自语。 她一会儿喊着翰儿,一会儿喊着妙儿,一会儿说妙儿我对不起你,一会儿又说我怎么没早点弄死你。 第二天,方众妙去主院探病,听见那些恶毒的话,脸色就是一变,然后装作心痛如绞的样子,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服侍苗萍翠的丫鬟婆子们都觉得很尴尬,有心解释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夫人变成这个又瞎又傻的模样,从今以后,主院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能不能按时拿到月钱,会不会被发卖出去,还得看这位少夫人的心情。 管事婆子站在院子门口久久凝望方众妙远去的背影,终于做下一个决定。 她要换主子了。 站在她身后的所有仆役眼睛都在闪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 方众妙回到自己的卧房,倒了一杯凉茶慢慢喝着,轻轻叹息道:她的那些胡话既然让我听见,我便能彻底与她割席。如此甚好,往后我们都不用搭理她。她那院子里的仆役自然会帮我牢牢看管她。 黛石和余双霜点头应诺,满脸轻松的笑意。 黛石想了想,又道:小姐,她也有向你道歉的。我耳力强悍,离开老远都能听见她在喊。 然后,黛石捏着鼻子学着苗萍翠的嗓音,喃喃道:妙儿,娘对不起你。 妙儿,救救娘。 好妙儿,乖妙儿,娘给你磕头行不行? 学完,黛石嘻嘻一笑。余双霜捶她一下,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方众妙抬起手一人敲了一个暴栗,又气又好笑地说道:妙儿也是你们能叫的?赶快去换衣服,干活了! 三人穿上粗布麻衣,顺着暗门来到存放嫁妆的地库。 把装白银的箱子全都搬到出口这边来,码放整齐一些。另外再拿几箱珠宝和黄金。别的宝箱全都推开,贴墙摆放。 方众妙指着满库宝箱说道。 黛石武功高强,力大如牛,搬箱子的重活自然由她来干。方众妙和余双霜帮着搬一些小物件。 少夫人,你到底要干什么呀?余双霜好奇地问。 方众妙竖起食指,抵住唇瓣,轻嘘一声。 得,看见她这副模样,黛石和余双霜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只能卖力干活。 外面的工匠又是拆门,又是拆院子,干得热火朝天。砖墙和房梁轰然倒塌的声音掩盖了一切异常。 忙活到晚上,地库里的宝箱总算是分门别类地堆放整齐。装白银和少量珠宝黄金的箱子整齐摆放在入口正下方。 别的宝箱全部贴墙放,形成了厚厚的第二堵墙。 方众妙坐在一口箱子上喘气,呢喃道,累死了。 黛石叉着小腰,得意地说道:我一点都不累。我现在还可以打死十头牛! 余双霜翻着白眼说道:你就是一头蛮牛! 黛石也不反驳,两只手做成牛角状,竖在脑袋两边,哞哞地叫。 余双霜冲上去,将脑后长长的麻花辫当成鞭子往黛石身上抽。两个老小孩闹成一团。 方众妙坐在昏黄的油灯下,静静看着她们乱跑,默默聆听她们嬉笑,心中既充斥着安宁与愉悦。 【失去记忆茫然漂泊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保护你们呢?】 【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的落点。】 无比温柔的心声在空旷的地库里层层荡开,也在黛石和余双霜的心里留下一圈一圈涟漪。 她们依旧笑着闹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眼眸却悄然泛上晶莹的泪光。 主子何尝不是她们在这个世界的落点。有主子在,她们真的好安心,好踏实。 心声愉悦更浓,轻笑着荡漾:【想不想更开心一点?】 嗯?黛石和余双霜回头看向主子,却见那人捧着一个木头匣子爬上高处的宝箱,招手唤道:过来。 黛石和余双霜像两只奶狗,连忙撒丫子跑过去,绑在脑袋后面的麻花辫像两根兴奋甩动的小尾巴。 方众妙把捧在手里的木头匣子倒转过来,轻笑道:今天就让你们体会一把挥金如土的感觉。 什么?黛石和余双霜仰头看去,然后愣住。 数不清的金瓜子从匣子里倾倒出来,点点滴滴,淅淅沥沥地落在她们身上。烛火摇晃,金光闪动,煌煌烨烨,美得幻梦。 第42章 黛石和余双霜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们迎接着这场金雨,脑海中同时浮现一句话原来富贵真的能迷人眼! 谁能像主子一样挥洒着黄金,好似挥洒着尘土。 方众妙又拿起一匣金瓜子,轻笑道:还愣着干嘛,撩起裙摆接啊。接到多少都算你们的。 黛石和余双霜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撩起裙摆,兴奋高喊:快倒快倒!用金子砸死我们! 方众妙止不住地笑。 黛石和余双霜又蹦又跳又尖叫。无数金瓜子落在她们的裙兜里,沉甸甸,金闪闪。 此刻,这座地库是欢乐的海洋,是兴奋喜悦的泉涌。一天的劳作都在金钱的抚慰下消失殆尽。 洒完金瓜子,方众妙拍拍手,笑着说道:好了,回去吧。明天咱们把砖头和泥沙运下来,把贴墙摆放的这些宝箱封住。你们还想这么玩,往后我可以洒珍珠,洒宝石。 黛石把裙兜扎紧,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姐,我不是图你的珍珠宝石,我只是觉得干活使我快乐! 余双霜捏着小拳头,抬起小胳膊,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言之凿凿地说道:少夫人!我感觉我现在强的可怕!我一口气能垒十堵墙! 方众妙一边爬梯子一边止不住地笑。 心声极为温柔地荡开:【两个活宝。】 黛石和余双霜呵呵傻笑,脑袋后面的麻花辫摇得欢快。 从方众妙的厢房离开后,余双霜紧紧抱着裙兜,一路左看右看、探头探脑,做贼一般溜回自己的房间。 死丫头,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你是不是把方众妙当成亲娘了?你眼里还有我吗? 屋内传出酸溜溜的斥责。 方众妙回头一看,竟是姜雨柔。她翘着二郎腿、抱着臂膀,满脸不悦地坐在床边。 余双霜走过去,解释道:我帮少夫人查账呢。她那边最近很忙。 我知道你算学厉害。但你还是个小孩子,正在长身体,不能没日没夜地干活。明天我找少夫人说说,让她早点放你 姜雨柔这句话没能说完。 只见余双霜走过来,解开裙兜,把数不清的金瓜子倾倒在床上。 稀里哗啦一阵响,满屋子都被金光照得透亮。 姜雨柔的两颗眼珠猛地瞪圆,瞳仁里染上璀璨的金光。 余双霜端起茶壶直接往嘴里灌水,扬起下颌点点洒满金子的床榻,炫耀道:这是少夫人给我的工钱。 姜雨柔大张的嘴立刻闭拢,眼珠子一转,话锋瞬变:少夫人让你干活是看得起你,你要知情识趣,别让她失望。她叫你干多久,你就干多久,别怕苦怕累,吵嚷着要休息。小孩子就要多锻炼才能长身体。 余双霜死鱼眼地看着母亲。 姜雨柔把脑袋凑过去,小声耳语:你说像我这样长得美丽还听话的干女儿,少夫人收不收? 余双霜死鱼眼变成大白眼,伸出一根指头把母亲戳开去。 姜雨柔用帕子捂住嘴,嘻嘻地笑起来。 片刻后,她神色一肃,极为慎重地说道:我们跟着少夫人过日子肯定是错不了的。霜霜啊,你莫要再有旁的心思。 余双霜认真点头,心里敬畏非常地暗忖:我娘这么喜欢背刺别人,还根本不知道主子的厉害之处。但她竟然也被主子驯得服服帖帖。 这就是《道德经》里所说的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吗? 真是厉害啊 第45章 狂这个字是仓颉专为你造的 方众妙洗去尘埃,揉着酸痛的腰躺进被窝。 今天真是累坏了。 刚入梦没多久,门忽然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旋风般入内。 睡在隔壁的黛石立刻惊醒,直接从窗户翻出来,对着人影射出一颗石子。人影只是挥出一缕劲风便把石子反射回去,正正打在黛石的穴位上。 黛石瞬间僵硬,双眼瞪大露出凶光,满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二人的打斗只在眨眼间,根本不曾惊动睡在床上的方众妙。 被点了穴道的黛石呼吸急喘,心脏狂跳。 她怕! 她怕这个不明人士把小姐掳走!她怕对方忽然抽出匕首,刺入小姐胸膛! 她怕自己再也见不到活着的小姐! 她怕得要死! 眼泪顺着黛石的脸庞源源不断地滴落。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现,小姐之于她,早已是重逾性命,超出自我,胜过一切的存在。 她的双眼不知何时布满血丝,红得可怕。然而下一瞬,她的恐惧、绝望和仇恨,竟都凝固,只余错愕。 只见那道人影匆匆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一把将睡得死沉的方众妙拉起,不耐烦地说道:快起来。 嗯?这声音不是九千岁吗? 黛石眨眨眼睛,不敢置信。 方众妙的身体软得像面条,被拉起后前后左右地摇晃,偏偏就是不愿睁眼。 人影屈指弹向烛台,用内力点燃一豆烛火。 屋内渐渐染上光亮。齐修俊美如妖神的脸显映而出。 快起来随我走一趟。那座山村布有阵法,我的人手全都迷失在丛林。他们若是被山村里的看守抓住,消息会泄露给皇帝,我侄儿就危险了! 齐修快速解释着自己的来意,两只手抓住方众妙的肩膀,沉声道,你父亲是国师,你学过阵法吧?你随我前去探路! 方众妙慢吞吞地睁开眼睛,表情恍惚地看着齐修。 齐修摇摇她肩膀。她软软地前后晃动。 齐修等不及了,一把将她扛起,转身出屋。 方众妙头朝下脚朝上地趴在硬邦邦的肩头,脑袋一充血,这才完全清醒。 她连忙说道:我可以跟你走,你好歹让我穿一件衣服! 齐修飞身跃上墙头,在连绵的屋顶上腾挪,伴着呼啸的劲风飞快解开自己的腰带,脱掉绯红如血的外袍,将方众妙粗鲁地裹上。 我的衣服给你穿。 方众妙连忙拢住衣襟,在心里抱怨:【谁家好人会夜闯闺阁啊?你懂不懂礼数?】 齐修眼里忧焚的火焰微微一滞,冷酷的面容显露出几分不自然。当时焦急,不曾多想,的确是他失礼了 但他并未道歉,而是加快速度赶路。 方众妙揉着涨红的额头小声说道:不要扛着我,脑袋朝下很不舒服。你背我。 齐修速度未减,飞快把方众妙掉了个个儿,背在背上。 方众妙长舒一口气,仰头看看圆月,低头看看接连倒退的房屋和树木,心里忖道:【我是没有武功才会轻易被你掳走。我若有武功,高低得跟你打个三百回合!】 思及此,她曲起指头,对着齐修的后脑勺虚弹了几下。 齐修五感敏锐,又加之发丝总被触碰,哪会不知道背后的人在干什么。 但他没有心思计较,只是不断提速,与月光和山风赛跑。 耳边风声呼啸,两旁景色模糊,方众妙也察觉到了齐修的心忧如焚。她从背后探出脑袋,想要仔细看一看齐修的脸。 心声呢喃道:【我得看看他财帛宫里那条青色细线有没有断掉。若是断掉或者变浅,他侄儿就危险了。】 听见这话,齐修立刻转过脸,装作警惕地往后瞥。狂风吹过鬓角,乱发覆盖他俊美的面庞。 方众妙什么都看不清。 心声略带犹豫地飘荡:【我该不该把这些发丝拂开,替他别到耳后?】 齐修忽然伸手将方众妙提到胸前,抱在怀里。 发丝挡住了我的视线,你帮我整理一下。他嗓音低沉地说道。 方众妙连忙把乱发拂开,双手捧住齐修的脸。只是一瞬她便放开手,在心里忖道:【还好,青色细线还在,他侄儿无事。】 齐修焦躁如焚的心终于平复了一些,赶路的速度却不降反增。 方众妙轻轻拍打他肩膀,然后翘了翘自己的脚尖。 你发现什么异常没有?她问。 齐修垂眸扫她一眼,语气很是敷衍,没有。 方众妙再度翘起脚尖,说道:你再看看。 齐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冷酷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 方众妙平静地问,发现了吧? 齐修沉默许久才语气微妙地应答:发现了。我没让你穿鞋。 方众妙压着脾气说道:进了山林,如果不想被我拖累,你最好把靴子让给我穿。枯枝会把我的脚掌划烂。 齐修默许下来。紧赶慢赶,天光微明的时候,二人来到一片林海。飞越这片林海就是皇帝囚禁那孩子的地方。 方众妙于高空俯瞰,眸光不由闪动。 第43章 【奇门遁甲之术?谁布置的?】 心声带着浓浓的警觉在半空中飘荡。 【难道皇帝身边也有高人?】 【那高人不是看准了余飞翰,在暗中帮助余飞翰吗?莫非他两头下注,也在暗中辅佐皇帝?】 【不,他的行事风格表明他非常贪婪。卫英彦身边有他布置的暗手。那么齐修这里必然也有他的设局。那个怀孕的小太监或许就是一次尝试。】 【他不是两头下注,他是在养蛊!】 【以人中之龙为蛊,以天地棋局为盅,好大的手笔!】 【谁能杀死其余天骄,蛇蜕化龙,从盅中飞升,谁就是那幕后黑手将要辅佐的对象?】 【不不不,他行事藏头露尾,手段阴狠狡诈,他可没有那个善心和耐心去辅佐谁。他会把最后胜出的人皇炼化成丹丸吞服。他要的只是天地间的气运。】 【我会不会也是他养的蛊虫之一?毕竟我的气运强过所有潜龙。】 【我独揽天地之钟爱,独占乾坤之造化,实乃龙中之龙,凤中之凤。幕后黑手若是不把最锋利的矛头对准我,那他就不配当这天地棋局的操弄者。】 只是一念之间,方众妙就看透了隐藏在自己背后最大的危机。 齐修听得怔愣,心弦逐渐紧绷,到得最后两句,冷凝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 方众妙,世人都说我狂妄至极。他们真应该看看你。 狂这个字是仓颉专为你造的。 第46章 平平无奇方众妙 齐修抱着方众妙从高空飞落,站在一片漆黑林海前。 我带来一百多个手下,刚进去没多久,他们就消失在迷雾中。我怀疑是阵法,因为我总在原地打转,根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齐修看着林海,语气极为凝重地解释。 方众妙问道:但你还是出来了。你怎么做到的? 心声略带一丝玩味地响在半空:【不懂半点道法,却能从这斗转星移大阵里平平安安地走出来,齐修,你果然是天命所钟。】 齐修瞥她一眼,说道:从地面根本出不来。我飞上高空,离开雾气笼罩的范围,凭着深厚内力一路飞驰,这才回到临安城。 方众妙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心声满带感叹:【一力破万法,宗师级高手果然不同凡响。他是内力不够,在高空中不能借力滞留,这才被迫折返。他若是内力足够,恐怕会直接飞往那小山村。】 齐修遥望林海,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他发现自己不用解释太多,方众妙就能理解他的处境和行事。 这个女子聪明得可怕。 眸光闪了闪,齐修试探道:这里面有阵法吗? 方众妙凝望着林海,仿佛在观察。 心声慵懒而笑,徐徐飘荡:【奇门遁甲自然是有的。但我怎能让你知道我掌握了这般玄奥秘术?】 【我是一个弱女子。我心思肤浅,自私自利,一眼就能看透,还可轻易被辖制,被掌控。这是我的保护色。】 【拥有这层保护色,我才好逐渐接近你,表面当你敛财的工具,背地里潜移默化暗暗引导,叫你为我做事。】 【若我以智多近妖的形象出现,你必然会戒备我,远离我,甚至筹谋着杀死我。】 【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此乃兵者诡道。】 【现在还不是我迎之以刚,乘之以强的时候。】 想罢,方众妙摇摇头,假装赧然地说道,其实世上没有阵法那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一切都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你们迷路是雾气太大的原因。 齐修: 好一个兵者诡道。 在这一刻,齐修只觉怒火中烧,心忧如焚,偏偏又觉得方众妙该死得聪明!她说的没错,这样做才是对她最为有利的。 只可惜老天爷叫她心声泄露,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蒙混过去。 齐修伸出手想要抓住方众妙的衣领,把人扔进迷雾重重的林海,却又听那心声飘荡而过。 【但孩子我是一定要帮他救出来的。这是我们合作的基础。】 【我得找个平平无奇的借口解释我能辨别方向。】 齐修慢慢缩回手,假装无事发生。 方众妙在林海前徘徊片刻,忽然拊掌说道:我记得我爹告诉我,若是在夜晚的森林中迷失,可以靠着观察星辰的排布来寻找方向。 这个说法自古以来就有,但懂得观星的人并不多。不过寻常人若是愿意花些时间,也能很快掌握。 这说辞的确平平无奇。 齐修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偏偏还得配合表演。 他抬头望天,呢喃自语,我不懂观星。 方众妙也仰望星辰,不太确定地说道:我爹小时候教过我,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了。你让我好好看看,我能想起来。 齐修不再望天,转而望着她的侧脸。 她的眸子里倒映着星辰和皎月,在夜色中闪烁光芒。 心声层层荡开,似晚风吹过。 【这林海内的阵法非同寻常,莫说齐修这样的宗师级高手,便是神仙进去也会被困住。】 【此阵名为斗转星移,共有三重象三才,上层象天列九星,中层象人开八门,下层象地列八卦九宫。】 【星辰流转,此阵也会跟着变幻。时节挪移,此阵还会变幻。时光飞逝,此阵依旧在变。一个甲子之后,全部阵法都会倒转,然后再变。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此八门不断改变着方位。上一刻从此路经过,是生门。下一刻再从此路返回,便成死门。】 【进去之后必须不断观星、计时、算卦,一丝不错地踏对每一步方能平安离开。】 【林海中的每一棵树都是为阵法而栽种的。它们长得如此高大,少说也有五六十年的树龄。】 【假若那幕后黑手布置此阵的时候正值壮年,那他至少也有八九十岁,甚至百岁以上。】 【真是没想到,他竟是个比我爹年龄还大的老怪物!】 【我爹发现他的存在了吗?】 【我爹可曾与他交过手?是胜是负?】 【无论胜负,而今你既在我眼前显出端倪,我必要将你揪出来,废你道行,断你根骨!】 【这人间道场,只能有我一尊真神!】 方众妙遥遥凝望星辰,脸上是忐忑与不安,心中的念头却一个比一个狂傲。 齐修看着她的侧脸,听着她的心声,冰冷的血液不知怎的竟逐渐发热滚烫。他不得不承认,他受到了强烈的感染。 方众妙的狂是藐视一切的狂。方众妙的傲是顶天立地的傲。但她的狂傲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末。 不知不觉一刻钟过去,心声幽幽说道:【时辰临近,生门快开了。】 齐修眸光闪了闪,然后立刻脱掉自己的靴子,半跪下去套住方众妙的玉足。靴子太大,走路十分不便,他将衣摆撕开,做成两根绳子,将靴筒牢牢绑在方众妙纤细的小腿上。 方众妙假装羞怯,连连说道:九千岁使不得,您折煞我了。我自己穿鞋就好。 心声却带着几分欣慰,呢喃道:【这人挺有眼力见,是个趁手的。】 趁手的什么?工具? 齐修又气又笑,直起身后紧紧握住方众妙的手,说道:林中雾气浓浓,我们牵着手才不会走散。你看好了吗?星辰可有给你指明方向? 方众妙不再假装羞怯,五根指头插入齐修的指缝,与这人十指紧握。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的每一步是多么重要。不抓紧齐修,对方会在转瞬之间被阵法吞噬。 齐修眉头微蹙,略感异样。 心声忽然响起:【生门已开,就是现在!】 方众妙用力扯了齐修一把,带着对方同时踏前一步,进入浓雾。 第47章 众生平等 方众妙拉着齐修走入林海。 她一直仰头看天,慎重交代:你跟紧我,我往哪儿走,你也往哪儿走。 齐修点头应诺,不自觉地握紧方众妙的手。 说来也是奇怪。进来之前,整片林海都被浓雾笼罩,可视范围仅有一臂之长。然而跟着方众妙一步一步向前,那些浓雾竟会自动散开,头顶的天空也渐渐明晰,有璀璨的星河在蜿蜒流淌。 月光铺满道路,夏风拂过鬓边,不知道走了多久,当夜空微明,天光乍泄时,方众妙一个跨前,将齐修带出林海。 前面依旧是一座小山和一片树林,但形如巨擘的高大树木已经消失,此处的树稍微低矮,叶片枯黄,仿佛被掠夺了生机。 齐修回头看去。巨木组成的林海依旧笼罩在浓雾中。再向前看,枯黄树林一丝雾气也没有。 第44章 所以,他们已经走出了那个斗转星移大阵? 虽然有所猜测,但齐修还是问了一句,我们走出来了? 方众妙仔细看他一眼,心声略带几分轻松地飘过:【他财帛宫内的青色细线还在,他侄儿是平安的。】 齐修愣了一愣,心里滑过一丝莫名的暖流。 确定了头等大事,方众妙才回忆地图,颔首道:我们走出来了。翻过这座小山就能抵达那个村落。 齐修迫不及待地往前走。 方众妙拉住他,摇摇头,别去,我闻到了毒虫的气味。 齐修愣住,毒虫的气味? 方众妙指指自己鼻子说道:我小时候被成片的毛虫蛰过,身上的皮全都脱了一层。那些细细的绒毛带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我记忆犹新。 心声幽幽道:【我失忆了,哪有什么儿时记忆。但我的确认得这个气味。而且前方的树林全都枯黄一片,枝叶也不繁盛,必有虫灾。】 齐修早已对方众妙的判断深信不疑。这人的心声从未说过一句假话。 齐修松开方众妙的手,说道:我背着你直接飞跃过去。 方众妙转头看他,问出一个关键问题:你内力还足够吗? 齐修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树林,暗自运转内力,面色不由微变。 真是没想到,那斗转星移大阵内的雾气不仅能迷住视线,还能封堵内力,甚至有致幻的毒性。 他那些属下忽然发疯发狂,跑入林海深处,或许就是雾气所致。而他本还满溢的内力,竟在不知不觉间溃散一空。 所以说,实力越强的人进入此处,死得就会越惨。若是不曾回头带方众妙过来,而是凭着超高武力自负硬闯,其后果 齐修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心里隐约感到庆幸。 还好有她在。 齐修面色凝重地摇头:我已内力全失。 方众妙假装愕然地瞪大眼,实则心声轻轻而笑:【我自然知道,所以才会问你。这阵法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普通人进去,若是不掉进死门,迷失个六十年就能出来。你们这些宗师级高手进去,不出六天就会变成白骨。】 齐修眸光微闪,无奈地说道:看来我们只能走过去了。 方众妙摇头道:不能就这么走过去,会中毒。等等,我爹曾教过我怎么对付这些毒虫。 方众妙假装回忆,放空双眸呢喃道,他说在山中遇见毒物,百米之内必有解药。有几种草药的草汁混合在一起可以令毒虫闻之退避,我找找看。 心声清晰而又快速地道出一个个草药的名称。 【白花蛇舌草、七叶一枝花、野扁豆】 方众妙看向四周,很快就采来这些草药,放在一块凹陷的大石头里,捣成绿色草汁。 她慎重吩咐,把这些汁水涂抹在身上,不要遗漏任何一处皮肤。那些毒虫是无孔不入的,做好防护,我们才能活着见到你侄儿。 心声微带冷意地飘过半空:【若我料想的不错,那小山村里必然有用毒的高手。皇帝为了牢牢控制住齐修,真是花了大力气。】 齐修走过去涂抹草汁,心中暗暗忖道:方众妙似乎还精通医术和毒术。她的全能简直令人匪夷所思。难怪她这般狂傲。她自是有她的资本。 均匀涂好双臂,齐修看向方众妙,语气古怪:我得脱光衣服才能涂全身。 方众妙也在涂抹双臂,抬起脸,莫名道,你脱啊,我不看就是了。 你不知羞吗? 齐修很想问上一句,开口时却不知怎的,竟然说出逗弄之语:我涂不到后背,你帮我涂? 方众妙不由气笑了。 她弯下腰,从衣摆上撕下两根长长的布条,扔进石头凹槽里浸透草汁,忍着脾气,软声软语地说道:九千岁你看,用两只手抓着布条的两端,在背后来回摩擦就能把草汁均匀地涂抹到每一块皮肤。你没这样搓过澡吗? 齐修看看两块破布,又看看方众妙正气十足的脸,忽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这个女人是不是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众生在她眼里都是平等的吗? 众妙众妙,这个名字真是一点儿也没取错。 齐修低低一笑,然后大大方方地脱掉白色内袍,白色内衫,袒露出健硕的胸膛和八块紧致排列的腹肌。 方众妙依旧正气十足地看着他。 齐修弯下腰捡布条,露出背后块垒分明的肌肉。 方众妙依旧正气十足地看着他。 齐修用沾满汁水的布条涂抹身上的每一处,纹理起伏的肌肉沾染微微泛光的水迹,显得更加饱满而富有力量。 这具成熟男性的躯体堪比妖神,很是赏心悦目。 方众妙眨了眨正气十足的眼睛,然后缓缓转过身去。 心声微微一叹,呢喃道:【九千岁这副皮囊看着还不错。】 齐修原以为她转过身是因为害羞,没想到她内心却是这样平静,还能若无其事地品评自己的相貌。 这女人真是把众生平等践行得彻底。自己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副勉强可观的皮囊而已。 齐修愣了愣,然后自嘲一笑。 第48章 还好有我 齐修仔细涂抹着青色草汁,想到先前的自作多情,不由低声笑了笑。 方众妙竖起耳朵听了听,问道: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想得太多,以为你对我动了凡心。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能说的。齐修摇摇头,嗓音低沉和缓:没什么。忽然想到一些趣事。 什么趣事? 方众妙微微侧头。 齐修低声说道:我那徒弟林宝儿是个女人,还怀了皇帝的孩子,你说有不有趣? 哦?这种事是我能听的吗?方众妙略感讶异。 齐修颔首道,这有什么不能听的,想必这会儿功夫,消息已经传遍京城了。 方众妙点点头,呢喃道,那我回去定要打听打听。 齐修解开裤腰带,正准备继续涂抹草汁,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开口:我要脱裤子了。 方众妙语气平淡如常:你脱吧。不脱怎么涂草汁。 心声正气十足地呢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乃君子。】 还真是根木头,连基本的男女大防都没有。齐修垂下眼眸思忖,无声无息地扬起唇角。 片刻后,他穿好衣服,走上前说道,我涂好了,你来涂。 方众妙低声警告,你不能看我! 齐修背转身,语气淡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方众妙解开衣带,下意识地问,你是君子吗? 齐修眯了眯眼,忽然低笑起来,我不是。 方众妙解衣带的手顿住,眉头紧蹙。看来她还是有顾忌的。 齐修似有所觉,心情略好了一些。他还从未被人如此无视过。 碧空中有夏风吹过,燥热里透着一丝沁凉。远处的林海也跟着簌簌作响。 方众妙回过神来,不由莞尔,脱衣服的动作干脆又利落。 心声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呢喃响在半空:【没想到九千岁也会开玩笑。】 齐修慢慢收住笑容,心里产生一丝异样感。与人开玩笑?这种事自齐家灭门,兄嫂惨死,侄儿失踪之后,他已经再不曾做过。 与方众妙相处,我的戒心都降低了许多。是因为能听见她的心声吗?齐修摸了摸胸口,暗自思忖。 身后传来濡湿的手掌轻轻抚摸肌肤的水声,齐修耳尖动了动,然后轻轻闭上双眼。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 不知道闭着眼睛站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方众妙的说话声。 我涂好了。 齐修睁开眼,问道:我能否转头? 可以,你转吧。方众妙应允。 齐修这才转过身来,瞥见靴筒不曾被布条绑得结实,立刻上前一步,半跪下去,把布条拆开,交叉着重新捆绑在方众妙的小腿上。 方众妙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照顾,只是垂眸看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还乖乖轮换着伸腿。 齐修抬头看她一眼,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连皇帝他都没这么伺候过。方众妙还真的把他当个太监使唤。 方众妙仔细看了看齐修似笑非笑的脸,在心里呢喃:【青色细线还在,他侄儿依旧平安。】 这一趟是为了救谁,她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齐修怨念顿消,微蹙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 走吧。他直起身说道。 两人踏入枯黄一片的树林,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第45章 只见树木的枝干和叶片上密密麻麻覆盖着许多毛虫。有的毛虫五颜六色,肥硕粗壮,有的毛虫细细小小,蛆虫一般蠕动。 铺满枯叶的地上时而钻出许多蜈蚣蝎子,时而游过几条花花绿绿的毒蛇。 此处是毒物的乐园,也是动物的坟场。人类、麋鹿、野猪甚至于老虎的残骨随处可见。而且这些骨头都是漆黑的颜色,可见中毒之深。 若是不做丝毫防护地走进来,其下场简直难以想象。 方众妙看得头皮发麻,脑袋往齐修那边偏了偏,用齐修的身体挡住自己的视线。她低语道,你看,我说了要做好防护才能进来。 齐修嗯了一声,抬起一只手,轻轻半遮住方众妙的脸。 心声幽幽飘过:【没想到齐修对柔弱的女子这般照顾。】 照顾柔弱女子?自己吗?齐修愣了一愣,然后便皱起眉头。 除了方众妙,他还真没照顾过哪个女人。林宝儿女扮男装,且长相特殊,自然不算。家族惨被灭门后,他已经把人类视作最危险也最恶心的物种,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然而,方众妙竟被他下意识地排除在外。她那坦坦荡荡的心声真的很难叫人设防。 虽然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但齐修依旧替方众妙遮着脸,顺便还脱了内袍,将自己和方众妙笼罩在布料之下,阻挡了从头顶飘落的剧毒绒毛。 【九千岁是个好人。】心声飘过半空,语带赞赏。 齐修下意识地弯唇,然后又蹙起眉头。他是个好人?这句话多少年没听过了? 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些毒虫越来越多地堆积在四周。 若是不曾涂抹草汁,令身体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两人早就被毒物掩埋,成了两具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漆黑枯骨。 方众妙轻轻拉扯齐修的手臂,低声说道,你看,幸好有我。 齐修:你的人情我会记住。 方众妙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从早上走到中午,前方的树林终于没有再出现剧毒的蛇虫鼠蚁,变得郁郁葱葱。二人却双双停步,嗅到了隐藏在空气中的危机。 第49章 绝命卦 我感觉到我的内力在恢复。齐修看着前方的树林低声说道。 方众妙当机立断地表示,那我们歇一会儿,等你完全恢复再走。 话落,她盯着齐修的脸仔细看了看,心声略带几分放松:【青色细线还在,侄儿安全无虞。】 齐修也跟着放松些许,颔首道,再给我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不远处就有一条溪流和一口咕咚冒泡的深泉,是个休整的好地方。 齐修回头看看枯黄树林里穿梭游荡的一条条肥硕毒蛇,问道:你饿了吗? 方众妙也回头看了看,然后舔唇,饿了。 一般女子哪里敢吃这种恶心的长虫?齐修有些好笑,却又感到十分轻松。 他以为带上方众妙,此人在途中必然会成为自己最大的累赘。饿了、渴了、累了、怕了,对方都会哭哭啼啼、唠唠叨叨,更严重的还会要死要活,癫狂吵闹。 然而都没有。 方众妙不哭不闹,更不是他的累赘。若没有方众妙,他绝对无法活着走进这座山。 事成之后真的要过河拆桥吗?若是不杀她,就要帮她安排在大朝会上面圣,若赵璋也能听见她的心声,其后果 齐修闭了闭眼,烦躁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侄儿都不曾救回来,想那些做什么。 他垂眸看了方众妙一眼,然后大步走进枯黄树林,抓了几条毒蛇,去往溪边宰杀清理。 等他剥掉蛇皮,摘除内脏,回到暂做休整的空地时,方众妙已经用石头垒好灶台,捡来许多柴火,用混着松脂的枯草钻木取火。 她手搓枯木的速度极快,黑烟缕缕上浮,转瞬化为一簇火苗。 成了! 她惊喜地低呼一声,连忙把火苗扔进灶台里,慢慢添加细细的枯枝。 她不是累赘,是助力。 一时间,齐修的心情非常复杂。他走过去,抓住方众妙的手看了看。果然如他所料,这双白皙娇嫩的手已经满是水泡,保养得宜的指甲也断了几个,有些惨不忍睹。 齐修沉默片刻才略带愠怒地说道:这些事你可以叫我来做。你昨晚没有睡觉,现在应该躺下小憩一会儿。 方众妙摸摸掌心的水泡,应声道,我待会儿再睡,现在饿了,只想吃东西。 心声不带一丝一毫的委屈,只有平静和坚韧:【我若是扯后腿了,我们都会死在这儿。你可以照顾我,我却不能真当自己是个废物累赘。】 齐修一时哑然,心里的无名怒火不知不觉消散无踪。 他吐出一口气,说道:我尽快把蛇肉烤好,你吃饱了赶紧睡一觉。 然后他砍掉一棵竹子,把竹节削成竹签,将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蛇肉串起来,放在火上烤。 方众妙猫着腰在附近山林里溜达,这里摘几株小草,那里挖几棵小树。 齐修时不时看她几眼,确定她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才能安心。 不多时,方众妙捧着一大堆植物回来。 齐修问道:你挖这些草做什么? 方众妙挑拣出一棵草,跑到泉水边洗干净,揉成草汁淋在焦黄的蛇肉上,说道:这个叫皇席草,自带咸味,可以当盐巴用。 齐修将涂了草汁的蛇肉放进嘴里尝了一小口,眉梢不由微挑。 还真的有咸味,不浓不淡,鲜香四溢,很是美味。 方众妙静静看着他的表情变化,不无期待地问,好吃吧? 齐修颔首:好吃。 方众妙笑了一笑,将草汁均匀涂抹在另外那些蛇肉上,缓缓说道:这种草原本只长在沿海,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森林。我猜应该是看守山村的人特意移植过来的。 她忽然问:皇席草三个字你知道怎么写吗? 齐修摇摇头。 方众妙拿起一根树枝,写下皇席草三个字,解释道:吃过它的人都说它比皇家的席面还好吃,所以叫皇席草。我们吃着龙肉和皇家席面,是不是很有口福? 龙肉?是说这些蛇吗?齐修不由莞尔。 那你多吃几块龙肉,好好补一补。齐修把烤好的蛇肉放在洗干净的叶片上,让方众妙先吃。 方众妙也不客气,三两下吃完蛇肉,跑到溪边洗脸洗手,将摘来的五十朵野菊花捋得只剩下茎秆,取出一根放在旁边,把剩下的四十九根随意地抛在地上。 她仔细看了看茎秆撒落后的排布,捡起来,又抛一遍,然后又抛一遍。 齐修见她行为古怪,不由问道:你在做什么? 方众妙低头看着草茎,呢喃道:我无聊,玩玩花草。 然而,心声却带着几分凝重飘荡在半空:【蓍千岁而三百茎,其本已老,故知吉凶。这蓍草自然是我拿来占卜用的。】 方众妙把草茎捡起来,扔进火堆,目光扫向前路,表情有些忧虑。 心声幽冷呢喃:【竟是泽水困卦,四大凶卦之一,此一去怕是性命不保。】 【此卦象,外卦为泽,内卦为水。泽水相连,好似水多至泛滥,实则水沉湖底,恰好无水。】 【遇此卦者,人困深林,干涸煎熬,非死不得出。我与齐修的处境,正应此卦。前方怕是有重重杀机等着我们。】 【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世上没有绝对的死局,只有不曾被抓住的一线生机。我们还有活着出去的希望。】 思及此,方众妙把之前取出另存的那根蓍草拿起来,捏在指尖细细地查看。 齐修也看向那唯一幸存的蓍草,心中思绪纷繁。 他从不信命,更不信玄术道法。方辰子次次祈雨,可有一次应验?方辰子挑选的兴国龙脉,可曾帮助大周重获兴盛? 赵璋丢弃京城,带着满朝勋贵渡江逃窜那日,齐修就明白,这世间没有鬼神,只有为祸苍生的罪人。 然而,方众妙却一次次颠覆他的理念,让他陷入自我怀疑。 他接过那根蓍草,问道:这根草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方众妙摇摇头,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它长得特别直,我想着能不能带回去当书签用。 心声幽幽飘过:【它预示着我们的生机,当然特别。泽水困卦,因水受困,死于无水,那唯一的生机自然也藏在水里。】 【此处就有一口深泉,我们若是想活命,便不能离开此处。】 【我得想个办法把齐修拖在这里。】 思及此,方众妙扶着额头,装作疲惫昏沉地说道:我们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再不睡,我怕是撑不住了。你也不想我走着走着就累死在半路吧? 第46章 话落,她又盯着齐修的脸看了看,心里略松一口气,沉吟道:【还好,他侄儿还是安全的。】 齐修心情复杂地点头,你睡吧。我自然不舍得累死你。 除了方众妙,他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第50章 绝处逢生 卜出绝命卦,齐修以为方众妙肯定担忧地睡不着。她躺在一旁的草丛里也只是假寐,这样才好拖延时间,把两人留在水源边。 但是很快,齐修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方众妙闭着眼睛轻轻呼吸,面庞笼罩在斑驳树影中,渐渐变得恬淡而又安宁。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齐修用木棍拨弄火堆,深沉难测的眸光时不时扫向方众妙苍白而又疲惫的脸。 日头逐渐西斜,山风染上凉意。 齐修脱掉纯白内袍,轻轻盖在方众妙身上,顺手把那根蓍草塞进裤子的暗袋里。 他还在思考那个卦象。一个时辰早就过去,他的内力已经完全恢复。此处没有毒物,没有伏杀,没有陷阱,没有猛兽。他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样危险的卦象能让自己这个宗师级的高手性命不保,十死无生。 方众妙只是一个凡人,不是仙神。她的卜算能够保证百分百的准确吗?然而,自己除了相信她,还能做什么? 思及此,齐修垂下眼眸,再度看了看方众妙宁静恬淡的睡脸。 忽然,不远处的树林飘来一阵白烟,浓烈刺鼻的味道在空气中迅速扩散。齐修只是浅浅一吸,脑子就开始眩晕,丹田内真气乱窜,似要爆体。 这烟雾有毒! 齐修立刻屏住呼吸,伸手摇醒方众妙。 方众妙猛地坐起,飞快查看四周,脸上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惺忪迷糊之态,急促说道:有人放毒气! 烟雾从前方树林里飘来,刚开始依稀可以看见几个升腾点,之后就连成一片。那升腾点的下方必然有人在焚烧毒性猛烈的药物。 风向的转变助长了毒烟的弥漫。位于下风口的方众妙和齐修逃无可逃。 他们涂抹在身上的草汁早已经失去效用,此时后退,进入枯黄树林,等同于主动跳进豢养毒蛊的器皿里,照样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飞上高空能不能逃脱? 不,那样只会更惨!越往上,烟雾越浓,如此强烈的毒性,不等飞出去,齐修就会因为吸入太多毒素而猛然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天上地下全是死路!那卦象果然应验了! 齐修震撼莫名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只是惊慌了一瞬,眼中就爆发出明亮的光芒。 心声果决勇毅,雷霆般炸响:【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生机果然在水里!】 什么?齐修还来不及思考就见方众妙把丢弃在一旁的竹竿捡起来,快速命令:把这个竹筒内部的结节全都打穿,只留下末端这一个,然后在这个结节里打一个小孔。你能做到吗? 齐修默默接过竹竿,将内劲灌入其中,摧毁数个内部结节,仅留下最后一个,然后并指一弹,其中间现一个圆圆孔洞。 方众妙屏住呼吸蹲下身,把一团枯草塞进竹节里,再塞沙土,最后又从火堆里取出许多炭块,用一根木棍扒拉着往竹节里塞。 齐修见她总是不小心被烫伤,接过竹节,徒手抓起一块块红彤彤的木炭,塞入其中。 方众妙扔掉木棍,飞快命令:塞满,全都塞满! 齐修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用木炭塞满了长长的竹竿。 可以了,跳进泉水里去! 方众妙拉住齐修,跳入深泉,将水灌入竹节,熄灭滚烫的炭块。 齐修紧紧握着方众妙的手往深水里潜,已经渐渐明白方众妙要做什么。水能隔绝毒烟,躲在水中能暂时保证安全。 然而呼吸怎么办? 齐修懂得龟息之术,可以连续闭气两刻钟。但放毒之人为保万全,显然不会只放两刻钟的毒烟。他们理应想到,能穿越那座斗转星移大阵,还能平安走出动物坟场之人,其实力会强悍到何种地步。 他们更有可能持续大半夜甚至一整夜都排放毒烟。 躲在水下,不能呼吸,照样是死路一条! 齐修面色凝重,双手不自觉地抱紧方众妙。万没料到,他最后竟然会与方辰子的女儿死在一处。命运的安排真是奇妙。 然而,这种沉重的绝望感只持续了短短片刻。 齐修看见方众妙将那塞满木炭的竹节伸出水面,然后把嘴唇凑过去,对着竹节内部深深吸一口气。 齐修连忙去捂她的嘴,表情严厉地摇头。 外面的毒烟怎么能吸!会死! 方众妙也在摇头,把竹节送到他唇边。 心声在水波中飘荡,带着空灵的回响:【木炭能吸附烟雾中的毒性。这竹节里层层过滤的空气是安全的。】 【齐修,不想死就赶紧给我吸!】 心声带上急切,方众妙也随之伸出手,揪住齐修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竹节上怼。 齐修: 原来竟是如此。方众妙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求生法门? 此时此刻,齐修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方众妙。更何况方众妙都已经吸过竹节里的空气,他又有何不敢? 他试着浅吸一口,竹筒内的空气虽然有股子烟味,但的确无毒。 齐修立刻看向方众妙,略微点头。 方众妙一只手抓紧竹节,一只手牢牢圈住齐修的脖颈,自己吸一口气,再把竹节挪到齐修唇边,让对方吸一口。 齐修其实不用太频繁的呼吸,但水下不能说话,他也只好任由方众妙摆布。 陷于生死之际,方众妙已经完全忘了保持自己弱女子的形象。她很强势,也很霸道,却也实在是个值得依托的同袍。 齐修带着方众妙在泉水底部徜徉,静静等候毒烟消散。 果然如他所料,毒烟整整持续了大半夜。 过了子时,眼看月光透过泉水洒落下来,天空一片星河辽阔,二人这才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 泉水上漂浮着许多毒粉,两人的皮肤不免沾染了一些。 疼痛感细细密密地传导全身,之后是麻木的钝感。两人的皮肤已失去知觉,好在这点毒性还不至于夺走他们的性命,对他们的行动也没有妨碍。 被泉水稀释还能带有这样强烈的毒性,若直接暴露在空气中,两人的下场会有多惨? 皮肤溃烂,肌肉溶解,白骨化水。他们二人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变成流淌在泥土里的两滩脓液。 那泽水困卦果然应验,唯一的生机就在水中。若是没有方众妙的推演,若是他们顺着溪流快速前进,这会儿早就死在半路! 齐修脱掉沾满毒粉的内衫,赤裸着上身站在冰冷月光中。他遥望毒烟飘来的方向,眸色比冷月更冷。 方众妙没有衣服可脱,只好坐在已经熄灭的火堆边,等着皮肤的刺痛感和麻木感慢慢消退。 她替自己把脉,在心里呢喃:【中毒不深,不用服药也能自行恢复。这些毒粉目前还具有活性,看守山村的人应该不敢马上过来查看情况。】 【等到毒粉的活性减退,他们就会过来,我们还有准备的时间。】 她眯了眯眼,眸光变得极为森冷。 心声似寒风过境,扫荡半空:【幕后黑手想要杀我?很好,我必要毁了他精心布置六十年的斗转星移大阵,让他遭受反噬,根骨受损,吐血三升!】 闻听此言,齐修转过脸来,看着心里恨得滴血,面上还要假装柔弱惊惧的方众妙,眼里的冰霜悄然溶解。 这女人真是睚眦必报,日后万不能惹她生气。 第51章 方众妙也有嘴甜的时候 这是一口活泉。不断有新的水源从地脉深处翻涌上来,咕咚咕咚冒着泡。不多时,漂浮在水面上的毒粉被溪流全部带走,重新恢复之前的清澈。 过来洗一洗。齐修走入泉水,转身朝方众妙招手。 天上高悬着一轮冷白的圆月。 站在水中赤裸上身的齐修好似人间的月,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光晕里。 方众妙坐在熄灭的篝火边,略带几分迷离地看着他。毒粉夺走了她的知觉,也让她的大脑变得有些迟钝。 心声喃喃低语:【月光成精了?】 齐修顿时哑然,继而失笑。 方众妙,你不清醒的时候才会说几句好听话。 齐修大步从水里走出来,拽着方众妙一起潜入泉水深处,整个浸没,借着荡漾的水波冲刷掉沾染在皮肤和发丝上的毒粉。 方众妙这才摆脱掉轻微毒性的影响,彻底恢复神智。发现四周全是水,脚下是漆黑地脉的入口,她连忙抱住齐修。 齐修被箍得喘不上气,带她潜出深水区,来到岸边,嗓音沙哑地命令:你可以放开我了。 方众妙立刻推开齐修,歉然道:我不擅水性,差点害了你,对不住。 第47章 齐修不习惯与一个女人单独相处,只能仰头看着月亮,无声无息长叹,然后说道:很快会有人进入这片树林探查,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方众妙转身走向岸边。 齐修随意一瞥,眸光不由凝注。呵,方才是谁说月光成了精? 二人走在水中,还未上岸却先僵住。 只见前方空地密密麻麻爬满毒虫。它们蠕动着身躯,摇晃着脑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仔细一看才发现,它们竟是在舔舐洒落在地上的毒粉。 泉水中没有毒粉,竟然成为唯一安全的所在。 齐修忽然想到那个泽水困卦,再度被方众妙神准的推衍之术震惊。 唯一的生机在水源,果然如此!离开这口活泉,他们不知道死了几百次! 方众妙抬起头,十分专注地望着月亮,一眼都不朝岸上瞟。 心声呢喃道:【我才不是怕虫子,我是被今夜的月色迷住了。】 齐修差点失笑,摇摇头继续朝岸边走,伸出手将丢弃在浅水区的纯白内衫扯过来,清洗干净,穿在身上。 他安慰道:吃完毒粉它们很快会走。 方众妙语气忧虑:等它们吃完毒粉撤离,看守此处的人也该来了。我们有一场恶战要打。 齐修耐心十足地安慰:恶战由我来打,你站在一旁看着就好。 方众妙很是疲惫,有气无力地说道:杀手们都长着眼睛,能够看见我这个大活人。砍你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忘了捎带上我。你可以让我老实站在一边,你可以让他们也老实站在一边吗? 齐修见她阴阳怪气的模样,不但不觉得厌烦,反而有些想笑。 他继续安慰:我可以。 方众妙愣了愣,什么? 齐修耐心十足地重复:我可以让他们老实站在一边。 方众妙眨了眨清澈的水眸,还在咀嚼这句话的含义,却见那些密密麻麻的毒虫竟似潮水般退回枯黄树林。 空地上再没有半点毒粉,只剩下冰冷月辉。不远处的树林传来簌簌风声,浓烈的杀气在夜色中弥漫。 方众妙还在发愣便被齐修抱住细腰,飞身带上泉水边的一棵巨树。 把人安置在最粗的一根枝杈上,齐修简短下令:在这里等我。 方众妙下意识地点头,再回神时,齐修已经飞往树巅,去到更高的地方。 方众妙连忙抱住树干,抬头仰望。 树巅上没有枝叶的遮挡,只有连绵不绝的林海和遍洒大地的月光。齐修一身白衣,格外醒目,几条黑影鬼魅般蹿出来,举刀向他袭杀。 刀锋上闪烁的寒光刺痛了方众妙的眼。 她连忙往树干后面躲,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陡然加重的呼吸必然会被这些杀手发觉。 果然,有几个杀手顺着呼吸声看过来,然后改变方向,飞身而下,举起长刀。 齐修用气劲卷住十几片落叶,随意甩出。裹挟在掌风中的落叶变作无坚不摧的暗器,刺穿那几个杀手的穴位。 几人已飞掠到方众妙近前,却忽然变成一个个木偶掉落下去,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 方众妙伸出脑袋看了看,暗暗忖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飞花摘叶即可伤人?齐修好生厉害!】 头顶传来破空声,又有一名杀手突袭而至,刀尖已近在咫尺。方众妙吓得瞳孔扩散,全身僵硬。 扑通一声,那杀手照旧被一片枯叶击穿穴道,直挺挺地掉在树下,与之前几个杀手堆叠在一起,像一群胡乱被打散的木偶玩具。 方众妙眨了眨眼,不知怎的竟噗嗤笑出一声。 这一声伤害性不高,侮辱性却极强,更多杀手放弃对付齐修,全都朝她劈砍过来。 齐修狭长的眼眸里也晕染着笑意,不慌不忙地扫去掌风,把这些人尽数拍落。 能让方众妙在这重重包围之中发出轻松的笑声,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追着一名杀手飞掠而下,将对方一掌拍飞之后,齐修轻轻落在树干上,低声道:我说过,我可以让他们老实站在一边。 方众妙看向他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激赏。 心声飘过半空,十足狂悖:【这么多杀手都不是齐修一合之敌,请问还有谁?】 齐修眯了眯眼,唇角扬起。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一声厉呵:九千岁,让老夫来会会你! 第52章 所谓母爱 齐修立刻抱着方众妙飞身离开巨树。下一瞬,他们站立的地方被掌风席卷,轰然炸裂。 纷飞的碎木片在冰冷月光中像絮絮的白雪,一名身材高大,长相凶狠的老者拂开雪花,刺出一柄长剑。 齐修把方众妙轻轻放置在一块石头上,飞身迎敌。 两人你来我往,飞天遁地,掌风相击,内劲互搏,引发泉水的飞溅与巨树的倒塌。 方众妙看的眼花缭乱,耳边是一阵又一阵的轰鸣。 短短片刻,周围的树木已经被二人摧毁了一大片。这哪里是两个凡人在争斗,更像是千军万马横扫而过才能引发的灾难。 方众妙虽然不懂武功,却极有眼力。她骇然地发现,那老者也是一个宗师级高手,而且内力比齐修更深厚。 又斗了几百回合,齐修不慎露出破绽,被老者一掌击中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方众妙心下大惊,脑中一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她知道,再这样打下去,齐修内力耗尽,必死无疑,而自己也没了活路。她必须想办法帮齐修扭转战局。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方众妙很快就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扔着一件纯白外袍。那是之前睡觉的时候,齐修盖在她身上的。 方众妙眸光一闪,连忙跑过去捡起长袍,冲进枯黄树林。 齐修与老者还在打斗。明知高手过招,略一分神便是致命的危机,齐修却总也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搜寻方众妙的身影。 应对老者的同时,他必须确保不会有别的杀手去袭击方众妙。 方众妙忽然消失在视野里,引得他气息微乱。 老者冷哼道:与老夫过招你也敢分神,你找死! 一道雷霆般的掌风拍向齐修的心脏,齐修躲闪不及,只能硬接,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娇呵。 看我的暗器! 老者立刻转身,原本拍向齐修心脏的雷霆掌改为拍向暗器。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老者才发现,迎面袭来的哪里是什么暗器,而是一颗松果。侥幸没被拍成粉末的几颗松子儿扑簌簌地落在草丛里,根本没有杀伤力。 老者面皮抽搐,怒火中烧,却见方众妙又朝自己砸过来一个白色包裹。 老者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习惯了一力破万法的打斗方式,照旧不闪不避,只是拍出一掌,将包裹击碎。 白色布片似雪花纷飞,同时飞出来的还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毛虫。 方众妙立刻躲到自己早已看好的一棵巨大树干之后,心声冷哼道:【老东西,这种毛虫叫洋辣子,毒刺扎入皮肤后即刻断裂,释放出强烈毒性,保管叫你皮肤溃烂,撕心裂肺,销魂蚀骨!】 【你好好享受吧!】 掌风击碎包裹的同时也把这些毛虫拍成肉泥,无数根毒刺散落在空中,被一阵山风吹到老者脸上。 就连风向的改变也在方众妙的计算之内。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老者发出一声惨叫,紧紧闭着双眼在原地盲目乱窜。 睁开眼便会有毒刺落入瞳孔,毁掉他的视力,他怎么敢? 他循着潺潺水声跑去,想要跳进泉水洗掉满身毒刺,却正正撞上齐修的掌风。 老者被拍飞出去,落在重重叠叠的木偶杀手们上方。他口喷鲜血,咳嗽连连,却依旧不敢睁眼。 那些毒物是齐夫人喂养的,日日吃的是断肠散,毒性非比寻常。外界的洋辣子杀不了人,这里的洋辣子却能把一个大活人融化成一滩尸水。 老者挣扎着从人堆上面滚落,扭动着爬向泉水。 堂堂宗师被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暗算到这般田地,实乃奇耻大辱! 齐修走到老者身边,缓缓抬起手掌,准备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一道叹息幽幽传来:齐修,住手。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好似在梦里听过无数次。齐修掌心中凝聚的气劲顷刻间散去,猛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双瞳不知不觉已爬满血丝。 方众妙也顺着声线看去,表情懵懂。 只见一个女人从阴暗树林中缓缓来到洒满月光的泉边,没有搭理齐修,而是缓慢戴上一双厚厚的手套,拖着老者的双腿走进水里。 老者急忙游向深水区,借助冰冷的活泉洗掉身上的毒刺。不断有血水漫上水面,又被溪流带走。 女人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些血水。 第48章 齐修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眸光颤动。 大嫂? 他宛若做梦一般低唤。早已经死去三年的人,如今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还与侄儿关押在一个地方。 不,看大嫂的样子,她竟不是被关押的,而是心甘情愿待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林。 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把衣服穿在一具腐烂的尸体身上,让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为什么欺骗我? 齐修心痛如绞。 女人缓缓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齐修。 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语气冰冷地说道:你要为全族报仇,我理解,但你不能带上我们一家三口!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喜欢打打杀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女人沧桑的脸庞因怨恨而扭曲,不无恶毒地说道:我没想到来的人是你。但我即使知道,也会杀了你! 我不能让你带走我的儿子,叫他卷入朝堂争斗的旋涡。我更不能让别的孩子围着他,拍着手笑话他有一个当太监的叔叔。 你是孩子的耻辱,你知道吗?你挟势弄权,残害忠良,同样也是你哥哥的耻辱!你哥哥为人最是正直,他若泉下有知,必会恨你怨你,不肯认你!你辱没了齐家门楣!你是罪人! 齐修挺直的脊骨被这毫不留情的话语压垮,身形踉跄地半跪下去。 胸口本就遭受重击的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没想到这世上最不能容他的,竟是他最亲的人! 方众妙走上前搀扶齐修。 她不好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也不知道其中隐情,所以一句话都没说。 但她的心声却带着几分嘲讽飘过半空:【所以你就可以剥夺孩子的自由,将他禁锢在这永世隔绝的地方?你说得对。在这里,不会有顽皮的孩子围着你的儿子拍手起哄,他不会遭受屈辱。】 【但你有没有想过,在这里,能够将他围绕的,只会是最深的孤寂。】 【我不相信生活在这样一个只有荒凉月光和满地毒虫的囚笼里,你的儿子会有多幸福。】 【诚然,他可以避开纷争平安长大,而你会渐渐发现,他将失去与人交流的能力。他明明是正常人,却逐渐变成哑巴,聋子,瞎子。】 【你所谓的母爱是绳索,牢牢将他捆绑,让他的灵魂逐渐失去灵性,变作一个活死人。】 【你用最恶毒的语言刺伤齐修,他看不清楚,我却看得清楚,你是在泄愤。】 【你子女宫笼罩着一片黑气,纵贯其中的青色细线忽深忽浅,欲断不断。由此可见,你的儿子已经有了离魂的症状。他有多久没哭过,没笑过?他又有多久不曾开口说话,不曾叫你娘亲?】 【害了你儿子的不是齐修,是你的偏执。】 【有你这样的母亲,你儿子真是可悲。】 齐修猛地抬头,眼里的泪水化为凶光,恶狠狠地刺向大嫂。 侄儿果真患上了离魂之症? 女人呆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捂住胸口,喷出一口血。 显而易见,她也能听到那些心声,还被刺激得不轻。 第53章 世间还有什么能躲过方众妙的窥探? 女人半弯着腰站在泉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脸色比满地的月光还白。 清澈水流染上刺目的红。 方众妙看呆了。她压低声音问道:你嫂子怎么了?中毒了吗? 齐修借着她搀扶的力道站起身,颔首低语,她的确中毒了。 方众妙,你的舌头比断肠散还毒。 女人摇摇晃晃转过身,赤红双目死死盯着方众妙,嘴唇数次开合,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吐不出半个字。 方众妙以为她痛得说不出话,安抚道:你别急,你歇一会儿。 女人又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她不是急,也不是痛得说不出话!她是被一种神鬼莫测的力量封了口!这女人是妖怪吗? 洗去脸上毒刺的老者钻出水面,眼神警惕地盯着方众妙。 齐修立刻意识到,这两个人都能听见那诡异的心声。他上前一步,把方众妙挡在身后,真气破体而出,瞬息之间蒸干了衣袍。 女人和老者不得不收敛几分杀意。 方众妙扯扯自己的衣摆,小声说道:九千岁,劳烦你也帮我蒸干一下衣服。 显然,她并不知道因她的缘故,两方人马差点又一次打起来。 齐修: 这女人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迟钝的时候也是真迟钝。不过她不懂武功,不知道真气外放是拼死一搏的信号也无可厚非。 正经人谁舍得用有限的真气去熏干衣服? 但眼下,齐修不舍得也得舍得。他将宽大手掌覆在方众妙单薄的脊背上,使真气游走于布料的缝隙,缓缓蒸干水汽。 方众妙看着自己浑身冒烟的样子,嘴里发出小小的惊叹。 如此一来,剑拔弩张的氛围便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女人,也就是齐修的大嫂任孤琴上下打量方众妙,问道:齐修,这位是弟妹? 齐修输出真气的动作骤然停顿,面色泛上古怪,心里的异样感不断升腾。 好在方众妙盈盈一拜,温声说道:方辰子之女方众妙见过夫人。 任孤琴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是那个老神棍的女儿? 方众妙再度一拜,语气依旧温和,言辞却很不客气:容我提醒夫人,齐氏宗族惨遭灭门的时候,是你口中的老神棍,我的父亲,冒着被先帝厌弃的风险,救下了你的丈夫、你的儿子、你的小叔子,还有你。若是夫人懂得礼数,请夫人叫我爹一声恩公。若是夫人不懂得礼数,便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任孤琴露出极为难堪的表情,僵硬片刻后才弯下腰,语气不是很好地说道:原来是恩公之女,恕我之前失礼了。 老者缓缓涉水来到岸边,盯着齐修问道:你们如何能够穿过那个斗转星移大阵? 齐修瞥了方众妙一眼,故作不解地问:什么斗转星移大阵? 方众妙也歪着头疑惑地问,是啊,什么斗转星移大阵?我们是跟随北斗星的指引走过来的。 心声带着十足的狂傲,缓缓飘荡在半空:【此阵已运转几十年,杀人无算。我走之前,必要让它天塌地陷,不复存在!】 老者眸色晦暗地看了方众妙一眼,心中不断翻搅的杀气竟被他自己死死压制下去。 任孤琴见老者竟然缓和了面色,已经猜到对方的打算。 皇帝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又或者根本就是不想再管齐渊的死活,竟是整整两年不再派人进来送补结。 没了果腹的吃食和御寒的衣物,没了缓解剧痛的解药,守在此处的几百名暗卫过得生不如死。 方众妙连斗转星移大阵都能毁去,带走这几百名暗卫理当不是难事。 老者为了属下们的性命着想,自然舍不得杀方众妙。 齐修真是好运气,遇到过不去的坎,总有贵人相助。然而,他身边的人却会一个个地遭受不幸。比如自己的丈夫、儿子、公公、婆婆 任孤琴心中怨恨,自然什么内情都不会透露给齐修二人。 老者并不戳破装傻的方众妙,走上岸,语气温和地说道:我带你们去见齐渊。 任孤琴恶狠狠地看他,他只是冷笑。 齐修立刻走向林海深处,回头下令:带路。 他察觉到了老者强压杀气的小动作,也注意到了大嫂的不甘,于是很快猜到,这些人怕是有求于他们。 更确切地说,是有求于方众妙。 难怪心声被旁人肆意窃听,方众妙还能活得这般滋润。有实力,走到哪儿都是别人攀交逢迎的对象。 低低笑了一声,齐修朝方众妙招手,还不快过来。 方众妙连忙小跑着跟上前。 老者将岸边碎石踢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那群杀手。 噗噗噗的闷响接连传来,被石子儿解开穴道的杀手们咳嗽着爬起,垂头丧气地跟在老者身后。 齐修为了向方众妙证明自己能让杀手们老实站在一边,所以并未下死手。未料正是因为这无心之举,老者才没与他拼命。 齐修也想到这一层,看向方众妙的目光更加奇异。与这个女人待在一起,他的运气总是特别好。 所以说,布置斗转星移大阵的幕后之人,要的就是这些气运?人若没了气运,岂非喝水都会呛死? 齐修悚然一惊,暗自在心里做下一个决定:出去之后,他必要查出躲在赵璋与余飞翰身后的魑魅魍魉。 不知不觉,一行人走出林海,来到隐藏在山坳里的一个小村落。 村中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第49章 村民们有的站在屋顶,有的站在墙头,有的轻飘飘立于树梢。他们齐齐遥望走入村口的两个陌生人,面色冷肃,眸光狠戾,周身气劲鼓荡,都是个顶个的高手。 老者举起手示意,村民们便都纷纷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回到屋内,灭了灯。 方众妙只是一个照面就看透了这些人的来历。 心声幽幽飘过夜空:【他们的父母宫皆是一片破碎暗沉,可见都是孤儿。他们无牵无挂,无依无靠,最是适合训练成死士。他们是比暗卫更高级的杀手。】 【只是】 心声忽然带上转折,方众妙的目光随之扫视每一座房屋。 心声继续:【只是,他们奴仆宫里那条散发着金光的气机之线已经断了。他们本该是皇帝最忠诚的鹰犬,却产生了反叛之心。这对我们极为有利。】 老者忽然抬眸,直勾勾地看向方众妙的背影。 齐修察觉到身后袭来的敌意,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眸色森冷地回视过去。 他扬起唇角,无声询问:她说的对吗? 老者缓缓低下头。 于是齐修知道,方众妙又说对了。 这是怎样一双眼睛?世间还有什么能躲过方众妙的窥探? 第54章 毒母 方众妙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每一座门扉紧闭的房屋,心声一句句地飘过。 【老者武功奇绝,他麾下的死士军团战力非比寻常。按理来说,这样一个大杀器,关键时刻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如果我是皇帝,我必然会想尽办法牢牢将他们掌控,根本不会容许他们产生一丝一毫的反叛之心。】 【可他们的确不再忠于皇室,为什么?】 方众妙在思考,老者在冒汗。 齐修也在观察着这个地方和这支死士军团。他眸光忽然闪了闪,已然想明白为何会如此。 与此同时,方众妙的心声飘过:【他们院子里晾晒的黑色劲装已经洗得发白,布料上不是这里破了洞,就是那里缺了线。】 【他们用来缝补衣裳的材料是麻布和麻绳,做工极为粗糙,是自己编织的吗?】 【他们还在屋檐下晾晒野菜,是准备留着冬天吃?】 【一支战力绝强的死士军团,缺了什么都不应该缺粮饷。所以说,皇帝断了他们的补给?】 【从衣服褪色的程度上看,这窘迫的生活怕是维持了两三年。他们不知道如何出去,只能在这里自生自灭。】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们反叛的原因,他们是皇家弃子。】 方众妙忽然回头看向老者。 老者很想低头躲避,却还是硬撑着回望过去,冷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瞥见老者虚张声势的傲娇模样,齐修忍不住低笑开来。 方众妙收回目光,暗暗忖道:【这些人印堂发黑,中毒至深,命不久矣。他们被药物控制着。皇帝让他们办事,却连续数年不给解药。】 【日日遭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再多的忠心也会消磨干净。】 【若换做是我,这样一支军团,我每年耗费几百万两黄金培养也在所不惜。】 【皇帝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方众妙忍不住暗骂一句。 齐修和老者的眼里闪过快意。 任孤琴颇觉惊诧地瞥了方众妙一眼,暗暗忖道:这女子竟对皇家没有丝毫敬畏,与齐修果然是一丘之貉。 老者咳了咳,开口打断方众妙的思绪。 前面那个小屋就是齐夫人的居所。齐渊在里面,这会儿大约已经睡下了。这些年,我们只负责看管他们母子二人,并未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 老者瞥了任孤琴一眼,又道:齐夫人当年是主动跟我们走的,不是我们把她掳来的。 齐修回头看向任孤琴,面色几度变换,终是自嘲冷笑。 他被赵璋那样威胁辖制,做尽屈辱之事,万没料到,这背后还有嫂嫂的推手。 齐修再也无法容忍,语气冰冷地质问:大嫂,你难道不知,赵璋带走你们,我会遭到怎样的胁迫吗? 任孤琴撇开头,沉默不语。 齐修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知道,但你不在乎,对吗? 任孤琴忽然觉得极是怨恨,猛地转头看过来,厉声说道:我只在乎我的儿子能不能平平安安长大!我只在乎我的儿子不要被周围那些人喊做小太监!他不能与你生活在一起,受你的影响! 齐修眼里的怒火骤然熄灭,心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滋味。 他可以忍受一切,唯独不能忍受的是亲人的厌憎。 就在这时,方众妙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无法忍受你儿子跟一个权势滔天的太监一起生活,却能忍受他跟一群杀人如麻的杀手一起生活? 任孤琴怨恨的脸庞猛地一僵,更多泄愤的话全都堵在喉头。 方众妙缓缓鼓掌,扬声赞叹:跟着齐修,你儿子不会变成太监。跟着杀手,你儿子是真的能成杀手。齐夫人,还是你懂得怎么教育孩子,你真是一个好母亲。 任孤琴捂住绞痛的心口,又有吐血的欲望。 齐修和老者忍不住摸摸鼻尖,表情尴尬。他们好像也被骂了,是吧? 方众妙假装好奇地问,杀手的第一课是毁去私欲和情感。夫人,我很想知道,你儿子合格了吗?他现在还有凡俗之人的情感吗? 任孤琴捂着胸口怨毒地看着方众妙,赤红的眼眶缓缓落下两行泪水。 方众妙恍然大悟,疯狂嘲讽:看你喜极而泣的模样,他应当是合格了。恭喜,你的教育十分成功! 心声冰冷至极地飘荡在半空:【有你这样的母亲,齐渊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想读书,不能读书;他渴求玩伴,没有玩伴;他须要温饱,没有温饱。这般活着不如死了!】 【你以为有母亲的陪伴,孩子就能快乐平安的成长吗?】 【理论上可以,但前提是,这个母亲必须完完全全地理解孩子,包容孩子,而不是彻彻底底的禁锢孩子,掌控孩子。】 【恕我直言,你的陪伴在你儿子眼里只是牢笼。】 【没有囚犯喜欢坐牢。】 【这许多话,我只在心里想一想也就罢了,不能说出来。】 【嘲讽齐夫人一句便好,要适可而止,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思及此,方众妙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 任孤琴面皮抖动起来。她真想揪住方众妙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一句:你这是适可而止吗?你只差拿刀子捅我的心! 齐修的怒气便在此刻烟消云散。 方众妙把他能说的、不能说的话,全都说了。这一趟带上方众妙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怒火虽然没了,担忧却更甚,齐修沉声问道:大嫂,渊儿果真被你培养成无情无欲的杀手了吗?你怎么能这样做?大哥为人最是正直,他若泉下有知,必会恨你怨你,不肯认你!你毁了渊儿!你是齐家的罪人! 这个回旋镖正正扎进任孤琴绞痛的心脏,令她身体摇晃,几欲晕倒。 我,我没想把渊儿培养成杀手。我只是,我只是想把他带到世外桃源,让他平安喜乐地长大。我有什么错? 任孤琴抓住路边的篱笆稳住身形,抬起泪水遍布的脸,极力为自己辩解。 齐修沉默不语。他能理解大嫂的想法,但他无法接受现在这个结果。 方众妙幽幽开口:原来在夫人心目中,世外桃源是由满山毒虫和遍地杀手组成的。真有意思。 任孤琴最后一层面皮也被戳破,忍不住怒吼:你闭嘴! 齐修忽然掐住任孤琴的脖子,杀气腾腾地低语:该闭嘴的是你!我给你脸,叫你一声大嫂。我不给你脸,你就是个戕害亲子的毒妇! 第55章 狗男女 任孤琴被齐修掐得面颊涨红,呼吸不能。 她这才知道害怕,连忙拍打齐修的手臂,又用颤颤巍巍的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小木屋。 她想告诉齐修:你侄儿就在里面,你想让你侄儿亲眼看见你杀害他母亲的画面吗? 齐修回头看了看,念及死去的兄长,念及尚未长大的侄儿,终是缓缓松手,随意地将任孤琴丢弃在路旁。 任孤琴捂着脖子连连咳嗽,语气里满是怨恨:齐修,为了报仇,你不择手段,树立了太多敌人。你大哥已经受你连累,惨死家中。你若带走渊儿,他也会被你的政敌杀害! 齐修眸光闪烁,心绪浮动。 他当然知道带走侄儿将要面临这许多威胁,但把侄儿留在此处,却也万万不能。 他睨了任孤琴一眼,平静地说道:这个就不用大嫂操心了。我现在有能力保护渊儿的安全。他跟着我,至少能吃饱穿暖,也会有人教他习武认字,还会有同龄的孩子陪他玩耍嬉闹。这些东西,大嫂你能给他吗? 第50章 齐修略微弯腰,眸子里没有丝毫感情地逼视着任孤琴,一字一顿缓慢地问:大嫂,你能让渊儿活得像个人吗?你今天但凡说一个能字,我立刻就走! 任孤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方众妙好心好意地替她开口:她说她不能。 任孤琴心脏绞痛,饱含怨气地瞪了方众妙一眼。 齐修故作不解,挑眉问道:哦?她不能什么? 方众妙进一步解释:她不能让她的儿子活得像个人。 任孤琴: 好好好,你们这对狗男女是专门来剜我心的吧?你们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恶毒? 齐修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又问:那她还与我争什么?她有脸吗? 方众妙十分配合地答道,九千岁,她没脸,所以她现在不说话了。 任孤琴: 够了!你们究竟要羞辱我到什么程度? 齐修颇为满意这默契十足的配合,怒火不知不觉就被抚平。他转头看向任孤琴,问道:大嫂,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渊儿了吧? 任孤琴从地上爬起来,默默走向木屋。 门轴已经锈蚀,刚刚推开就发出吱嘎一声响。 齐修立刻抢步上前,用力抬起门板,轻而又轻地将它打开,务必不让它发出半点声音。 患有离魂症的幼童受不得一丝惊扰。 任孤琴对小叔子的行为没有任何感觉,方众妙却很是讶异地看了齐修一眼,默默在心里忖道。 【这般体贴入微,齐修将来必会是一位好父亲。让他养育齐渊,比齐夫人靠谱多了。】 齐修瞥了方众妙一眼,对她的吹捧颇为满意。 任孤琴面颊涨红,又气恼又羞愧。她在这里住惯了,天天都能听见门轴嘎吱作响的声音,自然而然就忽略了这等细节。 她照顾渊儿的辛苦,这些人如何能看见?又如何能理解?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虽然满腹怨气,推开儿子卧室门的时候,任孤琴还是学着齐修的样子,将门板抬起,轻轻挪移。 窗户开着,月光洒在床上,照亮了一张眉头紧蹙,容色苍白的小脸。 即使在睡梦中,齐渊也是不安的。他蜷缩成一团,小手紧紧抱着小脚,像个找不到庇护之所的负伤小兽。 齐修愣愣地看着幼童,眼里泪光轻颤。 这是世界上仅存的,唯一的,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钻心的疼痛席卷而来。 齐修缓步上前,无声无息坐在床边,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脸,却又胆怯地不敢碰触。 大哥,我终于把你的骨血找回来了。 然而,齐渊好似有着野兽般的直觉,竟在此刻猛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看向齐修。 叔侄二人在静默中对视。 齐渊不哭不闹,不惊不惧,更不曾眨眼。他像个木偶,就那样直愣愣地盯着齐修。他好像完全忘记了齐修的长相和身份,认不出这是自己的血脉亲人。 齐修屏住呼吸等待。他想看看再次重逢,侄儿会是什么反应。 万没料到,看了一会儿之后,齐渊再次闭上眼睛,蹙着眉头,缓缓睡去。但他并未睡着,因为他的眼球在眼皮子底下轻颤,显得十分不安。 他不知道齐修深夜坐在自己床边想要做什么。他害怕,却不懂得躲避。 看着侄儿完全麻木的样子,齐修心如刀绞。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掐住任孤琴的脖子,把这个女人连拖带拽地弄到屋外。 任孤琴发出一声惊叫。 齐渊听见了,却也只是动了动眼珠,不曾睁眼。母亲本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他却也认不出了。 齐修很是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侄儿麻木依旧,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燃烧起来。 他将任孤琴狠狠甩在地上,压低声音质问,渊儿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不说话,也认不出我?他的情感呢?去哪儿了?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齐修没来之前,任孤琴把儿子的病全都怪罪到小叔子头上。她觉得是小叔子当了太监,让儿子在外面抬不起头,所以才会变得抑郁。 但现在,齐修来了。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她跪在地上,哭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刚开始他只是有些害怕,晚上睡不着觉。没多久,他就不说话了,人渐渐变得痴痴呆呆的。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齐修气急败坏地粗喘,好半晌不说话。 侄儿已经变成这样,他还能说什么?杀了任孤琴也无济于事! 方众妙与黑袍老者站在一旁观看。 她在心里叹息:【你怎么会不知道孩子为何如此?你把他带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让一群杀手看管他。】 【杀手的眼神何其狠戾,杀手的情感何等冷漠?他们不错眼地盯着一个成年人,成年人也会吓得心惊肉跳,更何况小小的幼童?杀手更不会陪齐渊玩耍、聊天、读书、认字。杀手们是一群沉默的木偶。】 【孟母三迁的故事你听过吗?你让孩子与一群木偶待在一起,环境自然会将他打造成另一个木偶。他心中的抑郁和痛苦,你是一点也想不到啊。】 【你这种人当什么母亲呢?你去当牢头多好?】 任孤琴忽然捂住耳朵,悲痛欲绝地低泣起来。她不要听!她没有错! 齐修摇摇头,对着夜空气愤又无奈地长叹。 老者面皮一直在抽,想喊冤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不是他们不愿意陪孩子玩,是孩子见了他们就发抖,他们也没办法。 莫说孩子,便是附近山林里的老虎见了他们也得掉头逃跑,只因他们身上的血煞之气太过浓重。 怪来怪去,还怪到他们头上来了。真是不讲道理。 第56章 这一波优势在我 齐修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的火气。 他冷冷问道:大嫂,你家祖祖辈辈都是宫中御医,你也学了不少医术,难道就治不好渊儿的离魂症? 任孤琴停止哭泣,摇头道,这些年我试了很多办法,都无用。 齐修转头看向木屋,说道:我明日带渊儿走。我就不信把全天下的神医都找来,还治不好渊儿的病。 老者有心攀交,于是说道:江南有一个神医叫白术,我与他有几分渊源,离开此处之后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你看,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他不用求着这二人也能顺理成章地跟出去,还卖了一个人情。 齐修看穿了老者的算计,嘲讽一笑。 方众妙没有注意到二人的机锋,只在心里暗暗忖道:【当世最厉害的神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不找她,竟还找什么白术?】 齐修眸光闪了闪,很快就意识到,方众妙口中的神医必是她自己。 这姑娘自吹自擂的功夫也是当世第一。 老者不着痕迹地瞥了方众妙一眼,心中充满怀疑。 这丫头精通医术?怎么可能!别人不知,他们这些皇家死士还不知道吗?她爹方辰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炼出来的丹药吃了会死人! 但这丫头带着齐修平安走出了斗转星移大阵,这是不争的事实。 老者捋捋胡须,决定再看看。 齐修对方众妙的能力已是深信不疑。这丫头虽然狂,却也有狂的资本。等到明早侄儿睡醒,且让方众妙帮忙诊治一番。 想罢,齐修率先回屋,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里。 其余人跟进去,各自落座,等待晨曦。 天色很快亮了,任孤琴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帮儿子穿衣穿鞋,洗脸刷牙。 见她仿佛哭过,齐渊竟是不闻不问,表情非常麻木。用早膳的时候,粥水烫伤了舌尖,他停顿一瞬,皱皱眉头,然后继续吃。 若不是齐修观察入微,立刻把碗挪开,用手背试了试温度,齐渊会吃出满嘴的水泡。 任孤琴也试了试碗的温度,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方众妙假装专心致志地喝粥,心声满带嘲讽地飘在半空:【齐渊真是难杀,被母亲这样照顾还不死。】 话虽然说得恶毒,但实在是令人无法反驳。 任孤琴煞白的脸迅速涨红。 齐修怒火更盛,手掌差点把桌子压塌。他若是晚来几年,侄儿恐怕连命都没了!没有危险的时候,任孤琴就是侄儿身边最大的危险! 老者大口大口喝粥,不管别人的家务事。他瞥向院外,那里站满了沉默的黑衣人。他们死死盯着齐修,只待头领发出一个信号就能冲进来大开杀戒。 双拳难敌四手,面对几百个一流高手的围攻,便是齐修也得喝一壶。 浓浓的杀气在屋内屋外弥漫。 齐修心弦紧绷,面色冷峻,汩汩真气在他强横的体魄之内流淌。他也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 第51章 方众妙扫视院外,心声玩味呢喃。 【这些人全都印堂发黑,中毒至深,命不久矣。看来齐夫人也没有能力为他们解毒,只能稍微缓解毒发的痛苦。】 【我医术无双,或可帮他们解毒,还能带他们离开斗转星移大阵。】 【我与齐修只有两人,他们却有二百余众。】 【这一波,优势在我。】 齐修吹拂热粥的动作停顿下来,然后撇开头,以拳抵唇,轻轻咳嗽。 方众妙,你一天不狂会不会死? 老者心念一动,立刻向窗外投出一个眼神。 众死士齐齐低头作领命状,然后悄无声息、整齐划一地离开。他们果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 老者轻轻把一碟咸菜推到方众妙手边,笑容和蔼地说道:这个菜是我们自己腌制的,拌在粥水里别有一番滋味。方姑娘,您尝尝。 看看,这就是说话的艺术。您这个字是不是显得很恭敬? 方众妙察觉到了老者轻微显露的谄媚,问道:你对我态度很好,莫非与我父亲有些渊源? 老者顺势说道:听闻方辰子道法和医术都乃当世一绝,敢问方姑娘得他几分真传? 医术不同于道法,就算显露出来也不会惊世骇俗。方众妙坦然道,我的医术还在我父亲之上。 心声幽幽飘过:【爹,我失忆了,不记得你医术如何。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来我的医术肯定在你之上。我可没吹嘘,这话是老祖宗说的。】 齐修: 齐修撇开头咳了咳,然后极力绷紧面容。 他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会当场笑出声来。 任孤琴面皮直抽,表情古怪。 木愣愣坐在一旁的齐渊忽然转头看了方众妙一眼,荒芜的眼瞳里泄出一丝微光。 齐修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分异样,随即知道,侄儿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侄儿对任何人的存在都视若无睹,却对方众妙产生了探究的欲望,这是好现象! 另一旁,老者无语半晌,缓过来之后强笑道,既然方姑娘医术如此了得,那么老夫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姑娘心善应允。不管事成不成,老夫必有重谢。 【这是求我解毒?】 心声道破玄机,方众妙却假装疑惑地问:老先生,你有何事寻我帮忙? 老者不说话,只是把手放在桌上,轻轻挽起破了一个洞的袖子。 方众妙眉梢微挑,然后便把指尖搭在老者的脉搏上。 任孤琴死死盯着方众妙的脸,心中满是不屑。她出身御医世家,医术更胜祖辈,却耗时三年都配不出解药。这丫头片子才二十出头,她何德何能? 心声电转,又快又精准:【他脉象无异,好似没有中毒。但他印堂发黑,命宫里裂痕交错,必是中毒之兆。太阳穴两侧有青黑粗壮的血管浮起,眼球异样凸出,可见毒在颅脑,不在肺腑。】 【他迁移宫几近破碎,还有浓浓黑气萦绕,毒发之时必会头疼欲裂、癫狂失智。】 【再不服用解药,这群人会彻底沦为野兽,大开杀戒。】 【到了那个时候,这座山谷里的一切活物,包括他们自己,都会变成一堆血淋淋的碎肉。】 听到这里,齐修很想去捂侄儿的耳朵,却又怕方众妙发现异常。 好在侄儿并未露出惊吓的表情,眸子反倒更亮几分。很明显,方众妙的心声太过神奇,触动了他死寂的心。 老者已经历过好几次毒发,还亲手击毙了数十个发狂的属下,自然知道方众妙的诊断没有一丝错漏。 脉象把不出的症状,她凭面相也能看出来。方辰子那老神棍怎会养出如此出色的女儿?真是想不通! 任孤琴不屑的眼神微微凝滞,然后便难堪地低下头去。想当年,她根本把不出这群人中毒的脉象,还是亲眼看见他们毒发才知道那是一种摧毁大脑的毒药。 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子竟然真的拥有超凡的医术! 方众妙换了一只手把脉,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声却极为活跃。 【他脉象稳健,肺腑无毒无损,气血异常充盈,肌体十分强横,按理来说这人还能活个几十年。但毒发时的剧烈头痛会引发狂躁之症,而疯狂却会让他自取灭亡。】 【毒素全都集中于颅脑,但颅脑不同于其它脏器,一旦受损便不可逆。】 【所以此毒无解。】 【皇家的所谓解药,也只是遏制,并不能解决根本性的问题。】 【他们死定了。】 方众妙瞥了老者一眼,目光里带上怜悯。 老者眸光一暗,心道果然如此。他就不该有什么奢望。皇室那群人怎会给他们活路?左不过把他们当利刃,卷边钝化,一扔了事。 罢罢罢,明天就往井水里洒一包断肠散,大家一人一碗,共赴黄泉! 老者正暗自悲戚,却听方众妙的心声带着几分玩味,漫不经心地飘过半空。 【然而,我却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能彻底遏制头疼的发作。只是,我为什么要救你们呢?】 【二百人的性命,你们拿什么换?】 第57章 暗卫这不就有了? 听见飘荡在空中的心声,老者脸上依旧是凝重的表情,心脏却猛地一跳。 他与神医白术为何有渊源?自然也是为了寻找解毒之法。但白术完全把不出中毒的脉象,对他的头疼之症无能为力。 御医世家的传承者任孤琴也是一样,三年来配药无数,全无效用。 老者都已经绝望。可现在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他如何能够不激动? 暗自运转真气,强令狂跳的心平静下来,老者嗓音沙哑地问道:方姑娘,如何?您可曾看出什么来? 有条件你只管提。若是能保住我那两百多个弟兄的命,我什么都答应。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要说也得等到方众妙先提条件。 老者竖起耳朵偷听方众妙的心声。谈判的时候能够洞察对手的筹码,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方众妙摇摇头,神色不明地说道:寸口脉没有异常,我再看看搏脉。 她伸出手触摸老者的额头。 老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齐修轻轻吹着热粥,眸光扫视过去。任孤琴把碗推到一边,专注地看着方众妙。 大家都在等待一个结果。更确切地说,是在等待心声的泄露。 就连木头人一样的齐渊都仰着小脑袋,痴痴地看着半空。 终于,心声再度出现,玩味地呢喃,【为了恐吓皇帝,我放出假消息,说我身边有先帝留下的暗卫。】 【这本是弥天大谎。然而现在,谎言不就实现了吗?】 【这两百多个死士,岂非现成的暗卫?】 老者眼睛一眯,心中隐隐升起怒火。被困此处绝境,两年中看着属下不断发狂死去,他对试图掌控他们的皇室已深恶痛绝。 没想到方众妙打的也是跟皇家一样的主意。 难道他们这群人此生注定无法摆脱傀儡的命运?人家为奴为婢,好歹有赎身的希望。而他们,注定要被人利用到死? 这世间的一切未免太不公平! 老者心火升腾,眸子里隐隐泄出一丝杀意。 齐修忽然将手掌按压在老者肩头,力道重若千钧。 这是警告。 方众妙幽幽说道:老先生,你火气有些大啊。 老者立刻运转真气,压下怒火,讪讪一笑:是是是,前一阵猎到一头老虎,连着吃了几天虎肉,火气的确有些大。 方众妙回以微笑,继续诊脉。 心声似远似近地飘荡:【如何对待这些人,我目前有两个选择。】 老者垂下眼帘,仔细聆听。 齐修把吹得半温半凉的粥水推到侄儿手边,狭长眼眸里微光闪烁。 哦?你有哪两个选择?说来听听。 心声不负众望,无遮无掩地说道:【第一个选择,我隐瞒根除头疼之症的方法,研制出与皇室一模一样的解药,继续让这些人饮鸩止渴。】 【为着每月一次的解药,他们必会背叛皇室,忠心于我。】 【有了他们,我就有了不惧任何势力的底气。】 老者慢慢握拳,心里暗骂一句:哼,你这丫头片子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齐修微微蹙眉,觉得这个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一柄双刃剑是那么好掌控的吗?小心伤人伤己。 任孤琴朝老者投去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听见了吗?这人想用毒药控制你们,你还不赶紧杀了她?莫非你们甘愿给一个黄毛丫头当狗? 方众妙凝神思索,心声幽幽飘过。 【然,此法阴邪,实为下乘。毒药能控制人体,却不能控制人心。】 【况且,他们被皇家所弃,困于此处绝地,连续数年忍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正是怨气最盛的时候。】 第52章 【我若效仿皇室的做法,他们就会把怨气和恨意全都转移到我头上。】 【将一群怀着弑主之心的人留在身边,这是取死之道。】 方众妙抬眸瞥了老者一眼,忖道:【此人的奴仆宫饱满莹润,条条青线交错纵贯,可见这二百多个死士对他皆是忠心耿耿,沥胆堕肝。他财帛宫与官禄宫也是一片辉光,足见其忠义无双。】 【他是可以信任的,与他交好才是上上之策。】 【对待小人,可行诡诈。对待君子,当以诚示之。】 【诚信者,天下之结也。】 【如此,我便坦诚以告。】 【我帮他们根除头疼之症,他们为我效力五年。】 【五年忠诚换二百性命,不过分吧?】 老者越听眼眸越亮,当下就想拍桌怒赞: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好好好,方姑娘不愧为方国师的女儿,心胸气魄果然非同凡响! 齐修微蹙的眉心缓缓舒展。方众妙果然不是那等蠢人。 方众妙的目光扫过老者全身,轻笑暗忖:【看看他破了洞的袖子,再看看这抽了丝的烂布鞋。】 【说不定他穿在里面的袜子也是破的,还露着个大脚趾。】 【他们是真穷啊!】 齐修忽然咳嗽起来,俊美无俦的脸憋得微微发红。方众妙,你莫要这样观察入微,人家会难堪。 而我会发笑。 任孤琴表情古怪,嘴巴抿得很紧。 老者的袜子的确破了一个洞,大脚趾露在外面,正抠个不停。好在他脸皮够厚,没有臊得面红耳赤。 齐渊悄悄滑下板凳,钻进桌子,用手指头轻戳老者破破烂烂的布鞋。他竟对方众妙的心声产生了强烈的探究欲。他还能正常思考,他是有救的! 齐修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里顿时涌上一阵狂喜。 任孤琴却立刻伸出手,强行把齐渊拖出桌底,用帕子反反复复帮他擦手,训斥道:别碰脏东西,会生病的! 齐修跳动的心瞬间冰冷,失望溢于言表。 有这样的娘,侄儿怎么能不离魂?孩子的感受和渴望,任孤琴是一点儿也不关心! 齐修暗暗做下决定,必要把侄儿带离此处。 与此同时,方众妙也笃定地忖道:【我有十成十的把握让这些人跟我走。】 【他们穷得吃糠咽菜,而我富可敌国。不说救命之恩,只谈利益。我一个月能给他们百万饷银,还能为他们谋划生路,叫他们过上正常且富庶的生活,他们岂能不动心?】 老者眸光电闪,心绪翻涌。 动心!他实在是动心!带领兄弟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是他心底最深的奢望。 方众妙的心声还在飘荡,一句更比一句诱惑。 【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吗?】 老者疯狂在心里点头:好好好! 【有个正经身份,不好吗?】 老者拳头捏得死紧,兴奋暗忖:好好好,这个也好! 【五年后带着满箱黄金买田置地,自立门户,不好吗?】 老者已经开始畅想未来,眼里泪光闪烁。这些个话,描述的正是他最为向往的生活啊! 方众妙终于收回手,不再触摸老者的额头。 她假装思索脉象,实则志在必得地忖道:【这样公平公正、互惠互利的交易,你若是不答应,你就是傻。】 老者不傻,所以他搓着手急切地开口:方姑娘,您有话请直说! 齐修摇摇头,心中止不住地轻叹:方众妙啊方众妙,莫非天命果然在你身上?没有暗卫,你竟然也能平白捡来一群,谁人有你这样的运气? 第58章 吓丢魂 看老者急切的模样,方众妙以为对方很想解毒,于是也没卖什么关子。 她伸出纤细食指,轻轻点触着桌面,缓慢说道:你中了一种能使人狂躁的毒。毒性发作的时候,你头疼欲裂,理智全失,只想杀人,是也不是? 老者连忙点头:是是是,方姑娘果然医术超凡!您看我们这毒还有解吗? 方众妙果断颔首:有解,而且还不用长期服用解药,一次就能免除后患。 老者再也不压抑自己,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若是换个人给他诊治,他必然不会这般情绪外露,但他知道,方众妙没有利用甚或谋害自己的心思。 正如她之前所说,一切都是公平交易,互惠互利。 敢问方姑娘,此毒怎样才能根除?而您又需要多少诊金?但凡是我付得起的代价,我必不会拒绝。 老者直言不讳。 方众妙也很直白,我帮你们根除病灶,你们替我效力五年。五年之中,你们每人每月的饷银是十两黄金,另外我还会让你们加入我的商行,押镖走商,来往于南北之间。 外面正值战乱,南北交通已断。你们武功高强,应当能自由行走。北货南运,南货北卖,其中赚取的差价,我拿七成,你们拿三成。你们与我既是上下级,又是商业伙伴,将来或许还能成为朋友。 方众妙直勾勾地盯着老者,表情傲然,语气笃定:这个条件,除了我,天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开出来。 停顿片刻,她一字一字,极为缓慢地补充:九千岁不行,皇帝也不行。我就是你最佳的选择。 话落,她颇有深意地瞥了齐修一眼,心声狂悖至极地飘过:【九千岁,以前我说我有暗卫,那是假的。但如今,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日后讹诈我的时候,你也得在心里掂量掂量。】 【你若是把我逼急了,甭管你是九千岁还是万万岁,我照砍不误。】 齐修心中很是想笑,却偏要装作被这挑衅的眼神惹恼的样子,紧紧蹙起剑眉。 或许让方众妙野蛮生长更符合他的利益。从现在起,方众妙已经成为赵璋的心腹大患。她不是说连万万岁也照砍不误吗? 真是期待那一天啊 老者不信任齐修,对皇室也极为憎恨,所以他认同方众妙的观点。但方众妙说错了一句话。她不是他们最佳的选择,她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一个可以被读心的主上,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安全的。 老者缓缓站起,退后两步,弯腰下拜,暗零见过主子,未来五年,暗零与一众兄弟必然唯主子马首是瞻。 方众妙摆手说道:这声主子等到你们病灶解除之后再叫不迟。 老者更加心悦诚服,拱手道:喏。 方众妙再度瞥了齐修一眼。 齐修故意皱眉,冷下面色,于是方众妙便笑了。 齐修撇开头,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陪着方众妙演戏,一直都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 方众妙重新看向老者,问道:暗零是你的编号?其余人不会叫暗一、暗二、暗三吧? 老者颔首道,是的,我们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方众妙大大方方地说道:回去之后,你们自己翻字典,自己取名字,之后我再贿赂府衙的官员,用你们的名字给你们买户籍。 心声喃喃道:【北方的流民如今全都往南方跑。许多人路途中遗失了户籍。朝廷为征收税款和壮丁,必会放宽落户政策。买卖户籍的事随便找个小吏就能办妥。】 【这二百人可以全部安置下来。】 齐修不由挑眉,暗道一句聪明。 如今的落户政策的确是有银子就能办。 暗零更为激动,再度弯腰深深一拜。毒还未解,他就已经快要被方众妙收服了。 方众妙伸手相邀,暗先生请坐。现在我们聊一聊根除病灶的事。 已经有些不耐烦的任孤琴立刻竖起两只耳朵。她倒要听听,这无解之毒,方众妙如何来解。 暗零连忙落座,目光里满是渴盼。 方众妙也不卖关子,指着暗零脑袋上的某个区域说道,此处脑髓掌控痛觉,用钢针捣毁此处,头疼之症自然就会消失。毒药无解,但我可以釜底抽薪。 暗零先是惊骇,然后便是忧虑。 没了痛觉,人就会变成木头。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方众妙摇摇头,所以我只会适度穿刺,让你们痛觉减退。以前,你们毒性发作,感觉到的是排山倒海的疼痛。往后你们发作,便是蚂蚁咬了一口。这样算不算彻底解决问题? 蚂蚁咬一口?那跟完全不痛有什么区别?只是,用钢针刺穿脑袋,这等治疗手法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暗零犹豫不决,最终咬牙说道:方姑娘,您先在我身上试一试,若我不死,您再给我那些兄弟们治。 他已经五十多岁,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他话音刚落,屋顶就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两名黑衣男子凭空出现在院外,嗓音沙哑,语速极快:首领,我们来试! 第53章 暗零冷脸呵斥:你们退下! 以往对他言听计从的两名属下却硬撑着站在院外,面容坚毅。 暗零又是气恼又是动容,不由深深叹息。他愿意为这帮兄弟赴死,兄弟们又何尝不是? 方众妙眸光连闪,心中暗暗叫好。 【不错!二百人如一人,上下皆是一心,这是一支凝聚力十足的军团。】 【这些人我要定了!】 【我若没有那个能力,便不会开这个口。出了事,你们只管算在我头上。】 暗零闻听此言,心意更为坚决。 他厉声说道:若是再忤逆我,你们就自行离开。我的队伍容不下违背上令之人。 两个黑衣男子挣扎着站了一会儿,然后半跪行礼,飞身离去。他们自然也没有走远,依旧是潜伏在暗处保护着头领。 暗零看向方众妙,问道:方姑娘,您准备何时动手? 方众妙果决道,若是你们有五寸长的纤细钢针,现在就可以动手。 死士玩的就是暗杀,自然什么暗器都有,一根钢针不在话下。暗零拱手说道:好,老夫这便去拿钢针,劳烦方姑娘稍等片刻。 他大步离开,背影风风火火。 方众妙转脸看向齐渊,暗暗忖道:【我原以为这孩子是环境所致才会离魂。但我观他面相,他眼瞳浑浊,血丝遍布;舌尖色泽异样潮红,且没有舌苔;呼吸短促急喘,鼻子也有问题。】 【这是肝、心、肺皆遭受损伤所致。单纯抑郁痛苦,不会如此。】 方众妙微微合眼,中断了思绪。 齐修与任孤琴全都屏住呼吸,万分不安地等待她做下判断。 不是抑郁,那是什么? 方众妙睁开眼,盯着齐渊,心声呢喃低语:【小家伙,你遇到过极其恐怖的事,被吓丢了魂。你不是抑郁,是恐惧。】 齐渊一眨不眨地回望她,像个纸扎的偶人一般苍白。 齐修立刻看向任孤琴,眸光狠戾。 任孤琴呆了一呆,随后断然在心里否定:不可能!安葬了夫君之后,我就把渊儿带到此处。渊儿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怎么会被吓丢魂!夫君是怎么死的,渊儿更是一点也不知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59章 我可以相信你吗? 中医四诊,望闻问切。方众妙只是望了一望就已经探明齐渊的病因。 她皱着眉头看向任孤琴,暗暗忖道:【齐夫人出身御医世家,还是用毒的高手,医术应该不差。为何她没能看出齐渊是受到了惊吓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齐修暗自瞥向任孤琴,眼里带着质问和谴责。 任孤琴真是有苦难言。都说灯下黑,又说关心则乱,她日日把儿子带在身边,何曾想过儿子会在她严密的保护之下受到惊吓? 至如今,她也依旧想不明白,儿子到底是怎么被吓到的,又是被谁吓到的。 齐修强压下立刻探究此事的冲动,耐着性子开口:方众妙,你帮我侄儿把个脉,看看他为何不哭不笑也不说话。 方众妙正有此意,却并未贸然伸手。 她半蹲下去,与坐在凳子上的齐渊目光平视,柔声询问:齐渊,我可以摸摸你的小手吗? 齐渊的双眼好似蒙了一层雾霭,瞳仁里没有感情也没有光芒,像个忘了点睛的偶人。 他安安静静,木木呆呆地看着方众妙,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好似什么话都没听见。 方众妙再次询问,语气更为温柔:齐渊,我能帮你把个脉吗?作为交换,你也可以帮我把个脉。 她把自己纤细的皓腕伸到齐渊眼底。 齐渊依旧没有反应。 任孤琴不耐烦地开口:你问他做什么,你直接上手摸脉啊! 齐修忍无可忍,冷声呵斥:不会看病的人是你!方众妙对渊儿来说是陌生人,她怕自己的碰触会让渊儿再度受到惊吓,所以才会一再请求渊儿的允许。你没考虑过这一点吗?你是不是完全无法理解渊儿的感受? 任孤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脸颊慢慢褪去血色。 她不知道渊儿是被吓成这样的,惯性思维下,她也就忘了去考虑渊儿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 泪水忽然滑落,任孤琴连忙起身,走到外面,低头抹泪。 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会儿,她重新回到屋内,学着方众妙的样子半跪在儿子身边,低声哄着:渊儿别怕,这是方姐姐,她是来帮你看病的。你能不能把手伸出来让她把把脉?不疼的,你相信娘亲,娘亲会保护你的。 然而,她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的信誉降到谷底。 齐渊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依旧是用那双灰蒙蒙的,没有光亮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站起身幽幽叹息。 心声飘在半空,【想要治好齐渊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快,一个办法慢。】 齐修凝神细听。 任孤琴不自觉地握住儿子冰冷的小手,竖起耳朵。 哪两个办法?你倒是快说呀! 方众妙缓缓落座,沉吟道:【第一个办法,让齐渊再次体会到强烈的恐惧,使他尖叫、哭泣、濒临崩溃,再在他最为绝望的时候出现,给他庇护和温暖,诱骗他付出信任,敞开心扉。】 【正所谓破而后立,在最绝望的关头及时出现的这个人,便是治疗齐渊的良药。在这个人的引导下,齐渊必能逐渐恢复正常,还有可能袒露出令他倍感恐惧的那件事。】 方众妙瞥了齐修一眼,忖道:【这剂良药由齐修担任最为合适。但此事一定要秘密进行,不能让齐渊察觉出这是一个骗局,否则他会失去对所有人的信任,变得更加闭塞。】 齐修: 行了,这个办法已经废了! 任孤琴:方姑娘,我儿子什么都听见了。 齐渊仰头看着半空,小耳朵悄悄竖起,灰蒙蒙的眼睛一眨一眨,身体微微颤抖。 他虽然才六岁,却什么都懂。他开始害怕了。 任孤琴连忙把儿子抱在怀里,暗怪那心声太能惹事,也太拖后腿。 方众妙伸出细长食指轻点桌面,沉静下来思考。 心声叹息着飘过:【第二个方法需要耗时数年,甚至数十年,过程十分漫长,也需要所有人都付出极大的耐心和精力。】 方众妙垂眸看向坐在一旁的齐渊,心声温柔至极地呢喃。 【小家伙,我给你开出的第二个药方是时时刻刻的陪伴;不给予回应也依然温柔耐心的对待;让你去外面看看碧蓝辽阔的天空、波涛汹涌的海洋、平滑如镜的湖面。】 【让阳光开朗的孩子们环绕着你,使他们的笑声包围着你。夏日给你清凉的风,冬日给你温暖的火,春秋给你甜甜的硕果。】 【把你干涸的心埋在肥沃的泥土里,让你像个嫩芽,凭借着自己的努力重新钻出来。】 【第二个药方的药引就是爱,一辈子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母亲的爱,叔叔的爱,朋友的爱,师长的爱,全都给你。】 方众妙微微弯腰,与齐渊大大的圆眼睛对视,在心中温柔询问:【第一剂药太凶猛,我们就用第二剂药好不好?你太苦了,需要吃些甜的。】 齐渊木愣愣地回望她,然后眨了眨眼睛,灰蒙蒙的瞳仁里隐约亮起一点微光。 任孤琴听得好半天回不过神。这第二个药方莫说孩童,便是她都觉得美好。 若世间真有这样的良药,她也想要!她会像渴了几天几夜的旅人那般把这味甜药狼吞虎咽地喝下去! 她忽然把头埋进儿子怀中,抽噎着哭泣起来。这第二个药方,她本可以给,但她没能做到。她太失职了! 方众妙嘲讽她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她现在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齐修用力闭上微微泛红的狭长眼眸,若不如此,他会颜面尽失,因为他的眼眶里已经蓄满泪水。 方众妙看见叔嫂两个忽然情绪失控,不由暗忖:【见齐渊一点反应都不给,他们两个该不会绝望了吧?耐心点行不行?孩子还小,肯定有救!】 齐修立刻睁眼,哑声道,我侄儿这病还有救吗? 方众妙站起身,招招手,我们出去说。 齐修颔首应诺,任孤琴连忙放开儿子,也想跟出去。 就在此时,齐渊忽然把自己的小手递送到方众妙跟前,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他不说话,但他的意思很明显我的小手给你摸。 巨大的狂喜从天而降,狠狠砸在齐修和任孤琴头上。两人脑袋发晕,半晌回不过神来。 第60章 齐渊的恐惧 齐渊失去了对人类最为基本的信任,他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敢依赖。 但方众妙是个例外。 第54章 方众妙的心不是包在身体里的,而是敞开的,高悬的。这颗心是红的还是黑的,是肮脏的还是干净的,是发光的还是灰暗的,不管大人小孩,一眼就能看个清楚明白。 所以齐渊相信方众妙。 每一个孩子都无法抵御神奇事物的引诱。他们相信世上有神仙,有精怪,有小仙女,还有天兵天将。 方众妙就是齐渊心里的小仙女和天兵天将。 她说第二个药方的药引是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而她在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已经给出了第一份药引。 齐渊把药引喝了下去,蒙尘的心焕发出久违的亮光。 见方众妙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腕,齐渊慢慢伸出第二只手。 刚才那个老爷爷就是这样把脉的,左手、右手,还有脑袋。于是齐渊又伸长脖子,把自己的小脑袋也递送到方众妙跟前。 任孤琴捂住嘴,堵住自己激动的哭泣。 齐修狠狠握拳,勉强用平静地语气说道:他让你给他把脉。 方众妙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握住齐渊的左手。 心声小心翼翼地呢喃:【齐渊的病情大概没有我想的那般严重。所以他不是完全没有反应,是反应比较迟钝。】 方众妙仔细探查脉搏,暗自在心里评估:【他脉象细、沉、迟,心、肝、肺皆有损伤,血气严重不足,身体虚弱无比。除了遭受过巨大惊吓,他还忍耐着长期的失眠和饥饿。】 【孩子都这样了,齐夫人竟然还把他关在这个地方。】 方众妙瞥了任孤琴一眼,目光极为不善。 任孤琴脸颊通红地低下头。 齐修暗自恼火,却又发作不得。 片刻后,方众妙换了右手切脉,最终仔细摸了摸齐渊的额头,缓缓说道:尽快带他走吧,他不适合住在这种地方。 回去给他吃点好的,把他的身体养回来。他很羸弱,稍有不慎便会得病。至于他的离魂症怎样治疗,我得好生斟酌一番,还得写一张方子。方子很长,你们耐心等几天。 齐修知道她的治疗方法非常靠谱,自然不会催促。 任孤琴连忙道谢,语气极为真诚。 方众妙站起身,勾勾手指,九千岁,你跟我出来。 齐修:你唤狗? 齐修乖乖起身,跟了出去。 方众妙来到院外,缓缓踱步,压低声音说道,你侄儿的病因不是环境封闭,而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你们不必追问他受到了怎样的惊吓,他现在开不了口。你们要用心保护他,照顾他,给他足够的关爱,让他慢慢走出恐惧的阴影。 这个过程耗时长久,少则五六年,多则十年二十年。 出去之后,你们要带他四处走走,多去风景秀丽,地域辽阔的地方。再给他养一只性情温顺的小狗。小动物最是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他有小狗陪伴,恢复的速度会比较快。 方众妙绕着齐修不停转圈,嘴里絮絮叨叨。齐修跟随着她慢慢转动脑袋,听得很是认真仔细。 任孤琴不敢把儿子独自扔在屋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她忽然觉得小叔子不停转脑袋的动作有些滑稽可笑。没想到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九千岁,在方众妙跟前却乖得像条狗。 转念一想,小叔子之所以对方众妙这般恭敬,还不是为了儿子的病情? 任孤琴心里一暖,积压多年的怨气不免消散几分。 方众妙停下踱步,站在齐修面前说道:回去之后我开一服安神静气的药给齐渊喝,再根据他的病情随时更换药方。若他有何不妥,你随时带他来见我。 齐修慎重点头,语带感激: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方众妙顺势提醒,九千岁帮我安排大朝会上的面圣,就算还了我这个人情。 齐修颔首应诺,表情有些不自然。方众妙应该不会想到,自己不但不打算带她面圣,还意欲杀了她吧? 齐修转身快步回屋,仿佛很想回去陪伴侄儿,实则是为了悄悄抹去额头的冷汗。 还好自己的心声方众妙读不到 方众妙把空间留给齐家三人,自己站在院外等待。 不多时,暗零带着一包钢针走来,问道:这些够不够? 方众妙扫去一眼,颔首:尽够了。你们先去洗澡,务必把头发搓干净。烧两堆旺火,一堆投入钢针炙烤,一堆架上锅子煮水。 备一把剃刀和一坛烈酒,我要给你们剃发,并把你们的头皮擦干净。 我这里还有几样药草需要你们去采,有笔墨纸砚吗?我把药方写下来。此药对去腐生肌有奇效,能保证你们在拔除病根后百分百存活下来。 暗零吩咐属下立刻去办。 一个时辰之后,脑袋上的某处被剃光一片头发的暗零站在方众妙跟前。 方众妙用煮沸的药草汁在这块光秃秃的头皮上画了一个圆点。 她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齐修,说道:对准这个点把五寸钢针刺入颅骨,一寸留置脑髓,四寸裸露在外,用内力震动钢针,三息后立刻拔出,可懂? 齐修是宗师级高手,对武器的掌控妙到毫巅,自是无惧。 他面色如常地点头,懂了。 暗零眼皮抖了抖,心里有些发怵。九千岁若是忌惮他们,这时候就可以暗施杀手,叫他们暴毙当场! 好在方众妙还没傻到那个地步,威胁道,你侄儿的病还得靠我来治,你别动什么歪心思。 侄儿只对方众妙的话有反应,也只信任方众妙一个,齐修自然不会动什么歪心思。 他故作不耐:你若不信我,不如你自己动手? 方众妙眨了眨眼,面色露出几分尴尬。她也是把所有工具和程序都准备好之后才想到自己的腕力还没强悍到可以用钢针刺穿颅骨的地步。 无奈之下,她只能请武功高强的齐修来操刀。 她退后两步,伸手邀请,九千岁,你来。 话音刚落,针已刺入颅骨,一寸在内,四寸在外,真气灌注,针尾颤鸣,三息拔出,涂抹去腐生肌的药水。 齐修把用过的钢针扔进烧得正旺的炉火中,从沸腾的水里取出一块麻布,缓缓擦拭双手。 方众妙看呆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这就是!没有犹豫,没有手抖,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至极。 宗师级高手想要杀一个人,只需眨眼的功夫。想要救一个人,照样轻而易举。 怔愣片刻后,方众妙缓缓抬手,轻轻鼓掌。 心声带着激赏呢喃道:【真是厉害!】 齐修满意一笑,心情愉悦许多。 老者站直身体,不太确定地问:这就完了? 他只感到一阵剧痛砸来,但在瞬息之间,剧痛就消失无踪,快得仿佛是一个错觉。他对着铜镜照了照,发现自己脑袋上甚至没有流血,只有一个隐约的针眼。 方众妙很是钦佩地看了齐修一眼,对暗零说道:完事了。你们下次毒发是什么时候? 暗零:就在今晚。 方众妙笃定道,那你今晚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暗零犹觉得不真实,想摸自己的头,忆起主子的吩咐,又不敢,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忽然,门外传来吱嘎一声响,微微开启的门缝里露出一双惊恐至极的眼睛。那是齐渊。 他竟偷偷钻到任孤琴腋下,躲在外面窥探。任孤琴专注于观摩解毒的过程,竟也没有发现儿子的到来。 齐修陡然色变,连忙朝侄儿走去。 未料齐渊竟推开任孤琴,没命地奔跑,好似身后有鬼怪追逐。 第61章 齐渊的执念 齐渊飞快奔跑,齐修和任孤琴紧追其后,伸手去抓。 方众妙发现齐渊脚下延伸着一条不生杂草的黄土路。 此处荒僻,本没有路,是因为走的人多了,才会出现这条路。路径十分狭窄,不长草的地方只能容得下年幼孩童的一双小脚。 由此可见,这条路是齐渊踩出来的。他有一个每日都会造访的秘密所在。 这是探究他的心理,寻找他的病因的契机。 思考了这许多,实则只过去一瞬,方众妙立刻喝止:别抓他,让他跑,我们跟在他后面,看看他要去什么地方。 齐修已经抓住侄儿的后衣领,听见这话马上松开。瞥见任孤琴去抓侄儿的胳膊,他还伸手拦了一下。 任孤琴反应慢了一拍,表情有些讪讪。 暗零随后赶到,跟在方众妙身后低语: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方众妙:哦?他要去哪儿? 暗零:去吊桥。 第55章 两刻钟后,一行人追着齐渊来到村后的悬崖,悬崖的这头与那头连着一条破破烂烂、年久失修的吊桥。 齐渊站在吊桥前,痴痴呆呆地看着对面。 对面的悬崖隐藏在浓雾中,影影绰绰十分模糊。 但方众妙还是仔细看了看,呢喃道:是我们穿过的那片林海。这条吊桥是离开的捷径。 她明白过来,忽然看向齐渊,半跪下去,柔声低语:你一直想离开这里,对吗?你想去外面? 齐渊并不回应,也不看她,依旧望着吊桥对面。他眼瞳里的雾霭仿佛要化成渴望流淌出来。 暗零瞥了任孤琴一眼,说道:齐夫人在药炉里配药的时候,他就会偷偷跑来此处站上几刻钟。 齐修极为不悦地瞪了任孤琴一眼。 任孤琴面色涨红,羞愧难言。她竟从未发现儿子离开过,对儿子的渴望更是半分都未曾察觉。 她真是全天下最坏的母亲! 任孤琴连忙半跪下去,看着儿子苍白麻木的小脸,低声诱哄:渊儿,这吊桥已经坏了,我们不从这里走,我们让妙妙姐姐带我们走别的路好不好?她就是从外面来的,她可以带我们出去。 齐渊依旧盯着对面悬崖,丝毫没有反应。 齐修俯下身,也想劝慰几句,忽听方众妙说道:让他从这里走过去。 齐修立刻直起身,看向方众妙,不悦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方众妙语气坚决:齐渊日日来,日日望,日日想。你还不明白吗?顺着这条吊桥离开此处是他的执念。让他完成这个执念,我们就能拿到打开他心门的钥匙。 方众妙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治好他的契机。帮助他达成心愿,引导他走出阴影,他恢复正常的速度将远超你的想象。 齐修眸光连闪,只略作几分思考就果断采信了这些话。 我施展轻功带他过去。 方众妙否定道:不行,那样做没有实感,对他而言依旧是虚妄。他得一步一步走过去。他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必须由他自己去践行。 齐修狠狠皱眉:你的意思是 方众妙颔首:是的,让他自己踩着那些木板,慢慢走过去,不要抱着他飞跃。 任孤琴忍无可忍地嘶喊:你疯了?我儿子若是掉下去,你给他赔命吗? 方众妙看向任孤琴,语气坚决:好!我给他赔命! 然后她转头看向暗零,问道:你身上可有铜板? 暗零把空荡荡的衣兜和裤兜全都翻出来,脸上写着一行字主子,我穷到袜子都是破的,你问我要钱? 方众妙: 方众妙转而看向齐修。 齐修低下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薄衫薄裤,还有一双赤裸的脚。这样的打扮,哪里能藏住铜板? 方众妙无语凝噎。 心声幽幽飘过半空:【怎么着?我这是捅了穷鬼的窝?】 暗零和齐修低下头,尴尬地摸摸鼻尖。 任孤琴在身上四处乱摸,然后臊红了脸。看来她也凑不出一个铜钱。 好在暗零的几十个属下匆匆赶到,这群人你摸我,我摸你,终于勉勉强强凑出四个铜板。 方众妙选出三个品相好的铜板,把豁了一个口子的铜板还回去。 自己的铜板失而复得,这名死士用力压住衣兜,表情如蒙大赦。蚊子再小也是肉,铜板再少也是钱啊! 失去铜板的另外三个死士满脸肉疼。 暗零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怨气十足地暗忖:这两年,弟兄们真是过够了苦日子。该死的皇帝! 方众妙把三个铜板抛到半空,用手背接住。 她扫去一眼,心声呢喃:【此卦为泰卦,意寓上下通达,来往平安。今天,我若带着齐渊走过去,路上不会出事。如此也就不用让齐修和暗零连夜加固吊桥,明日再跑一趟。】 齐修很是无语地暗忖:我更愿意连夜来加固吊桥。 方众妙摩挲着三枚铜板走到齐渊跟前。 任孤琴十分愤怒地说道:你休想带我儿子走过去! 方众妙不搭理她,捡起一块大石头,抛向吊桥。 前方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只见那块石头竟压垮了其中一块朽木,直直地掉下百米深涧,被轰隆隆的水流埋葬。 齐渊脸色煞白。这就是他一直不敢踏上吊桥的原因。 方众妙蹲下身,直视着齐渊的眼睛,缓缓说道:齐渊,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小运气就很好,凡是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我总是对的。你相不相信,我踩过的每一块木板都不会塌。老天爷在上面帮我。 这种话一听就是假的,大人会嗤之以鼻,但小孩却会被勾起好奇心。 齐渊果然被吸引,痴望吊桥的目光转移到方众妙身上。 方众妙微微一笑,说道:你若是不信,你就跟我走一遭。我踩哪块木板,你也踩哪块木板,我带你过去? 齐渊眨了眨眼,似在思考。 任孤琴还未见识过方众妙神乎其神的推演之术,马上嘶喊:不行!你休想带我儿子冒险! 齐修看着侄儿明显意动的表情,隔空点了任孤琴的穴。 任孤琴僵在原地。 暗零眼皮子跳了跳,忍不住阻止:这样做太危险,还望主子三思。 齐修把手压在暗零肩头,施以千钧之力。 暗零正待发怒,却听主子的心声狂傲地响在半空:【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之前在泉水边,我已经验证过我的卜卦之术。十死无生的局,我也能带着齐修活着走出来,足见我的推演术还在望气术之上。】 【若论道行深浅,我必然独步天下,世无其二。】 【哪怕是误闯了阎王殿,我也能平平安安地走出来,一条小小吊桥便想将我拦住,简直做梦。】 【三个铜板足以占卜吉凶,勘破天机。这条路对旁人来说是黄泉路,对我而言却是坦途。】 思及此,方众妙暗暗掂了掂掌心里的三个铜板,面容越发平静淡然。 齐渊仰头看着半空,灰扑扑的眼瞳渐渐有明亮的光芒闪烁。 齐修心中大定,知道这事妥了。 方众妙啊方众妙,没有你,我这一趟还真是什么都办不成。 第62章 我要帮我爹爹报仇 方众妙笑着凝视齐渊,问道: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我的好运气? 齐渊呆呆地看了她许久,然后才僵硬地点点头。他决定相信这个小仙女。小仙女是老天爷派来的天兵天将。 方众妙把自己的手伸到齐渊面前。齐渊犹豫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搭上去。 方众妙立刻便把自己的五根指头插进齐渊的指缝里,牢牢将对方扣紧。 看见这一幕,齐修微蹙的眉头缓缓舒展。方众妙若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不会将自己的命与旁人的命拴在一起。 暗零立刻打了一个保护主上的手势,站在他身后的一群死士连忙运转真气,随时准备冲出去救人。 任孤琴一动都不能动,只能大睁着眼瞳,惊恐万状地看着方众妙牵着儿子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吊桥。 三个铜板被抛到半空,又被方众妙的手背轻轻巧巧地接住。 心声平淡呢喃:【兑卦,进二。】 她在吊桥的边缘站定,看准第二块木板,稳稳当当踩上去。木板完好无损,吊桥只是轻轻晃了晃,风吹着薄雾飘过半空,一切都静谧安然。 方众妙转身看向齐渊。 齐渊握紧她的手,小短腿略过第一块木板,踩在第二块木板上。 两人屏住呼吸看着彼此。 然后方众妙便轻笑起来,炫耀般地说道:我的运气不错吧?还想再走吗? 齐渊木着小脸点头。他还想再走。比起身后那群大人,他这个幼童竟然更有勇气。 方众妙再度抛出三个铜板,用手背接住。 心声呢喃:【乾卦,进一。】 她跨前一步,齐渊也跟着跨前一步。两人依旧稳稳当当地站在桥上。 任孤琴怒睁的眼瞳流出担忧的泪水。 齐修却负手而立,全然地放松。不知从何时起,他对方众妙已经产生了异乎寻常的信任。别人做不到的事,方众妙定然能够做到。 铜钱还在抛,心声还在推算。 【乾卦,进一。】 【乾卦,进一。】 【兑卦,进二。】 【离卦,进三。】 好在吊桥虽破,木板却不曾腐朽得太严重,总有那么几块间隔不远的木板可以踩。 一大一小两人或接连前进,或三两步地大跨,终是平平安安地来到了另一头的悬崖。浓雾将他们包裹,使他们若隐若现。 第56章 齐修这才紧张起来,大声呼喊:方众妙,渊儿,你们还在吗? 方众妙回头看了看,扬声回应:我们还在。 齐修跳得略快的心马上恢复平静。 任孤琴满脸的泪水,表情却不再是担忧焦急,而是愕然。方众妙能平平安安走过去,靠的根本不是她嘴上说的运气! 老天爷怎会帮一个区区凡人?是方众妙借用三个小小的铜板,先一步洞彻了天机! 世上竟然真有这般神人! 暗零眸色闪烁,心绪难平。没想到啊没想到,他效忠的这位新主子竟有此等神通。跟着皇家,他们只是一群牛马。跟着方众妙,他们或许会有非凡的际遇。 悬崖的另一边,方众妙指着前方浓雾说道:你看,这边根本没有路。我们回去,我带你从我来时的路离开,好不好? 齐渊满脸失望。他一直都以为走过吊桥就能去往外界,没想到吊桥的这一边依旧是林海一片。 但执念已经完成,他心里莫名轻松。 他仰头看着方众妙,语速很慢,说话也不流利,我,我出去,是要,是要给我,爹爹,报仇。 方众妙心下微惊,压低声音温柔地问:你爹爹怎么了? 齐渊看着前方浓雾,瞳孔渐渐扩散,这是受到极端惊吓的征兆。 于是方众妙知道,自己不能深究这个话题。再问下去,齐渊便会陷在恐怖的记忆中无法自拔。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等待齐渊的情绪恢复正常。 悬崖对面,每隔一会儿,齐修就会喊一声:方众妙,渊儿,你们在吗? 方众妙很有耐心地一次次应答:我们还在。 我在。 我们没走。 喊了七八声之后,齐渊惊惧的表情终于变成了一贯的麻木。 方众妙立刻询问:我们回去? 齐渊慢吞吞地点头。 二人原路返回,平平安安来到齐修面前。 齐修无法按捺地快走几步,伸出手臂似要将齐渊拥入怀中。 齐渊板着小脸躲到方众妙身后。 齐修立刻站定,不再上前。 暗零解开了任孤琴的穴道。任孤琴冲上去推开方众妙,把齐渊死死搂入怀中哭个不停。 方众妙冲齐修勾勾手指,九千岁,你来。 齐修:你唤狗? 但齐修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方众妙引领他走远一些,压低声音问道:你大哥是怎么死的? 齐修面色骤冷,压着怒火开口: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众妙瞟了一眼齐渊,声音更低:方才我们走过吊桥,齐渊对我说他要出去给他爹报仇。我在想,他是不是被他爹的死状给吓到了。 齐修断然否定:不可能!任孤琴对他说我哥是得了急病走的,也不让他瞻仰我哥的遗容。他什么都不知道,何来报仇一说? 方众妙:但齐渊就是那么说的,我没有必要编造这种话来骗你。我可以笃定地告诉你,齐渊必然知晓你哥的死因,甚至还见过你哥的死状,否则他不会受到惊吓,还心怀那么浓烈的仇恨。你可以告诉我,你哥是怎么死的吗? 齐修脸色大变,眸子里闪烁着狠戾的光芒。 犹豫许久他才缓缓说道:我哥在书房里被人砸碎了脑袋。 他闭上眼,语气里带出几分痛苦:他的颅骨被敲得粉碎,面部完全塌陷,一片血肉模糊。 方众妙没想到齐修的兄长会死得这样惨,不由愣住。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呢喃低语:这般恐怖的场景,难怪齐渊会吓得失魂。 齐修睁开双眼,快速说道:尸体是我最先发现,也是我即刻将他殓入棺椁,我嫂子匆忙看过一眼。除了我们二人,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哥的死状,齐渊更是无从得知。 方众妙轻轻叹息,转脸看向任孤琴,呢喃道,这就要问问你嫂子了。或许是她照看不周,让齐渊跑进了灵堂,不慎看见了你哥的遗容。 齐修再次否认,语气十分笃定:不可能,我哥死状太惨,入殓的第一时间,我就用长钉钉死了棺盖。那时候渊儿才三岁,他哪来的力气拔掉长钉,打开棺材,看我哥的遗容? 方众妙眨了眨眼,对这件事忽然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心声带着十足的玩味响在半空:【齐渊这次受到惊吓是因为看见了齐修用钢针刺穿暗零脑袋的场景。】 【这个场景必然勾起了他类似的回忆。】 【也就是说,他知道他爹的尸体是个什么模样。】 【齐修把棺材钉死之后,必然有人重新把棺材打开过。】 【齐渊或许撞见了这一幕。】 【那人打开棺材是要做什么?为何会把齐渊吓得丢了魂魄?】 【不知道我提出开棺验尸的请求,齐修会不会打我。】 站在一旁的齐修已是听得心惊肉跳,气血翻涌。 第63章 灵堂诡事 开棺验尸? 齐修没想到连虫子都怕的方众妙竟会产生这样胆大的想法。但他内心之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愤怒,也不是阻止,而是配合。 他甚至觉得非常满意。若方众妙愿意出手,这桩旧案便有了查明的希望。 齐修斟酌道,这件事我会找任孤琴问清楚。如果齐渊真的见过我哥的死状,那么在棺材钉牢之后,必然有人趁灵堂无人看守,又把棺材撬开。这一幕恰好被渊儿看见,这才是他受到惊吓的根由。 方众妙对这件事非常好奇,忍不住追问:所以呢?你哥的灵堂时时刻刻都有人看守吗?你和你嫂子从未离开过? 齐修忽然忆起一件事。 不!我和任孤琴都曾离开过,而且还是同时离开。 他遥望虚空,脸色异常难看:头七那天深夜,宫中忽然来人,说皇帝有急事传召于我。我穿戴整齐,正要入宫,仆役又跑来禀报,说任孤琴哭晕在灵堂,已被他们抬回房间安置。 齐修来回在原地踱步,越想越觉得蹊跷,语气也冰冷起来。 我匆忙去看了一眼,命仆役好生照顾渊儿并看守灵堂,之后便入了宫。若是仆役们阳奉阴违,等我走后就偷奸耍滑,各自去睡,那么灵堂便是无人看守的状态,渊儿身边也没有人照顾。 齐修停在方众妙跟前,眸子里寒光闪烁,呢喃低语:如果渊儿果真见过我哥的遗容,必是在那个时候。 齐修不自觉地想象那个场景。 漆黑夜色中,灵堂外刮过一阵冷风,扬起满地纸钱。一个幼小的孩童偷偷跨过门槛,来到烛火摇曳的供桌边,依恋地摸索着漆黑棺木。 他不知道父亲为何长眠,也不知道死亡是何含义,但他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悲伤。他轻轻喊了一声爹爹,把耳朵贴在棺材上,寄望于父亲的一声回应。 然而却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夜色中走来,一根根地撬开长钉,打开棺盖,把尸体拖出来。 那尸体的脑袋是扁的,脑髓是烂的,五官是塌的,骨头是白的,毛发是黑的,鲜血是红的那是何等惨烈的一幅景象? 然而更恐怖的还是那个黑影对尸体、对齐渊所做的事。 齐修闭了闭眼,竟是想象无能。 那黑影到底做了什么?此事必须查清楚! 到底是谁杀了兄长,真是自己的政敌?皇帝传召自己入宫,是巧合还是与凶手打的配合? 想到这里,齐修的心已被浓烈至极的杀意支配。 方众妙偷偷观察他表情,试探性地问:你怀疑开棺材的人就是杀你哥的凶手?他去而复返了? 齐修瞥她一眼,说道,这个推测很合理,是吗? 方众妙颔首:是。但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对尸体做什么? 齐修茫然地摇头,他不知道一个人能对一具脑袋破碎的尸体做什么,又会对才三岁的侄儿做什么。 他看向一旁,发现齐渊已经在任孤琴怀里睡着了。 他对暗零说道:劳烦你们送渊儿回去休息,我有话要同我嫂子单独聊。 暗零理也不理他,只管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使了一个眼色,暗零这才从任孤琴手中轻轻接过齐渊,飞身离去。 他的属下们也都陆续离开,却有三人依旧站在原地,用固执的眼神盯着方众妙。 方众妙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指着自己鼻尖,你们在等我? 三个劲装男子默默点头,目光顺着方众妙的脸,看向她攒在手心里的三个铜板。 这笔钱是他们借的,可不是他们送的。 方众妙举起拳头看了看,随后才发出啊的一声低呼。 第57章 还给你们。她连忙摊开掌心。 三个劲装男子立刻走上前,各自取走一块铜板,珍而重之地藏进衣兜,心满意足地飞身离去。 方众妙擦擦额角的汗,表情很是尴尬。 心声带着几分忧虑响在半空:【这个地方是被穷神保佑了吗?我把他们带回去,会不会也把穷神请回家?怎么办,有些后悔了。不如施个法,把穷神请到九千岁身上?】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齐修一眼,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 齐修简直要被气笑了。好你个方众妙,你可真损! 任孤琴表情古怪地走过来,站得离方众妙远一些。她怕这人也把穷神请到自己身上。 渊儿那边还需要人照顾,你有话快说。她催促小叔子。 齐修把方众妙对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又讲了自己的猜测,最后问道,所以头七那天,你从昏睡中醒来,可曾发现渊儿有何异常? 任孤琴目瞪口呆,十分错愕。 她认真想了想,面色顿时一变,嗓音也颤抖起来。 那天,那天晚上,我是寅时初醒的,渊儿不在我身边,我找了许久,后来在灵堂的供桌下将他找到。 他脸色很白,浑身冰冷,也不说话,只是哭。我以为他一个人守着棺材,吓坏了,没往别处想。 齐修听得着急,立刻追问,他身边没有仆人守着? 任孤琴摇头,没有。仆人都睡下了。 齐修:棺材呢?还盖着吗? 任孤琴面色煞白地说道:棺材盖得好好的,钉子也是钉死的。如果真有人半夜来过,他必然武功高强,否则不会突破你在府外布置的暗哨。可他既然武功高强,为何没发现供桌下的渊儿? 任孤琴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膝盖一软竟瘫坐在地上。 或许那人发现了渊儿,甚至把渊儿从供桌下面揪了出来。可他没有杀死这个孩子。 那他那他对渊儿做了什么? 任孤琴几乎不敢去想。无论如何,渊儿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都是当年那人的杰作。 任孤琴忽然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狠狠扇巴掌。一下、两下、三下 啪啪啪的清脆响声在空旷山林里回荡。 她哭着忏悔,都怪我!我只想着不能叫渊儿被你连累,落得与你哥一样的下场,于是就假死逃走了。我一直在赶路,根本没有注意到渊儿的不正常。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不是个好母亲。我害了渊儿。我该死! 齐修转过身,看着悬崖下奔腾的洪流,面色异常冰冷。 等掌掴的声音终于停止,他才侧头,语气独断专横:回去之后我要把我哥的尸体挖出来重新检验。 任孤琴沉默良久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你挖吧。 方众妙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暗暗忖道:【我一个弱女子,这时候开口说要接手检验尸体的工作,会不会显得很奇怪?】 【罢了,这是齐修的家务事,我不好插手。万一查出一些我不该知道的东西,那就难办了。】 齐修和任孤琴心里一空,都觉失望无比。 尸体不交给方众妙来验,还能交给谁?她若不插手,这事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 第64章 越来越多的秘密 三人心里都藏着事,回去的路上特别安静。 方众妙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的地形,脚步越来越缓慢。 她的心声惊疑不定地响在半空:【西边这座山长鼻前伸,山体宏伟,似一头巨象。东边这座山,山脊起伏,延绵不绝,似一条巨龙。】 【一龙一象对峙咆哮,山风如龙息,洪流如象喷,中间夹着一个内陷的村落。这风水竟是龙象镇狱!】 方众妙脚步骤然一停,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她一时盯着西边的宏伟山体,一时又盯着东边的绵延山体,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齐修与任孤琴听不懂这些话,却能听懂方众妙微颤语音里裹挟的情绪。能让她恐惧外露,惊骇莫名,此事非同小可。 二人又走了两步才缓缓站定,侧头看着方众妙,似在等待她追上来。 但方众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眼不断在两座山之间逡巡,面容苍白如纸。 心声一句句地急抛而出,宛若惊鸟。 【龙象镇狱风水,用来镇压龙魂,那纯属浪费!】 【用来镇压万年厉鬼,那是杀鸡用牛刀!】 【用来镇压大罗金仙才是不偏不废,正正好!】 【此处有什么?】 方众妙踏前两步,目光快速扫过四周,心声荡开:【此处有龙魂吗?】 【此处有万年历鬼吗?】 【此处有大罗金仙吗?】 【都没有!】 一阵山风从三人头顶刮过,发出尖锐的呼啸。 任孤琴抱紧双臂,皮肤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在此处住了三年,从来不曾知道,这个地方竟是一个镇龙、镇鬼、镇圣人的监狱! 齐修想得更长远,忽然看向任孤琴,面色十分难看。 方众妙也缓缓转动眼眸,把锐利的目光投注在任孤琴身上。 任孤琴吓得面如金纸,汗出如浆。 她结结巴巴开口:你,你们看我做什么?你们不觉得山风像厉鬼在叫吗?天快黑了,我们快回去吧? 齐修不说话。方众妙也不说话。 二人的目光依旧盯着任孤琴。 心声幽幽飘过:【又是斗转星移大阵,又是龙象镇狱风水,好大的手笔!】 【此处藏着大秘密!被带来此处的齐夫人和齐渊,必是秘密所在!】 方众妙一步一步走到任孤琴面前。 心声似风呢喃:【让我看看你有何特殊之处,值得被如此对待。】 任孤琴像木头一般僵在原地。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甚至连眼珠子都不敢转。 她来到此处是为了躲避乱世漩涡。然而,终在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带着儿子,主动投入了更为恐怖的一个漩涡。 她现在好后悔。真的。之前那几个巴掌真是打得轻了。 方众妙走近任孤琴,然后越过对方,去到前面。她好似只是路过,眼角余光轻轻一瞥。 心声呢喃低语:【此人并无特殊之处,不值得劳动龙象镇狱。】 齐修也瞥了任孤琴一眼,跟在方众妙身后继续前行。 看着二人的背影,僵在原地的任孤琴这才剧烈颤抖起来。 她的恐惧谁人能懂?如果自己不是龙象镇压的人,谁是?渊儿吗? 任孤琴冷汗如瀑,手脚发软,几乎吓得晕厥过去。她急急喘息几口,提着裙摆踉踉跄跄追上去,两只耳朵高高竖起,竭力去听那似远似近的心声。 为什么要镇压渊儿?为什么?她的渊儿今年才六岁!他做错了什么? 任孤琴捂住嘴,以免自己痛哭出声。她以为自己带着渊儿逃出生天,却没料竟带着他走入了地狱! 她好痛!她错了! 齐修回过头静静看着任孤琴,目光严厉。 他微微摇头,示意任孤琴千万别哭出声,惹来方众妙的怀疑。方众妙现在所思考的一切,对渊儿极其重要! 任孤琴连忙点头,冷汗顺着鬓发滴滴滚落。 方众妙在前方疾行,思绪也转的飞快。 【任孤琴不是龙象镇狱镇压的人,暗零等人只是这里的看守。那谁是被镇压的人?】 方众妙脚步停顿,又马上前行。 心声长长叹息:【是齐渊啊。他才是龙象镇狱风水所要镇压的人。永世被镇,命数已断,为何我之前竟不曾在齐渊的面相上看出异常?】 方众妙脚步更快,心声更急。 【当年夜探灵堂那人不仅对尸体动了手脚,对齐渊的面相也动了手脚。齐渊身上必然藏着秘密!】 【等等,既然已经有了斗转星移大阵,又有龙象镇狱风水,此处已是牢不可破,为何还要再布置二百死士?】 【两个犯人需要二百个牢头看管吗?】 【更夸张的是,其中一个还是宗师级高手中的佼佼者。】 【不,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此处除了齐渊,必然还隐藏着重要的东西!】 【藏东西的最佳地点在何处?】 【必是任何人都去不了,就算偶然去了,也有来无回的地方。】 方众妙回过头,看向后方浓雾。 齐修和任孤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慢慢地走着,眼睛随意地看向四周。 方众妙转过头,继续前行,二人伪装的松散体态立刻紧绷如弓弦。 方众妙一步一步地走,心声一句一句地呢喃:【那斗转星移大阵之内有死、惊、伤三大凶门。能让人有来无回的只有死门。】 第58章 【死门所在之处,用来藏东西再好不过。】 【大阵时时在变,死门的位置自然也时时在变,到底哪一处才是真正藏东西的地方?】 方众妙放缓脚步,只是略微一想,又加快了速度。 心声呢喃道:【那大阵每过一甲子就会循环一次,循环是起点与终点的相交。藏东西的地方,必然也是最初的死门和最后的死门所在。它们是重叠的。】 【想要把东西取出来,有两个办法,一是等个六十年,让大阵完成一轮循环。届时死门变生门,如此就能安全无虞地取出东西。】 【二是找到阵眼,并将阵眼挪到最初的那个死门。这样一来,阵法立时就会逆转。死门瞬息变作生门。】 【阵眼若一直在死门,死门就会一直是生门,如此便有足够的时间,安安全全地把东西取出来。】 【等等!】 方众妙忽然停步,面色几变。心声像离弦之箭,射过头顶。 【布阵用的都是树,阵眼必然也是树。树怎么挪?】 【树不能挪,那阵眼就不是树,却要与树一样安静,与树一样没有思想与情感,可以随意摆布。】 方众妙忽然站定,回头看向任孤琴,心声喃喃自语:【明白了,阵眼是个活死人。】 【齐渊就是那个活死人。他不是齐夫人主动带过来的,他是被杀人凶手选中的。】 任孤琴踉跄一下往前扑去。 齐修抓住她胳膊,将她提起,语气温和,眸子里却寒霜密布,大嫂,路上枯枝遍地,你走路当心一点。 这个愚蠢的女人竟亲手把自己的儿子推进了火坑!若自己不来,渊儿必然会变成一个活死人! 第65章 破面 任孤琴腿软得厉害,根本站不住。 齐修拉了她两次,她两次都跪了回去,脑门、后背全是一片冰汗。好在她脚下就有一根七绕八绕的藤蔓。 她故意把脚塞进藤蔓里,装作被缠住根本站不起来的样子,这才没有露馅。 若不是害怕惹来方众妙的怀疑,她真想捂住脸大哭一场。 她好后悔!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后悔!她以为自己带着儿子躲在这个地方是最聪明的做法,却原来,她早已被幕后之人利用得彻彻底底! 她亲手将自己的儿子炮制成了杀夫凶手的一枚棋子! 心痛得快碎掉,任孤琴咬紧唇瓣呜咽了一声。 齐修抓住她胳膊的手更为用力,暗暗施加警告。 任孤琴急喘几口,然后才伸出手假装去扯那些藤蔓。 方众妙站在原地没动。 心声冷酷地回荡在半空:【怎么没把你摔死呢?你知道齐渊被你害成什么样子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方姑娘,你能不能救救渊儿?如果你能,我把我的命给你! 任孤琴在心里呐喊。 齐修不耐烦地踢了一下,粗壮藤蔓应声而断。任孤琴连忙站起身,低着头,嗓音干涩沙哑地说道:小叔子,谢谢你。 齐修放开她的胳膊,朝前走去,语气很是压抑,回去吧。 方众妙继续前行。 任孤琴落到最后。见两人都没回头看自己,她眼眶才慢慢涨红,落下两行悔恨的泪水。 当年自己为何会产生带渊儿逃离齐修的念头?还专门挑了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 是了,是隔壁的八姑婆在夫君下葬那日安慰自己,又劝告自己千万别让渊儿也同他爹爹一样被连累。八姑婆的几个孙子围着渊儿拍手嬉闹,笑话渊儿有个太监叔叔,还要脱渊儿的裤子,看他有没有小唧唧。 那时候,渊儿已经不能说话,只是哭着发抖。 街坊邻居看见这一幕全都在笑。渊儿的哭声和那些戏谑的笑声像刺入任孤琴心里的一把刀,让她痛不欲生。 便在那个时候,她产生了强烈的,逃离齐修的想法。 当天晚上,暗零就摸上了门。她与暗零一拍即合,伪造了自己的死亡,之后便是连夜的赶路 回忆往昔,任孤琴才发现自己是那般愚蠢。 她忽然问道:你哥在刘家巷子的故居,你没卖掉吧? 齐修觉得莫名,却还是答道,我怎么舍得卖掉。那里有我们兄弟两很多的回忆。 任孤琴满脸恍然地点头,沉默片刻又问,住在隔壁的八姑婆你还记得吗? 齐修想了一想,说道:他们家的小孩在厨房里玩火,把房子点着了。他们一家十二口人全都烧死在火场。 任孤琴有一瞬间的脱力感,竟差点跪坐回去。 她呢喃道,当年劝我带着渊儿逃离你的就是八姑婆。嘲笑渊儿有个太监叔叔的那群孩子是八姑婆的孙子孙女。 齐修忽然站定,回头看去,面色比鬼还难看。 任孤琴僵硬地站在原地。 方众妙抬头望天,心声喃喃:【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暗算,你还毫无察觉。齐修,这些年你白活了。】 齐修冷厉至极的面色慢慢转为难堪。他不是毫无察觉。他也曾仔细调查过八姑婆一家的死因,却根本查不出任何异常。 他的对手是一个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对方在皇帝、宗亲、勋贵们身边都布置了许多暗棋,堪称手眼通天,法力无边。 找出对方置之死地,他的确还没那个实力。 齐修仿佛瞬间失去了精气神,面色一片灰败。 任孤琴心有戚戚,连忙安慰,人死了就算了,凶手未必只留下这一条线索。出去之后我与你一起调查夫君的死因,我就不信世上真有天衣无缝的局。 齐修睨她一眼,只是冷笑,并不回应。 方众妙的心声幽幽飘过:【最快捷的调查方法有两个:一是开棺验尸;二是治好齐渊,从他嘴里问出线索。】 【齐渊的命数被龙象镇狱镇压,我却不能在他面相上看出异常,那幕后黑手必然用阴邪的法子遮掩了齐渊的面相。】 方众妙继续朝前走,心声狂傲:【管你什么法子,看我破了它!】 齐修颓败的心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精力,苍白面容渐渐恢复血色。他快走几步,与方众妙并行。 方众妙低声说道:齐渊当年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用向阳而生的三百龄蓍草汁给他洗脸可以定心凝神,促进他的心智二次成长。 齐修差点就信了。 但心声却适时响起,【这话当然是假的。蓍草汁没有定心凝神的效用,只有刚烈凶猛的阳气和天地之间的灵气。用它涂抹面部,可洗掉一切邪法。】 方众妙转脸看向东边那座形似巨龙的绵延山脉,说道:三百年的蓍草本不存于世间,但此处地脉浓郁,人烟罕至,泥土肥沃,或许会有。 向阳而生的蓍草必定长在东边的悬崖上,日日沐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你往东边的悬崖去找。若有,便有。若没有,便没有。一切只看天意。 齐修慎重颔首。 任孤琴忽然跑上前,大声说道:有的有的!我经常在周围的山林里采药,我见过长在东边悬崖上的蓍草! 齐修当机立断,你现在就带我去! 任孤琴连忙点头:好。 方众妙僵在原地,心声带着怨念飘过半空:【我为齐渊的事奔波了一天一夜,经历了九死一生,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你们现在还叫我去爬山?】 【你们叔嫂两个有没有人性?】 【我干脆装晕算了。】 思及此,方众妙身形一前一后地摇晃,眼睛微睁微闭,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 齐修焦急的心情顿时变作啼笑皆非。 论演戏,谁比得过你方众妙? 他立刻走上前,背起身材娇小的女子,对着任孤琴交代道:我先送方众妙回去,你在此处等我。 方众妙趴在齐修背上,语气很是虚弱:抱歉,我身子骨太差,拖累你们了。 心声慵慵懒懒地飘到齐修耳边:【算你有眼力劲儿。】 齐修侧头看她,慎重说道:你不是拖累。这一趟若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渊儿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我和渊儿的救命恩人,日后你但凡有所请托,我必定竭尽全力。 方众妙谦逊有礼地说道,九千岁,你言重了。 心声却极为满意地呢喃:【若你此话是真心的,这一趟算我没有白来。九千岁,你这把刀日后便是我的了。】 齐修自是不甘给人当刀使唤,但眼下这种情况容不得他拒绝。 把方众妙送回村落之后,齐修与任孤琴连夜赶到东边的悬崖,摘回了一丛蓍草。 方众妙小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叔嫂二人已经回转。 蓍草不用熬煮,直接揉碎滤出草汁,往脸上涂抹就行。 方众妙举着沾满绿色汁水的两只手,慢慢后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齐渊的脸。 第59章 齐渊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表情懵懂。 齐修和任孤琴紧张到手心冒汗。站在门口的暗零还在等待今晚的毒发,有些心不在焉。 气氛莫名僵滞。 又过片刻,方众妙瞳孔猛地一缩,心声骇然回荡:【怎会是破面?!】 第66章 终其一生,为你所用 听见方众妙语气不对,齐修和任孤琴心里皆是一紧。站在门口发呆的暗零也立刻转头看过来,神色探究。 齐渊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很是好奇地看着半空。 破面是什么?所有人心中都萦绕着同样一个问题。 方众妙举着沾满绿色草汁的双手再次缓缓后退,瞳仁里的光一明一灭,可见思绪之纷繁。 【怎会是破面?】 她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齐修和任孤琴大气都不敢喘,两只耳朵竭力去听那似远似近的心声。 方众妙压下心中惊骇,走到一旁,用放置在桌上的水盆冲洗双手。借着缓慢揉搓的动作,她紊乱的心绪才渐渐恢复清明。 心声似一团乌云,带着压抑与凝重飘过半空。 【命数被龙象镇狱风水所镇压,我曾想过齐渊会是死面或是断面,却绝没有想过会是破面。】 【死面是死人的面相。齐渊虽然活着,却形同死人,有此面相不足为怪。】 【断面是命数被截断所呈现的面相,一辈子无福无禄、无亲无缘,也符合齐渊的现状。】 【但为何偏偏是破面?】 方众妙洗手的动作不知不觉放慢下来,眼瞳有些空茫。 齐修和任孤琴都快急死了。什么是破面?你倒是说呀! 暗零走进屋内,站在齐渊面前,仔细打量对方的脸。绿油油的,没什么特别呀。 齐渊与暗零大眼瞪小眼,很是懵懂无辜。 方众妙的心声越来越凝重。 【世上一切皆遵循因果规律而运转,种什么因便得什么果。有人因妻子不忠而杀妻。有人因土地纠纷而杀邻。这就是恶因恶果在循环。】 【然而,也有一些人行极恶之事,不为恶因,只为欲望,甚至只为取乐。】 【为遗产杀父母,父母宫会破碎。为劫财杀不相干的路人,财帛宫会破碎。为床榻之乐虐杀妾室奴婢,奴仆宫会破碎。】 【无恶之因,行恶之果,相应的十二宫都会呈现出破碎之态。】 【但齐渊才六岁,他上哪儿杀父杀母?他上哪儿截杀路人?他何曾行过无因之恶?】 【他的面相不该如此!】 方众妙洗完手,用放置在一旁的粗糙麻布擦手,面色一片冷凝。 她不敢回头去看齐修和任孤琴,只因她现在还无法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她放缓擦手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 心声沉重莫名。 【破面只出现在无恶不作之人的脸上。想要看见破面,秋后守在正午的菜市口,专往那断头台上看,一万个受刑之人,总有那么一个十恶不赦的。】 【破面之人,不被人诛,就被天诛。世道不容他们活着。】 方众妙再次深呼吸,然后才转头看向齐渊,心声泛着疼痛。 【此处有龙象镇狱和斗转星移,所以遮蔽了天机。老天爷发现不了齐渊这破面之人,所以他得以幸存。】 【把他带出去,即便将他保护得再好,他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殒命。天道若是想要诛杀一个人,此人喝口水也会被呛死。】 【然而,让齐渊继续留在此处,受龙象镇狱风水的影响,他会逐渐失去所有理智和情感,变成一个活死人。】 【到底哪种活法更痛苦?】 【是每天遭受无数次的意外事故,时时刻刻在生死边缘徘徊,还是在这里浑浑噩噩,无知无觉地度过余生?】 【他只是个孩子!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方众妙无法压抑心绪的翻涌,低下头捂着眼眸,呢喃道:蓍草汁的味道有些呛,我出去透透气。 齐修和任孤琴装作若无其事地颔首应诺。 方众妙走出屋子,站在院外,对着夜空无奈叹息。她眼里有泪光闪烁,还有怒火升腾。 心声如雷似电地响在半空。 【我终于知道那天夜晚,你在灵堂内,对齐渊做了什么。】 【我本想与你斗斗法,过过招,让你跪在我面前叫我一声道姑奶奶。万没料到,你竟配不上叫我一声道姑奶奶。】 【你夺人气运,掠人生机,改人命数,盗取国祚!你无恶不作,丧尽天良,所以你面相已破,福禄寿全失。】 【你唯恐自己被老天爷诛灭,所以便把破面转移到了齐渊脸上,是也不是?】 【你让齐渊代你遭受天诛天罚。】 【若我破了斗转星移大阵,遭受反噬的也只会是齐渊,而你毫毛不伤。】 【好阴邪的手段!】 【好歹毒的心思!】 【天不灭你,我来灭你!天不诛你,我来诛你!】 【我要毁你根基,碎你道骨,断你命数!】 【不管你是谁,我都会让你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方众妙抬头看天,眸子里是嫉恶如仇,也是坚毅果敢,还有浓浓的悲天悯人。 她口中的你指的是谁,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 齐修静静凝望她的侧颜,心里同样交织着怒火,却还有一丝奇异的热流在涌动。 为齐渊报仇本是他的责任,与方众妙无关。但方众妙却在此时此刻,此天此地,立下誓言。 自己还曾想过救回侄儿便过河拆桥,毁约跳反,杀了对方齐修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再次感到后怕与庆幸。 幸好方众妙听不见他的心声,要不然 那后果,齐修竟是不敢深想。 任孤琴站在两人身后,大口大口地喘息。原来渊儿竟是代人受过!真正应该遭受天诛的是杀死夫君的凶手! 出去之后她一定要亲手活剐了此人! 不对!她根本出不去!渊儿若离开这个见鬼的龙象镇狱风水,就会时时刻刻遭受生命的威胁! 思及此,任孤琴只觉浑身发软,气力全失。 怎么办呀!她的渊儿为何如此命苦?! 方众妙闭上眼,过深过急的呼吸终于变得清浅缓慢。她在心里暗暗忖道:【齐渊不能留在此处。在这里,他的一切知觉和情感都会被剥夺,活着等同于死了。】 【去到外面,我还能用千年雷击木做成的平安符,保他三日平安。三日之后,再做一枚平安符,又会有三日安宁。三日复三日,如此循环,好歹能混个两三年。】 【两三年之中,若能寻到世间至阳之物与世间至阴之物做成阴鱼与阳鱼,合在一起拼成太极符,便有活下去的希望。】 【太极符主否极泰来,主气运回旋,主命数圆融,主寿数绵长。日日佩戴太极符,齐渊就能一世平安。】 【我手上的盘古大锁就是世间至阳之物,但世间至阴之物在何处?】 方众妙侧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齐修。 齐修垂眸凝视她,目光极为专注。 方众妙在心里呢喃:【九千岁,你手眼通天,耳目遍地,这世间至阴之物就靠你去找了。】 齐修不能给她回应,却忽然很想抬起手,摸一摸她盛满星辉的眼眸。 方众妙,谢谢你。我齐修也在此时此刻,此天此地,立下誓言:我终其一生,为你所用 第67章 兵器库 齐修和方众妙并肩站在星空下。 任孤琴走到门口,远远看着二人的背影,不知不觉泪湿了眼眶。方众妙刚才立下的誓言,她都听见了。 她也在心里默默立誓:方姑娘,不管你能不能救回我的渊儿,只凭你此时此刻的这片心意,我任孤琴就愿意为你效死! 从今往后,你的话就是我的话,你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而我的一切,都可以奉献给你。 方姑娘,我不便在此跪拜,但我已经在心里拜谢你一千次一万次。 方姑娘,谢谢你! 任孤琴擦掉眼泪,回到儿子身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脑袋,柔声低语:渊儿,长大之后,你可要好好孝顺方姑娘。没有她就没有你,知道吗? 齐渊年纪虽小,却什么都懂。他认真想了想,然后轻轻点头。 三年来,这是他头一回对任孤琴的话有所回应。 任孤琴悲喜交加,抱住儿子低声抽泣。 方众妙听见哭声回头看了一眼。 齐修怕她怀疑,马上感慨道,做父母的最怕孩子生病。渊儿这副模样,我嫂子肯定操碎了心。 方众妙颇为认同地叹息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仰起头,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思绪纷繁。 心声幽幽飘过:【明日离开的时候,我先把齐渊带去死门,找出幕后黑手隐藏在此处的东西,再对齐修坦白我的身份和实力,以及幕后黑手对齐渊所做的一切。】 第60章 【为了齐渊的性命着想,齐修定然会替我保守秘密,也会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思及此,方众妙转头看了齐修一眼。 齐修垂眸睨她,微微挑眉。 方众妙,我更愿意称我们为合作伙伴。但你硬是要把我比作一把刀,我也就认下了。 齐修仰头看向星空,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静谧中,不远处的一座小院忽然传来惨叫。 暗零立刻冲出屋子,惊骇不已地说道:不好,我的属下们毒发了! 话音刚落,他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脸上的表情十分诧异。 我竟然没事! 他看向方众妙,重复道:我无事! 那种令人痛不欲生的折磨消失了。脑子里小小的刺痛了一瞬,然后便是一片平静安然。方姑娘的釜底抽薪之法竟然有此神效! 暗零大喜过望,连忙说道:主子,快给其余人拔毒!否则今晚又要疯几个,死几个! 方众妙与齐修立刻转身回屋,将钢针、炉火、烈酒、沸水、药水准备齐全。 任孤琴连忙带着儿子躲进内室。 暗零不愧为宗师里的宗师,高手中的高手。即便二百多个属下同时毒发,他也能压制得住。他一会儿拎进来一个属下,一会儿又拎进来一个属下。 好在齐修也是宗师级高手,不管这些属下怎么疯狂挣扎,他总能找准位置,快狠准地扎下钢针。 一个晚上很快过去,第二天,旭日东升的时候,院外已躺了一地的黑衣男子。 暗零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心中却极为畅快。把这些属下强行按在方众妙跟前的时候,他们还在鬼喊鬼叫,乱发狂舞。但只要齐修一针下去,他们就立刻变得安安静静,乖乖巧巧。 由此可见那拔毒之法的神异。 他们这些人终于结束了长达半生的苦难煎熬。 暗零走上前,踢了踢一个兄弟的脚,语气严厉:都给我起来拜见新主子。从今往后,方众妙方姑娘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用五年忠心,从她那里换取安身立命的财富,以及下半辈子的畅快自由。 众人不知道详情,却被最后一句话热烫了整颗心。 用五年效忠换拔毒之法与半生自由?这笔买卖首领是怎么谈的?怎会如此划算? 大家连忙爬起来,整整齐齐跪在门口,同时弯腰拱手,声音洪亮地喊道:吾等见过主上,吾等愿为主上尽忠! 方众妙缓缓走到门口,站定。 暗零上前一步,半跪下去,拱手抱拳,毕恭毕敬地说道:暗零率领二百余天级死士,见过主上。 方众妙略微颔首,淡淡应了一声,端的是从容不迫,大气威严。 心声却带着万般的愉悦响在空中:【主上果然比主子好听。有逐鹿中原那味儿了。】 站在她身后的齐修忍俊不禁。 逐鹿中原,方众妙真敢想。 这感慨刚发出来,齐修眸色就暗了暗。他垂眸思忖片刻,忽觉可笑的人是自己,不是方众妙。方众妙怎么就不能逐鹿中原?只因她是女子,就没有这个资格吗? 她文韬武略,哪样不精? 等等,她武艺好像真的不精。 齐修摇摇头,再也忍不住地低笑起来。 方众妙伸手扶起暗零,然后回过头瞥了齐修一眼。 心声呢喃低语:【敢笑话我,把穷神请到你脑袋上住着。】 齐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然后暗零和任孤琴便笑了起来。 齐渊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方众妙。他知道这群叔叔可以飞檐走壁,都是顶顶厉害的人。现在这些人全都在跪拜小仙女,小仙女果然是最厉害的。 齐渊偷偷摸摸走上前,悄悄拉住方众妙的手。 这只手带他平平安安走过吊桥。这只手为他抹去脸上的邪法。这只手还将牵着他,去到外面。 他对这只手的信任,超越世上的一切。 任孤琴心里酸涩,却不觉得嫉妒。儿子从小就被四邻八乡誉为神童,他什么都懂。放任他亲近方众妙,他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齐修想摸摸侄儿的小脑袋,却不敢贸然伸手。 罢了,出去以后,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慢慢与侄儿培养感情。 方众妙把自己的手指插进齐渊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紧扣,然后轻轻晃了晃他的小胳膊,柔声道:走吧,姐姐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齐渊眼睛一亮,立刻点头。 早在昨晚,方众妙就已经算出阵法初设的时候,那死门在何方。她带着齐渊径直过去。 有齐渊这个阵眼在,死门自然而然敞开,变作生门。 暗零等人在附近扫荡一圈,很快就发现一座山洞。进去的时候很狭窄,越到里面就越是宽敞,像个大肚子的水壶。 到得山洞的最里面,一座地宫赫然出现。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在高耸的穹顶和石壁上,将此处打造得如梦似幻,富丽堂皇。 但方众妙一行人却没有一个去关注那些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反倒把目光全都集中在堆积成山的一口口大箱子和一排排兵器架子上。 暗零打开其中一口箱子,眼眸瞬间暴亮。 主上,这里是一座兵器库!他回过头,语气中压抑着狂喜。 第68章 举大事 把整座大山挖空,用来建造一座兵器库是怎样雄伟壮观的景象? 以前的方众妙无法想象,而现在,她已亲眼所见。 暗零的声音在这个一望无际的山洞里层层荡开,渐渐消失。四周的空气永远恒温恒湿,不见风和阳光,用来储存东西再好不过。 方众妙走上前,往打开的箱子里看,只见几十套甲胄整整齐齐码放其中。 暗零继续开箱子,方众妙一个一个顺次看去。 轻甲、软甲、重甲、长刀、短刀、剑戟市面上有的兵器,这里有。市面上没有的兵器,这里也有。 若是再来几万匹战马,那么重骑兵会有,轻骑兵也会有。蛮夷一支重骑就能踏平皇城。而这里的兵器足以踏平整个东土。 方众妙走到放置长枪的一排架子前,在心里恍然大悟地呢喃:【难怪这里必须派遣二百多个天级死士看守,还要布置斗转星移大阵封锁。这里竟存放着那个老怪物的家底。】 【夺得众潜龙的气运之后,他便要举兵起事,谋夺皇位。】 方众妙疾行两步,回首望去。 暗零率领二百多个属下,黑压压地站成几排,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任孤琴和齐渊也在看她。 齐修拿起一把削铁如泥的陌刀,也目光深邃地朝她看来。 一股豪情冲上云霄,方众妙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悦耳的声线充斥着狂傲,诸位,我们来举大事。 洞内死一般寂静。大家的表情都是一片空白。就连齐修也愣在原地,表情极其古怪。 很有些上头的方众妙缓缓恢复平静,轻轻笑了两声,摆手道,开个玩笑而已,你们莫要当真。 众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适时露出礼貌的微笑,心中却不约而同地暗忖:我们当真了。 方众妙绕行在一箱箱兵器之中,昳丽的脸被夜明珠照耀,像个仙气缭绕的菩萨,又像个煞气满溢的修罗。 她的心声洪流一般激荡。 【齐修,我知道这些东西你很想要。拿到它们,你就有了推翻这个皇朝的实力。】 【但你别急着要。】 方众妙抬眸扫了齐修一眼。齐修轻飘飘地睨过来,故意眯起狭长的眸子,装出一副不怀好意、老谋深算的模样。 方众妙微微勾唇,回以轻蔑的微笑。 心声狂傲至极:【你要也没用,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暗零嘿嘿笑了两声,心中痛快至极。他知道主子拿到这些东西也得给自己用。主子若是再给他一笔足够的银两,他能把远远近近几百个山头的土匪全都收编成正规军。 下半辈子做什么小生意?没出息!他要带领兄弟们跟着主子举大事! 任孤琴同情地瞟了小叔子一眼。管你在外面是九千岁还是一万岁,在方众妙跟前,是虎你得趴着,是龙你得盘着。 齐修伸直手臂,将寒冷如芒的刀尖对准方众妙。 方众妙不闪不避,还缓缓展开双手。 心声在洞内回荡,似梵音如渺,似洪钟如雷。 【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九千岁,之前我没有万全的法子辖制于你,只能示你以柔,示你以弱。】 【但现在,齐渊的余生系在我手上,皇帝的二百死士效忠我麾下,你孤身一人,无所依傍。】 【我现在迎你以刚,乘你以强。你能奈我何?】 【你若不服,还请憋着。你若不忿,只能忍着。】 第61章 方众妙朝暗零使了一个眼色。 暗零立刻率领二百多个死士,将手拿陌刀的齐修团团围住。 任孤琴拉着齐渊快速跑到方众妙身后,竟是毫不犹豫地临阵倒戈。 看见投奔自己而来的任孤琴,方众妙嘴角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 心声愕然道:【怎么回事?我还没说出齐渊的真实情况,也没说世上只有我能救齐渊,任孤琴怎么就投敌了?】 任孤琴暗暗扶额,表情尴尬。 坏了,太主动招惹怀疑了! 齐修举刀的手有些颤,感觉啼笑皆非,很是荒唐。 好在方众妙没有多想,只觉得任孤琴这人脑后长着反骨,对小叔子怨念太深,出去之后不想儿子跟着齐修,这才会选择自己。 她在心里暗暗赞许:【齐夫人蠢是蠢了点,看人的眼光倒是准。带着齐渊跟我混,好过跟着齐修这个假太监。】 任孤琴眼瞳圆睁,表情惊骇。 小叔子是假太监?这种事,方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齐修额角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这就是他不愿带方众妙面圣的原因。方众妙若是当着赵璋的面在心里喊自己一声假太监,场面不要太精彩。 暗零盯着齐修的下三路,眼神阴险。 假太监?待会儿若是打起来,他完全可以让九千岁变成真太监。 齐修泄了气,随手把陌刀扔到一边,装作万般无奈地开口:方众妙,我不与你争,这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 她略微颔首,缓缓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九千岁,你果然是人中俊杰。不过你就算要争,也不会是我的对手。你可知道齐渊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你可知道这里的兵器是谁放的?你可知道杀害你哥哥的凶手是谁? 齐修故作疑惑地看着她,面色凝重地问:莫非你全都知道? 方众妙在原地慢慢踱了几步,然后看向辉光闪烁的穹顶,神秘莫测的声音在山洞内层层荡开:只要我想,这世上便没有我窥探不到的秘密。 齐修眯了眯眼,神色怀疑。 方众妙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齐渊,说道:你侄儿不是生病,是中了邪法。 齐修瞳孔猛地一缩,惊骇的表情十分逼真。 任孤琴抖了抖,然后慌忙把齐渊抱入怀中,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暗零暗暗赞道:不错,你们叔嫂两个可以登台唱戏了。 方众妙来回扫视二人的脸庞,对他们的反应十分满意。 她缓缓踱步,徐徐将往事展开:我父亲是什么人,想必你们都很清楚。我得他真传,拥有一双勘破天机的眼睛 齐修和任孤琴的表情伴随着她的讲述不断变换,先是不信,后是惊疑,再是恐惧、后怕、震怒 暗零很想为两人鼓掌,同时又在心里庆幸:好在我是死士,习惯板着脸,不用陪着主子演戏,否则看上去真像个丑角儿。 方众妙讲完一切,缓缓停步,直视齐修的眼睛,问道:九千岁,你现在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齐修在原地站了许久,眸子里满是挣扎和不甘。最后,他深深看了齐渊一眼,慢慢弯下腰去,拱起双手,一字一顿地说道:往后余生,愿为姑娘效劳。 惊喜如期而至,方众妙面上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然而她的心声却低低地笑,层层地荡,愉悦之情毫不遮掩。 【谁能想到权势滔天的九千岁会是我的人呢?如今我有钱,有权,有武装力量,真是天助我也!】 第69章 服从性测试 坦诚之后,方众妙也懒得装了。她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一口箱子,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看向齐修。 齐修站在原地不动,好似无法领会她的暗示。她挑起一边眉梢,露出几分不耐。 齐修这才摆出一副屈辱的表情,走上前去,捏住袖口,仔仔细细将那箱子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 方众妙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轻声道,多谢九千岁。 心声呢喃低语:【这服从性测试,算你过关了。我的本意不是折辱于你。我只是想看一看,你愿不愿意为我俯首,会不会替我办事。好在你心中有再多的不甘与屈辱,为了齐渊,你也能打折自己的腰杆,揉碎自己的尊严。】 【齐渊有你这个叔叔,真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齐修擦灰的时候的确有几分不甘和不快,然而现在,那些不好的情绪,竟都因为这几句话烟消云散。 因为他看见侄儿忽然把脸转向自己,又圆又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微的泪光。 自己的爱意,侄儿迟钝麻木的心感受不到,但他可以从方众妙那里听到。 然后,侄儿就能破除邪法的影响,真切地触摸到来自于血脉亲人的关心与呵护。方众妙是一座桥梁,联通着侄儿与自己,还联通着侄儿与外界。 齐修的感激远远大于不甘。 他摆摆手,嗓音沙哑地说道:方姑娘客气了。 任孤琴撇开头悄悄擦掉眼角的泪水。此刻,她对小叔子哪还有半点恨意?若小叔子不来,渊儿真要被她害得人不人鬼不鬼。 方众妙在那箱子上坐下,沉吟道:想要救齐渊,必须找到两个东西,一个是世间至阳之物,一个是世间至阴之物。我手里有至阳之物,那至阴之物还得劳烦九千岁去搜寻。 齐修走上前,在她身边站定,急切追问:我要上哪儿去找?那至阴之物是个什么东西? 方众妙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至阴之物是个什么东西,但我知道它一般出现在阴气极重的地方,譬如乱葬岗、万人坑、养尸地。那东西寒凉无比,给人感觉十分邪异,你凭感觉去找,这个得看缘分。 这与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齐修心中忧虑,面色变得极为凝重。 暗零拱手问道:主子,这些兵器您打算怎么处理? 方众妙果断道:交给你处理。你们现在需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往后你们在外面立住脚跟,需要招兵买马的时候,再一批一批地运出去。我带着齐渊给你们指路。 暗零连忙道谢,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齐修睨了方众妙一眼,冷声道,你还想把渊儿带进来?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不等方众妙回答,任孤琴忽然开口:我同意就行了。 然后她轻轻拍打齐渊肩膀,小声询问:渊儿,你愿不愿意与妙妙姐姐再回来这里? 齐渊看向眸色温柔的方众妙,缓缓点了一下小脑袋。 齐修:罢了,渊儿自己愿意,我也认了。 看见齐修憋屈的模样,方众妙眸光流转,唇角含笑。 她站起身,拍拍衣袍上的灰,命令道:带上你们的兵器随我离开。 二百多个死士齐声应诺,声如洪钟。大家各自挑选趁手的兵器,别在腰间,又选了几箱刀剑,扛在肩头。 齐修厚着脸皮拿了一把陌刀。他还刻意耍了个寒光乱颤的刀花,眼睛有意无意地瞟着方众妙的反应,见方众妙没有阻止,心里不由暗松一口气。 这里的兵器全都是精工巧匠打造的极品,这把陌刀更是刀中绝圣,削铜剁铁 、斩金截玉,锋利无匹。 有了这把陌刀,他杀人的快感都会增加数倍。 收刀入鞘的时候,齐修忍不住露出餍足的表情。 方众妙这才笑着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九千岁,这把刀算我送给你的礼物。 齐修餍足的表情僵在脸上。 好你个方众妙,这点人情债你也要我记在账上? 任孤琴掩嘴轻笑,默默在心里感慨: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小叔子心高气傲,谁都不服,偏偏遇到方姑娘这个克星。往后啊,他不服也不行咯。 齐修迅速调整好表情,强笑拱手:多谢方姑娘的慷慨。 方众妙淡淡摆手:不谢。对了 她话锋一转,说道:你还有一百多个暗卫困在林海之中吧?如果他们还活着,我可以帮你把他们找回来。 齐修勉强的笑容立刻变作真心实意的感激,方姑娘大善! 方众妙说到做到,立刻就带着齐渊游走于林海,指头塞进嘴里,一路打着嘹亮的呼哨。这动作本该十分粗野,由她来做却处处都是洒脱和自由。 齐修时不时看她认真的侧脸,不知不觉也把指头塞进嘴里,打起了呼哨。 听见一阵阵嘹亮的哨音,许多暗卫飞身掠来,衣衫虽然破败,眼里却还有斗志和血性。最后数了数,一百多个人,竟有八十多个存活。如此看来,他们也都是万中无一的好手。 众人在原地休整,有人生火,有人打水,有人抓来猎物剥皮切块。 第62章 方众妙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齐渊抱着小短腿依偎在她身边。 任孤琴站在二人身后,眺望居住了三年的那个村落,情绪莫名地呢喃道:方姑娘,我们就这么走了? 正在剥蛇皮的齐修睨她一眼,嘲讽道:怎么,你舍不得? 任孤琴连忙摇头。 方众妙理解她的心情,解释道:她是觉得就这么离开这个囚牢,却对幕后之人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总有些不甘。 任孤琴点点头,眼里溢出浓烈的怨恨。 齐修感同身受,脸色冷了下来。 方众妙抓住一只路过的甲壳虫,笑着问道:齐夫人,你养了三年毒虫,你有办法把这种虫子吸引过来吗? 任孤琴定睛一看,不由愣了愣。 只见方众妙白嫩掌心里捧着的是一种名为天牛的虫子。 这种甲壳虫有轻微的毒性,能对树木造成极大危害。三只天牛寄居在一棵树上,不出四五年就能孵化出许多幼虫,把这棵树的根部蛀蚀得千疮百孔,造成死亡。 任孤琴不明所以,却还是点头说道,我能调制出一种气味特殊的草汁,引来这种虫子。 方众妙有些惊喜,不由露出笑容:如此甚好!我本想在离开的时候破掉这斗转星移大阵,叫那幕后黑手遭到反噬。但现在,此处存放着我的家底,又与齐渊的性命休戚相关。我也就不能立刻将大阵毁去。 方众妙掂了掂手里的小虫子,语气玩味地说道:此阵由一个阵眼和八十一个阵旗组成。阵眼是齐渊,八十一个阵旗分别是不同方位的八十一棵树。 我们把这种虫子养在八十一棵树上,四五年之后,树根坏死,树干倒塌,此阵自然能破。用这种方法报复幕后黑手,既隐秘又不可设防,效果绝对是最佳的。 任孤琴本还有些开心,认真一想又恐惧起来。 可是,阵法被破,遭到反噬的是渊儿啊! 方众妙捂住齐渊的两只耳朵,语气冷酷地说道:齐夫人,即便九千岁源源不断地给我送来千年雷击木,我也保不了齐渊的命。 雷击木做成的平安符,对齐渊来说效果是递减的。两三年之后,若不能凑齐至阳之物和至阴之物,做出太极符,齐渊必死无疑。 此阵将在四五年之后被破。那个时候,有了太极符,齐渊自然可以免于反噬。没有太极符,齐渊早已死去,反噬就会转移到幕后黑手身上。此乃两全之法,你可明白? 任孤琴面色极其难看,却也知道,这个方法才是最巧妙的。 方众妙的算计真可谓天衣无缝,道行比那幕后黑手还要高深许多。 她不信方众妙,还能信谁? 第70章 昏君是你爹选的 任孤琴考虑半晌,最后还是很干脆地答应了方众妙的做法。她立刻去林中采草药。 方众妙坐在石头上掐指演算,然后朝齐修伸出手,给我一根烧了半截的木棍。 齐修放下剥了皮的蛇,走到火堆边拿来一根木棍。 方众妙用木棍在石头上画出一幅简易地图,标出八十一棵树的方位。齐渊蹲在她身边,小短手抱着小短腿,看得十分认真。 方众妙笑着瞥他,问道:你看得懂吗? 齐渊慢慢吞吞地点头。 方众妙夸赞道,真聪明。 齐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抿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看见他逐渐恢复生机的模样,齐修的眼眶有些湿润。 他仰起头,让泪水缓缓蒸干,然后才道,想当年,我侄儿可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他一岁能说话,三岁能作诗,我哥当时差点带他去考童生,被我训斥一顿才打消了那个念头。 想起哥哥抱着侄儿夸个不停的喜悦模样,齐修的眼眸再次湿润。那时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如今想来是多么巨大的幸福。 他的亲人只剩下这一个了。 方众妙察觉到齐修的伤怀,忍不住轻轻叹息。 齐修见她不忍,顺势说道:回去之后,我想劳烦你帮我哥哥验尸,不知可否? 方众妙扔掉手中木棍,应诺:义不容辞。 二人相互对视,微微一笑。 齐渊来回看看二人,也抿着小嘴合群一笑。 任孤琴很快回转,把混合在一起的几种草药捣成汁水,装在药瓶里,交给齐修。方众妙牵上齐渊,带上暗零,顺顺利利地找出八十一棵树,齐修把草汁一一涂抹在树干上。 这样就可以了吗? 他不放心地问道。 方众妙抬头仰望这棵巨树,呢喃道:这样就可以了。四五年后,八十一棵树自然坏死,那幕后黑手想找人算账都没处去寻。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我借天地之力破他阵法,看他怎么逆转乾坤。 齐修也仰起头看着最后这棵树,感慨道,他可能做梦都想不到,他的谋算会败给小小一只虫子。 他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渊儿离开此处,幕后之人不会察觉吧? 方众妙轻蔑一笑,摇头道,只要齐渊活着,阵法还在,他就不会察觉。不过,我有一个提议,希望你能慎重对待。 齐修正色道:什么提议? 方众妙:回去之后你最好还是调查一下,为何没有人给暗零他们送补给。这地方对幕后黑手非常重要,按理来说不应该被弃之不顾。我们离开之后,若是朝廷再派人进来,就会打草惊蛇。 齐修只是略略一想便轻蔑地笑了。 他笃定道,这事不用查我也知道是个什么内情。赵璋亲小人远贤臣,身边都是些腌臜货色。 方众妙上下看他,表情微妙。 齐修:方众妙,你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告诉你,我不是腌臜货色。 齐修憋着一口气,问一旁的暗零:你们每月的补给是多少? 暗零答道:每人每月五十两银子,一百斤大米、肉菜油盐酱醋茶,这些管够。另外还有当季的新衣裳、新鞋子、兵器、药材等等。 齐修默默思忖一番,不由嘲讽地笑起来,你们每个月的补给折算成银子在三万两左右,这可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赵璋手底下那群人一个个横征暴敛,欲壑难填,这么多银子拨到他们手里,他们不贪才怪。想也知道,你们的补给早就进了某些人的腰包,赵璋那边根本不会知道,幕后黑手若是不亲自过问,恐也不会知道。 暗零顿时气得牙痒痒。 没银子、没肉食、没蔬菜、没大米,他们都能忍。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能活。但是没有盐巴,那就难受了。 自从断了补给,这两年他们都是靠饮用兽血活过来的,那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暗零咂咂嘴,忍不住感叹:幸好你们来了,要不然再过两年,我们不疯也得废。没了盐巴,多高深的内力都会流失殆尽。 方众妙看看齐修,又看看暗零,忽然说道:这样的皇朝,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二人同时沉默。 方众妙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道:二位,我与你们开玩笑呢,你们别当真。 暗零和齐修也跟着笑,心里却都知道,方众妙脑后长着反骨,哪里是在开玩笑。 齐修想了一想,玩味道:方众妙,你可知道当今皇帝赵璋是如何上位的? 方众妙果然有些好奇,追问道,他是如何上位的? 齐修冷笑道,我们齐家原本支持的是先太子。先太子居嫡,居长,素有贤名,性情仁善,品德高洁。但你爹方辰子经过推演,说大周气数已尽,除非立赵璋为太子,否则不出百年必然灭亡。若赵璋登基,那么大周就还有二百年的国祚可以延续。 方众妙微微睁大眼,有些不敢置信。 心声满带疑惑地响在半空:【我爹怎会?】 齐修看着她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你也知道你爹对先帝的影响有多深,是以先帝废黜先太子,立赵璋为继任者。 赵璋上位之后清算先太子的势力,我们齐家就遭了殃。说起来,我们齐家有此劫难,你爹也是始作俑者。你说大周气数已尽,可你爹却不是这么认为的。你们两个究竟谁对谁错? 方众妙怔愣地站在原地。 心声飘过半空:【可我夜观天象,大周的确是紫微星坠之兆。帝星在坠,国祚怎么绵延?是我错了,还是我爹错了?】 思及此,她连忙抬手掐诀,却又及时打住。 心声冷笑呢喃:【推演国运需要耗费我毕生道行。赵璋这昏君还不配。】 第63章 齐修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方众妙,当你腹诽大周皇帝的时候,你总是甚得我心。 方众妙把两只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然后在齐修面前站定,说道:我不会有错,我爹也不会有错。大周气数已尽,却还暗藏生机,我们边走边看吧。 她牵着齐渊率先朝林海外缘走去,抬起手打了一个响指,头也不回地说道:走吧,出去举大事。 暗零立刻跟上。 齐修站在原地静静凝视方众妙的背影,忽而展颜一笑,呢喃道:也罢,我就跟着你一路走走看看,谁叫你这边风景独好。 第71章 开棺验尸 众人一路奔波,终于在三日后的午夜来到临安城的郊外,不远处便是巍峨的城楼,众人武功高强,自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去。 但齐修却不再前进。 方众妙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不走了? 齐修回眸看她,表情莫名。 任孤琴忽然想起什么,呢喃道:往北走二里路就是齐延的坟墓。 【齐延?齐修的哥哥?】 方众妙很快反应过来,无需齐修说话就已经下达指令:暗零,往北走二里路。 暗零打了一个手势,三百多个高手立刻调转方向朝北疾行。 齐修大为动容。他还不曾开口请求,方众妙就已经付出了实际行动。她说她义不容辞,这句话不带半分虚假。 方众妙,谢谢你。齐修轻声说道。 方众妙摆摆手,没有多言。 任孤琴撇开头,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方姑娘的这份恩情,她怕是几辈子都还不清。 众人很快来到二里外的荒原。 方众妙借着皎白月光匆忙扫去一眼,心声惊疑不定地呢喃:【骑龙葬?】 听出她语气不对,齐修和任孤琴眸光皆是一闪。暗零立刻打量四周环境,没看出有何异常。 方众妙指着不远处小山丘上的一座坟墓,问道:你哥葬在那处? 齐修颔首:对,那就是我哥齐延的坟墓。 方众妙语气很是不好地问:谁叫你埋在此处的? 齐修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他迅速回忆往昔,答道:我师父说此处地广地平,视野开阔,中间一座小山丘独领风骚,位置绝佳。把我哥葬在小山丘上,我哥闲暇的时候还能看看四周的风景,也没有孤魂野鬼打扰,很是清静舒坦。怎么?此处有问题? 方众妙继续追问:你哪个师父? 齐修面色凝重起来,刚入宫时带我的师父。他是御前大总管,曾数次救过我的命,待我情同父子。 方众妙问道:他人呢? 齐修语气低沉:他去年已经过世。是我给他戴的孝,送的终,立的碑。 说到此处,齐修彻底沉不住气,语气阴郁地问:这里到底有什么问题? 方众妙转回头,看向小山丘上那座孤坟,脸色变幻不定。 众人紧张不安地看着她。 她忽然回头看向任孤琴,吩咐道:你把齐渊的耳朵捂住。 任孤琴心下大骇,连忙捂住齐渊的两只耳朵。她知道,唯有遇到耸人听闻的事,方姑娘才会如此。夫君的坟一定有问题! 齐渊没有试图掰开母亲的手,只是乖巧安静地眨着眼睛。 齐修催促道,你可以说了。 方众妙盯着孤坟看了好一会儿才语气凝重地说道:此处是骑龙葬。 齐修深吸一口气,问道:何谓骑龙葬? 方众妙指着四周一望无际的平原,说道:平原辽阔,此为盘踞的龙身,中间耸立一个山丘,便是龙头。把坟墓葬在山丘上,这是骑着龙头而葬。此风水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后世子孙必然出一个权势滔天之人。 齐修满脸恍然地低语:这个权势滔天的人就是我? 方众妙颔首。 任孤琴惊疑不定地说道:这风水很好呀! 方众妙看向她,然后又顺着她的双手看向被捂着耳朵的齐渊。 她摇摇头,说道:然而,这孤坟立在龙首,形如脓包,是为欺天。它虽然夺走了这条龙脉的气运,却也会遭受天谴。 把齐延葬在此处,你们齐家祖祖辈辈所有人的气运,乃至于后世子子孙孙所有人的气运,都会倾注在齐氏宗族某一个人身上,令此人飞黄腾达。 但在此之后,齐家气数已尽,你们齐氏宗族必然会断子绝孙,家破人亡。 齐修愣在原地,许久无法回神。原来他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好人!他以为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竟然对他们齐家动了这般歹毒的手脚! 但他很快想起一件事。 初次见面的时候,方众妙之所以能勘破自己假太监的身份,正是因为他命中有一子。他既然有子,怎会断子绝孙? 想归想,齐修却不敢问出口。 但方众妙已经主动帮他解惑:好在你们遇到了我,这断子绝孙的风水必然能破。齐修,我观你面相,知你命中有一子。如今看来,这子息还是我帮你带来的。 她这副你又欠我一个大人情的讨债模样令齐修不断下沉的心忽然往上浮去,轻松之感油然而生。 方众妙,你是不是在驯化我?我既反抗不了只能认了。 齐修沉默片刻,然后才故作难堪地低语: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太监。 方众妙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伸展双手,在月光的照耀下傲然一笑。她这副模样当真是气焰熏天,很有挑衅之感。 齐修的心中却再也没有屈辱和不甘。他好像真的被驯化了。 他拱拱手,无奈道:多谢方姑娘替在下隐瞒,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 方众妙上下看他,满意地笑了。 走吧,将你兄长的尸骨捡出来,看看那幕后黑手当年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一行人来到坟墓前弯腰拜了三拜。 方众妙指着墓碑正前方的位置,对齐渊说道:你来给你爹爹磕三个响头,叫他赶紧起来跟你走。 齐渊盯着墓碑上的齐延二字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吞吞跪下,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 很少说话的他嗓音干涩,言辞也不流利,却饱含思念之情:爹,爹爹,渊儿来,来看您了。您快快起来,跟渊儿离开这里。 方众妙点点头,又道,把你的小衣裳脱下来铺在地上,你爹爹被你的气味包裹,会很舒服。他舒服了,才会愿意跟你走。 齐渊笨手笨脚地脱衣,任孤琴连忙走上前帮忙。母子两个很快就把一件浆洗得破破烂烂的小袍子铺在地上。 方众妙对齐修说道:可以挖坟开棺了。尸骨捡出来的时候,记得把齐渊的眼睛蒙上。 任孤琴连忙从自己裙摆上撕下一个布条,蒙住儿子的眼睛。齐渊很是乖巧,不哭不闹也不乱动。 有暗零等人的帮助,坟墓很快被挖开,一口金丝楠木做成的棺材在月光下散发出流金般的光晕。 方众妙瞥了齐修一眼,心声暗道:【他对他哥哥当真是舍得。这一口棺材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贵。这样的人重情重义,用起来我才能放心。】 齐修悲伤的心情被打断,面色变得很是古怪。 方众妙又朝暗零瞥去一眼,心道:【山羊胡子把他那二百多个属下当亲兄弟、亲儿子看待,也是个重情重义的,我眼光不错。】 暗零摸摸自己白花花的胡须,沉吟道:山羊胡子是我?主上,您莫要随便给人取外号。 齐修撇开脸,心情由微妙转为不爽。 把他与暗零相提并论是什么意思?他堂堂九千岁不配独占鳌头? 胡思乱想的时候,几个暗卫已经撬开长钉,启开棺盖,一股恶臭散发出来。 方众妙走到棺材边,踮起脚尖往里看。只可惜她身高不够,无法窥到棺底。 齐修上下打量她,见自己合身的外袍被她穿的拖在地上,不由摇头轻叹。 他走上前,半跪下去,拍拍自己抬起的膝盖,低声说道:你踩上来。 任孤琴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在心里腹诽:小叔子,你现在看上去真的很像个伺候主子娘娘的太监。我何曾见过你这般卑微的模样? 方众妙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踩着齐修的膝盖站上去。外棺内椁两层棺材,对她来说的确是太高大了。 齐修怕她摔了,伸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腰。 月光直直地照射在棺材里,没了阴影的遮挡,方众妙看见一副完整的骨架和一堆破碎的头骨。她弯腰下去,一块一块捡起头骨,递给暗零。 第64章 把所有头骨拿出来,在地上拼凑出一颗骷髅头,方众妙缓缓后退,呢喃低语:那幕后黑手拿走了你哥哥的眉骨。 齐修骇然色变。 第72章 三生有幸遇到你 事实证明,当年那个幕后黑手重回齐家,果真对齐延的尸体做了一些什么。 齐修盯着少了两块眉骨的骷髅头,面色极其难看。 任孤琴捂住嘴,抽泣着喊了一声:夫君! 在这一刻,她对幕后黑手的恨意达到了顶点。 齐修的心也被浓烈至极的杀意支配。但他理智还在,没有失态,只是双眼布满血丝,红得骇人。 他拿走我哥哥的眉骨做什么?他沉声问道。 方众妙捧着缺失了两块眉骨的骷髅头,凝神细看。 片刻后,她解释道:人骨对你们这些普通人而言是无用且可怕的东西,落在我们方士手中,却可以做很多事。人骨可以下降头,做法器,制符箓,用处颇多。 齐修惊疑不定地问,幕后黑手杀我哥哥只为两块骨头做法器,会不会太过荒谬? 方众妙站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呢喃道:他若想要这两块眉骨,把你哥杀死那天就可以带走。但他偏要在头七的当晚,你哥回魂的时候来取。 方众妙轻轻一叹,走上前捂住齐渊的耳朵,然后才道:这表明他取眉骨的时候,把你哥的魂魄也一起取走了。 齐修骇然色变,你说什么? 任孤琴忘了哭泣,瞪大眼睛看过来。 方众妙低声说道,把冤魂囚困在人骨之内,必是为了施展某种邪法。但此类邪法有千千万万种,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过,你们齐家肯定是他的猎物,你们要当心了。 齐修和任孤琴对视一眼,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他们齐家就已经落入一双黑手,被肆意地摆布、玩弄、残杀。别看齐修在外面权势滔天,独断专横,然而,他也不过是某个人的玩具罢了。 就连赵璋那一国之君,说不定也只是幕后黑手的傀儡。 认知上的颠覆让叔嫂二人失语当场。 暗零颇感忧虑地开口:那人布局多年,所图甚大。主上,您会不会有危险? 方众妙冷笑道,让他放马过来,我巴不得他明火执仗地与我斗一斗!怕只怕他不敢露面,只愿当个缩头乌龟。 月光下,她的表情是轻蔑和狂傲,也是无畏和无惧。 齐修看得眼神一滞,随后颓靡的心便被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方众妙,幸好我遇见了你 任孤琴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忽然跑到方众妙身边,紧紧抱住方众妙的胳膊。她一个快三十岁的妇人,做出这等寻求庇护的姿态,实在是惹人发笑。 方众妙看看自己的胳膊,表情一言难尽。 齐修糟糕的心情便在此时有所缓解。 他当即跪下,给兄长的尸骨磕了三个头,喃喃道:哥,这些年把你葬在此处,叫你受苦了。手刃仇人那日,我定然带着他的头颅来祭奠你。 话落,他看向方众妙,说道:我可以带走我哥的尸骨了吗? 方众妙放开齐渊的小耳朵,捧起地上的骷髅头,缓缓说道:你哥的尸骨只能由你侄儿亲自带走。你问问齐渊怕不怕。 齐修放缓声调问道,渊儿,你爹爹的尸骨你要亲手来拿,你怕不怕? 齐渊忽然扯掉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条。 任孤琴发出一声惊呼,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齐渊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父亲的颅骨,眼睛里先是恐惧,随后又变成思念和悲伤。 他慢慢吞吞地摇头,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我不怕,把爹爹,给我。 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好勇敢的孩子。有齐渊这样性情坚韧,无所畏惧的后辈,又有我这个道行高深、法力无边的靠山,那幕后黑手便是向天借力,这齐氏宗族他也灭不了!】 齐渊眸子闪亮,表情更为坚毅勇敢。 齐修眼瞳湿润,心底涌出一股热流。同样是被人辖制,受人胁迫,为人鞍前马后,在方众妙这里,他竟生不起半点憎恶之情。 任孤琴破涕为笑,蹲下身用力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低声说道,好渊儿,把你爹爹的颅骨接过来。 齐渊伸出双手,毫不畏怯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缓缓把这颗缺失了眉骨的骷髅交到一个年幼的孩童手里。 之后,她更进一步地问道,我要把你放进棺材里,叫你亲手取出你爹爹的骨头,你敢不敢? 齐渊脸色变得煞白,却还是慢慢吞吞,坚定无比地点头,我,敢。 方众妙赞叹道,好孩子,你将来必然大有可为! 任孤琴再次低泣,心中悲喜交加。夫君,你看见了吗?我们的渊儿是好样的! 齐修弯下腰,终于伸出渴望已久的手,轻轻拍了拍侄儿的脑袋,渊儿,我们齐家的希望不在我身上,在你身上。来吧,叔叔抱你进棺。 齐渊看向叔叔,乖乖举起双手。 齐修深吸一口气,眼里闪烁着动容的泪光。他的侄儿终于承认了他的身份,也给了他回应。 他立刻把双手插在侄儿腋下,把人高高抬起,放入巨大的棺椁。 齐渊忍着臭气捡出父亲的尸骨,这时候天空炸响雷霆,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任孤琴抬头看着漆黑云层中爆闪乱窜的紫色电弧,不安地问:方姑娘,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惊动了老天爷?会不会出事? 方众妙仰起脸,缓缓展开双手,迎接雨水的浇淋。 她微带喜意地说道:天降大雨,正说明我们做对了。棺中残存着尸臭和尸毒,大雨正可助我们洗去污秽。你哥的尸骨被天水冲刷,回去之后不用做法事就能直接入殓。不要怕,下雨是好事。 任孤琴也跟着伸展双臂,欣然接受大雨的洗礼。 她在心里深深喟叹:谢谢上天让我遇到你,方姑娘。 第73章 老天爷的追杀 收殓好齐延的遗骨,方众妙一行人冒着倾盆大雨飞快赶路。 高大城楼已近在眼前,几个死士飞跃而上,各处探查,然后打了一个可以安全通过的手势。其余人陆陆续续攀沿而上,速度快得好似一道道残影。 大雨让守城的侍卫们放松了警惕,也驱散了城外徘徊的流民。无人看见这一幕。 齐修将齐渊夹在腋下,然后弯腰,不由分说将方众妙扛在肩头,脚尖点着城墙鬼魅般掠上半空。 暗零:九千岁,你没看见我都已经蹲下准备背起主上了吗?就你能耐是不是? 暗零咂咂嘴,看向任孤琴。 任孤琴立刻拱手:劳烦您老人家了。 大雨倾盆,掩盖了异常的响动。三百多人辗转腾挪,陆续潜入城中。 然而,当齐修带着方众妙和齐渊跃到最高处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闪电,震耳欲聋的雷霆陡然炸响。 齐修一个燕子翻身,险而又险地避开闪电,手臂却忽然发麻,松开了夹在腋下的齐渊。 齐渊抱着父亲的遗骨直直下坠。 齐修一掌拍上城墙,借着反作用力冲向坠落的齐渊。 天空中又劈来一道闪电,阻断了他的前路。 方众妙抹掉脸上的水珠,心声惊骇万分地响在半空:【破面一旦现世便会遭到天诛。这连环闪电只是刚刚开始!】 齐修一时之间竟深感绝望,脸上的冷汗比雨水还多。 好在四周全都是暗卫和死士,看见齐渊坠落,立刻有人去接。但这人的手臂竟也莫名其妙麻痹了一下,令齐渊脱手坠落。 下面又有一个暗卫来接,依旧脱手。 十几米高的城墙,接连三次脱手,还有两次闪电追劈,老天爷想要弄死齐渊的心昭然若揭。 任孤琴看得目疵欲裂。她好恨,因为她知道,本该遭受天诛的人不是她的儿子,是那个幕后黑手! 该是多歹毒的一个人才会用几岁的幼童来替他挡灾?他该死! 暗零飞快放下任孤琴,一个滑铲来到齐渊坠落的正下方,当了一回人肉垫子。 齐渊落在他身上,疼得脸色煞白,却死咬牙关不发出半点哭叫。他知道附近有侍卫,自己弄出声响,大家都会遭殃。 暗零抱住他,摸摸他的脑袋,低不可闻地赞许: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这么小的孩童就能隐忍到这个地步,心性真是不简单。 齐修飞身落地,放下方众妙,大步走过去将侄儿抱起。在此之前,他总觉得破面之事太过奇诡,有可能是谬误。怀着一丝侥幸,他想着把侄儿带到外面,侄儿未必就会活得艰难。 第65章 然而老天爷给了他一个狠狠的下马威,也让他明白,方众妙说她自己道行高深,法力无边,从来不是自吹自擂。她的望气之术,绝不会出错。 面对老天爷的追杀,侄儿该怎么活下去? 齐修回过头看向方众妙,眸光微颤,心绪难平。若是没有这个人,此时的他该多么恐惧绝望。 他哑声道,我马上派人去找千年雷击木。 话落,他朝四周的暗卫们瞥去一眼,八十几人立刻分散开来,奔向不同的方位。齐修强大的情报网自然会告诉他们何处有千年雷击木。 方众妙急促说道:快找个地方躲起来,闪电还会继续劈向我们。 众人立刻寻找掩体躲避。 齐渊却忽然挣脱齐修的怀抱,跑向城楼前的空地。那处是最容易被雷劈中的地方。他素来都很听话,未料会在这个紧要关头使性子。 任孤琴想喊又不能喊,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齐修追上去,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闪电从天空划过,心道不好,连忙抱着齐渊就地翻滚。 叔侄二人淌着泥水滚到城楼下,紧紧贴着城墙站立。 齐修怒火滔天地低吼:你乱跑什么?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你自己是个什么情况,你心里不清楚吗? 差点失去至亲的恐惧让他没了理智。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 齐渊仰头看他,呆呆地不说话,然后慢慢吞吞摊开掌心,呢喃道:爹爹的骨头,丢了一根。叔叔,对不起。 齐修彻底失语。他看着被侄儿捧在掌心里的一截小小指骨,通红的眼里忽然滚落两行热泪。 雨水的冲刷令他此刻的脆弱得到了很好的掩饰。所有怒火都变成了滚烫的热流在血管里奔腾。 他半跪下去,紧紧抱住侄儿,也抱住被侄儿牢牢抱在怀中的,兄长的遗骨。 雨声太大,方众妙听不见叔侄二人说话,但她可以辨认两人的口型。 暗零身为死士营的首领,自然也有这样的本事。 任孤琴追问的时候,他们把刚才的场景讲解了一遍。齐渊不是任性,是在救他的父亲。 任孤琴顿时泣不成声。她的儿子真是好样的,不给他爹,也不给齐氏的列祖列宗丢脸。 方众妙的心声盖过雷霆的咆哮,响在半空:【齐渊心性非凡,有腾龙之姿,我说什么也要逆天而为,将他养大!】 【雨打任你打,雷劈任你劈,我方众妙若是低一下头,算我输!】 听见这浩浩荡荡的声音,心情压抑到极点的齐修竟觉心神大震。他遥望方众妙。 方众妙站在雨里,也在看他。湿漉漉的长发贴着她苍白的脸颊,却不显凌乱狼狈,只有傲然恣狂。 她勾勾手指,命令道:愣着作甚,跟我走! 齐修抱起侄儿,朝她飞奔而去。 闪电追着一行人劈砍,雷霆在云层中紧紧跟随。老天爷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时候,声势竟然如此浩大。 哪里都有电光在闪,哪里都有雷霆在吼,天上地下,几无生路。 方众妙在雨中奔跑,借着雷霆的掩盖大声说道:给我三个铜钱! 立刻便有三个铜钱朝她抛来。她随手接住,又把铜钱抛向半空,用手背去承。 乾卦,往南! 坎卦,往西! 还是坎卦,往西! 一道道闪电沿途劈砍,方众妙总能在卦象的指引下踏上安全的那条路。一行人左闪右避,终于赶在大雨停止前回到了宁远侯府。 齐府还在更远的地方,继续赶路纯属找死。 听见房门吱嘎打开的声音,床帐内发出一声惊恐地喝问:谁? 方众妙疑惑挑眉,姜雨柔?你怎么在我房里? 少夫人,你终于回来了!姜雨柔立刻掀开床帐,露出自己易容过后的脸。这张脸除了眼睛太轻浮,笑容太谄媚,与真正的方众妙有七八分相像。 于是方众妙明白过来,这人是在给自己打掩护。 小石头和余双霜呢?她问。 姜雨柔本想指指地下室,看见站在方众妙身后的人影,不由愕然:少夫人,你怎么带了个野男人回来? 她定睛细看,嘴巴张得更大,嗓音跟着发颤:一、二、三、四、五、六、七少夫人,你怎么带了几十个野男人回来?你吃得消吗? 方众妙: 第74章 少夫人,你想混黑道? 方众妙走上前,拿起放置在浣洗架上的一条干净帕子,塞进姜雨柔嘴里。 好了,你可以回房了。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 姜雨柔敢怒不敢言地点头,走的时候眼睛贼溜溜地转,瞥见齐修如妖似魔的脸,瞳孔不禁缩了缩。 少夫人吃得真好呀。 看见脸色惨白的齐渊,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少夫人牙口不太好吧,这么嫩的笋也吃。 看见胡须花白的暗零,她连忙小跑着离开,暗暗在心里腹诽:少夫人真是饿了。 任孤琴回头望着姜雨柔的背影,说道:这人心思很是轻浮,留在身边恐怕会惹出事端。 方众妙摆摆手,无妨,她女儿能管束她。 任孤琴也就不再多言。 方众妙毫不避讳地打开暗门,邀请道,先进我的地宫安置吧,你们暂且住在此处,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出去。 二百多人挤进宁远侯府,藏身何处是个大问题。好在这个问题对方众妙而言不算难解。 众人来到地下室,却见一个少女正在砌墙,一个女童正在搅合泥沙,两人忙得昏天暗地。 小姐,你回来了!黛石丢下手里的砖头惊喜大喊。 余双霜飞奔过去,嗷嗷地叫:少夫人,你终于回来了!你看,我们没落下你交给我们的差事! 齐修指着余双霜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三岁就开始帮我查账的算死鬼? 余双霜羞耻得脚趾抠地。算死鬼这个外号从九千岁嘴里说出来真的好中二! 等等,九千岁怎么来了?这里可是主子的私人宝库,九千岁不会见财起意,杀人灭口吧? 余双霜面露惊悚。黛石真气外泄,如临大敌地瞪视齐修等人。 方众妙立刻安抚:小石头,霜儿,九千岁是我的朋友,这些黑衣人是我的暗卫,你们别紧张。 黛石和余双霜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敢表露。小姐什么时候与九千岁成了朋友?还有,她哪儿来的暗卫?那不是骗人的吗? 二人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方众妙。 方众妙摆手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稍后再向你们解释。他们暂且住在这地宫,等我替他们买好户籍,他们就会离开。这个是齐夫人,九千岁的嫂子。这位是齐渊,九千岁的侄儿。 黛石和余双霜不断打量这些人,心潮十分澎湃。不用问她们也知道,这三天,主子一定过得相当精彩。 方众妙疾步走到齐渊身边,捧着对方的脸仔细查看。 心声急急飘过:【不好,他命宫里煞气升腾,死气萦绕,是殒命之兆。必须在四个时辰之内拿到千年雷击木!】 话音未落,齐渊已软软地倒在方众妙怀里,脸颊迅速烧红,身体滚烫如火。 任孤琴大惊失色,握住儿子的手腕把脉,急促说道,他淋了雨,发了热,惊厥过去了! 方众妙立刻吩咐黛石和余双霜去熬退热的药,然后看向齐修,命令道,你愣在这里作甚?还不赶紧去找雷击木? 齐修转身便走,来不及看侄儿一眼。 原来这就是天诛!真是不给人留半点活路! 怀着对幕后黑手深切的恨意,齐修转瞬消失在滂沱大雨里。 黛石和余双霜熬好药给齐渊灌下去,又找来干净的被褥和衣裳,匆忙把齐渊安顿好。齐渊烧得迷糊,却死死抱着父亲的遗骨不肯撒手。 黛石扯了几次没扯开,求助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叹息道,让他抱着吧。那是他的念想。 任孤琴要来一套银针,飞快在儿子身上施针。 四个时辰,看似很长,对生命而言却只是短短一瞬。时间的流逝就是生命的流逝。 暗零等人不敢打扰,主动拿起砖块砌墙。二百多个人只花了半个晚上就把黛石三天都没干完的活儿全都干完了。 天光微明的时候,巨大的地宫被四面湿漉漉的新墙隔成一个上千平米的暗室。 方众妙问道:你们有没有办法让新墙速速变干? 暗零拱手说道,启禀主上,这是小事,请给我们一刻钟。 话落,他把手掌覆在墙壁上,其余死士也都纷纷效仿。众人一齐释放真气,令湿漉漉的新墙在短短一刻钟内变得干燥坚硬。 第66章 黛石和余双霜看得叹为观止。 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找来的?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方众妙伸出手摸了摸微微发烫的墙壁,满意颔首:辛苦你们了。这口箱子里的东西是你们这个月的饷银,你们自行分配。 她指着摆放在一旁的一口红木大箱子。 暗零拱手道谢,信步走过去,随意地掀开箱盖。 便在此刻,昏暗烛光被完全吞没,整个地下室都笼罩在金砖散发的璀璨流光里。烛火摇曳的时候,流光似波纹一般在墙壁上浮动,有种如梦似幻,半真半假的虚妄之感。 焦急不堪的任孤琴被这金灿灿的光芒吸引了视线。 暗零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刚才还一派高手风范的死士们,表情一个比一个呆愣。 不知过了多久,暗零用力关上箱盖,朝方众妙深深俯首,极为认真地问道:主子,您想要谁的脑袋?我现在就去给您摘下来。 方众妙低声道,我要赵璋的脑袋。 暗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拱手,请主上宽限我三日。 黛石和余双霜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赵璋是皇帝的名讳。这老头连皇帝都敢杀,而且还一副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 他是何方神圣? 很多疑问得不到解答,二人好奇地挠心挠肺。 方众妙却忽然轻笑起来,摆手道:我与你开玩笑的。赵璋若是现在死了,天下会变得混乱不堪。我目前还没有能力收拾这乱局,便留着他吧。 暗零完全不觉得这话狂妄,因为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主上必然会拥有收拾乱局的能力。 他应诺道,好,赵璋的脑袋就先记在我的账上。主子你想要,我随时帮你取。 黛石和余双霜人都麻了。 这位口气好大啊!皇帝的脑袋仿佛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一般。 方众妙沉吟片刻,吩咐道,拿到户籍之后,你们就带着这箱金砖离开。我要你们在一个月之内收拢临安府所有的帮派势力。 丐帮、盐帮、漕帮、镖局、赌场、青楼、茶楼,还有附近数十个匪窝。能掌控的,我希望你们都能尽数掌控。这对你们来说应该不难吧? 暗零略微思忖片刻,胸有成竹地说道:不难。我们有兵器,有金子,有您和九千岁这样的大靠山,还有绝顶的武力。 能用金子开路的,我们就行贿赂之事。能用武力打下的,我们就打下。能借助权势掠夺的,我们就掠夺。做这些见不得台面的事,我们是专业的。 方众妙满意颔首,爽快地说道:通过这些帮派赚来的银两,我只要你们三成,毕竟你们的兵器和初始资金是我提供的,这不算过分吧? 心声飘荡而过:【余下七成你们自行支配,我若向你们讨要一分,这主上不当也罢。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这种人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暗零呼吸急促了几分,再度深深俯首:谢主上扶持之恩。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暗暗喟叹:主上,您果然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黛石已经听呆了。 余双霜忽然倒吸一口气,惊呼道:少夫人,你该不会是想混黑道吧? 第75章 注定被拿捏的命运 好好的种马文,怎么现在变成了黑道文?想不通,真是想不通。坐在晨光遍洒的窗边吃早餐的时候,余双霜一直在心里嘀咕,小眉毛蹙得很紧。 黛石紧紧贴着方众妙的胳膊,满眼崇拜地听方众妙讲述这三天的经历,口里不时发出惊呼的声音。 小姐好厉害! 小姐威武! 若是能跟小姐一起去就好了! 你想跟少夫人去哪儿?屋外传来姜雨柔的娇笑声。少顷,她提着裙摆进来,自然而然地坐在方众妙对面,伸手拿了一个包子,眼睛贼溜溜地转。 少夫人,昨晚那些黑衣人 方众妙起身走向博古架,从一个盒子里摸出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扔向姜雨柔。这是她从存放兵器的山洞里顺出来的。 姜雨柔的话音戛然而止,整个人蹦跳起来,以超乎想象的敏捷动作接住夜明珠。 珍宝入手,她呼吸陡然加重,一时之间喘得像头牛,眼睛里闪烁着狂喜而又痴迷的光芒。 方众妙斜倚着博古架,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姜雨柔恍恍惚惚地看向她,身子一颤,立刻摇头:什么?我方才有说话吗?我不是刚进来吗?少夫人你整整三天足不出户,这样闷着不好,以后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方众妙莞尔,赞许道:姜雨柔,你是个妙人。 姜雨柔捂着嘴娇笑,双手捧起夜明珠,吧唧亲了一口。 她这辈子除了一双儿女和可爱的小孩子们,只爱这些黄白之物。 余双霜抬起手遮脸,心中哀叹:就问你有这样的娘亲丢不丢人? 方众妙问道,余沧澜、余江川、余问清呢? 姜雨柔看也不看她,只顾盯着手中的夜明珠,心神恍惚地答道:你出了远门,许久不曾回来。我怕他们看出端倪,就让沧澜的父母把他们带回家去了。今日下午我便去接他们回来。 方众妙满意颔首,你做的不错。我不在,你就是这院子里的主人。 她忽然看向余双霜,说道:霜儿,你也有礼物。 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飞抛过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个落入凡间的小月亮。 余双霜的动作比姜雨柔敏捷数倍,一个原地起跳,人已经弹上半空,双手一探好似雄鹰出击,牢牢将夜明珠抓住。 黛石看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地给余双霜鼓掌。 好好好,她差点以为余双霜也是个宗师级高手。这就是金钱激发的潜力吗?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母女俩都是这个 黛石冲平稳落地的余双霜伸出一根大拇指。 余双霜喘着粗气瞪视手中的夜明珠,血液丝丝缕缕地沸腾。她只恨此处不是现代,要不然她原地就能变成亿万富翁! 姜雨柔看看自己的鸡蛋,又看看女儿的小月亮,不甘地叫嚷起来:少夫人,凭什么她的比我的大?你偏心! 余双霜立刻转移目光,恶狠狠地瞪向姜雨柔,然后飞快把一个馒头塞进她嘴里。 吃你的吧。你一个外室,主母记挂着给你送礼物,你要什么小月亮?你有一个鸡蛋就算不错了! 姜雨柔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立刻老实下来。 黛石开心过后又有些酸。大家都有礼物,怎么她没有?小姐不是最喜欢她吗? 就在这时,方众妙将一把匕首抛过去:小石头,接住。 黛石腾空而起,完成了三个高难度的翻滚,手一伸一握,牢牢将镶满宝石的匕首抓住,左脚点右脚,腾向更高处,又是一串翻滚,最终稳稳落地。 余双霜和姜雨柔疯狂鼓掌:好!精彩! 黛石翩然落到方众妙身边,看了看金光闪闪的匕首,又蹦又跳地欢呼起来。 谢谢小姐,我太喜欢了! 方众妙笑着说道:你抽出来试一试,这把匕首削铁如泥,非常锋利。 黛石跑到余双霜身边,抽出匕首轻轻划拉了一下餐桌。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桌面竟顺着刀划的痕迹裂成两半,杯子碗碟摔碎一地,早餐毁于一旦。 余双霜和姜雨柔看呆了。 黛石僵硬地举着匕首,表情无措。她完全没想到削铁如泥竟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真实写照。削铁似削泥,切木头自然就跟切豆腐一样。 她一点一点转过身去,表情不安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欣赏完这些人窘迫的模样,这才轻轻笑出声来。 回家真好。她呢喃着走到门口,想唤来仆役收拾残局。 却未料,齐修竟负手站在门外,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方众妙。这般的轻松惬意,笑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眼睛里闪烁着没有杂质的微芒,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方众妙。 他心绪有些浮动,有些紊乱,找不到理清的线头。 方众妙却立刻问起正事,千年雷击木可有音信了? 齐修摊开手掌,捧出一块巴掌大的漆黑木块。 这个是不是? 方众妙立刻接过木头查看,心声飘过半空:【好浓的烈阳之气和雷霆之威,正是千年雷击木!九千岁好广的人脉,竟果真在四个时辰之内找到了!】 她没有回话,也不寒暄,立刻转身进屋,从黛石手里拿走匕首,飞快雕刻。木屑簌簌下落,一个龙蛇飞动,气势磅礴的符文出现在漆黑木块上。 第67章 走吧,去看看你侄儿。她把匕首还给黛石,打开暗门进入地宫。 齐修立刻跟上。 听见响动,抱着齐渊假寐的任孤琴立刻睁开眼。 地宫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个,昨天晚上暗零就带着一箱金砖和一众兄弟离开了。他们二百多个男人,不好与一对孤儿寡母挤在一处,况且他们还有很多大事要办。 昨晚暴雨倾盆,雷霆阵阵,正是他们悄无声息潜入临安城的好时机。这会儿功夫,他们怕是已经找到落脚的地方。 户籍的事,只要他们那边把名单送过来,方众妙就能办好。据说户部那边一张户籍卖十两银子。买卖户籍的官员不在少数。 二百多个人一起办户籍太过扎眼,但是找十个官员,每人手里买二十个,却很寻常。 越到乱世,勋贵之家就越是奴仆成群,便是这个原因。 看见嫂子与侄儿独居在此,暗零等人已自觉离开,齐修面露满意之色。他大步走过去,轻轻触碰侄儿的额头。 嘶,好生烫手! 齐修惊惧不已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飞快把平安符的边缘切整齐,削圆润,钻出一个孔,用自己的头绳串好,走过去,套入齐渊的脖颈,然后把木牌挪动一下,端端正正摆放在齐渊的胸口。 奇迹发生了。只见上一刻还烧得脸颊通红,汗出如油的齐渊,下一刻竟退去高热,变得清清爽爽,还恬静酣然地打起了小呼噜。 他抱紧怀里的遗骨,呢喃说着梦话:爹爹,渊儿,保护你。 任孤琴捂住嘴,发出激动难耐的呜咽。这平安符竟然有此神效!她的渊儿无事了! 齐修站起身,垂眸看着轻轻拍抚侄儿胸口的方众妙,眼里有暗光划过。 天诛竟如此恐怖!没有方众妙,他完全不知道渊儿该如何活下去。看来,他这辈子注定要被这个女人拿捏。 第76章 专属太监 摸摸儿子温度正常的脑门,伸出食指探探他绵长平稳的呼吸,任孤琴长出一口气。 然后她慎重跪下,对着方众妙毕恭毕敬地磕头。 方众妙立刻闪避。 齐修却抓住她的胳膊,强硬地把她按在原地,叫她生受了任孤琴的三个跪拜。 方众妙: 心声没好气地嘀咕:【九千岁是不是有毛病?】 齐修差点气笑。这女人该狂的时候不狂,不该狂的时候,心里狂的像个什么样儿。有时候真想敲敲她的脑袋。 任孤琴磕完三个头,直视着方众妙的眼睛,一字一句宣誓:方姑娘,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主子,我就是您的奴才,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哪怕您让我豁出一条命,只要您能替我养大渊儿,我也愿意!我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只会养毒虫,制毒药,解决一些疑难杂症。您有事但请吩咐。 方众妙伸手去扶任孤琴,嘴里谦让:齐夫人,你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齐修却又挡开她的手,不叫她去扶任孤琴。 嫂子,你替我磕三个头,算我谢谢方众妙的救命之恩。 这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把任孤琴听愣了。 方众妙: 心声越发的没好气:【九千岁什么毛病?要磕你自己磕,就你的膝盖和脑袋金贵?】 齐修气得笑出了声。 没错,我的膝盖和脑袋的确金贵。他想怼这么一句,却没敢吱声。 好在任孤琴已反应过来,知道小叔子性情十分桀骜,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难为他,更何况真的让他下跪? 任孤琴砰砰砰又磕了三个响头,宣誓道:我替我家小叔子磕三个,从此以后,他就是主子您的专属太监,您叫他往东,他不会往西,您叫他走南,他不会闯北。他什么都听您的。 站在后面的黛石和余双霜再也忍耐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 齐修面色涨红,很是气恼,偏又发作不得。他伸出食指点了嫂子好几下,最后只能冷哼一声。 方众妙低声笑了。她的轻松惬意,无忧无虑,为齐修而起。她眼里纯净无垢的微芒,也是因为齐修而闪烁。 一股奇异的感觉包裹着齐修,他的耳根逐渐滚烫起来。 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为遮掩自己的异样,齐修连忙弯腰摸了摸侄儿的脑门,又帮侄儿盖好被子,拂袖便走。 哼,他不与几个女人计较。 院外人多眼杂,众人不好在地宫里多待,于是没多久便都纷纷出来。 齐修站在门口等候她们。 看见九千岁在此处,仆役们早已远远躲开,哪还有人敢靠近打探?齐修带来的侍卫握着刀柄,守在各处要道。 方众妙走出来,看看地上的狼藉,自然而然地问道:你怎么不打扫这屋子? 齐修气笑了。 他回过头,没好气地问:方众妙,你真把我当成你的小太监了?要不要我帮你浆洗衣服,打扫闺房? 方众妙竟立刻走到偏厅,拿来一件脏兮兮的红色外袍,随手扔过去。 正好有一件脏洗衣,你拿回去洗吧。 齐修下意识地接住外袍,脸上的表情似怒,似乐,似隐忍,似抽搐,真是万般精彩。 跟出来的黛石和余双霜又是一阵偷笑。 嘻嘻嘻,刚认识那会儿,九千岁多狂啊!现在还不是被主子整治得服服帖帖。 齐修拎起外袍看了看,然后才发现这竟是自己借给方众妙穿的那件衣裳。它沾满鲜血、灰尘和草汁,却没有怪味,反倒浸染着一股独属于方众妙的幽香。 那幽香,齐修不知该如何形容,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个画面。 冬日的初雪洁白无瑕,轻轻飘落,覆盖荒原。将之拂开,下面竟还藏着一株株翠绿的草。草尖上泛着鹅黄的那一抹嫩,融在冰冷寒气里,就是这股味道。 隐而不匿,甜中带涩,后韵绵长,生机勃勃 齐修捏紧这件外袍,心绪再次浮动,越发乱得理不清。 他怔愣的时候,方众妙解释道,这袍子一看就是男款,我扔也不好扔,洗也不好洗,叫别人看见,指不定怎么编排。你带回去自行处理吧。 齐修回过神来,嗓音沙哑地道:好。 方众妙吩咐道:你叫几个仆役来收拾这些东西。 齐修乖乖转身,去叫仆役。走了两步他才反应过来,暗自在心里咬牙:方众妙,你唤狗呢? 但他还是走到二门外,亲自喊来两个仆役。 仆役战战兢兢、缩头缩脑地进来,飞快把残局收拾干净,然后又搬来一张新的餐桌,送来一堆热腾腾的早餐。 方众妙在主位落座,招呼道:过来用膳。 躲在偏厅的姜雨柔立马冲出来,娇滴滴地说道:哎呀,奴家早就饿了,奴家给少夫人盛粥。 她转动着妩媚的眼睛,去勾齐修:九千岁,您要不要喝粥?奴家也给您盛一碗。 齐修完全把她当个透明人,自顾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蒸饺。 姜雨柔也不尴尬,笑呵呵地把一碗粥摆放在方众妙手边。 余双霜瞪了姜雨柔一眼,示意她别在齐修面前闹妖。少夫人从不杀人,齐修却是个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家伙。 原着里写了,乱世的最后一战,齐修死不投降,一人砍杀数百人,蹚出一条血路。余飞翰也差点被他削掉人头,中道崩阻。 若不是卫英彦飞马赶到,一箭射穿齐修背心,结局差点就被改写。两个人偷袭一个,卫英彦和余飞翰赢得并不光彩。 看过这段剧情,余双霜对齐修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未料,便在她暗自打哆嗦的时候,忽听方众妙说道:霜儿,还不把你做出的那个新式账本拿给你干爹看一看。 余双霜:什什什,什么? 她愕然地瞪大眼珠,满脸的不敢置信。她哪有什么干爹? 齐修吃饺子的动作停顿下来,把筷子拍在桌上,冷笑道,我哪有什么干女儿? 方众妙伸出纤细的手,将他的筷子压住,微微倾身盯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现在你有了,这话我说的。 齐修气得连连发笑。 好好好,又是那个见鬼的服从性测试是吧?这一回他还得认! 齐修深吸一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一块令牌,强笑着递给余双霜:这是干爹给你的见面礼,拿着吧。往后你想见干爹,带上令牌去齐府或是宫中找我,没人敢拦你。 余双霜呆呆愣愣地接过令牌,恍恍惚惚地眨着眼睛。 姜雨柔狠狠掐她屁股,催促道:死丫头,你还愣着干嘛?快给你干爹干娘磕头! 余双霜猛地看向姜雨柔,面皮一阵抽搐。好嘛,人家少夫人只让她认个干爹,自家老娘叫她一气儿认俩!她干爹干娘全都有了,二次投胎大成功! 第68章 干爹干娘?我和方众妙?齐修微微侧头,装作不经意地瞟了方众妙一眼,见对方并未开口否认,心绪越发地乱。 这都叫什么事儿? 第77章 方众妙,你最好跟那马奴是清白的 方众妙完全能看透姜雨柔的小心思,却没有与这人计较。 心声万般温柔地飘过空中:【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乱世中有人弃子,有人杀子,有人食子,而姜雨柔身陷泥沼,却能把两个孩子养育得这般好。便是因着她这份无私母性,纵使她有再多小算计,我也可以容忍。】 姜雨柔自是听不见这些话,但余双霜却能听见。 她眼眶不知不觉变得湿润,心里涌出汩汩暖流。原来少夫人也是打从心底里认可母亲的。少夫人早已真心接纳了他们母子三人。 余双霜连忙跳下凳子,跪在地上,朝齐修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喊道:霜儿见过干爹。 齐修淡淡嗯了一声。 余双霜又跪着转向方众妙,用力磕了三个头,哽咽道:干娘。 方众妙笑着应诺,伸手把人扶起。 黛石在一旁撅着嘴说道:小姐,她是你干女儿,我是你什么? 方众妙揉揉她脑袋,说道:你是我的小妹妹,论理,霜儿应该叫你一声小姨。 黛石撅起的小嘴立刻咧开,捏住余双霜的两只耳朵乐呵呵地说道:余双霜,快叫小姨。 余双霜那叫一个恨啊,反手去拧黛石的腰,倔强地喊道:我才不叫。我要叫你茅坑里的石头! 黛石高声反击,我要叫你鬼丫头! 两个小的你拽着我,我扯着你,从餐桌打闹到门口,又从门口追逐到院外,嘻嘻哈哈的声音不时传来。 方众妙侧耳倾听,脸上荡开清浅的笑容。 齐修定定看她,沉声道:我在外头是什么名声,想必你很清楚。认了我当干爹,你这干女儿的前程未必就好。 旁人虽然不敢欺辱于她,却会在心里耻笑她,看轻她,甚至将她排挤出贵女的圈子。 待她长大,你若是想将她嫁入清流世家,怕是难上加难。只有唯利是图,曲意逢迎,贪得无厌之辈才会娶她。你可明白? 齐修从来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待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当着方众妙的面说这些自我贬低的话时,他竟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刺痛。 方众妙把桌上的筷子拿起来,用自己洁白的绣帕擦拭干净,递还给齐修。 帕子上的幽香难免沾染了一些在筷尖。 齐修接过筷子,夹起一个蒸饺慢慢品尝,幽香无孔不入,那草尖上嫩嫩的一点甜似乎在口中蔓延。 他眸色暗了暗,心里又是刺痛,又是悸动,乱得很。 外面谁人不知?他齐修是祸乱朝纲的妖孽,是挟势弄权的佞臣,是鱼肉百姓的烂人。世人表面敬他,畏他,内里不知怎么骂他,辱他,瞧不起他。 方众妙也会如此吗? 齐修瞬间胃口全失,勉强咽下食物,却舍不得丢掉那双筷子。 方众妙把沾了油星的绣帕放在一边,柔声细语地说道:你我的干女儿,混什么贵女的圈子?那些贵女配吗? 只简简单单两句话,竟一下子戳中齐修两个痒穴。 一个是你我的干女儿,这用词怎么听着如此亲昵?再一个便是那些贵女配吗,齐修也觉得不配,所以他无比舒畅。 他阴沉的脸顷刻间放晴,薄唇不自觉地抿出一个微笑。 你不叫她混贵女的圈子,那她混什么圈子?齐修连说话的语气都和缓起来。 姜雨柔瞪大眼睛看着方众妙,呼吸有些急促。她知道,今日这番话事关女儿的前途,对她们一家子而言非常重要。 方众妙伸出一根手指轻点桌面,缓缓说道:混权臣的圈子,混勋贵的圈子,混你的圈子。 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她要经商,她要游走于朝堂,她要行天下看大世,她要挣大钱谋大业,她要掌握极少数男人才能掌握的权柄。 嫁人不是她的归宿,站在高处独揽天下至景才是。她有这样的理想和才情,我就要送她上青云。 拉着黛石的手跑到门口的余双霜正巧听见这些话。 虽然早就知道少夫人对自己的安排,她依旧会被深深震撼。一颗心疯狂地跳动,沸腾的血液在身体里奔涌。 有时候,余双霜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在古代吗?为什么在现代的时候,她遇不到这样的好上司? 原来真的有属下能忠心到把性命都献给自己追随的那个人。她接受过人人平等的教育,却也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决心和热情。 余飞翰算什么大男主?与少夫人相比,他就是个笑话! 齐修也被这番话震撼到失语。他回头看了看眼眶通红的余双霜,不知怎的竟有些嫉妒这个小丫头。 若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能遇到方众妙这样的人,他不敢想象自己能有多幸福。 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又仿佛被什么热烫的东西填满,齐修缓缓低笑起来。 他故作不认同地告诫道,这样做,她定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方众妙轻蔑地笑了,好名声有什么用?是能吃还是能喝?蛮夷每次入侵,你都主张迎战,别人甘愿跪着做亡国奴,只有你想让大周的子民站着活。 为筹集军费,你杀了多少地方豪强?砍了多少贪官污吏?没有你四处斡旋,力保户部不向百姓征收苛捐杂税,大周的根基能保存下来吗? 然而,做了这么多,你可曾得到什么好名声? 方众妙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齐修的脑门,问道:你猜我在你命宫里看见了什么? 齐修只觉眉心滚烫,一股酥麻的感觉蔓延至整个脸庞。 他嗓音沙哑地问:你看见了什么? 方众妙深深凝视着他,温柔地说道:我看见了功德的金光。我不管旁人怎么评价你,也不管你在外面是什么名声,我只相信我自己看见的。 齐修轻轻碰触自己的脑门,表情十分复杂。他很想笑,却又不愿让方众妙看见。他心脏跳得很快,也不愿让方众妙听见。 他只能深吸一口气,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方众妙,你很会说话,我承认我被你打动了。也罢,我日后定然处处护着你的干女儿,一有机会就提携她。如此,你可满意?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他眼底的桌面,纠正道,她也是你的干女儿。 齐修盯着她泛着粉色光晕的指甲,不知怎的竟愉悦地低笑起来。 笑罢,他意味深长地开口:你说得对,她是我们的干女儿。 余双霜瞬间警觉起来。凎!这九千岁该不会是在调戏少夫人吧? 方众妙却没察觉到异样,给齐修夹了一个蒸饺,说道:再者,你势必会把霜儿的新式记账法推广出去,这样做将会斩断多少贪官污吏的财路? 俗话说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那些人不敢动你,自然会把怨气宣泄到霜儿头上。我叫你认她当干女儿,早早带她进入权力的圈层,对她也是一种保护。 余双霜听愣了。她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层。主子为她考虑得太周到了! 黛石酸溜溜地看了余双霜一眼。 姜雨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便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地跪下,用力给方众妙磕了三个头。 少夫人,谢谢您。我什么话都不说了,日后您需要用到我的时候,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方众妙不耐烦地摆手:你起来,我不喜欢这一套。 齐修嘴角微抽,在心里腹诽:不,你喜欢。若跪的是我,你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闻弦歌而知雅意,齐修挑眉说道:按你的意思,这认干亲的事还不能潦草,也不能避人,得大张旗鼓,热热闹闹的办? 方众妙满意地笑起来,低声说道:九千岁,你我果然心意相通。 齐修耳根一热,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见鬼。 方众妙到底知不知道她说话很容易叫人误会? 罢了,计较这个做什么? 齐修立马起身说道:那我这就回去命人操办,你选好黄道吉日便通知我。 方众妙伸手将他拦住:九千岁请留步,我这里还有一个人需要你帮忙提携。 齐修垂眸看她,问道:谁? 方众妙:一个马奴,我想让你把他送去建康府的军队,安排一个掌握实权的位置。 齐修面露愕然。一个马奴也想叫我提携成将军?方众妙你不要得寸进尺。 第69章 未料,便在这个时候,姜雨柔疑惑地问道:那马奴少夫人您不自己留着吗? 这说法实在是有些古怪,齐修立刻反应过来,表情霎时阴沉如水。方众妙,你最好与那马奴是清清白白的! 第78章 双龙会 看见齐修脸色大变,眼里隐隐冒火,方众妙把手里的筷子拍在桌上,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我只提了这么一点小要求,你就不耐烦了? 心声在空中飘荡,【来,我们来翻翻人情账。我救过你的命,还帮你调查你大哥的死因,又替你抗衡那幕后黑手,就连你侄儿的性命,也需要我时时看护,日日延续。】 【我爹留给我的圣品法器,我都打算无偿送给你侄儿做个保命符。才两个小条件,你就跟我甩脸子?】 心声停顿一瞬,带着微微怒气地呢喃:【真想一巴掌拍你脸上。】 黛石和余双霜悄悄溜进屋,顺着墙根慢慢走,眼睛偷偷摸摸瞟着齐修的反应。 听见这话,九千岁该生气了吧? 然而,齐修竟怔愣一瞬,旋即低笑起来。他似乎有些受虐倾向,听见方众妙心里这般编排自己,竟全无反感,只觉有趣。 一巴掌拍我脸上?方众妙,你可以试试。 齐修朝着门外扬了扬下颌,说道:走吧,去看看那个马奴。我哪有不耐烦,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见他笑容和煦,眼里的光芒也真诚,方众妙这才放下筷子跟着起身,相信我,他是个可造之材。 齐修笑容敛去,语气也冷了一些:你如此高看他,我倒是要见识见识。 二人离开餐厅朝外走去。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跟上。 姜雨柔拎着裙摆在后面追,一路小声禀报:少夫人,有两件事我要与您说一说。第一件事,昨天族长派他家媳妇儿来探望您,明里暗里地催您赶紧给余氏宗族的学童们聘请大儒。这个我擅自答应了。 第二件事,您那婆婆苗氏高烧退了,脑子没坏,但眼睛瞎了。您没给她金子买药,她派人去回春堂赊账两万两黄金,买来一瓶复生丸。 回春堂昨日来了一个掌柜,催着您赶紧还钱。不还钱就拿您名下的店铺去抵债。我没敢答应,把他打发走了。 姜雨柔快跑两步,附在方众妙耳边愤恨不平地说道:回春堂的掌柜十分嚣张,说他们看中了您在御街的三家店铺。您若是不把店铺折价卖给他们,他们就去外面宣扬您苛待婆婆的丑事。 方众妙淡淡应了一声,脸上并无怒意。 心声却裹着寒霜飘过半空:【这年头,趁火打劫的人真是不少。你们觊觎我的产业在先,便不要怪我设局害你们在后。这是因果循环,顺应天理。】 【一万两黄金的复生丸,你们卖我两万两?既如此,我就让你们这个价值万金的配方变成烂大街的货色。】 【论起看病制药,在我面前,你们都得跪下叫一声祖师奶奶。】 齐修玩味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本来还想卖方众妙一个人情,帮她打压这不长眼的回春堂,没想到方众妙只在转瞬间就已经想好了如何报复回去。 真是无趣得很。 齐修冷哼一声。 黛石和余双霜摩拳擦掌,只等着好好教训那回春堂。 一行人来到马厩,在凉棚下站定。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光着膀子的精壮男人正用铲子清理马粪,晶莹的汗液打湿了黝黑的皮肤,背部肌群伴随着每一次动作而起伏,彰显出野性和力量。 盯着那人的背影,姜雨柔脸颊泛红,双眼发直,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渴的嘴唇。 余双霜连忙掐她一把,叫她赶紧收起垂涎的表情。 齐修瞥见母女俩的小动作,忍不住冷笑。 这马奴果然不是正经人。干活就干活,脱什么衣服?谁的肌肉不健硕?谁的身体不强壮? 暗自运了运气,齐修嘲讽道,这就是你说的可造之材?我还以为他有多特别,现下看着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武功平平,气力平平,还不守规矩。 听见这话,卫英彦连忙转身,看清齐修的脸庞,不由愣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不禁气血翻涌。 齐修察觉到他散发的敌意,也真气外放,袍角翻飞。 战意一触即发,氛围剑拔弩张。 偏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投下一个惊雷。 【怎么回事,卫英彦命宫里怎会忽然出现一头火焰腾腾的蛟龙,还冲着齐修咆哮?】 方众妙抬眸看向齐修,心声越发骇然:【齐修的命宫里也被激发出一头金色蛟龙,回以嘶吼。】 她来回看着两人,眼里精光连闪。 心声似乌云笼罩在半空:【卫英彦命宫里那头火龙红中带金,已然吞噬过一头金龙才会有此异变。卫英彦是重生者,他吞的那头金龙该不会是上辈子的齐修吧?】 齐修面色微变,看向卫英彦的目光仿佛淬了毒。 卫英彦汗流浃背,心绪翻涌。 虽然早已见识过方众妙的神通,但今次再见,他依旧觉得震撼无比。 上辈子,齐修的确死在他手里,他以为现今这个时候,知道此事的人唯有老天爷和自己。却没料只是一个照面,方众妙就已经勘破天机,道破前情。 方众妙真的不是神仙吗?自己这回能否保住性命? 卫英彦苦笑着跪下去,拱手与几位贵人见礼。 齐修没叫他起来,只是居高临下地睨他。 重生者,真是有趣。自己上辈子死在他手里?那么这辈子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呢? 余双霜整个人都麻了。她只想朝天大吼一句少夫人,你是永远的神!你没看过原着,却比我这个穿书者更清楚剧情!你说的没错,齐修还真是被卫英彦杀死的!这俩是天敌啊! 方众妙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心声微带忧虑地飘过半空,【火克金,所以卫英彦是齐修的死敌。把他俩凑在一块儿,是我行事不够谨慎。待卫英彦成长起来,掌握了军权,他与齐修就是天然的对家。】 卫英彦压低脑袋,露出汗水遍布的后背。 少夫人,你能否少说几句?我好不容易重生,这会儿还不想死! 齐修扬起唇角,似乎在笑,眼里却杀意蒸腾。 好得很,这个死敌今天必须铲除! 方众妙的心声坚定地响在半空,【大周属火,而卫英彦是火龙,两者相辅相成,所以卫英彦有平定国土之能。他要死只能死在为大周征伐的战场上,不能死于朝堂内斗。我必须送他去参军。】 心声停顿,方众妙的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坚定的语气转为阴狠。 【然而,卫英彦有可能再次成为余飞翰的走狗,但齐修却是我的人,完完全全受我掌控。】 【若二者起了冲突,管他卫英彦是不是定国的神针,擎天的柱石,我也必须将他毁去。】 【凭我的眼力,再挑几个,甚至是十几个能打仗的人,不算难事。】 方众妙来回看着两个男人,冷漠至极地忖道:【这二人谁轻谁重,谁亲谁疏,我掂量得很清楚。我的人绝不能死于他手!】 齐修满腔的怒火和杀意便在此刻烟消云散。若不是自控力足够强,他的唇角差点扬起。 卫英彦微微抬眸,神色莫测地看了方众妙一眼。之前还说要放过他的少夫人,此刻竟为了另一个男人自食其言。 这样的袒护,是他得不到也不敢想的东西。上辈子替余飞翰效命,数次为对方出生入死,然而,每当政治上需要做出牺牲的时候,余飞翰总会将他推出去。 他何曾遇到过方众妙这样的明主? 思绪飘远,卫英彦的心情复杂难言。 不过,为何这几句话竟能打消九千岁的杀意? 卫英彦瞥了一眼齐修,见对方的袍角不再被凛冽的真气撩动,嘴角还隐隐含了笑意,不由疑惑皱眉。 第79章 我的阴险狡诈,你不能知道 齐修垂眸看着卫英彦,见他眼神不断闪烁变化,心里就已经猜到,这人或许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十分不爽。老天爷到底对方众妙动了什么手脚,为何总有这么些不知所谓的人能窥探她的内心? 火克金?齐修偏不信这个邪。只要自己能掌控这把火的温度,让他不至于太高,也不至于太低,自己这把钢刀他就融不了。 想罢,齐修不怀好意地说道:方才竟是我看走了眼。你转过身来我才发现,你眉宇之间有战意,瞳仁之内有血性,体格强壮耐打磨,送去军营历练,或许能有所建树。 齐修缓缓在原地踱步,假装斟酌思考,然后才慎重说道:你今日就随我回府,明日我举办一场宴会,将你举荐给兵部的诸位官员。之后我修书一封,盖上印鉴,着你带去建康府,交给那边的安抚使。他自会为你安排一个城门守将的职位。 第70章 黛石和余双霜惊讶地看着九千岁。 这两个人不是死敌吗?怎么九千岁不但不打压卫英彦,还为他安排得如此周到? 卫英彦眼皮跳了跳,已然明白齐修的算计。 方众妙微微勾唇,在心里感叹:【九千岁,你果然狡诈。你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一出,卫英彦的身上就被你烙下了九千岁的印记,是你的嫡系。】 【去了军队,提携他的人必是你的心腹。他想要权力,只能从你这个体系内索取。离开你的势力范围,他必会被你的政敌群起而攻之,再无辗转腾挪的余地。】 【你是想将他彻彻底底绑死在你这条船上。】 齐修微微垂眸,敛去眼底的异样。以往的他很讨厌被人看穿的感觉,但方众妙将他看穿,他却也不觉得如何。 卫英彦自然也能想到这些,所以才会纠结不已。 私心里,他极度厌恶齐修做出的安排,决计不愿与对方绑在一起。 恰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卫英彦,都已经活了一辈子,你还没活明白?上一世你若没有遗憾,此刻就不会在这里。】 【而今,有一条全新的路出现在你脚下,你竟连踏足的勇气都没有。】 【莫非,你还想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做个抑郁而终的痴心人?拼了几十年,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们给你的这条路,比你上一世的路更宽阔,更平坦。齐修是主战派,你一个历经战火的将军,不与主战派站在一起,莫非还想与那些议和派并肩而立?在他们那个圈层之中,可有你的立锥之地?】 【你的血性呢?你的野望呢?你上一世无法实现的理想呢?都被你抛到了何方?】 【我不给你任何提示。我且站在这里看你选。】 【你若拒绝,我只能说,你辱没了上天为你安排的命运,你浪费了这宝贵的重生机遇。这辈子,你依旧是给人当走狗的命。】 【狗肉上不了正席,往后我多看你一眼,算我输。】 思及此,方众妙撇开头,百无聊赖地看向远处的几匹马。 齐修轻轻咳了一声,免得自己笑场。听见方众妙在心里这般贬低卫英彦,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舒爽无比。 什么死敌,什么克星?不过一条没出息的走狗罢了。 卫英彦血气翻涌,羞耻难当,黝黑的皮肤隐隐透出滴血的红。 他真的很想站起来,大步走到方众妙跟前,字字句句地告诉她:我不是余飞翰的走狗,我是堂堂正正的人!我也不是没有血性的孬种和胆小的懦夫! 我也想走一条全新的路。即使前期会被齐修死死压制,我有什么好怕?上辈子我能杀了他,这辈子一样可以! 方众妙,你等着吧!将来,我要你再也说不出不屑于多看我一眼这种话! 强烈的自尊心促使卫英彦抛却一切顾虑,双手抱拳,弯腰俯首,坚定地说道:谢九千岁提携,卫某愿为九千岁效犬马之劳! 真的很奇怪。上辈子,他曾无数次当着心爱之人的面,跪在余飞翰面前称臣,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让他倍感煎熬与屈辱。 方众妙看轻他的那些话,像刺入他心脏的尖刀。 他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的情景。 齐修默默欣赏着卫英彦不甘隐忍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亲自将人扶起。 去了建康府,望你好好表现,做出一番功绩。只要你忠心不二,奋勇杀敌,两三年内,我必然叫你步步高升。 卫英彦低下头,沉声应诺。抬起头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朝方众妙看去。 方众妙望着马匹的视线终于缓缓收回,落到他身上,唇角含着一抹满意的浅笑。 心声在空中飘荡:【重生就是要活出不一样的自己,你还有推翻一切的勇气,不错。我没看走眼。】 卫英彦屈辱的心极大地震动了一下,面皮涨得更红。 他连忙弯腰拱手,遮掩自己异样的表情,谢少夫人提携。这份恩情,卫某铭记于心。 方众妙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报恩就不必了,你只记住我们最初的约定就好。 齐修眸光一闪,立刻追问:哦?什么约定? 一个马奴,凭什么与方众妙这样的人许下约定?他配吗? 方众妙笑了一笑,并不回答。 齐修心中烦闷,还想继续追问,却听头顶传来冷漠的声音:【我与他约定,将来他若登上高位,掌握权柄,便要见我退避。他若是地,我就是天,天与地两相对立,永无牵扯。】 齐修烦闷的心情瞬间平复,睨了卫英彦一眼,语气和缓地说道:罢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你这马奴我就带走了。 方众妙朝着卫英彦吩咐道:你回去收拾收拾,这便跟着九千岁离开吧。望你今后百战百胜,前程似锦。 卫英彦还在回味刚才那句话。天与地两相对立,永无牵扯。对外人,少夫人真是冷酷无情,不像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对谁都仿佛深情不悔。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卫英彦只能拱手应诺,脚步略显狼狈地回到自己的居所。 方众妙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道:面圣之后,把那四千万两白银给出去,九千岁还要替我办一件事。 齐修挑眉问道:何事? 只要不是再来一个马奴叫他提携,他没有不答应的。 方众妙向着他倾身,低语道:余飞翰还活着,你帮我杀了他。 齐修摆出惊讶的表情,问道:你既然要他死,为何当初又要嫁给他? 方众妙对余飞翰的痴恋纠缠、穷追猛打,当年可是闹得沸沸扬扬。方辰子亲自出面威胁余飞翰,又让先帝下了圣旨,这才促成二人的婚事。 那时候,全京城的贵女都把方众妙当个笑话来看。 想到这一茬,齐修不由皱眉,心里极其不爽。 方众妙摇摇头,无奈地说道:余飞翰觊觎我的嫁妆,有害我之心。他若不死,死的就是我。 然而,她的心声却带着满满的狂傲响在半空:【我怎会告诉你,我当年死活要嫁给余飞翰,只因我看上了他的潜龙气运?】 【夺他气运,我就能道行大涨,择日飞升。其中好处,你们这些凡俗之人怎么能懂?】 【你家侄儿也被人夺了气运,我自然不会让你知道我亦是这么一个人。】 【为防你有二心,我在你面前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光明磊落的形象,如此才好叫你信任于我,感激于我,追随于我。】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阴险狡诈的一面。】 思及此,方众妙瞟了齐修一眼,瞳仁中闪过一抹精光。 齐修:很好,我已经知道了。 黛石和余双霜抬头望天,心中喟叹:主子啊主子,你就别玩这些阴的了。你一思考,九千岁就发笑。 第80章 你一个马奴,你配吗? 齐修很忌惮方众妙这样的人。她的能力实在是诡异,若不小心惹了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更诡异的是,亲耳听见她在心里拨弄着她的如意小算盘,木头珠子都快蹦到自己脸上,齐修竟只觉得可气又可笑。 怕我有二心?那你还不好生待我? 瞥见黛石和余双霜频频偷觑自己表情,害怕自己生气掀桌,齐修不由瞪了二人一眼。 方众妙:你瞪她们做什么? 齐修这回真被气笑了,警告道:你这两个小丫头鬼精鬼精的,你小心她们在外面给你捅娄子。 方众妙莞尔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手:随她们如何捅娄子,就算把天戳个洞,我也能收拾善后。 黛石和余双霜立马昂起头,给齐修看自己的大鼻孔。跟对主子就像投对了胎,一辈子都能抬头挺胸。 齐修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撇开头去。 不多时,卫英彦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裹回到马厩,同方众妙告别。 少夫人,卫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回临安,这木雕是我自己亲手刻的,送给您当个摆件儿,还望您不要嫌弃。 他打开包裹,取出一个木头雕刻的奔马,健硕马身有着肌肉起伏的纹理,很有质感,神态逼真。 齐修心中不悦,眉头不由蹙起。 你一个马奴,凭什么送东西给方众妙?你配吗? 方众妙却不嫌弃,双手接过木雕,反复地把玩欣赏,眼里隐含欢喜,嘴上不吝赞美:很有灵气,栩栩如生。 卫英彦复杂的心绪终在此刻得以平复。他弯下腰深深一拜,然后把敞开的包裹重新捆扎起来。 慢着。 方众妙忽然阻止了他的动作。 这是什么?她指着摆放在衣服上的一个小瓷瓶。 第71章 卫英彦面皮烧红,眼神闪烁,半晌不答。 姜雨柔却仿佛见过这个东西,捂着嘴娇笑道,这是他的情妹妹托关系送进咱们府里来的,好像是什么金疮药。我听府里的小厮议论过,送药的女子长得十分水灵,穿得也非常贵气,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卫英彦连忙解释:不是小姐,是 是小姐的丫鬟。 但后面半句,他只能强行吞咽下去,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样解释只会叫人加深误会。大户人家的小姐凭什么派丫鬟给你一个马奴送金疮药?你俩什么关系? 更何况,就算他不解释,少夫人对其中内情也一清二楚。 果然,心声幽幽地飘过头顶,【这是他前世的桃花煞今生又追来了。】 卫英彦很不喜欢桃花煞这个称呼,眸光不由闪了闪,面容也跟着变冷。 方众妙只当他在尴尬,伸手说道:把药给我看看。 心声呢喃道:【我闻着味儿就知道,这药不是凡品。】 卫英彦心里暗惊,立刻把药瓶递过去。不是凡品?难道还是仙品? 方众妙拔掉瓶塞轻轻嗅闻,在心里沉吟:【虎骨粉、血参、血灵芝、犀角粉、长在雪峰上十年才开一次的优昙仙葩】 方众妙在心里一气儿数出十一种珍奇灵药,暗暗忖道:【这副方剂对外伤、内伤均有奇效,可活死人肉白骨。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复生丸。】 方众妙微微抬眸,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卫英彦一眼,在心中玩味地忖度:【只这一瓶便要万两黄金,真是好大的手笔。】 卫英彦心中惊诧,面上却不敢表露。 那丫鬟托人给他送药的时候只说这是普通的金疮药,不值几个钱。万没料到,这竟是传说中有市无价的神药复生丸! 为什么送给我如此贵重的东西? 卫英彦心中很是动容,更多的还是疑惑不解。此刻的他与心上人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受不得如此大礼。 方众妙还在嗅闻药瓶,心中喃喃自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复杂,说出来却简单,左不过等价交换四个字。】 【黛石愿为我效死,我待她掏心掏肺。余双霜来历特殊,才情过人,我倾尽全力培养她,将来她能为我带来大惊喜。】 【姜雨柔和余问清是辖制余双霜的筹码,我可以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余沧澜和余江川是我控制宁远侯府的棋子,他们成才,我也能得利。】 【九千岁与我更是互惠互利的关系。我好,他才能好。他好,我只会更好。】 方众妙把药瓶递还给卫英彦,默默在心里问道:【而你卫英彦,一个小小的马奴,你能给那桃花煞回馈些什么呢?】 【这瓶药的售价是万两黄金,现在的你能否与它等值?】 【说句不好听的话,一万两黄金可以买十万个你。】 卫英彦接过药瓶放回包裹,面上不显,头脑里却掀起风暴。是的,他知道。他对自己的处境和价值一清二楚。 现在的他出身卑贱,宛若地上的尘埃。一瓶药都比他的命更为金贵。 我承认我的渺小,少夫人,你满意了吗? 屈辱的感觉像刀子割肉,痛不可遏。卫英彦低下头,眼睛微微发红。 方众妙笑着低语:真是一瓶好药,送药的人用心了。我建议你时时刻刻带在身上,紧要关头或许能救你的命。 她并未说破这瓶药的价值和神效,却给出了最有用的建议。 卫英彦闷声答应,假装整理包裹,没有抬头。 方众妙盯着他漆黑的发顶,在心中呢喃冷笑:【能送出这么一瓶价值万金的药,足见那桃花煞与我一样,也知道卫英彦的价值。】 【现在这个一文不名的卫英彦,将来必然能够一飞冲天。】 【他是天命王者,国之柱石。拿万两黄金与他相比,那是在侮辱他!】 【哪怕知道他会是余飞翰最大的助力,将来还有可能成为挥向我的一把刀,我也舍不得杀他,便是因为如此。】 卫英彦整理包裹的动作忽然停顿,布满血丝的眼瞳里闪烁着剧烈的光芒。 原来少夫人并不觉得他卑贱渺小。恰恰相反,他在对方心里的价值,竟是不能用语言来衡量。 沉闷的心豁然开朗,压在脊梁上的大山陡然消失,卫英彦飞快整理好包裹,站起身来。 齐修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忽地握成拳头,眼里寒霜密布。 好一个国之柱石!既如此,我便拿他当个垫脚石,助我上高峰。方众妙,你且看着,并非所有的火都能克金。 方众妙垂眸思忖,冷笑连连:【我已经可以确定,这桃花煞就是那幕后黑手的一枚棋子,专为谋夺卫英彦的气运而来。】 【没有高超的望气术,谁能知道一个马奴将来会有那般大的成就?谁舍得拿黄金万两买他一次小小的感动?】 【那桃花煞是潜伏在卫英彦身边最大的隐患,随时都能将他摧毁。】 方众妙暗自斟酌,随后扫了卫英彦一眼,心声渐渐变得冷酷。 【卫英彦此去建康,必有一场血战,为防扰乱他心绪,叫他殒命沙场,我暂且将此事按下。】 【来年,他若不与我为敌,我便提点他,叫他避开这煞星。他若还是投身余飞翰麾下,与我为敌,我就促成他与桃花煞的良缘,送他归西。】 心中计定,方众妙这才正眼看向卫英彦,柔声细语地交代:此去艰险,你一切当心。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宁远侯府的马奴,你是卫小将军。愿你来年旌旗招展,风光凯旋。 话落,她对黛石吩咐道,小石头,去找侯爷要卫英彦的卖身契。他不给,你就说九千岁想要。 黛石和余双霜领命而去,却又因为心中担忧,时不时回过头看看方众妙。 主子,我们承认你很阴险,但读取你心声之后,你的阴险就变成滑稽了啊!你住脑吧! 被人这样算计,同时还被寄予厚望和关照,卫英彦竟然不知道应该是生气还是动容。 但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中丝毫没有怨恨,因为方众妙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是对的选择。即便是害人,也是在自保的前提下。 换做卫英彦,他不敢夸口自己能有这般磊落的心思和干净的手段。 齐修本来还被国之柱石的评价弄得十分不爽,听见最后一句送他归西,竟一个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方众妙,不愧是你 第81章 为你俯首 黛石和余双霜很快就拿来了卖身契。 方众妙把这张薄薄的纸递给卫英彦,说道:你带上它去衙门消了奴籍,往后我只当不认识你,而宁远侯府从未有过一个名叫卫英彦的马奴。你且放心,只要我吩咐下去,府中不会有人在外面胡说八道,攀扯于你。 这是在为卫英彦洗清身上的污点,替他铺平道路。 卫英彦双手接过卖身契,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然后极尽诚意地俯身下拜。 感激的话满腹都是,他竟不知该捡哪一句。 他张了张嘴,不曾开腔,方众妙就已经慵懒地摆手,行了,场面话不要说了,你随九千岁回去吧。 卫英彦一拜再拜,三拜之后方才直起腰,默默走到齐修身后。 看他这副恋恋不舍的模样,齐修心里来气,嘴角不由带上一抹冷笑。 就在此时,一个五六十岁的仆妇战战兢兢,探头探脑地朝马厩走来,眼里带着几分焦急。 看见方众妙,她面露喜色,连忙快走几步,却又在瞥见卫英彦的时候停住脚步,在不远处站定。 方众妙扫去一眼,心里玩味地呢喃:【齐夫人?她怎么变了一张脸?若不是她骨相未变,我还真的认不出来。】 齐修心里一惊,也顺着方众妙的视线看过去,却根本认不出那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皮肤蜡黄的老妇会是自家嫂子。 黛石和余双霜半信半疑,偷偷打量。 卫英彦不知道齐夫人是谁,却知道自己不能打探这个秘密。那妇人姓齐,说不定与九千岁有什么关系。 思及此,他转身走进马厩,与马儿们道别。 方众妙的心声带着几分欣喜飘过半空:【很精湛的易容术,比姜雨柔的半吊子强了不止一筹。不愧为御医世家的传人。】 齐修恍然大悟,仔细一想,竟不记得嫂子曾经施展过类似的技艺。看来过去的三年,嫂子并未浪费,在那谷中学了很多东西。 余双霜和黛石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齐夫人。 见陌生的马奴主动避开,老妇这才走上前屈膝行礼,小声说道:少夫人,我是任孤琴。渊儿醒了,您要不要去看看?我心里没个准数,您去看过我才能放心。 第72章 齐渊醒了? 方众妙没有犹豫,立刻说道:走吧。 齐修也面露喜色,大步前行。 黛石跑进马厩,对着卫英彦喊道:你在这里等一等,九千岁与我家小姐有事相商,稍后再来接你。 卫英彦连忙转身,假装唯唯诺诺地答应,心里却泛起微澜。 齐修与少夫人的关系未免太过亲密。所幸齐修是个太监,于少夫人的名声没有什么妨碍。 心绪稍定,卫英彦这才摸了摸藏在包裹里硬邦邦的药瓶,思忖道:雪寒怎么会是桃花煞?我们二人的相遇源自一场算计,全无半点情谊? 卫英彦不想怀疑,却不得不怀疑,一根毒刺就这样牢牢扎进他早已伤透的心底。 方众妙一行人避开府中仆役,回到紫竹轩的暗室。姜雨柔被打发走了,黛石和余双霜在院子里假装玩耍,实则把风。 任孤琴取下头上的一根银钗,轻轻拨弄墙壁上的几盏油灯。 灯芯发出噼啪声,燃起更为明亮的光。 方众妙循着光线朝前看去,只见齐渊坐在床褥上,叉开的两条小短腿夹着父亲的遗骨,两只小短手来回抛着三枚铜钱。 那是方众妙在雷霆追击中用过的铜钱,也是带他走过吊桥完成执念的铜钱,对他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 便是挂在胸前的平安符也不能与这三枚铜钱相比。 任孤琴担忧地说道:他醒来之后就从箱子上取下这三枚铜钱,一直抛个不停。我问他话,他也不答。我叫他吃东西,他也不理。您看这怎么办? 方众妙很是诧异地说道:我不是把这三个铜钱还给那三位兄弟了吗? 任孤琴:昨晚他们走的时候把铜钱放在这里,说是送给您了。 方众妙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心声喃喃道:【三个铜钱换一箱金砖,暗零他们可真会做生意。如此,我就放心了,这临安城怕是没有他们吃不下的黑产。】 吞吃黑产?齐修不由挑眉。 这一手安排还真是适合暗零那个老家伙。黑吃黑,他们是专业的。 三人大步走到齐渊身边,不敢惊扰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他首先给出一个眼神,再与他搭话。 齐渊嗅到方众妙的气味,立刻抬头看过来。他指着抛在床褥上的三枚铜钱,干涩地问:妙妙,姐姐,这个,好不好? 方众妙蹲下身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齐渊点点小脑袋,知道,这是,占卜。 他是神童,有宿慧,知道铜钱能卜卦不算奇怪。 方众妙没有多想,垂眸看了看三个铜钱的摆位,瞳孔顿时紧缩。 心声似乌云一般笼罩:【绝卦命绝、气绝、缘绝、运绝,有此卦象者,不容于世。】 任孤琴很想捂住儿子的耳朵,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她悄悄缩手,把剧烈颤抖的指尖藏在袖子里。 齐修站在方众妙身后,毫无顾忌地露出了悲愤交加的表情。 随手一抛就是绝命卦,侄儿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吗? 他心如刀绞,不敢深想。 方众妙忽然绽开一抹微笑,柔声说道:这次不算,你再抛一次,我帮你看看。 齐渊静静看着她,小嘴抿得很紧,脸色愈显苍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捡起三个铜钱,合在掌心里晃了晃,慎重抛出去。 看见铜钱落地,他摸摸裹在小袍子里,被自己的短腿夹住的遗骨,小声说道:爹爹,保佑,渊儿。 见他如此可爱,任孤琴禁不住流泪。 齐修双眼通红,恨意高涨。 抓住那幕后黑手,他要活生生把对方片成一堆碎肉! 方众妙垂眸扫视卦象,心声异常凝重:【还是绝卦。】 她没有开腔,吩咐道,再抛。 齐渊没有去抓铜板,小声说道:再抛,就,不准了。 方众妙莞尔摇头,柔声开解:正所谓道法自然。卦象不合心意,你就抛到合心意为止,这就是遵从自然之法。违逆本心就是违逆道法,不可取。 齐渊被说服了,捡起三个铜板继续抛。 然而,之后的每一次卦象都是绝卦,这样的几率根本不可能发生。由此可见老天爷诛杀齐渊这个祸乱之源的心是多么坚定。 齐渊活不了。他没有任何一点的希望。 任孤琴的心已经碎了,眼泪不知不觉早已流干。齐修背负在身后的双手握得颤抖,手背上的血管随时都有可能爆裂。 没有人能够明白他们内心的绝望。千年雷击木是多难寻的东西?每隔三天就找来一块,需要多大的运气?还有那世间至阴之物,它在哪儿?纵使大罗神仙降世,也不能说找到就找到。 齐修深吸一口气,颓然无力地闭上眼睛。 方众妙催着齐渊继续抛,一直抛,抛了几十次之后,她忽然捡起三枚铜钱,合在掌心里,嘴唇凑过去轻轻吹了一口气。 心声无奈地叹息:【这小娃娃怕是看出来卦象不好了,他的面色比窗户纸还白。罢,我损耗一年修为,替他改变卦象。】 方众妙把沾染了自己道行的铜钱递给齐渊,若无其事地说道:最后抛一次。 齐渊愣愣地看着她,眼睛渐渐泛上潮红。他虽然年纪小,可他什么都懂。一年修为是很珍贵的东西吧? 齐修眸子里闪过一抹惊讶至极的光芒,随后内心里掀起层层激浪。 一年的修为,方众妙,你真是舍得! 任孤琴恨不得当场给方众妙磕一个。 齐渊小心翼翼地接过铜钱,慎重其事地抛在地上。 方众妙定睛一看,顿时浅浅而笑。 【此卦名为火风鼎,纵使千难万险,依旧生机满满。】 她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齐渊的脑袋,傲然的心声响彻暗室:【我的加持于你而言有如神助。有我一路护随,你改天换命,逆转乾坤,不在话下。】 随后她对齐渊坚定地说道:此卦大吉,今后你必然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任孤琴长舒一口气,用双手撑着被褥才没瘫软下去。 齐修深深凝视着方众妙的背影,面色几经变换,终是化为无奈的妥协。 他忽然屈膝半跪下去,在心里叹息呢喃:方众妙,你不是想让我一辈子受你驱使,替你卖命吗?现在,你如愿以偿了 第82章 方众妙,我给你当狗 齐修这一跪,背对着他的方众妙根本看不见。 任孤琴看见了,却视之为理所当然。一年道行说送就送,还要为儿子逆天改命,如此还换不来小叔子的忠心?那小叔子还真是狼心狗肺。 这种人,她任孤琴不屑与之为伍! 齐修深深叹息,嗓音沙哑地说道:方众妙,谢谢你宽慰渊儿。 方众妙回头看他。 齐修立刻伸出手摸了摸侄儿的脑门,假装自己半跪下去只是为了探查侄儿的病情。 嗯,退烧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方众妙不疑有他,也摸了摸齐渊的脉象,安慰道,他已经彻底康复,你们不用担心。 话落,她问道:九千岁,你应该会为他们母子俩安排好身份吧?等他们有了身份,你便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他们送入我府内,我好就近照看齐渊。三天一个大劫,没我在,齐渊会很麻烦。 听见这话,齐渊慢吞吞地爬起来,悄摸摸地钻进方众妙怀里。 方众妙自然而然地将他抱住,温柔一笑。 齐修颔首道:我会为他们安排身份,今晚我就来接他们走。 方众妙看向任孤琴,问道,你有没有人皮面具?那幕后黑手躲藏在暗处,若是让他无意中碰到齐渊,哪怕他已经不记得齐渊的长相,也能看出齐渊的面相。敷个人皮面具,好歹能遮一遮。 任孤琴为难地摇头,然后求助地看向齐修。 齐修麾下什么样的能人异士都有,宽慰道,我找人给你们做两张。 人皮而已,现剥就有。 商定之后,方众妙让黛石和余双霜取来食物,送到暗室里。 她把一个热腾腾的大包子塞进齐渊手中,温言细语地嘱咐:饿了也别急,小口小口地吃,仔细仔细地嚼。以后无论是吃东西还是喝水,都要慢慢地来,别噎着,知道吗? 齐渊这个命数就是传说中的喝口水都能呛死。 齐渊乖乖点头,用洁白的小米牙轻轻啃下一点点包子皮,耐心十足地嚼巴嚼巴。 见他吃东西像个兔子,方众妙不由自主地低笑起来。 渊儿真是可爱。 这是她头一回用如此亲昵的语气与齐渊说话。 齐渊圆圆的眼睛弯成两个小小的月牙,认真说道:妙妙姐姐,好看。 第73章 方众妙笑得越发温柔,轻轻抚弄着齐渊的头发。 齐渊动荡的心仿佛找到归处,浓浓的安全感将他包围。他看了看叔叔,又看了看母亲,忽然说道:那个人,没有脸。 方众妙笑容微凝。 齐修和任孤琴脸色惊变,心中骇然。 那个人莫非就是幕后黑手? 方众妙轻抚齐渊的脊背,柔声问道:他为何没有脸? 齐渊丢下包子,捡起三个铜钱紧紧攥在手心里,害怕地直往方众妙怀里钻。 方众妙将他抱紧,一只手轻轻遮住他的眼。 如此这番,齐渊才小声说道:他的脸,白白的,滑滑的,光溜溜的,只有五个黑黑的窟窿眼儿。两个,是眼睛。两个,是鼻孔。一个,是嘴巴。 方众妙尝试着在脑海中勾勒这样一张脸。 比死人还白的皮肤,没有眉毛、胡须和性别特征,五官是五个黑洞,阴森恐怖至极。 三岁的孩童乍然看见这样一张脸,还不吓得魂飞魄散? 方众妙抱紧齐渊,心疼地轻轻拍抚他的背脊。 齐修和任孤琴半晌回不过神。 那种长相怎能称之为人? 莫不是戴着面具?齐修立刻说出自己的猜测。 方众妙低下头看着齐渊。齐渊仰脸看她,慢慢吞吞地摇头:他抓住,我的,时候,我挠他的脸。他的皮肤,是软的。 齐修深吸一口气,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软的就说明那不是面具,是真脸。可是人怎么会长成那副模样?他还抓住了渊儿,他想做什么? 齐修立刻追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齐渊抱紧怀里父亲的遗骨,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方众妙用指腹轻轻替他擦去泪珠,安慰道:不怕,妙妙姐姐在这里。妙妙姐姐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一定可以保护好你。 这话从一般人口中说出来,顶多是一句自吹自擂。但齐渊却知道,妙妙姐姐没说假话,妙妙姐姐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他把脑袋扎进方众妙的怀里,闷闷地说道:他,他把,爹爹的心脏,挖出来,挤压碾碎,做成黑乎乎的血泥,涂在我,涂在我脸上。 说完最后半句,齐渊终是承受不住,抱紧父亲的遗骨,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这是他三年来的头一次哭泣。 方众妙轻轻拍打他颤抖的脊背,没有让他别哭,反倒低声嘱咐:哭吧,哭得大声一点。 把所有痛苦、悲伤和恐惧都宣泄出去,才能尽快好起来。 齐渊止住抽噎,茫然地看了方众妙一眼,然后便放声大哭。 任孤琴再也无法忍受,一下子扑到地上,抱着儿子也跟着失声痛哭。 丈夫的心脏竟被那个畜生掏出来,碾碎成泥,涂在儿子脸上。他该死!全天下的雷都应该劈在他头上!杀千刀的东西!给我等着! 齐修的心已被杀意支配,双眼布满血丝,红得骇人。 齐渊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但面色明显比之前红润,眉宇间的悲苦也淡去许多。 方众妙把他轻轻塞进被褥,对任孤琴低声嘱咐:等他醒来,你去厨房给他拿一些热的东西吃。我会让厨子把包子馒头和饭菜放在蒸笼里保温。 任孤琴连连点头,用口型无声说着谢谢。 方众妙站起身,朝齐修投去一个眼神。齐修默默颔首,陪同她走出暗室。 二人来到屋外的廊下,静静看着黛石和余双霜在院子里追逐玩耍。炽热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带来滚烫的温度,他们这才摆脱掉那种彻骨的阴寒,有了重回人世的实感。 齐修呢喃低语:他就是用那种法子,把破面转移到我侄儿脸上的? 方众妙看向他,眼神怜悯,至亲之人饱含冤屈、痛苦、恐惧和仇恨的心头血是世上最脏的东西。用它可以施展一切邪法。 明白了 齐修听其言而知其意,冷笑道:所以我哥死前还遭受过难以想象的折磨,否则冤屈、痛苦、恐惧和仇恨从哪儿来? 方众妙闭口不言。 齐修死死盯着她,忽然说道:方众妙,把那幕后之人找出来。我给你当狗。 第83章 卫英彦的野心 听见齐修说出这般自降身份的话,方众妙露出错愕的表情。 恰在此时,卫英彦跟随一名仆役走进院落,在垂花门下站定,也露出一丝惊容。 上一世,他见过狂妄的齐修,狠毒的齐修,狼狈的齐修,濒死的齐修,却从未见过卑微到尘埃里的齐修。 可是,看着方众妙傲然挺立在阳光下,而齐修落后一步,红着双眼无助望向她的模样,卫英彦却又觉得本该如此。 黛石耳力非凡,听见这话不由摔了一跤。紧跟着她的余双霜扑倒在她身上,抱怨道:你不是高手吗?怎么玩个跳房子也能左脚绊右脚,好像小脑发育不完全的样子? 黛石竖起食指抵住唇瓣,轻声道:嘘,九千岁说要给咱们主子当狗。 凎!真的假的?余双霜震惊了,连忙回头看向廊下二人。 方众妙此时已缓缓收起错愕的表情,上下打量着齐修。 她低声询问:你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伙伴吗? 齐修想也不想地说道:忠于你的,以你马首是瞻的,尽心尽力为你办事的。 方众妙绕着齐修踱步一圈,徐徐说道:你错了。不忠于我,不以我马首是瞻,不尽心尽力为我办事的人,也可以成为我的伙伴。只要他们没有害我的心,与我目标一致,我们依旧可以一路同行。 齐修蹙眉问道:那你需要什么?你需要的,我都可以给,只要你能帮我找出那幕后之人。 一个没有脸的,活了上百年,人脉遍布天下,权势通天彻地,还懂得高深邪法的老怪物,他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把人找出来。 普天之下,唯有方众妙可以帮他。 方众妙绕过齐修,走到高高的台阶前,垂眸看向院内的黛石,轻声说道:我需要机敏的猎豹。 然后她看向余双霜,说道:也需要搏击天空的金雕。 她抬头遥望远方,低语:还需要潜伏暗夜的猛虎。 末了她看向卫英彦,最后又把目光凝聚在齐修身上,沉声道:但我最需要的是遨游九天的巨龙。卑弱而不自知的人豢养一群鹰犬,以耀武扬威,恃强凌弱为乐。而真正的强者什么都不需要。真正的强者更喜欢被群星环绕。 齐修听得呆愣,心中的浪潮汹涌澎湃。 卫英彦僵在原地,双手猛地握拳。 方众妙的心声比她口中的话语更为狂傲:【我不需要借你们身上的光,因为我是烈阳,明白吗?】 明白了 齐修低下头,沉默许久。再抬头的时候,他眼里骇人的杀意和狼狈的血丝都已经褪去,脸上绽开释然的笑容。 方众妙,原来自始至终我都想错了你。我以为你在驯化我,但其实你是在驾驭我。驯化与驾驭看似一样,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做法。 方众妙,你若是穿上龙袍,会比赵璋更像个皇帝。你爹当年应该推你上位才是。 脑海中想象着方众妙身披龙袍的模样,齐修不由摇头失笑。方众妙这张淡然却又傲气的脸,与明黄色是极相配的。 卫英彦握拳的手缓缓松开,极为压抑地吐出一口气。他想到了上一世的自己。 他在心里默默呢喃:余飞翰,你真应该站在这里亲耳听一听少夫人说的这番话。你把我们这些开国元勋当鹰犬、当骡马、当除之而后快的隐患,巧立名目夺走我们的军权。那时我理解你,顺从你。现在,我竟然有些看不起你。原来你是个卑弱而不自知的人,你根本无法驾驭麾下的猛将。 在我死后,你倚重那帮只知道耍嘴皮子的文臣,怕是又会重蹈赵璋的覆辙。中土大地依旧会落入蛮夷之手。与少夫人相比,你竟不配当这个皇帝。 感觉到心里出现一丝裂痕,卫英彦知道,自己与余飞翰再也回不去上一世。他这辈子不可能当余飞翰的鹰犬和骡马。 看见方众妙朝自己望过来,卫英彦忽然感到一阵忐忑。他脸庞绷紧,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然后深深弯下腰,行了一个礼。 少夫人,九千岁,我来是想告诉你们,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方众妙走下台阶,缓缓来到阳光之中。她皮肤很白,脸庞很美,整个人反射着璀璨的光芒。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就是烈阳。 齐修眯了眯眼,竟有些眩晕。 卫英彦直勾勾地看过去,陡然放开的呼吸显得很是粗重。 方众妙回头看了看齐修,又转头看了看卫英彦,忽然展颜一笑。她没解释自己为何发笑,但心声却像潺潺的溪水,蜿蜒流淌过半空。 第74章 【大争之世,巨龙飞腾,我何其有幸能够见证这一切。】 然后她看向黛石和余双霜,勾着手指召唤:走了,去崇明街拜访诸位大儒,看看他们愿不愿意来宁远侯府替余氏宗族的学童们授课。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跑过去,脸颊红扑扑,眼睛亮晶晶。她们知道,猎豹和金雕,暗喻的是她们二人。 卫英彦看见方众妙直直地朝自己走来,手心竟然冒出一些细汗。他退后两步,避让到一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夫人信步而行的侧颜。 幽香扑鼻,令他失神。他慌忙低头,掩饰自己不自然的表情。 瞥见卫英彦略显狼狈的模样,齐修这才从激荡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脸上的向往立刻变作阴沉,大步走向垂花门,淬了毒的双眸扫过卫英彦的颈动脉。 卫英彦感觉到杀意,竟是不怵,反倒回视过去。 两人一般高大,一般健壮,一个气势骇人,一个气势雄浑,竟然不分伯仲。 齐修上下扫视卫英彦,压迫性地俯身过去,耳语道:不要肖想你不该肖想的东西。你与那桃花煞才是最相配的。 卫英彦盯着齐修的下三路,回敬道:你想也没用。 齐修怔愣一瞬,然后便被气笑了。但他不可能告诉卫英彦自己是个假太监,于是只能轻蔑地睨了对方一眼,快步追上方众妙的背影。 卫英彦立刻转身随行,双拳死死握紧。他不会永远屈居人下!就在此时此刻,他竟无可遏制地产生了剑指苍穹,泰山封禅的野心! 第84章 这不叫打,这叫赏 门前的空地停了两辆马车。方众妙朝画着宁远侯府徽记的马车走去。 齐修随行在后,却在门口忽然站定,回头看向余双霜,笑着说道:你们主子让我浆洗的衣服我忘在偏厅了,干女儿,劳烦你帮我走一趟。 余双霜乐呵呵地答应:好嘞干爹,您等着。 她扭头就走,黛石连忙跟上。两人蹦蹦跳跳,无忧无虑。 方众妙回头瞥了一眼,有些不满:你自己不会去取? 齐修摊手:这里不是我家。 方众妙想也不想地说道:你可以当做是自己家。 话落,她觉得有些不对,眉头微微一蹙,然后转身往马车上爬去。 齐修止不住地低笑,大步上前,伸手托了一下方众妙的鞋底。方众妙故意用力踩一下,发觉齐修的手掌比台阶更为坚硬稳固,这才作罢。 齐修把手背在身后,回味着方才那轻飘飘的重量,唇角始终含笑。 方众妙睨他一眼,拉上了车帘。 齐修摇了摇头,这才回到自己的马车。卫英彦已经坐在车里,面容冷肃,眸光锐利,气势迫人。这个时候的他才能窥见一丝前世的风采。 我死了,赵璋呢?坐定之后,齐修漫不经心地问。 卫英彦也没装傻,直言道,他签署了禅让书,被余飞翰一杯毒酒送去了黄泉路。 齐修冷笑嘲讽:没骨头的东西。 卫英彦沉默不语。 齐修又问,余飞翰当了皇帝? 余飞翰微微颔首。 齐修不由冷笑,问道:你是怎么把我杀死的?你的武功在我之下,杀我可不容易。应当是使了一些手段吧?下毒?暗杀?群攻?偷袭? 余飞翰沉默以对,听见群攻、偷袭四字时,眸光略有闪动。 于是齐修什么都明白了。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从宽大的袖袋里摸出一根枯干的蓍草,指着放在桌上的两个茶杯,笑着低语:这是方众妙占卜用的蓍草,这两个杯子左边的代表生,右边的代表死。我把蓍草抛在桌上。它指向哪边,哪边就预示着你的命运。 卫英彦全身蓄力,虎目怒睁。他就知道,齐修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恰在此时,车帘被人掀开,余双霜抱着一件袍子满脸不自然地站在外面。看来她听见了刚才那番话。 齐修并不避讳她,又对卫英彦说道:不知为何,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十分讨厌,心里的杀意压都压不住。莫名的,我总觉得你会是我的一个劫数。我们让老天爷来决定我们之间该不该有交集。 卫英彦半坐而起,一只膝盖顶住木质车板,一只腿曲起,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噬人的猛虎。 他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瞪视着齐修。 齐修笑了一笑,抛出蓍草。 余双霜睁大双眼死死看着。 草茎落在桌面上,指向右方。 齐修莞尔一笑,低声说道:你的命数是死,看来老天爷不愿帮你。 卫英彦双手猛地掀桌,齐修双掌用力按压,桌子只是晃了一晃就被牢牢控在原地。二人像两头猛兽,眼里怒焰喷薄,浑身血脉偾张,激战一触即发。 这时候,黛石拉扯着方众妙走过来,一连声地告状:小姐,九千岁说他看见卫英彦就觉得讨厌,想杀了卫英彦。你得管管,卫英彦可是你想提携的人。 方众妙加快脚步走过来,心声略带几分不悦地飘过半空:【火克金,齐修属金,与属火的卫英彦气场不和。二人凑在一处,稍有不慎就会爆发冲突。我得敲打敲打齐修,叫他不要坏我的事。建康府大难在即,我需要一个镇山河的人。】 为了一个马奴敲打我,方众妙你可真行! 齐修气笑了,压住桌面的双手却是不甘不愿地收了回去。 卫英彦掀桌的手也规规矩矩放回膝盖,半跪的姿态改为挺拔的坐姿。二人看向方众妙,不约而同地露出平静祥和的笑容。 方众妙来回盯着二人,又看向桌上的蓍草。 余双霜也立马告状:干爹说桌上两个杯子,左边的是生,右边的是死,这根蓍草指向哪边,哪边就是卫英彦的命数。方才他抛了一次,蓍草指向右边,他就想让卫英彦死。 齐修瞪了余双霜一眼,心道这个干女儿怕是不能要了。 方众妙立刻瞪视回去,然后拎起裙摆跨上马车,掀帘子入内,坐在两个男人对面。 占卜怎么能缺了我?我们方家可是专门干这个的。她伸出纤纤玉指,捏起那根细细的蓍草,转动如水眼眸,斜睨了齐修一眼,又斜睨了卫英彦一眼。 二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方众妙轻笑道,我来占卜一次可好? 齐修抬起头,伸出手:请。 方众妙轻轻抛出蓍草,草茎指向了左边,卫英彦的命数是生。 齐修早已料到会是如此,慵懒地靠向车壁,摊开双手说道:你占卜的结果才是准的,我一个半吊子,不过玩玩而已。 方众妙斜睨他,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我也来玩玩。我再抛一次,蓍草若是指向左边,我就扇你一个巴掌。蓍草若是指向右边,我就扇你两个巴掌,如何? 齐修: 方众妙,真有你的!你就不能一碗水端平,一人一个巴掌吗?说敲打,你还真敲打啊? 不等他阻止,方众妙已经抛出蓍草。 这回草茎依旧指向右边。 方众妙倾身上前,对着齐修俊美妖异的脸就是左右两个巴掌。不重,却很响亮,惹得齐修呆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 方众妙压低声音警告道:别坏我的事,否则你的事也办不成。 话落,她转身跳下马车,裙摆翻飞,转瞬走远。 黛石和余双霜看呆了。我的天,主子好霸气! 齐修终于回过神来,脸颊不知为何红得滴血,瞥见车外杵着的两根木头桩子,没好气地说道:你俩还愣着作甚?还不回去伺候你们家小姐? 黛石和余双霜这才惊醒过来,撒丫子跑了,边跑边嘿嘿地笑,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要太明显。 齐修狠狠撩下车帘,瞪视着前方的空气。 卫英彦止不住地扬起唇角,满脸都是嘲讽的笑意。 齐修脑子一抽,嘴快地说道:你懂什么。这不叫打,这叫赏。 卫英彦笑容凝固,嘲讽的表情转为鄙夷。齐修不愧为当朝大太监,脸皮够厚。 齐修自己都愣住了,随后在心里暗骂一句见鬼。他还真的把方众妙当成了正儿八经的主上。 第85章 金星掩月 齐修和卫英彦相对而坐,眼里都是杀意。因着外面有一尊大佛镇压,两人倒也不敢闹出事来。 忽然,车帘外传来黛石疑惑的声音:小姐,你不上车,站在这里看天做什么? 方众妙的声音很轻,嘘,我在看天象。 余双霜惊呼道:呀,大白天的,月亮怎么出来了? 黛石咋咋呼呼地喊:真的耶!月亮好淡好淡,但的确能看见。 第75章 齐修和卫英彦不约而同地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来到方众妙身边,顺着对方的视线抬头仰望,果然看见了挂在天际的一轮淡淡月牙。 两个车夫也在看,嘴里啧啧称奇。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陶醉。日月同辉,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唯独方众妙面色凝重,眉头紧蹙。 心声似乌云一般笼罩:【这种天象名为月掩金星。暗月是为不祥,金星可预示灾祸,也可预示安泰。暗月将金星掩去,有此天象,大周必然有大事发生,却被某些人或某些势力瞒而不报。】 方众妙低下头掐指演算,柳眉越蹙越紧。 心声凝重地好似滴水:【今日是七月廿九,百事禁忌,诸事不宜。金星掩月出现在今日,被隐瞒的大事绝非好事。现如今,能发生在大周的,极为不好的事还有什么?】 方众妙眸光一闪,心里蹦出两个字。 【战祸!】 随后她抬起头,凝望着碧空中的淡月,心里喃喃自语:【大周发生了战祸,却被某些人隐而不报。蛮夷攻城略地,朝廷全然不知,也就不会派兵驰援。】 【不多日,蛮夷的铁骑就会长驱直入。难怪建康府将要发生屠城之战,原来祸根早已埋下!】 方众妙面色阴沉地瞥了卫英彦一眼,又看了看齐修,心声无奈道:【战祸已经发生,又被隐瞒多日,一切已经晚了。大周英豪无数,却也阻挡不了日落西山的凄凉晚景。】 齐修和卫英彦心中怒火高涨,却都不能在方众妙面前表现出来,只能眸色沉沉地望着天边的月亮。 齐修似想到什么,转头看向方众妙,催促道:不过是白天出现的月亮而已,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方众妙没有多说,转身踏上马车。 齐修和卫英彦回到第二辆马车,相对落坐。 说说吧。 前言不搭后语的三个字,卫英彦却知道齐修问的是什么。 蛮夷攻打襄阳,右丞相贾古旬奉命督战,麾下有精兵十三万,本可以驰援,却畏战而逃,致使襄阳城破,数万万官兵百姓皆被屠戮。 贾古旬害怕朝廷追责,派人拦截战报,并私自与蛮夷议和,成为蛮夷安插在大周的细作。因他多次出卖布防情报,大周节节败退,从此陷入沦亡的深渊。 齐修气得冷笑连连,问道:莫非他一直不曾受到惩处?襄阳城破这样大的事,竟无人问责于他?还让他继续接触军务?我呢?我上辈子是死的吗? 卫英彦握了握拳才道:襄阳城破的消息瞒不住之后,他上了一封奏疏,说自己屡败屡战,从不气馁,但蛮夷兵强马壮,他为保存大周的实力,也为了和平,选择与蛮夷签署停战协议,割地赔款。 蛮夷与他里应外合做了一场停战的戏码,皇帝保住了龙椅,自然非常满意,不但不惩处他,还大肆封赏他。你因数次弹劾他,反被皇帝疏远。 之后余飞翰归来,异军突起。贾古旬也渐渐取代了你在军中的地位。余飞翰联合蛮夷与贾古旬,对你三面夹击,你周旋不开,终于战死。 话落,卫英彦气息不平地闭上双眼。 重新回顾上一世的经历,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完全正义的。为了助余飞翰登顶,他做了许多助纣为虐之事。 他睁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周已经没救了。 齐修嘲讽一笑,喃喃自语:这事谁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只顾私利的人,大周才会变成今日这番破败景象,是也不是? 是啊,正是因为我们这些人才会加速大周的灭亡,而齐修一直都是坚定的保国党。卫英彦沉默下来。 正所谓大忠似奸,便是如此吧? 齐修敲敲桌面,杀气凛凛地说道:贾古旬必须死! 卫英彦低声应诺,首次与齐修达成共识。 车夫忽然吁了一声,叫停马车。 齐修沉声问道,外面怎么了? 车夫连忙回话,启禀九千岁,前头少夫人的马车不小心撞到一个老翁,老翁正撒泼打滚地闹呢。 齐修掀开车帘看了看,担忧的表情立刻褪去。 那老翁不是旁人,正是暗零。黛石和余双霜正把瘸了腿的暗零扶上马车,说是要送他去前面的医馆看大夫。 路人也没当回事,看了一会儿热闹就散了。医馆在前方不远处,侯府少夫人既然把人撞伤,载那老翁一程也是应当应分,算不得不守规矩。 齐修放下车帘,坐回原位。 卫英彦猜测道,那个老者是你们的人? 齐修笑着低语:他就是方众妙口中所说的,潜伏暗夜的猛虎。你不要想着动他,就算在宗师级高手之中,他也是最为顶尖的那一拨。 卫英彦沉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与少夫人作对。 齐修挑眉:哦?那你能恪守与她的约定吗?她是天,你这辈子都能不抬头望天? 一辈子不抬头望天?怎么可能?悲苦的时候,寂寥的时候,落魄的时候,豪迈的时候,谁不曾下意识地望向天空? 卫英彦薄唇紧抿,闭口不言。 齐修冷冷一笑,面露鄙夷。 前方马车里,暗零把一张名单放在桌上。 方众妙拿起来看了看,语气玩味地问道:龙图是你给自己取的名字? 暗零微微颔首。 方众妙思忖片刻,不由莞尔:龙图该不会是屠龙的反写吧? 暗零咧开嘴笑起来。 方众妙把名单折叠整齐,收入袖中,好奇地问道:才一个晚上而已,你对那人的恨意好像浓烈了数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指了指皇城的方向,那人是谁不言而喻。 暗零冷哼道,我已经查清了,我们的饷银果然被皇帝的太监总管扣下。我们不曾战死,却死于毒发后的自相残杀。而皇帝酒池肉林,穷奢极欲,活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替他卖命真是天下间最最划不来的事! 方众妙摇摇头,心道果然如此。她又问,龙图,你们在何处落脚? 龙图很是高兴地看了主子一眼。这个名字叫出来真是好听。 龙图恭敬回禀:我们昨晚收拾了丐帮,现如今在流民营里安置。主子若是想要打探消息,尽管去那处找我。这临安府里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方众妙满意颔首,赞许道:丐帮地盘最广,帮众最多,却势力最弱,以丐帮为突破点很合适。丐帮最缺的就是钱财,而你手里有的是钱。不需要付多少报酬,每人每月几百个铜板,偶尔派送一些粮食,尽够了。 外面战祸频发,百姓流离失所,你的帮众会越来越多。这是一笔投入少,收益大的买卖,你做得很好。 龙图连忙拱手,谦逊地说道,没有主上救我们于水火,我们哪有今天。我们势力再大,心中效忠的只会是主上。我还在主上身边留下二十个好手,他们潜伏暗处保护您,有危险他们立刻就会出现。 方众妙真诚道谢,笑容满意。她不相信人性,却相信自己的眼力。龙图的奴仆宫中延伸出一条青色细线,另一端指向自己,与自己天人有感。 龙图的忠心不是假的。 她摆手道,你把那御前总管的事告知九千岁。若是赵璋心血来潮问起你们,御前总管为了敷衍他,派人去送补给,那便打草惊蛇了。有九千岁盯着,你们才能瞒天过海。 龙图深以为然,叫停马车,一瘸一拐地去了后面,谄笑道:前面都是女客,小老儿不好意思叨扰,能否与两位贵人挤一挤? 齐修不耐烦地让他上马车。 看见卫英彦,龙图有所迟疑。 齐修解释道:他是你们主子的门客。 卫英彦:这么说好像也对。 龙图这才半遮半掩地说道:御前总管贪墨我们的饷银,主上让您帮忙料理此事。 齐修领会其意,颔首道,有我盯着,出不了岔子。 龙图放下心来,特意说道,启禀九千岁,小老儿名叫龙图。 齐修挑眉看向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见他眼里全都是心满意足之色,不由莞尔,随后低声赞道:龙图?好名字。 龙图捋着胡须哈哈一乐。活了半辈子,他终于活出个人样,心中如何不爽快? 齐修与龙图闲聊,卫英彦知道老人来历不凡,也有意无意地与之搭话,气氛变得很是融洽。 不多时,车夫再度叫停马车,禀报道:九千岁,少夫人的马车被回春堂的掌柜拦住了!少夫人要走,回春堂的小厮就上前把马夫扯下,当街殴打,真是好生嚣张!您要不要下去看一看? 第76章 回春堂?用一瓶药讹诈方众妙三间旺铺的那个? 齐修来了兴趣,不由低笑呢喃: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这下有好戏看了。 第86章 斩妖除魔 齐修掀开车帘,跨下马车,朝方众妙走去。 回春堂对车夫的殴打还在继续。 卫英彦紧随其后,低声说道:回春堂的老板名叫汤玉衡,是贾古旬揽财的工具。 汤玉衡有一个女儿名为汤盼儿,长得貌若天仙,倾国倾城。贾古旬把此女献给皇帝,之后汤盼儿宠冠六宫,皇帝对她言听计从。你的大权旁落至贾古旬手中,也有汤盼儿的手笔。 齐修不为所动,继续前行。 卫英彦一路讲述:皇帝表面倚重你,其实更青睐贾古旬。这回春堂的老板有贾古旬当靠山,谁都不怕。对付他的手段不要太狠辣,迂回一些,毕竟贾古旬圣眷正隆。 齐修听到这里才低声笑起来。 他指了指缓缓走下马车的方众妙,说道:迂回?这话你自己去跟主上说,你看看她会不会低头。 卫英彦哽住。他不用想也能猜到,狂傲如方众妙,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小小的医馆老板低头认输? 龙图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像个急于看热闹的市井小民。听见前面两人的对话,他眼里划过一丝冷芒。 明面上对付不了,暗地里的手段那就太多了。 方众妙命令回春堂的小厮们住手,小厮们反倒打得更狠。黛石冲上前,一脚一个将人踹飞。 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汤玉衡脸色阴沉下来,冷笑道:少夫人,您这婢女下手未免太重了一些。 方众妙抬眸扫视他,不曾开腔,心声已冷如凝霜。 【大周百姓的命宫里皆有一丝国运守护,此人命宫中的国运由金气转为黑雾,隐隐约约凝成一只形貌狰狞的恶兽。】 【此人有古怪!】 想罢,方众妙上前一步,徐徐说道:汤掌柜有话好好说,为何一上来就对我的车夫动手? 她定睛细看,心声越加冰冷:【他命宫里的恶兽竟是犼。大周是东土正统,图腾为龙。犼食龙脑,此人竟是蛮夷安插在大周的细作!】 齐修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卫英彦。 卫英彦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低声快速耳语:大周国灭,汤盼儿入了余飞翰的后宫,继续做宠妃,汤家荣华富贵依旧。倒是贾古旬因通敌叛国,被处以极刑。 齐修轻笑了一声,嘲讽道:汤家是贾古旬的走狗,他们身上能干净?他们通敌之事,必是被余飞翰瞒下了。为了区区美色不顾国体,你跟了一个好主子。 卫英彦沉默下来,面皮渐渐涨红。 因为大周已腐烂到根子里,所以他总觉得推翻大周的余飞翰才是天命所授之人。但现在再看,余飞翰的形象竟是那般不堪。 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样的余飞翰跟赵璋有何区别? 二人面色十分不好地来到回春堂门口。 方众妙对着汤玉衡温和地笑了笑,指着一瘸一拐走来的龙图,说道:正巧,我在路上不小心撞了一个人。掌柜,你帮这人看看腿,我们进去说话。 汤玉衡以为她是变相的服软,脸上不由露出轻蔑的神色。 进去吧。 汤玉衡率先朝店铺里走,装作刚刚看见齐修的样子,先是一惊,然后笑着拱手:哟,九千岁也来了。进去喝杯茶? 人人都知道九千岁替皇帝讹诈方众妙嫁妆的事,看见二人在一处,汤玉衡并未多想。 一行人在汤玉衡的引领下走向后院。一条水渠从中庭穿过,水流是从钱塘江里引来的。许多女工在此清洗着药草。 一个衣着华丽的女童蹲在水渠边,伸手撩着水花。一个奶娘在旁照看,说着哄人开心的话。 汤玉衡面色微变,连忙走过去,急切地将女童拉到一旁。 我说过这些天不能让小姐靠近水渠,你是没听见吗?你这耳朵若是不想要,我可以帮你割掉! 汤玉衡咬牙切齿地喝骂。 女童哭着喊爹爹,声音十分委屈。 奶娘嗫嚅道:水也不深,我想着没什么危险,就放任小姐玩一会儿。老爷,我在一旁看着呢,不会出事的。 汤玉衡脸色铁青地说道:这不是出不出事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奶娘满腹狐疑,却不敢问。 方众妙盯着水渠,心声如冷风过境:【这当然不是出不出事的问题,这是阴气蚀骨的问题。你们看见的是浅浅水流,我看见的却是一条条随水而来的冤魂在这庭院里汇聚成浓如墨汁的黑雾。】 方众妙抬眸看向汤玉衡,眼里划过锐芒。 心声杀意凛凛:【这些冤魂都是大周的子民,多到我数都数不清。汤掌柜,计划有变,你那价值万金的方子我不要了,我要你的命!】 汤玉衡背后发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方众妙略微颔首,笑容温婉。 汤玉衡又回过头,继续训斥奶娘。 齐修、卫英彦、黛石、余双霜、龙图,全都不着痕迹地离那水渠远了一点。 浓如墨汁的黑雾?这么说来,在方众妙眼里,这一整个庭院都是漆黑一片?那也太恐怖了! 几人暗自猜想的时候,外面街道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方众妙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小厮冲入庭院,结结巴巴说道:别别别,别在这水渠里洗草药了!你们去外面的钱塘江看一看,江面上飘来许多浮尸,一个个泡的发胀,臭不可闻,骇人极了! 女工们惊呼一片,连滚带爬地逃离水渠。 方众妙快步绕过庭院,来到回春堂的后街,只见街道下方奔涌不息的钱塘江上漂浮着几十具膨胀腐烂的尸体,浓到呛鼻的腐臭味随风飘来,引人作呕。 尸体上的冤魂化为缕缕黑烟,萦绕在半空。 汤玉衡大步来到江边,随意瞟了几眼,故作怜悯地叹息:又是哪里逃来的流民想潜水进入临安城,被淹死了。 这种事常有发生,官府早已见怪不怪。等尸体飘远,这事谁都不会记得,更不会有人追究。 方众妙抬头看向那些黑烟,而它们正丝丝缕缕地吸附在汤玉衡身上。 然而,这许多阴气却伤不到汤玉衡分毫。坐在他命宫里的犼兽正大口大口,极度贪婪地吞吃着阴气,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蛮夷意图对大周灭国灭种的野心由此可见。汤玉衡的残忍和狠辣也由此可见。 方众妙的心声冷冷地道:【你不让你女儿在水渠里玩耍是因为你知道,尸体这几日就会从上游漂过来,对吗?他们都是你杀的?】 【浮在水面上的尸体有几十个,沉在水面下的又有多少?几百上千?】 方众妙假装惊惧地连连后退,面色煞白地逃入回春堂。 汤玉衡回头看她一眼,笑容轻蔑。这人若是知道江中的尸体都是自己的手笔,还不吓得魂飞魄散?真是个胆小如鼠的妇人,待会儿稍微恐吓她一番,说不定能多得几个铺子。 皇帝盯上的产业,别人不敢动,贾丞相想分一杯羹却太容易。贾丞相的荣宠甚至连九千岁都不敢与之攀比。 思及此,汤玉衡不免露出得意的神色。 方众妙顺着走廊退至回春堂前街的正门,装作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眸光随意一扫,面色又是一凝。 心声冷笑连连:【对面的当铺老板,命宫里也有一头犼兽。隔壁的粮铺老板亦是如此。还有那家牙行,镖行】 连着数出六家店铺,囊括了吃穿住行所有营生,其掌柜都是蛮夷的细作。 方众妙不禁闭上双眼,压着怒火在心中呢喃:【原来蛮夷对大周的渗透已经如此之深。两国一旦开战,这些人就会把情报贩卖给蛮夷,替他们引路,甚至主动打开城门引敌军的铁骑屠杀满城的百姓。】 方众妙睁开眼,目光如电,心声如雷。 【我这天下道场若想立起来,首要之事就是斩妖除魔。这条街上的细作,有一个算一个,今日都不能活。】 思及此,方众妙回头看向龙图,唇角勾起一抹看似温柔,实则杀机四溢的微笑。 心声呢喃低语:【大生意要上门了。一百两银子一颗人头,龙图,你能割多少?】 龙图板着脸,好似什么都没听见,身体里的血液却极速沸腾。好好好,大开杀戒还有钱拿,他最喜欢! 方众妙移开视线,看向随后跟来的汤玉衡,心声阴冷:【我乃修道之人,不可随意残杀平民,造下孽障。但无妨,只要推动因果律,我便能肆意出手。】 齐修和卫英彦大步而来,眸光微微闪烁。 什么是因果律? 心声给出答案:【现在,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激怒这条街上的所有细作,让他们对我下杀手。他们杀我是因,被我反杀是果。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最是公允,自会免我业障。】 第77章 齐修和卫英彦心弦紧绷,暗道此事恐怕难如登天。有什么法子能一口气激怒这条街上所有细作?他们想象无能。 第87章 敲诈勒索 看见方众妙站在门口似乎想走,汤玉衡连忙将她唤住:少夫人慢着,你家婆婆赊欠药费的事,咱们进去聊聊? 话落,汤玉衡又朝九千岁鞠了一躬,状似为难地说道:这事是贾丞相吩咐下来的,得尽快办妥,劳烦九千岁坐在一旁喝杯茶,我与少夫人聊完再来招待您。 他故意提起贾丞相自是为了震慑齐修,也是为了威吓方众妙。等皇帝把方众妙的嫁妆掏空,他们这边就别想分一杯羹,所以抓紧时间很重要。 他那看似恭敬实则倨傲的态度,谁人察觉不出?敢把九千岁晾到一旁,他的后台自然很硬。 齐修瞥他一眼,语气平静:我等你片刻又何妨。 汤玉衡连声说着对不住,在前引路,把这些人带到后院的议事厅。 茶水、瓜果、糕点一一摆上桌,齐修伸出手把余双霜抱上凳子,卫英彦站在一旁充当侍卫。 汤玉衡深深看了余双霜一眼,笑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算死草吧?听说是位算学鬼才,查账的功夫一流,四五岁就跟着九千岁接触政务。 余双霜低下头喝茶,羞耻得脚趾抠地。 齐修笑着摸摸余双霜的脑袋,介绍道:余双霜,我的干女儿。别看她年纪小,却已经是我的左膀右臂。 汤玉衡早已打听清楚这事,所以并不会因为年龄小而看轻余双霜。他笑着说了几句奉承话,又让管事送来一块水头十足的玉佩当做见面礼。 余双霜差点去看方众妙的反应,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勉强扭过脖子,去看齐修。 齐修颔首,她才接过玉佩,道了一声谢。 汤玉衡招呼完九千岁,这才对着方众妙伸出手:少夫人请坐。 方众妙在他对面坐下,身后站着黛石和龙图。 汤玉衡端起茶杯,一出口就是以势压人:少夫人,贾丞相他老人家若是问起你婆婆这笔亏空,我这边不好交代。两万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语气同样倨傲:汤掌柜,为何旁人买是一万两,轮到我宁远侯府就是两万两?你这是讹诈。 汤玉衡呵呵一笑,态度强硬,少夫人,我这边只要一个答复,不想同你理论。出钱还是出铺子,你今天必须给一个交代。 方众妙沉默片刻,说道:汤掌柜,我也懂一点医理,我知道你们家的复生丸药效再好,一瓶的成本顶天了也就几百两银子。你用几百两银子换我御街上的三家旺铺,你这样做跟抢劫有何区别? 汤玉衡还是先前那句话:少夫人,贾丞相催得紧,劝你立马还钱,否则你们宁远侯府更加没有活路,明白吗? 这已经从掠夺财产上升到威胁人身安全。 黛石和余双霜气得拳头都硬了。 但汤玉衡还没完。他上下打量方众妙,很是淫邪地笑起来:少夫人若是想减免一些债务也未尝不可。这样吧,等贾丞相凯旋,我带你去他府中,他老人家很是和蔼,想必愿意亲自跟你聊一聊。你若能让他满意,说不定还能得些好处。 好处二字加重了读音,显得意味深长。 这一下,齐修的脸色也冷了。 听见凯旋二字,卫英彦不免怒火升腾。贾古旬早已兵败襄阳,投靠蛮夷,成了细作!他哪儿来的凯旋?用襄阳城数万万百姓的命换的吗? 三番四次被威胁,被羞辱,方众妙已经失去了周旋的耐心。 她用指尖点点桌面,说道:什么药值两万两黄金?不如你拿来给我看看? 汤玉衡也不怕她赖账,人都进来了,没被放干血还想出去?便是九千岁在此处,也不敢插手贾丞相的事。 把复生丸拿来给少夫人看看。 一名管事拿来一个药瓶交给方众妙。 方众妙拔掉瓶塞轻轻嗅闻,然后对汤玉衡说道:我撞伤了这位老翁,麻烦你们回春堂帮忙诊治一番? 铺子很快就要到手,汤玉衡也不纠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叫来一个大夫。 大夫让龙图坐下伸腿。 龙图乐呵呵地脱掉自己的烂布鞋,露出破了一个洞的袜子。袜底黑黢黢、潮乎乎,散发出熏天恶臭,一根大脚趾露在外面,正来回地扭,很是不安分。 蹲下身查看伤势的大夫当即发出一声干呕,人倒仰过去。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堵住鼻孔,脸色憋红。 齐修和卫英彦几乎维持不住正常的表情,看见暴露在臭气里的糕点,顿觉一阵反胃。 汤玉衡得意洋洋的脸僵硬了一瞬,面皮随之剧烈抽搐。不管方众妙是有意还是无意,把这么一个破落户弄到他跟前,都是一种侮辱! 他砰地一声放下茶杯,正准备喊人把龙图扔出去,方众妙却已幽幽开口:虎骨粉三钱、血参六钱、血灵芝半朵、犀角粉三钱、长在雪峰上十年才开一次的优昙仙葩一朵 汤玉衡手一抖,竟把茶杯掀翻在地。碎裂声令人心惊。 他眼皮直颤地看向方众妙,只因方众妙口中讲述的正是复生丸的配方。 总共十一味药材,一样不少得被她辨认出来,剂量是多少,如何炮制,如何熬煮,什么火候,多少工序,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方众妙放下药瓶,轻蔑地笑了笑,说道:汤掌柜,你也知道我现在周转不开,凑不出两万两黄金,而我也不会把任何一家铺子折价卖给你,更不会去劳什子的丞相府。 你这复生丸的配方我已经知晓。这样吧,我拿去外面卖给你的同行,一家铺子凑不出两万两黄金,十家、二十家总可以。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放心,我不赖账。 还是那句老话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方众妙若真这样做,等于是砍断了回春堂的摇钱树。不说汤玉衡会如何发疯,便是老奸巨猾的贾古旬也会雷霆震怒。 汤玉衡被臭气熏着,本就难受,听见这话面皮已经涨紫。他狠狠掀桌,厉声呵斥:拦住她! 两个小厮冲上来,被黛石一脚一个踹飞出去。 方众妙旋身抽出一记耳光,把汤玉衡狰狞扭曲的脸打歪,语气猖狂至极:夺我营生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我也会断你财路!有本事你在这里杀了我! 回春堂也很值钱,你猜皇帝可曾在心中垂涎过这份产业?贾古旬是丞相,但你不是,杀了侯夫人,这个由头够不够皇帝将你斩首?够不够贾古旬送出这间铺子给皇帝赔罪? 方众妙轻轻拍了拍汤玉衡红肿不堪的脸,蔑笑道:既然是条走狗,就别想着骑在贵人的头上。 从袖袋里取出一条洁白帕子,将弄脏的手反反复复擦拭干净,方众妙转身便走。 议事厅中的管事、大夫和小厮,竟无一人敢拦。 汤玉衡眼里凶光毕露,却始终站在原地不曾追上去。他知道,方众妙说的是对的,他敢把堂堂侯夫人杀死在回春堂,贾丞相也保不住他! 汤玉衡恶狠狠地扫视一圈,立刻就有一个小厮跑出去跟踪方众妙。 但愿先前那些话只是方众妙用以赖账的说辞,为的不过是虚张声势。若方众妙真的蠢到把回春堂的秘方卖出去,那就不要怪他杀人灭口! 第88章 全城截杀 龙图匆匆穿上破烂布鞋,脚底抹油地溜了。 齐修牵着余双霜的手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只是讥讽地笑了笑,然后漫步而去。卫英彦连忙跟上。 出了回春堂的大门,方众妙直接走到对面医馆,写下一张复生丸的配方。 掌柜瞥见打头的一行字,连忙遮住眼睛不敢乱看,还一连声地叫方众妙赶紧走。他可得罪不起贾丞相。 方众妙把配方扔进柜台便不紧不慢地走了,也不曾找人索要钱财。 整条街的药铺都被她走了个遍。有人对这张配方畏之如虎,因为他们背景不够。但其中几家药铺是皇室宗亲所开,自然是笑纳了。 贾古旬权势再大,他敢向赵氏皇族挥刀吗?他不想活了? 回春堂的小厮一路尾随,面色越来越白。他连忙跑回去,把见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了。 自此以后,回春堂的复生丸就是烂大街的货色,价格很快就会被打下去,但因为成本和药效的原因,却也不会降价得太离谱。拿到药方的店铺还是能大赚特赚。 回春堂却是被方众妙砍倒了摇钱树,失去最大的进项,无力再做贾丞相的聚宝盆。 汤玉衡呆坐在椅子上,心里已是恨毒了方众妙。 他缓缓垂眸,朝跪在脚边的小厮说道:去找人做掉方众妙!别让她死得太痛快!把她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给我炖汤喝! 第78章 小厮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方众妙走进一家牙行,踩了踩脚下的地砖,朝笑脸相迎的牙婆说道:听说大理寺卿的小公子前些日子走失了,该不会关在你这店铺的地窖里吧? 牙婆的笑容僵在脸上。 方众妙转身便走,来到一家粮铺。 她捻起一粒米放进嘴里嚼了嚼,说道,掌柜,你不厚道,这米明明是发霉之后漂白的,你却当上等米卖去富贵人家。 听说平江侯府的老太君身体水肿,卧床不起,已时日无多,该不会是因为吃了你们每天特供给她的霉米才会那般吧?我得去找平江侯说道说道。 她拨弄一下木桶中的米粒,淡笑离开。 粮铺老板面色铁青,双拳紧握。 方众妙走进一家镖行,对迎面而来的镖头说道:这位好汉,七峰山仙人谷里的大批银子可是你们埋的?那银子的来历恐怕不干净吧?你们若是不要,我就挖走了。 镖头愣在原地。 方众妙上下睨他,玩味一笑,随后离去。 这些情报,有的是她从面相上看出来的,有的是龙图提供的,还有的是半猜半蒙。如此多的黑料,不说惹怒这帮细作,就是让他们当场发疯,也是完全足够的。 方众妙回到停放马车的小巷,朝龙图伸出手,给我三个铜板。 龙图弯下腰脱鞋,从臭烘烘的袜子里摸出三个铜板。 方众妙:算了。 随后赶到的齐修把三个铜板放在她手心。她对着马车抛出铜板,用手背接住,定睛一看,顿时轻笑起来:此卦名为地水师,预示着战争已经打响。 卫英彦立刻走上前查看马车,压着怒气说道:轮毂被人拧松了! 齐修查看两匹马,从缰绳里取出几根银针。 方众妙在原地缓缓走了几步,最终看向龙图,低声道,别人要杀我,我自然不可能当案板上的肉。你们不是从山洞里带出一箱圆月弯刀吗?今晚拿上这些刀,把那群细作都屠干净,嫁祸给蛮夷的散兵游勇。一个人头我给你们一百两银子。 暗零摸了摸跳个不停的左眼皮,乐呵呵地说道:主上,我就知道小老儿今天晚上要发大财! 齐修和卫英彦对视一眼,心绪震荡不已。方众妙竟真的一口气得罪了整条街的细作。她的手段这般雷厉风行、狠辣无情,莫说女子,便是男儿之中也是罕有。 方众妙转动水眸,去看黛石和余双霜,问道:今日我得罪的人太多,很快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杀手来杀我们,你俩怕不怕?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摇头,声音很大:我们不怕! 方众妙却捂着胸口蹙眉说道:可是我很怕呢。 黛石和余双霜:主子,你耍我们? 方众妙顷刻间便展颜而笑。她信步走向街口,朝着齐修和卫英彦勾手。 九千岁,你走我前面,当个肉盾。卫英彦,你走我后面,帮我挡一挡暗箭。咱们不坐马车,走着去崇明街,我倒要看看这帮狂徒可敢当街杀人。 齐修和卫英彦都有些啼笑皆非。少夫人把利用人的话说得如此坦荡,还叫人听着舒服,真是一种本事。 二人乖乖走过去,心甘情愿地当上了人肉盾牌。 方众妙回过头,指着龙图:老翁,我既然撞了你就会负责到底,你家在何处?我送你一程。 龙图一瘸一拐地跟上,乐呵呵地说道:好巧,小老儿的家正是在崇明街。 方众妙抬手轻挥:走着。 几人绕出暗巷,踏上人来人往的御街,向着崇明街的方向缓缓而行。路两旁不知为何多出许多幼童,他们嬉嬉笑笑,追追打打,好不闹腾。但奇怪的是,他们身旁都没有父母看护。 方众妙只是瞥去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借着鼎沸人声的掩盖,对着自己的随扈们低语:我若是坐着失控的马车冲出来,不知道会撞死几个小孩。马车如果散架,我自己也得摔死。即便不摔死,失了孩子的父母告上官府,也够我喝一壶。 齐修回头看她一眼,笑道:可不是嘛。若想把你从牢里捞出来,先帝的私库都不够填这个坑。等你的钱被皇帝和那帮贪官污吏掏空,你这条命也就没了。 卫英彦嘲讽道:诬人下狱,榨取钱财,这不是九千岁惯常使用的手段吗? 齐修瞪了卫英彦一眼,然后看向方众妙,见对方没有不好的反应,这才回过头,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 卫英彦心中舒爽。 方众妙扫视街道两旁,忍不住笑了笑。 心声飘过半空:【好大的阵仗!印堂里的血光红得发黑,一个个煞气冲天,孽障满身,当我看不见吗?一二三四五我一个弱女子,犯得着派几十个杀手来拦截?】 【穿蓝衣的大娘,穿粉衣的妇人,挑担子的货郎咦,竟连那个流着鼻涕,舔着糖葫芦的九岁幼童都是杀手。看来这些细作潜伏多年,底蕴很深。】 方众妙一个一个观察,一个一个点名,末了看向龙图,问道:你能不能看出这条街上谁是你的同行? 龙图能看出绝大部分,却不知道连那吃糖葫芦的幼童都是杀手。但他不能在主上跟前丢脸,于是直接抄答案。 自然可以。那个穿蓝衣的大娘,穿粉衣的妇人,挑担子的货郎喏,那个吹鼻涕泡的小孩也是。 齐修和卫英彦朝龙图投去鄙夷的眼神。 黛石和余双霜低下头撇嘴。 方众妙深深看了龙图一眼,不知想着什么。 心声忽然寂静。 龙图不安地问:我可是说错了? 方众妙展颜一笑,说道:你说得对。既然这些人都是冲我来的,今晚我要见到他们的脑袋。他们的长相我记着,你也记着,一个都不能少,明白吗? 龙图连忙应诺,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怎么觉着方才那一瞬,主上似乎把他里里外外都看透了? 是错觉吗? 第89章 挡箭牌史正卿 满街的杀手亦步亦趋地伴行着方众妙。 四周是喧嚣人声,暗处是浓烈杀机,有人袖中藏着毒钩,有人发间插着钢针,有人腰后别着短刀,有人鞋底藏着利刃。 一双双血红的眼睛窥探,一道道森冷的目光闪烁。 烈阳炙烤大地,空气受热蒸腾,御街的温度却仿佛骤降至寒冬。 龙图咂咂嘴,用腹语说道:主上,点子扎手! 方众妙信步前行,仿若未闻。 齐修左右扫视,神情凝重。 杀手越来越多,路上的普通行人似乎也有所察觉,正渐渐散去。摆摊的提早收摊,叫卖的没了声音,嬉闹追打的孩童被满脸恐惧的父母强行拖走。 夏日炎炎,齐修却出了一身冷汗。护着赵璋从开封府逃往临安府的路上,他都没遇到过这样大的阵仗。 今日的御街不亚于一个危机四伏的战场。敌人的数量不断增加,而己方只有六人。 暗处或许还有龙图的属下,但数量肯定及不上这些细作。 连续数十年的渗透,这块国土已经算不上大周人的大周。这里处处都是妖魔鬼怪,强盗贼寇! 卫英彦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今日一个不慎,自己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二次生命就会葬送此处。 少夫人实在是胆大妄为。 黛石的指尖正微微颤抖,强烈的杀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刺得她皮肤生疼。 余双霜握紧齐修的手,怯怯地喊了一声干爹。 齐修忽然站定,回头看向方众妙说道:不走了,你去那家名为醉玲珑的胭脂铺逛一逛,尽量拖延时间,我去军营走一趟,带一队飞羽卫来接你。 方众妙挑眉问道:这家胭脂铺有什么说头吗? 齐修:那是大长公主的铺子,没人敢在里面动手。 方众妙没有记忆,不知道大长公主有何威能,竟可以镇住这么多的牛鬼蛇神。 但她没问,也不打算听从齐修的建议。 心声呢喃道:【这种时候,我谁都不信,只信自己。】 三个铜板抛上半空,被她白皙手背精准接住。 心声忽而一笑,轻快无比地飘过半空:【需卦,酒食贞吉,以中正也。得此卦象,虽九死犹有一生。天子用酒食,非为食也,行祭祀之礼也。】 方众妙眸光微转,心中已有定数。 【尚礼,重祭,奉天子,这不就是那帮文臣最拿手的活儿嘛?崇明街乃文臣大儒聚居之所,往崇明街去,必然会有生机。】 想罢,方众妙果断下令:不停留,加快脚步去崇明街。 第79章 四周全是杀手,就连皇室宗亲开设的几家铺子都预感到大事不妙,慌慌张张地装上木板门,准备提早打烊。事态之紧急,由此可见一斑。 但没有人质疑方众妙的决定。大家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方众妙幽深的眸光扫过齐修等人的脸,神色有些莫测。 崇明街本就临近御街,众人拐了一弯,看见前方立着一座牌楼,楼上挂着匾额,上书崇明街三字。 杀手们依旧紧跟不辍,人数又有增加。甚至于就连那些高鼻深目,胡须虬结,脸上明显带着蛮夷特征的暗探都出现了。 为了绞杀方众妙一个小小妇人,这群妖魔鬼怪真是下了血本。 齐修左右扫视,发现生路都被堵死,竟也开始怀疑方众妙的判断。今日之举实在是太鲁莽!没想到方众妙也有失算的时候! 去哪儿?齐修语气紧绷地问。 方众妙没有犹豫:去文人最常去的酒肆。 齐修沉声道,不远,左拐就到。 然而,不等他带路,前面跑来一个汗流浃背的太监,手中拿着一块诏令,急急说道:九千岁,陛下有重要的政务想要与您商讨,您快随奴才进宫去吧,莫让陛下久等! 此时此刻,齐修忽然想到了兄长头七那日的情景。也是在那一天,赵璋忽然将他支走,害得齐渊落到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 眼下,这些魑魅魍魉故技重施,又来害方众妙,齐修只觉一股怒火冲天而起。 他疾步奔走,伸出手去掐那太监的脖颈。偏在此时,方众妙已越过他,拐向左边的岔路,来到一座挂满画卷和字幅的酒肆前。 三个铜板抛上半空,方众妙用手背接住,垂眸一看,顿时轻笑。 心声慵懒闲适地飘过:【泰卦,万无一失。】 齐修甩开太监走上前,往那酒肆里一看,心下顿时大定。你说巧不巧,这群饮酒作乐的文人之中竟坐着四明史氏的嫡长孙史正卿。 史家一门二王,三宰四相,五尚书,七十二进士,满朝文武,半出其族。 他们在南方根深叶茂,拥有土地无数,还豢养着大批私军,掌控一部分盐铁经营权,财力非常雄厚,实乃力压真龙的地方豪强。 史正卿本已经考上状元,却因不满大周腐败不堪的吏治,选择辞官归隐。他万事不管,祖父和父亲也因病重无力承担政务,史家就渐渐淡出朝堂。 然而,史正卿今日若是受到牵连,不慎死在细作手中,史家的私军、盐铁、钱财、人脉,全都会不吝代价地投入到抗击蛮夷的战争中。 这对蛮夷侵略中土的计划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高鼻深目的几个蛮族暗探立刻藏进人群,迅速遁走。其余杀手或是站定,或是移开目光,或是悄然退去。 当下这个时候,史正卿是他们碰不得的人物。 齐修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摇头低笑起来。是他错了。连天机都能洞彻,方众妙又怎会失算? 卫英彦也认得大名鼎鼎的史正卿。只见那人坐在一群文人之中,敞着衣衫,搂着佳人,举着酒杯高谈阔论,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 所有人都簇拥着他,宛如众星捧月。他英俊至极的脸虽然带着轻佻的笑容,眼瞳里的光芒却是冰冷而厌倦的。 方众妙只是轻轻一瞥就已经知道,能把这么多杀手逼退的人,正是这位衣衫不整的青年。 心声带着赞叹飘过半空:【好皮囊,好骨相。】 齐修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他记得方众妙也曾赞过自己有副好皮囊。与史正卿相比,又如何? 心声呢喃低语:【此人命中无妻无妾、无子无女,但他财帛宫、福德宫、父母宫、官禄宫、奴仆宫、命宫里,却都有煌煌紫气交相辉映,当真是得天独厚,富贵已极。】 【原来更好用的挡箭牌是这位把酒言欢的豪客。】 方众妙踏前一步,眸子里精光闪烁。 心声坚定不移地响起:【决定了,我要把他请去宁远侯府当西席。别的大儒再有学问,我也看不上,我只要他。】 齐修和卫英彦皆是眼角微抽,表情怪异。 史正卿会去一个小小侯府当西席?除非太阳打从西边出来。 正饮酒作乐的史正卿笑容微凝,眸子里划过一缕暗芒。哪儿来的声音?这女人未免太过狂妄! 第90章 方辰子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方众妙等人忽然出现在酒肆门口,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齐修一身红袍,长身玉立,十分惹眼。但更为突出的还是白纱缭绕,仙姿玉貌的方众妙。 她朝聚集在大堂内的众人略微颔首,表情清冷,幽邃的眸光缓缓落到史正卿身上。 史正卿搂着两名娇媚女子慵懒地往椅背上靠,狭长双目睨视着方众妙,薄唇微微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坐在他身旁的一个文人知晓他的喜好,立刻说道:九千岁,我们这里可不欢迎朝廷的鹰犬。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齐修却已经习惯。他名声如此差,全都拜这群只知道耍嘴皮子的文人所赐。 传召的太监连忙开腔:九千岁,陛下还在宫里等着您呢。您快随奴才走吧。 齐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你可以走了,我找到了新的肉盾。回头把钱塘江里的浮尸捞出来,他们不是流民,这桩案子牵连甚大。 用完就丢,方众妙你可真行!齐修冷笑,依旧不动。 方众妙斜睨他,露出几分不耐,他这才意味深长地看了史正卿一眼,拂袖而去。 方众妙既已经卜出泰卦,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连老天爷都干不过方众妙,那些杀手自然也拿她毫无办法。 方众妙转眼瞥向卫英彦,摆摆手,你也可以走了。 卫英彦:我现在倒是能理解齐修那厮的心情了。少夫人您是懂得过河拆桥的。 卫英彦深深看了史正卿一眼,追上齐修。 龙图用腹语低不可闻地说道:主上,您别撵我。他们喝的酒闻上去很香,勾得我馋虫直冒。我进去喝几壶再走,保证不耽误您的事。 方众妙转头看他,耳语道,我没想撵你走。你先告诉我这人是谁。 龙图:四明史氏嫡长孙史正卿。 已经翻看过大周野史的方众妙自然知道四明史氏这四个字的份量。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流转的眸光轻轻扫向史正卿。 心声幽幽飘过:【头角峥嵘,满身傲骨,我早该猜到他就是考上状元又主动辞官的史正卿。傲是他的优点,却也是他最大的缺点。他的得失成败,皆因一个傲字。】 史正卿略一仰头,饮尽杯中的酒,微眯的眼里闪过不悦的光芒。 这女人身上的古怪虽然值得探究,但性情狂妄浅薄,不知天高地厚,着实令人生厌。 龙图看出史正卿能听见主上的心声,却也没多少担忧。在这世上,谁能叫主上吃瘪? 他抬脚往酒肆里走,乐呵呵地说道:小老儿我今日要敞开肚皮喝个够。 喝到狂醉,晚上才好提刀杀人! 斜角里冲出一个店小二,呵斥道,哪儿来的叫花子,快滚! 一个文人嘲讽道,连九千岁都进不了我们这儿的门,你一个乞丐怎么敢?识相的自己走,不识相的我们派人把你丢出去! 龙图半只脚跨进门内,半只脚落在门外,松垮的眼皮微微抖动。娘的,原来比毒发更难受的竟是克制打人的冲动。 史正卿把酒杯放在桌上,怀中的佳人立刻为他续满。他支着额,笑着问方众妙:你是哪位? 方众妙屈膝行礼:方辰子之女方众妙。 厅堂内把酒言欢的文人雅士们寂静下来。史正卿轻浮的笑容立刻变作阴冷的厌恶。 原来是那妖道的女儿。你来做什么?余飞翰是在江里失踪的,可不是在我们这里不见的。 这句话散发的恶意比四周的酒味还浓。四周的文人们陆续发出嘲弄的笑声,还有几个醉鬼口无遮拦地调侃道,怕是想找别的男人排遣寂寞了。 方众妙脸不红,耳不热,直接说道,我来请你去宁远侯府当西席。 史正卿故作惊愕,随后便拊掌而笑。下一瞬,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哄笑起来。 有人提高音量说道:彦回(史正卿的字),我没听错吧?她说她要请你宁远侯府当西席。哈哈哈! 有人嘲讽:她还真敢开这个口! 哪儿来的无知妇人!从小没有爹娘教吗? 她爹方辰子能教她什么好东西? 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第80章 彦回,这事够我笑上一整年的! 哈哈哈! 整个酒肆都回荡着这群人嘲讽的大笑。过往的路人也被吸引了视线,好奇地看过来。 杀手们藏进人群暗中观望。看这样子,方众妙很快就会被史正卿撵走。动手的时机很快就能到来。 黛石和余双霜气得脸颊通红。 龙图坐在门槛上,默默脱掉自己的烂布鞋,伸出两只脚。难以形容的恶臭令这群文人纷纷捂住口鼻,哄笑声戛然而止。 方众妙赞赏地看了龙图一眼,悄悄屏住呼吸说道:史公子,你想改变朝局,可你没有能力。你想荡平乱世,依旧没有能力。所以你选择逃避。 史正卿撩起怀中佳人的发丝,轻轻挠着自己高挺的鼻。发丝间的幽香让他好受许多。 他看也不看方众妙,更不曾理会她的激将之语,这是完完全全的蔑视。 方众妙微微一笑,说道:史公子,若我可以改变朝局,荡平乱世,你能来我宁远侯府当西席吗? 史正卿用指尖缠绕发丝的动作顿了顿,面色终于有所改变。他看向方众妙,眼睛微微一眯,然后又纵声大笑起来。 为了配合他,周围的文人们也都拍着桌子嘲笑不止。 龙图脱掉自己黑黢黢的袜子,往厅堂里一甩,闹哄哄的嘲笑声立马变成此起彼伏的咳嗽。 史正卿这方的声势瞬间弱了下去。 史正卿推开怀中的两位佳人,朝一旁的小厮瞪了一眼。 小厮连忙捏着鼻子跑上前,用两根指头捏住龙图的袜子,撒丫子跑进后厨,一股脑地塞进大火熊熊的灶台。 史正卿这才浅浅吸了一口气,轻蔑地说道:方众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不管你知不知道,我建议你前方右拐,直行半里路,去回春堂叫大夫帮你诊个脉。你怕是得了失心疯。 方众妙展开双手,语气平淡:史公子,我只问你,若我做到了,你可愿来侯府当西席? 史正卿静静看她一会儿,戏谑地说道:若你做到了,我全副身家都倒贴给你。我不但给你当西席,我还为你们余氏宗族的孩子免去所有束修,笔墨纸砚的钱我全包,用最好的。大周数得上名号的大儒,我全都请来给他们授课,一天一个,不带重样。 立下如此重诺是因为他知道,方众妙根本做不到。 方众妙忽然拊掌,声音洪亮地喝彩,好!史公子果然是当世豪客!那我们就说定了。 史正卿满脸都是轻蔑和不屑,甩手道,等你改变了朝局,荡平了乱世,再来找我兑现承诺吧。现在你可以走了,这里不是你一个无知妇人该来的地方! 一旁的几个文人立刻帮腔,快些走吧! 把这个乞丐也带走! 彦回别理她,咱们来下棋。今日的彩头是画圣的《山居图》,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周围的人起了兴致,纷纷拿出钱袋子,呼和道:我们也小赌一把。来来来,都来押注。 两位佳人立刻拿来棋盘和棋子,摆放在桌上。店小二举着扫帚冲上前,意欲赶客。 外面潜伏着数不清的杀手,方众妙怎么可能会走?她瞟了黛石一眼,黛石立刻把店小二制住。 方众妙牵着余双霜的手,缓缓走入厅堂,淡淡说道:我也来押一注。 三枚铜钱抛上半空,被她的手背接住。 心声呢喃低语:【此卦名为原神休困,看来史正卿会输。】 想罢,她将一个铜板抛到棋盘上,笃定道,我押史公子输,若史公子真的输了,我不要你们的银子,只要史公子答应我一个要求。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然后齐齐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方众妙。 其中一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可知道彦回的棋术是什么段位? 方众妙淡淡回答:我不用知道他的棋术是什么段位,我只知道,此局他必输无疑。 酒肆里一片寂静。 片刻后,史正卿搂着两个娇媚女子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他轻轻摇头,不无讥诮地说道:若你输了,我要你把宁远侯府的匾额取下,挂上我给你定制的一块,上面会用烫金大字写下这样一句话。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毛笔,在洁白宣纸上落下龙飞凤舞的字迹我爹方辰子是个祸国殃民的妖道。 若匾额真的挂在侯府大门上,方辰子的身后名就全都毁了。说不得几百年后,史书上也会用这句话对他进行评判。 此乃奇耻大辱!如果方众妙敢答应,方辰子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但方众妙大步上前,跪坐在棋盘边,伸手邀请两位对弈者:来。 第91章 命运并非不可更改 方众妙坐在棋盘中间,史正卿和自己的好友分别坐在棋盘两边。 二人皆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方众妙。 黛石看了看挂在高处的《山居图》,又仔细打量史正卿的对手,脸上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 她连忙弯下腰,附在方众妙耳边快速说道:小姐,史正卿自十二岁后,与人对弈便从未输过,被世人冠以棋圣的称号。 与他下棋的人应当是李良才,也是世家子弟,还是刘大儒的关门弟子。他太想要这幅《山居图》,为此与史正卿对弈一千零八回,回回都输。你可千万别押他赢啊!他是出了名的只输不赢! 李良才以拳抵唇轻轻咳嗽。小丫头,你可以说得更大声一点! 周围的文人们发出低低的窃笑。 方众妙不为所动,依旧伸着手邀请:二位请落子。 史正卿转头看她,眼睛微眯,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是不是方辰子的亲女儿? 是亲女儿就不该参与这荒唐的赌局。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了点棋盘,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赌你一定会输。 史正卿终于被刺激到。他含笑的唇缓缓抿紧,面容显得异常轻蔑。 他执起黑子放入棋盘,讽刺道:好,你既然想让你爹遗臭万年,我岂能不如你的愿?你是个孝顺的。 李良才讥诮地笑了笑,执白落子。 周围的文人们纷纷把赌注押在史正卿身上。 其中一人提高音量说道:忠勇侯夫人,你怕是不知道。我们每次押注只是图个乐,没人想过彦回会输。 旁边又有一人说道:前来临安府参加科举的学子们若囊中羞涩,不够开销,便会往我们这里跑。撞见他们,彦回每每都会与良才对弈。我们押彦回输,学子们押良才输,如此便能赢得赌资,好好筹备科举。这赌局实则是大家捐赠银钱与学子们共克时艰的善举,与赌博无关。 站在后排的人说道,我们这个赌局从来没出现过第二种结果。彦回散财童子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我们押彦回输,那是玩笑。你押彦回输,却是心存贪婪和恶意。你这妇人着实浅薄,竟闹出这般大的笑话。 四周的人纷纷嘲讽:不出一日,你愚蠢的名声就会传遍临安。 我建议你今后切莫出门,恐会遭人耻笑。 若是一定得出门,最好戴个面纱遮一遮丑。 哈哈哈! 哄笑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整个酒肆都洋溢着欢乐的氛围,而方众妙就是他们最大的笑柄。 黛石修行不到家,面皮一阵一阵烧红。余双霜倒还坐得住,只是牙根有些发痒。 龙图坐在对面桌上,拎起别人喝过的酒壶倒灌狂饮,又夹起别人吃过的菜肴一顿狂扫。不要钱的酒席不吃白不吃。 你们就笑吧,等那个屎真轻输了,看你们还笑不笑的出来!我家主上的卜卦从来没错过! 面对如此多的嘲讽和羞辱,一般女子早已经以袖掩面,落荒而逃。但方众妙双手撑着膝盖,气定神闲地端坐。 她来回看着史正卿和李良才的对弈,心绪十分平静。 黛石和余双霜看不懂棋局,不知道谁占优势,谁占劣势。她们想偷听方众妙的心声获悉一下进程,却什么都没听到。 但渐渐的,李良才的额头冒出一些细汗,而史正卿歪倒在软椅里,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枚黑子漫不经心地来回摆弄。 他的慵懒随性已经表明他始终胜券在握。 周围的人也都不断赞叹着史正卿雄浑的棋力。 黛石和余双霜频频去看方众妙,心中暗暗着急。主子该不会算错了吧?白子一直被黑子吃掉,这一局无论怎么看,史正卿都不会输。 下到第三十九手时,方众妙的心声忽然响起:【黑子当无视白子的进攻,在二路立。】 已经抬起手准备把黑子放入二路的史正卿忽然停住动作。他眼中隐有怒气,却又发作不得。 第81章 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话方众妙听没听过?但方众妙只在心里议论,并未讲出来,却也不算越矩。 史正卿指尖挪移,把黑子放在别处。被方众妙道破的棋路,他不屑于走。 看清黑子的落点,方众妙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谁都察觉不了的笑意。对面的李良才指尖一颤,心中顿感惊愕。 自己方才露出一个破绽,彦回为何没抓住?好好好,这个机会百年罕有,他要狠狠反击! 李良才与史正卿对弈上千回,虽然总是输,但棋力早已练至臻境。他一路围追堵截,棋风越显凶悍。 下到第六十二手,双方竟局势逆转。下到第七十一手,史正卿捏着黑子的手悬在棋盘上久久不动。 周围文人们的笑声,议论声,夸赞声,全都消失,厅堂内一片死寂。悬挂在高处的《山居图》被风吹动,发出哗啦啦一阵响。 方众妙的心声也响在半空:【第三十九手的时候,史正卿若能下在二路,切断白子,这第七十一手便是镇神头,一子解双征。白棋将瞬间溃败,此局必成千古妙手。】 【可惜,实在是可惜。】 【所谓棋差一着,便是这一着。】 方众妙看向史正卿,勾着唇角缓缓说道:史公子,你输了。 周围人噤若寒蝉,包括已经胜券在握的李良才。 史正卿盯着棋盘看了许久,又抬眸定定地看向方众妙。这是他头一次用认真的目光打量对方。 第三十九手的时候,他已经算出如今的这一着。他拥有超出常人数百倍的算力。他以为自己是最优秀的。 但是很明显,方辰子那妖道的女儿竟也有着同等的算力。 他自诩棋力绝顶,放弃了制胜的一着,却兵败如山。是他高看了自己,也轻看了李良才。 他收回目光,将指尖的黑子丢进棋奁,坦然道:我输了,良才,《山居图》归你。 李良才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拊掌大笑起来。 周围的人不知道该不该笑,面色都很古怪。 黛石和余双霜不由自主地蹦起来,拍着手大声喊道:我家小姐赢了,哈哈哈! 我干娘赢了,嘻嘻嘻! 龙图撇撇嘴,一副我早知会如此的模样。 史正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方众妙,问道:你想提什么条件?该不会让我去宁远侯府当西席吧? 方众妙摇头,约定是约定,赌局是赌局。我的条件是你立刻遣人回你们史家,调来最豪华的马车和最精锐的私军,送我回宁远侯府。这一路,你必须亲自陪同。 史正卿: 这个条件太出乎他的意料,但仔细一想又合理起来。这个方众妙该不会是看上了他,想要改嫁给他吧? 周围人全都发出嘘声,看方众妙的眼神很不庄重。 方众妙神色不变,心声却轻蔑地笑着:【若不是遭到蛮夷细作的追杀,我也不会找上你。别误会,你只是个肉盾而已。】 史正卿:咳咳,还真误会了。 他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吩咐道:你在此处等着,我派人去调遣史家的马车和护卫。 方众妙摸摸肚子,暗暗忖道:【有些饿了,要不要点几个酒菜?马车从史家过来还得等上一会儿。】 余双霜表现的欲往非常强烈,急忙说道:干娘,现在都晌午了,你应该饿了。我去后厨点菜。 黛石抢着说道:我跟你一起,我知道小姐喜欢吃什么。 这种酒肆一般没有菜单,当日购得什么菜,客人来了就去后厨自己挑,保管都是最新鲜的。 二人手拉手地跑远,方众妙回头看着她们的背影,眸光明明灭灭,心声一片寂静。 龙图还在喝酒,肚皮吃得滚圆。 方众妙朝他扔出一块碎银,说道:老人家,我撞伤了你是我不对,这五两银子你拿去找个大夫。 龙图也不磨叽,揣上五两银子,又往怀里偷藏一壶好酒,乐呵呵地走了。主上有史家的嫡长孙和私兵保护,自然是安全无虞。 文人们不好围着一个妇道人家,于是纷纷散开,去了别桌。 左右无人,方众妙这才将三个铜板摆放在桌上,玩味地呢喃:这个卦象可不是原神休困,而是一子定乾坤。史正卿,你本可以赢。我早就说过,孤傲是你最大的弱点。 第92章 这一把,道心稳固 店小二端来一桌酒菜,方众妙拿起筷子,招呼黛石和余双霜跟自己一起吃。 李良才让跑堂的搬来一架梯子,亲自爬到高处,取下那幅《山居图》不错眼地看,然后仰天大笑。 一群文人围在梯子下面,不断拱手说着祝贺的话。 李良才越发高兴,大手一挥,豪气万千地说道:今日的酒席我全包了。掌柜的,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来,让我的知交好友们尽情享用! 掌柜连忙弯腰道谢。其余人喝彩、鼓掌、欢笑,把气氛弄得热热闹闹。 史正卿就在这时走进来,看向坐在梯子上的李良才。 众人的喧闹声戛然而止,酒肆内一片寂静。李良才连忙把《山居图》卷成画轴,塞进自己的袖子里。 史正卿摇摇头,语气慵懒地说道:想笑便笑,想闹便闹,不过一幅画而已,我还不至于舍不得。 众人见他真的不介意,这才重新露出笑容。 两位佳人扭着细腰朝他走去,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抚摸他的胸膛。他长发披散,衣襟大敞,英俊至极的脸笑得肆意浪荡。 余双霜和黛石频频偷瞄他,心中啧啧感叹:难怪这人能叫那么多闺阁女子魂牵梦萦。 方众妙扫去一眼,暗自赞道:【此人宛如天上月。】 史正卿耳尖微动,唇角上扬,搂着两个女子调笑着来到方众妙跟前。 走吧,我送你们回宁远侯府。 方才他派人查过,酒肆外面果然有蛮夷探子出现,方众妙的心声不是作假。 方众妙站起身,接过黛石递来的帕子擦手。她上下扫视那两个妖媚女子,问道:她们也一起? 史正卿一左一右地亲吻两位佳人的脸庞,斜睨着方众妙,故意刁难:对,我们一起。忠勇侯夫人若是介意,可以自己回去。 方众妙摇摇头,笑了一笑,信步朝前走去。 心声轻飘飘地响在半空:【多了两个人替我挡箭,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黛石和余双霜呵呵一乐,连忙跟上。 史正卿浪荡的表情僵在脸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百无聊赖地推开两个女子,不紧不慢地走向门口。 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早已停在路边,穿着暗蓝色劲装的一百名私军手拿长枪护卫在四周。 徘徊于街头的杀手们早已离去,只剩下零星的几个潜伏在暗处观望。 一名满脸骄矜之气的英俊少年骑在马上,目光毫无顾忌地扫视着方众妙。 他拽了拽缰绳,打马靠近,俯下身盯着方众妙的双眼,低声说道:忠勇侯夫人,你为何一定要我兄长护送?告诉你,别用纠缠余飞翰那一套来纠缠我哥,我们史家不会让一个寡妇进门。 方众妙并不理会少年,只是回眸看向史正卿,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笑意。 心声十分玩味:【若你知道在我眼中,你兄长只是一块人肉盾牌,唯一的作用是替我挡刀,你会不会为你的兄长委屈地哭出来?】 随后走来的史正卿差点维持不住浪荡不羁的表情。纵使他脸皮够厚,这会儿也觉得耳根子烧得慌。 他快走几步,催促道,这是我弟弟史归林,他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上车吧,天色不早了。 哥,你怎么护着她?史归林有些不敢置信,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史正卿瞪他一眼,招呼仆从放下矮梯,让方众妙上车。 宽大的车棚里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块棋盘。方众妙坐在主位,黛石和余双霜坐在她两边。 史正卿不便与三个女子同处一室,朝一匹雄骏的黑马走去。 方众妙却将他唤住:你进来与我同坐。 史正卿皱眉:这样于理不合。 史归林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满脸的厌恶鄙夷。兄长与风尘女子一处玩闹,他不会这样反感,但方众妙是良家女子,若是坏了她的名声,兄长可能会被迫娶她,这是绝对不行的。 史正卿依旧朝黑马走去。 史归林勒紧缰绳,打马前行。 方众妙态度强硬地说道:史公子莫非输不起? 史正卿想到先前那盘棋局,只好转身说道,既然你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我又怕什么。 他登上马车,弯腰入内。 第82章 方众妙命令道,关上车窗和车帘,不要让外界窥见车内的情景。 史正卿微微蹙眉。 史归林猛地回头,低声怒斥:方众妙,你想对我哥做什么?孤男寡女地待在一处本就于理不合,你还闭门闭窗,你不知羞耻! 方众妙根本不理会史归林的叫嚣,朝史正卿再度下令:关上车帘,不要留一丝缝隙。 左右两边的窗户已经被黛石和余双霜关上。 史正卿心里暗自思量起来。这门窗一关,凭自己浪荡的名声,旁人会怎样猜测?不出半日,满城都会流传他与方众妙的风言风语。 这方众妙被人追杀是真,想赖上自己恐怕也是真的。毕竟她现在怀揣巨宝,无依无靠,很需要找一个护得住她的靠山。 思及此,史正卿微微挑眉,唇角勾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方众妙的心声恰好从他头顶飘过:【若史正卿骑马在外,那些杀手就会把所有乱箭都射进车里,我无处可躲。所以史正卿必须与我待在一起。】 【关紧车帘和车窗,杀手们就不会知道我与史正卿的具体位置,如此一来,暗器也废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牢牢握紧史正卿这块人肉盾牌。回到侯府之前,他不能离开我身边半步。】 史正卿嘴角的蔑笑僵住,不自觉地挠挠鼻尖,然后低下头去只能说,幸好方众妙听不见他的心声,否则真是尴尬。 史正卿立刻将车帘严丝合缝地拉紧,一句废话没有。 车外传来史归林气急败坏的声音:哥,你还真听她的话呀!改明儿,整个临安城都会谣传你跟忠勇侯的遗孀有私情,你还想不想娶妻? 史正卿呵斥道,你闭嘴!末了下令,车夫,快些走! 马车缓缓开动,史正卿看向方众妙,问道:走哪条路?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桌面,勒令道,你我换个位置。 史正卿:你还真是把我这块人肉盾牌利用得彻底! 但输了就是输了,史正卿只好与方众妙交换位置。 坐定之后,方众妙暗暗忖道:【坐在这里,前边来了暗箭,有史正卿帮忙挡。后边来了暗箭,有史归林帮忙挡。不错,很安全。】 黛石和余双霜低下头忍笑。 史正卿深厚的养气功夫差点告破。谁若是落到这女人手里,谁就会被利用得只剩下骨头渣子! 史正卿往后靠了靠,平复着难以言说的心情,然后又问:往哪条路走? 方众妙浅浅一笑,语气玩味:自然是从御街直走。 史正卿不禁愕然。调遣马车的时候他顺手查了查,知道方众妙把回春堂的秘方白白送给了整条街的药铺,这才惹下杀身之祸。 她现在非但不绕着御街走,还想穿行而过?她怎能猖狂到这等地步? 史家还真的成了她的虎皮和盾牌! 史正卿不知怎的竟然低笑起来。他朝车外高声下令:从御街走! 放浪形骸的他岂会把这点危险放在眼里?今日之事有趣极了! 车队浩浩荡荡驶过御街。 方众妙对车夫说道:回春堂若是到了就告诉我一声。 车夫在外应诺。 不多时,回春堂到了。 方众妙看向史正卿,低声下令:你打开车窗。 史正卿打开车窗。方众妙跃过矮桌来到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半个脑袋探出去,朝站在回春堂门口的汤玉衡微微一笑。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也是明晃晃的宣战。 汤玉衡死死盯着方众妙,带着巴掌印的红肿面皮止不住地抽搐,眼里闪过怨毒的光芒。纵使狂怒至极,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远远站着目送。 从今日起,方众妙已成为他最仇视的人。不把方众妙除掉,他将夜夜不得安寝。 等马车驶过回春堂,方众妙低声说道:好了,可以关窗了。 史正卿轻轻关上窗户,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肩头这只白嫩纤细的手。他非常清楚,方众妙按住自己不是一种亲密的举止,而是为了随时把自己扯过去替她挡箭。这女人真的狠毒! 方众妙换回之前的位置,手肘撑着桌面,掌心扶着额角,慵懒而又惬意地低笑起来。 心声万般愉悦地飘过:【看见汤玉衡气到快吐血的样子,我的心情很是舒爽。这一把,道心稳固。】 史正卿: 黛石和余双霜把头撇到一边偷笑。 第93章 你们史家我势在必得 车队顺顺利利地驶过御街。 方众妙下令:去大理寺卿府上。 史归林不耐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怎么如此多事? 方众妙斜睨着史正卿。 史正卿无奈叹息,然后扬声:叫你去你就去,你怎么如此多话? 史归林委屈地喊:哥,你还是不是我哥?莫非你真的被这个妖女迷住了? 史正卿越发无奈,压低声音说道:你可以喊得更大声一点,让全城的人都知道我被妖道方辰子的女儿迷住了。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才响起史归林没好气的声音:去大理寺卿府上! 车队缓缓改道。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棋盘,问道:你很讨厌我爹? 史正卿从抽屉里取出两个棋奁说道,我们来手谈一局。 方众妙执起一枚黑子,再度询问:你为何讨厌我爹? 这还用问?我为你们方家定制的匾额早已说明一切。 史正卿似笑非笑地夹起一枚白子,并不想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心声幽幽飘过半空:【我问你话,你不回答,我凭什么满足你?】 手腕一甩,黑子被方众妙抛回棋奁。 史公子,你自己跟自己下吧。 史正卿捏紧白子,心火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被人三番四次戏耍、胁迫,还毫无办法,这体验于他而言也是第一次。 史正卿放下白子,忍着怒气说道,我与先太子还有陆云隐是至交好友。 方众妙愣了一愣,不禁暗自思忖:【又是先太子。看来我爹当年因为这事,没少得罪人。】 【他明知推行废太子之事风险巨大,而赵璋又是个不成器的蠢人,他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从风评上看,先帝虽然不是开疆拓土的雄主,却也是守成有道的明君。他们君臣二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史正卿暗暗在心里冷笑。 方辰子自然是为了他的利益考量。赵璋侍奉他有如侍奉君父,平日里鞍前马后,十分殷勤。为了永保荣华,方辰子当然会推听话的赵璋上位。 心中义愤难平,史正卿沉声道,为了荣华富贵,你爹害死了先太子,害苦了陆云隐,你说我该不该厌憎于他?我即便迁怒于你,也无可厚非。 方众妙在心里嗤笑:【我爹会为了荣华富贵而废太子?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她瞥了史正卿一眼,心声幽幽:【我的修为高深莫测,我爹的道行还在我之上。我们二人已是半褪凡躯的仙长。】 【荣华富贵之于我们是唾手可得,也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我爹废掉先太子,必然有常人不可揣度的原因。我得好好查一查!】 黛石和余双霜深以为然。 史正卿低下头,藏起眼中的轻蔑。方众妙的确有些古怪,却还远远谈不上高深莫测。她没有狂妄的资本,却行狂妄之举,到头来只会变成一个笑话。 当年的事没什么好查的。太子死前一边吐血一边恨入骨髓地喊着方辰子的名字,那一幕是自己亲眼所见。 史正卿收起棋奁,面色阴沉如水。 方众妙问道:陆云隐是谁? 史正卿看向她,表情诧异。陆云隐与方家有血海深仇,方众妙怎么会不知道? 黛石连忙附在小姐耳边低语:陆云隐是先太子的伴读,与先太子断袖分桃,感情非同一般。二人苟合的时候不慎被妃嫔发现,告到御前。先帝雷霆震怒,命人挖掉陆云隐的髌骨,革去他的功名,将之打入天牢。 先太子待陆云隐情深义重,闯入天牢把人救出。先帝深感失望,当夜就颁布了废太子的诏书,先太子为与先帝抗争,以头撞柱,最终死在陆云隐怀中。 大长公主是陆云隐的舅母,很是疼爱陆云隐,倾尽全力为他周旋。先太子死后,先帝痛心疾首,没了心气,也就顺势把陆云隐放了回去。 方众妙微微挑眉,颇感讶异。没想到当年的朝堂纷争竟还隐藏着这般的爱恨情仇。 史正卿冷笑道:陆云隐与先太子根本没有私情,是你爹方辰子陷害他们。你爹当年可是造了不少孽,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余飞翰也死了,你失去最后一个靠山,出门的时候最好当心一点。你爹的政敌必然会百倍千倍地报复你。 第83章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点桌面,猜测道,所以你们史家,大长公主,陆云隐陆家,还有先太子残存的党羽,都是我的死敌? 史正卿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止,你别忘了齐修的家族也是毁于你爹之手。 方众妙恍然道:哦,还有九千岁。 怕了吗?史正卿似笑非笑地暗忖。 却听半空中响起方众妙慵懒的声音:【可是齐修已成为我手中的一把刀。而你史大公子如今不正给我当着人肉盾牌吗?】 史正卿笑容凝固。 黛石和余双霜低下头,咧开嘴,偷着乐。哈哈哈,你狂啊!你再狂也跳不出我们家主子的五指山! 就在这时,史归林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大理寺卿罗仁忠罗大人府上到了。 方众妙坐着不动,只是淡淡交代,你告诉罗府门房,就说他们家的小公子被御街的永盛牙行抓去了。我先前不小心撞破这件事,好不容易才摆脱牙行的追杀,叫他们快些派人去救,晚了孩子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史归林虽然不喜方众妙,却分得清大是大非,轻重缓急。 他立刻把这些话转述给罗府的门房。门房脸色惊变,飞奔而去。 方众妙听着外面兵荒马乱的声音,暗暗忖道:【孩子自然能找到。我已经派人拦截保护,只等着罗家去救。】 史正卿看向她,挑眉问道:你今日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方众妙只是笑了一笑,并不回答。 心声幽幽潺潺,十分慵懒:【不多,满城的细作得罪了个遍。】 史正卿:你可真有本事。 心火渐渐熄灭,史正卿不得不承认,方众妙此人比方辰子有良知。 方众妙忽然问道:罗大人可是先太子的党羽? 史正卿:是。 方众妙想起龙图提供的情报,又问,罗大人的夫人刘氏是刘虎将军唯一的爱女。刘虎将军是不是先太子的拥趸? 刘虎率领的镇西军屡屡击溃蛮夷铁骑,是大周的一枚定海神针。抓他的亲外孙以作要挟,蛮夷就能攻克镇江和钓鱼城,完成侵略中原的大业。 史正卿似想起什么,容色微微一变,不得不点头道,是。 方众妙摊开双手,缓缓笑语:你看,今日过后,我便少了两个强劲的敌人,多了两个心怀感恩的助力。一日复一日,我的敌人会越来越少,朋友会越来越多。史公子,你要不要拭目以待? 心声傲然回荡:【你们史家,我也势在必得。】 史正卿眸光闪了闪,心中只觉可笑。传承数百年的史家,岂是一个肤浅狂妄的女子能够掌控的? 第94章 我若信你,我就是个棒槌! 车队缓缓驶离罗府。 行至宁远侯府所在的街巷时,路上忽然多了许多飞羽卫和龙禁卫,又有几百名手拿长枪的步兵整齐划一地疾奔而来,眼里怒火熊熊,脸上煞气满满。 每一辆马车、每一个可疑的行人,都会被这群官兵拦住检查。谁若带着小孩,那更是重点包围的对象。 看见史家的车队,这些官兵好似得了什么交代,立刻退让到路两旁,弯腰拱手,深深拜俯。 黑压压的人头,密林一般的枪尖,点点寒芒刺目而危险。 众所周知,刘虎将军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就是长枪步兵,他们是蛮夷铁骑的克星。 为了救回自己唯一的亲外孙,刘虎冒着被赵璋猜忌的危险,私自把兵马调遣入城。之后,他自然会去宫中负荆请罪。 今日的临安城充斥着肃杀的氛围。 史归林非常诧异地看着这群毕恭毕敬行礼的官兵。史家的势力已经庞大到连飞羽卫和镇西军都心悦诚服的地步了吗? 方众妙轻轻掀开窗帘,看了看这些头颅低垂的兵士。 【他们在拜我。】心声满意地低吟。 史正卿握了握拳,心中忽然有些不安。这女人好似有点狂妄的资本。至少她今日的举动果真解决了两个潜在的敌人,还收拢了一大批人心。 刘虎将军爱女如命,对唯一的亲外孙也是疼爱入骨。救了罗小公子比救了刘虎将军本人更叫他感激。 飞羽卫在齐修麾下,素来不忌惮得罪任何人。今次,他们也都对史家的车队退避三舍,可见是得了齐修的吩咐。 齐修还真的成了方众妙的一把刀? 史正卿暗暗揣度,心绪忽然乱了起来。 更乱的还是外面的动静。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路两旁的官兵们立刻疾奔而去,掀起战局。 不断有人高喊:站住! 是他们! 是蛮夷的细作! 罗小公子在竹筐里!小心不要误伤! 杀! 因为视角的关系,方众妙看不见更远的街道发生了什么。她看向史正卿,说道:你我换个位置。 史正卿:你这么狂,为何还会怕死? 史正卿叹息着跨过棋盘,坐到方众妙的位置。方众妙躲在他身后,命令道:掀开车帘。 史正卿掀开车帘。 方众妙缩了缩身体,尽量把自己整个人都塞在史正卿的背影里,然后才谨慎地探出半个脑袋。 史正卿微微侧头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表情一言难尽。这女人简直活灵活现地诠释了贪生怕死四个字的要义,但你说她胆小吧,她又敢得罪全城的细作。 瞥见史正卿古怪的表情,方众妙淡淡说道:你懂什么,我这是惜命,不是怕死。 心声狂傲:【我若死了,谁来斩尽天下妖魔?】 史正卿回过头看向前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斩尽天下妖魔?志向是远大的,但目标是虚妄的。连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一个守寡的妇人如何做到?只能说,方众妙此人心性不坏。 原来歹竹也能出好笋。 前方正发生激战。一百多个杀手与几百个官兵缠斗在一起,有人鲜血横流,有人头颅飞落,有人断手断脚,肠穿肚烂。 史正卿立刻告诫:小孩子别乱看。 余双霜早已经躲到黛石身后。黛石全身戒备,唯恐哪里射来暗箭。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刘家军高声喊道:小公子被我救下了! 其余官兵杀气暴涨,下手比之前凶狠数倍。短短片刻,一百多个杀手已经横尸街头,鲜血汩汩流淌。 方众妙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忖道:【很好,今晚来袭杀我的人会少许多。】 史正卿表情有所变化,眼神复杂无比。原来方众妙还真的不是怕死,只是惜命,否则她怎会用这般平淡的语气说出等待袭杀的话。 这个女人真是矛盾。 但无论如何,此事都与史正卿无关,他遵照赌约把人送回侯府也就罢了。 罗小公子嚎啕大哭的声音从竹筐里传来。一名浑身浴血的将士将他抱出,然后牵着他的手走上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指着躲在史正卿背后的方众妙说了一些什么。 罗小公子才四岁,胖胖乎乎,白白嫩嫩,像个面团捏的偶人。他虽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抱住自己的小拳头,认认真真给方众妙行了三个礼。 方众妙这才从史正卿背后走出来,站在车辕上俯身还礼。 高大的将士朝着方众妙微微一笑,一把将罗小公子抱起,踢开满地人头大步走远。 乌鸦鸦的官兵随行其后,发出踢踏之声,染血的枪尖折射不出寒光,却散发出骇人的煞气。 方众妙目送这些人走远,心声呢喃:【大周有这般悍不畏死的将士,还有这许多纯真可爱的孩童,我倒真有些想为它续命了。】 史正卿本还情绪激荡,听见最后一句话心中不由一哂。 给大周续命?方众妙你好大的口气。你真把自己当神仙? 看见罗小公子把脑袋扎进高大将领的颈窝里,不再看自己,方众妙傲然挺立的身姿立刻弯曲,脚步飞快挪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进了史正卿的背后。 史正卿:呵呵,就这样你还说什么为大周续命?你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 史正卿无奈摆手:去宁远侯府。 史归林久久凝望着那些浴血的官兵,心潮激荡难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勒紧缰绳,催促车队前行。 他忽然回头,看着兄长的脸,极为认真地说道:哥,我想去参军。 方众妙从史正卿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盯着史归林的面相看了一会儿,沉吟道:【此人命宫里高悬武曲星,色白,温炽,乃天生的将才,送入军队前程远大。】 【武曲星是刚毅危星,主五谷化忌。此人若是不去军队,留在家中,便会有孤克寡宿,吃斋念佛的倾向。所以他未来要么当个将军,要么当个和尚。】 第84章 史正卿听见这话不由冷笑。 方才还说方众妙心性不坏,没受方辰子的影响,万没料到她反手就给自己弟弟批命。 我若信你,我就是个棒槌! 第95章 特殊的搬救兵方式 史家的车队缓缓停靠在宁远侯府门口。 方众妙躲在史正卿身后说道:叫你弟弟过来。进府的时候,我走在你们二人中间。 史正卿气笑了,挑着眉梢回头看方众妙,眼神讥嘲。 方众妙只问一句:你是不是输不起? 史正卿何其高傲?输了棋局之后,他不可能再输掉人品。他站起身,挡在方众妙身前,下车之后又叫来史归林,挡在方众妙身后。 史归林很是不服,却不得不听从兄长的话。 在兄弟二人的护送下,方众妙平平安安走入宁远侯府。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微微侧头,随意摆手:你们可以走了。 史归林听得呆愣。 方众妙箭步疾走,飞快绕到影壁之后,没了踪影。 史归林回过神来,指着影壁不敢置信地问道:哥,她这是用完就把咱俩扔了?你护送她一路,她连杯茶水都不请你喝!她不是看上你了吗? 史正卿呵斥道,别胡说,方众妙对我没那个意思。 瞥见黛石和余双霜回过头,用嘲弄的目光看过来,史正卿面色一哂,转身便走。 方众妙回到卧房,换了一身衣服,坐在桌前暗自思量。她知道,发生了街头的那场激战,全城戒备森严,蛮夷细作白日里不会再截杀自己。 夜晚将是最危险的时候。为了一击得手,蛮夷细作定然不吝代价,倾巢而出。 房门忽然被敲响,方众妙停止思考,低声问道,谁? 少夫人,是我。姜雨柔的声音传来。 你有何事? 我待会儿去接问清他们三人回家,您要不要一起去? 方众妙:你今日在余沧澜家住一晚,明日再带他们三人回府。对了,把余双霜也带去。 姜雨柔不解:为什么? 你不用知道原因,照做就行。 姜雨柔预感到危险,一溜烟儿地跑远了。片刻后,余双霜推开门,探进来一个脑袋,语速极快地说道:干娘,我和我娘这就走了,明日早上干爹接我去齐府,我后日回来。 方众妙看向她,语气玩味:我还以为你会恳请留下,陪我出生入死。 余双霜脸颊一红,哂笑道:干娘,我留下除了拖你后腿,还能干嘛?遇到危险跑得最快才是猪队友的本分,你说对不对? 方众妙默默品评这句话,不由莞尔。 她摆摆手,你走吧。 黛石满脸坚毅地站在门口,她是哪儿都不会去的。 方众妙也没撵她,吩咐道,你给府中仆役们都放个假,叫他们赶紧走。再去二房告知余飞虎一家。利害关系一定要说清楚,走得晚了会丢命。 黛石点点头,犹豫地问:主院那边怎么办? 方众妙语气微冷地说道,他们自然得留下陪我共渡难关。 黛石领命而去,方众妙出了紫竹轩,来到主院。 苗萍翠正在喝药,余成望坐在一旁与她说话。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二人立刻闭口,脸色皆是微微一沉。 谁来了?苗萍翠问道。 四周的丫鬟婆子想告诉她是少夫人,却见方众妙抬起手轻轻一摆。 侯爷还在屋内,这些人却都不敢迟疑,立刻弓身低头鱼贯离开。这府里谁说了算,她们早已经心知肚明。 余成望强压着怒火问道:儿媳妇,你来做什么? 是方众妙?苗萍翠砰地一声放下药碗,憔悴的脸庞扭曲起来。 方众妙缓缓落座,无奈叹息:母亲,我不给你银钱买药,你就去回春堂赊欠,一万两黄金的药,你两万两也敢买,你是怕我嫁妆赔得还不够多吗? 苗萍翠得意地笑了,怎么,汤掌柜找你要债了?你可知道他背后的人是谁? 余成望端起茶杯,低垂的眼里划过一丝快意。 方众妙来回看他二人,说道:所以,你们明知道我惹不起贾丞相,故意给我下套? 我还欠着皇帝四千万两银子,这时候你们不但不帮我,还带着外人来讹我,想要放干我的血。你们好狠的心。 我那银子是为了买下侯府世袭罔替的爵位,保余氏宗族数十年荣光,你们莫非不清楚?你们怎能恩将仇报? 余成望犹如老僧入定,不言不语。 苗萍翠对着空气恶狠狠地说道:你不仁我不义,这是你自找的! 方众妙站起身,沉默地注视着二人。 心声森冷无比地飘过半空:【你不仁我不义,这话说得好!你们怕是不知道吧?我已经通过余双霜的血脉算出余飞翰的下落。今天晚上我就派人去杀他。】 【四千万两银子,你们以为我真的在乎?我那卧房的地底下藏着上百箱白银,我一辈子都用不完。我还找到了我爹留给我的藏宝图,先帝私库埋在何处,我已知晓。这笔财富足够我把整个大周收入囊中。】 【我找人暗地里放出消息,花两万两黄金买你们夫妇二人的项上人头,你们猜这笔买卖有多少杀手愿意干?】 【这才叫你不仁我不义!】 【与其放着你们总是给我找麻烦,不如送你们一家三口下地狱!】 思及此,方众妙轻轻摇头,缓缓一笑,仿佛很是无奈,又仿佛无话可说,然后拂袖而去。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苗萍翠这才剧烈颤抖起来。她摸索着去找余成望,哽咽低喊,侯爷,侯爷,你听见了吗?你快想办法呀! 余成望面皮痉挛,冷汗狂流。过了好半晌他才站起身,匆匆朝外走。 我这就进宫面圣,将方众妙没有暗卫,却有藏宝图的消息告诉陛下。想杀翰儿?哼,她没这个机会!我叫陛下今晚就派皇家暗卫过来把她剁碎! 听见这话,苗萍翠长舒一口,然后急忙催促:侯爷你快去!晚了方众妙那边就派人出发了! 余成望加快脚步冲出主院。 方众妙回到紫竹轩的时候,黛石和龙图已在房中等候。 全城的细作都被主上您惊动了。我刚刚收到消息,他们还花了大价钱找了许多一流杀手。龙图语气凝重地说道:我估摸着,今晚袭杀您的人可能会是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黛石忧心忡忡地说道:三百个一流杀手足够把我们宁远侯府杀个鸡犬不留。 龙图闭了闭眼,无奈叹息:主上,我与我那二百多个兄弟好不容易逃出绝境,没想到落在您手里却又是死局。 他睁开眼,眸光如电,声似洪钟:但我龙图一诺千金,绝无更改!没有您,我们早就没命,所以哪怕今晚我们二百多人全部战死,必然也会护您周全! 方众妙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然后才淡淡说道:今天晚上你们躲好就是。哪怕外面打生打死,你们也不必理会。 龙图疑惑地问:我们若是不动手,谁来打生打死? 方众妙看向他,神秘地笑了笑,你们是我的心腹,将要伴我一路前行,折损一个我都心疼,更遑论全部葬身今夜。放心吧,我已经派人去喊救兵,你们的任务只是收割外围逃窜的敌人。 龙图疑惑更深,寻思道,莫非您叫了九千岁?可他麾下的飞羽卫和龙禁卫不能轻易调遣,也不能伤亡过大,否则皇帝那边无法交代。 方众妙站起身,摆摆手:九千岁自会办妥。你们不必多问。 龙图和黛石竖起耳朵倾听心声。 半空中飘过一句呢喃低语:【齐修,考验你我二人默契的时候到了。】 再多的内容却是没有。今晚怎样部署,如何安排,一点实质的情报也无。主子想要隐瞒一件事,竟可以做到嘴上不说,心中也不想。这控制力真是非同一般。 龙图和黛石非常无奈,只好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匆忙退下。 第96章 今晚捡个大漏 齐修进入御书房,听赵璋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政事。 此情此景与当年他兄长头七那晚何其相似? 齐修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半点不露。 到了傍晚,赵璋端起茶杯润润喉,这才大发慈悲地摆手:你可以走了。 齐修躬身告退。出了御书房,他正想离开皇宫,却又忽然收到情报,说是方众妙的公公宁远侯进宫面圣了。 君臣二人屏退闲杂人等,关门密聊了三刻钟,宁远侯离开之后,齐修的探子远远看见赵璋面颊涨红,眼冒精光,好似十分兴奋。 第85章 至于二人具体聊了什么,却是不得而知。 赵璋此人疑心病重,齐修安插的钉子被他发现过一次,之后乾清宫和御书房就被他整治得犹如铁桶一般。 不得不说,方辰子之所以选中他当皇帝,也是因为他的确有几分御下的本事。 齐修对跪在脚边的太监沉声道,再探。 太监低声应诺,匆匆离开。 齐修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 房门再度被敲响,一名宫女走进来,问安过后将一盘糕点放在桌上,然后默默告退。 齐修取下放在最上面的那个糕点,掰开了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两张纸条。 打开第一张纸条,上书一行字【今夜丑时,皇帝将派遣三百暗卫剿灭宁远侯府。】 齐修用内力将纸条捏成齑粉。 三百暗卫?这是去杀人还是去踏平宁远侯府?人数不对是个疑点,与赵璋的动机有关。 齐修发散思维,眉头越皱越紧。 莫非宁远侯发现了方众妙卧室下方的宝库,告到御前,而赵璋贪心大起,派人灭口夺宝?那么多箱子,的确需要三百人搬运。 但宁远侯是怎么发现的?难道是方众妙的心声泄露了机密? 齐修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所以说那心声真有拖后腿的时候,并非他杞人忧天。 他拆开第二张纸条,看见一行小字【蛮夷细作买通数百杀手,于今夜亥时刺杀宁远侯府少夫人。】 齐修照旧将纸条捏成齑粉,略微想了想,竟无奈地低笑一声。 方众妙啊方众妙,你可真能惹事全城截杀的盛大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 赵璋准备丑时动手,蛮夷细作准备亥时动手,二者相差两个时辰,互相错开。若是让他们撞在一起,结果会如何? 齐修眸光一闪,立刻站起身,匆匆出门。 陛下,九千岁求见。御前总管细声细气地禀报。 赵璋心情正好,笑着摆手:召他入内。 齐修走入御书房,行了一礼,暗自打量一番,果然看见赵璋满脸红光。 人逢喜事精神爽,对赵璋这种贪婪无度的人而言,有什么比大发横财更让他高兴?民脂民膏他大快朵颐,天下财富他横征暴敛。他只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全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 只一眼,齐修就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躬身说道:方才飞羽卫的探子传来一个消息,与宁远侯府少夫人有关。 赵璋眸光一闪,连忙追问:什么消息? 齐修低下头回禀,蛮夷潜伏在临安城内的细作买通了数百杀手,准备在今夜子时对方众妙动手。 赵璋面色微变,略一沉吟,问道:为何? 齐修将罗小公子被永盛牙行抓走,又被方众妙撞破的事说了一遍。 那永盛牙行是蛮夷安插在城内的据点,如今因方众妙被剿灭,他们自然怀恨在心。 赵璋没想到还有这事,一则气恼刘虎私自调兵,心中疑鬼暗生,一则又窃喜自己的暗卫杀害宁远侯府一家之后有了背锅的人选。 齐修暗暗扫去一眼,心里轻轻一笑。 看来刘虎将军也成了可以拉拢的盟友。刘虎将军应该比谁都清楚,自此以后,皇帝将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兵权,再送他们一家人归西。 不与自己结盟,刘虎只能忍痛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先是心腹,后是同袍,再是女儿、外孙。 但凡方众妙掺和的事,最后总会发展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齐修不无庆幸的暗自感叹。 与此同时,赵璋也已经计定。 他本打算今夜丑时绞杀宁远侯府一群人,但眼下,蛮夷细作也掺了一脚,他大可以顺势更改计划,先于蛮夷动手,之后再让齐修带着飞羽卫潜伏在宁远侯府四周,将晚来一步的蛮夷细作灭杀,替自己背下这口黑锅。 如此一来,一切便都天衣无缝。只是,这个情报准确吗? 赵璋还有顾虑,于是说道:朕稍后再行布置,你暂且不要出宫,候着听令吧。 齐修应诺,行礼告退。 赵璋怀疑情报的真假?那他大可以去打听打听。虽然齐修不能把手伸进乾清宫和御书房,宫外却完完全全受他掌控。无论赵璋怎么探查,得到的情报只会与他禀报的一模一样。 果然,在值房里略等了一刻钟,便有太监匆匆传来口谕,命齐修今夜子时调遣全部飞羽卫,埋伏在宁远侯府四周,看见蛮夷细作和杀手出现,便格杀勿论。 真是狠毒啊。为了掩盖自己灭人满门,抢走财宝的事,赵璋竟然一个活口都不留。 齐修疾步走在出宫的路上,心中不免冷笑。 随后他看向宁远侯府的方位,暗暗忖道:方众妙你可知晓,若没有我,这回你要栽一个巨大的跟头! 思及此,齐修竟觉心情大好,乘车而去。 当晚亥时,方众妙站在窗边眺望天空中的孤月。一个木头匣子摆放在离她最近的桌上,一伸手就能拿到。 黛石蹲在院子里,正在烧纸钱。 府中空空荡荡,一片死寂。夜色浓稠,杀机潜伏。虫儿、鸟儿也好似受到惊吓,不鸣不栖,气氛诡异。 黛石不知道小姐为何要让自己烧纸钱,但她也不多问,一张一张往火里扔。火焰散发的高温不曾令她觉得燥热,紧张感却让她汗流浃背。 杀手什么时候来? 龙图和他那些兄弟们潜伏在何处? 九千岁真的能摆平这么大的一桩麻烦吗?飞羽卫又不是他的私军,可以随他任意调遣。 若九千岁真的带着飞羽卫来了,死伤超过半数,明日皇帝怕是会罢免他的官职吧? 黛石的心理隐藏着各种各样的担忧。 夜风中忽然掺杂了一丝刀剑独有的金属气息,黛石眸光一厉,心中骇然低语:来了! 耳尖随之一动,恐惧感陡然攀升到顶点。不是三百人,是六七百人!这是抄家还是打仗?杀我们家小姐一个,犯得着出动军队? 黛石连忙站起身,想要往方众妙那边跑。 潜伏在暗处的龙图暗暗骂了一句娘。说好的三百个杀手呢?来了六百多个是几个意思?主上说九千岁能搞定,怕是九千岁来了也会被剁成肉泥! 龙图惊骇万分,冷汗淋漓。但他谨遵方众妙的命令,并没有马上出去。入夜之前,主上用铜钱卜出泰卦,说今晚万无一失。 他对主上的卜卦之术是绝对相信的。 龙图眼睁睁地看着数十条黑影翻过高墙潜入院内。 近了近了,他们飞上屋顶了。不对!他们竟是两拨人,看见彼此愣住了。 龙图紧张万分地观察着局势。 又有两拨人从高墙跃下,掠向窗前的方众妙。 黛石再也忍不住,大声喊道:小姐危险,快关窗! 方众妙立刻拿起桌上的木头匣子,抛出窗外,黛石,帮我保管先帝的藏宝图! 黛石飞身去接,心中无奈地忖道:小姐你看好了再扔,我在东边,你朝西边扔做什么! 从西墙翻下来的一个黑衣人先一步接住了木头匣子。从南墙翻下来的黑衣人听见先帝藏宝图五个字,眼里闪过暗芒,然后围杀过去。 两拨人马转瞬就把方众妙这个主要目标抛到脑后,为着一张藏宝图激烈地厮杀起来。 方众妙立刻招呼黛石。黛石飞身入屋。 二人砰地一声关紧窗户,打开暗门迅速躲入密室。 之后的事与她们无关。 龙图擦擦额头的冷汗,然后舒爽无比地吐出一口气。没想到这六百个人竟然是敌对的,而且武功不分伯仲,打得有来有回。 那木匣子一会儿落入甲方之手,一会儿落入乙方之手,双方厮杀片刻,地上已经躺满尸体。 龙图把自己藏进茂密的树冠里,比划了一句手语:兄弟们,今晚捡个大漏。等他们打完我们去割人头。主上说一个人头一百两银子。 二百多个死士把手语传递下去,眼中全是忽闪忽闪的金光。 第97章 这就是乱世 齐修带着皇帝的口谕前去调遣飞羽卫。但他虽然是这支军队的指挥使,麾下却并非铁板一块。 为了辖制他的权力,赵璋也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此人名为尹星然,担任指挥同知一职,平日里草菅人命,陷害忠良,无恶不作。 而且他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那就是处处与齐修作对,今次也是一样。 把佩刀横档在齐修身前,尹星然冷笑道:指挥使若想调走我麾下所有人手,请拿陛下的圣旨过来。没有白底黑字的圣旨,恕我不能从命。我们只忠于陛下,并非你的私兵。 一群飞羽卫站在尹星然身后高声应援。 齐修冷笑道,本座已经说了,这是陛下口谕,没有圣旨! 第86章 仗着自己是皇帝心腹,尹星然继续挑衅:一次性出动所有飞羽卫,必然是临安城内发生了天塌的大事。陛下决策英明,定会颁布圣旨。不管你今日如何说,没看见陛下亲手所书的调令,我决不出兵! 尹星然敢说这些话就不怕被人传到御前。 陛下把他安插进飞羽卫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听从齐修的指挥吗?不,陛下是为了分化飞羽卫,培养出一群只忠于他的鹰犬。 自己眼中只有皇命,没有其他。得知今日之事,陛下只会龙心大悦。 想罢,尹星然高声下令:飞羽卫左右二所听我号令,即刻回营休整,无旨不得擅动! 左右二所皆受尹星然管控,而他屡屡得到赵璋嘉奖,威望日盛,已隐隐有超越齐修的架势。他是齐修的心腹大患。 担忧方众妙的情况,齐修心急如焚,没时间与此人对峙。他森冷无比地睨了尹星然一眼,拂开挡在身前的长刀,飞身上马。 其余人随我赶去宁远侯府!有马的骑马,没马的跑步! 领命之声整齐划一,但不少官兵都带着迟疑和不满之色。没有圣旨,他们心里没底。 尹星然站在原地看着浩浩荡荡的兵马奔进夜色,眼睛眯了眯。 他的心腹低声说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九千岁恐怕不敢假传圣旨。我们要不要跟去看看? 尹星然心中微微慌乱,却也不能朝令夕改。 他摇头道:我说过,不见陛下御笔亲书的调令,我绝不擅动。我们的上峰只有陛下一个,没有齐修,你明白吗? 心腹一想也是,连忙奉承:还是同知大人深谙圣意。要不然您怎么刚进飞羽卫才两年,就已经有力压九千岁之势。您的前程必在九千岁之上。 尹星然心中高兴,面上却斥责道,这话可不敢乱说。九千岁之上只有万岁,我们都是万岁的奴才。 心腹故作惶恐,连连称是。 尹星然盯着齐修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得意之色。 放心吧,就算本官不跟去,齐修身边的人也会把今夜之事禀告于我。齐修自以为了不起,却不知他早已经被我玩弄于股掌。 --------------------- 暗室里,任孤琴将齐渊抱在怀里,母子俩捧着一本《道德经》看得如痴如醉。 任孤琴柔缓的声音飘荡在空中: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齐渊忽然指着方众妙,小声说道:众妙之门,妙妙姐姐。 正在打坐的方众妙睁开眼,缓缓笑了,我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 任孤琴低声呢喃:方众妙,方众妙,真是好名字。 方众妙摆摆手,问道,可有看不懂的地方? 任孤琴摇头:暂时没有。有的话我们再来请教您。 黛石仰头看着屋顶,小声问道:小姐,上面什么时候打完?要不然我出去探探情况? 方众妙把三枚铜钱抛上半空,用手背接住。 心声幽幽呢喃:【解卦,险而动。虽危机四伏,但动则险除。可以上去了。】 方众妙站起身说道:齐夫人,你与渊儿待在此处不要动。小石头,我们走。 主仆二人立刻出了暗室,推开窗户,看向院外。 两拨人马已斗得两败俱伤。木头匣子不断在空中抛飞,谁拿到它便似拿到了催命符,立刻就会遭到围攻,人头落地。 若是哪方占据优势,带着木头匣子跃上高墙,有了顺利逃脱的希望,躲在暗处的龙图就会射出一枚石子儿,把木头匣子打落。 如此,新一轮的争夺战又会打响。就这样抢来抢去,杀来杀去,满院子已堆满尸体,浓烈的血腥味随风扩散,引得全城的狗疯狂吠叫。 龙图咂咂舌,用手语说道:看看,一切都如主上所言,外面打生打死,我们躲在树上观战。真他娘的好玩。 手语被传递下去,二百多个死士露出阴险的笑容。 忽然,街道尽头传来马蹄声和奔跑声,火把的光芒照亮血夜。 龙图立刻飞身跃上屋顶,双腿勾着屋檐倒挂,对站在窗边的方众妙说道:主上,九千岁来了。 方众妙立刻下令:把那木头匣子抢过来,杀掉残余的敌人。一个人头一百两,我们说好的。 龙图哈哈一乐,大声道:得令! 六百个杀手死了四百多个,剩下的不是重伤就是缺胳膊少腿。此时下去清场,与刀割麦穗有何区别?这笔银子不要太好赚! 龙图打了个呼哨,高高举起食指。 躲在暗处的二百多个死士宛如猛兽出闸,横扫一片。惨叫声短暂地响起又骤然消失。只是眨眼功夫,兵荒马乱的紫竹轩就变得无比安静。 龙图割掉一个人头就甩出一个人头。其余人也是如此。 不多时,方众妙窗下的花圃里已堆满人头,染血的乱发中,一双双死寂的眼朝天望。 黛石被这景象吓到,连忙伸手去关窗户,却被方众妙阻止。 她十分平静地说道:小石头,好好看着,不要眨眼。这就是乱世。跟着我,注定会有比这更凶险的时候。 黛石眼眶一热,心中涌上难以言说的悲戚。但她还是鼓足勇气,看向那些堆垒成塔的人头。 龙图砍掉最后一颗人头,将早已夺回的木头匣子抛向窗边的方众妙。 纤纤玉手刚把匣子抓住,齐修就带着一群官兵闯入院门,疾步而来。 方众妙扬声说道:九千岁,你来晚了!今日之灾,皆因先帝的藏宝图而起,既如此,我便把这祸源毁去! 她把木头匣子扔向烧纸钱的铜盆。 齐修眸光一闪,连忙装出飞身去夺的样子。 龙图一掌将他逼退。黛石飞出窗户,快如闪电地夺来一根火把,徒手捏碎,扔进铜盆。一起扔进去的还有那个木头匣子。 碎木混着浸透桐油的布条,烧得更加旺盛。木头匣子也被付之一炬。 齐修再度飞身抢夺,又被龙图逼退。 黛石挥出真气,催化火焰。须臾,木头匣子变成一捧残灰,渐渐冷却在铜盆里。 一切都晚了!先帝的宝藏埋在何处,或将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齐修捂着被拍成重伤的胸口倒退几步,眼里满是恐惧和不甘。 他在恐惧皇帝的问责。他在不甘迟来的半步。若能早些赶到, 替皇帝拿回藏宝图,必是一场泼天的富贵! 尹星然安插在他身边的钉子连忙低头,鬓边滑落雨点般的汗珠。 完了!这下尹同知彻彻底底玩完了! 第98章 方众妙眼里的宅斗 齐修表情恍惚,嘴角缓缓滑落一丝鲜血。 站在他身后的飞羽卫纷纷拔刀,虎视眈眈地看向龙图这些蒙着脸的黑衣人。 方众妙冷笑道,他们是先帝留给我的暗卫,论起级别,恐怕还在你们之上。你们谁敢乱动? 皇家暗卫的级别自然在飞羽卫之上。而且这群人还是先帝旧部,奉先帝遗命行事,只要他们不参与谋反,就算皇帝来了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众飞羽卫相互看看,都从彼此眼中发现惧色,于是拔出的长刀纷纷归鞘。 藏宝图已经烧成灰,这渎职之罪,他们摘不掉!本是一场泼天富贵,最后却变成大祸临头,该死的尹同知!若不是他耽误了太多时间,藏宝图定然能够保下! 一张张凶悍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显露出怨恨的表情。 齐修环顾一圈,心中冷笑不已。过了今天,看谁还敢分走他的权柄。 方众妙站在窗边冷漠地摆手:九千岁,这里无事了,您请回吧。 心声如溪流涓涓:【回去好好治伤。今日这场戏,苦了你了。】 齐修装作余怒未消的样子,心里却颇为愉悦。只是些许关怀就能让他满足。 齐修大步走到窗边,质问道,那藏宝图可是真的?你不曾临摹备份? 第一句音量不高不低,后面一句便有些模糊难辨。站在远处的飞羽卫们全都竖起耳朵偷听,却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们也知道,此等机密,不是他们能打探的。 而齐修早已另起话题。 皇帝的暗卫是宁远侯引来的。要不是我在宫中探查到皇帝暗卫出动的具体时辰,略施小计让这两拨人马撞上,你今天必然大祸难逃。 他看着方众妙,眸子里隐含担忧和怒气。 方众妙摆出一副恍然的表情。 心声缓缓飘过半空:【宁远侯离府之后,我卜出否卦,此卦的主卦是坤卦,?象征地。客卦是乾卦,?象征天。?】 【地虽广,却被天覆。?在这个卦象中,?主方受客方压制,预示着危机来自于高位之人。天乃皇权,宁远侯进入皇宫,必将驱使皇帝来对付我。】 第87章 【我顺势而为,借刀杀人,一举解决今夜的危局。】 齐修听得怔愣,随后心里燃起更狂猛的怒火。 我知道你方众妙神通广大,算无遗策,可若是没有我从中斡旋,你以为你今天能全身而退?再这么玩下去,我只怕你难免有一朝倾覆的时候! 不等齐修发火,却又听见方众妙的心声轻笑着飘过头顶。 【而且,宫中有你九千岁,我才敢在不加沟通的情况下布这一盘棋局。因为我坚信以你的能力,你必然可以滴水不漏地处理此事。你会为我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事实也证明,你我二人有着非一般的默契。】 怒火顷刻间消失无踪,齐修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未免方众妙看出自己太过明显的情绪变化,他连忙装作受伤颇重的模样,低下头咳嗽。 方众妙提高音量赶客:九千岁,你可以走了。那藏宝图是先帝留给我的嫁妆,我想烧就烧,与你无关。你追着我问到天荒地老,烧成灰的东西也不可能恢复原样。 等候在远处的飞羽卫只觉失望无比。 没有临摹备份,明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受鞭刑,更严重的还会丢官罢职,打入天牢。 该死的尹同知! 齐修回头看看自己的属下们,表情一片凝重。他装作不甘心的样子,最后一次询问:你烧掉的是真的藏宝图? 方众妙冷笑:自然是真的,这东西是个烫手山芋,我拿着它只会招祸。 心声幽幽:【凡人为之杀红了眼睛的东西,在我这里不过一捧残灰而已。】 果然烧掉了齐修心下大定,转身便走。 若是赵璋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藏宝图被毁之事,他不信也得信。 烧自己的嫁妆并不犯法,飞羽卫没有理由抓捕方众妙。他们脚步沉重地走向院门,却见又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匆匆赶来,领头的是大理寺卿罗仁忠。 齐修上前询问,罗大人怎么来了? 罗仁忠拱手:见过九千岁。此处有喧哗声,我赶来看看。 瞥见满地尸体,他面色微微一变。 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这就是罗大人?与罗小公子长得真像。】 黛石盯着罗仁忠的脸仔细看了看。罗仁忠浑然不觉,只是来来回回观察满地的尸体。 方众妙心下有了计较,这才装作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不好,我公公婆婆不知怎么样了! 罗仁忠立刻说道:还请少夫人领我们去看看! 齐修想到宁远侯出卖方众妙的事,神色顿时变得玩味起来。他敢拿自己的人头作保,宁远侯和侯夫人此时定然已经殒命。 方众妙面上是菩萨低眉,心里却是金刚怒目。惹恼她的人纯属找死。 一行人匆匆来到主院,果然在书房里发现了宁远侯趴伏在桌上的尸体,又在后面厢房找出了苗萍翠的尸体。 夫妇二人皆是一刀封喉,死得极为迅速。只是宁远侯的脸太过扭曲,好似有许多不甘和怨愤难以述说。 方众妙扑上去悲哭,黛石连忙将她抱住,把她的脑袋压在自己怀里。 小姐,我怕你笑场,我帮你挡一挡。 都怪我!是我招来这场祸事!我对不起公公婆婆! 方众妙无比自责,悲痛地无法站立。 心声却极为冷酷地响在半空:【余成望,苗萍翠,等齐修帮我杀了余飞翰,我会把他的尸骨与你们埋在一起。】 【你们以为什么是宅斗?是今日克扣几两碎银,明日下一碗毒药,后日使一个绊子?不,在我这里,宅斗就是你想让我死,我会叫你死得更快!】 齐修低下头忍笑。 龙图抬头望天。 罗仁忠愧疚不已,面露同情。今日这场祸事,必是与儿子被抓有关。是罗家欠了方夫人。 罗仁忠连忙安慰:少夫人请节哀,本官一定会查清此事,为你公公婆婆伸冤。 方众妙抬起头,露出泪湿的脸,缓缓道谢。 她看看四周,又道,我预感今晚会出事,给所有仆役都放了假,还通知二房提早离开。但我公公婆婆死活不走。 公公下午还去了皇宫一趟,他定然以为皇上会有安排,所以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等待。哪料飞羽卫还是来晚一步,害得公公婆婆白白送命。 这就解释了为何府中只有余成望和苗萍翠的尸体,不见仆役或者余家二房。 罗仁忠疑虑尽消,看向齐修。 齐修颔首道,本座就是奉皇命而来,未料中间出了一些差错,导致了这场惨剧。回宫之后,本座自会向陛下请罪。 罗仁忠更加没了怀疑,愧疚万分地朝着方众妙深鞠一躬。 此事与我罗府脱不开关系,我也要入宫向陛下请罪。 齐修没有异议,挥手道,把侯府的尸体清理干净! 飞羽卫齐声应诺,快速收殓尸体。花坛里的人头龙图不让他们碰,自己亲手去捡。 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他一边数一边把自己砍掉的人头放进一个竹筐。 其余死士也都去捡自己砍掉的人头,用竹筐装好。 其中三个死士鬼鬼祟祟地盯着同袍,趁大家不注意,从别人的筐子里偷出两三个,充作自己的战绩。 方众妙忍着笑别过头。 黛石小声说道:是那三个铜板。 方众妙早就认出来了,又是一阵低笑。 她咳了咳,说道:汤家的人头一个一千两,谁去帮我取? 龙图站起身,正要拱手领命,三个铜板已经越过高墙,飞奔而去。 龙图: 方众妙背转身,肩膀轻轻耸动。 心声愉悦地飘过半空:【这三个活宝着实有些可爱。】 谁可爱?齐修跨过院门,眸色不自觉地发沉。他往四周扫了扫,只看见一张张蒙着黑巾的脸。 哪里可爱? 但他不好追问,只能压下心里的疑惑,缓缓说道:我与罗大人已经商定,今晚将要抓捕全城的细作。若有人反抗便就地格杀。 刘虎将军私自调兵入城,若是不把今晚的事闹大,将细作的罪证全部收集,一条条地呈到御前,赵璋那边恐会趁机剥夺刘虎将军的兵权。我与罗家、刘家,已结为联盟,特来禀报于你。 方众妙转过身,微微一笑:你做得很好。 心声带着激赏响在半空:【我可以完完全全地信赖你,放手让你去做,对吗,齐修?我们之间没有谁掌控谁,只有相辅相成,协同前行。】 你说得对。你可以完完全全地信赖我。我此生此世永不背叛。 齐修在心里默默回应,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随后离去。 方众妙背转身,对着屋内摇曳的烛火无声无息地笑了。 【嗯?】 她心中忽然发出惊疑之声,随后疾步走向主院,丢下一句严厉的话:谁都不许跟过来! 第99章 我非我 方众妙匆匆走进主院,站在厅堂内。 两盏灯笼挂在廊下,一阵风吹来,灯影随之闪晃,好似鬼魅。余成望和苗萍翠的尸体并排摆放在地上,脖颈处的刀痕像两张血盆大口。 此景此景实在是阴森恐怖。 但方众妙却仿若未见,只是面色凝重地在厅里来回踱步。 龙图和黛石站在很远的地方引颈眺望,脸上满是担忧和疑惑之色。 主子发现什么了?为何如此失态? 方众妙朝着二人摆手,二人只得离去。 她转过身,看着悬挂在墙上的一幅《求仙图》,低不可闻地呢喃:就在方才,有无数功德涌入我的识海,令我修为增长十年,灵魂重了二两。 她缓缓踱了几步,心中沉吟:【这二两增重令我的灵魂更为契合地融入这副躯体,之前的病弱之感已然全消。】 似想到什么,她快步走出厅堂,来到一口蓄养睡莲的大缸前。檐下的灯笼映照在水中,方众妙的脸也出现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之上。 心声幽幽:【我已经看不清我自己的面相。算天、算地、不算己。原来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方众妙静静凝视着水面,眸光变幻几瞬之后竟仰天大笑起来。 【有趣有趣!真是有趣!】心声似海潮滚动。 夜风撩起她纯白的衣袍,仿佛要将她带上星辰闪耀的夜空。一股缥缈之气在她周身萦绕。 黛石和龙图跃上对面院落的屋顶,离着数十丈,担忧地看着这边。 主子为何发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方众妙收住笑,抬头望天,呢喃自语:无我者非我,非我所,非我之我。原来我不是我,我只是个历练此界的灵魂。 第88章 方众妙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如玉的双手,笑着沉吟:难怪我明知道自己法力无边,可这副身体却只能施展望气、卜卦、制符、青囊之术。我被此界的天道压制了。 她再度抬头望天,仿佛正与谁对话:我的记忆被抹去,我的心念被洞悉,都是你搞的鬼,对吗?为了最大限度地压制我,有两种人被你赋予了读心的能力。 一种是能够影响我命数的人,一种是能够影响大周国运的人。你以为让这些人清清楚楚地获悉我的一切动向,就能让命运按照你指定的道路前行? 方众妙嘲讽地低笑起来。 她呢喃道: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动,变者法之至也。你以为的祸事,被我稍加化用就能转变为运势。失去记忆,心念外泄,都是大道两旁的杂草,无妨。 方众妙凝望天空,狂妄至极地挑衅:老天爷,且看我斗不斗得过你。 她摘下一株睡莲,缓缓回到厅堂,在两具尸体前坐定。睡莲花瓣抱拢,不曾盛开,细长的茎秆被她反复地把玩。 她心中闪过无数种猜测。 【我来到此界绝非偶然。必须有人设下降神阵法,才能让我的灵魂精准地注入这副同名同姓的躯壳。】 【原本的方众妙恰好在今年寿数用尽,而我不早不晚,在她死去的同时到来,这是巧合吗?】 【不,这不是巧合。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容器。】 【所以,把我召唤过来的人是你吗,方辰子?】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心中已有答案。 【方辰子,你总说大周还有二百年国祚,可依我看来,大周气数已尽。】 【我就是你为大周寻找的一线生机,是吗?把自己和先帝葬入绝脉,永生永世不得轮回,就是你们君臣二人把我引渡到此界的代价?】 思及此,方众妙不由长长叹出一口气。 想明白前后因果,她对方辰子和先帝不曾产生恶感,反而多出许多钦佩。方辰子那老道是真有本事,先帝为了这个国家也是殚精竭虑,在所不惜。 臣子护国脉,天子死社稷,君臣二人真正做到了把一切奉献给大周。 心声慨然长叹:【如此一来,我怎好辜负你们的期望?】 方众妙眸光闪烁,忽然想到一桩旧案。 【所以说,当年废太子之事必有蹊跷。方辰子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废掉的人,怕是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贤明。】 【莫非先太子也与那个无脸人有牵扯?】 方众妙眉头微蹙,只觉有许多谜团等着自己去解开。 心声响在半空:【但有一事我却非常明了。没有我本人的同意,方辰子即便施法也召不来我的灵魂。我们二人之间必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方辰子替我引渡此界,红尘炼心,积攒功德,而我为大周延续二百年国祚。】 【这份契约是在天道的见证下达成的,我若不曾做到,便会遭受反噬,进而失去所有修为,变成一个虚弱不堪的凡人,最终死在这个小千世界。】 思及此,方众妙不慎掐断了睡莲的长茎,心里涌现出罕有的急迫之感。。 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像个凡人一般衰老、死去、腐化,最后变作一捧尘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结局。 【我宁愿羽化兵解,也不愿病死床榻!】 下了此种决心,方众妙微微抬眸,缓缓地低笑起来。 门外吹来一阵饱含血腥味的夜风,余成望和苗萍翠的尸体里飘出两缕饱含怨气的阴魂。 方众妙曲起指尖弹出一道功德金光,洞穿两个阴魂。常人无法听见的惨叫声回荡在空中,久久不曾消散。 方众妙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声音,唇角勾出一抹浅笑。她纤长玉指释出丝丝金芒,用刚刚收获的功德缓缓滋养着手中的睡莲。 幽香逸出,层层叠叠的花瓣竟一片一片舒展,美得脱俗。这是一个奇迹,可惜却无人得见,只有挂在檐下的灯笼映照出一张拈花而笑,慈悲万千的菩萨面。 微微一叹,方众妙携着莲花走出厅堂,朝站在远处屋顶的黛石和龙图招手。 二人飞跃而来,担忧地问:主子,发生何事了? 方众妙把花茎掐断,只留下灿烂的花朵,轻轻别在黛石鬓边。 心声愉悦地飘过:【我家的小石头真好看。】 黛石止不住地红了脸颊。龙图仔细打量一眼,暗暗在心里点头。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朝紫竹轩走去,徐徐说道: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黛石和龙图连忙跟上,好奇地看着她。 方众妙轻笑道,我与先帝非亲非故,他却把大周皇室积累了数百年的财富全都留给我,完全不顾自己的亲儿子。赵璋连口汤都喝不上,修一座宫殿还要四处打秋风,你们猜这是为什么? 黛石和龙图异口同声:为什么? 方众妙停步,侧头,声音压低,因为先帝想要让我为大周续命,所以他要留给我足够的资本。从此以后,庙堂、乡野、中土、西域,都将是我们的战场,你们怕不怕? 黛石和龙图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才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不怕! 正相反,异样的兴奋感在他们的血液里燃烧,一幅宏伟的画卷仿佛在他们眼前缓缓展开。 方众妙轻轻一笑,对着夜空说道:那就让我们携手走一程吧。 第100章 权柄在握 齐修率领飞羽卫将回春堂团团围住。 激战已经结束,汤家所有人都已伏诛,只剩下汤玉衡五花大绑地跪在一堆尸体旁。他红着眼睛看看死去的妻儿,然后朝齐修投去怨毒的目光。 齐修缓缓走到他身前,问道:汤盼儿呢? 汤玉衡愣住,什么? 齐修微微倾身,施加压迫感,再次询问:你女儿汤盼儿呢? 汤玉衡惨笑道,我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就躺在那尸堆里,她叫汤温婉。 齐修盯着汤玉衡的脸静静看了一会儿,已然确定此人的惊愕不是作假。汤家没有名为汤盼儿的女儿,日后宠冠六宫的妖妃如今何在? 卫英彦不至于欺骗自己,所以那汤盼儿不是汤家血脉,而是某些人借汤家的名义送入宫的礼物。 妖媚惑主、排除异己、攫取权力就是汤盼儿的任务。 此举又是那无脸人所为? 齐修直起腰,唇角绽开森然冷笑。 就在这时,三条黑影忽然从隔壁的茶楼飞跃而下,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掠向汤玉衡。 汤玉衡双目圆睁,大惊失色。 空中响起三道低沉的声音。 偷人头! 回去领赏金! 一千两三个人不好分! 人头入手,三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风紧扯呼! 一众飞羽卫立刻射出雨点般的箭矢。三人闪避自如,轻松远去。 一名千户翻身上马准备追踪,却被齐修伸手拦住:别追了,只怕暗处有埋伏。 千户面色微变,立刻勒紧缰绳,停在原地。 齐修眸色阴鸷地盯着三人的背影。他们就是方众妙口中那三个活宝吧?哪里可爱?没看出来。 齐修冷哼一声,随后一脚踢翻汤玉衡依旧跪在原地的无头尸体,冷冷道,我入宫请罪,你们跟着罗大人继续绞杀全城细作。 半个时辰后,齐修举着令牌深夜入宫。 御前总管将他拦在寝殿外,态度很是倨傲地说道:九千岁,你不睡,陛下也要睡。你这大晚上的过来,我绝无可能替你通传。明日一早,我会将此事告知陛下,深夜无旨入宫,你可是犯了大忌讳。 齐修上下打量御前总管。 就是这么一号人物每月扣下了龙图等人数万两的饷银。他的胆大妄为不止于此。 齐修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压低声音说道:今夜飞羽卫围剿蛮夷细作,在汤玉衡的书房里找到这封信。 三年前陛下初入临安,遭到一百多个刺客袭杀,今日查明是回春堂动的手。你猜是谁把陛下的行踪透露给他们的? 御前总管盯着这封信,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齐修:七千两银子,皇帝的命就值这个价儿? 御前总管看看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侍卫,膝盖一软差点给齐修跪下。 他连忙去拽齐修的胳膊,压低声音哀求:九千岁,九千岁,您饶了奴才吧。日后在这皇宫里,您就是奴才正儿八经的主子,陛下那边若是有什么动静,我立刻给您通风报信,您看这样成不成? 齐修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这才把信收入袖袋,附耳低语,明日大理寺卿奏报案情,你的名字会从细作名单里抹去。 第89章 话落,他甩手道,进去通传吧。 御前总管很是不甘地看了看他的衣袖,这才匆匆走进乾清宫。 不多时,里面传来赵璋含糊恼怒的声音,随后有什么东西打翻,发出巨响。看来他半夜被人吵醒,气性颇大。 御前总管捂着红肿的额头出来,赔笑道,九千岁,您进去吧。 齐修走进去,弯腰拱手,直接说道:启禀陛下,方众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先帝的藏宝图烧毁了。没有临摹备份。 正想把一个小香炉砸在他头上的赵璋霎时愣住。 你说什么? 齐修详细讲述今晚的情况。 蛮夷细作不知为何竟提前一个时辰潜入宁远侯府,目标直取先帝的藏宝图。另有一群黑衣人与他们撞上,二者为抢夺藏宝图打了起来。 齐修把头垂得更低,禀报道,要么是我收到的情报有误,蛮夷细作今夜不为绞杀方众妙而来,只为夺取藏宝图。要么就是蛮夷那边得到某些情报,临时更改了计划。 赵璋缓缓放下小香炉,眸光一阵一阵闪烁。 他疑心病很重,对第二个可能性极为在意。他刚刚从宁远侯的口中确定了藏宝图的存在,蛮夷细作就闻风而动,世上有这样的巧合吗? 不!这绝非巧合!朕身边一定有蛮夷的探子! 赵璋越想越觉得第二个可能性更大。 看见他脸色阴晴不定,齐修再添一把火。 属下本想提前赶去宁远侯府布控,但尹同知极力阻挠,生生拖延了我们出发的时间。只要提前一步赶到,我就能保下藏宝图,只可惜天时地利,皆不在我。属下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赵璋面皮抖了抖,眸色更显阴冷。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你说尹星然故意拖延了你们出发的时间? 齐修拱手:此事数千飞羽卫有目共睹,陛下可以派人去查。 赵璋忽然抓起小香炉,狠狠砸在地上。 他疑心病大起,厉声嘶吼:把尹星然抓去诏狱严刑审问,再把御书房的太监、宫女全都送去慎刑司拷打。此事给朕彻查! 齐修应诺,又道,陛下,方众妙身边有天极死士守护,人数多达二百余众。 赵璋狠狠愣住,随后他想起了宁远侯那张信誓旦旦的脸。 说什么方众妙只是故布疑阵,身边绝对没有暗卫。若有一句虚言,提头来见。 假的,都是假的!都来欺骗朕,戏耍朕! 赵璋拂落桌上的摆件,语气阴狠地问道:宁远侯那个老东西呢? 齐修:他与侯夫人死在蛮夷细作手中。 赵璋愣了好一会儿才冷笑起来。 他转动着赤红的眼珠,语气里满是嫉恨和怨毒:那方众妙该不会是父皇的野种吧?否则父皇凭什么把大周的一切都留给她,只给朕一个空壳? 赵璋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极为不甘地呢喃:天极死士父皇都舍得送给她,还一送就是二百多个。如此一来,朕竟然不能对她用强。 齐修拱手问道:陛下准备如何做? 赵璋冷笑:等宁远侯那个老东西的头七过了,你带方众妙入宫一趟,朕要会会这位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正好,方众妙也有此意。 齐修低下头领命,然后弓着身,一步一步倒退离开寝殿。 明日,朝堂将迎来一场血腥的清洗。绝大部分政敌会被扫除,盟友将趁势占据要职,中立派都是投机分子,必然会暗中倒向更有权势的这一方。 纵容奸臣、安抚忠臣、力挺孤臣、培养鹰犬、打压权臣,被赵璋的平衡之术牢牢把控的朝局,终于产生了决定性的变化。 齐修大步离开皇宫,空空如也的双手仿佛触摸到了权柄的形状。他仰望漆黑夜空,笑着呢喃:方众妙,你真是我的福星。 第101章 魔鬼的脑回路 飞羽卫用板车将宁远侯府里成堆的尸体运走。 不久之后,族长余德洪带着十几个男子登门查探情况。 看见满府都是飞溅的血液,花圃里不甚显眼的地方偶尔还能看见几根断指,余德洪好险没晕过去。 方众妙默默把这群族人引到主院,让他们看余成望和苗萍翠的尸体。 二人的脖颈豁开两条血淋漓的刀口,森白的骨头隐约可见。 余德洪一屁股跌坐在地。周围的人连忙将他扶起,带到院外。 为何会如此啊!好好的侯府怎么一夕之间就被灭门了? 余德洪仰天悲哭,仿佛已见到余氏宗族衰落颓败的惨景。 方众妙的心声浩浩荡荡响在半空:【哭什么,我还在,侯府的天就塌不了!皇帝为敛财,把官员的任用和升降都做成了买卖。我就不信四千万两银子在他那里还买不来两个爵位。】 余德洪低下头假装擦泪,实则掩饰面上不自觉露出的松缓之色。 是了是了,侯府还有少夫人在。少夫人与九千岁私交甚笃,还有老一辈的恩情,袭爵的事肯定能成。 见余德洪悲痛的情绪有所平复,方众妙苍白着脸深深拜俯。 几位族老,公公婆婆的后事劳烦你们帮忙操持,我在此谢过。 余德洪连忙扶起方众妙,口中连说应该的,应该的。 一行人匆匆离开去通知族人,方众妙命黛石把放假的仆役叫回来布置灵堂。 三个铜板带着一颗人头从屋檐上跳下,半跪在方众妙跟前,也不说话,只露出三双灼灼的眼睛。 龙图不得不从暗处现身,呵斥道:主上这里还办着丧事,你们有没有眼力劲儿? 方众妙含笑的心声回荡在半空:【有眼力劲儿就不是三个铜板了。】 龙图:主上,三个铜板该不会就是这三个小子的外号吧? 方众妙打开地上的一口箱子,分别把三百三十三两银子递给三人。 三人用外袍裹住银子,打成结做成包袱,斜跨在背上。 心满意足之后才有一个铜板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们去的时候九千岁已经把汤家人都杀了。 第二个铜板补充:他在找一个名叫汤盼儿的女人。 第三个铜板续上:但是汤家没有这个女人。 方众妙暗自把汤盼儿这个名字记下,赞许道:你们做的不错, 三个铜板垂头拱手,默默谢过主上夸赞,然后站起身,飞上屋檐。 空中飘来一句话:我们的赏钱应该是三百三十三两银子外加三个铜板。这回就算了,给您打个折。 龙图深吸一口气。 方众妙愣了半晌才止不住地低笑起来。 她看向龙图说道,这三个人适合做生意。过一阵我把方家的商行转到暗处,你安排他们三个走商。他们所过之处定能把地皮都刮走。 龙图呵呵尬笑,脸色漆黑。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黛石领着余飞虎、王安贞、姜雨柔、余双霜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仆役,众人的脸比挂在檐下的纸灯笼还白。 方众妙对仆役们摆手:你们去打扫院子,挂上白布白幡,把灵堂设置在外院中庭。棚子尽量搭得大一些,牢固一些,我要招待许多客人。 仆役们软手软脚地跪下,声音微弱地应诺。 方众妙扫去一眼,又道:葬礼持续七天,你们每人每天拿一两银子的工钱。 仆役们苍白的脸泛上兴奋至极的红光,应诺的声音高亢响亮。四周弥漫的阴气都被他们的热情驱散。 方众妙挥挥手,这群人就精神抖擞地离开。 不多时,各处的血迹被洗去,遗落的残肢断臂均被烧毁,白幡、白布、白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灵堂的框架初步搭建完成。一切都井然有序。 余飞虎亲手把余成望和苗萍翠的尸体放进棺材。人已经死了,这个孝子他还能装一装。 王安贞打开人情簿,小声问道:嫂子,您看看该请哪些宾客来参加葬礼? 方众妙拿过册子翻看,指着一个个人名说道:他、她、他、她、他 王安贞把脑袋凑过去看了看,表情越来越僵。 嫂子,这些宾客都是临安城里顶顶有头有脸的贵人。如今小侯爷和老侯爷都不在了,这些贵人自持身份,恐怕不会赏脸。 王安贞很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怕只怕他们不登门,却派个丫鬟、小厮送来微薄的礼金,这就狠狠落了我们的面子。葬礼上人多眼杂,把事情传出去,不出一天,整个临安城就会知道,我们宁远侯府是真真败落了。 家族倾颓带来的可怕后果,王安贞比谁都清楚。她本是二品大员的嫡女,只因父亲被贬官,才不得不嫁给余飞虎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第90章 方众妙不以为意地说道:你只管把请帖发出去,他们第一日不来,第二日必然会来。 王安贞听愣了,问道:为何? 方众妙把自己亲手写的一张请帖交给王安贞,吩咐道,我的暗卫给我传来消息,明日史家的姑奶奶会归宁。你守在史府门外,见到她的马车就把这张请帖递过去。 王安贞接过请帖打开,手腕不由一抖。 嫂子,您怎么敢邀请史大夫人?那可是四明史氏的当家主母,大周国最最尊贵的女人之一。皇帝的登基大典,她都是以上宾的身份出席。我们宁远侯府在她眼中只是个不入流的家族,她不会搭理我们的。 王安贞摇晃着请帖说道:嫂子您信不信,这张帖子到不了史大夫人手里就会被烧成灰。 她抓住方众妙的手,苦苦哀求:嫂子,咱们别去触这个霉头好不好?侯府的日子已经够艰难了。 方众妙轻轻拍打王安贞的手背,柔声道,别怕,你只管送去。这帖子本也不是给史大夫人看的。她不来,自然会有人来。 心声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缓缓飘过半空:【这场葬礼将令所有人见证侯府的强势崛起。】 【余氏宗族的兴旺发达,从此刻始。】 王安贞愣住了。 什么意思?侯府的主事人和主母全都死于灾祸,侯府怎么还能强势崛起?嫂子,现在是白天,可不兴做梦啊! 不等王安贞回神,空中又响起一道玩味的声音:【你以为我为何要送余成望和苗萍翠双双去死?真是被他们惹烦了吗?】 【然而只是砍断他们的手脚,让他们变成废人,我照样能够达成目的。】 王安贞眸光闪动,后背浸出一层白毛汗。 公公婆婆竟然是嫂子设计害死的!一次性发动六百多个顶级杀手,嫂子未免也太神通广大了吧?这不是杀鸡用牛刀,这是杀鸡用雷劈啊! 正好走进屋的余飞虎脚步骤停,心脏狂跳。 夫妻二人对上眼神,脸色都有些发白。 这时,空中传来更为惊世骇俗的一句话:【我弄死他们是为了在合适的时候,举办一场隆重的仪式,顺理成章地把我想见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而葬礼就是这样一个仪式。】 王安贞:嫂,嫂子,你是不是得了疯病?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跟在余飞虎身后的余双霜止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妈耶,这不是她在现代看过的一道测试变态杀人狂的例题吗? 杀人只为办个葬礼,见到宾客,这是什么魔鬼的脑回路? 第102章 方众妙的社交首秀 王安贞实在是害怕方众妙,不得不接过请帖,脸色苍白地应诺。 方众妙来回看看夫妻二人,淡淡说道:苗氏的嫁妆和侯爷的私产全都交给你们夫妻二人打理,我分文不取。 只要你们帮我管好这个家,照看好几个孩子,荣华富贵还在后面。 心声漫不经心地响在半空:【宁远侯府这点家底,我还看不上。】 王安贞和余飞虎本还有些半信半疑,听见心声,顿时笃信狂喜。 谢谢嫂子!我们夫妻二人日后定然为嫂子守好这个家,不叫鸡毛蒜皮的小事扰了您的清静。 王安贞连忙起身行礼。余飞虎走上前,弯腰深鞠一躬。 都说长嫂如母,时至今日,他才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他耍弄那些阴谋诡计,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帮母亲平冤,为的是妻儿有口饭吃,为的是活出个人样。 而今,这些曾经极度渴盼的东西,嫂子半点不吝啬,全都送给他。 直起腰后,余飞虎真心实意地说道:嫂子,我必然会像侍奉母亲一般侍奉您。 方众妙摆摆手,言重了。然后指向站在门口的余双霜和躲在门后的姜雨柔,说道: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不管以前有多少爱恨情仇,在这个家里,谁都不许闹。你们只能是铁板一块,明白吗? 余飞虎和王安贞连忙点头:明白! 姜雨柔牵着余双霜的手走上前,微带哽咽地说道:少夫人,我们明白。 她最后一丝顾虑都在此刻消除得一干二净。 方众妙看向黛石。 黛石立刻走上前,附耳低语:九千岁把齐夫人和齐渊接走了。 方众妙点点头,指着她手里的匣子说道:把库房的钥匙和账本交给二少爷和二少夫人。 话音一顿,她自己先轻笑起来,摇头道:说错了,该是二老爷和二夫人才对。 余飞虎和王安贞连说不敢,然后喜气洋洋地接过匣子。余成望和苗萍翠的死,成全了太多人的心愿。 在此一刻,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句话:死得好啊! 翌日,王安贞带着请帖匆匆赶去史家。 方众妙坐在挂满白幡的厅堂里等待宾客登门。 龙图戴上人皮面具,扮作家中管事,站在她身后小声禀报:史家的姑奶奶性子十分桀骜,长相倾国倾城,当年可是大热的太子妃人选。 方众妙来了兴趣,问道:史家女儿的确够尊贵。这史白蕊为何没能当选? 龙图:先太子选妃前夕,史白蕊不慎落入冰湖,她庶姐为救她,一尸两命,而她染了寒气不能有孕。皇家就把她的名字剔除了。 方众妙摇摇头,沉吟道:背上人命,又不能有孕,她怕是很难嫁。 龙图笑呵呵地说道:所以啊,她只能嫁给她庶姐的丈夫,成了一个五品小吏的继室。好在这五品小吏很有才能,在史家的帮助下而今已官至参知政事,不日将要入阁拜相。她也算没嫁错人。 方众妙玩味地笑起来,没嫁错人? 龙图说道:是啊,她丈夫非常疼爱她,前头庶姐留下的独子待她比亲生母亲还亲。现在谁不羡慕她因祸得福,白得一桩天赐的姻缘。 方众妙更加玩味地呢喃,天赐的姻缘? 龙图终于听出这些话里的讽刺之意,竖起耳朵去听,空中却没有心声加以注解。 他暗自思忖一会儿,也就作罢。 另一头,王安贞冒着得罪史家的风险,拦住史白蕊的马车,双手递上一张请帖。 史白蕊拿着请帖来到母亲所在的正院,将帖子摊开嘲讽道,哪来的阿猫阿狗,家里死人这般晦气的事,也敢邀您亲自出席。您上回参加的葬礼还是先帝的国葬。宁远侯府真真是脸大如盆。 史大夫人瞟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昨日我听归林说,这方众妙好似看上你大弟了。她送来帖子怕是在试探我的心意。 史白蕊柳眉倒竖,狠狠拍桌:不要脸的贱妇!她爹名声狼藉,遗臭万年!她娘身份不详,来历未明。找遍整个大周都找不出第二个身世比她更卑贱的女人!她怎敢! 史大夫人微微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听正卿说,她还给你小弟算过命,说你小弟将来会当和尚。 史白蕊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怒火,拿上帖子匆匆往外走,说出的话火星四溅:娘,我去一趟宁远侯府。管他什么葬礼,我定要在满堂宾客面前狠狠打那贱妇的脸!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匆匆忙忙地去。 几个丫鬟想拦没拦住,于是担忧地看向史大夫人。 史大夫人端起杯子不疾不徐地喝茶,淡淡道,随她去吧。等她回来我再说她。这么大的人了,还是管不住那副臭脾气。 宁远侯府大门敞开,迎接各路宾客。 发出的请帖有一百多张,来的人只寥寥几个。好在刘虎将军的妻子带着女儿、外孙亲自登门,在灵前诚心诚意地烧了三炷香。 消息传出去,这才有朝中要员的家眷陆续赶来,好歹是把侯府的脸面撑住了。 方众妙绕过招魂幡,来到灵堂前,看着坐在院子里神色各异的贵妇们,心声层层震荡开去:【发了请帖却不来,今日谁不给我方众妙面子,来日休要登门求到我面前。】 院子里喧闹依旧,有人聚首闲聊,有人嗑着瓜子看僧人念经,还有十几人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抬头望天。 有意思的是,望天的贵妇无一例外不是三品以上大员的夫人。 方众妙扫去一眼,心里已有成算。 她看向更远的地方,眸光不由闪动,然后拉住一名路过的管事婆子,问道:那人是谁? 管事婆子顺着她的指尖看去,介绍道:那是余耀祖的妻子钱氏。租了您的铺子在后街卖糕点。她感念您减免了她的租金,主动跑来帮忙做事。 只见不远处有一个身材瘦弱的女人正端着一个摆满碗碟的托盘从回廊绕过中庭,相貌气质都很普通。 第91章 方众妙盯着那人的脸仔细看了看,心声带着寒意飘过半空。 【这个钱氏子女宫里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青气,她分明怀了孕,是个男胎。但青气之上还附着血煞之气,眼看就要把青气绞断,这是弑杀亲子的铁证!】 方众妙急急走上前,心声似狂风席卷:【这钱氏来侯府之前竟然喝了堕胎药,想在我公婆的葬礼上当众落胎!】 【她想做什么?】 【她想攀扯侯府,讹诈钱财?】 【真是好大的胆子!】 【必须赶在她发作之前将她撵走!】 那十几个诰命夫人听得呆愣,眸光不由自主地闪了又闪。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心声本就十分诡异,万没料到更诡异的竟是这心声的主人。 方众妙是不是魔障了?她真以为她会算命? 什么子女宫、青气、血气、煞气!看人家一眼就污蔑人家喝了堕胎药来你府上讹诈,你怎么不上天? 还铁证,你的猜疑算什么铁证?不知所谓! 十几个贵妇人越发懊悔今日来这一趟,不约而同地放下茶杯,站起身准备走人。 方众妙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们以后打死也不与之交往。什么晦气玩意儿! 看见身份最高贵的十几位宾客竟同时准备离开,送完请帖匆匆赶回来的王安贞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她早就跟嫂子说过,请这么些大佛纯属吃力不讨好。你看,这不就无意中把人得罪了嘛? 王安贞急忙跑进院子,不敢阻拦贵客,只能赔着笑脸相送。 一行人快要跨出二门时,哗啦啦一阵碗碟碎裂之声从后方传来,紧接着是女子痛苦的哀嚎。 众人转头一看,却见那个钱氏抱着不甚显怀的肚子坐在地上,纯白的裙子迅速被鲜血染红。 方众妙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知道所有宾客都在看自己,钱氏大声哭叫:碗碟太重,我早就说过我搬不动!后厨的管事非让我搬!我孩子没了,呜呜呜 十几位贵妇人结结实实愣在原地,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第103章 骗到姑奶奶头上 怎么可能! 方众妙上一瞬还说,这瘦弱女子喝了堕胎药,是来侯府勒索钱财的。下一瞬,对方竟然真就落了胎!世上竟有此等奇事! 是巧合吗? 不,不会是巧合! 那女子又哭又叫,明显是想把事情闹大。她若真的对侯府心怀感恩,这会儿理当避开宾客,遮住染血的衣裙,叫人偷偷把自己扶走才是。 十几个贵妇见多了阴暗的宅斗,只一眼就看穿了女子的图谋。她们面色变了几变,想走的心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们相互对视,已经猜到彼此的情况,知道那心声并非自己单独能够听见,于是极有默契地回到庭院,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望。 仅凭面相就算出一个人的行为轨迹和命运发展,哪怕是亲眼所见,她们依旧觉得不真实,不可信。 还得再看看 此刻,女子抱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瘫坐在地上哭叫,满脸都是痛苦与委屈。 这是我喝了数年坐胎药,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头胎呀!我苦命的儿,是娘没保护好你。管事让我搬东西,我明明搬不动还硬撑。我不该呀! 她口口声声都是愧疚,却把落胎的责任全都推给侯府。 再叫她无休止地闹下去,余氏宗族的脸面就会丢个干净。余德洪带着几名族老,从隔壁接待男宾的院子里匆匆赶来,查看情况。 女子哭得越发凄惨,任由鲜血染红整条裙子,制造出触目惊心的景象。 一众女宾纷纷别开头,露出不忍的神色。 还有人高声喊道:快去叫大夫! 方众妙快步走到女子身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静下心探查脉象。 心声带着微怒响在半空:【脉象沉细,却又急乱,分明是喝了虎狼之药所致。】 她抬眸看向女人。 女人抓着她的手苦苦哀求:少夫人,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二十六才怀上头胎,孩子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方众妙点头应诺,声音温柔:你别哭,叫我仔细探探脉象。 心声却满是嘲弄:【哭什么?孩子不是你亲手杀死的吗?】 十几位贵妇听到这里已极为不适地皱起眉头。方众妙怎么回事?你说人家是为了勒索你才落胎,可你也没有证据呀! 就凭你摸个脉,说一句虎狼之药,就定了人家的罪?万一你诊错了呢?以前可从未听说你精通岐黄之术。再怎么着,你也得多叫几个大夫来会诊才是。 十几个贵妇暗自在心里摇头,已失去继续观望的兴趣。 方众妙的确有几分本事,却绝非望气算命的高手。她略通医术,说不定是从那女子的步态和表情中看出了落胎的征兆。 世间之事,不看透往往显得神秘,看透了也就索然无味。十几人纷纷转身,朝院门走去。 王安贞想拦又没那个胆子,额头冷汗淋漓,笑容僵硬古怪。 就在这时,方众妙的心声从后方飘来,【这妇人夫妻宫内有一条带着黑煞的乱纹纵贯而过,竟是嫁给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子女宫黯淡,的确没有生育。这头胎她理应舍不得打掉。但她那丈夫却舍得。】 【这事是她丈夫策划的。】 想罢,方众妙抬眸看向四周的族人,说道,去把她丈夫找来! 余德洪立马说道:她丈夫余耀祖就在隔壁院子,我亲自去。 十几个贵妇人又被这些心声勾起了兴趣,脚尖一转,重新走回庭院。 王安贞跟着她们来来回回打转,不知不觉已经不再惶恐焦虑。她相信嫂子一定能顺顺利利,干干净净地处理好这桩破事。 只是须臾,一名相貌普通,身材干瘦的男子随着余德洪匆匆走入内院。他低下头不敢乱看,径直来到女人跟前,跪下痛哭。 娘子,你,你怎么了?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他眼泪说来就来,伸出的双手剧烈颤抖,好似害怕把自家娘子碰碎。 夫君,我对不起你,孩子没保住。女人抓住余耀祖的手,满脸羞愧懊悔。 夫妻俩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场面着实凄惨。 余德洪看看四周的宾客,面皮止不住地抽搐。今日闹这一出,余氏宗族的脸算是丢尽了! 他急急忙忙喊道:快把人抬回房间好生救治!别哭,少夫人定然会妥善安排你们夫妻二人。 然而四周站满了仆役,却没有谁听从他的命令。 方众妙吩咐道,找一块黑布盖住她的裙子,再给我一套文房四宝。 仆役们这才分头去拿东西。 黑布盖住了女人染血的白裙,方众妙在地上铺开一张纸,飞快写下药方,说道:把这副止痛止血的药尽快熬出来。 仆役们领命而去。 余德洪感觉自己失了颜面,对着方众妙沉声下令,方氏,快把这女人抬去后院厢房安置,躺在此处算怎么回事?怕宾客们看不到? 是啊是啊,快些清场吧。太惨了! 四周传来宾客们不忍的声音。 方众妙冷冷说道:抬她去后院便要穿过灵堂。灵堂内放着两口棺材,血光一现,煞气冲天,届时在场所有人都会倒霉。谁若是敢抬,那就去抬,但出了事可别赖在侯府头上。 余德洪脸色一变,立刻摆手:不抬不抬,先给她止痛止血。 周围的宾客也都露出害怕的神色。他们之前根本就没想过血光冲煞的问题,还是少夫人思虑周全。 女人捂着肚子惨嚎不断。 余耀祖哭着哀求:少夫人,我们不去后院,你给我一些银子,我背我家娘子去外面医馆看大夫。 心声幽幽飘过:【终于把你的真实目的说出来了。】 方众妙扫视余耀祖的脸,心声冷如寒霜:【此人奴仆宫里坐守武曲、贪狼,见煞忌诸曜,可见平日结交之人皆是品性低下的恶徒,且受狐朋狗友引诱,破耗己身,终致倾家荡产。】 【今日这出落胎的戏码还不是他主导的,是他身边的朋友出的主意。】 方众妙猝不及防地问道:你最好的朋友今日可曾随你来侯府? 余耀祖愣了愣,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说道:他就在那里。 方众妙回头看去,却见一名身材高大,气质阴郁的青年站在回廊尽头,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第104章 姑奶奶大显神威 方众妙看向阴郁青年,沉声下令:把他叫过来! 龙图扮成的管事立刻走过去,把青年引过来。 青年不知道自己已经露馅,焦急地问道:耀祖,嫂子如何了? 第92章 方众妙这才丢开女人的手,站起身用帕子擦拭指尖。 她锐利的眸光扫过青年还算周正的脸庞,心声十分冰冷:【此人财帛宫内坐守破军,命中无财,却又屡有横财,终其一生都在暴富与穷困之间来回倒转。】 【那破军星已染上业障,这些横财均是靠不当手段掠夺而来,可见他平日里以诈骗为生。】 【他果然是主谋。】 方众妙背负双手,上下打量男子,忽然问道:来我侯府行骗之前,你可曾打听过侯府昨夜那场祸事是因何而起? 青年愣住,随后难堪地说道:少夫人为何一张口就污蔑在下行骗?在下为人本分 方众妙打断他的辩白,声音冷肃:我只问你,你可曾打听过侯府昨夜的祸事是因何而起? 龙图和黛石一左一右地走上前,虎视眈眈地盯着青年。 青年有些害怕,只好说道:打听过,侯府祸事,皆因少夫人救了罗小公子。 隐藏在人群里的刘夫人抱住女儿和外孙,露出愧疚不已的神色。 方众妙却依旧在问,还有呢? 青年疑惑地看着她。 救了罗小公子之前呢? 青年仔细一想,说道:在此之前,您还把回春堂复生丸的秘方泄露给了整条御街的药 药铺的最后一个字,青年竟是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回春堂复生丸的秘方谁不想要?但数千个顶级医者花费数十年的功夫都炮制不出的秘方,方众妙只是闻了一闻就已破解。 试问,方众妙的医术精妙到何种程度? 青年猛地抬头看向方众妙,脸上不受控制地呈现出惊恐万状的表情。 是他大意了! 周围的宾客中有人发出惊呼,仿佛也才想起这件事。御街的八九家药铺都从方众妙这里拿到了秘方,事情早就宣扬开来。 十几个贵妇眸光不断闪烁,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众妙不是略通医术,而是医术绝顶!所以说,她根本不需要请别的大夫来会诊。她诊出什么脉象,就是什么脉象。 方众妙盯着青年逐渐涨红的脸,冷笑道:现在想起来了吗? 青年低下头,不敢答话。 余耀祖来回看着二人,还搞不清楚状况。 女人瘫倒在地,又哭又喊,少夫人,我肚子好痛!快给我银子救命! 她汗出如浆,面如金纸,是真的痛不欲生。 恰在此时,一名仆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过来。 方众妙接过碗,蹲下身,亲手把汤药灌入女人口中,又按了按女人手上的几个止痛穴。几乎在汤药入腹的下一瞬,女人的哭喊哀嚎便已停止。 咦?怎会忽然就不痛了?鲜血狂涌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发出不敢置信的一声低呼。 但她很快想起丈夫的计划,捂着肚子再度哀嚎起来。然而这一次,宾客们却已经彻彻底底看破了她的戏码,也看透了余耀祖和青年布下的骗局。 所有人都把钦佩、向往的目光投向方众妙。没想到临安城内竟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医术精绝,药到病除的神医! 余德洪挺了挺胸,心中与有荣焉。看来余氏宗族的脸面这回是保住了。 不,不仅保住了,还大大地长了脸! 方众妙把药碗递给仆役,捏住女人的衣襟闻了闻,然后站起身,看向那个阴郁青年。 青年的脸已经由赤红转为煞白,眸光不自觉地躲闪,已然掩盖不住做贼心虚的样子。 方众妙淡淡说道:我一把脉就知道,她这落胎不是累的,是喝了虎狼之药生生打下来的。 青年浑身一颤。 余耀祖气急败坏地喊:你胡说! 然而,现场没有一个宾客怀疑方众妙的话。事实永远胜于雄辩。方众妙的医术究竟是个什么水平,女人良好的现状难道还不够证明? 方众妙指着女人胸前的一块褐色污迹说道:她害怕那虎狼之药,喝下的时候很慌乱,泼出来不少。 众人一看,已然想象到那幅场景。 余耀祖也终于心虚起来。 方众妙又道:她喝下的是什么药,具体怎样配伍,我一闻便知。你们怕是不清楚,每一个医者在用药的时候都自成体系,自有流派。 方众妙看向阴郁青年,冷笑道:你们给她买的药,配伍凶猛,药效显着,毒性虽烈,却又控制在不伤本体的程度,这是火神派的风格。 方众妙看向龙图,吩咐道,火神派剑走偏锋,擅以毒入药,乃杏林中的异类。这样的医者,临安城里极为稀少。你去附近的药铺稍做打听就能把人找出来。找到之后将他送去官府,让他投案自首,告发同谋,不用送来侯府。我不抓族人,但官府可以来抓。 龙图点点头,假装要走。 女人和余耀祖还在愣神,阴郁青年已猛地转身,夺路而逃。 围了一圈的余氏族人反应过来,连忙去追。 快抓住这个骗子! 打他! 余耀祖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也该打! 一群人冲上去,扑倒阴郁男子,又对余耀祖拳打脚踢。 龙图比划了一个手势,潜伏在四周的暗卫立刻去找那火神派的医者。 女人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一咕噜爬起来,挤进人群大喊:别打我夫君,我夫君也是因为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归才会出此下策! 听见这话,十几个贵妇眸光不由闪烁。还真被方众妙说中了。这女子的丈夫破耗己身,已倾家荡产。这里头肯定有他那好友的手笔。 女人挤不进殴打的人群,扑到方众妙脚边哭喊:少夫人你最是仁慈,你就看在我们同出一族的份上给我们一些银子帮我们渡过难关吧!再怎么说,我的孩子也是真的打掉了呀!少夫人,我求你了! 她弯下腰,砰砰地磕头,模样很是生龙活虎。方众妙给她喝的那碗药,效果恐怕不亚于回春堂的复生丸。 看到此处,那十几个贵妇人的面容已呈现一片空白,心绪潮起潮涌,翻腾不休。 她们千猜万猜,思前想后,却怎么都没想到,方众妙竟然真是个能窥天命,能卜吉凶,能活死人的仙医、仙长! 第105章 乌鸦嘴 方众妙不想与这三人多做纠缠。 她命令道,派两个婆子把这妇人送去医馆,再把这两个无赖撵出门去。过个不久,官府自然会去抓他们。 妇人大惊失色,急忙喊道:少夫人我们错了,你别告官,你饶了我们吧!我夫君若是被抓进牢房,没有几百两银子做打点,他这辈子都出不来!少夫人,求你高抬贵手! 方众妙略一摆手,立刻就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走上前将妇人抬走。余耀祖和阴郁青年被几个护院撵出门去。 一场闹剧还未开演就已经匆匆落幕。仆役们打来几盆水,把染血的地面冲洗干净。 众人看了一场好戏,心里颇觉满足,对方众妙的印象也从上不得台面的神棍之女变成了治家有方、医术超绝的神人。 然而这许多宾客里总有那么一些拎不清的人。 一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越众而出,责备道,方氏,你把他们赶走也就是了,何必报官。日后你需要族人帮衬的地方还多着,别把关系闹僵了。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方众妙看向她,说道:侯府的话事人全都亡故,正是危如累卵之时。我若露出一分软弱,外面的虎狼就会立刻扑上来将我撕碎。 今日我放他们一马,明日就会有更多人用这种恶心的伎俩来勒索侯府。夫人也是掌家多年的主母,不会不知道乱家的根源就是治下不严,纵容宵小吧?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满满的不屑:【你那夫妻宫已是一片昏暗无光,奴仆宫里黑纹成旋,你虽为主母,却全无治下之能,好好的一个家被你打理得比乱世还乱。】 【公婆嫡庶不分,丈夫以妾为妻,儿女怨你恨你。我给你脸才没戳破你的不堪,你别自找没趣。】 好生狂妄的性情!与她那如仙如佛的长相半点不符。不过方众妙又一次看准了,这黄氏还真是个糊涂蛋。十几位贵妇人不禁在心里暗暗点头。 中年妇人好似听不懂人话,叹着气摇着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方氏,你太狠心了。都是同族,何必如此。 方众妙眉头微蹙,耐心告罄。 然而下一瞬,她眸子里闪过一缕暗芒,心声惊疑不定地响在半空:【等等,她夫妻宫怎么忽然塌陷?莫非她丈夫已经死了?】 十几位贵妇心弦剧颤,不自觉地看向彼此,仿佛在验证刚才那话的真实性。 第93章 她们没听错吧?好端端的,黄氏的夫君怎么会死?现在这个点,朝会还没结束,黄氏的夫君此刻定然在金銮殿里。 金銮殿又不是战场,怎么会死人? 十几位贵妇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句批命。 方众妙的心声却又吐露出更惊悚的话。 【不止这烂好心的妇人死了丈夫,站在那边的六位夫人命宫里也都高悬羊、陀、火、铃四大煞星,竟是全家抄斩,九族获罪,深陷刑狱的面相。】 十几位贵妇连忙绷紧面皮,维持住云淡风轻的模样,然后用眼角余光去瞥那六个倒霉蛋。 谁能理解她们此刻动荡不安的心?一场葬礼,七个人遭逢家破人亡的大难,这话说出去谁信? 大家相互看看,满腹都是怀疑。 方众妙不耐的神色尽数敛去,快步穿过中庭,走到灵前对着公婆的牌位拜了三拜,然后取出一包佛香,点出七个人名,说道:几位夫人,请你们先行供香。 七人站在原地面色十分难看。 供香的顺序是有门道的。按照规矩,先是主家上香,然后是主宾,再是贵客,最后按照官职大小,辈分尊卑,一个个轮流上去。 现如今,比她们七人更加尊贵的宾客还有十几位,方众妙却让她们先去供香,这是明捧暗杀,替她们得罪人啊! 黄氏立刻朝身份最尊贵的文氏看去。文氏的夫君可是当朝左相,位高权重。 她假装疑惑地说道:丞相夫人,这宁远侯府的规矩我竟是看不懂了。您在此处,哪里轮得到我头一个供香。 这话是在挑拨左相夫人的怒气。 文氏的女儿凶巴巴地瞪向方众妙,嘴唇开启,似要训斥。 与此同时,方众妙的心声从半空飘来,带着冰冷无情的怜悯:【我那公婆已经不能受人间香火,你们这三炷香是替自己祈福的。上完香,你们赶紧回去料理家中的乱局吧。】 文氏暗暗抓住女儿的手,用力一捏,女儿满腹的训斥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文氏朝黄氏摆摆手,温和地说道:无事,客随主便。主家如何安排,咱们就如何做。你且去吧。 她看向站在自己周围的十几个贵妇,问道:你们也没意见吧? 大家纷纷摇头。 周围的人看不懂局势,表情一个比一个疑惑。如此不合规矩的事,这群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怎么能同意?她们家老爷的脸面不要了?当家主母的威严也不要了? 只有黛石、余双霜、龙图、王安贞几人才明白,这些贵妇已经被方众妙的神通狠狠震慑,再也不敢妄自尊大。 黄氏被架在半空下不来,只好走上前,点燃三炷香,拜了三拜。另外六人也都不情不愿地照做。 方众妙高声吩咐:弟妹,让车夫赶紧给这七位夫人套好马车,即刻送她们回去。 什么?你竟连一餐饭都不留我们吃?我们好歹送了礼金的!七位夫人再也沉不住气,全都露出屈辱愤恨的表情。 方众妙又道,把她们送的礼金原封不动地还给她们。 黄氏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吼道,方众妙,我们没招你没惹你,你竟如此羞辱我们!回头我们定要与家中老爷和亲朋好友说道此事,看你今后如何有脸同别的夫人来往! 另有一位夫人嘲讽道,果然是方辰子那妖道教出来的野种,行事这般粗鄙无礼! 周围传来几个人的附和声:是啊,方氏过分了! 方氏这般行事,真是不懂礼数。 方众妙全然不管旁人怎么说,把七人送来的礼金如数奉还。 拿回去吧。相信我,过了今日你们会发现,这几十上百两银子,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保你们一命。 黄氏不堪受辱,推开装着礼金的盒子,嘶喊道,方氏你够了!我们走! 她袖子一甩,带领六位夫人怒气冲冲地走向院门。 却在此时,一名面色煞白的丫鬟冲进来,一把抓住黄氏的手,惊恐万分地说道:夫人,方才家里派人传信,说老爷他撞死在金銮殿上!咱们快走吧! 焦急之下,她竟忘了压低音量。 黄氏瞬间僵住,身体骤然失温。 那丫鬟瞥见另外六位夫人,面容一悲,哭着说道:几位夫人,你们也回去看看吧。你们家老爷被九千岁弹劾,如今已下了诏狱! 六人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 方众妙吩咐道:弟妹,找七个婆子送送她们。这些礼金暂且存放在我处。飞羽卫抄家的时候,这笔银子好歹能保住,日后有需要,我再给她们送去便是。此处宾客满堂,我绝不会赖账。 原来之前那句关键时刻能保命竟应验在此处。 听不见心声的人只觉得方众妙定然是从九千岁那里提前收到了消息,才会有刚才那番不符合规矩的安排。 但十几位贵妇却都明白,九千岁不可能提前知道黄氏的夫君会撞死在金銮殿。所以朝堂上发生的惨案,真是方众妙从面相上看出来的。 简直神了!神乎其神!这方众妙,她们定要好好结交! 第106章 轮流批命 黄氏像个木头一样呆愣在原地。另外六位夫人泪流满面,脚步踉跄地朝外走去。 王安贞连忙带上几个丫鬟婆子去送客。 黄氏跟着这些人浑浑噩噩地朝外走,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却又忽然跑回去,噙着泪珠看了看方众妙,然后用颤抖的手摘下自己的耳环、项链、镯子、头面 方众妙轻轻叹了一口气,朝黛石摆手说道:去搬一个箱子过来,桌上铺开文房四宝。 话落,她看向余双霜,说道:你来登记造册。 大家全都看懵了,不知道黄氏和方众妙在做什么。夫君都死了,黄氏竟然没想着飞奔回去?她磨蹭什么呢? 黛石很快就搬来一个红木箱子,又在桌上放好文房四宝。 余双霜拿起毛笔,眼神怜悯地看着黄氏。 方众妙把黄氏的礼金以及首饰都整齐有序地摆放在箱子里。 她一样一样唱念:礼金一百两、黄金镯子两个、点翠头面一副、翡翠耳环一对 余双霜飞快登记,誊抄三份,一份交给方众妙,一份放入红木箱子,一份递给黄氏。 黛石终于明白过来,立刻给箱子贴上封条。 黄氏紧紧捏着账册,止不住地哭泣。 方众妙叹息道,你放心吧,在场有上百宾客是你的见证人,这些财物我定会帮你好好保存。将来等你需要的时候,只管来我这里取。 黄氏深深弯下腰,哽咽说道:谢谢你方夫人。之前是我狭隘,你莫要介意。方夫人,你是一个好人,我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 话落,她转身离去,脚步比方才轻快了些许。若能侥幸不死,全家流放,这笔财物就能让她的孩子活下来。 众人这才看明白两人在做什么,眼里纷纷沁出泪光。 在这乱世,谁都活得不容易。刚才他们还觉得方众妙为人狠心绝情,可关键时刻,人家比谁都靠得住! 人品如此贵重,才能又这般卓越,医术还当世绝顶,谁不愿意与方众妙交好? 有几个与黄氏关系亲密的夫人从人群里走出来,默默摘掉自己的首饰,让方众妙添进黄氏的财物里。 黄氏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泪水似决堤一般滚落。她嘴唇蠕动,默默说了一声多谢,然后飞快离去。 另外六位夫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回转,也都摘下自己身上的贵重物品,交予方众妙保管。 今日这一出,看在众人眼里,理所当然被深深铭记。以至于日后遭逢大难,许多夫人首先求助的竟不是亲眷,而是方众妙。 十几位贵妇在心里叹息。方众妙虽然性子狂妄,但本心却纯善宽厚,更加有了结交的价值。 王安贞送走了千恩万谢的七位夫人,再度回到庭院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张张或和善、或慈爱、或钦佩的脸庞。 她在心里冷哼一声,不无骄傲地暗忖:我家嫂嫂的厉害,你们还不知道呢!我家嫂嫂就是当世的活神仙! 方众妙扫过周围的宾客,似乎是没再发现异常情况,这才说道:诸位夫人,我们继续供香吧。 她看向文氏。 文氏轻轻推了推站在自己身旁的一名夫人,说道:你先去吧,我方才站得久了,有些头晕,我在一旁坐一会儿。 方众妙这双眼睛到底有多神异,她还想再测一测。 被硬推上前的夫人没有办法抗拒丞相府的权势,只好走入灵堂上香。 方众妙跪在旁侧,鞠躬还礼。她的心声一片宁静。 上香的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离开灵堂。 第94章 文氏看向另一位夫人。此人无可奈何,只好上前进香。 方众妙的心声依旧很安静。 身份最高贵的十几位夫人都已经看出文氏的算盘,于是很自觉地一个个走上前。轮到枢密使夫人乔氏时,方众妙的心声终于响在半空。 【这位夫人面容憔悴,耳有深褶,应当是得了严重的心疾。她福德宫被一条血线割裂,这心疾竟是影响到了她的寿数。】 握着三炷香对灵牌跪拜的乔氏眸光微微一颤,尽最大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方众妙的相面之术着实厉害。她的确患有严重的心疾,时不时头晕耳鸣,胸闷气短,晕厥过去。 所以我会早死? 想到这里,乔氏心中升起无尽的恐惧,转念想到方众妙是个神医,恐惧又转为浓浓的希冀。 她更为虔诚地拜俯下去,口中暗暗呢喃:方夫人,你一定能救我的,是吧? 三拜之后,她站起身,慢慢吞吞地走到灵牌前,以更慢的速度把三炷香插进铜炉,两只耳朵竖的高高的。 我这病到底能不能治?方夫人你发句话呀! 心声如期而至,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咦?她命宫里怎会同时被擎羊星、地劫星、天空星占据?这三颗星乃紫微斗数中最最凶煞的星,一个主血光、一个主情杀、一个主高坠败亡。】 方众妙微微阖眼,不再看乔氏的面相。 心声平静地给出断言:【原来如此。乔夫人并非患病,而是遭人谋害。她的下场着实惨烈。】 乔氏假装把香插歪,然后反复调整,硬是在灵前站了好一会儿。但方众妙竟再也不看她,心声也沉寂下去。 乔氏急出了满头大汗,眼眶渐渐有些发红。 是谁在害我?方氏你说呀! 血光、情杀、高坠败亡,这三个词儿一个比一个恐怖!更恐怖的是,方众妙的相术已得到事实的验证,的确是精准到了可怕的程度。 乔氏不愿相信方众妙的批命,却又不得不信。 香越插越歪,滚烫的香灰抖落在乔氏的手背上,令她发出一声痛呼。 见她失态至此,文氏沉声唤道:乔夫人,你下来吧。 乔氏这才找回一些理智,深吸一口气,敛去惊恐的表情,转过身来,对着方众妙点点头,假装平静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方夫人,你既已看出我的面相,怎么不叫住我,暗示一两句,或者让我单独留下密聊?我夫君是枢密使,我能帮你的地方很多! 乔氏直勾勾地看着方众妙,心中焦急难耐。 方众妙取出三根香点燃,准备递给下一位夫人。 心声淡淡飘过:【我等的贵客还未来。除了那人,旁人的事我一概不管。】 乔氏又急又气。到底是哪位贵客,待遇竟能凌驾于枢密使夫人及丞相夫人之上? 文氏眸光闪了闪,也开始暗自猜测方众妙今日到底在等谁。 其余夫人暗暗打量乔氏,心中思绪万千。被谋害的主母还少吗?有时候,宅斗的残酷不亚于战场的厮杀。 气氛变得极为凝滞。就在这档口,有一位贵妇竟然牵起自家儿子的小手,偷偷摸摸朝院门走去。 过一会儿就该轮到她上香,她儿子的秘密绝对不能让方众妙看出来并宣之于众! 然而事与愿违,眼看快要走到门口时,文氏竟扬声将她叫住:曹夫人,离开的时候,你不该与主家说一声吗? 曹夫人的丈夫是御史大夫,负责监察百官。在场诸位夫人的丈夫,没有哪一个不被曹氏的夫君弹劾过,所以文氏才会毫不留情地戳破曹氏的打算。 她看准了,曹氏一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曹氏心中大骇,拔腿就要往外走。只可惜她儿子年纪小,反应快,立刻就回过头看向文氏,也把正脸露给了方众妙。 心声满带疑虑地飘过半空:【这孩子的子女宫本还有一条淡淡的青气,可见他将来育有一子。但青气正在消散,这预示着他很快会失去生育的能力。】 【是身体有疾吗?】 【现在还能治,再拖个数月,等青气彻底消散,便治不了了。】 曹氏脸色惊变,眼露狂喜。她当机立断地转过身,歉然地屈膝,略有些急切地说道:我只是想去净个手而已。方夫人,我马上回来! 她才不走!今日若不能求着方众妙治好儿子的天阉之症,她就在这院子里长跪不起! 脸面和尊严与儿子的健全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 第107章 方众妙得罪不起 方众妙跪在灵堂里不便起身,只是点点头,礼貌地说道:曹夫人您请便。黛石,你帮曹夫人引路。 黛石立刻走过去,带着母子俩去如厕。 曹氏走得飞快,还催促黛石:你快着点,我很急。 她不是人有三急的急,她是人命关天的急啊! 黛石暗暗在心里发笑,脚步也随之加快。三个人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舍后。 曹氏立刻拉着儿子谢沐阳进入隔间。 小男孩很懂事,不用人帮忙,自己就撩起衣摆,拉下裤头,对着恭桶撒尿,还奶声奶气地替自己嘘嘘了几声。 曹氏无比难过地看着儿子残缺的身体。 所谓天阉不是没有那个物件,而是缺了下面的两个囊袋。想也知道,这样的男子长大之后定然无法孕育子嗣,甚至连敦伦的能力都没有。 此事本来被她死死捂着,连孩子父亲都不知道,哪晓得有一日,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时候天就塌了。 她最信任的大丫鬟竟将这个秘密卖给了丈夫的宠妾,宠妾怂恿她自己生的几个庶子带着儿子去后院的池塘游泳。路过的仆役早已被收买,故意用最大的嗓门喊破了此事。 当天夜晚,夫君、公婆、叔伯、妯娌便齐聚一堂,扒光儿子的衣裳,将他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 妯娌素来与她不合,当下便嘲讽道:呀!竟是个没卵的!送去宫里当太监都不用净身呢! 其余妯娌纷纷低头忍笑,目中是数不尽的幸灾乐祸。 夫君的脸色变得极其阴郁可怕,公婆也用吃人的目光打量着儿子。那时儿子什么都不懂,还对着羞辱自己的长辈们露出可爱的笑容。 看见此情此景,曹氏的心都碎了。她生了一个天阉,便似上辈子挖了夫家的祖坟,遭到了所有人的厌憎。 儿子本是嫡子嫡孙,公婆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剥夺了儿子的继承权。 反正是个没种的东西,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书院不用去了,关在家里吧。你看好他,别让他去外面丢人现眼。公公闭着眼睛说出这般绝情的话。 婆婆死死盯着儿子,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看见婆婆狠毒的眼神,曹氏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知道,婆婆想说:要不把这孩子溺死吧,免得此事传扬出去,坏了谢家的名声。 好在她往日最疼爱这个嫡孙,尚且有几分感情,这才没能开得了口。 儿子年幼,并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曹氏自此以后就与儿子形影不离,走哪儿带哪儿。 夫君不再与她同房,她不怨。公婆想把妾室抬为平妻,她也不恨。可谁若是打着清理门户的旗号想害死她的儿子,她定要带着这群人一块儿去死! 曹氏闭了闭眼,打断不堪的回忆。 谢沐阳拉上裤头奶声奶气地说道:娘亲,我好了,我在外面等你。你别急,慢慢来。我隔一会儿就叫你一声。 母亲看不到他就慌神,他早已习惯,而且很是体谅。 曹氏眼眶一红,当即就把儿子狠狠抱住。 儿子,你有救了!娘亲哪怕给方夫人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也要治好你的病! 然而,她心中却又充满恐惧,只因她知道,天阉是身体的残缺,不是病,根本没有治好的可能。 断了的手脚永远不会重新长出来。这是一个道理。 除非除非方众妙是神仙! 她是吗?她必须是! 曹氏坚定地想着,然后站起身,快速说道:娘不用如厕,咱们这就回去。 谢沐阳乖乖应诺,母子二人出了隔间,叫上黛石,紧赶慢赶地往灵堂走去。 此时,文氏已经把三炷香插进铜炉,方众妙跪拜还礼。灵堂内安安静静,并无缥缈的心声。 曹氏走到枢密使夫人乔氏的身边落座,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乔氏遭人谋害,性命垂危,对曹氏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她摸了摸谢沐阳的小脑袋,摇摇头,低声说道:并无。 二人都明白这句话是何意。 文氏进香的时候,方众妙并没有批命,换言之,文氏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命数极好。 想来也是如此。左丞相季寻风是个万事不管的老好人,在朝堂上既不得罪九千岁那帮奸宦,也不得罪右丞相那群权臣,地位十分稳固。 第95章 在生活中,他也不宠妾灭妻、偏疼庶子,为人十分清正。嫁给这样的人,文氏如何不顺心? 曹氏和乔氏羡慕地看着文氏。 文氏对方众妙平静颔首,走回来的时候吩咐女儿纪念晴:你也上去进香。 纪念晴走上前,接过方众妙递来的三炷香,跪拜叩首。 心声忽然响起,有些疑惑:【丞相夫人面相极好,是个有福之人,性格也精明强干,却为何给女儿说了这样一门亲事?】 【这位纪小姐眼尾牵拉下垂,运势越走越低,不嫁人还好,嫁了人便是跳进火坑,想生不得生,想死不能死,一辈子在戚风惨雨中度日。】 文氏端起茶杯的手轻轻一颤,平静的心湖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对女子而言,此番批命不亚于被判了死刑! 女儿的未婚夫是金科状元,长得相貌堂堂,人品端方雅正,还是夫君的门生,实属女婿的上佳人选。他唯一的瑕疵是出身寒微,家世不显。 但文氏觉得无妨。身世寒微也有身世寒微的好处,至少女儿嫁过去不会受欺负,一辈子都压得住。 可现在,听方夫人所言,这桩四角俱全的大好姻缘竟是个吃人的陷阱?! 文氏放下茶杯,强压下骤然狂乱的心绪。 其余人假装若无其事,心中却都提起了莫大的兴趣。一道道目光不着痕迹地投射在纪念晴身上。 纪念晴正在上香,被所有人看着也不觉得奇怪。 方众妙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心声幽幽:【好好的一条姻缘红线竟然从夫妻宫迁到了奴仆宫。她那未婚夫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文氏牙根一咬,恨意陡然而生。薛良朋,你打的什么好算盘?方夫人,你快说! 然而,在所有人焦急的等待中,方众妙竟是收敛思绪,不再多想。看见纪小姐将三炷香插入了铜炉,她俯身一拜,心中一片宁静。 文氏死死盯着她。 她取出三支香点燃,淡淡开口:有请下一位宾客。 曹氏弹跳而起,牵着谢沐阳的小手急急忙忙走入灵堂。 终于轮到她了!她想听听儿子有没有救! 文氏依旧死死盯着方众妙。可方众妙竟真的不再去想女儿的那桩婚事。 这分明是巴结丞相府的好机会,方众妙竟丝毫没有提点和攀交的念头,已然丢开思绪,不管不顾。女儿下半辈子的幸福,在她眼里仿佛只是一团消散的云烟。 文氏心中恼怒,却又在女儿的轻拍之下陡然清醒过来。 娘,你面色好难看,是不是中暑了?纪念晴担忧地询问。 文氏眨眨眼,轻声道,我无事。 她低下头,自嘲地勾起唇角。方众妙与丞相府非亲非故,仅有的一点交情还是因为余成望曾与夫君共事过一段时间。 如今余成望已死,这点交情在葬礼过后也就断了。方众妙凭什么管女儿的婚事?她是个神通广大的真仙。她眼高于顶,性情孤傲实属正常。 纪念晴见母亲满脸嘲讽,竟是会错了意,语气不忿地说道:娘,这个方夫人脸皮真厚,明明宁远侯府与咱家没什么交情,她硬是送来请帖跟咱们攀关系。你已经给了二百两帛金,周全了礼数,咱们可以走了吧? 不入席就先离开,这是打脸主家的意思。 文氏眼神一厉,语气陡然转冷:你住口!待会儿到了方夫人面前,你必须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断不能在心中腹诽于她,明白吗? 纪念晴愣住了,见母亲表情十分严厉,不似开玩笑,只能讷讷应诺。 第108章 死人不能给死人上香 曹氏牵着儿子谢沐阳的手快步走进灵堂,接过方众妙递来的佛香,毕恭毕敬,颇为虔诚地跪拜。 完事之后,她把儿子手里的佛香拿过来,带到灵位前,轻轻插入铜炉。 方众妙的心声并未响起。儿子到底有没有救,她竟是提也不提。 曹氏有些急了,却又不敢表露,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吩咐道:沐阳,方夫人十分难过,你去安慰她几句。 谢沐阳乖巧点头,跑到方众妙身边,用胖乎乎的小手温柔拍打着方众妙的手背,语气颇为老成,声音却十分稚嫩:方夫人,你莫要难过。身体是自己的,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呀。 方众妙抬起头,看看他白嫩可爱的小脸,终于显露出一丝柔软的笑容。 谢谢小公子的安慰,小公子真乖。 心声带着怜悯响在半空:【子女宫里的青气消散之后,这孩子便会六亲缘断,半路夭折。看来,他的家人都想让他消失在这世上。】 曹氏瞳孔剧颤,心脏撕裂。若非她心性沉稳坚毅,受得住大苦大难,也经得起百般磋磨,这会儿怕是已经崩溃。 谢家人都想让沐阳消失?是了!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连忙打起精神去听空中的心声,想要知道更多未来。 然而,方众妙竟只是摸了摸儿子的脸便再也不去思考。 儿子悲惨的命运在她眼中算什么?如此稚嫩的一个孩童,她竟不想着救一救吗?她之前不还说,青气未曾消散,儿子的病就能治好吗? 到底怎么治,你倒是说呀! 曹氏急得快要哭出来。然而,半空中依旧是一片死寂。 好生冷酷啊!这就是神仙吗?众生皆苦,所以众生平等。世间人的苦难,在方众妙看来大概都是过眼云烟吧? 曹氏看着儿子,心里满是凄楚,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这一丝希望。 方众妙越是表现出这般不染尘埃,目空一切的样子,她就越是坚信对方一定有办法治好儿子! 曹氏走上前拉住谢沐阳,开始攀交情:方夫人,前一阵你不是过继了两个嗣子吗?他们人在哪里?沐阳没什么朋友,大家可以一起玩。 方众妙清冷的眼眸果然带上几分柔色,轻声说道:他们跟着族长在隔壁的院子里招待男宾。待会儿我让人把他们带过来。 曹氏心中大定,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让沐阳在此处等着。 先让儿子陪方夫人的孩子玩耍,拖到宾客们都离开,她再单独求方夫人治病。她就不信自己又是磕头又是抹泪,方夫人还能当个铁石心肠的神仙。 文氏受到曹氏的启发,微微侧头,对着女儿纪念晴吩咐道:待会儿我陪方夫人说话的时候,你就带着方夫人的女儿余双霜去玩耍。别不耐烦,好好哄着人家小姑娘,知道吗? 纪念晴:娘,你知道我今年几岁吗? 文氏:你今年十六。 纪念晴:那你还让我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玩耍?我俩能玩到一起吗?她叫我陪她翻花绳,跳房子,我怎么办?我这大家闺秀还当不当? 文氏恨铁不成钢地瞪去一眼,训斥道:让你哄你就好好哄,别在这里与为娘讨价还价! 纪念晴立马认怂,在人群里寻找余双霜的身影。 乔氏左右看了看,心中暗叫失算。她怎么就没想着把家里的小孩带过来讨好方夫人的小孩呢?方夫人目下无尘,不好接近,但她的孩子很容易接近啊! 乔氏正想着要不要现在派丫鬟回家一趟,把自己的一双儿女接过来,却见文氏朝余双霜招手,把小姑娘唤了过去。 文氏退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套在余双霜手上。 余双霜满脸为难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不得不从灵堂里走出来,婉拒文氏过分贵重的礼物。 两人还在相互谦让,曹氏竟又走过去,摘下头上的一根华贵金簪,轻轻插在余双霜的小发髻上。 这是我的见面礼,方夫人你就收下吧。霜儿与我颇为投缘,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 乔氏不甘落后,连忙走过去,摘掉鬓边的一串步摇,不由分说地插在余双霜的脑袋上。 这孩子我也喜欢,我也送一份见面礼。 其余夫人哪里还按捺得住,一个个地走上前送礼。簪、钗、环、佩、华盛、发钿、香囊、手串直把余双霜挂得满满当当,扮得珠光宝气。 黛石捂住嘴偷乐。 龙图呵呵笑起来。 王安贞羡慕极了。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有些离谱的念头。要不然,她把女儿余盼春也过继给嫂嫂好了。跟着嫂嫂,女儿便是这大周国里一等一的贵女! 余双霜羞红了脸,对诸位夫人的喜爱和夸赞仿佛愧不敢受,但她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些人哪里是喜欢她,分明是把她当个跳板来讨好干娘! 对于身陷内宅争斗的普通妇人而言,结交干娘这个活神仙比结交皇帝皇后还管用。 干娘,你看这怎么办? 余双霜抬起自己挂满金镯子的手,表情很是为难。 第96章 方众妙正想说还回去,文氏就板着脸先行开口:方夫人,莫非你看不起我们?不屑与我们来往? 方众妙自然不能承认,只好说道:那便多谢各位夫人对小女的厚爱。霜儿,快道谢。 余双霜一一道谢,心里乐开了花。明儿个干爹举办认干亲的宴会,她又能大赚一波!论起后台,放眼整个大周,谁能比她更硬? 余德洪带着余江川、余沧澜、余问清三个小子过来待客,又收了一波礼物。 完事之后,纪念晴带着这帮小孩去后院玩耍。她娘的吩咐,她总是要听的。好在那个叫黛石的小丫鬟很能干,可以帮她一起照顾孩子。 方众妙回到灵堂,继续点香。 文氏、乔氏、曹氏长舒一口气,这才安安心心坐回原位。 陆续有人走进灵堂敬香。时间不断推移。 方众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暗暗忖道:【我等的人该来了。】 文氏、乔氏、曹氏眸光皆是一闪。她们很想知道,能让方夫人苦苦等待的人又是哪路神仙。 哟,人还没散呢?我还以为我来晚了! 人未到声先至,垂花门外响起银铃般的娇笑,伴随着环佩撞击的叮当脆音。但此刻正在举办葬礼,这般肆无忌惮地发笑,未免太不尊重主家。 文氏等人眉头一皱,心中顿生不满。 方众妙看向院门,暗自呢喃:【果然来了。】 什么?这个冒冒失失、风风火火的妇人就是方众妙等了许久的贵客?文氏只觉得这个声音非常耳熟,还没想起来是谁就看见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出现在眼前。 原来是史白蕊!四明史氏的小姑奶奶! 众位夫人恍然大悟,心里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这可是二王四相的史家,大周的奠基石,难怪能叫方夫人苦等多时。 然而,史白蕊却仿佛不是来参加葬礼的,而是来大显神威的。 她冷笑着走到灵前,斜睨方众妙,恶意满满地问道:刚起了改嫁的心思,公公婆婆就死了。平白要守三年孝,方氏,你现在肯定很着急吧? 这话实在是侮辱人!改嫁这种事能在葬礼上说吗? 文氏立刻走上前,一把抓住史白蕊的手腕,语气强硬地说道:白蕊,死者为大,还请你积些口德。先给二位逝者进香吧。 史白蕊虽然嚣张跋扈,却也不是全然不懂礼数。更何况她与文氏乃闺中密友,颇有交情。 她皱起眉头看向文氏。文氏眼里竟然流露出几分恳求之意。 史白蕊不明白文氏为何要给方众妙这个贱妇做脸,却还是撇撇嘴,拿起了三根佛香。 然而,当她想要朝着灵位弯腰行礼时,方众妙却伸手将她拦住,语气冷漠:史夫人,你不能进香。 史白蕊柳眉倒竖,正想发怒,却听半空中飘来一句无比诡异的话:【死人怎么能给死人上香?】 众人心中大骇,看向史白蕊的目光已经带上了难以言说的恐惧。 第109章 史白蕊的狂怒 死人怎么能给死人上香?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史白蕊盯着方众妙,面色极其难看。 心声再度响起,内容更加惊悚:【枢密使夫人和谢家小公子好歹还有数月可活,而你史白蕊不出三日就会变成一具死尸。】 【将死之人给死人上香,此乃大不祥。】 方众妙明明没张口,声音却从半空传来,这是什么情况?史白蕊张嘴想问,表情却变得更为惊骇,只因她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了。 文氏暗暗捏她手腕,示意她冷静。 她看看文氏,顿时明白过来。鬼神可以不信,却不能不敬,难怪连文氏都帮方众妙站台! 但她史白蕊这辈子怕过谁?不过一个牛鬼蛇神而已! 狠戾的表情出现在史白蕊的脸上,她推开方众妙的手,冷笑道,方氏,我为你公婆上香,那是给你脸,没想到你竟然不要脸。 方众妙丝毫不被触怒,伸出手邀请:史夫人,我们去后院单独聊一聊。 史白蕊语气越发轻蔑:谁要跟你聊?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克死六亲的寡妇,竟然妄想改嫁给我大弟。我是来教你明白什么是廉耻的。 方众妙面容冷了下来,语气却还十分平静:我何曾说过要改嫁给史正卿?这般自作多情,你们史家人的脸皮比城墙还厚。 心声十足狂傲地响在半空:【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不嫁人就活不下去吗?】 【若非从史正卿的面相上看出你命不久矣,你以为我会给你送请帖?】 前面那句心声似乎捅穿了史白蕊的心窝子,叫她眸光剧颤,面容扭曲。 然而这还没完。 心声一句一句飘过,宛若冷风过境:【人人都道你活得风光,过得恣意。殊不知,你只是个仰赖男人鼻息而活的可怜虫罢了。】 【你口口声声以史家姑奶奶自居,仿佛多么骄傲。可谁人又能知道,你在你夫君面前比狗还卑微。】 【他让你舔他的靴子,你也会觉得这是一种赏赐。】 听到这里,史白蕊开始颤抖,眼中的怒火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夫君对她的好,方众妙一个外人岂会知道? 胡说八道!看我撕了你的嘴! 文氏连忙将史白蕊抱住,怕她真的扑上去厮打方众妙。 所有夫人都觉得惊诧莫名,只因她们总以为史白蕊在夫家的地位是说一不二、称王称霸、呼风唤雨的。 却原来,事实正好与她们猜想的相反,这就有意思了。 史白蕊快要气炸了。然而心声还在空中飘荡,越来越轻慢。 【史白蕊,你以为我激你过来是图谋你那个浪荡子弟弟吗?你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你的眼界也只能看到如此肤浅的层面。】 【告诉你,我图谋的是你们整个史家!我要借史家的能量,把余氏宗族培养成另一个百年世家。】 【二王四相可以从你们史家出来,自然也可以从我们余氏宗族出来。】 【我要我的道场立于顶峰,我要我的信众遍及天下,这就是我的图谋。】 【然而,即便我告诉你这些,你听得懂吗?】 最后一句真真是把人贬低到了尘埃里。从小受到最优良的教育,在权势和富贵的熏陶下长大,这些话史白蕊如何听不懂? 心声不会骗人,所以方众妙图谋的还真不是史正卿,而是整个史家。 好好好,她好大的狗胆! 其余夫人全都愣在当场。她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一个困于后宅的妇人,为何会产生这般狂妄的野心。 不对!是她们着相了!方众妙本就不是困于后宅的妇人。她是神通广大的仙医、仙长。她的心胸、格局、眼界,自然与普通女子不一样。 文氏深吸一口气,只觉荡气回肠。若她有方众妙这样的能力,她也会渴望走到最高处。 其余夫人竟都产生了高攀不上的惶恐之感。她们的家世比不得史白蕊,难怪不被方夫人看在眼里。 然而,即便是地位超凡的史白蕊,也不过是方夫人相中的工具罢了。 气氛凝滞,却又带着一触即燃的焦灼。 史白蕊再也不能忍受心声一句接一句的羞辱和谋算,狠狠折断手中的三支香,往方众妙脸上砸去。 方众妙偏头躲过,一把揪住史白蕊的衣领,将她拉到近前,与自己脸贴脸,鼻尖对鼻尖。 史白蕊,你以为自己活在哪里? 史白蕊尖着嗓子喊道:你放开我! 她的婢女们冲上前想帮忙,却被宁远侯府的一群仆役阻拦在灵堂外。 方众妙勾了勾唇,语气冰冷:你还不明白吗?你活在一个噩梦里。若不是我大发善心,想要唤醒你,你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史白蕊用锋利的指甲去抠方众妙的手背。 方众妙却猛地将她推开。 史白蕊跌坐在地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方众妙居高临下地睨她,心声幽幽:【夫不是夫,子不是子,姐不是姐,忠仆不是忠仆。史白蕊,你继续在噩梦里沉沦吧。】 【愚钝的东西,不堪与之谋!】 思及此,方众妙取出洁白的绣帕缓缓擦拭自己的手,对站在不远处的余德洪说道:族长,家中灾祸频发,我心力耗尽,颇感不适。灵堂暂且交由您守着,我回后院喝一碗药,小憩片刻,否则身体受不住。 余德洪连连应诺:好好好,你快回去歇着吧。 虽然他不赞同少夫人处置史白蕊的冷酷方式,但他很感激少夫人待余氏宗族的真心厚意。把余氏宗族培养成另一个史家,这事他做梦都不敢想! 史白蕊连忙爬起来,冲上去想要揪住方众妙。 方众妙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龙图伸出一臂,拦住了史白蕊的去路,眸子里血光乍泄。 第97章 史白蕊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想到方众妙身边有暗卫守护。她能感受到龙图散发的骇人杀气,只好停在原地喘着粗气。 快要跨出灵堂的时候,方众妙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史白蕊,感觉活不下去的时候,你可以来求我。 心声狂傲:【听仔细了,是来求我,不是来找我!】 声音未散,人已远去。 史白蕊死死盯着方众妙的背影,面容扭曲,仪态尽失。今日这一出,对她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想借史家的能量把余氏宗族培养成另一个百年世家?好,那我就灭了你全族! 史白蕊转身便走,眼里是不加隐藏的阴毒狠辣。 文氏担心她做出不理智的事,连忙追上去。 其余夫人则是对史白蕊充满怜悯。不信邪是吧?等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你就信了。 乔氏和曹氏气得脸都红了。这个史白蕊真是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厌!现在方夫人以身体抱恙的借口先行离开,她们所求之事也就没了着落。 怎么办? 明天早些过来吧。乔氏站起身,无奈叹息。 曹氏招招手,把四处玩耍的儿子唤回来。 谢沐阳第一次拥有小伙伴,玩得十分开心,大眼睛里全是闪亮的光芒。看见他摇头晃脑、活蹦乱跳地跑过来,曹氏鼻子一酸,差点当众落泪。 她按捺不住,咬牙切齿地说道:今天我本可以与方夫人单独聊一聊沐阳的病情,都怪那该死的史白蕊坏我好事! 乔氏摇摇头,低声叹息。 二人对视一眼,都做好了明天一大早就来登门的打算。 其余夫人想着史白蕊命不久矣的事,心中不知是怜悯多一些还是期待多一些。 文氏追着史白蕊跑出宁远侯府的大门,却见史正卿站在马车旁,满脸不虞。 大姐,你没在方众妙跟前乱说话吧?我告诉过你们多少次?方众妙对我没那个想法,你们不要自作多情!你们去闹她,丢的是我的脸! 史正卿很少脸红。然而,瞥见文氏朝自己投过来的,明显带着估量和鄙夷的目光,他很快就意识到,此人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方众妙刚才说什么了?说那个赌约?说自己给她当挡箭牌?说她眼高于顶,看不上史正卿这个凡夫俗子? 一瞬间,史正卿想了很多,于是面皮开始烧红。 他叹出一口气,无奈道:先上车吧,别站在这里丢人。 史白蕊颜面尽失,飞快爬上马车,文氏跟着钻进去,纪念晴追出来,也爬了上去。 大弟,帮我灭了方众妙和余氏全族! 史白蕊刚坐定就语气阴狠地说出这句话。 第110章 史正卿的分析 史正卿抬起手,打断了史白蕊泄恨的话。 先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史白蕊想要张口讲述,却再次被史正卿抬手打断。 史正卿看向文氏,温和有礼地说道:左相夫人,您旁观者清,还是由您来说吧。 文氏看向纪念晴,吩咐道,你去后面那辆马车。 纪念晴很是疑惑,却不敢忤逆母亲,只好去坐后面的马车。 文氏没了顾忌,这才从头开始说起:方夫人是个相面的高手,昨日,她从你的面相上看出白蕊会死于非命,而且就在这三天之内,所以才把请帖送去史家。今日我们受邀来参加葬礼,敬香的时候她看我们面相 大约一刻钟后,文氏端起茶杯润润喉,叹息道,这就是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你们千万不要不信邪,方夫人是个有真本事的。 史白蕊听得呆愣。 方众妙的相术竟然这般神异?她不由紧张起来,连忙看向大弟。 史正卿却摇摇头,颇为嘲弄地朗笑出声。 唉,你们这些后宅妇人真是好骗。 他端起杯子缓缓啜饮,笑容越发讥讽。 方众妙或许有几分医术,但她所谓的相面之术定然是假的。她爹方辰子装神弄鬼那一套真是被她运用得炉火纯青。你们怕是不知道,她与齐修过从甚密,关系匪浅。 齐修的耳目遍及朝堂内外,飞羽卫的情报网深入每一个官员的后宅。乔氏被人谋害,曹氏的儿子生来有疾,这些秘密在齐修的眼里都不是秘密。 齐修再把这些情报递给方众妙,于是就成了方众妙算命神准,法力通天的铁证。若我料想得不错,她定会频频用怜悯的目光看你们,让你们心里发慌,产生疑惑,进而主动询问。 如此一来,她就会把齐修提供的情报当做她所谓的批命,告知你们,然后打着帮你们消灾解难的旗号,拉拢你们。 此等手段实在是拙劣,却能让你们这些妇人深信不疑,说来也是可笑。 文氏皱起眉头思索,依旧不太相信史正卿的判断。 她摇头道,你说错了。方众妙并没有频频看我们,故意引我们注意。实际上,她只是轻飘飘地扫我们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命数,旋即就抛之脑后,不再理会。她真的很有仙人的风姿。 史正卿见文氏冥顽不灵,心中有些气恼。 他放下茶杯,冷冷说道,左相夫人,她总得摆出一副仙人的姿态才好让你们信服。为你们批命的事,她必然会提起,只可惜我长姐来得不巧,打断了她的谋算。 史正卿盯着文氏,语气加重,左相夫人,薛良朋与纪小姐的婚事是左相亲自来到史家,托我与长姐做的媒。 左相定然仔细调查过薛良朋的为人,我与长姐为了不负所托,也深入了解过此人。薛良朋的品行是好是坏,大家有目共睹。你为何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左相和我姐弟二人的眼光? 文氏还是不太相信,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方众妙的批命当场就应验了,黄氏她们几个 此话被史正卿不耐烦地打断。 他冷笑道,齐修昨晚抓了许多蛮夷细作,今天在朝堂上定是要奏报此事。哪位官员受此牵连,即将下狱,没人比他更清楚。昨天晚上,他与方众妙恐怕就已经排演好了今日这出戏。 文氏哑然片刻,又道,可齐修怎么知道黄氏的夫君会撞死在金銮殿上? 史正卿哈哈一笑,更为轻蔑地说道:齐修只要当晚找到黄氏的丈夫说明利害关系,让他以死将家人摘出去,此人定然会照办。为了糊弄你们这些妇人,齐修和方众妙没少在背后下功夫。 文氏还是摇头:可方众妙并未当众说出黄氏的夫君撞死在金銮殿上的事。她若说出来,才能证明她非常厉害,不是吗? 史正卿:你却是不知,这是神棍惯用的伎俩,把话全都说透,那就没意思了。说一半藏一半,让你们自己去猜,反倒会觉得她越发神通广大。 文氏低下头沉思。 是了,正是因为方众妙点出七个人,却没说透整件事,她们才会被狠狠震慑。史正卿的论调十分有理。 若能用神鬼之说拉拢自己这些人,方众妙就可以通过她们搜集更多情报,也可以通过她们的枕头风去影响更多官员,进而控制整个朝堂的局势。 方众妙好大的图谋!文氏倒吸一口气。 史正卿仔细看她面色,颇觉满意地问道,现在你想明白了吗? 文氏愣愣点头。 史正卿冷笑一声,又道,还有更阴毒的一面我没与你说。若是你们不被方众妙的妖言蛊惑,她有的是办法让她的批命应验。她手里有暗卫,齐修掌控着飞羽卫,让几个内宅妇人或孩童死于非命,对他们而言不是难事。 文氏猛地抬头,惊骇万分地问道:你,你是说,方众妙很有可能会杀死乔氏和谢小公子? 史正卿颔首道,他们所图甚大,自然会不择手段。左相夫人,你若是信了她的鬼话,推掉纪小姐与薛良朋的亲事,你后续会如何做? 文氏思忖一番,面色微微一变。 我若真的信了方众妙,推掉了念晴与薛良朋的婚事,我会让方众妙帮我物色一个样样都好的佳婿。 史正卿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一来,齐修就可以把自己的人送入你们丞相府当女婿。你们为了女儿,自然而然会被齐修辖制。 文氏往后一靠,只觉心惊肉跳。 好深的算计啊!她差点亲手害了女儿! 可是文氏眸光闪了闪,急切地问:可是方众妙说白蕊不出三日就会死。难道她敢对白蕊下手? 史正卿面色骤然转冷,杀气腾腾地说道:为了让史家相信她所谓的神通广大,除掉长姐是必须的。 第98章 史白蕊狠狠拍桌,怒气滔天地说道:她只管放马过来!我等着她! 史正卿安抚性地看了长姐一眼,说道:我会在你身边秘密增派人手,回去之后你谁也不要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方众妙若是对你动手,我定要抓她一个现行,拿到她与齐修合谋杀害史家人的罪证,进而铲除这群牛鬼蛇神。 史正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语气疏狂:大周是赵家的,这长江以南却姓史。方众妙和齐修若看不清这一点,活也是白活。 史白蕊逼视着弟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这些狗东西全都去死! 史正卿朗朗一笑,语气温柔:长姐莫心急,我们史家不是齐修和方众妙那样的妖魔,我们素来行端坐正,灭人全族是要讲证据的。 史白蕊定了定神,平静道,那我就再等三日,看那贱妇的批命如何应验。 商定之后,马车已缓缓停靠在参知政事府,也就是史白蕊的夫家。 史正卿先行下车,伸手搀扶长姐。 史白蕊刚落地,还没站稳,不远处的巷子里就蹿出几十条野狗,对着她扑咬。野狗绿油油的眼睛散发着凶光,血盆大口腥气冲天,锋利的牙齿挂着烂肉。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群野狗是从乱葬岗跑来的,平日以人肉为食,狂性大发之下能把人活活撕成碎片。即便侥幸逃脱,被咬烂的伤口也会感染邪毒,致人发狂而死。 史白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失声惊叫。 好在史正卿今日带来许多侍卫,拿刀胡乱砍死几条,其余野狗就都夹着尾巴逃了。 文氏坐在马车里目睹了这一切,吓得脸色惨白,方众妙的批命再次回荡在她脑海。 不出三日会死!这就开始了吗?这群野狗难道也是方众妙派来的? 文氏眸光闪烁,心智动摇,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相信谁。 史正卿扶起惊魂未定的长姐,冷笑道,齐修为了灭掉李妃的母家,就曾用野狗袭击过他那徒弟,从而引出后面的惨剧。 他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可我史正卿是谁?我岂能看不穿他的手段?这一招不怕重复,胜在好用。今日之仇我记下了,来日定要那二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史家的威严不容挑衅! 史白蕊眼里仿佛淬了毒,紧紧抓住史正卿的手说道:大弟,我愿以身做饵,引方众妙和齐修动手。你一定要抓住他们的罪证! 史正卿轻拍长姐手背,笑着安抚几句。 文氏把头缩回马车,心神恍惚地忖道:难道我们这些人真的掉入了方众妙精心设计的陷阱? 第111章 史白蕊的批命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回到紫竹轩,看见姜雨柔坐在凉亭内,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远方,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她信步走去,笑着问道:你好似不太开心? 姜雨柔眨了眨空茫的眼睛,如实说道:我只是在想象前头的热闹。我一个人挺孤单的。 方众妙在石凳上落座,素色衣袍被风吹拂,缥缈若仙。她也看向远方,悠悠说道:你也可以去前头凑凑热闹。 姜雨柔惶恐地说道:我的身份见不得人,岂能给您丢脸?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就好了。 方众妙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哪怕你是一个乞丐,跟了我,别人也会高看你一眼。 姜雨柔呆呆地张大嘴巴,被这番狂言震撼到失语。 方众妙眸光流转,神色柔和地说道:况且,当乞丐并不丢人,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乱世之下人人蝇营狗苟,谁也不用看不起谁。 姜雨柔把脑袋凑过去,看着方众妙如仙如佛的脸,好奇地问:少夫人,难道您也会蝇营狗苟吗? 方众妙想起自己今天忙着给人批命的事,不由畅然而笑。 她用轻纱广袖拂了拂光滑的桌面,痛快承认:对,我也是蝇营狗苟之辈,大家都一样,哈哈哈。 姜雨柔看着她洒脱不羁的笑颜,虽然无法想象少夫人为了生活算计来算计去的模样,却还是被逗笑了。 空气中全都是欢快的氛围。 方众妙瞥她一眼,打趣道,待会儿见了余双霜,你会更开心。 姜雨柔抱住方众妙的胳膊,娇笑着问:哦?为什么? 话音刚落,余双霜就从院门处飞奔而来,满头的金簪、银簪,满身的玉佩、珠串,活似一棵移动的摇钱树。 姜雨柔愣了一愣,然后才不敢置信地问:你身上这些宝贝是从哪儿来的? 余双霜原地转了一个圈,说道:是参加葬礼的夫人们送的。 姜雨柔终于明白少夫人为何会说不怕丢脸的话。霜儿只是一个私生女,不也照样被那些夫人们高看一眼吗?少夫人背后可是站着九千岁呢! 姜雨柔开心地跑过去。余双霜伸展双臂,等待着娘亲来抱。未料姜雨柔蹲下身,一把薅走她手上的金镯子、玉手串。 这些宝贝娘帮你收着,等你嫁人的时候再给你添进嫁妆里。 余双霜:既是收着给我当嫁妆的,你往自己手上套做什么? 因为娘是骗你的,娘要自己戴!姜雨柔转身便跑,余双霜拔腿去追,娘俩眨眼就消失不见。 方众妙坐在原地笑着摇头。 龙图和黛石走进凉亭,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 方众妙摆摆手:你们坐。 二人落座。 龙图假装好奇地问:主上,您让二房送请帖给史家,为的就是见一见这个史白蕊吧?她的命数是否很奇特? 黛石靠过去,眨着大眼睛等待答案。 方众妙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黛石,语气颇为玩味地说道:史白蕊的批命写在这封信里,黛石,你跑一趟史家,把信送给史正卿。 黛石接过信封捏了捏,发现里面还藏着一个小瓶子。 她更加好奇,却又不敢多问,半空中也没有心声飘来。 方众妙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道:路上你可以打开看一看。 黛石眼睛一亮,立刻带着信跑出紫竹轩。 龙图追上去,乐呵呵地说道:主上,我把小丫头送出府门,免得她找不着路。 心声轻笑着响起:【想看信就直说。】 龙图一个闪身消失在原地。 一老一少出了侯府,来到一处暗巷,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条和一个小小的药瓶。 龙图拿起药瓶观察,然后拔掉瓶塞嗅闻,说道:是一颗药,香得很。 黛石展开纸条,缓缓念诵:本是鸾凤身,奈何落桑槐,拔掉霓虹羽,裹上污浊泥。由人捏来由人摔,金玉皮肉富贵骨,化于脓毒一抔土。 黛石看向龙图,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龙图仔细想了想,说道:桑槐是阴气最重的几种树木之一,民间称为鬼树。你想啊,这凤凰本是要落在梧桐上的,现在却落在鬼树上,这不就是所嫁非人吗?最后一句更好懂,那个史白蕊肯定会被她丈夫毒死。这颗药应该是解药。 黛石皱眉说道:她对我家小姐不敬,毒死就毒死呗,管她做什么!这信我不送了! 黛石夺过药瓶准备扔掉。 龙图抢回去,劝说道:主上图谋的是整个史家,这史白蕊不过是她下脚的梯子而已。你别坏了主上的事。 黛石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那走吧。 ----------- 两刻钟后,史正卿一手捏着纸条,一手握着药瓶,坐在书房里极为森冷地笑了。 方众妙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我不去找你,你竟直接把所谓的批命送到我府上来。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从而对你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告诉你,你是在找死! 史正卿沉声唤道,找一个府医过来。 门外的侍卫领命而去,片刻后,一名府医弯腰弓身,垂头而入。 史正卿把药瓶递过去,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药? 想来,这定然是替长姐解毒的药。方众妙一边出手杀人,一边又献药救人。她以为除了她自己是个聪明人,其余人都是傻子吗?殊不知,自作聪明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府医把碧绿的药丸倒在掌心反复嗅闻,又用金针挑了一些粉末放在舌尖品尝,终是满脸疑难地说道:大公子,在下医术不精,竟是品不出这药的成分和效用。但在下可以肯定,这药定然无毒。 史正卿惊讶地挑眉。家中这位府医可是从太医院退下来的院首,论医术堪称当世顶尖。他怎会验不出? 第99章 转念想到方众妙破解复生丸配方的事,史正卿才不得不承认,方众妙的医术的确高绝。 史正卿伸手道,把药给我,你退下吧。 府医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颗药丸,躬身告退。 史正卿快速写了一封信,连同方众妙的批命和解药,一并让侍卫送去史白蕊府上。 拿到信的史白蕊忍不住冷笑起来。方众妙竟然准备给她下毒?好好好,来日她定要亲手灌方众妙一杯鸩酒! 本是鸾凤身,奈何落桑槐由人捏来由人摔,金玉皮肉富贵骨,化于脓毒一抔土。 史白蕊展开纸条一字一句缓慢念诵,不知为何,心里竟升腾起一股凉意。 母亲,父亲托人从北地带回来十斤碧粳米,今晚我叫厨子给您熬粥喝好不好?门外传来一道清朗悦耳的少年音。 史白蕊把信随意摆在一旁,顺手把那个小小的药瓶收入袖袋。 少年推门而入,正是史白蕊的庶姐留下的独子江烨,从小养在史白蕊身边,与史白蕊亲如母子。 北地在蛮夷的控制之下,而这碧粳米属于蛮王的贡品,一年才产几百斤,你爹哪儿来的渠道和银钱买上十斤?史白蕊满脸都是嗔怪,心中却暗暗得意。 谁说夫君对她不好?只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夫君付出大价钱,冒着大风险,带回来这么一小袋比黄金还贵的米。放眼整个大周,哪个妇人有她这般的福气? 史白蕊摇摇头,仿佛很无奈:前些日子我不过随意念叨几句,没成想你爹竟然记在了心上。 江烨坐在史白蕊对面,大大咧咧地说道:他哪儿记得住,还是我提醒他的呢! 史白蕊越发高兴,摸摸江烨的脑袋,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方众妙,你若是能亲眼看一看,你就会知道,与我的幸福相比,你才是活在噩梦里。 与此同时,文氏越想越觉得不安,转头便去了乔氏和曹氏府上。 她要把史正卿的分析告知二人。二人很可能会被方众妙暗害,她可不能见死不救。 第112章 命数应验 文氏先去了乔氏府中,把史正卿的分析一五一十说了。 乔氏心中惊骇,面色不由变得惨白。 然而只是转念一想,她就语气平静地说道:文姐姐,我若信她,她就会出手救我。我不信她,她才会害我。所以你说我要怎么选择呢? 为了活着,受一些屈辱又如何? 文氏愣了一愣,叹息道,你只能信她。 乔氏喝了一口温水压压惊,不无侥幸地说道:文姐姐,史大公子的推论不一定是对的。万一方众妙是个有真本事的呢?万一她根本不曾骗我们呢?史大公子说方众妙会故意提起为我们算命的事,可你看她在葬礼上的表现,她有那个意思吗? 文氏还真的没看出来。 她摇了摇头,表情有些茫然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乔氏豁达一笑,摆手道,史白蕊不是说要搜集方众妙害她的证据吗?那咱们就看后续结果就是了。史家和方众妙,你觉得谁会赢? 文氏不假思索:当然是号称史半朝的史家。 一个孤苦伶仃的妇人与一个百年世家相斗,其结局只能是妇人死无葬身之地。 乔氏却冷哼一声,呢喃道:我只相信自己的直觉。我认为方众妙会赢。 文氏愕然不已,离开枢密使府还在想着这场争斗的结果。 到得御史大夫府,文氏被一名丫鬟引到后院。院门内传来激烈的争吵。 曹氏的声音充满愤怒不甘。 我儿是嫡子嫡孙,凭什么我儿的书房要让给一个庶子?书房里的珍本、孤本都是我托娘家人送来的,你们为何连那许多书册也要抢走?你们的吃相未免太难看! 你闹什么?生了那么个玩意儿,你还有脸闹?我若是你,我就抱着这个晦气东西一块儿投河自尽! 这声音苍老尖锐,言辞相当不客气,应该是曹氏的婆婆吧? 文氏暗暗猜测,脸上不由浮现尴尬的表情,人也站在原地不动了。 丫鬟红着脸急忙走进去禀告。 争吵声还在继续,曹氏哭得凶狠。 好哇,我就知道你们一家都想逼死我和沐阳!去年冬,只因沐阳不小心摔了一个碗,你就罚他跪在雪地里一个时辰,他高热晕厥,你还不许我传府医。你是不是早在那个时候就存了害死沐阳的心? 你那几个庶孙联手砸了你祖上传下来的珊瑚摆件,我也没见你责备他们一句。我的沐阳不如一个破碗,他们却价值万金?你怎能单单对我的沐阳这般狠毒? 都说虎毒不食子,你们谢家人比老虎还毒! 苍老的声音阴恻恻地说道:虎毒的确不食子。可问题是,你生的是儿子吗? 曹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都说极致的哀伤是哭不出来的,文氏听到这里,心也跟着绞痛不已。她悄悄前行,绕到院门口,却见曹氏与她那婆母站在屋檐下争吵。 小小的谢沐阳孤孤单单地坐在不远处的秋千上,耳朵里塞着两团厚厚的棉花。他什么都听不到,然而,看见母亲哭泣,他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 他们母子二人在这个家里是理当被抹除的污秽。没人希望他们活着。他们如此无助。 在这一瞬间,文氏多么希望方众妙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会用普度众生的法力将这对苦命的母子拯救。 而他们这些凡人能够做的仅仅只是打断这场争吵。 咳咳!文氏重重咳嗽两声。 丫鬟也走到近前,为难地指了指院门的方向。 曹氏的婆母脸颊一红,随意寒暄几句就托辞离开。临走时她还恶狠狠地瞪了曹氏一眼,警告对方莫要对外人胡说八道。 曹氏朝儿子招招手。 谢沐阳撒丫子跑过来,万分依恋地投入母亲怀抱。 曹氏抱紧儿子,强笑着问道:文姐姐,你来做什么? 文氏:不要拆他耳朵里的棉花。 曹氏面容微僵,很快就意识到文氏恐怕不会说什么好话。密聊结束之后,她长舒一口气,笑容变得真切许多。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只要方夫人的医术是真的,能治好沐阳的病,她想做什么我完全不在意。哪怕她让我把一封通敌叛国的信塞进我夫君的书房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话落,曹氏自知失言,连忙讪笑,瞧我这张嘴胡说什么呢。文姐姐你莫见怪。 文氏非常理解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安慰道:方众妙算命的本事或许是假的,但医术肯定是真的,你可以找她问一问。我府中还有事,这便走了。 曹氏牵着儿子的手把文氏送到二门外。 文氏路过参知政事府,忍不住叫停马车,掀开竹帘看了看。 也不知道史白蕊这会儿如何了。 史白蕊正在喝粥,左右两旁分别坐着丈夫江舒城和儿子江烨。 她的大丫鬟蕙兰端着几个凉拌菜走进来,不满地嘟囔道:小姐,李大厨今儿个有些古怪。我给您送来的每一盘菜,他都要用银针试毒。以前也没见他这样过。 史白蕊冷哼一声,旋即又眉开眼笑地说道:这都是我大弟吩咐的,你不用管。过了这三天,李大厨就不会再试毒了。 江舒城眉梢微挑,颇感兴趣地问道:哦?大弟为何会这样吩咐?莫非有人要毒害于你? 江烨放下碗筷,露出担忧的神色。 史白蕊却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与你们说一件事,你们当个乐子听听也就罢了。今儿个我去宁远侯府 一碗粥喝完,故事也讲完了。 方众妙送来的批命羞辱意味太强,史白蕊不想在夫君面前丢脸,也就隐去不提。 她冷笑道:我巴不得方众妙快点对我出手,我好千万倍地还回去。谋害史家人,她是活腻了! 江舒城和江烨对视一眼,心中疯狂转动着某个念头。 当晚子时,史白蕊的房里依旧亮着烛火。两个大丫鬟站在床边守夜,史白蕊坐在床上苦等。 都这个点了,方众妙怎么还不下手?不是说要投毒吗?她打着哈欠说道。 蕙兰走上前拉开薄被,劝说道,夫人您先睡吧,我们守在床边,今晚不会出事的。只要您不乱吃东西,方众妙哪有可能给您下毒? 史白蕊有些撑不住,钻进被子里懒懒地睡去。忽然,她柔软的脚底踩到一个冷冰冰滑溜溜的东西。 那东西胡乱窜了几下,竟从被子的缝隙里钻出一颗黑漆漆的尖脑袋,粗长的身体布满一圈一圈的白色环纹。 第100章 史白蕊猝不及防之下与一双竖瞳对上,身体瞬间僵硬。 两个大丫鬟尖叫着跑出去:是蛇!夫人房里有一条蛇!快来人呀! 银环蛇猛扑到史白蕊脸上,对着她的面颊和脖颈狠狠咬了两口。疼痛很轻微,但头晕的感觉飞快来袭,随后是呼吸的麻痹和铺天盖地的绝望。 银环蛇是大周境内毒性最烈的蛇,被它咬到的人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死亡,而史白蕊被咬到了脖颈,毒性的扩散速度只会更快。 视野变得模糊,天与地仿佛都在旋转,史白蕊捂着脖子倒了下去,眼里全都是恨意和不甘。 是她小瞧了方众妙的手段!放银环蛇咬她,这是根本没想让她活到第二日! 不不不,方众妙不可能真的杀我!她不敢!我死了,她也就把史家得罪死了!她绝对不敢的! 史白蕊似乎想到什么,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从袖袋里取出那丸药,急急忙忙吞咽下去。药瓶被她随意扔在地上,缓缓滚入床底。 她不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用的,但她快要死了,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活下去的办法。 然而,毒性并未解除,史白蕊再次倒下。 门吱嘎被推开,轻重不一的几个脚步声缓缓来到床前。 府医,看看她还能活多久。 这是夫君的声音。自己性命垂危,他为何一点儿也不着急?史白蕊虽然昏迷着,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外界的一切。 有人摸上了她的手腕。 启禀大人,她还能活两刻钟。这是府医,语气也很平静。 江舒城:那就等两刻钟再去史家报信。 府医:要不要开几服汤剂做做样子? 江烨的声音插入进来:那是自然。除了开药,你再往她身上插几十根银针,叫史家人好好看看咱们江家是如何尽心尽力救治史白蕊的。史白蕊死了,他们也怨不到我们头上。 府医低声应诺,取出银针扎进穴道。 轻微的酸胀感远不及心脏撕裂的剧痛。在这一刻,史白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然而,她的苦难还未结束,她亲耳听见江烨用不快的语气说道:本来可以让野狗把她撕咬成碎片,没想到史正卿来得那么不凑巧,还带了许多侍卫。现在这种死法真是便宜她了,睡着睡着呼吸就停了,多体面。 江舒城语气温和地劝说道,她好歹把你养大,你给她一份体面又何妨?你母亲临死前交代你要忍耐,这些年你一直做得很好。 江烨笑起来,语气很是欢快,爹,今后我不用再忍了吧?她真的很烦人。 江舒城也笑了:不用了。有那方众妙替我们父子俩背黑锅,史家只会加倍对我们好。 听到这里,史白蕊如坠冰窟。 方众妙的话像一道惊雷回荡在她的脑海【夫不是夫,子不是子,姐不是姐,忠仆不是忠仆。史白蕊,你继续在噩梦里沉沦吧。】 哈哈哈,说对了,全都说对了!她身边的人全都非人,而她已在噩梦中沉沦! 第113章 江家父子的谋算 江舒城撩开衣袍坐到床边,轻轻握住史白蕊的手。 他的手很宽大,很温暖,史白蕊却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 你们到底骗了我多少?你们这些年一直把我当个傻子玩弄吗? 史白蕊在这副将死的躯壳里嚎啕大哭,又吼又叫。可现实中,她面色青黑,唇色发紫地躺在床上,气息已越来越微弱。 江舒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探了探史白蕊的鼻息,然后说道:她快不行了。 话落,他发出一声长叹,不因怜悯,不因哀伤,只因内心的满足需要释放。 史白蕊与他生活了许多年,如何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情绪变化?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却怀着愉悦的心情等待着。他是有多么期盼这一天? 史白蕊的心脏里仿佛也有一条毒蛇在不断地撕咬,不断地窜动,引发无穷无尽的痛苦。 吱嘎一声响,一个轻柔的脚步声缓缓走进来。 老爷,汤药熬好了,是您来喂,还是我来喂? 那是蕙兰的声音!蕙兰救救我!放毒蛇咬我的人就是江舒城和江烨啊!你快去史家告诉我爹娘和两个弟弟! 史白蕊在身体里大喊大叫,可惜无人能够听见。 江舒城亲昵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是做做样子,喂不喂没所谓,你这么急着赶过来做什么?手指烫红了没有?让我看看。 蕙兰娇羞地喊了一声老爷。 江烨不自在地咳了咳。 屋内陷入片刻的寂静。 史白蕊的心里却是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她若再听不出蕙兰和江舒城之间有奸情,她就是个纯纯的傻子! 方众妙的批命一遍一遍在她的脑海中回荡。这些年,她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呀?她被心如蛇蝎的丫鬟围绕,她与人皮鬼面的丈夫同枕,她养大了狼子野心的继子。 她活在十八层地狱里,身边全都是妖魔鬼怪,却觉得自己很幸福。 哈哈哈史白蕊笑出了声。难怪方众妙看不上她,骂她愚钝不堪。她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哈哈哈史白蕊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渐渐的竟有些入了魔障。 她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这帮人费心费力地算计了十几年。江舒城说姐姐临死的时候吩咐江烨要忍耐,所以姐姐也参与了这个阴谋吗? 告诉我,告诉我!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史白蕊在心里疯狂喊叫。 就在这时,有人非常粗鲁地掰开她的嘴,江舒城的声音传来:蕙兰,你直接往里灌药,泼出来也无所谓。史正卿看见被药水打湿的衣服和枕头,只会觉得欣慰。因为我们在全力救治史白蕊。他和史白蕊一样,都是好糊弄的。 蕙兰轻轻答应一声,直接把汤药灌入史白蕊的喉咙里。 好烫!我的舌头! 史白蕊在将死的躯壳里痛呼,烫伤令她疼痛难忍。但谁会在乎呢? 江烨拖动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好似也坐到了床边。 史白蕊可以想象父子俩分别守着床头和床尾,担忧不已地看着自己的模样。说不定他们还会把眼睛搓得红彤彤的,装作刚刚痛哭过一场的情态。 等到爹娘和两个弟弟赶到江家,必然会被他们父子俩的情深义重蒙骗。所有人都会说,能够嫁给江舒城这样绝顶的好儿郎,能够养出江烨这般孝顺的儿子,史白蕊就是死也值了。 哈哈哈史白蕊又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真滑稽!真荒唐!哈哈哈! 疯了,史白蕊彻彻底底疯了。 然而,外界的刺激远远还未结束。 江舒城用帕子随意擦了擦史白蕊被烫红的嘴唇,不无可惜地说道:我原本想把毒下在碧粳米熬成的粥里,让她痛痛快快喝下去,没想到现在全浪费了。为了把米从北地带过来,我损失了不少人手。 江烨讥讽地笑了笑,鄙夷地说道:碧粳米那么金贵的东西,她配吃吗?要不是她,我娘不会死!这个荡妇为了嫁给你,害死了我娘!她只配被野狗分食! 史白蕊如遭雷击。 这话怎么说的?自己何曾为了嫁给江舒城害死庶姐?若不是自己失贞在先,后来又没了生育能力,断然不可能嫁给一个五品小官! 这话到底是谁告诉江烨的? 史白蕊的疑惑在下一刻得到了解答。 江烨带着浓重恨意的声音响起,我娘临死的时候让我不要恨史白蕊,可我怎能不恨?就因为她是嫡出,我娘是庶出,她看上了爹爹你,我娘就必须以死给她让位吗?我娘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小妹妹!史白蕊欠我两条命!她死了也还不清! 史白蕊心中响起一道惊雷,癫狂的情绪慢慢恢复冷静。 她明白了这个谎言是庶姐亲口说的,江舒城也没少添油加醋。他们夫妻二人在她还没嫁过来的时候就对江烨撒下了这个弥天大谎! 他们怕什么?怕自己养大江烨,令江烨真心把她当娘亲?可是养恩大于生恩,这不是应该的吗? 所以这么些年,江烨表面孝顺自己,体贴自己,实则偷偷恨着自己!他甚至无数次地幻想过亲手杀了自己?! 史白蕊怔愣了好一会儿竟又在心里狂笑起来。 哈哈哈方众妙,你真应该亲眼来看一看,我的生活比你的批命更好笑! 忆起痛苦往事,江舒城长叹一声,默默无言。 蕙兰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老爷,少爷,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江舒城:你说。 蕙兰咽了咽口水,说道,那个方众妙算命很准,她会不会算出来夫人的死是我们做的? 第101章 江烨不屑的声音响起,她哪里会算命。史白蕊不是说了嘛,她是拿到了齐修提供的情报。 江舒城果断否定:她是真的会算命。我们谋害史白蕊的计划,早在你娘弥留病榻的时候就已经商定了。那时的齐修无权无势,他上哪儿打探情报? 况且这些年我们伪装得很好,我们从未在史白蕊面前泄露过一星半点。史白蕊和史家身在局中都不曾察觉,齐修又如何知道?我自问伪装得天衣无缝。 史白蕊仿佛溺死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心绪激荡起来。 是的是的!方众妙不是骗子!她看穿了我的命运!她会来救我的!她不是想要史家吗?她一定会来的! 史白蕊双手合十,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方众妙的名字。 江烨紧张不安地说道:爹,你的意思是那个方众妙真的会算命? 江舒城冷冷一笑,说道:方众妙再厉害又如何?史白蕊一死,史家必然会倾尽全力除掉她与齐修。任他们百般辩解也无用。史家人相信的事实才是事实,别人说出来的事实,在他们看来是胡言乱语。 江舒城停顿片刻,轻蔑地笑起来。 若非史家傲慢至此,我们的计划也不会施行得这般顺利。好在你娘不是史家嫡出的种,她没继承嫡支的傲慢无脑,你才会这般聪明伶俐。 江烨自豪地说道:那当然,我娘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江舒城忽然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语气冷酷地遣走蕙兰,然后才幽幽说道:这些年,我没有一日不想你娘。 江烨带着怨气说道:那你还跟蕙兰眉来眼去? 江舒城佯装恼怒地说道:有你这么说爹的吗?若不是为了时刻掌控史白蕊,我也不会做出这般牺牲。 蕙兰我定是要除掉的。没人能取代你娘的位置。爹这一辈子只爱你娘,将来再也不会有续弦,我的儿子也只有你一个。 若非陛下透出口风,想踢掉左相,令我取而代之,又担忧我背靠史家,对皇权有碍,我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你娘的意思是,等史白蕊用史家的人脉替你物色一个世家贵女做妻子,助你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再将史白蕊除掉。 江舒城无奈摇头,叹息道,我对不住你娘。这辈子,我唯有这一次没听从她的安排。你还未曾议亲,没有母亲帮你物色妻子人选,终究是亏待了你。 江烨连忙安慰父亲:爹,你的仕途最重要,你不用顾忌我。我不亏,我能帮我娘报仇就很好了。 父子俩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温情一笑。 与此同时,史白蕊的眼角滑下两行热泪。 江烨惊呼道:爹,史白蕊哭了!她怎么还没死?她该不会全都听见了吧? 江舒城立刻起身高喊:府医,府医,快进来! 第114章 两个蠢弟弟 史白蕊不想哭,可她控制不住。 方众妙的批命真准啊! 本是鸾凤身,奈何落桑槐,拔掉霓虹羽,裹上污浊泥。由人捏来由人摔,金玉皮肉富贵骨,化于脓毒一抔土。 她是落在鬼树上的凤凰,掉光了满身彩羽,裹了一身污泥,甘愿当个偶人,被江家父子随意揉捏摔打,金尊玉贵养出的皮肉全都烂在蛇毒里。 方众妙,我好悔!时光若能倒流,我一定去后院与你好好聊一聊。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听!你来救救我好不好? 府医推门进来,疾步走到床边,静下心探了探脉。 咦?他皱着眉头发出惊疑之声。 史白蕊的胡思乱想停止了。 江舒城紧张地问:她怎么还没死?两刻钟早就过了。 府医跪在地上,满头大汗地说道:回大人,夫人的脉象虽然细弱,体内却有一股强劲的阳火牢牢护住了她的心脉。 银环蛇毒本可以麻痹她的呼吸,令她憋死,但她现在却处于龟息的状态,即使是很少的一缕气也能让她维系长久的生机。 江舒城和江烨异口同声地问:怎会如此? 府医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老天保佑? 江舒城和江烨仿佛被这句话吓到,疑神疑鬼地看看四周,又抬头看天。 房间里一片死寂。 史白蕊却在心里缓缓笑开了。 她知道真相。是方众妙送来的那颗碧绿药丸保住了她最后一缕生机。方众妙果然什么都知道。她是活神仙,不是神棍!大弟,你日后再污蔑方众妙,我要亲手打烂你的嘴! 方众妙,快来救我! 江舒城回过神来,语气阴狠地说道:老天保佑?若真有老天爷,我的丽娘就不会死!银环蛇毒毒不死她,你能毒死她吗?再给她灌一碗毒药,看她死不死! 府医呼吸粗重,半晌不应。 江烨担忧地问:这样做,史家人会不会看出来? 江舒城问那府医:有什么毒药喝下去症状与银环蛇毒一模一样? 府医结结巴巴开口:有,有的。 江舒城怒吼:还不快去配药? 府医跪在原地犹犹豫豫。 江舒城冷哼道,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你想下船可是死路一条。 府医连忙爬起来,飞奔而去。 史白蕊又开始掉泪。好狠毒啊!原来她每天晚上竟是抱着一条恶狼入睡。等她陷入深眠,这条恶狼会不会猛地睁开双眼,对着她脆弱的脖颈嗅来嗅去,心里想着从哪处下口才好咬断她的喉咙? 史白蕊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但她相信,这样的事,江舒城一定做过! 终于在此刻,史白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恐惧。 方众妙,快来救我!这世上只有你知道我正在遭遇什么! 方众妙这三个字被史白蕊反反复复呼唤,竟似带上了普渡的金光,给予她无限的希望。 门被推开,府医带来一碗热腾腾的毒药。 江舒城撬开史白蕊的嘴,江烨把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去。这一次他们可不敢把汤药洒出来,万一史家也带了府医过来,闻着药味儿就能戳破他们的谋算。 一碗药喂了很久。 史白蕊想用舌头把药水顶出去,却丝毫也动弹不得。 她跪在黑漆漆的识海里,双手合十虔诚祈祷:方众妙,若是这一次你能救下我,我愿成为你座下头一号信女。我把我两个弟弟都当作香油钱供奉给你。你能听见吗?你来救我一救吧。 药水入腹,引发灼烧般的疼痛,呼吸变得更加困难。 史白蕊的祈祷中断,灵魂仿佛在油锅中煎熬。 看见她更为青黑的面色,江舒城和江烨露出满意的笑容。 二人催促道:府医,再给她把脉,看她什么时候死。 府医摸着史白蕊的脉搏,额头的冷汗滴滴滑落。 大大大,大人,她心脉中的阳火变得更茁壮了!她体内的毒性好似能激发阳火的烈性,更为长久地维持她的生机。换言之,我们给她下毒是在给她续命。 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江舒城狠狠摔碎了药碗。 他气急败坏地问道: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们给她下毒,反而是在救她? 府医擦着汗水说道:可脉象是这样显示的。那阳火传递过来的跳动比之前更为强劲有力! 史白蕊呆了一呆,慌忙对着漆黑的识海磕头,感激涕零地说道:谢谢方大仙,谢谢方大仙,信女愿为大仙塑金身,立道场! 江烨担忧地问:史白蕊会不会醒? 府医的声音非常颤抖:怪就怪在这里呀!那阳火只会保夫人不死,却不会让夫人醒过来。体内的毒性不除,夫人这辈子兴许都要当个活死人。 在识海里磕头的史白蕊僵住了。她这才明白那颗药并非解药,只是保命的药。白日里,她得罪方众妙的事哪有那么容易翻篇? 想要醒过来,还得方众妙亲自出手才行!可是自己的身体落在江家父子手中,他们怎么可能送她去方众妙那里求解药? 史白蕊陷入了绝望之中。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小弟咋咋呼呼的声音响在门外:姐夫,姐姐的侍卫传信到史家,说你们半夜请了府医。可是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史白蕊心弦剧颤,这才想起大弟今日给自己增派了几个侍卫。那些人夜晚守在外院,可能瞒着江家父子四处走了走,看了看,这才发现府医来回在后院活动的异状。 史白蕊大喜过望,连忙在心里呐喊:归林,快送姐姐去方众妙那里!姐姐靠你了! 第102章 门被推开,一行人大步走进来。 史正卿惊怒的声音响起:方众妙得手了? 史白蕊: 史归林扑到床边,哽咽低喊:姐姐!你怎么了?你醒醒呀! 蕙兰适时跟进来,哭着说道:小姐被方众妙放进府中的银环蛇咬伤了! 江舒城父子俩悲痛难耐,几度哽咽。 史归林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这就去宁远侯府把方众妙抓过来!我先打断她的腿,看她敢不敢拒绝为姐姐解毒!姐姐若是死了,我活剐了她! 史白蕊:我谢谢你啊小弟!你连当香油钱的资格都没有!大弟,你说句话! 好在史正卿是个靠谱的。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府医,问道:我长姐情况如何? 府医下意识地看向江舒城,江舒城走上前,摸了摸史白蕊的鼻息,心里一松,面上却更加哀恸。 彦回,你姐姐她,你姐姐她 江舒城放声痛哭,撕心裂肺地说道:你姐姐她刚刚去了!我们没能救回她,我们该死!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银环蛇的毒性有多强,大周人人皆知。 从史家赶到江家需要两刻钟,毒蛇咬在脖颈这个致命的地方,毒性的扩散速度会快上许多,史白蕊能撑两刻钟已是极限。 史正卿立刻走上前试探长姐鼻息,面色不由一沉。 真的没有呼吸了! 然而事实上,正是因为毒性的积累和阳火的持续挥发才让史白蕊的呼吸进一步减弱,弱到无法探查的地步才能保住她最后一丝生机。 江烨挤上前,摸了摸史白蕊的鼻子,然后嚎啕大哭。 史归林并指碰触长姐的颈侧,没能探查到脉搏的跳动,身形一晃竟跌坐在椅子里。 姐姐真的死了! 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怀疑史归林的判断。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不就是死了吗? 江舒城失魂落魄地说道:蕙兰,去白石街买一口上好的棺材。 史白蕊狂怒:备你娘的棺材! 史正卿出言阻止,不用了。 史白蕊狂喜:大弟,还是你聪明!快去找方众妙救我啊大弟! 史正卿:史家有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 史白蕊狠狠啐了一口:呸!你也不配当香油钱! 第115章 猪婆蛇转世 方众妙蹲在花圃边,用一个小铲子刨土。 黛石和龙图提来一桶黑狗血,全都倒进土里,然后脸色古怪地站在一旁。 头顶悬挂着一轮冷月,惨白的光将一切照亮,忽有阴风刮过,发出幽怨的声响。 黛石和龙图齐齐一抖,顿觉浑身冰凉。 方众妙抬起头看向二人,笑着问道:是不是感觉到环境的变化了? 二人咧开嘴,似乎想回以一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院门处传来脚步声,二人悚然一惊,连忙看去,发现是款步而来的齐修,这才长舒一口气。 齐修穿着一身白袍,俊美的面容映照着月光,颇有几分清雅绝俗的风姿。然而谁能想到,他今日杀了太多人,手上沾染的血腥味已浓烈到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地步。 抱歉,白日忙着处理与蛮夷有勾连的叛臣,现在才抽出空来府中祭拜。 齐修缓缓走到方众妙身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你想种花?把铲子给我,我来帮你刨土。 方众妙抬起头,眉梢微挑地看他。 黛石和龙图退后一步,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干什么不好,偏要刨土。 好啊。方众妙轻轻一笑,把铲子递过去。 齐修蹲下身刨土,方众妙站起身,缓缓退后两步。 铲子一下两下地挖开土层,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埋在土里的几十颗人头。 人头面孔朝上,嘴巴大张,半腐烂的眼瞳沾染着泥土,却还能放射出怨毒的残光。他们像一丛蘑菇,死死盯着将他们刨开的齐修。 齐修动作停顿,然后猛地抬头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朗笑起来,颇为期待地询问:吓到没有? 齐修今日砍掉的人头得用车载斗量,他自然不会被这点小场面吓到。但他装作惊魂未定的模样,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才道:真是被吓了一跳。 方众妙站在月光下朗笑,周围是地狱一般的景象,而她却仙姿缥缈,宛若神佛。 齐修今日入眼的也都是地狱之景,一片腥浓血光。所以他不可遏制地陷落在此刻。身处黑暗的人会竭尽全力地去追逐光明,他也一样。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找回神智,用铲子刨开更多泥土,看见更多人头,好奇地问:你把他们埋在这里做什么?要不要我派人帮你带出去扔掉? 龙图和黛石撇嘴。还不是为了你! 方众妙解释道,我只是想摆一个小型的聚阴阵,看看能不能用这些人头种出一块养尸地。 齐修瞬间就明白过来:养尸地里可能会出现至阴之物?你在救渊儿? 心里涌出一股暖流,齐修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方众妙颔首:我试过了,但阴气不够。若想用养尸地培育出世间至阴之物,需要的人头数目大约是百万个。 齐修笑容凝滞。 龙图和黛石眼皮狂跳。 主上,您该不会真的为了救一个孩童,杀百万个活人吧?想想地面铺满人头的场景,真是恐怖得令人战栗。 方众妙挥手道,把人头埋了吧,日后种一棵柳树在上面,柳条折下来可以做成打鬼鞭,祛除阴气最是有效。 齐修缓慢地盖上土层,心里不断盘算着上哪里去弄百万个人头。然而,即便他权倾天下,佣兵数十万,一口气杀百万众,尽取其人头,依旧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除非仙神下凡,施展无垠法力,令天下人身处浩劫,横死一片。 那血池炼狱一般的惨状,齐修不敢去想。他扔掉铲子,走到水缸边,让黛石舀水帮自己洗手。 方众妙回到客厅,问道:齐夫人和齐渊还好吗? 齐修用帕子擦干双手,也走入客厅坐定。 他们很好。等葬礼结束,我把他们送来你这里。这块木头是不是千年雷击木? 齐修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漆黑的木头,巴掌大小。 方众妙接过木头看了看,闻了闻,颔首道,是的。你果然是天命所钟之人,想要的东西总能得到。 黛石主动递出自己的宝石匕首。方众妙接过匕首仔细雕刻平安符。 齐修看着她认真的侧颜,眸光微微闪烁一瞬,忽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那个史正卿,你觉得如何? 方众妙头也不抬地说道:不错。 心声却带着几分嫌弃:【读书读傻了。】 齐修低下头压了压唇角,然后又问:与我相比,如何? 方众妙:你们不能相比。 心声平静地飘过:【你已是一头蛟龙,可上天入地,遨游瀚海,他却还没长角,只能算个猪婆蛇。】 齐修用力咬牙,免得自己笑出来。他深深呼吸,感觉心胸之间有股清气在激荡,舒爽无比。 黛石和龙图撇开头,假装欣赏门外的夜景,实则心里都快笑疯了。 猪婆蛇,史正卿?哈哈哈! 齐修面色红润地咳了咳,然后才道,听说你今天与史白蕊发生了一些冲突,来的路上我帮你打听了一下史白蕊的情况。她的尸体已经运回史家,放进棺材里了。 方众妙雕刻平安符的手停顿下来。 放进了棺材里?她确认道。 齐修颔首:是的。史归林点了一千私军,动静闹得很大。 方众妙摇摇头,面色在阴晴之间转换,然后继续雕刻平安符。 心声越发嫌弃:【权力过盛带来的傲慢,终于让这个百年世家走上了毁灭之路。】 齐修知道史家早晚会毁灭。实际上,赵璋想动史家已不是一日两日。但眼下,史家还在鼎盛时期,朝中半数官员都是史家的门生。对付史家暂且还处于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外。 齐修告诫道:听说你今日在灵堂上算出史白蕊将要活不下去。史家不会相信那是史白蕊的命数,只会认为是你在背后搞鬼。那一千私军怕是冲你来的。 方众妙把雕刻好的平安符递给齐修,又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钱,随意地抛在桌上。 心声淡淡飘过:【涣卦,主卦为坎、为水,客卦为巽、为风。风行水上,推波助澜,水流四溢。但水就是水,能被风吹皱,却不会被风吹散。此为将死未死,生机保源之卦象。】 第103章 方众妙收起三个铜板,快速写好一封信,交给黛石,小石头,你给史正卿再送一封信。 心声有些不耐:【齐修我是一点就透,史正卿为何三番四次听不懂人话?莫非他真是猪婆龙转世?】 齐修压住唇瓣,遥遥望月。 黛石光明正大地打开信,念出上面的内容:棺内封活人,冢中闻啼声。 黛石惊骇万分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问道:小姐,史白蕊没死? 第116章 在棺材里崩溃的史白蕊 方众妙看向黛石,似笑非笑地说道:白日我不是让你给她送药了吗。她若服了药,现在就是个活死人。不来求我,她只能等着被活埋。 黛石眉头一皱,立刻匆匆往外走:我马上去史家送信。 龙图追上去,乐呵呵地说道:我去史家看看热闹。 齐修也想去史家看看,不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让我打捞的尸体,我都捞上来了,总共四十四具,请仵作查验过,其中三十四具穿着破烂衣裳,套着草鞋,应该是山民。 另有十具穿着统一的深蓝色短打,应当是某个组织的成员。仵作切开他们的身体,发现他们肺部全都是漆黑一片,断定他们是矿工。而且他们鼻孔内的矿粉含银量很高。 齐修沉吟道,我根据水流的方向和速度推测,他们应当是从富春县飘过来的。三十多个山民被杀,此事瞒不住。我派人去查,那边的深山里果然有一座村落一夜之间消失,连房子都被烧毁。 方众妙仔细想了想,说道:那些尸体从水上飘过来的时候,他们的冤魂汇聚在汤玉衡身上,他们的死必然与汤玉衡有关,所以我才让你把他们捞上来探查。 齐修领会其意,问道:你的意思是,汤玉衡在富春县发现并偷偷开采了一座银矿,那十具尸体可能是私逃的矿工。他们寄住在村民家,汤玉衡为防止银矿的事情泄露,故而杀人灭口? 方众妙瞥他一眼,不吝夸赞:聪明。 齐修立刻站起身,匆匆往外走,我把汤玉衡的账册全都带过来让余双霜帮忙查一查。汤玉衡的幕后之人是右丞相贾古旬,这银矿的利润必然被贾古旬侵吞殆尽。找出他们的账册,我就能扳倒右相一系。 方众妙摆摆手,去吧。 心声轻笑而过:【我还以为这么大一座银矿,九千岁会起贪婪之心,将之隐瞒侵占。未料九千岁惩奸除恶的心如此果决。我之所想,亦是九千岁之所想,我俩的默契是天然的。】 齐修脚步未停地出了门,来到月光下,嘴角终是忍不住地上扬。 身后再度传来方众妙的声音:对了,我怕猪婆我怕史正卿连小石头送去的纸条都看不懂,你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想让史白蕊活着,便来宁远侯府求我。记住,是求,不是寻。 齐修回头看去,故意问道:你刚才想说猪婆什么? 方众妙站起身回房,背影缥缈若仙。 齐修看着她,再也忍不住地低笑起来。 ------------------------ 史白蕊躺在棺材里,耳边是母亲悲痛至极的哭声。有人把棺材板捶得梆梆作响,应该是史归林。随后,父亲悠长的叹息响在外界,显得那样空洞无力。 史正卿的声音依旧沉稳冷静:父亲,方众妙挑衅史家在先,放蛇杀人在后,我们如何应对? 史白蕊:应对你个奶奶的腿儿!老娘没死!老娘还活着!你们赶紧带我去找方众妙,听见了没? 江烨怨毒的声音响起:我要杀了方众妙给我娘亲报仇! 史白蕊的灵魂更加狂躁。报仇?你就是杀我的凶手,你报什么仇?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史归林狠声附和:对!我们要杀了方众妙给姐姐报仇!爹,你发句话啊!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今晚就带兵围了宁远侯府,叫她方众妙人头落地! 史白蕊:蠢货蠢货蠢货!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小弟你如此愚蠢! 江舒城幽幽叹息,说道:在临安城里动兵,只怕皇上会对史家更为忌惮。 史正卿赞同道:姐夫的顾虑是对的。 史白蕊快要气活过来。你叫什么姐夫?他才不是你姐夫!他是杀我的凶手! 母亲李天竹哽咽着开口:老爷,你说句话!我的女儿不能白死! 史白蕊:娘,你们若是真的与方众妙对上,我才是白死了。娘,你们别再怀疑方众妙了好不好?她真的是神仙呀娘!爹,您老精明睿智,您老一定能勘破真相对不对?爹! 史白蕊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为了保住她的最后一缕生机,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停摆。她能感觉到柔软的绸缎环绕着自己,浓烈的香料覆盖着自己,口中还被塞入了一枚冰冷的玉琀。 除了棺材钉还未钉死,父母亲族已完完全全把她当个死人对待。 她好怨,她好悔,然而更令她灵魂战栗的却是被活埋的恐惧。 她从未想过,到得最后,真正将她杀死的,会是最疼爱她的亲人。 史白蕊的灵魂在黑暗中哭泣。她绝望了。她知道在这世上,唯一能救自己的人只有方众妙。 我错了。我不该把佛香折断砸在你脸上。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该不信你。我错了。 方众妙,快来救救我,方众妙 黑暗中,唯有这个名字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高悬在史白蕊的心上。 棺材外,父亲史承业的声音传来:去书房把那口紫檀木箱子搬过来,里面是我这些年搜集的齐修的罪证。齐修政敌无数,有我史家牵头,又有众门生倾力配合,明日早朝,我要百官一起弹劾齐修!我要他明日就下天牢! 史白蕊:这事与齐修有何干系?爹,您到底在忙活什么呀? 史归林极其不甘地问:那方众妙呢? 史承业冷哼一声,说道:她婆婆苗萍翠在外放印子钱,这不是秘密。明日我买通几个苦主去敲登闻鼓,状告宁远侯府。方众妙如今是宁远侯府的主母,宁远侯府的罪也是她的罪。齐修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保得住她。等方众妙下了大狱,找几个同监的犯妇将她处决便是。 史归林不太情愿地说道:把她杀死在牢房里?这样会不会太便宜她?我想把她丢进万蛇坑! 史正卿叹息道:我原以为她与她爹不一样,没想到她比方辰子更恶。 史白蕊:你才恶!你不但恶,你还蠢!你蠢得没边儿了! 方众妙!快来救我呀!我不想被活埋! 第117章 活着不易 听见家人商讨着对付方众妙的法子,史白蕊快疯了。 随后,江舒城的话让她作呕,岳父替蕊儿报仇,小婿在此叩谢! 厅内响起砰砰砰的三声,十分用力,听着都疼。史白蕊想象着江舒城假装深情的模样,只觉得无比恶心。 母亲李天竹哽咽道,女婿,你快起来。这事是我们为人父母应该做的,你不用谢。蕊儿是个苦命的孩子,但她幸好遇见了你,才有这十几年的好日子可过。你待她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今后你与江烨也要好好的。有空常回来看看,我们还是一家人。 岳父、岳母,哪怕蕊儿去了,你们依旧是我的爹娘!我会继续为蕊儿尽孝,余生不续弦,不纳色,不再有庶子庶女。江烨就是你们唯一的外孙,江烨,还不快给你外祖父母磕头。 江舒城带着哭腔许诺,随后是江烨用力磕头的声音。 史白蕊的灵魂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战栗。 她听见两个弟弟的哭声。她听见母亲许诺要给江烨找一个世家贵女为妻。她听见父亲再三保证会帮助江烨踏上仕途,保他一生一世顺遂平安,荣华富贵。 这就是庶姐史丽娘的图谋吧?她成功了!即使死了十几年,她的制定的计划依旧稳步有序地推行着。 厉害!偌大的史家竟被一个庶女耍得团团转! 史白蕊不得不夸赞史丽娘的老谋深算。忽然,一道惊雷划过她的脑海,令她快要死去的灵魂狂猛地燃烧起来。 我当年失贞于人的事,是不是也是史丽娘策划的?我早在那个时候就落入了这个致命的陷阱?史丽娘,你在地狱的第几层?我要去找你问清楚! 莫大的恨意燃尽了史白蕊的生机。她放弃了。她不再挣扎呼救。她的灵魂静静飘落,飘向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咦?你们哭什么?你们家小姑奶奶还没死呢。 史白蕊快要消散的灵魂骤然凝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侧耳去听。 谁? 第104章 史正卿语气愤怒:你是方众妙的丫鬟?你怎么进来的?来人,将她拿下! 一个锐器打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之后是一阵兵荒马乱。 史归林狼狈地说道:那个小丫鬟逃走了! 史正卿:不用去追了,这封薄薄的信灌注了她的内力,竟然比刀刃还要锋利,一下就扎进了棺材里。她武功之高,世所罕见。 史归林怒气冲冲地说道,方众妙竟然还敢派人来挑衅!我恨不得率领私军踏平宁远侯府! 江舒城没说话,但他的脚步声正在靠近。他想做什么?他要拿走扎在棺材上的信! 史白蕊万分紧张,心中大喊着不要。 好在父亲史承业的声音及时传来:舒城,把信给我看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江舒城自然不可能毁掉这封信。但他依旧做着垂死挣扎:方众妙送来的信除了恶心我们,还能写什么。岳父,您精神不济,这封信还是别看了吧。只怕方众妙又要耍什么花招。 史承业坚持说道,我看看她要把史家得罪到什么程度。 史白蕊屏住呼吸等待。 父亲苍老的声音徐徐响起:棺内封活人,冢中闻啼声。 史白蕊一字一句跟着念诵:棺内封活人,冢中闻啼声。 她的灵魂骤然亮起璀璨的光,生机将熄却又复燃。 方众妙,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谢谢你及时送来这封信!谢谢你!呜呜呜 史白蕊的灵魂在哭泣,如果可以,她真想不顾形象地嚎啕一场,让全世界都听见自己的痛苦、怨恨和委屈。 史承业摇摇晃晃,似要昏厥。 李天竹一把将他扶住,然后夺走纸条,看了又看。片刻后,她大喊大叫起来:开棺,快开棺!我女儿没死!她还活着! 江舒城和江烨惶惶不安地喊着李天竹,史正卿和史归林根本不信方众妙的鬼话,连忙来劝。 但母亲是最偏执的一种人。母亲宁愿相信儿女的枯骨能重新长出血肉,也不会相信他们已经死去。 一群仆役匆匆赶来,撬开棺材。 史白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抬起,放在柔软的榻上。 一只手轻轻搭着她的手腕,然后是府医遗憾的声音:大夫人,我摸不到脉象。人的确已经死了。 李天竹失魂落魄地呢喃:怎么会?这封信明明写着 史正卿语气无奈地将她打断:娘,您还看不明白吗?方众妙在折磨我们!她是故意的!长姐已经去了,您就承认吧! 一个柔软的身体重重砸在史白蕊的怀里,闻着香气,她知道这是娘亲。娘亲晕倒了吗? 娘亲,你别伤心,你听听我的心跳,我没死! 娘亲 周围传来焦急的呼喊声。一群人围拢过来,把怀中的母亲抬走。有人在哭,有人在骂,有人在恶狠狠地诅咒方众妙。 史白蕊的灵魂再次散去,这回是真正的绝望。 忽然,一道漫不经心的轻笑声从门口传来:哟,哭得好生热闹。我带来几个太医,人死了是要查验尸体的,你们不介意让太医院医术最精湛的几位大人看看吧? 是齐修的声音!史白蕊连忙从绝望的深渊里爬出来,灵魂气喘如牛。 你滚!史正卿怒吼。 史白蕊身子一滑,感觉自己又要坠入地狱。 母亲却在此时醒转,声音虚弱得好似一根快要断掉的丝线,查!快查! 史承业悲切地说道:夫人,你经得起几番折腾? 李天竹还是那句话:查! 几个脚步声缓缓来到榻边。有人握住史白蕊的手腕,有人并指触碰史白蕊的颈侧,有人摸史白蕊的额角,有人用银针刺破了史白蕊的指尖。 鲜血从小小的针眼里涌出,晶莹剔透,充满活力。 一道浑厚苍老的声音传来:死人如何能够涌出鲜血?办什么葬礼?快把灵堂撤了! 齐修的朗笑声传来,语气狂妄地说道:我来给方众妙带句话。你们若想让史白蕊活着,明日一早最好带上全家人,去她府上求她。记住,是求,不是寻。 朗笑声渐去渐远,史白蕊的灵魂喜极而泣。 想要活下来真是不容易呀! 第118章 史家香火 翌日早上,方众妙绕着回廊慢慢走去前院,对跟随在后的王安贞说道:你们去把府门敞开,大敞。让厨房备酒菜,多备。灵堂周围的花盆全都撤掉,摆上桌椅,摆满。 王安贞担忧地问,嫂子,今天没人来,咱们摆这么大排场做什么呀? 方众妙回眸看她,语气玩味:没人? 王安贞为难地点点头:我去前院看过,昨天发了三百多请帖,来了一百多人,今日只来了三四个。别人都说史白蕊是被你咒死的,都不敢与我们家沾边儿了。 余德洪从对面回廊快步走来,语气很急:少夫人,你听说了吗?昨晚史家点了一千私军,马蹄声响了一夜!我这心里慌得很,要不咱们跑吧? 王安贞吓得脸色发白,方众妙却忽然笑了起来。 她信步走入庭院,站在炎炎烈日下,语气无比狂傲:跑什么?等着吧。整个史家都会跪在我脚下。 余德洪:完了,少夫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仆役们遵照方众妙的命令,将府门大大敞开,一车一车食材源源不断地送进后院,厨房烟熏火燎,一片忙乱。 灵堂周围的花盆全部撤掉,摆满了桌椅。僧侣们跪坐堂前,呢呢喃喃念诵经文。 然而,阵仗摆得如此浩大,中庭却只坐着三四个宾客,大家相互看看,默默无言。 方众妙穿过回廊,眸光随意地扫向两旁。 一南一北分头坐着乔氏、谢沐阳和曹氏,三人立刻站起来,眼神直勾勾地张望。 因着史白蕊被毒蛇咬死的消息传开,史家半夜动了刀兵,今日已没有宾客敢登门。在外人看来,这满府的白幡是为余成望和苗萍翠而挂,也是为方众妙自己而挂。 几束怜悯的目光投射在方众妙身上,她却只是笑了一笑,缓缓走过跪坐诵经的僧侣。 梵音将她环绕,素白的袍角飘飘,这一幕有些失真。 曹氏和乔氏不约而同地向方众妙走去。 方众妙取出一包佛香交予黛石,吩咐道:把这些香全都点了。 黛石瞪大眼睛,这包佛香足有几百根,全点了谁来敬香?难道我们自己插吗? 她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况且,那两个老东西根本受不起我们的香火。 方众妙走到灵位前,缓缓转过身来,语气平静,这人间的香火,他们受不起,我受得起。 曹氏和乔氏双双定在原地。二人相互看看,眼里全是震惊。 她们方才听见了什么?方众妙说,她受得起这人间的香火?在灵堂上,她岂能说出这般狂悖的话语?她疯了不成? 然而,就在此时,院外传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曹氏和乔氏转头看去,瞳孔不由剧颤。 只见史承业和李天竹走在最前面,史正卿、史归林、江舒城跟随其后,再后面是江烨和史家的一众小辈,还有史家的二房、三房、四房,另有嫡支和庶支的族人 放眼一望,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一二三四五大略一数,竟然有一百多人。 咦?队伍最末尾怎么还跟着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莫非史白蕊的尸体也被抬来了? 史家准备做什么?用棺材堵宁远侯府的门?带这么多人来,是准备一人一拳把方众妙打死吗? 一时之间,曹氏和乔氏想了很多,脸色不由转为煞白。 曹氏慌忙抱住谢沐阳,小声安慰几句。坐在旁边的几个宾客已悄悄起身,顺着墙根偷偷往外溜。 所有人都以为史家人今天是来踏平宁远侯府的。 余德洪用力拍打脑门,暗道一声完了。 余飞虎从厨房的方向匆匆跑来,低声对王安贞说道:打起来的时候,我去前面顶,你带着一双儿女往后跑。 话落,他撸起袖子大步走过去,脸上流露出凶横之气。余氏宗族的人有的四散而逃,有的留下帮把手,有的找个地方躲起来看热闹。 余飞虎三两步跑进灵堂,顺手捡起扔在铜盆边的一根烧火钳。 当他举起烧火钳,恶狠狠地看向史家人,准备大打一场时,史承业竟越过他,从黛石手上领走三支香,缓缓来到灵位前。 他锐利的眼瞳死死盯着方众妙,眼皮轻轻一跳,语气阴鸷地说道:方夫人,你可要想好了。我女儿昨夜被银环蛇咬伤,你若不能让她活过来,我这一拜你现在受了,稍后便要拿命来还! 第105章 方众妙不言不语,只是淡笑。 三三两两的宾客,以及余氏宗族的人全都发出惊骇莫名的喧哗。 什么?这些人竟然带着史白蕊来求方众妙施救?从昨夜到现在,大半天过去了吧?被银环蛇咬伤的人活不过一个时辰。史白蕊的尸体都凉了,怎么救? 史家果然是打着求救的旗号来报仇的吧? 喧哗声越来越大,宾客们的表情无不惊诧。 唯独方众妙缓缓摆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史承业深深看她一眼,二话不说俯身便拜。 方众妙站在两个灵牌中间,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受了这三拜。 史承业见她不避,竟也没有开口训斥,只是面皮抽搐了一瞬,咬牙忍下这份屈辱。在史承业之后,李天竹领了三支香,也对着方众妙俯身三拜。 之后是史正卿、史归林、江舒城、江烨史家人一个一个走上前,对着方众妙一拜、二拜、三拜。 余飞虎手中的烧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余德洪目瞪口呆。 曹氏和乔氏反复看向对方,不断用眼神确认着此情此景的真实性。 高高在上的史家,就在今日,于这灵堂之上,对着方众妙俯首称臣?!是真的吗?她们没看错吧? 准备顺着墙根溜走的那些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史家这个掌控着南方命脉的百年豪族,竟然向方众妙这样一个破落户低头了!奇闻!天大的奇闻! 余德洪眼睛发酸,摸了一摸,竟然是满手的热泪。 少夫人,你说葬礼过后就是余氏宗族崛起之日。你竟然不是骗我这个老头子的。少夫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你莫非真是神仙? 曹氏和乔氏长舒一口气,然后便放心地笑起来。今日这一趟,她们真是来对了。 文氏听闻消息匆匆赶到,正好看见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要铲除方众妙的史家,现在竟拜服于方众妙面前。他们真的求上门来了! 文氏愣在原地,思绪纷纷繁繁,没个源头。她以为今日的宁远侯府会被杀个鸡犬不留。她以为方众妙年纪轻轻就要下黄泉。可到头来,是史家吞掉了所有苦果,付出了莫大代价!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史家会被方众妙钳制到这般地步? 全族屈服,这是何等手笔? 无论史正卿如何否定方众妙的神通广大,在这一刻,文氏都不得不承认方众妙的神通广大。 文氏发愣的时候,史归林大步走到最前面,挡住垂垂老矣的父母,双膝重重跪地。 方众妙,我求你救救我姐姐! 他的话很是恳切,眼神却凶狠得像一头狼。他内心不是没有怨恨,却被亲情死死压制着。等史白蕊醒来,他必然会把方众妙碎尸万段! 少年的恨意根本不加隐藏,但方众妙会害怕吗? 她扫去一眼,淡淡说道:把棺材抬去后院吧。 宾客和余氏宗族的人发出更为惊骇的喧哗声。史家人敢提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要求,方众妙还真敢答应!棺材里躺着的可是一个死人呀!死人哪里救得活?! 齐修的声音忽然从回廊处传来:哟,好大的阵仗。看来我到的正是时候。这个热闹我也要凑一凑。 齐修越过史家众人,来到方众妙身边。 与史正卿擦肩而过时,他垂下眼眸瞥了对方一眼,颇为玩味地低笑一声。 史正卿隐隐约约听见他喊了一声猪婆蛇。 什么玩意儿?这厮是不是有病? 第119章 阴谋?阳谋? 方众妙领着一百多人来到紫竹轩。 屋里狭小,只有史家的几个话事人和江舒城父子跟入厢房。文氏仗着身份地位高,带着曹氏、谢沐阳和乔氏厚着脸皮挤进去。 齐修亲手端来一壶茶并几盒糕点,摆在桌上。他往方众妙身后一坐,狭长的眼眸扫向史正卿,表情似笑非笑。 史正卿心里有些怪怪的,却又不好发作。 方众妙独坐主位,语气极淡:把史白蕊抬上来给我看看。 院外众人立刻打开棺材,指使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把史白蕊抬入房中。 齐修看穿了史家的意图,颇为讥讽地说道:为何不用软轿把人抬过来,偏要用棺材?敲锣打鼓一路走来,你们已经占据道德的高位,史白蕊若是救不活,你们逼死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也就不会遭人诟病是不是? 史承业面色阴沉,眼神发狠。他没理会齐修,只是死死盯着方众妙。 两个婆子把昏迷不醒的史白蕊抱到椅子上,摆出端坐的姿态,用手扶着史白蕊的腰和脑袋。 方众妙看了看史白蕊肿胀青黑的脸,又看了看她颈侧的咬痕。 心声幽幽:【没有我,你已经在奈何桥了。】 黑暗中的史白蕊万分感激地哭起来。 是的,是的,没有你,我已经在地狱里面了。方众妙,能够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史承业和李天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半空,然后眸光微微闪烁。坐在二人身后的史正卿悄悄戳他们的背,示意他们莫要表现出异常。 江烨和江舒城父子俩却没有任何反应。 方众妙轻轻握住史白蕊的手腕,眼眸低垂,似乎专注地看着下方,实则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 只是一瞬,她已经洞悉全局。 史承业见惯了大风大浪,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沉声问道: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我女儿被银环蛇咬伤,本该死去,你为何能让她保持眼下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 这是史家人最大的困惑,也是江舒城父子俩的心病。 方众妙看向史正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个问题,史大公子应该很清楚。 史正卿怔愣一瞬,随后猛然想起一件事。 长姐吃了你送来的那颗药? 齐修摇摇头,忽然嘲讽地低笑起来。这么明显的事竟然现在才想到。把史正卿当劲敌,他真是想瞎了心。 史承业回头看向儿子,沉声追问:什么药? 史正卿连忙把方众妙送来批命和一颗药的事情说了。 本是鸾凤身,奈何落桑槐。只开头这一句话便把史白蕊的遭遇道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看见史承业和李天竹面色瞬变,继而用冰冷怀疑的目光朝自己看来,江舒城的后背迅速被冷汗打湿。 江烨仗着自己年纪小,立刻大声喊道:这批命纯属胡说八道!我爹爹待娘亲如何,这十几年来大家有目共睹。娘亲每次归宁都是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她过得是怎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外祖父、外祖母应该能看出来才是。我爹被一个神棍这样栽赃陷害,我替我爹感到委屈。 说着说着他就低下头抹起了眼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体刚刚抽长,很是瘦弱单薄,红着眼睛的模样说不出的可怜。 江舒城也在哭,却只是流泪,不曾讲述自己的冤屈。他闭上眼,仿佛哀莫大于心死。 史承业和李天竹收回怀疑的目光,眼睛也有些泛红。 史正卿不敢置信地呢喃道:原来那颗药是保命的。幸好我托人给长姐送了过去。 不对!毒蛇明明是方众妙放进江家的,我怎么还感激起她来了? 史正卿立刻回神,眸色不善地瞪向方众妙。 齐修看着他的反应,忍不住玩味地低笑一声。史家的大公子蠢得着实可爱。 方众妙伸出一根食指轻点桌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论证批命的真假。她不疾不徐地说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那颗药能让史白蕊在濒死的情况下进入龟息状态,保留住最后一丝生机。她的身体陷入停摆,但她的意识是始终清醒的。她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换言之,你们在她身边说话,她全都能听见。你们把她放进棺材里,准备将她活埋,她也知道。 室内一片死寂。 江烨的哭泣声骤然停止。江舒城默默流淌的泪水凝固在脸上。难以言说的恐惧萦绕在二人心头。 史承业和李天竹眼神空茫,心弦直颤。 史正卿和史归林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就在此刻,齐修竟拍着桌子朗笑起来。他的声音疏狂,他的表情讥讽,他把史家人挨个儿看了一遍,忍不住摇头。 黛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跟着噗嗤一声笑。她还以为那颗药是解毒的,没想到只是让史白蕊活受罪的。 看见史白蕊这副要死不死的样子,她终于觉得解气了。 该!叫你得罪我家小姐! 文氏、乔氏、曹氏已呆若木鸡。这是什么药?效果竟然如此神奇!被银环蛇咬伤还能硬生生保下一缕生机,换作别的致命伤又如何? 有了这种药,就是脖颈被砍断半边,恐怕也能活下来吧? 第106章 曹氏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忙把儿子抱进怀里,发出压抑而又喜悦的抽泣。她预感到,儿子的病一定能治好! 乔氏长舒一口气,心脏的隐痛仿佛都已得到莫大的缓解。心疾是不治之症。但这话对方众妙而言应当是无稽之谈吧? 死寂过后,李天竹终于缓过来,语气激动地说道:请方夫人救救我女儿!只要蕊儿能醒过来,你放蛇咬她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史承业面皮紧绷了一瞬,似是很想否认最后这句话,却硬生生忍住。 等女儿醒过来再说吧。没人能在得罪史家后全身而退。 江舒城和江烨也跟着哭求,仿佛急于救醒史白蕊,但他们内心如何想的,谁也不知道。 方众妙玩味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还是不为自己辩解,只是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史承业逐字逐句阅读药方,命人赶紧去抓药。然而,看见最后一味药材的名字,他竟愣住了。 海灯是什么? 方众妙放下笔,徐徐说道:海灯是琵琶鱼长在头顶的触须。因为它能发出光亮,故名海灯。 史承业面有难色,琵琶鱼只在深海活动,市面上很少见到,更无人单独割掉它的触须,保存下来入药。我敢肯定,临安城内找不到这种东西。 李天竹浑身脱力,几近绝望地呢喃:若是找不到这味药,女儿怎么办?我们马上派人去海边找,蕊儿她等得起吗? 方众妙掐灭李天竹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等不起,我的龟息丸只能保她三日性命。 李天竹暗自算了算从海边来回往返的时间,眼前不由一黑,整个人仰倒下去。 史正卿和史归林连忙将她扶住,焦急地喊着娘亲。 江舒城和江烨心中窃喜,面上却装得极其失望。 方众妙淡淡扫视他们,忽然说道:巧了,先帝给我置办的嫁妆里就有一枚海灯。你们很幸运。 李天竹猛地直起身,用力抓住方众妙的手,哭着哀求:方夫人,求你把海灯给我女儿救命好不好?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不是想请正卿当宁远侯府的西席吗?我今日就叫他留下! 史正卿:娘,你果然偏心。但长姐的命更重要。 然而,就在此时,方众妙满带嘲讽的心声从众人头顶飘过:【哪儿有什么海灯?我是骗你们的。想要救活史白蕊,前面这九种药材已经足够。我这样说,不过是为了钓出杀害史白蕊的真凶罢了。】 【药材只这一份,想让史白蕊死的人定然会千方百计将它毁掉。我不用查,且等着凶手主动露头。】 史正卿、史承业、李天竹心中剧震。 齐修、黛石、龙图眼神中带着玩味。 乔氏、曹氏、文氏惊骇难言,偏又不敢表现出来。 只有史白蕊放肆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就知道方众妙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女子!我就知道你什么都行!不对!万一江舒城和江烨也能听见你的心声,你的计划不就无法实施了? 也不对,他们能听见就不敢毁药,我醒来照样可以戳穿他们的阴谋! 方众妙,你真是活神仙!这个计策成与不成,你都立于不败之地! 方众妙,请受信女五体投地大礼! 第120章 耍猴儿 众人还沉浸在心声带来的惊疑与震撼之中。 方众妙已站起身,回到内室,取出一个精美的匣子,里面躺着一条漆黑细长,类似肉干的东西。 她慎重说道:这就是海灯,临安城内只这一枚。 众人看向匣子。 心声同时响起:【一条晒干的蚯蚓。】 史承业面皮微抽,一时之间竟然失去了表情管控的能力。这一幕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李天竹呆了半晌才配合地低呼一声,这就是海灯? 史正卿和史归林也跟着凑过去细看,装作非常好奇的模样,实则心里的情绪很是古怪。 为什么他们竟然陪方众妙演起来了?长姐会变成这副模样,难道不是方众妙导致的吗? 然而心声发自灵魂,不会骗人。方众妙若是嘴上辩解,招致的只有怀疑。但她在心里暗暗制定了找出真凶的计划,可信度就大大提升。 配合她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史承业站起身,走过去,双手捧起匣子看了又看,语气极为严肃:我曾见过琵琶鱼,这肉干的确是它的触须。方夫人,感谢你慷慨解囊。蕊儿若是能醒,她被毒蛇咬伤的事,我们史家会另行调查。我们不会放过真凶,却也不会冤枉好人。 方众妙微微合眼,表情淡淡。 心声慵懒,却也嘲弄:【你们眼下不正是在冤枉好人,放过真凶吗?】 【毒杀史白蕊的江家父子在你们眼前晃荡,你们视而不见。我这局外人好心提点两句,倒成了十恶不赦。】 【说真话你们不喜,虚情假意你们却十足信赖。真想让你们排个队,在我这儿治治眼睛。】 史承业低下头,掩饰面上的难堪。他无法反驳这些话,因为方众妙并未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而且,他也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江家父子可能真的做了对不起女儿的事。 李天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摆出悲切的模样,眸光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瞟向江舒城和江烨。 史正卿和史归林暗暗思量,心里有着数不清的疑团。莫非毒蛇真是江舒城放的?但证据呢? 就在此时,江舒城忽然开口:岳父,这海灯能不能让我看看? 史承业回头看他,眼神一瞬间从森寒转为慈爱,你又不懂医术,看它做什么? 江舒城皱眉说道:不是,岳父我越看越觉得这肉干不像什么海灯,您给我仔细看几眼。 史承业下意识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摆手道,给他看吧。 史承业把匣子递过去,江舒城双手接过,捻起肉干看了又看,嗅了又嗅,满脸的怀疑。 方众妙的心声带着浓浓的玩味飘过半空:【诸位,如此怪异的举动,你们就一点儿也不怀疑?】 史家人很仔细地观察着江舒城,却没发现他哪里怪异。 心声嘲讽道:【传说中爱妻如命的江大人,在妻子性命垂危的时候拦截住救命的药材,在这里反复地嗅探,反复地查看。这正常吗?】 【爱妻如命的人可不会管这药材是什么,从哪里来,味道好不好闻。他只会不假思索,三催四请,火急火燎地把药材熬成救命的汤剂,第一时间给妻子喂下去。】 史家人恍然大悟,眸光全都暗了暗。 此时再看江舒城反复辨认药材的举动,他们才感觉到十足的怪异。江舒城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呀! 黑暗中的史白蕊惨然一笑,满心的自嘲。看看,这就是爱她如命的夫君。 文氏、乔氏、曹氏纷纷垂眸,遮掩住目中的讥讽。爱与不爱全都藏在细节里,装得再好总有露馅的时候。 江舒城忽然瞪向方众妙,语气不善地说道:方夫人,我看这肉干不像什么海灯,倒更像是一条蚯蚓。你莫不是在骗我们吧? 江烨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肉干仔细看几眼,怒气冲冲地说道:真是蚯蚓!外祖父,外祖母,你们看!这方众妙是个骗子! 史承业接过肉干辨认,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女婿不急,外孙江烨更是不急。我且试你们一试,看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史承业抬起头,眼中冒出怒火:方夫人,这肉干上有细细的环纹,的确很像晒干的蚯蚓,闻着一股土腥味,没有鱼腥味。你能否给一个解释?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触桌面,语气极淡:我说它是海灯,它就是海灯。 心声狂傲:【要什么解释?】 史承业面容阴沉下来,周身散发出勃然怒气。 江烨抓住良机,连忙劝说:外祖父,这方众妙摆明是个骗子!咱们把娘亲带回家吧?咱们找太医院的太医给娘亲解毒! 江舒城盯着肉干一直在看,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他好似有许多冤屈想要诉说,却害怕没人愿意相信自己。 江烨红着眼睛看了看江舒城,然后恶狠狠地瞪向方众妙:你这个骗子!你想害死娘亲,毁了我的家! 我见过你们这种人是如何行骗的。好好的一个孩童,你们偏说人家中了邪,把人家放进蒸笼里蒸,最后孩子成了一堆烂肉,你们却带着主家的银钱逃之夭夭。你们杀了人,嘴上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命数、天机、卜算!我呸!我娘就是你放蛇咬伤的,我要带我娘离开这里! 第107章 江烨一口唾沫啐出去。 龙图早已预判他的唇部动作,竖起托盘挡在他脸前。 唾沫星子回溅,喷了江烨自己一脸。 黛石一拳砸在托盘上,把江烨的鼻子撞出两管鲜血。 江舒城脸色大变,立刻冲上去扶起儿子,转头怒瞪黛石,手臂扬起似乎想扇巴掌。 一场闹剧眼看就要开场,方众妙淡淡的声音传来:史白蕊性命垂危,你们父子俩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你们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吗?拖上三日,你们对史白蕊做的事也就无人知晓了,是也不是? 江舒城的手臂僵在半空。 江烨委屈地大喊:你血口喷人! 然而他们闹这一场,找遍借口想要带走史白蕊的举动,已经加重了史家人对他们的怀疑。 方众妙从史承业手中接过肉干,不疾不徐地说道:甭管它是什么,我现在只问你们,它能救史白蕊的命,你们愿不愿意将它入药? 江舒城放下手臂,沉声问道:如果服下它,白蕊醒不过来呢? 心声嗤笑:【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在计较。爱妻如命的人会把妻子醒不过来挂在嘴边?会这般不客气地得唯一能治好妻子的大夫?】 【这位江大人是巴不得史白蕊快点死啊。】 齐修眯了眯眼,笑容讥讽。 史承业等人全都盯着江舒城,如刀的目光好似要将他这张伪善的人皮割开,看看里面藏着一个什么东西。 方众妙徐徐开口,如果服下它,史白蕊醒不过来,我给史白蕊赔命。我只问你,这药你用不用? 江舒城看向史承业,好似非常担忧地问:岳父,您怎么说? 他的慎重用的不是时候。他越是如此,史承业只会越心冷。 史承业垂眸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是蕊儿的丈夫,你拿主意。 话落,他心中一阵绞痛。 嫁出去的女儿怎会是泼出去的水?女儿是他心头的一块肉!为了救女儿,他强压着整个家族来宁远侯府向一个妇人跪拜。若是女儿能活过来,他甚至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抵。 将心比心,他才更明白江舒城此刻的反应是多么的违背常理。 江舒城是真心疼爱女儿吗?以前史承业没怀疑过,现在,他眼皮抖了抖,心底翻涌的是沸腾的杀意。 李天竹爱女如命,更是早已看穿了江舒城的伪装。她上前一步,语气不善地叱问,你还在犹豫什么?蕊儿都快死了! 江舒城内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些惹人生疑。 他连忙改口:用!管它什么药,只要能救活白蕊,我立刻用! 方众妙把肉干递过去,玩味道,那就请江大人和江小公子亲手把药熬出来吧。我相信你们是最想救活史白蕊的人,是不是? 江舒城回望方众妙漆黑深邃的眼眸,忽然有种被人肆意戏耍的感觉。 第121章 江舒城破防 看着方众妙举在手中的肉干,再看看四周紧盯自己不放的人,江舒城的后背冷汗淋漓。 他终于意识到,方众妙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也是在诱导史家人对自己产生怀疑。 而她的目的达到了。 史承业面沉如水,李天竹眼含恨意,史正卿和史归林已遮掩不住内心的怒气和杀意。 还有文氏、曹氏和乔氏充满怀疑和轻蔑的神情。 方众妙并未明确地指出他和江烨是放蛇毒杀史白蕊的凶手,可她偏偏有这个能力让所有人都跟随她的思路去走。 不愧为方辰子的女儿,玩弄人心,掌控全局,她是个中高手。 江舒城脊背发凉。他以为世上最聪明的女子莫过于丽娘,可他今日见到了方众妙,一个可怕的对手。 方众妙用的是阳谋。至少在明面上,按照常理来说,他江舒城是最希望救活史白蕊的人。这条晒干的蚯蚓,他不接也得接。这碗活命的药,他不熬也得熬。 江舒城伸出手,拿过肉干,问道:这药怎么熬? 江烨连忙说道:爹,我帮您一起熬药! 儿子想做什么,江舒城一清二楚。他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看向史承业和李天竹。果然,二人看向江烨的目光也都带上了冰冷而又尖锐的怀疑,之前的温情和慈爱仿佛梦一场。 为什么都是史家女儿,待遇却如此不同?生的孩子,地位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因为嫡庶之分吗? 江舒城也是庶出,他懂得丽娘的不甘和怨恨。他以为他们夫妻俩可以反抗。可如今 众目睽睽之下,江舒城束手无策。 方众妙玩味地瞥了江烨一眼,说道:既如此,这碗药就由你们父子二人熬煮。史白蕊能不能活命,就看你们了。 江舒城郑重其事地应诺,心里却恨意难平,怒火滔天。 方众妙定是故意的!她折磨人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史白蕊不也被她折磨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吗?还有大喜大悲,忙忙碌碌的史家人。 所有人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到头来却怪不到她一丝一毫,还得对她感激涕零。 只能说,方辰子蒙骗先帝那一套被方众妙学了个十成十。 江舒城暗暗压抑心中怨恨的时候,方众妙已经命人搬来炮制药材和熬煮药剂的工具。 她指着一个药臼说道:别的药材直接扔进陶罐里煮就行了,只这枚海灯需要捣碎,磨成粉。 江舒城在所有人的监视下走到桌前,拿起药杵,缓缓将蚯蚓捣碎,研磨。 方众妙走到他身边,盯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问道:疼爱妻子的面具戴了十几年,终于不用再伪装的时候,会产生强烈的倾诉欲吧? 江舒城眉头一皱,立刻说道,方众妙,不管你算到什么,那些都只是你的臆测。我待白蕊十几年如一日,我自问清白。 方众妙看了看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的江烨,自顾道:史白蕊中毒昏迷之后,你们父子俩可曾在她的榻边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十几年的伪装和隐忍不是容易的事,一朝得以解脱,你们总需要宣泄吧? 江舒城和江烨心跳如雷。 方众妙绕着二人缓缓转圈,说道:江舒城,你可曾握着史白蕊的手,说出谋害她的全部经过?江烨,你可曾守在史白蕊的床边,宣泄你对她的恨意和厌憎? 史家众人死死盯着江家父子的脸,目光比刀尖更锐利。 江舒城和江烨的心防一再被突破,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他们极力忍耐着,可冷汗却一滴一滴地往外冒。 方众妙忽然提醒一句:江大人,别低头。你的汗水会掉进药臼里,污染药粉。 江舒城连忙后仰,然后才发现自己竟已是汗出如浆,鬓发湿透。这副狼狈的模样根本藏不住。 明眼人岂能看不出他的心虚和慌乱? 转眼看去,儿子更是不堪。夏日本就炎热,儿子江烨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有那么一瞬,江舒城真想狠狠砸掉手中的石杵,不管不顾地大吼一句,对!没错!毒蛇是我放的!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想史白蕊死! 可他还有最后一丝理智。不见到棺材,他舍不得丢弃多年打拼的基业。 这些人如何能够明白,从一个五品小官爬上参知政事的高位,只差一步入主内阁、封侯拜相,是有多艰难!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们生而富贵! 江舒城一下一下捣药,再也不去听方众妙的话。 然而,方众妙并不会放过他。 之前我有没有说过,服下龟息丸的两刻钟之内,史白蕊的意识是最清醒的时候。她一定能听见你们在她身边所说的每一句话。 等你把药熬好,将她救醒,你猜她会是什么反应?你再猜猜,她会对史家人说什么? 方众妙停下踱步,伸出手,指了指站成一圈的史承业等人。 一道道蕴含着杀意的目光投射在江舒城身上。方众妙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在挑拨史家人的怒火。 咚的一声闷响,石头做成的药臼竟被江舒城砸成两半。蚯蚓磨成的粉末落在地上,一片灰白。 江烨惊恐地喊了一声:爹! 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江舒城拿着断成半截的石杵愣在原地,表情一片空白。 方众妙低笑开来:江大人,你果然不想让史白蕊活着。这药臼是你故意搞砸的吧?史白蕊死了,你和你儿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她眉梢忽然一挑,说道,不过很可惜,史白蕊死不了。 她看向门口,高声喊道:小石头,药熬好了吗? 黛石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从门外走进来,连声说道:熬好了,熬好了!小姐,我还把药吹凉了一些,正好可以入口。 第108章 方众妙接过药碗大步走到史白蕊身边,捏开对方的下颌,揉了揉她腮边的几个帮助吞咽的穴道,直接把药往里一灌。 咕咚咕咚咕咚,身体不能动弹的史白蕊喝药的动作却十分顺畅。 齐修走过来,自然而然地伸出手。 方众妙把空碗放进他手里,转身看向还在发愣的江舒城,笑着说道,你说得对,那肉干不是海灯,就是一条蚯蚓。还有,药臼的底部本就有一条裂缝,稍微捣几下就会坏掉。 江舒城猛地一颤,随即便委顿下去。 被耍了! 从头到尾,他都被方众妙当成了猴儿在耍!这么多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江舒城手脚发软地坐倒在椅子里,脑袋慢慢地转过去,用怨恨不甘的目光死死盯着昏迷中的史白蕊。 江烨跑过去握住他的手。他张了张嘴,想对史白蕊怒吼一句你为何不死,最后一丝理智却锁住了他的嘴。 但史承业和史正卿等人已从他的表情中辨认出他想要呐喊的话语。 却原来,真凶一直就在眼前,与史家人的判断相距十万八千里远。傲慢自负蒙蔽了他们的双眼,让他们被这对父子耍得团团转。 今日这一趟,史家的荣耀丢了个一干二净,史家人的精气神也好似被抽空了去。 史承业摇摇晃晃坐下,声音悲怆:为何呀?蕊儿哪点对不住你们父子二人? 李天竹扶住史承业,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史正卿和史归林失魂落魄,满眼茫然。 方众妙命人撤掉柔软的床褥,直接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铺一层凉席,再把史白蕊抬上去。 文氏、乔氏和曹氏不关心史家和江家的仇怨,只关心史白蕊的蛇毒能不能解。三人围拢在床边,谢沐阳也从她们中间探进去一个小脑袋,好奇地张望。 只见史白蕊的皮肤竟然冒出一层油腻腻、黑乎乎的粘液,闻上去臭气熏天。 文氏惊呼道:是蛇毒排出来了吗?怎会如此快? 方众妙沉默不语,只是静观。 心声回荡在半空:【别人配的是药,我配的却是丹方。女娲的丹方能够补天,身为修者,我的丹方能够补命,这有何奇怪?】 第122章 死人活了 方众妙给史白蕊服用的竟然是丹方?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葆青春延寿命的丹方? 文氏、曹氏、乔氏傻愣愣地站在床边,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万千。 文氏忽然回头看向史正卿,表情说不出的鄙夷。 人家方众妙分明是个活神仙,在你史大公子嘴里反倒成了一个坑蒙拐骗的神棍。你看看你分析的都是个啥玩意儿!要不是受了你的误导,史白蕊也不会毫无防备地回到江家,被江舒城父子俩害成这副模样! 史正卿也已经走到床边观察长姐的情况,面皮一阵一阵烧红。 想起自己在马车里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他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若没有方众妙插手,长姐将会死得不明不白。 史承业和李天竹挤到床边,不顾女儿浑身都沾满腥臭的粘液,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鼻息。 李天竹大喜过望:有呼吸了! 史承业长舒一口气,摇摇晃晃坐倒在一旁的椅子里。他已经老迈,大喜大悲之下,身体实在是吃不消。 史归林也探了探姐姐的鼻息,惊喜地喊叫:活过来了!真的活过来了!姐姐无事了! 站在院外的史家族人听见这话纷纷涌到门口,不断地问,是真的吗?小姑奶奶活过来了? 史归林喜极而泣,是真的,是真的。 一名老妇代表所有族人走进来确认情况。看见史白蕊全身排着黑汗的模样,她眼里不由闪过惊骇之色。 这是排出来的邪毒?她问道。 史归林点头,是的。邪毒都排出来了。 老妇目瞪口呆,然后看向方众妙,眼神已经全然不同。她幽幽说道:能把体内邪毒似汗液一般尽数排空,想来这药的效果与洗髓伐经差不多吧? 方众妙看向她,语气平静:这位夫人好眼力。 老妇慎重弯腰,向着方众妙拜俯,随后深深看了史承业一眼,走出门去。 她把闹哄哄的族人领走,来到院门外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知你们心中不服。堂堂史家竟然向一个妇人低头,这是何等的耻辱。可那妇人若有洞彻天机,占卜吉凶,起生回生之能,你们愿不愿拜她? 族人们安静下来。 老妇向外院的灵堂走去,呢喃道,我老了,身体常有病痛。我是愿拜方夫人的。之前的香火供的是活神仙,我还要再点三支香,供一供二位逝者。今日我留下帮宁远侯府治丧。你们若是想回去,现在就可以走了。 生老病死之苦,谁人能够幸免? 被银环蛇咬死的人都能救活过来,世上还有什么病是方众妙治不了的?史白蕊抬来的时候的确没了呼吸,大家亲眼所见,所以才会更觉震撼。 我们不走,我们也留下治丧。去灵堂吧。 走走走。 一百多个史家人浩浩荡荡来到前院的灵堂。他们之中不乏诰命夫人,不乏三四品的大员,也不乏名声显耀的鸿儒。 看见他们一齐走来,乌泱泱一片,王安贞有些头皮发麻。 余德洪和余飞虎如临大敌。 哪料这些人走到近前便都露出笑容,先是再三拱手,说着道歉的话,然后一个个点香,敬给二位逝者,还帮着招呼宾客。 王安贞的一双儿女和余沧澜、余江川、余问清三个小子被史家的诰命夫人们轮换着抱在怀里,你送一个香囊,我送一个玉佩,全当自家的晚辈一般疼爱。 王安贞看傻了眼。 周围的宾客也都不明所以。 怎么一进一出的功夫,貌似来寻仇的史家竟跟宁远侯府亲得好像一家人? 神了! 消息很快传出去,陆续有身份高贵的宾客匆匆赶来祭拜。一早上便来了三四百人,差点把宁远侯府的门槛踏破。 余飞翰和余成望双双殒命,宁远侯府本该彻底衰败。偌大家业落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手中,如何保得住? 可眼下再看,这是衰败的景象吗?这是保不住的征兆吗? 余德洪和余飞虎一左一右地站在门口,不断走上前迎接贵客。一品、二品的大员也都穿着素服,一脸同情地向他们二人问候。 他们只觉得心绪飘飘,脑袋昏昏,宛若梦中。 晌午的时候,客人终于少了一些,二人回到后院稍事休息。 余德洪感慨道:少夫人说这场葬礼过后,余氏宗族便要崛起,我还以为她是开玩笑呢。 余飞虎瞥他一眼,想到父亲和嫡母的死亡也是嫂子算计的结果,忍不住说道,我嫂嫂从来不开玩笑。她说到就会做到。 余德洪燃起无限希望:那侯府的两个爵位? 余飞虎哼笑一声,语气狂妄:两个爵位必是我嫂嫂囊中之物。 余德洪点点头,欣喜地笑起来。 余飞虎忽然凑近他,低声问道:族长,我把我一双儿女过继给嫂嫂,您觉得如何? 余德洪:你小子想的真美!我还想把我自己过继给少夫人呢。 余飞虎: 前院的热闹被紫竹轩的茂密竹林隔挡,喧嚣渐渐变成竹叶摩擦的声浪。 方众妙让史家派出两个丫鬟给史白蕊洗澡。 史正卿下意识地拉过蕙兰。 方众妙扫去一眼,心声幽幽:【这丫鬟对江舒城红鸾星动,死心塌地。找她伺候史白蕊,只怕史白蕊待会儿就会淹死在浴桶里。】 史正卿拉着蕙兰的手顿时一僵。 方众妙摇头道,她不行。那边那两个可以。 李天竹看见方众妙点的是自己的大丫鬟,连忙把人派过去,然后召来一个信得过的管事婆子,低声说了几句话。 婆子点点头,招呼蕙兰陪同自己去给大小姐买一身新衣服。 蕙兰只能跟着走。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回头看向史白蕊,神情担忧,眼中却闪过一丝阴冷的暗芒。 史正卿盯着她,自然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的杀意。心中后怕的同时,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挫败感和羞耻感在心中翻搅。 为何他总是识人不明?莫非他真的需要找方众妙治治眼睛? 上一次,因为他的一通分析,长姐放松警惕,被江家父子毒害。这一次,他又差点把长姐送到恶人手里。他自诩才高八斗,在生活中却蠢笨得好似一个稚童。 发现方众妙正在看自己,史正卿头一低,连忙绕到父亲身后躲起来。 他真是羞于见人! 史归林也脸颊涨红,默默无言。 第109章 江舒城和江烨坐在椅子里,身后各有一名侍卫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是囚犯,正在等待史白蕊醒来后的宣判。 方众妙对着史承业和李天竹说道:史大人,史夫人,请过来坐。 史承业和李天竹走到桌边坐定。 齐修给二人斟茶。 方众妙幽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史正卿和史归林的脸,招呼道,你们也过来一起喝杯茶。 二人悻悻然地走过去,坐在父母身后,低下头。 史承业看看两个儿子,再看看隔壁响着水声的厢房,不由哀叹。 这些孩子本都是他的骄傲。长子才高八斗,风流倜傥。次子精通武艺,有勇有谋。长女天真可爱,夫家显耀。 可如今再看,这一切竟都只是假象,实则这三个孩子不堪打磨,不懂世情,目下无尘。他们一个比一个高傲,却都没有支撑这份高傲的能力。 史承业想着想着便又唉声叹气起来。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徐徐说道:史大人,史家后辈无人能顶立门楣,不正是你造就的吗? 史承业心弦一震,霍然抬头。 第123章 虎女史白蕊 方众妙端起茶杯缓缓啜饮,语气平静地说道:史大人可曾听过龙有四苦? 史承业想了想,说道:在佛家典籍上看到过。龙有四苦,一苦鳞甲细虫,二苦热沙炙身,三苦交尾变蛇,四苦金翅鸟食。 方众妙微微颔首。 齐修捧着茶杯摩挲,忽然便低笑起来。他已经知道方众妙要说什么了。 史归林把脑袋凑到史正卿耳朵边,压低声音询问:什么意思?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史正卿颇为无语,正待解释,方众妙含笑的眸光已扫过来。 史正卿立刻闭嘴,竟是不敢再卖弄自己的才学。史归林挠挠鼻尖,耳朵红得滴血。 方众妙收回目光,这才缓缓说道:龙的鳞甲下长满细小的虫子,瘙痒难耐,这是第一苦。为了缓解瘙痒,它们会钻进滚烫的沙海之中打滚,这是第二苦。龙在交尾的时候会变成蛇,那是它们最虚弱的时候,这是第三苦。幼龙是金翅鸟最喜爱的食物,一日可食五百条,几乎令龙族灭种,这是第四苦。 史归林抬起头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还长长地啊了一声。 他在讨好方众妙,因为他若十分捧场的话,讲故事的人会非常有成就感。 方众妙果然露出一丝笑意,面若莲花轻绽。史归林看呆了一瞬,然后急忙低头。这回,他脖子也红透了。 史正卿暗暗思量这个故事,逐渐有些明白过来。 他看向父亲,而史承业已闭上双眼,慨然长叹。 方众妙问道,史家是龙族吗? 史承业睁开眼,极为难堪地摇头:史家根深叶茂,却还远远称不上龙族。 方众妙靠向椅背,伸手压着桌面,说道:甲下细虫是恶徒宵小,滚烫沙海是艰险的环境,交尾变蛇是警惕枕边人,金翅鸟是敌人的觊觎。便是呼风唤雨的龙族,也有这四苦,而史家却没有吗? 方众妙笑了一笑,点破道:你们是不是以为只要搬出史家二字就能吓退一切宵小与恶徒?你们总觉得别人应该敬畏你们,却忘了敬畏这两个字,本来就值得敬畏。 一个不懂得敬畏环境、敬畏他人、敬畏对手的家族,已经踏上灭亡之途。史大人,你认同吗? 史承业端起茶杯频频喝水,手腕有些抖。女儿会有今日,正是因为缺失了这样的教育。 李天竹低下头,满脸羞惭。她总是对孩子们讲述史家的荣光,却忘了荣光之下还有阴影。 方众妙环视几人,断言道,史家传到史正卿这一代,必然盛极而衰,迅速败亡。 若是在今日之前听见这话,史正卿必然要与方众妙好好争论一番。但现在,他只是紧紧地闭上双眼,独自忍耐内心的折磨。 史承业看了看长子,也是无言。 李天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茶杯,摇头苦笑。史归林左看右看,默默垂首。 只有齐修怡然自得地喝着茶,轻轻地笑了一声。 方众妙说道:与其把家族交给史正卿,等着它败亡,不如交给我? 史承业眸光剧颤,嘴唇发抖。李天竹惊呼一声,表情呆滞。 本该大声训斥方众妙痴心妄想的他们,却都说不出话。史正卿和史归林仿佛锯了嘴的葫芦,只是涨红了脸。 气氛很是古怪。 方众妙眸光一转,便又轻轻地笑了,各位,我与你们开个玩笑。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并未开玩笑。这是预告。史家,她方众妙要定了。 她忽然转换话题,蛮夷若是攻入南地,史家是什么态度? 史承业不假思索地说道: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战至最后。史家宁当殉国者,不当亡国奴。 史正卿和史归林也都露出坚毅的神色。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笑,我们政见一致,这便好办了。 史承业不明所以。 方众妙又道,史大人,你身体已无大碍,理当重入朝堂。右相的位置,我给你,只愿你不负今日所言。 史承业大为惊骇:你什么意思? 方众妙看向齐修,问道:你运作一番,可否? 齐修早已内定了右相的人选,此时怎能甘心?他握紧茶杯许久不言。 史承业来回看着二人,表情莫名惊诧。不是,你二人把右相之位当成什么?那是说给就给的东西吗?那不是菜市口的菜,看中了就能买! 方众妙忽然看向史正卿,说道:史大公子,今日我必须澄清一件事。我与你只是偶然相遇,并非精心谋算。除去家世背景,你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顺境之下,你尚且辞官避世,不思进取,若你史家遭到齐家这样的灭门之祸,你能像九千岁这般逆势崛起吗? 史正卿认真想了想,不由面露羞愧。 史归林撇开头,捂住脸。 李天竹和史承业除了叹息,只能叹息。 以前他们看不起齐修,可今日方众妙提出的这个问题让他们有了新的想法。家里这几个孩子顺境之中还被人算计成这副模样,处于逆境只能等死! 方众妙慎重说道:要撑起日渐衰微的余氏宗族,实属不易,但我自己就有这个能力。我自能扛鼎、开山、借势、改命、铺天路。我用不着仰仗任何人。 余家会成为另一个史家,我把话放在这里,十年后你们再看。所以,请二位公子不要动不动就说我想嫁入史家。史大公子这般虚有其表的男子,我还看不上,明白吗? 史正卿和史归林连忙抬头,讷讷地说道:明白了。 齐修将手中摩挲了半天的茶杯举起,一饮而尽。 方众妙看向他,再度询问:把右相之位给史家,可否? 齐修果断颔首:可。 方众妙端起茶杯啜饮,唇角勾起一抹不甚明显的弧度。 坐在一旁的江舒城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前仰后合,头发散乱,状若癫狂。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原来右相之位竟然只是你们随意抛出的筹码而已。你们随随便便交谈几句就能把滔天的权势握在手中。这公平吗?我爬到参知政事的位置,付出了多少,你们知道吗?这不公平!老天爷你不长眼睛! 江烨恐惧地哭着。 史家人朝他们看去,眼神极为复杂。 就在这时,两个婆子把梳洗干净的史白蕊抬进来,放在铺了新褥子的床上。 史白蕊肿胀的脸已恢复原样,唇色粉润,看着竟与平时一般无二。 曹氏牵着儿子走进来。 文氏和乔氏跟在后面,用帕子擦手。看来她们也有帮忙给史白蕊洗澡。 李天竹连忙走到床边,把女儿抱进怀里轻轻拍抚,蕊儿,蕊儿,你醒醒。你能听见娘亲说话吗? 史白蕊睫羽轻颤,缓缓睁开双眼。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朝她看去。江舒城僵硬得好像一块木头。江烨浑身都颤抖起来。 然而,史白蕊的双眼却没有焦距,一双手在半空中摸索,声音充满慌乱:娘,屋里为何不点蜡烛?这里好黑呀!娘,我怎么了?我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娘,你怎么在我家里?夫君,夫君,你在哪儿? 史白蕊颤抖的双手摸上李天竹的脸,然后又摸了摸对方戴在头上的金簪。 她更加慌乱地喊:夫君?你在哪里夫君?我为什么一点儿都看不见?我怎么了? 李天竹抱住女儿痛哭失声。她已经明白,女儿眼睛瞎了,也记不住事了。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全都忘光了! 第110章 史承业、史正卿、史归林呆愣地站在原地。 文氏、曹氏和乔氏万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心里涌出无尽的遗憾。 怎么能忘了呢?你受到的伤害就这样算了吗? 可是三人却都知道,在史白蕊瞎了眼,失了忆,只愿意依赖江舒城的情况下,史家还真的拿这对狼心狗肺的父子没有办法。 万一史白蕊找不到丈夫和儿子,一个想不通自尽了,那可怎么办? 文氏回过头看向江舒城。 江舒城露出狂喜的神色,连忙喊道:白蕊,我在这儿!你别怕,我来陪你。 江烨也急急地喊:娘亲,娘亲! 史白蕊朝二人的方向伸出手,泪流满面:夫君,烨儿,我是不是瞎了?你们在哪儿? 江舒城用指头夹住脖子上的刀,挑眉去看史承业。 史承业闭了闭眼,无奈摆手。 侍卫退后一步,收刀归鞘。 江舒城和江烨连忙跑到史白蕊身边,一左一右将她抱住。 齐修看向方众妙,面带疑惑,方众妙勾起唇角神秘一笑。 下一瞬,史白蕊失去焦距的双眼忽然定定地看向江舒城,袖中不知何时滑出一柄长长的金簪,尖锐的簪头从江舒城的左眼刺入,贯穿大脑。 史白蕊握着金簪胡乱地搅了搅,抽出来,干脆利落地刺入江烨的心脏。 父子二人狂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江烨缓缓倒下,江舒城捂着血淋漓的眼睛大喊大叫。 史白蕊推开两人,擦去脸上的血液,表情像死水一般平静。 李天竹慌忙摸索自己的发髻,这才发现脑袋上少了一根金簪。 原来女儿是装的!她没瞎,也没失忆! 第124章 心如蛇蝎史丽娘 这场刺杀惊呆了所有人。 谁能想到史白蕊刚睁眼,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就会展开这样疯狂的报复。 江舒城满地打滚,大喊大叫,捂着左眼的手沾满鲜血。江烨的胸口处盛开着一朵黄金铸就的二十四瓣莲,尖而长的柄尽根没入心脏。 他表情空茫,口角流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死死瞪着史白蕊,目光充满着不可置信。 为什么?你不是待我如亲生吗?你怎能杀我? 然而他张开的嘴只能涌出鲜血,说不出话。 发现儿子渐渐没了呼吸,江舒城爬过去,声嘶力竭地哭喊。 为什么?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史白蕊,你如何舍得杀死烨儿?他喊了你十几年娘亲!你没有心吗? 史白蕊摇摇晃晃地走到江烨的尸体前,声音尖锐刺耳:我喊了你十几年夫君!我待江烨像亲儿子一样!为什么你们要杀我?你们没有心吗? 江舒城被问得愣住。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样的结果或许他从未想过。 史白蕊用尽力气扇了江舒城一巴掌。可她刚刚苏醒,十分虚弱,这个巴掌落到脸上,连声脆响都未曾激起。 黛石看不过眼,大步行去,对着江舒城瞎了的眼睛狠狠捣上一拳。 叫你栽赃我家小姐! 啊! 惨叫声骤然响起,江舒城翻滚倒地。 史承业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看站在两旁的侍卫。侍卫立刻走过去,捂住江舒城的嘴。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变成了狼狈的呜咽。二人用膝盖顶着江舒城的脊背,将之死死按住,然后看向史承业。 此人该如何处理? 史承业看向女儿。 史白蕊摇摇晃晃坐倒在床上,语气冰冷而又平静:找一辆马车,把他们父子二人塞进去,带到卧佛寺的悬崖边,推下即可。他们好歹在我跟前唱了十几年的大戏,着实辛苦,死到临头就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从断崖上滚落万丈深渊,这哪里叫给个痛快?粉身碎骨能叫痛快? 文氏、曹氏和乔氏都被史白蕊阴狠毒辣的手段吓到了。 史承业却视之为寻常,摆手道,照大小姐说的做,布置成惊马意外。蕊儿死而复生,江家父子太过高兴,去寺庙还愿的路上遭此劫难。唉,可怜我史家痛失爱婿。 话落,史承业闭上双眼,遗憾至极地长叹一声。史正卿等人也都面露悲悯。 人还没死,这就演上了?黛石表示大开眼界。 不要,不要!岳父,白蕊,你们给我留一条生路。我不日就要入阁拜相,我还有大好的前程!白蕊,我让你当丞相夫人好不好?我给你无尽的荣光!白蕊!江舒城惊恐大叫。 史白蕊面色平静,仿若未闻。 两名侍卫找宁远侯府借来两个麻布袋,把江舒城的脑袋往里套。 江舒城忽然说道:白蕊,你不想知道当年丽娘是如何设计你的吗?你遭了很多罪,可你懵然无知,还把丽娘当好姐妹。你真的不想听听她的所作所为吗? 史白蕊猛地抬头,眼里放出凶光。 等等!她喝止一声。 两名侍卫取下麻布袋。 江舒城连忙说道:白蕊,你赶紧让方众妙给我诊治,我头疼!你不给我治伤,当年的事我会忘光的。丽娘陷害你的手段连我这个大男人都觉得毒辣。你想不想听?我以后慢慢告诉你,你先让我活下来好不好? 江舒城开始摇晃,脸色越发地苍白,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 史白蕊太想知道当年的事,可她又不甘心让江舒城活着。她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双手死死揪住床褥。 史家人也很想知道史丽娘做下的事。这个庶女早年没了亲娘,李天竹将她养在膝下,虽然没认作嫡女,待遇却与嫡女分毫不差。 她出嫁的时候,李天竹还打开自己的私库,给她添了六十四抬嫁妆。 这般的疼爱,史丽娘还觉得不够?她对白蕊哪来这么大的怨恨? 李天竹想不通,所以她动摇了。 蕊儿,要不让他多活几日? 史白蕊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好恨,可她更想知道自己应该恨谁。 她的心也开始动摇。 方众妙缓缓走到江烨的尸体边,将他胸口盛放的金莲摘下,拿在手中把玩。 齐修夺过金莲,用自己的帕子把长柄上的血液擦拭干净,还回去。 方众妙继续把玩这朵金莲,慢慢说道:史白蕊,你若想知道当年的事,问他不如问我。 史白蕊猛地抬头,目中光芒大盛。 江舒城想活命的念头太过强烈,立刻反驳:你知道什么?你只是会算命而已,不可能事无巨细都清楚!我才是当事者!史丽娘的事只有我知道! 方众妙并不理会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只是意味深长地看向文氏、曹氏和乔氏。 三人满脸好奇,却还是屈屈膝,默默无言地离开。 之后,方众妙又看向史正卿、史归林和史承业。 史白蕊却苦笑起来,都留下吧。我如今已落到这个田地,没什么是他们不能听的。我蠢就蠢在把所有事都瞒着家里人,只告诉史丽娘。 见正主都不介意,方众妙这才仔细观察江舒城的脸。 江舒城连忙用沾满鲜血的手遮挡面庞。 方众妙玩味地说道:江大人,我看见你和史白蕊的子女宫内皆有一条青黑的细线相连,你们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在腹中便已胎死。 你夫妻宫内有两条红线,一条逐日消散,而今已淡的看不清。一条将要断裂,发出血光。 自然消散的红线表明你的前妻史丽娘死于寿终正寝,并非外界传言的落水落胎,意外身亡。断开的红线则表明你与史白蕊其中一个必要死于非命。 江舒城愣在原地,嘴巴张了张,竟是震撼到失语。 这人这人怎么全都知道?通过面相能看出如此多的隐秘吗? 皮囊仿佛被活剥的惊悚之感让江舒城剧烈颤抖起来。 史白蕊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摇晃着站起身,扑到方众妙脚边。 她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可她死死抓着方众妙的脚踝,咬牙问道:你说我和他之间有过一个孩子? 方众妙笃定颔首:有过,从青黑细线的长度判断,他两月不到就已胎死腹中。你子女宫内如今还坐守着太阴、龙池、地劫三星。太阴、龙池主水,地劫主沉溺,你儿子死于水祸。 史白蕊直愣愣地看向江舒城,瞳孔逐渐扩散。 江舒城抖得更加厉害。 史家众人已经懵了。什么意思?蕊儿何时怀的孩子?她不是不能有孕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史承业有种颇为不好的预感。他捂着胸口缓缓坐下,苍老的脸庞沟壑更深。 李天竹慌忙去抱女儿,颤声喊道:蕊儿,蕊儿,你想到了什么?你别急,你慢慢跟娘说。 第111章 史白蕊空茫的眼睛缓缓转向母亲,渐渐有泪水涌现。 她张开嘴,声音已经哽咽。 娘!当年史丽娘邀我去卧佛寺上香。第二天我在寺庙厢房醒来,发现自己浑身狼藉,贞洁已失。我想回家告诉你们,可史丽娘不让。她说失贞事大,万不可对外人说。 她把我带回江家,日日陪伴,两月后,我忽然晕倒,再醒来,史丽娘就带我去游湖,说我心情抑郁才会体弱,要陪我散心。 我们戏冰的时候,湖面塌了,她把我救出来,我下身流了许多血。可江家的府医却说,我是受了寒气,提前来了月信,这么大的量,恐是伤了根本,往后再也不能有孕。 我还来不及悲痛,丽娘就死了。江舒城对我说,丽娘是为了救我,受了寒,暴病而亡。我只好留在江家帮忙操办丧事。 葬礼过后我回到史家,请来府医诊脉,果然不能有孕。而江舒城知道我失贞,也知道我不能有孕,却从未看不起我,甚至常常劝慰于我。他来提亲,我便欢欢喜喜地应了。 史白蕊死死抓住李天竹的手,哭着说道:娘,原来在卧佛寺里玷污我的贼人就是江舒城!我溺水之后大出血不是月信,是落胎了! 这一切都是史丽娘搞的鬼!她本来就病得快死了,她想让我给她养儿子,可她又不想我自己生儿子。她还知道我身份高贵,是江舒城高攀不上的。所以她毁了我!她里里外外毁了我!娘啊,我委屈!娘! 史白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天竹也跟着哭,心脏仿佛被无数刀刃绞碎。 世上怎会有史丽娘这般恶毒的人? 第125章 神识内窥之术 看着母女俩抱头痛哭的场景,史承业、史正卿和史归林站在一旁默默垂泪。 谁也没想到,当年竟然发生了这许多事。史丽娘那个畜生竟然把亲妹妹送给丈夫奸污!还狠心把妹妹沉入冰湖,受落胎之痛,绝育之苦! 史白蕊大好的人生就这样被她毁了!可到头来,史白蕊还得感谢她的宽慰之情和救命之恩,还得嫁给她的夫君,帮她养育孩子。 她真是算计得滴水不漏。 史白蕊哭着说道:娘啊,你知不知道,史丽娘对江烨说,是我看上了江舒城才会害她暴病。她的死是在给我让位。 她还假惺惺地吩咐江烨不要恨我。她的挑唆成功了。江烨恨了我十几年!他嘴上叫着我母亲,心里却盘算着杀死我!他们父子俩每天都盼我死,就这样盼了十几年呀娘! 李天竹听呆了。 当她以为史丽娘已足够阴险狠毒时,那人还能突破她的想象。女儿生活在江家,与生活在鬼窟里有何区别? 只是想一想,李天竹就寒毛直竖。 史白蕊扑向史正卿,哭得更为伤心,大弟,昨日在江家门口围攻我的野狗不是方众妙派来的,是江烨训练的。你知道他想让我怎么死吗? 他想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野狗撕烂衣衫,咬开皮肉,扯断四肢,被分食殆尽。他要让我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大弟,我昏迷的时候亲耳听见的。我好恨呀! 史正卿跪在地上,紧紧握着长姐冰凉的双手,心痛如绞。 方众妙挑眉,忽然问道:什么野狗是我派去的? 史正卿慌忙把自己涨红的脸撇向另一边。真是羞煞人也! 史归林低下头,万分尴尬地挠着鼻尖。 方众妙只是随口一问,其实并不在意。 她盯着史白蕊的脸看了一会儿,心声颇为惋惜地飘过:【天机、太阴、天同、天梁四颗星同坐命宫,交相辉映,史白蕊乃世所罕见的天凤命格。她本该执掌凤印,母仪天下,而今却凤羽飘零,双翅俱折,落得个惨淡收场。好在她遇到了我,保住了即将破碎的命宫,下半辈子还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享。】 方众妙瞟了齐修一眼,默默走出房间。 齐修跟随在她身后,轻轻关上房门。 史白蕊听见此番批命,心中大定。她连忙站起身,在史正卿的搀扶下追出去,撞开房门重重跪在地上,诚心诚意磕了三个头。 方众妙,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会替你立长生牌,日日供奉香火! 方众妙回眸看她,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救命之恩,你自是要还的。有事的时候我会找你,便在近期。 史白蕊感觉无比踏实。自己对于方众妙来说是有用的。 有用就好!日后她们之间还能产生更多交集,结下深厚情谊。 史白蕊连忙点头:好,你有事只管派人给我送信,无论何时都可以。我 方众妙摆摆手,打断她激动的话语,转身离去。 史白蕊爬起来,恋恋不舍地挥挥手,嗓音哽咽,我在家等着你唤我。 没人发现她对那个飘渺如仙的背影产生了怎样的依恋。是方众妙这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在漆黑的绝望中将她照亮。是方众妙屡屡伸手将她拉出地狱。 她不依恋这个人,还能依恋谁? 史正卿和史归林也呆呆地看着方众妙的背影,心中纷乱不堪。 李天竹呢喃道,方众妙若真的看上正卿,倒还好了。有这样的主母,史家未来可期。 史承业胡须一抖,冷哼道,那小子配不上人家,莫要说这种胡话。 史正卿低下头,丝毫不敢反驳。 史归林竟也认同地嗯了一声。 史家人留在紫竹轩内说话,方众妙行去书房,准备看看余双霜那边查账查得怎么样了。 半途,文氏、乔氏和曹氏将她拦住。 文氏率先开口:方夫人,您算命真准。若不是您给史家送去批命,史白蕊这回真是劫数难逃。我女儿纪念晴近些日子在议亲,我想请您帮我女儿算算姻缘,不知可否? 方众妙看向她,语气玩味:你女儿不是已经定亲了吗?若算出不好来,莫非你们还能退亲不成? 文氏连忙说道:看见史白蕊的下场,我哪能不为女儿担忧。若她也遇到了江舒城那样的人,我宁愿退亲,也不愿她嫁过去送死。还请方夫人帮忙掌眼,事后我丞相府定有重谢。 方众妙站在原地思考。 心声飘过半空:【正好葬礼结束,我也有一桩大事需要诸位夫人帮忙。不过看一眼而已,不费什么。】 想罢,她轻轻颔首。 文氏心中暗喜,急忙俯身下拜,明日我便带我女婿薛良朋来府上吊唁,还请方夫人抽空看一看。说实话,我对薛良朋总有些不喜,也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 曹氏和乔氏斜着眼睛瞟文氏,心中鄙夷。 呸!你以前可喜欢你那个准女婿,逢人便夸个不停。是因为听了方夫人的批命,你心里才有了疙瘩。你故作什么高深? 方众妙安慰道,所幸二人还未成婚,若是有问题,尚可转圜。 她举步要走,又被乔氏和曹氏拦住。两人急忙把自己的情况说了,然后求方众妙治病。 方众妙对乔氏说道,你的心疾目前还不算太严重,明日你过来,我再替你诊脉。这位小公子的病倒是真的急。 她弯腰,主动握住谢沐阳的手腕,细细探查脉象。 谢沐阳眨着大眼睛乖乖地看她,另一只手抱住母亲的腿。 心声略带疑惑地响起:【怎么脉象之中并无多大异样,只是阳火有些弱?这么小的孩子,阳火弱些也正常,可他的面相却有绝育之势。这病因竟是难找。】 曹氏心中大急,若非此处乃户外,人来人往,她真想把儿子的裤头扒拉下去,让方众妙看个清楚。 她涨红脸颊,正待小声解释儿子是个天阉,却又听见半空中飘来一句话。 【好在我前些日子修为有所精进,神识虽不能离体,却能通过与人的接触小范围地释放出去。我且试一试神识内窥之术。】 方众妙垂下眼眸,将神念凝聚于指尖,丝丝缕缕地输入谢沐阳体内,游走于奇经八脉、四肢百骸。 文氏、曹氏和乔氏听得呆愣。神识内窥?那不是仙法吗? 齐修不由兴趣倍增。 几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沐阳。谢沐阳连忙往母亲身后躲了躲,小手却还乖乖地让方众妙握着。 片刻后,方众妙抬眸,语气淡淡地说道:无碍,小病而已,可治。 心声响在众人头顶:【原是隐睾之症,用汤剂催旺阳火,再用针灸之法牵引睾丸,使之自然垂落便可。】 曹氏面露狂喜,眼睛一眨却落下两行热泪。 儿子终于有救了! 第126章 小病而已 确定了谢沐阳的病症,方众妙把众人引到书房隔壁的茶室,准备进一步的诊治。 第112章 听见脚步声,余双霜打开书房的门,顶着两个漆黑的眼圈,伸出脑袋往外看。从昨儿晚上到现在,她一直在查账。 干娘,怎么了?她好奇地问。 方众妙仔细看她一眼,吩咐道,你歇会儿,莫要累着。我帮谢小公子治病。 余双霜来了兴趣,推门而出,问道:谢沐阳什么病? 谢沐阳见了她甜甜地喊了一声姐姐。 余双霜走上前与几位夫人见礼,然后捏了捏谢沐阳的胖脸,笑着问:谢小公子,你哪里不舒服呀?你告诉我干娘,让我干娘给你治。我干娘可厉害了。 谢沐阳年龄尚幼,还不懂事,一本正经地说道:霜霜姐姐,我是天阉。 最怕空气忽然安静。 余双霜的笑容有些凝固。 曹氏想捂儿子的嘴,却已经晚了。 她面容苍白,摇头苦笑:家里的孩子见了他就喜欢这样叫他。长辈训斥的时候偶尔也会口出恶言,他听得多了,就学会了。所幸他还不知道天阉是何意,现在倒也勉强过得。等他长大一些,懂事了,听见别人这样叫他,心情会如何,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曹氏低下头抹泪,心里的苦水一阵漫过一阵。 余双霜更加尴尬,连忙朝干娘看去。 天阉这种病,干娘应该能治吧? 方众妙弯下腰,摸着谢沐阳的脑袋,郑重说道:谢小公子,你不是天阉。日后再有人这样叫你,你一定要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说:我才不是天阉。明白吗? 谢沐阳眨着大眼睛,满脸疑惑,但他还是乖乖地点了一下小脑袋。 方众妙吩咐道,霜儿,你叫他一声天阉。 余双霜:干娘,你让我欺负小孩? 方众妙拍着谢沐阳的脑袋,郑重嘱咐: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谢沐阳用力点头。 方众妙:霜儿,叫他一声。 余双霜这才明白过来,大声唤道,天阉,谢小公子是个天阉!谢小公子是个小太监! 齐修似笑非笑地瞥了干女儿一眼。这孩子真是给几分颜色就开染坊。 谢沐阳呆呆地眨着眼睛。 方众妙轻轻拍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挺起小胸脯大声喊道:我才不是天阉!你胡说! 余双霜立刻闭了嘴,向着曹氏拱手作揖,满脸讨饶。曹氏连忙安慰她几句,眼里泛出泪光。 以往,她可不敢这样教导儿子,只让儿子躲得远远的,捂住耳朵,不要去听。只因儿子真是天阉,与人吵嚷起来,那些孩子便会扒掉儿子的裤头,加倍欺凌羞辱。 她心里发虚,腰杆便怎么都挺不直。可现在,她忽然有了底气。 她问道:方夫人,我儿子得的是什么病? 方众妙推开茶室的门,邀请几人入内,不紧不慢地说道,他得的是隐睾之症,他不是缺了两个肾囊,他是肾囊内藏,不曾显露而已。 曹氏听得呆愣。文氏和乔氏满脸的匪夷所思。 万没料到,世上竟有这样的怪病! 余双霜也惊了一下。隐睾啊!这个病要开刀的吧?古代怎么治?没这手术条件呀! 曹氏反应过来,惊喜地问道:原来我儿不是天生残缺? 方众妙极为笃定:不是。这种病并非残疾。但是如果不尽早治疗,时日过长,肾囊便会坏死,从而失去溢精的能力。 曹氏心里一紧,连忙说道,那便有劳方夫人了。这病多久能治好?怎么个治法?需要花费多少银子?只要能治,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余双霜摇头呢喃:这个病不好治啊。 这里可不是现代,能动手术。 齐修敲了敲干女儿的脑壳,示意她别多嘴。 曹氏果然露出焦虑之色,脸也吓得发青。 方众妙看了余双霜一眼,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小病而已,给我一炷香时间。 余双霜露出惊愕的神色。 方众妙详细解释道:谢小公子阳火微弱,先让他服一剂催阳火的药。阳火壮大到极致,经络自会产生一股气,之后我施针于肾囊藏匿之处,麻痹周围赤肉,使得肾囊松脱。 之后行针于股沟、下腹等处,令谢小公子下半身的经络之气按照我的针法来运行。这股气便是牵引肾囊的一根绳子。我用针法将之导向何处,肾囊就会落于何处。 方众妙坐在桌前,铺开一张纸,快速写下药方,末了柔声安慰一句:前后一炷香,无有疼痛,只微微酸胀而已,莫怕。 听她说得这样简单,曹氏高悬的心轰然落地。 谢沐阳一句话都没听懂,却还是乖乖点着小脑袋:回夫人,我不怕的。 方众妙抬眸看他,轻轻一笑。 文氏和乔氏也低笑起来。孩子不遭罪就好。没想到治疗天阉竟如此简单。 心声却在此时响起:【说来简单,实则难如登天。若非我修为精进,可神识内窥,哪里会知道肾囊藏于何处?不知何处,如何施针?如何引导?如何行气?到头来,此症依旧是绝症。】 曹氏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母子俩真是幸运啊!方夫人若修为不够,儿子的病真就没治了! 文氏和乔氏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敬畏之情。方众妙恐怕是这世上修为最高深的道家修者吧?她爹方辰子肯定不是传言中的神棍。他们父女二人都被流言给害了! 齐修盯着方众妙越发静美仙逸的脸庞,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样的人,真是世间人?留得住吗? 余双霜听得目瞪口呆。神识内窥这种说法不是修真吗? 方众妙瞥她一眼,问道:你看的杂书多,可曾在哪本书上见过隐睾之症的治法? 余双霜知道干娘问的是自己上辈子的事,连忙答道:见过的。有一本书里说,隐睾之症须得用刀子切开股沟或者腹部,剥开层层皮肉,将肾囊翻找出来,然后用钳子剥离,再把肾囊放回卵袋里。 方众妙有些惊讶,如此残暴? 余双霜张了张嘴,竟是无言以对。 与干娘的手段比起来,现代的手术果然只能用残暴二字来形容。 方众妙失望地摇头:看来书中描写的治法是另一种派系,与我习过的医理迥然不同,毫无借鉴意义。罢了。 方众妙不再打听异世之事,把写好的药方交给齐修,下令:去抓药,快着点。 齐修见她如此自然地差遣自己,不由好笑,带上药方欣然而去。 第127章 病愈 一碗热腾腾的汤剂很快被齐修送来茶室。 曹氏万分紧张地看着儿子。 谢沐阳苦着小脸,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喝得飞快。他早已经习惯了把药当饭吃。 文氏和乔氏坐在一旁看着,满脸都是好奇之色。天阉也能治,这样的事情她们以前可没见过。 方众妙微微阖眼,静候片刻。 谢沐阳嫩白的小脸迅速涨红,额头冒出许多细汗。他扯扯领口,小声说道:娘亲,我热。 方众妙睁开眼,说道:可以施针了。 曹氏连忙把儿子抱住,安抚道:阳儿,你忍一忍,方夫人给你治病呢。 方众妙将双手洗净,拿出针囊,意味深长地瞥向文氏、乔氏和余双霜。 三人坐在一旁装傻。 方众妙只好说道:劳烦你们回避一下。 三人齐齐一叹,这才走出茶室。 余双霜回过头,指着齐修说道:为何干爹可以留下?他与谢沐阳毫无关系。 方众妙解释道:我需要他帮忙按住谢小公子的双腿。 余双霜哦了一声,这才死心。 门关上之后,三人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 门内,谢沐阳嘟嘟囔囔地说着好热。 方众妙柔声安抚:热就对了。热是因为你的阳火正迅猛燃烧,你经络里的气在快速的奔涌运行。 她吩咐曹氏和齐修:脱掉他的衣服,把他按在软榻上,双腿微分,不要让他动弹。 谢沐阳害怕地叫着娘亲,却还是被按在软榻上,活似一只翻着白肚皮的小蛙。 方众妙将神念凝于指尖,输入谢沐阳体内,迅速扫遍全身,寻出肾囊所在,飞快下针。 此处的皮肉很快麻痹,裹住肾囊的腔室逐渐松脱,在经络中四处奔涌的气汇聚而来。 方众妙顺着腹股沟和大腿内侧施针。这些部位的皮肤竟不断地痉挛抽搐,使隐藏在皮下的赤肉忽而紧缩,忽而放松,形成一股内在的牵引力。 第113章 牵引力与经络之气融合为更强大的推力,慢慢地将那肾囊牵拉进卵袋里。 方众妙不断用神念探查肾囊运行的路线,不断地施针,引导。 曹氏亲眼见证了一场神迹。 不知是哪一刻发生了变化,也不知是哪一针定下乾坤。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忽然发现儿子残缺的部分鼓出来了! 曹氏张开嘴,瞪大眼,哑然无声。 方众妙拔掉所有银针,用祛除邪毒的药水帮谢沐阳擦了擦身子,淡淡地说道:成了。给他穿衣服吧。 齐修弯下腰,捏了捏小男孩圆鼓鼓的小袋子,发出一声轻笑。 谢沐阳低下头,满脸新奇地看着自己。他尚且不知道,这一刻发生的事,已然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曹氏慢慢抬起手,捂住嘴,发出呜咽的声音。 她眼睛一眨,两行滚烫的泪水落了下来。 谢沐阳连忙爬起,站在榻上,抱住曹氏的腰,奶声奶气地安慰:娘亲不哭,扎针不疼的。娘亲哭了阳儿才疼。阳儿胸口疼。 他指了指自己的小胸脯。他在为母亲心疼。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母亲也是因为心疼自己才哭。 这对母子只有彼此,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全是绝望。 可现在,绝望已经彻彻底底被击碎。 一切都过去了! 曹氏一把抱住儿子,又哭又笑地说道:娘亲是太开心了才哭的。好阳儿,你是康健的!你不是天阉!以后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方众妙洗干净双手,坐在一旁整理针囊。 齐修也洗干净双手,替她倒了一杯茶水。 听见曹氏激动的说话声,余双霜立刻推门进来,后面跟着文氏和乔氏。三人立刻朝谢沐阳看去。 谢沐阳连忙捂住自己的小屁股,往母亲身后躲。 曹氏骄傲地说道,躲什么,你又不是不能见人。你才四岁,还不到男女大防的年龄呢!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把光屁股的儿子高高举起,叫所有人都好好看看。憋了四年的窝囊气,她定要宣泄出去。 不知想到什么,她眸子里闪过一抹算计的精光。 文氏和乔氏飞快瞟了一眼,心中暗暗讶异。还真的治好了!虽然之前谢沐阳是什么样子,她们没见着,但现在这样子分明是个正常男孩。 文氏放松地笑起来,宽慰道:曹妹妹,你现在就把孩子带回去,叫他父亲、祖母、祖父都好好看看。这么大的一桩喜事,合该让他们知道。你们母子俩的好日子要来了。 曹氏给儿子穿上衣服,冷笑道,文姐姐你可说错了。去岁,我婆婆动了害死阳儿的心,我公公和我夫君心知肚明,却冷眼旁观。 若不是我娘家得力,派了许多人把阳儿抢走治病。去年冬日,阳儿就已经入了坟包。谢家人对阳儿已经没有半分疼爱,只有杀心。你为何会觉得阳儿好了,他们就能待阳儿如初? 曹氏回头看向文氏,缓缓说道,杀心顿起的一瞬间,他们就已亲手斩断与阳儿的亲缘。杀害亲子、亲孙是极恶之事,阳儿病愈更加证明他们错了,他们有罪。 阳儿永永远远都会是他们心里的一根毒刺。看见阳儿,他们就会想起自己的畜生行径。可他们不能承认自己是畜生,所以阳儿只能是畜生。他们会加倍地厌憎阳儿。 曹氏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苦笑道,文姐姐,我们在谢家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文氏怔愣许久才长叹一口气。 这就是人性之恶啊 乔氏的后宅也不安宁,所以她感同身受。 她愁眉苦脸地问道,那你们母子二人怎么办呢?和离的话,你不可能带着孩子走吧?谢沐阳是谢家唯一的嫡子,为了脸面,你夫君不会同意的。 曹氏冷笑道,整个谢家都是我儿子的,我为何要走?我要留下替我儿子争回属于他的一切! 话落,曹氏忽然跪下,对着方众妙磕了一个头,郑重说道:求方夫人帮帮我。事成之后,方夫人但有差遣,我无有不从! 方众妙放下茶杯,颇感兴趣地问:哦?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曹氏说道:我想求你帮我演一场戏。只有你才能请来我需要的几个大人物。我的人脉怕是不够用。 方众妙微微倾身,很是好奇,你细细说来。 曹氏连忙把嘴凑到她耳边低语。 第128章 恶客登门 方众妙听完曹氏的算计,面上丁点不露,心声却愉悦地飘过。 【原是叫我看戏,演戏的人还是九千岁,有趣。】 她当即颔首:可。话落看向齐修,吩咐道:你帮曹夫人一把。 齐修略微颔首,答应下来。 曹氏大喜,连忙铺开一张纸给婆婆写信。 宁远侯府今日来了许多贵客。婆婆是个爱钻营爱弄权的,她岂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她定是要带着夫君的宠妾和那几个庶子来这里好好交际一番。 史家的高官和大儒尽数出席葬礼,夫君和公公必然也会来。谢家人全数登场,这场戏才好往下演。 曹氏运笔如飞,眨眼就写好信,托脚程快的黛石跑一趟。 她拉过谢沐阳,嘱咐道,阳儿,快给方夫人磕头。你要记住,方夫人是你的大恩人,日后你见她要像见了娘亲这般恭敬。 谢沐阳跪下磕头,方众妙把人扶起,淡淡说道:顺手的事,大恩算不上。 她看向曹氏,直白道,我替你儿子治病,来日你要帮我办事。 曹氏心中感激不尽,连忙说道: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开口,就算把谢家的一切都掏空,我也得帮你办成。 文氏和乔氏嘴角直抽,心道谢家真是出了个好媳妇,不过这是他们应得的。 方众妙莞尔,摆手道,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好了,带上谢小公子去前头玩吧。我与九千岁有事商议。 曹氏屈膝行礼,压着谢沐阳深鞠一躬,这才偕同文氏和乔氏,脚步轻快地离开。 方众妙领着齐修和余双霜走进书房。 齐修端起茶杯,叹息道,你治病的手段真是神乎其神。 方众妙笑而不语。 心声飘过半空:【这还不是全盛时期的我。若完成契约,得证大道,我才能寻回真正的我。】 契约?与谁的契约?具体什么内容?得证大道会离开这个尘世吗? 齐修心中翻江倒海,一杯热茶久久地贴着唇瓣,却忘了喝。 方众妙看向余双霜,问道:账册查得怎么样了? 余双霜也在想象全盛时期的干娘是什么模样。 她恍然回神,连忙说道:查得差不多了。那银矿每年的产量是十几万两,隐藏在回春堂售卖复生丸的利润之中。 齐修这才惊醒,放下茶杯,摇头道,十几万两?这个数目还不够贾古旬掉脑袋。他若把所有收益都上缴给赵璋,赵璋不但能饶他一命,还会继续重用他。这个案子扳不倒他。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眉头微蹙。 余双霜仰起头,得意地说道:可是我还查到,贾古旬用这笔银子养着临安城周边十几个匪窝。这些土匪加起来足有数万众。贾古旬若是想造反,这些土匪立刻就能对临安城形成包围之势。你看,这是他们之间来往的账目。他们从蛮夷那里买了不少兵器和甲胄。 余双霜摊开一本账册。 齐修拿过去仔细翻看,脸上渐渐露出喜色。 不错,赵璋最怕别人造反。他这次绝不会放过贾古旬。余双霜,贾古旬若是倒台,我给你记首功!我现在立刻就去探查这几处匪窝,找出他们与贾古旬相互勾连的确凿罪证。 话落,齐修匆忙离开,袍角带出一缕旋风。 方众妙呢喃道,曹夫人叫他配合演戏的事,他怕是忘了。 余双霜点头道,是呀,位高权重、心狠手辣的大太监一角,只有我干爹能演。主角都走了,这下可怎么向曹夫人交代? 方众妙站起身,无奈道,去前头看看吧,事到临头,叫龙图易容成太监也成。 她推门而出,余双霜连忙跟上。 灵堂内,僧侣们坐在蒲团上诵经,庭院外围坐着许多宾客。大家的面色都带着几分不自然。 只见一名身穿蓝袍的太监甩着一柄拂尘游走于庭院,一双眼睛斜着扫视左右。他两腮无肉,脸色铁灰,活似个青面鬼。 方众妙一眼就看见此人,不禁低声说道:霜儿你看,方才走了一个太监,现在又来了一个太监。曹夫人的戏有人唱了。 余双霜点点头,心里却极为忧虑。 第114章 看面相,这太监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叫他配合演戏,千难万难呀! 龙图快步走到方众妙身边,耳语道,这人名叫刘富贵,慎刑司掌刑的太监,喜欢把人皮做的灯笼挂在他自己府上,熏黑了就换一批新的,平生杀人无算,是个狠角色。他说他只是来看看,但我觉得他肯定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的。主上小心。 方众妙轻轻点头。 余德洪和余飞虎弓着身,低着头,一步步地跟在刘富贵身后,脑门皆是冷汗。 刘富贵在院子里晃悠,见到自己认识的官员就笑眯眯地走过去,尖声打招呼。 有人圆滑,对着他笑一笑。有人高傲,只冷哼一声。有人干脆不理,将他视为无物。 他既不尴尬,也不恼怒,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可眼神明显阴冷下来。 文氏对他颇为厌恶,率领十几个诰命夫人以及一群孩童挪到了隔壁院落。 看见这些贵妇人避自己如蛇蝎的模样,刘富贵阴冷的面庞反倒扯开一抹扭曲的笑容。 知道怕他便好。他要的就是这份恐惧,否则他在慎刑司岂不是白干了? 他慢慢踱了几步,转回头,看见立在屋檐下的方众妙,眸光一暗,然后一闪,笑意更添几分不怀好意。 他甩着拂尘走过去,假惺惺地说道:方夫人,请节哀。 方众妙走下台阶,迈向灵堂,伸手邀请,刘公公,请来敬香。 见她并未对自己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刘富贵极为不喜,铁灰的面色越发显出几分阴冷。 他跟着方众妙走进灵堂。 方众妙点燃三支香,递给他,他不但不接,反倒用拂尘随意地扫了扫两口黑漆漆的棺材,鼻端发出一声嗤笑。 方众妙见状,已经确定此人来者不善。 她把香递给跟过来的余飞虎,问道:刘公公不是来吊唁的,是另有他事? 刘富贵甩甩拂尘,提高音量说道,洒家只是来问问,方夫人什么时候把欠了皇上的四千万两银子送进宫去。 方众妙上下看他,表情似笑非笑。 心声冷凝如霜:【那四千万两银子分明是我的嫁妆,我愿意才给,我不愿意,它还是我的。它什么时候成了倒欠赵璋的债务?真是好不要脸!】 余德洪和余飞虎听见她在心里这样编排皇帝,脑门上冒出更多冷汗。 刘富贵却全无反应。 方众妙仔细看他一眼,心里已经有了底,于是温言细语地说道:四千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筹集起来需要一些时日。 刘富贵笑呵呵地说道:方夫人,其实筹齐这笔银子对你来说并不难。你那些店铺,能卖的便都卖了吧。 他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唇,似乎想要避着人说几句悄悄话。 然而,话音出口,他的嗓子却更加尖利刺耳。 方夫人,我听说临安城外盗寇横行,匪患猖獗。那些贼人时常半夜翻墙入城,行烧杀劫掠之事。你一个寡妇守着这么大的一份家业,恐怕早已被他们盯上。说不得哪天睡醒,你们宁远侯府又要被血洗一次。你这回能逃脱,下一回可就不一定咯。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周围的宾客全都看过来,眼神或担忧、或愠怒。 乱世之中奸人横行啊! 刘富贵走近几步,意味深长地说道:方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先帝留给你的人手,能挡得住几次灭门之灾?这笔财富在你手里,那就是祸根呀! 威胁进一步加剧,方众妙默然不语。 第129章 贪得无厌 看见方众妙似乎是被自己的言语吓到,刘富贵阴恻恻地笑起来。 他声音尖而细,不似人,倒更像躲藏在阴暗角落中的灰鼠,带着天然的狡诈鬼祟。 周围的宾客心中无不厌恶,面上却都不敢表露。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被这种心狠手辣的小人惦记上,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方夫人不就被缠住了吗?刘富贵明显是冲着方夫人的万贯家财来的。 他让方夫人把所有铺子都卖了?卖给谁?自然是给皇帝的宠臣、奴才、宗亲、外戚。他们这些得势的太监也能从中分一杯羹,吃得肚子滚圆。 说是卖,实则那些奸佞谁会付钱?一个铺子能出一百两,那都是给你脸! 宁远侯府在劫难逃咯! 宾客们暗自在心里摇头,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与惋惜。当然也有人摩拳擦掌,心生贪念。 都说树大招风,若不是葬礼的排场铺得这样大,来了这许多贵客,或许皇帝还不会这么快盯上方夫人。 女人办事就是太想当然,总觉得把花架子摆得开开的,把面子做的足足的,就能跻身上流。实则越是爬到高处,罡风就越烈! 没有坚实如铁的身板,没有性别上的优势,女人,尤其是寡居的女人,最好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史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妇人轻轻摇头,然后唤来自己的大丫鬟耳语一番。 丫鬟点点头,立刻穿过灵堂去了紫竹轩。 老妇人转头与别的夫人说话,不再去看刘富贵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余双霜的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轻轻扯了扯方众妙的裙摆,在她背上悄悄写下一行字我去找干爹。 方众妙拉住余双霜的小手,示意她不要担忧。 心声似笑非笑地飘过半空:【此人疾厄宫里裂痕遍布,命宫中高悬陀罗星,乃恶疾缠身,百病难消之面相。他遇到我,岂非求神的人遇到真神?他待会儿若还能如此桀骜,我唤他一声刘爷爷又何妨?】 余双霜心弦一松,唇角便忍不住翘起来。 满头冷汗的余飞虎和余德洪微微一怔,紧张的心情立刻恢复从容。 好你个死太监!你在我们家少夫人面前摆什么谱儿?待会儿有你跪着求我们的时候! 二人想着想着,压弯的腰杆便挺直了。 方众妙似乎终于从恐惧中缓过来,垂眸道,那些铺子我会尽早卖出去,四千万两绝不会少,还请刘公公代为回禀皇上。 刘富贵满意地笑了,尖声尖气地说道:卖铺子的时候,你记得派人知会洒家一声。洒家有个侄儿,做的是布帛生意,看上了你在御街的一家绸缎铺子。他若是来询价,劳烦方夫人打个折扣。 方众妙故作不懂,问道:请问刘公公想要怎样的折扣? 刘富贵伸出一根手指。 方众妙扫去一眼,依旧装作不懂,打九折? 十减一,不就是九吗? 刘富贵当即沉下脸,冷哼道,方夫人莫要装傻。 方众妙这才摆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问道:打一折? 刘富贵眯眼一笑,转身便走。他也不去问方众妙答不答应。因为他知道,这人不答应也得答应。在他这儿,方众妙多少还能收些银子,换成别的皇亲国戚来买,方众妙可能还得倒贴。 皇帝明面上不能对宁远侯府动手,私底下的手段可不少。 若方众妙不识趣,临安城外无恶不作的盗匪可以连续数月光顾宁远侯府。他们杀了人,夺了财,烧了屋,那可不关皇帝的事,只能算方众妙倒霉。 这便是强权猛于虎。 刘富贵越想越得意,哼着小曲儿,甩着拂尘,走走停停地来到收纳礼金的长桌前。 方众妙牵着余双霜的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刘富贵用拂尘去扫桌后的两个账房先生。 二人连忙拱手作揖,匆忙跑开。 刘富贵拉开椅子坐下,随手翻看一本账册,尖着嗓子唱念:左相季寻风,随银五百两。御史大夫谢斐章,随银三百两。大理寺卿罗仁忠,随银七百两。 刘富贵往后急翻账册,瞪大了眼睛。 哟!哟哟哟! 他尖声尖气地喊起来,表情极其夸张:方夫人真是不得了!大家竟然如此给你脸面!这排场,这随礼,怕是都赶上国葬了吧? 此话真是杀人诛心!传出去,一个僭越之罪就能要了余氏全族的性命! 余飞虎和余德洪吓得立马跪地,连说不敢。 周围的宾客也都深感不妥,纷纷放下茶杯,露出忧容,有了离开是非之地的打算。 念诵经文的和尚们不约而同地停下,睁眼,佛心动摇。 灵堂内外一片死寂。 炎夏的热风带上一丝刺骨的凉意。 看见自己造成的肃杀场面,刘富贵竟哈哈大乐起来。他丢开账册,打开放置在一旁的红木箱子,从中取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堂而皇之地塞进自己怀里。 这都是宾客们送来的礼金。有人还送了一些贵重的物品,尽数堆放在此。 刘富贵挑出一串金丝楠木雕成的佛珠,戴在自己手上。珠子颗颗圆润,金芒如水,流光溢彩,叫他看得痴迷。 第115章 极度的贪婪扭曲了刘富贵的脸。他看了看堆放在箱子里的许多银锭子和珠宝,尖声喊道:把这口箱子给洒家搬走! 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两个穿灰袍的小太监,围着箱子转来转去,像两匹饿狼。 这哪里是来占便宜的?这分明就是抢劫啊! 若真让刘富贵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把宁远侯府的葬仪礼金给夺走,不怀好意的人闻着味儿便来了。 只要露出一分的软弱,宁远侯府这块腐肉就会被漫天的秃鹫盯上。 余德洪和余飞虎不敢阻拦,却又不能不拦,只好不断磕头告饶。 周围的宾客已纷纷起身,摇头欲走。这种事他们管不了,平白惹来一身骚。 史家的人也想走,却被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妇人按住。 余双霜轻轻拉扯方众妙的手臂,急得直眨眼睛。干娘啊,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出手? 方众妙拉开另一把椅子,坐在刘富贵身侧,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人在红木箱子里挑挑拣拣。 她不阻止,却有人伸出手,按住了刘富贵的肩膀。 刘公公,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声音清朗洒脱,好似含笑。 方众妙抬眸看去,史正卿俊美绝伦的脸映入眼帘。他深深地看过来,眉目温柔,神色中带着一丝安抚之意。 第130章 没有小鬼能在我的道场里作威作福 哟!史大公子您也在!这不赶巧了嘛!洒家前些日子去崇明街的酒肆转了一圈,没找着您。 倨傲的刘富贵竟然站起身,绕过长桌,主动走到史正卿跟前行礼。 要知道,之前他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碰到四五品的官员都不拿正眼去瞧。 史正卿笑着与刘富贵说话。 龙图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凑到方众妙耳边低语:这刘富贵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舞文弄墨,所以他对才子特别敬仰推崇。而史正卿是他心目中的第一才子。上一回,他想用五千两银子换史正卿的一幅墨宝,史正卿连门都不让他进。 方众妙不由莞尔。 心声带着笑意轻轻飘过:【原是史大公子的仰慕者。】 史正卿感觉一阵恶心,却还得硬着头皮与刘富贵周旋。若不是为了替方众妙解围,他今天面都不会露。 刘富贵拉住史正卿的手,兴冲冲地说道:这儿有酒有菜,咱俩挑个僻静的桌把酒言欢畅聊诗词如何?前儿个您写了一首诗,我喜欢得紧。 史正卿看看那两个围着箱子转悠的灰袍小太监,故意问道:你这是? 刘富贵神色微僵,立刻摆手挥退两个跟班。 走走走,咱们坐下聊。他转而去拉史正卿。 史正卿硬着头皮让他拉手,强笑道,此处正办着葬礼,不好把酒言欢。要不你随我去崇明街的酒肆?我给你写一幅字? 刘富贵大喜过望,连忙说道:好好好。您给我写一首前朝大诗人虞世南的《蝉》吧。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他指指自己,大言不惭地说道:您瞅瞅,您瞅瞅,这首诗是不是专门为我写的? 史正卿面色古怪,似笑似鄙。 真是好不要脸。蝉声高远并非秋风相送,可你刘富贵能作威作福,却是仗了皇帝的势。你与这首诗哪点相配? 史正卿恶心得要命,回头看了看方众妙,却只能颔首:好,就写这首诗。 他的清高孤傲,便在今日丢了个干净。自此以后,他也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了。 刘富贵尖声尖气地大笑起来。此刻的他倒真像一只嘶鸣的蝉。 方众妙轻轻叹了一口气。 心声潺潺流淌在半空:【史大公子为了替我解围,真是受了不小的委屈。】 史正卿本来极其不舒坦,听见这话,反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的心意,方众妙是看得懂的。 心声话锋一转,冷冷道:【不过,在我的道场里,无人能让我的宾客受委屈。】 史正卿愣住了。 就在这时,方众妙缓缓开口:刘公公,箱子里还有一颗鸡蛋大的宝珠,听说是从深海里找到的。你要不要看看? 刘富贵立刻回头,眼睛里闪过贪婪的光。 史正卿回过神来,不由讶异。 方众妙对待史家人态度那般强硬,怎么对待刘富贵反倒如此客气?她是在贿赂这个太监吗?方众妙也会向强权屈服? 不知怎的,史正卿心里涌上一股失望之情,即便受了屈辱也觉得可以忍受的他,这会儿却没滋没味,百无聊赖。 既然方众妙准备花银子解决这件事,他插什么手? 他从刘富贵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盈满笑意的脸庞渐渐恢复成平日的清高孤傲。 宾客们暗暗摇头,只觉得方夫人大抵是认输了。这偌大的侯府,她能撑几日?外面群狼环伺,侯府早晚是要垮的。 这不,她已经认清现实,对着一个阉人也能卑躬屈膝至此。别人本已经放过她,她还上赶着讨好。 想罢,宾客们去意已决,陆续起身整理衣袍。 刘富贵受不住诱惑,快步走过去,弯腰在红木箱子里翻找。 宝珠在哪儿?让洒家看看。 方众妙伸出手指点,刘公公,应该是在这儿。我方才还看见了。 她指尖忽然射出一缕银芒。 刘富贵感觉手背刺痛,定睛一看,却是一枚银针扎在虎口处。 方众妙,你干什么?你行刺洒家?他惊叫后退。 方众妙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释放神念,窥其本源。一瞬间,刘富贵的每一条血管,每一块皮肉,每一根骨头,每一个脏器,都被她看得透彻。 几根银针迅速扎入刘富贵的双手。 刘富贵想要挣扎,龙图已站在他身后,按住他的肩膀。 泰山压顶不过如此。刘富贵想跑不能跑,只能任由方众妙一一捻动那些密密麻麻的银针。 他的双手不是双手,是两只刺猬。 史正卿和周围的宾客看呆了。 这是做什么? 跪在一旁的余飞虎和余德洪连忙爬起来,满怀期待地看着。 方众妙朝着大惊失色的宾客们微笑颔首,解释道:诸位不要惊慌,刘公公身染恶疾,我帮他治一治。 宾客们想到死而复活的史白蕊,心中的怀疑去掉大半。 刘富贵大叫着放开我,放开我,又命两个跟班过来搭救。然而无人理他,两个跟班早已被宁远侯府的家丁护院死死按住。 方众妙缓缓落座,朝着史正卿招手,史大公子,过来坐。 史正卿恍恍惚惚地走过去。 方众妙亲手替他斟茶,柔声低语:叫你受了委屈,是我这个主家的不是。 史正卿终于回神,连忙说道,能帮到夫人是史某的荣幸。 怎么回事?为何他会产生受宠若惊的感觉? 方众妙从袖子里取出一条洁白帕子,递过去,吩咐道:擦擦手腕,脏了。 她指的是之前刘富贵握过的地方。 史正卿接过手帕擦拭手腕,力道轻柔,皮肤却热腾腾,红彤彤的一片。他盯着手帕仔细看,没发现绣上去的花纹或名字。 方众妙摊开掌心。 史正卿犹豫了一瞬才把帕子还回去。 方众妙转手把帕子丢给龙图,语气清冷,放进火盆里烧掉吧。 史正卿摸摸滚烫的手腕,指着刘富贵问道,你扎他做什么? 方众妙饮下一口热茶,徐徐说道:我不扎他,他就要憋死了。 憋死?为何?史正卿有些愕然。 说话的功夫,一盏茶的时间已到。方众妙走过去,拔掉银针。 龙图松开刘富贵的肩膀。 刘富贵立刻退后几步,指着方众妙的鼻子厉声说道:你谋害洒家!洒家回宫定要禀报皇上,治你的罪!你 威胁的话未能说完,刘富贵脸色惊变,然后就捂着肚子痛呼起来。他急忙推开龙图和沿路的宾客,跌跌撞撞地跑向茅厕。 宾客们纷纷站起引颈眺望。有人惊疑,有人担忧,有人好奇。 方众妙替史正卿续上一杯热茶,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他待会儿便会把我的银票乖乖还回来。没有哪个小鬼能在我的道场里作威作福。 第131章 嫉妒 刘富贵大惊失色跑开之后,所有宾客都在看着方众妙。 周围一片寂静。 她不曾压低的声音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传入大家耳内。 没有哪个小鬼能在我的道场里作威作福。好生狂妄的一句话!方夫人到底对刘富贵做了什么?真是治病?不是故意扎针? 用这般粗暴的手段对付一个执掌着莫大权力的太监,恐怕不太妥当吧?你现在是威风了,可日后人家报复起来,那手段可是比你凶残得多! 第116章 慎刑司的掌刑太监,能是手段温和的良善之人吗? 宾客们暗自忧心,对方众妙的观感变得十分复杂。他们不否认宁远侯府这位新的话事人是个有手段的。但到底是个女子,年纪又轻,终究是见识短浅。 忍一时之气,方得长久之安呀! 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若是忍了,像刘富贵这样的贪得无厌之辈只会源源不断地找上门,好似更没有安宁可言。 宾客们仔细一想,竟只能大摇其头。若换作是他们接手了这宁远侯府,变成方夫人这般富可敌国的寡妇,他们竟是无路可走。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全数家产,脱去锦衣华服,找个深山老林当道姑。 可深山老林有土匪,也是死路一条呀! 宾客们一时想得头大,更觉出方众妙的不容易。宁远侯府的衰败,已是明确可见的未来。 两个灰袍小太监恶狠狠地瞪了方众妙一眼,急急忙忙跑去茅厕伺候师父。 走咯走咯。几个宾客放下茶杯,满脸同情。 日后这宁远侯府的牌子怕是要摘掉咯。 等刘公公回来,又有的一场闹。咱们还是尽早避开为好。其余宾客纷纷起身告辞。 七日葬礼,贵人盈门,或许就是宁远侯府最后的繁华。繁华落幕,终是一片素缟。 余德洪和余飞虎连忙走过去留客,一个劲儿地说不会闹出祸事,请大家留下吃席。 可没人相信。 听见这边的吵闹,文氏带着许多女客和孩童从隔壁院子走过来。 方夫人,您与那刘公公对上了?文氏担忧地问。 方众妙不甚在意地摆手:已经无事了。 她说无事,那定然是无事的。文氏放下心来。 曹氏走到方众妙身边,小声说道:看见那边穿墨绿色大袖衫的老妇了吗?那就是我婆婆大柳氏,她身边跟着的青衣女子是我夫君的宠妾柳翠,也是我婆婆的本家侄女儿。柳翠身后的三个男孩就是她儿子。 方众妙扫去一眼,对上了号。 大柳氏正与身旁的一位夫人说话,时不时指着自己的侄女儿小柳氏,满脸骄傲地说着什么。 看得出来,她是在夸奖柳翠,有意将对方推到台前。 小柳氏笑得羞涩温婉,顺手把三个孩子牵过来,让他们对着贵人说几句讨巧的话。这一幕好似婆婆带着正经的儿媳在交际,把曹氏这个正妻置于何地? 谢沐阳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无人理会。他想要走向母亲,被小柳氏伸手拦住。他想要靠近大柳氏这个祖母,又被大柳氏满脸嫌弃地推开。 大柳氏还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仿佛自己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曹氏忍住心中的绞痛,不去帮儿子解围。 她低声说道:我知道我婆婆是什么心思。她想害死我的阳儿,之后休了我,再把那柳翠扶正。她们柳家的女人就可以一直把持着谢家。我和阳儿是外人,他们姓谢的和姓柳的才是一家人。 方众妙不曾言语,只是微微弯腰,朝谢沐阳轻轻招手。 谢沐阳眼睛一亮,立刻跑过去。 小柳氏又想伸手去拦,黛石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把抱起谢沐阳,绕开众多宾客走到方众妙身边。 谢沐阳从荷包里掏出一颗五颜六色的雨花石,递给方众妙。 方夫人,这个送给你。这个有灵气,又好看,跟你一样。 方众妙接过雨花石,笑容温柔地道谢。 心声飘过半空:【不错。小小年纪,眼光就已如此独到。】 曹氏和文氏差点没憋住笑。方夫人真是有趣。 史正卿咳了咳,然后撇开头悄悄弯唇。 乔氏并未走到方众妙身边去。 她故意站在大柳氏旁侧,指了指谢沐阳,又指了指史正卿,装作好奇地问,柳大夫人,你瞧。方夫人把你家孙子介绍给史大公子是作何?莫非是想让史大公子收你家孙子为徒?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呀! 大柳氏和小柳氏立刻看过去,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方众妙把谢沐阳牵到史正卿跟前,问道:这孩子你瞧着如何? 史正卿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却还是认真看了看男孩玉雪可爱的脸,颔首道,很机灵的样子。 他弯腰询问:你可曾开蒙? 谢沐阳:什么是开蒙? 曹氏眼里沁出泪光,心中隐隐作痛。谢家的孩子都是三岁开蒙,只因儿子的残缺被发现,他读书的资格就被公爹剥夺了。 曹氏连忙说道:他会念三字经,我教的。 史正卿问道:会写吗? 曹氏满脸羞愧地摇头,会写一些,但不是全部。 史正卿:他今年几岁? 曹氏:四岁。 史正卿皱眉:四岁还没开蒙? 史家的孩子,两岁就能默写《弟子规》的一大把。在他们这种书香世家,四岁不开蒙算是有些晚了。 当然,寻常人家另说。但谢家显然不是寻常人家,怎会放任四岁的孩子不读书? 曹氏涨红了脸颊。 方众妙轻轻抚摸着谢沐阳的小脑袋,认真看着史正卿,说道:我想把他送去你家的族学,跟着众位大儒习文识字,你答应吗? 心声幽幽发出威胁:【你不答应一个试试?】 史正卿还真就不敢试。 他摸摸鼻子,颔首道,可以。明儿个你把他送来史家。不过,你不是想请我当宁远侯府的西席吗?你让他在你家的族学里上课也是一样的。 史正卿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你请我当西席的事,我答应了。我可以来余家教学。 但方众妙却摇头拒绝:我并未完成约定,你如何能来侯府? 心声飘过半空:【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而非半推半就。】 这话歧义太大,令人浮想联翩。 文氏和曹氏微微低头,掩饰自己好笑的表情。史正卿心里翻涌着一阵古怪的浪潮。 他感觉自己脸皮有些发烫,连忙说道:那我现在就把这孩子带去给诸位大儒看看。他们就在那边的凉亭里下棋。进史家族学肯定没问题。既是你的吩咐,我会亲自带他。 史家的西席个个都是大儒,门生遍及天下,声望传扬四海。史家的族学是贵人们挤破了头也想把孩子送进去的地方。 大柳氏和小柳氏带着三个孩子匆匆走到近前,正巧听见这句话,脸色俱是一变。 第132章 激怒 小柳氏连忙把自己的三个儿子拉扯到史正卿面前,笑着说道:史大公子,这三个孩子是谢沐阳的哥哥,三岁开蒙,如今已学完三百千,悟性是极好的。我公公和我夫君整日里夸赞不休。要不您让他们三个也进史家族学,跟着大儒们学习四书五经如何? 好家伙,一个妾室,口口声声喊着公爹和夫君。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正妻呢!跟过来的乔氏暗暗翻了个白眼。 史正卿只当没听见这话,牵住谢沐阳的手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小柳氏偌大个人站在那儿,却形同无物。 史大公子果然目下无尘。 周围几个夫人正偷偷关注这边,见此情景不免低低发笑。 小柳氏听见笑声,脸颊迅速涨红。她委委屈屈地抱住大柳氏的胳膊,喊了一声娘。大柳氏拍拍她手背,一脸心疼。 这二人不似婆媳,更像母女。 曹氏低下头讥讽一笑。 大柳氏转着一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史正卿的一举一动。那人走进凉亭,拉过谢沐阳,笑容爽朗地说了几句话。 几位大儒丢下棋子,弯腰与谢沐阳聊天。不知谢沐阳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几人捋着胡须大笑。 其中一位大儒颔首,另两位大儒端坐。 谢沐阳退开几步,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这便是收入门庭,认作弟子的意思。 见此情景,大柳氏心中怒火高涨,面色黑如锅底。 别人挤破脑袋都挤不进去的史家族学,竟让一个天阉进去了!自家的三个乖孙连史家的边儿都挨不着! 但大柳氏不敢表露内心的嫉恨,勉强挤出一抹笑,对曹氏说道:你既然能把阳儿安排进去,为何不能安排他的三个哥哥?四兄弟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照应?这三个野种什么时候照应过我的阳儿?他们只会欺凌! 曹氏忍着怒气说道:阳儿可不是我安排进去的,是方夫人当的中人。 大柳氏看向方众妙,厚着脸皮说道:方夫人,劳烦你把我这三个孙子也送进史家族学里去。你救了史白蕊,这事对你来说不难,一句话而已。 这是求人还是下令? 方众妙扫了三个男孩一眼,对他们眉眼间的戾气颇为不喜,淡淡说道,他们三人与我无缘。 第117章 这句话比直白的拒绝更加落人脸面。 大柳氏和小柳氏气得脸色铁青。 谢斐章和其父谢茂典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想要周旋一二。私心里,他们更愿意把三个正常的孩子送入史家族学。谢沐阳是个天阉,学识再好也无用。 但方众妙已经走入灵堂,跪在灵前,跟着僧侣们念起了经文。这便不好打扰了。 谢斐章和谢茂典只好停在原地暗暗思量一番,然后摇头离开。 方夫人连刘富贵那种难缠的小鬼都敢往死里得罪,可见是个性情刚烈的。她不愿答应的事,就算跪下哀求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谢斐章和谢茂典也不会向一个妇人乞求。 小柳氏本还满怀期待地看着夫君,见他无奈远去,心顿时凉了半截。 然而只是转瞬,她就打起了鬼主意。 她把三个孩子拉到僻静的角落悄悄嘱咐一番。看着孩子们一脸坏笑地跑向谢沐阳,她得意地勾起唇角。 这一回,谢沐阳不死也得死! 但她并不知道曹氏正盯着她。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曹氏也笑了。 与此同时,刘富贵正半蹲半站地撅着屁股,手里握着一条臭烘烘的布巾给自己导尿。 下面的东西被切掉会留下一个深深的疤,拉尿不成形,四处乱撒。所以每个太监都会准备一块布把下面捂住,免得弄脏自己。 他憋得脸颊青紫,涨得血管浮凸,偏偏肚子里满是尿,痛得火烧火燎,就是出不来。 前些日子他染了邪毒,尿道溃烂起来,抹了复生丸碾成的粉末,很快恢复,尿道却也长拢了。 刚开始淅淅沥沥还能落几滴,这两天竟是一滴都不出。刘富贵这铁灰的面色不是本来如此,而是中了尿毒。 再尿不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今日出门的时候他还在想,若不然,干脆再挨一刀,把尿道割开?但净身之痛让他永生难忘,他哪里敢? 只是略作想象,他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因着心情不好,他才会跑来宁远侯府撒气。 现在,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尿意,肚子里好似有一根滚烫的烧火钳在胡乱地捅,令他嗷嗷地叫唤起来。 两个小太监连忙冲进茅厕,焦急地问:师父您怎么了? 我,我好像快死了!刘富贵捂着肚子哀嚎。 下一瞬,他忽然身体一抖,手里的布巾迅速染成赤红。 两个小太监看傻了。 刘富贵心下一惊,忙把布丢开。一股混着血水的强劲水流飙射进恭桶,那是刘富贵憋了两天的尿。 随后,下腹快炸开的痛苦消失了,火烧火燎的尿意消失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张,畅畅快快地汲取着周围的热浪,把冰凉的四肢暖得热烘烘。 舒爽!从未有过的舒爽!只有阉人才明白能够痛快排尿是多么巨大的快乐! 刘富贵两只手抓着两个徒弟,撑住自己半蹲的身体,闭着眼睛发出长长的呻吟。 两个小太监紧张地问:师父您还好吗? 刘富贵睁开眼,提起裤头,哼笑道,老子从未这么好过! 他想起一事,问道:史家的姑奶奶真的被方众妙救活了? 两个小太监连忙点头:真的,我们方才混在人堆里都打听清楚了。要不然史大公子也不会出来帮方众妙应付您。 刘富贵暗暗思量一番,又摸了摸怀里的一沓银票,心里刀割一般疼。 但他没做犹豫,冷哼道,走吧,去前头给方夫人赔个不是。她让洒家少挨一刀,洒家不能不领她这个情。 三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前院灵堂。 刘富贵从怀里掏出银票,笑眯眯地说道:方夫人,哈哈哈,这沓银票洒家方才帮你数了数,总共六千八百两。你拿回去对账吧。 他双手捧着银票递到方众妙面前。 方众妙既不看也不数,随手把银票放入红木箱子。 刘富贵又把戴在手腕上的佛珠褪下来,依旧是双手呈给方众妙,乐呵呵地说道:方夫人,这串珠子洒家帮你盘了盘,你看是不是更有光泽了? 周围的宾客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个前倨后恭,先兵后礼!刘富贵去了一趟茅厕,莫不是换了一个人? 方夫人到底把他怎么着了?莫非他得了绝症,被方夫人治好了? 方众妙接过佛珠扔进箱子,取出一方绣帕擦拭自己的手。她还用纤细的食指捂了捂鼻尖。 当着刘富贵的面,她也敢嫌弃人家又脏又臭。 宾客们越发骇然,心中开始敬畏起方夫人神鬼莫测的手段。她说她的道场里容不得小鬼作威作福,此言竟不是妄自尊大。 刘富贵面皮抽搐,显露凶相。当太监的最是憎恨别人的轻视。 方众妙却在此时开口:我这里有两种药丸,一种可治尿溢,一种可治尿毒。你每日坚持服用,就可免于尿溢和尿痛之苦。隔一段时间不用,身体又会如旧。 先帝留给我的嫁妆里有几箱珍贵药材,这几日都被我用光了。你想要两种药丸,三日后可来我府上取。你若吃过觉得药效好,管用,日后就得花银子从我这儿买。 尿溢、尿痛、尿毒是阉人一生之敌。司马迁曾用一句话形容过当太监的痛苦身残处秽,动而见尤。 对阉人来说,抬抬手,走走步,亦或轻轻咳嗽,尿液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外流。这般的折磨至死才能结束。 而今,方众妙的药能帮自己摆脱永无止境的痛苦,刘富贵如何能够平常处之?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自己凶狠的表情扭转成谄媚。 谢谢方夫人。洒家之前多有无礼,还望您莫要见怪!他压低声音说道:洒家这里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可以透露给您。 方众妙把帕子扔给龙图,并不正眼去看刘富贵。 刘富贵弯着腰行礼,双手高举着一柄拂尘,全然不敢擅自起身。 史正卿走过来,委婉地撵人:刘公公还有事? 方众妙忽然说道:史大公子,你写一幅字吧。就之前那首《蝉》。 史正卿以为她想转圜一下与刘富贵的关系,所以送一幅字当做礼物,虽然有些不情愿,却还是铺开纸,随意写下这首诗。 刘富贵直起腰,满怀期待地看过来。他也以为这幅字是写给自己的。方夫人医术超绝,人情世故也不差,知道不能把自己往死里得罪。 眼看字已写好,墨迹也晾干,他连忙伸出双手去接。 然而,他得意的表情很快就僵在脸上。 只见方众妙把这幅字交给黛石,说道:挂在前院正厅。 随意丢下毛笔的史正卿:不是,这幅字是你要的?你不早说? 史正卿懊悔不迭。若早知道字幅是方众妙要的,他不会写成那个鬼样子。 刘富贵却实实在在被激怒了。演这一出,不正是为了戏耍他吗? 但怒又如何?与健康比起来,一幅字算什么?刘富贵揉了揉僵硬的脸,扯开一抹谄媚的笑容。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喊:快来看,这里有个阉人!哈哈哈,我娘说阉人都是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造了十生十世杀孽的人,这辈子才会托生成太监!谢沐阳是个太监! 刘富贵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途径。他转过身,瞪大一双赤红的眼,咬牙切齿地问:哪个小崽子在胡咧咧? 第133章 没人能比太监更刻薄 方众妙与刘富贵周旋的时候,谢家的三个庶子跑进凉亭,把谢沐阳拉进了满是宾客的院子。 史家的三位大儒并不知道四兄弟关系不睦,听见谢沐阳叫那三个孩子哥哥,便也没有多管。 万没料,三人把谢沐阳推搡到宾客最多的地方之后,竟然一把拽掉谢沐阳的裤头,蹦蹦跳跳地拍着手大喊起来。 孩子的声音比大人尖细,传播得更远。 眨眼间,所有宾客都看了过来。 随后便是一道更为尖利的嗓音在怒吼:哪个小崽子在胡咧咧?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刘富贵面色铁青,双目赤红,大步而来。手里的拂尘被他一路乱甩,啪啪作响,显而易见是气得狠了。 然而谢家的三个庶子并未意识到自己惹了祸。他们只知道,若能让谢沐阳是个天阉的事传遍整个临安城,谢沐阳必然会被祖母除掉,他们也会从庶子变成嫡子。 成了嫡子就可以继承谢家的一切。 在柳翠的熏陶之下,三人小小年纪就已经对内宅争斗有了清晰的认知。他们往死里欺负谢沐阳,既是在帮母亲,也是在帮自己。 听见刘富贵的吼声,他们也没退缩,反倒把谢沐阳推向刘富贵。 一个庶子大声嚷嚷道,这里有个小太监,公公你把他带进宫里去吧。 第118章 又一个庶子说道:我娘说,谢沐阳进宫当太监都不用净身的。他下面缺了挂件。 最后一个庶子拍着手笑嘻嘻地喊:死太监,臭太监,上辈子造了孽才会当太监。太监没一个好东西,谢沐阳也不是好人! 周围的宾客纷纷倒抽一口凉气。已经没人敢去看刘富贵的脸色。 刘富贵脸皮子一抽一抽,阴森森地笑起来。 他一把揪住拍手嬉笑的庶子的耳朵,尖声道:小比崽子,洒家今儿个要把你满口的牙齿打掉! 方才他晃眼一看,已经辨认出这三个孩子穿的衣裳都不算奢华,佩戴的饰物也一般,可见出身不显。 况且他们家教如此之差,父母长辈能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人物?教训了就教训了,这家人能拿他怎样?心里这股火,他定要找个人撒出去! 刘富贵的手指不断用力,恨不得把这比崽子的耳朵揪下来,手中的拂尘一下一下往孩子的嘴巴上敲。 孩子这才知道害怕,哇哇大哭起来。他一哭,旁边的两个兄弟也开始哭。 唯独谢沐阳光着屁股站在原地,表情懵懵的。 方众妙快步走过去,握住刘富贵敲打孩童牙齿的手,警告道:刘公公,莫要欺负孩子。 方众妙手里有治尿溢尿毒的药,等于是握着自己的命脉,刘富贵如何敢惹?他面容好一阵扭曲,似乎想发怒,偏偏又要憋回去。 无法,他只能松开那孩子的耳朵,眼神暗暗发狠。 这股火非但没撒出去,反倒越烧越旺。 看见有人帮自己撑腰,谢家庶子捂着耳朵叫嚷:我没说错,谢沐阳就是个小太监!他没有卵! 母亲交代的事,他们一定要办成。谢沐阳今天死定了! 柳翠和曹氏匆忙赶来。 柳翠哭哭啼啼地说道:公公您有所不知,谢沐阳是个天阉,家里的孩子不懂事才会拿他取笑。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不是在说您。奴家替他们向您告罪。 柳翠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瞬间引发了全场宾客的喧哗。 方才他们没仔细看,并未发现谢沐阳的不同,这会儿一听是个天阉,猎奇心大起,无不目光灼灼地看过去。 曹氏蹲下身帮儿子擦掉眼泪,低声哄着,叫儿子莫要害怕。这事一过,谁都不能把天阉的名头安在儿子身上。 谢斐章急急忙忙跑过来,还未靠近就开始大吼:曹氏,你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给谢沐阳穿好裤子! 这等丑事传扬出去,他的脸面还要不要?这个没种的玩意儿,早该听母亲的话,让他暴毙! 谢茂典随后赶到,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走到妻子大柳氏身边,抛出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柳氏点点头,目中涌现杀意。 谢沐阳这个天阉必须死!他活着一日,谢家就要被嘲笑一日!儿子如何在外面抬得起头?他的仕途还要不要? 谢家人的神色转变曹氏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早已凉透,这一刻只感觉到释然和轻松。 既然你们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曹氏平静地说道:我儿子是不是天阉,长眼睛的人自然能看见。刘公公您可以检查一下。 刘富贵对天阉是带着艳羡的。不用挨那一刀,多好? 他弯下腰拎起小小阳,仔细一看,顿觉失望。 果然是胡说八道!三个比崽子嘴巴真是毒!这孩子分明是个康健的,哪是什么天阉? 周围的人早就围拢过来细看。这样的热闹百年都难得遇到一回。 谢斐章和谢茂典心中大急,暗暗把曹氏骂了个狗血淋头。然而,听见刘富贵的话,他们竟都怔愣在原地,表情一片空白。 怎会?谢沐阳分明是个天阉!那么明显的缺陷怎会看不见? 周围的宾客看得很是仔细,纷纷说道:哪里是天阉,这不好好的吗? 谢家这三个庶子怎么回事?那种话岂能乱说! 传出去,坏的也是谢家的名声。谢大人怎么教的? 方众妙轻轻拍了谢沐阳一下。谢沐阳连忙挺起小胸脯,大声说道:我才不是天阉! 他自己提起裤头,然后轻轻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水,小声安慰:娘亲不哭,要不然阳儿也哭了。 曹氏抱住儿子哽咽,然后看向刘富贵,拱火道:刘公公,孩子不懂事,哪里会知道那些咒骂是什么意思。大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学,你要撒气也不要对着孩子撒。 哟哟哟,终于找到这三个孽种的烂根儿了! 刘富贵自然知晓这些话都是大人教的。他是太监怎么了?他不割这一刀,他一大家子人怎么养活? 竟然说他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活该! 心里那个火腾地一下燃起来,刘富贵揪住柳翠怒骂:这些话是你教的吧?你嘴怎么这么臭?洒家给你好好擦一擦! 说着他从后腰摸出一块染着血液和尿渍,闻起来臭烘烘的布巾,往柳翠嘴上抹去。 周围的宾客看呆了。 曹氏连忙掩嘴,免得自己作呕,心里却疯狂大笑。 第134章 专治不服 围过来看热闹的宾客越来越多。方众妙这个主家都被挤了出去。 她踉跄一步,往后跌倒。史正卿连忙用手托住她的背,扶她站稳,然后飞快放开。 方众妙眉头微蹙地道谢,似乎是被眼前的闹剧烦扰,心情颇为不佳。 然而,她的心声却带着几分愉悦飘过头顶:【这出戏好看,爱看。】 史正卿愣了一愣,心道原来方众妙也会像个俗人一般凑热闹。 文氏和乔氏隐藏在人群里看得津津有味。 刘富贵死死揪住柳翠的衣领,用尿布反复擦柳翠的嘴。 谢斐章和谢茂典想去阻拦,却被龙图和黛石一人伸出一条腿暗暗绊倒。父子俩摔了个狗吃屎,好半天爬不起来。 他们听见刘富贵一句接着一句的谩骂,好似连珠炮一般。 你一个小妾,缘何穿得比正头娘子还奢华? 人家好好的一个孩子,你偏要跑过来说他是天阉,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以为满院的宾客是瞎子还是傻子?没人能看出你的谋算? 坏了嫡子和正妻的名声,你以为你能扶正? 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你也敢往夫家的门脸上泼脏水,你怎配当主母? 你个搅家精,谁娶了你,谁就家宅不宁,百财不入,祸害三代! 三个孩子满口喷粪,都是跟你学的吧?小娘养的东西果然上不得台面! 这么隆重的场合,有你出席的份儿? 哟哟哟,洒家想起来了,你好像是跟谢大人的母亲一块儿来的。你是谢大人的妾室?谢大人可是御史啊! 刘富贵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高举拂尘尖声嘶喊:快看看,快看看,这就是御史的门风和家教! 把个小妾宠得跟正妻一样,三个庶子骑到嫡子头上撒野。周围还有没有言官?看不看得见?你们还等什么?回去写折子狠狠弹劾谢御史呀! 谢御史垮了台,不就轮到你们上台了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谢御史这颗蛋岂止是缝,壳子都裂开了,蛋液都洒了! 不管你们上不上折子,洒家回了宫,洒家定是要与皇上说的! 黑心烂肝的贱妇,叫你生这样的龌龊心思!洒家把你的臭嘴堵上! 刘富贵把红红黄黄的尿布揉成一团,狠狠塞进柳翠的嘴里。 如此宣泄一番,他心里的火气终于消掉大半。他抬眼扫去,发现人堆里有好几个言官都目光闪烁,心思蠢动。 这就对了。回去赶紧参谢斐章一本,把谢斐章弄下台!他今儿个得罪谢家的事也就能顺手抹平。 刘富贵丢开柳翠,甩着拂尘哼哼两声,然后一脸畅快地走向方众妙。 人群连忙给他让路。 刘富贵拱拱手,笑着说道:方夫人,不好意思,没砸了您的场子吧? 这一闹,他也是在间接地挑衅方众妙。不能招惹本人,招惹她的客人总行吧? 方众妙淡淡说道:无妨,我的场子我镇得住。况且那小柳氏不请自来,算不得我的客人。 刘富贵面皮微抖,心中又生闷气。娘的,竟然白闹了一场。 柳翠好不容易吐出嘴里的尿布,听见这话顿时委屈地大哭。 夫君,娘!我被欺负了你们就这样看着吗?你们都不帮我讨个公道? 话落,她闻到自己喷出的尿骚味儿,开始干呕。 大柳氏连忙往人堆里躲,一张老脸臊得通红。谁是你的娘?一个小妾怎配叫我娘? 第119章 谢斐章和谢茂典挤进人群的时候已经晚了。发现周围有许多同僚正用微妙的目光打量自己,谢斐章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御史大夫最怕立身不正。倘若坏了名声,失了德行,仕途也就到头了。 谢斐章还在发愣,怀里忽然扑进来一个女人,哭哭啼啼地喊他夫君,委委屈屈地让他帮忙做主。 一股股尿骚味扑面而来,都是从女人口中喷出的。 周围的宾客议论纷纷,满脸嘲笑。 史家的三位大儒看见这一幕,冷着脸转身离开,抛下一句万般嫌恶的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立身不正,何以正视听?朝廷选官越发的荒唐! 这几句等于断了谢斐章最后一丝念想。 他推开怀中的柳翠,厉声质问:你一个妾室,谁让你跟过来的? 柳翠连忙辩解:是娘 谢斐章更加大声地呵斥:闭嘴! 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母亲无限纵容小柳氏的行为是多么的不妥。好在谢沐阳天阉的身份没被发现,否则谢家更是颜面无存。 滚回去! 谢斐章指着院门。 柳翠跌坐在地上,一味地哭,没有动作。三个庶子围在她身边,喊着娘亲。 乔氏提高音量说道:谢家好门风,好教养,庶子管小妾叫娘,这般嫡庶不分,谢大人在朝堂上还分得清君臣吗? 此言真是杀人诛心!谢斐章涨红的脸迅速转为惨白。 谢茂典赶紧唤来几个丫鬟把柳翠母子四人强行拖走。 他朝儿子看去,目中带着安抚,然后走到方众妙面前,和和气气地说道:方夫人,我治家不严,令你见笑了。这几个孽障,我要带回去好生管教,今日只能先行告辞。 方众妙摆手说无事。 谢茂典眼神阴鸷地看向曹氏和谢沐阳,勉强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儿媳妇,你也带着孙子跟我一同回去吧。 回去能讨得了好?自己和小柳氏定然是一人五十大板。 曹氏连忙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把谢沐阳拉到自己怀里,揉着小孩的脑袋说道:谢小公子已经拜三位大儒为师,待会儿有一场小考等着他。明日他就要去史家的族学,吃住也在史家,此事须得告知谢大人。 她的态度看似温和,实则很强硬。只是告知,并不是征求谢家的意见。 况且到了这步田地,谢家还能拒绝吗? 谢茂典深深看了曹氏一眼。 曹氏仰起头,骄傲地说道:公公,我的阳儿是康健的,所有宾客亲眼见证,别人休想污蔑他。 谢茂典无可奈何,只能转身离开。 史正卿疑惑道,吃住都在史家?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方众妙:现在你知道了。 史正卿: 刘富贵痛痛快快撒完气,也走到近前拱手告辞。 方众妙却将他拦住,低声问道:刘公公,你之前不是说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可以透露给我吗? 刘富贵:方夫人,之前我要说,你不搭理我。现在我不想说,你又拦着不让我走。你是不是吃定我了? 方众妙微微倾身,幽幽耳语:就凭你这根治不了的溢尿之症,我吃你一辈子。 史正卿抿唇忍笑。曹氏、文氏和乔氏看得叹为观止。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方众妙摆不平的人?皇帝在她面前又会如何? 第135章 皇帝要你倾家荡产 刘富贵很想发火,却只能憋着。 若想彻底摆脱净身的痛苦,像个正常人一般活着,他只能依靠方众妙。 他甩了甩拂尘,哼哼两声,咬着牙说道:方夫人,咱俩去后院说话? 方众妙伸出手:请。 二人相携离去,史正卿和曹氏等人不便探听主家的秘密,只能留在前院。 黛石端着一壶茶和一盘糕点走进茶室。 龙图弓着腰走到方众妙身后站定。 听见书房隔壁有动静,余双霜也走出来,推开门,探头往茶室里看。 刘富贵指着这些个闲杂人等问道:方夫人,不是说好了密聊吗? 方众妙无所谓地摆手:无妨,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他们与我是一体的。 余双霜关上门,坐到刘富贵身边,大眼睛好奇地上下观察对方。 刘富贵正想骂一句比崽子看什么看,就听方众妙介绍道,她是九千岁的干女儿。 刘富贵立刻绽开笑容:哈哈哈,原来是齐府的小千金。来来来,这一袋金瓜子送给小千金耍着玩儿。 他忍着肉疼解下腰间的荷包。 余双霜伸手接过,笑呵呵地道谢。她现在的专职是收礼,兼职才是查账。 方众妙给刘富贵倒了一杯茶,问道:公公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刘富贵既然准备卖这个好,也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他用一只手遮住嘴巴,压低声音说道:方夫人,皇上要的可不止那四千万两银子。他要的是你全部的家产。现银、店铺、家宅、庄园、田产,统统都搜刮干净,一丁点儿也不给你留。 他故意停下话头,斜着眼睛去看方众妙的反应。 一般妇人听见这话还不吓得瑟瑟发抖,然后拉着他的衣袖又是追问又是哭求。情急之下还会掏出许多银票行贿赂之事。 可刘富贵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上述种种反应。 方众妙用薄瓷杯盖轻轻撇着浮茶,动作十分随性。她的唇角甚至还勾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倒是她的三个仆从明显绷紧了面庞,显露出几分担忧。 过了好一会儿,方众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事不新鲜,我早猜到了。 她抬眸,眸光分明很清浅,却极具穿透性。 刘富贵感觉自己连皮带骨都被这目光拆解了一遍,浑身不自在。 方众妙放下杯盖,轻轻吹着滚烫的茶水,不疾不徐地说道:之前回春堂想用三瓶复生丸强索我三家药店,之后你又跑来我府上,用一折的价强买我的绸缎铺子。这些事,都是在皇帝的默许之下吧? 刘富贵呵呵笑了两声。 聪明人窥一斑而知全豹,见一叶而知深秋。旁的话,他就不用多说了。 方众妙继续说道:若我料想得不错,这几日陆陆续续会有皇室宗亲、外戚勋贵去我的店铺询问售价。他们既开了口,旁人自然就不敢跟他们抢。 刘富贵依旧是呵呵地笑。 方众妙也轻笑了一声,言道:你们一人只出一百两银子,我也得把铺子卖给你们。因为不会有别的买家敢掺和进来。到最后,价值数千万两的店铺,我最多只能卖个几万两。而皇帝那边催得急,我能怎么办? 方众妙放下茶杯,说道:我只能把压箱底的嫁妆银子、家宅、庄园、田产统统卖掉。这笔银子我既然放出话,要捐赠给朝廷,我就不能失言。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皇帝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不把我整治得倾家荡产,他不会罢休。 刘富贵倾身上前,耳语道,先帝厚此薄彼,这就是祸根。皇上恨你入骨,你还是小心着点吧。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洒家就走了。 刘富贵甩甩拂尘,露出舒畅的笑容。 他敢把消息透露出去就不怕皇上的计划出纰漏。凭方众妙孤身一人,她岂能与整个临安城的皇亲国戚作对? 走到门口,刘富贵回过头,讥讽道,好在方夫人还有一门手艺,今后若是活不下去,可以帮洒家制药。洒家还能赏你一口饭吃,哈哈哈。 门缓缓合拢,刘富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余双霜这才狠狠拍桌,怒骂道,无耻昏君! 原来皇权对人的欺压能达到这种地步。叫你没活路,你真就找不到一条活路。这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 方众妙看向龙图,问道:最近都有谁去我的店铺里询价? 龙图想了想,答道,右相府的管事、大长公主府的管事、安国公府的管事、瑾王府的管事都去问过。另外还有李妃、容妃和丽妃的母家。 方众妙问道:他们出价几何? 龙图冷笑:他们约好了似的,一间铺子出五十两。 方众妙沉默半晌才幽幽叹道,真是贪得无厌,竟然一百两银子都不愿意出。 似想到什么,她问道:大长公主府也派人来强买? 龙图颔首:是。 方众妙又问,安国公府就是陆府?陆云隐那个陆? 龙图答:对。就是因国师的缘故,被先帝挖掉膝盖骨那个陆云隐。 第120章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感叹道,我爹的仇家还真是多啊。 黛石安慰道,还有更多仇家因为权势不够,挤不进来。大仇家都在这儿,咱们不用分心去对付旁人。 方众妙:小石头说得有理,先应付这几个大仇家吧。 黛石眼巴巴地问:小姐你准备怎么对付他们呢?你肯定有办法的吧? 心声忽然响起:【小鱼儿,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余双霜脊背一僵,顿感紧张。 方众妙把食指挪到余双霜眼底,轻轻一点,霜儿,你有办法吗?我们该如何应对这场瓜分? 余双霜脑筋急转,飞快答道:有! 方众妙颇为期待地看着她。黛石和龙图对她刮目相看。群狼环伺的情况下,还能有办法破局? 余双霜冷笑道,现在的情况是,这群恶狼各自盯上一块肉,咬死了不撒口。咱们得把肉堆在一起,用篱笆圈起来,一块一块往外抛,让这群恶狼各凭本事去抢。他们之间产生了矛盾,我们才好从中渔利。 黛石和龙图还在挠头,想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方众妙已轻笑起来,你是说拍卖? 余双霜心道干娘果然聪明,连忙颔首:是,咱们大张旗鼓办个拍卖会。谁出钱多,谁拿的铺子就多。强买咱们铺子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他们谁都不怕谁,消息透露出去,他们不会反对。 方众妙问道:若是他们拍卖前串通一气,都不喊价呢?又或者谁权势最大,首先开个低价,别的人都不敢跟呢? 余双霜早有计划,胸有成竹地说道:所以咱们用暗拍,不用明拍。开拍之后,他们各自把心理价位写在纸上,投入暗箱,再由我们当场开箱查验,谁写的价格最高,就把铺子卖给谁。 如此一来,为了买到铺子,这些人就只能揣摩别人的心思来制定自己的价位。在竞争之心和贪婪之欲的驱使下,我们的铺子定然能卖出合理的价格。 余双霜期待地看向方众妙,问道:干娘,这个破局的法子如何? 方众妙缓缓鼓掌,赞许道,不愧为我的钱袋子,这个计策很可行。 余双霜呵呵一笑,满脸得意。 方众妙忽然说道:拍卖的时候,我会安排文夫人、乔夫人、曹夫人、史家姐弟三人、九千岁的心腹、还有龙图在外收拢的几大势力去竞拍,银子我来出。 你算一算每个铺子的最高售价是多少,我来定夺,之后再转告他们。这场拍卖的目的不是为了筹集银子,而是把我的产业左手倒右手,明白吗? 方众妙站起身,摸摸余双霜的脑袋,再次赞道,霜儿果然是经商的天才。拍卖会结束,我给你抽成。 她笑着离去,留下余双霜傻傻地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余双霜才略有醒悟,呢喃道:干娘救史白蕊,帮谢沐阳和乔夫人治病,替左相夫人相看女婿,都是为了找人代拍铺子?她要把全部产业由明转暗,避免树大招风? 黛石点头道,看样子是的。难怪小姐总说要找这些人帮一个忙。 龙图敲敲余双霜的脑袋,笑呵呵地说道:算死鬼,你跟主子比起来还差得远呢。你这儿刚走一步,主子整盘棋都下完了。 余双霜恍惚点头,低不可闻地呢喃:上辈子我在提篮桥深造过几年,没想到还是不如干娘。她为何能看那么远? 第136章 猪婆蛇的觉醒 方众妙来到紫竹轩,轻轻敲了敲房门。 李天竹打开门,略微低头,掩饰红了一圈的眼眶,史承业也是一脸的灰败。女儿遇到这样的事,哪个当父母的不心痛? 史正卿和史归林不便待在屋里看长姐狼狈的模样,只能站在不远处的凉亭中,神色怔怔地看着远方。 心情好些了吗?方众妙走进屋内,看向坐在床榻上的史白蕊。 史白蕊在母亲的搀扶下站起身,勉强扯开一抹笑容:好些了。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我若还耿耿于怀,便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说得通透,方众妙不免点头。 既然好些了,那就归家去吧。我这儿正办丧事,阴气重,于你身体不利。 实则是因为窗户外边的花圃里埋着许多人头,是块养尸之地,凡人不能久待。不过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方众妙就不便说了。 史白蕊恳求道:我想给二位逝者上个香再走。昨日我把三根香折断,扔你脸上,现在想来,我这心里愧疚得很,实在是对不住。 走到近前的史正卿听说还有这回事,不免多看了长姐一眼。 长姐这跋扈的脾气是不是该改一改了? 李天竹也跟着道歉,还暗暗掐了女儿一把。 方众妙并不计较,引领一行人来到前院的灵堂,亲自给他们点香。 看见史白蕊在李天竹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出后院,腮边和颈侧还有两个毒蛇的牙印,宾客们全都沸腾了。 议论声和惊叹声此起彼伏。 被银环蛇狠狠咬了两口,还拖延了一整晚,谁遇到这种事谁都得死!然而,史白蕊都已经躺进棺材里,却还能活过来! 奇事!百年难遇的奇事! 道听途说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宾客们看向方众妙,不无敬佩地忖道:看来这宁远侯府一时半会儿还垮不了。方夫人是个能扛鼎的人。 文氏走上前搀扶史白蕊。 史白蕊抓住她的手,低不可闻地说道:你知道江舒城为何急于杀我吗? 文氏愣住,心里微冷。 史白蕊盯着她的双眼低语:因为皇帝对他说要除掉季丞相,扶持他当左相。若他还是史家的女婿,他就沾染不了那个权势。 文氏的心怦怦直跳。原来如此,一切都是起于朝堂争斗。 史白蕊继续说道:我杀了江舒城,也是在帮季丞相。你得领我的情。 文氏立刻说道:你放心,你和江家父子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史白蕊看了看不远处的曹氏和乔氏。 文氏连忙保证:她们和你一样,也都是苦命人,我与她们说一说,她们只会帮你。 史白蕊放下心来,走上前,从方众妙的手里领了三支香,对着两个牌位认认真真叩首。 文氏等她站起身才故意提高音量问一句:白蕊,怎么不见你夫君和你儿子?他们不是陪你一块儿来的吗? 史白蕊见有人帮自己搭梯子,笑容绽开,装作十分得意地说道:见我醒来,夫君便带着儿子去卧佛寺还愿去了。 她在母亲的搀扶下慢慢走出灵堂,环视周围的宾客,音量又提高一些:我被毒蛇咬伤之后没了呼吸,我夫君心下大恸,竟然对着上天许愿,要用他和儿子的命换我的命。如今我醒了,我娘担忧誓言应验,催着他立刻去寺庙求菩萨开恩。 在场的夫人们无不艳羡,交头接耳的时候都说史白蕊命好,嫁了个一心一意待她的夫君。 等到明日,江舒城父子的死讯传来,大家想起今日这番话,只会觉得这场意外是上天注定。谁让江舒城发那样的毒誓。 文氏帮史白蕊做好铺垫,也就默默退开了。 不知谁感叹一句:方夫人医术真好,以后我若得了病,是不是可以来找她看看? 乔氏接了一句,我患有心疾,已经同方夫人说好了明日来治。 方众妙听见二人谈话,本是随意地扫去一眼,心声却骤然响起:【方才乔夫人的面相还好好的,近期尚算平安,怎么瞬间七杀入命,羊陀同宫,死劫临身?】 【是因为她向我求医,有望病愈的缘故吗?】 【若是放她回去,今晚她必死无疑!】 乔氏的血液几乎在此刻冻结,但她面上却还堆着笑,好似没有异常。 文氏、曹氏,以及另外十几个能听见心声的夫人都是心惊胆战,焦虑不堪。 怎么又要死人?内宅争斗何时变得如此残酷? 方众妙看向乔氏身边的两个丫鬟。 心声飘过:【方才那一瞬的面相改变,定然是有人对乔夫人起了杀心。而且那人还在现场,否则杀意不会立刻显现在乔夫人的面相上。】 【乔夫人的两个丫鬟都在她奴仆宫内留有气机,可见是忠心的。想杀她的人在她身边,但关系不算太近。】 乔氏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乱看,也不敢改变表情。她怕凶徒看出自己的恐惧,从而加速自己的死亡。 与此同时,史家一行人已走到院子门口,说着告辞的话。方众妙不便观察周围的宾客,只能收敛心神,恭送贵客。 第121章 乔氏心里焦急,却又无法直接询问方众妙,只好走向文氏和曹氏,往二人中间站。如此,她才稍感安心。 史白蕊依依不舍地说道:方众妙,你说近期会来找我,近期是多久?我今晚回江家收拾东西,明天回史家住。你要找我就派人去史家送信。 方众妙说道:葬礼结束我便去找你。这几日你好好休息,把亏空的身子补回来。 史白蕊点点头,眼眶微微发红。不过寻常的一句嘱咐,她却觉得特别温暖感动。 史正卿无比纠结地说道,方众妙,你能不能把那首《蝉》从正堂取下来,我另外给你写一幅字。 方众妙挑眉:为何? 史正卿低下头,摸着鼻尖说道:我以为那幅字是送给刘富贵的,是以乱写一气,颇不像样。 方众妙摇摇头,叹息道,史大公子,只因送的人不同,你就这般敷衍,你治学之心不诚。 史正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方众妙,表情羞愧难当。 然而,方众妙却又轻声说道:可你爱憎分明,率性而为,对强权不恋栈,也不畏惧,你处世之心很诚。 你不愿入朝为官,不是因为没担当,而是不愿沾染浊世的污秽。你并非一无可取,只是还需要更多时间成长。 她屈膝行礼,郑重说道:先前我言语上对史大公子多有否定,现下,我同公子赔个不是。公子厌憎污浊之人,却因刘富贵的刁难,亲自出面帮我解围,我在此谢过公子。 史正卿伤痕累累的心奇迹般的痊愈。 他以为方众妙比自己更为高傲,也更加目下无尘,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人该强横的时候强横,该柔婉的时候又很柔婉,真乃道法自然,手段圆融。 这是现在的他无论如何也学不来,却又急需的品质。 瞥见父母的表情也都变得十分柔软,眼里全是对方众妙的激赏,史正卿的心不知为何跳得很快。 他摆摆手,嘴上说着无碍,心里却百转千回,潮起潮涌。有许多话想要询问,想要倾诉,想要讨教,却没那个资格,他只能拱拱手,艰难地说一声再会。 话落,他心里渐渐涌上一股颓唐之意。 方众妙也说了一句再会。 心声幽幽潺潺,似溪流蜿蜒:【史大公子,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史正卿满心颓唐尽去,眉眼倏然明亮。 鬼使神差之下,他问道:方夫人,我与齐修比起来,真有那么不堪? 方众妙反问道,你为何要与他相比? 是呀?为什么呢? 史正卿被问住了。他以前多么自傲,从来不屑与任何人攀比。 却在此时,他听见头顶飘过一句心声:【与他相比,你目前还是一条小蛇。】 史正卿: 史白蕊见不得自家弟弟总是纠缠方众妙,连忙把人拉走。蛙黾在沟中,你还求吃天鹅肉?你也不拿块镜子照照自己。 姐弟三人同乘一辆马车,晃晃悠悠朝江家去。 车子行驶到崇明街的时候,史正卿才从恍惚中回神,拍着矮几低骂:该死的齐修,猪婆蛇原是这个意思! 第137章 四脚蛇遇红尘仙 史白蕊和史归林看向忽然爆发的史正卿。 史白蕊疑惑地问,大弟,你提猪婆蛇做什么?车里有吗?那东西没毒,无碍的。 史正卿指着自己的脑门,气哼哼地说道:猪婆蛇在这儿呢!这么大一条,你们看不见? 史归林笑起来:哈哈哈,哥你说什么呢?你为何管自己叫猪婆蛇? 这外号是方众妙取的!她十成十对齐修说过我是猪婆蛇的话!真是气煞我也! 史正卿头顶冒烟,掀开车帘就想独自跑回去找方众妙好好理论理论。 跳下车,转过身,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崇明酒肆。敞开的大门里,一群文人墨客举杯畅饮,谈笑晏晏,几个舞姬旋转跳跃,丝竹飘飘。 高高的房梁上,一幅幅书画垂挂而下,随风轻摆。最高处的几幅书画都出自史正卿之手,备受文人们推崇。 看见熟悉的场景,史正卿怔在原地。 后面的马车上,史承业掀开帘子探出头,不耐地问:彦回,你傻愣在那里干嘛?你还要陪你姐姐回去收拾东西,莫要半路跑去喝酒。 酒肆里的人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连忙挥手招唤。 彦回,进来喝两杯。 史大公子,来嘛来嘛,奴家伺候您。 两个舞姬跑出来,一左一右抱住史正卿的胳膊。 李天竹也从后面的马车里探出脑袋,看见儿子混不吝的模样,不由深深叹气。她算是看出来了,能让儿子俯首帖耳的女子,迄今为止只有方众妙一个。 那人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把儿子傲慢自负的脾气完全拿捏。只可惜方众妙自始至终都没看起过儿子,两人没那个缘分。 李天竹频频叹息,很是忧心儿子将来的婚事。 儿子放浪形骸,纵情享乐,不找个有手腕的妻子严加管束,他永远不会收心。 史承业缩回脑袋,无奈道,别叹气了。他自己不愿上进,你说什么都无用。终究是我们太惯着他。 李天竹回头瞪了夫君一眼,朝儿子喊道:彦回,别喝酒了,我们还赶着去江家。 史正卿好似终于回过神来,推开两个舞姬,大步走进酒肆。 李天竹连连喊他,他头也不回。 史归林跳下马车,跑进酒肆规劝兄长。今日有正事要办,不是玩乐的时候。他也是才发现,兄长竟然这么不靠谱。 然而,史归林很快就愣住了。 只见史正卿搬来一把梯子,爬上高处,一一摘掉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几幅墨宝。 梯子下面围满了人,纷纷问他作何,他一字不答。 从梯子上下来,他吩咐店家:找一个铜盆,烧一堆火。 店家不敢违逆,很快准备好铜盆和炭火。 史正卿摊开一幅字,缓缓扫过上面的内容。 史归林伸长脖子一看,只见字幅上写着一句诗何需星芒冷月辉,自是昊天烈日光。 这绝对是兄长的口气。自比烈日,狂得不行。 然而,史正卿看着这幅笔力雄浑的墨宝,竟然自嘲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字幅扔进铜盆里烧掉。 周围的文人墨客发出一阵肉疼的惊呼,还有人试图从火里抓出字幅,进行挽救,却被史正卿用画轴打掉了手。 他摇摇头,冷笑道:无病呻吟,妄自尊大,救它做什么? 他展开又一幅墨宝细看。 史归林凑过去,却见字幅上写着一句词:诗仙、酒仙、红尘仙,憾平生,独不见吾狂耳。 嚯!口气好大啊。诗仙、酒仙、红尘仙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见识到你的才华是吧? 史归林捂着嘴噗嗤笑出声来。 史正卿也低低地笑,笑到一半,他容色忽然僵住,头皮因为极度的尴尬而隐隐发麻。 那日方众妙走进酒肆,可曾看见这幅字?诗仙酒仙,史正卿未曾得遇,但红尘仙不正是方众妙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会不会暗暗发笑,会不会觉得这是一条四脚蛇在装真龙? 史正卿不敢深想,连忙闭上眼,急急地把字幅扔进火里烧成灰。 那猪婆蛇的外号还真不是方众妙胡乱取的。过去的他,的确是个笑话。 周围的文人们又是一阵惊呼,有人拉扯史正卿的胳膊,有人劝他莫要糟蹋艺术,有人问他是不是受了刺激。 史正卿把字画一幅一幅丢进火里,并不回答。 恰在此时,门外街道上,一队飞羽卫打马疾驰而过,领头之人正是齐修。他红袍猎猎,眉眼锋锐,气势骇人。 一股血腥味伴随着马蹄扬起的尘土四散开来。 显而易见,齐修又去杀人了,而且杀的还不少。 喧闹的酒肆瞬间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名文人幽幽说道:杀杀杀,整日就知道杀。整个临安城都快被这帮飞羽卫杀穿了。 史正卿愣愣地看着齐修远去的背影,回神之后驳斥道,他杀的是蛮夷细作,便是杀穿了,杀光了,又如何? 旁边有人奇怪地说道:你怎么帮齐修说起话来?你不是最看不起他吗? 史正卿自嘲道,我们整日里寻欢作乐,无所事事,却看不起一个为保国而忙忙碌碌的人。 他环视这群朋友,喃喃道,我日后不会再来了,你们继续畅饮吧。 话落,他转身离去。 许多人在身后喊他,而他始终不曾回头。 离开酒肆之后,史正卿走到父母乘坐的马车边,对着闭合的车帘郑重说道:爹,我想出仕。 第122章 车内久久无声。 史正卿拱手一拜,更为直白地说道:爹,我要当官。我本不是池中物,为何不能乘风化龙? 待他爬到比齐修更为显赫的位置,拿到更大的权势,倒要看看方众妙还敢不敢叫他猪婆蛇。 车帘掀开,史承业目光如炬地看向儿子。 史正卿抬眼与他对视,目中再没有骄傲自负,只有勃勃的野心和膨胀的权欲。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乱世,不为人上人,只能做草芥。 是什么激励了他?是方众妙吗?果然只有强大的女人才能让幼稚的男人飞速成长。 好! 史承业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他放下车帘,极为霸道地说道,明日我便送你入朝为官。走上这条路,你绝不能退缩,否则我会看不起你。 史正卿忽然有些后悔。怎么刚下决心,明天就要当官?他真的可以吗? 他张了张口,正想说能不能缓几天,让我做做准备,却又听父亲说道:方众妙不是与你有约定吗?她定然时刻关注着你。你若再次退缩,她会更加看不起你。 史正卿微弯的脊背立刻挺得笔直,语气无比坚定:爹,你儿子不是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你看着吧,来日我必是这大周的肱股。 第138章 从未见过这么乱的命格 送走史家一行人,方众妙回到紫竹轩。 乔氏怕得要命,躲在文氏和曹氏中间不肯出来。同样能听见方众妙心声的那十几个夫人也都围着乔氏,眼神十分隐蔽地四处张望。 葬礼上潜伏着一个杀人魔,就问你怕不怕。 你到底得罪谁了?文氏小声询问。 乔氏很是冤枉,带着哭腔辩解:我没得罪谁呀。我与我夫君相敬如宾,感情不深不浅,日子勉强凑合。我不拈酸吃醋,也不苛待庶子庶女,家里规矩森严,人人关系和睦。我真的没得罪谁。 曹氏回忆道:方夫人算出你的命数是血光、情杀、高坠败亡。想杀你的人必定是爱慕你夫君的人。你明日把家中的几个小妾都带来,让方夫人看看。 乔氏害怕地说道:不行吧。小妾怎好带来这种场合?况且,我今儿个若是归家,就会没命啊! 众人齐齐噤声,面色纷纷转为煞白。 就在此时,方众妙从灵堂后面的白幡里绕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瓶。 她招手呼唤乔氏。 乔氏连忙撇下众位夫人跑过去。 二人走到灵堂后面僻静无人的地方说话。 乔夫人,我这里有一颗药,心疾发作的时候,你含在舌下,或能保你一命。 乔氏抓住方众妙的手,颤声道,我感觉我的心跳的很快,好似病情忽然加重了。我最近这段时日能不能住在宁远侯府。这样你帮我调理身子也方便。 方众妙轻拍乔氏的手,婉拒道:府中正在办丧礼,阴气过重,对你身子不利。你住在自己家更好调理。 心声飘过半空:【我会让黛石偷偷跟你归家。你不回去,幕后之人怎么动手?幕后之人不动手,黛石怎么抓他?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方众妙低声说道:乔夫人,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心声笃定:【一个半步宗师,怎么可能护不住你?】 乔氏知道方众妙说的对。若是不把幕后黑手抓住,她永远没有安稳日子可过。与其日日等死,不如孤注一掷。 好吧,我回自己家住。明日早上我再过来。乔氏接过药瓶,偷偷藏进衣袖里。 二人从白幡后走出。 方众妙朝人群里的黛石瞥去一眼,黛石点头领命,悄悄跟紧乔氏。 龙图领着一个中年仆妇和一个六岁小男孩走过来,低声说道:夫人,这是余大婶子和她儿子。家里办丧事,需要族人帮忙,他们是族长推荐过来的。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我安排他们去后厨洗碗,您看合适不合适? 方众妙看向母子二人,目光穿透陌生的皮囊,窥见两个熟悉的灵魂。 余大婶子紧张起来。她怕方众妙的心声喊破自己的身份。可若是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余府,而是悄悄潜入,日后照样不能见人。 这一关必是要过的。若方众妙的心声响起,她就做一些小动作,或者挑起一个话头,扰乱对方思绪即可。 万幸,方众妙的心声非常安静。 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余大婶子,我听说过你。你夫君死得非常突然,你也是个命苦的。 任孤琴紧绷的心弦瞬间松缓。她知道方众妙认出自己了。 她连忙低下头抹泪,哀求道,求少夫人给我们母子俩一条活路。家中贫困,而我身无长物,只能卖些苦力。刷碗、洗衣、洒扫,我都干得,每个月给几十个铜板,够我们母子俩吃饭就行。求少夫人发发善心。 见四周的宾客投来同情的目光,方众妙摆手道,二管家,你带他们去后院吧。我正好缺一个洒扫的婆子。 龙图连忙答应下来。 任孤琴压着齐渊的脑袋一叠声地道谢,人皮做的面具显露出逼真的感激之情。 跟着龙图穿过众多宾客,去往后院时,任孤琴的眸光定格在一名妇人身上,随后又挪开。 龙图直觉敏锐,把母子二人带入紫竹轩后问道:你见到故人了? 任孤琴颔首:是幼时教我医术的师父,名唤沈卉,与我一样也是御医世家的传人。她年少之时在宫里当医女,专为娘娘们保胎护胎接生,二十五岁放出宫,嫁给了一个七品官。 只是她新婚不满一年,丈夫就病死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小叔子,全靠她一人拉扯长大。听说她为了生计,开了一家医馆,收拢了一群离宫的医女,专为妇人接生。 龙图赞叹道:是个自立自强的女子。 任孤琴笑着说道:她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她的两个小叔子你应该认识,一个是大长公主的驸马爷平骏达,一个便是当今的枢密使大人平远洲。 听见枢密使大人五个字,龙图眸光微闪。 他想到了乔氏面临的杀身之祸。唯有精通医术的人才能让一个原本康健的人患上心疾,这应当不是巧合吧? 情杀?嫂子?这两个词儿能扯上关系吗? 龙图心中思忖一番,对着任孤琴说道:你们先安置下来,我去前头找主上禀报一件事。 任孤琴也没追问,摆手让他快去。 龙图来到前院,附在方众妙耳边说道:任孤琴的师父也在咱们府上参加葬礼,那人精通医术,不知她有没有看穿任孤琴的易容。 方众妙问道:谁? 龙图立刻讲述了沈卉的身份,目光暗暗扫向那人的所在。 方众妙随意瞥去一眼,心下顿时明了。 龙图怀疑此人是谋害乔氏的凶手。 方众妙走到乔氏身边,目光不经意地看了看坐在她不远处的沈卉。 那人已经年过四十,因为精通医术,皮肤却还保养得相当细腻白嫩,头发也十分油亮乌黑,容貌比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还盛。 坐在秀美绝伦的乔氏身侧,她竟也没被盖住光华。 乔氏对她很依赖,一口一个嫂嫂地叫着,时不时给沈卉拿几块糕点,抓几把瓜子。 都说长嫂如母,这二人倒也有些像婆媳关系。 沈卉看见乔氏歪着身子坐,失了仪态,还会用帕子扫一扫乔氏的肩膀,提醒一下。 表面上看一切正常。然而,那只是表面。 看见方众妙走过来,一名夫人主动让出乔氏身旁的位置。 方众妙颔首道谢,自然而然地落座,收回打量沈卉的目光,暗暗忖道:【奇哉怪哉,这位沈夫人奸门膨胀,颧骨高耸,红额粉面,晕晕染染,子女宫和夫妻宫里青线黑线勾勾缠缠。这么乱的命格,我也是第一次见。】 乔氏正吃着一块糕点,舌头却忽然尝不出甜味。嫂子的命格很乱?是好是坏? 文氏、曹氏等十几位夫人心中俱是一震。 连方众妙都觉得罕见,那命格得乱成啥样?一时之间,许多夫人的目光都有些闪烁。 方众妙暗暗扫视沈卉的面容,见对方全无异状,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第139章 冲煞 方众妙看向不远处的黛石,指尖伸出,轻点桌面。 黛石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知道小姐是让自己密切关注此人。 主仆二人的交流没被任何人发现。黛石为了就近看一看沈卉的长相,从一名丫鬟手中拿来茶水和瓜果,四平八稳地端过去。 夫人们要续茶吗?奴婢这里有刚泡好的西湖龙井。她弯腰放下托盘,语气毕恭毕敬。 乔氏心里想着嫂嫂,嘴上也就脱口而出:给我嫂嫂倒一杯热茶。她身子骨弱,夏日里手脚也是冰凉的。 第123章 黛石立刻倒茶,然后将滚烫的茶杯轻轻挪移到沈卉面前。 沈卉正好伸手来接,二人指尖相触,神情皆是一愣。 黛石感觉自己碰到了一块冰,皮肤染上了一丝寒意。 沈卉则是轻轻一笑,叹息道:年轻姑娘就是身体好,阳火旺,指尖比茶水还烫。 黛石羞涩一笑,屈膝告退。 然而,方众妙却忽的凝目,心声惊疑不定:【怎会忽然冲煞?】 十几位夫人心脏俱是一阵惊跳。又怎么了? 黛石已经走出去几步,却被方众妙抓住手腕。 她吩咐道:小石头,给我也倒杯茶。 黛石连忙给小姐斟茶,眼神里暗藏担忧。 方众妙盯着黛石的脸细看,心声格外凝重:【煞气浓如黑墨,笼罩整个面庞。我连小石头的五官都看不清,更遑论她的命数。这般的冲煞,效果堪比鬼遮眼。】 【若我没看错,这煞气是沈夫人带给小石头的。她二人指尖轻轻一触,竟是这般的天雷勾动地火。】 方众妙轻轻点触桌面的食指猛地按压了一下,整个人也站立起来。 【此事必有古怪!我要查清楚!】 十几位夫人勉强维持着笑容,心弦却拨动得十分急乱。刚才那几句心声怎么越听越有股阴森的味道?能让方众妙这个活神仙都失了方寸的异象,肯定非同寻常。 乔夫人的嫂嫂该不会是什么天煞孤星吧? 方众妙绽开温和笑容,彬彬有礼地说道:我昨夜抄了一卷渡亡经,要赶在黄昏之前烧给公公婆婆,我回屋去取,夫人们请自便,我少陪了。 众夫人连说无妨,让方众妙只管去忙。 方众妙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瞥了乔氏一眼。 乔氏心下惊跳,面上却不敢表露,尤其是不敢让嫂嫂看出异常。 她依旧是笑着喝茶,闲着嗑瓜子,足足捱了半刻钟才借口如厕,匆匆来到紫竹轩。 一眼就看见等在屋檐下的方众妙,她急忙走过去,问道:方夫人,你离开的时候特意看我一眼,是有话要问我吗? 方众妙对她的机敏很满意,问道:你嫂嫂什么时候生日? 乔氏想了想,说了一个日期。 方众妙摆手道,这里无事了,你先回去吧。 乔氏犹犹豫豫地问:方夫人,你相术高超,莫非看出我嫂子有哪里不妥? 方众妙依旧摆手:你先回去,我稍后再与你说。 然而她的心声却冷冷而笑,【哪里不妥?她简直处处不妥。】 乔氏心中大骇,走的时候魂不守舍,差点被门槛绊倒。她去了一趟茅厕,在里面磨蹭许久,好不容易压下慌乱和恐惧,这才敢出来。 然而,她刚一抬头,便被吓了一个激灵。 只见嫂嫂就站在茅厕外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板,脸上丝毫没有表情。 若不是乔氏提高了万分的警觉,也不会发现她瞬间换上的笑脸。 所以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嫂嫂?死盯门板面如厉鬼的那一个,还是温温柔柔,无微不至的这一个? 乔氏的心在颤抖。 沈卉走上前搀扶乔氏,担忧地问:你今日怎么一连走了好几趟厕所?是不是肚子不舒服?你患有心疾,我怕你一个人待在里面会出事,所以跟过来看看。 乔氏抱住沈卉的胳膊,还像往常那般撒娇:谢谢嫂子,还是嫂子最疼我。 沈卉笑得越发温柔,在我心里,远洲就是我的儿子,你便是我的儿媳,我不疼你们还能疼谁。 是啊,这些年嫂子待自己样样周到,处处细致,真似母亲一般温柔。我怎么能怀疑嫂子?可若是不怀疑嫂子,就得怀疑方众妙 那还是怀疑嫂子吧。我又听不见嫂子的心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般想着,乔氏又提高了警惕。 紫竹轩内,方众妙坐在桌前掐指演算沈卉和黛石的生辰八字。她已将冲煞之事告知了身边的人。 余双霜、黛石、龙图都站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片刻后,方众妙放下手,蹙着眉头思忖。 余双霜紧张地问:干娘,有结果了吗? 方众妙摇摇头,黛石与沈卉并非八字相冲,属性相克。黛石如今印堂发黑,命宫黯淡,近日会颇为倒霉,严重的话还会遇到危及生命的意外事故。 龙图愕然:那不就跟齐渊一样? 方众妙面色凝重地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吧。小石头的境遇和齐渊很相似。遇到那个沈卉,她的命数急转直下,好似跌入万丈深渊。 黛石满脸懵。沈卉这么厉害吗? 方众妙问道:小石头,你以前可曾见过沈卉?她能影响你的命数,你们二人必有因果,而且渊源颇深。 黛石摇头:没有呀。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沉吟道:或许你见过,只是没有印象。 黛石再次摇头:我从小在暗卫营里长大,十岁的时候被老爷选中,送来小姐身边。我接触的人很少,见过就不会忘的。 方众妙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说道:你们二人结下因果的时候,或许你还没有记忆。 黛石心慌意乱地问道:小姐,这话什么意思? 余双霜惊呼一声,然后低语:干娘,你是说小石头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见过沈卉? 方众妙想得更深更远:不止,齐夫人不是说她精通医术,专为人保胎护胎接生吗?或许小石头就是她接生的。 余双霜倒吸一口凉气。她看了看黛石,幽幽说道:小石头,这个沈卉或许知道你的身世。 方众妙闭眼思忖。 【从面相上看,小石头是个孤儿。可她与沈卉冲煞之后,脸庞却被黑气笼罩,原本平安顺遂的面相骤然变得凶险万分。】 【此等异象何其熟悉?与那无脸人的手笔简直如出一辙。莫非小石头也是无脸人的一颗棋子?否则我爹怎么单单把小石头挑出来,送到我身边?如此一来,小石头与沈卉之间的因果和渊源,我必要查个清清楚楚。】 第140章 先天面相 方众妙闭目思忖,眉头越蹙越紧。 站在她身边的龙图、余双霜、黛石的心也都越悬越高。 心声快速飘过头顶,十分果决:【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小石头脸上的煞气抹除,否则她也会像齐渊那般遭遇种种不测。说不得,她待会儿喝口水也能呛死。】 黛石紧张地吞咽口水,发出咕咚一声响。 余双霜连忙站上凳子给她拍抚胸口,唯恐她把自己呛死。 龙图盯着黛石,随时准备出手拯救这个倒霉的娃。 方众妙终于睁眼,徐徐说道:黛石,你被那沈卉冲了煞,我先帮你抹掉煞气。 黛石不安地问:小姐,怎么抹?是戴一块平安符吗? 方众妙摇摇头:齐渊的煞气来源于他自身的破面,需要镇压,你的煞气是沾染的,直接用手抹掉就好。 哦。 黛石还有些愣愣的,方众妙已经威严下令:龙图,给我点她的穴。 龙图出手如电,把黛石定在原地。 黛石的心脏莫名其妙跳得飞快。抹掉煞气而已,为何要限制自己自由?有这个必要吗? 不等她想明白,方众妙已伸出双手,一一抚摸她的眉骨、颧骨、鼻梁、下颌等处。 心声好似乌云盖顶,一句句地飘过半空,【所幸我前些日子积攒了许多功德,正可用来给小石头洗煞。】 【嗯?沈卉带来的煞气怎会如此之浓?千年厉鬼竟也比不过她!】 【功德不够!】 【用道行!】 【十年道行都不够?】 方众妙早已有不祥的预感,所以才会把黛石定住。察觉到连十年道行都不能洗去沈卉带来的煞气,她的心声忽然变得十分平静。 半空中再无声音传来,黛石什么都听不见。她惊恐地眨了眨眼,心脏怦怦狂跳。 让小姐为自己消耗功德,她本就已经十分内疚,听说还要折损十年道行,她恨不能自行解开穴道,死在外头。 然而,十年道行都不够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她的心在颤抖,可她的身体一动都不能动。 她想说不够就算了,我带着这煞气过活,能活多久活多久,一切都是我的命数。小姐你就罢手吧。 可小姐怎会罢手?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姐没有一丝犹豫,再次用双手抚过自己的脸庞。 她武功高强,五感敏锐,忽然传来的轻微声响,听在她耳里却似雷霆一般。在暗卫营里日日学习杀人技,她如何听不出那是骨头断裂之声! 第124章 她努力斜着眼睛去看,果然发现小姐的两根拇指竟然肿胀起来。 所以,帮她抹掉脸上煞气的代价就是小姐的两根指骨? 是吧? 听说得道高人的骨头也是一种极厉害的法器。小姐的骨头是道骨吗?那是她修行的根基,就像习武之人需要最上等的根骨那般! 小姐,你怎么可以为我付出这般代价? 黛石心痛欲死,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她能看明白的事,龙图如何不知?他也能分辨出骨裂之声。 老者低下头,暗暗压抑着心中的波涛汹涌。跟随在这样一位主子身边,他怎能不安心?效忠五年便离开?绝无可能! 余双霜懵里懵懂地问:小石头,你怎么哭了?抹除煞气很疼吗? 黛石再也无法忍耐,哭着说道:小姐,小姐的两根拇指断了!小姐为了替我抹掉煞气,用的是她的道骨! 余双霜愣在原地。 龙图抬起头,露出微红的一双眼睛。他急忙离开房间,去外面找来两根长短和粗细都适中的小木棍。 他游走于生死边缘,对如何治疗跌打损伤很有经验。 回到房间的时候,他正好听见主上冷冰冰的呵斥声:哭什么哭?两个没出息的东西。 黛石和余双霜哭得很惨,而方众妙把大拇指按压在桌沿,竟是自己进行了断骨的矫正。 龙图也跟着呵斥:别惹主上心烦,你们哭,她也不好受。 黛石和余双霜立刻憋住泪水。 方众妙吩咐道:给小石头解穴,让她给我包扎两根指头。 龙图依言而行,黛石立刻冲上前,肩膀一抽一抽地给自家小姐绑拇指。 方众妙盯着黛石的脸,幽幽说道:小石头,我不但抹除了你脸上的煞气,还抹除了你的后天面相。你知道你的先天面相是什么吗? 黛石抬起头问道:我的先天面相是什么? 方众妙伸出手,想要轻抚黛石的脸颊。 黛石吓了一跳,连忙往后缩脑袋。她可不敢再让小姐摸了。 方众妙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没有先天面相,只有胎相。 黛石愣住了,傻乎乎地重复:胎相? 方众妙微微颔首,语气冰冷:胎相是腹中胎儿的面相,因为他们还未出生,所以没有显现出十二宫。他们无寿、无福、无缘、无亲、无禄,乃真正的白纸一张。 黛石听傻了。 龙图和余双霜眸光不停闪烁,大脑飞速运转。 黛石怎会是胎相?她分明已经出生了呀!她理当有寿、有福、有缘、有亲、有禄才对! 方众妙伸出手,如愿以偿地摸到了黛石的脸。 她低声说道:我怀疑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命数就已被人窃走。命数空无,你的先天面相自然永远停留在胎儿时期。 出生之后,你若流落在外,没有父母抚养,后天面相自然就是孤儿。你若被穷困潦倒的人家养大,后天面相便是劳苦。你若被富贵人家养大,后天面相便是有福。 所以我一直没能看出你面相有异。能在胎儿时期就把你的命数偷走,有此等道行的人,除了我爹和我,就只有那无脸人。我爹不会做这种事,我拿我的道基担保。 黛石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我也相信老爷!我在暗卫营里很受优待,别人要经历几轮厮杀才能活下来,只有我每次考核都在旁边看着。肯定是老爷吩咐暗卫营的人在照顾我。没有老爷,我早死了。小姐,你别说这种话,你是在埋汰我! 黛石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方众妙呵斥道:别哭了,习武之人怎能这般脆弱? 黛石连忙抹掉泪水。余双霜走上前捂住她的嘴。 方众妙用食指和中指夹起毛笔,写下一张药方,语气淡淡地说道:这是黑玉断续膏的配方,龙图你去抓药。今晚敷上药膏,我两日就能好。你们也知道我乃一身道骨,只要修为够高,满身的骨头碎了也能恢复原样。我终究不是凡人。 她的安慰让黛石好受了一点。 余双霜也露出轻松的神色。 然而龙图却知道,修士的道骨形同武者的根骨,折损之后哪是那么容易恢复的?为了救黛石,主上付出的代价必然不小。 主上对待自己人实在是赤城。 龙图没有多言,带上这张丑的不能看的药方,匆匆赶往最近的药铺。主上陪嫁的珍贵药材都已经用完,还得及时补充。 黛石从极致的内疚和悲伤中缓和过来,开始生气。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沈卉煞气浓重,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小姐,要不我们直接把她砍了吧! 余双霜也跟着骂:对呀,莫非她被厉鬼附身了?杀她是斩妖除魔,不算杀人! 方众妙忍下一波断骨之痛,然后才淡淡说道:杀了她,我们如何调查小石头的身世之谜?能让无脸人看中的命数必然非同凡响。我要帮小石头寻根。 黛石毫不犹豫地说道:小姐,我不想知道我爹娘是谁,我有你就够了! 她的奴仆宫里长出一条形如青龙的气机,牢牢地裹缠住方众妙。这就是她的选择。她这一生只为小姐而活。 但方众妙却不着痕迹地掐断了这条青龙,抚摸着黛石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石头,你有我,这是亲人。你有余双霜,这是朋友。你有龙图,这是师父。你还有习武的天资和健康的身体,这是福气。你什么都有,你不用依附任何人,你要为自己活着。明白吗? 黛石愣愣地点头。其实她不太明白,但为了让小姐高兴,她只能不懂装懂。 看着她的十二宫逐渐成形,并隐隐闪现光华,方众妙这才满意地笑了。 第141章 罗刹鬼母 龙图带着一盒黑色药膏匆匆赶回紫竹轩。 他解释道:我买回药材自己做的,怕主上急着用,先熬了一小盒,晚上继续熬。 方众妙打开盒子看了看,颔首道:够了。 龙图和黛石连忙帮她拆开布条和木棍,均匀涂抹药膏,之后再包上。 断骨之痛终于得到遏制,方众妙微微地阖了阖眼。 她看向余双霜,吩咐道:去把花圃里那根小柳枝拔下来。 好嘞!余双霜跳下凳子,随后愣在原地,犹犹豫豫地问:干娘,你说的柳枝该不会是插在死人头上的那根柳枝吧?它不是昨日才种下的吗?拔它干嘛? 问这么多废话,其实是因为她有些怕。那花圃可是养尸地啊! 龙图瞪了余双霜一眼,说道:我去拔。 方众妙抬手阻止:那柳枝吸足了阴煞之气,你不能拔。霜儿是女童,体质极阴,只有她拔了才不会出事。 龙图只好停步。 余双霜抹把脸,硬着头皮去了。 片刻后,她带回来一根细细的柳枝,昨日刚插下去,还没长出根,叶片嫩绿。 黛石嫌弃地说道:你怎么不把下面的泥巴洗掉?好臭! 余双霜拿上柳枝朝门口走去。 方众妙却将她叫住:要的就是带着尸水的柳枝。 黛石三人愣住。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缓缓说道:煞气源于血孽,沈卉身上的煞气比齐修还浓,按理来说,她杀的人理应不比齐修少。可我却只看出她与两个小叔子不清不楚,还与许多男子勾勾搭搭,桃花多到泛滥。你们说这是为何? 黛石:这是为何? 余双霜惊叫:什么?她跟两个小叔子有奸情?在外面还有很多野男人?干娘,你快展开说说! 龙图:我去端一壶酒和一盘花生米。 方众妙: 心声幽幽:【我以为我的同伴是暗夜的虎、机敏的豹、展翅的雕,没想到他们是学舌的鹦鹉、打听八卦的鸡婆、凑热闹的老狗。】 黛石、龙图、余双霜:主上慧眼如炬啊! 方众妙无奈摆手:去吧,端一盘花生米就够了,别上酒。小石头和霜儿年纪还小,不能喝酒。 龙图连忙去外面端来一盘油炸花生米。 他盘腿坐在凳子上,催促道:主上你说吧,那沈卉跟两个小叔子 呸!龙图啐了一口,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个沈卉为何没有在面相上显露出杀孽? 方众妙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说道:我怀疑无脸人施展邪法替她遮盖了面相。她是无脸人的爪牙,所以我们不能杀她,要先探明她的底细,然后顺藤摸瓜把无脸人找出来。 第125章 余双霜挥挥手中的柳枝问道:这个是对付她的吗? 方众妙颔首:我布下了聚阴阵,这柳枝一日汲取的阴煞之气比普通柳树十年汲取的还多。用它抽打沈卉,或许能短暂地祛除她身上的邪法,令她显露出真正的面相。 方众妙摇摇头,颇为遗憾地说道:若是让这柳枝多长几日,我的把握会更大一点。但今日机会绝佳,便先试试吧。 余双霜眼珠子咕噜噜地转,鬼头鬼脑地说道:干娘,待会儿我抓一只虫子放在沈卉身上,然后嚷嚷起来,小石头就拿柳枝去抽她。这样是不是很自然? 方众妙赞许道:不错,就这么干。不过小石头你要注意,千万别再与那沈卉有肢体上的接触。 黛石心有余悸,连忙应诺。 余双霜立马跑去厨房,齐渊正好也在。两人钻进钻出,终于逮着一只黑漆漆的甲壳虫。 齐渊很聪明,从余双霜口中知道了方众妙的计划,立刻招呼余江川、余沧澜、余问清、谢沐阳等一大帮小孩,带着他们冲进前院,围着乔氏等人嬉笑玩闹。 众位夫人看见孩子们蹦蹦跳跳的模样,心里十分欢喜,自然不会驱赶。 齐渊故意把余双霜往沈卉身上推。 沈卉连忙伸出双手把差点跌倒的小姑娘扶起。 余双霜偷偷把拢在手心里的虫子放在她衣服上,退开之后高声惊叫。 漆黑肥硕的甲壳虫在素白的裙子上爬,十分显眼。沈卉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浑身僵硬地喊着丫鬟,自己一动都不敢动。 她养尊处优多年,哪里敢碰这种脏东西? 两个丫鬟还没靠拢,黛石就忽然出现,举起手中的柳条飞快抽打虫子。数十下之后,虫子终于被抽死,翻着肚皮躺在地上。 黛石用纸把虫子裹住,带了下去。 方众妙站在不远处观望。 在旁人眼中,沈卉吓得花容失色,楚楚可怜。在她眼中,沈卉每每被柳条抽中,脸上的黑气就淡去一分。几十次之后,一张不似人脸的面庞终于显露。 心声骤然响在半空,带着冷冽的寒气。 【果然,柳枝抽过之后,这位沈夫人用以掩盖面相的邪法短暂的失效了。瞧瞧我看见了怎样一张脸。】 【这位沈夫人命宫里条条黑线密如蛛网,福德宫里道道血煞形似沸腾岩浆。在这蛛网和岩浆里,还有一条条婴孩的怨灵似蛆虫一般蠕动。这哪里是人脸,这分明是鬼面!】 【罗刹命!我今儿可算是开了眼!前后数上五百年怕也遇不到这样的人物!】 乔氏本就十分担忧嫂子,方才一直在想嫂子的命数为何很乱?听见这话,她差点心疾发作。 罗刹命是什么命?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呀! 其余十几位夫人瞬间汗毛竖立。 方众妙一步一步走近,心声一句一句外泄,其内容越来越耸人听闻。 【罗刹又名鬼母,因意外流产,故而发下毒誓要食尽他人婴孩。转世之后,她果然应誓,生下五百儿女,日日捕捉他人的婴孩投喂自己的孩子,后被菩萨降服。】 【这沈夫人诞下五个子女,个个不在她身边养育,全靠别人的血肉和脂膏来喂。而她命宫和福德宫内的婴孩怨灵,数量竟然多到我都数不过来。】 【她到底是替人保胎的,还是帮人落胎的?】 【食尽天下婴孩,这般行径,不是罗刹鬼母是什么!】 【好一个毒妇!难怪我的小石头一靠近她,就被她的煞气所冲,险些丧命!】 思忖间,方众妙已走到沈卉面前,温温和和地道歉。她的内心所想和她的外在表现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沈卉非常生气,一个劲地抱怨宁远侯府环境脏乱。 其余十几位夫人已经吓傻了。 第142章 活神仙?就这? 说起来,沈卉也算是贵族阶层里数得上号的人物。 因她擅长妇科,保胎、护胎、接生的功夫极为厉害,手中更是掌握着坐胎秘方,许多贵夫人怀不上孩子,又或者胎相不正,都会把她请去诊治。 经她之手,多年不孕的妇人总能顺利怀孕,难产的妇人总能母子平安,久而久之便打响了名号。 许多人暗地里管她叫送子娘娘,对她十分敬重。 在场的十几位贵夫人,有八九个请她看过病,养过胎,接过生。可她们都好好的,孩子也平平安安,没听说谁落胎了。 事实与方众妙的批命恰恰相反。什么罗刹命,根本没有的事!沈卉接生的孩子,十个活了十个! 心里思量一番,众夫人便都对方众妙的话产生了怀疑。活神仙也有出错的时候,哪能桩桩件件料事如神? 乔氏也不相信。她与嫂子关系亲密,虽然不住在一起,可也常来常往。嫂子帮谁治病,帮谁保胎,帮谁接生,她比旁人更清楚。 罗刹命?食婴孩?简直无稽之谈! 而且嫂子新婚不到一年,大伯哥就暴病而亡。嫂子一生不曾有孕,哪来的五个孩子? 乔氏越想越觉得方众妙算错了。 只有曹氏斜着眼睛,暗暗用冰冷的目光打量沈卉。外面的名声她不听,也不信。她只信方众妙。 众人如何做想,方众妙根本不关心。 她再三向沈卉道歉,补偿道:沈姐姐的裙子脏了,我有一匹蜀锦和一匹鲛纱,都是先帝赐给我的贡品,我送给姐姐当赔礼。 她话音刚落,黛石就已经捧着两个精美的盒子走上前来。 方众妙打开盒盖,两匹锦帛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流光,好似天边的彩霞。 十几位夫人眼都看直了,周围路过的宾客也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沈卉平生最是爱美,尤其喜欢奢华的珠宝和服饰。看见这两份赔礼,她再大的气也消了。假意谦让一番之后,她笑眯眯地收了礼物。 方众妙轻撩裙摆,在曹氏身边落座。 曹氏连忙给她倒茶。 谢沐阳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把刚摘的一朵凌霄花递给方众妙。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道:夫人,这朵花给你戴。但是我觉得它没你好看,我找到更好看的再给你送过来。 方众妙弯下腰,将大拇指藏在袖子里,接过花,笑着说道:那就劳烦小公子再找找看了。 谢沐阳摇摇头,认真说道:夫人你别抱太大希望,我觉得应该找不着。你是最好看的。 孩童的话格外纯真可爱,惹得周围的夫人全都笑起来。 阴森的氛围顷刻间散去。 乔氏掩嘴轻笑的时候忍不住去看嫂子的脸,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平日不曾注意,今日存了心才察觉,嫂子眯眼看谢小公子的目光怎么带着一股垂涎的意味? 不是饿了的那种垂涎,是盯上了好东西,在心里暗暗估算价值的那种贪婪。 我该不会是疑邻盗斧吧?方众妙不说,我以前都没有这种感觉。嫂子怎么可能是个喜欢残杀孩童的妖魔!我肯定是受了方众妙的误导。打住,别想了!嫂子绝无可能是罗刹鬼母! 乔氏连忙在心里警告自己。 看见谢沐阳讨了方众妙的喜欢,余双霜很是不爽。她也摘来一捧月季。齐渊看见了心里发酸,连忙献上几朵菊花。 余沧澜、余江川几个不甘示弱,纷纷送来各色花束。 方众妙淹没在花的海洋里,蜜蜂、蝴蝶闻香而来,绕着她翩跹飞舞。此景此景,只有天上才能得见。 众夫人细细一观,心中无不惊叹。以前怎么没发现方夫人竟是这般的仙姿缥缈。 乔氏也看呆了,回神后下意识地瞟了嫂子一眼,心里又是一阵惊跳。 嫂子刚才微微眯眼是在笑吧?可她的目光为何那样阴冷? 疑邻盗斧、疑邻盗斧,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嫂子从未害死过婴孩,这是可以探查的事实!谁也不能怀疑嫂子,包括我自己! 乔氏心绪不定的时候,方众妙已谢过孩子们的好意,把鲜花分发给在座的夫人。 大家惊恐的情绪彻底平复,已经开始遗忘先前那些耸人听闻的话。 然而,方众妙却在此时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曹氏的手背,然后扫了沈卉一眼。 心声呢喃:【我要探一探这个沈卉的底细,得有人起个话头。】 曹氏假装疑惑,然后垂眸故作思考,最后才领会方众妙的用意,笑着对沈卉说道:沈姐姐,前儿个我听说你要去卧佛寺求签。签文何解?是大吉还是小吉? 夫人们聚在一起就喜欢谈论这些求神拜佛的事,沈卉不疑有他,摇头道,最近宫里的娘娘接连有孕,找我去诊脉,我还抽不出空去寺庙。 旁边有人奉承道,你是保胎圣手,比御医还强上几分,娘娘们找你诊过脉才能放心。 沈卉连忙谦让几句,眼睛似有意似无意地瞟过方众妙。论医术,她是谁都不服的。 第126章 方众妙假作不知,笑着与旁人说话。 其余夫人也都奉承起来,心里掂量着保胎圣手这个名号,越发觉得方众妙的批命不可信。 曹氏把话题拉回来,说道:方夫人算命很准的。今日赶巧了,你不如找她帮你算一算? 沈卉有些迟疑。 方众妙已经看过来,自然而然地说道:那我就帮沈夫人算一算吧。不用报生辰八字,我就看看面相。 此时已容不得沈卉拒绝。她只好端正坐姿,与方众妙对视。 两双同样幽邃的眼眸碰撞在一起,说不出气氛哪里不对,但夏日的炎热好似瞬间散去,周围隐隐有些阴冷。 方众妙端详着沈卉的脸,心声飘过半空:【沈夫人命宫里有一条灰线,其上附着着太阴之气,应当是幼时遇到过水祸。】 【大约六岁的时候,她曾意外落水,染了寒症,自此亏空了身体。十岁上下,她有一死劫,她疾厄宫内的阴影留有廉贞星的气息,是时疫吧?】 【在这个时段,她父母宫里却入了天魁天钺二星,此乃大大的吉兆。她父亲竟因为她的病,得了高官厚禄。】 然而,方众妙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却是两回事。 她收回目光,徐徐说道:我瞧着沈姐姐童年境遇似乎不大好。六岁的时候有过一场灾祸,是摔伤吧?还挺严重。十岁又有一场灾祸,与水有关。是溺水吧?沈姐姐身体寒凉,便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沈卉的戒备瞬间去掉大半,心底里涌上浓浓的不屑。 活神仙?就这? 她微微一笑,正打算默认下来,方众妙却又极为笃定地开口:看沈姐姐的样子,我应当是算准了吧?我这双眼睛从未出过错。 周围的夫人们都听懵了,纷纷忖道:方夫人,你心里想的和你嘴上说的可完全不一样啊。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自傲的话听在沈卉耳里便显得极其可笑。她立刻改了主意,故意摆出纠结的表情,装作欲言又止的模样。 方众妙见她如此,果然有些急了,追问道:沈姐姐,莫非我算的不准? 沈卉这才摇摇头,吞吞吐吐地开口:准也不准,我不太好说。 方众妙好似被激起了求胜之心,更为笃定地道,有话你请直说。我看你的面相,的确是幼年遇到过两场劫难。我断不会算错的。 沈卉看看四周的夫人们,面色露出几分为难。 曹氏拍拍她的手,催促:方夫人算得准不准?你快说呀!大伙儿都等着呢。 沈卉好似被逼上梁山,这才叹息道,我六岁时的确遇到过一场灾祸,但不是摔成重伤,而是溺水。我身染寒症,便是因为这个。 我十岁的时候得过时疫,是我父亲日夜研发了一个方子,救了我的命。靠着这个方子,我爹平定了北方大疫,得了先帝封赏,成了太医院的院首。但我爹不好说他只是为了救女儿才会那般刻苦钻研,于是对外瞒下了此事,只说是心忧家国,牵挂百姓。 说起父亲,沈卉的脸上露出几分怀恋的笑容。 她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不好意思地说道:如今我爹和先帝都已经故去,这事也就可以说出来了。我爹给我取了个小名叫福子,便是这个缘故。他总说我是他的福星。方夫人,你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方众妙啊了一声,好似非常惊愕,随后脸颊慢慢染上红晕,仿佛羞愧万分。 但在场所有人,除了沈卉,却都知道,方众妙的批命没有一丝一毫错漏。 沈卉本人都亲口认证了,还能有假?所以先前那个罗刹鬼母的批命,它能是假的吗?事实足以证明,方夫人的批命是神准的! 众位夫人的心又开始怦怦狂跳。 第143章 沈卉破防 方众妙红着脸愣在原地。 她的心声却冷冷而笑:【沈夫人,我从未遇到过鬼母命格的人,我唯恐自己眼力不济,一时看错,冤枉了你,这才稍作试探。】 【未料竟不是我看错。我之所见,实实在在是你的面相!】 【但此事太过惊世骇俗,我还得再试一试你。】 方众妙思忖的时候,众位夫人的心也都高高悬了起来。 察觉到乔氏有些绷不住,身体微微颤抖,曹氏假装同她耳语,凑过去低声警告:别让你嫂嫂看出来,否则你会死得更早。 乔氏浑身一僵,再也不抖了。 方众妙瞟了黛石一眼。 黛石立刻端上来一杯浓香扑鼻的热茶。 方众妙指着茶杯说道:怪我学艺不精,贻笑大方,看岔了姐姐的面相。这杯玫瑰花茶是先帝赐给我的,只得了一小罐,乃养颜圣品,我平日都舍不得饮用。今儿个泡给沈姐姐喝,还望沈姐姐莫要在心里笑话我。 沈卉闻着味儿就知道这杯茶的确是养颜养气的绝顶好茶,是皇家独有的秘方,宫外的人别说求购,就是听都没听说过。 只看茶汤红艳瑰丽的色泽就知道它用料有多足。 沈卉在心里大肆嘲笑方众妙,对这个装神弄鬼的人极为轻看,面上却摆出宽和的笑容,连说不会。 她谢过方众妙,端起茶杯缓缓送到唇边,同时打趣道:今儿个我真是得了你不少好东西。这一趟来的值了。改明儿我还来,你可别亏待我。 方众妙摇摇头,忽然说道:姐姐夫君早亡,本是无子的命。可我看姐姐的子女宫却极为饱满圆润,竟是育有五子,其中四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沈卉握茶杯的手猛地一颤。这一句批命来得太过猝不及防,极度放松的心情忽然之间紧绷,心脏怦然狂跳,身体如何控制得住? 鲜红的茶汤一连串地洒在素白襦裙上,显得那样刺目。 更为刺目的还是沈卉一瞬间惊变的表情。 大家本就密切关注着她,自然不会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异样。她的惊骇,恐慌,心虚,全都清清楚楚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乔氏好似掉入冰窟,身体从内凉到外。嫂子裙摆上的红色液体,好似她心头正在滴落的鲜血。 罗刹鬼母竟是真的? 没有人再怀疑方众妙的批命。先有沈卉的亲口认证,后有沈卉的自露马脚,在场的夫人们都是掌家的主母,不会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 沈卉绝对有问题! 然而,方众妙的心声却又给众人带来更大的震撼。 【沈夫人,你这五个孩子却是来自于三位父亲,而且亲缘线似断未断地牵在你身上,竟都是被你送给了别人养。】 【残杀他人婴孩,自己的孩子生而不养,你说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众位夫人汗毛倒竖,鸡皮疙瘩满身。 五个孩子三个父亲,生了又不养,全都送出去。还杀死了许多婴孩,被怨灵缠身。她们也很想知道,这沈卉的人皮下到底藏了个什么鬼东西! 乔氏捂住胸口,眉头越蹙越紧。 她想到了自己莫名其妙染上的心疾。嫂子精通医术,害她的人该不会是嫂子吧? 不好!心疾要发作了! 乔氏正想把藏在袖子里的药掏出来吞服,黛石适时给她端来一杯药味很浓的茶,还朝她挤挤眼睛。 乔氏瞬间明白,连忙端起杯子喝茶,心脏的绞痛这才缓缓平复。 沈卉又惊又怒,并未注意到弟妹的异常。 她砰地一声放下茶杯,面色不善地说道:方夫人,是因为我说你算命不准,所以你胡诌一些话来污蔑我吗?你的心胸未免太过狭隘! 沈卉气冲冲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地说道:我寡居多年,本本分分,平日游走于各府和宫闱,帮诸位夫人和娘娘们治病养胎。我抛头露面的时候多了,我有没有大过肚子,生没生过孩子,不是凭你嘴上说的,是大家眼睛看的! 她拂袖而去,撂下狠话:你府上办着葬礼,我今日不与你计较。但今后,我沈卉绝不与你这种不修德行的人来往! 她匆匆走了两步,回头看向乔氏,呵斥道:你坐在那里干嘛?还不随我回去? 乔氏捧着肚子跑去内院,语气很急:嫂子你先回,我闹肚子了! 她之前就频频上厕所,这会儿又装得很像,沈卉没有怀疑,只是更加生气。 她冷冷说道:我先走了,你稍后自己回去。 看着她快速远去的背影,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桌面,意味深长地说道:诸位夫人,这位沈夫人面相不善,身带煞气,日后你们还是离她远些为好。 心声冷酷无情地响在半空:【斩妖除魔乃修道之人的本分。这罗刹鬼母,我定要收了去。待我查清她的底细,再行将她料理。】 听见这句当仁不让的话,夫人们心下一震,随后便产生了十足十的安全感。 第127章 方夫人敢作敢为,有勇有谋,其力可扛鼎,其志可荡魔,实乃女中豪杰!这个朋友,她们死乞白赖也要攀交上! 文氏立刻轻拍方众妙的手背,表白道:你的为人我们都清楚,你只说你眼睛看见的,并没有污蔑沈夫人的意思,我们都相信你。你既然让我们离沈夫人远些,我们日后定是要避着她的。 其余人纷纷点头附和,笑容一个比一个可亲。 方众妙满意颔首,低声说道:你们愿意听我一句劝,我也就放心了。实则那养颜花茶的秘方,我早就破解了。我这里还有许多,今日便送给大家当个小礼物。 黛石立刻端上来一个托盘,摆满了用小荷包分装的花茶。 诸位夫人常常出入宫廷,早已听说过这种花茶的不凡之处,心里的后怕被清除大半,重又变得欢喜起来。 气氛并未因沈卉的离去而僵滞。大家围着方众妙聊天,虽然每个人的身份都比方众妙高贵,却隐隐有众星拱月之势。 余德洪抽空来女客的院子里查看,见此情景不由满足喟叹。 少夫人笼络人心的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悍。这才两天,大周最顶级的圈层就已经完全将她接纳,甚至有唯她马首是瞻的苗头。 余氏宗族有少夫人扶持,来日的昌盛必在史家之上! 余德洪心满意足地笑了两声,迈着四方步走了。 方众妙与夫人们说了一会儿话,见黛石暗暗朝自己点头,便托辞离开。回到紫竹轩,乔氏已经在余双霜的陪同下等了许久。 她脸色苍白,额冒冷汗,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她不敢置信地问道:方夫人,我嫂嫂真的孕育了五个孩子?你不是胡说的? 其实她更想问罗刹命的事,但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在方众妙并没有隐瞒她的意思,坐下之后徐徐说道:你嫂嫂的命格非常特殊,我觉得还是不要瞒着你为好。我怀疑她是害你患上心疾的元凶,且近期会对你下毒手。 乔氏眼睛发愣,半晌无言。 方众妙把自己看见的面相说出来,最后警告道:你嫂嫂比我见过的所有恶人还恶。你要当心了。 乔氏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反驳:可我嫂嫂行医多年,救治的孕妇无数,从未听说谁在她手里落过胎!方夫人,这都是有据可查的!你只管去查!我嫂嫂的名声是极好的!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问出一句骇人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有些女子不但要落胎,而且还要频繁的落胎。她们才是你嫂子的常客? 乔氏愣愣地问:什,什么意思? 余双霜惊呼道:干娘,你是说妓子? 方众妙颔首,淡淡吩咐:二管家,顺着这条线索去查。沈夫人不会无缘无故接这种脏活,我要知道她的目的。 龙图领命而去。 第144章 乔氏的病因 龙图已经离开很久,乔氏还在发愣。 给花楼的妓子落胎?这种事是嫂嫂干的?那种腌臜地方,嫂子经常出入?为什么呀?若是被人发现,沈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两个小叔子的脸面往哪儿放? 嫂嫂到底是怎么想的?做这种事是损阴德的,她下辈子不想当人了? 乔氏越想越疑惑,眼眶渐渐红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她手腕上,温言细语地说道:你印堂发黑,今晚怕是要不好。我帮你诊个脉,看看你身体如何。 乔氏猛然惊醒,恐惧感顿时消散几分。 还好她遇到了方夫人!更好的是,方夫人心善,侠义,愿意帮她! 乔氏的眼眶更红了,这回是感动的。 方众妙头也不抬地说道:慢慢呼吸,情绪莫要激动。在我这里,你是安全的。便是阎王爷亲自来收你,我也能把他打发回去。 乔氏噗嗤一声笑了。方夫人真的很有趣。 她放慢呼吸,在安全感的包裹下,极速跳动的心脏渐渐恢复了平缓。 方众妙将神念凝聚于指尖,丝丝缕缕地输入乔氏的身体,缓缓扩散到四肢百骸,仔仔细细探查了数遍。 心声带着忧虑和疑惑响在半空:【乔夫人本是桃李年华,理应开得正艳,身体却已经千疮百孔,岌岌可危。好在她底子够厚,即便病得很重,还能撑上一些时日。】 【底子厚证明她以前身体非常康健,这心疾不是生来就有,的确是后来人为诱发的。】 【她这脉象忽急忽慢,忽沉忽细,也是乱用药物所致。】 乔氏的心高高提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方众妙的表情。 方众妙皱着眉头说道:乔夫人,为何我在你身上总能闻到一股人参的气味?你平日可有食用人参进补的习惯? 乔氏连忙点头:有的有的,我身子虚,时常进补。 方众妙继续询问:你平日还食用哪些补药?全都说来与我听听。 乔氏细细数出来:我平日常喝人参乌鸡汤,当归乌鸡汤,十全大补汤、当归生姜羊肉汤等。 方众妙问道:饮品可曾添加补药? 乔氏想了想,最近喜欢喝桂枝甘草茶。 方众妙眉头越蹙越紧,问道:这些食补的方子,都是你嫂子替你制定的吗? 乔氏点头:是的。她在宫里的时候就是专门帮娘娘们调理身体的,颇受娘娘们看重,所以她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乔氏停顿片刻,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惧怕,小心翼翼地问:方夫人,这些食补的方子有什么问题吗? 方众妙收回二指,点着桌面,摇头道,这些方子没问题,是你人有问题。 乔氏愕然:我有问题?我本来好好的,我怎么有问题?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说道:正是因为你本来好好的,这样吃才吃出了问题。你的脉象乱中有序,可见之前身体非常强健,是也不是? 乔氏连忙点头:是! 方众妙解释道:身体强健,阳火就旺。阳火旺还吃补药,那就是火上浇油,会让你的肾水在极短的时间内烧干。肾水干涸,身体就会阴虚,阴虚又会促发火旺。 这时候的火已经没有肾水可烧,只能烧你的根本,烧完了根本就要烧你的寿命。故而你时常眼花、头晕、耳鸣、心跳过速,心绪不宁,身体迅速衰弱下去。 乔氏连连点头,心里的恐惧逐渐扩散。原来她的病是吃出来的!嫂嫂让她进补,却是在用慢刀子杀她呀! 方众妙问道:而且你可知道,当归、人参、甘草这三种药材,若食用的太多,会诱发心疾? 乔氏呆呆地摇头,脸色一片煞白。 方众妙说道:若真是你嫂嫂给你制定的食补方子,我可以笃定地告诉你,害你的人就是你嫂嫂。你家里的府医跟她大约是串通好的,否则不会不提醒你。 乔氏回过神来,苦笑道:我家里哪有什么府医。我们得了病都是请嫂嫂来看。若不是史白蕊被方夫人救活过来,我也不会请夫人看病。我以前从不相信外人。 她摇摇头,失神地呢喃:万没料到,害我的人竟是家人。 方众妙不予评论。 她问道:你嫂嫂让你进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乔氏连忙细想,答道:是从去年开始的。 那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你与你嫂嫂相处多年,一直平安无事。她忽然加害于你,总要有个理由。 乔氏竭力思索,慢慢说道:特别的事?没什么特别呀。一切都跟往年一样。 方众妙引导:不同寻常的事有吗? 乔氏想了又想,依旧是摇头:真没有。我与嫂嫂并未住在一起。年底的时候她忙,我也忙,我们很少见面。 方众妙:你们仅有的几次见面都在哪里?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乔氏:记得。去年底我们只见过三回,一回是大长公主的儿女过生日。一回是春节当天,我们一起吃年夜饭。一回是元宵节我们逛灯会。 方众妙:大长公主的儿女一起过生日?双生子? 乔氏疑惑:你不知道吗? 她还以为满大周的人都知道。 方众妙不答反问:这三回聚首,没有任何一件让你觉得异常的事吗?你嫂嫂对你杀心骤起,定是受了极大的威胁。 乔氏想破了脑袋依旧是想不明白。 真没有等等!她脑海中灵光一闪。 方众妙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却又悻悻然地说道:忽然想起什么,临到出口的时候又忘了。 第128章 方众妙摇摇头,语气温和地说道:方才能想起,之后也能想起。这个灵光已经存于你的脑海,并不会消失。你放松心情,顺其自然,时候到了它自会浮现。 方众妙站起身,拉开房门说道:好了,你回去吧。你的面相显示你今晚恐将遭遇不测。你不要食用你府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喝的水也要确保没有问题。我的暗卫会潜伏在你身边,若是有危险,他们定会及时出现。 乔氏还是很害怕,慢吞吞往屋外走,小声问道:暗卫离我多远?我喊一声他们能听见吗? 方众妙笑起来,你现在喊一声试试。 乔氏连忙张口呼喊:喂! 三条人影闪电般出现在门口,半跪行礼,漆黑的面巾遮盖了他们的面容,只露出三双格外锐利的眼眸。 其中一人说道:保护外人须得收费。 方众妙一时无语。 心声幽幽飘过:【确定了,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只能是三个铜板。】 黛石和余双霜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乔氏急切地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找人帮忙自是要付银子的。哎呀,你们出现得好快!我一人付你们一百两,这样成吗? 三人相互看看,异口同声:一百两银子外加三个铜板。 方众妙连忙抿紧唇瓣。 心声含笑飘过:【上回我少给了三个铜板,这回他们说什么也要从乔夫人身上赚回来。捞钱的功夫比杀人还厉害,我真是服了。】 乔氏顿时明白过来,豪爽地说道:为何只加三个铜板?我可没那么小气!要不我再加一百两,每人二百两! 三个暗卫眼睛倏然明亮,齐齐道:可!二百两银子外加三个铜板。 乔氏:怎么还是三个铜板? 她不敢再加价,连忙点头:好好好,二百两银子外加三个铜板,就这么说定了。 三个暗卫像来时那样,鬼魅般消失不见。 乔氏愣在原地,回神之后不免露出安心的笑容。这么厉害!那她今晚肯定不会有事。 方众妙解释道:我本想让小石头跟你一起回去,她是女子,比较方便。但她与你嫂子八字不合,凑在一块儿便会撞煞。我怕你嫂子今晚住在你府上,便没让她去。 听见这话,乔氏的心又提了起来。 第145章 沈卉的秘密 乔氏战战兢兢离开后,方众妙让黛石把任孤琴叫过来。 任孤琴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看上去苍老憔悴,进门的时候压低了腰,弓着脊背,头也不敢抬,俨然是个过惯了苦日子,没怎么见过世面,处处小心的卑微仆妇。 余双霜关上门,给她倒茶。 她诚惶诚恐地说道:怎好让小姐亲自给奴婢倒茶。奴婢自己来。 余双霜看呆了。 方众妙笑着说道:齐夫人,这里没有外人,不用装了。 任孤琴这才直起腰,眼睛一扫就发现了方众妙绑着小木棍的两根拇指。 你怎么了?她担忧地问。 黛石脸色灰败。 方众妙淡淡道:一点小伤,两日就好。我的医术你还不放心? 任孤琴自然是放心的,也就不再追问。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吩咐道:小石头,我渴了,喂我喝茶。 愧疚得快要死掉的黛石立马坐下,给自家小姐倒茶。 方众妙又道:吹凉一点。 黛石呼呼地吹着热茶,不断用手试探温度,感觉凉了一些便小心翼翼地喂给小姐。 方众妙一口一口地饮茶,喝了大半杯才说道:好了,我不喝了,把杯子放下吧。 黛石立刻放下茶杯。 方众妙再度下令:帮我擦嘴。 黛石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帮小姐擦嘴。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她哪里还记得先前那种愧疚欲死的心情,嘴角已不知不觉带上了满足的笑容。 见她打起了精神,方众妙也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二人的互动,任孤琴看得一头雾水,余双霜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干娘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小石头。干娘真的好温柔。 就问这样的神仙姐姐,为什么不能是女主? 方众妙点点桌面,问任孤琴:听龙图说沈卉是你的师父?你对她了解多少? 任孤琴反问:她怎么了? 方众妙把自己看见的面相说了,任孤琴愣在原地,满脸都是错愕。若是别人说这种荒谬的话,她定要啐对方满脸唾沫,可方众妙的话她不能不信。 你怀疑她专门帮青楼女子落胎?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有伤天和的事呀! 任孤琴想不通。 方众妙说道:这也是我想查清楚的事。她这么做,必然有其原因。许多邪法需要用婴儿的骨血甚至灵魂做媒介。我怀疑她是无脸人的爪牙,受了无脸人的指使。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任孤琴点点头,对沈卉的印象天翻地覆。 她回忆道:我跟着沈卉学了五年医术,她是妇科圣手,尤其擅长保胎护胎,由她接生的孩子全部都活了下来,这是极其罕见的。也因此,她颇受娘娘们看重,在宫里拥有许多特权。但她真正受人追捧的却不是医术,而是两张秘方。 方众妙来了兴趣,眼里闪过暗芒。 任孤琴也不卖关子,立刻说道:她有一张坐胎的秘方,吃了保管怀孕。还有一张生子秘方,想生儿子就得儿子,想生女儿就得女儿。人人都知道她有坐胎的秘方,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还有生子秘方。宫里的娘娘们哪个不想生儿子?她怕怀璧其罪,被人害了去,所以瞒得很死。 方众妙说道:看来她很信任你,连这等秘密也让你知道。 任孤琴颇为伤怀,幽幽叹息:她身子弱,每隔一年半载就要重病一回,起不来床。宫里人情凉薄,无人管她,只有我时时刻刻伺候在床前。她自然信任我。 方众妙眼眸微闪,问道:每隔一年半载就要重病一回?你可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 任孤琴摇头:不知道。她自己就是大夫,她自己诊脉自己开药,从不让我插手。我只负责伺候她起居。 方众妙发现了疑点,问道:她没让你煎药? 任孤琴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是啊!我乃医女,煎药是我的职责,她却使银子,找几个不懂医理的低等宫女来煎药。她在防着我呀!可是为什么? 方众妙玩味地说道:自然是因为她得了不能见人的病,旁人知道了会危及她的性命。 任孤琴往深处一想,顿时悚然:宫里的女子能得什么见不得人的病?脏病?与人有染怀了孕?哎呀! 任孤琴惊叫一声,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方众妙问道:她在宫里可曾与哪个男人走得近? 任孤琴极力回忆,茫然摇头:我从未见她与哪个男子走得近。她很谨慎。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方众妙幽幽说道:我在她面相上看见了许多婴儿怨灵,其中有几个来自于她的血脉。年轻的时候,她应当多次流过产。 任孤琴捂着嘴,表情一片空白。 许多记忆碎片从心底里浮上来,她恍然大悟地说道:是了,她每次重病都戴着抹额,裹着被子,不见风,不洗头,一副气血极度亏损的模样,将养一个月才能慢慢活动。那时我没多想,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她这不是在坐小月子吗? 黛石和余双霜惊呆了。 黛石不敢置信地问:每隔一年半载就坐一回小月子,她怎么这么折腾自己呀! 任孤琴倒是能理解,叹息道:为了风月不要性命的人多了去了。深宫寂寞,被关在里面的男男女女都很难熬的。 方众妙沉吟道:她在宫里做过什么事,与谁来往密切,还得拜托九千岁去查。这个沈卉是我们找出无脸人的关键。 任孤琴连忙点头:我这就找人给小叔子递口信。他在我身边安排了几个人手。 方众妙忽然低笑起来,哦?他把手伸进了我的道场,却没跟我打招呼? 任孤琴:糟糕,闯祸了! 任孤琴连忙说道:我再送一个口信,叫他来负荆请罪。 方众妙这才收起阴阳怪气的笑容,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摆手道:去吧,顺便把这封信交给谢斐章谢御史的夫人曹氏。 任孤琴接过信,着急忙慌地逃出厢房。 --------- 乔氏乘坐马车回到平府,刚跨进二门就看见嫂子沈卉坐在客厅里喝茶。 第129章 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敢表露,堆起笑容走过去,问道:嫂子,你怎么没回自己家?哟,脸色还臭着呢?你走之后,我可是帮你骂了方众妙一顿。 沈卉放下茶杯,抬眸看她,神色意味不明。 乔氏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 沈卉的眸光也越来越阴冷。 就在乔氏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道气呼呼的声音。 叫你显摆!叫你奴大欺主!叫你倒背如流!狗奴才,贱命一条!我踢死你! 乔氏认出儿子的声音,连忙走到门口往院子里看。 只见一名七八岁的男孩走在后面,连连用脚狠踹走在他前面的一名瘦弱男孩。踹人的男孩五官异常精致,身着奢华袍服,但满脸的戾气减去了他几分风采。 被踹的男孩穿着深蓝色粗布衣服,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手捂着肚子一路踉跄,模样十分可怜。 漂亮男孩就是乔氏的儿子平子瑜,他的长相随了父亲,面如傅粉,俊美绝伦。 乔氏平日里很是宠溺儿子,今日因为心情不好,忍不住责骂道:你踢水生做什么?夫子有没有教过你待人要谦和有礼?你看看你粗鄙的样子! 水生是乔氏奶娘的孙子,因母亲难产而死,奶娘征得主家同意,把他接来平府照顾。 水生与平子瑜同岁,性情十分温和,乔氏便让他当了平子瑜的书童。这孩子幼时嘴馋,看见商陆结的果子便摘来吃,差点中毒死掉。还是嫂子费尽心思才给他救回来。 至此以后,这孩子就伤了脾胃,吃不下多少东西,身体骨瘦如柴,常年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乔氏有时候见他,觉得他可怜,有时候见他,又觉得他讨厌,总之心里十分不得劲。 现在,她见了这孩子就觉得又可怜又讨厌。 平子瑜哭着说道:娘,昨晚我说我要背完书才能睡,是水生劝着我,硬让我睡下的。他还说他也背不出,陪我一块儿捱夫子的板子。可是今天上课,我背不出文章,他却倒背如流,把我衬得跟个傻子一样。娘,夫子打我手心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多难受! 乔氏一听这话就火了。 偏偏沈卉还在后面火上浇油:弟妹,这书童的心大了。你挑的都是些什么人?劝着主子肆意玩耍,自己个儿拼命的读书,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莫非他想考功名,奴才翻身做主子? 水生吓得慌忙跪下。 奶娘李氏匆匆赶到。 乔氏大步回屋,从花瓶里抽出一根鸡毛掸子,快速走到水生面前,对着这个瘦弱的孩子劈头盖脸狠狠抽打。 平子瑜哭红的眼睛微微眯起。同一时刻,沈卉的眼睛也眯了起来。二人的眸子如出一辙的森冷。 奶娘李氏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孙子哭叫求饶,脸上是心疼的表情,眼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第146章 多大仇? 水生哭着哭着就没了声音,瘦瘦小小的人抱住脑袋趴在地上,用背部承接一次又一次的无情抽打。 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紧了牙。 乔氏本就心绪不稳,脾气自然也就变得很差,下手越发的重。 在场的人没有谁劝说一句或者上前阻止。就连水生的外祖母李氏也只是低着头沉默地站在一旁。 若不是乔氏的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一时之间头晕目眩,这场暴打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两个丫鬟见她身子摇晃,立刻上前搀扶她。她呼呼喘了一阵,回头看去,却发现嫂嫂正给自己的儿子剥葡萄吃。 两人坐在紧挨的两张椅子里,脑袋凑得很近。 平子瑜张开嘴,直接从嫂嫂的手指上叼走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嫂嫂顿时笑起来,阴冷的面容终是雨过天晴。 乔氏愣了愣,心脏又是一阵莫名的抽痛。 这样的场景以往也经常发生。嫂嫂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她的孩子格外宠溺。但现在,从方众妙的口中得知嫂嫂生了五个孩子,却一个都没养在她自己身边,乔氏不免多想起来。 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爱,嫂嫂能爱她的孩子?怕不是嫂嫂对他们母子心怀恶念,在打什么鬼主意吧? 心脏又是一阵绞痛,乔氏连忙收拢思绪。 她唤道:子瑜,帮我把鸡毛掸子收起来。 平子瑜颇感失望:这就打完了? 他好似完全没发现母亲异常苍白的面容和微微摇晃的身体。 乔氏点头:打完了。 平子瑜噘着嘴跳下椅子,走上前接过鸡毛掸子。 趴伏在地上的水生这才敢抬起脑袋,露出一双红彤彤的,带着仇恨的双眼。 沈卉立刻放下葡萄,冷冷开口:你那是什么眼神?夫人教你规矩,你反倒把夫人恨上了? 受她指引,乔氏也看向水生,与这孩子怨恨不甘的眸子对视上。 她微微一愣,心脏莫名绞痛。 平子瑜扬起手对着水生瘦到凹陷的脸狠狠抽了一下,一条肿胀的红痕立刻显现。 他不屑地冷笑:小贱种,谁让你瞪我娘亲的! 水生忍无可忍,哑着嗓子喊道:昨晚明明是你自己要睡觉,我劝你背书,你还打呜呜呜。 水生的辩解被忽然走过来的李氏死死捂在嘴里。 她厉声呵斥:水生,别说了!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夫人打你,你就受着!打完了,你要跪下谢谢夫人教你规矩,懂吗? 水生起初还在外祖母的手里挣扎,听到后面几句话,整个人便都颓然不动了。 挨打的时候他忍着没掉泪,此刻,他眼里的泪珠却如雨而下,哭湿了脸庞。 他幼小的心灵承受了太多不公和痛苦。他明明降生在人世,却好似活在地狱。平子瑜肆意虐打他的时候,无人替他发声。而他只是想要好好读书,有个出头的念想,却被这般对待。 他难道真是贱命一条? 看着他绝望的眼眸,乔氏捂住胸口,连连粗喘。 又来了,又是这种心情!这个孩子为什么总是如此可怜,可怜得让她讨厌! 乔氏撇开头,万般厌恶地说道:奶娘,你带他下去治伤吧。 李氏连忙磕头谢夫人饶过自己的外孙,水生的脑袋也被她按压在地上,被迫磕了三下。 这孩子不哭不闹,只是默默流泪,像个失去知觉的偶人。 沈卉抬起手,忽然说道:弟妹,他那个眼神你也看见了,想来他已开始记恨你和子瑜。把他留在子瑜身边,你怎么能放心?若我是你,今儿个便会把他远远送走,免得养大一个祸患。 乔氏愣愣地重复:送走? 平子瑜张口就道:把他送走了,我玩什么? 却原来在他眼中,水生不过是一个可以肆意耍弄的玩具罢了。 沈卉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缓缓说道:他才七八岁,眼中的戾气就如此之重,我看得心惊肉跳。还是送走了好。 乔氏低头去看水生的眼眸。 水生竟然主动磕起了头,慌忙哀求:夫人别把我送走,我以后定然好好学规矩!求夫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要留下!留下才能读书,留下才有出路!他爹是个赌棍,赌输了就喝酒,喝醉了就跑来平府跟他要钱,没要到钱就把他往死里打。 他不敢想象自己若是被送回父亲身边将会面临什么。 他抽抽噎噎地说道:夫人,我爹不会养我的。我回到他身边会死的。夫人你行行好吧。 乔氏心乱如麻,眼眶渐红。 当她心软动摇的时候,沈卉已经替她做下决定。 奶娘,你把他带下去吧。明天早上我让人把他送回他爹那里。 水生慌忙抬头哭喊:不要把我送回去,求求两位夫人。 奶娘捂住他的嘴,将他生拉硬拽地带下去。 客厅恢复安静,乔氏的心却仿佛空了一块。她愣愣地看着在奶娘怀里不停挣扎的男孩。他很瘦很瘦,像一只生下来就没喝过奶的干瘪猴子,凹陷的脸,蜡黄的皮,真是有够难看。 他还十分狡猾,总是一个人偷偷用功读书,并不带着小主子一起上进。 这样的孩子叫人如何喜欢得起来? 乔氏压下所有心绪,一步一步走回客厅,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里。 两个丫鬟忙前忙后地给她擦汗,喂水,拍抚胸口,一个劲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满脸的木然,只是默默摇头。 平子瑜爬上椅子,把脑袋磕在沈卉肩头,娇声娇气地说道:大伯母,我还想吃葡萄。你给我剥葡萄。 沈卉伸出指头戳他脑门:叫你娘给你剥。 平子瑜眯了眯眼,冷哼道:我娘丢魂了。 第130章 乔氏愣愣地听着二人说话,身体在客厅里,灵魂好似飞到了天外。 沈卉慢慢给平子瑜剥葡萄,平子瑜张开嘴等待,像只嗷嗷待哺的鸟儿。 乔氏看着二人,模模糊糊地想:子瑜和嫂嫂关系真亲密。他们二人看上去更像母子。 沈卉瞥了乔氏一眼,说道:那个水生心气很高。我每次见他,他都捧着一本书在读。夫子授课的时候我也去看过,他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书,子瑜睡觉、捣乱,他全都不管,这样的孩子才可怕呢。 乔氏木愣愣地问:上进不好吗?他哪里可怕? 沈卉眯了眯眼,冷冷地说道,等子到瑜名落孙山,而他考上状元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哪里可怕了。 平子瑜用脑袋撞沈卉的肩膀,嘟囔道:大伯母,我才不会名落孙山。 沈卉连忙哄他,语气十分宠溺:是是是,我们子瑜最聪明,我们子瑜是要考状元的。 她转脸看向乔氏,笑容变得有些诡异。 你若舍不得把那个孩子送走,你就让他签死契,入奴籍。奴才不能科举,他的梦也就碎了。只有彻底打断他的脊梁骨,他才会懂得守规矩。 沈卉把剥好的葡萄喂进平子瑜嘴里,意味不明地说道:有些人总以为自己可以改命,实则他们的命在娘胎里就已经注定了。 娘胎二字,沈卉刻意加重了读音,话落还颇为玩味地笑起来。 乔氏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改命?我不就正在改命吗?我今晚是要死的! 乔氏终于回过神来,眨了眨渐渐聚焦的双眸,问道:嫂子,我为何要打断水生的脊梁骨?我与他哪来这么大的仇怨? 沈卉明显被问住。 乔氏忽然感到一阵烦乱,站起身,果断地说道:我也不会把水生送回他爹身边去,我知道他爹是个畜生。我在外面有许多庄子,难道那么多的房间还容不下一个孩子? 我把他送去庄子里,给他请个夫子教他读书,每个月给十两银子的花用,叫他安安生生的待着。 我就当这是一笔买卖。水生将来长大,若能科举入仕,我沾沾他的光。若不能,我给他谋个差事,娶个媳妇,也算全了我与奶娘的情谊。 这般说着,乔氏烦乱不堪的心竟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她把平子瑜从沈卉的身上扒拉下来,强硬地拖走。 去书房,娘要考校你功课。别总是缠着你大伯母。你大伯母有自己家,她是要走的。 母子二人拉拉扯扯的远去,独留沈卉坐在原地,森冷面庞逐渐被夜的黑暗笼罩。 第147章 混乱的夜晚 平子瑜的功课实在是一塌糊涂,问什么都不知道,乔氏差点又被刺激的心疾发作。 她怕自己死在儿子手里,连忙放平子瑜去玩。 入睡之前,她把方众妙给的那颗药丸塞在枕头下面,对着闭拢的床帐小声呼喊:喂?你们在吗? 屋里没有动静。 她紧张起来,连连唤道:喂喂喂?你们三个在不在?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乔氏想到方众妙曾经说过,那三个暗卫很喜欢捞钱,于是试探性地说道:谁吱一声,我就给谁十两银子。 吱。 吱。 吱。 屋里同时响起三声,听着不像人在叫,更像三只大耗子。 乔氏望着淡紫色的帐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恐惧、紧张、焦虑,全都在此刻消失无踪。 她闭上眼睛,安安心心睡了过去。 午夜时分,一阵风吹在乔氏的脸上。床帐是合拢的,哪里来的风?而且这风为何是湿热的?今晚下雨了吗? 乔氏迷迷糊糊睁开眼,坐起身,却见一个薄如纸片的黑影站在床边,手里握着一个很尖锐的东西。月光逆向投射,照不亮黑影的脸,只照亮一双微微闪烁的诡异眼睛。 乔氏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极致的恐惧让她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 心脏受到强烈的刺激,开始绞痛。 乔氏眼白一翻,缓缓倒下。她看见那个黑影举起手中的锐器,朝自己逼近。 我要死了吗?恐惧和绝望撕扯着乔氏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大手牢牢握住了黑影举着锐器的手腕,三个高大的黑衣暗卫出现在床边,将行凶者包围。 乔氏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枕头。 药!她的救命药! 好在黑衣暗卫直觉敏锐,顺着她的目光飞快摸索,马上就在枕头下面找出药丸,喂进她嘴里。 无需吞咽,含在舌下,立刻就有药液融化,流入咽喉。 心脏传来的绞痛几乎在同一时刻受到遏制。乔氏猛地吸入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这才恢复了行动能力。 一名黑衣暗卫抓着行凶者不放。 一名黑衣暗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有了光亮,喘过气来的乔氏才愕然地发现,行凶之人竟是水生! 怎么是你?她完全不敢相信。 三名黑衣暗卫早已探知了整个平府的动静。其中一人说道:你儿子晚上的时候去找他,问他想不想留下继续读书。 第二个人接口:他说他想。 第三个人:你儿子就让他半夜来你房间,偷偷剪掉你一缕头发。 第一人说道:只要明早见到头发,你儿子就帮他求情,让他留下。 第二人:他真的很想读书。 第三人:所以他答应了。 话落,三个暗卫卸掉那把剪刀,松开了瘦瘦小小的水生。 水生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不敢求饶,不敢道歉,只是不停地颤抖。他知道,这一回他必然会受到严惩。 恰在此时,屋外传来平子瑜咋咋呼呼的声音:娘,我做噩梦了娘,你快起来哄我! 类似的事经常发生,乔氏并不觉得奇怪。但她知道,这一次,儿子是骗她的。 儿子是专门跑过来揭穿水生的。他这一喊,自己醒来,看见举着剪刀的水生,会作何想?若是没有三个暗卫的解释,她一定会叫人把水生拖出去打死! 不,不对! 乔氏猛地一惊!这个设想非常不合理! 她不会叫人把水生打死,她只会先行把自己吓死!难道儿子不知道自己患有严重的心疾,受不得一星半点的惊吓吗? 他半夜指使水生过来,他害的是水生还是自己这个亲娘? 这样想着,乔氏的心脏又开始绞痛。疼痛之余,她还感到自己的骨头缝在一丝一丝地往外冒着凉气。 今晚的事处处都透着诡异,好像没人要害她,可是人人都在害她! 这个家隐藏着某种极其恐怖的东西!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平子瑜抱着一个枕头走进来。 三个黑衣暗卫已消失无踪,房里只有呆愣的乔氏和跪在地上磕头的水生。 平子瑜立刻摆出惊恐的表情,然后飞快跑出去,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来人啊!来人啊!水生行刺我娘!快把他抓起来! 一个个房间亮起了烛火,一个个仆役起身查看。沈卉来了,夫君平远洲来了,几个贴身丫鬟来了,奶娘李氏来了。一大帮子人全都来了。 屋子里吵吵闹闹,乱乱哄哄,天地仿佛都在旋转。 乔氏脑袋一晃,猝然晕了过去。 ------------- 曹氏牵着儿子谢沐阳的手,在管家的带领下走入谢府前堂。 谢斐章、谢茂典和大柳氏分别坐在东、南、西三个方向,阴鸷的眼眸齐齐盯着她。 谢茂典首先开口:阳儿的残缺为何没被发现? 三个庶孙闹起来的时候,他没敢凑上前细看,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谢沐阳是怎么躲过那么多人的探查的。 曹氏蹲下身,摸着儿子的脑袋说道:阳儿,你不是说你想尿尿吗?就在这里尿。 谢沐阳拧着小眉毛,满脸为难。 曹氏拿起公公常用的紫砂壶,把里面的茶水随意泼在客厅里,吩咐道:阳儿,往你祖父的茶壶里尿。童子尿大补,他喜欢着呢! 谢茂典被激怒,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大声斥道:曹氏,你就是这样教孩子的?你懂不懂规矩? 曹氏头也不抬地回道:公公,三个庶孽的规矩是你亲自教的,他们懂事,他们知礼,他们在几百宾客的面前大声嚷嚷咱们谢家的嫡子嫡孙是天阉。公公你的规矩是最好的! 谢茂典一时无言,面容渐渐显出几分难堪。 谢斐章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大柳氏站起身去扇儿媳妇巴掌,却见儿媳妇拉下谢沐阳的裤头,把茶壶摆放在地上,嘴上轻轻嘘起来。 第131章 阳儿,快尿一壶给你祖父喝,你祖父口渴了,你要孝顺他知道吗? 谢沐阳素来乖巧懂事,立刻捏着小小阳,哗啦啦尿了一大壶。 撩开的衣摆下是完整的身体,哪有什么残缺? 谢茂典和谢斐章双目圆睁,满脸愕然。大柳氏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因为心虚,在宁远侯府的时候他们都没敢往前凑,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阳儿,阳儿怎么长出来了?谢斐章感觉极其的不可思议。 曹氏冷笑道:方夫人治的。 谢斐章更觉荒谬,一天就治好了? 曹氏纠正道:不是一天,是一炷香。方夫人说了,我的阳儿根本不是天阉,别的男孩有的,他也有,只是没长对地方。方夫人把卵子找出来,施针将之引入囊袋,前后一炷香就完事了。我的阳儿生来就是正常人! 谢斐章和谢茂典全然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大柳氏摇摇晃晃坐回原位,脸色一片煞白。早知如此,她不会起了杀死亲孙子的念头!她又不是什么妖魔! 她错了吗? 不,她没错!她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是为了谢家的声誉啊! 大柳氏死死瞪着谢沐阳,眸光凶狠。无法承受的自责让她更加厌恶这个孙子。 曹氏早有预料,把儿子拉到自己身后,问道:小柳氏和她那三个庶孽呢? 谢斐章立刻敛去震惊的神色,无奈道:我罚他们跪七天祠堂,这事就算了吧,她也是一时想岔了。 自己的儿子差点被害死,那四个祸首却只是罚跪? 曹氏气笑了。她幽幽说道:罚跪好啊。跪完,小柳氏又可以出来伺候夫君你了。她那张小嘴含过刘公公的尿布,夫君你亲起来肯定别有滋味儿。 谢斐章脸色一僵,胃里开始翻腾。 谢茂典立刻掩嘴,以免发出干呕之声。 大柳氏修行不到家,竟真的呕了几声。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极其难看。 曹氏拿出一封信,摆放在桌上,牵着儿子往外走。 她轻笑着说道:小柳氏被刘公公的尿布堵了嘴的事,全临安城都传遍了吧?得知小柳氏还能被夫君日日疼爱,同僚们与夫君说话的时候会不会纷纷掩鼻,觉得夫君嘴臭? 他们会不会猜想夫君有什么特殊嗜好,就喜欢亲带着尿味儿的嘴。日后逢年过节,怕是会有同僚从刘公公那里买几条用过的尿布送到府上,毕竟夫君喜欢。 以后啊,夫君就专门用太监的尿布擦嘴吧。哈哈哈! 曹氏说着说着就把自己逗乐了。她身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愉悦和洒脱不羁。 痛快,真痛快! 谢斐章却是面红耳赤,浑身发抖。他捂着酸痛的胃,气急败坏地呵斥:曹氏,你闭嘴! 然后他高声下令:来人,快来人!去把祠堂里的小柳氏和她三个孩子送去最远的庄子!现在就去!不要让他们出现在临安城! 大柳氏张了张嘴,却没敢说话。她也知道儿子再也不可能亲近小柳氏。 谢茂典闭上眼睛颓然长叹。是他这个家翁装聋作哑才会有今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他错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曹氏回头说道:谢斐章,明日的朝会,必定有许多言官弹劾于你。你若想保住官位就带着这封信连夜去找九千岁。你帮他办事,他就保你。要前程还是要骨气,你自己选吧。 曹氏轻蔑一笑,带着儿子大步远去。 谢沐阳下台阶的时候蹦蹦跳跳。曹氏心里一动,竟也跟着蹦了蹦。 好玩,哈哈!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第148章 祥和的夜晚 入夜之后,宾客们逐渐散去。 紫竹轩内,大家围着桌子吃饭。 余双霜对姜雨柔说道:宾客越来越多,前头有些忙不过来。你明儿个出去待客,别总是躲在院子里。 姜雨柔小声问道:王安贞看见我,会不会扑上来打我? 余双霜: 余江川大大咧咧地问:姜姨,二少夫人为何要打你?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姜雨柔。唉,她怎好对孩子们说自己过去干的那些混账事。 几个孩子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姜雨柔,只有余沧澜心不在焉。 方众妙放下勺子问道:沧澜,你有心事? 正在发愣的余沧澜立刻回神,连忙摇头,没,没有。 方众妙仔细看他一眼,说道:侯爷死了,你的世子之位却还来不及请封,我若代为请封,也不知皇帝会不会准允,所以你心里没底,是也不是?你觉得认嗣子已毫无意义,想要回家,对吗? 余沧澜年岁还小,藏不住心事,脸颊不由慢慢涨红。 他嗫嚅道:少夫人,我,我想我爹娘。对不起。 正吃着饭的所有人都放下碗筷,用担忧的目光看向方众妙,唯恐她大发雷霆。 但方众妙却只是轻轻一笑,摆手吩咐:你们继续吃。无事。 大家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耳朵竖起来。 方众妙拿起一个没用过的勺子,给余沧澜舀了一块豆腐羹,徐徐说道:想念爹娘是人之常情,你不用觉得愧对于我。我且问你,你把宁远侯这个爵位看做什么? 余沧澜认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把它看做余氏宗族的荣耀。 方众妙轻声笑了。 她说道:看来你的家族荣誉感很强,别人会说爵位是高官厚禄,是荣华富贵,是安身立命之本。 余沧澜点点头,这样说也没错。 方众妙越发满意,赞许道:你这么小就已经能分辨什么是理念,什么是欲望,很好。 余沧澜红了脸颊。 方众妙拍拍他脑袋,说道,现在我告诉你,宁远侯这个爵位之于你不过是份差事。你现在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差人,你已经可以养家了。 余沧澜愣住了。小孩子最渴望的事就是长大,听见这种说法,他的心情渐渐激动起来。 其余几个孩子都用羡慕崇拜的眼神看向他。 方众妙拍了拍余江川的脑袋,说道:你也是个差人,忠勇侯这个爵位就是你的差事。今后的余氏宗族将由你们二人支撑起来。你们怕不怕? 余江川脸颊涨红,大声喊道:我不怕!我既忠且勇! 受他感染,余沧澜也赶忙喊道:我不怕!我宁静致远! 余双霜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指着余沧澜说道:口号不要乱喊,宁静致远是个什么鬼! 其余人也都哈哈大笑,沉闷的氛围一扫而空。 方众妙指指这间屋子说道:这宁远侯府是你们当差的地方,不是束缚你们的囚笼。你们想在这儿住,那就住下。你们想家了,就归家。你们是自由的。 你们也不必勉强自己叫我娘亲,娘亲这个称呼我目前还担不起,因为我不曾为你们做过任何事。 方众妙看着余沧澜,说道:除了多一份差事,肩头的担子重了一些,你的生活与过去相比没有任何改变。你爹娘还是你爹娘,明白吗?你想他们了随时回去,只要告诉我或者姜姨一声就行了。 余沧澜心里暖暖的,很是欢喜,却又有些想掉泪。他低下头,哽咽道:谢谢少夫人。 余江川没有家,面色黯然下来。 方众妙拍拍他的脑袋,说道:江川,你跟沧澜又不一样。听说你已经开始跟着黛石习武了? 黛石连忙点头,对的,他每天早上都要跟着我练习站桩。 方众妙指着黛石对余江川说道:既如此,江川,黛石就是你的师父,也算是你的亲人。这宁远侯府便是你真正的家了。你待在自己家,这是天经地义。 余江川很喜欢听游侠儿的故事,很吃师父、江湖这一套。他脸颊红彤彤地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开心的光芒。 终于在这一刻,他对宁远侯府有了真正的归属感。 余沧澜也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深深的认同。他不是被别人收养的嗣子,他是来当差的,他长大了。 哈哈哈!性情素来内敛的余沧澜竟忍不住大笑三声。 噗嗤!余双霜被逗笑了。 嘻嘻嘻。黛石也跟着乐呵起来。 余问清举起手问道:少夫人,那我呢?我也要当差! 方众妙笑着说道:你是咱们家的礼部尚书,你明日负责接待客人,主持祭祀之礼。 余问清开心的手舞足蹈,嘴里连连说好。 第132章 大家又是一阵笑。 任孤琴带着齐渊在下人居住的偏房里用饭,听见那头传来的笑声,眼里满是羡慕。 齐渊有些坐不住,屁股左扭右扭。 任孤琴问道:你是不是也想跟少夫人一起吃饭? 齐渊不吭声,只是渴望地看着她。 任孤琴调侃道:走吧,娘牵你过去,别的下人要是看见了,问起来,我就说你闻到肉味儿嘴馋,哭着喊着要吃肉。我拗不过你,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少夫人赏你一块肉吃。你若不觉得丢脸,咱们现在就走。 齐渊立刻跳下凳子。 他闷闷地说道:我是破面。 任孤琴牵住他的手,奇怪地问:我知道,这还是少夫人告诉你的呢。怎么了? 齐渊看她一眼,只好解释清楚:破面没有脸。 任孤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儿子是说他不觉得丢脸,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脸。他一定要凑过去跟少夫人一起吃饭。 好好好,这是跟谁学的?脸皮如此之厚! 任孤琴气笑了。 齐修却忽然出现在门口,低低而笑:是我齐家的种。 任孤琴更气。原来是小叔子教坏了儿子! 齐修朝着门外摆首,说道:走吧,陪叔叔去负荆请罪。要不是你娘说漏了嘴,叔叔也不用吃方众妙的挂落。 任孤琴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不多时,方众妙的餐桌上多了三个人,笑声时不时的飘荡在院子里。 饭罢,齐修正准备告辞离开,却听门外有仆役禀报:少夫人,史家大公子在外叩门,很是着急的样子,您见不见? 齐修冷笑起来,史大公子好教养,这么晚了还来求见一个女子。 方众妙瞥他一眼,说道:你这么晚了不也在我这里。 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继续道:不对,你不一样。你是个太监。 齐修: 方众妙忽然倾身靠近,耳语道:九千岁,皇帝是不是曾怀疑过你太监的身份? 齐修面色凝重地点头。 方众妙问道:你可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馅儿? 齐修反问:你知道?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说道:因为你身上没有尿味儿,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话落,她起身离开餐厅,对等候在外的仆役说道:去请史大公子。 心声响在半空:【等了一晚上,终于等到齐修又呆又愣又气恼的表情。叫你胡乱在我的道场里安插人手,以为请个罪就完事了?哈】 清浅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带着几分愉悦。 齐修这才回过神来,咬着牙很是气恼,偏又忍不住低笑起来。 他喃喃道:方众妙,你早就想这么戏耍我了是不是? 任孤琴、黛石、余双霜都在憋笑。 任孤琴落井下石地说道:小叔子,要不我给你调配一款尿骚味的香囊,你时刻挂在腰间好不好? 齐修:大嫂,你跟着方众妙学坏了。 第149章 连环杀人 史正卿、史归林、史白蕊三姐弟去而复返。看见坐在方众妙身边的齐修,他们很错愕,却也没有多问。 方众妙见史白蕊脸色发白,额冒冷汗,一副虚弱得快要站立不稳的样子,立刻吩咐黛石去熬一碗补气宁神的药汤。 你怎么了?她握住史白蕊的手腕探查脉象,蹙眉道:好端端的怎会受惊吓? 史白蕊连忙抓住她的胳膊,硬是挤进了她的椅子里,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齐修挑眉道:江夫人吓得不轻,莫非撞鬼了? 史白蕊立刻纠正:别叫我江夫人,叫我史姑奶奶。 在九千岁跟前自称姑奶奶,她算是大周第一人。但齐修并不恼,只因他看得出来,史白蕊这是吓得丢了魂儿。 史正卿把一沓书信放在桌上,语气十分忧虑:这是我们在史丽娘的故居里找到的。因为她是长姐的救命恩人,江舒城说要保留她的院子,从今往后不准旁人踏足,长姐就同意了。 今天晚上,二弟好奇心重,在江家胡乱走了走,不小心闯入那个封存的院子,在史丽娘的妆奁里发现了这些信件。 史白蕊颤抖得更加厉害,瞟向信件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恐惧。 方众妙拍拍她的脊背,稍作安抚,这才伸出手去拿信。 史正卿容色微变,急促地问:你的大拇指怎么了? 史白蕊不抖了,抓住方众妙的手腕惊叫一声。 方众妙淡淡说道:发生了一些小意外,已经涂抹了黑玉断续膏,两日就能好。 黑玉断续膏是传说中的续骨圣药,史家三姐弟听了这话才敛去担忧的神色。 史正卿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疼吗? 齐修喝茶的动作一顿,嘴角牵出一抹冷笑,她疼,所以吃饭的时候都是我来伺候。 史正卿嘲讽道:伺候人不是太监的本分吗? 齐修点点头,竟然认同了这个说法:对,是我的本分。 史正卿一时无言,气氛莫名尴尬。 史白蕊喃喃道:沟渠里的两只蛙黾,叫唤个什么劲儿?一只四条腿,一只三条腿,笑死个人。 史归林小声说道:姐姐,你怎么把大哥也骂进去了?大哥是不是四条腿的那只蛤蟆? 史正卿和齐修: 气氛更加尴尬。 方众妙低低地笑起来,纤细食指拨弄着那些信件,按照信封上的日期,找出最久远的那一个。 夫君亲启,勿忘汝妻。 方众妙轻轻读出信封上的一行字。 众人立刻看向她。 方众妙扫去一眼,发现每个信封都写着同样的一句话。她感叹道:这个史丽娘不甘心真正的死去,她要江舒城一辈子记得她。 史白蕊冷笑道:她向来很懂得笼络男人的心。 方众妙拍拍她的背,缓缓说道:这里有十二封信,日期始于她死的那一年。一年一封信,一直写到江烨二十二岁。 史白蕊挑出一封信,嗓音发颤:别的信都是写风花雪月之事,唯独这最后一封信,真是把我吓得够呛! 方众妙接过这封信。 齐修把信夺过去,拆开,铺在她面前,解释道:你手不方便,就这么看吧。 谢了。 方众妙轻笑一声,扫看信中内容。 史白蕊害怕地往她怀里缩,她抬起胳膊把人抱住,一下一下轻轻拍背。 史正卿和齐修看着史白蕊,眼神渐渐古怪。这女人对方众妙是不是太过依赖了? 史白蕊小声耳语:我怕! 方众妙捂住她的眼睛柔声安慰:莫怕,我在这里,你就是安全的。 齐修和史正卿异口同声地催促:快看信! 史归林挠挠头,满脸懵。他们姐弟三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应该不是来争宠的吧? 方众妙又拍了拍史白蕊,这才专心阅读信中内容。 【夫君,若你遵照我的嘱咐,让史白蕊帮忙铺路,烨儿如今应当顺利出仕了吧?他与妻子和睦否?待你恭敬否?有无孙子孙女降生?他若不似儿时那般孝顺于你,晚上我定要托梦训斥他。你虽看不见我,但我时时都在你身边,你唤我的时候,风声、雨声会替我应你。】 看完第一段,方众妙不由感叹:这史丽娘好会甜言蜜语。 史白蕊小声说道:你看第二段。 方众妙继续往下看。 甜蜜的语句消失了,字里行间无不带着浓如墨汁的恶念。 【夫君,史白蕊对你和烨儿来说已经无用,你终于能将她除去了。我们早已说好,只让她活到今年,你可不能心软。】 【我在太清宫里许过愿,想要你和烨儿一世荣华,想要自己下辈子投个好胎,有康健的身体,有尊贵的身世。圣人听见我的祈愿,派遣花姑来这人世,助我实现心愿。像我这样的可怜人,只有圣人能为我改命。】 【你与花姑相交不深,不知她的为人。我却深知,若你不遵从圣人的法旨,杀死史白蕊,花姑会把烨儿的命拿去。我们得到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所以夫君,请你务必让史白蕊以最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死之前给她留口气,将你奸污她,我欺骗她,烨儿利用她,还有她那不成型的胎儿死在冰湖里的事,统统告知于她。】 【你定要激起她莫大的恨意,叫她怨天怨地,怨气不散。最后击碎她的脸,将她活着封进棺材,让她慢慢死于无尽的黑暗。】 第133章 【头七那天深夜,你与烨儿定然要找个借口避开,不要留在灵堂。至此,我便完成了与圣人的约定,得以投胎转世。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奈何桥上,我会倒掉孟婆汤,带着记忆来寻你。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 饶是见多识广的方众妙,读完这封信也不由地闭了闭眼。 过了片刻,她征询道:史大小姐,这封信我可否给九千岁看一看? 史白蕊将她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拉下来,小声说道:你叫我白蕊或蕊儿就好。 方众妙:白蕊,这封信能给九千岁看看吗?这封信里描写的,残杀你的过程还未发生,却真真切切发生在九千岁的兄长身上。 这封信里提及的所谓圣人才是加害你的元凶。史丽娘和江家父子不过被他利用而已。你与九千岁有着同样的仇人。 史白蕊愕然地看向齐修。 齐修已经匆匆放下茶杯,将铺在方众妙眼底的信纸扯过来,快速阅览。 他的双眼渐渐布满血丝,周身杀意沸腾。 见他如此,史家三姐弟这才相信他的兄长也死在那个圣人手里。 史白蕊小声问道:他的哥哥也被打碎了脸,活着封进了棺材? 齐修的手狠狠一抖。他当时测过兄长的呼吸和脉搏,确定兄长已死。可万一他错了呢? 方众妙的龟息丸能让史白蕊假死,那个无脸人手里难道就没有龟息丸之类的药物?兄长是否曾在棺材里醒过来?他如何熬过剧痛、黑暗和绝望的折磨? 齐修死死捏着信纸,嘴角缓缓流下一行血迹。他竟气急攻心,以致于内力失控,伤了肺腑。 方众妙立刻取出银针,插在齐修额头和手上的几个要穴,替他稳住心脉。 齐修愣愣地出神,不受控制地去想兄长死前遭受的种种痛苦。 恨意汹涌之下,他竟有毁天灭地的念头。 史家三姐弟看看齐修,又看看方众妙,对那圣人产生了极强的好奇和忌惮。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桌面,说出一句骇人听闻的话:若我料想得没错,白蕊和齐修的兄长不会是仅有的两个受害者。 那个所谓的圣人在施展某种邪法,而怨气冲天之人的魂魄和头骨就是施展邪法的媒介。像你们这样的受害者,定然会接连不断的出现。 史家三姐弟皆是容色大变。 齐修缓和过来,咬牙切齿地问道:他到底在施展什么邪法? 方众妙呢喃道:看完这封信,我大概猜到了几分,稍后再与你们细说。然后她指着那封信,说道:我知道这封信里的花姑是谁。 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追问:谁? 方众妙:花卉花卉,我怀疑这个花姑是大长公主的嫂子沈卉。眼下,我们需要同心戮力,将这沈卉的老底儿查出来。 第150章 方众妙,你到底要将我怎样? 史白蕊听呆了。 花姑是沈卉?她确认道。 是的,我猜是她。我今日看了她的面相 方众妙把白天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又把齐修兄长和侄儿的遭遇,以及无脸人的存在如实告知。 史家三姐弟听得目瞪口呆。齐修则惊讶于沈卉的特殊命格。 似想起什么,方众妙又道:此事还涉及齐夫人,把齐夫人也请过来商议吧。她对沈卉十分了解。 方众妙朝齐修摆摆手。齐修立刻走出书房去叫嫂子。 方众妙又对虚空问道:龙图可曾回来? 屋外不知何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主上,他不曾回归,属下去找他。 齐修带着卸掉人皮面具的任孤琴回到书房的时候,龙图正巧从屋顶飞落。 史白蕊三姐弟惊讶地看着这些人。他们没想到方众妙身边竟然有这么多帮手。 方众妙似乎能看穿他们的心思,笑着说道:从今往后,你们也是我的帮手,对吗? 史白蕊立刻点头:对对对!妙妙,我们一定会帮你的!整个史家都是你的靠山! 方众妙:妙妙? 史白蕊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叫不可以吗? 方众妙仔细一想,颇觉有趣地笑起来,可以,只是听上去像是在唤一只猫儿。妙妙,喵喵。 她学着猫叫,声音十分空灵。 史归林挠挠耳朵,不知为何脖子有些发红。他特别喜欢声音好听的人,方众妙尤甚。 他偷偷瞥向兄长,发现兄长也有些呆愣。 齐修冷笑道:史大小姐,你的年纪都可以当方众妙的长辈了,你在她面前莫要装得像个孩子一样。 史白蕊瞪眼:妙妙都同意了,有你反对的份儿吗?而且我只比妙妙大几岁,妙妙叫我一声姐姐也使得。 史正卿在吵闹声中惊醒过来,连忙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催促道:别吵了。我们来谈正事。妙妙,你不是说你知道那无脸人的邪法 史正卿的话被齐修打断:妙妙是你一个外男能叫的吗? 史正卿:糟糕,刚才在心里叫了太多遍,一时之间脱口而出了。 史归林立刻挑衅齐修:喵喵~喵喵~ 他叫的不是妙妙,而是学的猫叫,尾音一波三折,十分荡漾。 齐修想拿他的错处,偏偏又拿不到,只能不停地往外冒冷气。 史归林瞪了齐修一眼,骄傲地扬起下巴。 任孤琴和龙图早已经在心里笑疯了。这群出身显赫的男男女女怎么到了方众妙跟前都这么幼稚?一个个像乌眼鸡一般好斗。 方众妙用纤细的食指缓缓按揉着眉心,无奈道:你们还想不想知道无脸人为何要虐杀你们或者你们的亲人? 史家三姐弟和齐修立刻安静下来。 方众妙看向史白蕊,认真说道:白蕊,信里描写的残杀不曾发生,你其实不必连夜赶来我府上,你现在很安全。不过这个情报对我而言非常重要,谢谢你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方众妙郑重道谢,眼里溢满感动。 史白蕊脸颊泛红地说道:不用谢。我直觉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所以我就来了。 史正卿按捺不住,在旁邀功:其实是我提议马上来告知你的。 史白蕊立刻瞪向大弟,表情凶狠。这个功劳让给姐姐怎么了?你会少块肉吗? 史正卿丝毫不惧,问身旁的史归林:小弟,是我说这件事必须马上告诉方众妙,没错吧?你有听见吧? 史归林点点头:没错,是我大哥提议的。 史白蕊气得要死,却又莫可奈何,连忙抓住方众妙的手找补:大弟一说我就同意了。我还让车夫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唯恐你睡下了。 史正卿立刻说道:长姐你承认了吧?方众妙应该感谢的人是我吧? 史白蕊不停磨牙:是,我承认你了不起,你有先见之明,行了吧?蛙黾就喜欢呱呱乱叫。 任孤琴低下头掩住上扬的唇角。史家三姐弟也太好玩了。 龙图听得津津有味。 齐修满脸不耐。 方众妙抬起手,阻止了姐弟三人毫无意义的争吵。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徐徐开口:史大公子,谢谢你。请问你为何要急着赶过来告诉我这件事?你似乎察觉了什么? 史正卿连忙正襟危坐,拿起那封信说道:看完这封信我立刻就意识到兹事体大。临安城内没有任何一家道观叫太清宫,所以史丽娘参拜的这个地方是非常隐秘的。我立刻联想到了太平道、五斗米、莲花教等邪教组织。 方众妙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史正卿。 史正卿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他忽然发现,这是方众妙头一次长久地、认真地凝视自己,就好像终于把他这个人看进了心里。 他喉咙发痒,再开口时嗓音便有些沙哑:这个邪教的头目自称圣人,那他必然是道教人士,而且有撼天动地的野心,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他派花姑帮助史丽娘获取荣华富贵,而他们设计陷害的对象是我史家的嫡长女。这表明此教派的势力已壮大到了一定的程度,否则他们不会这般肆无忌惮。 史丽娘虽是庶女,却出身四明史氏,地位也算尊崇。她平日接触的女子都是地位相当之人。她是受了这些人的影响才会入教。换言之,这个教派的信徒绝大多数都是贵族女子,对当朝局势具备极大的影响力。 史正卿垂眸想了想,补充道:方众妙,我也是听你说了才知道花姑有可能是沈卉,她是大长公主的嫂子,又是从宫里出来的,那么大长公主以及宫里的娘娘们,都有可能是这个教派的信众。 第134章 她们掌握着权力,却不是为她们自己所用,而是为那太清宫的圣人尽忠。若是连皇帝也受娘娘们影响,入了这个教派,大周的掌控者到底是谁可就说不定了。 史正卿神色凝重地说道:大周的国运似乎正被一个邪教窃取,如此一来,事情还不算严重吗?方众妙,你是道教正统,我不来找你说明此事,还能找谁? 齐修等人拧眉沉思,方众妙已缓缓鼓掌。 心声带着激赏响在半空:【我们经历了重重劫难才逐渐探明的真相,史大公子仅凭一封信就已窥见全局。史大公子果然非浪得虚名之辈。】 方众妙眯了眯眼,暗暗忖道:【史大公子如此机敏睿智,正是我需要的同伴。】 史正卿眸光微闪,强烈的受宠若惊之感烧红了他的脖颈。 说看不上他的是方众妙,现下看上他,要拉他同行的也是方众妙。 方众妙,你到底要将我怎样? 第151章 无脸人的秘密 史正卿的心情说不上是气恼多一些还是得意多一些,但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已足够表明他此刻的愉悦。 他左眼一瞟,看向长姐。 史白蕊磨了磨牙。 他右眼一瞟,看向齐修。 齐修冷笑。 他正眼看向方众妙,十分谦虚地拱手,装作忐忑地说道:区区拙见,还请夫人指教。 方众妙极为赞赏地说道:史大公子,你这不是拙见,而是高见。我觉得真相与你推测的应当是八九不离十。 方众妙扫视周围几人,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齐修沉吟道:赵璋必然与太清宫有牵扯,但他还不是那圣人的狗,因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巩固皇权。他与太清宫大约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听他一口一个赵璋的唤皇帝,史家三姐弟都有些惊讶。 方众妙颔首:我也觉得赵璋还不曾被无脸人掌控。 哦,连方众妙也这么叫?那就没事了。史家三姐弟恢复平静的表情。 史白蕊说道:大弟的推测很有道理。但我有一个疑问。大长公主、宫里的娘娘们,以及满临安城的贵族女子,她们凭什么受一个教派的摆布? 这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方众妙忽然看向任孤琴,提醒道:原因你先前就说起过。 众人纷纷看向任孤琴。 任孤琴愣了一愣,随后恍然大悟:是那生子秘方? 史白蕊有些恍惚:生子秘方? 任孤琴解释道:沈卉手中掌握着生子秘方。得了她的生子丸,你想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孩子,想要儿子就有儿子,想要女儿就有女儿。原先我还以为她把秘方的事瞒得死死的,而今再想,恐怕恰恰相反。她利用这药方,控制了许多女子。 史白蕊咬着唇瓣,仿佛有话说,又很犹豫。 方众妙看出她的异样,却没点破,对任孤琴说道:那不是药,是丹。这世上能炼出丹的人,除了我,怕是只有那无脸人。 任孤琴颇有种尘埃落定的无力感。她先是摇头苦笑,随后渐渐扭曲了脸庞,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 所以沈卉必是无脸人的爪牙。她对我的渊儿十分喜欢,夫君不曾出事的时候,她每隔几日便要来探望渊儿,带渊儿玩耍。 她是来帮无脸人挑阵眼的吧?是她看中了我的渊儿,无脸人才把破面转到我的渊儿身上。我待她如师如母,她竟这般害我! 任孤琴气得掉泪。 方众妙用纤细食指抹去她眼角的泪光。 她脸颊一红,连忙低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夫人,我无事,你不用担心我。 方众妙沉吟道:如此说来,大长公主诞下双胞胎,是因为服用了她的生子丹? 任孤琴笃定道:必然是!生双胎的人多罕见?皇家的女子可没有这样的先例。不止大长公主,许多贵族女子生不出孩子,都会去找沈卉。 赵璋登基三年,宫里的娘娘们无人怀孕,这里面会不会有沈卉的手脚?毕竟她时常入宫替娘娘们调理身体,下点避子药很容易。等娘娘们急了,赵璋也等不了了,就该他们去求沈卉了。 任孤琴冷笑道:为了延续血脉,连皇族都得向沈卉那样的小人物低头。沈卉等于是捏住了赵璋和娘娘们的命脉。届时,太清宫的权力会扩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方众妙忽然抬起手,神色凝重地说道:你假设的情况已经发生了。白日里,沈卉亲口说娘娘们接连有孕,请她入宫诊脉。她已经把势力范围扩张到了皇宫。 任孤琴呆愣在原地,面色一片煞白。 其余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却能感受到泰山压顶一般的重负。 那太清宫竟已成为这般的庞然大物?它已然笼罩在皇权之上! 史白蕊终于停止挣扎,满脸羞愧地说道:其实也有人劝我去找沈卉治病。她们说沈卉是送子娘娘,一定能让我有孕。 史正卿和史归林万分紧张地问:你找她了? 史白蕊点头:我找了。 方众妙摇头道:可是沈卉与江家父子是一伙的,你之所以绝育,便是他们算计的缘故,他们怎会让你拥有自己的孩子。你找也是白找,对不对? 史白蕊苦笑:对,沈卉说她没有办法治好我。她看向方众妙,满怀希冀地问;即使是那生子丹也不能让我有孕吗? 方众妙摇头:不能。你落水昏迷之后,史丽娘应当对你用了虎狼之药,令你的胞宫严重萎缩。任何促生育的药,对你都无用。 史白蕊身子一晃,随后便勃然大怒。 大弟,小弟,明日你们随我去江家的祖坟,我要掘开史丽娘的墓,把她的遗骨拖出来鞭挞成灰,再撒进流民营最大最臭的粪坑里!我要她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史正卿和史归林立刻答应,完全不觉得长姐这样做有多过分。 齐修最后说道:所以我们要对付那无脸人,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大长公主,后宫的宠妃,甚至赵璋本人?赵璋且不提,单说大长公主。她手里握着先帝留下的一枚虎符,镇南军完全听从她的号令,你知不知道? 方众妙摇头。她还真不知道。 心声幽幽道:【为了不让赵璋败光家业,先帝把能送人的宝贝全都送了人。先帝还真是英明。】 众人一脸凝重。 方众妙忽而笑起来,呢喃道:林中多猛兽,好在不成群,我们一只一只狩猎,无需着急。敌人固然强大,但我们这边却也不弱,是不是? 方众妙看向齐修,然后又看向任孤琴、龙图、史家三姐弟。 大家晃了一下神,然后纷纷点头,凝重的表情一扫而空。有方众妙在,安全感和自信心总是充足的。 方众妙问龙图:今日你可曾打探到什么消息? 龙图说道:我把全城的青楼都逛了一遍。 方众妙颔首。 龙图看她一眼,忽然问道:喝花酒的钱,主上能不能帮我平平账? 方众妙: 史白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史正卿和史归林忍俊不禁。 齐修和任孤琴连忙端起杯子喝茶,免得自己也跟着发笑。 方众妙的心声幽幽飘过半空:【我给你那么大一箱金银,你都用完了吗?】 只是转瞬,她又肃然思忖:【不对,那笔金银是用来干正事的,不能花在别的地方。一码归一码,一账算一账。把属下的付出视作理所应当,还不给足差旅费,这样的主子如何叫人信服?龙图做得对。】 她抬起头,摆摆手,这笔账我帮你平了。 龙图拱手道谢,呵呵直乐。瞧瞧,这就是我家主上的心胸和格局! 史正卿和史白蕊互相看了看,都在彼此眼中窥见了对方众妙的欣赏和喜欢。 龙图立刻报出一个数字,然后说道:属下打听到,替花楼的姑娘们落胎的是一个名为花姑的婆子。 方众妙蹙眉:是沈卉吗? 龙图摇头:不是她,是牙行的一个老妪,五六十岁,长得很是丑陋。 齐修说道:看来花姑并不单指沈卉,而是教派内某个职位的统称。 大家纷纷点头。 龙图继续道:那个花姑总会把流产下来的胎儿带走,老鸨子问她如何处理,她只是摇头,不愿多说。这个秘密,我还需要时间探查,但我发现一桩奇怪的事。 方众妙追问:什么事? 龙图说道:那个花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订购一个婴儿。 第135章 史白蕊惊呼:订购?婴儿如何订购? 龙图解释道:她会选一个妓子出来,给足银钱,让这妓子与临安城内最不堪的男人苟合。等这妓子生下那个男人的孩子,她就出现在花楼,把孩子带走。 史白蕊追问:带去做什么? 龙图摇头:不知。 史正卿拧眉问道:最不堪的男人有多不堪? 龙图冷笑:吃喝嫖赌之辈,恶贯满盈之徒,邋遢窝囊的乞丐,面貌畸形的怪胎,缺胳膊少腿的残废,不一而足。 史白蕊捂住嘴干呕。 史正卿和史归林听得呆愣。 齐修和任孤琴隐约感到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方众妙点点桌面,语气凝重地说道:我有不祥的预感,这条线索不能丢,必须查到底。诸君,你们已发现了吧?我们面对的不是一群敌人,而是一群畜生。对他们万不可掉以轻心。 史家三姐弟终于感知到了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一股寒意。 方众妙扫视一圈,说起了最为重要的一个隐秘。 齐修,你的兄长被无脸人击碎面庞,挖走了两块眉骨,是也不是? 齐修忍着悲痛缓缓点头。 方众妙用细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眉骨,说道:此处乃兄弟宫。你权倾朝野,位比亲王,你兄长的兄弟宫必是整个大周最圆融的。 史归林忽然开口:皇帝的兄弟宫才是最圆融的吧? 方众妙问他,赵璋的兄弟死得七七八八,唯一存活的瑾王是个没实权的,他的兄弟宫怎会圆融? 史归林哑然。 方众妙看向史白蕊,说道:你是天生凤命,你的夫妻宫是全大周最圆融的。之前我想不明白那无脸人杀齐修兄长的目的,你带来这封书信后,我便明白了。 方众妙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对史白蕊说道:那无脸人命江家父子击碎你的脸,为的是拿走你的夫妻宫,也就是这里的颞骨。 她来回看着齐修和史白蕊,冷冷开口:那无脸人之所以没有脸是因为他在重铸自己的命数。 他要集齐全天下命格最好的十二宫,为自己做出一张夺天地之造化的脸。 他要侵吞乾坤之间所有的气运,为得道飞升做准备。届时天崩地裂,生灵涂炭,此世不存! 这些话像一道道惊雷,轰然炸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第152章 十五个猎物 方众妙此刻说出的话,对在场所有人而言不啻于天方夜谭。 夺天地之造化,掠乾坤之气运,令山呼海啸、生灵涂炭、此世不存!这是神话故事还是恐怖故事?怎么会有人真的得道飞升? 方众妙解释道:此世已没有灵气留存,本不该有人飞升。但非常时期有非常手段。夺人族气运,夺天地气运,夺国家气运,就是唯一的方法。 众人无不色变,心中恐惧蔓延。 史白蕊咽了咽唾沫,呢喃道:这样不行的!我们一定要阻止他! 史正卿和史归林立刻回神,坚定地看向方众妙,我们会帮你! 齐修、任孤琴和龙图异口同声:我们也会。 方众妙把自己的手轻轻摆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向齐修。 齐修没有犹豫,把自己的手覆在她掌心之上,然后是任孤琴,龙图,史白蕊,史正卿,史归林。 六只手重叠在一起,沉沉地压在方众妙的手上。 她微微一笑,喃喃说道:我现在只感觉到踏实,无有恐惧,你们呢? 大家愣了一愣,这才发现心中的恐惧早已消散。 方众妙缓缓说道:我们勠力同心,必然势如破竹。诸君,与我同行一路,可否? 史白蕊和任孤琴是女子,颇为感性,此刻已红着眼眶用力点头。齐修、史正卿、史归林、龙图四人相互看了看,这才摒弃掉内心的傲慢和偏见,微微颔首。 方众妙缩了缩手,齐修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放开,其余人收回自己的手掌。 大家回到原位,坐下缓了缓,端起杯子喝一口茶,便都低声笑起来。 幸好今晚我来了。史白蕊呢喃道。 方众妙微微阖眼,沉吟道:若我料想得没错,那无脸人想要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脸,还需要猎杀十四个人。 史正卿立刻反问:不是十一个人吗?目前为止,他只得手了一个。 齐修说道:或许他已经得手了好几个,只是我们不知道。不过为什么总共要杀十五个人?十二宫不应该是十二个人吗? 方众妙解释道:某些宫有阴阳之分,譬如父母宫、夫妻宫、子女宫。 众人恍然大悟地点头。 方众妙指着自己的山根,说道:这是命宫,杀一人。 她指向自己右边的颧骨:此乃子女宫,杀一女子。紧接着指向自己左边的颧骨:这也是子女宫,杀一男子。 随后她指着自己的眉骨:此乃兄弟宫,杀一人。 再是左右颞骨:此乃夫妻宫,杀男女二人。 之后,她指着自己的鼻尖、鼻梁骨、额角两边的眉骨、下颌骨、中间额骨、两个眼眶、眉尾额骨、眉头额骨等处,缓缓说道:财帛宫,杀一人。疾厄宫、杀一人。迁移宫,杀一人。奴仆宫,杀一人。官禄宫,杀一人。田宅宫,杀一人。福德宫,杀一人。父母宫,杀男女二人。 方众妙用摊开的掌心笼罩自己脸庞,说道:如此一来,整张脸的骨头都已获取,便能拼出一副人骨面具。 她放下手,语气冷冷地说道:缝补这个面具的针线就是死者怨气冲天的灵魂。怨气凝而不散,十五名死者的骨头才能长长久久地聚合在一起。 她看向齐修,又看向史白蕊,幽幽说道:现在你们明白,无脸人在杀人取骨之前,为何要让猎物受尽折磨了吧? 史白蕊吓得眸光震颤。 齐修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任孤琴吓了一跳,连忙握住他的手腕探查脉象。 方众妙拿过齐修的手,轻轻按揉他掌心的劳宫穴、手臂内侧的大陵穴,以及小指末节的少冲穴。 齐修绞痛的心脏这才缓缓恢复过来。他不敢想象兄长被活着封入棺材是怎样的情景。他更不敢将此事告知嫂子。 可他不能隐瞒。 他看向任孤琴,含着鲜血将此事道来。 任孤琴愣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悲哭。 我要活剐无脸人!我要拆掉他的骨!我要他魂飞魄散!任孤琴喃喃自语,几近癫狂。 方众妙放开齐修,又去按揉任孤琴手上的穴位。 史家三姐弟看得恻然,面色皆是灰败。 他们面对的敌人何其诡邪,何其强大?他们真的能赢吗? 方众妙瞥了史白蕊一眼,说道:你右边的颞骨,那无脸人必是要取走的,你无处可逃。回家之后务必将此事告知史大人,让他加倍小心。我既已知道无脸人的目的,他锁定的十五个猎物,我就能一一分析出来。有了结果,我会告知你们。 史家三姐弟内心齐震,已然明白恐惧对他们而言毫无助益。 除了奋起迎战,他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马上回去告诉爹娘。史家也会派人去查沈卉,有了消息立刻过来禀报于你。史白蕊站起身果断地说道。 方众妙颔首道谢。 史白蕊苦笑道:妙妙,该说多谢的人是我们才对。 方众妙调侃道:大恩不言谢,唯有以身相许。 史白蕊愣了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好好好,我定然以身相许。妙妙,我跟你一辈子! 她转身离去,霸气下令:大弟、小弟,随我去掘墓鞭尸,完事了咱们再回家! 史正卿和史归林对着方众妙深深鞠躬致谢,然后才追上长姐匆匆离去。 任孤琴好奇地问道:鞭尸真的能让死者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吗? 方众妙颔首:会的。 任孤琴和齐修对视一眼,齐声道:那无脸人的尸体,我们要用鞭子抽成烂泥。 方众妙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朝门外走,无比笃定地说道:会有那一天的。 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回过头,认真给出一条建议:你们现在就可以开始练习鞭法了。 齐修和任孤琴愣了一愣,回神之后,心里的悲恸竟都淡去几分。方众妙还真是会安慰人。 ------- 混乱的一夜终于过去,乔氏悠悠醒转。 阳光暖洋洋地照射进来,两个大丫鬟跪坐在床边,脑袋一点一点,似睡非睡,满脸憔悴。 第136章 乔氏捂着胸口缓缓坐起,嗓音沙哑地问:你们怎么不在自己房里睡? 两个丫鬟猛地抬头,看见乔氏安然无恙,便都露出放心的笑容。 其中一人说道:昨晚小少爷让我们帮他打两条络子。我们在绣房里待了半晚上,听见您这里大吵大闹,连忙跑过来查看,半路遇到一个黑衣蒙面人,让我们昨晚务必要守在您床边,不准任何人靠近,更不准别人给您施针喂药。他还威胁说若我们不照做,就用暗器杀了我们。 另一个丫鬟满脸惧怕地说道:他说他是来保护您的,没有恶意。他若出现在人前会坏了您的闺誉,只能把此事交由我们来做。我们见您呼息正常,只是睡了过去,并无太大问题,就照做了。 旁边的丫鬟心有余悸地说道:嫂夫人想喂您喝药,我们把药碗砸了。她又想给您施针,我们把针折断了。老爷和少爷要打杀我们,我们说等您醒过来就自行了断。夫人您看 两个丫鬟怯怯地凝望着乔氏,不敢说话,却都带着哀求的神色。 乔氏缓了好一会儿才忆起昨晚的事,脸色顿时铁青。她知道儿子为何让自己的大丫鬟去打络子。他是想把她们支开,好叫水生偷偷摸摸进来。 多亏了两个丫鬟,她才没死在沈卉手里!方众妙给她批命的时候说这两个丫鬟很是忠心,果然没错。 那三个暗卫行事也很周全,既保护了她的性命,也保全了她的闺誉。 她连忙握住两个丫鬟的手,许诺道:谁若是敢碰你们一根毫毛,我叫那人死无葬身之地!昨晚多亏了你们。 她面色发狠,随后问道:水生呢? 两个丫鬟满脸恻然地说道:他被老爷锁进装满石头的木箱子里,连夜丢进了钱塘江。 乔氏瞳孔骤缩,只觉无比茫然。 两个丫鬟又道:奶娘受不了刺激,也跟着投河自尽了。 乔氏缓缓躺倒,只是片刻就已泪湿满脸。她的心好痛,她却不知这是为何。 第153章 换子疑云 乔氏为了保下两个丫鬟,与丈夫平远洲狠狠吵了一架。 其实这并不是她脾气暴躁的主要原因。 任谁起床之后看见谋害自己的元凶坐在自己的客厅里,陪自己的儿子和夫君亲亲热热地吃饭,活似他们才是一家三口,而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都会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乔氏很不得劲。 知道水生死了之后,她就陷入了一种乏力的状态。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偶人,茫然无措,空空荡荡,迟钝失神。两个丫鬟伺候她做什么,她就浑浑噩噩地做什么。 奶娘的尸体打捞了上来,她那个赌棍女婿跑到平府来讹钱。 乔氏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在喝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给他拿一百两银子吧。 管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眼睛瞟向沈卉。 沈卉冷笑一声,下达命令:把他的腿打断,丢去后山喂野狗。 乔氏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沈卉。 管家立刻领命,带着一群家丁去了。 平远洲给嫂子夹菜,温柔笑语:还是嫂嫂知道怎么应付这些腌臜玩意儿。似乔氏这般心慈手软,败家败业,平府早就散了。 平子瑜点点头,附和道:是呀。幸好咱家有大伯母。大伯母你别回去了,你直接在我们家住下吧。我一天不见你就想得特别厉害。 沈卉连忙把平子瑜搂进怀里拍抚,一句句地哄着:你是大伯母的小心肝,大伯母一日不见你也想得厉害。 你莫要顽皮,好好读书。大伯母还等着你考上状元,看你风风光光打马游街呢。 快快长大吧。大伯母会守着你的。 平远洲单手支着额头,笑意温柔地注视着抱在一起的嫂嫂和儿子。在他眼里,这便是一幅母慈子孝的温馨图景吧? 好一个母慈子孝!哈乔氏死死捏着勺子,面无表情地想着。 她听见外面传来棍棒打人的声音,一道道惨叫声隐约传来。她说给银子,管家躬身立在门外,没有动作。嫂嫂张口说把人打杀了,管家立刻领命而去。 这个家,这个夫君,这个儿子,还是她的吗? 她的奶娘死了!水生也死了!她知道他们祖孙俩是冤枉的!他们不该死啊! 然而,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却是自己的儿子和夫君 乔氏怔愣一瞬,忽然想道:不不不,嫂嫂才是害死水生和奶娘的罪魁祸首! 嫂子杀伐果断,心狠手辣,把水生装进塞满石头的箱子里沉入钱塘江,这主意定然是她出的!夫君只是照办而已! 想害死我的也是她! 毒妇!为何死的不是你? 在这一瞬间,乔氏对沈卉的恨意达到了极致。若是内心的火焰能够蔓延出来,她想把沈卉烧成灰! 她不敢再看坐在对面的沈卉,她害怕自己无法压住怒火和仇恨,将餐桌掀翻。她更害怕自己当着儿子和夫君的面拿起银筷子,狠狠插进沈卉的心脏。 她站起身,朝儿子伸出手说道:子瑜,我今日还要去宁远侯府参加葬礼,你跟我一起去。 平子瑜立刻抗议:我不去! 沈卉的面容阴冷下来,诘问道:你还要去宁远侯府?那方众妙昨日是怎么污蔑我的,你没听见? 平远洲马上追问:她污蔑你什么? 见他已经开始散发怒火,沈卉立刻轻拍他的手背,温言细语地安抚:我不想说,都是一些污言秽语。我已经告诉大长公主,她会帮我讨回公道的。女人的事,你们男人少管。 平远洲很听沈卉的话,仔细看看她,确认她的心情并未受此影响才无奈地叹息:嫂嫂,你可知道,我在外面拼命往上爬,为的就是让你不受委屈。你若被人欺负了,一定要回来与我说。 乔氏瞳孔微缩,忽然间意识到,这种话是一个小叔子能够对寡嫂说的吗? 然而平远洲立刻又道:嫂嫂没有改嫁,辛辛苦苦把我和二哥养大。嫂嫂名义上是我和二哥的嫂嫂,实则是我们的母亲。孝顺嫂嫂,让嫂嫂过得舒心,是我和二哥的本分。 乔氏心里憋着的一口气并不曾因为这句冠冕堂皇的话而消解。 以前她不会产生如此不好的联想,可眼下,她既已知道沈卉是个什么货色,她就不能不多想。 阴狠毒辣、水性杨花、沉湎淫逸、善于伪装这样的沈卉,大约能做出勾引小叔子的事吧? 乔氏心脏忽然绞痛,脑子里轰隆隆一阵炸响。这个念头出现之后,她就像着了魔一般往坏处想。 长嫂如母?去他娘的长嫂如母!就是因为这句话,这么些年,她才没能看清真相! 此时,乔氏木愣愣地看着夫君和沈卉,再看看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越发觉得他们有奸情! 她脸色铁青地走过去,一把拉过平子瑜,快速往门外走,匆匆留下一句话:昨晚要不是方众妙给了我一颗护心丸,我早就被吓死了。一码归一码,她救了我的命是事实,我今日得亲自上门去道谢。 沈卉眯了眯眼,盯着她的背影说道:我的医术不比她差。我给你施针开药,也能救你的命。可你的丫鬟不让我靠近你。 弟妹,你是在防着我吗?我可曾得罪了你?都是一家人,我们坐下说句敞亮话,你别在心里暗暗气恼,小心伤了身子。 平远洲一听这话就火了,训斥道:乔氏,你赶紧回来给嫂嫂道歉!嫂嫂即便做错了,你也得受着!嫂嫂对我有养育之恩! 乔氏忍无可忍,回过头朝平远洲吐了一口唾沫。 她养的是你,不是我!受你娘受! 平子瑜看着粗鲁的母亲,表情有些呆愣。乔氏拽着他,风风火火走远。 沈卉呢喃道:许是方才她说要给那泼皮赔付一百两银子,管家不听。我说把人打杀了,管家立刻就去。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平远洲冷笑:这个家是嫂嫂一手拉拔起来的,她不曾过门的时候,我的一切都是嫂嫂在操持。她算个什么东西,再闹腾我把她休了! 沈卉眼里闪过笑意,嘴上却叹息道:别,她好歹是子瑜的娘亲,休了她,子瑜怎么办? 平远洲想也不想地说道:休了她,我不会再娶。我把子瑜送到嫂嫂府上去,让嫂嫂帮我养儿子。 沈卉心里满意。却又装作嗔怪地戳了戳平远洲的脑门。 乔氏在两个大丫鬟的帮助下把吵闹挣扎的平子瑜带上马车,匆匆赶往宁远侯府。她很慌,很怕,只有待在方众妙身边,她才能获得些许安全感。 第137章 哪料马车抵达侯府之后,方众妙却派来一个仆妇将她拦在门外。 乔氏脸色苍白地问:为何不让我进去?我哪里得罪方夫人了吗?我亲自去给她赔个礼道个歉好不好? 她低声下气地哀求,全没了枢密使夫人的威风。 平子瑜一脚一脚地踹她,表情恶狠狠的。 婆子连忙摆手:并非不让您进,我先把您带到二门外,您在烈日下站一会儿,午时一到,您就能进去。具体的缘由,我家少夫人会对您解释清楚的。 乔氏一听这话才长舒一口气。让她进门就好。她只有躲进宁远侯府才是安全的。 乔氏拖着儿子,带着两个丫鬟,来到紫竹轩门口。 烈日当空,熏风阵阵。乔氏站在刺眼的阳光中,热得大汗淋漓。平子瑜受不住炎热,不断叫嚷挣扎,嘴里污言秽语骂个不停。 来一个家丁,他骂人家龟公。来一个丫鬟,他骂人家贱货。来一个矮胖的婆子,他骂人家猪猡。骂累了他就朝每一个路过的人吐口水。 这哪里是什么贵公子?这分明是个小恶棍! 乔氏脸颊涨红,羞愧难言。她不该朝夫君吐唾沫,是她教得不好! 正内疚着,方众妙拎着一根细细的柳枝缓缓走过来,解释道:你昨日死劫临身,又有鬼母潜伏左右,窥伺你的性命,故而你身上满是煞气。 我的小妹妹黛石恐会被煞气冲撞,我才叫人把你拦住。 烈日可驱除你身上的煞气,为你补足阳火。站这一会儿,发一场热汗,你是否觉得身体松缓许多? 乔氏抬抬胳膊,晃晃小腿,欣喜一笑:还真是。出门的时候感觉浑身不得劲,现在好多了。 方众妙招手道:午时已到,阳火最旺,你进来吧。我用柳枝帮你扫掉最后一丝煞气。 乔氏连忙拉着儿子往门里走。 方众妙用柳枝轻轻抽打她,一下又一下,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心声响在半空:【怎么回事?方才是我眼花吗?】 【我怎么在乔氏的子女宫内看见一条若有若无,将断未断的青色细线?那是她的儿子吗?】 【她也不曾把儿子养在身边?】 【可是她儿子不就是这个顽劣的男孩吗?从现在的面相上看,他们分明是母子。】 【可刚才那个刹那消失的面相又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我看错了?】 方众妙眯了眯眼,断然在心里否定:【不,我的双眼从未出过错!】 她猛然抬头看向烈阳,恍然忖道:【是大日的缘故!我命乔氏正午进门,此为阳极之时,大日放射炎火,烧尽世间诸邪,而我手里的柳枝助长了大日的威能。】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才让乔氏最为真实的面相显露了一瞬。】 方众妙放下柳枝,缓缓退开两步,幽邃目光定定地看向平子瑜。 心声冷冽扫过:【原来你不是乔氏的亲儿子。】 乔氏瞳孔剧颤。 方众妙回忆方才那个刹那间消失的面相,在心里叹息:【乔氏亲生的儿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那青色细线缠绕着太阴之气,所以乔氏的亲儿子会死于水祸。从面相上看,死期很近,就在这一日之内。】 今日死于水祸的孩子才是我的亲儿子? 乔氏的心脏猛地抽痛起来。 她脑海中蹦出一个名字水生! 是被沈卉锁在装满石头的箱子里,沉了钱塘江的水生! 她捂着胸口缓缓向后倒去。 第154章 下雨了 乔氏是在方众妙的卧房里醒来的。 方众妙捧着一本书坐在床边,她的丫鬟黛石站在一旁帮她打扇。她的干女儿余双霜坐在更远一些的桌边,正轻轻拨弄着算盘。 木头算珠相互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为这炎夏的午后带来一丝清凉。 乔氏眨了眨眼,脑子非常昏沉。 她怎么晕倒了?之前发生了什么? 记忆慢慢回笼,乔氏的面容也随之扭曲。 不!不是真的!她听见的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下一瞬,她看见方众妙放下书,盯着自己,缓缓开口:平子瑜不是你的亲儿子,你知道吗? 乔氏捂住心脏,双眼茫然。 方众妙瞥了黛石一眼,黛石立刻走上前,把一颗护心丸塞进乔氏舌下。 乔氏含着药丸往床的里侧缩去,看着方众妙的表情满是惊恐。 你,你胡说什么?这太荒谬了!我,我不要听!我要带我儿子回家! 遇到难以接受的事,一般人只会选择逃避。 乔氏连忙又往床外爬,汲汲皇皇地喊:子瑜?子瑜?你在哪里?娘要走了!你快来! 方众妙平静地说道:你晕倒之后,你儿子踹了你几脚,还朝你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你是个烦人精。他完全不担心你的死活。 方众妙对黛石说道:给乔夫人一块镜子,让她看看她儿子对她做了什么。 乔氏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脸上濡湿的地方。 那是一口痰液,很浓很臭。 方众妙的话像利刃,一刀一刀地往乔氏的心里扎:你晕倒了小片刻,唾液还不曾干透。你的两个丫鬟想帮你擦,我不允。 乔氏颤巍巍地接过黛石递来的镜子,看着光滑铜面上映照出的自己。 多么灰败的一张脸,多么绝望痛苦的一双眼睛,那块痰液是她精心养育多年的儿子留下的。 泪水从乔氏的脸上缓缓滑落 方众妙支着额头看她,毫不讳言地说道:你儿子并未把你当母亲看待。我甚至觉得他很厌恶你。 乔氏猛地摔了铜镜,凄厉地喊:不,不是!我儿子很孝顺我!我儿子,我儿子 她的话被方众妙无情打断。 你儿子在外面和我的孩子们玩耍。你听见他的笑声了吗?你猜你晕倒的时候,他有没有担心过你? 定然是没有丝毫担心的,乔氏不用想也知道。以前她不介意,毕竟是亲母子,用不着客套。 但现在,她惶惶然地看着方众妙,瞳孔里的光纷纷碎裂。 方众妙指着自己的心脏说道:母子之间会有血脉的感应。你跟平子瑜之间有吗? 乔氏愣愣地坐在床上。 方众妙叹息道:正午时分,你晒过大日之后,你的真实面相显露了一瞬。你的亲儿子会死于水祸。我刚才问过你的两个丫鬟,她们说昨晚有一个叫水生的小孩被你夫君沉进钱塘江淹死了。 听见他的死讯,你有特别的感觉吗? 乔氏狠狠一颤,然后便用衣袖飞快擦掉脸上的唾沫,随便趿拉着一双绣鞋匆忙往外走。 你骗我!我不听你说话!我要回家! 她依旧选择逃避。这件事太可怕了!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随之而来的痛苦将多到她根本无法承受! 她不能听下去了! 方众妙并不起身阻拦,只是平静地看着乔氏。 她徐徐开口:你与水生之间有过血脉的感应吗? 乔氏撞到桌子和椅子,疼得面容扭曲。但她立刻绕开这些家具,更加匆忙地往外跑。她恨不能插上一双翅膀立刻飞走。 这个地方太可怕了!方众妙的话更可怕! 当乔氏的手将要把门推开的时候,方众妙取出三个铜板,幽幽说道:想知道水生的下落吗?我可以帮你卜一卦。他的尸体总要打捞上来的。 乔氏的手覆在门板上,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动。她站在那里颤抖。 方众妙并不催促,也不劝她回转,只是安静等待。 余双霜把算盘和账册推到一边,满怀同情地看着乔氏。 黛石默默走到浣洗架前,把一条布巾浸在水盆里。 不知过了多久,乔氏转过身,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她嗓音沙哑地说道:帮我,帮我算一算吧。我想知道水生在哪里。他,他毕竟是我奶娘的外孙。 她依旧在逃避。 方众妙走到桌前,招手道:过来坐。 乔氏一步一步走过去。 黛石帮她拉开椅子,按着她坐下,又为她擦干净苍白的脸庞。 她像个偶人,浑浑噩噩,失魂落魄。 方众妙把三个铜板抛在桌上。 乔氏的眼珠子只差长在三个铜板上面。这是什么卦象她看不出来,但她的心已经缩成一团,疼得快要滴血。 方众妙仔细查看卦象,然后便轻声笑了。 此卦是下下卦。 乔氏慢慢抬头,眼珠赤红。下下卦,大凶?可方众妙怎么还笑了? 她的脑子十分混乱。 方众妙一枚一枚地拿起铜钱。 第138章 她转脸看向乔氏,徐徐说道:此卦上卦为离火,下卦为艮山。你已站在火山口,即将尸骨不存。 乔氏捂住心脏,面容一阵扭曲。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确切地说,她不是站在火山口,她是住在火山口里! 方众妙继续解释:此卦问运势,诸事变动不定,必有大凶。唯有参问身边有识之人的意见,方可趋吉避凶。 乔氏看向方众妙,呢喃道:我身边的有识之人不就是你吗? 方众妙摇头失笑,又道:此卦问康健,则病情危急,须速速求医。 乔氏又看了方众妙一眼。这人不就是她的医? 此卦问子女,则骨肉无情,不幸之兆。 乔氏摇摇晃晃,似要晕倒。黛石连忙扶住她的肩膀。 她惨然一笑,呢喃道:骨肉无情,好准啊!平子瑜对我的确无情。 方众妙定定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此卦大凶,诸事不顺,唯独问出行则是上吉。水生离了你平府的门,却能遇难成祥,死里逃生。他并未淹死在钱塘江里,你可以放心了。 倚靠在黛石怀里的乔氏猛地直起身子,欣喜若狂地问:真的吗?水生没死?方夫人,我知道你看相很准,但你算卦准吗?你不会骗我吧? 她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可她多么害怕这一切都是方众妙在安慰自己。 黛石不满地说道:我们家小姐算卦很准的!她不可能骗你! 乔氏连忙道歉,然后死死抓住方众妙的手,急切地说道:方夫人,你再算一卦!你帮我看看水生在哪里!我给你跪下了! 母子之间的感应?她有的!她一直都有!可她以前总是刻意去忽略! 现下她不能再逃避!水生还活着!她要把人找回来!母子连心啊!水生死了,她好像也死了一半! 乔氏哭得颤抖,不论黛石和余双霜怎么拉扯,硬是要给方众妙下跪。 方众妙并不理会她,抛出三枚铜板,细细查看卦象。 她先是愕然挑眉,随后便低低地笑起来。 此为需卦,上坎下乾。坎为水,乾为天,水在天上是云,你所求之事,需云化雨水方能实现。她看向乔氏,郑重问道:乔夫人,祈雨需要心诚?你的心诚吗? 乔氏疯狂点头,语无伦次:我心诚!我要去外面磕头求雨吗?下雨了水生就能出现吗? 方众妙笑着颔首:心诚则灵,天云化雨。此为上上卦,意为心想事成。 乔氏哭着喊:水生,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吧。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晕倒过去,没能护住你。你原谅我吧!水生你出来! 她仓皇四顾,仿佛水生真的能从虚空里忽然间蹦出来。 但余双霜和黛石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水生是人,不是鬼,他哪可能说出现就出现?莫非主子真的只是在安慰乔氏? 二人刚升起这个念头,龙图就敲响了房门,在外面禀报道:主上,我那三个不争气的属下回来了。 方众妙挑眉:是三个铜板吗? 龙图:是他们。 回来就好好休息,不用特意向我复命。 龙图深吸一口气,很是无奈地说道:他们带回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说是平府昨晚扔掉的。前一阵,我从牙行那里买了许多根骨好的孤儿收养。 他们摸过那个孩子的骨头,说资质上佳,是习武的好材料,就把人带回来,问我买不买。他们说想买的话就给他们三十两银子。我不敢擅自把人留在府中,特来问您。 方众妙眨了眨眼,似是有些怔愣,随后才淡淡地说道:给他们三十两把孩子买下。让孩子洗个澡,再带来见我。 然后她看向当场石化的乔氏,笑着说道:你看,下雨了。 第155章 好忽悠的水生 乔氏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震撼。 她一直都知道方夫人看相很准,却不知她算卦也能神准到这般地步。 心想事成,心想事成!她诚心诚意地想,她的水生真就回来了! 乔氏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痛哭起来。 她死死抓住方众妙的手,语不成句地说道:方,方夫人,太好了。水生,水生真的回来了。遇到你太好了。谢谢,谢谢。我,我磕头。我磕头。 她踉跄站起,踢翻了椅子,跪下砰砰磕头。 方众妙让黛石扶她起来,淡淡问道:你对水生好吗?他亲近你吗?看见你在这里,他会高兴还是害怕? 乔氏僵在原地,面容渐渐苍白,狂喜之情如潮水般退去。 她想到自己平日里对水生的刻意忽视。她想到了昨天傍晚在嫂子的撺掇下对水生的一场暴打。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方众妙见她如此,已然明了,不由叹息:你从未对水生好过?可是看你的样子,你与他还是有母子间的感应的。 乔氏双手握拳,面容扭曲。她想起了许多往事,现在才逐渐明白自己是如何被沈卉愚弄的。 她带着哭腔说道:我与水生是有感应的,我以前对他很好,可是后来他中了毒,越发瘦的不成人形,我就不敢再见他了。 他病弱成那个样子,我总以为他快死了,我难受得要命。而且每当我对他好的时候,我儿子,不,他不是我儿子。那个平子瑜,平子瑜就会吃味,然后跟我闹。 他一闹,沈卉就会出现,不断在我耳边念叨水生的不是,说水生内里藏奸,是个坏种。他们还怂恿我责罚水生。我,我不忍责罚,只能渐渐疏远水生,当他不存在。我太蠢了,我真的太蠢了! 乔氏捂住脸,声音似哭似笑。 沈卉她什么都知道吧?我对她的儿子千好万好,她却见不得我儿子有半点好!她不准水生读书上进,她要我把水生入奴籍!她说只有打断水生的脊梁骨,才能让水生守规矩。好啊!好啊! 乔氏放下手,露出一张扭曲的脸,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一个毒妇!我要去杀了她! 方众妙抬起手,淡淡道:杀了她,你就得赔命,水生谁来养? 乔氏僵住。 方众妙又道,既然你与水生不亲,他来了你就躲到屏风后面去,不要露面。我跟他先聊聊。 乔氏连忙点头,噙着泪喃喃道:谢谢夫人,幸好有你,否则我们母子定然会冤死! 门外传来龙图的声音:主上,我把三个铜板和那孩子带来了。 乔氏立刻跳起,飞快躲到屏风后,顺着镂空的花格往外看。 水生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衣服走进来,袖子和裤腿折了好几折,面色苍白,脸颊凹陷,但双眼很明亮。 沉到江底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未料三个大哥哥好似天兵天将一般忽然出现,轻轻一捏就碎掉巨大的铜锁,将他抱出了水面。 他觉得过去的水生已经死了,现在的他是一个全新的人。所以他一点儿也不难过,他很开心。 看见坐在上首,如仙如佛的方众妙,他呆了呆,然后便恍惚地忖道:救我的果然是菩萨姐姐。 方众妙仔细看他面相,语气带上了玩味:听说你叫水生? 水生立刻跪下回禀:夫人若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可以为我重新取一个。 看着儿子毫不犹豫地舍弃过往,乔氏心如刀绞。可疼痛之余,她却又无比释然。舍弃了好啊!连她也不想要那样的回忆! 方众妙招招手,柔声道:你来我跟前。 水生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跟前。 方众妙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捏住他尖尖的下巴,左右看他的脸,沉吟道:你的确需要换一个名字。 水生垂下眸子,不敢直视夫人。他已经习惯了被人掌控命运,不过换个名字而已,能活着就好。况且夫人很温柔,指尖很暖。 水生小心翼翼地抬眼,问的却不是自己的新名字。 您的拇指怎么了?受伤了吗? 方众妙愉悦地笑了。她瞟了一眼身后的屏风,赞许道:一点小伤,无碍。你是个心思细腻,懂得感恩,体贴孝顺的孩子。救你回来,反倒是我占了便宜。 水生低下头,苍白消瘦的脸慢慢因为羞涩而涨红。 他被夸奖了吗?这好像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呢!夫人果然很温柔,很温暖。 水生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小声说道:谢谢,谢谢夫人夸奖。您救了水生,水生愿意用一辈子报答您!水生要给您当牛做马! 躲在屏风后的乔氏连忙捂住嘴,免得自己哭出声音。 第139章 这个柔软善良的孩子就是她的儿子呀!若是他没被人偷走,而是在自己身边养大,被他这般依赖眷恋的人就是自己啊! 儿子,我的儿子!是娘亲对不起你!是你太好,娘亲不配拥有你! 乔氏哭到浑身颤抖。 水生有所感应,不由看向屏风。 乔氏连忙屏住呼吸,僵住身体。她不配出现在这样温馨的场合里! 方众妙摇摇头,徐徐说道:其实不是我救了你。 水生有些愕然。 方众妙继续说道:我与乔夫人是好友。昨晚她花六百两银子,外加九个铜板,托我的暗卫把你从钱塘江底打捞上来。 水生瞪大眼睛,无比茫然。是乔夫人?可她不是很讨厌自己吗? 乔氏也呆住了,然后她便更为用力地堵住嘴,以免自己痛哭失声。她遇到了很多坏人,可她也遇到了世上最好的人。 方夫人,谢谢你替我撒谎!谢谢你!我也愿意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方众妙朝站在外面的三个铜板扬了扬下颌,问道:乔夫人是不是给你们付了六百两银子外加九个铜板? 三个铜板摇摇头,异口同声:不是。 方众妙: 乔氏:!!!完了完了!我昨晚晕倒了,没给银票! 三个铜板齐齐纠正:是六百三十两银子外加九个铜板。昨晚雇主晕倒之后,她的大丫鬟已经把银票给我们了。 方众妙长舒一口气,随即又忍俊不禁地问:怎么多了三十两? 三个铜板:她让我们学耗子叫,叫一声给十两,我们叫了三声。 乔氏:不是,我没有这种奇奇怪怪的爱好!我冤死了! 方众妙一时无语。她知道原因肯定不像三个铜板说的那样,不过此事无伤大雅,无需追问。 对于救自己的人,水生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他看看三个铜板,又看看方众妙,呢喃地问:乔夫人为何要救我?她,她不是很讨厌我吗? 方众妙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说道:因为她若对你好,平府里就会有人害死你,所以她只能表面上对你很差,以此保住你的性命。你幼时中了剧毒。中毒之前,乔夫人是不是对你很好很好?你还记得吗? 水生十分早慧,立刻点头:我记得。中毒之前,乔夫人会陪我玩,会抱我,会亲手给我喂饭。她还说要把我养在她身边,认我当干儿子。她那时候可好了。 乔氏感动落泪。即便之后她对那孩子坏到极点,她曾经的一点点好,也被这么深刻地记着。 方众妙直视水生的眼眸,问道:你怎会中毒? 水生缩了缩肩膀,摇摇头。 方众妙了然道:害你的人是你不能说出口的人吗?是你的亲人? 水生挣扎良久才道:是,是我外祖母。她把紫红色的果子捣碎,逼我吃。我说果子有毒,平子瑜给小狗喂过,小狗被毒死了,可她不信。 乔氏心脏绞痛,身子摇晃。是奶娘!?她也是沈卉的帮凶?她怎么就投河死了呢?该是被我打死才对! 方众妙解释道:她不是不信,她是收了沈卉的银子,存了心想让你死。因为乔夫人疼爱你甚过疼爱平子瑜,她们不喜。 而你能保下这条命是因为乔夫人察觉到了她们的心思,开始疏远你。乔夫人对你不好,实则是在保护你。她现在也很危险,因为沈卉也要把她害死。 水生急忙抬头追问:乔夫人现在还好吗? 他毕竟年幼,在事实的佐证下,自然很快就相信了方众妙的话。哪个孩子不渴望被爱?当他得知乔夫人是疼爱自己的,他好像有一点开心。 乔氏慢慢蹲在地上,双臂抱住自己,哭得泪流满面。 谢谢你方夫人!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没有你,我们母子只能是仇人! 方众妙摇头道:她不好,但我和她正在想办法破局。平府对你来说非常危险,所以乔夫人才会设下这个局中局,把你救出来。你外祖母其实不是你的外祖母,你另有身世。 水生呆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苦笑道:我其实感觉出来了。外祖母憎恨我。 方众妙颔首:对,她憎恨你,所以才给你取名水生。 水生疑惑地问:水生这个名字不好吗? 乔氏连忙站起身,竖起耳朵听。 方众妙揉揉他的脑袋说道:因为你是长流水命,你命里的水多到泛滥,致使五行失衡,命运多舛。再给你取一个水生之名,你的长流水命就会变作水煞之命,将来你但凡靠近水源,必有灾祸。而生活中处处有水,所以你注定灾难不断,不得寿终。 水生吓傻了。 乔氏气得心脏都快爆裂。好狠毒啊!沈卉那些人都是畜生吗? 水生想到自己差点淹死在钱塘江里,又想到自己每每路过平府池塘都会被平子瑜踹下去,冬日洗澡回回都要感染风寒和高热,很快就信了。 他害怕地说道:夫人,我不要叫水生了。你给我换一个名字吧。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我哪有资格给你取名。你的名字必须由你母亲来取。】 乔氏感动得直流泪。方夫人怎么能这么好?世上怎会有这般温柔的人? 见水生脸上没有异样,方众妙才安慰道:你自是不能再叫水生。你先去睡一觉,我得好好斟酌一番,给你取一个寓意极佳的名字,这事必须郑重。 日后你在我府里生活。你不是奴仆,而是乔夫人寄养在我处的贵客。你衣食住行的银子全部由乔夫人来出。她还会为你请大儒,教你读书。你就安心住下吧。 水生何其聪明?他心思一动,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夫人,我,我的身世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方众妙轻轻一笑,说道:你的身世必须由乔夫人亲口告诉你。过几天,等她来了,我安排你们见一面。你愿意见她吗? 水生再无一丝犹豫,急切点头:我愿意!我想见她! 屏风后的乔氏已经哭到浑身发软,心里的感激无穷无尽。 感谢儿子的善良和宽容,感谢方夫人无私的帮助。她的命很苦,可她终遇贵人! 第156章 血脉牵引 龙图把水生带了下去。 三个铜板杵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 于是方众妙便明白了。她揉揉眉心,无奈地问道:龙图没给你们三十两银子? 三个铜板伸出三只手,掌心朝上。 方众妙看向黛石,黛石忍着笑飞快打开妆奁,取出三个银锭子。 三个铜板半跪下去,铿锵有力地说道:谢主上! 乔氏忽然从屏风后面跑出来,着急忙慌地掏荷包:我这里还有十几个金瓜子,都给你们。 三个铜板抬起头看她,眼神犀利。其中一人问道:十几个具体是几个? 乔氏把荷包翻转过来,倒出金瓜子数了数,说道:十三个。 三个铜板对视一眼,正气凛然地说道:谢夫人赏赐,但无功不受禄,还请夫人收回。主上,我们走了,有事您再吩咐。 三人起身,原地消失。 几片落叶晃过眼前,兜兜转转落地。 乔氏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感叹道:方夫人,还是你会调教人。你的暗卫个顶个都是好样的!武功高强,人品还好! 方众妙幽幽说道:其实他们是在嫌弃十三个金瓜子不好平分。拿走十二个,留下一个退回,心里又会惦记,干脆就不要。若是你正好有十二个或十五个,他们就拿了。 乔氏: 过了好半晌,乔氏才捂着嘴低低地笑起来。有趣,有趣,方夫人身边的一切都很有趣。她只有待在方夫人身边才能如此轻松愉快。 笑了好一会儿,乔氏才道:那我下回给他们送十五个金元宝过来。 方众妙笑着说道:那我代替他们谢谢你。只是转瞬,她便敛去笑容,正色道:所以这是他们救你儿子的报酬吗?你承认水生是你的亲儿子? 乔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丝毫没有犹豫地说道:我承认。今早听说水生死了,有那么一息的时间,我也不想活了。 她指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心脏,苦笑道:母子连心是真的。 方众妙点点头,认同这个说法。有些事情的确很玄奥。 她思忖了片刻,说道:平子瑜不是你的儿子,可我看他的面相,他父母宫里的气机却是与你相连的。你子女宫里的气机也连着他。若非今日凑巧,我让你正午过门,用柳枝抽你,还不能发现真相。 第140章 乔氏的声音带着恐惧:为何会如此?你看相很准,怎会瞧不出异样? 方众妙忽然看了看黛石,说道:因为水生和平子瑜的命格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被人交换了。你怀孕期间,沈卉可曾对你做过奇怪的事,类似施法那种? 乔氏想了想,语气有些骇然地说道:有的!我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胎动异常激烈,肚皮总被踹起。她便用朱砂在我肚皮上画符,说是安胎的。连续七日之后,胎动果然减弱许多。是因为那个符吗? 方众妙颔首:是。那是交换命数的邪法。沈卉用的也不是朱砂,而是她自己的鲜血。 乔氏捂住嘴干呕。沈卉的阴邪令她恶心! 方众妙问道:沈卉换走你儿子的命格,必然是因为你儿子命数极好。你可知道水生和平子瑜的生辰八字? 乔氏连忙点头:我知道。然后她报出两个生辰八字。 方众妙掐指一算,顿时冷笑起来:你亲儿子出生的时辰乃子午双包,有此命格者,性情异常坚韧,即便陷入泥沼,依旧能频频抓住机遇,靠自身努力获取财富和权势,是非常罕见的大贵之命。 乔氏急忙追问:那沈卉儿子的命格呢? 方众妙又道:沈卉的儿子是亡神命格,犯水煞,身体虚弱,容易生病或遭遇意外。这种孩子一般养不大。 乔氏笑容敛去,眸泛冷光。 所以,沈卉为了养大她的儿子,就把我儿子的命格换走了? 乔氏恨得心头滴血。 方众妙感慨道:你儿子的运势太强,即便换过来,犹有余威护佑在他周身。所以他平平安安长到了现在。他是不是性情特别坚韧,平日很是努力,课业做得极好? 乔氏连忙点头:对对对,他真的很坚强,很努力。他身子弱,可他背书能背一个晚上。夫子常常夸他聪明。 乔氏低下头抹泪,不忍再说。因为夫子每次夸他,平子瑜都会狠狠虐打他。 那时候乔氏只是劝阻,并不觉得有什么。小书童怎么能越过主子去?受些委屈是应当的。 现在想起来,她懊悔得恨不能死去。 平子瑜那个小杂种! 方众妙又看了黛石一眼,眉心微微蹙起。 她沉吟道:命格换了,面相自然也就换了,所以我之前未能看出异样。乔夫人,你的真实面相一晃而过,我必须设法验证其中真假,毕竟这里面涉及了两个幼小的孩童,你可明白? 乔氏很敬佩方夫人为人处世的严谨态度,于是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方众妙神色松缓,食指轻点桌面,徐徐说道:人有三相,一是先天面相,二是后天面相,三是心相。 平子瑜的先天面相和后天面相都已更换,从面相上看,他的的确确就是你的儿子。但他若不认同与你之间的母子之情,那他的心相就会有所显现。所谓相由心生便是如此。 乔氏愣住,拳头不由攥紧。她喃喃道:平子瑜打心底里不喜欢我。他与我之间并无母子之情。 这种事,她以前打死都不会承认,可现在由她亲口说出来,却全无伤感。原来她早已经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 方众妙问道:他喜欢沈卉吗? 乔氏面色白了白,点头道:他爱极了沈卉,一日不见沈卉就大吵大闹。我常常觉得他是沈卉与我夫君的孩子。 方众妙用平静的语气丢下一道惊雷。 他的确是。 乔氏身体一颤,愕然抬眸。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把门窗关好。这种事可不能让外人听见。 乔氏摇摇晃晃,似要晕倒。 当黛石伸手去扶她时,她又坐直了身体,冷冷道:我说平子瑜怎么长得跟我夫君一模一样,原是如此。好一对奸夫淫妇!怪道生下一个自私歹毒的小畜生! 她站起身,咬牙道:我买一包老鼠药丢在水井里,让他们一家三口死在一块儿得了! 方众妙有更长远的计划,连忙抬手阻止:别,你先稳住。沈卉此人藏得很深,我要把她的背景挖出来。 乔氏立刻敛去怒容,乖巧点头:我都听夫人的。夫人让我忍,我咬碎了牙齿也能忍。 方众妙轻轻拍打她手背。 乔氏反握住方众妙的手,避开了裹着纱布的拇指。 方众妙继续之前的话题:他爱极了沈卉,那他的心相必然能显现出与沈卉之间的母子关系。 乔氏听得很认真。 余双霜等不及了,追问道:干娘,你要怎么验证他的心相呢? 方众妙走到博古架前,从一个木头匣子里取出盘古大锁,说道:用血脉验证。 余双霜眨了眨眼,说道:他本来就是沈卉的亲儿子,早该用血脉验证。其实水生也可以用血脉验证与乔夫人的关系。 方众妙摇头:命数的交换,其中也包括血脉的交换。若心相不显,血脉也就断了个干净。 水生不曾将乔夫人视为母亲,他的血脉与乔夫人不会有丝毫感应。但平子瑜不同。他若真心实意把沈卉视为母亲,他的心相就会始终维系他们二者之间的血脉牵连。 方众妙打开房门,走到外面,两手捧着盘古大锁,暴晒于大日之下。 不多时,大锁嗡嗡震动,变得滚烫。 方众妙却完全不被热意所伤,回头问乔氏:我取平子瑜一滴血,你不介意吧? 乔氏立刻说道:我亲自给你取。 方众妙摇头:不用,那样做太明显。你目前还不能与他们撕破脸。这种事交给小孩子去办最好。霜儿,你去。 余双霜提起裙摆匆匆跑走,干娘,你等着。 片刻后,隔壁院子传来平子瑜震天响的哭声,余双霜捏着沾血的拳头跑回来,愤恨不平地说道:我过去的时候看见平子瑜用点燃的线香对准我弟弟的额头,要给我弟弟烧几个戒疤,我上去就是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乔氏异常冷漠地说道:打的好!小小年纪就这般歹毒,果然是沈卉的种! 方众妙捧着滚烫的盘古大锁回到房内,命黛石将涂满桐油的一张临安城舆图悬空置于锁上,又命余双霜将平子瑜的鲜血滴在舆图中间。 大锁散发的高热迅速令鲜血蒸腾滚动,在舆图上留下蜿蜿蜒蜒、斑斑点点的一条痕迹。 乔氏看呆了。 她屏住呼吸问道:这是什么术法? 方众妙说道:这是血脉寻踪。平子瑜果然不曾把你视作母亲。这滴血液在他心相的牵引下,显现出了他亲生母亲的所在。 乔氏连忙凑近,细看舆图,却见那条血线从平府延伸出去,入了沈卉的府邸,之后绕去大长公主府,再是御街最有名的徐记糕点铺,再是史家后巷的某处,最后拐到了宁远侯府。 她愕然道:沈卉来宁远侯府了? 她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龙图的声音:主上,沈卉意图强闯府门,被家丁拦住。她说她是来带走平府小少爷的。 乔氏倒抽一口气。这血脉寻踪简直神乎其神!沈卉竟然真的来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桌面,淡淡道:如此,他二人确是母子无疑。 第157章 乔氏训子 虽然早已经相信方众妙所说的一切,可是,看着眼前这张有着血脉指引的舆图,乔氏依旧觉得荒谬。 她亲手养大了沈卉的奸生子。她自己的儿子却被沈卉辱骂、投毒、虐打,甚而锁入木箱沉了江! 方众妙看人果然很准,沈卉的的确确是一只罗刹鬼母! 不!她比鬼还毒! 乔氏还在愣神的时候,方众妙已经命令龙图把沈卉放进来。 那人带着两个侍卫大摇大摆地走进后院,侍卫的刀鞘上镶嵌着大长公主府的徽记。看来她果然去了一趟大长公主府,告了状,得到了大长公主的庇佑。 她手里还拎着一包糕点,牛皮纸上写着徐记二字。 乔氏走出门外,上下打量沈卉,越发信服了那张染血的舆图。 还真是母子连心,令人感动啊! 乔氏在心中冷笑,眼里的恨意快要隐藏不住。站在后面的方众妙忽然戳她一下,她瞬间清醒,立刻扯开一抹笑容迎上去。 嫂子你怎么来了? 沈卉冷笑:我来接子瑜回家。子瑜属龙,与这场葬礼是相冲的,你不知道吗? 乔氏假装一愣,随后愧疚地摇头:我不知道。小孩子阳气旺,应该无事吧? 无事?沈卉侧耳听了听,面色陡然变得阴冷。 第141章 子瑜为何在哭?你们把他怎么了?子瑜?子瑜?沈卉循着哭声急急忙忙跑向隔壁的院落。 她每天都在想着如何害死别人的孩子,以己度人,她自然很担心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害了去。片刻后,她牵着哭哭啼啼,鼻血长流的平子瑜回到紫竹轩,脸色一片铁青。 方众妙看了黛石一眼,黛石立刻拿来两团棉花,塞进平子瑜的鼻孔。 沈卉气急败坏地说道:余双霜是哪个?叫她出来!她竟敢把我的子瑜打成这副样子! 大长公主府的两个侍卫上前一步,虎视眈眈地盯着方众妙。这宁远侯府果然是个破落户,如此蛮横无礼! 余双霜像个小炮弹一般从屋里冲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指着平子瑜的鼻子叱问:我打的就是你!你有没有告诉别人你干了什么好事? 平子瑜一个劲地哭,并不说话。 沈卉怒斥道:无论他干了什么,你也不能打他! 余双霜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这个坏种拿烧红的线香去烫我弟弟的额头,说要烫出几个戒疤。要不是我及时出现,阻止了他,我弟弟就毁容了! 沈卉愣了一愣。 余双霜连珠炮地说道:我弟弟将来是要考科举的!他脸上落了疤就不能做官!平子瑜想要毁了我弟弟的前程,他不该打吗? 沈卉回过神来,不由紧紧皱眉。 这件事的确很严重。但严重又如何?我儿子就算杀了你弟弟,那也是你弟弟命该如此! 这样的念头,沈卉可以有,却没法说出口。大长公主最是正直,她派来的两个侍卫还在一旁听着。二人回去之后若把今日之事说给大长公主听,那就不好了。 沈卉正两难间,乔氏已旋风般冲下台阶,对着平子瑜的脸狠狠打了一巴掌。 平子瑜鼻子里的两团棉花掉出来,鲜血再度飙射。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面容沉怒的乔氏,然后嚎啕大哭。 你打我!你怎么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他扑上去,对着乔氏又踢又踹,骂个不停:烦人精,败家娘们,我爹说的对,我们平府早该休了你!我不要你当我娘亲,我要大伯母当我娘亲!你给我滚蛋!你的嫁妆一毫一厘都不能带走,全是我的!狗肏的东西 见他越骂越难听,乔氏对着他另外一边脸又是狠狠一巴掌。 两个侍卫看向平子瑜,眉头皱得死紧。这样的孩子活该被打!对自己亲娘都如此,简直没人性! 平子瑜尖叫嘶喊,越发疯狂地攻击乔氏。 乔氏用手掌死死按住他的脑袋,将他定在原地,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 这个狗杂种!该死的小畜生!他嘴里这些话都是跟平远洲和沈卉学的吧?一家三口都是嘴里喷粪的玩意儿!恶心死人了! 沈卉尖叫道:弟妹,你打他做什么?你没看见他鼻血流得这样厉害?有你这种狠心的娘亲吗? 乔氏冷冷说道:我现在不打他,等他长大了若还是这般顽劣,打他的就是别人!我打他会留手,别人可不会! 沈卉冲上去推开乔氏,一把将平子瑜抱进怀里,恶狠狠地说道:子瑜是枢密使大人的嫡长子,是大长公主的侄儿子,没有人敢打他!我看你是疯了!我要回去告诉二弟,让他给你请几个大夫看看脑子。 沈卉拉着平子瑜就往院外走,怒气冲冲地说道:子瑜,走,我们去衙门找你爹,让你爹给你做主! 平子瑜立刻嘶喊:让我爹休了这个娘们!一定要休了她,让她滚蛋! 两个侍卫看向乔氏,眼里带着同情。他们原本还以为这位乔夫人是有多不着调,竟然亲近一个神棍之女。可今日所见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不着调的分明是大长公主的嫂子和这个小侄儿。 乔氏忍无可忍,快步追上去,一把将平子瑜拉扯过来,继续朝院门外走。 她的步伐比沈卉更急更快,好几次都差点把平子瑜拖到地上。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不用去找平远洲了,去找大长公主吧!我把平子瑜骂我的这些话在大长公主面前学一遍,让她评评理。大长公主若说我这两个巴掌打得不对,我自请和离! 一路鬼哭狼嚎的平子瑜忽然噤了声。 沈卉心里一慌,连忙在后面喊:别别别,别去找大长公主! 她立时改口:子瑜不乖,我们私底下教训教训也就行了,何必闹到大长公主面前去。大长公主日理万机,忙得很,你别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扰她。弟妹,是我太纵着子瑜,我不对!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乔氏一个劲地往前走,并不搭理沈卉。 平子瑜并拢双脚,死活不肯迈步。 乔氏唤来两个丫鬟,把平子瑜抬出去。 平子瑜终于服软,哭哭啼啼地喊:娘我错了!娘,你别带我去大长公主那里。娘,娘 几人吵吵闹闹的声音逐渐远去。 站在院子门口的史白蕊和文氏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热闹。二人走进紫竹轩,口中颇为唏嘘。 文氏感叹道:乔妹妹真是造孽,竟然养了那么一个没良心的东西。满口污言秽语,也不知跟谁学的。 方众妙站在廊下眺望那些人的背影,好奇地问道:大长公主会如何处理? 史白蕊冷笑道:大长公主正直刚毅,眼里容不得沙子,犹胜男儿许多。只要乔姐姐把平子瑜所说的话学一遍,大长公主能用鞭子抽烂平子瑜的屁股。沈卉和平远洲也得跟着吃挂落。 方众妙点点头,呢喃道:这位大长公主倒是与我想的不一样。 话落,她瞥了龙图一眼。 龙图悄然退去,出了紫竹轩立刻卸掉脸上的易容,穿上劲装,飞檐走壁地前往大长公主府。 第158章 以牙还牙 乔氏急急忙忙走入大长公主府,两个丫鬟抬着不停挣扎嘶喊的平子瑜跟在后面。 沈卉一路追一路哀求,表情惶急。 吵什么? 一道威严的女声从屋内传来,平子瑜立刻停止挣扎,慌忙捂嘴。他最怕的人不是父亲,而是这位二伯母。 乔氏快走几步,跨过门槛,屈膝行礼:殿下安康,乔氏见过殿下。 庄严肃穆的厅堂内,一名黑袍女子捧着一本兵书翻看,比男儿更为英气的脸庞仅仅露出几分不悦之色便已十足慑人,斜挑的凤眼轻描淡写地睨来,挟带威势,贵气逼人。 乔氏被这冰冷的视线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下跪。 两个丫鬟急急放下平子瑜,也跟着跪地磕头,口呼大长公主千岁。 平子瑜爬起来,颤颤巍巍行礼。沈卉追入厅堂,放轻手脚,面露畏怯。 吵吵闹闹的院子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龙图悄然落在屋顶,掀开一块瓦片往下看。这大长公主府真是戒备森严。若非他亲自出马,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大长公主放下兵书,冷冷问道:谁把平子瑜打成这样?来人,快给他擦擦脸上的血迹! 平子瑜听见这话,立刻忘了害怕,连忙告状:我是被宁远侯府的余双霜打的!我娘也不护着我,反倒扇了我两巴掌。二伯母,我真的好委屈!你要帮我报仇啊! 大长公主一听见宁远侯府的名号就很是不喜,脸上的表情更加威严冷厉。 乔氏立刻辩解:他拿烧红的线香烫余双霜弟弟的额头,这是会毁容的。那余双霜是九千岁的干女儿,我若不教训平子瑜,难道等九千岁来教训吗? 沈卉跪下,嘲讽道:弟妹,你这话说的实在可笑。你以为我们大长公主府会怕了宁远侯府和齐修那个阉人吗? 大长公主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子,亲手帮平子瑜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她冷着面容不曾开腔。 沈卉火上浇油地说道:弟妹莫非忘了云隐的双腿是被谁废掉的? 大长公主扔掉沾血的帕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乔氏。 乔氏瑟缩一下。 沈卉越发积极地煽动大长公主的怒火:齐修为了夺走大长公主的虎符,多次陷害大长公主,你也忘了? 你帮着他的干女儿教训你的亲儿子,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你在灭咱们家的威风,涨他人气焰! 你丢尽了大长公主府的脸面! 大长公主把平子瑜抱进怀里,眸光如刀,直刺乔氏。 厅堂里刮过一阵疾风,呼呼作响,宛若兽吼。 大长公主冷冷开口,声音也带着兽性的冷酷。 来人啊,去枢密院走一趟,把平远洲叫过来。本宫要问问他是如何管束妻子的。我大长公主府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谁若背离正道,亲近奸佞,本宫就灭了谁! 第142章 沈卉低下头,翘起唇角。 平子瑜眯了眯眼,笑容阴险狡诈。 屋檐上的龙图暗暗啐了一口,在心里骂道:娘的,你才是邪魔外道! 两名侍卫走进屋内领命,而后转身匆匆前往枢密院传唤平远洲。二人越过跪在地上的乔氏。 乔氏并不抬头,平平静静地说道:启禀殿下,我打平子瑜非是因为他欺负了九千岁的干女儿,而是因为他骂我狗肏的东西。 大长公主忽然抬起手,语气冰冷:你二人先等等。 两个侍卫在门口站住脚。 大长公主看了平子瑜一眼。平子瑜飞快低头,瑟瑟发抖。 大长公主的语气变得无比低沉沙哑:这话是谁教你的? 平子瑜不敢回答。 乔氏苦笑道,他骂我的话滔滔不绝,脏得活似刚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一般。我都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学来的。 大长公主并不听她一面之词,手臂微抬,把今日派出去保护沈卉的两个侍卫叫上来。 沈卉吓得脸都白了,跪着的双腿挪来挪去,很想站起来做些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走上前,分别在大长公主耳边低语。 他们说了什么,沈卉不用猜也能知道,左不过平子瑜在宁远侯府骂的那些脏话。 沈卉仔细回忆一番,心脏顿时砰砰狂跳。 那些个话真真是不堪入耳!完完全全暴露了平子瑜的粗鄙,以及对乔氏的厌憎忤逆。 大长公主居嫡居长,荣宠在身,她对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亦是孝顺有加,敬爱非常。 是以,她这个人最重孝道,当初相中平骏达,也是因为平骏达对沈卉极为孝顺,是个知恩图报的。 眼下,她听着侍卫转述的话,脸上已是乌云密布。 乔氏低低地哭泣,也学着沈卉的样子,火上浇油地说道:他辱骂我的时候,方辰子的女儿方众妙,史家的史白蕊,还有左相夫人文氏,都在院子里。她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见识了我们平府的家教。 乔氏抬起头,凄楚问道:大长公主,我问您,若是您在那里,您气不气? 大长公主如何不气?她深恨不孝之人,譬如赵璋。她更恨方辰子那个妖道毁了自己的家国。 而今,平府的笑话竟然让方辰子的女儿看了去,简直是让她颜面扫地。 她猛地拍桌,厉声呵道:来人,把本宫的鞭子带上来! 沈卉连忙站起身,扑上去抱住平子瑜,哭着喊:殿下不要啊!子瑜还小,我们好好教他就是了! 乔氏苦笑道:好好教他?我心疾发作,晕死在地上,他朝着我狠狠踢踹,还对着我的脸吐了一口浓痰。 方辰子的女儿方众妙站在一边看我的笑话。我的丫鬟要给我擦干净脸上的痰,方众妙不让。她守着我醒来,给我一面镜子让我照。 乔氏慢慢捂住自己的脸,痛哭失声:大长公主,您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吗?我真是恨不得原地死过去!我们平家的子嗣如此不堪,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母亲都快死了,平子瑜还能对着母亲吐痰,谁家的儿子会这样?大长公主,我委屈啊!我心里比黄连还苦! 乔氏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哽咽道: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教他?求大长公主帮我掰一掰他的左性,不然他就毁了呀! 沈卉没想到还有这种事,表情更加惶急。 平子瑜从大长公主怀里跑出来,钻进沈卉怀中,害怕地哀求:大伯母救我! 他并不否认那些畜生不如的事是他做的。 大长公主出离愤怒,接过侍卫递来的鞭子狠狠抽打平子瑜的屁股。沈卉连忙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乔氏趴伏在地上,脑门抵住双手,不敢抬头。她让自己微微颤抖,装作不忍多看的模样,实则已咧开嘴笑得疯狂。 抽吧抽吧,当场抽死这对鬼母子才好呢! 平子瑜听见沈卉的惨叫声,不但不心疼,还连连把沈卉当挡箭牌。看来他对沈卉的母子之情也就那样。 大长公主见他这般没良心,下手越发重。 她不但抽平子瑜,也抽沈卉,口中冷酷训斥:沈氏,乔氏教训平子瑜的时候,你总是阻拦,这样的事,本宫见过许多次。平子瑜变成今日这副不堪的模样,你要负大半责任。你也该受受教训! 鞭子抽在身上啪啪作响,血痕条条道道出现在沈卉和平子瑜的脊背。 二人蜷缩在一起,哭喊认错。 一人打了十鞭之后,大长公主终于停歇,高声喝令,来人,去把平远洲叫回来!子不教父之过,平子瑜挨了十鞭,他就得挨二十鞭!最大的错处在他身上! 乔氏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大长公主。 这才是她的好嫂嫂! 大长公主睨了乔氏一眼,叹息道:你性情柔弱,降服不了平子瑜这个魔星。既如此,本宫就把他丢去军营受训。过个三月你再来接他,若他不改,那就再加三月,直至他脱胎换骨为止。 乔氏心中狂喜,面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犹犹豫豫地问:去军营受训会不会太苦? 大长公主冷笑:慈母多败儿,他就是因为吃得苦太少才会这般无法无天。你不用说了,本宫心意已决。 乔氏连忙应诺,看向平子瑜说道:那,那我可不可以私下里交代子瑜几句? 大长公主命侍卫把遍体鳞伤的平子瑜抬去隔壁房间,乔氏连忙跟上。 平子瑜哭哭啼啼地哀求:娘,你带我回去吧,我不要去军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了。 乔氏忍着恶心抱住平子瑜,无奈道:大长公主的命令,便是你爹都不敢违抗,我又有什么办法?要不等你爹来了,你让你爹帮你求情? 平子瑜哭得更加大声。他知道他爹也是个没用的。 乔氏拍了拍平子瑜满是鞭痕的背,听见他嘶嘶的抽气声,眼里闪过一道冷芒。 随意安慰几句,她郑重其事地告诫:子瑜,去了军营,你定然要远离马场和靶场,千万不要偷偷骑军营里的战马,更不要随意在靶场里跑动,那样很危险。 她知道这个孩子脑后长着反骨,越是嘱咐他莫要做什么,他就越是要做。 看见平子瑜不情不愿地点头,眼里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乔氏把他的脑袋按进怀里,这才阴恻恻地笑起来。 沈卉,是你先把儿子沉江的,所以你也别怪我以牙还牙! 第159章 乔氏被谋害的原因 府医拿来药粉,敲开房门对乔氏说道:夫人,殿下命我给小少爷治伤。这药粉效果拔群,洒在伤口处却会引发剧痛,还望小少爷忍一忍。 平子瑜立刻尖叫:我不要,我不要!你滚! 隔壁厅堂,大长公主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平子瑜立刻安静下来。 乔氏按住平子瑜的手脚,对府医说道:劳烦大夫上药。 不多时,屋内就响起了平子瑜凄厉的惨叫。 屋顶上的龙图掏掏耳朵,心里万般嫌弃地忖道:这是在杀猪呢? 屋檐下同时传来一句调侃:咱家在杀猪? 乔氏竖起耳朵听了听,知道那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平乐璋。 此子今年十七岁,却已经是堂堂八尺男儿,提起笔能写锦绣文章,拿起枪能上阵奋勇杀敌,实乃大周的少年英才。 大长公主这般严厉的人,对这个儿子却也只有满意,从无失望。平子瑜跟他一比,简直就是个小王八蛋。 乔氏叹了一口气,眼里掠过一丝羡慕。然而只是转瞬,她却又开心起来。她的儿子勇敢坚毅,聪明乐观,也是顶顶好的孩子。 平子瑜对平乐璋最是亲近崇拜,立刻喊起来:大哥哥,大哥哥,是我呀!大长公主用鞭子抽我! 隔壁厅堂,平乐璋询问平子瑜被打的原因,大长公主冷冷说了几句话。 少顷,平乐璋推门进来,走到床边敲了敲平子瑜的脑袋,叹息道:你怎么能如此混账?我听了也想狠狠打你一顿! 末了他退开几步,弯腰拱手,十分有礼地说道:婶婶莫生气,我已经入了行伍,来日便要前往边关参战。这段时间,平子瑜便由我帮婶婶管教。他的坏毛病,我都帮他掰过来,三月后定然还您一个乖巧懂事,孝顺听话的儿子。 乔氏十分感激,连忙道谢。对这个侄儿子,她还是很喜欢的。 平乐璋接过府医手中的瓶子,亲自给平子瑜上药。这一回,平子瑜既不挣扎,也不惨叫,很是温顺。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厅堂传来平远洲向大长公主跪地请罪的声音,再是鞭子抽打脊背的声音。 第143章 乔氏认真数了数,二十鞭子不多不少,打得极重。 打完,大长公主竟也不让平远洲上药,直接说道:衙门事忙,你回去当差吧。 平远洲拱拱手,带着一身鞭痕和满脑门的冷汗离开了。 乔氏心中畅快,却不得不摆出一副心疼的模样。她也不知道这场戏要演多久。但她已经渐渐得了趣味。 表面当个贤妻良母,背地里狠狠捅这一家三口的刀子,似乎也很有趣。只不知平子瑜这个小魔星会在军营里闯出多大的祸事,届时连累了平乐璋可怎生是好? 乔氏忽然担忧起来,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收回。 她坐着发愣的时候,平乐璋已经给平子瑜上好了药,一把抱起这个小弟弟,亲亲热热地说道:走,哥哥带你去演武场玩耍。 平子瑜高兴地拍手:好,我要看大哥哥舞枪! 平乐璋对着乔氏行礼,请辞几句,大步而去。 少年的声音爽朗洒脱:哥哥给你舞一套降龙伏虎枪!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横扫千军! 大哥哥最厉害!平子瑜咯咯笑着,完全忘了被鞭打的疼痛。 乔氏看着他二人的背影,颇为纳罕地忖道:没想到平乐璋这么正直善良的孩子,竟然会如此喜欢平子瑜这个小魔星。不是说性情不一样的人玩不到一起吗? 真是奇怪 隔壁厅堂传来大长公主的召唤声,乔氏连忙揉红自己的眼睛,迈着小碎步跑过去。 另一边,平乐璋离开大长公主的院子,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笑容爽朗的脸立刻阴沉下来。 他掂了掂坐在自己胳膊上的平子瑜,冷哼道:没用的东西,怎能叫人抓住这样大的把柄!我知你坏,但你不能坏在明面上,那就变成了蠢! 平子瑜满脸羞愧地问:大哥哥,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平乐璋耳尖动了动,抱着平子瑜飞身上树,耳语道:坏要藏在骨子里,好要摆在明面上。你看着吧。 不远处,一名身穿鹅黄襦裙的少女缓缓走到景观池边,看着对岸的几棵杨柳,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表情非常忧郁,好似有浓浓的心事不得开解。 此人就是平乐璋的双胞胎妹妹平雪纯。 平乐璋从荷包里取出一粒石子儿,屈指弹射出去。 平雪纯腿弯忽然剧痛,惊叫一声便落了水。她挣扎呼救,渐渐下沉。但她身边没有丫鬟伺候,附近也无侍卫巡逻,竟然无人发现她的险况。 平子瑜看呆了。 他脸色苍白地说道:大哥哥,大姐姐好像快死了! 平乐璋摇摇头,语气异常冷漠:早着呢,她还可以坚持一会儿。等她快要断气的时候,咱们再将她救起,她便会对咱们感激涕零。既要使坏,又不能让人看出来,还得叫人赞你一声仁义,如此才好玩,明白吗? 平子瑜苍白的脸转为激动的潮红。他忽然就领悟了这场游戏的真正意义。 玩弄人命算什么本事?玩弄人心才是最有趣的! 平雪纯伸出水面的手臂彻底沉了下去,泛着涟漪的池水渐渐归于平静。 亲手将妹妹打落水,看着她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平乐璋的脸竟也丝毫不见担忧或内疚的表情。 他跳下树,把平子瑜轻轻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这才一个猛子扎入湖里,把平雪纯捞起。 他给平雪纯拍背,控水,按压胸腹。忙活了大半天,平雪纯都没有反应。 平子瑜小声说道:大哥哥,她好像死了。 平乐璋站起身,踢了踢平雪纯的脑袋,意兴阑珊地说道:没用的东西,这么短的时间都撑不住! 平子瑜拍着手笑嘻嘻地说道:大哥哥你玩脱了! 平乐璋拍拍脑门,假装懊恼,看见平子瑜开心的模样,便又洒脱一笑。 他把平雪纯拎到大石头上,脑袋朝下倒放着,而后抱起平子瑜,捏捏他肉肉的脸颊,宠溺地说道:哥哥可没有玩脱,哥哥把你逗笑了。 平子瑜愣了愣,然后便搂住平乐璋的脖子,感动地说道:大哥哥,你是最疼我的人。 平乐璋揉着他的脑袋,笑道:你是我弟弟,我不疼你疼谁? 二人慢慢远去,对话的声音隐约传来。 大哥哥,余双霜欺负我,你要帮我报仇! 哥哥帮你杀了那个小贱人。 还有宁远侯府!他们家也是我的大仇人! 过几日就是宁远侯夫妻下葬的日子,哥哥请迎亲的队伍堵在他们家门口,叫他们红白撞煞死全家。 好好好,死全家!死全家!大哥哥,到时候你要带我去看热闹! 自是要带你去的! 红白撞煞肯定好玩,哈哈哈! 孩童的笑声天真烂漫,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 倒挂在大石头上的平雪纯直到兄弟二人的声音彻底消失才睁开眼,哆哆嗦嗦地爬下来,蜷在角落里压抑地咳喘。 然后她撩起裤腿,看了看腿弯处被石子打肿的红痕,最后把脸埋入臂弯,隐忍地哭起来。 奶娘,你走的时候为何不把我带走?你为什么要把我换进这大长公主府,当劳什子的平宁郡主。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个魔窟?我根本不是来享福的,我活在十八层地狱里,呜呜呜 平雪纯缩成小小的一团,哭到浑身颤抖。 对岸阁楼上,一个身材消瘦,长相俊美的中年男人默默看着这一切。他脸上满是怜悯,目中充斥着痛苦,慢慢移向池水的眼神逐渐变成死一般的空寂。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救谁? 正堂内,上完药的沈卉把五颜六色的徐记糕点摆放在盘子里,殷勤地招呼着大长公主。 殿下,这是您最爱吃的茶果子,我特意去徐记给您买的。 大长公主怒火已灭,英气勃发的面容显出几分温和。 她挑拣出一个红色的糕点,递给乔氏,温声道:这种灰扑扑的果子虽然不好看,但口味最佳,我尝过,你也吃吧。 乔氏接过糕点,看着它红艳艳的样子,脑海中忽然炸开一道惊雷。 她想起来了!她知道沈卉为何要杀自己了! 沈卉精通医理,曾经对她说若患有瞀视之症的女子生下一个儿子,那此子必然也有瞀视。 去年春节,大长公主说要戴鲜艳的头花喜庆喜庆,平乐璋给她挑了一朵大红的牡丹,她却说那是灰的,叫平乐璋换一朵,平乐璋忍着笑挑了十几朵红花,都被大长公主嫌弃,这件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坐在一旁的乔氏忽然就想起了沈卉说过的话。大长公主是瞀视,平乐璋却不是。 回到家后,乔氏对沈卉提了一嘴。那时候她不曾怀疑平乐璋不是大长公主的亲儿子,她只是觉得沈卉的说法可能是错的。 然而现在,发现自己的儿子被沈卉调换后,她惊骇万分地想:莫非大长公主的儿女也被沈卉调换了?自己遭到沈卉的谋害,就是因为这句无心之语? 心脏忽得一疼,乔氏连忙咬牙忍住。 第160章 奇怪的驸马爷 乔氏心脏绞痛,却只能死死咬牙忍耐。她不能露出异样的表情,叫沈卉看出来。 沈卉果然警觉,立刻用眼角余光去扫乔氏。 乔氏捧着红艳艳的茶果子,双眼很是空茫,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大长公主催促道:你愣着做什么?吃啊。 乔氏这才眨了眨眼,装作忽然惊醒的样子,小声说道:殿下,方才您打我夫君,下手重不重?他没上药就去了衙门,我怕他感染外邪,晚上会发热。 她咬了一口茶果,却食不下咽,眼眶慢慢变红。 大长公主颇为无奈地说道:你既然担心他,那就去看看吧。本宫让府医给你几瓶金疮药,你顺路带过去。放心吧,本宫下手有分寸,疼个十天半月而已,不会有事。 乔氏立刻跪下谢恩,然后拎起裙摆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她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茶果子上面,想来大长公主说的那句灰扑扑,心神不宁的她也是没听见的。 沈卉暗松一口气,同时还在心里嗤笑乔氏的愚蠢。 乔氏跑到半途又匆忙回来,扑通一声跪在门口,不敢抬头,飞快说道:殿下,我亲近方众妙是因为她医术高超,救活了史白蕊。驸马爷的体弱之症,或许她也会有办法。您若拉不下脸,我愿意替您问一问。 大长公主厉声呵斥:闭嘴!我求谁都不会求到方众妙门上! 乔氏惶惶然地说道:可是驸马爷已病入膏肓 第144章 大长公主狠狠打断她的话:谁说驸马病得很重?你在咒他吗?你也想挨鞭子是不是? 乔氏深深埋头,不敢回应。 沈卉安抚道:殿下,我也擅医术,驸马爷的身体交给我调养也是一样的。 乔氏咧开嘴,得逞地笑了。她回来说这几句,一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何与方众妙走得近,二是为了刺激沈卉,让她主动留在大长公主府。 她若长住此处,平远洲定然会时时来探望她,毕竟平子瑜也在这里,借口都是现成的。 二人久不相见,干柴烈火,说不定会滚上床。 而且,平乐璋和平雪纯兄妹俩必是驸马爷和沈卉通奸生下的野种,否则平乐璋与驸马爷长得那般相似,又该如何解释? 说不得,连驸马爷也会与沈卉苟且。届时,自己只需悄悄找到大长公主,说出三人有染的事情,这满府的暗卫必然能抓住那叔嫂三人通奸的把柄。 唯有大长公主亲眼得见,才会在激愤之下杀了他们! 脑海中想象着那个画面,乔氏都快忍不住笑出声来。 偏偏平骏达忽然出现在门口,异常冷漠地说道:我的身子无需调养,死便死了,命该如此。 大长公主露出少有的脆弱神态,急促地喊:驸马,你胡说什么! 平骏达瞥了深埋着头的乔氏一眼,语气温和地说道:弟妹,谢谢你为我着想,但不必了。 乔氏抬起头,看着这位二伯哥。 平骏达已是中年,却还风流倜傥,气质卓绝。一件淡青色长袍被他穿出了谪仙般的清逸之感。 乔氏低下头,不敢再看。她脑海中浮现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能想到这般超凡入圣的男子,竟是个跟嫂子通奸的中山狼。 装什么装?谁为你着想?你跟沈卉一起死在床上才好呢! 乔氏的想法越来越恶毒的时候,平骏达却温言细语地说道:平子瑜骂你的那些话,我听侍卫转述了。他小小年纪,不会想到要休了你,更不会想到要霸占你的嫁妆。 他是跟谁学的,弟妹你心里大约有数,但你不敢面对,只愿息事宁人。可我还是要教你一句话。有些人值得真心以待,有些人,你便是拿真心去喂狗,也莫要喂给他。 乔氏猛地抬头,面露愕然。 二伯哥在说什么呢?他怎么不向着平远洲和沈卉?他就这样活生生地把平远洲的脸皮给扒下来了? 乔氏全然不敢相信。 见她呆愣,平骏达目中的怜悯更深。 他轻轻叹息,言辞中却带着十足的戾气。 若有哪日,你发现他负了你。你莫要与他吵闹,只管来大长公主府。我若活着,我定然为你做主。我若死了,还请大长公主代替我打断平远洲的双腿。 妻贤如此,他还负妻,那他也不用做个全乎人。让他一辈子躺在床上,尝尝仰人鼻息的滋味,也挺好。 乔氏张大嘴,呆呆地看着平骏达。 这些话,二伯哥以前从不曾说过。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快死了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大长公主急切地喊:驸马,你别说了! 她脸上全是恐惧的表情。 沈卉嘴唇翕动,泪光闪闪。她望着平骏达的眼神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好像在凝视着一个触手即碎的美梦。 大长公主走上前,扶住平骏达的胳膊。 平骏达牢牢握住她的手,深深地看着她,眸子里藏着千言万语,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倾诉。他的痛苦和悔恨,谁人能懂? 死了好!他盼着那一天。 他柔声问道:华阳,你会帮我打断平远洲的双腿,是吧? 大长公主没有功夫思索这句话的深意,只能噙着泪点头:我会,我会!我帮你管教他! 平骏达更加用力地握住妻子的手,我死后,只盼你莫要恨我。 大长公主哽咽道:你丢下我一个人先走,我自是要恨你的!你若有良心,你就努努力,陪我一同往下走! 然而,除了大长公主以外,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平骏达说的恨是什么恨。 乔氏有些可怜平骏达,却更加看不起他。若他真的这般深爱大长公主,他为什么要跟沈卉通奸,还把二人的野种换给大长公主抚养? 他嘴上说得再好听,依旧是个畜生! 平骏达闭上满是泪水的眼眸,无力地说道:华阳,我已经尽力了。可我活不下去。但你放心。 他睁开眼,把大长公主轻轻抱入怀中,越过大长公主的肩膀,目光森冷地盯着沈卉,温柔无比地说道:我走之前会为你安排好一切。我要让你下半辈子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沈卉瞳孔微缩,心底骤然涌上一股寒意。 平骏达侧头,对着乔氏说道:弟妹,你走吧。不用去衙门探望平远洲,他死不了。他若死了,我让大长公主给你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乔氏听得一愣一愣的。 二伯哥好似深恨平远洲和沈卉。他与自己是同一战线的? 乔氏不太敢相信这个判断,胡乱点点头,六神无主地走了。 平骏达轻轻拍抚着大长公主的脊背,语气冷漠地说道:嫂子,你也走吧。我身子弱,大长公主事务繁忙,我们都没空招待你。日后你无事莫要登门。 这话说得实在是不客气,沈卉面色一白,心中不由惶惶。 平骏达到底怎么了?他是发现什么了吗?以前他就是再厌恶自己,也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得马上调查大长公主府最近发生了何事! 沈卉下定决心,立刻告退。 平骏达把头埋入大长公主温暖的颈窝之中,苍白的脸渐渐显现出痛彻心扉的表情。 华阳,华阳,你可知道我们的女儿去了何处?你若知道,你会恨我一辈子!我以为你已经带我逃出地狱,然而梦醒之后,我发现我依旧身在地狱! 华阳,真希望你能亲手杀了我 宁远侯府,紫竹轩内。 方众妙与文氏和史白蕊说了几句闲话便把二人打发去了前院。 她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黛石。 黛石捏着裙角,紧张不安地问:小姐,你看我做什么?我可是又撞煞了? 方众妙摇摇头,缓缓说道:小石头,之前我说你的命格被人窃取。然而,看见水生的遭遇,我不由地想,你的命格是不是被人换掉了? 黛石还在发懵,脑子转的飞快的余双霜已经提出疑点。 可是黛石姐姐的先天面相是胎相呀。她的命格是空的。若是交换,她的命格应该是另外那个孩子的命格才对。 方众妙一语道破天机:还在襁褓中的黛石应当是被我爹送去的暗卫营。 她的好命格被换成了坏命格。我爹为了保她,只能为她抹去命格,令她变回胎相,重新积蓄气运。如此,她才能平安长大。 我不知道我爹做了这个动作,所以才会下意识地以为那是窃取。我最初的判断或许是错的。 黛石猛地一颤,随后便泪如雨下。 是老爷,一定是老爷救了我! 余双霜惊得目瞪口呆,回神之后立刻问道:那黛石姐姐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呀? 方众妙若有所思地说道:会查清的,与沈卉有关系的人家并不多。 心声异常毒辣地响在半空:【我爹只是抹掉小石头的命格,实在是太温柔,我却不是一个好性儿的主!】 【惹谁不好,你惹到我方众妙头上?】 【交换命格之后,你二人便是王不见王,天生相克。一方越强,一方越弱。】 【你凭什么以为你的运势必然强过我的小石头?】 【我做一枚太岁消灾汲运符,短时间内将小石头的气运催旺到极致,我看你怎么倒霉!】 【当你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时,我自然而然就能知道你是谁,届时我再亲手送你下地狱!】 第161章 黛石的身世 黛石和余双霜假装没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却都把手伸到桌子下面,紧紧地握在一起。 余双霜恨不能双拳捶胸,仰天大吼:干娘威武!干娘霸气!干娘带我斗天斗地! 黛石激动得气血翻腾,很想跑出去耍一套屠龙刀法。 方众妙想到就做。她打开妆奁,从最下层的抽屉里找出许多白色的碎片。 黛石凑过去,好奇地问:小姐,你干嘛把碎瓷片藏在妆奁里? 方众妙说道:这可不是碎瓷片,这是龙骨。 余双霜惊呼:世上真有龙? 方众妙摇摇头:此世没有。 话外音便是,别的世界会有。黛石不禁心驰神往。 第145章 余双霜用指头拨弄这些碎片,问道:干娘,那你为何说这些是龙骨? 方众妙解释道:上古巨兽的骨头若能遗留下来,便都统称为龙骨,是一种极名贵的中药材。这些骨头碎片来自于上古巨蟒、上古巨象,上古巨鲸,上古巨鳄等等。它们的骨质不比龙骨差。 方众妙挑出一块四四方方的骨头,感慨道:这些骨头定然是我爹为我准备的嫁妆。他留给我的东西样样珍贵,只那一个盘古大锁就是无价之宝。 黛石连忙把放在桌上的盘古大锁抱进怀里,紧张地说道:小姐,你怎么随随便便把锁放在匣子里?万一别人偷走了怎么办? 方众妙顿时笑起来。 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我爹就开始取我的血蕴养这把锁。它连着我的命数,只有我能用它。别人若是偷了去,我能感应到它的所在。便是天涯海角,我都能把它找回来。 方众妙拿起一把刻刀,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还巴不得有人将它偷走。 余双霜明白过来,小声说道:干娘,你想用这把锁钓无脸人? 方众妙点点头,神秘一笑。 黛石连忙把怀里的锁随意扔在桌上,还用指头轻轻推开一些。偷吧偷吧,你前脚偷走,姑奶奶后脚就去逮你。 方众妙静下心雕刻汲运符,忽听门外传来龙图的声音,主上,小老儿回来了。 方众妙放下骨片,唤道:老爷子快请进。 龙图走进屋内,余双霜连忙替他搬来一把椅子,黛石恭恭敬敬给师父斟茶。 龙图行了礼,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喝着热茶,吃着果子,慢慢说道:我趴在屋顶上偷听了一会儿,那大长公主倒是个极为公正的人,秉性也好 他详细说了大长公主教训平子瑜、沈卉和平远洲的过程,最后沉吟道:那个驸马平骏达有些古怪。他好像很恨他弟弟和嫂子。 正细细雕刻符箓的方众妙来了兴趣,抬眸轻问:哦?您老为何有此判断? 龙图把平骏达反常的话复述了一遍。 方众妙阖眼沉吟片刻,随后缓缓说道:看来他与沈卉之间并非情人关系。 余双霜调侃道:不是情人,难道是被强奸?哈哈呜 黛石伸出手,把余双霜猥琐的笑声堵住。 龙图屈指给了余双霜一个暴栗。这孩子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方众妙颔首道:最不可能的猜测,或许就是真相。霜儿没准是对的。 龙图和黛石目瞪口呆。女人强了男人?这也太荒谬了! 方众妙提醒道,你们别忘了,沈卉精通医术。迷药、情药、蒙汗药,她自己就能配制。她完全可以随意摆布一个大男人。 龙图三人相互看看,纷纷咋舌。这个沈卉简直坏出了天际! 方众妙眸光微闪,忽然问道:听说驸马身子骨很弱,是真的吗? 龙图立刻点头:是真的。他瘦得一阵风就能刮跑,而且他病得快死了。 方众妙拿起骨片继续雕刻,淡淡道:那他应当是少年时被下了太多虎狼之药,榨干了精血和阳气,才会早死。 龙图三人又是一阵唏嘘。 方众妙继续道:他说他死之前会为大长公主安排好一切。我看他是想除掉沈卉这个祸害。我们暂且坐山观虎斗吧。 龙图立刻应诺:好。小老儿会派人盯紧这个驸马爷。 话题告一段落,门外响起丫鬟的禀报声:少夫人,乔夫人在外求见。 方众妙回道:请她进来。 话音刚落,乔氏就急急忙忙推开门,一阵风似的刮进来。 她挤到黛石和余双霜中间,气喘吁吁地说道:方夫人,方夫人,我知道沈卉为何要杀我了!她好大的胆子!她不仅换了我的孩子,她还换了大长公主的孩子! 方众妙早有设想,却也露出几分惊容。 她看了黛石一眼,问道:大长公主的儿女今年几岁? 乔氏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这种不相干的话,却还是飞快答道:他们今年刚满十七。 方众妙放下刻刀和骨片,幽幽说道:十七?这么巧? 心声响在半空:【更巧的是,我的小石头见了沈卉就撞煞。最巧的是,我的小石头也被换了命格。】 方众妙眯了眯眼,神色异常冰冷。 乔氏听愣了。什么意思?黛石也被换了命格?还跟平宁郡主同龄?岂不是说,黛石有可能是大长公主的亲女儿?那大长公主的亲儿子去了何处? 乔氏的脑子一片混乱。 方众妙十分冷漠地忖道:【小石头的双生兄弟流落到何方,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我只查清小石头的身世就好。若小石头想把兄弟找回来,届时我再想办法。】 黛石疯狂在心里摇头。 不,她才不会麻烦自家小姐!要找也是她自己找!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噩耗!她只想待在小姐身边,哪儿都不去!叫她当天王老子,她都不干,更何况只是一个平宁郡主? 黛石兀自生闷气,却又不敢让小姐看出来。 乔氏缓了缓,问道:方夫人,你想到了什么? 方众妙摇头:没什么。你刚开始的时候想说什么来着? 乔氏想了想,这才急急说道:是了是了,我刚开始就想告诉你,沈卉杀我是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秘密。事情是这样的 讲完之后,乔氏问道:方夫人,患有瞀视之症的女人真的会生下患有瞀视之症的儿子? 方众妙肯定地说道:是的。 乔氏瘫软在椅子里,恍恍惚惚地呢喃:难怪沈卉要杀我!我若不死,她和她的那些野种都得死! 乔氏一个鲤鱼打挺,直起了身,抓住方众妙的胳膊急急忙忙地问:不对不对,你不是说她生下四子一女吗?你看,我的儿子,还有大长公主的双生子,这是三个孩子,另外两个儿子去了哪里?沈卉跟谁换了?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忽然拿起那张染血的舆图,对黛石吩咐道:小石头,你去把史大小姐请过来。 余双霜脑子转得极快,指着史家后巷的那个小血点问道:干娘,你怀疑沈卉其中一个儿子被她换进了史家?她刚才是在探望她的儿子? 方众妙放下舆图,玩味地说道:史家是南地之主,大长公主是镇南军的统帅。只要控制了这两家,迁都南地的大周就是她囊中之物。她既已经把孩子送入大长公主府,会不会也送入史家? 余双霜想到沈卉那双藏不住野心的阴毒眼眸,果断点头:她肯定会! 乔氏已经冷汗淋漓。她没想到沈卉的图谋竟然如此之大! 第162章 又一个被换掉的孩子 史白蕊匆匆赶到紫竹轩。 看见乔氏也在,她本想问出口的话立刻收了回去。 方众妙却仿佛能读懂她的心,直言不讳地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昨晚可曾分析出另外十四只猎物的身份? 史白蕊警惕地扫了乔氏一眼。 乔氏站起身,不太情愿地说道:要不我走? 都是方夫人的至交好友,你怎么还玩排挤那一套? 看见乔氏嘴巴一撇一撇,似乎在腹诽自己,史白蕊翻了个白眼。 方众妙无奈地说道:行了,你们两个别像乌眼鸡一样。大家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完全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白蕊,你可以与乔夫人说一说你的遭遇,乔夫人,你也一样。 乔氏忽然说道:方夫人,我叫乔微雨,你叫我微雨或小雨都可以。 史白蕊说道:妙妙,她让你叫,你就叫,咱们在一起不拘泥身份礼节。 妙妙二字被她加重了读音,以此彰显亲密感和优越感。 乔氏果然心里发酸,嘴唇微微蠕动,半是试探半是讨好地唤了一声妙妙。 方众妙颔首答应,唤回去:微雨。 唉!乔微雨应得特别响亮,脸上欢喜的笑容好似在放光。 看见她幼稚的模样,史白蕊忍俊不禁。黛石和余双霜也都偷笑起来。 气氛融洽许多,乔微雨和史白蕊坐在一起,手拉着手,相互讲述了一下各自的遭遇。 方众妙趁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刻好一枚太岁消灾汲运符。但她压在掌心之下,并未马上让黛石佩戴。 史白蕊和乔微雨交流完毕,对沈卉和无脸人的情况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方众妙缓缓说道:大长公主是嫡长女,其父是太上皇帝,其母是太上皇后,她的父母宫是最圆融的,所以她必是无脸人的猎物之一。 第146章 余双霜插嘴道:皇帝的父母宫才是最圆融的吧? 史白蕊立刻摇头,满脸嫌弃:皇帝的母妃只是个低贱的宫女,要不是国师力保,他根本坐不上那个位置。无脸人还看不上他的命格。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斟酌着收了回去。 她继续之前的话题:沈卉现在所做的一切恶行,都是为了满足杀戮的条件。临死前得知所有真相,大长公主的怨气才能凝聚万万年而不散。 乔微雨同情地看了史白蕊一眼。这人也差点被无脸人杀掉。 史白蕊赶紧喝一口热茶,压压心里的恐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应该把此事告诉大长公主!她很危险! 方众妙摇摇头:还不到时候。你现在去告诉她,她会抽出鞭子打烂你的嘴。 史白蕊连忙捂嘴,表情惊恐。 乔微雨附和道:是真的。大长公主听不得旁人说驸马爷一点点不好。 方众妙拿出染血的舆图说道:大长公主的事先放一放,白蕊,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住着何人? 史白蕊看向舆图,很快说道:这个地方是我家姑太太的居所。 方众妙问道:你家姑太太可与沈卉有来往? 从无来往。 那你家姑太太膝下可有儿孙? 史白蕊点头:我家姑太太寡居多年,膝下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儿媳妇生孙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她儿子就是当世鸿儒钱同山先生。 竟是钱同山钱先生?乔微雨惊呼出声。 黛石、龙图、余双霜也都露出久仰大名的表情。 方众妙问道:钱先生的儿子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几何? 史白蕊一一作答:他儿子叫钱渲,今年十五岁。钱先生恨他害死了母亲,从不给他过生日。他的生辰八字还得问我家姑太太。 史白蕊想起一件事,很是不安地说道:钱先生以前逢人就说钱渲不是他亲儿子,他还让我爹把钱渲从族谱上抹去。那时候我们都觉得他是因为夫人的死魔怔了。可现在想想,他的话竟很有可能是真的! 方众妙眸子里闪过一道暗芒,立刻追问:他为何有此一说? 史白蕊回忆道:他夫人难产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冲进产房,稳婆拦都拦不住。 他说他亲眼看见他儿子耳朵后面有一块蝴蝶形状的黑色胎记。但稳婆把孩子洗干净,包好,再交给他的时候,蝴蝶胎记就没有了。 乔微雨立刻说道:他的孩子肯定被换掉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着舆图上的那个小小血点。 史白蕊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最后呢喃自语:原来不是钱先生疯了,是这个世道疯了。 这句话引得众人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方众妙才徐徐说道:你姑太太如今在何处?你去问问她钱渲的生辰八字。 史白蕊回过神来,苦笑道:你说巧不巧,她如今就在你家帮你治丧。她怕她死了之后没人能庇佑她的小孙子,所以想多活几年。你医术好,她特别想与你结交。 史白蕊用双手捂住微红的眼,颤声道:我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梦醒了大家都好好的。 方众妙拉下她的手,站起身说道:噩梦是用来击碎的。走吧,去见见这位姑太太。 史白蕊连忙抱住她的胳膊,紧紧挨着她往外走。 乔微雨小声问道:我可以不去吗?我想看看我儿子。 方众妙柔声道:他睡得很沉,你去守着他吧。 乔微雨走上前,拉住方众妙的手,哀求道:妙妙,你能帮我儿子取个名字吗?我不知道怎样取名才能压住他的长流水命。 方众妙沉吟片刻后说道:就叫他乔其堃吧。堃通坤,乃大地厚土,人在大地之中,镇于水面,必然运势上走,命格逾重。你觉得如何? 乔微雨呢喃念诵着这个名字:乔其堃,乔其堃。大地厚土,命格贵重。好好好,我喜欢。谢谢你妙妙。 乔微雨红着眼眶道谢,然后急切地说道:那我去看堃儿了,他在哪儿? 方众妙看了黛石一眼。 黛石立刻引路。 史白蕊看着乔微雨兴奋雀跃的背影,不由感叹:妙妙,幸好我们遇见了你。 方众妙朝前院走去,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我就是老天爷派来拯救你们的。 第163章 还魂借气命格 方众妙与史白蕊来到前院。 灵堂内,僧侣们整整齐齐地坐在蒲团上念经。有些宾客跪在周围跟着念,有些宾客围桌而坐,低声交谈。 一名发如霜雪的老妇人独自坐在角落,安静地喝着茶。 王安贞时不时会带着账本走过去,翻开某一页,询问几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老妇人无有不耐,总是细心讲解。 史白蕊耳语道:那就是我家姑太太。她是掌管中馈的一把好手。你弟妹真是聪明,遇到不会置办的葬仪,跑去问我家姑太太准没错的。 方众妙放缓脚步,仔细打量这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几分轻松:【方才我还在考虑该如何把真相委婉地告知老太太,见了本人我才发现,那点子担忧实在多余。】 【老太太是武曲入命,刚毅果决,似不老青松,受得起泼天富贵,平得了大灾大难,性直而无毒,乃堂堂女中英豪。】 【我若半遮半掩的试探于她,叫她听出端倪,倒要看我笑话了。】 方众妙加快脚步走过去。 老太太立刻放下茶杯,站起身笑脸相迎。 听见半空中的句句呢喃,史白蕊的担忧已经消散,快速走过去扶住姑太太的胳膊。 方众妙扶住老太太另外一只胳膊,柔声细语地说道:您老快请坐。这些天,我家这个不争气的妹妹总是叨扰您,叫您受累了。 老太太有些受宠若惊,不由怀疑地看了史白蕊一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史白蕊笑容微僵,真是有些害怕。姑太太果然老辣,这么快就有所察觉。 王安贞在一旁说了几句逗趣的话,见嫂子朝自己摆手,立刻就退下了。她还吩咐丫鬟拦住周围的客人,好叫嫂子不受打扰。 方众妙扶着老太太坐下,亲手沏茶。 老太太盯着她的脸,慢吞吞地说道:方夫人,您有话请直说,我家这个不省心的丫头向来瞒不住事,看她脸色发白,我就知道今儿个要倒霉。 史白蕊低下头。 黛石把乔微雨引去了乔其堃的房间,此时匆匆回转,站到方众妙身后。余双霜端来一盘茶果子,朝老太太屈膝行礼,然后爬上方众妙身旁的大椅子。 龙图易容成二管家的模样,顺势站到余双霜身后。 三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太太,目中皆带着好奇和怜悯。 史老太太最擅长察言观色,摇摇头,笑了笑,颇为豁达地说道:看来我倒的是大霉。 方众妙把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推到老太太手边。 老太太直白地问:要把我儿子也请来吗?这么大的事,他是一家之主,他总得知晓。 方众妙非常干脆:请。 老太太更为干脆,吩咐身后的丫鬟:燕儿,去请老爷,就说我大限将至,叫他来讨论如何置办葬礼。 史白蕊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方众妙瞬间错愕,然后才低低一笑。 心声飘过半空:【原来老太太是以为我看出了她的死期。】 【面对死亡还能如此从容,接下来的事就好谈了。】 想罢,她仔细看了看老太太的表情,没有发现异样,心里也就有了数。 史白蕊连忙擦掉嘴边的水渍,解释道:不是您老想的那样!您老还能活几十年呢!是不是妙妙? 方众妙看了看老太太的面相,颔首道:您老好似那悬崖边的迎客松,看着歪斜欲倒,实则八风不动。您老是长寿的。 老太太盯着方众妙,语气并无庆幸,反倒更为凝重:手段莫测如您,竟也带着几分忧虑来找我,可见此事非同小可。不是因为预见了我的死期,那便是比死更让我难受的事。 方众妙也不避讳,赞道:您老睿智。 史白蕊抓住老太太的手,眼睛有些发红。 老太太拍开她的手,拿起杯子轻轻吹拂滚烫的茶水,叹息道:我大约猜到了。能让我难受的事不多,也就那么一件而已。 第147章 方众妙不否认,便是默认了。 老太太眸光晦涩地思忖了一会儿,忽然就低笑起来。 好好好,这事梗在我心里十几年,能揭开盖子叫我看看里面装着的是人是鬼,也是一件大好事。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毫不委婉地提醒:可能是鬼。 老太太摆摆手,人老了,不怕鬼。 方众妙转头看向龙图,吩咐道:去查查老太太的孙子钱渲此刻在何处,干些什么,能不能叫过来。 龙图领命而去,不多时,一群白鸽扑簌簌地飞出宁远侯府,前往临安城各个角落。 老太太仰头看着远去的鸽群,意味深长地说道:几百只鸽子需要几百个人接收,完了还要全城搜索。为了我这个老太婆的一点家事,方夫人着实费心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这会儿应当在家里温书。您直接问我就是了。 方众妙摇头:不一定。 老太太面容更显灰败。 文氏好几次都想把女婿带过来,却被王安贞找各种借口支走。 方众妙远远朝文氏摆手,示意她稍安毋躁。 老太太看见两人的隔空交流,不由调侃:方夫人真是个大忙人,大家盯着你就像盯着肉骨头一样。 方众妙也调侃道:我若不忙起来,大周就要亡了。 老太太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爽朗的笑声。 她感叹道:这种胆大妄为的话也只有方夫人敢说。不过您既然说了,我也是敢信的。 老太太放下茶杯,用手帕擦拭嘴角,实则掩盖口型,低声道:我家的事恐怕涉及颠覆皇朝的大隐秘吧? 方众妙指了指史白蕊,言道:详细情况,您老回去之后可以问问白蕊。 老太太瞥了史白蕊一眼,然后略微颔首,静静等待。 史白蕊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才说了几句话?姑太太怎么就把能打探的消息都打探出来了?姜还是老的辣啊! 一名中年男子匆匆穿过人群走到老太太身边。 娘,您怎么了? 老太太指着身旁的空椅子,威严下令:坐,安静听方夫人说话。她说完,你才能提问。 钱同山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几人,点头招呼过后便老老实实坐下。 他留着一把美须,眼眸深邃锐利,气质卓尔不群。见他亲至,周围的宾客都有些躁动。 许多人想走过来打个招呼,皆被王安贞派人拦住。 老太太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问道:钱渲的生辰八字还请您老人家写下来,让我测算一二。 老太太闭了闭眼,叹息道:果然是他的事。 黛石铺开纸,余双霜从袖子里取出一支自制的炭笔。 老太太看了看这支绑着布条的炭笔,也不嫌弃,迅速在纸上写下一个生辰八字。 史白蕊紧张地问:妙妙,怎么样?我这个表弟命格是不是很贵重? 只有极为贵重的命格才会被沈卉盯上,这一点她是从乔微雨口中知道的。 方众妙盯着生辰八字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头,颇为意外地说道:真没想到,您家孙儿竟是还魂借气命格。有此命格,是为大凶,又为大吉。 钱同山张开嘴想说话,老太太立刻按住他的肩膀,眼神凌厉地瞪过去。 末了她朝方众妙温和一笑,问道:怎么个大凶法?怎么个大吉法? 方众妙:你孙儿的五行寄生于十二宫中的死、绝宫位,无气不吉,诸事不顺,走到哪儿扫把星就跟到哪儿,常犯口业,一语成谶。 老太太点点头,赞叹道:真准,您果然是个有道行的高人。 史白蕊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老太太解释道:我那孙儿避不开谶。他若喝水喝得急,我说你慢点小心呛到,他立马就会呛到。他走路走得快,我说慢点小心摔倒,他立马就会摔倒。他爬树,我说小心掉下来,他必然会掉下来。 史白蕊:姑太太,您是乌鸦嘴吧? 钱同山伸出手点了点史白蕊跟前的桌面,叫她说话有分寸一点。 方众妙摇头道:问题不在史老太太身上,在钱渲身上。他的命格本就是如此,若不还魂借气,他一辈子走霉运。别人说他一句不好的话,马上便会应验,哪一次说的重了,还会要了他的命。 老太太问道:他要怎样还魂借气? 方众妙食指轻点桌面,语气带上微微的冷意:很简单,他让自己身处险境,引得旁人去救。若此人为救他而死,那么此人的气运就会被他吞噬。救他的人死得越多,他的气运就越强。这便是还魂借气,向死而生。 一只白鸽忽然从天空飞落,发出咕咕声响。 老太太受此惊吓,失手打翻了茶杯。 钱同山立刻用袖子吸走桌上滚烫的茶水,以免伤到母亲,继而冷笑道:哼,装神弄鬼,无稽之谈! 方众妙并不气恼,只是缓缓伸出手,掌心朝上。 龙图接住白鸽,解下腿上的小竹筒,取出其中的纸条,放在她掌心里。 方众妙展开纸条,扫过暗语,说道:钱渲正于湘湖东面练习泅水,史家的随从已被他甩开,如今正在城中四处寻找他的踪迹。沈卉派去八个健仆守护他,四个在岸边,四个在水中,以保他万无一失。 钱同山蹙起眉头,嘴快地说道:这个沈卉是谁?钱渲用得着她保护? 方众妙淡淡回道:她是钱渲的亲娘。 钱同山难以置信地张大嘴。 史老太太轻轻把他的嘴合上。 方众妙把纸条交给史老太太,断言道:看来钱渲已经做好了还魂借气的准备。你们家最近要死人了。 方众妙忽然看向钱同山,有些感慨地说道:你印堂发黑,有一死劫将至。我以为你恨钱渲,万没料到他遭遇危险,你竟会拿命去救他。 第164章 钱同山的试探 钱同山广袖一挥,狠狠扫落桌上的杯碟和茶点。 哗啦啦的巨响引来了所有宾客的注意。僧侣的诵经声停顿片刻,然后才又缓缓继续。 桌面茶水横流,地上铺满碎片,五颜六色的茶点四处滚落,一片狼藉。 王安贞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提起裙摆想要靠近,却见自家嫂嫂缓缓抬起手,无言制止。 已经迈开脚步的文氏、曹氏等夫人也都纷纷站定,担忧地眺望。 史老太太猛地拍桌,怒气勃发地训斥:钱同山,这是在别人家,你岂能如此放肆!旁人见了只会怪我这个寡妇娘没教好你! 钱同山看了母亲一眼,双眸有些发红。 他嗓音沙哑地说道:娘,你就安安生生地坐在这儿,听她这般的胡言乱语?我就是再厌恶钱渲,我也不会把他描绘成那样一个妖魔鬼怪! 史老太太闭上眼,嘴唇有些颤抖。那些看似荒谬的话,其实她已经信了。 方众妙眸光流转,若有所悟。 她平静地说道:史老太太,已经有人为救他而死了,是吗? 钱同山猛然转头看向方众妙,表情凶狠得仿佛要吃人。虽然嘴上总说钱渲不是自己儿子,但最痛苦的时候早已过去,他也渐渐有些释然。 终究养了十五年,即便养条狗,也是有感情的。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方辰子的女儿未免太不把他钱同山放在眼里! 钱同山冷笑道:没有人死!钱渲不会为了转运去害人!你再胡说八道,你昨日送入史家族学的那个孩子,我发一句话就能让他滚回家去。你们余氏宗族的孩子,从此以后休想拜入我门庭。 这是巨大的威胁,关系到整个余氏宗族的声望和脸面。 钱同山站起身,轻蔑地瞥了方众妙一眼,招呼道:娘,我们回去! 方众妙温和地说道:钱先生,你不妨先听听史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睁开眼,嘴唇颤了颤,无力道:上个月,钱渲去爬山,差点掉下悬崖。是一个采药的山民把他拉上来,自己反而摔得粉身碎骨。我给了那户人家五十两银子,他们息事宁人,不曾来府里闹。 他们住在偏远山区,这件事没在临安城内传开,我也就没告诉你,免得你更加厌恶钱渲。 钱同山愣住了。 史老太太拉着他的袖子,让他落座。 钱同山浑浑噩噩坐下,依旧不愿接受现实。 他反复呢喃:巧合,一定是巧合。 方众妙看向史老太太,问道:从那以后,钱渲的运气变好了吧?运势的改变是整体的,他的课业、财运、健康、人缘等等,都会有所提升,与以前霉运不断的情形相比,应该很明显才是。 第148章 史老太太闭了闭眼,点头道:是的,他运气变好许多。以前他死活背不下来的文章,现在看个几遍就能背。出门捡到几次银子,交了几个身世显赫的朋友,疙疙瘩瘩的面疮也都消失不见,露出一张俊秀的脸。他真的好似换了一个人。 钱同山极为压抑地低喊:娘!命格一说根本就是怪力乱神,子虚乌有! 史老太太低下头,不再言语。她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钱同山愠怒的语气变为心疼,安慰道:娘,您身体不好,别多想。 方众妙忽然开口:我之前说,钱渲有个亲娘叫沈卉,钱先生仿佛没听懂我的意思。 钱同山好似冰封一般,呆愣地坐了许久,最后才气若游丝地呢喃:不,我不会受你妖言蛊惑。我好不容易放下,不要让我再拿起。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触桌面,缓缓低语:我若说,我相信十五年前你的判断,钱渲并非你的亲儿子,我还能帮你把亲儿子找回来,你当如何? 钱同山猛地惊醒,脑子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炸裂般得疼。 其实他已经放下猜疑,决定接纳钱渲这个儿子。 就当做亲生的儿子已经死去,从此彻底遗忘,不再寻找,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他以为自己终于熬过来,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前方的这条路它依然通往地狱。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里,表情茫然而又麻木。 方众妙看了史白蕊一眼,说道:白蕊,你把他们带去后院,找个僻静的房间,将你与微雨的遭遇告诉他们,让他们明白这件事为何会发生。 史白蕊连忙搀扶史老太太。 龙图扶起钱同山。 方众妙坐在原地等待。 余双霜担忧地问:他们会相信吗? 方众妙说道:他们是聪明人,不管信不信,他们都会去验证。 余双霜好奇地问:怎么验证? 方众妙低声道:若他们有决断,现在就会去湘湖边验证。那个山民的气运根本不够钱渲挥霍。一个月过去,气运耗尽,他已经开始倒霉。 他既然尝过甜头,又怎么能忍受过去那种日子?史老太太或钱同山就是他的最佳猎物。只要假装溺水,他就有杀人夺运的机会。 余双霜深感恶寒,不由喃喃:所以他练习泅水是为了这个?沈卉的孩子怎么都是坏种? 方众妙解释道:因为因果。 沈卉多次落胎,坏了身子,本已经不能有孕。是那生子丹强令她坐胎。她怀上的自然不会是六道轮回的婴灵,而是滞留人间的恶鬼。 而且她无恶不作,满身业障,她的孩子为她承受报应,命格也就奇差无比。她若不与别人换命,她的孩子一个都养不活。 余双霜恍然大悟,不由低唱:我害怕鬼,但鬼未伤我分毫。我不害怕人,但人把我伤得遍体鳞伤。 听见这奇奇怪怪的调调,方众妙摇头失笑。 不多时,史白蕊带着史老太太和钱同山回来了。 母子二人并无多余的话,急匆匆的告辞。他们脸色虽然难看,却也没有无法承受的迹象。 方众妙瞥了龙图一眼。龙图悄然跟上。 从宁远侯府出来就直奔湘湖会显得很刻意,于是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假装在城里四处寻找钱渲。 龙图安排几个下属扮作路人,告诉他们偶然看见钱渲在湘湖玩水。母子二人乘坐马车来到湘湖,很快就看见了在水里扑腾的钱渲。 守护着钱渲的几个健仆立刻潜入水中,扯了扯钱渲的脚。 钱渲已经练习了大半个月,水性颇佳。他不慌不忙地看向岸边,发现史老太太和钱同山正望着自己,面色不由微变。 是立刻游过去,暴露自己会水,还是假装抽筋,引得二人下来救自己,然后杀人夺运? 两个选择摆在钱渲面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 钱同山,你的气运我吃定了!我也要成为当世鸿儒,受万人敬仰!但我不会像你这样窝囊,整天只知道教书育人。我要连中六元、位极人臣!我更要吞掉史承业的气运,当上史家家主,主宰南地! 想罢,钱渲立刻挥舞手臂疯狂拍打水面,惊慌失措地喊:爹,爹,我腿麻了!爹,爹,你快来救我!爹,咕噜噜 他沉下去,猛喝几口水,然后又浮上来,继续拍打水面。 水中的四个健仆游远一些。岸边的四个健仆已经各自找好地方隐蔽。 钱渲沉下去,在水中朝那四个健仆打手语:【等到钱同山下水救我,你们几个一起上,把他拖到深处溺死。我继续呼救,把奶奶骗下来,你们依样画葫芦,把她也溺死。】 四人看懂他的手语,纷纷点头。 钱渲浮出水面,继续挥舞手臂,爹,爹,快救我! 钱同山双目赤红地看着这个孩子。他心中的挣扎,不亚于那双手拍出的汹涌水花。 但他最终还是脱掉长袍,嗓音沙哑地说道:娘,我去救他。我若死了,你就把这个孩子交给方众妙。 最后这句话已经表明了他对此事的判断。他知道钱渲在诱骗自己下水。 史老太太一语戳破儿子的心思:你媳妇走了,你亲儿子丢了,我们都不相信你的话,说你疯了。这些年,你活得很痛苦。你早就想死了吧? 钱同山大步朝湖里走去,仿佛没听见母亲的话。 史老太太跑上前拉住他,咬着牙低语:你就算要死,也得见你亲儿子一面再死! 钱同山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在水中浮浮沉沉,拼命挣扎的钱渲。 史老太太也看向钱渲。 二人都没了动作。 钱渲大喊大叫:爹,爹,你快下来救我!爹,我快不行了!爹,我不想死!爹! 钱同山喃喃道:娘,你听,他在叫我的魂儿。 史老太太万分心寒地闭上眼。 钱渲一声接一声地呼救,却始终没有沉下去,拍打水花的双手越来越熟练,以至于浮力太大,竟让他整个上半身都窜出了水面。 这样何须人救? 尴尬的氛围飘散开来,钱渲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哑巴。 史老太太冷笑道:他好像演不下去了。 钱同山呢喃道:那四个水鬼该出手了。 话音刚落,湖面上就多出四个人影,鱼儿一般游向钱渲,飞快把他拖上岸。 钱渲躺在地上咳嗽,装出气息奄奄的样子。 四个健仆欲盖弥彰地说他们是附近的乡民,结伴来玩水,听见呼喊从对岸游过来救人。 史老太太拿出银两感谢四人。 钱同山冷漠地喝令:滚回马车去!撇开随从来偏远的地方泅水,你自己找死,还以为我会救你? 他多年来对钱渲都是这个态度,钱渲倒也没怀疑,只是对他更加恨之入骨。 沈卉派来的八个健仆不敢停留,匆匆跑回临安城禀报消息。 看着钱渲爬上马车,拉下帘子,史老太太低声问道: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钱同山冷冷说道:把他放在家里,我怕您会有意外。您知道罗刹鬼母为何要拿别人的婴孩喂养她自己的婴孩吗? 史老太太忍着心中的恶寒问道:为何? 钱同山异常狠辣地说道:因为鬼子若是吃不饱,便会互相残杀。白蕊不是说平子瑜和平乐璋都在军营里受训吗?我托大长公主的关系,把钱渲也送进去,让他们三人住在一个帐篷里,叫他们鬼子互食。 史老太太怔愣半晌才呢喃道:小山,十五年过去,我还以为你没了心气。 钱同山苦笑道:娘,您说得对,我就算要死,也得见到我亲儿子再死。 史老太太忽然低笑起来,拉住儿子的手说道:只怕你到时候就不想死了。 钱同山看向湖面,荒寂的双眸缓缓亮起微光。 第165章 婚事有鬼 方众妙知道有史老太太在,事情的走向一定不会太糟。稍后,等龙图回来禀报情况,她也就能彻底放心了。 她抬起头,发现宾客们都在暗中观察自己,有人担忧,有人只是纯粹看热闹,还有人心急如焚。 顺着那道心急如焚的目光回望,方众妙不由莞尔。 原来是文氏。 方众妙立刻站起身,走向文氏。 文氏连忙拉开椅子,伸手示意方众妙过来坐,又命女儿纪念晴亲手倒一杯热茶。她的未来女婿薛良朋站起身,弯下腰,拱着手,端方有礼地等候着。 文氏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挽住方众妙的胳膊,耳语道:若是你看出我这女婿面相有问题,你帮我想个办法退掉这门婚事。 第149章 方众妙指着自己鼻尖:我来退? 心声啼笑皆非:【左相府的婚事,岂能由我这个外人来退?】 层层声浪扩散,引来了十几位夫人火热的目光。 退婚?好戏啊!快把瓜子拿上来! 十几人纷纷与身边的丫鬟耳语,随后就有源源不断的瓜子、花生、水果、茶点端上来。 椅子排排摆开,看戏的人群已经就位。坐在最前面的曹氏还朝文氏挥了挥手,笑容灿烂。 文氏点头回礼,表情微微尴尬。但心声既然已经传开,她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女婿带到方夫人的院子里去。方夫人是寡妇,这方面还是要注意的。 她不去看那些闲杂人等,轻轻拍打方众妙的手背,哀求道:你帮姐姐这一回,姐姐日后为你肝脑涂地。我若失言,就让我女儿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心声颇为满意地响在半空:【拿女儿的婚事赌咒,文姐姐倒是心诚。也罢,我就帮她退掉这门婚事。】 哟!真要退婚呀!这也太令人期待了!众位夫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嗑瓜子的声音不免大了一些。 咔擦、咔擦、咔擦真是吵闹! 文氏转头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 方众妙放慢脚步,低声询问:他若有问题,你想怎么个退婚法?是体面的退,还是不体面的退? 文氏说道:自然是体体面面的退。 方众妙又问:是一个人的体面还是两个人的体面? 文氏想了想,说道:薛良朋毕竟是我夫君的门生,我夫君对他寄予厚望,常常挂在嘴边夸奖。他若身败名裂,受人唾弃,我夫君面子上也挂不住。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把两个人的体面都保住。 方众妙挑眉问道:即便他有妻有子,却瞒而不报,骗娶你家嫡女,你也要保他体面? 乔氏愣住了,随后马上辩解:他没有隐瞒。他一早就说过他有婚配。但在南渡的路上,他的妻儿与他走散,之后派人去找,那母子两个已经死了。他连尸体都埋了。 方众妙摇头,不,从面相上看,他的妻儿都没死,并且已经与他重逢多日。他是想先跟你女儿成婚,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再把原配和儿子带进门,叫你女儿捏着鼻子认了。这般得陇望蜀,欺人太甚,你也要保他体面? 乔氏如遭雷击,心火焚天。 好你个薛良朋!你竟敢骗婚骗到左相府头上! 然而,正因为他们是左相府,才更要维护这等体面!总不能把那母子俩打杀了去。 名望是一把双刃剑,为了名望,许多事情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文氏仿佛失去了全部的精气神,脸色灰败地说道:保! 方众妙微微颔首:明白了。那就快刀斩乱麻吧。 快刀斩乱麻是什么意思?你别一上去就戳破真相,我怕我女儿受不了!文氏大惊失色。 二人加快脚步走过去。 薛良朋一直弯着腰行弟子礼,半抬眸的时候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 方众妙仔细看他一眼,这才伸伸手,请他落座。 文氏陪坐一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方夫人家学渊源,我请她帮你们合一合八字。 纪念晴不太高兴地说道:八字不是早就合过了吗?钦天监的大人说我们很配。 文氏拍拍女儿的手,忍着心疼安抚道:钦天监的大人未必能有方夫人这样的道行。还是让方夫人看过更放心。 纪念晴害怕婚事有变,不分场合地说道:她能有什么道行?她爹方辰子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不都清楚吗? 文氏骤然提高音量:纪念晴,别逼我在外面掌你的嘴! 纪念晴脸色一白,顿时有些害怕,但依旧迁怒地瞪了方众妙一眼。 把椅子搬到这附近的夫人们恨不能给纪念晴鼓掌。好好好,有冲突,这场戏才精彩!方夫人,快怼回去!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尝尝你的厉害! 文氏被周围这些人看得如芒在背。 她越发害怕方众妙的心声道破薛良朋的不堪,引来满城风雨。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桩婚事是无论如何都要退掉的!如今只能听天由命! 第166章 方夫人的刀子太快了 方众妙完全不理会纪念晴的挑衅。她盯着薛良朋看了几眼,忽然问道:薛公子,若是你与纪小姐成婚之后,发现妻儿未死,还平安抵达了临安城,你会如何? 什么?薛良朋有过妻儿?这事怎么没听说? 周围立刻响起夫人们悉悉索索嚼舌根的声音。 文氏暗暗咬牙。 有几个与左相府沾亲带故的夫人知道内情,稍微解释了一番。 啊,原来如此!议论声更大了。 文氏压着怒火和焦躁,直勾勾地盯着薛良朋。 薛良朋以为这是岳母在考校自己的品性,认真说道:我会如实向岳父岳母禀报此事。糟糠之妻不下堂,更何况我的亡妻还替我的父母披过麻,戴过孝,我不认她,岂非天打五雷轰? 纪念晴有些委屈又有些敬佩地看着未婚夫。她就是爱他这般的有情有义。 文氏恨不能扇女儿两个巴掌。你感动个什么劲儿?他妻子明明还活着,他光天化日之下一口一个亡妻地喊,你以为他多高尚?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连恩师的女儿也骗,狼心狗肺的东西! 文氏出离愤怒,真想收回保住两个人体面的那番话。就该让这种玩意儿身败名裂才对! 方众妙瞥了纪念晴一眼,很是玩味地问道:哦?你就不怕纪小姐伤心吗? 薛良朋看向纪念晴,眼神里带着悲伤,轻轻一叹,喃喃说道:这是天意,非我二人能够左右。若她不能忍受,我便放她归去,然后我辞官,带着妻儿去她看不见的地方生活。是我对不住她,我不能留在临安,叫人耻笑于她,成为她的烦忧。 方众妙缓缓拊掌,赞叹道:薛公子高义。 纪念晴被这番话打动,想到那个场景,顿时心如刀绞。 她顾不得女儿家的脸面,立刻说道:你也说那是天意。既是天意,我们认下就是。 什么意思?女儿自愿当平妻?文氏只觉眼前一黑。 周围的夫人们眼珠子一个比一个亮,赶紧交头接耳,热烈讨论。左相的女儿堪称贤良淑德的典范,但活了半辈子的夫人们谁不说她傻? 等那原配进门,有她哭的时候!真希望原配没死,如此这般,才叫好戏连台,精彩纷呈! 文氏受不了周围这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连忙抓住方众妙的手,暗暗催促。 赶紧的!你不是说要快刀斩乱麻吗?你倒是斩呀!你直接说他们二人八字不合,不能成婚,也就得了! 文氏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摆脱这门婚事。 刚才,薛良朋的回答已经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等他与女儿完婚之后,他便会让原配带着儿子大张旗鼓地找上门。 夫君看重名声,说不出把那对母子赶走的话。女儿是个痴情种,只会一味妥协。 到头来,她娇生惯养的女儿,嫁了人反倒成了一个平妻,天天被原配和夫君欺压愚弄,还要拿出嫁妆养那不要脸的一家子,活得连个妾都不如! 文氏越想眼睛越是发花,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失明。 她用力捏了捏方众妙的手腕。 方众妙拍拍她的手背,问出第二个问题:薛公子,若是你与纪小姐成婚之前,发现妻儿未死,还平安抵达了临安城,你会如何? 薛良朋心里渐渐发紧,问道:成婚之前? 方众妙颔首:是的。 薛良朋看了纪念晴一眼,说道:那我只能与念晴退婚。我已经说过,我的亡妻是为我父母守过孝的,我负谁都不能负她。 方众妙赞叹道:薛公子仁义。 她看向纪念晴,问道,纪小姐,你同意他这么做吗?你会逼他休妻弃子,娶你吗? 纪念晴好歹是个大家闺秀,立刻摇头。 因为太过代入那个场景,她的嗓音微微有些哽咽:不会的。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有礼义廉耻。我若那般做,既违背了法礼,也失了廉耻。我岂能污了左相府的门楣? 文氏阵阵发黑的眼睛终于有了一点亮光。还好还好,女儿还没傻透。 方众妙轻轻拊掌,愉悦地说道:大善!你二人都是品行高洁之辈!如此,我就直说了。薛公子,我观你面相,你的妻儿没死,而且他们现在离你很近,应当是找过来了。 薛良朋好似被雷劈中,表情完全空白。 第150章 周围的夫人们爆发出一阵喧哗。精彩精彩!方夫人一开口,戏路就节节上走,高潮迭起! 纪念晴尖叫道:不可能!他妻儿的坟墓我都见过!我还祭拜过! 文氏压住女儿的肩膀,厉声呵斥:你听方夫人说完! 方众妙看着薛良朋,说道:我测字很准,我能帮薛公子把他们母子找出来。薛公子,请你写一个字,我现在就给你算。 薛良朋眨了眨眼,眸底层层堆积着恐惧。谁能想到方辰子的女儿竟是个有真本事的! 她看出来了! 薛良朋的手指在颤抖,久久不敢去拿方众妙递来的炭笔。 方众妙兴味地问道:怎么?莫非薛公子不想把他们找回来?你舍不得左相府这门好婚事? 深爱亡妻的戏码,薛良朋刚才已经连演了两场,他怎能说不想? 他假装激动,欣喜,半信半疑,颤颤地接过炭笔,脑子飞快转动,写下一个复杂的爨字。 就问你,这个字如何拆解? 文氏紧张地屏住呼吸。周围的夫人们连瓜子都不敢嗑,唯恐发出声音破坏这场大戏。 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死死盯着方众妙。 方众妙扫过这个字,顿时笑了。她看向身后的黛石,吩咐道:拿一张临安城的舆图来。 黛石飞快拿来一张舆图。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着一个方位,说道:薛公子,这里是宁远侯府,你现在所在的位置。爨字中间两个木,木为东。 她的指尖慢慢向东移动,徐徐说道:双木为繁,植物生长最繁茂的时节在谷雨前后,谷雨为辰,为风,为东南。 她的指尖移向东南方。 爨字底为大火,大火为正南。 她慢慢指向正南方。 爨字头为兴的上半部,四只手抬起一个器物,器物下架设木柴,再烧大火,这是祭祀。 方众妙垂眸看着自己指尖停留的范围,轻轻往上一挪,点着一座寺庙说道:祭祀之所并不多,很容易找。是在这里吧,崇福寺? 薛良朋双目圆睁,面如死灰。若是目光能喷火,舆图连同方众妙这个人,都会被他烧成灰。 他冷汗淋漓,魂飞天外。 见他如此,周围看热闹的夫人们哪能不知道他心里有鬼!这场婚事肯定另有玄机!方夫人又算准了! 活神仙!真真是活活的神仙!神乎其神啊!赞叹声轰然炸响。 文氏站起身急喊:快去崇福寺找人!快去! 这就是方夫人所说的快刀斩乱麻?今儿个她真是开了眼!她还以为方夫人会合一合八字,说二人相克,也就草草了结。万没料到方夫人还能把薛良朋的妻儿找出来! 一个字解决所有问题!方夫人的刀子也太快了! 第167章 天下第一相术师 宾客们纷纷站起,一边热烈地讨论,一边期待着那对母子的出现。 这场戏真是精彩绝伦! 谁都没想到,方夫人仅用一个字就算出了薛良朋那早已死去的原配和儿子在何方! 若是不把结局看完,所有人今天晚上都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于是乎,不仅文氏急着找人,其余宾客也都派出丫鬟小厮帮忙找人。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热心肠。 薛良朋本想去一趟茅厕,暗中找个人带走妻儿,可现在,看着涌出院门的人山人海,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他呆呆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摆摆手,飒然一笑:薛公子,你看,老天爷感动于你的深情不悔,成全了你们的夫妻缘分。 薛良朋恨不能生吃了方众妙,面上却只能摆出欣喜渴盼的表情。 纪念晴恍恍惚惚地呢喃:不,不会的。薛大哥的妻儿不是早就死了吗?尸体是爹爹帮忙找到的呀。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错不了的。 文氏搂住女儿安慰:衣服总有相似。尸体都腐烂了,认错也是难免。好在你们还不曾大婚,他妻儿死而复生,你选择成人之美,也算一段佳话。无人会诟病于你,你还能找到更好的夫婿。 纪念晴木愣愣地摇头,泪水扑簌簌滚落:不会有更好的了。薛大哥就是最好的。我们 文氏捂住女儿的嘴,免得她说出二人早已经情根深种的话。 纪念晴扯开母亲的手,愤恨不平地说道:娘,算命测字这种东西怎么做得了数!都是骗人的东西!你快把那些丫鬟婆子叫回来,不要去崇福寺找人。我们归家去吧。今日之事就当一场闹剧好了。 文氏狠狠掐女儿后腰,心中骂个不停。 你这不长心的蠢货!我和方夫人拼命拉你出火坑,你还不领情!难怪上次方夫人看见你的面相,说你成婚之后日子越过越惨,原来都是你自己作的! 方众妙十分平静地说道:我的相术承袭于我爹方辰子,今日纪小姐说我坑蒙拐骗,这位原配我还非得把她找出来不可,否则便是坏了我爹的名声。 文氏连忙道歉:方夫人,小孩子不懂事,嘴上不把门,你别跟她计较。谁人不知道你是咱们临安城的活神仙?方国师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 王安贞挤进来,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嫂子的本事不用你们捧,等着看结果就是了。 周围的宾客大声附和:对对对,我们都等着看结果! 纪小姐,方夫人是不是骗人的,你且稍坐片刻,一切自有分晓。 纪念晴被母亲和两个婆子按住肩膀,不得不坐在原位。她看向薛良朋,薛良朋已是魂不守舍,心中惶惶。 察觉到纪念晴求助的目光,他苦笑道:这事或许是真的。方夫人得到这么多人推崇,可见是有真本事的。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位方夫人是何等的神通广大!早知如此,他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此人眼前! 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他只好照着先前的话本子演下去。这场婚事,他不退也得退。 纪念晴心脏忽得绞痛,不好的直觉让她尖声否定:一定是假的。人明明就死了,坟都在那儿立着,野草都长老高了。 文氏用力握住女儿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 你巴不得原配死掉,我理解,可你不能说出来遭人诟病! 纪念晴捂住脸开始哭泣。 她低不可闻地重复呢喃:假的,假的,一定是假的。方辰子是神棍,方众妙也是神棍。他们都是骗人的! 方众妙伸出纤细食指,轻轻拨弄着喝空的薄瓷茶杯。 心声狂傲地响在半空:【我方众妙乃当世第一相术师,我若看错了你未婚夫婿的面相,算错了他妻儿的方位,我把这个杯子一口一口咬碎,生吞下去。】 【一刻钟后,那原配若是不牵着孩子的手出现在院门口,我当场给大家表演一个铁齿铜牙。】 文氏嘴角微抽,心里忙道:不用了,真没必要!您方夫人第一相术师的名号,谁敢不认? 周围看戏的十几位贵夫人悄悄掩嘴偷笑。 这就是当世第一相术师的底气! 王安贞扬起下巴,颇为自得。瞧瞧,这就是我嫂子。我恨不能把香炉挂在她脖子上,天天给她上香! 黛石和余双霜按捺不住,跑到院子门口眺望。 一刻钟后,两人大喊: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只见一个面色煞白的妇人牵着一个五岁幼童的手,茫然无措地跨进院门,出现在所有人眼前。她才二十几岁,看上去却很憔悴,她那孩子的容貌与薛良朋有七八分相似。 孩子看见父亲,害怕的表情立刻转为惊喜,脆生生地喊:爹! 妇人偷偷跟踪夫君,见过纪念晴这位娇贵的大小姐。她立刻把人认出来,连忙捂着儿子的嘴,急促地说道:不是,你认错了!那不是你爹! 薛良朋交代过,只有娶到了纪小姐,他们母子才能出现。可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在场的夫人们都是人精,仅凭这妇人的一句话就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玄机。 见到夫君不认,也不让孩子认,这是打的什么算盘?是因为现在认下,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就鸡飞蛋打了吗? 由此可见他们母子俩早就到了临安城,什么事都清楚,只等着人家纪小姐被薛良朋骗娶入门,生米煮成熟饭,再来摘果子呢! 一个乡野村妇哪里会有这般深的城府,恐怕其中还有薛良朋的谋算。 心里稍稍打了一个转,众人看向薛良朋的目光就已经全然不同。 第168章 测字 文氏心中大快!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乍一看,两个人的体面都保住了,退婚的事顺顺利利,漂漂亮亮。实际上,谁不知道薛良朋那点小九九? 第151章 他是保住了面子,可他里子全丢了! 文氏站起身,语气温和地说道:你们母子俩的事,我们左相府已经知晓,你们别怕,一家人就该团聚,快过来相认吧。 妇人受此话误导,以为自己的身份得到了承认,不免欣喜若狂。她一张口就暴露了薛良朋的精心算计。 真的吗?我和孩子可以留在左相府了?我们也是贵人了? 薛良朋忽然站起,大步走过去抱住妻儿,压低声音勒令:闭嘴! 然后他转身,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朝着纪念晴深深一拜,悲切低语:念晴,这不是老天爷在作弄我们,这是老天爷在庇佑我们。 妻儿失而复得,此事于我来说是大喜。你免于成婚后的窘境,此事于你来说也是大喜。今日我便当着众宾客的面,退掉这桩婚约。庚帖我稍后派人送去相府。念晴,你别难过,我们要感谢上苍给的福分。 纪念晴呆呆地坐在原位,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说道:薛公子,你最该感谢的人是我才对。 众宾客纷纷掩嘴偷笑。大相师,您杀人诛心了! 薛良朋朝着方众妙深深鞠躬,头低垂的时候,两排牙齿几乎咬碎。 听见丈夫说与相府千金的婚约作废,妇人发出啊的一声惊叫。她脸上没有欢喜,只有浓浓的失望。 众宾客又是一阵窃笑。 薛良朋狠狠捏妻子手腕,让她老实安分一点。 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终究心有不甘,回头看向方众妙,问道:方夫人,我若写的是一字,你能算出来吗? 他想知道自己错在哪一步。 宾客们安静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方众妙。 是啊,若写的是个一字,又会如何呢?天下第一相术师到底是什么实力? 方众妙摊开纸,递出炭笔,邀请道:你来写一个一字。 薛良朋走上前,拿起笔,手腕有些抖。他定了定神,又吸了一口气,这才写出一个绵软无力的一字。 方众妙盯着他满是不甘怨愤的眼睛,说道:一为极简,为贯彻始终,这是表象。但写字的人心思极繁,极乱,无始无终,这是心相。顶级相术师只会撇开表象看心相。你写的是一,但我会从壹解。 方众妙在纸上写下一个繁体的壹,拆解道:此字的中部为冖,通幂,意指覆盖,也可视作一个建筑物。上有士,不入屋,便是借宿。下为豆。豆之一字在上古为盛放粮食的器物,而且还是空的器物。这个建筑内粮食充足,却又消耗得非常迅速,以至于粮仓总是空的,可见不是居住的人多,就是在施粥,又或者二者兼有。 方众妙把壹字的三个部分分别写在纸上,轻轻推到薛良朋眼前,说道:这还不够明显吗?常有士子借宿,拥有众多僧侣,又广为施粥济民,全临安城,唯有崇福寺而已。 薛良朋缓缓退后两步,身形有些不稳。 周围的宾客发出叹为观止的呼声。 神了!真神了!管你写什么字!你的命数早已经被方夫人看透! 薛良朋眼里的不甘完全消散,敬畏非常地拜了一拜,直起腰后惨然一笑,牵着妻儿仓皇逃走。 看着薛良朋一家三口越去越远,文氏恍恍惚惚地问:这桩婚约就这么退掉了? 这跟她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她以为最好的办法是假称二人八字不合,然后女儿回家大闹一场,自己与夫君吵上几日,薛良朋那边几番争取,折腾大半月,最后闹得大家都心力交瘁,才加以解决。 万没料到,这事儿落到方夫人手里,竟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解决了? 快刀斩乱麻实非虚言! 文氏欣喜若狂,却不能笑得太张扬,于是抿着唇,假装担忧地问道: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终究与我们家没缘分。只不知他日后境遇如何。 方众妙点了点写在纸上的壹字,说道:他的境遇已经在这个字里了。 文氏极为感兴趣地追问:哦?此话怎讲? 宾客们连忙围拢过来,伸长脖子看。 方众妙指着壹字的上半部说道:士不入屋,臣不入朝,仕途短暂,功败垂成。 她又点了点下半部,说道:屋里有仓,仓却无粮,穷困潦倒,此生无望。 文氏啊了一声,摇头唏嘘:怎会如此?实不该如此!怎么好好的前途就没了呢? 实际上,她已经在心里笑疯了。 哈哈哈,骗婚的畜生就该是这个下场!想让我女儿嫁过去给你们一家吸血?你们活该饿死! 周围的宾客对这个预测都很信服,又很满意,不由自主地嬉笑起来。 失魂落魄的纪念晴被这些笑声刺激,忽然就发了狂,伸出双手狠狠撕扯那张纸,厉声喝问: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她红彤彤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文氏,哽咽道:娘,您竟然也跟着笑?为什么啊?您都不心疼女儿的吗? 文氏顿时心如刀割。 她差点忘了女儿现在有多难受。她连忙伸手去抱女儿,想服个软,道个歉,好言好语地安慰几句。 方众妙却伸手将她拦住。 心声冷酷地响在半空:【这姑娘是个痴情的,若向她服软道歉,她便会失了方寸,提出给薛良朋当平妻的要求来。】 第169章 妙妙真坏 听见方众妙的心声,文氏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女儿这是魔怔了吗?为何非得嫁给薛良朋那个骗子? 对于方夫人的判断,她是丝毫也不怀疑的。 于是她缩回手,心里头暗恨。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纪小姐这话问得有趣儿。婚约解除,你不用嫁过去被一个死而复生的原配压一头,过那委委屈屈,凄凄楚楚的日子,你说你娘该不该笑? 纪念晴被问得愣住。 方众妙又道:你也不用花自己的嫁妆养别人的孩子,你说你娘该不该笑? 纪念晴脸上的委屈和愤怒渐渐变成难堪。 你将来生下的孩子不用占着嫡子的名分却享着庶子的待遇,你说你娘该不该笑? 纪念晴忽然低下头,因怨气而涨红的脸迅速变得苍白。 方众妙真是把她问住了。她脑子还没完全坏掉。她知道站在母亲的立场,今日这事的的确确是件大好事。 但她真的很爱薛大哥,她的心好痛! 谁能理解她的苦楚? 方众妙并不会理解纪念晴。她那不是苦楚,她那是矫情。 方众妙对文氏说道:今日之事值得庆贺一番,只可惜我这里正办着丧事,不好替文姐姐置办酒席。文姐姐不如带着女儿回家去,等到左相下朝归家,再与他同贺。 女儿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丢人现眼,文氏连忙说好。 她感激地捏了捏方众妙的手腕,眨巴一下眼睛,悄悄说道:妹妹,肝脑涂地,你可明白? 方众妙也眨眨眼睛,悄悄回:明白。 心声含笑飘过半空:【肝脑涂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文姐姐你要劈开我的头呢。】 文氏面颊一红,连忙拖着女儿急匆匆地走了。 周围的宾客把方众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人求她给自家女儿相看夫婿,有人求她算运势,还有人求她测字。 连着看了这么多场好戏,当世第一相术师的名号已经被他们牢牢安在方众妙头上。 史白蕊费劲巴拉地挤进去,帮着应付这些过分热情的人。 黛石和余双霜正想放飞一只信鸽,让龙图快些回来主持大局,忽见一个江府家丁跌跌撞撞跑进院子,不管不顾地大喊:夫人,夫人,不好了,老爷和少爷昨日去卧佛寺还愿,路上惊了马,车子掉下悬崖,他二人都摔死了! 喧闹的场面顿时一静。 史白蕊猛地站起身,疯狂推开人群,颤声道:你说谁死了? 家丁扑通一声跪下,哭着说道:老爷和少爷死了!尸体都抬回府了!夫人你快去看看吧! 看个屁!老娘叫他们的尸体摆在烈日下,晒成两摊臭肉! 主意一定,史白蕊扶着额头向后倒去。她要晕死个三天三夜! 哪料一名妇人飞快蹿出来,接住她,又怒又怨地喊道:史白蕊,我哥和我侄儿是为了替你还愿才死的!而今我们江家折了顶梁柱,你要怎么补偿?你必须拿出两万亩祭田供养江氏全族,否则我们跟你没完! 史白蕊眯着眼睛一看,好嘛,这人就是她那个贪得无厌的小姑子! 江家人都是一群吸血虫,今晚他们必然会全族出动,堵在史家门口,吵嚷着要史家给一个交代。 第152章 当初杀人的时候太冲动,没想到后续还有这么多的麻烦!史白蕊心中暗恨,一时之间又没有办法。 她的丫鬟跑上来扶她,怒道:两万亩祭田,你们真敢开口! 周围的宾客也都满脸厌恶,却不好帮腔。江家父子的确是为史白蕊死的,给点补偿应当应分。 方众妙的心声忽然响在半空:【白蕊,我若帮你解决这桩麻烦,你是不是也得为我肝脑涂地?】 史白蕊差点垂死病中惊坐起。 妙妙,活神仙,快来救我!我以后把你当菩萨供! 不等她做出反应,方众妙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丫鬟的肩膀,示意她别跟江家的姑奶奶争吵。 丫鬟默默点头,退到一旁。 方众妙把史白蕊揽入自己怀里,假装掐人中,又命黛石和余双霜把江家的姑奶奶扶起,拉到一旁。 她垂下头,用史白蕊能听见,但江家姑奶奶隐约也能听见一些的音量说道:白蕊,这两万亩祭田你必须给,你还得修筑一个村落,把江氏所有族人迁过去供养。 史白蕊睁开眼,气若游丝地问:为,为什么? 江家的姑奶奶眼睛都亮了。 方众妙越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被银环蛇咬伤,死了一天一夜,到我这儿又活了,有我一半的功劳,但最关键的还是你夫君许的愿。 你是天凤命格,要把你从阴曹地府里捞出来,江舒城和江烨的命还不够抵,你的死劫并未过去。 但你若好生供养江氏全族,他们受了你的恩就得还你的情。阎王爷那里有一本账,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江舒城发的愿,你给了钱,他们江氏一族自然要帮你还这笔阴间的债。 他父子二人不够抵扣的寿数和福禄,阎王爷会从江家人那里扣。你只要尽心尽力满足江家人的愿望,便再无性命之忧。 史白蕊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小姑子。 江家的姑奶奶正恍惚着,脸上的恐惧根本无法隐藏。 史白蕊艰难地爬起来,压低声音询问方众妙,却又正好可以让小姑子隐约听见。 这样做,江家会死很多人吧? 会,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行,我要再想想。 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看向江家姑奶奶的时候,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好似有些负罪,又好似在算计着什么。 方众妙瞥了史白蕊一眼,史白蕊犹豫挣扎一番,走上前拉住江家姑奶奶的手,涩声说道:小姑子,你说得对。夫君和烨儿是为我死的。我对不住你们江家。 我送你们两万亩祭田,再帮你们修房筑屋,叫你们搬到一起住。余生我会极尽所能地补偿你们! 江氏连忙摆手:不,不用了,我,我忽然想起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先走了。 她惊惧不已地看了方众妙一眼,撒丫子跑得飞快。 史白蕊缓缓软倒在方众妙怀中,连站都站不稳。 周围的宾客连忙找来丫鬟婆子把史白蕊抬进后院。方众妙也跟着去了。 进入紫竹轩,史白蕊立刻睁开眼,笑呵呵地问:妙妙,我演得像吗? 方众妙莞尔:像。 史白蕊又道,就算我把我俩刚才的话悄悄传扬出去,也会有胆大贪婪的江家人向我索要钱财和豪宅。 方众妙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们走在路上摔断胳膊腿,今天遭了强盗,明天遇见地痞,总被抢得干干净净,揍得鼻青脸肿,这些事对你来说都很容易做到。 天长日久这么倒霉下去,谁也受不住。假消息也能变成真的。届时,你求着供养他们,他们也不敢应。 史白蕊仔细一想,不由拊掌大笑:妙妙,你真坏! 第170章 你换命?我换运! 史白蕊得了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心里的怨愤不平早就消散得干干净净。 她在紫竹轩里休息了一会儿,缠着方众妙测了几个字玩,眼看正午已过,尸体约莫已经发臭,这才在丫鬟的搀扶下摇摇晃晃,满脸悲切地走过前院。 宾客们目送她走出院门,收回视线后唏嘘不已。 今日发生的一切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人啊,不能不信命。 紫竹轩内,方众妙把刻好的太岁消灾汲运符放在桌上,找来黛石和余双霜,徐徐说道:小石头,你的命格有可能被沈卉的鬼子换了去。我要把这个鬼子找出来,你可愿意帮我? 黛石点点头,看着龙骨符箓的眼里带着浓浓的好奇。 方众妙伸出食指按压龙骨,说道:因你二人命格交换,所以你们是天生相克的。他运势强,你就运势弱。他命格好到极点,你就会死得很惨。因为他得到的一切都是拿你换的。 黛石虽然天性豁达,此时却也不免露出仇恨的神色。 余双霜性子急,连忙问道:干娘,你准备怎么对付那个鬼子? 其实她们二人早已知道干娘的办法,但依旧充满期待。 方众妙用食指把龙骨符箓推到黛石眼前,说道:这是太岁消灾汲运符,能把别人身上汲取的霉运转变成好运,施加给佩戴者。汲取的霉运越多,好运就越强,七日之后达到顶峰,最后符箓破碎,佩戴者也会跟着大病一场。 方众妙盯着黛石的眼睛,问道:你会接连幸运七日,然后大病数十日,你敢不敢? 黛石用力点头:我敢! 余双霜呢喃道:原来气运这东西也是守恒的。想要好运气,就得先积累足够的坏运气,但是幸运到极点以后,又会倒大霉。 守恒?方众妙品评着这两个字,不由赞许:霜儿说得对,就是守恒。我所动用的一切力量,必须是此方世界本就有的,不能凭空而生。 余双霜眼睛一亮,连忙问道:干娘,被吸走霉运启动这枚符箓的那个人,是不是也会变得很幸运? 方众妙摇摇头:幸运算不上,只能说顺遂,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受阻。 余双霜看了黛石一眼,笑呵呵地说道:小石头,那我就吃点亏,你把我的霉运吸走吧。 黛石没好气地戳她脑门:你别占了便宜还卖乖! 方众妙点点桌面,训斥道:都别闹。小石头,我问你,你是确定要戴这枚符箓吗? 黛石坚定点头:我确定。 方众妙微微颔首,郑重说道:七日之后大病一场,我只能保你不死,不能保你不受罪。你确定? 黛石更为用力地点头:我确定。 方众妙笑起来,轻声说道:如此甚好。你若幸运到极致,那鬼子要么万劫不复,要么死相惨烈。我命龙图在城内打听一番,必定能把他找出来。你的身世也就水落石出了。 黛石催促道:小姐,你别磨蹭了,快吸小鱼儿的霉运吧。我不管病得重不重,我只要他死! 余双霜伸出手去拿龙骨,表情兴奋极了。 方众妙却把她的手拍开,摇头道:霜儿的霉运可不会让那鬼子惨死。 话落,她扬声吩咐院子里洒扫的丫鬟:去把后厨洗碗的小工余元元叫过来。 余元元就是齐渊的化名。 黛石和余双霜惊呆了。二人相互看看,这才深刻地感受到主子想要弄死那鬼子的决心。 齐渊是谁?齐渊是连老天爷都想干死的扫把星,身上的霉运好似灭世的洪水,能把十八层地狱都冲垮!万年厉鬼也会在他的霉运里淹死! 余双霜嘶嘶地吸着气。干娘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黛石脸都白了。她颤巍巍地说道:小姐,吸了元元的霉运,我不会直接病死吧? 方众妙摆手:放心,我有分寸。顶多让你体验一把濒死的感觉,不会真的让你死。 黛石抱住余双霜,余双霜轻轻拍她的背。 不怕不怕,你可是茅坑里的石头,你会遗臭万年的。 去你的! 黛石立刻把余双霜推开。 二人用玩笑缓解着内心的紧张和恐惧。 齐渊甩着湿漉漉的双手走进厢房,身上穿着一条小围裙,小嘴抿出开心的弧度。 方众妙招招手,他立刻眨巴着大眼睛走过去。 方众妙把龙骨符递过去,嘱咐道:乖元元,握紧它,感受到它有了裂痕,快碎了的时候,你就立刻放手,明白吗? 黛石瞳孔震颤。快碎了?那得是多少霉运? 余双霜捂住嘴,幸灾乐祸地笑了。 干娘真是够狠!也不知道七天后,黛石得病成什么样子?那个鬼子又会倒霉到什么程度?该不会一个不小心,人就碎了吧? 第153章 嘻嘻嘻。余双霜发出猥琐的笑声。 黛石也想到了那个场景,也咧嘴笑了。 齐渊看都不看两人,只认真听着夫人的话。夫人让他握龙骨,他就紧紧握着。夫人让他时刻感受龙骨的状态,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 看见雪白的龙骨变成漆黑的颜色,他并不害怕,直到手心里微微一麻,坚硬的龙骨有了散架的感觉,他才慌忙放手。 方众妙的手早已置于他小手下方,稳稳当当接住漆黑符箓。 小小的一块骨片,触手无比寒凉,蛛网般的裂纹密布,符文更显繁冗,透着一股邪异之感。 方众妙把它放入荷包,让黛石挂在腰间。 只有洗澡的时候才能短暂的取下来。七天后,听见荷包里传出骨碎声,你立刻来找我。 黛石紧张地直咽口水。 方众妙摆手道:去外面找个赌坊赌钱,试试这枚符的成色。 黛石眼睛瞪圆。 余双霜兴奋地螺旋升天。她拉着黛石往门外跑,咋咋呼呼地喊道:走走走,去赌钱! 方众妙对着二人的背影交代:不管赢了多少银子,都得给元元分一半,知道吗? 二人头也不回地答应:知道啦! 齐渊轻轻拉住方众妙的手,小脑袋摆了摆。他在说,他很开心能帮到夫人,用不着给银子。 方众妙把齐渊搂进怀里,轻轻捏着他长了一些肉的小脸,夸赞道:元元真乖。 齐渊笑得人皮面具都起了褶子。 黛石和余双霜去了临安城最大的赌坊,随便找了一张赌桌,胡乱押注。什么规则玩法她们统统不在乎,反正只要把一块碎银子往赌桌上一放,过个不久,那里就会变出一大堆银山。 赢了赢了赢了!余双霜兴奋尖叫。 操,又是这两个小娘皮!周围的赌徒骂骂咧咧。 老娘继续押大!黛石把成堆的银子推出去,豪气万千! 二人越赌越上头,眼睛都杀红了。直到龙图悄然来到她们背后,曲起指节狠狠敲她们的脑袋,二人才从不劳而获的疯狂快感中惊醒过来。 因为余双霜腰间挂着九千岁的令牌,赌坊完全不敢为难二人,还帮她们把碎银子兑换成一个个银锭子,装进一口箱子里,找了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帮忙抬上马车。 龙图拉上车帘,命令车夫快走,然后指着沉甸甸的箱子问道:你们二人学了千术?女儿家家,岂可染上赌瘾?这会毁了你们一辈子,知不知道?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凑到他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述着前因后果。 龙图默默听完,对车夫下令:前面拐个弯,去平乐赌坊。 黛石和余双霜阴阳怪气:哟哟哟,不是说会毁了我们一辈子吗? 龙图正儿八经地说道:先把一辈子的钱挣了,女儿家要富养。 大长公主府,正在挥舞九节鞭的平乐璋忽觉手上的劲力不对,他立刻收招,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九节鞭竟莫名其妙从中间断开,尖锐的鞭头直直刺向他的眼瞳。 他闪身躲避,却不曾完全躲开,鞭头划开眼尾,留下一道鲜血淋淋的口子。 坐在一旁的平子瑜尖声大叫。 周围的侍卫连忙围拢过去查看。 其中一人极为后怕地说道:只差一点点就把眼球给划破了!小郡王,属下带您去找府医。 平乐璋举起手中的半截九节鞭,被血染红的眼瞳里流转着晦暗莫测的光。 今日这场事故带给他极为不祥的感觉。 第171章 霉运不停 方众妙用刻刀在雪白的骨片上划出繁密的符文。 齐渊依偎在她身边,也拿着一块木片和一把小刻刀,一笔一划跟着学。 这一笔要重,收笔的时候快速往上一勾,不要拖泥带水。 这一笔要轻,流水一样,中间不能有丝毫停顿。对,就是这样。元元很有画符的天赋。要不元元当我徒弟吧? 方众妙一句一句指点,一笔一笔演示,无比温柔耐心。 齐渊认认真真学,眼里荡漾着开心的笑意。听说少夫人要收自己当徒弟,他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眨巴眼睛。 方众妙故意问道:怎么?元元不愿意? 齐渊立刻放下木片和刻刀,退开三步,给方众妙跪下磕头。 徒儿见过师父! 他很少说话,但这六个字,他却说的清脆响亮。 方众妙开怀一笑,招手道:好,为师现在就教你一招保命的功夫。你叔叔若是没能及时找到千年雷击木,这种汲运符能帮你吸走一部分霉运。用龙骨,能保一刻钟的平安。用普通雷击木,是半盏茶。用黄符纸,便只有一息。 方众妙把三枚刻好的龙骨符装在荷包里,系在齐渊腰间,温柔嘱咐:这里面的符箓,你绝不能用手碰。但你要随身携带。你身上的千年雷击木碎了,而你叔叔又没给你新的,你才能拿出来应急。 齐渊郑重点头。 乖徒儿。来,师父继续教你刻符。回去之后你一定要勤加练习,让雕刻的动作成为一种本能,如此才能做到符出如电。 什么是符出如电?齐渊好奇地问。 方众妙放下龙骨,拿起一块木片,手腕翻转如飞,数百笔连成一笔,只在转瞬间就刻完一块符,曲指弹射出去。 符出如电,快似残影,砰地一声击中对面博古架上的一个花瓶。花瓶晃了晃,落在地上摔成碎片。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眨眼而已。 齐渊看呆了。 方众妙揉揉他的脑袋,笑着说道:这就是符出如电。 齐渊回过神来,立刻啪啪鼓掌,大眼睛里全是崇拜。 师父好厉害! 方众妙飒然一笑,说道:你要学到这个程度,才算是入门了。 齐渊连连点头,拿起木片愈加认真地练起来。方众妙也拿起骨片,一边雕刻一边指导。 任孤琴站在窗外看着专心致志的师徒二人,眼里全是动容和欣慰。 方众妙刻完龙骨符,命齐渊休息一会儿,免得伤到手腕,然后前往偏房,安静地等候在屋檐下。 房内,乔微雨正坐在床边,轻轻为熟睡的儿子打扇。 看见儿子额头冒出汗珠,她用绣帕一点一点沾掉。未料儿子睫毛颤了颤,竟忽然睁开双眼,愣愣地看着她。 乔微雨僵在那儿,连呼吸都停了。 乔其堃小声唤道:夫人。 他好似并不意外。 乔微雨连忙答应,声音哽咽。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吵着你睡觉了吗?我这便回去了。 明明很想与儿子多待一会儿,可她却又无比惶恐。她总觉得自己不配。 乔其堃半坐起来,认真说道:夫人,谢谢你救了我。 乔微雨的眼泪终于从通红的眼眶里滚落。这声感谢,她更加不配!儿子根本不是她救的!若没有方众妙派去的三个暗卫,儿子早已经死了。 她不断摆手,嘴里喃喃地说着不,眼泪越掉越多。 乔其堃看着她泪湿的脸,忽然说道:夫人,我以前偷偷在心里叫过你娘亲。 乔微雨猛然间愣在那里,连泪水都凝固。 这句话带给她的冲击不亚于天地毁灭。她的儿子曾经深深地爱着她。是她愚蠢至极,将他推开,看他遭受那样的欺凌。 乔微雨跪倒在床边,一把抱住乔其堃,哭着说道:我就是你娘亲呀!你叫乔其堃,你是我儿子!你跟我姓,你是我的骨血!娘亲对不起你。你原谅娘亲好不好?堃儿,娘的堃儿。 乔其堃慢慢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抱住乔微雨的脑袋。 孩子总是需要母爱的,只要给他们一点点,他们就能忘掉所有伤害。 乔其堃轻轻唤道:娘。 乔微雨愣了愣,然后放声大哭。 方众妙站在屋檐下,静静听着哭声,眼睛看向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或者她什么都没想。 她的心无边无际。 乔微雨抱着儿子痛哭一场,心情却前所未有的明朗起来。乔其堃给她擦泪,她捧住儿子的小脸亲了又亲。 乔其堃没有血色的脸颊很快就羞得通红,惹得乔微雨哈哈大笑。 方众妙依旧安安静静地听着,笑声亦或哭声,对她来说都是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乔微雨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儿子的房间里走出来。看见方众妙负手站立在门外,她惊了惊,诚惶诚恐地说道:妙妙,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外面太阳大,怎好让你等。 方众妙指了指对面的耳房。 第154章 乔微雨意会,立刻与她一同走过去。 两人关上门说话。 我怀疑我的小石头才是大长公主的女儿,所以我给她做了一枚符箓,七日之内将她的气运提升到极致。 乔微雨点点头,好奇地问:然后呢? 方众妙语气冷酷地说道:然后与小石头换了命格的平宁郡主会越来越倒霉。若她积德行善,福泽深厚,倒也不会怎样。若她小小年纪就作恶多端,造了杀孽,那她在七日后将会惨死。 方众妙停顿片刻,又道:但她是沈卉的种,性本恶,所以我料定她必然会死。 乔微雨脸色骤然发白。没想到方众妙杀人的手段竟然如此诡谲莫测! 然而她的脸色却又迅速涨得通红,急促说道:这个符能不能给我的堃儿也做一个? 方众妙拒绝道:七日后,此符的佩戴者会因为无法承受太过强盛的气运而大病一场。乔其堃本就体弱,他若用了此符,就不是大病一场那样简单了。 乔微雨立刻就明白,儿子若用此法,可能会直接病死。 她连忙摆手,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方众妙无奈地瞥她一眼,这才说到正题:你今日能否帮我走一趟大长公主府,看看平宁郡主的情况?我想知道与我家小石头换命的是不是她。固然我也可以派人去查,但终究还是有些麻烦。 乔微雨连忙答应下来:可以可以!我现在就去大长公主府! 方众妙站起身行礼:那就多谢微雨了。 乔微雨能帮到方众妙的忙,心里别提多激动。她立马出了宁远侯府的门,命车夫加速驶往大长公主府,不早不迟,正赶上用晚膳。 丫鬟将她引入偏厅。 她往里一看,发现平远洲也来了大长公主府。沈卉坐在他身旁,给他夹菜。平子瑜又坐在沈卉身旁,给沈卉夹菜。 这不是一家三口吗?你们都眼瞎呀?看不出来? 乔微雨暗暗在心里翻白眼。 平骏达神情平静,偶尔瞥向沈卉的时候,眸底却会划过一抹深沉的杀意。 平子瑜转头又给平乐璋夹了一块鱼肉。平乐璋笑着吃下。 乔微雨仔细看平雪纯,这位姑娘低着头数着碗里的米,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她今日有没有倒霉。待会儿跟她聊天的时候可以打探一下。 乔微雨绕过餐桌,在平骏达的招呼下落座。这时候她才发现,平乐璋的左眼竟然包着纱布。 大长公主亲自给乔微雨夹菜。 乔微雨道了一声谢,正准备去看平雪纯,却见平乐璋忽然掐住自己的脖子,转头一阵猛咳。咳着咳着,星星点点的鲜血就喷到了纯白的墙面上,十分触目惊心。 所有人皆是一愣。 第172章 霉运加剧 平子瑜年纪小,又娇生惯养,回神之后第一个尖叫起来。 沈卉慌忙站起,颤声大喊:小郡王咳血了!快去叫府医!不,不对!快叫太医!我这里有进宫的腰牌!快去呀! 她解下系在腰间的令牌,砸向站在门口的一名侍女。 侍女接住腰牌,却并不转身跑走,提着裙摆疾奔上来,跪在大长公主面前,伸出双手请大长公主赐牌。 大长公主拿走沈卉的牌子,把自己的令牌递给侍女。 见此情景,沈卉眼里闪过一抹狠戾之色。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平骏达看向她的目光更为阴狠。 大长公主毫无所觉,站起身走向平乐璋,同时把令牌还给沈卉,温言细语地安抚:嫂子别着急,鱼刺卡了喉咙而已,小伤。 她是上过战场的人,曾经被一箭洞穿身体,命悬一线,全凭强悍的意念挺了过来,所以她从不娇惯孩子。 儿子随她,性格坚毅。女儿懦弱,沉默寡言,常常令她失望。 所以这时候,她还稳得住。她也并不怀疑沈卉异常激烈的反应,只以为嫂子将平乐璋视若己出,太过关心而已。 乔微雨低下头,露出讥讽的笑容。 那是沈卉自己的儿子,她能不关心吗? 大长公主、沈卉、平子瑜、平远洲四人围拢在平乐璋身边,掰开他的嘴往喉咙里看。 乔微雨想了想,也走过去凑个热闹。但她也会时不时地瞥向驸马爷和平雪纯。这父女二人也是奇怪,坐在一起谁也不理谁。 平骏达连个眼角余光都不看平雪纯,平雪纯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碗里去。哥哥受了伤,她也不关心。她带给人的感觉不像冷漠,倒更像是惶恐害怕。 平骏达自斟自饮,非常闲适。女儿、儿子,他全都不加理会。听见平乐璋难受至极的咳嗽,他甚至还会微微勾起唇角。 乔微雨想到一个可能,眸光不由闪烁。 驸马爷和平雪纯该不会都已经知道沈卉换子的事了吧? 然而,沈卉知道他们知道了吗?乔微雨看向那个可怕的女人。 沈卉是罗刹鬼母,性情阴毒,却格外疼惜自己的孩子。面对儿子所遭受的苦难,她哪里还有心思去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她双手捧着平乐璋的脸,弯下腰仔仔细细去看对方的喉咙。 脑袋往门口偏一点,再偏一点,对着阳光。看见了,看见了,好长一根刺!小郡王别怕,太医很快就来了。 沈卉转头看向门口,气急败坏地喊:太医怎么还不来?就不能派几个人去催催吗? 她似乎已经忘了,这里是大长公主府,不是她的家。 平乐璋被鱼刺卡得难受,又咳出来许多血。 沈卉开始训斥平子瑜:你也是,你给大哥哥夹鱼肉的时候怎么不先把鱼刺剔出来? 平子瑜万分愧疚地道歉。 平乐璋擦拭小弟弟含泪的双眼,忍着疼痛说道:不是子瑜的错,怪我吃的太急。 平子瑜抱住平乐璋的胳膊哭泣,沈卉把两个孩子一块儿抱进自己怀里。 大长公主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态度与沈卉相比,反倒显得很平静。 她说道:我派人去催太医。 乔微雨真想揪住大长公主的衣领,指着抱在一起的母子三人叫她睁开眼看看。就这,你都不怀疑? 喝了半壶酒的平骏达有些微醺。他盛了一碗白米饭走过来,说道:把饭粒捏成饭团,囫囵吞下,说不定能把鱼刺也一起带下去。试试吧。 大长公主向来很信任丈夫,立刻洗干净双手,把饭粒捏成硬邦邦的饭团,叫平乐璋吞咽。 这一吞,便出了事。在饭团的挤压下,鱼刺扎入更深的地方,现在是看也看不见,拔也拔不掉,还越发得疼。 平乐璋又是咳又是呕,痛苦逐渐加剧。 平骏达摇头呢喃:怎会如此?我记得我以前就是这样把鱼刺吞下去的。 没人怀疑他的用心。大长公主还安慰他,说他是好心办了坏事。 平乐璋握住父亲的手连说没关系,可眼眸低垂的时候,他目中全是怨毒。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无法对大长公主、平骏达,以及妹妹平雪纯产生一丁点的感情。 说他六亲不认,他却又很喜欢平子瑜和沈卉。 真是奇怪 太医总算到了。 对着阳光查看过平乐璋的喉咙,他叹息摇头:鱼刺卡得太深,看都看不见,更遑论取出来。若是不吞那个饭团,倒还好。 平骏达低下头,自责道:都怪我。 大长公主握住他的手安慰。 乔微雨越看越觉得驸马爷是故意的。 沈卉焦急地问:那该怎么办?鱼刺一直卡在里面不取出来,日子长了喉咙会烂掉的吧?这样可是会死人的呀! 太医捋着胡须想了想,说道:我先开些镇痛止血的药,让小郡王好受一些。 他取出笔墨纸砚,斟酌着问道:你们可曾听说过九龙化骨水? 众人皆是摇头。 太医写下药方,解释道:这是一种道家的符水,喝下去喉咙里的鱼刺就会化掉。小郡王的病,我们太医院治不了,唯有去找道医。 乔微雨下意识地呢喃:方夫人就是道医呀。 大长公主立刻怒斥:在我的府里不准提方家人!什么九龙化骨水,本宫听都没听过!想来必是江湖骗术!一根鱼刺,你们太医院都拔不了,本宫明日参你们一本,直接废掉太医院就好! 太医头皮一麻,连忙说道:要不下官用镊子试一试?但鱼刺太深,恐会伤到小郡王的喉咙。 平乐璋连连摇头,极为痛苦地说道:不要拔,给我弄一碗化骨水! 大长公主怒斥他:你是男子,岂可怕痛!一根鱼刺都不敢拔,上了战场,中了箭,你岂不是也要活活等死? 第155章 平乐璋愣在那里。 大长公主对太医冷酷下令:用镊子给他拔!我来压住他! 大长公主武艺高强,死死把平乐璋按住。太医用长长的镊子在平乐璋的喉咙里倒腾。 平乐璋呜呜直叫,双腿狂蹬,颈侧青筋暴突,面皮由红涨紫。他正遭受着怎样的痛苦,旁人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沈卉急得直掉眼泪。平子瑜握住平乐璋的手轻轻拍抚。 平雪纯站在一旁,用帕子掩嘴,表情有些古怪。乔微雨总觉得这姑娘正在偷笑。 平骏达走到门口,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他不去看平乐璋,似乎是因为不忍心。但乔微雨却觉得,他是根本不在乎。 乔微雨也走到门口,小声问平骏达:驸马爷,小郡王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平骏达对她极为有耐心,详细说道:下午他练武的时候,九节鞭莫名其妙从中间断开,甩在了他脸上,幸好没伤到眼珠,否则 平骏达嘴上说着幸好,却幽幽一叹,颇有些惋惜的模样。 乔微雨惊了。 怎么倒霉的不是平雪纯,反倒是平乐璋呢? 平骏达回头看了看呜咽挣扎的平乐璋,又道:雪纯今日也差点被淹死。不知哪个仆役路过,救了她,将她放在池边的石头上。她醒过来哭了一场。我们现在还在找她的救命恩人。 乔微雨更震惊。这兄妹俩都很倒霉,究竟哪个是呢? 身后忽然传来平乐璋的惨叫,又有一声巨响。 平骏达和乔微雨回头看去,却见餐桌被平乐璋一脚踹翻,而太医用镊子夹着一根长而锋利的骨刺,冷汗淋漓地说道:取出来了。 大长公主连忙放开平乐璋。 平乐璋弯腰低头,吐出一口血。 他的喉咙被鱼刺划破,留下一条极深的伤口。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大长公主,双眼仿佛染血,像一头吃人的猛兽。 大长公主心里咯噔一下。 不等她深想,平乐璋眼泪一掉,无比委屈地说道:娘,我好疼! 大长公主连忙把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拍抚。 她一瞬间就忘了儿子狰狞可怖的表情,但平骏达却忘不了。他死死盯着平乐璋,眸底的杀意好似深不见底的渊。 太医擦着冷汗躬身告退。 仆役们打扫地上的残羹剩菜和杯盘碎片时,平乐璋就发起了高热,喉咙迅速肿胀,渐渐难以呼吸。八尺男儿,体健如牛,却病来如山倒,眨眼就徘徊于死亡的边缘。 太医去而复返。不多时,又来了两个太医进行会诊。 三人分工明确,一个施针,一个推拿穴道,还有一个开药煎药。 平乐璋躺在床上,因为不能呼吸,脸憋得青紫。有那么好几次,乔微雨都以为他快死了。因为他双腿都蹬直了。 是沈卉握着他的手,哭着喊他的名字,才叫他几次三番睁开眼睛,坚强地活过来。 这就是母子连心啊!儿子飘进冥府的魂,母亲也能叫回来。 乔微雨冷眼看着,心中大感快意。平乐璋倒霉到这种程度,与小石头换命的肯定是他,不是平雪纯。这个消息要快点告诉妙妙才是。 第173章 弑母 折腾了大半宿,平乐璋水肿的喉咙总算是消了下去,高热也退了。 三名太医擦着冷汗,满脸疲惫地说道:殿下,臣等幸不辱命。 大长公主后怕不已地呢喃:没想到卡一根鱼刺竟然可以如此凶险。 沈卉泪眼朦胧地坐在床边守着平乐璋。平子瑜爬上床,钻进大哥哥的臂弯里,抱着大哥哥的腰。 平乐璋微微睁眼,看见怀里精致可爱的小人,不由弯唇微笑。 他把自己的脸贴在平子瑜嫩呼呼的小脸上,语气温柔宠溺:子瑜莫哭,是大哥哥自己不小心,不怪你。以后吃鱼,你帮大哥哥剔干净鱼刺好不好? 好。以后大哥哥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吃鱼,跟别人都不可以!我怕别人剔不干净。 平子瑜任性娇纵,脾气暴虐。但在大哥哥跟前,他就是个小甜包。 平乐璋嗓音沙哑地笑着,今晚遭受的所有折磨,在这一刻好似都已平复。 他亲了亲平子瑜的脸颊,把人搂在怀里,又亲了亲平子瑜毛茸茸的发顶,这才看向大长公主,虚弱地说道:娘,我和子瑜要休息了,你们回去吧。叫你们担心了,是儿子不孝。 大长公主见到他们兄弟二人亲亲热热的场面,也没多想,略安慰几句就带着众人离开。 沈卉给两人掖好被角。 乔微雨跨出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平乐璋正轻轻抚摸着平子瑜精致的小脸,神色温柔如水。 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乔微雨不由愣住。这兄弟二人的感情是不是好得有些出格? 察觉到乔微雨异样的目光,平乐璋顺势看过来,双眼微眯,眸光森冷。这个表情简直与沈卉一模一样。 乔微雨脸色发白,连忙关上门,大步追上平骏达。 三名太医躬身随行在大长公主左右,回禀着情况,沈卉在一旁听得十分认真。 小郡王的身体异乎寻常的强壮,若是普通人,早已经憋死。 高热退得也快,不是臣等医术好,全靠小郡王体魄强悍。 睡一觉,明儿就大安了。喉咙可能有点疼,最好还是喝粥,辛辣的食物不要吃。 像小郡王这般强健之人,臣等也是少见。 大长公主很是满意,命侍女取来三块小金砖,赏赐给三位太医。 沈卉心里的担忧已然尽去,眼中闪过一抹得色。 她在得意什么?得意自己的儿子身强体壮,死不了?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若平乐璋积德行善,福泽深厚,他必不可能因为一根鱼刺差点死掉。他肯定造了不少杀孽! 他就算死在今晚,也是罪有应得! 乔微雨心中愤愤不平,时不时回头看看平乐璋的卧房。这一看,又发现了新的端倪。 守在卧房门口的竟然不是漂亮侍女,而是两个长相极为俊俏,身材柔软单薄的小厮。一列侍卫走过,也都面如冠玉,英俊挺拔。 这小郡王的院子里怎么全是漂亮男人?乔微雨看得直皱眉。 前方忽然传来沈卉问话的声音,她惊醒过来,循声看去。 沈卉轻轻挽住平雪纯的胳膊,捏着对方白嫩的脸颊,低语道:今晚你怎么了?哥哥伤得那样重,你也不着急。见了我,也不与我说话。 平雪纯的声音怯怯的,带着一丝难过:你们都只关心哥哥,不关心我。我今天差点淹死,你们也不问我一句。 沈卉眼里的怀疑顿时消散,扯出一抹笑。 小丫头,原是吃醋了。婶婶明儿个给你买一套红宝石头面,叫你高兴高兴。 我要点翠的。红宝石太俗。 二人小声说着话,渐渐与乔微雨拉开距离。 以往她们也是这般亲密。大长公主不喜平雪纯懦弱,对她多有忽略,沈卉十分溺爱这个孩子,两人的关系亲如母女。 然而,只有走在后面的乔微雨才能发现,今日的平雪纯,脊背是多么僵硬,步履是怎样的深浅不一。她竟然在害怕沈卉,就像害怕一条缠绕上来的毒蛇。 这姑娘到底知不知道沈卉是她的亲生母亲?知道了,她还怕什么?可她若是不知道,她又为何害怕? 驸马爷肯定是知道的吧?平乐璋虽然不是大长公主生的,却也是他的种。他为何要害自己唯一的儿子? 哎呀呀!脑子乱成一锅粥了!我费这个劲儿干嘛?我把看见的一切告诉妙妙,她自然能帮我分析出结果。 乔微雨挠挠脑袋,暗骂自己傻,郁郁不乐的心情转瞬明朗起来。 她追上平骏达,行礼告辞。 平远洲走过来,想牵妻子的手,在大长公主跟前装一装夫妻情深。乔微雨却十分恶心他的靠近,转了大半圈,避到平骏达身后。 平骏达目光闪了闪,说道:远洲,今日你留在府中吧,我怕乐章晚上再起高热,这里没人帮把手。你也知道,我身子不中用了。 平远洲不敢拒绝,只能笑着应诺。 平骏达对乔微雨歉然地说道:弟妹,对不住,今晚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乔微雨强忍开心,连忙摆手:驸马爷客气了。远洲是小郡王的叔叔,他留下照顾是应该的。 平骏达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送枢密使夫人回去,路上小心。 几名侍卫拱手领命,护送着乔微雨离开。上了马车,拉紧帘子,乔微雨这才露出开心的笑容。她是真不知道日后如何与平远洲扮演一对恩爱夫妻。看见对方,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厌恶。 第156章 给他找几个美妾,把他的后院塞满!沈卉看见了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气疯? 想着想着,乔微雨竟然捂着嘴偷笑起来。 她发现当个贤妻良母似乎也挺有趣。想要家中万事顺遂很不容易,但是想要家宅不宁,鸡飞狗跳,那可太简单了。 平骏达安排平远洲住下,又派人去催沈卉离开。他站在阁楼上,静静看着沈卉坐上马车。 大长公主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疑惑道:你为何不让嫂子留宿? 平骏达很是突兀地问:平乐璋有没有向你讨要过镇南军的虎符? 大长公主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点头道:有过。 平骏达皱眉,你给他了? 大长公主摇头失笑:怎么可能?他年纪还小,又没建立功勋,我岂能给他那般重要的东西?我拿出来让他看了看。 平骏达追问:你可曾说过死后把虎符传给他的话? 大长公主笑着说道:这是当然。他是我儿子,流着一半皇族血液,只有把镇南军交给他,我才放心。 平骏达凝望夜空,许久不言。他漆黑眼眸里的杀意已汹涌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只可惜大长公主与他一起抬头仰望星空,不曾发现分毫。 他前些日子送给你一柄绝世宝剑,而我十几年来,不曾从他那里得到过一件像样的礼物。那宝剑你不准拿,得转送给我。 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大长公主。 行行行,我这就拿给你。 大长公主回到内室,拿来一柄宝剑。 平骏达揉揉肚子,满脸委屈地说道:我有些饿了,我想喝你亲手熬的鲍鱼海参粥。刚成婚那会儿,你经常给我做,现在老夫老妻了,我倒是没这个口福。华阳,我是不是失宠了? 大长公主不由哈哈大笑,捧住平骏达的脸颊温柔地亲吻。 她点了点夫君的鼻尖,爱意浓浓地说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熬粥。 堂堂皇室嫡长女,非要嫁给一个无官无职的庶民,婚后洗手作羹汤,家里家外一力操持,从无怨言。 平骏达看着大长公主渐渐走远的背影,呢喃道:华阳,我上辈子积了多少福德才在今生遇到你?而我这辈子又要积多少福德,才能下一世继续与你做夫妻? 眼眸被泪水打湿,浸出悲意,平骏达绝望地闭了闭眼。他回过头,看向那把宝剑,忽然露出狰狞的表情。 他拿起剑,只略作一番检查就发现了机关。将剑身拆下,剥开包裹着剑柄的,布满孔洞宛若蜂巢的铁皮,里面掉出一截湿润的木芯。 平骏达用纸包住正缓缓分泌出粘液的木芯,置于鼻端闻了闻。 随后他冷笑呢喃:大理国的见血封喉你也能弄来,真是本事不小。为了一枚虎符,你竟敢弑母。 第174章 心理辅导师妙妙 乔微雨本想当天晚上就把大长公主府的情报告知方众妙,但驸马爷派了几个侍卫跟着她,她不好行动,只能打道回府。 但方众妙的院子里依旧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史正卿刚跨入门槛,就听半空中传来缥缈的一道嗓音。 【天府星入官禄宫,紫微星入父母宫,史大公子真是吉星高照。自己当了个小官,父亲要当大官了。】 史正卿微微一愣,随后在心里暗自苦笑。方众妙这双眼睛真是可怕,世上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是能瞒得过她的? 方众妙坐在窗边喝茶,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站在她身后低声禀报着什么。一个六七岁的小童趴在她身边,正用朱砂笔专心致志地描绘着一张黄符。 更远的榻上,两个女娃娃争抢着一堆碎银子。 余双霜扑上去挠黛石痒痒,臭石头,你每次都多拿一粒,你当我眼瞎? 黛石反击:臭鱼儿,你袖子里藏了好几粒,你以为我没看见? 两人跳下软榻,绕过史正卿,追追打打地出了房门。 史正卿愣在原地。 方众妙接过龙图递来的一张名单细看,抽空瞥他一眼,问道:怎么了?史大公子莫不是以为我这地方是个冷清肃穆的道观,常年寂静无声,焚着檀香? 史正卿回过神来,不由莞尔。 起初是那么想的,但现在觉得这副模样更好。生机勃勃。 方众妙也笑了,招手唤道:史大公子请进。 史正卿走过去,轻轻拉开椅子,坐在小童身边。 方众妙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地问龙图:这是第二批上户籍的名单,旁人我不多问,我只问你,郑金山、郑银山、郑宝山是不是我想的那三个人? 龙图闷闷地说道:是,就是您想的那三个。 能取这种名字的,除了三个铜板还能是谁? 方众妙揉着眉心问道:因为挣钱的挣不是一个姓,他们三人才取了谐音郑,是吧? 龙图抬不起头:是。 方众妙幽幽叹息,我知道了,名字会给他们写在户籍上的。 龙图吐出一口气,老脸微微发红。也不知道这三个兔崽子死要钱的性子是跟谁学的。他平时也没这样呀? 方众妙把名单折叠整齐,放入一旁的小匣子,这才看向坐在对面的史正卿。 史正卿指了指正在画符的齐渊,问道:这是你的小道童? 方众妙揉揉齐渊的脑袋,说道:这是我的小徒弟。 史正卿不免多看了齐渊一眼。能被方众妙收为徒弟,福气真是不小。 方众妙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出仕了? 史正卿神色一黯,语气也有些颓然:是,入了翰林院,当了记注官,专门负责记录朝会上的所见所闻。今日的大朝会开了整整一天。 方众妙亲手为他斟茶,徐徐说道:你脸色不好,可是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受了气? 史正卿苦笑摇头: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官场荒谬。贾古旬今日班师回朝。他延误战机,瞒报战况,以致于襄阳城的百姓被蛮夷屠了个干净。 只因他带回一张割地赔款的停战书,皇帝非但不治他死罪,还要给他加官进爵,你说可笑不可笑?三座城池割让出去,里面的百姓怎么办?蛮夷喜欢屠城,高过车轮的人都得死! 方众妙平静地开口:贾古旬也必须死,这话我说的。 史正卿眸光狠狠一颤。 方众妙看着他,笃定地问:贾古旬已经入了死牢,是吗? 史正卿恍然大悟。 是你和齐修?难怪谢斐章在金銮殿上脱掉官帽与官袍,豁出性命弹劾贾古旬。贾古旬谋逆的证据是你们提供给谢斐章的? 方众妙笑而不语。 史正卿什么都明白了。 他呢喃道:贾古旬被禁卫军带走之后,有人提出让我爹继任右相之位,齐修和左相的党羽立刻站出来极力反对。这样做,也是为了激起皇帝对两派官员的忌惮,助推我爹上位? 方众妙轻轻把热茶推到史正卿面前。 史正卿拿起杯子,心不在焉地吹了几口气。 方众妙低声道,若我料想的没错,你爹已经称病了吧? 史正卿点头。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问道:以退为进? 史正卿赧然点头。 方众妙把一个小小的药瓶轻轻摆放在史正卿面前:把这颗药交给令尊。服用它,身体会呈现出劳损过度,气血两亏,寿数将近之脉象。皇帝疑心病重,必然会派太医去你府上给令尊诊脉。太医回宫复命之后,令尊就能走马上任了。 史正卿盯着这个小药瓶,仔细琢磨着方众妙的话,心里不由一阵一阵发寒。 父亲的脉象虚弱到那等地步,皇帝却命父亲接下繁重的右相之位,这是想让父亲死在任上,也是想让史家嫡系全部请辞丁忧。父亲的死,必然会导致史家的全面衰败。 好阴毒的心思!堂堂帝王,算计臣子到这等地步,用得着吗?这是帝王该有的心胸吗? 史正卿面色更为灰败。没想到二次入仕的头一天,他就见识到了朝堂更为黑暗的一面。这个比茅坑还腌臜的地方真的适合他吗? 方众妙看出他又一次打起退堂鼓,不由摇头。 你在想什么?这个地方当然适合你。 史正卿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眨眼。 方众妙低声问道:谢斐章今日在朝堂上卸冠除袍,不畏强权,慷慨呈辞的时候,你是否感受到了为民请命的庄严与神圣? 史正卿回忆那个场景,点点头,随后又苦笑:可现在想来,他是受了你们威胁。 第157章 方众妙摆手:你别管他是不是为了一块尿布。 史正卿心头一梗。 方众妙微微倾身,压迫性地盯着史正卿:你只说,你是否在那个时候,体会到了对祸国奸党和昏聩君王口诛笔伐、鸣鼓而攻的快感? 史正卿的血液隐隐发烫,一是因为重温白日的场景,二是因为方众妙过于专注的目光。 他低下头,声音沙哑:我体会到了。 方众妙向后靠去,细长的食指轻轻点触桌面,说道:令尊为你选错了官职。今晚你回去告诉他,你要当言官。你是四明史氏的嫡长子,是南地未来的主宰者,你没有任何顾忌,也不受人威胁。贪官污吏,奸宦昏君,吏治腐败,你想骂就骂。 方众妙轻轻笑起来,眼里有星芒闪烁。 但愿你能骂他个昏天暗地,骂出个朗朗乾坤。朝堂黑暗无光,而你可以是大日一轮。 史正卿愣愣地坐在那里。他忽然想起自己烧掉的一幅字何需星芒冷月辉,自是昊天烈日光。 那是他对自己的期许,而他早已经被现实击败。 但现在,方众妙却用无比笃信的语气告诉他:你可以,你是大日。 原来最了解自己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史正卿垂下头,很想低低地笑几声,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他感受到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和渐渐沸腾的血液。 他看着方众妙过分明亮的眼眸,自己晦暗的眸子也亮起灼热的光。 终于,他从激荡的情绪中缓和过来,口不择言地说道:妙妙,你真是我的解语花。我的心结一下子被你全解开了! 方众妙挑眉。 龙图皱眉。 齐渊放下朱砂笔,眼神不善地看向这个神色荡漾的男人。 史正卿连忙弯腰拱手,面红耳赤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言语无状,还请夫人责罚!我回去跟我爹商量调任的事,先走一步。 他抓住桌上的小药瓶,狼狈逃走。 方众妙站起身,无奈地嘱咐一句:日后千万别留山羊胡子,言官在朝堂上很容易跟人打起来,被揪住胡须是很痛的。 史正卿跑下台阶,站在清冷月光中,回头看着窗边的人,肆无忌惮地大笑。他闪亮的眼眸里有着理想的火焰在燃烧。 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满是温柔笑意:【像史大公子这般纯粹的人,世间能有几个?】 史正卿脸颊烧得通红,笑声越发爽朗。 哈哈哈,夫人,我记住了。我一辈子都不会留胡须。 他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转身向院门跑去。黑暗中忽然走来一个高大人影,与他撞在一起。 他连忙握紧药瓶,扶住墙壁细看,却见齐修右手按压着腰间的佩刀,眸色阴狠地瞥他一眼,大踏步地走向站在窗边的方众妙。 那散发着骇人戾气的背影怎么看都像是来寻仇的。 史正卿心中一凛,立刻打消回家的念头,疾步追上去。 第175章 辅导完一个又来一个 方众妙也发现了齐修的异常。她抬起手臂轻轻一摆。 龙图满脸杀气地走上前,手也摸向别在腰后的短刀。 史正卿追着齐修,冷冷问道:这么晚,你进夫人的院子做什么?你还握着刀! 齐修已经走入月光下,隔着满地的婆娑树影,与方众妙遥遥相望。他妖异俊美的脸庞在月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冰冷。 听见史正卿的问责,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按在什么地方。 他立刻放开刀柄,阴狠的眸子斜睨着史正卿,冷笑道:若非你跑出来撞到我,我岂会下意识地握刀? 史正卿没想到他竟然倒打一耙,顿时有些气恼。他走上前伸出胳膊阻拦,命令道:夫人要休息了,你随我一同离开。 齐修指了指亮着烛火的厢房,夫人在窗边等我,你没看见? 夫人的暗卫拿着刀子也在窗边等你! 夫人与我是同行的伙伴,与你是什么?齐修忽然凑近,用内力秘音耳语:你在夫人心里只是一条猪婆蛇,知道吗? 史正卿狠狠将他推开,气得发抖。 龙图武力高强,竟也听不见齐修的秘音。他不由挑眉。这个家伙到底骂了什么,很脏吗?史大公子脑袋都快冒烟了。 方众妙实在是看不下去,扬声道:齐修,你也说了我们是同行的伙伴。我能举手对天发誓,我对你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不曾加以欺瞒。你能吗? 齐修大步上前,断然道:我也能! 齐渊放下朱砂笔,跑上前拉开房门,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桃木剑,坚毅地说道:不准伤害师父! 师父?她收了你当徒弟?齐修眸光闪了闪。 齐渊不说话,只是瞪视着他。 齐修停下脚步,看着齐渊愤怒的小脸,又看了看方众妙微蹙的眉头,仿佛大梦初醒,一把扯断腰带,将佩刀远远抛开。 史正卿连忙走上前捡起佩刀,隔着窗户扔给龙图。 龙图接过沉甸甸的刀,赞赏地看了史大公子一眼。这位的确是个当官的好材料,很有眼力劲儿,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 齐修伸展双臂,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问道:方众妙,现在可以了吗?面见皇帝我都不用弃刀卸甲,见你却是这么大的阵仗。 齐渊举在手中的桃木剑慢慢放下,紧绷的小脸略微松缓。 齐修冷笑道:小兔崽子,胳膊肘往外拐。 方众妙屈指弹出一块雕废了的桃木。木头片子正正砸中齐修脑门。他本可以躲开,但他没有。 方众妙冷冷问道:清醒了吗?可以不阴阳怪气了吗? 齐修弯腰捡起那块桃木,定定地看了半晌,然后才苦笑道:清醒了。 方众妙坐回原位冲泡茶水,唤道:清醒了就进来吧。说说刚才为何发疯。 齐修走入屋内。史正卿连忙跟进去。 齐修瞥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这里没你的事。 史正卿坐到方众妙身边,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三杯热茶,语气有些自得,很明显,这里有我的事。 齐修:那是龙图的茶水。 龙图摆手:小老儿晚上不喝茶,容易起夜。 齐修咬牙冷笑:好好好,一个两个都针对我,连这个兔崽子也不向着我! 他回头看正慢吞吞走过来的齐渊。 齐渊在方众妙另一边落座,拿起朱砂笔继续画黄符。叔叔说什么,他全不在乎。 齐修有火无处发,只能铁青着脸独自坐在对面。 方众妙拿起他手边的热茶,往窗外泼洒。 齐修眸光闪了闪,语气慌乱:方众妙,你赶我走? 方众妙对着门外扬声吩咐:小石头,九千岁火气大,你去给他泡一壶凉茶。 黛石的声音隐隐传来。 齐修慌乱的表情这才敛去,面容变为冷峻。 方众妙点点桌面,勒令道: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齐修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今日我找到了我师父在宫外的秘密居所。你可知道他在堂屋里供奉着谁的牌位? 方众妙接过信缓缓拆开,反问:你那个当御前大总管的师父? 齐修点头。 方众妙猜测:他供奉着我爹的牌位? 齐修冷笑:你好像早有预料? 方众妙也冷笑:若不是我爹的牌位,你会对我这般阴阳怪气? 心声飘过半空:【不管旁人如何质疑,我绝不相信我爹是祸国殃民的妖道。为了拯救大周,我爹把自己和先帝葬于绝脉,永世不得超生。他们付出的代价,你们不会懂。】 齐修心弦剧颤,断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所闻。 史正卿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眸光微微闪烁。 方辰子不是选错了龙脉,而是明知道那是绝脉,还把先帝和自己葬进去?先帝岂会同意?他二人为何要那样做? 心里全然不敢相信,但二人却又不得不信。方众妙的心声不会骗人,只恨她话说一半,不曾道明原因。 方众妙展开信纸阅览。 齐修回过神,语气阴沉地说道,这是你爹写给我师父的信。他还附了一张舆图,告诉我师父要把我兄长葬在何处,棺材朝哪个方向摆。 害得我齐家断子绝孙的骑龙葬是你爹一手安排的!我师父也是你爹的人! 方众妙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直直砸在齐修脸上。 齐修闭上眼,没有躲。 黛石正好端着一壶凉茶进来。 第158章 方众妙接过茶壶,把翘起的壶嘴直接塞进齐修紧闭的唇缝里,勒令道:喝! 齐修抬起狭长的凤目,冷冷地看她。 喝!她重复下令。 黛石暗暗捏了一把冷汗,怕九千岁忽然发难。 龙图抽出那把镶满宝石的佩刀,冰冷的刀光照射着齐修的双眼。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齐修并不反抗。他张开嘴,一口一口吞咽凉茶,唇角溢出的水滴顺着他修长的脖颈,缓缓滑过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这张妖异至极的脸,此刻竟带着被凌虐的破碎感。 余双霜走过去盯着九千岁凸起的喉结,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极品啊! 方众妙抬起手臂狠狠灌着凉茶。齐修不得不越喝越急,免得自己被茶水淋得一身湿。 好在茶壶不大,小片刻也就喝完了。 方众妙问道:心火灭了吗? 齐修低下头擦拭殷红的唇,声音沙哑:灭了。 方众妙说道:那就走吧,去你兄长的墓地再看看。我爹绝不会贻害你齐氏宗族子孙万代。他把你兄长葬在那里,必然有其原因。那天我们过于匆忙,不曾仔细观察,今晚月光如洗,时机正好。 她举步朝外走。 史正卿立刻喊她:夜里凉,山中露水还多,披一件斗篷再走吧。 方众妙停步。 齐修已经走到一旁的屏风前,拿起搭放在上面的一件黑色披风。 龙图把佩刀抛还给齐修,齐修飞快系在腰间。 黛石和余双霜颇为期待地问:我们可以去吗? 方众妙接过齐修递来的披风,摆手道:你们看家。她跨出门槛,却又再次停步,回头看齐修,语气不好:千年雷击木呢? 齐修恍然大悟,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黑色木头。 方众妙瞪他一眼,冷笑道:这才是今晚最紧要的事! 齐修脸颊一红,愧疚感顿时汹涌如潮。 他刚才真是魔怔了!不管方辰子做了什么,都与方众妙无关。方众妙对伙伴的赤城,他明明白白看在眼里。他对谁不好,也不能对方众妙不好。 方众妙拿起刻刀,两三息就已经刻完一枚平安符。纵横交错的几百根线条组合而成的符文,她只需一笔就能完美勾连。 齐渊满眼崇拜地看着她。 方众妙用自己的头绳把平安符串起来,戴在齐渊胸前。 去睡觉。她柔声吩咐。 齐渊点点头,拿起桃木小剑对着齐修指了指,慢慢说道:把我师父平安带回来。 齐修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兔崽子说话越来越利索,脾气也渐长。挺好的。哥哥见了肯定会高兴的。 他点点头,慎重答应。 齐渊这才牵住黛石的手,揉着眼睛走去隔壁小院。 方众妙带着齐修、史正卿和龙图,前往城外月夜看坟。 第176章 先太子陵墓 四人坐上马车之后,方众妙忽然对齐修说道:去把你嫂子请过来,她有权知道这件事。 齐修愣了愣,心里的愧疚感像巨浪一般翻涌。 方众妙是如此的光明磊落,这等事,她绝不回避,也不试图隐瞒相关之人。自己的迁怒简直可笑至极! 齐修立刻跳下马车去找任孤琴。 片刻后,任孤琴爬上马车,还未坐定就果决地说道:少夫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相信你。 方众妙眼里沁出一丝笑意,自己帮自己解开缠绕在大拇指上的纱布,淡淡道:今晚的事翻篇吧。 齐修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没想到惹了方众妙生气,自己会比第一次杀人还恐惧。 这样的事,今后再也不会发生。他郑重说道。 方众妙轻轻揉着两根拇指,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从不怀疑伙伴。 齐修和史正卿四人心里刚涌起感动,就听半空中飘过一道冷酷的声音:【因为同伴若是与我离心,我的双眼立刻就能洞悉。我相信的是自己。】 四人: 沉默半晌之后,齐修释然地笑了。挺好的,因为绝对的自信,所以绝对的坦荡,这就是你,方众妙。 史正卿也想到这一点,便也跟着低笑起来。 清冷月夜,和风煦煦,一辆马车缓缓驶过长街。 马车停在城门附近的一个黑暗角落。龙图和齐修带着方众妙三人飞过城墙,赶往那座挖空的坟茔。 半路,方众妙吩咐道:去附近的山顶。上一回我们身在棋盘之中,未能看透全局。这一回我们要在高处俯瞰。 齐修立刻把几人引到附近的一座高山,来到悬崖边,极目远眺。 下方是一片辽阔平原,曾经埋葬着齐延的土坡隐约可见。清冷的月光照耀大地,一切都很朦胧,世界好像变得极其虚幻。 顺着土坡往前看,在平原的尽头还矗立着一座巍峨庞大的三层宫殿,每一层的殿檐都挂着一排排灯笼,时不时有长长的火龙环绕宫殿游走。 方众妙眸光微凝,问道:那是什么建筑?下方的火龙是有人在走动吗? 齐修举目远眺,说道:那是先太子的陵墓。火龙是守陵的侍卫举着火把来回巡查。先帝在世的时候派遣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日日夜夜镇守此处。军队的掌控权在大长公主手里。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方众妙伸出手,丈量着先太子陵墓与齐延坟茔之间的距离。 心声响在半空,带着恍然大悟和一丝震撼:【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方辰子,世人都说你是骗子,可我要说,你才是当之无愧的道门第一人!】 【你配我叫你一声爹!】 齐修等人听得一头雾水,同时还觉得有些好笑。没有真本事,你就不认方辰子这个爹吗? 任孤琴最为着急,连忙问道:少夫人,您看出什么来了? 方众妙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山风凛冽的悬崖边,眺望那座巍峨森然的巨大陵墓。 她喃喃道:今晚,那座陵墓要出事。 话音刚落,悬挂在陵墓屋檐上的灯笼竟然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周围巡逻的军队明显躁动起来,排成长龙的火把散乱成星星点点。两万人的喧哗声即使隔得很远也能隐约听见。 史正卿不安地问道:那边怎么了? 方众妙摇摇头,沉默不语。 她的心声响在半空:【你们不会知道我的双眼看见了什么。】 【一条由怨气凝聚而成的黑龙从陵墓的地底冲上高空,乌云一般围住圆月,天地之间回荡着它的嘶吼和咆哮。】 【先太子的冤魂成煞了!】 齐修等人心头剧震,纷纷仰望月亮,果然发觉它的光芒暗淡许多。 不,不仅仅是暗淡那么简单。漆黑夜空中,一轮白月正渐渐变成血月,月辉下的大地仿佛也在染血,这是多么骇人的场景。 齐修强压着心中的惊疑,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月亮怎会变色? 方众妙回过头,看着齐修,十分认真地问道:你师父供奉在秘密居所内的,我爹的牌位,你没扔掉吧? 齐修立刻摇头:那是你爹,我怎么敢?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说道:齐修,今晚你就回你师父的故居,对着我爹的牌位,认认真真给他老人家磕三个响头。他不亏欠你们齐家任何一点。正相反,他对你们齐家,乃至于对天下所有人,恩深似海。 齐修愣在原地,其余人完全听不懂这些话。 方众妙抬头仰望月亮,心声浩浩荡荡地响在半空。 【我在看着这轮血月的时候,无脸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吧?】 【数年前,方辰子的视线也曾穿越时空,与我们二人的目光碰撞。】 【他把齐延葬在此处,等着我来为他完成未竟之业。】 【难道我这个后来者就只能当他的棋子吗?】 方众妙静静地看着月亮,心潮起伏不定。 心声回荡在高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此世间,吾生须臾,岂能认命?】 齐修、史正卿、任孤琴、龙图四人看着血月,目光满是恐惧和惶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方众妙好像很不愉快?先太子的魂魄为何会成煞,还引发了血月异象? 此时此刻,什么都不明白的四人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悲。 第177章 你爹永远是你爹 巨大陵墓的四周,不断有士兵举着火把匆匆跑过。有人试图点燃挂在殿檐的一排排灯笼,可每一次都会很快熄灭。 天上的血月放射出赤红的光芒,阴风刮过,幽泣阵阵。 方众妙的裙摆被山风拉扯着飘向悬崖,后背的风宛若一只手轻轻推着她。略微向前一小步,她便会万劫不复。 第159章 齐修连忙拉着她退后。 史正卿惶惶不安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陵墓那边很吵闹,灯笼全都熄了! 他话音刚落,两万士兵举在手中的火把也都在一瞬间熄灭。风的幽泣盖过鼎沸人声,天地茫茫,血色一片。 恐惧感像毒蛇一般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咽喉。 任孤琴脸色惨白,几近失语。 龙图低声问道:主上? 方众妙摆摆手说道:走吧。 齐修问她:那些士兵到底怎么了? 方众妙往回走,淡淡道:太子的冤魂今晚成煞,他们只是撞煞了。 回头看了一眼,她进一步解释:暂时不会闹出人命,只是疯癫一晚上,明日就能清醒过来。但那两万士兵的身体会出现尸斑和尸臭,然后逐渐病倒,最后暴毙。这个过程有长有短。阳气重的能活数月,阳气弱的十天半月也就去了。 齐修听得眉头直皱。 史正卿急促地问:那怎么办? 方众妙低声笑了笑,说道:等大长公主来求我吧。 一听这话,史正卿便不着急了。齐修的眉头也缓缓松开。 大长公主若是有门路找到方众妙这里,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只是不知,那位天潢贵胄愿不愿意低这个头。 几人翻过城墙,爬上等候多时的马车。 方众妙靠着车壁说道:齐修,你兄长的墓穴不是骑龙葬。我看错了。 她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补充一句:其实不是看错,是我被方辰子摆了一道。 齐修忍着急切问道:不是骑龙葬是什么? 方众妙点点茶壶。 齐修立刻给她倒茶。 方众妙将茶水一饮而尽,幽幽说道:骑龙葬只是第一环,第二环是锁龙冢。 史正卿立刻询问:什么是锁龙冢? 方众妙瞥他一眼,说道:太子的陵墓就是锁龙冢。陵墓所在的位置是一个绝脉,把太子葬在那里,他的魂魄将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任孤琴不安地问:先太子是不是杀了你娘? 方众妙: 任孤琴又道:不然你爹为何对先太子这么狠?活着的时候,你爹逼死他。死了以后,你爹还把他逼成煞。你爹肯定恨他入骨! 方众妙无奈地低笑起来。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我爹对先太子所做的一切,不掺杂丝毫个人恩怨。 方众妙看向齐修,问道:我曾说过,你兄长齐延的坟墓是龙头上的毒疮。为了治愈这个毒疮,脉气全部汇聚于坟包,助你飞黄腾达。但你齐氏宗族也将承受恶业,断绝子息。 齐修嗯了一声。 方众妙伸出食指点点矮几,说道:我帮齐延迁走坟墓,现在毒疮已经痊愈,那些庞大的脉气会去哪里? 史正卿立刻答道:会顺着地脉流走。 方众妙颔首:对,会顺着地脉流走,而先太子的陵墓就在最粗壮的一条地脉之上。 齐修瞳孔震颤,骇然道:绝脉活了! 方众妙点点头:是的,绝脉被庞大脉气灌入,已经活了。所以先太子被镇压的魂魄得以释放,成了煞。这个风水局叫连环升龙局,是养尸养煞的大凶之局。 齐修看向先太子陵墓所在的方向,眸光不断闪烁。 他喃喃道:我懂了,你爹没想害我全族。他把我大哥葬在那里,是等着你看破这个风水局,把坟迁走,激活先太子陵墓的龙脉。 方众妙颔首:是。所以他送你一场富贵,又驱使我帮你解除后顾之忧。齐修,说真的,他待你不薄。 齐修愣愣地坐在原地。 任孤琴面红耳赤地说道:我们齐家亏欠方家良多。之前小叔子对您不敬,我替他磕头赔罪。 齐修惊醒过来,掀开袍角准备跪伏。 方众妙抬手阻拦:不必了,要跪就去我爹灵位前跪吧。 龙图最为冷静,指着窗外血月问道:国师为何要设这个大凶之局? 方众妙说道:因为先太子和大长公主都是无脸人的猎物,他们二人的额前骨,也就是父母宫所在的位置,无脸人必要拿走。 龙图有些恍然。那无脸人好大的胆子,连皇室嫡长女和嫡长子都敢猎杀! 史正卿、齐修和任孤琴一听也就明白了。大长公主是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的嫡长女。先太子是先帝和先后的嫡长子。他们二人的父母宫最是圆融,必然被无脸人所觊觎。 方众妙继续道:想来,当年先太子也不是我爹逼死的。他的死与无脸人有关。但无脸人在取走先太子魂魄和骨头的时候被我爹横插一脚。我爹应当是看破了他的计划,不曾停灵设祭,当晚就把先太子的尸体封入陵墓,派遣重兵把守。 齐修等人这才恍然大悟。 在此之前,他们对方辰子多有误解,甚至还有些看不起,但现在,他们对那位逝去的长者只余下深深的敬畏。 这般久远的未来,他也能清晰地预见,还把女儿也当做一枚棋子任意摆布。国师之名,他当之无愧。 难怪方众妙在悬崖边被刺激到那个地步,说什么不当蜉蝣棋子的话。原来是受到了来自于父亲的打击。 想到这里,史正卿和齐修都忍不住在心里暗笑,面上却装得十分肃穆。 方众妙垂眸想着另外的事。 她抬眼说道:先太子的魂魄化为煞龙环绕血月,这等异象无脸人也能看见。他必然会想办法挖开陵墓,取走先太子的骨头和魂魄。 齐修冷笑,我会派人守着陵墓四周,等他自己送上门。 方众妙提议道:我爹把先太子的尸体和魂魄都养成了煞。其实你们可以放他进去,让他与尸煞和怨龙斗过一场。他必然会受重伤,抓起来更容易。 任孤琴眸光闪了闪,不由赞叹道,少夫人,国师真是好手段。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算计在内,包括你。 方众妙的脸黑了。 任孤琴低下头,轻轻打自己的嘴,表情懊恼。 龙图胆子很大,竟嘿嘿笑起来。主上吃瘪的样子很有趣。 史正卿疑惑道,不对,那无脸人道行高深,他应该能看出这是个连环升龙局吧?这么些年,他为何没有动作? 方众妙脸更黑,却还是耐心说道:他自然看得出这个风水局,但他也需要把先太子的魂魄养成煞。我爹的连环套,他不钻也得钻。 史正卿更为不解,为什么? 方众妙说道:因为那人骨面具是个法器,需要器灵使之凝聚。但十五个冤魂若无法兼容,相互争斗,面具就会破碎。若其中一个冤魂很强大,足以镇压其余十四个魂魄,这张面具就牢不可破。 史正卿仔细想了想,不由赞叹:我明白了。你爹此举也是在帮无脸人培养器灵,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无脸人明知道这是一个局,也只能干看着。 方众妙颔首:正是,此乃阳谋。无脸人固然可以自行迁走齐延的坟,激活龙脉,但时间太早,脉气蓄积的不够,器灵的培养就功亏一篑。 若迁得太晚,脉气太强,又会把先太子的魂魄也一并冲毁。所以他只能等。 这个时机只有我爹知道,而我就是我爹的棋子,我出现得不早也不晚,脉气蓄积得刚刚好。 说到这里,方众妙已经释然。 她轻轻笑了一声,呢喃道:方辰子,我承认你了。这一声爹,我叫得心甘情愿。 什么意思?莫非方众妙跟她爹方辰子素有隔阂,关系不睦? 不等众人深想,方众妙抬眸看向齐修,吩咐道,你去外面引路,我想去你师父的故居祭拜我爹的灵位。 齐修立刻掀开帘子出去,亲自赶着马车驶进血色月光里。 第178章 国士无双 这是一栋两进的宅院,因年久失修已经破败,野草一簇簇长得很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投下满地乱舞的残影。 庭院里挖了一口井,井中倒映着一轮血月。 齐修引领众人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来到后屋。 两扇雕花木门已经被虫子蛀蚀出许多孔洞,散发着一股霉味。推开门的时候,吱吱嘎嘎的响声非常刺耳。 齐修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轻轻吹燃。 看见方众妙跨过门槛走进来,他立刻伸出一只胳膊去扶,小心,这屋里的地砖全都裂开了。 方众妙果然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连忙抓住齐修的胳膊。 其余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第160章 屋顶挂满蜘蛛网,墙壁攀爬着霉斑和青苔,一张供桌摆放在正中间,上面立着一块牌位。 方众妙缓缓走近,齐修点燃牌位两边的蜡烛。 【国师方辰子之灵位。】 方众妙在心里呢喃念出牌位上的字,眼神十分复杂。她走过去,撩起裙摆,不顾满地灰尘,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其余人也都跪在她身后,虔诚叩首。齐修和任孤琴足足磕了九个响头才停下。 那是什么?方众妙指着藏在供桌下的一口箱子。 齐修把箱子拉出来,说道:这里面全是破碎的龟壳。 方众妙眼眸微闪,立刻打开箱子,取出碎片,在地上快速拼凑出完整的三个龟壳。 她用纤长食指细细描绘着龟壳上裂开的纹路,手掌悬于其上,默默感受残留的气息,忍不住轻叹。 她抬眸看向齐修等人,问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四人摇头。 方众妙喃喃道:这是玄龟壳,我爹用来占卜国运的法器。 四人尚且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方众妙继续说道:占卜一次国运,需要耗费全部道行,可我爹占卜了三次。 直到此时,四人才纷纷露出惊骇的神色。 任孤琴不安地问道:可是只占卜一次就耗尽了国师大人全部道行,另外两次他用什么? 方众妙抬起头,眼里是深深的动容。 她指着最小的一个龟壳说道:这次占卜用的是道行。她指向略大一点的龟壳说道:这一次,用的是功德。她指着最大的龟壳说道:这一次,用的是阳寿。 齐修四人瞳孔震颤,心潮起伏。 原来国师为了大周社稷,先后赔上了自己的道行、福德与寿命。还有什么是他不能付出的?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带给众人难以言喻的震撼。 【三次占卜全是大凶,龟壳破碎,预示着天下必亡。所以我爹没有办法,只能把自己和先帝葬入绝脉,用永世不得超生,换来我这个唯一的变数。】 【以后谁再说他祸国殃民,我定要把那人的嘴巴活活打烂!】 方众妙默默捡起龟壳,小心翼翼地放入箱子。 齐修等人眸色皆是发狠。以后谁敢在他们面前说国师的坏话,他们也不会客气! 难怪国师总是祈雨失败,做出的占卜没有一次准确。原来他的法力早就耗尽。除了先帝,大约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多么的叱咤风云! 史正卿低下头,羞愧万分地说道:我定要与云隐说一说,让他不要再憎恨国师。 方众妙忽然抬头,郑重警告:你必须防着那个陆云隐。 史正卿愣住了。 齐修冷笑道:无脸人喜欢虐杀猎物,如此才能得到一条冤魂。你以为谁是先太子最大的弱点?谁能让他痛苦至死? 史正卿张了张嘴,吐出极为干涩的四个字:是陆云隐。 方众妙低下头整理龟壳,徐徐说道:他或许也是无脸人的爪牙,太子的惨死与他脱不了关系。我们要对他展开调查。你什么都不要对他说。 史正卿连忙点头。 他看向门外的血月,苦笑道:原来我所看见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敌人不是敌人,朋友不是朋友,亲人也有可能不是亲人。 方众妙把箱子交给齐修,走到供桌前深深拜了三拜,这才轻轻捧下方辰子的灵位,用自己的披风仔细裹好。 她看向史正卿,极为认真地说道:与我同行,我之所见便是你之所见。我可以向你保证,它们必是真的。 史正卿愣愣地看着方众妙,充斥着恐惧的心逐渐恢复安宁。 我,我愿意与你同行。他手臂微微动了动,却又死死夹在身侧。 刚才那一瞬,他竟孟浪地想要去牵方众妙的手。 方众妙笑了笑,抱着方辰子的牌位缓缓走出这座破败的宅院。 井中的血月放射出妖异的光芒。 方众妙捡起一粒石子,抛入井口。扑通一声响,平静的水面荡开涟漪,割碎了妖月。 ------- 翌日,乔微雨一大早就赶往宁远侯府。路过大长公主府的时候,她看见几名穿军装的高大男子满脸忧色地站在街边等待。 一股极为浓郁的臭味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引得马匹纷纷撂起蹄子,变得躁动不安。 车夫扬起鞭子狠抽几下,几匹马这才安静下来,然后加快速度逃离大长公主府门前的长街。 乔微雨嗅着那股气味,总觉得不安。她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盯着那几个男人看了许久。 抵达宁远侯府之后,她便忘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一股脑儿将大长公主府昨日发生的一切讲给方众妙听。 方众妙坐在窗边,借着明亮的日光,用一块绢布仔仔细细擦拭着一箱子黑色碎片。 乔微雨伸手想拿一块碎片出来赏玩,还被她拍了一下手背。 这东西浸染着不祥的气息,你别碰。她警告道。 乔微雨连忙缩手,满脸惧怕。 那你还碰? 方众妙淡淡反问:我有道行,你有吗? 乔微雨低下头。 黛石还在消化刚刚听来的一切,表情有些发愣。 坐在一旁的余双霜把算盘和账册推开,疑惑地问:为什么倒霉的人是平乐璋?不应该是平雪纯吗? 乔微雨立刻抬头,连连附和:是呀是呀,为什么呢? 方众妙把擦拭干净的玄龟壳放入脚边的一口全新红木箱子,又从旧箱子里挑出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龟壳,仔细擦拭。 她沉吟道:男人和女人的命格是不能随意交换的,容易出现很多问题。沈卉爱子如命,不大可能给自己的孩子制造这种麻烦,除非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 乔微雨、黛石、余双霜异口同声地问。 方众妙吹了吹指甲盖大小的玄龟壳,对着阳光看了看它光滑如镜的漆黑色泽,不由满意点头。 她拿起一把针状刻刀,在小小的碎片上雕刻着繁复的文字,徐徐问道:那平乐璋是不是身高八尺,肌肉虬结,孔武有力? 乔微雨连忙点头:是,妙妙你见过他? 平乐璋的外貌特征,乔微雨并不曾描述过。 方众妙摇头:没见过,猜的。你说他昨晚病得都快死了又迅速恢复过来。还说太医夸他体健如牛,是也不是? 乔微雨一个劲儿地点头:是,他才十七岁,就壮硕得跟个小山一样! 方众妙吹掉龟壳上的浮灰,问道:你可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乔微雨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是哪一天,具体的时辰不清楚。我也不敢问。 方众妙放下龟壳,吩咐余双霜:去把元元叫过来。 余双霜唯恐自己漏听了什么重要的八卦,飞快找来齐渊。 方众妙让齐渊握住那枚指甲盖大小的龟壳,这才看向乔微雨,说道:若我料想得没错,我家小石头是纯阳命格,换给男子最为合适。得了小石头的命格,那平乐璋才能长成现在这副高大健壮的模样。 黛石惊得合不拢嘴:纯阳命?我吗?可我是个姑娘家! 第179章 钱同山测字 齐渊感觉到龟壳快碎了,立刻放开小手。方众妙轻轻巧巧地接住从他掌心掉落的龟壳。 本就漆黑的小碎片现在散发出妖异的光,置于桌上,周围竟都冰寒无比。 乔微雨感觉自己的指尖冻得发僵,连忙把双手从桌上抽走,藏在桌下。 她看着方众妙把那个漆黑的碎片藏入袖子里,不由咽了咽唾沫。直觉告诉她,普通人若像妙妙这般直接碰触这个碎片,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 余双霜的惊呼唤回了乔微雨的思绪。 臭石头是纯阳命格?哈哈哈,那她岂不是会长胡子? 黛石朝余双霜挥了挥拳头,小脸涨得通红,你才长胡子! 方众妙被逗笑了。 她摇头道:女子若是纯阳命,并不会变得像个男儿,只是性格异常勇武,脾气十分暴躁,身体强健,面容英气,长得比普通女子更高大一些。纯阳命都是习武的好苗子。小石头根骨极佳,与她被盗走的命格也是有关系的。 众人恍然大悟。 乔微雨恨恨地说道:难怪沈卉要换走黛石的命格!她是想把平乐璋培养成大将军吗?这个女人真是狠毒!她孩子的命是命,别人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乔微雨把脑袋凑到方众妙跟前,好奇地问:对了,她儿子原本是什么命格?肯定很差吧? 第161章 方众妙摇摇头:没有生辰八字,这个倒是难猜。你不如给我提供一些线索。即便换了好命格,平乐璋依旧摆脱不了坏命格的影响。他身上可有怪异之处?可曾得过什么怪病? 乔微雨呢喃:怪病? 她绞尽脑汁想了想,忽然啊了一声,随后为难地看了看余双霜和齐渊。 这两个都是小孩子,能听吗? 方众妙吩咐道:徒儿,你去书房练习画符。 齐渊很是乖巧,立刻说道:徒儿谨遵师命。 等他走远,方众妙才道:你说吧。霜儿不是普通小孩,她百无禁忌。 乔微雨这才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地说道:我怀疑平乐璋有龙阳之好。他,他 几番犹豫挣扎,她才下定决心,小声说道:他对平子瑜有非分之想。他看平子瑜的眼神十分不清白。 方众妙拿起一块巴掌大的龟壳,继续擦拭。 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龙阳之好?这就稀奇了。纯阳命格的人对阴气有着天生的渴望。唯有阴阳交合才能压制住他们心中的暴虐。 正所谓独阳不存,独阴不长,若是阴阳不调和,他还会短寿。那平乐璋怎会反其道而行之? 乔微雨摊手: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呀!好好的美娇娘他不爱。 余双霜听得眼睛都瞪圆了。这个瓜真大,真鲜!又是纯爱又是骨科的! 黛石不安地问:小姐,他这是出了什么问题? 方众妙吹了吹手中的龟壳,轻笑道:他果然还是受了先天命格的影响。若我料想的没错,他本是纯阴之命。 余双霜深吸一口气。牛啊!纯阳、纯阴都出来了,这是要修仙吗? 她想到小说中的一个设定,连忙问道:干娘,那他岂不是天生的炉鼎? 乔微雨满头雾水:什么炉鼎? 黛石也听不懂。 但方众妙明白。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余双霜一眼,这才对其余三人说道:纯阴命格的人性情柔弱敏感,多思多想,生来郁郁寡欢,一个人不能独活,对阳气足的人特别依恋,总会心甘情愿做人附庸。平乐璋若是不换命,他就只能是别的男人的胯下玩物。 黛石惊呆了,然后她立刻低下头看自己,满脸恐惧。 方众妙安抚道:你怕什么?他换给你的命格早就被我爹抹去了。 黛石长舒一口气,连忙对着客厅方向拜了三拜。那里供奉着方辰子的灵位。 多谢老爷三番四次救我小命!我才不想当什么胯下玩物!恶心! 乔微雨好半天回不过神。想想平乐璋健硕高大的身材,英气逼人的面容,再想想他原本的命格,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沈卉那个杀千刀的东西!她儿子烂命一条,她凭什么换给别人! 黛石也咬牙切齿地说道:是呀!她凭什么换给我?我要宰了她和平乐璋! 余双霜连连摇头叹息:哎呀,这么好的命格怎么能换掉呢?她开一个小倌馆,叫她儿子当头牌,保管赚得盆满钵满。 乔微雨惊愕地看向余双霜。这种荤话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能说出口的吗? 余双霜连忙把算盘拉过来,另一只手拿起毛笔,装模作样地记账,口中喃喃: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方众妙取出又一块龟壳擦拭,语气平静地说道: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知道他们欠了多少债,往后叫他们还回来就是。 乔微雨想起平乐璋倒霉的样子,心情不由大好。 她站起身说道:对,平乐璋肯定会不得好死!妙妙,我去看看堃儿。我今日带来三箱金银,二管家命人搬去库房了。堃儿的吃穿用度你从里面扣,不够了你再跟我说。 方众妙摆手:去吧。 乔微雨乐呵呵地掀开门帘,正准备走,却见王安贞顺着回廊匆匆跑过来,大声说道:嫂子,钱先生来了,在你院门口等着呢。你见不见? 方众妙吩咐道:你带他进来。 听说来的人是钱同山,乔微雨立刻回到桌边坐下。 见方众妙看向自己,她小声解释:我想送堃儿去史家族学里读书。妙妙,你帮我套套钱先生的近乎。 方众妙不由莞尔。她低声道:钱先生可没心思跟你套近乎。他有急事。 说话间,钱同山掀帘子进来,张口就道:方夫人,听说你昨日测了一个爨字,当即就把薛良朋失散在外的妻儿找到了? 方众妙放下龟壳,了然道:您想测一个字,把您的亲儿子找出来? 钱同山大步走到桌边,目光一扫,立刻就瞄准了余双霜握在手中的毛笔。 余双霜悻悻然地站起身,把自己的座位和笔墨纸砚让给钱同山。 黛石匆匆跑出去泡茶。 钱同山正准备写字,方众妙伸手将他拦住。 不要用墨,用你的血。 钱同山毫不犹豫,立刻咬破自己的指尖,用鲜血写下一个念字。他心里牢牢记着死去的妻子和丢失的儿子,这一念就是十五年。 你帮我测一测他在哪里。钱同山声音沙哑。 方众妙盯着赤红的念字看了一会儿,徐徐说道:此字上今,下心,今为今时今刻,心为心之所引。钱先生,只要您想,您今天就能见到他。 钱同山呼吸凝滞,心绪骤然间乱得不成样子。 方众妙拿起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正三角形,下面一横。 她解释道:此乃今的古体,又为艮卦,艮在东北方。 她画出一个木铎,又道:在甲骨卜辞里,今是木铎之形,代指铃音。这铃音在您心上回荡,您对它应该很熟悉,它几乎日日陪伴着您。 方众妙放下笔,指着门外说道:钱先生,您出了宁远侯府的门,直直地往东北方走,听见铃音,心中若有触动,觉得万分熟悉,便追上去看一看。 钱同山从来不信鬼神。 测一个字就能算出心心念念之人的方位?荒谬!此乃无稽之谈! 他心里不断否定,可站起身的时候,却不受控制地说道:钱某便依你所言,过去看看。 他拱拱手,急促离开,袍角带出的风差点把桌上的纸刮走。 余双霜连忙压住纸,小声问道:干娘,木铎是什么? 黛石噗嗤一声笑了。 方众妙脸色有些黑,伸出指头戳了戳余双霜的脑门:你有时间多看看书,别总是玩儿。 乔微雨揉揉她脑袋,笑着解释:木铎就是木头做的铃铛呀。 余双霜恍然大悟。 乔微雨站起身飞快说道:妙妙,我帮你看看这个念字测的到底准不准。 黛石和余双霜眼睛一亮,连忙说道:我们也去看看。 有新鲜的大瓜可以吃,三人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方众妙摇摇头,拿起龟壳继续擦拭。 心声飘过半空,十分淡然:【我若是连一个字都测不准,这一箱子龟壳,我生吞下去。】 第180章 儿子 钱同山匆匆出了宁远侯府的门,走向停靠在街边的一辆马车。 车帘掀开,露出史老太太苍老憔悴的脸。 炎炎夏日,她还戴着一个抹额,可见病得十分厉害,连一点点风都吹不得。 她咳了咳,虚弱地问道:你可曾对方夫人说我不能下马车进去拜望她的原因? 昨晚带着钱渲回到家之后,她就病倒了。她跟儿子不同。她对钱渲是有感情的。猛然间得知那般残酷的真相,她着实承受不了。 好在她性情坚韧,今日早上,听丫鬟说起方夫人帮薛良朋测字寻妻的故事,她连忙把快要散架的身子骨拼凑拼凑,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可她实在病得厉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让儿子一个人进去,自己在外面心忧如焚地等待。 见儿子满脸恍惚,她明白过来,声音跟着发颤:你是不是忘了说我也来了?你是不是有了孙儿的消息? 十五年都苦寻不到的孩子,会因为测一个字就出现吗?史老太太不敢想,可她忍不住这样期盼。 她咳得厉害,语不成句地催促:咳,你,咳咳咳,你快说呀,咳咳咳! 钱同山连忙上前帮母亲拍背,小声讲述了测字的全过程。 东北方,熟悉的铃音,日日陪伴着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还听不出来?史老太太咳得脸颊绯红。 她眼里涌出泪水,着急地说道:这话的意思是,你儿子就在你身边呀!去找,去找! 第162章 钱同山不再犹豫,立刻朝东北方走去。 乔微雨看见街边的马车和咳嗽不停的史老太太,已然明白过来。她带着两个小姑娘走过去,厚着脸皮说道:老太君,我们帮您一起找孙子好不好? 史老太太无力摆手:想坐我的马车看热闹就直说。 乔微雨捂嘴娇笑,连忙怂恿两个小姑娘爬上马车,自己也跟着上去。 钱同山在前方走,马车在后面慢慢随行。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各色的脸庞,各色的穿着,嘈杂的声音。有人与钱同山擦肩而过,有人露出惊喜的表情,拱手行礼。有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茫然无助的脸。 他像个游魂一般走走停停,眼睛不住地看,不住地找。 东北方,一直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恍惚的心神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虚幻。一张张人脸在视野里变得模糊不堪。 他认不出谁是谁,他开始恐慌。 这样下去,他真的能找到自己的儿子吗?方众妙该不会在骗他吧? 测字算命,果然是假的。 钱同山停下脚步,站在街心茫然地转圈。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没有躯壳,没有去处的孤魂野鬼。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从前方传来。 钱同山瞳孔剧震,心弦狠狠被拨弄。 这个铃音这个铃音实在是太熟悉!他几乎日日都能听见!在哪里?在哪里? 钱同山放空的双眸立刻聚焦,循着铃音急切地看去。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回了乌衣巷。 史氏族人全都住在这个区域,敲开每一户人家的房门,他们全都姓史。 儿子就在史家?他被史家人收养了? 钱同山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追上铃音。 叮铃铃,叮铃铃,一辆粪车停在前方,一个十四五岁,身材瘦弱,脸上长满红肿脓疮的少年坐在车上,摇着一个铃铛。 收粪咯,谁家的粪坑满了,收粪咯! 少年用鞭子轻抽老黄牛,让粪车以最慢的速度走过街道。 路上的行人纷纷掩鼻,对他投去厌恶的目光。他戴上斗笠,盖住自己红肿溃烂的脸,微微低下头。 但他呼唤的声音并未放低,收粪咯,谁家的粪坑满了,收粪咯! 他是倾脚工,专门负责掏乌衣巷这一片区域的粪坑。谁家的粪便积满了,就会让他运走。他把收集来的大粪带到城外的农场,晒干,做成肥料出售。 据说这个行当很挣钱。但小少年显然不是老板,只是一个长工。他做着最累最脏的活,拿着勉强糊口的工钱,否则,他怎会长成这副骨瘦如柴的模样? 他的脸是怎么回事?怎会长满大大小小,红肿溃烂的脓疮?他的眉毛、鼻子、眼睛、嘴巴几乎都看不清形状。 他还散发着粪便的臭味,比阴沟里的老鼠更形貌丑陋,肮脏不堪。 这就是我的儿子? 我丢失了十五年的儿子? 我把钱渲养成一个少爷,给他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让他读书识字,知礼义廉耻。 我的儿子却每天与世上最污秽的东西为伍。他天天都在乌衣巷来回转悠,摇着铃铛,掏着粪坑。他似乎他似乎还曾爬过史家族学的墙头,偷偷听我讲过课。 我呵斥他,让他快下来,免得摔着。他冲我咧嘴笑,脸上满是脓包,眼神却很清澈。 我记得他。我后来还送过他一本《三字经》。他拿书的时候,衣服碰脏了我的袍子。于是他转身逃走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来爬过族学的墙头。 我的儿子过得就是这般的生活。 把他偷走的人是故意的吧?故意把他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故意让他活在最黑暗,最肮脏的地方!故意用他的苦难去衬托钱渲的光鲜! 钱同山看着那个少年,思绪纷繁,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是怎样恶毒的一颗心,才会想到把两个孩子偷偷换掉,然后把他们摆放在一起,进行最为惨烈的比较?一个活在钟鸣鼎食之家,一个活在人间炼狱! 沈卉,我要嚼烂你的骨头!喝干你的血! 钱同山大步朝少年走过去。 史老太太想起方众妙测字时说过的话,颤巍巍地指着少年,哽咽道:是他吗?是他吗?我,我天天见他呀!他收不到足量的粪就会被粪行的老板拿荆条抽。我见过他伤痕累累的样子。 我日日与他擦肩而过。我还会堵着鼻子,嫌弃他太臭。 他总会戴上斗笠,低下头,对我说对不住老太太,小的马上走。 他就是我的亲孙子呀,呜呜呜 史老太太捂住嘴,无比痛心地哭泣。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从来,没亏待过,钱渲呀。为什么,为什么 泪水模糊了视线,老太太泣不成声。她搞不懂人心为何能毒辣到这个地步。 乔微雨、余双霜、黛石三人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她们也没想到钱先生的亲儿子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乔微雨呢喃道:我懂了,这是沈卉的嗜好。她喜欢这样做。她会让两个孩子活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她亲生的孩子享受着荣华富贵,被换掉的孩子在十八层地狱里煎熬。她从别人的痛苦绝望中汲取快乐。她果然是个恶鬼! 史老太太振作起来,狠狠咬牙:这件事我一定要禀明家主!即便与大长公主为敌,这沈卉我也要亲手杀掉! 乔微雨戾气满满地说道:算我一个! 黛石和余双霜异口同声:也算上我们! 另一头,钱同山已走到少年身边。 少年连忙跳下粪车,退后几步,诚惶诚恐地行礼:小的见过钱先生! 钱同山挤出和蔼的笑容,问道:我天天见你在这附近转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压了压帽檐,不敢用自己丑陋的脸污了钱先生的眼。他低声说道:小的名叫炎燚。 钱同山继续问:哪个炎,哪个燚? 少年伸出食指在空中写了两个字:双火炎,四火燚。 钱同山恍然大悟,皱眉道:炎姓很罕见,临安城内不足十人。你父母是谁?这个名字全是火,你命里缺火吗? 他现在已经对玄学之说深信不疑。心中的悸动告诉他,这就是他儿子!方众妙的测字精准得可怕! 她的双眼透过那个念字,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此刻的这一幕。她是不是也能听见悠远的铃音? 这才是神乎其技! 少年摇摇头,赧然道:我是孤儿,没有父母。是粪行的老板收养了我。我的襁褓里夹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炎燚二字,于是我就叫炎燚。 钱同山哦了一声,心中十分不舒服。这个名字应该是沈卉帮儿子取的。不行,得换! 他勉强一笑,说道:我知道有一户人家需要掏粪池,你方便跟我走一趟吗? 少年大喜,连忙抬头应道:好好好,我今日还没收到粪呢! 见钱同山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他又连忙低下头。 钱同山指着宁远侯府的方向说道:走吧,我带你去。 第181章 炉火炼丹命 钱同山转过身,朝坐在马车里急切张望的母亲点了点头。 是的,这就是我儿子,您孙子。 史老太太颓然坐倒,眼睛眨了眨,两行热泪滚落。 真是她的孙子!真是! 见小少年好奇地看过来,她连忙放下帘子,往后躲了躲。 我,咳咳咳,我每次见他都会捂鼻子。我不能让他认出来。老太太惶恐地说道。然后她更加害怕,抓住乔微雨的手问道:他若是认出来,他会讨厌我吧? 乔微雨拍拍老太太的手,声音哽咽地说道:您别担心,孩子的心最干净,只要您真心待他,让他感受到,您以往做过的一切,他都会忘掉。他只会记您的好。我的堃儿就是这样。他差点被我害死,可我只是替他摇摇扇子擦擦汗水,他就唤我娘,他能看见我的心。 乔微雨帮老太太擦掉越流越多的泪水,笃定道: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您放心吧。 史老太太闭上眼,缓缓躺倒下去,喃喃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他小小年纪就这样苦这样累,可我从不曾听他抱怨过。每次见他,即便我满脸嫌弃,他都是笑着的。 老太太睁开眼,流着泪说道:他笑的时候,牙齿很白。 乔微雨又想哭又想笑,连忙低头擦眼睛。 黛石和余双霜也红了眼眶,心里感慨万千。 这个沈卉真是个天杀的东西! 第163章 史老太太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乔丫头,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回你儿子的。 乔微雨打起精神,讲述儿子的过往。 老太太听得心都揪紧了,尤其是夜里水生被带走,锁进箱子沉江那一段。 她狠狠捶打矮几,对沈卉骂个不停。但她修养实在是好,翻来覆去也只是重复着毒妇二字。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行人来到宁远侯府的后巷。 炎燚抬头看看挂在门梁上的匾额,又看看周围的环境,不由大惊失色。 怎么会是这里?这里的粪坑我们不能掏的!钱先生,我得走了! 炎燚跳上粪车,急急忙忙取出鞭子,想要抽打老牛。 钱同山心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鞭子,问道:为何这里的粪坑你不能掏? 他乃当世鸿儒,今日却一口一个粪坑地说着,却不觉得有辱斯文。他只是心疼自己的孩子。 炎燚四下看看,表情紧张万分:因为这里是另外一个粪行的地盘。钱先生,我跟您说,这边的倾脚工可厉害了!看见有人跟他们抢生意,他们会用搅屎棍打人,还会往人身上泼粪。 我老板想跟他们抢生意,被他们的头头抓住,活活灌进去半桶大粪。我亲眼看着的,太残暴了! 钱同山嗓子眼里不断冒出酸水。残暴,果然残暴!只是听着他都觉得受不了。 坐在马车里的乔微雨等人都快吐了。 钱先生,我真的得走了!谢谢您带我过来。炎燚虽然活得艰辛,却很懂礼貌,也念着别人的恩情。 他的眸子清澈见底,没有丝毫的阴霾和作伪。他自卑,但他并不自厌自弃。他形貌丑陋,可他的心干干净净。 钱同山的眼里不断有泪水冒出来,他觉得自己快忍不住了。 这就是他的亲儿子,真好,真好 黛石从马车里跳下来,对着炎燚说道:我是我家,我领你进去。 炎燚看见俏丽可爱的黛石,连忙压下斗笠遮挡自己满是脓疮的脸。 他把头撇向另一边,摆手道:你是主家也不行的。你家的粪坑不归你管。 黛石: 余双霜躲在马车里笑得快抽了。 黛石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说道:那你告诉我,我家的粪坑归谁管?我去找他们! 你别去,他们会用沾了屎的扫把打你。 黛石缓缓放下袖子,这样呀,那我回家找我师父。 炎燚连忙劝说:找你师父也一样的。 黛石摇头:不一样,沾了屎的扫把打在我师父身上,又没打在我身上。 炎燚: 黛石噔噔噔地跑上台阶,砰砰砰地敲门。门房打开小窗望了望,立刻奉上谄媚的笑容。 去把二管家叫过来。黛石下令。 好嘞,黛石姑娘您稍等。 不多时,一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身材精瘦的老者推开后角门走出来,拧眉问道:回来就进去,唤我做什么? 黛石指着炎燚说道:他想掏咱们家的粪坑,又怕被粪行的人打。听说负责咱们这一块的粪行特别凶残,会用沾了屎的扫把打人,会泼粪,还会逼人喝粪。师父您该不该出面把这种恶势力消灭掉? 龙图瞪了黛石一眼,声音压低:灭什么?你说的那个粪行就是我麾下的势力! 黛石: 龙图眼珠子转了转,有些得意地说道:因为我们作战勇猛,整个临安城大大小小的粪行已经被我们吃掉十分之七。我们很快就要一统整个掏粪行业。 黛石:师父威武。他们打人的招式那么脏,想必都是您老人家教的吧? 龙图瞪了黛石一眼,冲那炎燚勾勾手指:你进来吧。 炎燚跳下粪车,站在原地犹豫。 不远处,一个倾脚工赶着一辆牛车过来,看见有人抢自家生意,立刻从粪桶里抽出一根沾满屎的棍子。 龙图摆摆手,那倾脚工略一点头,赶着牛车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龙图再次勾手:你进来吧。 炎燚开心地笑起来:老爷子,您家的粪坑,您还真的能自己做主呀? 龙图冷哼道:小崽子见识少!整个临安城的粪坑以后都归我管。进去吧。 炎燚只当他在开玩笑,乐呵呵地跟进去,还转身朝钱同山挥手:钱先生,谢谢您。我进去了。您慢走。 钱同山走上台阶,我与这家的主人有事要谈,我与你一起进去。 史老太太在乔微雨和黛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下马车。这一回,她无论如何都要进去见一见方夫人。 看见老太太双腿打颤的样子,炎燚下意识地停步,伸出双手去扶。 但他却又飞快缩回手,讪讪一笑。他太脏了,岂能碰触这些贵人。 史老太太的眼泪只能往心里流。 好孙儿,乖孙儿,谁让你过这样的日子,我就送谁下地狱! 一行人来到紫竹轩,方众妙依旧坐在窗边擦拭龟壳。 瞥见炎燚,她眉头皱了皱,立刻下令:带他下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炎燚看呆了。他贫瘠的词汇不足以用来形容他所看见的美景。开满鲜花的窗边坐着琉璃一般剔透的人,周身有光点跳跃,有灵气生发,有香味飘散。 这是他梦里也不敢想的另一个世界。这是落下凡尘的仙子吗? 被龙图抓住胳膊拖走的时候,他才惊醒过来,却不敢喊,也不敢叫,唯恐惊扰了仙子。 方众妙放下龟壳,招呼道:钱先生,史老太太,进来坐坐吧。 钱同山扶着母亲走进去。 方众妙为史老太太拉开椅子,轻轻握着她的胳膊,顺势探查她的身体。 您老昨晚心神大耗,伤了元气。我叫人帮您熬一碗补元汤。 她写下一个药方,让黛石带去后厨交给任孤琴。现下,厨房分为两个部分,外间是做菜的,里面更大的院子是用来晒药、制药、熬药的,全权交由任孤琴负责。 不多时,黛石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来。 史老太太趁热喝下。她只是略坐了小片刻,药效就开始发挥作用,微微的热汗冒出来,温暖了她冰冷的四肢。 老太太摘掉抹额,长舒一口气,笑叹:方夫人,白蕊总说您医术通神,我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钱同山心下大安,立刻站起身,朝着方众妙深深鞠躬。 连着深拜三下,他抬起微红的眼,说道:我儿子炎燚找到了。大恩不言谢,方夫人,日后有用得着钱某的地方,您张口便是。 方众妙也不客气,直言道:我过几日的确有事找您二位帮忙。等葬礼结束,我给您府上送帖子。 钱同山心情更为放松。这样直来直去,他最是喜欢。 方众妙从箱子里挑出一枚带着尖刺的龟壳,徐徐说道:您儿子中了尸毒,又撞了煞,而且还是炉火炼丹之命。若是再晚一些,他那些毒疮就会烂进骨头里,治无可治,只能等死。 钱同山愣在原地。 史老太太掩嘴惊呼。 方众妙又道:他叫炎燚?双火炎,四火燚? 见钱同山点头,她冷笑起来:这名字又是沈卉取的吧?炉火炼丹命还叫炎燚,她是怕您儿子死得不够快,死得不够痛苦。 钱同山素来深沉内敛,此刻竟也显露出骇人的杀意。 沈卉,我钱家与你不死不休! 第182章 炎燚带来的消息 史老太太拍了拍儿子青筋毕露的手,对着方众妙歉然地笑了笑。 在别人家,岂能露出这般凶神恶煞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敢问方夫人,这炉火炼丹命是什么命? 方众妙从陈旧的木头箱子里取出五块漆黑的龟壳,用绢布仔细擦拭,缓缓说道:您老昨日曾说,一个山民为救钱渲而死,他脸上的毒疮便治愈了。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才能换他一张干净的脸,可见这命格坏到极致,即使换给了炎燚,在钱渲身上犹有余毒。 史老太太的心都揪紧了。 钱渲换了命格还能受到影响,自己的孙子岂不是日日都在受此折磨? 史老太太忍了又忍,却还是没忍住。她的表情也渐渐狰狞起来。 钱同山连忙轻拍母亲的手背,提醒她注意分寸。 母子俩都在隐忍。他们对沈卉的恨意比海更深,对钱渲的爱,那是一丁点都不剩了。 方众妙朝黛石摆手说道:你去把齐夫人叫过来。 第164章 黛石点点头,飞快去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说道:炎燚的命格又叫霹雳火命,本是好命,但时辰不吉,见炉中戊子逢丙寅,大燥,大凶。 听见大燥、大凶两个词,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明显紧张起来。 方众妙进一步解释:他命里全是火,火发于外便无事,火焚于内不得发,等于是把人放在炼丹炉里烤,火毒不断积累,身体便会垮掉。他皮肤红肿起泡化脓,血液粘稠不畅,骨头遍布孔洞,五脏六腑中毒不浅。 钱同山想到儿子身上布满脓疮的样子,心下一阵一阵发疼。 史老太太流着泪说道:他那个模样真像被大火烧过。 方众妙说道,炉火炼丹命本是大凶命格,偏偏他还叫炎燚,这就是火上浇油,要将他生生熬死。 钱同山现在很相信命理学说,听到这话不由心中惊惧,脸上全然没了血色。 他连忙拱手说道:还请方夫人给我儿子重新取一个名字。 史老太太急忙附和:对对对,重新取一个名字,压压毒火! 方众妙颔首道:我稍后给他想一个名字。但现在最紧要的还是拔掉他身上的尸毒和火毒。说来也是他原本的命格太好,所以他才能误打误撞活下来,否则他七八岁上下就得死。炉火炼丹命可是早夭的命。 钱同山皱眉问道:还魂借气命算什么好命? 方众妙解释道:还魂借气虽然阴损,但的确是好命格。你儿子能活到现在,也是因为受了先天命格的影响。 你儿子染上煞气和尸毒的时候就该死了。但他原本的命格需要接触魂魄,尸体周围总会有残余的魂魄徘徊,所以他运势变好,反而活了下来。 尸毒和煞气在他体内堆积,压制了毒火的扩散,保下他一条命。你儿子是个有福之人。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听得呆愣,回神之后不由大感庆幸。 钱同山焦急地问:他怎会染上煞气和尸毒?莫非他经常接触尸体? 方众妙看向窗外,幽幽说道:这就要问他本人了。 炎燚穿着一件崭新的淡蓝色袍子走进来,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身后,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长满大大小小,红肿化脓的毒疮。 龙图钳住他的胳膊,防止他逃跑。 他看向钱同山,眼里满是求助。 钱先生,你们抓我干嘛?我没犯什么事吧?你们打我一顿就好,能不能不要杀我? 即便活得猪狗不如,他依旧想活着。他的性情坚韧至此。 钱同山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不敢对少年说,我是你爹,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过去十五年,自己的缺席。 史老太太用帕子擦拭通红的双眼。 方众妙伸出手,柔声问道:我能帮你把把脉吗? 炎燚愣住了。 把脉?是要摸我的手吗? 他连忙把长满毒疮的双手背在身后,用力摇头。 不可以,会弄脏贵人的手! 方众妙的声音更加柔软:我不是贵人,我是方众妙。 炎燚的心不受控制地被牵引。 方众妙?这是你的名字吗? 真好听啊! 方众妙手心向上,温和地说道:把你的手放在我手里就好,我不会伤害你。 她浑身都散发着温暖无害的气息。炎燚不由自主地伸出一根食指,小心翼翼地放在方众妙的手心里。 神念顺着这根手指流入炎燚体内,将他的每一条脉络来回探查了数遍。 炎燚飞快缩回手指,惶恐万分地说道:方姐姐,你快去洗洗手,我很脏的。 方众妙笑起来。她攥着掌心说道:你不脏,你只是中毒了。将毒素拔掉,你比谁都干净。 炎燚愕然。他总是被人嫌脏,嫌臭,嫌恶心。没人愿意靠近他三尺之内,连野狗见了他都会狂吠不止,然后远远绕行。 从来没人对他说,你比谁都干净。 炎燚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两行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只觉得心里涨涨的,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在身体里迅速扩散,像洪水一样冲出来。 啊,原来是泪水冲出来了。他连忙抹掉眼泪,羞臊地低下头。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也跟着哭,表情时悲时喜。 方众妙铺开笔墨纸砚,写下一个拔除火毒的方子。 任孤琴正好跨进门,看见炎燚不由惊呼:好重的火毒! 方众妙吩咐道:你给他把把脉,然后也开一个方子,我们两个对一对方子,来一次会诊。 其实她自己开的方子就够用。但为了安抚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与任孤琴合方当然是最好。 方众妙指着任孤琴介绍道:这位是御医世家的传人,她的身份不能对外泄露,名字我就不说了。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果然露出感激欣喜的表情。 任孤琴是个性子急的,也不问炎燚的意见,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仔细探查。 少年听说她是御医世家的传人,也没有挣扎。他喃喃道:原来你们真是给我看病的呀?我还以为今天又要挨打呢。 话落,他咧开嘴,阳光灿烂地笑了。 乔微雨走上前看看他,乐呵呵地说道:老太君说的没错,你笑起来牙齿果然很白。 听见这话,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也笑了,心里的伤痛淡去许多。这孩子活得如此艰辛,却这般乐观开朗,真好啊。 方众妙问道:炎燚,你可曾碰触过尸体? 炎燚摇头:没有呀。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又问:除了收集五谷轮回之物,你每日还做些什么? 五谷轮回之物就是大粪吗?仙子说话好文雅。炎燚心中暗忖,为了不让仙子失望,他一样一样认真数着。 我每日收大,不是,收五谷轮回之物,完了用牛车拉到乡下农场,沤熟,摊开,晒干,做成肥料。我还要研磨骨粉,骨粉可是最上等的肥料。 方众妙眸光微微一闪,立刻追问:骨粉?什么动物的骨头? 炎燚不太确定地说道:应该是鸡、鸭、鹅、羊羔、小猪仔的骨头,细细的,白白的,一根根的。 方众妙继续追问:骨头从哪儿来的? 炎燚:老板亲自拉过来的。 从哪儿拉来的? 我也不知道。 你老板平日里在哪个区域干活? 他在西城码头干活。 龙图听到此处,冷声打断:西城码头处处都是秦楼楚馆。小老儿大约知道那是什么骨头了。花姑在妓院里的时候就把那些污秽之物处理了,难怪我查不到去向。 方众妙微微阖眼,心里已然明白。 心声带着冷意飘过半空:【那花姑帮妓子落完胎,借口如厕,直接就把打下来的胎儿丢进秦楼楚馆的茅坑里。】 【炎燚的老板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把胎儿的骨头捞出来,带到乡下磨成粉。】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听不见这些话,脸上都是疑惑的神色。 乔微雨、余双霜、任孤琴、黛石四人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心里升起无尽恐惧。 第183章 三昧真火 方众妙不动声色地暗忖着。 心声一句句地飘过半空:【把婴儿骨头磨成粉是要做什么呢?】 【搓成线香施展摄魂术?】 【做成迷魂散?】 【掺上人血,揉捏成人偶娃娃,用来施展咒术?】 【与珍珠粉一起碾磨,拌入尸蜡和尸油,制成永葆青春却夺人寿命的药膏?】 【与朱砂混合,画驭鬼符?】 方众妙想得出神,龙图等人听得心尖直颤。 谁说宗师级高手杀人如砍瓜切菜?听过方众妙的心声,世人就会完全改变这个看法。对道家高手而言,杀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主上根本就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主上若是动了杀人的念头,简直比邪神降世还可怕。 龙图卷起袖子擦拭额头的冷汗。 乔微雨害怕地吞咽着口水。黛石和余双霜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方众妙。 任孤琴松开炎燚的手腕,铺开宣纸写药方,笔尖却控制不住地微颤。她很庆幸方众妙是自己的伙伴,而非敌人。 炎燚什么都听不见。 他看了看脸色凝重的仙子,又看了看面色苍白的任孤琴,非常卑微地说道:我没有银子,吃不起药。方姐姐,这位大夫,谢谢你们的好心。但是你们不用给我写药方了,笔墨纸砚很贵的,浪费在我身上不值当。 第165章 原来在他眼里,自己的命连一滴墨汁和一张宣纸都不如。 史老太太心疼得要命。 钱同山气恼地说道:你莫要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你只管给我好好看病吃药,所有费用我来出。 炎燚很感激,也很疑惑。 钱先生,您为什么帮我? 钱同山哑然,我,我 当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时,方众妙终于回过神来,缓缓说道:他唯一的儿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贼人偷走了。 炎燚每日都在乌衣巷活动,对史家族人很了解。 他更为疑惑:可是钱渲公子不就是钱先生的儿子吗? 方众妙摇头:钱渲是贼人的孩子。贼人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享福,把钱先生的孩子换掉了。 炎燚呆了呆,然后气愤地说道:世上怎会有此等恶人!他想让自己的孩子享福,他好好挣银子不就是了? 方众妙叹息道: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善良,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凄惨的事。 炎燚气呼呼的脸瞬间羞得通红。被仙子姐姐夸一句,比吃了灵丹妙药还舒坦。他感觉浑身的脓疮都不那么痛痒难耐了。 他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他很丑,但他笑起来着实灿烂美好。 方众妙受他感染,便也微微笑了。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完全不敢插话。他们想看看炎燚的反应。 方众妙柔声道:钱先生找了十五年,今日终于找到了他的亲儿子。为了给儿子祈福,他要做满一百件善事。治好你就是第一件。你愿意给他儿子积福吗? 炎燚看向钱同山。 钱同山连忙朝他微笑,泪水却落了下来。史老太太在一旁也是悲喜交加,神色复杂。 看见他们母子二人难掩激动喜悦的表情,炎燚这才恍然大悟。 我还以为钱先生家里出了什么事,怕冒犯到他,不敢问。原来是件大好事呀!我当然愿意。谢谢钱先生,谢谢史老太太,也谢谢那位小公子! 炎燚挠挠头,笑得十分开心。别人遇到幸运的事,他是真心实意为别人感到高兴。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相互看看,连忙一左一右握住炎燚的手,轻轻地拍抚。 好孩子,谢谢你! 真好,真好。你太瘦了,以后多吃点饭。 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翻来覆去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赞扬和叮嘱。 就这样吧。先把真相透露一点,等以后熟悉了再慢慢说开。这种事不能着急,钱渲还没处理呢。母子俩心里难受,却不得不如此。 方众妙问道:炎燚,你今天可以留在我府中吗? 炎燚为难地说道:方姐姐,我还要干活呢。 龙图立刻说道:你老板那里不用管。 炎燚很是害怕,连忙摆手:不能不管的,老板会打人的。 龙图咧咧嘴,笑着说道:没事。我去乱葬岗找一具跟你体型差不多的尸体,套上你的衣服,打成烂泥,扔给你老板,就说你跟我们这边的粪行抢生意,命丢了。以后你老板只会当你是个死人,你不用回去了。 炎燚: 这,这么凶残? 龙图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不太有诚意地说道:小老儿没读过书,说话太粗野,钱先生,老太太,您二位没吓着吧? 史老太太露出感激的神色,连忙说道:多谢二管家帮我们处理后续的事。 钱同山忍不住多看了龙图几眼。这位老人是个深藏不露的。有他在后面扫尾,炎燚就不会沾染麻烦。 钱同山深深一拜,极为真诚地说道:老先生,谢谢您。日后我钱同山必有厚报! 龙图回了一礼,笑着说一句客气,然后躬身在方众妙耳边低语:主上,小老儿出去放只鸽子。 方众妙颔首。 龙图离开此处。 任孤琴写好一张方子,对着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如实说道:我这人比较直,您二位别介意。 母子二人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勉强扯开笑容:您请说。 任孤琴盯着炎燚说道:从脉象上看,他顶多再活十天半月。火毒已经入骨,除非敲开骨头洗髓,否则毒素根本拔不出来。我这方子仅能帮他镇痛止痒,对他的病情并无多大裨益。 炎燚愣在原地。敲骨洗髓,人还能活吗?这话的意思是,自己死定了?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连忙看向方众妙,语带哀求,方夫人,您怎么说? 他们希望方众妙能有不同的诊断。 却没料方众妙也跟着点头:是这样。火毒深入骨髓,拔不出来。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反应过来之后,史老太太抓住方众妙的手,哭着说道:可是,可是您之前不已经写好拔毒的药方了吗?喝了药不就能痊愈吗? 方众妙把药方递给任孤琴。 任孤琴看了看,说道:这个方子甚好,但缺了一味药引。骨髓里的毒要用三昧真火煅烧才能缓缓渗出。您二位想一想,凡人岂有三昧真火这东西?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浑身无力,头晕眼花。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两件,一件生离,一件死别。 而今,两件都凑齐了! 钱同山咳出一口血,喃喃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我若是犯了天条,诛我便是,为何要诛我儿? 史老太太软软地瘫坐在椅子里。 乔微雨、黛石和余双霜连忙给母子两个递送茶水,拍打脊背。 炎燚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连忙帮钱同山擦拭嘴角的血迹。他刚才太害怕,并没有听见诛我儿三个字。 他比谁都难过,却还是笑呵呵地说道:治不好就算了。我早有准备。我连买棺材的钱都存好了。方姐姐,我这里有一两银子,您能不能帮我买一口棺材?薄薄的,窄窄的,能盖上就行。我很瘦,不占地方的。葬礼就不用办了,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把我埋了也就罢了。糟糕,挖坑的力夫也是要拿工钱的。我的银子好像不够。 他说着说着就慌了神,开始挠后脑勺。 唉,算了,不用埋了,一把火将我烧了吧。我的尸体烂掉之后说不定会有毒气散发出来,害了旁人就不好了。 烧掉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这样最干净,嘿嘿嘿。 说着如此残酷的话,他依旧在笑,虽然笑容很勉强,很苦涩。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走上前,紧紧将他抱住,哭得泣不成声。 炎燚很讶异,却没拒绝。他拍拍钱同山的背,又拍拍史老太太的背,喃喃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您二位莫要替我伤心。我自己都不伤心。 钱同山痛不可遏,搂紧他,哭着说道:炎燚,你就是我今天刚刚找回来的儿子呀!我不敢跟你说是怕你接受不了我这个失职的父亲。炎燚,我的儿! 史老太太哀哀地喊:乖孙子,奶奶在这里!奶奶好不容易把你找到。奶奶的心好痛啊! 炎燚呆了呆,随后便又灿烂地笑了。泪水滚落,苦中带甜。 人都快死了,他好像什么都能接受。知道自己是钱家的小公子,狂喜没有,只有淡淡的幸福和温暖。 原来被家人拥抱是这种感觉。我这辈子值了。嘿嘿嘿。他快乐地笑起来。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哭得昏天暗地。 任孤琴撇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多好的孩子,可惜了。 余双霜偏偏就不信这个邪!凡人没有三昧真火,可她干娘根本不是凡人呀! 干娘,你就别逗他们一家人了。你看,他们都相认了,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余双霜试探性地朝方众妙挤眼睛。 方众妙还真的是在逗这一家三口。 她的心声含笑飘过半空:【是亲人就上去相认,遮遮掩掩做什么?犯了错的是贼人,你们任何一方都无错。】 【非得让你们哭一场才能撬开你们的嘴。】 哭得稀里哗啦的乔微雨差点没跳起来敲方众妙的脑壳。这人可真是坏啊!骗了自己这么多眼泪! 任孤琴捶捶胸口顺顺气。她怎么就忘了少夫人其实性子很顽皮。 方众妙指着桌上的五块龟壳说道:别哭了,三昧真火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摆着呢。 钱同山搂着亲娘和亲儿子,猛然转头。 快要哭晕过去的史老太太打了一个嗝,脑子瞬间清醒。 第184章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钱同山不敢置信地问:世上真有三昧真火? 第166章 史老太太扑到桌边,看着五块破碎的龟壳,眼里满是惊人的亮光。 方夫人说有,定然是有的,对吗方夫人?她死死抓住方众妙的手,语气竟然有些咄咄逼人。 她必须,也只能这样相信。 炎燚呆呆地站在原地。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之后,他已经有些承受不住。而且,他也搞不懂,三昧真火不是火吗?怎么会是龟壳? 乔微雨还不知道这一箱龟壳的来历,疑惑地看向黛石。 黛石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的眼睛越睁越大。 任孤琴立刻压住方众妙的手,阻止道:你要做什么?这可是你爹的遗物! 方众妙拍拍史老太太的手背,又拍拍任孤琴的手背,徐徐说道:我爹若是在天上看着,他只会夸我物尽其用。 任孤琴沉默下来,双眼微微泛红。 是啊,看见女儿践行着自己未竟之业,国师大人只会含笑九泉。 史老太太和钱同山见此情景,已经意识到这些龟壳大有来历。 方众妙用指头拨弄着五块龟壳,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气息。 她拿起其中一块说道:我爹曾用这些龟壳三次占卜国运。你们恐怕不知道,国运涉及天下走势和乾坤之机,凡人不可窥探。占卜国运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钱同山若是在今天之前听见这番话,定要嘲讽方众妙胡说八道。然而现在,他心里只有肃穆和震撼。 史老太太急促地问:占卜国运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方众妙摇晃着手里的龟壳说道:这一次占卜,我爹付出了全部道行。她拿起第二块龟壳:这一次是宿世积累的功德。她拿起第三块龟壳:这一次是阳寿。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瞳孔震颤,表情空白。 三次占卜,方辰子没了道行,没了功德,没了阳寿。他什么都没了。 炎燚终于回过神来,愣愣地问:这事是真的吗? 他只是好奇,并非怀疑。 史老太太连忙握住他的手,示意他莫要对国师大人不敬。她已经对方辰子的神通广大深信不疑,因为方众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方众妙这般厉害,她爹又是何等尊位,何等实力? 钱同山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三枚龟壳。 方众妙把三块龟壳堆叠在一起,说道:我爹占卜出的结果是天下必亡,生灵涂炭。 钱同山低垂的眸子猛地抬起,直勾勾地看向方众妙。方众妙向他微微点头。他便闭上眼睛,长长叹息。 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内。 方众妙指着三块龟壳说道:天下必亡,此乃大凶之兆,所以这些龟壳沾染着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还凝聚着我爹的道行、功德与阳寿。 方众妙看向炎燚,说道: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能焚尽钱小公子体内的所有毒素与煞气。但它对钱小公子的身体也会造成巨大的破坏,令小公子当场殒命。 钱同山立刻睁眼,表情骇然。 史老太太捂着胸口不敢喘气。 炎燚倒是最平静,轻轻用手拍抚着奶奶颤抖的后背。 方众妙话锋一转,说道:但我爹留在龟壳内的道行、功德与阳寿,却会立刻补全钱小公子的亏空,让他的身体得以快速康复。这便是以毒攻毒,破而后立。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还未回神,任孤琴已经拍着桌子情绪激动地赞叹道:少夫人好手段!此法宛如盘古开天,另立乾坤!若用此法拔毒,钱小公子必能得救!少夫人,我们赶紧试一试! 她平生最爱钻研医术,现下已经激动难耐。 史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地说道:还请方夫人施救!老婆子给方夫人跪下磕头! 钱同山撩起袍子果断跪地。 方众妙立刻摆手:别跪我。治疗结束后,你们去隔壁的厅堂,跪我父亲的灵位。 钱同山愣住,随后马上说道:应该的!国师大人法力无边,蒙荫亿万万黎民百姓,我们有幸得他一缕恩赐,理当拜他在天之灵! 史老太太哭着点头:要拜的,要拜的!改日我准备三牲,还要大祭! 方众妙并不拒绝,只说了一句客气。 心声淡淡响在半空:【莫说大祭,便是国祭,我爹也受得起。早晚有一天,我要让赵璋和这满朝的文武百官,对我爹的牌位行五体投地大礼。】 任孤琴和乔微雨等人毫不怀疑这句话。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方众妙做不到的。 炎燚看看父亲,再看看奶奶,默默跪下磕了九个响头。 仙子的爹爹要拜,仙子也是要拜的。 他直起腰,抹掉额头的血迹,笑呵呵地说道:方姐姐,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我给您磕三个头。我爹和我奶奶今日承受太多,心神损耗太大。他们的头,我替他们磕。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养了钱渲十五年,何曾得到过一字半句的好话?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炎燚刚认回来就这般的懂事贴心。亲生的就是亲生的,血脉里的温情断不了!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连忙抱住站起身的炎燚,一个帮着拍背,一个帮着擦额头。这样的好孩子,他们怎么爱都爱不够。 方众妙定定地看着炎燚,忽然说道:钱小公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炎燚脸颊涨红,手足无措。从来没人喜欢过他。 方众妙认真说道:钱小公子,你可听过救命之恩理当以身相报这句话? 炎燚瞪大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他浑身都滚烫起来。 以以以,以身相报?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余双霜用诡异的眼神看着自家干娘。调戏小男生好玩吗? 乔微雨和任孤琴等人表情愕然。 心声响在半空,十分正经:【有炉火炼丹命格的人,生来就能精准地掌控火候,对药性多寡,毒性强弱,都很敏锐。将钱小公子留在身边,我的医术就能传承下去。我总要给这世间留下一些遗泽,如此方能源源不断地获取功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众人恍然大悟,心中暗笑自己多想。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也想多了,嘴巴张了张,偏又不敢说出反对的话。 炎燚的命还捏在方夫人手里呢。 炎燚慢慢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他真有这般的幸运吗?老天爷让他倒霉了十五年,就是用来换取今天的一切? 他用力点头,方姐姐,我愿意的!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无力地闭了闭眼。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甚好,那你今后就住在我府上,跟着我学医术。我还有一个徒儿叫余元元,随我研习道法,你要与他好好相处。 炎燚:徒,徒儿?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暗松一口气,重又露出欣喜的笑容。原来是他们误会了!方夫人果然人品贵重,行事端方! 方众妙挑眉:怎么?你不愿意? 炎燚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我愿意,我愿意! 他心里有些失落,却又很快高兴起来。当徒儿也好,这样就能天天见到仙子姐姐。 方众妙颔首道:你是炉火炼丹命,不能再叫炎燚,我给你取一个新名字,以后你就叫钱天吴。 炎燚喃喃念诵自己的新名字:钱天吴? 钱同山立刻反应过来,赞叹道:天吴乃水神之名,有创世之威能。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足以镇压火毒! 史老太太满意地直拍手,天吴,我的乖孙。这个名字真好! 钱天吴连忙半跪下去,拱手行礼:徒儿钱天吴见过师父。 方众妙扶他起来,迅速写下一个方子,说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父,我便要护你周全。今日我就帮你拔除体内毒素和煞气,为你重塑一个健康的身体。 她把写好的方子递给任孤琴,吩咐道:这是外敷的方子,先前那个是内服的方子。叠在一起的三枚龟壳放入陶罐,与内服的药材一起熬煮。 剩下两枚龟壳,尖锐的那枚用来刺穴放血,圆润厚实的那枚用石杵捣成粉末,拌入外敷的药膏,用炉火温着。记住,这些龟壳你绝对不能碰,只能用筷子夹。 任孤琴郑重点头,下去准备。 第185章 拔毒 院子里逐渐弥漫开浓浓的药香。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方众妙用磨刀石慢慢打磨一枚龟壳,使之变得锋利,尖锐。 钱天吴担忧地看着她磨到发红的手指,万分心疼地说道:师父,您指尖都快磨破了。您把龟壳给我,我帮您磨。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些活儿本就是我该干的。 第167章 方众妙愉悦地低笑两声。 徒儿,你很孝顺,但这些龟壳你碰不得,它们比煞气更厉害。 钱天吴满脸失望。 这时候,任孤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乔微雨捧着一个洗脸盆,盆子里盛放着许多黏糊糊的白色药膏。 方众妙停止打磨,说道:内服和外敷的药已经准备好了。徒儿,现在就拔毒吧。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立刻站起身,紧张不安地问:怎么拔? 方众妙指着汤药说道:把这碗药喝了,等上一刻钟,放毒血。放完毒血,用药膏热敷半个时辰。 钱同山立刻端起药,招呼钱天吴:儿子,快过来喝药。 钱天吴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把药喝了个精光。 方众妙指着一旁的竹床,命令道,躺下,袖子和裤腿全都卷起来。 钱同山扶着儿子躺下,史老太太帮孙子挽起袖子和裤腿。 方众妙用浸透烈酒的帕子轻轻擦拭钱天吴的手腕和脚踝。 然后她摸了摸钱天吴的头发,温和地说道:会很疼,但你一定要忍耐。疼得实在受不了,你就握住师父的手,如此,师父就能时时刻刻探查到你体内的变化,若有危险,亦能及时施救。 钱天吴凝望着师父温柔如水的眸子,心里完全没有恐惧。他看了看满脸担忧的父亲和奶奶,更加感到满足。 师父,我能忍。他坚定地说道。 方众妙赞许道:乖徒儿。 钱天吴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若没有毒疮的掩盖,他的模样一定很窘迫。师父是在哄他吗?听说被疼爱的孩子才会有人哄。 他咧开嘴傻笑起来。 方众妙捏着徒弟的下颌,让他把脸转向左右两边,用沾满烈酒的湿帕子擦拭他的耳朵尖。 黛石好奇地问:小姐,擦这里做什么? 方众妙解释道:除了手腕和脚踝,这里也要刺破皮肤放血。 黛石哦了一声。 钱天吴浑身都是烫的。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因为害羞才会如此,但他很快发现,这热源来自于骨髓深处,皮肉之中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每一个脓包都在发胀,仿佛要爆开。 他痛不欲生,痒到发狂,不由呻吟打滚。 方众妙安抚道:别害怕,是药效发作了。 钱天吴抬起胳膊看了看,顿时睁大双眼。 只见他皮肤上的脓包一个个肿得老大,顶端透明发亮,然后便有粘稠的脓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股股腥臭难闻的气味将他包裹。 在这一刻,他简直羞愧欲死。他不用照镜子也能想象得到现在的自己是有多丑陋。然而师父就在一旁,还有爹爹和奶奶,他们把他最丑陋的一面看了个清清楚楚。 身体很烫,皮肤很痛,骨头缝里奇痒难耐。但这一切折磨,都比不上自尊心受损来得令人难受。 钱天吴连忙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伤心地哭起来。 被粪行老板扔进茅坑差点淹死的时候,他都没这样哭过。可现在,他真的觉得自己没脸活了。 方众妙把他的双手拉下来,安慰道:脓水流出,毒疮才能好。师父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我是羞耻。但钱天吴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盯着师父温柔的眼眸,并未从中发现一丝丝的嫌弃。他又看向爹爹和奶奶,两人只有担忧焦急,没有恐惧回避。 钱天吴难过的情绪瞬间消散大半。 方众妙见他抬起手抠挠皮肤,立刻警告:不准挠! 钱天吴连忙把手移开,改为抓住床沿两边。 他讨好地说道:师父,我不挠,我听话。 方众妙放下心来,用磨得锋利的龟壳割破他的手腕和脚踝,又在他两只耳朵尖上各扎了两个孔洞。 然后她对其余人交代道:去拿六个铜盆过来,放在他手腕、脚踝和耳朵两边,用来承接毒血。 任孤琴、乔微雨、余双霜、黛石、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各自拿着一个铜盆接血。 任孤琴激动难耐地说道:少夫人,国师大人的三昧真火威力如何,待会儿就能见分晓。若是连骨髓里的毒也能逼出来,真就能称得上神丹妙药! 方众妙淡淡地应了一声,用烈酒洗去锋利龟壳上的血迹。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一瞬不瞬地盯着钱天吴身上浅浅的伤口。 暗红的血液正从伤口里缓缓渗出,带着一股铁锈的腥味。慢慢的,血液的色泽越来越深,浓得似墨,腥味之中夹杂着一丝腐臭,十分刺鼻。又过片刻,丝丝滴落的黑血已是臭不可闻,像几百只死老鼠堆积在阴沟里。 黛石和余双霜忙不迭地打开门窗,用扇子扇风。 铜盆里浅浅地积了一层粘稠的黑色液体。若非亲眼所见,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压根不会相信那是人血。 任孤琴摇摇头,呢喃道:这本就不是血,是骨髓里的毒。是火毒和尸毒的混合物。我们的药果然有神效!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高兴地又哭又笑。 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钱天吴竟然疲惫地睡着了。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不敢打扰他,于是走到隔壁的厅堂,对着方辰子的灵位参拜。 国师大人三次占卜留下的法器,竟还带着这般浩大余威。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又是何等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钱同山看向母亲,喃喃道:我终于明白国师大人最后那几年为何坐着轮椅了。他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掏空,奉献给了这个人世间。 史老太太红着眼眶点头,心里复杂难言。 先帝逼死先太子,改立赵璋为太子的那一年,谁人不骂国师祸国殃民,妖星乱世? 钱同山是其中骂得最凶狠的那一个。但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永久沉默的灵位,心里只剩下难以名状的敬畏。 原来站的太高,看的太远,旁人根本无法理解国师眼中的世界。 隔壁传来钱天吴隐忍的哼哼声,母子俩立刻回神,匆匆走过去查看。 黑色毒血已经流干,伤口处的血液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钱天吴哼哼唧唧地说道:师父,我感觉身体好轻。你拉着我,别让我飘起来。 方众妙拉住他的手,安慰道:你没飘起来,你只是拔除了毒素,身体的沉疴尽数消除了而已。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开心地笑了。这是好现象啊! 龙图走进来说道:主上,我抱他去洗个澡。 方众妙吩咐道:用水冲一冲就好。回来不要给他穿衣服,用被子裹着,他全身都要敷药。 龙图应了一声,扛起钱天吴就走。 钱天吴从头到脚红得透透的。 敷药的事自然得由钱同山来做。他用薄薄的竹片刮取白色药膏,均匀涂抹在儿子的皮肤上。 他一边涂一边叮嘱:天吴,你要记住,你的命是你祖师爷爷用全部道行、功德和阳寿换来的。你师父也对你有再造之恩。你若背叛师门,往后便不得好死。 钱天吴打了个激灵,连忙保证:爹爹,我记住了。我一辈子侍奉师父! 钱同山觉得这话不太对劲,一时之间也找不出哪里不对,只好点头。 即便早有预料,此药的不凡还是令他惊骇。骨髓里的毒素都能涓滴不剩地逼出来,皮肤里的残毒更是不在话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色药膏将毒疮里的黄色脓水与黑褐色的毒血全部吸出,渐渐干涸,变成一层腥臭不堪的泥膜。 钱同山轻轻揭开泥膜,惊愕万分地看着儿子的脸。 肿胀不堪的毒疮完全消退,只留下微微的红印。原来儿子的长相是这样的。 高挺的鼻子,斜飞的剑眉,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眸光像山间的泉水,清澈见底。 这张脸糅合了自己和妻子全部的优点,才十五岁就已如此俊美,长大了定然是风流倜傥的玉面郎君! 钱同山仔仔细细地看着儿子,眼里缓缓流出两行欣喜的泪水。 这就是自己的骨血,带出去,谁敢提出半句质疑? 第186章 骨粉的用途 钱天吴看见父亲对着自己发呆,不由紧张地问:爹爹,怎么了? 钱同山回过神来,把桌上的镜子拿给儿子:你自己看看。 钱天吴从来不照镜子,便是路过水塘,他也不敢看自己的倒影。乌衣巷的孩童常常会追在他身后,用小石头砸他,骂他丑八怪。 他知道自己有多不堪。 我不敢看。 钱天吴连忙把镜子反转,压在自己腿上。 钱同山又把镜子翻过来,举起对着儿子的脸:你看看! 钱天吴不敢忤逆父亲,只好半眯着眼怯怯地看向镜面,然后他双目圆睁,愣在当场。 第168章 钱同山摸摸他耳朵后面的蝴蝶胎记,笑着问:好不好看? 钱天吴全然不敢相信镜子里这个唇红齿白,俊美不凡的少年就是自己。 钱同山假装不耐地说道:你自己举着镜子,我手都酸了。 钱天吴连忙用双手举着镜子,转动脑袋看个不停。 爹,这真是我吗?他傻乎乎地问。 钱同山飞快剥掉儿子全身上下包裹的泥膜,得意洋洋地说道:你这长相算什么!你爹年轻的时候比你好看多了!你娘见了我都走不动道,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哈哈哈! 钱天吴好奇地问道:我娘好看吗? 钱同山双眼泛红,心中隐痛。但他依旧笑呵呵地说道:你娘那不叫好看,你娘是仙子下凡,衬得世间无颜色。 钱天吴明白过来,不由乐了。 爹,是你见了我娘走不动道吧? 钱同山呆了呆,随后爽朗大笑:我和你娘都走不动道,我俩见面得扶着墙。 钱天吴嘎嘎直乐。 钱同山笑里藏着泪,幸福与感动全都化为对亡妻的思念。淑儿你看,我在你灵前发过的誓言已经实现了。我把咱们的孩子找回来了! 听见房里传来父子俩快乐至极的笑声,史老太太好似吃了返老还童的仙丹,浑身都是劲儿。 她走上前啪啪拍门,大声询问:怎么了?天吴的病是不是好了?好了就出来让祖母看看! 钱同山连忙帮儿子穿上新衣服,扶着他站起身,打开门。 娘,你快看看你孙子!跟我年轻的时候像不像? 史老太太看呆了。她走上前,捏着孙子的耳朵,看了看那个蝴蝶形的胎记。原来儿子当年真的没胡说,胎记的确存在! 像!像!太像了!比你年轻的时候好看! 史老太太又悲又喜,心情激荡。她既心疼儿子的不容易,也心疼孙子这些年的遭遇,不由放声大哭。 今日得以团聚,她真是了无遗憾! 钱天吴连忙安慰祖母。钱同山把母亲和儿子抱在怀中,脸上满是泪水,却又止不住地笑着。 人生的悲欢离合,尽在此刻。 方众妙绕过一家三口走入屋内,把剥下来的泥膜扔进一个木桶里,又把六盆毒血倒进去。 龙图等人想帮她收拾,却被她阻止。 这些东西凶煞异常,你们不能碰。 大家只好站在一旁看着。 竹床上扔着一块泥膜,带着面部的凹凸轮廓。方众妙走过去,拿起这块泥膜,久久地观察。 心声忽然响起,带着恍然。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她忽然看向龙图等人,神色诡异难测。 龙图等人心里一紧,不由自主便屏住了呼吸。 半空中,心声抛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原来,那些胎儿的骨粉竟被捏成了面具!】 方众妙捧着带有五官轮廓的泥膜在屋内慢慢踱步。她走到桌边,手掌轻轻拂过桌面,将那枚用来给钱天吴放血的锋利龟壳攥入掌心,藏在袖中。 龙图等人并未注意到这个自然而然的小动作。他们眸光连闪,大脑不由飞快运转。 骨粉捏成面具?有什么用? 心声异常冷肃地飘过,一句接着一句,好似乌云滚滚。 【无脸人罪孽滔滔,面相已破,为天地所不容。为了躲避天道的追杀,他把破面转给齐渊,他自己便没了脸。】 【一个没有脸的人如何在外界走动?】 【拼凑出夺天地之造化的面具之前,他必须要有一张暂时可用的脸。】 【胎儿的骨粉用秘法熔炼之后揉捏成面具,可呈现出胎相。】 【胎相的十二宫是空白的,可以任由那无脸人塑造。】 【亲缘线,姻缘线,子息线,福禄寿等种种命运之线,他都能在胎相上刻画出来,从而引动紫微斗数的变化。】 【天潢贵胄,贩夫走卒,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都有可能是他。】 【倘若他捏出黛石的脸,站在我面前,我也完完全全看不出破绽!】 黛石瞳孔骤缩,心神剧颤。小姐,我是真的! 其余人遍体生寒,恐慌不已。 敌人的可怕,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方众妙把手中的泥膜扔进桶里,轻轻拍了拍钱同山的肩膀,又扶了扶史老太太的手臂,温声说道:这个房间留给你们一家团聚,我们先出去了。 钱同山连忙道谢。 方众妙冲龙图等人微微摆头,示意大家跟自己走。 心声冷如寒霜:【我曾经说过,我对同伴绝对信任,因为我的眼睛能看穿所有迷障。】 【可是这才过了多久,我便被那无脸人狠狠打了脸!】 她抬起手,摸摸自己没有表情的脸。 心声带上一丝自嘲:【然而事实证明,我身边几乎没有可信之人,我的双眼也会被蒙蔽。】 她锐利的眸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脸。 众人内心的恐惧和慌乱在迅速扩散。连方众妙都感到棘手的事,他们更加无力茫然。 在这种近乎于仙神的力量面前,纵使武功高强,医术精湛,权势庞大,地位尊贵,他们依旧弱小的可怜。 第187章 团队要解散了? 方众妙的心声带上了冷酷的意味。 【无脸人可以是任何人。】 方众妙的视线扫过龙图,暗暗忖道:【龙图或许不是龙图。】 龙图的内力险些失控,冲击心脉。 方众妙扫过任孤琴戴着人皮面具的蜡黄脸庞,喃喃自语:【任孤琴也有可能不是任孤琴。】 任孤琴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握紧。少夫人在怀疑她!可她百口莫辩! 黛石、余双霜、乔微雨全都陷入了一种莫名恐慌的情绪里。她们开始怀疑,怀疑他人,怀疑自己,怀疑一切。 方众妙的心声在空中回荡,无比自嘲地低笑着。 【哈,真是讽刺!】 【我昨日还曾对史正卿说,我的双眼看见的一切必然是真实。】 【可我现在拿什么保证,周围的一切都是真实?】 心神不宁之下,她未能跨过门槛,被绊了一跤。连她都失魂落魄至此,可见问题有多严重。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扶住她的手臂。 方众妙站稳之后快速跨过门槛,远离了二人的碰触。 黛石和余双霜神色黯然,心中无比惶恐。她们都被怀疑了! 方众妙回头看向龙图,吩咐道:你去把屋里的木桶提出来给我。 龙图依言而行。 方众妙从龙图手中接过木桶,道了一声谢。她缓缓走到花圃边,对任孤琴吩咐道:帮我拿一个小铲子过来。 任孤琴弯腰捡起园丁丢在一旁的小铲子。 方众妙从她手中接过铲子,蹲在花圃边刨土。 大家围着她,身体僵硬地站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露出笑颜,气氛诡异而又凝重。 炎炎夏日,阳光酷烈,此处却仿佛席卷着一股慑人魂魄的寒意。 方众妙把土层铲得松松的,然后便把混着毒血的泥膜倒在新插的柳枝周围。她站起身,拍拍手,对乔微雨问道:有帕子吗? 乔微雨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方绣帕,递过去。 方众妙接过帕子缓缓擦手。 消失许久的心声再度响起:【难道我今后只能孤军奋战?】 【我的家人,我的师长、我的伙伴,再也不能相信?】 她的眼睛一一看向黛石、余双霜、龙图、任孤琴和乔微雨。 这些人的心神剧烈震荡着。他们很想为自己辩白,可他们彼此之间也已经没有信任。谁都不敢保证无脸人绝对没有隐藏在他们之中。 怎么办?如此温暖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吗?说好的一起举大事,就这样中道崩殂?该报的仇不报了?该救的人不救了?大家各走各路,等着无脸人一一收割他们的性命? 原来没了方众妙,大家竟是如此可怜!他们比待宰的羔羊还不如! 任孤琴几乎哭出来,却只能死死忍耐。方众妙本就对他们产生了不信任,若他们暴露了能听见心声之事,仅剩的一丝信任也会即刻毁灭! 龙图的精气神几乎被抽空,身形微微佝偻。没了主上,他竟不知何去何从。 方众妙的心声异常冷酷地响起,【我爹留给我的龟壳带有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足以刺破那胎相面具,令无脸人显出原形。】 【现在,我手心里就攥着一块锋利的龟壳。只要刺向他们的脸,我就能分辨敌友。】 【但我若是判断错误,龟壳就会在他们脸上留下永久的疤痕。】 【龙图是男人,留疤了也无所谓,小石头她们几个怎么办?她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破相的。】 第169章 【我不能因为我的一个怀疑就断送她们一生。】 听到这里,黛石几人恨不得张开嘴大声说我愿意被龟壳刺破脸颊,证明我的真实。只要能打消彼此之间的怀疑,重新凝聚在一起,我们做什么都可以!我们这个不算家庭的家庭,一定不能散! 乔微雨红了眼眶,于是连忙低头假装擦汗。若是没了方众妙,她在平府该怎么活?宁远侯府是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的地方。 刺吧!我们不反抗。所有人的心里都回荡着这句话。 方众妙却忽然在心里低笑起来,之前的自嘲、颓败、沮丧,全部消散一空。 【哈!想让我主动疏远所有伙伴,将自己置于孤岛,活活困死?无脸人,你打错了算盘!】 她眯了眯眼,心声平淡又傲然,【你可知道画虎画皮难画骨?而我知人知面还知心。】 【你的面相,身高,体态,声音,气质能够伪装,但你的头发、皮肤、血液、骨头,能够伪装吗?】 【你只是披了一张人皮,你的内里还是你。】 【不凑巧的是,我的神念足以将你的内里扫荡无数遍,令你无所遁形。】 【我有一身道骨,你也是。道骨最大的特点就是自愈力强悍。即便被打得粉碎,不出三日也能恢复。所以你的一身骨头必然是光滑如玉,结实健壮的。】 方众妙看向龙图,忖道:【龙图给我递桶子的时候,我的神念从他指尖注入,探查了一遍,他的骨头伤痕累累,可见从幼年起就经受着残酷的训练。】 【他绝对是他本人。】 方众妙看向任孤琴,忖道:【齐夫人给我递铲子的时候,我探查过,她的骨头很脆,骨质疏松,可见最近几年常常忍受饥饿。她是她本人。】 方众妙看向黛石和余双霜,忖道:【跨过门槛的时候,她们两个扶住我,我的神念也已经扫过她们的身体。】 【小石头的骨头伤痕累累,她是她。余双霜的腿骨有陈旧断痕,她是她。】 方众妙最后看向乔微雨,忖道:【微雨给我递帕子的时候,我探测过。她的盆骨略有倾斜,骨关节松弛,这是怀孕生产过的迹象。她是她。】 方众妙最后看向紧闭的房门,忖道:【钱先生和史老太太的骨关节因为年龄的关系都有磨损的情况,他们是本人。钱天吴的骨头里积满火毒,他更不可能是假的。】 【我的伙伴没有问题。我的感知不仅仅是靠我的双眼。】 【还是那句话,我从不怀疑伙伴,因为我绝对相信自己。】 想罢,方众妙对着大家微微一笑,说道:方才我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那些骨粉的作用。 她慢慢讲述自己的猜测,却没有讲述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心路历程。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以往的自信从容。 风暴来得猝不及防,杀伤力大到难以想象,却又被她悄无声息,平平静静地按了下去。 第188章 解决问题的速度比思想还快 龙图等人的心绪却久久难以平静。他们真的以为宁远侯会在今天散掉!然而方众妙始终还是那个方众妙。她足以傲视一切。 她解决疑难的速度远比她的思想还快。从发现问题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在行动。拍打钱同山,碰触史老太太,假装被门槛绊倒,索要木桶、铲子、手帕,全都是她精心的设计。 她一边整理着头绪,一边斩断乱麻。当她想明白一切的时候,问题已经迎刃而解。 她是方辰子的女儿,世间唯一的变数。她怎么会陷入弱小无助,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是主上啊! 龙图低下头,咧开嘴,颇为自傲地笑了。他这一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就是跟着主上走出了那座斗转星移大阵! 乔微雨等人也都心潮澎湃,情绪激荡。有方众妙在,她们好像什么都不用惧怕,甚至无需思考太多。因为方众妙什么都能想到。 片刻后,方众妙讲完了自己的猜测。 龙图故作担忧地问:主上,我们难道就没办法将那无脸人找出来吗? 方众妙一语带过:我有办法分辨他,但不是百分百准确。不过我爹倒是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龙图立刻追问:什么路? 方众妙指了指先太子陵墓所在的方向,说道:而今我才明白,我爹为何要把先太子的魂魄养成黑龙煞。他若是不把诱饵摆在明面上,我们连无脸人的影子都摸不到。 龙图仔细一想,不由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定然能把无脸人抓住。诸位信我。 大家纷纷点头,表情振奋。便是怀疑自己,他们也不会怀疑方众妙。 明天你们全都过来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你们。好了,这里无事了,你们该回的回,该干活的干活,我伺候完这棵柳树就去前院。 方众妙蹲下身拿起铲子,把混合着毒血的泥膜一点一点捣碎。 众人点头应诺。龙图去前院操持葬礼,余双霜去招待客人。 临走的时候,余双霜好奇地问:干娘,这棵柳树会变异吗? 变异?方众妙琢磨一番,明白过来,笑着说道:不会。数十万冤魂才能养出一棵至阴的鬼树,那叫血祭。我又不是魔修,我不办血祭。 心声却喃喃响在半空:【血祭?此法或可一试。】 余双霜心里一寒,连忙跑开。 乔微雨小声说道:妙妙,我去陪陪堃儿。你不要在太阳底下久晒,小心中暑。 方众妙颔首道:我晓得,你去吧。对了,看守先太子陵墓的两万将士全部撞煞,这么大的事,他们必会求助大长公主。你若是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便来告诉我。 乔微雨点头答应:好好好,那我先走了。 她提起裙摆赶紧开溜。这棵柳树是鬼树!她可不敢在这里多待! 任孤琴盯着那棵柳树,心情起起伏伏。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看,这棵树也不会变成世间至阴之物。拿几十万人血祭,此事少夫人在心里想一想也就罢了,根本没有施行的可能。 她低下头,颓然地说道:少夫人,我去后厨制药了。 方众妙仿佛没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摆手:去吧。 黛石忽然趴在方众妙背上,像个小猫一般蹭着方众妙的脖子,喃喃道:小姐,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不要认什么爹娘。 方众妙揉揉黛石的头发,霸道地说道:你不认他们可以,但他们不能不认你。 黛石心里一烫,然后便把脑袋钻进了方众妙的颈窝里。 小姐,世上只有你最好。 乔微雨陪着儿子吃饭,玩耍,读书,等儿子睡着了才悄悄离开房间。 此时正值晌午,前院的宾客少了许多。钱同山把儿子留在宁远侯府,带着母亲从后门走了。 乔微雨向方众妙告辞,出了门直奔大长公主府。府里果然很热闹,许多陌生的将士站在厅堂外面等待,表情十分冷肃。 乔微雨不敢靠近,却还是听见只言片语。 大长公主冷漠地说道:本宫平生最厌恶鬼神之说,你是知道的。 一个低沉的男声说道:我们身上的淤痕的确是尸斑。我们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对尸斑再熟悉不过,岂会看错?撞煞之事千真万确,卧佛寺的高僧也是这么说的。 大长公主厉声呵斥:够了,此言万不可传入军营,闹得人心惶惶!神医白术受我邀请给驸马看病,已在前来临安城的路上,明日便到。本宫让他先帮你们治一治这风疹。 男人无奈:殿下,这不是风疹,吃药无用,必须找高人除煞才行。殿下,您人脉广,求您救救我的将士们。 大长公主失去耐心,下达逐客令:本宫说了,你们是生病,不是撞煞!白术是当世神医,他来了,你们就能药到病除。回去吧,耐心等待一日,本宫不会弃你们于不顾。 男人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哀叹一声,大步离去。 乔微雨连忙避让到一旁,看着此人率领十几个将士,表情颓然地走过庭院。他们的脸颊,脖颈,手背,皆布满大大小小的紫色淤痕。 这的的确确是撞煞,找大夫有什么用? 乔微雨心中气恼,却又不敢当着大长公主的面说这种话。大长公主倔得像头驴。 她追上去,绕过回廊,小小声地喊道:这位将军,您等等。 男人回头看她。 乔微雨四下看看,见此处没有旁人,立刻说道:你们可以去找方辰子的女儿方众妙,也就是宁远侯府的当家主母。她神通广大,定然能够帮到你们。多的话,我不说了,免得大长公主不高兴。 第170章 她摆摆手,表情慌乱。 男人眯了眯眼,随后低声道谢,带领将士们快步走远。 乔微雨站在原地发愣,忽听身后传来平乐璋和平子瑜的声音。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平子瑜,连忙躲到旁边的假山后面。 平子瑜兴奋地说道我方才问过了,那些人真的是撞煞!他们的皮肤长满尸斑,很快就要死了! 平乐璋沉吟道:既是真的,我找两支迎亲的队伍,下葬那天把宁远侯府的前门和后门都堵死。我倒要看看方众妙一家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若他们没死呢? 那就找几十个悍匪,半夜闯进去,杀的杀,烧的烧。 听说她家有暗卫。 买通一个下仆,井水里投毒。 还是大哥哥聪明! 兄弟俩笑嘻嘻地走远,徒留乔微雨僵硬无比地站在原地。回神之后,她马上就想离开大长公主府,肩膀却被一只大手用力按住。 你都听见了? 乔微雨猛地回头,看见的竟是丈夫平远洲冷酷的脸。 把夫人带回去关起来!平远洲沉声下令,两个侍卫立刻走上前拿人。 第189章 豺狼虎豹齐聚 乔微雨被平远洲强行押入马车。 车夫狠狠抽鞭,催着马儿极速驶离大长公主府。 平远洲冷冷说道:你最近跟方众妙走得很近。你忘了云隐的腿是怎么断的吗?幼荷姐若是知道你吃里扒外,必然会恼恨于你。 平幼荷是平远洲和平骏达的堂姐,对他们二人多有照顾,感情胜过亲姐。平幼荷还是大长公主最信任的女官。若不是她从中牵线搭桥,平骏达根本攀不上大长公主这根高枝。 平家、陆家和大长公主府实乃三位一体的关系,三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陆云隐被先帝挖去髌骨之后,平幼荷哀痛欲绝,活活哭瞎了双眼。平骏达的身体也迅速垮塌衰败。 当年那场由国师掀起的灾祸毁了太多人,害了太多人。这个仇,大长公主深深记在心里,一日都不敢忘。 暗自运了运气,平远洲怒斥道:你越来越不成样子!我让你去宁远侯府吊唁,是给九千岁一个面子,不是让你投靠仇人! 乔微雨整理着散乱的头发,默不作声。 平远洲诘问,你刚才想去方众妙那里告密? 乔微雨抬起头说道:你就这样看着平乐璋和平子瑜作恶?他们还是孩子,他们岂能这般害人? 平远洲冷笑:他们害的是仇人,有何不可? 乔微雨反问道:可是你想过没有?方众妙是国师大人的女儿,她道行高深,法力通天。平乐璋和平子瑜用邪术害她,焉知会不会遭到反噬?他们这样做等于是在捋虎须! 乔微雨不知道方众妙能不能对付红白撞煞,但她知道红白撞煞是极其凶险的一种状况。她想让方众妙避开。 她忍着恶心抓住平远洲的手,极力劝说:我们必须阻止平乐璋和平子瑜!危险的不是方众妙,是他们,你明白吗? 平远洲甩开她的手,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他冷笑道:方众妙道行高深,法力通天?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你不觉得可笑吗?方辰子那个妖道连什么时候下雨都算不准,他女儿能有多大本事? 此乃偏见!国师大人的威能,你们这些愚人根本无法理解!是了,妙妙的能力也是我这等凡人理解不了的。红白撞煞而已,她肯定可以应付。 两万将士一同撞煞,她也不怵!她一定不会有危险! 乔微雨想到今天的一切,对方众妙的能力越发信服。 她慢慢冷静下来,抬眸看了看平远洲,装作无奈地说道:我不去宁远侯府告密,但你能不能把此事告知大长公主,让她拿个主意? 平远洲实在是厌烦乔微雨的杞人忧天。 他掀开车帘沉声下令:回大长公主府! 夫妻二人被仆役领到书房。 大长公主正在练字,眉眼虽然平静,下笔却带上几分焦躁。她头也不抬地问: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府中有急事? 平远洲把平乐璋和平子瑜准备雇佣迎亲队伍堵宁远侯府大门的事说了。 指着乔微雨,他又道:她说方众妙道行高深,能避开此劫,倒是乐璋和子瑜恐会遭到反噬,叫我一定要告诉您,让您阻止两个孩子。 大长公主简直烦透了。 她把毛笔扔进一旁的笔筒里,却不小心弄脏了衣袖。看见袖口渐渐晕开的漆黑墨迹,她更加恼火,用力揉皱了刚写好的一个安字。 将纸团抛出窗外,她盯着乔微雨,冷冷说道:什么邪术,撞煞,反噬,全都是无稽之谈!本宫到底要说多少次?这世上没有鬼神,只有借鬼神之名行不轨之事的骗子!这种人若是犯到本宫头上,本宫会毫不留情将之杖杀! 乔微雨低下头,表情惶恐。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喃喃地问:平乐璋和平子瑜,您不管了吗? 大长公主压了压火气,说道:不过是两个孩子的恶作剧而已。他们要闹便随他们闹,雇迎亲的队伍堵住宁远侯府的门,那方众妙会有什么损伤吗?她会把眼睛哭瞎吗? 想到活活哭瞎了双眼的平幼荷和断了双腿的陆云隐,大长公主指着门口厉声呵斥:你们滚出去,一点小事也拿来烦扰本宫! 平远洲连忙告罪,扯着妻子的衣袖匆匆离开书房。 穿过庭院,来到二门外,平远洲嘲讽地问:现在你满意了? 乔微雨无话可说。 她只是想尽量帮妙妙避免这桩麻烦,现在既然避免不了,那就等着看吧。 她差点忘了,平乐璋的小命已经攥在妙妙手里!那就闹吧,闹得越凶死得越快! 这样一想,乔微雨忍不住在心里冷笑。 她走向马车,意味深长地说道:平远洲,我提醒过你和大长公主,是你们不听我的。今日之事,你们记住了!往后两个孩子遭遇大难,不要怪到我头上。 ------- 钱同山和史老太太相互搀扶着回到乌衣巷。 院子中间的桂花树下,钱渲躺在摇椅上,悠闲地乘凉。两个漂亮丫鬟一左一右帮他打扇,还有一个丫鬟跪在他脚边,剥着晶莹剔透的葡萄。 看见爹爹和祖母满脸疲惫,双眼泛红地回来,他并不关心,只是轻轻一瞥就把眼睛闭上。 他翘起二郎腿,伸出手理所当然地喊:祖母,给我五百两银子,我看上古坊斋的一个砚台。 史老太太心里涌出浓浓的厌憎之感。钱家的银子都是留给钱天吴的,你一个野种,你配吗? 家里周转不开,这个月的花用没有了。史老太太拒绝。 钱渲立刻半坐起身,凶神恶煞地瞪着祖母。摇椅在他身下晃动,发出刺耳的声音。 然而只是一个转念,他又笑起来,讨好道:祖母,那个砚台我不买了。我想跟着正卿哥哥念书,你把我送去本家好不好?爹爹在家主跟前还是很有脸面的。爹爹开口,正卿哥哥一定答应。 以往,钱同山从不拒绝钱渲的合理要求,前提是这个假儿子不要来他眼前晃悠。 但今天,钱同山无论如何都不会如钱渲的愿。因为他知道,钱渲接近史正卿,必然是为了还魂借气! 这孩子生来就是个残忍无情的坏种! 大长公主的嫡长子平乐璋在西郊军营受训,过两天我把你送去军营陪小郡王一起历练。你私自跑去泅水差点淹死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你须要学点规矩。 钱渲眼睛微微一亮,暗暗在心里琢磨:小郡王的气运一定很强吧?比史正卿如何?天潢贵胄,一定差不了。 想罢,他低下头,装作羞愧的模样,乖巧地说道:爹,我知错了。我愿意去军营受训。 钱同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史老太太盯着钱渲暗露喜色的脸,只能摇头叹息。 这孩子的本性怎么像豺狼一样? 数日后,下葬的日子到了。宁远侯府大门敞开,缓缓走出一列长长的队伍,中间有十六人抬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材,无数白色纸钱洒上半空,似雪飘扬。 钱同山领着钱渲正巧从门前路过,立刻避让到一旁。一名腰间佩刀的将军被他撞了一下,他连忙道歉。 将军沉声说无碍,脸色却异常惨白,颈侧还有许多紫红色的瘀斑。 钱同山不免多看了对方几眼。 街道的另一头忽然传来唢呐吹吹打打的声音,几个竹筒炮仗被人高高抛到半空,发出轰然巨响,十几个街头杂耍的艺人舞着红绸红布,打着腰鼓铜锣,喜喜庆庆地走来,后面跟着一个大花轿,花轿后面是望不到尽头的一抬抬嫁妆。 第171章 街边看热闹的路人先是一愣,随后惊骇大喊:不好,红白撞煞了! 平乐璋牵着平子瑜的手隐藏在人群之中,颇为期待地看着这一幕。 第190章 红事白事 宁远侯府对门的一座小茶馆里,纪念晴站在二楼窗边,看着红白两支队伍撞在一起。 她咧开嘴,快意地笑了笑。 她的丫鬟忧担忧地说道:小姐,咱们回去吧。这种事多晦气呀!咱们不好沾染的。 纪念晴回头瞪了一眼,语气很冲:我最好的姐妹出嫁,我送她一程怎么了?今日之事,你不许在我爹娘面前多嘴! 丫鬟低下头,心中惶惶不安。 街道下方,坐在轿子里的那个新娘便是她家小姐的闺中密友,翰林学士承旨郭正平大人的女儿郭书瑜。 昨日,郭书瑜忽然给她家小姐送帖子相邀一见,去了之后才知道竟是为了这等缺德之事。 郭书瑜的夫婿是个穷翰林,家世低微,志气短浅。小郡王送来五千两银子当报酬,他便喜滋滋地答应了。 但他对郭书瑜倒是有几分真心,当天就送来两千五百两银子给郭书瑜压箱底。 郭书瑜拿不定主意,只能找纪念晴商量。 这下可好,真是找对人了。纪念晴的亲事被方众妙搅黄,心里头正恨得紧。她看出闺蜜不想答应此事,便极力劝说。 昨日,两人从晌午一直聊到傍晚,纪念晴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张嘴皮子才说动郭书瑜。 丫鬟觉得此事大为不妥,奈何她人微言轻,劝阻无用。 看着红白两色的队伍堵在一条街上,僵持不下,丫鬟越来越觉得心慌。 她不安地说道:小姐,郭小姐的亲事若是因撞煞而出了灾祸,她会恨你一辈子。 纪念晴恶狠狠地低吼:住嘴!能出什么灾祸?我才不信这一套!薛大哥已经说了,定是那方众妙早就查清了那对母子的行踪,才会用测字提醒我娘!她要给我娘卖好,她为何拿我的婚事当筏子?她毁我一生,我只是给她添些堵,有何不可? 丫鬟嗫嚅道:可方夫人也是为您好呀。那薛良朋不是良配。 你不是我,你怎知他不是良配?你们只想着相府的名声,一点儿也不考虑我的感受!纪念晴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见她快要哭出来,丫鬟只能沉默。 坐在花轿里的郭书瑜十分不安。她悄悄撩开窗户帘子的一条缝隙,往茶馆二楼看。 纪念晴连忙笑着挥手。 姐妹二人隔空相望,便都安下心来。 余江川和余沧澜一人捧着一个牌位,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他们身后跟着族长、族老、余飞虎等男性族人。女眷排在后面,手中举着一根根孝棍。 看见迎亲的队伍堵住大门口,族长余德洪先是一愣,随后马上喊:快去找少夫人! 周围渐渐聚集起不怕死的路人,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余飞虎大步走上前,对着骑在马上的新郎喊道:迎亲撞上送葬,此乃大不祥,不知对面是哪家,可否绕道相让? 新郎大声说道:我乃翰林院林子雨,今日是我大喜,还请府上行个方便,让我先过。 他使了个眼色,迎亲队伍便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红绸红布被杂耍艺人们舞得花团锦簇,浓浓喜气弥漫整条街。 方众妙缓缓走上前,在余飞虎身边站定。 余飞虎低声询问:嫂子,怎么办? 棺材里的两个老东西连魂魄都被方众妙灭了,给人家新婚夫妻让个路又有何妨? 她微微摆手,我们走后门。 余氏全族对她言听计从,立刻改道。 然而龙图易容成的二管家却挤开人群从正门匆匆走出来,附在方众妙耳边低语。 方众妙忽然抬眸看向林子雨,视线极为锐利。 余飞虎不安地问:嫂子,出什么事了? 方众妙抬起手臂挥退龙图,也不回答余飞虎的话,缓缓踱步上前,在那新郎的高头大马前站定。 她问道:你们是故意的? 林子雨眸光微闪,夫人缘何有此一言? 方众妙冷笑:人人都知道我宁远侯府今日出殡,你带着迎亲的队伍,在我家隔壁的巷子里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我公公婆婆的棺材堵在前门。同一时刻,另有一户人家也带着迎亲的队伍,堵住后门,让我进退不得。你们还说你们不是故意的? 林子雨辩解道:赶巧了而已,夫人莫要多想。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道声音从路的另一头传来:是啊,赶巧了,谁让今儿是个好日子呢。 方众妙回头一看,发现另一个新郎骑着马从后门绕过来,他家的迎亲队伍很长很长,彻底堵死了后门的巷道。 整条街,连同各个小巷,全是敲锣打鼓热闹欢腾的杂耍艺人,嫁妆一抬接着一抬连成长龙,哪儿是龙首,哪儿是龙尾,一眼竟然望不到头。 两顶红彤彤的花轿并排摆放在挂着白幡的宁远侯府门口,好似示威一般。 方众妙已经无路可走。 白色纸钱落在地上,渐渐被绢纸剪成的红花覆盖。 迎亲的队伍里,不知谁朝着方众妙的头顶抛出一个竹筒炮仗。 轰隆一声巨响不知道短暂的震聋了多少人的耳朵。余沧澜和余江川受此惊吓忍不住哇哇大哭。余飞虎的一双儿女也跟着哭。 这下可不得了。 送葬队伍里所有的孩童都开始嚎啕大哭,还有几个体弱的孩子脸色渐渐发青,有了晕厥的迹象。 看热闹的路人纷纷大喊:撞煞了撞煞了!有几个孩子要死了! 好凶的煞气! 钱同山气得要命,立刻往前挤。两个新郎都在翰林院当差,科举的时候还曾上门向他讨教学问。他出去呵斥几句定然管用。 但他刚迈步,旁边那个将军便伸出手把他拦住。 对方声音低沉地说道:钱同山先生是吗?我远远见过您。听说这位方夫人是个高人,您不妨再看看。 钱同山眸光一闪,立刻意识到对方今日不是路过,而是另有目的。 他正兀自揣度,却听方众妙平静地问道:您二位收了多少银子来我府门前找事? 林子雨笑着说道:夫人,您误会了,真是赶巧。 另一位新郎拱拱手,貌似歉然地说道:接亲的吉时是早就定好的,只能这个时候走。夫人请见谅。 方众妙缓缓问道:你们可知道撞煞是会死人的? 林子雨装出害怕的神色,拱手道:夫人,要不这样吧,我们避到路两旁,让您家的队伍从中间穿行过去。 方众妙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可知道我这两口棺材里封着横死之人,怨气极重? 二位新郎拱拱手,笑呵呵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吉时不能延误,还请夫人迁就一二。 方众妙指着棺材说道:迎亲的队伍喜气极重,棺内两具凶尸被这喜气一冲,立刻就会起煞。 送葬的队伍从迎亲的队伍中间走过,纯属找死!若是尸变,附近几条街的人都会被杀个鸡犬不留。 两位新郎只是赔笑,并不让路。都说撞煞撞煞,真正的撞煞谁又见过?都是些骗人的鬼话! 围观的路人虽然有些害怕,却更想看这个热闹,竟然也不散开。 方众妙挑眉道:看来你们丝毫也不信我的话。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这笔银子不是给我添堵的,是买你们命的。 两位新郎异口同声地否认:夫人,我们并未收什么银子。 方众妙缓缓点头,淡淡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已仁至义尽,你们自求多福。只是,两位新娘子着实无辜,我还要问问她们的去留。 方众妙扬声问道:二位新娘,待会儿若是起煞,必是会死人,你们想走的话,我现在就派府中家丁护送你们离开这条街。 花轿内安安静静,没有回应。两位新娘经受着剧烈的思想挣扎。 走还是不走? 真的会撞煞,会死人吗? 第191章 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 方众妙负手立在门前,头顶是高悬的匾额,上书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宁远侯府。 她静静看着两顶花轿,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许是看穿了两位新娘的挣扎,她正色道:我乃道门当世第一传人,红白撞煞于我而言不过随手抹除之癣屑,尔等皆是凡人,又该如何应对? 花轿内没有回应。 两位新郎笑得十分讥讽,根本不把方众妙的话当回事。 第172章 方众妙语重心长地说道:为了几个银子就拿你们的终身大事开玩笑,二位新娘真的要嫁给这种人吗?如此的贪婪自私,愚蠢短视,岂可托付终生? 路人纷纷哄笑附和,都觉得方众妙说得有理。要钱不要命的人,嫁他作甚? 两位新郎被激怒,不由面红耳赤。 林子雨大声反驳:方夫人,我们已经说了给你让路,是你自己不走!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坏我婚事,岂是道门正统所为? 另一个新郎冷哼:邪门歪道,其心可诛! 方众妙并不理会二人,只盯着两个花轿,极为郑重地说道:二位新娘,可想好了?装着两具凶尸的棺材若从你们迎亲的队伍中间过去,煞气必会冲天而起,喜事瞬间变成惨事。死的人一只手恐怕数不过来。我奉劝你们赶紧走,不要白白葬送性命。 郭书瑜慌得不行,一把扯掉盖头,掀开帘子缝隙,急切地看向茶馆二楼。 纪念晴朝着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口型开合,无声劝说: 不要信她的鬼话,没事的。你家夫君难道会害你吗? 郭书瑜想到林子雨种种的温柔体贴,又想到他巴巴送来的两千五百两压箱底的银子,害怕的情绪顿时消散。 站在茶馆二楼的纪念晴无声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别回头。 是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定了林郎便要与他携手白头。 郭书瑜彻底安下心来,朝纪念晴微微颔首,盖上盖头。 她的嫂嫂一直随行在喜轿旁。 这位倒是有几分见识,掀开窗户帘子,悄悄问:书瑜,我们回去吧。我觉得这事邪门得很,另外找个吉时再发嫁或许好些。 郭书瑜坚定拒绝:我不回,宁远侯府的人自己不过去,又不是我们不让路。 嫂嫂劝说不动,不由唉声叹气。 方众妙又等了片刻,见花轿里没有动静,便转身对余氏族人们说道:把小孩子全都送回府。 王安贞立刻命丫鬟婆子把小孩抱走。 余江川和余沧澜将怀中的两块牌位交给余飞虎和一个族叔。 方众妙又道:属虎的,属鼠的,属马的,一律回避。 送葬队伍中走出许多人,安安静静往宁远侯府的大门里走。 方众妙扫去一眼,点出十几个男男女女:你、你、你、你、你回府。你们阳气弱,煞气一冲,必死无疑。 这些人脸色一白,立刻往府中跑去。 三次削减人员,送葬的队伍顿时少了一大半。 见少夫人如此慎重,余氏族人全都提起一颗心。这条铺满红绸红花的路,必是一条极凶险的路。 她的举动也惹得路人议论纷纷。 真会撞煞啊? 有几个孩子已经被煞气冲到,刚才你没看见? 瞎说,明明是被炮仗吓到的。 反正我是没见过撞煞。我今儿要见识见识! 好奇心驱使之下,路人竟然越聚越多。 两位新郎静静看着方众妙做出一系列安排,嘴角皆挂着嘲讽的笑容。他们坚定地认为撞煞是无稽之谈,这笔银子赚起来毫无风险。 钱同山看见方众妙如临大敌的样子,心里越发恐慌。 他对站在自己身旁的将军说道:要不我们进茶楼吧?这里不大安全。 将军是个果决的人,立刻颔首:这顿茶水我请。 钱同山连忙摆手:您客气,您客气,我请我请。 二人相偕进入茶馆,钱渲不情不愿跟上去。 方众妙幽深难测的眸光扫过十六个抬棺者的脸,这些人纷纷绷紧头皮,显露出微微恐惧的神色。 片刻后,她抬起手臂朝前一摆,淡淡吩咐:走吧,出发。 她竟然绕到两口棺材中间缓步而行,这需要多大胆量? 路人见了纷纷哗然。 等等!一道清亮女声从一顶花轿中传来。 方众妙停步,抬手,整支送葬的队伍随之停下。 花轿的帘子猛地被掀开,新娘大步走出来,扯落盖头,露出一张染着怒气的娇艳脸庞。 她高声质问:姓李的,你到底有没有收人家银子? 新郎满脸委屈,我没有!我冤枉啊! 新娘见他目光闪躲,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不由尖声叱骂:骗子,你果然拿了人家银子! 另一顶花轿内,郭书瑜捂着嘴得意地偷笑。还是她家夫君最好,什么事都不瞒着她,得了大笔银子立刻送过来给她添妆,唯恐她出嫁这日受委屈。 嫁给这样的良人岂会不幸福?方众妙挑拨离间的话,她差点就信了,还好念晴把她劝住。 郭书瑜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冲出花轿的新娘气得直跺脚,大声嚷嚷道:我说好端端的,你怎么忽然改吉时,还不打招呼!原定今早辰时接亲,你拖到巳时才来!这是我人生之中最重要的日子,你把它折价卖了,我刘蓉蓉是什么廉价的货品吗?你把我当猴儿耍? 围观的路人顿时哗然。 还说是赶巧?明明就改了接亲的时辰!到底是谁使了银子做下这等缺德冒烟的事? 新娘子脾气火爆,回头大喊: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我不嫁了!我要回家! 六个铁塔般的壮汉从迎亲队伍里走出来,满脸狂喜之色。 真不嫁了? 不嫁了不嫁了!原本看他长得好,没想到眼皮子这么浅,真倒胃口!走,回家! 新娘子小手一挥,六个壮汉立刻跑上前,夺了花轿,把自家妹妹欢欢喜喜抬走。送嫁妆的队伍也跟着走。 新郎呆呆地坐在马背上,竟是半天反应不过来。 新娘子的大哥走到宁远侯府门前,朝着方众妙深深下拜:若不是夫人的警示之言,我那个傻妹妹也不会回心转意。夫人大恩,来日定当厚报。 男人直起身,呵呵一乐,大步追上花轿。 他连连催促抬轿子的几个弟弟,跑快点,跑快点,免得妹妹半途又改主意,回来与那姓李的小子成亲。 几个弟弟脚底抹油,眨眼功夫跑得没影。一百多抬嫁妆也都跟着走,街道瞬间畅通许多。 方众妙指着那伙人问道:这是哪家? 余飞虎小声说道:这是皇商刘家,生意遍布南北各地。他们家一百多年来生的全是儿子,那位七小姐是唯一的女儿。所以刘家将七小姐当成眼珠子一般护着。 方众妙恍然大悟,随后低声感慨: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这就是命数。 余飞虎问道:嫂子,我们还走吗? 方众妙面色一冷,立刻迈步:走,怎么不走? 她一动,两口漆黑巨大的棺材也跟着动,行人纷纷让道。 黛石追上前,悄声问:小姐,真的会撞煞吗? 方众妙沉默不语,心声却回荡在纸钱纷飞的半空:【余成望和苗萍翠的魂魄都被我灭了,只剩下两具腐烂的空壳,怎么起煞?】 黛石心中稍安。 余飞虎和王安贞的情绪却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是真的想让煞气冲死这帮堵门的王八蛋,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想沾染这等祸事,贻害全族性命。 等等,他们刚刚听见了什么?二人瞳孔一缩,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嫂子竟然把爹娘的魂魄给灭了! 这般的斩尽杀绝,剪草除根,真是骇人听闻!死了都不放过你竟然不是一句妄言!夫妻二人相互对视,心中一阵胆寒。 余德洪和另外三位族老身体皆是微微一颤。 灭了侯爷和侯夫人的魂魄?少夫人怎能如此?然而只是一个转念,四人便都深深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少夫人这般神通广大的人物,他们惹不起啊! 骑马的两个新郎避让到路两旁,迎亲的队伍不断挥舞红绸,洒着红花,吹着喜气洋洋的唢呐。 方众妙领着棺材从一片赤红中走过,斜睨两个新郎,淡淡道:自己种的恶果自己吃,自己招来的煞气自己受,我且看你们怎么死! 两个新郎只当她在耍嘴皮子,全然不信,还笑得更加讽刺。 眼看两口棺材缓缓在眼前移动,像两座漆黑的小山,藏在人群中的平乐璋从荷包里取出十六枚铁丸,一个接一个地弹向抬棺材的十六名壮汉。 这十几人倘若摔倒,两口棺材必然会侧翻,把站在中间的方众妙压个正着。撞不撞煞另说,先让她手断腿断,受些皮肉之苦。 平子瑜看见大哥哥的举动,眼眸里亮起兴奋期待的光芒。 第173章 第192章 撞煞1 平乐璋屈指弹出一枚铁丸,破空声被喧天的锣鼓声掩盖。 然而,现场诸多高手,岂能发现不了? 龙图用脚尖随意挑起地上的一粒石子,将铁丸击落。 黛石反应慢了一拍,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片纸钱,输入内力,疾射出去。 平乐璋只是初入门径的武夫,哪里能够料到薄薄一片纸竟也能变成杀人的利器?他眼瞳里倒映出钢刃一般射来的纸钱,大脑响起尖锐警鸣,身体却完全躲避不开。 好在大长公主给他安排了几个暗卫。其中一人潜伏在人群里,用飞镖拦截了这枚纸钱。 只是眨眼的功夫,平乐璋就在阎王殿里走了个来回,其中的凶险岂能为外人道?他额头、后背、手心皆是湿漉漉黏腻腻的冷汗,心脏一阵狂跳。 那一瞬的恐惧,他此刻竟是完全不敢回想。 双方来回的交手,一般人看不见,但站在茶馆二楼的那位将军却一览无余。 他惊疑不定地呢喃:小郡王? 钱同山顺着他的目光往人堆里看,很快也发现了穿着红色华服,打扮得喜气洋洋,混迹在迎亲队伍之中的平乐璋和平子瑜二人。 站在一旁的钱渲连忙追问:小郡王也来了?哪一个是他? 钱同山指着平乐璋:那个最高最壮的就是他。 说话的功夫,平乐璋的恐惧已经转变为巨大的愤怒。他再次弹出一枚铁丸,目标直取方众妙的左眼。 龙图屈指弹出一缕劲气,铁丸在半空中碎成齑粉。 这已经不是飞花摘叶伤人,这已经无限接近于意念杀人。天下无一物不能是龙图杀人的工具,包括空气。 大长公主府的暗卫见此情景,一个个皆是亡魂大冒。 那位身形瘦小,背有些微驼的老人竟然是宗师级高手,且还是最顶级的那一批!世上能敌过他的人恐怕不超过五个数! 小郡王当着他的面,对他的主人出手,根本就是在找死! 立刻有一名暗卫离开藏身之处,快速接近平乐璋,准备把小郡王带走。然而,一缕气劲击中此人穴位,令他定在原地。 剩下的暗卫只好兵分两路,一路去救被点穴的同伴,一路去带走小郡王。 但变故再起。 方众妙身边的侍女指尖夹着两片薄薄的纸钱,射向平乐璋,目标直取对方双眼。 你想打掉我家小姐的一只眼睛?我让你变成瞎子! 狂奔而去的暗卫连忙甩出袖中的飞镖拦截纸钱。纸钱碎成齑粉,但几缕刚猛气劲夹杂在飘落的齑粉之中,狠狠击穿几名暗卫的丹田。 腹部一阵剧痛,气海瞬间被废,内力完全消散,几个暗卫霎时软倒在街边。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刹那。 平乐璋看不见龙图射出的气劲,只能看见再次被拦截的两枚纸钱。他勾起唇角,轻蔑地笑了。 他以为大长公主府的暗卫更加厉害,定然能护自己周全,所以他非但不罢手,还更加狂妄。 他把又一枚铁丸夹在指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方众妙全身上下。 这一回射哪里?干脆耳朵吧。铁丸从左耳进,右耳出,直接把她脑袋打穿。 思及此,平乐璋的指尖已夹住一枚铁丸。 楼上的那位将军看得心惊肉跳。 平乐璋不知道大长公主府的暗卫已经全军覆没,但他知道。看见小郡王竟然还敢捋虎须,他立刻转身往楼下走。 未料钱渲也朝楼下跑,兴冲冲地说道:爹,我去认识认识小郡王。 钱同山严厉警告:送葬的队伍若是撞了煞,街上乱成一团很危险,你别去。人挤人会踩死人的! 危险?踩死人? 听见这两个词儿,钱渲非但不回返,跑得还更加快速。若是发生踩踏事件,小郡王长得那般孔武有力,定然能护他周全。 届时他趁乱把小郡王推倒,让对方死于无数百姓的踩踏,便是大长公主彻查也怪不到他头上。他是当世鸿儒钱同山的儿子,大长公主因为一点怀疑,还能叫他给小郡王陪葬不成? 既然他的气运只能从别人那里借,为何不一口气借到一辈子都挥霍不完的气运?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今天过后,他便是天潢贵胄之命! 身后不断传来钱同山的呼喊,但钱渲越跑越快,一双眼睛闪烁着恶毒的光芒。 那位将军想帮钱同山拦住钱渲,却忽然半跪下去,捂住绞痛不已的肚子,脖颈浮出条条粗壮青筋。 他又一次发作了! 钱同山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起。 你怎么了?你脸上慢慢长出一块瘀斑,是得病了吗? 将军倚靠在窗边,咬牙忍耐着肠穿肚烂之痛。 他流着冷汗摇头,根本说不出话。但剧痛之中,他依旧不忘看着楼下的平乐璋。 小郡王他是没能力救了,但愿那位忠勇侯夫人是个有分寸的,看在大长公主的份上不取小郡王的性命。 平乐璋射出两枚铁丸,黛石用纸钱拦截。二人交手的瞬间,方众妙忽然抬头望天,喃喃道:要起煞了。 什么?刚才主上不是说棺内的尸体没有魂魄,不会起煞吗?龙图露出疑惑的神色。 随后他便看见方众妙抬起手,往那漆黑棺材上轻轻一拍,早已被她捏在掌心里的龟壳瞬间碎成齑粉。 周围的温度忽然骤降,这不是错觉,是真真切切的。巨大的温差引发两道旋风,地上的红色纸花与白色纸钱纷纷卷上半空,形成红白相间的两条巨龙。 呼啸的风声从街头掠过街尾,红绸红布纷纷飘上高空,像汹涌的海潮。 这异象来得如此诡异突然,当即就吓傻了所有人。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抬棺材的十六名壮汉忽然停在原地,极力抓住肩头的木棍,咬牙大喊:主家,不好了!棺材在往下坠! 龙图骇然地看向两口棺材。 异变就在此刻发生。 抬棺材的木棍纷纷断裂,发出咔擦声响,随后是轰隆隆的剧震,两口棺材落地了! 棺材落地,此乃大凶之兆! 龙图神色惊变。 但这还没完,捆绑在棺材上的绳索好似被什么东西腐蚀,寸寸断裂,一截一截落在地上。棺材底部有漆黑腥臭的尸水迅速扩散,向街道两边流淌。 起煞了! 只是拍碎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龟壳,竟然就起煞了! 龙图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恐惧莫名。 感受着刺骨的阴寒,嗅闻着浓烈至极的血腥气,看着红白两条风龙在空中咆哮,满目都是飘舞的红绸,好似一片血海。 龙图无比骇然地意识到,这次撞煞,比太子成黑龙煞的那一晚还要凶险万倍! 恍恍惚惚中,方众妙平淡的声音传来:愣着作甚,带我跳上棺材。地上全是尸水,会弄脏我的裙子。 龙图立刻带着主上跳上其中一口棺材。黛石也连忙跃上去。 余氏族人全都跟在棺材后面,尸水往两边扩散,不曾波及他们。 方众妙转身看向穿着丧服的众人,命令道:无论发生何事,站在原地不要动! 族人们已经将她视若神明,如何敢违逆她的命令?大家全都僵着身子站在原地。 两旁的路人慌忙避让四处流淌的尸水,万般惊慌地喊:撞煞了撞煞了!快跑! 第193章 撞煞2 变故发生得太快。 站在二楼的钱同山神色极其骇然。 只是眨眼间,抬棺材的棍子就全部断裂,漆黑尸水弥漫成一口幽潭,吞噬着整条街的人。 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尸水好似一条条毒蛇,蜿蜒爬向穿红着绿的迎亲队伍,却主动避开了穿着白色丧服的余氏族人。 它们仿佛是一群活物! 撞煞一事竟是真的! 钱同山呢喃低语,心里冒出一汩汩寒气。 倚靠在窗边的将军摸着自己脸上的尸斑,苦笑道:这事自然是真的。不亲身经历,谁能想到鬼神竟然真的存在? 二人说话的工夫,两口棺材里竟然传出咚咚巨响。 站在棺材盖上的方众妙、龙图和黛石三人被棺材盖顶起,不断摇晃。 棺材里有活物!不对!是尸变! 钱同山吓得魂灵出窍。那位将军连忙扶住摇摇晃晃的他,免得他一头栽倒下去。 很可怕吧?与现下这场景比起来,我昨晚的经历倒是不算什么了。将军苦中作乐地调侃。 黛石立刻跳到另外一口棺材上,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力图压下凶尸的躁动。 她满头都是冷汗,声音微微打颤:小姐,撞煞了!怎么回事? 之前小姐的心声明明说这一趟很安全的。 方众妙笑了笑,十分平静地说道:我用汲运符吸了徒儿的一些煞气,方才全都拍进棺材里去了。两具没了魂魄的躯壳现在已经被数不清的孤魂野鬼占据。挤不进尸体的孤魂野鬼便凝聚成煞,在这条街上肆虐。 第174章 什么?黛石惊呼的声音有些劈叉。 小姐啊小姐,你可真能搞事!我快吓哭了你知不知道? 黛石用尽全力镇压棺内凶尸,却还是被频频顶得歪倒。 另一边,龙图的千斤坠竟然也没起效,棺材板咚咚咚地响个不停,七根棺材钉被顶出四根,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周围的行人吓得魂飞魄散,不要命地奔逃,发了疯地大喊大叫。 尸变了!侯府少夫人说凶尸会杀光附近几条街的人!大家快跑啊! 本就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更是乱成一团。但无人敢往两口棺材的方向跑,所以余氏族人并未受到任何冲击。 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安全的。 钱同山指着不断掉落钉子的两口棺材,语无伦次地问:活了,死人,怎么办? 将军苦笑:我等凡人有什么办法?现在只能看这位方夫人如何应对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方众妙轻轻跺了跺脚,响个不停的棺材板忽然安静下来。她裙摆翻飞,轻巧地跳上隔壁那口棺材,又是一个跺脚。 两具凶尸归于死寂。 两个顶尖高手都压不住的祸事,这位方夫人眨眼间就已摆平。 将军低声笑了。 他喃喃道:原来这就是随手抹除的癣屑,方夫人不愧为道门第一传人。 钱同山慌乱恐惧的心一瞬间平复下来。他缓缓摇头,自嘲道:我怎能忘了方夫人是何等的神通广大。有她在,定然不会出事。 将军指着路两边的迎亲队伍,叹息道:可他们应付不了,他们绝对会出事。 话音刚落,两名新郎骑在胯下的马儿就踩到了漆黑粘稠的尸水,被阴寒煞气冻僵四蹄。受惊之下,两匹马人立而起,两个新郎没能抓住缰绳,不慎坠落。 其中一人当场摔断了脖子,死在黑漆漆的尸水中。 林子雨没死,却更为凄惨。他的一只脚卡在马镫里,马儿受惊狂奔,将他拖拽于地。他面朝下,一张脸很快便被磨平。 钱同山倒吸一口气。 将军心存善念,射出一柄飞刀,将马镫打断。 林子雨滚到街边,正面仰躺,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他的一双眼睛竟然也被磨得眼皮全无,眼球破裂。 钱同山撇开头不敢多看。 将军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听见林子雨求救的声音,郭书瑜从花轿里冲出来,亲眼见证了这一惨剧。她不断呼喊求救,可谁人有空搭理她? 大家全都在逃命。 从她家抬出来的一百多箱嫁妆大部分被人趁乱偷走,那两千五百两压箱底的银子被哄抢一空,剩下的绫罗绸缎丢弃在尸水里,脏污不堪。古董字画、精美瓷器被践踏成碎片。 一百多台嫁妆毁于一旦。新郎的脸也毁得彻底。随之而来的还有仕途的断送,命运的倾覆。 完了完了,全完了! 郭书瑜尖叫着尖叫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她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表情茫茫然然一片空白。 她也完了!她的一生就这样葬送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茶馆二楼,狰狞的表情好似厉鬼附体。 纪念晴慌忙关上窗户,掩盖住郭书瑜含着血泪的赤红双瞳。 她一下子瘫软在椅子里,失魂落魄地呢喃:英儿,怎么回事?撞煞怎么会是真的? 英儿颤声道:小姐,测字是真的,撞煞还能是假的吗?方夫人的神通,您不是早就见识过吗? 纪念晴惶惶惑惑,眸光散乱。 我,我听薛大哥说测字是假的。我,我以为她是先发现了薛大哥的妻儿,才撺掇我娘算命。这不是江湖骗术吗?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打湿了她惨白的脸。 英儿急促说道:小姐,我们要不要去救郭小姐?街上乱哄哄的,她很危险! 纪念晴心里一惊,这才跳起来,撞开窗户。 但街道上摆放的那顶花轿已经空了。郭书瑜不知去向。 纪念晴浑身僵冷,失魂落魄。 英儿低下头,深深一叹。 钱同山盯着人群中的钱渲。 那人趁乱挤到平乐璋身边,说了几句话。平乐璋倒是仗义,把他扯到身后护住。 三个孩子挤开人群,踩着满地尸水往安全的地方走。 平乐璋还频频喊:暗卫,暗卫,快出来保护本王! 钱同山问道:小郡王带着暗卫? 将军苦笑,他其中一个暗卫被点了穴,现在躺在街边任人踩踏,也不知是死是活。另外四个暗卫被废了武功,躺在巷子里吐血。 钱同山放下心来,却装作担忧的样子,急匆匆地说道:我下去救他们。 将军捂着绞痛的腹部说道:我与你一起。 两人来到楼下,却见茶馆的门已经被掌柜封死。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两人劝说掌柜开门,无果,只好爬上二楼,想越过窗户跳下去。 等他们再次来到窗边的时候,街道下方的场景吓得他们面无人色。 一大群野狗嗅着尸水的臭味狂奔而来。它们天天在乱葬岗那边吞食尸体,对这个气味已经成瘾,口中涎水滴淌。 野狗见人就咬,杀得两眼通红。路人尖叫四散。 平乐璋对野狗群好似有着某种神秘的吸引力。绝大部分野狗围着他发起疯狂的攻击。 平乐璋死死护住怀中的平子瑜。钱渲抓着他的腰,把他当肉盾。哪里有野狗扑过来,钱渲就把平乐璋往哪里拽。 平乐璋受不了钱渲自私自利的行为,怒斥道:你给本王滚开! 他一脚狠狠踹在钱渲腹部。 钱渲摔倒在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只野狗趁机扑上去,一口咬掉他脸颊上的肉。 钱渲尖声惨叫,摸了摸自己的脸,却直接摸到了裸露在外的两排牙齿。他毁容了!他这辈子全完了!再怎么还魂借气,他也好不了了! 钱渲恶从胆边生,站起来,冲过去,把抱在一起的平乐璋和平子瑜撞翻在地。 几十条野狗立刻扑上去疯狂撕咬二人,地上很快洒满了破烂的衣服和碎肉。 钱渲受到反冲,也摔得人仰马翻。几十条恶犬马上将他围住。 钱同山的耳边回荡着钱渲的惨叫,一声更比一声凄厉。 将军闭上眼,缓缓摇头。他知道,就算他们这时候下去,也无力回天。 钱同山脸色煞白,表情惊恐,心中却是一片宁静。 看看,这就是鬼子,饿狠了连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吃。这个结果是他们自找的。 今日的街头淹没在血海之中。 第194章 撞煞3 看见钱渲被野狗群撕咬,钱同山愣愣的站了一会儿才急忙翻越窗户,想从二楼直接跳下去。 他在赌,赌那位将军一定会把自己拉住。 大长公主的亲儿子就在野狗群里,这位将军碍于身体原因,并未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施救,可见他是个极为理性的人。 他必然会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果然,钱同山刚伸出去一只脚,将军就把他拦住。 钱先生,您冷静!您现在下去也会死! 钱同山假意挣扎。 将军苦苦劝说:您家中可还有妻儿老小?您若是不在了,他们怎么办? 钱同山狠狠愣住,随后悲呼:娘! 两行眼泪缓缓流出,打湿了他哀恸的脸。 见他骑在窗户上再无动作,将军这才缓缓放开他的胳膊,发出怜悯的叹息。 楼下传来野兽护食的凶狠咆哮,紧接着是狂乱的吠声。平乐璋三人的惨叫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 钱同山低下头张望,看见三群野狗围着三堆人形烂肉在啃食。 那三个鬼子死了吗? 钱同山正愣神,将军忽然把他扯入窗内,带着他躲到旁边的墙壁后面。 怎么了?钱同山疑惑地问。 将军低语:兵马司的人来了。我不能被他们看见。 钱同山压低声音问道:为何? 将军苦笑:若是大长公主知道我在场,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小郡王惨死,她会杀了我。 钱同山恍然大悟,喃喃道:是,你要躲好,千万别露面。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可别人不知道。如你这般,下去了也只是给野狗添个菜而已。 将军捂住绞痛的腹部,流着冷汗低声道谢。 窗户外面,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很快变得凌乱,紧接着就是马匹尖锐的嘶鸣。 不好,惊马了! 骑马的不得靠近!快走! 步兵过去救援! 街道底下传来沸沸扬扬的人声。 第175章 钱同山偷偷探出半个脑袋查看情况。 只见兵马司的骑兵慌忙撤走,步兵举着刀枪砍杀野狗。 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人从暗巷里爬出来,拼着最后一口气喊道:快救小郡王!在那里,那里! 他指着野狗最多的地方,三堆人形烂肉引起了官兵的注意。 听说是小郡王,大家连忙冲过去救援。 野狗群慌忙逃窜,血肉模糊的小郡王被抬到没有尸水的地方。他的眼睛、嘴唇、鼻子、耳朵,全被野狗咬掉吞吃,整张脸已经没有五官。 枢密使府的小公子肚皮破了一个大洞,肠子被掏出来,堆积在地上。 这样还能活吗? 黑衣男人见此情景无比绝望,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抹了自己脖子。 另外三个黑衣男人也从暗巷里爬出来,看见这等地狱景象,只是微微一愣,然后便都自断心脉,死在街头。 钱同山看得浑身发冷。他小声问道:那四个人就是你说的大长公主府的暗卫? 将军探出半个头飞快扫了一眼,颔首:是他们。 然后他指着躺在漆黑尸水中,早已经被踩成肉泥的一个黑衣男人说道:他也是。 钱同山点点头,喃喃道:大长公主的手段十分酷烈吧?他们不敢回去复命,只能自裁。 将军背靠墙壁,苦笑一声,我若是被发现,我也只能自裁。大长公主眼里容不得沙子。 钱同山摇摇头,不予置评。但他对那位大长公主的印象已经跌落谷底。若不是她的纵容,平乐璋岂敢这样肆意妄为? 钱同山笃定道:这桩惨案的幕后主使一定是平乐璋,两个新郎跟方夫人对峙的时候频频偷瞄他,好似在看他的脸色。他这是自作自受! 将军沉默不语。早在平乐璋用铁丸偷袭方众妙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今日的始作俑者是谁。只是他不能说。 街道下方,兵马司的人纷纷朝站立在棺材上的方众妙举起长枪。 一个个锋利的枪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死了两位贵公子,领头的官兵必须找一名替罪羊,于是他大声质问:野狗群是你们引来的吗?今日这场祸事,皆是因宁远侯府而起! 方众妙站在巨大棺材上,睨视着这些凶神恶煞的官兵。 今日这场祸事,皆是因为有人贿赂了两个新郎,故意用迎亲的队伍来堵我送葬的队伍,想要制造祸端!我定然要报官彻查此事!街上死了这么多人,岂能不给一个交代就糊弄过去? 方众妙据理力争。 听说方家跟平家有着深仇大恨,这位忠勇侯夫人很适合承受大长公主的怒火。领头之人心念电转,已有定计。 他厉声呵斥:莫要狡辩!随我们去衙门走一趟!大长公主殿下、枢密使大人、还有皇上自会问责于你!你是事主,你跑不掉! 黛石和龙图已经动了杀心。 狗屁问责!谁问责谁死! 方众妙平静地说道:这些人明明死于厉鬼之手,与我有何干系? 领头之人不耐烦地怒骂:你胡说什么,世上哪有厉鬼!明明是你没封好棺材,导致尸水泄露,引来野狗群!你逃脱不了罪责! 方众妙忽然轻笑一声,徐徐说道:世上没有厉鬼?那你以为我站在棺材上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很是莫名其妙,领头之人明显愣住。 方众妙一句句地问:你可曾听过红白撞煞?你可见过棺材落地,亡灵惊醒?你可知道凶尸遇煞,必成飞僵? 领头之人一个字都不信,只是冷笑。 一名负责打探情况的小兵跑到领头之人身边,脸色煞白地耳语一番。 领头之人这才明白整条街发生了什么。但他依旧不愿相信,举起长刀厉声呵斥:少废话,快下来归案! 方众妙淡淡问道:你可知道我下来的后果是什么? 领头之人嗤笑:我只知道你不下来是什么后果! 他摆摆手,立刻就有两名士兵拉开长弓,将锋利箭矢对准方众妙。 黛石很想大开杀戒,却听自家小姐平静道:小石头,我们回去。 黛石立刻抱着方众妙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宁远侯府正门前的台阶上。 方众妙屈指弹出一枚甲片大小的龟壳。 她出手如电,龟壳撞上领头之人的肩膀,碎裂成齑粉,这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我乃一品诰命,尔等要抓我,还请入宫请一道圣旨。方众妙转身回府,穿着丧服的余氏族人也都冲进府里,龙图最后一个进去,用力关上大门。 沉重的门扉闭合在一起,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宛如地动山摇。 领头之人只是五六品的小官,方众妙不肯就范,他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威逼只是吓唬方众妙的手段而已,实际上没人敢动真格。 皇帝不曾剥夺宁远侯府的爵位,他们这些底层小吏就不能僭越。 领头之人盯着巨大沉重的门板,故意提高音量怒吼:去大长公主府,请大长公主出兵!红白撞煞这种鬼话,你去跟大长公主说吧! 钱同山摇摇头,呢喃道:又来了一群不要命的。 将军偏头瞥了外面一眼,说道:煞气好像散了,这些人大概不会有事。 然而他话音刚落,这群士兵就都捂着腹部哀嚎起来,随后不断有人倒下,在漆黑粘稠的尸水里胡乱打滚。 领头之人的长刀掉在地上,发出哐当声响。他虽然硬挺着不倒下,却开始摇晃,趔趄,脸颊逐渐发青,嘴唇几近黑紫色。 钱同山骇然地问:他们怎么了? 将军苦笑:看来煞气还没散。我说了你信吗? 钱同山追问:到底怎么了? 将军颤声道:厉鬼在掏他们的肠子。 第195章 撞煞4 钱同山本能地不愿相信这个说法,但最近发生的诸多邪异之事令他不得不信。 他看向街道下方,眸光微颤。 将军探出半个脑袋窥探,低声道:厉鬼会钻进他们的肚子,用爪子撕扯他们的内脏。心肝脾肺肾,全都在痛,整个人好像随时会被撕碎。 伴随着他的诉说,兵马司的人一个个倒在尸水中,翻滚,挣扎,惨叫。 领头之人也终于双膝跪地,发出嘶吼,宁远侯府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们下毒! 见他还想往方众妙头上泼脏水,钱同山走到窗户边,大声说道:你们是撞煞,不是中毒! 领头之人回头看去,万般痛苦地怒吼:去你娘的撞煞! 但他话音刚落,嘴里就喷出一股粘稠黑水,那熟悉的腥臭味与棺材里流淌出来的尸水一模一样。 哪有活人会吐尸水?这事还不够诡异? 领头之人捂住嘴,表情从愤怒到茫然,再到惊恐万状。 不等他回神,他带来的士兵全都开始吐尸水,一个个口中狂喷。 领头之人的手根本捂不住源源不断呕出的尸水。随后他猛地站起身,举起自己的双手,不敢置信地看着。 他的手背和小臂竟然长出一块一块的紫红色淤痕,这个这个不是尸斑吗? 活人怎会长尸斑? 领头之人嗅闻着从自己体内不断散发出来的浓浓尸臭,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活死人! 真的是撞煞,不是中毒! 他刚有此觉悟,便听两口黑漆漆的棺材里传出咚咚巨响。 他连忙转身看去,瞳孔不断扩散,表情完全木然。 两口棺材在摇晃,棺材板一下一下弹起,随时都会被撞开。 叮铃铃,一颗棺材钉被顶地松脱,慢慢滚到领头之人脚边。他垂眸呆呆地看着,大脑猛地刺痛一瞬,好像被长钉贯穿。 红白撞煞、亡灵惊醒、凶尸化僵,都是真的!他一边呕出尸水,一边惊恐呢喃。 待他回过神来,这才跌跌撞撞往街的尽头跑去。 快逃!尸变了! 他刚跑出几步就摔倒在尸水里,肚子一阵绞痛。其余士兵也都满地打滚哀嚎。怎么逃?他们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棺材板不断被顶起,十四颗棺材钉全部掉落。 僵尸要出来了! 官兵们连忙用手指抠着地面一点一点往外爬,脸上满是绝望之色。 领头之人爬行了一段距离,发现棺材里的响声忽然停了,不由回头看去,顿时亡魂大冒。 只见一只长满白毛的枯手狠狠刺穿棺材板,探出来,几寸长的锋利指甲闪烁着黑光。 领头之人呆了呆,然后便没了命地往前爬去。 第176章 站在茶馆二楼往下看,这些原本威风凛凛的官兵,现在竟像是一群蠕动的蛆虫。 将军惊骇万分地说道:世上竟然真有僵尸! 钱同山颤声道:你之前没听方夫人说吗?若是真的撞煞尸变,两具凶尸会把附近几条街杀地鸡犬不留。 将军魂不守舍地问:怎么办?临安城这是要乱了吗? 钱同山朝街道下方大声喊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方夫人站在棺材上是为了镇压凶尸,你们逃不掉,不如求方夫人救命! 领头之人听见这话,神色不由怔愣。 方众妙问他的那句话清清楚楚回荡在耳边:世上没有厉鬼?那你以为我站在棺材上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镇压啊!方夫人是他们唯一的救星! 领头之人连忙朝宁远侯府的大门爬去,凄惶无助地喊:方夫人救命!凶尸化僵了!方夫人若能救下我等,我等以命相报! 另外那些士兵也都朝宁远侯府爬去,一个个呼喊求饶。 有几个实在是爬不动,艰难翻身坐起,对着宁远侯府的大门磕头。 喧哗中,另一口棺材也发出巨响,一只长满白毛的枯手从破洞中探出,动作僵硬地摸索,漆黑锋利的指甲刮过棺材板,发出吱吱声响。 众人汗毛倒竖,魂飞魄散。 钱同山吓得往后急退一步。 将军闭上眼,深深叹息。 今日这场波及全城的祸事皆是小郡王惹出来的。大长公主御下如此之严,对她的儿子倒是纵容得很! 想到这里,将军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怨气。 钱同山紧张万分地看着宁远侯府的大门。 一群官兵爬到门前,一声接一声地呼救。不断有人坐起来磕头。领头之人也完完全全丢弃了尊严,敲着大门求饶。 方夫人,是小人口无遮拦,小人给您赔罪。小人小人自断一指,还请您救救我等! 他是个狠人,当即就抽出别在腰后的短刀,用牙齿叼走刀鞘,慢慢切割着自己的小指。 他疼得惨叫连连。 新鲜血液的气味刺激到棺材内的两具凶尸,两条长满白毛的手臂飞快抓挠棺材板,指甲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领头之人大喝一声,终于切断最后一点骨头,把断指捧起,高举过头顶。 方夫人,请救命! 砰地一声响,又有一条白毛枯手破开棺材板,伸到外面,黑漆漆的指甲泛着阴寒的毒光。再这样下去,两具凶尸就该跳出来了! 领头之人用头撞门,声音泣血:方夫人,我光棍一条,死不足惜,但我的兄弟们有老有小,他们不能死!求您救救他们! 其余官兵看着老大这般凄惨,一个个悔恨不已。 早知如此,谁敢用刀枪指着那位侯夫人?谁敢叫她从棺材上下来,去什么见鬼的衙门?没有方夫人镇压,方圆十里的人都得死! 躲在窗户旁边的将军绝望地呢喃:我还以为来到临安城会有活下去的希望,没想到这里更凶险。 他瞥了一眼窗外,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方夫人会出来吗? 钱同山想了想,认真道:方夫人是方辰子的女儿,她一定会出来。 将军愣在原地。方辰子?是那个人人唾骂的神棍吗? 就在此时,紧闭的侯府大门轰然敞开,方众妙绕过跪在门前的几个官兵,看也不看那领头之人捧在掌心的断指,大步走到两口破烂棺材前。 她用一根细细的柳枝狠狠抽打三只白毛枯手。 枯手好似被烙铁烫焦了皮肉,发出嘶嘶声响,连忙缩回棺材里。 钱同山瞪大双眼,表情骇然。柳枝能降服飞僵吗?没听说过呀! 将军探出半个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不敢置信地呢喃道:仅凭一根柳枝? 二人哪里知道,这柳枝吸收了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克制一切邪物!拿它抽打凶尸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方众妙断然厉呵:泼狗血! 黛石和龙图立刻把准备好的两盆黑狗血灌入棺材板的破洞内。 两具凶尸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吱吱嘎嘎胡乱抓挠。 捆绳子。方众妙继续下令。 几个死士冲上前,用浸透朱砂和鸡血的绳子把两口棺材严严实实捆住。方众妙丢下已经焦黑枯萎的柳枝,曲起指节轻轻在两口棺材上各自敲打一下。 咚咚两声响,棺材内的抓挠声和嘶吼声便都戛然而止。 阴风呜咽,四周寂静。所有人都傻傻地看着,眼里漫出难以言说的敬畏。 原来镇压邪魔,对道家高人而言竟是这般轻描淡写,随手为之。 第196章 找事1 方众妙绕着两口破烂的棺材走了一圈。 周围所有人都注视着她,不敢大声呼吸。 扯了扯捆绑棺材的绳索,确定十分牢固,方众妙摆手道:行了,无事了。 她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粗喘。 终于终于活下来了! 方众妙看向跪在宁远侯府门前的官兵,淡淡道:把你们家的小郡王抬走,不要放在我府门前碍眼。 众官兵连忙爬起,七手八脚地将平乐璋和平子瑜拖走。 忽然,平乐璋发出一声闷哼,脑袋微微动了一下。 官兵们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狂喜呼喊:小郡王还活着!他还有气!快快快,快送回大长公主府! 躲在远处观望的几个骑兵策马而来,把平乐璋和平子瑜带走,随后又拉来几辆板车,救走腹痛不已的同僚们。 方众妙挑挑眉,呢喃道:纯阳之体果然难杀。也好,你夺了我家小石头的福缘,不能让你死得这么轻易。太岁消灾汲运符还剩两日就达到幸运顶峰,届时你只会死得更凄惨。 龙图在一旁安静听着,脸上露出几分冷笑。 见主上转身往回走,他指着散落街头的十几具尸体,低声询问:这些尸体怎么处理? 方众妙摆手道:不用管,等着他们的家人来收尸。渊儿身上的煞气来自于破面,这种煞气只杀手染鲜血,罪孽深重之人。 龙图疑惑道:那些官兵肯定都杀过人,他们怎么不死? 方众妙解释道:他们身上穿着官袍,撞煞的时候可以抵挡。放心吧,就算他们今日活下来,无人帮他们除煞,早晚也是死路一条。 龙图仔细一想,不由摇头,那他们改日还是会来求您救命。今日之事没完。 方众妙意味不明地说道:是啊,今日之事还没完。 她抬起头,看向茶馆二楼。 钱同山和纪念晴站在相邻的两扇窗户边,正低头张望。 纪念晴发现方众妙在看自己,吓得脸色一白,连忙缩回脑袋。钱同山却是拱起手,颇为敬畏地拜了一拜。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从他身后冒出来,也拱手一拜。 方众妙看见男人脸上的尸斑,眸子微微眯了眯。 但她并未询问什么,指着街边的一具尸体说道:钱先生,这是您儿子吧?他好像被野狗咬死了。受此无妄之灾,您不为他讨个公道吗? 钱同山愣了愣,明白过来之后立刻说道:定是要讨个公道的!我就这一个儿子,此事不能善了! 方众妙点点头,转身离开。 黛石站在不远处喊道:小姐,这里有个人没死。 方众妙瞥去一眼,发现那幸存者是林子雨,立刻下令,把他带回府。 几名家丁匆匆跑过去,把不断呻吟的林子雨抬进宁远侯府。 两口破烂棺材摆放在街道正中,用暗红色的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头顶烈日高悬,棺材周围却刮着阴冷的旋风。 不知何处飘来几片白色纸钱,又有细碎的红色绢花漫天飞舞,那景象说不清是热闹还是凄凉。 看见方众妙并不处理这两口棺材,对面茶馆的掌柜急了。 他站在二楼大声喊:方夫人,方夫人,这两口棺材您能不能带走? 方众妙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先摆着吧,我待会儿送它们去一个好地方。 掌柜不敢多问,只能苦着脸赔笑。 方众妙入府之后,两扇巨大沉重的门扉便吱吱嘎嘎关紧。阴风卷到门前自动消散,空中飞舞的纸钱缓缓落地,铺满台阶。 将军看着两扇府门,绝望焦躁的心慢慢归于平静。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两万将士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只是大长公主让他多等一天,那便等一等又何妨。他倒要看看大长公主请来的白术神医有多大能耐。 钱先生,在下先走一步,您家在何处?在下顺路给您家里人送个口信,让他们过来帮您一起收尸。 第177章 将军低声询问。 钱同山满脸苦涩,摇头道:我家中只有一位年近古稀的老母亲。她年纪大,受不住这种刺激,还是不用叫她了。谢谢您。 将军面露恻然,拍拍钱同山的肩膀,率先离开。 钱同山跑下楼的时候看见左相家的千金纪念晴也站在茶馆门口。她想走,又怕弄脏绣鞋和裙摆,正与店家商量如何用清水洗出一条干净的路。 钱同山越过几人走向躺在街边的钱渲。 那人的脖子被咬断,脸被啃得血肉模糊,肚子破开,里面没有五脏六腑。 还魂借气命格必须先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才能换取大富大贵。钱同山早就料到钱渲会有这一天。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他蹲下身,呢喃道:谢谢你换走了我儿的命格。轮回的时候,你就安心投个畜生道吧,我儿会连同你这一份,好好活下去的。 他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不断有死者家属跪地痛哭。 有人想去敲宁远侯府的大门,讨个说法,看见摆放在门口的两个巨大黑棺,又都退避三舍。 讨说法?你们找错门了。钱同山喃喃自语的站起身,朝茶馆里的店小二招招手,给对方一两银子,让他去雇一辆牛车和两个力夫过来。 与此同时,宁远侯府内。 方众妙给林子雨灌下一碗续命汤,又叫余双霜拿来一面铜镜。 她冷淡地说道:郭小姐,你先照照镜子。 郭书瑜坐在椅子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木愣愣地接过铜镜,双眼没有焦距地往里看。 余氏全族穿着白色丧服,整整齐齐站在院子外面等待。少夫人不让他们走,他们半步也不敢离开。 厅堂里传出一声惨叫,随后是铜镜落地的闷响。 郭书瑜捧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地呢喃: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我的脸! 余双霜递铜镜的时候不小心摸到郭书瑜的手指,这会儿正用帕子反复擦拭,脸上的嫌弃丝毫不加掩饰。 这个女人浑身都长满密密麻麻的尸斑,再配上她那身红衣,越发不像个人样儿。她那双眼睛渗出血液,染地一片通红,此刻瞪得老大,简直就是厉鬼附体! 大家纷纷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郭书瑜捂着脸痛哭起来。躺在地上的林子雨完完全全被她抛到脑后。 她现在满心都是恨。恨自己愚蠢,答应这种缺德事。恨林子雨贪婪,自作孽不可活。恨纪念晴不怀好意,毁自己终身。恨小郡王不知轻重,牵连这么多人。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满是绝望。 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不如死了算了! 她站起身往门柱上撞。 黛石连忙把她拦下。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想恢复原本的容貌吗? 郭书瑜急促问道:你能救我? 方众妙指了指地上的林子雨,又问:你与他的婚约还想继续吗? 郭书瑜看向林子雨,两只眼睛更为赤红。 林子雨始终都有意识,却因为眼球破裂,什么都看不见。他颤动着只剩下森森白骨的双手,口舌不清地呢喃:苏,苏,苏 郭书瑜看见他,心里只有滔天的仇恨。 她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我不要与这种人成婚,我要他死。 方众妙坐在主位,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这个回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笑了笑,蛊惑道:这样吧,你带着你的新郎去一趟大长公主府讨个说法。你的嫁妆赔光了,你的下半辈子葬送了,你总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谁造的孽,谁来承受因果报应,你说是不是? 郭书瑜明显害怕起来。 她颤声道:去大长公主府闹事?我不敢。 方众妙微微倾身,压迫性地盯着她:我若不给你除煞,你这张脸就毁了。但你若是听我的话,林子雨会死在恰当的时候,你下半辈子就解脱了。几年后,等流言散尽,你还能嫁去远一点的地方,过安生日子。你好好想一想。 郭书瑜眸光闪烁,表情纠结。 林子雨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祈求她不要如此狠心。 郭书瑜看向林子雨完全毁坏的脸,只是稍作挣扎就点了头。 我去! 方众妙拊掌一笑,赞道:明智的选择。我派人去你府上通知你爹娘,免得你势单力薄,被大长公主欺负。 郭书瑜咬咬牙,答应下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林子雨,你不要怪我! 第197章 找事2 宁远侯府的大门缓缓敞开,蒙着面纱的郭书瑜走在前面,身后的牛车上躺着面目全非,半死不活的林子雨。 站在茶馆门口的纪念晴愣住了。她认得郭书瑜的嫁衣。 她惊喜不已地喊:书瑜,你没事? 郭书瑜停下脚步,抬头看去。 纪念晴倒退两步,满脸骇然。她看见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恍惚中,她差点以为自己被恶鬼盯上了。 只是转瞬,郭书瑜就敛去眼中的恨意,流出两行泪水。 她走上前拉住纪念晴的胳膊,哽咽道:念晴,今日之事全是小郡王主使的,你也知道吧? 纪念晴愣愣点头。 郭书瑜快速说道:我要去大长公主府讨个说法,你与我一起去,帮我做个证!你看看林大哥,你再看看我!这件事绝对不能善了! 郭书瑜掀开面纱一角,露出自己比鬼还可怕的脸。 纪念晴倒吸一口气,不由自主退后几步,用力挣脱郭书瑜的抓握。 郭书瑜看见她万般嫌弃的模样,心里的恨意犹如洪水决堤。她不会放过纪念晴!她这辈子毁了,纪念晴也别想好过! 我,我不能去。这种事若宣扬开来,我就不用做人了。 纪念晴连连摇头。 郭书瑜心里的恨意瞬间掀成巨浪,气到声音都在发抖:好好好,你也知道这种事做不得!那你为何还怂恿我去做? 纪念晴愣住,脸色忽红忽白十分难堪。 她的丫鬟英儿连忙走上前隔开郭书瑜,小声说道:我们家小姐要回去了。郭小姐,你的事你自己解决吧。我们可以给你一些银子当做赔偿。 纪念晴慌忙点头:对对对,我也可以给你五千两银子。 她根本不知道这句话对郭书瑜而言是多么大的羞辱。 对小郡王的恨,对林子雨的恨,以及对自己的恨,都在此刻转移到纪念晴头上。 郭书瑜的牙根在发痒。若是能变成一条毒蛇,她一定会当场咬住纪念晴的脖子,把全部毒液注射进对方的身体! 早晚有一天我要你死!不,不能让你死!我要你生不如死! 郭书瑜低下头,假装擦泪,实则整张脸因为恨意而扭曲。 纪念晴小声嗫嚅:书瑜,对不起。我,我不该劝你。我真的没想到会撞煞。 郭书瑜哽咽道:那你能不能借用你爹爹的人手,去林子雨和另外那个新郎家里搜一搜?林子雨对我说过,小郡王送来的银子用非常精致的箱子装着,上面还有大长公主府的徽记。只要把这些银子抬到大长公主府,他们家就没有辩驳的余地。你帮我最后这一次行不行? 纪念晴连连摇头,不行的,我不能告诉我爹娘。 郭书瑜抬起头,掀开面纱,露出自己宛如厉鬼的脸,那你就好好看看你造的孽吧!要不是你,我会变成这样吗?我起初是坚决不答应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劝我的吗? 你说我若是不答应,往后就没有你这个姐妹。现在,同样的话我还给你!若是你不答应,往后就当我死了吧! 纪念晴想到自己说的那些蠢话,不由流下悔恨的泪水。 都怪她,都怪她!她怎么能教唆好友往绝路上走? 挣扎一番后,纪念晴用力点头:我,我去找我娘! 郭书瑜厉声道:快去!我在大长公主府等你! 纪念晴不敢耽误,踩着满地尸水仓惶跑走。英儿在后面追,心里慌得不行。 钱同山缓缓走到郭书瑜身边,叹息道:郭小姐,你们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与你一起去大长公主府。那是我儿子。 他指了指躺在牛车上的一堆烂肉。 郭书瑜很需要有人给自己撑腰,连忙答应下来。 ------- 平乐璋和平子瑜被运送到大长公主府。 闻听消息,体格强健的大长公主竟然差点晕厥过去。 不就是一个恶作剧吗?怎么会死人?她急忙往前厅走,声音带着颤抖。 第178章 真的撞煞了!整条街的人都看着,不是谣传!阴气招来一大群野狗,小郡王和小公子不慎摔倒,被野狗扑咬,一死一伤。一名女官匆匆跟随在大长公主身后,简短讲述事情经过。 明明是野狗伤人,到你们嘴里怎么就变成了撞煞?我不想听这些!我只想知道乐璋还能不能活!子瑜真的死了吗? 大长公主飞也似的跑过游廊。 女官追不上她,远远落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说道:平小公子确定已经死了。 大长公主踉跄一下,然后才又更加快速地跑向前厅。 浓烈的血腥味在空中蔓延,还未靠近便有凄惨的哭声传来。大长公主匆忙跨入门槛,眸光顿时一凝。 地上躺着的两坨烂肉就是她的儿子和侄儿吗?怎么会这样? 这两张脸还是脸吗?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去哪儿了?侄儿的肠子呢? 大长公主摇晃前行,宛如失了魂魄。 平骏达和平雪纯连忙跑上前扶住她。二人面色哀戚,眸底深处却都是一片平静。 沈卉和平远洲哭得十分凄惨。巨大的哀恸让他们遗忘了伦理的界限,紧紧把手握在一起。 平远洲轻拍着沈卉的手背,戾气十足地说道:都怪宁远侯府,是他们家的棺材没封好才引来野狗!我要灭了他们全族!我要扒了方众妙的皮给我儿陪葬! 跪在一旁假哭的乔微雨猛然间扑上去,把平远洲狠狠撞翻。 她骑在平远洲身上,对着这张恶心的脸又抓又挠,发了疯地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前些天,我明明求着你,让你阻止他二人去宁远侯府门前闹事!是你放纵他们作恶!是你不把我的话当回事!若你对他们二人严加管束,把他们拘在府中不让出去,今日的事绝不会发生! 你有什么脸怪别人?害死儿子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要陪葬,该是你去陪葬才对!你还我儿子!你这个该死的狗东西!子不教父之过!你若好好教儿子,他不会死! 我杀了你!你个狗娘养的玩意儿! 平骏达竟然差点被最后这句话逗笑。弟妹骂得真对,他们的确是狗娘养的。 平骏达看向哭得两眼红肿的沈卉,心里满是扭曲的快意。这些个野种死的好!死了干净! 平远洲惹不起一头发了疯的母老虎,只能左右闪躲。 乔微雨扯着他的头发,对着他的脸狠狠吐了几口唾沫,诅咒道:记住,儿子是被你害死的!你别想推卸罪责!你必须一辈子活在痛苦中! 平远洲想起那日的情景,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两眼失神。悔恨和痛苦已经渐渐将他吞没。 乔微雨狠狠扇了平远洲五六个耳光,然后回过头,直勾勾地看向大长公主,满怀仇恨地说道:还有你!你也是凶手!记得那天你是怎么说的吗?一个恶作剧,随他们去闹,方众妙不会哭瞎眼睛。 说到这里,乔微雨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悲愤到极致,已经疯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的心情是多么畅快。她是真的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走到大长公主面前,恶毒地低语:殿下,我的眼睛快哭瞎了,你是不是也很想哭?殿下,你害死了我的子瑜,你会遭报应的! 大长公主退后两步,心中涌上无尽的懊悔与自责。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有人敲着铜锣大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的十几条人命,大长公主府定然要给个说法,否则我们就去告御状! 平骏达走到门口听了听,无奈叹息:华阳,乐璋好像把天捅破了。 第198章 找事3 大长公主府门口,十几具尸体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 林子雨是唯一的活人。但他活着也等同于死了,他的眼耳口鼻全被磨掉,只剩下一个不成人形的躯壳,除了听力,其余感知已接近消亡。 郭书瑜跪在林子雨身边大声呼喊:大长公主,你出来!你给我们一个交代! 另外那些苦主也跟着喊:大长公主,你出来! 有人举起一面巨大铜锣,一下一下敲着。 路边很快聚集起许多看热闹的民众。有人低声议论:原来买通迎亲队伍堵门的人是大长公主!真是造孽!红白撞煞死了那么多人! 旁边有人摇头道:不会是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最是正直无私。 有人怀疑:这么多苦主,不会冤枉她吧? 是啊,这么多人,不会冤枉她。 对大长公主的非议越来越多。 郭书瑜不管不顾地喊:小郡王花五千两银子买通我夫君,让他把迎亲的队伍带到宁远侯府门前。我夫君问他为何要这样做,他说他想看看会不会红白撞煞。 郭书瑜低下头擦拭眼泪,说道:我夫君是个读书人,不信什么红白撞煞,便答应了。他以为顶多给人家宁远侯府添点堵,不会出什么事,未料后来竟然真的撞煞了。 郭书瑜站起身,指着满地尸体,哭着喊:你们看看,这就是撞煞的后果!这就是小郡王造的孽!他是始作俑者,他罪该万死! 她每说一句,旁边就有人狠狠敲一下铜锣,引来更多路人的围观。 一番话下来,已经有人对着大长公主府的门槛吐起了唾沫。 一名女官从门内走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指着郭书瑜,厉声喝问:你说一切都是小郡王主使,你有证据吗?我们家小郡王当时就在现场,他伤得极重,也是苦主之一。他若知道会撞煞,他能去那条街吗?你有证据就拿出来,别红口白牙,污蔑造谣! 证据? 郭书瑜四下张望,想看看纪念晴来了没有。林子雨出身寒门,丞相府的护卫去他家搜查,林家人畏惧权贵,根本不可能阻拦。 林家离此处不远,来回两刻钟就能到。可现在早就过了两刻钟,纪念晴却还是没来。 郭书瑜已经骑虎难下,只能大声辩驳:小郡王送给林子雨的银子用大长公主府特有的箱子装着,等会儿银子就会送来,上面的徽记骗不了人!你们自己对一对账,不就知道了吗! 女官冷笑道:银子呢?箱子呢?你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大长公主府的账目你也想对,事涉军机,你是在找死! 不管有理没理,先把郭书瑜打压下去再说。等银子送到,女官自然还有辩解的话可以说。 总之,今日之事,他们大长公主府绝对不能认!认下了,大长公主铁面无私、深明大义的形象就会崩塌。 而今政局危乱,许多能人志士看不惯朝廷腐败,暗暗投效大长公主麾下。大长公主的声誉若是毁了,其影响将是恶劣的。 女官看见钱同山也站在苦主里,脸色更是凝重。钱同山背后可是史家!史家与大长公主是盟友,相互支撑,千万不能因为这件事坏了关系。 看热闹的人挑唆道:是啊新娘子,你把赃款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对对对,拿出来。 我还没见过五千两银子堆在一起是多大的场面呢! 郭书瑜拿不出银子,只能不断向林家的方向张望。 女官看出她的窘迫,咄咄逼人地说道:你们只要能拿出确切的证据,证明此事是小郡王所为,大长公主会亲自来府门前向尔等请罪。但你们若是拿不出证据,那么抱歉,一个诬告皇亲国戚的罪名够你们全家抄斩! 围观的路人慑于女官的威势,纷纷说道:是啊,有证据就拿出来,诬告皇亲国戚是死罪! 郭书瑜更加焦急地张望,额头挂满冷汗。 其余苦主哪里有什么证据,这会儿都开始打退堂鼓。 女官勾起唇角冷笑,随后略微摆臂。一列士兵从门里走出来,手中拿着长枪,一副随时准备抓人的架势。 见此情景,钱同山不由暗暗摇头。 都说大长公主铁面无私,深明大义,而今再看,她与赵璋那个昏君有何不同? 对着属下,她铁面无私,法不容情。对着自己儿子,她却百般纵容,草菅人命。赵氏皇族果然已经烂透了。 女官看向钱同山,换了一副嘴脸,极为谦卑地说道:钱先生,您莫要听信这女子的话。她就是为了讹钱。我家小郡王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要不您先回去,大长公主殿下稍后会亲自去您府上与您商谈。 钱同山无悲无喜地站在原地,一双深邃的眼眸缓缓闭上。 大长公主不亲自出面,他不与任何人交谈。 女官不敢惹他,心里憋着气,于是看向郭书瑜,冷笑道:证据呢?你若是再拿不出证据,我便抓你去大牢! 第179章 她指着另外那些苦主,威胁道:你们也跑不了! 郭书瑜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地说道:证据来了! 女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个小丫鬟挤开人群,跑到郭书瑜身边,把一张纸条递过去。 英儿,你家小姐什么时候到?郭书瑜急切地问。 英儿摇摇头,飞快逃走。 郭书瑜惊觉不妙,立刻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书瑜,我已将此事告知我娘,我娘雷霆大怒,已将我禁足家中。你的事我爱莫能助。这次算我欠你,下回我一定补偿。对不住。 郭书瑜目眦欲裂。 好一个这次算我欠你,下回补偿。我的一辈子,你补偿得了吗?你们相府原来都是这种人!那么自私,那么懦弱,却又极端傲慢冷漠! 我郭书瑜瞎了眼才会把你纪念晴引为知己!我是为了让你高兴才答应这种事,到头来,你就这般对我? 郭书瑜死死盯着纸条,整个人好似没了魂魄。 女官何其精明,马上就意识到她拿不出证据,于是冷冷挥手:把这些刁民全都撵走!不走的抓去下大牢! 拿着长枪的官兵发出呼喝声,苦主们顿时乱做一团。 围观的路人有的哄笑,有的拍手,有的摇头叹息。 女官得意忘形,大声说道:大长公主的声誉不是尔等可以污蔑的。我给尔等指条明路。你们想要赔偿,去找宁远侯府。那位方夫人多的是银子!一人赔你们五千两都是小数目! 死的十几个人皆是无恶不作之徒,他们的亲眷又能好到哪儿去?听见女官恶意挑唆的话,这些人的眼睛全都亮起贪狼的红光。 钱同山猛地睁开眼,眸色冷厉地看向女官。 站在府门后听了小片刻的大长公主微微皱眉,觉得不妥,却并未现身阻止。这些人跑到她府里来闹,背后未尝没有方众妙的手笔。她现在只是以牙还牙而已。 站在她身后的乔微雨忽然冲出去,几步跑下台阶,夺过那面巨大的铜锣,狠狠敲响。 哐~~回音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声浪吓得魂魄出窍。 乔微雨高举鼓槌,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是枢密使夫人,我儿子平子瑜是小郡王的堂弟,我算是大长公主的弟妹。小郡王策划了今日的红白撞煞,这是我亲耳听见的! 那日,我立刻告知大长公主和我夫君,请求二人对小郡王严加管束。他们非但不听,还百般纵容。他们说孩子只是恶作剧,叫我别管。我不答应,他们反倒把我禁足起来。 今日我刚解除禁足,就得知我儿子已经死在红白撞煞里!谁来赔我儿子?谁来赔?大长公主,你说小郡王无辜,你能骗得了世人,你能骗得了我吗? 乔微雨再次敲响铜锣,厉声质问,大长公主,你能骗得了你自己吗?你问问你的良心,我儿子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狗屁的铁面无私,狗屁的刚正不阿!但凡你对小郡王管束得稍微严厉一些,今日之事都不会发生!小郡王不是首恶,你才是!你还我儿子命来! 乔微雨一下一下敲响铜锣,一声接一声地喊:你还我儿子命来!你还我儿子命来! 喊到声音完全嘶哑,她也不肯停歇。 人人都看得出她疯了。作为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她活生生被逼疯了。 母亲为了给死去的儿子讨一个公道,绝不会说假话!小郡王果然是始作俑者!而大长公主是恶的源头! 哈哈哈,皇室唯一清流?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第199章 找事4 平远洲立刻就想冲出去把乔微雨拉进府。 这个该死的贱妇!我命人把她的嘴缝上! 平骏达拉住平远洲,意味不明地说道:她哪一句话说的是假的?那天的事为何无人告知于我?若我知道,定会阻止两个孩子闯祸。华阳,你以前不会这样,你 平骏达咽下指责妻子的话,因为他知道,罪该万死的人是自己,是沈卉,是平远洲,是那些个野种! 其余人都是无辜的。他们没有错 平骏达闭上双眼,身体微微发颤,脸色白得可怕。 看见他几近破碎的模样,大长公主心如刀绞。今日的万般痛苦,都是她自找的。 弟妹的悲愤,她能理解,因为她也是母亲。 她垂着眸子轻声解释:那天石将军来了,他说看守先太子皇陵的军队全部撞煞,求我找高人除煞。你知道我从来不信那些。把他打发走之后,我心烦得很,这才没有听弟妹的规劝。是我的错。我这就出去给苦主们赔罪。 大长公主命人给自己披一件黑色外袍,把满头珠翠一一摘掉。 这时,门外传来史正卿的声音:大长公主,我钱叔的儿子钱渲也死于这次灾祸。明日上朝,我定要奏明皇上,请求圣裁。 大长公主猛地抬头,看向半敞开的大门。 正卿怎能与本宫作对?他是史家人! 平骏达睁开眼,无力叹息:你别忘了,死了的钱渲也是史家人。钱渲是亲,你是疏。 大长公主面色变得更为灰败。 平骏达又道:此事若传入皇帝耳朵里,我们讨不了好。当年皇帝被立为太子后,曾命你为乐璋改名,你不服,告到父皇那里,父皇特赦乐璋不用避讳皇帝的名字。 皇帝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不会放过乐璋。乐璋若是活着,许是会被他褫夺王爵。乐璋若是死了,恐怕连个谥号都没有。 大长公主不断握紧拳头,却什么都做不了。原来无力反抗的滋味是这样的。 乔微雨还在敲打铜锣,一声声地呐喊。她疯了,因为她儿子死了。 史正卿和钱同山步步紧逼,因为他们的亲人也死了。 这一切都是平乐璋造的孽!大长公主无法替儿子开脱。她不明白只是一个恶作剧,为何会演变成这样的滔天祸事。 她狠狠扯断头绳,披散着黑发,毅然决然朝正门走去。 在屋内帮着太医治疗平乐璋的沈卉听见锣响走出来,神色有些奇怪地问:驸马爷,方才你说谁死了? 平骏达见她眸光凌乱,身体微颤,心思不由浮动起来。能让沈卉失态的事少之又少,她最在意的莫过于她那几个孽种。 平骏达淡淡说道:钱同山的儿子钱渲死了。尸体就在外面摆着。 沈卉哦了一声,表情没什么变化。 平骏达深谙她的脾性,岂会看不出她内心是何等的动荡? 为了进一步探究此事,平骏达越过大长公主,推开门,走到外面,对着众位苦主深深下拜。 诸位,千错万错都是小儿的错。我身为他的父亲,愿意代他受过。你们需要什么样的赔偿,我大长公主府一力承担。等乐璋伤势痊愈,我会亲自送他去大理寺受审! 平骏达病弱得可怜,说出口的话却十分有担当。 苦主们原本还想大闹,现在却都安静下来。 赔偿?狮子大开口可以吗?这些人相互看看,贪婪的心极速膨胀。 大长公主走在后面,弯腰下拜,斩钉截铁地说道:子不教是父之过,也是母之过。我们作为平乐璋的父母,在此谢罪! 她是皇族,她连谢罪二字都说出口了,庶民们哪里还敢有意见? 大家纷纷跪拜还礼,感谢大长公主和驸马爷的深明大义。 沈卉知道不可以,却还是没能忍住。她走到钱同山身边,低声问道:钱先生,这是令郎? 钱同山点头,是。 沈卉不死心地问:他被野狗啃食成这副样子,连面貌都看不清,你怎么知道他是你儿子?万一你弄错了呢?万一你儿子逃走了,在家等你呢? 钱同山脱掉钱渲的靴子和袜子,指着他脚底板的一颗蚕豆大的黑痣,说道:这个痣我认得。 显然,沈卉也认得这颗黑痣。她的孩子长了多少根头发,她都数得清! 一天!就一天时间!她的五个孩子死了三个!老天爷怎能如此狠心?!这是不给她活路啊! 沈卉看着那颗黑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钱同山有些失望。他还以为钱渲惨烈的死状能令沈卉痛彻心扉。遗憾的是,罗刹鬼母没有心,她不知道痛。 正暗自叹息着,钱同山的眼前缓缓倒下一个人影。 沈夫人,你怎么了? 钱同山惊慌地询问,身体却没有动作。他任由沈卉倒下,看着对方的后脑勺撞击地面,缓缓流出鲜血。 躲在门内的平远洲立刻冲出来,把沈卉抱入怀里,用手捂住她后脑的伤口,哭着喊:卉卉,卉卉,你怎么了?你醒醒!你别吓我呀! 第180章 钱同山眨了眨眼,故作疑惑地开口:卉卉?这是什么称呼?钱某若是没记错,这位沈夫人好像是平大人的嫂子吧? 平远洲霎时僵在原地。 大长公主看向他,又看了看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沈卉,面色变了几变。 平骏达闭上眼,暗暗在心里苦笑。他知道,这种腌臜事根本盖不住,因为它臭不可闻! 所幸苦主们聚在一起商量赔偿的数额,并没有看见角落里发生的这一幕。 乔微雨丢下铜锣,大步走到平远洲身边,平静质问:你叫她卉卉?你们什么关系? 平远洲略有些慌乱地说道:我是一时情急。 乔微雨冷笑,你喊了她十几年嫂子,你一时情急,也该喊的嫂子,你喊什么卉卉?你喊我都是乔氏,心情好了偶尔叫微雨,怎么从来没听你叫我微微,雨雨? 平远洲绞尽脑汁地想着辩解的话。 大长公主早就看穿了他的心虚,已经不想再问。 小叔子跟嫂子有奸情。儿子原本是个正直青年,却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这个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家吗?到底有多少龌龊藏在阴暗里? 大长公主拉了乔微雨一把,低声道:有话我们关上门再说。 乔微雨一字一句缓缓开口:儿子的尸体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都没哭。你们看看他现在,哭得多凄惨?他对卉卉是真深情呀! 大长公主抬起头看着太阳。现在是夏天吧?为何她觉得浑身发冷? 平骏达早已坠入深渊,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所以他只是摇摇头,并不在乎。 乔微雨举起鼓槌,对着平远洲的脑袋狠狠敲下去。 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第200章 方众妙上门 平远洲不敢躲避猛袭而来的鼓槌,因为他怀里还抱着挚爱之人。于是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了一下,身体趴在沈卉的身体上,把自己当做一面坚实的盾牌。 恨一个人很难掩饰,爱也一样,站在周围的人已经看穿一切。 平远洲内心愧疚,可以任由乔微雨打骂,但是,当乔微雨对着沈卉的大腿狠狠砸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过鼓槌,用力扔过长街。 再多的辩解都变得可笑。他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伤害我可以,伤害我的爱人不行! 乔微雨缓缓退后,指着面带狠戾之色的平远洲,对大长公主说道:殿下,你看见了吧?你说他俩之间还有清白吗?弟弟跟嫂子,哈哈哈! 大长公主脸色铁青,半晌无言。 她现在无比难堪。更糟糕的是,此处还有许多外人!钱同山,史正卿,密密麻麻的看客。 这是多少双眼睛? 大长公主缓缓扫视周围,整个人好似魂游天外。 她的脸面被扒得干干净净。她皇室嫡长女的尊荣变成了笑话。她辛苦维系的声誉和名望,都在今朝付之一炬。 然而,毁掉这一切的人是她的小叔子,大嫂子,弟妹,儿子,甚至包括她自己。她竟然不知道应该恨谁。 史正卿拱拱手,毫不客气地说道:殿下,枢密使大人与其嫂私通之事,我定然会奏报皇上。 平远洲猛然抬头,语气狠戾:史正卿,你是史家人! 史正卿轻蔑地反问:对,我是史家人,所以我有何惧?莫非你以为我会屈服于大长公主的权势? 平远洲愣住了,随后心里升起无尽的恐慌。他知道,自己这枢密使的职位恐怕是坐到头了。大长公主想方设法捧他上去,皇帝就会不择手段拉他下马。 为了兵权,姑侄二人早就斗得你死我活,而他平远洲即将成为这场争斗的牺牲品。夺官罢职,牢狱之灾,流放千里,皆有可能。 平远洲抬起头,哀求地看着大长公主,然后又看向平骏达。 二哥,嫂子!你们帮帮我! 平骏达闭上眼,微微摇头。 大长公主上前两步,对史正卿语带威胁地说道:正卿,你难道想与本宫撕破脸?史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钱同山走上前,冷笑道:家主那里我去说。我儿子死了,始作俑者必须付出代价!殿下,你们那日不曾拦着小郡王作恶,今日就别想拦着我史家伸张正义! 大长公主无话可说。是啊,那天她没拦住乐璋,现在有什么资格阻拦史家? 钱同山极为不屑地说道:殿下,你侄儿可以白死,我儿子不能!以往我总高看殿下一眼,今日我才发现,殿下与皇上不愧为姑侄,骨子里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大长公主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这话说得隐晦,实则在骂她与赵璋是一丘之貉。 史家与她,终究因为这件事产生了不可弥合的裂痕。钱同山对史承业的影响,乃至于对整个文官集团的影响,都是巨大而深远的。 大长公主仿佛看见自己辛苦修筑的高塔正在轰然倒塌。她气血翻涌,怒火熊熊,却又极度茫然。 她能怨谁? 那一日那一日她但凡听弟妹一句劝,把两个孩子关起来,就不会发生眼下这等不可收拾的局面。 平骏达默默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大长公主无比僵硬的脊背。妻子花费多大力气才在这波云诡谲的乱世之中站稳脚跟?她是女子,她比别人艰难千万倍。 是平家拖了她的后腿。若没有平家这些魑魅魍魉,她的未来只会是一片坦途。 平骏达垂下眸子,暗暗下定了某种决心。 大长公主感受到丈夫的体贴关怀,几乎全部丧失的心气又慢慢回流一些。她看向史正卿,淡淡道:正卿刚正不阿,公事公办,甚好。 史正卿拱拱手,讽刺一句:殿下放心,正卿是真的刚正不阿,不是对着外人做做样子。 钱同山适时发出嗤笑。 大长公主顿时面如火烧。今日之事,终究还是坏了她的名声。 这时,苦主们商量出结果,把赔偿单子送过来。大长公主扫去一眼,被这些人的贪得无厌气得杀意外泄。 郭书瑜忽然惊呼一声: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一名府医走上前查看,然后小跑到大长公主身边,耳语道:那个新郎死了。 围观的路人纷纷发出哗然,这件事又成了赵氏皇族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铁证。失了民心的后果,赵璋看不清,大长公主却比谁都明白。 她万般恼恨,却又无力回天。 平骏达拿走赔偿单子,平静地说道:赔吧,尽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长公主压着怒火说道:可他们每个人的索赔数目都不低于五千两!简直岂有此理! 钱同山冷笑道:五千两是个小数目,这可是你家女官亲口说的。 大长公主瞬间噎住。 女官立刻跪在府门前,等待着主子的责罚。为了祸水东引,她就不该多那一句嘴! 大长公主神色不虞地看她一眼,又看向那些苦主。她终于发现这群人一个个眼神浑浊,表情贪婪,笑容狂喜。亲人惨死,他们却在欢庆,他们中间竟然没有一个良善之辈! 大长公主宁愿把银子扔进钱塘江也不愿赔给这种人。可她不赔能行吗? 平乐璋,看你惹出来的好事! 大长公主连儿子也怨上了。她咬咬牙,狠狠说道:开库房,赔银子! 苦主们顿时欢呼起来,有几个人跳得太高,竟然把亲人的尸体都踩烂。 大长公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道空灵女声盖过所有喧闹,缥缈却又清晰地传入大长公主的耳朵里:那我宁远侯府的损失,殿下怎么赔? 大长公主猛然睁开眼,朝前看去。 一名身穿素白衣裙的女子领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材,缓步来到府门前。她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白幡一面连着一面,望不到头。 这就是方众妙?好一副仙姿玉貌!好一身不凡气度!难怪那么能唬人!你也来找本宫的麻烦?那你找错人了! 大长公主眸色狠戾。 方众妙指着身后两口棺材,问道:殿下,我公公婆婆尸身化僵,无处可葬,您说该如何处理? 大长公主猛然抽出腰间的佩剑,直刺方众妙。 龙图和黛石面色一厉,正想还击,却见主子使了一个眼色。 二人立刻压住心中杀意。 大长公主看见方众妙身姿挺立,不闪不避,心下也有些惊讶。她以为任何一个女子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都会尖叫躲避,狼狈摔倒,痛哭流涕。 是她看轻了方辰子的女儿,但她的目标本也不是杀人灭口。 剑尖擦着方众妙的脸颊刺向两口黑棺,锋利剑刃瞬间斩断暗红绳索。 第181章 大长公主冷笑道:本宫杀的人比你吃的米还多。若是尸体能化僵,本宫早就死在战场上了!想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本宫就砸了你的棺材,让世人好好看看所谓僵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201章 你在为野种拼命 看见大长公主一剑砍断捆绑棺材的绳索,方众妙立刻退后几步。 围观的路人轰然四散,惊恐尖叫。 钱同山抓住史正卿的两条胳膊,颤声道:正卿,你叔上有老母需要照顾,下有幼子需要抚养,你帮叔挡一挡。 史正卿也害怕呀。 红白撞煞的细节早已经有探子跟他说过,他知道棺材里的两具尸体是活的。 他急赤白脸地喊:方众妙,救命啊,救命! 大长公主没想到自己只出了一剑,竟然就闹出这么大的场面。她回头睨视四散而逃的众人,笑容轻蔑。 方众妙疾步来到史正卿身边,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龙图身边。 心声响在半空:【骨关节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此人的确是史正卿。】 史正卿愣了愣。这话什么意思? 方众妙又拉了钱同山一把,心中暗暗忖道:【此人也是钱先生本人。】 龙图戒备的表情淡去。 方众妙把两个麻袋塞进史正卿和钱同山手里,吩咐道:撒纸钱。 现在?史正卿和钱同山惊魂未定地问。 方众妙没有空闲回答二人。她几步来到棺材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大长公主。 这个女人不愧为大周第一悍将,很快就斩断所有绳索,踢开破破烂烂的棺材盖子,飞身而上。 她冷笑道:传说中的僵尸若是剁烂了炖汤喝,不知道能不能长生不死!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宛如鹤唳:【好生猖狂!对僵尸而言,你才是大补的一盘菜!】 这声音来自于四面八方,好像天上的雷霆!人的说话声绝非如此!大长公主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方众妙盯着她,嘴唇紧闭,声音却在空中震荡:【小石头,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娘,我承认她的确勇武,但她好像没有脑子。】 大长公主双眼微眯,心中惊疑。这诡异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小石头是谁?方众妙为何会说本宫是这个小石头的娘? 大长公主的视线快速在人群中掠过。 平骏达如遭雷击,脸色白到透明。 方众妙的视线也在人群中掠过,比大长公主更为锐利。 半空中又有声音传来:【这就是小石头的爹?从面相上看,他的死期就在三天之内。】 黛石看向平骏达,表情微微有些怔然。 她娘太偏执,她不喜欢。她爹看上去这么病弱,倒是可怜。 大长公主又是惊骇,又是烦乱,还异常的恼怒。 谁说驸马只剩下三日寿命?神医白术就在府内,已经给驸马诊过脉,他说驸马只要好生调养,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方众妙,不管你口中的小石头是谁,也不管你是不是被邪神附体,你妖言惑众,本宫就要撕了你的嘴! 大长公主的怒火终于找到宣泄的源头,对着方众妙冷笑道:你爹祸国殃民,你也胆大包天!讹钱讹到本宫头上,简直不知死活! 她反身对着两口棺材挥出浩大剑气,轰隆隆一阵巨响,棺材彻底散架,露出两具长满白毛的尸体。 路人纷纷奔逃,惊恐喊道:尸体长毛了,尸体真的化僵了! 大长公主嗤笑道:不过是发霉而已。方众妙,你从你爹那里承袭而来的骗术,只能蒙蔽这些愚民,骗不了本宫!你不是说两具尸体无处下葬吗?本宫帮你把他们剁碎拿去喂狗! 方众妙冷冷说道:两次。 大长公主愣住:什么? 我曾经发过誓,谁再说我爹是祸国殃民的神棍,我就活活打烂他的嘴!你今日说了两次,我给你记着! 方众妙摆摆手,喝令道:撒纸钱! 余氏族人纷纷把手探入麻布口袋,抓出纸钱撒上半空。史正卿和钱同山也连忙跟着撒。 漫天飘白,黄昏来临,逢魔时刻。夏日的炎热好似一瞬间消失,整条街阴风唳唳,幽泣阵阵,寒冷异常。天地之间好似有最为纯正的杀意释放出来。 平骏达瞳孔骤然一缩,慌忙喊道:华阳,小心背后! 大长公主猛然回头,看见的却是两具忽然站立的尸体。 躲在门后偷看的平雪纯吓得尖叫。僵尸,竟然真的有僵尸! 然而,大长公主却越发轻蔑地冷笑着。 方众妙,找两个刺客装成僵尸袭杀本宫,本宫不得不赞你一句聪明!只可惜本宫不是吓大的! 她飞身上前,一脚飞踹其中一具僵尸,一剑刺向另一具僵尸。 她天生力大无穷,满以为这两招就能断送此二人的性命。但她失算了。 那二人纹丝不动,还分别抓住了她的脚踝和手腕。长剑的的确确刺穿其中一人的心脏,从前胸入,从后背出,但对方竟然没死! 大长公主这才发现,二人的指甲都有几寸长,闪着漆黑的毒光,轻易就抓破她的衣服,刺穿她的皮肉。 皮肉嘶嘶作响,冒出黑烟,这分明是被烙铁烫焦才会出现的情况。可抓住她的分明是四只手,不是烙铁! 而且,心脏都刺穿了,人怎么能活? 大长公主混乱不堪的大脑终于得出一个最不可能的结论此二人的确是僵尸,不是刺客伪装的! 怎么会?怎么可能? 大长公主的心防正在崩塌,曾经坚信的一切都在此刻被彻底颠覆。 见她反应不过来,平骏达厉声下令:府卫,快去救援殿下!结长枪阵! 许多卫兵举着长枪冲上前,密密麻麻戳刺两具白毛僵尸。脑袋、胳膊、前胸、后背、大腿等处全被长枪洞穿,两具僵尸却还死死抓着大长公主不放,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卫兵们也怕了,骇然道:这两人杀不死!真是僵尸! 平骏达心急如焚,竟然夺过一名卫兵的长枪,亲自冲上去。 见他前来送死,大长公主忽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她一拳砸烂其中一个僵尸的脑袋,把另一个踢飞,自己受到内劲反噬,吐着血倒退数步。 把本宫的偃月刀拿来!驸马你退远点,别碍事! 平骏达立刻退后。 四个卫兵抬着一把重达数百斤的偃月刀从府里跑出来。他们累得气喘吁吁,胳膊酸痛,大长公主却只是轻轻一捞就拿走了大刀,对着两具僵尸连连劈砍。 她周身狂风旋舞,刀光好似条条白练。说了要把两具僵尸剁碎炖汤,她竟真有这般恐怖的实力。 龙图满脸激赏,不断叫好。 黛石看得目不转睛,心潮澎湃。这就是她的母亲吗?真厉害啊! 方众妙瞥了黛石一眼,心声酸溜溜地响在半空:【小石头,你娘不愧为大周战神,连僵尸也能应付。】 【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可惜啊,她拼了命保护的不是你这个亲女儿,却是驸马和沈卉所生的野种。】 【自己亲生的孩子被掉包了都不知道,所以我说她没脑子。】 【小石头,你可以喜欢你娘,但你不能喜欢她多过我。】 黛石哭笑不得。她怎么可能喜欢大长公主多过小姐。她最爱的就是小姐! 大长公主被僵尸抓伤的手猛地一颤,虎虎生风的偃月刀忽然掉落,砸在地上,发出哐当巨响。生死交战之际,她竟露出这般大的破绽。两具僵尸立刻扑上去,一左一右掐住她的脖颈。 平骏达跪倒在地,痛不欲生。他知道,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华阳!他万般恐惧地喊着。 大长公主回头看他,眼瞳被掐出点点鲜血。方才那些心声是真的吗?我好恨,恨自己如此了解你!看你的表情,大约是真的吧? 两行血泪顺着大长公主的脸颊滑落。 第202章 夫妻缘尽 看见大长公主心如死灰,彻底放弃抵抗的样子,平骏达慌忙爬起来,大声吼叫:快去救殿下!长枪,锁链,盾牌!有什么武器全都拿出来!快呀! 更多卫兵从府里冲出来,用长枪刺穿两头僵尸的身体,又甩出锁链牢牢捆住他们的双手。 在几十人的合力拉扯下,大长公主终于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但她的脖子依旧死死卡在两头僵尸的手里。 战况一时焦灼。 平骏达冲向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声音沙哑地呵斥:你滚开! 平骏达僵在原地。 平雪纯从门里跑出来,却只是堪堪停在台阶前,不敢再往下走。她眼眶通红地暗忖:我算什么呢?那又不是我的爹娘。 第182章 两头僵尸发出怒吼,不断撕扯身上的锁链。几十个卫兵竟然都制不住他们。 这就是红白撞煞吗?太可怕了!若局面失控,整条街的人都得死! 直到此时,大长公主府的人才意识到,他们家的小郡王到底闯了多大祸!这根本就不是赔几个钱能了事的! 先前还想把祸水引到宁远侯府的那位女官已经吓傻了。但她最是忠心耿耿,反应过来之后连忙爬行到方众妙脚边,不断磕头哀求:方大师,方大师,求您救救我家殿下!您要什么我们都给!您要贱婢的命也可以! 平骏达眸光颤了颤,踉跄着走到方众妙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他不说哀求的话,只是不断磕头。 方众妙缓缓踱步,避开平骏达。但她往哪里走,平骏达就朝哪里叩首。原来他也和大长公主一样固执。 黛石撇开头,不忍多看。 大长公主怒斥道:驸马,你竟敢跪拜方辰子的女儿!本宫杀了你! 平骏达依旧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心中万般苦涩地忖道:华阳,若你真的能亲手杀了我,那就好了! 方众妙看了大长公主一眼,勾唇冷笑。 心声响在半空:【方辰子的女儿怎么了?方辰子的女儿受不起你们的跪拜?别以为是皇亲国戚,你们就有多高贵。我这双天眼随意一扫,就能知道你们是人是鬼。】 她瞥了平骏达一眼,淡淡忖道:【这位驸马爷是个短命的,不出三日必死无疑。】 大长公主呕出一口鲜血。 平骏达神色平静,继续磕头。自己死不死不重要,只要华阳活着就好。 方众妙看向跪坐在地上,抱着沈卉不撒手的平远洲,心声不屑:【这位满脸桃花煞,果然与其嫂嫂有奸情。】 【嗯?他子女宫里有血孽,他竟是知道水生是他的亲儿子。】 【好好好,好一个旷古烁今的大情种!把奸生子和嫡长子掉包,还亲口下令淹死嫡长子,这种事他也做得出!】 【这面相,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畜生?】 大长公主惊骇莫名地看向平远洲。什么意思?水生不是弟妹很喜欢的一个小书童吗?水生才是三弟的亲儿子?而且三弟明知道真相,还把人淹死了?那平子瑜又是谁跟谁的孩子? 大长公主联想到平乐璋的身世,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她咽下一口血,心神遭受重创。 驸马,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告诉我!大长公主染着血的双瞳直勾勾地看向平骏达。 平骏达埋头跪拜,不敢回望她。 于是大长公主什么都明白了。她移开目光,看向乔微雨,然后愣住。 这位弟妹看着平远洲的眼神充满杀意。她竟然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不对!弟妹跟方众妙走得很近,这种心声她理应听过很多次。所以她什么都知道! 难怪她敲锣打鼓,定要毁掉大长公主府的声誉!她恨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她今天不是在为平子瑜讨公道,她是为自己,也是为她亲生的孩儿! 大长公主喘不上气。她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个世界让她无比恐惧。 这时,方众妙缓缓走到平远洲身边,看了看他怀里的沈卉,又看了看躺在牛车上被脱掉鞋袜的钱渲的尸体。 心声发出冷笑:【这是认出了脚底板的黑痣,知道死的这个也是自己的野种,所以才会悲痛晕倒?】 【自己生下的孩子,自己不养,看谁家世显赫就换给谁。】 【五个孽种,今日死了两个,重伤一个。承受不住也正常。】 大长公主缓慢地眨着眼瞳,已经无法负荷这巨大的信息量。牛车上的尸体不是钱同山的儿子吗?怎么也是沈卉的种? 沈卉,你到底换了几个孩子?钱渲是你跟哪个男人生的?你好!你很好! 平骏达磕头的动作停顿一瞬,眼里闪过一丝暗芒。方辰子的女儿竟然知道这么多!她真的懂相术?不,她有许多暗卫,查清沈卉的秘密不算困难。 方众妙最后看向平雪纯,淡然的表情微微起了波澜。 心声飘过半空,很是玩味:【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大秘密。这位小郡主竟然不是沈卉和驸马的野种,但她也不是大长公主的孩子。】 【她是谁?】 能够听见心声的那些人或明或暗地看向平雪纯。 平雪纯极为敏感,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抓住丫鬟的手。怎怎么了?这位方夫人为何直勾勾地看着我? 平骏达停下磕头,脸上浮现震惊的神色。 方众妙竟然真的能看穿平雪纯的身世! 大长公主用力掰开僵尸的利爪,瞪大血红的双眼。平雪纯既不是她的女儿,也不是沈卉的女儿,那她到底是谁的女儿? 第203章 扬了渣男全家骨灰 方众妙的心声揭开谜底:【真有趣,她的亲缘线既连着父母宫,也连着奴仆宫。换言之,她的母亲在她身边当奴仆,且在半个月之前病故。而她的亲生父亲早在她四岁那年就已经去世。】 【从残留的星象气息上看,她父亲惹了官司,死在牢狱里。】 【所以说,大长公主的孩子被掉包了三次?这平雪纯的父母也从中插了一脚?】 方众妙看向黛石,暗暗忖道:【本来我还在发愁如何让大长公主相信孩子被掉包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现在看来,只要顺着平雪纯这条线索往下查,我就能拿到换子的证据。】 方众妙抬头看天,默默叹息:【真舍不得啊。小石头待在我身边多好?为何要把她送入这样一个家?】 方众妙看向平骏达,眼神嫌弃:【病弱短命的爹。】 她看向大长公主,暗暗摇头:【固执无脑的娘。】最后看向平远洲、沈卉和平雪纯,语气越来越厌恶:【冷血无情的叔叔,心狠手辣的婶婶,鸠占鹊巢的妹妹。】 【这个亲是非认不可吗?】 黛石真想大声说:小姐,这个亲不是非认不可的! 随后,半空中又传来笃定的声音:【当然要认。属于小石头的东西谁都不能抢走!没人护着她,我护着她!】 黛石默默低下头,感动得红了眼眶。 平骏达仔细看着那个名叫小石头的姑娘。不对,这不对!他已经找到女儿了!并且他还派了人去接,女儿今晚就能抵达临安城。这个小石头肯定不是他女儿! 可方众妙的确说中了平雪纯的身世。她的亲生母亲是从小照顾她的奶娘。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平骏达的思绪完全乱了。 大长公主心神遭到重创,已无力抵抗两头僵尸。她半跪下去,发出惨叫。 黛石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小姐!她快不行了! 平骏达磕了那么多头,方众妙理都不理。小石头只是轻轻一唤,她就走上前,从袖子里取出两枚打磨成小剑形状的龟壳,轻轻插入两头僵尸的后脑。 疯狂的咆哮声戛然而止,两头僵尸猝然倒下,长满獠牙的嘴里缓缓吐出黑烟。 方众妙转身看向黛石,唇角微微扬起。 心声响在半空,带着笑意:【小石头,看见了吗?无论你亲娘多厉害,你妙妙姐姐永远比她强。】 【她打生打死,上蹿下跳,你妙妙姐姐如此优雅。】 史正卿连忙抿唇忍住笑意。哈哈哈,方夫人真是可爱。 龙图毫不吝啬地鼓掌。优雅,主上实在是太优雅! 黛石投其所好地大喊:小姐最厉害!我最喜欢小姐! 方众妙摆摆手,神色淡然。 大长公主:这人竟然当着女儿的面踩自己!简直岂有此理! 方众妙收回凝望黛石的目光,忽然对着大长公主的脸颊狠狠甩了两个巴掌,语气冰冷地说道:你辱骂我爹两次,我说过要打烂你的嘴。 大长公主的嘴唇被打破,缓缓流出鲜血。但心高气傲的她竟然没有反击,而是十分无力地倒下。 平骏达冲过来俯身看她。她万般抗拒地闭上双眼。 平骏达跪下去,颤抖的手悬着,却不敢碰触妻子的脸,只能哀哀地唤:华阳。 他们的夫妻缘分,终于还是走到头了吗? 华阳?平骏达又唤了一声,嗓音颤抖。 大长公主睁开眼,看着的人却是方众妙。她沉声问道:你不是来找本宫索要赔偿的吗?说吧,你要什么? 她以为方众妙会提出去府中坐一坐,谈一谈小石头认亲的事。但她递出的梯子,方众妙却没往上爬。 方众妙回头看向黛石,问道:小石头,你想要什么? 黛石抿抿唇,神色复杂。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她摆手道:我什么都不要。 大长公主的心揪痛了一下。虽然还没有查证黛石的身份,但她已经从驸马的神色中有所猜测。换子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第183章 黛石什么都不要,是看不上这个家吗? 方众妙强硬地说道:你不能不要! 黛石的目光迅速扫过乱糟糟的街道,眼睛忽然一亮,说道:我要那把偃月刀! 大长公主摇头道:这把刀你抬不动,送你也白搭。 话音未落,大长公主就惊坐而起,不敢置信地看着黛石。 那把几百斤重的偃月刀好似一张纸片,被黛石上下抛飞,舞来弄去,虎虎生威。她竟然也是天生神力。她承袭的武功路数与大公主一模一样,二人都信奉一力破万法的强横之道。 看着黛石耍弄大刀的娇小身影,平骏达好似看见了年轻时候的大长公主。 这真的不是他们的女儿吗?那他从江东找回来的女子又是谁? 大长公主看呆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盈满泪水。冥冥之中的悸动让她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黛石狠狠劈开空中的纸钱,把偃月刀扛在肩头,兴奋地说道:小姐,我就要这个! 方众妙颔首:好。 然后她对着余氏族人们下令:浇桐油,烧尸! 众人立刻把准备好的桐油浇在两具尸体上,连同破破烂烂的棺材,一把火烧成灰烬。 跑走的路人渐渐又围拢过来,安心地看着火焰。方夫人真是道家高人,这么凶的僵尸也能镇住! 大火渐渐熄灭,方众妙走到沈卉身边,在平远洲警惕目光的注视下,用小瓶子接了几滴沈卉后脑流出的鲜血。 盖好瓶盖,她瞥了大长公主一眼,命令道:你去把我公公婆婆的骨灰亲手殓出来,用罐子装好。祸是你儿子闯的,该由你善后。 大长公主气血一阵翻涌。 我儿子?你明明知道平乐璋不是我儿子!我亲生的孩子被他们抱走,丢弃在外面! 大长公主心里止不住地恨,却又说不出口。女儿在方众妙手里,她只能唯命是从。她找来两个陶罐,走上前收殓骨灰。 平骏达想帮忙,却被她寒意彻骨的一个眼神逼退。 给你。大长公主把罐子递给方众妙。 方众妙瞥了余飞虎一眼,余飞虎连忙走上前接过骨灰。 方众妙朝站在不远处的郭书瑜抛出一个药瓶。 给你的报酬。 郭书瑜拧开盖子,把里面的药丸吞掉。片刻后,她发现自己手上的尸斑在消散,速度很快,想来不出两刻钟,她的容貌就能恢复如初。 郭书瑜没想到方众妙这般信守承诺,连忙跪下磕头。 大长公主唇角勾出一抹冷笑。这些人前来她府上闹事,果然是方众妙挑唆的。不过方众妙魔高一丈,自己败得不冤。 走了。方众妙摆摆手,领着余氏族人离开。 史正卿追上去道别,然后站在街头凝视许久。 钱同山从麻袋里抓出一把纸钱,洒在钱渲的尸体上。这个动作看似悲悯,实则带着一些嘲讽的意味。大长公主眸光闪了闪,问道:您老知道? 钱同山反问她:知道什么? 他坐上牛车,扬起鞭子,慢悠悠地说道:正卿,回家了。 史正卿跳上牛车,一把一把地洒着纸钱。 大长公主回头问乔微雨:你也知道? 乔微雨学着钱同山的样子反问:知道什么? 所以你们都知道换子的事,唯独我被蒙在鼓里。因着平乐璋闯下的大祸,我赔上了十几万两银子,赔上了多年建立的声望,还赔上了史家这个盟友! 这么多年,我辛苦保护的到底是什么?我的一生就是个笑话吗?大长公主用拳头抵住唇瓣,极力忍耐,却还是缓缓吐出一口鲜血。 平骏达惊呼着冲上去扶她,被她狠狠推开。 回宁远侯府的马车上,方众妙盯着余飞虎捧在怀里的两个罐子,想得出神。 心声一句句地飘过半空:【不把余成望和苗萍翠烧成灰,我还得给他们二人找墓穴下葬。】 【找个风水差的墓穴,对余氏宗族不利。找个风水好的,我心里又不舒坦。】 【现在这个结果正合我意。】 【随便找个地方,把两个老东西的骨灰扬了,省得留下碍眼。】 思及此,方众妙抬眸说道:小虎,前面有个湖,你把公公婆婆的骨灰撒出去。这东西染上了煞气,留下对子孙不好。 余飞虎擦着额头的冷汗连连应是。 嫂子真是个狠人,连爹娘的骨灰都给扬了,也不知余飞翰那厮是个什么下场。 第204章 女儿找到了 大长公主缓缓走在回廊里,手腕、脚踝沿途滴血,脖颈上青紫交错的掐痕触目惊心。 平骏达跟在她身后,表情由痛苦慢慢变成释然。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已经站在悬崖边等待许久。 几片纸钱被风吹入庭院,好似夏日飘雪。平骏达的心境又平复一些。这是在为自己送葬吗?真是好兆头啊 大长公主不与他交谈,他便慢慢说道:来初精那日,我就被沈卉下了药,带上了床。 大长公主脚步停顿,脊背一寸一寸挺直僵硬。然后她继续朝前走,手腕滑落的鲜血由一滴滴,变成一丝丝,一线线。 平骏达知道,那是因为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致使伤口裂开。 他闭了闭眼,继续道:之后的数年时间,我都是她的禁脔。我的身子不是生来就弱,是被她灌入太多虎狼之药,渐渐虚弱的。 大长公主大步朝前走。夕阳垂落在她身后,泼洒着浓重的血色。 平骏达平静地说道:我懂得礼义廉耻,也明白人伦道德,失去这些,我已经无法身为一个人而活着。所以我想到了死。 大长公主一步一步走着。她伤痕累累,可她从不弯腰低头。 平骏达凝视着这个不算高大,却异常坚韧的背影,怀念地说道:我走到悬崖边的时候,你不早不晚,恰好出现。你以为我是失足坠落,跳下来救我。你的偃月刀在悬崖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刻痕。 那刻痕避免了我的坠落,也永远留在我心里。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只有你 平骏达伸出手,幻想着自己已经抓住妻子的手。 实则他只是抓住一缕血色残阳。 只有你,才能让我像个真正的人一般活下去。华阳,对不起。像我这样肮脏的人,本就不该玷污圣洁的你。我罪该万死! 大长公主猛地回头,被僵尸掐到出血的双瞳一片赤红。 你以前如何,本宫并不介意!但我俩大婚之后,你有苦衷完全可以告诉本宫,本宫有能力保护你,更有能力惩治恶徒!可你还是与沈卉生下了野种!你说我能让你活的像个人,可你自己不当人! 平骏达欣喜于这一刻的对视,无比眷恋地看着妻子盛怒的容颜。 他知道,这样的对视和交谈,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他哑声道:婚后,沈卉的确不敢再招惹我。但是你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平远洲忽然邀我回家小聚。我以为我把他保护得很好,却不知道,他早已经成了沈卉的傀儡。他给我下药,把我送上沈卉的床 闭嘴!我不想听你讲这些龌龊事!大长公主忽然暴怒。 竟是平远洲这个她最疼爱的弟弟做了伥鬼!她还一路送他上青云!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让她恶心! 她揪住平骏达的衣领,厉声诘问:换子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有没有插手? 她脸庞已经不再年轻,深深的仇恨和愤怒让她变得狰狞。平骏达却觉得她异常美好。 她的爱和恨都是这样的强烈,好似能冲刷掉他身上所有的污秽。 我是最近才知道换子的事。华阳,你以为我是畜生吗? 你以为你比畜生好多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真正知道是半个月前,但一年前,我就开始调查。 平骏达回忆道:一年前,我发现平雪纯身上总是带着伤,问她身边的丫鬟婆子,这些人都说无异常。 我暗地里观察,这才发现她竟然一直被平乐璋虐待。后来我当面问她,她才坦白说,从三岁开始,平乐璋就会背着人打她,烫她,拿针扎她。但她的奶娘不让她对任何人说,她一忍就是十几年。 大长公主盛怒的脸转变成骇然。她根本不知道这种事。她一直以为平乐璋是个侠义正直的好少年。 她抓着平骏达衣领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平骏达慢慢说道:奶娘的态度明显不正常,所以我开始调查。半个月前,我听说奶娘重病,便去看一眼,没想到那人把平雪纯单独留在房中交代遗言。 第184章 原来她是沈卉安插在府中的钉子,沈卉生下孩子后就是让她带入府中的。因为她也刚生了孩子,她的背篓里藏着婴儿,即使被侍卫查到,也不会招惹怀疑。 她嫉妒沈卉,便从中作梗,把她的孩子换给了我们。她心虚,所以她让平雪纯一直忍耐着平乐璋的虐待。我躲在窗户外面,听见了换子的真相。我闯进去,逼问她我们的孩子去了哪里。 大长公主死死抓住平骏达的衣领,急促地问:我的孩子呢?那个小石头是不是我的孩子?你说呀! 平骏达看着她,哑声说道:奶娘告诉我,当年你生下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还没剪断脐带就死了,另一个被她丢弃在一艘名为八月桂的花舫上。 大长公主喃喃自语:花舫,花舫,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平骏达闭上眼,表情哀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是万般的不敢相信,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华阳的女儿流着皇室的血液,还未出生就得到先皇的厚爱,获封郡主。她本该享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她却沦落到那样一个肮脏的地方。 大长公主忽然推开平骏达,抡起血淋淋的拳头对着廊柱狠狠捶打。 她快疯了。她终于能够理解乔微雨冲出府门,敲响铜锣,孤注一掷的心情。她的孩子受到这样的伤害和侮辱,所有相关之人都得死! 一艘名为八月桂的花舫是吗?本宫去找! 她转身就走,再也不想多看平骏达一眼。 平骏达站在原地说道:我已经找到了。她现在大约快到府门口了。 大长公主猛地回头,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 平骏达贪婪地看着她,喃喃道:所以华阳,你能不能少恨我一分。 大长公主越过他飞快往府门的方向走去,刚绕过回廊就看见一名女官匆匆跑来,禀报道:殿下,一位姑娘在外敲门,她说她是驸马爷的贵客。 大长公主激动到嗓音颤抖:快去请她进来!不,本宫亲自去! 大长公主没走几步却又匆匆回转,急促说道:本宫得去洗个澡!这一身狼狈如何能够见人!还是你去请她!不要慢待!上最好的糕点最好的茶水! 她越过平骏达,眼里仿佛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她好像不恼了,也不恨了。 这是平骏达最为恐惧的事。就这样死了未尝不好。所幸死之前,他把华阳最珍贵的宝物找回来了。 只是,那个小石头到底是谁?为何方众妙会说那是他们的女儿? 第205章 本宫要送方众妙下十八层地狱 大长公主推开书房的门,看向坐在窗边安静喝茶的少女。那五官秀美的轮廓,垂首低眉的温柔,举手投足的气度,竟与驸马一模一样。 她就是本宫的女儿? 大长公主的心跳得很快。 少女听见响动抬眼看她,唇角勾出似水的笑意。连这样的表情也与驸马一模一样。 本宫的女儿? 大长公主激动难耐的情绪不知为何竟慢慢冷却下来,她脑海中莫名浮现小石头耍弄偃月刀的飒爽英姿。 那个孩子长得既不像她,也不像驸马,却无比顺眼。 眼前这个孩子大长公主仔仔细细看着对方,冷却的心又慢慢热起来。这个孩子也很好。 少女放下茶杯,呢喃道:华阳? 大长公主脚步停顿,眉头微蹙。 除了父皇,母后,皇兄,还有驸马,这个名字没有旁人敢叫。 看见大长公主面露疑惑,少女站起身,噙着泪水缓缓说道:我还在您肚子里的时候就经常听爹爹这样叫您。您对爹爹说,等我们出生了,若是两个女儿,小名就叫瑞宝和祥宝。若是两个儿子,小名就叫小麒小麟。若是一儿一女,便叫凤儿和凰儿。 大长公主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根本转不过来。这些话不都是她跟驸马的私密话吗?少女怎么知道?在肚子里就听见?那时候她只是个胎儿啊! 陪坐一旁的平骏达站起身,颇为激动地说道:华阳,我们的女儿福运无双,生而知之。 大长公主下意识地呢喃:生而知之? 平骏达哑声道:是,她方才亲口告诉我的。她生而知之,所以她随着花舫漂流到江东,却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世。 她知道自己的爹是驸马,自己的娘是华阳公主。她查到我们二人的身份后就开始给我们写求救信,从八岁写到十七岁。可府中戒备森严,这样的信件没有一封能摆上我们的案头。 平骏达把四封老旧发黄的信摆在桌上,苦涩道:这是我从书房的箱子里翻出来的,别的信都丢失了。 大长公主疾步走过去,用裹着纱布的双手颤抖着拆开信封,快速查看。 少女认真凝视她的脸庞,眼神里充满渴望。 大长公主放下信,痴痴地看着少女,泪光在眼尾闪烁。 她颤声问:这信里写着你的名字。你叫瑞宝? 少女点头:我一直记得娘亲的话,长大一些后,我跟老鸨子说,我要叫这个名字。 随后她面色一惊,慌忙低下头,不安地说道:我在花舫里从来不让客人这么叫我,我另外有花名。娘,您别嫌弃我。 大长公主怎么会嫌弃?她心疼还来不及! 她金尊玉贵的女儿被丢到那样一个地方,受尽屈辱!她要杀了所有知情者! 见她胸膛起伏,面色狰狞,瑞宝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小声哀求:娘,您别生气。我生而知之,从小就很聪明。别的孩子打个半死都学不会的东西,我一学就会。 我还会撒娇卖痴,讨老鸨子的欢心,所以老鸨子待我很好,除了不让我离开,并未逼迫我接客。花舫里的姐姐们也都护着我。娘,您别伤害她们,她们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声声饱含孺慕之情的娘浇灭了大长公主半数怒火,看见女儿这般温柔善良,知书达理,她另一半怒火也渐渐熄灭。 她想了想,说道:本宫不会伤害她们。那花舫本宫买下,所有花娘,包括老鸨子,本宫都会给她们一笔银两,让她们入良籍,远远将她们送走安置。只要她们不攀扯你,本宫保她们一生平安。 大长公主握住女儿的手,郑重嘱咐:瑞宝,你记住,世上从来不曾存在过八月桂这艘花舫,你也不认识什么老鸨子花娘! 瑞宝点点头,乖巧应下。 她喃喃道:在您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性情刚毅,定然能保护我。她扬起小脸,露出通红的双眼,笑中带泪地说道:娘,谢谢您保护我。 大长公主悲喜交加,感动万分。她紧紧把女儿抱住,不断抚摸着女儿柔顺的长发。 平骏达在旁说道:瑞宝,你快告诉你娘那个好消息。 大长公主擦掉眼泪问道:什么好消息? 瑞宝回忆道:我从您肚子里出来之后被藏在一个竹篓里,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小孩被放进来,躺在我身边。她挠了我一下,力气特别大。 大长公主用力握住瑞宝的手,心下又惊又喜。这话明显与奶娘的供述有出入。奶娘说她的两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 那是你的双生妹妹或弟弟,他怎样了?大长公主死死盯着瑞宝的双眼,表情急迫万分。 瑞宝仔细回想,慢慢说道:我们被带走,洗了澡,摆在床上。一个女人哭着对我们道歉,说什么沈夫人既然可以换孩子,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女儿也要当郡主。那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大长公主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那个孩子去哪儿了? 瑞宝低下头,看着这只抓疼自己的手,眸色阴暗下来。 抬头的一瞬,她却又梨花带雨,茫然无辜地说道:我听见那个女人喊我们丫头片子,所以我应该是有个妹妹。她被一个男人带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大长公主紧张到脸色发白。 平骏达催促道:瑞宝,你继续说。 瑞宝点点头,继续道:那个女人叫男人国师,还问男人怎么处理我。国师说找个世上最腌臜的地方把我丢掉就行。后来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了,我才知道自己被丢在一艘花舫上。 听到这里,大长公主的脸阴沉的好像一座坟墓。她忽然挥出一拳,狠狠砸烂一人高的巨大花瓶。 看见母亲的拳头滴落鲜血,瑞宝急忙上前搀扶,却对上一双渗血的眼瞳,那里面的杀意好似一头疯狂的兽。 瑞宝吓得低呼一声。 大长公主踩碎一块瓷片,咬牙切齿地宣誓:方辰子,你死了,你女儿还在。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本宫要亲手毁了方众妙的一切,再送她下十八层地狱! 第185章 第206章 给小郡王一个痛快 安置好瑞宝后,大长公主带着暴怒的情绪走向前院。 平骏达追逐着她,气息微喘:华阳,你冷静。瑞宝所说的话虽然有四封信件可以佐证,但我们还是应该调查一番。 我的人早已控制住那艘花舫。我修书一封,让他们审问那些花娘。若花娘们的供述与瑞宝一致,此事才能确认下来。奶娘和瑞宝的说辞出入太大,这是疑点,你明白吗? 大长公主忽然停步,揪住平骏达的衣领。 出入太大怎么了?本宫的两个女儿都活着,这就是本宫想要的消息! 平乐璋是你的种,你得养他。但本宫凭什么养他?凭他是你和沈卉通奸所生的野种吗? 大长公主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刀,塞进平骏达的手里,惨笑道:驸马,要伤害本宫不用这般费事。你拿着刀子直接往本宫的心窝里捅,这样岂不是更痛快? 平骏达握刀的手剧烈颤抖。 大长公主狠狠推开他,冷笑道:孬种,本宫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这句话把曾经最美好的一切全都否定。平骏达犹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他举起短刀,对着自己的胸口,真想就这样狠狠刺下去。 但他忽然阴毒地笑起来。 就这样死了可不行啊。把华阳丢给这群恶鬼,他怎能放心? 他把短刀藏在袖子里,追上去。 看见大长公主拖曳着滚滚黑袍大步走来,平远洲立刻冲出院门,把人拦在台阶前。 二嫂,您听我说。是我暗中恋慕大嫂,大嫂什么都不知道。她一直把我当亲弟弟看待,从不做越轨之事。 我们没有私通。明日史正卿若是弹劾我,我自己去跟皇上解释,只愿二嫂帮我说几句好话。我被罢官也好,被流放也罢,都无所谓,但大嫂辛辛苦苦把我和二哥养大,她不能受我牵连。 平远洲指着苍天说道:二嫂,我对大嫂的心思不干净,但大嫂对我却是清清白白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听不见方众妙的心声,所以他以为那些丑事还可以掩盖过去。 大长公主嗤笑起来。 清白?野种都有了,你还说什么清白?三弟啊三弟,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一头畜生!你不懂人伦,不顾亲情,只知跪舔沈卉!你下贱! 大长公主不屑与畜生说话。她一脚将平远洲踹翻,走入平乐璋的卧房。 沈卉已经苏醒。平远洲同她说了后来发生的事,她看见大长公主盛怒的脸,表情明显很是难堪。 但她依旧壮着胆子走上前,低声道:殿下,我不辩解什么,清者自清,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弟受我牵连。您放心吧,今日之后,世上将再无沈卉。 大长公主神色莫名地盯着她,冷冷地问:你要自裁? 沈卉眼眶忽然变红,回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平乐璋,哀恸万分地说道:死之前,我想确认乐璋的安好。 这次她没有使用演技,而是真情流露,倒也感人。 大长公主越过她,走向平乐璋。 神医白术和他的孙女白辛夷正忙碌地处理着平乐璋的伤口。这人看上去根本就是一块烂肉,再怎么缝缝补补,终究拼凑不出原本的形貌。 站在床边俯视这个曾经唤自己娘亲的少年,大长公主心里的暴怒渐渐变成无法形容的苦涩滋味。 终究是自己亲手抚养了十几年的孩子,那么多的爱意浇灌,哪可能说杀就杀,说恨就恨。 大长公主闭上眼,泪水打湿睫毛。 沈卉静悄悄走上前,询问白术:白神医,您给殿下一个准话,小郡王还有救吗? 之前几个太医来过,说无救。沈卉自己也是大夫,她知道这种伤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但她无法放弃。这是她的骨肉啊! 白辛夷低下头不敢说话。 白术捋捋胡须,叹息道:老朽无能为力。这样的伤,顶多拖个十天半月。 沈卉强硬地说道:能拖十天半月,就能拖十个月八个月!无论多稀有,多名贵的药材,殿下都能给您弄过来。您尽管开药,帮小郡王吊住一口气,只要人活着,伤口就一定能痊愈!小郡王的命格不一般,他很顽强! 沈卉打的真是一手好算盘。她自己的儿子,却让大长公主倾尽所有去救,她只需费几句口舌而已。 大长公主恶心得够呛,同时,眼里还飞快闪过一丝精光。命格不一般?这话什么意思? 被方众妙狠狠教训过一顿之后,大长公主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已经从全盘否定变成了敏感多思。她暗暗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平骏达走进屋内,诡异阴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平乐璋、沈卉和平远洲三人。 白术指指平乐璋破开的肚皮,说道:这样的伤怎么愈合?况且那些野狗是从乱葬岗跑过来的,大多得了疯狗病。就算伤好了,小郡王也会患上恐水症,照样是死! 沈卉尖声嘶喊:闭嘴!我不准你说死字!乐璋一定能活下来! 她的真情流露令大长公主侧目,随后,大长公主不断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么明显的一对母子,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乔微雨坐在一旁的椅子里,神色十分平静。大长公主已经获悉真相,她等着大长公主发威就好。 但她没想到,大长公主不曾翻脸,驸马爷反而冷冷开口:既然救不活,何必拖着。白老,您熬一碗毒药把小郡王送走吧。我不想他受罪。 第207章 血色地狱 白术和白辛夷目瞪口呆地看向平骏达。是他们听错了吗?这话是一位父亲说的? 大长公主猛然转头看向驸马。 平骏达十分平静地回视她,眼里有着千言万语。 华阳,你以为平乐璋是我的种,我就会爱他吗?不,你错了。对男人来说,爱孩子的前提是爱母亲。我知道你面冷心热,下不了手,所以恶事让我来做,你干干净净的就好。 平骏达走上前,清楚明白地说道:白老,您去熬药吧,给小郡王一个痛快。 白术连连摇头,不行!我只救人,不杀人! 沈卉终于反应过来,尖叫道:平骏达,你疯了吗?乐璋是你儿子! 平骏达冷冷看她一眼,又用更加憎恶的目光看向躺在床上不断呻吟的平乐璋。 沈卉捕捉到这个眼神,脑海中顿时响起尖锐警鸣。 平骏达知道了!这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难怪他这么狠心!因为乐璋是我生的,所以他毫无怜惜,说杀就杀!他怎能如此恨我? 沈卉差点因为这个想法而疯掉。她抓住平骏达的手,又怒又急,近乎威胁地说道:二弟,我们单独聊聊!有些话,我不好当着殿下的面说! 滚开!你很脏! 平骏达毫不留情地将沈卉推开。 沈卉跌倒在地,满脸的不可置信。 平远洲下意识地走上前,想扶起她,看见面色阴沉的大长公主,又不得不缩回手。 平骏达走到一旁,拎起摆放在炉火上,正剧烈沸腾的一壶水,对着自己的手臂浇淋。 洁白的皮肤瞬间红肿破溃,一块块地往下掉。只因为被沈卉握了一下手腕,他竟厌恶到宁肯烫脱自己一层皮! 大长公主惊骇到无以复加。 乔微雨失声尖叫。 平远洲吓得呆愣在原地。 沈卉的脑海中轰隆隆响过雷鸣。这是她头一回看见憎恨凝成实质是何等恐怖的模样。她感觉自己好像也被活活烫脱了一层皮。 更让她害怕的是,她在平骏达身上看见了玉石俱焚的决心。原来她握住的从来不是平骏达的把柄,是自己的。如果大长公主知道一切,平骏达固然下场凄惨,可她和平乐璋只会死得更惨! 不,乐璋还需要大长公主的财力和权势才能救回来!大长公主绝对不能现在就知道真相! 沈卉坐在地上,表情从未如此茫然无助。她竟然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保住儿子的命。 乔微雨看向白术和白辛夷,焦急地喊:快去给驸马爷包扎伤口! 平骏达抬起那只没有皮肤的胳膊,不以为然地摆了摆,嗓音里带着一种疯狂的平静:无关人等全都退下。 白术连忙拉着孙女离开。屋内的丫鬟婆子也都惊慌四散。 平骏达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走到床边,从中倒出一根木头芯子,用手帕裹住一头,塞进平乐璋手里。 他喃喃道:你的东西还给你。 平乐璋下意识地握紧木头,片刻后,他口中忽然喷出大汩大汩的鲜血。 沈卉失声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明显快要断气的儿子。 平远洲厉声诘问:大哥,你对小郡王做了什么?这木头是不是有毒? 第186章 沈卉连忙把木头夺过来扔掉。 平骏达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一把短刀,转身,没有丝毫犹豫地刺入平远洲腹部。一刀、两刀、三刀刀刀果决干脆。 刺了足足三十多刀,他才面色平静地推开已经站着咽气的弟弟,转身举刀,用力割开沈卉的脸,从额头到下巴,直直地劈成两半,再从两边耳朵横贯鼻梁,分为四瓣。 他笑着说道:大嫂,你在床上总是喜欢问我你美不美。现在我就告诉你,你这个时候才是最美的。 沈卉捂着血淋淋的脸在平乐璋身上打滚哀嚎。平乐璋被她压得连连抽搐,很快就没了气。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沈卉开始尖叫。她没疯,但她恨不得自己疯了。她不敢面对这无穷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平骏达转身看向大长公主,把沾满血的刀递过去,无比温柔地说道:华阳,杀了我,你就干净了。 大长公主的脸溅满星星点点的血液,表情是一片难以名状的空白。 乔微雨尖叫着跑出这个血色地狱,却在冲出门槛的一瞬间被大长公主一掌劈晕。 第208章 买断友谊 不知大长公主今夜如何了。 龙图站在窗边喃喃自语。 她被僵尸伤了手,过几天还会来求我。外面那些大夫可治不好尸毒。方众妙摇头低语。 龙图挑挑眉,笑容玩味。主上啊,您是不知道。她何止被伤了手那么简单。她的心都被您捅穿了!今夜的大长公主府注定不会太平! 方众妙想起一事,吩咐道:老爷子,麻烦你去查一查平雪纯的奶娘。她必定知道沈卉换子的真相。她人虽然死了,但她身边的人,或者她的家中,没准儿会留下线索。 龙图应诺。 黛石站在门口一个一个通传:郑金山,郑银山,郑宝山,你们进来吧。 三人走进书房,半跪行礼。 方众妙把三枚打磨成小剑形状的龟壳递过去。 她轻轻触碰三人的手,郑重嘱咐:记住,你们二百多人相互见面的时候必要亮出这枚小剑表明身份。 谁若是拿不出,你们立刻用自己的小剑刺对方的脸。若对方的脸迅速溃烂,便就地将之格杀。若你们打不过对方,不要恋战,即刻撤离。 这些话,她今晚还要重复两百多遍。她麾下的每一个人都要佩戴这样的身份标识,以确保无脸人无机可乘。 三人沉声应诺。 齐修坐在一旁摩挲着自己的小剑,还时不时用剑尖轻刺自己眉心。齐渊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叔叔送来的千年雷击木。 余双霜正在算账,两只手打出残影。 算好一笔,她抓抓自己鸡窝一样的头发,崩溃道:为什么漕帮、丐帮、匪帮、粪行、青楼的账册全都送来给我!老头子,你自己不会请账房先生吗? 龙图回头睨她,没好气地问道:你以为请账房先生不用给银子是吧? 余双霜: 方众妙随手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盒子,打开之后轻轻摆放在余双霜面前。在烛光的照耀下,盒子里的粉色碧玺头面散发出细腻的光芒,世上最鲜嫩的色彩莫过于此。 余双霜啪的一声把盒子盖上,摆开算盘,不情不愿地说道:这个价钱,姑奶奶只能算一宿。 众人全都被她逗乐了。 暗卫们从全城各地赶来,一一领取龟壳小剑。指尖触碰的一瞬,方众妙就能分辨他们的真假。好在所有人都是真的。 齐修看着天色不早,站起身说道:我去先太子陵墓守着。 方众妙问他:无脸人还没来? 齐修摇头。 方众妙安抚道:耐心点,他一定会去的。 齐修推开门,回头看着方众妙,说道:宁远侯府的葬礼已经结束,赵璋三日后便会召见于你。他让我给你带个口信。 什么口信?方众妙把龟壳小剑递给匆忙赶来的一名暗卫。 齐修说道:不要空手。 不要空手?意思是必须带上厚礼? 方众妙讥讽道:吃相真难看。 齐修说道,他后宫有六个妃子同时怀孕,一个个仗着肚皮争宠,花销如流水。全大周的官员百姓都是他搜刮的对象。 方众妙冷冷一笑,随后说道:明日你帮我办拍卖会,把我的产业卖出去。排场铺得大一点,权贵豪强尽数请来。赵璋想让我倾家荡产,我就如他的愿。 齐修知道她所谓的倾家荡产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把戏,于是干脆应诺。 飞身离去之前,他忽然抛出一个东西。 送给你的。 方众妙伸手接住,看过之后讶然道:五色彩玉?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齐修勾唇笑道:不值钱,地上捡的。话落,他修长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方众妙对着烛光仔细欣赏这块红、黄、紫、绿、蓝五色相间的纯净玉石,不由莞尔。 她喃喃道:哪儿捡的,告诉我,我天天去。 她把玉石当做镇纸,压住精美名帖,开始写拍卖会的邀请函。 翌日,收到邀请函的贵人们纷纷回信,表示自己一定会到。不过代持产业而已,小事一桩。 但有两个人出乎了方众妙的意料。一个是乔微雨,她没有回信。二个是左相夫人文氏,她带着纪念晴亲自登门拜访。 方众妙给母女二人斟茶,缓缓说道:有什么话下午拍卖会的时候可以说,实在无需一大早跑过来。 纪念晴坐在一旁,脸色苍白,眼睛发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见了方众妙,她既不行礼,也不喊人,实在是没有教养。 文氏狠狠瞪了女儿一眼,面露尴尬。 所幸方众妙并不介意,只是玩味地说道:纪小姐面色不好,昨晚定是失眠了吧?待会儿你们走的时候,我给你们送一盒安神香,入睡前点一炉,准保一觉睡到天明。 文氏强笑着道谢,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推到方众妙眼底。 方众妙玩味的目光在文氏和银票上来回逡巡。 文氏不好意思地说道:方妹妹,拍卖会我就不去了,祝你买卖兴旺。这是五千两银票,感谢妹妹帮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儿相看夫婿。我准备亲自教导她,免得她总是闯祸,日后忙碌起来,怕是不能经常与妹妹见面。 方众妙笑容不改,眸光明显变得冰冷。 心声飘过半空:【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 【用完了就丢,果然是左相府的行事风格。】 文氏感觉羞耻,好在她当家多年,脸皮够厚,这才没有臊得面红耳赤。夫君让她这样做,她也没有办法。方夫人的确神通广大,但方夫人带来的麻烦也不小啊。 站在一旁的黛石和余双霜气得眉毛都竖了。 方众妙把两杯热茶轻轻推给客人,指尖压住银票缓缓挪过来。 她抬眸扫了纪念晴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心声响在半空:【文夫人进门的时候,我就想提醒她,她的女儿虽然退掉了婚事,面相却没有丝毫改善,反倒更加凶险。】 文氏藏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 第209章 失去方众妙的友谊会怎样? 方众妙端起杯子喝茶,心声幽幽:【她女儿的印堂黑得宛如墨汁,已然霉运缠身,大祸临头。】 文氏把两个袖口对在一起,藏在其中的双手用力握紧。霉运缠身,大祸临头?怎么会?婚事不是已经退了吗? 她连忙竖起耳朵,竭力探听半空中泄露的消息。 方众妙的目光轻轻扫过纪念晴的脸,在心中啧啧感叹:【贪、巨、廉、破、杀、羊、陀,这么多凶星齐聚纪小姐命宫,真是厉害!】 贪、巨、廉、破、杀、羊、陀,这是七个凶星吧?念晴会不会有性命之危?文氏的面色渐渐发白。 心声冷酷调侃:【纪小姐莫不是犯了什么天条?命格凶成这样,也是少见。】 【先前我看她面相,只觉她姻缘不好,成婚后日子过得越来越苦。但她的奴仆宫、财帛宫、父母宫、福德宫还是好的。】 【但现在再看,她这面相已经大衰大败。成婚后,她更是过得苦不堪言,每活一天,便好似又往十八层地狱里滑落一层。】 【被挖心,被拔舌,被下油锅,总有无穷无尽的折磨在前头等着她。】 文氏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女儿掉进十八层地狱?这还用活吗?不如死了算了! 她嘴唇也开始哆嗦,却又害怕露出异样,打断方众妙的思绪,连忙咬紧牙关强忍着。 方众妙暗暗忖道:【不出三日,这位纪小姐必遭大难。】 第187章 【我来看看会发生什么,如何规避。】 文氏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心里不断催促:方夫人,你快帮我女儿看看!快呀! 黛石和余双霜恨不得敲晕方众妙,让她别想这些。如此忘恩负义之人,不值得帮! 方众妙仔细看纪念晴的脸,眉头越蹙越紧。 文氏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有种随时会晕过去的恐惧感。 黛石和余双霜交换一个眼神。他娘的,便宜了谁也不能便宜这种人!心声若是再响,她们立马把这对母女轰走。 方众妙拿起那张银票看了看。 文氏的脸终于一点一点红起来。她要跟人家一刀两断,人家还给她看相。真是什么便宜都让她占尽了。早知道就该送一万两银票。 文氏悄悄摸索腰间的荷包,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送。 然而此时,方众妙却在心里轻轻缓缓地笑了。 她把银票对折,暗暗忖道:【我为何还帮她女儿看相?】 【这五千两银子不是已经买断我与文夫人之间的情谊了吗?】 【想要逆转这么凶险的命格,即便是我也要耗费颇多心神。】 【这断交断的真及时。】 【省却我多少麻烦。】 思及此,方众妙把银票递给余双霜,轻声道:小鱼儿,小石头,这五千两银票你们拿去买糖吃。 文氏整个人好似被吊上半空,又猛然间被狠狠推落,有种粉身碎骨的真切痛感。 怎会这样?说不看就不看,说不管就不管了? 方众妙站起身,径直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道:文夫人,我还要准备下午的拍卖会,忙得很,您请回吧。您的意思我明白,日后便不用见面了。 文氏连忙追出去,大声喊道:方妹妹,你回来,你回来!这五千两银子纯纯是为了感谢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们还是好姐妹,我们两家还需相互扶持。你回来,我们坐下聊聊。方夫人! 方众妙已经消失在拐角。 文氏想追进后院,却被几个家丁拦住。因为太过焦急,她踩断了鞋跟,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余双霜挥舞着那张银票跑过庭院,黛石在后面追赶。两人故意大声嚷嚷:走咯,买糖吃咯! 文氏进不去后院,只能站在原地不停流冷汗。没人比她更清楚方众妙的看相之术有多准。 她无比害怕,无比懊悔!女儿不出三日就会出事,而且还是大灾大劫,大衰大败,这可怎么办呀! 早知如此,她宁愿把那张五千两的银票吞进肚子里,也不会拿出来侮辱方夫人! 纪念晴走到母亲身边,冷笑道:娘,你都快望眼欲穿了,有这么舍不得吗?人家听懂了你的意思,同意跟你断交,爹爹的交代算是完成了。要我说,这五千两银票应该送去书瑜那儿,不应该给姓方的。 文氏狠狠戳着女儿的额头,气急败坏地骂道:别再提郭书瑜!我早晚会被你这个不省心的东西气死! 她想了想,觉得事关重大,不能轻忽,于是把女儿拉扯到僻静无人的角落,压低声音郑重说道:方夫人给你算过命,说你三日内会有大灾劫,若是度不过去,你往后就会活在十八层地狱! 纪念晴懵了。 她什么时候给我算的命? 文氏狠狠拍打女儿后背,这个你别管!反正你三日内不许出门就对了!方夫人上次帮你算姻缘,你说准不准? 纪念晴想起红白撞煞,心里也怕,但嘴上依旧不饶人。 她哪是算的,她分明早已查到薛大哥妻儿的下落,这才打着算命的幌子来巴结你。哼,反正我一辈子讨厌她!咱们家不跟她来往才是最好的! 文氏本来也觉得夫君说的对。方众妙被皇帝和大长公主同时盯上,早晚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不与她来往能避免很多灾祸。 可她现在觉得夫君的判断是错的。不与方众妙来往才会遇到灾祸! 文氏心里怕得厉害,咬咬牙暗忖:下午那场拍卖会还是得去。夫君不让我用相府的银子,我花自己的嫁妆银子。方众妙这个好姐妹不能丢! 第210章 沈卉的又一个孩子 宁远侯府的马车行驶在前往拍卖场的路上。不断有更华丽的马车从旁边驶过,也都是去的同一个目的地。 方众妙拿出一张舆图,指着血点所在的位置说道:我用血脉追踪术查到了沈卉其中一个孩子的下落。 余双霜和黛石连忙把脑袋凑过去,呢喃念出一个地名:崇,福,寺。 坐在车窗边的龙图有些愕然:她把她的孩子送去当了和尚? 方众妙颔首:看来是如此。 余双霜问道:干娘,你不是说,只有母子之间相互都有感应,血脉追踪术才能起作用吗?这个孩子竟然知道他自己是沈卉的种? 方众妙点点头:是的。他知道。 龙图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摆放在矮几上,意味深长地说道:主上,正巧小老儿查到一个与崇福寺相关的情报。您看看。 方众妙拆开信封查看其中内容。 黛石和余双霜挤到她身边,跟着阅览。 龙图缓缓解说:之前我们不是查到那个花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妓子那里订购一个婴儿吗?沈卉有换子的癖好,我想着,这些个孩子是不是也被她们拿去换掉了。 于是我查了查城中还有哪些孩子与这些孩子同一天,或者晚上一两天出生,又查了查花姑的人脉网。结果还真有不小的发现。 花姑从妓子那里买走的十二个婴儿换给了这十二户人家。您瞧瞧她胆子多大,这都是官宦人家,官职最低也是四品,诞下的都是贵子。 而且她只换嫡长孙或嫡长子,庶子、庶孙还看不上。被换走的十二个贵子都丢在崇福寺门口,被崇福寺的僧人当做孤儿收养。花姑连着换了十二年孩子,最大的孩子已经十二岁,最小的孩子刚刚满月。 龙图给方众妙倒了一杯茶,压低声音问道:主上,您说花姑这是在搞什么鬼?那十二个孩子又不是沈卉的种,是妓子和命数最卑贱之人所生。这样互换,除了造孽,花姑与沈卉能得到什么好处? 方众妙放下情报,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沉吟道:好处自然是有的,否则她们不会费这个工夫。马车待会儿经过崇福寺,咱们进去看看。 龙图应诺,掀开帘子命车夫快些走。 不多时,崇福寺就到了。幸运的是,今日大和尚们又在施粥,临时搭建的草棚子内,所有僧人都在忙忙碌碌,流民们捧着破碗,排着长队,苦苦等待着一碗薄粥。 方众妙不用下马车,只撩开帘子看几眼就数出了九个小和尚。 她低声道:我猜被换掉命格的贵子应该是这几个,其余的年纪小,没出来帮忙。 龙图仔细一看,还真的一个都没指错。 主上,您看出他们的面相了? 方众妙淡淡道:他们的面相要么是五弊三缺,要么是刑克六亲,要么是天煞孤星,一眼扫去,脸上个个冒着黑气,比夜晚的萤火虫还要显眼。 龙图惋惜道:那本来也不是他们的命数,是别人强加给他们的。 余双霜和黛石盯着九个孩子看了一会儿,心中颇为难受。他们在棚子里跑来跑去给穷苦之人分送粥水,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他们把苦难当做修行,小小年纪便有佛性。然而这些苦难本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 黛石阴恻恻地问:小姐,沈卉的孩子是哪个?我下去把他打一顿! 方众妙来回逡巡,无奈摇头:既是十二年前开始换子,说明她的孩子是十二岁往上的年纪。若对方修得佛法,身居方外,面相上是看不父母亲缘的。要找到他有些难度。 说到这里,她目光微凝,指着一个面皮白嫩的小和尚问道:那人是谁? 这小和尚身边竟然站着史家的小公子史归林。 龙图看了一眼,说道:那个是崇福寺的佛子,法号净空。听说小小年纪就颇具慧根,去年与八位藏地活佛一同论经,所悟佛法竟然极为高深,引得活佛也连连称赞。此事传开后,周围的百姓都来听净空讲经,他在临安城也算是神牌上的一号人物。 龙图迅速补充一句:当然,与主上您比起来,他还差得远。他也就讲解经文厉害,其实没什么大本事。 方众妙莞尔,心声响在半空:【老爷子说话我爱听。】 龙图低下头,咧嘴一乐。 黛石忍笑追问:小姐,他是沈卉的儿子吗? 方众妙摇摇头,他尘缘已断,看不出什么。他面带宝相,身染佛气,已经半入佛道。我觉得很讶异,故而有此一问。 第188章 余双霜问道:干娘,沈卉的孩子天性恶毒,这个佛子一身的佛性,他应该不是沈卉的儿子吧? 方众妙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摇头道:说不好。血点在此处,所有年满十二岁的小和尚都有可能。再看看吧。 龙图问道:那咱们要不要告知这十二户人家换子之事? 方众妙摇头:拿到证据再说,无凭无据找上门,人家会把你打出来。走,去拍卖场。 龙图应诺,命车夫继续赶路。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射入粥棚,照在一个小和尚的脸上。他咧开嘴朝喝粥的流民微笑,映满红光的秃脑门又大又圆,像个小太阳。 方众妙忽然喊道:停! 车夫连忙停下马车。 方众妙盯着那个小和尚看了许久,心声在空中喃喃响起:【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龙图三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但她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摆手道:继续走吧。 龙图三人好奇得挠心挠肺,又不知道怎么问出口,最后只能憋在心里。主子到底明白了什么?这十二个孩子为何会被送进崇福寺?他们能带给那个鬼子什么好处? 第211章 拍卖会 拍卖场到了,方众妙从后门入内,与自己邀请的客人密谈。 九千岁开的盘口,各路豪强自然都得给个面子,外面的空地已经停满各色各样的豪华马车。 想要进入会场可不容易,一要查验邀请函,二要缴纳五百两银子保证金,三还要有权有势,有名有号。 光是这三道门槛就挡住了许多想来凑热闹的人。 但文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被拦住。 我有邀请函的!你们看!我可是左相夫人!她把精美的帖子递给面容冷肃的飞羽卫。 您的邀请函已经作废。方夫人亲口说的。您请回吧。飞羽卫并不买账。 纪念晴气得要命,指着飞羽卫的脸唾骂:你横什么!我爹是左相季寻风,信不信他一句话就能让你掉脑袋? 文氏连忙把女儿从门口拉走。 你闭嘴吧!我真的快被你气死了! 娘啊,我们回去吧。爹爹不是说不让你来吗?跟方众妙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文氏更加气愤,不跟方夫人结交,你才没有好下场!你命里的这个劫难,只有她能帮你解开! 纪念晴烦透了,转身跑走:我才不信呢!你完全被方众妙那个骗子蛊惑了!我要回去告诉爹! 文氏在后面追:你回来!你别跑!这三天你哪儿都不许去,只能在家待着,你听见了没? 会场内,大长公主黑袍滚滚地走到最前排,往中间大马金刀的一坐。平骏达、乔微雨和一名面生的少女陆续在她身边落座。 周围的几十个宾客受不了大长公主散发出来的压迫气场,纷纷走到后面去坐。时间一长,前面三排竟然都空下来。 大长公主狭长的凤目左右扫视,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笑意。她本就不好惹,此时面沉如水,气焰滔天,真有些像阎王在世。 平瑞宝半点也不害怕这样的大长公主,扯着对方的衣袖小声询问:娘,您不是说带我来见妹妹吗?妹妹在哪儿? 大长公主轻轻拍抚她的小手,语气是外人无法想象的温柔:别急,你妹妹不在这儿,在里面。 她指了指隔着一块红色布帘的内场。 平瑞宝轻轻点头,拿起桌上的拍卖名单和拍卖细则翻看。 平骏达的左臂没了皮肤,疼得厉害,正不断颤抖。但他只是微微冒着冷汗,面上并无异状。身体的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大长公主瞥他一眼,冷笑道:本宫早就说过你不用来。来了又做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以为本宫会心疼? 平骏达垂下眼眸,面色难堪。但谁都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何等的满足。 华阳啊华阳,你说出这句话就表明你已经在心疼我了。你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乔微雨忽然凑到大长公主耳边,低不可闻地说道:殿下,你为什么要带这个瑞宝来?我敢拿性命担保,小石头一定是你女儿,但她拿什么担保?你也太轻信她的话了。 大长公主担忧地看向瑞宝,见对方认真翻看书册,并未注意这边,才低声呵斥:你闭嘴。 乔微雨冷笑:逆耳的话,你总是不听,所以你总是被愚弄。 她分析道:平雪纯的奶娘明明说了,你两个女儿只活下一个。 你想想,交换的是五个孩子。已知平乐璋是野种,平雪纯是野种,你的亲女儿死了一个,小石头百分百是你亲生的,那么剩下这个瑞宝是什么玩意儿不是很明显吗?她铁定是沈卉的野种! 奶娘的话半真半假,真的你们当假的,假的你们反倒当成了真的,你们难道就没想过,这是局中局,计中计? 大长公主忍着怒气反问:你怎知奶娘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说本宫的女儿死了一个,就一定是真的吗?本宫虽然血崩,中途晕过去,但本宫生产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肚皮里动,她们是活的! 瑞宝生而知之,本宫与驸马爷在孕期说过的私密话,她一句一句都能复述,这是旁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的。这要怎么解释? 乔微雨被问住了。 公主与驸马避开旁人说着私密话,唯一的听众只有肚子里的两个孩子。难道真是奶娘在说谎?两个孩子都活了,这个瑞宝的确是殿下的女儿?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件事绝对是奇中之奇。 见乔微雨神色惊疑不定,大长公主暗自压压怒火,警告道:昨日府中发生的那些事,你一个字都不许透露给方众妙!你若通风报信,便不要怪本宫心狠手辣! 乔微雨回过神来,语气怪异地说道:殿下,是什么让您以为只要封口,方众妙就什么都不知道? 您信不信,她只需扫我们一眼,就能把咱们家发生的那些个破事知道的清清楚楚。就连你那个瑞宝的来历也休想瞒过她! 大长公主冷笑道:是嘛?本宫还真不信。本宫承认她颇有几分道行,可她不是神,不可能事事洞悉,无所不知。 乔微雨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沓银票,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不会告密的。方众妙是不是无所不知的神,您很快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红布帘子就缓缓拉开,方众妙站在台上与大长公主对视,然后她又看向平骏达、平瑞宝、乔微雨等人。 心声响在半空,有些惊讶:【微雨的夫妻宫已经黯淡,姻缘线彻底断裂,她夫君平远洲昨日竟然死了。】 乔微雨低头掩唇,目中带着嘲讽的笑意。她早就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方众妙的眼睛! 跟方众妙玩瞒天过海?闹呢? 大长公主的面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第212章 借寿而生 方众妙对大长公主府昨晚发生的事非常感兴趣。 她的心声飘过半空,【平远洲怎么死的?堂堂一品大员,忽然暴毙,外界怎么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这事必有玄机,让我好好看看。】 音浪扩散开来,会场中有人还在交谈,有人忽然安静,有人抬头望着半空,神色十分古怪。 大长公主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会场中竟然还有许多人能听见这诡异的心声。换言之,她苦心为驸马所做的遮掩,有可能在方众妙的揭露下功亏一篑! 驸马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和亲儿子,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谁知道谁就得死! 可方众妙的心声,大长公主根本无法阻止!方众妙身边那个小老头明显是个宗师级高手。 更何况小石头就在方众妙身边。众目睽睽之下,大长公主若是亲手杀了方众妙,小石头会恨她一辈子! 大长公主害怕了。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去观察平瑞宝的神色。 还好,平瑞宝正津津有味地翻看着两本册子,她听不见这诡异心声。 大长公主的额头冒出点点滴滴的冷汗。只是打个照面,她就有兵败如山的感觉! 方众妙这个女人有毒! 她撩起袍角准备离开。这拍卖会她不参加了,驸马的安危最重要。 平骏达忽然用包裹着层层纱布的手臂按住大长公主的肩膀,不让她起身离座。 大长公主抗拒地抖了抖胳膊。 平骏达低声说道:华阳,我知道你想要夺走方众妙的产业,为女儿,为云隐报仇。我出事了没所谓,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不用束手束脚。我若被斩首,那是我应得的。 第189章 大长公主恶狠狠地瞪着驸马,这里轮不到你说话!走! 平骏达坐在原位不动。 夫妻俩正僵持着,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自古奸情出人命,平远洲死得不冤。只是没想到,杀他的竟然是】 大长公主的心猛地提起。 乔微雨讥讽地笑了笑。 平骏达无惧无畏地看着台上。 方众妙深深回望他,拊掌道:感谢诸位的到来,桌上的册子有今日拍卖的所有产业的详细介绍,还有拍卖规则,诸位可以先看一看。戌时一到,我们正式拍卖。 她屈膝行礼,退到场边落座。龙图、黛石、余双霜站在她身后。 她的心声中断了,可她看平骏达那一眼分明是故意的。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屑于揭穿。 大长公主缓缓吐出一口气,却又倍感屈辱。因为她知道,方众妙对他们家肯定是越发的看不上眼。 但她有什么资格?是她爹坏事做绝!也是她爹主导了今日的一切悲剧! 本宫一定要报仇!大长公主暗暗发誓,心中戾气横生。 然而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幽幽飘过半空:【驸马平骏达的子女宫遭遇地空、地劫、擎羊,飞化忌冲子息,他儿子平乐璋竟然也死了。】 大长公主的面容陡然僵硬。 乔微雨掩住唇瓣,低不可闻地耳语:殿下,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方众妙用食指轻轻点着桌面,暗暗忖道:【地空、地劫严格来说并非凶星,它们遇凶则凶,遇吉则吉,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变动。】 【擎羊乃凶星,预示着人与人之间正面的剧烈冲突。地空、地劫与擎羊相遇,这表明小郡王平乐璋竟然不是死于野狗啃咬,而是被他人的纠纷所波及,死于意外。】 【有意思,太有意思!】 【谁会在平乐璋的病床边发生纠纷,还意外重伤他,致他死亡呢?】 【莫非昨日他们一家人打起来了?闹得很凶吗?】 【让我好好看看这位驸马爷的面相。】 会场渐渐安静下来。大长公主的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 她知道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探听她府中密事。方众妙竟真有这样的本事,把昨晚发生在她府上的一切算得这样清楚明白! 若非大长公主府戒备森严,她真要怀疑昨晚方众妙趴在她家屋檐上偷看! 这个敌人太可怕! 面对两头僵尸都无所畏惧的大长公主,现在竟然开始犯怵。 乔微雨再次把嘴巴凑到大长公主耳边,故意讥讽:殿下,我可什么都没说哦。 大长公主: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看了平骏达一眼,在心里赞道:【没想到这位病弱的驸马爷竟然有几分魄力。】 随后她看向黛石,忖道:【平乐璋一死,他从小石头这儿偷走的命数就会还回来。换言之,我家小石头现在是纯阳之体,百邪不侵,金刚不坏。那枚汲运符便是到了时限,小石头也不会大病一场。甚好。】 思及此,方众妙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黛石摸摸自己热乎乎的胸口,果然感觉到内力正在悄然壮大,筋骨也好似坚硬许多。原来平乐璋死了,她的命格就会回来。 大长公主猛然间想起沈卉昨日说过的话。 她说只要用猛药吊着平乐璋的一口气,那些可怖的伤口就一定能痊愈,因为平乐璋的命格非常特殊,极其顽强。 百邪不侵的纯阳之体,岂能不顽强?合着平乐璋的命格竟然是从她女儿这里偷的!他身子骨康健,自己的女儿就会生大病! 好好好,早知如此,不用驸马动手,本宫昨天就能亲手把平乐璋宰了! 大长公主又气恼又庆幸。气恼自己心软,竟然想要放过平乐璋,庆幸驸马舍得动手,当机立断。她怎么能忘记,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大长公主看向黛石,眼里渐渐涌上泪光。 平骏达轻轻拍打妻子的肩膀,无声安慰。 大长公主这次竟然没有表现出抗拒,反倒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平骏达心口一热。 方众妙靠向椅背,幽邃眼眸缓缓扫视平瑞宝。 慵懒的心声忽然变得冷冽:【这面相真的不是我看花眼了吗?】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同时提起一颗心。 乔微雨勾唇冷笑。 心声继续:【此女命宫里纵横交错形同藤蔓的青气竟是宿世慧根。换言之,她拥有每一世轮回的记忆。她生而知之,聪颖异常,非同凡俗!】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不由心下大喜。他们再怎么仇恨方众妙也不能否认对方的本事。对方的双眼的的确确能够洞彻世情,窥探天机。 瑞宝没撒谎!瑞宝真的生而知之。瑞宝果然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一左一右握住平瑞宝的手。平瑞宝看看两人,扬起一抹甜笑。 乔微雨狠狠愣住。怎么会?这个女孩竟然不是沈卉布置的后手? 场内更为寂静。许多人明里暗里地看向平瑞宝,对此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然而,方众妙的心声却又冷笑起来:【早慧往往意味着早夭。慧根把命宫扎穿扎透,破成筛子,福禄寿源源不断外泄,此女竟还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她若不是借了别人的阳寿,我把我的脑袋拧下来给大长公主当凳子坐!】 【借寿而生,这般阴毒的手段我可太眼熟了!此女应该就是平乐璋同父同母的胞妹。】 方众妙看看平瑞宝被夫妻二人紧紧握住的手,恨铁不成钢地暗忖:【大长公主这个莽妇!她莫不是又被骗了吧?她明显把这个女孩当成了亲生女儿。】 【我家小石头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娘?】 乔微雨急忙抿唇,免得自己笑场。哈哈哈,她早就说嘛!跟方众妙玩局中局,计中计,沈卉怕不是把大粪吃进了脑子里! 第213章 第二个话本子《真假郡主》 借寿而生?平乐璋同父同母的胞妹? 方众妙的话无疑是一颗惊雷投入大长公主和平骏达的脑海。二人面色阴沉,肢体僵硬。 娘,您怎么了?我的手好疼。平瑞宝低呼一声。 大长公主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失神之下差点捏碎女儿的手。她连忙松开一些力道。 平骏达缓缓放开平瑞宝的另一只手,嘴角的笑容隐约带上几分冷意。他是个天性多疑的人,他不像大长公主,认定什么就一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自己都还在私下查证平瑞宝的身世,自然也不会觉得方众妙就一定是在胡说八道。 他看得出妻子也开始动摇,但妻子真是固执,她想要两个女儿都活着,她就这样认定了。 看着妻子捧起平瑞宝略显红肿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拂,满脸的温柔慈爱,竟是丝毫不受方众妙刚才那番话的影响,平骏达只能在心里苦笑。 华阳啊华阳,你总说你心狠手辣,可面对家人的时候,最心慈手软的就是你。 我该如何保护你呢华阳?我若走了,真担心你被这些魑魅魍魉伤害。所以我还是帮你把他们一起带走吧。 平骏达垂下头,眸色深冷。 一个不起眼的小厮从幕布后面绕到龙图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龙图附在方众妙耳边低语:主上,查到了,坐在大长公主身边那个姑娘名叫平瑞宝,从江东来的。具体身世不清楚,还得查。 其实他知道根本不用查了。主上的眼睛比他们整个情报机构更厉害。 余双霜忽然低呼:平瑞宝? 黛石问她:怎么了?你认识这个平瑞宝? 余双霜看向方众妙,意有所指地说道:干娘,我在另一个话本子里看到过平瑞宝的故事。 方众妙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表情玩味起来。 心声飘过半空:【另一个话本子?看来这个小千世界的天道被那无脸人破坏得非常厉害。】 无人能听懂这句话的含义。 余双霜飞快说道:那话本子叫做《真假郡主》。我很早以前看过,女主角叫瑞宝,名字比较特殊,刚才老爷子一提,我才想起来。 时间太长,很多剧情我都忘了,我只记得这个瑞宝回到家,跟假郡主斗,跟偏心的爹娘斗,跟偏心的哥哥斗,有一个闺蜜是神医的孙女,有一个闺蜜是武功高强的暗卫,有很多蓝颜知己。 两个闺蜜负责帮她救人或是杀人,蓝颜知己负责帮她搞定周围的敌人。她爹娘被她整死了,假郡主被她整死了,偏心哥哥被她整死了,欺凌她的贵女们一个个都被她整死了。 后来她和亲去了草原,成了草原霸主的宠妃,顺手也整死了霸主的三千妃子。她拥有轮回的记忆,她和草原霸主是三生三世的情缘。 第190章 简单讲完整个故事,余双霜端起茶水润润喉。 黛石已经听傻了。怎么全是整死、整死、整死?没有别的内容吗? 龙图皱眉,通篇听下来,小老儿只有一个感觉。这个瑞宝走到哪儿,她身边的人就死到哪儿。 方众妙低声笑了:老爷子,您说对了。 心声似冷冽的寒风刮过半空:【此女唯有借他人阳寿才能维持自己存活,她自然是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死人。离她越近越危险。】 拍卖场一片寂静。听见心声的那些人噤若寒蝉,其余人自然而然就闭上嘴,保持肃穆。 大长公主武功高强,余双霜说的话她都听见了,但她不明白那个话本子跟瑞宝有什么关系。一个编造的故事也能扯到她家瑞宝身上,简直荒谬! 但方众妙的话,她却是听明白了。 借他人阳寿,平瑞宝才能存活? 大长公主看向瑞宝,眸光闪烁。 瑞宝笑着问:娘,怎么了?您看我做什么? 大长公主轻轻拍打女儿手背,摇头道:你好不容易回家,我想多看看你。 她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别相信方众妙!别听她胡说八道!一切不是沈卉的局中局,是方辰子的阴谋!方辰子带走小石头,肯定是想暗算本宫! 平骏达静静凝视着台上的方众妙。他有着某种预感,若是想得到当年换子的真相,答案只能从方众妙身上找。 心声是思想的外泄,一个正在思考的人是不会说谎的。她只会不断解析自己看见的一切。 想想吧,方众妙。想想当年发生的一切。想想平瑞宝是什么身份,而你爹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你对这一切诡异的情况是怎么看的? 平骏达在心里发出自己的疑问。 第214章 四煞逢凶借命格 方众妙仿佛能听见平骏达用意念发出的诉求。 她垂下眼眸,暗暗忖道:【我得好好想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长公主心弦猛地一颤,几乎下意识就摸出腰间的令牌,想用皇家特权直接取消今日的拍卖会。她不能让方众妙分析当年之事,她要保护自己的女儿和丈夫! 平骏达用力握住妻子的手,不让她举起皇族令牌。 大长公主轻易就能摆脱他的力道,可脓水顺着纱布浸染出来,散发腥臭的气味。这表明驸马的伤势在持续的恶化。 甩开他的手,他会痛。 大长公主僵住不动。 平瑞宝捂嘴偷笑,轻声道:爹,要不女儿跟您换个位置,您直接坐在娘身边好了。您隔着我还要握娘的手,真辛苦。 平骏达平静地说道:好。我们换一换。 两人交换位置。平骏达死死压住妻子的手,让她不能中断方众妙的思考。 以往也总是如此。家里的大事小事全归大长公主管。可若是发生真正意义上的大事,拿主意的人从来都是平骏达。而他从未做过一次错误的决策。 台上的方众妙已经开始思考。 她扫了平瑞宝一眼,暗暗忖道:【沈卉生下的孩子命格都奇差无比,所以她才会把别的孩子的好命格换给她自己的孩子。】 【这个平瑞宝是沈卉的种,所以平瑞宝现在呈现的面相,其实不是她自己的,是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也就是小石头的胞妹的。】 【换言之,早慧早夭,生而知之,拥有宿世记忆的人,是小石头的胞妹。】 台下众人一个个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心里惊呼连连。 沈卉是大长公主的嫂子,所以说,大长公主的孩子被沈卉调包了?而且还换了命格?之前方大师说平乐璋是驸马爷的儿子,也就是说,驸马爷跟大嫂有奸情? 这种隐秘不比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好听? 大长公主气得发抖。今日过后,她的脸面彻底没了! 平骏达轻轻压她的肩膀,低声道:冷静,冷静华阳。这里有个破绽。早慧早夭,这种大凶命格没有交换的价值。 大长公主慢慢冷静下来。 是啊,方众妙的话简直前后矛盾,根本不能自圆其说! 方众妙也觉得前后逻辑不通。 她继续思索,【然而,早慧早夭却也是大凶之命,唯一的好处是拥有无数次轮回的记忆,人会变得异常聪明老辣。沈卉把这种命格换给她的女儿,只会导致她的女儿早死。】 【但她还是做了。】 【为何?】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点桌面,眉头越蹙越紧。 她眸光微微一闪,心声豁然开朗:【平瑞宝原本的命格是什么?莫非她原本的命格比早慧早夭更凶险,不换不行?】 方众妙忖道:【已知大长公主生产的日期,那么在这之前的几天时间内,平瑞宝出生了。】 【平瑞宝的生辰八字我无从得知,但我只要知道,在这个时间段内,最为凶险的生辰八字是什么就够了。】 【最最奇诡的命格永远只有那么几个,两只手数的过来。】 方众妙不断掐着手诀进行推演。 坐在台下的宾客们有许多都掏出手绢开始擦汗。 方大师,您快算算,我们都很想知道那个平瑞宝原本是什么命格,竟然能比早慧早夭还凶! 大长公主的喉咙已经干透,吞咽口水都困难。平骏达始终握着她的手,面容平静。 他在等,等最终的答案。 方众妙慢慢停下手诀,抬眸看向平瑞宝。 心声响在半空:【原来如此!这次不是交换命格,而是两个命格合二为一。】 【用一个大凶之命去嵌合另一个更凶的命格,从而做到命运的平衡。】 【此等手段,即便是我也要赞一句天衣无缝!】 台下的某些人心情明显激动起来。方大师,您快说!我们听着呢!命格竟然也能嵌合,我等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黛石给自家小姐倒了一杯热茶。 方众妙缓缓喝下。 余双霜爬上椅子,站着给干娘捏肩膀。 龙图命仆役送来一盘瓜子,一盘五颜六色的茶果,一盘豌豆黄。 讲故事的氛围已经烘托到极致。台下一片安静。 方众妙的食指轻轻点触桌面,凝神思考:【小石头出生之前的数天时间内,有一个时辰最凶险。】 【沈卉恶贯满盈,为上天所不容。老天爷只会让她在这个时辰生下孩子。】 【不用想,平瑞宝的生辰八字必然是这个。】 方众妙在心里默念出一串生辰八字。台下的人暗暗记住,却不知道这命格有何特殊。 好在心声很快帮他们答疑解惑。 【此乃四煞逢凶借命格。有此命格者,一生遇劫无数,遇难无数,遇煞无数,却总也死不了。】 【为何?因为此人体质太邪,谁跟此人接触最多,谁就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借走寿命。】 【有此命格者,身边总是不停地死人。】 【他也不想借寿,但命格如此,他毫无办法。】 台下的某些宾客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 那个平瑞宝原来是这种命格!与她走得近就会被她借走寿命,这可太邪门了! 然而,对于她本人来说,这种命格不是很好吗?反正死的是别人,长寿的是自己。她为何还要换命? 大长公主心中异常恼恨。方众妙给平瑞宝做出这样的批命,还被如此多的权贵暗暗听去,日后谁还敢跟平瑞宝结交? 看看一无所知,笑容甜美的女儿,大长公主咬牙切齿地暗忖:如果最后证明瑞宝是本宫的女儿,方众妙,你要为你现在说的话付出代价! 而且你的推测又出现一个巨大的漏洞!瑞宝本身的命格比早慧早夭之命好得多,她换命做什么?她怕自己死得不够早吗?方众妙,你的批命简直可笑! 方众妙掐指推演,忖道:【但平瑞宝的生辰八字又比这四煞逢凶借命格更多一层凶险。她的四柱太硬太硬,硬到老天爷都克不死她。】 台下众人的心高高悬起。此事果然还有内情! 大长公主有些坐不住了。 平骏达不断拍抚妻子的手背,安抚道:华阳,耐心一点。 方众妙垂眸忖道:【老天爷克不死一个人的时候,自然还有别的办法让此人万般的不好过。】 【所以降生之后,平瑞宝会逐渐失去神智,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痴儿。这个过程不会很长,最多四年。】 【也就是说,四岁以后,平瑞宝虽然还活着,甚至活得很长寿,却已经变成一块石头。】 【这就是比四煞逢凶借命格还要凶的命格顽石命。】 【若沈卉放着不管,平瑞宝活着只会比死了更痛苦。所以沈卉不得不为平瑞宝逆天改命。】 方众妙笑了笑,玩味地忖道:【早慧早夭之命,缺的是寿,多的是智。顽石命缺的是智,多的是寿。这两种命格合二为一,岂非天衣无缝?】 第191章 【这是我见过的,最为奇巧的嵌命之法。】 【沈卉背后之人实在是高!】 台下的某些宾客听到这里已经全都明白了!再看向平瑞宝时,大家的目光都隐隐散发着厌恶和排斥。 既有数次轮回的记忆,智多近妖,又能无知无觉借走别人的寿命。这样的怪物,莫说接近她,便是多看她一眼都会恐惧。 大长公主呆呆地坐着,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她没有办法从这些话里找出漏洞。 她的孩子真的被沈卉的孩子夺走了命格? 然后呢?她的孩子怎样了? 方众妙瞥了大长公主一眼,颇为怜悯地忖道:【沈卉把两种命格最好的部分取走,全部安在她女儿身上。】 【所以平瑞宝既生而知之,智多近妖,有着宿世记忆,又能夺人寿命,轻轻松松活过百岁。】 【但大长公主的女儿就惨了。早慧早夭,这位小郡主得了个早夭,四煞逢凶借命,小郡主得了个四煞逢凶。】 【又是早夭又是逢凶遇煞,这位小郡主自然是一出生就死了。】 【我家的小石头其实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流落在外。她是大长公主唯一存活下来的女儿。】 平骏达闭上双眼,竭力忍住泪水。他知道,他早就有预感 大长公主瞳孔微缩,终于清醒过来。她不信!她不信!她的孩子怎会一出生就死了! 乔微雨低下头假装捡东西,实则躲在桌子下面擦拭眼角的泪水。身为母亲,她能想象得到二嫂此刻的痛苦。但事实就是如此,不接受也得接受。 第215章 当年发生了什么 方众妙用指尖拨弄着盘子里的茶果,缓缓思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来捋一捋。】 【这个绿茶果是平乐璋,这个红茶果是平瑞宝,他们是沈卉生下的龙凤胎。】 【这两个粉红茶果是小石头和她苦命的妹妹,她们是大长公主生下的双胞胎。】 【这个鹅黄色茶果是平雪纯,她娘是大长公主府的奶娘,也是沈卉的心腹。】 方众妙把绿茶果和红茶果摆放在鹅黄色茶果旁边,忖道:【沈卉比大长公主早一天生产。她把自己的龙凤胎交给奶娘。】 【奶娘起了贪念,把平瑞宝藏在家里,把自己的女儿平雪纯和平乐璋带去产房,进行了交换。】 方众妙取出红色茶果,单独放置在一个碟子里,然后把绿茶果和鹅黄茶果摆放在一起。 她继续忖道:【现在,平乐璋和平雪纯这两个没有血缘的人成了表面上的亲兄妹。】 【大长公主其中一个女儿刚生下就死了。这个婴儿的尸体必然被稳婆藏进装满染血布条的篓子里,带去掩埋。】 方众妙拿起一个粉色茶果,一口吃掉。 黛石:小姐,你把我妹妹吃了。 方众妙轻轻戳了戳剩下那个粉色茶果,忖道:【活下来的这个小郡主,也就是我家的小石头,以同样的办法偷偷带出产房,交给奶娘。】 方众妙把粉色茶果与红色茶果摆放在一起。 她缓缓忖道:【现在,奶娘手里有两个女婴,一个是我家小石头,一个是平瑞宝。她会怎么处理这两个孩子呢?】 【恐怕孩子交换之前,沈卉就对她有所交代了吧?】 【若是沈卉,她会如何处理?】 【以她的阴毒,她会把孩子丢去最肮脏的地方,让她们成为最卑贱的人。这是沈卉一贯的做法。】 【钱先生的儿子不就是这样的命运吗?】 【钱先生的亲儿子被沈卉丢弃在粪行门口,好好一个书香世家的小少爷,成了满身毒疮的倾脚工,天天干着掏粪的活儿。】 大长公主猛地握紧驸马的手。 听到这里,她再偏执,再顽固,也渐渐开始相信方众妙的话。钱先生对平家的憎恨,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对了,微雨的亲儿子,那个名叫水生的小书童,不也如此吗? 大长公主连忙看向乔微雨,乔微雨冷冷一笑。 大长公主干涩道:弟妹,是平家对不起你。 然后她猛然惊觉,平瑞宝说谎了!明明是沈卉下令把孩子丢去花舫,平瑞宝却说是方辰子!她在陷害方辰子!女儿果然向着亲娘! 好好好,本宫被你们母女当猴儿一样耍!你们好得很! 相比于大长公主的怒火中烧,其余宾客则是惊骇莫名。钱同山整日嚷嚷他亲儿子被调换,这事所有人都知道。原来钱同山没疯! 那位慈眉善目的沈夫人真是一个比鬼还可怕的人物!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众宾客急得脑门冒汗,很想探听之后的事。 方众妙用指尖拨弄着一红一粉两个茶果,忖道:【奶娘肯定会听从沈卉的命令,把这两个孩子丢去最肮脏的地方。】 【对女子来说,何处最脏?】 【那自然是秦楼楚馆,烟花之地。】 【如此,这平瑞宝眉宇间的风尘味就有了解释。她必定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 众宾客: 绝了,真是绝了!平瑞宝这小姑娘真是满身剧毒!有轮回的记忆,有阴险诡诈的心机,有借寿的邪门命格,还是在妓院里长大的!谁跟她沾边儿,谁倒霉一辈子! 大长公主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与旁人的看法不同。她觉得方众妙才是最可怕的人。 比沈卉还可怕! 只是坐在台上静静地看着自己一家人,方众妙就什么都知道!她的存在宛如利剑悬于头顶,是何等的致命! 此时此刻,大长公主对方众妙的忌惮、恐惧和恨意,已经达到顶点。然而,半空中飘过的心声却又让她陷入极为难堪的境地。 【这时候我爹出现,带走了小石头。】 【大长公主整日对我们方家喊打喊杀,可她岂会知道,若是没有我们方家,她早已万劫不复!】 【她唯一存活的女儿,被我爹保护得很好。】 方众妙把那个粉色茶果小心翼翼地拿起来,递给站在自己身边的黛石。 你吃。 黛石心头热烫,忍着哭泣的冲动小声说道:谢谢小姐。 方众妙拿起红色茶果,仔细看了两眼,然后随手丢进脚边的竹篓子里。 心声万般嫌弃地响在空中:【于是,剩下的那个女婴平瑞宝就被奶娘丢进了世上最肮脏的地方。】 【这就是沈卉的报应】 宾客们看看装满污秽之物的竹篓,恨不得起立鼓掌。国师出现的时机真妙啊!大长公主的女儿保住了! 然而,心声再度响起:【但此事还没完。慧根伴随着命格的转移,长在了平瑞宝的命宫里。于是她继承了小石头胞妹的宿世记忆和智慧。】 【她虽然是个婴儿,却生而知之。她肯定会想尽办法自救。但她会向谁求救呢?】 方众妙用食指点点桌面,似笑非笑地暗忖:【她当然会向自己的亲娘沈卉求救。】 【沈卉知道了如何安排?】 方众妙靠向椅背,慵懒的目光扫过平瑞宝满身华服和一头珠翠,忖道:【沈卉自然是将计就计,局中设局。】 【她会让平瑞宝继续蛰伏,等待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取信于大长公主和驸马,继而戳穿平雪纯是个假货的事实。】 【如此一来,就算平瑞宝也是个假货,谁又会相信呢?】 【一个是假的,另一个总不能也是假的吧?】 【对了,平瑞宝是如何取得大长公主和驸马的信任的?大长公主愚蠢好骗,平骏达可是个精明人。】 众宾客听得紧张万分,也都纷纷猜测起来。 方众妙只是略一思考就明白过来。 【是借用了小石头胞妹的记忆吧?生而知之的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能探听外界的一切。】 【怀孕期间,大长公主和驸马肯定说过许多私密话。这个平瑞宝只要随便复述几句,就能让两人深信不疑。】 【生而知之,这是多奇诡的事?又是多难造假的事?】 【除了我这双洞彻天机的眼睛,世上还有谁能够勘破这个骗局?】 【所以沈卉的计策成功了。】 【大长公主和驸马完全接纳了来历不明的平瑞宝。】 【他们真的相信,这就是他们丢失的女儿。】 众宾客认真想想,一个个脊背发寒。除了活神仙方众妙,世上还有谁能识破这种诡异至极的骗局?谁能想到命格会被调换,记忆还能掠夺? 这完完全全超出了常人的认知! 大长公主缓缓转头,看向平瑞宝。 平瑞宝朝她甜甜一笑。 大长公主裂开嘴跟着笑,唇角两边露出一对锋利的犬齿。 平骏达闭上眼睛,藏起杀意。 乔微雨低声说道:殿下,我要买下几个铺子,送回给方众妙,想必您不会有意见吧?我实话告诉您,我的水生没死,他被方众妙救了。这个恩,我是一定要报的。 第192章 第216章 大长公主强取豪夺 方众妙的心声慢慢消散,大长公主仰头看着半空,眼瞳里还残留着被僵尸掐出的血点,赤红的两颗眼珠看上去有些可怖。 她浑身都在战栗。 太可怕了!沈卉设置的这个局,她根本不可能识破!奶娘说她的女儿死了一个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心里认定这是谎言。为了迎合她的愿望,平瑞宝明确地告诉她,这就是谎言。她的两个女儿都还活着! 如此一来,她根本不可能怀疑这件事。不是平瑞宝骗过了她!是她自己骗过了自己! 平瑞宝明明可以当独女,为何还要把小石头找回来?这恐怕也是沈卉交代的吧? 把小石头找回来,平瑞宝就能更好地隐藏身份,甚至于,小石头还能为她挡灾,给她借命! 因为她们二人是双胞胎姐妹,自己一定会嘱咐她们好好培养感情,让她们天天形影不离的待在一起。 然后不出几年,小石头的寿命就会被平瑞宝借走,死得不明不白。而自己这个愚钝的母亲还一无所知,因着失去的痛苦,把唯一存活的平瑞宝更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呵护。 这幅场景多可怕!杀人不过头点地,平瑞宝和沈卉杀起人来却是万箭穿心! 大长公主猛地睁眼,心尖一阵颤抖。 她用罕见的脆弱语气说道:驸马,本宫好冷。 平骏达知道妻子是心里发寒,不是真的冷。但他还是脱掉自己的外袍,轻轻披在妻子肩头。 华阳,你以后要懂得照顾好自己。今日出门的时候我就让你多穿一点,你不听。 大长公主颇为不耐烦:行了,本宫知道了。 她压下心里残存的恐惧,看向台上的方众妙。 乔微雨也看向方众妙,低声说道:殿下,您也是要报恩的。 大长公主的心情本就糟糕透顶,听见这话不由狠狠皱眉,满脸阴郁。 报恩?报的哪门子恩?方辰子明明知道她的孩子被沈卉调换,却一句都不曾提醒,还把她的女儿擅自带走,丢进暗卫营! 暗卫营是个什么好地方吗?那里的孩子一万个进去,往往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要不是小石头命大,她早就没了! 她被训练成一个只知道忠心于方众妙的丫鬟!可她原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小郡主! 方家与本宫之间从来没有恩! 云隐毁于方辰子之手!幼荷失去双眼!先太子撞柱而亡!皇兄葬于绝脉永不超生!大周国破,百姓流离!这是仇!这是血海深仇! 大长公主不断握紧拳头,眼里杀意滔天。 乔微雨看她这副表情就知道说不通,于是撇开头,淡淡道:殿下,我不劝您,您也不要阻止我。我们各行其是吧。 大长公主沉默不语。 平骏达温和地说道:弟妹,你照自己的心意去做。殿下不会干涉你,但你也别干涉殿下。她有她的想法。 乔微雨嗯了一声,心情说不出的复杂。虽然夫君被驸马杀了,但她一点都不恨驸马。相反,她是感激的,也是惋惜的。 世上最遗憾的事大概就是白璧微瑕吧?驸马若是不曾遇见沈卉,他将何等的惊才绝艳? 平骏达轻轻握住大长公主的手,不断呢喃细语:华阳,冷静一点。你太容易感情用事,这样不好。 大长公主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台上的方众妙。 想拿本宫的女儿做要挟,让本宫对你言听计从?方众妙,你做梦! 方众妙丝毫不在意台下射来的冰冷目光。她算算时辰,站起身说道:戌时已到,各位看完桌上的产业名册和拍卖细则了吗? 台下宾客纷纷说是。 方众妙颔首道:那就开始拍卖吧。 大长公主举起手,冷冷说道:本宫今日要买下方家所有产业,每一个拍品,本宫只叫价一百两。本宫倒要看看,谁敢比本宫出的银子多!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前面三排座位,只有大长公主一家人坐着,别的宾客全都躲远,这足以表明大长公主在这个拍卖场里的地位。 谁敢忤逆她的话? 众宾客噤若寒蝉。 站在台上的黛石忽然开口:大长公主殿下,您没看拍卖细则吗?我们不是明拍,是暗拍。客人们把自己出的价格写在纸上,投入桌上的暗箱就好,无需叫价。 暗拍?大长公主噎了噎。 暗拍怎么了?写在纸上,最后还不是会被公开?公开之后,敢与本宫争抢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大长公主立刻说道:暗拍也好。本宫先声明,本宫每次只出价一百两,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她狭长凤目横扫全场,天潢贵胄的威严尽数释放。战火淬炼出的狠辣,让她像一头披着人皮的猛虎。 所有宾客都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平瑞宝摩挲着手里的产业名册,心中涌动着狂热的野心和极致的权欲。这就是皇族的尊荣?这就是高高在上,凌驾众生的感觉?真美妙啊! 她尝过五石散的滋味,那种大汗淋漓的畅快,热潮中扭动的难耐,及不上此刻的半分! 这么多产业,最富有的皇商都吞不下,大长公主却只需花费一万多两银子就能全部带走,这就是权力! 拥有权力就能拥有一切! 平瑞宝轻轻扯了扯大长公主的衣袖,脸颊涨得通红,小声问道:娘,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您看台上的方夫人,她没有表情的样子是在生气吗? 平瑞宝好似非常不认同母亲过于霸道的行为。然而谁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有多激荡? 这有什么不好?站在权力的顶端就该尽情地享受权力带来的一切!她也要成为大长公主这样的人!大长公主现在拥有的,她都要夺走! 黛石也红了脸颊,是气的。她真的很不喜欢她娘!她娘对别人公正不阿,对自己却肆意妄为,真是讨厌! 黛石张开口,想骂一句,方众妙却忽然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出言不逊。 慵懒的心声响在半空:【大长公主这个莽妇真是没有一点眼力劲。】 【在姑奶奶的道场里,她也想翻天?姑奶奶都不用亲自出手,也能把她的脸打烂!】 声浪扩散出去,引得众宾客纷纷抬头。 哟!打烂大长公主的脸?这出戏绝对精彩好看!方大师您别犹豫,我们都等着看呢! 平骏达直觉不好,连忙按住妻子的肩膀。 第217章 姑奶奶喊你三声奶奶 这时候,红色幕布轻轻撩动,身着紫金蟒袍的九千岁齐修从后面慢慢踱步出来。 他捋了捋鬓边垂落的发丝,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大长公主,冷笑道:殿下,您若是出一百两,您猜猜本座会出多少? 大长公主愣住。 钱同山跟在齐修后面,语气颇为不善:殿下,您再猜猜我会出多少? 大长公主阴沉的面色渐渐涨红。 史承业从钱同山身后走出来,径直跨下台阶,坐在第一排,斜睨着大长公主,没好气地问:华阳,你猜本相出价几何? 今日上午,皇帝发下圣旨,任命史承业为当朝右相,百官之首。 众宾客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回神,一个个慌忙站起,拱手拜俯。 见过九千岁! 见过钱先生! 见过右相大人! 这三位,论权势,史承业胜过大长公主。论皇帝的荣宠,九千岁压过大长公主。论声望和号召力,钱同山更是大长公主拍马难及的人物! 在这三位面前摆皇族的谱儿,大长公主可真是叭拉狗咬月亮不知天多高! 坐在后面几排的宾客忍不住窃笑。 大长公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平瑞宝躁动的野心还未彻底膨胀就被当头敲了一闷棍。原来在皇权之上还有更高的权力,在皇族之上还有更尊贵的家族和更强大的力量。 她看看史承业,这是屹立不倒的世家! 她看看九千岁,这是独断朝纲的权臣! 她看看钱同山,这是天下文人的领袖! 她最后看向坐在台上悠闲喝茶的方众妙,满怀嫉恨地忖道:这是把三大势力尽皆掌控于手的宗派教主! 娘,你说得对。方辰子虽然死了,但他余威仍在。娘,你相信我,早晚有一日,我要把这些人踩在脚下! 平瑞宝轻轻拍抚着大长公主的手,暗暗发下宏大誓言。 她察觉到了这只手的颤抖,是因为心中有怒火,却发作不得吗?看来这个便宜娘亲外强中干,很没用啊! 平瑞宝垂眸掩饰自己的不屑。 大长公主不得不站起身给史承业这个长辈行礼。 她输了! 方众妙根本不用直接与她对战。那人坐在台上悠悠闲闲地喝着茶,就能欣赏到她兵败如山的狼狈表情。 第193章 布帘后面陆陆续续走出史正卿、史白蕊、曹氏等人。他们全都带着一个精美的匣子,匣子里装着厚厚的银票。 大长公主听说过他们的事。 史白蕊被方众妙救过。曹氏的儿子被方众妙救过。还有钱同山的儿子。这些人与乔微雨一样,是怀着报恩的心来的。 即使拍下方众妙的产业,他们也会还回去!一千多家店铺,以这些人的财力,轻轻松松就能包揽。 方众妙什么都不会失去。相反,她今日能得到许多许多 赵璋跟她索要的四千万两银子,她不但凑得齐,还能翻倍地赚!想让她倾家荡产?不可能的!赵璋那个皇帝破产了,方众妙都不可能破产! 妖道之女果然也是妖道!蛊惑人心的手段真是高明! 大长公主的手一直在抖。她气不过,也静不下心。她的脸面全没了!后排这些人不知道会在心里如何的耻笑她! 平骏达不断拍抚妻子的手,温柔安慰:华阳不气,买不到就算了。咱们今日只当凑个热闹。咱们也不是全无收获,你说是不是? 大长公主用力抓住驸马的手,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瞳。 本宫不甘心! 平骏达轻声叹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坐在一旁的平瑞宝也不甘心。来的路上,大长公主明明说拍下这些产业送给她当嫁妆,现在全都没了! 还天潢贵胄呢!说话做事这般不靠谱! 纵使心中充满怨恨,平瑞宝为了维持乖巧懂事的形象,还得亲昵地抱住大长公主的胳膊,小声说道:娘,没事的。咱们正常出价,能拍多少是多少。 不管大长公主花掉多少银子,今天都得帮她买下这些产业! 大长公主深深看了平瑞宝一眼,颔首:好,本宫吃点亏,正常出价。 然而,方众妙的心声却在半空中响起,极其霸道:【在姑奶奶的道场里玩以势压人这一套。赵华阳你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今日姑奶奶若是让你拍走一样产业,姑奶奶当众跪下,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大声喊你三声奶奶!】 第218章 竞拍也能算卦 听见方众妙猖狂至极的话,大长公主气得差点拔刀。 所幸平骏达及时把她的肩膀按住,低不可闻地劝阻:华阳,你冷静。你看看后面那些人。他们会觉得你疯了。 大长公主回过头扫视众宾客。有人回避她的目光,有人奇怪地与她对望。 是啊,能听见那诡异心声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即便她被挑衅,失去了皇族的尊严,她也不能做出激烈的反应。 绝大多数人会用看疯子的目光看她。明日朝堂上,甚至会有人弹劾她以势压人,强取豪夺,目无法纪。 方众妙,你太狂了!好,本宫今天定要你当众喊本宫三声奶奶! 想罢,大长公主立刻从平瑞宝手里拿过产业名册。 第一件拍品是临安城郊外的一座庄园,拥有一千多亩良田,另有佃农几百户,附近还有几口山泉,景色十分怡人。 大长公主心中微惊,眸色不由深了一些。 她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名册,庄园的情况写得非常详细,多少田地,多少房屋,占地多大,具体方位,附近的民风民情等等。 名册左下角还配有一幅小小的彩图,取的是庄园的实景,看着很是赏心悦目。在这段文字后面还标注着最低拍卖价格两银子。 拿到这本名册,不用去实地勘验就能了解到这座庄园的所有情况。 大长公主本只打算草草瞥一眼,现在却看得目不转睛。她低声问:这册子是谁做的?真是位人才。若能为本宫所用就好了。 平骏达指着台上的余双霜说道:是那位小姑娘做的。听说她叫余双霜,九千岁的干女儿,两岁就展露出算学方面的天才,外号算死草。同时她也是余飞翰的外室子,方众妙的女儿。 大长公主看看坐在方众妙身边,明显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表情十分惊愕。 二人没有压低声音,平瑞宝凑过来,小声说道:爹,娘,莫非这余小姐也生而知之? 平骏达摇头,世上哪有那么多生而知之的人。 平瑞宝颔首:也是,我肯定是最特别的一个。 她抱住大长公主的胳膊,撒娇道:娘,这个庄园的景色好美,咱们买下它吧?日后找到妹妹,我带她去庄子里骑马。 她终于记起自己是来找妹妹的,连忙问:对了娘,您说妹妹在这里,她人呢? 大长公主看着平瑞宝依赖自己的模样,心里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 万一呢!万一她真是自己的女儿!本宫不能只听信方众妙的片面之词,本宫必须私下调查一番才能确定。 因为这个想法,性格刚直的大长公主并没有马上翻脸,依旧是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她朝台上的黛石扬了扬下颌,低声道:那就是你妹妹。她叫黛石。 平瑞宝惊讶极了,掩嘴道:可她不是那个方夫人的丫鬟吗? 丫鬟二字她故意加上重音,好似在强调什么。但她忘了,她自己也不过是个花娘。 大长公主没听出平瑞宝的用意,平骏达却是眉头一皱,眸色瞬间阴冷。 平瑞宝伪装得很好,长相也很有欺骗性,可沈卉生下的孩子再怎么严加训练,却也去不掉骨子里的尖酸刻薄和阴狠毒辣。 算计他人,陷害他人,利用他人,伤害他人,是沈卉的孩子固有的天性。即使强行压抑住本性,在不经意的时候,他们总会原形毕露。 平骏达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可平乐璋是这样,平子瑜是这样,打听过钱渲的性情,他果然也是这样。 现在,平骏达在平瑞宝的身上同样窥见了一丝阴暗。他也有派人去江东调查平瑞宝的生平,他也并不是完全采信方众妙的话。 但在此时此刻,他的心猛地一沉。 妻子完全没有发觉平瑞宝话里带着的贬低意味。这个傻瓜。 平骏达苦笑着看向妻子。 大长公主从桌上的锦盒里取出一张纸,写报价,并对平瑞宝说道:你喜欢,娘就帮你买下。 这句话,她不是对平瑞宝说的,是对他们那个死去的女儿。她心里还留存着最后一丝幻想。 平骏达不忍再看,微微合上泛着泪光的双眼。 平瑞宝欢喜的声音钻入他的耳膜:谢谢娘!不过娘,册子给出的报价是两,您为何只写两? 大长公主冷笑道:本宫能出两都是给方众妙脸了! 平瑞宝连忙摇头:娘,这个价 她话没说完,大长公主已经把纸揉成团,扔进暗箱里。站立在不远处的一名飞羽卫点点头,示意报价结束。 大长公主看着平瑞宝问道:这个价怎么了? 平瑞宝僵硬地扯开嘴角,十分尴尬地笑了笑。 没,没什么。娘您高兴就好。 她低下头,厌恶至极地翻白眼。大长公主这个女人简直蠢死了! 其余人也都写好价格,把纸条投入暗箱。 方众妙坐在台上,连续五次抛出六枚铜钱,心声幽幽响在半空,【让我来看看这次竞拍谁能拔得头筹。】 能听见心声的那些宾客们耳朵尖不由一动,好奇心立刻被高高吊起。方大师不会这么厉害吧?看相准也就算了,她竟然连拍卖价格都能卜出来? 在众人强烈的期待下,方众妙开始解析卦象。 【第一卦乾坤并立,阴阳相抵,此乃零。】 【第二卦兑卦,此为二。】 【第三卦还是乾坤并立,阴阳相抵,零。】 【第四卦巽卦,此为五。】 【第五卦坎卦,此为六。】 【这座庄园,九千岁说他要拍下来。小鱼儿给他估的最高价是两银子,恰与五卦相合。】 【无人比他出价更高,看来他拿到了这件拍品。】 【小鱼儿这算死草的外号真不是白叫的。她算得比我准。】 【不错!】 方众妙把六枚铜钱一块儿敛入掌心,赞赏地看了余双霜一眼。 余双霜挺直脊背看向台下竞拍的众人,小脸扬起,露出两个鼻孔。都看见了吧?姑奶奶就是传说中的算死草! 台下众人回视这位八岁小姑娘,目光一个比一个灼热,心中的期待也攀升到顶点。 方大师说九千岁会以两的价格中标,他们倒要看看,这卦象究竟准不准!算死草的估价又有多精确! 每位宾客的不远处都站着一名飞羽卫。他们负责打开暗箱,喊出报价。这些人纷纷开始行动。 台上的方众妙却又抛出铜钱,心声玩味地响在半空:【赵华阳不是说要买下我所有产业吗?这第一件拍品她就没拍中。】 第194章 【撂狠话的时候很硬,怎么出价的时候就软了?】 【真是没用啊。】 【让我来看看她报的是什么价。】 大长公主气得直咬牙。她还以为第一件拍品,齐修等人碍于情面会让给她,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翻倍报价! 她附在平骏达耳边,怒气冲冲地问道:这样不算作弊吗?还没开拍就有内部价格! 平骏达摇头:除开九千岁,其余人的报价都是不可预测的,竞争依旧存在,所以不算作弊。 二人说话的功夫,方众妙已经算出大长公主的报价。 【连续四个乾坤并立,阴阳相抵,外加一个乾卦。一零零零零。】 【原来大长公主的报价是两。】 【宾客给的报价不能低于名册给的估价,否则此次拍卖作废,这条规矩写在细则里,赵华阳没看吗?】 【又穷又横说的就是她。哈!】 空中飘过的一声嗤笑令大长公主浑身僵硬。 她的报价是作废的?不对,方众妙竟然真的算准了她的报价!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轻蔑,或嘲讽,或惊愕的目光,大长公主顿时如坐针毡。 平骏达抬起袖子半遮脸面,表情颇有些哭笑不得。 华阳啊华阳,你总是闹这些乌龙。怪我!是我没仔细看两本册子! 第219章 华阳,我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听见方众妙算出了大长公主的报价,还在心里大肆嘲讽,众宾客的心情是既期待又畅快的。 大长公主行事霸道蛮横,看谁不顺眼就狠狠削谁,早已有人对她心生怨恨。 开箱报价!快着点!我们要看大长公主丢脸! 不断有人曲起指节轻敲桌面,催促飞羽卫。 齐修靠向椅背,轻轻捋过鬓边的发丝,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方众妙也靠向椅背,手里轻轻把玩着一枚铜钱,笑容是如出一辙的饶有兴味。 一名飞羽卫打开齐修手边的箱子,取出纸,扬声喊道:九千岁大人出价两银子。 嚯!竟然真是两!方夫人神了! 四周发出一片喧哗声。这是目前为止最高的报价,有人惊呼也是自然。 随后陆续有飞羽卫报价,最接近的一个价格竟然是两,只差500两就能中标!经此一役,余双霜名声大噪。这小姑娘算得真准! 宾客们不断哗然,兴致高涨。这样的拍卖会无疑是极其刺激好玩的。 看见飞羽卫打开自己的箱子,取出揉皱的那团纸,大长公主鼻尖冒汗,脸颊涨红。 她想阻止,却找不到任何借口,只能面色灰败地闭上眼。 平骏达轻轻拍抚她的手背,啼笑皆非地说道:华阳,咱自己不觉得丢脸就行。 飞羽卫扯着嗓子喊:大长公主报价两,低于估价,作废! 作废两个字的尾音拖得极长极长。 大长公主微阖的眼睛猛地闭上,眼睫毛挤成一团。 果然,她耳边响起一片高高低低的窃笑。 齐修不男不女的嗓音极为刺耳:殿下,您最近这么缺钱吗?您这可是全场最低价。对了,进场的时候每人要交五百两保证金,这笔钱您该不会是借的吧?待会儿我跟方众妙说说,让她把保证金退给您。 大长公主睁开眼,恶声恶气地吼道:齐修,闭嘴! 齐修勾唇一笑。 其余人都停下窃笑,但眼里的嘲讽和快意却毫不掩饰。 脸颊通红的平瑞宝凑到大长公主身边,耳语道:娘,我之前正想告诉您,报价低于估价会作废,但您已经把纸投进箱子里了。 大长公主点点头,无事,本宫不怪你。看第二件拍品吧。 平瑞宝连忙把册子递给她。 大长公主抓住平骏达完好的那只手,嗓音似乎带着哭腔:驸马,本宫是不是很丢脸? 平骏达差点笑出声来。他真想把这样的华阳抱进怀里安慰,但此处大庭广众,不可如此越矩。 他只能柔声安慰:不丢脸,先帝留给你的宝贝比留给方众妙的多多了,只是旁人不知道而已。财不外露,咱们不显摆这个,随他们笑话去吧。 他故意没有压低音量,眼角余光盯着平瑞宝。 果然,平瑞宝放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地攥了攥,指甲刮擦桌面,发出轻微声响。 野兽捕猎的时候会先把利爪探出来。在这一刻,平骏达仿佛看见了一只受贪欲驱使,潜伏在暗处,正准备择人而噬的野兽。 沈卉的孩子果然全都是坏种。 平骏达轻轻揽住妻子的腰,说道:这次我们报个高一点的价,好不好? 大长公主不情不愿地点头:好。 平骏达故意问平瑞宝:瑞宝,第二件拍品是什么?你想要吗? 平瑞宝连忙凑过去,翻开名册第二页,说道:第二件拍品是一座布庄,出产最顶级的云锦。爹,您看,这左下角贴的布片就是一小块云锦,色泽好似彩虹,摸上去光滑细腻如珍珠。爹,我很喜欢,我想要这个布庄,您买下送给我吧? 她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诉求,不假装客气,也不扭扭捏捏,性子仿佛与大长公主一样,异常的爽直率真。 若是不曾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平骏达敢拿自己的性命作保,无论是他还是大长公主,都会把这个女儿当做眼珠子一样疼爱。 沈卉太了解他们夫妻。她把平瑞宝藏在外面偷偷训练了十几年。平瑞宝表现出来的一切自然都是他们夫妻最喜欢的模样。 平骏达极为宠溺地摸摸平瑞宝的脑袋,温柔地说道:好好好,爹爹给你买。 他认真翻看产业名册,心里不断评估布庄的价值,然后又看看周围这些宾客,飞快计算着他们的财力和性格。 把各种因素考虑进去之后,他拿起毛笔,极为流畅地写出一串数字,微微吹干,放入暗箱。 平瑞宝满怀期待地问:爹,您能拍下这个布庄吗? 平骏达垂眸想了想,温声道:八九不离十吧。 大长公主听他这样说,心已经彻底放下。 她对着平瑞宝极为骄傲地说道:驸马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他说八九不离十,那就是十成十。你等着看吧。 半空中忽然响起方众妙的心声:【这座布坊是白蕊看中的拍品,小鱼儿给她的最高估价是两银子。】 【我来看看白蕊能否得中。】 铜钱抛在桌上,发出叮咚声响。方众妙定睛一看,眉头不由皱起。 【违克卦,所求不得。这个报价给低了。】 正在纸上写报价的史白蕊不由停笔。 平骏达运筹帷幄的笑容缓缓僵在脸上。 方众妙继续抛出铜钱,暗暗忖道:【让我来看看最高报价是多少。】 【第一卦乾卦,一。】 【第二卦巽卦,五。】 【第三卦艮卦,七。】 【第四卦乾坤并立,阴阳相抵,零。】 【第五卦坤卦,八。】 【五卦相合,得出的报价要么是两,要么是两。只有这两个报价高于白蕊的两。】 【给出这个报价的人是谁?不虚高,正正好好拔得头筹,竟然算得比小鱼儿还准!】 方众妙抛出六枚铜钱,玩味暗忖:【让我来看看你是谁。】 平骏达把手伸向暗箱。 飞羽卫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肃然道:驸马爷,您没看细则吗?投入暗箱的报价单是不能取出来修改的,否则作废。 平骏达: 他这辈子注定是要栽在女人身上吗?一个华阳,一个沈卉,现在再来一个方众妙? 大长公主已经气到发抖!她眼睁睁地看着史白蕊把写了一半的纸揉成团扔掉,重新写了一串数字。 怪她眼力太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串数字是两! 好你个史白蕊!多出的这一两银子,你是在羞辱谁? 半空中传来方众妙慵懒的心声:【剥卦,阴盛阳衰,阴刚阳柔。有此卦象者,除了驸马爷平骏达还能是谁?】 【小石头的娘蠢兮兮,她爹却是另一个极端。她爹聪明得可怕。】 黛石不由看向平骏达,眼睛微微发光。 平骏达气恼的表情缓缓退去,对着台上那位娇俏可爱的小姑娘温柔一笑。 哪个当爹的不喜欢女儿崇拜的眼神?算了。这个亏,他心甘情愿吃下。 某些宾客虽能听见半空中的报价,却都不敢参与竞拍。驸马爷他们得罪不起,史家他们更得罪不起。 余双霜坐在一旁直咽唾沫。她终于知道上辈子金融机构为何要严禁股民用易经八卦炒股了。娘的,玩金融的根本玩不过算命的! 方众妙放在桌上的右手轻轻点了两下,暗暗忖道:【白蕊,照我们之前说好的来。看我的眼色,你该加价了。】 第195章 她盯着史白蕊。 史白蕊笑了笑,把写着两的纸条放在大长公主明显能看见的桌角,取出另一张纸,写上两的报价,塞进暗箱。 大长公主差点气晕过去。她附在平骏达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回绝对是作弊吧? 平骏达还沉浸在女儿崇拜的眼神里,并不太生气。他温声道:华阳,别急。下一场我就提出抗议,让方众妙不准在台上算卦。 他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 大长公主张牙舞爪的表情缓缓归于平静。她对夫君从来都是完完全全信任依赖的。 第220章 驸马智多近妖 方众妙和史白蕊明显是里应外合,联手作假。 但知道内情的宾客却并不生气,反倒兴致高涨。每次报价结束,他们就可以当场检验方大师的卜卦准不准,这种游戏难道不好玩吗? 有人催促:我们都报价了,开箱吧。 另外那些人迫不及待地喊,是呀是呀,快开箱! 所有人都很期待。 平瑞宝兴奋地搓着手,欢喜地说道:爹爹,买下这个布庄,我以后每天都有漂亮的裙子穿。我到时候跳舞给你看呀! 少女的话天真烂漫,十分惹人喜爱,但平骏达的心却冷如寒霜。因为他深知,在这张甜美笑容的背后,隐藏着多么阴暗贪婪的一张脸。 莫说他并未中标,便是他买下这家布坊,也不会便宜沈卉的孩子。 大长公主的心情却与丈夫完全相反。 看见平瑞宝期待的笑脸,她是有些难受的。除非拿到确凿的,能够证明平瑞宝不是自己女儿的证据,她始终存有最后一丝幻想。她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山不回头。 见妻子表情阴郁,平骏达拍拍她的手,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想不想知道方众妙与史白蕊如何作弊的? 嗯?不是靠那个作弊吗? 不是。方众妙刚才用右手无名指轻轻点了桌面两下。平骏达伸出自己的手,从拇指开始数,你看,这是五根手指,分别代表个、十、百、千、万。 别人在台下报价,方众妙就在台上算卦。若是算出她安排好的人中标,她只需微微颔首就行。若是算出别人中标,需要加价,她就点手指。点一下拇指是加价一两银子,点一下食指是加价十两银子,以此类推。 大长公主恍然大悟道:难怪史白蕊加价到两银子!她看见方众妙点了两下无名指,这是加价两千两的暗号。 平骏达笑着赞许:我们华阳真聪明。 大长公主脸颊微微发红,有些羞涩,然后她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事,立刻冷下面容,看向台上。 但平骏达已经满足了。妻子会短暂地恨他,却不会永远恨他,他知道。然而,他终究还是迈不过这道坎,因为他恨自己。 他拍拍妻子的手,问道:史白蕊没把写着的纸条投入暗箱,你能猜到什么? 大长公主满头雾水:猜到什么? 平骏达笑了笑,说道:方众妙身上的怪异是不可说,不可写的,我们在家试过。但她周围的人却也没有想办法,以委婉的方式提醒她。方众妙还被蒙在鼓里。 大长公主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冷笑道:看来她身边这些人对她不怎么样。 平骏达看看齐修等人隐含虔诚的目光,却并不觉得这些人与方众妙之间的纽带是松散的。 或许事态还不够急迫,又或许这诡异的心声对方众妙来说并不算太大的威胁。至少目前还不是 平骏达暗自思索的时候,飞羽卫开始报价,所有宾客给出的价格都在一万两到一万五千两上下,直到一个声音喊出两的最高价。 平骏达举起手朝着四周笑了笑,风度翩然。有几十位宾客发出惊叹声,随后鼓掌,其余宾客便都开始鼓掌。 平瑞宝以为这份躁动是因为父亲给出的价格最高,于是也跟着拍手娇笑。 爹爹,你中了!我有漂亮裙子穿了! 平骏达对着她神秘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份躁动绝不是因为自己的报价高,而是因为方众妙算卦准。 他呢喃低语: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这句话源自于《道德经》中对圣人的描述。没想到现实里,真的有人能够做到这等地步。 平骏达也开始鼓掌,为方众妙,也为自己心中的敬意。 平瑞宝兴奋地攥紧了两个拳头,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台上。 就在这时,她听见飞羽卫拖长声音喊道:史大小姐报价两!史大小姐中标! 平瑞宝的笑容僵在脸上。 史白蕊举起手朝着周围的人挥了挥,方众妙轻轻为她鼓掌。 方大师一有动作,台下更是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某些宾客激动莫名地想着:窥天机而知天命!这就是方家的传承吗?谁说国师大人是神棍?此话必为谣传! 史白蕊当场给出厚厚一沓银票,拿到了布庄的地契。 方众妙抬起手,掌心向下压。 宾客们立刻停止鼓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就是这里的主宰,轻易就能操控所有人的心神。宗派领袖是何模样,不用去别处寻访,看她就知道了。 平骏达低不可闻地呢喃:这位方夫人以后定然是号人物。华阳,你若始终与她为敌,我如何能安心地走?但现在好了,我们的女儿在她身边,看样子还颇受她喜爱赏识,我也就放心了一大半。 至于另一半如何放下,他没说。他只是专注地盯着台上的黛石。 方众妙等大家安静下来才缓缓说道:下面开始拍卖第三份产业,一个胭脂铺,名唤水烟阁。它出产的胭脂水粉在大周是独一份,其品质如何,你们自己可以试一试。试完之后,诸君就可以报价了。 陆陆续续有丫鬟把锦盒送到每一位宾客手中,盒子里装着唇脂、胭脂、螺子黛、面脂等等。 打开盒盖,一股奇香在会场里蔓延,闻得久了竟然丝毫没有腻味之感,越是浓烈越是醉人。 各色脂粉的品质绝对是上上乘,润泽滋养,无暇亲肤,一涂一抹,自然天成。 平瑞宝对着镜子不断抚摸自己嫩滑的脸,内心的激动根本抑制不住。 她在烟花柳巷待了十几年,她对这种东西最了解。便是宠妃娘娘才能用的贡品,她那里也是应有尽有,却没有任何一样能与水烟阁的脂粉相媲美。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不应该啊! 她却是不知,这些胭脂水粉都是方众妙近期改良配方后才做出的好东西。这次拍卖顺势拿来推广,得到一众贵人的肯定,店铺的生意只会更加兴隆。 果不其然,宾客们带来的女眷已经对这些脂粉爱不释手,一个个眼里燃烧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这个铺子夫君你一定要买下! 相公,凭我的经验,这家店铺是聚宝盆! 相公,后面的铺子咱们不拍了,咱们把钱全用来拍这个脂粉铺! 周围传来夫人们急切的声音。 平瑞宝拉住平骏达的衣袖,撒娇道:爹,好爹爹,这个铺子女儿想要! 平骏达笑着颔首,然后看向台上正在拨弄铜钱的方众妙,缓缓说道:我们填写报价的时候,方夫人为何一直抛铜钱? 方众妙淡淡道:闲着无事,盘几个铜钱玩玩。 平骏达摇头:六枚铜钱正好可以用来卜卦。我看方夫人不是玩玩,是在算卦吧? 方众妙挑眉:哦?那我能算什么呢?莫非我还能算出谁出价最高,谁出价最低?甚至于你们具体写了什么数字,我也能一个一个算出来?驸马爷觉得世上有这样的神人吗? 心声飘过半空,狂傲至极:【有啊,正是本尊。】 平骏达: 其余宾客: 齐修和史正卿等人连忙端起杯子喝茶,免得笑出声来。 大长公主气得要命,伸手指着方众妙,想说你明明就能算出来,我们都听见了! 但这些话,老天爷不准她外泄,她就张不开这个口。 平骏达把妻子的手按下去,笑着说道:我觉得世上有这样的神人,而且方夫人就是。方夫人,您和史大小姐对上眼神,做了一个小动作,随后史大小姐就更改了报价,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方夫人,不要把别人当傻子。 方众妙把玩铜钱的动作停下。她瞥了黛石一眼,心声幽幽响在半空:【小石头,你爹比鬼还聪明!】 平骏达:这是夸还是损?我长得这般俊美,哪里像鬼? 第196章 第221章 黛石幸运超神 黛石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喜欢聪明人,所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平骏达面皮紧绷,心脏狂跳。女儿在看自己,小眼神极其崇拜。这一刻的幸福感,与成婚那日几乎一样满溢。 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他最爱的两个人此刻都在身边。 心中热流涌动,情感澎湃,但平骏达依旧没忘记正事。 见方众妙面露一丝尴尬,他强硬道:方夫人,我差点中标,却被您搅黄,因着是第一次,我也就不计较。但之后的拍卖,还望您不要再抛您的铜钱,否则我会号召大家全部退场。 方众妙挑眉看向其余宾客。 其中有几十个人能听见心声,自然是不愿意退场的。但其余人都想捞点好处,于是大力支持驸马爷的决定。会场顿时一片嘈杂。 方众妙往椅背上靠了靠,扬手把六枚铜钱抛向台下。 驸马爷,如您所愿。 齐修扬手接住一枚铜钱,朗声一笑。 史正卿也想潇潇洒洒接住其中一枚,只可惜他四体不勤,弱不禁风,手伸到半空什么都没捞着,只能离开座位,勾着腰在地上捡。 史白蕊跳起来接住一枚。 坐在后排,能听见心声的几个宾客冲上来争抢滚落在地的另外三枚铜钱。这可是沾了仙气儿的法宝,带在身上能招财招福的! 平骏达见此情景,终于是满意地颔首。 大长公主凑过去,在驸马耳边低语:哼,本宫倒要看看,这一回他们那群人如何争得过本宫! 然而下一瞬,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赵华阳,你以为我不算卦,你们就能中标?真是天真。】 史白蕊眼巴巴地看着台上,心情极度紧张。她之前已经跟妙妙说好了,这个胭脂铺子她要入股。 试用过妙妙配制的胭脂水粉,她知道这个铺子绝对是一棵巨大的摇钱树。若是被别人拍走,她能哭三天三夜! 妙妙,我就知道你有办法!你快说啊! 史白蕊朝着台上飞快眨眼睛。 方众妙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黛石,暗暗忖道:【我给小石头制作的汲运符能让她连续七日行大运。今日正巧是第七日,鸿运当头,吉星高照,百无禁忌。】 【今日之内,小石头事事顺心,无往不利。让她报价,她必然次次得中。】 【她才是我的底牌。】 想罢,方众妙指了指黛石,对着台下说道:你们若是估不准报价,可以咨询我家小石头。她是行家。 余双霜立刻补充:咨询费一次一百两银子。 黛石心里没底,表情十分紧张。 方众妙拍拍她的胳膊,鼓励道:别担心,按照你的直觉给他们一个价格就行。别忘了你家小姐是做什么的。你的那枚汲运符,今日正可物尽其用。 黛石安下心来,看见史白蕊朝自己急切地挥舞一张银票,连忙走过去。 别的宾客对方众妙的话半信半疑,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咨询的意愿。 能够听见心声的那些宾客全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黛石。 什么幸运符效果这般神奇?鸿运当头,吉星高照,百无禁忌,事事顺心,这种无往不利的状态真的能用符箓催化出来吗?如果是,那可就太令人神往了! 一时之间,大家的期待值又攀升到一个恐怖的高点。 平骏达心中讶异,面上却不表露。他也很想看看,女儿究竟能幸运到何种程度。 大长公主呆了呆,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小声嘀咕:她会对咱们女儿这么好? 平骏达捏捏妻子的手指,回道,看看吧。 平瑞宝睁大眼睛,伸长脖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黛石。她好奇的表情中带着满满的向往。与黛石目光相触的时候,她巧笑嫣然地挥手。 她好像很喜欢黛石,这是双生子天然的血脉感应。 但平骏达看见她的一举一动,眼瞳里却划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平瑞宝,你的表情很逼真,但你为何这般用力地捏着螺子黛?你的指尖已经染黑,你没发现吗?你想对我的女儿做什么? 爹,快看妹妹!平瑞宝把螺子黛放回锦盒,扯了扯平骏达的衣袖。 她好奇地问:妹妹做生意很厉害吗?她一次可以挣一百两银子,真多呀! 做生意三个字被她故意加重了读音,是因为士农工商,经商属于最低贱的一等吗? 平骏达对平瑞宝简直处处都觉得厌恶。若她是别人的孩子,他还不会如此,但正因为她是自己和沈卉的孩子,这种厌恶才深入骨髓。 他忘不了沈卉为了怀上平瑞宝和平乐璋,对他做了什么。他想起一次就吐一次!正是因为这两个孩子的到来,他拥有的一切幸福和美好才会全然破碎。 平骏达嗯了一声,面色有些苍白。 大长公主默默倒了一杯热茶,悄悄推到丈夫手边。 恶心的感觉还在,但平骏达却已经勾唇轻笑起来。华阳,正如你的名字,对我来说,你是艳阳。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写下一个报价,两。 另一边,史白蕊对黛石低声说道:小鱼儿给的估价是两,咱们要不要加价? 黛石看向台上,方众妙对着她轻轻颔首。 她下意识地说道:要加。写个两吧。 史白蕊果断写下这串数字,好,都听小石头的! 不多时,报价结束,飞羽卫开箱喊价。平骏达的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独占鳌头。 平瑞宝兴奋地搓着手。大长公主不断探头去看史白蕊和黛石。 飞羽卫扬声喊道:史大小姐出价两,史大小姐中标! 史白蕊拉着黛石的手欢呼起来,小石头,你猜对了!你太幸运了!只多二百两,哈哈哈,只多二百两! 黛石看向平骏达,表情半是震惊,半是崇拜。 她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靠的全是小姐的幸运符,可父亲不一样,父亲是真的很厉害! 平骏达隔着人群遥望女儿,目光里的温柔和爱意毫不隐藏。他笑着轻轻鼓掌,输给女儿,他不觉得挫败,唯有满足。 平瑞宝期待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扬起甜笑,赞叹道:妹妹帮别人拍中了呢。 平骏达眼里的笑意冷却一瞬。 平瑞宝,你不用强调帮别人三个字。你每句话都对我女儿暗含贬损,也就是我那个傻妻子才听不出来。 之后的拍卖成了黛石的个人表演。齐修请她估价,齐修得中。史承业请她估价,史承业得中。谁找她当军师,谁就能连着中标。一次准不稀奇,次次准才是真稀奇。 全场几百个人都在报价,不可能所有人都陪黛石演戏。 方夫人的幸运符,其威力堪比佛光普照,神仙抚顶!某些宾客的心态已经完全改变。再看向方众妙时,他们的眼神无比敬畏,无比灼热。 这里就有一尊真仙,何必去庙里拜佛? 第222章 标王 黛石给谁估价,谁就中标,回回如此,没有例外。全场宾客都取出一百两面额的银票,朝着黛石拼命挥舞。 黛石姑娘,这里这里。 黛石姑娘,帮帮忙。 黛石姑娘,我多给你一百两! 只可惜人人都有求于黛石,而黛石始终只为坐在第一排的贵客服务。 余双霜从台上跑下来,坐在黛石身边帮她数银票,一张,两张,三张舔舔手指继续数,十张,二十张 小石头你发财啦!今晚的拍品有五十个,你能赚四千八百两呢!嘻嘻嘻! 余双霜挥舞着厚厚一沓银票,笑得眉飞色舞。 黛石抽出十张银票,排列成扇子形状,轻轻在余双霜的鼻尖扇了扇,乐呵呵地说道:让你闻闻金钱的味道。 余双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拖长声音感叹:好香啊! 黛石嘎嘎直乐,毫不吝啬地把十张银票塞进余双霜怀里:赏你了!拿去买糖吃! 平骏达专注地看着女儿,心情复杂至极。 妻子受尽父母和兄长的宠爱,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身边所有人都将她高高捧起,才把她养成今日这副唯我独尊的模样。但女儿是在暗卫营里长大的,她理当卑微、麻木、冷酷、忠诚,像个被支配的木偶。 然而,平骏达无法从女儿身上找到一丝丝苦难的痕迹。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儿肆意豪迈的笑脸,心里的感动无法用语言形容。 妻子说方辰子和方众妙对女儿不好,又说暗卫营是个吃人的地方,女儿必定经历了诸多折磨。 平骏达暗暗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妻子猜错了。 第197章 方家人绝对没有亏待他们的女儿,恰恰相反,他们把女儿照顾得很好。仅凭这一点,平骏达就可以遗忘所有的恩恩怨怨。 陆云隐断了双腿,平幼荷瞎了双眼,先帝埋在绝脉永不超生,这些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只要方众妙对女儿好,他报的哪门子仇? 看见史白蕊捏捏女儿的鼻尖,把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塞进女儿手里,平骏达忍不住笑起来。 真好啊。即便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女儿也是备受宠爱的。 大长公主附在他耳边低语:史家的大姑娘是个好的,待人真诚。 她顿了顿,又道:我们女儿更好,我们女儿大方豪爽,有天家气度。 平骏达点头附和,笑容温柔。 听见夫妻俩的对话,平瑞宝眸色暗了暗。她看向左右逢源,备受瞩目的黛石,甜美的笑容里带上一丝阴毒的意味。 娘亲说得对,必须把这个小贱人找回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只要时时刻刻跟黛石黏在一起,就能得到黛石的寿命。等这个小贱人死了,大长公主府的一切就都会属于自己。 平瑞宝暗暗盘算一番,然后轻轻拉扯平骏达的衣袖,小声问道:爹,我们什么时候跟妹妹相认?我想今天就把她带回家。 平骏达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把我的袖子弄脏了。 平瑞宝:什么? 平骏达指着自己沾了几块黑斑的袖子,问道,你的手怎么是黑的? 平瑞宝摊开掌心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被螺子黛染成了黑色。她连忙道歉,心里有些慌乱。 你的手怎么是黑的?这句话似乎隐藏着一股阴森的味道。是她的错觉吗? 平骏达摸摸平瑞宝的头,笑着说道:今晚我们就带妹妹回家。 他的语气充满了温柔爱意,怎么看都是一位宠溺女儿的好父亲。平瑞宝慌乱的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 拍卖会不知不觉进入尾声。 平骏达翻开产业名册的最后几页,眸光不由一凝。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随后是热烈嘈杂的讨论。全场宾客都在躁动,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有人开始清点自己带来的银票,有人四处借钱,有人扼腕叹息。 大长公主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她凑到丈夫身边看了看册子上的内容,手里的茶杯猛地捏碎。 听见咔擦碎裂声,看见茶水顺着杯子的裂缝打湿大长公主的衣袖,平瑞宝眸光闪烁,心中了然。 她知道这些人为何狂热躁动。 开场之前的时间很短暂,根本不够大家看完厚厚一本产业名册。很多人都只是草草地翻了翻。 但平瑞宝拥有宿世轮回的记忆,看书的速度一目十行,非常快速。所以她知道,这场拍卖会最后的一件拍品是一家药铺。 也不知道那个余双霜是怎么想的,她为这家药铺取了个名字,叫标王。 平瑞宝懂她的意思,并且完完全全认同她对这家药铺的定义。 标王,全场最具价值的拍品。药铺的位置好不好,生意兴不兴隆,这些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药铺持有的十几张秘方。 除了众所周知的复生丸、龟息丸和救心丸的秘方,还有为将死之人延寿的续命丸,为无能的男人增长雄风的壮阳丹,为女人永葆青春的养颜丹,为孩童开智的启智丹等等。 类似的秘方总共十几种,全部与这家药铺捆绑在一起拍卖。如此一来,台下的宾客怎么能不激动? 但是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已知复生丸、龟息丸、救心丸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史家大小姐和乔夫人亲测有效。但另外这些秘方是真的吗? 活死人肉白骨,增寿命葆青春,这都不是凡药,而是仙丹!如果花天价买下药铺,却没拿到秘方,岂不是亏大了? 要知道,很多拍卖行都会耍这种欺诈手段,以至于许多宾客都怀有这样的顾虑。 方众妙坐在台上,双眼微阖,一副入定的模样。 她的心声飘过半空:【十几张丹方打包出卖,你们可知道我有多亏?】 【要不是赵璋逼人太甚,我岂会如此。】 【有眼光的人自然明白这药铺的价值。拿到它,不出五年,从中获取的利润足够把整个临安城买下。】 【当然,若是没有足够的权势,买下它就等于买到一张催命符。】 【所以此次拍卖,只有三人有资格叫价,一个是史承业老爷子,一个是九千岁齐修,还有一个就是赵华阳。】 方众妙微微抬眸,瞥了大长公主一眼,心声带着轻蔑响在半空:【这么好的产业,卖给赵华阳这个莽妇实在是糟蹋了。】 【小石头,今日你最旺。你帮谁,谁就能得到标王。】 【除了你娘,另外两人你自己选吧。】 方众妙看向黛石,右手食指微微抬了抬。 黛石点点头,默默走到史承业身后站定。 齐修掏银票的动作停顿下来,不由气的发笑。好你个小石头!本座平日里送给你的礼物都喂进狗肚子里了? 史承业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黛石,捋着胡须畅快大笑。 能听见方众妙心声的那些宾客对标王的价值再无半点怀疑。这般挣钱的产业,他们也的确没资格碰触。 大长公主差点被方众妙气死。什么叫做卖给本宫是糟蹋东西?你不卖,本宫偏要把它买下来! 大长公主抓住平骏达的手,恶狠狠地低语:驸马,你只管叫价,务必买下药铺!本宫要打烂方众妙的脸! 平骏达苦笑道:华阳,我也想买下这间药铺,但前提是我的算力要胜过女儿的好运气。你觉得可能吗? 大长公主顿时无言以对。 是啊,女儿的洪福齐天是个大问题。该死的方众妙,她制作的幸运符怎能如此有效!他们方家难道不是神棍家族吗? 大长公主烦躁起来,用拳头捶了捶桌面。 第223章 大长公主气晕了 平瑞宝的心情也极其不平静。贪欲像野草一般疯长。 她拥有数次轮回的记忆,人生阅历非常丰富。她知道在这乱世之中,有三样东西最值钱,一个是粮食,一个是武器,一个是土地。 然而这三者加起来却都没有人命值钱! 如果所有秘方都是真的,这家药铺卖的根本不是药,是人命!一瓶药一条命,谁不想买?大周的人会买,祁国的人会买,四方蛮夷会买,全天下的人都会买! 这是多大的一笔收入? 平瑞宝不断在心里拨弄着算盘,呼吸渐渐加重。 这药铺就是一个聚宝盆,每天都会有金子银子汇聚成河流,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拿到它,富可敌国根本不是梦! 贪婪已经化为野兽,在平瑞宝的心里咆哮。她不得不闭上眼,咬咬牙,稳定一下情绪。 然后她睁开眼,调整好表情,装作懵懂地问:爹,娘,一家药铺而已,有什么好买的? 大长公主摇头道:傻瓜,你不知道这家铺子的价值所在。 然后她说出了平瑞宝梦寐以求的话:无论如何,本宫一定要拿下它! 平瑞宝心中暗喜,表面却嘟嘟嘴,小声抱怨:我不喜欢开药铺,臭烘烘,苦兮兮的。 平骏达瞥她一眼,笑着说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拍下来送给你妹妹。明日我帮你买几个脂粉铺子,反正拍卖会还有三天。 平瑞宝嘟起的嘴差点砸在地上。 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狂猛的怒火,烧得她差点原形毕露。 蠢货蠢货蠢货!平骏达和赵华阳简直是世上最大的蠢货!我要脂粉铺子干什么?胭脂水粉在乱世之中还不如一粒米! 我也是爹亲生的孩子,凭什么这样的好东西,爹想也不想就送给黛石那个贱人,却不送给我?娘说得对,爹最是偏心,爹该死! 心里怒到极点,平瑞宝却绽开欢喜的笑容,拍着手说道:好啊好啊,我就喜欢脂粉铺子,爹爹您帮我多买几个。 平骏达笑了笑,取出一张纸开始填写价格。 女儿运气很好,但他还是想试一试自己的算力。 方众妙坐在台上幽幽开口:诸位,册子上给的估价是以黄金为单位,而非白银。 什么?这个50万两的估价竟然是黄金50万两?台下的宾客发出惊呼。 随后马上有人说道:这很合理。本就该用黄金估价! 是是是,50万两白银便宜了!罪臣贾古旬在玉壶山的庄园就值100万两银子。这药铺是个聚宝盆,怎么着也比那庄园贵! 宾客们很快安静下来,有人绞尽脑汁地估算报价,有人只想凑个热闹,随便写一串数字。 史承业问黛石:小石头,你说咱们报多少? 第198章 黛石想了想,用内力把声音凝成一条线,灌入史老爷子的耳朵里,咱们直接翻倍,报个100万两黄金吧。 这笔钱不用方众妙出,史家全掏,算作入股。史家的商行有能力把药铺开遍大江南北,到时候蛮夷也会想尽办法从他们手里买药。 不出三五年,史家就能成倍的把银子赚回来。 连续四天拍卖,总共一千多个铺子或庄园。有些产业是从方众妙的左手倒进右手,有些产业则以入股分红的形式用来笼络盟友。 世上最牢固的关系不是亲情、友情、爱情,而是利益。拍卖结束之后,所有盟友都会被利益的链条牢牢捆绑在方众妙这艘大船上。 史承业看穿了方众妙的打算,却不以为忤。有这样的盟友,他觉得史家一定不会输。 史老爷子笑了笑,大笔一挥,写下一串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一百万两黄金等同于一千万两白银。赵璋勒索的四千万两银子,第一天就凑齐了四分之一。挣钱对方众妙来说从来都是最容易的。 黛石连忙拿起这张价值百万黄金的纸,小心翼翼地吹干上面的墨迹。 她并不知道,当她和史老爷子商量报价的时候,大长公主把全部内力灌输在耳朵上,偷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耳膜疼的厉害,大长公主面不改色地抹去耳孔边的血迹,用内力秘密传音给平骏达:史老爷子出价一百万两黄金。 平骏达拧眉:你怎么知道? 大长公主竖起食指:嘘。 平骏达看见她指尖和耳孔都微带血迹,顿时明白过来。 华阳啊华阳,你让我怎么说你?连女儿你都要欺负。 大长公主颇为不忿,辩解道:铺子买下来是要送给女儿的,这怎么能叫欺负她?史老爷子买走了铺子,她能得着什么好处?到了我们手里,她还有一份嫁妆。你写不写?你不写本宫来写! 她夺过纸笔,写出自己的报价一一百万零一两黄金。 迅速把纸折叠,塞进暗箱。她得意洋洋地说道:哼,本宫就多给一两黄金,便宜方众妙了! 平骏达哭笑不得地揉着眉心。 另一边,黛石也把史老爷子的报价单塞进暗箱。 其余宾客也都结束报价,飞羽卫开箱查验。 史老爷子果然独占鳌头,黛石轻轻拍手,笑得欢喜。然而,在最后一刻,大长公主给出的一百万零一两黄金的价格击碎了黛石的笑容。 她呆了呆,然后便生气地喊起来,作弊!这个报价肯定是作弊!他们怎么可能只比我们多一两黄金!大长公主又不是我家小姐,能算出别人的报价! 方众妙低头用袖子遮脸。 心声无奈响在半空:【小石头,你这个笨蛋!我算卦帮白蕊作弊的事,你怎么能当众说出来?】 黛石: 平骏达低下头极为开心地笑了。这绝对是华阳的女儿,跟华阳一样傻乎乎的! 大长公主倒是被这个逆女气得够呛。本宫买铺子也是为了送给你,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 她拍桌怒斥:没有证据不要乱说!报价结束,这铺子是本宫的了! 史承业脸色异常阴沉。整个史家都很看好这门生意,拿出巨额资金入股也都是全族商议后的结果。现在生意黄了,他回去怎么向族人交代? 方众妙站起身,走到高台边缘,垂眸睨视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冷笑道:方众妙,怎么样?你最赚钱的产业还不是落在本宫手里了? 方众妙伸出手,语气平静地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把金票拿出来,我把铺子的地契和秘方给你。 大长公主理直气壮地说道:本宫身上没带这么多金票,本宫明日派人送到你家去。 全场寂静一瞬,然后爆发出哄笑。 史老爷子阴沉的面容缓缓放晴。 他把一本册子抛到大长公主面前,冷笑道:拍卖细则你没看吗?拍下货品后必须马上交付全额银票或金票,否则拍卖作废。 华阳,没这么厚的底子就别充这么大面子。回去之后再送金票?你说得好听!凭你的行事作风,谁知道你还会不会把金票送过来。 拍卖刚开始的时候,你还想用一百两银子买下人家的产业,你以为人家还会相信你吗?你在西南边陲剿匪多年,自己也快变成土匪了! 大长公主面红耳赤,脑筋急转。 她想现在就派人回去拿金票,但家里根本没有这么多。直接把黄金一箱箱的运过来?也不成!先帝留给她的财宝都被她分散藏在各地,根本凑不够这个数。 周围不断响起哄笑声,大长公主十分气恼,还有些无地自容。 平骏达翻开拍卖细则,很快就找到了相应的内容。 这样的规定倒也无可厚非,毕竟是如此值钱的产业,买家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卖家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再怎么防范也不为过。 他把这条规则指给妻子看。 大长公主一把夺过册子,狠狠扔飞出去。 方众妙负手而立,平静说道:给不出金票,这间药铺就卖给出价第二高的史老爷子。老爷子,您带足金票了吗? 心声响在半空,十分不屑:【我与老爷子早就达成共识,他的金票自然准备的充足。】 【他叫价一百万两黄金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本,赵华阳你有什么?】 【你以为一个大长公主的名头就足够让你为所欲为?】 【在别人那里或许可以,但在本尊的道场里,是虎你得趴着,是龙你得盘着!】 【偷听黛石讲话就能中标?你想什么呢?】 【跟我玩心眼?你是不是缺心眼?】 【老天爷把智慧转变成灵雨洒落凡间的时候,人人都在外面淋雨,接受智慧的灌注,只有你赵华阳一个人钻进地缝里去了吧?】 【连蚯蚓都知道钻出来,你赵华阳比蚯蚓还蠢。】 平骏达的脸慢慢涨红,这是气的。方众妙的嘴未免太毒,妻子的自尊和自傲肯定碎了一地! 他颇有先见之明,连忙扶住妻子的手臂。 大长公主指着方众妙的鼻子,嘴里你你你个不停。但她口拙,不会骂人,于是往后一倒,活活气晕过去。 第224章 赵华阳,你疯了 拍卖场后台,大长公主躺在一间卧房内,方众妙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腕把脉。 平骏达、平瑞宝和黛石站在方众妙身后。 齐修、史老爷子等人在隔壁房间等待。 她中了尸毒。方众妙挽起大长公主的袖子,指着她胳膊上微微凸起的一条条黑色血管说道:第一天,毒素在血液里流淌。第二天,毒素会进入心脏。第三天,毒素将渗入骨髓。三天之后她就没救了。 平骏达握住妻子的手查看那些像毒蛇一般在皮肤下爬行的血管,脸色渐渐苍白。 黛石有些难受,忍不住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自家小姐。 小姐一定有办法的吧? 平瑞宝忽然跪下,双膝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拉住方众妙的衣袖,仰起泪湿的脸,方夫人,您是开药铺的,您能做出那么厉害的药丸,您肯定也能救我娘! 她膝行上前,用力磕头,声音带着哭腔:求您救救我娘!我给您磕头! 方众妙负手站在她面前,心安理得地承受她的跪拜。 心声冰冷回荡:【演得真好。只可惜本尊这双眼睛看皮看骨也看心。你是鬼,是兽,是妖,偏偏不是人。】 早已苏醒的大长公主被这些诋毁的话激怒,立刻睁开眼,翻身下床,一把拉起平瑞宝。 你是尊贵的小郡主!她方众妙是哪号人物?她有什么资格受你跪拜? 平瑞宝连忙抱住大长公主,哭着说道:娘,您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大长公主摸摸她的脑袋,安慰道:白神医就在咱们府上,他定然有办法祛除尸毒。走,跟娘回府。 方众妙避让到一旁,免得被大长公主翻滚的袍角扫到。 但这个女人忽然又拉住黛石的手,强硬道:你也跟娘回家! 方众妙顿时气笑了。 心声冷冰冰地响在半空:【史老爷子说的没错,赵华阳你真是一个土匪!】 黛石连忙挣扎:你干什么呀!我要跟我家小姐在一起! 大长公主厉声说道:你是金尊玉贵的小郡主,是我赵华阳的女儿,不是伺候人的丫鬟! 平骏达连忙挡在母女之间,温声说道:方夫人,是这样的。其实早在半个月之前,我们就查到平雪纯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通过审问她和她的亲生母亲,我们得知当年 第199章 之后是一段半真半假的陈述。 最后,平骏达看向方众妙,笃定道:黛石的身世,想必方夫人的父亲也早已经告诉过方夫人吧?您父亲当年为何要那样做,我们不追究,我们只想带女儿回家。 方众妙看向黛石,平静说道:只要小石头愿意,我不阻止。 平骏达也看向黛石,极为认真地问道:爹娘想带你回家,你愿意吗? 黛石眼里有着不情愿和慌乱。那个乱糟糟的家,她才不回呢! 方众妙缓缓说道:小石头,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黛石眸光闪了闪,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大长公主来回看着二人,心里满是猜疑。 方众妙对女儿说过什么话?她是不是嘱咐女儿帮忙打探本宫这边的情报?女儿会与她联手,对本宫造成伤害吗? 平骏达感受到了妻子的情绪变化。她阴沉的面色根本不像一个急于认回女儿的母亲。 纵使脾气再好,平骏达也有些抑制不住怒火。妻子的偏执已经接近疯魔。但他却没有资格责怪于她。把她逼疯的是自己,是平乐璋,是沈卉,是三弟和三弟妹,是所有人! 谁遇到这种事,谁能不疯? 平骏达心痛如绞,正想着如何打消妻子的猜疑,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小石头,我说过,你可以不认爹娘,但你爹娘不能不认你。】 【去吧,去体会一下有爹有娘是怎样的感受。】 【觉得好,你就多住几天,觉得不好,你就回来。】 【你有我,你就永远都有家。】 黛石的眼眶里滚动着泪珠。小姐,我知道了。我去感受几天就回来。我爹娘肯定没你好!世上只有你最好! 平骏达也是心头一热,眼睛不由自主地发酸。 你可以不认爹娘,但你爹娘不能不认你。若不是出于毫无原则的溺爱和强硬周密的保护,谁会说出这种不讲道理的话?方众妙对女儿是真的疼爱到了骨子里。 平骏达看向方众妙,目光里带着无尽感激,然后他回头瞥了妻子一眼。 大长公主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僵硬来形容。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浑浑噩噩地看向地面。 她她真是魔怔了。她怎么会觉得女儿回到家是来给方众妙当探子的?她怎么能用如此阴暗的想法揣度女儿? 平瑞宝来历不明,她都能暂时忍受,偏偏对自己的女儿这般刻薄!赵华阳,你疯了 大长公主的双眼也流出泪来。 平骏达幽幽叹息,疲惫道:那就一起回家吧。上马车。 黛石跟在父亲身后爬上马车。她没有理会大长公主,也没有多看平瑞宝一眼。 方众妙登上后面一辆马车,温柔地说道:小石头,我送你回家。亲眼看着你走进府门,我再回去。 黛石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哗哗流出来。 --------- 一列豪华车队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夜晚的临安城漆黑寂静,像一座阴冷的坟墓。 前方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巨大的人影出现在浓雾中,高度足有五六丈,无数条手臂长在人影身侧,像一群扭动的巨蟒。 车夫惊呼一声:鬼!有鬼! 方众妙立刻掀开车帘查看。 史承业和齐修等人也都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张望。 大长公主胆子最大,直接跳下马车,抽出佩刀怒喝:谁? 巨大鬼影后面走出一个人,低声询问:是大长公主殿下吗? 石将军?大长公主不太确定。 那人点燃一根火把,举起来照亮街道。 众人这才发现那巨大鬼影竟然是一尊千手观音的雕像,由几十名官兵抬着慢慢移动。石将军身边还站着一个眉目清秀,气质出尘的白面小和尚。 方众妙喊了一声:净空大师? 第225章 勿以恶小而不为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净空走上前,双手合十,满脸歉意,阿弥陀佛。吓着诸位施主,是小僧的不是。 大长公主听说过净空的事迹,放下戒备,颇为客气地询问:净空大师,你们为何半夜在此? 净空看向石将军,石将军连忙开口解释。 原来他昨日路过崇福寺,被净空看见。净空可怜他身染煞气命不久矣,便把他请入寺内念经除煞。只是小半个时辰,石将军就恢复如初,想到军营里的二万兄弟,他连忙跪下求净空救命。 军机重地,皇族陵墓,净空如何敢擅自前去?他递了一块牌子进宫,求皇上定夺。 赵璋下旨命他去军营念经除煞,当日,二万将士就全部解除性命之危。消息传入皇宫,赵璋念他立下大功,赐给他一座菩萨金身。 在钦天监的测算下,唯有今晚这个时辰,佛像才能挪动,故而产生了现在的误会。 石将军举起火把照亮金光闪闪的大佛,笑着说道:殿下您看,这哪里是鬼,这明明是佛。 火把的正上方悬着千手观音的一只巨掌,掌心裂开细缝,镶嵌着一颗黑曜石,那便是菩萨的一只法眼。 火光摇曳,眼珠幽微,宛如活物。 众人不由赞叹。好一尊有灵性的菩萨! 方众妙仰头看着大佛,心中冷笑连连:【这哪里是佛,这明明是魔!】 她四下逡巡,见净空和石将军等人没有反应,于是有了计较。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阴森寒意:【方才不是误会,我们就是撞鬼!这佛像源源不断散发着魔气,四周的浓雾就是它招引而来的阴魂!】 【赵璋,你赐给崇福寺的不是金身,是魔神!】 【你竟然想用人间的香火去供奉一只魔物,妄图助魔物篡改乾坤,你该死!】 众人心底一阵一阵发寒,看着佛像的目光全都变了。 方众妙走上前,伸出手,去触摸菩萨掌心里的法眼。 石将军敬重她,不敢阻拦。 净空却没有顾虑,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满怀歉意地说道:这位施主,菩萨的金身,我等凡人满手俗尘,最好还是莫要玷污。 方众妙的神念凝成一根无形丝线,将净空的身体彻彻底底探查一遍。 心声响在半空:【各处骨关节均有磨损,这人不是无脸人。】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满头雾水,不知道无脸人是个什么东西,但齐修等人却都安下心来。 方众妙缩回手,缓缓说了一句抱歉,问道:净空大师,您今年贵庚? 五官稚嫩清秀的净空双手合十,眉目微垂,慢慢说道:回施主,小僧今年二十有五。 方众妙有些愕然,你二十五了?可你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 心声同时回荡在半空:【而且,此人的骨关节也是少年人的状态,磨损程度很轻微。我这双天眼竟也有看错的时候。】 众人看着净空,心里充满疑惑。 净空无奈道,小僧长得慢,五六岁的时候看上去像两三岁,如今二十五六了,却与十几岁的少年一般矮小。 方众妙微微颔首,笑着说道:长得慢,老得也慢,净空大师真是让人羡慕。夜深了,你们忙,我们给你们让路。 她命令车夫靠边停。其余马车也都纷纷照做。 净空谢过众人,领着巨大的千手观音在夜色中缓缓行走。火把燃烧烈焰,金佛熠熠生辉,四周一片夜色,此情此景颇有些佛渡众生,荡除黑暗的意味。 方众妙回头望去,幽幽忖道:【别人看见的是佛光普照,只有我看见的是滚滚魔气。】 【为妖魔塑金身,供香火,赵璋,你果然成了无脸人的傀儡。】 【我得找个机会将那尊佛像打碎,看看它里面包藏着什么鬼东西。】 【净空与赵璋同岁,此事值得琢磨。】 方众妙收敛心神,对着车夫摆手道:继续走。 车队继续行驶。 众人的心神动荡不安,久久难平。一国皇帝成了妖魔的傀儡,这是极其严重的事。还有,净空与赵璋同岁,此事何处值得琢磨? 回程的路上,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和迷惑。 平骏达不断分析着方众妙的话,表情十分凝重。 黛石默默给他倒茶。 大长公主不知道如何与女儿相处。女儿的脾气又臭又硬,跟她不相上下。 为了吸引女儿的注意,她竟然拉过平瑞宝,揉着对方红肿的脑门,低声询问:这里还疼不疼?那方众妙算什么东西,值得你给她下跪? 平瑞宝摇头:不疼了娘。我不是跪她,我是为了您。只要您安好,我给她磕一百个头又何妨? 大长公主愣住了。这些话若真是她女儿说的该多好呀! 第200章 不,或许平瑞宝真是她的女儿,否则怎会这般母女连心?没有确凿的证据,她怎么能把这么好的姑娘一棒子打死? 见妻子受到蛊惑,平骏达既心痛又恼怒。 华阳,你不可能永远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你非得找到铁证才能停止对平瑞宝的奢望吗?亲生的女儿在这里,你为何不珍惜? 好好好,我今晚就让你认清现实! 平骏达掀开车帘沉声下令:快点回府! 车夫快马加鞭赶路,不多时,大长公主府到了。 黛石对着路边的方众妙挥挥手,搀扶着体弱的父亲一步一步走进府门。 看着她的背影,方众妙幽幽一叹。 余双霜搂住她的胳膊小声说道:干娘,在那个《真假郡主》的话本子里,小石头大约就是平瑞宝的暗卫闺蜜。我跟你说,小石头可惨了! 平瑞宝闯祸,小石头背锅。平瑞宝得罪人,小石头挡枪。平瑞宝掉悬崖,小石头垫底。最后为了帮平瑞宝除掉情敌,小石头死于万箭穿心。干娘,你把小石头送去平瑞宝身边,你能放心吗?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小石头有一个比鬼还精明的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走吧,过几天小石头就回来了。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车头悬挂的灯笼驱走黑暗。 与此同时,白术正用银针帮大长公主拔毒,平骏达和两个女儿在大厅里陪伴等待。 厅外是一座庭院,院内的荷花池长满碧绿荷叶,一株株荷花抱拢花瓣,竖成荷尖,等着晨曦将它们唤醒。 平骏达带着两个女儿走到池边赏景。 仆从递上来两个纸袋。 他把纸袋分别拿给黛石和平瑞宝,笑容温柔地说道:这池子里养着一头长满绿毛的鳄龟,你们把食物扔进水里,它听着响就会跑出来跟你们玩。 黛石和平瑞宝都对绿毛龟很感兴趣,从纸袋里掏出肉干往水池里扔。 在噗通噗通的轻响中,一头巨大的鳄龟缓缓钻出水面,游到两人身边。它的龟壳长满翠绿水草,脑袋上也顶着一小撮,看着十分滑稽。 黛石噗嗤笑了一声。 见她开心,平骏达便也愉悦地笑了。 白术未能一次性拔除尸毒,只好跪下请罪,又说明日再试试别的办法。大长公主摆手将对方挥退。她也缓步来到池边,笑看两个女儿与灵龟玩耍。 绿毛龟伸长脖子,昂起脑袋,张大嘴巴,乖乖等着投喂。 黛石连忙把一颗肉干丢进它嘴里。平瑞宝等黛石喂完自己才喂,嘟囔着好龟龟,乖龟龟等哄孩子的话。 平骏达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笑容有些古怪。 大长公主斜倚着假山,看得入迷。这幅阖家欢乐的场景击中了她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块。她觉得此刻好宁静,好幸福。 忽然,黛石发出一声惊疑不定的质问:这袋子里怎么会有两只小乌龟?我差点把它们当肉粒喂进大鳄龟嘴里。 她用指尖夹出两只刚出生的小龟,面色不太好看,它们的嘴巴也是鹰钩嘴,它们该不会是这只鳄龟的孩子吧? 平骏达拍拍脑门,装作懊恼地说道:对,它们是这头鳄龟的孩子,前几天刚孵出来。我把盛放肉干的铜盆放在水池边,它们许是闻着味儿,偷偷爬进去了。天色太暗,仆从看不清,把它们也当成肉粒,塞进纸袋里。还好小石头你眼睛尖。 黛石没好气地说道:把孩子喂给母亲吃,你差点让我遭雷劈! 她把两只小鳄龟放在大鳄龟的背上,气冲冲地跑回自己的院子。 平骏达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 平瑞宝默默喂了几颗肉粒给鳄龟,也向父母告辞离开。 等两个孩子都走了,大长公主才抱怨道:驸马,你坏了女儿们的兴致。她们本来很开心。 平骏达捡起平瑞宝丢下的纸袋子,把剩下的肉干倒在地上,借着灯笼投射的光仔细查看。 他冷冷笑起来:华阳,我们只有一个女儿,哪来的女儿们?我现在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平瑞宝定然是沈卉的女儿。 大长公主立刻反问,你有什么证据? 平骏达缓缓说道:沈卉的孩子都是什么德性,你很清楚吧? 大长公主点头:本宫查过,他们都是天生的坏种。 平骏达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肉干,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两个袋子里都装着两只小鳄龟。小石头发现小鳄龟,把它们还给了母亲。平瑞宝这个纸袋子里的小鳄龟去哪儿了呢? 大长公主死死盯着地上的肉干,没有活物在其中爬行,两只小鳄龟去哪儿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只巨大的鳄龟,一股无比渗人的寒意从她的骨头缝里冒出来。 她退后两步,面色惨白。 平骏达冷笑道:是的华阳,就是你想的那样。平瑞宝把两只小鳄龟喂给了它们的母亲。平瑞宝这样做不图什么,只为取乐。 他转身看向庭院深处,幽幽道:勿以恶小而不为,沈卉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本性啊。华阳,你还要我拿什么证据来证明?这种披着人皮的鬼,即便流着我的血,我也不会认。我的女儿只有小石头。 大长公主看着地上的肉干,面容渐渐变得扭曲。 第226章 嘴上没把门的黛石 大长公主站在荷花池边,四周挂着橘红的灯笼,却照不亮她阴沉的脸。 她盯着平瑞宝跑走的方向,眸光幽暗。 驸马,再给本宫一些时间。本宫已经派人去抓当年那些稳婆。本宫的两个孩子到底是死是活,很快就能弄清楚。 大长公主收回目光,语气无比苦涩,为了生下她们,本宫当年血崩,差点没命,后来伤了根本,再也不能有孕。驸马,你知道她们对本宫而言意味着什么。 平骏达的眼里沁出泪来。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那两个孩子是华阳的命!失去任何一个,华阳都会痛不欲生。 得知换子的真相后,华阳有了心魔。她害怕再度失去自己的孩子,怕得要命!古代先贤斩心魔方能成圣,华阳只是一个俗人,又被伤得这样深,她连保护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何谈斩心魔? 平骏达完完全全理解妻子。 他忍着心中的绞痛走上前,轻轻把妻子抱在怀里。 大长公主本想推开他,抬起的手触摸到他单薄的胸膛,却又僵住。 驸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瘦了? 她心惊不已,嗓音不由哽咽:驸马,再给本宫一天时间!抓稳婆的人明天就能回来复命。 平骏达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应诺:好,华阳,我只给你一天时间。若你自己找不出真相,我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把你唤醒。华阳,我们的女儿等不起,她的心离我们很远。她知道平瑞宝是个什么东西,看见你疼爱平瑞宝,她只会离我们更远。 大长公主猛地一颤。 平骏达无奈地笑了。 华阳,别告诉我你从未考虑过这样的后果。 大长公主默然不语,脸色越发苍白。 平骏达摇摇头,表情苦涩。 华阳啊华阳,没有我,你可怎么办。你总是把周围的一切搞得一团糟。我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女儿的性子比你还偏执。当她觉得我们这样的父母不值得依靠时,她就再也不会回来。 平骏达捧住妻子的脸,用拇指轻轻摩挲她苍白的面容,叹息道:华阳,你总想着死去的那个女儿,最终的结果只会是连活着的这个都失去。你好好想想吧。 大长公主仿佛溺水之人,两只手死死抓住驸马的衣袖。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痛苦堵塞,只有泪水不停往外冒。 平骏达安慰她,语气温柔:华阳,别害怕,我还在。我陪你等一天,若还是没有结果,之后你都得听我的,好吗? 被恐惧扼住咽喉的大长公主只能红着眼眶点头。 黛石睡在平瑞宝隔壁的院子里。想到那个女人能从自己这里借走寿命,她就浑身膈应。 也不知道大长公主和驸马是怎么想的,明知道真相,竟然还不把人撵走。对了,沈卉去了哪里?她是死是活?平乐璋和平远洲都死了,这么大的事,又该如何处理?小姐现在睡了吗?有没有想我? 就这么琢磨了一整晚,第二天,黛石顶着两个黑眼圈出来。 平瑞宝早已等候在庭院里,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失笑。 妹妹,你没睡好吗? 黛石冷着脸从平瑞宝身边走过。想借老娘的命?没门! 平瑞宝追上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其实我昨天也没睡好。我也是刚被爹娘找回来,以前从未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心里总有些慌。你看看这水榭楼台。 第201章 她指指四周,又指向屋檐,你看看那上面的脊兽。真是丹楹刻桷,锦天绣地。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黛石回头瞥她,冷笑道:你的梦也太贫瘠了。我以前住的房子比这漂亮多了。 平瑞宝眸光闪了闪,问道:你说的是方夫人家吧?她住的房子怎么能比公主府还奢华,那不是僭越吗?僭越可是死罪呀! 黛石这个暴脾气根本忍不了平瑞宝含沙射影的话。 她一把掐住平瑞宝的脖子,恶狠狠地威胁:你再敢编排我家小姐,我拔了你的舌头! 平瑞宝摆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心里却微微一动。 黛石的弱点找到了!她最在乎的人是方众妙。只要拿方众妙作筏子,不怕她不发疯。如此甚好 想罢,平瑞宝抓住黛石的手腕,咳着嗽哀求:妹妹,你,你松一松手,我,我不能呼吸了。 黛石猛然想起这小娘们能借寿,连忙把人丢出去,掏出手帕不停擦拭双手。 脏死了! 她眉心紧蹙,满脸厌恶,仿佛碰触了世上最污秽的东西。 平瑞宝跌倒在地,脚踝扭伤红肿,眼角余光却还盯着黛石的一举一动。 她再度暗笑起来。黛石这个小贱人是知道自己在花舫里长大的事了吧?她嫌自己脏,所以才会这般作态。好好好,这一点也能利用。 过不了几天,我就能让赵华阳那个蠢货打从心底里厌恶自己这个亲生女儿。 想罢,平瑞宝眼里划过一丝阴狠的笑意。 哎呀,小郡主!旁边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平瑞宝转头看去。一个女官冲过来,半跪在她身边,仔细查看她摔伤的脚踝。 我没事。平瑞宝不以为意地摆手。 女官看了黛石一眼,表情有些为难,尽量用委婉的语气劝解:姐妹俩有话好好说,不要起冲突。宝儿郡主身子弱,黛石郡主让让她又何妨。 黛石恶心得够呛,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谁跟这种人是姐妹!我让她奶奶个腿儿! 女官看着自己脚边的唾沫,表情一言难尽。 平瑞宝差点在心里笑疯。 这个黛石在哪里长大的?怎么如此粗鄙?真可惜平骏达不在这里,否则真应该让他亲眼看看,他偏心的女儿是个什么货色。 然而实际上,平骏达和大长公主正站在不远处的假山上往下看。 黛石呸那一口把平骏达逗乐了。 华阳,我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你。你第一次当统帅的时候,有几个将军不服气,对你发起挑战,被你三拳两脚狠狠收拾了一顿。你就是这样啐他们一脸的。 忆起往事,大长公主也笑了。 但她的笑容有些勉强,目光时不时看向平瑞宝红肿的脚踝。 平骏达大好的心情渐渐淡去,冷冷道:华阳,我只纵容你这一天。你若自己不清醒,别怪我用刀子把你扎醒。 笑容完全消失在大长公主脸上。 假山底下,黛石已经火大地发作起来。 她扬起下巴,质问道,请问你谁啊?你是我爹还是我娘?你敢这样管教我? 女官脸色一白,连忙放开平瑞宝,跪在地上用力磕头。她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候混不吝的大长公主。 天潢贵胄就是天潢贵胄,哪怕流落在外多年,血脉里的皇族威严也是不容挑衅的。与之相比,躺在地上这一位就显得太小家子气。 想到这里,女官不由更加敬畏黛石,对平瑞宝反倒轻视了几分。 平瑞宝看见女官神色中的变化,差点咬碎满口银牙。她哪点比不上黛石这个小贱人? 平骏达负手而立,满意地低笑。 华阳,看看,这才是我们的女儿。 大长公主默默看着黛石,心里涌动着骄傲之情。她的女儿很强势,走到哪里都不受欺负,像她。 平骏达似乎是看穿了妻子的心思,故意刺她一句:你再看看平瑞宝躺在地上柔弱可怜的作态,是不是与沈卉一模一样? 大长公主顿时僵住。 平骏达幽幽冷笑:华阳,不要不相信血脉里的东西。龙生龙,凤生凤,老祖宗的话不会错的。 黛石瞥了假山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一个少女拎着包袱站在不远处,正神色惶惶地看着这边。 发现黛石注意到自己,她连忙跪下磕头:民女见过小郡主! 黛石避开她的跪拜,皱眉问道:你谁? 不在意的人,她扫过一眼就会忘掉。 少女低着头小声说道:民女就是平雪纯,小郡主您应该知道民女。 黛石恍然大悟:哦,你就是鸠占鹊巢的那个鸠啊。 平雪纯:这位小郡主嘴上是没把门吗?这样可不好在贵女圈子里混呀! 第227章 华阳,你就是这样把女儿推远的 黛石对平瑞宝是厌恶,对这个平雪纯则是无感。她不恨,也不怨。她虽然离开了父母,但她有小姐。小姐对她的疼爱远超父母。 黛石绕着平雪纯转圈。 平雪纯把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止不住地发抖。 黛石不由挑眉,你是不是从小就遭受着惨无人道的虐打? 平雪纯僵住,面色更显苍白惊恐。 黛石了然,缓缓说道:我是在暗卫营长大的。你这副瑟瑟发抖的样子很像那些忍受不了艰苦的训练和厮杀,精神意志完全崩溃的小孩。他们被大统领盯住的时候也喜欢像你这样颤抖。 平雪纯低下头,双手死死抱着包袱。 她的确从小就被虐打,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三岁的平乐璋就已经展露出恶鬼的天性。他知道掐妹妹的肚子不会叫人看出来,用银针扎妹妹的胳膊不会留下伤痕,避开人把妹妹推进水里,淹死了也不关自己的事。 平乐璋把平雪纯当成一只老鼠,用她的性命检验各种隐蔽的杀人手段。平雪纯不知道多少次死里逃生。 平乐璋是笼罩在她头顶的一片阴云。她日日夜夜活在恐惧里。 她想向大长公主和驸马求助,可奶娘总是让她忍。 奶娘说:你娘的权势和财富,将来都由小郡王继承,他是这个家的嫡长子,也是独子。他日后就是你的靠山,你千万不能得罪他。殿下不喜欢你懦弱,驸马不喜欢你笨拙,你不能再惹他们心烦。忍忍吧,忍到出嫁就好了。 于是平雪纯从小就开始盼望着长大,盼望着嫁人。而今,她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她抱紧包袱,暗暗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忍耐。 黛石也发现了她的包袱,问道:你要去哪儿? 平雪纯小声回道:启禀小郡主,我收拾东西去庄子里住,半月后,驸马爷帮我相看的夫婿就会来娶我。 这是平骏达对她的最后一丝仁慈。 黛石哦了一声,走上前拉扯平雪纯的胳膊,你站起来跟我说话,别跪着。 平雪纯忽然发出尖叫,举起沉重的包袱死死挡住黛石伸过来的手。她害怕别人的碰触,这是常年遭受虐打留下的创伤。 黛石愣住了。这副随时都会崩溃的模样,她在暗卫营里见过太多太多。 她立刻缩回手,语气变得极为不快:你自己站起来! 平雪纯连忙站起,两只眼睛红彤彤的。 平瑞宝也爬起来,焦急地说道:妹妹,你别为难她。她当年只是襁褓里的婴儿,她没有做错什么。 黛石指着平瑞宝的鼻尖:闭上你的臭嘴! 平瑞宝差点气吐血。 黛石指着平雪纯的鼻尖:你跟我来! 平雪纯连忙点头,丝毫不敢反抗。 黛石指着女官的鼻尖:你带我去见大长公主和驸马。 女官跪着应诺。 黛石又瞥了假山一眼,转头就走。 平骏达此刻的笑容比过去几年还多。他摇摇头,调侃道:华阳,咱们的女儿比你年轻的时候还跋扈。 大长公主柳眉倒竖:你才跋扈! 平骏达看着她盛气凌人的样子,笑得越发愉悦。 走吧华阳,咱们绕近路去见女儿。 ------ 丰盛的早餐摆了满满一桌,平骏达和大长公主坐在主位喝茶,黛石领着平雪纯风风火火地走进餐厅,身后跟着被女官搀扶一瘸一拐的平瑞宝。 平骏达只是扫了平瑞宝一眼,并不询问她因何受伤。 那女官也不敢多话,默默退下。 平瑞宝忍着疼痛屈膝行礼。 黛石却不管不顾,指着平雪纯的鼻子开口:你们要把她嫁出去? 第202章 大长公主对平瑞宝招手,语气关切:快坐下吧。 平骏达瞥了妻子一眼,面色阴沉。 但他看向黛石时却又露出温柔笑容,颔首道:是啊。此事不妥吗? 他当然知道此事极为不妥。但母债女还。奶娘种下恶因,她女儿就得承受恶果,此乃天理循环。 黛石忽然举起拳头对着平雪纯砸去。 平雪纯连忙丢掉包袱,抱住脑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会离开这里一辈子都不出现。求小郡主饶我一命。 然而,她若抬起头来就会发现,黛石只是做了个假动作。她的拳头始终悬在半空,根本就没落下。 黛石慢慢收回手,指着几近崩溃的平雪纯说道:她这副样子,你想让她嫁人?从小受虐却不懂得反抗的人,一生的命运已经注定。无论走到哪儿,他们孱弱的气质总会吸引各种各样的禽兽。你不能把她嫁出去! 平骏达缓缓在心里笑开了。 好啊。这就是他的女儿,天不怕地不怕,总是横冲直撞,即使面对比她强大无数倍的对手,她也敢于挑战。然而,当她面对弱者的时候,她却不会去欺凌。她更愿意保护他们。 她是如此的阳光善良。 方辰子,方众妙,你们把我的女儿教养得很好。这份恩情我记住了。 平骏达按捺住内心的动容和激荡,目光无比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女儿。 黛石怒气冲冲地说道:这时候敢娶平雪纯的人,哪里会是好人。他肯定是为了巴结你,帮你解决这桩麻烦。平雪纯嫁过去,要不了几年就会被折磨死。 平雪纯停止颤抖,抬起头看着黛石。 她眸光变幻,脑筋急转。她其实很聪明,于是她猛地转头看向平骏达,表情惊骇至极。 平骏达淡漠地瞥她一眼,她面色一白,整个身体便都匍匐在地。 心脏仿佛裂开了一般,平雪纯捂着胸口苦笑暗忖:原来这就是是痛不欲生的感觉。 因为懦弱,她从小就不受大长公主的喜爱。父亲是唯一给她关怀的人。 但现在,她连这最后一丝温情也失去了。 平骏达用宠溺的目光看着黛石,柔声询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呢?不把她嫁出去,莫非还养着她? 黛石不假思索地说道:嫁人可以,但我得把她带去见我家小姐,让小姐帮她看相算命,给她找一个靠得住的夫婿。小姐的安排才是最好的。 大长公主忽然狠狠拍桌,双眼血红地怒斥:在这个家里,你是郡主,你叫谁小姐?方众妙有资格当你主子吗? 黛石反唇相讥:你有资格当我娘吗? 大长公主勃然大怒,站起身指着黛石的鼻子,本宫生下你,本宫怎么没有资格当你娘? 黛石捏住她的手指,冷声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根本就不情愿接我回家!你觉得我是小姐派来的探子,会窃取你的情报!你防着我呢! 大长公主面颊涨红,所有的话全都哽在喉头说不出来。 女儿知道她阴暗的心思!女儿竟然知道了 恐惧化为一只巨手,狠狠撕扯着大长公主的心。她开始疼痛,愧疚和懊悔像海啸一般狂涌。 平骏达垂头哀叹:华阳啊华阳,你就是这样把女儿推远的。 第228章 小姐放屁都是香的 面对女儿的质问,大长公主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解除这样的误会。 不,其实根本不是误会。女儿的目光太犀利。她怎么能一眼就看穿自己最阴暗的心思。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母女连心吗? 平骏达轻轻推了妻子一把。 大长公主这才从痛悔的情绪中脱离,嗓音沙哑,语言苍白地说道:本宫没那个意思。本宫,本宫不曾 不曾怎样? 不曾防备女儿?不曾有过一丝丝的戒备和怀疑? 她说的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心里好像有利刃在切割,痛不可遏。 看着大长公主扭曲的表情,黛石冷笑道:我其实也不愿意回来。 她指着平瑞宝的鼻尖说道:你喜欢这样的货色,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咋样。 平瑞宝委屈地掉下眼泪。 我这样的货色?妹妹你此话何意?我是什么货色? 她知道黛石非常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在秦楼楚馆长大,肮脏不堪。黛石的清高自傲,目下无尘,正是她可以利用的弱点。 平瑞宝抹掉眼泪,看向大长公主,嗓音凄楚地说道:娘,我是不是不该回来?我给你们丢人了。我当初若是刚从您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就死掉该多好啊。 这句话唤醒了大长公主的心魔。她的孩子刚出生就死掉了?不,她不信! 她死死瞪着黛石,厉声说道:你与本宫争吵,没大没小,本宫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你不能侮辱你姐姐。你们是同根生,并蒂莲,你们血脉 平骏达再也听不下去。 他强硬打断妻子未说完的话:华阳,够了!你不能再说了! 妻子的心魔靠她自己根本无法解开。 平瑞宝似乎拥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她在不断试探,并快速找到别人的弱点。她知道自己所说的哪一句话最能打动人,也最能伤害人。她在故意刺激华阳! 平瑞宝,你该死! 平骏达心中所有怒火都朝着平瑞宝涌去。 但他现在不得不安抚女儿的情绪。他柔声说道:小石头,别生气了。来,坐下吃早餐。你娘为你准备了一早上。 黛石撇撇嘴,不屑地说道:她所谓的准备就是对下人吩咐几句而已,用不着忙活一早上。看她这副样子,恐怕连锅铲怎么拿都不知道。 平骏达低下头揉着自己脑门。 女儿继承了华阳所有的坏脾气,性子硬,嘴臭,傻大胆。但正因为如此,她才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姑娘。 平骏达抬起头,笑容更加温柔:好吧,是下人忙活了一早上。你来尝尝他们的手艺。 大长公主僵硬地坐在一旁。 平瑞宝把手藏在袖子里,锋利的指甲差点抠破手心。 爹,你太偏心了。我刚才的委屈你看不见吗?你竟然一句话都不曾为我说。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女儿? 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想到这里,平瑞宝心里不由发慌。 黛石看了看平骏达苍白病态的脸,心里微微有些刺痛。小姐说她爹只能活三天。对了,她娘中了尸毒,也只剩下三天寿命。 这都是什么事儿呀!一对亡命鸳鸯,我跟他们计较什么。 自己把自己安慰好,黛石乖乖点头,坐到平骏达身边。 平骏达内心激动不已,面上却还稳得住。他给女儿夹了一个饺子,柔声道:你吃。 黛石回他一个饺子,你也吃。 平骏达顿时笑起来。如果没有当年那些事,这样的幸福快乐,他或许已经享受了十几年。他们这个家本该是世上最美满的家。 这样想着,平骏达对平瑞宝和沈卉更是恨之入骨。 黛石对跪在地上的平雪纯说道:你也起来吃早餐。 平雪纯看向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拿着筷子,愣愣地凝视着和乐融融的父女俩。这个家,她好像融入不进去了。她的心隐隐作痛。平瑞宝给她夹菜,她也没什么反应。 平雪纯又看向平骏达。 平骏达正给女儿调制蘸饺子的酱料,一眼都不曾看她。 平雪纯低下头,感到深深的孤独绝望。没有人爱她,没有人护她,甚至于,他们连多看她一眼都吝啬。 当平雪纯觉得自己快窒息而亡时,耳边传来黛石极不耐烦的声音:我叫你起来,你看他们做什么? 平雪纯连忙摇头,脸色苍白。 黛石看向平骏达,直截了当地问:在这个家,我能不能做主? 平骏达被逗笑了。女儿真的好跋扈,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对绝望之人来说,她就是冬日的阳光,沙漠的雨露,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对女儿的爱意多到无处存放,平骏达摸摸女儿乌黑的头发,宠溺万分地说道:这个家你当然能做主。便是我和你娘的主,你也是做得的。 黛石满意颔首,对平雪纯下令:听见了吗?我叫你起来,你还不马上起来? 平雪纯连忙站起。 黛石指指空椅子:坐下。 平雪纯乖乖坐下。 黛石看向站在一旁的丫鬟,命令道:伺候她用早膳。 丫鬟屈膝应诺,急忙走过来给平雪纯盛粥,夹菜,剥虾壳。 第203章 平雪纯害怕得瑟瑟发抖,不断用眼角余光去观察大长公主和驸马爷的脸色。还好,这两位都对黛石的命令没有意见。 她隐隐有种感觉,驸马爷对黛石极其看重,对平瑞宝俨然就是漠视。一母同胞的姐妹,为何待遇相差这般悬殊? 平雪纯都能感觉到的东西,平瑞宝如何看不出来。她心慌意乱,恐惧莫名。 来之前娘就说过,大长公主好糊弄,平骏达却非常精明。来之后她亲身体验一番,发现果然如此。 平骏达肯定发现了什么。但他是如何发现的?若是他死了,自己就会少一个隐患。 想到这里,平瑞宝不由低头,掩饰自己暗暗发狠的眸色。 片刻后,她忽然抬头看向黛石,笑着问:妹妹,家里的膳食比方夫人那里的膳食好吃许多吧? 黛石一点都听不了这个。她立刻回嘴:小姐那边的饭菜最好吃! 大长公主仿佛被触了逆鳞,把筷子拍在桌上,怒斥道:你能不能别张口闭口就提方众妙?她对你好,她能把你扔去暗卫营那种地方? 黛石也把筷子拍在桌上,大声回道:小姐就是最好的!小姐放屁都是香的! 平骏达低下头按揉眉心。他明明对妻子很是气恼失望,但听见女儿混不吝的话,他却又极其想笑。这都什么跟什么? 大长公主怒不可遏,反问道:既然她对你那么好,她怎么还让你当丫鬟?有本事她让你当郡主啊! 黛石双手叉腰,口气很硬:给小姐当丫鬟都比当郡主好。你看看平雪纯这个样子,你以为你把她教养得多好?她受尽虐待,你发现了吗? 平雪纯握勺子的手瑟瑟发抖。你们吵架就自己吵,干嘛牵扯我?我真的好怕! 平瑞宝暗暗在心里发笑。她早就说过,她定然能让赵华阳这个蠢货打从心底里厌恶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不,回家的第二天,她们母女就吵得天翻地覆,日后还能好得了吗? 大长公主无话可说。对平雪纯而言,她的确是个失职的母亲。 黛石冷笑:如果我在你身边长大,我也会变成这个鬼样子。你不是好母亲! 大长公主浑身一颤,过于庞大的愧疚、懊悔、挫败、恐惧混合在一起,竟然不知不觉变成怒火,焚烧了她的理智。 她双目赤红,语气狠戾:既然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好母亲,那你走!你现在就走! 平骏达猛地站起身,怒喝:赵华阳! 黛石转身就走。老娘不奉陪了! 大长公主看着女儿决绝的背影,整个人被悔恨吞没。她连忙怒吼:你敢走,本宫打断你的腿! 平骏达极为大声地呵斥:华阳,你别说了!从现在开始,请你闭嘴! 他追上去,慌乱地喊:小石头,你回来! 黛石停步,转身,往回走。 平骏达松了一口气。还好,女儿还是很乖,很听话的。不对,女儿不是这个温顺的脾气! 他眸光微微一闪,随后变故就发生了。 黛石大跨步走进餐厅,双手抓住桌沿狠狠一掀。叮铃哐啷一阵乱响,满桌碗碟摔了个稀碎。包子、馒头、饺子,四处滚动,粥水流了一地。 大长公主脑袋上顶着一个饺子,愣愣地坐在那里。 黛石拍拍手,冷笑一声,潇洒离去,姑奶奶回去当丫鬟了! 她刚跨出门槛就听身后传来长鞭破空之声。她立刻抽出腰间的软剑回击。 噌的一声金鸣,母女俩转瞬战在一处。 平瑞宝露出焦急的表情,心里却在疯狂大笑。 哈哈哈,没想到才第二天,母女俩竟然就开始了自相残杀!娘说得对,赵华阳这个蠢货最容易激怒! 第229章 母女大战 黛石和大长公主打得热火朝天。 平骏达不敢靠近,只能焦急安抚。 但母女俩都是暴脾气,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啪,大长公主的长鞭抽烂了黛石的袍角。呲,黛石的软剑挑破了大长公主的衣袖。 看我水龙吐珠!长鞭游走如龙,鞭影排山倒海。 看我白虹贯日!剑刃穿梭如电,剑花凝成光幕。 母女俩你强攻,我破解,你突刺,我回旋,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出胜负。 平骏达从焦急变成呆愣,最后竟止不住地摇头失笑。 女儿的武艺非常强悍,真是缩小版的妻子。当然,如果她们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那就更好了。 平骏达只能不断提醒:收着点,你们都收着点。泄泄火就好,别来真的。 黛石冷哼:我才不跟她来真的!是她斤斤计较! 大长公主怒斥:是你忤逆母上,不孝不悌! 黛石一点都听不了这个。她一剑刺出,厉声质问:不悌?对平瑞宝这种货色,你竟让我尊敬顺从于她,你在侮辱我? 大长公主无言以对。她只能狠狠抽出一鞭,打断女儿的软剑,也打碎她的桀骜。 黛石在空中翻滚后撤,顺手夺过旁边一名侍卫的长枪,继续迎击上去。 大长公主的鞭子也被剑刃划得半断不断,随手扔掉,夺走另一名侍卫的大刀,予以反击。 母女俩换了兵器继续打。 平骏达一颗心都快操碎了。这就是家无宁日的感觉吧? 别打了,别打了!他徒劳无功地喊着。 平瑞宝也跟着喊,心里却暗笑不已。 平雪纯躲在门后偷看,顺手捡起一个包子啃。她是真怕,但也是真饿。 咕噜噜,黛石的肚子忽然叫起来。她也饿了。这个时候,她都已经跟小姐一起吃饭了。 意兴阑珊之下,黛石不太走心地挥出一枪,大声说道:不打了!我要回去陪我家小姐吃饭! 大长公主一瞬间就感受到了永远失去女儿的恐惧。她狠狠砍出一刀,失去理智地嘶吼:你不准走! 刀光乍泄,耳边全是劲风被割裂的呜咽声。 黛石不禁愕然。她没想到大长公主竟然来真的。她并不躲避,迎着刀尖飞身上前,刺出手中长枪。 平骏达的心脏便在此刻停止了跳动。 他没想到打着打着,母女俩竟然就动起了真格。若是这两招皆击中对方,那就是两败俱伤,血溅五步的结局! 他无力嘶吼:不要打了! 但已经晚了。 大长公主的刀尖刺中了黛石的肩膀。她并未留手。 但黛石却心软了。在最后一刻,她握枪的手吐出最强的劲力,狠狠震断枪杆。她停步的时候,只剩下半截的木头棍子轻轻抵在大长公主的胸膛上。 若是不自行断枪,大长公主已经被捅穿心脏,当场身亡。 黛石低下头看着刺中自己肩膀的刀尖,然后慢慢抬头看向大长公主。她没说话,但她失望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这就是母亲吗?会把锋利的武器刺向女儿的母亲,要来何用? 她无奈地笑了笑,呢喃道:我果然没有父母缘。 松开手,木棍随之掉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长公主看看自己刺出的大刀,再看看断成半截的枪杆,最后看着黛石心灰意冷却又仿佛如释重负的脸,心脏明明没被长枪捅穿,却撕裂一般疼痛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女儿,娘对不起你!娘错了。 她握着刀柄的手抖个不停。她不敢拔刀,她害怕鲜血从女儿的身体里流出来。 平骏达冲上去,表情茫然而又恐惧。怎么会这样?他知道,就在这一天,他寻回了女儿,却又永远失去了她。 黛石握住刀尖,狠狠往外一拔。 大长公主一动都不敢动,眼睛里充斥着痛悔的泪光。 鲜血并未飙射,刀尖刺入半寸,却并未伤及皮肤。 黛石挽起袖子,露出穿在里面的金丝软甲,缓缓说道:这是小姐的嫁妆,据说连火器营的火器都打不穿,世上只此一件,价值连城。小姐没有武功,最需要这个,但她说我总爱打架,她不放心,死活让我穿上。没想到今天就起作用了。 大长公主不断摇头,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娘错了。 黛石从荷包里取出一些碎片,说道:因为平乐璋偷走了我的命格,小姐看不过眼,定要帮我夺回来,于是她做了这个幸运符让我佩戴。平乐璋死得那么惨,其实不是意外,是小姐在帮我出气。我鸿运当头,平乐璋就会倒霉致死。 黛石从袖子里摸出一粒药丸,说道:这是传说中的洗髓丹,你闻闻。 她把丹药放在大长公主鼻端。 只是轻轻一嗅,大长公主的内力竟增长了一丝。她不由愕然。 第204章 黛石平静地说道:感觉到内力的增长了吧?这种丹药是用千年血参,万年灵芝,上古龙骨等珍贵药材做成的。一颗药价值万两黄金,能够洗髓伐经,增长内力,延长寿命。而我平日里把它当糖丸一样吃。世上除了小姐,谁会这样不计代价的栽培我? 大长公主呢喃道:本宫也可以的。本宫会对你好的。 黛石冷笑:你有这样的丹方吗?你有小姐的神通吗?你拿什么栽培我? 大长公主僵在原地。 黛石指着自己眉心:我与沈卉相遇,被她的煞气冲撞,差点死掉,是小姐折断两根道骨,帮我除煞。换作是你,你舍得为我断骨吗? 大长公主连忙点头:我舍得!我当然舍得! 黛石嗤笑道:别撒谎了,你不觉得可笑吗?一个怀疑我是奸细,戒备我的到来,拿刀砍我的母亲,如何舍得断骨救我?如何愿意不计代价的培养我?如何能够对我无所保留的好? 黛石盯着大长公主,极为认真地说道: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炫耀小姐的实力,也不是为了埋怨你的不慈,只是想告诉你,小姐的的确确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与她相比。 黛石放开刀尖,转身便走。 大长公主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 平骏达呢喃道:华阳,我们好像永远失去女儿了。 大长公主向后倒去,双眼失去所有神采。她的心好痛,她失去了一切,谁来救救她! 平骏达惊慌失措地喊着妻子。周围的丫鬟连忙冲上去搀扶主子。平瑞宝哭着喊娘。 黛石完全不理会身后的兵荒马乱,头也不回地喊道:平雪纯,跟上来! 平雪纯早已被黛石驯服,竟然想也不想就抓起包袱跟了上去。 第230章 史归林出家 方众妙一大早就来到崇福寺,余双霜和龙图随行在侧。 香火好旺啊!余双霜站在大雄宝殿门口轻轻发出感叹。 只见殿内跪满虔诚祝祷的香客,巨大铜炉插满香烛,浓烈烟气弥漫上空,所见之处一片阴暗模糊。 一尊千手观音的巨大雕像矗立在高台上,眼眸低垂,目光慈悲,默默俯瞰众生。烟气在它周身缭绕,神秘、庄严,肃穆。 数十条巨大手臂呈莲花形态在雕像背后打开,有的手臂做拈花状,有的手臂掐着法诀,有的手臂镶嵌着黑曜石制成的法眼,隐现幽光。 余双霜眼神敬畏地看着这尊雕像,呢喃道:这些香客跪在菩萨面前,显得好渺小。 方众妙低声说道:这可不是菩萨,是魔神。 余双霜昨晚就知道此事,却也摆出骇然的表情。 干娘,你说什么? 龙图上下打量雕像,没看出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大太监刘富贵领着一群小太监,浩浩荡荡走进崇福寺。他们一路走一路踢踹拥挤的香客。随行的侍卫拔出大刀,凶神恶煞地挥砍。 香客们惊恐四散。 刘富贵前几日得了方众妙调配的扶阳丸,下三路的病症已经大好。看见方众妙也在此处,他隔着老远就开始拱手打招呼。 方夫人好,方夫人好! 刘总管,你怎么来了?方众妙问道。 刘富贵毕恭毕敬地回话:杂家来颁圣旨,一会儿便走,夫人您稍等片刻,里面很快就能上香了。 方众妙默默退让到一旁。 刘富贵不断拱手作揖,满脸赔笑地走进大殿。他若是停了扶阳丸,下三路又会开始溃烂,屎尿都无法自控。他打死也不想过回曾经那种不人不鬼的日子。 所以他得供着这位忠勇侯夫人。 余双霜小声询问:什么圣旨? 龙图指着殿内,听听就知道了。 香客们全部躲在角落,表情略显惊恐。跪在佛像前诵经的僧人们却都一动不动。 领头那位僧人正是净空。他盘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无悲无喜地看着刘富贵。 刘富贵连忙给他行礼,态度谄媚地问安,然后掏出圣旨大声念诵。 余双霜和龙图都听愣了。 赵璋那个昏君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竟然册封净空为大周佛子,崇福寺顺理成章晋为国庙,受万民香火。 从此以后,佛教便是大周的国教,而净空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国师。这道旨意直接奠定了佛教和净空在大周无可动摇的地位。 龙图和余双霜觉得净空这小和尚根本不配当国师。宗派领袖这个位置他坐不稳。但周围的香客并不这样认为。 崇福寺三天两头施粥,还经常救助百姓,收养孤儿。去年,数名藏地活佛与净空辩经,纷纷落败,临走还说净空必是某位佛教大能转世。 净空和崇福寺的声望由此传开,渐渐如日中天,赵璋的册封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听完圣旨,所有香客都跪伏下去,齐声喊道:我等信徒见过佛子,恭祝佛子得证法位! 刘富贵也跪在人群之中,心甘情愿地磕头。 方众妙越过净空单薄的身影,看向矗立在他身后的千手观音,暗暗忖道:【无脸人,你的计划好像很顺利。】 【若是这尊雕像天长日久地吸纳万民香火,与国运融为一体,你必能突破肉体凡胎的桎梏。】 【到那时,就算本尊也奈何不了你。】 【然而,本尊的天下道场已经立定,便容不得似你这样的妖魔降世。】 【这座庙,本尊会毁掉。净空此人,本尊会除掉。这表面慈悲,内里邪恶的雕像,本尊也会把它砸碎!】 方众妙深深看了净空一眼,转身离去。 净空闭目诵经,灵台空寂,无悲无喜。他坐在那里便是一尊活佛。 龙图和余双霜跟随在方众妙身后,面色都很凝重。杀了净空容易,毁了崇福寺却很难。 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乱世的一块净土,是苦难百姓寻求希望和救赎的所在。冒犯它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余双霜小声询问:干娘,你脸色不好,是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方众妙颔首,声音很轻:这地方是无脸人的道场,为他收集香火,增进法力。 余双霜愕然:道场?这里不是寺庙吗? 方众妙摇头,那千手观音的金身内还藏着一尊魔神像。这里供奉着道门的邪神,便是道门的法坛。所谓国庙,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而已。 余双霜恍然大悟。搞了半天,这是在玩套娃呢! 龙图拧眉问道:那净空也是无脸人的信徒?要不要小老儿杀了他? 方众妙否定这个提议:杀他只会助长他的声望。信众会认为他是菩萨下凡,此世功德圆满,已经回归西方极乐。 他死了,但他永远活在信众心里。信众还会为他塑金身,与那千手观音的雕像摆在一起受人供奉。崇福寺的香火只会更鼎盛。 龙图的语气十分不好:娘的,杀了净空,反倒还帮了那无脸人。我们莫非真的拿他毫无办法? 方众妙莞尔,语气笃定:办法自然是有的。五日之后,净空与这崇福寺必然会毁于我手。 龙图大感惊讶,连忙追问:主上,您有什么办法? 余双霜急切地拉扯干娘的衣袖。 方众妙食指抵唇,颇为神秘地嘘了一声。 半空中没有心声响起,龙图和余双霜只能把疑惑憋在心里。 三人继续在庙内闲逛。 余双霜说道:干娘,那个净空名声很好。不管是老弱妇孺还是流民乞丐,只要进了崇福寺,都能得到净空的救助。据说他的佛法连十恶不赦之人都能感化。 方众妙回头看向龙图,问道:此言为真? 龙图颔首:是真的。这些年,净空救助过的人数不胜数。光是每隔几日的施粥就不知道养活了多少流民。他是有大功德的。 方众妙暗暗忖道:【我在净空脸上看见尘缘了断,四大皆空,同时还有功德金光闪耀印堂。可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我若预感某事不对,那么此事必有蹊跷。】 【不过净空此人用不着调查,反正五日之后他必死无疑。】 想罢,方众妙摇摇头,笑了笑,继续朝前走。 龙图和余双霜很想问净空五日之后为何会死,偏偏又不能开口,憋得浑身难受。 方夫人,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要办拍卖会吗?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方众妙抬头看去,发现史归林穿着一件僧袍,墨发扎成一束垂落身后,面带讶异地站在一座凉亭里。 方众妙顿时笑起来:拍卖会下午开始,上午闲来无事,我便四处逛逛。史小公子,你这是准备出家了吗? 第205章 史归林脸颊烧红,讷讷无言。他想起一件事。前一阵,兄长说方夫人给他看相,断言他要么会当兵,要么会当和尚。他那时候还大骂方夫人胡言乱语,造谣生事。 而今再看,方夫人的批命竟是这般神准。 第231章 史归林出家梦碎 方众妙朝凉亭走去。 史归林立刻用袖子擦拭自己身旁的石凳子。 方夫人,您请坐。他挠挠头,笑容腼腆。 方众妙指着他漆黑的头发,问道:你准备何时剃度? 史归林面色涨红,小声说道:我昨日对母亲稍稍提了一句,母亲哭了整整一宿。我这会儿正犹豫呢。 方众妙在石凳子上坐下,胳膊想往石桌上放,却发现桌面落满枯叶,有些不太洁净。 她收回手,眉头微蹙。 史归林连忙用袖子扫去枯叶,撩起袍角把桌面擦得光滑明亮。 方众妙低声笑了笑,这才把胳膊放在石桌上,手掌扶额。 她仔细看着史归林的面相,柔声询问:你是受了净空的感化,所以才想出家? 史归林点头:是的。我不确定征战能否拯救世人,但我确定佛法一定能够度化苦厄。 方众妙问道:你会这么说,想必是见识过佛法的感召之力?你能否与我说说? 史归林很愿意讲述自己的经历。这些事,家人不爱听,甚至连提都不许他提,他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他仔细回忆,慢慢讲述:前些日子我走在乡间小道,看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妇人吊在树上。她舌头伸出来,眼睛翻白,很快就要断气。 我连忙跑过去,割断绳子救下她,从她口中得知,原来她忍受不了丈夫的虐打,这才会走上绝路。我给她一些银子,让她回家去。 史归林停顿片刻,然后说道:我继续散步,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妥,便又转身去追,却发现那妇人已经投河了。 余双霜坐在一旁的石凳子上,好奇追问:后来呢? 史归林答道:后来我跳下河,把她救起。我坚持送她回家,没想到路过河堤,她趁我不备,竟然又跳了下去。 余双霜瞪大眼睛,愕然说道:她是铁了心寻死!你救她一次,两次,三次,可救不了她一世。 史归林苦笑颔首:对,所以我沮丧极了。我根本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正巧我们路过崇福寺,我就想着带她见见净空。没准儿净空能开解她。 余双霜连忙追问:净空做到了吗? 龙图笑呵呵地说道:自然是做到了,否则史小公子怎会穿上这件朴素的僧袍? 史归林挠头傻笑。 方众妙颇感兴趣地追问:净空是如何开解她的? 史归林回忆道:净空给她念了一段经文。我听不懂梵语,但我能感受到佛祖的光芒通过袅袅梵音,照耀在我们头顶,那是一种极为宁静温暖的感觉。我差点睡死在蒲团上,那妇人流出许多泪水。她开始哭,很绝望。 净空对她说了许多话,大概的意思是,她现在遭受的苦难其实不是苦难,是为下一世积攒的福德。这一世的苦难越多,下一世的荣华富贵就越多。而她丈夫则是在作孽。她丈夫下辈子必然投生畜生道,变成猪狗,为还清这一世欠她的债,还会被她宰杀,吃进腹中。 说到这里,史归林爽朗地笑起来。 我当时听着觉得很荒谬,但那个妇人竟然信了。她完完全全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对着净空跪拜磕头。她走的时候面颊红润,眼睛明亮,充满希望。 史归林发出满足的叹息。 我悄悄跟着她回家,看见她忙忙碌碌地生火做饭,细致温柔地照顾三个孩子,根本不像寻死觅活的人。她丈夫踹开家门走进小院,她笑着迎上去。 她丈夫似乎也被她明媚的笑容打动,没有对她动粗。我看着他们一家五口坐在院子里吃饭闲聊。一切都很好。 史归林看着方众妙,极为认真地说道: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佛法的力量。救世须救人,救人先医心。方夫人,你也是教派传人,你应该最能理解这句话吧? 方众妙轻轻扶着额头,慢慢思索着这件事。 她忽然站起身,说道:史小公子,净空可不是在医心,而是在催命。你不如现在就去那妇人家中看一看。她或许已经死了。 史归林听得呆愣。 方,方夫人,你说什么? 方众妙倾身看他,缓缓补充一句:或许连她那三个孩子都已经死了。 史归林的脸瞬间失去血色。他茫茫然地站起身,匆匆往寺庙门口走去。 他不断从兄长和姐姐口中了解到方众妙的神通广大,他很重视方众妙说的这些话。 方夫人,你为何这样说?你是算到什么了吗?他们一家五口过得很好。我前几天还去看过那位妇人。她的笑容很满足。 方众妙跟在史归林身后,并不言语,心中一片宁静。 龙图和余双霜都快憋死了。主子的心思越来越难琢磨。 一行人来到城西的一条胡同里,许多百姓围住一座小院,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史归林依稀听见几句话。 啧啧啧,死得太惨了! 听说是那个女人主动把刀子塞进她丈夫手里,让他丈夫把三个孩子杀死的。 为何如此?她疯了吗? 史归林连忙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 只见院子里躺着四具尸体,正是那妇人和她的三个孩子。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跪在尸体旁,手中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杀猪刀。 他大声哭喊:真不是我想杀她。是她莫名其妙激怒我,还把刀塞进我手里,让我送他们娘仨去西方极乐。 她说她要带着三个孩子投生到富贵人家,下辈子等着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她骂得越来越难听,还把孩子往我刀尖上推,等我回神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我冤枉啊!官老爷,我真的冤枉! 几个捕快把汉子踹翻在地,用绳子捆绑对方的双手。 看热闹的邻居们议论道:阿牛会被杀头吧? 这还用说! 他婆娘我认识,平日里非常胆小,走路都不敢抬头看人。最近不知怎的,她天天尖着嗓子哭喊吵闹,我听了都忍不住心烦气躁,更何况是坏脾气的阿牛。 阿牛是个杀猪匠,戾气重。婆娘这样无理取闹,他岂能忍得住? 这娘们儿怕不是中邪了吧?她简直就是在找死! 唉,一家五口全都下黄泉,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史归林灵魂出窍一般茫然地站在原地。周围这些话好像魔音贯耳,令他头疼欲裂。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用脆弱乞怜的目光看向方众妙。 他需要一个支撑,否则他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仰会轰然崩塌,将他压垮。 方众妙伸出手轻轻扶住他的胳膊。 他摇摇头,苍白的唇溢出苦笑。他慢慢开始想明白前因后果。 那一日,自己若是不带妇人去见净空,她只会一个人吊死。正是因为见过净空,听他说了那些轮回转世的话,妇人才会带着三个孩子一起赴死。 她对净空深信不疑,所以她直接放弃这一世,奔向虚无的轮回。 这算什么佛法?这根本就是诅咒!净空也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诱人下地狱的恶鬼! 史归林抓住方众妙的手,语无伦次地呢喃:夫人,我好难过。是我害了他们。是我! 方众妙平静地纠正他,不对,是净空害了他们。 史归林愣了愣,然后点头:对,是净空,是那该死的佛法! 他脸色苍白,双眼通红。 见他实在悲伤,方众妙垂眸想了想,柔声说道:你之前说的话其实是对的,救世须救人,救人先医心。你想知道我们道门是如何医心的吗? 史归林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强打精神问道:道门是如何医心的? 方众妙朝巷子深处走去,缓缓说道:佛道本不分高下,但我必须让你明白,我这道门道子之于净空佛子,便是煌煌大日,赫赫盖世,高不可攀。赵璋封他净空当宗派领袖,简直瞎了狗眼。 我这便让你亲眼看看,我们道门是如何度人的。 第232章 苦命一家人 方众妙缓缓行走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每一个方向都有一条道路,通往不知名的去处,条条道路相互穿插,织成蛛网。 若是不在此处居住,稍微往里走得深一些便会迷失方向。 第206章 史归林仰头看着四周的围墙和小小的一片天空,脑门挂上汗珠。 我们要去哪儿?方夫人你在找什么? 他站在原地东张西望,颇有些昏头转向。 方众妙拿出三枚铜钱说道:我们去找需要度化的人。 史归林好奇地问:怎么找?我们自己都迷路了,该是别人来找我们才对。 龙图跃上围墙,站在高处俯瞰,有感而发:此处地形复杂,是个暗袭的好地方。日后遇到强敌,可以把人引到此处予以绞杀。 余双霜:老爷子,您想点好的。 龙图哈哈大笑。 他看向满脸担忧的史归林,安抚道:史小公子,你莫怕,我家主人天上地下都能走通,更何况只是几条小小的胡同。 史归林连忙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抛出铜钱,用手背接住。 震卦,东北方。她迈步前行。 史归林招呼余双霜跟上。龙图行走在围墙顶端,两只手背在身后。 坤卦,往北。 艮卦,往西北,到了。 方众妙停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正对着一户人家。 史归林牵着余双霜的手走上前,仔细打量院门。 这里有需要度化的人?他半信半疑地问。 龙图行走在围墙上,已经看清院内情景,不由皱眉:这一户怕是很快就要家破人亡了。 什么?史归林愕然。 下一瞬,他就听见院子里传出妇人和孩童的哭声,随后是男人的哀求和另一个男人的谩骂,间或夹杂着拳打脚踢的闷响。 史归林顾不得教养和礼仪,也像龙图那般跳上围墙,站在高处俯瞰。 院子里有两间破败土房,房子的门窗都已经被砸的稀巴烂。 一个面容凄苦的老汉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腿,苦苦哀求:大郎,这是你亲妹妹啊!你怎么能把她卖去那种腌臜地方!她才十岁! 年轻男人腋下夹着一个瘦弱女童,女童双腿离地,不停挣扎。 年轻男人对着女童的嘴狠狠扇了两下。 几颗牙齿打落在地,女童满口鲜血,哭得撕心裂肺。 年轻男人颇为懊恼地骂道:娘的,也不知道弄坏了卖相,老鸨会不会克扣我的银子。 见他竟然丝毫不改主意,老汉砰砰磕头:大郎,爹求你不要把桃花卖去那种地方。你要银子,我们砸锅卖铁给你凑!你行行好吧! 一个鼻青脸肿的老妪从地上爬起,抱住年轻男人的另一条腿,哭着嘶喊:大郎,你要卖就卖我,别卖桃花!你放开她,我跟你去! 年轻男人一脚一个,狠狠踹翻老妪和老汉。 滚! 老鸨要的就是女童,不要老婆子。老东西,如果你能卖的上价,你以为我还会把你留在这里吃干饭? 宫里的太监就喜欢桃花这种小姑娘。贵人的玩法花着呢,你们懂个屁! 谁不知道太监是最阴毒的一群人。因为身体的残缺,他们的心也残了。虽然没法行房事,但他们折磨人的花样说出来都怕脏嘴! 胡同里也有几户人家把女儿卖给太监,结果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天! 有一个女孩的尸体放在板车上拉回来的时候,老两口还亲眼看见。那姑娘真是太惨太惨!身上的皮子青青紫紫,破破烂烂,都没了人形! 想到女儿也会落到那样的下场,老妪爬起来扑上去,死死抱住儿子的腿不让他走。 年轻男人一脚踹在老妪胸口。 老妪滚出去老远,捂着心脏呻吟,好半天爬不起来。 老汉又扑上去抱腿,年轻男人干脆扔掉女童,抡起拳头对着父亲狠狠殴打。 去死!去死!去死!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托生在你们家!娘的,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老子饿极了的时候恨不得把你们放进锅里煮!老子就爱赌,你们管得着吗?去死!去死!去死! 他每骂一句就对着老汉狠狠捶一拳。 老汉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你不能打我爹娘!我跟你拼了! 那女童本来还很害怕,看见爹娘遭此大难,竟然爬起来冲上去,一个弹跳就攀上年轻男人的背,用两条细细的手臂紧箍男人的脖子,一口咬住对方的耳朵狠狠往外扯。 男人的惨叫声直冲云霄,天空中的群鸟都被这过分凄厉的声浪吓的四处飞散。 年轻男人停止对父亲的殴打,捂住血淋淋的耳朵。 女童偏头,对着地上吐出一坨肉。 龙图仔细一看,那坨肉竟是一只完整的耳朵。他挑挑眉,极是兴味地笑起来。 这孩子满身虎气,若是交给我栽培,将来必定是大杀四方的悍将。 史归林盯着那个女童,捏在手里的石子始终没能射出去。这么年幼的孩子就已经有勇气面对如此绝境,真是了不起。 女童的两条手臂依旧死死箍着男人的脖子。男人反手揪住她的脑袋,一个弓背便把她翻过来,狠狠摔在地上。 女童呻吟着蜷缩成一团。 我杀了你们!年轻男人狂性大发,冲上去抬起脚,对着女童的脑袋狠狠踢踹。 史归林立刻射出石子,打中年轻男人站立的那只脚。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龙图指着院门淡淡说道:要么滚,要么死。 年轻男人这才发现墙头上站着两个人。他是赌棍,常年混迹赌坊,早已练就不凡眼力,他自然能够察觉到龙图和史归林身份不一般。 这样的贵人最是招惹不得,他咬咬牙爬起来,冲向院门。 你们一家三口给老子等着!老子回头灭了你们! 他打开院门,看见站在外面的余双霜和方众妙,眼里竟还流露出淫邪之色。 龙图的指尖蓄积着一丝内力,随意往前一点就能要了这年轻男人的命。但方众妙却抬起手,轻轻摆动。 龙图收回内力,冷哼一声。 年轻男人浑身一颤,这才捂着耳朵飞快跑走。沿途都是他滴落的血迹,一点一点的腥红连绵不绝。 方众妙并未急着走进屋内查看情况,而是抬头看向墙上的史归林,问道:史小公子,你跟着净空学了一段时间佛法,若是让你用佛法度化这家人,你怎么做? 史归林顿时愣住。 用佛法如何度化? 告诉他们人有八苦,无可避免?告诉他们这一世受尽苦难,下一世方能得到圆满?告诉他们只有吃斋念佛,逆来顺受,才能彻底获得解脱?告诉他们心灵的宁静是逃离苦海的轻舟? 扯谈!史归林自己都不信! 这样做,苦难一直都在!这哪里是度化人?这是把人转变成行尸走肉,麻木的过完一生。 若是用这样的佛法劝解这一家三口,他们只会活活被那禽兽不如的东西打死! 史归林摇摇头,表情苦涩。原来他从净空那里习得的佛法竟然是这么一些无用的东西。 他忽然想到什么,连忙低头看向方众妙,眼睛异常明亮。 方夫人,你会如何度化这家人?净空宣扬的不是佛法,是邪法,他必是邪教中人。夫人你是道门正统,你肯定比他厉害。 心声愉悦地响在半空:【小家伙倒是挺会说话。】 方众妙笑了笑,这才走进院门。 女童不顾自己满脸是血,正费力地搀扶起爹爹和娘亲。她年纪最小,此时却是最镇定,最坚强的。 爹,娘,我们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她断了三颗牙齿,说话有些漏风。 老汉和老妪被打成重伤,站都站不起来,哪里跑得了。 女童也不慌,小声说道:咱们把房子卖给邻居,凑点钱。我雇一辆牛车拉你们走。 她抹掉脸上的血,对站在墙上的龙图和史归林道谢,然后又给方众妙跪下磕头。她极为聪明,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这四个人里主事的那一位。 方众妙指着地上的三颗牙齿说道:把它们捡起来洗干净,含在嘴里,随我去杏林圣走一趟。两刻钟内,我能帮你把牙齿接回去。 女童听愣了。打掉的牙齿还能接回去,她从未听说过。这位贵人是谁? 第233章 道法度人 女童满不在乎地摇头:谢谢夫人。我不用接回牙齿,我要带我爹娘逃难。 她爹却很在乎,捂着伤口抽着气,艰难说道:桃花,牲畜牙口不好都活不长,更何况是人。贵人愿意帮你,你就随贵人走! 她娘爬起来,把女儿搂进怀中耳语:贵人一看就是心善的。你路上求她把你带走,往后再也别回来!给贵人当丫鬟总好过被大郎卖给太监折磨死!爹娘这里你不用管! 第207章 龙图和史归林都有功夫在身,听见老妪算计的话,心中没有反感,只觉动容。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女童坚定摇头,把爹娘扶到屋檐下,让他们坐在凳子上,自己则走进厨房洗干净脸上的血迹。 她还要去隔壁找邻居商量卖房子的事,脸上有血会吓着人家。 方众妙捡起三颗牙齿,走进厨房,柔声道:借我一点水冲干净。 女童摇头:我不要接牙齿,您扔了吧。 方众妙笑着问她:我叫一辆马车过来,把你爹娘带去杏林圣治伤。你也不要? 女童立刻舀水冲洗牙齿,果断点头:要! 余双霜站在厨房门口呵呵地笑。 干娘,她真像一头小老虎。 女童看了看余双霜,低下头红了脸。自己满身血污和尘土,同龄之人却穿着锦衣华袍,这样的差距比天地还宽。但她很快就抛开这莫名的羞耻感,从方众妙手里拿起三颗牙齿,塞进自己口中。 谢谢夫人。劳烦夫人送我爹娘去医馆治伤。等我长大,挣到银子,我会还给夫人的。 女童跪下磕头,认真解释:这样的大恩大德,我本该给夫人当牛做马,但我不能卖身给夫人,那样我爹娘就无人照顾了。我哥哥会把他们打死。 方众妙愉悦地笑了。 心声响在半空:【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度化。像这种骨子里充满斗志,心地善良纯净的人,才能入我法眼。】 余双霜深以为然。她已经喜欢上这朵小桃花了。 龙图在门外禀报:主人,牛车来了。 余双霜愕然回头:这么快? 龙图走到厨房门口,笑着说道:这附近就有一家粪行,找他们借的。 余双霜:我还是走路过去吧。 女童却不介意,连忙向龙图道谢。 一行人走到院子外面的时候,史归林已经把老两口抬上牛车,并排放好。 龙图找附近的当铺借了一辆马车,用来搭载剩下的几人。 史归林羡慕地说道:老爷子你人脉挺广,在哪里都能借到东西。 龙图呵呵一笑,并不解释什么。这附近的粪行、当铺、牙行、茶馆、青楼,都是他的产业。他这不叫借,叫调遣。 女童不放心爹娘,坚持要坐牛车,余双霜劝不动,只能由着她。 两辆车缓缓驶过曲折的巷子。 史归林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方众妙,不太认同地说道:方夫人,你就是这样度化他们的吗?帮他们疗伤,给他们银子,叫他们远走高飞? 可是天下人何其多,你总不能每碰到一个就这样大包大揽。你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挥霍。 方众妙笑着摇头,并不言语。 史归林憋得难受。 龙图和余双霜憋得更难受。他们脑子里的疑团比史归林还多,偏偏主上的心声半点也不泄露。 杏林圣便是史家投入百万黄金入股的药铺。因着昨日的一场拍卖会,杏林圣售卖仙丹的消息已经传开,今日自是宾客盈门,八方来财。 史归林都看呆了。 他听父亲提过这门生意,但他没想到史家接手药铺的第一天,生意就能这样火爆。难怪父亲把全族人聚集起来,苦苦劝说大家筹措资金。父亲真是有远见。照此下去,不出两年就能回本。 两辆车根本无法靠近店铺,此处人山人海,热闹鼎沸。 方众妙掀开车帘露出自己的脸。 几个身强体壮,气势迫人的学徒立刻走出来,驱散宾客,腾出一条路。 一行人顺顺利利进入店铺,来到后院。 方众妙用特制的续骨膏把女童的牙齿粘好。 这半个月你只能喝粥,不能吃别的东西。她吩咐道。 女童苦笑:夫人,我家除了稀粥,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我爹娘的棺材本都被我哥输光了。 女童的爹娘已经得到救治,精神好了许多。方才他们已经打听清楚,眼前这位神仙似的人物竟是前国师的女儿,贵人中的贵人。故此,他们现在十分拘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只能低着头默默坐着。 方众妙盯着老妪看了几眼,忽然说道:从面相上看,你兄弟宫非常饱满,上有七个兄弟,两个姐姐,你是家中老幺。这么多的兄弟姐妹,他们都不帮你吗? 老妪呆住了。 您,您会看相?随后她猛然想起,前国师的女儿怎么不会看相?那是人家看家的本领。 方众妙笑着问:看得准吗? 老妪连忙点头:准准准,我的确有这么多兄弟姐妹。 她面色黯然,哽咽道:他们早就不与我来往。我儿子好赌,总喜欢找他们借钱,他们躲我还来不及。 方众妙挑眉问道,不借钱给你,帮你教训教训儿子总行的吧? 老妪面色臊红,低下头沉默不语。 老汉摇摇头,叹息道:我们老两口早些年只得了这一个儿子,我婆娘把他当命根子一般护着。他赌博,舅舅们要教训他,我婆娘就死死拦着。拦不住,我婆娘还跟大舅哥们吵架,吵得很凶。几次过后,大舅哥们便再也不管了。 老妪抬起头,露出羞愧万分的脸,哭着说道:我哪知道他会越赌越凶。后来我也很懊悔,但哥哥们已经不管我了。桃花是我们夫妻的老来女,也是我们唯一的寄托。早知道他哥哥这样没人性,我就不该把她生下来受苦! 老妪搂住女儿哭得极为伤心。 女童拍拍她的背,小声说道:爹,娘,我三生有幸才托生做了你们女儿。世上没人比你们更疼爱我,我不怨。 老汉和老妪哭得更加厉害。 史归林撇开头,不忍再看。 但他忽然又转过头,瞪着方众妙,用眼神示意:你倒是度化他们呀?你不是说你法力无边吗? 方众妙朝史归林摆摆手,安抚一笑,然后看着老妪的脸,说道:可是从你的面相上看,你唯一的儿子八岁那年已经死了。 什么?老妪猛然抬头。 方众妙缓缓说道:你子女宫里只有一条红线,这表明你只养着一个女儿。青色那条线断在第八格,且残留着火星的气息,你儿子应当死于八岁的一场火灾。 老妪愣愣地看着方众妙,脸色剧烈变化。 老汉惊叫道:我儿子八岁那年的确遇到过一场火灾!但他没被烧死啊!他只是被熏晕了! 方众妙眉头微蹙,语气凝重地说道:这不对。你们的面相就是这样显示的。 她掐指演算一番,神色微微一变。然后她抬眸看向二老,郑重问道:八岁之后,你们儿子是否性情大变? 二老连忙点头:是是是! 渐渐长大之后,他连爹娘都不叫,只叫你们老东西? 您说得对! 他总把你们称为一家三口,把他自己排除在外? 是的! 他恨不得你们死? 对对对! 方众妙摇摇头,缓缓说道:八岁那年,你们的儿子就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是附体的孤魂野鬼。 什么?!二老齐齐惊呼,猛地站起。 女童吓得直缩脖子。 一家三口根本没怀疑这些话,一是因为方众妙不凡的身份,二是因为她说的全对! 老妪神情恍惚地呢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说我儿子小时候那么乖巧,长大之后怎会变成这副模样!原来他是个野鬼! 说到最后这句,老妪的面色竟然狰狞起来。 老汉连忙询问:大师,那我们该怎么办?我儿子真的死了吗?他的魂儿还能回来吗? 方众妙掐指一算,说道:他的魂还没消散,这些年一直跟在你们身边,但孤魂野鬼占了他的身体,他回不去。 老汉和老妪一左一右抓住方众妙的手,急切询问:大师,怎样才能让我们儿子回魂? 方众妙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找几个人把你们儿子抓回来,用麻绳牢牢捆住。他若发狂吼叫,你们就用鞭子抽他。 记住,千万别抽死,抽个半死就行了。 抽他的时候,你们就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大郎的身体,他若说不愿,你们就继续抽。 他若说愿意,你们放开他,看他后续如何。他若还是赌,那就是骗你们的,你们再把他抓回来,继续抽。 如此往复,抽到哪一天,他不再赌,对你们二老孝顺体贴,对妹妹关怀备至,还找到正经营生养活一家人,那便是你们的亲儿子回来了。这叫鞭魂法,记住了吗? 第208章 老汉和老妪点头如捣蒜。 激动之下,老妪大步往外走,兴冲冲地说道:我去找七个哥哥帮忙把那孤魂野鬼抓回来!我告诉他们真相,他们肯定愿意帮我!我要把我的亲儿子找回来! 老汉也往外走,声音哽咽:我苦命的儿,原来你竟是被孤魂野鬼占了身体。你等着,爹娘救你来了。 女童也想追出去,方众妙却把她叫住。 你留下,我教你鞭魂法具体该如何施为。 史归林看着老两口毅然决然的背影,仔细琢磨一番,欣慰与快意之情油然而生。 这就是道法度人吗?果然威力无边!毋庸置疑的是,这家人的命运会彻底改变。 第234章 道法度人,堪比投胎 龙图命人取来一根软鞭,低声对正在画符的方众妙说道:主人,这鞭子照您的吩咐,手柄是中空的铜管,打开这个木塞子,里面就能放东西。 方众妙略微颔首,轻轻吹干黄符纸上鲜红的朱砂符文。 女童站在书桌前,紧张不已地看着符纸。这可是招魂符,是救回哥哥的宝贝! 史归林也死死盯着符纸,表情非常好奇。他还是第一次看道家高人施法,也不知威力如何。 字迹干透之后,方众妙把符纸卷成小卷,放入中空的手柄,用木塞子堵住。 余双霜捧着一盒药膏走进来,表情有些古怪地说道:干娘,灭魂散准备好了,你看看。 方众妙接过盒子打开,置于鼻端嗅闻。 女童眼也不眨地看着盒子,两个小拳头紧紧捏着。灭魂散?这东西一听名字就知道很厉害! 方众妙抬眸看了余双霜一眼,赞许道:灵气很浓,做的不错。 余双霜低下头,憋着笑说道:干娘,我可是用了最上等的黑狗血和公鸡血,甭管是孤魂野鬼还是千年厉鬼,都受不住这么猛的药效。 女童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忍不住上翘。 好好好,灭魂散就是要猛!哥哥这回肯定有救! 方众妙弯下腰,把两样法器郑重交给女童,这是打魂鞭,用来抽那孤魂野鬼。记住,不要抽死他,没了肉身,你哥哥就回不来了。 女童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鞭子与盒子,小脑袋点个不停。 夫人,我记住了。我知道的。 方众妙指着木盒子说道:这药膏是灭魂散,抽那野鬼之前涂抹在鞭子上,这样就能直接伤到他的魂魄。他忍受不了疼痛,早晚有一天会主动离开你哥哥的肉身。 小女孩抓紧木盒子,表情更为紧张。 她咽咽口水,小心点头:我记住了。 方众妙摸摸她的脑袋,好,那我现在就送你归家。 龙图忽然说道:我这里有一套打魂鞭法,学会之后抽在那孤魂野鬼身上威力加倍,你想不想学? 女童微微一愣,然后大声说道:我想! 龙图捋捋胡须,笑着说道:既如此,我每日派人接你来宁远侯府,你随我学习鞭法,如何? 女童用力点头:好!我一定要学会打魂鞭法,救回我哥哥! 龙图哈哈一乐。余双霜捂嘴笑了。 史归林用敬畏且好奇的目光看着那打魂鞭和灭魂散。他很想知道这两样法器的威力,于是催着女童赶紧回家。 晌午时分,一行人重新回到巷子里。阿牛家已经贴了官府的封条,隔着门缝还能看见满地鲜血。 有几条野狗不停用爪子挠门,一边狂吠一边流着涎水。 充当车夫的龙图弹出几颗石子,将野狗打死。 几个乞丐不知从哪条巷道里跑出来,争抢野狗的尸体。最肥硕的那条野狗被两个乞丐抓住头尾用力拉扯,竟断成两截。 很快,阿牛家的门前也留下许多鲜血。如此一来,会有更多野狗嗅着血腥味跑过来,它们或是咬人吃人,或是被人打死分食。 在这乱世之中,人和狗又有什么区别? 龙图摇头叹息。 马车继续朝前行驶,缓缓来到女童家门口,里面闹闹哄哄,人声鼎沸。 我舅舅们来了!我大姨也来了!女童仔细听了听,不由高兴起来。 史归林把她抱下马车,她飞快跑进屋,忙不迭地喊:我这里有打魂鞭和灭魂散,我教你们怎么用! 史归林跟进去看热闹。 余双霜比他还快,已经呲溜钻进女童家中。 方众妙和龙图缓缓走到东厢房的门口,看向里面。 只见年轻男人被捆成一个粽子躺在床上。他的七个舅舅轮番上去抽他耳光,声音啪啪作响。 他大姨抓住老妪的胳膊,故意高声询问:小妹,这回你心不心疼? 老妪面色凶狠,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心疼个屁!抽得再狠一点!这根本就不是我儿子,他是孤魂野鬼!他占了我儿子的肉身,害得我儿子不能回来,我打死他! 老妪把鞋子脱掉拿在手里,走过去对着年轻男人的脸左右开弓,扇个不停。 年轻男人感觉天都塌了。 老东西,你怎么敢打我? 他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头一回挨爹娘的打。以往他便是把这两个老东西打得爬不起来,他们也从未反抗。 老汉也忍不住了,举起自己的烟杆狠狠抽在年轻男人大腿上。 连爹娘都不叫,果然是孤魂野鬼!老子打得你魂飞魄散! 老汉抽得极为痛快,年轻男人叫得非常凄惨。 女童叽里呱啦说明了打魂鞭和灭魂散的用法,七个舅舅连忙把药膏涂抹在鞭子上,轮流上去抽外甥。 他们抽完,老汉和老妪接着抽。连女童也抽了几鞭子。 年轻男人很快就被抽得皮开肉绽,神奇的是,他血淋淋的伤口竟冒出丝丝缕缕白烟,看着就像是魂魄被打散了一些,正从肉身里往外泄。 满屋子的人都看呆了。 年轻男人感觉到伤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好像被撒了盐,不由在床上打滚哀嚎。 他这一叫,越发显得像是伤了魂魄。 老汉和老妪从来不管教儿子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一根独苗,舍不得下手。但现在,看见儿子痛不欲生的样子,他们心中只有狂喜,哪有半分心疼。 孤魂野鬼被打散了一些!这法子果然有用! 继续抽!老妪果断下令。 七个舅舅撸起袖子继续抽。 史归林看得心惊胆战,目瞪口呆。身体冒出缕缕白烟,真是魂魄被打散,一丝丝地飘出来了!打魂鞭和灭魂散果然有奇效! 史归林看向表情淡然的方众妙,心里满是敬畏。 兄长和姐姐说得对,方夫人真是神通广大。 年轻男人终于受不了了,开始哭爹喊娘。几个舅舅问他走不走,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鬼哭狼嚎地说我走我走,我马上就走。 鞭打终于停止,众人解开绳索,目光灼灼地看着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疼得浑身都在抽搐,只能闭上眼睛粗喘。回忆这番毒打,平生头一次,他竟然对父母产生了恐惧和敬畏。 大姨小心翼翼地问:大郎,是你回来了吗? 年轻男人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他的确是大郎,所以他睁开眼,气息奄奄地说道:大姨,我一直都在呢。 对对对,儿子一直都在,贵人是这样说的。 老汉和老妪喜极而泣。 大姨吩咐道:你起来给你爹娘磕头。 年轻男人哪里还敢耍横?他忍着疼,抽着气,勉强从床上爬起,颤巍巍地跪下,浑身发抖地给父母磕头。 大姨流出泪来,拊掌道:好好好,这般乖巧听话,定是咱家的大郎无疑了。 几个舅舅露出欣慰的笑容。 年轻男人磕完一个头就直不起腰了,只能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挨爹娘的打。他委屈啊! 老妪和老汉连忙抱住他安慰。 女童走过去,糯糯地说道:哥哥别哭,回来了就好。 一家人得以团圆,苦难终于过去。史归林感觉到了心中的满足,不由露出笑容。 方众妙看他一眼,摇摇头,转身离去。 龙图跟上主子,呵呵直乐。 余双霜笑得像个偷了油的老鼠。史家的小公子真傻,真好糊弄。 第235章 又度一个 方众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史归林终于舍得从女童家中走出来。 他感慨道: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奇事。若不是方夫人您法眼通天,这家人都会被孤魂野鬼害死! 方众妙认真说道:那孤魂野鬼并未离开,他还会趁机占据大郎的身体。 史归林立刻紧张起来,连忙追问:那可怎么办? 第209章 方众妙安慰道:无事,有打魂鞭和灭魂散在,狠狠抽他几十上百次,他也就魂飞魄散了。那个懂事的大郎一定会回来的。 史归林回头看了看,语气稍安地说道:这就好。方夫人,您真是高人!净空那妖僧给您提鞋都不配! 【史小公子倒是嘴甜。】 思及此,方众妙忍不住微微一笑。 史归林看得呆了呆,然后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真好啊遇到了方夫人。 方众妙慢慢朝前走,柔声道:这巷子四通八达,颇有意思,咱们逛一逛。 史归林连忙跟上她,乖乖应诺:好,我陪夫人走一走。 马车缓缓跟在后面。 前方传来女童的尖声哭喊,史归林心下一惊,差点以为又是小桃花被卖掉了。他抬眸一看,这才发现是另一户人家在闹腾。 一个浓妆艳抹的肥硕妇人拉扯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笑容假惺惺,语气阴恻恻:跟娘走,娘给你吃肉。 女童用力抓着门板,尖声嘶喊:你不是我娘,你是老鸨子!我才不跟你走,你要把我卖给太监! 妇人恶狠狠地瞪向站在门口的一对中年夫妇,你们对她浑说什么? 夫妇连忙作揖道歉,笑容谄媚。 蒲草,快走吧!等你弟弟长大了,有出息了,他会赎你出来。日后这位夫人才是你娘,她能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妇人掰开女儿抓着家门的手,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舍,只有贪婪。 女童扑倒在地,被那肥硕夫人一把拽起,往旁边的牛车上推。 女童剧烈挣扎,哭喊求救。但她的父母只是冷眼旁观,不加理会。 她弟弟跑出来,甩着手里的小木棍,凶狠地叫嚷:赔钱货快些走!走了就不会跟我抢东西吃! 夫妇俩把儿子拉过来,笑着揉他脑袋,还夸他聪明。 女童的绝望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 但史归林看见了,也真切地体会到了。他心中绞痛,灿烂笑容消失在脸上。 这就是乱世,强者吃人,弱者被食。尤其是穷苦人家的女童,她们简直活在炼狱之中。 史归林想要救世,可他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仅凭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世间的一切,终究会走向崩灭。他内心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此。 他冲上去,厉声喊道:放开这小姑娘! 老鸨子插着肥腰怒瞪过来,看见史归林的僧袍,表情越发凶狠,看见方众妙裹身的鲛人纱,眸光闪了闪,只是瞬间就挤出一抹谄笑。 贵人好,我们不是拐子,您别误会。这小姑娘是她爹娘自愿卖给我们的,我们还给了十两银子呢。这可不老少了! 史归林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女童,又看看眼神贪婪的夫妇,心中一阵难受。 他可以花银子把女童买下,然后呢?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女童,莫非他能把她们全都买下?不可能的! 他红着眼眶看向方众妙,万分可怜地喊了一声:夫人。 他活像个受了欺负的奶狗,巴巴地寻求主人的帮助,湿漉漉的大眼睛充满伤心无助。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带着微微笑意:【史小公子真有些可爱。我若是不帮他,他会不会当街哭出来?他这八尺身高真是白长了。】 余双霜很想笑,于是连忙抿嘴。 方众妙走上前,上下打量女童的父母,缓缓说道:我略懂相术,我劝二位好好养着这姑娘,否则你们家必遭大难。 夫妇二人没有老鸨子那样的眼力,看不出鲛人纱的珍贵,态度十分跋扈。 那妇人搂紧儿子,尖声怒斥:你胡说什么呢!小心我扇你嘴巴子! 方众妙看着妇人说道:你两岁死了娘,三岁父亲续弦,你落在后娘手里,活得相当艰难。你与你丈夫不是正缘,是孽缘。 方众妙看向男人,说道:从面相上看,你本该是她妹夫,你与她后娘生的女儿才是正缘。你们订过婚,换过庚帖,所以你夫妻宫里还残存着断掉的姻缘线。 方众妙看向妇人,说道:你为了报复你后娘,蓄意勾引妹夫,你俩是私奔的。你们的姻缘线是硬拧在一起的。我说的对不对? 夫妇二人吓得面无人色。 他们从很远的地方私奔来到临安,此处无人知晓他们的底细。三年前皇帝迁都到此,大批流民跟着涌入,他们趁机用假名字上了真户籍,彻彻底底摆脱了不堪的过往。 他们打死也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竟然能够一口道破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 这哪叫略懂相术,这明明就是活神仙! 老鸨子看看夫妻二人的面色,心知这批命定是准确无误的。 她死死抓着女童的手不由松开,心神恍惚地忖道:我好像知道这位是谁了!这位定是最近传得神乎其神的方夫人,前国师方辰子的女儿!闻名不如见面!真人比传说的还要高深莫测! 老鸨子彻底松开女童,悄悄后退两步。 方众妙盯着夫妇二人铁青的脸,继续说道:后娘的女儿在你们私奔之后已经上吊自杀了。她怨气不散,化作厉鬼,这些年一直跟着你们。 夫妻二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老鸨子抱住身旁的龟公,脸色一片煞白。 方众妙朝妇人扬扬下颌,说道:炎炎夏日,你也要盖着厚被子睡觉,半点风都吹不得,不是因为你体寒体弱,而是因为你妹妹紧紧贴在你背后,不断用阴气侵蚀你的身体。 妇人慌忙往丈夫怀里钻,嘴上尖叫连连。 男人一把将她推开,惊骇万分地喊道:你离我远点! 方众妙把女童拉到自己身边,揉着对方枯黄的头发说道:好在你们女儿八字够硬,头与两肩的三把火烧得极旺,这才镇住厉鬼。若她离开这个家,早早晚晚,你们夫妻二人都是暴毙的下场。 方众妙掏出手帕给女童擦掉眼泪,继续道: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好好回想一番。你们与女儿说话的时候常常都会身体发热,满头大汗,是也不是? 妇人连忙点头,对对对,是这样的! 男人仔细回忆,也跟着点头。 方众妙说道:这就对了。你们女儿命硬,火旺,跟她在一起,女鬼的阴气就伤不到你们,你们自然会身体发热,阳气回升。不怕死的话,你们尽可以把女儿卖掉。这十两银子刚好够你们买两口棺材。 妇人仿佛被银子咬了手,连忙松开紧紧攥着的掌心,惊恐万分地说道:这钱我还给你!女儿我不卖了! 她把热乎乎的银子抛给老鸨,把女儿扯过来。 她丈夫急忙牵住女儿的另一只手。夫妇二人立刻冒出满身热汗,只觉通体舒泰。 这一下,他们对方众妙的话更是深信不疑。 老鸨子不敢沾染这种鬼事,把银子揣进衣兜,拉着龟公跳上牛车,火烧火燎地跑了。 女童虽然害怕,却忍不住把脑袋扎进父母怀中。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家,在这里,她好歹能活下去。 方众妙看向史归林,微微一笑,史小公子,现在不难受了吧? 史归林整张脸迅速烧红。他挠挠头,眨眨眼,朝着方众妙羞涩却又灿烂地笑起来。 夫人,我一点儿也不难受了。 被度化的好像不是这小女孩,而是他自己。他心里的痛苦消失了。 第236章 砸净空的场子 方众妙缓缓走出巷子,负手站在街边。 她回头看向一步步跟着自己的史归林。 史小公子,我要去拍卖场,你去哪儿?时间还早,我送你一程? 史归林很想与方夫人多待一会儿。在方夫人身边,他的心能够得到最深的宁静。 他连忙说道:您送送我吧,我要去崇福寺。 方众妙挑眉,哦?你还要去当和尚? 史归林摇头:不是,我的袍子放在崇福寺的厢房里,我得换上。他扯扯僧袍,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若穿着这件衣裳回去,我娘看见要拿藤条抽我的。 方众妙顿时莞尔。 她的笑容比春风更为温柔,看得史归林面红耳赤。 他低下头,咧咧嘴,也跟着傻笑,心中有些贪婪,还想再看一眼,便又抬起头,多看了一眼。 方众妙指着马车,语带调侃:史小公子,我陪你去一趟崇福寺,再把你送回家。若真让你被藤条抽了,倒是我的不是。 史归林小声说道:谢谢夫人。 话落,他抬起涨红的脸,飞快看了方众妙一眼,忍不住呵呵一乐。 方众妙也被逗乐,心声愉悦地飘过半空:【真像一只小狗。】 第210章 一行人坐着马车来到崇福寺。 大雄宝殿内传出净空呢喃念经的声音,伴随着阵阵蝉鸣,显得十分幽静。 史归林以为殿内无人,走到门口探头一看才发现,里面竟然挤满了人,只是大家都跪在地上,垂着头,认真倾听诵经声,不曾发出喧哗。 梵语经文无人能够听懂,但佛法的宽容慈悲和浩浩神威大家都能用心体会。 不多时,有人抬起头看着净空,脸颊淌下热泪。陆陆续续有许多人抬头,莫名其妙地哭泣。 巨大的千手观音坐在净空身后,宛如他释放的法天象地,俯瞰渺渺众生。 面对浩瀚佛法,面对庄严神像,面对活在人世间的菩萨,更多人开始哭泣颤抖。 不断有人呢喃哀求:菩萨,救救我的孩子。 菩萨,请保佑我平安顺遂。 菩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凡人。 菩萨啊 净空闭着眼念诵经文,语速十分缓慢,声音平和低沉。世间种种皆不能动摇他的一颗佛心。他仿佛已经完全超脱于尘世之外。 他清秀白净的面庞斜照着一抹日光,无悲无喜,却又异样仁慈,竟是不可直视的神圣。 菩萨,活菩萨。一名信徒呆呆地凝视他,口中呢喃。 净空大师本来就是菩萨转世。另一名信徒对着净空砰砰磕头。 于是乎,所有人都不再跪拜那巨大的观音像,反倒去跪拜净空本人。 几个信徒走上前,把积攒了好些年的银子投入净空身旁的功德箱里,然后双手合十,对着闭目诵经的净空不断拜俯,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在他们的带领下,信徒们一个个走上前,把铜板,碎银子,甚至银票塞进功德箱。 咚咚咚,咚咚咚,这是金钱落袋的声音。 净空端坐在蒲团上,眼睛不睁,耳朵不闻,心念不动,唯有诵经声不停。他稳如泰山,他的那些师兄弟却稳不住。 站在墙角跟着诵经的几个和尚不断用眼角余光去瞥那功德箱,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施粥用的都是霉米,能花几个钱?只要把净空的声望推上去,他们日日都有大把的银子可赚。 他们不会管这些银子是何来历。治病买药的救命钱,累死累活的血汗钱,卖儿卖女的黑心钱。只要给钱就行。 给钱才显得心诚,心诚菩萨才会保佑你,这就是他们宣扬的佛法。 一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太艰难地走到功德箱前,用沾满泥污的手,从破破烂烂的衣裳里摸出几十个铜板。 不断有人挤开她,往箱子里投钱,她还在摩挲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和尚皱着眉头走过去,低声对她说道:这位施主,佛祖在看着您呢。 他抬眸,暗示性地瞟向那巨大的千手观音。 老太太手一颤,连忙把所有铜板投入功德箱。这是她儿子今早给的。一家六口,全指着这些钱买米粮。 投进去之后,她立刻后悔了,抓住那和尚,嗫嚅道:大师,能不能把箱子打开,退我二十个铜板?我,我的孙子今天还没吃饭。 和尚对她说:你应该问问菩萨,祂赐给你们的福祉能不能收回。 老太太求的就是福祉,她怎么敢? 于是她低下头,弓着背,万分羞愧地回到原位。心中越想越不安,她对着净空和千手观音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口中喃喃忏悔。 旁边的信徒都用轻蔑的目光瞟她,暗暗骂她是个没福的晦气玩意儿。 老太太的额头流出鲜血,面色越来越苍白。 大和尚们闭上眼,仿佛不曾看见。净空的眼睛始终没睁开,他看不见众生之苦,所以无悲无喜。 巨大的千手观音垂眸凝视老太太,嘴角勾着一抹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的笑容。 史归林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大步走进殿内,脱掉自己的僧袍,扔在净空身上。 净空的脑袋被沾满尘土的僧袍罩住,诵经的声音终于停止。他扯掉袍子,抬眼看去,平静地问:史小公子,你这是作何? 史归林冷冷说道:我不出家了,因为我发现你是个妖僧,你根本度化不了世人。 他伸出手,指着跪在地上黑压压的一群信徒,大声说道:你只会把他们全都引向地狱。 众人发出怒斥声。还有人站起来冲上前,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拳头。 但打是不敢真打的,史归林这张脸很多人认识。他走进来的时候,跪在人群中的几个富商叫破了他的身份。 史家的小公子谁敢碰? 你竟敢说净空大师是妖僧!你快跪下给大师磕头道歉! 大师可是皇上亲封的国师!你算什么东西? 当心老天爷降一道雷劈死你! 男人们不敢打史归林,女人们可没有那样的顾忌。几个老妪冲上前揪扯史归林。他的衣服很快就被撕破,漆黑长发披散下来,英俊的脸也被挠出几条血痕。 他武功还算高强,轻轻一拳就能捶死一个老太太,所以他不敢反抗。 夫人! 身长八尺的他眼泪汪汪地看向方众妙,声音颤颤地喊,表情委屈至极。 方众妙摇头失笑。 心声响在半空:【我的小狗怎么能让别人欺负。】 目光扫去,殿内众人并没有特殊的反应。于是她缓步进入大雄宝殿,慢慢来到盘坐蒲团的净空面前,指着这些面目狰狞的信徒,问道:净空大师,他们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的声音,你能听见吗? 净空抬头看她,无奈地说道:只有菩萨才能听见信徒默默祷告的声音。 可你不是菩萨转世吗?方众妙反问。 净空更加无奈:我从未说过我是菩萨转世,我只是一个一心向佛的凡人。 方众妙指着千手观音像,再次问道:这些人来到此处拜佛,心中所求为何,你一点也听不见? 净空叹息一声,耐心答道:施主,贫僧已经说了,只有菩萨才能听见大家心中的祷告。唯有足够心诚的人,祷告的声音才能传入菩萨耳内。 他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显得异常威严神圣。 信徒们面色一肃,连忙虔诚叩首。 围着史归林抓挠的老太太们终于意识到此处是菩萨安坐的地方,不可喧哗打闹。她们慌慌张张地退回原位,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磕头。 史归林拢住自己被扯得大大敞开的衣襟,眼巴巴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朝他微笑摆手,然后看向净空,忽然问道:可我能听见他们在心里祷告的声音。净空大师,请问我是什么?莫非我就是你口中的菩萨? 净空无悲无喜的脸终于微微色变。 不断磕头的信徒们全都愣住,眼里满是好奇和怀疑。 第237章 这国师之位,你接不住 大雄宝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方众妙,好似她成了此处唯一的主宰。 余双霜和龙图站在方众妙身后,对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 他们家主子到哪里都能轻易掌控全局。 方众妙环视殿内,深不可测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她开始缓缓踱步,指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名信徒说道:你得到一个大发横财的机会,但其中颇有凶险,所以你来求菩萨保。 此人惊讶地张大嘴,说话的声音都开始结巴:你,你怎么知道?你真的听见了? 方众妙不加理会,看向第二个人,你求的是姻缘。你已有意中人,却不知她是否与你心意相通,故而来问菩萨。 这人面色涨红,忙不迭地问:那她可曾中意于我? 方众妙照旧不加理会,看向第三个人:你已经育有六个女儿,其中五个都被你卖掉,剩下一个给你当牛做马。你妻子再度有孕,你来求子。 那人连忙大声询问:这回生的是儿子吗? 方众妙讥讽一笑,看向下一位,你体弱多病,求的是长命百岁。 再下一位,你求的是财。 方众妙绕行大殿,精准地道出每一个信徒心中所求。 她真的能听见!她到底是谁?看她的相貌和气度,她才是真正的菩萨下凡吧?她的脸比高台上的千手观音更慈悲,她的眼睛好像能洞彻人世间的一切。 是观世音菩萨吗? 肯定是吧! 她能听见我们祷告的声音,她就是菩萨! 信徒们情绪激动起来,有人用力磕头,有人捂着嘴默默流泪,还有人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方众妙洁白的衣角。 史归林和龙图立刻走上前,隔开这些眼神狂热的人。 第211章 这些信徒本是来拜佛的,可现在,他们全都在拜方众妙。不管净空是不是皇帝下旨亲封的国师,不管他曾经传出多么显赫的名声,方众妙三言两语就已经将他营造的一切击碎。 净空从蒲团上站起,眼神莫测地看着方众妙。 几个大和尚面露戾气,胳膊上的肌肉紧绷鼓胀,似要动手。 方众妙停在一个瑟瑟发抖的信徒前。 这人不断往后退,但后面的人全都往前挤,他根本无路可逃。他只能深深埋着头,不让方众妙幽邃的目光将自己洞穿。 方众妙忽然回头看向净空,问道:大师,菩萨会保佑这位施主吗? 净空看着那个男人,眉心紧蹙。他知道对方有问题,可他还未神通广大到看穿此人灵魂的地步。 他只能双手合十,平静低语:众生皆苦,众生平等,菩萨普度众生,不分高低贵贱。 方众妙笑起来,也就是说,菩萨会保佑他咯?可他杀了一个人,是来求心安的。 殿内响起一片惊呼,所有信徒都变了脸色。 瑟瑟发抖的男人连忙回头看向自己身后不远处。那里跪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 女子认出他,微微点头。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心声响在半空:【此人命宫里血光大盛,近期必然杀过人。我道破他的秘密,他却惊恐回望身后这个女子。】 【从女子的面相上看,她夫君在不久前已经横死,但她不穿丧服,不守孝制,反而跑来此处求神拜佛,可见她并不知道夫君的死讯。】 【二人点头示意,是熟人?朋友?邻居?】 【这么巧,一个杀了人,一个夫君横死,这不就是凶手和苦主吗?】 心念电转之间,方众妙问净空:这样的刽子手,菩萨也会度化他吗? 净空想摇头,可他宣扬的佛法对眼前这样的情景自有一番解释。他只能低声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弃恶从善,自有果报。菩萨度化世间诸人,也度化地狱所有恶鬼。 对,是这样。做了恶事,给菩萨捐一些香油钱就能赎罪。不少有钱人在心中点头。 衣衫褴褛的穷苦人却都面露疑惑。他们似乎理解这句佛法,又似乎不太明白。善人能被菩萨度化,恶人也能被度化,那他们行善还有什么意义? 方众妙指着跪在不远处的女子,徐徐说道:这位夫人。他放下屠刀,弃恶从善,菩萨就能原谅他。我问问你,你原谅他吗? 女子指着自己鼻子,您问的是我吗? 方众妙颔首:对,我问的是你。 男人抖得更加厉害,看向方众妙的眼神带上一丝凶狠。史归林马上有所警觉,立刻走过去,反剪对方双手,用力将之按住。 女子回过神来,犹犹豫豫地说道:菩萨都能原谅他,我自然也原谅。 方众妙丝毫不加掩饰地说道:可他杀的是你丈夫。 您说什么?女子无比惊愕,整个人愣在当场。 男人猛地推开史归林,踩着信众的脑袋和身体,没命地往殿外跑。看见他恐慌的模样,女子猛然醒转,尖声嘶喊:你杀了我夫君? 她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而今乱世,盗匪横行,丈夫许久未归,她早已有所猜测。但她没想到凶手竟然就在身边。 男人自然不可能回答,推开人群夺路狂奔。 龙图射出一粒石子将他打倒。 信徒们扑上去,合力把人擒住。 女子挤上前,不断尖声质问:你杀了我夫君?他的尸首在哪里?你为何杀他? 男人咬紧牙关不开口。 女人却渐渐想明白了。她呢喃道:我想起来了,我把十两银子递给夫君的时候,你在你家院子里喂鸡,你当时眼神就不对!你是为了这笔银子! 男人终于哭出来,哽咽道:饶了我,饶了我!我弃恶从善,改过自新。求求你们放了我! 女子尖叫着扑上去,对着男人又撕又挠,连踢带踹。 周围响起一片喊打喊杀之声。 方众妙默默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既然放下屠刀就能成佛,你们还在这里捐什么银子,磕什么头?你们出门杀几个人,把刀一丢,不就成佛了吗? 众人静默。女子的尖叫和哭喊也停止了。 方众妙继续道:心善之人一辈子受苦,十恶不赦的刽子手立地成佛。这菩萨,你们还拜吗? 众人看向千手观音,目光里满是愤恨不平和怀疑。 女人忽然冲上前,举起功德箱狠狠砸向佛像。 还我银子!我夫君都死了,你还保佑杀他的恶人!你没资格受我香火! 功德箱很沉重,没砸到菩萨的脸,只砸到一只垂落的手。 哐当一声巨响,那只手掌竟然裂开,内里仿佛藏着什么诡异邪恶的东西,阴冷的光在裂缝中一闪而逝。 方众妙凝神细看。 净空捡起史归林扔在地上的僧袍,飞快把裂开的佛手盖住。 方众妙没能看清那反光的东西是什么。她转而看向净空,眼神满是冷意。 净空已是一脸铁青,许多肌肉虬结的大和尚从后殿跑出来,手中握着棍棒,一脸凶神恶煞。 这是要打人了。 方众妙摇摇头,笑了一笑,指着净空说道:小和尚,我是来测测你的深浅的。而今看来,你的道行还远远不够。 她转身离去,扬声说道:小和尚,我爹留下的国师之位,你接不住。 众信徒呆了呆,然后才发出恍然大悟的喧哗。 这人竟是前国师的女儿! 她能听见我们心里的祝祷,她的道行有多深? 只有菩萨才能听见的声音,她都能听见,她肯定是活神仙呀! 众信徒连忙追出去,不断询问:大师,大师,我那横财能顺利挣到手吗? 大师,我的姻缘如何? 大师,我能活到多少岁? 大师! 方众妙把余双霜抱上马车,自己随后跨上去。龙图扯着史归林迅速上车,打马飞驰。 方众妙坐在车里,声音震荡开来:你们拜的是佛,不是我,问我作何?我不受你们香火,不管你们俗事。 这高不可攀的态度非但没让众人退却,反倒更加激发了他们的虔诚。 原来净空不是活佛,这位方夫人才是真仙! 第238章 逗小狗 马车行驶在前往拍卖场的路上。 方众妙掀开车帘,对龙图吩咐道:老爷子,在前面的锦绣坊停一停。 史归林问道:夫人,您要买新衣裳吗?我帮您鉴赏鉴赏好不好?我经常陪我娘和我长姐逛街。 他身上有一股小狗特有的黏糊劲儿,惹得方众妙低声笑了笑。 不是我买衣裳,是你。 史归林愣住,然后垂眸看看自己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内衫,顿时羞红了脸。但他很快笑起来,挠着头乐呵呵地说道:谢谢夫人。 方众妙眉心微蹙地说道:你这副样子坐在我的马车里,不知情的人若是看见,我这一世清名就毁在你手上。 史归林摸摸自己披散的长发,扯扯自己微敞的衣襟,又看看锁骨上几条鲜红的抓痕,顿时脸颊涨得通红。 他把头埋进胸口,一眼都不敢看方众妙,小声说道:给夫人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住。我回头正式登门向夫人赔罪。 方众妙嗯了一声。 史归林恨不得把脑袋塞进矮几下面去。 忽然,他听见轻轻的一声笑,仿佛幼鸟最柔软的一根羽毛,悄悄钻入他的耳朵。他耳膜止不住地发痒,心也跟着颤动。 他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瞥向方众妙,却见对方靠着软枕慵懒坐着,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放在膝上,幽邃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偷瞄被逮个正着,史归林连忙又把头埋下去,耳朵渐渐红透。 便在此时,又一声轻笑逸出,空灵悦耳,宛若溪水淙淙。 这回没听错,真是方夫人在笑。史归林连忙抬头,直勾勾地看向对面。 方众妙笑得十分愉悦。 她不笑的时候清冷如水,笑起来却又仿佛旭日昭昭。看着她明媚至极的笑颜,史归林在过分剧烈的心跳中回过味来,喃喃道:夫人,你逗我。 方众妙摆摆手,笑着说道:用不着赔罪,旁人看见了又如何?我若真被世俗的规矩管束,那便不是我了。 史归林默默咀嚼这句话,心里涌上难以言喻的滋味儿。 方夫人好生洒脱,真是令人羡慕。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从锦绣坊出来。 第212章 此时的史归林已经换上蜀锦做成的华袍,戴上黄金铸就的发冠,脸颊的几条红痕也抹了药膏,重新做回那个意气风发的贵公子。 他急忙走到马车边,伸手虚扶着方众妙的后背,殷切叮嘱:夫人您慢点,您若是上不去就踩着我的膝盖。我这衣裳被您印上一个脚印,那才真是物有所值了。 方众妙瞥他一眼,不由失笑。 心声响在半空:【史小公子若是想讨好谁,那可真是懂得下功夫。】 余双霜在后面偷笑。 亲眼看着方众妙坐进马车,史归林又把余双霜抱上去,这才最后一个钻进车厢。 他凑到方众妙身边,大眼睛一眨一眨,语气说不出的亲昵讨好:夫人,你带我去拍卖场呗。我没有邀请函,进不去。 方众妙问道:你去拍卖场作甚? 史归林从荷包里取出几张银票,说道:我帮夫人买几个铺子,银子我出,地契我如数奉还。我知道夫人开这场拍卖会是想隐匿家资,我听我兄长和爹爹说起过。 方众妙从他手里拿走银票。 他半点也没有不舍,反倒眼巴巴地问:这些银子够吗? 方众妙摇头:恐怕不够。 史归林果断说道:那夫人您先绕道去我家,我找我娘拿回我娶媳妇的银子。 方众妙挑眉:你把银子都给我,你以后成亲,出不起彩礼怎么办? 史归林不以为意地摆手:简单呀,我不娶媳妇就是了。 那我罪过可就大了。方众妙把银票还给史小公子,说道:我那些铺子都有安排,你想买,别人可不会让给你。走吧,带你进去玩玩。 史归林收好银票,开心地笑起来。 他趴在桌上,好奇地问:夫人,占了大郎身体的那个孤魂野鬼是从哪儿来的? 方众妙淡淡道:是莫须有的。 史归林一下子坐正,惊讶至极地问:是假的?你骗他们?可鞭子抽在大郎身上,他冒白烟呢!那不是魂魄在消散吗? 余双霜憋了一路,这会儿立马开口:药膏里有挥发性的药材,触碰到热乎乎的人体自然就冒烟了!那不是灭魂散,是生肌膏,用来治疗鞭伤的。 史归林呆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又问:可夫人说大郎八岁的时候性情大变,他爹娘也证实了呀! 方众妙这才亲口解释,孩子不是一天变坏的,是被父母慢慢宠坏的。那老两口也不知道大郎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逆子。他们每一天都会思索这个问题。我一说八岁火灾,他们受我诱导,自然会予以肯定。 方众妙靠着软枕,徐徐说道:除了大郎八岁那年遇到过火灾,别的都是假的。所谓鞭魂法,不过是把大郎童年时没挨过的打,全都挪到现在来打。棍棒底下出孝子,我相信大郎日后一定会很孝顺。 史归林仔细思考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过了半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眉心微微一跳,问道:那个三把火很旺的小姑娘也是假的? 方众妙颔首:假的。 史归林疑惑地问:可他们夫妻与女儿说话就浑身发热,阳气回升,这难道不是他们的亲身感受吗?你也没说错呀! 方众妙摇摇头,说道:他们把这个女儿视作累赘,看见就厌恶,与之说话自然就脾气暴躁,颇多怨怒。怒气勃发的人容易浑身燥热冒汗,这个你知道吧? 史归林认真想了想,片刻后竟拍着矮几哈哈大笑起来。 夫人,你的度人之法真是绝妙! 我好久没遇到过这么有趣的事了! 夫人,你好聪明呀! 夫人,在胡同里的时候,你怎么不把真相告诉我?听说有鬼,我还有些害怕呢! 史归林凑到方众妙身边,每问一句就扯一下方众妙的衣袖,乐淘淘的模样像只叼着肉骨头撒欢的小狗。 方众妙无奈道:若我当时就把真相告诉你,你能忍住不笑吗? 史归林努力板起脸,但很快就失败了。 他笑得停不下来,断断续续说道:不,不能,哈哈哈。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哈哈哈。那个大郎被他亲爹亲娘抽得哭爹喊娘,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哈哈哈。 方众妙看着前仰后合的英俊少年,不由莞尔。 余双霜无奈地堵住两只耳朵。史家的小公子笑点真低。 马车停靠在拍卖场门口。 说是拍卖场,其实是个戏园子,曾经属于某位一品大员,后来此人被齐修抄家灭族,这里也就成了九千岁的私产。 门口停满了豪华马车。 方众妙的乌蓬马车很不起眼,却能停在最靠前的位置。史归林搀扶着她慢慢下车。 小姐,我回来了!不远处传来脆生生的呼唤。 方众妙回头看去,不由蹙眉。 才一天就回来,是受了什么委屈?她笃定开口。 黛石眼眶微微发红,闷声闷气地说道:小姐,我们进去再说吧。对了,这个是平雪纯,我把她也带出来了。 黛石指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女。 方众妙早已看过此人面相,知道她不是内里藏奸的性子,颔首道:先进去吧。 第239章 诈恶鬼 史归林去宾客席找兄长和父亲,方众妙把黛石和平雪纯带到后台的茶室。 说说怎么回事。 方众妙用指节轻敲桌面,表情肃然。 心声满是冷意地飘过半空:【若是我家小石头受了大委屈,那夫妻二人的性命我便不管了。他们爱怎么死就怎么死。】 黛石心里微惊,面色不由白了白。但她很快就心头发热,感动不已。果然在这世上只有小姐对她最好。小姐半点委屈也舍不得她受。 黛石理了理思绪,说道:小姐,我跟你说,那个叫平瑞宝的,她根本不是平家的亲戚,她是我的双胞胎姐妹!她对我很和善,但我莫名其妙就很讨厌她。 平瑞宝的底细,小姐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小姐没对她说过,她也只好装作不知。 方众妙沉吟片刻,说道:当年发生的事,我大概有了猜测。我现在就跟你仔细说一说。 她把三家换子的事详细讲述一遍。 黛石装作惊讶,平雪纯则是满脸羞愧。 平雪纯抱紧怀里的包袱,弱弱地说道:我,我还是走吧。 她没有脸面对这些人。 黛石拉住她,你孤身一人,能去哪里?我先问你,你是不是一定要嫁人? 平雪纯想起奶娘的话。 纯儿,你且忍一忍,忍到嫁人就好了。平乐璋那小魔头总不能跑去夫家欺负你。你有夫君护着,日后就能万事大吉。 从三岁盼到十七岁,嫁人已经成为平雪纯活着的唯一寄托。 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黛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嫁人有什么好的?你可以立女户。靠自己活着才畅快。 平雪纯抬起头,满脸茫然恐惧。 不等她开口,方众妙已经否定了黛石的提议。 她性情柔弱,你让她立女户,那便是把她往死里逼。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去强迫别人,明白吗? 黛石愣了愣,想明白之后羞愧点头。 平雪纯大为感激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仔细看她面相,忽然笑起来:你已经有想嫁的人了吧?你的红鸾星散发着炽热的光,看来你很喜欢对方。 平雪纯面色瞬间惨白。 不是的!我随便嫁给谁都可以!我没有喜欢的人! 她极力摇头,一步步后退。路上黛石跟她说了许多,她知道这位夫人看相很准,但她没想到竟然可以准到这个地步。 她连忙背转身,把脸埋进包袱里。 她还是郡主的时候都不敢奢求那个星月一般高悬的人,现在又怎么有资格妄想? 方众妙徐徐说道:你与那人本有一段姻缘,但现在,你命宫大变,气运逆转,这条姻缘线已断。但它依旧红艳,而且十分粗壮,可见你心慕之人对你也是一往情深。 你若是信任我,便把他的身份告诉我,我明日去看看此人面相。若他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我就问问他愿不愿意娶你。他点头,我就托人给你们保媒,促成这段姻缘。你意下如何? 平雪纯转过身,放下包袱,露出一张惊喜却又惶恐的脸。 她爱的人也爱着她?是真的吗? 方夫人,他,他对我 第213章 平雪纯羞于询问,却又满脸渴望。 黛石没好气地说道:我家小姐连天机都能洞察,你们这点小情小爱她还能看不穿?要不明天我们跟着小姐一起去,躲在一边偷看,这样你总安心了吧? 平雪纯低下头,脸庞慢慢红透。 余双霜拍着手起哄:好好好,明天又有热闹看! 黛石精准抓住重点,立刻揪住余双霜的耳朵:小鱼儿,今天你看了什么热闹?快说! 余双霜正想说史归林的事,方众妙已冷声开口:还是先说说你受了什么委屈吧。 黛石眼眶一红,声音立刻就哽咽了,小姐,大长公主拿刀砍我! 方众妙狠狠拍桌,语气狠戾:我要赵华阳死! 黛石扑通一声跪下,抱住自家小姐的双腿,倒也不必,小姐你听我继续说。 大长公主府。 平骏达坐在床边,看着大长公主从昏迷中醒来。 他幽幽说道:华阳,我们唯一的女儿也永远失去了。 大长公主刚睁开的眼睛再度闭上。 平骏达残忍地说道:华阳,逃避是无用的。 大长公主更紧地闭上双眼,睫毛不停颤抖。 白术弓着身,悄悄往门外走。 平骏达忽然问他:白神医,我这条胳膊能治吗? 白术看着他烫脱了一层皮的胳膊,沉吟道:我听说苗疆有巫医能治这种烫伤,他们把别人的皮剥掉,覆在烫伤之人的患处,不出一月就能令伤口痊愈。但我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不知其中真假。 平骏达摆手道,无事了,你退下吧。 白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平骏达用冷漠得令人心惊的语气说道:华阳,接下来,你要面对最残忍的真相。 不等大长公主睁开双眼,平骏达就已经猛地将她从床上拽起,拉出房门。 沈卉满身血污地蜷缩在地牢一角。 一名侍卫敲敲牢门,嗓音粗嘎地说道:驸马爷看你来了。 沈卉没有反应,侍卫退后几步,隐藏在黑暗中。 平骏达慢慢走到牢门边,垂眸看着沈卉。 我的两个女儿都找到了。他缓缓说道:大女儿名叫平瑞宝,生而知之,聪颖异常,乖巧懂事。小女儿名叫黛石,性情直率,天真可爱,勇敢无畏。 沈卉一动不动地躺在稻草堆里,像个已死之人。接连失去三个儿子,她的命也丢了大半。 平骏达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烫伤的这条胳膊已经烂掉。白神医说再不治,我会感染外邪,高热致死。 沈卉没有反应。 平骏达:白神医说,我若是想活命,只能把血脉亲人的皮剥下,敷在我的患处。 沈卉毫无动静。 平骏达发出满足的喟叹,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的女儿很善良,很孝顺,跟你生下的坏种一点都不一样。 他停顿片刻,又道:瑞宝已经答应剥下两条胳膊的皮,用来救我的命。这很凶险,一个弄不好,她会死,但她说,只要能救爹爹,她什么都不怕。 沈卉动了动,陡然急促的呼吸在死寂的地牢里显得异常粗重。稻草淅淅索索,这是根本无法掩盖的声响。 平骏达冷笑起来:沈卉,孩子果然是你的弱点。别装了,我知道平瑞宝是你生下的孽种。 沈卉一动不动,之前的一丝情绪外泄仿佛是种错觉。 第240章 畜生平骏达 平骏达站在牢门边,眼神平静地看着蜷缩在稻草堆里的沈卉。 他轻轻踱步,极为缓慢地说道:当我从奶娘口中得知,平乐璋自三岁起就开始虐待平雪纯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惊讶吗? 伤痕累累的沈卉仿佛已经没了呼吸。她知道平骏达在诈自己,并根据自己的反应做出判断。 打了老鼠,恐伤玉瓶。只要两个姑娘之中有一个真是他的女儿,他就不敢胡来。 平骏达早已看穿沈卉的心态,所以他半点不急。 他慢慢说道:然而,当我想到平乐璋是你生下的孽种时,我才发觉,这一切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平子瑜那魔星也是你的儿子,这就更加验证了我的观点。 他停下踱步,用极度厌恶鄙夷的语气说道:你这种烂货,生下的自然都是贱种。 沈卉悄然握拳,咬牙忍耐。这样的侮辱,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未间断过。她知道平骏达有多痛恨自己。 这一次,平骏达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他又开始踱步,缓缓说道:两个女儿都找到了,我们夫妻二人自然是要验明真假的。华阳派人去抓当年的稳婆,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沈卉无比焦灼。她控制住每一块肌肉,不敢乱动。 当年的知情者早已经被灭口,奶娘没死是因为她还有用。无论怎么查,这件事都不可能有定论。这夫妻二人如何验明真假?为防止误伤真正的女儿,他们只能捏着鼻子把两个都认下。 瑞宝,你这般勇敢果决,娘怎么能拖你后腿?娘这边必不会出岔子,令你陷入绝境! 思及此,沈卉埋在稻草堆里的脸庞已渐渐麻木,完全没了表情。她的心很疼,很焦躁,但她必须忍住。 平骏达仿佛察觉到了沈卉内心的翻江倒海,颇觉有趣地笑了笑。 他缓缓说道:华阳定要找到实证,我却无需那些。我只要看清这两个孩子的秉性就可。好的那个必是我的女儿,恶的那个必是你的孽种。 沈卉冷笑。看清瑞宝的秉性?瑞宝生而知之,又被我严加训练十几年,她的伪装岂是你一时半会儿能看破的? 你若对瑞宝产生怀疑,她必然会有所察觉,然后先行除掉你这个短命鬼!没了你,蠢笨易怒的大长公主只能任由瑞宝拿捏。 沈卉焦灼的心慢慢恢复平静。 平骏达低声笑了笑,问道:你以为我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看清她们的秉性?一年两年?十年八年? 沈卉在心里讥讽:你个短命鬼,你能活到看清我女儿的时候吗?你只会死在她手里! 平骏达笑了笑,说道:我只花了短短一瞬。 沈卉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能控制住呼吸。 平骏达缓缓说道:我给她们两包肉粒,让她们拿去投喂鳄龟。黛石发现肉粒里混着两只刚孵化的小龟,怪我粗心大意,对我发了脾气。你猜猜平瑞宝是怎么做的? 沈卉心念急转。瑞宝会怎么做?她性子最是邪僻,她她该不会把两只小龟喂给母龟了吧? 竟然用这等荒诞病态,诡异邪恶的方式测试一个人的秉性,平骏达,你还说我!明明你也是个披着人皮的鬼! 沈卉彻彻底底陷入慌乱,呼吸又有加重的迹象。她知道平骏达此人有多疯癫。他若是认定瑞宝是孽种,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别跟他讨论证据,他做事只随自己心意。 沈卉急了,可她还得忍。 但平骏达岂能让她好过?他笑着说道:你已经猜到了吧?你的女儿平瑞宝把两只小龟喂给了母龟。就在那一瞬,我看清了她。 平骏达的语气变得无比厌憎:她就是另一个你,恶毒,阴狠,冷血,无情。我怎么可能允许这种畜生活着? 他挽起袖子,露出包裹着纱布的溃烂手臂,轻轻笑起来,我故意让白神医说出剥皮治伤的方法,她为了获得我的信任,自然是装作心甘情愿地点头。 说到这里,平骏达愉悦地笑了。 她点头就好。白神医的麻沸散能使人沉睡不醒,只要她喝下去,我就能活活扒了她的皮!到时候,我会派人把皮送进牢里,给你当被子盖。 平骏达的笑声带上令人心惊的病态恶意。 你也可以把皮穿在身上,与你的孽种永不分离。哈哈哈,嫂子,我对你好不好?哈哈哈 沈卉的心防终在此刻被彻底击穿。 她忽然从稻草堆里爬出来,被割得破破烂烂的脸露出万般痛苦的表情。 平骏达,你不能这样!瑞宝也是你的女儿呀!我告诉你当年的真相好不好?你放了瑞宝,你放了她! 昨天无论怎样严刑拷打都死不松口的沈卉,现在和盘托出。 当年,赵华阳生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刚出娘胎就死了。你的女儿只活了一个。你不是很爱赵华阳吗?你也不想她伤心吧?你隐瞒此事,认下瑞宝又如何?你只当她是你死去那个女儿的替代品,你给她一条活路吧。 沈卉爬行到牢门边,哭着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把我活剐了都可以,你不要伤害瑞宝。 第214章 她知道自己的哀求根本不可能打动已经疯魔的平骏达。但她身为母亲,这是她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事。 然而万万没想到,平骏达竟然答应了。 好,我放她一条生路。 站在黑暗中的那个侍卫呼吸陡然加重。 沈卉不敢置信地看着平骏达,并未发现侍卫的异样。她张口结舌地问:你,你答应了?是真的吗? 平骏达笑着颔首:我答应了,是真的。 沈卉恍惚呢喃:你怎会答应? 平骏达缓缓说道:因为皇帝对华阳虎视眈眈,女儿是华阳的软肋。为防皇帝对女儿下手,我必须给她找一个挡箭牌,平瑞宝就很合适。 沈卉听呆了。她没想到平骏达的用心竟然如此险恶。 不,你不能!她无比恐惧地摇头。 平骏达笑着说道:我能。为了降低皇帝对华阳的戒心,我甚至可以主动把平瑞宝送去草原和亲。 沈卉尖声嘶喊:不行!瑞宝不能去和亲!平骏达,你怎能狠心到这种程度!你才是畜生! 第241章 绝望的沈卉,搞事的平瑞宝 平骏达十分自然地承认:你说得对,我是畜生,所以别跟我提血脉亲情。人之间才有亲情,畜生跟畜生是食与被食的关系。 他在牢门前缓缓踱步,笑得病态。 我是畜生,平瑞宝也是畜生。要么她算计死我,要么我把她的骨髓压榨殆尽。听说送去和亲的皇室公主没一个有好下场。 他忽然蹲下身,盯着沈卉破烂的脸,轻声询问:牵羊礼和献乳礼你听说过吗? 沈卉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你别这样对瑞宝!她嘴里缓缓流出鲜血,那是因为她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在极致的绝望下,她竟哭着哀求:平骏达,你干脆杀了她吧!你给她一个痛快! 到了草原,她的瑞宝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真真切切变成了一头牲畜。草原上的蛮人会疯狂地蹂躏她,再把她剁碎,扔进大锅里与牛羊肉一起煮。 沈卉用头撞牢门,一声声地喊:你杀了她,你杀了她!我求你! 她打死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对平骏达提出这样的要求。 平骏达站起身,静静欣赏着沈卉的绝望。然后他迈步离去,对着黑暗里的侍卫说道:走吧华阳。 沈卉呆住了。 穿着侍卫服的大长公主从阴影里走出来,脸色煞白地看着驸马。 原来这就是对方口中最残忍的唤醒方式。想到女儿决然离去的背影,大长公主的心仿佛再度被撕裂。 她都做了什么啊?她明明知道真相,却还奢求那最后一丝希望!是她太贪婪!黛石是她唯一的珍宝!可她为了一个赝品,把自己的珍宝打碎了。 大长公主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她看上去竟然比牢房里的沈卉还要狼狈。 平骏达心中不忍,无奈道:华阳,方众妙在哪里,女儿就在哪里。我们去梅园参加拍卖会就能见到她。 大长公主浑身一颤,声音嘶哑地说道:快走! 夫妻二人匆忙离开地牢。 沈卉抓着牢门呼喊:平骏达,赵华阳,你们不要送瑞宝和亲!你们要杀要剐都冲我来,别让她遭那个罪!我求你们! 无人给她回应,她跌坐下去,发出绝望至极的嚎哭。 来到外面,平骏达把一个钥匙交给大长公主,这是我私库的钥匙,我经商所得全在里面,你去把它搬空,其中一半财物,你拿去养你的兵马,剩下一半留给女儿当嫁妆。 大长公主一心想着如何获取女儿的原谅,并未意识到这是驸马在交代遗言。 她苦笑起来:女儿肯定不会要我们的银子。她脾气很硬。 平骏达淡淡说道:那就用马车把银子直接运到梅园,不惜代价拍下一个店铺。铺子的契书我们不要,我们白给方众妙送钱。我相信她会把这笔银子全数转交给女儿。 大长公主下意识地反驳:你怎么如此相信方众妙?万一她 平骏达冷冷打断妻子的话:没有万一。方众妙给女儿置办的那些东西,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些无价之宝,她毫不吝啬地堆砌在女儿面前,你以为我们给女儿的这点东西,她看得上? 大长公主沉默下来,面色逐渐变得难堪。 平骏达说道:女儿在她身边当丫鬟,的确比平雪纯在我们身边当郡主过得好。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 大长公主无地自容。 平骏达缓缓朝前走去,开私库吧。 大长公主连忙跟上,声音苦涩:我的私库已经被平乐璋挥霍空了。其余财物藏在外面,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平骏达摇摇头,叹息道:所以说,沈卉的孽种都该死。 大长公主眸光闪了闪,问道: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你要留下平瑞宝给咱们女儿当挡箭牌?你还要送她去和亲? 平骏达淡淡反问:赵璋为了打压你,必然会命我们的女儿和亲。莫非你想让小石头去? 大长公主连忙摇头:绝对不能让我们女儿去和亲! 那就留下她。平骏达看向前方不远处,那里站着亭亭玉立的平瑞宝。 他扬起唇角,笑容十分温柔宠溺。 ------ 表面和谐的一家三口来到梅园,在侍卫的带领下进入拍卖场。 台下已经坐满宾客。昨日卖出的五十间铺面个个都是摇钱树聚宝盆,消息传开之后,今日来的贵宾就更多了。 大长公主带着驸马和平瑞宝,径直走到第一排落座。 看见瑾王就在自己隔壁,她略感讶异,微微颔首。 瑾王站起身行礼,笑着说道:皇姑母,您也来了。这位是? 他好奇地看着平瑞宝。 大长公主也不像昨日那般遮遮掩掩,大大方方介绍:这是我亲生女儿,名叫平瑞宝。 瑾王更感疑惑:您亲生女儿不是平雪纯吗? 大长公主摇头:此事说来话长,明日我报官之后,你自然能得知真相。你只要记住,平雪纯和平乐璋都是野种,我的两个亲生女儿在这里,还有那里。 她指着台上的黛石。 瑾王更为惊讶,见大长公主不愿多说,只能憋回去。 周围都是贵宾以及他们的家眷,大长公主没压低声音,满场人很快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其实早在昨天,此事就已经暗地里传扬开来,毕竟有许多宾客听见了方众妙的心声。 今日大长公主把此事搬到台面上,众人也就光明正大地议论起来。 平瑞宝笑着与周围的宾客点头致意。她料想到大长公主性子急躁,必然会有今日的广而告之,所以她也做了相应的安排。 只是把黛石逼走怎么够?她还要让赵华阳彻彻底底厌恶这个女儿。 孩子多了,当父母的总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赵华阳把自己高高捧起,把黛石踩进泥里。 思忖间,许多跟着父母来长见识的贵女把平瑞宝邀请到摆放茶点的角落,一面与她攀谈,一面打探她的身世。 平瑞宝应对得体,优雅大方,很是引人瞩目。 不知哪个贵女小声感叹道:郡主殿下,我打眼瞧着,你竟比那平雪纯还有天家风范。她是在大长公主身边长大的,自小习的是皇家礼仪,敢问您是在何处长大的? 平瑞宝面色微微尴尬,正想敷衍几句,带过这个话题,却没料人群中有个尖酸刻薄的嗓音细细说道:她是在花舫里长大的,满身的风尘味,哪有什么郡主风范?你们别睁着眼睛说瞎话。 花舫是什么?有的贵女疑惑。 有的贵女嘴快:就是水上的秦楼楚馆呀。 哎呀!这是真的吗? 周围的贵女们顿时花容失色。有人自知失言,往后躲。有人满脸厌恶,向后退。还有人掩住口鼻,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被高高捧起的平瑞宝只是转瞬就被贬低到尘土里。她身边再无一人簇拥,所有贵女都对她退避三舍,还露出鄙夷的表情。她满面难堪,渐渐红了眼眶。 大长公主看见小姑娘们全都散开,以为平瑞宝闯了祸,只好走上前询问,怎么了? 平瑞宝忽然扑进她怀里,委委屈屈地哭出来。 娘,她们,她们都知道了。您说过,您不会让人知道的。您还说过,您会好好保护我。 大长公主压下把这个贱种狠狠推开的冲动。 第215章 因为心中的厌恶和烦躁,她的面色显得特别可怕。她环视众贵女,冷冷询问:谁来告诉本宫方才发生了何事? 众人推推搡搡,犹犹豫豫。最后,一个胆大的少女站出来屈膝行礼,把前因后果讲述一遍。 大长公主站着发愣。她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可她再也感觉不到心疼,更不想为平瑞宝出头。她没一刀砍死平瑞宝已经是仁慈。 平骏达一眼看破平瑞宝的算计,走过去问道:这些谣言是谁传出来的? 众贵女你问我,我问你,问到最后,终于有一个人说道:是方夫人身边那个丫鬟黛石说的。 平瑞宝猛地从大长公主怀里抬起头,不敢置信地低呼:怎么会是妹妹? 平骏达瞥她一眼,心里的杀意疯狂蔓延。平瑞宝,你好得很! 第242章 断亲 周围的贵女们面色纷纷惊变,心里一瞬间就转了几百个念头。 方才大长公主可是亲口说了,站在方夫人身边那个名叫黛石的丫鬟也是她的亲生女儿。 因着方夫人的声望,再加上父母的警告,这些贵女并不敢贸贸然地去叨扰方夫人,更不敢当着她的面,把她的丫鬟叫下来打探情况。 可方才她们听见了什么? 平瑞宝曾经当过妓子的事竟然是黛石传出来的。黛石是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亲妹妹,这不就是姐妹相残吗? 二人皆是近期才被大长公主找回去的,还不曾享受过荣华富贵和权力带来的风光。仅仅只是得了一个郡主的名头,她们就已经斗得你死我活。 今日过后,平瑞宝还有什么脸面在勋贵圈立足?谁敢与她结交?谁又敢娶她为妻?她若是面皮薄一点,回去之后说不定就会吊死自己。 哎呀呀,这可真是一场内宅争斗的大戏! 贵女们看看平瑞宝,目中带上几分同情,最后又看向站在台上的黛石,面色不由变得轻蔑。 一笔写不出两个平字,本是双生的姐妹,世上血缘最近的人,何必争个高下?这黛石目光短浅,心思歹毒,竟是这般不容人! 大长公主再怎么迟钝也能感受到众人看向黛石的恶意目光,然后她才渐渐反应过来。好你个平瑞宝!你竟然当众坏我女儿名声! 她立刻就想把平瑞宝从自己怀里推出去,一把掐死对方! 贱种!魔星!跟你娘一样! 平骏达忽然按住大长公主的肩膀,低声说道:华阳,先别急着生气,把造谣的人找出来再说。 大长公主不得不冷静下来,双拳却猛地一握,发出咯咯哒哒的骨节摩擦声。 平瑞宝以为她是在为自己生气,心中不由暗笑。 别的女子把名声当性命一般维护,她却嗤之以鼻。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换来赵华阳和平骏达的怜惜和偏爱,换来他们对黛石的冷漠和厌恶,换来实实在在的权力和富贵,那才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在这乱世,唯有够狠心的人才能活得久。这些天真的贵女永远不会明白此中道理。 平瑞宝红着眼眶看向台上的黛石,神色中满是不敢置信和伤心欲绝。 黛石注意到她哀怨的目光,感觉莫名其妙,于是举起自己的小拳头,朝平瑞宝凶巴巴地挥了挥。 她嘴唇开合,无声却张狂地威胁:看什么看?再看老娘削死你! 平瑞宝连忙把头埋进大长公主怀里。 周围的贵女看见黛石嚣张跋扈的模样,纷纷变了脸色。这位小郡主还真是狠辣!日后万不可得罪她! 大长公主一言难尽地看着傻乎乎的黛石。 平骏达连忙低头轻轻咳嗽。若是不如此,他恐怕会笑出声来。 我的傻闺女,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黛石不知道,但方众妙显然知道。她站起身,缓缓走下戏台,朝这边行进。 大长公主紧张到头皮发麻。她怕方众妙找自己兴师问罪。若此处无人,她给方众妙跪下都可以。只要女儿愿意随她回去,叫她做什么都行。 胡思乱想间,方众妙已经走到这些人面前。 她并不询问发生了何事,也不看哭得凄惨的平瑞宝,对着大长公主径直询问:听说你今早拿刀砍我家黛石? 大长公主僵立当场,脑子响起一片剧烈的嗡鸣。 周围的贵女们再怎么有定力,有教养,这会儿也禁不住哗然。 这场戏真是高潮迭起,令人目不暇接!妹妹坏姐姐名声,母亲拿刀砍次女,这家人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这样自相残杀? 这边的声浪吸引了所有宾客的注意。 平骏达低下头,痛苦不已地揉着眉心。 他就知道最难对付的必定是这位方夫人。以她对女儿的绝对偏爱和维护,她会做个了断! 不能让她开口,否则此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平骏达正想邀请方众妙去后台说话,却见对方从袖子里掏出两瓶药,淡淡说道:白色药瓶里装着祛晦丹,能解除尸毒。黑色药瓶里装着化邪生肤丸,能治疗烫伤,促进皮肤生长。若是没我这两瓶药,你们夫妻必死无疑。 她把药塞进木偶一般僵硬的大长公主手里,平静开口:黛石是你们生的,现在我用你们二人的命,买断这份骨肉之情。自此以后,她只是我家小石头,不是什么小郡主。 大长公主看着手中的两个药瓶,面色渐渐变得惨白。 平骏达身体一晃,喉咙里竟涌上一股浓血。他终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伤到心脉。他一生遭受的不幸,都比不上此刻的绝望和悲苦。 你不能这样。他的声音在颤抖。 方众妙回眸瞥了黛石一眼,黛石立刻跪下给大长公主和平骏达磕头。 你们的生恩,我求我家小姐帮我了断。我只欠我家小姐,不欠你们。今日割袍,往后只当不识。 她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镶嵌着许多彩色宝石的匕首,干脆果决地割断自己袍角。 青色布料落在地上,寂静无声,大长公主和平骏达的脑海中却宛如天崩地裂。 他们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个女儿再也无法挽回。她切断的不是袍角,是血脉! 大长公主猛地握拳,想把两瓶药捏碎,如此,她的生恩黛石就还不清! 方众妙却弹指射出一根银针,刺入她手背的穴位,让她整条胳膊瞬间麻痹。 她手一松,两瓶药立刻掉落下去。 黛石眼疾手快,在半空中接住药瓶。 平瑞宝没想到事情竟然进展的如此顺利。她还只是刚起个头,没发力,黛石竟然就直接切断了与赵华阳和平骏达的关系。 大周所有勋贵都在此处。大家皆是见证者。 哈哈哈日后我便是赵华阳唯一的女儿!我将得到赵华阳的一切。甚至于,只要运作得当,我还能掌控那枚号令数十万大军的虎符! 哈哈哈平瑞宝在心里疯狂大笑。 第243章 彻查 黛石抓住平瑞宝的胳膊,把两瓶药塞进她手里,认真叮嘱:拿好了,别让药瓶打碎。这可是你当他们独女的唯一希望。 平瑞宝连忙握紧药瓶,察觉到不妥,又悄悄松了松。 妹妹你 她想说一些劝阻的话,显示一下自己的不舍,平骏达却忽然开口:其实,我从未对黛石说起过平瑞宝的来历。知晓平瑞宝当过妓子的人全都死了。 大长公主眸光一闪。不是送走了吗?怎么全死了?然后她就意识到,驸马竟然背着自己把那艘花舫上的人全都灭口了! 她反应过来,也立刻说道:本宫也从未对黛石说起过此事,黛石什么都不知道,她如何告诉旁人? 黛石傻头傻脑地问:什么事? 她这副样子令周围所有贵女都露出深思的表情。 她们见惯了内宅争斗,抓住一些蛛丝马迹就能察觉到真相。黛石一过来就要断绝与大长公主和驸马的关系,可见她并不贪恋荣华富贵。 明知道自己出身高贵,她还愿意跟着方夫人当丫鬟,这足够表明她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她完全没有理由毁掉平瑞宝的闺誉。这么做,对她有何好处?况且,看她呆头呆脑的样子,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所有知情人都被灭口,这谣言又是谁传出来的呢?是大长公主的仆佣?但今日能入梅园的都是贵族,并无下仆。 有些头脑特别聪明的贵女已经直勾勾地看向最大的苦主平瑞宝,眼神颇为玩味。 平瑞宝惊讶地看向黛石,心里满是不信。不可能!若赵华阳和平骏达都不曾说过自己的来历,黛石为何那般嫌弃她?黛石肯定知道此事! 然而,她却不知,黛石嫌弃她是因为她能向别人借寿,而非什么来历。 第216章 很快,平瑞宝就反应过来,装作委屈疑惑地问:不是妹妹,那又是谁呢? 大长公主厉声说道:本宫要彻查!今日来了多少贵女,全都给本宫站过来一个一个对质!谁听谁说的,都给本宫报出姓名! 贵女们也有自己的骄傲,面对这种犯人式的审问,心里百般不情愿。 有些贵女面上不露分毫,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表情冰冷庄重。 有些贵女低下头,满脸委屈。 还有那些性情骄纵的贵女已委屈地喊起来:爹,娘!你们快过来! 被人欺负到头上,她们当然要找长辈告状。大长公主权势虽大,却还不够一手遮天。 许多贵宾快步走过来,满脸愤怒地盯着大长公主。 一位超品国公沉声道:殿下,我家这个孙女既不违法犯忌,也不作奸犯科,敢问你有何资格审她?你有官府的文书吗?你有皇上的旨意吗? 大长公主怒视对方,气冲冲地说道:本宫的女儿名声被污,本宫就有资格彻查! 她口中的女儿说的是黛石,而非平瑞宝。但所有人都以为她在为平瑞宝出头。 听见她这般张扬跋扈的话,周围的贵宾全都露出不满的神色。 平瑞宝在心里笑开了。她早就料到结果会是这样。满场宾客,爵位一个比一个高,权势一个比一个大,赵华阳想把别人当泥捏,别人却都是铜铸的。 她想彻查?绝无可能!所以传谣之事只会不了了之。自己的算计无人能够戳破,只可惜黛石竟然未被卷进来。 但也够了。黛石主动与赵华阳和平骏达割袍断亲,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平瑞宝暗暗盘算一番,不由心满意足。 那位超品国公果然是个铜铁一般刚硬的性子,冷笑着说道:你女儿被污,你有资格替她出头。我孙女被辱,我也有资格维护于她。殿下,你要与我碰一碰吗? 大长公主怒气冲天,还想强行推进此事,方众妙忽然开口:殿下,此处所有人都是我的贵客。你要审他们,你问过我没有? 大长公主惊愕万分。方众妙不是很护着女儿吗?她为何也来阻止自己?她不想查出谣言的源头,戳破平瑞宝的算计,还小石头一个清白吗? 小石头是怎样的人,她应该是最清楚的! 大长公主急促说道:方众妙,本宫也是为了黛石 方众妙抬手打断她的话,指着一名贵女说道:这位小姐,请问你能否与我说一说事情缘由? 她语气十分温和,那贵女也就站出来慢慢答话。 方众妙点点头,环顾四周:各位贵客,你们受我邀请,屈尊前来,我岂能让你们遭此羞辱。谁敢审你们,那就是在打我的脸,我与她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话落,她直勾勾地看向大长公主。 她这副悍然维护众人的模样引来所有贵宾欣赏感激的目光。这位方夫人真是个能扛鼎的话事者!她手腕够硬! 大长公主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方众妙的鼻子说道:你倒是给别人脸了,黛石的脸往哪搁?她的名声就这样白白被污蔑吗?人人都说谣言是她传的,可本宫知道她是冤枉的! 方众妙看也不看大长公主,目光扫向众人,徐徐说道,梅园已经封锁,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传谣的人肯定还在此处。在场的都是贵客,我断然不可能让你们遭受审问。但我也有自己的解决之法。 现场忽然寂静。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向她。 方众妙取出三个铜板,缓缓说道:待我卜一卦,看看传谣之人究竟藏在何处。 一听这话,所有宾客的眼睛都亮了。 坊间传言,这位方夫人算卦神准,一双天眼能洞察天机,勘破命数。今日,他们终于可以好好见识一番! 其余那些不受牵连的宾客也都坐不住,纷纷围拢过来观看。 因着方众妙的这番话,事情非但没有平息,反倒还有扩大的趋势。 这下怎么收场? 平瑞宝面色如常,心防却缓缓开裂。黛石这个贱人为何没了郡主的尊贵身份,还能拥有方众妙这个神通广大的靠山? 难道她天生命好,我就命贱吗? 平瑞宝强迫自己就冷静下来,心存侥幸地忖道:不慌不慌,万一方众妙算不准呢? 第244章 收不了场 方众妙连续抛了三次铜钱,得到三个卦象。 大家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等待她给出一个结果。 一名年纪较小,性子跳脱的贵女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询问自家母亲:娘,算卦只能占卜吉凶,哪可能算出造谣的人躲在何处。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母亲竖起食指:嘘,小声一点,不要打扰方夫人。 方众妙微微抬眸,看了小姑娘一眼,轻声道:诸位不知,你们的座位都是按照太极两仪,四象八卦排布的。想要找到造谣者,算出她在这会场中的位置就行。 什么?会场内竟然暗藏此等玄机? 大家举目一看,这才发现会场还真的分为阴阳二区,桌椅按照四象八卦整齐排布,看上去很有一番玄奥。 那位超品国公不由呢喃:难怪此处门窗紧闭,却自有一股清风流淌,原是太极生两仪。我近日染病,头脑颇为昏沉,进来之后便精神倍增。我还以为是错觉。 周围的人听见这话,嘴上不由啧啧称奇。不得了!这位方夫人在风水堪舆方面竟也是大师级人物! 平瑞宝的手心里开始蓄积冷汗。她没想到方众妙连戏台子都会布置成八卦阵。如此一来,她果真能算出自己安插的那人? 不会的,她爹不是骗子吗?她肯定也是虚张声势。 平瑞宝很想抬头去看那人。但她感觉到平骏达正盯着自己。若是自己有什么异常举动,他顺着视线就能把那人找出来。 平瑞宝心情焦躁,怨气横生。为什么她的敌人要么是平骏达这种智多近妖,心狠手辣的疯子,要么是方众妙这种神通广大的半仙。若是所有人都像黛石和赵华阳一样蠢就好了。 胡思乱想间,方众妙已收拢好三枚铜钱,徐徐说道:第一卦,坤乙癸,阴鱼外圈,东北方。 平瑞宝心尖微颤。进入会场的时候她就确认过,那人的确坐在东北方。方众妙真的能算出来! 手心里的冷汗黏腻到几乎能发出声音,平瑞宝却还得摆出好奇的表情,跟随着众人的视线看向东北方。 那里的位置都是空的,大家全跑到这边来看热闹了。 平瑞宝稍感安心。 方众妙瞥她一眼,徐徐说道:第二卦,震卦,四排。第三卦,艮卦,七行。 东北方,阴鱼头部外侧的一片弧形区域摆放着八行八排总共六十四个座椅。众人按照卦象,数到第四排第七行,很快就找准其中一个位置。 黛石立刻跑过去,指着这个空荡荡的座位问道:谁坐在这儿? 平瑞宝悄悄把手缩回衣袖,用内衬擦拭湿漉漉的手心。 竟然真的找出来了!她安排的人原本就坐在那儿。怎么办?若是被当众揭穿,赵华阳和平骏达会怎么看待她? 黛石与他二人断亲,他们的心本就已经偏向这个无法挽回的女儿。 自己若是再给黛石泼一盆脏水,他二人还不把黛石疼进骨子里? 今日安排这出戏,她要的就是夫妻二人的偏爱,怜惜和愧疚。有了这些,她日后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现在,事情的走向与她原定的计划完全相反。至此以后,赵华阳和平骏达厌恶疏离的人只会是自己。 该死!为什么黛石会有方众妙这样的靠山!该死该死该死! 平瑞宝的心防渐渐崩塌。 会场内一片死寂,没人回答黛石。 大长公主厉声呵问:谁坐在这儿,给本宫出来! 平骏达似笑非笑地说道:以为不承认就可以躲过去?这位置前后左右都有人,大家相互一问,也就知道是谁了。 冷汗顺着后脊缓缓往下流,打湿内衫,平瑞宝恨不得原地消失。 但她非但不能消失,还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长相端庄,仪态雍容的贵妇人缓缓走过去,蹙着眉心说道:我家夫君的宠妾蓝伊坐在此处。 她转身看向人群,平静召唤:蓝伊,你过来说话。 大家左看看,右看看,过了好半晌才有一个长相柔美的女子满脸怯懦地走出来,嗓音婉转如莺啼,夫人,造谣的不是我。我冤枉啊! 她回过头,看向一名容貌英俊的年轻男子,红着双眼哀哀切切地说道:侯爷,我真的冤枉。我根本不认识二位小郡主,我传她们谣言做什么?只是算上几卦,半点证据都没有,方夫人就当众污蔑我,我我不活了。 第217章 她低下头,用盈满香气的手帕擦拭源源不断滚落的泪珠。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谁人看了不觉柔肠百结?那侯爷立刻走上前,把宠妾护在身后,眸色狠戾地瞪视方众妙。 方夫人,你能担保你算的卦一定准吗? 齐修和史正卿立刻走上前维护方众妙,未料一个敏捷的身影从他二人中间穿过,快得宛如一道残影。 只是眨眼间,那残影就已经来到方众妙身边,伸出一条胳膊把方众妙护住。 你瞪谁呢贺朝?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最近闹着出家的史归林。 那侯爷看见替方众妙出头的人竟是史家的小公子,狠戾的表情不由收敛几分。 他垂眸想了想,正准备说几句息事宁人的话,却听方众妙平平静静地开口:我能担保。 贺朝皱眉:你拿什么担保? 方众妙:我拿性命担保。 贺朝结结实实愣在当场。他料想到方众妙会态度强硬,却未料她能硬到这种地步!她连命都不要了! 周围的人发出一片惊呼。 贺朝冷笑起来,好!若是你无法证明此事是蓝伊所做,你就自我了断如何? 史归林破口大骂:去你娘的贺朝!你逼迫夫人就是逼迫本公子,本公子现在就能打断你的 方众妙伸出手,轻轻按了按史小公子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 轻柔的一分力道,却好似一条锁链,瞬间就令狂吠不止的史小公子顺服下来。 方众妙颔首:可以。 贺朝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扬声道,诸位,你们都听见了,不是我要逼死方夫人,是她自己上赶着找死! 他把匕首扔在地上,语气极为轻蔑:方夫人,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你说此事是蓝伊所做,那你就立刻拿出证据!没有证据,你就当场割颈,如何? 他的本意是吓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寡妇,但周围的宾客却都被吓到了。 现场响起一片惊骇的低呼。 本只是内宅阴私,女儿家的小事,现在竟然演变成了安西侯府和宁远侯府的生死之争!这下可怎么得了? 平瑞宝瞬间就安下心来。有贺朝出头,此事妥了。她悄然瞥向蓝伊。 蓝伊依偎在贺朝身边,还在擦拭眼角的泪滴,目中却已闪耀着崇拜的光芒。侯爷果然是她的大英雄。 贺朝对蓝伊的崇拜很是受用,将她一环,尽显宠爱。 哈哈平瑞宝在心里缓缓笑开。 方众妙,算卦神准,法眼通天,你又能如何?你嘴巴一张一合,说的容易,你倒是立马拿出证据啊?不想当场割颈,你只能咽下这口气! 方众妙弯腰捡起匕首,郑重问道:侯爷,你可要想清楚,我若拿出证据,你也会死,而且还是满门抄斩。 贺朝轻蔑地笑起来。 方众妙,你有本事就拿出切实的证据,没本事就不要说这些荒谬的话。 他料定方众妙不可能当场拿出证据。造谣传谣这种事,从来不会有实证。 至于满门抄斩?哈,这就是个笑话,听听罢了! 第245章 方夫人要你死,你就得死 这是一场豪赌!双方竟然都押上了性命! 宾客们发出喧哗之声,随后史承业和齐修走过来,警告贺朝莫要生事。 众位贵妇把方众妙围住,苦口婆心地劝她息事宁人。 贺朝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惹了祸。虽然方众妙已经被皇帝盯上,早晚也是个死,但现在她还没死,那她一品诰命和国师后裔的身份就还作数。当众欺压她,自己也讨不了好。 贺朝这边已有松动的迹象,沉声道:既如此,我们便各退一步,只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黛石拉住自家小姐的左手,低声道:算了小姐,我们不追究了。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呢! 余双霜拉住方众妙的右手,劝道:干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咱们又不能让当时的场景重现,咱们找不出实证的。 大长公主冷哼道:早听本宫的,把这些贵女全都抓起来审不就好了吗?方众妙,你百般维护宾客,他们可曾维护你?真是自找罪受! 平骏达正想阻止妻子的落井下石,却听她高声说道:贺朝,你若是敢跟方众妙过不去,本宫砍你全家! 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大长公主在朝堂上与议和派争吵,吵不过还真的抽出刀子,当场把那些人砍得四散而逃。 因她手握兵权,又是皇族中辈分最大,威望最高的人,赵璋也拿她毫无办法。 贺朝面色略显难堪,问方众妙:此事作罢,你意下如何? 方众妙拂开黛石和余双霜的手,缓缓摇头:我家黛石从小没爹没娘,好不容易找到爹娘,却被刀砍着逃回来。她亲缘已断,我是她唯一的依靠,我不护她,谁护她? 方众妙环顾四周,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事绝不可善了!我家小石头不能白白受这个委屈! 大家在她的逼视下纷纷低头,心里不由暗忖:难怪黛石不愿回去当郡主。这样的主子比亲爹亲娘还可靠。 平骏达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儿。方众妙比他们夫妻二人更疼爱女儿,难怪女儿处处说她好。 大长公主恨不能给自己两个耳光。女儿说方众妙放屁都是香的,自己附和她就对了,做什么要发脾气?难道女儿说的不是事实吗? 黛石已经哭了。 她紧紧拽住自家小姐的手,不断摇头,算了小姐。有你这句话,我死了都甘愿,受点委屈算什么。 平瑞宝盯着方众妙,在心里冷笑: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你倒是拿出证据呀!没有证据,你就是个笑话! 贺朝本想息事宁人,未料对方给脸不要脸。既如此,他就咄咄逼人地说道,大家都看见了,我无意与方夫人为难,是她不依不饶。我只要一个实证,现在就必须拿出来! 蓝伊抓住贺朝的袍角,神色中带着满满的依赖。 方众妙盯着她的脸,问贺朝:侯爷,此人是你良妾? 其实这是白问。若非良妾,身世颇佳,贺朝不会把蓝伊带到如此重要的场合。 贺朝冷笑着说道:方夫人,你说呢?你不是会算命吗? 方众妙不慌不忙地说道:既然侯爷让我算,那我就好好算一算。 她在原地慢慢踱步,缓缓说道:此人父母宫内高悬左辅右弼二吉星,她父亲当是封疆大吏,她实乃官家小姐,出身不凡。 贺朝摇摇头,颇为嘲讽地低笑起来。 贺朝的正妻谢梦之心下不忍,连忙提醒:方夫人,蓝伊的父亲只是一个秀才。 方众妙并不理会夫妻二人。她盯着蓝伊娇媚的脸。 蓝伊眨着无辜的眼睛,表情怯怯,脊背却开始冒冷汗。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发软。 已经开始安安心心看戏的平瑞宝忽然心尖一颤。她与蓝伊自幼一起长大,她太清楚蓝伊的底细。 不能说了!再说要出大事!但她已经无力阻止。 方众妙缓缓踱步,继续说道:但左辅右弼二星现在已经被天相与擎羊驱离。她父母宫内刑囚夹忌,再添白虎贯索,实乃大凶之兆。故而她父亲在她五岁那年犯了大忌,已被国法所诛。她田宅宫与福德宫皆是黑煞,可见她父亲所犯之事还牵连了九族。 蓝伊忽然抓住贺朝的胳膊。贺朝低头一看,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这事莫非是真的?现在让方众妙闭嘴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来不及了。 方众妙看向大理寺卿罗仁平,问道:我观此女面相,她今年十八,她五岁那年,也就是十三年前,一名封疆大吏被斩首,还诛灭九族,这必定是一桩大案。罗大人,你可有印象? 罗仁平飞快答道:有!尹和光,十三年前任应天府府尹,因通敌卖国,犯上谋逆,被诛九族。先帝仁慈,放过尹家老弱妇孺,却下达旨意,将幸存的尹家人全数入贱籍,发卖各处矿场,女子世代为奴,男子世代不能科举。 蓝伊强压着心里的恐慌,面色的苍白却根本掩饰不了。 方众妙静静看着她,问道:你这名字里的伊是伊人的伊吧?暗喻你终其一生都是尹家之人? 蓝伊满脸惶然地摇头,不是,我本来就叫蓝伊,我爹是秀才,这名字是他给我取的,你现在就可以把他叫过来作证! 她抓住贺朝的胳膊,锋利的指甲刺进对方肉里! 贺朝心里一紧,心中顿生不祥的预感。若蓝伊真是犯官之后,他也会受到莫大牵连! 第218章 方众妙摇头:你爹是假的,让他作什么证?假证吗? 她绕着蓝伊和贺朝缓缓转圈。两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贴在一起,竟有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方众妙看着蓝伊的脸,说道:你福德宫引动煞曜,十岁那年太阳入命,故而流落风尘。 她回头看了看平瑞宝,似笑非笑地说道:好巧,平瑞宝也是从烟花之地来的,你二人莫非同属一个青楼? 蓝伊再也按捺不住,尖声嘶喊:你胡说!你空口白牙,毁我闺誉,世上还有王法吗? 贺朝扬起手想扇方众妙耳光。把这人满口牙齿打掉,看她还怎么胡说八道! 史归林一脚将贺朝踹翻。 看见丈夫朝自己怀里撞过来,谢梦之连忙往旁边躲。贺朝的后背撞上桌子尖角,顿时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时间,整个会场都是他的呻吟。 方众妙看着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失去所有依傍,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的蓝伊,缓缓说道:你右侧的父母宫还是充盈的,你母亲活着,你兄弟宫尚有一缕青气残留,你弟弟也活着。 方众妙看向罗仁平,问道:罗大人,当年尹家人卖去何处当了奴工,你那里可有记录? 罗仁平想也不想地说道:自然有。 方众妙摆手:她十岁那年流落风尘,想来是被矿场的工头卖掉的。劳烦您派人翻阅记录,马上把她母亲与弟弟找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母亲岂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蓝伊本就不是性情刚毅之人,听见这话竟然腿脚发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她好不容易改头换面,就这样被打回原形! 看她这副模样,周围的人不由大声喧哗。 准的,准的,方夫人看相很准!这蓝伊改了户籍,换了身份,认了新爹娘,她的过往竟还是一眼被方夫人看穿!什么叫法眼通天?这就是! 喧哗声越来越大,蓝伊抖如筛糠。 贺朝呆呆地坐在地上,满脸不敢置信。看来他也不知道蓝伊是犯官之后。 方众妙看向贺朝,淡淡说道:侯爷,你本来只是想救一名风尘女子,却没料她竟隐藏着这等要命的身世吧? 先帝都已下旨,命尹家人世代为奴,你却抗旨不遵,为尹家女改入良籍。怎么?你的权力比皇帝还大? 这话贺朝如何敢接?他面容煞白,神色恐慌,如坠冰窟。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桩女子间的小纠纷,竟然牵扯出此等大祸! 难怪方众妙说他会死,还会满门抄斩!早知如此,他跟方众妙争论什么?他直接让蓝伊跪地磕头不就好了? 但现在一切都晚了。 在巨大的恐慌中,他听见方众妙缓缓说道:抗旨不遵,违逆王命,篡改户籍,假造身份,收容犯妇,这些都是死罪。在场可有言官? 方众妙看向史正卿。 史正卿笑着说道:此事明日就会呈报圣听。 贺朝猛地爬起,指着蓝伊声色俱厉地吼道:贱人,还不快给方夫人跪下禀明今日之事!方夫人要你死,你就得死! 第246章 平瑞宝脱身 贺朝一声怒吼,蓝伊立刻从地上爬起,膝行到方众妙跟前,对着她用力磕头。 方夫人您饶我一命,也放过侯爷!您想知道什么我全说。 她看向平瑞宝。 平瑞宝身体微微一晃,差点当场晕厥过去。她多想冲上去用力捂住蓝伊的嘴,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伊和盘托出自己的谋算。 启禀方夫人,事情是这样的。平瑞宝,也就是这位小郡主,她昨日托人给我送信,让我今日在卖场中散播她来自于烟花之地的流言。 蓝伊忽然捂嘴,连忙改口:其实不是流言,我我与她的确同属一个青楼,自幼一起长大,算是朋友。 周围响起宾客们兴致勃勃的议论。没想到这两个长相娇美,气质优雅的少女还真的来自那种腌臜地方! 不过还是平瑞宝够狠!这蓝伊把自己的来历瞒得死死的,还知道改头换面,重新生活。那平瑞宝竟然主动泄露自己不堪的过往,就为了陷害她的同胞妹妹! 她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图的是什么? 众人越发好奇,全都目光炯炯地看着蓝伊。 蓝伊飞快说道:她还在信中嘱咐我,把话传出去之后,定然要说这是从黛石那里听来的。我若是不答应,她就把我的身世宣扬出去。 蓝伊眼泪汪汪地看了看贺朝,哭着说道:我知道我的身世不能让旁人知道,否则会害了侯爷,所以所以我就答应了。我没敢问黛石是谁,今日来了梅园,听大长公主殿下说起,我才知道黛石竟然是平瑞宝的同胞妹妹。 蓝伊转身面对黛石,继续磕头:小郡主,求您原谅我。一切都是您姐姐平瑞宝逼我做的。她从小就嫉妒心强,手段也毒辣,我若是穿了一件比她好看的衣裳,当天晚上那件衣裳就会变成一堆破布。您在她眼中大约就是那件漂亮衣裳,她也要把您变成破布。 蓝伊害怕地瞥了平瑞宝一眼,哭着说道:小郡主,我也是逼不得已。要打要骂,甚至要杀要剐,我都随您,但求您不要牵连侯爷,也不要牵连安西侯府。 不牵连是不可能的。在场这么多人,贺朝的政敌也有不少。明日早朝,安西侯府在劫难逃。 贺朝看着蓝伊,眼里哪还有温柔与宠爱。要不是这个女人,他也不会陷入这等绝境!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贺朝撇开头,只能慨然长叹。谢梦之最是无辜。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只能苦笑一声。 周围的宾客们兴致高昂地议论起来,宁愿坏了自己闺誉也要毁掉亲妹妹,这是什么行径? 是为了争宠吧? 好狠毒的心思! 这怕不是接回来一条毒蛇。 大长公主和驸马爷小心被咬死! 平瑞宝满心惶然,哪里还敢细听周围人的贬损和谩骂。她眼眶通红地说道:蓝伊,你不要污蔑我!我根本不认识你! 蓝伊尖声嘶喊:我手中有你写的信!我可以马上派人回去拿,我们当场比对字迹! 平瑞宝喊得比蓝伊更大声:好啊,你去拿啊!我倒要看看你所谓的证据! 蓝伊连忙扭头去看贺朝,侯爷,我妆奁里有个夹层,里面那封信就是平瑞宝的罪证。 贺朝派人去拿信。虽然他必定会受牵连,但是能把绝大部分罪名推给大长公主刚找回来的这个女儿,在朝堂上,他也有话可说。 众人纷纷引颈眺望。 平瑞宝抱住大长公主的胳膊,哭得十分委屈。 娘,您相信我。我没写过那样的信,我更不曾陷害妹妹。您说我和妹妹是世上最亲的两个人,我都记着的。 大长公主整条胳膊都是麻的。她多想一巴掌扇死这个坏种。可她为了保护黛石,只能忍。 很快就有飞羽卫送来一封信。 众宾客明显躁动起来,催着贺朝快点把信打开。 贺朝拆开信封仔细一看,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他把信扔在蓝伊面前。 蓝伊拿起信纸,不敢置信地呢喃:怎么会是空白的,那些字呢?我没骗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猛然抬头,看向那飞羽卫,大声喊道:是你们中途调换了信件!你们在替大长公主掩盖平瑞宝的丑事! 然而她却不知,飞羽卫在齐修的掌控下,他们根本不可能帮大长公主。 平瑞宝擦掉眼泪,委屈万分地开口: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明明是你受了旁人的指使,传我流言,毁我闺誉,还栽赃给我妹妹,被发现之后,你们又把一切罪责推到我头上。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刚到临安,没招谁没惹谁,你们害的是我,还是我爹娘? 她红着眼睛环视众人,表情异常倔强,最后又担忧地看向大长公主。这副模样倒还真像是被冤枉的。 这一下,现场的宾客们都懵了。受到平瑞宝话语的误导,大家不由自主地想:莫非此事是大长公主的政敌所为? 有此念头,大家顿时觉得前前后后各种疑点都理顺了!合着闹了半天,大长公主一家全都中了政敌的离间计。 同时毁掉大长公主两个女儿,好歹毒的手段! 立刻就有一名贵妇人走到大长公主身边,低声提醒:殿下,您别着急上火。此事九成九是外人所为,你们自家人千万别闹起来。 大长公主表情古怪。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这事就是平瑞宝做的!她逼得黛石当众与自己断绝亲缘,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她想得美! 第219章 大长公主的手已经握住刀柄。然而,平骏达先一步按住她的手背,使了一个眼色。 大长公主五内俱焚,痛苦不已。今早,她的刀砍向自己的亲生女儿。现在,她的刀却不能砍死这个坏种! 忍吧!牙齿咬碎也得忍!黛石是他们夫妻二人唯一的软肋,此事绝不可让赵璋知晓! 大长公主慢慢放开刀柄,抚了抚平瑞宝的头发,声音嘶哑地说道:无凭无据,蓝伊的话不可信。本宫的两个女儿都是冤枉的,你们听见了吧? 周围的宾客们纷纷点头。 黛石只能沉默。她不想再给小姐找麻烦。 余双霜瞪着平瑞宝,小声骂道:贱人,这回暂且放过你! 贺朝郑重开口:明日早朝,本侯会向皇上请罪,如何处置全听皇上圣裁。至于蓝伊,本侯今晚就把她送去官府。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知道,有了大长公主和贺朝的发话,这桩纠纷已经结束。唯一的证据没了,蓝伊是唯一背黑锅的人。 蓝伊惊惧不已地尖叫起来:侯爷,求您别把我送去官府!我没撒谎,真是平瑞宝给我写的信。我们一起生活了八年,她为了处处压我一头,练字十分刻苦。老鸨还曾当着我的面夸她才高八斗。她的字化成灰我都认识啊!我真不是元凶,她才是! 然而没人相信她。她像个得了失心疯的戏子,在这梅园里唱着独角戏。 平瑞宝低下头,在心里缓缓笑开。她与蓝伊许久不见,不露字迹,蓝伊怎会遵照信中所言?但露了字迹,这就是一个把柄。 没点后手,她怎么敢如此行事?信是真的,字是真的,但现在,它们都没了! 哈哈哈这世上还是蠢人多。 平瑞宝略微抬眼,瞥向蓝伊。那人挥舞着信纸,哭得十分无助 就在这时,方众妙伸出手拿走信,置于鼻端闻了闻。然后她缓缓走到台上,用正在燃烧的一根蜡烛熏了熏信纸。 密密麻麻的字迹在薄薄的信纸上逐渐显现,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 现场顿时响起一片哗然。 平瑞宝委屈的脸比石头还僵硬。 第247章 平瑞宝被训得像条狗 方众妙举起信纸,冷笑道:不过一点骗鬼的把戏,竟然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蓝伊呆愣片刻,忽然开始狂笑,哈哈哈,我没撒谎,我说过这封信是真的! 贺朝长舒一口气。好得很。罪名落到大长公主头上,明日他就能脱罪一部分。 众宾客无不惊叹,还有人不断追问这是为何。 余双霜大声喊起来:我知道了!这封信是用特殊的草汁写的,一段时间之后,字迹会消失,但是用火一烤,却又会马上显现。平瑞宝,你是不是敌国细作?否则你怎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传信方式? 一口巨大的黑锅盖在平瑞宝头上。她好半天回不过神。 余双霜得意地笑了。叫你栽赃我家小石头,我也让你尝尝被栽赃的滋味儿! 不对,说不定这不是栽赃,是真的!话本子里不是写了吗,平瑞宝最后成了草原蛮王的宠妃!她本来就投敌卖国了! 余双霜越发笃定地喊:你肯定是蛮子派来的奸细!大长公主,驸马爷,你们好好查查她! 周围的宾客们看向平瑞宝的目光已从怀疑鄙薄变成了防备忌惮。有几名武将的眼神已是杀气腾腾。 平瑞宝这下是真的哭了。 她慌忙摆手:我没有,我不是。这法子我是跟花舫里的姑娘们学的。她们背着老鸨与情郎写信,用的就是这种草汁。 余双霜大大地哦了一声。 大家听见了吗?她承认这封信是她亲手写的!她想独占大长公主和驸马爷的宠爱,所以陷害我家小石头!这腌臜手段也是她从花舫里学来的!好生下贱一个人!我呸! 余双霜叉着腰,对着平瑞宝狠狠啐了一口。 平瑞宝的裙角溅上许多唾液,面色由红变紫,难看至极。 方众妙,为何你总是坏我好事?你身边这些人也都该死! 方众妙走下台,把信递给大长公主,淡淡说道:你们手中可有平瑞宝写给你们的信?拿出来对对字迹吧。 大长公主接过信扫去一眼,立刻就认出了平瑞宝的字迹。平瑞宝过去数年连续写给他们夫妻二人的求救信,她看了又看,哭了又哭,所以记忆十分深刻。 平骏达不看信,也不说话。 方众妙上前一步捏住平瑞宝的下颌,却不看对方,甚至也不训斥。 她只是盯着大长公主,语气冰冷地说道:你们看好这只小畜生,不要让她沾小石头的边,否则我直接打杀了她! 她的语气完完全全不带人类的情感。她的眼里甚至没有平瑞宝的存在。她彻彻底底把此人当成了一只牲畜。 这是莫大的羞辱,比遭受万人唾弃更难受百万倍!平瑞宝脸颊红得滴血,眼泪不停往下流。她恨方众妙,可她又害怕方众妙。 她仰着脸,任由下颌被此人拿捏,像一条胡乱咬人被抓住的狗。 周围的宾客们无不摇头,所有贵女都被父母耳提面命地叮嘱:日后断不可与这平瑞宝接触!看见她就躲远点! 平瑞宝的贵女之路还未开始就已经葬送。名声真的不重要吗?重要的。这是她进入权贵阶级的入场券,只可惜她现在才懂。 方众妙摇摇头,放开平瑞宝的下巴,接过黛石递来的洁白帕子,缓慢仔细地擦手。 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平瑞宝的厌恶和嫌弃。 大长公主把信纸捏成一团随手扔掉。当大家以为她要毁坏证据,不讲道理,完全偏袒自家女儿的时候,她也捏住平瑞宝的下巴,抬起手掌,对着这张柔弱清纯的脸左右开弓。 本宫打死你个小畜生!刚回来两天,你就狂到这个地步,本宫若是不管教你,你是不是要把天捅破? 平瑞宝哪里受得住大长公主的力道。她的脸颊很快就高高肿起,红得发亮,鼻子和嘴角流出鲜血。 大长公主教训她,活似在教训一条狗。 周围的贵女们不由掩嘴窃笑。 有人快意低语:活该! 没有人能忘掉这一幕,平瑞宝从今往后就是个笑话!肮脏、下贱、恶毒会成为她的代名词。 平骏达默默数着巴掌,打到第十下的时候,他抓住妻子的手腕,沉声道:华阳,够了。瑞宝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 大长公主愕然地看着驸马。这人怎么回事?他不是比自己还恨平瑞宝吗? 平骏达轻轻摸了摸平瑞宝红肿的脸颊,转身看向黛石,语气极为无奈,你姐姐不是故意的。她不像你,有人护,有人疼。她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在那种地方长大,她不争就活不了。忽然被我们找回来,她很不安,她想确认我们对她的关怀和宠爱都是真的,所以她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你原谅她吧。 黛石愣在原地,心脏隐隐作痛。 她以为父亲至少对自己是有感情的,没想到他也偏心这个假货。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偏要装作不知。 黛石撇开头,红了眼。 平骏达的心也似刀割一般。 他轻拍平瑞宝的脊背,语气无比温柔:你给妹妹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我知道你的苦,流落到那种地方不是你的错。你遭受了太多不公,我不能苛责你,你妹妹也不能。 平瑞宝不敢置信地看向平骏达,然后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她是真的被感动了。她没想到在这世上,最了解自己,也最宽容自己的人竟然会是父亲。这就是血脉相连吗?那她可以让父亲多活几日。 她擦掉嘴角血迹,含糊地说道:妹妹,对不起。 黛石冷笑。 平骏达继续说道:姐妹之间哪有隔夜仇?误会已经解除,黛石你现在就跟我们回家吧。 黛石恶狠狠地说道:狗屁的误会!回你奶奶个腿儿! 周围的贵女们忍不住哄笑。哈哈哈,这个黛石好生有趣! 平骏达面色阴沉下来,语气异常严厉:你可要想好了,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若不识好歹,硬要给方众妙做丫鬟,我与华阳只当没生过你这个自甘堕落的女儿! 大长公主惊呼:驸马! 平骏达用力按住大长公主的手。既然要把平瑞宝摆在台面上当靶子,戏就要演到位。 女儿委屈,他知道。女儿恨他,他也知道。只要女儿一切安好,他纵然心碎而死也甘之如饴。 然而他唯一担心的是方众妙看穿自己的谋划。方众妙这双眼睛太可怕。 平骏达不由自主地去看方众妙幽邃的眼眸。他害怕听见半空中传来对方的声音,当着这许多宾客的面,戳破他的算计。 第220章 可现在时机太好,他不能错过。他要让全临安城的人都知道,他和华阳无条件地宠溺平瑞宝,却对黛石百般嫌弃。 幸运的是,半空中一片寂静。 方众妙没看出来吗?平骏达不太确定,又有一些安心。 黛石如他所料,性情倔强,大声说道:我的亲人全都在宁远侯府!我没爹没娘,是个孤儿,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我的女儿,你做得很好。平骏达闭上眼,在心里满足却又痛苦的叹息。 大长公主也明白了驸马的打算,一时之间只觉万箭穿心。 但他们夫妻二人除了忍耐,又能如何?为了女儿的安全,一切都是值得的。 平骏达睁开眼,万分疲惫地说道:华阳,没必要待在这儿了,我们走吧。从今往后,我们的女儿只有一个,那就是平瑞宝。 大长公主主动牵起平瑞宝的手,慢慢走出会场。 他们运来的一箱箱金银摆放在梅园的库房,却被遗忘。 众宾客看着一家三口渐渐远去的背影和倔强挺立在原地的黛石,不由唏嘘。 闹剧结束后,拍卖照常进行。 今日的拍卖会采取的是明拍的方式,大家自由竞价。因为今日的拍品都是一些成本高,利润薄,看上去似乎很赚,实则没有多少油水的产业,全部卖掉一点也不可惜,反倒还能大大节约人力、财力和物力。 用余双霜的话来说,这叫产业重组,资本优化。 方众妙深以为然,所以她不用在此处坐镇,很快就带着伤心的黛石回到宁远侯府。 吃完晚饭,耍了一套拳法,与龙图切磋,被揍了一个爽,浑身发疼的黛石又开心起来。 但方众妙看着她的脸,忽然说道:小石头,你面相有变。你爹今晚会死,是自杀。你要不要回去救他? 黛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248章 爹,你乖了 黛石呆呆地坐了好半晌才不太确定地问道:小姐,你刚才说我爹要自杀? 方众妙颔首:你嘴上说不认他们,实则早已接纳他们的身份,而他们也是真心把你当成女儿。两相呼应之下,你的面相已经改变。你本来黯淡的父母宫已经充盈。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点桌面,语气凝重地说道:就在刚才,你父母宫现紫微、天机、天空三星。此三星主意念,一颗为吉,表明意念坚定。两颗为陷,表明意念混乱。三颗为凶,表明意念驳杂,多思多虑,已经钻了牛角尖。 黛石喃喃道:可我爹走的时候很清醒呀。他说过,他不要我了。 方众妙摇摇头,我当众让你与赵华阳和平骏达割袍断亲,你觉得是为什么? 黛石茫然,小姐,我不知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方众妙轻轻一笑,平骏达当众说不认你这个女儿,目的和我一样。 黛石更加茫然,心里渐渐涌上慌乱的感觉。 小姐,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方众妙叹息道:我们都是在保护你。这些年,皇室公主只要年满十三,便陆陆续续送去草原和亲,能活下来的一个都没有。赵璋嫁光了所有姐妹,而今又把宗亲之女接入皇宫,册为公主或郡主。你以为他想做什么? 黛石恍然大悟,他想求和,用这些可怜的女子。 方众妙赞许点头:你说得没错。他借着一个个孱弱女子的生命,延续他的皇权。你失而复得,必为赵华阳和平骏达的心头肉。赵璋盯上你的可能性是十成十。 我是让你回去体验有爹娘的感觉,但我从未说过让你认亲。因为认亲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会令你落入险境。这一点,平骏达比我更清楚。 他今日偏袒平瑞宝是有缘由的。他可能知道了平瑞宝的身世,想把这人推到台前,给你当靶子。你告诉我,你去了大长公主府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黛石仔细讲述起来。 听到肉干里混入两只小龟的事,方众妙抬起手,示意黛石不用说了。 她感慨道:你爹真是心思诡谲。他果然知道。 黛石挠头,他这样就知道了?但是为什么啊? 方众妙很是兴味地说道:或许平瑞宝的阴险狡诈并非承袭自沈卉,而是你爹血脉里附赠给她的东西。 黛石: 方众妙:你爹很用心地保护着你,他快死了,你想救他吗? 黛石急忙往外走,一个闪身便跃上高墙,消失在夜幕中。 方众妙对等候在门口的龙图说道:老爷子,麻烦您用轻功带我一程,我去看看。 方众妙和龙图赶到大长公主府的时候,黛石竟然没闯进去,反而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方众妙问她:你怎么不进去?你不想救你爹吗? 黛石转过头,露出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她万般茫然地问:小姐,可我怎么救他呢?他遭受的一切太苦太苦,沈卉对他的虐待几乎把他摧毁,两个女儿被调换,又把他摧毁一次。我把自己带入他的身份,我都不想活了,我怎么劝他呢? 黛石捂住绞痛的心脏,满脸绝望。 她看着眼前厚重的两扇门。它们关得很紧,上面打满巨大的铜钉。爹爹的心,是不是也像这两扇门一样? 她武艺高强,可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推不开那两扇门。 黛石嗓音嘶哑地说道:我本来想去找大长公主,可我知道,她才是我爹不敢活在这世上的主因。 方众妙幽幽叹息:小石头,小鱼儿总说你傻,其实你一点也不傻。你总能及时体察在意之人的心绪变化。 黛石无力摇头:所以我才知道,我的劝说没有用。任何人的劝说都无用。 方众妙轻轻抚摸她被夜露打湿的头发,微笑着说道:那我教你怎么说好不好?只要一句话,你爹就会坚强地活下去。从今往后,纵使再苦再累,再绝望,他都不会轻言放弃。 黛石抓住自家小姐的手,急促追问:小姐,你教教我!这句话是什么? -------------- 片刻后,黛石背着方众妙潜入大长公主房间。 谁!大长公主射出一枚暗器。 龙图弹出一缕内劲,击碎暗器。 黛石轻声说道:是我! 大长公主转怒为喜,失声道:女儿!你回来了! 她披头散发,光着双脚,急急走向黛石。 黛石放下方众妙,快速说道:我家小姐给我看相,发现爹爹想自杀,我特地赶来救他。爹爹在何处? 龙图只探过一次大长公主府,对此处布局还不熟悉。四面八方这么多亭台楼阁,一个个找过去,怕是平骏达早已经死了。 大长公主对方众妙的判断没有一丝怀疑。她很快想到一件事。 难怪你爹嘱咐本宫明日把沈卉送去大理寺受审,还要把平远洲、平子瑜和平乐璋的尸体摆在牛车上,沿途敲锣打鼓,吸引民众,把沈卉换子之事广而告之。他嘱咐得很详细,却是在交代遗言吗? 大长公主心惊肉跳,立刻翻窗出去:你们随本宫来! 片刻后,大长公主一脚踹开一扇门,急匆匆走入屋内。 平骏达坐在床边,穿着白色内衫,溃烂的那条手臂裸露在外,另一条完好的手握着一把短刀。 看见妻子焦急的脸庞。他笑了笑,十分平静地说道:华阳,你来了,是因为夫妻连心吗? 大长公主厉声嘶喊:驸马,你放下刀! 然而已经晚了,鲜血从平骏达的手腕汩汩往下流,在他脚下堆积成一片赤红的湖泊。 他笑着说道:华阳,只有我的血才能洗刷那些污秽的过去。 大长公主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她踉跄着走到床边,赤裸的双足踩在血泊里,没能站稳,狼狈摔倒。 她撑着床沿爬起,双膝,双手沾满鲜血。她见惯了血腥的厮杀和征战,却没有哪一幕能像今日这般令她胆寒。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驸马,平骏达,你为何要死?本宫不许你死! 平骏达用完好的那只手轻轻抚摸妻子苍白的脸颊,无比温柔地说道:华阳,我早就已经死了。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装满污秽的躯壳,你明白吗? 大长公主爬起来,把丈夫微笑的脸庞抱在怀里,仰天痛哭。 对于一具尸体,她劝不动,挽不回,留不住。 方众妙快步走进屋内,在平骏达的胳膊上扎下几根银针,止住源源不断外溢的鲜血。 平骏达看着她,感激地说道:方夫人,谢谢您的救治,不过不用了。下一次,我会死在你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第221章 大长公主哭着嘶吼:驸马,本宫要你活着!你敢死,本宫就敢鞭尸! 平骏达闭上眼,疲惫地叹息,华阳,我的心已死,你让我如何活过来? 驸马,本宫求你。你的心还能活,你试试看好不好?大长公主哭着说道,本宫把命给你,你活着,本宫去死! 平骏达红了眼眶,苦笑道:那我更该死了。 大长公主只觉天旋地转。她已经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丈夫的死志。今日救下他,明日又该如何?失去意志的人就是失去魂魄的皮囊,会迅速朽坏。 要不我们夫妻俩一起死好了!大长公主暗暗下定决心。 就在这时,黛石跨过门槛,慢慢走到平骏达跟前。 平骏达仰头看她,淡淡的笑容终于收敛。他想扯过被子把自己血淋淋的手盖住,方众妙却指着银针说道:不可。 他只能叹息,满怀愧疚地说道:女儿,爹不该让你看见这个。是爹的错。 黛石通红的眼眶瞬间落下泪来。 她慢慢跪下,双膝浸在血泊里,抓住父亲完好的那只手,哽咽说道:你别死,我不想做一个没爹的孩子。 平骏达早已死去的心就在此刻狠狠一颤。 黛石更加用力地抓着他的手,重复道:我不想做一个没爹的孩子,你听见了吗? 平骏达怔愣许久才缓缓闭眼,用疲惫却又坚定的语气说道:爹听见了。 黛石伸出手摸了摸父亲的头,带着哭腔夸赞道:爹,你乖了。 第249章 沈卉逃狱 方众妙帮平骏达处理伤口和溃烂的皮肤。 黛石站在一边抹泪,心里却暗暗窃喜。 小姐真厉害,小姐教她一句话,爹爹就不想死了。窃喜之后,更多感动涌上心头。直至此刻,黛石才真的确信,她爹对她的爱比天空和海洋更无垠广阔。 她主动走上前,拿出化邪生肤丸,轻轻捏成粉末,均匀地洒在父亲溃烂的胳膊上,然后倒了一杯水,递给父亲。 这药既能外敷又能内服。您吃一颗。 平骏达乖乖吞服药丸。 大长公主给他的胳膊缠上纱布。 方众妙看了龙图一眼,二人退出房间,让这饱经苦难的一家三口好好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平骏达终于在黛石和大长公主的搀扶下走出来。 他颇为愧疚地说道:大半夜还劳烦您跑这一趟,实在是抱歉。我都听黛石说了,您让她断亲是为了保护她。 方众妙摆手:不用说这些客套话。我等在这里是想见一见沈卉。她背后还有人,我要审她。 平骏达立刻说道:我带您去地牢。 一行人来到腥臭不堪的地牢,见到了蜷缩在稻草堆里的沈卉。 她像个蛆虫一般爬行过来,声音嘶哑干涩:平骏达,赵华阳,你们放过瑞宝。她没做过伤害你们的事,她还小,她是无辜的呀! 平骏达冷笑:今天下午,她设了一个局,想要坏我女儿名声。她哪里无辜? 沈卉僵在地上。她没想到平瑞宝会这么快对黛石下手。那孩子不该这么急躁的! 方众妙弯下腰,把手伸进牢门,捏住沈卉的下颌。 心声陡然响在半空:【此人不是沈卉!】 平骏达等人眸光皆是一闪。 众人的疑问刚刚浮现,心声已经解惑:【我用神念探测她的身体,她盘骨紧实,根本不曾生育过子女。】 只是一个闪念,方众妙已经动手。她袖中滑出一枚龟壳磨成的小剑,对着沈卉本就破破烂烂的脸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沈卉急忙往后翻滚,双手死死捂住脸。股股黑烟从她指缝中逸散,给这阴森地牢更添几分诡异恐怖。 大长公主徒手捏碎铜锁,大步走进牢房,掰开沈卉的双手仔细查看。纵使胆大如她,却也被吓得往后退缩。 只见沈卉的面皮如泥浆般融化,又似活物一样蠕动,再变作滚滚黑烟消散。不多时,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暴露在昏黄的灯火中。 大长公主狠狠捏住此人下颌,厉声诘问:你是谁?沈卉去哪儿了? 陌生女人牙关一合,嘴角便流出鲜血。她睁着眼,以跪坐的姿势瞬间死去。 大长公主掰开她的嘴,这才看见她藏在牙齿里的毒丸。 平骏达看向方众妙,苦笑道:方夫人,看来我们府里有沈卉安插的钉子。她已经被救走了。 黛石走上前,满脸恐惧地看着地上正在冒黑烟的腥臭泥浆。 龙图弯腰蘸取一点泥浆放在鼻端闻了闻,说道:是尸臭。主人,这就是您所说的,用婴儿的骨粉捏出的胎相面具吧? 方众妙用帕子擦拭龟壳小剑,颔首道:是。这种面具戴在脸上能揉捏成任何人的模样,就连面相也能完全伪装。若非我的神念能探查人体,怕是也会被糊弄过去。 大长公主狠狠踹倒陌生女人的尸体,狼狈地问:方众妙,这下怎么办?沈卉背后之人手眼通天,也不知他把沈卉送去了何方。 方众妙摆摆手,语气淡淡:无妨,她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她找出来。 她看向龙图,说道:老爷子,麻烦您回一趟宁远侯府,找齐夫人要一个紫色药瓶,瓶子上写着鸡血二字。 龙图大惑不解:您要鸡血干什么? 方众妙:瓶子里是沈卉的血。再把我的盘古大锁带过来。 龙图: 在这诡异、恐怖、急迫的时刻,黛石一个没忍住竟然噗嗤笑了一声。沈卉知道小姐这么干,会气死吧? 平骏达和大长公主看见女儿发笑,紧绷的心弦也就慢慢放松下来。没想到私底下的方众妙竟是这副模样,难怪女儿跟着她,性情也这般单纯开朗。 龙图飞快带回来一瓶血和一个圆形罗盘。 大长公主把众人领进正堂,好奇地问:方众妙,你怎么会有沈卉的血? 方众妙把混合了特殊溶液,至今还不曾腐烂干涸的血液倒在舆图上。舆图下方铺垫着盘古大锁。 她慢慢说道:上次沈卉晕倒,脑袋流了很多血。我趁机偷了一些。 大长公主:偷人家血还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不愧为方辰子的女儿。 黛石担忧地问道:小姐,现在是晚上,没有太阳,盘古大锁还能用吗? 方众妙摆手道:盘古大神开天辟地,造就阴阳乾坤。晚上没太阳,却有月亮。子时月上中天,阴气大盛,也能激发盘古大锁。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已经从女儿口中知道这血液和罗盘是用来追寻沈卉踪迹的,倒也没有太多疑问。 略等片刻,子时到了。 方众妙走到院外,将铺着舆图的盘古大锁对准高悬的月亮。 月辉的幽冷不断被大锁汲取,散发出森寒白雾。舆图上的那滴鲜血冻结成一颗冰晶,在舆图上缓缓滚动。 它从大长公主府滚出,来到沈府,最后一路前行,进入皇城,停留在一座宫殿内。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看呆了。 过了好半晌,大长公主才吸着气说道:方众妙,日后本宫再也不说你爹是骗子。你们父女俩都是高人! 方众妙问道,这景阳宫你熟悉吗? 大长公主点头,此处是冷宫。本宫幼时经常去玩。 平骏达摇摇头,叹息道:华阳,我们把平瑞宝立起来当靶子的计划落空了。救走沈卉的人是皇帝。他必然已经知道小石头才是我们唯一的女儿。 大长公主猛地抬头,面露惊骇,随后,一股寒意便从她骨头缝里冒出来。她最大的软肋终究还是被赵璋发现!巨大的危机已经潜伏在女儿四周! 大长公主连忙抓住黛石的手,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方众妙屈指弹落血珠,语气冰冷地说道:急什么,我拿捏赵璋便似拿捏泥偶一般。 大长公主立刻追问,你怎么拿捏他?他可是皇帝! 方众妙笑了笑,平静而又缓慢地说道:正因为他是皇帝才好拿捏。毁掉他皇权天授的神圣,在这皇朝,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第250章 又要卜卦?方众妙你有完没完? 听见方众妙狂妄至极的话,大长公主只觉头皮发麻。 毁掉皇权天授的神圣?如何毁?皇权是虚无的威压,是数千年来凌驾众生的一种意志,是无形无迹存于心间的敬畏,是与神权等同的东西! 方众妙一介凡人,她怎么毁掉皇权? 想到此处,大长公主眸光微微一闪,忽然在心里问自己:方众妙真是凡人吗?凡人有她那样的眼睛吗? 第222章 大长公主惶惶不安的时候,平骏达问道:方夫人,您准备怎么做?需要我们帮忙吗? 方众妙摇摇头,并不细说。 平骏达等待片刻,半空中并未传来那道诡异的声音。是方众妙停止思考了吗?又或者说,她的心声不是持续不断传出的,只有特别强烈的心绪起伏才会外泄? 又或者,她其实知道旁人能听见她的心声,她有意在控制?但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是完全本能的反应,如何控制? 平骏达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然而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让女儿跟在方众妙身边,比待在他们身边更安全。 察觉到平骏达探究的目光,方众妙回望一眼,轻轻点头。平骏达立刻露出一抹微笑。 方众妙并不在乎驸马爷猜测了什么,她对龙图吩咐道:沈卉逃出地牢之后还去了一趟沈府,老爷子,您去沈府搜一搜,看见可疑的东西便带回来。 龙图拱手领命,人就站在原地,却忽如鬼魅一般消失。凡人的眼睛已经不能捕捉到他离去的动作。 大长公主惊骇万分地说道:这位老人家怕不是已经突破宗师级了吧?宗师之上是什么呢? 她抬头仰望夜空,极尽想象也探不到那个境界。 黛石小声说道:都是我家小姐的丹药喂出来的。我以后也会是武圣。 大长公主猛地看向女儿,随后便低低地笑起来。 原来宗师之上是武圣?你若是不说,娘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知道。 黛石撅撅嘴,满脸别扭。这个娘她还没认呢,她是回来认爹的。 大长公主心中黯然,却也没有办法。慢慢来吧,终究是她太偏执,受了平瑞宝的挑唆,胡乱发脾气。 不对!沈卉既然逃了,那平瑞宝呢?沈卉应该会第一个找到她,把她带走吧? 大长公主面色惊变,正欲示警,方众妙已经朝门外走去,平瑞宝住在哪儿,去看看她。 平骏达在前引路:她住在西边的翠苑。 大长公主连忙跟上,忧心忡忡地说道:她恐怕也已经逃了。没想到本宫的府邸竟然被沈卉完全渗透!真是该死! 方众妙慢慢行走,徐徐说道:你若是信得过我,今晚就把所有仆役和侍卫召集过来,让我逐个看相。不管多少钉子,我都能给你找出来。你想拔就拔,想留就留。 被方辰子的女儿施恩,大长公主有些别扭,一时之间并不吭声。 方众妙也没回头看她表情。 快要走到翠苑的时候,大长公主才低声说道:方众妙,谢谢你。你的大恩大德,本宫必然涌泉相报。本宫知道你所图甚大,你若是需要助力 方众妙忽然回头,极为严肃地问:我若是想造反呢? 大长公主愣在原地。 平骏达仰望夜空,低低地笑了。方夫人真是有趣。这样的狂言狂语,她竟敢当着皇室公主的面说出来。 大长公主的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逐渐淡化后,她才哑声开口:这是大周的国土,它姓赵! 没有当场拔刀砍了这个反贼,不是因为她克制,而是因为她不敢。经历种种波折,她已经摸不到方众妙的深浅。 方众妙严肃的表情忽然消失,唇角溢出轻笑:你放心,我与我爹有约定。这江山社稷,在未来的两百年内都姓赵。 大长公主心弦骤然松缓。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国师方辰子是怎样的情景。那人从泰山顶上踩着云雾缓缓往下走,朦胧的一轮红日在他身后照耀。 皇兄走上前搀扶他,他莞尔,眼里有霞光流淌。那一瞬,天上的红日都变得黯淡。 大长公主当时还年幼,不懂什么,但她暗暗在心里认定,这位被皇兄亲自请下山的道长一定是神仙!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那种仿佛被摄魂的敬畏感早已不存。但现在,看着方辰子的女儿,她竟然又产生了相似的敬畏和向往。 或许是她狭隘,又或许世人的传言都是错的。方辰子并不是骗子。拿大周二百年国运做约定,他们父女俩究竟是何方神圣? 大长公主心不在焉地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已走入翠苑。 丫鬟奉命把平瑞宝唤醒。她裹着一件大氅,揉着惺忪的睡眼,嘟着嘴来到屋子外面。 看见走廊里的一众人,她明显吃了一惊。 妹妹,你回来了? 她发出欢喜的声音,下巴却忽然被方众妙捏住。 你干什么呀?她连忙往后缩,黛石却走上前,点了她的穴。 心声响在半空:【她脸颊的红肿淤血是真的,体弱气虚的状况也与下午一模一样。她是她本人。】 听见这话平骏达等人才想起,下午的时候,方众妙捏过平瑞宝的下颌。原来那不是她胁迫人的举动,而是为了探测平瑞宝的身体状况。 胎相面具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那般诡异?没有神念的人只能被它蒙骗,根本不可能辨别真假。 这太可怕了! 平骏达看了黛石一眼,准备稍后再询问其中内情。 方众妙松开平瑞宝的下巴,淡淡道:她没跟沈卉走,她是平瑞宝。 平瑞宝假作慌乱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彻彻底底扭曲破碎。 所以这些人已经发现娘走了?怎么可能!那面具戴上之后根本没有衔接的缝隙,完全就是长在人脸上的,他们怎么会发现? 是了!方众妙在这里!她的眼睛能看透那面具!但是娘明明说那面具完美无瑕,纵使最厉害的相师也会被蒙蔽! 方众妙,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为何总是坏我们母女好事! 平瑞宝惊骇的表情逐渐恢复平静。 她颓然地闭上眼睛。 仗着那面具无人能看破,她才敢在大长公主府多留这一晚。没想到就是这一晚,便让她落入险境。终究是她托大了。 只愿方众妙发现不了她的谋算,让她的目的能够顺利达成。 再给她两个时辰,只要两个时辰,她就能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长公主府,谁都拦不住! 思及此,平瑞宝睁开眼,冷笑道:我不会告诉你们我娘的下落。等着吧,她会为我报仇的。你们不得好死! 她知道,越是这样说,大长公主就越是不会杀掉自己。 为了获悉娘亲的下落,他们只会把她关入地牢严刑拷打。因为娘亲在外面对他们始终是个莫大的威胁。 撑过两个时辰的拷打不难。 为了更进一步地激起这些人的愤怒,平瑞宝挑衅道:让我给黛石当挡箭牌,爹,你好狠心!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黛石早晚会变成蛮人大锅里的肉,哈哈哈! 平骏达并不理会她的挑衅,转头问方众妙:那胎相面具您能制作吗? 方众妙摇头:有损阴德的事我不做。 平骏达略显失望。 方众妙又道:不过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帮你找一张完整的面具。你想让平瑞宝戴上面具,揉捏成小石头的模样,送去草原给蛮人下锅? 平骏达愉悦地笑起来,方夫人,与您说话是最轻松的。 他转而看向平瑞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审你,也不杀你,更不会对你动用酷刑。我把你关在地牢,等着哪一天用得上,便把你送出去。我女儿不是别人锅里的肉,你才是。 平瑞宝闭上杀意弥漫的双眼。 今日下午,她是如何感动落泪,此时此刻,她便是如何的心如刀绞。她果然不能对父亲有任何期待。 不过现在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不用受刑,只在地牢里安安心心,舒舒服服睡一晚,明日早上她就能离开这座坟墓。 哈哈哈,这世道不比谁更聪明,只比谁更心狠! 平骏达对大长公主说道:华阳,找你最信任的暗卫看守她! 大长公主点头。 平瑞宝在心里暗暗笑开。找最信任的暗卫也无用。明日早上,我若想走,除非神仙下凡,否则谁也留不住! 几名暗卫从阴影中浮现,抬起被点了穴不能动弹的平瑞宝。 方众妙忽然阻止:慢着,我有不祥的预感,我要先卜一卦。 平瑞宝紧闭的眼皮狠狠一颤。又要卜卦?方众妙,你有完没完? 第251章 平瑞宝的末路 几名暗卫放下直挺挺的平瑞宝。 方众妙绕着对方缓缓踱步,锐利的视线上下游移。 平瑞宝很想一直闭着眼,假装淡然。可她做不到。她必须承认,对方众妙,她是仇恨的,却更是恐惧的。对方的双眼带给她的压力大过性命的威胁。 她不由自主的把眼睛越闭越紧,睫毛乱作一团,不断轻颤。 方众妙低声笑了笑,让我看看你心里藏着什么鬼。 第223章 三个铜板抛上半空,落在方众妙雪白的手背上。 所有人都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紧张。 她扫去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此卦名为无妄,第一层卦象暗指小人作祟,图谋害命。第二层卦象暗指许多人将受此牵连,遭致无妄之灾。 平瑞宝的脑海中响起轰隆隆的雷鸣。 方众妙算得还是这样准! 为何总能这样准? 我之前说除非神仙才能留住我,莫非一语成谶?方众妙就有一个活神仙的称号。 在极致的绝望和挫败中,平瑞宝差点精神错乱地笑出来。 哈哈哈,我真是自找死路! 方众妙停在平瑞宝面前,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缓缓说道:许多人都会受牵连,死于非命,我想,你应该是在府中的水井里投毒了吧?洗漱、做饭、泡茶,皆要用水。一顿早饭的工夫,全府人都会死绝。这就是你藏在心里的鬼,对吗? 平瑞宝睁开眼,露出一双赤红的瞳仁。 方众妙,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凶狠质问,语气却带着恐惧狼狈。 大长公主立刻派人去查府中各处的水源。 不知过了多久,暗卫回来禀报:殿下,各处水源均有剧毒,无色无味,银针也测不出,带去试毒的鸡三刻钟内纷纷暴毙。 平骏达深吸一口气,呢喃道:华阳,你习惯了军营生活,你制定的规矩十分森严,府中所有人必须在辰时之前用过早膳。如此一来,辰时过后,咱们府里就没有活人了。毒性发作缓慢,大家并不会有所警觉。 大长公主浑身冰凉。 平瑞宝比她还冷。 多留这一晚,她就是为了投毒。从娘亲口中得知父亲竟然想把她送去草原和亲,让她遭受蛮人惨无人道的虐杀,她仇恨的火焰就再也无法熄灭。 可是这么天衣无缝的计划,竟然被方众妙三个铜板轻松破解。 她好恨!可是她更害怕。她知道,自己的余生将在暗无天日中度过。 平骏达摇摇头,叹息道:平瑞宝,你可知道,我从来不打女人。但你和你娘总是让我破例。 他抬起手,对着平瑞宝红肿不堪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平瑞宝吐出一口鲜血,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平骏达,目光阴狠如狼。 方众妙轻轻的一个目光扫来,她立刻闭上双眼,睫毛微微颤抖。 方众妙吩咐道:驸马爷,照你说的,把她关起来,改日等我找到胎相面具,留着她给小石头替命。 平骏达颔首应诺。 方众妙看向大长公主,吩咐道:你把全府的人叫过来,宣布水源被人投毒的事。我趁此机会帮你查查细作。 大长公主依言而行。 方众妙最后说道:报官吧。让沈卉来背这个黑锅。她做的那些事,明日你们宣扬出去。务必让坊间知道,沈卉此人是罗刹鬼母,喜欢换人子嗣。这种惊悚传闻,不出半日就能传得全临安城都知道。 平骏达问道:我想把事情传扬开是为了给平瑞宝一个光明正大的郡主身份。您这样做是为什么? 方众妙并不解释,只是摆手:你们去做吧。 半空中没有心声传来,方众妙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便绝不会泄露。连自己的心神都能掌控,她是如何做到的? 平骏达怀着钦佩的心情去办事。把女儿放在方众妙身边果然才是最好的选择。 府里很快就点亮一盏盏灯火,所有人都被叫起,分批来到前院听训。 不多时,罗仁平来了,齐修也来了,官兵和飞羽卫把整个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方众妙忙活到次日早上才回到宁远侯府。吃过早膳,她让黛石把平雪纯叫过来,说道:你的心上人是谁?我帮你看看他面相。 黛石心疼地说道:小姐,要不你睡一觉吧。她的事一点也不急。 平雪纯连忙摆手:不急不急,我等得起。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一晚上没睡着,你还说不急?若是再让你等,你心里能长草。 平雪纯慌忙捂住自己的黑眼圈。 余双霜哈哈大笑起来。 方众妙安慰黛石:你是习武之人,精力充沛,我是修道之人,精力还在你之上。去准备马车吧,无碍。 仔细看看小姐的面色,确定她并无疲色,黛石这才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一座三进宅院的门前。 平雪纯躲在马车里,隔着窗户与方众妙小声说话:夫人,我的心上人就是三年前得中探花的言光霁。 他还是落魄书生的时候在街边卖字画。冬日严寒,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冻得脸色发紫,却让自己不颤抖,不佝偻。 他一幅字画卖二两银子,我见他身带傲骨,可怜可敬,便给他十两银子,订购了五幅字画。他后来中了探花,还拜会过大长公主,想要见我。只可惜大长公主不许。 说起往事,平雪纯的表情既甜蜜又苦涩。站在街边与言光霁简短交谈的片刻,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公子,画好了吗? 回郡主,画好了,您请看。 公子大才。 郡主谬赞。 哪是谬赞,分明就是实话。这幅画我很喜欢,十日后我再来取第三幅画。 郡主,我会在此等您。十日后再会。 十日复十日,他们匆匆见面,匆匆分离,到得最后,所有一切都成泡影。 平雪纯低下头,闭上眼,轻轻叹息。 方众妙站在街边等待,黛石和余双霜跑上台阶敲开府门,让仆役把言光霁叫出来,说是有个落魄故人想见他一面。 只是须臾,言光霁就匆匆推开门跑出来。 看见黛石和余双霜,他惊喜渴盼的表情僵在脸上。原来落魄故人并非他想的那个。 方众妙站在台阶下看他,身后就是安静停留的马车。 此人福德宫内并无煞忌星,他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夫妻宫内高悬禄存星,此星被羊驼所夹,左右不得,进退维谷。所以他成婚之前感情颇为坎坷,总是爱而不得。但他若是能与心爱之人成婚,便似那禄存星,不会左拥右抱,不会进退失据,只会守着一个人痴情至死。 方众妙笑着说道:下来吧,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他想见你。 平雪纯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一步步走到府门前。 她扬起秀丽的小脸,对着台阶上的俊美青年问道:公子,今早大长公主府传出的消息你知道了吧?我不是郡主了,怎么办? 言光霁红了眼眶,我娶你。 平雪纯流着泪笑起来。 -------- 一个时辰后,心满意足的平雪纯坐上了回宁远侯府的马车。 方众妙掀开车帘看看外面,说道:前方是户籍所,我找个官媒帮你们提亲。 平雪纯十分惊讶:这么快? 方众妙笑着说道:你若是嫌快,那就等个一年半载。 平雪纯连忙摆手:不快不快,有劳夫人了! 黛石和余双霜哈哈大笑。 方众妙走进户籍所,找到临安城最出名的一个官媒,详细讲述了男女双方的情况。因为银子给的很足,官媒一口应承下来。 方众妙走后,又有一名妇人推开门走进来,停留在官媒的桌案前,张口就道:刚才那位夫人相中了哪家儿郎? 官媒抬起头看了看,然后连忙绕出桌案,屈膝行礼:卑下见过左相夫人。夫人屈尊前来,真是令卑下蓬荜生辉。 文氏不耐烦地勒令:方众妙相中哪家儿郎,把他名字给我! 第252章 抢亲 文氏的要求,官媒不敢不答应。 她拿出一张纸说道:忠勇侯夫人相中了这位儿郎。他名叫言光霁,三年前考中探花,现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寒门出身。 文氏接过纸看了看,上面写着言光霁的生平,不多的两行字,看不出哪点好。一个没有家世背景,又无靠山助力的穷小子,仅凭才学考入三甲,注定在仕途上不会有太大出息。 三年了还在翰林院里当个小小典籍,可见为人也不圆滑,更无上进之心。每个月二十贯铜钱的俸禄,外加五石粟米,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这样的底层小吏,文氏是断然看不上的。然而,此人是方众妙认可的良配,情况则大为不同。 文氏刚才躲在隔壁房间已经听了个大概,却还是确认一遍:方夫人是给平雪纯相中的这个儿郎? 官媒点头:是。 第224章 文氏又道:大长公主那个假女儿平雪纯? 昨晚大长公主府被人投毒的案子已经惊动了整个临安城。今日早上,沈卉一口气调换了平家三个孩子的事更是闹得沸沸扬扬。 大长公主命人把平乐璋、平远洲、平子瑜的尸体摆在板车上,敲锣打鼓,招摇过市,大肆宣扬。据大长公主派遣的女官所说,平远洲还是沈卉亲手杀死的。 黑压压的人群跟着板车沿途看热闹,把好几条街堵得水泄不通。连早朝都因为这事推迟了小半个时辰,足见其轰动。 所以文氏一说平雪纯是假女儿,官媒就颔首:是她。 文氏摇摇头,呢喃道:她的事方夫人也敢管,真不怕惹一身骚。 随后她又冷笑:不过她有什么不敢管的,她本事大,谁都不惧。倒是我家的事,她说不管就不管了。 官媒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您还有什么吩咐?您若无事,卑下这就要赶去言家,与言大人讨论提亲之事。 文氏本是来找官媒问问哪家的好儿郎最近在求婚配,她想索一张名单。女儿一日不出嫁,她这心就一日放不下。 但现在,她改了主意。官媒报给她的人选只是表面看着光鲜,但方众妙看中的人选,那必定是内里锦绣,命途顺遂的良配。 我随你去言家看看。她下定决心。 官媒不敢推拒,只好带着文氏前往言府。 马车行进的十分艰难,街上人山人海,噪声沸沸扬扬。 官媒掀开车帘,奇怪地嘟囔:大长公主府的事不是已经闹完了吗?路上怎么还是这么堵? 车夫回头说道:钱大儒家的事也闹出来了! 官媒咦了一声。 是钱同山钱大儒吗? 就是他。 他家什么事? 他早些年不总是嚷嚷说他儿子被调换了嘛。结果他儿子还真是被换了! 官媒大为惊骇,失口道:该不会也是被那罗刹鬼母给调换的吧? 车夫用力点头:正是呢!他用板车拖着他那个假儿子的尸体去大理寺报官。他亲生的儿子与他走在一起!他们就在前面,所以这条路很堵。 车夫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那父子俩长得八九成像!大理寺都不用去查证,看他二人的脸就知道这案子铁定没冤枉那罗刹鬼母!我刚才在路边等你的时候亲眼看着他们过去的。 官媒听得心神恍惚,感觉十分不安。 她呢喃道:竟然还换了第四个孩子。听说沈卉精通妇科,城里的勋贵经常找她去后宅看病。请她帮忙安胎的贵妇也不少。该不会这些人的孩子都被换了吧? 车夫摇摇头,颇为小心地说道:这事咱们可不好议论。他们心里自然有数。 官媒顿时打了个哆嗦。 她完全可以想象,今日的临安城有多少曾请沈卉安过胎的贵妇会盯着自己的孩子心里暗暗发毛。 此事一天不查个水落石出,这些人就一天睡不着觉。 官媒连忙问道:那罗刹鬼母真的跑掉了? 车夫点头:听大长公主的女官说,她真的跑了。 官媒放下车帘,惶惶不安地看向文氏。想到文氏也有可能请沈卉安过胎,她心里咯噔一下。 文氏看出她的心思,平静说道:我没请沈卉安过胎。你且放心吧。 官媒尴尬地呵呵笑。 钱同山带着儿子钱天吴进入大理寺,消失在门外,随行的路人这才渐渐散去。官媒的马车终于得以顺畅通行。 不多时,言府到了。 文氏交代官媒:平雪纯的婚事你先别提,我要好好看看这位言大人。 官媒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问,只能答应。言光霁的父母接待了二人。 这是一对面容沧桑的中年夫妇,虽然穿着得体的衣袍,但手上却还带着耕作的老茧,可见他们家也才刚刚过上不愁温饱的日子。 文氏表明身份后,夫妇二人竟还从椅子上滑下来,双膝跪地,连连磕头。 他们不知礼数,还如此卑微,惹得文氏有些不快。 然而,当言光霁步入正堂的时候,她满脸的不快却又烟消云散。光霁光霁,真是个好名字!迎面走来的儿郎是何等的风光霁月,温文尔雅。 他浅浅一笑,弯腰拱手:见过左相夫人,见过这位官媒。言某来迟片刻,还请见谅。 文氏上下打量他,心中满意至极。这样的儿郎,配她家念晴岂不正好?这长相,这气度,这才学,薛良朋给他提鞋都不配! 官媒连说无碍,笑呵呵地说道:言大人,看见我们来,您就知道有喜事了吧? 言光霁强忍喜悦,抿唇道:不知是什么喜事? 官媒正想说话,文氏却先行开口:你愿意做我相府的女婿吗? 言光霁愣在原地,眼中的欢喜雀跃瞬间熄灭。 官媒惊呆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说好的来商讨平雪纯的婚事,怎么左相夫人忽然抢亲? 言光霁迅速回神,十分郑重地弯腰拱手:回夫人,言某出身寒微,不敢高攀相府。 文氏更加满意。很好,此子不卑不亢,不慕名利,果然是个品行贵重的。方众妙的眼光值得信赖。 文氏也不劝他,而是看向言父言母。 我有意把女儿嫁给你们儿子,日后你们儿子就是相府的女婿。他仕途有靠,前程无忧,你们可愿意? 夫妇二人欣喜若狂,连忙说道:愿意愿意!能被相府千金看上是我们家光霁的荣幸! 言光霁脸色铁青地唤道:爹,娘!今早我与你们说过的事你们忘了吗? 夫妇二人露出为难的面色,不由看向文氏。文氏却抚抚裙摆,起身就走。 改日叫夫君请几位大儒登门促成此事,又有父母苦苦哀求逼迫,言光霁不点头也得点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桩婚事妥了。 官媒跟随在文氏身后走出言府,惶惶不安地问道:夫人,这桩婚事本是平姑娘的,您怎么? 文氏回头睨她,语气冰冷地告诫:你登门拜访的时候,言大人的父母刚好与我相府的人商讨完婚事,你来迟一步,未敢开口,只能悻悻离开。方夫人那边若是问起,你就这么说,记住了吗? 官媒畏惧相府权势,犹豫半晌才讷讷道:记住了。 言府正厅内,言光霁气得几乎吐血。 他冷笑着对父母说道:你们以为我一个小小典籍,为何会莫名其妙被左相夫人看中。福兮祸之所伏,这其中必有隐情。那位左相千金恐怕不是良配。 言母没好气地说道:你别背地里说人家姑娘的坏话,那可是你未来媳妇! 言父喜滋滋地点头:是啊是啊,儿子,你要当相爷女婿了!你终于混出头了!明年咱家就能换个五进的宅子!你媳妇肯定能带来许多嫁妆。 言光霁看着沉浸在狂喜中的父母,忽然觉得十分无力。 想当年,他们一家三口从漏风漏雨的茅草屋搬进土房子就觉得很满足。但现在,三进的宅子已经不够他们居住。 人心的贪婪终究是没有止境的吗?可是他不想当什么左相女婿,他只想做平雪纯的丈夫。 第253章 纪念晴的劫难 文氏兴冲冲地回到相府。 纪念晴见她异常兴奋,忍不住问:娘,您为何偷着乐?遇到什么喜事了? 文氏招招手,随娘去前厅,娘有一事告知于你。 纪念晴很好奇,连忙跟上去。 片刻后,她失声尖叫:嫁给一个穷翰林?您是我亲娘吗?您怎么能把我往火坑里推? 文氏气急败坏地说道:薛良朋也是寒门子,你怎么不嫌弃? 纪念晴争辩道:薛大哥是爹的门生,与咱们家常来常往,知根知底,薛大哥怎么能一样? 你所谓的知根知底就是他明明有妻儿,却还瞒着?文氏脸色极其难看。 纪念晴毫不相让,更加大声地叫嚷:他不是早就说过他有妻儿了吗?他也没瞒着咱们家呀!世事变化无常,他妻儿活着,他也不知道,那能是他的错吗? 文氏怒吼:他知道妻儿还活着,却把人藏在崇福寺,继续筹备与你的婚礼,这就是他的错! 那是因为他放不开我! 说这种话,你还要不要脸? 母女俩的争吵越来越激烈。就在此时,左相纪寻风满脸愠怒地走入正厅。 吵什么!下人全都在看笑话,你们还有没有体统? 第225章 母女二人瞬间安静。 发生了何事?纪寻风看向妻子。 文氏连忙把自己从方众妙手里抢亲的事说了。 沈卉的案子牵连甚广,早朝的时候文武百官闹得不可开交。纪寻风因一件小事,被暴怒的皇帝大加训斥,很是丢了脸面。 他心情糟糕透顶,听完妻子的话,当场就砸碎了手中的茶杯。 胡闹!婚姻大事,你竟然不查证,只是盲目听信那妖道之女的话!你想毁了女儿终生吗? 纪念晴连忙帮腔:就是啊!那个方众妙说什么娘都信,娘简直魔怔了! 她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得意洋洋地说道:娘,您不是说方众妙给我算命,料定我三天之内会有大灾大劫吗?您看我哪点像是遭到大灾大劫的样子? 纪寻风冷哼:你娘怕是被那妖道之女下了迷魂药! 纪念晴趁热打铁,连忙说道:爹,娘关了我好几天。您放我出去吧,我都快闷死了! 纪寻风摆手:去吧,多带几个丫鬟侍卫。最近临安城不太平,你最多一个时辰就要回来。 纪念晴大喜,转身就跑:谢谢爹,我知道了。 粉色裙角消失在门外。 文氏火急火燎地追出去,大声呼喊:念晴,你回来!今日是最后一天,你忍忍! 纪念晴腿脚很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就跑得没影儿。文氏站在屋檐下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心里的恐慌压都压不住。 她回到正厅,对着丈夫抱怨:念晴若是出了什么事,都是你害的! 纪寻风淡淡说道:你这副样子让我想起了先帝。 文氏愣住:我怎敢与先帝相比。 纪寻风冷笑:你对方众妙深信不疑的样子像极了被方辰子蛊惑的先帝。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你也看见了。先帝驾崩,不葬龙脉葬绝脉。方辰子选中的太子,现在是个 他面皮一阵抖动,终究不敢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完。 他抹把脸,站起身,疲惫摆手:那么多丫鬟侍卫看着,女儿不会出事。三日内必有灾劫,要想躲过此劫,你只能求我。这套话术每个骗子都很熟练,只有你这种无知妇人才会信。 他离开正厅,完全不理会妻子的呼喊。 ------------ 纪念晴走入一家茶馆,来到定好的雅间,让丫鬟侍卫守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去。她与郭书瑜谈论的都是女儿家的私密之事,不好有旁人在。 郭书瑜坐在窗边,转过头对着她微笑。 纪念晴把几盒糕点摆放在桌上。 书瑜,你好些了吗?林子雨家在办葬礼,你怎么不去帮忙?你是他家媳妇呀! 郭书瑜恨得牙根发痒。以前怎么没发现,纪念晴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如此讨厌! 她勉强扯开一抹笑容,眼里却泛出泪光,嗓音微带哽咽:他们家说我是扫把星,不让我登门。 纪念晴气得要命,拍着桌子说道:竟有这种事!明明是林子雨自己招来的祸事,怎么能怪到你头上? 郭书瑜垂首叹气,眸子里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纪念晴,这祸事难道不是你招来的吗?若不是你逼我答应,我定然会让林子雨拒绝小郡王,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哦,我差点忘了,那平乐璋根本不是什么小郡王,他就是个野种! 我这一生就毁在你和平乐璋两个畜生玩意儿手里!我如何能够甘心? 郭书瑜擦掉眼泪,低声说道:念晴,你还想着薛公子吗?其实你可以跟他的妻子聊一聊。为了两个孩子的前途,那女人应当是愿意做妾的。 纪念晴神色恍惚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摇头:纵使她愿意做妾,我也不能嫁给薛大哥。于情,她给薛大哥生了两个儿子。于理,她终究是原配。我嫁过去名不正言不顺,德与法皆不容。 郭书瑜点点头,在心里缓缓笑开,目中的光芒更为阴森诡谲。 好啊纪念晴,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你想的如此清楚明白。情和理,德与法,你皆考虑得面面俱到。怎么轮到我的终身大事,你就一味使坏呢? 是你亲手推我下火坑,那就不要怪我以牙还牙! 郭书瑜终于下定决心,于是揉着额头说道:念晴,我脑袋好晕,我,我要先回去。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忽然晕倒在地。 纪念晴先是一惊,然后便从桌子后面绕过去,焦急地查看郭书瑜的情况。她张口想喊人,雅间里一道暗门却悄然打开,薛良朋低不可闻地唤道:念晴,别叫。 纪念晴惊呆了。但她对薛良朋还有感情,连忙把嘴捂住。 薛良朋招手:念晴,你进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明日我就带着妻儿离开临安,往后我们天涯海角,各在一方,此生此世不能相见。我我终究是舍不得你。 纪念晴刚升起的一点警惕心立刻就消散了。 她心中伤感,眼眶不由发红,鬼使神差地丢下郭书瑜,慢慢走进暗室。 郭书瑜昏迷着。外面的丫鬟和侍卫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牵着两个孩子强行闯入雅间。 相府的丫鬟侍卫满脸怒气地跟在她身后,信誓旦旦地说道:里面只有郭小姐,并无你的夫君。你看过就走,别在这里胡闹!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只见衣衫不整的纪念晴和薛良朋紧紧抱成一团,纪念晴的嘴还被薛良朋含在嘴里。二人正在做苟且之事。地上躺着昏迷不醒的郭书瑜。 泪流满面的纪念晴狠狠推开薛良朋,正想大声呼救,却见薛良朋的妻子快步走过来,对着她的脸狠狠扇了两巴掌。 她脑子嗡嗡作响,瞬间失去听觉。 不等她回神,妇人扯开嗓子尖叫起来:快来看呐!左相千金纪念晴与我夫君在茶馆里媾和,被我抓到了!这个不要脸的贱妇连衣服都没穿! 媾和?没穿衣服?这两个极为惊悚的词勾动了所有茶客的心。大家从一楼正堂、二楼雅间、三楼露台等处纷纷跑来,汹涌如潮地堵在门口。 一双双带着淫邪的眼睛看向纪念晴,一颗颗怀着恶意的心揣度她的行径。 她终于从剧烈的耳鸣中清醒过来,面对这样的场景,只能绝望地晕倒过去。 女儿啊,方夫人给你算过命,说你三日之内必有大灾大劫!这三日你就不要出门了。 意识彻底模糊的时候,母亲的话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回荡在纪念晴耳边。 原来是真的方夫人算准了她的命运。 第254章 逼婚 纪念晴从昏迷中苏醒。脸颊的剧痛让她发出轻轻的抽气声,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听什么都不真切。 外界似乎离她很近,又仿佛很远。 发生什么事了?她蹙着眉,恍恍惚惚地回忆。 一道尖锐的声音在嘶喊,带着悲痛的哭腔:都怪你!是你让我不要与方夫人走得太近!是你让我给她银子,彻底得罪她!是你叫我不要信方夫人的话,说她是骗子!是你放跑女儿,害得她没能躲过三日灾劫!一切都怪你!就连薛良朋那头恶狼都是你带回来的!你是左相又如何?你能管得住全天下人的嘴吗?女儿的名声彻底毁了! 薛良朋?名声毁了?纪念晴呢喃两句,恍惚的表情猛然变成惊恐。 她开始尖叫,紧接着哭喊,整个人天旋地转。 在她房里争吵的文氏和纪寻风连忙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急急忙忙走到床边。 文氏抱住女儿安慰,然后开始痛骂薛良朋,最后又骂丈夫。 纪寻风满脸憔悴,双眼通红,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几岁。纪念晴是他唯一的嫡女,是他的心头肉。 他也痛,他也悔,可现在痛悔又有何用?万没料到方众妙竟然算得那样准! 任由妻子骂了足足一刻钟,纪寻风才叹息道:事情已经发生,哭也无用。念晴,我且问你,你愿意嫁给薛良朋吗? 纪念晴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抓住文氏的手,恶狠狠地问:娘,郭书瑜呢? 文氏摇头道:她被她爹娘送出城了,我们找不到她。我明明叫你不要跟她玩,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要不是你为了报复方夫人,撺掇郭书瑜答应那等荒唐事,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被人骂作丧门星。她一辈子毁在你手里,她岂能不恨你! 文氏责备道:念晴,你不信算命那一套,可你看看你遭遇的一切。这都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今日灾劫全都是你自找的,你可明白! 那日在宁远侯府,方夫人给薛良朋测字,算出你们二人是孽缘。你若是听她的话,把过往舍弃,便什么事都没了。你偏就舍不下!是你自己糊涂啊! 第226章 纪念晴怨恨的表情慢慢变作茫然,最后懊悔不已地哭起来。她疯狂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死过去! 见她哭,文氏也跟着哭。 纪寻风揉揉眉心,再度询问:薛良朋还跪在前院,念晴,你有什么打算?你愿意嫁给他吗? 纪念晴想起自己的遭遇,身子不由颤抖。 不要爹!我不嫁给他!他是豺狼!他欺辱我!我若是嫁给他,他们一家四口能联起手来把我磋磨死!他一丁点都不喜欢我,他贪恋的是您的权势!我不可能当他的踏脚石!爹,我要他死!您杀了他! 只是一瞬间,纪念晴就褪去了少女的天真。她的狠毒自私是深藏在骨子里的天性。 纪寻风却并不觉得女儿的处理方式有何问题。 他颇为欣慰地说道:既然你想的明白,爹也就不用多费口舌劝你。我这便放走薛良朋,假意让他筹备婚礼,之后找个机会制造意外,叫他死于非命。 他欺辱了你,我还把你嫁给他,再送他上青云,他做什么美梦! 纪寻风冷哼一声,而后出了房门,对着外面的侍卫吩咐几句。 纪念晴目光怨毒地看着窗外。 文氏抱着她,轻轻拍抚她颤抖的脊背。 片刻后,纪寻风回到屋内,对文氏说道:你之前相中一个青年才俊,叫做言什么来着? 文氏眼睛一亮,连忙说道:言光霁!他叫言光霁!在翰林院担任典籍一职,出身寒门,无权无势,但人品贵重,才华横溢。 纪寻风沉吟道:出身寒门,无权无势,官职低微。甚好,这样的人最容易拿捏。稍后我亲自去他家走一趟,命他尽快来提亲。等他二人成亲,我便为他谋一个外派的差事,叫他带着念晴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念晴才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文氏不断点头,悲痛的情绪渐渐平复。 她甚至感叹一句:幸好我偷听了方夫人与官媒的说话,否则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一桩婚事!天无绝人之路,念晴还是有后福的。 纪念晴低下头默默擦泪。她现在除了听凭父母安排,还能如何? 若是她不那么偏执,完完全全相信方夫人的批命,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既然这青年才俊是方夫人看中的,那她就嫁了吧。 纪寻风没有派人去调查言光霁的生平。一则是时间来不及,二则是此人考中探花,三年过去却还是个小典籍,足见他性情老实本分不油滑。 叫这样的人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他是放心的。 长叹一声之后,纪寻风匆匆前往言府。 纪念晴的丑事像一阵风传遍了临安城。言光霁带着父母去人最多的茶馆,坐着听了一下午的香艳奇闻。 回到家的时候,二老的脸色比锅底还黑。言光霁根本不用与他们争辩,他们就已经自行改了主意。 言母恨恨地说道:这相府千金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言父把烟杆磕得梆梆作响,唾骂道:原是个下贱玩意儿!难怪非要嫁给我儿。临安城这些贵人谁看得上她!左相当我儿是路边的乞丐呢,什么臭狗屎都吃得进嘴! 言光霁摇头苦笑。爹说话很糙,但理是这么个理。 言母小声询问:儿啊,闹出这么大的丑事,她家应该再没脸跟咱们家说定亲的事了吧? 言光霁面色微惊,语气瞬间凝重起来,娘,发生了这种事,恐怕她家更要逼我与那纪小姐成亲了。 言母不敢相信,急促问道:为何?她家怎么有脸? 言光霁摇头苦笑:这天下最有头脸的一群人,恰恰是最不要脸的。薛良朋明摆着不是良配,左相若是不想女儿跳入火坑,就断然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他女儿现在陷于水火,唯有匆忙出嫁,远走他乡发,方能脱困。而我恰恰是他们心目中的最佳人选。爹娘,你们等着吧,左相很快就会亲自来提亲。 言父言母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他们大为恼火,拍着桌子泄愤,对着地上吐痰,冲着墙壁破口大骂。然而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二老很快就耗尽全部力气,摇摇晃晃坐回椅子里,开始大哭。 言母无比懊悔地说道:儿啊,都是爹娘贪心害了你。今早你与我们说起平姑娘的时候,我们就应该立刻去找她提亲!我们一念之差,却叫你余生尽毁啊! 言光霁脸色苍白地坐了一会儿,最后猛地站起身说道:我去找那位方夫人。雪纯说她手眼通天,很有权势。我找她想想办法。 然而已经晚了。 院外走来一个仆役,战战兢兢地说道:公子,左相大人来了,就在门外,您快出去迎接吧! 第254章 给言光霁测字 纪寻风位极人臣,老奸巨猾。在他面前,言光霁毫无招架之力。 况且,父母就是他最大的软肋,若硬顶着不答应,自己罢官免职事小,只怕父母也会遭受什么意外。 还有雪纯。她现在无依无靠,漂泊在外,左相若是找她麻烦,她当如何? 言光霁脸色灰败地送走纪寻风,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 当初,雪纯给他十两银子,他买了一床厚实棉被和几十斤木炭,租了一个勉强可以挡风的小院子,终于在这临安城有了落脚之地。 却未料,那床棉被,那些木炭,那个小院,以及夜夜所做的,迎娶雪纯的美梦,便是他此生最后的幸福时刻。 言光霁的面容渐渐变得苍白。 言父言母捶胸顿足,边哭边骂。对于纪念晴这个还未过门的儿媳妇,他们是恨到了骨子里。 言光霁不想听这些污言秽语。他猛地站起身,匆匆往外走。 言父言母连忙追出去问:儿啊,你去哪里?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言光霁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找忠勇侯夫人,她或许能帮我。 宁远侯府的偏厅内,一大家子人正在等仆役们摆膳。 余问清、余江川、余沧澜几个小男孩钻进桌子底下逗弄一只小狗。钱天吴和齐渊一左一右地夹着方众妙,认认真真地背诵汤头歌。 余双霜和姜雨柔正在讨论最近颇为流行的衣裳款式。 龙图和黛石用筷子比比划划。 任孤琴拿着一根鸡毛掸子,仔细听钱天吴和齐渊的背诵。若是错了一个字,她就狠狠抽一下。 方众妙慢悠悠地喝茶,偶尔提醒一句:刚才抽得太重了,轻点打。今日天吴去了衙门一趟,受了一些惊吓,饭后你给他开一副安神药,叫他睡前喝。 钱天吴顿时开心地笑起来。 坐在角落的平雪纯左看看,右看看,感觉浑身不自在。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外人,与此处格格不入。 还是要赶紧嫁人啊。嫁了人,她就有家了。 仿佛能够听见她的心声,方众妙忽然看向她,慢慢开口:我之前似乎说过,言光霁的感情之路颇为坎坷,对于心爱之人,他总是求而不得。你与他的婚事恐怕有变。 平雪纯脸色瞬间苍白。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凑过来问:他俩还能成婚吗?其中会有什么变故? 方众妙取出铜钱占卜。 此卦名为天地否。 她徐徐说道:有此卦者,好似蜉蝣困于天地,无形的伟力形成一堵墙,令他生不得安宁,死不得解脱。你二人的婚事非他不愿,却是上天不允。围困他的是人,也是至高的权力。他的人生正经受位高权重之人的摆布。 方众妙一枚枚地捡起铜钱,做下结语:言光霁被一个大人物相中,很快就要当高门女婿了。 平雪纯愣愣地坐在原地。 夫人,您算得准吗? 她忍不住要去挣扎,因为她已经站在绝望边缘。 余双霜和黛石并没有呵斥平雪纯的无礼,也没有替方众妙辩解什么。平雪纯已经够可怜了。 恰在此时,一名仆妇匆匆走到门口,小声禀报:夫人,门外有一个名叫言光霁的年轻男子找您。 方众妙看了平雪纯一眼。 平雪纯如遭雷击,忽感晕眩。卦象这么快就应验了吗? 方众妙问道:他可曾说找我有何事? 仆妇禀报道:他说他被左相大人逼娶左相千金,求您帮他转圜一二。 平雪纯最后一丝念想彻底破碎。天地否,果然是天地否!真准啊! 龙图颇是兴味地说道:主上,您还不知道左相千金闹出来的丑事吧?小老儿给您说说。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纪念晴的遭遇,完了摇头感叹:这言光霁也是倒霉,竟然会被左相看上。 第227章 众人看向平雪纯,目中全是同情。 平雪纯恍恍惚惚地坐了一会儿,魂不守舍地笑了笑,呢喃道:夫人,您算得真准。您一定是活神仙,我若是给您磕头,为您敬香,您能实现我的愿望吗?我不求能嫁给言大哥,只求他莫要自困自苦,果真像个蜉蝣,坠落在风雨之中。我愿他天高海阔,展翅高飞。 平雪纯看向仆妇,闭上流泪的双眼,声音嘶哑地说道:我方才说的这些话,请你转述给言大哥。见面就不用了,让他回吧。左相位高权重,万不可给方夫人添麻烦。 仆妇很是怜悯地看着这个少女。如此好的一位姑娘,偏偏命苦。 然后她看向方众妙,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您真的不见这位言大人?他真的很着急。 方众妙沉吟道:你让他写一个字送进来。 仆妇见识过自家夫人为薛良朋测字算命的场面,当下就兴冲冲地走了。 不多时,一个潦草的雪字送到方众妙手里。 平雪纯看着这个字,眼眶慢慢红了。言大哥心里有她,这就够了。 方众妙抖了抖这张薄薄的纸,慢慢说道:雪字上雨,下彗。彗是凶兆,也是天象,代表乾坤伟力。又可视作扫帚。然而扫帚可以除尘,却扫不净雨水,他所求之事不能成。与之抗衡,便似蚍蜉撼树,不自量。这个雪字,测出来的结果与天地否的卦象一模一样。 平雪纯闭上眼,无力地摇摇头。她接受这个结果。她偷了黛石的人生,这是她应该承受的果报。 夫人,我知道了。附近可有尼姑庵?明日劳烦您送我前去落发,我叨扰多日,早就该走了。 她睁开眼,苦涩一笑。 黛石等人只觉鼻头发酸,纷纷为之惋惜。但没有人劝说方众妙帮助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 左相纪寻风为了给女儿找一条活路,必然不会放过言光霁,与他对上是颇为麻烦的一件事。 方众妙撩起平雪纯垂落鬓边的一缕发丝,柔声道:这么美的秀发,落了多可惜。 平雪纯相当耿直地说道:夫人若是喜欢我的头发,剃度完,我托师太把头发送来给您。还望您不要嫌弃。 方众妙哑然失笑。 她摇摇头,缓缓说道:这个字,我还没测完。 平雪纯倏然抬头,眼含期待。 方众妙笑起来:然而,言光霁心心念念都是你,这个字,他写得太急,彗字的一横拖得很长,变作一个古体的手字。困住他的伟力,必将被更具伟力的一只手击碎。天上落下的雪雨,必被这只手拦截。 平雪纯拿过纸,急忙看向那个雪字。彗的一横果然写得很长,像横插过来的一只手。 她欣喜地笑起来。 黛石好奇地问:小姐,这只手暗指谁呢?谁能帮助他们两人?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点桌面,认真说道:这只手拦截天地乾坤的伟力,阻挡权势的滔涛洪流,纠正世事的不公不平。用你们的脑瓜子好好想想,这只遮天蔽日无所不能的手,它只能属于谁? 话落,她把自己的两只手轻轻按在桌上。 余双霜忽然拊掌大笑起来,干娘,比你的手更厉害的其实是你的脸皮!哈哈哈 黛石和龙图反应过来,也跟着朗声大笑。 其余人不管听没听懂,明不明白,全都在笑。女人的娇笑,孩童的嬉笑,妇人的闷笑。偏厅里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氛围。 之前的伤感无力,全都一扫而空。 平雪纯看看纸上的雪字,又看看狂傲的方夫人,忽然觉得十分安心。她悄悄走出偏厅,来到后门,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朝焦急踱步的言光霁招手。 她轻快地说道:言大哥,你回去等着吧。我们的婚事肯定能成。 第256章 进宫面圣 方众妙并没有急着处理平雪纯的婚事,只是让平雪纯耐心等待两日。 平雪纯十几年都等过来了,只是两日而已,又有何妨?她不催不问,托黛石买了一块上好的红布,认认真真绣起了盖头。 黛石看着新奇,跟着她学了两日,绣出两只鸳鸯,兴冲冲地拿给余双霜鉴赏。 余双霜大为赞叹:好漂亮的两只蝴蝶!小石头你在刺绣上很有天赋呢。 黛石从此以后再也没碰过针线。 拍卖会便是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结束的。方众妙的产业有的左手倒进右手,有的引入了财力雄厚的合作者,有的成本高昂利润稀少,干脆全部砍去。 最后结款三千余万两白银,离赵璋索要的金额还差许多。但方众妙在暗室里还藏了几十箱银子,加上那些便也够了。 只在这短短数天时间内,全临安城的人都知道,方辰子的女儿方众妙已倾家荡产。一个有钱的寡妇在这乱世根本不可能守住任何一笔财富。 赵璋派人时刻跟进拍卖的情况,得知方众妙筹集到三千多万两白银,立刻就命太监送来圣旨,召方众妙面圣。 赵璋的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伸进方众妙的钱箱。在他想来,那是他父皇的遗产,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他拿得理所当然! 翌日,齐修亲自来宁远侯府接方众妙。 五更天,夜幕未退,薄雾缭绕。紧闭的黄铜大门缓缓敞开,方众妙穿着一件深紫道袍,头戴红宝石金冠,缓缓走出来。 站在马车前正与一名属下小声交谈的齐修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的方众妙。 浓浓的一袭紫袍,煌煌灿灿的一顶金冠,分明是极奢华的打扮,却更有一种超脱凡俗之感。清冷中有着难以忽视的热烈,令人向往又令人敬畏。 齐修闭了闭眼,收束忽然急促的呼吸。谁能知道,当他看见方众妙缓缓出现的刹那,胸膛里隐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天光未明,但他好似看见了一抹朝霞。 他张开口,声音沙哑:怎么穿道袍?我还以为你会穿一品诰命夫人的礼服。 方众妙伸出手。 齐修立刻扶住这只手,让她借力爬上马车。 心声幽幽传来:【嗯,是齐修本人没错。】 齐修愣了愣,然后在心中暗笑。方众妙真是处处谨慎,叫人安心啊。 方众妙撩起衣摆缓缓走入车厢,坐定之后才淡淡说道:诰命夫人在这大周有许多个,道门道子全天下却唯我方众妙一人。 齐修忍不住朗笑。他就喜欢方众妙这股狂傲的劲儿。 他大步跨上马车,左右看看,低声询问:龙图老爷子没跟着你?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他先进宫了。 齐修大惑不解:他进宫做什么? 方众妙竖起细长的食指,声音很轻,嘘。 但心声却毫不吝啬地解密,【他去杀沈卉。】 齐修故作无奈地摇头:你总是神神秘秘的。罢了,我不问便是。 话落,他低头弯唇,无声一笑。 马车缓缓开动,周围是全副武装的飞羽卫。莫说路过的行人不敢靠近,便是天上的飞鸟也远远绕道。 薄雾变作露水,凝结在树叶草茎上。炎夏快要结束,秋日的寒凉悄然入侵。 齐修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大氅,披在方众妙肩头。 他轻轻叹息:原想着你会穿红色礼服,于是准备了红色大氅,却未料你穿的是紫色道袍。这样一搭,色彩倒是太浓太杂。 方众妙闭目打坐,声音和缓:下回给我准备黑色大氅。 齐修莞尔,表情颇为满足,好,下回准备黑色大氅。 方众妙摊开白皙手掌:雷击木。 齐修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带着体温的雷击木,塞进这人手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颗小小的珠子也滚入方众妙掌心。感受到天地之间的造化之气,她立刻睁开眼仔细查看。 这是天珠?你在哪儿找的? 齐修挑眉:这么说,那藏地喇嘛并未欺骗于我,这真是女娲用来补天的石头? 方众妙把雷击木藏入袖中,指尖捏着天珠,颔首道:是,它蕴含着极浓烈的天地造化之气,具有造化之能。用来施法,威力倍增。 她抬眸,理所当然地开口:送我。 齐修满足大笑,不是送你的,我为何放入你手心里?你若是喜欢,我让那喇嘛回藏地找更多的回来。 方众妙感受着自己壮大了一丝的神魂之力,忽然说道:改日你把藏地打下来。那里成了大周的国土,我要多少天珠,你就能帮我找多少。 齐修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笑得停不下来。 夫人啊夫人,你可真是看得起我。你想要天上的月亮,莫非也要让我去摘? 第228章 方众妙缓缓摇头:月亮的话,我帮你摘。 齐修忽然敛去所有笑容,看向窗外朦胧的薄雾。他胸膛里的潮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回不知道花多大力气才能压下这躁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看向方众妙,认认真真答道:好,改日我帮夫人打下藏地。 方众妙心满意足,于是再度闭眼打坐。 齐修想到她不经意间泄露的心声,忧虑的情绪渐渐加重。 这一次,方众妙面对的不再是自己人或无害之人,而是豺狼虎豹一般的文武百官和昏聩癫狂的赵璋。只怕这心声会招致祸端。 他思考着该如何让方众妙知晓此事。说自己与她心意相通,让她在心中勾勒一样事物,自己再描述出来? 一两次猜中是巧合,次次都猜中,凭方众妙的聪明才智,她必然会明白。 心里有了计较,齐修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原来旁人不仅不能直接泄露心声的存在,就连迂回的提醒也会被老天爷完全封堵! 齐修又想了几个办法,却始终说不出话。如此一来,他只能见机行事。 他摇摇头,叹息着问:你用过早膳了吗? 方众妙闭着眼睛说道:用过了,你呢? 齐修:我未曾。 方众妙睁开眼,从衣袖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颇为不舍地说道:听说朝会十分冗长,从五更天能一直持续到晌午。这是我垫肚子用的,你吃吧。 齐修打开油纸,看见里面放着两个香喷喷的肉包。 他道了一声谢,正准备伸手拿,却又听方众妙幽幽开口:你只能吃一个。 齐修: 车厢里再度盈满爽朗的笑声。 方众妙掀开车帘看了看,发现前方是崇福寺。十几个大和尚穿着破破烂烂的僧袍,带着满身尘土,在即将被晨曦驱逐的夜色中悄然行进。 方众妙眉头微蹙,立刻吩咐车夫:快些走,赶上那群和尚。 第257章 给文武百官看相 车轮发出轰隆隆的滚动声。这笔直的街道通往皇城,五更天的时候总有官员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 这群和尚并不觉得奇怪,自发往路边避让。 马车很快跑到他们前面,方众妙掀开帘子回头查看。 她眉心微蹙,惊疑不定地暗忖:【这些和尚的福德宫里都高悬着火星、破军和太阴星。火星主火患,破军主化气为耗,太阴主动荡不安。这群和尚竟然在外面纵了火,引发了极大的灾难。】 齐修也顺着方众妙的视线看向那群和尚。他们身上有着旅途奔波的劳累,隐隐还带着一丝烟尘气,的确像是一群纵火犯。 他们从哪里来?火灾中到底死了多少人?他们纵火的目的是什么? 齐修心中颇多疑虑,决定好好调查一番。 半空中再度传来方众妙的心声:【他们福德宫里并无血煞之气,可见火灾中不曾死人。】 嗯?竟然没死人?那他们烧的是什么地方?莫非不是城区?齐修蹙眉思量。 方众妙更为仔细地观察十几个和尚的脸,心中喃喃自语:【然而虽未死人,他们福德宫里的黑煞之气已经形成无以计数的业障。这业障足以让他们坠入十八层地狱!】 【他们在外面放的这把火,竟然已经动摇国本,危及苍生。】 【火灾而已,为何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此事必须彻查!】 方众妙看向齐修,冷冷说道:你派人去查这群和尚之前的行踪,看看他们从何方来,做过什么。他们途径之地若有火灾,便往深处查。从面相上看,火是他们放的,他们做了危害社稷之事! 齐修颔首应诺。 方众妙正准备放下车帘,却见净空站在崇福寺门口迎接这些僧人。发觉异样的目光,他抬眸扫视,然后愣了愣。 就在这一刹那,他竟毫不心虚,也不回避,反而朝着马车里的方众妙露出一抹纯净圣洁,宛若菩提花开的微笑。 在世人眼中,这是高僧展露的慈悲。在方众妙眼里,这却是佛面崩毁,露出獠牙。 方众妙也微微一笑,对着净空做了一个道家手诀。 净空笑容敛去,迅速转身走入佛寺。 齐修低声问道:你刚才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净空好似被你吓住了。 方众妙缓缓说道:那是雷祖印,意为招引天雷,诛灭妖邪。 齐修愣了愣,随后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这位净空大师心里有鬼。 想起那尊藏在菩萨泥胎里的魔神像,他目光转为阴冷。 马车摇摇晃晃继续前行。 方众妙问道:我让你查沈卉在宫中当差的记录,可有结果? 齐修从矮几的暗格里取出一个账本,你自己看。她在宫中伺候过哪些贵人,内务司都有记载。内务司不曾记载的,我暗中调查,所得情报皆写在最末。 方众妙点点头,一页一页翻看账本。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马车在皇城门口停住,两顶轿子匆匆赶来,抬着齐修和方众妙继续往深处走。 在一座恢宏宫殿门前,太监们轻轻放下轿子。 齐修先行出来,替方众妙掀开轿帘,低声说道:今日是大朝会,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出席,因为人数众多,所以安排在大庆殿。小心点,你可能会被万众瞩目。 方众妙迈步向前,缓缓说道:我本就是来享受万众瞩目的。 齐修愣了一愣,然后低声笑起来。方众妙,天上天下,你怕过谁? 但我很怕呢。齐修站在原地呢喃自语。 他怕方众妙在心里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他怕听见心声的人把方众妙当做邪魔铲除。他怕赵璋也能听见心声,从方众妙这里套出先帝宝库的秘密,然后杀人灭口。 他唯独忘了自己假太监的身份也有可能会被方众妙泄露。 他把手按在刀柄上,大步追赶。 他必须感谢赵璋给的特权,让他得以持械面圣。若局面坏到不可控,那他就抛下一切,带着方众妙杀出宫闱。 思及此,齐修竟微微勾唇,更为坚定地向前走去。 方众妙步入敞开的宫门,一道道暗含深意的目光齐齐朝她投射而来。权力的顶峰是女子的禁地,所有官员都产生了被冒犯的感觉。 大长公主是天潢贵胄,自然可以特赦,但这方众妙算什么东西? 方众妙缓缓朝前走,越过躬身站立的五品官员,越过面色肃然的四品官员,越过昂首挺胸的三品、二品和一品官员,最后来到姿态傲慢的超品侯爵的行列。 有些官员张开嘴,想要发出严厉的呵斥,却忽然看见站在最前面的大长公主回头招手。 方众妙,你站在本宫身边。 瑾王愕然地看着大长公主。 皇姑母不是跟方众妙有仇吗?她今日为何对方众妙如此照顾?是了,皇姑母的女儿在方众妙身边当丫鬟,难怪她这般讨好,是怕女儿受苦吗? 思及此,瑾王自觉退后一步,让出一个空位。 方众妙缓缓走到大长公主身边站定。 她四下环顾,心声仿佛滚动的乌云,沉沉压下:【真是奇怪,这满朝文武竟有半数面带煞气,印堂发黑,隐有死兆!】 大长公主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握成拳头。 瑾王瞪大眼睛看向方众妙,同他一样的官员还有很多。仔细看去,露出异样的人全部都是四品以上的大员。 走到方众妙身边的齐修只能在心里叹息。 这是他料想中最坏的场景。品级越高的人就越是有可能听见那诡异心声。就连素来稳如泰山的左相纪寻风都深深地看了方众妙一眼。 齐修一面担心方众妙受到伤害,一面担心她所说的死兆,于是看向四周。但他什么都看不见。 方众妙也在打量周围的人,而殿内所有人都朝她望来,于是能听见心声的那些人也就不显得突兀。 心声凝重地飘过半空:【这些面带黑煞的人,疾厄宫里皆有天月乘天马而来,天月主身体衰败,天马主瘟疫大行。】 方众妙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心声极快地飘过半空:【赵华阳、史老爷子、史正卿、罗仁平】 她一个个地数出人名,心声宛如惊涛骇浪,【这些人竟然都将感染瘟疫!】 【瘟疫大多由蛇虫鼠蚁传播,只在肮脏之地滋生。这些人都是位高权重的勋贵。若瘟疫真的已经传开,他们理当是最为安全的一群人。】 【然而,从面相上看,他们却是首当其冲。】 【如此一来,这满朝文武都有危险!】 方众妙抬头四顾,眸光不断闪烁。 心声呢喃道:【果然,笼罩在赵华阳等人脸上的黑煞之气正缓缓飘散,蔓延整个朝堂。】 第229章 【这瘟疫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为何只在上层传播?】 【还有那些和尚,他们只是纵火,却又为何会动摇国本,危害苍生?】 【瘟疫也是危害苍生的大灾劫,莫非二者有什么关联?】 方众妙越想越深,面色渐渐冷凝。 能听见她心声的那些官员在短暂的错愕过后便都纷纷恢复镇定。 被点到名字,说是会感染瘟疫的那些官员,除了熟识方众妙的几人,其余人全都在心里大肆嘲笑。 方众妙莫不是得了癔症,脑子疯癫了吧? 谁会信一个神棍的女儿?她招摇撞骗的本事比她爹还强,果然是老鼠的崽子会打洞吗?哈哈哈 第258章 乞丐命 大庆殿内气氛古怪。 不能听见心声的那些人无知无觉地站着,表情是等待上朝的肃然。能够听见心声的那些人虽已压下心中的躁动和惊疑,却都目光闪烁,耳朵竖起。 他们很快就想明白这声音的来源,那是方众妙的内心在思考。 然而,真正相信方众妙心声的官员寥寥无几。绝大多数官员只把她当个笑话,当个骗子,甚至当做妖邪。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稍后朝会开始,要不要请求皇上把这妖邪绑在天坛上一把火烧死? 对了,大周国运衰微,该不会就是因为这妖孽的出现吧?若果真如此,方众妙更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想着想着,不少官员的眼里已泛出狠辣的光芒。 齐修浑身紧绷,强压怒气。这是他早有预料的场景,却依旧令他杀气沸腾。 史正卿左右看看,面色渐渐变得阴沉。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站在言官的队伍里静默等待。 此处是大庆殿,朝会很快就要开始。诡异的心声四处飘荡也无人做出反应,即便天下下刀子,这些人也只能原地站着。 方众妙幽邃的目光扫过面带死兆的那些官员。 她还在思考:【为何是这些人首先感染瘟疫?他们有何共通之处?】 齐修和史正卿等人也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是啊,为什么呢? 别的官员即便完全不信方众妙的话,却也被她引导了思路,视线在面带死兆的那些人身上游移。 史正卿念着方众妙一一细数过的名字,眸光忽然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与此同时,方众妙的心声极为坚定地响在半空:【我知道了!】 【我的暗卫给过我一本册子,上面有临安城所有官员的详细介绍和画像。若我记得没错,面带死兆的这些人全都住在乌衣巷以及周边地区!】 方众妙迅速抬头扫视周围,心声滚滚而过:【没错,他们都住在一起,所以瘟疫是以乌衣巷为起点向外扩散的。】 【但为何会是城中心的乌衣巷?而不是人流来往非常频繁,蛇虫鼠蚁更为密集的外城区?】 【这显然不合常理。】 【这场很快就会波及整个皇城,甚至把满朝文武乃至于皇帝全数送去阴曹地府的疫病,它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史承业等人心中满是疑虑和恐慌。疫病的源头必须马上查清!可恨现在是早朝,他们不能即刻处理此事,也不能把属下叫进来代为查办。 他们的心情无比焦躁,其余官员却还当个笑话听。 把满朝文武和皇帝一起送去阴曹地府?方众妙,你怕是不知道,要去阴曹地府的人只有你这个妖邪! 心声越说越离谱,内容离奇到了耸人听闻的程度,引发了许多官员的不满。 有人阴沉着脸,还有人默默盘算着如何烧死这个妖女。皇上若是也能听见心声,那就更好办了。都不用他们开口,妖女自然会被处以极刑! 方众妙蹙着眉,暗暗忖道:【还好,死兆只是预兆,疫情尚未发生,目前还能挽回。】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疫情真的爆发,我手里也有治疗疫病的药方,有立竿见影之效。】 【有我在,临安城乱不了。】 思及此,她已经完完全全恢复平静。 她周围的那些官员却暗自嘲讽,颇感可笑。 好大的口气!有她方众妙在,临安城乱不了?那我们这些官员是干什么吃的?皇帝又是做什么用的? 方辰子当年也是这种做派,最后害得大周几乎亡国!这一回,断不能再让他的女儿来祸害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生机的大周!方众妙必须死! 杀心几乎在每一个官员的心里扩散。大庆殿内弥漫着刺骨寒冷的暗潮。 不明就里的那些官员忍不住拢了拢衣襟,暗自在心里嘀咕:秋天还没来,怎么天忽然就变凉了? 大长公主和齐修这样的习武之人已被四周涌动的杀意逼得内劲外泄。 当两人的忍耐逼近极限的时候,方众妙不着痕迹地看向某位官员,暗暗忖道:【不过,别人都是面带死兆,还有挽救的可能,此人却已经是一脸死相。】 停顿片刻,心声又起,【若我记得没错,此人好像是翰林院学士,名字叫做马鸿。】 在心里暗暗思量着等会儿该如何劝说皇帝把方众妙打入死牢的马鸿心尖忽然一颤。 虽然不信方众妙的鬼话,但被人说自己一脸死相,终究是非常不快的。他表情没有变化,脸色却渐渐黑了,一双眼闪烁着阴毒的光。 方众妙,你惹谁不好,偏来惹我?旁人宽宏大量,可以让你死个痛快,落到我手里,你却只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份儿! 无数个狠毒的计划在马鸿的脑海中酝酿。 与此同时,空中也浮现方众妙的心声。 【他命宫里坐守天刑,又遇蜚廉、阴煞,实乃万劫不复之相。他的死,非是病亡,也不是缘于意外,却是铡刀断颈,被国法所诛!】 【他犯了死罪!】 【死相已经凝实,被一片浓浓煞气笼罩,可见今日就是他的罪行暴露之日。】 马鸿面色微僵,眼里阴毒的光迅速变作恐慌。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暗自讥笑方众妙的胡说八道。 自从走上仕途,他循规蹈矩,小心谨慎,从未踏错一步。他唯一犯下的死罪只有那一桩。但世上无人知道,他敢用自己的性命作保! 思及此,他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对着周围的同僚们笑了笑。 看吧,我问心无愧,不惧这妖邪满口污蔑! 然而,心声却又响起:【他奴仆宫里刺入一道锐气,锐气来源于史正卿身旁那位言官。所以他的死罪待会儿便会被这位言官当朝宣扬出来,予以弹劾。】 史正卿斜着眼睛看向自己身旁的言官,此人不自然地笑了笑。 马鸿暗暗心惊,忍了好一会儿才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环视殿内众人,目光扫过对方。 心声飘过半空:【若我没记错,这位言官叫王伯之。】 马鸿看着王伯之,王伯之看着马鸿。两人很是自然地笑了笑,又很是自然地移开目光。 许多官员也把目光随意地扫向二人,又装作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 哼,方众妙简直是在胡编乱造!王伯之与马鸿可是至交好友!再者,人人都知道马鸿是个老好人,属于左相那一派的官员。这群人在朝堂上都只是混混日子点个卯,从来不多管闲事。 马鸿犯下死罪?可笑! 官员们轻撇嘴唇,斜着眼睛,脸上已经掩饰不住鄙夷之色。 方众妙盯着马鸿的脸,暗暗忖道:【此人到底犯了什么罪,让我好好看看。】 马鸿不胜其烦,鼻端冷哼一声。大庆殿太宽阔,这点声响并没有旁人听见。 方众妙定睛细看,眼神十分玩味。 【此人命宫里既无紫微,也无天梁、天机、武曲、廉贞等主官运的星,反而是破军与擎羊始终盘踞印堂,令他一生落陷。他根本不可能走上仕途,当上官员。他也完全没有财运,手里留不住一个铜板。】 【他是乞丐命。】 第259章 准的可怕 听见方众妙对马鸿的批命,周围的官员差点笑出声来。 哈哈哈,方众妙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马鸿已经当上翰林院学士,官职位比宰辅。他穿着这一身三品官袍,你竟当着他的面,说他没有官运?你是眼瞎还是心瞎? 官员们一个个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此刻却都压不住轻蔑上扬的嘴角。 马鸿始终微笑着,好似听不见半空中耸人听闻的话,然而谁都看不见,他的头皮正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若不是官帽戴得紧,里面还裹了一层头巾,溪流一般的汗液便会从他的脑门和鬓角流淌下来。 该死!方辰子没什么本事,为何他女儿看相竟然这样准!该不会死相一说也是真的吧? 王伯之真的会弹劾我?可他从哪儿知道我犯下的事? 马鸿的冷汗越发止不住。好在他平常就是这副木愣愣的样子,在朝会上从来就是个摆设,旁人倒也看不出他的异样。 第230章 王伯之低下头,摸了摸胸口。他的震惊无人能知。 坊间都说方众妙是活神仙,他还不信,今日得见,真是大为震撼!他花费了许多力气才查清的真相,却被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妇人一语道破。 这满朝文武可能打死都想不到,马鸿他真是一个乞丐! 方众妙还在盯着马鸿的脸。 马鸿表面镇定,实则心惊肉跳。在此之前,他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眼睛怎么能比刀剑更锋利? 他的皮囊仿佛被这双眼睛刺破,划开,剥落,展露出他死死隐藏的真面目。他多想化作一缕青烟,彻彻底底消失在方众妙眼前。 然而,他却又心存一丝侥幸。万一方众妙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呢?她只是会看相,又不是神仙下凡,她不可能清清楚楚地知道当年我做过的事!那件事天衣无缝! 马鸿挺了挺脊背。 然而下一瞬,方众妙的心声差点将他整个人都压垮。 【一个本该沿街乞讨的人,此刻却穿着威风凛凛的官袍站在朝堂里。真是有趣。】 【马鸿,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么有趣的事,我怎能不好好看看?】 【原来如此。这马鸿的奴仆宫里有一条暗含血煞的青气顺着鼻梁往上攀升,被额头正中的官禄宫摄取。此面相名为夺运。】 【这官运是他从某位亲密友人那里窃取的。青气带着血煞,可见友人已经被他所杀。】 【如何才能在杀死一个人之后夺得对方的官运?】 【莫非那人带着朝廷颁发的公函远赴外地上任为官,而马鸿起了贪念尾随其后,杀人窃官?】 【如此说来,他本不叫马鸿,该有另一个名字。】 【我记起来了,马鸿初入仕途,便被外派到崖州当知县。后来他攀附左相,才被调回。】 【崖州远在琼州,消息十分闭塞,交通非常不便。那里的官员看见一纸公函,自然深信不疑,哪里会想到人已经换了?】 【故此,马鸿就能轻松上任。】 【这么多年过去,事情都没败露,可见被马鸿杀死的那位友人并无亲朋好友留存于世。】 方众妙看着马鸿,暗暗忖道:【若非那人孑然一身,无亲无朋,恐怕马鸿也不敢下这个手。此乃天衣无缝之局。】 马鸿直直地站在原地,面色平淡如常。 然而,站在他身后那些官员却都目光闪烁,心惊不已。 马鸿啊马鸿,你怕是不知道,你背后的官袍已经被大片冷汗打湿,晕染出深深的颜色。你这副样子,摆明了是心虚啊! 莫非方众妙说的都是真的? 有人心绪动摇,有人暗生疑虑,有人好奇观望。 马鸿的双脚已经软了。他对方众妙的本事再无一丝怀疑。这人的眼睛竟然能够勘破命数,洞彻天机!她这身紫金道袍不是穿着虚张声势的,是真真正正的天威尽显! 马鸿忽然想到什么,眼里划过一抹阴毒的光芒。方众妙既然看得这么准,如此说来,王伯之今日要揭露自己罪行也是真的?但他是如何知道的? 此事只有我知、天知、地知!他哪里来的消息? 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这么隐秘的事,王伯之怎会知道?我再看看。】 她盯着马鸿的脸看了一会儿,唇角微勾:【此人福德宫内坐守巨门、贪狼二星。此二星皆主贪欲,相互冲撞,更容易贪杯好酒,祸从口出。他当年做下的事,不是旁人发现的,却是他喝醉酒,自己说的。】 马鸿如遭雷击,整个人魂灵出窍。 他唯一的毛病就是爱喝酒,而王伯之就是他的酒友。难怪!一切都说得通了! 王伯之的脸已经僵了。若是可以,他真想揉着额头呻吟几声。为何方众妙连这种事也能算出来! 谁说她是活神仙?她分明就是真仙下凡! 另一边,方众妙看向王伯之,暗暗忖道:【此人也算良知未泯,获悉真相多番查证,故而才有今日弹劾。被夺走官运那人没有亲朋,但这马鸿却有很多亲友还活着。找到这些人,很容易就能拿到他偷天换日、冒名顶替的罪证。】 方众妙盯着王伯之胸前四四方方的印记,玩味地想着:【王伯之藏在胸前的册子莫非就是弹劾马鸿的奏折?】 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把目光投向王伯之。大家的视线流连不去的地方恰恰是他胸口。 王伯之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几经波折才查明的真相,人家方众妙看看面相就能洞悉全局! 方众妙这双眼睛还是凡人的眼睛吗?传说中的法眼才会具有看透魂灵的伟力吧? 王伯之满怀敬畏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紧张地按住胸口的奏折。左相虽然万事不管,但他终究是左相。他此刻正阴恻恻地看着自己。他会不会阻挠自己呈上奏折?马鸿毕竟是他的党羽。 王伯之越想越心慌。 就在此时,赵璋领着一群太监浩浩荡荡而来,趾高气昂地登上高台,岔开双腿大摇大摆地坐上龙椅。 一名内侍扯着嗓子高喊:皇上驾到,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王伯之头脑一热,连忙冲出去大声说道:微臣有本启奏!微臣要弹劾马鸿窃取官位,李代桃僵,冒名顶替之罪! 整个朝堂顿时炸开了锅。 听不见心声的那些人是因为马鸿的恶行而惊讶。听见心声的那些人却已经完完全全被方众妙的一双天眼所慑。 方辰子那个神棍,他的女儿竟然是个真仙!这一点谁能想到? 第260章 昏君赵璋 赵璋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只喜欢酒池肉林,不喜欢处理政务。但朝堂上竟然有人窃取官位,冒名顶替,这就非常有意思。 他来了兴趣,身子往前倾,指着王伯之说道:竟有此事,你且详细道来。 王伯之连忙说道:启禀皇上,马鸿本名毛向荣,是街边一个乞丐。被他窃取官位那人才是真正的马鸿。 当年马鸿入京赶考,偶有一天发现毛向荣饿晕在路边。他为人良善,便把毛向荣拖进自己临时租借的小院救治。 毛向荣苏醒之后见马鸿为人厚道,善良可欺,就跪下求他收留。马鸿果然心软,便同意了。准备科举的数月时间里,二人成了至交好友。 这毛向荣原本瘦的没有人形,被马鸿养胖之后才渐渐显露真容。也不知道为何,他竟与马鸿长得非常相似,常常会被周围的邻居误认。 后来马鸿考中进士,入了仕途。周围的邻居认错毛向荣,也时常叫他一声马大人。 正是这个高高在上的称谓激起了毛向荣的贪欲,竟让他产生了杀人灭口窃取官位的念头。 凑巧的是,马鸿接到朝廷任命,准备远去崖州当知县。那地方非常偏远,毛向荣感觉时机来临,路途中就对真正的马鸿下了杀手,之后拿走公函,奔赴崖州上任。 若干年后,他被调回京城,一路高升。因他与马鸿长得极为相似,还留起了胡须,周围的人竟都没发现异常!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王伯之停下来缓了缓,顺便偷窥皇上脸色。 治下官员这般丧心病狂,赵璋竟不觉得恼怒,反而满脸都是兴味的笑容。他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 王伯之心下微沉,浑身的劲头仿佛都在此刻泄了个干净。若是连统治者都不觉得正义是值得声张的东西,那么正义必然泯灭,良知终将不存。 他低下头,暗自苦笑。 史正卿闭了闭眼,不愿多看龙椅上那人。这就是他辞官归隐的原因。但他很快又睁开眼,看向方众妙长身玉立的背影。这是他再度回到朝堂的原因。 马鸿连忙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在王伯之身边。 微臣冤枉!他弯下腰,双手捧着玉圭,匍匐不起。 赵璋指着王伯之,兴冲冲地问:这个这个 站在他身后的内侍小声提醒:此人乃王伯之御史。 王伯之也匍匐下去,灰败的脸深埋在臂弯之中。这就是大周的新帝,朝会开了三年,竟还连文武百官都认不清。 方众妙道行如此高深,她父亲方辰子理当也是高人。但方辰子当年为何会选出这样一个储君?真是令人费解! 王伯之胡思乱想的时候,赵璋在龙椅上兴致勃勃地问:王爱卿,如此隐秘的事,你怎会知道? 王伯之微微抬头,面露尴尬,小心答道:启禀皇上,是这马鸿,不对,是这毛向荣喝醉之后亲口对微臣说的。当时微臣还怕他酒醒之后杀人灭口,未料第二日,他竟然什么都忘了。 听见这番话,许多朝臣露出异样之色。 真是准啊!当今世上,还有比方众妙更为厉害的相术师吗?恐怕没有了吧? 她一身本领承袭自方辰子,为何方辰子样样都算不准,还被人骂作神棍?其中有什么缘故? 第231章 众人的脑海中浮起许多疑团。对方众妙的鄙薄和杀意,在越来越强烈的敬畏之感中渐渐消弭。 若真是妖邪,杀便杀了。若是洞彻天机的大能,他们谁都得罪不起! 大长公主对马鸿的过往不感兴趣。她暗暗瞥了方众妙一眼,心里的躁动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剧烈。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记得那一日,方众妙亲口对自己说,拿捏赵璋对她而言是信手拈来之事。她可以毁掉皇权天授的神圣,让赵璋变成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但她要怎么做呢?大长公主万分好奇,心里的期待满得快要溢出来。 马鸿砰砰磕头,唤回了大长公主的思绪。 这人的声音饱含冤屈,启禀皇上,王伯之所说之事微臣并未做过,还请皇上派人彻查。微臣怀疑他是喝醉之后产生的臆想。 与此同时,马鸿暗暗忖道:皇上派来查案的人若是性情贪婪,我就采取贿赂的方式躲过这场灾劫。那些人若是不贪,便由左相出面进行斡旋,如此也能解除危机。稍后我再想办法杀掉所有亲人和王伯之,彻彻底底抹除过往。 赵璋玩味地说道:此事朕自然会派人彻查。 王伯之连忙抬起头,启禀皇上,微臣已经找到毛向荣的亲人,他们能够证明毛向荣是毛向荣,而非马鸿!若皇上想见他们,现在就能宣他们入宫与毛向荣对质! 马鸿慌忙看向纪寻风。 纪寻风面皮抖了抖,终于开口:王伯之,你可知道你话里有个巨大的漏洞!污蔑人的时候,你最好把谎话编得无懈可击。 王伯之大声辩白:微臣说的都是真话!毛向荣的家人都可以作证!毛向荣冒名顶替马鸿之后便再也不管家里人的死活。 他娘饿死街头,他爹寄居破庙朝不保夕,他两个妹妹流落风尘,一个弟弟在街上偷钱,被斩断一只右手,成了残疾。他们恨毛向荣六亲不认,都愿意站出来指证此人! 纪寻风冷哼一声,质问道:本相且问你,一个乞丐,他如何识字?如何批阅公文?如何书写奏折?如何与同僚来往交际?你去街边找一个乞丐,让他穿上官袍,叫他站在这大庆殿里试一试!我给他一息时间!他若能坚持一息而不露怯,我便信你的鬼话!你以为朝廷命官是谁都能当的吗? 赵璋忽然拊掌大乐。 好!就按左相说的去办!即刻出宫找一个乞丐过来,让他穿一品大员的官袍,站在这大庆殿!他若能坚持一息而不露怯,朕赏他十两黄金!他若怕得屁滚尿流,朕将他活活打死! 话落,赵璋兴致浓烈地仰天大笑。他不是在查案,而是在玩乐。这朝堂,这群臣,这家国社稷、黎民百姓,都只是他手中的玩物。 史正卿看着方众妙的背影,忍不住内心叹息:方众妙,若不是因为你,这朝堂我一天都待不下去。 齐修眯着狭长凤目,杀意腾腾地扫了马鸿一眼。 马鸿正万分感激地看着左相,嘴角不由自主露出几分笑容。把皇上的注意力引到玩乐上面,他今日必能逃过一劫。 若是真的乞丐,自然是不可能不露怯的。怕是在跨进宫门的那一刻,这乞丐的双腿就会软。他必不是走进大庆殿的,他绝对是被太监抬进来的。 纪寻风很了解赵璋。他是故意这样说的。马鸿乃翰林院学士,再进一步就是宰辅,是纪寻风看准的接班人。 损失了马鸿,他的党派也损失巨大。 几名太监从高台上匆匆走下来,看样子是去外面抓乞丐的。 王伯之满脸颓然地匍匐下去。他知道,自己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这大周朝堂已无公理法纪可言! 看着几个太监从自己身旁走过,方众妙眯了眯眼,暗暗忖道:【找什么乞丐,要查验此事真假,直接找毛向荣的妻子就行。】 空灵缥缈的声音响彻大庆殿,赵璋听得一愣。 他猛然抬头看向半空,神色惊变。 内侍连忙弯腰询问:皇上,您怎么了?可是五石散发作,身体过热?奴婢叫两个宫女来给您打扇。 服食五石散可神明开朗,增强体力,延年益寿,故而此药在临安城的勋贵圈里颇为盛行。 内侍当朝说皇帝服食五石散,并无任何问题。 赵璋侧着耳朵,疑神疑鬼地问:你方才听见什么了吗? 内侍茫然摇头:回皇上,奴婢什么都没听见。是幻觉吧?您今日的药量比往日多。 赵璋一想也是,惊疑的表情慢慢退去。 二人的话,离得近的朝臣都能听见。大长公主自然知道赵璋在怀疑什么,她不由看了方众妙一眼。 却见方众妙颇感兴味地呢喃:五石散? 大长公主不由微微摇头。方众妙以为赵璋是因为服药产生的幻觉吗?她可真是心大啊! 第261章 得到天启 王伯之也听见了半空中的声音。 颓然的情绪瞬间被坚守公理法纪的信念压倒,他抬头大喊:启禀皇上,不用找乞丐查验,直接把马鸿的夫人传到大庆殿来就好。 他在赌!赌乾坤奥秘、天机命数皆在方众妙的掌握之中! 自己的幻觉竟然与朝臣的话不谋而合,此事引发了赵璋极大的探究欲。他立刻抬手召回那几个太监。 不用去找什么乞丐,去传唤马夫人。 纪寻风不由自主地看向马鸿。 马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于是纪寻风知道,这位马夫人必是马鸿的死穴。该死!方众妙的相术已经不是凡人的术法,而是神术了吧?只是看看面相,她怎么能事事洞明! 纪寻风终在此刻恍然大悟。难怪他家夫人对方众妙深信不疑,为了此人的几句话惶惶不可终日。那是几句话吗?那是泄露的天机! 夫人若是对他详说方众妙的神异之处,那天他打死也不会让女儿出门!纪寻风心中泛起延绵不绝的悔恨和绞痛。 方众妙瞥他一眼,冷冷忖道:【左相还有心思管这毛向荣的闲事。他女儿腹中已有婴灵寄生,十月后便会生下薛良朋的孩子。他却要把女儿嫁给言光霁。】 【娶一个不洁的妻子,男人尚且可以容忍。娶一个怀着野种的妻子,哪个男人可以忍?左相还想让言光霁带着他女儿远走高飞。】 【他却是不知,等到那孩子降生,言光霁的忍耐也就到了尽头。左相千金的下半辈子将在油锅里生生地熬。左相的外孙也跟着一辈子受苦受难。】 【从未见过比左相更心狠的爹,竟然亲手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纪寻风心中的绞痛忽然加剧,唇色逐渐变紫。 他不敢相信这番话,可是方众妙已经切实地证明,她的相术是神术,她的双眼是法眼,她的批命是天命! 纪寻风是男人,所以他了解男人。破坏言光霁的姻缘没什么,反正他可以三妻四妾。但断了言光霁的子嗣,那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 狗急了都能跳墙,更何况是人?一瞬间,纪寻风就打消了把女儿嫁给言光霁的念头。 至于满朝文武都知道女儿怀上野种的事,他已经无力去计较。女儿与薛良朋在茶馆里苟合的丑闻已经传遍临安城,不差这一桩。 赵璋愣愣地看着半空,然后又看看纪寻风。他不像台下的官员,都参加过拍卖会,对方众妙的声音非常熟悉。他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他疯疯癫癫地问。 齐修的心弦骤然紧绷。 朝臣们纷纷低头,不敢回应。这位皇帝喜怒不定,又服食了五石散,陷于魔障之中。天知道他会不会胡乱赐死接话的人! 内侍无奈摇头:启禀皇上,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赵璋推翻了之前的猜测。这不是五石散引发的幻象,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他果然是真龙天子! 他忽然拿起玉玺,翻转过来查看,大声念诵上面的刻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哈哈哈,朕是真龙!朕是人皇! 高台上,内侍纷纷下跪叩首。 高台下,文武百官也只能匍匐在地。 方众妙跪下去,小声问大长公主:他总是这样? 大长公主非常无奈:他是个疯子。 方众妙微微垂首,掩盖自己厌恶至极的神情。 赵璋兴致高昂,愉悦至极。他摆手大喊:平身,都平身! 有些朝臣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有些朝臣却心知肚明。那空灵的声音,怕是被皇上误以为是神谕。 众人纷纷起身。王伯之心中焦急,想看方众妙,又不敢做得太明显。找来马夫人,然后呢? 方众妙显然并未忘记此事,她瞥了依旧跪在地上的王伯之一眼,不无赞许地忖道:【王御史真是入错行了。连马夫人这条线索他都能查到,他应该去当大理寺卿才对。】 第232章 王伯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他根本没查到马夫人这条线索,他当什么大理寺卿?方众妙,方神仙,马夫人为何是此案的突破口,您倒是说呀! 马鸿颤抖不止。 方众妙看向马鸿惨白的脸,似笑非笑地暗忖:【左相的怀疑是对的。一个乞丐,怎能识字?怎能处理公务?怎能摆平官场上的人际交往?】 【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有一个贤内助。】 【毛向荣此人气运衰微,命宫里凶星云集,偏偏他夫妻宫里高悬着紫微、天府、廉贞三星。三星都主官运,他妻子极有才干,以女儿之身代行官员之职。】 【毛向荣能冒名顶替,蒙混过关,步步高升,靠的全是他这位旺夫旺家的好妻子。】 【偏偏毛向荣贪欲极重,奴仆宫里条条红线交错,竟是纳了十几房小妾。】 【他夫妻宫里的三颗吉星有离去之兆,光芒非常微弱,他妻子无法忍受后宅倾轧与无能滥情的丈夫,已经有了去意。】 【更糟的是,他子女宫里的青色细线已经断裂,隐含煞气。他儿子是被他那些妾室害死的。】 【把他妻子找来,稍加询问,这位心灰意冷的妇人定然能够指征毛向荣的罪行。】 王伯之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方神仙,您这双眼睛还有什么看不透? 赵璋眼瞳放空,神情痴呆地看着半空。他在聆听上天的启示。 直到空灵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才忽然抖了抖,从某个玄而又玄的状态中苏醒。他拿起御桌上的黄金镇纸,用力敲击发出巨响。 快去把马鸿的妻子接进宫!朕要亲自审理此案! 马鸿连跪姿都无法保持,整个人瘫软下去。 他怎么能忘了,当年那件事,妻子也是知情者。只因妻子总是沉默寡言,任劳任怨,他就渐渐遗忘了妻子的存在。 他以为自己学会了识字,学会了往来交际,学会了处理公务,妻子就无用了。把那人养在后宅,给一口饭吃,就是他最大的施舍。早知如此,他应该杀人灭口才是! 马鸿艰难地跪直,眼神忽而怨毒,忽而懊悔。 不多时,马夫人被带到大庆殿。此处聚集了大周最有权势的一群人,她却端端正正行礼,不卑不亢问安,平平静静站定。 这份气度就不是一般人。 赵璋上下打量她,兴致勃勃地问:王御史弹劾你丈夫冒名顶替,窃取官位,朕找你来便是为了调查此案。你若老实交代,朕抄灭马家的时候可以放你离开,你若不老实交代,那就大刑伺候。 马夫人走上前,跪在王伯之身边,声音洪亮地说道:谢皇上开恩!皇上若是愿意放过臣妇与臣妇的女儿,您问什么,臣妇便说什么! 马鸿气急败坏地低吼:蠢货!你可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马家若是垮塌,你和你女儿也没有好处! 马夫人十分平静地说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还是我教你的。 她虽然还没交代案情,却已经挑明了马鸿的罪行。 朝臣们发出惊讶的喧哗。有人在看马鸿,但更多人却暗暗把目光瞟向马鸿身旁站立的方众妙。 一次准是蒙的,两次准是运气,次次都算得如此精准,这方众妙分明是个真神!她那道袍不是偷穿她爹的,而是道门领袖的至高权柄! 齐修忽然轻笑一声,对着身旁一名官员说道:皇上册封净空为佛子,你说净空与方夫人比,如何? 这位一品大员只能哂笑。他不好非议皇上的政令,可他打从心底里认为,世上皆是凡人,岂能与神仙相比?净空只会辩经,怕是担不起宗派领袖的重责大任。 赵璋没听见齐修胆大妄为的话。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马夫人身上。听见马鸿的威胁,他越发肯定了天启的准确和真实。 他兴奋异常地说道:马夫人,你有话只管说。朕赐你女儿一个县主之位,保管她一世无忧。 听见这话,马夫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磕了三个响头,谢过皇上隆恩,张开口,将往事娓娓道来。 第262章 马鸿之死 马夫人看向马鸿。 马鸿连忙露出哀求的神色,冷汗、热汗交替流淌,打湿了面颊和官袍,他此刻狼狈地像条落水狗。 马夫人讥讽一笑,呢喃低语:我不求你对我多好,只求两个孩子平安长大。 你六亲不认,坐视我儿被那些妾室害死。你贪婪自私,为了谋求官位,把女儿送给贾古旬那国贼当妾,令她百般受辱,最后还被牵连,沦落到那种腌臜地方。 我一儿一女死的死,残的残,我还有什么念想?我不拖你下地狱,如何对得起儿子女儿,如何对得起自己? 赵璋急于听故事,大包大揽地说道:马夫人,不管你女儿沦落到何地,朕都会救她出来,县主之位也绝不收回,你且放心。 马夫人用力磕头谢恩,头颅低垂的时候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是故意那样说的。皇帝急着听故事,她便稍加拖延,为自己谋些好处。毕竟女儿的情况实在是不堪,只能这般委婉地道来。 直起腰后,马夫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启禀皇上,这马鸿的确是冒名顶替的。他原名毛向荣,是个乞丐。 王伯之大喜过望,却不敢表露,只是眼睛微微亮了几分。方众妙算得真准啊!马夫人果然是此案的突破口! 赵璋急忙催促:你如何发现真相的?莫非他喝醉酒说漏了嘴? 马夫人摇摇头,缓缓说道:回皇上,臣妇的爹爹在崖州县衙里当师爷,毛向荣带着公函来赴任那天,我爹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便带着一班小吏借故离开,只让我充当丫鬟,前去招呼这位新来的县太爷。 马夫人看向马鸿,讥讽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毛向荣右手绑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进县衙,看见空荡荡的院子,他竟然不恼怒,反而还松了一口气。只这一眼,我就料定他有古怪。 哪个县太爷遇到这种下马威还能维持好脾气?他肯定在惧怕什么。他说他路上遇到山匪,仆人被杀光,自己右手也被打断,拿不了笔。一应公函,他全让我帮他写。我是他的丫鬟,也就照做了。但我留了一个心眼,对他暗自观察起来。 赵璋催问:你是怎么发现他身份的? 马夫人说道:他连县衙的各种账簿也都叫我核算处理,这就极其可疑。 一县之主,最大的权力首先便是财权。他若真是官场中人,不会不懂其中厉害。由此我推断,他根本就不懂做官。 马夫人顿了顿,又道:当然,也有那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凭家中关系谋得一官半职,亦会像他那般无能。 但怪就怪在,他并无纨绔子弟的骄横作态。他吃饭狼吞虎咽,坐姿歪歪扭扭,不爱洗漱,颇为邋遢。更怪的是,每回路过前院,看见我养的小狗,他都要狠狠踹上一脚,再吐一口浓痰。于是我便知道,他是一个乞丐。 说到这里,马夫人忍不住嘲讽一笑。 其余官员心领神会,也都发出此起彼伏的低笑声。 赵璋听不懂,便看向身后的内侍。 内侍走上前,附在他耳边低语:启禀皇上,野狗常与路边的乞丐争食,还喜欢追着他们撕咬,故而每一个乞丐都养成了见到大狗就跑,看见小狗就踹的习惯。 赵璋回过味来,顿时拊掌大笑,哈哈哈,有趣有趣!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一条狗! 这样的隐情,马鸿也是第一次听闻。原来这就是他的破绽!果然是画虎画皮难画骨! 赵璋兴趣更浓,急忙追问:那你明知道他是个冒名顶替的乞丐,你为何还愿意嫁给他? 马夫人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爹要把我送给当地一个豪绅做妾,那人已经六十多岁,没有几日活头。他若死了,他那十几个儿女外加十几房小妾,撕也能把我撕碎。我既然拿到了毛向荣的把柄,何不拼一把?嫁给县太爷当正妻总好过给一个将死的老头当妾。 马夫人很有胆色,竟然看向坐在龙椅上的赵璋,问了一句:皇上,您说我选得对不对? 替毛向荣隐瞒罪行,她知道自己犯了国法,认真追究起来也是要砍头的。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赵璋如她所愿,大笑拊掌:对对对,马夫人你很聪明! 马夫人磕了一个头,眼里的最后一丝紧张也慢慢消散。 有了皇上这句话,她就不用害怕被牵连。想来朝堂上这些言官也不会揪住她一个可怜妇人大做文章。 赵璋摩挲着自己下巴,回味这个故事,一边笑一边感叹:有趣有趣。把这个故事排成戏剧肯定好看。史官,你记下了吗?稍后你整理整理,写成话本子,交给戏班。 第233章 史官连忙跪地说自己记下了。 史正卿默默叹了一口气。还好他现在是御史,否则写话本子人的就是他了。有赵璋这种把政务当玩乐的昏君在,何愁大周不亡? 方众妙看看史官,仿佛忆起什么,不由回头看了史正卿一眼。 史正卿唯恐她在心里喊自己一声猪婆蛇,连忙微微摇头。 好在半空中安安静静,什么异响都没有。 史正卿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有些失望。方众妙对着他玩味地笑了笑。 一番眼神交流之后,方众妙的注意力被抖如筛糠的马鸿吸引。 她看着此人,暗暗忖道:【毛向荣面相有变。他命宫里的煞气凝聚成黑色烟柱直冲云霄,不用等秋后问斩,他今日必死!】 朝臣们心中惊骇,面上却不敢表露。 早已经起了杀心的赵璋却哈哈大笑起来。老天爷果然懂他,给出的神谕都如此合他心意! 来人啊,把这毛向荣拖出殿外活活打死!文武百官全去观刑!一个乞丐也敢踏入这大庆殿,脏了朕的地,朕岂能饶他! 几名太监冲下高台,一把抓住马鸿,拖出殿外。 马鸿哭喊求饶,尿液洒了一地。这下,他是真的弄脏了赵璋的地盘。 但赵璋却不恼怒,反而把他狼狈的样子当个笑话看,一个劲地鼓掌叫好。 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哪里像个君主?倒是与马鸿一路货色。 朝臣们心思各异,不得不鱼贯走出大殿,围观这场酷刑。他们心里的敬畏正迅速蔓延,急剧扩大,却不是对赵璋,而是对方众妙。 方众妙每一次都算得这样准!命数的变化好似繁星的移转,非凡人能够窥探。然而在她眼里,命数却好似话本子,她翻看到哪一页,就能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剧情。 凡人在她面前只是纸页上的一个字,可以随意修改抹除,叫人如何不怕? 棍棒狠狠打在马鸿身上,发出啪啪声响。官员们却根本不在意此人的生死。他们都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方众妙刚走进大庆殿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乌衣巷即将爆发瘟疫。他们这些人全都有染病的危险! 瘴雨蛮云,十室九空,人间炼狱!那是足以灭亡大周的灾劫! 第263章 这世上不能有人比你还狂 官员们浑浑噩噩地看着受刑的马鸿,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赵璋既在欣赏马鸿的惨状,也在观察朝臣们的反应。他要的就是人心惶惶,恐惧滋生。 先太子上敬天地,下顺父母,对待朝臣平易近人,恩威并重。先太子无疑是受人爱戴的。他死了那么多年,却还有不少人念着他的好。 但赵璋却认为权力是用来威慑的。他不需要爱戴,他只需要恐惧。 眼前的酷刑就是他施加恐惧的手段。 马鸿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很快腰也断了。这惨绝人寰的景象除了齐修和大长公主,没有哪个敢直视。 齐修飞快瞥了方众妙一眼。 方众妙正专注地看着衣袖上的一片纹样,细长的手指顺着纹样慢慢描绘。她害怕的时候就是如此,假装欣赏什么,面上还能保持道骨仙风的淡然。 齐修暗暗一笑,放下心来。 赵璋很喜欢观刑。他不仅自己看得津津有味,还把面色惨白的马夫人唤过来,问道:朕这般处置,你觉得如何? 马夫人只能跪下称颂君主的贤明。 这个精明的妇人终于知道自己这次进宫冒了多大风险。她不是与虎谋皮,她是在阎罗殿里走了一遭! 马鸿的身体断成两截,两条胳膊在地上抓挠了好一阵才慢慢死透。殿前的白玉砖被染成血色,昏暗天幕下,这阴森宫殿却好似地狱的一角。 官员们有的强忍呕吐,有的面色煞白,有的闭着眼发抖,还有的满脸木然。 赵璋却依旧兴致勃勃,笑呵呵地说道:把尸体拖去喂给朕养的老虎豹子,再把地砖擦洗干净。 一群太监分头行动。 赵璋领着群臣回到大庆殿。与方众妙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深深看了对方一眼,癫狂的笑容带上森寒的意味。 这无疑是种震慑。 方众妙微微垂眸,表情顺服。 赵璋大摇大摆走上龙椅,岔开双腿懒洋洋地坐着。药效开始发作,身体燥热难耐,他扯开衣领,狼一般凶狠的眸子盯上了大长公主。 他忽然笑起来,皇姑母,你家发生的大案,朕已经派人去查。你女儿是天家血脉,岂能给区区一个寡妇当丫鬟? 说到此处,他还特意瞥了方众妙一眼,颇有些故意羞辱的意思。 方众妙低了低头。 大长公主藏在袖中的双手用力握紧,又极为克制地松开。 赵璋向前倾身,乐呵呵地说道:皇姑母,你也是看着朕长大的,你的女儿朕岂能亏待。朕赐她郡主之位,封号乐璋,学好规矩送入皇宫,由朕亲自抚养,你看如何? 大长公主恨不得冲上高台把这昏君一刀砍死。 但可悲的是,她知道自己若是那样做,大周很快就会发生内乱,进而被蛮夷的铁骑踏平。为了家国社稷,为了黎民百姓,她只能忍。 她面色铁青地拱拱手:谢皇上封赏。 半空中响起那道空灵的声音,【用平乐璋的名字当封号,这对赵华阳来说是莫大的羞辱。她把女儿送入皇宫不过是转个手,用不了多久,她女儿就会以和亲的名义出现在草原上。】 【这是以封赏为名进行的惩罚。皇权和宗室的权力正在碰撞。且看鹿死谁手吧。】 鹿死谁手?神谕也不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吗? 赵璋的野心燃烧成焚天之焰,阴鸷眼眸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他死死盯着大长公主,然后慢慢拿起沉重的玉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缓缓念诵这八个字,笑容逐渐变得癫狂。 谁能想到先太子当了那么多年储君,瑾王又是贵妃的儿子,另外那些兄弟个个母家显贵,得宠得势,这皇位最终却会落到他头上呢? 他母亲只是个小小宫女,他长到十二三岁,连父皇的面都没见过。他没有显赫的母家,也得不到任何宠爱。连洗恭桶的太监都看不起他。 谁能想到呢?他才是最后的赢家,他的天定的真龙! 赵璋展开早已写好的册封圣旨,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盖上玉玺。 大长公主依旧拱着手,低着头,极力克制着自己。谁能看见她几乎咬碎的满口银牙?谁能看见她眼里熊熊燃烧的怒火? 她忽然偏头看向方众妙,神色中带着一丝急躁。 方众妙,你不是说你能摧毁赵璋皇权天授的神圣吗?你倒是上啊!你看看,他竟然笑得比你还狂!这世上不能有人比你还狂! 第264章 窝里横 大长公主在心里嘶吼的话,方众妙一句都听不见。她还在研究衣袖上的那片纹样。 太监把圣旨卷好,走下高台递给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看着圣旨,许久不动。 太监低头弓身,把圣旨高高捧起,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大长公主再度看了方众妙一眼,神情很是不甘。方众妙依旧看着那片纹样,思绪一片空白。 难道方众妙也被那场酷刑吓住了吗?面对赵璋这个杀人如草芥的昏君,她是不是产生了退意?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黛石去和亲,还要双手把自己的全部家产奉上? 这不是你,方众妙!你不该像个软弱可欺的普通妇人,站在这里任人宰割! 大长公主心生怨愤的时候却忘了,她不软弱,也不可欺,更不普通,她是手握兵权的大长公主,是天潢贵胄,可她照样站在这里任人宰割。 方众妙瞥了大长公主一眼,唇角带上一丝讥讽的笑意。 大长公主脸色一黑,怒气陡然升腾。 就在此时,兵部尚书走到大殿最前方,捧着玉圭弯腰启奏:皇上,臣收到战报,蛮夷囤兵数十万,不日将对建康发起总攻。而今襄阳已破,若是建康也失守,恐怕临安将危在旦夕。我们已经弃了开封,若是再弃陪都,只怕大周社稷危矣!还请皇上发兵建康,予以反击! 大长公主的理智瞬间回笼。 是啊,她的忍辱负重,不就是因为大周即将国破吗?若是违抗圣旨,被剥夺兵权,她连保护大周的能力都没有。 一边是岌岌可危的家国,一边是失而复得的女儿。两相权衡,她已经知道该怎么选。 她绕过颁旨的太监,走到兵部尚书身边,高声说道:臣附议! 齐修越众而出,来到殿前,嗓音低沉:臣附议! 主战派纷纷出列附议。 议和派立刻跳出来反对,一个个冠冕堂皇,满口大义。 你们也知道襄阳城破,我军损失惨重,此时哪还有余力再发起一场战争?王大人,你说的容易,我问你粮饷哪里来?兵源哪里来?战马哪里来?你说予以反击,你用嘴反击吗? 第234章 是啊!此时正该休养生息,以图后来! 万不可穷兵黩武,自取灭亡! 国贼贾古旬谋逆犯上罪该万死,但他也为大周做下功绩。他刚与蛮夷签署了议和书,蛮军正在后撤,何曾囤兵,觊觎建康?王大人,你莫要危言耸听! 议和才能保全大周! 战火一起,受罪的还是黎民百姓! 兵部尚书狠狠回骂:我可去你们的吧!你们不愿开战,不是为了百姓,却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你们投降还能做蛮人的二臣,百姓投降却只能做奴隶,你们当然怯战怕战!皇上,您看清楚了,凡是劝您议和的,都是不忠不义之徒! 议和派大为光火,也回击道:你们鼓吹抗战,还不是为了壮大麾下军队,进一步掌控兵权。你们才是一群以公谋私,心怀不轨的二臣! 听到这句话,赵璋阴鸷的眸子放射出狠戾的光。 他不愿派兵抗击蛮人,怕的就是武将以此扩兵,壮大军权,威胁自己的皇位。送几个女人去和亲,割几块土地保平安,在他看来才是最划算也最稳妥的。 他需要党派的撕裂,世家的衰微,军队的软弱,文臣的不和!朝堂越混乱,他这个皇帝才能独断专横,总揽朝纲。 他猛地拍打御案,冷冷说道:别吵了,蛮人递来国书,要求朕再送一位公主前去和亲,并割让淮河以北各州府的土地,每年上贡二十五万两白银,朕已经同意。 齐修瞳孔骤缩,沉稳的表情几乎裂变。 大长公主失口质问:如此重大的事,朝会上怎么不见讨论?议和书你盖印玺了吗?你堂堂大周皇帝,岂能向蛮人俯首称臣?你真是丢光了赵家列祖列宗的脸! 大长公主指着赵璋的鼻子唾骂,眼里喷薄着熊熊怒火。 主战派也都面露异色,完全不敢置信。 在他们无知无觉的时候,在他们还想着抗击敌军重振山河的时候,他们的帝王竟然首先向蛮人下跪称臣!有这样的君主,大周何愁不灭? 方才杖杀马鸿的时候,皇上你不是很酷烈吗?面对敌人,你却为何像个摇尾乞怜的妇人?你该不会以为只要给足岁供就能保住你的龙椅吧? 每年二十五万两白银,朝廷既然拿的出这么多钱,用来扩张军队岂不更好?为何要做蛮人的附庸?为何要罔顾百姓的死活?为何要打断自己脊梁? 昏君!昏君! 主战派的官员们在心里破口大骂,有人忽然看向方众妙,眼里流露出仇恨的火焰。 要不是方辰子撺掇先帝废太子,改立赵璋为储君,大周岂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妖孽祸国!该杀! 方众妙依旧低垂着眼眸,安静地站在原地。 史正卿几次想冲出去,与主战派站在一起,都被父亲史承业用眼神暗暗阻止。史家若是也主战,赵璋更会铁了心向蛮人投降。 因为史家代表着南地最强大的力量,赵璋迁都临安,想要在南地扎根,首先打压的就是史家。保不齐他还会把蛮人大军引入南地,灭了史家。 为了他那捡来的皇权,他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干不出来? 史正卿明白这个道理,他无力地闭上双眼。 方众妙,你不是说你能改变这个世道吗?为何你在这里,却什么都不做?对了,我在朝为官,不也无能为力吗?我凭什么怨别人?保家卫国,本是我们这些男儿的分内之事。该羞愧的是我们! 史正卿睁开眼,无比苦涩地摇头。 龙椅上,赵璋咧开嘴,笑容病态,皇姑母,朕是皇帝,朕做出的决定不需要你同意。况且,此事朕已召集朝臣商议过,大家一致认为此举对稳固社稷,安定民心最为有利。 大长公主立刻环顾四周,冷笑道:陛下,您与朝臣商议过此事?您找的谁?是这群没卵蛋的玩意儿吗? 她森寒的目光一一扫过议和派官员的脸。 这些人纷纷低头,不敢与之对视。看来他们也知道,签下这份丧权辱国的投降书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 但脸面与自身的利益比起来算什么呢?一旦开战,他们兼并的大量土地和积累的许多财富都会灰飞烟灭。倒不如老老实实投降,还能保下很多东西。 第265章 换子案 大长公主面对这群没有脊梁骨的文官,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只能悲凉一笑。 赵璋似笑非笑地说道:皇姑母,你若是想保全大周,就尽快把你女儿的规矩教好,送入皇宫。你不是自诩忠心吗?现在就是你表明忠心的时候! 大长公主忠心的当然不是赵璋,而是大周社稷。她若坚持不送女儿和亲,只怕赵璋抓住这个话柄剥夺她军权,收回她虎符,大周更是没救! 议和派纷纷劝大长公主以家国社稷为重。 可笑的是,他们的家国社稷不建立在强大的军队上,却建立在十几个弱女子和亿万边疆子民的累累尸骨上。 大长公主忍着恶心听完这些朝臣冠冕堂皇的话,指着其中一个官员的鼻子,恶狠狠地质问:你让本宫表忠心,你为何不把自己女儿送入宫,叫她去和亲? 此人竟然飞快从队列中走出,跪在大殿前方,端端正正磕头三下,扬声说道:启禀皇上,微臣也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加以调教,日后派去和亲。能为皇上略尽绵薄之力,是微臣与小女的荣幸! 大长公主听愣了。她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六亲不认,冷血无情之人!为了讨好赵璋,他竟甘愿把自己的女儿舍出去! 这大庆殿内聚集的都是一群什么人?披着人皮的禽兽吗? 赵璋坐在龙椅上狂笑不止。 他狠狠拍打御案,大声夸赞:爱卿,你的忠心朕收下了。念在你为大周做出的功绩,朕擢升你为翰林院学士! 马鸿空出的官位立刻就有了接手之人,赵璋颁布的政令就是这样随意。谁懂得拍他的马屁,叫他身心舒畅,谁就能一路高升。 这名官员心中狂喜,面色不由涨红几分。他用力磕头,表忠心的话滔滔不绝。 赵璋拍着龙椅狂笑不止。 这朝堂哪里像个朝堂,倒像个群魔乱舞的鬼域! 大长公主忽然觉得十分无力。这样的皇朝还有挽救的可能吗?然而,若是连她这个赵家血脉都放弃,谁还能坚持到底? 她闭了闭眼,然后才艰难地拱起手,嗓音嘶哑地说道:臣臣的女儿也愿意为大周的海晏河清做出牺牲。 不答应,她就会失去军权。那是大周最后的一份保障! 她终于接过太监递来的圣旨,转身回到原位的时候看了方众妙一眼,心中怒吼:方众妙,当初你在本宫面前百般维护黛石,可现在,在赵璋面前,你又做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你甚至连一个愤怒的念头都不曾有!你对黛石的好都是假的吗?还拿捏赵璋!你用什么拿捏?你只能在他面前下跪! 方众妙还在研究袖子上的纹样。她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没有自己的看法和观点。 齐修和史正卿渐渐觉出异常,不由看了她一眼。 赵璋服食了许多五石散,热得难受,不耐烦地摆手:还有奏本吗?没有朕就走了。方众妙,退朝后你带上禁龙卫,去你府上运银子!四千万两,一分一厘都不能少!否则朕灭你满门! 方众妙拱了拱手,正待说话,罗仁平忽然越众而出,呈上奏折:启禀皇上,案犯沈卉确信已经逃走,现在最大的隐患是,她似乎有换子的癖好,许多官员的内眷都曾找她安胎,不知这些人有没有遭到她的毒手。血脉难以查验,很多官员也拒绝查验,此案怕是只能成为无头公案。 罗仁平停顿片刻,郑重说道:还请皇上降旨,命相关人等全力配合,莫让此案束之高阁! 这是一桩牵扯甚广的大案,且案犯的手段和动机都十分离奇。不管是主战派还是议和派,都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子嗣有可能被调换,这事搁谁都受不了。但毕竟是养了多年的孩子,有很深的感情,况且又找不出血脉不纯的证据,倒不如闭着眼睛认下。 查不出结果,却又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实在是得不偿失。牵涉其中的孩子,只要不加以栽培,放任自流,也就罢了。 这是所有官员共同的想法,虽有不甘,但又能如何?凡夫俗子,活着就得认命。世上总有连皇帝都无法解决的事。 赵璋有意回避此案,却不想做得太明显,摆手道:你稍后把卷宗送去御书房,朕看过再说。 罗仁平环视同僚们,满心不情愿地应诺。 就在此时,半空中响起一道空灵的声音:【沈卉当然还调换过别人的孩子,总共十三个,个个都是这朝堂中位高权重之人的嫡子嫡孙。】 第235章 罗仁平听不见心声,慢慢退回原位。 朝堂中一片死寂,议论此案的官员们不知为何竟然都闭上嘴,惶惶不安地环顾着周围的同僚。 还有十三个孩子被调换,而且个个家世显赫,又是嫡子嫡孙?这太可怕了!颠覆一个家族最阴毒的手段莫过于此! 没人怀疑方众妙的话,怀疑她就是怀疑天命! 自己是不是十三个中的一个?所有人都这样想,于是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 赵璋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因着某些原因,他本来想压下这桩案件。但现在,神谕带给他启示,让他发现了这桩案子隐藏着多么有趣的内情。 十三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嫡子嫡孙?哈哈哈,好啊好啊!这十三个人就是十三个豪门望族,撕裂他们就等于撕裂了沆瀣一气的世家和党派。最终的结果只会是皇权的高度集中! 这个案子必须查!还要一查到底!赵璋心念电转,自有计较。 他把内侍叫过来耳语几句。内侍离开,片刻后拿来一个奏折。 赵璋似模似样地打开空白奏折,认认真真扫看一阵,末了冷笑着睨视下方臣子,幽幽说道:众位爱卿,你们猜朕的暗卫都查到什么内情?此案真是很有趣呢! 第266章 双面佛化缘 能听见心声的那些官员自然知道赵璋手里的奏折是怎么一回事。 不能听见心声的官员们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皇上也有派人调查此案?什么时候的事儿?皇上觉得有趣,这桩案子恐怕超出他们的想象。 默默欣赏自己衣袖的方众妙终于抬起头看了赵璋一眼。 心声响在半空:【哦?赵璋竟然也能查出这桩案子的真相?看来他也并不是那么昏庸无能。】 赵璋拿奏折的手微微一紧,眼神变得十分阴狠。神谕竟敢直呼他的姓名,还说他昏庸无能!真是罪该万死! 然而只是转瞬,他却又反应过来,神谕是老天爷发出的声音,老天爷凌驾众生,自然可以直呼人间帝王的姓名,莫说骂他一句,便是降下一道雷劈死他都可以。 赵璋心绪翻涌,眼里的阴狠变作强烈的不甘。他是人皇,亦是真龙,老天爷又如何?老天爷也必须敬他三分! 早晚有一天,朕要逆了这天!心中暗自咬牙切齿一番,赵璋压下怒火,继续聆听神谕。 若是神谕消失,没了下文,他捧着一本空白奏折也不觉得尴尬。他把沈卉换了十三个孩子的重要线索告知罗仁平,让他自己去查就是。 罗仁平查不出,那就让齐修去查。齐修的为人他最是了解,只要朝廷不断施压,此人为了保命,编也能编出十三个人名出来。 制造冤假错案没什么大不了,赵璋要的是世家大族的颠覆和撕裂。有一张名单足矣。 想着想着,赵璋不由低低发笑,神色越显癫狂。 神谕似远古钟鸣,浩浩荡荡地响在半空:【正如赵华阳报案时所言,沈卉不仅换子,还换命格,她的目的是为了让她那些恶鬼命的孽种都能活下去。】 【这十三个孩子当中自然就有她的亲儿子,因为这个孩子命格极其特殊,堪称灾中之灾,魔中之魔。】 【借一个孩子的运势不足以让她的亲儿子存活,她只能多找几个孩子借运换命,如此才能分摊魔气,压制她亲儿子的大凶命格,留住一线生机。】 【故此,非大富大贵之命的孩子她还看不上。她调换的孩子都是家世极其显赫的大士族的嫡子嫡孙!】 听见这番批命,纵使再怎么老奸巨猾,许多官员的面色也禁不住微微一变。 灾中之灾,魔中之魔?这是什么命数? 赵璋听得入迷,眼珠子胡乱在发红的眼眶里转。他真是好奇!沈卉的亲儿子到底是什么命数?为何要找十几个孩子借运换命才能有所起色? 众人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心声缥缈空灵,给出的答案却让众人宛如遭到雷霆一击。 【那孩子是灭世灾星,魔胎转生,命格凶煞,百年难遇!】 赵璋死死盯着奏折,假装沉浸其中,嘴里神经质地絮叨着:有趣有趣!这桩案子真是太有趣了!众爱卿,你们必然猜不到朕看见了什么! 高台下,许多人瞳孔涣散,心神剧震,表情空白。 灭世灾星,魔胎转生?竟然这般凶煞!叫那孩子活着,便是叫天下苍生赴死!难怪大周战火纷飞,国运衰微,社稷不保!原来果真有妖孽降世! 方众妙,你别卖关子了,快说那魔胎是谁!我等必不能让他活着! 不管是主战派还是议和派,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自身或家族的存续。听见这番话,他们在巨大的分歧中忽然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敌对目标。 一股肃杀之气在朝堂上蔓延。 方众妙盯着赵璋手里的奏折,暗暗忖道:【命格凶煞至此,那孩子的一条命连神仙都留不住,沈卉却硬是找到一门邪法,行逆天之举,让她的儿子平安降生,获无双福禄。】 赵璋听得眼睛发亮,装模作样地看向奏折第二页,仿佛还在阅读情报。 高台下的官员们也都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沈卉找到了什么邪法?此法竟能逆天,委实恐怖!这妖妇,以及她的孽种,必须死! 心声幽幽传来,带着刺骨寒意:【此法名为双面佛化缘。】 【找十三个卑贱之人所生的,命格极凶煞的孩童,再找十三个勋贵士族所生的,命格极富贵的孩童,将这些孩童两两调换,混淆血脉。】 【再将这些孩童的命格各切一半,糅杂相融。】 【于是乎,这些孩童的命数就像那阴阳双鱼,一半是极致的福运,一半是极致的凶煞,还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带有贵族血脉的孩童被当成孤儿,丢弃在崇福寺门口,成了小沙弥,带有卑贱血脉的孩童被送入豪门望族,成了继承家业的嫡子嫡孙。】 【小沙弥们白日里承受着极致凶煞的命格,五弊三缺,刑克六亲,福薄寿短。好在入夜之后,富贵无双的命格又回到他们自己身上,如此他们才能平安长大。】 【那些假冒的嫡子嫡孙们入夜后自然也回归本命。但他们皆为家中嗣子,命运与家族相连,故而当他们的命数几近耗空之时,整个家族的气运都会流入他们的命盘,为他们补足缺口。】 【补足的这些气运,他们夜晚的命格是极薄极贱的,他们承受不住,自然就回流给小沙弥。】 【这十三个假冒的嫡子嫡孙实则是一个个双面佛,一面极善,一面极恶,白日享乐,晚上化缘。】 【他们攫取了本就不属于他们的福运,回流给小沙弥。】 【小沙弥们白日醒来,命格变得极薄极贱,也留不住这些福运,那该怎么办呢?】 【简单,其中若是有一个小沙弥参悟了佛法,变得四大皆空,超脱凡俗,那他就是一个空钵,可以用来承载这些无处可去的气运。】 【与这个参悟佛法的小沙弥命运相连的那个孩子便能获得十三个大士族的无双福运。】 【所以,最终受益的孩子其实只有一个,其余的孩子都是工具。】 【这是世上最为歹毒的借运换命之法。受此法影响,那十三个家族将在日日夜夜的化缘中被盗走运势,陷入无可挽回的衰颓,直至最后败亡。】 赵璋死死盯着奏折,眼珠子爬满血丝,眼神诡异恐怖。 他想控制心里的狂喜,可他依旧忍不住阴恻恻地笑起来。 原来双面佛化缘是如此阴邪的法门!这样一来,神谕给出的情报就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叫那十三个家族不断衰颓,直至败亡,对他才是最有利的局面。 高台下,许多官员的额头已经挂上细密的冷汗。 方众妙若是不说,他们一辈子都无法想象世上竟有这等诡异阴邪的法门!混淆血脉已经不算什么,被源源不断地盗走气运才是最恐怖的!到底是哪十三个家族?该不会有我吧? 一时间人人自危! 方众妙垂眸看向地面,暗暗忖道:【能压住魔胎气运的孩童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家出生。他们皆来自于传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大士族!】 听见这话,家世稍逊的官员不由暗松一口气,家世极为显赫的官员们一个个眸光闪烁,心弦紧绷。 他们忽然想到了钱同山的遭遇。钱同山可是四明史氏的子弟!难怪他的儿子会被沈卉看上! 如此说来,沈卉的目标竟然是与史家齐名的那些家族的嫡长子或嫡长孙?她还一口气换了十三个?她简直胆大包天,罪该万死! 本来不想配合罗仁平调查的那些官员现在恨不能冲出队列,跑到方众妙面前去逼问答案。 在焦急的等待中,心声飘过半空:【第二个被调换的孩子是陇西李氏的嫡长孙。他被借走了兄弟宫中的运势。故而他降生之后,陇西李氏就很少有婴儿降生,即使有也都活不过三岁。如今十二年过去,想必陇西李氏只有这一个男丁可以继承家业,无论嫡支、庶支,全部子嗣凋零。】 第236章 史承业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一名白发苍苍的官员。不巧,此人姓李,拢共生了十四个儿子,膝下却只活了一个孙儿。 不管方众妙是不是穿凿附会,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李姓官员微微撩起眼皮,对着史承业淡淡一笑。李家是陇西的霸主,他更是李氏的家主,掌控偌大权柄,自然稳得住。 史承业低不可闻地开口:你信吗? 这人阖眼叹息:我总算是知道为何我李家富贵无双,权势已极,却为何养不活那一个个孙子孙女。原是妖孽作祟。 这便是深信不疑的意思。 想来也是,除了方众妙给出的这个答案,还有什么能解开李家人的疑惑呢? 第267章 赵璋不是龙种 真相简直耸人听闻! 一桩换子案,牵扯出的竟然是十三个豪门望族的败亡危局!对赵璋来说,这是一个精彩至极的故事,也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终于把目光从那空白奏折上移开,看向站在史承业身旁的白发老者。那是李家现任家主,官任三司使,位比左右相,也是一位实权人物。 此人平静淡然地站着,面色不惊不变,无悲无喜。 真是可怜啊!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一个接一个的孙子都是怎么死的。他只会一口接一口地打造棺材,挖掘坟墓。 哈哈哈!赵璋在心里大笑。他双眼通红,汗出如浆,怪异的表情中带着非人的魔性和病态。 其余官员无不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在焦躁和恐惧中等待着后面的答案。 心声停顿片刻才又继续飘荡:【第三个被调换的孩子是琅琊王氏的嫡长孙,他被借走了财帛宫的运势。故而他降生之后,琅琊王氏的族地连年遭遇干旱或洪涝,产不出粮食,又有蛮夷军队几次三番围攻洗劫,以致于人财两失。十一年过去,王氏积攒了数百年的底蕴怕是已经被掏空。而今的王氏不过一个花架子罢了。】 一名姓王的官员悄悄握紧手中玉圭,面色带着几分恍然。他虽然不是家主,却也是嫡支,对于家族的情况他最是了解。 此时正逢乱世,又遇暴君,王氏宗族越发不敢示弱于人,所以不加节俭,反倒处处摆出豪阔奢靡之姿,万不可叫外人将他们看轻。 旁人根本无从得知王氏宗族的真实境况!但方众妙偏偏知晓,还一语道破天机!王氏的的确确快支撑不住了! 原来如此!竟然都是因为大哥的那个好儿子!我叫大哥配合罗大人调查,不要混淆王氏血脉,大哥还不答应!现下他知道厉害了吧? 思及此,这名王姓官员恨不得立刻就跑回家,把消息告诉全族!但他很快就压下心中急躁,依旧是平平静静站在原地。 果然,赵璋的目光扫到他身上,然后又移开。这个昏君定然在心里疯狂大笑。他以为天机只他一人通晓,却是不知,方大仙的声音很多人都能听见! 大庆殿内,气氛越发焦灼。 听不见心声的官员眼巴巴地盯着赵璋。赵璋还在看奏折,面色变化无常,神情越加怪异。那奏折里到底写着什么,竟能让皇上看得如痴如醉? 能听见心声的官员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冷汗、惊容、异色,都是不能显露的。 等待中,心声再度响起,【第四个被调换的孩子是弘农杨氏的嫡长子,他被换走了疾厄宫的运势,故而他降生之后,杨氏族人一个个身体衰弱,精神不振,恶疾缠身。】 【十年过去,杨氏族中已无老人存活,体弱的妇孺也都故去,衰败的速度比李氏和王氏要快得多。再过十年,弘农杨氏将全部死光。】 一名杨姓官员顿时血色全失,肝胆俱裂。所幸他本就体弱,脸色一直都很苍白,此时倒也看不出异样。 赵璋森冷的目光扫过这位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兴味的笑容。 神谕带给他的好消息简直是一个接一个!看见了吗?他是真龙天子,命定之人!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不用他动手,这些世家大族就快一个个消亡了! 心声一句句地飘过半空:【第五个被调换的孩子是第六个被调换的孩子是第七个第八个】 这些历经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不倒的家族,竟然只因一个小小妇人的阴谋算计而快速走入衰亡!这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若是没有方众妙的提点,这桩案件就会被搁置。那后果简直令人不敢想象! 所有涉入此案的官员一致认为放任自流才是最妥善的解决办法,却原来放任竟是自取灭亡! 后怕的情绪扼住了这些人的咽喉。再看方众妙,他们哪里还敢升起一丝半毫的杀气和敌意?这双面佛化缘的邪法恐怕只有方众妙才能解除! 什么妖孽?这是他们唯一的救星! 道出第十二个被换子的家族,方众妙闭上眼睛,开始缓慢吐息。 心声骤然停止。 只剩一个!怎么不说了?第一个被调换的孩子是谁? 赵璋看向半空,眼神闪烁。 其余官员要么默默等待,要么暗暗焦躁,要么诚心祷告,唯愿最后这个倒霉鬼千万别是自己。 大长公主真想伸出一根指头把闭眼的方众妙戳醒。 你是不是睡着了?大家都等着你呢! 齐修和史正卿担忧地看向方众妙。一口气泄露这么多天机,她会不会遭到反噬?听说修道之人最怕这个。 方众妙缓缓睁眼,看向坐在龙椅上的赵璋,冷笑着暗忖:【第一个被调换的孩子,他就坐在龙椅上,他现在的名字叫赵璋!他不是先帝的龙子,却是沈卉与不知名的男人生下的野种!】 赵璋瞳孔骤然扩散,整个人愣在龙椅之上。 心声极速蔓延,字字清晰:【被他册封为佛子的净空才是先帝的亲儿子!为了让赵璋这个野种活下来,沈卉狗胆包天,策划了这起混淆皇室血脉的惊天大案!】 【赵璋的生母,那个小宫女,当年就是由沈卉安的胎,内务司都有记录。沈卉便是在那时候换了两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命格!】 【赵璋的命数与净空是相连的,所以他才会对净空推崇备至!因为他只有借着净空才能从那十二个孩子身上源源不断地盗走运势。】 【那十二个小沙弥化缘所得的福运,最后全都倾倒在净空这个最大的钵里,又源源不断地流向赵璋。】 【沈卉不是失踪,是被赵璋救走,而今就藏在景阳宫内!】 【那是他的亲娘,他岂能不护?】 【我爹为何劝先帝废太子,改立赵璋为储君?】 【自是因为赵璋从十二个百年世家,甚至从皇族赵氏那里盗走了足以逆天改命的气运!】 【他一身龙气煌煌如大日,蒙蔽了我爹的法眼!】 【蛮夷步步紧逼,大周急需雄主救社稷于危亡!而先太子性情温良,恐难担此大任!于是我爹便动了另立储君的念头。】 【他以为赵璋是天命之人,哪知道赵璋竟是个苟且偷生的魔胎!】 【赵璋的面相是假的,气运是偷的,命数是借的!】 【就连赵璋这身血脉都是脏的!】 【爹,您选赵璋为储君,不是您的错,是这母子二人暗施邪法,蒙蔽天机!】 【爹,您的疏忽,女儿定然帮您填补!沈卉已经被女儿派去的暗卫杀死在景阳宫。】 【沈卉藏在沈府的一本手录也被女儿找到,其中详细记载了她调换十三个孩子的经过。这就是皇室血脉被混淆的明证!】 【女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赵璋这个孽种祸害大周山河!女儿已经派人把手录誊抄数百份,送入文武百官的府邸,抛进世家大族的门墙。】 【今日过后,整个临安城的勋贵都会知道,赵璋不配坐在这龙椅上!他捡来的皇权总归是要还的!】 【爹,您临死之前有所察觉,让女儿务必纠正您铸下的大错,为大周再续两百年国运。女儿定然不负您所托!】 【遇上我,实是赵璋的劫数,也是他娘偷天换日的果报!】 第268章 世上最大的屈辱 一连串的心声响彻宫殿,宛如一个个惊雷,裹挟着天威浩荡。 谁能想到,赵璋的身世竟是如此不堪!谁能想到,先帝与国师改立他为储君,竟是受了天机蒙蔽!如此一来便什么都说得通了! 方辰子不是什么神棍,这一点,只看他女儿方众妙是何等的神通广大就能知道。然而他却处处失算,步步踏错,一切都是沈卉的阴谋!沈卉区区妇人,竟然差点颠覆一个皇朝! 她生下的儿子果然是个灾星!难怪赵璋当上皇帝之后,大周都城立刻被蛮军铁蹄踏破,半数江山失守,数万万百姓以及满朝勋贵不得不弃城逃命! 这是何等的屈辱! 短短三年,大周国力迅速衰微,大周社稷飘摇不定!一切都是赵璋这灾星的错! 然而,即使要废赵璋,改立新君,也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蛮军已从西面和北面攻入中原腹地,时局本就危急,国内不能再生乱象。废帝之事必须慢慢来! 第237章 好在大长公主掌控着一部分兵权,皇族并不弱势。好在瑾王和净空没被赵璋迫害致死,皇族还有后嗣。 好在众官员微微抬眸,极快地看了方众妙一眼,不无庆幸地忖道:好在方辰子虽然死了,我们还有新的国师!上苍待大周不薄。纵有魔胎降世,却更有道家高人延续国运!这身紫袍真是漂亮! 齐修飞快扫了史承业一眼。史老爷子微微摇头。在这极短的时间内,两人已经达成共识,皇帝要废,但不是现在。 大长公主看向瑾王。 瑾王脸颊涨红,双眸如火。他嘴唇蠕动,似乎是喊了一声皇姑母,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渴望。 兄弟姐妹们全都被赵璋残害致死,除了净空,他是皇室唯一存活的皇子!他接受过帝王教育,那龙椅本该是他的! 皇姑母,求你助我登上帝位! 大长公主深深看了瑾王一眼,下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瑾王顿时狂喜。 大长公主看向方众妙,心绪如波涛一般汹涌。那天,方众妙对她说毁掉赵璋是轻而易举之事。朝会刚开始那会儿,她还强烈质疑方众妙的话,并因对方的不作为而心生怨愤。 现在她终于明白,与方众妙比起来,自己到底是多么懦弱无能的一个人。 为了保住兵权和虎符,自己一忍再忍,一退再退,纵使拿到赵璋非皇兄龙种的证据,自己也无法做出决断。 但方众妙竟是如此大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甚至不与任何人商讨其中厉害就独断乾坤,一往无前。 把手录散播出去就是颠覆皇权,但她根本无惧!她已经真正的改变了朝局! 方众妙,这世上果然只有你最狂!!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带着无尽嘲讽响在大庆殿。 【赵璋,我定要灭掉你的帝王之威,叫你成个孤家寡人!】 【你可知道我忍了你多久?】 【你可知道,纵使在龙椅上拴条狗,它也比你会做皇帝?】 【至少当外敌强闯家门的时候,狗都知道扑上去撕咬,而你只知道跪地求饶!】 【你以为喂饱了蛮夷就能保住龙椅?】 【你见过哪头猛兽不吃路边的猪崽?】 【你不但懦弱,你还奇蠢无比!】 【你舍弃了京都,襄阳,建康,淮北。你身上还有哪块肉是可以割了喂饱蛮夷的吗?】 【哦,我忘了,你还有裤裆里那个物件儿!】 【但那个东西你真的有吗?你跟你身边这群力主投降的官员,全都是没种的玩意儿!】 方众妙眯了眯眼,冰冷目光扫过整个大庆殿。 官员们哪里敢与她对视?大家全都看着赵璋,仿佛在忧心皇帝的身体,实则心中羞耻万分。 史正卿在心里大笑不止。哈哈哈,世上只有方众妙敢这么骂皇帝!骂得好!再来几句! 赵璋终于在这些毒辣的唾骂中回过神来。 爹,女儿,废太子,立储君?所以半空中的声音根本不是什么神谕,而是方众妙内心思绪的外泄? 朕是沈卉的儿子,非父皇血脉?朕是野种?不可能!方众妙你竟敢污蔑朕!你这个妖孽,朕杀了你! 赵璋思索的时候双眼死死盯着奏折,瞳孔红得可怕,那样子就仿佛从奏折里读到了不可置信的消息。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忽然忖道:【我离开家门的时候便吩咐暗卫去散播沈卉的手录,这奏折是朝会中途忽然递进大庆殿的。】 【该不会手录上的内容已经被皇家暗卫获悉,写在奏折里了吧?】 【赵璋知道他自己是野种了?】 【沈卉没告诉他吗?】 【是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知情者越少越好。沈卉自己一人独守秘密才是最安全的。】 【如此惊世骇俗的消息,我还以为皇家暗卫不敢往上报,没想到他们竟然有几分决断。】 【他们已经对手录的来源展开调查了吧?】 【若是查到我头上】 方众妙微微阖眼,陷入更深的思考。 第269章 帝王末路 齐修、史正卿、大长公主、史承业等人的心全都高高悬起。他们真想对方众妙说,赵璋根本不用查,人家早知道是你!你自己把自己卖了! 无奈之余,几人已打定主意要力保方众妙。 被调换了子嗣的十二个家族更不可能让方众妙出事。方众妙若是死了,那个双面佛化缘的邪法谁来帮他们解除? 赵璋失焦的眼瞳渐渐凝聚凶光。他要把方众妙剁碎了喂狗! 就在此时,半空中响起方众妙似笑非笑的声音。 【查到我头上又如何?杀了沈卉之后,赵璋的福运已破,他真正的面相显露出来。】 【他子女宫破碎,这表明他早已失去生育能力。】 【然而,一个帝王若是无嗣,他的龙椅坐不稳。】 【这时候,他的亲娘看不过眼,暗中出手。】 【赵璋的后宫中忽然有六个妃子同时怀孕,并非他龙精虎猛,而是沈卉给那些妃子喂食了用邪法炼制的丹药,强令她们怀孕。】 【此举违逆天道,所以那些后妃一个个怀的都是无魂无魄的死胎。】 【这时沈卉又用邪法把游荡人间的厉鬼招引到这些后妃的肚子里,使死胎变作活胎。】 【至于这些厉鬼降生之后会不会为大周引来灭国之灾,她完全不管。她只要她的儿子坐稳这张龙椅就好。】 【而今我杀了沈卉,保胎的邪法已破,六个宫妃必然会陆续流产。】 【赵璋若是想保住这六个孩子,只能求我。他的不育之症,也唯我能治。】 听到这里,群臣终于明白方众妙为何如此胆大妄为。拿捏住这样的把柄,她就是在赵璋头上撒野,赵璋也不敢杀她! 国师的后人如此厉害,国师当年又是何等神威?只怪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无法理解国师那个境界! 群臣胡思乱想的时候,心声还在半空中飘荡。 【为了自保,赵璋必会杀了净空,杀了瑾王,杀了赵氏皇族所有男丁!】 【然而,他不能生育子嗣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哪怕赵氏皇族全部死光,朝臣们也会把他推下龙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挣扎。】 【唯我出手,他才有第二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我是他的毒药,也是他的良药。】 【哈,查到我头上又如何?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杀我!】 轻轻的一声笑回荡在大殿上空。有人觉得这声音婉转空灵,十分悦耳。有人觉得这声音好似天崩地裂的回响。 赵璋闭上双眼,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想活剐了方众妙!可他不能!他早就知道自己无法生育。是沈卉给他的仙丹让那六个妃子怀孕。方众妙说的对,即便杀光赵氏皇族,这龙椅他也坐不稳。 没了天家血脉的震慑,文武百官对他的敬畏只会荡然无存。谁愿意效忠一个不能生育子嗣的野种?推翻他,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 赵璋终于尝到了咬碎牙齿和血吞的滋味。他必须忍!明知道是方众妙毁了自己的一切,他还得忍! 早晚有一天,他会求到方众妙头上,世上最大的屈辱莫过于此! 听见方众妙狂妄至极的话,众臣只觉敬畏非常。 神人就是神人,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举,竟还有自保之法!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谁敢像方众妙这样玩? 瑾王拿出全部的心力来控制表情。他知道,若是让赵璋发现自己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他今日必然无法活着走出这座皇城! 其余官员和他的想法完全一致。不能让赵璋看出破绽!否则大家都得死! 齐修彻彻底底放下高悬的心。 他暗笑不已地忖道:方众妙啊方众妙,你真有本事。你泄露了赵璋的身世,毁掉了他的帝王之尊,还差点颠覆他的一世基业,可到头来他还得好好地供着你。 赵璋窃居帝位算什么逆天改命?你才是逆天改命第一人!阎王爷亲自走一趟都不能把你带入黄泉!真是白白替你操心。 想罢,齐修上前一步,轻声呼唤:皇上,皇上,您怎么了?您面色十分苍白,要不要提前退朝,回寝宫看太医? 赵璋极快地扫视大庆殿。 所有朝臣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能分辨哪些人是虚情假意,哪些人是提心吊胆。 大长公主和瑾王的表情就很敷衍,齐修却实实在在焦虑不已。 他当然会焦虑,因为他是个太监,不被文臣接纳,亦被武将轻看。他又是罪臣之后,没有家族托底。他的权势和地位全是朕给的。除了朕,他还能依靠谁? 即便看见那份手录,他也找不到比朕更好的出路! 思及此,赵璋顿感振奋。 他缓缓擦掉额头的冷汗,异常温和地说道:齐爱卿莫要担心,朕无事。 第238章 齐修小心翼翼地劝说:皇上,那五石散药效猛烈,您近日还是不要服食了。 赵璋点点头,扯开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朕知道了。 齐修低下头。 赵璋把空白奏折放到一旁,竟是完全不提其中内容。罗仁平见他如此,便想走出来追问。方才不是说查到很有趣的线索吗?怎么没下文了? 但方众妙先一步踏前,俯首说道:臣妇恳请皇上出兵建康,抗击蛮军。 话题怎么又扯回来了?罗仁平有点懵。其余臣子也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赵璋强压怒火说道:朝廷拿不出足够的粮饷 方众妙径直打断他的话:那四千万两白银,臣妇愿意捐出来当军饷。至于粮草,臣妇也愿意帮朝廷筹措!恳请皇上出兵建康! 赵璋几乎气晕过去。 那四千万两分明是他的私银,是父皇的遗产!他要拿来建造宏伟的宫殿,重塑一个都城!方众妙安敢擅作主张?她找死! 然而怒火只燃烧了一瞬就迅速熄灭。赵璋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他得忍!方众妙他惹不起! 方众妙继续说道:皇上,您与蛮夷签定的那份国书可曾派使者送出去? 赵璋睁开眼,语气阴沉地说道:今早已经送出临安。 方众妙立刻说道:还请皇上派人追回国书。臣妇斗胆,臣妇想与皇上私下阐明追回的理由。 然而她的心声却在昭告天下。 【赵璋,你的皇位岌岌可危。】 【你把大长公主这些武将全都拘在朝堂,禁止他们抗击蛮军,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是在自取灭亡!】 【大长公主是宗室的领袖,她容不下你这个野种。】 【她必然会想方设法扩充军队,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做好勤王的准备。瑾王和净空,她总要扶持一个上位。】 【你不让武将发兵于外,他们就会发兵于内。】 【全力抗击蛮夷,把所有军队调动起来派往边关,尽最大可能绊住这些武将的手脚,你尚且还有喘息的机会。】 【况且,大长公主看见那份手录,必然会第一时间把瑾王、净空和赵氏皇族全部保护起来。她留在临安,你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你真是蠢到家了,连这一点都看不透!】 思及此,方众妙用更为迫切的目光看着赵璋,郑重说道:还请皇上退朝之后给臣妇一个阐明政见的机会。 第270章 谁敢这样玩弄权术 赵璋死死抓着龙椅,心里充斥着熊熊的怒火和强烈的不甘。 他恨不得把方众妙剁成肉泥,可他不能那样做。他还不得不承认,方众妙的见解是对的。 把这些主战派的将领摁在原地不让动,就是在极大的保留他们的兵力。到头来,这些兵力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推翻。 他必须把这些军队派出去与蛮夷厮杀,让他们战至最后一人!同时他还要扶持只忠于自己的军队!双管齐下,方能保得万全。 心念电转之间,赵璋点点头,装作颇为欣慰地说道:之前朕不同意抗击蛮军,正是因为粮饷不足。方夫人深明大义,鼎力相助,对朕而言莫如喜从天降! 赵璋斜眼去看内侍,吩咐道:立刻派快马去追那份国书! 内侍连忙应诺,匆匆跑下台阶。 立刻就有议和派的官员站出来反对:殿下,若是我们惹怒了蛮夷,只怕他们大军压境 赵璋恶狠狠地打断这些人:闭嘴!朕向蛮夷俯首称臣实属无奈之举,而今朕的难题既已被方夫人解决,朕能战则战,绝不退缩!谁再想着投降,朕就把他送给蛮夷当牛羊! 议和派的官员一时之间噤若寒蝉。方众妙没说什么话啊?为何皇上这么快就采纳了她的意见? 能听见心声的那些官员早已知晓皇上会转变态度。方众妙说的很有道理,不让武将一致对外,他们就会一致对内。 文臣造反难如登天,武将造反只要举起屠龙刀就行。 大长公主陷入两难境地。一方面,她想留下保护赵氏皇族,一方面,她想出兵抗击蛮夷。她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会分身之术。 赵璋忽然看向她,语速极快地说道:皇姑母,朕任命你为统帅,派兵镇守建康!齐爱卿,朕任命你为督军,随皇姑母一起出征。那四千万两白银全权交由齐爱卿处置,可尽数用来发放饷银和招募兵丁。 四千万两白银足够在短时间内拉出一支二三十万人的大军! 以前赵璋不敢给齐修太多权力,但现在,他只想让齐修真正成为皇座之下第一人! 他不会再玩什么平衡之术。他会把政权、军权和财权全数交给齐修。他失去了帝王之尊,但齐修的权臣之威犹在。齐修和他麾下的那群鹰犬足以震慑百官。 重用齐修,赵璋很放心,因为一个太监不能自立为王,但别人可以! 赵璋飞快书写圣旨,口中振振有词:从今日起,不把蛮军赶出中土,朕誓不罢休!乱世不平,我军不退! 齐修强压下潮起潮涌的心绪,跪地赞颂:皇上英明!臣誓死效忠皇上! 赵璋心弦一松,颇有种得救的感觉。 大长公主再不犹豫,也立刻宣誓:不把蛮军逐出中土,臣一日不还临安! 赵璋大声叫好,仿佛是个很有雄心壮志的皇帝。但高台下的这些官员,哪一个猜不透他的龌龊心思? 史正卿低下头,欣慰地笑了笑。他预感到大周的危局将有所改变。或许今日是值得载入史册的重大节点。 他忽然抬头看向方众妙,脑海中回荡着对方说过的一句话:你信不信我能改变这个世道? 那时的史正卿对此嗤之以鼻,而现在,他已经真切地看见了改变。 谁敢把皇族最大的丑闻弄得满朝皆知?谁敢把帝王玩弄于股掌之间?除了方众妙,世上无人能如此狂妄大胆,又如此精妙娴熟地玩弄权术。 方众妙,我们之间的约定你做到了。我看见了乱世平定的希望。 史正卿久久地凝视那道深紫背影。 方众妙等齐修和大长公主退回原位才又继续说道:皇上,臣妇的公公和夫君都已故去,按理来说,宁远侯和忠勇侯的爵位理当由朝廷收回,但臣妇膝下还有两个幼子 赵璋心烦意乱,急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思索未来。 他立刻说道,宁远侯和忠勇侯的爵位由你的两个孩子继承。 方众妙马上追问:降不降等? 她是真不客气。 赵璋忍着恶心说道:不降等!世袭罔替!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笑,谢皇上隆恩。 赵璋起身欲走,一名官员冲出队列,拱手说道:启禀皇上,臣有一事要禀。 赵璋狠狠皱眉,还有什么事? 官员飞快说道:两月前,蜀川多地发生火灾,烧毁了许多村庄和山林。一大批流离失所的百姓需要朝廷安置。 赵璋不耐烦地摆手:此事交由户部去办,让他们下发一笔赈济灾民的银子,你只管去领。 官员应了一声,缓缓退下。 赵璋心神大耗,头晕目眩,于是伸出手,让一名内侍搀扶自己离开龙椅。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其中内容让赵璋大惊失色。 【原来如此!】 【上朝的路上,我遇到崇福寺的一群和尚从外地匆匆赶回临安。从面相上看,他们都纵过火,而且那些火灾还危及大周江山,以至于他们一个个业障缠身。】 【彼时,我还不明白几场火灾如何能够动摇国本,现在我却是懂了。】 【此事与乌衣巷即将爆发的瘟疫有关。】 爆发瘟疫?赵璋猛然抓紧内侍的手。 他的皇权本就面临彻底颠覆的危险,若是再遇到大疫,朝臣根本不会让他写罪己诏,他们会直接逼他退位! 他不敢走,他要留下听完方众妙的心声。这个女人真是奇怪。她好像知道世间所有秘密! 赵璋回过头,装作不耐烦地问了一句:谁还有本启奏? 史正卿立刻站出来弹劾一名官员。此人问题不大,只是狎妓赌钱的小事。 那名官员听不见方众妙的心声,不知道史正卿的真正用意,连忙走出来跪地求饶。 赵璋坐回龙椅,假装恼怒地瞪视官员,实则全神贯注地聆听心声。 火灾与瘟疫,他真的无法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方众妙忧心忡忡的声音响在半空:【治疗瘟疫必不可少的几种药材全部产自蜀川,而今蜀川林地被烧,药材自然也在火中毁于一旦。】 第239章 【没有足够的药材,我根本无力阻挡疫情的扩散。届时会死很多很多人!中土大地又有一场浩劫!】 【是净空主导了此事!他先一步切断了所有人的生路!】 【他要借瘟疫这把刀,将赵璋和他的朝臣们一并送入地府。他必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这是他对赵璋的报复!】 【若是赵璋和朝中绝大多数官员都在瘟疫中死去,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回到这座皇宫,爬上这张龙椅!】 【不愧为天家血脉,果然够狠!】 方众妙眯了眯眼,目光森然。 坐在龙椅上的赵璋和站在大殿内的群臣已经汗流浃背,心中惶惶。 瘟疫即将爆发,偏偏治病的药材全被烧毁,这可怎么办? 赵璋忽然打断跪在地上请罪的那个官员,冷冷说道:罚俸三月,杖责二十,退朝! 官员磕头谢恩,起身后长舒一口气。 赵璋匆匆走出大庆殿,来到僻静宫道,对着身后的内侍低语:派五十名暗卫去崇福寺杀了净空!别的和尚也一并铲除,不留活口! 内侍低头领命,正准备离开,却又听赵璋说道:等等,十三岁以下的小沙弥不能杀。 他万不可在此时得罪那些世家大族!人家的嫡子嫡孙,他动了就是死仇!他已经不再是以往那个可以独揽朝纲的赵璋了。 内侍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赵璋看向前方狭窄曲折的宫道,竟似预见了自己的未来,不由惨然长叹。 第271章 我要你做我的傀儡 赵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空灵婉转的声音:皇上为何叹息? 赵璋瞬间寒毛直竖。 他立刻回头,却见方众妙正缓步而来。她身后是巍峨庄严的大庆殿,更远的地方是一片辽阔碧空和一轮如血红日。 那深紫道袍已然被初升的红日染成金色,辉煌灿烂。 赵璋竟然不敢直视。 区区一个妇人,却令他狂怒,也令他恐惧。 他勉强定了定神,冷冷问道:方众妙,朝会已散,你该出宫了。 方众妙轻轻勾唇,缓缓问道:我觉得你有些奇怪,所以追过来问几个问题。 面对皇帝,她竟直呼你我,完全没有尊卑之分。她还真是有恃无恐! 赵璋警告道:方众妙,朕是皇帝!禁宫之内,岂容你随意走动! 方众妙微微挑眉,直白地说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那奏折里写着这份情报吧?要不然,我刚提出把四千万两银子用作军饷,你岂能答应得如此痛快?你可是嗜钱如命,横征暴敛的昏君呐! 赵璋气急败坏地怒喝:你放肆! 方众妙笑起来,喃喃道:你果然知道了,否则你早就喊来禁军将我围杀。你的皇威呢? 赵璋屈指成爪,想狠狠掐断方众妙的脖颈。可他忽然想到自己的隐疾,又想到那六个即将不保的胎儿。 方众妙展现出了非凡的相术和医术,赵璋对此是相信的。沈卉那些仙丹已足够让他窥见常人之外的世界。 他忍着怒气问道:方众妙,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众妙指指前方说道:我想与你私下聊一聊,请移步御书房。 她还安排上了! 赵璋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拂袖便走。 片刻后,两人来到御书房。方众妙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轻轻摆放在桌上,又用细长手指,将之推到赵璋眼底。 赵璋盯着这本册子,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他预感到,这就是沈卉的手录。 那该死的女人没事写这些东西做什么?烂在肚子里不好吗? 不对!朕绝非她的孩子!朕是龙种!这册子肯定是胡编乱造的! 赵璋拿起册子快速翻看,气血不受控制地翻涌。这里面描写的所有细节都那样真实。借运换命的邪法如何施展,命格贵重和命格微贱的孩子如何挑选,孕妇的脉象有何转变等等。 不可能是编的!唯有亲手做过这些事,才能写得如此详细。 赵璋快速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今日吾儿登基了,吾心甚慰。】 赵璋猛地合上册子,面容渐渐扭曲。 朕不是你儿子!朕不是! 别挣扎了,你就是她儿子。方众妙轻轻笑起来。她仿佛拥有洞悉人心的能力。 赵璋把册子用力砸出去,手臂扫落桌上的笔墨纸砚。他像困兽一般嘶吼,面容涨成紫色。 方众妙静静看着他发疯,语气淡淡地说道:这本册子是我在沈卉家里找到的。我把它誊抄成许多份,送入文武百官、世家大族的府邸。这会儿功夫,下朝归家的官员们应该已经看见了。 赵璋停止嘶吼,赤红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里面放射出几欲吃人的狼光。 方众妙与他对视,颇玩味地问:赵璋,你说那些官员们会怎么做?从今往后,他们还会心甘情愿叫你一声皇上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谁会甘愿向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跪地磕头?废黜他这个皇帝,另立一位新君,必然已成文武百官的共识。 龙袍还穿在身上,可赵璋却有种赤身裸体,无所遁形,性命垂危的恐慌感。 他汗出如浆,天旋地转,摇摇晃晃。 他浑浑噩噩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嗓音沙哑地问:方众妙,你为何要这样做?毁了朕对你有什么好处? 方众妙摇摇头,笑了笑。 御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名面容陌生的老太监走进来,手中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食盒。 赵璋厉声呵斥:滚出去!朕没说用膳,谁准你进来的? 老太监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他,径直走到方众妙跟前,把食盒摆放在方众妙手边。 主上,您要的东西小老儿给您带来了。 老太监的嗓子掐得很细很尖,听上去十分怪异。 赵璋愕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方众妙。 他暴怒起来:方众妙,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在宫中安插钉子! 方众妙抖落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无奈地瞥了龙图一眼,然后才把那食盒打开,取出一个圆滚滚,血糊糊的东西。 赵璋仿佛被人掐住脖颈,瞬间失去说话的能力。 那竟是一颗人头!它的脸很熟悉!是是沈卉!方众妙竟然真的派人杀了沈卉!她没说假话! 这老太监根本不是什么钉子,是杀手!一个能轻而易举闯入重重宫闱,武功高得难以想象的杀手。 派去保护沈卉的那些暗卫必然都已殒命,否则这人头如何得来? 只要这老太监愿意,朕的人头也会被放在食盒里! 赵璋跌坐在椅子中,表情一片空白。 方众妙接过龙图递来的帕子缓缓擦手,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杖杀马鸿的时候,我不看,不是因为我不敢,而是因为我觉得你着实上不了台面。即使穿上龙袍,你骨子里那些低劣的东西也改不了。 赵璋猛然站起,一把抓住沈卉的头颅狠狠砸在地上。那张本就死相凄惨的脸变成了一块看不清五官的烂肉。 沈卉可能没有想过,她竟然会是这个下场。 看见头颅滚到自己脚边,方众妙轻轻将它踢开。 龙图补上一脚,把它踢到赵璋胯下。 赵璋打了一个寒颤,濒临疯狂的心智终于冷静下来。他离开主位,走到方众妙对面,亲手搬来一把椅子坐下,深感无力地问道:方众妙,你到底要朕如何? 方众妙指着地上的头颅说道:她死了,你那六个孩子保不住。你还有不育之症,日后想要再有孩子,只能求我。 赵璋抹了把脸,神情无比颓靡。 方众妙,说出你的目的吧。不要再兜圈子了。 方众妙轻轻笑起来,缓缓说道:我的目的很简单,我要你做我的傀儡,完完全全听命于我。朝中之事,你不得擅作主张。 赵璋明白过来,喃喃道:所以你公布朕的身世,让朕成为一个孤家寡人,叫朕彻彻底底受你摆布?你毁了朕是为了操控朕? 方众妙淡淡说道:没错。 赵璋抬起赤红的双眸,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她,语气中带着刻骨的恨意:你这个疯子!你竟然想谋朝篡位!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你错了,谋朝篡位的是你和你娘,而我只想为大周再续两百年国运。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会不择手段。你不受我摆布也可以,出了这座皇宫,我就会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你不但是个野种,还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天阉。 方众妙伸出细长食指,轻轻点了点主位上那把空椅子,缓缓说道:你可以试试看,自己能守住这个位置多久。 第240章 她停顿片刻,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对了,这册子我给净空也送了一份。早朝的时候,那人恐怕已经逃出临安。只有我能找到他。你若是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也可以坐看瘟疫在临安城爆发,等你们这些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再拥立净空为新君,结果也是一样。 赵璋眸光一闪,立刻追问:什么瘟疫? 方众妙轻轻笑了。 第272章 我要你跪下 赵璋魂不守舍地坐在椅子上。 他已经从方众妙口中得知瘟疫即将爆发的消息。当然,在朝堂上的时候,心声就已经泄露了这个情报。 赵璋对此并不怀疑。他本来就是一个很容易把任何事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的人。他不会心存侥幸的认为净空不知真相,不会报复。 净空用瘟疫杀光临安城的人,在他看来根本不算多残忍的事。如果换作是他,他能杀光全天下的人! 可是他依旧不甘!他是帝王!方众妙只是一个寡妇!他岂能低这个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宫女焦急的声音:皇上,奴婢是钟粹宫的大宫女,我家娘娘腹中绞痛,还请皇上过去看看! 赵璋脸色一白,立刻推开门走出去。 可曾见红?他沉声追问。 宫女哭着说道:已经见红了!太医说很危险! 赵璋立刻跑向钟粹宫。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生育。许是幼年遭到太监宫女虐待的缘故,他那里不太行,唯有吃药才能成事。 所以他对后妃向来粗暴,打骂、凌辱、撕咬,成了他宣泄心中怨恨和自卑的途径。 登基三年,没有一个妃子有孕,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他对沈卉有求必应,也是因为对方手里的生子丹。 他匆匆跑到钟粹宫,看见的却是宫女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 容妃躺在床上,两眼无神。 太医跪在地上,颤声告罪:皇上,下官无能,未能保住龙胎! 不等赵璋回神,门外又有宫女高喊:皇上,皇上,奴婢是丽妃娘娘的大宫女,娘娘见红了,求您去看一眼! 赵璋撇下容妃转身就跑。 万念俱灰的容妃眨眨眼,唇角勾出一抹恶毒的微笑。好啊,原来不是本宫一人遭难。另外几人如何了?本宫的龙子死了,你们的也别想活! 赵璋一连跑了五座宫殿,五个孩子全都化成一盆血水。 他这才彻彻底底相信方众妙的话。那人杀死沈卉不是为了示威,而是为了进一步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她说世上只有她能治好自己的不育症,还说那些龙胎她能保住! 去求她!现在只能求她! 赵璋推开御书房的门,带着满脸绝望,一步一步走到方众妙身前。 方众妙正在把玩玉玺,她白皙手背上印着四个鲜红的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至高的皇权,这神圣的天命,竟只是她掌心的玩物! 赵璋瞳孔微缩,不甘和怨恨都在此刻变成恐惧。 他忽然意识到,方众妙是一个对威权和天命毫无敬畏之心的人。为了达成目的,她绝对会比自己还要不择手段。 自己说要杀光天下人,那只是一句狂妄而不切实际的话。方众妙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瘟疫爆发的时候,她只要冷眼旁观就会有很多人死去。她可以玩弄权术,也可以超脱世俗,这才是她真正可怕之处! 赵璋嗓音沙哑地问道:你派人偷了朕的玉玺? 方众妙瞥他一眼,淡淡说道:这叫拿,不叫偷。 赵璋没时间跟她计较,也不敢计较,飞快说道:后宫已有五个妃子接连小产,而今唯有李妃的孩子尚有一线生机。你能不能保下这个孩子?若是能做到,你的条件朕全都答应。 方众妙把玉玺随意放在桌上,转动身子,静静地看着赵璋。 赵璋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催促道:你为何不发一语?你还要朕怎样? 方众妙笑了笑,缓缓开口:我要你跪下。 心声似一道寒风刮过御书房:【我要测试你的服从性。若你连膝盖都不能弯,我如何相信你能弯下你的脊骨?】 赵璋面色忽红忽白,怒火与绝望令他一阵发热,一阵发寒。他仿佛坠入冰窟,又好像掉进油锅。 这是地狱吧?他从未想过当上皇帝之后,自己还会遭受这样的折辱。 他死死瞪着方众妙,目光凶狠地仿佛要吃人。 方众妙用手轻轻托腮,食指点一点额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只托腮的手还印着四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天命,而天命在方众妙股掌之间。 不跪行吗?赵璋在心里自问,然后他紧紧咬牙,屈身跪地。 龙图瞳孔微缩,心里的震撼简直难以形容。主上曾经开玩笑地说让他杀了皇帝,后来又说皇帝不能死,因为她还没有能力收拾朝局。 那时的龙图尚且不能确定自己能否等到主上有能力收拾朝局的这一天。 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主上收拾朝局的手法竟然是连同皇帝一起收拾! 他离开那个山谷,跟随主上踏上征途,是他有生以来最正确的决定!他看见皇权和天命都在向主上俯首。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赵璋不甘的喘息声声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方众妙才淡淡说道:平身。 她站起,朝外走去,看也不看满脸屈辱的赵璋一眼。 三刻钟后,方众妙从李妃的寝殿里走出,赵璋一步步跟在她身后。 太监宫女分明看出二人主次颠倒,却都不敢妄加非议。 只是随意扎了几针,惨叫连连的李妃就恢复如常,淋漓的下红也止住了。这就是人家的本事。 方众妙朝宫门外走,头也不回地问:沈卉背后之人是谁,你可知道? 赵璋低声回答:朕不知。她带着生子丹入宫见朕,让朕扶持净空当佛子,朕便答应了。 这种情况在方众妙的意料之中。她回头深深看着赵璋。 赵璋勉强与她对视,片刻后狼狈地低下头去。 该死!他竟然会害怕方众妙的这双眼睛! 方众妙笑了笑,淡淡说道:我出宫去了。记住,你的任务是抗击蛮军,夺回都城。你若是做得好,我就帮你把净空找出来杀掉。 赵璋眸光闪了闪,然后应诺。 他好奇地问:你做下这些事,真的只是为了给大周延续国运? 他不怕方众妙撒谎,因为心声不会撒谎。 方众妙瞥他一眼,冷笑道:延续国运这样的大事,你竟然用了只是二字。看来家国社稷在你心中并不重要。 心声满带嘲讽地飘过半空:【我对此不感意外,因为你本也不是天家血脉,当不得天下之主!】 赵璋暗暗握拳,反复告诫自己要忍耐。 心声又道:【我若是告诉你,先帝宝库就在都城皇宫的地下埋着,蛮王正居住在那处,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你当如何?】 【没有足够的钱财,蛮王想要侵吞天下,还须十几年光景。】 【得到那座宝库,蛮王五年内就能把你赵璋推下龙椅,送上断头台!】 【你死到临头都不自知!】 心中这样想,方众妙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她朝前走去,不紧不慢地开口:延续大周国运就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践行,不管你信不信。 龙图微微低头,眸中精光一闪。听见这些话,赵璋还不拼了命的去收复失地? 方众妙带着龙图消失在宫道尽头。 赵璋看着二人的背影,面色几度变幻,眼里渐渐涌上狂喜。 原来是为了父皇的宝库!若是朕能拿到这座宝库,朕就不用惧怕任何人!都城,朕定然要夺回来,而且是尽快! 赵璋握了握拳,安居一隅的心彻底打消。他要跟蛮夷斗到底! 方众妙坐上马车,放下帘子,从矮几的暗格里拿出盘古大锁、舆图和沈卉的血,迅速施展血脉寻踪之术。 片刻后,她收好这些东西,掀开帘子对龙图说道:去卧佛寺。 赶车的龙图回头低语:主上,那里路途遥远,您去做什么?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去找净空。 第273章 冤枉你的人知道你有多冤枉 卧佛寺坐落在崇山峻岭之间,环境非常清幽。 方众妙抵达此处的时候,大雄宝殿里正有几个头戴帷帽的妇人在虔诚礼佛,几个小沙弥拿着扫帚打扫着前院、后院和小径。 秋日将临,树叶纷飞,扫去一些,又会落下许多。 一个小沙弥颇为懊恼地扔掉扫帚,嘟着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生闷气。他脸蛋圆圆,眼睛大大,很是憨头憨脑。 第241章 几个香客看着他偷笑。 他脸颊一红,连忙捡起扫帚,继续清扫落叶。扫着扫着,他眼前出现一双紫色靴子,靴面绣着正在争斗的一龙一虎,两只凶兽的眼瞳竟是由红宝石镶嵌而成。 好名贵的衣饰!好气派的绣样! 小沙弥心里暗暗一惊,连忙挪开脏兮兮的扫帚,退后一步向这位香客道歉。 施主,对不住,小僧把您的靴子弄脏了。 净空,我们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说话,如何?香客站在原地不动,穿着绣样如此威猛的靴子,她的声音竟异常的空灵婉转。 小沙弥讶异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比观音菩萨更慈悲柔和的脸。神秘的光芒在她漆黑幽邃的眼眸里流淌,像无法参悟的星空。 小沙弥看得呆愣,脸颊慢慢涨红。 龙图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小沙弥,表情颇为惊讶。净空虽然脸嫩,却也没嫩到这种鼻子眼睛都还没长开的程度。 这小沙弥顶多十一二岁,憨头憨脑非常可爱,与净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龙图小声询问:主人,您没搞错? 方众妙盯着小沙弥红透的脸,似笑非笑地说道:净空,不当和尚的话,其实你可以去当戏子。你演得不错。 小沙弥挠挠头,憨笑着问:施主,您在说什么? 方众妙捏住他的下巴,将他嫩生生的脸庞抬起,直言相告:别装了。我认的不是你的脸,是你的骨。 小沙弥呆愣愣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懂这些话。 方众妙轻轻放开小沙弥的下巴,转身朝寺庙门口走去,随我来。 小沙弥扔掉扫帚转身想跑,龙图却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押着他朝前走。 三人来到后山,站在一处悬崖前。 方众妙对龙图说道:点他的穴。 龙图立刻点了小沙弥的穴位,然后放开对方脖颈。小沙弥像个石雕一般站在悬崖边,嫩生生的小脸被悬崖下的罡风吹得通红。 方众妙摸索着他的下颌骨,试图找到面具的边缘,却失败了。这面具一旦使用就会长在脸上,与皮肤融合。 小沙弥气呼呼地叫嚷,然后恐惧地呼救,最后哭哭啼啼地求饶。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无辜之人。 方众妙取出龟壳小剑,对着他的脸划了一个十字。 小沙弥的哭声变成尖锐的嘶喊,滚滚黑烟从他的七窍冒出,皮肤和五官似泥浆一般融化。 龙图退后几步,眼中带着惊异之色。 方众妙对他摆摆手,老爷子,您暂且离开,我有话单独与他说。 龙图并不多问,也不觉得自己不被信任,点点头,消失在原地。 方众妙耐心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小沙弥的尖叫才慢慢停止。他喘着粗气抬起头,露出净空那张俊秀斯文的脸。他的皮肤有些发红,像是被开水烫过,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他看看方众妙,又抬头看看天上的烈日,惨然一笑。 那册子是你散播的吧? 方众妙挑眉:为何你觉得是我? 双面佛化缘,这样的邪法,除了我娘和那位高人,世上就只有你知道。册子里写得那般详尽,不是你还能是谁? 方众妙长长地啊了一声,问道:你娘是谁? 净空气得咬牙:你明知道我娘是谁! 方众妙又长长地啊了一声,笑着说道:我是用血脉寻踪术找到你的。 净空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血脉寻踪术需要用到至亲之人的鲜血,方众妙手里有沈卉的血。所以她才会寻到卧佛寺里来。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为何还要编造那本册子?她不怕得罪皇帝招来杀身之祸吗?娘亲是冤枉的!娘亲根本不曾混淆皇室血脉!娘亲只是想扶持自己当宗派领袖罢了! 净空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瞪着方众妙。 方众妙微微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冤枉你的人比你还知道你有多冤枉。 净空目眦欲裂。 方众妙摇摇头,饶有趣味地低笑起来。 知道吗,我真得谢谢你娘。她给了我许多灵感。她的字迹也很容易模仿,我练习一刻钟就会了。拿到册子的时候,你能看出字迹上的破绽吗? 她盯着净空,问得很是认真。 净空咬牙不开口,面色狰狞可怖。 方众妙自顾自地笑着,满意地说道:应该是没有破绽的,否则你不会立刻逃出崇福寺。你散播瘟疫,烧光药材,只是为了在瘟疫爆发的时候拿出你事先准备好的药材,熬成汤剂,用来拯救临安城的百姓吧? 方众妙绕着净空缓缓行走,语气越来越冷,那一日,我在崇福寺里的所作所为让你意识到,不展露神迹,你就当不了这个佛子。你需要让你的信徒感受到绝望,然后再给他们希望。你要坐实自己在世活佛的身份,你要压我一头。 净空不曾回答,唯有悬崖下的风发出尖锐的啸叫。 方众妙并不需要回答,她知道对方心里的阴暗想法比这些声音更为可怕。 她逼问道:你和你娘背后的人是谁? 净空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方众妙绕到他身前,直视他血红的双眼,缓缓说道:你娘被赵璋软禁在宫里,你若是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帮你救她出来。 净空瞳孔微颤,心念明显动摇。他张开嘴,吐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一坨满带鲜血的肉块。 他自己也很惊愕,眼珠子极力往下瞥,想要看看那坨肉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他忽然不能说话了?为何他的神智正在远离? 他浑浑噩噩搞不清状况,方众妙却看得清清楚楚。 净空吐出的是他自己的舌头。 是禁言的咒法。方众妙呢喃低语,心中很是惊骇。那无脸人的道行比她想象得更高。 净空猛地瞪圆眼睛,满是鲜血的嘴里发出破碎的几个气音,然后便站着失去了呼吸。他想吐露无脸人的秘密换取母亲的存活,所以才会触发咒印导致自己殒命。 方众妙站在呜咽的风里,久久地看着净空的尸体。 最后她只能轻轻一叹,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把这具尸体推入罡风凛冽的悬崖。 她需要一个不知所踪的净空,而不是一个死了的净空。 第274章 胎相面具 方众妙在悬崖边站了很久。 眼看夕阳西下,天色昏黄,她这才转身朝卧佛寺走去。 龙图已脱掉太监服,穿着一身蓝衣,坐在寺庙门口的台阶上抠脚。一双臭烘烘的袜子扔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一群苍蝇扑入草丛,发出嗡嗡声。 几个香客捏着鼻子从龙图身边飞快跑过。 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从荷包里取出十个铜板,丁零当啷地扔在龙图身旁,屏住呼吸急促地说道:大爷,这些铜板你拿去买一双新鞋子和新袜子吧。 话落她拎起裙摆撒丫子狂奔。 龙图闻闻自己手指,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把十个铜板一一捡起,塞进怀里。 方众妙抬头望天,半晌无语。 龙图站起身笑呵呵地说道:主上,该回家了吧? 他没问净空去了哪里,于是方众妙也就没问他为何总不爱洗脚。 心声无奈地飘过半空:【或许老爷子就爱这个味儿吧。我不理解,但我尊重。】 她转身走向马车,温声道:回家。 龙图呵呵地笑起来。主上真是善解人意啊! 马车行径御街的时候正巧撞见齐修带着一群飞羽卫气势汹汹地闯入崇福寺。 十三岁以下的小沙弥全都被他们抓进笼子里,用牛车运走。十三岁以上的僧人早已经被暗卫杀光,几百具尸体堆积在路边。 暗卫只管杀人,不管善后。齐修是奉命来收尸的。 路过的行人看见此等惨况,跑得飞快,却也有虔诚的信徒对着那些飞羽卫吐口水,骂他们是一群杀人鬼。 齐修站在寺庙门口,一身红袍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他回头看去,正巧与掀开帘子的方众妙对视。 他微微一愣,冷酷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绽开笑容。 方众妙略一挑眉,心声飘过半空:【今日的九千岁真是意气风发。】 齐修笑容更盛,大步走到车边,挡住堆积如山的尸体,问道:你不怕? 方众妙从车厢里走出来,站在高高的车辕上,垂眸与他对视:除了虫子,我什么都不怕。 齐修明白过来,不由自嘲一笑,倒是他白白担心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个东西你看过没有? 第242章 方众妙微微颔首:看过。 齐修又问,你说它是谁散播出去的? 方众妙像模像样地思索片刻,反问一句,我猜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你说呢? 齐修认真说道:的确是个胆大包天的,所以我猜那个人是你。 方众妙愣住,表情更加困惑,你为何觉得是我? 齐修指指她手背。 方众妙抬起手看了看,八个鲜红的字映入眼帘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那是玉玺盖上去的。象征皇权的至宝被她当做玩物四处乱盖,她不胆大包天,谁胆大包天? 在短暂的呆愣之后,方众妙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愉悦笑声。她轻轻摇头,笑了又笑,竟是完全收不住。 心声似银铃一般飘荡在空中:【好玩,好玩,今日真是好玩!】 齐修看着她美不胜收的笑颜,听着她顽皮的内心独白,不由耳膜发痒,心尖微颤。他也跟着笑起来,声音爽朗欢畅。 他们一个站在高处,一个站在街边,看着彼此笑得前仰后合。 几百具尸体堆放在一旁,惨况空前,这对容貌堪比仙神的男女却这般放肆地笑着。此情此景何其怪异? 龙图看看主上带着印章的手背,也忍不住发笑。他摇摇头,递上一条手帕。 方众妙接过帕子,慢慢擦掉那八个鲜红的字。她还在低笑,雪白的脸颊泛上浅浅的红晕,像五月盛开的蔷薇。 齐修站在街边,出神地看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他嗓音沙哑地说道:赵璋让我暗杀瑾王和赵氏皇族的男丁,你说我该如何? 方众妙冷酷地说道:你想要他手上的权柄,就去杀。能不能成功是另一回事。 齐修颔首:我也这么想。你说那皇位最后会落到谁头上? 方众妙挑起一边眉毛,戏谑地问道:我说皇位落到谁头上,就能落到谁头上吗? 齐修毫不犹豫地点头:自然。 他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口:你选中谁,我就扶持谁。我相信你,就像相信自己这般。 方众妙沉吟片刻,问道:大周危亡,内外交困,社稷不保,在此绝境之下,什么样的君主才能力挽狂澜?什么样的君主才能使这个摇摇欲坠的皇朝再续数百年国运? 齐修的答案十分简洁有力:御外敌定海内的雄主。 方众妙笑起来,所以,在我找到这样的雄主之前,那皇位谁坐都一样。 齐修摇摇头,恐怕赵氏皇族已经没有你想找的雄主。 先帝死后,余下的宗室男丁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先太子倒是一号人物。 他有谋略,有智慧,有手腕,却过于温良,缺乏决断。他只能守成,不能挽救社稷于危亡,所以先帝才会动了废黜他的念头。 他若是有我这样的心狠手辣,结局定然不一样。 方众妙戏谑地问,心狠手辣是什么优点吗? 齐修反问:不是吗? 方众妙眸子一转,忽然笑起来:我预见到临安将有一场瘟疫,蜀川的山林被成片烧毁,治疗瘟疫的药材恐怕不足。我已将此事告知赵璋,叫他去祁国购买药材。届时你跟着商队一起去,途经剑川,帮我杀一个人。 齐修心头微微一动,问道:杀谁? 方众妙弯腰附在他耳边,杀余飞翰。剑川是祁国四公主的封地,他就在公主身边。 齐修久久地凝视方众妙,然后微笑起来。 他低声说道:你看,我就说心狠手辣是优点。 方众妙心领神会,愉悦大笑。 这是你当初答应我的条件。那时你受制于赵璋,不能随意离开临安,我也就没提。现在时机已到。 齐修深感认同,你说得对,现在时机已到。从祁国回来的时候,我把余飞翰的头颅带给你当礼物。 方众妙抱拳弯腰,郑重其事地说道:谢九千岁。 齐修摇头莞尔。 一名飞羽卫忽然从寺庙里冲出来,喘着粗气说道:大统领,您不是让我们砸开佛像看看里面吗?我们砸开了,那东西那东西实在是诡异,您自个儿去看看吧! 齐修敛去笑容,飞快看了方众妙一眼。 方众妙飞身跳下马车,冲入崇福寺。 龙图紧紧跟上。 三人来到大雄宝殿,仰头看着被砸烂的佛像,表情是难以形容的惊骇。 只见金身被砸碎之后,慈眉善目的千手观音变成了青面獠牙的魔神,黑铁铸就的几十条手臂抓着几十颗面容狰狞的人头。 浓烈的阴气在殿内弥漫,深深的寒意令人毛骨悚然。 飞羽卫们全都站在殿外,面色一个比一个惊恐。 方众妙盯着魔神像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爬上供桌,伸出双手捧住垂的最低的一颗人头,用力往外拔。 齐修跃上供桌,扶住她的腰,以防她摔倒。 她没把人头从魔神的掌心里拔出,反倒把人头的脸撕下来。 那是一张黑色面具,五官扭曲狰狞。残阳斜照,令面具散发出幽幽的光。它很滑腻,摸上去更像是瓷器的质感,带着一点温润。 方众妙抬头看着齐修,缓缓说道:这就是胎相面具。吸纳了足够的香火就能捏出福运无双的命格。 第275章 炼化面具 方众妙带回四十九张胎相面具,一字排开,摆放在长桌上。每一张面具都有着扭曲的五官,狰狞的表情,浓烈的阴气。 它们仿佛是一群厉鬼,被困在阴阳两界的夹缝之中,不见天光,无声呐喊。 厅堂内冷得刺骨。 齐修、任孤琴、齐渊、余双霜、龙图、黛石所有知情者都在这里,用极为不安的眼神看着这些面具。 他们的鼻端正缓缓呼出白气,屋内是寒冬,屋外却是夏末的傍晚,带着烈日的最后一丝余温。 情况十分诡异。 黛石取出小姐送自己的宝石匕首,斩向其中一张面具。只闻叮的一声脆响,削铁如泥的匕首竟然不能在面具上留下半点划痕。 小姐,你不是说这胎相面具是骨粉揉捏而成的吗?我怎么觉着它们是黑铁铸造的? 黛石小声询问,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方众妙拿起面具,指腹轻轻摩挲着细腻而又坚硬的外壳。当她抚过面具张开的大嘴时,只听砰地一声闷响,这张嘴竟猛地合拢,差点咬掉方众妙的指头。 方众妙本人还在发愣,心声已飞快飘过半空:【吓我一跳!】 表情担忧的齐修等人呆了呆,然后差点笑出声来。 吓你一跳,你倒是跳一个看看呀! 心声恼羞成怒:【竟敢吓唬本尊!你完了!】 方众妙把这张面具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表情极为认真严肃。 齐修忍着笑问道:你在做什么? 方众妙平静淡然地说道:我看看它够不够坚固。 哦。齐修颔首,然后撇开头,对着窗外飞快笑了一笑。 龙图等人只能强忍,嘴角压得极为艰难。 踩得脚底都麻了,方众妙才捡起这张面具,轻轻吹去浮灰,装作满意地说道:不错,很坚硬,戴上它无论怎么折腾都不用担心损坏。 龙图点点头:主上您说得对。 他咬紧后槽牙,怕自己笑场。 黛石抿抿唇,然后才开口:小姐,这面具一个个都很丑陋,还这么坚硬,戴上之后怎会变成一张张活生生的脸呢? 她拿起另外一张面具,想往自己脸上戴,却被方众妙握住手腕,告诫道:这是不曾炼化过的胎相面具,戴上它后果很严重。 戴上它会怎样?黛石更加好奇。 方众妙看向龙图,吩咐道:老爷子,您去找一条得了疯病的野狗来。 龙图立刻派人寻来一条疯狗。 疯狗在铁笼里咆哮嘶吼,两只眼睛红得滴血。方众妙弹出几根银针,刺中疯狗穴道,令其僵在笼内。 然后她走过去,把一张狰狞面具覆在狗脸上。极为骇人的一幕出现了,只见那面具竟然迅速软化,缓缓蠕动,将狗脸完全包裹。 又蠕动了一会儿,狗脸竟变作一张五官扭曲的人脸,犬吠变作呜呜咽咽的啼哭。铁笼里出现一只怪物,有着狗的躯体,人的脸庞。 龙图和齐修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见此情景却也吓得倒退数步。 方众妙走上前,一脚将笼子踹倒。 铁笼本就摆放在厅堂外的屋檐下,靠近台阶,倒地之后叮叮哐哐一阵巨响,很快就滚落到台阶下。 第243章 人面狗被撞得七荤八素,爬起来之后竟张开腥臭的嘴,发出人的声音:杀,杀,杀 这声音像风的啸叫,尖锐刺耳,又似疯子的吟语,有着杀气和怨毒。人面狗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方众妙,那场景简直像个噩梦。 余双霜连忙躲到黛石身后。 黛石取出匕首恶狠狠地说道:小姐,它想杀你,我帮你杀了它! 齐修和龙图的指尖早已凝出一丝内劲,正欲射杀人面狗,却听方众妙淡淡说道:都看着,别动。 所有人都站定不动。 那人面狗杀杀杀地嘶吼了一阵,七窍和皮肤渗出许多鲜血,最后竟连肉骨也融化成一摊腥臭的血水,从铁笼的缝隙里流淌而出。 人面狗消失了,唯有那张漆黑狰狞的面具静静躺在血泊之中。它扭曲的五官好像更阴森可怖了几分。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恐惧。这胎相面具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诡异! 方众妙用铁钳把面具夹起,走到一旁的水缸边冲洗。 她头也不回地说道:看见了吗,未经炼化的胎相面具,戴上就是这个后果。骨粉本是白色,捏出的面具也该是白色,它之所以这么黑,都是因为婴灵的怨气凝聚不散。戴上它就要承受婴灵的啃噬和煞气的冲撞,后果自然是必死无疑。 她转过身,把面具举起展示给众人,幽幽说道:摄取了一条野狗的怨魂,它的五官变得更为狰狞。戴上它,人也会变成疯狗。 黛石和余双霜根本不敢看这张面具。齐渊捂住眼睛,从指头缝里偷偷地看。 任孤琴深吸一口气,问道:这种面具该如何炼化呢? 方众妙把左手覆在面具之上,缓缓说道:将它放在寺庙或道观里,用人间香火去熏染。吸纳了足够的香火,面具上的煞气自然会散。又或者像我这样,用功德直接淬炼。 她放下覆在面具上的左手。 任孤琴发出极为惊骇的一声低呼。其余人已失去表情管理,神色莫不剧变。 只见那原本漆黑狰狞的面具竟在方众妙的轻抚下变成柔和的象牙白,扭曲的五官变作难以言喻的温柔慈悲。 如果世上真的有双面佛,那么这张面具的前后变化必是佛的两张脸孔。一张极恶,一张极善。 齐修喃喃道:竟然真有功德这种东西。 方众妙笑起来,怎会没有?今日我就得到许多功德。 她曲起指节轻轻敲击面具,叮叮咚咚的声音竟然十分悦耳。之前的阴煞邪异之感现在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圣洁美丽。 方众妙呢喃道:无脸人没有功德,所以他只能借寺庙,道观,或祭祀的场所来炼化这些面具。 他罪孽深重,被天道不容,即使隐藏了身份,天诛之威依旧会慢慢击碎这些面具,进而击杀他。一张面具,他最多佩戴两三个月就会破碎,所以他急需这种东西。 方众妙抬头看向齐修和龙图,吩咐道:大周境内香火鼎盛的寺庙和道观,你们都要查一查。毁坏这些面具,他就无所遁形。先从临安开始吧。 二人应诺。 方众妙捧着面具走进厅堂,摆手道:行了,你们都散了吧,我要炼化一些面具。 黛石担忧地问:小姐,消耗太多功德会不会对你不好? 方众妙笑着摇头:小石头,我的功德多到你难以想象,而且今后还会更多。无碍的,你不用担心。 黛石往门口一杵,坚定地说道:小姐你炼化面具吧,我守着你。 方众妙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无奈摇头。 齐修和龙图匆忙下去调查寺庙和道观。齐渊和任孤琴回后院制作预防瘟疫的药丸。 余双霜想留下看热闹,却听方众妙吩咐道:小鱼儿,你把侯府大门敞开,今日会有很多人来找我。你让门房只管引他们进来,不要阻拦。 余双霜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跑到前院,把厚重的两扇正门敞开。 她站在外面的街道上,左右看了看,正嘀咕着没人来找啊,却见大长公主风风火火地跳下马车,表情颇为凝重地走来。 黛石叉着腰往正门口一站,把人挡住,你来做什么?小石头不跟你回家! 大长公主很是不耐:你让开,本宫找你干娘有要事相商。 余双霜就是不让,什么事?你先跟我说。 大长公主俯身看她,嗓音压低,语气肃杀:小姑娘,改朝换代的事你敢听吗?你若不怕死,本宫也可以告诉你。 余双霜的双手从腰间呲溜滑下,表情变得极为惊恐。她家干娘终于要造反了吗? 随后她又狂喜。我终于要当公主了? 大长公主正准备把这小崽子拎到一边,却听见身后传来凌乱沉重的一片脚步声。她回头看去,发现是钱同山带着十二个面色焦急的人匆匆走来。 这些人大长公主全都认识。琅琊王氏的家主、陇西李氏的家主、弘农杨氏的家主大周最有权势的一群人都在此处,都在方众妙的家门口。 随后又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堪堪停稳,史承业和史正卿就掀起帘子跳下来,表情颇为焦急。他们也是来找方众妙的。 大长公主抬头看看悬挂在门梁上的匾额,恍恍惚惚地暗忖:这里到底是宁远侯府还是大庆殿?合着大朝会刚散,文武百官就全都跑来方众妙这里开小朝会是吧?齐修怎么没来? 不对,他必然已经来过!他可是方众妙的跟屁虫! 还有,他是保皇派!他和赵璋该不会已经得到方众妙的支持了吧? 思及此,大长公主立刻绕过余双霜往府里跑去。 钱同山见她跑,便也跟着跑,一众家主在后面追。 史承业和史正卿见这些人跑得很急,只能无奈跟上。 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入了侯府,场面蔚为壮观。 第276章 上朝 大长公主闯进前院,看见站在屋檐下的黛石,肃杀的面容立刻转变成温柔慈爱。 她慢慢走上前,讨好地说道:女儿,娘来看你了。 黛石翻了一个白眼,指着屋内说道:小姐让你进去。 大长公主面露尴尬,小心翼翼地说道:娘专程看你来的,找方众妙说话只是顺带。 黛石不耐烦地指指里面,大长公主这才飞快走进去。 看见摆放在长桌上的几十张狰狞面具,她吓了一跳,不由问道:你在做什么? 方众妙扬了扬手里的白色面具,说道:你绝对无法想象这东西有多好玩。 大长公主皱眉,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玩? 方众妙把面具举起,悬在自己脸庞前,缓缓说道:这就是胎相面具,能把平瑞宝变成小石头,推出去当挡箭牌的东西。 大长公主愣在原地。 方众妙放下面具,挑眉看她,似笑非笑地问道:好玩吗? 大长公主回神之后立刻点头:好玩! 这东西关乎女儿的安危,她哪里敢说不好玩? 方众妙拿起另一张面具,用手轻轻抚过。只是转瞬,那黑色硬壳就变成纯净的象牙白,扭曲狰狞的五官完全舒展开来,显得异常平和柔美。若说之前是鬼面,现在就是佛面。 大长公主瞳孔微缩,惊呼道:这东西好生诡异!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还有更多诡异之处,你却是无法想象的。 大长公主定了定神,另起话头:本宫想给你看一本册子。 许多官员都知道这册子是谁散播的,但没人敢说。连皇帝都装聋作哑,大长公主自然也不能挑明。 她从怀里取出册子,摆放在桌上。 方众妙自顾把玩着纯白的面具,看也不看册子一眼,幽幽说道:不用给我看。我散播的东西,我能不知道吗? 大长公主:你还真敢承认啊! 转念一想,人家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大长公主彻彻底底心服口服。她走到一旁坐下,思索着自己的来意。未料她还没开口,史承业、史正卿、钱同山以及十二位家主陆陆续续来到此处,客客气气寒暄问候。 方众妙笑着请众人落座,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收起那几十张鬼面,用一个贴满黄符的木箱子装好。 桌上还留下两张纯白圣洁的面具,像是两个极高雅的摆件。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不免仔细端详。 方众妙替众人倒茶,徐徐说道:我知晓你们的来意。史老爷子的事情最紧急,我先与他聊,还请诸位稍等片刻。 第244章 众人连忙摆手说无妨。 史承业心中大定,立刻说明来意:方才九千岁派人给我递了一个口信,说是您夜观天象,发现临安城近期会有大疫横行,且首先爆发在乌衣巷。他已经派人去祁国采买药材,我特来问您,这瘟疫能否防住? 方众妙平静淡然地说道:尽人事听天命。 史老爷子追问:如何尽人事?还请方夫人赐教。 方众妙提起笔在纸上书写,口中缓缓说道:上医治未病。虽说蜀川的药材被烧毁,治疗瘟疫的方子不能用。但眼下瘟疫还不曾爆发,我们换个方子治未病。 未病就是还没生病,这怎么治?史承业心中疑惑,不由听得更加认真。 史正卿全神贯注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把写好的方子推到二人眼底,徐徐说道:这是蕴神丹的丹方,有补血益气、养精壮骨,抚阳滋阴,蕴养神魂的功效。 每日吞服一粒蕴神丹,能使人体健如牛,百邪不侵。倘若瘟疫真的爆发,身体健壮的人往往症状就轻,也没有性命之危。这就是治未病。 方众妙另取一张纸,快速书写,缓缓说道:蕴神丹的药材,市面上都有,还请史大人派人去采购并批量制作,无偿分发给乌衣巷的居民。 我这里还有灭杀蛇虫鼠蚁的方子,清热解毒的方子,熏蒸除晦的方子,也一并给你。乌衣巷周边的地域,你们务必要派人每日打扫干净。发现头疼脑热的病患,不要带去外面求医,集中安置在乌衣巷的某处空房,并立刻给我送信,我自然会去处理。 方众妙把写好的方子递给史承业,认认真真问道:倘若瘟疫真的爆发,九千岁会派遣重兵包围乌衣巷。届时我也会搬去乌衣巷,与大家共进退。就算是瘟神来了,也会被我阻挡在临安城之外。史大人,您信我吗? 史承业站起身,用双手接过两张薄薄的,却又仿佛重若千钧的纸,用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说道:在这乱世之中,老夫谁都不信,只信方夫人。您请放心,有我史家在,乌衣巷出不了岔子。 方众妙飒然一笑,站起身对着老爷子深深拜俯,认真说道:那么这陪都的安危就暂且由史大人先抗一抗了。 一股豪气涌上史承业的心胸。人人都说他已经老迈无用,可现在,方众妙却让他扛下一座城,扛下数万万百姓的安危。 他已经许久不得这样的信重,热血在他的身体里沸腾。 他捋着胡须哈哈一笑,中气十足地说道:方夫人,此事交给老夫,您算是找对人了。老夫这就下去安排。 他拱拱手,转身就走,出了大厅才发现儿子没跟上来,不由回头看去。 只见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正眼也不眨地看着方众妙,耳朵尖微微泛红,目光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热切。 史承业气笑了,在心里冷冷忖道:沟渠里的蛙黾,安敢觊觎天上的鲲鹏?你是看不见方夫人身上的帝王气度吗? 他用力咳嗽几声。 史正卿这才恍如梦醒,连忙起身告辞。 方众妙微笑向他道别。 他跨出客厅,匆忙走到父亲身边。 史承业小声对他耳语:你看了这么久,可曾看出方夫人在做什么? 史正卿满脸茫然:她不是在救世吗? 史承业把声音压得更低,她的确在救世,却也在上朝。赵璋办不了的政务,她能办,你懂吗?往后不要胡思乱想,那是你够不到的人。 史正卿心中一痛,眼睛莫名涌上一丝酸涩的泪意。 他脚步沉重地往前走,不知想到什么,又回过头,声音沙哑地问道:方众妙,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方众妙笑起来,记得。看来我家的孩子们终于要有西席了。 微微疼痛的心忽然得到治愈,还变得无比辽阔。史正卿笑逐颜开,扬声说道:我明日就带着全副身家来你府上,你可别把我拒之门外! 他故意把话说得含糊不清,甚至还带上几分歧义。看见众人微微变色的脸,他越发笑得爽朗,摆摆手大步而去。 史承业追上他,语气满带赞许:算你小子有几分城府,还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 方众妙目送史家父子离开,然后看向钱同山和十二位家主,用指尖点点桌上的那本册子,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们是为了换子一事来的? 钱同山拱拱手,颇为无奈地说道:几位家主得知我儿天吴是您帮忙找回来的,还破解了他的炉火炼丹命,所以便请我做个中人,带他们来见您。多有叨扰,还请您莫要见怪。 他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问道:这里面写的双面佛化缘的邪法,方夫人您能破解吗? 方众妙环视众人。 十二位家主纷纷向她颔首,面容微带敬意,神色中却难掩傲慢。 想来由他们亲自出面,方众妙必然会尽心尽力为他们办事。 只听上空响起一道冷酷的声音:【我与我爹有约定,要延续大周二百年国运。】 【这些世家大族都是议和派,主张向蛮夷敞开国门,俯首称臣。】 【他们不管百姓死活,只管自身利益,是寄生在大周社稷上的囊虫,也是老树根上最腐朽的一部分。】 【不把他们剔除,大周这棵枯树就不能焕发新芽。】 【让他们一个个家破人亡才符合我的利益。】 【所以,我为何要帮他们破解这双面佛化缘法?】 思及此,方众妙微微摇头,装作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十二位家主脸上哪还有傲慢骄矜之色?冷汗顺着他们的脊背汩汩往下流。 原来这就是赵璋今日在朝堂上的感受。不想俯首,却只能俯首! 第277章 灭门之祸 为大周再续两百年国运。什么样的人才会立下此等宏愿? 上次听见方众妙这样说,十几位家主并没有往心里去。而今又听见这句话,他们才真正意识到,方众妙并不是闹着玩的。 原来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灭掉十二个延续了数百年的豪门望族竟是如此简单之事!她只需袖手旁观就能坐享其成。 傲气从十二位家主的眼里慢慢消散。他们拿什么与方众妙斗? 他们的家族已经子嗣凋零、人离财散、福运两空。那双面佛化缘法绝非胡编乱造的谎言,而是真切降临在他们头上的诅咒。 凡人如何破解诅咒?还是那句话,他们拿什么与方众妙斗? 死一般的寂静在客厅内蔓延。 大长公主低下头,露出快意的笑容。这些年,为了劝说朝廷全力抗击蛮夷大军,她没少与这些狗东西争吵。 自己笨嘴拙舌,总是被他们口诛笔伐,狼狈落败。而今他们倒是再吵啊!站起来吵!指着方众妙的鼻子吵! 不敢吗?不敢就对了!在方众妙面前,他们有什么资格展现他们的狂傲? 都是因为这些没骨头的东西力主投降,大周的城池才会被蛮夷占领了一座又一座!多少百姓死在蛮人的弯刀之下?这些罪人数得清吗? 大长公主只恨十二位家主听不见自己的心声,否则她会骂得更狠。 方众妙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触桌面,慢条斯理地说道:建康必有一场恶战,这个时候大周不能乱。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十二位家主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应诺:方夫人说得对。 若是征伐建康的大军粮饷不够,我们还能帮着筹措一些。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我们还是懂的。 方众妙环视这些冠冕堂皇的人,似笑非笑地暗忖:【可你们以前不懂。】 【百姓家破人亡的时候,你们大涨赋税。】 【大周山河破碎的时候,你们吞并土地。】 【而今你们也要家破人亡了,你们才知道活着不容易?】 【今日我若替你们解决了危局,来日你们就能背后插我一刀。这可是你们的拿手好戏。】 思及此,方众妙微微摇头,说道:建康若是沦陷,蛮夷大军便会长驱直入踏平大周。到了那时,这邪法破不破解都已经毫无意义。诸位,我们就一起殉国吧。 怎么会毫无意义?就算蛮夷打进来,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照样可以掌握权柄,延续下去。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 十二位家主不懂什么是家国社稷,不懂什么是民族存亡,更不懂平头百姓的疾苦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但方众妙对他们说的这番话,他们听懂了。此战若败,他们全都得陪葬!所以他们必须出钱出力出人,确保此战必胜! 真狠呐!这是明着割他们的肉!可是方众妙有没有想过?他们只会比她更狠! 第245章 被调换的两个孩子干脆都杀了吧!若真像方众妙说的那样,陪她死战到底,他们的土地,他们的财富,他们的权力和地位,都会飞灰湮灭! 思及此,十二位家主相互对视,眼里隐隐放射出毒辣的光芒。 看来他们都已经做下同样的决定。那些孩子,他们不要了。 方众妙锐利的目光扫过这些人阴沉的脸,极为嘲讽地忖道:【看来十二位家主打算斩草除根,杜绝祸患。】 【可他们却是不知,这双面佛化缘法乃是借运换命的法门中最诡谲邪恶的一门。】 【杀死被调换的孩子,这不叫破解,叫灭佛!】 【灭佛必遭反噬。】 【被调换的两个孩子一死,整个家族的气运都会飞速消散,败亡之日立刻就会到来。】 【恰在此时,临安城又潜伏着一场瘟疫。这岂非上天示警?】 【等到瘟疫爆发的时候,也不知这十二个姓氏要死多少人。】 【如此,倒是省却我不少麻烦。】 方众妙阖眼思忖,而后淡淡说道:诸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大长公主哈哈大笑两声,颇为豪爽地说道:各位家主,本宫送你们一程。 听见这番话,十二位家主哪里还敢动杀了那些孩子的念头?不跟着方众妙一条道走到黑,他们就只能灭族! 他们跟着大长公主朝门外走,步伐很慢,如此才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他们今日若是妥协,将来的每一日都将受制于方众妙。 但不妥协可行吗?方众妙的道行真有那么高深? 她如果真是活神仙,为何不能飞天遁地?为何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何不能一个人灭了蛮夷大军? 她四处拉帮结派,不正是因为她人微言轻,力不能支吗?所以她终究只是凡人。 比她厉害的修道者,这世上必定还有。找到那些人,诅咒照样能够破解! 思及此,十二位家主立刻加快脚步。 弘农杨氏的家主杨康伯心中焦虑最重,也最犹豫,毕竟他族中已经没有多少男丁。跨出门槛的时候,他不由回头看了方众妙一眼。 只这一眼,心声就带着浓重的惊疑在他头顶响起:【杨家主的面相怎么忽然改变了?他子女宫中日月反背,七杀遇天哭,黑瘴浓如墨汁。三日之内,他竟是有灭门之祸。灭他全家的不是旁人,正是他那个假嫡子。】 杨康伯瞳孔微微一缩。其余家主心惊肉跳。 大长公主伸手说道:诸位,往这边走。 十二位家主却又放慢步伐,有徘徊之意。 好端端的,杨康伯怎会有灭门之祸?他那个假嫡子今年才八岁吧?一个八岁的孩童如何杀他全家? 这条批命不合常理,定是方众妙看错了!如此一来,方众妙的相术也不是次次都那么神准!比她厉害的道门中人肯定还有! 杨康伯有些恼怒。杨锦坤是他养了八年的儿子,他能不了解吗?那么一个乖巧懂事,善良天真的孩童,他怎么屠灭全家?他连只鸡都杀不死! 方众妙简直胡说八道! 杨康伯加快脚步朝院门走去。其余家主只是片刻迟疑就紧跟其后,凝重的表情慢慢转为轻松。 听说龙虎山才是道门正统,派人去龙虎山找个紫袍道士!看看谁更厉害! 众人刚走到院门口就与一男一女迎面撞上。女人手中牵着一个八岁的男孩,男人身边跟着一个小沙弥。 男孩白白净净,玉雪可爱,通身贵气。小沙弥干干瘦瘦,脸色蜡黄,僧袍打满补丁。 看清四人的脸,杨康伯惊讶至极地唤道:夫人,小弟,你们怎么来了? 男人是杨康伯的弟弟杨英才。女人是杨康伯的妻子孙巧儿。孙巧儿牵着的男孩就是沈卉调换的假嫡子,名叫杨锦坤。那小沙弥自然就是杨家真正的嫡子,法号净如。 方众妙上一刻才说杨家有灭门之祸,下一刻,妻子和弟弟就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宁远侯府。这仿佛是上天给的警示一般。 杨康伯心里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另外十一位家主也觉出事情有异,于是全都站定不动。 怔愣间,众人头顶飘过一道极为玩味的声音:【这不,灭门的魔星自己找来了。】 第278章 谁生谁死 杨康伯看看杨锦坤,不知为何竟觉得汗毛倒竖。 他想起弟弟转述的那条批命。杨家男丁凋敝,正是因为杨锦坤借走了杨氏全族的子孙福。有他在,杨家就不可能有别的男丁存活。 事实已经证明这条批命是准确的。杨锦坤这孩子很邪乎! 齐修把小沙弥净如送回杨府的时候,杨康伯就对妻子交代过,让她赶紧找个最远的庄子,把杨锦坤送过去软禁。 妻子为何不听? 杨康伯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弟弟杨英才。 杨英才牵着小沙弥的手,脸色阴沉地摇头。看来他与大嫂产生了极为严重的分歧。 大长公主笑着问杨英才:杨大人,你怎么来了?还带着你这个真侄儿。 孙巧儿立刻捂住杨锦坤的耳朵,神色极为不满地瞪了大长公主一眼。 大长公主脾气火爆,立刻质问:你瞪本宫做什么? 孙巧儿忍着怒气说道:殿下,请您说话注意一点,这里没有什么真侄儿、假侄儿,锦坤就是我亲生的儿子。 被捂着耳朵的杨锦坤抬起头,表情懵懂地看着母亲。他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大长公主指着瘦巴巴的小沙弥问道:那他呢?他是不是你儿子? 孙巧儿瞥了净如一眼,眉头紧蹙,满脸嫌弃。 大长公主不敢置信地说道:你该不会不愿意要他吧?那可是你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坨肉! 同为母亲,她无法理解孙巧儿的做法。 站在一旁的黛石忽然开口:你也没比她好多少。你还拿刀砍我呢。 大长公主的心顿时四分五裂。那是她今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她连忙握住女儿的手,低声下气地道歉!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孙巧儿有些急了。 她绕开大长公主和黛石,牵着儿子杨锦坤的手快步走进客厅,对方众妙说道:方夫人,我想与您单独聊聊,不知可否? 杨康伯追进客厅,问道:你想聊什么? 杨英才没好气地说道:大哥,嫂子疯了! 其余家主一听这话就知道杨家因为换子的事闹出了矛盾!这个时候他们岂能离开?他们定要留下探听消息! 方众妙前脚刚说杨家有灭门之祸,这杨夫人就带着灭门的灾星匆匆赶来。天机命数就仿佛是方众妙的手中笔,掌中书,她想怎么编纂,世事就会怎么应验。 天下真有比方众妙更厉害的修道者吗?众位家主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心中的慌乱渐渐堆积。 方众妙把玩着两个纯白面具,对孙巧儿语气冷漠地说道:你有话就在这里说,不愿说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去。 孙巧儿咬咬唇,为难地说道:有些话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方夫人,还请您行个方便。 方众妙睨她一眼,态度冷硬:不好说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我并不需要配合你。 因为生下了族中唯一男丁,孙巧儿这些年被夫君当成主子娘娘一般供着。已经许久没人敢这么对她。 她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杨锦坤忽然拉扯她衣摆,轻轻喊了一声娘。 孙巧儿表情瞬变,竟是很快就选择了忍辱负重。她强行挤出一抹微笑,缓缓说道:方夫人,别人都说您是活神仙,法力高强。我来是想问一问,我儿夜间总是撞邪,您有没有办法为他破解? 杨康伯表情愕然地看向妻子。 杨英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另外十一位家主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这位杨夫人。此人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唯有大长公主和黛石还懵懵懂懂搞不清状况。 大长公主快步走进客厅,拿起摆放在桌上的册子,没好气地说道:孙巧儿,这东西你没看过吗?你儿子不是夜间撞邪,他是到了夜间就回归本命。 他生来就是个倒霉孩子,你让方众妙怎么破解?你想让他白日夜晚都好运连连,那你亲儿子怎么办? 那福运本是你亲儿子的,却被杨锦坤偷去一半。 你亲儿子晚上好不容易得了一些福运延续生命,你却要剥夺他仅剩的这一点好东西。万一他扛不住霉运的冲击,意外亡故了呢?你没想过这个可能吗? 孙巧儿面红耳赤地说道:殿下,您能不能小声一点!坤儿能听见! 大长公主举着册子的手颤了颤。她终于明白过来。 她回头看看那个满脸惶然的小沙弥,又看看被捂住耳朵懵懂纯真的杨锦坤,呢喃道:所以你是知道的,可你还是想把所有福运都转给杨锦坤。 第246章 杨英才马上说道:大哥,你管管嫂子!她真是疯了!净如才是我们杨家的血脉! 杨康伯走上前拉住孙巧儿的手。 孙巧儿却猛地将他甩开,几步走到方众妙跟前,快速说道:方夫人,有什么办法能把所有福运都转到我儿杨锦坤身上? 他性子顽皮,夜里喜欢四处乱跑。偏偏他又患有雀盲症,晚上看不见路。 他摔伤过,被蛇咬过,被狗追过,被花盆砸过。我都记不清他晚上遭遇过多少危险。 再大一些,他还要出门游学。我总怕他有一天夜里发生什么意外,再也回不到我身边。方夫人,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儿吧! 孙巧儿说着说着就跪在地上,诚心诚意给方众妙磕头。 方众妙忽然笑起来。 她缓缓问道:如果我说,把福运完全转移到杨锦坤身上,这小沙弥就会死。你如何选? 孙巧儿连忙回头看向杨康伯,面色惶然,不敢作答。 在这一刻,她其实已经给出答案。她想让自己的亲儿子去死,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怕那个假儿子赶夜路的时候遭逢意外。 她亲儿子日日受着苦,刚回到家,却要被亲娘献祭生命。这太可笑了。 站在门边的黛石真的笑出了声。她直勾勾地看向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低下头,一颗心愧疚难安。随后她又抬头,恶狠狠地看向孙巧儿。这该死的东西,要不是她,女儿也不会被勾起那些不堪的回忆!真想一刀砍死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 其余家主用难以理解的目光看着孙巧儿。 钱同山气到嗓音颤抖:你简直枉为人母! 杨康伯大步走到妻子身边,强行拉她起来,厉声呵斥:疯妇!你随我回去!休要在这里发癔症! 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带着洞悉世事的直白与锋利。 【她不是发癔症。她这样做才是正常的。】 【杨氏全族,唯她生下这一个儿子,她如何不珍惜?】 【她已经把杨锦坤当成了心头至宝。她给他喂奶,教他说话,扶他走路。】 【听见他第一声娘亲,感动得落泪。看见他第一篇文章,骄傲得夜不能寐。因他受伤而心痛,因他开心而欢喜。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命。】 【血缘已经不重要。她的这些付出是收不回的。】 杨康伯低下头,面色渐渐变得恍然。是啊,妻子把杨锦坤捂在怀里疼爱了八年,如今叫她舍弃,等于是活生生挖她的心。 杨英才顿悟,随后满脸恻然地看向嫂子,又万般怜悯地看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小沙弥。 这个孩子怎么办?他才是最委屈的人! 其余家主暗暗在心里摇头。真是妇人之仁!一个祸害全族的魔星,留着干嘛? 方众妙弯下腰,仔仔细细观察杨锦坤的脸。 男孩眨着纯净清澈的大眼睛,茫然地与她对视。 心声满带嘲讽地响在半空:【此子紫微、破军在丑、未宫坐命,又有化忌星在福德宫,摆明了是一条没有感情的毒蛇。】 【有此面相者,翻脸比翻书还快。父母亲朋皆被他视作物品,可用就用,无用便扔。】 【他最是无情,偏偏还能装出乖巧可爱的模样,讨得旁人喜欢,实属狡诈。】 方众妙瞥了孙巧儿一眼,对方并无异色。 于是她转而去看小沙弥的面相,暗暗点头:【此子太阳坐命,脸方眼圆,是个宽厚豁达,性情坚韧的孩子。此子很不错。】 【孙巧儿为了一条毒蛇,竟想害死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真是有眼无珠。】 方众妙揉揉小沙弥的脑袋,笑容温柔。 杨康伯越来越怀疑这条批命。 且不提杨锦坤的乖巧可爱是不是装的,只说他的年龄和身板。他才八岁,还如此弱小,他怎么屠杀全家?他抓只蚂蚱都费劲! 思及此,杨康伯在心里讥讽一笑,而后拽住妻子的手,低声说道:孙氏,你带上两个孩子随我离开。有事咱们关起门来商议。 别的家主也很怀疑方众妙的说法。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做下灭门惨案?荒谬! 方众妙再次揉了揉小沙弥的脑袋,幽幽忖道:【杨家主,要不是看这小沙弥实在可怜,不忍心他也死在这场灭门之祸里,我是不可能救你这一回的。】 想罢,她转身走向长桌,拿起两张纯白面具,很是玩味地说道:此乃我刚刚炼制的法器,戴上它便会口吐真言,绝无隐瞒。杨夫人,命是两个孩子的,你没有权力决定谁生谁死。 她举了举两张面具,缓缓笑起来:这样吧,让两个孩子戴上面具,叫他们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第279章 人也是我,鬼也是我 孙巧儿用万分怀疑的目光看着两张纯白面具。 她开口质疑:戴上它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说真话,绝无隐瞒?世上果然有这般神奇的法器?你莫不是诓我们的吧? 然而只是一瞬,她却又回过神来,语气极为不善地说道:我为何要给锦坤戴这种面具?他才八岁,他懂什么?他根本不可能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我来替他选就好了。 随后,她又看向小沙弥,满脸嫌弃地说道: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就算你让这孩子戴上面具,他能说什么?他自然是想活下去的。 大长公主和黛石气得鼻子都歪了。 这女人是不是脑子有病?杨锦坤的福运本就是偷小沙弥的,他还享受了八年的荣华富贵,他已经占够了便宜,他还想怎样? 什么叫做贪生怕死?人家小沙弥本来就该活着,而杨锦坤是沈卉用那个生子丹弄出来的孽种!说句不好听的话,杨锦坤此人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大长公主没好气地说道:让你戴你就戴!废什么话? 孙巧儿气红了脸,质问道:殿下,你是想以势压人吗?锦坤还小,他什么都不懂。我们无需问他! 杨康伯忽然开口:方夫人,我想问你一句,两个孩子戴上面具,说了实话,又能如何呢?人有好生之德,他们的答案,不用戴面具我们也能知道,您说是吗? 其余家主纷纷点头。看着那面具的目光充满怀疑。 方众妙摇摇头,并不回答,心声却满怀兴味地飘过半空:【让他们说实话不是我的目的,玩一玩这个面具才是我的目的。】 众家主: 方众妙简直岂有此理!她把皇帝当玩具,现在又把他们这些人当玩具,这天下莫不是她的掌中摆件而已? 她太狂妄了! 走! 思及此,杨康伯忍着怒气说道:戴上这面具毫无意义,方夫人,我们先告辞了。 他牵起杨锦坤和妻子的手,带他们离开。杨英才叹了一口气,弯腰去拉自己的亲侄儿。 其余家主拂袖道:方夫人,我等先行告辞!建康若爆发恶战,我们自有安排。你做你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这便是拒绝向方众妙屈服的意思。大周若是灭亡,他们就拜蛮王为主。大周若是苟延残喘,他们便袖手旁观,就这样。 他们不信龙虎山的紫袍道长会弱于一个妇人。 众人浩浩荡荡朝门口走去。 孙巧儿心有不甘,频频回头看方众妙。 方众妙睨她一眼,又笑着看向黛石。黛石心领神会,立马拿起两个纯白面具,飞快覆在两个孩子脸上。 她武功高强,周围的人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 诡异的事发生了。两个面具甫一接触孩子们的脸,竟都化为白面一般的软物,迅速蠕动扩散,包裹住两个孩子的五官,又渐渐融入皮肤,与之贴合。 孙巧儿看见此景此景不由发出恐惧的尖叫。 其余家主也都骇然色变,连退数步。 方众妙说这面具是法器,他们还不信。亲眼看见两个孩子的脸与面具融合的诡异的场景,他们才真正明白法器二字的含义。 法器,施展术法之物,非凡品!毋庸置疑,方众妙也绝非凡人! 孙巧儿大喊大叫起来:这是什么鬼东西?它怎么钻入我儿的皮肤里去了?快把它拿出来!快啊!我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方众妙我唯你是问! 杨锦坤也被吓了一跳。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然后拉着母亲的手小声安慰:娘亲,您别着急,我不疼的。 孙巧儿蹲下身想摘掉面具,却找不到边缘,于是只能把儿子搂在怀里安慰。 然而下一瞬,杨锦坤玉雪可爱的脸竟变得极其扭曲狰狞,说话的声音也不再稚嫩清脆,反倒锐利刺耳,蠢货,你在我耳边吼什么?你好吵,真想把你舌头割掉! 孙巧儿一个倒仰跌坐在地。这话是儿子对她说的? 第247章 杨康伯和杨英才满脸怔然。 他们他们方才没听错吧?坤儿说要割了孙氏的舌头? 其余家主看着这孩子恶毒的嘴脸,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寒意。 中邪了! 孙巧儿心中也产生了同样的念头。她不愿相信这话是儿子的本心,她连忙爬起来,将儿子搂在怀中,对着方众妙怒吼:你对我儿做了什么?这面具是个邪物!有厉鬼附在上面!你快把面具取出来! 杨康伯也愤怒地瞪视方众妙。 杨英才连忙查看小沙弥的状况,一叠声地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沙弥乖乖摇头,小声说道:没有哪里不舒服。谢谢二叔。他的脸没有任何变化,说出口的话也很正常。 杨英才很怀疑大嫂的判断,这面具里面没有邪物。但他回头看向杨锦坤的时候,心中却涌上浓浓的不安。 方众妙并不理会暴怒的孙巧儿。 她伸出食指点点桌面,缓缓开口:杨锦坤,你可以对着你的家人畅所欲言了。 杨锦坤用力揉着自己的脸,狰狞的表情很快变成楚楚可怜。 他红着眼眶哽咽道:娘亲,刚才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鬼说的。 孙巧儿哭着点头,娘知道,娘知道。是方众妙害你!娘一定让她解开邪术! 然而下一瞬,杨锦坤的嘴却又往两边裂开,一直裂到耳根,显现出一个阴森诡异的笑容。 娘亲,人也是我,鬼也是我啊!嘻嘻嘻! 他捂着嘴尖尖地笑,娘亲,你总是逼我背书,我很不喜欢,所以我偷了你的肚兜塞进阿牛的枕头里,阿牛现在还没发现呢。 娘亲,你若是再逼我背书,我就让三婶去搜阿牛房间,坐实你们通奸的罪名。我让爹休了你,看你往后还怎么逼我! 孙巧儿呆呆地看着杨锦坤,眼里慢慢浮现难以名状的恐惧。 不,这话不是真的!这话是鬼说的,不是儿子说的! 阿牛是杨府家奴,平日里负责赶车,样貌异常丑陋,身体还散发着怪味。哪里会有儿子偷了母亲的肚兜,塞进那样不堪的一个人的枕头里!这不是恶作剧!这是想让孙氏死无葬身之地! 杨康伯和杨英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荒谬了!就因为孙氏逼迫杨锦坤背书,杨锦坤就能起这样的坏心思?不不不,他们不信!杨锦坤一定是中邪了!他平日里最是乖巧懂事!他不是这个样子! 其余家主眸色变幻不定,心中万般惊疑。 一个孩子不会说这种话,肯定是方众妙施展了什么邪术! 就在这时,方众妙盯着孙巧儿的脸,似笑非笑地暗忖:【杨夫人的表情很是惊恐,看来她的肚兜的确少了一件。】 杨康伯这才察觉到妻子异样的表情,头顶仿佛被雷劈中。 夫妻数十年,他怎会不了解枕边人?是真的!妻子真的丢了一件肚兜! 第280章 现出原形 大长公主和黛石看得津津有味。这面具的诡异超出了她们的想象。 大长公主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她走上前,扯住杨锦坤的胳膊,问道:你这样做,你娘亲可不止被休弃那么简单。她是要被沉塘的。你不心疼吗? 杨锦坤仿佛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他还在挣扎。他用力揉搓自己的脸,恶毒的表情飞快变成楚楚可怜,慌乱的泪水流了满脸。 他哭哭啼啼摇头:娘亲对不起,这些话不是我说的。 只是转瞬,他哭泣的脸却又绽开阴毒的笑容,嗓音尖细地说道:我当然不心疼。这蠢货早死早好。她总是一惊一乍,管这管那,真的很烦! 杨家只有我一个嗣子,二叔、三叔、四叔都想让我当他们儿子。这蠢货死了,二婶、三婶、四婶都可以当我娘。我依旧是杨家的大宝贝。 大长公主立刻放开杨锦坤的胳膊,脸色微微发白。 她感觉自己抓住的不是一个孩子,是一条毒蛇!千军万马中杀个来回都不害怕的她,此刻竟由衷觉得恐惧。 身边养了这么一个孩子,她晚上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她回头对杨康伯说道:这孩子说的是真话。你们全家人都纵容他,结果纵出一个自私自利的恶鬼。 杨锦坤不断揉搓自己的脸,哭着说道:我不是!我没有!娘,我中邪了,你救救我! 黛石在旁说道:找个人去阿牛的房间搜一搜不就知道是真是假吗? 杨康伯想装作没听见这些话,杨英才却立刻走出去,对站在门外的长随耳语几句。 其余家主已经完完全全被这诡异的法器吓住。 戴上就口吐真言,只有仙神才能这般肆意地摆布凡人! 再度看向方众妙的时候,他们的膝盖竟然微微有些发软。 他们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得罪方众妙的下场。凡人怎么与仙神对抗?他们自以为的撕破脸,竟是这般的可笑! 孙巧儿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尖声嘶喊:不要去搜! 杨英才走进客厅,微微叹气:嫂子,若是不把那东西找回来,您的清白怎么办?事情既然已经闹出来,我们不把它收拾干净,难道还留着它藏污纳垢吗? 孙巧儿愣愣地看着小叔子,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晌无言。 见她如此,杨英才摇头道:嫂子,看来此事是真的。这野种果然偷了您的东西。 一直揉搓自己脸庞,哭得十分绝望无助的杨锦坤忽然恶狠狠地瞪向杨英才,尖声说道:你敢骂我野种?你知不知道我是杨家唯一的嗣子?往后整个杨家都得指望我! 杨英才冷笑:你根本不是杨家的种! 杨锦坤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狗,忽然扑向净如,恶声恶气地嘶喊:我杀了你!你就不该出现!你为何不死在那个破庙里! 杨英才连忙把侄儿拉到身后,一脚把杨锦坤踹翻。 他瞪了孙巧儿一眼,质问道:大嫂,你不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对净如怎么如此大的敌意? 孙巧儿连忙扶起儿子,慌乱地摇头:我没告诉他,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 杨锦坤尖笑着说道:蠢货,我偷听了你和丫鬟的说话! 孙巧儿愣住。 杨英才叹气。 杨康伯暴怒,正准备上前制住这个孽子,却又听这孽子口吐畜生之语:杨英才,上回我揉碎了一片夹竹桃的树叶,浸泡在你的茶壶里,怎么就没能把你毒死!全家人就数你对我最不好!你该死! 杨英才瞳孔剧颤。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大哥,恶狠狠地质问:上回我连续头疼呕吐三日,差点英年早逝,是你搞的鬼? 杨锦坤抬起双手捂住脸,哭着摇头:不是我二叔,真的不是我! 然后他放下双手,裂开嘴恶毒地笑,是我又怎样?我是杨家唯一的嗣子,你敢动我一根头发吗? 杨英才气得浑身发抖。 他双眼赤红地看向大哥,怒吼道:这种魔星,你还养他干嘛?把他撵出去! 杨康伯察觉到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养出这样一只没人伦,丧良心的小畜生,他实在是颜面尽失。 他走过去狠狠扇了杨锦坤一巴掌。他想着若是能把那诡异的面具打掉也好。 然而杨锦坤在地上滚了几圈,爬起来捂着红肿的脸,口角流出鲜血,那面具依旧没掉。它已经长在杨锦坤的肉里。 孙巧儿浑身发冷,却依旧放不下这个儿子。 她跑过去把杨锦坤抱在怀中,用手死死捂住对方的嘴,哭着哀求:儿子,别说了,别说了,娘求你! 杨锦坤气得发狂。他是杨家上上下下唯一的宝贝,平日里掉落一根头发,全家人都得心疼半天,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狠狠咬住孙巧儿的手,咬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孙巧儿发出凄惨至极的尖叫。 她连忙推开杨锦坤,眼里是全然的陌生和难以形容的恐惧。这真是她养了八年的儿子吗?这分明是一只鬼! 杨锦坤张开嘴,吐出一坨血糊糊的肉。 孙巧儿看看地上的烂肉,再看看自己缺了一块肉的掌心,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她到底养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杨锦坤恶狠狠地瞪着杨康伯,尖叫道:你竟敢打我!我可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再动我一下,我烧死你!你以为上回的火灾是个意外?告诉你,是我做的! 晚上我给你请安的时候,故意把烛台放在你床边。等你睡着,我偷偷潜过去,在窗户外面用石子打翻烛台,叫你的帐子烧起来。 第248章 你的胡子都烧掉了!你还用恭桶里的尿水灭火,嘻嘻嘻,我都看见了!叫你逼我练字,叫你用板子打我手心,我早早晚晚能烧死你个老东西! 杨康伯气到半死!他浑身都在颤抖,眼里冒出滔天杀意。 这个养了八年的儿子,他不要了!本就是不该存在的玩意儿! 眼看杨康伯真的动了杀心,杨锦坤连忙揉搓自己的脸,哭哭啼啼地道歉:爹,我错了。爹,您原谅我。我真的中邪了,是这个贱人害我! 他伸出手指着方众妙,无辜可怜的表情再度变得狰狞邪恶。 方众妙说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原来不是夸张之语! 方众妙敲敲桌面,似笑非笑地问:既然你已知晓你不是杨家的孩子,你打算怎么摆脱这个困境? 杨锦坤不断摇头,想要闭嘴。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尖尖地笑着,声音像狡诈的狐狸:我偷了厨娘的耗子药,洒进面粉里。明日用过早膳,杨家人和这个小和尚都得死! 大长公主府的水井被人投毒,全府人差点死绝,我听说这事的时候就想亲手试一试。 方众妙淡淡问道:试过之后呢?感觉如何? 杨锦坤一边笑一边拍手:感觉太有趣了!嘻嘻嘻! 看着这个宛若厉鬼的孩童,一股深深的寒意在众位家主的心底蔓延。 杨康伯的忍耐终于达到极限。他感觉胸口闷痛,低头查看的时候,一丝鲜血竟从他嘴角溢出,缓缓往下滴淌。 原来一个人真有可能被活生生气死! 杨英才连忙搀扶住兄长,看着杨锦坤的眼神充满杀意。 方众妙挑挑眉,继续追问:你不怕变成孤儿,往后没有好日子过吗? 杨锦坤更为得意地笑起来:三叔分出去单过,三叔一家不会出事。我是杨家唯一的嗣子,三叔巴不得收养我。明日过后,大房、二房、四房的财产都是我的,我成了三叔的儿子,三叔的东西也是我的。我为何没有好日子过?我肯定过得比现在好。 哈哈哈,嘻嘻嘻!我是杨家的独苗!全家人都夸我聪明!没了我,杨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们为我而活,我要他们死也是天经地义! 他乐不可支,笑得癫狂。 这么小的孩子,心性却已经扭曲到令众位家主都觉得胆寒的地步。若是真让他长大,那还得了? 众家主纷纷对着杨康伯摇头,示意他切莫心软。然后这些人看向方众妙,心里涌上难以名状的敬畏。 方众妙说杨家三日之内必有灭门之灾,凶手是一个八岁孩童。而今,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应验了。她手里还有这般诡异的法器,摆弄一个人就像摆弄一只蚂蚁。 天机命数果真是她的掌中书,手中笔,随她任意翻看,任意书写! 与她撕破脸,与她相抗衡?他们这些人简直就是在找死! 第281章 什么是功德 杨康伯忍无可忍,走上前一把掐住杨锦坤的脖子。 我杀了你这个孽子! 杨英才连忙捂住小沙弥的眼睛。 孙巧儿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忽然冲过去,用脑袋撞开丈夫,把杨锦坤搂在怀里。母亲对孩子的爱是不计得失,不顾代价的。 即使她失望透顶,即使她遍体鳞伤,可她还是不忍。 不要杀他。他还小,不懂事。我们好好教他,他会明白事理的。孙巧儿哭着喊。 杨康伯怒气冲天地吼道:就是因为他还小,此事才没有转圜的余地!一个八岁小儿,本该童稚可爱,他却接连行凶,想要杀叔,杀父,杀全家!你觉得这是好好调教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杨英才叹息道:嫂子,你承认吧。这就是他的本性。这本册子里已经写了! 他拿起桌上的册子说道:嫂子,这孩子本不该存在,他是沈卉用那生子丹造出来的。他不经六道轮回,不是婴灵转世投胎,他是滞留阳间的厉鬼恶鬼寄生而来!嫂子,你莫要执迷不悟! 孙巧儿不断摇头,眼泪洒落满地。无论旁人怎么说,她总是不许任何人动杨锦坤一根头发。 她眸子忽然一亮,抬头看向小沙弥,大声质问:如果杀了锦坤,你能得到天下无双的好运气,还能继承杨家的一切,你会怎么做? 她认为小沙弥的答案一定是自私恶毒的,毕竟他在外面受了很多苦,更加渴望荣华富贵。锦坤偷了他的一切,他肯定想让锦坤死! 丈夫和小叔子不是觉得锦坤不好吗?只要这个孩子也是个不好的,那就谁都别说谁! 然而小沙弥让她失望了。 小沙弥退后两步,低下头,用惶惶不安的语气说道:我佛慈悲,不可杀生。 然后他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向方众妙,用哀求的语气小声说道:我们两个可不可以都活着?我不想死,也不想他死。 看来他知道决定自己和杨锦坤生死的人不是杨康伯,也不是杨英才,更不是孙巧儿,而是眼前这位如仙如佛的女子。 他真的很聪明。 方众妙微微摇头。 小沙弥脸色发白,满脸怔然。 孙巧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尖声道:你撒谎!你肯定也想锦坤死!你戴的面具是假的! 杨康伯狠狠甩了妻子一个耳光,闭嘴! 然后他颇为满意地看向自己的亲儿子。杨锦坤的丧心病狂让他颜面扫地,儿子方才的表现却很好,没给杨家丢脸。 看见其余家主赞许不已的表情。他由衷在心里感叹:孩子还是亲生的好,骨子里没有那些卑劣的东西。 孙巧儿擦掉嘴角的血迹,指着小沙弥的鼻子,嗓音尖利地问:你说,你是不是想留在杨家享福?你是不是贪图杨家富贵? 小沙弥脸颊泛红,低下头羞愧万分地说道:我我想留在杨家。 孙巧儿仿佛打了一场胜仗,来来回回地看着丈夫和小叔子,疯疯癫癫地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吧?他说他想留在杨家,他说他贪图杨家的富贵!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康伯用极为陌生的目光瞪视着妻子。净如的回答哪里不对?杨家本就是他的家,他留下有何不可? 杨英才忍无可忍地说道:嫂子,你是不是魔怔了?杨家的富贵本就是净如的,他享用杨家的一切实属天经地义。他用得着贪图吗?你怀里那个才是贪图杨家富贵的野种! 孙巧儿病态的笑容僵在脸上。 杨锦坤忽然嘶喊起来:你们都得死!你们死了杨家就是我的! 杨康伯和杨英才向他投去杀人的目光。 杨锦坤立刻缩了缩脖子。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说话了。他用力咬住牙关,不想开口。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四处乱窜,整张脸仿佛在四分五裂的边缘。他想要压制本性,像往常那般说讨巧的话,可他做不到。 孙巧儿本就僵硬的脸出现痛苦的裂痕。这些恶毒的话已经把她的心击碎。她与失望做着挣扎,因为她实在是舍不得。 她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杨锦坤的嘴,哭着哀求:儿子,不要说了。一句都不要说了。你会死的。 杨锦坤忽然咬住孙巧儿的虎口,十分用力。 鲜血缓缓流淌,染红了衣袖。孙巧儿强忍疼痛。杨锦坤也在强忍说话的冲动。 但没人觉得他们可怜,只觉得荒唐可笑。 方众妙对着面红耳赤的小沙弥招招手,柔声道:小和尚,你过来。 净如乖乖走到她跟前,低下头,表情羞愧。 方众妙揉着他圆溜溜的脑袋,心声极为愉悦地飘过半空:【真光滑,像颗鸡蛋。让我好好摸摸。】 众家主: 快要压不住怒火和杀意的杨康伯只觉呼吸的节奏都被打乱。不是,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方众妙你说这种话合适吗? 杨英才表情古怪地捂住嘴。 大长公主和黛石立刻抿唇,免得笑场。 方众妙轻轻抚摸着净如的脑袋,问道:你为何想留在杨家? 净如小小声地说道:留在杨家能吃饱饭。 这个回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原来这小沙弥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荣华富贵,更谈不上贪图享乐。只是为了一顿饱饭,只是为了这个!那他曾经受过多少苦? 杨英才眼眶一热,差点掉泪。 杨康伯不敢置信地问:崇福寺没让你吃饱饭吗?他们每隔几日就施粥一次,他们不缺粮食。 净如捂住肚子,喃喃道:不施粥的时候,我们每天喝一碗稀粥。施粥的时候,我们一天能喝三碗稀粥。但寺庙里的米是坏的,喝了就拉肚子,反而饿得更快。 第249章 净如抬起头,看着杨英才,无比感激地说道:二叔今天给我盛饭,帮我夹肉,我头一回吃饱。谢谢二叔。 杨英才再也隐忍不住,落下两行热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为了自己这个苦命的侄儿,掉再多眼泪又能如何?侄儿的苦难是无法弥补的! 杨英才大步走过去,把净如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哽咽道:净如,你爹娘不要你,二叔要你!二叔带你回家,给你饭吃!往后,二叔若是让你挨一顿饿,二叔就天打五雷轰! 净如抓紧杨英才的衣角,小心翼翼地绽开一抹笑容。 大长公主和黛石看得眼睛发酸。 其余家主满脸恻然。 孙巧儿像块石头,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她知道寺庙里的生活非常清苦。但她没想到会这样苦。 杨康伯焦急地说道:爹何曾说过不要你!你才是爹的亲儿子! 方众妙伸出细长食指,轻轻点触桌面,幽幽忖道:【我让你们力抗蛮夷大军,正是为了让净如这样的孩童能吃上饭。】 【有食饱腹,有家栖身,有田耕种,有未来可期。什么是功德?这就是功德。】 【打仗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后代不用受苦。】 杨康伯和杨英才看着净如蜡黄干瘦的小脸,心弦一阵颤动。 其余家主也都露出深思的表情。 当苦难也降临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才明白山河无恙,天下太平是多么值得保护的东西。 第282章 太极万安风水局 看见父亲和二叔抱着净如不断柔声安慰,杨锦坤嫉妒地红了眼。 他吐出孙巧儿的手,尖声喊道:你们果然有了亲儿子就不要我!等着吧,回头我就弄死他!我把他推进池塘,叫他淹死!花十两银子找几个乞丐,把他打死!往他耳朵里塞蜈蚣,给他毒死!方正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死! 孙巧儿被咬伤的两只手不停颤抖,头也抬不起来。 怀里抱着的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吗? 她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恐惧和窒息,于是她轻轻把杨锦坤推开。 未料杨锦坤察觉到她的抗拒,竟然用两条胳膊死死箍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质问:你推我干什么?你也不想要我了是不是?你该死! 他越箍越用力,只是短短片刻,孙巧儿就因为喘不上气,晕倒过去。 杨康伯误以为妻子被勒死,立刻冲上去一脚把杨锦坤踹开。他弯腰扶起妻子,用手试探鼻息,这才大松一口气。 还好,没死! 杨英才忍无可忍地说道:我杀了你这个没人伦的小畜生! 方众妙抬起手淡淡说道:杀了他,你们必会遭到邪法反噬。他一死,杨家气运散尽,不出两年必定断子绝孙,彻底败亡。 杨英才抬起的脚僵硬地悬在半空。经历了种种诡异之事,他怎敢不信方众妙的话? 杨康伯眼中的杀意瞬间凝滞,好在怀里的妻子悠悠转醒,他这才感觉好受一些。 孙巧儿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两只手,心情复杂至极。杨锦坤不用死,她有些庆幸,又莫名觉得恐惧。 其余家主焦急地问:莫非我们家那个孩子也不能杀? 方众妙摇头:不能。 众家主看看躺在地上来回打滚撒泼,嘴里骂骂咧咧的杨锦坤,再想到自己家里也养着这样一个魔星,不由心底发寒。 嫡子嫡孙本就受宠,性子骄纵一些实属正常。他们以前并不觉得孩子脾气古怪是什么大问题,而今却恨不得把那孩子远远送走。 然而送走就没事了吗?只怕更大的事还在后面。 一名家主立刻询问:方夫人,如何才能破解这双面佛化缘法?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可以去龙虎山找紫袍天师,问问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心声响在半空,狂傲无比:【能破解双面佛化缘法的人,世上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沈卉背后那妖魔。】 【然而,那妖魔想要夺走的是全天下的气运。他岂能放过你们这十二头肥羊?】 【不把你们的气运吸光,他绝不会罢手。】 【到头来,你们只能求我。】 【然而到了那个地步,我的价码就不是现在的你们能承受的了。】 十二位家主额冒冷汗,面色发白。他们早已经意识到沈卉背后还有高人,却没料那高人竟然图谋如此之大! 方众妙说找龙虎山的紫袍天师无用,他们是相信的。耗时二十几年,布下规模如此庞大的夺运之法,那妖魔堪称法力通天。能与他斗一斗的还真只有方众妙。方众妙也是洞彻天机,执掌命数的神仙人物。 现在妥协,付出的代价是最小的。 众家主脑筋转得极快,纷纷站出来表态:方夫人,您的道行肯定在那些天师之上。我们何必舍近求远。 是啊,这临安城是您的道场,岂容妖魔在此横行。 建康必有一场恶战,大周危亡在即,各地绝不能生乱。 我等会尽力安抚民众,不使大周社稷飘摇。 各地的赋税该降一降了。 各地的军队也要做好支援建康的准备。 通往建康的各处要道都该派兵去清剿,免得运送粮饷的车队遭到山匪劫掠。 打这场仗无论需要多少粮饷,我们都全力支援。 既然您捐了四千万两银子,我们也不能吝啬。我们回去就筹备银两。 因人口庞杂的原因,我们恐不能抽调太多现银,但一家二百万两却是有的。 对对对,一家二百万两。 我们尽快筹集。 论起变脸的速度,十二位家主也不遑多让。刀没架在脖子上,他们永远不知道害怕。想到自家也有杨锦坤这么一个魔星,他们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 杀又不能杀,送走又怕出什么意外,导致孩子死在外面。他们只能向方众妙屈服。 割一块肉虽然疼,总好过家破人亡。 钱同山迅速在心里计算。十二家,每家二百万两银子,再加上方夫人之前捐赠的四千万两,这就是六千四百万两银子。 这么多银子,别说保下建康,就是从建康一路杀进北地,再入草原,灭了蛮人的王庭也不是妄想! 钱同山心中火热,面颊潮红,只感觉整个人都坐不住了。他想马上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史承业。 他在心中无比钦佩地暗忖:方夫人啊方夫人,您知不知道您在做什么?您用两张面具摆平了主宰大周国运的十二个大士族!您凭一己之力,逆转了大周即将亡国的危局!您是老天爷派来挽大厦之将倾的救星! 大长公主飞快转动手上的扳指,眼里燃烧着灼灼的战意。有了足够的粮饷,有了各方支援,有了安定的后防,此战必胜! 方众妙静静坐在原位,深邃的眼眸缓缓扫视众家主。 众家主把头一低,齐齐拱手说道:我们誓与大周共存亡! 方众妙默然片刻,而后才朗声大笑。 好!大周有你们这样的忠臣义士,国祚必能绵延不绝!赵华阳,拿纸笔来! 大长公主指指自己鼻尖。你叫本宫给你当丫鬟? 黛石瞪了大长公主一眼,早已按捺不住的钱同山立刻站起身去拿笔墨纸砚。 大长公主这才回神,急急忙忙夺过钱同山手里的笔墨纸砚,一样一样地铺开在方众妙手边。 方众妙提笔蘸墨,字迹如龙蛇游动。 要破解此邪法,必须把两个孩子养在一处。小沙弥养在阳地,假嗣子养在阴地。 山南水北是阳地,山北水南是阴?地。找不到这样的地方,那就在家中造山造水。山高一丈,水要活水。 阳地建阳宅,阴地建阴宅。阳宅用阳木,阳土,阳金。阴宅用阴木、阴土,阴金。 阳五木分别是桃、柚、红、榆、松。阴五木分别是杨、柳、榆、槐、桑。 阳土乃城墙之土,砖窑之土。阴土乃田园之土,湿润之土。 阳金有金和银。阴金有铜和铁。 建好的两个宅子必然两两相对,隔山望水,但两个孩子必不能让他们见面。 方众妙放下笔,把画好的风水图推到桌面正中,缓缓说道:此乃太极万安风水局,能镇住两个孩子日渐流失的气运,也能镇住你们全族的气运。除此之外,我分别给两个孩子刻一枚太极平安符,佩戴之后可保他们白日夜晚平安顺遂。 但双面佛化缘法实在凶邪,此符七日后必然破碎。所以你们每隔七日还要来我这里取两枚新的符箓,如此才可保两个孩子活到寿终。 第250章 十二位家主聚拢过来看图纸,脸上满是敬畏之色。 这风水局一看就很不凡!只是建造的过程非常繁琐,需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和财力。 七日换一次符箓,这是最麻烦的。 一位家主试探性地问:方夫人,难道您没有一劳永逸的破解之法吗? 其余家主连忙竖起耳朵,眼睛瞟向半空。他们不怕方众妙不说,反正心声会泄露。 方众妙定定地看着这位家主,表情似笑非笑,很是玩味。 这家主再问一遍:您心里肯定有更好的破解之法吧? 是啊!你快想一想,我们听着呢! 大长公主立刻走过去,想要打断方众妙的思考。 然而下一瞬,方众妙却忽然往净如脸上一抚,那纯白面具就已经被她拿在掌心。 她把面具朝向众家主,灌注一缕神念。 诡异的事发生了。那面具竟渐渐变作方众妙的脸,眼睛闭着,五官圣洁庄严,优美的唇瓣微微开合,发出冰冷到没有任何情感起伏的声音。 我自然有一劳永逸的破解之法。可我若是给了你们,又拿什么辖制尔等?尔等记住了,不尊吾命便会家破人亡。从今以后,尔等的权柄,皆要被我所用。 神念撤去,面具的五官缓缓变回原样,冰冷的声音也消失。 方众妙把面具的正脸朝向自己,曲起指节敲击硬壳,使之发出叮咚声。 她装作懊恼的模样,声音含笑地说道:抱歉了诸位,方才我一不小心用神念催动了法器,竟叫它说出话来。方才的那些妄语,还请各位莫要往心里去。 神念是什么?神念是神仙才有的东西,是神识的外放!是超凡之物!那活过来的面具是超凡之术在催动! 什么不小心?什么妄语?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在恐吓我们! 十二位家主吓得脑子都转不动了,好不容易回过神,却都不敢怒不敢言。 想从方众妙这样的神仙手里占到便宜,他们简直是痴人做梦! 杨康伯首先躬下身,惶恐不安地说道:方夫人,多谢您授予我等破解邪术之法。一劳永逸的法子,我等不敢窥探,就这样过一天是一天也就罢了。今日答应您的事,我等必然照做。 其余家主连忙道谢,额头冷汗密布。 方众妙朗声而笑,随后斜睨了孙巧儿一眼,说道:杨锦坤脸上的面具,我明日傍晚再来摘。杨夫人,你既然喜欢这个儿子,就该喜欢他最真实的一面,对不对? 孙巧儿浑身一颤,只觉恐惧莫名。 第283章 五指山 其余家主不敢掺和杨家的事,拿到太极平安符和风水图便纷纷告辞。 大长公主把这些人送到门外。 她摇摇头,满脸鄙夷地说道:抗击蛮夷大军,保家卫国,有利于子孙后代,有利于家族存续,为何你们之前总是反对?你们的德行配不上你们的权势。 李家主拱拱手,似笑非笑地说道:敢问殿下,我们保卫的到底是社稷和百姓,还是你们赵氏的最后一点家底?我们为之拼上性命,散尽家财,你们赵氏又付出了什么?粮草、军饷、兵器、战马,可有哪样是你们给的?国库里的宝贝,不是早已经被你们皇室挥霍一空了吗? 另一位家主冷笑道:但凡赵氏皇族有一点担当,我们也不至于主张议和。 又有一位家主说道:殿下,你自己也很清楚明白地知道,大周最坚定的投降派不是我们,而是赵璋,是皇族。是你们的脊梁断了,我们才站不起来。 大长公主愣了半晌,竟是找不到一句话反驳。 面对这场灭顶之灾,最没有作为的的确是赵家,是宗室,是皇帝。一个皇朝的腐朽必然是从上至下的。 想了许久,大长公主才哑声说道:本宫亲自出征,与大周共存亡,这就是皇族的担当。 李家主冷笑:您不觉得可悲吗?皇族唯一的担当,只剩下您一个女子。 大长公主脸颊一红,更加无言以对。 可悲,实在是可悲。难道赵家就找不出一个好儿郎吗? 她迅速回神,讥讽道: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可你们截留税银,蓄养私兵,瓜分田地,致使百姓颠沛流离。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对百姓横征暴敛的从来不是我们赵氏,而是你们这些地方豪强! 钱同山实在是忍不住了。 他走到两帮人马中间,没好气地说道:别吵了。你们一个强龙,一个地头蛇,而今都被压在方夫人的五指山下。你们往后只能跟着方夫人一条道走到黑。都歇歇吧。该筹银子的去筹银子,该打仗的去打仗。 大长公主和众家主面色一滞,强硬的气场立刻就颓败下去。 他们回头看看宁远侯府的两扇朱红大门,眼里闪过一丝不甘,更多的却是畏惧和忌惮。 而后,两方人马相互怒瞪一眼,各自离去。 大长公主跨进府门,匆匆去找方众妙。 钱同山抬头看看悬挂在门梁上的,写着宁远侯府四个字的匾额,不由畅快一笑。管你什么魑魅魍魉,在方夫人的道场里都得老实趴着! 大长公主还未靠近前厅就听见孙巧儿凄苦的哀求声。 方夫人,求您把这面具摘掉吧。之前我言语上对您多有不敬,我给您磕头赔罪。锦坤年纪还小,他总是这样哭叫,我怕他心神大耗,落下病根。我这就给您跪下。 大长公主冷冷一笑,不由加快脚步走进去。 看见孙巧儿果真跪下,她嘲讽道:为何要摘掉面具?你是怕了你这个儿子吗?他可是你的心头肉,你宁愿献祭自己亲儿子也要他活,你怎么能怕他呢? 孙巧儿极为难堪地摇头:我不是怕,我只是担心。方夫人,我求您!锦坤总是这样哭嚎,他怎么受得了? 杨康伯和杨英才也觉得杨锦坤闹腾不休实在烦人,便没有阻止孙巧儿的哭求。 方众妙取出三枚铜板,反复数次抛在桌上,兀自看着卦象。 等孙巧儿磕到额头红肿,快要绝望的时候,她才微微撩起眼皮,慢慢说道:你以为摘掉面具,他就能变回乖巧懂事的模样?你以为忘了今日的一切,母子之情还能恢复如常? 她摇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当你彻底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再与虚假的他相处,你只会感受到更深的恐惧。 我让杨锦坤继续戴着面具是想让你彻底放下。但你既然放不下,那他就会钻进你的肉里,让你一辈子挖不出,割不掉。你无尽的苦难,从今日始。 孙巧儿听不懂这些话,又或者说,她不愿意懂。她对杨锦坤的母爱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割舍的? 她砰砰磕头,不断哀求:方夫人,求您摘掉面具,让我儿恢复正常吧。他再这么哭闹下去,我只怕他会晕厥。 杨锦坤满地打滚,哭声尖利刺耳。 方众妙也的确有些受不了这份吵闹。 她抬手唤道:赵华阳,你把这孩子抓住,带到我跟前来。 大长公主指指自己鼻尖,方众妙,你还真的把本宫当丫鬟使? 方众妙瞥了黛石一眼,说道:不使唤你,难道使唤我家小石头? 女儿更不能被使唤!大长公主立刻抓住杨锦坤的两只胳膊,像拎小鸡一般把人带到方众妙面前。 方众妙把手覆在杨锦坤脸上,嗓音柔缓却又冰冷:摘掉面具之后,先前发生的一切,你都会遗忘。 话落,一张面具已落入她掌心,原本是纯白色,而今却染上一层浅灰,边缘还有细细的裂缝,看着有些破旧肮脏。 大长公主连忙扔掉杨锦坤。 她再傻也能看出来,这面具的前后变化与杨锦坤有关。这孩子肮脏的心智污染了法器。 方众妙用指腹摩挲面具上的裂痕,呢喃自语:倒是我猜错了,这面具不但会被天威损毁,还会被无脸人的内心污染。他最多戴一个月就要换一副新的。 大长公主听黛石说起过无脸人,也知道对方的图谋。她心头不免涌上一股寒意。 她低声问道:那他要杀多少婴孩才能做出这些面具? 方众妙放下灰扑扑的面具,语气微冷:所以他要搅乱这个世道。乱世之中死去的人就像荒原里被风吹倒的草芥,即使成片成片,数也数不清,也没有人会去在意。 大长公主缓缓坐下,看着那面具,眼里涌上坚毅之色。她要平定乱世,活捉那无脸人。 二人说话的时候,孙巧儿已经爬起来,急急忙忙把杨锦坤抱在怀里查看。 儿子,你还好吗?你难不难受? 她用袖子飞快擦掉杨锦坤脸上的灰尘和涕泪。 第251章 杨锦坤眨眨眼,四处看看,然后茫然摇头:娘,我身上好疼,我怎么了?众位家主去哪儿了?这里怎么只剩下我们几个? 他竟然真的遗忘了之前的一切,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孙巧儿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拉着儿子往门外走。众位家主都回去了。天色不早,咱们也该走了。 与此同时,她满心不屑地暗忖:方众妙说面对虚假的儿子,我会感到更深的恐惧。可是恐惧在哪里?儿子恢复正常,我只感到欢喜!若是儿子能始终保持现在这副乖巧的模样,我不管他心里怎么想,我可以耐心地教导他,慢慢把他扳回正道。我相信他会变好的。 这样想着,孙巧儿不由回头瞪了方众妙一眼,这才离开。 第284章 女帝 黛石冲出去,叉着腰怒瞪孙巧儿的背影,这个可恶的妇人,竟是这般忘恩负义! 杨康伯和杨英才连忙给黛石道歉,又对方众妙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才带着净如快步跟上孙巧儿。 黛石回到客厅,嘟着嘴说道:小姐,那个杨夫人瞪你!我能不能挖掉她的眼睛?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不用管她。明日这个时候,只怕她会哭着来找我,跪下求我再把这面具给杨锦坤戴上。 黛石愕然地问:为什么啊?戴上面具的杨锦坤像疯子一样。我看了都怕,她不怕吗? 方众妙曲起指节轻轻敲击面具,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面具是虚实之间的造物。戴上它,显露的是真实,摘掉它,显露的是虚假。你以为真实是可怕的,殊不知,隐藏在真实之上的虚假才是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黛石挠头,小姐你别说了,我听不懂!你明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 大长公主仿佛抓到了方众妙的错处,立刻质问:你和你爹为什么不让黛石读书?是想把她养废吗? 方众妙睨了黛石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告诉你娘真实的原因。 黛石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说道:统领逼我读书,我就把暗卫营的藏书楼给烧了。他们重新建楼,我又给烧了。统领拿我没办法,也就不再逼我读书了。 大长公主: 方众妙用指尖点点桌面,意味深长地说道:赵华阳,你别骂她。我敢打赌,她不爱读书的性子随你。 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咳了咳,马上转移话题:方众妙,赵璋不是皇族血脉,我要废了他。你不是会看相吗?你说瑾王有没有帝王相? 方众妙摇头:你们赵氏皇族,无一人有帝王相。 大长公主愣住了。她反复确认: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远一些的旁支呢? 方众妙连续摇头: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嫡支旁支都没有。 大长公主颓然坐倒在椅子里,喃喃道:这可怎么办?皇位无人继承,大周的社稷如何延续下去? 她捂着胸口沉思半晌,咬牙道:矮个子里面挑高个,就瑾王吧。他年纪最合适,学识人品也过得去,处理政务的能力也还行。我与他一起办过几次差,他处事滴水不漏。他若登基,必然比赵璋强百倍。 方众妙忽然笑起来,细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仿佛听见了什么极其荒唐的话。 大长公主不满地问她:你笑什么? 方众妙指着桌上的三个铜板,缓缓说道:此卦为夬卦,天下泽上,卦辞为扬于王庭,孚号有厉;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 大长公主皱皱眉头,理直气壮地问道:本宫自幼不爱读书,这卦辞什么意思? 方众妙: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众妙才叹息着解释:简单来说,这卦辞的意思是臣下叛乱,帝王要起兵戎。 换言之,赵璋本打算派人暗杀宗室男丁,但他现在改了主意。若我料想得没错,他会颁布圣旨,宣召宗室明日入宫觐见,而后动用禁军,把你们全部绞杀。 大长公主顷刻间暴怒。 他敢!本宫先宰了他! 方众妙冷静地问:皇城里有禁军五万,你有多少兵马? 大长公主瞬间失语。她坐拥数十万镇南军,可他们都在边疆,不在临安。赵璋若是真的发了疯,打算血洗皇城,谁都阻止不了他! 大长公主的声音颤抖起来:这卦象是死卦吗?没有转机吗? 方众妙摇摇头:九三爻辞:壮于頄,有凶。君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无咎。 大长公主:什么意思?她开始后悔了。自己早年怎么就不多读些书? 方众妙解释道:无论是雷霆闪电还是暴雨倾盆,即便龙袍湿透,寸步难行,只要帝王下定了平叛的决心,坚持血洗到底,他必胜。想来你也清楚,五万禁军在手,他想输都难。他唯一要面对的不过是事后的几句谴责罢了。 大长公主愣愣地看着虚空,眼睛渐渐失去神采。 她忽然坐直,急急说道:本宫这就带着瑾王离开临安! 方众妙摇头:迟了。城门已有重兵把守。 大长公主站起身,质疑道:你算的卦未必准! 黛石嗤笑一声:小姐算的卦从来就没错过! 母女二人正相互瞪眼,门外跑进来一个女官,正是大长公主的心腹。 她擦着冷汗急急忙忙说道:殿下,可算找到您了!方才皇上派人来颁圣旨,召您明日入宫参加家宴。其余宗室也都接到圣旨,纷纷来找您询问意见。您快回去吧,瑾王还在府里等您。 卦象果然应验了!赵璋真的要血洗赵氏皇族! 大长公主猛地起身,匆匆往外走。刚跨出门槛,她却又回过头,血红的一双眼睛怒视方众妙,那册子是你散播的,赵璋的身世也是你揭穿的,而今要承担后果的却是我赵氏皇族数百人。他们若真的死在明日的家宴上,方众妙,你罪孽深重! 话落,她拂袖而去,背影匆忙。 方众妙缓缓走到客厅门口,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往下压,不紧不慢地说道:赵华阳,我能掀起风浪,自然也能平息祸端。我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岂是你这等莽妇可比的? 大长公主立刻停步,回头看向方众妙。 平息这场祸及整个皇族,乃至于危害全天下的灾劫,非凡人之力可为。但偏偏方众妙不是凡人。她说再狂妄的话,大长公主也不敢不信。 定了定神,大长公主满怀希冀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平息这场祸端? 方众妙走到廊下,负手而立,徐徐说道:我有什么办法,你不必问,你听我的就行。 你想扶持瑾王不是不可以,但我要给瑾王两个考验。你回去告诉他,让他不要逃避,明日务必参加宴会。这就是第一个考验。 大长公主皱眉:若是不逃,果真进入皇宫,他等于是飞鸟进了笼子,五万禁军箭矢齐射,他连全尸都留不住! 方众妙冷笑道:我要找的是御外敌定海内的雄主。赵璋虽然对外软弱,但他治下严苛,还算能够定海内。瑾王若连参加这场宫宴的勇气都没有,那他就是个内外皆软的怂货,我扶持他做什么? 大长公主想了又想,最后只能叹息。 她不得不承认方众妙的看法是对的。赵璋虽然不堪,却有决断,也有狠心。若瑾王连赵璋都不如,扶持他上位就是另一场灾难。 你确定这场宫宴不会死人? 大长公主确认一遍。 方众妙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道:赵璋已经是我掌心之物。他若是在我的辖制下还能翻出风浪,我的名字就倒着写。 大长公主小声呢喃:妙众方,难听死了!好!本宫就信你一回!本宫劝瑾王明日赴宴。 方众妙摆手:你可以走了。 大长公主瞪眼道:你当本宫是你养的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方众妙拧眉:你不走可以留下。 大长公主咬咬牙,只能拂袖而去。 没走几步,身后却又传来方众妙的呼唤:你等等,我这里有一封信,你顺路送去左相府。 大长公主下意识地走回来,接过信。随后她脸色一黑,咬牙切齿地说道:本宫还真的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好你个妙众方! 她瞪瞪眼睛,喷喷鼻息,这才不甘不愿地转身离去。 快要跨出垂花门的时候,她又回过头,大声问道:你的第二个考验是什么? 第252章 方众妙并不卖关子,直接说道:第二个考验,让瑾王与你一起出征建康。若他遇战不怯,指挥有方,凯旋归来,他才有资格入我的眼。 大长公主面色恍然,随后颔首:方众妙,你是对的。若连这两个考验都经不住,瑾王的确没资格坐那张龙椅。 而后她转身往外走。 方众妙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等她一只脚抬起,去跨门槛的时候才忽然开口询问:赵华阳,你想不想当女帝?你若是想,我会全力扶持你登基。你比宗室所有男丁都强。 大长公主的脚狠狠撞上门槛,另一只脚失去重心,整个人踉跄着扑倒,摔了个狗吃屎。 她着实被方众妙的惊天之语吓到了。 头顶传来饱含愉悦的心声:【哈,果然摔了!】 方众妙负手而立,仰天大笑。 黛石也捂着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大长公主爬起来,吐出嘴里啃掉的一块青苔,心里气恼得不行。方众妙是故意的!这人蔫坏得很!她等着自己跨过门槛,忽然说那种惊天动地的话,害得自己摔跤! 娘的,方众妙你等着,本宫早晚报复回来!大长公主拍拍衣袍,灰头土脸的离开,心中却泛起一丝涟漪。 当女帝? 第285章 方外之人 大长公主把信送给相府的门房就走了,并没有进去拜访。 门房又把信送到文氏手里。 信里只有几句简短的话:【今日朝会,我偶观左相面相,发现尊府很快就要添丁。想来纪小姐已有喜讯,十月后便能瓜熟蒂落。她的婚事,尊府最好另做打算,万莫害人害己。】 文氏神情恍惚地放下信。 左相下朝回来就已经把消息告知她,但她此刻依旧觉得五雷轰顶。 怎么会怀孕呢?天杀的!这段孽缘就是剪不断吗?若真的有孕,把女儿嫁给言光霁肯定是不行的。即使把言光霁的父母扣在临安当人质,可人家父母已经年老体衰,没几年就会死去。 这种手段能胁迫言光霁一时,能胁迫他一世吗?日后他父母亡故,他积压在心底的恨意必然会千倍万倍地喷涌出来,宣泄在仇人身上。 女儿和外孙都在他手里,母子二人岂有好日子过? 可是,把女儿嫁给薛良朋,却更是亲手把她推进火坑。那样一个不择手段的豺狼,他能对女儿好吗?他家中还有一个心机深沉的原配和两个很快就要成年的嫡子! 方众妙的批命真是准啊!她说女儿嫁人之后便是在油锅里煎熬,日子只会越过越苦。现在看来,无论是嫁给言光霁还是嫁给薛良朋,结局都是一样。 当初若是不与方众妙断了这份交情,她还能提点一下。可如今如今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啊! 文氏捧着信嚎啕大哭。左相纪寻风坐在一旁脸色阴沉,默然不语。 纪念晴循着哭声找到前厅,从母亲手里拿走信看了几眼,整个人便摇摇晃晃瘫坐在椅子里。 我怀孕了?不可能!方众妙骗人的! 然而话音刚落,她就愣在那里。方众妙是骗人的。这句话多么熟悉啊!她以前说过多少次?她实在是记不清。 可是每一次,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方众妙的批命总能在现实中应验。骗人?不,方众妙从不骗人!一直都是她自欺欺人而已! 想明白之后,纪念晴捂住脸悲哭起来。 纪寻风终于下定决心,缓缓说道:我建一座家庙,等孩子生下之后,你就落发修行吧。待在家庙里清修,总好过嫁给薛良朋受磋磨。 他想踩着你往上爬,本相就让他万劫不复!听说方众妙也给他测过字。他那批命是如何说的? 文氏擦干眼泪,哽咽道:方众妙说他士不入屋,臣不入朝,仕途短暂,功败垂成。又说他屋里有仓,仓却无粮,穷困潦倒,此生无望。 纪寻风用力拍拍椅子扶手,冷笑道:算得真准!本相就让他功败垂成,此生无望! 话落,他看向女儿,严厉地问:你是愿意落发修行还是愿意嫁给他? 纪念晴完全清醒过来,坚定地说道:爹,我愿去庙里修行。落到这个田地,我不怨旁人,都是我咎由自取。 纪寻风长长叹了一口气,嗓音异常疲惫地说道:我派管家去言府退婚。这次为了你的事,本相这张老脸都丢尽了。而今朝堂动荡,社稷危亡,趁此机会,老夫干脆乞骸骨,远离这纷争。 文氏低头垂泪,心中满是忧虑。没了权势,只怕纪家的日子会一落千丈。 纪念晴扑通一声跪下,哭着给父亲磕头:爹,都怪女儿娇纵任性,不听人言,闹出这许多乱子。是女儿拖累了您。女儿罪该万死。 左相失望透顶,也不扶起女儿,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 且不提言光霁收到左相府退婚的消息如何高兴,只看大长公主这边。她匆匆回到家,把平骏达扯进书房,压低声音把方众妙的话复述了一遍。 她坐在椅子里,语气十分微妙地呢喃:方众妙说本宫比赵家所有男儿都强。她竟然这般看得起本宫。 话落,她兀自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控制不住地低笑起来。 纵使再怎么嘴硬,她也得承认,方众妙是她见过的最厉害的人物。能得到那样一个人的肯定,比受到父皇的嘉奖更让她受宠若惊。 恍惚间,她又忆起了方辰子被皇兄请下山的场景。 方辰子也曾看着她的脸,笑着对皇兄说:这位是赵家龙女,有遨游九天之能,其资质不输男儿。她要习武,那便送她习武。她想打仗,你就给她虎符。过个十年,你且看看我这批命准是不准。 于是从那天起,皇兄就送她习武,给她兵权,让她打仗。 想着想着,大长公主的脸颊不由落下两行热泪。 原来她和女儿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方辰子。而她非但不领情,还憎恨了他许多年。 平骏达用手帕给妻子擦泪,极为平静地说道:你是不可能当女帝的。 大长公主夺过帕子胡乱擦了两下,虎里虎气地问:为何?女子也能顶天立地,你看看方众妙,你敢当着她的面鄙视女子吗? 平骏达摇摇头,笑了笑:我不是鄙视女子,我有另外的顾虑。华阳,你已经不能再怀孕。我们二人此生只有黛石一个孩子。 你想当女帝,我不反对,可你有没有问过黛石想不想当皇太女?我猜她定是不想的。她不愿,方众妙就不会考虑扶持你。她舍不得把那样的重担丢到黛石头上。她对黛石的疼爱远超你的想象。 大长公主竟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不由愣住。 美梦破碎之后,心头的余热缓缓散尽。她不由自嘲一笑,起身说道:那么本宫就去劝劝瑾王,让他明日赴宴。 与此同时,方众妙也在问黛石:小石头,你娘若是当了女帝,你愿不愿意当皇太女? 黛石立刻摇头:我不愿。小姐,你曾经问过我想做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想攀登武道高峰,我想游遍天下山水,我想杀蛮夷,驱鞑虏。坐在朝堂上受万人跪拜,看上去风光,其实是自囚于牢笼。我性子野,我不愿。 方众妙笑起来,颇欣慰地说道:我家的小石头羽翼渐丰,开始拍打翅膀了。真好 她点点头,默然片刻,再度感叹:真好啊。 黛石小声说道:小姐,其实你不用去外面找什么雄主。你看看你自己。你就是御外敌定海内的雄主!只要你振臂一呼,我娘,九千岁,四明史氏,十二大士族,他们全都会拱卫你,助你登基。 黛石越发压低声音,眼睛闪亮地说道:小姐,你当女帝,我就当你的大将军,好不好? 方众妙摸摸她的脸,缓缓笑起来,小石头,我是方外之人。你懂方外之人是什么意思吗? 黛石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或许小姐说的方外之人与她理解的方外之人不是一个意思。 方众妙附在她耳边低语:完成了与我爹的约定,我便会羽化飞升。此界非我归宿,只是红尘历练的一途。我是要走的。 黛石慌乱起来。她死死抓住方众妙的右手。 方众妙用左手擦掉她眼角沁出的泪,竖起一根食指,轻而又轻地说道:嘘,不要告诉任何人。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相聚。 黛石头一次体会到天命不可违是怎样的无力和绝望。她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小姐的双腿,极压抑地哭起来。 第286章 人皮鬼 杨家五人坐在缓缓行驶的马车里。 孙巧儿搂着杨锦坤。净如被杨康伯和杨英才夹在中间,与孙巧儿和杨锦坤相对。 第253章 本是一家人,如今却是泾渭分明的两边。谁都没说话,气氛古怪沉闷。 杨锦坤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开口:娘,小和尚今后要住我们家吗?他是谁? 这个狡诈的东西,他分明偷听了孙巧儿和丫鬟的谈话,知道净如的身份,却装出一副懵里懵懂的样子故意打探。他要干什么? 杨英才和杨康伯下意识地竖起防备,眼中飞快划过一抹冷光。 孙巧儿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他不是小和尚,他叫净如,是你的亲哥哥。 杨锦坤歪歪头,疑惑地问:我什么时候有了亲哥哥?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是杨家的独子吗? 杨家唯一嗣子的身份是他最为在意的东西。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不知如何嫉恨着净如。 杨英才和杨康伯戒备更甚,脸色明显阴沉下来。 孙巧儿强笑道:你们俩是双胞胎。只不过有人给你哥哥算过命,说他八岁的时候有一死劫。要想避开死劫,只能送去寺庙修行。我们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这才把他寄养在崇福寺。而今他年满八岁,死劫已过,我们自然就得把他接回来。 杨锦坤把头歪向另外一边,很是无辜地问:娘,可是哥哥今年正好八岁。你们怎么知道他死劫已过呢?接下来的一整年,他都有可能撞上死劫呀。 话落,他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若在以往,孙巧儿哪里会发现他表情上的怪异。可是现在,当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儿子是何等的阴险狡诈,冷血无情的时候,只是一个眸光的转变,一个唇角的弧度,就能让她心惊肉跳。 儿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接下来的一整年,净如都有可能撞上死劫。这死劫该不会是他亲手制造的吧? 思及此,孙巧儿只觉得遍体生寒。她本来极亲昵地把杨锦坤搂在怀里,可现在,她却很想把这个心思诡谲,如鬼如狐的孩子推出去。 可她不敢。 在宁远侯府的时候,只因她表现出轻微的抗拒,儿子就差点把她勒死!她现在若是再这样做,儿子或许表面上不会表现出杀意,背地里却不知怎么谋划着灭了她。 被人当面攻击还能反抗,被人暗暗算计,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恐惧只会不断滋生蔓延。 孙巧儿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 低下头,看着儿子白嫩的脸,她竟忽然发现,之前在宁远侯府的那张原形毕露的脸和那张只说真话的嘴,远比现在这副可爱讨巧的模样更能让她放下戒备。 至少那时她能一眼看透这孩子,但现在,她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口黑潭,一座深渊,一个地狱。 冷汗从孙巧儿的后背冒出来,缓缓打湿内衫。 杨锦坤往矮几上一趴,两只手捧着自己胖乎乎的脸,眨着大眼睛可可爱爱地看着净如,关怀备至地说道:接下来的一年,哥哥都很危险呢。哥哥搬来跟我一起住吧。我保护哥哥。 搬去跟他一起住,好方便他下杀手吗? 孙巧儿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杨锦坤笑嘻嘻地对杨康伯说道:爹爹,我想养两只红腹锦鸡。 杨康伯不动声色地说道:红腹锦鸡非常难养,只怕它们在你手里活不了几天。 杨锦坤连忙摇头:不难养,不难养。常来咱们府里送野货的猎户对我说过,红腹锦鸡喜欢吃蜈蚣。我每天抓蜈蚣给它们吃,它们就能长出凤凰那样的尾羽。爹爹,您让猎户给我抓两只红腹锦鸡回来成不成? 杨康伯的额角悄然浮出一根粗壮的青筋。 杨英才眼眸瞬间填满杀意,于是他迅速低头垂目,不让自己阴狠的表情显现出来。 好得很!这孩子真是深谋远虑。若不是他之前亲口说要往净如的耳朵里塞蜈蚣,把净如毒死,谁能想到他养红腹锦鸡是为了这个血腥的目的。 只是,他都已经把耗子药洒进了面粉里,为何还多此一举?他是怕那包耗子药毒不死全家人,在为第二次动手做铺垫吗? 好好好!这杨锦坤果然是世上最恶的鬼,最畜生的玩意儿,最该杀的东西! 杨康伯和杨英才几乎气笑。 孙巧儿是弘农杨氏的当家主母,这点弯弯绕绕,她自然也能想到。她脸色煞白,浑身发冷。 她忽然开口:夫君,我两只手都很疼,你帮我抱一抱锦坤。 杨康伯微微阖眼,十分冷漠地说道:父不抱子,这是祖宗规矩。手疼你就忍一忍。 杨锦坤抓住孙巧儿的手,指头故意往伤口里戳。 孙巧儿发出一声惨叫,极力地往回缩手。 杨锦坤又狠狠戳了一下,这才装作惊慌失措地松开手,哭着道歉:娘,我不是故意的。我太担心您了,一不小心就按到了您的伤口。娘,我给您吹一吹。这伤口是谁咬的?牙印这么小,是哥哥吗? 孙巧儿被他捉住手,感受着他吐出的丝丝热气,心却越来越冷。 这孩子吹出来的哪里是人气,分明是鬼气!他怎么能坏到这个程度,却又装得如此无辜? 终于在此刻,孙巧儿明白了方众妙话里的意思。摘下面具恢复正常的杨锦坤竟是这般的叫人恐惧!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鬼! 孙巧儿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丈夫。 杨康伯打死也不会抱杨锦坤,于是他闭上眼。 杨英才把净如的眼睛捂住,也开始假寐。 杨锦坤不满地嘟囔:爹,您还没说您同不同意我养红腹锦鸡呢! 杨康伯睁开眼,语气冷漠:问你娘。她若是同意,你就养。 杨锦坤立马搂住孙巧儿的胳膊,撒娇道:娘,您就同意吧,好不好? 孙巧儿怎敢不同意?她若拒绝,只怕这孩子暗地里恨上她,也对她下杀手。 娘同意了。 孙巧儿的声音在发颤。原来与人皮鬼相处是这种感觉。明明怕得要死,却要强撑笑颜。明明那般抗拒,却不敢疏远。 她若是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会惹得对方记恨,从而招致杀身之祸。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一辈子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倒不如让这孩子始终戴着那个面具。他恨谁,他根本瞒不住。他想杀谁,他也会直白地说出来。 有了那个面具就不用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用日夜提防,不得安宁。 我真是个蠢货!我不该不听方夫人的话!我让她取下那面具做什么啊? 孙巧儿悔恨不已,却只能自己吞咽着苦水。 她用微微颤抖的胳膊搂着杨锦坤,一路遭受着恐惧的折磨。杨锦坤问她为何总是发抖,她便说自己伤口疼。 马车终于驶入杨府大门,管家匆匆跑来,对坐在车里的杨康伯急急说道:大爷,我们果真在阿牛房里找到了那东西。 孙巧儿身子微微一晃,顿时有些天旋地转。她差点忘了,儿子早已经对她下过毒手! 杨英才瞥了杨锦坤一眼,忽然开口:你们找到了什么东西? 管家感觉怪异。那肚兜不是二爷让找的吗?怎么二爷装作不知道?但他反应极快地说道:回二爷,我们在阿牛房里找到了找到了 杨康伯沉声道:你且直说。 主子们怎么问,下人们就怎么说,不能有所犹豫。管家立刻把话说完:我们在阿牛房里找到了一条肚兜,上面绣着夫人的名字。我们已经把人关起来了,还请大爷、二爷前去审问。 杨康伯看向杨锦坤,意味深长地问:你说这阿牛应该如何处置? 杨锦坤气得脸颊涨红,很是果决地说道:爹,那肚兜定然是他偷了娘亲的!不用审了,直接把他打死! 杨康伯蹙紧眉头,冷冷问道:把他打死,你确定? 杨锦坤狠狠点头:打死他!万不能留着他污了娘的清誉! 好狠毒的心性!杨康伯只觉恶寒。 杨英才抱着净如跳下马车,意味不明地说道:若真能一棒子把他打死,倒还好了。嫂子,您说是不是? 孙巧儿低下头,身体一阵一阵颤抖。她知道小叔子问的是什么。 小叔子想一棒子打死的人是杨锦坤,不是阿牛。 她真的害怕了。一个八岁的孩童是如何做到眼也不眨地陷害别人,还把人往死里坑的?不管惹没惹到他,只要他乐意,只要他不开心,他就能肆无忌惮地杀人。 日日与这样的恶鬼相处,只怕哪一天,自己就会死得不明不白!孙巧儿冷汗淋漓,浑身无力。 杨锦坤怒瞪杨英才,质问道:二叔,您问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怀疑我娘不忠?我娘的肚兜落在那样一个人手里,被他夜夜搂着睡觉 第254章 杨英才极为恼怒地训斥:杨锦坤,你想让你娘身败名裂,可以多说几句! 杨锦坤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用歉疚的眼神看向孙巧儿。 孙巧儿回望他,眸光缓缓碎裂。这不是她儿子,这是一只鬼!她不要认这个孩子! 就在这时,二管家也匆匆跑过来,低声说道:大爷,二爷,我们把面粉拌在米糠里喂鸡,鸡全都死了。这事太过严重,咱们要不要报官? 长随回来让大管家和二管家分别去搜阿牛的房间和查验面粉里是否有毒,并未说明其中缘由。二人什么都不知道。 杨康伯看向杨锦坤,又问:你是杨家嗣子,将来要继承家业。你说说,这事怎么处置?要不要报官? 杨锦坤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摇头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事不能报官。把厨房的一干人等全部打死也就罢了。 杨康伯看向二管家,问道:厨房里有多少人? 二管家擦着冷汗回话:启禀大爷,厨房里的仆佣总共是二十三人。 杨康伯转头去看杨锦坤,故意问他,二十三人都杀了? 杨锦坤假装犹豫,然后才满脸沉痛地说道:爹,都杀了吧。而今是多事之秋,府中不可生乱。这样做也能震慑住心思浮动的下人,把咱们杨府铸成一个铁桶。 杨康伯点点头,捋着胡须赞道:好,我儿心性果决,有枭雄之资。 他回头看向妻子,不容置疑地说道:孙氏,我把府中最大的院子腾给锦坤住。你也搬过去陪他一起。我们杨家只他这一个嗣子,万不可有什么闪失。你必须日日夜夜待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照顾他,管束他,你记住了吗? 这就是把烫手山芋彻底甩开的意思。谁都不想沾这恶鬼的边。孙巧儿不是舍不得吗?那就交给她全权负责。 孙巧儿尖声嘶喊:老爷! 她想要抗辩,却因为站得太猛太急,眼睛一黑便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无比懊悔地暗忖:我为何要让方夫人摘那面具?我怎能蠢到这个地步! 第287章 方众妙,你还缺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大朝会结束的这一晚,不知有多少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大长公主一大早就穿上朝服,带上佩剑,坐着马车来到宁远侯府。今日赵璋要开家宴,入宫之前,她还想与方众妙见上一面。 她不知道方众妙有何依仗,为什么笃定宫宴上不会死人。 但现在,整个临安都被禁军封锁,赵氏皇族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她倒是可以单枪匹马闯一闯城门,但丈夫怎么办?女儿怎么办? 而今,大长公主唯一可以寄望的就是方众妙的一句保证。到头来,她最讨厌的人,却成了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大长公主一路唉声叹气,不知不觉就到了宁远侯府门口。但她没想到,还有一个人比她来得更早。 只见孙巧儿一只手撑开角门,一只脚往门槛里探,不顾门房的阻拦就要往宁远侯府里钻。她面容苍白,眼眶青黑,一看就是整晚没合眼的样子。 想来也是,与那么一个披着人皮的厉鬼待在一块儿,如何不心力交瘁。她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会更加害怕。 说不定她这边刚睡死过去,杨锦坤就能一把火烧了她的拔步床。 戴上那面具,好歹还能从杨锦坤嘴里问出实话。他想用什么法子杀人,什么时候杀人,都能被周围的人及时知悉和掌控。 那面具不是对杨锦坤的折磨,是对杨家人的保护。 思及此,大长公主跳下马车,冷笑着嘲讽一句:不知好歹的蠢货。昨日跪着求方众妙取下面具,今日你又来做什么?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孙巧儿面颊红透,头也低了下去。 她承认自己愚蠢。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粒金瓜子,强行塞给门房,放下身段哀哀切切地说道:还请你帮忙通传一声。我等着方夫人救命呢。 门房侧过身子让大长公主入内,为难地说道:夫人您稍等,我去问一声。 孙巧儿只能站在原地等待,面上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惶然。 大长公主瞥她一眼,勾起唇角轻蔑地笑了笑,这才大步往内院走去。 方众妙在清晨的阳光中打坐,左边陪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童子,右边陪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二人也都在打坐,却不怎么专心,眼睛时不时地瞟方众妙一眼,仿佛在关注她的需求。 方众妙看看放置在一旁的茶壶,小童子和小少年就争先恐后地爬起来,抢着去给她倒茶。 大长公主隐约知道小童子的身份。他仿佛是齐修的侄儿。那小少年是钱先生的儿子,叫钱天吴。两人都是方众妙的徒弟,一个学道,一个学医。 将来这二人恐怕都是一代俊杰,国之栋梁。自己的女儿跟着方众妙,现在也是半步宗师。方众妙的确会调教人。 大长公主满心感慨地走到方众妙跟前,扯过一个蒲团,大喇喇地坐下。 方众妙眸光淡淡地看着她,问道:今日你不去参加宫宴? 心里没底,找你要一句准话。这次宫宴真的不会死人?你知不知道从昨天晚上起,整个临安就已经戒严。往日的早市热闹非凡,今日出门,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带着大刀的飞羽卫和举着长枪的禁军走来走去。 大长公主指指天空,语气凝重:你看看,连鸟儿都不敢在天上飞。滚滚乌云正遮盖太阳,很快就要下雨,而且还是暴雨。 大长公主把手按在剑柄上,摇头道:本宫只是一介凡人,可本宫已经感受到满城的肃杀之气。今日真的不会死人吗?本宫只怕今日的皇城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方众妙并不正面回答大长公主的问题。 她唤来黛石,缓缓说道:赵璋今日要绞杀赵氏皇族。你娘不想入宫参宴,可我偏要她去。你记住,你娘若是出了事。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黛石立刻摇头:小姐,你说我娘不会有事,那她肯定能平平安安回来。 大长公主放下了高悬的心。她知道,方众妙这般在乎黛石的感受,她绝不会冒着被黛石怨怪的危险故意坑害自己。 本宫明白了。本宫这就去参宴。大长公主拍拍大腿,果断起身。 方众妙问她:你没带上瑾王一起? 大长公主摇摇头,既然是个考验,去不去得由他自己决定。 方众妙摆手道:你明白就好。去吧。 大长公主飞快捏一把女儿的脸,转身大步前行。 黛石对着她的背影瞪眼,暗暗骂了一句:讨厌,谁准你捏我脸! 方众妙摇摇头,笑着说道:你若是不愿意让你娘捏脸,凭你的武功,早就躲开了。 黛石的脸颊瞬间涨红。 大长公主耳力非凡,虽然已经走出去很远,却还是能听见两人的对话。她回头看了女儿一眼,朗声大笑起来。 她眸光忽然一闪,语速极快地提点道:方众妙,你若是想掌控朝政,还缺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方众妙挑眉:哦?我缺了什么? 大长公主:你还缺一个身份。皇权之上还有神权,皇帝之上还有国师。你得想办法继承你爹的官职。 方众妙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先去吧。稍后我就会以国师的身份出现在皇宫里。 哦?这么笃定? 大长公主摇头道:方众妙,你想当国师,昨日在朝会上就应该对赵璋提出来,叫他即刻下旨。那四千万两银子,够买这么一个官职。你不提,他绝不可能主动给你权柄。过了昨日哪个村,往后就没有这个店了。 方众妙依旧摆手,你先去吧,我稍后就会以国师的身份出席。 大长公主问不出什么,也听不见心声,只能瞪她一眼,甩袖而去。 与此同时,赵璋正在穿龙袍。 一个白面太监弓着身子仔仔细细抚平明黄绸缎上的褶皱,又把一块盘龙玉佩系在腰带上。盘龙的双眼由黑曜石镶嵌而成,隐隐有神光闪烁,十分灵性。 赵璋摸了摸玉佩,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是他被立为储君的那一天,父皇送他的礼物。不知不觉,他已经登基,可到头来,他却成了一个野种!满朝文武都想废了他的帝位! 该死的方众妙!若不是因为身体的隐疾,若不是为了保住唯一的皇儿,朕一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面色阴狠地思忖了一会儿,隐隐约约,赵璋总觉得自己还遗忘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可他仔细回想,却找不到线索。 他回过神来,吸吸鼻子,忽然问道:殿内怎会有一股臭味?你们闻到了吗? 第255章 周围的太监宫女纷纷摇头。 打理龙袍的白面太监眸光闪了闪,尖着嗓子说道:回皇上,殿内没什么臭味。许是奴婢鼻子不灵,要不奴婢找宫女进来打扫一番? 赵璋记挂着宫宴,摆手道:稍后再叫人清扫。给朕穿靴子。 白面太监应了一声,然后跪下给皇帝穿龙靴。穿好之后他退到皇帝身后,把自己的食指送到鼻子边深深嗅闻了一下。 哪里臭?分明香得很! 第288章 天罚 穿好龙袍之后,赵璋遣退太监宫女,把齐修和李国公召入寝殿。 齐修躬身告罪:启禀皇上,飞羽卫没能找到净空。他似乎已经逃出城了。 赵璋脸色阴沉下来,咬牙切齿地说道:继续找!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齐修低声应诺。 赵璋抬眸看向李国公,阴恻恻地说道:宫宴之上,朕摔杯为号,你们无需手下留情。不管男女老幼,只要与赵氏皇族扯上关系,一律绞杀!李国公,你女儿怀着朕唯一的龙子。今日你若是手软,来日覆灭的就是李家。你可要想清楚。 李国公是李妃的父亲。李家与赵璋同乘一条船,安敢不尽力? 皇上,五万禁军磨了一晚上的刀。待会儿宫宴,微臣就用赵氏男丁的头颅试一试刀子的锋利。 赵璋阴郁的脸庞绽开癫狂的笑容。 哈哈哈,好好好,待会儿爱卿给朕一把刀,朕也要试一试。 齐修担忧地说道:皇上您是万金之躯,岂能亲自犯险。您坐在龙椅上好好看戏就成。 赵璋转动着满是血丝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齐修。 齐修低下头说道:皇上,微臣除了跟随您走到底,已经没有活路。 一百句表忠心的话也比不上这一句管用。赵璋满带怀疑的眼神果然变作安然。 他摇摇头,感慨道:有些人总以为朕已经走投无路,只能靠她。殊不知,朕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清洗这朝堂!等朕的龙子平安降生,叫朕落入这步田地的人,朕要亲手把她千刀万剐! 李国公笑着附和。 齐修低了低头,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当然知道赵璋口中的她是指谁。 亲手把方众妙千刀万剐?你怕是没那个机会。因为我会先一步摘掉你的项上人头! 殿外传来悠长嘹亮的钟声,宫宴快开始了。 赵璋撩起龙袍,大步出去。 大庆殿内,大长公主坐在最靠近龙椅的位置,身前的桌案上已经摆满瓜果、糕点和菜肴。 皇室宗亲陆陆续续到场,还都带着女眷和子嗣。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乐师们弹奏着悠扬的曲调,殿内却弥漫着肃杀的氛围。 钟声嗡鸣,令人心头震颤。莫名的,大长公主想起了皇兄薨逝那天的丧钟。暮色里,那钟声也是这般长,这般沉。那天的天气也与今日一样,都是乌云蔽日,乾坤倒转,狂风大作。 此乃不祥之兆。 大长公主的额头已经冒出冷汗。她扫视殿内,发现每一个侍卫都把手按在刀柄上,周身杀气萦绕。进进出出的太监腰后皆藏着硬物。从形状上看,应该是匕首。 他们现在做着伺候人的活计,待会儿怕是会一个个暴起杀人。 所以今日果然是鸿门宴。不只是禁军会动手,齐修的飞羽卫也参与其中。他麾下还有神机营。他的部将或许不擅长打仗,却极擅长杀人。 届时万箭齐射,乱刀袭来,只要一刻钟,或许更短,在座所有人都会死无全尸。 大长公主端起酒杯猛灌一口,暗骂自己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信了方众妙的鬼话。 今日的皇城是一座死亡的陷阱。鸟儿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人?方众妙拿什么阻止这场屠杀? 莫非她已经说动了齐修,叫那人临阵倒戈? 然而齐修麾下的飞羽卫和神机营加起来才一万多人。他拿什么与五万禁军拼杀? 不过,他可以借用身份的便利取走赵璋的人头。方众妙所谓的平息祸端之法是指这个吗?擒贼先擒王? 可她为何又说她会以国师的身份来到宫里?赵璋死了,谁册封她当国师?她到底要做什么?这场宴会结局究竟如何? 大长公主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狂饮。感觉到脑袋有些发胀,她胡乱擦掉嘴角的酒渍,转脸看向身旁的座位。 这里本该坐着瑾王,而今却是空的。他果然没来。 但他逃的出去吗? 坐在此处的皇室宗亲,哪一个是自愿来的?要不是被飞羽卫的大刀架在脖子上,他们绝不会乖乖坐在这里。 只有本宫这个傻子才会信了方众妙的鬼话,屁颠颠地自投罗网。大长公主摇摇头,自嘲一笑。 就在这时,瑾王带着王妃和四个儿子,在许多太监的挟持下踉踉跄跄走入大庆殿。 所有人都朝这一家六口看去,只因他们的脑袋上都沾着稻草。 大长公主气笑了。 本宫让你放心大胆地来,你听不懂人话吗?你竟然藏在农夫的牛车里,想要逃出临安? 瑾王坐下之后赶紧摘掉脑袋上的稻草,辩解道:皇姑母,我不是不信您,我是不信方众妙。她算什么东西?她也配考验本王! 大长公主摇摇头,极为失望地说道:瑾王,本宫懒得与你多说。本宫只告诉你一件事。所有不遵从方众妙的人,到最后都悔恨至极。她的话是天机,是命数。 瑾王嘲讽地笑了笑。 大长公主慌乱的心却渐渐安定下来。 是啊,方众妙的话是天机,是命数。那人什么时候错过? 思及此,大长公主端起酒杯继续豪饮。 她在心里默默问道:方众妙,面对今日的重重杀机,面对这个无路可逃的陷阱,你要如何阻止呢?你说你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本宫真想看一看你是如何搅动这皇朝风云的。 长钟的最后一声落尽,穿着龙袍的赵璋在齐修和李国公的护卫下大步走入殿内。他越过所有皇室宗亲,直接登上高台,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 几十名侍卫手握刀柄站在他身后,黑漆漆的眼睛翻涌着杀意。 乐师们立刻按住琴弦,殿内瞬间死寂。 皇室宗亲们纷纷跪地问安。瑾王带着家眷走到大殿中间,磕头磕得十分用力。他们以为摇尾乞怜就能保住一条性命。 然而,大长公主却清醒地认识到,就在今日,赵姓族人全都得死! 大长公主坐在原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今日她若是死了,这就是最后一场豪饮,岂能因一个野种而错过?今日她若不死,大周就是方众妙的天下,她女儿是方众妙的心头肉,她更无需跪一个野种。 想着想着,大长公主竟然朗声大笑起来。 赵璋的面皮不断抽搐,阴冷的眸子迸发出疯狂的杀意。 他知道自己天威尽失,但他没想到侮辱和轻视会来得这样快。赵华阳,你必须第一个死! 赵璋朝齐修瞥了一眼。齐修暗暗点头。 大长公主也盯着齐修的眼睛看。这人的瞳孔里没有亮光,没有温度,没有感情。他的的确确是怀着杀意来的。 方众妙并未对他下达临阵倒戈的指令,也没让他取走赵璋的人头。 想来也是。他若帮着赵璋杀光赵氏皇族,他那大周第一权臣的位置就坐得稳稳当当。赵璋今日的决断,对他一百个有利。 他不是傻子,他岂能临阵倒戈? 方众妙,你说你能平息这场祸端?你拿什么平息?你该不会认为赵氏皇族几百号人全都死在这里,就是所谓的平息吧? 大长公主盯着齐修深渊一般阴寒的眸子,额头不由自主布满汗珠。 赵璋挤出一抹笑容,语气怪异地说道:朕从小就羡慕皇姑母的海量。今日难得举办一场家宴,朕定要陪皇姑母好好喝几杯。皇姑母请。 他朝着大长公主遥遥举起酒杯。 齐修盯上这只酒杯。 一旁的李国公也全神贯注地看过去。 摔杯为号?电光石火之间,大长公主畅快地笑起来。 侄儿,请! 她举杯豪饮,看似姿态狂放,实则每一块肌肉都已绷紧。杯子落地的一瞬间她就冲上高台,杀了赵璋! 一个野种,岂敢窃居赵氏皇族的龙椅! 赵璋也哈哈大笑几声,而后猛地握紧酒杯,又猛地往下摔去。 酒杯迅速砸向地面,料想中的瓷器碎裂声却没传来。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整个高台都坍塌了,赵璋连同金灿灿的龙椅一块儿落进滚滚尘灰里,淹没在横七竖八的断木之中。 站在龙椅侧后方的齐修第一时间飞身离开。 李国公武功平平,也落入废墟。几十个侍卫皆不能幸免。 所有人都看呆了。 第256章 大长公主张开的嘴巴好半天合不拢。 不是,说好的摔杯为号呢?你他娘的怎么把自己摔没了? 然而这还没完。外头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又是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一道紫色闪电竟劈中大庆殿,正正好好落在龙椅上方的屋顶。 哗啦啦一阵乱响,数不清的砖石落在断木里。紧接着又是第二道闪电,第三道闪电,第四道闪电。紫色游龙一般的闪电前仆后继地劈砍着大庆殿的屋顶。 砖块雨点般落下,把赵璋埋得更加彻底。 大长公主呆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瑾王喃喃道:一个野种窃取了天家命数,玷污了天授皇权,老天爷看不过眼,降下了天罚! 他眼睛暴亮,振臂高呼:赵璋遭到了天罚!老天爷要降下雷霆劈死他!我赵氏皇族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在! 齐修隔空点中瑾王穴道,不让对方煽动人群。 而后他招来数百个飞羽卫,飞快挖开废墟,救出赵璋。无论如何,这人坐在龙椅上,对他是最有利的。 第289章 乱战 快把皇上救出来!还有李国公也在里面! 快快快! 侍卫们焦急地喊着。 头顶轰隆隆的雷声接连不断。紫色电光在漆黑天幕中闪,一道接一道,一片连一片。这样的响动仿佛天崩地裂,乾坤破碎。 大长公主猛地站起身,往坍塌的高台冲去。 齐修瞥她一眼,手中长刀瞬间脱手,硬生生扎透金砖,插在大长公主脚尖前的一寸,阻住她的去路。 数千名禁军举着长枪冲进来,把赵氏皇族团团围住。女眷们尖叫,孩童们哭喊,男人们惊骇,现场乱作一团。 大长公主一脚踢开大刀,还想继续前冲,齐修却已经夺过一名禁军的长枪,朝她刺来。 枪尖寒芒闪烁,枪身游走如龙。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很快,大长公主的红色礼服就被枪尖划破,变得狼狈不堪。 齐修躲过大长公主正面砸来的拳头,跃至对方身后,角度刁钻的一个大回马扫,枪尖狠狠刺入大长公主的心口。 这是一记杀招,没有丝毫留手。 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大长公主吐出一口鲜血。恍惚中,她想起了上一次与黛石的对战。 那孩子用内力震断枪尖,只用枪杆轻轻触了触她的胸口。当时只觉懊悔愧疚,并未深想,如今再度回忆,大长公主竟感受到了温柔。 那是女儿对她的爱。即便十几年的抛弃,女儿依旧爱她这个母亲。 大长公主口含鲜血,不知为何竟低笑一声。 齐修不在乎她在想什么,更不在乎她对战之中为何发笑。他握着枪杆大步前冲,把枪尖刺得更深一些。他要贯穿大长公主的心脏,夺其性命。 这是朝堂争斗,远比战争残酷。战场上败退只死他一人。此处败退,死的就是他全家。 他想,大长公主也很明白这一点。 大长公主自然明白。她用力握住半入心口的枪杆,含着鲜血狰狞地笑着:齐修,本宫身后有夫有女,有家族,有下属,还有数十万镇南军。本宫不能死在这里。 齐修冷冷说道:本座也是。 两人一个前冲,一个后退,身体在较量,眼神也在厮杀。 忽然,大长公主笑起来。她咧开嘴,露出两排红彤彤的牙齿,喘着粗气说道:齐修,本宫死不了。 齐修把内力注入枪身,使之极速震颤,爆发出更为恐怖的破坏力。大长公主的心脏和身体也会在这颤动之下化为肉泥。 他漫不经心地问:哦?你还有什么保命的本事?拿出来让本座看看。 大长公主用内力抵抗枪身的震动,吐出更多鲜血,艰难地说道:齐修,本宫是黛石的母亲。而黛石是方众妙的心头肉。杀我之前,你先想好怎么向方众妙交代吧。 枪身的震动忽然停止。齐修眼里冷冽的杀意竟仿佛凝滞了一瞬。 大长公主抓住这一线生机,手腕一个翻转扭动,竟是狠狠掰断枪杆,带着插在胸口的枪尖跃身后退,连续倒奔,来到大殿之外。 殿外是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她仰起头,看着紫色电弧一道接一道地劈在龙椅正上方的屋顶,发出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本宫不用亲自动手,老天爷会灭了赵璋!他盗取天授皇权,篡夺大周国运,理当遭受天诛!哈哈哈! 齐修扔掉半截枪杆,夺过一名侍卫的长刀,继续追杀大长公主。 他们一个拥护旧主,一个欲立新君,他们只能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大长公主脱掉被雨水打湿之后变得异常沉重的礼服,露出黑色劲装和银白轻甲。一块护心镜恰好挂在她胸口,虽被枪尖刺穿,却堪堪保住了心脉。 本宫可是有备而来。 大长公主仰天大笑,在轰隆隆的雷霆中发出嘲讽:齐修,本宫还以为你只是方众妙养的一条狗。没想到你竟然爱慕于她。哈哈哈,你一个阉人,你配吗? 齐修勃然大怒,握紧长刀冲入雨幕。 未料身后有人喊他:指挥使大人,我们救出皇上了! 齐修眸光一闪,只能转身回到殿内。大长公主夺过一名侍卫的长刀,也冲了进去。 二人先后朝变作废墟的高台疾奔。 看见禁军对赵氏皇族只围不杀,齐修怒吼:为何你们还不动手?今日的大庆殿不能留下一个活口,这是军令! 早已被救出的李国公抹掉脸上的黑灰,极为难堪地说道:皇上还压在下面,他生死未明,我们不好动手。 赵璋若是死了,这场血腥的屠杀也就失去了意义。李国公不敢冒这个风险。 他只觉齐修是个疯子,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顾!娘的,没了那个物件,脑子果然也会跟着坏掉! 齐修厉声怒吼:本座来之前找方夫人算过一卦,皇上此役必不会有性命之危。本座早前就与你们说过,无论发生何种变故,这些人照杀不误!你们竟敢误本座的大事! 李国公反唇相讥:事事都靠算卦,你还做什么指挥使,你去当方众妙的道童好了! 大长公主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好巧,来之前本宫也找方众妙算过一卦,她说今日的宫宴不会有任何人殒命!齐修,你说方众妙算得准不准?你想杀人,问没问过方众妙的意见? 齐修冷笑:本座自然问过她的意见。 大长公主好奇极了,连忙追问,哦?她怎么对你说的? 齐修杀气腾腾地说道:她让我忠于自己,莫要手下留情。 大长公主呼吸一窒。该死的,方众妙到底搞什么鬼!她一边劝自己参加宫宴,一边又让齐修不要手下留情。她所谓的平息祸端,该不会真是灭了赵氏全族吧? 大长公主顿时心绪大乱。 就在这时,头破血流的赵璋被几个侍卫抬出废墟。他竟然没死,甚至也没晕倒。他明显听见了几人的对话。 齐修,还是你对朕最忠心! 李国公,你竟敢违抗圣命!你立刻杀了这群姓赵的,否则朕诛你九族! 李国公吓得浑身发颤,连忙应诺。 殿内的数千飞羽卫和禁军纷纷举起兵器要下杀手。 大长公主顿时汗出如浆。方众妙啊方众妙,你害死本宫了!你明明说过今日宴会定能平安度过!可是你看看,本宫的族人很快就要血溅五步!本宫真是信了你的邪! 怀着满腔愤懑,大长公主高高跃起,将长刀狠狠劈向赵璋。 齐修半途拦截,一个青蛇缠柳,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她雷霆万钧的杀招。 就在此时,二人的头发纷纷竖立,像炸了毛的刺猬。 强烈的心悸之感让他们即刻退后,找到掩体。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深紫电弧击穿大庆殿的穹顶,正正劈在二人先前交手的地方。若不是他们闪得快,此时已变成两具焦黑的尸体。 滂沱大雨从穹顶的破洞灌注而下,赫赫天威打断了禁军和飞羽卫对赵氏皇族的屠杀。 大长公主哈哈大笑:赵璋,看见了吗?赵氏依旧是大周的天命所在,你要杀光赵氏,老天爷不答应! 赵璋在侍卫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着。看见这骇人的一幕,他肝胆欲裂。 天威尽失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是失去了尊严,而是失去了坐在龙椅上的资格。 连老天爷都要杀他吗?他不信! 恐惧和迟疑只是一瞬,赵璋的眼神忽然变得更加癫狂。 杀!把他们全部杀死! 然而,没有哪个禁军敢动手。他们明显被这诡异的天象吓住了。 第257章 天幕中开始酝酿更为巨大的雷霆,紫色电光在漆黑云层中闪烁。 看见这一幕,齐修竟感到一阵极为强烈的熟悉感。这匪夷所思的场面,他似乎经历过。 他来不及思索,立刻疾奔上前,捞起赵璋连续几个燕子翻身,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冲出大庆殿。他刚离开,一道闪电就劈中了赵璋原本站立的位置。 所幸几个侍卫也都躲开,那里只留下一个冒着烟尘的凹坑。 狂风暴雨从破开的穹顶闯入,在宫殿内肆虐。 赵璋趴在齐修肩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他最后的疯狂以及最后一口心气,都在这一次雷劈中泄了个干净。 老天爷不许他活!他还有明日吗? 第290章 国师 齐修扛着赵璋来到殿外。 头顶是滂沱大雨和电闪雷鸣。他终于忆起,带着齐渊回到临安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的雷击。 很快就会有第二道闪电追杀过来。这是天诛! 齐修立刻冲入回廊,贴着墙壁用尽全力奔跑。 他忠于的不是赵璋,是自己。他需要权势,那权势必须像今日这场暴雨一般风云叱咤,凶威滔天! 他故意喘着粗气,嗓音低沉地说道:皇上,微臣若是活着,必不能让您死! 浑浑噩噩的赵璋这才回过神来,眼里的疯狂早已散尽,变作绝望中的动容。 他哽咽道:齐修,朕只能靠你了!从今往后,你想要什么,朕都赐给你! 齐修勾勾唇角,笑容冰冷而又讥讽。 只可惜趴在他肩头的赵璋什么都看不见。 一道道雷霆追击在二人身后,天空中仿佛有巨龙在嘶吼。狂风吹乱了二人的发丝,暴雨淋湿了二人的衣袍,连骨头缝里都是寒意。 跑! 在暴雨中跑,在狂风中跑,在雷霆中跑。 没有尽头地跑。 齐修的喘息越来越重,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盛。他不怕与人斗,更不怕与天斗。冰冷的身体里有疯狂的热血在奔涌。 方众妙,明日若是还能见到你,我要送你一朵红莲。因为我发现只有这种花在雨中开得最美。 他跑过一个人工开凿的湖泊,里面盛开着一朵朵殷红似火的莲花。 前方没有去路,他跑进了湖心亭。 齐修猛地站定,仓促四顾。 一道尖细的声音从湖对岸传来:九千岁,去金銮殿。金銮殿里有玉玺,八个皇朝积累了数千年的国运全在里面!它能护佑皇上! 齐修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白面太监站在暴雨里朝自己招手。是他在喊。他仿佛叫小德子,是专门伺候赵璋更衣的。 齐修毫不犹豫地跳入湖泊,踩着一朵朵红莲飞跃而过。 赵璋看着水面从自己眼前划过。在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何谓武功盖世,何谓出神入化。从某一个方面来说,齐修也是神!此时此刻,他无所不能。 赵璋感动地哭了。他何德何能有此忠臣相护?别说权势地位,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送给齐修。 赵璋哭哭啼啼地说道:齐爱卿,幸好有你。齐爱卿,呜呜呜,朕太感动了。 齐修仿若未闻。他越过白面太监,快速说道:本座去金銮殿,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面白太监连声应诺,弓着身子站在暴雨中目送二人远去,然后抹把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优哉游哉地离去。 在雷霆的追击中,齐修跑入金銮殿,把赵璋扔在金灿灿的龙椅上。 一道闪电劈中金銮殿前的空地。碎裂的砖石四处飞溅,发出噼啪声响。 雷霆的咆哮在天空中滚动,声势似乎比之前更为浩大。外面的天幕是漆黑的,却被电弧染成一片亮紫。 面对赫赫天威,即便是人间的帝王也渺小的像一只蝼蚁。赵璋连忙往御桌下钻,已是吓破了胆。 齐修把他扯出来,将玉玺塞进他手里。 在这一瞬间,雷声停歇了。外面只有大雨落下的哗哗声。 赵璋欣喜若狂:齐爱卿,真的有用! 然而他话音刚落,外面又响起更为震耳欲聋的雷霆。紫色电弧密密麻麻划过天幕,在金銮殿前落个不停。电光仿佛水银倾泻,在湿漉漉的地面流淌,变作一颗颗紫色电珠。 这景象很美,很奇异,也很骇人。 赵璋握紧玉玺,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躲在金銮殿里不出去终究不是办法。他不能一辈子当缩头乌龟。 他眸色骤然一暗,语气狠戾地说道:把皇室宗亲全都抓过来,一个个绑在金銮殿前。老天爷想劈死朕,那就先劈死这些赵家人! 真是够冷血,够果决。 齐修勾勾唇角,领命而去。 数千禁军很快就把赵氏皇族押解过来,五花大绑,立在殿前空地。 他们也要捆绑大长公主,只可惜再粗的麻绳都会被她轻而易举地震断。她在殿前踱步,淋着倾盆大雨,笑着对殿内的赵璋喊话:本宫的好侄儿,本宫敢站在这里让雷劈,你敢吗? 雷霆在她头顶咆哮,却始终没落下。她仿佛是天命,是真龙。 赵璋看得眼睛赤红。 禁军们全都知道这场屠杀是因何而起。他们本来不关心赵璋是不是赵家血脉。反正他坐在龙椅上,这大周就由他说了算。 可现在,看着头顶的天威浩荡,看着大长公主的肆意狂放,他们渐渐开始心惊,也开始怀疑这次的行动到底是清洗朝堂还是叛乱谋逆。 大长公主任由滂沱大雨浇淋着自己。她背负着双手在殿前来回行走,双眼死死盯着赵璋。 赵璋不断用力握紧玉玺。这是他的保命符。 忽然,那玉玺竟传出轻微的裂响,而后竟掉落一个角。四四方方的形状已经不完整。 赵璋用手接住这块碎玉,眼睛慢慢瞪大。无穷无尽的恐惧在他心里蔓延。 连蕴含着数千年国运的玉玺都保不住他,他今日还能活吗? 他举起手中的碎玉,嗓音剧烈颤抖:齐爱卿,你看,玉玺掉落了一个角。难道真是天命不可违?老天爷是要逼朕自戕吗?朕没做错什么!是沈卉那个贱妇自作主张!朕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朕什么都不知道!老天爷给朕留一条活路不行吗? 他把碎玉贴在胸口,像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大长公主发出狂笑。 殿内鬼哭狼嚎,阴风阵阵。面对非凡之象,唯有求助非凡之人。 齐修忽然说道:皇上,请您即刻派人去宣召方夫人进宫。她可能有办法抵抗天威。 赵璋的鼻孔吹出一个鼻涕泡,但他浑然不觉。他面露狂喜,连声催促:快去请她进宫!她很是神异,她肯定有办法! 大长公主的狂笑声戛然而止。 娘的!方众妙说她很快就会以国师的身份进入皇城,这话该不会应验在此处吧? 大长公主木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神渐渐空茫。来之前,她说她很想见识一下方众妙如何搅动这皇朝风云。但她打死也没想到,方众妙所谓的搅动风云完完全全是字面上的意思。 方众妙早就算到了这场暴雨和这些诡异的雷霆。 若说今日的异象与她无关,大长公主打死都不信。 大长公主抬头看看天上的乌云,又转头看看四周的狂风,人已经傻了。 几个飞羽卫匆匆离开皇宫,去宁远侯府。 几刻钟后,他们带回一个口信。 方夫人说她乃一介女流,无官无职,不可随意出入宫闱禁地。 赵璋气急败坏地怒吼:她什么意思?朕宣召她,她竟然抗旨不遵! 齐修却飞快铺开一卷明黄锦缎,把蘸满墨汁的毛笔塞进赵璋手里,沉声说道:皇上,下旨册封方夫人为国师吧。国师掌管神权,由她处理今日危局再合适不过。 赵璋眼神飞快闪动,然后便握紧毛笔,迅速写下圣旨。 大长公主的表情更为呆怔。 方众妙,你老实告诉本宫,你是不是跟老天爷打过招呼,让祂配合你演了今日这场戏?你到底是人是神? 第291章 玄机 白面太监冒着大雨走进冷宫,来到一个破败简陋的房间。 滚动的雷鸣掩盖了房门被推开的吱嘎声。 他缓缓走到床边,掀开帐帘,俯身看去。 若有旁人在此,定然会被眼前诡异的场景吓到。只见床上也躺着一个太监,五官与白面太监一模一样。 白面太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口中呢喃念诵着咒语,而后伸手往脸上一抹,一张纯白面具落在他掌心之中。 而他本来的面目也随之显露。 紫色电弧照亮了昏暗的宫殿,也照亮了龙图的脸。他嘿嘿一笑,把手中的面具覆在床上那个白面太监的脸上。 第258章 又默念了几句咒语,他把面具摘下,揣进怀里,换了一套干爽的夜行衣,跳上房梁。 在轰隆隆的雷鸣中,躺在床上的白面太监悠悠转醒。 他摸了摸脸,挠了挠头,眼神逐渐从茫然变成震惊。 我冒着大雨跑出去,给九千岁和皇上指路?我怎么敢做这种不要命的事?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更为不敢置信地呢喃:不对,我怎么知道玉玺能保住皇上的命?我也没读过几天书啊!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偏偏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那些事的确都是他做过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想起九千岁带着皇上跑去了金銮殿,他心头忽然一热。 那二人若是能活下来,我岂不是立了大功?不行,我得去看看! 他连忙推开门,迎着狂风骤雨跑进曲折回廊。 见他离开,龙图跳下房梁,潜入雨幕。他的行动像狂风一样迅捷。今日的皇城潜伏着五万禁军,那么多双眼睛,却都看不见他缥缈而过的身影。 一刻钟后,龙图出现在宁远侯府的书房。 方众妙正在练字。 一张纯白宣纸铺在桌上,香浓的墨气蔓延飘散,霸道的字迹跃入眼帘【玄天命在手,乾坤不与斗】。 龙图眸光闪了闪。 玄天命在手,乾坤不与斗。主上掌握了天机命数,连老天爷都不能与她相斗,是这个意思吗? 今日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就是对这幅字最为真切的注解。想到那些雷霆,想到赵璋的绝望,龙图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离开山谷的时候,主上说要举大事。结果满山洞的兵器都没用上,这皇朝就已经被她颠覆。 龙图移开目光,缓缓走到书桌前,低声回禀:主上,宫里乱起来了。小老儿遵照您的吩咐,把记忆注入了小德子的脑海。一切痕迹都已抹除。 龙图从怀里掏出面具,半跪下去,双手奉还。 他已经许久没这样毕恭毕敬了。但今日的所见所闻让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用平常心面对自己的主子。 方众妙放下毛笔,扶起龙图,笑着说道:老爷子,您辛苦了。 龙图连说不敢。 方众妙接过面具,看了看龙图带着深深敬畏的脸庞,摇头轻笑:老爷子,那天象不是我招来的,你想多了,我并没有那样神通广大。我受到了天道的压制,现在是我最虚弱的时候。正相反,那无脸人动用的才是超出此界的威能。他身上必然有着连天道都无法压制的宝物。 龙图摇摇头:他的确厉害,可您总能瓦解他的布局。您不会输给他的。 随后,他调侃道:主上,您这样也叫虚弱,小老儿就不用活了。 方众妙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只能摇头。 她走到窗边,看着天边滚动的乌云和劫雷,缓缓说道:我让你换掉的那块盘龙玉佩才是招引此等天象的根源。那玉佩的两只龙目被我换成了用玄龟壳雕刻而成的两枚借运符。 龙图只负责调换玉佩,并不知道里面隐藏着什么玄机。 闻听此言,他所有疑惑便都解开。 主上,您这么一说,小老儿就明白了。您借走了齐渊的运势,转移到赵璋身上。而且您用来雕刻借运符的龟壳里还蕴含着天地的肃杀之气,更能增加天诛的威力。 方众妙回身看他,肯定道,老爷子,你猜对了。 龙图猛一拊掌,哈哈大笑:我说今日的场景怎么这般熟悉,原来如此! 方众妙也笑起来,问道:老爷子,现在您还觉得我可怕吗? 龙图连忙摆手:主上您说的什么话。小老儿从未觉得您可怕。您越是厉害,小老儿才越是骄傲呢! 方众妙用指尖点点他,摇头笑了笑,而后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纯白面具仔细端详。 龙图想起小德子醒来的场景,不由感慨:这东西着实诡异,竟连记忆都能假造。 方众妙曲起指节轻轻敲击面具,说道:这面具在无脸人手中只是遮掩容貌的工具,在我手中,用处却大得很。 龙图好奇地问:它还有什么用处? 方众妙缓缓说道:我只告诉你最简单的一个用处。只要我把神念注入其中,我就能时时刻刻掌控佩戴面具之人的行动。我能知道此人去了哪里,做过什么。倘若他违背了我的命令,我在此处掐灭那缕神念,他远在天边也会即刻暴毙。 龙图顿时打了个冷颤,而后把脸皱成菊花,喃喃道:主上,小老儿现在真是有些怕您了! 方众妙放下面具,轻声笑了。她知道龙图是说着玩的。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牢不可破的。 她看着面具,不由自主地感慨:老爷子,这面具将来会有大用。 龙图立刻追问:有什么大用? 方众妙摇摇头,颇为神秘地说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就在此时,门外有仆役禀报,说是皇帝派人传信,让夫人即刻入宫觐见。 方众妙直接拒绝:我乃一介女流,无官无职,不可随意出入宫闱禁地。这句话,你原原本本对传旨的人说,无需害怕。 仆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去传话。 方众妙走向房门,轻声笑语:老爷子,去换一套体面的衣裳,随本国师入宫平乱。 龙图快走几步,拉开房门,煞有介事地说道:国师大人您请。 方众妙跨出门槛,迎着狂风朗声而笑。 第292章 发誓 赵璋很快就派来一辆挂着明黄布幔的豪华马车来接方众妙。 一百禁军在马车前开道。一百飞羽卫在马车后警戒。八匹马并驾齐驱,马蹄声踢踢踏踏,整齐划一。镀金车轮碾过青石板,行进声轰轰隆隆,威势喧天。 路上没有行人,但路两边的民房却都纷纷拉开一条窗户缝,不知谁躲在后面偷偷往外看。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临安要出大事。 在这风云变幻,暗潮汹涌之际,谁敢乘坐这样的马车招摇过市? 明黄锦缎做成的车帘频频被狂风吹起,露出里面盘膝而坐的紫色身影。然而,即使隔着那么远,即使天幕被乌云遮盖,那似仙似佛的一张脸依旧像皎月一般明光大盛。 不知不觉,已有人躲在窗户后面看呆了去。 忽然,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冲到马车前,挥舞着双手大喊:我是弘农杨氏的当家主母,我想见方夫人一面! 已经拔出佩刀准备劈砍的禁军及时阻住了动作。弘农杨氏四个字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方众妙掀开车帘往外看。 孙巧儿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上前,哭着说道:方夫人,我愿出一万两银子买那张面具,求您救救我!昨日是我不对,今日我特来道歉。请您原谅。 她不顾体面,直接跪下,把头磕在湿漉漉的地上。 若是今天无功而返,明日她怎么过?后日又当如何?接下来的每一天,她如何活? 当街拦车实属无奈之举。她太害怕了。 方众妙把早已放置在矮几上的面具拿起来,抛出车外。 纯白面具滚了几圈,落到孙巧儿手边。暴雨冲刷着它圣洁宁静的五官。 孙巧儿连忙抓住面具,欣喜若狂地道谢。 不少人躲在暗处,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记在心中。那面具到底是个什么宝贝,竟然能让弘农杨氏的当家主母跪地讨要? 马车继续行进。 听见轰隆隆的车轮声,史家的大门敞开,史承业、史正卿、史归林父子三人缓缓走到门口,静静目送这辆明黄车驾。 布帘被风掀开,露出方众妙泰然自若的脸庞。她转头看来,微微一笑。 史正卿下意识地勾起唇角,与之相望。史归林兴奋地挥舞双手,一声声地喊着方夫人。 兄弟二人都为这次见面感到欣喜。 史承业却极为慎重地弯下腰,拱起手,行了一个臣下之礼。 史正卿和史归林看见父亲反常的举动,都很疑惑。 史承业等车队完全消失在路的尽头才直起身,看着电光密布的天空,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们说今日谁能成事? 史归林挠头,应该是大长公主吧。她可以擒贼先擒王。宫宴上,她离赵璋最近,她动起手来很容易。 史正卿说道:赵璋有五万禁军,他必能成事。 史承业摇摇头,低笑着说道:他二人都还差些火候,此一役,唯有方夫人能成事。 史正卿眸光微闪,立刻追问:爹,您为何这样说? 史承业指指皇城,叹息道:他二人若是斗出了一个结果,何须召方夫人入宫。双龙相争,天地变色,除非大罗金仙下凡,谁能平息这场祸端?方夫人就是那大罗金仙啊。 第259章 车队驶入皇城,畅通无阻地穿过一道道宫门,直接来到金銮殿前。 大长公主走到高高的台阶边,立在暴雨之中,眸色莫测地看着这辆明黄马车。 齐修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华盖,大步走出宫殿,穿行在雨幕里。 方众妙刚探出头,倾斜的华盖已经替她挡住滂沱大雨。 齐修整个人却暴露在雨中,承受着天河倒灌的威力。但他眉目舒展,唇角含笑,心怀欢喜。 方众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方众妙站在高高的车辕上,垂眸睨他,唇角也含着浅浅笑意。 齐修,我没说过吗?你会长命百岁的。 齐修心头微微一热,而后抬起自己的一只胳膊,让方众妙借力下车。 方众妙却并不搭理这条胳膊,反而把双手背负在身后,仰起脸,朝站在几百级台阶上的大长公主看去。 二人隔着雨幕遥遥相望。 雷霆滚动,暴雨倾盆,视线变得极为模糊。但方众妙眼里的意志却并不模糊,反倒极为强盛。 面对这样一双闪烁着湛湛神光的深瞳,大长公主极为无奈地暗叹一声,而后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马车边,举起自己的一条胳膊。 方众妙笑了笑,扶着这条尊贵的胳膊缓缓走下马车。 齐修收回自己的胳膊,继续举着华盖。 大长公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极为不甘的话:方众妙,本宫若是不来,你能在这儿站一整天吗? 方众妙轻声说道:你必定会来。 大长公主追问:为何? 方众妙看向五花大绑立在殿前空地的赵氏皇族,说道:你想他们活命就必然要下来。 大长公主感到一阵窒息,嗓子眼里仿佛堵住了什么东西,有话吐不出,有气不能发。 沉默了好半晌,她继续追问,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保住赵氏皇族几百号人的性命?赵璋已经彻底疯了,他能听你的吗? 方众妙睨她一眼,不再回答。 三人在数千禁军和几百名皇室宗亲的注视下登上台阶,来到金銮殿前。 然而,方众妙却站在屋檐前方,并未跨上干燥的游廊,借此避雨。她隔着雨幕望向坐在龙椅上的赵璋。 赵璋爬上御桌,举起玉玺,大声喊:方众妙,快来救驾! 方众妙轻轻一笑,反问道,皇上,你还记得当年我爹是如何被先帝请下山的吗? 亲临泰山,三顾茅庐,扫阶相迎。那是先帝为方辰子做过的事。愿望能否达成,不外乎四个字心诚则灵。 赵璋在御桌上来回走动,像只困兽。他当然明白方众妙的言下之意。 他暴躁地吼叫着:朕也想出来迎你,可是老天爷会用雷劈朕!你想朕死吗? 方众妙淡淡说道:皇上,我敢来,自然有我的底气。你不敢迎,那就是你气数已尽。我只等你一刻钟。 面对帝王,她的态度依旧是这般强硬。 数千禁军看呆了。几百个皇室宗亲也都露出惊异之色。 这位方夫人好大的排场,好硬的口气!天潢贵胄扶她下车,第一权臣为她撑伞,就连皇帝都得亲自出来迎接。 雷霆发出撼天动地的咆哮,紫色电弧仿佛一条条巨龙,穿行在漆黑云层里。瓢泼大雨无穷无尽,声势滔滔。 赵璋看着这恐怖的天象,眼里满是惊惧。 方众妙静静看着他,眸子里毫无波澜。时间缓缓流逝,一刻钟到了。她转身就走,没有停留。 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赵璋再也顾不得那许多,急忙跳下御桌,跑出金銮殿,来到屋檐下,距方众妙仅一步之遥。 暴雨忽然变作瀑布,倾泻而下,雷鸣宛若天鼓锤击,天地之间风云变色。 一道道紫色电弧从天而降,落在四周的宫殿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噼啪巨响。然而,它们偏偏就是避开了方众妙站立的这块地方。 它们之前追着赵璋劈砍,次次精准狙击,这一回,它们却退避了! 赵璋飞快转动脑袋查看四周。他被这玄而又玄的景象摄住了心魂。 方众妙真有本事!找她是对的!老天爷竟然怕她! 数千禁军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无不升起难以名状的敬畏。 方众妙盯着赵璋变化莫测的双眼,缓缓说道:救你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赵璋不再转动脑袋,连忙把目光凝注在方众妙身上,急切追问,什么条件? 方众妙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无谋逆之举,你不不杀赵氏皇族任何一人。就在此地,就在此刻,我要你对天发誓,若你有违此言,必遭天谴。 赵璋瞳孔微缩,心里涌上强烈的不甘。他凭什么发誓?赵氏皇族不灭,他这龙椅就坐不稳! 然而,倘若他今日不应下方众妙的话,明日就再无赵璋此人。他将成为史上第一个被雷劈死的皇帝,从而遗臭万年! 他可以不向方众妙屈服吗? 天上滚滚的雷霆已经替他作答。 看向几百名赵氏皇族,又看向表情莫测的大长公主,赵璋只能咬牙说道:朕发誓,若无谋逆之举,朕不杀赵氏皇族任何一人,若朕有违此誓,必遭天谴。 话音刚落,天上就响起震耳欲聋的一道雷音。这是老天爷的警告吗? 赵璋吓得面无人色,连着倒退数步。 然而方众妙却踩着他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入金銮殿。 她回眸瞥了大长公主一眼。 大长公主低下高傲的头,眼里有难言的复杂,也有彻彻底底的臣服。 方众妙,你果然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第293章 遮天 方众妙大步走入金銮殿,身后跟着一名精神矍铄,头发花白的老者。 二人直接来到赵璋面前。 他们离得太近,眼神也太过锐利,以至于赵璋竟产生了二人即将弑君的错觉。 恐惧涌上心头的时候,方众妙也随之出手。 赵璋连忙往后躲,然而,方众妙却只是摘掉了他系在腰间的盘龙玉佩。 老者瞥了玉佩一眼,唇角微微勾起。 赵璋不敢夺回玉佩,只能色厉内荏地诘问:方众妙,你要做什么?那是父皇送朕的礼物! 方众妙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那是你父皇吗? 赵璋面色一僵,竟仿佛变成了哑巴。 方众妙又道:平日里随你怎么直呼姓名,我无所谓。但今日我是来救你的,所以请你好好想想,你应该叫我什么? 赵璋面色更为难堪,嘴唇蠕动半晌才低下头唤道:国师。 方众妙笑了笑,而后摊开白皙的手掌,谁有匕首? 大长公主立刻摸向后腰。 但齐修的动作却更快。他已经捏着匕首的刀尖,将木头做的柄递到方众妙眼前。 方众妙接过匕首,把盘龙玉佩翻转过来,在光滑的背面迅速雕刻。只是须臾,复杂而又玄奥的一道符文就已完全成形。 方众妙轻轻吹落玉粉,把玉佩塞进赵璋手里,拿着它,去到外面,高高举起。 什么?赵璋下意识地捏紧玉佩,表情惊骇莫名。 什么叫高高举起玉佩?方众妙是怕雷劈不死他吗? 方众妙拽住赵璋的一条胳膊,拉扯着此人走向大殿门口。赵璋早已经吓破胆,腿脚都是软的,竟是对她毫无反抗之力。 赵璋一路跌跌撞撞,跟着前行。 外面暴雨倾盆,雷声大作。狂风扑面而来,发出啸叫。 赵璋害怕得脸都白了。他嘶声喊道:方众妙,你要做什么!你想害朕! 他开始极力往后缩,眼泪喷涌而出。身为帝王,今日的他做尽了狼狈的姿态。 由于他用上了蛮力,还把双脚卡在门槛里,方众妙竟是拉不动他。 龙图啧了一声,抬起脚狠踹赵璋的屁股。 赵璋哎呀一声跌出金銮殿,好在方众妙及时拉他一把,他才没摔个狗吃屎。 大长公主用极为惊讶的眼神看向龙图。这位老爷子真是胆大包天,连皇帝的屁股都敢踢。虽说赵璋是个野种,但他身上穿着的明黄龙袍对平头百姓而言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能跟在方众妙身边的果然都不是普通人。 赵璋回头恶狠狠地质问:谁踢朕的屁股! 龙图默默看向大长公主。 赵璋赤红的双眼也朝大长公主怒瞪而去。 大长公主指着自己鼻尖: 去他娘的!能跟在方众妙身边的都是些不要脸的人! 方众妙拉扯着赵璋继续朝前走,目标是殿前空地。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给你算过一卦,卦辞是壮于頄,有凶。君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无咎。 第260章 赵璋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 他嗓音沙哑地吼道:齐爱卿对朕说过此事。你不是说朕一定能够成事吗?可你看看!朕现在何其狼狈!你算什么国师?你连卜卦都不准! 方众妙瞥他一眼,冷冷说道:我也对齐修说过,你们若想成事,哪怕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也必须铁了心走到底。心中无惧,自然事成。 她跨前一步,用力扯了赵璋一把。 赵璋不敢再往前走,双脚死死钉在原地。 方众妙冷笑起来,可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你可曾逆风而行?你可曾不畏雷霆?你可曾下定决心走到底?因为你的胆怯,所以你败了。大好的局面原本在你这边,可你怕了。 赵璋愣住。是的,他怕了,他犹豫了,所以他败了。 不对!他原本可以成事!若他掉入废墟的时候,李国公能够听从命令,把赵氏皇族屠杀干净,他现在已经得胜! 他败给了上天,也败给了自己的疑心。他总认为外戚比宦官可靠。 关键时刻,五万禁军不听齐修的命令,不对赵氏皇族发动屠杀。若是朕能够把五万禁军也交给齐修掌控,今日会是另一个局面! 赵璋猛然回头,朝站在殿内的李国公看去。那人灰头土脸,躲在最后,竟是不敢跨出金銮殿一步。 赵璋又回头看向齐修。这人已经跟了出来,离得很近。他满脸担忧,丝毫不怕雷劈。 谁是奸臣,谁是忠臣。谁能重用,谁不能倚仗,都在此刻看得分明。赵璋眼神变幻不定,面容也跟着扭曲。 李国公察觉到他目光里的杀意,越发向后缩。他隐隐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帝王的信任,更失去了掌管五万禁军的权力。 齐修走上前搀扶皇帝,安抚道,陛下,您不用担心。国师不会害您。若有危险,臣也会第一时间将您带回金銮殿。 赵璋看着齐修俊美无俦的脸,眼眶更为潮红。他鼻头发酸,嗓音哽咽:齐爱卿,朕只有你了。 大长公主浑身抖了抖,垂眸一看,手背的汗毛果然根根竖起。赵璋这黏糊糊的眼神真是恶心。 经此一事,他怕是对齐修信任到了骨子里。而齐修是方众妙养的一条狗。这条狗忠心耿耿,还爱上了主人。 如此一来,方众妙已经把神权、皇权、政权,以及绝大部分兵权都握在手里。她同时还掌控着所有的大士族。 这朝堂,这江山,已经是她的一言堂。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可以为所欲为。 思及此,大长公主的心猛地往下沉。然后她抬头看向五花大绑的赵氏皇族,嘴角不由溢出一声苦笑。 还争什么呢?赵氏皇朝已经名存实亡!谁当皇帝都一样,他只能是方众妙的傀儡! 胡思乱想间,龙图又踹了赵璋一脚。 方众妙借着这股力道,拉扯着赵璋走到屋檐边。 一片雨幕顺着屋脊流淌,宛若一匹白练。 方众妙把赵璋往瓢泼大雨中推去,极为严厉地说道:举起玉佩!君子夬夬独行,遇雨若濡,有愠,无咎。无畏则事成,有惧则身亡,记住了吗? 一道璀璨的电光照亮漆黑的天幕。天和地,山与水,甚至于瓢泼的大雨,都仿佛在燃烧。 雷霆轰击,声威浩荡。 赵璋吓得双腿发软,竟一下子跪在地上。 方众妙背负着双手,冷漠地看着他。 是死是活,且看你的胆气。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极具穿透力,滚滚雷音和隆隆大雨都无法掩盖。 眼看头顶有电光闪烁,有劫云凝聚,赵璋人还跪在地上,右手已经高高举起那块玉佩。 不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指尖忽然传来震动,紧接着是一股灼热之感。赵璋心中惊疑,想要查看玉佩,却又害怕出现什么变故。 他只能硬着头皮高举手臂,像个对天祈求怜悯的罪人。 方众妙也抬头朝漆黑天幕看去。狂风吹散了她的长发。 站在她身后的齐修被她的发丝铺了满脸。在这危急的时刻,在恐怖的天象之下,他的心神竟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 站在一旁的大长公主用力拉他一把,将他扯开。 齐修沉迷的双瞳顷刻间变作狠戾。 大长公主咧开嘴,恶趣味地说道:不用谢。 齐修沉默半晌,最后只能撇开目光。 二人也都抬头看向天幕。 就在这一瞬间,电光完全消失,厚重乌云破开一个洞,阳光顺着洞口倾泻,变作一道光柱。 天晴了!只是一瞬间,天就放晴了! 是因为那块玉佩? 赵璋缩回手,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块玉佩,然后又飞快将之翻转,看着那道玄奥的符文。 是方众妙!她竟然连天威都能抵挡!她是什么人? 赵璋的心里涌上无法言说的恐惧,但此刻显然不是探究的时候。 看见赵氏皇族朝自己投射而来的惊疑目光,看着数千禁军和飞羽卫对着自己露出敬畏的表情,赵璋心下暗喜。 他腰不酸了,腿不软了,整个人支棱起来,哒哒哒地跑向那道金黄光柱。 他站在光柱的正中间,高高举起玉佩,大声喊道:看见了吗?朕是天命!老天爷降下祥瑞,为朕赐福!朕的皇权不是偷的! 大长公主: 娘的,这里还有一个更不要脸的!那是老天爷在给你赐福吗?那是你屁颠屁颠跑过去,强行沾光!没有方众妙,你早就被雷劈死了! 赵氏皇族站在殿外,他们不知道那玉佩藏着让劫云散去的玄机。他们相互看看,满脸绝望。 若赵璋真是天命,赵氏全族必定会覆灭。二者的矛盾不可调和。那誓言能够约束赵璋一时,却不能约束赵璋一世。 水汽不曾散尽,空气异常凝重。 大长公主张开嘴,正准备戳穿赵璋的把戏,方众妙却已经先行开口:我在玉佩上雕刻了一道符。此符名为遮天。 赵璋的狂笑声戛然而止。他放下玉佩,死死盯着那道符。 方众妙继续说道:你本不该存在,生来又是灾星,天道岂能容你?这道符能为你遮蔽天机,保你暂时安全无虞。 赵璋呢喃重复:暂时? 很显然,他已经意识到危机不曾过去。 方众妙缓缓说道:这道符能保你多久,我也不知。但它终有破碎的一天。而且此符只能用一次,因为老天爷的双眼不可能总被一介凡人遮蔽。下一次,你遭受的天谴将比现在可怕数万倍。唯一能救你的便是功德。 方众妙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日后你就好好行善积德,为自己续命吧。 赵璋拿着玉佩愣愣地站在原地。 行善积德?那要怎么做?人不能杀了,税不能涨了,奢靡享乐也成为过去了? 赵璋不愿相信方众妙的话。可他看着玉佩的变化,却又不得不信。连一条玉龙的眼睛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遮天符还真是威力非凡! 见他沉默,方众妙继续说道:你派人去传召文武百官,让他们即刻入宫觐见。 赵璋回过神来,问道:召他们做什么? 方众妙笑了笑,缓缓说道:召他们入宫见证滴血验亲的场面。我既然决定扶持你当皇帝,自然要为你正名。 第294章 滴血验亲 为朕正名? 赵璋重复着方众妙的话,脑中满是疑问。 他有什么好正名的?莫非他是父皇的亲儿子,那册子里写的是假的?方众妙说要扶持自己,那她就不可能让自己出丑! 思及此,赵璋大声问道:朕是父皇的儿子,对吗? 方众妙看着他,没说话。 大长公主也惊疑起来。赵璋是皇兄的儿子?可他长得与皇兄一点都不像。他像他母亲,那个面容只是清秀的宫女。 瑾王死死盯着赵璋,呼吸越来越急促。他预感到,这场混淆皇族血脉的大案,将在今天彻底发生反转。 见方众妙沉默,赵璋更为焦急地追问:朕是父皇的儿子,对吗?你怎么不说话? 齐修眯了眯眼,心中有些不解。方众妙既然要把赵璋做成傀儡,方便掌控朝堂,那她就不应该为赵璋正名。唯有让此人的血脉永远存疑,叫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方能达到彻底拿捏他的目的。 给赵璋正名,无疑是自毁长城。 齐修满心疑虑,却没有办法问出口。 方众妙环视众人,再度下令:去宣召文武百官吧。 大长公主瞥了赵璋一眼。 赵璋心中狂喜,立刻高喊:快去召文武百官入宫觐见! 方众妙能遮盖天机,驱散雷霆,可见她有通天的本领。无论她现在说什么,赵璋都不会怀疑。 第261章 哪怕他万般的不甘,心中满是屈辱,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是个仰赖方众妙的鼻息才能活下去的可怜虫。 然而,一旦在文武百官面前证明了他的血脉是纯净的,他就完全无需看方众妙的脸色。他依旧是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皇帝! 赵璋无比兴奋,瑾王却渐渐变了脸色。他想阻止滴血验亲,可他拿什么理由? 他想起一事,厉声诘问:方众妙,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扶持皇帝?赵氏皇族需要你一个不知所谓的玩意儿帮扶吗?就连你爹也只是皇家的狗! 方众妙瞥了大长公主一眼,神色讥诮。 大长公主快步走过去,狠狠扇了这个脑子不清醒的侄儿一巴掌。 该无畏的时候,你胆怯退缩。该退缩的时候,你却又跳出来找死! 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货!方众妙有没有能力扶持皇帝暂且另说,但她一定有能力让你死在此时此地! 瑾王看看周围的禁军,又看看赵璋恐怖的脸色,这才低下头,不甘不愿地闭嘴。 方众妙指了指浑身湿透的齐修和大长公主,吩咐道:你们洗个澡,换套衣裳再来。 二人应诺,转身离开。 赵璋的心情是难掩的兴奋,却又带着一丝疑虑。他也需要换一套干净的龙袍。但在走之前,他盯着方众妙的双眼问道:你让谁来跟朕滴血验亲? 方众妙指着大长公主离去的背影,她那张脸与先帝像了九成。她必是皇族血脉无疑。你与她验。 赵璋反复确认:朕的血液能与她相融吧?你是有把握才这样做的吧? 方众妙颔首:我有把握,否则我何必提出来? 赵璋缓缓点头,焦急的面色变作平静。 他在心里冷笑起来:方众妙啊方众妙,你真是蠢!你以为朕不知道那册子是你散播的吗?你的心声,朕能听见!你说朕的血液必然能与皇姑母相融,岂不表明那册子是你假造的? 你竟敢污蔑朕!朕要你死! 不对!既然那册子是假造的,朕为何会遭到天谴?这说不通! 赵璋的心情再度变得惶惶不安。他搞不懂方众妙到底想做什么。她前前后后谋划的一切,全都是自相矛盾。 这个女人仿佛十分聪明,做的事却又那么古怪。她身上有太多疑团。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揣度方众妙的心思,然而,他们始终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方众妙的布局诡异到每一颗棋子都在棋盘之外。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有通天之能。她既然说血液能相融,那就必然可以。 怀着这样的心情,洗漱干净的赵璋穿着一套崭新的龙袍,理所当然地朝金光闪闪的龙椅走去。 方众妙却伸手将他拦住,淡淡开口:等滴血验亲之后,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去坐那张椅子。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彰显你的龙威。 赵璋一想也是,便站在殿前不动。他心里的怀疑和担忧都在此刻完全散尽。 方众妙敢这样说,必然就有十成十的把握。那张龙椅,自己必定是能坐上去的。 大长公主盯着方众妙的背影,暗暗忖道:方众妙,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拿捏赵璋就不该滴血验亲。你在毁掉你亲手营造的大好局面! 大长公主身后是解了绑,却并未洗漱换衣的赵氏皇族。他们盯着方众妙的背影,心思翻搅着数不清的念头。 朝臣们一个个走进殿内,目光扫过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现在却满身狼藉的皇室宗亲。 赵家人没死,这个结果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然而,赵璋却也没有败下阵来。他站在此处,身上依旧穿着龙袍。 所以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那把空荡荡的龙椅,它现在到底属于谁? 朝臣们心中揣测,脚步便都放慢。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最前方。那里有十二位家主,右相史承业,左相纪寻风,九千岁齐修,以及大长公主,他们是大周最有权势的人。 蛮夷大举入侵中原之后,皇权开始分裂,皇族开始衰微,这些地方豪强成了大周真正的主宰。他们的态度将决定局势的走向。 看见这些人没有向赵璋行礼,朝臣们便也挺立着身躯。 这是赵璋第一次站在金銮殿,面对群臣,却没有受到跪拜。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三呼之声仿佛再也不会响起。 与这些奴才平起平坐是怎样的感觉? 赵璋的脸渐渐变黑,眼里的屈辱化为怨毒和怒火。等着吧,等朕的血与大长公主的血相融之后,你们这些不敬皇权的人都得死! 一股难以形容的压抑氛围在殿内蔓延。 第295章 你是人是鬼,由我说了算 十二位家主看向方众妙。史承业、纪寻风、大长公主、齐修,也都看向方众妙。这是无言的敬畏和跟随。 当整个大殿站满权臣,陷于死寂之时,所有目光都会自然而然地汇聚在真正的主宰者身上。这是天然的默契。 赵璋察觉到了这种默契,心里积压的怒火变成了比毒液还毒的恨意。 方众妙,真正篡夺皇权的人从来不是朕,是你!你在找死,你知道吗? 瑾王也终于明白,方众妙为何能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她要扶持一个人当皇帝的话。原来她手里掌控着这么多的势力! 她是如何办到的?又是何时办到的?她一介女流,何以在不知不觉间颠覆朝堂? 赵璋和瑾王难以想象方众妙会有这样巨大的能量,但他们对方众妙的忌惮和杀意却都是一致的。 方众妙并不理会此二人是什么想法。还是那句话,谁当皇帝对她来说都一样。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她环顾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徐徐开口:今日叫你们来,便是为了给皇上正名。他的的确确是赵氏皇族的血脉,那些册子是假的。 史承业等人眸光闪烁,心中惊疑,面色却都没有任何变化。 那册子是方众妙散播的,她说册子是假,岂不是说她在诬陷皇帝?她为何如此? 龙图穿着侍卫服,站在大殿的角落。那一日,他从沈府找出许多可疑的东西,书籍字画更是搜刮一空。他一直都以为那册子是主上从沈卉的藏书中翻找出来的。 可现在听主上说要滴血验亲,他又不确定了。 此事的真假,连他这个最了解内情的人都已经搞不明白。即便能听见主上的心声,他依旧觉得主上高深莫测。 殿内响起喧哗声。这个消息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史承业定了定神,问道:所以,国师想如何为皇上正名? 就在此时,几个太监抬着一个巨大的水缸进来。 方众妙指着水缸说道:给你们一人一个碗,你们舀一口水喝。 宫女们分发瓷碗。 文武百官拿着碗,满脸疑惑。他们再度看向站在大殿最前方的那些权臣。 史承业没有多问,拿着碗走向水缸,然后是齐修,再然后是纪寻风、大长公主,以及十二位家主。 十二位家主舀了水,却不喝。他们怕中毒。 史承业一口饮尽碗里的水,笑呵呵地说道:这是龙泉宫里那口活泉的水,先皇曾经赐下一碗,我喝过就念念不忘。多年过去,它还是如此甘甜。 齐修和大长公主也把水喝完。 三人并无中毒的迹象。 十二位家主默默等待片刻,这才把碗里的水喝了,其余官员纷纷照做。 他们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多。 等殿内所有人都喝过水,方众妙才慢慢询问:此乃普通泉水,对否? 所有人都点头。 方众妙这才接过齐修递来的一个水晶碗,借缸中的水反复冲洗。 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 把晶莹剔透的碗冲洗了几十遍,方众妙用碗从缸中舀水,放置在御桌上。无人能够看见,她往碗里注入了一缕神念。 她环顾众人,再度询问:这碗我也洗得很干净,绝无药粉残留其中,对否? 洗了几十遍,把碗胚都洗薄一层,如何会有药粉残留?众人看得真真切切,于是纷纷点头。 方众妙站在御桌边,对着大长公主和赵璋说道:你二人割开指尖,在这碗里滴一滴血。 验亲终于要开始了。 大长公主二话不说就要咬破自己指尖。 方众妙立刻阻止:不得用嘴。万一你口中藏有扰乱验亲结果的药物,愚弄了众人,该当如何? 大长公主怒瞪方众妙。 方众妙静静看着她。 齐修亲自舀来一瓢水,似笑非笑地说道:殿下,洗洗手吧。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这才把双手伸出去,借着水流冲洗。 齐修拿出一把匕首,将刀身反反复复冲洗几十遍,再用刀尖挑破大长公主的指腹。一滴圆滚滚的鲜血落入碗中,沉在水底。 第262章 透明的碗壁没有阻碍任何人的视线。这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无人可以做手脚。 赵璋放下心来,也洗干净双手,刺破指尖,滴入鲜血。 两滴鲜血像两颗红色珠子,静静躺在碗底。它们逐渐滚向彼此,慢慢相触。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凝注眼目,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将是影响到历史进程,影响到大周江山,影响到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事件。 赵璋的瞳孔几乎缩成针尖。他大气都不敢喘地看着两滴血。 融在一起!融在一起!朕与皇姑母必然是血脉同源的亲人!朕是父皇的龙子!赶快融在一起啊! 无人能够听见赵璋心里的呐喊。 然而就在此时,许多人都听见了方众妙冰冷笃定的心声。它就响在头顶,震荡开来:【它们不会相融。】 赵璋的瞳孔猛地扩大,屏住的呼吸骤然凌乱。 它们不会相融?方众妙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既然知道朕的血不能与皇姑母的血相融,你摆这么大排场是想做什么?你找来文武百官当见证人,又是想做什么? 你耍朕! 赵璋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差点被气地喷出一口血! 然而,此时却不是找方众妙算账的时候,这么多人亲眼看着,两滴血不相融,他最后一层皮也被扒得干干净净! 那册子里写的东西没有实证,人证也都死的死逃的逃。大家对他身世的猜疑永远仅止于猜疑。可现在,这份猜疑得到证实,赵氏皇族又都没死,他只会万劫不复! 赵璋瞬间失去理智,跑到御桌边,捧住碗开始摇晃。 融啊!你们快融啊!朕一定是皇族血脉! 水波晃得厉害,泼洒出来许多。但在剧烈震荡之下,两滴血依旧像两颗红色珠子,即便紧紧挨着,依旧不曾融合。 它们仿佛是两个极其坚硬的东西,有着分明的壁垒。 一条蛇混迹在龙群中,即使长成擎天之柱,它依旧是一条蛇。 所有人都看着赵璋,眼里有怜悯,有嘲讽,有鄙夷。这绝不是看帝王的眼神,这是在看跳梁小丑。 瑾王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起来,看见了吗?你们都看见了吗?赵璋不是皇族血脉!他的龙椅是偷来的! 大长公主走上高台,夺过水晶碗平放在御桌上。在水波的推动之下,它们依旧不相融。 群臣低下头,微微阖眼,表情莫测。在这极度诡异又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当一个沉默的看客是最明智的选择。 方众妙就在此时伸出细长的食指,轻轻叩击了一下水晶碗,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我让它融,它就得融。 叮的一声脆响,两颗壁垒分明的血珠仿佛听见号令,瞬间融为一体。 之前无论怎么晃荡、推动,也不相融。可方众妙轻轻一敲,两颗血珠就变作一颗,此情此景岂是一个诡异能够形容? 方众妙到底做了什么? 就在此时,一道玩味的声音响彻大殿,比狂风还狂:【赵璋,看见了吗?我说你是鬼,你是人也是鬼。我说你是人,你是鬼也是人。】 第296章 神权 我让它融,它就得融。 当方众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朝臣们就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 刚开始,两颗血珠死活都融不到一起,方众妙轻敲一下碗沿,血珠瞬间融合。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很明显,血珠的融合不是因为赵璋与大长公主的血缘同出一系,而是因为方众妙做了手脚! 赵璋绝非皇族,方众妙在给他做脸!可方众妙是如何办到的? 她已经证明了水没有问题,碗没有问题,割破指尖的刀也没有问题,莫非是大长公主和赵璋的血有问题?可人的鲜血怎么动手脚? 方众妙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不系出同源的两滴血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搞不懂,真的搞不懂! 但群臣们唯一能想明白的一点是,方众妙的的确确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她的心声虽然狂妄,却丝毫也不掺假。 她说赵璋是个野种,她就能拿出证据。她说赵璋是皇族血脉,她也能拿出证据。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殿内一片诡异的静默。每个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方众妙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之情在他们心底里蔓延。 赵璋的喉咙里仿佛堵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想说话,却连吐气都疼得厉害。 没人比他更能体会到被方众妙肆意摆布的痛苦。他明明是人,可方众妙偏偏说他是鬼!当他以为自己真是鬼的时候,方众妙却又说他是人! 方众妙,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知道朕快被你逼疯了吗? 方众妙伸出细长食指,再度敲了敲那晶莹剔透的碗。融为一体的血珠圆滚滚,红艳艳,在水底轻轻晃荡。它是那样的完美,仿佛昭示着一脉相承的血缘。 然而,站在大殿最前方的所有权臣都知道,这只是方众妙营造的假象。 方众妙,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这场戏真的只是为了耍弄皇帝,耍弄大家吗?但我们并不感到愉悦,只有恐惧和忌惮。 过多的疑虑堆积在心底,致使某些人快要承受不住。 就在此时,心声带着玩味飘过半空。 【赵璋,你真以为我今日是在给你正名?】 【你错了,我是在给自己正名。】 【我若是要延续大周国运,就必须掌握至高的权柄,必须拥有辖制皇权的利器。】 【这利器就是神权。】 【然而,因为我爹的失误,神权已经在这皇朝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你以为是什么让两滴血融合?是我的神念。】 【没人能看见神念的存在,却能看见我是如何用莫测的手段,让你这个野种成为龙子。】 【我制作的遮天符,为你避开天谴。】 【我可以摧毁你的皇权,也可以重塑你的皇权。】 【所以你说,我的神权立住了吗?它凌驾于皇权之上,有着无尽威严,对皇权产生了真正的威胁吗?】 方众妙幽邃的眼眸缓缓扫过朝臣们的脸。 听见这些话,大家心中恍然,随后便激起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恐惧。原来如此!方众妙,你要的竟然是这个! 你要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神权,你真敢想! 众人纷纷低头,躲避这穿透灵魂的目光。 就连史承业都瞬间心惊,却又强迫自己恢复冷静。方众妙的谋算竟然这么深。她做到了。她要的神权已经在她手中紧握! 方众妙环视众人,最后又看向仿佛吞下一块火炭,面色变得极其扭曲痛苦的赵璋,轻轻在心里笑开:【看看这些人的脸。】 【看看他们眼中的猜疑、恐惧、敬畏和忌惮。】 【我的神权它立住了。】 【它在皇权之上。】 【我爹失去的东西被我亲手拿了回来。】 【赵璋,你的脸皮是我扒掉的。而今,我做一张假皮给你穿。】 【虽然大家都知道你窃取了皇权,然而,有了今日之事,你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感谢我吧。】 【然后敬畏我。】 赵璋瞳孔狠狠一颤,心里竟真的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敬畏。面对一个让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的人,他能如何?他根本无力抵抗。 原来这就是被强权压迫的感觉。身体仿佛遭到了凌迟。 赵璋赤红的眼里开始闪烁痛苦的泪光。 就在此时,方众妙轻轻推他一把,低声说道:皇上,您是皇族血脉,那张龙椅属于您,坐上去吧。 赵璋来不及多想,不由自主地朝庄严的龙椅走去。 他回过头,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 原来他这个皇帝也不过是方众妙的一块踏脚石而已。厉害,真是厉害!皇权衰微,神权已立,谁能越过方众妙? 赵璋咽下堵在喉中的痛苦,怀着巨大的不甘登临高台。坐上龙椅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晃。恍惚中,他竟误以为自己的身体是悬空的,没有依凭。 不,这不是错觉。是切实的感受。他的的确确已经被方众妙架空! 今日过后,皇权之上必然会笼罩着一片阴影。除非方众妙死掉,否则这阴影永远不会消散。 更多的不甘涌上来,却都被赵璋一一吞咽下去。不忍耐就得死,而且还死得极为不光彩。他能怎么办? 站在最后几排的朝臣们听不见心声,也搞不懂此刻的状况。看见皇帝得以正名,坐上龙椅,他们想跪下朝拜。可站在最前排的那些权臣不跪,他们如何敢? 他们顺着这些权臣的目光看去,那里站着方众妙。 她不发话,没人对赵璋的登临皇位做出反应。这仿佛是一场加冕,神权对皇权的加冕。 第263章 赵璋的眼皮剧烈跳动着。他的手死死抓住龙椅两侧,指甲因用力过猛而翻转。 瑾王看看赵璋,再看看群臣,最后又看看万众瞩目的方众妙。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谁想坐上那张龙椅,竟然真的需要获得方众妙的扶持。 别人需要流尽鲜血才能做到的事,她抬抬手,轻轻一推,就能成。 瑾王忽然感到一阵窒息。悔意汹涌如潮,侵袭而来。 他原本也有机会获得方众妙的扶持。是他太过自大傲慢,并不曾把方众妙放在眼里。 瑾王看向大长公主,表情懊悔地快要哭出来。 大长公主瞥他一眼,冷冷忖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后悔晚了! 第297章 罪己诏 方众妙静静看了赵璋一会儿。她不动,没人敢动。她不发话,无人开腔。 眼看赵璋的脸皮开始抽搐,整个人有崩溃的迹象,她才徐徐开口: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弯腰拱手,并不下跪。 齐修却立刻跪下,三呼万岁: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他之后,史承业跪下行礼,随后是纪寻风、十二位家主、大长公主,赵氏皇族。见此情景,战战兢兢的朝臣们立刻全数跪地,山呼万岁。 再度享受到身为帝王的高高在上,赵璋的心境却完全变了。 他不觉得愉悦,只觉得焦躁不安。他盯着方众妙缓缓挺立的身姿,看着她清冷如月的脸,心里涌出恨意,却又夹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 今日之前,神权是个笑话。今日之后,神权才是威权,皇权反倒成了笑话!这场滴血验亲,原是为了这个结局。 赵璋很后悔配合方众妙,但已经晚了。 方众妙等朝臣们全都站起身才缓缓说道:皇上,今日您连续遭到雷击,大庆殿屋脊坍塌,金銮殿也遭到损坏,此乃天谴。还请皇上写下罪己诏,于天坛焚烧献祭,上告天地。 什么?今日的浩大雷鸣竟然是针对赵璋这个野种的天谴?他差点被雷劈? 听不见心声的朝臣们不由自主地露出惊骇的表情。一片抽气声响在殿内。 赵璋的脸又开始抽搐。 方众妙,天谴之事,你是故意说出来的吧? 你刚给朕造一张假皮,叫朕穿上。只是眨眼,你又要把朕的皮扒下来?你当朕是什么? 朕是皇帝,不是你手中的傀 最后一个念头在极致的挫败感中消散。赵璋不得不承认,他就是方众妙的傀儡。更甚者,他只是一块踏脚石而已! 方众妙瞥了龙图一眼。 龙图走上高台,挤开内侍,从御桌上拿起一块明黄绢布,摊开在赵璋眼底。 皇上,下笔吧。 连方众妙的奴才都敢这般对朕!赵璋心中怒火熊熊,却又无可奈何。 史承业躬身说道:请皇上下罪己诏。 大长公主冷笑着附和:请皇上下罪己诏! 十二位家主齐声开口:请皇上下罪己诏。 唯独齐修没说话,只是嘴唇有些颤抖。赵璋眼眶微红地看他一眼,心中涌上感动。 齐爱卿嘴唇抖成那个样子,必然是在为朕生气吧?可他势单力薄,无法对抗这些叛臣!齐爱卿,朕定然会全力扶持你! 胡思乱想间,所有朝臣都躬身说道:请皇上下罪己诏。 在如此浩大的声威逼迫之下,赵璋颤着手,拿起笔,艰难地书写。 龙图夺过内侍的拂尘,假装自己是个太监,探头看着诏书,尖着嗓子唱念: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 赵璋抬起头狠狠瞪他一眼。 他嘿嘿一笑,捏着嗓子催促:皇上,您继续写啊。 赵璋莫可奈何,只能继续写。龙图继续唱念。 然而,赵璋很快停笔,露出为难的神色。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方众妙撩起眼皮,淡淡说道:写你未战先怯,弃都城于不顾,伤国体而保自身,使生灵涂炭。 赵璋额角青筋直冒,握笔的手也越发颤抖。 史承业想到沦陷的皇都,想到战火中死去的数万万百姓,不由露出悲愤之色。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对高台上的赵璋怒目而视。赵氏皇族也都面带怨恨。 这条罪状显然不是编撰。 面对这许多谴责的目光,赵璋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缓缓写下此句。然后他又停笔。 方众妙继续说道:写你横征暴敛,颁布苛政,害农伤民。 赵璋胸膛起伏,怒火滔天。他是皇帝,整个皇朝都是他的,死几个百姓怎么了? 可他不能不写。因为所有人都在点头,神色中带着不满。他们认同方众妙的话。 写完之后,赵璋再度停顿。 方众妙闭上眼,缓缓说道:写你沉迷酒色,不理朝政,任用奸臣,排除异己?。 赵璋忍着怒气写完这句话。 方众妙并不睁眼,一条一条细数:写你挪用国库,铺张奢靡,挥霍无度。 写你对外软弱,对内暴政,刚愎自用,屡战屡败。 数出十几条罪状,方众妙睁开眼,问道:写好了吗? 赵璋的脸色一片铁青。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无法面对高台之下,朝臣们投射而来的谴责目光。 他知道方众妙为何要逼自己。她的神权已经凌驾于皇权之上,可她还不满足。她要用这张罪己诏,进一步削弱皇权。她要毁灭皇帝的最后一丝威严。 而她做到了。 赵璋能够感受到台下这些人的眼神是如何的轻鄙和冰冷。 他扔掉那支墨水已经枯干的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方众妙,朕写完了,你满意吗? 然而下一瞬,他的心就猛地往下沉。他说错话了! 这样问,旁人只会更加看清他的软弱无能。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无法反抗眼前这个女人。 果然,台下投射而来的目光更凉薄了几分。赵璋差点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如果不能克服对方众妙的恐惧,他只会不停犯下这样的错误。 方众妙笑了笑,缓缓说道:皇上深明大义。 她回头看向史正卿,吩咐道:史爱卿,你将罪己诏誊抄下来,张贴到城门口。天下人都该知道,他们的帝王是个知错能改的明君。 赵璋闭了闭眼,忍着怒气和不甘。此事若闹得全民皆知,他的威严将再度消减。 史正卿拱手领命,一本正经地说道:回国师,微臣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已将罪己诏背下来了。 方众妙满意地点点头,对着赵璋吩咐道:那就请皇上捧着罪己诏,随我去天坛进行祭祀。 赵璋用尽全身力气才捧起那张薄薄的罪己诏,摇摇晃晃走下龙椅,跟随方众妙来到天坛。 烈焰烧毁了明黄绢布,一个个字迹变成灰烬。 就在此时,密布天空的乌云竟然缓缓散去,金黄璀璨的阳光照射下来。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温暖,也感受到了难言的震撼。 这不是巧合,是上天给予的回应。这位新上任的国师真的有沟通天地之能! 赵璋站起身,抬头望着天空中高悬的大日,几乎气笑了。连老天爷都在配合方众妙! 然后他便真的笑起来,眼里却有心酸的泪光在闪烁。 第298章 龙胎 群臣散去,赵璋回到金銮殿,慢慢走上高台,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他看着下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众妙逆着光走入大殿,朝他看去。 赵璋与之对视,面容一阵扭曲。 方众妙本以为他会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然而扭曲过后,他竟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容。 国师,您怎么还未走?需要朕派一顶轿子送您出宫吗? 从傲慢到谦卑,从直呼姓名到用上敬语,也不过短短两天而已,赵璋适应得很快。在这一刻,方众妙满意地笑了。 心声飘过半空:【能屈能伸,忍辱负重。赵璋,经过此前种种,你终于有了一点帝王的样子。】 赵璋眼皮微微一跳,心中恨极,却又止不住地有些受宠若惊。方众妙竟然在心里夸赞他有帝王的样子?他还以为方众妙半点也看不上自己。 不对,朕为何要受宠若惊?朕又不是她养的狗! 赵璋握了握龙椅扶手,站起身说道:国师,朕亲自送您一程。 快点走吧!该死的东西! 方众妙淡淡说道:我想去看看李妃。她肚子里怀着你唯一的龙种,万不可掉以轻心。 赵璋的假笑变得真切几分,忙道:谢国师关心,朕领您过去。 二人走在宫道上。 赵璋询问:国师,您说朕的隐疾该如何治? 第264章 方众妙瞥他一眼,淡淡说道:等你真正让我满意的时候,我再帮你治。 这摆明了是一种要挟,但赵璋却毫无办法。他的面容又有一些扭曲。 看他古怪的表情,方众妙觉得有趣,不由勾起唇角。 李妃的寝宫到了。因着上次见红,李妃不敢起身,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她抓住方众妙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哭着哀求:方夫人,快救救我的皇儿! 赵璋在旁提醒:爱妃,要叫国师大人。 话音刚落,他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这是怎么了?今日被方众妙当猴儿一样耍,竟还调教出奴性来了?叫国师也就罢了,竟还加个大人。 然而他却不知,正是因为他屡次不恭,方众妙才会屡次教训,以致于他养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他的确被方众妙调教出来了。 李妃愣了愣,而后马上改口:国师大人,求求您救救本宫的皇儿!本宫今日依旧觉得腹痛,总感觉下面十分坠胀,有落胎的危险。 方众妙握住她的手腕把脉。 殿内变得十分安静。 唯有心声飘过半空:【脉象细沉湍浮,的确有落胎的危险。然而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一胎能不能保住。】 【最大的问题是,这孩子体内没有婴灵寄生。它只是一个血肉做的空壳。】 【纵然我倾尽全力将它保下,待它降生,也是一个痴儿。】 赵璋只觉头晕目眩。他连忙抓住一旁的太监,稳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形。所幸他站在方众妙身后,这些异状并没有暴露。 他看向李妃。 这女人正用希冀的目光看着方众妙,完全意识不到这一胎的状况糟糕到何种地步。 痴儿?他唯一的子嗣怎么能是一个痴儿?等这孩子平安降生,朝臣们又要说他遭到天谴,还会逼他再写一张罪己诏! 有那么一瞬间,赵璋对这个胎儿起了杀心。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急促地飘过半空,带着开悟一般的恍然语气:【不,这血肉做的空壳对我而言岂不是正好?】 【我正愁如何延续大周二百年国运,他解决了我所有烦恼!】 【我得好好找一找。】 【若是找到了,他就不是一个痴儿。】 【他将是大周继往开来,平定四海,威震八方的雄主!】 【对!我得找一找!】 方众妙忽然放下李妃的手腕,匆匆写下一个保胎的药方,转身就走。 赵璋追出去,假装疑惑地问:国师,国师,李妃这一胎能不能保住?国师,您给朕一句准话。 方众妙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摆手。她步履匆匆,裙摆翻飞,翩然而去。 她仿佛很是焦急,她到底要去找什么?朕的皇儿将是继往开来、平定四海、威震八方的雄主? 赵璋看着方众妙渐去渐远的背影,脸上的担忧慢慢消散,漆黑双眸垂下,开始沉思。 不管方众妙要去找什么,她必然有办法让李妃肚子里这个没有魂灵的胎儿变成聪明绝顶的孩子。 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已经反复证明,方众妙许诺过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赵璋恨她,却也信她。 方众妙大步走在曲折宫道上,龙图紧随其后。 来来往往的禁军,飞羽卫,宫女,太监,无不对她下跪,态度比对待皇帝更加恭敬。 方众妙匆匆而过,并不叫起。非是她目中无人,而是她心有思绪万千。 路过大庆殿的时候,前方的空地出现齐修的身影。 国师大人,齐某送您一程? 他迎上前来,唇角带着一抹笑容。 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宫了。方众妙说道。 齐修指指大庆殿:我负责修缮此处。 方众妙转过头,看向大庆殿敞开的门。阳光斜照进去,晒干了地上的水迹,坍塌的高台已经被宫人们清理干净,只剩下一张龙椅摆放在大殿深处,原本璀璨的光泽在阴影的笼罩下显得黯淡。 方众妙盯着这张龙椅。 齐修提议道:你想坐一坐那个位置吗? 方众妙挑眉看他:你刚才坐过? 齐修朗声而笑:我对那个位置并不感兴趣。而且,我若是坐上去,只会招来全天下人的讨伐。你是唯一能坐那个位置,还能堵住悠悠之口的人。你要试试吗? 方众妙仿佛被他蛊惑,慢慢走进大殿,来到龙椅前。 它是用紫檀木做的,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细腻,再刷上一层厚厚的金漆,华贵异常。九龙盘踞其上,象征着皇权至尊。 方众妙轻轻抚摸雕刻成龙头形状的椅子扶手。 齐修低声怂恿:坐一坐? 方众妙若为女帝,他得到的权势必然不如现在。但他甘愿当她的鹰犬。 方众妙忽然低笑起来。 她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咚咚两声微响,厚厚的金漆竟然层层脱落,遍洒于地。黄澄澄的龙椅变成暗褐色,竟是瞬间老旧了几十年。 见此情景,齐修和龙图眸光皆是一闪。 他们也能令金漆均匀脱落,但他们用的是臻至化境的内力。方众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她用的是什么? 然而只是转瞬,两人就得出了答案。她用的是神念,那是一种比内力更神秘莫测的力量。 齐修故作惊讶,不解地询问:我记得你仿佛没有武功? 方众妙摇摇头,笑了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齐修再问:你剥离这层金漆做什么? 方众妙转身朝殿外走去,缓缓说道:齐修,不用蛊惑我。我也对皇权没有兴趣。我剥离这层金漆只是想让你明白,皇权散发的金光是人赋予的,它的本质与金漆没有区别,它可以脱落,也可以重新刷上去。不要畏惧它,更不要做它的奴隶,要驾驭它。 齐修想到自己的处境,顿时明白这几句话的含义。他正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驾驭皇权。 没想到方众妙也希望他循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齐修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朗声大笑。 他跟上方众妙,一边笑一边调侃:方众妙,你总是敲来敲去的。你敲桌子,敲碗,敲龙椅。黛石的脑袋是不是也被你敲过? 方众妙忽然停步,伸出手敲了敲齐修的胸膛。 做好你的事。还有,帮我注意李妃的肚子,不要让旁人害了她的龙胎。 话落,她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齐修站在原地不再跟随,不是因为不愿意多送一程,而是因为心脏跳得太过厉害,让他喘不上气。 他捂着胸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摇头,呢喃低语:我今日没戴护心镜,心扉被你敲开了可怎生是好? 第299章 烂桃花 等待着剧烈的心跳缓缓平复,齐修才一步一步走出大庆殿。 不知想起什么,他发出懊恼的叹息,本打算带方众妙去池边摘一朵红莲,偏又忘了。 他转身朝莲池走去,路上遇到一个太监,送给他一封信。 方众妙的字迹像游龙飞凤,自有一股气势。 【你本是要大摆宴席认下霜儿当干亲,因种种意外拖延至今。明日正午,我在宁远侯府替你二人摆宴,届时把卫英彦也一块儿带来,我要将他引荐给大长公主。记住准备一些礼物,霜儿俗不可耐,只喜黄白之物。】 最后一句话把齐修逗笑了。他摇摇头,呢喃道:方众妙,你喜欢什么呢? 方众妙的马车行进到半路,后面竟然又追上来一辆马车。一个太监站在车辕上,尖着嗓子喊:国师大人,国师大人,这是九千岁送您的礼物,还请您收下。 方众妙掀开帘子往外看。 太监跳下马车,一溜儿小跑,来到方众妙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道:整辆车都送给您,还请您笑纳,奴才还要回宫复命,这便走了。 他停下奔跑,站在路边跪地行礼,目送两辆车走远。 方众妙回头看龙图,颇是兴味地开口:你说九千岁奇不奇怪,他竟送我一辆马车。我们家可不缺马车。 龙图笑呵呵地说道:没准儿车里装着许多金银珠宝。 方众妙想到那封信,不由笑起来。 两辆车直接由后门驶入宁远侯府,停在紫竹轩的院子里。方众妙跳下马车,走到后面,查看齐修送来的那辆马车。 掀开车帘之后,她以为映入眼帘的会是一箱箱金银珠宝,然而并不是。她幽邃眼瞳里倒映着一朵朵如火如荼的红莲。 满车都是红莲,似堆集的云霞,似燃烧的烈焰,扑面而来的生机和热烈令人感到分外震撼。 第265章 方众妙愣了好一会儿才愉悦地笑起来。 九千岁的礼物还真是送到我心坎里了。 车夫是个练家子,浑身都是虬结的肌肉,太阳穴高高鼓起。他安安静静握着缰绳,并不行礼问安,也不说话。见方众妙这样喜欢,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然后便跃上围墙,消失在宁远侯府。 方众妙愣了愣,意识到此人是个暗卫,不由笑着摇头。 龙图乐呵呵地说道:九千岁用心了。 翌日正午,陆陆续续有豪华马车在宁远侯府门口停靠。 余德洪和余飞虎站在敞开的大门口迎接客人。 左相纪寻风、右相史承业、十二位家主、大长公主夫妇、瑾王夫妇、九千岁没有一位客人不是大周响当当的人物。 看见这些位高权重的贵客对着自己露出谦和的笑容,余德洪的腿都软了。 他诚惶诚恐地把这些宾客引进门,而后避开人群,扯了扯余飞虎的衣袖,小声问道:你还记得少夫人曾经的许诺吗? 余飞虎揉揉笑僵的脸,点头道:自然记得。我嫂子说过,她要把余家扶持成比史家更显赫的望族。 余德洪看看满堂贵宾,再看着四周的张灯结彩,最后看看已经穿上侯爷朝服,正在迎客的余江川和余沧澜,唏嘘道:我原以为我有生之年都等不到这一天,未料才短短数月,少夫人就做到了。 他用力拽住余飞虎的袖子,语气兴奋,你敢想吗?才几个月,我们余家就成了大周第一豪族!今日登门的这些个士族,哪一家哪一户不是传承了几百上千年才有今日基业?我们少夫人才花了几个月啊!少夫人有通天的本领! 看见族长脸颊涨得通红,一副兴奋到快要晕厥的模样,余飞虎连忙帮这人拍背。 您老别激动。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您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死了,给我嫂子添晦气。 余德洪啐了余飞虎一口:去你的,不会说话闭嘴!你也就胜在识时务,懂得向你嫂子献媚,否则骨灰都被你嫂子扬了。 余飞虎连忙捂住族长的嘴,贼头贼脑地四处查看。爹娘的骨灰被嫂子扬了这件事万不能让外人知道。 所幸二人躲在角落,并不被注意。 余飞虎呵呵一笑,得意洋洋地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嫂子。跪了嫂子,我才有现在的好日子过。昨儿个我已经入职飞羽卫,当上了千户,这可是五品官。 余德洪眼睛一亮,立马扯下余飞虎的手,将他好好夸赞一番。 余飞虎满足地听了一会儿,幸灾乐祸地说道:我哥若是没死在我嫂子手里,我还真的挺想他回来看看的。他总以为自己很有才能,是余家的顶梁柱,殊不知,与我嫂子相比,他屁都不是。 余德洪不好背地里编排余飞翰,只能摇头叹息,余飞翰这孩子别的不好说,娶媳妇的眼光却是一等一的。你爹说过的一句话并无错处。 余飞虎追问:我爹说过什么话? 余德洪小声耳语:你爹说余飞翰那孩子是振兴余氏宗族的唯一希望。你看,这话今日不就应验了吗?若不是他娶了你嫂子,余氏宗族起不来。他不是咱们余家的顶梁柱,少夫人才是。他顶多是垫在顶梁柱下面的那个石头墩子。 余飞虎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今日的宁远侯府处处都是飞扬的笑声。 黛石收到平骏达送的一根金丝软鞭,笑得见牙不见眼。余双霜收到干爹送的一座金山,笑成了一朵花儿。 方众妙与史承业等豪门士族的家主坐在一处,笑着谈话。今日的宁远侯府聚集了大周最有权势的一群人。 就连皇帝都送来几车贵重礼物。 外面又有许多宾客陆续走入院子,寻找位置落座。 仆役大声通传:左相夫人到,右相夫人到,史家大小姐到,靖安伯夫人到 正与宾客应酬的余双霜忽然抬头朝靖安伯夫人看去。坐在角落沉默不语的卫英彦也猛地抬头看向院门。 余双霜反应过来,立刻去瞥卫英彦。只见此人神情恍惚,眉心紧皱,瞳孔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靖安伯夫人温温柔柔地笑着,仿佛完全不曾注意到这束过分炽热的目光。 余双霜连忙找了个借口撇开宾客,跑到方众妙身边,在她手心里写字【干娘,卫英彦的烂桃花来了。你快看。】 第300章 快速提携 卫英彦的绯闻不好公开宣扬,余双霜只能偷偷告诉方众妙。但她忘了,方众妙的心声自带广而告之功能。 识别出掌心里的字迹,方众妙眉梢微微一挑,神色中显露出几分兴味。 【哦?卫英彦的烂桃花来了?】 【此人背后站着无脸人,是个不简单的。】 【她必然知道卫英彦日后能够飞黄腾达,才会用情爱将卫英彦掌控。】 【如此说来,她应当是个颇有魅力的美人。】 【我得好生看看。】 卫英彦的烂桃花?卫英彦是谁?史承业、大长公主、平骏达等人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周围的宾客。 这名字很是陌生,想来并非勋贵,而是寒门。连方众妙都说他会飞黄腾达,此人必然有不凡之处。 卫英彦五感极为敏锐,很快就察觉到一束束目光扫过自己,却不曾停留。想来,在场这许多人都在寻找传说中的卫英彦。 原来他们都能听见方夫人的心声。 卫英彦感觉颇为尴尬,面皮不由发紧。他慢慢往厅外走,想要找个如厕的借口避开众人的搜寻。 卫英彦,你过来,本座为你引荐几位贵人。齐修忽然将他叫住。 卫英彦一只脚跨出门槛,一只脚留在门内,背影猛地一僵。但他迅速扯开一抹谦和笑容,转身拱手:谢九千岁提携。 他知道,齐修是故意的。 大长公主上下打量卫英彦,目光里带着欣赏之色。此人身高足有八尺,身材精壮,肌肉虬结,四肢修长有力,眼神像一匹狼,带着永远无法驯服的野性和凶狠。 只看外表,这是个强人。但外表是能唬人的。 大长公主瞥了方众妙一眼,然后才看向齐修,故意问道:能让九千岁如此看重,想来这位必有过人之处吧? 史承业等人也都看向卫英彦,目光里带着深沉的打量。 卫英彦一一行礼,不卑不亢。 齐修指着他说道:这是一个将才,此次发兵建康,本座想让他担任先锋将军。 大长公主颇感意外,眉梢不由高挑,先登、陷阵、斩将、夺纛,此乃四大战功。他若为先锋将军,便要拿下首功,否则我军必败。九千岁,你理当知道这个职位有多重要。 齐修颔首:本座知道。 大长公主问道:本宫从未在军中听过他的名号,他可曾打过仗? 齐修摇头:不曾。事实上,他连兵都没当过。 大长公主愣了愣,然后便冷笑起来,九千岁,本宫没听错吧?你竟然让一个从未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当先锋将军,你知道这有多儿戏吗?战鼓一旦敲响,他必须冲锋在前,倘若他因战场的残酷而心生惧意,带领先锋军怯战退逃,你可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齐修点头:本座知道。他若退逃,我军士气大损,定会兵败如山。 大长公主咧嘴一笑,而后猛地沉下脸,拍桌怒吼:知道你还做出此等荒唐的决定?你可知道本宫当了多少年的小兵才得以执掌帅印? 大长公主伸出手,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极为严厉地说道:本宫当了三年小兵才真正适应战场的血腥,他当了几天兵?三天有没有?兵家大事,岂可儿戏!先锋将军必须由本宫亲自任命! 她嗓门极大,表情又很愤怒,原本闹哄哄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打量卫英彦,想要看看此人为何能得九千岁的看重,但目光总有些轻视鄙夷。 卫英彦低下头安静站立,不为自己辩解一字半句。他知道自己攀升的速度超出了常理,今日的羞辱是必须承受的。 战场是一个拼命的地方,谁也不想被懦弱无能的同袍连累。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赵华阳真是多虑了。卫英彦是武曲星下凡,天生的将帅之才,有平定四海之能。而今他头角峥嵘,已有蛟蛇化龙之兆。有他在前冲锋,建康一役必然大胜。】 大长公主愤怒的表情微微一僵。 卫英彦心中的屈辱瞬间消散。他终究是被人看重的。虽然重活一世,一切归零,但依旧有人能够看见他的光芒。 齐修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问道:哦?敢问殿下想要指派哪一位英才担当先锋将军? 第266章 大长公主还想死犟,平骏达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大长公主看了方众妙一眼,想到自己之前吃够的教训,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巧了,本宫任命的先锋将军正是这位卫英彦小兄弟。 卫英彦猛地抬起头,表情愕然。 方才说他不配的人是谁? 然后他就意识到,是方众妙的心声让大长公主改变了主意。据说大长公主极为强势霸道,认定的事绝无更改。只有死去的先帝和高祖才能让她顺服。 然而,这才几天?方夫人竟然已经有了左右这位天潢贵胄的能力。 方夫人攫取权力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仿佛只在眨眼间,她就从普普通通的孀居妇人成为了凌驾皇权的国师。 卫英彦心中纷乱,行动却并不迟缓。他立刻走到大长公主跟前跪下,拱手谢恩。 大长公主装作极为不甘的模样瞪了齐修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不用谢本宫。九千岁现在权势滔天,他举荐你,本宫又怎敢拒绝? 坐在大长公主身旁的方众妙随手在博古架上拿下一柄宝剑,扔过去,卫将军,恭喜你高升,这是送你的贺礼。 卫英彦连忙接住剑。 入手很沉,虽有乌木剑鞘包裹,却仍有锋锐之气外泄。这是一把绝世宝剑! 卫英彦也曾从余飞翰那里得到过许多赏赐,光是宝剑就不下数十把。但能与这把剑相媲美的却一个都没有。 而今看来,谁待他真诚,谁待他敷衍,却是一目了然。 卫英彦正恍惚着,方众妙已经缓缓说道:鲜花赠美人,宝剑送英雄。这把剑放在此处已有许久,今日终于找到了最为合适的主人。卫将军,我预祝你旗开得胜。 她话音刚落,史承业就极为捧场地说道:鲜花赠美人,宝剑送英雄。说得好。我看卫将军相貌极为不凡,将来必能创下伟业! 十二位家主不敢不卖方众妙面子,纷纷夸赞起来。 卫英彦心神有些恍惚。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只是宁远侯府最下等的马奴,可现在,他已经是担当大任的先锋将军。 上辈子从马奴到骠骑大将军,他用了多少年?十年?二十年? 可现在,他只用了短短一瞬。 方众妙说过会提携他。可他没想到速度会是这样快。 只要看准了一个人,方众妙就会毫无保留,全力栽培,哪怕她明知道此人将来会与她为敌。 卫英彦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他非常熟练地应付着众人的夸赞与问询,然后深吸一口气,假装不经意地瞥了方众妙一眼。 夫人,上一世我若能早些认识您,必不会让余飞翰把您害了去。 然后他目光微微一凝,伤感被尴尬取代。 夫人并不在看他,而是在看穆雪寒,他上一世恋慕至死的女人。 真是奇怪。穆雪寒走进门的时候,他明明还很在意,然而只是与夫人说上两句话,他竟把此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第301章 九个入幕之宾 穆雪寒非常惹眼。 今日来的女宾一个个都是盛装出席,史白蕊美得明艳,乔微雨美得清丽,曹氏美得端庄,其余夫人也是千姿百态,各有不俗。 但穆雪寒甫一入内,全场女子便都相形见绌。她是国色天香真牡丹,亦是瑶池仙子下凡尘。她的美仿佛来自于九天之外。 莫怪卫英彦想了她一辈子。莫怪余飞翰为她君夺臣妻。这就是绝世大美人的宿命! 这样想着,余双霜口水都流了出来。 方众妙从怀里取出一条帕子,悄悄捂住干女儿的嘴。她俯身耳语:莫要逼我在你最开心的日子揪你耳朵。 余双霜: 余双霜连忙用帕子擦嘴,小声说道:干娘,看见了没?红颜祸水啊!就是坐在角落穿红裙子的女人把卫英彦迷得晕头转向!她叫穆雪寒,是靖安伯的夫人,后来却当了余飞翰的宠妃! 她看向穆雪寒身旁那名男子,好奇地问:干娘,那个男人是不是她夫君严若松? 方众妙看向站在一旁扮作管家的龙图,龙图微微点头。 余双霜又问,那个穿绿裙子的妖媚女人是不是严若松的宠妾? 龙图微微点头。 余双霜气得握紧了小拳头,极为不忿地说道:严若松是不是眼瞎啊?放着穆雪寒这样的大美人他不爱,他竟然宠幸那么一个俗里俗气的狐狸精。 余双霜看看四周,附在方众妙耳边说道:干娘,话本子里写了,穆雪寒是被严若松的宠妾下了迷情药才会中途离开宫宴,与余飞翰滚了床单。后来余飞翰帮她查出真相,弄死了这个宠妾,还整治的严若松家破人亡。干娘,这穆雪寒其实也挺可怜。 方众妙摸摸余双霜的脑袋,笑着低语:小鱼儿,不要相信那个话本子。 余双霜心有所感,连忙追问:为什么? 方众妙抬眸看向穆雪寒。 那人的穿着还不如一个侍妾华丽。她一个人坐在安静的角落,眉宇间蕴藏着愁绪。她夫君一眼也不看她,反倒握着那侍妾的柔夷轻言慢语地说着什么,时不时还露出缱绻笑容。 侍妾笑得花枝乱颤,鬓边的流苏轻轻晃荡,春情无限。 严若松捏了捏这根殷红的流苏,眼中流淌着浓浓的爱意。二人贴在一处私语,像一对儿交颈的鸳鸯。 穆雪寒的美貌很是惹眼,但她的不得宠爱却更是令人侧目。不少夫人正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又极为鄙夷地瞪视那个宠妾。 没人不觉得她可怜。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缓缓飘过半空:【原来靖安伯夫人穆雪寒就是卫英彦的烂桃花。】 【这位夫人处境仿佛不妙,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人人都说靖安伯迷恋一个身份低微的妾室,弃正房于不顾。但谁又知道,这侍妾对靖安伯更是爱的痴狂。】 【这侍妾的奴仆宫里延伸出一条红线,一头连着命宫,一头紧紧缠绕在靖安伯身上。这么红的红线,我也是平生仅见。】 【这红线直接与侍妾的命宫相连,一旦断裂,她本人也活不了。】 【靖安伯待她或许用了几分真心,她待靖安伯却是耗尽了性命。】 史白蕊等贵妇人都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她们眸光微微一闪,再去看那长相狐媚的妾室,眼神便略有不同。 未料此女竟是个痴情种。不过这又如何?她一个妾室,岂能越过正房?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触桌面,盯着穆雪寒的脸幽幽忖道:【与那侍妾相反,穆雪寒的夫妻宫里虽有姻缘线连着靖安伯,线却是黑的。也就是说,她对靖安伯全无感情,反倒心怀恶意。】 【莫说痴恋,她恨不得靖安伯死。】 【真是不简单啊。她命宫里竟延伸出许多红线,这是多少个受她掌控的入幕之宾?】 【距离有些远,我竟是数不清,有许多红线指向天空,下落不明。】 史白蕊差点被茶水呛到。她听见了什么?穆雪寒的红线没连着她丈夫,反倒连着外男?而且还不是一根,而是多得数不清? 这件事有趣起来了! 史白蕊举起扇子遮挡自己咧开的嘴,眼睛滴溜溜地转,时不时瞟那穆雪寒一眼。 穆雪寒全然不知,还是那副伤春悲秋的可怜模样。 其余夫人连忙招呼仆役快把瓜子端上来。都说穆雪寒是大周第一美人。这第一美人的绯闻,谁不想好好探听探听? 靖安伯也要来一盘瓜子,自己却不嗑,反倒一颗一颗地剥开,将瓜子仁放在一个小碗里。 侍妾伸手去拿瓜子仁,眼里沁着笑意。她朝靖安伯眨眨眼睛,靖安伯就愉悦地笑起来。 笑罢,靖安伯面色一沉,转脸去看周围的贵妇人和娇小姐。他知道自己宠妾灭妻,也知道这样做会招来非议,但他无惧。 谁若是敢朝他的爱妾散发恶意,他必然不会客气。 然后,他略显阴狠的表情就僵在脸上。并没有哪位贵妇人或娇小姐对他怒目而视。大家都在嗑瓜子,速度很快,神情非常专注,似乎心无旁骛。 这是怎么了?嗑瓜子已经变成投壶那样的娱乐活动了吗?大家都在比拼? 靖安伯有些蒙。 他却是不知,方众妙正在数他妻子的红线,也在数他脑袋上的绿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九为极数。】 【穆雪寒,你也是把情爱一道做到极致了。】 史白蕊狠狠咬开一个瓜子,眼神兴奋至极。九个入幕之宾?这可太匪夷所思了! 其余夫人也都加重了嗑瓜子的力道,耳朵竖的高高的。 正与大长公主讨论兵法的卫英彦忽然沉默下来,晒得黝黑的脸隐隐泛着红。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想要借此掩饰自己心中的震动。 第267章 但他却又飞快放开茶杯,只因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恐将这薄薄的瓷器捏碎。 齐修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绑在脑后的马尾。 卫英彦回头看去,不解地问:九千岁,怎么了? 齐修笑了笑,低不可闻地说道:方才我隐约见你发丝冒着绿光,便拿起来看一看。无事,是我看岔了。 卫英彦微微泛红的脸憋成了铁青色。好在他皮肤黑,依旧是看不出来。 他的脑子纷乱无比。 穆雪寒有九个入幕之宾?不可能!上一世,因为失贞给余飞翰,她当天夜晚就不堪受辱,悬梁自尽。是自己派遣在她身边的暗卫及时将她救下。 那般刚烈的女子,岂是朝三暮四之人?她改嫁余飞翰也是被迫,并非自愿。 上一世的美好印象已成烙印,长在卫英彦的肉里。哪怕已经开始怀疑穆雪寒接近自己的目的,他依旧无法讨厌这个女人。 他还恋慕着她,绝不愿相信她会如此不堪。 方众妙数完九根红线,玩味地暗忖:【有三根竟然就落在我这院子里。真是有趣。】 【让我来看看穆雪寒的三个入幕之宾是谁。】 最精彩的部分来了!史白蕊嗑瓜子的手激动地颤抖。快,妙妙,快说那三个奸夫是谁!让姐姐我好好乐呵乐呵! 第302章 是巧合还是蓄意接近? 方众妙的目光循着三根红线一一看去。 心声回荡在半空,【这第一位入幕之宾自然是卫英彦。】 【第二位隐没在人群中,倒是看不清身形。隐约是那个穿青色衣衫的男子,背影十分修长,站在钱先生身旁。】 站在钱先生身旁的青衫男子?谁? 史白蕊并不敢立刻就转动脑袋去看。她缓缓喝完杯中的茶水,拿起茶壶晃了晃,然后东张西望,做出一副找人的模样。 看见站在屋檐下的一个婢女,她连忙招手:这里没有热茶了,你上一壶热茶过来。 婢女领命而去。 史白蕊放下茶壶,转过身,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 她看见了,那青衫男子长得十分俊美,气质也颇为温文尔雅,只是有些面生。 别的夫人也都各找各的机会去看那青衫男子。她们做得十分隐晦,此处又人多眼杂,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青衫男子是个读书人,警觉性不高,竟是浑然不知。 陪同方众妙坐在正厅里的诸位贵宾也都明里暗里扫视那青衫男子,然后纷纷认出此人身份。 那不是翰林院大学士萧经纬吗?怎么会是他?他的人品和口碑可是极为端正的。 左相纪寻风眸光微微一闪,心中顿生不妙之感。萧经纬他不但认识,而且很是熟悉。被方众妙盯上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要不要找个理由让萧经纬先行离开,避免有可能发生的祸事? 不等纪寻风做出决定,方众妙已对龙图吩咐道:管家,麻烦你将钱先生和他的朋友请进来与我们一起喝茶。 龙图笑呵呵地应诺,走到院外邀请二人。 钱同山不喜欢跟官场上的人应酬,但方夫人有请,他不能不给面子。青衫男子看了看厅内的众多大人物,连忙诚惶诚恐地拒绝。 这人侧过身子,露出正脸,叫方众妙看了个清清楚楚。 心声略带讶异地响在半空:【嗯?此人官禄宫里紫微高照,竟是要很快就会平步青云。】 【他命宫中多见权星,仕途本就顺利,而今头顶笼罩着煌煌紫气,怕是要出将入相。】 【等等,我方才看过纪寻风的面相,他命宫中的权星正在隐退,所以他不日便会致仕。】 【他这边刚辞去左相之位,这青衫男子就出将入相,二人的境遇转变恐非巧合。】 【莫非纪寻风致仕之后会举荐此人担当左相一职?可他也太年轻了。】 思及此,方众妙瞥了纪寻风一眼。 纪寻风垂着眸子轻轻吹拂热茶,似乎毫无察觉,实则头皮一阵一阵发紧。世上还有方众妙不知道的事吗?他的确准备致仕,而且举荐之人就是这萧经纬。 而今他的计划还来不及实施就被方众妙道破,在座的许多人都是他的政敌,只怕要与他作对。 纪寻风有些气闷,又有些畏惧这样的方众妙。 史承业盯着青衫男子看了一眼,忽然笑起来,钱先生身旁的人是萧经纬吧?他可是翰林院最年轻的大学士。把他也请进来喝茶吧。 史承业的长随立刻出去请人。 萧经纬已经拒绝了一次,彰显了自己的谦卑,请第二次的时候,他顺势就答应下来,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他走进厅堂,与众位大人行礼。直起腰后,他自认隐晦地瞥了纪寻风一眼。 纪寻风很想抬手遮脸,偏偏还得忍住。他心中一声接一声地苦笑起来。 不要装不熟悉了,咱俩的关系,厅内的诸位大人都已经知晓。出了这场变故,只怕你那即将到手的丞相之位有些悬了。 纪寻风害怕自己致仕之后遭到政敌报复,这才准备扶持表面上与他毫无瓜葛的萧经纬。只是现在,事情的走向已经不受他控制。 且看方众妙怎么想吧。她若是不在意男女之间这种情情爱爱的小事,或许萧经纬还能有些机会。 想当初,他怎会对妻子说方众妙是个神棍,还变着法的得罪对方?傲慢让他变得极其愚蠢。 纪寻风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里有懊悔,也有不祥的预感。 方众妙盯着萧经纬的脸,暗暗忖道:【此人父母宫内分守劫空二星,且正星不旺,可见他父母皆是赤贫之人。】 【他非是寒门,也不是庶民,竟是流民。而他不但参加了科举,还考上了功名。他的束修,他赶考的路费,他购买笔墨纸砚的银子,都是从哪儿来的?】 萧经纬的出身竟然这般低微?在场众人心里满是惊讶。 萧经纬的父母远在老家,所以临安城内无人知道他的家境。但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很精致,人情往来的花费也都不少,不像没有背景的人。 翰林院大学士的俸禄可不够他支撑这样优渥的生活。方众妙问得好,他的银子从哪儿来? 萧经纬笑着与史承业说话,对众人的猜疑全然不知。 方众妙幽邃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心中颇是玩味。 【原来如此。】 【从面相上看,他八岁那年犯了太岁,有一大劫。但他命宫里忽然闯入魁钺二星,竟是不期然地遇到贵人,顺利度过此劫。】 【有贵人相助,他才得以转变境遇。】 【不过他官禄宫里本就盘踞着众多权星,在仕途上必有作为。这贵人的出现并没有改变他既定的命运,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他与穆雪寒之间的红线非是连在夫妻宫,而是连在奴仆宫。他既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又是穆雪寒的奴仆。】 【能让一个堂堂从二品高官以奴仆自居,莫非这穆雪寒就是萧经纬八岁那年遇到的贵人?爱慕加上恩情,才能有这般的掌控力。】 【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触桌面。 她眸光忽然一闪,转而去瞥卫英彦,心声快速飘过:【等等,三年前,卫英彦的流年命宫里也出现了魁钺二星,他同样遇到贵人,解了性命之危。】 【他与穆雪寒之间的红线也在奴仆宫。他对穆雪寒同样忠心耿耿。】 【若我猜的没错,三年前他遇到的贵人应当是穆雪寒。】 卫英彦面色不变,依旧与大长公主低声谈论着兵法,思绪却已经混乱。 方众妙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三年前,赵璋丢弃都城逃亡南地,他也跟着余氏宗族一起渡江。 但他运气不好,半路患上疫病,被宁远侯府的管家扔在路边自生自灭。若非穆雪寒的马车恰好经过,给他请来大夫看病,还将虚弱的他送到临安,他恐怕早就死了。 所以他欠穆雪寒一条命。 方夫人什么都不知道,却已经把他和穆雪寒的过往算了个八九不离十。方夫人,难怪连大长公主都畏惧您。 卫英彦只能在心里苦笑。 方众妙的心声还在空中回荡,语气渐渐凝重。 【一个二个都在危难之际遇到穆雪寒,得她恩惠,对她感激,然后陷于情网,至死不渝。】 【这是巧合吗?】 【一次两次可能是巧合,若三次都是一样的情况,那就绝对不是巧合。】 【院子里不还有第三个入幕之宾吗?】 【我倒要看看穆雪寒是真的偶然遇到这些潜龙,因着心地善良才施以援手,还是早已经看准了他们极为强盛的气运,故意接近。】 听到这里,厅堂里的众位贵客都已经被激起浓厚的兴趣,只有卫英彦心中充满不安。 厅堂外,坐在院子里的史白蕊等贵妇人还在嗑瓜子,眼睛却一个比一个闪亮。 第268章 第三个入幕之宾是谁?穆雪寒真是故意设计这些男人?如果方夫人的猜测是对的,她所图甚大啊! 第303章 生造一个大气运者 方众妙开始寻找第三个入幕之宾。 卫英彦终究还是没忍住,深深看了萧经纬一眼。这人也对雪寒心存爱慕,至死不渝?可二人上辈子完全没有交集。 不,不对!还是有交集的。穆雪寒为余飞翰生下了七皇子。而萧经纬倾尽全力支持七皇子,并多次劝说余飞翰册立七皇子为储君。 那时,卫英彦也是坚定不移的七皇子党,与萧经纬阵营相同,颇有几分交情。 同样对七皇子暗中支持的人还有谁?这些人看重的到底是七皇子的才能,还是他的母妃? 卫英彦闭了闭眼,不允许自己用龌龊的念头揣度恋慕之人。 穆雪寒冰清玉洁,善良美好。她绝不是方众妙口中心机深沉,图谋不轨的女子。 与此同时,方众妙终于找到了目标。 心声略带兴味地飘过半空:【红线指向墙外,还在移动,这第三位入幕之宾正在靠近。】 【来了,他要进院门了。】 史白蕊低下头喝茶,眼睛斜斜地看向院门。 其余夫人也都喝茶的喝茶,吃糕点的吃糕点,眼角余光尽皆扫向不远处的垂花门。 下一瞬,果然有人跨进这道门,显露身形。 然而,所有人的心情却都从好奇兴奋变成惊讶怀疑。 怎么会是他?国师大人这一回必然看错了!他绝无可能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 纪寻风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方众妙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也会失误。 大长公主眸光闪了闪,然后便露出一丝畅快的笑容。 哈!方众妙,这回你出丑了吧? 齐修盯着那人,面上带出几分不喜。怎么会是他? 卫英彦也似纪寻风那般松了一口气。来的人是大内总管梁和玉,他帮皇帝送来礼物,然后就被主家留在此处吃席。 以往他最得赵璋信任,素有内丞相之称。赵璋拿不定主意的事都会找他商量。 当然,经历过大庆殿的乱局,赵璋对他的倚重有所下降,对齐修的信任在极速上升。但不可否认,梁和玉虽然不是官场中人,却对朝堂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许多一品大员都要巴结于他。 但他无论怎么风光都只是一个太监。穆雪寒与他能有什么瓜葛? 他跨入院门,目不斜视地走向某个桌子,坐下与相熟的官员谈笑风生。他一眼都不曾看向穆雪寒。 穆雪寒也不曾注意到此人。 他俩一个侯夫人,一个大太监,一个深锁内宅,一个久居宫中,连面都见不上,能有什么关系?他们必然是清白的。 方众妙这回铁定是算错了。 所有人都这样想,期待的心情瞬间破灭,心底里涌上巨大的失望。 卫英彦刚放松下来,却又猛然断了呼吸。他想起一件事。 上辈子,梁和玉暗中投靠余飞翰,帮助对方搜集了许多重要情报。新朝建立之后,他成了余飞翰的大内总管,并且颇受对方信任。 正是他屡屡帮穆雪寒说话,穆雪寒才能几次失宠又几次复宠。他也对七皇子忠心耿耿,不遗余力地扶持七皇子当储君。 连续三人都是七皇子党,这是巧合吗?卫英彦慢慢握紧自己的拳头,竟是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方众妙的心声却容不得他不想。 【有趣有趣,就连我也没想到,走进门的会是一个太监。】 【不过太监也是人,是人就有情爱,他奴仆宫里连着的红线可不是假的,他也是穆雪寒的奴才。】 【从面相上看,他出身寒微,家境困苦,十四岁那年父母亡故,生活难以为继。也是在同一年,他遇到了贵人。】 【这贵人想必就是穆雪寒。穆雪寒帮了他什么?】 【莫非出钱帮他安葬了父母?】 【这可是大恩情。】 【他子女宫中化忌冲命,逢煞,阴阳二气颠倒,可见是太监命。偏偏他命宫中却悬挂着紫微星,当了太监反倒官运亨通。】 【穆雪寒果然知道他的命数。】 【她是冲着这些人极贵的命格去的。】 【她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做买卖。】 【萧经纬、卫英彦、梁和玉都是她看准的货品。三人一旦飞黄腾达,她就能一本万利。】 【无脸人给她的情报竟然如此精准,竟叫她每一次都及时出现在这些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刻。】 【不,不对!】 方众妙凝神细看,表情忽然变得肃然。 众人心下微惊,于是也都暗暗瞥向穆雪寒,却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只见那人安安静静,孤孤单单地坐在角落,时不时扫一眼周围,神情非常落寞。她那张绝美的脸庞配上淡淡的忧郁,真是叫人心疼。 旁人看的只是皮相,方众妙看的却是魂灵。她的心声带上浓浓的兴味。 【此女每一次抬眸扫视周围的宾客,目光都能精准地落在视线范围内气运最强盛的那些人身上。】 【她也懂看相?】 【但她身上没有半点道行,绝非修士。】 【又或者,她身上有勘探他人气运的宝物?】 方众妙用细长食指轻点桌面,漫不经心地暗忖:【猜测只会浪费我的时间,试她一试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穆雪寒喜欢当贵人,那我就给她一个机会。】 【宁远侯府今日来了许多宾客,其中必然有出身寒微,生活困顿,却有大气运者。倘若没有,我生造一个大气运者出来,且看穆雪寒是什么反应。】 思及此,方众妙抬眸扫视院中众人。 史白蕊嗑瓜子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里是难掩的激动。生造一个大气运者?妙妙,你要不要这么厉害! 其余夫人也都有些坐不住。这场戏真是高潮迭起,精彩纷呈!怎样生造一个大气运者?她们很想知道! 大长公主微微阖眼,暗暗在心里叹息:方众妙,你连气运都能凭空生造,你就不能帮赵氏皇族找一个有帝王相的继承人吗?本宫来日定要好好与你商讨此事。 齐修勾起唇角,极隐晦地笑了笑。与方众妙待在一处,总是会遇到有趣的事。 所有人都在等待,心里的好奇快要按捺不住。 方众妙的目光凝在一名黑衣青年身上。她招手唤来龙图,低声询问:那是谁? 龙图仔细辨认,在她耳边低语:那是翰林院编修方涵。 方众妙盯着方涵,心声飘过半空:【从面相上看,此人出身寒微,家境赤贫,父母双亡,妻子早逝,生活落魄。】 【他官禄宫中满是凶星,仕途举步维艰。】 【七品编修已经是他的极限,他此生无望再进一步。】 【他迁移宫中盘踞太阴、阴煞、擎羊等凶星,可见在人情往来中极为不顺。他四周全是政敌和小人,经常受到陷害。】 【但他命宫中却有功德金光闪耀,可见他做过造福于民之事,是个好官。】 看到这里,方众妙又问龙图:他可有什么政绩? 龙图把文武百官都暗中调查了一遍,此刻娓娓道来:刚入仕那会儿,他被先帝外派至巫溪当县令。巫溪多山林,匪患十分严重,民众深受其害。 他上任之后不惧当地豪强威胁,组织官兵剿灭了数十个匪窝,整顿了吏治。他被调回都城那日,当地百姓夹道相送,还赠他一把万民伞。这算是一件不小的功绩。 只是,因着他过于刚正廉洁,得罪了当地豪强。这些人暗地里联络了都城的人脉,断了他晋升的路。他在官场中屡屡遭受打压,而今快三十岁,依旧是一事无成。 他妻子已经病故,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但他俸禄低,请不起仆佣,更娶不起续弦,所以儿女经常无人照看,生活过得十分困苦。 他还买不起宅子,只能跟别人合租一个小院。您瞧他袍子下面露出的裤管,上面还打着补丁呢。 主仆二人说话的时候,这方涵竟偷偷摸摸把盘子里的八个糕点往自己袖子里藏。 他贼头贼脑地四处看,生怕自己丢人的举动被发现。殊不知,他早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方众妙抬起手掩住自己上扬的唇角,漫不经心地问:他一个七品编修,怎有资格出现在我的宴会? 这不是轻视,而是陈述事实。 龙图小声回禀:他是二爷的朋友。 原来是余飞虎的朋友。那人颇为仗义,胆子也大,后台更硬,倒是不怕与这遭人排挤的方涵来往。 方众妙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龙图唏嘘道:方涵最大的爱好就是参加不用给礼金的宴会。因为他可以蹭一顿饱饭,顺便偷一些精致的吃食带回去给他的一双儿女。 第269章 方众妙定定看了那人一会儿,忽然便笑起来。 给儿女带吃食怎么能叫偷?宴会结束的时候,你给每一位宾客送两盒糕点,分量一定要足。 龙图低声应诺。因为是计划外的安排,他立刻叫二管家去准备。 史承业、齐修、卫英彦等人看似在聊天,实则默默倾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他们垂下微暗的眸子,心中无不喟叹。 正是因为这雷霆的手段和柔软的心肠,想要跟随方众妙才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一件事。 方众妙伸出指尖点点桌面,带着玩味的心情暗忖:【方涵,就是你了,大气运者。】 第304章 一句话的事 听见方众妙的心声,所有人都知道方涵绝非什么大气运者。 正相反,他气运极差,除了侥幸考上功名,之后便一路带衰,屡遭陷害,有志而不得发。 虽才二十八九岁,他却已经长出许多白发,消瘦的面容带着苍老的痕迹,一双眼浑浊无光,几近消沉。 当年那个用酷烈手段剿灭匪患的年轻人或许已经死去。坐在院子一角的这个,只是一具暮气沉沉,心如死灰的躯壳。 然而眼下,既然方众妙说他是大气运者,那么无论他之前境遇如何,今日过后,他必能一飞冲天。 方众妙轻轻摩挲下颌,思绪极速运转。 【穆雪寒绝不是随随便便挑中这些人。】 【另外那六人是什么情况,我暂且不得而知。】 【但眼下,只看卫英彦、萧经纬和梁和玉三人,我就能猜到穆雪寒的图谋有多大。】 【卫英彦有平定四海之能,将来必能掌控军权。】 卫英彦微微低头,面皮有些烧红。方夫人似乎看不上他,却又极为认同他的才能。得她一句夸赞,心里难免飘飘然。 察觉到齐修投来冰冷的目光,卫英彦抬眸,毫不相让地与之对视。 对卫英彦的能力本就有几分看重的诸位大人,此刻又把他的位置往上提了提。 方众妙还在思忖,心声不疾不徐地飘过半空:【萧经纬颇有才华,善于钻营,将来能执掌政权。】 【梁和玉是大内总管,很得赵璋信任。此人若是想左右朝局,也非常容易。他虽不当官,其权势却绝不弱于一品大员。】 方众妙用细长的食指轻轻点着桌面,眉心微微蹙起:【若是没有我插手,在将来的某一天,穆雪寒必然能够通过掌控这三人,间接掌控整个朝堂。】 【她背后站着无脸人,而无脸人的目的是掠夺大周国运。】 【她是我的敌人。】 【所以,今日的试探不能仅仅只是试探。】 【我还得设一个局,引她入瓮,将她除掉。】 卫英彦听到这里,思绪竟空白了一瞬。 除掉穆雪寒?不可! 他眸色瞬间发狠,背部的肌肉块块隆起,血液里有着怒气和敌意在流淌。保护穆雪寒,并帮助穆雪寒除掉意欲伤害她的人,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 即使重活一世,他依旧改不了这个烙印在灵魂中的习惯。 后颈被一缕气流击中,卫英彦的身体霎时僵住,不能动弹。他被人点了穴!在他背后的人有齐修,还有那位管家。这二人都是绝世高手。 当着他二人的面对方众妙流泻出敌意,哪怕只是一丝丝,也有可能招致瞬杀。 只是被点了定身穴,而非死穴,已经是那两人手下留情了。 思及此,卫英彦的额头便冒出许多冷汗,焦躁的心情也缓缓恢复冷静。 若穆雪寒真的与那无脸人勾结,意欲掠夺大周气运,死的将是全天下亿万万百姓。所谓生灵涂炭,灭世之灾,不过如此。 方众妙设局试探她,确定她敌人的身份,进而除掉她,哪里有错? 在座任何一人,哪怕是最昏聩的赵璋,都会做出与方众妙完全一致的决定。 为了一点情爱之事便选择弃天下人于不顾。卫英彦啊卫英彦,你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如此愚昧的人?你什么时候竟被迷了心智,彻彻底底泯灭了良知? 卫英彦闭上眼,默默在心里发出自嘲的苦笑。 重活一世,他依旧活不明白!他惭愧至极! 只是须臾,一股雄浑内力从被点中的穴道处向外扩散,带着刀刃一般的锐气在卫英彦的血管里极速奔涌,造成堪比凌迟的痛苦。 但卫英彦咬紧牙关,生生忍住了惨叫的冲动。 他知道,这是他胆敢对方众妙起了敌意的惩戒。若还有下一回,他必死无疑。 卫英彦微微侧头向后看了一眼,龙图盯着他,面容冷酷。齐修对着他温文尔雅地笑了笑,然后伸出修长的食指,模仿着方众妙的习惯,在桌子上轻轻点了点。 原来是他卫英彦收回目光,继续忍耐凌迟的痛苦。 短短须臾,却仿佛过去了数年,内力慢慢消散,痛苦随之淡去。都说齐修下手狠毒,今日真是领教了。 卫英彦与齐修暗中较量的时候,方众妙已经想好了如何布局。她忽然看向纪寻风,缓缓说道:左相大人,听说你将要致仕? 纪寻风眸光微微一闪,而后放下茶杯,笑着问道:哦?国师大人听谁说的? 方众妙笑了笑,直言道:听我说的。 纪寻风: 好个乖张的方众妙,你不如说你自己算出来的好了。 史承业故意搭一个梯子:国师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方众妙用指尖点点桌面,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想知道左相大人准备举荐谁当继任者。 厅堂内所有贵客都朝纪寻风看去。这个问题的答案,方众妙早已揭晓,但他们齐齐看过来,目光中依旧带着压迫。 这可是左相之位,谁不想安插自己的人手? 萧经纬?算了吧。今日过后,没人会给左相布局的时间,他想推萧经纬上位没那么容易! 萧经纬顺应大流,也看向纪寻风,面色十分沉稳。 只不过问一句而已,左相完全可以糊弄过去。他并不觉得今日的宴会能对自己的仕途造成什么影响。 但他显然错估了形势。 纪寻风摇摇头,十分谨慎地说道:我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举荐人选。左相一职极其重要,还需经过层层筛选考核。皇上那里也是要奏报的,皇上若是不点头,我们这些臣属举荐哪个都无用。 话音刚落,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拿皇命搪塞不想回答的问题,用残暴的赵璋震慑令他感到不悦的人,已经成为他的一种行为习惯。可他忘了,眼前这人是方众妙。 方众妙重铸了神权,掌控了帝王,凌驾于朝堂。普天之下,她怕过谁? 用赵璋震慑她?自己竟是闹了个大笑话。 纪寻风的脸皮慢慢涨红。 方众妙似乎看不见他的难堪,径直说道:我举荐一个人,你们看看合适不合适。 史承业心有所感,主动搭话:哦?国师大人准备举荐哪一位英才? 其余家主也都纷纷反应过来,几乎立刻就打消了对左相之位的觊觎。 齐修暗暗在心里笑开。 方众妙环顾众人,缓缓说道:我举荐翰林院编修方涵。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生造大气运者原是这么一个生造法,也就是方众妙一句话的事而已。 第305章 一步登天 大家都知道方涵是谁,可偏偏不能表现出来。 史承业皱皱眉头,假装疑惑,方涵?老夫对此人倒是没什么了解。 萧经纬的心已经沉入谷底。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方众妙竟然会跳出来另行举荐。她一介女流,朝堂之事岂有她插手的余地? 怒气上头只是一瞬,眨眼间,萧经纬就冷静下来。 女流?他怎么能忘了,方众妙已经成为大周国师。她用神鬼莫测的手段帮助皇帝澄清了身世之谜。她还能沟通天地,抵挡天谴。 她说的话,比左相纪寻风,甚至比皇帝更好使。 萧经纬抬头看向院外,竭力保持着嗓音的和缓,扯开笑容说道:方涵是下官同僚,与下官颇为相熟。他也在此处。国师大人,右相大人,要不要下官去请他进来? 方众妙看了萧经纬一眼,神色中带着欣赏。 功败垂成的一刻还能如此冷静,难怪命中官运亨通。只是相比于一个左右逢源,挟势弄权、善于钻营的成熟政客,她更喜欢任用方涵那样一个性情略有缺陷,却一心为民的父母官。 方众妙摆手,不用。此事还不曾确定,你不要声张。 萧经纬连忙应诺,焦躁不堪的心情稍感平复。他怎么可能把此事宣扬出去?得罪了方众妙,他就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方众妙看向史承业等人,笑着说道:我弟弟与方涵是好友,我叫他过来了解一番。 第270章 方众妙什么时候有了弟弟?她不是独女吗? 方众妙摆摆手,对着龙图吩咐:去把二爷叫来。 原来是余飞虎。方众妙本该叫他小叔子,是不喜欢这个称呼吗?毕竟余飞翰那人她是一丁点也看不上,以对方妻子自居,只怕方众妙心里也不痛快。 齐修抿唇笑了笑。 余飞虎很快就赶来前厅,毕恭毕敬地与众位贵客见礼。 方众妙指了指躲在角落的方涵,问道:小弟,那是你朋友? 余飞虎回头看去,却见方涵举起一个银壶,正仰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一壶酒他咕咚咕咚两三下就牛饮而尽,却还是觉得不满足,于是贼头贼脑地四下看看,发现无人注意自己,便把银壶的盖子打开,用力晃荡着壶口继续往自己嘴里倒酒。 一滴,两滴,三滴,仅剩的那些酒水,他是一滴都舍不得浪费。他咂摸着嘴唇,满脸都是陶醉。 不知情的人见了他这副寒碜样儿,还以为是哪里混进来的乞丐。 余飞虎抬起手遮住自己的脸,表情极其痛苦。 不是兄弟!我好心好意叫你来蹭饭,你给我整这死出? 余飞虎把脸一抹,痛苦的表情瞬间变成谄媚的笑容。 嫂子,他叫方涵,是我的知交好友。他那个人极其好酒,最近因着身体不适,许久没沾过酒。今日咱们家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杏花酿,他许是酒虫上头,有些忍不住。嫂子,我带他去我那院子里喝酒,您多担待。 很好,没有责怪好友,反倒帮忙找补。也没有把人撵走,而是带去别处继续招待。余飞虎长进了。 方众妙非常满意,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举荐方涵继任左相之位,你给大家说说此人如何。 余飞虎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继继继,继任左相之位? 娘的,他没听错吧?他当上一个五品官都高兴的三天睡不着觉,方涵这是连升了几级? 余飞虎下意识地掰起指头。一二三四五六,六级!连升六级!兄弟,你发达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余飞虎心中有些发酸,但总体还是非常高兴的。他丝毫也不怀疑这事能不能成。嫂子要捧谁,那还不捧上天? 余飞虎快速斟酌一番,郑重说道:嫂子,我这位兄弟很有些才能。当年巫溪匪患就是他一举剿灭的。他文能整顿吏治,武能上阵杀敌,为官清正廉洁,为人谦和有礼。 您别看他年近而立还在仕途上毫无建树,实则他不畏强权,手段酷烈,早年在官场上很是显威。但他也因此得罪了一批小人。别的我不敢说,只一点,我这位兄弟绝对扛得起大事! 余飞虎其实非常聪明。他知道现在的朝堂极其混乱,像纪寻风这种万事不管,只图平稳的官员,自家嫂子肯定看不上眼。 自家嫂子本身就是大刀阔斧,锐意进取之人,她喜欢的官员自然也是这般。只要方涵支棱起来,他绝对不会让嫂子失望。 余飞虎思忖一番,又说了许多好话,一直说到口干舌燥。 客厅安静下来。 方众妙用指尖点点桌面,问道:这个人选,诸位觉得如何? 齐修率先颔首:可。 史承业捋捋胡须,笑着说道:我也觉得此人合适。 方众妙抬眸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纪寻风身上。 纪寻风痛苦地闭了闭眼,然后才有气无力地说道:明日朝会,我会把乞骸骨的折子和举荐方涵的折子一块儿递交给皇上。 萧经纬伸出手,极为用力地握紧面前的茶杯。但他依旧带着微笑,仿佛很为同僚的高升感到喜悦,神色中还带着几分羡慕。谁又能看出他的不甘和愤怒呢? 十二位家主以及其余大人纷纷点头:可。 我同意。 大善。 有此才能秉性,万不可叫他埋没。 方众妙曲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淡淡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不管纪寻风递给赵璋的折子批没批,方涵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左相。眨眼间连跳六级,这已经不是平步青云,而是直接登天。 卫英彦垂下眸子,在心里嘲讽地忖道:余飞翰,你总以伯乐自居,喜欢四处寻找并提携有才能的人。你真应该看看什么叫做伯乐,什么叫做提携。 余飞虎露出狂喜之色。 方众妙瞥他一眼,警告道:调任文书下来之前,此事不可对外泄露。 余飞虎连忙点头。 方众妙抬眸看向院外一角,那里坐着一无所知的方涵。 心声带着一丝不满意飘过半空:【方涵的面相果然有所改变。紫微星在他的官禄宫中冉冉升起,但这还不够。他周身萦绕的紫气尚且不能激发穆雪寒的贪欲。】 【就在刚才,穆雪寒也发现了方涵气运的改变,但她只是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这可不行。】 众人时刻关注着穆雪寒的动向。卫英彦的目光最为隐晦,也最为深沉。 只见穆雪寒果然朝角落里的方涵瞥了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但在这之前,她对方涵都是视而不见的。 穆雪寒果然能看出旁人的气运! 大家的心情再度兴奋起来。 卫英彦却极为不平地忖道:方夫人,雪寒并没有注意到方涵。院子里的人,她全都瞟过,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证据。您早已认定她图谋不轨,才会处处觉得她可疑。错的是您,不是雪寒。 就在这时,方众妙的心声带着一丝冷意飘过半空:【我必须再给方涵造一些气运。】 【这气运要多到令穆雪寒为之疯狂,为之失序,为之露出要命的把柄。】 卫英彦暗暗握拳,觉得此事越发荒谬。 大长公主看向平骏达,眼里带着询问:再造一些气运?怎么造?方众妙已经把方涵推上一品大员的高位,这人还能怎么升?总不能赐他一个超品国公的爵位吧?这也太荒唐了! 眼看事情的走向越来越离谱,大长公主已经在考虑如何阻止方众妙过分僭越的举动。 忽然,她听方众妙笑着说道:其实我提携方涵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乃我方氏宗族最后一个男丁。论辈分,我是他的姑母,他是我的侄儿。改天我得找他认祖归宗。 大长公主惊得五官都变了形:你说什么? 平骏达愣了愣,然后便在心里大声叫好。 一语定乾坤,这就是方众妙的厉害之处。天下苍茫,众生芸芸,问谁气运最盛,非是帝王,而是这位介于人神之间的国师大人。她的气运只需分给方涵一丝半缕,那就是大日凌空,耀眼非凡。 心声很快响在半空。 【气运来了。】 【方涵身上的紫气已凝成巨大烟柱直冲云霄。我就不信这强盛已极的气运,你穆雪寒还能假装视而不见。】 她这边话音刚落,穆雪寒就猛然转头看向院子某处,眼瞳里的愁绪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万般惊骇和不可置信。 她视线投注之人不偏不倚,正是方涵。 然而只是一瞬,她就把这异样的目光转向严若松和那个宠妾,假装自己是个被惹怒的正妻。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方众妙却在心里轻轻柔柔地笑起来。 【果然你看得见。】 卫英彦的心一沉再沉,坠入深渊。原来错的不是方众妙,是他这个被愚弄了一辈子的人。 第306章 挂饵 穆雪寒极擅伪装,否则也不会骗了卫英彦一辈子。 然而,正如方众妙所说,方涵的气运太过强悍,在这皇城根下,连帝王的龙气都被这冲天的紫烟驱散,她如何能够做到视而不见? 她很快就掩饰掉自己的失态,端起杯子缓缓喝茶。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看得见方涵的气运,她那九个入幕之宾都是这么来的。没有所谓的心地善良,雪中送炭,一切都是奇货可居,图谋私利的手段。 大周第一美人?笑话!这分明是大周第一蛇蝎。 严若松的宠妾名叫孔香。她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受到穆雪寒刚才那个眼神有多可怕。 她连忙附在严若松耳边,娇滴滴地说道:伯爷,她刚才瞪我,人家害怕极了! 严若松拍了拍爱妾的小手,睨视穆雪寒,冷笑着问:你方才看什么? 穆雪寒面色煞白,眼含屈辱。但她终究是大家小姐,做不出狐媚低俗的姿态,于是只能缓缓摇头,声音微颤地说道:我没看什么。 严若松警告道:别装出这副恶心的样子,我不吃你那一套。 孔香把脸埋在严若松肩头,颤动着肩膀低低地笑起来。她的长相极为妖艳,摆出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越发招人恨。 第271章 穆雪寒酝在眼眶里的泪珠几乎掉落,但她捏紧手帕,硬生生忍住了。 她勾起唇角,勉强地笑了笑,绝美的脸庞带着心碎的痛楚,也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倔强。 不明就里的那些贵妇人莫不朝她投去怜悯的眼神。还有人恶狠狠地瞪了严若松一眼。 能听见方众妙心声的那些贵妇人也在瞪严若松,但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她们一边做戏一边观察。她们注意着穆雪寒的一举一动,也没有放过那三个入幕之宾的一言一行。 卫英彦和萧经纬都没什么异样,但梁和玉却端不住了。只见这位大太监忽然瞥了严若松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冷厉。 太监的心性多多少少都有些扭曲,刻薄和病态几乎写在脸上。当梁和玉显露出杀意的时候,虽只一瞬,却依旧令人心惊肉跳。 同样的,他也很快收回目光,与坐在身旁的官员笑呵呵地说了几句话。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在无数道隐晦目光的窥探下,他已经无所遁形。 果然是有奸情啊!太监的身份误导了大家的判断。谁能想到大周第一美人竟然与大内总管有瓜葛?这么说来,穆雪寒竟然把手伸入了禁宫,摸到了皇帝身边。 幸好国师把她揪了出来,否则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掠夺大周国运,她是真敢想啊! 卫英彦慢慢从震惊和痛苦中回过神来。他的心忽然感受到一股难言的恐惧。他以为大周是个完全腐朽的皇朝,将之推翻是顺应天道,造化万民。 可现在想来,余飞翰建立的新朝就真的比大周好吗? 穆雪寒的裙下之臣必然会倾尽全力把七皇子推上储君之位。而她是无脸人的爪牙。新朝的气运依旧在这只幕后黑手的掌控之中。 余飞翰活得越久,对七皇子就越不利。纵观历史,从来没有名正言顺继位的太子,只有在夺嫡之争中杀出血路的胜利者。 为了让七皇子顺利登基,余飞翰必须死,而且还是早死。 自己四十多就死了,余飞翰能活到寿终吗?他建立的新朝又能屹立多久? 还有更可怕的。穆雪寒拥有那么多入幕之宾,那七皇子真是余飞翰的亲儿子吗? 卫英彦暗暗吸了一口气,阻止自己深想下去。他在敌军之中杀个七进七出都不手抖,此刻竟控制不住指尖的微颤。他忽然发现,原来上一世他们拼死打下的江山竟也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所有人都被穆雪寒愚弄了!最大的赢家不是登基称帝的余飞翰,也不是荣获后位的祁国公主,是眼前这个柔弱妇人。 卫英彦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方众妙冷酷的心声似当头一棒,将他打醒。 【穆雪寒果然是无脸人的爪牙。】 【如此一来,这个女人必须剪除。】 【我为她设下一局,此局名为挂饵,饵料中暗藏剧毒倒钩,咬之必死。】 【只是,这钩子找谁去放呢?】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眸光略一流转,心里就有了人选。她招手唤来龙图,耳语几句。 龙图离开前厅,不知去向。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方众妙找谁放钩子?怎么放钩子?挂饵局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史白蕊等得心浮气躁,喝茶水的次数明显增多。因为只有低头喝茶的时候,她的眼珠子才能肆无忌惮地乱转。 其余夫人也都有样学样,频频喝茶,低头乱看。 孔香附在严若松耳边笑嘻嘻地说道:夫君,我喜欢国师大人举办的宴会。国师大人很有威仪,在她这里,没有人会时不时地瞪我。 严若松听笑了。 他捏捏爱妾挺翘的鼻尖,无奈地说道:怕她们瞪你,你还跟着来做什么? 孔香在桌子下面抓住严若松的手,坚定地说道:因为我要让她们知道,你是我的。 严若松心里一烫,忍不住摸了摸爱妾绯红的小脸。二人的恩爱缠绵竟是丝毫不加掩饰。 穆雪寒看了看亲密无间的两人,泪水在瞳仁里微微地颤。她假装撇开头擦拭眼角的泪光,实则极快地看了方涵一眼。 方涵喝大了,摇摇晃晃站起身,想要去如厕。 穆雪寒心思一动,双手撑着椅子扶手,也准备站起来。 她要去后院东圊偶遇方涵。 然而,一个妇人忽然走过方涵身边,狠狠撞了他一下。 方涵跌坐在地,藏在袖子里的糕点滚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捡,还把糕点放在唇边急切地吹掉尘土,满脸都是心疼之色。 今日出门的时候,儿子、女儿站在家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无比渴望地问:爹爹,这次有甜甜的糕糕吃吗? 他当时就做出保证:有!一定有!甜甜的米糕、枣糕、桂花糕,都有! 儿子女儿发出欢呼,拍着小手蹦蹦跳跳,露出喜悦的笑容。跟着一个无能的父亲,他们很少有快乐的时候。生活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苦。 方涵的心微微一痛,然后便缓缓融化。为了养育这一双儿女,他可以做尽不体面的事。 不过,偷糕点的事忽然被撞破,他是不是丢了好兄弟的脸? 他停下吹拂糕点的动作,抬起头看向那个表情鄙夷的妇人,脸色慢慢涨红。 妇人立刻高呼起来:快看呐,这里有人偷主家的东西! 方涵手忙脚乱地捡起糕点,依旧是往自己的袖子里揣。 既然被发现了,他就更不能放弃这些吃食。一是因为贼不走空,二是因为他无论如何都要让儿子女儿尝到这么甜的糕点。至于好兄弟余飞虎那里,只能说一声对不住了。 默默看着他的余飞虎: 兄弟,你真给哥哥我长脸! 第307章 没有施恩的机会 齐修挑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大声叫唤的刻薄妇人。 脸很陌生,但声音却十分熟悉,是他嫂子任孤琴。 一个小男孩儿窜过去,绕着满脸难堪的方涵转圈,拍着小手喊道:这里有个偷糕点的贼。快来看小贼啊! 齐修眼皮子跳了跳。 小男孩的脸也很陌生,但声音是齐渊的。好你个方众妙,我把嫂子、侄儿交给你照顾,你就教他们干这种事? 齐修哭笑不得,颇为头疼。 齐渊的喊声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余飞虎听见嫂子的心声,知道这是一个局。但他还是匆匆朝那边走,想给兄弟解围。 方众妙叫住他:小弟,再看看。 余飞虎不得不停住脚步。反应过来之后,他才意识到嫂子叫自己小弟,而非小叔子。由此可见,嫂子是真心把他视作亲人,而非余飞翰的附属品。 他当了余飞翰二十几年陪衬,在嫂子这里,他才真正活出了人样儿。 余飞虎当即笑咧了嘴,乖巧应诺:好的,弟弟知道了。您让我过去,我再过去。 方众妙挑挑眉,睨他一眼,唇角荡开一抹浅笑。 外面还在吵闹,那妇人满脸刻薄,她儿子也是个顽劣的,逮着方涵骂个不停,一个劲地污蔑他是小偷。 不明就里的宾客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方涵。 深知内情的宾客却都在偷瞄穆雪寒。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穆雪寒,施恩的机会我已经给你了。】 穆雪寒看向方涵,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带着怜悯,却坐着没动。她似乎并不打算多管闲事。 看见她并未按照方众妙的计划行事,卫英彦如坠冰窟的心微微回暖,那些不堪的猜想立刻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所以方众妙算错了吧。雪寒并不是什么无脸人的爪牙。她也不会因为方涵气运变强就故意去攀附对方。她是真心帮助那些陷在绝境中的人,她温柔善良,绝不阴险。 然而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带着一丝玩味缓缓飘过半空:【穆雪寒,你不动是因为方涵还不够难堪吗?】 【也是,按照惯例,你该在方涵最无助的时候出场,给他一个最美好的印象。现在的刁难还远不到那个程度。】 那刻薄妇人尖声质问方涵:你是什么人?今日邀请的全是贵客,你怎么混进来的?我要去找主家查你! 方涵害怕给好兄弟惹来麻烦,连忙说道:我是翰林院编修方涵,我是拿了请帖进来的。您万莫声张,扰了主家的宴会也是罪过。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护住袖子里的糕点,佝偻着脊背往院门走。 哪料那小男孩忽然跑过去,一把掀开他的袍子,指着他打满补丁的裤子大声叫嚷起来:快看他的裤子。哈哈哈,丑死了!他是个穷鬼乞丐!这里有一个乞丐混进来了,家丁快来把他打出去! 方涵不敢碰这个穿着华贵的小男孩,只能任由他撕碎自己最后一分体面。 第272章 他臊得满脸通红,却依旧死死捂着袖子里的糕点。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是恨不得一头撞死过去,然而,当他想到年幼的一双儿女,他竟连死都不敢。 活着才更需要勇气啊。 小男孩唐突的举动惹来了更多宾客的注意。看见方涵打满补丁,五彩缤纷的裤子,整个院子都响起哄笑声。 男宾们无不面露鄙夷。女客们对着方涵指指点点,恨不能戳断他的脊梁骨。 余飞虎看得很是心疼,但嫂子不发话,他也不敢动。 方众妙的心声幽幽响起:【火候到了,该你出场了穆雪寒。】 她这边话音刚落,穆雪寒就放下茶杯站起身,朝方涵走去。原来她不是不想管,而是在等方涵落入更难堪的境地。 温柔善良?而今再看,卫英彦对她的印象简直可笑。 看见她往方涵那边走,似乎是打算为方涵出头,梁和玉也立刻起身走过去。 发生了这种事,谁都可以管一管,所以二人在中途相遇,同行一段,并不突兀。他们前后走着,仿佛不认识彼此。 但梁和玉看着穆雪寒的眼神却飞快划过一丝温柔。 卫英彦浑身发冷。 若是不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他这一世依旧会被穆雪寒利用到死。 不,为了弥补上一世的缺憾,他可能会对穆雪寒更加掏心掏肺。所以他这一世的结局只会更惨。两世都被蒙蔽,他真是白活了。 卫英彦盯着穆雪寒绝美的皮相,心里的悸动正缓缓消失,迟来的痛苦让他皱起浓眉。 把骨髓里的爱意剥离出去,自是一场堪比凌迟的折磨。 方涵难堪到极点,又害怕家丁真的走过来打人。自己受了伤没什么,袖子里的糕点若是碰碎了,那就可惜了。 于是他抓住袍角,准备将之撕裂,从而脱逃。看见他的举动,穆雪寒加快了走向他的脚步。 临到近前,穆雪寒义正言辞地开口:这位夫人,请不要再闹了。 与此同时,方众妙指了指外面,对余飞虎下令:快去解围。 余飞虎像只被主人放飞的猎犬,一个箭步就窜入院子,大声怒吼:谁敢对我的好兄弟不敬?我兄弟这条裤子是我送的,这叫百家裤,能吸纳百家气运,有助于官运亨通。你们懂个屁! 他的背景极其强硬,满院子的哄笑便都戛然而止。 穆雪寒接下来的话也被堵住。 因着方众妙活神仙的名声,大家竟然都相信了余飞虎的鬼扯。再去看那条打满补丁的花裤子,不少官员都动了效仿之心。 余飞虎风一样越过穆雪寒,冲到方涵身边。他指着刻薄妇人的鼻子,喝道:哪儿来的蠢货,快滚! 妇人屈膝道歉,捂着脸跑走。 他指着小男孩的鼻子:你也滚! 小男孩放开方涵的袍角,脚底抹油地溜了。 余飞虎拉着方涵的胳膊说道:走,我带你去客厅里吃酒。 方众妙适时走出前厅,来到屋檐下,对着方涵微笑招手。史承业、齐修、大长公主等人也都站起身,缓缓走到方众妙身后,对着方涵露出和善的笑容。 进来与我们坐一桌吧。你是小虎的朋友,便是我的座上宾。方众妙温声说道。 这句话给足了余飞虎脸面,也给足了方涵尊重。 两人心里皆涌上滚烫的热流,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冲击着他们的心魂。 余飞虎被父母打压了二十多年,从未有一天活得像个人样。方涵更是被政敌害得家破人亡,几乎走到绝境。 方众妙的身份比之帝王还要尊贵。她给予的尊重竟让二人瞬间长出了一副新的脊骨。 方涵佝偻的脊背不知不觉挺立起来,眼眶泛红地看着方众妙,喉咙里哽塞着一塌糊涂的感激,却说不出话。 他只能深深弯腰拜俯。 余飞虎飞快眨眨泛着泪光的眼睛,唯恐自己当场哭出来。嫂子,从今往后,你是我亲姐。 方众妙招招手,极有耐心地说道:进来吧,有小虎陪你,你怕什么。 余飞虎暗暗扯了方涵一把。 方涵年轻的时候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感受到国师大人的真心尊重,感受到她身后那些贵人们投来的和善目光,他定了定神,脸上已经没有难堪,只有恭顺平和。 能与诸位大人同桌用膳是方某的荣幸。 余飞虎不耐烦地推他一把:客气什么,快进去。 二人走向客厅,与穆雪寒擦肩而过。 穆雪寒刚才解围的那一句话算是白说了。 她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怜悯,而是庆幸的一抹笑。方涵因祸得福,入了贵人的眼,她似乎很为对方感到高兴。然而,一丝极为强烈的不甘从她眼底深处划过。 第308章 认祖归宗 余飞虎带着方涵慢慢走到廊檐下。 方众妙站在台阶上,垂眸审视着这位穿着寒酸,面容消瘦的青年。 她微微蹙眉,语带诧异地说道:从面相上看,你竟然与我有着亲缘关系,而且还是五代以内的直系。敢问你祖籍何处? 方涵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心头狠狠一跳。 人人都说国师大人是活神仙,有洞彻天机,沟通天地之能。她既然从面相上看出了亲缘关系,那就必定是没错的。 难以名状的火焰在方涵的内心燃烧,他隐隐感觉到,接下来的对话很有可能会改变他的整个人生。 他连忙稳住心神,仔细想了想,丝毫不敢隐瞒地说道:我祖籍河南,来自于雾县大河乡。我父亲没有亲兄弟,只有六个堂兄。我祖父兄弟三人,都安葬在大河乡,我们是独支独脉,似乎没有同族。 他压抑着心中的火热,不敢随意去攀附如此尊贵的人物。 说句难听的话,虽然都姓方,但方涵的方与方众妙的方,那就是云泥之别。 方众妙摇摇头,笃定地说道:我绝不会看错。你与我必然是五代之内的近亲。你太祖父那一辈有几个兄弟,去了何处? 方涵仔细想了想,心脏忽然狂跳起来,我太祖父有一个幼弟,被抓去服徭役,之后便再未曾归家。他是生是死无从得知。他叫方维新。 方众妙眉梢一挑,而后便拊掌朗笑起来,方维新,这不是我祖父的名字吗? 方涵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齐修也跟着笑起来,很是愉悦地说道:国师大人,这可真是天定的缘分,没想到方涵竟是你堂侄。 史承业捋着胡须欣慰地说道:国师大人,方家后继有人了。 方众妙走下台阶,来到方涵面前,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她似乎很是感伤,又颇为欣喜,眼眶微红地叹了一口气。 她赞许道:你能考上科举,可见我方家的确是后继有人。然而从面相上看,你迁移宫和官禄宫内都有太阴和巨门化忌,可见你仕途不顺,多遇小人,屡遭陷害。你能力卓绝,本不该落魄至此,是我来晚了。 她摇摇头,满脸的心疼之色,眉眼间萦绕着淡而温暖的慈爱。 她的年纪明明比方涵小得多,但在她面前,方涵竟感受到了来自于长辈的浓浓关怀。心里忽然涌上许多委屈,方涵竟差点像个孩子一般哭出来。 这是他的亲人? 余飞虎知道此事是假,但他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嫂子连他这个弟弟都认,再认一个侄儿怎么了? 余飞虎扯了方涵一把,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叫姑母啊! 方涵晕头晕脑,呆呆地叫了一声:姑母。 欸。方众妙笑着答应,面上浸染着找到至亲的喜悦。 她抓住方涵的手,牵着对方往厅堂里走,缓缓说道:姑母在这儿,往后便无人能够欺你。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上台阶,站在高处。 方众妙转过身,看向院内众人,提高音量说道:诸位,得上天眷顾,在分别了数十年之后,我终于找到唯一的血脉亲人。 介绍一下,这是我堂侄儿方涵,在翰林院暂时担任编修一职。往后他还有很长的仕途要走,请诸位多多关照。 方涵的仕途还很长?那具体是多长?现在是七品,明儿个恐怕就变成六品、五品,甚至一品了吧?找到这么强硬的靠山,方涵真是撞了大运! 院内宾客神色不一。有人艳羡,有人不安,还有人大声道贺。 穆雪寒看向方涵,一脸恍然。 原来如此,这就是此人忽然气运冲霄的原因。他竟然是方众妙的堂侄儿。 方众妙的气运强盛到何种地步? 因为心中好奇,穆雪寒刚跨进院门的时候也曾动用那个宝物去看清楚。可她刚刚抬眸,还来不及细观,视野中就出现一团辉煌的紫光。 第273章 那紫光好像由数万道雷霆轰击而成,亮得极其可怖。四周的人群,房屋,土地,天空,都被这紫光穿透,射向望不到尽头的无垠寰宇。 若非穆雪寒及时收回视线,闭紧眼帘,她差点当场被刺瞎。 方涵是方众妙的堂侄儿,分得了她的气运,虽然只是一丝,却已经强过龙气! 穆雪寒心中的火热无论如何都压不住。她想要方涵的气运!她一定要把这人死死抓在手里! 院内的气氛比穆雪寒的心更为火热。国师大人这般高兴,大家自然都要捧场。众宾客纷纷站起来道贺,还有人举起杯子遥遥向方涵致敬。 方涵拱手回礼,满心都是做梦一般的虚幻感。 他怎么就成了国师大人的堂侄儿?这么好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当年他被政敌陷害入狱,父母为了救他四处奔走,最后活活累死。妻子也因为积郁成疾,过早离世,留下尚在襁褓中的一双儿女。是恩师钱同山动用许多人脉将他救出。 被关在牢里经受严刑拷打的时候,收到父母双亡的噩耗的时候,抱着儿女在妻子的坟前痛哭流涕的时候,方涵曾无数次地幻想过: 若我也有强硬的靠山,若我也有显赫的家族,我的父母,我的妻子,我的儿女,怎会活得如此凄惨? 可他知道那是做梦,梦醒之后,他只会狠狠嘲笑自己的庸俗和软弱。 然而,这个荒唐的梦却在今日成为现实。 方涵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拉着他走进客厅,命他坐在自己下首,笑着问道:现在你心情如何? 方涵回过神来,认真想了想,用十二个字形容自己的心情:欣喜若狂,扬眉吐气,小人得志。 方众妙微微一愣,然后便朗笑起来。她没想到这位堂侄儿竟会如此坦诚。 她站起身,走到外面,极为愉悦地宣布:今日我很高兴,所以宴会结束之后,我送每位宾客一瓶蕴神丹。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院子里响起一片喧哗声。 一瓶蕴神丹可不是薄礼。 乌衣巷即将爆发瘟疫的事早已传遍临安。史老爷子得了蕴神丹的丹方,目前还只造出来很少的一批,而且只派发给乌衣巷的居民,并不售卖给外人。 吃过蕴神丹的人无不说好。 此丹堪比仙丹,能蕴养神魂,强健体格,延长寿命。即使遇到瘟疫,也能叫人免于患病。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因为服用此丹已经长出黑发,大家全都看在眼里。 别人出价万两黄金都买不到的稀世宝药,而今方众妙为了庆贺侄儿的回归,随随便便就送出去几百瓶。 她对方涵真是看重! 思及此,宾客们对方涵又高看了一眼。有方众妙为他保驾护航,哪个不长眼的敢得罪他? 临安城又要出一位新贵咯! 第309章 入局 听见方众妙慷慨的决定,方涵连忙站起身,诚惶诚恐地摆手。 不,他不配!一口气送出去几百瓶价值万金的宝药,只为庆祝与他的相认,他感觉自己承受不住这样的深情厚谊。 眼里有滚烫的泪水悄然凝聚,方涵极力告诉自己不能失态。 齐修轻轻压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去。 这位权势滔天的九千岁温和地说道:她给你什么,你收着就是。往后你要记住,你的方是方众妙的方,你若是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世上最好的一切,那就是辱没了这个姓氏。 方涵心中一凛,惶恐的表情立刻退去。 是啊,方众妙的侄儿有什么不配?今日过后,他若还是窝窝囊囊,任人践踏,连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方涵赶紧谢过九千岁的提点,然后站起身,微微弯腰,等着姑母回来落座。 史承业笑着说道:你的政绩我也了解一二,你不畏强权,是个可堪大用的。官场上若是遇到麻烦,你只管来找我。 方涵本想说不敢,忆起齐修的话,连忙真心实意地道谢。 十二位家主,大长公主,左相,还有几位一品大员也都夸赞了方涵几句。方涵一律道谢,态度不卑不亢。 他很快就适应了方众妙堂侄儿的身份。余飞虎说他担得起大事,这话倒也没错。 在场众人,只有卫英彦和萧经纬的心情非常复杂。 萧经纬痛失左相之位,还沉浸在极致的愤怒和不甘中。 卫英彦看了看已经坐回原位的穆雪寒,又看了看缓缓走入客厅的方众妙,开始思索这挂饵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本以为方众妙会放任穆雪寒给方涵施恩,然后派人监视穆雪寒,看她后续如何,与谁有接触。若是能钓出站在她身后那个无脸人,此局也算成功。 但他显然想错了。 方众妙竟然打断了穆雪寒的计划。而她本人还站出来,代替穆雪寒施恩于方涵。 如此这般,穆雪寒什么目的都没达成,自然也就没有泄露把柄。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这样做岂不是白白折腾一场? 卫英彦想不明白。 其余人也想不明白。 抛出饵料就是为了让鱼儿咬钩。如今鱼儿连钩子都没碰到,这是个什么局?叫它挂饵不合适吧?还不如叫它空欢喜一场。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着方众妙给出一个答案。 方众妙看看方涵的面相,心声飘过半空:【刚才我展现出对方涵的看重,他的面相又有所改变。我已然成为他的天德、月德、天乙贵人。我能保他荣华富贵,一世无忧,逢凶化吉。】 【换言之,他今后将顺顺利利,无病无灾。】 【没有灾病,穆雪寒如何向他施恩?如何给他传情?如何将他掌控在手心?】 【所以,我若是料想的没错,穆雪寒接下来会用极其残忍的手段为方涵制造一场大灾劫。】 【她会直击方涵的痛处,抓住他的软肋,毁掉他的全部,让他陷入最为绝望的境地。】 【然后,她会以温柔善良的姿态出现,把方涵从绝境中拯救出来。】 【这是她一贯的戏码。】 【若她成功,方涵必然会对她死心塌地。】 【我只要派人牢牢盯着她,找出她暗中对方涵下手的罪证,就能将她剪除。】 【秋后的铡刀,我会给她留一把。她死期将至。】 思及此,方众妙从袖子里摸出三个铜板轻轻抛到桌上。 心声玩味地飘过:【让我来看一看,穆雪寒会对方涵做什么。她要制造怎样的大灾劫。】 厅内众人心神恍惚了一瞬,随后才反应过来:挂饵局原是这个意思!高高挂起的饵料不是为了让穆雪寒顺利咬钩,只是为了激发她的不甘和贪欲,逼她兵行险招,从而暴露罪行。 高啊!国师实在是高! 听到这里,卫英彦只觉眼前发黑。穆雪寒真的会对方涵下手吗?她若钻入这个圈套,在方众妙严密的监控下,必然会暴露全部罪行。方众妙的暗卫可不是吃素的。盯也能把她盯死。 卫英彦忽然变得十分焦虑。他看了方众妙一眼,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畏惧。 遇到如此可怕的敌人,穆雪寒怎么逃脱?方众妙一步一步全都是算好的! 厅外,史白蕊等人愣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原来这才是挂饵局的全貌。穆雪寒,这下你还不死? 穆雪寒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知,她再度瞟了方涵一眼,心中越发滚烫。 她得想个办法控制此人。没有灾劫又如何?她有的是办法让方涵对自己感激涕零。 叮铃铃,三枚铜板落在桌上,显出卦象。 方众妙仔细一看,心声微凛:【此卦名为暌卦。暌,不得相见之意。】 【谁人不得相见?】 方众妙瞟了方涵一眼,心中已有答案:【是他的一双儿女吗?这是他最大的软肋和弱点。】 方众妙继续查看卦象,心声更为冷凝:【六三阴爻,三阳损一阳,卦辞为: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 【此卦大凶。】 【流落在外的人坐在大车上,牛拉着他们走了很远。他们还遇到了遭受黥额割鼻之刑的歹徒。】 方众妙一个一个拿起铜板,蹙眉忖道:【从卦象上看,穆雪寒竟是准备雇佣一名恶贯满盈之徒,将方涵的一双儿女拐走。】 卫英彦感觉喘不上气。不会的,雪寒怎会做这种事! 其余人则暗暗紧张起来。 方众妙的心声还在继续:【穆雪寒很懂得直击方涵的要害。】 【失去两个孩子,方涵怕是死的心都有。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穆雪寒会怎么做呢?】 【若我猜的没错,穆雪寒会机缘巧合地救出两个孩子。为了获得方涵更多的感激,她说不定还会让自己受重伤。】 【如此一来,莫说给她下跪磕头,便是把命赔给她,方涵也愿意。】 第274章 【到了这个时候,方涵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她的掌心里。】 【真是驾轻就熟的手段。】 方众妙伸出细长的食指轻轻点着桌面,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听见这些话,所有人都感觉心惊肉跳。穆雪寒长得有多美,心就有多狠!这种人实在是可怕!难怪靖安伯那么厌恶她! 原来不是靖安伯瞎了眼,是他们这些被美色所迷的人瞎了眼。 卫英彦藏在桌下的手用力握紧。他暗暗告诉自己:这只是算卦,不是真的。方众妙所说的一切,雪寒未必就会照着去做。 方众妙忽然撩起眼皮轻轻睨他,心声飘过半空:【派谁去监视穆雪寒,并抓住她的罪证呢?】 【就你了,卫英彦。】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倒要看看这一关你过不过得了。】 【你若是过了,我助你蛟蛇化龙。你若是没过,我亲手斩断你的龙角。】 【扶持一个被感情蒙蔽的废物,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第310章 没有心的人 卫英彦历经两世,见惯了大风大浪,可是在方众妙面前,他依旧觉得自己渺小。 他能拒绝方众妙的安排吗?显然不能。就连赵璋都要任由方众妙摆布,他算什么? 心情说不出的沉重,卫英彦却还不敢表现在面上。他只能端起酒杯,对着方涵低声说道:我乃卫英彦,有幸得国师大人提携,晋封为先锋将军,我敬您一杯。 方涵连忙端起酒杯与他轻碰,他却斜了一下手腕,主动把自己的杯沿压低半分,这是甘居下位的意思,但他的官职明明在方涵之上。 方涵愣住了。 坐在一旁的萧经纬也举起酒杯与方涵碰了碰,杯沿同样压低半分。 日后还请方大人多多关照。 方涵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饮尽杯中酒,喉咙里充斥着辛辣的滋味,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想到家中等待自己的一双儿女,他忽然清醒过来,喜悦的感觉缓缓流遍全身。 他给方众妙倒了一杯酒,然后走出座位,端端正正跪下,双手捧起快要满溢的酒杯,极为真诚地说道:姑母,侄儿敬您三杯,祝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他不是为了讨好方众妙,也不是故意做出一副孝顺的样子,他是真心实意感激涕零。因为有了姑母,他才能让一双儿女过上好日子。这比什么都重要。 方众妙愉悦地笑了笑,端起酒杯说道:姑母也祝你仕途顺遂,步步高升。 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那就不是祝福,而是即将发生的事。所谓言出法随,莫过于此。 方涵心头一热,红着眼眶连喝三杯。 大家纷纷叫好,然后便是余飞虎给方众妙敬酒,再是齐修、史承业、大长公主厅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欢声笑语接连不断。 卫英彦瞥了萧经纬一眼。这人笑得很是爽朗,但眼里的光芒却有些黯淡。与左相之位失之交臂,他怕是不好受。 但卫英彦比他更难受。找出穆雪寒残害方涵的罪证,等于是送她去死。他心中实在不忍。 或许那卦象不是真的。方众妙预测的一切并不会发生。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然而,头顶再度响起方众妙的心声:【萧经纬的官禄宫中已经没有紫微星,反而有凶星化忌。今日过后,他不但不会步步高升,还会慢慢落魄。】 【萦绕在他周身的紫气正迅速消散,黑色煞气正缓缓凝聚。】 【同时与九个入幕之宾周旋,穆雪寒恐怕也有左支右绌、力不从心的时候。】 【看见萧经纬衰败的面相,她恐怕很快就会与对方割席。毕竟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应付一个无用之人。】 卫英彦微微侧头扫了萧经纬一眼。这人依旧俊美,气度十分不凡,看不出哪里颓败。 方众妙眼睛里的万事万物到底是什么样的? 雪寒真的会与萧经纬断绝来往?不对,他们二人或许是清白的。没有找到实证之前,不能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在雪寒身上。 当卫英彦暗暗思忖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瞥见穆雪寒站起身走向东跨院。 随后,坐在他身旁的萧经纬扶着微微摇晃的额头,自嘲地说道:诸位大人,下官不胜酒力,少陪片刻。 众人纷纷摆手说无碍。 萧经纬便也跟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厅堂,向东跨院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 卫英彦眸光微微一闪,也站起身告了两句罪,不远不近地跟上去。 史白蕊等人也想凑这个热闹,却又不敢。他们若是一窝蜂的去了,穆雪寒必然会被黑压压的人群吓到。 只不知这二男一女要做什么。 史白蕊忽然想起自己的侍女以前就是暗卫,武功颇为高强,于是连忙把对方叫过来耳语一番。 婢女也消失在东跨院的围墙后。 穆雪寒从东圊里出来,走到水缸边洗手。 水面倒映出她国色天香的脸,头顶是郁郁葱葱的绿树和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芙蓉葵。然而,如此美丽的花,在水中倩影的映衬下,竟也黯然失色。 穆雪寒眯了眯眼,怀着愉悦的心情欣赏着自己的美貌。然而下一瞬,她脸色剧变,心脏也随之紧缩。 水中的她怎会印堂发黑,星宿落陷?这是横死之相! 她连忙抓住水缸的边缘,踮起脚尖把整张脸凑到水面上方,还想看得更仔细一点。 雪寒。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缱绻的呼唤。 穆雪寒发出慌乱的惊呼。 萧大人? 她飞快看看四周,发现此处偏僻无人,这才暗松一口气。 萧经纬慢慢朝她走来,柔声安慰:别怕,我之前看过,此处无人。你是要洗手吗?我帮你舀水。 穆雪寒从怀里摸出一条粉色绣帕,遮住自己微微惊恐的半张脸。 你方才差点把我吓死。她抱怨一句,语气中带着娇嗔之意,含情脉脉的目光叫人骨酥肉软。 萧经纬血气方刚,如何受得住这般的吴侬软语,娇媚之姿?他心头火热,于是加快步伐走过去,拿起葫芦瓢轻轻给穆雪寒舀水。 三日不曾见你了。他低声诉说着思念,嗓音极为沙哑,仿佛很是难熬。 穆雪寒羞得脸颊通红,把帕子挂在一旁的树梢上,伸出雪白柔夷,轻轻地搓了搓指尖。 倒水呀。她没有回应萧经纬的思念,但一句带着小骄纵的命令,却好似一颗蜜糖喂进了萧经纬的口中。 萧经纬勾起唇角低低一笑,水流缓缓绕过穆雪寒青葱的指尖,一如他内心倾泻的温柔。 穆雪寒眸泛水色,笑看他一眼。 然而只这一眼,她娇媚的表情便僵在脸上。 三日前,她看萧经纬还是满身紫气,很快就要出将入相,所以才会不断给他甜头,勾得他魂牵梦萦。 今日刚见面那会儿,他的面相还没什么改变,依旧是飞黄腾达的样子。可是才短短半日,他竟满脸晦气,运势消散。 今日过后,别说出将入相,萧经纬能不能保住官身都是未知数! 穆雪寒搓手的动作忽然停住,明媚的笑容消失在脸上。 萧经纬抬眸看她,笑着问:洗好了吗? 穆雪寒死死盯着他。 萧经纬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令他慌乱。 他丢下葫芦瓢,嗓音微颤地问:雪寒,怎么了? 穆雪寒摇摇头,背转身,语气冷酷:往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萧经纬容色大变,焦急追问:为什么? 穆雪寒的嗓音慢慢哽咽起来: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对你的感情已经无法自控。我总想见你,连梦里都是你。再这样下去,我害怕我会做出傻事。 萧经纬激动得不行,跨前一步,轻轻抓住她的袖子:这有什么不好?我也总想见你,梦里全都是你。 穆雪寒一句话就让萧经纬忘了心中的欢喜,反倒生出恐惧。 可我有一天晚上唤着你的名字醒过来,吵醒了严若松。所幸他没听清,叫我蒙混了过去。 你也知道严若松是个混人。等到下一回,他听清了你的名字。你我二人必然是身败名裂的结局。我死不足惜,可我不能连累你。经纬,忘了我吧。 说到最后这一句,她的肩膀轻轻颤动,声音里带上明显的哭腔。 萧经纬吓出一身冷汗,不知不觉放开了穆雪寒的衣袖。 穆雪寒立刻朝前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转角。 萧经纬取下挂在枝头的粉色绣帕,表情失魂落魄。 未料前方又传来脚步声,却是穆雪寒去而复返。萧经纬刚露出惊喜的神色,手里的粉色绣帕却被对方一把夺走。 第275章 就连这最后一丝念想,她也不给他留! 她裙角翩翩,再度消失在晚夏的繁花里。 两行眼泪缓缓滑落,萧经纬连忙舀水往自己脸上泼。 他忍着悲伤喃喃自语:雪寒是不是也哭了?她该回来洗个脸,不能叫人看出异样。 躲在暗处看着二人的卫英彦表情已经麻木。 哭?萧经纬却是自作多情了。穆雪寒并没有哭。她虽然带着哭腔在说话,脸上却满是厌烦。 冰清玉洁,忠贞不屈?这两个词用在穆雪寒身上却是个笑话。哪个好妻子会对外男说出我晚上做梦喊着你的名字这种话? 难怪严若松对她深恶痛绝!我亦十分恶心! 萧经纬,你真应该绕到她前面去看一看,这样你就会如我这般,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已经死过一回。可是就在刚才,我仿佛又死了一回。 卫英彦心痛如绞,然后一个纵跃消失在墙的另一边。 卫英彦,穆雪寒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上一世,你被她愚弄了一辈子。这一世,你还要自欺欺人吗?走着走着,卫英彦忽然扪心自问。 第311章 斗法 从东跨院往前院走,路还很长。卫英彦忍着心中的沉痛,继续跟踪穆雪寒。 这人的行为十分古怪。一路上,她总喜欢走到水边,对着光滑如镜的水面观察自己的脸。她的表情越来越焦躁,有好几次都没能跨过门槛,差点绊倒在地上。 她的双腿隐隐发软,这是恐惧到极点的反应。 她遇到什么事了? 卫英彦很疑惑,暗暗把这一点记下。 穆雪寒终于磕磕绊绊地走回前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端起杯子喝茶,手指却颤个不停,泼出来许多水珠。 看见她有失体面的动作,孔香掩嘴偷笑。 史白蕊等人观察到她的异常,心中难免好奇。 卫英彦随后回到前院,面无表情地走入客厅。 史白蕊的丫鬟也回来了,附在主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史白蕊当即掩嘴偷笑起来。其余夫人连忙凑过去,兴致勃勃地打探情况。这许多人围拢在一起交头接耳,时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今日的宴会真是宾主尽欢。 孔香扯扯严若松的衣袖,嘟着嘴说道:我真想听听她们在聊哪家的奇闻轶事。你看她们眉飞色舞的样子,故事一定很精彩。 严若松瞥了史白蕊一眼,调侃道:她们可能说的咱家的奇闻轶事。 孔香的脸立马垮下来:那肯定是在说我。 史承业瞟了女儿一眼,已经猜到了东院发生的事。那穆雪寒大约已经与萧经纬断绝了关系,否则女儿不会是一副赞叹的表情。 国师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大长公主等人也都猜到是这个结果,对国师的敬畏又增加几分。 卫英彦悄悄入座,狼狈地抬不起头。 齐修瞥他一眼,低不可闻地劝解:别怕,你运气还十分强盛,穆雪寒不会抛弃你。 这是安慰还是讽刺?卫英彦难受得更加厉害。他端起杯子大口喝酒,撕裂的心涌出鲜血。 不多时,萧经纬也回来了。他的容色十分苍白,鬓边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侧,眼眶还有些泛红。 是哭过了吗?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被视若神明的爱人抛弃,的确是难以承受之痛。然而,他若知道自己被抛弃的原因,恐怕想死的心都有。 史承业等人虽然还保持着亲切温和的态度,看萧经纬的目光却无不带上隐晦的鄙夷。这样的人如何担当大任?果然还是让他落魄下去,退出朝堂为好。 感受到诸位大人微妙的眼神,卫英彦越加狼狈。 他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的心里大约也是一个蠢货。 方众妙说她不会浪费时间扶持一个被感情蒙蔽的废物。初听这话,卫英彦还觉得受辱,眼下再看萧经纬蠢而不自知的模样,他竟无比赞同。 若他也变成这样,干脆一了百了。 卫英彦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忽然想起穆雪寒一路上的异样,心中不由一惊。 他得找个隐晦的方法将此事告知方众妙。 怎么做呢? 他这边还没想出个头绪,却听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我竟然露了这么大一个破绽。】 方众妙怎会露出破绽?不可能吧? 众人心里都很讶异,纷纷竖起耳朵。 方众妙端起杯子缓缓饮酒,心声慢悠悠地飘过:【我这边已经设下死局,穆雪寒那边定然是逃无可逃。】 【所以她的面相已经大为改变。】 【初次见她,她还是桃花满面,春风得意的模样。可现在,她印堂发黑,星宿落陷,寿数将尽。】 【不出一月,她必遭横死。】 【看她坐立不安的样子,她应该也发现了。】 【刚才去东院如厕,她怕是借着水中倒影看见了自己的面相。】 【如此一来,她怎敢对方涵下手。】 【想要彻底掌控方涵,她首先要跟我斗一斗法。】 【斗法的结果她已经看见。】 【所以方涵的气运,她是想也不敢想了。】 方众妙放下酒杯,伸出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卫英彦恍然大悟,随后便深感敬畏。方众妙连天机都尽在掌握,她哪里需要旁人的告诫?倒是他多虑了。 众人的心高悬起来。 万没料到,这么天衣无缝的局,竟然败在穆雪寒的一双法眼上。这就是高手之间的斗法吗?不用动用刀兵,不用打个来回,不用血溅五步,只用道术推演,胜负已定。 这挂饵局算是废了。 史白蕊忽然没了嗑瓜子的劲头。别的夫人也大感失望。穆雪寒能让国师败下阵来,倒也有几分本事。 卫英彦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亲眼看见穆雪寒如何无情地抛弃萧经纬,他感到齿冷。穆雪寒并不美好,也不善良。真实的她丑陋至极。 可是,知晓她不会往方众妙的圈套里钻,自己也不必亲手送她去死,卫英彦感觉到了片刻的轻松。 就这样老老实实活下去吧,不要再贪图不属于你的东西。 然而,卫英彦刚松缓下来的心情又因为方众妙的一句话而高高挂起。 【我已经摆开棋盘,放好棋子,正主怎么能跑?】 【道家有一法门,名叫凌空画符。我用功德金光凌空画一道鸿运符,拍在穆雪寒身上,叫她面相瞬变。】 【看见自己死相消散,洪福齐天,她必然会贪心大起,铤而走险。】 【这盘死棋不就活了吗?】 想到这里,方众妙左手藏在桌下,飞快捏出一个法诀,弹指射出一缕无形无迹的金光。 金光落在穆雪寒身上,令她如坠冰窟的身体瞬间回暖。她似乎有所察觉,连忙借着酒杯里的水面仔细观察自己的面相。 璀璨的光芒在她的命宫里闪耀,颜色由深红渐渐转为暗紫。她的运势竟然在极速攀升,横死之相早已消散。 是因为自己及时跟萧经纬撇清了关系吗?那人会给她带来厄运? 忽然冒出来的浓浓紫气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方涵吗?自己若是能把方涵牢牢拿捏在手心,他的气运不就是自己的气运?所以自己的计划一定会成功!这陡然出现的紫气就是预兆! 穆雪寒定定看着酒杯,额头的冷汗很快消失无踪,苍白的脸颊明显红润起来。 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说不出的畅快。 看见她难掩兴奋的举动,史白蕊等人纷纷在心里大喊精彩。 这一场斗法,终究还是穆雪寒一败涂地。 卫英彦缓缓闭眼,心生悲哀雪寒,你不该贪心至此。 第312章 社交 一局死棋瞬间被方众妙盘活,院内的氛围仿佛也重新活过来。 史白蕊咔擦咔擦嗑着瓜子,别的夫人们兴致勃勃地闲聊。院内丝竹声声,欢笑阵阵。 孔香看着围拢在一起言笑晏晏的夫人们,感觉十分羡慕。 她轻轻拉扯严若松的衣袖,伯爷,我能不能凑过去跟她们说说话? 严若松本不准她去,看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只能无奈叹息:你去吧。人家若是拒绝你,你莫要哭鼻子。 孔香颇有几分倔强。她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好,无论去谁家都是不受欢迎的人物。可她不甘心躲在院子里伤春悲秋,她偏要活得漂漂亮亮,大大方方。 她嘟着嘴说道:被拒绝了,我顶多难过一下,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话落,她拎起裙摆,兴冲冲地朝夫人们聚集的地方跑去。 严若松被她的一句习惯了逗得低笑起来。他最爱的就是孔香的这股生命力,像烧不尽的野草,永远蓬勃。 第276章 他摇摇头,呢喃道:小倔驴。 听见二人的对话,穆雪寒瞥去一眼,瞳仁里暗藏讥讽。这两个人莫非不知道他们的名声有多差吗?竟然还敢往人最多的地方去。 孔香径直跑向史白蕊。 穆雪寒勾了勾唇角,眼神更为讥讽。 找谁不好,偏要找脾气最刁蛮的史家姑奶奶。人家可是四明史氏的嫡长女,没有公主之身,却有公主之尊。她会理你一个贱妾? 孔香是个脑袋空空的傻瓜。她并不知道谁能招惹,谁不能招惹。她看见史白蕊被所有人簇拥着,便自然而然地找上去。 未料她甫一靠近,史白蕊说个不停的嘴巴就紧紧闭上。闲聊的夫人们也都缄口不言。 院内忽然变得安静许多。此时正逢几只雀鸟从头顶飞过,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唤,场景莫名尴尬起来。 孔香脸色微微发白,两只小手慢慢揉皱裙角,小声询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能听听吗? 该不会真的在说我吧? 她有些生气,又有些害怕,两只明媚的桃花眼微微泛红,像只委屈的兔子。 史白蕊看了看诸位夫人。夫人们微微摇头。她们可不敢把穆雪寒的事告诉这傻兮兮的姑娘。只怕她管不住嘴,会被杀人灭口。 史白蕊装作不耐烦地摆手:我们聊的事你没资格听。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其余夫人也都开口撵人:是呀是呀,你回去坐着吧。不该你打听的,休要胡乱打听,小心惹祸上身。 孔香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却依旧很生气。 她跺跺脚,重重哼一声,我才不稀罕听呢!我知道你们在说我坏话!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们,我根本不在意你们怎么在背后议论我! 她转身跑走,半路还低下头,狠狠擦了一把眼泪。 史白蕊心里内疚极了。 一名夫人小声说道:这小娇妾似乎挺可爱的。 其余夫人纷纷点头。 严若松早已朝哭着跑回来的爱妾伸出手。 他苦笑暗忖:小倔驴,每次都上赶着被人欺负。 孔香抓住他的手,用力掐了几把。她也不骂人,只是生闷气。 严若松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果子。她吃下去,掉两滴猫尿,含糊地说道:这个果子好甜。再来一个。 严若松又往她嘴里塞了一个果子。她很快吃完果肉,把果核含在鼓囊囊的腮帮子里,破涕为笑。 我不伤心了。她们不跟我玩是她们没眼光。我早晚能找到愿意跟我玩的好姐妹。也不是人人都势利眼的,对不对伯爷? 严若松轻轻点头,爱怜地说道:对。 未曾嫁给自己之前,孔香也是富商家的娇小姐,整日都有许多姐妹陪伴,活得无忧无虑,十分恣意。嫁给他之后,倒是得了个人人喊打的名声。 这一切是谁搞的鬼,严若松自然知道。他瞥了穆雪寒一眼,神色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 穆雪寒的眼眶也泛上委屈的潮红,晶莹的泪滴凝在浓密的睫毛上。 严若松收回视线,嗤笑一声。他不会觉得这样的穆雪寒可怜可爱,只会感到心冷。他并未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梁和玉朝他投去一道饱含杀意的目光。 穆雪寒不用看梁和玉也能猜到对方现在有多生气。于是她微微抬起小指,来回摆了一下。 这是稍安毋躁的意思。 梁和玉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喝酒。 穆雪寒也喝了一杯酒,然后便带着微微酡红的芙蓉面,婀娜多姿地走向史白蕊。她带来一股馥郁的香风,闻之令人心醉。 史白蕊按捺住兴奋之情,朝她伸出手,穆夫人,快请坐。 其余夫人纷纷招呼穆雪寒:快坐。 要喝茶吗? 你似是喝醉了,我命丫鬟给你端一碗醒酒汤来如何? 穆雪寒暗暗在心里喟叹。这就是生而貌美的好处,只要她露出些许愁容,装作楚楚可怜,就能引来所有人的疼惜。除了严若松那个瞎了眼的男人,她从未在情爱方面失手。 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会对她魂牵梦萦。 史白蕊命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自己身边。她拉着穆雪寒坐下,轻轻拂开她鬓边的几缕发丝。 今日你可真是受委屈了。你夫君明目张胆地宠妾灭妻,我们都看在眼里。 史白蕊亲手给穆雪寒倒了一杯热茶,假装不忿地问道:像你这样的大美人,他为何不爱?莫非他眼瞎了吗? 说起这个,穆雪寒也很懊恼。婚前她外出私会情郎,好巧不巧被严若松撞见。 严若松吵嚷着要退婚,家中不允,他就赌气纳了孔香为妾。婚后,无论穆雪寒怎么讨好,他都不再回心转意。 这是穆雪寒唯一的败绩。她恨严若松。这个男人不爱她就是死罪! 穆雪寒低下头,微微红了眼眶,轻轻说道:我也不知。许是因为我性格木讷,言行无趣,太过呆板守礼吧。我也试过去讨好他,可我做不出孔香那副模样。 史白蕊等人都快在心里笑疯了。 我晚上做梦唤着你的名字,差点叫我夫君听见。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还性格木讷,呆板守礼?呆板守礼这个词都被穆雪寒用坏了。 史白蕊心中满是鄙夷,却又怀着恶趣味不断与穆雪寒聊天,引导她说出更多类似的话。 其余夫人只能靠嗑瓜子来缓解自己想笑却不能笑的痛苦。 这位大周第一美人真能装啊。她只差把冰清玉洁四个字刻在自己的脑门上。她是缺啥补啥吗?她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已经暴露了吧? 真是可怜又可笑。 然而,无论众人内心怎么想,至少从表面上看,穆雪寒已经成为这个顶级贵妇圈的中心人物。她果然走到哪儿都很受欢迎。 孔香看得眼睛都红了,鼻孔里不断喷气。 哼!没眼光! 哼!我才不嫉妒! 第313章 陷害 穆雪寒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 心里获得足够多的满足之后,她站起身,柔柔地说道:诸位姐姐妹妹,我已离开夫君太久,该回去了。 她回头看了看严若松,那人正在给孔香剥瓜子。于是她笑容微敛,轻叹一声。 众夫人连忙安慰她,同时还不忘谴责严若松几句。至于她们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穆雪寒慢慢走回严若松身边,安安静静落座。 孔香瞥她一眼,鼻子里发出极为不屑的哼哼声。 严若松感觉十分好笑,不由捏了捏爱妾的鼻子,别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牵着一头小猪来参加宴会。 孔香傻乎乎地笑了。 严若松摇摇头,无奈叹息。爱妾无论受到多大伤害都能迅速让自己痊愈,他真是羡慕这种非凡的能力。 他就不行。他被伤过一次便一辈子都好不了。谁又能知道,他曾经多么疯狂地爱过穆雪寒。 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严若松不由黯然神伤。 就在这时,一名丫鬟端上来两杯色泽艳丽的酒,低声介绍:这是我们家主子特意调配的养颜酒,喝下之后可以养颜,暖宫,滋阴补血,对女子是极好的。请二位夫人饮用。 这种养颜酒在史家的药铺里有卖。那药铺先前是属于方众妙的,后来在拍卖会上转了手。铺子里的东西全都是世所罕见的宝药。 据说这种养颜酒颇有神效,连续喝上一个月,能让女子的容貌发生显着的变化。相貌好的女子会变得更为美丽。相貌普通的女子则会容光焕发。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顾客们争相竞购,一瓶养颜酒竟涨价到了八百两银子。 穆雪寒极为心动。她最在乎容貌,自然对这种仙酿心向往之。 未料孔香的动作快得像只野猫。她左右手分别抓住两杯酒,脖子一仰,嘴巴一张,只听咕咚咕咚两声响,两杯酒已经被她先后倒进喉咙里。 严若松都看呆了。 穆雪寒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可是美容圣品,有市无价。孔香这样的庸脂俗粉她配喝吗? 穆雪寒是真的生气了。但她很快就收敛了阴沉的表情,状若无意地瞥了梁和玉一眼,翘起的小指头对着孔香点了点。 这是一个非常隐晦的动作。 梁和玉凭借非凡的默契,捕捉到了心上人的暗示。他端起杯子缓缓喝酒,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二人无声交流的时候,史白蕊等人差点在心里笑疯。 哈哈哈,这个孔香怎么回事?她仰着脖子给自己灌酒的动作简直太滑稽了。她虽然蠢,但蠢得可爱啊! 孔香啪啪放下两个杯子,对着穆雪寒得意洋洋地说道:酒没了,嘿嘿。 第277章 严若松的表情十分古怪。他很想笑,偏偏又觉得担忧。若真把穆雪寒惹恼了,这小笨蛋又要吃亏。穆雪寒的手段有多狠毒他是知道的。 不过两杯酒而已,你不会计较的吧?严若松故意试探穆雪寒。 穆雪寒苦涩一笑,黯然摇头。 这场戏似乎就这样落幕了。 坐在客厅里的方众妙却朝那边瞥去一眼,幽幽忖道:【这小妾室命宫里忽然闯入贪狼与廉贞二星,且还冲宫落陷,竟是入了半空折翅格。】 【有此命格者,无不惨遭横死。】 【令她横死的人是穆雪寒吧?起因只是两杯酒?】 【那可真是够狠毒的。】 【穆雪寒日后死在我手里,不算冤枉了她。】 方众妙端起一杯酒缓缓啜饮,温和的眸光渐渐染上冷酷的色彩。 卫英彦呼吸一窒,仿佛早已死去的心忽然牵扯出一丝疼痛。 因为两杯酒便要杀人?穆雪寒,你会冷酷到如此程度吗? 史白蕊等人暗暗紧张起来。穆雪寒要杀害小娇妾?这可怎么办?小娇妾那么傻,肯定躲不掉的吧?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躲不掉。】 【那侍妾的两个丫鬟,奴仆宫里各有一条青线,分别连着穆雪寒和梁和玉。她们一个是穆雪寒的的心腹,一个是梁和玉的钉子。】 【连最亲近的人都是两把抵在脖颈的刀,她绝对躲不掉这死局。】 史白蕊忽然握紧拳头,低垂的眼里流露出恨意。她最厌恶背主的奴才!妙妙,这小娇妾只是傻了一点,但人不坏。你可一定要救她呀。 方众妙盯着孔香的脸看了看。 心声带着一丝冷意:【小侍妾的命宫里,煞气已经凝成黑雾,把她整张脸罩住。她的死期马上就到。】 【在我的道场里杀人,穆雪寒,你可知道后果?】 心声刚落,院子里就响起巨大的碎裂声。只见摆放在置物架上充当点缀的一个琉璃花瓶不知被谁推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院子里各处角落还摆放着许多同样的花瓶,很是名贵好看。 几个丫鬟连忙走过去收拾碎片,并没有人追问是谁摔坏了东西。没有哪个主家会因为这么一点小过错就找客人的麻烦。 方众妙摆摆手,对着院子里的宾客们说道:碎碎平安。这一摔倒是摔出个好兆头,值得我们共饮一杯。 凝滞的氛围瞬间热络起来。大家纷纷举杯畅饮。 梁和玉站起身,尖着嗓子说道:国师大人,皇上送来的礼品之中有一个血玉花瓶,通体晶莹剔透,色赤光艳,美不胜收。正好这置物架空了,您要不要把那血玉花瓶摆在上面,让大家一起欣赏? 方众妙被勾起了兴趣,站起身走到廊檐下,笑着说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真想看看那宝物。既如此,便拿出来让大家共赏。 梁和玉笑着应诺,亲自去存放礼物的地方找出那个花瓶,小心翼翼地捧到前院。 孔香的丫鬟戳戳她肩膀,小声怂恿:姨娘,这花瓶好生漂亮,咱们挤到前面去看吧? 孔香是个爱凑热闹的,连忙朝前挤。 梁和玉慢慢走近的时候,不知谁狠狠推了孔香一把。她飞扑出去,撞上梁和玉。 梁和玉手一松,花瓶落地,摔得粉碎。赤红的玉片铺了满地,被金色的阳光照耀,散发出火焰般的华光。 孔香的心却一片冰凉。 方才摔碎的那个花瓶无人追究是因为它不过凡品。可现在撞碎的这个花瓶却是御赐之物。损毁御赐之物是死罪! 孔香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下意识地去搜寻严若松的身影。 只见那人正推开拥挤的人群,想要走出来解围。但他神色凝重,显然并没有多少把握。他只是伯爵,可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公侯或大士族,他混迹其中,连号都排不上。 孔香狠狠打了一个寒颤,忽然就尖声嘶喊起来:御赐之物是我摔碎的,我认罚!要打要杀冲我来,别找伯爷麻烦! 严若松定在原地,心情一阵动荡。孔香本是他用来报复穆雪寒的工具。他待她虽有真心,却不多。 可现在,听见孔香不顾一切的话,潮水般的情感正漫灌上来,将严若松淹没。他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愧疚,也感到了无法言说的恐惧。若是孔香因此而殒命,他的余生该怎么独活? 他竟是不敢想。 第314章 必死无疑 严若松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但此时此刻,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他竟推开人群冲出去,对着方众妙拱手弯腰,急切地说道:国师大人,这是下官的侍妾孔香,她并非故意损毁御赐之物,还望您饶她一命。 方众妙站在台阶上,双手负在身后,并不言语,也没有表情。 看见她高深莫测的样子,严若松心头发紧。 孔香却仿佛记起什么,大声喊道:国师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有人推我! 她回过头恶狠狠地看向穆雪寒。 但她很快就发现,穆雪寒竟然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并没有跟随大家一起走过来欣赏血玉花瓶。 她性情孤高冷傲,不屑于凑这个热闹。 孔香面容僵硬,随后又在人群里扫视。她看向史白蕊,看向文氏,看向曹氏,看向乔微雨,偏偏就没看那两个丫鬟。 她以为是这群夫人对自己痛下杀手,却根本没想过,最信任的人才是最想让她死的人。 纵然被怀疑,史白蕊等人也没有生气,反倒满心都是怜悯。这可真是个傻姑娘。 梁和玉忽然怒斥一句:在国师大人跟前,你岂能称我,你这不知死活的贱奴!御赐之物代表天威天颜,你损毁天威天颜,就该受死! 贱奴?这个字眼对孔香来说极其陌生。她忽然想起自己嫁给伯爷那天,母亲紧紧拉着她的手,哭着对她说过的话。 妾通买卖,你在咱们家是金尊玉贵的娇小姐,去了靖安伯府就是一个贱奴。你本该有更好的姻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傻事? 那时的孔香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何曾想过这些话是多么真实,又是多么残忍。 但现在,她明白了。 对生的渴望让她鼓起无限勇气,猛地扑上去,跪在台阶下,一把抱住了国师大人的双腿。 她仰头看着这个如仙如佛,比之穆雪寒更稠丽万倍的女子,哭着说道:国师大人,求您饶贱奴一命。御赐之物的确珍贵,可您是国师大人啊,您的尊位还在帝位之上。御赐之物您是摔得起的对不对?只要您开恩,贱奴就能活下来。求您开恩。贱奴不想死,呜呜呜。 她在家百般被娇宠,嫁给了严若松也不曾受过一天苦。可现在,她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分贵贱,品有上下。 她就是那最最卑贱,最最下品的人。她悲从中来,哭得浑身颤抖。 严若松便在此时感觉到了锥心般的疼痛。发现穆雪寒与外男有私情那日,他也不曾如此难受。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国师的尊位在帝位之上?这侍妾可真敢说呀! 严若松心中更为焦急。他知道爱妾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属大逆不道。事实是那样,但绝不能宣之于口!她犯了天下最大的忌讳! 看见梁和玉明显阴沉的脸色和带着浓烈杀机的一双眼睛,严若松深吸一口气,而后毅然决然地走上前,打算用自己的爵位来换取爱妾的平安。 却在此时,方众妙微微抬眸,睨了他一眼。 那个眼神极其淡漠,却带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威压。严若松的血液仿佛被冻结,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迈不开腿。 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国师大人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孔香哭湿的脸。 她的动作温柔至极,像是在摩挲一件易碎的宝物,神色中带着慈悲与怜爱。 孔香忘了哭泣和恐惧。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国师大人近在咫尺的脸。 真好看啊!她不喜欢穆雪寒从来不是因为嫉妒。国师大人比穆雪寒美一万倍,可她十分喜欢。她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国师大人是天下间最好的人,她会放过自己的。 孔香虽然蠢笨,却拥有小动物一般的直觉。她连忙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轻轻磨蹭方众妙温暖干燥的手掌,怯生生地挤出一抹讨好的笑容。 您,您不会杀了贱奴,是不是?她小心翼翼地问。 方众妙用指腹擦去她的泪,轻轻抚摸着她哭红的眼尾。 她的动作那样温柔,令齐修和卫英彦眸色沉暗。 齐修扯了扯略有些发紧的领口,喉结上下滚了滚,一双阴鸷的眸子扫过孔香的脸。 这的确是个狐媚子。 卫英彦也觉得孔香长得过于美艳,但他的视线却久久缠绕着那只手。 那是一只能抚慰恐惧和伤痛的手。在场这么多人,谁不想变作孔香,在这只手的温柔中沉溺? 第278章 方众妙心胸豁达,有着杀伐决断,也有着菩萨心肠。她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过错就拿走一个人的性命。 卫英彦是这样想的。其他宾客也都这样想。 史白蕊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捏了捏孔香还带着一点小奶膘的脸,而后看向梁和玉,缓缓开口:你说得对。损毁御赐之物罪该万死。可今日是我女儿认干亲,也是我堂侄儿归宗的好日子,不可见血,你说怎么办? 梁和玉得了穆雪寒的指示,定要孔香死在当场。 他弯下腰,拱拱手,笑着说道:这个简单,既是不能见血,那就带去偏院勒死好了。尸体杂家帮您处理,绝不会污了您的眼,脏了您的地。 方众妙笑了笑,你倒是替我省心。 梁和玉讨好地说道:为国师大人效劳,应该的。 方众妙点点头,行,那就照你说的办。 二人三言两语就确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孔香呆了呆,而后慢慢放开方众妙的双腿,一点一点往后挪移。 她不断摇头,泪水洒落。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这些话。 国师大人,您是好人呀?为什么连您也要杀我?是不是所有人都想让我死?我的存在就这样不堪吗? 孔香仓皇四顾,凄楚的目光扫过严若松木然的脸,扫过周围这些冷漠至极的人,扫过独坐一隅悠闲喝茶的穆雪寒。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一只兔子闯入人类的农庄,唯一的下场只能是被剥掉皮毛,吃掉肉骨。 孔香捂住脸,不敢再看这个可怕的世界。 她小声哭泣着,却始终不曾向严若松呼救。她至死不愿牵连这个男人。 史白蕊实在不忍,走上前轻轻喊了一声妙妙。 方众妙听而不闻。 其余夫人全都不敢说话。 孔香的确愚笨,却也有着敏锐的直觉。她说的对。国师的确比皇帝尊贵。只有被排挤在权力之外的那些闲散勋贵才会觉得孔香说的话大逆不道。 谁也没有资格左右方众妙的决定。她说孔香罪该万死,孔香便必死无疑。 齐修没有劝阻。 史承业等人也不开腔。 卫英彦惊讶地看了方众妙一眼,最后选择沉默。 第315章 报应来得快 整个院子都很安静,只有孔香绝望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 穆雪寒一口连着一口喝茶,双眸看向别的地方,扫也不扫这边一眼。她不是不忍,而是不屑。 每一次含住杯沿,她的唇角都会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她本来不打算这么快就弄死孔香。这女人性子刁蛮,无脑冲动,是一把好用的刀。往后的日子还长,说不定孔香能派上大用场。 但现在,她找到了能让自己一飞冲天的男人。孔香这步闲棋丢就丢了,对自己不会有太大影响。 她放下茶杯,朝闹哄哄的前厅看上一眼,姿态十分慵懒迷人。 方众妙在等什么?不是说照梁和玉的法子去处理吗? 方众妙冰冷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 而后她指着一名穿绿裙子的女人,对梁和玉下令:把她带下去勒死,尸体从角门运出宁远侯府,记得盖上稻草,莫要让旁人受到惊扰。 梁和玉呆愣一瞬,而后便觉心惊肉跳。 方众妙指出的那个人竟然是他安插在孔香身边的钉子。 孔香也呆住了。她顺着方众妙的指尖看去,然后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 那不是她的贴身丫鬟吗?怎么会勒死她?不是勒死自己? 方众妙弯下腰,捏住孔香傻乎乎的脸,让她的小嘴嘟成一朵喇叭花。 小姑娘,你身边的奴才全都不能用,回去之后将他们尽数遣散,叫你娘家给你安排几个家生子伺候,记住了吗? 孔香的眸子是空的,神情十分茫然。 感觉到国师大人又捏了捏自己的脸,她才恍然回神,嘟着嘴含含糊糊应诺:记度了。 方众妙放开她嫩生生的脸,看向梁和玉,极为冷漠地问:怎么还不动手? 梁和玉这才回神,尖着嗓子问,御赐之物分明是这贱奴摔坏的,您为何惩罚一个无辜之人? 那丫鬟冲出来,跪在台阶下磕头,口中大喊冤枉。 孔香抬起两只手,茫然地抓着自己的脑袋。什么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忽然就要杀她的丫鬟? 她张了张嘴,也想帮着丫鬟喊几声冤枉。 史白蕊却在此时站出来,大声说道:我看见了,是这丫鬟推了小娇妾! 孔香: 为什么叫我小娇妾呀? 又有十几位夫人站出来,纷纷附和:我们也都看见了,就是她推的小娇妾!这个背主的奴才才是罪魁祸首! 孔香: 为什么大家都叫我小娇妾?我到底是谁的小娇妾? 她眼泪汪汪,茫然四顾。严若松趁乱走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来抱在怀里安慰:这么多夫人帮你作证,你已经没事了。 站出来的这些夫人全都来自于公侯世家,地位尊贵异常。在她们的力保之下,爱妾必然能平平安安走出宁远侯府。更何况就连国师都护着爱妾。 孔香抓住严若松的衣襟,湿漉漉的大眼睛看向周围这些人。不知怎的,她忽然咬住唇瓣哭出了声音。 呜呜呜,她还以为自己会被这些人剥皮吃肉,没想到他们全都是大好人。国师大人最最好! 孔香指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哭哭啼啼地说道:她怎么办? 严若松差点气死。 你还管她做什么?她是穆雪寒安插在你身边的钉子。就是她害了你! 孔香忘了哭泣,脸色慢慢变白。她怀疑是那些夫人推了自己,却从未怀疑过这个丫鬟。只要是被她真心接纳的人,她便掏心掏肺,从不设防。 见她反应过来,严若松摸摸她冰冷的小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守护你的天真,可我似乎没有这个能力。或许不该再颓废下去了。 丫鬟反反复复辩解,不是奴婢做的!奴婢没有推我家主子!奴婢冤枉! 她的的确确没有伸手去推,她用的是掌风。所以她确信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动手。这些夫人全都在胡说八道! 然而众口一词,她岂能脱罪?梁和玉骑虎难下,不由自主地瞟了穆雪寒一眼。 穆雪寒十分愤怒,脸色不由阴沉几分。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 方众妙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听说她拥有一双天眼,能窥探天机。想要掌控方涵就必须与方众妙对上,自己有几分胜算? 穆雪寒心中不安,却又马上恢复镇定。 陷害孔香不成,却也测出了方众妙的深浅,今日不算一无所获。往后更要谨慎些才好。 这样想着,穆雪寒抬起小指,轻轻摆了摆。 梁和玉得了指示,立刻命两个太监堵住丫鬟的嘴,把此人拖到偏僻的地方勒死。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一场闹剧结束了。 方众妙笑了笑,缓缓说道:梁公公,劳烦你再去拿一个花瓶过来。总不好叫我的客人白白受惊一场。欣赏美的东西能让人心情愉悦。 梁和玉挤出一抹笑容,毕恭毕敬地应诺。 不多时,他捧着一个福禄寿三彩翡翠观音尊回来,其形其质并不比先前那个血玉花瓶逊色。 众宾客不等观音尊摆放在置物架上就已经啧啧赞叹起来。 方众妙瞥了龙图一眼,神色极为冷酷。 心声宛若寒潮过境,席卷半空:【在我的道场里为鬼为蜮,我让你魂飞魄散。】 龙图领会其意,指尖微微一点。 下一瞬,梁和玉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花瓶忽然掉落,摔得四分五裂。 全场死一般寂静。 梁和玉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又看看地上洒落的碎片,血液慢慢冻结。 方众妙睨视着他,徐徐说道:梁公公,损毁御赐之物,你罪该万死呀。 第316章 我用性命保护你 方众妙话音刚落,梁和玉的面相就变了。 他本是吉星高照,官运亨通,荣华富贵的命格,此时却是煞气冲宫,凶星落陷,横死之相。 穆雪寒瞳孔紧缩了一瞬。 人若是遭遇生死危机,或是撞上大运,面相会在此事应验之前就发生改变。所谓预兆是早于既定命运的警示,是有重大借鉴意义的。 但穆雪寒在梁和玉的脸上却没有看见丝毫预兆,否则她不会下这一步棋。 梁和玉人脉极广,手腕通天,耳目众多。截至目前,他是对穆雪寒帮助最大的一个人。便是将来能够手掌兵权,镇压国运的卫英彦都差他许多。 第279章 而今,只是为了孔香这么一只小小蝼蚁,穆雪寒竟然折损一条左膀右臂,她心里何止是难受,她都快气疯了。 然而不知想到什么,她瞳孔狠狠一颤。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预兆之所以没出现,不是她的眼力出了问题,也不是上天忘了示警,而是因为方众妙的压制。 当方众妙对梁和玉说出你罪该万死这句话时,预兆即刻显现。 这场景像不像 穆雪寒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不敢置信地忖道:这场景像不像传说中的言出法随?所以方众妙不仅能窥探天机,还能摆布命运? 穆雪寒的脑子一阵嗡嗡作响,恐惧感铺天盖地而来。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将要面对的竟然是如此强大的一个对手。只听坊间传言,她竟丝毫没有实感。 国师尊位还在帝位之上。这滔天的权势怎会是侥幸所获?方众妙没有一点真本领,压不住这许多的强龙和地头蛇。 是自己太过傲慢,以至于轻视了敌人。穆雪寒不断反省着自己,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她看向梁和玉。 梁和玉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两名身强体壮的家丁捂住嘴,拖了下去。他的命运与先前那个丫鬟一样。他也会变作一具尸体,盖上一层稻草,拖到后山的乱葬岗随意扔掉。 可他是大内总管啊!他在大周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你方众妙怎么能够动用私刑? 穆雪寒心中愤怒,却不敢站出来呐喊。 她以为在场这许多身份贵重的宾客,总有那么一两个会跳出来阻止方众妙僭越的举动。如此一来,梁和玉还有救。 然而,并没有任何人为梁和玉求情。 方众妙垂眸看着孔香,语气淡淡地说道:小侍妾,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在我这里,无论多少个御赐之物,我都摔得起。同理,无论多少个大内总管,我也杀得起。 话落,她看向齐修,笑着说道:九千岁,稍后劳烦您回宫告诉皇帝一声,叫他重新挑一个手脚利索的人伺候。往后再派人来我府上,切莫找这种办事不利的货色。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齐修和史承业等人却没有显现出惊容。就连大长公主也只是勾勾唇角笑了一笑,并不斥责方众妙对皇权的冒犯。 听不见心声的那些宾客本还觉得国师太过猖狂,损了天颜,实乃大逆不道。但他们很会看人脸色。 当他们发现九千岁竟然客客气气应诺,还代替皇帝颇为诚恳地道歉之后,他们才真切地体会到,大周的天已经变了。皇权不再唯吾独尊。 院子里安静到诡异。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方涵低下头擦擦额角的冷汗,而后瞟了好兄弟余飞虎一眼,用口型无声问道:我姑母一直这样威武吗? 余飞虎冷笑。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姑母,我亲姐,把我爹娘的骨灰都扬了,你敢信? 方众妙轻轻拊掌,笑着说道:好了,无事了。地上这些碎片,稍后我会刻成平安符,送去诸位家中,算作今日赔礼。 国师为皇上雕刻的遮天符连天谴都能挡住,她雕刻的平安符自然也有神效。 一句话的功夫,原本死气沉沉的院子便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大家纷纷喜笑颜开,大声道谢。欢乐的氛围驱走了死亡的阴霾。 方众妙侧过身子,对方涵交代道:涵儿,给我端一杯酒来,我敬大家一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方涵身上。他今日三番四次露脸,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方涵连忙应诺,心中充斥着感激与喜悦。生活会好起来的。儿子与女儿都能平安富足地长大。 他很快端来一杯酒,双手奉给姑母。 方众妙对着客人们高高举杯,笑着说道:来,我们同饮此杯。 大家纷纷举杯,大声应和。 方众妙忽然斜睨后方一眼,命令道:小鱼儿,把你杯中的酒换成茶水。 偷摸给自己倒酒的余双霜脊背一僵。穿着郡主礼服的黛石立刻把她手里的酒杯拿走,换成热茶。 齐修无奈摇头,曲起指节给了干女儿一个暴栗。 众宾客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欢畅的氛围里,方众妙抬手仰面,把酒一饮而尽。入喉是一线辛辣,入心却是酣畅淋漓。 众人也连忙跟着饮酒,而后笑声再起,热烈喜庆。只要国师给几分脸面,愿意共饮一杯,对在场众人来说就是莫大的荣光。 穆雪寒也喝下一杯酒,尝到的却只有灼烧的愤怒和不甘。她想要的未来就是方众妙的今日。 她以为女人在这条路上会行进的非常艰难。靠自己肯定不行,唯有靠男人。可是方众妙做到了她以为绝无可能做到的事。 凭什么你就可以? 你行我也行! 穆雪寒满上一杯酒,垂眸看着杯中的自己。命宫里荧煌浓烈的紫气让她不甘愤怒的心渐渐恢复平静。 不管用什么手段,能笑到最后的人才算赢。方众妙,你的气运我先拿走一部分,余下的日后必然来取。 穆雪寒把这杯酒也一饮而尽,面上带出几分笑容。 梁和玉因她而死,她也只是黯然神伤了一瞬。不,或许她的黯然神伤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少了一个助力。看见她这副无情无义的模样,卫英彦齿冷,心更冷。 对于这样的女人,他若还留有一分念想,那就是白活一世。 他转而去看方众妙清瘦的背影,眸中散去阴冷,随即满饮一杯。 方众妙对着孔香说道:你下去洗洗脸,换一套衣裳吧。今日叫你受了惊吓,是我这个当主人的照顾不周。我送你一瓶养颜酒做赔礼如何? 孔香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喜滋滋地点头:谢谢国师大人。国师大人您真好。 方众妙笑了笑,摆手道:去洗漱吧。 严若松走上前,十分郑重地道谢,然后才带着孔香去了偏院。他是男人,本不该陪着妾室来后院更衣,这样有损一家之主的尊严。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直到即将失去的刹那,他才猛然间发现,原来孔香对自己而言已如此重要。 当初将她纳进府门,不过是一场利用。他心中有愧。 孔香从侯府丫鬟的手中接过干净衣衫。她没让人伺候,自己笨手笨脚地穿上。 洗了把脸,对着铜镜照了照,她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容,回过头,对着依旧失魂落魄的严若松说道:伯爷,你想跑出来帮我求情,我都看见了。 她没有问:你最后为何还是不曾站出来? 她看见伯爷并不打算放弃自己,这就够了。 严若松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水。 他紧紧抓住爱妾的肩膀,从身后将她禁锢,把无地自容的一张脸埋在她充满馨香的颈窝里。 他想说:我本打算用爵位换你平安。 他想说:我不能保护你,真是抱歉。 可到头来,他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是国师,是史家姑奶奶,是十几位心善的夫人救了他的孔香,不是他自己。他永远亏欠这一笔。 孔香转过身,轻轻抱住伯爷,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您别难过,我没被吓到。我以后还帮您气穆雪寒。 严若松心神俱震。他猛地抬头看向爱妾,不敢置信地问:你都知道? 孔香难过地点头:我都知道。您纳我为妾不是因为喜欢,是为了报复穆雪寒。我不在意,我只要能跟您在一起就好了。 严若松死死看着她的双眼。这双眼没有怨恨和后悔,只有浓烈的欢喜和爱慕。如此纯粹的情感,他怎么配? 严若松抱紧爱妾,不断轻抚她脑后的发丝,哽咽低语:日后我会用性命保护你,我发誓。 然而此时的他并不知晓,这份誓言,他早已经做到。 第317章 我要与你和离 严若松牵着孔香的手回到前院。 两人从宾客中穿行而过,受到许多瞩目,却再也没人用充满恶意的目光审视他们。宠妾灭妻、恃宠而骄的坏名声,似乎并不会影响他们在国师府的交际。 孔香早已经忘了之前的惊吓,傻乎乎地笑着。 伯爷,我好喜欢来国师府做客,这里的人都很和善。日后我还想给国师递帖子,邀她出去玩,可以吗? 若在往常,严若松必然会斥责爱妾胆大包天,痴心妄想,但今日,他却无比温柔地说道:你试试吧。万一国师答应了呢。 嘻嘻嘻,我觉得她一定会答应。她是大好人呢。孔香孩子气地嘟囔。 严若松笑而不语。 两个花瓶两条人命。死的最冤的那一个还是谁都不敢得罪的大内总管。这叫大好人?也只有爱妾这样的笨蛋才敢拿手去触龙须。 爱妾? 第280章 因为这个称呼,严若松愣了愣。 妾通买卖,只是货品。香儿不该这样卑贱。若我争气一些,位高权重一点,往后便再也无人可以让香儿自称贱奴! 这样想着,严若松俊美却浪荡的脸竟罕见的露出几分坚毅之色。 坐在厅里的方众妙本是随意一瞥,目光却因他而凝注。 心声带着几分恍然飘过半空:【我说穆雪寒怎么会挑中靖安伯这样一个运势平平的人嫁为正妻。】 【这可不是她的处事风格。她要嫁,也该嫁给运势滔天,吉星高照,鸿运当头之人。】 【现在我倒是懂了。】 【许是受到先前那事的刺激,靖安伯有了上进之心。他不再颓靡放纵,真正的面相这才显现出来。】 【他竟是极其罕见的廉贞文武格。】 【古来歌云:命中文武喜朝垣,入庙平生福气全,纯粹能文高折桂,战征武定镇三边。】 【有廉贞文武格之人,文能高居庙堂,武能平定四海,运势节节攀升,一生尽享荣华。】 【若非这么多年的自我放逐,靖安伯何止是个伯爷?他只要振作起来,力争上游,朝堂之中必有他一席之地。】 【是因为孔香吗?这小侍妾倒是个旺夫命。二人相辅相成,实乃佳配。】 方众妙收回目光,指了指外面,对史承业说道:您老不是总说缺人手吗?这靖安伯是个可塑之才,您老可以用一用。 史承业立刻答应下来,眼里满是愉悦。有国师在,他这右相当的真是省心。谁能用,谁不能用,带来国师跟前看一眼就行了。 卫英彦自顾喝酒,面容平静,心湖却动荡不堪。穆雪寒为什么会嫁给严若松这个窝囊废的谜团也解开了。 她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视作棋子和工具。真心真情?那是什么东西?她眼里只能看见权势和利益。 严若松上辈子为了维护那个名叫孔香的侍妾,以卵击石,与余飞翰恶斗一场,最后落得全家抄斩的结局。 那时的卫英彦提起这个男人,满心都是轻蔑和鄙夷。 可重来一世他才发现,严若松才是真正的男人。他没有糊里糊涂被穆雪寒利用到死,他是为真正爱他的人死的。 卫英彦灌下一杯冷酒,心中却火烧一般疼痛。他忽然羡慕起严若松。 他又看了方众妙一眼,心情慢慢平静。方众妙还真是爱提携人。看见可用之才,不管对方立场如何,对不对她献出忠心,愿不愿意向她效力,她都会栽培。 余飞翰做不到这一点。他若是看中哪个人才,先要试探,然后拉拢,拉拢不成宁可毁掉也不留给敌人。 卫英彦怔愣一瞬,而后自嘲地笑了。原来他不但被穆雪寒利用到死,还被余飞翰掌控压榨。他上辈子活得稀里糊涂,倒不如严若松死得明明白白,轰轰烈烈。 想到这里,卫英彦又看了严若松一眼。 严若松感知敏锐,很快就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他回头看去,却见史承业正朝自己微笑点头。 他也点点头,温文一笑。 史承业的长随绕着回廊走过来,低声说道:宴会结束之后,右相大人邀请您去府上一叙。 严若松心弦急颤,有所预感。他连忙压下忽然涌上来的狂喜,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劳烦你回右相大人一句,严某一定前去。 长随躬身行礼,回去复命。 严若松定了定神,拉着爱妾的手继续朝前走。他回到座位,心中还在思量着史承业找自己叙话的原因,双手自动自发地剥起瓜子。 孔香坐在他身边,依恋地抓着他的袍角。 剥出一粒瓜子仁,严若松并未放入碗碟里,而是直接喂进孔香微微开启的软嫩唇瓣。 孔香惊住了。 伯爷喜欢在外面表现出对她的宠爱,尤其是在穆雪寒面前。可眼下这喂食的举动会不会太有失体统?大家都看着呢。 她连忙叼住瓜子仁,低下头红着脸乖乖咀嚼,然后斜着眼睛略带挑衅地看向穆雪寒。 哼,她可不会忘了干正事! 穆雪寒却没看她,反倒直勾勾地盯着严若松的脸,眸光闪烁不定。 孔香觉得很奇怪。这人怎么了?她仿佛不认识伯爷了一样。 严若松自然也马上发觉了穆雪寒的反常。但他全然不在乎,撩起眼皮斜睨对方,极为冷淡地说道:回去我们就和离。 穆雪寒有些恍惚。当年她的私情被严若松撞见,这人要退婚,她看重对方命格,使了很多手段,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嫁入靖安伯府。 后来严若松的命格渐渐变得平庸,她才彻底放弃这枚棋子,提出和离。 但严若松却陷入偏执,死活不愿放手。他要折磨穆雪寒,也折磨自己。 穆雪寒不知道多恼恨他这一点。可现在,严若松忽然想通了,放手了,强盛的命格也回来了。 穆雪寒很受震动。她不由自主地想:是我克他吗?我原本的命格竟然坏到这个地步?克夫克子克六亲,若是不夺别人运势,我根本没有活路! 以前和离可以,但现在,你休想!你的运势是我的! 穆雪寒握紧酒杯,断然拒绝:我不同意。 那我就休了你。 严若松丝毫不留情面。他用冷漠至极的目光看着穆雪寒,认认真真说道:我对你已无感情。我要娶孔香为妻。 第二次这是今天的第二次。 穆雪寒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不甘和挫败。她究竟哪里比不上孔香这个贱人? 孔香必须死! 然而,孔香若是死了,只怕严若松彻底心灰意冷,更要休妻。留住他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握住他的把柄,抓住他的软肋,击中他致命的要害。 他爱上了孔香?那就把孔香也变成一个荡妇。 他母亲和妹妹总是劝他和离?这二人若是也红杏出墙,谁又能比谁干净? 一连串恶毒的计划像泉水中的气泡,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穆雪寒的脑海。论起杀人害命,她是天生的高手。 她凄楚一笑,缓缓说道:和离之后,我爹娘不会允许我归家久居。你给我一个月时间,我找好落脚的地方就与你和离。 严若松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否则他当年闹着要退婚的时候也不会帮穆雪寒隐瞒那些丑事。 他想了想,说道:可以,但是这一个月,你要搬去庄子上住。 这是为了避免她再度对孔香出手。 他就这样轻轻巧巧地答应,没有挽留,甚至也没有不舍。他的爱与恨,都在此刻消失殆尽。 他还要名正言顺地休弃自己,借此对孔香表达忠诚。没想到我大周第一美人,在这段婚姻里竟然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祭品。 穆雪寒恨意汹涌,面上却没有显露一丝一毫。 她阴恻恻地忖道:严若松,是你先对不起我,那就不要怪我出手毁掉你在意的每一个人。 第318章 文氏的龌龊心思 严若松尚且不知道穆雪寒心中正酝酿着何等恶毒的念头。他忙着为孔香剥瓜子,布菜,端茶递水。 孔香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小声说道:伯爷,我真想永远留在国师府。 严若松奇怪地问:为何? 孔香咬咬唇,有些伤感地说道:因为在这里,您对我特别好。您都快把我宠上天啦。 严若松微微一愣,随后心里便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原来他对香儿的利用竟然表现得那般明显,这许多年来,香儿却不曾抱怨过一次,对他始终如一。 他真是亏欠香儿太多太多。 严若松抓住孔香的手,郑重许诺:回家了,我对你也是一样,不会再有改变。 孔香眨眨眼睛,期待却又有些害怕地问:是真的吗? 严若松捏捏她挺翘的鼻头,温柔地说道:自然是真的。 孔香明媚地笑起来。 二人浓情蜜意,羡煞旁人。 然而,就在严若松最幸福的时刻,方众妙的心声飘过半空,带着几分凝重:【靖安伯的面相又有变化。】 【他右侧父母宫与右侧兄弟宫中隐隐浮现出煞气凝成的桃花,这预示着他的母亲和妹妹即将遭遇桃花煞。】 【这二人轻则落发为尼,了此残生,重则沉塘溺毙,化作冤魂。】 【孔香的脸也覆盖着一朵黑色桃花,她同样会在不久之后撞上桃花煞。】 方众妙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喝空的酒杯,指甲撞击薄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但她狭长的凤眸依旧睨视着外面,并不曾看向同桌共饮的任何一人。 齐修和卫英彦同时伸出手去拿酒壶,想要给她满上一杯。二人知道,这敲击是续杯的意思。 两只大手同时握住酒壶左右两边的曲柄,各自拉扯,暗暗较劲。 第281章 齐修挑眉笑睨卫英彦。卫英彦面无表情,并不放手。 方众妙依旧看着孔香和严若松,并不关注桌上的明争暗斗。她有些不耐烦,于是又轻轻敲击了一下酒杯。 方涵站起身,越过齐修和卫英彦,给自家姑母斟酒。坐下后,他刻意看了看九千岁和先锋将军,咧嘴一笑。 嘿嘿嘿,没想到被我捡漏了吧?拍别人马屁,我放不下面子。拍姑母的马屁,我乐颠乐颠。 齐修和卫英彦双双放开酒壶,眸色冰冷地睨视对方一眼,然后憋着气各自饮下一杯。 方众妙瞥了穆雪寒一眼,忖道:【靖安伯与穆雪寒的姻缘线将断未断,可见他二人正准备和离。】 【在此关头,靖安伯最亲近的三个女子:母亲、妹妹、孔香,竟然同时撞上桃花煞。】 方众妙端起酒杯浅浅啜饮,冷笑着暗忖:【只怕这不是天降横祸,而是有人恶意陷害。】 【靖安伯气运大盛,却要和离,想必穆雪寒心有不甘吧?】 【为了不和离,也为了牢牢掌控靖安伯,她必然会耍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拿捏住靖安伯的母亲、妹妹和心上人,她自然就能胁迫靖安伯对她言听计从。】 【此女连皮带骨,里里外外,都有剧毒。】 【让她活着,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思及此,方众妙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卫英彦也随之仰面,猛灌一杯。原来这就是他用性命去维护,并为之付出一切的人。上辈子,他到底有多蠢? 卫英彦忽然想起一些事,面色更显阴沉。 方众妙此刻所说的一切全都在上一世应验。严若松的母亲与一个车夫厮混,被人当场抓住,悬梁自尽。 他的妹妹跟一个穷秀才私奔,后来又被抛弃,大着肚子回到临安。 所有人都笑话靖安伯府门风不正,藏污纳垢。严若松每次出门都会被路人砸石头,吐唾沫,大声谩骂。 再后来,靖安伯府的朱红大门便再也没有打开过。那座深宅变成了一个埋葬活人的坟墓。 与之相反,穆雪寒却被视作冰清玉洁,忠贞不屈的烈女。人人赞颂她,同情她。 她与严若松和离那日,不知多少人掷果盈车,祝她获得解脱。还有人说,穆雪寒是靖安伯府里唯一干净的东西。 卫英彦也等在途中,送给穆雪寒一朵冰封的雪莲。他觉得只有不染尘俗的仙葩才配得上穆雪寒这般纯洁美好的女子。 想到这里,卫英彦忽然低笑起来。若是可以,他真想拍着桌子大乐一场。 可笑可笑!上一世的自己真是可笑至极! 方众妙抬眸睨他,眉梢微挑,无声询问: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傻。卫英彦默默在心里回答,然后拿起酒壶,替方众妙斟酒。 国师大人,谢谢你点醒我。若不是有幸遇到还清醒着的你,我会活得比上一世更糊涂。你的再造之恩我铭记于心。日后,余飞翰若活着回来,想要对你下毒手,我断他一臂。 这些话,卫英彦自然不敢宣之于口。他举起酒杯,声音沙哑地说道:国师大人,下官敬您一杯。 方众妙笑着与他对饮。 齐修也拿起酒壶,想要敬酒。 方众妙却伸出手轻轻盖住自己的杯口,缓声说道:稍后再喝,我写几个字。 她看向余双霜,吩咐道:拿纸笔来。 余双霜和黛石齐齐跳下椅子,争先恐后地跑去拿纸笔。跨出门槛的时候,为了抢先一步,两人还相互推搡了一下。 大长公主看得直皱眉,不由问道:奇怪,你以前不都喜欢差遣本宫吗?今日怎么不叫本宫帮你拿东西? 方众妙笑而不语。 心声幽幽飘过半空:【今日宾客众多,给你留些面子。】 大长公主:好好好,本宫的面子已经没了!本宫就多余问你! 方涵不断转动着脑袋,左看齐修,右看卫英彦,再看大长公主。 今日宴会,他已经反反复复确认了一件事为自家姑母效劳,对这些位高权重的贵人而言似乎是种荣耀。姑母在朝堂中的地位和能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不多时,黛石拿着一张纸和一个砚台,余双霜拿着笔墨,匆匆跑进门。 齐修撤掉桌上的碗碟。 卫英彦取出帕子,将桌面擦拭干净。 方涵站起身,还来不及动作,所有的活儿就都被这二位大人抢先干完了。没能抓住这个拍马屁的机会,他有些懊恼,坐下后偷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余飞虎凑到他耳边安慰:你是自家人,往后经常登门,机会多得是。 方涵这才咧嘴一笑。 方众妙皓腕轻抬,笔走游龙。 一行苍劲有力的字出现在纯白宣纸上【桃花面下桃花鬼,女儿红里女儿悲。豺狼虎豹家中引,欲绝后患斩前情。】 轻轻吹干字迹,方众妙把纸折叠整齐,交给史承业,吩咐道:宴会结束之后,您老不是要与靖安伯见面吗?届时把这批命给他,让他小心内宅。 史承业接过批命,并不多问。 在场众人,谁还不知道穆雪寒的狠毒? 余双霜端来一盆水,伺候干娘洗手。黛石掏出帕子,给小姐擦掉水珠。 方众妙抽空瞥了严若松一眼,忖道:【廉贞星本就是主桃花的星宿,遇桃花则运势更盛。】 【靖安伯身边的三个女人同时撞桃花煞,对他的廉贞文武命格丝毫没有影响。】 【正相反,他颇有些化煞为蛟,一飞冲天之势。想必他心有怨恨,试图杀出重围,更加力争上游,才有这样的结果。】 【只是他身边的三个女人就惨了。她们或死,或残,或痴傻。】 【我的道场里容不得此等腌臜人,腌臜事。靖安伯的内宅,我得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以防悲剧发生。】 【穆雪寒,你且珍惜活着的这几日吧。】 方众妙想罢,这才端起酒杯,若无其事地与齐修碰了碰,九千岁,我敬你。 院外,史白蕊等人不由自主地暗松一口气。 穆雪寒的狠毒让她们感觉匪夷所思。这人真是娘胎里生出来的,不是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她简直比恶鬼还恶!严若松娶了她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幸好国师大人看穿了她的真面目,否则的话,不知道多少夫人会受她蒙蔽,与她交好,最终被她利用至死。 想到这里,大家很是后怕,看了看正在饮酒的国师,便又安下心来。 有国师在,临安城里的魑魅魍魉翻不了天。 只有文氏满心的怨恨和不甘。她想到了女儿纪念晴。同样是即将遭遇不测,为什么方众妙放着女儿不管,却主动帮助一个卑贱的妾室? 说什么她的道场里容不得这等腌臜人,腌臜事。然而,女儿被薛良朋和郭书瑜那两个腌臜人害得如此惨,她却冷眼旁观。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左相府得罪了她,惹她不高兴?装得这般大义凛然,实则也是个自私自利之辈! 孔香是幸运的。在不知情的时候,她的名节被方众妙好好地保护起来。有她作对比,再想起整日以泪洗面的女儿,文氏的怨恨竟似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既然方众妙要设局置穆雪寒于死地,还洞悉了穆雪寒用来掌控靖安伯的手段,我何不把这些情报告知穆雪寒,让她多加防备? 她身上有法宝,说不定能与方众妙斗上一斗。若能杀了方众妙,那是最好。若不能,让方众妙损伤道行,受些重伤,自己照样能出一口恶气。 思及此,文氏阴鸷的眸子里飞快闪过一丝毒辣的光芒。 就在这时,方众妙的心声带着几分玩味飘过半空:【文氏的迁移宫里怎么会有一条青线连着穆雪寒的奴仆宫?】 【真有意思。在不久的将来,她二人竟然结为金兰,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也罢,是文氏自己上赶着找死,怨不得我。收拾穆雪寒的时候,我顺手把她也收拾了。】 【果然是母女啊。她女儿纪念晴心不存善念,行不得善果。】 【她这边恶念陡升,恶果即来。】 【只是难为了左相。他本可以风风光光致仕,却没料临到头来受此牵连,晚节不保,落魄而终。】 第319章 被臭狗屎粘上 纪寻风原以为今日这场宴会除了给方涵搭一座登天梯,旁的事与他无关。 他只要坐着喝几杯酒,陪客人闲聊几句,摆出一副云淡风轻,黄花晚节的模样,便能功成身退。哪怕失去权力,好歹他保住了颜面,也能留一世清名。 可他千想万想,却怎么都没想到,妻子竟然会与穆雪寒那种不是人的东西搅合在一块儿。 他丝毫也不怀疑方众妙的判断。 第282章 经历了这么多事,谁再怀疑方众妙这双天眼,谁就是大周一等一的蠢货。 所以妻子是怎么想的?她也能听见心声,她应当知道穆雪寒是绝对不能结交的人。莫说结交,便是与此女沾一点边,也会名声尽毁,遭人唾弃。 纪寻风气得要命,偏还不能表现出来。他忽然想到了幸运的孔香,又想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儿。莫非妻子是因为这件事生了怨念,想要报复方众妙? 好好好!她竟蠢到如此地步!她一介凡人,拿什么报复方众妙?她那边刚动一丝歹念,方众妙这边就已经窥见她的下场。 她知不知道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在这院子里,除了穆雪寒,她就是最可笑的那个人! 纪寻风闭了闭眼,真想悲哭两声。他在朝堂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为家人招来祸患。却未料,先是女儿多行不义,累得他仕途断送,又有妻子与魑魅魍魉为伍,毁他余生安宁。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纪寻风一刻都待不下去。他端起杯子连连狂饮,想要借酒醉之故提前告退。他知道,在座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笑话。 家有贤妻夫祸少,这话说得真对!他就是因为没有贤妻,才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严若松也是一样。 男儿难当啊! 纪寻风越发颓靡,喝酒的速度更急切几分。 萧经纬附在他耳边低语:大人,咱们的事未必就不能成。您不要这么快自暴自弃。少喝几杯,注意身体。 在座这么多大人,唯独左相的境遇最是凄凉。一个即将被权力摒弃的人,多潦倒落魄都不会显得奇怪。他自己给自己灌酒,倒也不会惹人侧目。 方涵还关切地看了左相一眼。虽老马嘶风,然而时运不济,他理解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除了萧经纬和方涵,在场众人谁不知道左相为何如此?他也真是可怜,遇上那么一个不省心的妻子。 大家继续喝酒聊天,目光时不时扫向院外的文氏。 左相都已经如此狼狈,文氏的境遇自然更糟。与她同桌而食的夫人们还在谈笑晏晏,却已经没有人给她递话。坐在喧闹之中,却唯独自己最是孤独,那种感觉有多难受,大约只有她知道。 文氏低垂着头,不敢让自己的表情显露在外。 然而不用看清她的脸,众人也能猜到她既惊又惧,无地自容,懊悔难堪的表情。 穆雪寒是怎样的人,大家都已经从国师这里知道的清清楚楚。说得难听一点,那人就是一坨臭狗屎,看见了都得绕道走。偏偏你文氏不但不绕道,还跑上去用手抓。你恶心不恶心? 你明知道穆雪寒是个什么玩意儿,还主动往上凑,这只能证明你比臭狗屎还不如! 看走眼了,文氏竟是个又蠢又坏的。往后必须与她断绝往来! 这样想着,夫人们越发无视了文氏。这比当面鄙夷唾弃还要伤人。 文氏又悔又怕。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只是动了一丝邪念,方众妙那边竟然立刻就看了出来。原来洞彻天机四个字竟是如此恐怖。 在方众妙眼里,天地皆为棋盘,世人皆为棋子。所谓天命,似乎只是她随手布下的一局罢了。 为什么要产生那样的念头?你魔怔了吗?老爷快要致仕,家里的日子本就不好过,而今更是雪上加霜!怎么办?怎么办? 文氏六神无主。与穆雪寒联手报复方众妙的事,她此刻想也不敢想,她觉得自己真是中邪了。 看见桌上的茶壶,她忽然忖道:若不然,我把自己的裙子泼湿,找个借口先行告辞吧。待在方众妙的眼皮子底下,只怕三魂七魄都会被她看穿! 文氏连忙去抓茶壶,却发现它是空的。她抬起头,想找宁远侯府的丫鬟给自己送一壶满的过来,却忽然与穆雪寒的眼睛对视上。 那人轻轻摩挲着下颌,冲她微微一笑。 文氏瞬间头皮发麻,思绪乱作一片。这人笑什么?我与她不相熟,也没说过话,她怎么忽然对我示好? 她的疑惑很快就被方众妙的心声解开。 【穆雪寒正用指尖轻轻拨弄着那根青线。她也发现文氏有意与她结交了吧?】 【文氏心思不正,又是左相夫人,是一枚非常好用的棋子。】 【趁此机会,穆雪寒必然会与文氏攀交。】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二人性情相投,合该结为姐妹。】 结为姐妹?与穆雪寒?文氏还在晃神,忽听身侧传来轻轻的嗤笑。她转头去看,没发现是谁。 紧接着又有几声嗤笑从四周传来,带着嘲讽和鄙夷。 不用再看,文氏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众人唾弃的对象。方众妙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评价,足以葬送她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好名声。 以往她是素有贤名的左相夫人。而今她是个心思歹毒、不自量力的蠢货。 文氏差点哭出来,但她死死咬牙忍住了。她焦急地寻找着丫鬟,试图拿到一壶茶水,泼自己一身,然后逃出这个令她难堪到极点的地方。 偏偏方众妙说的话没有一句不准。 那穆雪寒竟然站起来,缓缓走到她身边,笑着问道:左相夫人,敢问我能否与您同桌共饮?坐在那边我实在难受。 她指了指恩恩爱爱的严若松和孔香,想要展现自己的委屈,博取文氏的同情。这一招无往而不利。 文氏快急哭了。她不断在心里唾骂自己的愚蠢。她怎么会觉得与穆雪寒联手坑害方众妙是个好主意?仅仅只是与穆雪寒站在一起,她就已经受到所有人的看不起。 就在此时此刻,她已经自绝于临安城的权贵交际圈。她被列为最最下品之人。 她连累了丈夫,抹黑了相府,说不定就连娘家那些未曾婚配的晚辈也会受她牵连,坏了名声。 姓文的姑娘怕是都嫁不出去了。 文氏脸色发白,额冒冷汗,整个人都快晕厥过去。她终于意识到此事的后果有多严重。 穆雪寒急忙走上前,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小声问道:文姐姐,你是不是身子不适?我带你去客房休息休息吧?你脸色很难看。 两人搂在一处窃窃私语,还真像一对感情甚笃的姐妹。 穆雪寒这坨臭狗屎算是彻底粘在文氏身上了。 第320章 晚景凄凉 史白蕊坐在文氏不远处,略听见一些动静。 她阴阳怪气地说道:左相夫人身子骨本来就弱,许是最近忘了吃药,旧疾复发了。可怜见的,看她这印堂发黑的样子,怕是个短寿的。 这话明摆着是在骂人早死。 文氏却不敢生气,连忙推开穆雪寒,嗓音虚弱地说道:我自己一个人坐一坐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穆雪寒很是诧异地看了史白蕊一眼。她还以为这位姑奶奶与文氏关系很好,未料竟是这般针锋相对。 不过文氏的确印堂发黑,霉运罩顶。她丈夫很快就要致仕,她家的境况必然一落千丈。 不过这没什么,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破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左相风光的时候,文氏必然积攒了许多人脉和钱财,这些东西她都可以想办法拿到自己手里。 而且文氏性情尖刻,是一杆好用的枪,说不定往后会有大用。 穆雪寒心思转了一圈,越发不愿放手。 文姐姐,你别逞强,你看你身子都在晃。走吧,我带你下去。 她拉着文氏就要起身。 文氏哪里敢?她若是跟穆雪寒一块儿走了,天知道这些人会在背后怎么编排她的是非。 她说她已经打消了坑害方众妙的念头,她说她与穆雪寒绝非同类,这些人会信吗?她现在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因一念之差,她自己把自己给害惨了。 文氏急得要命,全身都没了力气,只能任由穆雪寒把自己拉起来,拽着往后院走。 就在她绝望之时,客厅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左相大人晕倒了! 文氏连忙转头看去,只见纪寻风脑袋栽在桌上,发冠掉在地上,双眼紧闭,面色发青,已人事不省。 厅内一片混乱。 关键时刻还是方众妙稳得住。她挥退围拢过来的众人,抓住纪寻风的手腕诊脉,而后从随身携带的针囊里取出一根银针,轻轻刺破纪寻风左右两边耳垂,挤出少许血滴。 只是须臾,纪寻风就悠悠转醒,面色好看很多。 我怎么了?他迷迷糊糊地问。 方众妙叹息道:你肝气郁结,又喝多了酒,致使血凝不畅,晕厥过去。我给你开一副养肝护肝的方子,你平日里少思多动,远离烦忧,慢慢也就好了。 纪寻风苦笑起来:我女儿那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少思多动,远离烦忧? 第283章 他没敢提妻子的事,但在座的人谁不知道? 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纪念晴把自己作成那个样子,都是因为她娘教得好。 纪寻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谢过方众妙,万分颓丧地说道:下官身子不适,只能先走一步。扰了国师的宴席,下官明日再来谢罪。 方众妙摆摆手:小事,谢罪谈不上。我送左相一程。 她站起身准备送客。 纪寻风再三推辞。 文氏硬着头皮跑进来,抓住丈夫冰冷的手,勉强与方众妙告别几句。 夫妻二人相携离开,背影渐行渐远。 众宾客纷纷起身目送。 穆雪寒站在原地,满脸微笑,牙关却暗暗咬紧。 方众妙瞥她一眼,玩味地忖道:【文氏迁移宫里那条连着穆雪寒的青线消失了。她往后不会与穆雪寒扯上关系。】 【倒是左相的迁移宫中有火铃化忌,表明他很快就要背井离乡,远去漂泊。】 【他阴差阳错带走文氏,倒叫文氏避过一个死劫。】 【这就是夫妻。即使一人命数将陨,只要另一人愿意托底,总还有转机。】 【穆雪寒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穆雪寒低头看看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眸色暗了暗,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原位坐下。 听见慢慢飘散的心声,纪寻风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定。带走妻子果然有用,只是往后余生,他再也不能回到故土。 他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无比苦涩地叹了一口气。 文氏想道歉,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总觉得是丈夫的傲慢害了女儿,可现在她才明白过来,是自己从小就没教育好女儿,才会导致后面那许多悲剧。女儿狭隘的心胸全都是从她这里学去的。 文氏一路走一路流泪。 夫妻二人相互搀扶着爬上马车,相顾无言。 不知沉默了多久,纪寻风才佝偻着身子,无比疲惫地说道:我本想狠狠打你一巴掌,让你清醒清醒。坐在这里之后,我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回去之后你把金银细软收拾齐整,下个月我们离开临安。走了也好。找个没人认识我们一家三口的地方,往后还能过上安生日子。 文氏捂住脸,懊悔地哭起来。 夫妻二人的离开并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宴会照常进行。 戏台子上,一群优伶粉墨登场,琴音嘈嘈切切,鼓点错落有致,青衣甩水袖,武生耍花枪,台下宾客阵阵叫好,掌声响成一片。 方众妙跟随着急促的鼓点,用食指轻轻敲击桌面。 齐修笑睨她一眼,也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同频敲击。二人动作一致,表情慵懒,说不出的默契。 卫英彦朝齐修瞥去好几眼,指尖忍不住动了动,又连忙按住。 一场戏还未唱完,院外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国师大人,皇上命奴婢来传圣旨,没打扰您的雅兴吧? 方众妙抬起手轻轻一摆,戏台上下便都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只见刘富贵捧着一卷明黄圣旨穿过人群走到厅堂前,笑嘻嘻地说道:国师大人,皇上说您可以站着接旨,余者皆要下跪。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眯着阴毒的一双眸子,缓缓扫视一圈。 在场众人先是看了方众妙一眼,见她颔首才陆续跪下。 刘富贵的脸色更显阴沉,抖开圣旨,大声唱念。先是冗长的一段嘉奖之语,然后才是图穷匕见。赵璋竟是等不及,催着方众妙赶紧把那四千万两银子交上去。 他要扩充军队,培植亲信,抗击蛮军,夺回京都,拿到先帝宝库。这些都需要用钱,而且还是很多很多钱! 院子里响起一片喧哗。 众人以为方众妙当上国师之后,那四千万两银子的事便会不了了之。没想到皇帝根本不愿撒手。 不是说皇帝很怕国师吗?他们见到的情况怎么与传言中不太一样? 国师会不会雷霆大怒,抗旨不遵?帝、师二人莫非又有一场恶斗? 就连齐修都皱着眉头思忖起来。他并不知道赵璋会派人来传这种旨意。那人龙椅都还没坐稳,他哪里来的胆子?方众妙会是什么反应? 刘富贵心里也没底,尖着嗓子催促:国师大人,银子在哪里?奴婢带来几百禁军,他们今日就能帮您把银子运走。 说是帮忙运输,其实是抢。看来国师并不能完全压制皇帝。想来也是,国师只有一人,皇帝手中可是有数万禁军。 听不见心声的那些人开始重新审视方众妙在朝堂中的地位。或许攀附她并不是个好主意。 能听见心声的那些人却觉得很是奇怪。赵璋的要害和软肋全都捏在国师手里,他本不该有这个胆子派人来讨要银钱。 今日之事必有蹊跷。 然而,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方众妙竟然接下圣旨,转身说道:银子在我院子里,你们随我去取。 穆雪寒忽然在心里嗤笑起来。 方众妙啊方众妙,我还以为你有多威风,原来你也只是面上光而已。皇帝要你倾家荡产,你敢说二话吗? 第321章 看她楼塌了 方众妙领着刘富贵来到紫竹轩。 刘富贵心里发虚,不敢一个人进去,于是找来几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军,跟随在自己身后。 敢问国师银子在何处? 紫竹轩并不大,一座二层小楼,四间联排罩房,一个小厨房,一座凉亭,一片竹林,一个小湖,就是全部。 四千万两不可能全部都是现银,还有金票、银票。可就算只有一两百万,堆放在一起也比那二层小楼还高。刘富贵看来看去,也找不出哪里可以用来藏这么多银子。 想到国师身边有数百暗卫保护,她若是真被惹恼了,恐怕会拿自己这些人开刀。 刘富贵心里发毛,声音不免颤抖起来,国师大人,银子究竟在何处?我等拿到银子立马就走,绝不会打扰您宴客。别看这些禁军都带着长枪,穿着盔甲,实则只是为了护送银两安全入库,并不是针对您。还请您体谅则个。 刘富贵一揖到底,满脸赔笑。 方众妙指着自己居住的二层小楼说道:银子在这院子的地底,你们从东厢房进去,拆掉地板,就能见到。 跟过来看热闹的宾客顿时发出哗然。 紫竹轩的确不算大,但整座院子的地底全部挖空,用来当库房存银子,那就有些大得可怖了! 大家纷纷看向自己脚下,有人轻轻踩踏,仔细听回声。有人满脸惊容,不敢置信。 闹了半天,原来大家全都站在金山银山之上。 这感觉 不知谁小声嘀咕一句:我怎么觉得脚板心烧得慌? 于是不少人便都躁动起来。 刘富贵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眼里冒出贪婪的绿光。这么多银子!这么多银子!地下全都是,数都数不清! 他心头火热,大声嘶喊:快把东厢房的地板给杂家拆咯!快! 东厢房并未摆放任何家具。这个地方早已经被腾空。一群禁军冲进去七手八脚拆掉地板,让地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屋里太多人,站不下。刘富贵只能立在窗边,踮起脚尖探看。 黑黢黢的洞口敞开,汩汩寒意冒出,一股奇特的腥味迅速在院内扩散。 这是金钱的气味,浓烈,冰冷,却能勾起所有人狂热的欲望。负责挖开地库的十几名禁军脑袋都有些眩晕,脸颊泛上潮红。 刘富贵身子微微一晃,不曾喝酒便已经醉了。 自古以来,最令人无法抗拒的除了权力,就是财富。 门口堵满了禁军,刘富贵进不去。他直接翻窗而入,踩着一个个禁军的脑袋,连滚带爬到了地库入口。 他伸长脖子往里一看,声音都劈叉了:银子,全都是银子!快搬出来!快! 几百名禁军冲入院内,一箱箱地抬出银子。 紫竹轩堆不下,那就堆在路上。路上堆不下,那就堆到隔壁的院子。隔壁的院子也满了。那就隔壁的隔壁。 不知搬运了多久,整个宁远侯府竟有大半地方堆满了红木箱子。 放眼看去,一片通红。 刘富贵不知疲惫,每口箱子都会打开查看。一锭锭银子码放整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银光。银光连成一片,宛如银河在人间流淌。 这是有别于自然风光的美丽。是世间绝景。看一眼便目眩神迷。 谁能经受住这样的诱惑?宾客们都已经变了脸色。有人呼吸粗重,有人面红耳赤,有人浑身燥热。 这么多银子,国师怎么舍得? 若换作是我,我决计不会交出去。我宁愿花这么多银子囤积粮食,蓄养私兵,也不愿白白送人。 所以说,国师还是斗不过皇上。皇上今日可以派几百个禁军过来,明日就能派几万禁军。他们运走银子的同时还能把这座府邸拆成一片断壁残垣。 第284章 国师今日若是不识抬举,定然会死在禁军的枪下。 不知多少宾客在心里转动着这样的念头,也对方众妙的处境有了不好的联想。 东厢房的地板被拆掉之后,连门带窗的这堵墙也被整个儿拆掉。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砖石土木散落满地。 精致奢华的紫竹轩转瞬变作一片废墟。都说管中窥豹,落叶知秋,东厢房这一拆,仿佛已经预示了国师的未来。 思及此,不少宾客额冒冷汗,心生恐慌。他们今日来宁远侯府道贺,恐怕已经被皇帝惦记上。来日国师倒台,说不得他们这群人会被皇帝视作残党余孽,遭到清算。 混乱之中,不少宾客慢慢退到人群后方,顺着墙根悄悄溜走,连个招呼都没打。 穆雪寒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嗤笑连连。 她盯住一个高大的背影,缓缓朝前挤。来到近前,她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这个背影,柔声询问:你怎么成了方众妙的座上宾? 指尖下的肌肉猛地绷紧,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坚硬。穆雪寒觉得好笑。 她知道这是男人的正常反应。害羞,惊喜,畏怯,都会如此。 她笑了笑,又轻轻戳了戳那个背影,勒令道:说话。 这样的小娇蛮只会让男人更加着迷,她屡试不爽。 卫英彦深吸一口气。他想往前挤,可前面全是人。他抬头看了看屋顶,真想就这样跳上去。 要如何才能摆脱这个女人? 穆雪寒等了好半晌也没听见卫英彦说话,于是她明白过来,这人怕是被她戳到了痒处,还想同她多亲近一会儿,所以故意不言不语。 她走近一些,细细的指尖又戳了一下。 反正此处人多,大家挤在一块儿,总会有一些不经意的碰触。 卫英彦微微侧头,语气冰冷:夫人请自重。 装什么正经?穆雪寒暗暗发笑,低声说道:我劝你不要跟方众妙走得太近。你没发现吗?她今日邀请的宾客已经走了大半。 卫英彦回头看去,果然发现院子里多是禁军,穿着锦衣华服的客人少了许多。 穆雪寒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道:不要跟方众妙搅合在一起,听我的,知道吗。 卫英彦转头看向前方,问道:我为何要听你的? 上辈子,他事事都听穆雪寒的,可他得到了什么?穆雪寒挥霍着他的军权、财富和人脉,留给他的只有一世凄凉。他无儿无女,无亲无朋,唯有战场搏杀得来的病痛。 穆雪寒看不见卫英彦冷酷的表情,否则她一定不敢说下去。 你一个马奴,能有什么见识?你听我的错不了。你只看见方众妙大宴宾客,立起高楼。可我看见的却是宾客散尽,高楼垮塌。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方众妙不会有好下场,卫英彦上一世就知道。想起记忆中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方众妙,他心中忽觉钝痛。一股难以言说的怒火在他的心里灼烧。 他真想回过头,对穆雪寒说一句:你休要胡言乱语! 可他忍住了。 他声音沙哑地问:方众妙不会有好下场,何以见得? 第322章 德不配位? 穆雪寒看向前方正在拆房子的禁军,又看了看站在刘富贵身边,背影显得特别单薄的方众妙,眼里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 她压低声音对卫英彦说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可曾听过这句古话? 卫英彦微微侧头,问道:你是说方众妙的德行配不上她现在的高位? 穆雪寒反问:难道不是吗?这四千万两银子,你以为她是心甘情愿献出去的吗?你以为她心中有家国,有社稷,一心为民吗? 穆雪寒轻轻笑了笑,摇头道:非也。你看看她那两个继承了爵位的嗣子,你看看她的国师之位,你再看看余家的威风。这些都是方众妙花银子买来的。她行事只为私利,哪有公心。像她这种人,谁会愿意真心跟随? 穆雪寒言之凿凿地说道:她行事太过猖狂,连大内总管都说杀就杀,已然树下太多敌人。皇上对她恨之入骨,早晚要除掉她。你若是不想被她牵连,最好另投明主。我会帮你留意,给你找一条退路。 你身上有法宝,能看透人的运势。你觉得谁运势最强,便让我去给那人当狗?这就是你所谓的退路? 卫英彦很想这样问,但他知道没有必要。因为上一世,穆雪寒就是这样做的。 若不是因为她,卫英彦不会给余飞翰当了一辈子狗。 他冷冷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穆雪寒:什么话? 卫英彦:头发长见识短。 穆雪寒愣住了。 什么意思?卫英彦是在讽刺我吗?他怎么敢? 穆雪寒回过神来,眼中的怒火喷薄而出。 不等她开腔,卫英彦又道: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很聪明,今日才知你是真蠢。你自私自利,狼贪虎视,目光短浅,于是便觉得国师大人也如你一样。实则你根本看不懂国师大人在做什么。 穆雪寒几乎把满口银牙咬碎。 卫英彦才跟了方众妙几天,怎么忽然就倒戈相向?他竟敢这般辱骂自己! 穆雪寒立刻反唇相讥:你看懂她在做什么了吗?我只看见她被那个太监耍弄,被这群禁军逼迫,被皇上整治的倾家荡产。还有我们这些宾客,全都在看她笑话。她是个可怜虫。 今日受到太多挫折,面对的又是卫英彦,穆雪寒一个没忍住,竟然说出了真心话。 卫英彦在她眼里永远都是那个被丢弃在路边,唯有靠她施舍才能活命的马奴。她在他面前一辈子高一头。 卫英彦也被激怒,冷笑道:看她笑话的只有你,因为你就是个笑话。 穆雪寒气到手抖。 卫英彦这是怎么了?他不是恋慕我吗?他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不!我要看看他的面相!我要看看他奴仆宫里的青线还在不在我身上! 这样想着,穆雪寒便伸出手去扯卫英彦的袖子,想让对方转过身来。 就在此时,刘富贵从地库里爬出。他已经敲击过四面墙壁,确定声音都是实的,地库只这么大,再没有银子可藏。 完成了皇上交代的任务,他拍拍沾满灰尘的衣袍,笑嘻嘻地说道:奴婢都已经清点过了,这里有现银二百万两,余下的金票和银票数目都对。带上金票、银票就能去方家的钱庄或铺面支取银子,这事不会出错吧? 方众妙颔首:此事当然不会出错。 刘富贵兴冲冲地说道:那好,奴婢这便回去给皇上复命。 方众妙抬起手说道:慢着,这事还没完。 刘富贵头皮一紧,忙问:您还有什么事? 方众妙转身看向众人,徐徐开口:想必大家都知道,这四千万两银子是我捐给朝廷用来抗击蛮军的。在我的劝说之下,李家、史家、杨家等十三位家主也都慷慨解囊,各自捐赠了二百万两。 刘富贵顿时瞪圆了眼睛。 什么?除了这四千万两,方众妙竟然还额外募集了二千六百万两银子? 天呐!总共六千六百万两银子,一个个堆垒起来是不是能够建造一座宫殿?可不可以铺成一片海洋? 刘富贵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他白白的面皮渐渐涨成猪肝色,这是被严重刺激到了。 整个院子都发出难以置信的喧哗。 穆雪寒呼吸都暂停了片刻。她放开卫英彦的衣角,掰着指头快速算了算,心中的火热令她的皮肤都在发烫。 方众妙自己捐出这么多银子就算了,为何还劝说别人也捐?她是自己不好过,所以想拉别人一起下水?十三位家主为何都听她的?疯了吗? 别人疯不疯,穆雪寒不知道,但她自己快疯了。 她若是有这么多银子,她何苦周旋在这些男人之间?方众妙,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明明富可敌国,却活得这么窝囊!我看不见你法力通天,我只看见你软弱可欺!你的命数和气运给我多好! 穆雪寒又气又急,心里流窜着嫉妒化成的毒蛇。 宾客们惊骇莫名,不知所以。 方众妙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她徐徐说道:可是这些银子还不够。 六千六百万两银子还不够?你到底要做什么? 刚安静没多久的宾客再度发出不可置信的哗然。 方众妙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告诉你们我要做什么。我要购买成群成群的战马。我打造满库满库的兵器。我要蓄养百万雄师。我要架桥、铺路、开山、断水。我要把大周失去的国土全部夺回。我要颠沛流离的百姓有房可住,有田可耕,有衣可穿,有粮可吃! 第285章 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这些话是如此的铿锵有力,像战鼓隆隆,震耳发聩。它敲击着众人的耳膜,也敲击着众人的心。 原来这六千六百万两银子竟是用来做这个的。国师大人说得对,它们的确不算多。它们依旧远远不够。 大家全都看向方众妙,眼里带着难以形容的崇敬。一个女子能有如此宏愿,亦能躬行践履,实在是令人动容。 方众妙看看大家受到感染的表情,徐徐说道:诸君,若是你们也有报国之心,今日也可捐赠一些银两,为我们的大军铺一条坦途。大周是我们的大周,不是蛮夷的屠宰场。 她真正的目的终于显露出来。 正所谓抛砖引玉。她觉得自己的万贯家财不过是一块砖,抛掉了丝毫也不可惜,若是能换来众志成城,勠力同心,便是大赚特赚。 史承业背转身,悄悄抹掉眼角的泪。 大长公主的心一直在颤抖。方众妙,本宫要谢谢你!谢你救家国,谢你除妖魔,谢你定江山! 卫英彦回头看了穆雪寒一眼,语带嘲讽地问:你方才说她德不配位? 穆雪寒脸颊瞬间涨红,表情羞愤欲死。她盯着卫英彦的脸,心里涌上难以名状的恐惧。 她发现这人奴仆宫里那条连着自己的青线正在消失,又有一条更为粗壮的青线正在生成,朝着方众妙指去。 爱她至深的卫英彦竟然变心了! 第323章 青云 穆雪寒知道,叫一个人奴仆宫里生出青线,连在另一个身上,那有多难。 当它发生的时候,此人将会愿意为你生,为你死,为你痛,为你欢。这是超脱一切的情感,远胜男女之爱,父母亲情,主仆忠诚。 穆雪寒谋划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才终于抓住机会,让卫英彦对自己生出这样一条青线。 天知道她冒了多大风险。 与一个得了瘟疫的人同乘马车,同桌而食,悉心照顾,她也有可能感染瘟疫一命呜呼。她拼了命才牢牢掌控这个男人。 可方众妙做了什么? 她站在那里,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竟然就夺走了卫英彦的心! 太轻易了!她轻轻松松就得了穆雪寒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东西。 穆雪寒如何不嫉妒?她感觉自己都快被折磨疯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卫英彦的脸,甚至忘了去掩饰自己异样的表情。然后,她的视野中出现密密麻麻许多青线。 它们在许多人的脸上生成,变得茁壮,散发着光芒,一根根地指向方众妙。它们密布天空,交错织出一张大网。方众妙的脸笼罩在璀璨紫光中,青线汇聚成一团青云,飘荡在她的头顶。 正所谓紫气东来,青云直上。这是怎样的气运?这是穆雪寒做梦都不敢想的气运。 她顺着最为粗壮的几根青线去找。她想看一看都是些什么样的蠢货才会被方众妙三言两语蛊惑,对她献出一片赤诚。 然后她看见了九千岁。青线竟然连着他的奴仆宫。所以在内心深处,他视方众妙为主。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心甘情愿。 他与卫英彦竟然都是方众妙的狗! 她还看见了大长公主。青线连在此人的迁移宫。所以大长公主把方众妙视作密友,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与跟从。 她看见了史承业,青线在他的迁移宫中。他也是盲从方众妙的一员。 还有大长公主的女儿黛石,两位年龄未满七岁的小侯爷,九千岁的干女儿余双霜,余飞虎,余德洪,以及余氏宗族每一个人。 他们的奴仆宫或迁移宫全都有青线连着方众妙!究竟是怎样的手段和心术才能获得这么多的拥护和爱戴。 穆雪寒无法想象。她的九个裙下之臣都是她费尽心机甚至豁出性命算计而来。 为了牢牢维系住与这些人的关系,她已经心力交瘁。她不懂,她实在是不懂,方众妙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她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看看周围这些神色狂热的人,心里的嫉妒渐渐变成慌乱和恐惧。 面对这样一张密密麻麻的人脉网络,面对气运滔天的方众妙,她有几分胜算?她想在方众妙的眼皮子底下暗害她的侄儿,岂非自寻死路? 穆雪寒退却了。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但是很快,她发现杨氏、李氏、卢氏等十二位家主并不与这些人为伍。他们不忠于方众妙。他们脸上没有青线。 这表明他们捐出二百万两,绝对是被逼迫的。 方众妙并非无懈可击,也不受所有人的拥戴。她还有敌人,自然也就有破绽! 穆雪寒心中的退却又被贪婪占据。她盯着方众妙身上荧荧煌煌的紫气,又看了看她头顶滚滚而来的青云,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瓣。 她简直无法想象,若是自己能得到这些气运会有多大的造化。莫说嫁与帝王,登临凤位,便是改朝换代,自立为皇也不是妄想。 她慢慢蜷缩颤抖的指尖,紧紧捏成两个拳头。她要试着去掠夺这些气运,否则她怎么能甘心? 她纠结的面色,卫英彦看不懂。可她眼里几乎化为毒蛇一般的贪欲,卫英彦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女人没救了。 卫英彦回过头看向方众妙。所有人都仰望着她,眼里带着崇敬。 德不配位?这四个字是怎么用到方众妙身上的?天德、地德、人德,此刻全都因她而齐聚。 方众妙,从今日起,我愿为你鞍前马后,冲锋陷阵。余飞翰若是活着回来,我愿为你取他首级。 卫英彦胡思乱想的时候,方众妙抬起手向下压了压。 发出一片喧哗声的宾客们立即安静下来。 方众妙扬声说道:诸君,捐多捐少都是心意,我在此先行谢过。 她深深弯下腰,一揖到底。 众人连忙退避,不敢受礼,然后纷纷在心里计算自己能够捐赠多少银两。捐多了心疼,捐少了丢人,怎样才算不多不少,这里面很有学问。 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等着别人最先捐赠,而后得到一个基准,再进行校对。 方众妙直起腰,也不催促,耐心等待。 她温和的目光扫过站在人群最后方的一群宾客。 这些宾客的衣袍很是华丽,却不敢绣太多纹样,只因他们都是商人,处于士农工商最末等。就连他们的宴席也都摆在偏僻的院子,与贵人们隔离开来。 然而能收到国师大人的请帖,对他们而言已经是莫大荣耀。他们送上足够厚重的贺礼,来露个脸,认认门,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群人的表情都有些恍然。此时此刻,他们终于想明白,那张精美至极的请帖为何会送到自己这么一个小小商贾手里。 合着送礼还不够,还要捐银子啊! 思及此,这些人的脸色都很灰败,心中敢怒却不敢言。贵人们捐不捐全凭心意。他们若是不捐,恐怕走不出宁远侯府。捐得少了,生意都难做。 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而言,他们这群人就是肥羊,逮到一个宰一个,真真是不给活路! 众人相互看看,然后低下头掩饰目中的怨气。 领头的是一名留着山羊胡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叫刘同,乃大周第一皇商,富可敌国。 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仿佛在等自己做出决断,刘同捋了捋胡子,心里暗骂一句:娘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被斩掉脑袋,不如我狠狠割自己一块肉,喂饱国师这匹饿狼! 心思落定,他举起手扬声喊道:国师大人,小人愿意捐赠二百五十万两银子,外加通往蛮夷皇庭的一条商道! 众人爆发出哗然。 二百五十万两银子绝对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然而,比这银子更值钱的还是那条商道。 若想把商队带到蛮夷皇庭,占据更多市场,沿途要买通大周官府和蛮夷官府,要贿赂封疆大吏也要打点小兵小卒。要与草原部落建立友好关系,还要与山中盗匪称兄道弟。 这笔投入远远多于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而且填进去的不仅是银子,还有数不清的人命。 但依靠这条商道,赚来的利润也丰厚到令人心惊肉跳。 刘同吸了吸鼻子,无比痛苦地忖道:莫哭,钱没了还能再赚!总比丢命强!可是可是这都是我女儿的嫁妆呀! 想到这里,刘同更想哭了。 第324章 逆转国运 院子里闹闹哄哄,沸反盈天。谁都没想到刘同一开口就是天价捐款。 站在他周围的富商们一个个瞪圆眼睛,吸气不断。 这该死的刘大肚子!你捐这么多,我们若是捐少了,岂不是会被国师记恨上?你是在害我们呀! 心里恨得不行,大家的脸色也都转为铁青。若是他们的心声也能泄露,恐怕整个临安城都会响起拨算盘的声音。 第286章 捐多少才能保命,又不让自己断气呢?难难难!做商人太难! 方众妙忽然低笑起来。 院子里的喧哗声立刻消失,大家都等着国师大人发话。 刘同笑不出来,只能强迫自己扯了扯面皮。 这下你满意了吧?你这位国师也没比赵璋那个皇帝好多少。我赚的银子要给赵璋上贡七成。到你这里,我家几十年的积蓄都被你掏空了! 方众妙却没搭理刘同,反而朝刘富贵伸出手,淡淡说道:你出宫的时候,皇帝托你交给我的那个小匣子呢? 刘富贵早忘了这件事。现在想起来,他连忙拍拍脑袋,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徒弟。 一个小太监挤开人群跑上前,毕恭毕敬地送来一个金漆木匣。 方众妙接过木匣,打开盖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印,远远抛向刘同。 管家,在账簿上记一笔。刘同捐赠白银二百五十万两,另加商道一条。此乃卓着功勋,皇上赐他一品侯爵之位,特许他族中男丁考科举,获功名,入仕途。从今往后,他便是我大周的金台侯。 金印在半空中划出一条金色的弧度,精准地落在刘同手里。 他拿起金印看了看,瞳孔不由狠狠一缩。 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字一品金台侯。 怎怎么会?现在不是做梦吧?我一个小小商贾,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侯爷了? 刘同三魂七魄全都出窍,已然不知道今夕何夕。 龙图拿出账簿飞快书写,并且大声唱念:刘同捐赠白银二百五十万两,另加商道一条。皇上赐刘同一品金台侯爵位,特许刘氏男丁考科举、获功名、入仕途。 洪亮的声音扩散到整个院子,震得人耳膜发疼,也骇得人六神无主。 自古以来商贾之子不得科举为官。士农工商,商为最下等。而今,只因一笔捐赠,这条祖宗规矩就被国师废除了。 皇帝也是支持的,那金印就是御赐之物。 闹了半天,皇帝竟然在帮国师搭台子唱戏!哪有什么宴席散尽,高楼垮塌?有的只是国师改天换地,另立新规! 刘同反应过来,心中顿生狂喜。一品侯爵!见官不跪!族中男儿皆能科举,自此以后改换门庭,更上层楼!二百五十万,外加一条商路,换来的竟然是这些东西! 国师大人您早说呀!您若是早说,我还能再出二百五十万两! 刘同像一头鲁莽的水牛,一路撞开人群冲到最前面,扑到方众妙脚边砰砰磕头,激动到嗓音颤抖:谢国师隆恩,小的感激不尽!小的愿为国师肝脑涂地! 他奴仆宫里生出一条无比粗壮的青线,连在方众妙手里。 他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 方众妙笑了笑,扶他起来,目光扫向那群商人。 这些人狠狠打了个激灵,随后疯狂举手。有几个为了凸显自己,还站上了旁边的花圃或是景观石。 国师大人,小的捐款五十万两! 国师大人,小的捐款八十万两! 国师大人 他们虽然捐的都没有刘同多,却也是倾尽了全力。有了钱就想要尊严,想要权力,这很自然。 叫价声十分嘈杂,一般人根本听不清。但方众妙却能一条一条数出来:管家,记在账簿上。何景明捐款五十万两、姜立群捐款八十万两、宋义捐款 她每说出一个名字就抛出一个金印。 这些富商连忙伸手去抓空中的金印,一个个脸上带着狂热的表情。 第一个站出来的刘同居首功,拿到金台侯爵位。其余人的金印全都刻着员外郎三个字。 员外郎是五品官,不大不小,但这已经够了。只要家中男儿都能科举,那就是天大的机遇! 花几十万两银子买下家族繁荣昌盛的未来,这笔买卖不要太划算! 这群人纷纷挤上前,争先恐后地给方众妙磕头。 等最后一名富商拿到金印,木匣子正好被方众妙取空。 龙图把账本交给余双霜,说道:你合计合计。 余双霜嘴唇轻轻颤抖,吐出一个常人想象不到的天文数字。加上之前那六千六百万两银子,今日的募捐数额快要接近一亿。 这可是没有通胀的古代。银子的购买力是实打实的。 一个亿够不够打穿蛮夷皇庭,夺回北地故土,重建大周山河?余双霜不知道。 但她知道,一个亿可以招揽百万雄师,可以发展重装铁骑。大周终于有了逆风翻盘的机会。小说里描写的烽火连三月,国破山河碎的惨况已经不可能发生。 她看向干娘,心里全是恍惚。她想要逆转自己的命运,却感觉那么无力。干娘逆转一个国家的命运,怎么就这么容易呢? 她能想到的事,齐修等人自然也能想到。 大家看向方众妙,目光无比复杂。 方众妙把空空荡荡的匣子扔给刘富贵。刘富贵连忙抛下圣旨,用双手去接。他也明白过来,皇帝根本压不住国师,自己的狐假虎威不过是场笑话。 圣旨落在地上,沾染了灰尘。 方涵弯腰捡起,定睛一看,顿时瞳孔扩散。 这字迹好生眼熟!他之前是不是见过?在哪儿来着?对了,在姑母写给靖安伯的批命里! 娘唉!这圣旨竟然是姑母自己写的。然而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还派来太监,将它颁布了! 姑母不是国师,是太上皇啊! 方涵手抖得不行。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离谱的事。他以为自己是牛马,转头却发现自己是神族!这冲击太大了,他一时缓不过来。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从旁侧伸过来,轻轻抽走圣旨,缓缓卷起。 方涵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九千岁冷冷睨视自己,目光中带着警告。 原来不仅皇上帮姑母唱戏,就连大周第一权臣也要帮姑母遮掩。 姑母,侄儿方才只给您磕三个头,是不是少了?要不要重新补一个三跪九叩,五体投地大礼? 方涵愣神的时候,穆雪寒也正经历着人生中最大的震撼。 她看见这群富商的奴仆宫里全都长出青线,尽数连在方众妙身上。他们的万贯家财,乃至于身家性命,往后都会毫不吝啬地供方众妙取用。 这是穆雪寒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她心中的嫉妒和贪婪就在此刻变作一头狂兽,将仅剩的一点理智撕咬干净。 她隔着人群直勾勾地看向方涵,坚定地忖道:想要夺走方众妙的气运,这人会是最好的跳板。 第325章 募捐 富商们捐款结束,贵人们也要有所表示。 院子里安静下来,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不可能像刘同那般毫不吝啬地捐个几百万,一是他们没有这么多银子,二是因为他们不用担心方众妙的屠刀无缘无故落在自己头上。 捐多少才既不丢脸也不肉疼,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大家相互看看,都在犹豫。 我是不是来晚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宛如清风拂面。 众人回头看去,却见史正卿站在垂花门下,双手捧着一个木头匣子,正笑盈盈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也笑起来,你不早不晚,来得刚刚好。 这话一说,史正卿就知道自己的意图被方众妙看穿了。 他本是带着全副家当来投奔方众妙的,未料竟面临这个局面。他若是不给方众妙搭台子,接下来的戏怎么唱? 史正卿摩挲一下手中的木匣,缓步上前,笑着说道:是啊,来得正好。听说国师大人在募集攻伐蛮军,收复北地的军饷,我特来添砖加瓦。 穆雪寒微微眯眼,心中震动。 她以前看过史正卿的面相。此人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不愁,是个富贵闲人。但现在,他的面相竟然产生了这般巨大的变化。 他命宫里紫微高悬,又有左辅右弼辅助官运,文曲文昌助长才气,天魁天钺增添贵气,竟是罕见的百官朝拱格。 他上半辈子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下半辈子却官运亨通,入阁拜相。别看他现在只是一个言官,说不得将来能当摄政大臣。 穆雪寒心头火热,仔细盯着史正卿的脸看了看,眼里的贪婪顿时消散,变作不可置信和嫉妒。 史正卿的奴仆宫里竟也生出一条青线,牢牢地系在方众妙身上! 他可是四明史氏的嫡长子,是史家未来家主,南地的主宰。他也甘愿当方众妙的狗?为什么? 你堂堂贵公子,不觉得卑微,不觉得屈辱吗?是什么样的恩惠和情爱能让你甘愿为方众妙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穆雪寒真想大声问出来。 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史正卿走到方众妙跟前,捧起那个匣子,笑着问道:方众妙,初见那日,你我二人的赌约,你还记得吗? 第287章 方众妙点点头,一字不漏地说道:记得。你说,我若是能改变这世道,你就带着全副身家倒贴于我。你不但给我当西席,还为我余氏宗族的孩子免去束修。大周数得上名号的大儒,你全都请来给孩子们授课,一天一个,不带重样。 她微微停顿,问道: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史正卿啼笑皆非地说道:是这样说的,一个字都不差。这笔债,你倒是记得清楚。 方众妙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掌心向上。 史正卿知道自己被拿捏住了,但他无可奈何。 他把手中的木头匣子放在方众妙的掌心上,叹息道:这是我全副身家,总计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全都给你。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一片哗然。 史大公子一出手就是一百八十万两,真是好大的手笔。其中甚至有可能还包括了他娶媳妇的彩礼钱。 当初二人在崇文街酒肆里的赌约,有许多人在场作见证,口耳相传之下,整个临安城都已经知道。 那时候,大家都觉得这是方众妙攀附史正卿的手段,还有人私底下笑话她不守妇道,想改嫁想疯了。可如今再看,却原来史大公子的命运从那一刻开始,到这一刻结束,都已经被方众妙完全摆布。 她就像那如来佛,只要摊开掌心,史大公子就跳不出她的五指山。 她洞彻天机,所以只要她想,大家每天迈哪一只脚出门,是不是也能算得清楚? 众人思虑一深,只觉头皮发麻。 龙图大声唱念:史大公子捐款一百八十万两。 史正卿回头看向众宾客。 穆雪寒微微仰面,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这张绝美脱俗的脸在人群之中应当非常显眼。 但史正卿却对她视若不见,反倒刻意盯了史白蕊一眼。 史白蕊举起手说道:妙妙,我把我夫家的全部财产都捐给朝廷当北伐的军饷。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没想到这史家姐弟俩一个比一个豪气。 方众妙笑着拱手:谢白蕊慷慨解囊。 有这姐弟二人搭台子,剩下那些权贵再不表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乔微雨、曹氏等人纷纷站出来捐款。 龙图的账簿又变厚一些。 孔香受到感染,走上前怯生生地说道:国师大人,奴家是妾,没有嫁妆。奴家今日戴出门的首饰都是奴家平日里最宝贝的东西。这些都送给我们大周的军队,助他们打胜仗。 她边说边摘掉耳环、手镯、项链、荷包、玉佩等东西。 有她带头,史白蕊、乔微雨、曹氏等人也都纷纷摘掉自己的首饰。其余夫人不好意思干看着,也都照做。 龙图的账簿变得更厚了一些。 卫英彦回过头,看着穆雪寒,问道:你不去? 今日来的都是气运极强的贵人,穆雪寒为了引起这些人的注意,戴出门的首饰虽不张扬,却都是质地极佳,水头十足的翡翠。看着低调内敛,质朴天然,实则价值连城。 她不知道攒了多久才攒出这么一套宝贝,今日若是捐出去,她非得连续数天睡不着觉。 可是面对卫英彦审视的目光,她却不能表现出半点犹豫,否则她纯洁善良的形象就毁在今日。她还想试试看能不能拴住卫英彦这条狗。 穆雪寒忍着心痛,温温柔柔地说道:我自然是要捐的。现在人多,我等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宾客们该捐的都捐了,就连宁远侯府的丫鬟仆人也都往箱子里扔碎银。 穆雪寒这才走上前,用最为优雅的姿态摘掉自己的耳环、头面、手镯、项链。 走得近了,她想看一看方众妙的面相,可她眼睛忽然紧闭,流出许多泪来。 太刺眼,看不清!气运若是强盛到极致,竟然能达到震慑魑魅魍魉的效果。 穆雪寒连忙低头,轻轻把首饰放入箱子,然后往回走。可不知怎的,她竟左脚绊右脚,当众摔了个狗啃泥。 院内响起一片哄笑,无人前来搀扶。严若松冷眼旁观。卫英彦无动于衷。萧经纬不敢出头。 大周第一美人的名号似乎不顶用了。 穆雪寒撑着摔疼的胳膊慢慢爬起,心中恨得滴血。等着吧,我要让今日笑话我的人,明日全都哭出来! 第326章 国运在手 穆雪寒躲进人群。 方众妙把捐赠的财物锁在箱子里,贴上封条。 她举起手说道:所有捐赠之物皆用于收复故土,北伐蛮军,重铸大周。若有一分一厘被我私用,我方众妙必遭天打雷劈。 放在以前,没人相信这种誓言会应验。可赵璋连续被雷劈了几十次之后,所有人都信了。 心里略有微词的人平复了所有怨气。 方众妙命刘富贵把这些财物运入皇城,锁入国库。 几百个禁军显然不够,齐修又调来几百个飞羽卫和几十辆牛车,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把东西全都运走。 宾客们陆续告辞,一场宴会就这样结束了。 方众妙站在院子门口送客。 方涵留到最后,弯着腰拱着手,很是敬畏地说道:姑母,侄儿日后常来看您。您老保重身体。 方众妙微微挑眉。 余飞虎连忙伸手掐好兄弟。你个棒槌,你说谁老? 方涵抬起手轻扇自己嘴巴子,慌张地说道:错了错了,姑母您风华正茂,一点不老。 许是因为动作太大,几个糕点从他袖子里掉出来,咕噜噜地滚在地上。 方众妙垂头看去。 方涵: 余飞虎真是没眼看,连忙扯着好兄弟往院子外面走,急吼吼地说道:姐姐,我亲自送他回家。他今日喝多了才会这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方众妙莞尔,摆手道:去吧,送完人立即归家,不要去赌坊赌钱。 余飞虎连忙保证:姐姐放心,弟弟马上回来。 王安贞一只手牵着女儿,一只手抱着儿子,看着丈夫匆匆远去的背影,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虽然这个浑人闹出许多破事,叫她恨得牙痒痒,但现在他都改好了,这日子也能过得。 嫂嫂,我回去了。王安贞也屈膝告辞。 方众妙应了一声。 所有人都离开了,卫英彦却还站在方众妙身后,像一座高大的山岳。 方众妙回头看他,缓缓说道:我收到消息,穆雪寒即将对我堂侄儿下毒手。你帮我监视她,拿到她的罪证,必要的时候抓捕她。这差事你接不接? 卫英彦没有丝毫犹豫:我接。 方众妙又问:若我让你杀了她,你待如何? 卫英彦没有思考,快速答道:我会给她一个痛快。 方众妙沉默了。她盯着卫英彦的脸,目光晦暗莫测。 卫英彦渐渐不安起来,声音沙哑地问道:您不信我? 方众妙微微摇头:不,我信你。 心声飘过半空:【我自然信你。你奴仆宫里原本连着穆雪寒的那条青线,而今在我手上。你爱戴于我,忠诚于我,顺服于我。】 卫英彦瞳孔震颤,脸颊不由自主涨得通红。好在他皮肤黝黑,又低着头,没有显露出异样。 方众妙竟然知道自己的心思!她会怎么想? 厌恶?排斥?拒绝?疏远? 卫英彦一瞬间产生了许多念头,心里慌乱得不成样子。若是地上有条缝,他一定立马钻进去。 半空中飘过一道坚定的声音:【我不知道穆雪寒做了什么让你失望至此,但我却是不会让这条青线断在手里。它既指向我,我就抓住。我们同行一程。】 卫英彦心头剧震,不知为何眼眶潮湿温热。 他没有被排斥,也没有被疏远。复国的路艰难险阻,能有几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前行,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低垂的眼帘里,卫英彦看见方众妙细长的食指轻轻勾了勾,做了一个缠绕的动作。可她手中空无一物。 是那根青线吗?卫英彦只觉心弦也被轻轻拨动,发出一阵回响。 他深深拜俯:国师大人,末将先行告退。大军很快就会出发前往建康,望您留在陪都一切安好。 方众妙笑了笑,谁与你说我会留在临安? 卫英彦抬起头,表情疑惑。 方众妙看着他,语气平静,却也坚定:我自然与你们一起征战。 她说要一路同行,竟是真的。 卫英彦的心忽然急跳起来。建康之战非常惨烈。虽然这辈子大周军队有所防备,但蛮军那边恐怕也会派遣更多军队协同作战,辎重也会增加。 其实胜负很难料。 有战争就会有死亡,方众妙手无缚鸡之力,去到建康就是以身犯险。 第288章 卫英彦立刻阻止:国师大人,君子不立危墙! 方众妙笑着说道:不用劝了,我心意已决。你好好练兵,或能保我不死。 卫英彦终于感受到了大战在即的可怕压力。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保证,如何保证方众妙的生死? 他额头冒出汗珠,想要再劝,却知无用。 沉默半晌,他只能俯身说道:末将活一日便护您一日。 方众妙满意一笑,摆手道:去吧。 卫英彦慢慢离开紫竹轩,跨过门槛的时候回头深深看了一眼。 方众妙站在廊檐下,仰头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已经看见天命了吗?所以她并无畏惧。 卫英彦只能这般自我安慰,否则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会寝食难安。 院内安安静静,没有人声,只有鸟语虫鸣。 龙图站在方众妙身后,目光跟随着她的视线在空中搜寻。 主上,您在看什么? 方众妙并不回答,只是微微抬起手臂。 与此同时,十二位家主进入一家茶室密谈。 还要联起手来反抗国师吗? 如何反抗?左相、文氏、穆雪寒三人分别是什么下场,你们没看见?他们心里想什么,准备做什么,藏着什么秘密,国师看一眼就能知道。 是啊,国师什么都知道。 李家主指了指半空,满脸恐惧:能听见这个又如何?哪怕我们对国师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我们能奈她何?而她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摆布我们的命运! 杨康伯低垂着眼眸,无能为力地叹息:史正卿的命运就被一手安排了。那么久远的一个赌局,到了今日还能应验,可见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在国师的算计之内。天地是一个棋盘,世人皆是棋子,唯有国师是下棋的那只手。诸君,放弃吧。莫要像穆雪寒那样自寻死路。 众人垂头丧气,默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李家主颓然说道:散了吧。从今往后,咱们跟着国师一条道走到黑。她活,我们活。她死,想必她也不会放我们好过。 众人齐齐一叹,而后各奔东西。 天空中飘过来十二根青色细线。 等待许久的方众妙轻轻将它们攥在手心,缓缓在纤细手腕上缠绕一圈。 龙图看着她奇怪的动作,问道:主上,您抓到了什么? 方众妙回眸看他,笑着说道:我抓到大周的一丝国运。 -------- 同一时刻,余飞虎和方涵汗流浃背,恨不能原地消失。 他们面前站着两个干干瘦瘦,脸色蜡黄,糊着鼻涕的萝卜头。 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二人,两只脏兮兮的小手伸得笔直,两道脆生生的嗓音带着期盼,问道:爹爹,小虎叔叔,甜甜的糕糕呢? 第327章 幸运 余飞虎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拿手肘捅了捅方涵的腰子,干笑着问:是啊,甜甜的糕糕呢? 方涵瞪眼:糕点掉在地上,我想捡,你不让我捡,你忘了? 余飞虎: 方涵换上温柔和蔼的笑容,蹲下身,一只手搭在儿子肩头,一只手搭在女儿肩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小河、小叶,爹爹明天帮你们买糕糕好不好? 今日已经很晚,糕点铺子都已经打烊,想买也买不到。况且他荷包里也没有几个铜板,怕是不够。 方小河、方小叶脸都皱了,圆溜溜的眼睛里涌出许多泪水。但两个孩子非常懂事,连忙吸吸鼻子,忍住不哭。 方小河摆动着脏兮兮的两只小手:爹爹,没关系的。我们不想吃糕糕,不要给我们买。 方小叶连忙说道:爹爹,我们不吃买的糕糕,我们只吃偷的糕糕,偷来的糕糕比较香。 方涵: 余飞虎狠狠在兄弟脑袋上捶了一拳,骂道:你他娘的都是怎么教孩子的?这种观念不能让孩子打小就有! 方涵连忙把儿子女儿抱进怀里,语带哽咽地说道:爹爹一定给你们买,往后爹爹会有很多俸禄,买得起很多糕点。偷东西是要下大狱的,你们也不想爹爹下大狱吧? 方小河、方小叶果然被吓住,连忙摇头。 两个孩子带着哭腔说道:爹爹,我们以后再也不吃糕糕了。你不要下大狱。 方涵还想解释一下自己真的会有很多俸禄。自己是国师堂侄儿的消息传开之后,那些小人就不敢再给他穿小鞋。他会得到上司的青睐,同僚的讨好,下属的尊敬。他甚至有可能往上走一走。 官升一级,俸禄不就增多了吗?他真的不是在欺骗儿子、女儿。 但两个孩子都太小,他解释不清。他叹了一口气,只能轻轻拍打孩子们的后背。 今日终究是他失言了。 不远处的一栋简陋平房内,破烂的门敞开,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童站在那里偷窥。 三个孩子听说方涵没带回来糕点,满脸失望。 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舔着嘴唇嚷嚷道:方小河,方小叶,你们骗人!你们说要请我们吃糕点,结果你们家爹爹带回来一个屁! 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叫嚷:就是,就是!你们吃屁呢! 妇人丝毫也不管三个孩子刻薄的举动,反倒恶狠狠地瞪了方涵一眼,唾骂道:快把你这两个晦气玩意儿带走!今日一整天都在我家,吃了我两碗米汤还嫌不够,还跟我要粥喝!饿死鬼投胎吗? 方涵直起身,看看儿子、女儿捂着肚皮忍耐饥饿的模样,压着怒火说道:嫂子,我走的时候给你四十个铜板,够买四十碗米汤。您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吗? 妇人不但不羞愧,反倒骂起来:四十个铜板很多吗?你有本事上值的时候不把孩子放我家呀! 方涵哑然。他没这本事。 附近的街巷住的都是穷人,拍花子最喜欢在此处流窜。因为他们知道,拐走穷人的孩子,谁都不会追究。 可他每个月的俸禄有大半都给了妇人,自己只留几个铜板,这还不够吗? 见方涵不说话,妇人越发来劲,跨出门槛,指着方涵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遭瘟的东西!你自己养不起孩子,还指着我帮你养呢? 天天叫我烧热水给你孩子洗脸,你要不要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脸? 我夫君也是翰林,我能怕你? 就是因为跟你这命里带衰的玩意儿住一块儿,我夫君才仕途不顺。你滚!你明天就滚!若不然,我叫我娘家兄弟把你打出去! 方涵气得浑身发抖。房东都没赶他走,这人凭什么? 余飞虎握住刀柄杀气腾腾地跨前一步,却被方涵死死按住。 别冲动。姑母现在树大招风,你现在更要夹起尾巴做人。得意的时候莫张狂,失意的时候无灾殃。 这是他亲身经历之后才总结出的教训。他年少轻狂,换来半生落魄。他怕了。 余飞虎冷笑着说道:方涵,你还是不够了解你姑母。她得意的时候更是猖狂,因为她不会有失意之时。 方涵愣住了。想到今日那卷圣旨,想到分发出去的几十枚官印,这样的猖狂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余飞虎挣开方涵的手,大步朝妇人走去。 妇人踉跄退后,慌乱四顾,大声嚷嚷:你要干什么?你要杀人吗?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人要杀人啊!快报官!我家夫君是翰林,快报官! 四周传来木头门吱吱嘎嘎开启的声音,很多邻居跑出来看热闹。 余飞虎不由停步。他倒不是怕了。他好歹堂堂七尺男儿,众目睽睽之下殴打一个妇人,终究面子上不好看。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怄得慌。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龙图拎着一盒糕点站在门口,笑呵呵地问:方少爷,这是您落下的东西吧? 他抬起手,让挂在绳结上的糕点盒子来回晃荡。 方小河、方小叶直勾勾地看过来,眼珠子也跟着来回晃。 余飞虎不得不放开刀柄,狠狠瞪那妇人。 方涵大喜过望,连忙说道:是是是,这是我落下的东西。谢谢您特意跑一趟。 姑母连这个都替他考虑到了。恍惚间,他有种母亲还在人世的感觉。 龙图身后忽然蹿出来一个高瘦的男子,快速冲到妇人跟前,一巴掌扇过去。 妇人尖叫倒地,抬起头惊恐探看,却发现打人的竟是自己夫君。 你打我?她不敢置信地诘问,声音非常凄厉。 男子二话不说又是狠狠一巴掌,把妇人打出两管鼻血。三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第289章 男子接连三个巴掌甩下去,哭声也止息了。 看热闹的邻居们无不目瞪口呆。这孙翰林今儿个是吃了枪药,火气这么大? 方涵却是明白,此人满身酒气,许是刚才在外面与人应酬,回来的路上遇到消息灵通的朋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若不然,凭他那目下无尘,欺软怕硬的性子,怎会这般教训自己家人? 男子连踢带踹地把三个孩子撵进屋,又把妇人拽进去,回头对着方涵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急急关门,隔绝外人的视线。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来送糕点的是国师府的管家,虽然没有品级,但肯定比他们这些穷翰林威风。 他哪敢得罪? 该死的贱妇!自己整日里都想着结交贵人,行个大运,平步青云。未料这贵人就住在他家院子,竟还被这贱妇狠狠得罪了! 男子心里如何懊恼,方涵自然能够想到。他对着紧闭的木门讥讽地笑了笑,而后再次对龙图道谢。 龙图指着两个小孩说道:少爷客气了。主人让我给您带句话,三日后是黄道吉日,烦请您带着小少爷小小姐去一趟国师府上族谱。 上族谱?方涵难掩喜色,连忙应承下来。 儿子、女儿上了国师的族谱,日后必然能有好前程。他这个当爹的没用,只能靠姑母了。 龙图指了指余飞虎,笑呵呵地说道:走吧二公子。 余飞虎乖乖跟他走。 二人出了院子,远远还能听见交谈的声音:二公子,去一趟平乐赌坊? 你没听见出门的时候,姐姐是如何交代我的? 我帮你遮掩过去。你给我二十两银子当赌金。 成交! 走着! 二人渐行渐远,方涵站在门口目送,笑容浸透眼底。他还以为国师府规矩十分森严,只怕自己和两个孩子不能适应。却原来这竟是一个很温馨,很安宁的家。 另一头,刘同捏着金印,迈着四方步,摇头晃脑地跨进家门。 却未料迎接他的不是妻子和女儿的笑脸,却是管家的苦瓜脸。 刘同心中微凛,忙问:怎么了? 管家小声说道:瑾王府派来一个婆子劝咱家七小姐去给瑾王当小妾。 刘同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 第328章 福报 管家见老爷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心知他是被吓到了。 那可是瑾王,地位仅次于皇上,他们商贾之家哪里得罪得起? 管家推了刘同一把,催促道:老爷您别愣神了,快去前厅看看吧。那个婆子今日早上就来了,在咱家待了一整天,只差把嘴皮子磨破。瑾王对咱们家小姐是志在必得。 刘同这才挺起大肚子往前疾奔。 我看他不是对小七志在必得,他是对我的万贯家财志在必得。这该死的东西! 刘同一路骂骂咧咧。 管家惶恐地四处查看,连连劝说:老爷您消消气,您冷静。民不与官斗,咱们送一份厚礼,先把瑾王府的人打发走,再找个贵人帮咱们疏通疏通,打点打点。咱好歹也是有头脸的人家,瑾王不能强娶的。 两条腿倒腾得飞快的刘同忽然就站住不动了。 他回头看向管家,黑如锅底的脸绽开一抹诡异的笑容。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管家一脑袋撞在刘同的大肚子上,摔了个屁股墩。他蒙头蒙脑地回答:小的方才说瑾王不能强娶。 刘同摆摆手:不对,上一句。 管家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咱们找个贵人帮咱们打点关系,解决此事? 可是找哪个贵人呢?能比瑾王更厉害的贵人不就是皇上吗?皇上不帮自己兄弟,还能帮你一个小商贾? 管家越想越难受,脸也哭丧起来。那可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七小姐呀! 刘同却忽然仰天大笑。 他用力拍一下自己的肚皮,哼哼道:老子找来的贵人能把瑾王直接压死!他娘的!老子是国师的人,瑾王那个糊涂蛋竟不知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吗? 管家没听清,爬起来问:老爷,您说什么三只眼? 刘同继续朝前厅走,冷声道:这临安城里,谁长了三只眼,谁是神牌上的人,你说说看? 管家一路琢磨,满脸疑惑。眼看前面就是正院,他用力拍打脑门,恍然大悟:老爷,您是说那一位? 管家指了指天上。 刘同哼笑一声,颇为得意地点头。他放轻脚步,绕过回廊,来到前堂,躲在门后。 只听里面传来一道刻薄的声音:刘夫人,您家这位七小姐守着望门寡,满身都是晦气,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入了咱们瑾王府,好歹还能当个良妾。比一般人家的正头娘子都尊贵。您还犹豫什么? 刘夫人不知如何拒绝,只能唉声叹气。 那刻薄的声音又道:你们商贾人家能跟王府攀亲已经是祖上积德。我若是你,我立马就把女儿收拾齐整,今晚用一顶小轿送去王府。早去一日便能早些怀孕,下半辈子总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夫人没了声音。 一道悲愤的声音响起:你闭嘴!纳我做良妾不就是图谋我的嫁妆嘛!我死了,你们瑾王府才能占到最大的便宜!你们就是要害我!我跟你们拼了! 刘夫人连忙喊道:小七别这样。你先回院子里去,娘帮你做主。 刘小七更加悲愤:娘,您怎么帮我做主?这个老虔婆把小轿都带来了,就在咱家后巷放着呢!她今日定是要带我走的。您和爹爹不答应能行吗?倒不如我一根绳子吊死在这儿! 刘夫人哭起来:娘的心肝,你别,你别! 那婆子火上添油地说道:你吊死了,今儿个我也要把你的尸体带回瑾王府去!你们家是走商的,素来消息灵通,你们不会不知道我们王爷是有大造化的。今儿你们不识抬举,明儿小心家破人亡! 刘夫人一味哭泣,没有丝毫办法。七小姐没了声音,怕是已经绝望。 刘同心痛如绞,连忙大步走进去。 那婆子看见一家之主来了,连忙挤出一个笑容:刘老爷,您素来眼光独到,做生意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否则攒不下这么大的家业。您不会不知道把女儿送入瑾王府能得到什么好处吧?天家的事儿早就传遍了,咱们王爷才是正统。 刘同当然知道,所以瑾王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瑾王要谋逆,最缺的就是银子,他盯上自家一点也不奇怪。 若在今日之前,刘同肯定不敢反抗。但在今日之后,他有了绝对充足的底气。 他推开婆子大步走到堂前,冷笑着说道:商贾之家的女儿自然只能当你们瑾王府的妾。若是一品侯爵之女,你们敢强抢吗? 婆子满脸疑惑地问:刘老爷,好端端的,您提什么一品侯爵之女?你们这种小门小户能跟那等权贵之家相提并论吗?您就认命吧! 小门小户?刘同呵呵冷笑。 放在以前,纵使他富可敌国,依旧只是小门小户。可现在不同了! 他猛地把金印拍在桌上,大声诘问:老子就是一品侯爵,且还是国师亲封!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他放开手,让金印显现。 婆子的瞳仁里出现两点金光,眼都直了。她好歹也是王府的管事,见多识广,自然认得桌上这东西。 一品金台侯?她呢喃念出金印上的五个字,转而想到刘同今日一大早就去了国师府赴宴,顿时明白过来。 这刘同马屁拍得好,惹得国师开怀,得了一个爵位!国师好大的手笔,好独断的性情,好强横的权势! 婆子倒退两步,刻薄的嘴脸收得干干净净,表情带上无尽恐惧。 今日刘同若是搬出皇帝,她都不惧,可偏偏刘同搬出的竟是国师。 瑾王再三交代过。在这临安城内,他们谁都能得罪,唯独不能得罪国师,哪怕遇见姓余的也得绕道走。 刘同明显得了国师青睐,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他若去国师跟前告状,王爷此生无望。 婆子扑通一声跪下,干脆利落地磕了三个头,奴婢拜见侯爷!奴婢以下犯上,罪不可恕! 她直起腰,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颊就是狠狠三个耳光。 啪啪啪三声响,清脆得很。 顶着迅速肿胀的脸皮,婆子撅着屁股爬起来,倒退着快速离开大厅,低着头匆匆说道:奴婢这就回去找王爷领罪!侯爷,奴婢告退! 不等刘同反应,那婆子已经脚底抹油,跑得没影儿了。 第290章 刘夫人和刘小七看得目瞪口呆。她们还以为今日这事肯定不能善了,却未料只是一枚金印就把这耀武扬威的奴才吓得屁滚尿流。 刘同拿起金印看了又看,而后凑到唇边嘬了又嘬。 小七,别怕,爹爹是侯爷了。你往后便是侯府千金,谁都不能欺负你! 他把女儿搂进怀里安慰,眼眶红了一圈。 刘小七夺过金印细看,然后盯着自家老爹的脸。 您真是侯爷了? 她感觉像做梦一样。 刘同点点头,喜滋滋地把宴会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刘夫人也把金印夺过去看了看,恍恍惚惚地说道:难怪国师府的管家送请帖的时候对我说他是来送福报的,只看咱家接不接得住。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勒索钱财,说那些话全是变相的威胁,所以我叮嘱你把礼物备得厚一些,未料竟是如此! 刘同听完这话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若是自己吝啬,不愿捐款,女儿岂不是前程尽毁?国师她恐怕已经算出女儿这场劫难了吧? 刘同连忙拉着妻女跪下,对着国师府的方向砰砰磕头。 另一边,严若松先把孔香送回靖安伯府,自己则乘坐马车来到史家。他抬起头,看着那块高悬在门梁上的敕造匾额,不由深吸一口气。 只不知右相大人找自己究竟为何。是他预感得那样吗? 第329章 逼狗 在管家的带领下,严若松左转右转,走了许久,终于抵达前院。 史家不愧为南地之主,一栋老宅竟占据了半个乌衣巷。无人指路必会迷失在此处。 前方厅堂里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训斥声。 你兄长是去国师府当西席的,你去做什么?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满是不服气地说道:我去当武师傅!我没有满腹才华,但我有一膀子力气和一身武功!我也要给国师效力!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可国师给你算过命,说你将来会当将军。 充满活力的声音支支吾吾片刻,妥协道:那好吧,那您送我去军营吧。 严若松听乐了。这位就是史家的小公子史归林吧?他竟也盲目跟从着国师,只不知国师哪儿来这般大的魅力。 发现自己想了一些不该想的东西,严若松连忙敛去笑容,肃穆前行。 管家走到门口通禀,史大夫人便带着史归林从厅堂里出来。三人匆匆见了一面,寒暄两句,屋内传来史承业的招呼声。 严若松定了定神,然后才跨过门槛,毕恭毕敬行礼。 下官见过右相大人。 史承业亲手倒了两杯热茶,招招手:客气什么,过来坐。 严若松撩起衣摆慢慢落座。 他正思忖着如何起个话头,打探自己想要打探的消息,史承业竟开门见山地说道:国师对我说你面相有变。 严若松的思绪瞬间被打乱。他不由自主地追问:我的面相有何变化? 史承业缓缓道来:国师说你之前为情所困,自甘堕落,以至于前途尽毁。今日宴会上受了激励,你却忽然有了上进之心,准备奋发图强。你本是文武全才,平日都在藏拙,彻底解开心结之后,你已经可以担当重任,是也不是? 严若松半晌说不出话,眼里全是惊骇。 他经历过的那些不堪,还有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以及他思想的转变,竟被国师短短几句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 国师那双眼睛看见的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的三魂七魄,命数起落。 他勉强定了定神,苦笑着说道:是的。国师把下官看透了。 史承业满意地说道:那便好。平远洲死了,枢密使一职空缺下来。国师说你是文武全才,我自然信她。这职位给你。明日朝会,我上奏皇帝,把此事定下。 严若松愣愣地抬起头,语无伦次:就,就这么定了?如此简单吗?那可是枢密使,总领军务。您不觉得草率吗? 史承业反问:你觉得国师看错你了? 严若松满腹疑问都被这句话哽住。 他低下头思忖片刻,而后低低地笑起来:国师真是有魄力。我若不敢接,便是辜负了她,也辜负了自己。 史承业捋着胡须朗笑。笑罢,他将一封信递过去,压低声音说道:这是国师给你的批命。你回府的路上打开看,看过烧毁。我也提点你一句,小心红粉骷髅。 严若松连忙把信藏入袖中。 二人又说了许多话,眼看天色不早,这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会晤。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夜色中,路上行人寥寥,天边挂着一轮玄月。 严若松把信取出,对着月光细看。 桃花面下桃花鬼,女儿红里女儿悲。豺狼虎豹家中引,欲绝后患斩前情。 他皱紧眉头,呢喃道:右相大人让我小心红粉骷髅。国师又说家中有桃花鬼,会引来豺狼虎豹。女儿悲,说的是家中女眷会遭遇悲惨的命运吗? 他心头一凛,面色陡然变得狠戾。这红粉骷髅和桃花鬼,说的都是穆雪寒吧?她要做什么? 想到孔香今日差点被害死,他立刻明白过来。 快回府! 严若松掀开帘子催促车夫。 车夫答应一声,把马鞭甩得十分响亮。 与此同时,穆雪寒正对镜自照。 今日在方众妙跟前摔那一跤竟是这个缘故。她呢喃自语,满心焦躁。 她从来不是毛手毛脚的人,好端端地走路,怎么会摔?况且她紫气罩顶,该是万事顺意,百无禁忌才对!她绝无可能当众丢丑! 她心知此事必有蹊跷,回来查看自己面相,果然发现那紫光正在消散,而且速度极快。想来用不了半个月,她的气运又会恢复到从前。 这可不行!要抓紧时间把方涵拿捏在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穆雪寒把铜镜反压在桌上,心绪更为不宁。 她揉着眉心呢喃自语:若是和离,我这气运还会消散得更快。严家这些个女人也得尽快收拾干净。我那婆婆不是总喜欢外出会友吗?我给她找个马夫,叫她快活快活。 我那小姑子喜欢读书人,那就给她找个穷酸秀才,带她私奔。弄大了肚子再给她扔回来,叫她找无颜见人。 孔香那般的尤物,怎好叫严若松独享。把她送去土匪窝,让满山的汉子一起享用。 严若松,面对这般不堪的母亲、妹妹、宠妾,你也会嫌她们脏吗?真想看看你届时是个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穆雪寒忍不住低声一笑。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有车轮滚动,有奴仆呼和,有沉重而凌乱的脚步。 穆雪寒推门走出去,看见院墙外面有许多火把在快速移动。靖安伯府里的下人似乎都没睡,他们在忙活什么? 穆雪寒瞥了大丫鬟一眼。 这人立刻跑出去打探情况。 少顷,她匆忙回来,低声说道:伯爷让老夫人带上小姐和孔香立马启程回祖地。他们正在收拾东西,三个院子都快搬空了。 回祖地? 穆雪寒声音陡然拔高。莫怪她这般失态。严家祖地远在淮北,离临安十万八千里远。她从未去过那里,自然也就没有安插眼线。 那三人若是去了祖地,等于是进了无门无窗的暗室,她的手根本伸不进去。 莫说害人,她连个确切的消息都别想查到。 她必须尽快找到人手,把毁掉那三个贱人的事情吩咐下去。否则等她们走得足够远,自己便无能为力了。 穆雪寒匆匆往外走,想阻拦三人的行程。好歹拖延一晚,给她更多布局的时间。 却未料一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一把将她抓住,恶声恶气地说道:夫人,伯爷吩咐过,让奴婢看着您。五日之后您才能出院子。 五日之后再出去还能做什么?那三人早就走得没影儿了! 今日暗害孔香不成,倒叫严若松生出许多戒备。他在防着我! 穆雪寒又气又急,几番挣扎才甩开那个婆子。她跑不出去,于是只能匆匆回到屋内,举镜自照。 果然,她命宫里的紫光又消散几分,五日一过,她还能剩下多少气运?她好不容易体会到方众妙那种介乎于人神之间的感觉,她不想变回平庸的凡人! 哐当一声巨响,铜镜被砸在地上。 穆雪寒死死盯着窗外来来往往的火把,眼神变得异常焦躁怨毒。 第330章 只帮一次 翌日,方涵一大早起床,先熬一锅白粥,再从坛子里夹一碟咸菜,而后才去叫醒孩子们。 儿子方小河今年四岁,女儿方小叶今年六岁,住在最小的一间柴房里。 第291章 与他们同住的还有翰林院的一位同僚,姓孙。他们家的境况比方涵好上太多。他们占据了院子里最大的三间瓦房。 木门已经老旧,门轴松动得厉害,方涵只是轻轻一推,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已经把孩子们吵醒。 爹爹您早。方小叶揉着眼睛爬起来。 方小河卷住破破烂烂的被子,还想赖床。 两个孩子挤在一起睡,都是很瘦小的身板,却还是有些局促。等到明年,女儿满了七岁,便该男女大防,方涵却不知道如何安置他们。 让儿子睡我的床,我打地铺算了。这样想着,方涵不由轻轻叹息,脸上也露出愁容。转而想到自己忽然改变的身世,他眼里又带上几分期盼。 借姑母的光,明年自己或许能官升一级,加一些俸禄,到时候便可以租一个大点的院子,让儿子女儿都能拥有单独的房间。 畅想着未来,方涵不由心情愉悦,走上前一把揪起儿子,对着他软乎乎的屁股啪啪拍了两下。 方小叶捂嘴偷笑。 方小河连忙爬起,嘟嘟囔囔地说道:爹爹别打,小河起来了。小河不是懒虫。 姐弟俩都很懂事,早就学会了自己穿衣服。 方涵走到外面稍等片刻,他们就齐齐整整地出来,乖乖巧巧地问安。他们虽然活得贫苦,精神却富足,自小就把礼仪学得很好。 方涵检查姐弟俩的衣裳。布料虽然廉价粗糙,还打满各色补丁,却也是干干净净的。 方涵蹲下身,看着姐弟俩,无奈道:今日爹爹回来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知道吗? 昨日姑太太派来的管家看见了你们邋里邋遢的模样,回头他若是对姑太太说起,只怕姑太太心中不满意。你们可知道姑太太是什么样的人物? 方小河、方小叶紧张地抓住衣角,脸庞煞白煞白。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姑太太是国师大人,是最最厉害的人物。爹爹,我们一定乖的。 方小河觉得委屈,嘟着小嘴轻声说道:可是爹爹,我们没想把自己弄脏。隔壁的三个哥哥总喜欢欺负我们,我们跟他们干仗,在地上打滚,然后才弄脏的。 方小叶满脸的慷慨赴死:若不然,若不然我们就让他们打吧。只要不弄脏衣服和手手就行了,是吧爹爹? 方涵的眼泪一瞬间涌了上来。 他得罪了许多人,翰林院里最苦最累的活往往交给他干。他常常忙到天黑才回家,人累到极致就不太想管事。 看见两个孩子脏兮兮的,他便以为那是孩童天性,爱玩爱闹,也就没有多问。 他竟是没想到,两个孩子日日受邻居欺负。他每个月大半俸禄都给了孙翰林一家,他家倒好,拿着他的钱打他的孩子。 真是岂有此理!我去找他们说道说道!方涵满脸怒气,站起身就想往外走。 却在此时,院外传来孙翰林小心翼翼的声音,方大人,方大人?您在吗? 方涵走出去,语气极为不善:找我做什么? 孙翰林一把揪出躲在自己身后的三个孩子,呵斥道:还不快给方大人磕头道歉! 三个孩子全都是鼻青脸肿的模样,想来昨晚挨了一顿好打。这孙翰林也是科举出身,读书读得好,未料竟是这般狠心,对自己孩子如此残忍。 方涵满脸嫌弃。 三个孩子齐齐跪下,砰砰磕头。今日若是不能叫父亲满意,晚上又是一顿毒打。 方涵看着不忍,想到儿子女儿天天被这三个混小子欺负,又硬下心肠生受了这场跪拜。 孙翰林面皮抽搐,眼神暗暗发狠。 方涵啊方涵,你可真是小人得志。我三个儿子给你磕头赔罪,你竟不避!你好大的威风! 无奈势比人强。孙翰林深吸一口气,低三下四地说道:我昨日问过之后才知晓他们三个常常欺负你家孩子。我气坏了,当场教训他们一顿。您若是觉得打得不够,您也可以亲自动手。 他作了作揖,仿佛很诚恳地说道:方大人,咱们住在一块儿就是缘分,合该守望相助。往后您继续把孩子放在我家,叫我夫人帮忙照看。银子您别再给了,我愧不敢受。 孙翰林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毕恭毕敬地递上。 我夫人不懂事,收了您的银子,我昨日训斥她,她也知道自己错了。您看,这些银子她分文未动,都在荷包里,您拿回去吧。 他看着方小河、方小叶,叹息道:有了这些银子,您买些好东西给两个孩子补补身体,他们太瘦弱了些,我看着都不落忍。 方涵本就不会推拒这笔银子。孙翰林的媳妇拿了钱却不办事,叫他的孩子天天挨饿,他没找对方索赔都算好的了。 方涵伸出手抓住荷包往回拽。 孙翰林竟舍不得放手,也往回拽。 二人默默对视。 最终还是孙翰林败下阵来,手一松,头一低,歉然的表情已经变作屈辱愤恨。 他比方涵官大一级,本该是方涵花银子讨好他才是!该死的,这人的运气怎么那般好? 抬起头,孙翰林的脸上却已经绽开谄媚的笑容。 方大人,听说您家世不凡,我以前怎么从未 他话还没说完,院子外面就有人喊:方少爷在家吗?小老儿给您送东西来了。 方涵推开门,却见龙图站在外面,身后是一辆放满箱子的牛车。几个体格健硕的仆人正把箱子卸下来,整齐堆放在台阶边。 方涵连忙见礼,而后侧过身子请人进院。 龙图笑呵呵地说道:小老儿还有事,便不进去了。这些东西是主人送来的,礼单您看看。 方涵接过礼单细看。 孙翰林厚着脸皮跟过来,也踮起脚尖偷瞄。 礼单上罗列着许多东西,有一百斤大米、一百斤面粉、二十匹布、五十斤油、半扇猪肉等等。没有金银珠宝,全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孙翰林本是满脸艳羡之色,看完礼单表情不由变得古怪起来。 国师府送来的礼物未免也太寒酸了吧?对了,听说国师的万贯家财都充作了北伐的军饷,她那里怕是也没有多少好东西。堂堂国师府,看着光鲜,实则也很窘困。 思及此,孙翰林满心的嫉妒之情竟一扫而空。 但方涵却非常感激,把礼单折叠整齐,塞进袖子,拉住龙图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 他是个很懂得分寸的人。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他也没想过跟好兄弟余飞虎借银子,也就更未曾想过找姑母帮忙。 他能借一借姑母的光,仕途顺遂一点,莫要再被人刁难,就已经很满足。 龙图上下打量他,见他拿到这般微薄的礼物,竟也没有半分怨怼之情,便呵呵地笑起来。 他朝院内扫去一眼,说道:方少爷,您这院子里没有打井,平日里还要花不少银子买水吧? 方涵无奈点头:是啊,没打井的院子比较便宜。 孙翰林在旁默默忖道:既然起了这个话头,你就应该求国师送你一套大宅子才是。 可惜方涵提都没提,更未曾往这方面想。 龙图越发满意,笑着说道:方少爷,小老儿与漕帮有几分交情。你们这附近的水递是由漕帮下属的分舵负责,我替您打声招呼,让他们每日免费给您送水,如何? 方涵大喜,连忙道谢。有了充足的水源,生活无疑会方便很多。 孙翰林越听越觉得可笑。这国师府送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金子、银子、官位呢?方涵这门亲戚是真吝啬啊! 然而还有更吝啬的。只见龙图敛去笑容,严肃说道:方少爷,主人托我给您带句话。 方涵立刻弯腰,毕恭毕敬作揖:侄儿洗耳恭听。 龙图捋捋胡须,缓缓说道:主人说她只帮您一次,日后是好是歹,还得靠您自己。 只帮我一次?方涵微微抬眼,看向门外堆积的箱子,终于明白过来。 这就是姑母最初也是最后的援助。他若是想让日子好起来,还得靠自己。 若说心里没有失落,那肯定是假的。但方涵不是贪婪之徒,自然也就很快恢复平静。 他默默在心里叹息:原是做了一场美梦。不过我已经有了国师堂侄儿的身份,必然能在官场中得到便利。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够了,知足了。 只是一瞬,方涵便笑起来,然后真心实意地道谢。 龙图定定看他一眼,颔首道:不错不错。方少爷心性很好,主人没看错你。那小老儿这便回去了。 他前脚刚走,孙翰林后脚就变了脸,讥讽道:方涵,你这门亲戚,认与不认有何区别? 第292章 第331章 官升一品 方涵懒得与孙翰林计较。那些健仆帮他把东西堆放在院子里就走了,他拿出礼单一一清点。 孙翰林的婆娘站在屋檐下,眼睛死死盯着这些箱子,脸上满是贪婪之色。但她终究还是忌惮方涵的身份,不敢像平日那样厚着脸皮走上前索要。 孙翰林把三个儿子叫回屋,附在自家婆娘耳边低语:我和方涵去了衙门上值,你就把这些箱子搬去咱们家锁起来。方涵回头跟你要,你就装傻充愣与他闹。他一个大男人,不能把你怎样。 妇人舔舐着嘴唇小声说道:可你不是说方涵是国师的堂侄儿吗?咱家不好得罪他吧? 孙翰林冷笑道:方才国师已经撂下话,说她只帮方涵这一次。你以为国师府的门槛是别人想进就能进的吗?一个破落户,国师指不定有多嫌弃这门亲戚。 妇人眼睛都亮起来,死死盯着那些箱子,像恶狼盯上了肥肉。 孙翰林告诫道,等我们走了,你再把你娘家兄弟叫过来搬东西。那两个小崽子若是阻拦,你当心着点,别把他们打伤打残。只要不闹出大乱子,国师不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妇人眼里的贪婪更加浓郁,兴冲冲地问:我那些兄弟也能带走一些东西吗? 值钱的留下,不值钱的可以给他们一些。行了,我走了。 孙翰林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 方涵正拍打着那些箱子,满脸都是无奈。他也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外面会被邻居盯上。但他家实在是太狭窄,放不下。 眼看天色不早,他只能摇摇头,叮嘱儿子女儿一番,悬着一颗心去了。 孙翰林连忙跟上。 二人前后脚跨进翰林院。 这个时辰,早朝已经开始,但他们二人品阶不够,自然没有登上金銮殿的资格。一路都有人对着方涵打招呼,笑容一个比一个谄媚。 孙翰林等方涵走进他那个小屋才把同僚们拉过来,悄悄把今早的事说了。 所以啊,你们以往怎么对他,今后还怎么对他。国师亲口说只帮他这一回,往后都不会管他的。你们的文书还是交给他来写,他不敢拒绝。 出于嫉妒,孙翰林越发不想让方涵好过。 同僚们不太相信,纷纷摇头:还是再看看吧。他跟国师好歹是一个姓,欺压他就是打国师的脸。 是啊。对他多些尊重,给些便利,都是顺手而为之事。 咱们翰林院又多了一尊大佛。 小心伺候准没错。 见同僚们不听自己怂恿,孙翰林憋在心里的恶气始终不得抒发。他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想了想,终究还是不甘心,拿起厚厚一沓文书,匆匆走到外面,一脚踹开方涵的门。 这些都是各地官员送来的邸报,你今日分门别类整理出来,誊抄要点,汇总给我。 这么多文书,十天半个月都处理不完,孙翰林却催着今天就要。这不是刁难是什么? 平日里,就属孙翰林对方涵的压榨最厉害。两人住在一起,本是邻居,他却恨不得把方涵当奴才用。 方涵平时都忍了,今日却有些忍不了。他若是表现得太软弱,别人还当国师府好欺负。他冷下脸,正想拒绝,外面却传来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方翰林在何处?杂家来颁圣旨,烦请方翰林出来接旨。 方涵立刻绕过孙翰林,匆匆出去接旨。 院子里跪倒一片,放眼看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方涵在万众瞩目之下走到最前面。他有些忐忑,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直觉告诉他,这份圣旨非比寻常。 太监抖开明黄绢布大声唱念。 方涵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其余同僚掩饰不住内心的惊骇,全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用不敢置信的目光朝他看去。 左相?方涵竟在一夕之间从七品小吏升为了一品大员?他从今往后可辅国政,可居高堂,可掌权柄! 何谓青云直上?到了今时今日,众翰林才在现实中真真切切地看了一回青云直上。此情此景对他们的震撼极其巨大。 太监把圣旨卷起,恭恭敬敬地递给方涵,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容。 方涵解开荷包,想给太监一些银子,对方却连连摆手拒绝,然后带着一群小太监飞快跑走。国师的堂侄儿,他巴结还来不及,哪里敢索要钱财? 方涵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捧着明黄灿烂的圣旨,眼里空空茫茫。 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醒转,而后低笑呢喃:原来姑母说只帮我这一回,竟是应在此处。 左右丞相本是互相掣肘的关系,往往势如水火。他根基太浅,忽然被委以重任,多半是祸非福。 但偏偏右相史承业是姑母的拥趸,唯姑母马首是瞻。右相非但不会制约自己,只会帮衬自己。 自己只要谨言慎行,公事公办,勤勉上进,必不会出错。姑母还年轻,有她在,自己这辈子稳稳当当。 这哪里叫帮?这是把他下半辈子,以及他儿女终其一生的荣华富贵,全都包揽下来。他十辈子都报答不了这份恩情! 方涵举起圣旨看了看,眼角余光瞥见周围的同僚,故意提高音量感叹:姑母啊姑母,您对侄儿是不是太溺爱了? 得了恩惠自然要大肆宣扬,否则怎么对得起姑母一片舐犊之情。他想起了余飞虎,不由暗叹:难怪我那兄弟性情如此猖狂,原来都是姑母惯的。 他不得不承认,被惯着的感觉实在是幸福。 同僚们果然露出无比艳羡又深深敬畏的表情。 纵观前史,没有哪个权臣敢这么提拔人。国师不但敢,且还无人站出来与她唱反调,这就很罕见。国师对朝堂的掌控力可见一斑。 大家越想越觉得恐惧,与方涵对视的时候恨不能笑出满脸褶子。 吏部派来一名官员协助方涵进行公务上的交接。二人相携前行,却见孙翰林捧着一沓文书从小屋里冲出来,满脸恐慌。 他嗓音都在发抖:左相大人,这些邸报下官自己整理,您不用管了。下官方才多有得罪,望您海涵! 方涵笑了笑,用戏谑的目光看着他。 孙翰林两股颤颤,几乎站立不稳。他真是疯了!他竟然赶在方涵被擢升为一品大员的前一刻把人往死里得罪!他还怂恿同僚们一起作恶!只怕翰林院他是待不下去了! 孙翰林不敢看同僚们的表情,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笑话自己的愚蠢。 他咬咬牙,正想跪下来给方涵赔罪,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他半弯的膝盖猛地挺直,整个人弹跳而起,抱在怀中的文书洒了一地。他脸色煞白地飞奔出去,大声说道:我请个假,去去就回,家里有急事! 别别别,媳妇你可千万别碰方涵的东西!要不然咱家死定了! 第332章 都是人才 方涵一整天都像做梦一样。 他先是离开翰林院,去了皇城办公,又被赐下一栋五进的大宅子,依旧在皇城附近。另获一品官袍六件,奢华礼服两套,置家费两千白银,一品金印一枚。 六部同僚纷纷送来贺礼。早上还得不到的金银珠宝,现在车载斗量,数之不尽。 姑母的确只帮他一次,可这一次便能护他一生。 方涵从激动到平静,再到不敢松懈,整个转变也不过短短一日罢了。他已经全然沉淀下来,跟随在右相史承业身后,兢兢业业学习,认认真真办公,适应得非常快速。 落魄的时候不见他怨天尤人,得意的时候也不见他轻忽懈怠。 傍晚下值的时候,史承业定定看他,笑着说道:国师看人的眼光向来是错不了的。你很有才能。 方涵暗松一口气,认真说道:下官必不会让姑母失望。 史承业摇摇头,提醒道:往后莫要自称下官,在这朝堂里,已经无人能比你官职更高。你自称本官就好。 方涵微微怔愣。面对右相这般的大人物,他也能以平辈自居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骤然惊觉,自己已然站立在权力巅峰。 无人能比你官职更高,这话平铺直述,听来却令人心潮澎湃。方涵自然也不能免俗。 他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莫要得志便猖狂。 未料史承业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缓缓说道:你还年轻,我本该告诫你莫要得志便猖狂,须知你品阶虽高,但人外总有人,天外还有天。 方涵连忙正色倾听,腰背微微弯曲,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 见他如此,史承业哈哈大笑起来,然而你有一个好姑母,我的这番话,对你来说却是贻笑大方。你姑母就是人外之人,天外之天。在这官场上,你实在无须怕谁。 第293章 方涵猛地抬头,眸光闪动。他万万没想到右相会说这种话。这是在捧杀自己吗?可是不像啊。 史承业朝前走去,头也不回地摆手:我告诉你一个真相。你会被国师挑中,安放到现在这个位置,一是因为你的身世,二是因为你的年少轻狂。 还记得你不畏强权,为民除害的孤勇吗?现在的朝堂比你年轻那时还要乱上许多。莫丢了这份孤勇便是对你姑母最好的报答。她在斩妖除魔,你要帮她。 史承业大步前行,声音苍老,却也洪亮:我们也会帮她。许多人都在帮她。我们要做的不是为官为宰,结党营私,我们要做的是改换新天,挽救社稷。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 秋风刮过,扫下许多落叶。天凉了。 方涵的心却渐渐滚烫起来。他呆呆地站了许久,然后踱步离开,背影挺拔坚毅。 他想,他对姑母的了解还是不够。权势滔天不是姑母的目的,而是她的手段。 方涵回到自己租住的破败小院,终于知道孙翰林今日为何一整天都不曾上值。 说来也可笑,孙翰林竟吩咐他那个婆娘抢夺国师府送来的礼物。 那妇人一大早就叫来八个兄弟,把东西全都搬空。孙翰林匆匆赶回家的时候,一部分箱子锁在他的卧房里,另外的大部分箱子都被八个小舅子瓜分干净。 他连忙跑去各家讨要。 听说自己抢夺的是新晋左相的东西,八个小舅子表现不一。有人不信,笑话一场。有人害怕,立刻归还。有人舍不得,叫孙翰林用银子来换。 孙翰林忙活了一整天,还是没能把全部箱子找回。他鞋子跑丢了,衣衫扯破了,大半积蓄填进去。 看见堆放在院子里,被砸掉锁头,撕掉封条,弄出许多划痕,还少了几个的红木箱子,孙翰林欲哭无泪。 除非方涵是傻子,否则他哪里看不出来自家遭抢了?抢当朝左相的财物,岂非找死? 孙翰林越想越怕,看见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妻子,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戾气。 他走上前,对着妻子一顿毒打,三个孩子哇哇大哭,也换来暴打。 院子里哭哭啼啼,一片吵闹。 邻居们都来看热闹。听说方涵被擢升为左相,绝大多数人是不信的。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穷翰林,晚上回家就变成了一品大员,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荒谬!这事绝对荒谬! 哪料傍晚的时候,方涵乘坐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带着一大群仆人,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那群仆人穿得比官老爷还体面,却都恭恭敬敬地叫方涵左相大人。 这还有假? 邻居们轰动了,看呆了,也害怕了。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一片,拜见左相大人的呼声此起彼伏。 孙翰林听见外面的响动,整个人都僵住。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不是邻居回来了,这是阎王爷回来了。看见那些箱子,还不知道方涵会如何料理他们一家! 方涵早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并不恼。站在高位之后,他的心性变得更为平和。看见儿子女儿一切安好,他也懒得与那些个烂人纠缠。 把姑母送来的礼物装上牛车,叫仆役拉走。他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牵着女儿,毫无留恋地登上马车。 跨出院门的时候,房东来给他磕头,还把之前收取的租金全都还给他。 他没要。 他回过头,对着孙翰林紧闭的门板说道:这些年多谢孙大人照顾。往后,我也会报以等同的照顾,还请孙大人莫要推辞。 等同的照顾?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 孙翰林三魂吓丢了七魄,再也顾不得害怕,连忙推开门从屋里冲出来,跪在地上哭着求饶。 方涵连多看他一眼都欠奉,只是摇摇头,讥讽地笑了笑,乘坐马车走了。 他青云直上的消息自然有人递到穆雪寒耳边,但已经是三天之后。 穆雪寒看着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着话的小丫鬟,心情半是澎湃,半是焦躁。 她不但被严若松禁了足,还被拔除了所有爪牙。她安插在靖安伯府里的所有眼线和钉子全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有人被发卖,有人被放逐,还有人干脆消失不见。 穆雪寒用自己安插的人手暗暗掌控了整个靖安伯府,可只是一天,也就十二个时辰的工夫,严若松就用雷霆手段肃清了局面。 而今伺候在穆雪寒身边的只有一个刚买来的小丫鬟,这人除了干活利索,其余的都不懂。深受穆雪寒重用的那些个大丫鬟,老婆子,全都没了。 据说严若松轻轻松松就找出了穆雪寒的所有眼线。他那廉贞文武格果然非同凡响,只要他想,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穆雪寒开始惧怕这样的严若松。没了以往那些情分,这人的手段竟酷烈至此。 与此同时,负责监视穆雪寒的卫英彦却在赞叹靖安伯的才能。 他不无好奇地忖道:难道国师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吗?得她提携之人,竟没有一个是草包。文的,武的,全是人中龙凤。 仅凭一条批命,简单四句话,严若松便能把隐藏在靖安伯府内的隐患全部铲除。他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 第333章 办事不力 然而,卫英彦却也知道,靖安伯再如何滴水不漏,行事妥帖,他所做的一切依旧在国师的算计之中。 他剪除了穆雪寒所有羽翼,令穆雪寒变成真真正正的一个孤家寡人。 现在的穆雪寒无人可用,就连她院子里养的信鸽也都被严若松杀了个干干净净,所有物品全都换了新的,笔墨纸砚一个不留,暗室地道清查出来,尽皆堵死。 穆雪寒根本没有可能向外界传递消息。 她若是想要暗害方涵,只能亲自出马。如此一来,她的同伙必然暴露。她的罪证肯定会摆在明面上。 卫英彦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穆雪寒解除禁足的那一天。 他与严若松明明没有商议过此事,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人一里一外,一动一静,一紧一松,竟是硬生生把穆雪寒逼入了死胡同。 只要穆雪寒改不了她那贪婪的性子,这个陷阱她必会往里跳。 说来说去,他们这些人全都是国师的棋子,只能在国师的棋局上移动。 五日匆匆而过。但对穆雪寒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好在严若松信守承诺,时间一到就把她紧锁的院门打开了。 穆雪寒站在院子里,看看空空如也的鸽子笼,看看长满杂草的花圃,看看跟在身边呆头呆脑的丫鬟,心里唯有凄凉。 她蓄积着一口恶气,怎么都吐不出来。 她也是今日才知,将孔香三人送去祖地的竟不是靖安伯府的人,而是史承业借给严若松的私兵。 这叫她如何下手?那三人不出事,她拿不到把柄,也就避免不了和离的结局。 她的气运衰退得极其快速,因为她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虚弱。她转身回屋,对着铜镜自照。 果然,她命宫里只剩下一丝紫光,其余十一宫全都在往外冒黑气。她的福禄寿,她的桃花运,她的贵人运,全都在消散。 当黑气罩顶的时候,她将被抢夺而来的气运反噬。她会失去名声、财富、美貌、权势她会一无所有,暴毙而亡! 穆雪寒用力把铜镜砸在桌上,不敢再看第二眼。 严若松这般精准地击中她的要害,这里面会不会有方众妙的手笔?否则严若松怎么能未卜先知,及时送走家中女眷? 对于这一点,穆雪寒很怀疑,也有些恐惧。可若是不搏一搏,难道就坐以待毙吗?她已经被逼上绝路,还有什么结果能比死更可怕? 穆雪寒在瑟瑟秋风中站了许久。第二日,她便提出去卧佛寺上香的请求。 严若松连面都不见,直接给她派了一辆马车,也没有叫侍卫跟随保护。 爱与不爱就是这般明显。穆雪寒若是在礼佛的路上出了什么事,他不会流一滴眼泪。敢对他母亲、妹妹和心爱之人出手,他没杀了穆雪寒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以往出门都是仆从成群,前呼后拥,现在出门形单影只,落魄潦倒。穆雪寒还没和离,却已经感受到了生活的窘困,和离之后只会更艰难。 甫一进入马车,她眼中就冒出怨毒的光芒。 伺候她的小丫鬟坐在外面,看不见她忽然狰狞的脸庞,否则定然会吓一跳。 马车行驶在路上,卫英彦与一群暗卫紧紧跟随。 方众妙让卫英彦处理此事,自然会给他增派人手。这些个暗卫都是以一敌百的绝顶高手,潜伏在各处,把穆雪寒盯得死死的。 到了山脚,卫英彦易容成挑山工,一路尾随马车,也未曾遭到怀疑。像他这样的挑山工来来往往还有很多。 卧佛寺香火鼎盛,今日又是盂兰盆节,许多信徒前来敬献香油。 第294章 卫英彦把挑上山的大米送去卧佛寺的后厨,从破破烂烂的衣兜里摸出几个铜板,老实巴交地说自己也要去添香油。 大和尚们自然不会阻拦,给他指了方向。 他来到大雄宝殿,放眼看去全都是跪拜磕头的信众。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辨不出谁是谁。 好在穆雪寒戴着一顶白纱帷帽,还算显眼。她双手合十,脑袋低垂,呢喃念诵。 殿内人声鼎沸,卫英彦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莫非她的同伙就在身边,两人在传递消息? 卫英彦想走近一些,一个挑山工忽然用扁担戳他后腰,用内力把话送入他耳膜:她在念经。不用过去。 卫英彦停在原地,心中颇为吃惊。 国师的暗卫简直无所不能。这么嘈杂的人声,他们也能清晰分辨出穆雪寒的话音。 又念了一会儿经文,穆雪寒从人群中挤过,来到佛像前,解开腰间的荷包,取出几枚碎银,扔进功德箱。 卫英彦和暗卫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易容成大和尚的一名暗卫就站在功德箱旁边。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银子很普通,没有刻字。站在功德箱周围的几个信徒也没有与穆雪寒说话。 一切都很自然。 穆雪寒回到原位,跪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继续诵经礼佛。她念一段经文就磕一个头,从中午一直待到傍晚。 信徒们渐渐散去,她也乘坐马车回了靖安伯府。她没在寺庙里乱转,也不与任何人接触言谈,回府的路上并不停留,整个过程抓不住任何错处。 难道这只是一次寻常出行? 卫英彦绝非泛泛之辈,在脑海中把今日发生的所有细节都快速过了一遍,很快就发现不对。 她系在腰间的荷包呢? 其余暗卫猛然醒觉,立即说道:她腰间的荷包不见了! 穆雪寒的衣裙是粉色,荷包也是粉色,二者贴合,肉眼难辨,丢失之后,竟也没人立刻发现这处异常。 谁拿走的? 她跪了一整天,身边挤挤挨挨全都是人。只要一伸手,前后左右任何一人都能拿走荷包。 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荷包,此人必是盗窃圣手。 你们记住她身边都有谁停留过吗? 没有。 今日卧佛寺来的人太多太杂。 我嗅觉灵敏,谁拿了荷包,只要不超过十二个时辰,我都能嗅出来。只可惜那些信徒全都散了,我找不到目标。 那荷包必是用来传递消息的。 没有这个证据,只怕不好处置穆雪寒。 我们转而去监视方大人那边,哪怕孩子真被拐走,也跟穆雪寒扯不上关系。 这次任务太失败! 如何向主上交代? 说完最后一句,众暗卫全都朝卫英彦看去。卫英彦忽然想到那一日,方众妙说过的话。 【扶持一个被感情蒙蔽的废物,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而今自己办事不力,只怕这废物的名头就要坐实了。 卫英彦抹把脸,脊背似乎被千斤重担压弯。但他不能不给方众妙一个交代,于是只能在众暗卫灼灼的目光下,脚步沉重地来到国师府。 龙图早已等在门口。 看见腰都挺不直的卫英彦,他嘿嘿一笑,而后递出一张纸条。 这是主人给你的批命,你看看吧。 卫英彦眸光闪了闪,接过纸条展开一看,沉重的心情竟似遭逢甘霖。 【镇山河,定乾坤,无往而不利。你注定是飞龙在天之命。我相信你的才能,所以我只听你的好消息,不听你请罪。】 所以今日这国师府的门,卫英彦还真的进不去。因为他不仅带来了坏消息,还想负荆请罪。 被拒之门外,卫英彦的沮丧和挫败反倒一扫而空。他只被无条件的利用和奴役过,不曾无条件地被信任过。 他眼眶有些潮湿温热,脸庞却无比肃然,而后飞快把纸条塞入怀中,转身大步离开。 烦请老先生帮我带句话。不日我便来送好消息。 第334章 人多势众 龙图回到后院,恭恭敬敬地站在方众妙身后。 方众妙坐在屋檐下,遥遥看着院子里玩闹的一群孩童。 齐渊、余沧澜、余江川、余问清、余双霜、钱天吴、谢沐阳、乔其堃他们在草坪上奔跑,追逐着一颗藤球。 欢快的嬉笑声不断传来。 龙图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道:主上,您料想得没错,他们果然跟丢了线索。卫将军想见您一面,向您请罪,您为何不见?只要您提点他一句,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主上能看见穆雪寒脸上的青线,顺着那些青线去找,还怕抓不到穆雪寒的同伙吗?主上把此事交给卫英彦去办,反倒有功亏一篑的危险。 方众妙反问一句:老爷子,您可知道天下大势从何而来? 龙图仔细想了想,答道:顺应天命便能得势。 方众妙摇摇头,非也。势乃人造,人多而势众。即便天命不在我,只要我的伙伴够多,力量够大,便能逆天改命。 她停顿片刻,笃定道:老爷子,您等着看吧,这件事必然能够解决。我的伙伴可都是非同凡响的人物。 她定定看着龙图,着重说道:尤其是您。您可是马中赤兔,人中龙凤。您在一旁盯着,还需要我做什么?即便他们经验不足,办砸了差事,您也能收拾残局。 龙图被轻轻拍了一个马屁,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主上,小老儿自从跟了您,银子挣得多了,功力增加了,心情愉快了,事儿还少了,小老儿说不定能活到一百九十九岁呢! 方众妙拍板道:我保您活到一百九十九,少一岁都不行! 龙图越发笑得爽朗。 史正卿正陪着孩子们蹴鞠,听见二人笑声不由抬头看去。方众妙过分洒脱不羁的笑容叫他微微愣神。君子如风,女子如水,可方众妙似风又似水。 钱天吴从他脚下抢走藤球,一脚踢进门洞。 其余孩子蹦蹦跳跳地欢呼起来。 站在草坪外旁观的钱同山拊掌朗笑。 方众妙指了指笑闹一片,欣欣向荣的院子,感叹道:什么时候我能把大周变成这副模样,什么时候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龙图默默看着每一张笑脸,由衷说道:主上,小老儿感觉那一天不会来得太晚。 与此同时,卫英彦率领一众暗卫回到自己暂居的小院。 主上怎么说?一名易容成大和尚的暗卫紧张地问。 卫英彦摇摇头,她不愿见我。 暗卫们满脸肃然,心情说不出的沉重。这下糟了,主上必然十分失望。他们这么多高手,却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好。 大和尚摸摸脸上的易容,嘀咕道:怕她看出我们面相,不敢靠得太近,否则哪里会发生这种纰漏。 另一个易容成挑山工的暗卫呢喃道:穆雪寒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拿了她的荷包,那同伙必然瞒不过我的鼻子。只是,我上哪儿找人呢? 易容成卖货郎的暗卫摇头道:今日去卧佛寺上香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把人全都找出来让你一个一个嗅闻,这比大海捞针还难。 众暗卫连连摇头,然后看向卫英彦。 卫英彦盯着手中的批命,心里有着莫大的压力,却也有着不愿放弃的决心。 他不想让方众妙失望,总觉得发生那种情况会比死还难受。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卫英彦立刻警觉,顺着门缝看出去。 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匆匆跑过,身上穿着绣有史家徽记的统一服饰。 是史家的人,去问问什么情况。 外面是友非敌,卫英彦并不避讳。 立刻就有一名暗卫跑出去打探情况,回来禀报:乌衣巷发现几名瘟疫患者,那处已经被官兵戒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全城官兵都在排查那几个人与谁接触过,去了哪些地方。 众人一听这话,心情不免更加沉重。 真是多事之秋啊!一名暗卫不由自主地感叹。 卫英彦却忽然眸光一闪,急促说道:我有办法叫那些香客主动回来。 他直勾勾地看向嗅觉极其灵敏的那个暗卫,确认道:只要不超过十二个时辰,你果真能嗅出谁拿走了穆雪寒的荷包? 暗卫极其笃定地点头:我能。 你还记得穆雪寒身上的气味吗?要不要加深一些印象? 第295章 若能加深一些印象,自然最好。 卫英彦拍板道:你随我去一趟靖安伯府。 暗卫没有多问,只管听命行事。 看见两人转身就往门外走,一名暗卫问道:你们要不要先把易容卸掉? 卫英彦反应过来,连忙念诵咒语,揭掉了脸上的面具。他们人人都戴着这种可以遮挡面相的面具,否则今日根本不可能靠近穆雪寒三步之内。 穆雪寒也拥有一双法眼,想要看穿他们的身份非常容易。面对这种非凡之人,果然只能动用非凡手段。 卫英彦带着嗅觉灵敏的暗卫来到靖安伯府。 等会儿就要见到严若松,我该如何介绍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暗卫挠着头说道:你叫我阿狗就行。 片刻后,二人坐在靖安伯府的正厅里。 严若松语气古怪:所以,卫将军今日来拜访,是想让我拿一件穆雪寒的贴身衣物,给这位名叫阿狗的小兄弟嗅闻? 卫英彦厚着脸皮点头:是。 严若松: 卫英彦脸皮更厚地说道:我曾是你妻子的裙下之臣。 严若松暗暗握拳。 但我忽然得知,你妻子还有另外八个裙下之臣。 严若松握拳的手咔哒响了一声。 卫英彦:而今,你妻子准备找第十个裙下之臣。 严若松深深吸一口气。 阿狗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卫英彦,心中不住感叹:厉害啊!不愧为主上看中的人才,果然很懂说话的艺术!真他娘的句句都是刀,句句都见血! 卫英彦:这第十个裙下之臣是国师的堂侄儿方涵方大人。我们奉国师之命调查此事。 严若松紧握的拳头猝然松开,用力按压桌面。他猛地抬头看向卫英彦,眼里带上了恐惧。 穆雪寒惹谁不好,偏去惹国师的家人!她想找死也不能拉着靖安伯府陪葬! 我把她的手帕给你们,正好前些天我收缴了她的旧物。严若松当机立断地说道。 卫英彦颔首:劳烦您去取。 然后他又说道:今日穆雪寒用一个荷包与外界传递消息。据我们猜测,她很有可能指使恶徒拐走方大人的两个孩子,再及时出现救下孩子,借此笼络方大人的心。我们时间紧迫。 正准备往客厅外面走的严若松忽然停步,回头问道:荷包? 卫英彦颔首:对,一个荷包,在我们几十名高手的监视下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我们猜测此人是个盗窃圣手。 严若松垂眸想了想,忽然低笑起来:那是一个崭新的荷包,对不对? 卫英彦点头:对,是崭新的荷包。 严若松在客厅中来回踱步,徐徐说道:你们务必把那个荷包找到。我把穆雪寒的院子都搬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一点能向外传递消息的物品,倒是留了一些针线。她若果真用那荷包联系恶徒,我猜里面并无纸条,却有她绣上去的字迹。 而且她现在使用的一切物品,我都在隐蔽的地方做了记号。那荷包的夹层内藏着布条,布条上绣着穆雪寒贴身之物七个字。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防备她栽赃陷害,或者耍些鬼蜮伎俩,未料竟能成为她的罪证。 卫英彦听得呆愣,随后露出喜色。 终究还是他低估了严若松。这人办起事来堪称天衣无缝。上辈子他惨死在余飞翰手里真是可惜了。 谢伯爷告知。十二个时辰之内,我们会想办法拿回那个荷包,但愿穆雪寒的同伙没把它烧掉。 严若松一听这话便有些急了,立刻前去库房寻找穆雪寒的旧物。 拿到手帕,交给阿狗,卫英彦匆匆前往史家寻找史承业帮忙。 街道上,飞羽卫骑着快马在夜幕中奔走,他们竭尽全力摸排着患有瘟疫那几人的过往行迹。此事若放在以前,谁会管?六部衙门只会相互推诿,拖延时间。 说不定消息刚传出来,临安城的权贵们就已经收拾细软逃之夭夭,百姓们亦四散而逃。在此之后,瘟疫定会在全国各地爆发,死亡数万万人! 但现在,一切都很紧急,一切却又井然有序。 大周还是那个大周,却与卫英彦上辈子的记忆截然不同。哪怕后来余飞翰推翻了旧朝,新朝也依然腐朽。 果然余飞翰不能改变什么,方众妙却可以。 第335章 手到擒来 卫英彦一路胡思乱想,慢慢来到史家,却见两扇朱门大大敞开,举着火把的官兵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他们都在努力控制着疫情的扩散,哪怕三更半夜,依旧为这座城的百姓奔波操劳着。 这样的情况在上辈子的大周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 若在上一世,乌衣巷爆发瘟疫,赵璋只会派重兵封堵此处。里面住着的都是权贵,赵璋不敢杀,但他可以派几个宵小放一把火,把此处连房带人烧成灰烬。 而今有国师坐镇临安,气象自然不同。 卫英彦呢喃道:我奉命国师之命行事,必能畅通无阻。 言罢,他对阿狗说道:你在外面等我,若一切顺利,我马上就能出来。 阿狗捏着粉色绣帕一个劲地嗅闻,含糊道:若是不顺利呢? 卫英彦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眼角有些抽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 此行必然顺利。 卫英彦十分笃定,而且他料想得也没错。只进去了一刻钟,他就扛着一口巨大的红木箱子从史家出来。 阿狗盯着箱子问:这是什么? 卫英彦答:蕴神丹。 阿狗惊讶,这么多?做什么用?我们暗卫营每日都有洗髓丹,淬骨丹,凝血丹吃,这蕴神丹效用不大,很是鸡肋。 卫英彦定定看了阿狗一眼,语气很沉:每天吃这么多神丹,你们功力如何? 阿狗:我们二百多个兄弟全是宗师。 卫英彦: 卫英彦忽然觉得十分可笑。余飞翰那厮最好死在外面,否则活着回来必然很惨。 卫英彦又问:所以说,今日你们二十多位宗师盯着穆雪寒一个弱女子,还能让她的同伙神不知鬼不觉地拿着荷包跑了? 阿狗:你这样说话,我们很难做朋友。 卫英彦扛着箱子大步朝前走,语气很硬:我不需要朋友。 阿狗追上去,极力解释:那个面具遮蔽了我们的面相,也遮蔽了我们一部分感知。听主上说,除非拥有神识,否则很难摆脱那种五感被削弱的桎梏。那根本就不是给凡人戴的东西。 卫英彦不言不语。 阿狗无奈极了,只好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说完,他用穆雪寒的帕子蒙住口鼻用力吸了吸,万分陶醉地呢喃:该说不说,这女人真香! 卫英彦很是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语气沉沉地说道:我们现在去飞羽卫大营找九千岁。 阿狗震惊了,兄弟,你一晚上找了多少人你算过吗?先是我家主上,然后是靖安伯,再是史大人,现在又是九千岁。你到底要做什么? 卫英彦瞥他一眼,答道:我当然是在抓贼。国师手中这么多人脉,我为何不用? 阿狗啧啧感叹:你还真是不客气。不过你做事大开大合,不束手束脚,很有些意思。兄弟,我感觉你是能做大事的人。 卫英彦自嘲地笑了笑。他没觉得自己能做大事,这些人怕是不知道他上辈子死得有多窝囊。 二人来到飞羽卫大营,报上身份,果然没被阻拦。 眼下已是深夜,军营里依旧火把如林,人来如织,忙忙碌碌。不断有骑着快马的飞羽卫从二人身边掠过,带起一阵劲风。 看来大家都在与时间竞速,若能遏制住瘟疫的蔓延,便是救世之功。 然而上一世,却不曾见到官兵们这般尽心尽力,为国为民。在卫英彦的印象里,官兵是更为凶残的一群强盗,尤其是齐修麾下的飞羽卫,那简直是万恶之源。 卫英彦很好奇这样的转变是因为什么。 他走入齐修的大帐,见到此人正在翻阅属下们递送上来的情报。感染瘟疫的几个人去过何处,与谁接触,全都得在最短的时间里盘查出来,并予以隔离。 这是一个非常庞杂的工程,说是大海捞针也不为过。 卫英彦放下沉重的红木箱子,令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阿狗用力吸一吸粉色手帕,发出咻咻的声音。 齐修放下情报,挑眉看向二人。 第296章 差事办砸了? 阿狗点点头。卫英彦摇摇头。 齐修忽而低笑,语气冷嘲:果然是个感情用事的废物。 阿狗怒了,反驳道:我们才不是废物。若非那面具须得用神识才能完全操控,我们绝不会 卫英彦抬起手压住阿狗的肩膀,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解释。 九千岁,借您的衙门发一条告示,再借您的大帐发一批丹药。我们要抓穆雪寒的同伙。 齐修颇感兴趣,伸出一根食指轻点桌面,向后仰靠椅背,慵懒说道:说说你们的详细计划。 阿狗正准备开口,却听卫英彦先行嘲讽:九千岁,有些动作您不要学,您学也学不像。 阿狗:什么玩意儿? 齐修站起身,似笑非笑地说道:卫将军,听说你天生神力,擅长马上作战。要不我们去马场练练? 卫英彦言简意赅:走。 二人并未打起来,只因帐篷外不断有人前来汇报探查的进度,齐修根本走不开。 这些飞羽卫二十人编成一组,每组负责一个区域,对全城进行摸排,工作做得十分细致。 齐修的帐篷里放着一口大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两一个的银锭子。 每一组飞羽卫汇报完情况,便会鱼贯上前,轮流从箱子里拿走一锭银子。把银子揣进怀中的时候,他们满身的疲惫和不耐都会一扫而空,离开的背影雄赳赳气昂昂,仿佛还能继续摸排十天十夜。 这就是他们这般尽心尽力,为国为民的原因。 卫英彦恍然大悟,随后便自嘲地笑起来。上辈子,他只看见余飞翰众望所归,天命在身,却从未想过,若是没有方众妙死后留给他的嫁妆,他算什么东西? 齐修敲敲箱子,徐徐说道:看见了吗,这就是国师搜刮银子的原因。有钱才好办事。 卫英彦低头沉默。 阿狗拿起一个银锭子,陶醉地嗅闻,而后感叹:这可比女人香多了。 翌日,飞羽卫贴出一张告示,公布了感染瘟疫的几人过去三日的行踪。其中一人昨日去了卧佛寺,与他接触过的香客皆有染病的危险。 飞羽卫那处备有许多蕴神丹,连续服用七日可避免重症死亡。与这几人有过接触的百姓皆能去九千岁的大帐领取丹药,意图骗取丹药者格杀勿论。 听秀才念完告示,挤在城门口的百姓们无不骇然色变。 那可是瘟疫啊!染上之后十成十会死! 大家盯着告示看了又看,想要确定自己与那几个瘟病鬼有没有接触。有过接触的人火烧屁股一般朝飞羽卫大营跑去。 一名贪婪之徒小声嘀咕:听说蕴神丹服用之后能返老还童,强身健体。要不我去骗几瓶吃吃。 旁边有人讥讽:九千岁亲自发放蕴神丹,你敢拿你就去。 想到那位杀神穿着血染的华袍,一手提着赤红的长刀,一手提着削掉的头颅,当街缓缓走过的场景,那人骨头缝里都透出寒意,连忙掩面跑走。 若非真的有染上瘟疫的风险,谁他娘的敢去见那位阎罗王? 齐修大马金刀地坐在帐篷里,一只手搭放在红木箱子上,一只手轻轻敲击桌面。 卫英彦和阿狗坐在一旁耐心等待。 不断有人煞白着一张脸进入帐篷,战战兢兢地接过九千岁亲手递来的蕴神丹,跪下磕头谢恩。 齐修时不时瞥向坐在一旁的二人,无声询问。 二人总是摇头。 快到下午的时候,一名身体瘦弱,脸色苍白,书生打扮的男子进入大帐,文绉绉地说明来意。他昨日去了卧佛寺,许是与感染瘟疫的人接触过,今日就有些不适,头疼得厉害。 齐修取出一瓶蕴神丹,狭长凤目扫了扫卫英彦和阿狗。 阿狗微微颔首。 齐修抛出丹药,书生连忙伸手去接,却被忽然暴起的卫英彦一把摁住。 第336章 三姓家奴 可算是抓住你了!阿狗吱哇乱叫。 卫英彦捏住书生的下颌,迫使对方张开嘴,对着齐修命令:看看他牙槽里是否藏毒! 被使唤的齐修不耐地啧了一声,却因此事为方众妙的交代,只能走过去弯腰细看,而后摇头:没有藏毒。 卫英彦这才松开书生的下颌,一只手反剪对方双手,一只手掐住对方后脖颈,恶狠狠地问:说!你是谁? 阿狗扑上去,里里外外搜索书生全身。 没有找到穆雪寒的荷包! 他大为失望,抽出书生的一只手,放在鼻端用力嗅闻。 是这个味儿,错不了!他把荷包藏在别处! 被吸着手指的书生表情剧变,却不是因为被冒犯,而是因为这些人提到了穆雪寒的名字。他本打算编造一个谎言把自己的身份掩盖过去,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 也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他眼睛一瞪,青筋一鼓,竟然狠狠把自己的舌头连根咬断。 一截烂肉掉落在地上,随后是喷涌而出的大汩鲜血,这狠绝的场景就连齐修都惊愕了一瞬。 他一脚踩在那断舌上,冷笑道:是个狠人。 卫英彦先是震惊,随即一拳打在书生的后脑,气急败坏地唾骂:蠢货! 书生被打得半晕过去,一边噗噗吐血,一边咧嘴大笑。他笑也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鲜血满面横流。 自己凄惨成这副模样,他却还在为保护了穆雪寒而高兴。他闭上眼,等着鲜血流光,等着死亡降临,整个人十分平静。 阿狗摇摇头,感叹道:真是痴情。为了穆雪寒连死都不怕。 齐修睨了卫英彦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是你的同道中人。 卫英彦没有时间与齐修计较,他立刻掀开帐篷,命人找来大夫给书生止血。 书生从侧躺换作平躺,双眼无神地看着帐篷,依旧咧着嘴无声大笑。 大夫匆匆赶来给他止血,略一把脉,说道:此人早年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根骨已毁,体弱多病,寿数不长。他这次咬舌自尽,失血过多,只怕活不了几天。 卫英彦点头道谢,遣退大夫。而后他走到书生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此人。 书生仰躺着回望他,眼睛里倒映出他的身影,却又仿佛根本不曾将他看见。 在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刻,他在想着谁,念着谁,祈求谁的平安?卫英彦不用思考也能猜到答案。 这人简直与上一世的他一模一样。为了那么一个虚情假意的人葬送自己一生,至死都活在爱的虚幻和满足里。 然而,他们这些工具的死亡,能够换来穆雪寒的一丝丝在意吗? 想到梁和玉死时的场景,卫英彦万般讥讽地笑了。 他们这些人在穆雪寒的眼里只是打碎的一个杯子,惋叹一声就是极限。须知再名贵的杯子,世上总有更好的能将之替换。 你这一生都是笑话,你知道吗?他半蹲下去,低声嘲讽。 书生咧开嘴,呛着鲜血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还在笑,笑自己将心爱之人保护得很好。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阿狗气得破口大骂。 齐修回到桌案后,靠坐着太师椅,慵懒开口:线索又断了。卫英彦,把此人送去宁远侯府,向国师请罪吧。你是第一次办差,没有经验,即使搞砸了也不丢人。 卫英彦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齐修。他似乎把这些话听进去了。 阿狗跳着脚大喊:兄弟,你别信他!这可太丢人了!咱们再想想办法! 躺在地上的书生眼神恍惚了一瞬。原来想要害穆雪寒的竟然是国师!幸好自己当机立断咬掉了舌头! 他越发感到庆幸,喉咙里连续发出古怪的笑音。 齐修也低低地笑起来,再三怂恿:卫英彦,去向国师求助吧。她早就知道你是废物,不会责怪于你。 卫英彦的面皮轻轻抖动着。因为办砸了差事而去向方众妙请罪,那样的场景他只是想想都觉得无法忍受。 他可以战死沙场,却不能以一个失败者的形象出现在方众妙面前。方众妙失望的眼神对他而言犹如万箭穿心。 阿狗蹲在书生身边唉声叹气。 书生咧开嘴,依旧在嗬嗬地吐着笑音和鲜血。能为穆雪寒而死,他感到心满意足。 然而渐渐的,他扭曲的笑容僵硬在脸上,神色从得意癫狂变作惊骇莫名。 只见卫英彦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玉瓶,从中倒出一粒白色药丸,找飞羽卫要来一碗水,将药丸泡开,变作一张柔软的人皮面具。 他把碗里的水泼在书生脸上,冲掉血迹,而后用人皮面具蒙住书生的五官。 第297章 片刻后,面具上的水分干透,变成象牙一般坚硬的质地。卫英彦口中念诵着古怪的法诀,将面具从书生脸上拿开。 他手中赫然出现一张与书生一模一样的脸。 戴上它,易容成书生,去城中走动。你不是鼻子很灵吗?书生的同伙必然沾着他的气味,你遇到了就能认出来。他们见书生许久未归,必然会出来找。你们很快就能碰面。 卫英彦把面具抛给阿狗。他刚才暗暗打量过,阿狗是条细狗,身高体格与这书生相差无几。 你会模仿声音吗?卫英彦又问。 但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模仿他人声音是暗卫的必修课。 阿狗愣愣地接住面具,愣愣地站起来,愣愣地张开喉咙,发出嗬嗬的气音。 卫英彦: 国师的暗卫真他娘的是人才! 阿狗瞬间露出嬉笑的表情,用书生的声音说道:兄弟,我早就说过你是干大事的。 阿狗把面具覆在自己脸上,坚硬的外壳触及到他的体温,迅速变成蠕动的面团,缓缓将他的五官包裹。一息之间,阿狗变成了书生。 卫英彦飞快扒掉书生的衣服,拿出帐外叫人洗,洗掉血迹之后用火烘干,送来给阿狗换上。 又过了两刻钟,一个书生赤条条地躺在地上,一个书生穿着斯文的长衫,轻轻咳嗽着站在帐内。二人一个眼神惊骇,一个目光戏谑。 齐修盯着卫英彦看了几眼,鼻端发出一声哼笑。这人脑筋转得倒是很快。不过,若是没有国师给他的好东西,这差事他办不了。 卫英彦找来一个麻袋,将书生塞进去,而后一把扛在肩头,掀帘子出去。 临走时他交代阿狗:我先带他走,你稍后再离开。我们见机行事。 书生在麻袋里剧烈挣扎,发出嗬嗬的声音,这次却不是在笑,而是绝望的呐喊。 他的身份很麻烦,若是与穆雪寒扯上关系,后果极其严重。那样一个冰雪造就的人,怎么能因他而名声尽毁,身陷囹圄。 卫英彦抓住帐帘,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齐修,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有一种情况,我会向国师请罪。那必是因为我快死了,再也不能向国师尽忠。 话落他大步前行,渐去渐远。 齐修眯眼审视着他的背影,冷哼道:好一个三姓家奴。你以为你的忠心值几个铜板? 第337章 可怕的真相 卫英彦把书生带回自己暂住的小院。 二十多名暗卫正挤在柴房里赌色子,押大、押小、押豹子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知情的人听见这响动还以为此处是一个赌坊。 卫英彦扛着麻袋站在门口,半晌无语。 二十多个暗卫只是瞟他一眼,然后便投入到新一轮的押注中。 卫英彦深吸一口气,无奈地问道:皇家一等暗卫的纪律应该比禁军还要严明,赌博是绝对不允许的吧? 二十多个暗卫纷纷翻起白眼。 我们大统领就是赌鬼,一天不赌手就痒痒。 他脚更痒痒。 反正他不是在赌博就是在抠脚。赌博总比抠脚好。 我们主上也爱赌。 对呀,孩子们在院子里蹴鞠,她会把我们叫出来,让我们赌哪一队赢。有时候见我们押的银子太多,她还会偷偷把手藏在袖子里,掐着手诀推演天机。 就是,她作弊欺负人! 卫英彦:方众妙私底下是这样的吗? 他有些怔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竟然低低地笑起来。 心目中巍峨的高山仿佛瞬间开满了杜鹃,那样鲜活而富有朝气。 他丢掉扛在肩头的麻袋,随意地踢了一脚。 麻袋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胡乱动弹着。 暗卫们立刻收起骰子,各自揣好赌金,走到麻袋周围站定。 抓住了?荷包呢?阿狗去了哪里? 只是一瞬,他们就进入了利剑出鞘的状态。 阿狗易容成他的模样,去街上寻找同伙和落脚点。稍后他会给我们发来消息。荷包不在这贼子身上。 卫英彦说话的时候,众暗卫解开绳子,把光溜溜的书生扒拉出来。 这是一张俊秀的脸,唇边沾染着血迹。一名暗卫掰开书生的嘴看了看,惊愕道:他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卫英彦颔首:是的。 那麻烦了。他的身份怕是不好查。 书生环顾这群人,脸上没有丝毫惧怕之色,唇角缓缓咧到耳根,嗬嗬地怪笑起来。未料竟然有这么多人想要抓住穆雪寒。如此看来,他这舌头咬得好,咬得妙。只要他这里不泄密,穆雪寒就能平平安安。 嗬嗬嗬他连续不断地怪笑着,神色十分癫狂。 卫英彦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你笑什么?等阿狗找到你的同伙,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拷打,你的身份一问便知。你与穆雪寒有什么牵扯,我们也能查出来。 书生的怪笑声戛然而止。 就在此时,一只信鸽扑棱棱地落在窗台,发出咕咕的低鸣。卫英彦卸掉鸽爪上的纸条,展开细看,而后说道:西郊帽子胡同,门口种枣树那户人家,同伙十二人,都有武功。 来活儿了。走着。 二十多名暗卫翻窗的翻窗,走门的走门,还有人直接上梁,掀开几块瓦片,用缩骨功钻出去。 只是一个眨眼,所有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动作快得几乎肉眼难辨。 卫英彦孤孤单单站在原地,眼里满是惊骇。原来这就是国师的暗卫不遵守纪律,不恪守教条,也不受拘束的原因。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指导性的原则都是笑话。 书生宛如见了鬼一般瞪大双眼。他以为自己偷东西的速度已经够快,却未料竟然有人比他更快。 一个眨眼就原地消失,这是一群人还是一群鬼?穆雪寒危险了! 书生连忙从麻袋里爬出来,手脚并用地跑向大门。 卫英彦走上前,一脚踩住对方的脊背。他已经没有必要去帽子胡同,还是留在此处看守犯人吧。 只等了小半个时辰,十二个同伙就被暗卫们用隐秘的方式带回小院。 阿狗依旧是书生的模样,一进门就说道:这厮真是毒辣。他有可能感染瘟疫的事,他竟死死瞒着同伙,只说自己出门与雇主接洽。他的同伙完全不知道这单买卖的具体情况。 卫英彦问道:荷包呢? 阿狗扔过来一个粉色荷包,戏谑道:藏在这厮枕头下面,我估摸着他晚上得搂着睡觉。 卫英彦立刻把荷包的内袋翻出来,却没看见任何绣上去的字迹。 莫非严若松猜测错误? 阿狗正想提醒他,却见他走到窗户边,对着阳光再一次把内袋细看一遍。一行用粉色丝线绣出来的字迹在光照中显现。 【五日后,引左相方涵去卧佛寺敬香,拐走他一双儿女,于酉时用马车带至山脚拱桥处。孩子的嘴切莫捂严,见我的马车并行驶过,令其呼救,叫我闻见。我会派侍卫施救于两个孩童,你且战且退,莫要伤及自身。】 好一个你且战且退,莫要伤及自身。卫英彦呢喃念出这句话,回头看那书生,讥讽道:是不是觉得她待你有情有义。 书生满眼绝望,嘴里发出急促的啊啊声。 穆雪寒的罪证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他的断舌仍在流血,每一次发声都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剧痛。但他丝毫不顾。他只想求这些人放过穆雪寒。 卫英彦看向阿狗,问道:他是什么身份? 阿狗指了指年纪最小的一个同伙,说道:这是他表弟,被他拉下水当了贼寇。据此人招供,这书生名叫张池,五年前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被牵连进舞弊大案,判了斩首示众。 卫英彦皱眉:被判斩首示众,他怎么还活生生的? 阿狗津津有味地说道,他在街边卖字画的时候认识了穆雪寒。穆雪寒仰慕他的才华,暗中与他走动,渐渐有了情愫。 听闻他被舞弊大案牵连,穆雪寒为他四处打点,最后使了一笔银两,找了一个死囚,代替他砍了脑袋。他能活着都是穆雪寒的恩赐。 你看,他对穆雪寒死心塌地也是有缘故的。兄弟,你是不是也一样? 卫英彦面皮抖了抖,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他的遭遇和张池的确很相似。 另一名暗卫说道:我们去衙门里查看舞弊案的卷宗,发现他是因为购买科举试题被抓的。但此事非常可疑。他家境贫寒,一份试题卖一千两银子,他没有那个财力。 第298章 我们看了他几次申冤递交的诉状,他拒不承认自己购买了试题,又说他书房里的试题是被人栽赃的。当年审理此案的官员拒不采信他的供述,但我们觉得他十有八九是冤枉的。 书生本来低垂着头,听见这些话竟直勾勾地朝那暗卫看去,眼里燃烧着悲愤的火焰。 卫英彦笃定道:看来他的确是被冤枉的,这眼神不像作假。当年审理此案的官员是谁,这么大的疑点,他竟没有深究? 暗卫答道:是大理寺少卿李玉群。 卫英彦愣在原地。 阿狗呵呵地笑起来,惊讶吧?没想到审理此案的人是穆雪寒的姐夫吧?你说有趣不有趣? 卫英彦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他遍体生寒。 提起李玉群,书生眼里满是刻骨的仇恨,却没有产生多余的联想。感情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没有办法发觉穆雪寒与李玉群的这层关系之中隐藏着多么可怕的真相。 阿狗在旁补充:这张池可不简单。他沦为黑户之后当了土匪,短短五年就打下二十八个山头。朝廷缉捕的二十八洞主就是他。他是南地最大的土匪头子。 卫英彦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这人的命数可能有些诡异。走仕途,他没有前程,可若是混黑道,他必能称王。 所以穆雪寒便略施小计毁了他。 第338章 比茅坑还脏 卫英彦缓缓走到书生身边,垂眸看着此人溢满悲愤和仇恨的双眼,低声说道:你真是可怜。 他说的是别人,也是自己。 当年他明明处处小心防备,却还是染上疫病。就在刚才,他终于记起一个小细节。在逃难的路上,宁远侯府的车队与穆雪寒的车队相遇那一晚,他的包裹里多出一件衣裳。 他每天都要干很多粗活累活,布料磨损得很快,因此常常衣不蔽体。故而他没有声张。 未料,便是在穿了那件衣裳之后,素来身强体壮的他竟感染疫病,被扔在路边自生自灭。穆雪寒实在不忍,叫大家先走,她留下照看。 穆雪寒出现之后,那件衣裳也出现了,这是巧合吗?当年那场重病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答案已经在卫英彦的心里显现。可是国师看过他的面相,却又为何不点明? 不,国师一开始就已经点明了,是我没有深想。卫英彦的心狠狠一颤。 国师甫一见到他的面相就说,他的一生毁于一朵黑桃花。这样的提点还不够清楚明白吗?既然是黑桃花,那么这段看似美好的情缘,实则隐藏着最深的黑暗。 听完张池的遭遇,卫英彦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什么恩情,什么厚爱,都是假的!穆雪寒此人只有一副狼心狗肺黑肚肠! 张池还在呜呜低吼,脸庞因仇恨而扭曲。 卫英彦忽而惨笑一声,然后半蹲下去,直视对方的双眼,问道:你恨李玉群? 张池恶狠狠地瞪他。 这种事还用问吗?如此明显的冤假错案,李玉群那狗官却查也不查,直接判他斩刑!他岂能不恨? 卫英彦摇摇头,怜悯地说道:你恨错人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上辈子,严若松与余飞翰恶斗的时候被逼到绝境,无差别地害死了许多人,其中就有李玉群。可李玉群的妻子明明是穆雪寒的嫡亲姐姐,与严若松仇恨更深,可严若松却给了那人一笔银两,安安全全地送去了远方。 严若松是不是知道什么?他杀李玉群明显是为了报复,放过穆雪寒的姐姐是因为同病相怜吗? 卫英彦掐住张池的脖子,把这人拎起来,平静地说道:随我去一趟靖安伯府,你就知道自己应该恨谁。 阿狗摘掉面具,兴冲冲地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一名暗卫提醒:给这书生穿一套衣裳。 不多时,卫英彦带着两个身体瘦弱的青年来到靖安伯府。 严若松不喜欢这种不速之客,但碍于国师的面子,却又不敢不接待。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他盯着书生沾着血迹的唇角,眸光微微闪烁。 卫英彦张口便问:你早就知道穆雪寒不安于室吧?否则你不会那般冷待她。她的九个入幕之宾,你认识几个? 严若松本就阴沉的脸现下变成了锅底。他冷冷说道:我不想与你谈论这个话题。 卫英彦自顾说道:我们来交换情报吧。我给你一个名字,你给我一个名字。 阿狗亮闪闪的眼睛来回看着卫英彦和严若松,满脸的兴奋期待。 张池整个人都是懵的。奸夫来到正夫面前,他总归是不自在的。 严若松指着大门恶声恶气地说道:卫将军,请你离开! 卫英彦张口说道:萧经纬是一个。 严若松微微一愣,而后眼里喷薄着怒火。 卫将军,我不想听! 卫英彦继续说道;梁和玉是一个。 严若松眼中的怒火变作恍然。他想起了那一日宴会上的事。难怪梁和玉非得杖毙孔香!他不是为了维护天家威严,而是为了配合穆雪寒借刀杀人!可他是一个阉人!穆雪寒怎么能与他厮混? 严若松胃里一阵翻腾。 卫英彦指了指坐在自己身后的张池,说道:他是二十八洞主,南地匪首,他也是一个。 严若松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不敢置信地呢喃:二十八洞主?南地匪首? 卫英彦颔首。 张池闪烁不定的眼眸表明他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 严若松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话,反倒有些想吐。穆雪寒,我知道你脏,可我不知道你竟然比茅坑还脏! 卫英彦指着自己,我也是一个。 严若松狠狠扫落桌上的茶盏。 在乒里乓啷的巨响中,张池猛地回神,万分愕然地看向卫英彦。这人这人也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现在已经有四个了,还有另外五个? 张池不由自主地摇头,想要站起身逃离这个荒谬的地方。 阿狗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兴冲冲地催促:还有谁?快说呀! 卫英彦和严若松: 好家伙,你是跟过来听戏的吧? 卫英彦不再兜圈子,直接询问:你知道的那个入幕之宾是不是穆雪寒嫡亲姐姐的丈夫李玉群?当年你曾闹着要与她退婚,不是为了孔香,是因为她和李玉群的私情被你发现了吧? 严若松被茶水烫伤的手背红成一片。他死死按压着桌面,极力克制着砸毁一切的冲动。 他抬起赤红的一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现在觉得十分恶心。你能让我缓缓吗? 卫英彦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严若松低下头,默默喘息着。 阿狗戳了戳卫英彦的腰,挤着眼睛问:你不恶心吗? 卫英彦:我不恶心,我起了杀心。 阿狗长长地啊了一声,然后又问张池:你恶心吗? 张池浑浑噩噩,并无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严若松终于恢复平静。他盯着卫英彦的双眼,说道:是的,当年我发现穆雪寒与李玉群有私情。你知道的,这事牵扯到穆家、严家与李家的名声,我只能守口如瓶。 卫英彦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转而看向张池,问道:穆雪寒与李玉群有私情,李玉群又是陷害你的人,你不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吗? 张池猛然抬头,用无比凶狠的眼神瞪视着卫英彦。 他不信!一切都是谎言!这些人想让自己站出来指证穆雪寒,所以才会带他来看这一场戏!他们都已经排演好了! 卫英彦摇摇头,很是怜悯地说道:那份试题会出现在你的书房里,或许是穆雪寒所为。你就一点也没怀疑过她吗?她才是最容易得手的人吧? 张池凶狠的眸光碎裂开来。 但只是一瞬,他就掀翻了桌子,张开断了舌头的嘴,发出狂躁的怒吼。他不信!谁都不能诋毁他心目中最圣洁的人! 严若松的客厅被砸,却并不恼怒。 他怜悯地看着张池。 卫英彦徐徐说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会让阿狗戴上面具,以你的身份亲口问一问穆雪寒。你想听她怎么回答吗? 第339章 绑架 五日后,卧佛寺召开一年一度的盛大佛会,全城信徒汇聚于此。 穆雪寒的马车停在寺庙门口,但她本人却并不下去。 十六个带刀侍卫站在马车周围,眼神警惕地看着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潮。 香烛燃烧的气味在空中飘散,和尚整齐念诵经文的声音袅袅传来。此处很是喧闹,却又仿佛带着神性的宁静。 第299章 穆雪寒坐在车厢里,隔着半透明的车帘专注地看着外面。她在等待方涵的出现。 张池拥有极其庞大的地下势力,他一定有办法把方涵引到此处。方涵刚获得一栋御赐的宅子,正是大量招收仆役的时候。 张池轻而易举就能把他的人安插进去。那人不用做什么,只要在方涵耳边念叨几句人要惜福,运气走高更要求神拜佛的话,方涵就一定会动心。 他穷人乍富,正是最不安的时候。 穆雪寒料定他今日必然会来,而且还会带着两个孩子和一笔丰厚的香油钱,诚心诚意地来。 她从朝露化雾等到晨光熹微,终于,在沸沸扬扬的人声中,方涵一步一步缓缓而来,身后跟着一个男童、一个女童。 穆雪寒高悬的心缓缓落定。 她仔细打量那两个孩童,心情有些讶异。未料方涵的儿女竟然如此瘦弱,脸色还那般蜡黄,头发干枯如秋草,像是饿了许久的饥民。 不过想到姐夫昨日给她递送来的消息,她又打消了疑虑。 方涵未曾发迹之前,日子过得十分清贫。他身边又有恶邻,常年虐待他的一双儿女,两个童子这般瘦弱并不奇怪。 看着一家三口外加一群仆役走进卧佛寺,穆雪寒才款款下车。 十几个侍卫立刻围拢过来,紧张地看着她。这些人都是李玉群派给她的高手。 严若松对她不闻不问,哪里会有这般体贴的举动?好在她最不缺的就是入幕之宾,再难的困境也有人帮她安然度过。 穆雪寒在侍卫们的簇拥下走入卧佛寺,挑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念佛诵经。中间休息的时候,她故意摘掉帷帽,绕到方涵身边打了一个招呼。 方涵看她的眼神十分平静。没有惊艳,更谈不上仰慕。能够对她的外貌无动于衷的男人,穆雪寒至今还不曾遇到过。 与方涵擦肩而过的时候,一股不服输的念头充斥着穆雪寒的心间:好你个方涵!眼下你对我视若不见,来日我要你摇尾乞怜! 耐心念了一整日的经文,临到傍晚,穆雪寒乘车离开卧佛寺。 她这边刚出发,身后的寺庙内就响起女子的尖叫声:老爷不好了,小公子和小小姐不见了! 随后便是闹哄哄,乱糟糟的一片。有人从门里疾奔而出,有人大声嚷着报官,还有人抓住周围的香客不断询问。 穆雪寒派遣一名侍卫回去打听情况,得知左相的孩子丢了,还似模似样地感叹几句。但她是一名妇人,天色渐晚怎好在寺庙多待,只能继续往临安城的方向走。 拐过岔道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卧佛寺,唇角绽开诡异的笑容。 马车摇摇晃晃下到山脚,路过一座拱桥,桥中间停着一辆马车,轮毂坏了一个,一名高高壮壮的汉子正在修。 穆雪寒的车夫大声喊道:前面的,你们先把马车挪一挪,让我们过去。 汉子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他留着黑黢黢的络腮胡子,一双眼睛阴寒至极,浑身冒着匪气。 车夫打了个哆嗦,心里不禁有些害怕。 就在这时,对面的车帘掀开,一个白面书生探出头来。他盯着穆雪寒的马车仔细看了两眼,而后对那壮汉说道:让他们先过去。 壮汉沉默点头,用手抬起坏掉的马车,挪到一旁。 车夫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一辆马车外加里面坐着一个人,得有二三百斤吧?这人一只手就能搬动,看着还很轻松。天生神力啊! 车夫不敢招惹,连忙打马过去。 骑马跟随在车后的十几名侍卫全都露出戒备的神情。这一车二人明显不同寻常。 穆雪寒隔着半透明的帘子与书生对视一眼。她越发满意地笑起来。 张池啊张池,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才刚照面,你的属下就引发了所有人的怀疑。等我把孩子救下,也就不用费心编造什么理由了。 二车慢慢交汇。壮汉死死盯着这群人,目光阴狠锋利,活像一头恶虎。 骑在马上的侍卫们不由自主地握紧刀柄。二车错落而过,没有变故发生,侍卫们松了松手。 然而就在此时,车厢里发出咚咚咚的声响,隐约有孩童的尖叫传出。 躲在车厢里的白面书生假模假样地咳嗽几声,想要掩盖方才的动静。 侍卫们眸光微微闪烁,然后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车里藏着孩童!下山的时候,左相大人丢了一双儿女,这是巧合吗?要不要拦住这辆车盘查? 但那壮汉绝非常人,只怕降不住他! 侍卫们非常犹豫,不知如何抉择。但他们的主子却极其果断。 穆雪寒立刻掀开车帘,高声喝问:等等,你们车里为何有孩童的尖叫? 白面书生躲在车厢里并不见人,只是轻轻咳嗽着说道:夫人定是听错了。 穆雪寒不依不饶,叫停自己的马车,跳下去,冲向对面。 十几名侍卫齐齐翻身下马,朝穆夫人飞奔而去。有人把穆夫人拦住,带离拱桥,有人挥刀砍向凶相毕露的壮汉,有人去掀开车帘查看内里的情况。 白面书生像一条青蛇,飞快蹿出来,腋下夹着一个堵着嘴的男童。 车里又冲出一名青年,腋下夹着一个女童。女童口中的布条已经不见,青年一边跑一边死死捂住她的嘴。 穆雪寒在侍卫的手中挣扎,大声喊道:是左相的一双儿女!快救人! 马蜂窝已经捅破,侍卫们避无可避,只能挥刀相向。对面只有三人,哪怕其中一个天生神力,面对十几把寒光烁烁的大刀也不免受挫。 眼看同伴被围攻,自己的退路也被堵住,白面书生恶向胆边生,竟把腋下的男童抛给壮汉,灵蛇一般绕过所有侍卫,袭到穆雪寒近前。 负责保护穆雪寒的侍卫只一个照面就被他一掌拍飞,而后他伸手一擒,穆雪寒纤细的脖颈就落入他的铁爪。 住手,放我们走! 一声厉喝,砍杀声戛然而止。 壮汉和同伙一人夹着一个孩童,迅速聚拢到白面书生身边。 穆雪寒有些懵。这是什么情况?说好的且战且退,丢下孩童夺路奔逃呢?张池怎么不听话? 感受到脖颈传来的恐怖力道,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白面书生呵斥道:把我车里的箱子抬到你们的马车上,否则我杀了这位夫人。 为表明自己所言非虚,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并起双指,轻轻戳断了拱桥上用石头凿成的栏杆。 只露这一手,侍卫们便知,此人绝对能在瞬息之间捏断穆夫人的脖颈。回去之后他们如何向李大人交代? 侍卫们不敢拿穆雪寒的性命开玩笑,立刻便从这些贼人的马车里抬出三口大箱子,一一放入穆雪寒的马车里。 我们上车。 白面书生一声令下,壮汉和青年就夹着两个孩童飞快上了穆雪寒的马车。白面书生也扯着穆雪寒上去,鹰爪死死扣住对方脖颈。 你们退后! 侍卫们只能退后。 阿海,去把那些马的蹄子削掉。 壮汉把女童抛给同伙,自己跳下马车,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十几匹马的腿脖子。他天生神力,一掌压下去,再健硕的马儿都动弹不得。 另有几匹马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嘶鸣不已,转头朝山里飞奔而去。 壮汉省了不少事,很快就回到马车里。 白面书生喝令:继续后退! 侍卫们一退再退。 穆雪寒急切地瞪着张池,眼神里伪装的恐惧都消散得一干二净。这人发什么疯?说好的抛下两个孩童逃走,他绑架自己做什么? 白面书生捏了捏穆雪寒纤细修长的脖子,忽然埋头在她颈窝处深深嗅闻一口。 你好香啊! 他发出了恬不知耻的感叹。 一群侍卫看得目瞪口呆。不好,这群贼人看上了穆夫人!若让他们逃脱,穆夫人名节不保! 第340章 痛苦面具 穆雪寒气得差点吐血。 张池是不是疯了?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薄自己!回去之后,城中还不知道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 她虽然拥有许多入幕之宾,却把名节看得很重。她忍不住尖叫: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然而白面书生根本就不理她,冷冷下令:撤! 壮汉马鞭一挥,马车便疾驰而去。一众侍卫连忙去追,却被越抛越远。 蜿蜒山道上只留下一片烟尘缓缓飘散。 确定后面没有追兵,白面书生把穆雪寒拉入车厢,又在对方充满馨香的颈窝里深嗅一口。 你真好闻。他咧咧嘴,露出一抹病态的笑容。 壮汉回头看了一眼,面皮禁不住抽了抽。坐在白面书生身边的青年似乎难以忍受这一幕,冲出来,夺走壮汉手里的缰绳。 第300章 我来赶马车,你跟这个疯子进去坐着。 穆雪寒浑身汗毛都竖了,尖声嘶喊:张池,你疯够了没有?你到底想干什么? 此处没有外人,她也就不用再装。 白面书生一把将她摁在车板上,五指收拢,把她的颈骨捏得咔咔作响。 穆雪寒不能呼吸,白皙的脸迅速涨红。她满是怒火的眼里终于显露出巨大的惊恐。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张池看她的眼神竟然如此冰冷,就仿佛在看着一个死物。 他是真真切切起了杀心,可是为什么? 白面书生病态一笑,轻柔开口:我打听到一个很有趣的消息。你跟李玉群是什么关系? 穆雪寒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明白此人因何失去掌控。 我 她刚开口说一个字,掐住她脖颈的手就猛地用力,断了她最后一丝呼吸。 死亡从未如此临近,难以名状的恐惧让穆雪寒流出绝望的泪水。 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张池的杀意,于是再也不能心存侥幸。 这人必然是查到了一些真相,否则那么浓烈的爱意怎会一夕之间化为仇恨?这五天他肯定没闲着,他在打探当年那桩冤假错案。 苍白的一张脸慢慢逼近,看不出一丝一毫表情。穆雪寒竟是不敢直视。 张池附在她耳边低语:你骗我一个字,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听见了吗? 穆雪寒连忙点头,涨红的脸憋得青紫。再不放手,她就快断气了! 张池冰冷的鼻尖在她耳后的肌肤嗅闻,发出野狗一样的喘息。 穆雪寒的瞳孔都在扩散。她从未承受过这样的恐惧。 壮汉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张池终于松开手,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欲望得到满足的愉悦:说吧。 穆雪寒战战兢兢开口:李玉群恋慕我,见我对你生了情愫,便心生嫉妒,陷害于 她一句话没能说完,一条血线已出现在她修长的脖颈上,鲜血缓缓渗出,带来尖锐的刺痛。 穆雪寒懵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张池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短刃。 撒谎。 白面书生伸出腥红的舌头,缓缓舔去刀刃上的鲜血,微微眯起的眼眸诉说着他的陶醉。 穆雪寒捂住脖子,瞳孔里溢出无穷无尽的恐惧。刚才那一瞬,她差点就见了阎王!张池是真的动了杀心,不开玩笑! 壮汉睁开眼看了看白面书生那副病态模样,然后更为痛苦地闭眼。 赶车的青年忍无可忍地催促:想问什么赶紧问! 白面书生哑声说道:你继续。下次再撒谎,我会削掉你的脑袋。 穆雪寒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她知道自己这般摆布别人的命运迟早会遭到反噬,但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她今日是不是死定了? 然而能拖上一拖,总归还有希望。穆雪寒噙着泪水慢吞吞地说道:当年是我陷害你。那份试题是我放在你书房里的。 马车碾压过一个坑洼,木头箱子摇晃,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白面书生回头看了一眼,笑容诡异。 穆雪寒却并未发现这个异常。 壮汉睁开眼,狰狞的表情藏在浓密的胡须里。他猜的果然没错,那些所谓恩情,都是心怀叵测的算计! 我一个寒门学子,无权无势,与你也素无交集,你陷害我做什么?白面书生用锋利的短刃描绘穆雪寒绝美的面容。 穆雪寒浑身汗毛直竖,哪里还敢撒谎。 我,我需要一个藏在暗处的人帮我做事。 就为了这? 就为了这。 短刃抵住脖颈,刀尖陷入肉里。白面书生语气轻柔: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我哪里比较特别,比如命数、面相之类,让你非要毁了我? 这话一出,穆雪寒就知道,她最不能让人得知的秘密已经暴露。 可是为什么?张池哪里来的消息? 这些年,他藏身暗处,着实培养了一股见不得光的势力,叫他查到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似乎也不奇怪。 恐惧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穆雪寒终于吐露实情:因为我看出你是伤官为忌命格,当官没有前途,落草为寇反倒能称霸一方。你相信我,即使当了官,你也会犯错,最后依旧是革除功名,沦为贼寇的下场。我是在帮你少走弯路。 白面书生呢喃重复:你在帮我少走弯路?这么说你还是为我好? 他忽然大笑起来,整个人前仰后合。 看见他病态癫狂的模样,穆雪寒的恐惧达到顶点。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 白面书生猛地收住笑音,狠狠掐住穆雪寒的脖颈,语气狠戾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绝对绝对不要撒谎,明白吗? 穆雪寒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会把她最深的秘密挖掘出来吗?她怕得要命! 白面书生张开嘴,极为缓慢冰冷地逼问:你惯用的熏香是什么配方? 穆雪寒: 空气忽然安静。 壮汉捂住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外面赶车的青年长长呼和一声,似乎是在催马,又似乎在宣泄着快要崩溃的情绪。 穆雪寒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张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白面书生极有耐心地重复一句:你惯用的熏香是什么配方?告诉我,我就放你和这两个孩子走。 第341章 滑落深渊 只要告诉张池自己惯用的熏香是何种配方,他就会放自己走吗? 这话穆雪寒怎么听怎么觉得虚假。 可是虚假又如何?她为鱼肉,人为刀俎,她有拒绝的权力吗?倒不如赌一把。 张池爱她至深,即使得知真相因爱生恨,也断然舍不得就这么杀了她。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穆雪寒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然后才吐出一个配方。 白面书生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舔湿笔尖,飞快记录。他写得十分认真,腥红的舌头被墨汁染得黑黢黢的,看上去十分可笑。 然而穆雪寒却并不敢发笑,反倒更为恐惧。张池怕是已经疯了,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还有更好的方子吗?白面书生抬起头,直勾勾地看过来。 穆雪寒懵了懵,绞尽脑汁想出另外两个方子。 白面书生舔湿笔尖继续记录。 啊,原来如此! 真是奇妙的配伍! 原来加上一味甘松会有这般浓郁的香味。 他不断赞叹,情绪逐渐狂热。 在外面赶车的青年忍无可忍,低声怒吼:你够了没有? 穆雪寒越看越觉得怪异。张池什么时候对熏香感兴趣?以前从未曾听他说起过。 白面书生颇为扫兴地啧了一声,然后收起纸笔,睨着穆雪寒徐徐说道:五年前我张池本可以高中状元,你穆雪寒看出我乃伤官为忌命格,便把一份试题藏入我的书房,栽赃嫁祸于我。 而你姐夫大理寺少卿李玉群是你姘头,配合你判我斩刑,而后你又花银子买来一个死囚,替我送命。 你才是毁了我的最大恶人,但你巧施手段,反倒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算计了我的心。后来我落草为寇,成了南地匪首,没少替你杀人放火,是也不是? 穆雪寒盯着白面书生的脸,眼神渐渐古怪。那些往事,他何必清清楚楚又说一遍? 但她来不及多想,只因锋利的刀尖再度刺入她白嫩的皮肉,轻轻一划就能割断她的喉咙。 她流着泪颤声回答:是。 白面书生笑了笑,忽然勒令:停车。 马车立刻停稳。 白面书生掀开帘子查看外界。此处是一片密林,一条山道蜿蜒向前,道路左侧是陡峭山坡,右侧是灌木丛生的山谷。 四处荒芜,没有人烟。秋风扑面,寒凉入骨。 穆雪寒用渴望的眼神看着这阴森的景象。她多么想逃出去。 她舔了舔唇,正思考着能不能用美人计挣出一条命,却听白面书生淡淡说道:穆雪寒,当年你放我一条生路,今日我也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 你说真的?穆雪寒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白面书生一把将她推下马车,然后又让壮汉把两个孩童扔在她身上。 穆雪寒,你我已无恩情,只余仇恨,从今日起,我会在江湖上发布你和李玉群的追杀令。我用我二十八洞全部财宝,换你们这对狗男女的首级。你好自为之! 第301章 走! 白面书生一声令下,马车便疾驰而去。 昏暗山林里幽静异常,只有穆雪寒劫后余生的喘息阵阵响起。她爬起来,呆呆地看着远去的马车,然后才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 张池这些年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可他也因此积攒了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就连三年前朝廷赈济灾民的八十万两官银也是被他劫走的。 从那以后,穆雪寒但凡缺了银子就会找张池索要。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虽然是她所有爱慕者中身份最卑微的,却也是财力最雄厚的。 而今,他要用这么多财宝买自己和李玉群的命。那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二人必然会遭到无数杀手的追杀。 劫后余生的喜悦荡然无存,接踵而至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穆雪寒抱住自己瑟瑟发抖,想哭都没了力气。 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颤抖的指尖,一道怯怯的嗓音小声询问:姐姐,你能送我们回家吗? 穆雪寒猛然回神,低头看去,却见方涵的女儿正渴盼地望着自己。 她随之狂喜。 是啊!她救下了左相大人的一双儿女!左相背后还站着权倾朝野的国师!只要左相力保自己,他张池的江湖追杀令算什么? 听说国师的暗卫非常厉害,江湖不受朝廷掌控,直接灭了江湖就是! 而今,一左一右站在身边的这两个孩童,就是自己最重要的两张保命符! 穆雪寒连忙蹲下身,抱住方小河、方小叶,柔声安慰:不怕不怕,我马上送你们回家。我叫穆雪寒,是靖安伯夫人,你们叫我穆夫人就好。 两个孩童乖巧地说道:穆夫人,谢谢您。 穆雪寒擦掉眼泪,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然后牵起两个孩子的手,往回走。 四周十分静谧,夕阳渐渐下沉。 在越发昏暗的光线中,穆雪寒隐隐不安起来。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可回头想想又抓不住线索。心脏砰砰狂跳,十分不好受。 算了,先把两个孩子送到方涵身边。他肯定会派人搜山,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侍卫赶来救援。 想到这里,穆雪寒稍觉心安,却忽然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昏暗中问:姐姐,什么是伤官为忌命格? 穆雪寒的血液便在此刻完全冻结! 她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不安的感觉,那遗忘的大事,那莫名其妙的慌乱!所有的不祥皆来源于这两个孩子!他们听去了张池的那些话!他们知晓了自己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最后一缕残阳落在山的另一边,黑暗忽然降临。穆雪寒绝美的面容在不被人看见的角落中慢慢扭曲。 两个孩童全然不知,还在小声说着天真的话语。 姐姐也不知道。回去问爹爹吧。 好。爹爹肯定知道。爹爹很有学问。 姑太太比爹爹更有学问,可以问姑太太。 对,问姑太太,姑太太是国师呢! 听到这里,穆雪寒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 好好好,我本打算带你们回去,可你们偏要往死路上走。这怪不得我,是你们命该如此! 穆雪寒忽然蹲下身,假装拉鞋后跟,实则捡起一块石头,藏在背后。又走了一小段路,她忽然高高举起石头,对着女童的脑袋狠狠敲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女童猝然倒地。 男童在黑暗中看不见,疑惑地问,姐姐你怎么了? 四周死一般寂静。 穆雪寒举起石头,对准了男童的脑袋。 可男童仿佛感知到了危险,猛地朝前窜去。 穆雪寒狠狠砸下的石头落了空,她连忙扔下石头,拎起碍事的裙摆拼命追赶。 好在男童才四岁,没逃出多远就摔倒在地。 穆雪寒飞扑上去,坐在男童身上,死死掐住对方脖颈:恶狠狠地呢喃:不要怪我,是你们自己太蠢! 我要感谢你们说出来,如此我才能补救。 为了我能活着,你们只能死!去死去死去死! 她不断施加扼颈的力道,男童疯狂踢蹬的双腿渐渐僵直,胡乱抓挠的双手软了下去。 穆雪寒摸了摸男童的鼻息,然后踉踉跄跄走到女童身边,也摸了摸鼻息。 死了!都死了! 她瘫坐下去,长长吐出一口气,然而很快又焦急地站起来,把两个孩童的尸体拖到路边,推下灌木丛生的山谷。 她身体娇弱,没有力气。拖拽的途中,她细长的指甲折断几根,伤到皮肉,光秃秃的指头流出鲜血,衣裙还被路边的枯枝挂碎几缕。 她又疼又累又恐惧。 扑簌簌,尸体滚落的声音在静谧的山林中响起。 她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可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过了片刻,声音消失,她才瘫坐下去,开始压抑地哭泣。 哭够了,她喃喃自语道:没事的,有张池帮我背锅,就算尸体被发现,也牵连不到我身上。没事的,没事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中走去。 前方忽然亮起一排火把,照亮她惨白的脸。 她抬起手遮住眼睛,恐惧不安地问:谁? 三名身穿官服的男子越众而出,报上姓名:我是大理寺卿罗大人。 我是左相方涵。 最后一个男人语气焦急地询问:雪寒,你还好吗? 穆雪寒刚止住没多久的眼泪又颗颗掉落:姐夫!你来救我了! 她扑上前,抓住李玉群的衣袖。 李玉群想抱她,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敢,只能轻轻拍她的肩膀,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疼惜。 方涵急切追问:穆夫人,我儿子女儿呢? 穆雪寒连忙摇头:我,我不知道,我是趁那些劫匪没有防备,自己从马车里滚下来的。 罗大人上下打量她,眉头狠狠一皱,忽然问道:穆夫人,您不会不知道吧?您手上这些细小的抓痕一看就是幼童所为。那马车上的幼童只有方大人的一双儿女。您能说说这些伤是怎么出现在您双手上的吗? 第342章 自我毁灭 罗大人可是探案高手,穆雪寒第一次亲手杀人,留下这么多痕迹,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穆雪寒遍布抓痕的一双手上。 她的手很白皙,条条血痕也就越发触目惊心。 李玉群眼瞳一颤,立刻就想把这双明显不对劲的手藏起来,却已经来不及。 方涵一个箭步奔到穆雪寒身边,顾不得男女大防,死死抓住对方纤细的手腕。 罗大人也快速赶到,把手中火把倾斜下来,照亮视野。 火光熊熊,令所有细微的痕迹无所遁形。四岁孩童的小手抓出来的痕迹明显与成年人不同。它们更短,更细,更凌乱,有些像猫爪子挠出来的。 罗大人笃定道:错不了,是幼童留下的!而且还是扼颈所致,像这样。 他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演示给方涵看。 方涵脸色阴沉,声音狠戾:穆夫人,我的一双儿女呢?你若是不老实交代,我不介意在这里撬开你的嘴! 他用力一扯,穆雪寒竟被带倒,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尖锐的石子儿嵌入娇嫩的皮肉,令她发出痛苦的喊叫。 李玉群急了,连忙去搀扶心上人,顾不得地位尊卑,怒气冲冲地对方涵说道:你们怎么就能确定这伤痕一定是幼童留下的?这山里多有猕猴,雪寒遇到猴子袭击也不一定。 穆雪寒大声尖叫:对,我遇到了猴子!这伤痕是猴子留下的!你们冤枉我! 罗大人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他看了看穆雪寒破碎的衣裙,举着火把向前探寻,很快来到路边,指着一截枯枝说道:来人,下去搜寻! 方涵一把甩开穆雪寒,也走到那处地方。他一眼就看见了挂在枯枝上的一缕粉色布条,正是穆雪寒被勾破的裙摆。 穆雪寒回头看去,神色不由惊变。 李玉群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见此情景心下狠狠一坠。 莫不是真的?雪寒为何如此?她疯了吗? 穆雪寒缓缓举起双手,焦躁不堪地揪住自己衣襟。她真的疯了,被逼疯了!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张池为何愿意放自己一马。说什么给她一条生路,结果到头来她才发现,这是一条更加无处逃遁的死路! 她亲手杀死了左相的儿女,如今焉有命活?不判她凌迟处死,左相岂能消心头之恨? 张池的报复太狠了! 第302章 顾不得四周全是举着火把的官兵,穆雪寒一把抱住李玉群的双腿,哭着小声哀求:姐夫,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李玉群满口牙齿差点咬碎。他想救,但请问,他如何救? 这些官兵哪一个会听从他的命令?左相和罗大人的探查,他怎么打断? 那下面真的有?李玉群俯下身,低不可闻地询问。 穆雪寒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能闭上眼,把脸颊贴在李玉群的腿肚子上默默流泪。 这便是真有尸体的意思。人是她杀的! 李玉群的脑子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思考。这个忙他帮不了!他若插手,自己也得赔进去! 李玉群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却在此时,山谷下面传来官兵的叫喊:找到了!两个都找到了!人已经死了! 方涵一下子摔倒在地。 罗大人一手拉他,一手举着火把往下照,急切命令:快把人抬上来! 官兵们齐心协力把两具小小的尸体抬上来,并排摆放在路边。 方小叶的后脑勺血肉模糊一片,明显是被石头砸死的。方小河的脖颈留有掐痕,还有十个半圆形的,深深插入肉里的指甲印。 二人的双腿也有指甲印,是有人用力拖拽留下的。经过仔细勘察,还发现了几枚染血的断甲。 罗大人拿着断甲快步来到穆雪寒身边,往她光秃秃的指头上对。 穆雪寒想挣扎,方涵眸色狠戾地睨了一眼,立刻就有两名官兵跑过来,死死把人摁住。 众目睽睽之下,断甲与穆雪寒的指头严丝合缝!这便是铁证如山! 罗大人冷笑连连地说道:穆夫人,你可真是心狠,先用石头砸死方小叶,后又掐死方小河,然后拖拽着二人的双腿,把他们扔下山谷毁尸灭迹!你就是杀人凶手! 穆雪寒尖声嘶喊:不是我,我没有!人是张池杀的,跟我无关! 罗大人立刻追问:张池是谁? 穆雪寒忽然闭上嘴,表情更为惊恐。 对啊,她怎么告诉这些人张池是谁?南地匪首的真实姓名早已变成墓碑上的两个刻字,她怎么解释自己知道这些隐情? 罗大人上下看她,冷笑道:看来穆夫人藏着许多秘密。不过没关系,带回大牢,上一遍大刑,你什么秘密都会袒露! 带走! 罗大人一声令下,立刻就有官兵围拢过来,拉扯着穆雪寒站起身。 就在此时,两道微弱的呻吟在夜幕中响起。 罗大人回头一看,整个人差点惊跳起来。只见方小河方小叶竟然悠悠转醒,正被方涵焦急地往怀里搂。 死人复活了! 官兵们也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下去抬尸体的那些人。他们明明摸过脉搏,探过鼻息,人的的确确是死的!真他娘的见鬼了! 方涵轻轻拍打两个孩童的脊背,嘴里不断安慰,抽空回头看一眼众人,快速解释:我姑母赠我一瓶还魂丹,说是两个时辰之内能把人从鬼门关里抢出来。我本不信,姑且一用,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他流下两行泪,看着受尽苦难的一双儿女,哽咽道:小叶、小河,回去之后定要给你们姑太太磕足九个头!没有姑太太就没有你们今日,记住了吗? 方小叶乖乖答应。方小河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点头。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罗大人又是敬畏又是艳羡。瞧瞧,这就是身为国师后人的好处!人都已经死了还能从鬼门关里抢出来。换作一般人,只能等着尸体腐烂。 不过话说回来,国师的医术出神入化,此次疫情定然闹不出乱子。有国师在,临安城稳如泰山。 这样一想,罗大人整颗心都安定了。其余官兵也都有此联想,一个个露出轻松的表情。 穆雪寒看傻眼了。她张大嘴想问一句,喉咙却被过分庞大的恐惧堵死,只能在心中发出持续不断的尖叫。 怎么会?为什么?人死了缘何还能活过来?这下完了!彻彻底底完了!她所有秘密都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两个孩童不死,她便死定了!救命!谁来救救我! 罗大人飞快扫了穆雪寒一眼,见她双目圆睁,表情惊恐,便也急躁了几分。 孩子们年纪小,又受了莫大惊吓,睡一觉之后说不定会遗忘今日之事。未能得到最有力的口供,他们这些人不好向国师交代。 罗大人立刻走上前柔声询问:小河,小叶,我是你们爹爹的好友,你们唤我罗叔便可。你们能不能告诉罗叔,穆夫人为何要这般对待你们? 方小河眼泪汪汪地看向姐姐。 方小叶十分机灵,一字不漏地把白面书生和穆雪寒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她哭着说道:这个穆夫人好可怕!爹爹,我们差点就回不来了。 方涵连忙把一双儿女抱进怀里。 他回过头,死死盯着穆雪寒和李玉群,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了虚无缥缈的命格,你们一个栽赃陷害,一个制造冤案,你们罪该万死!来人,把他们抓起来! 浑身无力的穆雪寒忽然推开两个官兵,转身往黑暗里跑。 李玉群早在方小叶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摘掉自己的官帽,失魂落魄地跪了下去。 跑?往哪里跑?整座山都是国师派来的官兵! 穆雪寒显然不知道此处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她往前跑了一段路,很快就遇到另一队举着火把的士兵,她慌不择路,竟然直接跳下了山谷。 谷中长满带刺的荆棘,她华丽的衣裙,绝美的面孔,细腻的肌肤,都在这一次的抉择中毁灭。 第343章 一计通杀 一辆马车在夜色中疾驰,不知道拐过几道弯,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白面书生打开三口大箱子,轻轻敲着箱盖,戏谑道:出来吧。 张池和他的两个同伙慢慢钻出来,神色都不好看。 长满络腮胡子的壮汉摘掉面具,露出卫英彦那张英俊不凡的脸。他十分平静地问:都听清楚了吗? 张池失魂落魄,没有反应。 卫英彦跳下马车,似笑非笑地说道:逃命去吧。 张池这才恍如梦醒,抬起头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不抓我?你不是帮国师查案的吗? 卫英彦说道:比起查案,我更想看看你和穆雪寒最终是个什么下场。她已经带着左相的儿女平安回去。从此以后她就是左相府和国师府的座上宾。 她还有李玉群和几个入幕之宾撑腰。她只要对外宣称是你这个南地匪首策划了绑架案,你猜会有多少官兵去剿灭你们二十八洞? 张池浑身颤抖,眼神恍惚。会有多少人?他不是算不过来,是不敢算。 他的两个属下急得眼睛发红,表情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怨恨。若不是老大轻信了那么一个蛇蝎女人,二十八洞不会面临这样的绝境。 卫英彦见三人不言不语,便自顾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大长公主的镇南军,刘虎的镇西军,九千岁的飞羽卫、神机营,还有皇帝手里的禁军,而今都在国师麾下。二十八洞很快就会变成二十八坟场,你们所有人都会死。我放不放你们,你们都只有一个下场。 张池猛地抬头看去,眼前却一片漆黑,竟是在剧烈的惊骇中短暂的失明。 他的两个弟兄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男人又怎样?谁说男人不会被吓哭? 卫英彦不耐烦地摆手:快逃吧,不然穆雪寒就该派官兵来杀人灭口了。阿狗先前说的那些话,你可以稍作参考。带着一群兄弟亡命天涯之前,好歹把该报的仇报了,莫要当冤死鬼。 张池眨了眨眼,双眸渐渐有了焦距。他狰狞地笑起来:这就是你的目的?让我和穆雪寒自相残杀?你也想报仇,可你不愿脏了自己的手。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比一个阴! 卫英彦并不理会这些话,转头朝来时路走去。阿狗和青年摘掉面具,对着张池微微一笑,跟上步伐。 三人走得十分潇洒。 张池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眼皮狂跳。 他的两个小弟不安地问:老大,现在怎么办? 张池飞快抓住缰绳,急促说道:回去把所有财宝取出来,分给弟兄们,让他们各奔东西。剩下两成我要拿去买穆雪寒和李玉群的命,你们没意见吧? 他怀疑这是欲擒故纵之计,卫英彦说不定会派人尾随自己。然而这计策无懈可击。他把财宝分下去,让大家四散而逃,说不定还有活路,总好过放着财宝不用,等着大军围剿,死得冤枉憋屈。 这就是阳谋,明知是圈套,也得往里钻。 张池越发下定了回到总舵的决心,不断催马快行。 第303章 他是首领,可他只拿两成,而且还不是自己花的,是为了报仇,两个小弟自然没有意见。 车轮滚动的声音彻底消失之后,卫英彦才低声下令:叫人跟上去,找到二十八洞总舵,把匪徒全杀干净,取回财宝,送去国师府。 阿狗从怀里摸出一个哨子用力吹着,半空中却没有哨音传来。 卫英彦知道,唯有经过特殊训练的暗卫才能听得见这声音。 密林中无人奔跑疾行,唯有风声簌簌。但卫英彦毫不怀疑,国师的暗卫早已经尾随在那辆马车后面。他们更像是一群鬼魅,来去都无踪迹,被他们盯上简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阿狗收起哨子,笑嘻嘻地说道:那张池说得对,你小子真阴!说好的找一个荷包,你一计通杀。 卫英彦摇着头郑重说道:能不能一计通杀,还得看穆雪寒的那些姘头对她是否有真情。 阿狗感慨道:变了心的男人真可怕。 三人来到山脚的拱桥边,看见方涵举着一个火把站在一辆马车前等待。 你们终于回来了。他大松一口气。 身后的车帘掀开,两个童子手里拿着面具跳出来,飞快跑到阿狗和另一名暗卫身边,乖乖巧巧地喊道:师父。 不知名的暗卫摸摸男童的脑袋,严肃询问:没办砸差事吧? 男童全身的骨骼噼啪作响,竟然长高了一大截,看上去足有十二三岁。他摇摇头,没办砸。 女童绕着阿狗蹦蹦跳跳:师父,我也有好好办差哦! 阿狗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锭子,抛到半空:师父有赏! 女童一把抓住银子,飞快放进嘴里咬了咬,然后咧开嘴哈哈大乐,露出缺了的两颗门牙。 阿狗被徒弟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 男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盯着自家师父的脸,目光非常专注。 青年呲呲牙,满脸肉疼,却还是摸出一锭银子,塞进男童手里。男童呵呵笑起来。 方涵连忙说道:银子我来给!我这里有准备! 阿狗摆手说道:您给的另算。 方涵一想也是,立刻从马车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匣子,双手奉到阿狗面前。他担忧地说道:两位小壮士都受了伤,还是快些回去给姑母看一看吧。 阿狗哈哈大笑起来。 他摆手道:小狗子,给左相大人露一手! 女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着自己的脑门狠狠一拍。石头撞上软肉,自己个儿却碎成齑粉,飘飘扬扬散在风中。 方涵看傻了。 这这这!这女童是真的六岁,不是缩骨功变成的!姑母麾下都是此等神人吗? 另一名暗卫岂能落于人后?他瞥了徒弟一眼。 少年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对着自己的脖子狠狠一戳。刀尖没有刺入肉里,反倒哐当断成两截。 方涵: 得,是他白担心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姑母手底下自然也没有凡人。这么小的孩子竟有如此高的武功,长大之后还得了? 方涵擦掉额头的冷汗,呵呵干笑:那就没事了。走吧,我们去向姑母复命。也不知道小河、小叶有没有在姑母那边淘气。 卫英彦低声说道:国师喜欢淘气的孩子,您不用担心。 方涵听了不禁大乐。 卫英彦又道:不等到最后的好消息,我们不会去复命。您去国师府吧,我们半路分开。 方涵见他态度坚决,也就没有劝说。他知道,对于这些忠心耿耿的人而言,能够把最终也最彻底的胜利带给姑母,那才算荣耀。 一行人坐上马车,奔行在夜色中。 卫英彦忽然对方涵说道:不用审讯了,明日就判穆雪寒斩首,七日后行刑。你是左相,你做得到吧? 方涵以前做不到,但现在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他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你们在引蛇出洞? 卫英彦颔首:没错,我们要一网打尽。 第344章 寻龙脉 夜已深沉,方涵赶到国师府之后与姑母说了一会儿话,去客房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儿子女儿,高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缓缓落定。 若不是姑母通过自己面相看出他们一家三口将要遭此大劫,只怕穆雪寒真就得手了。 该死的蛇蝎女!明天就判她斩首! 方涵暗暗发狠,然后便对着紫竹轩的方向拜了三拜,感谢姑母救命之恩。 余飞虎拉他喝酒,兄弟二人推杯换盏几轮,然后便双双倒在酒桌上睡死过去。翌日,二人匆忙洗漱,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天未亮就冲出府门去上朝。 方涵跨出门的时候一头撞上一副冰冷的铠甲。 他抬起头,却见大长公主正眯着眼睛睨视自己,满脸不虞。 怎么毛手毛脚的?你姑母没教你规矩? 姑母的规矩是极好的,是我刚认祖归宗,还没学全乎。怪我不成器。 方涵自然不可能让姑母遭到诟病。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摆手道:去上朝吧。 方涵跑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回头询问:殿下,您不去上朝吗? 大长公主朝紫竹轩走去,不耐烦地说道:你们在朝堂上商议出来的政略章程,最后还得送来国师府,让方众妙定夺,之后才能得到施行。本宫去上朝做什么?浪费时间吗? 方涵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敢随意接这个话柄。谁都知道皇帝只是摆设,但明着说出来总归不好。 殿下,时辰不早,本官先行告辞。 方涵转身跑出角门,匆匆上了等候在路旁的马车。 大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呢喃道:当着本宫的面自称本官,也只有你了。 但她不能与方涵计较,狠狠瞪了一眼,这才继续朝内宅走。 大清早唤本宫来做什么? 还未走入院子,大长公主的大嗓门已到。 方众妙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 大长公主看清眼前景象,整个人僵立当场。只见院子里竟结出一张巨大蛛网,悬在半空,十分壮观。一只腹部肥硕,半黑半白的蜘蛛伏在网中,八条细长的爪子死死抱住一个金色圆盘。 天空中悬着一轮月亮,却又挂着一颗太阳,院子一半笼罩着阴影,一半沐浴着日月精华。 方众妙盘膝坐在屋檐下,静静看着蛛网中的巨大蜘蛛。 龙图和黛石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神色肃然。 院内无风,巨大的蛛网却忽然剧烈震荡起来。挂在网丝上的露珠颗颗掉落,仿佛整个院子下了一场雨。 大长公主原以为蛛网的震荡是巨型蜘蛛引起的,但那蜘蛛忽然顺着蛛网爬上屋顶,不知钻到哪里去了。蛛网依旧泛着涟漪,却原来震动的是那金色圆盘。 大长公主满脸的不敢置信。她从未见过不受外力自发震颤的金属。 这是什么东西? 她不敢跨入院子,因为蛛网密布在院子上方。那震动的金属圆盘一看就很不凡。 这是盘古大锁,我爹为我制造的本命法器。方众妙淡淡答道。 它为何震动?大长公主追问。 此乃不入五行,不分阴阳,太极两仪阵盘。我将它置于阵盘内,它就能感知到方圆万里的龙脉。 大长公主看看悬在半空中的蛛网,又看看高天之上光辉交映的日月,最后想到那只腹部呈现出太极图案的蜘蛛,终于明白过来。 所以这张蛛网就是不入五行的阵盘,那蜘蛛就是太极两仪,而现在这个时辰便是不分阴阳。 好高深的道法!大长公主看不懂,可她稍微一想也就知道,这种阵盘绝非凡人之手能够布下。 你耗费这么大力气找龙脉是想做什么?大长公主的好奇心达到顶点。 方众妙盯着还在震颤的盘古大锁,缓缓答道:替你们大周孕育雄主。 什么?大长公主怀疑自己听错了。 龙图和黛石也用惊愕的目光看向自家主子。找龙脉怎么会与孕育雄主扯上关系? 大长公主最先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说道:雄主必定诞生于龙脉所在的地方,是也不是? 方众妙定定看着大长公主,忽然笑起来:非也。我要把这龙脉从地底抓出来,放入李妃的肚子里,让她死胎成活,诞下雄主。 大长公主的脑海中响起一阵剧烈嗡鸣,所有思绪停止转动。 龙图和黛石骇然色变。 他们严重怀疑自己的耳力,他们甚至不能理解如此简单明了的一句话究竟是何意思。 第304章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空白的脸才渐渐显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把龙脉从地底抓出来,放入一个凡人的胞宫,孕育成一个鲜活的胎儿,是这样吗?什么叫龙子?皇帝的血脉算不上龙子,这才叫真正的龙子。 大长公主用力抓住门框,克制着内心的激荡和惊骇。 不等她缓过劲来,方众妙淡淡问道:纵使赵璋并非你们赵氏皇族的血脉,这龙子你认不认? 大长公主几乎没有思考,斩钉截铁地答道:本宫认他! 她放开门框,眼中是沸腾喧嚣的杀意:整个赵氏皇族,若有谁敢不认他,本宫就宰了谁! 天地灵气孕育的真正龙子,长大之后会何等的惊才绝艳,大长公主贫瘠的想象力几乎难以描绘那样的前景。 但她现在就可以放言:谁不让这孩子姓赵,谁就是赵氏皇族的罪人! 大长公主死死盯着盘古大锁,急切追问:龙脉找到了吗? 方众妙微微阖眼,语气平静:找到了,所以它才会忽然震荡。不过我们在出发之前还得先卜一卦。你怕是不知,生拔龙脉,强育龙胎,此乃逆天地,悖人伦之罪业。有此举者必遭天诛。 大长公主沸腾的血液瞬间冻结。 是啊,她怎么能忘了。赵璋窃取皇位都会遭天谴,更遑论他们将要办的这件事。 可她转念一想,却又满怀希望。 方众妙,你有办法抵挡天诛吧?否则你不会把本宫叫过来。 方众妙朝一旁伸出手,淡淡说道:先占卜吉凶吧。若此行大凶,那便再等等。 龙图从怀里摸出一个漆黑的龟壳,轻轻放在主上摊开的掌心里。 他低声回禀:这就是您让那帮小子找了许久的玄龟壳,在一处溶洞的乳泉里躺了几千年,颇有灵性。您看看。 方众妙摸了摸润泽细腻的龟壳,指尖立刻就被浓郁的灵气包裹。 她满意颔首:不错,的确很有灵性。 随后,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刻刀,以玄奥的刀法飞快在龟壳表面刻上天、地、人三字,又在背面刻上乾坤无极四字。 随后她咬破指尖,滴上一滴鲜红血珠。 神奇的景象发生了。那鲜血竟然不曾顺着坚硬的龟壳表面滑落,反倒慢慢吸入内里,与天地人和乾坤无极融为一体。 这是大长公主第一次看见法器的制作过程。她搞不懂其中的奥秘,却越发觉得方众妙深不可测。 她紧张不安地问:现在可以卜卦了吗? 方众妙轻轻嘬掉指尖的鲜血,取出六枚铜钱放入龟壳,来来回回摇晃。 可以了。 丁零当啷一阵响,六枚铜钱从龟壳里掉出来,散落在木质地板上。反复数次之后,方众妙定睛看了看卦象,眉心紧蹙,随后又缓缓松开。 九二困卦,卦辞为:困于酒食,朱绂方来,利用享祀;征凶,无咎。 大长公主满脸疑惑:什么意思? 方众妙站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徐徐说道:身在困境,前路受阻,途中多有凶险。最感无力之时,君主送来官服与封赏,令其上任。此行必然有所斩获。 得此卦者,须自身洁白无瑕,心怀凌云之志,有安邦定国之才,方可保此行安全无虞。上述几条品德,我自认全部具备,故而可以放手去做。 方众妙抬眸看向大长公主,问道:我敢去,你敢来吗? 大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她,脸色古怪。 什么洁白无瑕、凌云之志、安邦定国,你方众妙好大的脸! 然而不忿归不忿,大长公主却又不得不承认,方众妙还真是卦象中描述的那人。 心下一定,大长公主果断颔首:本宫自然敢来! 第345章 大锤十年 方众妙欣然一笑:我就知道大长公主好胆识。此等悖逆天地人伦之事,也只有你敢做。 大长公主挺了挺胸脯,满脸傲气。 谁拍她马屁,她都觉得虚伪,只有方众妙夸她才能让她体会到飘飘然的感觉。 黛石连忙说道:小姐,我也敢做! 龙图嘿嘿一笑,小老儿敢屠龙,自然也敢擒龙。主上,您也带上小老儿。 方众妙笑着颔首:叫你们来,自然是因为你们乃人中豪杰,能助我擒龙。走吧。 她跨下台阶,来到巨大蛛网的正下方,轻轻摊开掌心。 还在剧烈震荡的盘古大锁仿佛拥有一双耳朵,能够听见主人无声的召唤。它立刻恢复安静,稳稳当当从半空落入方众妙的手中。 方众妙继续朝前走,淡淡下令:把这蛛网拆了,否则孩子们不敢来我院里玩耍。 龙图三下五除二地扯掉蛛网,团成一颗黏糊糊的球,扔进种着阴柳的花圃里。 屋顶传来吱吱尖叫,是那阴阳蛛在抗议。 方众妙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准你住在我这院子里,吞吐我的灵气修行,但你不能把网织在明处,以免吓到我的家人,听懂了吗? 气急败坏的吱吱声变成乖顺的吱吱声。屋顶上,一块瓦片掀开,一条细长的爪子伸出来,朝方众妙挥了挥,仿佛在告别。 大长公主看得目瞪口呆。天呐,这蜘蛛成精了吧? 不等她反应过来,方众妙已经越过她,简短下令:去抓龙脉。 一行人乘坐马车离开临安,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终于来到盘古大锁指引的所在。 放眼望去,这片山林满是高耸的怪石,有的像擎天之柱,有的像站立的巨人,有的像蹲守的猛兽。 最高的山峰就在方众妙等人的脚下。 大长公主不懂风水堪舆,却也知道,风水好的地方,山的走势往往有着特异的形状。譬如龙脉必然是蜿蜒的龙形,虎峡必然有猛虎之状,凤凰涅盘之地必有大展的双翅和绵延数千里的凤尾。 但此处什么都没有。那些形状怪异的石头没有任何一座与龙相似。 龙脉真的在这里?大长公主开始产生怀疑。 方众妙看看罗盘,笃定道:龙脉就在我们脚下。 大长公主指着下方的万丈悬崖说道:你是说这座山就是龙脉?可它只是孤零零的一座石头山,没有盘绕数千里的龙形。你是不是看错了? 方众妙对龙图吩咐道:劳烦您老爷子把悬崖下面生长的藤蔓都砍掉。 龙图笑呵呵地答应,从腰间抽出一把砍刀,飞身跃下悬崖。他轻功非凡,在薄薄的叶片上腾挪跳跃,来去自如。 密密织就的刀光中,一丛丛藤蔓掉落崖底,显露出遮盖在叶片下的石壁。 大长公主飞身下去,踩着嶙峋山石仔细查看,而后飞身上来,对着方众妙惊骇不已地说道:那石壁上有一颗龙头! 黛石听了也连忙跳下去,借力腾挪,仔细看了几个来回。 她跃上悬崖,兴奋不已地说道:小姐,真的是一颗龙头!好大好大!有鳞片,有龙角,有龙鼻,还有一双很恐怖很威严的龙目,龙口是张开的,锋利的龙牙根根可见,栩栩如生!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血液为之沸腾。 就是这里!此处绝对是龙脉! 龙图飞身上崖,拧着眉头说道:那龙目当真炯炯有神,看得小老儿心慌不已。主上,此处有灵,要拔掉这龙脉怕是不容易! 方众妙摇头叹息:不容易也得做。谁叫赵氏皇族的子孙后代都不成器。 大长公主默默低下头。 黛石和龙图按捺着内心的激动,低声问道:这龙脉怎么拔? 方众妙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缓缓说道:大长公主,小石头,你二人负责用镇龙钉钉死龙角,我用摄魂钉钉死龙珠。龙脉就藏在龙珠里,珠破则龙魂出。 黛石连忙追问:龙珠在哪里? 方众妙答道:在龙的眉心之间。 黛石恍然大悟:难怪我看见龙的额头中间有一个凸起的圆形石头,原来那就是龙珠。 方众妙拔掉玉瓶,将一支判官笔插入瓶口,蘸取里面的红色液体。 大长公主嗅到了浓烈的腥味,不由皱眉询问:这是什么? 方众妙笑了笑:此乃至阴至阳之血,用此血在你们的手上描绘遮天符,你们把镇龙钉打入龙角之时便不会遭到天诛。 大长公主还是很疑惑:至阴至阳之血是什么血? 方众妙睨她一眼,淡淡开口:简而言之就是我的血。 大长公主立即闭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方众妙的血液至阴至阳,那便是世间难得的宝贝,旁人若是知晓,必定会打她的主意,届时她就危险了。 第305章 黛石没好气地瞪了母亲一眼。 大长公主满脸讪讪。 龙图冷声道:有小老儿在,看谁敢动主上一根毫毛。话落,他连忙追问:主上,那小老儿做什么?小老儿也想擒龙。 他用力挥了挥拳,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方众妙哭笑不得地说道:您老人家在悬崖上盯着,以防我们被龙气吹落崖底。 龙图觉得这个任务不够惊险刺激,有些不情愿。 方众妙只好解释:小石头是纯阳之体,大长公主也是。她们打入的镇龙钉才能真正起到镇龙的作用。 听了这话,龙图才无可奈何地点头。 遮天符画好了。大长公主、黛石、方众妙三人腰间各自拴着一条粗大的麻绳,缓缓吊下山崖,慢慢落到龙头的正前方。 石头自然形成的一双龙目竟也能放射出难以形容的龙威,叫人打从心底里感到惊惧恐慌。三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脑海中回荡着阵阵龙吼,魂魄差点出窍。 大长公主不曾动手,指尖就已经颤抖起来。 这石头当真有灵! 她的双手描绘着赤红的符文,像一丛丛曼珠沙华盛放在皮肤表面,有着妖异的美感。黛石也一样。 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握紧黑铁打造的镇龙钉,异口同声地问:可以钉龙角了吗? 方众妙悬在二人中间,手里捏着一颗中空的钉子,对准凸起的龙珠。 她闭了闭眼,命令道:开始吧。 叮叮当当的锤击声立刻响起。大长公主和黛石皆是天生神力,用铁锤把一颗钉子凿入岩石之中本该轻而易举。 但两人锤得双手酸痛,汗出如浆,钉子却只在石壁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 反倒是她们手上描绘的遮天符慢慢由朱红变成漆黑的色彩,失去了妖娆的美感,显现出邪异的大恐怖。 二人隐隐有种预感,当所有符文都变成黑色,天诛必会到来。 狂风在两人周身席卷,麻绳来回晃荡,摩擦着锋利的山石,逐渐断裂。纵使轻功卓绝,在狂风中也根本找不到借力的点。其结局只能是被卷入乱流,死无葬身之地! 龙图看得冷汗淋漓。 不知敲击了多少下,大长公主和黛石的双手终于失去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的指尖几乎握不住铁钉和铁锤。 她们看向悬在中间的方众妙,焦急地喊:我们镇不住龙角!再待下去怕是有危险! 一直没有行动的方众妙忽然把铁钉对准龙珠,高高举起铁锤,狠狠敲击下去。 只是一记,铁钉便入石三分,然后又是一记,半颗钉子陷入龙珠内部。 方众妙厉声下令:就是现在! 大长公主和黛石恍如梦醒,连忙举起钉子往龙角里凿。真是奇怪!方才无论如何都凿不开的岩石,现在软得像豆腐,半颗钉子很快就入了进去。 龙珠遍布密密麻麻的裂痕,龙脉已破,所以岩石也就失去了保护自己的灵性?大长公主只能这样想。 黛石却想得更多。她看见小姐的双手并未描绘遮天符,她暴露在老天爷的注视之下。 黛石连忙询问:小姐,您拿什么抵挡天诛? 方众妙笑了笑,一锤一锤敲击铁钉,淡淡开口:天道最是公允,有所求必然有所应。我锤下的每一记都蕴含着我十年寿元,我用百年寿元换这一条龙脉,老天爷为何不许?说到底还是祂赚了! 听见这话,黛石差点丢掉手里的铁锤。 寿元是什么?寿元不与寿命相同。它不是活着的年限,而是在这些年限里还享受到的福禄与功德!小姐是福运滔天之人,更有累世功德加身。这样算起来,小姐的百年寿元自然比一条龙脉更有价值。 可是小姐会死的呀!说不定小姐死后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黛石凄厉大喊:不要再锤了!小姐住手! 大长公主眼睁睁地看着方众妙漆黑的发丝寸寸染雪。 第346章 龙无目 龙图也听见了悬崖下几人的对话。他立刻握住拴着方众妙的那根绳子,想要强行把人拉上来。 谁死了,他家主上都不能死! 方众妙对他的举动早有预料,厉声呵斥:龙图,你敢不听我的话? 这是主上第一次连名带姓叫自己,龙图双手一颤,竟是不敢再发力。 趁此机会,方众妙快速落下五锤,连同之前五锤,百年寿元已尽。她的发绳早已被狂风刮跑,满头青丝染上霜雪,如白瀑飘散。 龙图看得心痛如绞。 主上!他双膝跪地,声音嘶哑地呐喊着。 黛石早已泣不成声。 大长公主愣愣地看着方众妙,头脑是一片空白,眼里却涌出滚烫的泪水。 方众妙,说到底,为大周孕育雄主是我赵氏皇族的事,与你何干?你不该付出这样的代价! 咔擦一声裂响,龙珠彻底破碎。 一道凄厉至极的龙吼在众人的脑海中来来回回震荡,令他们冷汗淋漓,心神大乱,头痛欲裂。 四人不约而同喷出一口鲜血。 这是龙脉濒死之前发动的最后一次反击。大长公主和黛石描绘在双手上的遮天符不但彻底变黑,还爆发出灼热的温度,令她们的皮肤滋滋作响,黑烟滚滚。 好在二人都是武者,完全可以忍耐这点疼痛。 方众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从摄魂钉里蹿出来的淡青色龙魂。 龙魂已经在她手中,而她又付出了百年寿元,这笔交易达成。天空中刚刚凝聚的劫云立刻消散,天诛并未真的落下。 方众妙还来不及细看这淡如薄烟的青色龙魂,整个石壁便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不断有大大小小的碎石落入万丈深渊。 大长公主这才回神,连忙提醒:不好!石壁快塌了!上去! 龙图一手抓住三根麻绳,轻轻一提便把三人带上崖顶。 方众妙快步走到悬崖边,垂眸往下看。 碎石轰隆隆落了好一阵,伴随着尘灰的飘散,再去看那颗龙头,却见一双龙目已经变成两个深深凹陷的石窟。 方众妙瞳孔微缩,骇然色变:龙无目! 黛石察觉到她的不安,连忙问道:小姐,龙无目是什么意思? 方众妙并不回答,只是举起手,看向抓在掌心的那条细小龙魂。 黛石三人什么都没发现,但在方众妙的眼里,却有一条木属性的青龙在挣扎。它鳞片、龙爪、龙头均已成形,却为了与自己这个擒龙人抗争,在最后时刻自剜双目。 它的眼眶之中是两个漆黑的深洞,即使失去灵光,依旧能够窥见一丝怨毒。 方众妙苦笑起来。 正所谓画龙点睛,自然孕育的龙魂,最大的灵性就藏在龙目中。而今这条龙自剜双目,灵性已毁。我们来此一趟,算是一无所获。 黛石听愣了。 大长公主呢喃道:怎么会?你之前不是算过卦,说此行必能有所斩获吗? 龙图猛地握拳,悲泣出声:主上!您的百年寿元!您 他已哽咽地说不出话。 主上赔进去百年寿元,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得到。主上若是死了,他们一干兄弟与其各奔东西,颠沛流离,倒不如杀了赵璋和赵氏所有皇族,叫他们给主上陪葬! 龙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已经赤红。 看见他真气外泄,衣袍鼓荡,杀意沸腾的模样,大长公主不由心惊肉跳。 方众妙若是死了,只怕大周将再无宁日!北伐之战怎么办?朝堂动荡怎么办?民愤难平,昏君误国,奸臣当道,这样的乱局又该怎么办? 大长公主猛然醒觉,原来大周没了方众妙,竟与地狱没有差别! 黛石早已经跪倒在方众妙脚边,搂着她的双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最最疼爱她的小姐!老天爷你何其不公! 方众妙把那无目龙魂塞进装着自己鲜血的玉瓶里,揉了揉黛石的脑袋,又安抚性地拍拍龙图肩膀。 她叹息道:还记得我们出行前卜过的卦象吗?此事还有转机,莫要悲观放弃。走吧,先回临安。 自家小姐说什么,黛石就信什么。她连忙擦掉眼泪,催促道:对,那卦象说了,此行虽然险阻,却无咎。小姐不会有事的,快快回去! 龙图蹲下身说道:主上,小老儿背您! 方众妙缓缓走了几步,老化的膝盖发出脆响,竟是差点折断。她站在原地,苦笑道:风中残烛竟是这般滋味,我算是领教了。 龙图红着眼眶将她背起。 大长公主心绪难平地说道:方众妙,这是赵氏皇族的事,你何必插手到如此地步? 第306章 方众妙回眸看她,认真说道:这是我与我爹的约定。只要能为你大周延续二百年国祚,莫说付出寿元,便是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我也会去做。挽救大周,我怀着这样的决心,赵华阳,你呢? 修道之人最重因果,这是她的因果,也是她来到这世上的宿命。 大长公主愣愣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 龙图睨她一眼,大步前行。黛石也不理她。 说到底还是赵氏皇族太无用!全靠主子一人苦苦支撑!都是一帮废物! 不知过了多久,大长公主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颤声喊道:方众妙,你等等! 方众妙拍拍龙图肩膀。 龙图带着她一起转身。 只见大长公主撩开袍角,缓缓跪在地上。她迁移宫里的那条青线正越来越茁壮,且慢慢转入奴仆宫。这表明了她此刻的决心。 她死死盯着方众妙,视野里是一片飘飞的雪色长发。 她一字字一句句宣誓:方众妙,从今往后,我赵华阳就是你的随从,只对你献上忠心。你剑指何方,我便为你冲锋陷阵。这样的决心够不够? 她彻彻底底放弃了天潢贵胄的骄傲,臣服于方众妙的脚下。因为她知道,唯有眼前这人才能拯救她的家国。对于这一点,她从此以后再无半分怀疑。 方众妙定定看她半晌,忽而笑道:赵华阳,我们此行还是有所斩获。龙魂是龙,你这人中之龙难道就不算是龙吗? 这句恭维话让大长公主难过的脸缓缓荡开笑容。 她撩开袍角站起身,嗓音沙哑地说道:那就让我这条人龙驮你回去。 第347章 索要寿元 大长公主驮着方众妙走下山,一刻不停地往临安城的方向赶。 去的时候用了三天三夜,回的时候只用了两天。夜已深,前方不远处就是临安城的城门。 天空中高悬着一轮血月,月中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方众妙掀开车帘,眉头紧蹙地看着月亮。 大长公主拿出令牌说道:我去叫门。 黛石察觉到主子的异样,不安地问:小姐,怎么了? 方众妙指着血月说道:你们看月中的阴影像不像一头犼兽? 黛石和龙图仔细看了看,不觉点头。那模糊的影子的确很像一颗狰狞兽头,看着有些可怕。 大长公主跳下马车,问道:月亮里有影子不是很寻常吗? 方众妙脸色凝重地说道:此乃兽吞血月天象,赵华阳啊赵华阳,我们大周的雄主不知所踪,可北方的蛮族却已经快要降生他们的雄主。草原将迎来一统九大部落的共主。到了那时,中土大地将被蛮族的铁骑彻底踏碎,中土百姓将被蛮族的弯刀割掉头颅。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走向城门的大长公主忽然趔趄了一下。她猛然抬头看向血月,眼里满是惊恐。 若在以往,她会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话嗤之以鼻,然而经历了这次生拔龙脉事件,她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国运,自有天命。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怀着希冀看向方众妙:今日拔出的龙魂真的不能孕育成胎儿吗? 方众妙无奈摇头:龙无目,强行孕育成龙胎,生来也是天残。一个天残如何坐上皇位? 天残啊。大长公主呢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脸色灰败下去。若是腿脚不便倒还好,若是生来眼盲耳聋,那就真的与皇位无缘。 长叹了一口气,大长公主佝偻着身形慢慢走向城门。 不多时,城门大开,龙图催着马车快速驶入临安。前往宁远侯府的路上,方众妙忽觉心悸,掐指算了算,急促下令:马上去皇宫,李妃有危险。 一行人快马加鞭,星夜疾驰。 国师驾到,宫门洞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李妃的寝宫。 子时已过,此处却还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宫灯在秋风中摇曳,光影一片凌乱,有人在哭,有人在喊,还有人端着一盆盆血水匆匆走出来。 方众妙的双腿已经老朽,竟是迈不上高高的台阶。 大长公主蹲下身想要背她,她却忽然站定,把手指探入口中,取出一颗带着血迹的牙齿。 她的脸还是那样生动美丽,可她的身体已经渐渐腐朽。雪白的发丝受不住秋风的拉扯,一缕缕地飘落。 大长公主看着落齿和断发,瞳孔一阵紧缩。她现在根本没空担心李妃,她只害怕方众妙倒在自己面前。 说好了此行安全无虞,你怎么能骗我?你可是方众妙啊!你法力无边,洞彻天机!你怎么会死? 大长公主眼眶通红,双拳紧握。 黛石哭出了声音。 赵璋怒气冲冲地从寝宫里走出来,看见站在台阶下白发苍苍的方众妙,不由愣住。 你们也收到消息了? 他悲从中来,哽咽说道:李妃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方众妙扔掉牙齿,在龙图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台阶,进入殿内,踱步到李妃的病床边。这女人略有些隆起的小腹已经平坦。 跪在一旁的四名太医看见国师驾到,如丧考妣的脸不由自主地露出狂喜之色。 正在痛哭的李妃连忙尖叫:国师,国师,快救救本宫的孩子!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又被两名宫女按回去。 方众妙握住李妃的手腕把脉。 一名太医膝行上前,颤声说道:胎儿已经化为血水。不知谁给娘娘下了这般歹毒的药。 另一名太医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国师,还有救吗? 问完,他们自己反倒苦笑起来。 这都是什么傻话!胎儿已经化为血水,如何救?莫非国师还能把血水灌回娘娘的身体,重新孕育成一个胎儿不成? 万没料到,方众妙竟然颔首:还有一缕胎气未散,有救。 刚走入寝宫的赵璋听见这话,不由失声喊道:真的能救? 方众妙再度颔首:只要还有一丝胎气就能救。我正巧抓到一条龙脉,而且还是生机最浓的青龙,将之引入李妃腹中,与胎气融合,就能再成一个胎芽。 大长公主急忙阻拦:可他生出来是天残啊! 方众妙缓缓摇头:非也。若此胎未落,龙魂入胞宫便能成长为胎儿。但此胎已落,龙魂入胞宫,自身蕴含的灵气就只够化为一个胎芽。胎芽生成,龙魂自灭,哪里来的天残? 大长公主听懂了,呢喃道:所以说,要想让这个胎芽成为雄主,就还得再给它注入一条完整的龙魂? 方众妙颔首。 她轻轻摇晃着玉瓶,口中念诵法诀,而后把混合着龙魂与鲜血的粘稠液体灌入李妃口中,又用瓶中剩下的鲜血在李妃的肚皮上画了一个定魂符。 李妃淋漓不尽的下红立刻止住,平坦的腹部眼看着慢慢隆起,剧烈的疼痛也消失无踪。 她抚摸着温热的肚皮,欣喜若狂地喊起来:本宫的皇儿回来了!他回来了!多谢国师!本宫给您磕头! 李妃说着说着就要爬起来,却被方众妙轻轻按回去。 腹部的符文十日之后自会消失,之后你才能起床稍作活动,记住了吗? 李妃连连点头。 四个太医目瞪口呆。 赵璋看看方众妙白发苍苍的模样,又看看大长公主,满腹狐疑:什么龙魂?你们如实道来。 方众妙身子一晃,慢慢倒下。黛石和龙图连忙飞身上前,稳稳将她扶住。 二人拉过来一张椅子,让方众妙坐下缓一缓。这腐朽的身体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赵璋万分愕然地看着方众妙虚弱至极的模样,而后惊呼:国师,你是不是快死了? 狂喜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随后却又是恐惧。 朕的病,你还不曾给朕治!你现在就替朕把脉开药! 他极端自私自利的举动引来龙图饱含杀意的目光。 方众妙用手扶住自己无力抬起的头,双眼微阖,默然不语。她已油尽灯枯。 龙图和黛石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恐惧。二人都是习武之人,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主子若是死了,他们竟不知何去何从。 方众妙微微喘息片刻,而后睁开眼,命令道:皇帝,把你后宫佳丽全都叫过来。 赵璋紧张不已地问:你要做什么? 方众妙淡淡说道:找出谋害龙嗣的凶手。 大长公主对着赵璋怒吼: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赵璋如梦初醒,连忙去叫人。不多时,三千佳丽陆续来到殿前,战战兢兢下跪。有人睡眼惺忪,有人惶惶不安,有人楚楚可怜地看着赵璋。 第307章 是你谋害本宫的皇儿!李妃指着容妃恶狠狠地控诉。她不需要证据,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容妃满口喊冤,李妃躺在床上与之争吵,殿内乱哄哄的一团。 方众妙揉了揉额头,而后徐徐开口:容妃、谨嫔、熹妃,你们三人命宫里全是血孽,手中人命无算,罪不容诛。 容妃仗着自己得宠,素来嚣张跋扈,她会动手谋害皇嗣,大家并不觉得奇怪。但谨嫔和熹妃平日里却极为小心谨慎,从不出头,未料竟也参与了此事。 李妃相信国师,立刻喊道:皇上,您一定要给我们母子做主!皇儿今日差点就没了! 赵璋走上前一脚踹翻容妃。 容妃也喊起来:皇上要杀臣妾,总要让臣妾死个明白。敢问臣妾谋害龙嗣的证据呢? 是啊,证据呢? 赵璋立刻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忽然剧烈咳嗽,掩住苍白唇瓣的手指缝里缓缓溢出鲜血。她的内脏也已经朽坏。 赵璋眸光闪烁,忽然说道:国师,案子别审了,先给朕治病要紧。 大长公主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条手帕递给方众妙,然后狠狠瞪了赵璋一眼。 黛石和龙图已经在发狂的边缘。主子都这样了,竟然还在管赵氏皇族的破事。这群不成器的东西,干脆全杀了! 方众妙并不理会赵璋。她用手帕擦掉唇角的血迹,对着容妃勾勾手指:你过来。 容妃见她虚弱得不成样子,便也无惧,冷着脸走上前。 方众妙淡淡下令:跪下。 容妃怎会怕一个将死之人?她撇撇嘴,竟是讥讽地笑了起来。 大长公主一脚将她踹翻,而后拽着她的头发,将之拖行到方众妙跟前。 容妃掉出泪珠,仰头看向方众妙的时候,神情却更加凶狠怨毒。 看见她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赵璋反倒不想让她死了。方众妙作古之后,他就册封容妃当皇后。这个女人才掌得住凤印,不像李妃,是个没用的东西。 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方众妙快死了。 而方众妙却依旧平静。她捏住容妃尖细的下颌,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找我要证据,巧了,我也向你索一样东西。 容妃微微眯眼,不耐地问:你向本宫讨要什么? 方众妙俯下身,缓缓说道:我要你的寿元。 寿元不就是寿命。方众妙向自己索命? 容妃刚反应过来,正准备后退,就被方众妙的手覆住脸庞。她掌心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象牙白的面具,把容妃的五官包裹进去。 面具宛如活物,微微蠕动起伏。 容妃恐惧的表情遮挡不见,喉咙里发出的破碎音节却清晰可闻。她终于知道方众妙缘何当上国师,缘何权倾朝野,缘何受人敬畏,却已经晚了。 只见她满头青丝寸寸变白,光滑皮肤迅速褶皱,跪着的身体瘫软下去。 方众妙摘掉面具,却见青春靓丽的容妃已是满脸沟壑,老态龙钟,气息断绝。 她的寿元竟然真的被方众妙夺走,一息之间老了三十岁不止。 方众妙叹了一口气,而后把面具轻轻覆在自己脸上。骇人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她雪白的发丝像染上了浓稠的墨汁,丝丝缕缕逐渐变黑。 这具腐朽的身体重新注入磅礴生机。 赵璋的双眼瞪大到极致,身为帝王,他却忘了威仪,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以为方众妙已经足够神通广大,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他眼里所见的方众妙只是冰山一角。 不要与方众妙为敌!想也不能! 第348章 笼罩皇宫的阴影 殿内众人全都僵立当场,每一张脸庞都显现出无法形容的惊惧。就连见惯了杀戮,几经生死的大长公主也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夺人寿元,这是妖邪的手段,却也是大神通,大恐怖! 方众妙摘下面具,露出自己微微陶醉的脸庞。 年轻真好。才二十出头的她竟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众人心底一寒,只觉魂灵出窍。 方众妙微微抬眸,看向谨嫔和熹妃,两人失声尖叫,夺路而逃。 方众妙屈指弹出两枚白丹,丹药触及二人脸庞,竟忽然舒展开来,变作两张软膜,蠕动着包裹住她们的五官。 二人捂着脸倒下,满地打滚挣扎,喉咙里发出与容妃如出一辙的破碎音节。 但很快,她们挣扎的动作就停下,丰腴的身体迅速变得枯瘦干瘪,娇嫩的肌肤仿佛被吸走全部水分,呈现出条条沟壑,满头青丝苍白如雪。 秋风顺着敞开的宫门吹进来,白发脱落,飘上半空,纷纷扬扬。 帷幔、梁柱、桌椅、摆设,以及站在此处的所有人都沾染着细细的发丝,好像落入蜘蛛的洞穴。 这景象不说多么恐怖,却万分诡谲。 赵璋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就连黛石和龙图也忘了如何反应。 这般场景真的发生在人间吗? 跪在地上的众多妃嫔受不住刺激,竟然三三两两歪倒下去,人事不省。 大长公主心跳如雷,敬畏非常。在此之前,她从未怕过方众妙,在此之后,她担心自己不敢再直视方众妙的眼睛。 方众妙站起身,走到二妃的尸体边,弯腰摘掉两张面具。 面具下是两幅衰老的面孔,美丽不在,只剩腐朽。 方众妙将两张面具重叠戴在自己脸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她长及腰间的青丝竟然在生长,很快就垂落到脚踝,而后又蜿蜒铺散在地面,与金砖交融,像一汪清亮幽深的泉水,磅礴生机化为浓烈的香气,从她如玉肌肤中缓缓逸散。 生拔了龙脉,耗尽自己百年寿元,她非但不曾陷入困顿,反而变得越发邪异强大。 大长公主猛然回神,而后便感觉到了从骨头缝里冒出的寒意。 方众妙,你到底是神是魔? 方众妙摘掉脸上的面具,缓缓揉捏成三个白色丹丸,藏入袖中。她回到原位轻轻坐下,冰凉的指尖搭上李妃的手腕。 李妃狠狠一颤。 方众妙缓声说道:你须静养,不可情绪起伏过大。 李妃带着哭腔乖巧应诺:臣妾遵国师命。 之前她一口一个国师只是碍于礼仪规矩,眼下她一口一个国师,却出于深深的畏惧。 就算怀着龙嗣又如何,只要国师愿意,她可以让任何妃嫔怀上龙嗣。甚至于就连下一任帝王,也必须得到国师的扶持和首肯方能登基。 李妃连忙把眼泪憋回去,对着方众妙露出一抹极尽讨好的笑容。 方众妙收回指尖,写下一个药方,递给四位太医。 四人不敢起身,连忙膝行过去,脑袋垂至胸口,双手高举过头,毕恭毕敬地接过方子。 方众妙转而去看赵璋。 赵璋浑身一抖。 方众妙徐徐问道:皇帝,还想让我给你治病吗? 赵璋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摇成拨浪鼓。 不了不了,国师风尘仆仆赶赴皇宫救人,朕怎敢拿这点小事叨扰您!朕已经有皇儿,这病治不治都无所谓。 方众妙杀人不用见血,夺人寿元只需一张面具,赵璋安敢叫此人给自己治病?莫说把手伸过去,让她把脉,便是靠近她三尺之内,赵璋都怕自己性命不保。 方众妙笑了笑,而后施施然起身,缓步来到众妃面前。她长长的黑发铺了满地,宛若红尘仙,又仿佛妖神临。 黛石和龙图一步一步跟在她身后,心中没有恐惧,只有骄傲。跟了这般神通广大的主子,活该他们无往不利。 方众妙走近一步,众妃子便膝行后退几尺。 一步一步,众妃已退无可退,眼里纷纷流出恐惧的泪水。 晕厥的妃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殿内,却无人敢去搀扶。宫人们早已经跪在角落,身体贴地,脑袋低垂,不敢去看,不敢去听,甚至不敢去想。 皇权之上笼罩着一团阴影,这是所有宫人都心知肚明的事。然而今时今日,他们才知这阴影到底有多恐怖。 方众妙走到寝殿中间,淡淡开口:把晕厥的妃子给我打醒。 殿内死一般寂静,片刻后,宫人们慌忙抬头,四个太医赶紧起身,跪在门口的妃子们纷纷爬行,就连赵璋都手脚并用地跑过来。 大家不敢忤逆方众妙的话,也都争先恐后地为方众妙效力。 赵璋扇醒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妃子。 宫人们、太医们、妃嫔们也都找到目标,用尽手段把人弄醒。 没能抢到这个活计的人各回各位,继续跪伏。 大长公主看傻眼了。若是太祖在世,他老人家怕也没有这样的威仪。方众妙,你不是进宫救人的,你是进宫立威的! 第308章 晕厥的妃子陆续苏醒,想到之前的事,纷纷跪在地上,尽量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臂弯里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国师真是太可怕了!难怪就连皇上都不敢得罪她! 方众妙扫视着这群人,冷冷开口:从今往后,谁若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想要对李妃的肚子下手,这三具尸体就是她的下场。不要以为做得隐秘,我就不会知晓。你们所有的秘密,天知地知,我亦知。 众妃抖得更加厉害。之前还断断续续出现的哭声,现在已经完全停止。莫说哭,这些人怕是连呼吸都不敢。 李妃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满宫里就她一个妃子保住了龙嗣,她也知道自己招人嫉妒,更知道自己像风中的蜡烛,经不起这些后宫女人们轻轻吹来的一口气。 这些人都是敌人,她怕呀!皇帝失了天家威仪,根本保护不了她。 可现在不同了。国师说要保她,她倒要看看这阖宫上下谁敢动她一根毫毛! 李妃偏过头,感激涕零地看着国师的背影,默默对肚子里的皇儿说道:娘的心肝,等你平安降生,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国师。咱们娘俩能不能一辈子坐享荣华,就看国师了。 方众妙环视众人。偌大宫殿内,竟然无一人敢抬头直视她的脸庞。 方众妙这才回头看向李妃,温声嘱咐:你好好养胎,有事差人来叫我。 李妃连忙答应,表情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她早已明白过来,往后争宠不要跑到皇帝跟前去,要找国师。 方众妙很满意李妃郑重的态度,走向宫门,语气终于带上一丝疲惫:老爷子,小石头,随我回家。 黛石连忙跑上前,弯腰搂起自家小姐的头发,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笑嘻嘻地说道:回家喽。 龙图莞尔摇头。 第349章 先太子陵墓有灵 马车乘着夜色缓缓停靠在宁远侯府门口。 大长公主跳下车,站在路边,看着几个门房跑出来,兴师动众地推开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迎接主人归家。 方众妙啊方众妙,你真是排场够大,在哪儿都要走正门,从不让自己屈就。 大长公主想起一事,隔着车帘问道:方众妙,你早就算到是这个结果?哪怕填进去百年寿元,你也死不了。 方众妙掀开车帘,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啊,我早有解决之法。你以为我是你这样的莽妇,做事从来不顾后果? 大长公主额角蹦出一条青筋,眼里喷薄着怒火。 方众妙,你个坏东西!你上到崖顶,故意说那些慷慨就义的话,骗取了本宫的忠心! 方众妙徐徐说道,龙已无目,我此行总不能空手而归。赵华阳,你说是不是? 大长公主怒吼一声:是你个头! 看见她气到跳脚的模样,方众妙不由拊掌大笑。龙图跟着笑也就罢了,黛石这个小没良心的竟然也前仰后合,笑得欢实。 大长公主指着天上的血月大声喊道:老天爷,你不是最公允吗?你看看方众妙,她在跟你耍滑头!你不是有所求必有所应吗?本宫求你降下一道雷,劈散她满肚子坏水,你应不应? 方众妙摇着头说道:赵华阳,老天爷自然是有所求必有所应,但前提是,你要把你的声音送上天庭,直达天听。 沉重的朱红大门已经完全敞开,余飞虎率领全家人出门迎接。 方众妙摆摆手,十分温柔地说道:累了好些天了,赵华阳,我派一辆马车送你回府。你早点休息。 大长公主恶狠狠地瞪着这个坏女人,气到发抖。 搞了半天,老天爷有所求必有所应是这个意思!凡人的声音,老天爷根本听不见,所以只有仙神才能心想事成啊! 马车缓缓入内,余飞虎那该死的东西竟然只是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并不曾出门拜见自己这个天潢贵胄。大长公主无可奈何,只能目送方众妙离去。 又有一辆马车从宁远侯府里出来,停在路边。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爬了上去。 车帘放下之后,她气急败坏的表情顷刻间变作安心的笑容,口中喃喃自语:方众妙,幸好你没死。你若是死了,本宫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救不回大周。 身后的马车里忽然传来方众妙淡淡的嘱咐:小石头,这是治疗烧伤的药膏,给你娘送过去。你爹许久不曾见你,怕是想得厉害,这几日你就宿在大长公主府吧。 黛石脆生生地答应。 大长公主竖着耳朵偷听,笑容越发愉悦。 方众妙,算你有眼力劲儿,知道把本宫的女儿送过来赔罪。 黛石很快就爬上娘亲的马车,兴冲冲地说道:我给你涂药吧。下回小姐再叫你帮忙,你可不能怕死不去。 大长公主的笑脸顷刻间垮塌下去。小没良心的!看娘敲不敲你脑袋! 大长公主终究没敲女儿脑袋,而是乖乖伸出自己满是焦黑烫伤的手。 方众妙的马车快要消失在门后之时,她清冷的声音再度传来:今日你二人使用过的镇龙钉已经沾染了屠龙留下的杀气,下回再用可显神威。你们每日携带,用纯阳之气蕴养,可记住了? 黛石连忙把脑袋伸出车外,乖乖答应:小姐,我们记住了。 大长公主盘膝坐在车内,扬声询问:下回是什么时候? 方众妙:找到下一条有灵性的龙脉,随时出发。 大长公主掀开车帘,郑重说道:本宫定然赴约。 两辆车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却在此时,一匹快马从府门前经过,马上的男子穿着兵服,手臂上绑着一条白布。那是看守先太子陵墓的将士们特有的标记。 从此人赶赴的方向判断,他去的应该是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眸光闪了闪,立刻扬声问道:这位将士,你是去找本宫的吗?可是先太子陵墓出了什么事? 那将士勒紧缰绳,停住快马,定睛一看,连忙禀报:殿下,出大事了!石将军带着五十名同袍擅闯先太子陵墓,却尽数死在墓道内! 大长公主骇然色变。 石将军擅闯陵墓?为何? 那将士摇头:人已经死了,末将也不知其中缘故。死了这么多人,特来禀报于您。 大长公主当机立断:走,本宫去看看! 方众妙的马车早已经调头,率先朝先太子陵墓的方向驶去。 漆黑夜色中,一群将士举着火把站在空地上,摇曳火光中,五十一具尸体整整齐齐摆放,场景颇为恐怖。 齐修负手而立,身边跟着一名仵作,数千飞羽卫手握大刀,与将士们对峙,双方的表情皆是凶神恶煞。 一名副将朗声开口:先帝命大长公主管理先太子陵墓,吾等是大长公主的属下,不受飞羽卫统辖。出了这种事,飞羽卫不得插手! 齐修冷笑道:尔等擅闯先太子陵墓,按律当诛。不要以为两万余众就能与本座抗衡。二十万的蛮族大军,本座也坑杀过。 副将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齐修杀神的名头是用人血染就的,可不是空口喊出来的。 齐修睨了仵作一眼,这人连忙跑向那些尸体,一一勘验。 将士们敢怒不敢言。 许久之后,齐修问道:可有结果?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与他低沉的嗓音重叠在一起:死因为何? 齐修猛然回头,眸光先是微微一凝,心神为之摇曳,而后才绽开喜悦的笑容。 方众妙,你终于回来了。 方众妙缓缓走来,如瀑青丝在风中舞动。以往的她仙气飘飘,今日的她不知为何,竟然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魔魅。 齐修深深看着她,意识到自己的瞳仁无法再隐藏极度的贪婪,这才装作恭敬地低下头去。 方众妙说道:我走之前给齐渊刻了两枚平安符,他无事。 齐修摇摇头,他要问的不是这个。走的时候为何不打一声招呼?哪怕送一封信也好。这些话,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仵作走上前弯腰拱手,启禀国师,这些人都是窒息而亡。 窒息?方众妙微微讶异。 举着火把的副将立刻说道:石将军带着这五十人冲进陵墓没多久,墓道里就涌出浓浓的黑雾。雾气仿佛活物,往他们口鼻里钻,令他们无法呼吸。我等想要救援,那雾气竟化为龙形缠绕而来,将我等逼退。一个时辰之后,我等再入墓道,便看见了这五十一具尸体。 方众妙面色微变。 她猛地回头看向大长公主,轻轻笑起来:赵华阳,这才是我们此行真正的斩获。 第309章 第350章 方辰子送个大周的最后一份礼物 大长公主满脑袋疑问。 此行真正的斩获是指墓道里这条黑雾化成的龙吗?这般邪异凶煞之物,若转生为胎儿,怕是不行吧? 不等她想明白,方众妙已缓缓走向空地,弯腰念诵咒语,轻轻往某个尸体的脸上一抹。 一张面具落到她手里,面具之下是拥有同样五官的一副面孔。 大长公主惊骇不已。又是胎相面具!石将军什么时候被无脸人控制住了?这东西好生可怕,不但能易容,能夺寿元,还能制造傀儡。 大长公主终于在此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敌人的诡谲和强大。 齐修走到方众妙身边,拧眉说道:我派人时时刻刻盯着此处,却未料还是让人钻了空子。石将军什么时候成了傀儡,我竟是不知。 方众妙摇摇头,安慰道:对方并非凡人,连我亦是防不胜防,你们勿要自责。 而后她一一摘掉尸体脸上的面具,揉捏成白色丹丸,收入玉瓶。 众将士看见这一幕,也渐渐明白过来。石将军等人冲入墓道,竟是被这面具迷乱了心智。他们死得太冤! 齐修环顾众人,眼里满是杀意,冷冷道:或许这些人之中还有傀儡。 方众妙摇头:不会再有傀儡。一张面具需要一百个胎儿的骨粉方能制成,还要送入香火鼎盛的道观或寺庙进行开光,短则三五年开出一个,长则十年八年开出一个。而今我手中足有近百个面具,你想想那无脸人手里还剩几个?他自己也是要用的。 齐修略微一想,便也放下心来。 方众妙指着陵墓说道:此墓本就建造在龙脉之上,而今先太子的怨气化为煞龙,杀性极重,傀儡若是进去,全数得死,除非无脸人亲自来闯一闯。 齐修全然不惧,反倒笑起来,那本座就等着他。 方众妙看向漆黑墓道,忽然说道:无脸人来之前,我要先进去看一看。 她拿走一名将士手中的火把。 齐修、黛石和龙图也都拿来火把跟上。 齐修大步越过方众妙,强硬地说道:我给你开路。 大长公主这才回神,匆匆取来一个火把,追上众人。 漆黑的墓道被火光照亮,越往里越寒冷,周围寂静无声,唯有脚步的震荡。初秋的夜晚微微凉,然而众人鼻端的气息却都凝结成白霜。 大长公主很是戒备地说道:这里冷得异常! 她盯着方众妙的背影,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方众妙,你是不是想抓此处的龙脉? 方众妙回头睨她,笑容竟然有些诡异:赵华阳,因为我爹布下的连环升龙局,此处的龙脉已经与先太子的怨灵融为一体。抓龙脉就是抓先太子的魂魄,若我能够成功,大周下一任帝王便是你嫡亲的侄儿转世投胎的,你高兴吗? 赵华阳愣在当场,脑子里嗡嗡作响。 高兴吗?是有一点,但更多的还是无法捕捉的恐慌。 可我侄儿含冤而死,如今又化作煞龙,令他转世投胎真的好吗? 方众妙轻轻笑起来。 她的笑声本来空灵婉转,偏偏在这死寂阴寒的墓道里回荡,便带上了难以形容的魔性之感。 如何不好?木龙主生机,水龙主活力,金龙主财富,土龙主稳定,火龙主兴旺。五行之龙都有结束乱世的能力,却需要几代人的经营。 然而这煞气所化的黑龙,主的却是杀伐。他一旦出生长成,便能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杀个对穿。他会以杀止杀,以战止战。待他主政,十年之内乱世就能平定。 方众妙在众人的簇拥中回过头,静静看着大长公主。 赵华阳,你总说我爹是神棍。可你看看,这黑龙便是他送给你们大周最后的礼物。就连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他的预测之内。我总说自己是棋手,可我何曾不是我爹的棋子。 大长公主举着火把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看看墓穴穹顶,又看看前方的漆黑墓道,终于意识到方辰子为何要把先太子的尸骨封印在此处。 一切皆是天命,一切皆有缘法。方辰子也是操控天机之人。父皇对他无条件的信任,从来不是昏聩之举。 大长公主将火把交给黛石,撩开袍角跪在地上,对着方众妙磕头三下。 方辰子国师已死,这三个头是我向他赔罪的,你代他收下。我不该辱他声名,误会他的用心。 砰砰砰三声闷响,大长公主直起身来,脑门已经红肿。 方众妙不闪不避,受了她的跪拜。 心声在墓道里回荡:【这三个响头是我爹应得的。】 【想来,那无脸人应该被我爹伤得不轻,否则不会躲躲藏藏不敢露头。】 【但伤到他已经是我爹的极限,这除魔之战不曾分出胜负,我爹只能再找一个强援。】 【所以我降生了。】 大长公主站起来揉搓疼痛的脑门,听见最后两句话,嘴角不由抽了抽。 方众妙,你脸皮可真厚! 黛石、齐修、龙图纷纷低头忍笑。 方众妙继续朝前走,眼看前方就是开阔的墓室,一股浓浓黑雾忽然涌出,一团一团滚动,活物一般四处攀爬。 方众妙立刻后退。 黑雾化作无数条细长的黑蛇,在穹顶、墙壁、地板上蜿蜒流窜。 方众妙疾步后退。 无数条细长的黑蛇又凝聚在一起,化作一条庞大却也模糊的龙形雾气,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咆哮,喷出的不是龙息,而是更浓更黑的煞气。 那些煞气直往众人的眼耳口鼻里钻。 挥手拍不散,用内力抵挡也无用。众人退后的脚步越发快速。 模糊的龙形黑雾不断逼近。 方众妙手腕翻转,掌心不知何时已抓着盘古大锁,光滑罗盘反射出火把的光芒,对着龙形照去。 凝聚在一起的黑雾瞬间溃散,变作一团一团的云絮,慢慢退回墓室之中。 方众妙转守为攻,举着盘古大锁朝前走,却又很快停在原地。 只因她手里的火把骤然熄灭。 听见身后传来齐修等人走近的声音,她立刻提醒:不要过来! 众人停步,呼吸微喘。纵使武功高强,被煞气冲撞之后,他们依旧有些吃不消。 怎么了?齐修艰难地问。 方众妙一步一步后退,退到众人身边才低声说道:前面不能呼吸。 而后她借着齐修的火把,将自己的火把重新点燃。 黑雾已经消失,庞大的墓室就展现在众人眼前,一副巨大的棺椁停放在正中间,穹顶开了天窗,有血色的月光照耀下来。 棺椁上的符文本是金色,此时却变得一片赤红,看上去邪异非常。 方众妙低声感慨:怨气冲天,又时时刻刻承受着日月精光的浇灌,还有饱受折磨的龙脉加以催化,先太子的死灵如何不成煞。只是,这升龙局实乃世上最最凶险的风水局,若无法力更强的人破局,留给后世的便是一个巨大的祸患。 大长公主心尖微微颤抖。 她越是了解方众妙,就越是能从细枝末节中感受到方辰子的可怕。那人从泰山顶上走下来,像个得道的仙人,手段却似邪魔。他女儿更胜一筹。这父女二人不愧为一家人。 齐修问道:你应该能破局吧? 方众妙微微颔首:强行破局的方法自然有,但太过耗费法力,而且十分凶险。不如查清先太子死亡的真相,为他伸冤,从而化解他的煞气,让他了却执念自行投胎。 齐修不愿方众妙冒险,立刻说道:那就回去查案吧。 众人纷纷点头。 方众妙抬起手说道:且慢。在此之前我还要确定一件事。 大长公主追问:何事? 方众妙从怀里取出摄魂钉,顺着龙脉走势,脚踩天罡八卦步,看准逆鳞的方位,飞快钉入摄魂钉。 这件法器此前已经屠过一条青龙,带着天地的肃杀之气,不用铁锤敲击便入石三分。 墓室之中忽然涌现一团黑雾,化作一颗巨大的龙头,对着方众妙张口咆哮。它双目炯炯,煞气滔天。 方众妙立刻拔掉摄魂钉,退回齐修身边。黑雾变作的龙头死死盯着她,目中怒火熊熊。 众人满脸惊骇,半晌回不过神来。 方众妙摆手说道:可以回去了。 众人浑浑噩噩跟着她走。不知过了多久,齐修才嗓音沙哑地问:你方才确定了什么? 方众妙笑起来:我确定这条黑龙已生双目,具有灵性。改日我就把它抓出来,塞进李妃的肚子里。 第310章 她看向大长公主,兴趣盎然地问:赵华阳,这个没有血缘的侄孙,你认不认? 大长公主猛然醒转,毅然决然地说道:本宫倾尽全力助他登基,盼他来日将这乱世杀个对穿! 第351章 谁第一个来救穆雪寒? 时间回到五日前。 卫英彦将摔落山谷,遍体鳞伤的穆雪寒投入天牢。翌日早朝,方涵便向皇帝奏报此事,恳请皇帝判穆雪寒斩首示众,并且在七日之后行刑。 赵璋知道方涵的身世,哪里敢拒绝,当朝批复,准允此事。 下朝之后,穆雪寒杀害左相一双儿女的丑事就传遍了临安城。 严若松得知消息,一个人在书房里枯坐了大半天。他以为穆雪寒只是行为不检,水性杨花,却未料她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好在左相为人中正,并没有报复靖安伯府的意图。 严若松很是懊悔。那日宴会结束,他就应该马上休妻,而非等上一个月才和离。他想给穆雪寒留下最后一分体面,那人却是个不要脸面的。 外间传来长随小心翼翼的声音:伯爷,李夫人来了,她想见您。 严若松微微抬眸,面色恍然,哪位李夫人? 长随的声音越发小心谨慎:犯官李玉群的夫人,犯妇穆雪寒的长姐,是那位李夫人。 严若松愣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把她请去正堂。 随后他整了整发冠,抚了抚衣摆,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一会儿,这才不得不去见客。 还未走进正堂,里面就传出小声啜泣的声音。李夫人怕是还不知道,她的夫君被牵连下狱的真正原因。左相并未在朝堂上揭露那等腌臜事,李玉群对外的罪名是滥用职权,贪赃枉法。 这两条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李夫人自然以为夫君还有救。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暗暗感叹这也是一个可怜人,严若松才慢慢走进去。 长姐,你来了。 李夫人并没有与他寒暄,立刻说道:伯爷,听说你得了右相提携,不日将出任枢密使一职。那可是总领军务的要职,你大权在握,能不能救救我家老爷? 我家老爷平日里最是谨言慎行,断然不会做那贪赃枉法之事!是方涵与右相不对付,在排除异己! 你是右相一党,你帮你姐夫就是帮右相啊!而且我怀疑雪寒也是被冤枉的。她天性纯善,温柔文静,哪可能亲手杀人。这桩案子你也要追查到底啊! 这番话听上去很有道理,若按朝局来说,左右相原本也是相互掣肘的关系。二者以及他们的党羽,常常为了各自的利益斗得你死我活。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大周不是赵璋的大周,而是国师的大周。左右丞相都是国师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党同伐异?他们本就是一党。 而且穆雪寒天性纯善?听见这话的时候,严若松差点露出讥讽的笑容,好在他忍住了。 他忽然觉得被蒙在鼓里的李夫人实在是可怜,成日为那二人奔走,把自己累到精疲力尽,救的却是两条白眼狼。 真相虽然残酷,却好过当个傻子。 于是严若松另起话题,长姐,当年你怀上身孕的时候,我闹着要跟穆雪寒退婚,你还记得吗? 李夫人愣住了。 记得。你为何提起此事?你是不愿认我这门亲戚,不想帮忙吗? 不怪她这样想,今日将她拒之门外的人实在是太多。此事涉及国师,没人敢伸手,大家都避她如蛇蝎。 严若松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环视厅中仆役,摆手说道:你们都退下。 丫鬟、小厮纷纷离开。 李夫人顿觉不安,产生了离去之意。 严若松缓缓开口:长姐,非是我不愿帮你,而是那两人不值得你这般劳心劳力。我提起此事是想告诉你,当年你身怀有孕的时候,穆雪寒和李玉群在你的院子里野合,不巧被我撞见。 我闹着退婚并非我看上了孔香,而是因为穆雪寒水性杨花,不能娶。后来她手段用尽,令我爹娘以死相逼。为了孝道,我不得不从,可这么多年过去,我并未碰过她,因为我嫌她脏。 此言一出,厅中死一般寂静。李夫人面色煞白,眼神茫然。她听见了什么?夫君和妹妹在她的院子里野合?这话每个字都能看明白,连在一块儿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严若松摇摇头,叹息道:长姐,我一个大男人,虽无闺誉那种东西,却也有男儿的尊严。我不会凭空编造这种下作的事来诓骗你。 李夫人依旧是浑浑噩噩的表情。 严若松又道:李玉群陷害那个名叫张池的书生是为了穆雪寒。我不知道具体因由,但是我猜,穆雪寒许是对李玉群说,那张池对她起了歹念,甚至有过轻薄之举。李玉群弄死张池,恐怕是出于嫉妒。 长姐,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大可以去天牢里见一见穆雪寒和李玉群,亲口问一问他们。我不能帮你救他们出来,但为你疏通关系,让你去一趟却是可以的。 李夫人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五官慢慢扭曲。她终于听进了这些话,于是感受到了凌迟般的痛苦。 她的夫君和她的妹妹趁着她怀孕 她没能深想下去,因为严若松已经喊了送客。 若事情是真的,娶了妹妹的靖安伯这些年该是多么的屈辱?为了三家声誉,他还不能宣之于口,所有的怨恨只能往肚子里咽。难怪妹妹长得比天仙还美,靖安伯却专宠一个妾室。 李夫人回过神来,连忙低下头,掩住面庞,羞愧万分地跑了。她真不该登靖安伯府的门,她怎么有脸? 严若松看着李夫人狼狈的背影,叹息道: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怎么一个知书达理,一个却毫无廉耻? 除了李夫人,还有许多人为救出穆雪寒费尽心机。 负责看守天牢的狱卒忽然变成了香饽饽,总是有人找他们打听穆雪寒具体关押在何处。这些狱卒收入微薄,平日里便是靠着勒索犯人和犯人的家属赚些油水钱。 有人花银子打听,他们也不多问,拿到真金白银就把消息卖出去。 然而他们却是不知,有许多天级暗卫顶着同僚的脸皮,成日在他们身边晃荡,哪一个卖过消息,买家是谁,过了几道手,幕后主使在何处,早就被查得一清二楚。 情报汇总到卫英彦手里,他看了都觉心惊。 穆雪寒的裙下之臣竟然如此位高权重。上一世,卫英彦没能活到最后,并不知道夺嫡之争谁输谁赢。但穆雪寒手中拿着这么多张好牌,她想输也难。 阿狗从他手里夺走名单,兴冲冲地对弟兄们说道:来来来,咱们来开一个赌局,押谁会第一个动手救出穆雪寒! 众暗卫穿着狱卒的衣服纷纷围拢过来,飞快画出一个赌盘开始押注。 我赌蛮族马商。这些人性情彪悍,不怕死。 我赌刑部尚书。天牢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我赌城防军大统领,他利用职务之便,轻而易举就能把一个死囚救出临安城。 怎么只有四人?不是说还有五个姘头吗? 嗐,这蛮族马商是一对双胞胎,长得可壮实了。 哦,那我押这对马商。 阿狗看着赌盘奇怪地问:怎么没人押太医院院正? 坐在一旁被吵得头疼的卫英彦这时候才慢吞吞地掏出一粒银子,扔在写着太医院院正五字的方框里。 我押他第一个动手。 阿狗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你一起押太医。我可知道,你看上去五大三粗,但脑子最是精明。 卫英彦笑了笑,说道:那就等着吧,今晚提高警惕。 傍晚,狱卒们把囚犯的晚膳分发下去。有家人在外打点的可以分到热饭热菜,无人打点的只有清汤寡水。 李玉群和穆雪寒关押在相对的两个牢房里。二人都分得一碗薄粥。 穆雪寒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哭着说道:姐姐没帮我们打点吗? 李玉群想到夫人,心里涌上难言的愧疚。他若是被斩首示众,夫人和一双儿女该当如何?他们会不会恨自己这个带累了全家的父亲? 见李玉群不理会自己,穆雪寒摸摸满是伤痕的脸,想哭却又不敢落泪。听说眼泪浸入伤口会留疤,她不能毁了自己的美貌。 只要这张脸还能迷惑人心,她就有一线生机。 委屈不已地喝掉一碗薄粥,穆雪寒蜷缩在牢房一角,抽泣着睡了过去。 然而翌日,狱卒来巡查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凉了。 第352章 假死越狱 第311章 负责巡查的狱卒自然是暗卫假扮的。他仔细探查过穆雪寒的尸体,而后匆匆找到易容成牢头的卫英彦,把事情悄悄说了。 卫英彦眸光闪了闪,问道:你确定人已经死了? 暗卫肯定点头: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人的确死了。 满屋子暗卫纷纷发出哀嚎声。任务失败,他们不好向主上交代。而且这样的结局主上肯定不满意。 卫英彦盯着手中的名单,徐徐说道:你们知道离开天牢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吗? 众人忙问:是什么? 卫英彦放下名单,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变成一具尸体被扔出去。 阿狗忽然醒觉,你是说假死? 卫英彦颔首:这便是我押注太医的原因。他想救人,只能靠这个方法。去给左相送一封信,问问他穆雪寒的尸体如何处理。 暗卫们假扮成狱卒,抬走了僵硬的尸体。 李玉群看见依旧保持着蜷缩姿态的穆雪寒,很快就意识到人已经死了。 他是大理寺少卿,见过尸僵。 心痛如绞谈不上,唯有茫然和悔恨。被打入天牢之后他才慢慢意识到,穆雪寒就是一个烂泥潭。与她扯上关系,人生何其不幸。 他的妻子、儿女、爹娘,都要受他牵连。他悔之晚矣! 李玉群抓住牢门,看着穆雪寒的尸体被抬走的方向,脸上涕泗横流。 一个女子缓缓走来,与抬尸体的狱卒们擦肩而过。她侧过头,捂住眼,不敢多看,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向李玉群。 李玉群连忙放开牢门,往监牢最深处躲。来的是他夫人,他怎么有脸与之相见? 李夫人看见丈夫这个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把拎在手中的食盒放入监牢,语气平静地问道:听说你与穆雪寒有染? 李玉群抬起双手遮挡面庞,默然不语。 李夫人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眸色忽然变得狠戾起来:穆雪寒关押在哪里? 李玉群低下头,嗓音沙哑地说道:她死了。刚才抬出去那具尸体就是。 李夫人愣了愣,然后没命地跑出去。 她看见几个狱卒把尸体随意丢在走廊尽头的冰冷地砖上。她看见一个长随捂着鼻子走进来,不屑地说道:左相让你们把穆雪寒的尸体扔去乱葬岗喂狗。 李夫人心中空落落的,不知该哭该笑。 这就是天仙似的妹妹最终的下场吗?年幼的时候,她依稀记得有个老道士路过家门,看见街边玩耍的妹妹,指着她说道:此女克父克母克六亲,实乃天煞孤星。将来宁可送她去尼姑庵,也不能叫她嫁人。 之后娘死了,爹爹娶了续弦,几个弟弟也死了,家里人便都把妹妹视作仇寇。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对了,是十岁那年,妹妹去卧佛寺上香,回来之后昏睡三天三夜,随即就长开了。她一日比一日美,见到她,无论何人都会不自觉的心旌摇曳,沉醉其中。 爹爹变了,继母变了,祖父祖母也变了。再没有人厌恶妹妹。大家都把她当成稀世珍宝,处处宠着护着。 李夫人自然也很爱护这个妹妹。然而,看见妹妹的尸体被毫无尊严地丢上板车,用稻草盖住,一路送去乱葬岗,她心里却没有痛楚。 她感觉自己活在梦里,一切都是那样光怪陆离。 拉板车的男子爬上了乱葬岗。 李夫人身娇体弱,跟不上。她躲在灌木中,坐在一块石头上,表情木然地揉捏着脚踝。 她想着该如何把这个噩耗告知爹爹。只怕他老人家承受不住悲痛,伤了身体。若是可以,她还想雇几个人,买一口薄棺,好歹把妹妹的尸体安葬了。再怎么说,那也是她的血缘至亲。 她坐了一会儿,听见四周有狗吠声,觉得不安,便又悄悄爬上山去。前面就是乱葬岗,浓烈的尸臭令人作呕。 拉板车的男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妹妹的尸体扔在最外围,她粉色的衣裙在一堆腐肉和枯骨中非常打眼。 李夫人躲在灌木里,捂住口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过来,魔怔了不成? 忽然,她看见一个脸上蒙着布巾的男子从山下慢慢爬上来。那人身材清瘦,气喘如牛,竟是比自己这个女子还孱弱几分。 他走过灌木,不曾发现里面有人。 一股浓浓的药味钻入李夫人的鼻孔。这人是个采药人吗?可是乱葬岗哪里有什么药材让他采? 正疑惑间,男子竟然走到妹妹的尸体边,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塞入妹妹口中。 他扯掉布巾,露出清俊的侧脸。 李夫人眼睛猛地瞪大,表情惊愕万分。若是她没认错,那人是太医院院正郭贤吧?她曾在史家举办的宴会上见到过此人。听说他医术高超,是杏林圣手,先帝临终前谁都不让诊脉,只让郭贤近身伺候。 这人在做什么?他为何会与妹妹扯上关系? 不等李夫人想清楚,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尸体都已僵硬的妹妹竟呻吟一声,幽幽转醒。 郭贤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遍布伤痕的脸,目中满是怜惜。 贤郎?你怎会在天牢?穆雪寒的双眼很是迷离,嗓音虽然虚弱,却带着天然的媚意。 郭贤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哽咽说道:雪寒,此处是乱葬岗,不是天牢。我终于把你救出来了! 什么?乱葬岗?穆雪寒大惊失色,连忙转头四顾。 郭贤却先一步捂住她的双眼,温柔低哄:不要看,不要看,此处很是可怕,你会被吓到的。我这就背你下山。我放下手你也不能睁眼,知道吗? 穆雪寒的睫毛在他的掌心里轻颤,让他心痒,却更让他心疼。 他的手是虚悬的,并不曾碰到脸上的伤口,但忽然笼罩过来的体温却还是刺痛了穆雪寒。她哭着说道:贤郎,我的脸毁了! 郭贤连忙安慰:不怕,不怕,我看过了,都是些枯枝荆刺划出来的皮肉伤,能治好。 穆雪寒哭着问:会不会留疤? 郭贤不忍骗她,我给你研制祛疤药,你相信我的医术。就算一时治不好,时间长了我总能找到最有效的方子。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穆雪寒还能如何?她想要找回美貌,只能委身于郭贤。 于是她轻轻嗯了一声,温顺无比地点头。 郭贤放下手,她也没有睁眼,浓密睫毛上沾着点滴泪珠,微微地颤,看上去像雨后的花蕾,可怜可爱。 郭贤情难自禁,慢慢凑过去,轻轻将她吻住。 李夫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这样做不是因为太过惊骇,而是因为她恶心得快吐了。 穆雪寒,严若松果然没骗我!你不知廉耻!是你拖李玉群下水,间接害惨了我的一双儿女,你凭什么能够从容脱身? 李夫人正想着下山之后要去报官,却见各处灌木竟跳出十几个黑衣人,把郭贤和穆雪寒按倒。 前后左右的灌木丛都在抖动,沙沙作响,又有四个黑衣人从李夫人周围窜出去,加入了抓捕二人的行动。 李夫人惊呆了。 这么一群大活人潜伏在她一尺之内,她怎么丝毫也没发现?这些人未免也太厉害了! 第353章 一家团聚 穆雪寒被人抓住头发一把摁在地上。她本就遍布伤痕的脸颊被粗糙地面摩擦,引发剧烈的疼痛。 她的鼻尖还被一根挂着腐肉的指骨戳着,指骨的下半部分埋在土里,不难想象她此刻正趴伏在怎样一座腥臭难闻的尸山尸海。 穆雪寒又痛又恐惧,不由发出尖叫。 郭贤也被反剪双手压在地上,却不担心自己,反而不断安抚心上人:雪寒不怕,我的家人会想办法救我们。我爷爷治好过先帝的重症,是先帝的救命恩人。我们家与天家尚且有几分香火情。 暗卫们十分粗鲁地把二人拖拽起来。 其中一人嗤笑道:你们家与天家有几分香火情?我家主上还与老天爷有几分香火情呢。 这话一出,郭贤的脸就白了。他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是国师的暗卫。普天之下,能与老天爷有香火情的人还有谁? 穆雪寒被迫站起身,目光触及郭贤的脸,瞳孔不由紧缩。 方才她刚刚苏醒,眼神迷离,看不清明,之后郭贤又捂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能视物。若她坚持睁眼,好好看看郭贤,便会发现此人的命宫已经彻底破碎。 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自己都性命不保,如何救别人? 穆雪寒张开嘴,发出绝望的哭泣。她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自己的面相必然与郭贤一模一样。 她要死了!不该是这样的!她本可以荣华富贵,甚至母仪天下!谁来做皇后她都不服,她才是天定凰命!可是现实与她做过的美梦完全相反。她总觉得事情不对! 第312章 放开我!放开我!我是天命之人!你们胆敢伤害我,老天爷不会饶恕你们! 穆雪寒发了疯地喊叫,换来的却是暗卫们的嗤笑。 我们主上都不敢自称天命,凭你也配? 一句话就让穆雪寒彻底没了声音。 李夫人捂着嘴站在不远处,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妹妹落得如此结局,她依旧恨她,却又开始可怜她。 推板车的狱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呵呵地问:夫人,我要下山了,你要不要坐我的车下去? 李夫人面颊烧红,表情羞愧。原来这人早就知道自己在后面跟踪,还知道自己的双脚已经磨破,一个人下不了山。 眼看妹妹就要发现自己,李夫人忽然产生了逃避的心理。她连忙说道:劳烦您了。我这里有五片金叶子,您收下吧。 话落,她又有些胆怯,这人怕也是国师的暗卫,能收这笔钱吗?他们的纪律应该很严明吧? 然而狱卒喜滋滋地接过了金叶子。 李夫人高悬的心立刻放下了。这些人与她印象中的暗卫很不一样,似乎很有温度,很有人情味,不是杀人的工具。 板车晃晃悠悠下了乱葬岗,进入城门之后,那狱卒要送李夫人回家,李夫人却忽然开口提出一个不情之请:这位军爷,我还想去天牢看看我夫君,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她知道这是不允许的。天牢又不是街边的铺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她迅速拿出荷包,把里面的碎银子全部倒出来,用指头拨弄着数了数。才七两,比起之前的五片金叶子自然是多有不及,但李夫人已经倾囊而出。 她有些懊悔。之前坐车下山的时候应该给银子,现在再给金子,因为现在的事明显很难办。 未料那狱卒竟然丝毫也不嫌弃,摊开掌心说道:还有七天你夫君才斩首。这七天你想来见他,每次给我十两银子就行。 李夫人: 您,您是在卖戏园子的门票吗? 她很想这么问一句,却又不敢,连忙把手里的银子放入狱卒宽大的掌心,感激地说道:今日欠您三两银子,明日我会补上。谢谢您心善帮我。 狱卒掂了掂银子的分量,夸赞道:夫人,你是个讲究人。上车吧,我推你去天牢。 李夫人顾不得坐板车有失体面,连忙爬上去,双手牢牢抓住两边的木板。反正她已经变成犯官家眷,名声尽毁,她怕什么? 二人很快来到天牢。 李夫人再次站在李玉群的牢门前。她带来的食盒不曾打开,还摆放在地上,里面热腾腾的饭菜应该已经凉透了。 蜷缩在角落的李玉群慢慢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妻子。他张了张嘴,却已无言。在此情此景下相见,他羞愧难当。 李夫人蹲下身,抓住牢门,一字一句地问:李玉群,你可知我们儿子成了犯官之后,此生永不得考取功名? 李玉群眸光颤动,喉头哽塞。他显然是知道的。 李夫人又问:李玉群,你可知我们女儿将来找不到好婆家,只能嫁给贩夫走卒,下半辈子忍饥挨饿? 李玉群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出。 李夫人再问:李玉群,你可知,若左相非要连坐,我们一家老小都得流放千里,爹娘年老体弱,极有可能死在异乡? 李玉群忽然哭出了声音。 夫人,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有错,我连累了你们。 李夫人恨得牙痒痒,逼问道:当初你为何要帮穆雪寒陷害张池?我知你本性,除了这一桩冤案,你从未做过其他贪赃枉法的事!你小心谨慎了几十年,为何头脑发昏,要把我们全家往火坑里推? 李玉群颤抖着说道:因为穆雪寒对我说,那张池爱慕她,轻薄她,想要求娶她。我,我心生嫉妒,一时冲动。后来我也很懊悔,雪寒求我放过张池,我便允了。 果然像严若松猜测得那样,前前后后都是穆雪寒那伥鬼在作祟! 李夫人满脸怔然,欲哭无泪。 她惨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我们一家老小,竟是因为穆雪寒简简单单几句挑拨,便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你算她什么人?别人求娶她,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真是疯了! 李玉群忽然跪下,给妻子磕头。 夫人,是我对不起你。夫人,我真的知错了。 李夫人缓缓站起身,惨然的笑容变作无尽的快意:不,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让我来告诉你。你喜欢的穆雪寒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她除了你这个亲亲姐夫,在外面还有男人。她根本没死,是太医院院正郭贤给她一颗假死药,将她救了出去。 李玉群猛地直起腰,满脸不敢置信。 穆雪寒与郭贤有染?怎么会?自己不是她唯一的男人吗?即便与严若松成了婚,她也不肯与之同房,为自己守身如玉多年,她不会这般放荡。 李玉群缓缓摇头,表情中带着痛苦。 他隐约有些相信,却又不愿相信。若事情果然如妻子所说,那他为穆雪寒所做的一切算什么? 他赔上自己一条性命,毁了儿女大好的前程,甚至有可能害死爹娘,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他竟只是穆雪寒的一个玩物吗? 看见丈夫逐渐扭曲的脸,李夫人满意了。 她低声说道:你等着吧,穆雪寒和郭贤很快也会来到天牢,届时你就知道你错在哪里了。我明日再来看你是何表情。 李夫人的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李玉群还木愣愣地跪在地上。他不信妻子的话,一切都是假的。他是穆雪寒唯一的男人,他们之间是有真情的。 走廊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李玉群猛然惊醒。 他抬头看去,而后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只见穆雪寒和郭贤双双被押入牢房。穆雪寒是活生生的,能挣扎,能求饶。 郭贤不断安慰她:雪寒不怕,是生是死,我都陪你。 是生是死我都陪你?这话听上去真痴情啊 李玉群的神色逐渐癫狂,嘴角缓缓裂开,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 哈哈,哈哈,我真是个傻子。我错在瞎了眼! 第354章 又添新丁 狱卒们把穆雪寒塞回原先那个牢房,又把郭贤推入李玉群所在的牢房。一女二男面面相对,场面颇为戏剧。 牢头晃动着手里的钥匙串,似笑非笑地说道:都是一家人,你们好好聊。 狱卒们还未走远,李玉群就忽然扑到郭贤身上,对着这人清俊的脸庞狠狠挥拳。 郭贤护住头脸不断询问:李大人,你疯了吗?你打我作甚? 李玉群冷笑道:我是穆雪寒的男人,你说我打你作甚? 郭贤大惊失色:你说你是雪寒的什么人? 穆雪寒抓住牢门大声尖叫:李玉群,你胡说什么!你闭嘴! 李玉群是一条被逼到跳墙的疯狗,他怎么可能闭嘴?他详细描述着自己和穆雪寒的奸情:你不知道吧?我与夫人刚成婚三日,回门那天,穆雪寒就在穆家的后花园勾引了我。她装作崴脚,倒在我怀里,用香帕拂我的脸。 郭贤听见这话彻底忘了反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李玉群掐着他的脖颈,恶意满满地说道:她姐姐怀孕之后,她见我忍得辛苦,送上门来与我野合。我就在假山的洞穴里要走了她的第一次。 郭贤猛地一颤,然后狠狠挥拳: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你只是不愿承认自己被玩弄而已。哈哈哈,见到你,我忽然高兴起来。因为世上还有一个傻子与我一样,竟然愿意为了穆雪寒这种货色赔掉一生。 两人扭打在一起,相互揭开最痛的伤疤。 穆雪寒头抵牢门,一声都不敢吭。她知道,自己苦心维持的形象就在此刻彻底崩塌了。 幸好两间牢房还隔着一条过道,否则这两个男人说不定会联手杀了自己。扭打的间隙,他们朝她看过来的目光是那样冰冷厌憎。 阿狗站在走廊尽头,双臂环着前胸,笑嘻嘻地欣赏这一幕。他忽然发出感慨:兄弟,好在你已经变心了,否则你也会像那两个傻子一样被利用到死。 卫英彦回以苦笑。 他其实早已经被穆雪寒利用到死。而且重生之后,他甚至还想弥补上一世的遗憾,把最好的一切全都夺过来,献给穆雪寒。幸好他先一步遇到还清醒着的国师,这才摆脱了更为悲惨的命运。 幸好 想到那人,卫英彦低声询问:国师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第313章 阿狗摇头:我也不知。大统领随主上一起去的,不会有事。 卫英彦沉默点头。他知道不会有事,却依旧担心。 一名狱卒带着一纸公文匆匆跑进来,大声说道:郭贤协助犯妇穆雪寒逃狱之事,上峰已经禀明左相。左相有令,命我等明日早上将犯妇穆雪寒转移到诏狱的水牢里去。 诏狱是飞羽卫下辖的牢狱,比之天牢更血腥恐怖,而其中之最便是水牢。 水牢完全密闭,暗无天日,浊臭的水浸泡过不知道多少死囚,毒性胜过尸毒。水中还有蚂蟥、尸蟞等虫子,会往人的皮肉里钻。 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囚犯只要在水牢里待上三日,便会皮肤溃烂,生不如死。 李玉群和郭贤相互殴打唾骂的声音停止了。穆雪寒的啜泣消失不见。看来他们都已经听闻这个噩耗。 卫英彦用口型无声说道:今晚或许会有人来闯天牢。 阿狗对着他竖起大拇指。抡起关门打狗,这位兄弟比丐帮九袋长老还厉害。 穆雪寒即将被送去诏狱的消息传播得极快,不出半日,整个临安城都知道了。至于郭贤帮助穆雪寒逃狱的原因,官差们没说,大家各有猜测,众说纷纭。 是夜,李玉群抓着地上冷掉的饭菜,像狗一样进食。他和郭贤扭打的时候把夫人送来的食盒撞翻了。这件事让他极为懊悔。 郭贤坐在角落,双手抱着脑袋,整个人一动不动。下午打完架,他就变成了这样。许是受不住丑陋真相的打击,失魂了。 穆雪寒颤巍巍地问:姐夫,他们要送我去诏狱水牢,我浑身都是伤,会被泡烂的!姐夫你能不能托人给姐姐送信,叫她在外面想想办法? 李玉群抬起头,面色极其恐怖。 你是怎么有脸提出让你姐姐替你想办法的?穆雪寒,你是不是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 穆雪寒不知廉耻,只知自己这副皮囊绝对不能毁掉。 她哭着说道:我是她嫡亲的妹妹,你是她的夫君,救我们出去难道不是她的本分吗?她若真的贤良淑德,便不会拒绝。再不然,你让她进来与我见一面,说几句话。她找不到门路疏通关系,我找得到。 李玉群警觉起来。 他立刻逼问:严若松见过我俩苟合,他恨你入骨,绝不会来救你。你有什么门路?莫非你在外面还有姘头? 穆雪寒一时哑然。 她的沉默就是默认。李玉群丢掉手里的饭团,狼狈至极地低笑起来。 好啊,好啊,我竟被你玩弄得这般彻底! 失魂落魄的郭贤也在这时抬起头,一双阴森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穆雪寒。 穆雪寒慢慢后退,表情慌乱。 就在此时,四周的壁灯竟然同一时间熄灭,今夜阴雨,窗外没有月光,牢房瞬间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 关押在各处牢房的犯人们纷纷躁动,有人吼叫,有人怪笑,还有人把铜锁扯得哐哐作响。 过了片刻,听见响动的狱卒们举着火把跑进来,手中长刀出鞘。 火光照亮周围的一切,李玉群和郭贤瞪大眼睛看着对面,表情仿佛见了鬼一般。 狱卒们察觉异样,匆匆走过来,也都骇然色变。 只见对面牢房的铜锁被打开,牢门大敞,里面空空如也。穆雪寒竟然逃出生天了! 就在方才那片刻的黑暗中,有人溜进来带走了她。她说她有门路离开天牢,还真的不是虚言。 李玉群面色变了几变,最终惨笑道:花这么大力气把你救走,穆雪寒,你的裙下之臣还真是手眼通天。我这大理寺少卿在你的寻芳录里怕是都排不上号吧? 郭贤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到牢门边,双眼死死瞪着对面。他为了救穆雪寒身陷囹圄,命犯死罪,一转头,那人竟被另一个男人救走了。 自己算什么?垫脚的石头吗? 二人沉浸在巨大的痛悔中,只觉人生毫无意义。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看见两个狱卒把尖叫挣扎的穆雪寒押送过来。 李玉群眨眨眼,这一幕真的好生熟悉。 扑通一声闷响,穆雪寒被狱卒狠狠推入牢房,摔倒在地。又是哐啷啷一阵响,铜锁换了一把,铁链加粗许多。 李玉群咧开嘴,神色有些疯癫地问:穆雪寒,你怎么又回来了? 穆雪寒怎么知道自己会回来?她刚被人救出去,还来不及高兴,外面就冒出许多黑衣人,把她和几个绿林好汉按倒在地。恍惚中,她还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了中午的乱葬岗。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每一条生路都会被这些黑衣人堵死?她好恨! 穆雪寒用力抓住地上的稻草,表情十分狰狞。然而下一瞬,她就忘了呼吸,忘了思考,忘了反应。 只见刑部尚书崔义朋被反剪双手押入天牢,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亵衣,头发披散,满身狼狈。 他一路走一路叫嚣:本官在家睡得好好的,你们凭什么抓本官?本官的父亲也是二品大员,他明日便会递上奏本,参你们挟势弄权,排除异己,陷害忠良! 牢头似笑非笑地说道:你雇来救穆雪寒的人都已经被飞羽卫抓去了诏狱。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就会供出你。你死不承认也行,明日等着九千岁来提审吧。十八种酷刑,我看你能受几种。 对了,前日你派人打听穆雪寒关押在哪个监牢,国师的暗卫顺藤摸瓜,早就盯上了你。国师明令严查的大案,你也敢插手,我敬你是条汉子。 听说自己早就被国师盯上,只等着瓮中捉鳖,崔义朋整个人竟都软成了一滩烂泥。 狱卒们提他衣领,他站不起来。狱卒们抬他身体,他手脚乱晃。折腾了一番,狱卒们只好把他拖到李玉群的牢门前,打开铜锁,扔了进去。 这个大家庭又添一口新丁。 第355章 穆雪寒的修罗场 崔义朋是世家子,从小锦衣玉食,一帆风顺,尽享荣华。他何曾想过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背靠牢门瘫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神,抬眼看向关押在对面的穆雪寒。 穆雪寒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呢喃道:你怎么也进来了。你是我最大的希望。 崔义朋只能回以苦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进来的,又如何熬下去。九千岁的十八般酷刑都有什么?梳洗、炮烙、虿盆 崔义朋闭上眼睛,整个人发起抖来。他的面容十分阴柔,皮肤比女子还要白皙,长在钟鸣鼎食之家,活在金银财帛堆里,他一丁点苦头都没吃过。 他怕得要死! 穆雪寒轻轻唤他:崔郎,你爹是朝中重臣,你找人给你爹递个口信,叫他想办法救我们出去。 这一声悲切的崔郎未能让崔义朋睁眼,却换来郭贤无法置信的瞪视。 他颤声询问:穆雪寒,你到底有几个好郎君?他是你的崔郎,我是你的贤郎,还有吗? 穆雪寒咬住唇瓣,泪眼朦胧。 郭贤见她如此,竟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心疼,只是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轻轻啜泣。他现在好心疼自己。 坐在旁边的李玉群呵呵地笑着,声音和神态都很癫狂。 她肯定还有别的姘头,你以为我们三个就是全部吗?哈哈哈,这个女人天性放荡,人尽可夫! 崔义朋听见郭贤和李玉群的话,不由睁开眼,表情中明显带着几分疑虑。 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李玉群古怪地笑了笑,问道:崔义朋,我和穆雪寒是在我夫人怀孕期间有了奸情。你呢?你与她是什么时候厮混在一起的? 这话问得太过粗俗,惹得崔义朋眉头直皱,面露厌恶。 他不屑于回答李玉群的污蔑。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离开天牢。 然而李玉群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心湖产生了巨大的波澜。 实话告诉你,你不可能活着出去。皇帝虽是暴君,惹了他你只要舍得花银子,便还有活命的机会。 国师外表仁慈,却绝不手软。你想想,她一个女人凌驾于皇权之上,她的心性手段该有多酷烈? 她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她堂侄儿连升六级,也能把我们这些伤害她唯一血亲的人凌迟处死。 崔义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事。国师对方涵有多看重,他是知道的。他还知道皇帝畏国师如虎,史承业敬她如神,九千岁奉她为主。 得罪了国师,哪里还有活路? 莫说他爹只是二品大员,就算他爹是皇帝又能如何?在国师面前,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绝非一句虚言。 崔义朋木愣愣地看着半空,三魂七魄仿佛都丢光了。 第314章 穆雪寒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命宫破碎,寿数耗尽。这人也已经是个死人。 还有谁能来救我?还有谁?穆雪寒慢慢后退,缩进角落,绝望不已地哭起来。 没有人心疼她。三个男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李玉群盯着崔义朋空茫的一张脸,笑声古怪地说道: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不连累家人而已。死之前,你难道不想弄清楚自己为何送命吗?去了阴间,你也想做一个糊涂鬼不成? 这话狠狠触动了崔义朋。他面色灰败,神情木然地看向李玉群。 李玉群重复之前的问题:你和穆雪寒是怎么好上的?在她婚后还是婚前? 崔义朋声音恍惚地说道:在她婚后。那一日,我娘去尼姑庵上香,遇到她和严若松在佛塔后面,因宠妾灭妻一事争吵。 严若松扇了她一巴掌,她痛哭起来。我娘见她可怜,走出去为她仗义执言。严若松气冲冲地走了,她和我娘则留在庵堂里小住。 未料当天晚上,我娘忽发急病,不出一个时辰就已性命垂危。尼姑庵地处荒僻,找不到大夫为我娘医治,穆雪寒孤身一人骑马赶赴都城,为我娘寻医问药。 来回跑这一趟,她疲惫至极,却还守在我娘的病床边,直到我娘得到有效的医治,彻底脱离危险,她才晕倒过去。 我当时在外地出公差,三日之后才匆匆赶回来。她那时还不曾恢复,脸色看上去比我娘还要憔悴。她那么美,那么心善,我见她如此,怎能不爱? 说起这段往事,崔义朋竟露出温柔的笑容。 李玉群冷笑道:原来你爱着的是这样一个人,然而这个人却是幻象。真实的穆雪寒龌龊到令人作呕。 蜷缩在角落的穆雪寒早已经把自己的脸捂住。 崔义朋露出怒容,辩驳道:你凭什么污蔑雪寒?论迹不论心,我只看见她行善举,不曾看见她伤害过任何人! 却在此时,郭贤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原来如此,哈哈哈!这竟然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局。哈哈哈! 郭贤一边笑一边拊掌,整个人前仰后合。 牢头和一个身材高瘦的狱卒听见响动缓缓走过来,默默看着这几个男人。 郭贤丝毫不顾旁人的目光,依旧笑得疯癫,气息粗喘地说道:崔义朋,既然你说论迹不论心,那我就告诉你,穆雪寒真正的行迹。 她那天晚上辛苦找来的大夫就是我啊。我见她对别人的母亲都这般体贴入微,照顾人的时候又那样温柔细致,便对她暗生情愫。 后来,我以帮她调理身体为由,常去拜会。她对我总是欲拒还迎,勾得我心痒难耐。日子长了,我们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她一支箭射下我们两颗心,好手段,好手段! 借着这一个由头,穆雪寒先后与自己和崔义朋都有了私情。郭贤如何还能相信穆雪寒的真心?这个女人是真的放浪,也是真的肮脏!她谁都不爱,只爱自己。所有男人都只是她的垫脚石而已。 郭贤笑着笑着便流出了眼泪。 我们真是一群傻子,哈哈哈。天下头一号大傻子,哈哈哈。 说这话的时候,郭贤的灵魂仿佛都碎了。 崔义朋没想到后面还有这许多事。他和穆雪寒暗通款曲的时候,郭贤竟也成了这人的入幕之宾。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穆雪寒就是个荡妇!她哪有什么真情?她只有算计! 崔义朋低头看看满身狼狈的自己,想到那些暗卫上门抓人时,哭着追出来的妻子和娘亲,忽然仰天长啸。 凄惨至极的声音惹得周围牢房里的囚犯也都发出啸叫,场面十分混乱。 阿狗易容成的狱卒啪啪鼓掌,嘿嘿直笑。他是来看戏的。 假扮成牢头的卫英彦盯着郭贤,眸光闪烁不定。 上辈子余飞翰登基称帝,郭贤凭借着高超医术,依旧是太医院院正。有他在暗中帮助穆雪寒,说不定穆雪寒的儿子刚被册封为太子,郭贤就会给余飞翰熬一碗毒药,送那人归西。 卫英彦虽然早死,却在此刻预见了上一世的结局。自己输得彻底,余飞翰也没赢,穆雪寒和七皇子笑到最后,而那母子俩却是无脸人的傀儡。 所以他们这些将士浴血奋战换来的新天地,依旧笼罩在黑暗里。 卫英彦闭了闭眼,默默在心里呢喃:方众妙,这一世幸好有你。 第356章 穆雪寒的大家庭 崔义朋虽然位高权重,靠的却是显赫家世,自身并无多少能力。认清心爱之人的真面目,发现自己死得这般冤枉,还将带累全家,导致整个崔氏宗族的衰亡,他就承受不起。 他开始哭,开始吼,用脑袋撞击牢门,对着穆雪寒大喊大叫,唾骂不止。 他很后悔。他恨不得人生重来一次。 真正重来了一次的卫英彦却只觉得悲哀。他在这些男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的缩影,他们都是一群小丑,在穆雪寒的戏台子上卑微地求偶。他们给她下跪,为她流泪,甚至替她送命。 哈! 卫英彦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朝牢房外面走去。他一眼都没看穆雪寒,因为那人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 李玉群癫狂的声音远远传来:撞吧,撞吧,撞死了就不用受刑了。你比我蠢,好好的二品官不当,你半夜跑来天牢当死囚,还是为了那么一个腌臜货。 崔义朋受不住刺激,崩溃哭嚎。 阿狗跟在卫英彦身后,兴奋地低语:兄弟,还有三个姘头在外面呢。我都不敢想明天会有多精彩。 卫英彦勾了勾唇,眼中却全无笑意。 明日很快就到。天刚微微亮,一群狱卒就把穆雪寒从牢房里拖出来,戴上枷锁和镣铐,押往诏狱。 穆雪寒抓住对面牢房的门,哭着喊:姐夫、崔郎、贤郎,你们救我! 郭贤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瞳仁一片空茫。他昨晚整夜不曾合眼。 崔义朋脑门破裂渗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李玉群站起身,笑着说道:穆雪寒,你好好享受吧。诏狱是你应得的。 然后他一根一根掰开穆雪寒抓着牢门的手指。 狱卒用力拖拽,穆雪寒发出凄惨无助的尖叫。她所过之处,两边的犯人都在躁动。他们对着她吼叫,对着她怪笑,还做出下流的动作。 天牢就已经如此恐怖,不难想象诏狱会是什么景象。 穆雪寒哭得几近晕厥。 狱卒们对她全无怜惜,将她拖拽到门口,推上囚车,脑袋卡在木头栅栏里。以前的她得到的全是惊艳恋慕的眼神,现在的她得到的只有厌恶和鄙夷。 来来往往的行人对她吐口水,路边的小孩朝她扔石子儿。贩夫走卒也能对她评头论足几句。 她不难猜到那些话有多么肮脏下流。她还没进诏狱,不曾遭受酷刑,但今日的游街示众已经堪比酷刑。 穆雪寒是个要脸的人,所以她现在丝毫不敢睁眼,身体抖个不停。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谁来救救我?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呼唤,囚车行经十字路口,左侧岔路忽然冲出来一头疯牛拉的板车。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壮硕疯牛把几十个狱卒冲击得四散开来。 板车上堆放着厚厚的稻草,稻草里跳出几个蒙面壮汉,挥舞砍刀杀向狱卒,双方战成一团。 右边岔路忽然冲出来二十几匹骏马,一个个膘肥体壮,运蹄如飞。 缠斗在一起的两方人马立刻避让到街边。行人也都尖叫着奔逃。场面更添几分混乱。 囚车还停在路中间,眼看就要被这群马撞翻。然而,其中两匹马的肚子下面却闪电般蹿出两个蒙面壮汉,二人飞身跃上囚车,一个砍断木头栅栏,一个砍断镣铐锁链。 二人合力把穆雪寒抱出来,跳到两匹马背上,加速逃离。只是一个眨眼,三人就已远去。马群势不可挡冲向城门。 狱卒们连忙去追。 蒙面壮汉也不阻拦,各自选了一条岔道,分散跑了。 马群跑到城门口的时候,几个官兵举起长枪迎击,却纷纷被马背上的两个壮汉砍掉头颅,场面十分血腥。 出入城门的百姓四处奔逃,尖叫连连。惊恐中他们乱作一团,死死挡住了狱卒追击的前路,只是这片刻的拖延,马群就已经驮着三人跑远了。 牢头气急败坏地怒吼:今日守城的官兵为何只有十个?以往不都有至少五十人驻扎此处吗? 侥幸不死的一个官兵爬起来,捂着血淋漓的脖子,惶恐不已地说道:今日城防军举行大检阅,驻扎此处的官兵都去军营受检了,未能值守。 牢头冷笑起来:今日非年非节,好端端的搞什么检阅?兵部那边有没有发此公函? 第315章 官兵颤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兵部有没有发公函。 牢头没有为难他一个小卒,拂袖便走。 街道中心,一个空空荡荡,破破烂烂的囚车还摆在那儿,遭受着路人的指指点点。这穆雪寒真乃神人,一次越狱不成,竟还有第二次,而且还真的让她跑了。 众人却是不知,这已经是第三次。 提着一个食盒的李夫人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囚车。 妹妹真有本事啊。还是让她跑了。这次救她的又是哪位?不知道夫君听闻这个消息,是笑是哭? 李夫人加快了前往天牢的脚步。她忘了问昨天带她下山的狱卒叫什么名字,今日怎好找人? 她微微蹙眉,慢慢停下脚步,而后眼眸一亮。 只见昨日那个狱卒在天牢门口摆了一张桌子,放了一盘瓜子,翘着二郎腿,靠着椅子背,正优哉游哉地晒着太阳。 吐出一片瓜子皮的时候,他看见了李夫人,嘴角不由咧开。 满脸愁苦的李夫人不由自主地绽开笑容,忐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走上前,悄悄把一个荷包递过去,里面是十三两银子。这个价进一趟天牢已经很划算。听别的犯人亲眷说,他们想来一趟,前前后后得打点几百两。 国师的暗卫都是好人。 李夫人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狱卒,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知道您叫什么名字吗? 狱卒掂了掂荷包的分量,站起来伸个懒腰,笑呵呵地说道:我叫郑宝山,走吧,我带你进去。 李夫人来到熟悉的牢房前,表情有些错愕。 怎么多了两个人? 她看向狱卒。 狱卒说道:他们与你夫君都是同道中人。 什么同道中人?李夫人起初不明白,反应过来脸颊便涨得通红。 她不无怜悯地问道:李玉群,你现在应该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吧? 李玉群没了在穆雪寒面前的癫狂,只有羞愧难当。 他走到牢门边,跪在妻子面前,哀戚地说道:夫人,你不用再来看我,更不要花银子为我打点。六日后斩首,我的尸体也不可埋进祖坟,直接烧成灰。我无颜下去面见列祖列宗。 李夫人忽然悲从中来。烧掉尸体不就魂飞魄散了吗?她恨李玉群,可也没恨到那个地步。 她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却还是说道:穆雪寒被人救走了。 李玉群灰败的脸浮现病态的潮红,颓丧的神情瞬间癫狂。 穆雪寒逃走了?她活下来了? 李夫人点点头。 李玉群忽然抓住牢门用力摇晃,咆哮嘶喊:我们一个个为她送死,她怎么能活着逃出去?又是哪个野男人救走了她?贱人,贱人,贱人! 在这一刻,李玉群失去了所有理智。 郭贤和崔义朋也都站起身,露出怨恨痛悔的表情。事实一再让他们明白,爱上穆雪寒那样一个人,他们到底有多愚蠢。 郭贤走过来,死死盯着李夫人:是谁救走了她? 崔义朋也急切地喊:是谁? 李夫人摇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站在她身后的狱卒忽然开口:每人给我十两银子,我告诉你们答案。 三个男人齐齐盯住李夫人。李夫人犹犹豫豫地取出荷包,本打算捏着鼻子掏出这笔钱,却又忽然变脸。 她指着崔义朋和郭贤说道:你们二人分别写一张二百两的欠条,我就把这十两银子出了。 狱卒十两银子卖的情报,她转手涨价一百九十两。这婆娘穷疯了! 郭贤和崔义朋脸庞一阵扭曲。他们直勾勾地看向狱卒,仿佛在说你就不管管?这差价本该由你来赚! 狱卒上上下下打量李夫人,目光里带着欣赏和惊奇。 李夫人脸颊通红地说道:军爷,我也是没办法。因为这档子事,我们一家往后没有好日子可过。我不得不多攒点银子,好叫我一双儿女不至于吃苦受罪。 狱卒点点头,转身取来文房四宝,催着牢里的两个男人:写欠条吧。 崔义朋和郭贤没有办法,只好写下欠条。他们的家人自然会替他们还债。 李玉群捂住脸默默啜泣。若不是受他连累,夫人何至于丢掉这最后一分体面?夫人在此危难时刻还能想着家里的生计,他死了也放心了。 拿到欠条之后,李夫人轻轻吹干字迹,这才把荷包里的银子取出来,递给狱卒。 狱卒咧开嘴笑。 李夫人见他笑,愁苦的面容也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这种时候,能遇到这般贪财却不贪婪的好人,她觉得很幸运。 郑宝山指指外面长廊,说道:救走穆雪寒的人已经来了,你们自己看吧。 话音刚落,镣铐声便响起,一群狱卒押解着三个男人快速走来。当前那个男人是城防军大统领孔元亮,后面两个男人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都是高鼻深目的蛮族。 郑宝山打开牢门说道:这个家又添丁,恭喜恭喜。 李玉群三人面皮抽搐。孔元亮三人不明所以。 郑宝山拉着李夫人退后几步,三个新来的男人被狠狠踹进去。 而后,牢头亲自押着穆雪寒走上前,打开对面牢门,把人推进去。 穆雪寒跌倒在地上,支起上半身转头回望,眼里全是恨意。 她癫狂嘶喊: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给我一条活路?为什么? 第357章 家人齐聚 没有人理会穆雪寒的叫嚷。 但李夫人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冲到牢门前,对着穆雪寒大声怒吼:因为你所谓的活路,是把别人的生路全都堵死!若不是你,我们家不会遭此劫难!你这混账东西!还不知悔改! 穆雪寒呆住了,口中喃喃喊着:姐姐,救我。 看来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她只想着自己。 李夫人发现与她说不通,不由心灰意冷,于是转身走了。看见这些人落到如此田地,她似乎也没有多高兴。 李玉群痴痴地看着妻子的背影,整个人都被汹涌如潮的悔意淹没。他本有好家庭,好前程,如今却全毁了!毁在穆雪寒这么一个烂人身上!他这一生何其可悲可笑! 懊悔过后,袭来的就是恨意。李玉群布满血丝的眼珠转了转,神情古怪地看向孔元亮等人。 他咧开嘴问道:孔大统领,你是怎么和穆雪寒勾搭上的? 孔元亮并不理会他,反而转身看向对面的穆雪寒,安慰道:别哭了,没到最后时刻,总还有一线生机。 他在外面养着几窝匪寇,找人送个口信,叫他们来劫狱也是可行的。 穆雪寒抬头看了看孔元亮的面相,低头哭得更为伤心。 没有生机了,这些男人的命宫全部破碎,他们已经算半个死人!这桩案子有方众妙在上头盯着,谁敢轻拿轻放?她的那些暗卫简直是神兵天降,跑到天边去也能被抓回来。 这世上既然有了我这般洪福齐天的女子,为何还要来一个方众妙?不公平,不公平!穆雪寒趴在地上,身体哭到颤抖。 孔元亮死死抓着牢门,满脸疼惜地看着心爱的人。另外两个蛮族男人双手环胸,闭着眼睛,不闻不问。他们仿佛置身事外。 李玉群可不会消停。他上下打量这兄弟二人,怀着恶意揣度道:你们兄弟俩可曾一起伺候过穆雪寒?她吃得消吗? 两个蛮族男人猛地睁眼,微微泛蓝的瞳仁里杀意沸腾。 孔元亮回过头,轻蔑地说道:李玉群,你心思实在龌龊!他二人是我雇来救雪寒的帮手,与雪寒并无关系。你为何一再污蔑雪寒,坏她名节? 她都与你搞在一起了,还有名节那种东西吗?李玉群讥讽地大笑。 随后郭贤也笑了,崔义朋捂住半张脸,露出一双满是嘲弄的眼睛。 看见三人这副模样,孔元亮厉声呵斥:闭上你们的臭嘴!谁说与人有私就不算好女人?雪寒是有苦衷的。 李玉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伸出指头点算,一二三四五六,我们六个之中,最傻的那个人来了。哈哈哈!他就是你,孔元亮。哈哈哈! 孔元亮扫视莫名发笑的三人,怒火不断高涨。 牢门外,郑宝山一直没走。 他忽然用手里的钥匙串敲了敲铜锁,提醒道:孔元亮三人的同伙都已经被抓,外面刑房正在拷打,问出不少好料。李玉群,你们若是想知道他三人与穆雪寒的风花雪月,可以从我这儿买情报,十两银子一条。 李玉群、郭贤、崔义朋收住笑,眼里精光闪烁。 孔元亮和两个蛮族男人露出惊骇的表情。他们的同伙也都被抓了?这么快!这些狱卒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能够布下这样的天罗地网? 第316章 李玉群张了张口,似乎想买情报,想起为了生计苦苦奔波的妻子,便又闭紧嘴巴。他已经够拖累家人,这时候就不要再添乱了。 崔义朋和郭贤却没有顾虑,二人立刻开口:我们要买情报。 郑宝山搓搓双手,转身离开:你们等着,我去问问都有哪些情报。 他一走,孔元亮就抓住崔义朋的衣领,恶狠狠地问:你想买什么情报?我的事你打听做什么? 两个蛮族男人没有动手,眼底却杀意沸腾。 崔义朋丝毫不惧,讥笑着说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在这监牢里? 孔元亮面上显露几分恍然。是啊,崔义朋可是刑部尚书,他怎么会出现在天牢里? 穆雪寒的哭泣声停止了。她趴伏在稻草堆上一动不动,似乎是晕厥了,又似乎是在竖着耳朵偷听对面的动静。 六个男人聚在一起,免不了暴出她的真面目。这比十八般酷刑还要令她痛苦。 崔义朋擒住孔元亮的手腕,缓缓说道:我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我为了救她,昨晚雇人闯天牢,被国师的暗卫抓了现行。 孔元亮瞳孔微缩,下意识就想骂他胡言乱语,却忽然反应过来:堂堂刑部尚书,二品大员,犯得着与自己开这种荒谬的玩笑吗?他身在天牢就已经是明证! 穆雪寒不只有自己一个男人! 想到这里,孔元亮又痛又怒,感觉整个人都快燃烧。 不等他熬过这令人窒息的痛苦,郭贤在旁说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何出现在天牢? 孔元亮的眼珠慢慢转向他,像个泥塑的偶人,僵硬得不成样子。是啊,堂堂太医院院正,为何也在死牢? 郭贤给他答案:我也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前天晚上,我给她喝下假死药,将她救出天牢,不幸被国师的暗卫抓了个正着。 孔元亮的眼珠已经不能转动,整个人失魂落魄。 崔义朋掰开他的手。他的指关节竟然发出咔哒声响,仿佛已经碎了。 李玉群幽幽开口:以我对那些狱卒的了解,他们十分喜欢作弄人,这间牢房里的所有男人肯定都与穆雪寒有染。这对蛮族双胞胎是什么底细,孔元亮,你怕是不知道吧? 孔元亮慢慢转头,眼神狠戾地盯着两个蛮族男人。 你们也与穆雪寒有私情? 两个蛮族男人缓缓扫视四人,微蓝的眼瞳里杀意蒸腾。 孔元亮感知到了危险,不由连连退后。 就在这时,郑宝山与阿狗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看清牢房内的态势,二人身形微微一晃,竟是瞬间就从走廊的那一头来到这一头。 蛮族双胞胎听见脚步声,自然有所戒备。但他们心念电闪的速度竟也及不上郑宝山和阿狗的轻功。 两人鬼魅般出现在牢门口,隔着木头栅栏箍住双胞胎的脖颈,简简单单使出一个分筋错骨手便已经废掉兄弟俩的武功。 他们松开强健的胳膊,壮如铁塔的双胞胎就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双腿双手软得像面条,唯有双眼充斥着恐惧和惊骇。 一个眨眼就废了他们兄弟二人,这是何等高强的武功?这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狱卒! 阿狗拍拍手,笑嘻嘻地说道:好险好险,这两头猛虎差点就把你们这群羊羔全给咬死。我是来看戏的,可不是来看杀人的。 郑宝山从怀里取出一沓写好的借条,说道:来吧,卖情报了。十两银子一条。签字画押,买定离手。 崔义朋立刻走到牢门边,要来一张借条签字画押,然后问道:这两个蛮族男人是不是穆雪寒的姘头? 趴伏在稻草堆上的穆雪寒忽然粗喘一声。 由此,答案已经分明。 第358章 互揭伤疤 听见穆雪寒明显心虚的响动,几个男人如坠冰窟。 阿狗拊掌大笑:问得好,哈哈哈。 郑宝山把借条拿过来,看了看崔义朋的签名和手印,说道:他们都与穆雪寒有私情。 崔义朋面色狰狞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郑宝山默默掏出一张新的欠条。 崔义朋咬牙切齿地签字画押。 孔元亮从痛苦中挣脱,不由说道:你何必花这个冤枉钱?我知道他二人的身份。他们是蛮族马商,专门从草原捕获野马群,运来中原贩卖。他们一个叫哲仁,一个叫达日丹。 大周军队缺乏战马,所以即使是蛮族,只要贩卖的是马群,也能在中原大地上来去自由。 崔义朋感觉自己十两银子白花了。他满怀怨恨地瞪了孔元亮一眼。 孔元亮气笑了。怎么着?当好人还当出错了? 郑宝山飞快把欠条从崔义朋的手中夺过来,轻轻吹干字迹,说道:这二人明面上是蛮族马商,实则是蛮族探子,出身草原黄金贵族,是蛮王麾下猛将。他们一个叫阿拉坦,一个叫孟恩,意思是一个是金,一个是银。 孔元亮骇然色变。这二人怎会是蛮族探子?这下糟了! 李玉群瞥他一眼,讥讽道:通敌卖国可是夷灭九族的大罪。 孔元亮再坚毅的心智也无法面对这样的打击。孔氏全族都会因他而亡,他怎么承受得了?死已经不能让他解脱,他合该魂飞魄散! 李玉群哈哈大笑:最傻的人果然是你! 孔元亮猛然回神,失口喊道:是我主动找上他们劫囚车,因为他们熟悉各地州府的路线,可以轻而易举地逃出大周。这件事是我谋划的,他们只是被动参与,他们怎会是奸细? 郑宝山默默掏出一张欠条。 孔元亮飞快扑到牢门边,签字画押,然后再问:他们真是奸细? 郑宝山轻轻吹干字迹,这才说道:穆雪寒被抓之后,这兄弟二人就已经盯上你。他们知道你想救穆雪寒,便故意在你面前卖弄他们走商的地图,让你知道他们有飞天遁地之能。 你会产生劫囚车的念头,实则是受了他二人的引导。他们负责救人,你负责敞开城门,这样配合才能万无一失。 孔元亮看向阿拉坦和孟恩,面容渐渐扭曲。然而只是一瞬,他又回过神来,不断摇头:不,你话里有破绽!我与穆雪寒的关系极为私密,他二人怎会知道,还提前盯上我! 郑宝山又掏出一张欠条。 孔元亮飞快签字画押,眼神急迫。 郑宝山慢慢说道:他二人当年潜入都城,刺杀先帝未遂,潜入穆雪寒下榻的客栈,藏进穆雪寒的浴桶里。你搜索客栈,撞见出浴的穆雪寒,心生歹念将她奸污,兄弟二人就在浴桶里听着。正是因为这舍身相救之恩,他二人才对穆雪寒死心塌地。 孔元亮双瞳放空,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原来是那一晚。 郭贤不敢置信地呢喃:你竟然奸污了雪寒?你这畜生! 孔元亮下意识地低头,仿佛羞惭,却又猛地抬头,冷笑连连地说道:我当时也以为是自己见色起意,玷污了她。可如今想来,她见到推门而入的我,不曾惊恐躲避,反倒直接摔进我怀里。 孔元亮恶狠狠地瞪视阿拉坦和孟恩,说道:在我之后,穆雪寒又与他们兄弟俩厮混在一起,贞洁对她而言算什么?她有那玩意儿吗?说她不是故意引诱我,你们信吗? 得知真相后,他已由爱生恨,哪里还肯承认穆雪寒是个好女人。什么苦衷?都是放屁! 郭贤张了张嘴,竟是半晌无言,随后他恍然大悟,呢喃道:好好好,这次竟然是一箭三雕!穆雪寒你真是好本事! 李玉群和崔义朋已经彻底崩溃。他们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葬送了自己一生。他们的命比路边的烂泥还不值钱。 孔元亮气得发狂,走过去对着阿拉坦和孟恩拳打脚踢。 二人已是废人,只能用言语进行反击:我们在客栈里养伤,你常来逼迫穆雪寒与你私会,我们就躲在她床底下偷听。等你睡着,我们便翻身上去,在你身边与穆雪寒颠 不等二人把话说完,穆雪寒就尖叫起来: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快被你们逼疯了! 然而郭贤却更为愤怒地嘶吼:先帝遇刺这么大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穆雪寒,你那段时间常常向我索要治疗刀伤的药。你是为了救助这两个细作?我给药的事若暴露,世上将再无郭家! 李玉群面皮不断抽搐,表情十分吓人。他语气阴森地说道:那段时间,你找我借马车,便是为了送他们平安离开都城?你可曾想过若是被发现,我李家会灭族? 崔义朋惨然而笑:你找到我,叫我给你写一张通行令,便是为了掩护这两个蛮族细作?你想让我崔氏宗族全都死绝? 第317章 穆雪寒的哭泣声停止了。她用稻草厚厚地盖住自己。 几个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她,神情凶戾得仿佛要吃人。 阿拉坦和孟恩却倚靠着牢门低笑起来。他们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阿狗用力鼓掌:这出戏太好看了!我都恨不得赏给你们一笔银子当彩头! 郑宝山伸出手:你赏给我也是一样的。 阿狗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走廊的另一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浮现,壁灯照亮了他俊美刚毅的面容。 他的气势极其骇人,一双眼瞳里仿佛藏着尸山血海,深沉如渊。 饶是阿拉坦和孟恩这样的狠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挪动身体,朝牢房深处躲去。他们在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烽火连天的气味。此人必然是一尊杀神。 阿狗不再鼓掌,天牢里死一般寂静。 穆雪寒心中好奇,不由扒开稻草,偷偷瞥向来人。 她狂喜地呼唤:卫英彦?你是来救我的吗? 李玉群和郭贤觉得此人很是陌生。崔义朋和孔元亮却不约而同道破他的身份:国师亲封的先锋将军,是你? 李玉群看看穆雪寒狂喜的脸,不由问道:卫将军,你也是穆雪寒的裙下之臣? 郭贤在背后偷偷拽了李玉群一把,暗示他不要乱说话。卫英彦一看就是不能招惹的人。 阿拉坦和孟恩也都移开目光,不敢多看卫英彦一眼。 然而,卫英彦却坦然地说道:没错,我曾是穆雪寒的裙下之臣。你们都是我抓的。我来问她几句话。 本就死寂一片的天牢现在安静得落针可闻。 阿狗忽然暴喝一声:好!这才是我期待的精彩桥段!兄弟,这出戏没你我不看! 第359章 穆雪寒的第三只眼 天牢里除了阿狗怪笑的声音,其余人都噤若寒蝉。一股寒意在熏染着煤油灯气味的阴暗牢房里扩散。 不知过了多久,穆雪寒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们都是你抓的?你,你知道他们所有人? 原来自己的真面目,卫英彦早就知道? 穆雪寒眼里先是溢出恐惧,随后却又变作欣喜,神情不自觉地带上媚态,卫英彦,你是因为嫉妒吗?你在报复我? 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她还有希望! 卫英彦转头看她,目光非常古怪。 阿狗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女人可真是奇葩。 李玉群等人却笑不出来。穆雪寒空有美貌,实则内里全是草包。他们怎么会前仆后继地爱上这样一个蠢货?他们瞎了眼吗? 卫英彦抬起手,将一个小包袱扔进牢房。 这是我特意给你带来的,你换上吧。 穆雪寒从稻草堆里钻出来,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是一件男子的短衫,面料非常粗糙,做工也不精细,是奴仆才会穿的东西。 但她的粉色衣裙经过三次逃狱,早已经破破烂烂,脏污不堪,能有一件蔽体的衣服也好。 眉头微微蹙着,显出几分委曲求全,穆雪寒缓缓套上这件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短衫。 卫英彦问道:好穿吗? 穆雪寒乖顺点头:好穿,谢谢你卫英彦。 她半跪在地上,双手撑着膝盖,修长脖颈微扬,露出怯怯的脸。若是不看她满是伤疤的五官,倒也有几分不胜娇羞的美态。 卫英彦颔首:好穿就一直穿着吧,这是你当年偷偷混入我行李中的那件衣裳。 穆雪寒神色大变,整个人从地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脱掉短衫,远远扔开。 短衫落在稻草堆上,晚上如何睡觉?穆雪寒愣了愣,而后连忙用稻草裹住短衫,拼命往牢门外面塞。 稻草太多,巨大的一团,牢门的栅栏太窄,根本塞不出去。 穆雪寒一直往外推,脸颊因吃力而涨得通红。 她异常的举动看傻了李玉群等人。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疯。 卫英彦却笑了。 你记起来了吧?这件短衫,得了瘟疫的人曾经穿过。那人死后,你便偷偷拿来塞给我。三年前大家都在逃难,露营的时候衣服弄混很是寻常。我没怀疑,穿上了,之后果然得了疫病,被扔在路边。你适时出现,救了我,想要靠这份恩情,让我余生都给你卖命。 这就是他拼凑出来的真相。而今故意拿出这件短衫,只是想验证一下。 上一世糊涂到死,这一世他要活一个明白。 穆雪寒的脸渐渐煞白。她精心谋算的一切,都在今时今日全部成空。她的洪福齐天,她的紫气东来,她的登临后位,全是梦幻泡影。 她用尽全力把裹着稻草的短衫推出去,瘫坐在地上呜呜大哭。 卫英彦是唯一能救她出去的人,现在却也成了仇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本不该是这样! 女人悲泣的声音十分可怜,却已经无人为她心痛。 郭贤呢喃道:三年前、瘟疫、男人我,我仿佛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马奴。 卫英彦黑漆漆的眼瞳微微闪烁了一下。他慢慢转头看向郭贤。 郭贤仔细打量他的面容,惊呼道:你果然是那个马奴,你变化好大。 卫英彦何等聪明?他只是转了一个念头就问道:当年我患病的时候,你见过我? 郭贤也在回忆,而后惨笑:何止见过。当年大家都在逃难。穆雪寒给我送信,让我慢点走,等等她。我抛开家人,在半路等她。未料她马车里载着一个昏迷的男子,说是路上被族人丢弃的,求我救命。她总是这样心善,我如何能够置之不理。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三日,总算把你从鬼门关里抢出来。 卫英彦神情恍惚。他的确昏迷了三日。那三日总是在阎王殿里徘徊。 可我醒来不曾见你。 瘟疫在扩散,我自然是很快就回到了皇帝身边。 卫英彦点点头,语气冰冷:所以是你救了我,不是穆雪寒。 可他睁开眼,看见的却是穆雪寒憔悴的一张脸。她手里还拿着一个药碗和一个勺子。他下意识就认为是这个美丽善良的女人救了自己。 卫英彦低笑一声,满目嘲讽。温柔善良?自己眼瞎吗? 穆雪寒偷偷用稻草盖住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完了,全完了。她做下的那些事,这些男人全都知道了。 郭贤闭上眼,无比苦涩地笑了笑。这份救命之恩,他可不敢索要。能在卫英彦手里留一个全尸,不连累家人就算好的了。 卫英彦也闭了闭眼,从胸膛的最深处呼出一口淤积了两世的郁气。 在这一刻,他彻彻底底获得了解脱。 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是算计,上辈子,他竟是活在一个泡影里。而今,他亲手戳破了这个泡影,来到现世。 不,泡影早就破了,在见到方众妙的那一刻。 郁气散尽,心里想着那人,卫英彦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缓缓开口:穆雪寒并不爱你们任何一人。当年为了救这两个蛮族细作,她找你们借药,借车,借手令,借人脉开城门。但凡此事被发现,你们九族全都得死。而她却可以推说一句被利用,逃过死罪。哪怕受此牵连,贬去教坊司,也有人可以救她出来。大内总管梁和玉也是她的裙下臣。 李玉群等人面色惨白,心生寒意。 这个女人到底是有多狠毒?为了自己的私欲,她可以拿这么多条人命去冒险!连太监她也勾引,真是下贱! 爱她?他们现在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除了阿拉坦和孟恩,所有人的脸庞都在扭曲。 穆雪寒躲在稻草堆里瑟瑟发抖,像极了见不得光的老鼠。 崔义朋抹了把脸,狰狞的表情已变作颓然,你不用说这些,我们知道自己蠢。 他们方才主动说出为穆雪寒做过的事,也是有着坦白从宽的念想。他们知道,就算自己不说,这群狱卒也能查出来。 普通狱卒哪里有这种本事?他们分明是国师的暗卫! 卫英彦点点头,你们知道,那就好说了。把全部家产捐出来,或许可以买下九族性命。 崔义朋等人浑身一颤,随后便是狂喜。 李玉群却担忧地问:可我妻儿、父母该怎么办? 卫英彦瞥他一眼,说道:捐的是你们自己的财产,不是你们妻儿、父母的财产。 李玉群放下心来,不由露出悲喜参半的表情。得知家人不会受到牵连,他死也安心了。他真怕儿子被发卖为奴,妻女被送去教坊司,父母亲族死在流放的路上。他这几天夜夜都做噩梦。 崔义朋反应过来,喃喃道:像史正卿那样? 第318章 卫英彦点头,对,像史正卿那样。 崔义朋狠狠握拳:好,我捐。 其余人纷纷应和:我也捐。 我的家产不多,但也能凑个几十万两银子。 能保下九族,多少都捐。 我们都捐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们一个请求? 卫英彦看向李玉群,问道:你想要什么? 李玉群指着对面牢房:你能不能把穆雪寒关到这边来? 卫英彦沉默。阿狗吹了一声口哨。 周围牢房里传出囚犯们的啸叫和怪笑。他们听了好几日的大戏,今儿个终于可以看一出全武行了。 卫将军,答应他! 关一起,关一起! 叫嚷声此起彼伏。除了阿拉坦和孟恩,李玉群等人全都来到牢门边,死死盯着卫英彦。他们眼里有着近乎于野兽的渴望和残忍。穆雪寒就是他们共同围捕的猎物。 不难想象若是把穆雪寒扔进他们的牢房会发生何等惨绝人寰之事。 被凌辱,被虐打,被撕碎 穆雪寒猛地掀开稻草,飞扑到牢门边抓住卫英彦的脚踝。 求求你不要把我送过去!卫英彦,卫英彦,我求求你!我错了,我不该害你,不该骗你。我给你磕头! 她又哭又喊,砰砰磕头。 卫英彦打开牢门。 穆雪寒飞快爬起来,想往外面跑,却被一只大手抓住胳膊,骨头仿佛都快被捏碎。这个男人对她再无一丝怜惜。 穆雪寒踢踹,挣扎,哭喊,求饶。 卫英彦只是抓着她,用冷漠至极的目光看着她涕泗横流,布满伤痕的脸。 穆雪寒哭着哭着就发出了疯癫的呓语:我是被圣人点化的。我不是凡人,我是仙子。我来这世上就是为了享福的。靖安伯夫人算什么,我还能当皇后!我洪福齐天,绝不会死!只要美貌还在,我就能爬上高位。我是仙子,我是仙子。 卫英彦的瞳孔缩了缩,冰冷面容显露出一丝骇然之色。 阿狗和郑宝山也都察觉异样,快速走进牢房,把穆雪寒团团围住。 只见这个女人脸上的疤痕正在快速结痂脱落。只是几息,她就恢复了最鼎盛的容貌。 她也感知到了脸上传来的热烫和瘙痒,不由自主地摸索着。 满手都是脱落的痂皮,她意识到了什么,更为急切地抚触,然后露出狂喜之色。 她的美貌复原了!她还能靠这张绝无仅有的脸庞去蛊惑世人! 摸完脸颊,她来来回回抚摸自己的眉心,神情中带着万般的珍惜和感激。 卫英彦立刻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推入牢房深处抵住墙壁,袖中滑出一柄匕首,毫不手软地刺破她眉心,用刀尖一扎一挑,勾出一颗硬物。 硬物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动。 阿狗弯腰捡起,用袖子擦掉血迹,惊疑不定地说道:是一颗眼珠形状的舍利子。 卫英彦用穆雪寒的衣服擦掉匕首上的血迹,而后把这人随手往一旁扔去。他接过舍利子,对着壁灯仔细查看。 这是一颗白色骨珠,正中心的位置掺杂着一团漆黑杂色,像极了黑白分明的一颗眼球。 卫英彦低下头看了看穆雪寒,呢喃道:这就是你的第三只眼?它能看见人的气运? 穆雪寒摸着自己眉心的伤口,发出无比凄厉的尖叫。这下,她才是真的绝望了。 第360章 穆雪寒的本来面目 眉心剧烈疼痛,鲜血不停流淌,视野变作一片赤红。穆雪寒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扑向卫英彦,凄厉嘶喊:把圣人的宝贝还给我! 卫英彦一脚将她踹开。 她倒飞数尺,撞上墙壁,瘫坐下来。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五脏六腑好似碎掉了一般。穆雪寒张开口,吐出一大团鲜血。 好狠啊!变了心的男人真的好狠! 眼睛里再也看不见那些流转的气运和星辰闪耀的命宫,穆雪寒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凡人的事实。 她的逆天改命,她的洪福齐天,全完了!穆雪寒捂着肚子悲恸大哭。当自己失去所有的时候,她才感受到什么叫做痛苦。 她依靠着墙壁,正脸面向牢门,摇曳的灯火把她绝望的表情照亮。所有男人都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匪夷所思。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穆雪寒的五官正缓慢挪移变化着。她颧骨增高,鼻梁塌陷,眉毛缩短,眼球凸起,原本绝世无双的一个美人,转瞬间已是丑陋不堪。 仔细观察,她与李夫人还是有几分相似,但李夫人很是秀美,穆雪寒却满面的尖酸刻薄,凶狠阴险。 这突兀转变的面相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吧?没了那个邪恶的骨头眼珠,她竟是这副模样? 李玉群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干呕声。其余人或是恶心,或是惊骇,或是茫然。 就连一直都很平静的阿拉坦和孟恩都飞快爬行过来,瞪大眼睛惊愕万分地看着穆雪寒。 离得近的几间牢房里传出恐惧的声音:怪物!这女人是怪物! 不!她被鬼附身了! 她中邪了! 难怪这桩案子由国师的暗卫亲自查办!寻常人哪里敢管! 好生可怕! 被这么多双又惊又恐,厌憎鄙夷的眼睛看着,穆雪寒也察觉到了自身的变化。她抚摸脸颊,指尖不再是细腻柔软的触感,而是粗糙干涩。 她慌乱地看着卫英彦,不断询问:我怎么了?我怎么了?给我一面镜子,求求你! 卫英彦对阿狗说道:给她一面镜子。 阿狗拿来一面铜镜,还好心地举起火把。 在烈焰地照耀下,穆雪寒看见了一张刻薄、尖酸、丑陋的脸。她已经没了舍利子,看不见运势,可这么多年她也摸出一些规律。 下三白,高颧骨,八字眉,人中浅这是福禄寿全无,克父克母克子女的面相。这是她原本的命格。 若无圣人点化,她本该长成这样。她的运势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 眼下,她得来的一切不但统统失去,还加倍地反噬在她身上。她终于落得个最最凄惨的下场。 她喘着粗气把镜子反扑在腿上,抬起头看卫英彦的表情。 这个男人十分冷漠。 她又看向对面的几个男人。 这些人有的不断作呕,有的杀气腾腾,有的不愿接受。只是变了一张脸,他们的爱也变了。他们喜欢的从来不是真正的穆雪寒。真正的穆雪寒没人爱。 我明明已经得圣人点化,逆了天,改了命!为什么一切又回到噩梦般的最初? 穆雪寒狠狠把铜镜砸在地上,仰天长啸。 这过分尖锐的声音令在场众人全都皱起眉头,对穆雪寒的厌恶更增添几分。想到自己与穆雪寒颠鸾倒凤的那些事,李玉群等人只觉浑身发麻。 卫英彦依旧是满脸漠然。他恪守礼教,从不越雷池一步。所以他受到的冲击最小。 他冷漠地喝令:别叫了,没有人会可怜你。告诉我那圣人是谁,否则我就要对你上刑了。 穆雪寒的尖叫声停止。她充斥着癫狂情绪的眼珠诡异地转了转,忽然喃喃道:对,我还有圣人。圣人会来救我。我是圣人座下的仙女,我不会死。 卫英彦抓住她的头发,逼问道:圣人是谁? 穆雪寒已经疯了。她无意识地说道:圣人,圣人坐在佛塔里。圣人说我有慧根。圣人点化我,教我借运之法 卫英彦的眸光闪了闪。他知道方众妙真正想要探查的情报出现了。 然而这些极其重要的话没能说完。鲜血混合着一截软肉,忽然从穆雪寒的嘴里涌出来。没有自戕之意,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卫英彦连忙掰开穆雪寒的嘴,却无意中触碰到此人的鼻息。 只是一瞬,她已经没气了。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暴毙,若说穆雪寒的死与那圣人毫无关系,谁能相信? 这里面的水太深,是凡人不可碰触的禁区。 卫英彦缓缓站起身,看向阿狗和郑宝山,面色冷肃地说道:她死了,你们也看看。 二人轮番上前查探,得出一致的结论:她死了。 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莫名其妙死亡,这事怎么向主上交代? 卫英彦神色黯了黯,无奈道:线索全都断了,此案只能告一段落。我等皆是凡人,能查到这个程度已经实属不易。国师不会怪罪。 他上辈子就是统帅,自然不会折损麾下的士气。阿狗和郑宝山果然不再颓丧。 第319章 卫英彦转头去看李玉群等人。 这群痴心不悔的男人此刻或哭,或笑,或怔然。他们的眼睛全都是空茫茫的一片,为了一个戴着假面,从不曾展露一丝真实的女人,他们稀里糊涂葬送一生。 卫英彦太明白他们此刻是何种心情。说怨恨,倒不如说悲哀。 卫英彦走出牢房,淡淡说道:明日我就给你们一个痛快。 漫长的夜晚足够这些男人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把这糟糕的一生回忆个无数遍。品尝过痛到极致的悔意,他们会感谢自己举起的屠刀。 卫英彦正这么想着,身后便传来李玉群沙哑的声音:谢卫将军成全。 这人最早进天牢,想必已经尝够了痛苦悔恨的滋味儿。 卫英彦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有停顿,他继续朝前走着。漆黑长廊的尽头有光,这么多被捕获的猎物,只有他寻到这个出口,因为有人早一步伸手,指引他正确的方向。 方众妙,幸好此生遇到了你。 第361章 方众妙黑暗的内心 方众妙从先太子陵墓回来,带着满身疲惫。 齐修要去上朝,先行告辞。大长公主拉着黛石的手,想要回府睡上一天一夜。 方众妙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赵华阳,你先等等。 什么事?大长公主在院子门口站定。 今日平雪纯出嫁,你背她上花轿。 她要出嫁了?这么快?大长公主十分惊愕。 她等这一天等了十几年,怎么算快?背她出了这个门,你们之间这段母女缘也算有了一个善结。 大长公主还在犹豫,黛石却干脆利落地说道:我来背。我是纯阳命格,当她一天兄弟也使得。 大长公主反应过来,立刻说道:还是本宫来背吧。 平雪纯穿着嫁衣走到后门。她与国师非亲非故,自然不敢提出从正门走。能给她一个地方发嫁,她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门边,穿着银白铠甲,束着银色发冠,不曾见到正脸已能感受到她的英姿勃发。 平雪纯愣住了,随后眼里涌出泪光。她觉得自己许是看错了,那人怎么会来? 黛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扶住平雪纯的手臂。余双霜扶住她另一只手臂,笑嘻嘻地说道:快把盖头盖上,你娘亲自背你出门。 平雪纯木愣愣地重复一句:我娘? 穿着银白铠甲的人转过头,露出雍容却也威严的一张脸,正是大长公主。她半蹲下来,嘱咐道:上来吧。 平雪纯站着没动。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黛石轻轻推她一把,她就扑到了大长公主背上。而后她双腿悬空,被高高背起。两扇朱门敞开,等在外面的新郎见到背妻子的人,立刻跳下马,跪伏在地。 抬轿子的,敲锣打鼓的,迎亲的,黑压压一群人全都跪在地上,口中千岁千岁千千岁地喊着。 平雪纯满脸茫然。 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你娘害死了本宫的一个女儿,但你终究是无辜的。本宫为你撑这一回腰,望你不被欺辱,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平雪纯便在此时哭出了声音。她渴求了一辈子母爱,只要到这一回,却也觉得足够。 娘,谢谢您。我会把日子过好。国师替我寻的这门亲事肯定错不了。 大长公主叹出一口气,慢慢走到轿子边,把新娘小心翼翼送进去。而后她看向跪了一地的人,摆手道:起来吧。 新郎等人纷纷起身,表情还带着惶恐。 大长公主盯着这个面容俊秀的男子,幽幽说道:好好待她。 新郎连忙答应下来。 唢呐声渐渐远去,红花落了满地,大长公主却还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迎亲队伍绕过拐角消失,又有一支队伍出现,当先那人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几十辆牛车,车上载满箱子,牢牢用麻绳捆着。 车轮滚动的声音十分沉闷,可见箱子里都是重物。 大长公主追忆的表情立刻收敛。她跨前几步,眯眼看了看,随即扬声询问:卫英彦,你是闻着味儿来的吗? 卫英彦还真是闻着味儿来的。他办完差事之后便在国师府对面租了一个小院,一刻不停地盯着。凌晨的时候,听见国师府正门轰隆隆开启的声音,他就知道自己等的人回来了。 卫英彦翻身下马,不卑不亢地说道:末将办完差事,来向国师复命。 大长公主指了指那些牛车,问道:这些是什么? 卫英彦语气淡淡:一些赃物而已。 大长公主数了数箱子的数量,在心里暗自估算一番,不由骇然:你这回收获不小啊!有个几百万两吧? 卫英彦摇摇头,没回答,拱拱手,往府门里去了。 大长公主瞪着他的背影,小声骂道:装个什么劲儿?你以为就你很会办差吗?本宫还帮方众妙拔了一条龙脉,你可知晓? 黛石捂住嘴偷笑。大长公主敲敲女儿脑门,拉着女儿爬上回程的马车。 余双霜兴冲冲地跑回紫竹轩。她现在是国师府的账房先生,这些赃物都归她管。她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好宝贝。 吭吭哧哧跑回后院,余双霜看清摆放在桌上的那些个圆滚滚的东西,小短腿一软,整个人扑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她没看错吧?卫英彦是不是有病?箱子里那么多宝贝他不给干娘看,他把几个血淋淋的人头摆在桌上干什么? 余双霜爬起来,颤颤巍巍走到方众妙身边坐下,脑袋低垂,一眼都不敢往桌上看。 卫英彦坐在长桌的另一边,双手支撑着膝盖,毕恭毕敬地说道:国师,这就是此案全部斩获。 方众妙扫视桌上的人头,柳眉微微蹙起。 心声响在半空:【穆雪寒有九条姻缘线,算上未死的两个和早死的一个,怎么桌上的人头多出一个?】 她取掉脑后的簪子,用尖锐的那一端轻轻拨开每一个人头的乱发,仔细辨认。看见阿拉坦和孟恩的脸,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心声幽幽响起:【这兄弟二人同宫同命,同生同死,他们的姻缘线只能算作一根。难怪。】 卫英彦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也是穆雪寒的入幕之宾,此事只有阿狗和寥寥几人知道。阿狗给别的暗卫传话的时候说穆雪寒的裙下之臣共有九个,却把他隐去了,于是抓人的时候便多抓了一个。这就叫错有错着吧。 卫英彦微微抬头看向方众妙,而后目光凝住,心神摇荡。 长长的发丝没了发簪的禁锢,此刻正像瀑布一般流淌倾泻,阳光照耀中散发着莹莹波光,好似一汪令人溺毙的泉水。眼前的方众妙美得神秘,美得幽暗,不与仙神类同,更像妖魔。 闷痛的感觉袭来,卫英彦竟然忘了呼吸。 他连忙低下头,快速在脑海中回忆。明明几日之前,国师的头发还没这么长,为何短短时间就变了一副模样? 然而,与亲眼见到穆雪寒的变化不同,他不觉得怪异,只觉得心跳失序。 方众妙扔掉沾染了血液的发簪,把目光投向最后一个锦盒。 一股浓烈的邪气夹杂着天地肃杀之气正从盒子的缝隙中缓缓逸散。这里面藏着不得了的东西。 方众妙没急着打开,对卫英彦缓缓说道:把这些人头埋进我卧房窗下的花圃里。 卫英彦愣住了。这个要求实在是匪夷所思。但只是一瞬,他就颔首应诺,找仆役要来铲子,走向花圃。 方众妙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绝无半点迟疑。 土层松软,轻易就被刨开,一个白森森的骷髅显露出来。 卫英彦再度怔愣,眸光闪烁不定。但他手里动作不停,又刨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花圃里全是堆垒整齐的人头,这些骸骨是滋养土地的肥料。 哪一个正常人会做这般恐怖的事?然而卫英彦依旧不紧不慢地刨土,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或动摇。 方众妙把人头埋在这里自有她的道理,无需向任何人解释。看不懂,那就不要问。 陆续把几颗人头埋进土里,给那株尚且幼小的柳树浇了一些水,卫英彦洗干净双手,回到桌边。 方众妙抬眸看他,淡淡说道:不要美化我的形象,更不要把忠心建立在这上面。你看见的这些景象只是我黑暗内心的一角。 卫英彦忽然明白过来,这又是一次考验。方众妙果然与穆雪寒截然不同。 第362章 邪骨 卫英彦深深低下头去。 拿穆雪寒那种人与方众妙作比,简直就是对方众妙最大的侮辱。他怎么敢? 心里默默忏悔着,他抬起头,哑声问道:那您认为我的忠心应该寄存于何处? 第320章 方众妙微微垂眸,极为认真地思索着。 龙图悄无声息地走过来,默默站在她身后守护。许是从阿狗等人口中得知了这次办差的全过程,这位老人对卫英彦露出一抹欣赏的笑容。 卫英彦略一颔首,然后又专注地盯着方众妙。 似乎是想出了一个结果,方众妙微微抬眸,缓缓说道:与其忠于一人,不如忠于一个目标,一条道路。我的目标是延续大周国祚,令此界海晏河清。你呢? 卫英彦想到上一世的自己。他跟随在余飞翰身边,为那人浴血奋战,起初是为了给冤死的家人报仇,后来却也是为了济世救民,改换新天。 重来一次,他的目标有所改变吗?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上一世他义不容辞承担的责任,今时今日又岂能放下? 卫英彦坚定地说道:我的目标与您一样。 方众妙轻轻笑了笑,伸出细长的食指点点桌面,说道:那么,你就忠于这个目标,忠于自己吧。 忠于自己吗?卫英彦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心里的一根弦被触动,发出回响。 不等他仔细思索,方众妙又徐徐说道:而我只是一扇门,通过我,你能更快地前往你想要前往的地方,如此而已。 众妙之门吗?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卫英彦觉得很是奇妙,很是轻松。 历经两世,他却是头一次体会到丢弃所有枷锁和负累,真正为自己而活。他郑重点头,发出低沉的笑声,总是显得过于拘谨的肢体在此刻全然放松下来。 遇到方众妙,他何其幸运。 见二人谈话完毕,龙图才指着那个锦盒说道:阿狗和宝山让小老儿告诉您,这盒子里的东西很邪门。 方众妙哦了一声,拿起锦盒看了看。 卫英彦立刻说明情况:这是从穆雪寒的眉心里挖出来的东西,阿狗说它是一颗舍利子。 余双霜瞪大眼睛催促:干娘,快打开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舍利子呢。 方众妙却不急着打开锦盒,而是严肃问道:这东西都有谁碰过? 卫英彦回答:我、阿狗、宝山都碰过。 方众妙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现在可觉得浑身疲乏,呼吸不畅,心跳失序,气血翻涌? 卫英彦: 以上种种异状不都是见到您的正常反应吗?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他只能沉默点头。 方众妙用指尖轻触桌面,吩咐道:小鱼儿,折一根柳枝过来。随后又看向龙图:老爷子,麻烦您把阿狗和宝山叫过来。 二人分头行事。 卫英彦感觉情况不妙,却也不敢多问。 少顷,阿狗和郑宝山来到后院,半跪行礼。余双霜把一根细细的柳枝递给干娘。 方众妙握住柳枝上下挥了挥,淡淡开口:你们三人把上衣脱光。 余双霜忽然瞪圆眼睛,表情惊讶至极。 然而卫英彦三人却没有丝毫迟疑,很快就脱光上衣,露出精壮的身体。阿狗虽然是条细狗,脱了衣服也是有肉的。 宽阔的肩膀,隆起的胸肌,紧窄的劲腰,块垒分明的腹肌,这三具男性躯体既展现了极致的力量之美,也隐藏着可怕的潜能。 人类果然是比野兽更凶猛的动物,余双霜再度确认了这一点。她低下头偷偷摸摸擦拭嘴角。 龙图站在她身后,曲起指节给她一个暴栗。 方众妙绕过长桌走到三人面前,命令道:跪下。 三人立刻跪下,满脸忠诚坚毅。 余双霜吸溜一下口水。妈耶,她要是跟干娘换一换,她现在都有七十二夫,三十六侍了。干娘还是太清心寡欲。 方众妙绕到三人背后。 三人身体紧绷,微微隆起的健硕背肌好似一张脸谱,这是力量练到极致的展现。 方众妙对着三人的后背高高扬起柳枝,狠狠抽打。 那舍利子是我平生仅见的凶戾邪物,内蕴天地肃杀之气。由此可见,这舍利子的主人非是正常死亡,而是受上天所诛,被雷霆天劫焚化。你们碰了它,七日之内非死即伤。 这柳枝养在极阴之地,含有极阴之气,可以对冲煞气。抽完这顿鞭子,你们回去晒晒太阳,慢慢也就恢复了。 三人有所明悟,越发恭顺地伏下脊背,方便主上抽打。 细细的柳枝抽在铜皮铁骨之上,力道不大,却留下一条条泛着黑气的鞭痕,隐约还有脓水流淌,散发出尸体腐烂一般的臭气。这情况分明极不正常。 龙图也走到三人背后,看着这些诡异的鞭痕,感慨道:这舍利子好生凶煞! 余双霜满脑袋绮念都消散,只剩下骇然惊恐。 干娘,你是说,这舍利子不是高僧烧出来的佛宝,是妖邪的遗骨? 方众妙抽了七七四十九下,见柳枝在三人的皮肤表面再也不能留下鞭痕,这才罢手。她回到主位坐下,气息有些喘,神色也变得极为凝重。 非是妖邪遗骨,而是魔神之物。 余双霜吓呆了。 龙图眸光连闪,若有所悟。 卫英彦穿好上衣,走到桌边,拿起茶壶替方众妙斟茶。 方众妙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才拿起锦盒打开,蹙着眉头仔细观察这颗舍利子。 白色骨珠中间混合着漆黑杂质,像极了人的眼球。当你看着它的时候,它也在看着你,目光阴冷怨毒。 方众妙关上盖子,放下盒子,微微闭眼。 龙图等人大气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方众妙睁开眼,问道:你们说,这世上有几个人配得上魔神之名? 院内一片寂静,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余双霜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道:能称得上魔神的,除了干娘您,大概只有那个无脸人了吧? 龙图抬起手给这孩子一个暴栗。叫你嘴上不把门!主上是仙人,哪里是魔神! 卫英彦三人深深低下头,不敢多言。 方众妙却笑起来,小鱼儿说得对。除了我,能称得上魔神的只有那无脸人。她用细长指尖点了点紧闭的盒子,说道:你们可以猜一猜这邪骨是谁的遗物。 众人脸色皆是骤变。 遗物?这个词很微妙。 第363章 上一世的结局 后院一片寂静,于是众人的粗喘就变得更为起伏不定。 方众妙闭着眼睛思忖,也在等待大家的答案。 余双霜性子急,最先开口:干娘,你的意思是,无脸人被雷劈死了,这骨头是他的残骸?他已经不在人世? 卫英彦立刻否决这个说法:他肯定还活着。穆雪寒死之前说过,她得了圣人点化。这圣人必然是无脸人。他还在人世。 龙图点头附和:我也觉得他还在。这破碎的山河,混乱的世道,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阿狗和郑宝山不敢插话,只能沉默。 方众妙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可以确定两点,第一,这邪物必是无脸人的骨头。第二,他遭到天劫诛杀,整个人被天火熔炼。至于他到底是个什么状态,藏在何处,还有待我们继续探查。 众人纷纷点头,面色都很凝重。 试想一下,被天雷劈中,骨头都融成了舍利子,无脸人竟还活在这世上。他本人该有多强大。难怪方辰子为了斗败他,只能把自己和先帝葬入绝脉,换取人遁其一。 一股寒意席卷而来,余双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方众妙心里有一个猜测,但她缓缓扫视众人,却没有说出来。只怕大家都会被吓到,从而失去与邪魔斗争的勇气。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象牙白的面具凝神细看,心湖中的涟漪慢慢恢复平静。 不要怕。她把面具放在桌上,用掌心覆盖那诡异邪恶的五官,笑着说道:你们要相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寒意瞬间散去,几片秋叶旋转飘落,美如画卷。众人长长舒出一口气。 方众妙柔声嘱咐:阿狗,宝山,你们回去休息吧。这几日辛苦了。 二人拱手告退。 龙图把一沓卷宗放在桌上,里面有着案件的详细记录,还有李玉群等人临终写下的供词。穆雪寒的供词没有任何价值,但这颗邪骨已经是最大的线索。 方众妙快速翻完卷宗,抬眸看着卫英彦,赞许道:你做得很好。 卫英彦心中喜悦,面色却更为肃然。 方众妙取出盘古大锁,说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活了两世的人。 卫英彦猛地抬头,表情讶异。他知道自己的秘密早就被看穿,但他不明白方众妙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揭破。 第321章 龙图和余双霜适时显露精湛的演技。哎呀,活了两辈子的人,真是稀罕!让他们仔细瞅瞅。 两人盯着卫英彦猛瞧,装得似模似样。 方众妙缓缓问道:你想不想看一看上一世,你最在意的那些人都是怎样的结局? 卫英彦果断摇头:我不想。他早已经获得解脱。 方众妙用指尖点点桌面,不,你想。 卫英彦: 短暂沉默了一瞬,他坚定改口:是的,我想。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 这是你的现世,你把指尖放在此处。她指着盘古大锁上的一个点位说道。 卫英彦极为谨慎地把手指放上去。 你的命数是在往阳极走,现在我要你用力把这罗盘往阴极的方向转。能转几圈转几圈,记住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方众妙绕过长桌,来到卫英彦身后,眼眸微垂地看着他,身体轻轻贴上来,两只手按住他宽阔的肩膀。 漆黑发丝像冰冷的水流,从她的肩头倾泻到卫英彦的肩头。秋风吹拂,发丝凌乱,将两人细细密密裹缠成茧。 卫英彦放在罗盘上的手指轻轻颤动着,慢慢灼烧的血液让他失去了对身体和心跳的掌控。 他无法思考,只能像个木偶一样点头,发出连他自己都辨认不出的沙哑声音:好,我记住了。 热汗冒出鼻尖,这一刻是如此的躁动。 方众妙的双手轻按他的肩膀,吩咐道:开始转吧。 卫英彦立刻把罗盘往逆时针的方向转动,一圈,两圈,三圈 他盯着金属表面的小小刻字,不知道它们错落交替之中有何规律,又预示着怎样的未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远,周遭的一切渐渐模糊。 他看见了挂满白幡的骠骑大将军府,几个同袍跪在地上给他烧纸,许多家仆哭得悲切。 他飘在空中,来到皇宫,看见穆雪寒搂着七皇子,很是惋惜地说道:皇儿,咱们最大的助力失去了。不过无碍,他已经遭到你父皇的猜忌,现在他死了,咱们正好借此蛰伏,以退为进。 卫英彦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自己用一生痴恋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死得好。 面对风韵犹存的穆雪寒,他无悲无喜,无爱无恨。他平静地飘过后宫,飘向金銮殿。 余飞翰坐在龙椅上,嘴里念诵着亲手为自己写的祭文,脸上布满泪水。文武百官跪伏于地,痛哭不止。 国失栋梁,天下同悲。 然而下朝之后,回到御书房,余飞翰把祭文撕得粉碎,冷笑道:好在他死了,省得朕亲自动手,也算全了这份君臣之义。 卫英彦站在余飞翰面前,极为自嘲地笑了笑。这一世,他的忠诚只给了这两个人,而他们却都盼着他死。 他半点也不觉得意外。因为方众妙那样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唯她会说:你要忠于自己。 卫英彦闭上眼,任由思念弥漫。 他似乎离开方众妙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余飞翰竟然已经躺在龙床上,四十多岁的年纪,还不算老,心脏却已经停止跳动。 郭贤放开他尚有余温的手,哭着说道:皇上驾崩了。 朝臣们跪在殿外悲嚎,梁和玉拿出传位遗诏,宣布七皇子登基为帝。 这就是上一世的结局吗?与自己设想的一模一样。卫英彦心不在焉地思忖着。 他以为看到这里自己就能回去,却未料时间开始快进。他看见穆雪寒毒杀了祁国公主,也就是当朝太后,却没把首尾料理干净,以至于祁国发兵攻打新朝。 他看见蛮夷统一了部落,与祁国联手,对中原大地进行血洗。 他看见战火纷飞,民不聊生。他看见尸横遍野,饿殍满地。他看见血染长空,万物悲鸣。 无数将士拿命换来的新天地,沉沦在比之大周更深的黑暗里。 穆雪寒和七皇子在做什么?家国危亡,他们为何不救?而后,卫英彦就看见穆雪寒跪在一座漆黑宫殿里,仰着头,似乎在聆听上方传来的法旨。 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让各地州府为你搜集天下奇珍异宝,送来都城。 国库亏空,加税五成。 前线溃败,强征壮丁。 割地赔款,偏安一隅。 武将功高震主,不听调令,那就纵容奸佞,借刀杀之。 卫英彦听得目眦欲裂。他知道,这些命令如果一条一条执行下去,新朝不可能偏安一隅。新朝只会被祁国和蛮夷大军踏平。百姓流出的鲜血能把整片东海染红,那是人间炼狱。 是谁在蛊惑穆雪寒?是谁扰乱世道,摧毁生灵?是谁? 卫英彦缓缓抬头,顺着穆雪寒虔诚的目光看去。 一张惨白的面具出现在虚空中。面具的双眼是两个漆黑的深洞,里面有血光流转,有杀意无边。 不好!这面具看得见我!卫英彦心中骇然,想要挣脱诡异目光的禁锢,却一动都不能动。随后他的脑内传来难以承受的剧痛,明明只是魂体,却仿佛被猛兽撕扯,正化为碎片。 只要挪开眼,不去看那面具,就能自救。冥冥之中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却做不到一丝一毫。那面具的双眼能摄魂。 卫英彦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继续对视下去,自己必然魂飞魄散。 现实中,龙图惊呼起来:主上,他的眼睛流血了! 只见卫英彦紧闭的双眼流出两行血泪,按住罗盘的指尖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再往下转动。死气迅速侵袭,让他印堂发黑,面容铁青。 余双霜焦急地说道:干娘,他好像快不行了! 方众妙按住卫英彦肩膀的手早已经抬起,轻轻蒙住他的双眼,温柔的声音吹拂入耳:往前走就是众妙之门,我会带你回来。 梦境里,卫英彦的视野忽然变作一团漆黑,那惨白的面具再也看不见,被撕碎的感觉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妙之门?往前走?可前方就是面具,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这声音来自于方众妙。那是卫英彦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跨出一步,狠狠撞上面具。 意识模糊的一瞬,他仿佛听见咔嚓一声,是那面具碎了吗? 第364章 告一段落 不是面具碎了,是自己回到了现世。 秋日艳阳照射下来,也不及身后紧贴的这具躯体更让卫英彦感到温暖。 他急切地想要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个阔别许久的人。现世中短短片刻,幻境中他却已经流离了许多年。 难怪方众妙要站在他身后,按住他的肩膀,这却不是无缘无故的亲密之举,而是一种守望。 卫英彦心头发热,眼睫颤动得更加厉害。 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莫要睁眼。 卫英彦颤动的睫毛平静下来,然后他才感觉到双眼传来难以形容的刺痛。眼皮子里仿佛塞满了粗糙的砂砾,还混合着针尖,眼球微微一转就会被划出条条伤口。 真是可怕。幻境中受到面具的攻击,现世中的身体也会遭到这样的破坏。那无脸人的确诡异强大。 忽然,两个指头轻轻按住了卫英彦不断颤动的眼珠,指腹散发出灼热的温度。 眼皮子里的砂砾和针尖好似被暖阳融化,正慢慢失去棱角,变成液体,从眼角流出来。剧烈的刺痛感正在消散。 卫英彦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抓住方众妙纤细的手腕。 这人正为自己抚平创伤,他知道,却还是想确认一下。他的心尖一直在颤,不断有奇妙的音律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这一刻的感受能让他回味许多年。 然而方众妙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极为郑重地嘱咐:别急,我在给你疗伤。卫英彦,你可知道我这几天去做了什么? 卫英彦嗓音沙哑地问:您去做了什么? 方众妙似乎低下了头,垂眸凝视自己。卫英彦感觉到她说话时吐出的馨香正丝丝缕缕吹拂着自己的发顶。 秋风在周围萦绕不去,顽皮地扯着方众妙的长发。指尖有发丝缠上来,冰凉如水。卫英彦的另一只手悄悄握住这些发丝,心跳如雷。 他听见方众妙在自己耳畔说道:我去拔了一条龙脉,但那龙脉不肯顺服于我,自毁双目,失了灵性,叫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卫英彦愣愣地啊了一声。除了这个,他做不出别的反应,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方众妙为何要拔龙脉。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身后紧贴的躯体和这亲密无间的接触侵占了。 方众妙的指腹开始轻轻按揉卫英彦的双眼,缓缓说道:你本是飞龙在天之命,却被斩断龙角,捆缚龙躯,不得解脱。今日见你,你却断角重生,挣脱束缚,枯木龙吟。 第322章 头顶传来低低的一声叹。卫英彦的心跟着颤了颤。 我好生欣喜。 卫英彦的心剧烈颤动起来。您为我欣喜,我真是荣幸。 若你的龙目也因我而毁去,那我不仅仅会感到惋惜,还会心痛至极。 卫英彦的心忽然就不能跳动了。他真怕自己迅速涨红的脸烫伤方众妙的双手。 他在羞赧,这是两世都不曾有过的情绪。为了缓解这情绪,他用力握住手里的发丝。 方众妙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叹息道:所以莫要挣扎,我知道这种灼烧感常人难以忍受,但你若是熬不过去,便会永远活在黑暗里。 卫英彦嗯了一声,依旧一只手握着方众妙的手腕,另一只手偷偷拽住一缕发丝。 方众妙见他没有扯开自己的双手,便也不再管。 我在用神识温养你的眼睛。她最终解释一句。 卫英彦又嗯了一声,嗓音极为沙哑。 见他恢复平静,方众妙才开始询问:你看见无脸人的真容了吗? 这才是她让卫英彦回到上一世的原因。 卫英彦有些不太确定:我看见穆雪寒专门建造了一座宫殿,用来供奉无脸人。宫殿的最深处无门无窗,漆黑一片。但黑暗里却漂浮着一张惨白的面具,五官平平无奇,双眼闪烁血光。我被它一看,差点魂飞魄散。 方众妙沉吟道:你只看见一张面具? 卫英彦这次很笃定:是的,我只看见一张面具。 方众妙呢喃自语:果然是面具吗? 卫英彦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龙图和余双霜也满头雾水。 但方众妙并没有为大家解惑。她揉着卫英彦的两只眼睛,问道:还疼吗? 其实早已经不疼了。两颗眼球仿佛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十分舒适。 卫英彦沉默一瞬,而后说道:还疼。 方众妙更为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双眼,他用力握了握手里的发丝,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耻。 又过了片刻,他才哑声道:不疼了。 方众妙拿开手,嘱咐道:别急着睁眼。而后又对余双霜说道:小鱼儿,把帕子泡在热水里,拧干了给我。 余双霜依言而行。 方众妙接过热乎乎的帕子,仔细擦掉卫英彦脸上的血迹,这才柔声道:好了,可以睁眼了。 贴着自己的身体已经远离,细密缠绕的发丝也不知去向。 卫英彦的心里悄然产生了一丝遗憾。他睁开眼,循着香气转头看去。 方众妙站在他身侧,专注地看着他。 龙图面露愕然。余双霜倒抽一口凉气。 方众妙眉头微蹙地说道:幻境中也能对人造成这般伤害,真是可怕。 连她也觉得可怕,由此可见那无脸人的道行有多深。 卫英彦摸了摸自己差点被刺瞎的眼睛,却没有感受到半分恐惧。方众妙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此而已。 余双霜拿来一面铜镜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卫英彦接过镜子看了看,恰当地展现出一些惊骇,实则内心平静如水。他的眼白完全变成红色,衬得眼瞳漆黑如墨。 这俨然是一双厉鬼的眼睛,血光煌煌,凶煞异常。 卫英彦急忙去看方众妙。 方众妙正拿起笔在纸上写着温养双眼的方子,不曾惊惧。 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她微微抬眸,柔声安抚:莫怕,只是眼球渗血而已,我给你开一副方子,回去之后捣成粉末,混入香油敷在眼睛上,一日一次,一次两刻钟,连续十五日也就好了。 卫英彦放下心来。他不怕自己的双眼恢复不了,他只怕自己这副丑态惹得方众妙不喜。 方众妙一面书写一面说道:卫英彦,我知道你可能会在幻境中遭受到致命的伤害。为了把你平安带出来,我才会说那些话。 卫英彦顺着她的意问道:什么话? 方众妙放下笔,直白相告:让你忠于自己的那些话。唯有深深打动你,让你记住我是一扇门,才能教你在生死存亡之际找到回来的出口。我在利用你寻找无脸人。 卫英彦很是平静地点头。 方众妙上下看他,诧异于他的反应。 但她没有停住无情的话语:为了达成目的,我会将你视作一把利刃,挥向敌人。我会把你当成一匹战马,驱入战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卫英彦认真听完这些话,缓慢却也坚定地说道:那我就当您的利刃,被您握住,也当您的战马,受您驱策。您忠于您的道路,而您的道路正是我的道路。 方众妙定定看他,确认他说这些话丝毫也不违心,这才满意地笑起来。一个小物件从她袖中滑落掌心,又被她抛到空中。 接着。 卫英彦下意识地抓住这个东西,拿到眼前一看,却是一把龟壳雕刻而成的小剑,剑身描绘着玄奥符文。 这是?他抬头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笑着说道:无脸人看见这个东西就会对你退避三舍。若你见到别人佩戴着同样的物件,那必是你的同袍,你可以相信他。 方众妙靠向椅背,缓缓说道:卫英彦,你是我的人了。 卫英彦心尖狠狠一颤,然后便半跪下去,深深低头。若不如此,他只怕自己忽然涨红的脸和羞赧的表情被余双霜和龙图看了笑话。 属下见过主上。他把小剑攥于掌心,拱手行礼。 方众妙轻柔的声音响在风中:起来吧。回去之后记得用药泥敷眼,好好睡一觉。辎重已经出发,我们很快就要赶赴建康。 卫英彦应诺之后站起身,说道:穆雪寒被斩首之后,李玉群的夫人找到宝山,对宝山说起一事。 方众妙的双眼已经合上。她疲惫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龙图挥挥手,做了一个快说的动作。 余双霜把一条毯子轻轻盖在干娘腿上。 卫英彦看出了方众妙的疲惫,加快语速说道:她说穆雪寒是她们姐妹中长得最不出众的。但十岁那年,穆雪寒回临安省亲,偶有一日去卧佛寺上香,回来昏睡三天,之后就越长越美。属下猜测,这舍利子当初就藏在卧佛寺里。 方众妙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已知晓,老爷子,您派人去查。 龙图正要领命,却又见主上极为艰难地睁开眼,疲惫至极地说道:您也在家歇着,莫要出去操劳。阿狗他们都歇着,让金山、银山带人去查。 龙图心里一热,忙道:小老儿知道了,您快睡吧。 方众妙拍拍老爷子手臂,这才彻底睡过去。 几片银杏叶落在她如瀑发丝上,不及她静美。 卫英彦站起身,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龙图摆手瞪眼,满脸嫌弃。 卫英彦这才颔首,无声无息退走。路过演武场的时候,他看见阿狗正在练拳,于是走上前,真心实意地说道:你没把我和穆雪寒的事告诉旁人,我谢谢你。 阿狗表情有些古怪地说道:兄弟,日后你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可不是我说出去的。你别找我麻烦。 卫英彦表情错愕,想明白之后立刻问道:你是说宝山?他不是那种爱嚼舌根的人吧? 阿狗呵呵笑了,他不嚼舌根,但他喜欢挣钱。我方才可是听见他对金山、银山说了,他要把这桩案子写成话本子,拿去外面卖,名字都取好了,叫《银瓶梅》。他们兄弟三个这会儿已经去找画师配插图了。兄弟你保重。 卫英彦: 第365章 无脸人已死 方众妙躺在床上昏睡。 余双霜坐在一旁的圆桌边,轻轻翻看着卫英彦送来的账本。 穆雪寒的几个男人还真是富有,捐出的家财足有八百万两之巨。仅张池一人就占了二百万两。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世道,当好人往往死于非命,当坏人却能享尽荣华。幸好有干娘匡扶正义,否则这个腐朽的皇朝早就完蛋了。 余双霜一边算账一边唏嘘,想到穆雪寒只是余飞翰的众多小妾之一,却是隐藏最深的大boss,便又打从心底里感到发寒。 刚穿越过来那会儿,她还自负满满地认为自己依靠剧情优势必然能够逆天改命,现在想想,简直天真的可笑。还好她抱上了干娘的大腿,否则生死难料。 门被轻轻推开,齐渊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余双霜停止胡思乱想,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第323章 齐渊点点小脑袋,然后走到床边,爬上椅子,双手托腮,安安静静地看着方众妙的睡颜。不知看了多久,确定方众妙只是太累,没有受伤,齐渊才滑下椅子,悄悄走了。 又过片刻,钱天吴无声无息走进来,余双霜又竖起食指示意安静。 钱天吴点点头,轻轻把一根丝线搭在师父的手腕上,探了探脉搏,确定师父一切安好,这才走了。 之后陆陆续续有小屁孩跑来探望方众妙,谢沐阳、余沧澜、余江川、乔其堃余双霜的食指一次次竖起,嘘了一声又一声,渐渐的自己都被逗笑了。 干娘若是去当幼儿园老师,肯定是最受小朋友们欢迎的。 临到傍晚,方众妙才幽幽转醒。 余双霜连忙跳下椅子,给干娘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润喉。 我把账都算好了,干娘,你要看看吗?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 方众妙把喝空的杯子递给她,问道:你是不是忙了一整天? 余双霜笑呵呵地说道:才一整天而已,没什么。以前年底清账的时候,我一加班就是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方众妙皱眉: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如此摧残身体,怕是会暴毙。 余双霜深感认同:可不是嘛。我有一个学长就是猝死的。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问道:干娘,你是不是认为无脸人已经死了?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而后掀开被子下床。 哦?你为何如此认为? 余双霜笃定开口:你说话做事向来谨慎,可你却用遗骨来形容那颗舍利子,我想这应当不是口误,你必是有几分把握的。 方众妙走到桌边翻看账本,意味不明地问道:若我说他是鬼,你怕吗? 余双霜打了个哆嗦。 我怕。 她连忙跳下凳子,跑过去搂住方众妙的胳膊,干娘,他真是鬼? 方众妙揉揉她脑袋,徐徐说道:我也只是有几分猜测而已,想要确定无脸人目前是何处境,活着还是死了,必须找到更为确凿的证据。 余双霜把脸贴在干娘的胳膊上,小声问道:若你确定他是鬼,你能灭了他吗?杀鬼比杀人难很多吧?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说道:天雷都不能彻底灭了他,我目前亦没有对付他的办法。 余双霜吓呆了。 干娘,他变成鬼就会不死不灭,连你都杀不了他,世上就没人能杀他了。那他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想到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有可能被忽然冒出来的厉鬼掐死,余双霜便抖个不停。 方众妙把插在她发髻上的龟壳小剑抽出来,塞进她手里,安抚道:莫怕,虽然我目前灭不了他,却也能让他不敢靠近。 余双霜连忙把龟壳小剑攥在手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洗澡都不丢开。 干娘,你明明很厉害,连天雷都能召唤下来,灭一只鬼应该很简单吧?为什么你拿他没有办法? 方众妙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张惨白的面具,曲起指节轻轻敲击,若我猜的没错,他的神魂应当是在天劫中碎裂成许多片,寄存于不同的法器。 一张面具有可能是他,一块遗骨有可能是他,一枚铜钱也有可能是他。沈卉是他,穆雪寒是他,净空是他,沈卉还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不曾找到,那人也有可能是他。许许多多人都有可能是他。灭他的难度等同于灭众生,你可明白? 余双霜慢慢地吸着凉气。 她知道无脸人很诡异,却不知道他能诡异到这种程度。难怪沈卉做出那样的恶事,原来她被厉鬼附体,激发了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与她一样披着人皮的鬼还有很多,数都数不过来。 世道乱在何处?世道乱在人心。 在这礼崩乐坏,四海鼎沸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是滋养邪恶的温床。乱世无法纪,无秩序,无善恶,无黑白,无脸人自然如鱼得水。 只要一想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无脸人的化身,余双霜就怕得直发抖。 方众妙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早就知道,说出来你们会被吓到。小鱼儿,太聪明就是这点不好,你当过得糊涂一点。 余双霜快哭了。她死死抱住干娘的胳膊,怀揣着希望问道:你真的没有办法灭他吗?你明明这么厉害。 方众妙用指尖轻轻敲击那张惨白的面具,沉吟道:若是能让无脸人的灵魂碎片主动凝聚在一起,化为一个整体,我倒是有办法彻底灭了他。 余双霜连忙问:你有办法让他主动凝聚魂魄吗? 方众妙沉思起来。 余双霜爬上一旁的椅子,眼巴巴地看着她。 等了许久也没见干娘想出什么好的办法,为了消解内心的恐惧,余双霜翻了翻穆雪寒一案的卷宗,不由感慨道:穆雪寒如果真的能看相,她一定混得风生水起,可惜她不会。这能力是无脸人借给她的,她不善使用,最后反倒弄巧成拙。果然美貌单出就是死局。 方众妙从沉思中抽离,颇感兴趣地重复一句:美貌单出是死局?这说法很有意思。 余双霜笑呵呵地说道:是吧,干娘你也觉得很有道理吧?穆雪寒真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方众妙从博古架上取下那枚邪骨,借着窗外照射而来的夕阳仔细观察。 美貌与窥探气运的法眼,的确是组合在一起的王牌。 她一面沉吟一面拿起邪骨,轻轻将它摁在惨白面具的眉心。面具的质地迅速变得柔软,蠕动着把邪骨牢牢嵌住。 诡异的事发生了。面具上平平无奇的五官竟然飞快转换成一张稠丽的脸庞,邪骨化为第三只眼,目光幽微,上扬的唇角显露出魔魅的笑容。 方众妙举起美人面具,隔空覆在自己脸上。 镶嵌在面具眉心的第三只眼竟然活过来,滴溜溜地转,阴毒的目光扫过窗外秋景,扫过屋内陈设,最后凝聚在余双霜身上。只是一瞬,阴毒的目光更添几分贪婪。 余双霜被看得毛骨悚然,整个人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她不敢与面具上的眼珠对视,低下头小声嘟囔:干娘,你不会也被厉鬼附体了吧?你别吓我! 方众妙放下面具,轻轻笑了。 美貌与法眼,这副牌真有趣。只可惜无脸人挑选的出牌人不合适,白白浪费掉了。若是让我来挑人。 她的话戛然而止,微笑的表情转瞬变得冷肃,眼里精光连闪,指尖飞快敲击桌面。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而且至关重要。 半空中飘过一道道急促的声音。 【彻底灭掉无脸人的办法终究还是被我想到了。】 【原来答案早就在我眼前。如此一来,也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只是,此法有违天和,恐遭天谴。】 【我离开此界唯一的方式只能是了却因果,功德圆满,羽化飞升,绝不能是被天劫所诛。】 【我必须找个人帮我扛下天劫。】 【谁最合适?】 方众妙拿起面具细看。 面具上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向她,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越来越阴毒贪婪。显然,比起余双霜,她成了更为合适的猎物。 余双霜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打断干娘的思路。 从只言片语上判断,彻底灭掉无脸人的办法似乎十分残酷。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会降下雷霆劈死使用此法的妖人。所以干娘才想找个人帮她顶雷。 余双霜极为肯定的知道,此法必然比生拔龙脉,夺人寿元还要恐怖。 干娘啊干娘,魔神见了你都得把你纹背上。 那办法到底是什么?你快详细说说。 余双霜竖起耳朵偷听,半空中果然又传来声音:【有了,这副牌可以给她用。】 【她城府虽浅,但潜力无穷,最重要的是,她的心够黑,手够狠。】 【等她为我做完事,天劫也能让她来扛。】 【在大周,我乃正道魁首,处处束手束脚。然而去了蛮人族地,我却没了顾忌,可以放手去施行那有违天和的邪法。】 【我得带着这副牌和出牌人,去草原走一趟。】 思及此,方众妙把嵌入邪骨的面具收入锦盒,表情退去冷肃,唇角绽开一抹愉悦的笑容。 余双霜快被好奇心折磨死,整个人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干娘,你想到什么好办法?替你出牌和扛天劫的倒霉鬼是谁?这副牌你准备怎么打?干娘,你总这样说话留一半,我要闹了哦! 第366章 心黑手狠方众妙 余双霜终究还是没敢问出内心的疑惑。 那张镶嵌着邪骨的美人面具到底如何使用,给谁使用,使用之后为何会让无脸人主动把碎裂的神魂凝聚成一个整体,种种疑团只能藏在心里。 第324章 但余双霜按捺不住,悄悄把此事告知黛石,要求黛石保密。 黛石又把此事告知龙图,要求龙图保密。 龙图想不明白,写信给齐修,要求齐修保密消息传来传去,最后连史正卿都知道了。 敌人无形无迹,无影无踪,不在海内海外,不在天上天下。他躲在时空的夹层里,藏身于黑暗中,是处处投射的阴影,也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这怎么找?找到又如何杀? 听闻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感觉恐惧,绝望。 思来想去,这世间唯一能彻彻底底杀死无脸人的只有方众妙。然而,她所说的那个有违天和的办法又是什么? 在不断的猜测中,时间飞快流逝。终于到了大军开拔建康的日子。 在这之前,方众妙派人探查卧佛寺,没发现异常。在先太子陵墓里布置了法阵,确保无脸人的傀儡不能得手。入宫探望李妃,留下一些暗卫和几副安胎药。与大长公主隐在暗处,见了陆云隐一面。 喏,长相最出众那个就是他。大长公主站在假山顶上,指着不远处坐在凉亭内的一群公子小姐。 小桥流水,落叶纷飞。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藏在阴影里,与这萧瑟之景融为一体,像即将消散的一抹云烟。 然而没有人能够忽略他,所有人都围着他侃侃言谈,众星拱月一般。他像秋日的一汪清泉,承载着满池飘零的花瓣,有着天然的静谧和柔美。 一名娇俏少女坐在他身旁,半蹲着与他说话,姿态颇为亲近。这下可不得了,先是几个贵女对少女言语讥讽,后是几位公子对少女大加贬低。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惹得少女眼泪汪汪。偏她不舍得走,还死死抓住轮椅青年的手,很是倔强。 青年也反握住她的手,蹙着眉心呵斥友人们几句。他是维护少女的,显而易见,这么多人之中,他最在乎她。 少女破涕为笑。 大长公主指着少女说道:那是白术神医的孙女白辛夷。本宫把他们祖孙二人送去安国公府给陆云隐治病。没想到这小姑娘仿佛与陆云隐好上了。 大长公主看向方众妙,问道:从面相上看,我这外甥有没有异常?当年太子之死,他是关键人物。他自己糊里糊涂的,有时说自己跟太子没有瓜葛,是被冤枉的,有时又说他跟太子真心相爱,却天人永隔。太医说他已经疯了。 方众妙盯着陆云隐说道:他日主身弱,伤官旺而见官,是个痴情种子,且必是断袖无疑。太子对他是否有情,我已不得而知。但他对太子多半是有情的。 大长公主极为不悦地说道,那他为何还与白辛夷勾勾搭搭?不喜欢人家姑娘还若即若离地吊着人家,真是下作。 方众妙微微摇头,不曾言语。 就在这时,一名老者出现在凉亭外,对着白辛夷招手。 白辛夷犹犹豫豫地看向陆云隐。陆云隐拍拍她手背,对着她温柔地笑了笑,说了几句话,白辛夷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凉亭,随她祖父远去了。 方众妙看着祖孙俩的背影,眸光闪烁不定。她忽然开口:赵华阳,还记得无脸人搅风搅雨,屠戮生灵,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吗? 大长公主说道:合成一张夺天地之造化的面具,借此攫取乾坤气运,飞升成仙。你问这个干什么? 方众妙指着白术的背影说道:疾厄宫的那块骨头找到了,在白术身上。我方才观他面相,他疾厄宫中太阳高照,莹莹有光,是个长命百岁,无病无痛,寿终正寝的命数。他最少也能活到一百二十岁。陆云隐是个断袖,却与白辛夷亲近,恐怕存心不良。 发现外甥真有古怪,大长公主虽然有所预料,却依旧有些不好受。 她沉吟道:我们明日就要随军出发,这事暂且管不了。要不本宫把那祖孙俩也带去建康,让他们充当军医? 方众妙摇摇头,看面相,一年之内,他们死不了。让他们留下当诱饵吧。此事等我们回来再料理也不迟。 大长公主很是担忧:白术的骨头被无脸人看上,他死之前必然会遭到百般折磨。他只有白辛夷这一个亲人,那就是他的命根子。陆云隐抓住了白辛夷就是抓住了白老爷子的软肋。本宫不放心,还是给他们留下几个暗卫保护吧。 方众妙淡淡说道:随你。 两人绕到假山后方,缓缓离开这座赏景的园子。 出了门,方众妙吩咐道:去你府上,我要见一见驸马爷。 大长公主皱眉:见他做什么? 方众妙笑而不语。 平骏达正在教女儿写字,一身白衣被女儿发脾气甩出的墨迹染得斑斑点点,颇有些滑稽。但他满脸笑容,精神很是放松愉悦。 大长公主酸溜溜地看着父女俩。她跟女儿见面就爱吵架,从未这般平和过。 方众妙走上前,仔细欣赏黛石刚写完的一幅字,赞叹道:驸马爷教得好,我家小石头也聪慧。这幅字我要带回去裱起来,挂在厅堂里。 黛石被哄得找不着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 平骏达也笑得极为开怀,立刻就让长随去找裱画的工匠。这哪里还是那个生无可恋,一心求死的末路人。 方众妙放下字幅,直言道:驸马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平骏达看了看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不耐烦地摆手。于是二人离开书房,来到僻静的一座凉亭。 国师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平瑞宝还活着吗? 平骏达愣了愣,而后答道:她是用来给我女儿挡灾的,局势未曾明朗之前,我不会让她死。 方众妙伸出指尖点点桌面:我要用她。 平骏达丝毫也不惊讶,反倒笑着询问:如何用? 用作卒子,越过楚河汉界,前后左右任我施为。 聪明人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一听也就懂了。越过楚河汉界,这就是把人带到关外,在那蛮人族地充作傀儡,搅动风云的意思。 这是有大用。 平骏达直接问道:您什么时候要用她?我给您送到府上去。 方众妙沉吟道:等我从建康凯旋,便要用她。在此之前,还请驸马爷帮我做一件事。 哦?什么事?平骏达有了一点兴趣。 帮我毁掉她目前唯一拥有的东西。 平骏达愣了愣,而后郑重问道:您确定? 方众妙反问:你舍不得? 平骏达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什么舍不得?我只怕这样做,你用起来不方便而已。 正是为了用起来更方便,我才会如此。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办。 二人谈话结束,方众妙回到书房,拿走那幅歪歪扭扭的字,乘坐马车回宁远侯府。 大长公主跟着驸马走进地牢,一路都在追问:本宫派了暗卫偷听你们二人谈话。他转述给本宫,本宫一个字都听不懂。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平瑞宝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能毁掉她什么? 方众妙要怎么用她?把她当卒子是什么意思? 平骏达只是摇头失笑,并不回答。他径直来到地牢最深处,打开铜锁,走进去,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着昏迷的平瑞宝的脸整整齐齐切割一圈。 平瑞宝立刻就醒了,却被下了软筋散,不能动弹,只能发出凄惨的尖叫。 爹,你在干什么爹?你为何割我的脸? 大长公主也在问:驸马,你割她脸做什么? 平骏达不答,沿着脸庞外围切割一圈,然后把一张完完整整的脸皮剥下来,随手扔在腥臭不堪的地上。 平瑞宝哭嚎,惨叫,唾骂,求饶。她已经失去一切,而今就连身为人的最后一张皮也被剥掉。她现在算个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也是你的女儿啊!她撕心裂肺地质问着,眼里流出的不是泪,是血。 平骏达淡淡说道:你投毒杀害全府的时候,可曾想过是我女儿? 看见平瑞宝脸上抽搐着的,血淋淋的肌肉,大长公主撇开头去。 她终于明白方众妙让驸马毁掉的东西是什么。平瑞宝目前唯一拥有的就是这张还算清秀的脸皮。没了这张皮,世上再无平瑞宝此人。 好凶残的手段!方众妙,你还说无脸人是邪魔外道,本宫看你比邪魔外道还要邪魔外道! 平骏达用平瑞宝的衣服擦掉匕首上的血迹,嘱咐道:等着吧,国师有一场富贵送给你。多少人争着抢着要给国师当卒子,偏她看上了你。你可知自己有多幸运? 第325章 大长公主: 这叫幸运吗?本宫今儿个算是开眼了! 平瑞宝的惨叫声渐渐变作虚弱的呻吟,夫妻二人离开地牢,来到外面,默默地晒了一会儿太阳。 大长公主冷哼道:原来方众妙让你干的是这种脏事。她怎么不直说? 平骏达笑着摇头:不直说,显得她心不是那么黑,毕竟老天爷在上面听着呢。 大长公主压低声音讥讽:她心不黑?她整个腔子都是黑的! 第367章 方众妙的人头值不值钱? 大军已从临安出发,昼夜不停赶路。 建康大营内,一只信鸽从天空中飞落,被一名斥候伸手接住,匆匆带入主帐。 不远处有一名百夫长看见这一幕,对站在身侧的校尉低声说道:陪都的大军很快就要到了,就在这两日。 校尉嗯了一声,面色有些阴沉。 二人相互对视,不再言语,默默回到漏风漏雨的营帐。 百夫长随意往地上一坐,指着头顶的破洞说道:今日阴天,晚上许是要下雨,又该被冻得睡不着了。 他把随意扔在地上的一件棉袍扯过来,用匕首划开一道口子,递给校尉,临安的辎重已经抵达,带来许多粮饷军需,你看,这是新发的袄子。 校尉接过棉袍看了看,脸色更为阴沉。 割开的口子里没有厚实的棉絮,却是一团一团芦苇花。这样的衣裳根本无法御寒,洗过一次就废了。 而今已立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穿着这样的衣裳,士兵们身体冻得僵硬,如何打仗? 校尉忍着怒气问道:辎重抵达后,我亲眼见到库房里堆着成捆成捆的棉袍,经过查验,每件都很厚实,填充的都是棉花,数量足够全军换装。支度使竟是没有发下来吗? 百夫长冷笑:我大小也算个官,我都只能穿这种芦花袍子,可想而知下面那些兵卒拿到手里的是何种破烂玩意儿。据说有的人只分得一件单衣,还来不及穿,拿在手里抖了抖就成了碎布片。 百夫长从校尉手里扯下棉袍,扔出老远,继续说道:上头欠了我们整一年的军饷,明明辎重带来成箱金银,支度使依旧不往下发。我们去问,还被打了几十军棍,给我们安上扰乱军心的罪名。 百夫长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瘦弱的胳膊,悲愤不已地说道:大牛哥,你看看!我们这些底层将士都快饿死了!我好歹每天能有一碗稀粥和一个馒头,我麾下那些兵卒连口粥都混不上。 我们饿成了皮包骨,秦大将军那些人却一个个膘肥体壮,脑满肠肥。大牛哥,你去马棚里看看,那些畜生吃得都比我们好! 校尉王大牛缓缓坐下,两个拳头紧握。 百夫长眼眶通红,似要落泪。但他隐忍下来,咬牙说道:大牛哥,你还记得我们因何投身行伍吗? 王大牛语气低沉地答道:为了有口饭吃,不至于沦落成乞丐,饿死道旁。 百夫长指着帐篷外面走来走去,浑浑噩噩的兵卒,带着几分怨恨说道:大牛哥,你看看这些同袍。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还要上战场杀敌。他们活了今日,也不知还有没有明日,这不比乞丐更惨吗?大牛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大牛忽然抬眸,眼神锐利地看向对方。 百夫长喘了一口粗气,继续说道:大牛哥,你不用防着我,我与你是同乡,一路逃难出来,我何曾害过你?我只想说,你们筹谋的那件事,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干。我麾下的兵卒全他娘的受够了。这狗日的仗,谁爱打谁去打! 王大牛默默审视这位同乡。 百夫长通红的眼里只有悲愤,语气恶狠狠地说道:大牛哥,你说谁会愿意为这样的朝廷卖命?以你的威望,你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 王大牛沉默良久才徐徐说道:你要想清楚,若走上这条路,便再也不能回头。 百夫长用力点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 王大牛点点头,低声说道:那你等我消息。 他立刻起身离开营帐。守在外面的几个士兵连忙向他行礼,眼中是全然的崇拜和信服。 这位校官虽是流民出身,却智勇双全,立有赫赫军功。上了战场,他冲锋在前,为同袍挡刀挡枪。下了战场,他谦和礼让,从不仗势欺人。 在他麾下当兵,不用担心被出卖,被利用。要死他先死,绝不躲在人后。也因此,他在军中的威望甚至超越了主将和副将。 只可惜没有家世背景,一个校尉之职已经到顶,他此后再无前程。 王大牛默默走向自己的营帐,一路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兵卒。这些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顶着面黄肌瘦的脸庞,目中没有希望的光彩,只有等死的绝望。 王大牛低下头不敢再看。他觉得窒息。 一名传令官走来,让他去一趟副将的营帐。 末将见过曾副将军。王大牛入帐之后半跪行礼。 过来坐。副将曾显荣招招手,而后亲自斟茶递水。 王大牛走过去落座,不曾言语。 曾显荣睨他一眼,问道:你想好了吗? 王大牛低声道:起兵造反,这是灭九族的死罪。 曾显荣缓缓喝茶,借机斟酌一番,旋即说道:上次大战,分明是你斩落敌军统帅的首级,拔了敌军大旗,此乃不世之功。然而,秦将军在奏报的时候,却把这份功劳记在孙成安头上,叫那小子荣获卫将军一职。 王大牛深吸一口气,拳头握得死紧。 曾显荣暗暗观察他的表情,故作神秘地开口:你可知道秦良功为何总是提拔孙成安?姓孙的只是支度使,从未上过战场,他凭什么? 王大牛声音低沉地问道:他凭什么? 曾显荣冷笑:凭他嫡亲的姐姐孙映荷是秦良功最得宠的一个小妾。 王大牛恍然大悟,却也并不觉得意外。这世道本就如此。奋勇杀敌的英雄往往死于战场,缩头缩尾的懦夫反倒吃上了人血馒头。 他们这些百姓生来就是给权贵当牛做马的。 王大牛问道:辎重已经运抵大营,可将士们却拿不到军饷,吃不饱饭。那么多军需都去哪儿了?给将士们发足粮饷才能稳定军心,这个道理莫非秦将军不懂 曾显荣冷笑道:粮饷全被秦良功那群人吃了,用了,贪墨了。多出来的军需,他们还卖给了蛮族商队。 王大牛骇然色变:什么?这不是通敌卖国吗? 曾显荣冷冷说道:不仅秦良功通敌卖国。据我的探子回报,西州城城主和石头城城主都已经被蛮夷细作策反。蛮军若是杀到,他们立刻就会打开城门跪地相迎。 王大牛脸色铁青,又惊又怒。 曾显荣无比苦涩地说道:西州城和石头城一东一西拱卫建康。这两座城池若是被蛮军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建康便是瓮中之鳖。自己人害自己人,这仗如何打?我们不反,难道白白送命吗? 王大牛的拳头用力压着桌面,桌腿不堪重负,发出吱嘎声响。 曾显荣盯着他渐渐扭曲的脸,问道:反吗? 王大牛不断粗喘,并不回答。 曾显荣又道:杀了秦良功等人,夺走辎重,我们去往北地建造坞堡。我们可以庇护周围的百姓,也可以绞杀游荡的蛮族骑兵,这样不好吗? 王大牛慢慢抬头,郑重问道:去了北地,我们还会继续杀蛮人? 曾显荣笃定点头:这是自然。不杀蛮人,我们还能干什么? 王大牛狠狠点头:反!我今夜便暗中召集兵卒,助你起事。不过临安那边的军队很快就要来了,只怕这个时候不宜大动干戈。 曾显荣冷笑道:先头部队总共才五万人,他们来的当天,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死伤过半。届时他们带来的粮饷也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王大牛立刻摇头,让他们死伤过半得拿人命去推,这不行!虽说他们舟车劳顿,可我们的将士却也面黄肌瘦,战力大减。只怕两败俱伤,难有胜算。 曾显荣哈哈一笑,神神秘秘地说道:本将军自有妙计,你附耳过来。 王大牛附耳过去,听了小片刻,不由赞叹:好计谋! 二人商议完毕,各自分开。 王大牛走了没多久,一名皮肤白皙,面色红润的文官进入营帐。 曾显荣连忙给对方倒茶,一脸谄媚的笑容:成安,有事你唤我一声,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第326章 孙成安急切地问:那蠢货答应了? 曾显荣点点头:答应了。他竟是没有半分怀疑。 孙成安露出阴毒的笑容:好好好,等临安大军抵达那日,我们就趁乱砍掉大长公主和齐修的人头,带去蛮王面前邀功。 都已经造反了还跑去北地建什么坞堡?这不是自讨苦吃?本官依旧要入朝堂,当那人上之人。蛮人的朝堂和大周的朝堂有什么区别,曾副将你说是不是? 曾显荣笑呵呵地说道:是啊,在哪里当官不是当,给谁打仗不是打?王大牛那蠢货还想去北地杀蛮人,他脑子真是进水了。 曾显荣拍拍自己膝盖,得意洋洋地说道:大长公主和齐修都是硬茬,王大牛既然有本事,那就让他去冲锋。他若能摘下大长公主和齐修的人头,那是最好。不能摘下,死了也无所谓,反正只是一个马前卒而已。 孙成安端起杯子缓缓喝茶,忽然问道:你说方众妙的人头在蛮军那里值不值钱?能换几等军功? 曾显荣想了想,沉吟道:她靠坑蒙拐骗当上国师,走了她爹的老路。蛮人巴不得她搅乱大周朝堂,毁坏大周根基,自是不希望她死。她的人头应当不值钱。 孙成安的眼珠转了转,笑容十分淫邪地说道:听说她长得很美。既如此,那就把她留在我帐下,当匹母马骑一骑。 曾显荣搓着手说道:你若是玩腻了,借我骑几天。 这有何不可? 二人举起杯子轻轻一碰,仰头大笑。 第368章 方众妙,我头一个杀你祭旗! 又是两天过去,阴雨依旧绵绵。帐篷外一片泥泞,帐篷内冰冷潮湿。住在这种地方焉能活命? 王大牛穿上冷如铁块的衣服,缓缓走向秦良功的大帐。 几个火头军正在搭柴烧锅,旁边堆放着一盆盆猪牛羊肉。大白米饭已经蒸好,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前几日还穿得破破烂烂的兵卒今日都换了新装。他们嗅闻着浓郁的肉香,嘴角无不挂着涎水。 王大牛扯了扯有些紧的袍子,低头冷笑。孙成安那厮以为装装样子就能掩盖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的事实?大周军队早已被这些蛀虫啃噬干净,何愁不亡? 不知不觉走到主帐前,王大牛隔着布帘半跪行礼。 秦良功连面都不见,直接在帐内说道:临安大军已抵达西州城,你带一队人马去迎。 王大牛拱手领命,回头挑选了几十个心腹,即刻出发。 半日功夫就到了西州城。 巍峨城墙上有士兵举着长枪走来走去,出城入城的百姓川流不息。繁华的景象下掩盖着腐朽和杀机。 投降蛮军就能活命?西州城城主未免想的太天真。 王大牛与蛮军打过无数回交道,深知那些人的秉性。与其说他们是人,不如说他们是一群豺狼虎豹。 进城的当日,他们会挨个踹开平民百姓的家门,行那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之举。就连城中官员也不能幸免,他们是大周的权贵,可不是蛮族的权贵。他们同样会遭到屠戮和洗劫。 蛮军走的时候会把城中的粮食和金银珠宝全部抢光。若粮食不够,他们还会抓走许多妇女儿童充作军粮。 脑海中浮现一口大锅,锅里是煮沸的奶白汤汁。浓郁的香气仿佛飘到鼻端,却令王大牛作呕。 若非躲在暗处偷看,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熬汤的骨头竟是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蛮军吃人,这就是投降的后果! 去北地,建坞堡,护百姓,杀蛮人!一念通达,王大牛阴郁的面庞终于展露笑容。 他来到西州城的驻军大营,见到了大长公主和九千岁。二人并不摆架子,也不与他多说什么,直接便道:出发吧。大战在即,片刻都耽误不得。 王大牛在前引路,回头观察的时候眸光忽然闪烁了一瞬。只见泱泱大军中竟有一辆华贵的马车慢慢行驶,大长公主护卫在前,九千岁随行在后。 那里面坐着谁?对方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享福的?该不会又是一个孙成安,擎等着白捡军功吧? 王大牛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 大军缓缓行进,车内忽然传出一道轻柔如风的声音:让西州城和石头城的城主今日赶赴建康,在大营里等我召见。 王大牛表情微惊。他万万没料到马车里坐着的不是哪家勋贵的公子哥,竟是个女人! 赶车的老者点头应诺,而后飞身跃过五万人的大军,不曾落地借力,不曾慢下速度,就那样凌空飞度,越去越远。 王大牛看呆了。那老者竟是一位绝世高手。把此等高手当做奴仆差遣,车里的年轻女子该是何等尊贵的人物? 王大牛对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 亲卫混入临安大军,打听女子身份。他很快回来禀报:那是当朝国师方众妙。她爹是前国师方辰子。 王大牛久居军营,不在外面走动,朝堂里也没有人脉,自是不了解方众妙此人。但他知道方辰子。那就是一个祸国殃民的神棍。若非方辰子害死太子,把皇位送给一个昏君,大周何至于腐朽到这个地步? 王大牛回头看了看马车,心里一阵厌恶。 大军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一座峡谷,谷中的河流很浅,只没过马蹄,横穿过去就能抵达建康大营,正好赶上今日的晚饭。 马车里再度传来声音:停。 令行禁止,浩浩荡荡的大军瞬间停在原地。 王大牛继续朝前走,过了好一会儿才勒住缰绳,堪堪停稳。他回头看着这支军纪严明的队伍,目光扫过一张张冰冷肃穆,坚毅果敢的面容,不知为何竟然有些胆寒。 这真是腐朽不堪的大周军队该有的气象吗?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掀开车帘,一张难以描绘的脸进入视野。 王大牛的心脏忽然就从胸腔蹦到了嗓子眼。谁说国师都是仙风道骨?这女人竟是如此妖异!狭长的凤眸幽光微微,殷红的嘴唇宛若染血。 被她随意扫上一眼,王大牛竟是僵在马上,仿佛变成了一个泥偶。 半空中忽然有缥缈空灵的声音传来:【此人命宫被状如刀锋的煞气劈开,正寸寸碎裂。三日之内,他必被奸人欺骗利用,惨遭横死。】 王大牛慢慢抬头看向虚空。 这声音这声音不是国师方众妙的吗?他刚刚听过,不会认错,可方众妙并未开口啊! 王大牛的思绪完全乱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方众妙越过自己,走到峡谷边,仔细观察周围地形。 是幻听了吗?王大牛暗暗忖道。 然而,半空中又有声音传来:【此乃大凶之地,必须绕道。】 什么大凶之地?无缘无故的,自己怎会幻想出这种东西? 王大牛正极力思索原因,却见方众妙转过身,指着峡谷里被水流冲刷成刀刃形状的三块巨石,拧眉说道:这座山形似游龙,龙颈被这条峡谷截断,谷中又有刀型岩石,具备斩龙之势。 她缓缓走到官道上。 齐修和大长公主跳下马,急急上前搀扶。 齐修低声询问:此处不能过? 方众妙颔首:此处风水名为落龙峡,属水属阴,杀气极重,天旱可从此处走,逢雨必要绕路。 大长公主拧眉说道:绕路便要多出一日行程,会不会太远? 方众妙轻轻睨她一眼。 大长公主连忙抬起手,大声命令:全军绕路,从官道走,不可靠近峡谷! 方众妙爬上马车,坐定坐稳。将士们立刻走上官道,继续行军。无人对此提出质疑。 王大牛愣了好一会儿才打马追上队伍,心里翻涌着无穷无尽的怒火。 原来那声音不是他的臆想,是方众妙的内心所思! 这人与她父亲一样,都是祸国殃民的妖人!她知不知道多出一日路程将要浪费多少粮饷?若蛮军收到密报,于半道发动突袭,这一日的晚到,换来的就是全军覆没,而原因却是如此荒唐可笑! 什么大凶之地,纯属放屁!摧毁大周的从来不是蛮人,而是这些奸佞! 该死,你们都该死! 王大牛握缰绳的手暴出青筋,心里暗暗发狠:方众妙,入了大营,我头一个杀你祭旗! 第369章 谁是王守正 穿过峡谷再走二十里路就能到达建康大营。偏那狗屁国师说峡谷是大凶之地,非要绕道。现在好了。多出一日一夜的路程,浪费了多少精力和粮食? 王大牛坐在篝火边,眸色暗沉地看着一口口大锅架在火上,一袋袋大米倒入其中。 一个昼夜似乎很短暂,但五万人在这一日一夜中消耗的粮食却绝非小数目。战马的嚼头比兵卒多得多,更是靡费。 第327章 若能今日就抵达大营。这些粮食够自己的兄弟们吃上几顿饱饭?王大牛摸摸饿瘪的肚皮,心里的怒火始终消不下去。 一个无知妇人爬上国师之位,主宰朝堂动向,对着军机要务指手画脚,此乃亡国之兆。天下大乱,必出妖孽。方辰子是妖孽,他女儿方众妙更是青出于蓝。 大周一定会灭亡,带上兄弟们去北地建造坞堡,自成一国,那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王大牛低下头,神色变得十分坚毅。 一名士兵走过来,递给他一碗米饭和一盆肉,指着几个热腾腾的大锅说道:你先吃着,吃不饱那边还有,自己去盛。 王大牛连忙道谢,刨了一口饭,吃了一口肉,想到建康大营里饥肠辘辘的兄弟们,眼眶渐渐发红。 最大的篝火边,方众妙正小口小口地咬着手里的鸡腿。 大长公主席地而坐,狼吞虎咽。 齐修把另一条鸡腿拧下来,放在方众妙的碗里,温声嘱咐:慢点吃,吃完了还有。 方众妙伸出手说道:我想喝水。 大长公主连忙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递过去。齐修却先一步把她的水囊挡开,说道:她不是这个意思。 大长公主有些懵:她要喝水,本宫给她水囊,有什么不对? 齐修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用水打湿,给方众妙擦拭手上的油渍,擦完之后才解开自己的水囊,塞进方众妙手里。 喝吧。 方众妙隔空往嘴里灌水,一滴水珠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滑落,闪烁着莹润的光。她如瀑青丝凌乱披散,流泻满地。昏黄篝火中,她美得像是一团烈焰。 王大牛不经意地往那处看了一眼,瞳仁里也仿佛跃出一团火焰。 这女人果然是个妖孽 大长公主撇嘴:方众妙,你还真多事。手脏了就不拿东西是什么毛病? 方众妙把水囊还给齐修,说道:是为了不把你也弄脏,明白吗? 大长公主想起一事,不忿地说道:那你还让驸马帮你做那种脏事,你自己怎么不做? 方众妙轻轻笑了笑,因为我知道,驸马的手比我脏。 大长公主:他娘的,这句话还真没法反驳。 齐修并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但是并不妨碍他爽朗大笑。男人俊美无俦的脸映照着篝火,慑人的气度变作融融暖意,这是非常罕见的一幕。 周围的兵士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九千岁,未免多看几眼。 卫英彦却只顾盯着席地而坐,发丝被风吹乱,浑身都透着慵懒的方众妙。这段时间日日都能见到她,却还是会觉得想念。 方众妙忽然抬眸,直直地看来。卫英彦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好在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略微点个头也能藏起羞赧。 方众妙却对他勾了勾手指。 卫英彦连忙跑过去,身后带起一阵风,吹乱了篝火。他的心脏砰砰直跳,似乎永远都无法在这人面前保持淡然。 国师,您找我? 他半跪下去,头颅低垂,像一只忠诚的猎犬。 齐修轻嗤一声。 方众妙也不避讳旁人,缓缓说道:你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上一世,你可经历过建康之战? 大长公主发出惊疑声,却没有立刻就询问详情。齐修敛去轻蔑的笑容,神色郑重。 卫英彦知道这两人都是国师的心腹,情报都是共通的,便也没了顾忌,问道:您不是说您对上一世的事不感兴趣吗? 他也曾写信给方众妙,让她小心余飞翰。可方众妙却告诉他,那些事并不重要。 方众妙捡起一根棍子轻轻拨弄篝火,说道:我个人的事,你自不必对我说。但建康之战关乎大周社稷,关乎黎民百姓,我当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原来您只在乎众生,并不在乎自己。卫英彦心中微烫,却也闷痛了一瞬。 他斟酌着说道:我不曾经历过建康之战。那时候的我还是一个马奴,所知情报都是后来打听的,并不准确。而且这一世与上一世截然不同。 上一世蛮军突袭建康,赢得轻而易举。这一世我们不断增兵布防,蛮军不能偷袭,改为集结大军强攻。我的记忆对此战恐怕没有多大助益。 方众妙摆摆手:无妨,你说说看。捡重要的人和事,旁的细枝末节可以省略。 卫英彦垂眸想了想,说道:有一件事很重要,或许对您有帮助。 方众妙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他,无声地鼓励他往下说。 暗香袭来,卫英彦刚平复的心跳又有些失序。 他垂眸不敢多看,嗓音沙哑地开口:建康之战发生前,还有一场内部叛乱。一个名叫王守正的校尉集结麾下数万兵卒,斩杀了建康大营的主将、副将若干人等,带着辎重奔赴北地,在那处建造坞堡,自成一国。 朝廷震怒,一面通缉王守正,一面派遣新的将领前去驻守建康。蛮军正是抓住了这个空档才会发起突袭。建康大营损兵折将,难以抵挡,很快就败下阵来。 大长公主冷笑道:一城之灾,一国之亡,皆是因为这等不顾大义之人。抵达建康大营后,本宫头一件事就是找出这个王守正,将他杀了。 齐修略微颔首,笑容冷冽。 卫英彦摇头道:此人很有才能,杀了可惜。他逃亡北地之后,仅凭几万兵卒和几座坞堡就庇护了周边数百万民众。 北地是蛮夷的屠宰场,我大周子民都是待宰的猪羊。但他去了那里,形势很快逆转。他的游骑兵四处围剿蛮夷,杀得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以至于后来,蛮夷看见他的游骑兵就远远绕道,吓得屁滚尿流。因为他的存在,北地反而比南地更为安全。他的威名在蛮人族地可止小儿夜啼。若能为我所用,必是一员猛将。 大长公主立刻改口:你说得对,此人可用。上一世发生的事,这一世未必也会发生。抵达建康大营后,本宫头一件事就是把他找出来,好好拉拢一番。 齐修笑着沉吟:杀得北地血流成河?此人适合在本座麾下效力。 大长公主怒目而视,齐修惬意挑眉。两人别起了苗头。 方众妙端起碗递给卫英彦,这条鸡腿给你吃。 卫英彦接过碗道谢,咬下一大口肉,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三人完全没注意到,方众妙狭长的凤眸轻轻瞥了王大牛一眼,唇角笑容玩味。 第370章 山风蛊 该死!那妖孽看我作甚?王大牛低下头假装大口刨饭,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实则心慌意乱。也不是怕,也不是厌恶,就是说不出的一种感觉。 忽然,一道人影鬼魅般立在方众妙身后。也不知他是怎么来的,好似传说中的移形换影,就那样凭空显现。 王大牛拿在手里的碗掉落,发出哐当一声,白米饭和大块肉洒了一地。 方众妙微微侧头,招呼道:老爷子,给您留了一只烤全羊,快来吃。 两名士兵扛着一头滋滋冒油的烤全羊过来,架在火堆上。 龙图哈哈大笑:还是主上心疼小老儿。 龙图盘膝而坐,扯下一条羊腿大快朵颐,含糊说道:两位城主已经抵达建康大营,主上明日就能见到。 走的落龙峡? 龙图点点头。原来那条峡谷叫落龙峡,名字怪好听的。 方众妙扬手:给老爷子上酒。 又有一名士兵抱着一个巨大的酒坛子跑过来。 龙图伸出手隔空一抓,酒坛便飞入他掌心,酒封被内力震碎,自动脱落,巨大的坛肚发出嗡鸣。老爷子仰头就灌,大口大口咕噜作响,转瞬就喝掉半坛。 方众妙拊掌朗笑。周围的将士们纷纷大声叫好。 大长公主豪气干云地说道:老爷子,本宫陪您喝一坛! 齐修默默拿起旁边的一个酒坛,已喝得面颊泛红,眸色氤氲。 每个士兵都分得一个囊袋,里面不是水,是甘冽的酒。喝上一口,全身的血液都热起来,阴冷潮湿的天气也扑不灭胸口沸腾的战意。 王大牛呆呆地看着这群放浪形骸的人,忽然明白醉卧沙场,火染银甲是何等的壮志豪情。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氛围,因为建康大营早就糜烂不堪,酒肉是将军们才能享用的东西。 但愿你们上了沙场,见识到血腥杀戮,感受过死亡的恐怖,还能像现在这样畅快大笑。心里默默讥讽一句,王大牛把掉在地上的米饭和肉块捡起来,一口一口吃光。 翌日,临安大军终于抵达建康大营。 王大牛看着前方的营门,想到曾显荣所说的那个计划,握缰绳的手不免紧了紧。他得想个办法甩开这些人,先行入营,否则也会受到波及,一个不小心就死于非命。 第328章 他调转马头来到大长公主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殿下,请容末将前去禀报秦将军,再开大门迎你们入内。 他抬眸看去,五万大军整整齐齐蜿蜒排列在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头。 大长公主挥挥手:你去吧。 王大牛正准备入营,却听马车里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慢着,我心中有不祥的预感,要先卜一卦。 大长公主立刻叫住王大牛:你等等。 王大牛手心里冒出许多冷汗。不祥的预感?这么敏锐吗?方辰子是个神棍,他女儿也该是个骗子才对。 不及多想,马车的帘门已经掀开,方众妙盘膝而坐,手中拿着一个漆黑龟壳,壳子里放着几枚铜钱,摇得叮叮当当。 王大牛不知道她能摇出怎样的卦象,却知道这样的情况明显不对劲。一个神棍在入营之前说要算卦,五万军队连同天潢贵胄的大长公主和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便都静静等待,丝毫不敢催促。 这已经不是信服,这是完完全全的效忠与盲从。 为什么?方众妙有何本事收拢这些人?王大牛心生疑惑,心情也就更加忐忑。 然而只是一个转念,他就恢复了镇定。世上若有鬼神,也有因果报应,蛮族早就该死绝了。不慌,这妖女不过是在装腔作势罢了。 叮铃铃,六枚铜钱落在矮几上。方众妙定睛看了看,而后缓缓说道:山风蛊,大凶之卦,积弊已久,祸起萧墙。 短短十五个字,字字敲击在王大牛心头,轻柔的声音仿佛能发出雷霆般的巨响。 积弊已久,祸起萧墙。这不就是建康大营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吗?竟然真的算出来了!这女人的父亲是个神棍,为何她不是骗子? 王大牛满心的匪夷所思,气息有些粗重,又竭力控制下来。 不能乱,心乱则气乱,那老者一定能发现。我先进去通禀,再开大门迎接,之后的杀戮便不可抵挡。 算出凶兆又如何?这女人有破解之法吗?她能命令五万大军即刻调头,放弃建康吗?不能就只有送死。 王大牛默默看着方众妙,内心翻涌如潮。 大长公主问道:我们该如何应对? 方众妙把铜钱一个个捡起,放入龟壳,沉吟道:既是蛊卦,万不可群聚,群聚则群伤,幸存者寥寥。 王大牛的后背冒出许多冷汗,打湿了隐藏在铠甲下的棉袍。 算得真准啊!群聚则群伤,这的的确确是曾显荣的计划。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王大牛一定不会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神人。 方众妙不是神棍,她有真本事。然而军队已经群聚,此时再走已经来不及。我被留下,恐怕也会卷入死亡陷阱。 难怪昨日初见,方众妙会说出那样的批命。自己或许真的会死于非命。 王大牛反反复复回忆,终于明白过来,方众妙这国师之位绝非坑蒙拐骗所得。 奈何神人也是人,半仙不是仙,这场灾难谁都规避不了,包括自己。 王大牛不敢逃,逃了只会破坏曾副将的计划,牵连自己的兄弟们。他等待着方众妙的决定。 方众妙从马车里出来,说道:大军在此等候,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入营。里面若有异动,立刻关闭营门。守军若是阻拦营门关闭,杀无赦!老爷子、九千岁、大长公主殿下、先锋将军卫英彦,你们随我进去探探虚实。 几人齐声应诺。 方众妙指指王大牛,你也来。 王大牛心里一叹,缓缓跟上。这死劫怕是躲不了了。关上营门只能阻挡一时,不能破局。 站在了望塔上观察许久的士兵早已把外面的异动禀报给秦良功和曾显荣。二人相互看看,面色都很凝重。 曾显荣说道:消息恐怕是走漏了,放他们进来,敞开大门直接上杀招吧。 秦良功摆手:去办。 传令兵匆匆跑走。 方众妙在齐修等人的护卫下缓缓走进建康大营,营内没有列队欢迎的士兵,没有躬身等待的将领,只有一片萧瑟秋风。 前方忽然传来奔雷涌动的声音,随后是沙尘滚滚。 大长公主骇然色变:不好,是马群暴动! 群马直冲而来,乱入军中,五万人挤在狭窄官道,相互踩踏,死伤无算。这就是曾显荣歹毒的计划。 第371章 马王 一匹马的蹄声清脆响亮,一群马的奔腾声势浩大,宛若雷鸣。眼前是滚滚而来的尘土,秋风瑟瑟,天地肃杀。 直面群马便是直面敌人的刀锋,而今已是避无可避。 死吧!站在了望塔上的秦良功狰狞大笑。 曾显荣摇摇头,故作怜悯地说道:末将也没想到这几个人胆子如此大,竟敢单刀赴会。他们这些权贵不是都很惜命吗?一腔孤勇反倒换来这般惨死,怕是悔之晚矣。 孙成安站在两人身后,搓着手狂喜地说道:我们的一等军功到手了!九千岁的人头算一个,大长公主的人头算一个,王大牛的人头也算一个。他杀了太多鞑子,蛮军那边可是指明要用他的人头祭天。 而后孙成安指着穿白袍,束银冠,浑身仙气飘飘的女子说道:那就是方众妙吗?虽看不清脸,只一个模糊身影,我却能够知道,她定然很美。 曾显荣啧啧感叹:可惜了。这么美的人,一来就被马蹄踩成烂泥,叫我近处欣赏一番的机会都没有。 秦良功问道:大长公主和九千岁或许会从马群里逃出来,后手可曾准备好了? 曾显荣躬身答道:启禀将军,早已准备就绪。王大牛的人潜伏在后方,只等马群过去就发起冲锋。我们的人暂且按兵不动,等双方杀个两败俱伤再去摘果子。那王大牛若是死于马蹄,算他运气好。若是侥幸逃脱,末将亲手砍掉他的脑袋。 秦良功点点头,畅快一笑。 说话间,轰隆隆的雷鸣已到近前,正可谓万马奔腾势如潮,尘土飞扬掩天霄。群马风疾如电,踏破千山,直追云月。 面对这势不可挡的洪流,联想到群马过后举着长枪冲杀而来的弟兄们,王大牛的头皮不禁一阵一阵发麻。 是曾显荣安排的前手,他安排的后手。也因此他才知道,在这样的双重杀机下,纵使五万大军也难以有几个生还者。 站在最前方的他们更是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能不能活全看天命。命不比寒铁硬,只有死。 快躲!为自己的逃离找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王大牛转身就往大营的围墙跑去。 只要翻身上墙,躲开马群的第一波冲击,就能保住性命。极速奔跑中,他回头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 只见大长公主没跑,九千岁没跑,老者没跑,先锋将军也没跑。几人武功高强,自然能够从容面对危局,但方众妙竟然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甚至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找马王。 王大牛听见她平平静静,淡漠如水地说了一句。 于是王大牛便知道,这国师之位她当得起,至少她有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胆魄,也有临危不乱渊渟岳峙的气度。满营将士,有几个能跟她比? 王大牛的内心极为震动。更让他不敢置信的是,大长公主等人迅速围拢,把方众妙护在中间,四下搜寻起马王。 他们没有转头就跑,没有吓得屁滚尿流,没有拉五万大军垫背,甚至连呼救的念头都不曾闪过。他们完完全全跟从方众妙的指令,竟然妄想仅凭区区五人之力抵挡整个马群的冲击。 他们疯了吗? 王大牛跑着跑着就慢下速度,惊疑不定地思忖着。 群马眨眼间就已杀到,最先撞向方众妙的一匹马被大长公主横刀劈开,裂成两半,鲜血飞溅成一团红雾。 受到血腥味的刺激,马群更为焦躁,萧萧马鸣声声凄厉。 第二匹飞撞的马被齐修一掌拍在脑袋,来不及发出痛苦的嘶鸣就已经猝然倒地,四条健硕的腿抽搐着渐渐僵死过去。 第三匹马不及近身,被龙图隔空一指,头颅就爆开一簇血花,而后在地上连连翻滚,顺势也带倒了后面的许多马。 第四匹马疾奔而来的时候,卫英彦竟主动迎上去,一个侧步就已抓住马鬃,翻身上去,双腿夹紧,掌控主导。 大马发出愤怒不甘的嘶鸣,鬃毛却被卫英彦用力拉扯,不得不调转马头,朝着族群的反方向奔跑。它想把背上的人甩下来,奈何那人的两条长腿像铁钳一般死死将它控住。 这匹马逆流而上,咴咴嘶鸣,不时人立,躁动不堪。但卫英彦仿佛已经与它融为一体,比它更知道如何在群马中来去自如,游曳如鱼。 好俊的马上功夫!王大牛看得目瞪口呆。他是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能人,故而他才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先锋将军是个多么恐怖的存在。 第329章 莫说取敌将首级,这人单枪匹马就能在万军之中杀个来来回回,滴血不沾。 这群人杀马如杀鸡,纵使是如此歹毒的计策也伤不到他们一根毫毛。不过那五万大军可就惨了。营门早已被曾显荣破坏,根本关不紧。群马几番撞击,很快就能冲出去。 外面不是辽阔草原,而是崎岖山路。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让五万人井然有序地撤离。踩踏一旦发生,马蹄下的亡魂说不定有半数之众,剩下那半数必然重伤,只能任由自己的兄弟们屠戮。 王大牛的心里没有同情,也没有迟疑退怯。因为这就是战场!想活命只能杀出一条血路,谁来都是如此! 他不敢再看,加快速度跑向围墙。 卫英彦忽然高声喊道:马王在这里! 王大牛终究还是定力不够,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卫英彦腾空而起,跃到一匹漆黑骏马的背上,用力抓住鬃毛。但这匹马跟先前那匹马可不一样。它壮硕如山,高得吓人,漆黑毛皮仿佛刷了一层油,极为光亮。 更诡异的是它的一双眼睛。被卫英彦骑在背上的一刹那,它的双眼喷薄着怒火,还显露出一丝轻蔑,像个被蝼蚁冒犯的王者。 它竟是开了智的生灵。它先是人立,而后狠狠撩蹄,身上每一块健硕肌肉都在起伏,随之爆发的是难以想象的力量。 卫英彦竟然没能控制住它,不慎掉落马背。 四周全是乱蹄,处处都是杀机。卫英彦连忙爬起,腾挪转移,再度跃上另一匹马的马背,朝那马王继续靠近。 他一定要制住这匹马。让它臣服就能让群马停下。 王大牛冷冷笑了。 这先锋将军真是异想天开。那匹马王从未被谁驯服过。它摔断了曾显荣的一条腿,摔伤了秦良功的腰,前前后后踩死过十几个将领。它是一匹会杀人的马。 蛮人为了抓它,给整片草原都洒了迷药。它在建康大营醒来之后昂头发出一声嘶鸣,数千匹战马便都跪伏下去,低垂头颅。 这匹黑马是族群的帝皇,试问天下间有哪个下位者能够驯服高高在上的王? 王大牛收回目光,眼里闪过一丝可惜的神色,然后跑到围墙边,翻身上去。 这几个权贵都是骁勇善战的能者,也曾建立过赫赫功勋,却死在这样的阴谋诡计之下。要怪只能怪大周的君主和官员都是一群独夫民贼,逼得百姓举旗造反,逼得军队哗变叛乱。 这不是我的错,是世道的错,是权贵的错。王大牛站上墙头,喘了一口粗气,这才有闲心看向被围困的几人。 他咧嘴冷笑,暗暗忖道:叫你们逃的时候,你们站着不动,现在被马群包围冲撞,你们只能等死。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容便僵在脸上。只见方众妙弯下腰,捡起一团草料。那是马群从马厩里冲出来的时候乱蹄飞扬,风沙滚滚,带来的东西。 分明是晾晒发酵过的枯黄草料,被那细白指尖捏住的时候竟然寸寸染绿,渐渐舒展,变作一蓬鲜嫩草叶,好似春日草原上新摘的,仿佛还沾着晶莹露水。 深秋时节,哪里来的嫩草?这是见了鬼还是遇了仙?王大牛的瞳孔骤然收缩,满心都是不敢置信的骇然。随后他听见方众妙轻轻唤道:来吃。 狂躁不堪的马王忽然就安静下来,疾奔的四蹄渐渐缓慢,喷涌着怒火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而后变得清澈温顺。 它完全无法抗拒那鲜嫩草叶散发的香气。 第372章 驯马 方众妙举着鲜嫩草叶,与那漆黑骏马静静相视。 龙图缓步上前,低声说道:主上,您昨晚唤我吃烤全羊,也是这样的语气。 方众妙勾唇轻笑:我爱惜这匹马,就像爱惜您。它是马中帝皇,您是人中武皇。 齐修和大长公主心头微微一动。若换成他们被这样的话夸奖,怕是早就心花怒放了。方众妙爱重一个人的时候,那是丝毫也不加以掩饰。 果然,龙图仰天大笑,意气风发。 听见笑声,马王清澈的眼瞳里又有星星点点的怒火燃烧,四蹄狂躁地撩了撩。 卫英彦立刻打马过来,想要趁机降服这头野兽,却见方众妙轻轻摆手。 过来,给你吃。她将更多功德和灵力注入青草,令其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开了灵智的动物注定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马王摇摇脑袋,喷出一缕灼热的鼻息。它很是抗拒挣扎,但四个蹄子却不受控制地越走越近,终于缓缓来到方众妙跟前。 马群在它身后绕着圈子奔腾,扬起漫漫尘沙。乱蹄轰鸣,滚滚如雷。 躲在后方拿着刀枪剑戟等待一场叛乱的建康大军完全不知道营门前发生了什么。站在了望塔上的秦良功等人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方众妙随意捡起一把枯草,将其变作青翠欲滴的嫩叶,此情此景堪称诡异。几人的眼睛猛地瞪大,仿佛见了鬼。 孙成安极度恐慌地呢喃:是,是我眼花了吗? 那女人是什么职务来着?秦良功的声音在颤抖。 曾显荣死死抓着围栏,哑声道:她是国师。 秦良功恐极反笑:哈,国师不是神棍吗?她爹是神棍,她为何不是? 曾显荣摇摇头,嘴巴不断开合,却说不出一句话。眼前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和理解。 孙成安失去理智地嘶喊:马王仿佛已经被她驯服了,群马很快就会安静下来!还等什么?让埋伏在后面的兵卒现在就发起冲锋,把他们都杀了! 秦良功有些意动。 曾显荣却怒极而笑:你想死也不用带上我!马王已经被方众妙蛊惑,她吹一声口哨,群马立刻就能调头冲向潜伏在后面的兵卒。建康大营转瞬就会被踏为平地!那些兵卒死了,谁来抵挡临安的五万大军?你吗?你他娘的有三头六臂吗? 孙成安蹲下身,抱着脑袋哀鸣。他终于发现自己骑虎难下,恐遭反噬。 秦良功近乎绝望地说道:现在这态势,何解? 何解?我若知道,我也可以谋个国师之位当当。曾显荣狠狠捶打围栏,无可奈何地说道:马王桀骜不驯,只怕方众妙降不住它。它继续发狂,引领马群冲撞,我们就还有机会。等等看吧。 三人目不转睛地看向下方,大气都不敢喘。 马王一面摇头晃脑,抗拒着青草的诱惑,一面不情不愿地挪动四蹄,缓缓走到方众妙跟前。 它很高,高得像一座塔。它很壮,壮得似一座山。当它走到近前,浓重的阴影把方众妙完全笼罩。 龙图、齐修、大长公主已绷紧身体,全力戒备。卫英彦骑着马小心翼翼地靠近。 马群依旧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奔腾,发出轰隆隆的蹄声。它们在等待自己的王做出决断。 吃吧。方众妙温柔低语,举起手把青草送到马王嘴边。 马王死死盯着她的双眼,不曾在里面看见恶意和杀气,然后才看向那把青草,微微张开嘴。 就在这一刹那,方众妙快速说道:扶我上马! 龙图、大长公主、齐修、卫英彦齐齐有了动作。 方众妙刚抬起一只脚,龙图就已经把自己的手掌垫在这只脚下,轻轻托举。大长公主箭步上前,按住马头,使其不得腾跃。齐修搂住方众妙的腰,一把将她扶上马背。 她这边刚坐定,卫英彦就从另一匹马的背上跳到马王的背上,伸出长臂抓住马鬃,把方众妙圈在怀里。 坐稳。卫英彦低声嘱咐。 散开!方众妙疾声下令。 齐修、龙图、大长公主立刻散开。马王发出愤怒的嘶鸣,两个前蹄高高撩起蓄力,后腿随之腾空,疯狂踢蹬。 坐在它的背上便似遭遇了山崩地裂,五脏六腑都在震动。 卫英彦急促说道:抱紧我的腰! 方众妙连忙搂住他劲瘦的腰,他双腿夹紧,开始驯马。两人一马在场中奔走如雷,来去如电。四周的群马发出咴咴嘶鸣,声势喧天。 整个军营都在沸腾。 齐修死死盯着卫英彦,呢喃道:方才本座为何要托她上去?本座该陪她一起才是。 龙图嘿嘿一笑:是你和主上的默契让你做出了最优的选择。 想到卫英彦比自己强出太多的驯马功夫,齐修只能发出一声冷笑。 大长公主的目光时时刻刻跟随着那匹疾如风雷的黑马,随时准备加以援手。 站在围墙上的王大牛喃喃道:不上马,你们还有几分活命的机会,上了马,你们死定了。骑过这匹马的人全都去了阴曹地府,你们怕是不知道吧。 马背太过颠簸,方众妙的银冠很快就松散开来,落在地上,被马王愤恨的蹄子踩成一片银叶。 第330章 几千匹马围绕着黑马奔腾,发出嘶鸣,仿佛在为自己的王壮大声势。 一旦二人落马,迎接他们的就是乱蹄踩踏,尸骨成泥。那下场,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大长公主脸都白了。即使是龙图和齐修也都捏了一把冷汗。 王大牛静下心来等待。他确信这些人会死。 站在了望塔上的秦良功已经开始放声大笑,哈哈哈,这个蠢女人竟然骑了上去!她不知道这匹马的马背是黄泉的近路吗?哈哈哈! 方众妙不知道。当然,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有丝毫退怯。五万将士的性命,她焉能视之不理? 渐渐找到平衡的感觉,她一只手搂住卫英彦的腰,一只手向前伸,覆在马王的脑袋上。 心声回荡在半空,竟也不曾被万马奔腾的浩大声势所掩盖:【让我来看看你为何如此狂躁。】 齐修、龙图、大长公主纷纷凝目。卫英彦俯下身,把方众妙更紧密地护在怀里。 王大牛冷笑道:知道了马王狂躁的原因,你又能如何?你能安抚它,与它说话,将它劝服吗? 手掌只是轻轻触碰到马头就很快被甩开。马王更加疯狂地奔腾跳跃。 然而一缕神识已经被方众妙送入马王的脑海,快速翻看着它的记忆。 蛮人在草原上洒下迷药,把它和它的族群抓住。 因它太过神骏,又有非凡的灵性,蛮人不忍伤它,便当着它的面,把它的妻子,儿女,亲族,一一杀死。有的马被捶成肉泥,有的马被砍断头颅,有的马被四分五裂。鲜血染红了绿色草原。 亲眼目睹这一切,马王非但没有臣服,反而彻底疯狂。 蛮军将领一个个来驯服它,又一个个被它甩下马背,四蹄踩碎头颅。连杀十几员大将之后,蛮军气急败坏,恶念顿生,转手便把它卖给了建康大营。来了此处,它又连杀十几个将领,凶性愈盛。 乱世之中,人和动物已无区别。所有生灵都卷入或主动或被动的杀戮。 方众妙的手再次覆住马头,急速说道:臣服我,我便送你回草原。 神念把她的声音转换成马儿能听懂的语言。 回草原?哼,回不去了!我的族群已经不在! 马王喷出鼻息,眼中是交织的怒火和仇恨。 方众妙快速说道:蛮人入侵我的国家,屠杀我的百姓,让北地遍布枯骨坟茔。我要率领我的军队杀回去。我要用蛮夷的血灌溉草原。 马王的眼前仿佛出现一片腥红草原。地上流淌的鲜血,每一滴都来自于它的族群。 杀回去?用仇人的鲜血覆盖族群的鲜血?马王眨眨眼,奔腾的速度慢慢减缓。 方众妙俯下身,嘴唇贴着马耳,继续说道:臣服我,让我的刀能够收割蛮军的头颅,也让你的四蹄能够踩碎他们的脑袋。 马王的速度更加缓慢。 方众妙用力按压它的头,坚定不移地说道:臣服我,我就为你报仇。 就凭你小小一只?马王回头看她,翻了个白眼。 方众妙低笑一声,而后直起腰,大声勒令:打开营门! 看门的兵卒早就不知所踪,龙图和齐修立刻打开营门。 五万大军早已做好冲锋陷阵的准备,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整齐排列在前的是巨大弓弩,之后是一列列弯弓举箭的士兵,后面是长枪如林,寒芒连闪,亮过繁星。 浓浓杀气扑面而来,滚滚战意沸腾如海。 马王瞳孔骤缩,仿佛又一次来到蛮夷军营,直面那群比野兽更凶残的人。 即使它把背上的两人摔死,也会在下一刻被射成筛子。它死死盯着五万大军,来来回回踱步,不断喷出鼻息。 方众妙摸摸它的头,再捋捋它的鬃毛,轻柔地问:现在,你觉得我能不能兑现诺言? 马王回头看她,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噗地喷出一股鼻息,终于站住不动。 方众妙回头看向卫英彦,吩咐道:你下去吧,我一个人无妨。 卫英彦紧紧搂了搂她纤细的腰,然后飞快放手,翻身下马。他缓缓倒退,怀里失去温热的馨香,仿佛魂魄也丢失了一块。 主上,您小心。他哑声说道。 王大牛张口结舌,近乎呆傻地看着这一幕。说好的谁骑杀谁呢? 第373章 末将伏诛 方众妙坐在马上,白皙纤长的手轻轻抚摸马头。 你与我一起杀回草原,血洗蛮军,为咱们的族群报仇,如何?你若同意,那就走两步。 马王喷着鼻息,翻着白眼,一动不动。 周围奔腾不休的群马却慢了下来,轰隆隆的乱蹄声渐渐平息。 随之而来的是整齐划一,沉重轩昂的脚步声,踏踏,踏踏,越走越近,宛如黑云压城。五万大军步步跨入营门,巨大弓弩推动向前。弓箭手,长枪兵,重骑兵,全部蓄势待发。 杀气好似一把出鞘的利刃,直抵眉心。马王闭了闭眼,焦躁地撩了撩前蹄。 方众妙淡淡说道:要么死在此处,要么随我征战,你自己选。 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喷出一股滚烫的鼻息,马王不情不愿地向前走了两步。 五万大军也朝它逼近,弓弦拉满。 方众妙下令:往后退。 马王喷出一股鼻息,巨大的脑袋晃了晃,开始缓缓后退。 五万大军不再向前。 方众妙笑了笑,继续下令:往左走两步。 马王迈步向左。 往右。 马王迈步向右。 群马见它如此,竟也向前两步,退后五步,向左踱步,向右踱步。整个族群从狂躁到平静,再到现在的井然有序。 站在围墙上的王大牛看得目瞪口呆。窥不见场中全貌的人根本无法感受到他此刻的震撼。 那群马竟然在方众妙的指引下迈开了翩跹的舞步,一个个看上去是那样的温顺无害,从摧枯拉朽的洪流变作蜿蜒流淌的清溪。 她一个女人竟然同时驯服了几千匹战马,更是让桀骜不驯的马王彻底臣服。原来这就是当朝国师的风采,早知如此,自己打死也不会发起这场叛乱。 王大牛的心猛地往下沉。他知道,方众妙不死,死的就是自己和几万同袍。大战还不曾开始,他就已经一败涂地。他犯了战场上最大的忌讳,那就是根本不曾了解敌人的恐怖之处就擅自动手。 王大牛浑身的血液已经冷透,肢体全然僵硬,不能动弹。 他眼睁睁地看着方众妙催着那匹黑马,由小小的踱步到迅猛如电的奔腾。她的银冠掉落,长长的发丝在风中凌乱。马王的鬃毛也在飘扬。纯黑的马和纯黑的发,一人一马几乎合二为一,神异非凡。 在场中奔跑了两圈,方众妙轻轻一扯鬃毛,马王就慢下速度,开始缓缓踱步。 一人一马走向建康大营。群马向两旁退避,让出一条笔直的道路。 走到最深处,沙尘缓缓散开,一座巨大的演武场显现在眼前。场上站着几万名穿着藤甲,举着大刀和长枪的士兵。 他们紧张而又忐忑地蛰伏着,却始终不曾等到群马踩踏敌人的惨叫声,也没有嗅到浓烈的血腥味。他们知道现在还不是冲锋的最佳时机,所以一等再等。 于是他们等来了骑着马王缓步靠近的方众妙,等来了黑云压城的五万大军。 气氛一时凝固。两支军队正面相对,一方杀意沸腾,战意汹汹,一方措手不及,心生恐惧。双方还不曾交手,气势上的碰撞就已经分出胜负。 大长公主骑上自己的战马随行而来,举手下令:点火。 在她身后,数不清的弓箭手默默点燃自己的箭头。 叛军穿着桐油浸泡过的藤甲和劣质麻布,又群聚在此,只要射过去一簇火苗就能把他们全数摧毁。战争从来就是这般残酷,除了你死我亡,没有第三种选择。 大长公主高举手臂,却没有下达最后的指令。她知道,自己这个统帅并不能够决定这场战争的走向。方众妙不发话,她的手臂就不能落下。 弓箭手们齐齐把燃烧着烈焰的箭矢对准天空,只要听见一声发射,他们勾着弓弦的指尖就会松开,把数万叛军送去黄泉。只有三途河的水才能浇熄今日这场战火。 叛军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应该挣扎一下,试着发起冲锋。然而如何冲锋? 当他们用自己的血肉去搏杀时,对面只会派出几千匹战马,用他们的战术将他们击溃。随后便是乱箭如雨,火烧连营,死伤无数。 没有胜算!一丁点都没有!可是放下兵器等待屠戮,他们又不甘。 一双双爬满血丝的绝望眼瞳齐齐看向坐在马王背上的女人。她很美,似乎与这冰冷肃杀的军营格格不入。但她单人单骑出现在最前列,却令黑压压的群马和大军都成了布景。 第331章 没有谁能够忽略她的存在。 她一一扫视叛军们愤怒不甘的脸庞,而后缓缓调转马头,看向跳下围墙,奋力跑来的王大牛。 让他们放下武器。 王大牛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方众妙早就知道自己是叛军首领。 她一个弱女子,凭什么登上国师之位?在此之前,王大牛曾用戏谑甚至阴暗的心理揣度过这个问题。在此之后,他只恨自己狂妄无知。 放下武器,您能不杀他们吗?王大牛跑到近前,气喘吁吁地问。 方众妙坐在马上,垂眸睨视他,不发一言。 王大牛等待片刻,然后缓缓屈膝,重重跪地,放下武器,您能不杀他们吗?把我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军营最高处,再把我的尸体用钉子钉在演武场上,暴晒七天七日。这样足够震慑他们,让他们驯服。 他仰头看着方众妙,神情悲壮。 方众妙依旧不发一言,面容不见喜怒。即使能听见她的心声,她也依旧是深不可测的。 王大牛用力磕头,声音沙哑:求国师饶恕我的同袍,所有罪名由我承担。 校尉!要死我们一起死! 校尉,分明是朝廷把我们逼到这等绝境! 不造反,谁都没活路! 校尉! 叛军发出悲鸣和讨伐,不知谁丢掉手中大刀,随后便是兵器哐啷啷落地的音浪。一张张饱受战火摧残的沧桑脸庞流下一行行凄楚的泪水。 他们为这个皇朝流血,皇朝却要刮下他们的皮肉,榨干他们的油脂。他们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战,为谁而死。 黑压压的叛军跪倒一片,哽咽声不绝。 大长公主看着他们穿在身上的藤甲和劣质军服,再看看他们消瘦的身体,不难想象他们遭受着怎样的压迫和盘剥。 当一个皇朝连军队都开始腐朽的时候,它的根基已经断了。大长公主悲从中来,红了眼眶。她高高举起的手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去。 弓箭手们拉到极致的弓弦忍不住松了松。 齐修、龙图、卫英彦各自骑着一匹战马静立在一旁,把深沉的目光投向方众妙。是杀是放,谁的话都不作数,只有她能决定。 方众妙微微俯身,盯着王大牛的双眼,问道:你只是一个校尉,却能发动几万人的叛乱。我很疑惑,你的上峰难道连一丝异样的气味都不曾嗅探到? 王大牛眸光闪了闪,这才想起曾显荣也是主谋之一。那人此刻在何处? 是了,他说他会带上亲兵,把秦良功、孙成安等人全部杀死。这会儿工夫,他得手了吗?主帐那边是不是已经打起来了? 杀了主将和一众副将,叛军更是罪大恶极。王大牛的额角流下一滴冷汗。 就在此时,跪在地上的叛军中有人大喊:王校尉把曾副将、秦主将、孙支度使等人全都抓起来关进了地牢。而今的健康大营是他一人执掌。 王大牛猛然转头去寻找说话的人,随后才无比惊骇地意识到,自己被设计了!这人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他头上,洗刷了曾显荣和秦良功的嫌疑,可见曾显荣和秦良功是一伙的! 自己率军冲锋,与朝廷军队杀个两败俱伤,曾显荣和秦良功便能渔翁得利。秦良功敢把粮草军需卖给蛮军,可见他早已经是敌国奸细。西州城和石头城的城主也是一样。 自己和同袍们的首级,只会被曾显荣和秦良功拿去蛮军大帐,充作军功。 好好好!自己竟是被愚弄得如此彻底!王大牛几乎气得吐血。他正想辩驳,又有许多兵卒站出来口口声声指证他是主谋。 齐修派去几个兵卒,从地牢里救出十几位将领,曾显荣、秦良功、孙成安等人皆是满身鞭痕,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他们刚走到演武场就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国师,殿下,九千岁,幸好你们来得及时,否则我们就被王大牛这逆贼害死了! 王大牛看看几人,又看看跪了满地的同袍,最后只能仰天长啸。 他的确是主谋之一。发动兵卒的时候,曾显荣借口事密则成,从不亲自出面,也不让王大牛提及他的存在。这几万人全都是看在王大牛的面子上才会参与叛乱。他们根本不知道曾显荣才是最初的主使者。 没有人证物证,王大牛说什么都是无用,反过来还会被扣一个污蔑的罪名。曾显荣的亲兵为了活命,自然也不会出卖主子。 来来回回看着这些人,用手指点了点伤痕累累的曾显荣,王大牛深深跪伏下去,颓然开口:国师大人,末将伏诛! 方众妙骑在马上,静静睨视他,缥缈的心声响在半空:【我有洞彻天机之能,谁是杀人的刀,谁是握刀的手,我一看便知。试图愚弄我,尔等岂非做梦?】 第374章 我凭什么在这里? 燃烧着烈焰的箭矢对准叛军,大长公主高举的手等待着发号施令。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即将爆发。 王大牛深深跪伏,头颅死死抵住地面,表情异常痛苦。是我害了兄弟们,即使去了阴曹地府,我也无颜面对大家。 冷汗打湿了他昨日新发的棉袍,不太合身的银甲勒得他几乎窒息。 然而,半空中飘过的声音却让他心弦骤然一松。他很想抬起头去看方众妙的脸,却又不敢表露出异状,于是耳尖颤了颤,极力去听方众妙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是国师,但愿她在洞彻天机的同时也能网开一面,饶恕这些被逼到绝境的将士们。 方众妙骑着高壮的黑马在演武场中来回踱步,幽邃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 秦良功等人连忙磕头求她斩杀逆贼。 叛军们表情绝望,束手待毙。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们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目光扫过她白嫩的皮肉和华贵的衣袍,眼里满是仇恨。 原来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保护的竟是这种人。尔食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种人即使不死在今日,往后也必然会遭到报应!大周并非亡在他们手里,而是毁于权贵的贪婪和腐朽! 方众妙感受到了极大的恶意和敌对情绪。马王高昂起头,不满地喷吐鼻息。一人一马睨视着跪了满地的叛军,实在是傲慢得令人生厌。 敌对的情绪更加尖锐,有人按捺不住,躲在人后狠狠啐了一口。 方众妙循声看去,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很好奇,我一个弱女子,缘何出现在军营,又是缘何登临高位,掌控权柄。你们在战场上搏杀流血,我本该待在深宅内院,享受荣华富贵才对。 跪在地上的将士们纷纷低头,藏起自己因仇恨而扭曲的脸。 是啊,你的锦衣华服,金银珠玉,都是拿我们的鲜血和尸骨换来的。原来你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你更该死! 面对仇恨的浪潮,方众妙竟然轻轻笑了笑。 她拍拍马头。 马王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又开始缓缓踱步。它像个王者,在跪伏一地的臣民们面前傲慢地巡游。 叛军怒焰滔天,只恨自己不该丢弃手中的兵刃,而是应该亲手割下这个女人的头颅。 方众妙敛去笑意,语气陡然转冷:在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之前,我也想问一问,我辛苦募集而来的亿万军需都去了哪里? 什么?亿万军需竟然是这个女人募集来的?叛军们纷纷抬头,露出一张张惊愕万分的脸。 方众妙扫视他们,冷冷说道:亿万军需,我独出七成,另外三成是在我的极力斡旋之下,由各个世家大族捐赠。 众叛军眼睛猛地瞪大,差点忘了呼吸。亿万军需的七成竟然都是由这个女人一力承担。她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对了,方才秦良功等人叫她国师,她应当权势极盛,可她只是一个女人,怎么能在朝为官?不对,亿万军需她独出七成,是女人又如何?难道一个国师之位还配不上这样的功绩? 叛军们的心绪乱成一团。 王大牛也愕然抬头,双目圆睁。那么多军需辎重,国师一个人出七成?他没听错吧?这是何等的富庶?又是何等的气魄? 方众妙垂眸睨视众人,语气越发冷厉:我送来十万套银铠,你们却穿着一点就着的藤甲。我送来二十万套棉袍,你们却穿着麻布单衣。我送来八十万石粮食,你们却饿得面黄肌瘦。我送来五万石粗盐,你们却没有力气拿稳长刀。我送来五百万支箭矢和八万弓弩,你们却没有弓箭手。 众人这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这个女人为何出现在肃杀的军营,又为何身居高位,掌握权柄。 她的锦衣华服,金银珠玉,都换成了军需粮饷,弓箭铠甲。跪在这里的每一个兵卒都领受着她的恩惠,仰赖她的供应而活。 她有资格高高在上吗?她有! 第332章 她可以傲慢地睨视所有人吗?她当然可以! 叛军们抬起的头纷纷低垂下去,仇恨无处安放,心中滋味难言。 方众妙坐在马背上,缓缓说道:我不问你们为何叛乱,因为答案显而易见。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意走这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叛军们心里骤然一松,随后便涌上落泪的冲动。原来他们并非百口莫辩,而是根本不用为自己喊冤。不是所有权贵都眼高于顶,目下无尘。这个女人什么都看得见。她合该坐在马王的背上,用冰冷的目光俯视每一个人。 王大牛痴痴地看着方众妙,鼻头一阵酸涩。国师,为何您现在才来?您若是早到几日,我就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曾显荣和秦良功等人开始冒冷汗。导致叛乱的最大症结,这个女人一眼就看穿。她不是应该首先屠戮这些叛军吗? 方众妙驱使马王缓缓来到孙成安面前,一字一句缓慢问道:我的四千万军饷呢?我的十万套银甲呢?我的二十万套棉袍、八十万石粮食、五万石粗盐、五百万支箭矢、八万弓弩呢?我怎么丁点都没看见? 她不细数还好,这一细数,跪了满地的叛军就更为躁动。 孙成安总说朝廷吝啬,并未运来多少辎重。他也是勒紧了裤腰带才能勉强供应大家的一日三餐。合着这就是他所谓的勒紧裤腰带? 如此多的辎重,足够每个人有厚实的棉袍保暖,有坚硬的铠甲护体,有足够的粮食饱腹,有锋利的兵器打仗。不是朝廷吝啬,是这群蛀虫把他们应得的东西全都贪墨了! 怒火立刻转移到孙成安身上,叛军纷纷大喊:是啊,我们的军饷、粮食、棉袍、兵器、铠甲呢?你们都弄到哪儿去了? 孙成安冷汗淋漓,瑟瑟发抖。他连忙看向秦良功,嘴唇蠕动,轻轻喊了一声姐夫。 秦良功恨不得把他掐死。这个时候叫我,是想让我掉脑袋吗? 曾显荣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方众妙看向齐修,命令道:打开库房查验。 齐修立刻率领一队人马去开库房。 方众妙看向大长公主,温声道:收箭,熄火。 大长公主高举的手终于放下。 五万临安大军缓缓松开弓弦,熄灭箭头的火焰,暗暗吐出一口气。他们总听人说国师虽是女子,却极有胸襟气魄,今日亲眼所见,传言果然非虚。 第375章 控局 数万叛军也都长舒一口气,对方众妙的敌意早已经消弭,熊熊怒火全都朝孙成安烧去。 王大牛伸长脖子看着库房的方向。他也很想知道,临安送来的辎重现在还剩多少。 大长公主忽然开口:你们之中可有人叫王守正? 叛军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响应。 大长公主很是不耐烦,皱眉问道,你们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认? 叛军纷纷低头跪伏。 大长公主命令道:给本宫拿花名册来! 很快就有人给她送来一沓花名册。十几人帮着一起翻看,却找不到一个名叫王守正的人。 齐修带着一队人马回返,沉声道:库房里只有几万石粮食,几车粗盐,一堆藤甲,临安送来的辎重消失无踪。四千万军饷更是连影子都看不见。 那么多辎重全都不见了?四千万军饷也无影无踪?叛军一时大哗。 王大牛趁乱开口:启禀国师大人,曾显荣对末将说过,那些辎重都被孙成安和秦良功私吞了。私吞不下的,他们全都运去外面,卖给了蛮军! 数万叛军发出怒吼。这群贼子安敢! 方众妙冷冷而笑。 王大牛又道:西州城和石头城的城主早就暗中投靠蛮军。一旦蛮军发起总攻,他们就会打开城门跪迎!他们是内应! 龙图把两位城主抓来,点了穴道,扔在演武场边。二人不断喊冤求饶。 数万叛军怒不可遏。有人大声痛斥,有人口吐唾沫,还有人想冲出来手刃这群贼人。 方众妙抬起一只手,整个演武场,总共十万余众,瞬间变得安安静静。 坐在马上的卫英彦垂头笑了笑。主上总能轻而易举掌控全局。比起大长公主,她更适合当这个统帅。 方众妙环视黑压压的叛军,扬声开口: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跪在最前列的几排叛军说道:您是国师。 跪在后面的叛军听不见曾显荣等人说话,这时候却也从同袍的嘴里知道了答案。原来这个女人是当朝国师,尊位还在九千岁和大长公主之上。 临安的五万大军,以及随后将要陆续抵达的三十五万大军,都是她组建起来的。建康大营的辎重也由她一人供应。这国师之位她当得起。 方众妙继续问道:你们可知国师是做什么的? 五万叛军面面相觑。 方众妙缓缓说道: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国师执掌神权,负责与神明沟通。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撒谎,因为我在看着你们的时候,老天爷也在看着。善恶忠奸,瞒不过我一双天眼。 孙成安满脸鄙夷。他才不信这种鬼话。 方众妙驱使马王绕着秦良功等人慢慢转圈,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不问你们贪墨的军需藏在何处,也不问你们此次叛乱的主使者是谁,因为答案已经写在你们的面相上,我这双天眼一看便知。 她策马来到秦良功面前,垂眸盯着此人。 秦良功满脸紧张。 王大牛暗暗在心里说道:就是他!他是主使! 然而,方众妙却摇头道:你贪狼与红鸾同宫,满面都是桃花障,身边定有敌国奸细潜伏,且还是你极为宠爱的一个女人。你不是此次叛乱的主使者,她才是。 秦良功狠狠一颤,面露惊骇。 王大牛眸光闪了闪,立刻说道:他最宠爱的女人是孙成安的嫡亲姐姐,名叫孙映荷! 方众妙看向孙成安,说道:你兄弟宫黯淡,并无亲缘线牵连,你是独子,哪来的姐姐?你协助奸细隐藏身份,恐怕早已投敌。 孙成安的脸上再也没有鄙夷之色,只剩下恐惧。方众妙竟然算得这样准!她的双眼真是天眼! 齐修和龙图亲自去抓孙映荷。这女人住在十里外的小镇上,在家等着好消息,竟是不曾逃走。 二人飞檐走壁,来去如风,短短一刻钟就把五花大绑的人带来演武场。 孙映荷躺在地上哭着喊叫,你们抓我做什么?秦将军救我! 秦良功撇开头苦笑。不必再装,你是何底细,人家早已经未卜先知。 方众妙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孙映荷,说道:我在你命宫里看见一头狰狞犼兽,那是蛮夷的图腾。你是蛮族。 孙映荷哭哭啼啼,委屈万分:你为何污蔑我?因为秦将军挡了你的路,所以你要拿我开刀吗?我只是一个小小妾室啊! 方众妙自顾说道:你命宫里浸透血孽,子女宫里有一条染着黑煞之气的青线已经断裂。秦良功的命宫和子女宫也是如此。这表明你二人曾经孕育过一个儿子,却刚出娘胎就被你们亲手杀害。 孙映荷啼哭的声音忽然变调。 秦良功满心都是难以言说的恐惧。方众妙竟然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方众妙问道:这青线十分粗壮,孩子生下来非常健康。你二人为何将之扼杀? 是啊,为何要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叛军们很是好奇,一个个抬起头仔细听。 王大牛来来回回看着秦良功和孙映荷,满脑袋疑惑。他们不是在审理叛乱的案子吗?怎么忽然扯出秦良功的家务事? 方众妙看向卫英彦,说道:你与蛮夷打过许多交道,对他们最是了解,你说说看这二人杀害亲子的原因。 卫英彦说道:想投靠蛮军,首先要交投名状。这孩子大约就是秦良功的投名状。不杀自己血脉,如何表明他背弃家国,背弃亲族的决心? 秦良功顿时瘫软如泥。 孙映荷尖叫道:你污蔑我们!有本事拿出证据来!临阵杀将,此乃兵家大忌!你们害的不是秦将军,是大周的江山社稷!你们才是国贼! 方众妙指着主帐说道:那处总有漆黑阴气冒出来,想必是冤魂作祟。进入帐中,在床榻下挖一挖,或许能找到孩子的尸骨。 孙映荷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一张脸满是惊恐。叛军们见她如此,不由大声喧哗。这女人明显心虚了!国师说中了! 龙图很快就挖出一堆用襁褓裹着的骨头,骨头里藏着一沓厚厚的账本。 看见这些罪证,孙映荷张张嘴,却再也喊不出一句冤。 方众妙翻开腥臭不堪的账本,似笑非笑地说道:消失的辎重这不就找到了吗? 第333章 曾显荣忽然痛哭失声,惶惶不安地喊道:国师大人,末将认罪,末将可以指证秦贼通敌叛国!求国师饶命! 王大牛仰起头看着方众妙,眼里满是茫然。一场叛乱和一桩贪墨大案,就这样解决了? 第376章 杀伐果决 方众妙快速翻看账本,面色平平常常,不见喜怒。 既然身份被戳穿,事情已经败露,孙映荷干脆不装了。她死死盯着方众妙的脸,想要看见对方露出绝望崩溃的表情。若能跌下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那就更好了。 然而并没有。一切都很平静,仿佛无事发生。 一个账本看完,方众妙换下一本,依旧无喜无怒。 孙映荷不满意了。她转了转眼珠,扯开一抹阴毒的笑容,提高音量大声说道:看完了吗?你现在是什么心情?这场仗根本不用打,你们毫无胜算!你们已经败了!败得彻彻底底,败得窝囊透 方众妙微微抬眸,淡淡开口:杀了她。 话音刚落,齐修的刀已经出鞘,一颗人头滚落,一柱鲜血冲霄。 数万叛军发出不安的躁动。 龙图捡起人头,用孙映荷的长发绑住一杆长枪,随手投掷出去。 长枪越过整个大营,飞上云天,落在几百米开外,咚的一声插在营门正中。挂在枪杆上的人头晃了晃,乱发被风吹开,露出一张依旧狞笑的脸,可脸的主人已经死了。 躁动不安的叛军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这是什么武功?何以如此强悍? 大长公主冷笑讥讽:一个细作,也敢在国师面前猖狂。 孙映荷的无头尸体抽搐几下,似有不甘,却一切皆休。 曾显荣惶惶不安地说道:国师大人,那些军需 方众妙不曾听他把话说完,依旧是淡淡开口:杀了这些人,一个不留。 齐修手起刀落,寒光一闪而没,十几颗人头滚落,十几具尸体滋滋喷血,缓缓倒地。 一刀收割十几条人命,叛军们虽然经受过战火的淬炼,早已习惯血腥和杀戮,却依旧被震撼到失语。 人人都说九千岁是杀神,今日得见,传言非虚! 方众妙合上账本,冰冷的目光看向跪了满地的叛军。她不曾手染鲜血,可她杀伐果决,狠辣无情的形象已经被渲染得足够浓烈。 一来就驯服马王,破解危局,力挽狂澜,杀光国贼。她的才能毋庸置疑。 大长公主当了三四年小兵,大伤小伤受过无数,才渐渐在军中有了威望。可方众妙不需如此。威望、权力、人心向背,仿佛都是她唾手可得的东西。 叛军们仰头看她,眼中全无轻视,唯有敬畏。极深极深的敬畏,奉若神明的敬畏。 方众妙把账本抛给齐修。 齐修略看几页,唇角勾起。他把账本抛给龙图,龙图飞快翻看,面无表情地抛给卫英彦。卫英彦看完扔给大长公主。 几个男人不动如山,大长公主却猛地夹紧马腹,露出破绽。她连忙深呼吸,暗暗命令自己千万不能慌乱,这才把账本合上,高昂起头。 短短片刻功夫,叛军们并不知道暗中有多少波涛汹涌,又有多少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大长公主死死抓紧缰绳,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杀意。她真想跳下马,抽出刀,把孙映荷的尸体剁成肉泥。 她看向方众妙,眼里暗藏绝望,却又闪过一丝希冀。你在这里,会平安的吧?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 方众妙轻轻扯了扯马王的鬃毛。 这匹壮硕如山的黑马开始来回踱步,傲慢地昂起头颅,用灼热的鼻息宣泄内心的不满和嘲讽。 叛军们低下头,不敢喘气。 方众妙淡淡开口:这些贪官污吏的罪已经结清,现在轮到你们了。 她扫视着数万叛军,声音轻缓,却传得很远。在她身后是滚落满地的人头,鲜红一片的血泊,横七竖八的尸体。这样的景象在战场上很常见,在军营里却不多见。 方众妙并不高大的身躯散发着山崩于顶的压迫力。 叛军们不敢喊冤,不敢动弹,只敢在心里发出悲鸣。他们都是被逼的!他们为大周流过血,杀过敌,立过功!他们罪不该死! 方众妙仿佛能读懂这些人的心。 她指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兵卒说道:看面相,你家中有老弱的爹娘,有年幼的弟妹,有一妻室,为你诞下一儿一女。你此次反叛逃往北地,可曾想过蛮军趁乱攻破建康,便可长驱直入夺下整个中原。你的爹娘、你的弟妹、你的妻子儿女,如何在他们的屠刀下存活? 这兵卒从未见过方众妙,更不曾与她提及家中情况。可她只是瞥上一眼,就能把他全家老小一一数出来。 兵卒大受震撼,惊骇过后才慢慢惨白了面色。是啊!他叛乱之后逃往北地,南地必然遭到蛮军洗劫屠戮。他的亲人怎么活? 这名兵卒捂住脸,发出哽咽。 方众妙指着他身边的一个兵卒说道:从面相上看,你父母已经亡故,唯一的亲人是你的兄长。他小小年纪就既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逃了,建康城丢了,你的家乡能躲过蛮军铁蹄的践踏吗?你兄长因你吃了太多苦,身体十分孱弱,他能受得住蛮军几刀砍? 这名兵卒的眼前仿佛出现兄长那苍白病弱的脸,可这张脸很快被一把弯刀狠狠劈开,鲜血四溅。 大哥! 凄厉的哭喊令所有人心弦剧颤。 方众妙一个一个指下去,你有妻儿。 你有爹娘。 你有幼弟。 兵卒们一个个低下头,捂住脸,开始痛哭。背弃一个腐朽的皇朝很容易,背弃故土,背弃亲族,却千难万难。 哭声很快连成一片,叛军们的士气进一步被摧毁。 眼下,便是方众妙抽出刀,一个个斩落他们的头颅,他们也不会有丝毫反抗。 方众妙最后来到王大牛面前,平静地注视着他,缓缓说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你说反就反,无所顾忌,但你可曾为你的这些同袍们考虑过身后之事? 王大牛眨眨眼,两行泪水不自觉地滚落。 他的卑劣和自私,终究还是被戳穿了。 第377章 谋算人心 方众妙抬眸扫视众人,铿锵有力地说道:大周是皇帝的大周,权贵的大周,难道就不是你们的大周吗?你们的父母不用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你们的儿女不用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吗? 黑马躁动,喷出鼻息。 方众妙停顿一瞬,更为严厉地说道:你们抛弃故土就是抛弃自己的根。你们的血脉亲族会断绝在蛮军的屠刀之下!而你们这群懦弱的人,可以像丧家之犬一样活!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王大牛深深埋头,磕到红肿的前额用力抵住黄土。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背叛引来的是何等惨烈的后果。他的故土,他的村落,他的乡邻,都会在战火中灰飞烟灭。他吃着百家饭,穿着百衲衣,却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他该死! 叛军们痛哭的声音不绝于耳。 方众妙冷冷说道:你们害国害民,死罪难逃。我做下此等判决,你们可有不服? 精神被完全摧毁的叛军们哪里还能说话?每一个人都在磕头,已然伏诛。 方众妙缓缓点头,指着五万临安大军说道:你们站到他们身后,军棍伺候! 五万大军即使心中恻然,却也没有糊里糊涂为叛军求情。若不是国师力挽狂澜,今日死的就是他们。战场上只有兵戎相见,没有把酒言欢。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临安来的将士们一一站到叛军身后,高高举起军棍。 剩下的几千人抽出大刀,拉满弓弦,严阵以待。 叛军依旧没有反抗,这条死罪他们认。 方众妙冷酷下令:给我狠狠地打! 王大牛忽然开口:国师大人,我的军棍谁来打? 方众妙睨他一眼,说道:稍后自然会有人处置你。 她这边说着话,场中已响起砰砰砰的棍棒声。每一个叛军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弓着脊背,咬紧牙关,承受杖杀。 他们完全可以跳起来反抗,但他们已经彻彻底底失去战意。临安来的将士们却一个个战意勃发,凶焰滔滔。 士气这种东西玄而又玄,却对战争的胜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经验丰富的士兵仅凭感觉就能知道,这场仗不用打,打了只会死得更惨。 面对临安来的虎狼之师,叛军们仿如一群落水狗。 王大牛眼睛通红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兄弟们在他面前受死,令他摧心剖肝,痛不可遏。 这就是国师对他的惩罚吗?不得不说,这比凌迟残忍万倍!王大牛的泪水几乎流干。 第334章 叛军们被军棍狠狠捶打,不时发出闷哼,有人承受不住,趴在地上像死狗一样粗喘。今日,数万人流出的鲜血会把脚下的黄土染成黑色。 然而,这却是他们应得的。 大长公主抬头望天,眼眶一片通红。齐修、龙图、卫英彦却都面无表情,冷眼旁观。这些叛军目前还不知道,他们闯下多大祸事。 砰砰砰的棍棒声又响了一会儿,大长公主嘴巴张了张,想要求情,却犹豫不决。她看过账本,她知道现在的形势有多严峻。 此战没有丝毫胜算,留下这支叛军就能多一分抵抗的力量。可若是不打杀这群叛军,放任他们作乱,只怕东南西北各路大军都会发生类似情况。 军队已经彻底腐朽,大周的根基全然动摇,唯有严刑酷法才能镇压危局。 大长公主强迫自己硬下心肠。 在她几乎落泪的时候,方众妙忽然举起手,说了一句停。 行刑的将士们齐齐放下棍棒,静候下一步命令。叛军们抬起头,露出染血的唇角和绝望的双眼。 方众妙环视一圈,冷冷说道:你们罪该万死,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下一次,你们若是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所有罪责一笔勾销。你们若是死了,每个人都有一百两银子抚恤金,我会派人专程送到你们的亲人手里。 叛军们灰败的眼瞳纷纷亮起慑人的光芒。在绝境中看见希望,在黄泉路上找到出口,这是最令人激动的事。 短暂的怔愣过后,不知谁放声嚎啕,随后哭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因劫后余生而狂喜。 打一棍棒给一颗甜枣,这是训狗的招式。方众妙将之运用得炉火纯青。 建康大营里的数万将士本都忠诚于王大牛,因他而团结,因他而叛乱。可眼下,谁还记得王大牛是谁? 国师取而代之,已成主帅。 大长公主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轻快地笑出声音。方众妙啊方众妙,你这般谋算人心,这支军队的每一个人还不为你肝脑涂地,奋不顾身? 蛮军来袭的时候,他们绝不会退怯。这场必输的战争或许有了一丝胜利的希望。 方众妙看向欣喜若狂的王大牛,淡淡说道:你是主谋之一,你的死罪不可赦免。我罚你一百军棍,你可有异议? 痛哭的叛军们渐渐安静下来,纷纷用恻然的目光看向王大牛。 王大牛俯身磕头:末将没有异议,末将愿意受死! 方众妙说道:若你能挨过一百军棍而不死,那是天命在庇佑你,你的罪责也可一笔勾销。 王大牛心尖狠狠一颤,随后便暗生窃喜。国师是在给他一线生机吗?一百军棍虽然难捱,但也不是必死无疑。 可是转瞬,他的眼瞳就灰暗下去。 只见方众妙点点齐修和卫英彦,吩咐道:你们二人亲自行刑。 这两人一个壮如铁塔,孔武有力,一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叫他们用军棍来打自己,不出二十下,自己就会变成一摊肉酱。 王大牛深深跪伏下去,绝望而又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第378章 我是天命 卫英彦和齐修缓缓走到王大牛身边,各自拿来一根十分粗壮的军棍。 方众妙坐在马上,平静地看着他们。 卫英彦抬眸瞥了齐修一眼,目光里带着询问:怎么打?是手下留情还是用尽全力?别说一百军棍,我们二人亲自出手,十棍子就能把人打死。 齐修唇角微扬,笑容有些嘲讽。 你说怎么打?若是连方众妙的心思你都猜不透,还是趁早离开得好。 卫英彦心中暗恼,却也得到启发。他之所以能被方众妙完全接纳,正是因为他办事不遗余力,处处滴水不漏。 穆雪寒那桩案子就是此刻的参照。方众妙让他们狠狠打,那就狠狠地打。 想罢,卫英彦举起军棍,毫不留情地打在王大牛的脊背上。 齐修的棍棒紧随其后,重重落下。只听砰砰两声闷响,跪着的王大牛忽然趴下,两只手撑住地面,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校尉!不知谁悲呼一声,所有叛军都红了眼眶。 然而卫英彦和齐修并不在意旁人如何情绪翻涌,第三棍、第四棍已经落下,一棍接一棍,一棒接一棒,完全不留手。 有人开始数数:五、六、七、八、九 王大牛人如其名,壮硕得像一头牛。他身高八尺,两肩宽阔,背肌隆起,跪在地上好似一座高耸的小山。卫英彦也比寻常人高大许多,在他面前却还矮上一头。 也不知他怎么练的,竟是一身的铜皮铁骨。打了五十军棍,他还能趴在地上粗喘。打了六十军棍,他依旧死撑着不倒下。 七十、八十、九十 这人真是抗打,恐怕命比铁还硬。最后一棍子落下的时候,齐修耐心全失,用上了一丝内力。 一片死寂的演武场中响起很明显的咔嚓声。 齐修立刻看向自己的军棍。跪在最前排的叛军也都纷纷看着那根染血的棍子,面露惊恐。 卫英彦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声音不是棍子断了,是他的脊骨断了。 他这边刚说完,趴在地上的王大牛忽然就倒下,四肢抽搐片刻,然后一动不动。他漆黑眼瞳渐渐失去神采,那些不甘、解脱、愧悔的情绪,全都在慢慢消散。 大长公主跳下马,走上前,摸摸他的鼻息,语气满是遗憾:他快死了。 龙图也走过来,蹲下身查探脉搏,叹息道:暂时死不了,还能熬一两个时辰。他是天生的龙筋虎骨,习武的好苗子,可惜了。 跪在一旁的叛军们发出悲鸣。一声声校尉在绵绵雨丝中回荡。 站起来啊校尉! 撑过去就能罪责全消! 鞑子的弓箭射不死你!蛮军的弯刀砍不死你!我不信这一百军棍就能打死你! 校尉,活下来!活下来啊! 他撑过了一百军棍,给他用药!治好他! 龙图站起身,摇摇头,脊骨断了,人已经彻底废掉。就算给他用药,让他活下来,他也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 叫嚷着治好王大牛的叛军们忽然陷入死寂。大家都在战场上搏杀,无数次负伤归来,又何曾不知道脊骨断裂的后果。 校尉这一声呼唤,不知带着多少悲伤绝望。 王大牛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定定地看向方众妙,一字一顿无比坚毅地说道:国师大人,求您给末将一个痛快。 齐修和卫英彦并没有丢弃棍棒,他们也在等待方众妙最后的裁决。 一棍子敲碎脑袋是最不痛苦的死法,他们乐意帮这个忙。 大长公主转过身,仰起头,通红的双眼看着淅淅沥沥的阴雨。大周的未来也像这一片天幕,只有阴霾,没有阳光。她的心好痛。 方众妙微微俯身弯腰,做出一个下马的动作。齐修立刻走过去,双手扶住她纤细的腰。卫英彦绕到另一边,用自己的手掌轻轻托起方众妙的脚。 方众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马的。她只觉身体一轻,人就稳稳当当站在了地上。 她瞥了齐修和卫英彦一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王大牛跟前。 王大牛看着她,气若游丝地说道:国师大人,末将只求速死。 然后他闭上眼睛等待最后一击。 叛军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双眼无不发红,神情莫不哀恸。雨丝落下,在脸上凝成水滴,也不知是谁的泪。 龙图赞叹道:是条汉子。主上,小老儿愿意亲自动手,给他一个痛快。 方众妙摇摇头,缓步上前,手掌在王大牛血肉模糊的脊背上摸索一番,忽然猛地擒住几节脊骨,往下狠狠一按,又往上用力一拉。 清脆的咔嚓声再度响起,这次却不是骨头断裂,而是骨头复位。 王大牛完全失去知觉的下半身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木头一般僵硬的两条腿轻轻动了几下。 不是错觉,是真的能动!万般的惊疑让王大牛陡然生出一股力气,竟颤颤巍巍地爬起,重新双膝跪地。他粗喘得厉害,肺叶好似风箱,呼哧作响。他艰难地抬起头,惊骇不已地看着方众妙。 叛军们也都看呆了。他们不是大夫,但他们对外伤十分了解。从未听说哪个人断了脊骨还能重新接上! 这简直是神仙手段! 再去看国师,叛军们的眼瞳里不由倾泻出极深极深的敬畏。 王大牛茫然地看着方众妙,脸上写满不敢置信。 方众妙垂眸与他对视,缓缓说道:我方才说过,若你能捱过这一百军棍而不死,那是天命在庇佑你。 王大牛缓慢地眨着眼睛。天命?世上真有这种东西?他不信。 第335章 然而,方众妙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彻彻底底改变了想法。 苍天之下,厚土之上,我方众妙就是天命。 原来是这个天命!王大牛愣愣地点头,喃喃低语:那我信了。 方众妙从怀里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枚红色药丸,继续道:你的死罪,我免了。 随手把药丸抛给龙图,方众妙转身走向演武场边矗立的一座高台,那是统帅检阅军队的地方。 齐修和卫英彦深深看了王大牛一眼,立刻跟上方众妙的步伐。 大长公主仰望灰暗天幕的双眼立刻看向王大牛,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方众妙,你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女人!你分明就不想杀这些将士,早在最初就赦免了他们。可你偏要折腾这一圈,把人打个半死,淬炼他们的傲骨和忠心,等到他们对你感激涕零、敬若神明,为你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你才罢休! 你这套招术到底诓骗了多少人?非得天下归心,你才满意是不是? 大长公主快走几步,来到龙图身边,夺走他手中的丸药,十分粗鲁地塞进王大牛嘴里。 快吃吧,吃了就不会死。记住你这第二条命是谁给你的! 药丸入口即化,损伤严重的五脏六腑传来一阵沁凉舒爽的感觉,疼痛消去大半,脊骨彻底挺直。效果如此立竿见影,这是什么神丹妙药? 王大牛心中有颇多惊疑,却都来不及细想。他终于觉察到了国师大人的良苦用心。他的死罪要罚,可他这条命,国师也要保。 她告诉他律法的冷酷,却也告诉他人情的温暖。她懂得所有人的冤屈,也教会他们军人的职责和担当。 国师,国师在此之前,王大牛对这个称呼有着近乎仇恨的厌憎。在此之后,这个人已然成为他内心里最神圣的存在。 王大牛用膝盖挪动身体,慢慢转向方众妙,虔诚地看着她行走的背影。 待那人登上高台,旋身看来,他才跪伏下去,嗓音哽咽地说道:谢国师大人不杀之恩。末将这条性命,往后便是您手中之物。您要是觉得它有用,想要驱使,末将为您沥胆堕肝。你若觉得它无用,想要扔掉,末将为您粉身碎骨。 几句话说完,王大牛再次跪伏,用力磕头。 数万叛军也都齐齐磕头,咚咚的响声好似闷雷滚滚。 我等愿为国师大人沥胆堕肝,粉身碎骨! 叛军的山呼声撼天动地,每一张坚毅的脸庞都写着忠心和赤城。临安来的五万大军受此影响,也都半跪下去,用自己的拳头抵住胸膛。 威望是怎么来的?威望来自于强横的实力,来自于杀伐果决的勇毅,更来自于被慰藉被温暖的人心。大长公主环视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十万大军,心中潮起潮涌,激荡不已。 她耗费数年光阴,拿命换来的东西,对方众妙而言却是唾手可得之物。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是天生的上位者。 大长公主撩起衣摆也缓缓半跪,喃喃自语:方众妙,在这片土地上,你就是本宫认定的天命。 龙图、齐修和卫英彦也都恭恭敬敬跪伏下去。 方众妙伸手说道:王大牛的名字记在哪本花名册? 大长公主立刻起身,从亲卫手里拿走一本名册,跑上高台递给方众妙。 方众妙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筒,筒子里藏着一支毛笔,墨汁已经凝固。绵绵雨丝打湿了花名册,笔尖轻轻一划就有一条墨迹。 方众妙把王大牛的名字涂黑,在旁写了三个字,徐徐说道:以前的王大牛已经死了。我赐你新生,从今往后,你叫王守正。 王大牛向前膝行几步,哽咽道:末将谢国师大人赐名。 他并不知道卫英彦等人的内心正遭受着怎样的冲击。 找来找去,北地守护者竟然一直在他们眼前,而方众妙早在初见之时就已经洞悉了这人的命数!他颠覆的命运好似被方众妙的一双手轻轻扶正,随意揉捏,塑造成她想要的模样。 原来这就是她口中的天命把所有人放置在棋盘里,推动到合适的位置上,替她征伐。 第379章 归心 王大牛呢喃念诵着自己的新名字:王守正?从此以后我叫王守正? 不知为何,分明是极其陌生的三个字,萦绕在舌尖的时候却有一种宿命之感。冥冥中,他觉得自己就该是这个人。 自己就是王守正。 见他怔愣,方众妙徐徐说道:守正乃一官职,负有守门之责。我用它做你的名字,希望你守住心门,守住城门,更守住国门。 守住国门?我吗? 王大牛指着自己,满脸茫然。他是叛军之首,哪怕被赦免了死罪,恐怕也会遭到上峰的猜忌,此后再无前途可言。 然而国师现在却说让自己守国门,这是何等厚望?守国门的人,那不是寻常之辈,是国之栋梁,中流砥柱。他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他何德何能? 血液慢慢变得滚烫,但王大牛依旧感觉十分惶恐。 方众妙站在高台上,目光扫过所有叛军,缓慢说道:发动叛乱的时候,我想你们都曾悲愤不平地喊出过同样一句话。 什么话?王守正愣愣抬头,仰望那人,满脸疑惑。 方众妙一字一顿地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守正眸光狠狠一颤,忽然就想到了发动叛乱那一日的情景。数万叛军也都不自觉地绷紧身体,露出畏惧惊恐的神色。国师是不是准备秋后算账? 然而并没有。方众妙指着卫英彦说道:他是先锋将军,但数月前却只是一个马奴。 卫英彦神色肃然地站立着,并不觉得自己卑贱的出身被指出来是羞耻之事。 王守正愕然地看着卫英彦。对方身手了得,一言一行颇有章法,像个久经沙场的大将军,极有威势。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人只是一个马奴。 方众妙转而看向孙成安的尸体,指着他腰间的令牌说道:此人面相衰败,无有官运和胆魄,是个贪婪奸猾的小人,却身居高位。令他连连擢升的功劳是怎么来的,我很清楚。把他腰间那块卫将军的令牌取下来。 龙图立刻跳下高台,一把拽走令牌,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净血迹。 方众妙接过令牌仔细端详。 众人静静看着她。 片刻后,方众妙把令牌攥在手心,淡淡说道:你们有罪,我便罚。你们有功,我也赏。先锋将军便是我亲手提携上来的。 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出身、家世、背景。有才能的人,我就把你高高捧起,无才无德的人,我就把你狠狠踩下去。这就是我的行事风格。 她缓缓走到高台边,扬声问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间谁最有资格说这句话?是你们这些造反的人吗? 叛军纷纷低头。王守正双手撑地,跪伏下去,心中一片羞愧。 眸光流转之间,方众妙看向卫英彦,缓缓摇头: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不是你先锋将军。 而后她指向齐修,也不是你这犯官之后九千岁。 最后指向大长公主,更不是你这天潢贵胄。 她指向自己,话音铿锵有力:而是我。是我这个名声狼藉的孤女,是我这个无依无靠的遗孀,是我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我登临朝堂,以国师之尊站在这里与你们说话,就是最好的例证。 叛军们一个个眼睛灼亮,心潮澎湃。 齐修和卫英彦也都感觉到胸膛里鼓荡着滚烫的热气。 是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就是对方众妙最好的注解。她封王封侯,靠的全是自己。她与天争,与人斗,自强不息。 场中喧闹了一阵,而后变得安安静静。所有人都用热切的目光仰望高台上看似柔弱,实则强大的女子。 方众妙最后重复一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我送给自己,也送给你们,希望你们都能活着从战场上下来,领着赫赫军功到我面前,受我封赏。 随后她高高扬起手,把那块卫将军的令牌抛向王守正。 王守正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住这块沉甸甸的令牌,心神剧烈动荡。 方众妙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功劳我还给你。从此刻起,你就是建康大营的卫将军。有鉴于你的上峰们全都被处死,你现在就是这座军事要塞的主将。 王守正猛地捏紧令牌,脑中响起雷霆般的轰鸣。若说他此次叛乱没有这块令牌的原因,那是假的。他得不到公平公正,看不见前程未来,找不到目标方向。 可现在,国师用她的手抹掉阴霾,驱散迷雾,给他公平公正,给他前程未来,给他目标方向。 第336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乡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只觉得愤怒。因为这几个字不过是他们在绝境中无望的呐喊而已。 可现在,当国师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却是热血在沸腾,野望在燃烧。的的确确,毫无疑问,世上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不正是国师吗? 王守正忘却了遍体鳞伤,忘却了内脏受损的痛苦,甚至也忘了自己的脊骨才刚刚复位。 他膝行上前,来到高台正下方,不再说什么表忠心的话,只是极为用力地磕头三下。若是能磕破颅骨,流出肝脑,再好不过。 数万叛军也都涨红着脸颊郑重叩首。 没有人喊话,但此刻的沉默却震撼人心。 大长公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方众妙收拢人心的才能恐怕比她的相术还要高超许多。这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她生在大周,有护国之心,实在是侥天之幸!若她对大周心怀恶念,这会儿怕是已经造反成功了。 方众妙摆摆手,没说话。 王守正却明白她的意思,他们这些人终于彻彻底底被赦免了。于是王守正缓慢而又艰难地站起,竭力挺直腰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是朝廷的卫将军,是国师的卫将军,这个身份让他感到荣耀。 数万叛军也都站起身,傲然挺立。他们有罪,可他们更有希望和战意,亟待立功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迫切。 大长公主再度深吸一口气。把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打碎了再黏上,放入炉火里煅烧成真金。方众妙,这座城有你,它就不会被战争的洪流冲垮。 方众妙点点头,神色满意。她看向齐修说道:把我们带来的军饷分发下去,按照花名册一个一个来领,之前亏欠的军饷也都补齐。 齐修躬身领命。 方众妙看向卫英彦,命令道:架起大锅蒸米煮肉,让将士们吃饱。 卫英彦也领命而去。 很快就有一个个装满银锭的红木箱子被打开,一口口大锅冒出食物的香气。叛军们分成十组,各自领取军饷,少的有几十两,多的上百两。 拿到真金白银,心里的激荡自不必说。数着银子吃上饱饭,又死里逃生有了希望,那感觉简直无法形容。 王守正也领到了自己的一百三十两军饷,分得一碗米饭和一盆肉。大家三三两两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吃饭,偷偷数银子,时不时往高台上看,目光触及那仙气缥缈的人,心里便是一烫。 同乡挤到王守正身边,红着脸小声说道:国师现在让我去死,我也是愿意的。为这样的人卖命,那才叫值当呢。 王守正点点头,浑身的血液依旧是沸腾的。今日的一切足够他反反复复回味一生。 饷银还在分发,膳食源源不断地烹煮出来。在此期间,国师一直站在高台上,不曾挪步,也不曾喝一口水,吃一口饭。她需要监督整个过程。 她的衣袍湿透了,长发蜿蜒流淌在地上。 王守正指尖动了动,真想帮国师把头发拢起来,抱在怀里擦干。然后他就看见九千岁做出了他想做的事。 沸腾的血液凝固一瞬,而后更加沸腾。这是他往后余生要用性命侍奉的人。 足足忙活了两三个时辰,粮饷才全部分发下去。方众妙终于从高台上下来,对着王守正勾勾手指:你跟我来。 王守正连忙跟上去。 齐修等人也都跟着走进主帐。龙图早已备好火盆和干爽的衣服。 方众妙却并不急着打理自己,只脱掉湿透的大氅,拿起摆放在桌上的账册,抛给王守正。 看看吧。今夜蛮军就会突袭到此。 第380章 天要灭你 王守正接住账本,翻开细看,口中忍不住念诵:建元元年,大周新皇登基,下发八十万军饷,秦良功分得五万、曾显荣分得两万、西州城城主五万、石头城城主五万、孙成安两万,副将常明、廖凯、王阳各五千,余五十万,托商队尽数送与乌尔图将军,以期我王师尽早踏碎中原。 建元是赵璋登基那年的年号,距今四年。原来从那时候起,建康大营的军需就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向蛮军。 八十万两军饷,一分一厘都没落到浴血奋战的大周士兵们手里。王守正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笔银钱曾经送来过。 建元二年,朝廷下发二十万军饷,秦良功分得十万,余下发放给大周兵卒。又得粮草二十万石,扣下五万石供应大周兵卒,余下十五万石托商队送与乌尔图将军。 建元四年,朝廷增兵布防,下发四千万军饷,秦良功分得二十万、曾显荣分得十五万、西州城城主分得十五万、石头城城主分得十五万,孙成安分得五万,副将常明、廖凯、王阳各分两万。余下托商队送与乌尔图将军。 十万套银铠,留下两千套分给秦良功亲兵,余下托商队送与乌尔图将军。 二十万套棉袍,留下两千套分给秦良功亲兵,余下托商队送与乌尔图将军。 八十万石粮食,留下五万石供应建康大营,余下托商队送与乌尔图将军。 五万石粗盐,留下一万石供应建康大营,余下托商队送与乌尔图将军。 五百万支箭矢、八万弓弩,尽数托商队送与乌尔图将军。 王守正念着念着就没了声音。他的手开始颤抖,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渐渐扭曲,心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场仗怎么打? 国师辛苦筹集的辎重,除了被秦良功等人贪墨的一小部分,其余全都落入蛮军手里。蛮军本就兵强马壮,而今又有了几乎无穷尽的军需。这场仗到底怎么才能赢? 王守正放下账本,刚才还沸腾不止的血液已经凉透。 齐修说道:看口气,这账本是孙映荷记录的。在建康周边活动的商队都已经投靠蛮军,是为细作。 龙图说道:临安运来的辎重刚抵达西州城和石头城就已经被那些国贼调换,送到健康大营的多是空箱子,好一招偷天换日。 卫英彦说道:这场叛乱也是蛮军在后面煽动。他们的目的是削弱建康大营,不管叛乱成功与否,大周都会损兵折将,今夜突袭是最佳时机。 大长公主喃喃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乌尔图是本宫见过的最阴险狡诈的蛮军将领。此人极难对付。他兄长巴彦更是蛮王的左膀右臂,在各部之中皆有很高的威望,号称一字并肩王。 方众妙脸色凝重地点着桌面,赵华阳,你给我拿一个碗来。 大长公主莫名所以,却还是去外面拿来一个空碗,递送到方众妙面前,你要碗干什么? 方众妙抬眸看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吐血三升给你看。 大长公主: 齐修等人先是一愣,然后才意识到,方众妙这是气得狠了。她变卖家产筹集的几千万两军饷,几十万石粮草,以及那么多的弓箭、铠甲、盐铁,供养的不是大周军人,却养肥了蛮军。 有了充足的辎重,蛮军能够一路打穿各地州府,直至踏碎中原。 到了那个时候,方众妙与方辰子的约定永远无法完成。她中道崩殂,岂能不恨?她不是败给了蛮人,而是败给了自己人,更添几分不甘。 这一切都是昏君赵璋重用奸佞所致,是整个皇族乃至整个朝堂的腐朽。 大长公主羞愧万分,无话可说。 方众妙推开空碗,语气冰冷地说道:西州城和石头城的守军也已经叛变。蛮军今夜突袭,这两城或许都会发兵,一起攻打建康大营。所以我们要面对的是中路蛮军,西路西州城守军、东路石头城守军的三面夹击。我们已经陷入绝境。 王守正合上账册,指尖微微颤抖。他终于知道形势有多严峻。 他快人快语地说道:国师大人,您既然已知晓今夜有三路大军杀到,便不该杖责将士们。而今大家都身负重伤,很难发挥战力,恐成拖累。 大长公主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啊,不该折损这支军队,好歹也是一分战力。 齐修和卫英彦只是冷笑,神色中带着几分不屑。 龙图把手放在主上的肩膀上,用内力将她湿透的衣服烘干。 一瞬间,方众妙浑身都冒出白烟,颇有些羽化登仙的气象。她满腔的怒火都被这一插曲打断,看看自己白烟袅袅的双袖,忽而发出一声低笑。 远处有一把强弩对准我,随时都会激发。近处有一把尖刀抵住我的心脏,转瞬就会刺入。我此时是该躲避强弩的瞄准,还是夺下这尖刀? 王守正愣了愣,而后羞愧低头:自然是夺刀为先。 方众妙摊开双手:是啊,空手夺白刃,必会受些损伤,这在所难免。 第337章 王守正恍然大悟。原来国师做出杖责全军的决定时,战况已经万分危急,甚至可以说生死一线。但她依旧不慌不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最大程度地确保了我军的战力得到完全的激发,我军的军心得到彻底的稳定。 叛军若是不真心臣服于她,只怕战事一起,随时都能倒戈。她考虑得太周全,行事也太稳健。难怪她以女子之身登临国师之位。 王守正心悦诚服,也更加羞愧懊悔。若能早一些见到国师,与她共事,那该多好。这场叛乱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 然而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无济于事。 王守正抬头看向国师,嗓音沙哑地问道:那我们现在应当如何?国师大人您有所不知,曾显荣早已破坏了整个大营的建筑。营门是坏的,围墙是松的,莫说抵御几十万蛮军的围攻,就连今日那几千匹战马的冲击也防不住。 方众妙面色阴沉地点头。 大长公主拿出舆图铺开细看,语气凝重地说道:此处是一个盆地,西州城和石头城一东一西把守着隘口。蛮军从另一个隘口进来,三军一合,健康大营就是瓮中之鳖。我们的军需辎重还都被敌军盗走,这场仗没得打! 她看向方众妙,语气里带着一丝绝望,国师,我们怎么办?你卜一卦,看看我们的胜算吧。 方众妙笑了笑,语气幽幽地说道,天要灭你,你怎敢问天? 第381章 盘活死棋 天要灭你,你怎敢问天?大长公主重复呢喃着这句话,双手撑着桌面,脊背不堪重负地弯曲下去。 是啊!现在这形势,岂非天要亡我大周? 方众妙筹集了那么多军需,足够大周军队打穿蛮人皇庭,却未料竟被国贼盗走,送给蛮军用来踏碎大周山河。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更可笑的事吗? 哈!大长公主戾气满满地笑了一声,狠狠说道:那就跟他们拼了! 王守正立刻说道:我等誓死守卫建康,不流尽最后一滴血,不倒下最后一个人,我们绝不退缩。 卫英彦摇摇头。 齐修讥讽一句:匹夫之勇,旅进旅退,愚蠢之至! 王守正哑然。 龙图不慌不忙地说道:主上,您一定有办法吧? 方众妙这才点点桌面,徐徐开口:丢弃健康大营,冒险穿过落龙峡,疾行四十里,一路坚壁清野,兵分为二,夺下西州城和石头城。以此二城为据点,守住隘口,袋中打蛇。 大长公主立刻否定:不行!我们本就兵力不足,今夜却还分散兵力,突袭两城。蛮军从后方赶到,与两城叛军里应外合,足以让我们全军覆没!方众妙,你是不是淋了雨,感染了高热,脑子发晕?这么蠢的主意可不像是你出的。 说完,大长公主还真的走过去,用手掌试了试方众妙额头的温度。 王守正担忧不已地看过来。 方众妙推开大长公主的手,从袖中取出两张面具,分别抛给齐修和卫英彦:戴上面具,直接去敲城门,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 二人分别拿起面具,覆在脸上。 王守正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坐在他面前的哪里还是先锋将军和九千岁,分明就是刚刚被削掉脑袋的西州城城主和石头城城主。 两位城主亲自去敲城门,意欲领兵长驱直入,哪个守城的将士敢拦?只要杀光叛将,再把拖欠的军饷分发下去,兵卒们无人统领,自然会乖乖听话。得利与作乱的永远都只是那么一小撮人而已。 大长公主渐渐露出恍然的神色。 方众妙看向龙图,说道:蛮军必然会派遣一支先锋军奇袭而来。老爷子,麻烦您现在就过去一趟,把先锋军首领的脑袋摘下来,让他们群龙无首,自乱阵脚。只要今夜平安度过,明日我们就能入驻二城,得到易守难攻的据点。再有半月,三十五万援军就会赶到。这场仗未必没有胜算。 大长公主眼睛暴亮,立刻拊掌叫好,对!就这么办!国师,一局死棋还是被你盘活了! 龙图呵呵一笑,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齐修摘下面具笑着说道:国师大人,我这就去给你开路。今晚你若是没有高床软枕可睡,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方众妙挑眉道:不是锦被我不盖。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齐修朗笑一声,洒脱而去。 卫英彦也摘下面具起身告辞。快要跨出营帐的时候,他忽然回头说道:主上,有一件事末将忘了告诉您。 什么事?方众妙看着他。 卫英彦一字一顿地说道:上辈子,乌尔图就是死在我手里。我以五万兵力完胜他二十万大军。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两次。主上,您等着末将拿着他的人头回来与您复命。 而后帘子掀开,高大英俊的男人已快步离去。 方众妙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笑起来。 心声带着愉悦飘过半空:【我的伙伴们果然个个非凡。你们只当我是定心丸,却不知正是有你们在,我才能得心应手下这一盘棋。不是我成就了你们,是你们成就了我。】 走到帐外的齐修和卫英彦耳力敏锐,听见这话不由露出笑容。 王守正心中一片滚烫。他什么时候也能成为国师的伙伴?这是比建功立业,出将入相更让他感到热血沸腾的事。 大长公主站在原地,颇为尴尬地问:国师,你还没给我颁布任务呢。 方众妙摆手说道:你负责拆掉建康大营,带走一切可用的物品,剩下的东西要么砸了,要么烧了。 大长公主连忙拱手领命,匆匆去了。 王守正从位置上站起来,默默半跪下去,一只手撑着地面,一只手压着膝盖,垂头等待军令。 他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期待和兴奋。终于轮到他为国师效力了。 轻柔的声音传来,内容却残酷至极:你去把秦良功等罪将和那两千亲卫的尸体头颅堆成京观,摆放在大营门口,叫突袭而来的蛮军好好欣赏一番。 堆京观?王守正听说过这种东西,却从未见过。他抬起头,表情万分愕然。 国师满身仙气,白衣不染尘埃,本该圣洁无比,此刻却仿佛堕了魔,眉眼皆带着妖气。一刹那的战栗之后,不知为何,王守正竟觉浑身滚烫,心旌摇荡。 这样的狠辣与魄力,却又这样的美丽与空灵,他受到了极致的冲击。 他浑浑噩噩领命,走出帐外嗅到冰冷的空气,这才清醒过来。 国师他咀嚼着这个称谓,终于品出另一种滋味。不是神圣,是沾染着无穷血腥的权威。能登上高位的哪一个不是狠人?国师只是比所有人都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还真是只有您能说。呢喃一句,低低一笑,王守正大步离去。 第382章 雨夜杀机 是夜,数千游骑奔腾于野,绵绵雨丝冰寒刺骨。上万步兵紧随其后,举着火把一路疾行。满地都是泥泞,却无法让这支潜伏在黑暗中的军队慢上一分。 一道粗犷嗓音急促传来:再快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马蹄声陡然加快,仿佛大鼓轰鸣。步兵们粗喘连连,好似一群亟待吃人的野兽。 幽微火光中,一名胡须虬结,壮若铁塔的蛮军将领夹紧马腹,厉声呼和:今夜杀他个血流成河!十个人头算一小功,二十个人头算一大功。敌军中若是有人跑出来,说要归降,照杀不误!建康大营一个活口不留! 喏! 遵命! 哈哈哈,今夜自当杀个痛快! 骑在马上的蛮军们迎着冰雨癫狂大笑,神色狠辣异常。 壮若铁塔的蛮军将领又道:西州城和石头城会有援军过来,屠完建康大营,再把这两支军队一起屠了。明日一早,我们兵分两路赶赴两城,继续屠杀城中贱民。记住,依旧是不留一个活口! 众将士纷纷应诺。 有人大笑着问,将军,城中鸡犬留不留? 将领舔着厚实的嘴唇,阴恻恻地反问:你们说呢? 众将士越发笑得肆意猖狂。 鸡犬也不留! 杀了吃肉! 中原女人肤白貌美,可以享用两顿。 第一顿自然是奸淫,第二顿隐在暗处的龙图再也听不下去,闪身飞入蛮军之中,几个纵跃来到那名将领面前,一个虎爪掏心破开对方胸膛,抓出一颗鲜活的心脏。 夜色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故作惊讶地说道:咦?你们的心竟然是红的。我还以为是黑的。 第338章 他杀了将军! 是谁派来的人? 快围剿他! 蛮军乱作一团。 龙图却已经拧掉蛮军将领的脑袋,飞快跃向下一匹战马,脚尖轻轻点在马头,健硕马蹄猛然折断,马身翻滚着落入泥泞。 骑在马上的副将还来不及爬起,一只大手揪住他的头发轻轻往上一扯。又一颗人头被摘掉,无头尸体滋滋喷溅血雾,腥味迅速扩散。 副将也死了! 杀了他! 他在哪儿? 他是人是鬼? 蛮军朝着黑影围杀过去,却只能堪堪触及他飘然而过时留下的一缕冷风。火把晃动,火焰摇曳,四处都是投射的乱影。每一个影子都像是那个飘渺不定的杀手,令人防不胜防。 噗噗又是两声闷响,两名副将被掏出心脏,从马上坠落。蛮军赶到近处查看,却见他们的头颅已经不翼而飞。 多么强横的战力!此人摘头颅宛如摘花!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住这支急行军。 他们猜测那杀手应当是中原人。对方率先获悉了他们今夜奇袭的计划,于是加以反击。也就是说,情报已经泄露,前方的建康大营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主将死了,几个副将也死了,谁来发号施令?谁来做出决断?还要往前冲吗?蛮军们停在原地,踌躇不定。他们举起火把四处搜寻,却找不到那个杀手,也找不到可以拿主意的人。 大家都是一副失魂落魄,惊惧不已的表情。方才那些猖狂的气焰,发誓要屠戮全城的战意,已经彻彻底底被打压下去。 一名千户举起手,声音颤抖地说道:原地待命!天亮之后派斥候前去打探健康大营的情况,之后再做定夺。 众将士挤在一起,背靠着背,戒备万分地盯着漆黑雨夜。不知过了多久,再也无人伤亡,他们才敢吐出一口气。看来那杀手已经走了。 与此同时,健康大营被烧成一片废墟。 卫英彦率领五万大军奔赴西州城。齐修扮作石头城城主,雨夜中敲开城门,带着乔装打扮的方众妙、大长公主、王守正等人长驱直入。另有五万大军潜伏在城门外的旷野中。 听说城主回来了,几名守城的将领连夜赶来拜见。齐修用大氅拢住自己身形,坐在主位。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旁人根本分辨不出,他那张脸自然也就不会遭到怀疑。 不等众将军开口询问他为何突然回来,他已经先行说道:今夜蛮军奇袭建康大营,需要我等里应外合,包抄夹击。你们谁愿意领兵前去驰援蛮军? 众将领纷纷举手:城主,末将愿去! 还望城主把这个立功的机会赐给末将。 齐修环视众人,微笑颔首。 他料想得没错,石头城的将领果然都已经被蛮军收买,彻底投敌。可笑的是,收买他们的银钱还是大周朝廷发放下来的。他们吃着大周的饭,砸着大周的锅,还要杀大周的子民。 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而是一群畜生。畜生便该杀之。 齐修掀开大氅,拔出佩剑。 他这一站,大家才发现他竟比城主高出一头,身材并不肥硕,反倒极为精壮矫健。 你是谁?这句话刚问出口,地上便咕噜噜滚满人头。 一剑瞬杀八人,齐修缓缓朝外走去,垂下的剑尖丝丝滴血。守在门外的亲卫大惊失色,连忙奔逃喊叫,却在眨眼间被一缕剑芒劈砍为二。 其余亲卫结阵杀来,也都见血封喉。 只是短短片刻,整个城主府就被齐修一人杀得片甲不留。城主的父母、妻妾、儿女,全数屠光。留下这些人还要专门派兵丁看守,防止他们闹事,大战在即,谁有那个闲功夫? 齐修撩起袍角擦掉剑刃上的血迹,跨过城主夫人的尸体,淡淡说道:你们侵吞的银钱,享用的美食,穿戴的华服,皆是大周子民的血换来的。既然你们对大周子民起了灭绝之心,那本座用你们的血来偿还这份因果,不算过分吧? 女人双目圆睁,表情惊恐,却再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齐修接连跨过几具尸体,缓缓走入内室,找到一箱崭新的锦被,扛起就走。 方众妙已经在西跨院安置。高高的院墙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潜伏在旷野中的五万将士已经顺利攻入城内。石头城的将领都被屠戮干净,兵卒们群龙无首,几乎没有抵抗,换防异常顺利。 想必卫英彦那边也是一样。 方众妙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爽衣服,坐在窗边等待。大长公主替她斟茶,语气轻快地说道:九千岁打仗不行,但屠人满门一定在行,您不用担心。 谁说本座打仗不行?本座先后组织了十六场抗击蛮军的战争,胜十二场,负四场。比你战功显赫。 齐修扛着箱子走进来,亲手取出被褥铺在床上。 他回过头,笑容温柔:国师,你要的锦被我给你找来了,都是新的,不曾有人用过。你早些睡下吧。 方众妙看向窗外,摇摇头:我等老爷子回来再睡。 大长公主拢起她的长发说道:你要不要把头发剪短一些。这么长很碍事。 方众妙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的寿元,你想让我短寿? 大长公主连忙摇头,抱住头发的双手不由箍紧几分。方众妙千万不能短寿。她没了,大周也就没了! 齐修撩起衣摆缓缓落座,叹息道:如此看来,这头发还不够长。若有万万年那么长才是最好。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微笑道:我也觉得是呢。 第383章 蛮军的恐惧 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务,龙图不放心卫英彦,先跑去西州城看看情况。 齐修已是大宗师级别的高手,离武圣一境只差毫厘,他一个人就能屠杀石头城所有叛将。但卫英彦不一样。此人尚在打磨筋骨,凝炼内力阶段,只能算是一流高手,恐怕应付不了那样的大场面。 为了减少军队伤亡,卫英彦也必不可能与西州城开战。他只能带少许人马入城,先行探路,再做打算。 城中守军两万,只怕他会出什么危险。 龙图隐匿在夜色中,潜行至城主府,似一只燕雀,悄无声息地落在屋顶。 巨大院落中躺着八具尸体,卫英彦提着一把染血的大刀,站在尸体中间,他身后是拉满弓弦的一百亲卫。他身前是举着长枪的两千名西州城守军。 二百人对二千人,这场仗毫无胜算。城外的五万大军是卫英彦的底牌,然而这张牌一旦甩出来,其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明日蛮军攻城,他率领一众残兵,又当如何应对? 龙图微微摇头,心里暗叹:没有高强的武艺,终究还是多有不便。看来我要找时间把武艺传授给这小子,免得他误了主上的事。 然而下方的情势却开始急剧变化。只见卫英彦拿出一个账本念诵。 七年前,朝廷下发军饷二十万两,城主分得十五万,八个将领平分余下的五万,请问尔等拿到几个铜板? 六年前,朝廷下发军粮十万石,城主囤积五万石,八个将领平分余下的五万石,请问尔等吃过几顿饱饭? 五年前,朝廷下发军服五万件,城主卖给商队四万件,得银四万两,八个将领平分余下的一万件,请问尔等冬日里可曾穿暖? 对准卫英彦的两千杆长枪不由自主地垂下去,气势汹汹赶来为城主报仇的这些兵丁,脸色皆变得极其难看。 卫英彦环视他们,冷笑道:拿不到军饷,吃不饱饭,还穿不暖,你们在这儿跟我拼什么命?是我贪了你们的东西吗? 兵丁们高举在手的长枪又沉重几分,枪尖一降再降,竟是对准了满地尸体。是这些人贪了他们的军需,这些人本就该死! 忽然,卫英彦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西州城的守军们猛然惊醒,又纷纷举起长枪,露出戒备的神色。 只见一百名兵卒抬着许多重物陆陆续续来到前院。重物里有一箱箱金银珠宝,有成捆成捆布匹,有一袋一袋米面。 卫英彦用染血的刀尖挑开捆扎布匹的绳索,令其铺散开来。只见深蓝色布匹上满是漆黑斑点,竟是发了霉。 卫英彦又用刀尖刺破米袋,半黑半黄的米粒流泻而出,一股刺鼻的霉变气味渗入雨丝中。 卫英彦冷笑道:看见了吗?这就是本该属于你们的军需,而今却堆放在城主的库房里朽坏。地上这些死人宁愿让好东西烂掉,也不留给你们一分一厘。你们还拥护他们吗? 两千守军面颊涨红,表情狰狞。他们起了杀心,却不是针对卫英彦,而是针对这些尸体。只可惜人不能死两次。 第339章 卫英彦把账本扔在地上,淡淡下令:开城门,让我的军队进来。欠你们的军饷、粮食、衣袍,我自会补齐分发下去。 两千守军僵持片刻,然后便丢掉长枪,半跪应诺。临安来的弓箭手们这才缓缓松开弓弦。 即使没有高强的武艺,处理起军中事务,卫英彦依旧得心应手。龙图暗暗点头,飞身离开。 翌日阴雨绵绵,风更冷了一些。蛮军派出几个斥候打探前方情况,确定没有危险才来到建康大营。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废墟,围墙被推倒,帐篷被收走,营门和塔楼全部拆掉,留下的只有几堆灰烬和砸碎的瓷碗。 最显眼的还是堆在营门口的两千多具尸体。他们整整齐齐搭成塔状,顶上的两层塔由一颗颗人头构成,越往上,人头的身份就越显赫。 曾显荣、秦良功、孙映荷、几个副将 蛮军们不断抬高脑袋往上看,塔尖那颗人头就是昨晚还率领他们奇袭的将军。他的一双牛眼依旧怒张,真真是死不瞑目。 一名蛮军为了看清最顶上的头颅,脑袋仰得太过,竟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曾经一口气连杀几百村民的他,现在却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惧。 杀人者人恒杀之,这座沉默的京观仿佛在述说这句话。从来都是他们用血腥屠杀恐吓敌人,而今却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被恐吓的滋味。 千总狼狈至极地挪开视线,再不敢去看那座京观。 一名士兵问道:斥候传来情报,此处大军已在昨夜分头迁往西州城和石头城,我们还要进攻吗? 千总用怒喝来掩盖自己的恐惧:蠢货!我们只有一万余人,却要兵分两路去打两座城池,其中凶险你看不见吗?两城之间还能相互驰援,叫我们腹背受敌,你说怎么打? 士兵低下头,脸色苍白。 千总深深吐出一口气,问道:昨日内乱,敌军可有自相残杀,造成巨大伤亡? 士兵摇头:死的这两千多人都是暗中投靠我们的细作,剩下的士兵没有伤亡。 千总握紧缰绳,呢喃道:看来大周军队有高人,连这样的死局都能破解。即刻给乌尔图将军送信,让他率领三十万大军速来攻城。 士兵放飞一只信鸽。 千总仰望天空,冷笑道:等我大军赶到,定要屠戮两城。城中贱民的尸体,我要全部聚集起来,堆成世上最高的京观!我族的耻辱要用大周人的鲜血洗清! 第384章 天命归谁? 攻城之战已经打了五六天。 由于军需不足,西州城和石头城皆有溃败的迹象。士兵们缺少弓箭、甲胄、防具和粮草。物资每天都在消耗,却得不到补充,也不知能不能撑到援军抵达的那一天。 蛮军极其狡猾,他们盗走了大周军队的五百万支箭矢和弓弩,却没在攻城时使用。他们挖来附近山林的石头,用投石器不断抛投。 倘若他们用箭雨洗地,城中的守军还能捡到许多箭矢用作反击。但从天而落的石头却毫无用处,因为城中根本没有投石机。 守军正召集工匠制作投石机,但木材和铁石的匮乏又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后方大营里,伤员们躺了一地。另有一个土坑,里面全是守军的尸体。每天都有几十上百人阵亡,绝望的情绪正逐日加剧。 方众妙忙忙碌碌地为伤员包扎伤口。 两个士兵抬着一个同袍急匆匆地走进来,哭喊道:大夫,快帮他看看!他肠子掉出来了! 伤兵的肚皮破开,肠子满地流淌,拖行中沾染雨水和黄泥,已经坏掉。许多民众在棚子里帮忙照顾伤兵,其中一人走得太急,竟把肠子踩烂。 两个士兵失去理智愤怒吼叫,完了再去看同袍,却见对方已经没了气息。 踩到肠子的那名妇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摸到满手鲜血,不由放声大哭。 我不是故意的!我家男人也是兵卒,昨天死在城墙上,我失了魂才会不加小心!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哭得仿佛快要断气,一个奶娃娃扑到她怀里,也开始嚎啕大哭。 整个棚子都被绝望笼罩,竟叫人不能喘息。 大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神木然地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场景。 又有一名妇人抱着一个鲜血淋淋的孩童跑进来,大声哭喊:快救救我儿子!他被蛮人投来的石头砸破了脑袋! 方众妙接过孩子查看,眸光不由黯淡。 只见孩子的脑袋已经凹陷变形,脑浆子胡乱流淌,鼻端没有呼吸。他早就死了,死在战火的肆虐之中。 方众妙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脉搏,无奈摇头。 妇人抱着孩子跪倒下去,仰天长哭。 几个伤兵伸出虚弱的手,低不可闻地央求:我饿,给我一碗饭吃,求求你们。 然而哪里有白米饭给他们吃?所有粮食都拿去供应正在城墙上激战的士兵。城中的百姓和退居二线的伤员每天只有两碗薄粥可以喝。 大家都在恐惧、绝望、饥饿中煎熬。 一个负责运送伤兵的民夫失魂落魄地呢喃道:不如打开城门投降吧。昨日我去城墙上抬伤兵,听见下面的蛮军在喊话。他们说只要我们主动打开城门归降,就不杀我们。 听见这话,被死亡的恐惧折磨到不成人形的民众纷纷附和:是啊,开城门投降吧!国家是兴是亡,我们依旧过着苦日子,谁当皇帝都没区别。归降蛮人好歹能苟活下去。 是啊,好死不如赖活。 谁当皇帝都一样。 开城门! 现在就开! 民众们被煽动,陷入无缘由的愤怒和癫狂。 一名伤兵疾声呼喊:万万不可开城门!蛮军是骗你们的!他们最喜屠城,上至老翁下至婴儿,他们从不会留下活口。听说过车轮斩吗?高过车轮者杀无赦!而他们的车轮是放平的!他们根本不讲信义! 一个秀才打扮的年轻人讥笑道:你才是危言耸听!我舅父所在的襄阳城举城投降,那边的民众依旧活得好好的,何曾听说过全城被屠? 立马就有人附和:是啊!襄阳怎么没被屠? 襄阳就是我等的表率! 我们不想打仗,我们要活命! 开城门! 民众群情激愤。伤兵们一个个勉强站立,想要阻止。 不知谁怒吼道:杀了这些大头兵,夺了他们的武器,去开城门! 杀了他们还能去蛮军那里领功! 民众竟在眨眼间起了杀心,生了暴乱。 伤兵们目眦欲裂,心寒不已。 他们流的鲜血,断的手脚,瞎的眼目,是为谁?是为守护这些百姓,是为大家平安,是为族群的延续。可到头来,被他们守护着的人竟反过来要杀他们。 这场仗持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襄阳的确没被屠城,却有四十多万民众死在蛮军刀下。西州城和石头城的民众全部加在一起都没有四十万,够蛮军杀吗? 然而这些话却不能说,说了只会加剧大家的恐惧,促使他们更为迫切地投降。人在绝境中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伤兵们站成一排阻拦暴民。守在棚子外面的士兵闻听动静连忙举着长枪冲进来,竖起人墙。 有几个平民用凶狠的目光看向方众妙,似乎是知道她身份不凡,想要挟持。 龙图默默站到方众妙身后,笑容极为森冷。他已经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 方众妙的心声响在半空:【煽动民众情绪的这几人,命宫里皆有犼兽虚影,他们是潜伏在城中的蛮族。】 【蛮军试图从内部攻破这座城池,那乌尔图的确狡诈。】 龙图暗含杀意的目光缓缓扫视闹得最凶的几个人。就在他忍不住快要动手的时候,一道悲悲切切,凄凄婉婉的琵琶声响起。 一名容貌美丽,神情憔悴的女子素手弄弦,浅吟低唱:思我娘夜里燃灯烛,缝我旧时衣。思我爹日中举锄头,耕我两亩地。思我妻抱儿立窗前,哭我丧亡音。谁家好儿郎,草席裹尸葬荒林 琴弦拨弄几许,女子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不知谁哽咽出声,整个后防竟响起啼哭一片。民众们抱头互诉痛苦,士兵们茫然四顾。 一首思乡小曲瞬间摧毁了所有人的意志。 美丽女子抬起泪湿的脸,喃喃道:放弃抵抗吧,不要再让哪家的好儿郎去白白送死。莫非你们还看不清楚?蛮人百战百胜,攻城略地,他们迟早会踏平中土,成就大统。大周昏君误国,奸佞横行,已失天命。而今的天命在蛮人,在草原。现在投降,我们还能活命!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女子,或恐惧或茫然的表情渐渐变得坚定。 第340章 是啊,天命在蛮人那边,现在就投降吧! 一名士兵拿在手中的长枪忽然落地,发出哐当一声响,随后是连成一片的哗啦声。不断有士兵扔掉刀枪剑戟,脱掉甲胄皮衣,选择束手待毙。 龙图脸色骤变,心中暗叫不好。守军的士气已经被这弹琵琶的女子彻彻底底瓦解!这场攻城之战在此刻已经算是完败! 主上,怎么办?龙图看向方众妙。 一道心声飘过半空,【此女命宫里的犼兽图腾最是清晰,且隐隐有国运护持,看来她是蛮人之中的贵族。难为她一个贵女却扮作歌姬,来我营中乱我军心。】 【我若是不还报回去,何以担当护国之基?】 想罢,方众妙袖中滑出一枚玄龟壳,指尖捏着一根银针,飞快描绘符文,而后缓缓走到女子身前,接过她的琵琶,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女子茫然摇头。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我乃大周国师。你说天命在蛮人,在草原,那我便让你看一看何谓天命所归,乾坤无极。我一日站在这国土上,天命就一日归大周所有,你记住了。 第385章 大周军队有高人 我一日站在这国土上,天命就一日归大周所有。好猖狂的话语。 美丽女子心里满是轻蔑讥讽,表情却十分哀婉。 方众妙把琵琶抱在怀里,微微侧头对龙图说道:老爷子,帮我制住她。 女子还来不及反应,一缕气劲已点中她穴道,令她僵立原地。随后,方众妙把一张象牙白的面具覆在她脸上。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面具迅速软化,包裹住女子的五官,形成与女子的容貌一模一样的第二张脸,象牙白的色泽也变成肤色。 女子明明戴着面具,上下交叠着两张脸,却因五官和肤色的一致,那面具仿佛渗入她的皮肤,消失不见。 周围的兵丁和民众被这一幕惊呆了。 煽动情绪,扰乱军心的那些蛮族细作心中大骇,脚尖微微一挪,想要上前救援,却被美丽女子轻轻转动的眼珠制止。 你对我做了什么?因为我说了实话,你就要杀我吗?大周气数已尽,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我们只是普通百姓,想要活命而已。 女子假装凄楚地说道。 方众妙轻轻摇头:国师是干什么的,你可知道? 女子小心翼翼地问:国师是干什么的? 方众妙绕着女子缓慢踱步,国师是上感天机,下辖皇权,夺天命气运,为国祚延续之人。 女子呢喃念诵这句话,心里讥讽连连地低笑,嘴上却假装惶恐地说道:那你岂不是很厉害? 方众妙绕到她面前,定定看着她的脸,微微一笑:我厉不厉害,你且自己判断。从你的面相上看,你命宫里有犼兽图腾显化,其形清晰,其势灵动,嘶吼中喷吐国运,你当是蛮族贵女,出身极为显赫,与蛮族王庭有着极深的渊源。你并非大周人士。 女子眸光闪烁。 周围的兵丁和民众不由大声喧哗。 这女人是蛮族贵女?那她岂不是混迹在城中的细作? 她如此纤弱,看着不像啊! 大家半信半疑,聚拢围观,棚子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另有几个蛮族细作趁机靠近,时刻准备救援。 女子回过神来,悲愤交加地说道:你是权贵!你想让城中的百姓上墙头为你奋战!你怕死,所以让我们去替你送死!你以为污蔑我,就能掩盖你龌龊的心思吗? 周围的民众也都发出愤怒的低喊:是啊!他们这些权贵最怕死! 我们上城墙送死,她却天天待在棚子里避战!她舒坦着呢! 呸!要死他们这些权贵去死,我才不死! 民愤民怨已积累到一定程度,终于在最危难的时刻爆发。 女子环视众人,心里连连大笑。她虽然被制住,却是不怕的。周围潜伏着许多蛮人死士,救她出去轻而易举。她要扒掉这国师的脸皮,让对方被激愤的民众撕碎。 父亲很快就要过寿,大周国师的人头也算一件不错的礼物吧? 心里正慢悠悠地畅想着未来,女子忽听方众妙说道:你父母宫有紫微星照耀,光芒红到发紫,可见你父亲非是王族,却有王族之尊。你夫妻宫也有紫微星照耀,姻缘线染着深色紫芒,却还不曾系牢,你有婚约,你未来夫婿是货真价实的蛮王,是草原的最高统领。 女子藏在内心的轻蔑,讥讽,嘲弄,都在此刻被狠狠震碎。这些话一字一句全都暗合她的命格与身世。 她在草原向来以男装示人,扮作女子潜入中原还是第一次。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可这自称国师的女人偏偏知道! 是蒙的吗?世上哪里会有洞彻天机的神人!女子虽然极力否定,却还是感觉到了恐惧。 方众妙轻轻笑了笑,缓缓说道:非是王族,却有王族之尊,你父亲应当是蛮族的一字并肩王巴彦。巴彦的哪个女儿与蛮王有婚约?所以是你吗?萨日娜公主? 女子脸色骤变。 隐藏在人群中的蛮族细作立刻冲出来解救公主,滑出长袖的弯刀淬着剧毒。 人群四散开来,发出惊恐的叫喊,兵丁慌忙捡起丢在地上的刀枪剑戟,却来不及穿上防护的甲胄和皮衣。此刻,他们是多么的懊悔。 棚子里一团混乱。 龙图弹指射出几缕气劲,凶神恶煞的几个蛮族死士就被点中穴道,僵硬地站在原地。根本没有血腥的杀戮和惨烈的交战。面对世上唯一武圣,任何人都与孱弱小儿无异。 萨日娜的面庞更显扭曲,震怒和惊恐让她方寸大乱。 我不是你说的什么公主,你污蔑我!她急促大喊。 方众妙伸出细长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淡淡吩咐:从此刻开始,你只能在我面前说实话。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巴彦的嫡长女萨日娜公主? 萨日娜疯狂摇头,嘴巴却不受控制,我是萨日娜公主。 四散而逃的民众又围拢过来继续探查情况,听见这话不由议论纷纷。 她真是蛮人细作! 还是个公主! 我们把她带到城墙上,叫蛮军撤离,不知可不可以? 不要杀她,我们打开城门把她还给蛮军,说不定这场仗就不用打了。 最天真,最愚蠢的人永远藏在民众里。在死亡的威胁下,不那么愚蠢的人也会盲从于最愚蠢的计划。 于是不断有人呐喊:把她交给蛮军,换取议和! 是啊是啊,蛮军不想她死便会与我们停战! 龙图简直气笑了。这些人做什么春秋大梦? 看见兵丁们也有人挥手响应,龙图便笑不出来了。没有人喜欢打仗,这是最难以违抗的人性。 萨日娜得意洋洋地笑了。 她昂起头,轻蔑地看着方众妙,倨傲地说道:我父亲的确是巴彦。他麾下精兵八十万,你敢杀我吗?你若识相便把我主动送回去,给我叔叔乌尔图磕头赔罪。 方众妙问道:我把你送回去,再给你叔叔乌尔图磕头赔罪,他会放过城中数十万百姓吗? 萨日娜想说会,她也怕惹恼这些人,害得自己殒命。但她的嘴巴不受控制。 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万分讥讽地说道:磕几个头就想议和,你们痴心妄想!你们杀了我们的先锋将军,我叔叔已经对天发誓,要屠尽西州城和石头城所有贱民,用你们的尸体堆成世上最高的京观,震慑大周朝廷。老人,孩子,女人,男人,我们统统不会放过!鸡犬牛羊,一个不留! 萨日娜的身体和灵魂已经撕裂。她内心叫嚣着不要再说了,嘴巴却开开合合说个不停。 她猛然想起那个诡异的面具,又想起方众妙让她说实话的指令,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中了巫术! 这女人竟然没有夸大她自己的本领。她的的确确有着通晓天机,驾驭鬼神之能!这个情报对蛮族来说至关重要,必须传递出去! 萨日娜的眼珠子不断乱转,看见隐没在人群中的某个人,心弦陡然一松。 与此同时,她的话令民众的恐惧情绪迅速转变成愤怒。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丝毫没有活命的机会时,他们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拼命。 人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然而反过来也可以说死了也得拉个垫背的。 不知谁呼哧喘着粗气,怒火熊熊地嘶吼:娘的,蛮人果然都是畜生!跟他们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反正都是要死,杀一个扯平,杀两个赚了! 老子这就回去拿柴刀,上城墙杀敌! 第341章 走走走,老子也去! 恐惧到极点的时候,人总能爆发出狂猛的怒火与无穷尽的勇气,民众的悍勇之风已成。 萨日娜心中暗叫不好,嘴上却还讥讽:不管你们上去多少人,都是送死!没有军需补给,你们最多能撑三天。识相的就乖乖打开城门,洗干净脖子,跪在路边让我军砍杀。我们若是杀得痛快,还能把你们的贱种带回草原当成牛羊蓄养。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问:养大了之后呢? 萨日娜冷笑道:养大之后自然是杀了吃肉。身体健壮的就驱赶到边境,与你们自己的军队和百姓搏杀。我们不是蛮族,我们是神族,神族不能流血,死的只能是你们这些大周贱民! 好好好,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们只能跟你们拼到底!在场的壮年男子纷纷朝城墙跑去。就连怀里抱着孩子的妇女也都露出杀气腾腾的表情。 受伤的兵卒吵着闹着要再上战场。之前丢盔弃甲的兵卒满脸羞愧,恨不能立杀几个敌人宣泄自己的懊悔和愤怒。 仇恨的目光聚集在萨日娜身上,她仿佛感受到了烈焰灼烧一般的热度。她的离间计非但没能得逞,还被这个自称国师的女人加以利用,振奋了民心,激发了战意。 军民一心之下,或许战况会发生转变。本来必胜的一步棋,轻轻松松就被化解。 萨日娜怨恨不甘地瞪着方众妙,心里却充满恐惧。 先锋军传来情报,说大周军队有高人,让她小心。她当时有多么的不屑,现在就有多么的懊悔。这个高人的确极其厉害。 方众妙笑了笑,忽然下令:伸出你的手。 龙图立刻解开穴道,萨日娜想跑,身体却不受控制,只能乖乖伸出自己的手。 方众妙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而后松开。 萨日娜感觉到自己的掌心被塞进来一个小小的硬物,在握手的时候被碾碎。方众妙放开手之后,她立刻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果然发现掌心里粘着许多黑色粉末。 这是什么?她颤声道:你给我下毒? 方众妙抱着琵琶往外走,话音轻柔:走吧,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天命所归。 第386章 龙虎斗运 萨日娜用力抠挠脸上的面具,可她根本摸不到任何缝隙。那东西仿佛与她的脸庞融合在一起,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而她也因此变成了方众妙的傀儡,明明想逃,却只能跟着方众妙一步一步往城墙的方向走去。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她惊恐至极地低吼着。 人群中,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深深看了萨日娜一眼,转头跑掉。 随行的龙图有所察觉,不由看向主上。 方众妙回眸瞥去一眼,不予理会。于是龙图也假作不知。 方众妙看向萨日娜,徐徐说道:那粉末并非毒药,而是一枚被拍碎的符箓。 得知自己不会中毒而亡,萨日娜却更感恐惧。 那是什么符箓?傀儡符?所以我会变成这样不由自主,都是因为你对我施展了巫术? 方众妙继续朝前走。 天空中不断有巨石掉落,砸破鳞次栉比的房屋,砸烂平整宽阔的街道,砸伤奋战的士兵和救援的百姓。曾经繁荣的石头城,眼下已经快要变作废墟。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鲜血汇聚成河流。战火肆虐的城池就是人间的地狱。 萨日娜行走在血泊中,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感起伏。她只关心自己的死活。 方众妙回头睨她一眼,说道:那不是傀儡符,是龙虎斗运符。 萨日娜立刻追问:什么是龙虎斗运符。 方众妙跨过一具尸体,直直朝城墙走去,缓缓说道:此符是最凶险的一种幸运符。它会激发你我二人的气运,使之相互争斗吞噬,从而让得胜的那一方达到极致的幸运。 我是龙,你是虎,你我二人以气运相斗。倘若天命在蛮族,那么你的气运必然强过我,这场龙虎斗,我自败北,之后我的气运便会尽归你所有。失去气运,我要历经百劫万灾而亡。 方众妙侧头瞥了一眼,继续道:落入百劫万灾的境地,天道会视我为仇寇,设下重重杀机将我诛灭。 气运尽失的我将时时刻刻处于杀身之祸中。武功高强的人能杀我,三岁小儿也能杀我。猛虎能杀我,羊羔也能杀我。风能杀我,雨也能杀我。世间万事万物,对我而言都是杀劫。 萨日娜整颗心都颤抖起来。气运斗败的下场竟然如此惨烈!假的吧!怎么会有人倒霉成那个样子?可是全部气运被吞噬,似乎就是那个样子啊! 萨日娜只觉身体忽冷忽热,心中又怕又喜。她知道,像方众妙这种近神非人之人是不屑于撒谎的。她说这是气运相争的符箓,那就绝不会是单方面掠夺气运的邪法。 萨日娜满怀期待地问:我赢了会怎样?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若是赢了,我的气运全数归你。从今往后,你就是全天下气运最盛之人。你行走在路上就像天神行走于人间,山要为你让道,海要为你分离,人要对你跪拜,王要对你称臣。天地乾坤,任你横行。 萨日娜被这番话诱引,血液不由燃烧沸腾。连蛮王都要对她俯首称臣?那她岂不是天下共主,万族圣君? 龙图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笑了。 这姑娘真是天真,以为自己有一些计谋,多几个心眼,就能跑来主上面前耀武扬威。 主上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你还听不懂?吞了主上的气运,你就是全天下气运最盛之人,由此可想,主上的气运浩大到何种程度。你一个蛮族贵女,算什么东西? 方众妙慢下脚步,回头睨了一眼,说道:还有一点你要知晓,这符箓是以血脉为引,催化的是我之全族和你之全族的气运,然后令此二者龙虎相斗。也就是说,我若败了,死的不光是我,还有我方氏全族。你若败了,死的不光是你,还有你的部族。 萨日娜的窃喜猛地被震碎,骤缩的瞳孔里有惊恐流泻。动用这种符箓的后果怎么会是祸及全族?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你怕了?你不是说天命在蛮族,在草原吗? 萨日娜立刻摆脱恐惧,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神族完成大一统已成不可阻挡之势。我们是一架疾驰的战车,行驶在通天之途,而你们大周只是路上的一块石头,搬开就好。 她话音刚落就立刻摇头否定,语气更为轻蔑:不,你们连石头都算不上,你们只是一棵野草,会被我们的车轮碾压成汁液。 她恶狠狠地瞪着方众妙,说道:这场龙虎斗,必是虎口侵吞龙首,虎爪拍烂龙躯。 方众妙轻轻笑了,好,那我们就来看看,到底是我百劫而死,还是你万法不侵。 二人继续朝城墙走去。 龙图默默随行。 三人身后还有许多好奇的民众和兵丁跟从,大家纷纷竖起耳朵探听情况。什么龙虎相争,气运相斗此番对话越是玄奇,众人就越是想要看个结果。 每迈出一步,萨日娜的身体就变得冰冷一分。有什么无形无迹的东西正从她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失出去。她抓住胸前的衣襟,心脏疯狂跳动。 流失的那些是气运吗?我输了?不不不,我绝不会输!应该是气运涌出身体,在空中化为龙虎相斗。若是开了天眼,能否看见那奇诡的场面? 萨日娜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战意熊熊,一会儿盯着方众妙的背影,一会儿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上到城墙。 大长公主和齐修立刻走过来阻拦,却被龙图轻轻摆手挥退。他们都对方众妙有着绝对盲从的信心,于是没有多问一句。 方众妙领着萨日娜来到城墙最边缘,朝下看去。 骑在马上指挥攻城的乌尔图忽然凝目,旋即露出惊疑的神色。穿着大周襦裙的年轻女子是不是他的侄女萨日娜? 方众妙抓住萨日娜的发髻,迫使她抬起低垂的头,露出惊恐的脸。 乌尔图虎目圆睁,怒火狂燃。那就是他的侄女儿萨日娜!大周贱民竟然抓了她当人质,卑鄙! 萨日娜开口大喊:叔叔,不要顾忌我,快射杀我身边这个女人!石头城可以不灭,但此女一定要死! 方众妙放开萨日娜的头发,轻声笑了。 拿我的弓来!乌尔图向后伸手,立刻就有副将递上一把牛角大弓。 乌尔图从箭囊里取出一支比成年男性拇指还粗的黑铁箭矢搭上弓弦,闪着寒光的箭头对准方众妙的眉心。 不用萨日娜开口提醒,他自不会顾及这个侄女的安危。为大王的伟业献出生命是她无上的荣耀。 第342章 齐修把一块盾牌竖在方众妙面前,却被龙图拿开。纵使那符箓不曾灵验,凭他武圣之尊,莫非还不能在万箭之中护主上周全? 大长公主取出自己的弓箭想要先行射杀乌尔图,也被龙图摆手阻止。 相信主上。 简单四个字,齐修和大长公主的心就已缓缓落定。朝一架巨大强弩跑去的王守正也站立不动。他不知道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国师的暗卫为何如此松懈,但他选择相信。 一支黑铁箭发出长啸,穿透绵绵雨丝,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杀机,破空而来。 方众妙不闪不避,淡淡说道:给我搭一个台子,再搬一张凳子。 话音未落,箭芒已至,未料一块巨石从蛮军阵营里抛出,正正好好擦过箭尾,使其偏离。 巨石越过方众妙的头顶,落入城中空地,有没有伤到城中兵卒和百姓尚且不得而知,但那被砸歪的箭矢却射死了一个抓着铁链正努力往城墙上攀爬的蛮军。 他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直坠而下。城墙上的士兵连忙把他的铁链拽上去,收为己用。 这一幕令大周士兵惊叹,也令城墙下的蛮军骇然。这是什么运气?乌尔图将军号称百步穿杨,箭神在世,他从不曾失手! 只有萨日娜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目眦欲裂地看着方众妙,脑袋连连摆动,极力否认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龙虎相斗,她竟是气运不敌,败下阵来。 蛮族攻城掠地,势不可挡,周边蕞尔小国纷纷归降臣服。蛮族是神族,蛮王得天命!以上种种,莫非都是假的吗? 就算这些都是假的,巴彦家的气运也是假的吗?他们明明是草原上最为强盛的部族,连大王都要依仗他们的猛士才能夺得战争的胜利! 萨日娜想不明白。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败给方众妙? 大周已经腐朽不堪,摇摇欲坠,依托这么一块积贫积弱的国土而立身的方众妙,怎么会强过自己? 当萨日娜失魂落魄的时候,高台已经搭好,一张凳子放上去。 方众妙跨上高台,坐于矮凳,立在高处,把自己竖成一个靶子。她淡淡下令:萨日娜,你也上来。 萨日娜不受控制地走上去。 回过神来的乌尔图气笑了。他从未见过这么着急投胎的人。好,我成全你! 他取出又一支黑铁箭,对准方众妙。 方众妙轻轻拨弄琴弦,淡淡下令:唱一首你们蛮族的思乡曲。 萨日娜倍感屈辱,却只能张开口,用蛮族的语言唱一首思念家乡的歌曲。 方众妙一面倾听一面寻找音调,素手轻挑慢捻,琴音浮空而起。 一支黑箭朝她疾射,未料蛮军之中也有一支燃烧的箭矢射来。两箭在空中相撞,一个碎成木屑和星火,一个箭头歪斜,失去既定的目标,狠狠穿透萨日娜的肩膀。 思乡曲变成惨叫。 一次是巧合,二次是什么?是神在庇佑! 大周将士和蛮族军队皆发出惊骇的喧哗。 城墙上,一个平民打扮的壮年男子忽然举着柴刀大喊一声:天命护佑大周,蛮夷此战必败! 第387章 杀不死的怪物 天命护佑大周,蛮夷此战必败! 一个人开始喊,所有人都开始跟,城墙上声浪起伏,战意汹涌。不管是将士还是民夫,都在此刻举起自己的武器,生了悍不畏死之心。 摧毁一座城最快的方法从来不是强冲猛攻,而是从内部瓦解。瓦解守城将士的战意,瓦解民众必胜的信念,瓦解军民一心的团结。 做到以上三点,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乌尔图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能达到这个目的,并取得最辉煌的战果。他不愿自己的精兵强将死在无谓的攻伐中。他要的是对方主动跪降,引颈就戮。他要的是无伤亡的胜利。 可现在,面对城墙上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面对萨日娜泣血惨叫扭曲痛苦的面容,他忽然心生恐惧。 他才是稳操胜券的人,可现在,他竟觉前途渺茫。 城墙上那个白衣女人就是情报中提及的国师吧?原以为又是一个坑蒙拐骗的神棍,却未料竟是如此隐秘而强大。 乌尔图狰狞一笑,借此掩盖自己一刹那的恐惧,随后恶狠狠地说道:拉满弓弦,架起火箭,给本将军全部对准那白衣女人! 喏! 众蛮军齐声领命,而后纷纷拉满弓弦。一旁有兵丁举起火把,引燃箭头里填充的易燃物。 天空阴云密布,城内烽烟四起,天地之间冷风肆虐。 所有箭头燃起火苗,连成火海,对准方众妙蓄势待发。无形的杀机也仿佛凝成一支利箭,令人胆寒。 萨日娜跪坐在地上,左肩插着一支极粗的黑铁箭,鲜血汩汩流淌,染红她大半个身体,她却呼哧呼哧笑得极为畅快。 龙虎斗运,血脉为引。所以方众妙,与你斗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我叔叔乌尔图。哈哈哈,看看下面连成一片火海的弓箭,你害怕吗? 萨日娜抬起头,死死盯着方众妙的侧脸。她想要一个恐惧的表情,越是可怜就越能博得她的欢心。 然而方众妙却只是轻轻睨她一眼,淡淡下令:继续唱,不要停。 萨日娜恨得发狂,可她没有办法忤逆方众妙的命令。一首思念家乡的曲子从她唇齿之间逸散出去,有些飘,有些散,在半空中凝成浓浓的乡愁。 方众妙素手拨弦,眸色极为平静地看着下方。 所有箭头都被点燃,黑压压的蛮军纷纷高举手臂,准备发射。一股冷风忽然扑来,莫名其妙吹灭所有火箭。 一瞬间,浓浓杀机消散,弓箭手们无不露出惊骇的表情。 乌尔图虎目怒张,不敢置信。 晚秋的风虽然阴冷,却绝无横扫之威能。足以席卷整个军队的唯有夏日狂风。然而偏偏就是这么一缕晚秋冷风,轻轻一个扑面就能灭掉所有火箭。 此事如此诡谲,已非常理可以度之!那白衣女人是国师,莫非她真有通天地,驭鬼神之能? 乌尔图的内心又添一丝恐惧,但他绝不能叫旁人看出来。他自然知道那女人带着萨日娜走上城墙是要做什么。 正如他之前的谋划,这女人的目的也是一样。她要灭掉蛮军的战意和士气,扰乱蛮军的军心。战意、士气、军心,此三者才是制胜的法宝。 再点火!乌尔图恶狠狠地下令。 兵丁继续给箭头点火,冷风幽幽吹过,火苗燃了又灭。 整支弓箭军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诡异的场景接二连三出现,绝非巧合!难道真是上天在庇佑大周? 一念起,恐惧生,战意灭,众人拉弦的手臂忽感酸胀,十分吃力。 萨日娜眼睁睁地看着下方的火海变成一潭死水,她的心仿佛也掉入深不见底的冰窟。 这就是气运在争斗吗?输掉的后果竟然如此可怕。 她张了张苍白干裂的嘴唇,不敢置信地呢喃:我叔叔的气运也不敌你? 然而这怎么可能?巴彦家是草原上最强盛的部族!是东升的旭日,是神的后裔!他们绝不会输! 萨日娜的心乱了,乌尔图却没有。他更为凶狠地下令:换羽箭,对准那女人齐射! 一名副将连忙说道:可是敌军最缺的就是羽箭,我们若是换上羽箭往里齐射,他们躲入掩体,伤亡不会太大,事后却能得到充足的羽箭用作反击! 乌尔图不管不顾,咆哮嘶吼:换羽箭,给本将军射死那个女人!对准她,全部对准她! 弓箭手们连忙取出羽箭,纷纷对准城墙上的方众妙。她衣袂飘飘,素手弄琴,坐于高处俯瞰,好似在天上,不在人间。 真的能射死她吗? 分明近在咫尺,一箭即可毙命,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却都对自己的射术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不少人拉弓弦的手竟都微微颤抖起来。 乌尔图也拉开弓弦,用一支极粗的黑铁箭对准方众妙。 我要你死! 他的箭首先疾射出去,而后是密密麻麻布满天空的一片箭雨。 龙图双目连闪,身体紧绷,齐修和大长公主纷纷跳上木头搭成的高台,随时准备把方众妙救出箭阵。 王守正手臂一撑,也似猿猴一般灵活地上了高台。为了救下方众妙,他们都有一颗赴死之心。 动荡而来的箭雨裹挟着诛灭一切的恢宏气势。它们射中墙壁,落入城中,有的扎在盾牌上,有的插在泥土里。 守城的将士们连忙躲入掩体,唯有高台上那几人暴露在箭雨中。 但偏偏事情就有那么不合常理。浩浩荡荡的箭雨仿佛长了眼睛,密密麻麻覆盖整个城墙,却唯独避开了这个方寸之地。 萨日娜依旧在唱小曲,方众妙依旧在弹琴。 第343章 冲上高台的齐修、大长公主、王守正三人愣在原地,仰头看着天空的眼神是那样不可思议。 怎会如此?这可是万箭雨阵,必死无疑的局面啊! 唯有龙图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声音带上雄浑内力,似海潮一般层层扩散。城墙下的蛮军,再远一些的荒野,甚至几十里之外的西州城,或许都能听见这极尽嘲弄的笑声。 乌尔图目眦欲裂,内心的恐惧层层堆积。 第388章 军心溃散 看见此情此景,谁不感到惊骇?谁不觉得苍天显灵?谁还能生出战意? 蛮军的心乱了。 弓箭手们不由自主地放下弓箭,茫然望着天空,仰面浇淋冷雨。正奋力攻城的先锋军好似失去了全部气力。 成千上万支弓箭齐齐瞄准发射,竟杀不死一个弱女子,她是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城墙上有一民夫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们的国师有天命在身! 在他之后,不断有人呐喊:国师有天命,蛮夷必败亡! 龙图停止狂放的大笑,微微低下高昂的头。他觉得民众发起的声浪胜过自己二百年内力。天命何来?民心所归。 大周将士们也都加入呐喊,国师有天命的呼声形成摧枯拉朽的狂潮,向着城下的蛮军席卷而去。 乌尔图的战马竟然退后一步,喷出一缕不安的鼻息。 跟随在他身后的所有将领竟都不由自主地夹紧马腹,齐齐退后。军心动摇的一瞬是可见的,也是不可逆的,蛮军的士气倾泻如洪。 乌尔图回头看了一眼节节败退的大军,脸色变得极其可怕。他咬着牙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再度对准方众妙。 他偏不信这个邪! 一声长啸破空,一点箭芒忽至,没有凭空掉落的石头搅局,这支疾射而来的箭矢竟然再度歪斜,狠狠扎穿了萨日娜的右边肩膀。 乌尔图不敢置信。在他身后的蛮军一片死寂。攻城的先锋军立在斑驳城墙下,表情已从惊骇变得木然。 这是第几次了?大周国师是个杀不死的怪物吗? 乌尔图猛地握紧牛角弓,强劲臂力把这御赐神兵捏得粉碎。这就是不信邪的后果吗?所以更邪门的事发生了! 恐惧感忽然变得无比强烈,乌尔图颤声喊道:巴奇朗,巴奇朗,你快来看! 万军之中不知何时竟然冒出一个戴着木头面具的干瘦男子。他疾步上前,站在一众高头大马之间,身上披挂的五彩羽毛让他极有存在感。 乌尔图,你稍等,让我开天眼观之。 巴奇朗从背囊里取出一片草叶,一边揉碎一边念诵咒语,再把绿色草汁涂抹在自己的两个眼皮上。随后他凝目往白衣女子看去,却见她头顶飞旋着一条巨龙,龙口中叼着一头小虎,正大肆咀嚼。 只是一瞬,巴奇朗的双眼就流出鲜血,龙噬虎躯的奇诡景象也随之消失。 巴奇朗,你怎么了? 乌尔图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气定神闲的巴奇朗跪倒下去,捂着眼睛惨叫。这可是他们巴彦部最厉害的巫师,有通天彻地之能! 萨日娜不敢置信地呢喃:巴奇朗叔叔竟然也来了。他,他在气运争斗中败了? 巴奇朗是萨日娜的堂叔,在蛮族皇庭中的地位堪比方众妙在大周。可他只是开天眼一看,便落到那个下场。巴彦家的气运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吗? 萨日娜惶惶之际,巴奇朗捂着两只血淋漓的眼睛站起身,喘着粗气说道:此女不可敌,撤军! 听听这话多么荒谬可笑!只因一个女人不可敌,所以十几万蛮军就要尽数撤离,说出去巴彦部的威望何在? 然而乌尔图和几名副将竟无一人提出异议。他们立刻勒紧缰绳,策马后退。 乌尔图心念一动,竟是再度抽出一支箭,对准那座仿佛被上天庇佑的高台。杀不了大周国师,他就杀了自己侄女,免得对方沦为人质,遭受凌辱。 萨日娜看见森寒箭芒对着自己闪烁,立刻明白了叔叔的意图。她不惊反喜,爬起来大喊:叔叔,杀了我! 方众妙停下拨弄琴弦的纤纤玉手,勾起唇角笑了笑。 一道缥缈空灵的声音在阴雨中回荡:【让你死于乌尔图之手,叫你成就巾帼英雄之名,岂非助长蛮军士气?】 【你说我会让你如愿吗?】 齐修等人皆是眸光一闪,随后内力激荡,随时准备拦截乌尔图的箭。 方众妙忽然开口:王将军,请为我护持。 这个表现的机会,她交给了刚刚加入同行之列的王守正。 齐修等人暗暗蓄积的劲气皆是一滞,王守正却是心中狂喜。他没有内力,也不懂什么深奥的武学,但他天生龙筋虎骨,力大无穷,而且射术极为精湛。 他跳下高台,徒手拆掉固定在木头架子上的一把强弩,轻轻松松拉开需要三名壮汉用力脚蹬才能拉开的弓弦,将一杆粗如铁柱的箭对准乌尔图。 两箭同时激发,在空中对撞。 乌尔图的黑铁箭瞬间被击碎,王守正的箭去势不减,摧枯拉朽,劲风猎猎。杀机一闪而至,乌尔图竟似猛虎爪下的羔羊,被恐惧摄住神魂,身体僵硬不能动弹。 生死一线之际,是巴奇朗勉力推开乌尔图的战马。暂时的失明让此人拥有了对死亡的敏锐感知。 战马往左跨步,乌尔图的心脏错开了箭尖,却把自己的右肩送上去。 粗如铁柱的箭矢裹挟着万钧之力,把乌尔图死死钉穿,带着他飞离马背,腾空后起,撞落十几名骑马的将领,最终落在数丈开外,被一众兵卒接住。 将军! 将军! 将军死了吗? 当有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军心已经彻底溃散。更糟糕的是,乌尔图竟然没能第一时间站起,大声宣告自己还活着。 于是军心进一步溃散,战马躁动嘶鸣,兵丁徘徊无序,攻城的忘了攻城,射箭的忘了射箭。这场仗还怎么打? 巴奇朗睁开染血的双瞳,依靠模糊视线飞快朝晕厥的乌尔图跑去。他知道自己必须第一时间给乌尔图用药,让他生龙活虎地站起来,像高台上的大周国师那样,大声喊出天命在我的豪言壮语。 否则的话,今日败退之后,谣言传遍军营,军心将溃乱不堪。没了军心士气,此战已无胜算。那位大周国师只要往墙头上一站,大周的军队就会悍不畏死,而蛮军则会不战自溃。 巴奇朗还没跑到乌尔图身边,方众妙已经丢开琵琶,抓住萨日娜的发髻,将她拖到高台边。 她的声音很轻缓,却似九天梵音,传得极远极远。 如果我们换一换,是你抓到我,而非我抓到你,你会对我做什么? 萨日娜语气怨毒地说道:我会用弯刀割开你的脖子! 方众妙笑了,所以我也一样。你们要抢夺我们的土地,我们只能用你们的鲜血浇灌这片土地。 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柄短刃,轻轻抹开萨日娜的脖子。 温热的鲜血像瀑布一般洒下城墙,混着冰冷秋雨,弥漫开浓烈腥气。站在城墙下的许多蛮军被浇了一头一脸,神情木然地往上一看,望见的就是萨日娜扭曲濒死的脸。 这是拥有神之血脉的公主,也是未来的一国之母,却死得这般屈辱惨烈。 不知哪个蛮军在极致的恐惧中丢掉了手中的武器,随后便是一大片丢盔弃甲的声音。这些以悍勇着称的蛮军竟然调头就跑。 他们跑了,弓箭手也跑,投石军也跑,游骑、重骑、轻骑全都跟着跑。 方众妙这一刀彻彻底底阉割了蛮军的士气,叫他们阵列大乱。 第389章 方众妙今晚就要死了 巴奇朗拿出一枚药丸,飞快塞进乌尔图嘴里,点他脖颈边的穴道,令他在昏迷中自动吞咽。 须臾,乌尔图幽幽转醒,睁开的双目哪里还有虎威,竟是一片未曾消散的恐惧。王守正射来的那一箭不仅击碎了他的肩胛骨,也击碎了他的战斗意志。 巴奇朗与乌尔图对视一眼,心里暗叫不好。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让现在这个乌尔图勉力站起,大声说出那句天命在我的豪言,已经完全不可能。 乌尔图做不到。他的心气被打散了。 巴奇朗自己也吞下一粒药丸,用力眨眼,让视线渐渐变得清晰。血液依旧在眼眶里弥漫,赤红一片的视野中,他看见周围是乱马奔腾,乱军溃散,是丢弃满地的投石机,攻城弩和刀枪剑戟。 原来这就是丢盔弃甲,兵败如山的场景。巴奇朗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蛮军阵营里看见这惨烈的一幕。 他咬咬牙,站起身,不甘地下令:即刻撤军! 几名副将策马奔驰而来,把两人拉上马背,逃窜而去。 第344章 方众妙甩开已经死透的萨日娜,丢掉染血的短刃,淡淡下令:老爷子,你去西州城走一趟,让卫英彦做好里外包夹,袋中打狗的准备。石头城的大周将士们必然能够击溃攻城的蛮军,赶去驰援西州城。 龙图豪情万丈地笑了笑,人已经飞跃到数丈之外。 主上,随您离开那座小山村的时候,小老儿就知道,您说的举大事绝非玩笑!您定然能够成就一番宏图霸业!此战伊始,基业已成! 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际,雄浑的笑音还在厚厚云层中回荡。 王守正猛地握拳,看向方众妙的眼神无比狂热。成就宏图霸业?原来国师竟有侵吞山河之志!是啊,为何不能呢?当她以女子之身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候,她就已经屹立在众山之巅。 追随她!像万千生灵追随太阳那般!王守正的心一片滚烫。 就在这时,他听见国师淡淡下令:赵华阳,你即刻打开城门,带领将士们乘胜追击,而后转道前往西州城,从后方击溃攻城的蛮军,与卫英彦里应外合。 大长公主高声应诺,迈步就走。 齐修对着方众妙微微拱手,没有多说一句话,也即刻下去点兵出征。 方众妙跨过萨日娜的尸体走到高台边,俯瞰下方。王守正呆呆地凝望她并不高大,也不伟岸的背影,眼里的崇敬与向往似沸腾的熔岩。 方众妙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让留在城中的民夫回收蛮军留下的攻城器具和刀枪剑戟,满地的羽箭也都捡起来存放。被盗走的军需,这不就回来了吗? 王守正连忙应诺,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回头,您一个人在此处,怕是不安全。 方众妙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道:天命在我。 王守正心里顿时一松,然后才疾步而去。是啊,天命在庇佑国师,除非老天爷亲自出手,否则这世间谁人能够杀她? 建康之战结束后,国师的威名必将传扬四海。风雨欲摧,社稷飘摇的大周,便因她这定国之石的存在,获得短暂的平稳。战乱终会结束,胜利归于大周。 王守正踩着坚定的步伐渐渐远去。 方众妙垂眸看着城墙下的战况。 大长公主和齐修引领着一支悍不畏死的军队冲杀而出。本就溃乱的蛮军彻底失去阵型,分为好几股散兵四处逃窜。大周军队分而食之,气势如虹。 乌尔图等将领策马疾驰,速度越来越快,丝毫不敢回头。兵败如山,人力已穷,颓势难挽。除了狼狈逃命,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战况已经分晓,方众妙转身下了城墙。 与此同时,大长公主和齐修率军追出去十几里路,中途忽然变道,往西州城去。 乌尔图的三十万大军被他拆分成两个兵团,各自攻打两座城。这是极其冒险的一个举动,因为一分为二的军队,战力也会随之削弱减半。但乌尔图事先盗走了大周军队的辎重,没有军需补给,守城的那一方没有丝毫胜算。 基于这一点,乌尔图才敢肆意妄为。事实证明,他的这一举动已经不仅仅是冒险,而是致命的失误。 当大长公主和齐修带着数万大军从后方偷袭攻打西州城的十五万蛮军时,卫英彦率领的数万大军也从城中杀出,合拢围剿。 一方气势如虹,一方宛如惊弓之鸟,胜负很快分明。攻打西州城的十五万蛮军几乎被全歼。乌尔图率领的那十五万蛮军也死伤大半。 这场本无悬念的攻城之战,竟是兵力不足,辎重全无的大周军队大获全胜。 是夜,大长公主和齐修带着满身血污回到城主府。 方众妙不在房中休息,却在地牢里等待。 大长公主穿过幽深长廊,笑着说道:国师,此战必然能够扭转大周的颓势。从今往后,攻守易形了! 齐修走在后面,冷笑道:我的探子送来密报,巴彦已经率领五十万大军,于中途截杀我们从临安派出的三十五万大军。 他那边若是获得大胜,便能直接闯入临安。你以为赵璋那个废物能挡得住巴彦洪流般的攻势吗?巴彦一旦得手,乌尔图的惨败就只是小小瑕疵,不足挂齿。我们伤巴彦一臂,巴彦却能灭我一国。 大长公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方众妙端起杯子喝茶,缓缓说道:所以我们才要尽快把乌尔图的残部剿灭,保存最大的兵力,回头驰援那三十五万大军。若是我们能从后方赶到,重现今日战果,就能灭掉蛮族最强盛的一支部落。蛮族断了脊骨,至少十年之内不敢生事。 大长公主阴云密布的脸再度喜笑颜开。 她自信满满地说道:有你在,剿灭乌尔图和他的几万残兵还不容易? 方众妙沉吟道:若是他能给巴彦送信,让巴彦抽调十万军队突袭过来,那是最好。 齐修眸光闪了闪,问道:蛮军增援十万,对我们绝非有利。你说这是好事,莫非有什么暗棋布在里面? 方众妙伸出指尖点点桌面,徐徐说道:这招暗棋能不能用,还得看今日那个浑身沾着羽毛的蛮族巫师道行深不深。 大长公主好奇问道:他若道行够深,会如何? 方众妙玩味地说道,他若道行够深,自然能看懂我的棋路。看懂了我的棋路,他才能跟着我的步调走。 齐修顿时笑起来:跟着你的步调走,就能落入你的陷阱,对吗? 方众妙飒然而笑,如仙如魔的脸熠熠生辉。 王守正用崇敬的目光看着她,被绑在刑架上的几个蛮族细作却宛如见到恶鬼。 与此同时,巴奇朗正在给乌尔图包扎右肩的伤口。 他忧心忡忡地说道:你的骨头已经碎了,即使长好,这条手臂也不能动。 乌尔图猩红的双眼充斥着强烈的恨意。 也就是说,我以后再也不能挽弓射箭? 巴奇朗沉默点头。 乌尔图用力闭眼,不曾受伤的左手猛地捶烂摆满草药的长桌。木屑飞溅中,他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路过的将士纷纷避开他的帐篷,眼里全是惶惶不安。每一个兵卒都带着满身颓靡,眼里是难以消散的恐惧。这场仗打碎了他们的傲慢,打断了他们的骨头。 巴奇朗皱眉呵斥:安静!你若不能稳住,你的部将只会更加心乱。看见大周国师了吗?拿出她那种天命在我的气势来! 乌尔图深深吸了几口气,睁开更为猩红的双眸,恶狠狠地盯着巴奇朗:你怎么拿不出她那种气势?你可是我们蛮族的天神! 巴奇朗沉默了。 乌尔图追问道:她真的比你厉害? 巴奇朗点点头,如实以告:厉害许多。 乌尔图眸光一暗,心中本就不曾消散的恐惧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随后,他却又听巴奇朗长长吐出一口气,用无比轻松的口吻说道:不过她今晚就要死了,所以她不会成为我们的噩梦。 恐惧转为狂喜,乌尔图急切开口:你怎么知道她今晚就要死了? 石头城的地牢里,方众妙淡淡说道:因为反噬,所以会死。 大长公主和齐修只觉落入冰窟,体温全失。 坐在一旁抠脚的龙图顿时觉得自己的脚丫子不香了。 第390章 反噬 方众妙伸出细长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语气不紧不慢,十分平静:世间诸法有邪有正,然而无论正邪,若非与人搏命,或是与天争寿,都绝对不会碰两种东西,碰了必遭反噬,受上天所诛。 大长公主走过去问道:哪两种东西? 方众妙睨她一眼,答道:一是气运,二是寿元。 大长公主顿时瞪眼:可你全都碰了!上次你夺人寿元,怎么不见你遭到反噬? 王守正眸光闪了闪,表情有些担忧。这些隐秘是他一个小小的卫将军能听的吗?他要不要先行告退?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闪现就被他死死摁住。国师没让他走,他岂能擅自离开?倘若他连这些隐秘都不敢碰触,有了退缩之心,往后如何为国师效力? 于是他微微分开双腿,让自己站立的身姿显得更为松弛。为主上效死力而已,心之所愿,自然无有畏惧。 方众妙的眼角余光瞥见他如此,不由满意一笑。 齐修也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守正一眼,随后绕过大长公主,来到桌边坐下,缓缓说道:上次不曾遭到反噬是因为那些宫妃害了龙嗣,本就是该死之人。夺她们寿元是顺天而为。 方众妙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往下说:这次强夺巴彦部的气运,却非顺天,而是逆天。因为萨日娜公主说的没错,天命的确在蛮族,在草原。 第345章 地牢里一片死寂,壁灯烛芯发出的哔剥声响竟也仿佛震耳欲聋。 原来国师喊出的那一句天命在我是谎言! 绑在刑架上的蛮族细作立刻嘶吼起来:我族本就是神族!我族一统天下是代行天神法旨!我们的大王梦中化为雄鹰,看见了大一统的繁盛之景,我们终将入主这片土地,而你们这些贱民会跪在我们脚下行罪奴之礼! 龙图冷冰冰地瞥去一眼,那细作就仿佛被点了哑穴,瞬间安静。 方众妙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大一统的盛景?那可真巧,这个梦我也做过。我还看见你们的使臣捧着一个礼盒,走入我们的朝堂叩见我们的皇帝。那礼盒中摆放的是你们大王的头颅。梦醒之后我就知道,即使天命在你们草原,我也能强夺过来,因为我有这个实力。你们蛮族信奉弱肉强食,我觉得甚好,因为我也一样。 此话一出,几个蛮族细作顿时暴跳如雷。有的吐口水,有的怒骂,有的试图挣脱刑架,扑杀这个该死的女人。 龙图狠狠拍桌,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否则老子就让你们再尝尝分筋错骨之痛! 所有噪声瞬间消弭。 龙图看向方众妙,笑呵呵地说道:小老儿不管什么顺天逆天,小老儿只想知道主上您会不会有事?您若无事就别吓我。您若有事,现在便写一张名单,列出您想杀的人,不拘是百十个还是百万个,小老儿帮您统统杀光,再去九泉之下追随您。届时您若想斩了阎王入主地府,小老儿也跟着您一起干。 这番话惹得刑架上的几个细作剧烈颤抖起来。他们刚刚经历了数个时辰的分筋错骨之痛,毫不怀疑这老头有那个实力。 他都如此,那他的主子又是什么德行?只怕心狠手辣的程度非凡人可及。这样一想,几个细作不由冷汗如瀑。 方众妙轻轻一笑,摆手说道:本想卖个关子,却未料竟是吓着您老人家了。我给您赔个不是。 龙图催促道:您就说这次斗法会如何反噬,您能不能规避就得了。再卖关子,小老儿要敲您脑袋。 老爷子是真的急了。 方众妙如实以告:强夺天命会遭到业火焚烧,我乃肉体凡胎,非是大罗金仙,自然扛不住。反噬的后果是三魂七魄被业火烧得溃散,血液骨肉被业火烧得焦黑。届时我便永远消散,没了今生,也没了来世。 龙图面色剧变。 齐修狠狠握拳。 大长公主这次却极为灵敏,立刻说道:本宫不信你没有规避之法!你方众妙比谁都怕死! 方众妙微微蹙眉,纠正道:我这不叫怕死,叫惜命。 大长公主顿时乐了,所以你必然有办法!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方众妙也就不再卖关子。她站起身,走到一排刑架前,看着捆绑在最左侧的蛮族细作,语气温和地说道:劳烦你替我的天魂承受反噬,我会给你撒些纸钱以作感谢。 话落,她抬起手从自己脸上轻轻揭下一张面具,覆在细作脸上。 面具长着她的五官,于是那五大三粗的细作就顶着她的脸,露出惊恐的表情,微湿的红唇吐出粗犷颤抖的男音:你要做什么?快把面具拿下去! 看见这诡异的一幕,所有人都惊呆了。 两个方众妙相对而立,这场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半空中飘过一道玩味的声音:【我从我的三魂七魄中各取一丝神念,附着在这些面具上。戴此面具者便能幻化成我,染着我的神魂气息,替我受这强夺气运,逆天而为的反噬。】 【不过是细如蛛丝的十缕神念而已,往后多行善举,积攒功德,自然能修补完整。】 【反噬只有一次。】 【这一次若是杀不死我,老天爷就只能让我继续在祂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敢这般欺天的人,世上还有几个?】 【所以说,别管天命在谁身上,只要我够无耻,够蛮横,就能抢过来。】 齐修低头忍笑,心中的担忧缓缓平复。无耻蛮横?不,这叫有手段,有谋略。 大长公主暗自点头。方众妙你知道就好。能比你还无耻蛮横的人,世上再也没有了。 龙图彻彻底底放下心来。他抠一抠脚丫子,嗅一嗅手指头,继续沉醉其中。 王守正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方众妙的背影。主上神圣的形象有所崩塌,却更叫他生出一二分灼热的喜爱。原来主上与他们这些凡人之间从未有过天渊之别。 方众妙走向下一个细作,又从脸上揭取一个面具,覆在对方脸上。 劳烦你替我的地魂承受反噬,我会给你撒些纸钱以作感谢。 这名细作也长出一张方众妙的脸,表情却是极度扭曲惊恐的。 方众妙走向下一人,还是同样的话,劳烦你替我的人魂承受反噬,我会给你撒些纸钱以作感谢。 之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细作。 大长公主从最初的惊愕到现在的麻木。她捅了捅齐修的胳膊,问道:她在自己脸上戴了几副面具?我说她脸皮怎么那么厚呢。 齐修哑然失笑。 龙图幽幽说道:大约是把全部面具都戴上了,有备无患嘛。 三人相互看看,忍俊不禁。 然而,轻松的氛围未能持续多久,诡异恐怖的事忽然发生。 最先被戴上面具的细作,头顶莫名其妙冒出浓烟,发丝猛地燃成一丛火焰,随后整个脑袋都被红彤彤的烈火吞噬,一面狂叫一面挣扎,景象惨不忍睹。 龙图、齐修、大长公主三人皆是顶尖高手,武功强横,却都被此景此景吓得无法动弹。 性情坚毅的王守正不由连退数步,面色大变。 而此刻,方众妙正好走到最后一个细作的刑架前,揭开自己脸上的一张面具,给对方戴上。 看见同伴的脑袋无火爆燃,最后一个细作竟是吓得眼泪鼻涕齐出,胯下尿液横流。偏他顶着方众妙的脸,鼻子下面挂着两条黄龙,真真是辣眼。 方众妙蹙着眉头很是不悦地说道:给他的脑袋套一个麻袋。 龙图等人瞬间就摆脱了恐惧,满心都是啼笑皆非。 王守正飞快拿来一个麻袋罩住细作,还狠狠在对方的肚子上捣了两拳。用主上的脸做这种丑陋的表情简直就是亵渎,活该你遭反噬! 细作: 王守正一来一回的功夫,第二个细作的左边肩膀忽然冒出黑烟,随后燃起大火。赤红火苗一路蛇窜,钻入左胸,活活把此人的心脏烧成黑炭。 第三个细作的右边肩膀窜出一条火蛇,沿着皮肉也钻入左胸,把心脏吞噬。 第四个细作的左眼窜出火苗,仅仅只在左边眼眶里焚烧,却也活活烧干了此人的脑浆,令其惨死当场。 第五个细作烧的是右眼,其余细作的左耳、右耳、左边鼻孔、右边鼻孔,还有嘴巴,分别有细细的火蛇窜动,有浓浓的黑烟升腾。 经历过无望的挣扎,最终,这几人皆因脑浆沸腾而死。 整个地牢充斥着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漫着滚滚浓烟。刚才那些凄厉至极的惨叫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令人肝胆惧寒。 关押在牢房里的囚犯见此一幕皆是吓得魂飞魄散。有人精神失常疯癫哭喊。有人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有人屎尿不禁彻底瘫软。 那个穿白衣的女人自称国师,说什么仙人下凡,可他们左看右看都觉得此人必是魔神降世! 王守正死死咬紧牙关,唯恐自己一张嘴,狂跳的心脏就会从嗓子眼里扑腾出来。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国师为何能以女子之身登临权力之巅。 他知道对方神秘而强大,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让他明白,自己想象中的强大远不是国师的极限。 方众妙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烧死在刑架上的十人。 等业火熄灭,浓烟散去,她才缓缓走近,看着第一个细作烧成焦炭的脑袋,惋惜喟叹:这副面具不能用了。 随后她走向另外那些细作,一一回收他们脸上的面具。虽说眼耳口鼻皆有烧焦的痕迹,但浸泡在去秽去煞的药水里揉捏重塑,还是能用。 随后她把这些面具一一搓成药丸,收入瓷瓶,转过身对龙图等人说道:把尸体扔到外面的尸坑里,不用掩埋,露天放着。桌上的盒子里是我亲手做的纸钱,抛尸的时候撒在坑里就行。 齐修确认道:反噬结束了? 方众妙平静颔首:结束了。 大长公主不放心地问道:你一点事都没有,对吧? 方众妙缓缓走向地牢出口,摇头道:我自然不会一点事都没有。 大长公主心里一紧,连忙追上去问,你哪里有事? 第346章 方众妙回眸睨她,语气极为严肃:他们替我承受了三魂七魄被业火焚烧溃散的反噬,我本身承受的因果只会比他们多出千万倍不止。 大长公主死死拉住她的衣袖,嗓音颤抖:你到底承受了什么?我们能不能帮你分担? 龙图、齐修、王守正已快步而来,心中怀着替死的决心。 方众妙缓缓掰开大长公主的手指,继续朝前走,语气平静:你们无法替我分担,因为我承受的是救下城中数万万百姓的功德。我道行大涨,需要回去打坐沉淀。恕我先行一步。 她加快脚步走过长廊,登上台阶的时候才发出洒脱至极的笑声。 半空中幽幽飘过一道心语:【还是赵华阳最好逗弄。】 大长公主:他娘的!方众妙你又耍我! 龙图微微一愣,随后也狂笑着追上去,口中呼和:主上威武! 齐修止不住地低笑,浑身轻松地往外走。 王守正依旧站在原地,等所有人都走了才拍拍自己的脸,呢喃低语:我真的跟了这样一位主子?不是做梦吧? 第391章 跳坑 夜色已浓,大雨喧嚣。不断有紫色电弧照亮天地,滚滚雷霆震耳欲聋。 方众妙走到地牢外,站在屋檐下,每一缕呼吸都变作白雾缓缓消散。 天冷了。 龙图走到她身边,仰头看着电光闪耀的天幕,忧心忡忡地说道:主上,是反噬带来的雷劫吗?秋日里,这样的天气很罕见。 方众妙轻轻笑起来,不是雷劫,是老天爷见我躲过天罚,在宣泄被耍弄的怒气而已。这场雨可能会下很久。 龙图盯着被雷霆染成紫色的乌云,确定没有电光落下,才嘿嘿笑道,主上,看样子老天爷很生气。 方众妙也笑了,我要的就是祂生气。确切地说,我要的是这场连续十天半月的暴雨。 龙图眸光闪了闪,问道:主上,您还有暗棋没走完? 方众妙笑而不语。 龙图也没追问,换了话题继续:主上,您其实不必亲自动手杀了萨日娜公主。只要您吩咐一声,小老儿自然会为您效劳。您这双手是搅弄天下风云的手,不该被弄脏。 方众妙问道:老爷子,您觉得挽救一个即将倾覆的皇朝是很神圣的一件事吗? 龙图答道:最是神圣,也最是艰难。 方众妙莞尔道,您错了,挽救一个即将倾覆的皇朝,首先要清理朝中的秽物,剔除腐烂的根基,冲洗战争的血污,这些活儿,哪一样不会脏了手?这不是世上最神圣的事,这是世上最脏的事。我早已做好身陷泥潭的准备。 龙图垂眸看着主上洁白的袍角,心情复杂地点头。这人本该是世外仙,不该被红尘累。 大长公主从后面走来,听见这番话,眼眶顿时一热。 方众妙回头瞥她一眼,笑着说道:赵华阳,感动就给我磕一个。 大长公主: 齐修从后面走来,撑起一把伞,语气温柔:走吧,我送你回城主府。 方众妙朗声一笑,走入暴雨之中。 翌日依旧是大雨倾盆,战争带来的血污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烽烟也随之消散。饱受战争之苦的百姓终于得以喘息。 乌尔图坐在敞开门帘的帐篷里,死死盯着外面的泥泞。 巴奇朗带着一身潮气走进来,往火盆里添柴。 伤口还疼吗? 乌尔图冷笑道:怕疼还打什么仗?干脆回草原放羊。他握紧拳头,颇有些急切地问:石头城里的密探送出消息了吗?大周国师死了没有? 巴奇朗叹息摇头:没有消息传出。城主府被齐修里外掌控,莫说潜入打探,就连靠近都不能。 乌尔图问道:你确定她真的会死? 巴奇朗极为笃定:我确定。气运是天道至宝,天要予你,你才能取。天不予你,而你强取,必然招来天诛。 乌尔图站起身,走到门口徘徊,双目始终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神情渐渐焦躁。 那个女人的死讯传来,我这边立刻就会发起攻城。我要血洗这份耻辱! 巴奇朗叹息道:你坐下慢慢等吧。我们的探子无孔不入,总会得到确切的消息。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走进来一个兵卒,手中捧着一个竹筒。 乌尔图一把夺过竹筒,取出里面的密信查看,脸上的期待之色变作恼怒。 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报上来有何用?本将军要知道大周国师死没死!让探子继续探查! 兵卒慌忙跪下请罪,而后匆匆跑走。 巴奇朗捡起被乌尔图扔在地上的密信细看,随之骇然色变。他定了定神,走到一旁落座,再看一眼密信,额头竟冒出一大片冷汗。 她没死。 什么?乌尔图猛地转身朝巴奇朗看去,咬牙切齿地追问,你说谁没死? 巴奇朗苦笑道:是我狂妄自大,看轻了对手。这份情报很有用。通过它,我判断出大周国师非但没遭到反噬,还得到了莫大好处。 乌尔图全然不信,质问道:你凭什么这样说? 巴奇朗指着帐篷外面,你以为天上缘何下起暴雨,还电闪雷鸣?深秋时节,这样的天气可不多见。 乌尔图心慌意乱地问:莫非这天气有什么古怪? 巴奇朗左思右想,得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结论,许是因为老天爷拿她毫无办法,所以只能打几个响雷吓唬她。 乌尔图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老天爷拿一个二十出头的弱女子没办法?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他走到帐篷外面,淋着倾盆大雨,看着雷霆轰鸣的天空,想象着浩渺宇宙里端坐的至高神明。祂会拿一个凡人没办法? 哈! 乌尔图气笑了。他抹把脸,愤怒的表情十分狰狞,眼里却藏着难以隐藏的恐惧。 巴奇朗唤道:你快进来重新换药。伤口沾染雨水,恐会流出恶脓。大周国师没死,你却病死,我蛮族便成了中原人口中的笑话。 乌尔图走进帐篷,脸色白得吓人。几个军医奉命而来,前前后后,忙忙碌碌地为他换药。 等这些人都走光了,乌尔图才迫不及待地问:你如何确定大周国师没死,还得了莫大好处?情报里藏着什么线索吗? 巴奇朗指着密信上的几行字说道:线索在此处。大周国师强夺我巴彦部的气运,可她肉体凡胎,根本承受不住。气运太旺便会转为业火,煅烧她的体魄。她若是大罗金仙,熬过去了就是准圣。只可惜她是凡人,根本熬不过去。那气运燃成的业火会焚灭她的三魂七魄,令她彻彻底底消失于天地间。 乌尔图性急地说道:可是你说她没死。她熬过去了。她是大罗金仙?你没在开玩笑?世上有鬼,我相信,可你要说她是神,我只能送你回部落治治脑子。 巴奇朗苦笑道:她不是大罗金仙,可她用秘法让我们的十个密探替她承受了气运业火的焚烧。人的三魂分别是天魂、地魂、人魂。人的七魄分别是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和臭肺。 巴奇朗指着自己的头顶说道:天魂在此处。而后指着自己左肩:地魂在此处。最后指着右肩:人魂在此处。 他在自己脸上划拉一下,说道:七魄则寄存于我们的七窍,既眼耳口鼻。你现在再看这十个密探被烧毁的部位,可曾猜出什么? 乌尔图连忙夺过密信,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又看,面色变了又变。 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纷纷涌上心头,他也与巴奇朗一样,冒出密密麻麻一片冷汗。 他们他们十人分别替那大周国师承受了三魂七魄被焚灭的反噬。这是如何做到的? 巴奇朗苦笑: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我竟是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她是如何做到的。反噬有我们的人替她承受,她得到的却是拯救城中数十万百姓的功德。她此刻非但没死,还变得更强大了。 乌尔图脑中嗡鸣不断,整个人浑浑噩噩,一屁股跌坐在床榻上。 等暴雨停歇,双方还要交战。只要一想到那个女人又会来到城墙上,居高临下地俯瞰自己,像睥睨一只蝼蚁,乌尔图就止不住地心颤起来。 他怕了!向来悍不畏死的他,竟是怕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 巴奇朗的脸色也极其难看。他盯着乌尔图说道:给巴彦将军传信,让他三日之内调遣二十五万大军过来,助我们推平石头城,活捉大周国师。 第347章 乌尔图猛然惊醒,急促开口,让巴彦抽调半数兵力增援我们,而他要面对大周的三十五万大军,他如何能赢? 巴奇朗冷笑道:我们要二十五万人马,他能给我们十万就算不错了。 乌尔图压下恐惧,问道:为何要这二十五万人马?我们可以撤离此处,赶去与巴彦汇合,一起攻入临安,之后拿大周皇帝当人质,叫那个女人自动送上门来。 巴奇朗指了指密信上的几行字,语气沉重地说道:我们若是不能推平石头城,活捉大周国师,死的就是千里之外的巴彦。 乌尔图定睛看那几行字,全都是一些零碎而又毫无关联的信息。 【萨日娜的尸体被秘密封存。殓尸者曾不小心窥见尸体上描绘着神秘的文字,色泽赤红。】 【赶在暴雨来临之前,大周士兵挖走了染着乌尔图和巴奇朗血液的泥土。】 【有民夫从城主府里出来,据说领了报酬极为丰厚的差事。他们需要在三日之内捕捉附近出没的剧毒蛇虫,齐修按照一斤蛇虫十两银子的价格收购,多多益善。】 【城主府购买了许多朱砂、水银、黄符纸。】 乌尔图眨眨眼,脑子里飞快整合信息。 尸体刻字,染血泥土,剧毒蛇虫,朱砂,水银,黄符。这些这些都是施展术法需要用到的东西! 一道灵光似雷霆狠狠劈中乌尔图的颅顶。一时之间,他仿佛魂飞魄散,却又迅速恢复清明,声音急促而又沙哑,大周国师要咒杀我! 巴奇朗轻蔑地笑了:咒杀你?你一个手下败将,有那个价值吗?她要咒杀的必然是巴彦,甚至有可能是我们这一支的所有血脉!巴彦部落若是死绝,大王的伟业必然崩殂! 乌尔图不断摇头,心脏狂跳,不,她做不到!咒杀我们这一支所有血脉,你以为她是神吗? 巴奇朗一句话就让乌尔图再也不能心存侥幸,她的确不是神,可她能欺天。 乌尔图猛地捏紧密信,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这就给巴彦传送消息,让他三日内调派三十万大军过来。我务必要让他知道,目前最紧要的战事不是攻打临安,而是推平石头城,活捉那个女人! 第392章 我逃走 昏暗房间内,许多蜡烛摆放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形,圆形中间躺着萨日娜公主的尸体。她的面部,脖颈,手背等处皆描绘着神秘的符文。 可以想见,在衣物的遮掩下,这样的符文必然布满全身。 蝇头小字密密麻麻,色泽如血,覆盖着萨日娜公主不算安详的脸。她的眼睛还圆睁着,瞳孔因水分的流失蒙上一层灰白浊物,里面的惊惧和怨毒始终无法消散。这使她的模样显得更加诡异可怖。 烛火被阴风吹拂,左右摇晃,四周的一切物体都投射出凌乱的影子。气氛无比渗人。 大长公主推开门看了一眼便匆匆走了。齐修和龙图安安静静地跪坐在方众妙身后。 方众妙盘膝而坐,身前摆放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满是画好的或是空白的黄符。她手执毛笔,蘸取朱砂,仔细勾描那些常人无法看懂的线条。 齐修低沉的声音在空旷房间里回荡,你真的能咒杀巴彦? 方众妙微微摇头:我能,但我不可以。 什么意思?齐修膝行上前,看着她认真的侧脸。 方众妙蘸取朱砂,缓缓说道:我不能妄造杀孽,除非那人直接对我,亦或是对我身边的人起了杀心,有了因果。巴彦与我尚且没有那样的因果。 齐修垂眸沉思,随后恍然道:所以你在城墙上问萨日娜她会不会杀你。 方众妙惋惜地轻叹,是啊。那日在城墙上,她非说要用弯刀割断我的喉咙,那我只能了却这段因果。倘若她不激怒我,给我磕个头或是服个软,我也就把她放了。一切皆是天意。 齐修顿时轻笑起来。杀了人还说这些风凉话,方众妙,不愧是你。 龙图遗憾开口:巴彦与您之间还没有因果,所以您不能杀他。 方众妙纠正道:是不能动用术法杀他,派军队去杀他并无问题。战争是两国之间的因果,与我个人无关。 龙图了悟道:老天爷在限制您个人的力量。 方众妙侧头看向老爷子,叹息道:倘若您老人家抓住一头猛虎,既降服不了它,还不能杀它,您只能用锁链把它困住。 龙图说道:您就是这头猛虎。 方众妙无奈道:对,我就是这头猛虎。我看上去威风凛凛,无比强大,实则最锋利的爪牙早已经被老天爷拔掉,真正的我又虚弱又可怜。 随后她竖起食指,将声音压得极低:嘘,我是个纸老虎,这秘密只有我们三人能知道。 龙图嘿嘿笑起来。虚弱可怜?这四个字与主上有什么关联? 齐修盯着方众妙细长食指压住的湿红唇瓣,眸色暗沉了一瞬,然后微微低头不敢多看。 砰的一声巨响忽然传来,满屋的蜡烛皆被一阵狂风吹得熄灭。 只见大长公主用力推开门,急促说道:蛮军又来攻城了。若我没看错,巴彦麾下最勇猛的铁鹰兵团就在城门外面,全都穿着玄铁甲胄,人数多达二十万。 三人立刻丢下萨日娜公主的尸体,赶赴城墙。 他们走后没多久,一个人影极快地潜入城主府,寻到这间暗室,看见了萨日娜公主的尸体以及地上的蜡烛和散落的黄符。 这分明就是一个施展邪法的祭坛!人影飞快上前想要破坏此处,门外却冲进来几个侍卫,与之打斗。 人影寡不敌众,只好遁走。 暴雨依旧在下,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放眼望去,二十多万蛮军黑压压一片。最前面的是竖起盾牌的士兵,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再之后是身披黑甲的重骑兵与身着银甲的轻骑兵,更远一些是杀气凛凛的长枪兵。 黑云压城城欲摧,暴雨倾盆角声悲。这是何等浩大的阵列。 齐修俯瞰这支军队,心里竟有些寒凉。不得不承认,天命的确在蛮族,否则哪里来的这等吞天之势。 大长公主咬牙说道:八万铁鹰骑兵就能灭掉一国。石头城一下来了二十万,真是看得起本宫! 龙图纠正道,不是看得起你,是看得起主上。 大长公主一时无言。 城墙下,蛮军已经有了动作,一群穿着破烂衣衫的兵卒从阵列中冲出,齐心协力扛着一根巨大硬木,狠狠往城门上撞。 轰隆一声巨响掩盖了天上的雷霆,城门有了裂缝。 王守正立刻率领一群弓箭手射杀扛巨木的蛮军。这些人纷纷惨叫倒地,却又很快跑出另一群人,继续扛起木头撞击城门。 杀了一批又来一批,轰隆隆的撞门声响个不停。这群衣衫破烂的兵卒仿佛不怕死一般,其余蛮军则按兵不动,巍然如山。 冷雨冲刷着铁鹰兵团的黑甲,却冲不掉他们眼里的浓浓血腥。只待城门撞毁,他们就要大开杀戒。 不知射杀了多少扛巨木撞门的兵卒,城墙上忽然有一个士兵惊叫道:那些撞门的人不是蛮军,是我们大周子民! 什么?有人惊呼。 我没看错!最前面那个男子是我一个远房表弟。听说蛮军要来,他带着一家老小逃走了。我曾劝他留在城中,他不听。 那他们一家必是逃亡途中被蛮军抓去的。 石头城和西州城不知有多少人拖家带口逃难。城外大大小小的村落和小镇也都人去楼空。那些人莫非都被蛮军抓来当这白白送死的兵卒? 大周将士们挽弓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当他们惊疑不定的时候,有几个扛木头撞门的兵卒临阵退缩,哭喊尖叫着逃窜。 蛮军射出箭雨,把这批人全部杀死。随后阵列里又有一群衣衫破烂的人被驱赶出来,一边哭一边扛起巨木继续撞门。 仔细看去,他们眼窝不深,鼻梁不高,果然都是大周子民。城墙上的大周士兵气得血液逆流。 然而更残酷的事发生了。又有一群被俘虏的大周百姓被蛮军驱赶出来,在城墙下搭起人梯。若让他们翻墙进来,开了城门,后果不堪设想。 杀还是不杀?杀,他们是同胞!不杀,城内的数万万百姓便该死吗? 守城的将士们死死盯着下方,牙齿几乎咬碎。 大长公主率先拉开一张弓,闭着眼睛射出箭矢。 她心痛如绞地忖道:这就是战争!无论血统人种,无论男女老幼,只要站在不同的立场,就是死敌! 在她身后,守城的将士们也都纷纷射出箭矢。城墙下惨叫连连,有人大声哭喊:放我们进去吧!给我们一条活路! 第348章 可是若放你们进来,给了你们活路,我们的活路在哪里? 大长公主狠狠吐出一口气,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方众妙,质问道:国师,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引来的蛮军!告诉本宫,你下一步棋怎么走? 她是真的有些恨了。这场仗本已经胜利,只要与卫英彦的军队汇合,乘胜追击,就能围剿乌尔图的残部。不引来这支铁鹰军团,伤亡不会如此惨烈。 在她质问的时候,又有许多大周百姓被蛮军驱赶到城墙下,继续搭人梯。他们被射死了一批又一批,人梯没搭成,尸体反倒堆积如山,快要与城墙持平。 只要踏着这些尸体铺成的梯子,蛮军就能轻易攻入城中。 乌尔图躲藏在一列重骑兵之后,发出狂妄肆意的大笑。笑罢,他扬声喊道:大周国师,今日你敢出来吗? 大长公主红着眼睛看向方众妙,再次问道:下一步棋,你怎么走? 方众妙将氅衣的帽子拉起,遮住自己面容,转身离去。 暴雨喧嚣中,她淡淡说道:我逃走。 第393章 蛮军过而不杀 大长公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狠狠揪住方众妙的衣领,质问道:你说什么? 方众妙掰开她的手,语气很平静:再不逃走就来不及了。 随后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走下城墙,全然不顾城中的百姓和城外不断被射杀的俘虏。 大长公主看着她的背影,双眼渐渐发红。 暴雨倾盆,雷霆滚滚,黄泥飞溅,鲜血横流。这一切都是你方众妙造的孽,可你现在却告诉本宫,你要逃。 大长公主出离愤怒,却并没有追上去阻拦方众妙,也没有斥责对方的懦弱和冷酷。 她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字字狠戾地说道:本宫留在此处决战至死!本宫受天下万民所养,亦为天下万民而亡!本宫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 她对着方众妙越去越远的背影喊道:国师,本宫的尸体若是不曾被蛮族烧掉或者剁碎,劳烦你替本宫收尸。 直到听见这一句,方众妙才回过头,深深看了大长公主一眼。 赵华阳,知道我为何喜欢你吗?她问。 大长公主赌气说道:本宫不稀罕你的喜欢。 方众妙轻笑道,因为你傻得可爱。 大长公主语气坚定,表情冷然:若选择死战是傻,本宫便傻到底。方众妙,你要逃就快些,本宫不知能帮你挡多久。 方众妙忽然放声朗笑。笑罢,她继续朝城墙下走,语气淡淡地下达指令:王守正将军,九千岁,带上你们的人马随我一起出逃。 龙图默默跟随在主上身后,一句话异议也无。 齐修拱手应诺,全然不曾迟疑。王守正见他如此,便也效仿,立刻半跪领命。 二人率领自己的部将和兵卒匆匆下了城墙。大长公主站在暴雨之中,冷冷看着他们的背影。这诀别的一幕留存在她眼里,也永久地印刻在她心底。 方众妙太过剑走偏锋,棋路诡谲多变,她看不懂。她只能遵从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此刻,她要为大周战死! 她举起长刀,对着自己的部将高声下令:给我死守城门,半步不退! 喏!这群将士追随大长公主多年,忠心自不必多说,也都是悍不畏死之辈。 他们皆对国师临阵脱逃的行为感到不齿和愤怒。曾经多么敬仰那人,往后就有多么鄙夷! 方众妙在数万将士的团团簇拥下飞快逃离石头城,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沿街疾奔,根本瞒不住城中百姓的眼目。 看见他们落荒而逃,大家心中是何等的绝望和愤怒。 什么国师,什么天命,都是狗屁!最危险的时刻,他们只想着自己保命!权贵果然还是那样的自私自利,懦弱无能,千百年来从不曾改变过。 绝望的气息笼罩着每一个人。这座城没救了! 俘虏扛着木头还在撞击城门。大长公主率众射击。有几个俘虏顺着尸堆爬上墙头,被守军毫不留情地砍杀。 巴奇朗凝目细看,忽然说道:城墙上的守军似乎减少许多。 他这边话音刚落,城中就有一只金雕飞出,冒雨俯冲,来到蛮军阵营上方,抛出一个竹筒。 大周的将士察觉不对,立刻挽弓射击,那金雕却穿透云层消失不见。 竹筒被相互传递着送到乌尔图手中。乌尔图取出情报细看,然后交给巴奇朗,三行小字映入眼帘。 【萨日娜公主的尸体果然被用来施展邪法。】 【我未能破坏祭坛,邪法或许已经完成。】 【大周国师在数万兵马的保护下从西城门出逃,请速速拦截!】 想要前往西城门拦截大周国师必须渡过一条河,再绕过几座山,到了那个时候,对方恐怕早已逃出生天。最快的路是撞开东城门,直行而过。 巴奇朗揉烂纸条,大声下令:派我们的力士去撞城门! 命令传达下去,蛮军阵列中冲出一百多个身高九尺,壮如铁塔,肌肉虬结的大汉,扛着一根三人合抱的巨木,疯狂吼叫着撞向城门。 看见这群野兽,大长公主顿感不妙。 蛮军这是要拼尽全力,一击得手!她立刻下了城墙,去大门处封堵,然而已经晚了。本就裂隙满布的城门一轰而碎,支撑城门的八根木头也都尽数折断。抵门的重物和士兵全都倒飞出去,落入泥泞。 城门洞开,蛮军先是一波箭雨洗地,守城的兵卒连忙躲入掩体。蛮军盾兵趁此机会直入城门,在街道两边站定,用盾牌竖起两堵防护墙。 穿着玄甲的二十万铁鹰骑兵在盾墙的掩护下飞驰而过,不与守军缠斗,轰隆隆的马蹄声震耳欲聋。 本以为自己将直面敌军洪流的大长公主呆立在街边。 一名部将飞快把她拉入门洞,几支零散的箭射来,撞上墙壁咚咚作响。 马蹄声渐渐远去,二十万铁鹰骑兵就这么放弃了已经掠夺到手的石头城,只是从城中穿行而过,好似走马观花一般。 路边有民夫以绝望的姿态举着手中的柴刀。有衣衫褴褛的百姓颤抖着磕头求饶。有女子抱着孩童瑟瑟发抖地躲在屋内。他们都在等待一场屠杀,然而根本没有屠杀,更没有谁为此流出一滴血。 怎么回事?说好的大家都会被砍头呢? 蛮军的步兵也沿街而过,并不在城中停留。乌尔图的目标很明确。他不要这座城,他只要大周国师。那人的价值抵得上几十个城池。 更何况就算步兵留下,他们也只有一万余众,城中却有大长公主的部将两万余人。何必做这种无谓的厮杀?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也已经远去,暴雨依旧在下,街道上满是脚印和蹄印,层层叠叠,凌乱不堪。可城中却井然有序。 没有百姓被砍杀的惨叫,也没有孩童失去父母的绝望哭嚎,只有暴雨在喧嚣。可这喧嚣仿佛也变得十分静谧,听在耳中只觉安宁。 一切都恍恍惚惚,好似做梦。大长公主从门洞里走出来,被暴雨浇淋的脸庞带着无比茫然的表情。 第394章 方众妙大杀特杀 看着蛮军远去的方向,大长公主问身边的部将:怎么就走了? 部将木愣愣地摇头:殿下,我也不知。 然而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已经有百姓从家里跑出来,不断询问:蛮军走了?不杀人了? 好像真的走了。 他们为什么不屠城? 是啊,为什么?大长公主猛地睁大眼睛,惊骇不已地说道:他们是去截杀国师的!快去救援! 部将摇头:国师那里有数万精兵强将保护,用不上我们救援。 大长公主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是不是对国师不满?你怨她弃城脱逃?你怪她懦弱无能? 部将脸色难看地低下头。 大长公主用力甩他一巴掌,骂道:凭你也配看不起方众妙! 她指着在街道上欢呼的民众,说道:看见得以幸存的这些百姓了吗?看见好好站在这里的同袍了吗?方众妙为什么逃走?因为她要以身为饵,引走铁鹰兵团!她要牺牲自己,保全我们所有人!你个蠢货,你竟是连这一点都看不清! 大长公主红了眼眶。她骂的是部将,也是自己。 她怨自己为何总是那么愚钝,看不懂方众妙的棋路。齐修应该是懂的吧?王守正也明白,还有龙图。他们都很聪明,就本宫最蠢。 可方众妙说她喜欢本宫的蠢。是因为本宫甘愿为这片土地流尽鲜血,有着绝不更改的本心吗?她喜欢这一点?本宫不懂她,可她却很懂本宫。 第349章 大长公主心头一阵一阵发烫,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翻身上马,不要命地冲向西城门。 方众妙骑在马王背上,轻轻抚摸着纯黑的鬃毛,呢喃嘱咐:我让你快,你就快,我让你慢,你就慢。我们不要误了时辰。 马王喷出鼻息,似在回应。 龙图策马来到主上左边,齐修来到右边。王守正领着数万将士在后方奔腾。 为什么要临阵脱逃?逃去哪里?这些问题藏在大家心里,但没有人问出口。 铁鹰兵团果然狂追不舍,时不时放出冷箭,却因暴雨的冲刷没有多少准头,射程也远远不够。 暴雨天不适合打仗,更不适合追逐。 两支军队时而拉开距离,时而渐渐逼近。方众妙催着马王时而跑快,时而跑慢。 从城中追出城外,从荒郊追入山林,最后进入狭长的谷地。不知不觉天色渐暗。 齐修看出端倪,在暴雨雷鸣中大声问道:你在拖延时间? 方众妙看看天色,掐掐手指,回道:辛未时,勾陈,天刑,大凶! 勾陈是双方的激烈冲突,天刑是上天予以的惩罚。所以说,这不再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战,等到辛未时,连老天爷也会插上一手,是这个意思吗? 齐修心里暗暗思忖。 龙图听不懂,只管放声大笑。他从不怀疑主上做出的每一个决定。 两支军队在峡谷中奔腾,像一股黑色的洪流。 混迹在洪流中的巴奇朗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他连忙抬头望天,而后又观察这条狭长谷地,最后看向最前方隐隐约约的一抹白。 一道惊雷劈碎昏暗天幕,落下赫赫白光,照亮周遭一切。 巴奇朗也仿佛被雷劈中,猛地大喊起来:快撤!快撤!往两边跑!不可在此处追击! 然而马蹄声隆隆,雷霆声滚滚,谁能听见他这渺小蜉蝣的振翅之音? 铁鹰兵团依旧穷追不舍。乌尔图的马不如这些猛将的马快,渐渐落在大军中游。 跑在下游的巴奇朗驱马上前,与乌尔图齐头并进,大声喊道:乌尔图,快让全军撤离此处,不要再追了! 你说什么?乌尔图指指自己耳朵。 天上地下全都是轰隆隆的一片巨响,谁能听见别的声音? 但方众妙能听见。她猛然抬头朝前看去,随后举起手臂,打了一个向左撤离的手势。 齐修和龙图立刻率军跑向左侧山道,迅速离开这条峡谷。方众妙单人单马,继续在峡谷里疾驰。 她不离此处,铁鹰兵团竟也不去理会忽然撤退的齐修等人,依旧是盯着她单薄的背影追击不停。抓住她是这场战争唯一的目的。 巴奇朗快疯了。 不要再追了,快跑,快跑! 然而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他想离开大军,却被这道洪流裹挟着向前,不得脱困。 方众妙俯下身,在马王耳边低语:我让你离开峡谷,你就立刻往左侧的山路跑,明白吗? 马王打了一个响鼻。 一人一马又跑了小片刻,方众妙猛地拉紧缰绳,呼和道:撤! 马王高跳而起,踩上一片呈刀刃形状的巨大岩石,同样形状的岩石还有两块,间隔着竖立在峡谷中。 马王跳上第二块岩石,借力腾空,又跳上第三块岩石,继续借力,而后高高飞起,一跃来到数丈开外,稳稳落于山道。 早已经撤到山道上的齐修等人竟还落在马王后面,追了好一会儿才追上它的步伐。至此,大周军队全数上了高坡,蛮军却还在狭长山谷中。 巴奇朗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把乌尔图一把揪住,拽到自己的马背上,抽刀砍杀左右两侧的将士,令他们坠马。 这几人的跌落堵住了后面的大军,让其余将士纷纷跌落,阵列瞬间溃散。 巴奇朗终于找到空档,带着乌尔图冲上右边山道,连续攀登,来到高处。 你竟然砍杀自己人,你疯了吗巴奇朗?乌尔图气急败坏地怒吼。 巴奇朗驱使自己的战马继续往高处跑。隔着峡谷,他看见大周军师也是这样做的。那人果然早有预谋! 他声音颤抖地说道:乌尔图,我错了。我害死了所有人! 乌尔图疑惑不解:什么所有人? 他话音刚落,峡谷上游忽然出现一道洪流,洪流中裹挟着巨石和木头,浑浊不堪,摧枯拉朽。它的奔腾被马蹄声和雷声掩盖,所以它仿佛凭空而来,令人猝不及防。 乌尔图和巴奇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二十万铁骑被洪水瞬间吞没。这些勇武的战士如何在水下挣扎,那些雄骏的战马如何绝望嘶鸣,都被掩盖在漆黑浊流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那么骇人又那么荒唐,好似噩梦一场。 巴奇朗哽咽道:这就是被我害死的所有人。 乌尔图没有反应。他看着洪流在眼前奔腾嘶吼,像蝼蚁看着巨象。 巴奇朗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全都落入了大周国师的陷阱。她杀了萨日娜不是为了打压我们的士气,也不是为了逼迫我们撤军。她是为了今日这一幕,为了灭掉巴彦部最勇猛的铁鹰兵团,为了削弱巴彦的五十万兵力,为了彻底破坏大王夺取临安入主中土的伟业。 乌尔图根本无法理解这些字眼。说什么呢?杀一个女人就能达到那样宏伟的目的吗? 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又告诉他,大周国师的目的已经达成。 巴奇朗颤抖着开口,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乌尔图,她算计了萨日娜,算计了你我,算计了巴彦,算计了地形、时辰和天气。老天爷也成了她手里的一把刀!乌尔图,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怕。 乌尔图忽然喷出一口鲜血,呢喃道:我现在知道了。 第395章 大胜 洪流奔腾,浊浪翻滚,隆隆巨响宛如巨龙嘶吼。落龙峡果然有斩龙之势。 水汽弥漫,渐渐凝成薄雾。 方众妙骑着马王一直来到山顶,回身望去,她带来的数万将士全都安然无恙。 再看对面,巴彦部的铁鹰兵团全军覆没。但乌尔图却被那蛮族巫师救了。二人骑在同一匹马上,似乎正在发愣。跑在后面的弓箭手、步兵、盾兵等兵种未曾进入峡谷,得以幸存,人数大概有三四万,已渐渐汇聚在一起。 方众妙盯着乌尔图,那人狼狈地移开视线,呼和道:撤! 数万蛮军在雨幕中疾行,像一条蜿蜒的黑蛇钻入山林。 齐修冷笑道:撤得了吗? 他早已经注意到龙图消失了。那人必然去了西州城送信,等待乌尔图的只能是卫英彦的半路截杀。 这么大一个军功,叫卫英彦白白捡去,真是便宜他了。不过无所谓。 齐修看了身旁的白衣女子,心满意足地忖道:我只陪着你,确保你安全无虞便好。 方众妙侧头看他,吩咐道:你去下游,雇佣沿途民夫打捞铁鹰兵团。把他们身上的兵器和玄甲卸下运送回来,尸体就地掩埋。太多尸体堆积在水中腐烂,下游可能出现疫情。 齐修迟疑道:你一个人留在此处?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怎会是我一个人?莫非这么多将士还不能保护我? 她指了指身后黑压压的军队。 齐修回头看去,发现每一个将士的眼瞳都散发着灼热的光芒。他们看着国师,宛如看着供奉在庙宇里的神明。匍匐在地,虔诚跪拜,是每一个人压抑在心底的冲动。 齐修放心地笑了。他知道,哪怕自己走了,这些将士也会奋不顾身地保护方众妙。王守正更是策马上前,想要接替他的位置。 那我去了。齐修无奈告辞,而后点出一列亲兵,迅速奔向下游。 雨势渐弱,方众妙拍拍马王的脑袋,笑着说道:我们也走吧,回石头城烧一壶热水喝。 谁也没想到神秘莫测的国师竟然会说出这般朴实的话。大家齐齐一愣,而后爽朗大笑。 他们在笑。 骑在马上的乌尔图回头看向对面,树林挡住了他的视线,但想象中的画面足以让他产生吐血的冲动。 巴奇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两个兵卒搀扶着他。 如果换做是你,你会笑得更大声。 乌尔图捂住绞痛的心口,冷冷说道:巴奇朗,是你无能。 巴奇朗双眼猩红,身体颤抖,面容扭曲。人人都以为他在恨,可他知道自己在怕。他不想打仗了,他想回草原。 乌尔图仿佛与他意念合一,忽然说道:巴奇朗,你回草原吧。把你的师父,我们真正的神明叫过来。只有他能对付大周国师。 第350章 巴奇朗猛地抬头,恶狠狠地说道:你疯了吗?我师父已经九十九岁,百年寿辰一过,他就能功德圆满。你要破坏他最重要的修行? 乌尔图质问道,你的意思是,就连你师父也不是大周国师的对手?他一来就会死,所以活不过一百岁? 这话巴奇朗怎么敢接?他沉默片刻,然后慢慢低下头去。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杀出数万兵将,领头那人身高体壮,气势滔天,一双鹰眸冷光湛湛。乌尔图并不认识这个陌生的将领,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人应当是大周的一员猛将,实力与巴彦不相上下。 只见此人一枪挑走一颗人头,一眨眼已杀到近前。他身着重甲,视周围的兵卒于无物。他的马同样披着玄甲,好似一辆庞大的战车。 他一人冲入数万蛮军之中,面对团团围攻,仅凭一杆长枪就能游刃有余的应对。他左挑右刺,杀人无数。尸体在他周围叠了一层又一层,血液染红姜黄泥泞。 待他来来回回杀了个七进七出,他的部将才堪堪赶到,加入战斗。 面对这样一尊杀神,乌尔图只觉胆寒。那大周国师果然受天命所钟,否则身边怎会出现这样的神兵神将? 素以悍勇着称的乌尔图竟是不敢直面这名将领的枪尖。 撤,往后撤!他慌乱地喊。 巴奇朗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向他。对方带来数万兵力,我方也有数万人,为何不战? 但大家已溃不成军,巴奇朗也无力回天。 输了阵仗不可怕,输掉胆气才最可怕。这支军队就算回到草原把伤治好,把身体养壮,也不能再用。他们已经失去了踏入战场的勇气,若是听见大周国师的名号,恐怕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 巴奇朗飞快转身,也能着大家一起跑。 然而他们跑了没多远,大长公主率领的援军也已杀到。 前后包夹,此乃绝境。 巴奇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族人被屠戮,又看见大长公主策马来到乌尔图跟前,挥舞着大刀与对方缠斗。 随后,那个异常勇武的大周将领也策马而来,拉开一张弓,把锋利的箭头对准乌尔图的后脑勺。 竟然偷袭!好生卑鄙! 巴奇朗大喊道:乌尔图,小心暗箭! 大长公主眼角余光瞥见卫英彦的举动,也生气地大喊:小子,你敢抢本宫的军功!你不知道本宫要拿他的人头去给方众妙赔罪吗? 卫英彦冷笑道:我在主上面前亲口说过,我要拿他的人头回去复命。 巴奇朗:好好好,你们竟敢把乌尔图的脑袋当成讨好大周国师的礼物! 乌尔图一边打斗一边防备暗处的冷箭,口中不断骂娘。卫英彦松开弓弦,乌尔图连忙俯身躲过破空而来的箭矢。 看见一点寒光射向自己面门,大长公主也连忙仰倒在马背上。 趁此机会,卫英彦飞快来到二人身边,乌尔图这里刚直起腰,他就一枪捅穿了对方的脑袋。 枪尖从口入,从后脑出,死状奇惨。 乌尔图!巴奇朗目眦欲裂,嘶吼出声。 叫什么叫!本宫的军功被抢,正好拿你顶上!随后直起腰的大长公主甩出手中大刀。 刀刃飞旋而来,干脆利落地削掉了巴奇朗的脑袋。 两位将领的死亡让蛮军残部越发慌乱,士气如虹的大周将士很快就把这些人砍杀殆尽,赢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除了死在城门外的那些俘虏,大周几乎没有伤亡。 大长公主跳下马,拎起巴奇朗的人头,缓缓走到山崖边,俯瞰奔腾的洪流。 大自然的威能令她敬畏,然而她却知道,这威能也是可以被凡人利用的。浓浓雾气扩散开来,对面的景象早已看不清,只余模糊的一片绿影。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手拢在嘴边,对着白茫茫的雾气呐喊,方众妙,回去本宫给你磕一个! 嘹亮的声音层层荡开,对岸没有传来回应,但大长公主却仿佛听见了一声极为空灵的轻笑。 她回头看向卫英彦,问道:你听见了吗?是不是方众妙在笑? 卫英彦用枪尖挑断乌尔图的脑袋,勒紧缰绳,夹紧马腹,冷冷说道:我要回去领功。主上会当着我的面对我笑。先走一步。 他不管大长公主是何反应,策马疾驰出去,踏碎一路泥泞。 与此同时,临安派出的三十五万大军被巴彦的军队围困在一座城池内。 统领这支军队的将军名为吕飞,草莽出身,颇有才能。他坐在城主府的大厅内,其余副将分坐两旁,城主坐在下首。 一名士兵走进来半跪行礼,禀报道:斥候传来消息,巴彦的驻军大营里,帐篷的数量与五十万大军对得上,每天升起的炊烟,烧起的篝火,煮好的饭食,也是供应五十万大军的量。 吕飞左右看看,冷笑道:谁说巴彦把铁鹰兵团派出去了?我们若是轻信了此条情报,贸然主动出击,必然惨败而归。巴彦比他兄弟乌尔图还狡诈。 副将们纷纷点头。 城主谄媚地说道:还是将军英明。 一名副将忧心忡忡地开口:巴彦劫走了我们的粮草,把我们围困在此处,又派人来劝降。将军,咱们该当如何? 又有一名副将说道:巴彦给皇上也送去了劝降书,还是再等等,听听皇上那里是否会有旨意传来。 吕飞沉吟道:那就再等等吧。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切听凭皇上吩咐。 所有人都知道,以皇上的性格,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他连整个北地都能割弃,又如何不能丢弃这三十五万大军。 正好,这些将领也都愿意归顺蛮族。他们不在乎什么家国、同胞、民族,他们也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士兵带着一个白面太监风尘仆仆地走进大厅。 吕飞将军,接旨吧。皇上命尔等放弃抵抗,上缴军械,原地待命。乌尔图已经杀死了国师,也灭掉了大长公主率领的五万大军,皇上心疼你们,不愿你们再做无谓的牺牲。太监故作哀恸地说道。 吕飞惊讶地问道,你说国师和大长公主都死了?那九千岁呢? 太监摇摇头,眼中含泪:想必也死在战场上了。 吕飞再三确认:消息是真的? 太监笃定点头:巴彦在送给皇上的信里亲笔所书,岂能有假? 吕飞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跪下,用双手接过圣旨。 一道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我不信国师会死!我要率军杀出去,杀穿巴彦的驻军大营,一路杀到建康,亲眼见一见国师! 随后,一道英挺不凡的人影逆光而入,用肩膀狠狠撞开颁圣旨的太监,冷笑道:此等重大政务,还轮不到赵璋做主!不见国师法旨,休想叫我投降! 而后他绕过跪在地上的吕飞,毫不客气地坐上主位,字字铿锵地说道:从今日起,我全权接管这三十五万大军,尔等若敢违抗我的军令,杀无赦! 众人纷纷朝他看去,敢怒不敢言。 只见史归林自斟自饮一杯烈酒,旋即狠狠摔碎杯子,红着眼睛说道:国师绝不会死!巴彦诈我!就凭这句话,我要亲手砍掉他脑袋! 第396章 史小将军镇场 受到方众妙的指引,史归林熄了出家当和尚的心思,转投行伍。因他出身富贵,年纪尚小,且从未上过战场,所以还不曾被方众妙看在眼里。 因着这份忽视,史归林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 总有一日,我要让方众妙看见我,亲口夸我,像重用卫英彦那般重用我。我要成为她的臂助,叫她依赖信任,令她时时放心驱策。但凡遇到困境,她总会第一个想起我。 怀着这样的念头,史归林求着父亲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副将的职位,跟随大军前往建康。他迫切地想要建功立业,不是为了什么宏愿,而是为了心里的那个人。 然而此刻,这些懦夫却说,他心里的月亮已经陨落,漆黑的夜里永远不会再有温柔的光芒洒落。 他如何能接受?便是水中月亮的幻影,他也要伸手去捞一捞。捞碎了,他也跟着殉葬,不过一死而已。 临出发时,父亲和长姐拿出一笔银钱替他打点了军中所有校尉。将领是发号施令者,校尉则是执行军务者。带头打仗,他们总是冲在最前面,与兵卒的关系也极为密切。 收拢了诸多校尉,史归林也就有了架空吕飞的底气。他敢来城主府行这篡权夺位之举,一是凭借自己史家嫡子的显赫身世,二是仰仗中下层军官的全力支持。 辛辣的烈酒顺着咽喉一路滑入肚腹,好似火烧一般。史归林不爱喝酒正是因为他讨厌这种难受的滋味。但今日,他却不得不喝,因为心中的痛苦需要烈酒的灼烧才能化为奋不顾身的勇气。 第351章 他双目赤红地看着这些人,语气狠戾地说道:今夜我要奇袭蛮军大营! 吕飞不敢置信地喊道:你疯了?之前那条情报是假的,巴彦并未派出铁鹰兵团!对面大营里有五十万蛮军,近乎半数都是重骑和轻骑。 你可知道那是何等可怖的兵力?二十万骑兵足够横扫整个中土,灭掉包括大周在内的十几个国家!你那不是奇袭,是去送死!要死你死,不要祸害我的兵,他们也是人,他们都有妻儿老小! 其余副将一个个气得脸颊涨红,也都纷纷拒战。 史归林冷笑道:之前那条情报必是真的。巴彦派出了铁鹰兵团,他现在只有三十万兵力,与我们旗鼓相当。 吕飞质问道:你凭什么认定情报是真的? 凭什么?你以为之前送来情报的是什么人?真是军队派出的斥候吗?告诉你,他们都是国师的死士,人均实力宗师级! 这句话令吕飞等人骇然色变。 谁也没想到,史归林麾下的斥候竟是这种身份。人均宗师级,来无影去无踪,打探一些情报还不容易?这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原来国师从未放松过对军队的掌控。她人已经先行,留下的心腹和暗子却能在局势大变的时候迅速拿到绝对的领导权。 国师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吕飞抹把脸,颓然坐倒在末席。 史归林伸出手,把赵璋的圣旨给我。 吕飞不得不站起身,走上前,双手奉上圣旨。 史归林展开明黄锦帛,随意扫睇几眼,唇角挂上讥讽的笑容。 赶来送圣旨的太监尖着嗓子怒斥:史将军,你敢抗旨!莫非你们史家想造反不成? 史归林撩起眼皮睨他,说道:你可知皇权之上还有神权?我忠于国师就是忠于朝堂! 太监喊道:可是国师已经死了! 史归林忽然掀翻桌子,走上前一脚把太监踹飞。那人撞上门板,喷出一口血。史家小公子自幼喜欢武术,家中请了许多武师傅精心教导,又怎会是孱弱之辈? 他的身手比卫英彦差上一些,却也算一流高手。 太监好半天爬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哼哼。吕飞自然也不是史小公子的对手,咬着牙忍屈受辱。 史归林大步走出城主府,匆匆来到军营,对几名校尉吩咐道:把所有将士叫到校场来,让他们披甲执锐,全副武装,等待发饷。 听说要发饷银,校尉们纷纷去喊人。 吕飞焦急地问:这个时候你发什么饷银?你要做什么? 其余副将怒气冲冲地说道:就算情报是真的,巴彦依旧有三十万兵马,有一搏之力。你以为发一批银子就能让将士们心甘情愿为你去送死吗? 史归林恶狠狠地吼道:闭嘴!本将军做事,容不得尔等置喙!巴彦敢拿国师的生死开玩笑,我就敢抄了他的老巢! 吕飞等人气得头顶冒烟,却又无可奈何。这人年纪不大,家世又那么好,怎么会对国师这般死心塌地?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一名副将软了语气劝说:饷银所剩无几,你这样挥霍,若战事拖长,只怕后续的补给跟不上。 史归林冷笑道:你们不是怕补给跟不上,你们是怕我把军饷全都发给兵卒,分到你们手里的就少了。 被说中心事,众人面色讪讪。 将士们很快来到校场,史归林把一箱箱银子分发下去,而后举起手中长刀,大声说道:今夜我们奇袭蛮军大营,还请诸君效死力! 场中一片寂静,无人响应他的号召。非但如此,大家还都露出犹疑的神色。 不是说皇帝让他们投降吗?蛮军也天天喊话,让大家放下武器,归顺王庭。据说归顺之后军饷翻倍,粮草富足,还有升迁的机会。前途岂不是更好? 反正国师已经死了,大长公主和九千岁也跟着殉难,大周名存实亡,投降是最明智的选择。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这样想。 头顶飞过一群秃鹫,发出令人恐慌的嘶鸣,一片低迷的气息笼罩全场。史归林一个人的慷慨激昂与所有人的冷漠旁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吕飞差点笑出声来。 这位世家出身的小公子把战争当做什么?当做一场游戏?以为给几个银子就能让别人为他卖命,做梦呢? 其余副将心中快意,眼里便也流泻出浓浓的讥讽之色。 然而史归林并不觉得难堪。他抖开手中的圣旨,高声说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皇帝让我们投降蛮军,放下兵器,原地待命。 场中这才传出悉悉索索的议论声。是啊,皇帝都让我们投降,你还在这儿说什么奇袭?你知不知道巴彦的军队战力有多恐怖? 你以为趁着夜色,我们就能占据优势,打一场胜仗?世家公子果然天真。 你们真是天真。然而史归林却冷笑着率先说出这句话。 将士们脸色齐齐一黑,眼中隐有怒火喷涌。叫我们为你送死,你还嘲讽上了? 史归林环视众人,问道:李家军的事,你们莫非都忘了? 将士们眸光闪烁,心里的怒火渐渐变成恐慌。 李家军的下场他们怎么会忘?正是因为李家军的灭亡,北地才彻底被蛮军占领。 史归林冷笑道:当年皇上也给李家军发去这么一张圣旨,命他们不要抵抗蛮军对北地的侵袭,即刻班师回朝,在京待命。李将军忠心耿耿,遵旨回朝。 就在他们抵达的当天,皇帝派去一个太监,对他们说:诸位劳苦功高,皇上铭感五内。还请全军将士放下武器,卸掉甲胄,前去校场领饷。 说到这里,史归林停顿下来。 全军将士渐渐有所明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那存放饷银的红木箱子和巨大的校场,心里皆是一惊。 史归林咧齿一笑,冷冷说道:是不是觉得很熟悉?李家军被皇帝派去的禁军尽数屠戮那日,与今日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将士们整齐的队列忽然乱起来。每个人都露出既慌又怒的神色。 史归林说道:放心吧,你们一个个披甲执锐,与那手无寸铁的李家军不同。 将士们低头看看自己的全副武装,这才回到队列中站好。一惊一乍之下,他们对史归林自然而然升起几分敬畏之情。这个少年不简单。 史归林把明黄圣旨扔下高台,命令道:看看这份圣旨! 一名校尉捡起圣旨看了看,而后递给其余校尉。大家相互传阅,脸色越加阴郁。 史归林继续说道:皇帝对我们自己人都那样狠,你们可以想想,巴彦对我们这些外人又会狠绝到何种地步。三十五万大军需要三百万民夫供养,你们猜猜蛮夷会不会倾其所有供养我们这些异族? 这个问题不用思索,答案已经分明。巴彦不可能供养如此庞大的异族军队。军需供应不上,这支军队就是累赘。那他会怎么做呢? 众将士想到巴彦屠杀殆尽的几座城池,以及他坑杀的几支大周军队,面容纷纷开始扭曲。 就连吕飞等高层将领也都压抑得喘不上气。 史归林摇头说道,你们以为他会杀了你们?错了!没那么便宜!他会把你们其中一部分人关在羊圈里,当奴隶。另一部分人剖开晒在阳光下,当干粮。剩下的人去战场当箭靶,当人梯,当骡马。死之前,你们的骨头都会被他敲碎,吸光骨髓。 全军寂静。这一次却不是沉默的讥讽,而是怒火和战意的燃烧。 吕飞看着史归林,目光复杂至极。他总以为世家子都是些贪图享乐,腹中草莽的东西,却未料竟是他愚人愚见,狂妄自大。 这支三十五万人的军队终究还是被史归林彻底煽动。他是天生的将才。 史归林指指自己,红着眼睛说道:我才十八岁,不曾及冠。我还年轻,没活够。我想平安归家去看我爹我娘,我兄我姐。我不要当蛮夷的奴隶、干粮、箭靶、人梯。 所有将士的眼睛也都慢慢发红,浑身的肌肉鼓胀起来。 史归林最后说道:今夜奇袭蛮军大营,为我们自己争一条命。现在都散了吧,回去好好养精蓄锐,等着晚上的号角吹响。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军营,严格保守军机! 所有将士齐齐高喊:喏! 为自己争一条命,活着回去见爹娘。谁没有这样的执念? 至此,吕飞已彻彻底底失去这支军队的掌控权。巴彦的迷惑战术全然失败。 第397章 为国师效死 落龙峡的战斗已经结束。 大雨变作小雨,冲刷着满地血腥。入冬之后,浸透鲜血的泥土会滋生出最肥沃的养料,待到来年春日,便是满坑满谷的鲜花和绿草。 第352章 死亡之后必有生机勃发,万事万物皆有荣枯,这是最质朴的天道。 大长公主站在散发着浓浓血腥味的泥土里,看着将士们收割敌军的头颅。这些在常人眼中极其恐怖的景象,在战场上却实属寻常。 敌军的首级可以换来赏银和军功,是非常宝贵的战利品。 龙图悄无声息来到大长公主身后,低语道:主上让你们稍等片刻,她带着另外那支大军绕路过来与你们汇合。 大长公主蹙眉:她淋了雨,怎么不先回去休息? 龙图微微摇头。 从深夜等到天光微明,穿着白衣骑着黑马的方众妙从一片浓雾中缓缓而来,身后是浩浩荡荡数万大军。 连夜疾行,本该精疲力尽,这支队伍却散发着浓浓的肃杀之气,望之令人生畏。 大长公主从篝火旁站起,迅速迎上前,对着骑在马上的方众妙半跪行礼。 末将见过国师。 她的膝盖重重压在湿软泥泞里,全然不顾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龙图也上前行礼。休整了一夜的将士们齐齐下跪,声势如雷。 我等见过国师! 方众妙从马上下来,扶起大长公主和龙图,对众人做了一个请起的手势。 大长公主毫不在意地擦掉膝盖上的泥浆,说道:等了你一夜,总算是过来了。 方众妙环视众人,问道:可有伤亡? 大长公主命副将把伤亡情况细说一遍。 方众妙蹙眉道,每一位殉国的将士都给一百两银子抚恤金,若为家中独子,其父母妻儿皆由我国师府供养,每月五两银子抚恤费,我会拨给当地官府,由他们代为发放。 因伤致残,不得不退伍的将士,国师府每个月也给你们提供五两银子以维持生计。若有哪日,当地官府不曾按时发放银子,你们可委托乡邻给国师府送信,待我查实,当地官员革职勿论。送信者赏银十两。以上种种承诺,若我方众妙不能兑现,便让上天诛灭我这假仁假义之徒。 方众妙指指灰蒙蒙的天空,神情极为肃穆。她身带天命,发下此等誓言,又怎会是糊弄人的惺惺作态? 将士们站在泥泞里,无人发出声音。他们看着这个纤弱的女子,怀着难言的震撼和一丝犹疑。 供养战死将士的家人和因伤致残的退伍老兵,那得花多少钱?国师舍得吗? 然而只是一个转念,将士们却又暗暗在心里责备自己的小人之心。国师能捐出四千万两银子为大家发军饷,她有什么舍不得? 没了后顾之忧,大家在战场上自然不会惜命。为国师战死是荣耀! 众将士再度下跪,一双双膝盖狠狠砸在泥泞里,发出沉重的声音。一双双泛红带泪的眼眸仰视着方众妙,一颗颗忠心展露在胸膛之外。 大长公主怔愣地看着这一幕,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卫英彦早已带着他的部将们走了。留在这里的都是大长公主的亲兵。可现在,她却猛然间意识到,这支精锐部队已经易主。他们还在自己麾下,却愿意为方众妙赴汤蹈火。 大长公主差点气笑。方众妙,本宫等你一夜,你一来就收拢我的亲兵,夺我的军权。你太不仗义! 方众妙看向龙图,说道:把死者和伤残者的名单统计清楚,核实校对,保存入册。日后你要时不时派暗卫去探访他们以及他们家人的生活状况,有困难即刻为他们解决,不用回来请示我。为大周流过血的英雄,不可再使他们为困苦的生活流泪。 这句话又击中了所有将士的心。大家眼眶潮红,鼻头发酸。 国师!有人哽咽低喊,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心中的感激。 有人用力磕头,溅起许多泥泞。 大长公主只能低下头苦笑。她耗费十几年光阴,不知用去多少财力物力培养起来的精锐,就这么被方众妙轻易拿去。 方众妙哪来这么大的魅力?真是见鬼! 方众妙看向众将士,说道:同袍的尸体,烦请你们尽数运回军营,之后我会给他们打造棺材,另行装殓,派人送去他们的家乡安葬。 早已习惯马革裹尸、青山埋骨的将士们纷纷露出惊异的表情,随后再无二话,纷纷磕头。滚烫的泪滴好似雨点一般落入冰冷的泥泞。 大长公主还能说什么?她只能默默叹一口气,然后跟着半跪谢恩。 落叶归根,此乃人生最后一个执念。方众妙既然代大家圆满,那么大家为她卖命便是理所应当。 王守正胸膛起伏不定,眼里火焰灼人。他真想指着前方的白衣女子,对众人大声说道:看看,你们都来看看,这就是我誓死追随的主上! 方众妙忽然回头睨他一眼,他立刻大步上前,嗓音沙哑地问:主上,您有事吩咐? 方众妙对着他摆摆手,而后又看向大长公主,温言软语地说道:你们记好军功了吗? 大长公主站起来说道:都记好了。 方众妙语气更为温和地说道:打个商量如何? 大长公主有些纳罕,打什么商量?你有事吩咐便是。 方众妙这才直言:你们砍下的首级能不能匀出一些让我的将士们带回去。不是要抢你们军功,只是帮你们拎一会儿,入城之后再还给你们。 大长公主神情古怪地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众妙揉揉眉心,无奈道:昨日,这些将士们护卫着我匆匆逃出石头城,沿路被许多百姓看见。今日折返,百姓们认定他们是一群逃兵,恐有烂菜叶子和唾沫星子伺候。 停顿一瞬,她面色变得肃然:所以我要让他们提着血淋淋的人头,炫耀着赫赫军功,沿街打马而过。我要让民众知道,这是一支悍不畏死的精锐,有着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而非一群懦夫。 王守正心中剧震,脸颊迅速涨红。他的部将们也都不知所措。 主上,不需如此!我们本就没有杀敌,何来军功?我们愧不敢受! 方众妙一把扶住准备半跪的王守正。 她环顾众人,语气十分严肃地说道:我让你们出城,你们没有犹豫。我引来铁鹰兵团,你们没有畏怯。我带你们雨夜疾奔,不知归处,你们没有怀疑。我的每一条军令都被你们完美执行,如此才有了落龙峡里埋葬的二十万铁骑。这便是你们的赫赫战功,你们如何当不起? 王守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这哪里是他们的军功,这分明是主上一人的丰功伟绩。但主上丝毫也不贪功,始终铭记大家的付出。这样的统帅,他哪里见过? 心里有一股滚烫的热气冲撞,那是愿意为主上赴死的一种决心。王守正紧紧地握了握拳,红着眼眶低下头去。 其余将士也都恨不能把自己的一颗赤心剖出来,放在昭昭烈日下让国师看个清楚。 大长公主抬头望天,长长叹出一口气。她当年要是有方众妙这般统御人心的能力,她都当上女皇了! 看看这些五大三粗的将士,他们一个个要哭不哭,感动得像一群找到父母的孤儿。怎么着?本宫以往亏待你们了? 大长公主腹诽的时候,将士们互相分润着军功,气氛和乐融融。 方众妙翻身上马,说道:将士们,随我凯旋。 大家纷纷举起长枪长刀,不断呐喊着凯旋二字。林中飞起一片惊鸟,加入这场庆贺。 马王撩起前蹄长声嘶鸣,恢弘气势盖过一切喧嚣。 天亮了,雨停了,石头城里的百姓们纷纷走出来收拾残破的家园。街上的乱石、木头、碎瓦,都需要清理。 也不知从城中逃走的那些兵卒怎么样了,有没有被追上去的蛮军杀光。那个国师还活着吗?就算死了也是他们活该!只顾着自己逃命的懦夫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 惟愿大长公主和她的亲兵们能平安归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好人。 大家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干活。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薄雾中传来,模糊街道的尽头,一群高大的人影渐渐浮现。 拿着扫帚、铲子、锄头的民众定睛细看,而后骇然色变。一个妇女连忙拉着自己的孩子避让到路边,急促说道:跪下,低头,不要乱看! 一言惊醒众人,大家纷纷退到路两旁,跪成一片。 走在当先的竟是国师。她白衣湿透,黑发披散,面容冷肃。她的马高昂着头,打出响鼻,当真是威风凛凛。在她身后是杀气滔天的一众将士,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伴随着他们的逼近弥漫而来。 不知谁悄悄抬头窥视,而后狠狠倒吸一口凉气。只见这些将士竟然一个个都提着人头,那刺鼻的血腥味竟是这般得来。 他们并没有弃城逃亡,而是故意把蛮军引到荒郊野外屠杀,如此方能不伤城中百姓。这些人头就是他们的赫赫战功!这怎么会是一群懦夫?这明明是一支虎狼之师,有着荡平乱世之威! 第353章 二郎,快给军爷们磕头!没有他们,我们母子二人活不到今日。一名妇人用力按下儿子的头。 小小孩童砰砰磕头,直把脑门撞得红肿。随后所有百姓都连连磕头,抬起的面庞无不带着感激涕零的表情。 军队踏碎晨光一路行进,接受着百姓的拥护和爱戴。此刻,他们内心的激烈动荡是外人无法想象的。家国二字在他们心里有了更为深刻的注解。 大长公主打马上前,附在方众妙耳边低语:今日过后,这些将士们会成为你的死忠。你让他们往火海里跳,没有任何人会犹豫。 方众妙缓缓说道:我给他们一份虚假的军功,他们只会迫切的想要用货真价实的军功来回报我。明日我若发布军令让他们即刻启程,赶去驰援那三十五万大军,他们只会兴奋期待,战意汹汹。其实这与跳火海无异。今日是我算计了他们。 大长公主恍然大悟,却并不觉得失望或心冷。 君子论迹不论心。方众妙的的确确给足了抚恤金,将士们得到的好处也是实实在在的。正所谓慈不掌兵,只有始终冷酷地算计一切,方众妙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 大长公主深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那我们明日就出发去攻打巴彦。方众妙,本宫也愿意为你百战而死。 第398章 我想让你当我的将军 蛮军大营,主帐之内。 巴彦抓着一条羊腿大快朵颐。两侧坐着几名副将,也都开怀畅饮,大声说笑。 不知乌尔图那边战事如何。 铁鹰兵团尽数出动,两城必然已经推平。 为了抓一个女人竟然派去二十万大军,是否太过兴师动众? 这话一出,所有将领都朝巴彦看去。 巴彦端起杯子豪饮,用袖子擦掉嘴边油渍,沉声说道:巴奇朗说那女人有灭我草原之能,我本不信。可他用苏和大人的百年寿元赌咒发誓,我不得不谨慎对待。 众副将皆是面色惊变。 拿苏和大人的百年寿元发誓?巴奇朗疯了! 此事非同小可! 若那女人真有灭我草原之能,铁鹰兵团会不会折戟沉沙? 听见这话,众副将纷纷一默。巴彦显然也没料到有人会作出此等判断,不由微微怔愣。 寂静过后,主帐内爆发出哄然大笑。足以踏平中土的铁鹰兵团会败给区区一个弱女子?此乃世上最荒唐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笑罢,大声呼和:方才那话谁说的?赶紧自罚三杯! 一名将领连喝三杯。 巴彦讥讽地笑了笑,说道:我与大周交手多年,他们最能打的将领有两人,一个九千岁齐修,一个大长公主赵华阳。而今据巴奇朗所说,又来了一个国师方众妙。大周号称人杰地灵,可你们看看这三人,他们竟是凑不齐一个卵蛋。 众副将微微一愣,然后又是一场哄堂大笑。 不怪他们轻敌至此,只怪大周从朝堂到军队都已腐朽不堪。蛮军一路攻城掠地,竟没遇到过一次像样的抵抗。 弃城逃亡的将领和主动投降的将领比比皆是。更有许多大周官员被他们收买,日日劝说大周皇帝向草原俯首称臣。 那皇帝竟还真的相信跪下磕头就能保住皇位,把偌大的北地割让给王庭。这叫巴彦如何看得起大周人? 笑闹间,一名士兵走进来禀告道:将军,大周皇帝已经下达圣旨,命三十五万大军弃械投降。 听见此话,主帐内爆发出更为畅快的大笑。一名副将拍桌喊道:来人,再上几坛好酒! 巴彦微微蹙眉,似有话说,却又很快把心中那点顾虑抛之脑后。吕飞此人打顺风局倒有几分勇猛,一旦战况不利,他掉头就跑,是个做墙头草的好料。 面对五十万大军紧逼,又有皇帝的圣命压迫,他不敢擅自掀起战祸。 喝酒!巴彦端起杯子哈哈大笑。 夜色渐浓,整个蛮军大营都弥漫着刺鼻的酒气,巡逻的士兵间隔许久才出来绕行。 号角忽然吹响,随后火箭从天而降,一个个帐篷被点燃,不断有士兵从火海里跑出,在地上惨叫翻滚。 大周军队竟然选在今夜偷袭! 巴彦的主帐也被点燃,好在他睡觉从不脱掉甲胄,大刀也时时刻刻拿在手里。火光一亮,他就冲了出来,加入这场厮杀。 他看见一名年轻英俊的大周将领冲在最前面,奋勇呐喊:铁鹰兵团果然不在此处!给我杀! 巴彦双目赤红,立刻迎击上去。他身高足有九尺二寸,身上肌肉块块隆起,里里外外三层甲胄,行走间有轰隆隆的脚步声,好似战车冲撞。 直面这野兽一般的敌人,史归林只是心惊一瞬就迎了上去。 他必须冲在最前面,因为他是统帅,不可贪生怕死寒了众将士的心。发动这场突袭的时候,他就有了身先士卒的觉悟。 杀穿这支蛮军就能在前方找到方众妙,后方是国都,有着数万万百姓。除了一往无前,他不知道还能如何选。 他曾问父亲,方众妙到底想做什么。父亲说,她是来扶大厦之将倾。她那么纤弱,手臂细细的一竿,如何扶得稳这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不若叫我给她垫一垫,当她的柱石如何? 想到这里,史归林畅快地笑了。他手中的银环大刀撞上巴彦的圆月弯刀,火星迸溅。 这是一场刀对刀,枪对枪,拳拳到肉的搏杀,没有任何战略战术可言。敌我双方拼的就是谁更不怕死。 角声动天秋,冷风寒铁衣,血腥红满地。两军从天黑杀到天明,又从天明杀到天中。 巴彦之前还说大周凑不齐一个有卵蛋的将领,现在他见到了。这面容尚且青涩稚嫩的大周将领竟然如此能打。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刀砍向对方脖颈。 我是你爹!史归林伤痕累累,已是强弩之末。他勉力闪躲,却依旧被砍中肩膀,鲜血染红银甲。 好骨气。巴彦也受了一些伤,却犹有余力。 他横出一刀,劈开史归林胸腹间的银甲,甲片纷纷掉落,露出血淋淋的肚肠。随后他狠踹一脚,令史归林倒飞出去。 史将军!周围有人大喊。 杀你们的敌!别管我!史归林爬起来,还想提刀再战,刚迈开脚,却发现自己的肠子掉出来,拖拽在地上。 他微微一愣。 巴彦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咧齿而笑。然而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 只见史归林竟然捡起自己的肠子塞回肚子里,撕掉袍角把自己破开的腹部狠狠裹上一圈,竟然又举刀冲杀过来。 直面他沸腾的战意,看着他猩红的双眼,巴彦竟觉一阵胆寒。大周人懦弱无能的形象皆在此刻轰然崩塌。 好小子!本将军很欣赏你,会给你留一个全尸! 不必,我死之前,你必然已经死了! 嘴硬打不了胜仗。 老子拼的是命硬! 二人一边打斗一边相互唾骂。周围的将士们被他们的悍勇和狠绝吓到,纷纷避让开来。 鲜血不断流淌,史归林的身体渐渐发冷。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被巴彦一脚踹翻的时候,他的视野逐渐被黑暗吞噬,熊熊战火变成模糊的橘红光影。这是生命走向终末的征兆。 他爬起来冲向巴彦,两条腿却只能在原地蹒跚,手中的银环大刀怎么都举不起来。 察觉到自己的膝盖就要弯下去,他狠狠把刀尖插进土里,惟愿站着死。 巴彦心里充满惋惜。 若你能率军投降于我,我可以让巫医治好你的伤。你很勇猛,来我麾下可担当主将。 史归林抬起头看着天空,呢喃道:你说今夜有没有月亮? 巴彦不知道他为何要在此时谈论天气,但他看明白了这少年挂在脸上的嘲讽笑容。对方宁愿战死也不投降。 好!本将军成全你! 巴彦走到史归林面前,举起大刀,意欲砍下这颗高昂的头颅。 史归林不曾因死亡的来临感到恐惧。他看看四周,估算着蛮军的伤亡,明白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巴彦的兵卒折损过半,前方的临安,他没有余力再去攻打。 方众妙,这将倾的大厦我为你扶住了。但愿你还在人间,而我独下黄泉。 想罢,史归林畅快一笑。 看着他洒脱不羁的笑容,巴彦戾气横生,大刀狠狠挥砍下去。后方忽然射来一支羽箭,击落他的弯刀。 一名蛮军将领骑着马冲过来,将巴彦拉上马背,急促说道:大周国师没死!她的军队非常勇猛,一入场就血屠我军,快逃吧! 第354章 巴彦朝后看去,却见一支数万人的军团潮水般涌入战场。一名身材比他还壮硕的大周将领正把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对准自己。 一个女人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被万军拥簇,宛如夜幕中的一颗白星。 那就是大周国师?瘦巴巴的一个,看不出哪里特别。 轻蔑的念头刚刚升起,巴彦就觉察到了异样,随后惊悚。大周国师既然没死,那乌尔图和巴奇朗呢?铁鹰兵团呢?他们全都战死了? 巴彦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做出这个最合理的判断。他的兄弟,他的铁骑,全都败给了一个女人!而他仅存的这些部将,正被此女的军团大肆屠杀! 三十万大军还剩多少?巴彦放眼四顾,竟然找不到还在奋战的族人。他们全都在逃,像被猛兽追赶的一群牛羊。 巨大的屈辱和挫败袭来,巴彦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的部将跳上另一匹战马,气喘吁吁地说道:敌众我寡,先保命吧将军! 巴彦不是逞凶斗勇的蠢货。局势逆转,不可力敌,他只能握紧缰绳,双腿狠夹,迅速逃离战场。 方众妙催马来到史归林身前。 少年抬起苍白至极的脸庞,扯开干裂的唇角,露出染满鲜血的牙齿,笑着说道:方众妙,我就知道你没死。 天空放晴,金色阳光洒落下来,让本就染血的铠甲更是红得刺目。 史归林愉悦地笑了,喃喃道,今晚一定会有月亮。 而我现在就已经见到了人间的月亮。 这句话,他至死也没敢说出口。他不想让方众妙记着自己,哪怕活着是时候,他拼了命的想要让对方把自己看在眼里。 他缓缓倒下,被一个馨香的怀抱稳稳接住。 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沉重的眼皮,一缕湿热的气息在他耳边吹拂,带来温柔的声音:史归林,那日在崇福寺见到你,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阻止你出家当和尚,知道为什么吗? 史归林勉力睁眼,气若游丝地问:为什么? 方众妙在他耳边说道:因为我想让你当我的将军。 一股滚烫的热流忽然从冰冷刺骨的身体里涌出,让史归林在濒死之际又获得一股力量。他紧紧抓住方众妙的手,低低地笑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他本想说我死而无憾,却又觉得这句话太重,不可轻语。 方众妙反握住他的手,温柔嘱咐:睡吧,晚上我唤你起来看月亮。 第399章 阎王手里抢人 大长公主站在病床边,双眼通红地看着史归林。 他还有救吗? 话虽这么问,答案却已经在她心里。她无数次上过战场,在生死存亡之间挣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受到这样的重创,十有九成是没救了。 她昂起头,闭上泪湿的双眼,哽咽道:这孩子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只是一眨眼,他小小的一个孩童就变成了八尺儿郎。他如此悍勇,满身的正气,本该是国之栋梁,有着前程似锦。他不该死。回了临安,本宫如何向史老爷子交代。 方众妙把一根根银针插在史归林身上,淡淡开口:人还活着,你哭什么丧?我在这里,他就死不了。 大长公主猛地睁开双眼,急切问道:你能救他? 方众妙解开史归林绑在腹部的布条,展露出被剖开的伤口,说道:就算他的魂已经到了阎王殿,我也能把他抢回来。 话音刚落,齐修和龙图就带着许多药瓶进入屋内。 方众妙从药瓶里取出一颗红色药丸,喂进史归林嘴里。 这是生血丹,能令他迅速充盈血气。 不过须臾,史归林苍白的脸庞就已经染上微微血色。 大长公主看得目不转睛。 方众妙把史归林的肠子掏出来,冲洗干净,清除腹腔内的杂物,再把肠子重新塞回肚子里,而后拿出一粒绿色药丸,直接从腹部的伤口放置进去。 这是化邪丹,在他体内化开,能防止外邪入侵腹腔,以致生成恶脓。 大长公主担忧地问道:你不用把他的肠子整理好吗?就这么胡乱揉成一团往里塞,不会打结吗? 方众妙平静摇头:不用整理,塞进去之后,肠子自己能找回原来的位置。 大长公主颇感新奇,却没有多问。复杂的医理她听不懂,但她知道,方众妙这种堪称粗鲁的手法,世上再也没有哪个大夫敢用。 她在这里,史归林就能活命。 方众妙把又一颗化邪丹融在水里,用来冲洗史归林腹部的伤口,再给史归林的口中喂一颗,按揉穴道,令其吞咽,而后拿出一根银针和一团极细的银丝,试图把史归林的肚子缝上。 大长公主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肚子也能像衣服一样缝起来?你用的是什么线?好像比蚕丝还细。 方众妙用银针缝着史归林的皮肉,慢慢说道:不是蚕丝,是我养在院子里那只阴阳蜘蛛吐的丝,其中蕴含阴阳二气,具有催发生机之能,缝在皮肉里可促进伤口愈合。 想到那只奇异的蜘蛛,大长公主放下心来。 方众妙缝好史归林的伤口,站起身说道,行了,他不会有事的。我去大棚里看看其他伤兵。 她满身疲惫,却不肯休息。龙图和齐修都没劝说,默默陪在她身侧。 大长公主留下照顾昏迷不醒的史归林。 简陋的木棚子里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伤兵。有人断手断脚,已经伤残。有人遍体刀痕,只剩最后一口气。有人流血不止,体温渐失。 负责照顾他们的百姓端着盛满血水的盆子进进出出,几个军医来来回回走动,手忙脚乱地诊治,却感觉分身乏术,无力回天。 只有重伤濒死的人才会被安置在此处。这些人早已经药石罔医。 心里一万遍地求神拜佛,可绝望依旧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 许多伤势不重的兵卒走进棚子里四下寻找自己的朋友。找到之后他们仔细查看伤口,然后撇开头用袖子抹泪。 棚子外面已经有民夫搬来许多木头,准备给这些人就地打造棺材。 一个重伤的兵卒拉着同乡的手断断续续嘱咐:我,我枕头里面还藏着十两银子,你,你取出来,送给我娘。 他的大腿被砍了一刀,鲜血一直流淌。 一名妇人跪在他身旁,拼命往伤口上洒药,却无济于事。绿色药粉还来不及覆盖伤口就被血水冲散。 没救了。这里所有人都没救了。 妇人连洒了三瓶药粉都没能盖住士兵腿上的伤口,不由把头撇开,哀伤地哭起来。同样的哭声在各处响起,这里是一群绝望无助的人。 忽然,一名白衣女子快步走到这名士兵身边,往他手背上扎了几根银针。只是一瞬,狂流的鲜血就止住了。 女子温声嘱咐:洒药。 妇人呆了呆,随后连忙洒药。 伤口盖住了,有救了!多谢您!妇人喜极而泣,双手合十拜个不停。 女子走向一个个伤兵,或是扎针止血,或是缝合伤口,或是正骨复位。她身后跟着一名俊美的男子和一位老者。二人给每一个伤兵喂下一粒红色药丸和一粒绿色药丸。 待女子在棚子里绕行一圈,所有兵卒的伤势竟然都稳定下来。这些人分明一只脚都已经迈进了阎王殿,却被这女子硬生生拽回来。 神医啊!这是神医!一名妇人呢喃低语。 一名军医面色恍惚地说道:不,她是咱们的国师。 国师原来是这样的吗? 不得不说,这女子的行为举止,气度风采,完完全全满足了民众的想象。慈悲为怀,拯救苍生,这两个遥远且虚幻的词,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方众妙走到棚子中间,环顾众人,问道:你们疼吗? 士兵们流着泪纷纷喊疼。他们像一群寻求庇护的小兽,并不觉得在母亲的怀抱里展露自身的脆弱是多么可耻的事。 方众妙打开火折子,轻轻吹燃一豆火苗,点上三根线香,温声说道:我不会让伤痛成为你们的折磨。此香名为无忧,能抹除身体的疼痛,促进伤口愈合。好好睡吧,睡醒之后我亲自给你们算军功。我保证你们每一个人都能活着。 青烟徐徐散开,弥漫成幽淡的香气。 只是须臾,或皱眉,或痉挛,或呻吟的士兵便都安静下来。伴随着隐秘香气的扩散,疼痛竟在消弭,安宁降临在每一个人头上。 国师一职的神圣,他们直到今日才得以窥见。 众人的眼皮越来越沉,很想倒头就睡,却又极力睁开眼,眷恋地看着女子。她还在,此处便很安全。 短短片刻,满是哀嚎声和哭泣声的棚子就安静地落针可闻。所有伤者都已沉睡,面容安详得像初生的婴儿。 第355章 优质的睡眠是疗伤圣药,醒来之后,他们都会更好一点。死亡和痛苦已经因为国师的到来而远去。 负责照看伤兵的妇人们用无比热切的目光看着方众妙,喜悦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方众妙把三根线香插在临时找来的一个花盆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棚子。 来到外面,她看着天边的夕阳,对齐修说道:你现在就出发去剑川,帮我杀余飞翰。清缴了蛮军的粮草和军需,我们就班师回朝。你那边若是一切顺利,正好在临安城的城门口与我们汇合。 齐修咧齿而笑,好差事。 龙图问道:主上,要不要我与九千岁一起去? 方众妙摇头:余飞翰与我气运相连,非天命之子不能杀他。 龙图上下打量齐修,看不出他哪里像天命之子。 齐修并无二话,手握刀柄大步就走。 走出去没多远,他忽然回头,指着城主府的方向说道:方众妙,你信不信,我也能像史归林那样为你出生入死? 方众妙愣了愣,随后轻笑起来:我相信。 她的回答太过简单,令齐修有些失望。然而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 他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继续朝前大步疾走,挥手说道:我会把余飞翰的人头带回来。 方众妙看着他的背影嘱咐道:余飞翰与我夫妻一体,气运相连,我现在的运势强盛到极点,他那边恐怕也是吉星高照。你此去或许不能得手。他若连续三次躲过你的刺杀,你就回来。他的人头与你的平安相比,不值一钱。 齐修脚步一顿,心里的失望尽数化为喜悦。他再度挥手,朗笑着大步离去,知道了。我会平安回来。 千里之外的临安城。 赵璋高坐龙椅,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环顾金銮殿下的朝臣,然后把一份战报传递下去,嗓音沙哑地说道:诸位爱卿都看看吧,这是前线送来的战报。国师、齐统领、大长公主,全数战死。建康一役,我们惨败! 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噩耗。一时之间满堂皆寂。 史承业接过战报的手不停颤抖。方涵脸色骤变,史正卿身形摇晃。其余朝臣也都反应强烈。 国师、九千岁、大长公主三人全都战死?怎么可能! 下一瞬,朝堂上爆发出喧嚣之声,有人掩面痛哭,有人追问战报真假,有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史承业和方涵等人。 国师倒了,她的党羽也该剪除了吧?朝堂风云瞬息万变。谁也别想一辈子高高在上,风风光光。 方涵看完战报,脊背爬上刺骨凉意。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也已经踏上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 一名言官忽然站出来大声说道:启禀皇上,微臣要弹劾飞羽卫千户余飞虎欺男霸女,贪污受贿,仗势欺人!还请皇上严查! 余氏宗族的灭族之灾说来就来。 第400章 请你看月亮 夜色深浓,秋凉如水。 史归林睁开眼,看看四周,渐渐起了疑窦。 这里是阎王殿?他低声呢喃,眉头微微蹙起。 他躺在一张笼着白纱帐的黄花梨木床上,不远处的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照亮四周的摆设。这是一个极其奢华精美的房间,一股神秘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 此处若是阎王殿,未免也太温馨了一些。可若不是阎王殿,为何自己的伤口不疼? 史归林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腹部,看看那个巨大的刀口还在不在。 不要乱碰。门被推开,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 史归林想昂起头看看门口的方向,却又听见那个声音无奈地说道:也不要乱动,你的伤口刚刚缝好。 方众妙?是你吗?史归林惊悚起来。 他不是死了吗?方众妙若是也在此处,岂不是表明她也下了黄泉? 史归林十分着急,嗓音沙哑地问:你怎么也来了?齐修是个废物吗?他没保护好你? 方众妙缓缓走到床边,低下头看着史归林要哭不哭的脸。她长长的发丝垂落,带来扑面幽香,一张脸美如梦幻。 史归林看呆了。 方众妙轻轻笑了一声,细长的指尖戳在史归林的眉心,说道:史小将军,你没死,我也没死,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眉心的一点温热化成强烈的酥麻感扩散全身。史归林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轻轻握住这根细长的手指,慌乱的心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填满。 你,你救了我?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方众妙也不抽回自己的手指,温柔低语:屋里点了忘忧香,能使伤口麻痹,所以你感觉不到疼痛。但你的身体依旧非常虚弱,若是胡乱动弹,伤口恐会崩裂。我好不容易把你从阎王殿里抢回来,若是再去抢一次,只怕阎王爷要跟我打起来。 听见她这般调侃,史归林不由低笑。 方众妙勾了勾被他握住的手指。他脸颊一红,连忙放开。 几个兵卒走进来,将整张黄花梨木床小心翼翼地抬起,转了个方向,面对窗户。又有几个丫鬟鱼贯而入,将烧得旺盛的四个火盆摆放在东南西北四角。 史归林想抬头看他们动作,脑门却被方众妙的手轻轻按下去。 不要抬头,这个动作会牵引到你的腹部。没了疼痛的感觉,伤口裂开了你也不会知道。 史归林缓缓放松身体,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方众妙笑而不语。 闲杂人等全数退离,房间逐渐变得温暖,随后又变得有些闷热,方众妙推开窗户,展露出外面的夜景。 比烛光柔和许多的清朗月辉洒入屋内,但窗棂挡住了视野,只能看见几棵朦胧的桂花树在秋风中摇摆着枝叶。 史归林呆呆地看着窗外,困惑地忖道:这是要做什么? 方众妙从床尾爬上来,轻轻扶起史归林,让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怀里。 史归林一瞬间脸颊涨得通红。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方众妙在他身后轻笑,香浓温热的气流在他耳边一缕缕地喷洒,带来难以形容的酥麻。 史归林浑身滚烫,热得冒汗。 我说过晚上会叫你起来看月亮。方众妙在他身后伸出手,指着窗外,看见了吗? 坐起来之后,视野的转变让隐藏在桂树后面的月亮显现。它清冷却也温柔,好像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它不像太阳,不可直视,它是能够窥探,也能够拥入怀中的。 想到这里,史归林脸颊红透。 方众妙柔声问道:看见了吗? 史归林呆呆地点头:看见了。 今夜的月亮胜过以往,也胜过余生。 方众妙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轻轻摊开在史归林面前。 这是巴彦送来的降书,我没有签署。我觉得最有资格在上面盖下印签的唯你而已。史小将军,你才是这场胜利的缔造者,你首当其功。 史归林呆呆地看着降书,巴彦的字迹十分狂放潦草,却也显露出几分挫败狼狈。 在他昏迷的时候,这场战争已经完全胜利。 不,我不配。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们这支军队会被巴彦屠杀殆尽。我们只能拖延他的脚步,不能把他阻挡在国门之外。我不能签这份降书,该是你来签才对。 史归林连连摇头。 然而方众妙并不容许他拒绝,从他随身携带的锦囊里取出印章,置于唇边轻轻呼气,然后把印章塞进史归林手中,握着他的手,在那降书上重重盖下印记。 史小将军,没有你们以肉身护国门,也就没有我们后发而至,获得大捷。巴彦看见你的印章,他必然也是心服口服的。 方众妙放开史归林的手,从他身后退离,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从床尾轻轻下了地。 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两国停战事宜。 门吱嘎关上,她纤细的身影消失不见。窗户依旧敞开着,清风徐徐,明月相伴,火盆烧得很旺,并不寒冷凄凉。 史归林在床上呆呆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手,看向握在掌心里那枚印章。 是在做梦吗?他呢喃了一句,脸颊的滚烫久久不散。 临安城最近十分动荡。大晚上的,李国公竟然率领禁军围了宁远侯府,说是要捉拿罪臣余飞虎,还要把一干家眷打入天牢,等待受审。 府里兵荒马乱,人心惶惶。 姜雨柔飞快跑进厢房,把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女儿拉起来,往门外拽。 禁军来抄家了,咱们快从狗洞子里爬出去! 第356章 余双霜瞬间清醒,挣开母亲的手,连忙穿好衣服和鞋袜。 姜雨柔语无伦次地说道:对对对,要穿鞋,不然跑不快。你这里可有金豆子?藏一些在身上,往后也能置换成银两。余飞虎那个狗东西,我就知道他无能狂妄,早晚会惹下弥天大祸。少夫人若是还在就好了,我好想少夫人。 她捂住自己的嘴,哭也不敢哭出声音。 余双霜从她身侧绕过,跑向灯火通明的前院。 姜雨柔连忙去追,小声急喊:狗洞子在后院,你弟弟还在那里等我们,你跑反了! 余双霜并没有跑反,她就是要去前院看看。她不信方众妙已经死了,那可是逆天而为的大方士,她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大女主! 前院被禁军围成铁桶,李国公站在厅堂内,余飞虎和方涵坐在上首,三人正对峙着。 余双霜是个女童,禁军并未阻拦她。 她气喘吁吁跑到门口的时候,正好听见余飞虎狂妄的话语:李国公,你踏入我宁远侯府的时候,潜伏在李妃身边的暗卫已经被我撤走。国师留下的保胎丸,我也已经命他们销毁。不出三日,李妃肚子里的龙胎必然化成一摊血水。皇帝要灭我余氏宗族,我就毁了他唯一的后嗣,也毁了你外戚专权的希望。 李国公猖狂狠戾的表情瞬间变作惊恐。 他还来不及反应,又听方涵说道:皇帝并非赵氏血脉,这一点你我皆心知肚明。当初是我姑姑保下他的皇位,而今他恩将仇报,我推瑾王上位也是理所应当。 右相、枢密使、六部尚书等朝廷肱骨皆与我是一党。有我们全力支持,瑾王血脉纯正,又有身体康健的后代可以传位,他登上龙椅才是众望所归。我姑姑定好的朝局是你们说推翻就能推翻的吗? 李国公气急败坏,却又莫可奈何。 他拔出刀,指着方涵,颤声道:你这逆贼!你果然有造反之心! 前线传来战报,国公爷,您快看看。一名禁军忽然闯入厅堂。 李国公对着他怒吼:没看见本国公正在讨伐逆贼吗?你添什么乱? 兵卒央求:您先看完战报再说。 李国公接过战报,颇不耐烦地扫看。 屋顶忽然飞下一个暗卫,也把一份战报递给方涵,然后神隐。 众禁军吓了一跳。府里藏着暗卫,他们竟然毫无察觉。若双方打起来,只怕他们这些人都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割掉脑袋。 这样一想,众人不由冷汗淋漓。 李国公看完战报,整个人差点瘫软。他身形晃了晃,然后把战报揉成一团扔掉,恐慌不已地大喊:快撤军!都把刀子给我收起来! 禁军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李国公却忽然跪下,对着余飞虎和方涵重重磕起头来,口中连连认错。 方涵并不理会他,把战报递给余飞虎,而后坐着发愣。余飞虎快速看完信中内容,不由放声狂笑。 余双霜赶紧溜进去,捡起地上的战报摊开细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国师一人灭二十万铁鹰兵团,率军驰援,又灭巴彦三十万大军,一人独占奇功、头功、次功,功在千秋万代。巴彦的降书已在送往临安的路上,蛮族王庭派出求和使,不日便能抵达。】 余双霜捂住嘴,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干娘一个人灭了二十万铁鹰兵团?怎么做到的?这真的是战报,而非玄奇故事? 第401章 驸马余飞翰 余双霜揉烂战报,昂起脑袋,发出长啸:我就知道我干娘是最吊的!哈哈哈,哈哈哈! 她快高兴疯了。 等干娘带着数十万大军凯旋,她都想象不出那是何等风光的景象。干娘的权势威望本就已经强盛到极点,此战过后,她为大周赢得十年甚至二三十年的和平,又该受到怎样的尊崇和爱戴。 狗屁的余飞翰,狗屁的大男主,在我干娘面前,那就是个小卡拉米! 余双霜越想越兴奋,脸颊通红地问道:二叔,干娘什么时候回来?包围咱家的这些个禁军,到时候都会被砍头吧? 听见她这样说,将此处重重围困的禁军已经猜到了战报内容。 国师非但未死,还击溃了乌尔图和巴彦,取得大胜。她出征之前,大周就已经隐隐有了改天换地的迹象,她凯旋之后,赵璋屁股底下的龙椅还能坐多久? 这样一想,禁军们刷的一声收刀入鞘,长枪也都纷纷高举,指向天空,不敢再对着人。 余飞虎赞许地看了余双霜一眼,说道:再有半月,国师就回来了。宁远侯府断然不会有事,你回去休息吧。 余双霜答应一声,抬脚往外走。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李国公。 李国公爬起来,面皮一抖一抖地说道:余千户,皇命难违,我也有我的苦衷啊! 余飞虎并不搭理他,只是冷笑。 方涵说道:今日我便告诉你一个道理,这大周的国师只有姑母一个,但那张龙椅却是谁都可以坐一坐的。 这话说得太过狂妄,怕是不妥。余双霜心里暗暗紧张,不由看了李国公一眼。 李国公面红耳赤地质问:左相,你是在威胁皇上?天狂有雨,人狂有祸,国师若有一日倒台,你可知道自己的下场? 是啊,一个人若是太狂妄,尤其在官场上,只怕会尸骨无存。余双霜慢慢走出厅堂,心里慌乱得厉害。她仿佛已经看见宁远侯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未来。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余双霜闭了闭眼,不敢深想。 后面传来方涵的冷笑声。 大周社稷被你们这些奸佞蛀蚀,已然摇摇欲坠,我若处处寻求中庸,只会跟着你们一起沉沦。 姑母让我坐上这左相之位,看重的就是我的狂。朝局暗无天日,我就改朝换代。皇帝昏聩无能,我就另择明主。乱世民不聊生,我就荡平乱世。我狂任我狂,尔等宵小与我来斗便是。谁怕死谁是孬种。 李国公没有说话。他恐怕也没想到方涵能狂到这等地步。 随后余飞虎也冷笑起来,国师若有一日倒台,我们余氏全族为她殉葬。我们因她而兴,也因她而亡,没什么好怨怪的。你且操心操心如何保住李妃这一胎吧。 李国公沉默片刻,然后便为了女儿的肚皮苦苦哀求起来。他闯入宁远侯府的时候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卑微。 那些不要脸皮的话,余双霜已经懒得去听。她加快脚步走远了。 拐过一道弯,一只手忽然把她拉入灯笼照不到的漆黑角落,姜雨柔紧张地声音传来:我刚才偷听到了。少夫人没死对不对? 余双霜点点头,意有所指地说道:大家都没想着逃,有困难我们一起面对。方才二叔说,若干娘死了,余氏全族甘愿为干娘殉葬。若是没有干娘护着,我们活着比猪狗都不如。 姜雨柔沉默许久才低声说道:女儿,你别怪娘贪生怕死。娘把你弟弟带到狗洞子那边的时候就对他说了,若是将来他能平安长大,有了出息,定然要为少夫人报仇。 少夫人在做大事,我知道。我还知道她需要很多人帮忙。等你们长大了,一定要把少夫人没做完的事继续做下去。这些话,我本也打算对你说的。娘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余双霜定定看着姜雨柔。这个女人与原着里写的似乎不一样了。她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是因为干娘吗?因为她照亮了所有人,这光芒就留了下来? 余双霜展颜一笑,旋即轻轻抱住姜雨柔,低声说道:娘,我知道了。您做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活着,将来就能为干娘做事。 姜雨柔紧紧回抱女儿,在黑暗中流下两行泪。 同一时刻,齐修已经日夜兼程来到剑川。临行前方众妙算过一卦,说余飞翰得遇贵人,正行大运。 在这剑川,谁是贵人? 齐修自然而然地盯上了祁国四公主金幻之。她可是此地的领主。 不过半日,齐修就在金幻之身边发现了余飞翰的踪迹。那人不回临安当他的忠勇侯,也不怕镇北军的兵权旁落,竟是安安心心地待在金幻之身边当起了侍卫。 怎么,他脑子坏掉了? 齐修跟踪了一日就失去了探究的兴趣。只要一想到此人还占着方众妙的夫君之位,他就恨得牙痒痒。 还是杀了为好。 第三日,齐修动手了。余飞翰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却警觉性奇高,竟是险而又险地避开了第一剑。 剑气横扫而过,路边瞬间倒下七八棵大树。难以想象这一剑落在人身上是何等惨状。 余飞翰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判断出自己硬扛下去必死无疑,于是他果断纵马跳下山崖,直直落入奔腾江水里,借着浊浪掩盖水遁而去。 第357章 齐修站在岸边俯瞰,唇角勾起玩味笑容。 这是第一次。 第四日,齐修追着余飞翰一路杀进山林,误入一处山谷。谷中盛开着许多红花,剑气扫荡花海,片片花瓣飘零,好似血点漫天。 余飞翰伤痕累累,再也跑不动了。 然而那红花却散发出一股幽香,令齐修浑身发软,视线模糊,力不能支。 这花竟是带毒的! 他连忙封闭周身大穴,防止毒素扩散,再抬头的时候,余飞翰已经无影无踪。他故意把人带到此处,借花而遁。 这是第二次。 翌日,齐修直接潜入公主府,准备对躺在床上养伤的余飞翰动手。府中却忽然冒出一个宗师级高手,全力保护余飞翰。 那人身上似乎种了蛊虫,不知疼痛为何物,即便被齐修刺穿胸膛,依旧死战。 几番交手,半个公主府都变成一片废墟。 金幻之挺着巨大的肚子匆匆赶来,在几百名侍卫的保护下,对半空中激战的齐修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杀我驸马? 驸马? 齐修一掌拍开那名祁国宗师,戴着面具的脸低垂,狭长凤目定定看着金幻之高耸的肚皮。 他忽然轻笑着问:你怀孕了?余飞翰的种? 余飞翰?这是驸马的名字?他的家人没找来,反倒是仇人先来了?金幻之心里涌出种种猜测,嘴上却答得很快:是,本宫怀孕了。你若杀了本宫的驸马,便是与祁国为敌! 说话间,又有两个宗师冒出来,死死盯着齐修。 齐修哈哈一笑,朗声说道:余飞翰,这是第三次。本座放过你。 他的身影就那样轻飘飘地消散在半空,宛若一缕尘烟。这是移形换影之术,无限接近于缩地成寸。 三名大宗师瞳孔震颤,而后深深感到恐惧。这人怕是很快就要突破宗师境,到达他们无法想象的层级。好在他主动放弃,否则祁国圣蛊恐怕都要祭出来才能抵挡他。 驸马怎会招惹这般可怕的敌人?看来驸马的身份不简单啊。 房间内,余飞翰呢喃念诵着自己的名字,眼眸深处闪过一缕诡异的光芒。他似乎知道自己是谁了。 忠勇侯,镇北军,方众妙陪嫁而来的先帝宝库原来他不是无名氏,他曾经拥有这么多东西。 不行,他得回去! 第402章 停妻再娶 齐修离开公主府,来到一座客栈。他刚把面具摘掉便有一名属下闻讯赶来求见。 药材可都购买齐全了? 齐修低声询问,眉眼间满是倦怠。从战场一路飞驰来到剑川,又连杀余飞翰三次皆未能得手,再雄浑的内力都有耗尽的时候。 属下半跪回话:启禀九千岁,药材都已经买齐了,明日就能回程。敢问临安的疫情可曾扩散?我等是否误了大事? 齐修摇头:不曾扩散,你们做得很好。 属下这才长舒一口气。 齐修问道:金幻之的驸马是谁,你们可曾打探? 属下愕然:四公主并未大婚,哪里来的驸马? 齐修微微一愣,然后便不由自主地低笑起来。事情与他猜测得果然一样。临出发前,方众妙只说余飞翰得遇贵人,正行大运,却不说他另结姻缘,遇了桃花。 可见不是方众妙算错了,而是余飞翰与那金幻之根本就没成婚。他二人不过是婚外苟且而已。 若是叫他们真的成婚,有了正儿八经的名分,方众妙那边会不会受影响? 齐修微微阖眼,陷入沉思。 他不懂命理,却很擅长从蛛丝马迹上进行推演。方众妙说余飞翰与她夫妻一体,气运相连,所以事事顺遂,处处得意。 倘若余飞翰家外有家,停妻再娶,这便触犯了律法,也种下了恶因,往后必然结出恶果。届时,夫妻一体气运相连一说也就不成立了吧? 凭什么余飞翰把方众妙算计到骨子里,还能占尽她的便宜呢? 想罢,齐修敲敲桌面,说道:你现在就去给金幻之递拜帖,说本座要见她。 大周虽然衰败得厉害,比起祁国这等蕞尔小国却也算是庞然大物。更何况大周刚刚击溃了蛮夷铁骑,破碎了蛮王入侵中土的野心,正是国运再起,威望冲天之时。 那金幻之哪怕是公主之尊,在大周使臣面前也要矮上一头。说要见她,必然能够得见。 属下立刻领命而去。 金幻之果然不敢拒绝,当天晚上就设下宴席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齐修缓步走进公主府时,金幻之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微微惊变。 这身衣着,她看着太眼熟了!一条黑龙绣在如血红袍上,龙爪踩着祥云,龙口喷吐火焰,龙目放射精光,当真是奢华至极。 然而白日的时候,这件世上绝无仅有的袍子,不正穿在那个追杀驸马的刺客身上吗? 金幻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齐修的身形。此人宽肩窄腰,渊渟岳峙。像极了刺客! 就在此时,齐修忽然把手按在剑柄上。 金幻之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高悬的心猛地下坠,一股凉气吸入鼻腔。正是这把剑刺穿了她师父的胸膛,她如何不认识? 白日逞凶杀人,晚上还来赴宴!好大的胆子! 金幻之心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却又莫可奈何。杀了大周使臣,只怕两国会起战事。更何况这使臣还是威名赫赫的九千岁。 她闭了闭眼,然后抬起头对着齐修露出一抹热情的笑容。 九千岁,这边请。 齐修在金幻之的引领下入座,随意地聊天喝酒。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他左右看看,忽然问道:公主,你的驸马呢?怎么不叫他来陪本座喝几杯?你身怀有孕,怎能如此操劳? 金幻之眼皮跳了跳。 站在她身后的一名侍卫用力握紧手中的刀。 气氛莫名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金幻之才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本公主还不曾大婚,没有驸马。 祁国民风开放,流行走婚,一国公主未婚先孕,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她不承认自己有驸马,余飞翰也就不用出现在人前。 天知道这九千岁明目张胆地过来是想做什么。 齐修哦了一声,竟是开门见山地说道:既然余飞翰并不是你的驸马,那么本座带走他也无可厚非吧?毕竟他可是我们大周的忠勇侯,并非公主你的玩物。 余飞翰是忠勇侯? 金幻之也有派人去大周调查对方的身份,却因人生地不熟,还不曾传来消息。齐修追杀余飞翰,二人莫非是不死不休的政敌? 金幻之心中焦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孕肚,忽然就想到一个绝佳的借口。 她欠身说道,抱歉,本公主怀了忠勇侯的孩子,前些日子已经给父王写信,让他赐婚。九千岁若是想带走忠勇侯,还请去国都与我父王商议。我们虽然没有举办婚礼,却是有名分的。 齐修愣住。 金幻之抚摸着自己的肚皮,又道,父王最是心疼我,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失去父亲。九千岁,祁国虽小,却不可欺。忠勇侯改日若想回去,本公主亲自送他,我父王也会给你们大周皇帝写信说明此事。 金幻之忽然蹙眉,轻轻嘶了一声。 站在她身后的侍卫立刻走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金幻之微微颔首说道:孩子调皮,在肚子里闹腾,本公主要回去休息了。九千岁,您请便吧。 齐修端起杯子浅浅啜饮,语调慵懒地说道:公主,祁王真的给你二人赐婚了吗? 金幻之脚步微顿,笑着说道:自然。 齐修伸出手:把圣旨拿来给本座看看,本座即刻就走。 金幻之恼怒异常。然而面对横扫蛮军,悍然崛起的大周,她怎敢冒犯? 没有圣旨,那就今晚派一位大宗师施展轻功一刻不停地赶往国都,求一份圣旨,再马不停蹄地送过来。 好。金幻之咬牙说道:明日本公主就把圣旨取来给你看。今日本公主实在是身体不爽,失陪了。 她脚步匆匆地远去。 齐修对着她的背影举杯说道:还望公主知晓,不见赐婚圣旨,本座不离祁国。 金幻之气得甩袖。 翌日傍晚,金幻之亲自把一卷圣旨送到客栈,让齐修过目。 九千岁,你看见了吧?忠勇侯现在是我祁国驸马,你要动他便是损坏两国邦交。我父王已经给大周皇帝去信,问询此事,你想好怎么对你的皇帝交代了吗? 齐修抚摸着圣旨上的王印,笑容十分诡异。 同时娶了天潢贵胄与转世仙姝,余飞翰的夫妻宫装得下这么大的福气吗? 第358章 齐修卷起圣旨,随意扔进金幻之怀里,大笑而去。客栈外面早已停靠着许多马车,他登上其中一辆,声音愉悦:启程回国。 马蹄声井然有序地响起,车队渐行渐远。 金幻之握着圣旨走出客栈,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不安。连着追杀三次,怀着不死不休的决心,怎么忽然就放弃了?九千岁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公主府里,余飞翰心头一震,然后垂眸看着空荡荡的双手,总觉得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自己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他急忙走出房间去寻金幻之,路过演武场,脑后忽然传来破空声。 他急忙扭头闪躲,却见一支羽箭擦过自己脸颊,留下一条血痕,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一名侍卫急忙跑过来,满头大汗地请罪。却原来他射出的箭脱了靶,差点误杀驸马。 不止他吓得魂飞魄散,余飞翰也心惊肉跳。这种倒霉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要知道,他的气运堪称逆天,落入长江本该十死无生,却被正巧路过的金幻之用渔网打捞上来。 那个刺客武功盖世,却连续三次叫他逃出生天。 陷入绝境,他能获得生机。遇到困难,他总有贵人相助。他的路向来平顺。他不敢说自己是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却敢说自己绝对是最幸运的。 但现在,他捡起那支差点射死自己的箭,出神地看了许久,脊背不由冒出一层冷汗。 他隐隐约约失去的东西是这份幸运吗?如果是,那就太可怕了。 第403章 此女杀人诛心,实在可恨! 坐在马车上的方众妙忽然心有所感,掀开车帘对骑着马伴行于一侧的大长公主说道:赵华阳,给我找一面镜子过来。 军中哪里有什么镜子?大长公主啧了一声,仿佛颇不耐烦,却立刻打马离开,去找镜子。 龙图骑马走在另一侧,问道:主上,前面有一座村庄,小老儿帮您买一面镜子回来吧? 方众妙要得很急,没有拒绝。 片刻后,龙图带着一面铜镜飞回行军的队伍,大长公主无功而返。 两人挤进马车,一左一右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揽镜自照,神色微讶,随后轻轻笑起来,我夫妻宫有破军见辅佐诸曜,可见余飞翰没被九千岁杀死,还另结了姻缘。 大长公主狠狠皱眉,齐修竟是没能杀死余飞翰?白瞎了那么高的武功! 龙图担忧地问:他另结姻缘,对您有什么影响? 大长公主冷哼道:什么叫另结姻缘?他那叫停妻再娶!好大的狗胆! 方众妙放下铜镜,往后靠倒,指尖轻触桌面,愉悦地说道:论起办事,九千岁比你赵华阳强多了。余飞翰之前没什么动静,九千岁一去,他那边就停妻再娶,可见九千岁在里面使了一些劲。 大长公主愤愤不平地问:什么叫做他比我会办事?他没能杀了余飞翰,反而令此人停妻再娶,大大羞辱了你!你就不气吗? 方众妙忽然朗笑起来。 我为何要气恼?他余飞翰借着夫妻之名侵吞我的气运,而今他停妻再娶,毁了这段姻缘,我的气运自然也就不会再往他那不义之人流去。他造下恶因就得承受恶果,往后气运跌落,诸事不顺,这可比杀了他更令他难受。 方众妙看看左右二人,玩味地问:你们可知运气是什么? 龙图和大长公主摇摇头。气运这东西玄而又玄,缥缈无定,谁解释得清楚? 方众妙说道:运气是一个人最大的实力。强如九千岁,不也拿运气逆天的余飞翰没办法吗?娶了我,余飞翰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获得爵位,军权和财富。 他落了水有人捞,入了死局有人救,在路上随便逛一逛,说不定就能捡到藏宝图。在街上与谁无意相撞,那人便是将相之才,可助他成就大业。你们说,这逆天的运气难道不是他的实力吗?他呀,比你们所有人都强。 大长公主仔细琢磨这些话,心里一阵酸过一阵。 娘的,娶了方众妙竟然有这么多好处!只恨本宫非男儿啊! 龙图感慨道:余飞翰莫不是以为他拥有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吧? 方众妙点点桌面,似笑非笑地说道:往后我倒要看看他怎么靠自己风风光光攀上高位。杀了他,哪里来的这番乐趣呢? 龙图嘿嘿一笑,颇为期待地说道:那便等他回来,看看他能混出个什么样子。 军队一路行进,终于在半月之后抵达临安。齐修紧赶慢赶,与方众妙在城门口汇合。 二人对视一眼,不曾说话,便都双双笑起来。 方众妙走出马车,俯视着齐修说道:九千岁此去促成了一段良缘。 齐修颔首:金玉良缘,可堪传为千古佳话。 方众妙轻轻拊掌,眉眼舒展,好一个千古佳话。 两人看看彼此,又是一阵低笑。 军队在城外驻扎,方众妙领着一众将领入宫觐见皇帝。蛮王派来的求和使竟也在同一天赶到,双方在修缮一新的大庆殿举行会晤,文武百官均有出席。 方众妙打扮一新,缓缓入殿。 看见她略显疲惫的模样,史正卿握杯子的手不由紧了紧。史承业率先起身,弯腰行礼。 臣等见过国师,国师圣安。 文武百官纷纷起身行礼,腰杆压得很低,双手高举过头顶。 殿内久久回荡着国师圣安的祈祝之声。比起先前的三呼万岁,众位大臣明显恭敬得多,也虔诚得多。 随大流站起身行礼的蛮族使臣们心里皆对大周国师的地位有了全新的认知。都说二圣临朝,权力均分,可凭他们所见,此处哪里有什么二圣,分明就是一人独断,乾坤颠倒。 巴彦弯腰垂头的时候,面皮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表情十分狰狞。 方众妙,又见面了!只要再给我五年时间,我必然率领铁骑杀回中土取你首级!什么二十年停战,和平共处,那都是麻痹大周的说辞而已。 站在巴彦身边的使臣隐晦地瞥他一眼,暗示他莫要显露出杀机。中原有句古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巴彦心中冷哼,狰狞的面庞终究还是和缓下来。 方众妙感受到杀意,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而后一步一步走到殿中,注视着前方的赵璋。 赵璋左右挪动屁股,手心里冒出许多冷汗。他比以往更恐惧国师的威仪。 方众妙仅凭一人之力灭了二十万铁鹰兵团,此事谁人敢信?若非战报中详细描述了过程,对天时地利人和皆有注解,赵璋一辈子都想不到战争还有这种打法。连老天爷都能被请下来施展天威,能胜过方众妙的怕是只有天兵天将。 眼看方众妙已经走到近前,赵璋竟也站起身,略微弯腰行了半礼。 见过国师,国师辛苦了。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皇帝也辛苦了。 赵璋面色讪讪,请国师入座。只怕宴会结束,他少不了被秋后算账。 方众妙率领一众将领坐于龙椅下首,位置高出众人两个台阶。向来得到厚待的蛮族使臣反倒坐在末席,得仰着头才能看见他们。 朝拜之后,众人才有心思打量国师今日的装扮。 真的好生特别。 只见她满头青丝竟不曾用发冠或是束带扎起,也没有挽髻,而是编成一根根小辫,自然垂落。小辫之中点缀着或纯白,或淡黄,或浅灰,或漆黑的珠子。 点点小珠像星辰洒落,又似雨点滚动,异常的神秘梦幻。 殿内众人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心神为之摇荡。除去卓绝的才能,国师的容貌实在美丽。 蛮族使臣们也都看直了眼,心中翻涌着不可言说的恶念。对待女人,尤其是美丽而强悍的女人,他们不会懂得欣赏喜爱,只会想着如何把她打落尘泥,极尽凌辱,剥皮拆骨。 巴彦端起杯子猛灌一口烈酒,心中冷笑连连。 如今再看,杀了方众妙倒是可惜,养在马圈里时不时牵出来骑一骑才是最好。 方众妙轻轻往后靠,满头的小珠相互撞击,发出空灵声响。 这叮铃铃的脆音惹得众人又朝她看去,止不住地被吸引。她左右环顾,勾唇浅笑,不曾启唇,声音却在殿内回荡。 【怎么没人问本尊这些珠子是何来历?】 赵璋等人眸光闪动,没有表露出异样。 蛮族派来的那位求和使忽然看向半空,神色恍然。巴彦握杯子的手颤了颤。 大家都在等着皇帝宣布宴席开始,此刻并没有人启唇说话。那么这声音从何而来?它十分缥缈,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耳畔,带着神秘莫测的意味。 本尊,珠子?莫非这声音来自于大周国师?但她不曾开口。 第359章 求和使与巴彦迅速对视,心里产生一个荒诞的猜想。 赵璋连忙宣布宴会开始,乐师们弹奏各自的乐器,殿内响起靡靡之音。 方众妙轻轻撩起一根小辫,指尖摩挲着辫尾的一颗小珠,笑容玩味地看向对面使臣。 空灵的声音再度回荡于殿内上空:【问一问这珠子的来历吧,巴彦。得到答案,你今日定然能喝个痛快。】 坐在一旁的大长公主等人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他们与方众妙一路同行,自然知道这些小珠的来历。他们也很期待对面问一问呢。 巴彦握着酒杯,神色不动。他身旁的求和使却产生了探究的欲望。 巴彦可是千杯不醉,腹能纳川的海量。十坛烈酒灌下去,对他来说也不过沾湿唇瓣而已。能让他喝个痛快的答案,想必十分惊人吧? 心里好奇,求和使也就笑着开口:国师这身打扮仿佛源自于藏地,这满头的珠子好生别致,莫非是传说中的天珠不成? 方众妙轻轻笑了。 赵华阳也跟着笑起来,齐修摇头莞尔,卫英彦、王守义、史归林等将领皆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只听方众妙缓缓说道:非也。这不是天珠,是二十万铁鹰兵团焚烧后凝成的骨珠,是我的战利品。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蛮族使臣们故作和善的表情全部皲裂,心中的恶念消弭一空,随即涌出难以名状的恐惧。 巴彦忽然抓起酒坛大口狂灌,然后狠狠把坛子摔碎在地上。 此女杀人诛心,实在可恨! 第404章 继续诛心 大庆殿乃朝会之地,金碧辉煌,威严神圣。 巴彦一个外族使臣,而且还是败军之将,竟敢当众摔碎酒坛,在此处撒野。 赵璋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他方才还在怀疑方众妙的心声并非自己一人能够听见,否则她那里暗自念叨着骨珠的来历,蛮族求和使怎么就忽然开口问出来? 然而此时此刻,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脸面被这些蛮族使臣狠狠践踏。 巴彦好大的胆子! 赵璋瞥了身旁的内侍一眼,眸色阴狠。 内侍捏着嗓子想怒斥巴彦,却忽然看见国师也抓起放在桌上的一坛酒,抛给跪在她身后的一名年轻将领。 给诸位介绍一下,此乃卫英彦将军,于落龙峡亲手斩下乌尔图的脑袋,立奇功一件。 卫英彦稳稳接住酒坛,仰头倒灌一口。 方众妙狭长凤目朝他轻轻一瞥,他便狠狠摔碎酒坛。砰的一声巨响盖过了靡靡之音,也盖过了巴彦的威风。 赵璋阴沉的面色僵在脸上。捏着嗓子的内侍呛得咳嗽。文武百官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一众蛮族使臣直勾勾地望向卫英彦,目光里带着惊怒和怨毒。 方众妙又抓起一坛酒,随手往后一抛,这位是我朝的大长公主,她亲手斩下了巴奇朗的脑袋,立下奇功。 大长公主稳稳接住酒坛,豪气干云地狂饮一口,旋即也狠狠摔碎酒坛。 乐师们拨弄琴弦的手止不住地发颤,靡靡之音带上了难以名状的恐惧。 蛮族使臣们的目光里少了惊怒和怨毒,多了许多慌乱忌惮。 方众妙又抛出一坛酒,这是我的史小将军,率军夜袭巴彦大营,灭十八万蛮军,立下奇功。 史归林仰头就想灌酒,方众妙却又忽然伸手过来,抓住坛口,把酒夺走,亲手摔碎在地上。 史归林愣了一愣,然后捂住腹部的伤口,低下头藏起自己的笑容。 桌上已经没有酒坛。方众妙的手摸索一番,几次落空。 坐在她下方的史承业连忙把自己的酒坛递过去。 方众妙接过坛子往后一抛,声音清朗:这是王守正将军,他一箭射碎乌尔图右肩,令其狼狈退走。又一箭射穿巴彦右手,令其败逃,此乃奇功两件。 王守正从未有过这样的豪情万丈,也不曾被如此的推崇称赞。他红着脸灌下一口酒,狠狠把酒坛子朝蛮族使臣的方向摔去。 方众妙的手又在桌上摸索。 隔了两桌的史正卿连忙把自己的酒传递过去。 方众妙接过酒坛,抛向后侧,这是九千岁,被你们盗走的四千万军需被他尽数追回,二十万铁鹰兵团被他焚烧殆尽。他与你们数次交手,未有败迹,想必你们见他如见天敌。 齐修仰头喝酒,爽朗一笑,而后也把酒坛摔碎在蛮族使臣们面前。 蛮王随便派几个阿猫阿狗就能在大周皇朝登堂入室,耀武扬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敢耍横?那就灭了你们的威风! 方众妙缓缓靠向椅背,满头骨珠叮当作响,成了这神圣殿堂内唯一的声音。 她微微扬起下颌,倨傲地望着对面。几个蛮族使臣纷纷低头,回避她幽深莫测的目光。 大周国师好大的天威!难怪她敢站在箭雨纷纷的城墙上,向敌军,向百姓,向天下人宣告她是天命所归。 巴彦竟也不敢直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他面皮不断抽搐,表情狰狞恐怖。 他想起了巴奇朗在战报中反复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来日灭草原者,必是此女无疑。 他信了这句断言,可他终究还是信得不够深,否则他不会只派去二十万铁鹰兵团就觉得十拿九稳。他该亲自率领五十万大军,不惜代价地围杀方众妙。 然而现在悔之晚矣。 巴彦看着面前摔碎一地的酒坛,酒水缓缓漫延到他脚下,打湿了他的靴子,带来冰冷刺骨的凉意。地上凌乱的每一块碎片仿佛都扎在他的心头。 他满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坐在他身旁的求和使用力按住他青筋毕露的手背,强令他隐忍。 横扫中土的蛮族何时这样狼狈过?想当初大周权贵们南渡之时,他率军追击,那位大周皇帝还曾隔着江水给他磕头,求他放过。 耻辱!天大的耻辱!巴彦抬起头一一审视殿内众人,咬牙切齿地忖道:今日见过我狼狈情状的人,来日我定要亲手挖掉你们的眼珠! 有些官员轻蔑勾唇,有些官员笑容快意,坐在方众妙身边那些人眼含杀意,面色冷冽。 此战重塑了大周的威望。这个即将倾覆的皇朝竟然隐隐约约又有了天朝上国的浩瀚气象。 巴彦深吸一口气,然后便咧嘴笑了。 他盯着满地碎片说道:国师息怒。我这只手被王将军伤得不轻,方才忽然抽痛,这才不小心摔了酒坛。我殿前失仪,还望国师恕罪。 方众妙静静看着巴彦,不言不语。 赵璋气恼不已地忖道:这里是朕的皇宫,你殿前失仪,理当向朕告罪才是! 他也喝了一口酒,然后抬起手做出一个摔杯子的动作。哼,朕也要逞一逞威风! 方众妙轻轻睨他一眼。赵璋面色一僵,抬起的手缓缓放下。酒杯磕碰桌面,一点声响也不曾发出。 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巴彦心中更为忌惮。大周国师竟是独揽朝纲到了这等地步。满朝文武,军机大臣,天潢贵胄,无不是她的拥趸。就连皇帝都畏她如虎! 方众妙,所有人都怕你,我可不怕!胜败只是一时,你我谁生谁死尚且难料。 巴彦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谦卑地说道:还望国师知晓,此次我们是带着诚意来求和的,并且特意准备了一件礼物。 他拱拱手,停顿下来。 方众妙依旧不理不睬。 巴彦垂下眼皮,藏起瞳仁深处怨毒的光芒,自说自话:礼物已经带到殿前,这就抬上来请国师过目。 一个蒙着黑布的笼子被八个蛮族壮汉抬到殿门口。 站在门两旁的禁军先是搜身,确保这八人都已经除去武器,然后用枪尖挑起黑布看了看。 只见他们倒退数步,把头深埋,耳尖缓缓涨红。 几人的异样引来了文武百官的瞩目。 赵璋好奇地问:笼子里面莫非是传说中的白虎瑞兽? 巴彦眸光闪了闪,喃喃道:白虎? 而后他语气古怪地说道:你们中土似乎有这么一个说法。对,她可是世上罕有的极品白虎。我们全族男子都曾降服过她。 话落,巴彦仰头大笑,先前的狼狈挫败皆化为无尽嘲弄。 坐在他身边的求和使满脸不赞同,却也没说什么。其余使臣也跟着哈哈大笑,神色一个比一个戏谑。 听说是极品白虎,赵璋迫不及待地说道:快把礼物抬进来让朕看看! 八个壮汉把笼子抬进来,掀开黑布。 满朝文武定睛一看,随后无不惊怒。 只见笼子里哪是什么白虎,分明是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她的头发沾满污垢,脸颊凹陷憔悴,身体骨瘦如柴,皮肤上满是被凌虐的痕迹,深的浅的,新的旧的,层层叠叠。 第360章 她双手抱着脑袋紧紧蜷缩,乱发之中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几缕破布遮不住她的身体,也保不住她的尊严。 她发出尖锐的叫喊,像一只发了疯的母兽。 赵璋看着她慌乱挪动时偶尔露出的脸,神情恍惚。这个女人有些眼熟。 史正卿忽然低喊:永安公主? 尖叫嘶吼的女人忽然安静下来,脑袋颤巍巍地抬起,朝史正卿看去。她昂起头之后大家才发现,她脖子上竟然拴着一根麻绳。 每一头牲畜被主人牵出去的时候都会得到这样一根绳子。然而,当它出现在一国公主的脖子上时,眼前的景象就变得荒诞起来。 牵羊礼。文武百官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词。随后,那些丧心病狂的,极尽残忍的,灭绝人性的画面便如潮涌现。 想象力远比现实更为贫乏。看着被驯化成一头牲畜的永安公主,众人的大脑一片空白。 毫无疑问,这是蛮族对大周皇室最为彻底的一次侮辱! 每一个大周官员都涨红了脸颊,皮肤似被烙铁狠狠戳中,滚烫刺痛。赵璋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嘴巴开合半晌,竟是找不到话语。 永安公主是他的皇妹,被他送去和亲已有三年。她她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巴彦忽然拊掌大笑,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方众妙,说道:她是不是白虎,诸位想看看吗? 大长公主猛地抬起手,想要掀桌,肩膀却被方众妙轻轻按下去。 永安公主认出了史正卿,那是她未出嫁时曾深深恋慕的人。她歪着头盯着对方,已经没了神智的眼瞳闪烁着迷茫的光。 她发疯的时候令人头疼。但她安静下来之后,却那么令人心疼。 很多朝臣撇开头,闭上眼,不忍多看。 巴彦对着八个蛮族壮汉招手:大家想看白虎,那就把她拖出来好好展示一番。 大长公主气血翻涌,双眼含泪。那是她的侄女!是赵氏皇族金尊玉贵的公主!她怎么能被蛮人如此折辱! 本宫要杀了这些畜生! 无奈方众妙按着大长公主的肩膀,她竟不敢擅动。 齐修等人杀气腾腾,却都各自隐忍。 八个壮汉打开铜锁,拉开笼门,伸手去抓永安公主。 就在此时,方众妙淡淡说道:慢着,我也准备了礼物,还请巴彦将军共赏。 巴彦咧齿而笑,什么礼物? 方众妙拍拍手,一名士兵走进来,把一个巨大的黑色包裹摆放在桌案上。 方众妙轻轻扯开绳结,包裹展开,露出其中之物。 巴彦张狂的笑容瞬间凝固。其余使臣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 只见乌尔图、巴奇朗、萨日娜的人头并排摆放在一起,三张惨白的脸沾满石灰,竟是被好好腌制了一番。 他们分别是巴彦的亲弟、堂弟、女儿,这礼物可比活着抬上来的永安公主刺激多了。 第405章 可怕的算计 刀子没砍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知道那有多痛。 巴彦一瞬间怒气上涌,痛不可遏。他猛地掀翻桌案,像头猛虎一般扑向对面的方众妙。 坐在他身旁的求和使早就料到他会发疯,先一步按住他的肩膀,又喝令其余使臣牢牢将巴彦控制住。 巴彦仰头怒吼,拼命挣扎,双眼赤红。 若说笼子里的永安公主像一只牲畜,此刻的他就像一头禽兽,且还是彻底失去理智,只能负隅顽抗的禽兽。 七八个蛮族使臣竟都按不住他,心里叫苦连天。 他们有意在朝堂上羞辱中原人,却未料大周国师的报复竟这般狠辣。 然而,他们依旧是低估了那个女人的手段。只见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根尖锐的长钉,笑意轻缓地说道:巴彦将军,我的礼物还没送完呢。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长钉就已经刺穿乌尔图的天灵盖,直达脑髓。 这是做什么?人已经死了,她竟还侮辱尸骸! 蛮族使臣们目眦欲裂,心中狂怒。 方众妙摇摇头,缓缓说道:侮辱尸骸?你们想什么呢?我堂堂大周国师,不屑于行那龌龊之举。 你做都做了,还有脸说?你欺人太甚!求和使面皮一阵抽搐,表情又怒又恨。其余使臣无不双眼冒火,杀气腾腾。 关在笼子里的永安公主像一只不安的小兽,一会儿往左边的角落蜷缩,一会儿爬向右边,脑袋转来转去,不断来回探看着正激烈对峙的两方人马。 巴彦声嘶力竭地大吼:方众妙,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的声音太过熟悉,令永安公主发出惊恐的尖叫。 方众妙忽而朗笑起来。她的声音似清风徐徐,与巴彦等人的暴怒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乃灭魂钉,穿颅而过,已然诛灭乌尔图的三魂七魄。听说你们为他三人点了引魂灯,请了萨满带他们回草原。只怕这番心血都要白费了。 她从袖中取出两根长钉,眼也不眨地打入巴奇朗和萨日娜的天灵盖。 哈~ 极为轻灵的一声笑,她靠向椅背,慵懒斜坐,单手支额,缓慢说道,觊觎我大周国土的人,最终都要永远留下。 她这边话音刚落,三颗并排摆放的人头便七窍流血,眼目怒睁,鼻歪口斜,露出极致痛苦的神色。 人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做出表情?莫非真如大周国师所说,他们的三魂七魄正在遭受片片碎裂的折磨? 原来用钉子刺穿颅骨真不是为了羞辱,而是更为残忍的报复!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惹了她,连死亡都不是最为惨烈的结局! 看着乌尔图、巴奇朗和萨日娜痛苦不堪的头颅,耳边明明无声,却仿佛回荡着三人凄厉至极的惨叫,求和使感觉到自己正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淹没。 他的手脚止不住地发软。另外那些使臣也都呆呆愣愣,全身冰寒。 巴彦趁此机会挣脱桎梏,从宽厚的皮质腰带里抽出一把软剑,发了疯地冲向方众妙。 方众妙不惊不怒,声音冷肃:你们本为求和而来,却在身上暗藏武器,意欲刺杀我朝皇帝!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然而此为特例!巴彦,你该死! 求和使一听这话才意识到巴彦中计了! 这位大周国师进入殿内之后,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其目的。什么送礼物,灭魂钉,话语中的挑衅和激怒,全都在为此刻做铺垫。 她不是为了灭蛮族威风,也不是为了蓄意报复,她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杀了巴彦。 巴彦是草原上的战神,是蛮王手中最锋利的武器。他折损在此处,别说五年,就是再给蛮族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再有人能率领蛮军入中土如入无人之境。 好深的算计!他们知道这女子不可小觑,然而见了本人他们才知,对方竟是把人心、时局,乃至于天下大势,尽掌于手。 来日灭草原者,必是此女无疑! 眼看坐在大周国师身后的一众年轻将领已迫不及待地抽出腰间佩刀,眼冒狼光地跳出来欲杀巴彦,求和使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巴彦死死按压在关押永安公主的笼子上,迅速往对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一瞬间,浓浓的酒气从巴彦嘴里冒出,他赤红的双瞳本有血海翻涌,本有怒火熊熊,却都渐渐涣散。 他身体一软,顺着笼子瘫坐下去。 求和使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卑躬屈膝地说道:巴彦战败之后颓靡不振,又喝多了酒,才会失了仪态。我让他给国师磕头,还望国师恕罪。 求和使放开手,让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巴彦重重跪下去,抓着他的头发,令他给方众妙磕头。 巴彦身体发软,只能任由其摆布。可他心里的恨比天还高,比海还深。今日的折辱,他记下了! 方众妙微垂眼眸,看向掉落在地的软剑。 求和使连忙捡起软剑,对着巴彦的胳膊狠狠割了一刀。 鲜血喷溅在笼子里,沾污了永安公主的脸。早在灭魂钉刺入乌尔图头颅的时候,她就已经吓呆了,她只能木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鲜血在皮肤上留下几点温热,她没有神智的眼眸隐有一星微光闪过。 巴彦疼得抽搐。求和使放开他的胳膊,他就彻彻底底瘫软下去。他一字并肩王的尊荣,他草原战神的威望,皆在大周朝臣们的哄笑声中化为乌有。 巴彦止不住地颤抖,恨意渗入骨髓。 求和使低下头,忍受着满堂的哄笑,忍受着心中的屈辱。 坐在龙椅上的大周皇帝拍打御案,指着巴彦说道:哈哈哈,他好像一条死狗! 巴彦的身体由颤抖变成抽搐。 求和使闭了闭眼,心中不忍。那颗药丸只能让巴彦失去行动能力,却不能让他失去意识。他正清醒着遭受凌辱。 第361章 他有多么生不如死,同为族人,求和使怎会不知? 忍一忍吧!好歹命保住了! 求和使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大周国师,心里有恨意,却更有恐惧。来临安的路上,他不断唾骂巴彦是个蠢货,竟然派出二十万铁鹰兵团去截杀一个女人,以致于大王的宏图伟业一败涂地。 可现在,他理解了巴彦。他甚至觉得巴彦当初做下的决定太过轻率保守。 二十万铁鹰兵团就能杀了这个女人?不!事实证明那点兵力远远不够! 沉默中,求和使也撩开衣袍缓缓跪下,给方众妙磕了三个响头。 恳请国师饶了巴彦,我们愿在停战协议中做出一定让步。 方众妙低垂的眼眸这才微微抬起,漫不经心地瞥了求和使一眼。她这里刚有动作,满堂的哄笑声便都停止,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第406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感受到乍然改变的氛围,求和使的心如坠冰窟。他总以为大王的威望足以震慑八荒四海,可他今日得见大周国师才明白什么叫做只手遮天。 草原各部并不是铁板一块,总有那么几个刺头喜欢挑衅大王至高的地位。可在大周,国师就是天,她力压皇权,掌控朝堂,令万众归心。 五根指头攥在一起才好出拳,显而易见,拥有此等威望,国师出的拳必然比大王有力。 在这种局势下,蛮族除了暂且顺服,还有别的选择吗? 出发之时,蛮王拟定的停战协议恐怕都要推翻。现在的大周可不会由着他们这些败军之将讨价还价。 求和使磕完头也没直起腰,竟就那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姿态卑微到极点。 其余蛮族使臣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也纷纷出列,跪伏在地。 赵璋猛地握紧杯子,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当年他丢弃北地南渡逃亡,还曾跪在江边求这些蛮人放自己一马。 可现在一寸江山一寸血,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为何打下这江山的人不是朕呢? 赵璋看向左右。分列两旁的朝臣们全都看着国师,双眼无不灼灼有光,神情无不敬若神明。这才是他们甘愿忠心辅佐,一生追随的明主。 赵璋闭上眼,心中杀气翻涌,却也恐惧莫名。 方众妙并不理会跪了满地的蛮族使臣。她施施然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笼子前,对蜷缩发愣的永安公主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永安公主抬起头看向她,神情懵懂无知。 方众妙继续说道:第一个选择,你自己从这笼子里走出来,我予你新生。第二个选择,你不愿出来,我予你死亡。 听见后面一句话,大长公主立刻就想开口阻拦。 怎么能让永安死?方众妙你有没有心? 齐修第一时间按住大长公主的肩膀,低声说道:经历过那样的事,她若没有求生之心,倒不如死了干脆。 大长公主愣在当场。 看着永安遍布伤痕的身体,她渐渐泪湿眼眶,而后急忙仰起头,免得自己泪洒衣襟。是啊,若无法忘记伤痛,若已经彻底没了活下去的勇气,勉强永安做个行尸走肉,对她而言是更残忍的折磨。 她想活,那就帮她堂堂正正地活。她想死,叫她干干净净的死,未尝不是功德。 大长公主咽下苦痛,不忍地闭了闭眼。 方众妙安静等待着。 永安公主蜷缩在笼子里,始终没有动静。 方众妙伸出手,将她脸上的血点缓缓抹开,抹到唇角,抹到鼻端,抹到眼尾。 永安公主瞥见一点赤红,嗅到一股腥气,尝到一丝咸味。这是这是伤害她最深的禽兽的血液! 她眨了眨眼,又看了看方众妙,然后慢慢站起身,踉踉跄跄,瑟瑟缩缩,却也无比坚定地走出牢笼。 满朝文武都屏住了呼吸。 方众妙淡淡开口:不该你们看的,别看。 于是所有官员都低下头,肃穆了神色,摒弃了杂念。 永安公主刚走出来就跌坐在地上,两只手抓住方众妙的袍角,喉咙里发出小兽一般的哀鸣。 她许是想说话,可三年里没人将她视作人,她已经忘了故国的语言。 大长公主绕过桌案急忙走出来,把脆弱得仿佛一吹就散的侄女抱入怀中,哽咽低语:永安,永安 永安公主害怕她的触碰,一边尖叫嘶喊,一边牢牢抱住方众妙的双腿,像溺死的人抱住一根浮木。 方众妙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弯腰牵起她的手,淡淡说道:你和亲蛮夷,于国有功,于民有恩,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朝堂理当有你一个上席之位。 方众妙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吩咐道:给公主设席。 朝臣们这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张羞愧的脸。赵璋面皮抽搐,心中暗恨。方众妙这是在讽刺他上傀于天,下愧于民吗? 永安公主似乎听懂了这些话,又似乎没懂。但她抓着方众妙的手,缓缓爬行着。 齐修腾出一张桌子,史承业放好一个软垫。 方众妙落座之后,永安公主爬到软垫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她已经被驯化成一只牲畜,早已忘了怎样直立行走,端正坐卧。 一名宫人送来一碗白粥,她嗅着香甜的热气,口水止不住地流淌,黑漆漆的双手迫不及待地去抓碗。 方众妙淡淡勒令:慢着,别动。 永安公主瞬间僵硬,即使违背求生的本能,她依旧死死控制着自己。她顺服到骨子里的模样令大长公主心痛如绞。 方众妙从发辫上取下一颗骨珠,递给齐修,语气平静地吩咐:捏碎它。 几个蛮族使臣听见这话感觉疑惑,于是抬起头窥探。 只见齐修轻轻把骨珠捏成粉末。 方众妙端起粥碗接住这些粉末,用勺子轻轻搅拌,缓缓说道:这是曾经凌辱过你的人的骨头,今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你的膳食里添加他们的骨粉,壮你胆魄,强你躯体,丰你气血。你记住,你不是蛮人的牲畜。正相反,蛮人只配当你的食物。 听见这番话,刚抬起头的蛮族使臣们又慌忙跪伏下去,心弦颤了又颤。 巴彦本已经快要睁开的眼皮猛地抖了抖,然后便狠狠紧闭。这份血海深仇,他记下了! 永安公主愣愣地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把碗往前递了递,柔声说道:喝吧。 永安公主浑浊不堪的双瞳忽然泄出亮光,双手撑着桌面迫使自己虚弱的身体坐正,然后仰起头狼吞虎咽地喝下这碗粥。她眼角滑下两行泪水,冲掉了皮肤上的脏污,留下两条浅而白净的痕迹。 她要吃掉这些禽兽!她要活着报仇! 满朝文武的血液都在这狼吞虎咽的声音中沸腾。 感觉到四周的空气隐隐灼烧,殿内弥漫着强烈的敌意,求和使闭上眼,默默叹息。大王一统天下的野望真的还能实现吗? 腐朽的大周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或许等到大周国师死了,大王才有机会再入中土吧? 方众妙看着永安公主把粥喝完,这才掀翻摆放在桌上的三颗头颅,冷冷说道:现在来和谈吧。 第407章 送人头 三颗人头滚到蛮族使臣面前,在铺设着金砖的地面上留下三条沾满石灰的痕迹。 乌尔图的人头正巧停在求和使手边,那张痛苦扭曲的脸朝上,浑浊的瞳孔中满是未曾消散的恐惧与不甘。 只是垂眸扫了一眼,求和使就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随后他心里暗叫糟糕,冷汗淋漓而落。心态的瞬间崩溃让他意识到,在接下来的和谈中,他们占不到半点便宜,因为他们的胆气已经被彻底击溃。 谈判桌是另一个战场,拼的也是实力和战意。 大周国师扫落头颅,此举看似泄愤,实则暗藏深意。 她不仅震慑了使臣们的心志,更将他们变成了一群战战兢兢的软脚虾。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们未曾入阵,已经一败涂地。 求和使竭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试图鼓起勇气,但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其余使臣为了躲避滚动而来的人头,纷纷跪趴着后退,仿佛一群丧家之犬。 求和使环顾四周,再度磕头,声音沙哑地说道:谢国师宽宏大量,恕巴彦不死。我等愿竭尽全力维持两国和平。这是我们大王亲手撰写的议和书,还请国师过目。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双手奉上。虽然明知大周不会答应大王的要求,但他必须将其展示出来,否则就是对大王不忠。 然而,无人上前接收这张羊皮纸。殿内一片寂静。 求和使小心翼翼地抬眸,朝上首望去。 只见大周国师将一颗绿色药丸扔进酒碗中,用她莹白细长的手指随意搅动,然后扬手将酒碗扔了过来。 第362章 求和使连忙膝行躲避,生怕酒水中有毒,沾上一点便会一命呜呼。 但那碗酒并未冲他而来,却是直直落在巴彦的脑袋上。酒碗打翻,淡绿色的酒液泼了巴彦满脸,沁入他的皮肤,钻入他的鼻孔,流入他的唇缝。 求和使大惊失色,心中暗叫不妙。未料大周国师竟如此狠辣!他们已经磕头求饶,甚至割伤巴彦一臂以示赎罪,她却仍不肯罢休!堂堂国师怎能当众下毒? 然而他想象中的巴彦七窍流血、中毒而亡的场景并未发生。只见巴彦猛地睁开眼,抬手擦掉脸上的酒水,半坐起来,赤红的双瞳恶狠狠地瞪向对面。 那颗令他失去行动能力的秘药竟被大周国师一碗酒水解开。 求和使心中的恐惧如潮水般翻涌,眸光止不住地颤动。那秘药可是苏和大人亲手调制的,解药只有苏和大人才有。大周国师竟无需把脉问诊,随手便解开了秘药。若是苏和大人在此,他会是她的对手吗? 答案无从得知。正因猜不透大周国师的深浅,才更加令人恐惧。 惊魂不定中,求和使听见大周国师缓缓说道:两国商议停战,身为败军统帅的巴彦怎么能缺席? 巴彦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站起身,回到原位,忍着怒火说道:方众妙,我来与你和谈。 他这边话音未落,方众妙那边却已经轻轻闭眼,靠在软椅上假寐起来。 巴彦怒目圆睁,脸庞扭曲。 齐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道:你还没有资格与我们国师对话,要谈什么,找我便是。 史承业在旁说道:国师日理万机,实在辛苦,这等小事,我们来处理即可。 求和使看向大周国师。那人依旧闭着眼,一只手支额,一只手轻拍膝盖,全然的慵懒惬意,并不理会外界纷争。 好一副不染尘俗的倨傲姿态,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求和使暗暗咬牙,脸上却堆满笑容,爬起来拱手与史承业等朝臣见礼,随后开启和谈。 齐修冷冷说道:蛮军撤离北地,归还先前割让的十二座城池。 史承业捋着胡须说道:赔偿一亿白银,八万头牛,二十万匹马,金矿三座。 史正卿补充道:把和亲的公主全部送回来。 方涵接着说道:开辟一条直通你们王庭的商道,允许我国商队深入草原进行贸易。你们每年纳贡八十万两白银。蛮王向我大周称臣,日后来朝拜贺,须行臣下之礼。 巴彦刚压下的怒火再次燃起。大周竟敢让大王俯首称臣,简直是倒反天罡!竖子好胆! 巴彦正想狠狠拍桌,求和使却把他的手掌牢牢按压下去,用眼神不断示意他冷静。 如今形势早已逆转,蛮族势弱,大周势强,巴彦岂能再逞一时之勇? 巴彦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下怒火,咧齿一笑,语气不善地说道:北地的乱象非我一族造成。即便我们撤离,那边还有羯族、氐族、羌族,他们杀的中原人不比我们少。你们只与我们和谈,怕是换不回北地。 齐修态度强硬地说道:其余几族,我们日后自会与他们谈。你们只需答应我们的条件便是。 巴彦怒火中烧,几欲发难,却见方众妙睁开眼,徐徐说道:我也有一个条件。 巴彦的怒气瞬间哽在喉头,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涨得通红。 求和使连忙欠身询问:国师,您有什么条件? 方众妙轻轻撩开永安公主的乱发,擦掉她嘴边沾染的粥水,淡淡说道:我要巴彦的人头凑个整。 她轻睨地上的三颗头颅,似笑非笑地看向巴彦的脑袋。所谓凑个整,原来是一家人整整齐齐下黄泉的意思。 求和使脸色狂变,心里直呼不可能!巴彦是大王手中的开天斧,没了他,大王拿什么一统天下? 若是大周战败,这些人舍得用国师的人头当战败的赔礼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求和使也有些压不住自己的怒火,脸色一片阴沉。 巴彦狠狠掀桌,大声怒吼:方众妙,你欺人太甚! 大长公主也掀桌而起,骂道:败军之将,安敢殿前肆意妄为!本宫杀了你! 两人各自冲出,你一拳我一拳,打得不可开交。因为双方都没动刀兵,只是肉搏,竟也无人阻拦。谈判桌上打起架来实属寻常。 不过以往都是蛮族使臣按着大周官员打,今次却调换了位置。 巴彦被大长公主打得鼻青脸肿,节节败退。一个人的心气若是散了,精神连同肉体也会一并衰败下去。威名赫赫的一字并肩王还能保持他以往的尊荣吗? 文武百官看得津津有味,心中快意非常。 方众妙端起薄瓷杯,将茶水徐徐喂进永安公主嘴里。永安公主伸手去抓她盘子里的肉,却被她轻轻拍了拍手背。 你饥饿许久,脾胃甚是虚弱,不可食用大荤大腥之物。 永安公主似乎听懂了,于是将脑袋搁在她膝头,蜷缩着身体,紧紧搂住她的腰,眼中满是眷恋与滚烫的泪雾。她知道,这个温暖的怀抱是世上最安全的所在。 方众妙也不嫌脏,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抚着永安公主的乱发,靠着椅背欣赏场中的打斗,心声幽幽响在半空: 【这求和使名叫哲仁,乃鲁特部落的首领,而鲁特部落是仅次于巴彦部的大族。】 【哲仁能力卓绝,极受蛮王重用,地位与巴彦不相上下。】 【从此人面相上看,他流年兄弟宫叠大限疾厄宫,天喜、天同化禄,此二星掌生育,可见他的姐妹已怀有身孕,来年便能添丁添喜。】 【而他命宫里紫气升腾,红光耀耀,可见他这位姐妹怀的不是凡胎,而是王族血脉。】 【据情报所述,他有一个妹妹是蛮王的宠妃,怀了孕的便是这位吧。】 【如此一来,叫我放过巴彦也未尝不可。】 【巴彦的妹妹乌兰嫁给蛮王十几年,未曾诞下子嗣。是以,巴彦才会把女儿萨日娜许配给蛮王。】 【为了部族的繁荣,下一代蛮王必须流着巴彦族的血液。】 【而今萨日娜暴毙,乌兰不能生育,巴彦部的青壮男子大多死在这次战役。】 【陷入此等绝境,可想而知,巴彦的内心有多焦灼。若是放他回去,他必将在草原上掀起腥风血雨。】 【巴彦部已无适婚适龄的女子能为蛮王延续后代,巴彦会怎么做?】 【他会暗中害死哲仁的妹妹,夺走这个刚刚诞生的小王子吗?】 【蛮王的大儿子、二儿子乃汉妃所生,血统不正。】 【三儿子因征战落下残疾。】 【四儿子奴隶所生。】 【五儿子谋逆被杀。】 【六儿子虽是纯正的蛮族血统,其母却来自于小部落,没有强大的背景。】 【数来数去,唯独哲仁的这位胞妹生下的七王子血统最纯,背景最强。】 【杀了哲仁的胞妹,将七王子夺过来让乌兰收养,并立为太子,巴彦就能坐稳他一字并肩王的位置。】 【巴彦部战死那么多青壮年,他势必会吞并其他小部落以壮大自身。】 【蛮王非但不会阻止,还会默认。他也需要一个强盛的巴彦部。】 【很多依附于鲁特部落的小家族必会被巴彦吞并,席卷整个草原的纷争难以避免。】 【巴彦就是祸乱之源,放他回去吞并各部,让蛮人自己斗个你死我活,等到时机成熟,我发兵草原,自然能够渔翁得利。】 思及此,方众妙轻敲桌面,漫不经心地说道:别打了,停手吧。巴彦的人头我不要了。 求和使哲仁藏在桌下的双手猛地握成拳头。 大周国师不愧为天命之人,其能力高深莫测!妹妹怀孕的事,他不曾告诉任何人,连大王那里都瞒得死死的。可现在,大周国师只是看一眼就知道。 更糟糕的是,同样能够听见心声的巴彦也知道了! 若是让巴彦活着回去,妹妹会惨遭他的毒手吗? 哲仁想到大周国师的分析,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那样的事必然会发生,因为巴彦没有选择。 乌兰可敦在大王的后宫掌权十年,苦心经营,内外渗透。她发了疯地想要一个孩子,为此不惜把侄女接入宫中替她生子。 而今萨日娜死了,若妹妹身怀有孕的消息泄露,只怕乌兰必然会起恶念。她位高权重,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去母留子。 届时,鲁特部落也会遭到巴彦的侵吞和掠夺。自己的族人将流离失所,自己的权势将大大削弱,自己精心筹谋的一切都会毁在巴彦手中。 哲仁的双拳不断握紧,闪烁着暗芒的双眼看向对面,冷笑着忖道:国师,这颗人头您不想要,我还非得送给您不可! 第363章 第408章 给您凑个四角俱全 听见头顶飘荡而过的声音,巴彦渐渐放缓攻势。 大长公主趁机狠揍他几拳,耳朵悄然竖起,分外仔细地聆听。她也认同国师的分析。活着的巴彦更具价值,放他回草原,必成祸乱。 大长公主哼笑一声,而后狠狠一脚踹开巴彦。 巴彦连退数步,堪堪稳住,嘴角溢出鲜血。然而他并未休整,却是立刻迎上去,再度与大长公主缠斗。 你来我往的对战能给他更多时间去思考。 方众妙说哲仁的胞妹安格乐玛怀孕了,而且还是男胎。来年大王将拥有黄金血脉的子嗣。 巴彦并不怀疑方众妙的判词,当二十万铁鹰兵团在她的设计下全军覆没时,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获得巴彦最高的关注。 巴彦部的青壮年男子在此次战役中几乎全部殉难,但偏偏巴彦部占据着草原上最广袤也最肥沃的土地,拥有着最美丽也最丰腴的女人,蓄养着最多也最壮的牛羊和马匹。 若在往日,这些都是财富。然而现在,它们却是一道道催命符。 中原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稚子抱金过市,岂有不被人知?失去九成青壮年男子的巴彦部,其虚弱必被人知,其富有也必被人觊觎。 不是巴彦回去之后非要挑起草原纷争,是草原各部绝不会放过他这头肥羊。没人比他更了解蛮族的本性是多么贪婪凶残。 想要对抗各部的侵吞掠夺,巴彦只能找大王借兵。所以他必须加强与大王之间的纽带。但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对此,方众妙已经给出答案。 杀了安格乐玛,让乌兰收养七王子,并敦促大王立七王子为太子,巴彦部便是半个王族,另外七大部落想要侵吞巴彦部的时候都得掂量掂量。 思来想去,巴彦无力地发现,方众妙竟给自己指出了唯一的活路。他不想被这个女人摆布,却也命不由己。 哲仁,大周国师说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吧? 巴彦一拳打退大长公主,抽空瞥了哲仁一眼。那人果然面带异色。 巴彦闪身躲过大长公主横扫而来的长腿,心中冷笑:哲仁,你就算听见了又如何?安格乐玛的儿子,本将军要定了!只要乌兰做得足够滴水不漏,叫你抓不住把柄,我料定你不敢去大王面前告状。 与此同时,哲仁也察觉到了巴彦投来的阴鸷目光。此人果然对安格乐玛和七王子有了杀心! 好好好,是你巴彦不仁在先,休怪我不义在后! 哲仁低下头,暗暗下定了某种决心。等到今日的和谈结束,回到下榻的客栈,他便让潜伏在临安的死士扮作大周子民,将巴彦杀死。 巴彦屠戮了好几座大周城池,死在他手里的大周百姓少说也有八九十万。那死士随便一找就能在临安城中找到几百上千个巴彦的仇人。 套用其中一个仇人的身份进行刺杀,再故意被大周官府抓住,这事也就完美了结。 回到草原,我再向大王请罪,大王即使心中惋惜,也不会怨怪于我。他只会把这笔血海深仇记在大周头上。 思及此,哲仁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而后端起杯子仰头畅饮。 巴彦啊巴彦,我绝无可能放你活着回到草原! 二人正各自谋算,却未料半空中再度传来方众妙的心声。 【巴彦的面相变了。】 【他流年宫中廉贞七杀会羊陀,此命格又名路上埋尸,可见在归乡途中,巴彦必将身首异处,死于刺杀。】 【谁会对他动手?】 【大周人还是蛮人?】 方众妙轻轻抚摸着永安公主的乱发,狭长凤目飞快在殿内扫视。 听闻自己恐将死于非命,巴彦心惊肉跳,疏忽之下被大长公主挥来的拳头打歪了脸。他吐出一口血沫,凶狠的眸光也在殿内逡巡。 然而除了一张张虚伪的面孔,他什么都看不见。 与此同时,他发现一个极其怪诞的事实。在这生死一线,危难存亡之际,他唯一能信任并仰仗的,竟然是这个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大周国师。 哲仁也被这些心声吓了一跳,连忙给自己倒酒,试图用高举的杯子遮挡自己的面相。 然而已经晚了。 大周国师幽深莫测的目光轻轻扫睇,幽幽潺潺的心声在半空中回荡。 【原来对巴彦下杀手的人是你啊哲仁。】 【你也发现让巴彦活着回去,对鲁特部落,甚至对整个草原来说都是一场灾难了吗?】 【从面相上看,你命宫中巨门天同逢化忌,可见你因财、因权、因势,将行杀戮之举。】 【你这边要杀人,巴彦那边却要死人,这不就对上了吗?】 【为了逃避嫌疑,哲仁恐会把刺杀的罪名栽赃给大周。】 【我可不想背这个黑锅,得派个高手将巴彦平平安安送回草原才行。】 心声停顿,似在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听到此处,哲仁心中哽塞,喉咙发紧,已咽不下任何一滴酒水。他只能死死握着杯子,僵硬地坐在原位。 大周国师,大周国师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念诵着这个名字,恐惧与敬畏的情绪一股脑地翻涌上来,令他指尖不断颤抖。 只是看一眼,就那么一眼,他的谋划,巴彦的生路与死路,以及整个草原的局势与未来,竟就那么清清楚楚地被洞悉。 巴彦啊巴彦,你不该派二十万铁鹰兵团去截杀大周国师!你该倾尽全族之力,无论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也要把此人杀掉! 方众妙若是不死,死的就是整个蛮族! 哲仁握杯子的手青筋毕露。他知道,自己刚才制定的刺杀计划已经完全作废。大周国师必然会想尽办法送巴彦回到草原。 届时,巴彦便是蛟龙探海,翻云覆雨。想要杀他难如登天! 巴彦不死,鲁特部落必将面临被吞并的危险。就在刚才,他和巴彦已经因为大周国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结为死仇!他们之间不死不休。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哲仁来到大周最终的使命是将巴彦安安全全带回王庭。踏入这座宫殿之后,他也一直在保护巴彦。 是什么时候,自己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哲仁微微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大周国师,鼻子一点一点吸入凉气。 他真怀疑大周国师是故意说那些话,以此挑拨离间。可她本人又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心声会外泄。 此时此刻,她又在心里谋划着她那些渔翁得利的算计。 半空中飘过来一道空灵的声音,【老爷子是世上唯一武圣,他若出手,无人能对巴彦不利。那便派老爷子暗中护送巴彦。】 【能让母体在分娩中自然死亡,却不伤胎儿的秘药,我也得找个机会送到巴彦手里。】 【一个活着的巴彦胜过我派兵百万攻伐草原。】 【他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我要扶持他。】 【我要蛮王的后宫和朝堂全都乱起来。】 似是被这一前景取悦,方众妙轻轻拍了拍永安公主的脸,唇角扬起一抹不甚明显的微笑。 于是哲仁可以确定,大周国师并不知道她自己的心声会被旁人窥探,否则她不会洋洋自得地谋划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世上唯一武圣,能让母体自然死亡却不伤胎儿的秘药,大周国师暗中送给巴彦的两份大礼必然能让他顺利度过难关,却也会让鲁特部万劫不复! 怎么办?出了这个宫门,草原将要发生的一切都会在大周国师的操控下。巴彦只能顺着对方制定的路线去走,因为他别无选择。 届时,自己能斗得过巴彦,以及暗中助他成事的大周国师吗? 深深的挫败和恐慌让哲仁几乎失去方寸。他看向不远处那道敞开的宫门,远眺阴霾遍布的天空,牙关咬了又咬。 巴彦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大周国师若为蛮人,他必把她请入府中,当做天神供奉。有着相同利益的情况下,大周国师带给他的助力堪比五十万大军。 世上唯一武圣是何等实力?巴彦想起了乌尔图送来的战报。先锋军瞬息之间被斩落的那些将领就是明证。方才也是大周国师用一碗酒水解了他的毒。她的医术恐怕还在苏和大人之上。 与大周国师为敌是可怕的,然而与她同谋,那种无所不能,为所欲为的感受简直令人沉沦。 至此,巴彦已经彻底放下心来。他举手喊道:罢了,我不与你打了! 大长公主却不肯休战,一脚将他踹翻。 巴彦连连后退,撞上桌案,仰倒下去。一把软剑忽然袭来,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割下他的人头。 一时之间鲜血飞溅,整个大庆殿惊呼四起,兵荒马乱。 坐在这张桌案周围的蛮族使臣连忙闪躲,却还是被鲜血喷了满头满脸。 第364章 淋着血雨的哲仁一手执剑,一手提着巴彦的人头,躬身说道:大周国师,为表我方和谈的诚意,您刚才提出的要求我答应了。这是您要的人头,正好给您凑个四角俱全。 第409章 驭使人心 浓烈的血腥味在大庆殿内弥漫。巴彦仰躺在桌案上,断裂的脖颈还在滋滋喷血。酒杯,茶盏,碗碟,在他四周摔落一地,锋利的碎片浸泡在鲜红血泊里,闪着点点寒光。 这是何等惨烈狼藉之景。 然而最令人不敢直视的却是站在血泊中,手提人头躬身行礼的哲仁。他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并未蓄须,一张脸十分清俊儒雅。若非穿着蛮族服饰,看上去倒更像一名文人。 殿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用愕然的目光看着他。 蛮族使臣们像木偶一般呆立。 赵璋坐在龙椅上,只觉遍体生寒。他虽然天性残暴,却也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 那刺目的一片红,那无头的尸体,竟叫他狼狈地别开眼。 哲仁环顾四周,勾唇一笑,而后扔掉手中软剑,半跪在浓稠血潭里,双手奉上巴彦的人头。 国师,这是您要的东西。 哲仁微微抬眸,看着大周国师如仙如魔的昳丽面庞,冷笑着在心里暗忖:没想到吧?您最重要的一颗棋子,您想要放归草原的祸乱之源,竟会被我一剑斩杀。您现在该当如何?这盘棋,您还能怎么下? 哲仁低下头,唇角笑意加深。 方众妙看着这颗人头,神色不明,半晌不语。 文武百官皆朝她看去,等待着她的裁决。这混乱至极的局面只有国师才能着手处理,其余人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方众妙缓缓靠向椅背,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永安公主脏兮兮的脸蛋,忽而发出一声空灵的低笑。 她竟笑了!为什么?她的计划被打乱,不该暗中恼怒,沮丧挫败吗? 哲仁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方众妙的脸。 方众妙伸出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眉眼舒展。 半空中飘过一道满带愉悦的声音:【哲仁为什么忽然杀了巴彦?】 【是预见到巴彦回归草原之后将要引发的战乱吗】 【可他在这大庆殿内动手,未免太急切了一些。】 【消息传回草原,蛮王的震怒,他要如何面对?】 【莫非他失心疯了不成?】 【不过他疯不疯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此事对我大为有利。】 方众妙垂眸睨视哲仁,唇角微微上扬,忖道:【在场这么多蛮族使臣,其中必然有人会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禀报蛮王。】 【哲仁的妹妹安格乐玛正巧怀有身孕,他此时借我之口斩杀巴彦,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是为了心中的野望,更是对王权有所觊觎。】 【如此一来,蛮王对他怎么能不猜忌?】 【孤岩悬瘦月,空谷荡疴鸣。昔震千山雪,今偎灶火温。蛮王虽是一头猛虎,却已经病了,老了。】 【而哲仁正当壮年。他拥有强大的部族和血统高贵的王子,往后的草原是谁的天下,犹未可知。】 【蛮王自然能够预见到其中凶险。】 【所以,纵使安格乐玛怀了黄金血脉的王子又如何?】 【乌兰十几年不曾诞下子嗣,难道真是她没有生育能力吗?里面未尝没有蛮王为防巴彦所做的手脚。】 【蛮王不需要黄金血脉的子嗣,他只需要独断朝纲,只手遮天。然而这一点,巴彦和哲仁竟都看不清楚。】 【唯有巴彦和哲仁相互掣肘制衡,才能稳固王权。而今巴彦死了,平衡被打破,只怕蛮王日夜难安。】 【安格乐玛这一胎保不住,因为蛮王不允。】 【蛮王还会联合其他部族,削弱并瓜分鲁特部。】 【哲仁甘愿束手待毙吗?他自然不会。只要他保住七王子这条黄金血脉,各大部落就能被他拉拢过来。】 【草原依旧会乱。只是这祸乱之源将变成老迈的蛮王和壮年的哲仁。】 【君臣相斗,社稷危覆。显而易见,哲仁是一颗比巴彦更好用的棋子。】 【他想要各大部落归顺自己,分走蛮王的权势,号令整个草原,便绝对不能失掉七王子。】 【然而蛮王身边有高人。】 【据说蛮族的巫神名叫苏和,手段十分了得。蛮王若是请他除掉尚在腹中的七王子,哲仁又能找谁施救?】 思及此,方众妙盯着哲仁,轻轻地笑起来。 哲仁意识到什么,心弦猛地一颤。 他还能找谁施救?天下间,能与巫神苏和一较高下的还有谁? 【只有我啊。】半空中传来方众妙幽幽的叹息。她靠向椅背,微微阖眼,神色倦懒。 然而她的心声却狂傲地席卷半空:【能从蛮王手里保下七王子的人只有我。】 哲仁无力地闭上眼,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个望不见底的深渊。 心声还在继续,语调十分慵懒:【今日和谈结束,我要找哲仁密聊一番。】 【为了部族的繁荣,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权欲,他不会拒绝与我联手。】 【如此看来,他杀了巴彦非但不蠢,反倒阴差阳错走上了一条更广阔的道路。】 【只是,没有我的指引,这条路他走不通。】 想到这里,方众妙轻轻点触桌面,而后睁开眼,看向跪在血泊里的哲仁。 哲仁始终半跪,低垂的眼眸不断闪烁暗芒,心弦因大周国师的那些话忽而急颤,忽而骤停,十分紊乱。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那二十万铁鹰兵团死得半点不冤。一人灭二十万大军,听上去何其可笑? 然而你听听这女人现在在说什么!她何止能灭二十万大军,她近在此处,却能把远在天边的草原玩弄于股掌之间。草原上何止二十万人!那是几百万蛮人!那是这片土地上最强横的种族! 自己能拒绝成为大周国师的棋子,与整个草原为敌吗? 哲仁喘不上气,压弯的脊背更直不起来。正如巴彦没得选择,他也一样。 原来乌兰不是不能生,是大王不允许。巴彦太过强势,危及王权,必须压制。而今巴彦已死,自己也成了王权最大的威胁。可想而知,自己最终的下场不会比巴彦好到哪儿去。 哲仁忠诚于蛮王,但前提是他可以借蛮王的权势繁荣自己的部族。若蛮王要灭鲁特部,那么抱歉,他只能谋反。 草原人向来如此。他们把族群的繁衍看得比什么都重。 明知道大周国师打着怎样的算盘,哲仁只能选择屈服。踏入这座宫殿,见到大周国师的那一刻起,他和巴彦的命运就已经被对方掌控。 巴彦死不死都不会影响大周国师的布局。因为自己就是她手中的暗棋。明棋被打乱,她马上就能另起一局。 真是可怕啊这就是中原人所说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吧? 哲仁吐出一口气,然后膝行上前,双手捧着巴彦的头颅高举于顶。 不知这份诚意,国师您满不满意? 殿内依旧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注视着方众妙,心里翻江倒海,波涛汹涌。 不明就里的人不明白蛮族使臣为何愿意为国师的一句话就抹杀他们的战神。 能听见心声的那些人却知道,这一切都无可避免。在国师的推动下,草原将发生血腥而又残酷的权力更迭。 国师是摆布命运的那只手,是躲不开的一片天。对大周如此,对草原也如是。 齐修仰头灌下一杯烈酒,而后愉悦地低笑起来。他这一笑,卫英彦、大长公主等人也都哈哈大笑,满脸畅快。 赵璋挤出一抹笑,对方众妙的恐惧已不知不觉深入骨髓。 哲仁更深地低下头去。 面对满堂哄笑,他起初还觉得屈辱,然而转念一想,心情却又很快恢复平静。向方众妙这近乎于神的人俯首跪拜,献上祭品,应该算是一种荣耀吧? 即使是敌人,也并不妨碍他崇敬这样的人。于是他更为耐心地举着头颅,静静等待。 方众妙指着巴彦的人头,问永安公主:你认识他吗? 永安公主怎会不认识?她当初刚到草原就被乌兰赏赐给巴彦。巴彦虐玩她几日便把她送给麾下兵卒肆意凌辱。 永安公主永远都记得这张狰狞的脸!她的双眼渐渐发红,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方众妙这才抓住巴彦的头发,将这颗脑袋提起,扔进永安公主怀里。 既然认识,那我就把他送给你当个玩物。 这句话好生熟悉。永安公主混乱的大脑忽然闪过一个片段。 刚到草原的那一天,乌兰掀开帐篷走进来,蔑笑着说道:你记住,从今往后你不是什么高贵的公主,而是我哥哥的玩物。你若听话,我便让你多活几日。 自那以后,永安公主便坠入了地狱。 第365章 她看着巴彦的人头,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连连后退,撞倒许多朝臣。但她始终抱着巴彦的人头不撒手。 大长公主连忙站起身,想要安抚受到惊吓的侄女,袍角却被方众妙轻轻抓住。 我要她斩心魔,容不得旁人插手。 大长公主立刻停步,眼中涌出疼惜的泪水。 方众妙对永安公主说道:这些蛮人对你而言是什么?不久前,我已经告诉你答案。 蛮人是什么?是什么?永安公主混乱的大脑闪过一道灵光。她忽然停止尖叫,双眼一片赤红,随后张开嘴,埋下头,狠狠咬掉了巴彦的鼻子。 哈哈哈,蛮人是我的食物!是我的食物! 永安公主吐出一坨血淋漓的烂肉,癫狂至极地大笑起来。 哲仁见到宛如魔神的永安公主,心中顿时涌上无边无际的恐惧。大周国师最厉害的手段似乎不是推演天机,而是驭使人心。 巴彦甘愿当她的棋子,自己必须向她臣服,已经被凌辱成一滩烂泥的永安公主,竟也在她的点化下变作吃人的猛兽。 大王真的能打败这样一位君主吗?不,大王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 所以自己倒向方众妙,也算是顺应天命吧? 第410章 心魔斩,心魔生 永安公主发了疯地啃咬着巴彦的人头。看见她满嘴血腥,癫狂至极的模样,朝臣们纷纷撇开头,心中涌上恐惧。 大长公主冲上去,夺过巴彦的人头远远扔掉,用手指用力抠挠着永安公主充塞着烂肉的嘴。 你给本宫吐出来!快吐出来!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有多难看? 永安公主狠狠将她推开,在一片血泊中飞快爬行,重新捡起巴彦的人头,抱住就是一顿乱啃,嘴里还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大长公主急得差点掉泪,转头怒视方众妙,质问道:你所谓的斩心魔就是这样的吗?永安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你却要把她完完全全逼疯吗?你看看她的样子,你看啊! 方众妙并不理会大长公主的责难。 她竟也伸出手,指着永安公主,对满朝文武淡淡说道:看看她,记住她现在的样子。 众人不明就里,却只能遵从她的命令,皱着眉,忍着惊惧,定定地看着永安公主。 巴彦的人头已经被啃得血肉模糊。永安公主用力咀嚼着巴彦的一只耳朵,然后狠狠把满嘴的碎肉吐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她仰头大笑,疯癫呢喃:蛮人是我的食物,蛮人是我的食物。 哲仁离永安公主很近,心中的恐惧促使他悄然站起身,一步一步退回原位,躲避这个疯魔的女人。 其余蛮族使臣哪里还敢直视这样的永安公主,竟都一个个低下头,攥着拳,忍耐着这非人的一幕。 将永安公主抬进大庆殿的八个蛮族壮汉吓得腿都软了,虽已退到宫门外,却不由自主地跪下,颤颤巍巍地磕头。 他们以为自己送来的是一个玩物,哪料这玩物摇身一变,竟成了吃人的猛兽。 大长公主双眼通红,气血翻涌。她容不得方众妙把自己的侄女当成一个耀武扬威的工具,置于这政治的肮脏舞台上,让所有人围观她的丑陋。 怒气高涨到顶点的时候,大长公主却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贵为公主又如何?方众妙就是这大周的天,她一介凡人,岂能逆了这天? 她缓步走上前,半跪在方众妙身边,压低脊背,哽咽低语:国师,放过永安吧?让人带她下去安置。她,她已经够可怜了。 方众妙并不理会大长公主,高深莫测的眸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 朝臣们依旧在看着永安,眼里全是惊惧和畏怯。有些人的承受能力已到达极限,脸色煞白一片,喉结上下滚动,死死咬着牙关。 他们想吐,却又害怕殿前失仪,只能强忍。碍于国师在场,他们连抬起手捂住嘴都不敢。 仔细欣赏着众人的表情,方众妙这才幽幽开口:永安,过来。 上一刻还在癫狂大笑,狂咬人头的永安公主,下一刻却转动着脑袋,傻愣愣地看向方众妙。她站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领会这一句简单的指令,然后飞快跑回方众妙身边坐下。 她抱着巴彦的人头,发现方众妙瞥见这个玩具的时候微微蹙眉,似有不喜,便马上把人头塞在自己屁股下面,当成凳子坐。 她趴伏下去,把沾满血污的脑袋搁在方众妙的膝上,抓住方众妙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像一只流浪许久的猫儿,急需主人温柔指尖的抚弄来确定自己已经结束无边的痛苦和漂泊。 于是方众妙便顺着她的意愿,轻轻抚摸着她瘦削的脸颊。 大长公主心中的怒火还在燃烧,看见侄女依恋的举动,又是一阵心酸无奈。 永安你这个傻子,你觉得方众妙是好人,她却把你当成立威的工具。你可知她的算计能冷酷到何种地步? 方众妙轻扬唇角,温声说道:赵华阳,你回去坐着吧。 大长公主忍气吞声地拱拱手,回到原位落座。 方众妙又对哲仁说道:求和使,你也请坐。 哲仁挤出一抹笑容,十分僵硬地入座。 其余使臣纷纷抬头,眼里残留着惊惧,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忖:这大周国师好生邪门,她一句话就让哲仁杀了巴彦,又一句话让永安公主陷入疯魔。莫非她刚才在下咒? 半空中飘过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赵华阳,你一如既往的蠢,我真是懒得与你多说。】 大长公主猛地握紧杯子,心里愤恨不平地忖道:本宫哪里又蠢了?你拿我侄女当操弄政治的工具,当谈判桌上的恐吓,本宫还不能说你了? 心声还在继续:【你可知,我要斩的既是永安的心魔,也是满朝文武的心魔。】 大长公主的愤怒便在此刻变成疑惑。 让永安克服对巴彦的恐惧,这叫斩心魔。然而文武百官哪里来的心魔?他们又没被巴彦凌虐过。 史正卿、齐修、史归林等人也都各自猜测起来。 哲仁端起面前的酒杯,缓缓喝了一口。他需要尽快了解这位大周国师的一切,所以他听得十分认真。 阴险狠辣,算无遗策,这是他对国师最大的印象。 心声在一片寂静中震荡:【永安衣不遮体,遍体鳞伤的模样,在座所有人都亲眼目睹。】 【回去之后,他们会如何想?如何说?】 【赵华阳,你以为他们会感恩永安的牺牲,敬佩她的坚韧,铭记她的付出吗?】 【不,你错了。他们只会鄙夷永安的卑如尘土,回忆她半裸的身体,想象她非人的遭遇,然后在心里怀着些肮脏龌龊的念头,骂她一句好生下贱。】 【他们甚至希望永安在不久之后死去,因为她活着就是大周的耻辱。】 【但最想她死的还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而是赵氏皇族。因为永安的存在就是这个家族洗不去的污点。】 【这些自私的,龌龊的,狼心狗肺的念头,就是所有人的心魔。】 【所以我要让在场这些人好好记住永安啃咬巴彦人头的模样。】 【我要他们知道,这不是一个弱女子。这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魔。谁若是欺辱她,她就能啖其肉,饮其血,碎其骨。】 【经此一遭,谁还敢在心里意淫永安?】 【当他们回忆今日的情景,记住的不是永安遍布伤痕的光裸身体,而是她啃噬仇敌的疯狂。】 【他们的第一感受不是鄙夷,淫邪,而是畏怯,恐惧。】 【我宁愿人人畏永安如虎,也不愿她回到故土遭人轻贱。】 【赵华阳,你能想到这些吗?你不能,所以我与你说了也无用。你就当我是个算尽天下人天下事的冷酷之人吧。】 心声渐渐飘散,伏在方众妙膝头的永安公主忽然转了个身,把脸埋入方众妙的肚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她也能听见那些心声,只是她太过迟钝,不能做出反应。但这些话,她全都听懂了。她并不受宠,不曾感受过父母的疼爱和兄长的呵护。 但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她发现自己被这样周全又这样深沉地爱护着。 他们都叫你国师,然而从此刻起,你就是我的母亲,我的姐妹,我唯一的亲人。我想活,所以从我笼子里爬出来。但现在,我可以为你死。我可以为你死! 永安公主紧紧地搂着方众妙的腰,哭得泣不成声。 方众妙轻轻拍打单薄的她后背,愧疚地忖道:【终究是我的手段太过激进,吓到永安了。】 然后她呢喃低语:抱歉,没有下次。 永安哭着摇头,说不出话。 大长公主呆呆地看着手中紧握的酒盏,心里涌上万般滋味。她又一次误会了方众妙的意图,若无蛮族使臣在场,她真想狠狠给自己两耳光。 第366章 赵华阳啊赵华阳,你可真是个蠢货! 齐修举起杯子浅酌一口,似笑非笑地低语:殿下,看不懂国师在做什么,你保持沉默就好。 卫英彦等人全都露出鄙夷的表情。 史正卿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抬手抹掉唇边的酒渍,看着方众妙的眼睛不断有灼热的微光闪烁。 坐在他身边的史归林替兄长斟酒,低不可闻地说道:大哥,你说这样的国师,谁能不对她心生倾慕? 是啊,谁能不对她心生倾慕? 史正卿看向对面,只见哲仁忽然仰头喝酒,脸颊红成一片。 他怕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吧?有着最冷酷的手段,也有着最温柔的心肠。所以不要再看她了,你是敌人,怎能沦陷? 哲仁果然低下头,不敢再看。 第411章 给你一根麻绳吊死算了 永安公主哭得累了,声音渐渐弱下去。 方众妙轻轻抚弄她乱糟糟的头发,柔声道:睡吧,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然而永安只是摇头,不肯闭眼。她害怕这是一个梦。她更害怕自己在梦里撒了手,丢失了眼前这个人。她要抱着她,嗅着她的气味,直到死去。 方众妙无奈地笑了笑,抹去永安公主眼角的泪,这才抬眸看向对面。 只是一瞬,她温柔的表情就变成了冷酷肃穆。 哲仁亲眼见到她的变化,心弦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却更为悸动。 他连忙端起杯子做出敬酒的动作,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国师大人,您提出的条件我已经满足了,和谈能否继续? 方众妙用清冽的酒水沾湿唇瓣,不紧不慢地说道:继续吧。 如此,双方这才继续刚才那场唇枪舌剑。但蛮族使臣的气势明显更弱了几分,几番拉扯,最终还是拟定了完全不利于他们的条约。 原本有可能持续三四天,甚至十天半月的冗长谈判,因为方众妙的数次立威,竟然只花了短短两个时辰。 这边和谈刚结束,史正卿那边就已经把协议写了出来,誊抄在明黄锦帛上,要求蛮族使臣即刻签名盖章。 哲仁可以预见,当自己带着这样一份堪称屈辱的停战合约回到王庭,将引来何等震怒。 然而这已经是他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若是换个人来当这求和使,他敢肯定那人只会更加软弱。没有谁能够直面大周国师的天威而不屈服。 如今最现实的问题是,签署了这份合约,哲仁必遭蛮王猜疑,必被各部敌对。他回去之后该如何自处? 哲仁在明黄锦帛上用力盖下印章,心中苦笑:国师大人,您说的对,我与巴彦一样,都没得选,我只能与您结盟。 满朝文武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或许和平很短暂,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哲仁举起明黄锦帛,压低脑袋,无奈地说道:我族认输。 其余使臣胸膛起伏,满脸不甘。然而这又如何?输了就是输了,不想承认也不行。只是哲仁未免太软骨头了一些!堂堂鲁特部的首领,对大周国师卑躬屈膝至此,简直丢脸丢到了中原! 史正卿绕过桌案来到哲仁面前,双手接过锦帛,想要送到方众妙面前。 坐在龙椅上的赵璋却忽然伸手喊道:把停战书呈上来给朕过目。 嗯?这昏君怎么还在? 史正卿愣了一愣,而后才用征询的目光看向方众妙。 赵璋勃然大怒,恶狠狠地说道:议和书上没有朕盖的玉玺,蛮王不会认,大周不会认,天下也不会认! 他伸出手用力按压着放置在桌边的玉玺,以增加自己的威严。上次磕掉的那个角,现下已经用黄金补好,但皇权的残缺却是永远都无法修补的。 史正卿依旧不理,只是默默看着方众妙。 赵璋眼里喷火,而后也看向方众妙,目光充满怨恨。 哲仁觉得这一幕非常有趣,忍不住低下头勾了勾唇角。 这大周皇帝好生愚蠢,竟到此时还看不清形势。他一个傀儡,岂能这般狂妄? 然而方众妙的举动却出乎了哲仁的意料。只见她似笑非笑地摆摆手,语气淡淡地说道:拿去给他过目。 史正卿低头应诺,这才捧着停战书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奉到御前。 赵璋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这才夺过停战书,颇不耐烦地扫看。 方众妙却在这时拍拍永安的脸,而后站起身,也走上高台,立在了龙椅边。 簇拥着赵璋的宫女、太监和禁军慌忙跪地,默默磕头。谁是这皇朝的主宰,他们分得清楚。 永安公主也手忙脚乱地从桌子后面爬出来,上到高台,搂住方众妙的双腿,脸颊依恋地蹭上去。 这景象实在怪诞,哲仁目不转睛地看着。 赵璋浑身都发起抖来。 国,国师,您,您上来作甚?朕看完了就会签字盖印,出不了差错。 他刚才的狂妄,现在消失得一干二净。 方众妙垂眸看着他,缓缓说道:你还记得巴彦假称我战死时,你对史小将军率领的三十五万大军下达的旨意吗? 赵璋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不敢答。他记得,他怎么会忘?那份圣旨,他恨不得现在就找出来烧掉。 史归林猛地握紧酒杯,脸上的笑容冷冽异常。 哲仁轻轻叹了一口气。 方众妙忽然看向他,问道:你在叹息什么? 哲仁头皮发紧,面红耳赤,拱起双手想要搪塞过去,却听方众妙自顾说道:你在叹息巴彦的计策差一点就成功了,是也不是? 你在叹息自己以战败国使臣的身份来到这朝堂,是也不是? 那份圣旨若是能被军队执行下去,今日便会有大周的禁军亲手为你推开城门,也会有大周的内侍带领你进入这座宫殿,还会有大周的朝臣跪伏在地,给你磕头。 哲仁深深低头,不敢答话。 方众妙盯着他,勒令道:回答我。若是大周皇帝的圣旨能够被大周军队忠诚执行,你以胜利者的身份来到此处,看见这龙椅,必然是要坐一坐的,对不对? 哲仁微微抬眸,看向上首。 国师的脸好生威严,也好生美丽。 哲仁耳朵滚烫,心弦急颤,竟是不敢撒谎,直言道:您说的都对。若是那道圣旨能被你们的军队执行,今日的临安已被巴彦攻陷。而我会代表大王,坐一坐这张高高在上的龙椅。 殿内一片寂静。 蛮族使臣们偷偷斜眼去看哲仁,心里怨怪:你他娘的还真敢说!也不怕惹恼了大周国师,招来杀身之祸! 然而方众妙却朗笑起来。她发丝轻轻颤动,满头骨珠叮咚作响,那么神秘,又那么肆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止不住地心旌摇荡。 永安公主看得眼都直了,双手向上摸索,轻轻拽住几根缀满骨珠的发辫,贴在自己脸颊上。 哲仁呆呆地看着这样的大周国师,魂不守舍地忖道:有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笑起来好似骄阳? 但笑声戛然而止,方众妙忽然拿起玉玺,狠狠砸在赵璋脸上。 你听见了吗,皇帝?若没有我,你只配在亡国书上签字盖章!若没有我,你这张龙椅就该让区区一个蛮族使臣来坐。 赵璋被打得鼻血横流,头晕眼花,心里充斥着羞愧,却又止不住地恼怒。 方众妙一只手拿起一旁的红泥盒子,一只手摁住赵璋的脑袋,接住他汩汩流淌的鼻血。 片刻后,她把玉玺压入盒内,蘸取帝王的鲜血,用力盖在停战书上。 她的举动引发了满朝文武的惊疑和讨论,悉悉索索的声音响彻大庆殿。 大长公主皱了皱眉,低声问齐修: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了?当着蛮族使臣的面,好歹给赵璋留点帝王的尊严。 齐修冷笑。 半空中飘过方众妙沉怒的心声:【当初我能用一滴血固你皇位,全你体面,护你尊严。今日也能用你的血毁掉这一切。】 【给你皇权,你就能断大周根基。】 【给你威严,你就能对蛮夷卑躬屈膝。】 【给你体面,你就能贻害黎民百姓。】 【所以今日,我必要彻彻底底毁了你的帝王之尊,叫你当这龙椅上纯纯的摆设。】 【我要朝臣再也不会敬你畏你,我要你那些荒唐昏聩的旨意再也出不了这宫门。】 赵璋听见这些心声,差点气得吐血。他抬眸扫视堂下,竟没有看见朝臣们站出来维护皇权,反倒看见一张张或快意,或痛恨,或轻蔑的脸。 是啊,那道圣旨差点毁了大周社稷,断了中原根基,灭了黎民百姓。怎么还会有人把他当成天子崇敬? 第367章 赵璋眼睛发红,心脏绞痛。就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身为皇帝,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方众妙不再摁着他的脑袋,问道:身为大周帝王,若是再遇到亡国之危,你知道你该如何做吗? 赵璋堵住流血的鼻孔,仰头看着方众妙,倍感屈辱地摇头。 他并非没有羞耻之心。他感受到了每一个官员投来的鄙夷目光,感受到了蛮族使臣们的遗憾,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皇权被彻彻底底碾碎。 这都是他自找的。因为那道圣旨,大周差一点被他害得亡国。 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痛起来。 方众妙解开永安脖子上的麻绳,扔到赵璋面前,冷冷说道: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你该用这根绳子吊死在宫里,如此,我还能给你一个平谥,名烈,名哀,名怀。记住了吗? 这根麻绳磨破了永安的脖颈,染满了她的鲜血,脏污腥臭。 赵璋死死盯着它,面皮一阵一阵抽搐。 他以为当个傀儡已经是最坏的结果。没想到方众妙还能把他往更难堪的境地里推。他现在只是坐在龙椅上的一个摆设吗?他颁布的圣旨,终于也成了废纸一张。 他抬起头,用怨恨不甘的目光看着方众妙。 方众妙淡淡说道:把麻绳捡起来,挂在你的寝殿里,记住我说的话。 史正卿忽然跪下,三磕头,字字铿锵地说道: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吾等身为臣子,自当血溅汗青简,骨铸边塞寒。 史承业站出来跪地,字字句句缓缓说道: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吾等身为臣子,自当血溅汗青简,骨铸边塞寒。 齐修站出来跪伏。 大长公主站出来跪伏。 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全都站出来跪伏。 他们全都不甘当亡国奴。人人仰视着帝王,人人都在逼迫他践行这句誓言。文臣血溅汗青,武将埋骨沙场,天子死守社稷。 这是赵氏皇族推翻前朝立国的根基,这是整个中土所有汉人的铮铮铁骨。 赵璋浑身都颤抖起来,方众妙将手放在他肩头,轻轻一按。他竟不由自主地捡起那根麻绳,紧紧握住。 他被这些人的意志裹挟着朝前走。他是个懦夫,但他的臣民不是。 永安公主呆呆地听着这句话,眼泪不知为何源源不断地流淌。然后她竟在众目睽睽下站起来,慢慢挺直了胸膛。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血溅汗青简,骨铸边塞寒。她呢喃念诵这句话,眼里溢出灼热的光。 哲仁抬头看了国师一眼,然后低下头死死握住酒杯。 他真是天真。他怎么会以为血染的玉玺和那根麻绳是方众妙对大周皇帝的震慑?她分明还是在震慑蛮族,震慑草原。 这个女人从来不会忘记她最根本的目的。 她是想让他们这些敌人好好看看,一个上下归心,铁骨铮铮的大周是何等的强大。没有哪个种族能征服它。 哲仁抬眸四顾,果然看见跟随自己一起出访的使臣们已经惨白了面色,吓丢了魂魄。 他总算明白中原人为何喜欢叫他们蛮夷。是因为他们迫使人屈服的手段只有拳脚相加和刀兵相向吧?大周国师这一套,他花上一百年都学不会。 第412章 皇权是头猛虎 在方众妙的盯视下,赵璋怀着巨大的屈辱,慢慢捡起那根麻绳,颤着手将它纳入袖中。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都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锐利如刀。 若在以往,谁敢直视天颜?谁敢侵犯皇权?然而现在,国师亲手撕下了天颜,皇权上覆盖的最后一层金光也彻底黯淡。 哲仁怀着复杂的心情凝望国师的脸,暗暗忖道:真想知道,身为女子,您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我身为男儿,竟是不敢妄想有此一日。 看见国师拿起那份盖了印玺的停战书,哲仁连忙绕过桌案,走到殿前半跪下来,双手高举:还请国师赐书。 方众妙捏着明黄锦帛,蹙眉说道:此书沾染秽物,岂能带去草原脏了蛮王的眼。你敢要,我却是不敢给的。 哲仁脸颊立时涨红。 他明白过来,自己又被大周国师扇了一记无形的耳光。停战书明明是她故意弄脏的,这般说辞,岂非存心给大王难堪? 以往,他不觉得谈判有多难,却是因为他不曾遇到过像国师这样的对手。自从进入大庆殿,国师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地扇过来,他早已经晕头转向。 哲仁默默叹了一口气,半跪在原地不敢再说半句话。 方众妙看向两旁的内侍,命令道:拿火盆来。 内侍领命而去。 史小将军,皇帝先前颁给你的那道圣旨,可带来了? 史归林连忙从怀中取出圣旨,登上高台双手奉予国师。 方众妙睨了赵璋一眼,语气淡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你不会怪罪史小将军抗旨不遵吧? 赵璋抹掉鼻血,低头闷声道:不会。 火盆抬了上来,方众妙把两卷圣旨一并交给赵璋,吩咐道:你来亲手烧掉。 赵璋唯唯应诺,从御桌后走出,将两张明黄锦帛投入火盆化为灰烬。 方众妙瞥了史正卿一眼,他立即回到原位,提笔凭借过目不忘的本领,将停战书重新誊写一份。 端盆清水来。方众妙又吩咐道。 内侍即刻端来清水。 方众妙将玉玺交给赵璋:你弄脏的皇权,你来洗净。 朕弄脏了皇权?赵璋阴沉的脸庞扭曲了一瞬。然而满朝文武直勾勾地望着他,眼中俱是对此话的深深认同。 一个差点害得社稷危亡的君主,怎好意思说他并未玷污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赵璋忽然失去了与任何人对视的勇气。他不得不接过玉玺,放入水中濯洗。 方众妙忽然问道:哲仁,你说皇权是什么? 哲仁头一次被国师直呼名讳,心弦不由轻轻颤动。他不敢怠慢,立刻冥思苦想,而后小心翼翼地答道:皇权是重塑天下的东西。 他不敢说的更多,却也道出了蛮王的野心。这天下早就该易主了。 方众妙轻轻笑着,缓缓摇头:你错了,皇权是一头猛兽,纵其作恶,任其横行,受伤的只能是天下黎民。它应该被关进笼子里。 此言一出,本就安静的朝堂更是一片死寂。就连赵璋都忘了清洗玉玺,愕然抬头望向方众妙。 此人好生狂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要怎么把皇权关进笼子里?难道罢黜皇帝,自己登基吗? 这是要造反啊! 赵璋脸庞扭曲了一瞬,正想开口质问,却听方众妙缓缓说道:我要设立内阁,限制皇权,内阁成员暂定七人。往后军政要务未获内阁全数同意,不得颁旨昭告。 方众妙环视一圈,停顿下来。 原本静默观望的朝臣们顿时坐不住了。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心中火热,有人眼冒精光。 国师要做什么? 国师要把至高无上的皇权分出一部分,交予他们这些臣下执掌。若是能入内阁,那便是一步登天,飞黄腾达! 男人最爱的不是美酒,美人,而是权势,地位。入了内阁,这一切应有尽有。 空气都在此刻沸腾起来。 然而国师一开口,所有声音却都静止,内阁人选如何定夺,尔等回去拟折子递来,集思广益。毛遂自荐者,我亦欢迎。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更是跃跃欲试,心潮澎湃。有望晋升者激动得指尖发颤,无缘者已在盘算如何攀附他人。 但所有人都明白,唯有获得国师的青睐,他们才有可能跨入内阁的大门。国师才是这大周的天。 听着周遭热烈议论,望着道道灼热目光投向高台上的身影,哲仁心绪复杂难言。 之前那个问题无需问出口,他已经亲眼见证了大周国师是如何玩弄权术,登峰造极的。 她的确分薄了皇权,然而,当她站在此处,宣布成立内阁的时候,分散出去的权力却又更加集中地回到她手里。 所有人都要感激她,攀附她,对她唯命是从。 难道满朝文武皆愚钝,竟是看不透她的伎俩吗?自然有聪明人,可谁又能拒绝权力的诱惑?敦促内阁在最短的时间内成立,将是这个皇朝的头等大事。 这就是阳谋,无可解。 哲仁看着火盆里留下的两团灰烬,想着今日之事,心绪不免起起伏伏。 赵璋将洗净的玉玺置于案上,面如死灰。他未料短短数语之间,皇权已形同虚设。方众妙想要对谁下手,从来都是又快又狠。他悔之晚矣。 方众妙从怀里取出一条帕子,将沾满水珠的玉玺擦干,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下旨命三十五万大军归降巴彦时,谁在身边与你商议? 第368章 赵璋十分心虚,眸光不由闪烁。坐在下方的李国公忽然打翻了酒盏。 哲仁转身望去,心里暗叹:此人必死无疑。 果然,方众妙展开一卷明黄锦帛,提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下旨意,口中冷冷说道:李国公妖言惑君,屈己求和,通敌卖国,罪大恶极,即刻拖出去斩首示众!李氏九族不得入朝为官,不得考取功名,五服内徙两千,五服外徙一千,着飞羽卫即刻拿人法办。 她掷下朱笔,看向抖如筛糠的李国公,勒令道:李国公,出来接旨。 李国公扑出座位,屁滚尿流地爬到殿前,手脚飞快划拉着血泊,膝行至高台下,用力磕头。 国师饶命,国师饶命!是皇上要断您根基,非臣所为啊! 赵璋指着他怒吼:胡说八道,分明是你怂恿朕铲除国师党羽!你敢不认?来人啊,把他拖出去砍了! 左右禁军皆不敢动。之前还举着长枪围困宁远侯府的他们,终于在此刻明白大周的天由谁执掌。 国师若要深究,恐怕他们这些人今日也得死。 赵璋连连大喊:来人啊,来人啊!快把这贼人拖下去砍了! 殿内一片安静,没人站出来领命。 方众妙抬起手,点了点狼狈哭求的李国公,声音不高不低,把他拖出去砍了。 分列左右的禁军呼啦啦冲出来,七手八脚抓住李国公,将他拖行到殿外,一刀砍了脑袋。 哲仁回首望去,心里潮起潮涌,异常动荡。什么叫做权势滔天,他今日才算真正得见。蛮王要杀大部落的首领,草原上必定闹翻天。可大周国师要杀谁,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强主铸就强国。大周确已不同往昔。此时停战实乃明智之举。 哲仁看看脚下的血泊,又看看殿外的血泊,而后看向自己的同僚们。 这些人原本还嫌他骨头软,应下诸多不平等条约,停战书签得仓促。如今再看,这停战书该不该签? 想必回到王庭,有他们在大王耳边绘声绘色地描述大周国师的滔天威仪,大王对自己的猜忌能少一些。 哲仁微微勾唇,心情好转。 与此同时,几个与李国公同族的官员也被禁军抓出来,摘冠剥袍,逐出大殿。 李国公要灭余氏全族,方众妙反手就能把李家灭掉。 这场政斗来得迅疾,去得突兀。前后不过一刻钟已经尘埃落定。 哲仁看见史正卿已放下笔,轻轻吹干停战书上的墨迹,心里颇感遗憾。签了停战书,今次朝会就该结束了。但他还想多留一会儿。 国师站在高处挥洒腥风血雨的模样,实乃世间独绝。离了大周便再也看不见了。 就在此时,半空中飘来一道空灵的声音:【我贵为大周国师,岂能主动向异族使臣伸出手,请求他与我结盟。】 【该是哲仁寝食难安,苦苦求见,再三登门,许以重诺,方得晤面。】 哲仁: 国师大人,您还真是傲慢啊。 齐修和大长公主等人一个个低头喝酒,遮掩自己想笑却又不敢笑的表情。 此时心声又道:【我不必找哲仁密谈。】 【待会儿见到匆匆赶来那人,自有一天,他冒着千难万险也会远赴中原前来求我。】 哲仁眸光闪了闪,好奇心瞬间高涨。 待会儿谁要来? 第413章 哲仁,我是你唯一的指望 听见国师的心声,所有人都看向宫门口。 此时李国公的头颅已被斩落,一名禁军捧着首级跪在殿前复命。七八名李姓官员徘徊在殿前不肯离去,正哭喊求饶。 此等喧闹之象,自然引得人人探看。 然而众人却并不关心李氏宗族的覆灭,只想知晓国师预言中匆匆赶来之人究竟是谁。 国师大人,国师大人,求您饶了家父! 一道凄婉女声忽然从殿外传来。 许是看见了那具无头尸身的朝服,辨认出此人身份,来人骤然尖叫,爹爹,可是爹爹?我爹爹已经死了? 众人定睛望去,却见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女子扑到李国公的尸体上恸哭,正是怀着身孕的李妃。 她哭天抢地,捶胸顿足,时而捂住腹部,露出痛苦之色。 被禁军反剪双手往宫外遣送的几名李姓官员连忙大喊:娘娘,快救救我等!国师要把李家人赶出朝堂,还要把我们九族发配千里!日后李氏子孙只能为奴为婢,永世不得入仕。还请娘娘为族人们求情啊! 什么?李妃猛然回首望向大殿,表情剧变。 国师竟然这般狠绝!只因爹爹一时糊涂中了敌人的奸计,要杀余氏族人,国师竟展开这等残忍的报复。她气量怎的如此狭小? 好好好,本宫肚子里还怀着皇上唯一的龙嗣,来日待他长成,便是这皇朝的下任帝王。国师你怎敢把我李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妃踉跄爬起,托着孕肚冲入大庆殿,想要为族人讨个公道。未料地上巴彦的鲜血还未曾干透,她刚踏上去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众人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去扶。 大长公主纵身跃入殿中,及时把即将摔倒的李妃捞起。 你怎样?可觉腹痛? 李妃却不领大长公主的情,一把将她推开,指着方众妙的鼻子撂出狠话:国师,你快放了本宫族人!信不信本宫落了这一胎,叫你心血尽毁! 她太知道自己掌握着怎样重要的砝码。 国师拼着九死一生擒来龙脉注入她的胞宫。赠她仙丹让她保胎,赐她暗卫护她周全。余飞虎那个小心眼的东西断了她的保胎丸,国师听说此事,今日一大早就派人重新送来一盒保胎丸,敦促她快快服用。 由此可见,这一胎对国师而言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他是真真正正的龙子,是天地灵气所化,是国祚国运之基。大周能否传承千秋万代,全都指着自己的肚皮。 故而李妃有恃无恐,自然敢于为所欲为。这些时日,她被国师保护得太好,本就骄纵的性情更为张扬跋扈。 见国师站在高处俯视自己,表情不惊不惧,仿佛全然不受威胁,李妃竟抡起拳头狠狠捶打自己肚皮。 放不放我族人?放不放我族人? 我爹被你害死了,我也要毁了你的心血! 这可是你用百年寿元换回来的龙子,你还要不要? 李妃每捶一拳就抬头怒瞪方众妙一眼,美丽的脸庞扭曲得不成样子。 方众妙神情淡漠地看着她。见大长公主和两旁的内侍想要去阻止李妃自残,她竟举起手摆了摆,让这些人莫要多管。 李妃几乎吐血,声音嘶哑地喊道:好好好,你不要他是不是?那我现在就毁了他!反正我爹已死,我李氏全族被你打落万丈深渊,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让这孩子与我一起陪葬! 之前那几拳都是虚打,现在动了真气,没了方寸,李妃竟然用尽全力狠狠捣在自己肚皮上。 哲仁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心中不由暗笑。莫非这就是国师大人想要让我见的人?如此癫狂不智,我岂会因她跪求到国师门下?我与她八竿子都扯不上关系! 半空中忽然飘来一道空灵悦耳的声音:【哲仁,好好看看此刻的李妃。她的今日就是你妹妹安格乐玛的来日。】 【巴彦死后,你的面相已经大变。】 【你兄弟宫叠疾厄宫,被流年白虎、丧门冲破,形成月蚀之象。此面相名为月朗天门,主刑忌,克新丁。】 【有此面相,来日你妹妹安格乐玛必然遭奸人所害,胎死腹中。】 哲仁看着癫狂的李妃,耳边听着国师的批命,心中动荡不堪。他本不该听信这些无稽之谈。然而,被大周国师瞬杀于落龙峡的二十万铁鹰兵团却容不得他不信。 妹妹若是保不住腹中的胎儿,对自己会有什么影响?哲仁的大脑飞快运转。 半空中的心声却比他想得更深更快。 【有了七王子,将来你便是草原的摄政王。待你权力稳固,未尝不能更进一步。】 【没了七王子,你最高的成就也不过蛮王麾下一臣子而已。】 哲仁心尖狠狠一颤,隐藏在心底的权欲被彻彻底底勾起。更进一步是哪一步?另立王庭,统摄各部,乾坤易主? 指尖颤抖得厉害,心跳过于狂乱,哲仁不由抬起头看向方众妙。这人站在高台上,狭天子以令诸侯。就在方才,他还暗叹自己永远不会有此一天。 然而现在,那滔天的权势,那登顶之路,似乎就在他眼前。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保住七王子。这是他最为重要的棋子。 至于蛮王他老了,也病了,天知道他哪一天会死? 哲仁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握成拳头,心潮起起伏伏,汹涌澎湃。与此同时,他也在观察其余使臣的表情。这些人都在欣赏李妃的丑态,很是幸灾乐祸,脸上并无异色。 第369章 所以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他的秘密,也是大周国师的秘密。 至于大周这些官员能不能听见心声,他并不在乎。这些人不能影响他在草原的布局。 然而一切的前提依旧是保住七王子! 哲仁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因为他知道大王若是不愿留下这个孩子,想要保住他会有多么艰难。 他不由朝李妃看去,这才发现对方已经弯下腰,捧着肚子开始惨叫,粉色裙摆迅速染红,竟是自己把自己打得落了胎。 哲仁愣了一愣,然后便止不住地冷笑起来。 此人是有多蠢才会想到去威胁大周国师?连他这个外族使臣都知道,国师不吃软也不吃硬,上了谈判桌,她只赢不输。你越是与她叫板,下场只能越惨。 地上滚落的四颗人头。哲仁忽然看向宫门口,默默纠正道:不,是五颗人头,还不够你了解国师的秉性吗? 李妃显然不了解。她捂住剧痛不已的肚子,声嘶力竭地尖叫:国师,我要落胎了!你满意了吗? 你白费了一条龙脉!我看你上哪儿再去找一条! 告诉你,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其实她早就后悔了,只是嘴硬而已。没了这个孩子,她也失去了唯一的依仗,于是彻彻底底输掉了这场博弈。 她以为国师定然会命人拦她,护她,给她吃药,为她扎针,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胎保住。届时她便假装虚弱地躺倒,趁机提出条件,保住李氏全族。 可她绝没有想到,国师竟然就站在高处冷冰冰地看着自己一拳又一拳地打死了这个孩子。她更没有料到国师不发话,满朝文武竟都没有人敢于站出来阻止这场悲剧。 失策了!真真是失策了!失掉这个孩子,国师还能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孩子,而自己什么都没了! 李妃越想越悔,不由嚎啕大哭,情绪激荡之下,血流得更加凶猛。 她瘫坐在地上,对着皇帝伸手:皇上,救救臣妾的孩子。 皇帝默默撇开头。这个孩子没了,国师或许会治好他的顽疾,他为何要出言相助? 李妃对着皇室宗亲们伸手:救救本宫的孩子。 皇室宗亲们微微阖眼,闭耳塞听。皇帝唯一的孩子没了,他们的孩子就有希望继承大统。他们疯了才会为李妃出头。 李妃对着文武百官们伸手,所有人都选择冷眼旁观。国师一言不发,他们岂敢僭越? 李妃悔了,悟了,也痛到了极处。她哪里还记得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豪言。她在血泊里爬行,于台阶上印下一个个鲜红的掌印。 每爬一个台阶,她便哭着求饶:国师大人,臣妾错了。求您救救这个孩子。臣妾再也不管族人,臣妾安心在后宫养胎。国师大人! 当她爬到近前,想要抓住方众妙的裙摆时,坐在方众妙脚边的永安公主竟然猛扑上去狠狠咬住她的手腕,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李妃痛不可遏,连连哀嚎,身下的血液顺阶蜿蜒,其形其状惨不忍睹。 哲仁摇摇头,暗暗忖道:这一胎保不住了。我见她不觉恻然,更无怜悯,只厌恶她的愚蠢和不识时务。来日我怎会因这一面之缘,不远万里求到国师门下? 他这里思绪未停,方众妙那边已轻轻拨开永安公主,将一粒红色药丸塞进腹痛如绞,翻滚惨叫的李妃口中。 只是一个眨眼,李妃竟停止了翻滚惨叫,满脸涕泪瞬息止住。她捧着肚子惊疑不定地站起来,而后仰头呆呆地看着方众妙。 我,我的肚子不痛了。 不需多问,所有人都知道,李妃的孩子保住了。因为她惨白的面色已经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那气血丰盈,双眸放光的样子,比大长公主还要生龙活虎。只是一颗药丸就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文武百官不由齐齐吸气。 哲仁惊愕万分地看着这一幕。这是何等高绝的医术?若非那些鲜血的的确确是从李妃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他都要怀疑这是国师安排的一出闹剧。 不等他反应过来,方众妙已走上前,在李妃外露的脖颈和手臂上迅速刺入几根银针。 李妃软软倒了下去。 方众妙淡淡说道:接住她。 大长公主慌忙跳上高台接人。但永安公主已经飞快爬起,手忙脚乱地抱住李妃。她可以是一条咬人的狗,也可以是一只护主的犬。国师大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李妃浑身发软,只有一双眼珠子能动。她满心都是惊恐,却说不出话。 方众妙指着她,语气极为冷酷:我本想送你一场富贵,只可惜你接不住。那便罢了,今后你只需躺在床上孕育龙嗣,别的不用想,也不用做。来日待龙子降生,你爱死就死,我不拦你。赵华阳,她动不了,你把她带回你府上照顾。 大长公主小心翼翼地接过李妃,心中暗骂:好好的宠妃,现在却成了一个胞宫,唯一的作用就是孕育并诞下龙嗣。你说你闹这一场做什么?你以为方众妙是你能威胁的人吗? 殿内一片寂静,无人替李妃说话。 李妃绝望地闭上眼,流下两行悔恨的泪水。原来她又哭又闹,又捶又打,在国师眼里都是儿戏。这一胎只要国师真心想留,谁都毁不了。 自己竟是个跳梁小丑。 大长公主附在李妃耳边低语:你们李家想要效仿国师外戚专权,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李妃的泪水更加汹涌。 哲仁还在发愣,半空中忽然飘过来一道玩味的声音:【来日安格乐玛遭此横祸的时候,哲仁你自然而然就会想起今日之事。】 【记住,我是你架空王权,统摄各部,称霸草原唯一的指望。】 哲仁眨了眨眼,然后便低下头隐秘地勾起唇角。国师大人,原来您在这里等着我呢。 和谈结束之后,您有的是时间处理内政,根本无需在今日匆忙斩杀李国公。 可您偏要在我这个外族使臣面前杀他,为的只是引出李妃,当着我的面抛下这个我根本无法抗拒的诱饵。 我尚且困在局中,您这边已经下完全盘,鸣金收兵。罢了,若真有那日,我必来中原寻您。 第414章 大肆封赏 李妃被大长公主托人送回自己府中安置。 史正卿将新誊写的停战书奉到御前,由方众妙签字,而后交由赵璋签字,最后盖上玉玺。 拿到停战书的哲仁原以为今日的朝会就此结束,却未料方众妙又展开一卷明黄锦帛,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群臣,幽幽说道:今日头等大事非是和谈,而是封赏有功的将士。 她的目光定在某处,提笔飞快书写圣旨,口中郎朗念诵:先锋将军卫英彦阵前斩杀乌尔图,护住西州城数十万百姓,立下奇功,今擢升为骠骑大将军。 什么?竟是骠骑大将军,这可是武将之首,金印紫绶,位同三公! 不过是刚打了一场胜仗的年轻将领,甫一提拔就叫他一步登天,往后若是再有军功,他岂不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这样做未免太不妥当! 朝臣们顿时议论纷纷。 赵璋急着开口:国师,卫将军不过一战之功就顶格封赏,恐怕施恩过重,有违祖制啊! 卫英彦默默走到殿前站立,一味盯着国师认真书写圣旨的脸庞,并不在意皇帝对自己是何态度。 方众妙抬眸看向群臣,问道:你们也觉得封赏太过,有违祖制? 无人说话,但许多朝臣闪烁的目光里都带着深深的不赞同。 方众妙放下毛笔,缓缓问道:皇帝,你可曾去过落龙峡? 赵璋茫然摇头,朕未曾去过。 那我告诉你,方众妙绕过御桌,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靴底与金砖相击,发出扣人心弦的声响。 她慢慢旋身,字字有力地说道:落龙峡的雨不是雨,是将士们的血。 落龙峡的泥不是泥,是将士们的血肉之躯。 落龙峡的风不是风,是将士们的英灵在咆哮。 落龙峡的山不是山,是将士们用尸骸堆起的护城墙。 方众妙提高音量说道:待到那一日,当你们也愿意用自己的血洒成雨,用自己的肉化为泥,用自己的尸骸堆起保家卫国的长城之时,你们才有资格与我讨论,这封赏是不是过重。 殿内鸦雀无声。国师的话引动了朝臣们的想象。那些血肉横飞的景象令他们胆寒。 宫门外,凛冽的寒风呼啸而入,卷起方众妙素白的袍角。 你们看,她指着这缕看不见的风,缓缓说道,这风里就有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英灵。只可惜我的封赏,他们再也拿不到。若活着的人也拿不到,谁还愿意为国而战? 第370章 方众妙在殿内慢慢旋身,左右环顾,目光如电,你们愿意流干身上的血,只为守护这片土地吗?将士们拿命换来的封赏,你们这些只知道动嘴皮子的人,有什么资格决定它是多是寡? 众人默默低头,满心羞愧。 户部尚书硬着头皮上前,国师大人,而今国库空虚 那就从我的私库里出!方众妙打断户部尚书,再一次询问:你们只说,这封赏算不算过重?算不算有违祖制? 这一次,所有朝臣都跪伏下去,齐声说道:国师仁厚,此番封赏恰如其分。 方众妙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然后才慢慢走回龙椅。与卫英彦擦肩而过时,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卫英彦忽然想到了上一世的类似情景。余飞翰也说要封他骠骑大将军之位,然而每每朝议此事,那人都在群臣的阻拦下无奈作罢。直到他心情郁结,旧伤复发,命不久矣,余飞翰才终于兑现承诺。 他何尝不知道余飞翰是在做戏?他何尝不知道对方的不情愿和虚伪? 可这一世,他却如此轻易地得到了原有的一切。方众妙信他,正如信自己。 卫英彦骤然红了眼眶,胸中有热流激荡。 史归林、王守正等一众年轻将领也都鼻子酸胀,感动不已。 士为知己者死。国师就是他们的知己! 看到这里,哲仁差一点就当着大周文武百官的面鼓起掌来。至此,他再不必问国师大人缘何能以女子之身登顶权力之巅。 看看她如何恩威并施,压服群臣。看看她如何收买人心,掌控军权。 国库的银子不够封赏将士们的军功,她就自掏腰包另行重赏。此事传扬开来,大周的百万将士必然成为她的私兵,从此以后只认她的法旨,哪里还会听凭皇帝调遣? 这些锱铢必较的文官已然成了她拉拢武将的工具。真是玩得一手好权术。 哲仁看着缓慢走上高台的国师,灼热的眸光闪烁不定。 方众妙回到御桌后,将写好的圣旨抛给卫英彦,扬声道:先锋将军卫英彦因战功卓着,特晋封为骠骑大将军,赐黄金万两,良田千顷。 卫英彦接住圣旨,半跪行礼。 方众妙看向史归林,写下圣旨,封副将史归林为安远将军,赐黄金万两 史归林也连忙走到殿前跪拜,英俊的脸庞涨得通红。 封卫将军王守正为镇北侯,统辖二十五万镇北军。 方众妙继续书写圣旨。 越众而出的王守正猛地抬头朝上首看去,满脸不敢置信。他以为自己顶多也就封个二品或三品将军,却未料竟得了个一品侯爵,而且还获得了镇北军的统辖之权。 若他记得没错,忠勇侯余飞翰就是镇北军的统领吧?自己岂不是占了国师大人的亡夫之位? 思及此,王守正的面皮忽然变得滚烫,心脏也疯狂跳动起来。他快步走到殿前,慌忙拱手说道:末将不敢领受镇北军统领一职。还望国师大人收回成命。 朝臣们见正主都出言反对,这才纷纷发话。 是啊,这次封赏真是过了!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卫将军,以前也未曾立下什么军功,赏他官升一级也就罢了。 方众妙继续书写圣旨,头也不抬地说道:领了这个职位,镇北侯即刻前往北境收复失地,不灭了五族蛮夷,你死也要死在那里。如此,你还觉得这封赏过重吗? 不灭五胡就死在北境?肩头的担子竟然这般沉重? 王守正立即磕头谢恩,心中暗道:这镇北侯和镇北军合该给我! 刚才还发表反对意见的朝臣们现在都不敢吱声了。他们唯恐自己多说几句,国师大人就把他们也发配到北境去打仗。 哲仁津津有味地看着国师大人处理朝政。 殿内忽然又有一人举手,是个留着美髯的中年男子。别人都不敢吭声,他胆子倒是大。想来他应当身份背景颇为不凡。 哲仁指了指那人,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使臣。 此人专门负责搜集情报,对他小声耳语:那是国师的堂侄儿,左相方涵。 原来是一家人,难怪。 哲仁盯着方涵。 方众妙也目光幽幽地看过去。 方涵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国师大人,您许是忘了,镇北军的虎符在忠勇侯手里,已跟随他的尸身沉入江水了。 方众妙眉梢微挑,而后从袖中取出一片玄龟壳,用小刀飞快削成虎形,在背面镌刻一个斗战诛邪符,而后双手用力将之掰成两半。 她留下右边那半,把左边的抛给王守正。 接着。 新的虎符就这样诞生了,随手雕刻,当朝颁发,不讲什么祖宗规矩,却端的是帝王之象,浩浩天威。 王守正一把接住虎符,血液渐渐沸腾。哪怕死在北地,得此赏识,获此信任,他亦甘愿。 他将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三声闷响,语带哽咽地说道:末将起于微末,受过上峰打压,怨过朝廷不公。今日为国师大人一句死在北地,我愿彻夜砥刃,血战不息。北境风沙磨去的铁锈,将来皆会化作末将掌中老茧。末将肉身可陨,忠心不可疑! 话落又是三个极为沉重的响头。 分列两旁的武将纷纷来到殿前磕头,声如洪钟:末将肉身可陨,忠心不可疑!愿为国师死守北境,血战不息! 这赤诚的声音久久回荡,这沸腾的战意破开寒秋,直抵人心。 原本还觉得这一幕非常有趣的哲仁忽然就笑不出来了。大周国师的的确确在收买人心,也的的确确在把控军权。但她最终的目的却是为了灭五胡,杀蛮夷。 难以名状的恐惧从心底疯狂涌动而来,哲仁脸色惨白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端起杯子仓促饮酒。 看见这群斩将搴旗,勇冠三军的年轻将领,看见他们渴望建立功勋的狂热脸庞,身为他们的敌人,如何能够不胆寒? 哲仁再去看左右两旁的同僚们,他们果然也都白了面色,乱了心神。 大王的野心,有生之年怕是无法实现了。自己的路又当如何走? 哲仁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竟是恐惧愈深。 高台上,方众妙陆续封赏有功之臣,最少的官升三级,最多的一步登天。 赵璋明明还稳坐龙椅,却仿佛坠入深渊。禁军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东西南北四路大军也都纷纷向方众妙投诚。他这个皇帝还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了! 罢罢罢,往后就当个富贵闲人,好歹将命保住。思及此,赵璋抹把脸,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方众妙终于停下封赏。 齐修和大长公主抬眸看她,表情颇为期待。别人都得了厚赏,他们一个是统帅,一个是督军,轮也该轮到他们了。 方众妙笑了笑,缓缓说道:九千岁,大长公主,你二人与我一样已经赏无可赏,封无可封,那便各拿一柄玉如意如何? 有幸能与国师大人并驾齐驱,不分高下,二人哪有什么不满? 齐修当先朗笑起来,好,那便求个圆圆满满,平安如意。 大长公主举起酒杯说道:国师,您与本宫喝一杯,比玉如意好。 方众妙端起酒杯,笑着说道:大家同饮。 众人纷纷举杯畅饮,欢声笑语充斥大殿。 唯有哲仁酒入腹中好似烈火灼心,万般的难受恐惧。此时他忽然想起中原书籍里看来的一句话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那时他还不明白,威天下怎能不动用强大的军队? 可现在,他懂了。他真想在大周多待几年,看国师处理朝政,陪她读书赏景,习她一言一行。 想到三日后自己就要回归草原,哲仁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与此同时,余飞虎穿着一身银白铠甲,握着一柄银环大刀,杀气腾腾地站在宁远侯府的正门口。 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纷纷绕路而行。 王安贞从府里跑出来,没好气地说道:嫂子马上就要从宫里出来了。我们为了给她洗尘,忙得不可开交,你杵在此处干什么?族长叫你开库房,取最新的琉璃盏给客人用,你快去! 余双霜也急匆匆地跑到屋门口,连连招呼:二叔,秦淮楼的掌柜送来五十桌上等酒宴,我这里有几个账单需要你签字!你快随我来! 余飞虎冷笑道:开什么库房,签什么字?你们还是不够了解嫂子。嫂子报仇从来不过夜,又异常的护短。我们余氏宗族差点被李家害得灭门,嫂子凯旋之后头一个要办的就是李家。你们等着吧,宫里很快就会送来捉拿李氏全族的旨意,我要率领飞羽卫去拿人,今日没空。 第371章 族长余德洪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对着余飞虎的后脑勺狠狠拍了一下。 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国师大人刚回朝就灭李家满门,岂不显得她心胸狭隘,不能容人?快回府里帮忙置办酒席,国师不会那么做。她是有大心胸,大格局的人。 余飞虎摸摸脑袋,表情讪讪。 是啊,嫂子身居高位,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肆意?若是爹娘现在才死,她可能也不会扬了他们骨灰。 哪料就在此时,几个飞羽卫骑着快马风驰电掣地来到宁远侯府门口,大声说道:余千户,李国公已被国师当朝斩首,李氏族人尽数罢免官职,九族上下全部流放,还请千户率领我等速去拿人。 余飞虎愣住了。 余德洪一个箭步冲出府门,走到当先那个飞羽卫跟前,仰着头颤声询问:国师真的要灭李家? 这人严肃说道:李国公的人头都成了国师桌案上的摆设,此事还能有假? 余德洪愣了一愣,然后猛地拍打自己双腿,哭哭啼啼地说道:国师果然最是护短。国师一心向着族人啊! 此时他哪里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什么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放他娘的狗屁!国师能容天下人,就是不能容坏人!国师英明神武!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人啊!余德洪大步走上台阶,狠狠推了余飞虎一把。 余飞虎猛地醒转过来,扯开一抹狰狞笑容,随后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余双霜愣愣地看着远去的几人,心绪翻涌不休。原书中活得最窝囊的炮灰庶子余飞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意气风发了? 果然啊,跟着干娘混,一天吃九顿。 想起一事,余双霜扯了扯余德洪的衣袖,小声问道:族长,若是我爹落水之后被人救起,过个几年寻回府中,他不满我干娘一个女人在外抛头露面,逼着我干娘辞官归隐,您会怎么办? 余德洪脸色顿时黑透,没好气地斥道,大喜的日子,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余双霜: 余双霜不肯罢休,追上去问,族长,族长,你说嘛。我爹或许真的没死。咱们未雨绸缪一番,总好过事发突然,手足无措啊。 余德洪停步转身,压低音量语气森森地说道:他若不老实,我们就让他瘫在床上。他若对国师起了杀心,我们就送他下黄泉。我们余氏宗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但我们万万不能与国师离心。你也要记住,国师对你们一家三口有再造之恩,你们永远都得向着她,明白吗? 余双霜放下心来,乖巧点头。 现在,她倒是盼着那个种马爹回来。届时不用干娘出手,这一大家子人,个个都要跟他死斗! 第415章 王守正遇桃花煞 封赏之后就是庆典,众人推杯换盏,开怀畅饮。临到傍晚,这场盛大的朝会总算是结束了。 方众妙率先起身。 朝臣们慌忙站起,慢慢退后两步,垂首而立。 赵璋也站起身,挤出笑容说道:国师,朕送您到宫门口。 方众妙牵着永安公主的手,睨他一眼,淡淡说道:你先回去吧,不用送我。 赵璋求之不得。他可不想像个小太监一样,让方众妙这个女人搭着自己的手一路走到宫门口。他虽然彻底失去了皇权,但这张脸皮好歹要保住。 赵璋环顾众臣,颇为气派地甩了甩广袖,这才迈着四方步,强撑着面子离开。 方众妙这边甫一迈步,齐修就立刻走上前,伸出自己的手。 大长公主箭步而出,也伸手来扶。 史归林和王守正同时有了动作,却不巧撞在一起,于是卫英彦挤开两人,来到方众妙面前,默默低头伸手。 史正卿离得远,只能暗自叹息。 哲仁站在末席看着这有趣的一幕,心中幽幽忖道:国师大人,这么多年轻俊杰想要搀扶您,陪您走上一程,您会选谁呢?您这般受人爱戴,也是有困扰的吧? 就在这时,方众妙忽然抬眸看过来,幽深的目光在哲仁身上轻轻扫过。 哲仁的大脑根本来不及思索,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他竟朝前走了两步,也想登上高台,做那人的一根拐杖。 若非脚尖忽然撞上桌角,令他堪堪醒转,他当真会出一个大丑。 哲仁慌忙低头,整张脸悄然红透。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自己挪开目光的一刹那,国师大人投来的一个玩味笑容。 她是在故意逗弄我吗?不过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我竟然差点就丢了魂魄。 思及此,哲仁的面皮不仅是红,而且还灼烧起来。 方众妙避开这些欲要搀扶自己的人,对着方涵低声招呼:还不快过来侍奉姑母。朝会散了,家宴却正要开始,随我一起回去喝两杯。 齐修笑了笑,默默收回手。 卫英彦也收回手,退后两步,护卫在方众妙身后。 大长公主哼了一声。 方涵慌忙跑上台阶,把坐在龙椅近旁的姑母搀扶下来。他的脸颊涨得通红,表情十分喜悦。他享受此刻的殊荣,也享受朝臣们投来的羡慕眼神。 方众妙牵着永安公主,在方涵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大殿。文武百官随行在后。 哲仁立在宫门口,拱手垂头,静静等待这人从自己面前走过。 他看着她绣着飞龙飞凤的鞋面一步一步缓行,看着她素白的袍角翩然而过,心情好似雨打水面,涟漪阵阵。 忽然,这双鞋在他面前站定。 他心有所感,微微抬眸。 方众妙极致美丽的脸庞就那样微倾而来,离他极近,发辫滑落肩头,骨珠叮咚作响,每一根发丝都浸染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幽香。 哲仁心里慌乱,还未褪去潮红的面颊又重新滚烫。他连忙低了低头,声音沙哑:国师大人有何吩咐? 方众妙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含笑,哲仁首领,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仅凭我一个要求就能当堂斩杀巴彦?你可知这样做会为自己惹来很多麻烦? 果然怀疑了吗?然而心声之事我怎么可能告诉您? 哲仁把早已编好的理由说出来:放他回到草原,我的麻烦只会更多。您应该知道,在草原上,土地、女人、牛羊,意味着什么。而巴彦会把这一切都抢走。我只是先下手为强罢了。我猜您忽然更改主意饶他一命,是想驱狼吞虎,祸乱草原。您身边有高人,您要保他,出了这座宫殿,我想下手就难了,所以只能冒险一试。 方众妙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道:你想得倒是深远。哲仁首领,我们往后还会见面的。 她转过身,迎着落日余晖走下台阶,在她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 哲仁垂着头,拱着手,默默站在原地目送。等大周的官员全数离开,他才直起腰,收回手,向前走去。 走了两步,他微微侧头,不着痕迹地嗅了嗅自己被国师大人轻轻拍打过的左肩。幽香似有若无,恰似他心中那一丝古怪的悸动。 出了皇城,众人骑在马上,顺着笔直的御街缓缓而过。英武不凡,鲜衣怒马的一众年轻将领吸引了许多路人的目光。 得知他们就是打败了蛮夷,为大周百姓争得二十年和平的功臣,大家纷纷投掷蔬果和香囊。 方众妙骑着纯黑马王行在最前面,怀里抱着永安公主。唯恐冷冽秋风吹坏了公主孱弱的身体,她用厚厚的大氅把人包裹得密密实实。 永安公主紧紧闭着眼,点点泪痕打湿了她的睫毛,但她始终不敢睁开眼,看一看曾经的故土。有些伤痛永远不会愈合,只会折磨得人发疯。她已经是烂泥一团,配不上此刻的荣耀和繁华。 方众妙轻轻抚了抚永安公主的发丝,回头问王守正和卫英彦:你们可有购买宅子? 今天之前,这两人都是穷鬼,应该买不起宅院。 卫英彦摇摇头,我租了一个小院,没买宅子。 王守正呵呵一笑,末将住客栈就好。 方众妙忽然唤道:老爷子,您出来一下。 她声音不大,眼睛也没看向任何一个地方,但人群中忽然就冒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鬼魅般飘上王守正的战马,稳稳落在他身后,一把夺过缰绳,占据主导。 主上,您唤小老儿有何事? 他二人没有宅院,小虎抄了几户人家?可有空出来的宅子腾给他们住?最好是五进的大院子,什么东西都齐备,不用另行置办。 龙图拍拍脑袋,笑呵呵地说道:李国公在皇城根下就有两座宅子刚被二爷抄了,都是五进的大院子,里面什么都有,布置得极为奢华。二位将军可以去住。只不过 第372章 话音停顿,龙图的笑容颇有些不怀好意。 方众妙挑眉问道:只不过什么? 龙图说道:只不过那两栋宅子是李国公用来养外室的。二位将军不觉得膈应就行。 卫英彦和王守正已经开始膈应了。 半空中忽然飘过来一道戏谑的心声:【他养他的外室,我养我的将军,这有什么。】 然而方众妙嘴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二人意下如何?若你们不觉得膈应,现在就搬过去住,房契交给小虎去办。若你们觉得不舒坦,我便让老爷子帮你们再找两处地方。 卫英彦和王守正满脸肃然,实则耳根子隐隐发烫。 他养他的外室,我养我的将军这句话在二人脑海中回荡,令他们满心都是奇奇怪怪的感觉。 二人连忙拱手说道:谢国师大人,我们不觉得膈应。 刚才的确有一点,现在却是开心极了。 方众妙轻轻笑了笑,对龙图摆手道,老爷子,那就劳烦您带他们去安置吧。 几人说话的时候,一名长相俏丽的姑娘站在街边踮脚探看。她的目光触及王守正壮硕如山的身体,便似黏在了上面,怎么都挪不开。 她仔细观察王守正粗壮的大腿,再看对方强健的筋骨,视线好似毒蛇一般游走。 王守正经历过战场厮杀,屡屡立下奇功,不会连这点警觉心都没有。他猛然回头,想要抓住窥视自己的人。 然而那姑娘已经飞快缩头,隐入人群,躲躲藏藏地走远了。王守正什么都没发现,只能蹙眉。 与此同时,方众妙盯着他的脸,肃然道:镇北侯,你忽然面泛黑红光芒,流年行限逢贪狼化忌,与官符、贯索同宫,煞星冲照,近日恐遇桃花劫,稍加不慎就有伤残之危。若有女子纠缠你,或是有人上门与你说亲,你可要当心了。 王守正心里一紧,连忙应下。 第416章 白神医,你最近杀了几个人? 龙图带着王守正和卫英彦去看宅子。 离开御街,来到人流稀少之处,龙图才对同乘一骑的王守正说道:方才看你的那个女娃娃名叫白辛夷,是神医白术的孙女儿。你也听见主上说的话了吧?白辛夷看你的目光十分不怀好意,我猜她就是你的桃花劫。 王守正愣住了,白辛夷?可我不认识她啊。 龙图呵呵一笑,这事有趣得很,我回去与主上说一声。 另一边,方众妙领着众人来到一座美轮美奂,富丽堂皇的府邸。 大长公主看着府门上贴着的封条,蹙眉道:你带我们来此处做什么? 这是先太子当年在临安置办的一处行宫,后来赵璋登基,对先太子的产业和残党大肆进行清缴,此处也就荒废了。 方众妙指着门梁上的匾额说道:把它取下来。 黑色匾额上写着三个字大子府。实则本该是太子府。当年前来抄家的飞羽卫很是胆大包天,竟朝匾额射了几箭,打掉了太字的一个点。 事情呈报给赵璋,那人心胸十分狭隘,觉得此事是对先太子莫大的侮辱,所以命人把这块匾额保留了下来。 大长公主跳上门梁摘掉匾额,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眼神复杂至极。 她喃喃道:太子死得冤枉。 方众妙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永安公主的头发,另一只手抓着缰绳,淡淡说道:你把匾额送去内务司,叫他们把太子府改成永安公主府。从今日起,永安就住此处。 大长公主吃了一惊,忙问,你让永安自己一个人住?你不把她带回府中护着吗? 永安公主立即抓住方众妙的几根发辫,眼里涌出焦急惶恐的泪水。 方众妙摇摇头,极为冷硬地说道:她好不容易摆脱被圈养的生活,往后若是跟随在我身边,也不过是换一个饲主而已。你希望她寄人篱下,可我却希望她高居人上。 话落,方众妙垂眸凝视永安公主,柔声说道:不要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好东西。在我眼里,只有最好的东西才配得上你。这便是我把太子府给你的原因,明白吗? 永安愣愣地回望她,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国师大人,您就是世上最好的。如此说来,我果然配得上。 大长公主听得呆愣,反应过来之后,眼眶不由变得通红。 她总以为自己是最关心永安的人,然而与方众妙一比,她那点浅薄的关怀算得了什么呢?她根本无法为永安考虑到更深远的未来。 寄人篱下和高居人上,哪一个更好?这还用说吗? 大长公主的喉咙被一团热流堵住,久久说不出话。她想道一句感谢,却又害怕自己忽然哽咽。 永安公主死死抓着方众妙的辫子,脑袋在这人怀里一阵乱拱。羊圈里的小羊就是这样依恋母亲的,她也有了深深依恋的人。 方众妙垂眸看她,认真问道:永安,你立得起来吗? 永安公主慌忙抬头,飞快点着脑袋,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立得起来!立得起来!您让我立,我就立!您让我死,我就死! 她张开嘴,极为艰难地吐出一句含糊话语:我,会,好,的。您,等,我。 方众妙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泛红的眼尾,摇头道:永安,记住我的话,不要好起来。 什么?永安公主愣住了。 大长公主表情惊愕。 方众妙低声笑了笑,在永安公主耳边说道:在这乱世,疯子可以吃人。然而,当你好起来,像个寻常人一般守着规矩礼仪,便该别人吃你了。 她抹去永安公主的眼泪,郑重说道:所以千万要当一个清醒的疯子,宁愿吃人,也不要让别人吃你。以你的处境,想要活下去只能如此。 永安公主渐渐明白过来,脑袋极为缓慢地点着。疯子不必在意周围人怎么议论,也不会受到管束。更重要的是,他们想打人就打人,想杀人就杀人。 总会有尖酸刻薄的人抓着她那些不堪的过往不放,然后把她往死里欺负。她受了刺激,忽然发疯,咬死几个人,也算合情合理吧? 永安公主仰起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方众妙。 大长公主这才回过味来,不由拊掌大笑,哈哈哈,说得好。永安,你就一直疯下去吧。 话落,她把手中沾满灰尘的匾额抛给不远处的一名副将,催促道:着人把这块匾额改成永安公主府。明天就要挂上,让工匠今夜做好。 副将领命而去。 方众妙把永安公主送入府中,给她洗澡,为她诊脉,敦促她服药,亲眼看着她入睡,这才离府。 几名暗卫留下照顾,另有大长公主派来的几十名忠仆环绕,想来永安公主一个人住也没事。 二人跨上骏马,继续朝前走。 大长公主问道:明日在哪里举办犒劳三军的宴会,你府上? 方众妙摇摇头,不,在你府上。 大长公主极为惊讶,为何? 方众妙笑着说道:建康一役,你是统帅,我只是军师,你的职位在我之上。理当由你操办这场庆功宴。 大长公主挑挑眉,心情极好地问道,这次怎么如此给本宫面子? 方众妙忽然策马疾奔,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可是尊贵的大长公主,是宗室之首,我谁的面子都不给,也得给你啊。 大长公主不由朗声大笑。 然而,半空中飘来一道戏谑的心声:【宴会结束之后,府里总是乱糟糟的一团,我可懒得收拾。在你府上办酒席,乱的是你的院子,我眼不见为净。】 大长公主:他娘的,方众妙你个黑心肝的东西! 翌日,大长公主果然在自己家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邀请了此次荣获军功的所有将领。 方众妙领着家中老小也来了。一行人被丫鬟领入主厅,与大长公主同席。 院子里摆了几十桌酒菜,王守正坐在角落与将士们痛快喝酒。 龙图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笑呵呵地说道,镇北侯,昨日那个女娃子又在偷看你,她果然盯上你了。 王守正瞥去一眼,只看见一个匆忙跑走的娇小背影。 什么玩意儿?她怎么追到大长公主府里来了? 她与她祖父本就住在此处。你是自投罗网了而已。你坐在这里喝酒,小老儿帮你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话音刚落,站在身后的人就凭空消失了。 王守正回头看了看,心里暗暗感叹:老爷子仗义,有事是真出力。回头我得开一个赌局,假装输给他老人家几十两银子才行。 第373章 龙图潜行至一处偏院,轻飘飘地落在屋顶上。 匆匆跑进屋内的白辛夷扑通一声跪下,急促说道:祖父,我要嫁给镇北侯,您去帮我说亲!只要您开口,大长公主定然愿意做这个媒人! 站在窗边发呆的白术慢慢回神,茫然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镇北侯,让您去大长公主跟前求她说媒。 白术定定地看着孙女,好半晌不说话。 白辛夷膝行上前,抱住祖父的双腿,满脸都是哀求。 白术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推开白辛夷,飞快冲出屋子,躲在一名仆役身后悄然来到主院,隔着老远看了王守正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气势汹汹地回到偏院,看向依旧跪在原地的孙女。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了他异于常人的体质。他是龙筋虎骨! 白辛夷默默低下头。 白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原本慈和的一张脸现下又黑又红,异常狰狞。 龙图看得眉头微蹙。这祖孙俩在打什么哑谜?王守正的确是龙筋虎骨,但他们又不是习武之人,也不收徒,看人家体质干嘛? 白术走到孙女面前,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允!你停手吧! 白辛夷挽起袖子,猛地撕下手腕处的一块皮。 龙图心中微惊。这女娃娃对自己好生狠戾!随后他才发现,那只是一块假皮,皮下才是白辛夷真正的手腕。 看清那上面一条条横贯而过,或已经愈合,或正在流血的伤痕,龙图的疑惑和惊骇不减反增。这女娃娃竟然自杀过许多次,为什么? 白术看见这些伤痕就禁不住落下泪来,狰狞面容渐渐变作无奈哀恸。 白辛夷冷冷说道:祖父,你若是不帮我提亲,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白术身形摇晃,站立不稳。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威胁,但他还是屈服了。这是他唯一的亲人,再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上绝路啊! 好,你在此处等着,我这就去找大长公主提亲。 白术撇下孙女大步朝前院走去。 其实现在并不合适找大长公主谈论儿女私事,但他想着,若是殿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自己,也算是对孙女有个交代。能拖过今天就好,来日他再想别的办法劝阻孙女。 白术越走越快。 龙图一路潜行跟随,心中满是疑惑。那白辛夷为何宁死也要嫁给镇北侯?他二人以前从未见过,总不能是因为镇北侯体质特殊,龙精虎猛,极善床榻之战吧? 嘶~现在的女娃娃如此生猛吗? 龙图越想越好奇,心里痒痒得难受。 白术闯入酒气香浓的主厅,来到大长公主面前跪地说话。他没有做任何铺垫,也没有使用委婉的修辞,甫一张口就道:殿下,我那不成器的孙女看上了镇北侯,想嫁予他,还望殿下能帮他们二人做个媒。 院外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原是王守正摔碎了酒杯。 一个不怀好意的小娘皮,安敢算计到爷爷头上?他一边在心中怒骂,一边急急走入主厅,想要拒绝。 方众妙微微抬手。 王守正张开的嘴立刻闭上,眼里的怒火变作纯纯的憨厚。 龙图绕开众人默默走到主上身后,继续看戏。 大长公主放下酒杯,颇有些茫然地问:白辛夷看上王守正这头蛮牛了?他这么大的体格子,上了床,也不怕把你家白辛夷压死。 方众妙轻轻咳嗽。 大长公主呆了一呆,然后轻轻打自己嘴巴子。嗐,在军中待久了,她习惯讲荤段子,真是对不住白神医这样的斯文人。 白术脸色十分难看,却依旧固执地说道:还望殿下看在草民多次救过您性命的份上,成全我孙女这个念想。 方众妙盯着白术,表情十分莫测。 半空中忽然响起一道冷冽至极的声音:【堂堂大周第一神医,面相与命盘怎么能腐坏到此等地步!无脸人果然还是对他下手了!此人怨气缠身,是个将死之人,也是个该死之人。】 想罢,方众妙将手中的酒盏轻轻磕在桌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所有人都朝她看去,而后她才微微倾身,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术浑浊的双眼,似笑非笑地问道:白老爷子,你最近杀了几个人? 白术难堪的表情瞬间凝固,脸上每一条纵横的沟壑都好似一条裂缝,随时能让他的人皮化为碎片,露出恶鬼的真容。 他心尖狠狠一颤,喉咙立时发紧。 这这位就是国师?他怎么能忘了厅里还有这样一号神秘莫测的人物? 听见方众妙的话,齐修、卫英彦、史归林等人也都先后走入主厅,围着白术站立,堵住他所有去路。 大长公主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喃喃道:怎么会?白神医只救人,不杀人!他医者仁心,功德圆满,天地可鉴! 第417章 究竟谁是邪魔,谁是歪道? 医者仁心,功德圆满,天地可鉴。 方众妙极为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大长公主对白术的评价。 白术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抓住膝上的布袍,心脏一下一下急促跳动。过于巨大的恐慌让他喉咙发干,止不住地吞咽口水。 这是他头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国师。平日里总听人说国师如何如何神秘,如何如何厉害,可今日一见他才知道,传言不可尽信。 非是传言往往会变成谬误,而是传言不如本人的十分之一。 草,草民不知道国师大人在说什么。白术极力平复着心情,暗暗揉搓手上的几个穴位,这才让闭合的喉咙重新打开。 他嗓音沙哑地说道:近期我遇到几个重病之人,他们都因药石罔医而死去。 他抬起头,装作苦涩地说道:如果这也算杀人,那么草民无话可说。 大长公主立刻转头去看方众妙。是啊,虽然白术是神医,但总有治不好的病。这不算杀人吧? 方众妙微微摇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黛石瞪了大长公主一眼,低声警告:娘,不了解内情的时候您先别开腔。好好听我家小姐把话说完。 白术紧接着质问,究竟是谁不了解内情?国师大人,您指控草民杀人,好歹拿出真凭实据,岂能一见草民就随口污蔑? 与此同时,他拼命思索着哪里出了纰漏。莫非自己杀人的地方被国师找出来了?然而那地方十分偏远,往返一次需要三日时间,国师昨日才回临安,她上哪儿去找? 不等白术想个明白,方众妙淡淡说道:别猜了,我是从你面相上看出来的。 白术惊愕呢喃:面相? 他绞尽了脑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然而这却又在情理之中。 国师相面算命,勘破天机的种种事迹早已在临安传遍。往日里,他只把这些故事当个乐子听听,心中免不了觉得荒唐,往往还会调侃一句三人成虎,齐东野语。 国师根本就是个凡人,只因太过聪明,竟被传成了仙神。 可是可是坐在他眼前这人,竟真的从他面相上看穿了他最为不堪的秘密。有那么一瞬间,白术真想抬起自己颤抖的双手,捂住自己这张苍老丑陋的脸庞。 方众妙握着一个小酒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面。 在极有规律的微响中,她缓慢开口:你命宫里七杀、破军、贪狼化忌,且煞忌交冲,血光照见。有此面相,你不但杀了人,而且还不少。七杀、破军、贪狼,皆掌心魔,所以你杀人的动机非是谋财谋利,而是因着执念。 因着执念这四个字一出,白术就知道,国师真的看穿了自己的命盘。他虽极力保持镇定,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却都在挤压,已然对表情彻底失去管控。 大长公主盯着白术明显慌乱的脸,不敢置信地问道:因执念而杀人?老爷子,您天性豁达,知足常乐,能有什么执念? 白术低下头,叹息着苦笑,是啊,草民都快活到一百岁了,能有什么执念呢? 他抬眼去看国师,目光里饱含冤屈,似乎还想负隅顽抗。 方众妙缓缓说道:出征建康之前,我曾远远看过你面相。你那时命宫堂皇,福德宫盈光,疾厄宫圆满。你本该长命百岁,无病无灾,死于睡梦,成就一世善名,从而功德圆满。你没有执念。 听着国师的话,白术的表情恍惚起来。 出征建康之前?那时候的自己乐天知命,积德行善,的确是无忧无虑,更无执念。 不过几月的功夫,而今回想,白术却有恍如隔世之感。他好怀念那时的自己,更怀念那时的孙女。 他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就在这时,他听见国师说道:有执念的是你孙女。你为她杀人。 第374章 泪光瞬间变成泪珠,顺着白术苍老的脸庞滑落。他双眼无神地愣了一会儿,忽然醒转过来,问道:国师大人,您出征之前特意来看草民面相? 这很不寻常!他一个稍有名望的寻常人,何以劳动国师大人亲自来看? 方众妙还不曾回答这个问题,大长公主就已经哑声开口:白老,您这是默认了吗? 白术曾经当过军医,在她麾下效力,战场上无数次救过她的命。她对白术的敬重不亚于父辈,这次接他们祖孙俩来临安,未尝没有给白术养老送终的意思。 可想而知,大长公主现在的心情该是何等难过。 白术愧对大长公主,于是深深趴伏,以头触地,不敢用这张已然丑陋的面容示人。 他颤声道:国师大人,您为何特意来看草民面相? 他隐隐觉得还有更可怕的事是自己不知道的。他必须问个清楚。 方众妙对大长公主摆摆手,吩咐道,告诉他无脸人的事。 大长公主这才打起精神,详细把无脸人的事说了。 白术渐渐抬起头来,表情时而惊疑,时而骇然。他不信世上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竟是因为那无脸人看上了他疾厄宫的骨头。 等到大长公主说完,方众妙才幽幽说道:无脸人要让你遭受百般折磨,万般痛苦,在极致的怨恨中死去。如此,你的魂魄才会因怨化煞,困在骸骨之中,以确保那张骨头拼凑的面具万万年而不朽。 方众妙盯着白术,推测道:要对你下手,最好的切入口就是你的孙女。你本无执念,可你孙女有。她想治好陆云隐的双腿,是也不是? 听见这话,白术仿佛飞到九天之外的魂魄骤然回归,令他身体止不住地狠狠一颤。 方众妙冷冷道,看来我猜对了。 然后她继续猜测,你是当世神医,你孙女医术尚浅,不能治好陆云隐,只能向你求助。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陆云隐的双腿不可能治好,所以你极力劝说她放弃。 然而可以随时放弃的念头怎么能够叫做执念?所以你孙女决然不肯。 她年纪尚幼,喜欢异想天开。你觉得不能治的病,她却觉得可以。 缺了两块髌骨而已,再找两块给他补上不就行了吗? 于是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你,让你去试。 那是你唯一的亲人,仅存的血脉。她以死相逼,你能如何? 你只能抓来无辜之人,藏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为你孙女试验她所说的治疗之法。 你挖了这个人的骨头给那个人补上,然而这怎么能行呢?不是自己天生的骨头,用起来总是会坏的。最后这些人全都死于脓毒血症。 你觉得此法不可行,想要劝你孙女收手,但她不听。 她觉得不是方法不可行,而是人不行。那些人的骨头不够强健,血气不够旺盛,体格太过孱弱。 她想找个比山君还强壮的男人试一试。 方众妙放下已握出余温的酒盏,看向王守正,缓缓说道:于是她就盯上了镇北侯。 白术颤抖得更加厉害。国师果然非人!那般隐秘的事,她竟一猜一个准!只需抓住执念这个线索,她就能把一团乱麻全部理清。 她比传言中神异万倍! 方众妙轻蔑地笑了笑,冷冷说道:在我面前就不要编造什么一见钟情的借口了。你们实则看上了镇北侯的龙筋虎骨,我说的对吗? 白术眼睛发直,面无人色,已是吓得三魂七魄全飞。 您您只是看了一眼我的面相,就全都知道了吗?哈 他竟是哑声笑起来,神情里带着恍惚,呢喃道:坊间说您是仙神,我总是嗤之以鼻。活了近百岁,倒是我见识少了。 方众妙微微阖眼,无悲无喜地听着这些话。 王守正气得快要冒烟,指着白术唾骂:你个老东西!还有你养出来的那个小毒物!老子今天活拆了你们这对杀千刀的祖孙! 说着说着就开始挽袖子。 白术跪坐在原地,闭眼等待着自己的脖颈被扭断。 大长公主仰头看天,心中绞痛,却并未阻拦王守正。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些个被挖掉髌骨的可怜人莫非就该死? 方众妙抬起手说道:慢着,现在不能杀他。 刚才还杀气腾腾的王守正,此刻却放下袖子乖巧应诺:好嘞。 方众妙看着白术,继续说道:你孙女能想到移植髌骨的方法,里面少不了陆云隐的刻意诱导。 陆云隐最终的目的是毁了你,让你体会极致的痛苦和怨恨,令你死后怨气化煞。他毁你医德,破你本心,害你至亲,你现在感受如何? 白术闭眼说道,我现在已身处十八层地狱。 方众妙摇头叹息:这才哪到哪儿?你以为此处就是十八层地狱,实则地狱的大门都还不曾向你敞开。以己度人,若我是陆云隐,我想彻彻底底毁了你,现在这个时间段,在我看来不过是正席之前的冷菜而已。 白术猛地睁开眼,脸庞一阵扭曲。这还只是冷菜?那什么是热菜、硬菜? 方众妙徐徐说道:你爱白辛夷如命,我就让她弃你如敝履。你为她杀人,我就让她为旁人杀你。我要教她背叛你,抛弃你,百般摧残你,折磨你,如此才能叫你生生绝望,痛苦致死。你想想,那是个什么滋味? 白术极为缓慢地,无比僵硬地摇着头。 不,他不要想!孙女怎会那般对待自己?孙女至纯至孝,是世间最好的孩子! 白术捂住隐隐作痛的心脏,更为笃定地摇头,我孙女绝不会对我做那种事! 方众妙略微倾身,耳语一般说道:让我们来打个赌吧。若陆云隐真是无脸人的爪牙,我猜他会诱导白辛夷照我说的去做。 她伸出手,五指张开,抛下三枚铜板,玩味而又缓慢地说道:就赌三个铜板,如何?我若是赢了,还请你服下这枚化骨丹,让自己的骨头融化成一滩血水。 三个铜板落在地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她掌心一翻,里面已躺着一枚漆黑丹药。 白术低头看看剧毒的丹药,抬头看看国师慈悲的面庞,眸光剧烈震颤起来。 说了这么多,国师最终的目的竟然也是让自己死,而且还是尸骨无存的那种!一时之间,他竟分不清国师和无脸人究竟谁是邪魔,谁是歪道。 第418章 无垢骨 听见方众妙的话,白术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国师掌心里的化骨丹,眼中的恐惧几乎化为实质。 怎么会有人冷酷成这样?国师不是圣人吗? 看见站在悬崖边上的绝望旅人,她竟然选择狠狠推一把,而非拉上去。 白术无比僵硬地摇头,两个膝盖缓缓后退。他害死了许多无辜之人,他知道自己罪不容诛,可国师为他安排的死法未免太残酷。 他只是普通人,他如何不怕? 大长公主于心不忍,恳求道:白老的确做错了事,本宫把他送去官府,让衙门审判他。待案件查清,是砍头还是凌迟,本宫绝不干涉。他虽然杀了人,可他这一生却也救人无数。还请国师给他一个体面的终结。 方众妙并不理会大长公主,只是垂眸盯着白术,幽幽问道:怎么样?你赌不赌? 白术仓惶摇头,嗓音沙哑:不,草民不赌! 这是什么荒唐的赌局?他疯了才会这样做! 方众妙缓缓说道,我赌你孙女白辛夷是个朽木为心,豺狼做胆的畜生玩意儿,为一个男人六亲不认,数典忘祖。学了十几年医术,半点仁心没有,只有满肚子男盗女娼,狐绥鸨合。牲畜尚知舐犊,她对你这唯一的亲人却只知道剜骨剔髓,真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够了,别说了! 白术再也听不下去,涨红了脸颊愤怒争辩:我亲手将孙女抚养长大,她秉性如何我最是清楚!她至纯至孝,天真善良,绝不会做你所说的那些事! 方众妙轻声笑了,幽幽问道,所以呢?既然你如此清楚她的秉性,为何不敢跟我赌?这赌局你赢定了不是吗? 白术顿时哑口无言。 不等他多想,方众妙语气玩味地说道:别再自欺欺人了。其实你早已经看清楚她是个什么东西。你只是不愿承认而已。世间诸法皆合天道。我修的是因果轮回道。你修的是医者仁心道。我求的是跳出三界外,成就功德身。你求的是无病又无灾,亦成功德身。 第375章 方众妙微微停顿,语气陡然冷了下来。 对我来说,谁若是毁我道统,破我道心,夺我功德,此仇堪比杀我父母,灭我宗族,断我根基。我相信你的感受也一样,是吗? 白术脸色苍白地点头。他虽然不是玄门中人,可他云游四方,济世救民,何尝不是一种修行?他对自己的医道,看得比什么都重。 方众妙继续问道:那么你的这种感受,你孙女白辛夷能理解吗?她是否明白道统、道心和一世功德,对你而言有多么重要? 白术愣在原地,脑中茫然一片。这个问题他竟从未想过。他止不住地深思,而后泪光颤动,心痛如绞。孙女自然是知道的。 古人医在心,心正药自真。 今人医在手,手滥药不神。 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 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 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引用,苏拯,《医人》) 他用这首诗为孙女启蒙,教她何谓仁心仁术,何谓素帕犹沾百姓泪,麻衣未改六朝霜。他要求她堂堂正正做人,兢兢业业行医。 连续十几年,拢共六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每时每刻都在为孙女灌输这样的理念。孙女如何不懂?她应当是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白术身形摇晃,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见他如此,方众妙颇为怜悯地说道:现在你想明白了吧?你孙女理解你的感受,可她偏要逼你杀人。你的道统被她毁了,你的道心被她碎了,你积攒了一辈子的功德,因她变成了罪业。 莫非她不知道你的痛苦?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她为了一个刚认识没几月的男人,选择让你这个日夜相伴的至亲生不如死。这场赌局你早就输了。最终,你孙女必然会亲手杀了你。这样的结局,你逃不掉。 白术先是摇晃脑袋,而后疯狂否认,不不不,你说的不是真的!我孙女才不会对我那般无情!我赌!我跟你赌!我绝不会输! 人就是这样,当他们捂住眼睛选择逃避,那么前方的万丈深渊,他们就能当做完全不存在。 白术一把夺过那枚化骨丹,慈和的面容扭曲的厉害,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若输了,我就服下这枚丹药化成一滩血水! 方众妙缓缓靠向椅背,眉眼一片舒展。 把人带入棋局,设好陷阱,她才有闲心盘问此事,白辛夷怎会想到移植髌骨的法子? 白术握紧化骨丹,回忆道:她在书店里找到一本古时的医典,其中就有这个法子。然而只有上卷,没有下卷,内容不详不尽,她看后觉得可行,却又找不到头绪,便把医典给我,叫我研究。 方众妙轻轻托腮,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这医典是不是陆云隐故意放在书店里,引导她去寻的呢? 白术眸光闪烁,表情骤变。他以前没往这方面去想,若无脸人真实存在,还与陆云隐关系匪浅,只怕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自己不是被孙女逼成这样的,却是被幕后黑手给坑害了!孙女只是太过天真单纯,太过轻信他人而已。错的不是孙女,是陆云隐和无脸人! 白术心中涌上无边无际的恨意,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方众妙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霎时变作木偶。 其实这个法子是真实存在的。若白辛夷能够找到下卷,她就会发现,移植龙筋虎骨不可行,唯一可行的是移植无垢骨。 所有人都朝方众妙看去,眼里写着好奇。 大长公主快人快语地问:什么是无垢骨? 方众妙微微倾身,用幽邃的目光盯着白术,语气意味深长,生来就未曾病过一场的人才能拥有无垢骨。而我们这些人从小到大病痛不断,总被外邪入侵身体,骨肉和经络早已沾满红尘污秽。移植我们的骨头给别人,自然就会坏死。 众人恍然大悟,只觉神奇无比。 大长公主沉吟道:怎么会有人从小到大从未生过病?连个小咳嗽都没有吗?那就不能算是人,而是神仙了。 方众妙看向白术,似笑非笑地问:你说世上有这种人吗,白神仙? 随后众人才发现,白术竟面如金纸,汗出如浆。进入主厅后,他虽然屡屡被方众妙恐吓,却也不算太过狼狈。但现在,他竟恐惧落魄得好似一条败犬。 齐修眸光一闪,笃定说道:白神医,你该不会就是无垢骨吧? 白术忽然跪伏下去,脑袋抵住手背,久久不敢起身。这便是默认了。 方众妙叹息道:白神医就是无垢骨,所以陆云隐要上的硬菜就是白神医本人。只看白辛夷怕不怕烫手,敢不敢把这盘带血的菜端到自己情郎面前去。 如此残酷之事,从她嘴里说出来竟是那般轻描淡写。 白术疯狂摇头,喃喃急语:不,不会的。我孙女不会挖我的骨头!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我把她养大,教她医术,扶她行走。她很感恩,也很孝顺,她不会那样对我! 众人皆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若是不这样自欺欺人,他怕是一刻钟都活不下去吧? 王守正心里的怒气早就消了。 大长公主也在连连摇头,喃喃低语:云隐怎么会是这种人?本宫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他秉性纯良,多愁善感,最是柔软。他不会的。 方众妙笑了笑,俯身逼近白术,一字一顿缓慢说道:白神医,赌局既然开始便容不得你退出。接下来我要做什么,还请你配合。赌局结束之后,你若是赢了,我送你和白辛夷平安离开。你若中途反悔,带着白辛夷脱逃,那我就杀了你们,终结这盘棋局。 白术抖得厉害,捏在手心里的化骨丹好似变作一只毒虫,狠狠咬着他的皮肉。 当他得知下卷的内容是无垢骨时,他就隐隐有种感觉,这场赌局,自己可能会一败涂地。然而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承认自己着了相,可他非要赌到最后,看一个结果。 他直起身,决然道,我不会退出。国师大人,您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方众妙满意颔首,吩咐道:去把白辛夷带过来,我有话问她。 心声响在半空,带着一丝玩味:【但愿这盘棋下到最后能把无脸人的真身引出来。】 第419章 无情弃 大长公主派人去叫白辛夷。 趁那人还未来到主厅,方众妙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不紧不慢地问道:赵华阳,出征之前,你不是留下几个暗卫保护他们吗?他们做下这等恶事,你莫非什么消息都没收到? 大长公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表情显出几分难堪。 白术颇感惊讶,随后才苦笑起来,殿下,我以为您很信任我,未料您竟派人监视我。 大长公主摇摇头,语气极为伤感,白老,本宫担心白辛夷被陆云隐所伤,于是派遣暗卫保护她,并不曾让暗卫留在你身边,时时刻刻监视你。这难道不算信任吗? 若本宫真的怀疑你,你偷偷摸摸做的那些恶事,如何能够躲过本宫的耳目?你在这里怪责本宫的时候,可否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本宫是如何对你的? 白术表情一僵,然后深深埋下头去。 大长公主闭上眼,表情苦痛。 方众妙只是随意问一句,并无责怪任何人的意思。她指了指一旁的空位,让王守正落座。 齐修、黛石、余双霜、卫英彦等人全都坐在厅里,目光齐齐看向门口。 不多时,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娇小女子带着满脸期盼出现在众人眼前。她先看向王守正,目光上下挪移,最后定格在对方的膝盖上,那里面藏着她想要的两块髌骨。 王守正岔开两条长腿,坐姿大马金刀。被这目光一看,他竟慌忙把双腿并拢,像个受辱的小媳妇。 一旁传来齐修戏谑的低笑。其余人眉头紧蹙。 白术看见孙女丝毫不加掩饰的行为,脸颊涨得通红。 孙女是不是觉得自己暗中谋划的那件事绝不会被外人发现?可她根本不知道,走进这座大厅之前,她便已经被扒了个干干净净。 没有人能够逃得过国师这双眼睛。他们二人最阴暗的念头,最肮脏的行为,都会被洞悉。他们穿着衣裳,披着人皮,在国师眼中却是赤身裸体。 思及此,白术不由抬起手,捂住自己极致痛苦,难掩羞惭的脸庞。 白辛夷奇怪地看他一眼。 大长公主怕这姑娘起疑,立刻说道:你祖父提出的要求,本宫拒了。 白辛夷红润的脸颊立时变得苍白,张口就问:为什么?殿下是嫌我配不上镇北侯吗?可镇北侯也是庶民出身呀。 王守正狠狠瞪了白辛夷一眼,语气极为不善地说道:不是看不上你的出身,是看不上你这个人。 第376章 白辛夷刚刚变白的脸瞬间又涨得通红。 看不上我这个人?我这人哪点不好?她双眼泪光点点,很是楚楚可怜。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问:白姑娘,听说你爱慕的人是陆云隐。你整日追着他跑,与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斗气,弄出许多流言蜚语。请问,为何短短一日的功夫,你就移情别恋,非镇北侯不嫁呢? 白辛夷没想到自己和陆云隐的事已经传到国师耳里,心中不由慌乱。 她口无遮拦地说道:安国公哪里会让他的嫡长子娶一个平民女子当正妻。我自知无望,这才退却。 王守正的拳头硬了。他娘的,这女人死赖着自己,算计自己一条命,她还委屈上了! 方众妙点点头,继续询问:你的确是个平民女子,没有资格嫁入安国公府。可你凭什么认为,我们战功卓着,威名赫赫的镇北侯,是你能够高攀的呢? 王守正硬邦邦的拳头立时就软了。他红着脸低下头,心中美滋滋地忖道:国师您会夸就多夸两句。 白辛夷也涨红了脸颊,却不是羞的,而是恼的。 她昂起头,极为不服气地质问:我配不上陆公子,我自己知道。可你凭什么说我配不上镇北侯?我相貌、人品、医术、家世,哪点差了?我愿意跟随镇北侯去北境。他打仗,我行医。他受伤,我治疗。我与他夫唱妇随,白头到老。 说着说着,白辛夷自己也信了,义正言辞地说道:国师大人,你上哪儿再找一个比我更配镇北侯的姑娘?那些贵女愿意跟他去北境忍受刀子一般的风沙吗?她们见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吗?我与爷爷四处云游,早已习惯了艰苦的生活。我愿意忍受风沙的摧残,也不会被战争的血腥吓退。镇北侯杀蛮夷,我便救百姓。 她眨了眨泛着泪光的双眸,好似十分深情地说道:我与镇北侯是天定的良缘,还请国师大人成全。 方众妙偏头托腮,极为认真地听着白辛夷的话,仿佛被她的赤诚所打动。 然而半空中却飘过她冰冷的心声:【跟着镇北侯去了五胡肆虐,血池炼狱一般的北境,你就能趁乱给他下药,让他重病卧床。】 【等周围人习惯了他的体弱,不再探望,并渐渐把他遗忘的时候,你就挖掉他的髌骨,移植给你的情郎。】 【过个几日,你再一碗毒药送镇北侯归西,从而恢复自由身。】 【你嘴上说的,与你心里想的,真真是两个极端。我修的是因果轮回道,你敢这样算计我的人,那你合该被我利用至死。】 听见这段心声,大长公主对白辛夷简直厌恶到骨子里。她不由去看白术。 白术什么都没听见,却也羞愧难当。他这会儿跪趴着把脑袋抵在手背上,完全不敢抬头。孙女蠢毒却不自知的模样实在是太过丑陋,他不忍目睹。 同样听见心声的王守正本该愤怒于自己被算计,却不知为何,心里有着难耐的高兴。主上为了他,是动了真怒的。 齐修、史归林、卫英彦等人上下打量白辛夷,表情似笑非笑,目光意味不明。白辛夷一一与这些人对视,暗暗揣度他们的态度,最后眼巴巴地看向王守正。 她觉得自己一个姑娘家能说出这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已经足够打动人心。再说她长得如此漂亮,常年待在军中的大老粗难道会不喜欢吗? 王守正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方众妙点点桌面,徐徐说道:白小姐,你方才说,你知道自己配不上陆云隐,是吗? 话题绕回原点,婚事毫无进展,白辛夷免不了烦躁。她有些不耐地点头,是的,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我早就放弃了。 方众妙摇摇头:不,你并没有自知之明。 白辛夷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语气很冲地问:你要我说几遍你才相信? 方众妙盯着她暗藏鬼蜮的眼瞳,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说几遍我都不会相信。陆云隐不良于行,是个废人;与先太子有私情,是个断袖;无官无职,是个白身;不显才名,不传佳作,是个庸人。 白辛夷听得呆愣,随后暗暗恼火。这人怎么能如此贬低陆公子? 方众妙指着坐在一旁的王守正,慢慢说道:镇北侯骁勇善战,是员猛将;屡立奇功,救国于危亡,是社稷栋梁;封侯拜相,是朝廷新贵;威名赫赫,百姓爱戴,是个英雄。 白辛夷恼怒的表情忽然就变成了极致的难堪。 她终于意识到国师在说什么,于是她飞快转动脑袋,想要找出反驳的话,却发现自己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国师对陆云隐的每一句评价都是铁一般的事实,拿去外面说与旁人听,只会得到一致认同。而她对镇北侯的夸赞也绝非一家之言,言过其实。 王守正起初还没有反应,听到后面那一句一句的夸奖,面皮就一层一层染红。到得最后,他已是整个人都烧起来。 他用力握紧双拳,怀着强烈的冲动暗暗忖道:主上,承蒙您看重青睐,盛赞至此,我这会儿把自己的赤胆忠心剖出来给您看一看也是使得的。 齐修、卫英彦和史归林三人纷纷瞥了王守正一眼,心中冒着酸气。 白术终于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孙女。 他真的很想问上一句:国师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你若是听明白了,就该知道自己是个目盲心瞎的蠢材! 白辛夷微微颤抖着。她已然变成了哑巴。 方众妙缓缓靠向椅背,睨视着她,语带嘲讽地说道:陆云隐与镇北侯相比简直一无是处。你觉得自己连陆云隐都配不上,却又为何会觉得自己能配得上镇北侯?你这张脸皮到底是有多厚? 白辛夷惨白的脸刹那烧红,皮肤滚烫难耐。然后她猛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羞于见人的脸。 方众妙仿佛看不见她的难堪,幽幽开口:听说你在给陆云隐治腿?可有眉目了?我的医术在你祖父之上,你怎么不来问我呢? 白辛夷立刻放下捂脸的手,直勾勾地朝她看去。 方众妙轻声笑了。 这么在乎陆云隐,听见有关于他的事,连羞耻都忘了,这就是你所说的放弃?心里还爱着陆云隐,却强要嫁给镇北侯,你是在骗婚吗? 白辛夷顿时僵在原地。面对国师,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被戳穿。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这样的人就应该被供奉在庙里,当一尊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泥偶,不该行走于人间。 然而治好陆云隐的渴望压过了对国师的恐惧,白辛夷急促开口:你能治好陆公子? 话落她立刻去看大长公主,泪水滚滚而落,殿下,您听见了吗?陆公子可是您的外甥,您就不心疼他吗?您求求国师治好他的腿啊! 大长公主低下头,抹把脸。 她从来不知道白辛夷是这么偏执的一个人。为了陆云隐,她可以不要脸面,不要名节,不要人性,甚至也不要血脉至亲。 白术呆呆地跪在原地,苍老的面容已然麻木。 他恍恍惚惚,绝望万分地忖道:孙女似乎没救了。 方众妙笑了笑,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与陆云隐是死仇。治好他的法子,我自然知晓,然而我不但不会告诉你,还会断绝你得到它的途径。你有本事就赶在我有所行动之前达成目的。 白辛夷怒火中烧,破口大骂:你和你爹一样无耻! 方众妙瞥了大长公主一眼。 大长公主连忙站起身走过去,狠狠把白辛夷的脑袋扇歪。方众妙以前发过誓,谁再骂她爹,她就打谁。作为誓言的见证人,大长公主只能当她的打手。 白辛夷捂住红肿的脸,目光怨毒地瞪着大长公主。 白术慌忙站起身,焦急地喊道:辛夷,快别说了! 方众妙却在此时说道:白神医,乌衣巷那边的疫情还不曾平息。最近常有染病之人被送进去隔离。你是杏林圣手,理当做个表率。我派你去乌衣巷平疫,你可愿意? 白术看看明显失控的孙女,表情十分犹豫。 大长公主叹息道,白老,你变了。若在以往,你不会犹豫。你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何曾有过私心? 乌衣巷有重兵把守,层层封禁。祖父去了那里休想再出来。没了他,移植髌骨的法子就无人进行试验,这万万不行! 思及此,白辛夷一把抓住祖父的手臂,冷笑道:国师,你不是说你的医术在我祖父之上吗?平疫之事你怎么不去?我祖父救过成千上万人,你救过几个?你还不是贪生怕死? 大长公主出离愤怒,抬起手就想再扇一巴掌。未料黛石一个箭步冲上去,打歪了白辛夷的脸。 第377章 我家小姐若是贪生怕死就不会出征建康,直面蛮军铁骑!没有她取得此次大捷,临安城已经被巴彦的军队屠个精光。 你祖父会被蛮军砍掉脑袋,你会被那些畜生抓去轮番凌辱,完事之后当成一锅羊肉炖得稀烂。 你祖父的确救过许多人,但你们两人的命,乃至于临安、建康两座城池数万万百姓的命,哪一个不是我家小姐救的? 没有我家小姐,你现在还有机会说这些丧良心的话吗?你个不知感恩,没有廉耻的下贱东西! 白辛夷不敢反抗大长公主,难道还不敢反抗这个来历不明的小郡主吗?她咬着牙扑上去,与黛石撕扯。 黛石武功高强,害怕一指头戳死她,竟然不太敢反击。 就在这时,方众妙平静说道:你义愤填膺地站出来,口口声声骂我贪生怕死,那么想来你应当是个为家为国,舍生忘死的义士。如此,你便与你祖父一起去乌衣巷平疫吧。我也会和你们一起去,你不必觉得不平。 白辛夷顿时僵在原地。她要治陆公子的腿,她怎么能去乌衣巷?不行!绝对不行! 她下意识地松开祖父的手臂,往后退了几步。 白术的心就在这时冷掉了。 明明是相依为命的至亲站在此处,他却无论如何都看不出熟悉的痕迹。这里只有苦恋陆云隐的痴人,没有神医白术的孙女。 万念俱灰之下,白术深深拜俯,忍着极致的心痛,哑声说道:国师大人,草民愿去乌衣巷平疫。草民身为医者,救死扶伤,义不容辞。 方众妙满意颔首,指着白辛夷淡淡吩咐:抓住她,把她一起送过去。 白辛夷没有丝毫犹豫,转头就往外跑。 看着她飞快消失的背影,白术如坠冰窟。 第420章 男人好哄 白辛夷匆匆穿过饮酒作乐的人群,消失不见。 白术痴痴凝望着那扇空荡荡的院门,脸上老泪纵横。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方众妙,声音沙哑地说道:国师大人,草民输了。 方众妙摇头说道:我赌的是你孙女对你动了歹念,要亲手挖出你的髌骨。她现在只是弃你而去,你此刻认输未免太早了一些。 国师是懂得如何杀人诛心的。只要一想到被无情丢弃远不是尽头,白术佝偻的身体就差点瘫坐下去。 方众妙缓缓站起身,说道:白神医,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吗? 白术恍惚片刻,然后才强打起精神,苦笑道:国师大人您放心,草民愿赌服输。 方众妙颔首道:那么,当白辛夷真的对你下毒手之时,还请你第一时间服下那颗化骨丹。我可不想你的骨头被无脸人夺去,造出一个毁天灭地的邪物。 白术心中一凛,连忙答应。 方众妙与之擦肩而过,缓步朝前行去,头也不回地说道:赵华阳,天色不早了,家中有许多幼童需要照顾,我先走一步。你们继续畅饮,完事之后把我带来的金银分发下去。这可都是将士们拿命挣来的军功。 大长公主假装不耐烦地说道:你没发现驸马一直不曾来主厅陪客吗?不是他身体孱弱不能喝酒,是你带来的金银太多,他在那边忙着清点筹算。你且放心,这笔赏银定然会如数发放到将士们手里。 二人已经走到门口,说话都没压低声音,将士们心中免不了燃起一团名为赤诚的火焰。 方众妙缓缓穿过庭院,将士们纷纷站起身,用拳头抵住滚烫的一颗心,垂首齐喊:我等恭送国师大人。 齐修、卫英彦、史归林、王守正等人随行在后。 白术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入眼的是一张张忠诚而又坚毅的脸庞,吸入肺腑的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肃杀之气。 身为这支军团的一员,此刻的氛围令人倍感安心。然而白术身为他们的敌人,只觉得恐惧绝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如果孙女不曾遇到陆云隐,那该多好。但世上没有如果。 白术浑身无力,摇摇晃晃。 大长公主扶住他的胳膊,叹息道:别胡思乱想了。只盼白辛夷终究还有良心,不会对你下毒手。 听见这话,白术心中涌现的不是希望,反倒是无尽的苦涩。 方众妙坐在马车里。卫英彦等人骑马随行。 他们方向不同,半途纷纷上前打招呼,各自归家。等人全都走了,齐修才跃上马车,掀帘子入内。 方众妙倒了一杯热茶,沿着桌面轻轻推到他手边。 齐修端起杯子浅啜一口,冷笑着说道:那王守正听信谗言,意图谋反,还针对我们策划了一场绞杀。他心性不定,当不得你那般盛赞。什么社稷栋梁,朝廷新贵,猛将英雄,我听了真真觉得可笑。 方众妙还不曾开腔,坐在一旁的余双霜就抢白道,干爹,我看你不是觉得可笑,你是心里发酸。 黛石捂嘴偷笑。龙图哈哈大乐。 齐修脸也不红地盯着方众妙,质问道,莫非我说的不对? 方众妙靠着椅背,语气慵懒地说道:九千岁,你也知道镇北侯很快就要出发去北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要确保他始终听我号令,为我肝脑涂地,就得在他出发之前牢牢将他笼络。你觉得我对他盛赞太过,我却觉得说几句漂亮话就能得到一颗忠心,是最为便宜的一件事。 原来如此齐修恍然大悟。他心里那股浓得呛人的酸味终于在此刻缓缓散去。 余双霜啧啧舌,心里忍不住暗叹:大女主就是这样的吗?真是把身边每一个人都算计到骨头里。 齐修冷哼道,我不比镇北侯更勇猛?却不曾听你夸奖过我。 方众妙摇头道:九千岁,你无需我夸,因为你太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即使没有我,你也会站出来抗击蛮军,护卫社稷,保全黎民。你会顶着皇帝和群臣的压力死战到底。我现在所做的,就是你想做的,我们才是真正志同道合的伙伴。我懂你,所以我们之间不说那些空话。 齐修彻彻底底舒服了,仅剩的一点酸气也都变成开心的泡泡。他薄唇上扬,俊美的脸庞熠熠生光。 就在这时,马车外有侍卫禀报:九千岁,您的宅邸到了。 齐修定定看着方众妙,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也懂你,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然后他掀开帘子飞快离去。 余双霜打趣道:我干爹害羞了。 黛石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半空中飘过来一道戏谑的声音,【真是好哄的男人。】 已经走到府门口的齐修听见余双霜大逆不道的话,本想回来教训两句,听见这潺潺如水的心声,脚步一顿,然后便红了耳尖。 好啊方众妙,你那些惹人心乱的话,原是哄我的!不过你愿意哄我,是不是对我格外不同?也没见你哄别人不是? 这么一想,齐修顿觉通体舒泰,双手负在身后大步进了府门。 管家带着几个小厮走上前迎接,还来不及问安就听齐修说道:今日你们辛苦了,阖府上下赏银子三两,去库房领吧。 管家愣在原地,疑惑不解地暗忖:今日府里没有宴席,也不是节日庆典,又不接待贵客,大家怎么就辛苦了? 方众妙的马车继续朝宁远侯府驶去,前方道路上站着许多民众,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车夫勒马停靠,回头禀报:主子,前方有人堵路,过不去。 黛石问道:前方何处?在闹什么? 车夫跳下马车说道:前方是永安公主府,小的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方众妙立刻说道:你在这里守着,我自己去看。 几人慢慢走到近前。 人群中站着几个衣衫破烂的乞丐,他们长相猥琐,身体发臭,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嘻嘻地议论。周围的人频频对他们翻白眼,似乎十分嫌恶,却又贪看热闹,只好捏着鼻子往他们身边挤。 龙图轻轻咳嗽。 几个乞丐回头看一眼,眸光顿时闪了闪,然后便把口中的瓜子壳胡乱吐到周围人身上。 众人恶心至极,纷纷往两边躲。于是龙图就带着主上不费吹灰之力走到最前头,往那永安公主府看去。 只见府门前站着三个女人和一大群仆役。被簇拥在中间的女人四五十岁的年纪,两鬓已经斑白,面容苍老憔悴,身上穿着一袭粗布僧袍,本是深灰的料子,而今洗得发白,打满补丁。 站在女人左边的是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中年贵妇,虽然上了年岁,却风韵犹存。站在女人右边的是一名妙龄少女,长相清秀,气质婉约,皮肤雪白细腻,一看就是娇养长大的,不曾吃过半点苦头。 第378章 她们三个亲亲密密互相搀扶,却能明显看出是两家人,否则穿着打扮不会如此悬殊。 余双霜说道:这两个女人把一个老尼姑带到永安公主府是想做什么? 龙图的掌心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一根木棍,上面刻满蝇头小字。他不用拿出来看,指腹轻轻一抹便读取其中情报,随后附在主上耳边说道,她们三个是一家人。 方众妙略微颔首。她已经从面相上看出来了。 龙图继续介绍:那老尼姑就是永安公主的母妃李才人。先帝驾崩之后,赵璋命宫中那些太妃给先帝殉葬。唯独这李才人被赵璋赦免,送去了白马庵带发修行。那中年贵妇和妙龄女子是李才人的娘家大嫂和侄女。她们听说您把临安最好的宅邸赐给永安公主居住,觉得有利可图,便来了。 第421章 临安第一公子 听了龙图的话,黛石冷笑道,有利可图?永安公主已经被蛮人折磨成那样了,她身上能有什么利益? 余双霜竖起一根食指左右摇晃:你错了,永安公主身上有大利益可图。干娘赠她这栋宅院,送她几万两银子安家费,替她争取到每年一千五百两俸禄,另有禄米、绸缎、冰炭无数。 大长公主派来成群仆役伺候,赠与良田万顷,庄子五座,每逢年节还会送来几大车厚礼。宫中也会有源源不断的赏赐。这些利益,在咱们国师府看来不过蝇头而已,在旁人看来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龙图补充道:永安公主的母妃是宫女出身,采选于民间,家世清贫。先帝念在她生育有功,这才赐她兄弟一个七品官,之后再无提携。别看那对母女穿着打扮十分奢华,但七品官权力不大,俸禄又少,实则他们家只是外强中干,并无余财。 黛石捏着硬邦邦的拳头说道:所以她们就把主意打到了永安公主头上?她们想要住进这府里享受荣华富贵? 龙图颔首:你猜的对。永安公主是个疯子,不能理事。她们若是住进这府里,用不了多久,永安公主的一切就都是她们的了。 余双霜叹息道,所以啊,我希望永安公主疯的彻底,根本不认这个母亲,也不供养母族,否则她往后的日子不好过。蛮人把她关在羊圈里,这些所谓的亲人说不定也会把她关起来。 黛石怀揣着一丝希望说道:永安公主肯定认不出这几个人。 方众妙的心声忽然飘过半空:【永安不是疯子。她能认出自己的母亲。】 听见这话,黛石和余双霜飞快对视一眼,心里的担忧骤然加剧。 那贵妇命仆役上前敲门,但敲了足有一刻钟,府门始终不开。 妙龄女子掐了掐老尼姑的胳膊,这人就哭哭啼啼地喊起来,永安,娘的心肝啊!娘想你想的心都碎了!你回来为何不与娘见面?你可知道你走以后,娘日日以泪洗面,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永安啊永安,我的儿! 老尼姑挣脱妙龄女子的搀扶走上台阶,对着府门又拍又打。 黛石和余双霜蹙眉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世间离别苦,只见断肠人。 就在这时,府门开了,永安公主提着一个黑色包裹走出来,大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老尼姑。 几名仆妇追着她跑,气喘吁吁地说道:公主,都说了让您别开门,等我们把此事禀报大长公主,得了她的吩咐,您再动。您现在处理不好这些关系。 永安公主不听,只是一味盯着老尼姑。 老尼姑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泪水似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随后一个猛扑便把永安公主紧紧抱在怀中。 永安,娘的永安!娘终于见到你了! 贵妇和贵女也连忙走上台阶,急促说道:公主,快放我们进去,这里人多眼杂,不好说话。 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母女俩挤都挤不进去。 老尼姑抬起苍老的脸庞,哭着说道:是啊永安,娘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你随娘进去。 她一把抓住永安公主的手腕,推开几个仆妇往府门里走,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永安恍恍惚惚地看着老尼姑的侧脸,眼眶渐渐泛红,泪光闪闪烁烁。她似乎认出了这就是许久未见的母亲,血脉里自带的渴望和亲情顿时汹涌。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母亲往府里走。 贵妇和贵女飞快对视一眼,心中涌现狂喜。她们往后的日子终于有着落了! 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们终究只是下人,怎好违逆公主的意思,纷纷无奈地让出一条路。 余双霜担忧地说道:干娘,让他们和永安公主一起住真的好吗?我总觉得那母女俩不是省油的灯,只怕永安公主会被她们控制,日子长了还会被虐待。 她上辈子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知道人性有多丑恶。 黛石连忙附和:是啊是啊,那母女俩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我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贪婪。小姐,这事你可得管管!让永安与她的母亲一起住是可以的,但断然不能让闲杂人等住进去。 方众妙看向某处,似笑非笑地说道:放心吧,此事会有人管。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永安公主,你最好不要把这些人带进去,免得引狼入室。 一个壮汉推着一辆轮椅从人群中走出,缓缓来到台阶下的空地。轮椅上坐着一名年轻公子。 原本闹哄哄的街道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一束束目光投去,一片片赞叹响起。 只见这位公子色若昆仑巅头雪,声如碎琼击冷月,眉骨似玉山初琢,眼尾却如工笔描就,眸中一抹化不开的郁色牵人魂魄。 他就是被临安城内这些个未婚男女日日想着、念着的第一公子陆云隐。 余双霜看呆了。黛石倒吸一口气。就连疯疯癫癫的永安公主都目露痴迷,恍惚不定。 方众妙指着陆云隐,对龙图低声说道:只这一张绝世无双的脸就能力压镇北侯,叫白辛夷沉迷一辈子。 龙图喟叹道:难怪就连太子也栽在这位陆公子手里。 陆云隐仰头看着永安公主,问道:先帝的妃子都已殉葬,为何你娘却能独活,你就未曾想过其中缘由吗? 永安公主歪了歪脑袋,好似没听懂。她像个孩子发现新奇的玩具,盯着陆云隐的脸瞧个不停。 老尼姑露出惶急之色,用力拉扯着永安公主,想要快些把她引走。 永安公主一把抓住门框,死站着不动。 陆云隐平静地道出真相:因为她与皇帝做了交易。她主动把你献给蛮夷和亲,换她出宫带发修行。对她而言,你只是一个货物,不是女儿。 永安公主慢慢转过头,眼睛直愣愣地看向老尼姑。 老尼姑顿时尖叫起来:你胡说八道!我怎会那般对待我的女儿! 但路边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发出巨大的嘘声。是不是胡说,大家有眼睛,也有脑子,完全能够自行判断。凭什么先帝的妃子全数殉葬,就你一个小小才人活着? 第422章 世上最清醒的疯子 李才人的真面目被陆云隐戳穿,心急之下用力去掰永安公主死死抓着门框的手。她嫂子也上前帮忙,二人生拉硬拽,急迫地想要把永安公主从众目睽睽之下弄走。 只要入了这座府邸,关上两扇大门,旁人想管也管不着。这里面的一切,荣华富贵,金银财宝,庄园田产,她们全都要! 永安公主偏有一股子疯劲儿,哪怕手指被抠出一道道带血的伤痕也依旧不松开。 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们哪里容得下主子被这样欺负?一个个扑上去用力推搡李才人和她嫂子。 李才人的侄女见自己这一方势单力薄,为难地看了陆云隐一眼,脸颊羞得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母亲气喘吁吁地喊道,女儿,你还不快过来帮忙?你想一直杵在此处叫人看热闹吗? 少女这才咬着唇冲上去。然而她刚抓住永安公主的一条胳膊就尖叫起来:呀!你身上粘着什么?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原本白嫩的掌心满是黑乎乎臭烘烘的污秽。 李才人认出此物,惊叫道:是马粪!永安,你身上为何粘着马粪? 她眸光一闪,立刻指着那些仆妇哭嚎起来,好哇,你们这些黑心烂肝的玩意儿!你们就是这样伺候永安的吗? 你们给她穿这种粗黑的袍子,辱没她的身份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在她身上涂抹马粪?我急着见她,忽略了她身上的异味,你们一整天都与她待在一处,总不会什么都没闻到吧? 李才人指着永安,厉声指责,你们就是故意的!你们糟践我的永安!她才回来一天,你们就这样欺辱她,长此以往,你们是不是要折磨死她? 第379章 李才人的嫂子回过味来,指挥着自己带来的一众仆役说道:给我冲进去!我倒要看看永安公主住在什么地方,吃穿用度如何,有没有失了天潢贵胄的体面。 若有主仆颠倒,以下欺上之事,我立马就去找大长公主问个清楚!永安公主疯了,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我们这些亲人可没忘!你们想拿捏她,在她府里作威作福,也得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围观的民众看傻了。未料事情的发展竟是这般峰回路转。先是虎毒食子,再是豺狼亲戚,而今又有奴大欺主。永安公主真真是命苦。 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们不好解释太多,只想堵住李才人和她嫂子的臭嘴。李家的仆役冲上来推搡,想要护送主子强闯入府,双方撕扯在一起。 李才人一味大喊:你们虐待我女儿,我要告御状! 李才人的嫂子喊得更大声,快看啊!这群狗奴才往永安公主身上涂抹马粪!她们侮辱皇族,该当死罪! 路人们受此诱导,对着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指指点点,满脸义愤。 黛石和余双霜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大长公主治下严明,她送来的仆妇理当是值得信赖的,怎么会做出凌辱永安公主之事? 然而证据就是永安公主本人,她们眼见为实,不得不信。 黛石扯了扯方众妙的袖子,低声央求,小姐,只怕我娘派来的人也不可靠,咱们还是把永安公主接来国师府居住吧。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说道:眼见非实,耳听非虚,你们继续看着吧。陆公子等了许久,也该站出来说话了。 黛石、龙图、余双霜齐齐去看陆云隐。那人仿佛能在喧嚣中清晰听见方众妙的言谈,蹙着眉往这边瞥了一眼。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与之对视,忽然说道:哦,我差点忘了,陆公子是个瘫子,只能坐着说话。 黛石、龙图、余双霜的表情皆是一言难尽。言语羞辱一个残缺之人,只怕主子的功德会减少一分。 陆云隐眼里飞快划过一丝阴鸷的暗芒。 方众妙缓缓说道:没想到陆公子虽然瘫了,武功却高强,内力也不弱,能够耳听八方。我们在他不远处说话,却是要小心措辞。 陆云隐僵了一僵,动作极不自然地转过头,看向府门前的闹剧。 黛石、龙图、余双霜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句缺德话竟是故意在试探陆云隐。 三人脸色微变,目光里带上了满满的忌惮。 陆云隐勉强忽略身后投来的不善目光,扬声说道:没人凌辱永安公主,那些马粪是她自己涂的。府里众人极力阻止,她却一意孤行。不给涂,她就大哭大叫,吵闹不休。因着奴不可犯主,府中下人只能放任,我说的对不对,这位穿绿衣服的嬷嬷? 相互推搡的双方安静下来。一名身着绿色襦裙的老嬷嬷深深叹出一口气,无奈道:陆公子说的对。 李才人尖声嘶喊:不可能!这些马粪一定是你们涂的!你们故意作贱我儿! 老嬷嬷看了永安公主一眼,神色充满怜悯,语气十分为难地说道:公主已经疯了。疯子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话落,她飞快去拉扯永安公主,想要把她带离这是非之地。 李才人急忙抓住永安公主的另一只手,却又在触及那些马粪的时候露出恶心欲吐的表情。 双方正僵持着,陆云隐缓缓开口:永安公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没疯。和亲这三年,她从未享受过一天公主的尊荣。 那些蛮人轮番凌辱她,把她往死里折腾。为了自保,她只能在身上涂抹粪便,使自己脏污不堪,臭不可闻。蛮人不愿碰她,如此,她才能活着撑到今日。 陆云隐盯着李才人,慢慢说道:糟践自己便是她的生存之道。你以为带发修行很苦吗?可你女儿比你痛苦一万倍。 李才人僵在原地。她没想到女儿过去三年竟被蛮人这样对待。方才她又哭又闹,不是在维护女儿的权益,却是亲手将女儿最深的伤口扒开,用尖刀不停地搅。 一瞬间涌上的心疼很快就淡去,李才人涨红脸颊,羞愤欲死。只因周围所有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她,清清楚楚知晓了她并非慈母的事实。 老嬷嬷红着眼眶抱住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直愣愣地看着陆云隐,表情似苦似痛。 陆云隐深深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永安公主,听我一句话,不要把你娘带进府里,她才是伤你最深的人。她从不在乎你,只在乎自己。 黛石和余双霜已经敛去忌惮的目光,颇为愧疚地看着陆云隐的背影。 二人呢喃低语:陆公子看上去挺好一个人。 挺好?龙图讶异挑眉,然后眯眼笑了。 与此同时,闹哄哄的街道上空传来缥缈的声音:【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言语的刀割裂永安的衣裳,让她裸裎出每一条腐烂的伤口,从她脆弱的骨头里敲出最苦痛的记忆。叫她身在人前却如坠地狱。这叫做挺好一个人?】 黛石和余双霜愧疚的表情僵在脸上,心中一阵波涛汹涌。 是啊,陆云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述永安公主不堪的过往,这哪里是维护?这分明是更残忍的伤害。 两人转头四顾,果然看见许多路人的表情从同情变成了嫌恶,从怜悯变成了不怀好意。 有几个长相猥琐的男人把脑袋凑在一起小声议论:永安公主被蛮人那么折腾,会不会兜不住屎尿? 往自己身上涂抹马粪,怕也是为了掩饰前后齐漏的窘境吧? 哈哈哈,还是公主呢,竟叫蛮人玩成了烂货。 听见这些话,黛石和余双霜怒到极点,浑身都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永安公主也在抖,脸上的苦痛变作难以形容的扭曲。她抱紧自己慢慢蹲下,嘴巴张得很大,却无法呐喊宣泄,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周围人不知如何安慰,全都红了眼眶。 方众妙定定看着永安公主,心声带着冷意飘过半空:【好在我昨日强逼着永安斩心魔,叫她生吃了过往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否则现在的她一定会彻底崩溃,癫狂至死。】 【陆云隐想要的就是这个吧?】 【他亲手把永安推下万丈深渊,却又及时出现在底部,将永安接住。】 【若是不让永安体会到极致的痛苦,又如何凸显他这拯救者的温柔?】 【难怪那么多男男女女着了魔一般地痴恋陆云隐,却原来他是个操控情感的高手。】 【现下,他会用尽所有耐心去安抚永安。】 【他务必要让永安知道,自己理解她,包容她,甚至愿意成为她的同类。世上所有人都嫌恶永安,他也不会。】 【然而他却不知,永安本就十分坚强,斩除心魔之后已然化为竹石,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管你陆云隐如何俊美无双,又是如何掌人心似弄琴弦,你皮囊下的恶臭,永安总能嗅到。你柔情里的砒霜,永安总能尝到。】 【纵使全临安的少男少女都为你神魂颠倒,永安也是你永远都无法蛊惑的那一个。】 【只因她是我亲手调教的人,你不堪与之算计。】 思及此,方众妙微蹙的眉头缓缓松开,唇角勾起一抹笑。 陆云隐似乎听不见半空中的声音,看见永安公主那般痛苦,他连忙让壮汉把自己抬上去,来到永安身边。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拍掉永安衣袖上的马粪,表情平静而又温柔。 原本还对他冒失的言语颇感恼火的老嬷嬷此刻也不由柔和了面色。陆公子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看在他丝毫也不嫌弃永安公主的份上,那便原谅他吧。 然而就在此时,永安公主竟打开一直抱在怀里的黑色包裹,将自己搜集了一早上的马粪全数倒在陆云隐头顶。 完事之后她还把黏糊糊臭烘烘的黑布用力怼在陆云隐脸上,嘴里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 变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看傻了。 唯独黛石、龙图和余双霜有所预料,不由暗自赞叹起来:果然是主子亲手调教的人,真是世上最清醒的疯子。 第423章 孝道 陆云隐的头发和面庞皆被厚厚的马粪覆盖,睁不开眼,也不敢张嘴。 伺候他的壮汉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腰,飞快拍掉这些秽物。 周围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闹哄哄的街道一片安静。 随后,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近乎暴怒地吼叫起来:永安,你这个疯子!你怎么能这般欺负陆公子! 却见李才人的侄女,那位妙龄少女,手中抓着一条绣帕飞快冲到陆云隐面前,着急忙慌地扫掉他身上的秽物。 第380章 她眼眶泛红,满脸心疼,一遍又一遍地问,陆公子,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陆云隐没有回答,只因他一张口就会有马粪掉进嘴里。 对于少女来说,陆公子就是高悬天际的孤月,可望而不可即。侮辱陆公子便是侮辱她心中最圣洁的一抹月光。 少女出离愤怒,转过头对着永安公主声嘶力竭地喊叫:永安,我起初还可怜你,见了你我才知道,你真是活该!你活该被蛮人凌辱成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你身上不涂马粪都是脏的!陆公子不嫌弃你,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永安歪着脑袋直愣愣地看她,表情懵懂。 陆云隐心中不忍,用袖子扫掉脸上的马粪,叹息道:永安是为了大周百姓和江山社稷而和亲,我们没有资格这样说她。 少女尖声反驳:和亲很了不起吗?和亲的公主多了去了! 陆云隐还想再劝,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似笑非笑,不紧不慢的声音:你说得对,和亲没什么了不起。和亲的公主多了去了。 少女转头看去,脸色立时变得煞白。 只见方众妙缓缓走上台阶,来到府门前。 永安公主扑上去,想要抱住思念了一整天的人,却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肮脏,于是猝然停步,胳膊上下挥了挥,像小鸟儿扑棱着一双翅膀,绕着方众妙来来回回转圈。 老嬷嬷领着一众仆妇跪下行礼。李才人连忙拉着嫂子、侄女行礼。 街边看热闹的百姓哪里还敢站着,纷纷准备磕头。 跪的太早了,且等着吧。方众妙轻轻摆手。 龙图回头睨了一眼,体内释出真气,袍角随之鼓荡。一阵狂风在他周身掀起,浪潮一般扑向四面八方。膝盖快要触及地面的民众被风吹得往后倒,为了维持平衡,竟然全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忆起国师那句跪的太早,心中的恐惧和敬畏简直难以言表。虽说这一场景与言出法随还差得远,却也是非常之人,非常手段。 众人噤若寒蝉,脸色发白。 方众妙盯着少女,问道:你觉得远去草原和亲,算不得什么大事? 少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支支吾吾不敢答话。 方众妙笑着说道,正巧,此次蛮王派了使臣来议和,其中一个条件就是求娶我们大周的一位公主。我看你就很合适。不如我赐你一个公主之位,送你去和亲? 少女猛地瞪大眼睛,随后扑通一声跪下,又是磕头又是哭求,国师饶命,国师饶命。民女不要去和亲,求国师放过民女。 李才人傻了。 她嫂子倒是反应快,也连忙跪下去磕头告罪。 方众妙幽幽说道:你若是愿意去和亲,我便将你父亲提携成四品高官。 少女哭喊求饶的声音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慢慢转头,无比恐惧地去看母亲。她害怕母亲也像李才人那样,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女儿送去那人间炼狱。 然而李才人的嫂子却半分都不心动,一把将少女搂入怀中紧紧抱住,还用自己的手掌捂住少女的脸,仿佛这样就能把爱若珍宝的女儿藏起来。 她仰头看着方众妙,哭求道,国师大人,臣妇错了!臣妇不该算计永安公主。为了赎罪,臣妇愿意磕死在府门口,还请国师大人放过臣妇的女儿。 方众妙只是挑眉,并不理会。 李才人的嫂子咬咬牙,转身面对永安公主,一下一下用力磕头。 少女用手捂住嘴,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她从喉咙里迸发出强烈眷恋的声音:娘! 母亲并没有因为利益而放弃她。母亲正拼死保护着她。为何要羡慕永安呢?自己明明比永安幸福千倍万倍! 少女也跟着磕起头来。但只是一下,她的脑门就被母亲柔软的手背垫住。竟是连这一点点苦头,母亲也不愿意让她吃。 母亲为何要带她来闹这一场,还不是为了给她谋划更好的家世,更多的嫁妆。若她因此而断送前程和性命,母亲要这荣华富贵又有何用? 少女越想越心痛,昂首看着方众妙,哭着说道:我,我愿意去和亲,您别为难我爹娘。说好了四品官,不可失言。 她倒是娇蛮,也很贪财,却把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 李才人的嫂子歇斯底里地怒吼: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国师大人,我这就以死谢罪! 她猛地直起腰,往后甩着脑袋,迅疾如电地撞向地面。 路人们发出一片惊呼。这一下若是撞实了,指定是脑浆迸溅,当场暴毙的结果。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绣着飞龙飞凤的黑靴垫在妇人的脑门处。她撞得虽狠,却只是头晕眼花,痛叫一声。 方众妙慢慢收回靴子。 一道心声飘过半空:【脚趾头真疼早知道就让老爷子来救。】 龙图、黛石和余双霜差点笑出声来。 方众妙指着不远处的三叉路口,说道:念在你们真心悔过的份上,走吧。 妇人猛地抬起头,露出狂喜之色,口中喊着谢国师开恩,拉住女儿的手飞也似地跑了。她带来的仆役们不敢停留,呼啦啦紧随其后。 府门前一下子空旷许多。李才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用惶恐不安的眼神看着国师,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我是永安的母亲,我理当与她一起住。这是孝道。 方众妙淡淡说道,你也看见了,永安疯成这个样子,任何人与她住,我都不放心。但你若是能够证明你对永安的一片慈母之心,我倒是可以准你还俗,在此养老。 李才人眼睛一亮,忙问:如何证明? 方众妙指着台阶上的几团血迹,那是妇人刚才磕头留下的。 你嫂子为了保住她的女儿,愿意豁出性命,你做得到吗? 李才人明显迟疑起来,国师大人,莫非您想让我也撞死在府门口? 她眼里迅速泛上委屈的泪水,控诉道:国师大人,您根本就不信我,您只是为了逼死我! 路人也觉得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一些。虽说李才人拿女儿的婚姻换她自己存活,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为女儿,永安公主就算是为母亲赔进去一条命,也是理所应当的。孝道大过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底下不断有人发出议论:就让人家母女住在一块儿吧。她们是至亲。 父母犯了天大的错,儿女也该原谅。 世上无不是的父母。李才人活下来了,永安公主也活着回来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是啊,现在多好啊。她们母女团聚,相依为命,日子不就有盼头了吗? 黛石和余双霜简直气笑了。她们知道这些都是鬼话,听着冠冕堂皇,实则暗藏砒霜,可她们竟也找不出话语反驳。 父母要杀你,你会不会反杀?选择反杀的人总被指责六亲不认。选择受死的人却会被夸赞至纯至孝。 念着《孝经》,读着《二十四孝》故事长大的人,心里就是这样认定的。他们头顶有上天,有帝王,有父母。他们首先是刍狗,是草民,是儿女,最后才是自己。 所以,纵使李才人曾经那样冷酷无情地出卖过女儿,如今她往这里一站,女儿就必须恭恭敬敬地把她迎进去。 可怕的不是人性之恶,可怕的是人人都在纵容这种恶。 第424章 愿力 见此情景,余双霜心底一阵一阵发寒。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穿越的世界是多么蒙昧蛮荒的一个时代。她连忙抓住干娘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和文明重新建立连接。 围观的路人开始大声喊话,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活菩萨。 国师大人,让她们母女两个住一块儿吧。 有亲娘照顾,说不定永安公主的失魂症很快就会痊愈。 对对对,做一场法事,让母亲喊魂,连着喊七天,公主的魂魄就能回来。我娘家侄儿的疯病就是这样治好的。 国师,您可是道家高人,您会招魂吧? 方众妙抬起一只手,轻轻摆了摆。 吵闹的路人纷纷安静下来。 方众妙看向李才人,说道:真是巧了,我正准备做一场法事,把永安的魂魄召回来,需要你这个当母亲的在阴间给她喊魂,为她开路。想要证明你的慈母之心,你就协同我做完这场法事,如何? 喊魂?那不是张张口的事吗?李才人心中大喜,连忙点头答应。 我愿意,我愿意!只要能治好永安的疯病,我死都甘愿! 第381章 方众妙轻轻颔首,那便好。法事在今晚子时进行,现下我有四盏引魂灯,需要你亲手挂在门梁上。此灯必须用愿力才能点燃,你一片慈母之心,盼着永安康复,应该能做到吧? 李才人心中闪过一丝迟疑,脑袋却点地飞快,能做到,能做到。 无论如何,先答应了再说。她就不相信用大火去烧,还不能把灯芯子点燃。什么愿力不愿力的,她在白马庵当了三年尼姑,她还不知道所谓的法事其实都是骗取钱财的把戏吗?国师只是更厉害的骗子而已。 思及此,李才人抬起头,表情更为笃定。 方众妙对龙图摆摆手。龙图诡异一笑,转身回到马车内,拿出四个盒子。 方众妙用指尖挑开盒盖,淡淡吩咐:劳烦你亲手把灯拿出来挂上去。左边两盏,右边两盏。 龙图使了个眼色,老嬷嬷连忙命人搬来一架梯子。 李才人喜滋滋地伸出手,拿起盒子里黑乎乎的东西,举到近前定睛一看,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她猛地丢开这东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四肢并用地爬行后退。 那东西咕噜噜滚下台阶,缓缓停在空地上。 围观的路人凑近一看,顿时鬼哭狼嚎,四散而逃。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引魂灯,而是一颗人头。 怎么会有人在门上挂这种东西? 永安公主跑下台阶捡起人头,蹦蹦跳跳地回到方众妙身边,把人头高高举起,献宝一般往前递送。 方众妙却不接人头,只是看着李才人,吩咐道:你的慈母之心呢?不是说为了永安什么都愿意做吗?快过来拿引魂灯。 李才人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哭哭啼啼地喊叫:你骗人!那根本不是引魂灯! 方众妙伸出一指,隔空点在人头眉心。 人头腥臭不堪的嘴巴缓缓张口,吐出一根极粗的灯芯,上下两排黄浊的牙齿雕刻着一个个神秘符文,用朱砂点染成赤红的颜色。 这还真是一盏引魂灯,外型极为恐怖,但一看就是绝品法器。 李才人瞳孔骤缩,心生骇然。 她终于意识到,国师举办的法事绝不是自己在白马庵里看见的那些骗人的把戏。国师举办的法事绝对能把永安的魂魄从万里之外的草原,顺着浓雾四起的阴间路,平平安安地引渡回来。 国师说这盏引魂灯需要愿力才能点燃,也绝非唬人的话。 自己有那个愿力吗?自己果真是个爱女如命的母亲,日日夜夜盼着女儿回来吗? 不,自己并没有那样的愿力,一丝一毫都没有。李才人瘫坐在地上,恍恍惚惚地摇头。 国师让她做的事原来这么难! 刚才被吓跑的路人现在又慢慢聚拢过来。看见人头灯笼的神异之处,他们自然对晚上的招魂法事充满期待。 快挂,快点!有人兴奋难耐地催促。 于是更多人附和:快挂快挂!用愿力点燃它! 李才人已是骑虎难下。她明知道自己点不燃这引魂灯,却说不出口。她只能爬起来,咬着牙从永安手里接过人头。 恐惧不断折磨着她,她捧着人头哭到颤抖,两条酸软的腿却还要往梯子上面爬。爬到最高处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下方传来国师淡淡的声音。 忘了说,若是你没有愿力,灯笼一样可以点燃,不过用的却是你的寿命。 李才人呆住。 方众妙又道,用愿力点燃的火焰是正常的红色,用寿命点燃的火焰是青色。你说过,为了治好永安,你死也甘愿。眼下我只用去你十年寿命,想来你是乐意的吧? 十,十年寿命?李才人呆愣愣地重复,手臂一晃,竟是阴差阳错地把引魂灯挂在了钩子上。 龙图抛出火把,命令道:接着。 李才人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方众妙吩咐道:点灯。 李才人终于反应过来,哪里还肯点灯?别说用她十年寿命去唤回永安的魂魄,哪怕只是两年她也不愿。 她立刻就想丢掉手中的火把,哪料龙图扔上来的时候,火焰的高度正好碰到灯芯。 方众妙那边刚吩咐完,这边的人头灯笼已经点燃。青色火苗猛地蹿升,像是一条魂魄扭曲晃动,有着隐约的人形。 围观的路人顿时发出巨大的喧哗。 他们没想到李才人竟然真的没有愿力,火焰是青色的。 说好的慈母之心呢?盼着女儿的魂魄快些回来,念着女儿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是什么很难的事吗?她竟是一丝舐犊之情都没有,她还配当什么母亲? 现在好了,没有愿力,引魂灯只能烧她的寿命。真是报应! 路人们正觉快意,却见李才人发了疯地拍打灯芯,试图熄灭灯笼。那可是治好她女儿唯一的希望,她竟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 这算什么母亲? 路人们哪里还记得自己先前说过的话。世上无不是的父母?不,他们现在就见到了一个一无是处的母亲! 李才人如此冷血自私,叫她跟着永安公主一块儿住,只怕永安公主会被她敲骨吸髓,压榨至死! 路人们指着李才人愤恨不平地唾骂起来。 李才人根本不在意旁人怎么看自己。那青色火苗拍不灭,她就直接去拔。拔也拔不掉,她竟全然忘却了恐惧,把灯芯卷成一团,塞进人头口中。 她甚至把自己的整个拳头也塞进去,只为了把灯芯推入喉咙深处。她的办法奏效了。一股黑烟冒出,青色火苗熄灭。 李才人连忙取出自己的拳头,飞快滑下梯子,拔腿狂奔。只是几个眨眼,她就跑得没了影儿。 路人们遥望她远去的方向,指指点点,唏嘘不已。 一个妇人抱着自家孩子,对着地上啐了一口,狠狠唾骂道:不配为人的玩意儿!跑了就别回来!往后你若是再来纠缠永安公主,我定要拿棍子打你! 她将心比心,只觉得李才人的行为是那样的匪夷所思。若是自己儿子得了疯病,别说十年寿命,就是直接把她剩下的寿命全拿去,她也绝无二话。 永安公主呆呆地望着人头灯笼,表情说不出的荒寂。疯了好,疯了就不会感到痛苦。她的心彻彻底底变成一个空洞。 就在这时,她看见国师慢慢爬上梯子,把手伸进人头的喉咙里,取出灯芯,用火把点燃。 橘红色的火焰照耀下来,像冬日的太阳一般温暖。这就是国师的愿力吗?她不是母亲,却似母亲一般爱着自己。 永安公主眨了眨空洞的双眸,心里慢慢涌上滚烫的热意。 第425章 陆云隐的目的 方众妙站在梯子上,朝下方的龙图伸出手:老爷子,再给我一个引魂灯。 龙图把人头递上去,看看越来越多的围观民众,故意提高音量问道:国师大人,这法器一看就很不凡,只怕这四颗人头大有来历吧? 听见这话,民众们的耳朵纷纷竖起,竭力探听着这种他们平日里绝对探听不到的隐秘。 方众妙答道:这四盏引魂灯用的分别是蛮族将军乌尔图,蛮族巫师巴奇朗,蛮族公主萨日娜,以及蛮族一字并肩王巴彦的人头。 底下的民众如何不认识这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刹那安静过后,所有人都爆发出极致惊骇的高呼。 乌尔图每到一处就屠城一座,杀人从不手软。巴彦最爱把大周妇孺晒成肉干用作军粮,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二人在大周百姓的心目中是两只修罗恶鬼。他们的名声既能止小儿夜啼,也能把大人吓得屁滚尿流。 早就听说国师斩获了乌尔图和巴彦的人头,将蛮军杀了个片甲不留,然而道听途说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府门前是连成一片的抽气声,是一束束投射而来的恐惧目光,是忽然被激发的巨大仇恨和快意。 有人挤上前高喊:让我看看乌尔图和巴彦究竟长什么样子! 有人捂着胸口惊呼:好家伙,果然青面獠牙,恐怖得很! 其余人议论纷纷:国师竟用人魔的头颅做法器,真是通天手段! 这府邸怕是比鬼王域还要阴森,孤魂野鬼根本不敢靠近。 草原在万里之外,离得太远,路上魑魅魍魉数不胜数。用这四个人魔当鬼使才能把公主的魂魄平安带回来。 难怪这引魂灯要用人头来做,只怕乌尔图和巴彦的魂魄也被拘在里面。 国师法力无边! 民众们越是猜想,神情就越是恐惧。渐渐的,喧闹的街道竟陷入诡异的安静。 方众妙挂好并点燃另外三盏灯笼。四簇橘红的火苗宛若彼岸河畔盛开的红莲,带着冰冷的鬼气,却又炽热光明。 第382章 永安公主仰着头,看得痴迷。但她的目光却略去了那四簇飘摇火苗,凝在国师比红莲更为美丽的脸庞上。 这才是她眼中的光明。 方众妙慢慢爬下梯子,轻轻扫去永安公主肩头的秽物。同样的举动陆云隐也做过,那时的永安只觉得恶心欲吐,现在却鼻尖酸楚,只想抱住这人大哭一场。 方众妙微微叹息,低不可闻地说道:疯子只会嬉笑怒骂,不会软弱哭泣。 永安公主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瞬间凝固,只是刹那,她便仰起头看向四盏人头灯笼,拍着小手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她在灯笼的光照下手舞足蹈,投射出自己凌乱的影子。 这诡异的一幕让聚拢在此处看热闹的民众更觉寒凉彻骨。他们慢慢后退,惊恐不安地躲避着照耀下来的红色灯火。 说不定这些看似温暖实则森冷的光也能摄走他们的魂魄。 这样一想,众人更是心中惶惶,纷纷转身欲走。 方众妙用帕子缓慢擦拭着自己的双手,威严肃穆地开口:给永安公主跪下磕一个头再走。 跪下磕头?众人全都愣住,这才想起之前国师所说跪的太早那句话。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给皇帝磕头,给朝廷大员磕头,给天潢贵胄磕头,这些都是规矩礼仪,不可废弃。但给永安公主磕头 众人齐齐看向又跳又叫,蓬头垢面,脏臭不堪的疯女人,膝盖怎么都弯不下去。 方众妙眸子低垂,语气淡淡地说道:怎么?你们不愿?觉得永安不配? 她抬眸,语气转为冰冷,当年巴彦的百万大军已在长江对岸集结,随时准备屠灭南境。永安是第一位和亲草原的公主。她带着价值数百万的嫁妆,怀着必死的觉悟,毅然决然辞别故土。 方众妙扫了民众一眼,提高音量说道,这人间炼狱,她替你们跳了下去。这生不如死的苦难,她替你们承受。 她伸出手,指着一名妇人说道:三年前,是永安让你的女儿免于被蛮军抓去凌辱。 方众妙指着一名男子:三年前,是永安让你的儿子免于成为蛮军的口粮。 方众妙环视一圈,冷冷开口:三年前,是永安让你们每一个人免于被战火杀死。摸摸你们尚未被蛮军砍掉的脑袋,问问你们还能跳动的良心,然后告诉我,你们这一跪,永安到底受不受得起? 她扔掉手帕,眸光冷厉地环视着众人。 一个妇人抱紧怀里的幼童,扑通一声跪下。站在她身边的黝黑汉子红着眼眶跪下。于是所有人便都跪了下去,一磕头、二磕头、三磕头。 方众妙这才缓和了面色,慢慢说道:皇族掏空国库,送出一位又一位公主,为的是换取短暂的和平。我捐出家产,召集大军,讨伐蛮夷,为的是换取长久的和平。 即使再痛恨权贵,你们也不能否认,你们的的确确被他们保护着。 你们如今还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是因为背后有无数个像永安这样的人做出牺牲。 此处若是大长公主府,你们还敢这样围观诽谤吗?你们对永安不敬,无非是看不起她这个疯子。 然而正是她这个疯子,救下了你们所有人。 往后路过此处,怀着龌龊之心想要议论永安的过往,寻找一些病态快慰的时候,别忘了这四盏人头灯笼在看着你们。它们会记下你们造的口业。 行了,都起来吧。 众人早已磕完三个响头,却都不敢起身。直到国师训诫完毕,他们才抬起一张张羞愧臊红的脸,闷闷地应声,畏畏缩缩地离去。 可以想见,往后若是再有人路过永安公主府,必是头也不敢抬,眼也不敢看,心思一片澄明肃穆。 只是片刻功夫,闹哄哄乱糟糟的府门就已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永安公主望着人群离去的方向愣愣出神。她以为自己回到故土依旧会被糟践,甚至于国人对她的摧残会远比蛮人更甚。 因为肉体的伤害她早已习惯,族人和同胞的嫌恶、轻鄙、非议,却能把她的精神也摧毁。但一切都与她想象得截然相反。回到故土,她有自由,有尊严,还有爱。 永安回过头,强忍着落泪的冲动,痴痴地望向国师。 方众妙看着老嬷嬷,吩咐道:往后若是有人上门来递帖子,你让他们先把府门前悬挂的四盏人头灯笼点燃。真心结交永安的人必然能够克服心中的恐惧,只把她当个乐子耍耍的人却会主动退避三舍。 老嬷嬷恍然大悟,看向国师的目光更显崇拜。原来这四盏人头灯笼最主要的作用不是招魂,而是阻拦恶客,保公主安宁。 奴婢知道了。奴婢定会遵照国师的吩咐去做。 方众妙满意颔首,这才对着痴痴呆呆的永安公主召唤道:随我进去。 永安公主眨了眨潮湿的眼睛,像只小鸟儿扑棱着翅膀跑过去。 陆云隐忽然说道:方众妙,那青色火焰是洒了某种药粉才烧起来的吧?药粉燃尽,火焰自然就变回正常的橘红色。所谓的燃烧寿命只是你诓骗人的话术而已。这灯笼也没有招魂的作用。 方众妙垂眸看着对方,淡淡说道:陆公子,你怎么认为的,就怎么相信好了。 陆云隐冷笑道,真相如何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当年你爹也是如此。太子明明雄才大略,堪为圣主,你爹非说他优柔寡断,不可为君。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世道我真是看不懂。 他眼里郁色更浓,十分凄苦无奈地摇摇头,随后疲惫万分地说道,阿达,我们走。 壮汉推着轮椅要走,方众妙却伸出一只手阻拦。 陆公子,你刻意接近永安,用你那些虚情假意蛊惑她,难道不是为了进入这座府邸吗? 陆云隐忧郁的表情似乎出现几条裂缝,眉眼不如之前那般舒展自然。 一道心声飘过半空:【永安与你素无往来,没有旧情可言,又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对你全无助益。与她交好,你能得到什么呢?】 【我思来想去,你唯一能得到的只有自由进出这座宅邸的便利。】 方众妙指了指敞开的府门,直白说道:陆公子,你出现在此处,目的与李才人一样。这座府邸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既如此,你自去取来便是。 陆云隐死死抓住轮椅扶手,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极为擅长玩弄人心操控棋局的他,此时竟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第426章 明着挖坑 方众妙不按牌理出牌,一上来就直言不讳,惹得陆云隐呆愣当场。 过了好一会儿,陆云隐才缓缓抬起眼眸,指着永安公主说道:方众妙,若我理解的没错,你的意思是,我站出来为永安公主出头,只是为了利用她? 方众妙与之对视,淡漠的神色里带着看穿一切的嘲弄。 陆云隐缓缓摇头,眸色温柔地看着永安公主,语气怜悯地说道,永安啊永安,你听见了吗?国师方才口口声声说你值得尊重,实则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她觉得我站出来帮你,不可能是因为我理解你,甚至钦佩你,只能是因为我对你有所图谋。 陆云隐指着自己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永安啊,我说这话你可能听不懂,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眼里看见的就是什么,至于她嘴上说的那些漂亮话,你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微微停顿,陆云隐的语气更为怜悯,永安,国师认为你一无是处,不值得任何人喜爱。所以我出现在这里,真心想要帮助你,她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永安公主慢慢歪着脑袋,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陆云隐。 陆云隐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不由暗喜。没有谁能逃过他言语上的蛊惑以及情感上的掌控,他在这方面从无败绩。 然而不知想到什么,陆云隐的心里忽的激起一阵绞痛。 就在他失神的一瞬间,一口浓痰疾射而来。 是永安公主。她竟偏着脑袋,用她那不谙世事的呆傻表情,粗鄙无礼地啐在了这张绝世无双的俊美脸庞上。 嘻嘻嘻,哈哈哈,大傻驴!你是一头大傻驴! 永安公主拍着手,绕着陆云隐蹦跳转圈。那番挑拨离间的话根本入不了她的耳,更影响不了她的心智。 黛石和余双霜连连吸气,表情一言难尽。若换作是她们两个,面对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定然不忍心下此毒手。莫说朝他吐浓痰,就是对着他大声说话,也觉得于心不忍。 二人不由感叹:永安公主真的是在装疯吗?那她的心性当真是坚如磐石。 陆云隐闭着眼,屏着气,整个人仿佛快要石化。 第383章 他的仆从连忙拿出手帕帮他擦脸。 他抓着轮椅扶手微微颤抖,却始终控制着脾气,没有失态,亦没有发怒。 终于把脸清理干净,他吐出一口气,苦涩地说道,永安,你心智混乱,我不怪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真心怜惜你,想要帮你。 话落,他瞥了壮汉一眼。 壮汉连忙去抬他的轮椅,意图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在此时,方众妙说话了,我会看相。陆公子,你猜我在你脸上看见了什么? 陆云隐回头挑眉,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看相?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方众妙缓缓说道:你福德宫中化忌与天梁夹制,此相名为刑荫夹,主情深,情痴,情怨。你这一生悲剧逃不脱一个情字。 令你情深不悔那人便是这座宅邸曾经的主人。永安身上唯一能引起你注意的点,正是这个。所以我不会胡乱揣测一个人的意图,因为当这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把他看透了。 陆云隐惊愕地看着方众妙,头脑有瞬间空白。然而下一刻,他竟拊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把我看透了。方众妙你可真是大言不惭! 他抬起笑得绯红的一张脸,眼中溢出浓浓的讥诮。 方众妙定定看他,心里浮现一丝怪异之感。 略一沉吟,她笃定道,你这个表情很值得探究。你觉得我方才所说很可笑,想来你的面相,我要么看错了,要么看不全。你认为我名不符实,低劣无能,所以才会开怀大乐。 陆云隐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 这个人这个人为何总是如此敏锐,又总是明明白白把一切都说出来。她就不能虚与委蛇,暗中观察,不经意试探吗?如此,我才好将计就计,达成目的。 方众妙,你这么玩,叫我怎么办? 一股郁气堆积在胸口,令陆云隐难受万分。他从未遇到过手段如此诡谲,心思如此难猜的对手。 方众妙不给他考虑的时间,直白道,我现在看见的你,只是你想让我看见的。你还藏着更深的秘密。莫非你也戴了面具? 陆云隐: 陆云隐只能让自己的表情变成一片空白。若非如此,他只怕自己所有的秘密都会被这人挖掘出来。 方众妙笃定道,你果然戴了面具。 此言一出,藏在暗处的算计,以及将要旋转吞噬周遭的漩涡,全都在此刻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陆云隐习惯了走暗棋,然而他的棋盘在初次交手的时候就被方众妙一把掀翻。 他直愣愣地看着对方,身体僵硬得不能动弹。平生头一次,他体会到了被人掌控压制的滋味。 不得不说,这滋味很不好受。他忽然想起了太子,心里又是一阵钝痛。 方众妙指着敞开的府门,再次说道: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自己进去找吧。 陆云隐: 方众妙握住永安公主的手,牵着她一起往里走,缓缓说道:过了今日,我会派几百个暗卫层层看守此处,保管叫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要把握住。 陆云隐深深吸一口气,方众妙,这座府邸废弃了三年之久,先前并没有侍卫看管,我若是想要里面的东西,大可以派武功高强的好手趁夜翻墙进去找,犯不着亲自过来,以身入局。 方众妙回头睨他,因为那东西你找了三年都没找到,所以才要亲自过来。进去吗?不进去我可关门了。 龙图和黛石一人抓住一扇门,吱吱嘎嘎推动。 陆云隐憋了一口气,说道:我这一身脏污有碍观瞻,能否入府洗漱一番?我马车里自带了干净衣物。 终究还是没能抵御住诱惑,明知是陷阱,也跳了下来。 方众妙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陆公子有请。 第427章 暗着算计 小半个时辰之后,洗漱干净的陆云隐穿着一身青绿色长袍,在仆从的推动下来到前厅。 方众妙坐在上首,永安公主蜷缩在她旁边的椅子里,脑袋歪在她肩头。 方众妙轻轻拍抚永安瘦骨嶙峋的脊背,柔声说道:在身上涂抹牛羊粪便的法子是谁教你的? 永安公主发出啊啊的声音,眼睛明亮有神。她过分瘦弱的身体已形同枯槁,却因精神的蓬勃旺盛,显出一种别样的生命力。 方众妙了然道,是你自己想的? 永安公主飞快拍打双手。 方众妙赞叹道,真是聪明的姑娘。 她轻轻揉着永安公主的头,认真说道:这临安城是我的道场,你身上有我的气息,没有哪个妖魔鬼怪敢动你。从今往后,你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知道吗? 永安公主越发兴奋地拍手,嘴里吚吚呜呜,不知在说些什么。 方众妙笑了笑,对站在一旁的老嬷嬷说道:带公主去洗漱吧。拿最华贵的衣袍给她穿。 老嬷嬷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背,那上面全是她逼迫永安公主洗澡的时候被抓出的血痕。 不等她诉苦,永安公主已跳下椅子,手上做了一个搓澡的动作。 老嬷嬷大喜过望,连忙招呼一众仆役扶公主去洗澡。一行人与陆云隐擦肩而过。 方众妙这才看向门口,招手唤道:陆公子,进来吧,给你看一样东西。 陆云隐正了正神色,这才让仆从推自己进去。 龙图、黛石、余双霜三人分坐两旁,目光怪异地看着这位大周第一公子。 陆云隐习惯了爱慕的眼神,却不习惯这种明显带着戏谑嘲讽的目光。他心中隐隐不安,于是问道:你想让我看什么? 方众妙把一叠纸扫下桌面。 纷扬飘落的时候,纸页上的淡淡灰迹呈现在陆云隐眼前。那是一些拓印的鞋底,大小不一,纹路不同,明显来自于许多人。 陆云隐心有所感,眸光不由轻轻一颤。 方众妙品着热茶徐徐开口:府里各处落满了灰,似乎无人光顾过,但我让龙图在房梁、屋脊、墙头等隐秘之处探查,找到了这些残留的痕迹。看来陆公子在府门前说的不假,这三年,你的确派了许多人进来找东西。 陆云隐讥讽道,方众妙,这些鞋印上面莫非写着我的名字?你怎么能确定是我派来的人? 方众妙说道:陆公子,你不承认也无妨,我带你去个地方。 陆云隐垂下眼眸,心中动荡。 什么地方?那东西莫非已经被方众妙找到了?太子,你已经离我而去,让我肝肠寸断,却又为何还要留下这个解不开的谜团,叫我日日夜夜梦劳魂想? 轻轻吐出一口气,陆云隐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中执念,问道:什么地方? 方众妙没有回答,率先走出客厅。 一行人兜兜转转来到落满灰的库房。库门早已打开,里面是凌乱堆放的箱笼。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当年那些抄家的飞羽卫搜刮一空,留下的只有破烂字画和杂物。 方众妙回头看了一眼陆云隐,笑容有些微妙,陆公子,想不想找到那个东西? 陆云隐沉默不语。 方众妙又道:你想找到那东西的意愿强烈吗?能不能凝成愿力? 陆云隐轻蔑地笑起来,方众妙,你连我的面相都看不透,就不要在我面前玩这种神神鬼鬼的把戏了。我有没有愿力,与你何干? 方众妙叹息道:真想揭开你的面具,看看你真正的面相。 陆云隐摸摸自己的脸,语气透着一丝诡异,方众妙,当面具和人脸长在一起的时候,面具就已经不是面具,而是我的本体。别人都说你神通广大,可你连我的本体都看不穿。 方众妙盯着这张俊美无俦的脸看了一会儿,说道:陆公子,那不是你的本体,是妖魔的分身。 陆云隐似笑非笑,不言不语。 默默对视片刻,方众妙指着库房说道,陆公子,进去找找看吧。 陆云隐不置可否地瞥了仆从一眼,壮汉立刻推他进去。 方众妙缓缓跟随在后。 路过一个巨大花瓶,看见里面插满卷轴,方众妙忽然开口:陆公子,这是太子留下的墨宝,你要不要抽出一幅看一看? 故人留下的字迹,陆云隐自然是想看的。他转过身来,抽出一个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 只是扫看一眼,他就合上卷轴,冷冷说道:这不是太子的墨宝。 哦?竟然不是吗? 第384章 方众妙从他手里拿走字幅,展开细看。上面六个大字慎思,明辨,笃行。没有盖章,没有署名,不知来历。 只一眼,方众妙的眸光就变了变,不由赞道: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龙图等人立刻围拢过去欣赏,口中无不惊叹。 好狂的字! 方众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已暗沉如渊,此乃凡人字迹,笔墨间却有天地混沌之势,亦有磅礴宇宙之象。这六个字,慎思、明辨、笃行,满溢圣君雄主之气,非大志向,大胸怀者难以落笔成书。陆公子,这真不是太子所写? 陆云隐抽出一幅卷轴,打开看了看,抛给方众妙。 这才是太子真迹。 方众妙接过查看,面色并无变化。这幅字比之先前那幅差得远。表面看去颇为挺秀,实则落笔处总是迟疑虚软,行文也多有局促。 字如其人。若说方才那幅字是乾坤宇宙,这幅字就是田园乡野,一个有称霸寰宇的雄心,一个却优柔寡断,只余儿女情长。 方众妙左右手各拿着两幅字,细细比对,眸光幽深。 陆云隐连续取出几个卷轴,一一打开平铺在地上,这些都是太子的真迹,你左手那一幅,我却不知是谁留下的。 方众妙看向地上的几幅字。它们都盖着太子的印章,留有太子的署名。两种字迹迥然相异,里面暗藏的心胸格局也大为不同,明显是两个人所作。 方众妙收回目光,举起左手那幅字,问道:陆公子,你觉得这六个字,哪一个写得最好? 陆云隐没有多想,指着慎字说道:这个最好。 方众妙趣味盎然地笑了,哦,你喜欢这个字?那我便拆解这个字,帮你测一测你想找的东西藏在这府中的哪一处吧。 陆云隐再强的自控力也禁不住这样的算计,脸色不由微变。他脑海中电光一闪,顿时就明白自己中了方众妙的圈套。 难怪进入库房之前,这人问自己有没有愿力,又专门让自己选一个卷轴,挑一个字。原来自始至终,她的目的都很明确。自己找不到的东西,她利用愿力,测也要测出来! 只是一瞬,陆云隐的后背就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心中恍惚有种明悟难怪方众妙连国师之位也能算计到手。她的的确确有这个能力。 第428章 陆云隐测字 方众妙仔细盯着陆云隐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 而后,她轻轻笑了。 陆公子,看来你与那妖魔交集很深,对我们道家秘术颇有了解。 黛石、龙图、余双霜全都朝方众妙看去,表情里带着疑惑。陆云隐只是面容微变,还什么都没说,主子为何就能确定对方一定了解道家秘术? 方众妙徐徐给出答案:命主若是不曾亲口说出自己要测的字,亦或者亲笔写一个字出来,我们这些人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算不出他所求之事。我们自己挑一个字来测,更有可能受到反噬,自伤道行,亦或迷了心障。 方众妙扬了扬左手拿着的这幅字,意味深长地说道,然而,若命主愿力太过强烈,形成执念心魔,以此为引,纵使他没有测字的意愿,我也能算出他心中所想。 方众妙微微俯身,盯着陆云隐的双眼说道:寻常之人不懂这条规矩,但陆公子却一个转念就明白过来。陆公子,你习过道家秘术?师从谁人? 陆云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方众妙缓缓挺直腰杆,笑了一笑,你不说,我也能猜到。罢了,来测字吧,这个才是最紧要的事。 陆云隐转而看向那幅字,眸光闪烁一瞬。他不想被方众妙这种人攫取心中最深的秘密,然而现在已经由不得他。 方众妙瞥了龙图一眼。 老爷子立刻用袖子擦干净旁边的一个红木箱子。 方众妙把字幅放在箱子上,缓缓绕行一圈,目光始终审视着这个慎字。 她抬眸问道,陆公子,你可学过测字? 陆云隐沉默不语。 方众妙笑了笑,看来你没学过。也是,跟着那样一个妖魔,你只能研习邪术,道门正统秘法,五行中正之术,你是一样也不会的。可怜啊可怜,你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全是因为你误入歧途,你害苦了自己,也害死了太子。 陆云隐用力抓住轮椅扶手,薄唇抿得太紧,显出异样的苍白。 他忍无可忍,低声怒吼:太子是被你爹害死的!你有什么脸说这种话?你爹该死,你也该死! 他俊美无双的面容竟也能露出这般刻骨仇恨的表情,扭曲得像个邪魔。 一旁的黛石和余双霜不免吓了一跳。 方众妙依旧笑得漫不经心,说道,太子是谁害死的,这个字已经给出答案。 陆云隐急促的呼吸就在此刻停滞。他盯着那个慎字,闪烁不定的眸子里不由自主地溢出恐惧。 缓缓绕行的方众妙终于停步,垂眸看着这个字,说道:先看整体。此字若表心绪,则忧虑甚深,无处纾解。 方众妙微微抬眸,饶有兴味地说道:看来陆公子与太子之间并无柔情蜜意,只有相互折磨,痛苦不堪。 陆云隐苍白的脸渐渐涨得通红。若非死死咬住牙关,他会失控地吼叫辩驳。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被这句批命深深刺激到了。 黛石和余双霜对视一眼,心中满是惊骇。未料这段家喻户晓,情深不悔的故事,竟然隐藏着如此残酷的真相。陆云隐和太子似乎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龙图啧啧两声,没有说话。但他无声的怜悯和嘲弄让陆云隐的脸皮涨得更红,却似有血液凝成的汗珠要溢出来。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下有着一颗快要被羞耻、痛苦和暴怒撑破的心脏。 他终于意识到,测字还不是最深的陷阱,伴随着测字被方众妙无情揭露的真相才是一柄柄尖刀,直往他心里扎。 他痛苦不堪,却不愿走。执念将他牢牢禁锢在此处。 方众妙盯着陆云隐略显扭曲的脸庞看了一会儿,语气更加玩味地说道:此字若表境况,却是一根大绳捆着一口巨棺,引领入葬。你遇到太子,俨然一根柔弱的藤蔓遇到可以依傍的大树,有了勃勃生机。太子遇到你,却是活生生一个人被塞进棺材里,只能万劫不复。你还化为一根绳子,把棺材牢牢绑缚,叫太子想打开棺盖逃出生天都不可能。 方众妙摇摇头,恍然道:原来太子不是被我爹害死的,却是被你纠缠至死。 陆云隐俊美的脸庞一片铁灰,额角暴凸着几根青筋,隐隐可见急促的跳动。他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做出无所谓的淡然之态,但却止不住地轻颤着。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疼痛。真相果然是世间最残酷的东西。 余双霜惊呼道:哦豁,这句话扎到大动脉了!干娘,你杀人诛心啊! 陆云隐猛地抬头朝余双霜看去,爬满血丝的双瞳厉鬼一般恐怖。 方众妙把余双霜拉到自己身后,笑着说道:陆公子,你的面具快裂开了,小心本体露出来。 陆云隐深吸一口气,面容渐渐恢复平静,身体也停止了颤抖。 方众妙满意颔首:这才对嘛陆公子。一个字都还没测完,你得陪我多玩一会儿。 陆云隐用尽全力抓着轮椅扶手。他一忍再忍,却还是得忍。 他终于知道满朝文武,以及赵璋那个昏君为何会臣服于一个女子。却原来她玩弄人心的手段这般娴熟。 方众妙盯着字幅,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来拆分此字,寻找失物。左心已给出提示,指向凝神静心之所。 方众妙转头看向库门外,沉吟道,凝神静心,须得独处。能让太子感觉安心,且时常独处的所在,要么是茶室,要么是禅室,要么是卧室,还有冬暖阁,夏水榭,书房,密室等处。 龙图展开布局图,一边看一边摇头,茶室有两间,禅室有一个,暖阁水榭有好几座。密室倒是没看见,许是图中并无标记,还得我们自己去找。范围很大,得花个三两天的功夫挖地三尺。 方众妙笑着说道:急什么,字还没测完。且看右边吧。 龙图立刻卷起布局图,兴奋期待地看着主上。 黛石和余双霜恨不能把这个慎字盯穿,却依旧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方众妙指着慎字的右边,徐徐说道:你们看,这是一个真字,写作古体。我们道家把修得大道之人唤为真人,真便是人或物的本样。既是测算太子遗留之物,这真字,指的就是太子本人。 第385章 陆云隐死死盯着这个字,好似着了魔一般。 你从这个真字测出什么了?快说!他终究还是被执念所控,显露出一点急迫。 哪有什么世人仰慕,不可亵渎的孤月,他只是激荡水面上碎裂的残影而已。 方众妙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说道:这古体的真字,最上面是一个人字,中间是目,下面一字与八字合并,是仙人登天乘坐的器具。 然而,凡人岂能登天?除非在梦里。所以这登天的器具可以看做一张床。 方众妙拿起字幅,缓缓走出库房。 龙图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东西在太子的卧室里! 陆云隐立刻回头瞪视仆从。壮汉连忙把他推出去。 第429章 今天又是膜拜干娘的一天 一行人来到太子曾经的居所。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种着一棵银杏,一片片鹅黄落叶铺满潮湿地面,美得绚烂,却也凄凉。 方众妙踩着落叶穿过庭院,推开门走入太子生前的寝居。 里面落满灰尘,除了一张拔步床,其余摆设都被劫掠一空。门打开的时候发出吱吱嘎嘎的沉闷声响,好似时空的夹缝也被打开,照见今日的荒芜,往日的繁华。 陆云隐环视一圈,眼眶不由红了。 方众妙面无表情地走进去,缓缓来到床边。 她把字幅举起,对着陆云隐说道:陆公子,你看这真字最上面那两笔,写得着实锋利,不像人字,倒更像匕首的匕。你能想象吗? 陆云隐默不作声,绞痛的心不由自主地询问:想象什么? 方众妙不顾床上落满的尘灰,缓缓躺上去,把字幅举在眼前,说道:匕目而视。太子曾经躺在这张床上,于夜深人静之时,忽然睁开他那双匕首一般锋利的双眼,直直地看着上方。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 陆云隐不想掉入这言语的陷阱,却无法自控。 太子在想什么?他近乎焦躁地问了出来。 方众妙偏头看他,缓慢说道:他在恨你。恨你不死。 陆云隐瞳孔骤然一缩,随后胸膛里发出一道痛苦至极的闷哼。 他低下头捂着嘴,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可怕,太可怕了。明明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了解,然而这个女人竟然真的仅凭一个随意挑拣的字,测出了当年的真相。 不,那绝不是真相!太子怎么会恨我? 陆云隐猛地抬头,气息粗重地说道:你撒谎!太子爱我!太子是为救我而死!他死在我怀里,所有人都看见了。你爹,先帝,大长公主,还有史承业,很多人都亲眼所见。他用储君之位,还有自己的性命,保全了我!你不能否认,全天下都不能否认,太子爱我! 方众妙轻蔑地笑起来,人越强调一件事情,往往就对这件事越没有底气。陆公子,你着相了。 陆云隐忽然哑了口,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控,他闭上双眼宛如死去一般。 方众妙放下字幅,盯着上方,缓缓说道:太子深夜不睡,反倒用刻骨仇恨的目光盯着床帐上面,那上面有什么呢? 陆云隐猛地睁眼,抬头看向天花板。 他这边刚反应过来,龙图已经飞身上去,仔细摸索正对床帐的房梁。摸了半天没发现异常,他试着用内力震了震。 原本毫无缝隙的房梁扑簌簌落下许多陶泥和木片,被挖空又被填满的柱子终于裂开,掉落一个方形盒子。 太子竟把东西藏在此处,缝隙用陶泥填充,外面用木片掩盖,看上去与真正的梁柱一般无二,敲击没有空鼓之声,反反复复摸索亦不存在破绽。除非像龙图这般用暴力把这栋房子拆了,否则还真是不能发现。 盒子砸穿本就腐朽的床帐,不偏不倚地落在方众妙伸出的掌心里。 陆云隐猛地站起,却又因为双腿的残疾狼狈跌落回去。他的仆从连忙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他伤害自己,他却像只困兽一般挣扎嘶吼。 那是太子留给我的!还回来! 只是测了一个字,他苦寻三年的东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入方众妙手里。凭什么?这女人比她爹更该死! 黛石和余双霜已经看傻了。找东西这么简单吗? 方众妙拿着盒子缓缓坐起,深邃眼眸锁定陆云隐的每一个表情。 陆云隐命令仆从把自己推过去,他要抢夺这个盒子。 坐在房梁上的龙图并指一点,铁塔般的壮汉被刺中穴位,无声无息晕厥过去。 陆云隐连忙转动轮椅,急切上前。 黛石默默叹了一口气,走过去,从后面抓住轮椅。 陆云隐转过身,想要挥舞手臂抓挠黛石,却忽然意识到,这样做太丑陋。丑陋的自己不能出现在太子的府邸。 他竟然转瞬就恢复平静,低下头调息片刻,抬起头缓声说道:方众妙,你能打开盒子让我看看里面的东西吗? 方众妙轻轻笑了,问道,你觉得我会为你打开吗? 陆云隐缓缓闭上双眼。他知道,方众妙不会。她定会用这个东西狠狠折磨自己。 方众妙说道:用你的秘密来交换吧。你将现在这张面具隐去,把那个妖魔的分身展露出来,我就把盒子给你。 陆云隐睁开眼,定定看她片刻,也不管地上晕厥的仆从,自己转动着轮椅往后退去。 黛石用脚尖抵住轮子。 他回头淡淡说道:我要回去了。 明知道方众妙挖了一个陷阱,他还是冒险跳下来,只为得到这个盒子。可他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 黛石很惊讶,不由看向自家小姐。 方众妙微微颔首。 黛石立刻退开。龙图啧了一声,隔空解了壮汉的穴道。 主仆二人十分默契,什么都不说,一前一后朝门口走去。 方众妙看着陆云隐的背影,幽幽说道:你不知道盒子里面是什么,却知道有这个东西存在。那么问题来了,是谁给你的提示呢? 陆云隐并不回头,离开的速度也未放缓。 是太子本人吧?因为这东西放在哪里只有他知道。 陆云隐来到门口。 壮汉刚解穴,身体绵软,正吃力地抬起轮椅过门槛。 方众妙继续说道:只是一般的物品,不会让你着了魔地惦记。所以拿到这东西,应当能解开你内心最深的执念。 陆云隐的轮椅已经半抬出门槛。他没有回头。 方众妙沉吟道,你最深的执念是什么呢?是为太子报仇吗?不,不是。因为太子正是被你害死的。 陆云隐还是没有反应,余双霜却心痒难耐,不由催促,干娘,你快说啊。他最深的执念是什么? 方众妙轻轻笑起来,缓缓说道,就在刚才,他已经亲口道出了自己最深的执念。他说太子对他爱愈生命,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他自己也不确定吧?太子死了,这便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团。太子究竟爱不爱他,这东西能给他答案。 方众妙晃了晃手中的盒子,轻轻说道:陆云隐,我猜太子给你留下的提示是这样的欲知答案,临安去寻。 陆云隐下意识地转动手上的扳指,那东西却忽然脱落。他浑身都剧烈颤抖着,却还是往前扑倒,飞快去捡扳指。 龙图快如迅雷,只一个眨眼就从房梁闪现到屋外,捡起那个扳指。 只见扳指早已摔坏,用胶质粘连,而今又裂开几条缝,里面隐约可见一张纸条。龙图掰开扳指,取出纸条看了看,脸上毫无讶异之色。 他念出上面的一行字:欲知答案,临安去寻。 余双霜缓缓抬起手,用力鼓了两下掌。今天又是膜拜干娘的一天。 第430章 恐怖的爱情故事 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就这样被方众妙轻而易举挖掘出来,暴露在天光下。 仅凭一个字,一个木盒,所有真相便似一本摊开的书籍,被她随意读取。宇宙浩渺无垠,有着寻常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奥秘。然而,它在方众妙的眼前却似一团挥手即散的烟云。 此刻的寂静,掩盖不了陆云隐心中的惊涛骇浪。 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每一个行为举止,甚至就连眨眼的频率和呼吸的轻重,都会成为方众妙抓在手中的线索。 她在测字,也在算命,更在洞悉人心。 陆云隐感觉到了强烈的恐惧。他抓住轮椅扶手,也不向龙图索要那个碎裂的扳指,声音异常沙哑地说道:阿达,我们走。 壮汉连忙弯腰去搬轮椅。 第386章 方众妙轻笑着说道:陆公子,我似乎已经知道你与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你要不要听一听? 陆云隐没有理会,只是急迫地催促,阿达,快一点,我要回府。 壮汉一个用力便把轮椅抬出寝居,推入庭院,碾压着铺满碎石子的路。木头做的轮子吱嘎作响,细细的砂石令其深陷。一主一仆越是想要快些逃离,偏偏就走得越艰难。 这仿佛是命运的作弄。 方众妙缓缓走出房门,站在廊下注视陆云隐的背影,说道:太子爱你胜过一切,这一点似乎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陆云隐没有反应,只是一味地看着院门。 方众妙自顾说道:太子为你抗拒大婚,为你荒废政务,为你与先帝反目,为你撞柱而亡。太子在所有人面前表演着如何爱你。 方众妙垂眸看着手中的木盒,摇头道,然而在夜深人静之时,没有旁人,更没有你陪伴左右,他却用仇恨至极的目光,注视着留给你的东西。白日的他与夜晚的他,为何像是两个人? 陆云隐声音沙哑地说道:阿达,快一点。 壮汉已经足够卖力,但铺满碎石子的路不断吞咽着轮子,他无能为力。 方众妙低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答案其实很简单,白日的太子和夜晚的太子,本就是两个人。陆公子,我猜对了吗? 轮椅忽然被一块较大的石头卡住,陆云隐浑身一颤。 黛石,龙图、余双霜已经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能表达内心的震撼。太子有两个?不,不对,太子只有一个,但白天的他和晚上的他不是同一个。 不,也不对。这太乱了!得让主子好好捋一捋。 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方众妙。 方众妙看着陆云隐的背影,轻轻道出真相:真正的太子从未爱过你。那个白日里对你情逾骨肉,事事顺从的太子,是你造出来的。 黛石、龙图、余双霜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 造出一个太子?这句话怎么听着如此令人不寒而栗?太子是有血有肉的人,陆云隐怎样才能凭空捏造一个出来? 脑海中灵光一闪,三人不由恍然。 方众妙徐徐说道:你给太子戴了一副面具。你控制了他,让他清醒着表演爱你,让他违心地呵护于你,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一个雄才大略的储君变成一个只知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庸才。我不得不说,这个慎字你选得真好。 方众妙拿起字幅看了看,叹息道:大绳引棺入殓。你是大绳,也是棺木,而太子被你炼成了一具活尸。我手里这幅字才是太子的真迹吧?而你后面拿出来的那些,只是一个傀儡的涂鸦罢了。 话音落地,满院皆寂。 不知哪里来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吹落最后几片黄叶。 一片轻飘飘的叶子落在陆云隐肩头,他却好似被一座轰然倒塌的大山碾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说中了!当年那段令人潸然泪下的爱情故事,剥开美好的外衣,隐藏其中的却是一具活生生的尸体,一场不见血的酷刑。 只是代入一下太子的感受,就连龙图这个见惯了杀戮的人都止不住地感到恐惧。 太子被活埋了!这就是真相! 而今再去看这幅有着混沌之势,宇宙之象的字,借由它的气魄,描绘太子真正的模样,那种痛心疾首的感觉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 倘若太子平庸一点,没有那样的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有吞天沃日的心胸气概,他也不会如此痛苦。 黛石、龙图和余双霜稍微代入一下太子的感受,就已经开始窒息。 那么好的太子,国之瑰宝一般的存在,却被这么一个龌龊的小人以那样可笑的方式摧毁!陆云隐合该被千刀万剐! 陆云隐依旧在颤抖,那一片轻轻的落叶好似一座大山,要将他碾碎。 方众妙举起手中的木盒,冷冷说道:陆云隐,不用打开盒子,你也能猜到里面的答案吧?太子怎么可能爱你?他恨不得你死。 但他杀不了你,所以只能杀死自己。 他不是为保全你撞柱而亡,他只想永永远远摆脱你。 他濒死之际,你一定问过他爱不爱你吧? 我猜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上的扳指给了你。 于是你寻到这里。 陆云隐猛地回头,声嘶力竭地怒吼,你胡说!太子爱我!他戴着那张面具,十数年如一日地爱着我。时间的伟力能改变一切,你明白吗? 时间越长,太子的改变就越多。他的字迹变成了我喜欢的柳体,他说话的语气变成了我喜欢的温柔和煦,他吃饭的口味也变得与我一模一样。 那么漫长的岁月,他只为我而活,哪怕最初他恨我,可是到最后,他总会爱上我。 这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这是时间塑造的,你懂不懂? 不,你根本就不懂! 方众妙举起手中的木盒说道:既然你说我不懂,那我们直接让太子给出答案吧。你不是想看盒子里的东西吗?我现在就打开让你看看。 陆云隐的眸光狠狠一颤,然后便猛地转过身,急促嘶吼:阿达,带我离开这里! 方众妙的手按在盒盖上,并未真的打开。 她眉梢微挑,语带兴味地说道,陆云隐,我似乎又发现你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一听? 陆云隐的背影瞬间僵硬。这个人究竟有完没有?她还能发现什么?自己只是急着离开而已,什么讯息都没传递出去! 疯了,真的要被逼疯了!赵璋以皇帝之尊向方众妙叩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第431章 如何杀死真正的陆云隐 人人都说方众妙拥有一双洞彻天机的眼睛。当她拿这双眼睛来洞穿一个人的灵魂时,那种被拆解成无数碎片的感觉竟是如此恐怖。 陆云隐不断催促仆从赶紧把自己带离。 余双霜扯了扯干娘的衣袖,小声说道:什么秘密,快说呀!陆公子走了就不好玩了。 陆云隐生生克制住吐血的冲动。方众妙身边一个女童竟也敢这样欺辱他,挑衅他。可他偏偏无能为力。 他曾经暗自揣度过方众妙掌控朝廷的手段,想着她是不是用了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龌龊伎俩,亦或者用她那漂亮的脸蛋和柔美的身体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但他现在终于明白,方众妙得到现有的一切,凭的是洞悉世间一切隐秘的实力。 招惹她是最错误的决定。 一主一仆临近院门,很快就要逃出生天。 方众妙幽幽开口,执念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我说要打开这盒子,你明知道里面藏着一把足以杀死自己的利刃,也不会扭头不看。 陆云隐哑声催促,阿达,再快一点。 壮汉闷闷应声,竭力推着轮椅。 方众妙缓缓说道,然而你竟真的放弃了,是因为你有更好的方法来完成心中执念吗?只是那个方法很艰难,目前还不能实现。这盒子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陆云隐并不回头。 方众妙沉吟道,你要招魂? 陆云隐抿紧的唇角就在此时轻轻勾起。他露出一个蔑笑,但他笃定身后的方众妙看不到。 招魂?真是低劣的手段! 然而方众妙立刻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不,招魂怎么能够满足你病态的执念。害死太子是你心里最大的痛,让这痛苦痊愈,唯一的方法只能是复活太子。 陆云隐的蔑笑就那样凝固在脸上。 轮椅终于离开碎石子铺成的路,来到石板路上。院门近在咫尺。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忽然轻笑起来,所以你才心甘情愿让那妖魔寄生在你体内。他是不是告诉你,用人骨拼出那张夺天地之造化的面具,太子就能借着面具复活? 黛石、龙图、余双霜相互看看,面色都很惊骇。 真相一层一层剥开,展露在外的是比地狱更黑暗的人心。 陆云隐再度催促,阿达,我们走! 壮汉急忙推动轮椅。 方众妙却在此时释出最为犀利的一击,你现在戴着的那个面具,是从太子的尸体上取下的吧? 让我猜一猜,为了缓解相思,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会不会把隐藏在皮肉下的面具放出来,幻化成太子的脸,对着铜镜痴痴端详,自言自语?你问镜子里的太子爱不爱你,然后你变化出太子的声音,深情款款地道一句我爱你胜逾生命。 方众妙轻轻拍手,笑不可仰。 第387章 哈~陆云隐,你真是荒唐至极。你总是在欺骗自己。 你知道吗?太子若是复活过来,他不会说那些废话,他只会急切地抱住你,却不是因为思念和深情,而是因为他要狠狠咬断你的喉咙。 如果说你的执念是复活他,那么他的执念就是杀死你。 他爱上任何人都不可能爱你。 清越的笑声伴随着落叶缓缓飘荡,比冻毙生灵的寒风更为残忍。 陆云隐的颤抖越来越剧烈,两只手不受控制地抬起,狠狠抓挠自己脸皮,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疯狂的嘶吼。 壮汉吓了一跳,连忙弯下腰去查看他的状况,却忽然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方众妙没有走上前,因为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黛石、龙图、余双霜飞快跑过去,用惊骇的目光看着陆云隐。只见这人的五官正在扭曲,像一团掺了太多水的烂泥,有着下坠融化的趋势。 他用双手不断把这些烂泥重新糊回自己脸上,大喊大叫:阿达,带我走!快! 龙图喃喃道,主上,寄生在他体内的邪魔快出来了。要杀了他吗? 然而他话音刚落,陆云隐的脸就恢复正常。 他张开口,发出的却是重叠在一起的两道声音,一个沙哑疲惫,一个刺耳尖锐。 方众妙,想要化解先太子的怨气,唯有把我这张面具和陆云隐的尸体带入他的陵墓,让他得以报仇雪恨。 然而这张面具受到陆云隐心魔念的牵引,已经与他融为一体。 唯有杀死真正的陆云隐,面具才能从他脸上脱落。 但你根本看不见陆云隐的面相,你如何分辨得出哪一个是他,哪一个是我呢? 那面具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我也能随时出现,随时隐匿。 一旦我的分身被你杀死,那面具就会融入陆云隐的血水里,跟着他的尸体一起腐坏。 得不到这张面具,先太子的怨气永世都无法化解。 你应当算出来了吧?太子是这个皇朝命定的雄主,然而他已经被我害死,这个国家注定走向灭亡。你修的是因果轮回道,这逆因逆果已成事实,你永远完不成与方辰子的约定。 太子不能复生,你就会死在此界,而你的尸体是我早就看中的容器。 在你现身此界之前,我就已经置你于死地。方众妙你要如何破局呢?哈哈哈! 尖锐的声音癫狂大笑,充满恶意。 龙图脸色苍白地看向主上。黛石和余双霜吓得魂不附体。 这棋局怎么破解?她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陆云隐和那个邪魔早已不分彼此,并且时时刻刻都在转换交替。万一杀错了,面具毁坏,主子也会跟着一起死。 三人神色惶惶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盯着陆云隐狂笑不止的脸,幽幽忖道:【我的天眼的确看不透此人面相。他是邪魔还是本人,我竟真的分不清。拿不到面具,我之前为挽救这皇朝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而我的身体会迅速败亡。】 【该如何破解这棋局,我现在毫无头绪。】 龙图三人眸光狠狠一颤,心中顿时涌现无边恐惧。 第432章 太子的答案 看着一体双魂的陆云隐,方众妙面无表情,心湖却起了一些波澜。 龙图、黛石、余双霜已经无法掩饰脸上的恐惧。 陆云隐笑得越发癫狂,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声音相互震荡,刺痛耳膜。 冷风呼啸而过,令这院落更添几分阴森诡异。 短暂的惊愕过后,龙图勃然大怒,抽出藏于腰间的软剑,指着陆云隐猖狂的脸。 陆云隐非但不觉惊惧,反倒握住剑尖,将之抵在自己额头,笑得直喘气,断续地说道:来啊,来杀我啊。我现在是陆云隐,陆云隐死了,你主子才能活。 这句话说到最后,重叠在一起的两道声音已全然融合,变作陆云隐本人的沙哑原声。他抬着眸,眼里的光芒诡谲森冷,脸上的表情十足病态。 龙图死死盯着他,却也分不清这句话是真是假。 黛石急促开口:别杀他!现在的他或许是陆云隐,但你的剑刺下去的一瞬间,他就能变成邪魔。 余双霜也带着颤音说道:这邪魔只是一个分魂而已。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魂魄。他根本就不怕死。若我们错杀了他,他还求之不得。面具关乎干娘的生死,我们一定要杀了真正的陆云隐才能拿到它。我们分辨不清,只能克制! 这些道理,龙图自然懂。邪魔想要出现在陆云隐脸上,只是一个闪念的事,他的剑再快,也快不过人的意念。 他缓缓抽回自己的剑。 陆云隐的手掌被剑刃划破,流出鲜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是病态满足地笑着。 他摊开染血的掌心看了看,而后抬眸睨视方众妙,似笑非笑地问道:国师大人,你要不要杀我?不杀,我可就走了。 这句话,回应的是方众妙最初那一句陆公子,你要不要进来,不进来我可就关门了。 原来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怕跳入这陷阱,因为是死是活,他根本就不在乎。手中稳操胜券的从来不是方众妙,而是他。 方众妙盯着陆云隐得意猖狂的脸仔细看了片刻,伸手示意:陆公子请。 陆云隐朗声一笑,悠悠说道:阿达,我们回府吧,今日累了一天,我有些饿了。出门的时候娘亲为我熬了鸡汤,现在应该香浓入味了。 一主一仆不紧不慢地远去。龙图盯着他们的背影,眼里杀气冷冽,却也充满无力。 余双霜呢喃道:一个人,两重身,而且还能无缝切换,这怎么杀? 黛石去看自家主子,满怀希冀地问:小姐,你能认出来吧? 方众妙缓缓摇头,我不能。 院内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方众妙转身走入太子寝居,说道,我们来看看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龙图三人眸光一闪,连忙跟进去。 盒子密封许久,盖子嵌得太紧,颇费了一些功夫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个木雕人偶,脸孔、举止、神态,皆栩栩如生,一袭长袍迎风飘荡,有着翩然乘风之态,袍角的每一条褶皱都精致而又柔和。 木料异常细腻,泛着莹润的光泽,非是用砂纸寸寸擦拭,而是用人的手指和掌心,每日每夜摩挲,才能有这样的自然与灵性。 人偶启唇微笑,俊美无俦的面庞散发着温柔。将它拿起细细端详的时候,它也会凝望着你,眼里溢满浓情。 龙图三人看得呆愣,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谁说太子不爱陆云隐?能够把陆云隐的样貌和神态用刻刀描绘到此等巧夺天工的程度,该是耗费了多少心血,又倾注了多少思念? 余双霜仿佛丢了魂魄一般恍惚呢喃:干娘,你是不是算错了?太子他,他好像是爱着陆云隐的。 黛石从盒子里拿起人偶,翻来覆去地查看,紧皱的眉心能夹死一只苍蝇。 她在寻找太子厌憎陆云隐的痕迹,然而无论怎么看,这木雕都是被曾经的太子拢在掌心里温柔摩挲,用心呵护的,没有任何一根线条显露出狰狞的意态。 黛石把木雕递给自家小姐,脸色十分难看地说道:太子莫非真的爱上了陆云隐?那个面具终究还是把他塑造成了陆云隐想要的模样? 她想了想这种可能,心脏竟有些隐隐作痛。旭日未曾东升就骤然陨落,这是皇朝的悲哀。 龙图果断摇头:只有你们这些小女儿家家才会相信什么情情爱爱。 看看太子不曾被掌控之前写的这幅字。那时候他才几岁?却已经有这样的雄浑笔力。 他心里关押着一头侵吞寰宇的野兽,有着一统天下的野望,亦能写出慎思、明辨、笃行这六个自我约束的箴言。 此乃修身立德,垂范天下的境界,是圣君雄主之气概,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他会爱上陆云隐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玩意儿。 龙图再度摇头,十分笃定:这木雕一定有什么玄机。主上您好好看看。 方众妙靠着椅背,指尖轻点桌面,徐徐说道:我已经看出来了。 三人立马朝她望去,目光十分灼热。 方众妙模仿着木雕人偶的动作,胳膊抬起,左手大指掐中指上节,置于胸前。 这是什么动作,你们知道吗?她问。 三人看看木雕,又看看主子,齐齐摇头。 这是上清决,可调遣上清兵马,近甲处用于问病?。这木雕的陆云隐捏着上清决,岂非向我问病? 第388章 方众妙接过人偶仔细端详,问道:你们说,陆云隐有什么病? 龙图:疯病。 黛石:癔症。 余双霜:神经病。 方众妙总结道,他这病症名为百邪癫狂。此症无药可医,唯有动用鬼门十三针。小石头,给我针囊。 黛石连忙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针囊。 方众妙取出一根银针,目光审视着人偶,徐徐说道:鬼门十三针对应鬼封、鬼宫、鬼窟等十三个穴位,既然太子用这木偶替陆云隐问病,我就用这木偶给他治一治。且在鬼封穴先行下针。 话落,她看着木偶张开的口,轻轻笑了,鬼封穴位于口腔内,舌下中点处。你们看,这木偶微笑的时候竟然张着嘴,露出一点舌头,别的木偶会雕成这样吗? 龙图摇头,很少看见木偶雕出口腔,都是闭着嘴的。 方众妙说道,可见太子是有意为之。 话落,她果断下针,细细针尖触及坚硬木块,竟似刺穿一团棉絮,轻而易举没入其中。 龙图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方众妙勾唇说道:果然,太子在此处预留了针眼,用薄薄一层陶泥封堵,虽肉眼难辨,但针尖却能一刺就破。 三人明白过来,连忙催促:还有十二个针眼,快刺。 方众妙精准地找到另外十二个穴位,一一下针。很快,这木雕的人偶就插满了银针,看上去十分诡异。 余双霜呢喃道:干娘,你说这人偶像不像诅咒娃娃?太子把它雕出来不是用作睹物思人的,而是用来下咒的吧? 龙图拧眉问道,银针已经插上,然后呢? 黛石猜测,莫非这人偶真是用来咒杀陆云隐的?可太子没有法力,做不到啊。 余双霜眼睛一亮,干娘能做到!这东西其实不是留给陆云隐的,是留给干娘的? 方众妙摇头说道:还没完呢。 她逐一捻动银针,令其轻颤,在细微的嗡嗡声中,木偶内部传来咔哒脆响,仿佛打开了某个机关。随后,整个木偶竟四分五裂,掉落于桌面。 龙图三人皆是一惊,然后各自捡起木偶的断肢,拿在手中查看。 这肢体的断裂处有字! 我这里也有! 快看看别的断肢! 很快,三人就把所有刻了字的断肢都找到了。 木偶脖颈的断口刻着一个终字。左臂断口刻着一个有字。右臂断口刻着一个一字。腹部断口刻着一个日字,左大腿断口刻着一个我字。右大腿断口刻着一个要字。左腿踝断口刻着一个你字。右腿踝断口刻着一个死字。 将这四分五裂的木偶拼凑在一起,再把断口处所有刻字连成一句话便是终有一日我要你死。 终有一日我要你死!这就是太子留给陆云隐的答案。他从未爱过这个人,哪怕只是一瞬间。 想来,曾经的陆云隐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在问着同样一个问题:太子,您爱不爱我? 今天您也是爱我的吧? 您会永远爱我吗? 戴上面具的太子总会给他肯定的答案。然而陆云隐真正想问的却是脱掉面具的太子。他最初爱上,且一直爱着的,也唯有那样的太子。 他亲手挑出来的慎字,何尝不能解为爱之本真? 他好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却又永远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方众妙拔掉银针,用细长的指尖拨乱这些断裂的肢体,饶有兴味地说道:把这五马分尸的木偶送去给陆云隐看一看,他会不会疯掉? 第433章 医书下卷 听见主上的话,龙图兴致勃勃地说道:小老儿这就去安国公府一趟,把这人偶当做礼物送给陆云隐。 方众妙眸光忽然一闪,随即摆手:不,这东西有更好的用处。 与此同时,半空中飘过一道玩味的声音:【我似乎知道如何分辨真正的陆云隐了,只是,这样做未免有些冒险,我还得再找一个人帮我兜底。】 她垂眸沉思,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 龙图三人大气都不敢喘,耳朵纷纷竖起。 连主子都没有万全把握的事,世上又有谁能帮她兜底?无论怎么想,这人都是不存在的。 心声散去,半空中一片寂静。那个兜底的人是谁已然成谜。 龙图三人略有些失望,却极为笃信,主子一旦有了把握,陆云隐就离死期不远了。想跟主子死斗到底?只能说陆云隐选错了对手! 心中极快地闪过一个念头,方众妙把四分五裂的人偶拼凑成一个整体。 她细细摩挲着人偶惟妙惟肖的脸庞,感慨道:太子的雕工真是了得。你们看,他既能把这东西塑造得栩栩如生,又能在切分之后,将各个部位不留缝隙地榫卯回去。倘若不用银针触发内部的机关,我竟然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龙图三人点头称是。 方众妙翻来覆去地端详着人偶,又道:这东西太精细,不是一两日的功夫能做成的。我猜太子白日里也曾当着陆云隐的面雕刻它。还曾在雕刻成功之后将它拿到陆云隐面前摩挲。 龙图疑惑道,这东西盘出了包浆,光泽太过细腻油润,可见太子日日都带着它,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盘摸它。在外人眼里,这便是太子深爱陆云隐的证明,也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怎么太子将它藏起来,陆云隐竟没发现,也没想到太子留给他的东西会是这个呢? 余双霜也问道,是啊,这东西太子生前宝贝得很,他让陆云隐寻找遗物,陆云隐理当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个人偶才对。但他好像不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 黛石连连点头,对啊对啊,真的好奇怪啊小姐。他都没想过遗物会是这个人偶吗?他若想到了,或许就不会来这里找什么答案。他肯定会认为太子是爱他的。 方众妙摇头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陆云隐爱的是真正的太子,戴着面具的太子雕出来的东西,在他眼里算什么?只能算是一场表演,看过了,满足了,也就抛到脑后了。 夜深人静之时,他梦里想着的,口中念着的,依旧是那个雄才伟略的太子。 龙图三人面露恍然,只觉陆云隐此人既可恨又可怜。 方众妙摸了摸人偶的左手,说道:它捏着上清诀,而且榫卯结构异常精巧,还留出了鬼门十三针的针眼,明显是我道门的东西。 想来太子晚上能恢复短暂的清醒,也是因为我爹从中插了一手。这人偶是在我爹的授意下雕刻出来的。 龙图呢喃道:但老国师未能挽救太子,只好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您处理。 黛石恍然,难怪老爷一定要先帝把太子废掉,原是因为他知道,太子若是上位,这大周就成了陆云隐那个疯子的囊中之物。 余双霜不由感慨,果然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废太子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是拍拍脑袋就做出的决定。 方众妙兀自沉思片刻,说道:这烂摊子,我总是能清理干净的。人偶于我有大用,我爹也是因为算准了这一点才会插手。我目前所做的一切,依旧在我爹的推演之内。我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真想复活他,亲眼看一看他老人家的风采。 龙图三人眸光连闪,心中大骇。死人真的能复活吗? 方众妙没有多说,只是轻笑着推门而去。 --------------- 白辛夷从大长公主府里逃出来,像个游魂一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不要去乌衣巷,她要治好陆公子的双腿对,去找陆公子! 白辛夷忽然停步,抬头看看周遭,然后便义无反顾地朝安国公府跑去。 白姑娘,白姑娘,您等一等。街边传来一个声音。 白辛夷本不想理会,依旧是朝前疾走,那声音又道,您要找的下卷,我这边有眉目了。 下卷?什么下卷?白辛夷脑中灵光一闪,脚步立马停住。她回头看去,却见街边的一家书店内,掌柜正站在柜台后面挥手。 白辛夷连忙跑过去,急切追问:那医书的下卷在你这儿? 掌柜摇头,不是。您让我留意卖医书的那个落魄秀才,若他再来便让我及时通知您。这不巧了嘛,他方才又来了,卖了几本古籍,却没有您要的下卷。我问他家中可有,他说要回去找一找。我跟他要了地址,您若是很急,可以自去寻他。 第389章 白辛夷连连拍打柜台,催促道,快把地址给我!我自己去找! 陆公子的双腿终于有救了!她一刻钟都不想耽误。 掌柜弯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说道:这消息我也派人禀报了国公夫人,您一个女儿家,单独去探访一个秀才,怕是不妥。您可以跟国公夫人一块儿去。 平夫人也知道了?白辛夷心中暗喜,连忙答应下来。 她找到上卷之后就拿去给平夫人看过。抓人做实验的事,非她自己想的,而是和平夫人一起商量的。也是因为平夫人介入此事,才及时发现了大长公主派去她身边的暗卫,否则后果难料。 有事找平夫人帮忙准错不了。 这样一想,白辛夷连忙跑去安国公府,却被门房告知,平夫人半个时辰之前就匆忙去了外面,只说礼佛,归期不定。 白辛夷不用想也知道平夫人去了哪里,于是雇了一辆马车,也匆匆赶往秀才远在城外的家。 但她没料到,在这座偏僻简陋的宅院里,不仅平夫人在,秀才在,就连陆公子也在。 抓人做实验的事,陆公子似乎知道了。他那么温柔善良,怎么接受得了? 听见屋内传来母子二人的争吵声,白辛夷的心直往下坠。她连忙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去听。 平幼荷威严的声音传来,李秀才,这里有十两银子,你拿去与同窗喝酒,我与我儿单独有话要说,借你的院子用一用。 李秀才十分谄媚地说道:谢国公夫人赏赐。我这院子随你们用,便是打砸了也无碍的。您二位贵脚踏贱地,是我的荣幸。只是还望二位莫要相互置气,毕竟是亲母子。 陆云隐冷漠的声音传来:你多话了。 李秀才连忙告罪,小跑着来到门口。 白辛夷不知怎的竟是没敢入内,反倒躲入墙角,眼睁睁地看着那李秀才揣着十两银子一颠一颠地跑远。 陆公子终究还是知道了。他要和平夫人吵架吗?他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白辛夷低下头看着自己白净娇嫩的一双手,却仿佛看见了一片赤红的血腥。 等李秀才走远,她又绕回前门,眯着眼睛往门缝里看。平夫人带来的两个心腹嬷嬷一左一右把守着厅堂。陆公子的贴身长随阿达站在院子中间,像个铁塔。 那母子两个果然不愿他们的谈话被外人听见。他们会说什么?会提及自己那些残忍的行径吗? 白辛夷心慌得厉害,于是绕到屋后,把耳朵贴在土墙上,竭力去听。 她默默在心里说道:陆公子,您别讨厌我。您可知道,为了您,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想着想着,她倍感委屈,眼里不由涌出泪光。 第434章 情种陆云隐 土墙对面,陆云隐万般无奈的声音响起,娘,若不是我回府的途中看见您的马车鬼鬼祟祟往城外走,我还不知道您竟然瞒着我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 平夫人冷酷地说道:只要能治好你的腿,娘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娘对你只有一片慈母之心,至于旁人,娘管不着。莫非你因为这个就要恨娘吗? 陆云隐愤怒地说道,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拖白姑娘下水! 白辛夷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陆公子,您真好!您非但不厌弃我,还责怪您母亲把我拖下水。可我是愿意的呀!为了您,我宁愿下十八层地狱! 然后下一瞬,白辛夷就真的坠入了十八层地狱。 她听见陆云隐气急败坏地说道:这医书里写得清清楚楚,若想成功移植髌骨,必须用无垢骨。 这世上唯一的无垢骨不就是白神医吗? 您刚才放出去的鸽子传递的是什么消息?是让家里的死士帮您把白神医抓住,将他的髌骨挖掉吗? 您知不知道白姑娘若是知晓此事会恨我一辈子? 一道惊雷劈中白辛夷的天灵盖,叫她浑浑噩噩,魂不守舍。 原来她和祖父之前挖出的那些髌骨之所以会腐坏,竟是因为骨中有垢。能治好陆公子的方法一直就在她眼前,甚至于触手可及。 又一段记忆浮现脑海。 方众妙蔑笑着对她说:我与陆云隐是死仇。治好他的法子,我自然知晓,然而我不但不会告诉你,还会断绝你得到它的途径。 话音一遍又一遍回荡,白辛夷的心也越坠越深。 原来方众妙真的知道!治好陆公子唯一的办法就是移植无垢骨,所以她才会把祖父送到只准进不准出的乌衣巷!她当着自己的面,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断绝了治好陆公子的希望。她那时候该有多么得意猖狂? 白辛夷顺着墙根缓缓跌坐下去,苍白的面容呈现出一片绝望。 怎么偏偏会是祖父?陆公子怎么办呢?我又该怎么办呢? 眼泪止不住地流淌,白辛夷用力捂住心口。 屋内,平夫人尖锐的声音传来,我不会让她知道。把白术的尸体丢入山崖摔得粉碎,制造成意外,不会有人看出来他膝盖上少了两块骨头。白术经常上山采药,年纪又那么大了,脚下踩空摔死岂不是很正常? 儿啊,你别死脑筋!咱们家可以补偿白姑娘。我会让她过门,当咱们国公府的宗妇,给她尊荣和富贵。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她高兴还来不及。 高兴?白辛夷两眼茫然,凄惨一笑。 她哪里高兴?她只觉心痛如绞。平夫人怎么能这般算计她唯一的至亲? 陆云隐也凄楚地笑了。 娘,您知道我是真心爱慕白姑娘,您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害死了她的祖父,您叫我今后如何面对她?反正我早已习惯了不能走路,不要这双腿也罢。它们就是祸根,干脆斩断了去! 屋内忽然传出平夫人的尖叫。 儿啊,你好好说不行吗?你为何要把自己的腿割掉!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 厮打的声音传来,随后是一阵闷响,有什么东西翻倒了。陆公子他他为了保护祖父,保护我,竟然要斩掉自己的双腿? 白辛夷惊跳而起,绕到前院奋力拍打门板。 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快让我进去!我听见有人呼救! 一个嬷嬷冲过来打开门栓,放白辛夷入内,脸上带着泪水,语气惶急不堪地说道:白姑娘您来得正好,公子他用匕首把自己的腿割伤了,流了很多血,您快进去看看吧! 白辛夷冲进去,看见屋内的混乱,脑袋不由眩晕。 只见陆公子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左大腿割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滋滋喷涌,很快汇聚成一片血泊。 平幼荷跪在血泊里失声痛哭。她的双眼依稀能看见一些影子,所以她知道儿子的状况有多糟糕。 白姑娘,求你救救我儿,快救救他! 平幼荷用手去捂陆云隐腿上的伤口,想要阻止血液的喷涌,却无济于事。她脸上沾满血迹,却又流淌着源源不断的泪水,看上去凄惨至极。 白辛夷的怒火瞬间就消弭了。她匆匆走过去,跪在陆云隐身边,撕掉自己的裙摆用力捆扎受伤的大腿。她跟随祖父上过战场,这样的伤势,她见过太多次。 她知道如何施救,却也知道想要把人救回来有多难。陆公子是存了死志的!只因不愿愧对于我,他竟是宁愿放弃自己。 白辛夷痛不可遏。 平幼荷死死抓着她的胳膊,急切问道,怎么样?我儿会不会有事? 白辛夷只是摇头,说不出话。 怎么会没事?这可是血府失守啊!只要短短小片刻,陆公子就会血尽而亡! 白辛夷慌忙取出针囊,为陆公子止血。 所有人都在哭,陆云隐却无声无息地笑起来。他静静凝视着白辛夷憔悴慌乱的脸庞,手无力摸索了一阵,触及那本医书便悄然将它反扣在血泊里。 书页被浓稠的鲜血浸染,所有字迹都在渐渐变得模糊。 白辛夷看见了,可她不能说,也不能夺。她还得施针,错了一个穴就会永远失去陆公子。 为了自己,陆公子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要这珍贵的医书,也不要这双本可以复原的双腿,更不要这条尚且年轻的生命。我何德何能受此厚爱?我听见平夫人算计祖父的那些话,还迁怒陆公子。我简直混账! 白辛夷一边泪流一边为陆云隐扎针,心里怀着强烈的自责和愧疚。在这种情况下,她竟是把从祖父那里学来的三脚猫医术发挥了十成十。 血缓缓止住了。 看见陆云隐气息平稳地昏睡过去,白辛夷跌坐在血泊里,开始放声大哭。 平幼荷捡起那本医书,翻到无垢骨那一页,却只看见一个标题,其余的字都已晕染成一团墨迹。 第390章 儿子做得真绝啊!他就是这样一个情种!先前为了太子,他差点殉葬。现在为了这个白辛夷,他也不要自己的命。 他愿意做个问心无愧的废人,我怎能逼他作恶?我会害死他的!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平幼荷把血染的医书扔在白辛夷面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不问白辛夷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见自己和儿子的谈话,只疲惫万分地说道:白姑娘,往后你不要再来安国公府。那个试验停掉吧。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和云隐也从未认识过。 白辛夷哭着抬起头,双眼迷茫。 平幼荷摇摇头,命阿达将儿子抱上轮椅推走,自己也在两个嬷嬷地搀扶下一步一趔趄地远去。 临上马车之前,她回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白姑娘,你带着你祖父快些离开临安。不要让我看见你们,一辈子都不要。否则 否则怎样,她没说,她只是看了马车里昏迷的儿子一眼,无奈至极地叹息。 白辛夷呆呆地站在小院门口,呆呆地看着马车远去。 她知道,若是平夫人愿意,那人有一万种方法得到祖父的髌骨。可她为了陆公子,放弃了。 陆公子,这么好的陆公子 白辛夷流着泪爬上自己租来的马车,沙哑的声音里带着诡异的平静,去乌衣巷。 第435章 人性经不起考验 平幼荷匆匆将陆云隐带回安国公府,找来太医诊治。 小半个时辰后,太医摸了摸陆云隐的脉象,躬身说道:启禀国公夫人,陆公子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断了主脉,血府失守。倘若他醒过来,稍微动一动,恐怕有血崩之势。所以下官给他服用了安神补血汤,他这一睡,十二个时辰之内不会清醒。 太医话音停顿,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取出一个药瓶,继续说道:此乃下官特制的金疮药,有止血生肌之奇效,还请夫人每隔两个时辰便给陆公子上一次药。等他醒来,伤口略微愈合,便能活动了。 平幼荷皱眉,要昏睡十二个时辰,这么久? 太医躬身应是,表情有些惶恐。 是药效太重了吗?若夫人不放心,下官这里还有一副醒神汤,您熬给陆公子喝,不出一刻钟他就能醒转。 平幼荷想到儿子过激的举动,想到白辛夷那祖孙俩还留在临安没走。只怕儿子为了保护他们,又要往外面跑,弄得伤上加伤。叫他睡上一天一夜,未尝不是好事。 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平幼荷眉梢微微一动。 儿子睡得人事不省,若我对白术做些什么,他也不会知道。等他醒来,我便说那祖孙俩已经离开临安,不知所踪。若儿子不信,我还可以逼迫白辛夷写一封离别信,叫他亲眼看一看。 想着想着,平幼荷的面容就阴森起来。 太医见她如此,连忙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说道:下官这就把醒神汤的方子写下来。 未料平幼荷竟摆手说道,不用了,那安神补血汤若是连着喝上几天,会不会对我儿的身体产生不利的影响? 太医微感讶异,却没多问,忙道,不会。陆公子情志不舒,气郁失衡,以至于脏腑受损,多有气郁、痰郁、血郁之症,夜晚常常多梦失眠,精神极其疲乏。 连着给他服药,能让他得到充足的睡眠,反倒对他身体有利。只是这药喝多了也就失效了,往后他还是会气郁失眠。届时便要为他制定新的药方。 听见这话,平幼荷彻底放下心来。 她把那盒金疮药递给身旁的老嬷嬷。 老嬷嬷精通医理,深藏不露,只是略微一闻就眼睛一亮。之前那碗安神补血汤,她也是亲口尝过,确定没有问题才让陆云隐服下。 见老嬷嬷暗暗点头,平幼荷这才笑着向太医道谢,而后命丫鬟拿来十两银子打赏。 太医离开后,平幼荷面色一冷,立刻说道:派几个死士去抓白术和白辛夷。一个时辰之内,我要在八角胡同的宅子里看见他们。 老嬷嬷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太医爬上马车,把箱子交给等在车里的小药童,低不可闻地说道:去告诉大统领,陆云隐已经放倒,平幼荷定然会盯上白家祖孙。 此时此刻,小小的临安城内不知有多少暗潮在涌动。 白辛夷跑到乌衣巷,对看管此处的禁军头领说自己想要见祖父一面。因白神医名望极高,又是自愿来救死扶伤,禁军头领钦佩他的为人,便也没有阻拦。 不多时,祖孙俩就在乌衣巷外的一座空置小院里见了面。 你怎么来了? 白术里里外外换了衣裳,用药水熬成的气雾把自己熏蒸了好几遍,这才敢来见孙女。 白辛夷笑地勉强,我来看看您。里面的病患多吗?严重吗?我怕您感染,十分不放心。 白术的笑容也十分不自然。他心里明镜似的。孙女哪里是担心他才跑来见他,只怕是为了他这两块髌骨。 心中一片悲凉,白术难免说一些厌世的话。 感染了也就罢了。疫病横行,苍生受苦,我心难安。自我初入医道至今,已有数十年光景,此生遍览岐黄之术,志在悬壶问世,拯溺救焚。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发下宏愿,为万民除疾苦,为尘世消瘟疠。若能换得天下病患身康体泰,哪怕殚精竭虑,乃至性命相付,又有何惧?我若死在此处,自有人送信给你,你携带家当离开临安,自去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白辛夷声音微颤地问,那你呢? 白术摇摇头,叹息道,我的尸身染满疫毒,自然不能往外送。这里面就有火场,将我一把火烧成灰也就罢了。 白辛夷低下头,看着祖父的双膝,呢喃道:一把火烧成灰?你就这样尘归尘土归土了? 白术见她缓缓落泪,心中不觉疼惜,反倒一片荒芜。 倘若这眼泪不是看着自己的髌骨流淌下来的,自己恐怕也会百感交集,老泪纵横吧?孙女想要挽留的不是唯一的至亲,而是这两块骨头。 为何要来?为何要来啊?就让老朽糊里糊涂死在这场瘟疫里不好吗? 白术忍着心中绞痛,仰天长叹。 白辛夷忽然抬头,泪光散去,面容一片狰狞,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为何总是如此自私?我不爱学医,你用鞭子抽着我,逼迫我背汤头歌。 我不爱漂泊,你偏偏带我四处流浪,居无定所。 我害怕战争的血腥,你偏要带我上战场,叫我九死一生。 别人家的姑娘有漂亮的裙子,有精致的头面,我只有恐惧、担忧和风霜。 白辛夷瞪大血红的眼睛,一声声地控诉:大长公主为你谋求太医之职,你说什么宏愿未了,在我的哭闹哀求下生生拒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我需要一个居所,一个安宁的生活,一个美好的前程? 你没有!你从来没有!说什么至亲,说什么相依为命,实则你永远只想着自己! 你死了,我便成了孤女,我今后怎么生活,怎么嫁人?这些你想过没有? 白辛夷退后两步,带着恨意呢喃道,摊上你这样的至亲,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宁愿为别人而死,也不愿为我考虑半分。 白术心绪震荡,痛苦莫名。 原来孙女对他没有孺慕,只有积怨。自己敦促孙女学医,教她立身之本,带她云游行医,为她开拓眼界,积攒功德,竟然都是在害她。 然而只是一瞬,怒火就变成了化不开的悲哀与自责。白术踉跄倒退几步,泪水不由滚落。 孙女说的没错。他自以为把孙女教导成一代名医,令她自立自强,勇毅果敢,让她不依托于男人也能存活,便是对她好。却从未问过孙女自己的意愿。 哪个女儿家不爱红妆?哪个女儿家不喜欢安定的生活,不想嫁个好儿郎? 是自己想当然了。原来最错的一直都是自己。不怨孙女不孝,是自己不慈啊。 白术扶着墙壁勉强站稳,声音颤颤地说道:好,你想让我怎么做?为你而死吗? 白辛夷瞳孔瞬间扩大,满腹指责竟都忘了怎样去控诉。 白术死死盯着她,问道:你想让祖父为你怎么死?你只要说得出口,祖父就愿意为你去做。 白辛夷连连后退,身形踉跄。 她怎么说得出口?可她却在此时不自觉地低下头,看向祖父的两个膝盖,眼里充斥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贪欲。 说什么至亲,谈什么血脉,终究敌不过才认识几个月不到的男人罢了。 第391章 但白术不会这样想,白术只觉得自己亏欠孙女良多。死在乌衣巷里,倒不如死在孙女手中,也算是一种弥补。 想罢,白术推开门,率先走出去,头也不回地说道:走吧,我跟你去见陆公子。他要我的髌骨,那我就给他。只愿他下半辈子好好对你,让你一生无忧。 白辛夷眸光狠狠一颤,眼泪顿时大颗大颗滚落。 祖父! 她哀哀地唤了一声,余下的话全都化作愧疚和痛苦,在肚腹里燃烧。她想问您怎会知道无垢骨的事,然而只是一个转念她就想明白了。 此事必然是方众妙说的。那人果然不安好心!她只想看他们祖孙相残,骨肉断亲。 真的要继续吗?白辛夷站在原地,被恐惧和茫然折磨。 白术并不回头,只是默默爬上路边的马车,闭着眼睛等待。 或许此时此刻,他还怀着最后一丝希冀,惟愿孙女走过来,掀开车帘对他说:祖父,你不要去安国公府,我送你回乌衣巷。 然而并没有。 白辛夷咬咬牙,一步一步走过来,掀开车帘对着白术深深鞠躬,哽咽道,祖父,谢谢您的成全。 白术眼皮颤抖不停,终是没有再流下眼泪。追根究底,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孙女会变成这样,是他没有教好。 马车缓缓开动。 禁军头领站在不远处看着,却没有上前拦阻。他的一名属下附在他耳边低声询问,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头领低声道,这是国师吩咐的。他要走,那就放他走。 白辛夷的马车行驶到半途,几个黑衣人忽然窜入车内,将祖孙二人用刀抵住,又命车夫改道去八角胡同。 第436章 六亲不认白辛夷 八角胡同的某栋民宅内,平幼荷坐在厅堂上首,睁着她那双微微泛白的眼瞳,看着被死士押送进来的祖孙俩。 白术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巴,逼迫着跪下。白辛夷待遇还好,没有绳子捆绑,没有布条堵嘴,只是被推搡着肩膀踉跄来到近前。 她眼里满是惊恐,声音颤抖地问道:平夫人,您怎么 不等她把话说完,平幼荷已冷冷诘问:你们匆匆忙忙要去哪里? 白辛夷顿时愣住。 她想说我要把祖父送去安国公府,叫你们挖出他的髌骨,给陆公子换上。然而只是一个转念,她就紧紧闭上嘴巴。 来的路上她仅凭一腔冲动行事,不曾多想,面对平幼荷冷厉的一张脸,她这才猛然间有了明悟自己是白术的孙女,自己怎么能说出挖掉祖父髌骨的话? 平幼荷会是自己未来的婆母,见到自己这般六亲不认,心狠手辣,她会怎么想?只怕她心中会充满怀疑和忌惮,甚至不满和厌弃。 有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儿媳妇近旁伺候,她睡觉都不敢闭着眼睛。倘若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存在,与陆公子成婚之事,这辈子都不会有指望。 想着想着,白辛夷更觉慌乱。 也终于在此时此刻,她才痛苦不堪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竟是禽兽行径!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深深地鄙视她,厌弃她,进而远离她! 白辛夷嘴唇不断翕动,却说不出半句话。 见她如此,平幼荷了然道:你听见我和云隐在李秀才家里说的那些话了吧?你知道你祖父的髌骨是治好云隐唯一的办法。你想带着你祖父逃离临安? 是啊,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带着唯一的至亲离开这危险的漩涡,不为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男人落入致命的陷阱。一个至纯至孝的孙女,理应这样做。 但自己却反其道而行,逼着祖父前来受死。自己简直蠢得可怕! 想到这里,白辛夷如遭雷击,呆愣当场。 见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平幼荷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垂下泛白的双瞳,用哀恸的声音说道:白辛夷,我以为你对云隐是真心的。但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躲在院外都听见了吧?你明明知道云隐是为你才自断双腿,也是为你甘愿赴死。而你呢? 平幼荷缓缓抬头,露出那双诡异白瞳,厉声道:你竟辜负他一片深情,转头就逃之夭夭!你可曾记得我发现你二人私情那天,你跪在我面前许下的誓言? 白辛夷眸光一颤,顿时色变。她怎会不记得? 平幼荷死死盯着她,白瞳里仿佛有黑雾弥漫。 她字字句句重复:愿以吾之一生,伴君左右不离。纵君足疾难愈,前路坎坷,吾亦不离不弃。朝朝暮暮,寒来暑往,必悉心照料,周全君之衣食起居。爱君之心,胜过爱己。君之喜乐,吾之所求;君之悲苦,吾感同身受。愿为君遮风挡雨,护君一世安宁。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白辛夷身体晃了晃,然后便缓缓跪了下去。 之前刚升起的那点自我谴责,又在这誓言面前渐渐消散。她爱陆公子胜过爱自己。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不曾有半个字掺杂虚假。 白术转头看向孙女,眼里的悲哀几乎快要溢出来。 你爱陆云隐,我并不阻拦。可你怎么能爱他胜过自己?你什么都能丢,却绝不能丢掉自己,你知不知道? 是我没有教你,是我的错啊!白术缓缓闭上双眼,脸上的皱纹挤压出悲苦的纹路。 平幼荷睨了白术一眼,微微皱眉,然后又看向白辛夷,一字一句问道:若违此誓,天地共诛!这话,你还记得吗? 白辛夷抬起通红的双眼,哽咽道:我还记得。 平幼荷又问,你许下的承诺,可还算数? 白辛夷满脸坚定,用力点头,算数。 平幼荷静静审视着她痛苦万分的脸庞,眉心舒展,又去看白术,眉心蹙起。 她思忖片刻,说道:我只要你祖父的一对髌骨,不要他的命。 他残了,废了,我们安国公府养他一辈子。而你也能入我府门,担当宗妇。我把中馈之权交予你执掌,由你亲手照料祖父,你还怕他晚年过得不好吗? 你祖父年纪大了,却还四处行医,上山采药,没准哪天就遇到不测,丢了性命。没了髌骨,他安安生生待在家里,健健康康活到百岁,也是福报,你说是不是? 白辛夷想到祖父好几次上山采药遇到猛兽,差点就回不来,心中也就认同了平幼荷的说法。 祖父也能坐轮椅,像陆公子那样行走,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自己当了安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亲手照料他,还能让他受委屈? 他不用四处奔走,饥寒交迫,也不用替人看病,心力交瘁。这是为他好。 替自己的狼心狗肺找到足够的理由,白辛夷低下头,声音微颤地答道,您说的是。 白术不曾睁眼,只缓缓流下两行浊泪。他已哀莫大于心死。 平幼荷不断去观察白术的表情,眉心越蹙越紧。 见未来婆母脸色阴沉如水,眸中不断有狠戾的光芒闪过,白辛夷心慌起来。 她主动问道:夫人,您真的会好好照顾我祖父吗? 平幼荷收回死死盯着白术的目光,转而看向白辛夷,唇角扯开一抹诡异笑容。 她用诱哄的语气说道:我堂堂国公夫人,莫非还会骗你不成?只要你亲手挖掉你祖父的髌骨,我回去立刻就为你和云隐张罗婚礼。 白辛夷猛地睁大双眼,迷茫又恐惧地问,亲,亲手? 她立刻看向站在平幼荷身侧的两个老嬷嬷,眼里带着祈求。她知道这两人也是杏林圣手,如何移植髌骨,她们是精通的。 自己亲手挖掉祖父的髌骨,这怎么可以? 白辛夷疯狂摇头,又急切地去看平幼荷。 然而平幼荷竟从桌上的托盘里拿起一把锋利至极的短刃,朝白辛夷递过去,语气温柔:好孩子,云隐在家等着你,你不想回去与他团聚吗? 白辛夷哭着哀求,不要,不要,求您不要逼我这样做。 她连连摆动的双手不小心打落了那把短刃。 千钧一发之际,平幼荷竟弯下腰,伸出手,极为精准地抓住了那把即将触及地面的短刃,而后她缓缓直起腰,再度把短刃递到白辛夷面前,语气不再温柔,拿着它,挖掉你祖父的髌骨! 第437章 鬼魅阴邪平幼荷 白辛夷低头看着这把短刃,眼里泪光闪闪。 她嘴唇翕动,不断说着不要,却始终跪在平幼荷面前不曾逃走。她的心更为偏向哪一边,已经不言而喻。 平幼荷十分平静地说道:你自己动手才知道如何减轻你祖父的痛苦,并确保他的安全。别人来做,下手没个轻重,时间拖得太长,创口割得太大,血流得太多,一个不慎你祖父就会送命。你可要想好了。 第392章 白辛夷愣了一愣,转头去看两个老嬷嬷,慌乱的心终于恢复一丝清明。 她知道平夫人说得对。自己动手最有把握。 她不敢看祖父是何表情,慢慢握住那把短刃。 给,给我祖父熬一碗麻沸散。这样他就不会痛苦。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像样子,眼里大颗大颗滚落泪珠。 平幼荷冷酷摇头:不行。谁知道麻沸散的毒性会不会浸入他的骨头,变成堆积在骨髓里的污垢。为了以防万一,就这样挖吧。你动作快一些,他的痛苦自然就少几分。 两个老嬷嬷帮腔道,快动手吧白姑娘。 莫要再耽误,你拖得越久,你祖父的痛苦就越甚。 白辛夷这才缓缓转头,用深深畏怯,浓浓愧疚的目光去看祖父。 白术始终闭着眼,不去看她。脸上的泪水早已干透。 见他如此平静,白辛夷不由愣住。 平幼荷上上下下打量白术,眼里满是疑惑,而后变作不耐,最后化为凶猛的怒火。 旁人不知道她的怒火从何而来,只看见她狠狠拍打桌面,语气里带着难以隐藏的暴戾之气,还不快动手!给我压住白术,不要让他动弹! 两个老嬷嬷立刻冲上去,将白术按倒在地,一个压住双手,一个压住双腿。 白辛夷狠狠一颤,这才哭哭啼啼膝行上前,嘴里反反复复呢喃:祖父,对不起。您别怪我。您不会有事的,余生我都会好好照料您。陆公子也会孝顺您。我俩生了孩子,您就能在有生之年见到重孙子。到时候,您一定会开心的。祖父,您原谅我。祖父 她哆哆嗦嗦割掉白术的裤腿,然后切开皮肤,用刀尖狠狠撬着膝盖的骨头。 白术只是猛烈抽搐一下,随即就咬着牙不动了。 平幼荷急急站起身,匆匆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白术。她一双诡异白瞳把这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没有?为何没有? 白辛夷抬起头,困惑不已地说道:髌骨是有的呀,就是这块,您看见了吗? 平幼荷根本不理会白辛夷,对着白术歇斯底里地大吼:被孙女亲手挖掉骨头,你身上为何没有怨气?你不怪她吗?你不恨她吗?你是个木头吗? 怨气?平夫人想要的不是髌骨吗?为何在祖父身上找怨气?白辛夷愣住了。 白术依旧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他什么都没有了,又怎会有怨气? 看见他这副无怨无悔的模样,平幼荷暴跳如雷。 她从白术身边绕到白术头顶,弯下腰指着对方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睁开眼睛看看白辛夷手染鲜血的样子,你真的一点也不恨吗?你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让我来帮你好好回忆回忆。 你教她医术,让她有安身立命之本。 你带她云游,为她积攒好名声,令她受世人尊崇。 你拒绝御医之职,唯恐卷入宫闱争斗,害她殒命。 你带她来大长公主府,让她有人撑腰。 她到了年纪,你也不急着为她相看夫婿,任由她在外面抛头露面,洒脱来去。 你不用礼教束缚她,恐她不自在。你也不把她送出闺阁,唯恐她困于内宅,受婆家磋磨。 她要怎样就怎样,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世上哪个女儿家能像她这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若我爹有你的万分之一,我现在已是护国将军,又岂会变成一个汲汲营营的后宅妇人? 你对她已经够好了吧?可她是怎么回报你的呢?你睁眼看看她! 她在挖你的骨头啊! 你拿你的血肉供养她,她却还是觉得不够!她要敲开你的骨头,吸干你的骨髓! 你若是睁眼看她这副血腥模样,我不信你不怨! 白术依旧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两个嬷嬷根本不用压着他,他自始至终没有反抗。 见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平幼荷简直七窍生烟。她指着白术的双眼厉声嘶吼:给我扒开他的眼皮,扶他半坐起来,亲眼看着白辛夷挖掉他的骨头! 两个老嬷嬷一个扒拉白术的眼皮,一个将人半扶起来。 白术的眼球露出,里面爬满血丝,瞳孔浑浊不堪。他静静看着白辛夷,面上无悲无喜,一片荒芜。 白辛夷跪坐在地上,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平幼荷刚才说的那些话。原来她所有的不满和怨恨,都是没来由的。原来她曾经过的日子,在旁人眼中竟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 就连尽享荣华富贵的安国公夫人都羡慕她,说她命好。 白辛夷恍恍惚惚忆起往昔,摸着绞痛不已的心脏仔细感受,泪珠顿时滚滚而落。 是啊,认识陆公子以前,她的的确确过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她风里来雨里去,只觉得洒脱,何曾有过埋怨? 她也曾羡慕过别的姑娘有漂亮的裙子,精致的头面。可那也只是羡慕而已。来到一个新的地方,看见壮丽辽阔的风景,那些羡慕就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心中一片畅快。 那些快乐的感受,她怎么会全数忘掉呢?她想不明白。 与祖父通红的眼睛对视上,白辛夷手中的短刃猛地掉落,发出闷响。 祖父,我,我,我错了! 她狼狈低头,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庞,嚎啕大哭起来。 平幼荷死死盯着白术,表情从期待渐渐变成失望透顶。 你为什么还是不恨?为什么?她暴跳如雷地质问。 白术缓缓抬起头,静静看着平幼荷扭曲的脸,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因为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国师大人早已经对我说过。我知道自己会落到这个下场,心里已有准备,又岂会怨憎? 再者,我才是一切错误的根源。是我的溺爱造就了今日的白辛夷。错的人始终是我,我又怎么会怪她。我的死若是能换来她的悔悟,我只会觉得心满意足。 平幼荷完全忽略了这番感人肺腑的发言。 在白辛夷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她缓缓问道:国师对你说过我会做这些事?所以你就乖乖送上门来,躺在这里等死? 白术闭眼颔首,不愿再与平幼荷多说一句废话。舌尖抵住镶嵌在牙齿里的一颗药丸,他暗暗咬碎吞咽。 平幼荷抬头望天,白瞳不断在眼眶里转动,表情鬼祟阴邪。 然后她抹把脸,阴恻恻地说道:白神医,那你抬起头来看一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呢? 她沙哑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空灵缥缈,清越动人。 白术太熟悉这声音,眼睛猛地睁开。 一张如仙如魔,倾国倾城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不是国师大人又是谁?平幼荷怎会在刹那之间变成方众妙? 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白术如遭雷击。原来算计他的人从不是平幼荷和陆云隐这对母子,而是国师大人! 第438章 方众妙,我杀了你! 一出大变活人的戏码在白术面前上演。那么诡异,那么恐怖,宛如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白术不敢置信地盯着这张脸,死寂的眼瞳里渐渐生出了悟,然后是惊骇,最后是浓烈到无法化解的恨意。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难怪方众妙知道下卷医术的内容是无垢骨!并非她医术高超,见多识广,只因她就是这两卷医书的编撰者。她把这东西当成诱饵,摆放在孙女面前,引她堕魔,引她腐坏,引她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而自己为了拯救孙女,必会被拖入这深渊溺毙! 可方众妙图什么?虐杀两个无名小卒,看见别人深陷绝望痛苦,她能得到什么? 从眼前这个方众妙泛白的瞳仁中看见毫无遮掩,极尽癫狂的喜悦,白术猛然间明白过来她图的是这一刻的快意。她要的是别人的绝望痛苦。她根本不是什么道家高人,而是魔修!她在掠夺别人的怨气、冤魂!那是她进阶的材料。她以人的魂魄为食! 白术已经料想到,当赌局分出胜负的这一刻,方众妙一定会出现,否则她怎么验收成果?所以白术才会乖乖吞服那颗化骨丹。 他在等待方众妙的出现。若是自己遵守约定,方众妙必然满意。只要她满意,白术就能拼着最后一口气,求她放过自己孙女。 可白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方众妙的确出现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这个妖女一直都在耍弄他们祖孙俩!她毁灭了他们的本心,击溃了他们的精神,折磨了他们的肉体。这是一个致命的骗局,方众妙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他们祖孙二人活命! 第393章 白术看向满脸恐惧懵懂的孙女,声音微颤地问,我死了,你会杀了辛夷? 方众妙睁着她那双白瞳,笑容诡异地反问:那不然呢? 白辛夷眨了眨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尖叫。 方众妙恶狠狠地瞪了白辛夷一眼,阴恻恻地说道:给我挖掉她的髌骨,剥了她的人皮!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看她一眼都嫌恶心! 两个老嬷嬷立刻冲上去按住白辛夷。 白辛夷挣扎,哭喊,求饶,心中是无边无际的悔恨和绝望。 祖父救我,祖父救我!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祖父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也只有祖父会愿意付出一切救她于水火。 然而已经晚了。 白术的膝盖骨被刀尖撬开,瘸了一条腿的他站不起,跑不动,只能在血泊里艰难爬行。 方众妙,你放开我孙女!否则我就变作厉鬼向你索命! 白瞳方众妙好似听见了什么荒诞至极的话,仰天大笑起来。随后两个老嬷嬷各自举起手中尖刀,狠狠刺进白辛夷的左右膝盖。 啊! 白辛夷的惨叫绞碎了白术的心。他双目赤红,发丝凌乱,面容狰狞。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方众妙设下这样的陷阱令他们祖孙二人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好恨! 方众妙的白瞳里迸射出狂喜的光芒。 看见了!看见了!怨气从白术皮肤里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汇聚成黑雾将他包裹,燃烧成业火将他吞噬。只是刹那,燃烧的烈度就达到极限,旋即变作浓黑烟柱冲天而起。 这就是怨气化煞!成功了!自己终于成功了! 白瞳方众妙仰天狂笑,发丝舞动,陷入疯魔。 白术还在血泊中爬行。 两个老嬷嬷转动刀尖,狠狠撬开白辛夷的膝盖骨。 白辛夷连声惨叫,痛悔至极。 这小小的宅院便是一个人间炼狱。 就在此时,屋内响起一阵掌声。啪,啪,啪,又轻又缓,本不该引人注意,却让狂笑中的白瞳方众妙和惨叫中的白辛夷骤然安静。 众人循声望去,瞳孔皆是一缩。 又来一个方众妙,眸色是黑的。 白术扭曲憎恨的脸庞变作一片迷茫。他来来回回看着两人,嘴巴张开又闭合,惊愕到失语。 怎会有两个方众妙?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以为迷雾拨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进入更浓黑的迷雾。 他,他还活在世上吗? 白瞳方众妙轻轻一笑,用着空灵悦耳的声音说道:你来晚了,煞气已成。 方众妙一步一步走入屋内,垂眸看着呆若木鸡的白术,温声道,白神医,念在你谨守约定的份上,我让你死个明白。 白术睁着他那双茫然恐惧的双眼,没有反应。 方众妙自顾说道:她是平幼荷,只不过戴了一副可以变幻形貌的面具罢了。 白术愣愣地去看白瞳方众妙。 若你冷静下来,仔细分辨种种迹象就会发现,她这双白瞳是可以视物的。她精准地接住了白辛夷打掉的短刃。 一个画面在白术的脑海中闪现,他呆愣的脸庞终于有了表情的变化。 他张了张嘴,发出极为惊恐短促的一声叫喊。 她那白瞳不仅能视物,还能看见人身上散发的怨气。那两卷医书是她伪造的。世上的确有移植髌骨的方法,但在此界还不可行。 她想治好陆云隐的双腿就只能求神拜佛。 不幸的是,她问的神是邪神,拜的佛是邪魔。正如我之前对你所说,她要的只是你疾厄宫的骨头,她要用那张面具,借来天地造化之力,为她儿子陆云隐重塑肉身。 算计你们祖孙二人的一直都是她。她变成我的模样,只是为了激发你的怨气而已。 白术又发出短促的一声叫喊,因无法承受更多的惊骇,他脸上显现出石化一般的木然。 现在你可明白了?方众妙微微俯身,温和缓慢地询问。 白术缓缓点头,浑浊眼瞳渐有明悟升起。 白瞳方众妙抹把脸,变成平幼荷的模样,得意万分地说道:明白了又如何?他身上的怨气再也化解不掉,因为他孙女已经毁了。哈哈哈! 白辛夷躺在地上惨嚎,不断叫着祖父。 这一声声哭喊都是扎进白术心里的刀。他唯一的指望就是方众妙能够及时出现,保住孙女。而方众妙早已出现,却眼睁睁地看着孙女被残害到如此地步。 她能发现平幼荷精准抓住了那把刀,却又如何不能发现对方的杀意?她就是故意的!她见死不救!她与那个邪魔,还有眼前的平幼荷,有什么区别? 白术恨意滔天,双手死死抓挠着地面,喃喃道: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都是妖魔! 平幼荷哪里会在乎这种不痛不痒的辱骂?她指着方众妙,对两个老嬷嬷下令,给我拦住她! 两个老嬷嬷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冲上前想要擒住方众妙。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老头,与二人周旋。 方众妙退后一步,负手而立。她淡然地看着平幼荷走向白术,抓住对方发髻,提起对方脑袋,欲把这人脸上的骨头狠狠撞碎于地面。 然而只是刹那,平幼荷抓在手中的发髻竟齐根断裂,白术的脑袋掉落在地,发出滋滋声响,迅速融化成一滩冒着气泡的黑水。随后融化的是白术的整个身体,血肉,脏腑,骨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幼荷呆呆地看着掌心里的一团发髻,又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滩黑水。 没了!她的骨头没了! 方众妙缓缓而笑,语气玩味地问道:平夫人,你猜这疾厄宫的无垢骨,世上能有几块? 平幼荷一点一点抬起头来,木愣愣地看着方众妙,眨了眨茫然的双瞳,然后发出绝望的尖叫。 无病无灾,不染红尘污垢的骨头,世上只有这一块,只有这一块啊! 方众妙,我杀了你! 一声轻笑徐徐响起,巧了,我也要杀了你,还要拿你兜个底,再去杀你儿子。 第439章 迟来的悔悟 平幼荷发了疯地冲向方众妙,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把尖刀,寒芒似电光闪过。 她不愧为军中女将,即便嫁为人妇,也不曾荒废武艺。 利刃破风而至,疾如惊鸿掠影。方众妙负着手,静静看着这流星般的一点寒芒朝自己袭来,不闪不避,泰然处之。 平幼荷自以为快要得手,嘴角几乎裂到耳后,面容呈现出鬼怪般的扭曲。 然而这小小的宅院里又岂止龙图一个高手?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即将削断方众妙脖颈的利刃被一粒小石子击中,于瞬息之间碎裂成片片银屑,在寒风中洒落。 撞击带来的震动通过刀柄传递到平幼荷的整条手臂。她倒飞出去,迅速爬起,垂眸一看,自己的虎口竟裂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一名妙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方众妙身前,背上还趴伏着一个七八岁的女童。不是大长公主刚寻回来的女儿黛石,又是谁? 平幼荷师从大长公主,学的是硬派功夫,身体素质堪称铜筋铁骨。能用一粒石子破了她的防御,而且打斗的时候还背着一个小孩,显得那样游刃有余,黛石的武功绝对在大宗师级别。 随后她分神去看两个嬷嬷,却见二人被那忽然出现的老头一个掌风拍飞,于空中狂喷鲜血。 点点血珠洒落在平幼荷脸上,带来浓烈刺鼻的腥气。她立刻明白,杀死方众妙已成痴心妄想。 转而忆起这人说过的话,她心底涌上无边无际的寒意和恐惧。什么叫做拿自己兜个底,再去杀自己儿子?方众妙要做什么? 然而无论对方想要做什么,平幼荷都毫不怀疑方众妙的实力。她能用神鬼莫测的手段毁掉这块无垢骨,必然也能毁掉云隐。 拼凑面具需要十几块骨头,每一块都非凡而又独特。但那又如何?哪怕是具有天凤之命的骨头,世上也同时存在着好几块。大周寻不到,那就去草原,去祁国,去更远的波斯,甚至出海。 唯独疾厄宫的这一块无垢骨,天地之间只有一块!但它此刻已经化为一滩血水! 那医书是假的,移植髌骨的法子,平幼荷早就试过。三年时间,她借着战乱的掩盖,杀了不下千人,挖了数不清的骨头,然而都无用。 事实证明她只是异想天开,医道救不了儿子,唯有那面具才是儿子唯一的希望。 但这条路已经被方众妙斩断!儿子此生都无法站起来! 许多纷乱绝望的念头在脑海中翻搅涌现,平幼荷不发一言,只是退后几步,抬起血淋漓的手,对着自己的天灵盖狠狠拍下去。 第394章 杀不了方众妙,她就杀了自己!若是方众妙想利用她这母亲的身份去伤害儿子,那绝无可能! 纵使自己贵为国公夫人,面对方众妙这等强敌,她也休想护住儿子性命。倒不如她先下去,在奈何桥上等着与儿子一起投胎。来世再当母子,重续这份亲情,岂非更好? 下辈子,她定然不让儿子被任何人伤害。她要给儿子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思及此,平幼荷竟是解脱地笑了。 几缕气劲疾射而来,点中她周身大穴,令她自戕的举动凝滞在原地。她抬起的手掌蓄积着巨力,就那样悬停在半空,掌风带来的余威摧毁了她精致的宝石头面,令她半白的发丝凌乱垂落。 一个视死如归的表情僵在平幼荷脸上,解脱的笑容还在唇畔,但她转动的眼瞳里却涌现无边恐惧。 龙图欺身而上,一只手铁钳般抓住平幼荷的肩膀,彻底将此人制住。 完了!自己必然会被方众妙利用,成为伤害儿子的工具,就像愚蠢的白辛夷这般!为何不让我死?杀了我这个罪魁祸首难道不好吗? 心中悲愤哀鸣,平幼荷落下两行眼泪。 方众妙转身往屋外走,语气淡淡,把这些人带上马车。 龙图和黛石立刻开始搬运这些重伤者。 白辛夷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已经化为血水的祖父,再抬头看看方众妙无悲无喜的脸,忽然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你早就来了,你为什么不救我们?你不是国师吗?你不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吗?我祖父云游四海,济世救民,活人无数,是个大大的好人。他不该死,他不该死!你为什么不救他? 方众妙微微侧身,平静地看着白辛夷。 你祖父一生行善积德,只差死后受世人供奉,金身塑体,便能功德圆满。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唆使他替你杀人取骨。他那功德金身只需一滴罪恶的血液就可破之,进而加倍反噬。这满地血水便是他的报应。我修的是因果轮回道,他咎由自取,种恶因得恶果,我为何要救? 白辛夷眼神闪动,表情渐渐扭曲。这么说来,祖父是被自己害死的? 方众妙转过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道:若是论律处之,你祖父杀人如麻,当判凌迟之刑。叫他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令他罪行败露受百姓唾弃,让他的流芳百世化为遗臭万年。他魂灵在天,定当羞愧欲死,自我崩解。 而今我给他一颗化骨丹,不是害他,而是帮他。 他悄无声息死在这宅院里,好歹留下一世清名。来日有人路过他的墓碑,不会朝那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吐口水,而是认认真真,感激不尽地鞠几个躬,难道不好吗? 你双腿的髌骨被击碎,落到这个下场,不也是你自己种的恶因结出的恶果? 话音落地,翩然若仙的身影已经远去。 白辛夷呆呆地望着门扉,恍惚地思忖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祖父化为尸水,竟是方众妙的手笔!是她杀了自己的至亲! 浓浓恨意在心间升腾,白辛夷猛地从血泊里站起,想要与方众妙同归于尽,却又狼狈跌坐回去。 她靠着墙壁,双眼触及自己碎裂的双膝,感受到挖骨的剧痛,干裂的嘴唇缓缓张开,发出极致悲惨的哭嚎。 方众妙说的对。这一切都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害死祖父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迷蒙泪光中,白辛夷仿佛看见祖父微笑着对自己招手,又看见他领着自己步步登高,爬上山巅,遥望辽阔无垠的风景。 山风吹来,好似穿透了他们的身体,带走了所有尘垢。那种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此生不复再有。 祖父,我错了!我错了!是是陆公子误了我! 是他! 是他拿我的粗糙与那些名门淑女的矜贵比较。是他贬低我的自由随性,却捧高别人的知书达理。 在他眼里,我总是不好。别人都看不起我,唯有他无限包容我的不好。 白辛夷冷冷地笑了两声,看着虚空呢喃道,我以为这就是爱。但在祖父您的眼里,我总是千好万好。我的粗糙是率真,我的随性是可爱。我就是我,不是谁的陪衬。这才是爱啊!世上唯一爱我的只有您,只有您啊。 我错了,我错了。祖父,祖父 白辛夷伸手去捞那一滩血水,哭得肝肠寸断。 这迟来的领悟太痛太痛,她承受不起。若是能与祖父一起化为血水,那该多好? 白辛夷眼里暗光一闪,然后就朝掉落在地上的短刃爬去。这东西被她用来撬开祖父的膝盖,也该被她用来刺穿自己这颗污浊的心脏。 她的五根指头刚抓住刀柄,一只大脚就伸过来,踩住了刀尖。 龙图弯下腰,嘿嘿一笑,姑娘,现在死还太早了。劳烦你跟我家主上走一趟,去把陆公子的命收割了吧? 白辛夷愣愣地抬起头,失神了小片刻,随即用力颔首,好! 陆云隐早就醒了。那碗补血安神汤效果不错,但对他无用。 他没起身,依旧是在床上躺足了十二个时辰,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用做任何事,会有前仆后继的人心甘情愿为他牺牲奉献。 天亮了,今日阳光温暖,窗棂切割出几块金色光斑,落于床前地面。 陆云隐盯着这些光斑,表情晦暗莫测。 就在这时,门开了,平幼荷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进来。她脸色很是难看,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虎口处缠着布条。 儿啊,快起来喝药。 两个老嬷嬷从她身后绕出来,表情极不自然,动作也有些僵硬地过来搀扶。 陆云隐半坐起来,看了看两个老嬷嬷,又看了看平幼荷,然后伸出手,抓住了平幼荷空闲的另一只手。 一丝神念入侵,于瞬息之间洞彻平幼荷的每一根经络。这人的骨头,血肉,脏腑,依旧是原来的模样,除了虎口撕裂,并不见体内有任何异常。她依旧是自己的母亲,那面具也还戴在她脸上,藏在她的皮囊下。 陆云隐放下心来,这才接过碗喝药。 平幼荷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地说道:云隐,昨日夜晚,白辛夷带着她祖父匆忙出城,未料途中被匪徒拦截,拉车的两匹马受了惊,一路狂奔,坠下山崖。她祖孙两个一人身死,一人重伤。 陆云隐眼里飞快闪过一丝笑意,心道:来了。 但他端在手里的碗却猝然掉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第440章 烧棺 药碗的碎裂声仿佛敲在心尖,三人眸光微微颤动。平幼荷本就不自然的表情显得更加僵硬苍白。 陆云隐慢慢抬起头,目光在她们脸上来回逡巡,面上带着心痛的了然。 他哑声问道:娘,究竟是谁重伤?谁又身死了? 平幼荷低下头,缠着布条的虎口缓缓沁出一团殷红的血迹。她语气干涩地说道:白神医死了,白辛夷重伤。 陆云隐抓住平幼荷带伤的手,五指用力,骨节泛白。 他质问道,娘,您与我说实话,是不是您对他们做了什么?否则怎会如此凑巧? 平幼荷抬起头,坚决否认:不是,娘真的什么都没做!娘和你在李秀才的院子里谈话的时候,白辛夷就躲在屋后偷听。她把一切都听去了。所以当天晚上,她就带着她祖父逃走了。 你若不信,去问她便是!娘已经把她带回来了。她祖父的尸体就停放在咱家偏院里。娘还准备给她祖父办一场风光的葬礼,和尚道士全都请来了。 真的不是娘干的,是白辛夷自私自利,胡乱逃窜,引来的祸事。你为她自断双腿,她却丝毫不为你的病体着想,这是老天爷在惩罚她呀! 陆云隐不断摇头,眼里闪动着哀伤的泪光。他不信这些话,他不信母亲什么都没做。 娘,那劫匪是您派去的吗? 真不是我!一切都是天意!平幼荷尖声嘶喊。 我,我要去见辛夷,我要与她说话。陆云隐掀开被子。 平幼荷脸庞扭曲起来,带着凶戾之气的目光飞快扫过两个老嬷嬷。 二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陆云隐的肩膀,令其不能动弹。 平幼荷捏开儿子下颌,将一碗补血安神汤囫囵给他灌下去,口中神神叨叨,喃喃自语:你伤口很深,千万不能乱动。你再睡一觉,醒来之后娘就带你去见白姑娘。你乖乖听娘的话,过不了多久,你就能重新走路了。相信娘,娘一定有法子治好你。娘的云隐是世上最出色的儿郎,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在药力的作用下,陆云隐那满是抵触的眼瞳渐渐变得迷离,眼神中原本的坚定与愤怒逐渐被朦胧所取代,随后摇摇晃晃躺倒下去。 第395章 两个老嬷嬷小心翼翼将他放平,拉上被褥,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二人还觉得不放心,一左一右试探陆云隐的脉象,低不可闻地回禀:夫人,公子的确昏睡过去了。他亏损的血气有所补益,脉象比昨日稳健了一些。 平幼荷冷冷说道:那就好。等他醒来,木已成舟,他再怎么闹也无济于事。我能把白辛夷活着给他带回来,也算是全了他的念想,他不会怪我的。等他双腿康复,行走如风,那白辛夷他也是看不上的。 两个老嬷嬷附和道:是,咱们家公子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莫说一个小小医女,便是公主也娶得。 平幼荷嗤笑一声,公主?那等货色可配不上我的云隐。走吧,去操办白术的葬礼。七日后回魂夜,务必要把白术的骨头取出来。 两个老嬷嬷低声应诺,随后是一串轻轻的脚步声。 地上的光斑渐渐上移,投射在陆云隐沉睡的容颜上。忽然,他睫毛轻轻一颤,两只眼睛猛地睁开,瞳仁里闪过一抹诡异而邪肆的光,哪还有半分睡意朦胧的样子? 那补血安神汤,之于他不过一碗苦涩汁水罢了。 他盯着纯白纱帐,想着平幼荷方才说的那些话,微弯的唇角轻轻开启,吐出一口惬意的浊气。 我什么都不用做,自然会有人为我做尽一切丧心病狂之事。圣人说得对,我是上天的宠儿。 他缓缓抚摸自己俊美无双的面庞,看着在光斑里上下悬浮的点点微尘,充斥着邪恶与狷狂的双眼又缓缓闭上。 且让我睡上七天七夜再说。对付方众妙实在是疲惫。一道呢喃几近无声。 然而陆云隐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被打破了。安国公府刚把白幡挂出来,准备为白术办葬礼,方众妙就带着大长公主和数百兵丁浩浩荡荡破门而入。 阴风阵阵的灵堂内,白辛夷跪在一个铜盆前烧纸,两个眼眶哭得通红。 平幼荷招待着陆续上门吊唁的宾客。 安国公跟在方众妙和大长公主身后,匆匆走入灵堂,时不时抬起手擦掉脑门上的冷汗。他也不明白,自家好心好意为白辛夷的祖父办葬礼,怎么就能惹来这二位煞神。 都出去吧,葬礼不办了。方众妙环顾灵堂,语气平静如水,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满屋子的宾客面面相觑,眼神中都带着疑惑与惶恐,而后纷纷走上前来战战兢兢行礼,慌里慌张告退。 只在眨眼间,灵堂就走了个空,唯余寥寥几人相持而立,还有一口棺材摆在正中。 白辛夷还在烧纸,一张接着一张,像个失了魂魄的活死人。 平幼荷站立不动,表情却十分警惕。 安国公正想问一句为何,就听国师大人冷冷说道:将棺材拉到天井中,就地烧成灰。 几百名士兵立刻蜂拥而上,将天井中的花盆、水缸、石桌、石椅全部搬走,留出一块阳光照耀的空地。一根大绳牢牢捆住棺材,将之拖入井内,泼洒桐油,付之一炬。 火焰轰燃,黑烟滚滚,刺鼻的烟气顺着长廊在整个府邸里蔓延。堂堂国公府转瞬变成了焚尸场。 安国公大张着嘴巴,看呆了去。 平幼荷忽的发出尖叫,随后疯狂冲向燃着大火的棺材。 救火,救火!快呀!我要里面的骨头!我要我儿的骨头! 她不顾一切地拍打着棺材上的火焰,自己的衣袍也燃烧起来。 安国公这才回神,连忙命令仆役去把夫人拉回来。 但大长公主的动作更快。她飞身来到平幼荷跟前,指尖连点对方穴位,使之定在原地。 一名士兵浇过来一盆水,平幼荷身上的火焰随之熄灭。大长公主把人扛回来,摆放在方众妙右侧,自己站到左侧。 三人并排看着天井里熊熊燃烧的棺材。 看看你们做的好事!一道极尽压抑,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 方众妙略微侧身,眸色淡漠地看过去。 你来了。她语气更淡地打了一声招呼。 陆云隐死死盯着燃烧的棺材,胸膛一起一伏,呼吸渐渐粗重。 火焰嘶嘶作响,棺材噼啪开裂,等到一切成灰,那便是功亏一篑。陆云隐哪里还顾得上满脸讶异的父亲,被点穴定住的母亲,以及跪在旁边呆若木鸡的白辛夷。 他双臂狠狠拍打轮椅,整个人便腾空而起,扑向棺材。 安国公仰头看他,脸都白了。儿子什么时候学会的武功?自己为何不知? 平幼荷不能动弹,却还可以说话,不由惊呼:云隐,危险!快回来! 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儿子会武功的事,更不曾探究他扑向棺材的目的。她只要儿子活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别的都不管。 陆云隐却全然不顾周围的人,飞身来到棺材上空,运足内力,连连拍出数掌,强劲的掌风呼啸而出,试图扑灭火焰,保住棺材里的东西。 大长公主见状冷笑一声,同样连拍数掌,每一掌都精准地将陆云隐的气劲拍散,如同拍碎脆弱的泡沫。 火焰肆虐,无情地吞噬着棺材,喷吐着黑烟,散发出灼人的高温。随着木料一点点燃尽,里面的尸骨也即将化为一堆灰烬。 陆云隐落到天井对面,两只手支撑着身体飞快行走,抱着一旁的石柱向上攀爬,迅速到达屋顶,坐于屋檐,继续朝棺材挥出掌风。 这场大火必须尽快扑灭。 大长公主与之对掌,两团气流在天井上方碰撞,变作呼啸旋风。 火焰随风舞动,卷成一条红龙,气势更为茁壮。陆云隐本就焦急的脸庞扭曲成一张狰狞鬼面。 我的骨头,我的骨头!他嘶哑的声音渐渐癫狂。 方众妙瞥了身旁的龙图一眼,老爷子从怀里摸出几张黄符,信手投射出去。薄薄符纸被注入雄浑内力,比玄铁坚硬,比尖刀锋利。 大长公主化被动为主动,不再拍散陆云隐的掌风,反倒往他本人身上拍去。 陆云隐连忙腾挪躲闪,两条手臂代替双腿,行动异常敏捷。他顺着石柱滑下,沿着蜿蜒长廊疾走。 然而哪怕他身形缥缈如鬼魅,依旧被一道接一道的黄符射中。符纸没入他的皮肉,瞬息之间燃成一团团青色火焰。 果然不是灭魂符,方众妙,你不敢杀我!我死了,你也得死! 陆云隐被团团青绿火苗包裹,整个人狼狈不堪,却还口出狂言。 几张驱邪符而已,顶多叫我受些皮肉伤。方众妙,你做这一场无用功,有甚意思? 陆云隐对着棺材挥出一道掌风,旋即躲入柱子后面,飞快拍灭身上的火焰。他的确遍体鳞伤,但也的确没什么大碍。 方众妙抬起手,示意龙图停止射符,又瞥了大长公主一眼,指着燃烧的棺材说道:把它拍成灰。 第441章 灭魂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人动了。 龙图右掌裹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向前猛地拍出。掌风呼啸,恰似狂风过境,令空气发出 滋滋 爆鸣。 大长公主也不甘示弱,双掌快速舞动,掌影重重,恰似漫天飞花,所携掌风在半空中轰然相撞,发出一声声沉闷巨响,仿若天际滚过的惊雷。 二人的掌风带来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周围的空气瞬间扭曲,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气浪,向着四周疯狂扩散。 那口正在燃烧的棺材在这恐怖的掌风肆虐下,发出 嘎吱嘎吱 的哀鸣。仅仅是须臾之间,本就被烧得脆弱不堪的棺木便如同被无数重锤同时击中,化作碎片向着四面八方飞溅而出。 熊熊燃烧的木屑漫天飞舞,宛如一场盛大而又诡异的烟火。 陆云隐的瞳仁中倒映出这绚烂花火,足足愣了好几息才终于接受现实。他用刻骨仇恨的目光瞪了方众妙一眼,双手飞快在地上爬行,十根指头扣入石柱,在飞溅的碎石中上到屋顶,朝着远处掠去。 骨头没了,他只能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平幼荷大声呼喊:云隐,你去哪儿? 陆云隐头也不回。 方众妙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白术的无垢骨没了,你竟不想着与我同归于尽,可见你还不曾被我逼到穷途末路。如此,我便明白了。这世间还有第二块无垢骨。 在屋顶上攀援爬行的陆云隐身形略微一晃,而后更快逃窜。 方众妙站在原地默默注视,并不命人去追。她知道,自己说中了。世上果然还有第二块无垢骨,且这邪魔已经找到出处。 龙图和大长公主也没有主动去追击的意思。 陆云隐翻过几个屋顶,跃下高墙,消失在目光无法触及的另一边。 方众妙转头看向院门,片刻后,黛石出现在那里,手中拎着奄奄一息的陆云隐。 第396章 平幼荷发出一声悲鸣。 安国公依旧浑浑噩噩,懵里懵懂。他来来回回地看,只觉得自己的妻儿陌生得可怕。 黛石把陆云隐丢在地上。他仰面躺着,衣衫被火焰烧得破破烂烂,脸上条条血痕狼狈不堪。 但他依旧病态猖狂地笑着,血红双眼死死盯着方众妙平静如水的面容,喘息粗重地问,你敢杀我吗方众妙?你猜我现在是谁?哈哈哈。 他躺在地上大笑,胸膛起起伏伏。 方众妙瞥了平幼荷一眼。 这人瞳孔瞬间涣散,却又马上聚焦,急急地喊道,方众妙,你别伤害我儿子! 陆云隐并未注意到平幼荷这一刹那的改变,他甚至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他还在挑衅:方众妙,我知道你会降临此界,我也知道你的使命。所以我早已为你写好结局。 你若是不能把我这张面具带到太子灵前销毁,你的因果轮回道只得了因,却结不出果。你会身染百疾,受尽苦痛,魂飞魄散。 你的躯壳是为我准备的,你的气运也会变成滋养我的肥料。我会复活过来,变得更为强大,哈哈哈。 陆云隐指着自己的胸膛,猖狂地说道:你这双天眼在我面前跟瞎了一样。我躺在这里,你来动我一下试试。 方众妙张开手,把一个插满银针的人偶丢在陆云隐的胸膛上。他抓住这东西,举到眼前看了看,面色随之改变。 这是这是太子生前雕刻的东西,曾经日日在他面前摩挲,他怎能认不出? 方众妙平静开口:这就是太子留给你的遗物。 陆云隐半坐起来,愣愣地看着木偶。 方众妙又道,老爷子,帮我捻动针尾。 龙图抬起手掌,用真气隔空催动十三根银针。在嗡嗡的颤鸣中,木偶四分五裂,散在陆云隐的掌心。 方众妙吩咐道,看一看这些残肢的断口,它们皆刻着字。把这些字连成一句话,那就是太子留给你的答案。 陆云隐一个一个拿起断肢,瞳孔缩成针尖,竭力去辨认那上面的刻字。的确是太子的字迹,一撇一捺,笔力万钧,无拘无束,傲视天下。 终有一日,我要你死。陆云隐喃喃念出这句话,心弦狠狠一颤,心中顿生骇然。 不好!中计了! 他立刻闭眼,抱受神念,不让真正的陆云隐从自己的桎梏中挣脱。方众妙把这个人偶丢给他,为的就是刺激真正的陆云隐,叫那人陷入癫狂,从而夺取这身体的掌控权。 一旦真正的陆云隐在情绪激荡之下露出破绽,叫方众妙辨认出来,自己辛苦布下的棋局就废了! 然而太子留下的这句话对陆云隐堪称绝杀。那桎梏已经裂开条条细缝,渐渐变作碎片。他出来了!他很快就要出来了! 不能让方众妙得逞!必须把真正的陆云隐压制回去! 然而,这邪魔很快却又发现,自己连连被驱邪符击中,已经被削去太多神魂之力,想要完全压住陆云隐根本不可能。 那就只能让两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交替掌控这具身体。上一瞬你来,下一瞬我来,若交替的速度足够快,方众妙根本无从下手。 心中计定,陆云隐的脸庞便似泥浆一般融化,左脸俊美,右脸扭曲,两个不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语气好似哀伤,又好似戏谑,终有一日,我要你死。太子,你不该说这种置气的话。你不懂我们的心。我们在想办法复活你啊。这样的深情还不够感动你吗? 然后他仰起头,左脸流泪,右脸却癫狂地笑着。 方众妙,我们同时掌控着这具身体,你又能如何呢? 方众妙摇摇头,平静说道:不是同时,是交替。虽然速度很快,但我能清晰地辨认出你们。 陆云隐愣住了,随后嘶喊否认:不可能!你诈我!那面具拓印了陆云隐的面相,二者一模一样,毫无区别。方众妙,你不可能看出来! 随后,陆云隐的嘴角裂到耳根,笑容讥讽病态,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方众妙举起自己右手,缓缓说道:不是诈你。你没发现平幼荷早就死了吗?她一死,真正的陆云隐,面相必然有所改变。而你这个面具,拓印的是他原本的面相,不能伴随着他命格的改变而改变。 现在的陆云隐可不是曾经那个痴情怨种的面相,现在的陆云隐,父母宫中太阴星失辉,被火星、铃星冲照,右边额头冒着一团黑煞之气,区分你二人不要太容易。 话落,方众妙抬起的右手微微摆了摆。 同一时刻,一颗灭魂钉从陆云隐的后脑贯穿前额,一个小小的血洞缓缓溢出红白脑浆,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淌。 刹那间,真正的陆云便死了。他睁着一双猛然瞪大的眼睛,在明晰真相的一瞬,怀着强烈的不甘,被打到魂飞魄散。 大长公主从他身后绕出来,弯腰去看他的脸。一张面具缓缓从他皮囊下浮现,哐当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平幼荷脸上也掉落一张面具,露出她七窍流血的面庞。 这二人先后殒命,也算全了一场母子情谊。 第442章 心魔面具 安国公来来回回看着母子俩的尸体,脸上的表情震惊莫名。他根本来不及感受悲伤,因为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将他的神念冲击到溃散。 发生了什么?云隐,幼荷?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国公像个失了魂魄的皮囊,在满是灰烬和木屑的庭院里来回游荡,两眼茫然四顾。 最后他看向方众妙和大长公主,呢喃道:国师大人,殿下,难道您二位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方众妙并不理会他的质问,只是张开手,对着平幼荷站立的尸体隔空一抓。 空气中本无一物,却在她细长指尖的勾缠下出现十三根银丝。阳光洒落,将银丝镀上淡淡的金色,如此才让那透明的奇物得以在视野中显化。 方众妙转动手腕,将银丝缓缓缠绕在自己指尖,一圈又一圈。 安国公双眼瞪大,目光骇然。只因那凭空出现的银丝竟是从他妻子平幼荷的身体里抽出的,总共十三根。 因为儿子瘫痪多年,安国公平日里也研读了一些医书,所以他很快意识到,这十三根银丝隐匿的部位是妻子的十三个要穴。 然而它们如此纤细柔软,又是如何被打入妻子体内的?此乃鬼神之能,亦是通天手段,世上唯有国师才能做到! 安国公眸光狠狠一颤,忽然就想起了国师对儿子说过的那句话你没发现平幼荷早就死了吗? 可她这样说的时候,安国公明明记得妻子还在眨眼,还在惊叫。她有呼吸和心跳,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不,国师说她死了,那她定然是死了。安国公再去看这十三根银丝,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被绳子操控的木偶。 他眨了眨眼,身体晃了一晃,整个人便都颓败下去。 他盯着方众妙,颤声询问,国师,你用这些奇怪的丝线操控了我的妻子,又无声无息杀死了她。如此你还不罢休,竟又借用她的尸体,计杀我儿? 方众妙淡淡说道:平幼荷与陆云隐皆被邪魔附体,早已不是你的妻儿。 她垂眸看着掌心的一团丝线,神念悄然释放,将之炼化为虚无。 大长公主感慨道,这阴阳蛛的蛛丝好生神奇,竟是介于阴与阳之间,是存在与不存在之物。与那邪魔的面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难怪将之注入平幼荷的身体,就连陆云隐也没看出破绽。 话落,她仔细看了看平幼荷脱落面具之后依旧狰狞的脸庞,深深叹出一口气。 虽是亲人,也是曾经最为忠心的下属,但她不得不说,平幼荷有此下场,实乃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陆云隐认为方众妙今日做这一场,皆是无用功。实则他哪里知晓,方众妙兴师动众跑来烧棺,根本不是为了摧毁什么无垢骨,而是为了消耗他的神魂之力,也是为了掩盖平幼荷的死亡。 倘若陆云隐一早就得知平幼死了,他就能重塑那邪魔的面具,与本体的面相贴合。他能一直隐瞒真身,逍遥下去。 但方众妙的棋路太过稳健,从来不会浪费任何一粒棋子。邪魔依附在陆云隐身上,守着这个家,维系着那些血脉亲缘,之于方众妙就是最大的破绽。 灭了一个平幼荷算什么?只要能达成目的,便是把安国公杀了,方众妙也绝不手软。 思及此,大长公主眸色严厉地瞪向安国公,暗示对方不要大吵大闹,息事宁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安国公已经失去理智,他抱住妻子僵立的尸体,轻轻抚摸着对方苍白冰冷的脸庞,神情渐渐哀恸。随后他又跪在地上,扶起儿子的尸体,双眼赤红地看向方众妙。 第397章 我妻子温柔贤淑,一生向善。我儿才华横溢,人品高洁。我与他们朝夕相处,岂能不知他们是人是魔?国师大人,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带着官兵冲入我家,烧我庭院,杀我妻儿,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你若是不能给我一个交代,我便与你势不两立! 黛石冷笑道:你要怎样与我家小姐势不两立?去朝堂上告她?皇帝见了我家小姐都得行礼,你算老几?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 安国公恶狠狠地看向黛石。 黛石指着天空说道:你去天庭告她,那才有用呢。 安国公死死盯着黛石,仿佛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随后小心翼翼地放下抱在怀中的儿子,站起身,抽出腰间长刀,不顾一切地冲杀过去。 妻儿都已经死了,且还是被权势滔天的国师杀死。想也知道,国师又岂会容忍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安国公府继续存在? 既如此,他与这些人同归于尽也就罢了。 见此情景,大长公主心痛如绞。安国公府世代忠良,门庭显赫,本不该落到这个下场。是她把平幼荷引荐给安国公,促成了二人的孽缘,也间接导致了太子的死亡。 一切祸乱皆是由她而起! 大长公主闭了闭眼,随后抽出腰间长鞭,悍然出列。 身居高位便是如此,即便心怀愧疚,即便知道自己做错了,却又不得不靠杀戮来收拾这残局。今日的安国公府就由她来灭门吧。 哪料方众妙从地上捡起一张面具,对着安国公举起,淡淡开口:好生看看,你儿子究竟是人是魔。 那象牙白的面具本只有五个黑黢黢的窟窿,勉强能看出哪是眼睛,哪是鼻子,哪是嘴巴。然而被方众妙抓在手中的一瞬间,它竟变成太子的脸庞。 安国公猛地刹住脚步,手中高举的长刀僵滞在半空。 这张脸是何等熟悉,又何等耀目,仿若芝兰玉树生于阶庭,静时有沛然之气。 它缓缓睁开眼,注视着安国公,生动鲜活的刹那,一切温柔儒雅皆化为烟云消散。这双深邃眼瞳是如此锋芒毕露,宛如苍松傲骨,不怒而威。 它明明只是一张面具,却栩栩如生,像是太子亲临。 安国公的眸光剧烈颤动,坚定的信念瞬间破碎。世上真的有鬼!真的有鬼啊! 随后,他本就瞪大的双眼竟有裂开的趋势,只因他看见了更恐怖的景象。 太子的右脸一阵扭曲,竟以高挺鼻梁为界,幻化出另一张脸。 儿子安国公喃喃低语,魂魄吓得出窍。 从太子的右脸中挤出的另一张脸是陆云隐!他转动着白瞳多过黑瞳的眼珠,用痴恋的目光去看左边那张脸,唇角勾起诡异的笑容。 两张脸挤在一个面具上,五官十分扭曲,显得异常怪诞。太子的脸露出恶心厌憎的表情,陆云隐的脸则是一片痴迷餍足。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我们永生永世不分离。 这张面具竟然还会说话,声音尖尖细细,呢呢喃喃,好似噬魂的精怪野鬼。 安国公手中的长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这是他亲眼所见,岂能不信?儿子竟真的不是人,是邪魔!随后,他瞳孔骤然收缩,胃囊里一阵翻涌。只因他看见了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恶心场面。 面具上,属于陆云隐的那张脸竟伸出一条腥红长舌,去舔舐太子的脸。太子蹙眉闭眼,表情难看至极。 这病态的痴恋,这无所不用其极的纠缠,安国公简直太熟悉。他想起儿子非要给太子殉葬的往事,想起了这孩子为太子做下的种种极端蠢事。 错不了。这面具就是儿子,儿子的的确确是个邪魔。 安国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虚空。 黛石捡起另一张面具,丢进安国公怀里。他低下头,却见那面具幻化出妻子的脸,嘴巴一开一合正喃喃自语:我要治好儿子的双腿,我要治好儿子的双腿。 明明是个死物,却如此鲜活,如此诡异! 安国公远远扔掉面具,手脚并用地爬向大长公主。 殿下,救我! 大长公主无奈道,找本宫没用,本宫又没有法力。 安国公四肢并用地爬向方众妙,哭喊求饶,国师大人救命,下官错怪您了!若不是您及早发现异状,跑来此处斩妖除魔,只怕我一家老小几百口人,全都得死在邪魔手里。 这样一说,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什么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国师分明就是他安国公府的救命恩人啊! 站在不远处观望的仆役们躲的躲,逃的逃,硬撑着没逃的人已经跪下给国师磕头。 陆云隐猩红的长舌把太子的脸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舔了个遍。方众妙连忙丢开这东西,表情显出罕见的慌乱。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十足的冷意:【恶心!】 【如此,我倒是能体会太子被这疯子纠缠是何等崩溃绝望的心情。】 大长公主默默为早逝的侄儿鞠了一把泪。 龙图低声问道,主上,陆云隐可是被灭魂钉杀死的。他本该魂飞魄散,又怎会附在这面具上? 方众妙摇摇头,这不是他的魂魄,是他的执念心魔。执念心魔是超脱魂魄的存在。 龙图看向平幼荷的面具,感慨道,如此说来,平夫人的执念心魔就是治好她儿子的双腿? 方众妙颔首,而后缓缓走过去,捡起还在呢喃说话的平幼荷的面具,将之搓成一个圆球,放入刻画着符文的玉瓶。 她看向挤着两张脸的面具,对大长公主说道,赵华阳,你把这面具捡起来,随我去先太子陵墓走一趟。 大长公主顿时僵住。 陆云隐那条猩红长舌还在舔舐太子的脸,没完没了,黏黏腻腻,口水长流。 大长公主多看一眼都嫌恶心,怎么敢捡?他娘的,这可比杀人还难千万倍! 大长公主看向黛石,严肃地问,女儿,你孝不孝顺? 黛石果断摇头,不孝顺。 大长公主噎住,又去看安国公,这是你儿子,你来捡! 安国公爬到国师身后藏起来,只露出一个头,那不是我儿子,是邪魔。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去看龙图。 龙图嘿嘿一笑,随后弯腰脱鞋,将自己光秃秃的脚丫子悬在面具上方。陆云隐的猩红长舌不小心舔到老爷子的脚板心,先是微微一僵,然后就发出惊天动地的干呕。 呕了好一会儿,挤在一起的两张脸竟同时隐去,这诡异的面具又恢复成了最初的白板模样。 龙图用地上的草皮蹭掉脚板心的粘液,穿好鞋,拿起面具,笑呵呵地说道:主上,小老儿幸不辱命。 方众妙满脸菜色地看着他,语气有些虚弱地说道:老爷子,我有一个危险的想法。这想法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龙图忙问,什么想法? 方众妙摆摆手,率先朝府外走去,不再回答。 她的心声幽幽飘过半空:【老爷子,若是用您的脚气画符,只怕比九天神雷更有威能。不过在此之前,我这画符的人会先被熏死。】 龙图恍然大悟,脚丫子尴尬地抠了抠。 黛石和大长公主连忙掩唇,免得笑出声来。 一行人匆匆走到府门外,坐上马车,日夜兼程地赶往先太子陵墓。 安国公带领家中几百余人浩浩荡荡送到街头,又在街边跪了许久,再三叩首,方才感激不尽地站起身。 众人纷纷在心里暗忖:原来国师一职竟真的是为斩妖除魔而立,并非弄权窃柄的手段。 第443章 骗去投胎 众人一路疾行,终在当天午夜子时抵达先太子陵墓。 巍峨庞大的宫殿矗立在漆黑夜色中,层层宫檐悬挂着被风吹晃的灯笼,却没有烛火点燃。 大长公主问看守此处的驻军头领,怎么不点灯? 头领面色苍白地说道,点不燃,总有阴风会把烛火吹灭。便是烧得很旺的火把,也会莫名其妙变成黑烟。此处真的闹鬼! 话落他低下头,不敢看大长公主的反应。鬼神之说,不可轻言。然而此处闹鬼早已经是不宣之秘。 大长公主仰望天空,不由轻轻叹息。今夜天气晴朗,别处都是星辰漫天,银河倒灌,偏偏这个地界是阴风惨惨,漆黑无光。 她虽然没有天眼,却也能够看见侄儿散发的怨气。 可惜了那样一个好孩子。其诞生之时,天降祥瑞,红光满室,举城皆异。襁褓之中不哭不闹,双目灵动,似能解人意。稍长,闻弦歌而知雅意,观书画则目不移睛,及龆龀之年,初涉经史子集,过目成诵,先生所授,皆能融会贯通。 第398章 那时候父皇还在,将年幼的太子高举过头,大笑赞叹,此子类我!此子类我啊! 便是这两句,奠定了太子不可撼动的储君之位。 此子类我该是何等灵性与才干,方能与建国立国,改朝换代,开疆拓土的父皇相类? 大长公主对这个侄儿充满期待。可后来 大长公主闭了闭眼,竟是不忍再想。侄儿慢慢变得平庸,好似另一个伤仲永的故事。她以为是父皇看走了眼,却未料侄儿早已不是侄儿。 他还活着,却已经死了。他待在漆黑坟墓里,双手不断抓挠着棺材,像个冤魂发出绝望泣血的求救。 可谁能听见?谁又能救他? 不,倒是有一个人发现了,却终究没能把他拉出地狱。 大长公主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方众妙淡淡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进去把你侄儿带出来投胎。 好一句进去把你侄儿带出来投胎,大长公主满心的哀恸一瞬间烟消云散,还止不住地笑起来。她胡乱抹掉眼泪,大步跟上方众妙。 几人举着火把,慢慢走入漆黑幽深的墓道。 在这密闭的环境里,不知哪里吹来的阴风将众人环绕,带来刺骨寒意。 火把骤然熄灭,片刻后又好似苟延残喘一般冒出几丛小小的火苗,太过昏暗的光芒根本照不见前路。空气渐渐稀薄,令人胸口闷痛。 方众妙回头看去,低声说道,老爷子,把面具给我。 龙图拒绝,主上,小老儿在前方举着面具,替您开路。 方众妙摇头道,前方墓道充满机关,须用奇门遁甲之术破解。我来开路方能保你们活命。你来开路,那就是活靶子。 龙图啧了一声,只好把面具从怀里掏出来。 方众妙顿时窒息。 黛石和大长公主捏着鼻子跳开老远。 只见那面具竟用两条黑黢黢黏糊糊的袜子包裹,散发着十年不洗的咸菜缸的气味,拿出来足以熏死一支军团。 龙图嘿嘿直笑,表情好不尴尬。 主上,这可怪不得我,我把它放在怀里,它总伸出舌头舔我胸口,下作得很。我只好用这法子对付它。 方众妙仰起头来默默望天,眼角似有泪光闪烁。不用怀疑,那必是被熏的。 不怪您。这一路,难为您老揣着这邪物。对自己人,方众妙永远都是好脾气。 她勉强笑了笑,不得不接过这臭烘烘的面具,伸直手臂举在前端。 一缕阴风猛地扑到面具上,打了两个转儿就骤然散开,随后整个墓道都充斥着一股咸菜缸的气味。 黛石和大长公主被熏得一路翻白眼,却也不那么恐惧了。 方众妙举着面具一路走着八卦步,每一次踏出都有特定的落点。跟在她身后的几人一步一步踩着她的脚印,慢慢朝前推进。 越来越多的阴风扑到那惨白的面具上,臭味渐渐消散之后,陆云隐和太子的脸再度浮现,挤成一团。一个闭目蹙眉,默默忍耐,一个痴笑涎皮,长舌窜动,舔舐不停。 静谧墓道里充斥着黏腻的啧舌声,好似两个人在缠绵放肆的亲吻。 说实话,这一幕实在恶心。 方众妙默默走着,脸上没有表情,心声却一句一句飘过半空,【我快受不了了。】 【这墓道还有多长?】 【能不能把它舌头割了?】 【娘的疯子,令我口吐秽语,破我澄明道心,你活该魂飞魄散!】 龙图等人表情渐渐变得紧绷,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憋笑。这一路真是辛苦国师大人了。 再没有阴风吹灭火把,空气依旧稀薄,却也没让几人窒息在漆黑墓道中。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走入巨大空旷的墓室,来到那数丈高的三层棺椁前。 九条铜水浇注的巨龙盘绕于棺材上,身躯泛着幽幽冷光,龙鳞细密,每一片都透着肃杀之气。龙头高昂,龙须锋利,龙眼镶嵌着血红宝石,在黑暗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龙身或蜿蜒,或舒展,龙爪深深嵌入棺身,仿佛要将这棺材紧紧扣住。棺盖上刻满繁密符文,在微弱的光线中若隐若现,似封印着某种不可名状的邪恶力量。 众人看着这口棺材,神色肃穆凝重。 方众妙绕棺而行,细看符文,不由轻声笑了,果然,太子怨气化煞,凝成黑龙,是我爹的手笔。他老人家才是下棋的高手。 大长公主仰头看着九龙巨棺,眼里满是崇敬和惭愧。 方辰子国师实乃神人,倒是她瞎了眼,不识真神。 黛石屏住呼吸小声询问,小姐,咱们要如何才能把太子的冤魂带走投胎?她不断探看四周,脸上满是恐惧,他,他在此处吗? 方众妙轻声说道,他无处不在。 话落,方众妙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棺盖上张口咆哮的一个龙头。只见猩红龙目微微一闪,似有龙魂惊醒过来。 刺耳金鸣骤然响起,扣住棺材的龙爪竟然齐齐放开,令棺盖松脱,开启一条缝隙,丝丝缕缕的黑烟从中冒出,起初很是淡薄,却在须臾间变得浓烈。 这些黑烟仿若有了灵智,翻滚涌动,相互交缠,逐渐向着高空升腾,越聚越多,不断变幻,似要挣脱某种禁锢。 方众妙仰头看去,只在眨眼间,滚滚黑烟便于棺木上空凝聚成一条庞大黑龙,长长龙躯盘绕充斥着整个墓穴,似活物一般扭动。 龙目也由黑烟凝成,却神光连闪。 方众妙朝黑龙缓缓举起那张面具。陆云隐依旧在舔舐着太子的脸庞,发出交吻一般黏腻恶心的声音。 龙目聚光,龙首狰狞。下一瞬,黑龙好似忽然暴怒,猛地张开血盆大口,闪电般扑向方众妙。裹挟而来的阴风堪比刀刃,锋利异常,竟把方众妙的发丝割断几许,在她颊边留下几条血痕。 倘若黑龙将她吞噬,只怕她下一瞬就会被煞气凝成的风刃绞成一地碎肉。 龙图等人目眦欲裂,连忙冲上去护卫。巨大龙躯只是朝他们轻轻一摆就掀起狂风,将他们逼退。 主上! 小姐! 国师大人! 三人异口同声发出惊呼。 但方众妙依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而后她扬起手臂,将那吐着舌头的面具扔进巨龙口中。 狂风刹那止息,钢刀般的阴风朝四面八方散去,在坚硬石壁上刻画着条条风痕,发出裂石碎木之声。沙尘狂涌,视野迷离。 黑龙口含面具冲上穹顶,没入石壁,直达九霄。方众妙只能看见黑烟滚滚,耳畔是震耳欲聋的咆哮怒吼。 倘若她站在外面远眺,或许就能看见冤龙破空的奇景。 龙图三人被狂风吹得撞上石壁,咳嗽了好几声才堪堪缓过劲来。未料这煞气如此之重,连他们这些绝世高手都难以匹敌。 鬼神的力量果然远超凡人。 太子呢?大长公主喘着粗气问道。 方众妙指指穹顶,他在外面。 大长公主仰头看去,满脸疑惑,他在外面干什么? 方众妙微微阖眼,他在宣泄自己的愤怒。 三人抬头看着疯狂涌动的黑雾,想象着煞气凝成的黑龙在天空中引动飓风,席卷沙尘,形成漩涡,侵吞日月星辰的恐怖景象,心弦不免颤个不停。 大长公主怜悯道,让他宣泄吧,这孩子上一世过得太苦。 何止是苦?那简直是生生坠入地狱。黛石满脸恻然。 几人耐心等待了半个多时辰,涌动的黑雾才缓缓散去。一条缩小许多的黑龙从穹顶钻出,张开口,对着方众妙吐出一物。 哐当一声脆响,一个面具落在方众妙眼底,挤在一起的两张脸冒出丝丝缕缕黑烟,正迅速融化消解。不多时,地上便只余下一团黑漆漆的粘液,散发着难闻的腐臭味。 方众妙低头看看粘液,又抬头看向黑龙。 黑龙的身体正渐渐消失,龙目中凝聚的神光幽幽黯淡。它等待多年,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结果。一朝心愿得偿,自是阔别这丑陋的人间,溃散于天地。 大长公主意识到什么,哭着喊了一声,侄儿,我是姑姑! 黑龙勉强凝聚目中神光,轻轻看她一眼,整个身躯依旧在渐渐散去。 大长公主连忙去拉扯方众妙的衣袖,表情十分焦急。不是说好了带侄儿去投胎吗?他怎么他怎么快要消失了? 方众妙拿出一个刻满符文的玉瓶,轻轻摆放在地上,缓缓说道:你进来,我带你去投胎。下辈子,你依旧是大周的太子。 黑龙喷出一缕龙息,长须左右晃动,似是不愿,又似是嗤之以鼻。 方众妙挑眉道,怎么?被陆云隐那么一个小小蝼蚁戏耍一通,你竟是怕了? 第399章 黑龙摆动的长须忽然凝滞,散去神光的龙目忽的凝实,其中有戾气涌动。 方众妙拿着玉瓶站起身,嗤笑道,倒是我高看你了。制造面具的邪魔还在外面兴风作浪,你怕他实属正常。 方众妙摆摆手,对着大长公主说道:走吧,你侄儿心气散了,指望他,倒不如指望赵璋那个夯货。 一个陆云隐他都对付不了,他又怎敢直面那邪魔?我爹当年救他,却是看走了眼。那面具就是真正的他,一个逆来顺受的怂蛋罢了。 怂蛋?你在说孤?孤杀心太重,不去投胎是怕毁了这方天地而已! 黑龙忽的发出咆哮,目中神光电闪,随后化为一缕黑烟,迅猛地钻入玉瓶之中。 方众妙立刻堵上瓶塞,用掌心压实。 这才乖。等你出生,我会亲自抚养你,你可要听干娘的话。 愉悦至极的轻笑声在墓室里回荡。 玉瓶动了动,发出砰砰的撞击声。被骗去投胎的太子悔之晚矣。 第444章 白辛夷的下场 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干娘,黑龙在玉瓶里横冲直撞。 方众妙不得不用两只手紧紧攥住玉瓶,方能将之拿稳。 别闹,我有话问你。 玉瓶依旧晃个不停,发出砰砰声响。 方众妙转头看向九龙巨棺,问道,我要毁了你的尸骨,你可同意? 太子的骨头必不能留给邪魔,毁掉它是最稳妥的处理方式。 晃个不停的玉瓶忽然安静下来,撞击声骤然消失。这静默便是太子给出的答案。他宁愿尸骨无存,也不会让那邪魔如愿以偿。 方众妙满意地笑了笑,对大长公主说道,赵华阳,你亲自动手。 在场几人,最适合做这件事的唯有大长公主,她是长辈,也是血亲。 大长公主并无二话,飞身跃上巨棺,一脚踢开棺盖,垂眸看去。太子的肉身已经腐烂,只余下一堆惨白的骨头。只因他是撞柱而亡,整个面骨四分五裂,很是骇人。 倘若当年没有国师用九龙封棺,只怕头七那天,陆云隐就能把太子父母宫的骨头取走。魔高一尺,然而终究还是道高一丈。当年那场恶战,方辰子赢了,却也赢得相当惨烈。 想到太子发丧那天,陆云隐几次扑到棺材上哭至晕厥的模样,大长公主不由冷笑连连。 装的什么痴情种?太子不是你害死的吗?早知道就不该用灭魂钉杀你,叫你魂飞魄散,死得干脆。应当把你带过来,活着封进这棺材里,让你尝一尝太子当年受过的折磨。 不知道看了多久,大长公主闭了闭通红的眼,狠狠心将太子的尸骨拍成一堆齑粉。 黛石抛出一瓶桐油。龙图也将自己的火把扔上去。 大长公主一手接住桐油,一手接住火把,将二者一起投入棺中。油瓶碎裂,火焰猛蹿,红龙席卷。 大长公主跃下巨棺,静静仰视着冲天的火焰。 方众妙却不愿过多留恋已经逝去的东西,转身就走,淡淡说道,去见李妃。 与此同时,安国公正翻阅着一沓厚厚的卷宗。那是龙图命人送给他的,里面记载着平幼荷、陆云隐、白辛夷、白术等人的所作所为。 种种罪恶,罄竹难书。 安国公越看越心惊,时不时抬眸,瞥向坐在一旁的白辛夷。 国师走后,他把碎了两个膝盖骨的白辛夷好生照料起来。宫中御医,他找了足足四位,花费了许多银两,买来最贵的药材。 但现在,他只觉自己一片好心该当拿去喂狗。 他本还想着把白辛夷留在府中供养,然而现在别说养她,便是多看她一眼,心里也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寒气。 白神医对她好不好?那自是没得说的。但她却能亲手敲碎白神医的骨头。从未见过如此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之辈。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养她却得防着被她反咬一口。 安国公合上卷宗,疲惫地揉着眉心。 白辛夷直直地朝他看去,竭力摆出一副无辜可怜的表情,眼尾点点泪光述说着自己的脆弱无助。 她已经变成残废,除了留在安国公府,已经没有任何活路。城中四处都是流民、乞丐和野狗,她长相不算差,又失去了自由活动的能力,若是漂泊在外,必然结局凄惨。 说不定哪一日,城中的某个角落就会出现她破破烂烂的尸体。 想着想着,白辛夷不由瑟瑟发抖。 见安国公面色阴沉,她已经猜到卷宗里写着什么,连忙说道:国公爷,民女师从祖父,颇学了一身本领,于岐黄之术也算精通。若是国公爷不弃,民女愿意留下当一名府医。民女一定尽心竭力为府中贵人调养身体,您只需提供每日食宿就行,有没有月银都无所谓。 她微微抬头,眼巴巴地看向主位。 安国公摆摆手,态度十分冷硬,我已经知道你的所作所为。说实话,像你这样的人,我府上绝不会留。似你这般低劣品性,谁敢找你看病?只怕病没治好,反倒被你害了性命。 安国公大步往外走,高声下令,来人,给白姑娘准备几套换洗衣裳,送她出府。 管家弓着腰跑上前来,问道,送去何处? 随便送去哪里,离府中越远越好。 安国公看也不看白辛夷,背着手匆匆走了。 白辛夷满脸绝望,想要追上去求情,偏偏站不起来,只能坐在椅子上无助落泪。 几个仆妇走进来,把浑浑噩噩的白辛夷抬出客厅,送上马车,随意丢弃在城中的某个角落。 她蜷缩在暗巷中,惊恐的双眼死死盯着从路的那一头缓缓走过来的几条野狗。它们瘦骨嶙峋,双瞳充血,腥臭不堪。 嗅到生人的气味,几条野狗流出涎水,一路疾奔而来,眼里放射着贪婪的红光。 白辛夷看见野狗的牙齿上挂着碎肉,爪子上沾满泥土。最近几日,它们定然去乱葬岗觅过食,是吃人的疯兽。 白辛夷吓得涕泗横流,两只手拼命在地上抓挠,试图拖拽着废掉的双腿爬到安全的地方。 几条野狗更加兴奋,口中一通狂吠,绕着她嗅来嗅去。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白辛夷哭着尖叫,心中满是绝望。 若祖父还在,她就是大长公主府的贵客,是避风港里停泊的小船,外界的雪雨风霜顶多只是锤炼,何曾伤过她分毫? 没了祖父,她就是乞丐不如的残废,是路边野狗的食物。她好生后悔。 白辛夷尖叫哭喊,痛苦绝望。 就在这时,对面紧闭的门扉打开了,一个妇人探出头来看了看,然后立刻高喊,孩子爹,孩子爹,真是白神医的孙女!快出来把野狗撵走! 一个壮汉举着柴刀冲出来,三两下赶走野狗,又把白辛夷背回屋内。 白辛夷死里逃生,脸是白的,眼是空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木然地说道:谢谢你们救了我。我以为我要死了。 妇人给她洗脸擦手,没好气地说道:小孩子家家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擦掉白辛夷眼角的泪,妇人柔和了面色,继续说道:其实你不用谢我们,我家男人当年摔进山沟里,两条腿都断了,所幸遇到白神医,被他救了回来。我男人的两条腿伤得极其严重,本是要废的,后来却被白神医接好了。他一个铜板都没收我们家的,他是大好人呢。 这种事,祖父做得多了,白辛夷也听得腻了。 祖父还在的时候,白辛夷还常常抱怨他给人治病不收银钱,害得自己不能买漂亮裙子,也吃不上大鱼大肉。 可现在,若没有祖父留下的福德,她就死了!在这乱世之中,亲人都能自相残杀,陌路人又岂会管她的死活? 白辛夷愣愣地看着妇人,忽然就明白了方众妙所说的因果轮回是怎么一回事。 种恶因,得恶果。种善因,得善果。祖父身死,那是恶果。自己被救,便是善果。 若自己不逼着祖父杀人取骨,他老人家功德圆满之后,留下的福泽足以庇护自己一生一世。然而现在 白辛夷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的双手,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那些罪恶的鲜血。 该死的人是她才对啊 妇人忽然问道,白姑娘,你祖父上哪儿去了?你伤得这么重,他知道吗? 白辛夷眼瞳一颤,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口就道,我祖父,我祖父死了。死在乌衣巷,为平疫,病死了。 妇人摇摇晃晃,满脸怆然。端着饭菜走进来的壮汉听见这话也呆愣在原地。 很快两人就流下泪来,口中发出悲泣。两个不相干的人,此时此刻为着白术的死,感到了莫大的哀伤痛苦。 白辛夷闭上眼,身体颤个不停。 第400章 她又一次想到了方众妙的话而今我给他一颗化骨丹,不是害他,而是帮他。他悄无声息死在这宅院里,好歹留下一世清名。 方众妙说得对。她总是对的,否则她又怎么能以女子之身高坐国师之位。 她的的确确帮了祖父,否则白辛夷都不敢想,若是把祖父拉到菜市口,推上断头台,当众宣布他的所作所为,毁了他积攒一辈子的好名声,祖父会遭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和折磨。 他吞服那颗化骨丹,是为了孙女,未尝不是为了他自己。 白辛夷捂住脸,终于发出大彻大悟的悲鸣。 妇人连忙把她抱住,哽咽着劝慰,白姑娘你莫哭,白神医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不会不管你。多一双碗筷而已,不妨事的。再说你有医术傍身,左邻右舍有个头疼脑热,也能来找你看病。你挣得银子说不定比我家男人还多。咱家留下你,也不知道是谁占谁的便宜。你莫哭,你莫哭啊。 妇人叫白辛夷别哭,自己却止不住地流泪。 白辛夷投入妇人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到头来,能让她活命的,依旧是祖父教给她的东西。这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财富。 她在心里默默说道:白辛夷,你怨什么呢?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第445章 投胎 方众妙双手捧着玉瓶,口中呢喃念诵法咒,一路打坐入定,匆匆回了临安。 马车直入大长公主府,停在最为奢华的一座庭院里。 平骏达正与几个太医站在廊下交谈,看见匆匆跳下马车的妻子,立刻迎上去,面色忧虑不堪。 殿下总算是回来了。昨天夜晚,李妃又一次血崩,我把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全都叫来,辛苦数个时辰,换了三次药方,这才止住恶化的病情。国师府我也派人送去消息,那边说国师不在城中,殿下赶紧去找,只怕迟了就来不及 我在。车帘掀开,方众妙弯腰走出,动作不急不缓。 平骏达顿时长舒一口气。 一群太医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唯恐李妃这边落了胎,他们的人头也会跟着落地。久寻未至的国师忽然现身,大家不由露出狂喜之色。 臣等见过国师大人! 还请国师大人救命! 一群人乌泱泱地跪下,双手作揖,高举过头顶。 他们毫不怀疑,只要国师出手,血崩不治的李妃必然能够转危为安。 方众妙随意地摆摆手,快步走入院内。刚跨过门槛,迎面而来的血腥味就熏得人呼吸不由一窒。 一群仆妇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有的在帮李妃收拾被褥,有的端走盛满血水的铜盆,有的跪在床边表情如丧考妣。 李妃气若游丝地问,国师来了没有?本宫,本宫快撑不住了。国师,国师 赵璋那边还不曾得到消息,因而并不在此地。他若是来了,也不过平添一些混乱罢了。 这一胎本就留不住。若没有方众妙将那条龙脉打入胞宫,用浩瀚的木之生机温养最后一缕胎气,只怕连李妃本人都得死。 幽幽暗香袭来,冲淡了浓烈的血腥味,叫人头脑为之一清。众人抬头看见来者,木然恐惧的神情皆是喜极而泣。 只是眨眼间,满屋子的人就都跪下,口称圣安,嗓音里带着激动的微颤。 国师来了,他们也不用跟着李妃陪葬了。 李妃黯淡的眼眸射出一缕光芒,竟在垂死之际挣扎着想要半坐起来。 方众妙大步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按住李妃的肩膀。 别动。我这就帮你治疗。 她微微侧头,冷声下令,无关人等全都出去。 跪了满地的仆妇连忙跑出房间。太医们相互看看,也都弓身退走。平骏达对着大长公主点点头,轻手轻脚离开,顺手拉了龙图一把。 屋内只剩下黛石、大长公主和方众妙三人。 需要帮忙吗?大长公主紧张地问。 方众妙摇头不语,径直掀开被子,露出李妃平坦,甚至是有些干瘪的肚皮。若是再晚一些回来,那最后一丝胎气也要散了。 我们来得不早不晚,正正好。这就是天意。方众妙探测着李妃的脉象,低声吟语。 李妃含泪看她,气息微弱,国师,救救本宫的孩子。 方众妙用特制的药水擦拭李妃的身体,而后取出针囊,快速下针。只是片刻,李妃便被扎成了刺猬,汹涌流淌的下红总算是止住了。 大长公主和黛石亲手端来几个火盆,围绕着床榻摆放,令冰冷的空气变得温暖如春。 将银针留置在李妃体内,方众妙取出那个玉瓶,轻轻拔掉瓶塞。 大长公主连忙告诫:别让他跑了!这小子儿时就非常调皮! 方众妙不由低笑一声。 李妃眸光闪了闪,心思不免活络起来。大长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玉瓶里装着何物,又为何会跑?谁儿时调皮? 方众妙曾经说过,自己肚里这胎没有魂魄,生下来活不了。该不会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孤魂野鬼吧?而且这孤魂野鬼与大长公主颇有渊源,否则对方怎么记得它儿时的模样? 他们想要把这孤魂野鬼塞进本宫的肚皮,让这一胎活过来? 李妃假装虚弱地闭上眼睛,实则眼皮下的眼珠不停乱转,心思杂乱不堪。走到这一步,她不得不多想一些。因为她全族都被方众妙灭了个干净,只剩下肚子里这孩子。 为了进一步掩饰自己,李妃侧头面向床的内侧,假装昏睡过去,心思却越来越重。 方众妙并不在意李妃是何感受。她紧紧攥住从玉瓶里倒出来的一颗红色丹丸。 丹丸上符文密布,灵光闪烁,神异非常。它在方众妙的掌心里左冲右突,像个不安分的小动物。 方众妙的双手被它带动,也随之乱颤,不由低笑着说道,如此活泼,生下来必然是个皮猴子。 大长公主和黛石也都露出欣喜之色。 丹丸足有鸽子蛋大小,因是煞气凝成,拿在手中寒冷刺骨。短短小片刻,方众妙的双手便凝出一层薄霜,隐约还有冰晶一粒一粒凸起。 大长公主和黛石脸色剧变,满腔喜悦荡然无存。 二人一左一右按住方众妙的肩膀,想给她度入内力,暖她身体。 方众妙微微摇头,这是阴煞之气凝成的寒霜,用内力无法驱散。 黛石急切地说道,小姐,那你赶紧把它喂给李妃吃下,否则你的骨头会被冻伤的。 假装昏睡的李妃面色不由一白。她虽然看不见方众妙的手被冻成了什么惨状,却也能感受到屋内骤然降低的温度。 四个火盆散发的热量都被压制下去,床帐内还吹起了惨惨的阴风,隐约有呜咽的风声钻入耳朵,令人毛骨悚然。 由此可见那瓶子里的东西邪恶到何种地步。 方众妙道行那样高,却也双手拿不住它,本宫的嘴巴就能含住它吗?这鬼东西若是入了本宫肚腹,只怕本宫全身的血液都会凝结成冰!你们害死了本宫全家,现在又来害本宫!你们好狠毒的心! 李妃闭着眼,面容看似恬淡,实则阴暗的内心不断滋生着魑魅魍魉。 方众妙瞥了李妃一眼,摇头道,现在还不能喂给李妃。这魂丹阴煞之气太重,入她腹中,能使她顷刻间冻毙。须得用功德金光将之炼化才行。 说话间,魂丹猛地冲撞一下,方众妙的胳膊也随之剧烈抖动。 黛石和大长公主看得心惊肉跳,恨不能冲上来,代替方众妙抓住这调皮过头的魂丹。然而两人却也知道,纵使她们武功盖世,也抵挡不了鬼神之力。 方众妙牢牢握住魂丹,苦笑着叹出一口气,然后狠狠咬破自己舌尖,对着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喷出一股血雾。 随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当方众妙喃喃念诵咒语,闭眼施展术法的时候,落在她白皙双手上的点点血迹竟逐渐扭曲、伸展,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慢慢勾勒出一个个复杂而神秘的符文。 这些符文如灵蛇舞动,散发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气息,越聚越多,相互交织融合,形成一幅神秘的图腾,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为禁忌的力量。 今日阳光正好,照射在这双布满图腾的双手上,那些殷红的线条竟隐隐有金光闪烁。 大长公主和黛石连续眨眼,怀疑自己看见的一切。 那金光到底是阳光还是传说中的功德金光? 第447章 男宠 然而无论那金光是什么,裹住方众妙双手的冰晶总算是化成了一颗颗水滴,而后又氤氲成一团朦胧白雾。 之前还冻得人牙齿打颤的寒气在慢慢散去,室内的温度越来越高。 因着魂丹的横冲直撞而不停抖动的双手终于得以平静下来。 第401章 方众妙闭着眼睛念诵咒语,而后把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举到唇边,对着虚拢的虎口低声呢喃,我知你杀性过重,也知你心中有毁天灭地的欲望。但在我手里,你这条真龙必须给我老老实实盘着,听见了吗? 魂丹红光连闪,似乎很是生气,却再没有挣扎。这柔软的掌心里有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幽香,有着浸入灵魂的滚烫,是安睡的梦乡。 被陆云隐和那张面具连续折磨了十几个年头,在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里,太子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温暖和安宁。 所以他愿意乖巧一会儿就一会儿。 方众妙似乎与他心灵相通,不由低声笑了。 魂丹持续亮着红光,温度慢慢升高,仿佛有些羞恼。 方众妙又是一阵低笑。 李妃面对床的内侧,眼皮一跳一跳,抖得十分厉害,思绪胡乱发散出去。 你这条真龙必须给我老老实实盘着。方众妙是这样说的吧? 她找来的竟然不是孤魂野鬼,而是真龙!所以这又是一条龙脉?不,不对!真龙是真龙,龙脉是龙脉,方众妙是道家高人,断不至于连称谓都说错。 所以这孤魂野鬼生前是皇族,还是龙子,有着天命。 他是谁?太祖皇帝?不,不可能。方众妙只是离开了一天一夜而已,太祖陵墓远在北境,来回往返需要一个多月。这野鬼绝非太祖。 莫非是先帝?也不对。先帝葬入绝脉,已经魂飞魄散。 思来想去,李妃得出一个令她心颤的结论是先太子!方众妙抓来的这条真龙绝对是先太子! 可他那么平庸,还是个断袖,怎配托生在本宫的肚子里?李妃心底里涌上强烈的不满。 但现在,事情已由不得她。 感受到掌心里灼灼的温度,方众妙心知时机已到,于是手腕翻转,动作极快地把魂丹塞入李妃的肚脐眼。 从这个地方钻进去,魂丹怎么愿意?它正准备往外跳,方众妙拍下来一张定魂符,将后路封死。 魂丹没有办法,只能往肚脐眼里钻,因心中暗恼,动作不免有些大,好似一只急着归巢的小猪仔,一拱一拱。 呀!好疼!装睡的李妃忽然睁眼发出惨叫。 方众妙语气淡淡,你且忍一忍。 李妃只能强忍。魂丹每拱一下,她就惨叫一声,不多时便被冷汗打湿了头发和面颊。 好在疼痛是短暂的,一刻钟后,李妃已经躺在新换的干燥床褥里,穿上了洁白的亵衣亵裤,戴上了厚厚的抹额。 她干瘪的肚皮此刻已经微微隆起,不断弹跳,好似里面揣着一个急于破体的活物,实在令人心惊胆战。 方众妙一手把脉,一手轻轻按住李妃的肚皮。 李妃吓得直哭,国师救命!这东西好似要冲破本宫的肚皮! 方众妙加重了按压的力道。 你乖乖待着,不要吵闹顽皮。月份足了,我亲手接你出来。我用我的性命担保,你必是大周帝皇,无人能撼动你的权柄。谁若是敢伤害你,我必定送他归西。你亲政之前,我护你周全。你亲政之后,我乘风归去。这便是我们的约定。 空灵的声音娓娓道来,温柔婉转,好似在吟唱一首歌谣,又好似许下亘古不变的诺言。 掌心下急促跳动的肚皮忽然变得安静,李妃岌岌可危的脉象也趋于强健稳定。方众妙摇摇头,轻笑着呢喃:皮猴子。 黛石和大长公主齐齐吐出一口气。 李妃昂起的脑袋重重砸回枕头,大口大口喘息。 得救了!先太子的魂魄总算是在本宫的肚子里安胎了。可他是个天性懦弱之人,还有断袖之癖,先帝宁愿扶持赵璋那个昏君,也不愿让他登基。把他生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不,不对!正是因为他天性懦弱,优柔寡断,还耽溺于男色不可自拔,对本宫来说才是天大的好事。 方众妙今日许下的诺言有天道作为见证,定是驷马难追的。她说这个孩子将来是大周的帝王,那她必会倾尽全力去扶持对方。 可是这孩子烂泥扶不上墙啊!他若是能力不足,坐不稳那张龙椅,自己这个太后不就可以垂帘听政,掌控权柄了吗? 到了那个时候,方众妙害死本宫全族的血海深仇就可以好好清算了!本宫要活剥了方众妙的皮,生割了她的肉,喝光她的血,敲碎她的骨头!本宫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一想,李妃轻轻抚摸肚皮,把脸扭向床榻内侧,阴暗扭曲地笑起来。 方众妙此时已经走到门外,正与几位御医交代着什么。黛石和大长公主站在一旁听得很是认真。并没有人注意到李妃的异样。 但她忽然发出凄厉的惨叫,好不容易镇压下去的肚皮又开始剧烈弹跳,皮下凹凸鼓包,似有活物横冲直撞。 方众妙立刻走回来,轻轻抚摸肚皮,语气温柔至极,闹什么?若我身在临安,往后每日都来看你。 鼓包在她掌心里蹦跳几下,这才缓缓恢复平静。 方众妙垂眸看着李妃被冷汗打湿的脸,意味深长地问道:李妃,你相不相信因果轮回? 李妃眸光微动,虚弱地答道,本宫相信。 方众妙笑了一笑,缓缓说道,相信就好。若你真心对待这个孩子,不以私心利用他,不以私欲辖制他,不以私利伤害他,那他也会对你至纯至孝,敬重非常。这么好的孩子,你可要珍惜。 李妃微微点头,仿佛很是乖顺地说道:本宫晓得。这是本宫嫡亲的孩子,本宫自然对他爱若珍宝。 方众妙深深看她一眼,而后翩然离去。其实她还有下半句话没说。不过,对着这张充斥着虚假母爱的脸庞,说不说已经没有必要。 若李妃待那孩子全是欺骗,没有半分真心。等到孩子长大,只怕一条白绫便是李妃的归宿。 那孩子不认六亲,只认本心。 与此同时,哲仁看着匆忙赶到临安的第二批蛮族使臣,愕然问道,明日的辞别宴,你们要向大周国师进献男宠?是我耳朵出了问题,还是你们脑子坏了? 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指着坐在一旁的红衣少年,得意洋洋地说道:这可不是男宠,是苏和大人精心栽培的死士。苏和大人用银针封住他体内窍穴,将他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柔弱少年。你看看他这张得天独厚的脸。别说大周国师,就算是大周皇帝,也会为他神魂颠倒! 红衣少年没有骨头一般斜倚在软榻上,眉似春山之黛,眸若秋水含情,嘴角轻扬之际笑容绽放,恰似暖阳破云,韵致天成。 他身上有着浓浓的妖气,却又缭绕着仙灵之气,实在是矛盾迷人。 哲仁并无断袖之癖,竟也忍不住目眩神迷。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果断摇头,你们骗不了大周国师。她那双眼睛能看透世间一切。 壮汉哈哈大笑,极为轻蔑地说道:苏和大人用秘术改变了他的容貌,他的过往没人能看出来。 容貌变了,面相是不是也变了?哲仁有一瞬的恍惚,不由自主地暗忖:这样是不是能骗过方众妙的天眼? 他指着少年问道,苏和大人用秘术为他改换容貌,可见他与大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遭恐会被人认出来。他曾经是何身份? 壮汉说道:他爹是回春堂的掌柜汤玉衡,他本名叫汤盼,是大周人。这次回来是给他全家老小报仇的。 闻言,红衣少年又是柔柔一笑,眸光却莫名森冷起来。 第448章 摄魂的妖物 回春堂的掌柜汤玉衡? 哲仁记得这号人物。那是他们安插在临安的探子,一边为他们赚取大笔金银,充作军资,一边为他们买通官员,收集情报。 后来,只因汤玉衡加价卖给宁远侯府几瓶药,方众妙竟将回春堂的秘方公之于众,毁了汤玉衡的营生,又灭了汤玉衡整个家族。 这算不算血海深仇? 哲仁上下打量红衣少年,眉头微微蹙起。 少年高鼻深目,眸色微蓝,是典型的胡人长相。可汤玉衡一家却是纯正的汉人血统。不得不说,苏和大人的换容秘术实在诡谲高深,竟能把一个人改造成完全迥异的模样。 戴了面具?还是抹了药膏?哲仁不由好奇。 壮汉摇摇头,笑容十分神秘,既不是面具,也不是药膏。 红衣少年轻轻抚摸着自己白皙精致的脸庞,眼尾氲出一点慵懒的笑意。他在展示自己的美,带着一丝邪恶的天真。 哲仁瞥他一眼,而后移开目光。这少年泛蓝的眼睛让他感到极为不适,那微微心慌的感觉仿佛突生的几许悸动,细究之下却又不是。 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那他如何换的容貌?哲仁打破砂锅问到底。 第402章 壮汉伸手捏住少年尖细的下巴,将他昳丽的脸庞推送到哲仁眼底。 是四十九根银针。 什么? 哲仁看着少年这张脸,只觉心惊肉跳。四十九根银针?在哪里? 壮汉五指收拢,将少年嫩白的颊肉捏得鼓起,低笑道,自然是一根一根钉在他的面骨上,改变他的轮廓,让他彻彻底底换一张脸。 哲仁倒吸一口气。 我掌心触碰的地方就有不下十根银针。他这朵花可是真真带刺的呢。壮汉松开少年的下巴,扫睇哲仁惊惧震撼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 少年缓缓靠倒在软枕里,也轻轻笑出了声。他眼波流转间尽显妩媚之态,如桃花映水,潋滟生光。 哲仁仿佛嗅到了浓烈的桃花香,转念一想,却又疑心那是幻觉。 他低下头揉着眉心,试图让自己摆脱少年的蛊惑,极为严肃地告诫,博多尔,你若是以为用美色就能迷住大周国师,那就错了。 她虽是女子,其雄才大略却绝不输男儿。我无法向你讲述她的神异之处,我只能告诉你,那二十万铁鹰军团死在她手中半点不冤。我劝你打消这个愚蠢的主意。 博多尔微微倾身,看着哲仁的双眼,蔑笑道,既然你觉得这个主意愚蠢,你却又为何不敢直视汤盼?你也被他迷住了,不是吗? 哲仁怒气上涌,面颊涨红,却半晌说不出话。他的确很是心悸,但他知道那不是坠入爱河,意乱情迷。 才见一面而已,哪来的痴恋?所以是妖法吗? 这个念头刚浮现脑海,哲仁就猛地抬头朝少年看去,明悟道,是摄魂术?你的眼睛? 博多尔略显惊讶,却也并不意外。哲仁是草原上的狐狸,比任何人都精明,他能这么快看出关窍,实属正常。 对,是摄魂术。他可是苏和大人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他刚出生就被送去了雪山,当做圣童养在苏和大人身边。如此,他才躲过了汤家的灭门之灾。 博多尔指指少年的眼睛,不无得意地说道,他这双眼睛能勾魂,你要不要试一试? 哲仁立刻摇头。 博多尔却极想展示,于是不怀好意地瞥向一旁的使臣。 少年轻轻一笑,好似夜半优昙盛开,本就绝盛的姿容更似谪仙。那名使臣心知不妙,连忙低头缩肩,躲避对方施展的妖法。 然而少年却伸过来两根细长手指,轻轻将他的下巴挑起。 指尖带着一点温热,触感极为细腻。使臣竟忘了挣脱,沉迷于这暧昧的动作。他被迫仰起头,看向少年。 少年微微倾身,柔柔地看着他的眼底。 微蓝的眸光好似海波荡漾,一股幽香无孔不入,钻入肺腑。这名使臣的眼睛直了,表情痴了,嘴角流出涎水。 少年感到恶心,嫌弃地缩回两根指头。 没了禁锢,使臣却还直勾勾地看着他,涎水浸透胡须,又顺着脖颈流淌。 少年扭着身体靠向椅子的另一侧,离这名使臣远了一些,声音慵懒沙哑,脱我的鞋,舔我的脚。 使臣像狗一样呼哧喘着粗气,手忙脚乱地跳下椅子,双膝跪地,匍匐身体,万般珍惜地捧住少年翘起的脚,轻而又轻地将他的红鞋褪下。 粗大的鼻头凑到少年脚底,呼哧呼哧嗅来嗅去,口中涎水滴滴哒哒流淌不停。 这副样子简直活灵活现地诠释了何谓色中饿鬼,鬼迷心窍。 当使臣果真伸出舌头,想要舔上去的时候,少年狠狠踢出一脚,而后长腿曲起,光裸的脚掌踩在椅子边沿,另一只脚慵懒垂落地面。 他手撑膝盖,俯身看去,轻蔑吐出四个字,别恶心我。 使臣被踢得仰倒,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终于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脸颊不由涨得通红。 你这贱人!老子给你脸了!他连忙爬起,指着少年破口大骂,表情极度狰狞,眼里却还残留着痴恋。 就在这时,他的鼻子流下两行鲜血,来势非常迅猛,很快就汇成溪流染红了他整个衣襟。口中骂着,心里却不知打的什么肮脏念头,这男人即便清醒过来,依旧对少年迷恋不已。 博多尔拊掌大笑。其余使臣也都前仰后合。 那使臣连忙捂住鼻子,飞奔逃离。然而,临出门的时候,他竟又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撇开头,冷哼一声。 其余人更是哄笑不断。 哲仁也随大流地笑了几声,眼底却是一片清明。这少年本事不小。如此,却不是博多尔脑子坏了,而是他们此行的确有几分把握。 博多尔收住笑,指着跑走的使臣说道,看见了吗?只要把汤盼送过去,那大周国师也会变成这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厅堂内哄笑声更大。女人色授魂与是何种丑态,他们还未见过呢。这样一想,明日的宴会果真值得期待。 哲仁也在笑,眼中却带上了几分厌恶。 他无法想象方众妙被迷得晕头转向,似一条忠犬围着少年来回打转,眨着茫茫然然的眼睛,张着合不拢的嘴巴,不断滴淌唾液的模样。 事实上,只是这样一想,哲仁的心底就涌出无穷无尽的抗拒。 那简直是对方众妙的侮辱! 哲仁放在桌面上的手用力按压着,手背鼓出几条青筋,隐去怒火说道,大周国师道行高深,这么明显的摄魂术,她不可能察觉不出。况且明日宴会,众目睽睽,你们把她迷成这副样子,她的属下立时就能杀了汤盼这妖物。 汤盼睨了哲仁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杀意。此人叫他妖物,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博多尔摆手道,你多虑了,我们可没那么傻。这摄魂术也分短效和长效。方才给你看的是短效,求的是迅猛速杀。 对付大周国师那等人物,自然是要用长效之法。今天给她抛个媚眼,明天给她一点甜头,润物细无声地摄取她的魂魄,叫她以为那是日久生情,自然而然。等到她发现不妥,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要汤盼给她一个指令,便是让她吃屎,她也乐意。 周围的几个使臣又发出戏谑的哄笑。 哲仁勾着唇角,胸中却满是怒火。这些人敢这样算计方众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汤盼也觉得这比喻太过粗俗,冷笑道,说什么呢?我顶多让她吞炭。 哲仁更为用力地按压着桌面,怒火越烧越猛。这汤盼才是最狂妄的一个,竟敢让方众妙吞炭。他年纪轻轻,上赶着找死。 博多尔又道,汤盼还是用毒的高手,无色无味之毒,他手里不下千种。将他送去大周国师身边,他想暗杀谁都能轻易得手。他还能通过掌控大周国师,间接掌控大周朝堂。你说此计妙不妙? 哲仁看着博多尔得意洋洋的脸,静默半晌后才终于缓缓点头,此计甚妙。 然而他脑海中想的与嘴上说的,却是南辕北辙。 博多尔是大王的嫡亲弟弟,位居亲王,麾下掌管着上三旗数十万雄兵,性情极为贪婪,动不动就侵吞其他部族的土地。 哲仁在他手里吃了不少暗亏,早就想收拾对方。 这次博多尔带来汤盼,准备在临安城内搅风搅雨,但哲仁觉得他们二人成不了事。 汤盼这双眼睛的确勾魂摄魄。然而,若是哲仁不曾与方众妙那双独特的眼睛深深对视过,他也会像博多尔这般狂妄自大。 汤盼的眼睛里有着波光粼粼,有着星芒乍现,看似深邃,实则堆满了欲望,肤浅至极。 但方众妙的眼睛是无垠的宇宙,藏着乾坤的奥秘,那才是真真正正无法摆脱的漩涡。她根本不用勾谁的魂魄,自然会有人把魂魄剥离出来,遗落在她身上。 哲仁直觉认为,汤盼并不是方众妙的对手。倘若方众妙看穿这些人的计策,被激怒,博多尔这始作俑者跑得了吗? 方众妙是个杀神,手上的鲜血洗都洗不干净。惹了她,博多尔绝无好下场。博多尔若是废了,残了,甚至死了,大王对草原的掌控又会削弱几分。 此事对自己大为有利。 心中计定,哲仁微微抬头,露出一抹鼓励的笑容,博多尔,还是你智计无双,深谋远虑。大王有你辅佐,来日何愁不能踏平中土? 博多尔被吹捧得飘飘然,不由猖狂地大笑起来。 他用蒲扇般的手掌拍打少年肩膀,戏谑地说道:把大周国师迷成一条哈巴狗,见了你就吐舌头,记住了吗? 少年用细长的食指勾起鬓边一缕发丝,轻轻塞入殷红唇缝,妖气四溢地笑了。 第449章 金雀献舞 今日蛮族使臣要走,宫中举办宴会,为众人送行。 大庆殿内烛火高照,如繁星璀璨,黑金地砖亮可鉴人。宴桌上珍馐罗列,琼浆玉液,浓香扑鼻。乐师们拨弄琴弦,奏响靡靡之音。王公贵族分列两旁,或窃窃私语,或高谈阔论,或推杯换盏。 第403章 龙椅上,赵璋独自喝着闷酒,面色始终阴郁。 方众妙坐在龙椅稍下一些的地方,身边环绕着股肱心膂,左右相国,还有权势正盛的一干朝廷新贵。 屡屡有人躬身上前给她敬酒,皆被齐修和卫英彦轮番挡下。 哲仁上首坐着一个胡须虬结的壮汉,正是昨日才赶到临安的博多尔。他假作垂头喝酒,实则斜眼打量高台上的女子。 今日的方众妙头戴道冠,以赤金为骨,顶上一颗明珠大如龙眼,光芒璀璨。身着一袭锦袍,以玄色为底,用金线绣满符文,又有飞龙飞凤跃然其上。金线在烛光的照耀下宛若河流,举手投足间光芒闪动,似在蜿蜒流淌,十分神秘。 更别提她欺霜赛雪的肌肤,绝世无双的姿容。她高坐金台,与珠光烛火交相辉映,也不知哪个更耀眼夺目。 咕咚一声响,这是博多尔狠狠咽下一口唾沫。 哲仁面上并无异样,握酒杯的手却骨节泛白,青筋毕露。博多尔怕是色心犯了,脑子里不知打着怎样龌龊淫邪的念头。 果然,博多尔微微侧头看向哲仁,低不可闻地说道:早晚有一天,我要让这大周国师给我暖床。肌肤如此白嫩,穿什么衣裳,真是扫兴。 哲仁对着他举起酒杯,唇角勾出一抹笑,实则眸色冷得可怕。 博多尔的低语被丝竹之声掩盖,常人自然听不见。但齐修和大长公主却都狠狠蹙眉,面容骤然冷厉。 方众妙什么都没听见,却也能感受到二人散发的杀气,于是将手中的酒杯轻轻磕在桌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二人耳尖微微一动,然后便垂下眼眸,敛去杀意。 方众妙这才看向下方的蛮族使臣,不紧不慢地问道,哲仁首领,博多尔亲王,你们何时出发? 这便是委婉的送客了。二人只要说出一个确切的时辰,方众妙就能以收拾行李为由,结束这场已经进行了小半个时辰的宴会。 博多尔心知时机已到,站起身拱手说道:我等明日一大早便出发。不过在此之前,我要为国师大人送上一份礼物。还望国师大人笑纳。 赵璋勾唇冷笑。 看看,看看,连粗鄙无礼的蛮人都学会了趋炎附势。朕这个皇帝还坐在龙椅上,却连收受降国礼物的资格都没有了。 方众妙也笑了,宽大的袍袖轻轻一摆,说道:呈上来吧。 这目空一切,傲睨自若的态度,气得博多尔一阵咬牙。转念想到即将出场的汤盼能把这该死的女人迷得晕头转向,丑态百出,博多尔又压低脑袋自得地笑了。 把国师大人的礼物呈上来。 话音刚落,八个蛮族壮汉就抬上来一个红布蒙住的巨大笼子。 方众妙微微挑眉,该不会又是一位大周公主吧?亲王这般挑衅于我,怕是这辈子都走不出临安。 说别人挑衅于她,可她口吐威胁却更为致命。博多尔差点咬碎自己的两排牙齿。若在以往,他早就暴怒而起,现下却只能死死忍耐。 哲仁仰首痛饮一杯,瞳仁深处漫上丝丝笑意。这才是方众妙,狂傲不可一世,偏偏她还有狂傲的资本。 博多尔低下头静默片刻,再抬头时竟挤出一抹谄媚的笑容,国师大人,此乃大周朝堂,本王岂敢对您不敬。这礼物您看了便知。 话落,他对着八个壮汉摆手,几人扯下红布,展露出一个黄金打造的巨大鸟笼。 金笼内藏匿着一名红衣少年,柔软的身体蜷缩如雏鸟,听见殿内的靡靡之音便缓身而起,翩然舞动。 他衣袂如火,与金笼交相辉映,舞步由缓而疾,自笼中漫漫舞出,白嫩足尖轻点黑金地面,如蝶穿花,柳拂风,一掠而过。 他始终用飘逸长袖掩着面庞,忽然一个高跳跃上半空,身体舒展似一团烈焰,落地后连续数十个回旋,衣摆猎猎若赤霞翻涌。 殿内众人被这翩若惊鸿的舞姿迷住,一时之间竟看得呆愣。 少年还在旋转,使得殿内流风阵阵,异香弥漫。 本就呆愣的众人竟显露出痴迷之态,有几个心志不坚者还摔了手中酒杯,制造出一场兵荒马乱。 旋转,舞动,不停地旋转,舞动。少年发丝飞扬,衣摆翩翩,一张脸总是快速地掠过众人眼前,带来惊鸿一瞥的强烈悸动。 半遮半掩的绝世美人总能轻易勾人魂魄。少年并不半遮半掩,相反还十分热烈奔放,却更加令人神魂颠倒。 赵璋举着酒杯送到唇边,却忘了去饮。许多人与他一样,已是色授魂与,不知今夕何夕。只盼着少年赶紧停下舞姿,微微抬起头来,让大家好好看看他是何模样。 他的美是意境的朦胧,更是热烈的焰火。 整个大庆殿都响起吞咽口水的咕咚声。一束束痴迷的目光凝注在少年身上,无可自拔。 博多尔环顾四周,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再去看上首的大周国师,面色顿时一凝。 只见那人慵懒靠坐着椅背,一只手在桌上轻拍,似在暗合弦乐,一只手支颐,漫不经心地看着台下的舞蹈。 她目光清明,表情玩味,神态倨傲。哪里来的神魂颠倒,晕头转向? 博多尔牙齿一咬,怒火又开始在心里狂烧。这女人莫非眼瞎不成?满屋子男人都被汤盼迷住,偏她一个女人无动于衷。 哲仁也在看上首的方众妙,虽然早知是这个结果,却还是忍不住低头一笑。酒色财气的确是绝大多数人的弱点,然而方众妙没有弱点。 他心里畅快,不免想要抒发一番,于是附在博多尔耳边低语:你的美人计似乎不奏效啊。 博多尔狂饮两杯酒,咽下一口气,低声说道:他还在旋转,看不清脸庞。等他停下,抬起头露出脸,我不信方众妙不心动。 是嘛?哲仁心中嗤笑,却也不反驳,只默默等待着汤盼停下舞动。 乐声从湍急的江海变成涓涓细流,红衣少年也由热烈的旋转变成缓缓的轻舞。终于,他完全停了下来,抬起头,露出一张汗淋淋的脸。 抽气声响彻大殿。赵璋悬在唇边的酒杯哐当一声砸在桌面。 哲仁直勾勾地看向方众妙,等待着她的反应。 齐修、卫英彦、王守正、史归林、史正卿等年轻俊杰也都或明或暗,骨鲠在喉地看向方众妙。 这份礼物她满不满意?想不想要? 只见方众妙支着额头轻轻笑了,心声幽幽潺潺飘过大殿:【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洛阳人有没有被惊动不得而知,但众人却知道,方众妙实实在在被惊动了。 第450章 小金雀,原来你是细作 齐修忽的发出一声冷笑,面色冰冷瘆人。 卫英彦不自觉地摸向腰间,这才忆起此乃宫宴,不得佩刀。 史归林听不见心声,只是面色略显阴沉。史正卿却已经目如刀锋,上上下下将红衣少年凌迟了一番。 王守正低头饮酒,不屑地呢喃:哼,娘们唧唧的,有甚好看? 哲仁缓缓把双手藏入桌下,按压着自己膝盖,心中涌现出一丝悔意。若方众妙真的被这少年迷惑,该当如何?自己将来有求于她,暗中给她递个信,叫她谨防枕边人,实属应当应分。 这样想着,哲仁的眉心却并不舒展,胸中反倒更为憋着一股火气。 方众妙不该如此!她怎么能被汤盼这种欲望催生的妖物迷住? 唯独大长公主用力鼓掌,大声叫好:漂亮!舞姿漂亮,人更漂亮! 其余朝臣这才从极致的惊艳中醒转,纷纷鼓起掌来。 赵璋并无龙阳之好,此时看着下方热汗腾腾,肤粉氤氲,美得活色生香的少年,却也下腹发紧,口干舌燥。 他瞥向方众妙,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暗含多少羡慕嫉恨。这份礼物若是送给他的,他违背祖制也得给少年封一个妃位。 博多尔站起身拱手,笑容得意地问,国师大人,这份礼物您满意吗? 满意的话,今晚就能被翻红浪,一夜春宵了吧? 神奇的是,所有人都在头脑中臆想着那些旖旎的画面,却并不觉得国师收下一个娈宠是多么值得诟病的事。国师是大周的天,建康大捷之后,这一点已成为所有人的共识。 天能容纳万物,莫非还容不下几个面首? 大长公主怂恿道,这份礼物本宫看着都喜欢,你就收下吧。 方众妙依旧单手支颐,笑容玩味地看着少年。她不说话,少年就一直站在殿中,仰着脸默默看她,眸光盈盈,懵懂清澈。 这副过分温顺的模样,一看就是从小精心培养而成,只待哪日春情绽放,便送去贵人的榻上。 这样的肤浅,这样的低贱。他怎配?哲仁无法按捺,终于抬起头来,冷冷地瞥了少年一眼,而后又格外期待地看向方众妙。 第404章 国师大人,你不是会看相吗?莫非容貌变了一变,你的天眼就被蒙蔽了? 齐修等人也在看方众妙,心中转着一样的念头。这少年是蛮族送的,许是奸细,莫非方众妙看不出来? 不可能!这么一个卑微玩物,凭色相事人,所行皆为媚主之态,宛若倡优,周旋于权贵之间,谄媚迎合,如摇尾之犬。 方众妙不可能看上这么一个玩意儿。 众人在心里对红衣少年极尽贬低,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异常不痛快地牛饮。 方众妙也端起酒杯缓缓啜饮,心中玩味暗忖:【这少年父母宫黯淡无光,已是孑然一身。但他命宫中既有太阳,也有太阴,与迁移宫三方四正,成对照同宫,无煞星冲忌,实乃日月同辉,光耀命局。】 【所以他的长相才会雌雄莫辨,既有男子的英气,也有女子的柔媚。】 【他这命局又名日月并明格。有此命格者,智慧卓越,贵人运强。倘若攀附了对的人,便是一生荣华。倘若攀附了错的人,便是一生潦倒。】 【不得不说,他无论是长相还是命格,都很适合当个娈宠,生来便是要被人捧在手心里的。】 【他福德宫里并无血煞之气,也无罪业缠身,是个干净的。若收在身边,闲时逗闷,倒也有趣。】 哲仁按压膝盖的双手止不住地用力,心中一阵惊跳如雷。 方众妙竟然真的被苏和大人的换颜秘术蒙骗了!她没能看出汤盼的真实面相。什么日月并明格,什么一生荣华,都是虚假!这分明是个杀人如麻的死士,甘当下贱的玩物而已! 唉,方众妙终究还是太年轻,斗不过活了快一百岁的苏和大人。 哲仁压下焦躁,不免暗暗叹息。 大长公主听见心声,于是更为积极地怂恿,国师,留下他吧。这么漂亮的少年,本宫也是第一次见。本宫都想要呢。 方众妙笑了一笑,本还缓慢啜饮杯中美酒,此时却忽然仰头一饮而尽,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坐在下方的众臣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赵璋嫉妒得红了双眼。 就在这时,齐修忽然从高台上飞身跃下,行经一名禁军,反手抽出对方的佩剑,冷笑道,本座看你身姿矫健,根骨清奇,只怕练的不是舞,而是武。把一个会武的人送到国师身边,博多尔,你安的什么心? 他一剑刺出,直取少年心脏。 方众妙放下酒杯,淡淡开口:今日我不想见血。 刺向心脏的剑尖忽的偏转,挑破少年肩头的布料。少年连忙后退,吓得面容煞白。 齐修的剑招快若闪电,剑影层层叠叠,虚虚实实。空气仿佛都被割裂,发出 嘶嘶 声响。 少年眼中闪过许多慌乱,却强作镇定,凭借练舞修成的轻灵步伐,艰难地闪躲着每一道剑影,却屡屡失败。 剑尖精准地挑破少年的红衣,那艳丽的布料宛如花瓣纷纷飘落。少年白皙的肌肤在褴褛衣衫下若隐若现。 分坐两旁的众人看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这一出可比刚才的舞蹈好看多了!够刺激,够香艳! 方众妙忽然拊掌,笑声愉悦清朗,即兴赋诗一首。 剑光如雪映寒霜,舞动风云天地荒。游龙戏凤身姿转,斩月追星意气狂。九千岁,好剑法! 齐修本想通过凌厉的剑招逼迫少年动武,叫他原形毕露。听见方众妙悦耳的笑声,见她对自己满目欣赏,盛赞若此,方才那点郁气竟都一扫而空。 卫英彦岂能让齐修独美?他此时也拍案而起,掠向殿下,行经一名禁军,劈手夺过对方的长枪。 齐修这边刚收了剑势,少年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一点寒芒已至。 只见卫英彦持枪而来,红缨猎猎作响,枪杆灵动如蛇,一时前刺,一时回马,一时横扫,一时斜劈,掀起阵阵旋风。 红衣少年大惊失色,轻灵的步伐也乱作一团,只能在殿内四下奔逃。 博多尔气得暴跳如雷,想要上前救人,却被哲仁用力按住肩膀。 这里可是大周的朝堂。那二人一个是九千岁,一个是骠骑大将军,武功盖世。你若上去,此事不得善了! 博多尔顿时泄了气,抬头去看方众妙,寄希望于这个女人见色忘义,为保下汤盼拂了她麾下两员猛将的面子。 然而方众妙却笑得更为愉悦,又一次即兴赋诗,长枪如龙势破空,横扫千军气贯虹。挑山裂石惊天地,刺月穿云动九重。骠骑大将军好枪法! 卫英彦忍不住咧齿一笑,端的是意气风发。 朝臣们却都一个个面如菜色,心中忧急。再这么打下去,那红衣少年会被活生生玩死的呀! 史归林和王守正也很着急。二人紧紧捏着拳头,只待卫英彦枪法收势,他们便要下场,好好为国师展示一番何谓男儿风采,悍勇无双。 大长公主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她自然知道齐修和卫英彦为何屈尊降贵做这一场。 男人与女人并无不同,他们也会争风吃醋的。 那少年被枪尖逼得无处可躲,来来回回在殿内绕圈,却不敢冒死冲上高台,更不敢大声呼救,以至于殿前失仪。他把自身的卑微刻入了骨子里,眼泪汪汪,仓皇四顾的样子实在可怜。 方众妙就在这时伸出双手,温柔呼唤:上来,到我怀里来。 少年凄惶的双眼迸发出惊喜的亮光,狼狈地躲过枪尖,踉踉跄跄爬上高台,扑入方众妙怀中。 齐修和卫英彦立时站定,回身望去,眸色前所未有的森冷阴暗。 哲仁闭了闭眼,双拳猛地握紧。方众妙,你还是中计了。我竟不敢相信这是你。 王守正和史归林差点齐出一脚,把这少年踹翻。二人惊怒的表情还来不及收敛,便听空中飘过一道幽冷的心声:【银针刺面,改换容貌,封堵窍穴,伪装柔弱。小金雀,原来你是个细作啊。】 只见方众妙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少年白嫩的脸颊,悄无声息地释放神念,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哲仁双拳更紧地攥在一起,憋闷的胸口却长长呼出一口气。方众妙,果然没人能骗得了你! 面如寒霜的齐修和卫英彦相互看一眼,各自垂下杀气凛凛的剑尖和枪尖。 第451章 国师不是昏君 史归林半坐起来,伸出一脚,想要把那少年踹下高台。这是个什么地界?容得下他一个玩物?他坐哪里不好,偏要坐国师怀里?小爷我也只坐过一次而已! 王守正却用力按压着史归林的肩膀,让他跌坐回去,随后附耳低语:国师非是那种被美色所迷之人。你要相信她。 史归林瞬间就冷静下来,一只手捂住绞痛的腹部,一只手举起杯子,不甚痛快地饮酒。 红衣少年趴伏在方众妙怀中,两条胳膊环住对方修长的脖颈,把脸埋入她温暖的颈窝,隐秘而又得意地笑了。 大周国师不会被美色所迷?嘻嘻,这些人以为他只是普通的美色吗?他可是带毒的妖物啊! 国师大人,我害怕。你不要杀我好不好?少年声音颤颤,身体瑟瑟,可怜可爱。 方众妙的手指依旧在他脸上游移抚摸,一寸一寸,一点一点,从饱满的额头到高挺的鼻梁,再到软嫩濡湿的唇瓣。 这细腻的手法好似在品鉴一个艺术品,却又仿佛在摩挲一个玩物。 见她对红衣少年爱不释手,博多尔心中大定,唇角不由绽开笑容,随后仰起头将满满的烈酒一饮而尽。 都说大周国师身具天命,乃仙神下凡,这话传到草原,也不怕笑掉苏和大人的牙齿。而今,苏和大人只是略微出手,这大周国师就狠狠栽了个跟头。 迷上汤盼,她迟早会丢掉神智和所有尊严,变成一个低贱的牲畜。她会趴在地上,成日成日对汤盼摇尾乞怜,还会用她的舌头把汤盼的靴底舔干净。 但她实在貌美,倒是便宜汤盼这小子了。 博多尔一杯饮尽,连着又饮一杯,笑容越发得意。 哲仁瞥他一眼,心中却只有怜悯。这人若是能听见国师大人心中所想,他还能笑得出来吗? 半空中正飘荡着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好似带着笑,仿佛得了趣味。 【原来小金雀的脸是假的。若我没有神识内窥之术,倒真的要被他骗了去。】 【叫他过来,他便过来,他这脑瓜子也不灵光,可见那日月并明格也是假的。】 【为了改变容貌,竟在脸上打入这么多银针,是个能忍的。这般心性,怎么会是娈宠?】 【只怕是个死士吧?】 哲仁低头弯唇,然后抬头饮酒。无需看到真实的面相,从汤盼的心性和举止,国师大人也能获悉所有隐秘。骗过她的眼睛,进而蛊惑她掌控她,博多尔,你做什么梦呢? 齐修和卫英彦把兵器还给禁军,一左一右在方众妙身边落座。 第405章 我怕他身怀武艺,危害你的安全,这才出手试探。还请国师大人见谅。齐修笑着说道。 卫英彦举起酒杯,末将鲁莽,愿自罚三杯。 红衣少年更紧密地贴入方众妙怀里,抓着她在自己脸上来回抚弄的手,引领她温热的指尖去触碰自己眼角的泪珠。 他唇瓣微颤,欲言又止,不敢得罪贵人,只沉默着示弱,看着十分令人心疼。 方众妙果然也露出心疼的神色,半空中飘过的心声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冷酷。 【让我来看一看你原本是何长相。若是太丑,可不要怪我心狠。】 齐修微微垂眸,眼底笑意更浓。 卫英彦喝完三杯又喝三杯,心中满是畅快。方众妙与余飞翰最大的不同便在此处。她绝不会被任何人蒙骗蛊惑,做出昏聩之举。 方众妙好似终于摸够了,拿起一杯酒送到少年唇边,命令道,喝。 少年抓着她的手腕喝酒,粉红舌尖一点一点舔舐着杯沿,好似一条娇憨可爱的小狗。他微微抬头仰望,露出大而圆钝的眼睛,浓密睫毛不安地上下翕动。 任谁看到他这副懵懂纯真的模样都会产生浓烈至极的占有欲和怜爱之情。 方众妙举起一杯酒缓缓啜饮,目光始终不离少年绝美的脸庞。 不明就里的朝臣以为她深陷温柔乡,忘了今夕何夕,能够听见心声的那些人却只觉得惊骇莫名。 若国师不说,他们永远都想象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诡术。 【这少年两颊处各有七根银针,刺得很密很深,其作用是将高耸的颧骨压下去,使之平缓。】 【他鼻梁处有一根银针,刺得较浅,其作用是抬升鼻骨,造出一个高挺的鼻梁。】 【下颌两侧各有五根银针,刺得最为深入,几乎将两侧骨头钉得碎裂。其作用是收窄脸型,加长下颌。】 【他左右眼皮上方各有六根银针,排布很有章法,能使他的单眼皮变成双眼皮。】 【另外,他左右太阳穴至眼尾处也各有六根银针,线性排布,使他过窄的眼裂变得更宽,细长眼变杏仁眼,小眼睛变大眼睛。】 方众妙仰起头把烈酒灌入喉中。她依旧是那副温柔神色,但飘荡在半空中的心声却冷得发沉。 【如此倒推,这少年本是高颧骨,面扁平,塌鼻梁,下颌宽,单眼皮,小眼睛的长相。他哪里有什么胡人血统,却是个纯纯的蛮人。】 哲仁听见这话,眼神不由微动。博多尔竟然骗他!这少年是个纯血蛮人,那就绝无可能是什么汤玉衡的儿子汤盼! 博多尔防着我呢!不,更确切地说,是大王在防着我!妹妹这一胎,只怕真的保不住。 心中一阵怒火翻腾,哲仁却又听见半空中传来方众妙冰冷的声音:【博多尔亲王,你竟敢把这样的丑东西献给本尊,你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哲仁连忙用酒杯堵自己的嘴,免得笑出声来。他斜着眼睛去看博多尔,对方正笑地得意。 哲仁又斜着眼睛去看国师大人,国师大人笑得很是温柔。 但殿内却无端端刮起一阵阴风。 心声顺风飘荡,带着幽幽的冷意,【这银针换颜秘术极为高深诡谲,只怕这少年背后之人是蛮族大巫。】 少年喝完一杯酒,脸颊泛着潮红,缓缓醉倒在方众妙怀里,两条细瘦的胳膊怯怯地搂住方众妙的腰。 方众妙顺势摸了摸他发顶,面上并无异色,心声却带着惊疑:【等等,他大脑深处竟也藏着一根银针,方才我只顾着细数他脸上的银针,未能注意到。】 【这根银针破坏了他的大脑,让他的意识陷入混沌。外界给他灌输什么记忆,他便是什么样的人。】 【原来他里里外外,从头至尾,无一真实。】 【他脸上七七四十九根银针,再加上脑中的一根,便是五十根。正所谓天衍五十人遁其一。那大巫把他送过来,却连一线生机都没给他留。】 【他脸上的银针日日下陷,深入颅骨,破坏脑髓,不出五年他必死无疑。】 【他原本是谁?】 【若我用神识牵引他脑中的银针,将之取出,令他从混沌中苏醒,叫他记得自己的曾经。他会是什么反应?】 【被人这般残忍地伤害和利用,他的刀尖会对准谁?】 【是我,还是他的族人?】 方众妙的手从少年的额前抚摸到脑后,当她收回手,拿起酒杯时,一根银针已凭空出现在她指缝里。 寻常人哪会注意到这一点微弱的银光,但竖起耳朵倾听她心声,时时刻刻关注她举动的那些人却都发现了。 只是短短一瞬,脑内的银针就已经落到国师手里,那蛮族大巫算个什么东西?在国师面前耍这种鬼蜮伎俩,他可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齐修和卫英彦等人越听越觉得畅快,相互举起酒杯劝饮,唇角皆挂着诡秘的笑容。 哲仁瞥了得意洋洋的博多尔一眼,心中充满怜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训练出最强悍的死士,博多尔这样的王族会使用何等残酷的手段。 那红衣少年不是在销金窟里长大的,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而今只看他恢复记忆会如何选。是继续执行任务,还是倒戈相向? 少年不断眨着眼睛,表情十分茫然。他似乎在恢复记忆,却又似乎变得更为糊涂。但他看着方众妙的眼神已经不再温顺,反倒时不时闪烁着阴毒森冷的暗芒。 果然啊,无论他怎么选,他骨子里自带的嗜血永不会改变。 方众妙勾起他尖尖的下巴,深深望着他的眼瞳,暗忖:【纯血蛮人可不会有这样一双微蓝的瞳孔。所以那大巫对此人的眼睛也做了手脚。】 【是把勾魂术融入了瞳术吗?否则此人怎么能以男儿之身,迷倒这殿内的文武群臣?】 【真巧,论起勾魂术和瞳术,我在此界可堪称神。】 少年忽然闭了闭眼,而后定定地看着方众妙,瞳仁深处蓝光流转,妖气四溢。 方众妙用力捏住他下颌,微笑着与他对视,眸色幽深难辨。 看见两人深情款款的对视,全然不顾周围人频频投去的窥探目光,更不顾男女大防教条戒律,博多尔靠向椅背,嘴角越咧越大。 他快控制不住地狂笑起来。 苏和大人这一招果然厉害!不费一兵一卒就从内里攻破了大周城防。把江山社稷交给一个女人执掌,中原人简直愚蠢得令人发笑。 博多尔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附在哲仁耳边低语:真想跟大周皇帝要一个酒坛子抱着狂饮。这拇指大的杯子,我喝得不痛快。 哲仁但笑不语,心中轻蔑暗忖:你若是知道大周国师在做什么,只怕会仓惶踢开这桌子,屁滚尿流地逃出去。 高台上,方众妙放开少年被捏得发红的下颌,脸上的微笑骤然消失,语气冰冷地命令:下去旋转跳舞。 少年迷迷瞪瞪地站起来,恍恍惚惚地走到殿中,开始旋转。 十圈,二十圈,三十圈他没穿鞋,白嫩的足尖很快就磨出鲜血,指甲片片脱落。 众位大臣一时呆愣,而后只觉得牙齿发酸。这这得多疼啊!国师方才不是很宠爱这少年吗?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博多尔也猛地变了脸色,厉声阻止,国师大人,再转下去他会死在殿中! 方众妙慵懒地斜倚着软枕,指尖点触桌面,漫不经心地发令,继续转,转到我满意为止。 第452章 国师报仇不隔夜 少年在殿中旋转跳跃,一圈又一圈不知停歇。 他的衣服被剑尖和枪尖挑破,片片落在地上,他足尖流出的鲜血也斑斑点点沾染黑金地砖,像盛开的一朵朵红梅。 殿内处处是别样的红,飘零如秋日残花,美得凄艳。 这场景看在寻常人眼里,既是震撼,也是恐惧。 原本闹哄哄的大殿此时已彻底安静下来,所有杂音都已隐去,只剩下少年不停转圈的粗重喘息。 他太听话了。叫他转他就转,不让停便不停,像是被无形的长鞭不断抽打的陀螺。 许多朝臣不忍地撇开头去,暗暗在心里惋惜。然而惋惜之余,更多的却是心惊。国师大人连这等绝俗尘世的美色都能轻易舍弃,甚至当堂折辱,可见她心性之冷酷,意志之坚定。 何谓枭雄? 一人屠尽二十万大军,已是枭雄。一人整合百万雄师,轻取建康大捷,已是枭雄。以女子之身高居朝堂,力压皇权,已是枭雄。 而今不沉溺于美色的诱惑,不耽于温柔乡的招引,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更是枭雄中的枭雄。 心中想得越多,文武百官对国师的敬畏就越深。原本还对国师有异心,私下勾连其他官员,想要保住皇族权柄的那些人,现在已深刻地意识到,此事不可为。 一个没有弱点的人怎么对付?最好的办法只能是选择不与她为敌。 第406章 而国师的拥趸,齐修、大长公主、卫英彦这些人,却都看得津津有味。 少年还在旋转跳跃,继指甲脱落后,他足尖的血肉终于被磨穿。当他从半空落于地面,足尖的骨头撞上金砖,发出嘎嘎嘣嘣的声音,听在耳中只觉无比瘆人。 某些朝臣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堵住。国师真乃心狠手辣第一人! 方众妙似乎也觉得这声音难听,淡淡说道:继续奏乐。 乐师们白着脸,颤着手,心惊肉跳地拨弄琴弦。本是靡靡之音,却好似呜咽哀鸣。 殿内的气氛更显压抑森冷。 博多尔几次想要站起来为少年说话,却都被哲仁按压下去。 哲仁低声警告:他只是个玩物,为了保下他,你确定要在大周的朝堂得罪大周的国师? 博多尔慢慢冷静下来,咬牙切齿地低语,哲仁,你没发现吗?这情况明显不对!他趾骨都磨得露出来,却还在转!他感觉不到疼吗? 哲仁看着红衣少年,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 那人还在转圈,转着转着便吐出了刚才喝下去的酒水,吐出了中午吃过的饭食,吐出了酸苦的胆汁。但他一边吐却还一边转圈,模样诡异至极。 殿内不知谁低声说道:国师大人,让他停下吧。吐成这样,实在是有碍观瞻。 方众妙并不垂眸去看堂下说话的人,微微侧身,对着齐修笑言,让他跳他就跳,不让停就不敢停,你说,他是不是比哈巴狗还听话? 齐修颔首:还是国师大人会调教人。 二人的对话简直残忍,许多朝臣都听不下去,眉心蹙得很紧。但知晓少年身份的那些人却觉得国师的处置没有任何不妥。 一个身怀武艺,转换了容貌,研习了勾魂瞳术的死士,他来到国师身边想要做什么?好在国师的瞳术比他高明,否则像个哈巴狗一样在殿内转圈的人还不知道是谁。 蛮人手段下作,真是该死! 比哈巴狗还听话?博多尔听见大周国师的戏言,脑中顿时灵光一闪。 他猛地去看红衣少年,那人已精疲力竭,几次跌倒又几次爬起来,继续旋转。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东倒西歪,呕吐不止,却还在旋转。他的身体根本就不受他自己的控制! 这副模样这副模样 博多尔不知不觉已把手中的铜酒杯捏扁。 这副模样分明是个丢了三魂七魄的人偶,身上连着许多丝线,被大周国师完完全全操控。 先前那个深情款款的对视是勾魂术!错不了!博多尔脑海中闪过一个片段,眸光随之剧颤。他终于想明白其中关窍,眼前诡异至极的场景也得到了最好的解释。 大周国师的勾魂术远在汤盼之上。二人对视,暗中博弈,其结果是汤盼惨败,国师绝胜。 苏和大人的图谋,大周国师早就看出来了!她什么都知道! 博多尔无比僵硬地坐在椅子里,感觉身体正渐渐变冷。他对方众妙的所有轻视,以及身为王族的傲慢,皆在此刻崩塌于无形。 他忽然低下头,再不敢看殿中踉跄旋转的少年,更不敢看大周国师的脸。 宴会什么时候结束?他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附在哲仁耳边急促询问。 哲仁心中暗笑,语气却凝重,等国师发话吧。 她不发话,我们就这样坐到天荒地老吗? 那你敢自行离开吗? 博多尔沉默了。他不敢。 哲仁从他掌心里抠出那个扁平的酒杯,藏入袖中。此物是宣泄怒气的工具,是对国师的大不敬,不能让周围的宫人发现。 蛮族使臣一个个面色僵硬,身体发冷,如坐针毡。 方众妙环顾众人,而后又去看坐在龙椅上的赵璋。 赵璋猛地低下头,举起金樽挡脸。别看朕啊!朕可没惹你! 方众妙笑了笑,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半空中飘过她微冷的心声,【既已推导出这少年原本的容貌,那我便在脑海中看看他的面相。】 听见这话,齐修,大长公主,卫英彦等人也都在脑海中勾勒少年原本的长相。 咦,果然是个丑东西! 但他们只能想象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方众妙脑中所现却与本尊一般无二。 心声缓缓飘过:【他这命格有点意思。】 【他父母宫中,左为帝星强旺,有紫微、太阳高照,可见他父亲身份极贵。右为太阴落陷,煞忌,其母亲极卑,是为女奴。他竟是尊卑相济,双星同宫对冲之命。】 【他田宅宫和奴仆宫各有一条亲缘线指向殿内某人,是谁呢?】 方众妙缓缓睁开眼,顺着两条虚无的线索,定定看向博多尔。 心声骤然失笑,【原来如此,这红衣少年竟是蛮王的亲儿子,博多尔的亲侄子。女奴所出,不受宠爱,于是养成细作。】 博多尔被看得头皮发麻。 哲仁忽然握紧酒杯,令这青铜器发出扁塌的吱嘎声。 博多尔看他一眼,小声安慰:别紧张,不要与大周国师对视就不会被勾魂。 哲仁差点气笑了。他是怕勾魂吗?他是恨博多尔和大王对自己毫无坦诚可言。 这少年是何来历,博多尔岂会不知?但他偏要捏造一个虚假的身份蒙骗自己。自己知道了又能如何?这么一丁点小事也严防死守,王族果然不把外族当人看。 方众妙幽幽看向那红衣少年。 心声仿佛带着怜悯,却暗含不怀好意,【这少年应该恢复记忆了吧?他可曾想起自己的身世?】 【他明明是高贵的王子,却被自己的亲人当成一条狗。】 【别的王子也有女奴所出,却能身居高位,尽享荣华,而他却被剥夺容貌,剥夺身份,剥夺寿命,抛在这异国他乡受此折辱。】 【他不恨吗?】 【他不怨吗?】 【他不想复仇吗?】 思及此,方众妙深深看了博多尔一眼,随后在心里缓缓低笑开来:【啊,原来他已经在思考如何复仇了。】 【我在博多尔亲王的命宫里看见了七杀遇擎羊,此乃大凶之兆,命主易因争斗或突袭受伤。】 【另外,博多尔亲王的疾厄宫逢天机天梁擎羊会,叠加大限化忌,有此格者,若遇灾祸风险倍增。】 【明日一早博多尔就会离开临安,今晚是出手的最佳时机。】 【所以说,就在今天晚上,博多尔将会遭到这少年的刺杀,轻则重伤,重则殒命。】 【博多尔若是死了,蛮王再无可信之人。】 【为了与同父异母的几个兄弟争夺王权,他会一边扶持哲仁,一边防范哲仁,甚至埋下陷阱,在争夺王权并取得胜利的最终时刻除掉哲仁。】 【哲仁很聪明,更有野心,当他看见蛮王的虚弱和虚伪时,他会怎么做呢?】 【他会来求我与他联手。】 【哈~我等着他便是。】 低低的一声笑,空灵悦耳,却也狂傲不可一世。哲仁的耳尖微微泛出一点红,脸也燥热,于是连忙低头饮酒,装作微醺的模样。 一切都如他料想得那般,只要把博多尔带来宴会,让他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触怒方众妙,方众妙这把世上最锋利的刀必能割掉博多尔的头颅。 自己只需坐享其成就行了。与方众妙为敌是个多么愚蠢的想法,博多尔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 想罢,哲仁隐秘一笑。 高台上,齐修、大长公主、卫英彦等人也都微微勾起唇角,眼中闪烁着玩味的光芒。 少年勉强转完一圈,跌坐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依旧强撑着,四肢并用地在地上转圈。 他唯一的意识就是旋转。高台上那个女人不让停,他纵使死在这里,腐烂成一堆骨头,也必须旋转。 少年哭了出来。被驯化成一柄凶器,丧失绝大部分情绪的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他以为苏和大人道行高深,堪比神灵,来了大周才知道,神灵就在这里,在高高的金台之上。 可神灵不许他做除了旋转以外的事,他连开口求饶都不能。 少年哭得呜呜咽咽,趴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转圈,像一只追逐自己尾巴的狗。 大长公主低声道,国师,这么转就不好看了。 她不是可怜对方,她是怕这少年弄残了双腿,今晚不能刺杀博多尔。 方众妙抬眸说道,殿下既然开口求情,那我就给殿下一个面子。停了吧。 话音刚落,少年就彻彻底底瘫软下去。他的身体得到了解脱,被禁锢的灵魂也仿佛被无形的枷锁释放。 可怕!太可怕!想到博多尔对自己下达的命令,少年胸膛起伏,极悲愤也极自嘲地笑了。把方众妙迷成一条哈巴狗?他们这些人真是异想天开,无知无畏啊。 第407章 几个侍卫走过来,将浑身湿透的少年从血迹斑斑的黑金地砖上拖走。 方众妙淡淡说道,这只小金雀很听话,我便收下了。宴会就此结束,博多尔亲王,您保重。 她深深看了博多尔一眼,转身缓缓离去,曳地长袍闪过金色光流。 博多尔连忙站起身,毕恭毕敬满脸惧色地目送国师。 方众妙却又忽然停步,转过头来,指着那个重达上百斤的纯金鸟笼,问道:这东西也是送给我的吧? 博多尔抬起头,表情愕然,随后连忙颔首,是是是,这笼子当然也是送给国师您的。 那便好。你若是说这笼子不给我,我就要买椟还珠了。 方众妙朗声而笑,缥缈身影缓缓消失在大殿后方。那是只有皇帝才能走的通道。赵璋站在通道旁侧,默默让行。 博多尔还在发愣,哲仁已抵着唇瓣无声笑起来。原来国师贪财啊。往后若求到她面前,可以多送一些金银珠宝。 第453章 第二块无垢骨 方众妙带回来一个娈宠,这事很快就传遍了宁远侯府。 家中女眷纷纷跑过来看热闹,却没有谁觉得此事不对。 干娘,我长大了也要养面首,十个不嫌少,百个不嫌多,你看行不行?余双霜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少年,两条小短腿来回晃荡。 方众妙正与任孤琴调制药膏,漫不经心地说道,只要你的肾没有问题,我这边也没有问题。 噗~任孤琴没忍住笑出了声。 余双霜: 黛石弯腰观察少年,呢喃道,他长得好美。 方众妙瞥去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门外传来余飞虎咋咋呼呼的声音:姐姐,我的亲姐姐,听说您带回来一个男宠? 方众妙挑眉,怎么?你反对? 余飞虎出现在门口,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腰间的长刀还沾着血点,未能擦干净。 他挠头道:我来是想问问,您安排他住哪个院子,我好叫贞娘连夜打扫出来。早知道您喜欢漂亮少年,不用蛮人送,弟弟我亲自给您找十个八个回来。 他跨入房间,大步走到床边看了看,赞道,长得不错,蛮人没辱没您。对了,前一阵我抄了李国公的家,他族中有一少年,年方十八,长得也像花儿一样,身段很柔软,过个几日就要卖去教坊司。您要不要?您若是想要,今晚我就把他从牢里拎出来洗干净。 噗~任孤琴又没忍住笑。 余双霜举起手,二叔,您洗干净了送给我呗。 余飞虎用拳头狠狠碾压余双霜的脑袋,我送你个棒槌! 噗~任孤琴连着失笑,脸都涨红了。 方众妙抬眸,无奈道,小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来历不明的男子,你还是不要往府里带。 余飞虎挠头道,来历不明的您不要,那来历明的呢?我看史正卿那小子就很不错,文文弱弱,长得也俊美,家世还很显赫。他每日下值都来咱们府上当西席,您暗中把他收用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方众妙深吸一口气。 任孤琴放下手中的药膏,忍俊不禁地说道:国师,小虎这个弟弟您可真是捡着了。比亲生的还亲呢。 方众妙也放下药膏低低笑了。 她指着摆在院子中间那个金笼子,语带宠溺地说道:小虎,别烦我。带着这个鸟笼玩去吧。最近临安城里那些勋贵不是喜欢遛鸟吗?你也找只鸟带出去遛遛。 余飞虎这才注意到那个金灿灿,黄澄澄,足有一百多斤重的巨大鸟笼。 拿这个遛鸟?乖乖!不出一日,全临安城的人都会知道老子余飞虎是这大周最最有权有势的纨绔! 余飞虎一阵风地跑出去,绕着笼子来来回回转圈,嘴上止不住地狂笑。 谢姐姐!姐姐果然疼弟弟。小虎这就把笼子带走了。改明儿叫九千岁帮我弄一只白孔雀关在里面赏玩。来人啊,快来人,帮我把这鸟笼搬走,省得我嫡亲的姐姐反悔! 他的几个长随连忙跑进院子,在门口跪请国师圣安,这才乐呵呵地帮主子搬东西。 以前的宁远侯府也很风光,主要是有余飞翰那个顶顶有能为的世子在朝中担当要职。但现在的宁远侯府岂是一个风光能形容? 那可是大大的显赫,大大的威权!他们这些当仆役的走在外面,便是六七品的小官也得给几分脸面。 早知如此,该让余飞翰快些去死才对。 主仆几个屁颠屁颠地走了。院子安静下来。 方众妙继续调制药膏,淡淡说道,醒了就别装了。 余双霜和黛石马上去看床上的少年,只见他缓缓睁开眼,瞳孔竟微微泛着蓝光,似是一片幽深的海洋。 余双霜和黛石立刻陷入恍惚,一个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一个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方众妙打了个响指,二人立刻清醒,再去看红衣少年,只觉一阵心惊肉跳。这人的眼睛能施展邪术! 余双霜显然知道的更多,骇然道,干娘,他是催眠高手,他想害我们! 黛石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冷酷地说道:小姐,此子断不可留! 任孤琴:噗~ 少年脸色煞白地说道:我,我只是脑袋眩晕,无法对瞳术收放自如而已。国师的瞳术比我高明千万倍,我落在您手上,哪里敢害人。 方众妙笑而不语,只是把调好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少年的双足上。 任孤琴取来布条,将伤口包扎好。 少年半坐起来,看着二人为自己医治,眼里有着不明的情绪。 在你脸上扎针,帮你改换容貌的是蛮族大巫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忽听大周国师直白的提问,少年明显怔愣了一下。他连忙咬唇,死不开口。 方众妙放下药罐子,缓缓说道,若我猜的没错,你们蛮族大巫具有万里之外取人性命的通天法力。你对大巫稍有违逆,便会遭受脑浆沸腾之苦。若是产生了背叛他的念头,当场就会送命。 少年张口结舌地看着方众妙,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派去的探子竟然渗透到了大巫身边?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不需要放出密探也有千万种办法知晓天下事。 少年呆呆地看着她,心道:此人好生狂妄! 方众妙竖起两根手指,这是从你脑子里取出的东西。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才能让你因一个反叛的念头就瞬间暴毙。有些事看着玄奥,实则内里的关窍很简单。 少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她指尖夹着一根银针。 自己脑子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东西,什么时候打进去的?不,不对!我的脑袋并无伤口,大周国师如何把它取出来的?大周国师诓我! 少年连忙摸索自己头皮,脸上满是怀疑。 方众妙忽然下令,看着我的眼睛。 少年对她极为惧怕,下意识就抬起头看她的眼睛,随后便陷入了恍惚之中。 告诉我,蛮族大巫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眨了眨没有焦距的眼睛,呢喃答道:苏和大人是草原的神。每一任大王都需要得到他的祝福才能上任。他住在圣殿里,正在闭关,因为他还差一年就满一百岁。到了他一百诞辰那日,他便能功德圆满,修得金身。 方众妙抬起手,示意少年暂停讲述。她回头看向黛石,问道,活到一百岁就功德圆满,修得金身,这话你觉不觉得很熟悉? 黛石点点头,熟悉,不久之前仿佛在哪里听过。 方众妙将指尖夹着的银针丢在桌上,悠悠叹息,世上第二块无垢骨找到了。杀了这个苏和,无脸人的图谋必将功亏一篑。 黛石眼睛一亮,拊掌道,对对对,就是无垢骨!白术一心盼望的也是活到一百岁!他和那个苏和必然修行了同一种长寿秘术。莫非二人有什么渊源不成? 方众妙沉吟道,二人有没有渊源并不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如何深入草原,把那苏和找出来杀掉,才是当务之急。 话落,她立刻看向少年,问道,圣殿在何处? 少年恍恍惚惚地答道,圣殿在圣山里。 圣山又在何处? 圣山在圣地里。 方众妙深吸一口气,那圣地在哪里呢? 少年:圣地在圣域。 方众妙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气。 噗~任孤琴连忙掩嘴。 黛石和余双霜背转身去,笑得肩膀直抽。 第408章 方众妙点点桌面,换了一种提问方式:你去过圣殿吗?路怎么走? 少年眨着空洞的眼睛说道:我每次去圣殿都被银针刺眼,封了视觉。我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方众妙皱眉,其他人去圣殿,也会被封住视觉? 少年点头:对。没人知道圣殿在何处。连大王去了也要被弄瞎眼睛。 任孤琴笑不出来了,面色变得十分凝重。 只是去一次圣殿就要刺瞎眼睛,而非蒙上黑布,可见那苏和大人既残忍冷血,也疑心甚重。他不相信黑布能完完全全蒙蔽来访者的感知,他只相信自己的秘术。 任孤琴看向方众妙,幽幽说道: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方众妙颔首道,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草原。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说道:我们陪你一起去! 方众妙摆摆手,并不多言,随意打了一个响指便走出了房间。 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是死是活,你自己选。 少年清醒过来,忆起自己不受控制地出卖了苏和大人,却并未毙命,这才相信那银针的确是从自己脑子里取出来的。这个女人很厉害! 他晃了晃脑袋,然后才慢慢意识到,那一句是死是活你自己选是对自己说的。 这话什么意思?大周国师不准备杀我,还想劝我归顺于她,当她手里的一把刀? 少年缓缓躺下,把脸对着床内侧,阴毒地笑了。 大周国师,我可不会归顺于你。我今晚先杀你,再去杀博多尔!你以为取出银针,我就会背叛苏和大人吗?我承认你很厉害,但你不懂苏和大人是怎样的存在。 他是草原大大小小四十九个部落共同的信仰。他是我们心目中的神。 第454章 命定的相遇 深夜子时,万籁俱寂。 红衣少年猛地睁开眼,瞳仁里蓝光幽幽,暗芒流转。他半坐起来,连续点触自己周身各大要穴,被封堵在体内的雄浑真气瞬间外放,原本纤瘦的身体明显膨胀一圈,身躯也拔高了一大截。 仆役摆放在床边的一套衣衫已是不能穿了。尺码太小,装不下。 此刻的少年哪里还是那个在大庆殿里翩翩起舞的金雀,分明是一头强壮的猛虎,身上肌肉块块隆起,充满恐怖的爆发力。 但他雌雄莫辨的容貌却没有丝毫改变,小而娇媚的一张脸安放在这副高大健硕的躯体上,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之感。 少年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穿,心里暗骂一声,只好撕掉床单,临时做成一件袍子裹在身上,腰间用布条牢牢系紧。 原本的鞋子也不能穿了,但足尖的血肉已被磨穿,露出森森白骨,不穿倒更为合适。 少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用渗血的双足迅速在地上移动,打开窗户四下看了看,旋即飞身离去。 恢复功力后他五感极为敏锐,早已探知到四周没有暗卫把守。 也不知那大周国师是太过愚蠢还是太过狂妄,竟真的把自己当成没有武功、双足不能行走的废物对待。 少年一路疾奔,心中嗤笑不已。 人之所以会死,往往是因为太过轻敌。大周国师,你让我选是生是死,那我就选让你死! 少年的眸光越发阴狠,四下扫视,很快就找准了方向,直直往紫竹轩而去。那里是大周国师的居所。这座府邸的布局图,他尚未抵达临安城时便已经拿到手了。 一大片竹林已近在眼前,银白月辉倾落于片片竹叶,影影绰绰,似是一泷青烟。偶有冷风吹过,令竹叶沙沙作响,掩盖了虫鸣鸟叫。 少年不由屏住呼吸,唯恐被镇守此处的重重侍卫发现。 又近了一些,他不由惊疑起来,只因这偌大的紫竹轩竟然没有一个侍卫看守,更无暗卫潜伏。 它就那样敞开着,风雨能入,敌寇也能入。而它还是大周真正主宰者的居所。 这怎么可能? 少年猛地停步,从半空落入竹林,找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潜伏,借由四周高耸的假山掩护,再三观察确认。 错不了,此处的确没有侍卫和暗卫。院子里有绵长平稳的呼吸声,分别从几个厢房里传来。居住在此处的人都已安睡,没有半点防范的意识。 是请君入瓮的陷阱吗? 少年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他从小被苏和大人当作药人栽培,吃进的天材地宝不知凡几,于武道上早已登峰造极,臻至化境。 苏和大人曾说过,这世上可堪与他匹敌的高手,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然而十八岁的大宗师,世上仅他一人。 他的判断绝不会出错,四周流动的风声、竹叶摩擦声、虫声、鸟声、呼吸声,皆在告诉他,这里并未设置重重守卫。 主楼住着三人,东厢房是大周国师,西边是那个女童,南边是那个名叫黛石的少女。北边的独栋小楼里住着一个男人。 为何少年敢如此肯定那是个男人?因为他听见了对方震天响的呼噜声,也嗅到了三日未洗的臭袜子味。 虽已反复确认,少年终究还是不敢近前。 他忽然想到巴彦临死前递送到圣殿的情报。据说大周国师身边跟随着一名绝顶高手,若论排名,只怕全天下的大宗师都不可与之匹敌。 这看似完全敞开的院落,实则是个空城计。 不可再近,近则死!先去杀博多尔!少年果断转身,速度极快地遁走。 黑暗中,龙图猛地睁开眼,震天响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他穿好鞋袜,披上袍子,来到东厢房。 主上果然也没睡,此刻已点燃幽微的一豆烛火。 照计划行事。他既然选择死路,他那条命便不能白白浪费。做我的一颗棋子,也算物尽其用。 龙图笑着颔首,小老儿这就去办,夜里寒凉,主上您快回去歇息罢。 方众妙从抽屉中取出一个银锭子,随手抛给龙图,夜里赌坊正是热闹的时候,您老手痒难耐,必会去赌两把。今日的赌资,我给您出了。这银子过了我的手,今晚说不得您会有好运气。 龙图连忙接住银锭子,乐颠颠地跑了。说来也怪,他赌博从来不用武功,只凭赌技和运气,偏偏他既无赌技也无运气,每日都会输得只剩裤衩。 也因此,全临安城的赌坊都将他奉为上宾,每日变着花样勾他过去。 活到这般岁数,立于如此高度,龙图早已脱离低级趣味。他要的便是这份倾家荡产的刺激。 站在窗边望着朦胧的竹林,以及那个眨眼消失的鬼魅身影,方众妙低声笑了笑,无奈摇头。 与此同时,哲仁也站在窗边,望着月色中灰白的庭院。 不知大周国师这个时辰是否已经睡下。应当没有罢。她知晓今夜驿站会有血腥刺杀,博多尔之死关乎两国邦交,她怎么可能安眠?那少年当真如她预言,能成事吗? 思及此,哲仁不由看向博多尔居住的院落。 夜色中,少年悄然而至,潜入院内,暗中窥视。 博多尔用力拍打桌面,恶狠狠地骂道:乌鲁格简直蠢笨如猪!我命他用瞳术迷住那大周国师,他非但未能成功,反被那国师迷得七荤八素,在殿内像个疯子般旋转呕吐,丢尽了本王颜面! 苏和大人那般周详缜密的计划,也因这废物彻底搅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早知如此,当日就该将他丢进草原深处喂狼! 一声巨响传来,喝醉的博多尔摔碎了一个酒坛。 侍卫连忙上前将他按住,以免他被满地瓷片划伤。 黑暗中,少年的面皮抖了抖。乌鲁格那才是他真正的名字,用中原人的话说便是多余无用之人。可他身体里分明流淌着草原最尊贵的血液! 他永远无法忘记一群王子争先恐后地将自己当马骑的情景。那般屈辱,那般无助。他们狠狠抽下来的鞭子打在身上真疼啊! 他更忘不了母亲跑来救自己,却被一箭射穿头颅的惨状。自己双手沾满母亲的鲜血,闯入父亲的帐篷求救,却被安上窥探军机的罪名,一脚踹至半死。 断了三根肋骨的他被博多尔拎起,丢在苏和大人面前,笑道:您不是需要血统纯正的药人么?这个您要不要? 苏和大人点了头,而他偷得一条命。 离开王庭那日,他看见母亲的尸身被丢弃在草原深处。若非母亲的手环尚在,他永不会相信,那堆被狼群啃咬的碎骨,竟是生他养他之人。 少年轻轻摩挲手腕上的红玉珠环,眼里闪过刻骨恨意。 博多尔喝得烂醉如泥,忽又闹起来:给本王找几个中原女人!本王今夜要睡个够本! 侍卫们留下一人照看,其余人去找妓子。 就是此刻!从民宅中顺走衣衫穿好,脸上蒙了黑布的少年突然有了动作。刹那间,一道黑影如鬼似魅,自窗棂闪入,仿若一阵疾风,带起丝丝寒意。 第409章 少年身姿轻盈,快如迅雷,手中利刃寒光一闪,血液随之飙射。 只见博多尔捂着咽喉,睁大惊恐双眼,轰然倒在碎裂瓷片中。一切发生得太快,博多尔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便已气绝身亡。 不等侍卫从惊骇中回神,少年即刻抽身而退,脚尖轻点地面,身形如离弦之箭,瞬间消失于窗边。 什么人?屋外巡逻的侍卫瞥见一道残影,连忙大喝。 是大周人!他们派来了暗探!一名侍卫看见少年身上衣衫,神色骤变。 一行人连忙追赶。 少年露在外面的双眼微眯,似在冷笑。对,正是大周人杀了博多尔,所以继续与大周开战吧,这才是苏和大人想要的结果。 少年施展梯云纵,越去越远,侍卫们显然追不上了。 哲仁闻讯赶来,听见侍卫们的叫喊,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大周人刺杀博多尔的消息传回草原,大王为保颜面,必会让这场战争持续下去。 然而谁都耗不起了!巴彦的部落耗不起,自己的部落耗不起,全天下的黎民百姓,都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化为飞灰。 不该如此!大周国师既然敢放那少年出来,就该对最坏的结果有所预料并早做安排。她不该这般鲁莽。 哲仁正暗自揣度,却见半空中忽然落下一道黑影,突兀自斜刺里杀出,抬手间便已揭去少年脸上黑布,一掌将其拍飞。 少年从半空跌落,双腿犁地拖行数丈,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他这一退,一群侍卫已追至近前。借着月光看去,少年那张过分昳丽的面容无所遁形。 族中青壮不能白白耗死于一场无意义的战争。他们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繁衍安定。王族得了天下,自己的族人能得到什么?唯有死亡、衰败与贫苦。 哲仁怀着这份私心喊破少年身份:是那红衣少年!他来作甚? 就在这时,阁楼上有人大喊:他杀了博多尔亲王!他背叛了族人!快杀了他! 侍卫们大惊失色,随即冲杀上去。 少年吐出一口血,继续向前奔逃。方才拦截他的黑衣人已然不见。能在自己面前来去无踪,足见对方武功之高。 自己已是大宗师巅峰,对方又是何等境界? 少年在寒风中狂奔,胡思乱想间惊出满身冷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前脚离开紫竹轩,后脚便被这高手盯上了。是大周国师身边那个武功绝强的老头么? 他跟了一路,自己却浑然不觉。如此说来,他若想取自己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少年越发惊惧,哪里还敢折返宁远侯府刺杀大周国师,只得朝城门口方向逃窜。 那些侍卫早被他甩开,身后唯余浓重夜色。 然而临近城门时,那黑影又出现了。他忽而逼近,狠狠拍出一掌,将少年从半空击落;忽而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只要少年靠胆敢近城门,他便会瞬息现身,祭出掌风。 少年连中五六掌,根本无从躲避。他感觉自己像猛虎爪下的小鼠,自以为机警,可以逃出生天,实则是填不满猛虎牙缝的玩物而已。 察觉五脏六腑几欲碎裂,少年咬紧牙关,折返城中。 前方出现一座十分巍峨庄严的府邸,里面有着往复行走的侍卫,有着橘红摇曳的朵朵灯笼,也有着亭台楼阁、飞檐斗拱。 少年瞥见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大长公主府。 是那个在大庆殿内身着银甲的女子么?这是她的府邸?据说她乃天潢贵胄,尊位仅次于大周国师。 少年本能地避开此府,目光却忽地一凝。他发现这座府邸竟以奇门遁甲之术进行排布,各处院落皆是阵眼,具有隐匿踪迹之效。 苏和大人对奇门遁甲颇有研究,自小便教导他此道秘术。 少年心中一喜,绕着大长公主府疾行数圈,忽高忽低地跳跃,趁那黑影拐入死角、看不见自己行踪的一瞬,闪身翻入高墙,落至府中,踏开八卦步腾挪转移,很快便被重重树影掩去身形。 他就这般消失无踪。黑影跃上公主府的高墙,来回踱步探查。 少年立于墙根之下,直勾勾地盯着他,对方却无从察觉。 最终,黑影恼火地咒骂一声,凭空消失于墙头。 少年瞳孔骤缩,心中惊骇难言。那人毫无飞身离去的动作,如烟尘般消散于无形。这是何等武道境界? 这黑衣人的等级必在大宗师之上。少年无法想象天外天是个什么模样,只能汩汩流着冷汗。 幸而这府邸设有阵法,否则自己必死无疑。少年不断呕血,又强行咽下。他避开几处死门,寻到一座长满野草的荒凉院落,悄然潜入。 你是谁?黑暗中突兀响起一道沙哑女声。 少年伤重濒危,脸上的银针早被掌风拍得松脱,又岂能察觉到那几不可闻的呼吸。他慌忙转身,借着月光望向屋内,随即呼吸一窒。 若说他这张脸美得惊心动魄,眼前这张脸便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只见一名少女佝偻着身体蜷缩在墙角,面皮尽被剥去,翻卷的血肉如疮如疡,脓血交杂,秽臭扑鼻。 少年猝不及防,惊疑低问,你是人是鬼? 第455章 开了天眼的平瑞宝 你是人是鬼? 听见这句问话,平瑞宝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阵剧痛袭来,令她慌忙缩回指尖,发出轻轻的抽气声。 我我当然是人。我已经很虚弱了,不会妨碍到你,求你别杀我! 她努力蜷缩着身体,嗓音里带着哭腔。 这么多天的折磨,她已经从愤怒到绝望,再到现在的卑微求活。这人的身体壮硕得像一座山,把窗户和月光全部挡住,身上还沾染着浓浓的血腥味。想也知道他有能力杀人灭口。 乌鲁格飞快打量这个脸部溃烂的少女,紧张的心情缓缓松懈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武功的女子,依她所言,的确虚弱至极。纵然给她一把刀,她也杀不死人。 乌鲁格躲入墙后,微微探出脑袋向窗户外面张望。 原本安静的府邸此刻渐渐变得喧嚣。有许多侍卫在来回跑动,也有明亮的火光照耀而过。那黑衣人若真是从宁远侯府里跟出来的,猜测到自己藏身于大长公主府,他必然会闯进来搜。他甚至会通知主家进行配合。 据说大长公主与大周国师私交甚笃。二人同为女子,且还身居高位,自然要相互扶持。这座府邸很快就会被翻个底朝天。 又一串火光从窗前照过,乌鲁格连忙缩脖隐藏,屏住呼吸。 他侧着头,耳朵贴着墙壁,全神贯注地聆听外面的响动,并未注意到屋内正看着他的平瑞宝,目光产生了剧烈的变化。 这是这是什么? 平瑞宝也忘了呼吸,即使每一次眨眼都会剧痛不已,她依旧一次又一次地闭眼、睁眼,反反复复看个不停。 这忽然闯入的少年,额头中间竟有一颗火红的小珠与一颗银白的小珠似阴阳鱼般贴合在一起,缓缓旋转。 它们每转一圈便交替释放出璀璨的光辉,于是这少年的脸庞忽而泛着红晕,忽而又圣洁如雪,令他本就绝美的容貌越发动人心魄。 平瑞宝看呆了。是幻觉吗?可她每一次眨眼,少年额头中间的两颗小珠就会变得更为清晰光耀。 这分明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异象!少年到底是什么人?神仙吗?向他求救能不能活命? 狂喜之情从平瑞宝的心底迸发。 倘若方众妙也在此处,便会告诉她,那红色小珠是太阳,银白小珠是太阴,它们盘踞在少年的命宫里,形成了日月并明格。这便是天眼所见之面相。是区别于凡人的神通,属于异人的世界。 纵使什么都不知道,也并不妨碍平瑞宝看出少年的价值。 她艰难地吞咽着唾沫,主动开口说道:你逃不出去的。我试过了。他们没用铁链绑我,也没派人看管我,可我每次跑出去就会迷失在同一条路上。你还是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少年无声勾唇,笑容轻蔑。 他自然知道寻常人逃不出这座府邸,可他不是寻常人。 不过现在的确要找个地方躲藏,因为那个黑衣人已经找上了大长公主,借调了这府邸里全部的侍卫来搜查自己。他们很快就会寻到这个荒僻的院落里来。 少年咬咬牙,仿佛在做着重大的决断,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平瑞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额头中间不断旋转、交替闪耀的两颗明珠。他是神仙!他一定是神仙! 方才那句试探的话已经表明,他能轻而易举逃出这个该死的地方。他笑得那么轻蔑,这倨傲的态度,这自以为是的狂妄,与方众妙一模一样!他们是同一种人!他们都不是凡人! 平瑞宝低下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不能粗喘,不能急促,保持此刻的虚弱和恐惧才能卸掉对方的戒备。 第410章 片刻后,她颤声道:我,我给你找个躲藏的地方,你别杀我,也别挟持我当人质,好吗?我虽是驸马的女儿,可他嫌弃我的母亲,痛恨我的存在。他不会在意我的死活。 乌鲁格眸光闪了闪,心中微微触动。 少女语焉不详,却也能够听出来,她是驸马的女儿,却绝不是大长公主的女儿。也因此,她的存在是低贱的,惹人生厌的。 这座宅邸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只能像只小鼠,找一处洞穴栖身。她与自己一模一样。 乌鲁格忽然问道:你的脸皮是谁剥的? 平瑞宝抱紧自己,瑟瑟发抖地说道:我的脸皮是我爹亲手剥下的。他恨我。 乌鲁格沉默不语,眸光却不再充满杀意。必要时解决掉这个隐患的念头不知不觉消失无踪。见到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而且还毫无威胁,他忽然就下不去手了。 屋外传来呼喝声。隔壁院落已经开始彻查,一个个房门被踹开,砰砰作响,吱嘎哀鸣。住在房间里的仆役纷纷被叫醒,排着队进行盘问。 乌鲁格不敢再犹豫,借助雄浑内力的运转,将脸上的银针全部逼出。 咄咄咄 一阵闷响,七七四十九根银针从皮肉射出,刺入对面墙壁,排布成一个人脸的轮廓。 所幸平瑞宝是蹲在墙角的,并未被正面射来的银针伤到。她抬起头,看着那些点点寒光,心中满是惊疑。 这是什么东西?人脸里怎么能藏下这么多针? 不等她深想,少年忽然跪下去,捂住自己的脸,疼痛到痉挛。但他丝毫也不敢叫出声音,只是不停轻颤,竭力吸气。片刻后,他放下捂脸的手,背靠墙壁瘫坐下去,仰起冷汗淋漓的脸庞。 平瑞宝死死盯着他,瞳孔急剧颤动,眸光接连闪烁。 怎么会这样?银针从少年的脸上射出之后,他的样貌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塌鼻子、小眼睛,宽下巴,细看还有几分丑陋,与之前那副动人心魄的脸庞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然而这却不是最让平瑞宝感到骇然的。 她发现少年额头正中间的红白小珠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原本光辉灿烂的脸庞此刻笼罩在一团淡淡的黑雾中,显得那样阴森诡异。 不,他脸上还有光,从左边眉毛上方的额前透出,隐约还能窥见一颗紫莹莹的星曜在其中闪烁。 平瑞宝再去细看,终于发现更多端倪。 那黑雾竟是从少年右边眉毛上的额前漫出,源源不断,浓稠一片。若没有左边的紫色星曜放出光辉驱散黑雾,少年的脸庞会被这不祥的气息完全吞没。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完全看不出人样。他的脸会变成一团漆黑模糊的不祥之物。 平瑞宝的眼神变了又变。她搞不懂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却能敏锐地感知到,先前那颗红色小珠像太阳般炽烈,银白小珠像月辉般清冷。二者交融,形成暖流,照耀在身上异常舒适,那必然是一种祥瑞。 可现在,那紫光太淡,只能勉强照出少年的容貌,那黑雾太浓,且还阴寒刺骨,分明就是邪物。 取出银针,为何会有这样巨大的变化和反差?是因为容貌改变了吗?对了,额头中间不就是命宫吗?两眉上方是日月角,也是父母宫的所在。 我看见的,该不会是面相吧? 平瑞宝忽然握紧双拳,心脏一阵疯狂跳动。她不敢相信这个判断,但她渐渐沸腾的血液正促使她去相信,去验证。 她是不是开了天眼?据说遭受到非人的折磨后,某些人身上会有神异的变化。 多年前,母亲曾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位老人得了重病快死了,但他上山放羊的时候被雷劈中,侥幸存活,之后便病气全消,再生黑发。最终,那人无病无痛活到了九十九。 自己也是这样吗? 平瑞宝忍着剧痛不断摩挲溃烂的眼角,咬着牙不让自己勾唇露出笑容。 她抬头看向对面,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去试探少年,去确定他脸上的种种异象就是面相的变化。 少年全然不把她当做威胁,自顾伸出两指,飞快点触身上各大要穴,令自己的肌块发出 砰砰 闷响。 只是眨眼的功夫,少年壮硕如山的身体就干瘪下去,像泄了气的羊皮筏。他勉力站起,身高竟也缩水了一大截,看着十分瘦弱。 他现在这副模样与初见之时已迥然相异。追逐他的人能不能把他认出来,平瑞宝不知道,但平瑞宝知道,自己此刻已经不敢认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吗?好生神奇!由此推断,少年必有几分来历。与之交好,将他笼络,自己就能逃出这个该死的地方。 若是能确定自己真的拥有了相面之术,那岂不是掌握了逆天改命的机遇?过去的平瑞宝已死,今日的平瑞宝活了!平骏达、赵华阳、黛石、方众妙,你们都给我等着! 思及此,平瑞宝的血液已完全沸腾,全身上下冒出酣畅淋漓的热汗。 她艰难地站起来,指着窗户对面的耳房说道:那里面住着一个小厮,平日负责为我送饭,身量与你差不多。你进去杀了他,换上他的衣服,再把他的尸体沉入这屋后的水塘。待会儿侍卫来搜查,你必然能够躲过去。 乌鲁格没想到她如此狠辣果决,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不过却绝非厌恶戒备,而是欣赏。他杀死了几百个药童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他最痛恨的就是软弱无用之人。 谢谢。 他嗓音沙哑地道了谢,说道,我与他长相不同,恐怕瞒不住。 平瑞宝笃定地说道:他日日给我送饭,我却始终记不住他的样貌,可见他是个很容易被遗忘的人。别的仆役有事来我这院子,也从不拿正眼瞧他。府中的带刀侍卫都是正五品官员,个个眼高于顶,更加不会在意他一个贱奴。你只要穿上他的衣服就能变成他。赌一把吧,反正你现在也无力再跑了。 乌鲁格咽下涌上喉咙的鲜血,摸了摸绞痛不已的脏腑,只能点头。 他翻出窗户的时候慎重说道:若我今日能活命,来日必然报答你的恩情。 平瑞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少年。当少年转身翻窗的时候,她血肉模糊的脸才扭曲痉挛着扯开一抹诡笑。 第456章 棋子已就位 平瑞宝躲在窗户边偷偷窥探少年的一举一动。 她看见对方走进对面那个简陋破败的耳房,片刻后扛着一具尸体出来,去往后院。 扑通一声响,那是尸体沉入水中的动静。前后不过须臾,少年就已经完成了杀人抛尸的全部动作,自然而然,好似用了一顿家常便饭。 所以他是个杀手吗?他若是养好伤,会不会很厉害?追他的人是谁?初见之时,他身上的血腥味那么浓,他今晚杀了谁? 平瑞宝心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疑问,却不敢与少年攀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的她与少年还没有丝毫交情,知道得太多绝非好事。 除此之外,平瑞宝最想知道的还是自己这双眼睛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少年脸上为何会有星曜闪烁,又怎么会有黑雾弥漫?她感受到了星辰的温暖,也感受到了黑雾的阴寒。她似乎凭直觉就能知道,那些东西是好是坏。 真是开了天眼吗?方众妙那么厉害,也是因为这个?有朝一日,我能不能像她那样? 最后一个念头让平瑞宝激荡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暗道:谁不想成为方众妙? 全天下所有人,男的、女的、权贵、平民,谁不想取代方众妙。她富有天下,手握权柄。站在她的高度俯瞰这苍茫大地,那是何等壮阔,又何等睥睨? 平瑞宝恍惚间露出一个心驰神往的笑容。脸上的肌肉一有表情的变化就开始痉挛抽痛,她此刻却全无感觉。她身体里奔腾着热血,胸腔里翻涌着野望。 她看见少年躲进耳房,关上了门。 她忽然开始期待那些侍卫快些过来,齐齐站到她面前,让她好好看一看他们的脸庞会不会也有异象,会不会有闪烁的星曜和弥漫的雾气。 如果有,她的命运将从此改变。 快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脸。平瑞宝不断在心里呼唤,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了情绪的剧烈波动,万分疲惫地跌坐下去。 她侧耳聆听,外面终于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窗外朦胧的灯影变成了一片红彤彤的火光。一群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 大统领,就剩下这个院子了。 搜。 两个男人在对话,语气十分冷肃。 若在以往,平瑞宝会像惊弓之鸟一般躲起来,可她现在却无声无息地笑了。 那群人分开行动,周围的房门一个一个被踹开,发出砰砰巨响,自己的房门也终于被踹开,一个身穿黑衣,个头矮小的老者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走进来,漆黑的双眼幽深难测,星芒点点。 第411章 他身后是大长公主府的侍卫统领。这个素来目下无尘的男人,此刻却佝偻着他那高大的身体,毕恭毕敬地随行。 大长公主的心腹之人即便在瑾王面前也是昂着头挺着胸的。平瑞宝还是小郡主的时候,哪里见过侍卫统领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她立刻就意识到,走在当先这名老者身份地位都很不凡。他十分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平瑞宝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的脸。 看见了,真的看见了,那些异象,那些星曜,那些璀璨的光芒。若说之前,那少年命宫里的红白小珠是祥瑞之兆,眼前这个老者,他本人就是祥瑞。 母亲喜欢阅读玄门典籍,平瑞宝耳濡目染,也研究过紫微斗数。她现在正努力把老者脸上灿灿生辉的许多星曜与十二宫对照起来。 紫微斗数共有一百一十八颗星曜,分成甲、乙、丙、丁、戊五级。其中甲级星曜最为重要,共三十二颗,主星十四颗,辅星十八颗。 这就是平瑞宝知道的全部。她无法将每一颗星曜的名字都记住,也不知道它们具体是何种模样,如何分辨。 她呆呆地看着老者,脑海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怎么会有人是这副面相?她无法对老者的脸进行描述,只能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地看着。 老者的额头正中,也就是命宫所在的位置,有着一颗紫气煌煌,亮如大日的星曜。也有着一颗橙光熠熠,炽如熔岩的星曜。二星并列,交相辉映,灼灼发烫。 隔着那么远,平瑞宝也能感觉到那咄咄逼人的温度。 然而这还没完。老者的迁移宫里竟然也有二星同辉之异象,一颗星金灿灿,一颗星黄澄澄,放射的光芒好似一把把小剑,照在皮肤上竟能引发真切的痛感。 平瑞宝直面这两颗金黄星曜的辉芒,好似暴露在万箭齐射之下,身体的每一处都密密麻麻地疼。 她忍着疼痛咬牙再看,只见老者的福德宫内也有双星同辉之景,一颗星散发着荧荧青光,显得生机勃勃。一颗星浓黄浑圆,光芒柔和,带来扑面的厚重之感。 一个人的脸上为何会有这么多光辉灿烂的星曜?有的炽热,有的温暖,有的杀气冷冽,有的威势滔天。 平瑞宝的眼睛因为长时间注视那些星曜,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为了掩饰这份异样,她连忙低头。 心情太过激荡,几乎压抑不住,她差点发起抖来。怎么会有人是这个面相?怎么会?都说吉星高照,原来吉星不是一颗,而是一群。 这面相代表着什么?老者的身份到底显赫到何种地步?平瑞宝只恨自己学识太少,无法辨认出那些光芒璀璨的星曜。 她低垂着头,让眼泪直直地落在地面。狭窄视野中,老者的靴子一步一步来到她眼前,然后站定。 女娃娃,你见了我,为何哭起来? 老者语气温和地询问。 平瑞宝只是摇头,沉默不语。她甩出更多泪滴,颗颗滚动在尘埃中。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绝不会引起怀疑。 一个被折磨了许多个日夜的少女,疯疯癫癫,失语混乱,都属寻常。 果然,老者静静看她一会儿,也没让她抬头,也没问她问题,就这么走开了。 平瑞宝看着眼前的黑色靴子慢慢行远,不由轻吐一口气。此刻,她若是抬起头来看一眼,便会发现老者挂在唇角的玩味笑容。 啧啧啧,女娃娃,小老儿的面相叫你看呆了吧?自从小老儿被主上的珍贵丹药喂养到武神之境,小老儿的面相就已经彻底改变。 依照主上的说法,小老儿的面相是为五岳朝拱、日月清明。小老儿这命宫里有紫微、天府坐守,帝王星镇命,乃紫府同宫格。 小老儿的迁移宫里有武曲与七杀,主以武立身,杀伐决断藏慈悲。 小老儿这福德宫里有天机、天梁拱命,主智慧无双,长命百岁。 这般面相就连赵璋那个昏君都比之不及,只因小老儿已是武道之巅峰,武林之帝皇。 龙图挺了挺胸脯,回头瞥了平瑞宝一眼,神色意味深长。主上安排他过来有两个目的,一是促使两颗棋子相遇,二是看一看平瑞宝戴上面具之后可曾顺利开启天眼。 而今,他已能确定,平瑞宝的确开了天眼,否则哪里会被他举世无双的面相吓得目瞪口呆,落泪不止。 小老儿的威风真是半点也藏不住啊!龙图仰望窗外的月亮,颇为深沉地叹息。 对了,这同病相怜的二人应该相遇了吧?龙图转头望去,只见两名侍卫把一个干瘪瘦弱,样貌普通的少年带入屋内,毕恭毕敬地问道:大统领,这个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正是他。 龙图心中愉悦,面色却极为冷肃,大步上前,抓住少年的手腕,探测他有无内力,又上下打量他的身形和容貌。 乌鲁格瑟瑟发抖,紧张不已。一个低贱的奴仆,深夜中被人抓起来盘问,就该是这个反应。 他相信老者认不出自己。方众妙知道他换了容貌,却不知道他原本长什么模样,这老者就更加无从得知。况且,他连身材都变了。 他还服下了苏和大人给的一颗秘药,让自己虚弱至极的脉象转为强健有力。这老者只要一摸他的手腕,确定他没有内伤,立刻就会抛下最后一丝怀疑。 事情果然一如乌鲁格的预料。老者很快就放开他的手,转身朝夜色里走去。 这个也不是。搜搜这院子里能藏人的地方。 众侍卫纷纷领命,在屋内各处搜索。 乌鲁格站在东墙角,面色煞白,神情恐惧。 平瑞宝缩在西墙角,微微抬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这群侍卫。 与满脸星辉的老者相比,这些人虽然也自带光芒,却都显得十分黯淡。不过,有一个侍卫脸上的星曜比别的侍卫更明亮,在父母宫的位置。 他年纪最小,看着最稚嫩,腰间没有紫金令牌,可见品阶最低。他父母宫中有璀璨星曜,是否表明他出身不凡。家世显赫? 平瑞宝不断观察猜测着。 侍卫们从屋内搜到屋外,纷纷汇报情况:这里没有藏人。 我这里也没有。 屋后的水塘查过了吗? 我去查的,用竹竿子捅了很久,确定水下无人。 不对,那水塘底下有一条暗河通往钱塘江。若是那贼人跳入水塘,说不定能顺着暗河游出去。 不可能吧?暗河很长,他能闭气那么久吗? 老者淡淡的声音传来:我能闭气三天三夜,若动用龟息功,连续闭气三个月也没有问题。那人武功虽弱,闭气小半个时辰却是能的。 那就去暗河对面的出水口找找看。 一行人说着说着就走出了这个荒僻小院。 平瑞宝、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父母宫里有着明亮光辉的小侍卫挤到老者身边,笑嘻嘻地说道:龙图大人,今晚去不去赌坊?您的赌资我包了!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锭子,颇为得意地说道:看见没,这是国师大人赐我的幸运银,拿它下注稳赚不赔! 小侍卫一把夺走银锭子,朝前跑去,嬉皮笑脸地说道:国师大人的银子您就留给我当个念想吧,我用这枚金子跟你换。 他反手抛出一块金灿灿的东西,双腿倒腾得飞快,唯恐被老者追上。 老者接住金块,没好气地说道:你堂堂世子爷,至于嘛! 侍卫统领在旁说道:怎么不至于?他来咱们府上当侍卫,就是为了沾一沾殿下的光。殿下与国师大人私交甚笃,他日日跟着殿下进出,也能多见国师几面。少年慕艾的心情,您老不懂啊。 老者追上去说道:你把银子还我,我安排你进国师府当侍卫。 跑走的小侍卫又一阵风地跑回来,围着老者天花乱坠地拍着马屁。一行人快速走远,说话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平瑞宝却还长久地看着道路尽头的一片漆黑,唇角越扬越高,心中止不住地癫狂大笑。 她猜对了!那小侍卫果然出身不凡!那老者竟然就是传说中的龙图,自己应当是见过他的,难怪眼熟。 他是方众妙的暗卫统领,面相自然神异。这就是方众妙平日所见吗?她能登上高位,靠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太简单了!原来她所获得的一切,来的竟是这般轻而易举。 只要把握住身边每一个命格极贵之人,让他们为己所用,我也能当国师!我也能凌驾皇权,威压众生! 平瑞宝死死盯着这片夜色,胸膛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慢慢长出利爪,生出獠牙,有了猛兽的形状。 乌鲁格走到她身边,同样望着窗外,呢喃道:我只能闭气小半个时辰,他却能连续闭气三月之久。他还说我武功很弱。同样是修行武道,我与他差距甚大,竟如猿与人之别。 第412章 平瑞宝轻声说道:他就是国师的暗卫统领龙图,世上武功最高强之人。你与他不是人猿之别,而是大日比暗星。 乌鲁格眸光剧颤,失神良久。 另一边,龙图在江边等到了从暗河里钻出来的一个瘦小男子。 男子抹掉脸上的水珠,张口就骂:凎他娘的!终于不用再给平瑞宝送饭了!她被折磨成那样,恶毒的性子依旧不改,动不动把饭菜泼我身上,在我衣服里藏荨麻叶子,罚我跪在铺满尖锐碎石的院内,不满两个时辰不准起身。 他娘的,要不是老子身怀武功,早就被她玩废了!阖府上下,只有我待她最好,每日尽心尽力照顾她,这样也没能焐热她的心! 大统领,你知不知道?她竟然为了讨好那个死士,把我的命给卖了!她果然是天生坏种,烂到骨子里!等主上下完这盘棋,老子一定亲手宰了她! 第457章 大周国师的谋略就这点水平? 侍卫们举着火把走远,窗外红彤彤的火光变回摇曳黯淡的灯影。月光清冷,斜照而入,地上仿佛结了一层霜。 平瑞宝呆呆地看着那层 霜,心情澎湃起伏。 乌鲁格也看着这层 霜,脑海中回忆着今日的每一个细节。 老者明明能轻而易举杀死自己,却始终不曾动手,还像猫戏老鼠一般把自己驱赶到大长公主府,遇到这个少女。 自己急中生乱,听信了少女的话,将那个仆役的尸体丢入水塘。而今想来,只要有人用竹竿搅动,必然能够发现异常。 但好巧不巧,水塘下偏偏就有一条暗河,那尸体刚入水就被漩涡卷走。 一切都太过顺利,又太过刻意,像是被安排好的一般。如果自己今日的遭遇真是一个局,设局的人目的为何? 不杀自己,反倒逼迫自己进入这座府邸,是为了 乌鲁格缓缓抬起头,看向蜷缩在对面墙角的少女,眸子里闪过一抹阴冷至极的光芒。 是为了让我与她相遇?一切都太过巧合,这少女就连身世都与自己一模一样。因着一点同病相怜的情绪,自己竟然不忍对她下手。 而且,自己受了重伤,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修养。这座荒僻的宅院,岂非最好的容身之地? 这少女还得留下做个掩护。她死了,府中人必然有所察觉。如此一来,两人朝夕相处,很容易就能变得熟悉,甚至彼此信任。 然后呢? 乌鲁格缓缓闭上眼睛,心中冷笑连连:然后这少女就能挟恩图报,央求自己带她走。若自己真的把她带去草原安置,这细作就算是潜伏成功了。 乌鲁格睁开眼,眸光已温和平静下来。 他心中忖道:原来我今晚所做的一切都在大周国师的算计之内。那老头武功高绝,一掌就能把我拍死,却偏偏不那么做。他为何如此?只因我这条命,他家主上还要留着有用。如此,我便将计就计,利用这少女把伤治好,走的时候将她杀了,头颅悬挂于府中正厅,也算送给大周国师的一份厚礼。 想罢,乌鲁格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对面耳房,临进门前,却又忽然心中嗤笑。 如果眼下这盘漏洞百出的棋局是大周国师亲手布置的,那她的心智计谋未免也太低劣了一些!被这样的蠢货主宰,大周必然会亡! 房门关上,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重归寂静。 平瑞宝立刻把门关上,又把窗户锁死,而后爬上床榻,拢好纱帐,仰躺下去。黑暗中,她溃烂的脸庞绽开一抹丑陋而又诡异的笑容。 既然得了上天馈赠,她一定要逃往广阔的天地,闯出一番名堂。终有一日,她要成为比方众妙更有权势的人。她要用大周的江山社稷来埋葬自己的过往。她不是贱种,她是天命之人。 翌日,各怀鬼胎的二人醒转过来,如常生活。 乌鲁格扮作仆役,去厨房取来早膳,还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被他杀死的那个仆役在这府里果然没有存在感,拿着那人的对牌在厨房管事面前晃一晃,管事什么话都没问,也不看他一眼,要什么就给什么。 这很奇怪。 一个惹人厌憎的野种,却被大长公主好吃好喝地供养着,施以最珍贵的药材。除了住的院子荒僻破败,穿的衣裳简朴粗糙,并无虐待打骂。与自己的过往相比,这都不算凌辱,简直是优待。 破绽太多了!大周国师的谋略就这种水准?只能说,她给苏和大人提鞋都不配! 乌鲁格把汤药和早膳端入房中。 今日的鸡汤没有放至温热,喝起来很烫口。若在以往,平瑞宝会扬起手,把这滚烫的汤水泼洒在仆役脸上。但今天,她只能忍。 她一下一下轻轻把鸡汤吹凉,撅起的嘴唇疼痛不已。 喝完鸡汤,她看向那碗药,眉心蹙起。 平骏达那疯子送来的汤药,她岂敢乱喝?也不知里面添加了什么东西。至于平骏达所说的一场富贵,她起初还有一些期待,现在已经完全绝望。这些人只是为了折磨她,让她活得生不如死而已! 平瑞宝摇头道,你出去吧。我先吃饭,吃完再喝药。 她平时总这样吩咐。因为先前那个仆役是平骏达派来的眼线,她得把对方支开,再把药倒掉。 乌鲁格却不像仆役那般听话。 他站在原地不动,说道:这汤药是饭前喝的,饭后再喝药效减半,届时你会损失至少一百两黄金。 平瑞宝听愣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乌鲁格说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在这副汤剂中使用了血竭、牛黄、麝香、乳香等药材。牛黄世间难寻,异常珍贵,一钱便值百两黄金。血竭远在祁国,受皇室掌控,非常人可得。为了治好你溃烂的脸,你爹靡费颇多。 他不会为了将计就计而装傻充愣。他倒要看看自己点出破绽,这少女怎么补救。 一个备受欺凌的人,哪里会是这种待遇? 然而平瑞宝并未补救,她只是呆呆愣愣地看着这碗药,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她声音沙哑地问:这样一碗药拿去外面值多少钱? 乌鲁格蹙眉,觉得她的反应不对,却还是答道:一碗药大概千两金。 平瑞宝喃喃问道:黄金的金? 乌鲁格点头。 平瑞宝指着药碗,语气飘忽:它没有毒? 乌鲁格继续点头:没有毒,正相反,它对你脸上的伤有奇效。连续喝上十天半月,你必然能化去脓血,长出新肉。 平瑞宝愣神许久,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抬起溃烂的脸,恶狠狠地问:你没骗我? 乌鲁格也生了怒火,语气冰冷:我骗你作甚?我虽然受了重伤,杀你一个弱女子却轻而易举。我犯得着对一个死人说谎? 平瑞宝定定地望着乌鲁格,纵使全脸溃烂,也能看出表情极其难看。 连续几月,平骏达日日为她送来这种珍贵汤药,却都被她倒掉了。那仆役若是盯得紧,她偶尔也会喝上一碗,所以她的伤好了又烂,烂了又好。 她以为自己是被平骏达下了毒,却没想到竟是因为自己不曾坚持喝药,皮肉难以愈合。 那她这些天所遭受的折磨究竟是为什么?自找的吗? 平骏达和方众妙剥了自己的脸皮又花费重金治疗自己,他们图什么?纯粹是因为他们太过富有,想要挥霍吗? 不,他们必然有大阴谋。平骏达所说的 一场富贵,没准是真的。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自己若是乖乖喝药,指不定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平瑞宝越想越后悔,眼泪都快流出来。 她连忙端起药,忍着烫口匆匆喝光。开了天眼之后,她对生的渴望越发强烈。她如今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讨好这个少年,来日求他带自己一起离开。二是向平骏达和方众妙妥协,做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 人心难测,两条路都有风险,两条路都不好走。 但方众妙那条路应该是明路,需要做什么她都会告知。而少年这条路是暗路,将来发生的一切都未可知。 平瑞宝放下药碗,坐着出神。她需要思考,极其慎重地思考。 乌鲁格见她如此,不由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这失魂落魄、不明就里、恍惚迷茫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这女人显然也不知道她为何会被如此对待。 二人都觉前路难料,不由相顾无言。 屋外忽然传来喊声:平瑞宝,国师大人来了,你赶紧收拾好仪容出去跪迎,大人很快就到。 方众妙来了?二人悚然一惊,连忙收拾桌上的早膳。 第458章 算天、算地、算人心 乌鲁格提着食盒从后门匆匆跑去厨房,避开方众妙。但他又想探听消息,归还了食盒便又折返回来,拿着一个扫帚,低着头在院墙后面清扫落叶。 第413章 平瑞宝走到门边跪好,心情忐忑,却也充满好奇。 方众妙是什么面相?她命宫里也会有紫气煌煌的大星吗?她是不是帝王命? 听见轻盈的脚步声缓缓而来,平瑞宝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朝前看去。 然后她便流出汹涌的眼泪,受到腥咸泪水的刺激,溃烂的面庞也似长满了蠕虫一般扭曲痉挛。 方众妙的命宫里没有紫气煌煌的大星。她本人就是一轮大日在人世间行走。她从头到脚,其形其貌,完完全全被耀眼夺目的光芒覆盖。 凡人尚且能够斗胆一窥她容貌,开了天眼,谁还能直视她?她在战火纷飞的城墙上说的那一句 天命归我,原来竟不是狂言。 平瑞宝慌忙匍匐下去,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方众妙越过平瑞宝走入屋内,身后跟着大长公主、平骏达,以及龙图。 几人分别落座,这才唤平瑞宝进去。 平瑞宝爬行着来到屋内,继续跪在方众妙脚边,头不敢抬,目不敢视。 方众妙淡淡开口:我忙着打仗,不曾管你,未料回到临安,你的伤却还是不见好。 大长公主立刻看向平骏达,质问道:她若好好喝药,必然已经痊愈。你没派人看着她吗? 平骏达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那些药,她爱喝不喝。这条命,她爱死不死。我为何要派人看着她? 这是驸马一贯以来对待平瑞宝的态度。大长公主心里有气,却也没有斥责,只是冷哼一声。 平瑞宝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方众妙放射的光芒照亮整个屋子,也刺痛了她的皮肤。除此之外,她还感觉到了灵魂的震动和松脱。 开了天眼也不见得全是好事。遇到天命之人,竟似被泰山压顶。 屋外院墙边,乌鲁格低着头默默洒扫,好似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杂役,实则已经解开耳朵周围的穴道,让自己恢复了敏锐的听觉。 方众妙瞥了龙图一眼。 龙图把一个琉璃盒摆放在桌上。 方众妙用指尖轻点桌面,命令道:平瑞宝,抬起头来看一看。 平瑞宝瑟缩一下,心中恐惧更甚,却又不敢反抗,只能一点一点抬起头来。她尽量避开方众妙这团太过刺眼的光芒,看向别处,却不小心扫到琉璃盒子,看清了里面存放的东西。 一声尖叫脱口而出,若是还有脸皮,平瑞宝定然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屋外,乌鲁格的眼神微微动了动。他知道少女一定看见了不得了的东西。是什么呢? 只听一道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你竟然把穆雪寒的脸皮也割了下来! 原来是看见了一张脸皮。穆雪寒是谁?往后得查一查。 乌鲁格正暗自思量,却听大长公主说道:这可是大周第一美人的脸,你喜欢吗?你若喜欢,本宫让国师帮你换上。 大周第一美人?换脸?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乌鲁格顿时了悟。一切矛盾之处都已解开。驸马为何要剥了私生女的脸皮,又花费重金给她治疗?因为这少女也要被送去当美色惑人的细作。她与自己的命运简直就像是同一本书的阴阳刻版。 苏和大人只是用银针给人改换容貌,虽然痛苦,却不至于丢失自我。这大周国师的手段竟然如此残忍血腥,把少女的过往全部抹消。 难怪她能凌驾于皇权之上。女人够狠,才能站得比男人更高。 一瞬间,乌鲁格竟对那少女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同情与怜悯。 平瑞宝盯着琉璃盒子,心里一阵潮涌。只要点个头,她就能得到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庞,这对一个毁了容的少女而言是多么巨大的诱惑? 可她始终没有动作。 方众妙握住她的手腕把脉,摇头道:她蹉跎了数月,脸上的脓毒已深入血府,有性命之危。想要换脸,得先治好她的脓毒血症,保下她这条命。 大长公主立刻询问:怎么治?麻不麻烦? 方众妙缓缓说道:颇为麻烦,得连续半月进行药浴,还要服食珍贵的生血丹与小还丹。本是小伤,竟叫她拖成重症。若她如此不顶用,去了草原也是死,倒不如杀了干脆。 平骏达笑着接话:那就杀了吧。 大长公主瞪了驸马一眼。 平瑞宝俯下身,埋着头,抖如筛糠。 方众妙站起身,语气冰冷:平瑞宝,你想死想活? 平瑞宝颤声道:回国师大人,罪奴想活。 那你就好好喝药。因药材太过珍贵难寻,我会紧着用,你这里哪怕只是洒了一滴,病情也会有恶化的危险。方众妙郑重警告,随后离去。 龙图收起那个琉璃盒子,意味深长地瞥了平瑞宝一眼,也走出去。 一行人穿过庭院缓缓前行,并不在意远处洒扫的奴仆。 大长公主问道:大统领,昨日那贼人,您还没抓到吗?您老也会失手,这可真是少见。 龙图呵呵一笑,浑不在意地说道:小老儿打在他身上的可不是普通掌风,而是噬魂掌,他纵使逃出生天又能如何?不出三日,他五脏六腑皆会消融成血水,终究还是一死。我追他不过为了好玩儿而已,十八岁的大宗师,也算新鲜。 哦?他竟是大宗师?未料蛮族竟然出了这样的人才。 大长公主语气充满忧虑。 一行人越去越远。 乌鲁格还在洒扫,十分认真仔细,又过了两刻钟才拎着扫把回到耳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连呕出大滩血水。 原来如此!非是那老头留着自己性命以作他用,而是自己的性命早就被他夺去!大周国师根本没拿他做局。那人自始至终都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乌鲁格咧着嘴,吐着破碎的气音,愤怒不甘地笑了。他这一生何其卑微渺小,连被人看见都是一种奢侈。 坐上回程的马车,龙图把怀中的琉璃盒子取出来,随意扔在一旁。 主上,您不是已经把面具给平瑞宝戴上了吗?为何还要做这个局骗她?只要您跟她说实话,为了尽快恢复容貌,夺得他人气运,攀上权力顶峰,她一定会乖乖听您的话。 方众妙支着额头,漫不经心地说道:老爷子,她是很重要的一枚棋子,我总要试试她的成色。 倘若她把我送去的珍贵药材都用来给那死士疗伤,带着溃烂的脸庞奔向自由,不惧危险,直面未知,还能善用天眼神通为自己争取权势,那她才具备成大事的潜力。 倘若她乖乖喝下我的药,换上穆雪寒的脸跳入棋局,我反倒会让平骏达杀了她。因她选择受我掌控,在我指明的坦途上负枷前行,甘受摆布。这般懦弱,不求自强,去了草原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会坏我的事。 我需要的是一头凶兽,不是穆雪寒那种徒有其表的摆设。 龙图明白过来,不由慨叹:主上,您算天、算地、算人心,还有什么是您不能算的? 方众妙睨他一眼:我不能算你拢共输给赌坊多少银子,因为会心痛。 龙图: 第458章 未来大巫平瑞宝 为了尽快治好平瑞宝的伤,药浴从当天晚上就开始了。 然而,浴桶里倒入的却并非酸苦难闻的黑褐色药汁,而是清澈透明的温水。大长公主亲自前来,从玉瓶里取出一颗洁白如玉的药丸,投入水中,待其融化。 平瑞宝悄悄抽动鼻尖,却并未嗅到古怪的气味。 这就是药浴?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她压下心中的憎恨,假装怯懦地问:殿下,这就完了吗?不需要添加别的药材吗?那洁白的药丸是什么? 大长公主也不知道白色药丸是什么,问过方众妙,那人只说是个好东西。 你进去泡着就是了,少废话。 平瑞宝心中暗恨,却也只能乖乖跨进浴桶。两个婢女走过来,想帮她舀水浇淋身体,却被大长公主阻止。 这药水你们任何人都不能碰。 平瑞宝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大长公主的语气非常严厉,莫非这药水对人身体有害? 平瑞宝的双手不断在水下划拉,试图探测出什么,却也知道无用。自己不懂医理,为了活命,只能任人摆布。 忽然,她的指尖被一根根丝线缠绕,带来轻微的绞锁感。她连忙去抓,再把手举出水面,掌心里却空无一物。 那些丝线消失了。 不,不对,它们还在水下,正顺着每一个毛孔往身体里钻,又刺又痒,酥麻一片。 平瑞宝吓了一跳,立刻就想从浴桶里跳出来,却被大长公主死死压住脑袋。 不要动,国师说过,水冷透了才能出来。 第414章 你们在水里放了什么东西?啊!不要!我,我难受!快让我出来! 平瑞宝惊恐尖叫,两只手不停在水下撕扯,想把那些丝线从身体里揪出来。 然而并没有用。 她的十根手指分明已经缠满丝线,抬出水面的时候却空空如也。那丝线是真实存在的,却又仿佛不存在,有着形迹,却肉眼不可见。 放了我,放了我,有东西正往我皮肤里钻。殿下,我错了,我不该联合我娘骗你,我 大长公主嫌她太吵,点了她的穴道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对面耳房,乌鲁格瘫坐在地上,正在偷听二人谈话。他时不时便会吐血,为了不让浓烈的血腥味扩散出去,引来大长公主,他只能强咽。 大长公主绕着浴桶走了两圈,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找来一根棍子在水里搅拌。 水下什么都没有。然而越是如此,事情就越显得古怪。 大长公主不敢再探究,把棍子扔到一旁,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盯着平瑞宝。水温从热到冷,白雾渐渐消散,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时辰。 大长公主站起身说道,行了,把她捞出来。 两个婢女把平瑞宝从浴桶里抬出来,擦干身体,穿上亵衣。 大长公主解开对方的穴道,冷冷说道:以后每一次药浴,本宫都会亲自来盯着你。 话落她便大步离开,两个婢女也不行屈膝礼,直接就退出了房间。 平瑞宝立刻脱掉刚穿好的衣服,从头到脚把自己摸索一遍。她的每一寸皮肤和每一个毛孔,都被那些丝线完全渗透,尽数钻进了身体里! 可她现在感觉不到任何异样。那究竟是什么? 平瑞宝一晚上都没睡好,乌鲁格则是痛得睡不着。 翌日,管家亲自送来一颗生血丹和一颗小还丹,另有一小罐药膏,只够一天的量,说是涂抹在脸上。 临走之时,他慎重告诫:这些药都很珍贵,说是世间罕有也不为过。国师那里存量也极其不足,都紧着你用了。你若是浪费掉,你那脓毒血症便治不好,会送命。还有你这张脸,说不定一辈子都会是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你且珍惜这次机会吧。 管家并未留下来监督平瑞宝吃药。他觉得平瑞宝只要不傻就不会自己坑自己。他忙得很,没空照管一个野种。 平瑞宝看着摆放在桌上的三种药,愣愣出神。 乌鲁格走进来,坐在她对面,先是给她把脉,然后拿起三种药分别查看嗅闻,眸光异样闪烁着。 管家并未诓人,这三种药的确都很珍贵,便是称一句 天材地宝 也不算夸张,针对平瑞宝的脓毒血症和溃烂皮肉,皆有奇效。 然而更妙的是,这三种药,乌鲁格也能用,虽然不是那么对症,却能治个七七八八。生血丹能补充他大量流失的鲜血,小还丹能止住五脏六腑消融的趋势,并促进脏器的新生。药膏涂抹在胸口,能刺激心脏搏动,增加生命气机。 总之,若能连续半月使用这三种药,他定然能保下这条命。 他要活着回草原,为母亲报仇!然后再去圣殿,自绝于苏和大人面前。他被篡改了记忆,也被欺骗利用,但他从来不恨苏和大人,因为没有大人,他早就死了。 想罢,乌鲁格捻起那粒生血丹就想送入口中吞服。 平瑞宝忽然抓了他一把。 乌鲁格已经虚弱至极,抬起的手臂竟轻易被扯开,药丸从指尖掉落,咕噜噜滚在桌面。 两人都愣住了。 乌鲁格是没想到自己连一个弱女子都无力反抗,平瑞宝是没想到少年竟然这么虚弱,轻飘飘地挥出一拳,仿佛就能把他打碎。 沉默在蔓延,屋内安静得诡异。 乌鲁格忽然惨笑起来,哈哈哈,苏和大人说我是世上最年轻的大宗师,将来必然能够横扫天下。未料我竟落得这个下场,连个女人都能轻易把我杀死。 平瑞宝眸光闪了闪,欣喜地忖道:世上最年轻的大宗师?这少年竟然比我想象的更厉害! 这些药能治好你的伤? 她问。 乌鲁格盯着她,沉默不语。 平瑞宝又问:哪种药是治脓毒血症的? 乌鲁格看向红色药丸。 平瑞宝拿起来,放进嘴里,咬开一半吞咽,另一半递给乌鲁格:我只要保下一条命就好,溃烂的脸永远无法愈合也无所谓。我可以把药都送给你治伤,但我有个条件。 乌鲁格灰败的脸渐渐有了异色,他抬眸死死盯着对面的少女。 什么条件? 你伤好以后要带我离开这里。 为什么?大周国师要给你换脸,你听从她的安排,说不定会有好前程。 平瑞宝冷笑道:好前程?这话只能骗鬼!于医道,于术法,方众妙都能算是当世绝顶,对吧? 乌鲁格无法否认,只能点头:是。她与我的恩师堪堪比肩。 这人的恩师堪与方众妙比肩?平瑞宝心中又是一喜,刚下定的那个决心越发不可动摇。 她说道:为了让我乖乖给她办事,方众妙必然会用毒药或者邪法控制我。我换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那又如何?命在她手里捏着,我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傀儡。不自由,毋宁死! 乌鲁格瞳孔震颤,心情激荡。 不自由,毋宁死他没想到这句话会从一个柔弱少女的口中说出来,那么坚定,那么渴望,她因执着而闪亮的眼瞳,让这张丑陋不堪的脸庞也变得熠熠生辉。 这是灵魂的共鸣,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乌鲁格看着平瑞宝愣愣出神,不自觉地接过那半颗药丸。 就在这时,平瑞宝的心剧烈震荡起来。 自己方才看见了什么?为何这少年左侧父母宫里的煌煌紫气竟会变成一根细细的丝线,朝自己的方向飘荡过来?是幻觉吗? 平瑞宝飞快眨眼,反复确认,而后暗暗摇头不是幻觉! 身体隐隐发烫,口中分泌出大量唾液,刚用过早膳的她,竟然感觉到了难耐的饥饿。那细细的一缕紫气,在她眼中便是世间珍馐。 她要攫取它!吞了它! 平瑞宝出于本能地抬起手,轻轻勾住了这缕飘荡过来紫气。只是转瞬,紫气就钻入她的指尖,充盈她的身体,在下腹酝酿成一团火焰,带来强烈到令人战栗的快感。 她连忙咬紧牙关,强忍住几欲脱口而出的呻吟。吞了一缕紫气,为何会带来这般极乐? 等等,自己脸上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那紫气还能治愈身体,抚平痛苦! 平瑞宝拿起桌上的铜镜看了看,瞳孔震颤不止。她昨日吹鸡汤的时候,嘴唇上的结痂裂开,流了一些血。但现在,那小小的几条裂口已经消失,它们被莫名的东西治愈了。 是气运吗?自己刚才下意识地抓住那一缕紫气,竟是阴差阳错地吞噬了乌鲁格的气运? 平瑞宝正兀自猜测着,却见乌鲁格捂住胸口,对着桌面,忽然呕出一大滩鲜血,捏在指尖的药丸也掉落在地,无力再捡。 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着。那些鲜血里竟然夹杂着许多内脏碎块! 是因为自己吞噬了他的一丝气运,他的伤势才会忽然加重吗?所以自己猜测得果然没错!若有哪一天,自己吞噬了足够多的气运,把别人的光芒都夺过来,会不会也变成方众妙那样,像大日一般横空而过? 哈哈哈我好像发现了方众妙最大的秘密!她那天命是怎么来的?是骗来的!偷来的!夺来的!她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平瑞宝无法压抑心中的疯狂野望,脸上的伤口纷纷崩裂。她伸出指尖,再度去勾动乌鲁格的紫气。 然而这一次,那紫气不再向她飘荡,也不再受她掠取。 平瑞宝隐晦地勾了几次,都未能成功,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气运不是想偷就偷,想夺就夺的。之前那一次,必然有其缘故。找到关窍,如法炮制,往后就能源源不断地掠夺别人的气运。 关窍就在乌鲁格身上,所以这人现在还不能死! 想罢,平瑞宝连忙捡起掉落的半颗药丸,飞快塞进乌鲁格口中。然而乌鲁格已无法吞咽,整个人倒在了桌上。 平瑞宝心中大急,想也不想就把半颗药丸送入自己口中,飞快嚼碎,嘴对嘴地喂给乌鲁格。 乌鲁格只有眼珠能转,瞳仁深处不断闪过异样的光芒。他盯着少女丑陋的脸庞,望进她满是担忧焦急的眸底,心中涌上久久不息的悸动。 平瑞宝咬碎生血丹之后又咬碎小还丹,依旧是嘴对嘴地喂给少年。 当她把那罐膏药拿起来,也准备喂给乌鲁格时,乌鲁格缓过一口气,终于可以说话了:这个敷在左胸口。 第415章 平瑞宝顾不上男女大防,一把扯开乌鲁格的衣服,快速在他左胸口涂抹药膏。 无力跳动的心脏很快就获得了精纯而又丰沛的生机,得以继续运转。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乌鲁格仰靠着椅子,偏头看向认真涂药的少女,总是泛着无情冷光的眼瞳不知不觉濡湿一片。 与此同时,方众妙站在廊下,指尖掐诀推演,笑着呢喃:草原又要有一位大巫崛起了。一山不容二虎,只怕她和苏和少不了一场恶斗。 黛石走过来,好奇地问:小姐,你说什么呢? 方众妙还在掐诀推演,语气温柔地说道:小石头,我放走了一头猛虎,这猛虎与你因果牵连甚重,恐怕会对你不利。我已为你准备了一副药浴的方子,往后七日,你必须在浴桶里泡够两个时辰。 黛石吓得脸都白了,却不敢不遵命。 小姐准备的哪里是药浴,根本就是一桶岩浆。她每次泡进去都会痛得死去活来。两个时辰太久了,自己偷偷减少半个时辰,小姐事忙,应该不会发现吧。 正这么想着,黛石就见自家小姐指着龙图说道:她每次浸泡药液的时候,你就点她的穴,不准她动弹。 龙图顿时乐了。 半个月匆匆而过,乌鲁格的内伤好了九成。大周国师亲手炼制的丹药果然不同凡响。平瑞宝在此期间又吞噬了一缕紫气,也因此发现了规律。 当乌鲁格受她感动,对她产生强烈的爱慕,并且加深对她的信任之后,那些气运就会凝出一缕,往她身上飘去。 没有爱和信任,再强的气运她也只能干看着。 在气运的滋养下,即使把绝大部分丹药都给了乌鲁格,平瑞宝的脓毒血症依旧治好了,溃烂的脸结出厚厚的痂。 大长公主和平骏达先后过来探看,都没发现平瑞宝的秘密。他们只当这是一个听话的傀儡,易受摆布。 平瑞宝一天比一天活得有希望,胸膛里那颗心脏有了利爪,有了獠牙,更生出翅膀。 她知道,只要得到更多气运,不用换脸,自己就能恢复往昔的容貌。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只要掠取的气运足够多足够强,自己重新长出来的脸,会比穆雪寒和方众妙更为美丽。 什么大周第一美人?她将来必是天下第一美人!哈哈哈! 平瑞宝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一颗心充满狂喜。 乌鲁格从她身后走来,感慨道:大周国师的医术的确是当世一绝。只是少量地抹了一些药膏,你的脸竟也快长好了。 平瑞宝把镜子装入行囊,问道:今日便走? 乌鲁格点头:今日便走。 走之前帮我杀个人可以吗? 杀你爹? 杀他没用,他早就想死了。得杀他女儿才能让他痛不欲生。赵华阳也会心碎的。这才是最好的报复。 好。他女儿在哪里? 出了府,我们潜伏在平乐赌坊附近,不出三日就能遇到她。她常常去那边还账。 她嗜赌? 不,龙图嗜赌,每次都输得两手空空,还倒欠一屁股债。她是拿钱去赎龙图的。 乌鲁格: 这就是世间第一强者的风范吗?心中一座大山似乎崩塌了。 第459章 猛虎硬爬山 一只白鸽扑簌簌地飞入紫竹轩。黛石伸出手将之接住,取下捆绑在爪上的小竹筒,倒出里面的一卷纸条。 欠债,被扣,速来赎人。她呢喃念出八个字,表情一言难尽。 在廊下吹着晚风闭目打坐的方众妙眼睫轻颤,淡漠出尘的表情有了一丝痛苦的痕迹。 黛石哂笑着问,小姐,咋办? 方众妙缓缓睁眼,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不由掐指推演。 心声随风飘荡,不急不缓,【蹇卦,上震下坎,高山遇云,先雷后雨。此行虽有险,却无忧,恰如雷声大雨点小,而后天朗气清。】 想罢,方众妙不轻不重地提醒一句,路上小心。 黛石微微一愣,随后乐呵呵地点头。此行有险?岂不是可以好好玩玩?这些天被师父揍得够呛,哪个不长眼的撞我枪口,正可用来撒气。 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后传来淡淡的叮嘱:撒完了气便把人放了,留着还有用。 黛石连忙点头,出了门才飞快擦去额角的冷汗。到底是谁能读心?为何小姐总能知道我心里在想啥? 初冬时节,天气寒冷,来来往往的行人全都呼哧呼哧喷着白气,远远看去竟然十分热闹。笔直的一条御街,宽阔的大道,路两边站满吆喝的摊贩,店铺也都生意兴隆。 临安城似乎变得更繁华了。都是自家小姐的功劳。 黛石昂首挺胸,缓缓走过,偶尔被街边的小摊吸引,掏出几个铜板,买一串糖葫芦,或是一块甜糕。 平乐赌坊不是正经营生,不敢开在主道两边,而是藏匿在四通八达的胡同里。 胡同密如蛛网,纵横交错,路况复杂。不管来了几次,黛石都会迷路。好在她武功高强,可以直接跳上屋顶,从高处寻找那个红墙乌瓦,人声鼎沸的宅子。 她从这个屋顶跳向那个屋顶,耳尖轻轻抖动,像一只敏捷的猎豹。有人跟踪,被她敏锐的五感捕捉,于是嘴角悄然咧开。 下一瞬,一道黑影从胡同拐角处蹿出,脚步如同在水面滑行,无声无息,手中一把短刃在空中挥出一道冷冽的寒芒,恰似灵蛇吐信,从黛石身后袭杀而去,角度异常毒辣刁钻。 沿着一个个屋顶向前跳跃的黛石竟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脚踏碎屋檐上的一头脊兽,借着反冲之力飞快扭身,狠狠挥出一拳。 短刃对拳头,怎么看都是冰冷坚硬的刀锋更胜血肉之躯一筹。 蒙着面的黑衣人微微眯眼,似在蔑笑。然而下一瞬,他就被刚猛的拳风扫飞出去,短刃甚至都还来不及见血。 没有金属与肉体的碰撞,只有疯狂外泄的气劲似飓风席卷而来。 蒙面人跌落在地,砸破一堵院墙,口中喷出鲜血。他微眯的眼已骇然睁大,瞳孔内满是惊异和不敢置信。 黛石竟然也是一名少年大宗师!而且比自己更强上许多,离龙图已是不远!国师身边养的都是什么怪物? 硬碰硬是上赶着送死,不可强攻!蒙面人连忙爬起,转身奔逃。 但黛石岂容他轻易逃脱? 猛虎硬爬山!她口中厉喝,整个人如一头猛虎,从高空狠狠砸落,上身下压,肘部曲起,高抬左肩,右手成爪,似下山猛虎,摧枯拉朽。 蒙面人不用回头也能感知到紧随而来的罡风隐含着多么可怕的气劲。 猛虎硬爬山?这娇小少女练的竟是硬派功夫,也是最难打熬的肉身成圣之路!若想暗杀她,必须一击得手,否则便会被对方打到骨肉成泥! 蒙面人运转内力,加快了奔逃的速度,然而黛石借力俯冲,只会比他更快。娇小的少女从天而降,狠狠撞击,骨头碎裂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蒙面人飞出去数丈之远,砸破几堵院墙,口中吐血不止。但他丝毫没有停顿,爬起来继续朝前疾奔。 猛虎再爬山!黛石落于地面,双腿用力一蹬,再度撞了上去。 蒙面人头皮发麻,急忙跳上院墙。 黛石轰隆隆撞碎四道墙,去势犹然不减,激起烟尘一片。 蒙面人回头看了一眼,不止头皮,连心脏都麻了。这是什么小怪物!少林寺的铜人成精了吗? 黛石灰头土脸的从一堆废墟里跑出来,大喊:猛虎还爬山! 还爬?你有完没完?你是不是只会这一招?蒙面人差点咬碎满口银牙。 身后劲风呼啸而至,风刃竟割断了蒙面人飘扬的几缕发丝。若真的让弹射而起,宛若雷霆闪电的少女撞上,必然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内伤刚好,若是此刻动用秘术,只怕又会有脏腑消融之危。然而蒙面人已经没有选择。 他竟在生死一线之际回过头,眼眸泛出幽幽蓝光,定定地看向黛石。 黛石的内劲忽然消散,罡风瞬间止息,心中杀意顿消,整个人直直地掉落下去,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蒙面人的肚腹之中好似有千万把钢刀,正在绞碎他的肉与骨,剧痛铺天盖地而来。他飘忽不定地落了下去,膝盖半跪,单手支撑,早已湿透的面巾丝丝缕缕滴淌鲜血。 这少女多大年纪?看着似乎才十六七岁,竟已是大宗师巅峰。原来中原真的是一块宝地,总有更高远的天空和山峰。 蒙面人呼哧粗喘,咬牙下令,出来杀了她!我们闹出的响动太大,龙图定然能听见。他很快就会过来。 不远处的角落里传出声音,我又没有武功,怎么杀她?你为何不动手? 第416章 蒙面人咽下一口浓血,忍着剧痛颤声道,我站不起来了,需得缓一缓。她中了我的迷魂术,已经失了神智,动弹不了。 胡同里安静异常。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跑出来看热闹。 过了好一会儿,平瑞宝才一步一挪地从角落里走出来,谨慎地问,你确定她不能动? 蒙面人艰难地抬起手,甩出一把短刃,确定,快去杀她! 事已至此,岂容退缩?平瑞宝飞快捡起短刃,毫不犹豫地跳下深坑。 只见黛石呈大字型躺在里面,衣衫破破烂烂,头发乱乱糟糟,皮肤沾满黑灰,已是狼狈不堪。她睁着一双迷茫的大眼,失神地望着天空,果然是一副丢了魂魄的模样。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平瑞宝没有丝毫犹豫,举起短刃挥向黛石脖颈。 乌鲁格扯掉染血的面巾,抬头看去。坑中没有血腥味蔓延,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平瑞宝颤巍巍的声音:怎么会?黛石,你是怪物吗? 只见黛石的脖颈被锋利的刀刃划出一条浅浅的白痕,随后又马上消失。莫说身首异处,她连油皮都没破。 乌鲁格已经猜到坑中景象,立刻下令,从她眼睛刺入眼窝,绞她脑髓! 平瑞宝是个心狠手辣之徒,短暂怔愣之后立刻就举起尖刀,狠狠刺向黛石的左眼。异物袭击眼球,即便没了神智,黛石依旧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这有什么用?眼皮和眼珠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你死定了!平瑞宝狰狞地笑起来。 随后是叮的一声脆响,尖刀竟然未能刺破薄薄的一层眼皮,反倒断成两截。 平瑞宝看看弹飞出去的刀尖,再看看依旧握在手中的断刃,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怎么会?黛石你真是怪物! 断裂的刀尖落在乌鲁格面前,微微闪着寒芒。乌鲁格死死盯着它,瞳仁深处也有剧烈颤动的光芒。 她竟然将金钟罩铁布衫练到大成,已臻至化境!她身上没有弱点,用刀枪根本杀不死她!我们快走! 乌鲁格用尽全力咬牙站起,踉跄着跑向深坑。 平瑞宝却没有慌乱,也不觉得恐惧,只是对黛石更恨几分。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将里面的粉末全都洒在黛石脸上。 杀不死她,我毒死她!这是化骨散,是圣人赐下的秘药,洒在身上能把人融成血水! 乌鲁格眸光闪了闪,暗暗记下圣人这个名号。他跑到坑边往下看,黛石整张脸都被一层灰白粉末覆盖,正丝丝缕缕冒着黑烟。 得手了!平瑞宝虽然柔弱,却从来不会扯后腿。乌鲁格大为惊喜,伸手唤道,快上来。 平瑞宝转过身,抓住这只手,飞快往上爬。 乌鲁格的眼睛猛然瞪大,脸上呈现出惊恐的表情,视线定定地凝在她背后。 平瑞宝心觉不妙,连忙回头,却见脸上冒着黑烟的黛石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将一把匕首狠狠捅进自己后腰。 剧痛猛然袭来,如雷火在体内炸开。平瑞宝发出惊天惨叫。 黛石抹掉脸上的药粉,娇俏的脸庞何曾被融化成血水,竟只是微微泛着一点红。连世间奇毒都破不开她的金钟罩铁布衫。这硬派功夫到底是谁帮她练成的?莫非她生下来就浸泡在岩浆里,把外皮炼成了金刚钻? 乌鲁格心中无比骇然,眼看黛石右手成爪,扣向平瑞宝的后颈,下一瞬就要扭断对方脖子,他咬咬牙,再次施展瞳术。 伤势骤然加重,乌鲁格口中喷出鲜血,全都溅落在平瑞宝满是厚痂的脸上。二人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大恐怖。 黛石再次失了魂,许是一瞬,许是几个呼吸,她就能恢复清醒。因为乌鲁格已经没有余力,瞳术大为减弱。 上来,走! 乌鲁格一把将平瑞宝扯上去,任由那柄短刀留在她体内,夺路而逃。胡同蜿蜒曲折,四通八达,二人很快就不见踪影,只留下沿途点点滴滴的血迹。 茫然站立的黛石忽然就笑了起来。 师父,猛虎硬爬山非常好用,回去你让我撞一下试试。她跳上深坑,嬉笑着看向某条胡同。 龙图慢慢走出来,乐呵呵地说道,正好,我最近练了一招立地通天炮,你也让我撞一下试试。 黛石连忙捏着自己的两只耳朵认错。 大长公主府内,李妃正坐在窗边翻看一卷经书。几个宫人垂头站在角落,随时等待召唤。一名太监跪在地上,轻轻帮李妃捶腿。 桌上摆满了香甜的瓜果和糕点。 李妃紧抿的唇缝里溢出一丝呻吟,脸色越发苍白。 几个宫人连忙抬头朝她看去,表情十分担忧。太监颤声询问:娘娘,您是不是腹中绞痛?要不要找太医过来看看? 李妃闭着眼睛喘息片刻,然后才一丝丝地往外吐气,语气极为虚弱地说道,本宫时时刻刻都在腹痛,白日难安,夜晚难眠,恨不能把自己敲晕过去。找太医无用,是皇儿在闹腾。 太监惶惶不安地说道,奴婢去找国师,她应当会有办法。 李妃厉声喝止,不准去!国师若是日日都来,本宫肚子里的孩儿会亲谁?将来又会唤谁母上? 这是什么问题?小皇子还不曾出生,他能亲谁?他又能唤谁?他现在对外界还毫无感知呢! 李妃环视这群人,读懂了他们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由冷笑起来,你们不懂,本宫肚子里这孩子,他什么都能听见,也什么都能明白。 李妃无力地摆手,表情极其阴暗,语气却温柔,你们退下吧,本宫若是不见红,便不要去麻烦国师。孕育子嗣本就不容易,只要小皇子能够平安降生,本宫什么苦都能吃。为母则刚,这个道理本宫终于懂了。 宫人们不敢离开,连忙跪下恳请主子莫要轻忽自己身体。 李妃懒得驱赶他们,也就让他们都跪着了。 她重新拿起那卷经书,缓缓抚摸自己隆起的肚皮,含着温柔笑意说道:皇儿,母妃今日为你读《孝经》,你可要认真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此话何解? 她压低声音,语气诡异地说道:这话的意思是,你的身体,头发,皮肤,皆是本宫赐予的。你是本宫的所有物,余生须受本宫摆布。不得本宫懿旨,你不可自伤。若得本宫懿旨,便是令你赴死,你也不能推拒,明白吗? 肚内传出更为剧烈的绞痛,李妃却只是皱了皱眉。 她看着经书继续说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此话何解? 她轻轻抚摸肚皮,在越来越凶猛的疼痛中依然温柔地说道:将来你当了太子,要为本宫夺取后位。你若当了皇帝,便要为本宫让出权柄。你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本宫的地位更稳固,更显耀。明白吗? 薄薄的肚皮忽然鼓出一个小包,李妃握在手中的经卷掉落在地。 一道冷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若是再教他这些,我会喂给你一颗失魂丹,抹除你的三魂七魄,只留下一具鲜活的躯体。不要逼我把你变成一个人形胞宫。 第460章 乖了 听见国师冷酷告诫的话,原本跪着的宫人全都把脑袋低垂下去,深埋在两手之间,额头死死抵住地面。 这是他们能听的吗?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然而方众妙却只是云淡风轻地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忙爬出这个冷嗖嗖的房间。 李妃浑身发抖,又恨又怕。是方众妙夺了皇帝的权柄,灭了她的家族,令她怀上一个劣种!方众妙凭什么对自己口出狂言? 本就绞痛的腹部像是被一把钢刀捅穿,痛不可遏,李妃惊叫出声:国师快救本宫!他想破开本宫的肚皮跑出来。国师,国师! 剧烈的绞痛一浪强过一浪,一浪紧接一浪,痛得李妃不断痉挛,瘫倒在软榻上。她隆起的肚皮浮出一个鼓包,四处游走,寻找出口。 方众妙用功德金光在自己掌心画出一张镇龙符,而后走过去,覆住李妃肚皮上微微鼓出的小包。 闹什么?不想被生出来?她语气淡淡地问。 鼓包动弹不了,在她的掌心下微微发热。 李妃嘶声尖叫,痛得汗出如浆。 方众妙微微阖眼,语气温柔地说道:我也为你读一卷经书可好? 鼓包急促地颤动,李妃啊啊地叫个不停。显而易见,小皇子并不想听什么经文。 李妃实在是忍受不了,一把抓住方众妙的袖子,哭喊道,国师,您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根本就不愿投胎。纵使您赐给他皇权富贵,江山社稷,他也不要。不然不然您换一条龙魂投入本宫的肚子里吧,何必强人所难呢。 第417章 方众妙轻轻笑了,我就喜欢强人所难,这可怎生是好? 李妃呜呜地哭起来。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说道:我带你去外面看看吧。 李妃哭着说道:国师,本宫走不了,本宫疼的厉害!他也不愿去,本宫感觉到了。国师,您把他拿出来吧。 方众妙不予理会,站起来径直走出去,对守在外面的侍卫吩咐道,把李妃抬出去,放进软轿。 一行人坐着轿子缓缓离开大长公主府。 行至城门,天已经黑了,因为宵禁,路上没有人来人往,只有冷风呼啸。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李妃气若游丝地呻吟着,锦袍被冷汗打湿了一层又一层。她死死抓着方众妙的袍角,眼里的情绪近乎绝望。 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是个头? 方众妙与她一同坐在软轿内,手掌一直覆着那个小小的鼓包。 又枯坐了一会儿,李妃感觉自己快死了,强撑着一口气问道,您到底带他来看什么? 方众妙竖起细长的食指,轻轻抵着自己唇瓣,嘘,快到了。 什么快到了? 李妃转动眼珠,看向轿帘。 外面忽然探进来两只手,将帘子掀开,展露出静谧的夜色。许多士兵站立在城门口,手中长枪密织如林,森严肃杀。 这么多防卫力量布置在此处,是为了迎接谁?又或者抵御谁?李妃心中充满疑窦。 城门外传来车轮滚动的隆隆声和马蹄踏步的哒哒声,静谧的夜色忽然沸腾。来者声势浩大,且随行之人非常众多。 不被火光照亮的墙角,方众妙和李妃待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看着。 车轮的滚动声又近了一些,站在城门两边的几百名士兵齐齐举起火把,照亮笔直的道路。 轰轰隆隆,一列车队缓慢驶入,当先是一匹健硕马匹,马上坐着一名英武不凡的将军。在他身后是一辆马车,车帘被风吹开,露出一个人影。 帘子落下,人影消失不见。 冷风呼啸,狂吹不止,帘子再度掀开,人影在火光中露出残破的真容。 那是一个女子,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的刀疤一条条,一道道,将她原本美丽的容貌切割得支离破碎。她的左眼被挖掉,深陷的眼窝黑洞洞的一个,里面仿佛潜藏着什么可怖的无形之物。 李妃吓得花容失色。也就是在这一刻,腹中的剧烈疼痛忽然消失,不断颤动挣扎的小鼓包陡然安静下来。 方众妙低声说道:你也认出来了吧?那是你最疼爱的妹妹永和公主。她被赵璋送去和亲,因容貌殊丽,受乌兰可敦嫉恨,被划烂脸庞送入军营,当了两年军妓。我派去接她的人送来密信,说她在途中数次自戕,根本不想活。我写信告诉她,便是要死,也得死在故土,葬入皇陵。她答应了。可是一路行来,她又改了主意。她说她在军中探听到许多情报,回来一一告诉我。她要为自己报仇。 掌心下的小鼓包再度急颤,李妃疼得痉挛。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在这里暴跳如雷,又有何用?莫非你这个样子,还能为她做什么? 小鼓包不再颤动,李妃长舒一口气。然而不知为何,李妃竟感受到了强烈的悲伤,汗淋淋的脸颊流下两行湿漉漉的泪水。 李妃一时怆然,喃喃自语:他很内疚。 方众妙沉默以对。 城门口又驶来一辆马车,被风掀开的车帘内坐着一个一个没有毛发,没有眼耳口鼻,浑身都是粉色疤痕和肉瘤的东西。若非她穿着衣裳,还保持着大致的人形,说不定会被当成妖怪。 小鼓包又开始急颤。 方众妙领会其意,说道:这是你妹妹永宁公主,送去和亲的当天,蛮王让她表演一个节目,乌兰可敦便命人在殿内铺满火炭,叫她在炭中跳舞。 最后的结果你也看见了。因她烧伤愈合后像个肉虫,很是罕见,便被养在乌兰可敦的后院,当成珍兽欣赏。 我在信中问她想死想活,若想死,便把她接回来,赐一杯毒酒,让她葬入皇陵落叶归根,她拒绝了。她用嘴巴叼着毛笔回给我一封信。她说她养在深宫,探听到蛮族王庭的许多秘密,那些秘密或许对我有用。除非见到蛮族覆灭,否则她不会死。 小鼓包一下一下跳得很慢,却很凶猛。 李妃疼得骨头都快开裂。 国师,您别说了。您别刺激他了! 方众妙挑眉,不说了?这才哪儿到哪儿?赵璋送去十几位和亲公主,活着回来的只有这寥寥几个。 说话间,又有一辆马车驶来,车帘被风掀开,里面坐着一个瘦弱不堪,但脸上没有疤痕,看着极为清丽的女子。 李妃狠狠松了一口气。这个公主很好,没受折磨! 然而一阵风吹到女子身上,她蓬松的衣袍贴紧身体,两个袖子胡乱飘摆。原来,她的两条手臂竟被斩断,身体两侧空空如也。 李妃的眸光凝固了。她肚皮上的小鼓包狠狠一跳,差点破体。 方众妙用力将之摁回去,说道:这是你最年幼的妹妹永祥公主。只因侍奉蛮王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酒盏,她的两条手臂便被蛮王按压在桌上,当场斩断。 因她实在貌美,被蛮王不断赏赐给各大部落,在草原上辗转流浪。她带回来一张舆图,标注着草原各大部落迁移定居的线路,她要帮助大周军队把蛮族全部铲除。 小鼓包安静地听着,轻轻地颤着。李妃脸上的泪水越流越多。 这辆马车过去,后面全是牛车,装载着许多箱笼。 方众妙说道,这些是蛮人送来的赔款。活着回来的公主,加上永安,只有这四个。她们遭受的屈辱和折磨,比你少吗?你只是被活活葬入坟墓,而她们却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她们尚且顽强求生,誓要驱逐鞑虏,你呢?你一心只想求死。你看看她们,再看看你自己,不觉得脸红羞愧吗? 小鼓包一动不动,李妃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脸上满是痛苦和愧疚。这是腹中的龙胎传递给她的情感。 方众妙淡淡说道,今晚我要去陪她们说话,宴席已经备好,我也该走了。我放开手,不再镇压你,你可以自行选择离去或是留下。 玉白的手缓缓收回。小小的鼓包轻轻颤了颤,然后慢慢消了下去。 李妃愕然地眨着眼睛,不敢置信地呢喃:国师,本宫的肚子不痛了。他留下了。他想被本宫生出来,他想快快长大。 方众妙再度伸出手,来回抚摸李妃的肚皮,轻笑道,乖了。 小鼓包忽然又跳出来,撞了撞她的掌心,李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急促地询问,国师,他该不会变卦吧? 方众妙却不以为意,只是柔声说道:知道了,这就带你去见你的皇妹皇姑姑们。 第461章 吞并八荒之心 宁远侯府张灯结彩,亮如白昼,却无人声鼎沸。所有仆役都被遣退,偌大厅堂内静悄悄一片,摆着几桌热气腾腾的酒席,龙图、黛石、余双霜,大长公主沉默不语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双目定定凝望门外。 夜色越来越浓,寒风吹动廊下的几盏灯笼,令灯影摇晃。初冬的夜晚十分萧索。 大长公主仰头灌下一杯烈酒,未发一语,却红了眼眶。向来爱与她作对的黛石轻轻拍打她后背,自己也很黯然。 龙图五感最为敏锐,低声道:来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众妙才带着一行人缓缓走入厅堂。李妃和永宁公主是被抬进来的。 大长公主看见永宁公主此刻的模样,只觉天旋地转。 若非穿着衣服,谁能看出永宁是一个人?她的眼耳口鼻黏连在一起,只剩下细细的几条缝。那么小的一张嘴,如何吃得下东西?那么大的肉瘤盖住眼睛,如何看得见外物?耳朵呢?为何耳廓没了,只剩下两个孔洞?还有她的手和脚,为什么都黏在身体上分不开?她如何走路?莫非像虫子一样拱吗? 永宁,这些年,你都是如何活下来的?蛮人该死!蛮人该死! 大长公主出离愤怒,整个人仿佛被烈焰吞噬,有种灵魂都被灼烧的剧痛。再去看永和公主那支离破碎的脸,她步伐停顿,身形一晃,想要搀扶蹒跚入内的永祥,抓在手中的却是空空的一截袖管。 大长公主剧烈颤抖起来。 永和、永宁、永祥,你们,你们 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通红的一双眼睛涌上滔天恨意。 去他娘的停战协议,去他娘的和平盟约!蛮人,你们给本宫等着!早晚有一日,本宫要杀穿你们王庭,把你们的蛮王抓来大周当猪狗! 第418章 也就在此时,大长公主才恍然明白,方众妙为何非要喋血宫宴,向巴彦索命。早在建康一役开始之前,她就派了密探去草原腹地接应几位公主。 她怕蛮人兵败如山,杀几位公主泄愤。事实正如她所料,巴彦出征中土的时候也带来了永安公主,只怕他攻入临安的那一天,头一个便是拿永安祭旗。 方众妙早早就了解到十几位和亲公主的遭遇。她意难平,所以巴彦必须死! 方众妙,你早说啊!你若早说,本宫必然亲手摘下巴彦的头颅!大长公主不断吐息,竟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见她脸色铁青,身颤不止,仿佛快要气得魂灵升天,永和公主上前一步,轻轻把她抱住。 皇姑姑,我回来了。 永祥公主也走上前,从后面贴上大长公主,脸颊眷恋地磨蹭着她的背,皇姑姑,我也回来了。我们都回来了。永瑞、永平、永熙她们的尸骨,也都跟着我们一起回来了。 一句仿佛云淡风轻的话,却令大长公主泪如雨下,哽咽悲泣。 她心中甚是迁怒,猛地回头看向李妃,恶狠狠地说道:赵氏皇族的男儿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倒叫女儿扛起家国重担,牺牲至此!太子,你若还闹脾气,本宫就用镇魂钉把你钉死了事! 李妃肚皮抽痛了一瞬,心里涌上难以承受的愧悔,眼泪不知不觉流淌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大长公主殿下,皇儿说他知错了。 方众妙径直走向内室,问余双霜:我让你准备的器物可都备齐了? 余双霜连忙跳下椅子在前引路,干娘,都准备妥当了。我带您去。 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扛着永宁公主跟在后面,缓缓入了内室。龙图和黛石默默随行。 大长公主回过神来,一只手搂着永祥,一只手牵着永和,带二人入内。她低声询问,国师,你要做什么? 方众妙一张口便让大长公主脚步趔趄,差点稳不住身形。 我要把永宁黏连在一起的眼耳口鼻和四肢躯干切开。我要让她恢复原本的模样。 大长公主呼吸都凌乱了,永和与永祥呆若木鸡。 让永宁恢复原貌?真的能做到吗?她们不信,却抑制不住心中的期盼和希冀。 原本安安静静的永宁在几个仆妇的肩头扭动起来。她也听见了方众妙的话,心中难免激荡。 进入内室之后,一座布满密集孔洞的石台早已备好,台下一个灶堂,内部烧着小火,煨着药汤,温热的药液蒸腾化为白雾,从孔洞内丝丝缕缕往外冒。 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药香,令人心境澄明,通体舒泰,四肢百骸涌入源源不断的热流,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大长公主轻轻嗅闻,问道,这蒸腾的药液是做什么用的? 方众妙命人把永宁摆放在石台上,说道,这药液能麻痹躯体,抑制疼痛,防外邪感染,令血府收束,促生机保阳火。 大长公主满脸愕然。 余双霜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家干娘。她亲手准备的东西,自然知道其中关窍。这个冒着雾气的石台子是个天然的无菌手术室,下方蒸腾的药液附带麻醉,止血,消毒、心脏起搏,肾上腺素等功能。 干娘根本不是人,她是一间行走的手术室。 李妃的肚子连续抽痛了好几下,并且传递过来一道强烈的意愿。李妃轻轻吸着气,催促道:国师大人,皇儿让您赶紧动手。 方众妙摆手道,你们站远一些,免得被这雾气麻醉,没了知觉。 众人连忙后退。 大长公主问道,那你呢?你不会被麻醉? 方众妙摇头,我吃了解药,自然无事。 众人对她盲目信任,于是纷纷贴着墙根站立。看见方众妙剥掉永宁公主的衣袍,龙图背转身去。 永宁公主已经没有人形。烧成重伤之后,乌兰可敦任由她躺在灰烬里,并不去管。几个蛮人把沾满炭灰的永宁丢进柴房,过了好几个月才堪堪想起此人。 若不是别的和亲公主为永宁送去食物和水,永宁早就不在人世。裹住她全身的草木灰是极好的一种药材,可治外伤,竟然让她向死而生。 只是她久不动弹,手脚和躯干便都黏连,长成了一条粉色肉虫。乌兰可敦养着她,时时抚摸她全身上下光滑细腻的粉色肉瘤,竟是有些爱不释手。与心腹密谈,乌兰可敦也都不避着她。 所以永宁才能带着满肚子王庭秘闻回到故土。 想到永宁的种种遭遇,大长公主依旧悲愤难抑。她红着双眼问道,永宁真的能恢复原本的模样? 方众妙正在灼烧一把锋利的刀刃,并不回答。 余双霜轻轻叹了一口气,感觉并不乐观。她从现代穿越过来,所以她知道让永宁公主恢复原貌是不可能的。不说植皮手术和整容手术怎么做,只一条,把永宁公主的眼耳口鼻和四肢躯干切分的时候,如何避开血管和神经,就已经是最大的难题。 没有x光、ct机、造影仪、核磁共振,这种手术在古代根本不可能实现。 就在此时,方众妙烧完刀刃,又浸泡了药液做好消毒,拿起刀轻轻切开永宁公主的两条眼缝。 心声飘过半空,带着狂傲:【这世上除我之外,无人能令永宁恢复原貌。】 【有神识内窥之术,我能避开所有大血管和经络,安全无虞地将永宁的五官和四肢切开。】 【别的医者在她身上动刀,能不能成,拼的是运气。我在她身上动刀,便似依样画葫芦,易如反掌。】 余双霜微微一怔,然后便放下心来。她差点忘了,干娘的神识内窥之术比x光、ct机、造影仪、核磁共振加一块儿都好使。永宁公主的血管、神经、骨骼、肌肉,在干娘眼里形同透明,往哪里下刀最安全,她看一眼就知道。 大长公主、黛石、龙图也都露出安心的表情。 永祥和永和呆呆地看着半空,眸光异样闪动。 方众妙抽空瞥去一眼,又看了看永宁忽然动弹一下的手指,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几人也是特殊的。 她加快了切割的动作。两只眼睛露出来之后,永宁细细的嘴缝也被切成正常大小,堵住鼻孔的肉瘤切去一些,使呼吸顺畅。黏连的耳廓切出来,耳骨保持得很好,还能直立。 之后是双手、双脚,十根指头,十根脚趾。若在现代,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分期动手术,一个部位愈合,下一个部位再来。 看见永宁公主被切割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余双霜有些慌了。 她提醒道,干娘,你切出这么多伤口,只怕后期不好护理。若是伤口全部感染,那就糟了。 方众妙切完最后一个脚指头,把刀刃丢进铜盆,不以为意地说道:放心吧,不会感染外邪。 余双霜皱眉,还是有风险的吧。 她毕竟是现代人,见多识广,自然忧虑更重。 就在这时,屋顶爬下来一只磨盘大的蜘蛛,毛茸茸的身体挪到石台子上,八条细长节肢牢牢把永宁公主抱住,尾部对准她的每一处伤口,快速喷吐细白蛛丝。 蛛丝本就是黏合伤口,止血生肌的上品药材,像它这种汲取了天地精华的灵物,其蛛丝更具有神效。 短短片刻,那些细白的蛛丝就变得透明,略微蒸干水分,开始收缩,顺带便把切开的伤口拉扯在一起,死死黏住。 蜘蛛朝方众妙挥挥爪子,好像完成了某个任务,顺着墙壁爬回屋顶,消失在漆黑角落。 大长公主看呆了。李妃吓得直哆嗦。永和与永祥饱受摧残,心智极其坚韧,只是微微眨了眨眼,并不感到恐惧。 比猛兽更可怕的是人心。 今日见到的各种奇术、奇药、奇物,是她们平生无法想象的。国师大人何许人也?这个问题的答案,终在此刻清晰分明。 国师是世间最近乎于神的人。 这种敬畏异常的想法,在见到擦去血渍,全身不显伤口,已经有了五官和手脚,可以摇摇晃晃半坐起来的永宁之后,彻底镌刻在她们心底。活着回来见国师,是她们平生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两年不曾站起来走路,永宁手脚无力,很是虚弱。 黛石和大长公主连忙跑过去搀扶。 国师大人,谢谢您。许久没说话,永宁的声音也十分微弱沙哑。她竭力睁大眼睛,仔细去看国师的脸,像困在地狱里的孤魂,努力去看天光。 视野中刚出现一张动人心魄的美丽脸庞,一个面具就扣在了永宁脸上,随后是一副假发盖在头顶,长及后腰,十分浓密顺滑,还带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永宁公主摸了摸那个面具,指尖的触感本还冰冷坚硬,却在转瞬间变成了温热柔软。那面具仿佛化为一层皮肤,不厚重,也不憋闷,竟仿佛彻底融入了她的脸庞。 第419章 她仔细摸索,心中越发骇然。不是仿佛,是真的融入。 这面具变成了她的第二层皮肤,并逐渐显化出五官的轮廓。她摸到了高挺的鼻梁,柔软濡湿的嘴唇,浓密的眼睫。这些都是她曾经失去的东西。 她低下头,看着从自己肩头滑落的如云墨发,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自己仿佛自己仿佛真的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她连忙抬头去看对面的皇姑姑和两位姐妹,她们捂着唇,颤动着眼眸,缓缓落下泪来。她们在哭,却又露出狂喜之色。 自己恢复了!只是短短小半个时辰,没有任何痛苦波折,自己就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这就是真的,于是永宁也哭起来。 方众妙对着余双霜招手。 余双霜连忙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两副手套戴在永宁公主手上。手套的材质与人皮一模一样,紧紧贴着皮肤,遮住了那些可怕的粉色瘤疤。 穿上衣服之后,此刻的永宁仿佛从未离开过临安,也不曾经历过那场大火。她完完整整地坐在这里,噙着泪笑起来。 我回来了。这一句说得有些晚,但正正好。 石台下的药液早已蒸干。大长公主冲过去,很想用力把永宁抱住,却又害怕触碰她的伤口,于是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地把她虚拢入怀。 永和与永祥走过去,一个握着她的手,一个贴着她的身体,许多眼泪在滴淌,饱含着苦尽甘来的酸楚。 李妃愧不敢去,只能站在原地无声无息落泪。 方众妙把另一副面具轻轻戴在永和公主脸上,笑道:这才是胎相面具的正确用法。我在皇家私库里找到了你们的画像,照着你们的模样捏出这两副面孔。赵华阳,你说像不像? 大长公主连连点头,哽咽答道,她们就长这样。你捏得一模一样。 方众妙退后几步,静静欣赏几人拥抱在一起的画面。门开了,永安公主满脸恍惚地走进来,眼泪滚落,泣不成声。 她也张开手臂,轻轻把几位姐妹抱住,喃喃道,回家了,回家了。 方众妙又退后几步,静静凝望。黛石和余双霜抱在一起哭成了狗。龙图也有些眼眶泛红。 你是走过去和她们拥抱,还是随我出门,在外面听我读几卷书?方众妙指着几人对李妃说道。 李妃低头看自己的肚皮,没有疼痛传来,只有绵长的悲伤和内疚,除此之外,想要降生,想要成长,想要强大,这样的渴求好似洪流冲击着母体的大脑。 李妃抬起头,心情复杂地说道,他想听您读书。 方众妙轻轻笑了,缓步走出内室,到了外堂,命李妃坐在自己身旁,歪着头,单手支颐,柔声说道:那我为你诵读《过秦论》如何? 李妃摸摸肚子,哑声道,他说好。 空灵的声音缓缓飘荡: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话音停顿,方众妙盯着李妃的肚皮,幽幽说道:我知道蛮人的所谓停战协议是假的。蛮人也知道,我提出的和平盟约是谎言。不出二十年,我们还有一场恶战。我问你,你可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李妃的肚皮猛烈抽痛,令她佝偻着身体惨叫起来。 她抬起头,流着冷汗说道,皇儿说,他若是不能囊括四海,并吞八荒,就让您把他的脸皮撕下来,拓印在史书里,留给万世子孙代代唾弃。 方众妙缓缓靠向椅背,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笑意徐徐地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第462章 平瑞宝的天眼瞎了一半 方众妙闭着眼缓缓念诵《过秦论》。手中没有书卷,脑海中却逐字逐句显现,她虽然失去了记忆,却并未忘记满腹经纶。 李妃对这些东西从来不感兴趣。还是女儿家的时候,她在闺阁里也只读过几本《女德》、《闺训》、《孝经》。 但她此刻一瞬不瞬地看着方众妙,专心致志地聆听她的声音,心里有着天空般的宁静。她沉溺于此刻的温暖祥和不愿脱离,身体里有热流缓缓涌动,产生了莫名的向往。 她越发专注地凝望方众妙,渐起依赖信任,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她们二人。 这复杂的心情绝非来源于她自身,是肚内的皇儿传递过来的强烈情感。 李妃缓缓握拳,心中冷冷笑开了。她的担心果然没错,这孩子若是生下来,必然亲近的是方众妙,爱重的是方众妙,信任的也是方众妙。他哪里还会记得是谁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生下来? 此时若不对他进行管教,日日为他念诵《孝经》,令他懂得爱护母亲,莫非还等到他生下来再教不成?离开母体的孩子就有了独立的思想,胎里学来的东西才会变作他的本能。 心中计较着种种利益得失,阴暗的念头不断转动,李妃的肚子又开始痉挛抽痛。 好在这时大长公主带着几个侄女从内室出来,吸引了小皇子的注意力。李妃微蹙的眉心松开,悄悄吐出一口气。 方众妙也睁开眼,朝那边望去。 几人连忙走到她跟前,想要跪下行礼,却被她抬手阻止。 此为家宴,席间只有家人,没有君君臣臣。 几位公主还在犹豫,脸上带着敬畏之色,永安却已经自顾站起,跑到主位,紧紧挨着国师坐下,把自己蜷缩在国师怀里,小嘴张开,猫儿一般打了个慵懒的哈欠。 方众妙垂眸看着永安,禁不住温柔一笑,玉白的手轻轻抚摸对方枯黄的发丝。 见此情景,永和、永宁与永祥都有些眼热,这才各自落座,巴巴地朝上首看去。 国师很威严,却又令人神往。回来的路上,她们曾打听过国师的种种事迹,当时只觉得荒谬,见到真人才知,那些传说不如本人的万分之一。 国师大人,我带回来的情报 永和刚开口就被方众妙柔声打断,家宴上不谈政事。既然回来了,那就好好休息。我为你们备好了各种珍贵药材,公主府里日日都有太医轮值。你们的当务之急是调养身体。往日之事,等你们心境宁和,愿意提起的时候,再说不迟。 永和哽咽应是,眼角含泪。国师对她的关怀真如家人一般。 永宁与永祥也都乖乖点头,眼眶更红了几分。 方众妙指着李妃说道,你们平日里若是无事,多去大长公主府走动,为你们的小侄儿,也就是未来的小太子,读一读四书五经。 几位公主对赵璋恨之入骨,看着李妃的眼神十分不善。 永和冷冷说道:可赵璋血脉不纯,窃据皇位,他的儿子何以担当储君? 朝中近况,她们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打听清楚,回来自然有所应对。 方众妙端起杯子,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幽幽说道:先太子含冤而死,魂魄凝成煞龙不肯离开人世。见此,我便把他的龙魂抓过来,投入李妃腹中。 而今,李妃腹中这个孩子名义上是你们的侄儿,实则是你们的兄长。 几位公主面露惊骇。 方众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追忆道:先太子上孝下悌,品行高洁,除了感情受人诟病,正可谓十全九美。听说每一位年幼的妹妹,他都亲自教导,你们日常起居,他也时常过问,若宫人以下犯上,有所苛待,他还会亲自处置。这些传言可是真的? 几位公主纷纷低头,默默垂泪。 永安轻声道,是真的。 永和低语,我是在太子哥哥的臂弯里长大的。他真的是长兄如父。 永宁、永祥哭出了声音。 方众妙指着李妃的肚皮说道,这侄儿,你们认不认? 几位公主连忙抬头,哭着说道:认! 永和喃喃低语:若是太子哥哥还在,我们不会受此屈辱。当年他过早离世,不能护我们。可我们如今能护他,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李妃潸然泪下,痛彻心扉。这情感自然又是小皇子传递过来的。 方众妙颔首道,你们有这份心就好。往后多去探望小太子,为他读书。他虽然在胎里,却也能感知外界。等他降生,自然与你们亲近。我若不在,他会护着你们,必然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几位公主这才明白国师大人做此吩咐的用意,心中感动得一塌糊涂,反应过来之后,却又都白了脸色,颤声询问,国师大人,您怎会不在? 这临安城若是没了国师大人,就像世间没了太阳,何以度日? 大长公主和龙图等人也都凝目看去,眉心皱紧。 李妃忽然捧着肚子痛叫一声。 第420章 方众妙摆手道,人的寿数总是有限的,我们最终都免不了一死。 大长公主拍案怒道,你别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天牢里有很多无恶不作之人,本宫这就把他们全都押送过来,让你吸干他们阳寿! 龙图站起身就走,竟是真的打算即刻去天牢拿人。 方众妙无奈地说道,我还有百年寿元,你们急什么。把你们全部送走,我再走不迟。 这话很是难听,众人却都开怀而笑。 李妃望着方众妙,极不甘愿地说道:皇儿说之前那个约定作废,即使他亲政,您也不能走。 若不是腹中剧烈绞痛,她不会转达这种话。她巴不得方众妙走得越远越好。 方众妙微微一愣,禁不住笑了。喝酒。她朝众人举杯。 大家纷纷捧起杯子陪国师畅饮。黛石一手一个酒杯,除了自己喝,还喂给永祥。 永宁仰头灌下一杯酒,随即愣住,回神之后不禁绽开一抹明媚笑容。原来国师为她准备的竟是葡萄汁。 只怕她还不曾抵达临安,国师就已经想好了如何为她治疗,如何将她照顾周全。麻药消退之后,永宁的伤口隐约传来痛感,但心里的暖意足以将之覆盖。 宴席过半,大家越发放松,于是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大长公主好奇地问道,国师,之前那只磨盘大的蜘蛛,它有没有毒? 方众妙答道,一滴毒液足够令你骨肉消融。 大长公主嘶了一声,又问,它是不是成精了?为何那么听你的话?你让它寻龙脉,它就日夜不停地探寻。你让它吐丝救人,它还真的照做。你是怎么驯化它的? 大家也都极为好奇,于是纷纷看向上首。 方众妙指尖轻点桌面,不疾不徐地说道:此界灵气稀薄,已然不够它炼化人形,修得大道。于是我与它达成交易,它为我所用,而我为它窃取人道气运,助它飞升上界。 真有飞升上界这种事吗?大家心中震撼,却并不怀疑。世间有国师这般人,自然也有近仙之灵。 余双霜最为见多识广,立刻就感知到其中凶险,干娘,你修的是因果轮回道,你帮它窃取人道气运,是要遭雷劈的吧? 众人心里一紧,纷纷担忧起来。 李妃的肚子又开始一抽一抽得疼,焦躁感令她十分难受。 方众妙朗声而笑,世间气机千条万缕,有煞气、有怨气、有五行之气,有罡气真气,但种种气机左不过阴阳二气之分化而已。 我把这阴阳蛛吐出的阴阳丝注入平瑞宝体内,令她利用此物去勾连窃取人道气运。她不择手段偷来的气运,只有一小半会落在她身上,绝大部分都将回流给阴阳蛛,而所有天谴果报,却都由平瑞宝来承担。我置身事外,阴阳蜘手脚干净,我们何来的遭雷劈? 众人听得呆愣,不由在心里感慨:国师好深的算计。 余双霜拍着桌子痛快地说道,若是作恶太多,老天爷早晚有一天会劈死那个平瑞宝! 黛石玩味地呢喃,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平瑞宝正遭受着大周朝堂的通缉和蛮人密探的追杀。乌鲁格重伤在身,无法带着她快速离开临安城,只能东躲西藏。 潜逃了三日,两人在一座荒僻民宅落脚,吃着偷来的食物。 乌鲁格替平瑞宝把脉,蹙眉道,你左肾被黛石捅了一刀,已经坏死。肾水缺失,将来你必然体弱多病,天不假年。 平瑞宝半靠着墙壁,忍着后腰传来的剧痛,冷冷笑了。 她对此并不感到恐慌。缺了一颗肾脏就会短寿?不,她不信这话!她把别人福德宫和疾厄宫里的气运全都偷过来,必然能活几百岁,说不定还能长生不死。她怕什么? 乌鲁格见她十分平静,对她更为欣赏喜爱。 二人躺了不足一刻钟,平瑞宝忽然说道:追兵快来了,我们走! 这一路,她总能预先感知到危险,提醒乌鲁格避开。她说她得到上天恩赐,有了佛家传言中的第六感。 起初乌鲁格还不信,但连续多次之后,他已对平瑞宝言听计从。他哪里知道,所谓的第六感是平瑞宝从他面相上看来的。他若是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那必然是追兵将至。 乌鲁格背起平瑞宝转身就走。二人前脚刚离开,一个乡邻就带着一群飞羽卫匆匆赶来。但此处早已人去楼空。 二人又找了一个荒宅落脚,在追兵赶来之前顺利逃脱。平瑞宝越发熟练地使用着相面之术,眼看着乌鲁格对她从亲近到信任,再到深深爱慕。 更多的紫气凝成细线,被平瑞宝的指尖勾去。 过了几天,二人乔装打扮,在街道上行走,渐渐靠近城门。 平瑞宝低语,那个卖糖葫芦的是大周官差。 那个摆摊卖菜的是蛮族密探。 看见那辆乌蓬马车了吗?里面坐着一位身份极其尊贵的人,若是我们能躲入那辆马车,就不用受到盘查,可以平安出城。 乌鲁格听得十分认真,再度发出疑问,这些人的身份,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可能全都认识他们吧? 平瑞宝解释道:我自然而然就能洞悉世事,看一眼就对各类人等有所认知。这种能力,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天人有感吧。 天人有感?竟与苏和大人的能力一模一样。乌鲁格并不怀疑,只觉敬畏。 二人跟踪那辆乌蓬马车,见它停在一处小巷,四周无人,便潜入进去。这巷子里住着许多粉头,是贵人豢养外室的所在。 贵人寻欢作乐了好几个时辰,临近傍晚才出来。掀开帘子爬上马车,迎面袭来一把短刀,抵住贵人的脖颈。 平瑞宝这才看清对方的面孔,竟是瑾王。马车里溢出煌煌紫气,她远远看着觉得十分不凡,现在答案揭晓,这双天眼果然通神。 平瑞宝大喜,逼迫瑾王送他们二人出城。 不久之后,同样在巷子里找粉头的车夫心满意足地走过来。见主子先行完事,他惶恐请罪,瑾王却不计较,只是语气生硬地让他即刻出城。 城外也有瑾王的姘头,养在一个尼姑庵里,车夫也不多问,马上就走。 守城的兵丁果然没有搜查。瑾王一天出城三四回,他们早就见怪不怪。 离城二三十里,乌鲁格打晕瑾王和车夫,带着平瑞宝匆忙逃走。若是再杀一个王爷,惹得朝堂震怒,只怕全国兵马都会齐聚临安,沿途绞杀他们。他们不想惹来更大的麻烦。 将拉车的两匹马据为己有,二人在林间小路奔驰。 平瑞宝回头遥望灯火阑珊的临安城,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平瑞宝于今时今日发下誓言,将来待我出人头地,有了权势,必然率领蛮族百万雄兵踏平大周国土,杀尽往日仇敌! 乌鲁格侧头看她,眼里满是灼灼爱意。他与平瑞宝虽是山南海北,并非一族,但此心相同。 天空忽然炸响一声旱雷,惹得两匹马人立而起,惊叫连连。 平瑞宝差点跌下马,心中莫名恐惧。 是老天爷在警告我吗?她哑声询问。 乌鲁格摇头,不,是老天爷在见证你的誓言。来日你若做到,你就是祂认定的天命。 平瑞宝愣了一愣,然后挥鞭打马,一路狂奔大笑。 哈哈哈!来日我必然带着百万雄兵来大周还愿! 然而出了临安地界,进入一座偏远小镇,平瑞宝就笑不出来了。她站在十字路口,不断旋转逡巡,脸庞蒙在厚厚的黑布里,露出的一双眼睛满是惊恐不安。 出临安的时候,她借着这双天眼避开了所有危险,平平安安来到此处。但现在,她为何什么都看不见? 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张脸,没有十二宫里闪耀的星宿,也没有气运可见。 她再去看乌鲁格,对方父母宫里的紫星还在放射微光,不曾改变。所以不是她的天眼出了问题,是镇上这些人的面相已不能被她探查。 为什么?平瑞宝很茫然,也很不安。失去了这种能力,她如何带着乌鲁格逃出大周疆域? 就在这时,一支商队缓缓走过,领头几人的脸庞有星曜高悬,有光芒闪烁,还有气运流转。他们皆是典型的蛮人长相。 于是电光石火之间,平瑞宝明白了。从今往后,她的天眼只能窥探蛮人的面相,对大周人已不可见。 是那个誓言吗?因为她生于这片土地,养于这片土地,却决定与这片土地的亿万生灵为敌,天道有感,便限制了她的能力? 平瑞宝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是对的。那道凭空炸响的旱天雷果然是老天爷对她的警告。 从此以后,她的天眼只能窥探蛮人,不得窥探同族。她的神通威能被削弱半数之多。 第421章 她后悔了,可悔之晚矣。 出逃的路只会更加艰险,隐姓埋名待在大周,利用这双天眼搅风搅雨已成妄想。平瑞宝的出路只在草原,但如今,她能不能带着乌鲁格活着抵达草原已成未知数。 遇到这个重大变故,平瑞宝才堪堪明白过来,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越是近神之人,受到的束缚就越多。 也不知方众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怎么做到的。她牝鸡司晨,窃取皇权,难道不怕天谴?老天爷为何不劈死她? 第463章 离开临安 这日,龙图悄然走到廊下,静静看着正闭眼打坐的主上。 方众妙察觉到周围有气机的改变,缓缓睁开眼,问道,可有消息传来? 龙图颔首:边关传来消息,平瑞宝与那死士已经顺利逃往草原。 方众妙又问,你们可有故意放水? 龙图盘膝坐下,满脸兴致盎然地说道,主上有过吩咐,我们岂敢故意放水,都是实打实地追击,实打实地下杀手。但那平瑞宝的确狡诈,对天眼的使用越发熟练,总能预先洞察天机,在我们赶去之前逃脱。 方众妙没有责备属下办事不力,反倒满意地点点头。 她指着自己的面容,问道,她这里可有变化? 说起这个,就连龙图也感到惊奇。 她的面貌改变甚巨。起初还是满脸厚痂,用布蒙头,不敢示人。过个几日,厚痂脱落,但满脸都是粉色疤痕,与永宁公主一般无二。又过一阵子,我们的人再度将之找到,那些疤痕竟已平复,有了正常的皮肤。等到她离开边关,进入草原的时候,她那张脸已完全恢复正常,只是样貌平平,不再似以往那般秀丽。 方众妙越发满意,沉吟道,那死士的父母宫里有一颗紫微星,虽然光芒微弱,紫气稀薄,但将之彻底吞噬掠夺,也足够平瑞宝恢复正常容貌。 龙图感到心惊,不由问道,那死士既已被她彻底夺取了气运,为何还能带她顺利逃脱?他应该是个倒霉蛋,做什么都不顺才对。 方众妙缓缓摇头,非也。他二人结伴而行,一路相扶相持,只要其中一人气运足够,便能保另一人安全无虞。即使那死士倒霉透顶,只要他还跟着平瑞宝,就能活命。只是,他已经没有气运可供平瑞宝掠夺,被舍弃是早晚的事。 龙图不由唏嘘,他帮您把平瑞宝带去了草原,这颗棋子也算物尽其用。 方众妙笑了一笑,眼里没有一丝悲悯。 龙图畅想一番,兴致勃勃地说道:平瑞宝潜龙入渊,必有一飞冲天之日。小老儿真想亲眼看看她是如何崛起的。主上,您什么时候去草原? 方众妙看向远方,幽幽说道:等太子平安降生,我看一看他的面相,若是近期没有灾劫,便能离开。 龙图十分期待,笑呵呵地说道,太子养在大长公主身边,又有我麾下那群小崽子日夜保护,必然无灾无劫。小老儿今晚就收拾行李。 他停顿片刻,问道,对了主上,我们是乔装改扮,悄然离开,还是大张旗鼓,军队开道? 方众妙说道,自然是悄然离开。我们扮作商队,去往北地,再入草原。 商队拥有特殊的通关文牒,能够自由出入各州各府,来往穿行于大周、祁国与草原。 龙图摸着胡须问道,那咱们做什么买卖呢?卖布?卖盐?卖粮食? 余双霜和黛石这时候也来了,分别坐在方众妙两边,眨巴着眼睛看向龙图。 卖盐!这是暴利。黛石出主意。 余双霜补充,粮食和茶叶都是硬通货,要多带一些。丝绸也很好卖,在北境和草原都很受权贵欢迎,能挣大钱。 方众妙认真听着,唇角的笑容有些玩味。 三人眼巴巴地看她,等她做决断。她笑了一笑,说道,把金山、银山、宝山三兄弟叫过来吧。他们也很擅长做买卖。 三兄弟很快就被叫过来,三张憨厚的脸露出思索的表情。 方众妙耐心等了一会儿,问道,你们可有主意? 三兄弟互相看看,异口同声地说道:主上,咱们准备做世上最挣钱的买卖。 方众妙挑眉,兴味盎然地问,哦?何谓世上最挣钱的买卖? 余双霜也来了兴趣,目光灼灼地看向三兄弟。她倒要看看在这古代,还有什么商业模式能比她曾经见识过的更先进。 三兄弟互相推搡了一会儿,郑宝山才满脸不好意思地走上前来,拱手说道,启禀主上,无本买卖最是挣钱,咱们出城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带,路上碰到土匪,抢一波。碰到蛮族商队,抢一波。碰到蛮族游骑,抢一波。碰到为蛮族搜集情报,通敌卖国的大周商队,再抢一波。去了草原,碰到大大小小的部落,统统抢一波。如此,等咱们返回临安,必然能挣得盆满钵满。 方众妙: 龙图、黛石: 余双霜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吸着气说道:好好好,你们三兄弟果然是商业奇才! 古代的商业模式果然比现代先进,因为这边没有刑法。 兄弟三人纷纷挠头,笑得十分憨厚淳朴。 方众妙禁不住莞尔,随后拍板说道:好,那咱们就做无本买卖。你们回去准备吧。顺便通知阿狗,叫他随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如此,方众妙便静静等待太子出生。 数月之后,大长公主府深夜派人来报信,说是李妃发动了。 方众妙匆匆赶去,亲自接生,一切都很顺利。赵璋也来了,正望着天空中的一轮玄月。 产房内传来婴儿的啼哭,稳婆高声说道:母子均安! 大长公主首先按捺不住,近乎狂喜地下令,赏!今日阖府上下通通有赏!对了,还要大赦天下,免税三年,增开科举,普天同庆!国师,国师,你听见了吗?快颁法旨,为太子积福积德! 几位公主喜极而泣。 仆役们纷纷跪下道贺,满脸灿烂笑容。 产房内传出方众妙含着浅笑的声音:大赦天下的旨意我早已备好,明日朝会便颁布下去。 所有人都很开心,笑的,哭的,道贺的。偏偏赵璋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欢喜。他眸光晦暗地盯着产房,不知为何,心里竟有戾气暗暗滋生。 这个孩子注定会继承他的皇位。有方众妙全力扶持,他不会像自己这般被夺去权柄。他一出生就是储君,注定睥睨天下,威压四海。 他想要的,不想要的,方众妙都会送到他手里。朝臣拥护他,子民爱戴他,不用争抢,他生来便拥有一切。他真是命好,像极了自己那个早死的太子哥哥。 赵璋的眸光暗了又暗,瞥见大长公主看过来,连忙挤出一丝笑容。 方众妙把小太子抱出去,让赵璋看了看,仿佛洞彻了他的心,淡淡说道:这孩子养在赵华阳身边,平时不住宫里。你可以回去了。 赵璋面皮抖了抖,终是什么都没说,毕恭毕敬地行礼,而后离去。那孩子,他只是看上一眼都觉得厌恶。 大长公主瞪着赵璋的背影,心里杀气翻涌。再过几年,等小太子长大,此人也就不用留了。 她收回目光,慈爱地看着小太子,声音极低地问:国师,他还记得前尘往事吗? 方众妙摇头,坐胎的数月时间,他已经遗忘前尘,此生是新的开始。 大长公主长舒一口气,不无庆幸地说道:这样就好。本宫总害怕他还记得那些不堪的过往,自小便郁结于心,不得快乐。本宫希望他少年意气,朝气蓬勃。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轻揉开小婴儿微蹙的眉头,笑着说道:他何止是朝气蓬勃。终有一日,他将变作大日,从此方天界横空而过。 这句预言让大长公主狂喜不已,几位公主也都露出期待的笑容。 确定小太子安全无虞,没病没灾,三日后,方众妙就带着龙图等人悄然离开临安。他们并没有改换容貌,只是穿得很简朴,混迹在寻常百姓之间,倒也并不惹眼。 刚出城没多久,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呼和,都让让,都让让,我们是押解罪奴的官差,急着赶路,都让让。 方众妙坐在没有棚子的牛车上,往后看去。龙图拉着牛车靠边。余双霜、黛石、阿狗、金山、银山、宝山纷纷往路边站,手里各自牵着一匹马。 四个官差押解着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囚犯,浩浩荡荡走过来。囚犯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容皆有相似之处,像是一家人。 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囚犯无意中抬头,看了方众妙一眼,白净的脸庞忽然扭曲狰狞,一下子就扑了上去,声音充满刻骨仇恨:方众妙,我杀了你! 第422章 官差一时没反应过来方众妙是谁的名讳,却都眼疾手快地把白净少年摁住。 其余囚犯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猛然醒转,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全都朝牛车上穿着布衣的女子看去。 是她! 真是她! 不能杀她,会被灭族! 我呸!一名老妇对着方众妙远远吐出唾沫。 像是找到了唯一报复的途径,几十个囚犯全都开始吐口水。 所谓万人唾弃,大约就是这副场景。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朝牛车上的女人看去,暗暗在心里忖道:这必然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否则哪里会这般遭人恨? 于是不少行人竟然也跟着吐起了唾沫。 这一做法伤害很弱,但侮辱性极强。黛石和余双霜差点气得吐血。 他娘的,这些人到底是谁啊! 第464章 窃取神位 是李氏族人。方众妙轻轻为黛石等人解惑。 李国公被抄家灭族,案件牵连甚广,层层盘查下去,足查了数月时间才终于有了结果。这是李氏宗族的一个旁支,也是最后发落的一批人。 押解这群人的官差上下打量牛车上的女子,脸色纷纷剧变。 也不知为何,女子分明长得这般出尘绝世,哪怕穿着一袭布衣也难掩其仙灵飘逸的姿容。然而,她静坐不语时,偏偏就能让旁人完全忽略过去,像是周身萦绕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而今她缓缓开口,那屏障便似烟云消散,展露出被遮蔽的一轮艳阳。这如仙佛临世的女子,不是当朝国师还能是谁? 几个官差慌忙跪地,口称圣安,手中不忘死死摁住少年。 对着方众妙吐口水的民众全都僵立在原地,脸色一片煞白。国师怎会坐着牛车出现在城外?还穿得这般朴素?不应该啊!是不是弄错了? 然而李家人并不管这个。他们只知道仇人就在眼前。 少年挣扎着爬起,又被几个官差强行按压下去。 他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只能竭力抬起沾满尘土的狰狞脸庞,咬着牙唾骂:好一尊泥塑的菩萨!您这双洁白无瑕的双手到底沾染了多少鲜血?您身边呼啸的寒风又凝聚着多少冤魂?您不是开了天眼吗?可敢低下头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方众妙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白皙如玉的双手,又看了看四周的风,唇角绽开一丝玩味的笑容。 她虽然沉默以对,但她的一言一行看在少年眼中却都是羞辱,亦是蔑视。 少年恨到极致,不由地剧烈挣扎,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两个官差压不住他,另两个官差连忙帮忙。这些人想用刀柄敲破少年的头,却被方众妙轻轻摆手,无声阻止。 路人跪伏一片,耳朵悄然竖起,听那少年叫骂嘶喊,心中不免恻然。 平民百姓受权贵欺压残害,这早已不是新鲜事。只能说,天下权贵都是一丘之貉,国师也不像传言中那样是个好人。 别闹了,消消停停地去挖矿吧。人斗不过天。一个老翁藏在人群里低声劝说一句。 反正他也活了六七十岁,不怕被国师报复。一句话救下一条命,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 方众妙瞥了老翁一眼,脸上并无不悦之色。 少年哪里甘心,昂起头用哭腔喊道:我爹早死,我娘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她苦熬着日子,眨眼就是十六年。为此,朝廷还给我娘建了一座贞节牌坊,以此表彰她的贤德。 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平时从不作恶。我每日用功读书,早已考取秀才功名,眼看就能科举入仕,鼎立门户。只因李国公是家主,他犯了事,我们这些族人便要受牵连,这是天大的不公!我们不服! 听见少年饱含冤屈的话语,旁支所有人都喊起来。 我们不服! 我们冤枉! 国师草菅人命! 跪在一旁的路人们也都大着胆子抬起头,去看国师。多么慈悲的一张脸,多么冷酷的一颗心。正是这样的高高在上,才倍加令人厌憎。 黛石很想走上去打烂这少年的嘴。余双霜却想得更多一些。 干娘修的可是因果轮回道。因果轮回道最忌欠下恶因恶果,所以行事更需小心谨慎。 少年一家如果真是被冤枉的,这恶因恶果必然会记在干娘头上,对她自身的修为、功德、气运,甚至寿命,都会有不好的影响。 不行,必须帮干娘补救回来! 思及此,余双霜张开嘴,想说我干娘能为你们伸冤,却在这时,方众妙轻轻摆手,阻断了她的话。 少年还在申诉,语气十分悲愤,我们平民百姓想要在这乱世活下来千难万难,而国师想让我们死,只需发一句话就可以。是不是唯有九族连坐才能彰显国师的天威? 少年指着身后涕泗横流的族人,诘问道,这么多条无辜的生命,在您眼里是不是一文不值? 族人们纷纷跪倒在地,放声嚎啕,此处闹哄哄的一片,好似万鬼哭坟,景象凄惨至极。 许多路人也都红了眼眶,默默流下泪来。是啊,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活着太难太难!狗屁的国师,去他娘的圣人! 少年掀翻四个官差,踉跄着走到族人中间,握住一个老妇的手腕,哭道:这个是我的奶娘,为了供我读书,日日夜夜都在做绣品,因此瞎了一双眼睛。她有何罪? 老妇心疼地喊着少爷。 少年放开老妇,走到一个黝黑汉子身边,说道,这个是我的车夫,夜里接我放学,路上遇到贼人劫道,为救我被打断了腿。 汉子低头抹泪。 少年指着方众妙的鼻子,我姓李,你将我卖到矿山为奴,我纵使背负冤屈,却也想得通,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可您为何连我家的仆役也不放过?李国公显耀之时,我们孤儿寡母不曾沾过他的光,我们家的奴仆更不曾拿过他半个铜钱!我们冤枉!我们冤枉! 少年的嗓子已经沙哑,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身为修道人士,本应慈悲为怀,却妄造杀孽,当心老天爷降下神雷劈死你! 他话音落地,四周的族人便都大声怒吼,好似要把这方天地闹个乾坤颠倒。 黛石和龙图冷眼旁观,隐忍怒火。 余双霜却越发担忧起来。干娘的因果轮回道若是沾上这些恶因恶果,说不定日后会跌一个大跟头。九族连坐太容易出冤案。 四个官差抽出腰间的鞭子,想要狠狠收拾这帮人,方众妙却抬起手,阻止了官差们的举动。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 少年踉跄跑到一个妇人身边,轻轻把对方搂在怀里,哽咽着喊了一声娘。母子二人额头相抵,悲伤啜泣,叫人看得一阵心酸。 李国公犯了事,凭什么让人家孤儿寡母填命?听说上个月也有一个李家少年从教坊司的高阁一跃而下,摔得粉身碎骨。那少年长相才华皆很出众,真是可惜了。 多少无辜之人,因着国师的一句话而枉送性命。国师这张菩萨面,内里却也是藏污纳垢! 路人暗暗在心里腹诽。那位规劝少年的老者竟明目张胆地摇着头,叹着气,对这个腐朽的皇朝早已不抱希望。 就在这时,方众妙徐徐开口了,你说完了吗? 少年用猩红的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 方众妙却略过少年,仔细打量他的母亲,再去看那奶娘和车夫,其余族人也都扫视一遍。 看罢,她缓缓说道:我不知你属于李家哪个旁支,也不知审理你们的官员是谁,更不曾看过你们这桩案子的卷宗。但我可以开一开天眼,看一看你们面相,若真有冤屈,我定然为你们做主。 少年挺起胸脯,仰头直视。依偎在他怀中的母亲却忽然低了低头。 方众妙轻轻笑了:现在低头却也晚了。 她在说谁?少年的头昂得很高,下意识地蹙眉,觉得这话莫名其妙。转而想到什么,他连忙看向母亲,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只见母亲恨不能把脑袋埋入胸膛,竟是一副心虚的模样。 哭嚎震天的族人们也都没了声音,目光十分闪躲。据说国师天眼通神,洞察古今,莫非是真的? 妇人揪住儿子衣襟,急促说道:浩儿,咱们赶紧上路吧,这是咱们的命 方众妙抬手打断妇人的话,这本不是你儿子的命。他命宫里有廉贞、文曲诸星,来年或能科举入仕,官拜一品。若不是父母宫里有一团来自于你的煞气相冲,击溃了他的命盘,他本该高居庙堂,而非沦为阶下囚。害他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自己心里应当清楚。 妇人眸光闪烁,面色微变。 感觉到她浑身发抖,少年不由喊了一声母亲,嗓音却是颤的。什么叫做母亲害了自己? 第423章 方众妙盘坐在牛车上,轻轻拍打双膝,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位夫人,你太阴星落陷亥宫,可见平日里阴德有损。 福德宫被擎羊、陀罗双煞夹击,化忌黑斑,可见你表面行善,实则敛财。 天梁本为清贵之星,被劫煞冲破,入了迁移宫,可见你平日里没少做巧取豪夺之事。 恶事做得多了,你禄存带已经遍布裂痕,正财星因此破损,为谋生计,只能靠横财。 似你这样的面相,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方众妙微微倾身,定定看着妇人,说道:你养活儿子的手段是放印子钱吧?利滚利,团雪球,十个铜钱的债务,在你这里一辈子都还不完。被你逼至家破人亡的贫苦百姓应当不少。 放印子钱?母亲吗?少年低下头愣愣地看着母亲这张慈悲的脸。 妇人疯狂摇头,仿佛受到莫大的冤屈。 方众妙却不再理会她,指着那个老妇说道,你这奶娘不是刺绣花了眼,是数钱花了眼。她与你母亲的面相大差不差,却有对宫贪狼化禄,比之旁人更贪婪几分。只怕你母亲的嫁妆银子都被她拿去放了高利贷。 奶娘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她的确偷拿了夫人的嫁妆银子放贷,国师这双天眼把她的魂魄都看透了,她岂能不怕? 方众妙指着车夫说道:他表面是你的车夫,实则是讨债的打手。你放学路上被劫道,不是招惹了贼人,而是你母亲和这群伥鬼造下太多罪孽,引来了仇人。 你说我两手沾满鲜血,却不知你母亲为养活你,不知逼死多少人。你享用的珍馐,穿戴的华服,翻阅的古籍,交予先生的束修,哪一样不是用贫苦百姓的鲜血换来的?你在这里喊什么冤? 少年看看母亲,再看看奶娘,然后又去看车夫,三人全都以手掩面,瑟瑟发抖。 男囚、女囚关押在不同的地方。主家、奴隶也关押在不同的地方。是以,几人分头受审,对彼此的情况全然不知。 少年一门心思读书,什么脏事都不沾,故而未被严刑拷打。案子了结,他直接就被发配,自然也就不知道族中上上下下都是恶贯满盈。他全当大家与自己一样,都是清清白白的。 而今,见到几人恐惧心虚的模样,他才终于从含冤受屈的悲愤中明白过来。然而明白过来之后,席卷他的是更多的痛苦和悲哀。 他不愿相信国师的话,转头去看几个官差。 其中一个官差撇嘴冷笑,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回衙门取来结案文书给你看,叫你死个明白。 少年前后摇晃,慢慢跪了下去。 路人们听到这里恨不能把方才吐出的唾沫捡起,全都涂在这群囚犯脸上。权贵离他们很远,只要不去碍眼,总不会有事。但放印子钱的却离他们很近很近。 身边总有人被这些豺狼逼得家破人亡,也总有人卖儿卖女,骨肉分离。一个铜板的外债,这些恶鬼能算出十两银子的利息。他们平时吃的哪里是珍馐,分明是大家的血肉!他们穿的也不是华服,是剥下来的人皮! 不知谁抓起一粒石子朝这群人打去,于是所有路人都捡起石头一通乱砸,口中骂骂咧咧:谁说国师冤枉了你们?你们搜刮民脂民膏,被卖去挖矿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你们这种人都该死! 雨点般的石头落下,少年很快被砸得鼻青脸肿。他的母亲连忙扑到他身上,挡住所有攻击。其余族人蜷缩在地,紧紧抱头。刚才还在喊冤,现在却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不曾见过国师,他们还以为洞彻天机只是谣传而已。 那位六七十岁的老翁用袖子遮脸,悄悄躲到人群后面。要不是国师脾气好,他这把老骨头恐怕会稀里糊涂折在此处。 方众妙抬起手,眼眸微微流转,淡淡的目光扫过全场。 喧闹的地界瞬间安静下来。 你们冒犯了我,须知渎神是死罪。她一句话就让所有人的心都狠狠震颤了一下。 渎神?国师怎会使用这个匪夷所思的词?她竟敢以神明自居! 黛石和龙图等人只觉得惊疑,余双霜却吓得面无人色。 因果轮回道,讲究的就是一个事事有因,处处结果。凡有所谶,皆会应验。凡有所为,总留痕迹。 干娘说自己是神,这句话结下的因果太大太大,大到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干娘就不怕惹来天大的麻烦吗? 想着想着,余双霜竟是冒出满脑袋冷汗。她快步走到牛车边,用力拽了拽干娘的衣袖,暗示对方莫要如此狂妄。须知天狂有雨,人狂有祸!她能穿越过来,便知世上真的有神!窃取神位能有什么好下场? 方众妙轻轻瞥了她一眼,嘴角微扬,笑容玩味。她揉着余双霜的脑袋,低不可闻地说道:看破不说破,我自有分寸。 第465章 逃不脱的因果轮回 你自有分寸?干娘,不是我说你!你今儿个就太没分寸了!窃取神位会遭雷劈的! 但余双霜只敢在心里小声逼逼,却不敢大声质疑。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每一次遇到紧要之事,每一次陷入危险的漩涡,都一再证明了一个事实干娘的决策总是正确的。 看不懂干娘的操作?没关系,继续看着就对了。 余双霜抬起手,在自己嘴唇上比划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方众妙笑了笑,这才看向周围的一干人等。 渎神之罪,不管这四个字多么匪夷所思,多么荒诞透顶,也不管国师为何无端端放出这般狂言,妄称自己是世间真神。而今她身居高位,掌握权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心里有着怀疑,甚至有着愤怒,但无论如何,在场所有人都得跪下磕头。他们可不想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投入死牢。 国师并未造下冤假错案,却也绝非好人。权贵对百姓的欺压从未有一天停止。 笔直的道路两边全是用力叩首的声音。不管这些人的表情多么卑微,眼神多么惶恐,心里也总是怨恨的。这是备受盘剥的底层民众对特权阶级永恒不变的情感。 余双霜嗅到了被压迫的气味,也看见了皇朝逐渐腐朽崩塌的可怕景象。她搞不懂干娘为何要这样做。 干娘似乎想把自己放在高处,却也站在了黎民百姓的对立面。她难道不知这是大错特错? 余双霜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但那个李姓少年却似乎想明白了。他站出来喊冤是错的,但国师就一定是对的吗?一个凡人以神灵之名对普罗大众进行迫害,这必然是违逆了道德与人伦的! 他重新站起来,大声喊道,国师,您如果是神,蛮人怎么能在您眼皮子底下攻入中原?您如果是神,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受苦受难?神不该是庇佑众生的吗? 众人停下磕头,微抬的眼眸里露出怨恨。 是啊,如果真的有神灵,大周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神在世间,却视而不见! 方众妙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蛮人已经被我赶出中原,莫非你们看不见? 今年初始,朝廷降赋税,免徭役,杀贪官,分田地,增开科举、善堂、私塾,以工代赈安置流民,发兵各地平定匪患。现下已到年底,你们的日子已经大为好转,这乱世也初具太平之象,莫非你们也看不见? 庇佑你们的不是我,又是谁? 如果这般你们还不满意,我其实也可以把红尘俗务丢给皇帝,自去山林避世隐居。 听见这番话,少年不禁哑然,质疑的表情也僵在脸上。 国师若是把权柄归还赵璋那个昏君,让刚有起色的大周恢复原先那个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的景象,这可怎么办?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还要不要活? 少年眼神惶然地看向四周,目光所及是一张张惊恐害怕的脸。他若是胆敢再骂国师一句,寒了国师的心,令她对世间炎凉生了厌烦,真的选择归隐山林,只怕这些人都会扑上来,生生把他撕碎。 国师不是神。可神灵该做的事,她全都做了。是她在庇佑这方土地和生灵。 刚才还觉得国师假借神权之名行压迫之实的那些百姓,此刻竟都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信仰和虔诚。 国师恕罪。 神仙恕罪。 吾等凡人不知好歹,冒犯了神灵,吾等罪该万死! 众人胡乱喊着,脸上全是敬畏。既然国师喜欢为她那肉体凡胎镀金,他们跟着叩拜就是了。 少年不断转动脑袋,茫茫然地看着这些卑躬屈膝之人。他还是不甘,还是愤怒,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母亲拉扯他的衣摆,哭着低语,儿啊,你快跪下吧,不然国师真的会在这里斩杀你。对不起,都是娘的错。你本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要不是娘贪心 第424章 少年眸子忽然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猛地转头看向方众妙,大声喊道:国师,你既然开了天眼,能洞彻天机,你总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冤枉一个好人吧?你看看我!我什么都没做错!我是无辜的! 他不想死!去了矿山,像他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不出几日就会变成矿洞里的一把枯骨。 方众妙不是自诩神灵吗?神灵总有明辨是非善恶之能。今日他便要借用这悠悠众口,以及方众妙自封的神位,替自己谋一条生路。 他们一家人本是死罪,明年秋天就要问斩。只因太子降生,大赦天下,他们才被从轻发落,卖去矿山。 大赦之期未满,他今日反将方众妙一军,令她放了自己,说不定还能保住功名,来年科举入仕,或能把族人全部救出矿山。 自己的确是清白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少年昂起头,据理力争:国师,您之前说过,若我们有冤屈,您必然会为我们做主。犯了罪自然要按律处置。可若是没犯罪呢? 我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可以向老天爷发誓,我平生不曾做过任何一件恶事,双手不染半点血腥罪孽。我的的确确是被冤枉的!像我这样的人,李氏宗族还有很多!连坐之罪本就是错的! 连坐之罪是错的,来自于现代的余双霜深刻认同这一点。 她不由看向干娘,眼里带着一丝恳求。其实单独放走这少年未尝不可。看他的样子,他也的确只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 四周的百姓也都满脸恻然。连坐之罪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乡党犯事,整个村落都被抓走发卖的先例数不胜数。一地生了民乱,满城皆被屠尽。受牵连逃亡的无辜百姓也是流民潮的一大来源。 百姓的日子苦啊! 众人好似被挖去了脊骨,越发无力地跪伏在地。就连几个官差表情也都很不自然。他们押解的犯人,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冤枉的,他们岂会不知? 余双霜悄悄拉扯干娘的衣摆,暗示她放这少年一马。 方众妙却不予理会,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少年的脸庞。 你确定自己不曾做过一件恶事,双手也不沾染半点血腥罪孽? 我用我的性命起誓,我此身清白无辜,决然没有害过人命,亦不曾谋过不义之财!少年举手指天,信誓旦旦。 方众妙轻轻摇头,可我却在你奴仆宫里看见三道怨煞之气,黑红的一团,充斥着血孽。这表明你手里至少有三条人命。 少年骇然色变,极力否认:不可能!你污蔑我! 跪在他脚边的母亲却忽然抖了抖。 方众妙来回看看母子俩,了然道,能在你奴仆宫里留下印记,可见这三人生前都对你忠心耿耿,与你走得极近。你元阳还在,身边应当没有关系亲昵的丫鬟通房。你本是书生,最常伺候你的人必然是书童。我问你,你是否接连换过三个书童? 少年似想到什么,面色忽然煞白。 方众妙盯着他,缓缓说道:你已经立下誓言,老天爷正在头顶上看着,你想好了再说。但凡有一句谎言,便叫你十载寒窗尽付流水,生生世世困于贱籍。 头皮忽然一麻,竟仿佛真的被一束锐利威严的目光凝视,少年抬头望天,眸光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然后他缓缓低头,死死盯着母亲,眼瞳渐渐爬满血丝。 母亲捂住脸,发出痛苦的悲鸣,于是少年明白了,自己脑海中划过的那个恐怖念头竟是真的。 方众妙也明白了,微微阖眼,淡淡说道:你那三个书童,许是扰了你读书,许是打碎了你的砚台,又许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被你厌弃。你以为自己说一句走人,他们就乖乖走了。实则那三人暗地里都被你母亲活活打死,弃尸荒野。 是的,少年心里的恐怖臆想,便是如此。被方众妙说出来之后,他手脚发软地跌坐下去,心里涌上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惶然。 刚才还觉得他可怜,希望国师大人能网开一面,放他离开的那些民众,现在却都满脸的惊愕。说好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呢?说好的不做一件恶事,不沾半分血腥呢?打碎一个砚台就要人一条性命,你们这一家子简直就是罗刹恶鬼! 少年失魂落魄,两眼空茫。他慢慢转头去看母亲,匪夷所思地喃喃诘问,为何如此?我,我只说他们伺候得不好,您把他们换掉就是,何至于要了人家的命? 母亲放下掩面的双手,露出痛悔莫及的一张脸。 儿啊,娘是为了 方众妙轻轻打断妇人辩白的话,因为你娘在外面放印子钱,令许多贫苦百姓倾家荡产。为了还债,这些欠债的人只能把儿女卖给你家,以作抵偿。 你平日里使唤的书童、丫鬟、小厮,皆是这样来的。 他们在你娘眼里不是人,而是一张张欠条。她的本金早已百倍千倍地赚回来,这些欠条自然也就可有可无。那三个书童惹你不快,你娘就把他们当成作废的欠条,烧掉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简单?少年不断摇头,通红的双眼落下泪来。这怎么能叫简单?那可是足足三条人命啊! 方众妙无波无澜地看着少年,说道,你家的丫鬟小厮总是换得特别勤快,今日这个走了,明日那个没了,你不会看不见吧? 少年茫然摇头,闪烁不定的眼瞳里满是后知后觉的恐惧骇然。 难怪他总不认得家里的仆役,每次回来喊不出那些人的名字。原来他们死了一批又换一批,所以总是陌生的。之于他,家是最安全的所在,之于那些奴隶,那便是一座坟场。 少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方众妙将他之前的诘问原话奉还,好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你这双洁白无瑕的手到底沾染了多少血腥,你可敢低下头看看? 少年不敢看。他的所有信念都在此刻崩塌溃散。他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脸庞,发出痛苦至极的呜咽悲鸣。 惭愧,羞耻,恨不能立时死去。他在这里喊什么冤? 他的母亲惶惶然地将他抱住,却被他狠狠推开。 母亲再去抱他,他气得浑身发软,无力反抗,只能放声嚎啕。可是在场所有人,又有谁会去可怜他? 方众妙环视四周,淡淡说道:真是有趣,你们被他们逼至家破人亡,不得不把儿女卖到他家遭受奴役残害。而今他们罪有应得,遭到清算,你们又替他们喊冤。 方众妙闭上眼,感慨道:我不是神仙,你们才是。 在场众人脸颊红红白白的一片,表情好不愤慨扭曲。这家人真是该死!若拉出去杀头,没一个是冤枉的! 之前还想救下少年的老翁气到胡须都在颤抖。他也有一个小孙女被卖去了大户人家,已经好些年没见过面了。若是孙女也遇到少年这样的主家,其后果他简直不敢想。 虽说太子降生,需大赦天下,但法典里也记载着十恶不赦之罪。这一家子人也能算在十恶不赦之内吧?老翁躲在人群里小声说话。 方众妙瞥他一眼,并不理睬。 少年猛地抖了抖,然后用尽力气推开母亲,扑上前给国师磕头。他本想谋一条生路,却在死路上越走越远,他好悔! 方众妙甩了甩宽大的袖子,语气淡淡地说道:尔等今日言语冒犯我,是为口业,罚尔等口舌生疮,谨言慎行。 她这边话音刚落,底下所有人便都哎哟哎哟地痛呼起来。伸手一摸,每个人的唇上竟然都长满了燎泡。 言出法随!这就是言出法随!国师真的是神仙!众人心中无比惊骇,随后便纷纷磕头,口呼仙神,告罪求饶,乱作一团。 少年摸着自己痛到钻心的口唇,一时间委顿下去。 余双霜也吓呆了,慌忙捂住自己嘴巴,触摸到完好的唇瓣,心里又是庆幸又是震撼。干娘真的是神仙?我靠!原来我抱住的不是金大腿,是擎天柱啊! 方众妙微微抬手,淡淡说道,想要治好口疮,免去口业,回家之后为我立下神牌,每日三炷香诚心叩拜便可。 众人纷纷称是,磕头的声音砰砰作响。 少年本是最桀骜不驯的,现在却是最虔诚恐慌的。 方众妙对着龙图摆摆手,一行人坐着牛车,牵着马匹,渐渐走远。 身后忽然传来惨叫,黛石和余双霜连忙回头,却见那少年扑到母亲身上,死死掐着对方的脖颈,赤红的双眼布满癫狂恨意。 母亲起初还在挣扎,后来却安安静静地躺平,满是泪水的眼睛默默凝望儿子,似在道歉,似在告别。 少年狰狞的表情却在此时变作怔愣,最后两眼无神地放开手,踉踉跄跄站起,猛地朝前一冲,撞死在路边的大石头上。 第425章 母亲绝望至极的尖叫几乎冲破云霄。 黛石和余双霜肩膀皆是一缩,脸上露出惊容。刚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眨眼就死了?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怅然,无比的沉重压抑。 方众妙盘腿坐在牛车上,手指轻点膝头,意味深长地说道:人这一生总在因果轮回里打转,谁也不要妄想逃脱。 第466章 在世封神 人这一生总在因果轮回里打转,谁也不要妄想逃脱。 这句话好似隆隆作响的洪钟,长久地萦绕在众人耳边。 那少年刚才还指着老天爷立誓,口口声声说自己一生清白无辜,敢拿性命作保。只是眨眼间,他的性命就被老天爷拿去,消散为世间的一缕云烟。 因果轮回,他未能逃过。他拼了命的往漩涡外游,却不知自己的手脚早已被密密麻麻的因果线缠绕。 生在那样一个注定倾颓的家族,当灾难发生的时候,落下的每一块瓦片都能把他掩埋。 那妇人抱着儿子的尸体嚎啕大哭,不断诉说着自己的愧疚和悔意。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当她用浸透鲜血的金山银山为儿子铺一条青云路的时候,便该想到必然有一天,儿子会从高处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因为脚底沾满鲜血,走路总会打滑,这就是因果,这就是轮回。 妇人拔高声音,长长地泣血悲鸣,而后也爬起来冲向路边巨石,撞得头颅破碎。 一个眨眼,两条人命,所有人都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表情空茫。 黛石和余双霜不忍再看,心里的沉重感压得她们喘不上气。 方众妙淡淡说道,上马赶路。 龙图立刻跳上牛车,扬起长鞭。其余人纷纷上马,双腿夹腹,疾驰而去。 余双霜和黛石没有闲暇再去回望深想,只能跟随众人匆匆离开。那凄凉的一片景色,放声悲哭的一众人等,渐渐被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方众妙迎着寒风低语:不要去看来时路。 龙图眸光闪了闪,抽鞭子的声音响彻天际。 临近傍晚,前方出现一座炊烟袅袅的村落。方众妙抬手示意,龙图立刻慢下牛车。后面跟随的众人也都放缓速度,令马儿轻轻扬蹄,缓步而行。 余双霜终于摆脱了心头的沉重感,又有了说话的兴致。 她纵马来到牛车旁,与干娘并行,好奇地问道,为何您这边刚说他们犯了口业,要责罚他们,他们就生了满嘴燎泡?真是言出法随吗? 方众妙轻轻笑了。龙图则是哈哈大笑。 余双霜看出端倪,催促道,干娘喜欢卖关子,老爷子您帮她说。既然不是言出法随,又能是什么? 龙图捋着胡须说道,主上与他们说话的时候站在上风口,并且轻轻挥了挥衣袖。这个动作你没发现吗? 余双霜仔细回忆,而后恍然大悟。其余人也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是袖子里藏着毒粉,顺风撒出去了,对吧?黛石抢答道。 方众妙笑着夸赞:小石头变聪明了。 黛石鼻孔朝天,得意洋洋地看向余双霜。 余双霜不甘示弱,举起手大声说道,干娘,我也明白了!那药粉是从伞形科植物里提取出来的对不对? 伞形科植物的毒素具有感光性,白天太阳一照,立刻就能灼烧人的皮肤!因为嘴唇的皮肤最薄,在药粉用量极少的情况下,只有嘴唇才会烧出燎泡,回去之后用水冲一冲就好,根本不用立神牌。 方众妙讶异地挑眉。 余双霜傲娇地说道,干娘,您就说我和小石头谁更聪明吧! 方众妙顿时被逗笑了。 黛石冷哼一声,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跑到前面引路。 余双霜敛去得意洋洋的表情,颇为忧虑地问道,干娘,您为何要窃取神位?您修的可是轮回道,这样会牵扯出大因果的。 黛石连忙回头,神色凝重。龙图等人也都敛去声息,认真聆听。 方众妙指尖轻点膝头,不答反问,你们可知我为何要自封国师? 不是为了力压皇权,掌控朝堂吗?众人心里冒出同一个答案。 方众妙摇头,怎会只是为了掌控朝堂?在其位谋其事,这句话你们都听过吧? 众人纷纷点头。 方众妙徐徐说道:我乃大周国师,为大周延续国祚便是我的使命,这是最为根本的一条因果线。在其位是因,谋其事是果。如此一来,我压制皇权,笼络朝臣,掌控权柄,发动战争,皆是我分内之事,也是我要了却的因果。你们可明白? 龙图等人还在思索,余双霜已经恍然大悟。 干娘,我明白了。如果你没有国师这个身份,你压制皇权便成了谋逆,笼络朝臣便成了结党营私,掌控权柄成了牝鸡司晨,发动战争成了祸乱天下。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有了身份才好行事,对不对? 龙图等人终于明白过来。 方众妙笑着颔首,对。我修的因果轮回道只能这样走。还有一点你没想明白,若我当了国师,只要我一心为国祚长久考虑,下达的命令对稳固江山社稷有利,那么即便有人因我的一个决策而九族覆灭,这恶果也算不到我头上,只能算在审查不力,妄造冤假错案的官员头上。 是这样吗?余双霜听愣了。 方众妙悠悠说道,你们总以为地位越高,因果越多,其实恰恰相反。地位越高,受到的因果束缚反而越小,能做的事也就越多。现在你们可曾想明白,我为何要窃取神位? 众人只觉高深莫测,脑子里一团乱麻。 唯有余双霜抓住一丝灵光,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权力越大,身份越高,因果律对干娘您的包容性就越强。 因为只要您所做的一切符合您的身份和职责,在天道看来就是对的。 自封国师,您就能发动灭国之战,即便死伤数百万兵卒或百姓,只要国祚得以延续,江山因此稳固,算到您头上就不是罪业,而是功德。 今日您言出法随的事迹流传开去,家家户户都会为您立神牌,这便是传说中的在世封神。得了这实打实的神位,您就能发动灭人种,灭人道,甚至是灭世之战,对不对? 余双霜握缰绳的手红彤彤的一片,只因太过用力,也太过震撼。 黛石和龙图等人全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灭人种、灭人道、灭世,这三个词叠加在一起,他们脑海中浮现的只能是一片炼狱火海。主上谋求在世封神,目的竟然是这个? 不可能,这哪里是神,分明是魔!可主上的行事风格,本就比魔神更魔神。 这样一想,龙图不由回头,满脸骇然地去看方众妙。 方众妙却在此时朗笑起来。 小鱼儿,你果然最聪明。这一趟出行,我所要做的一切,对蛮人,对五胡,皆是灭种灭世之灾。 我受大周子民封神,便要庇佑大周生灵。即使断了蛮族人道兴盛之机缘,在塞外造出一片血池炼狱,那也不能算是我的罪孽,反倒是我的功德,因我以神之名,代行神之责。 小鱼儿你已经想明白了吧?因果律就是这样被我摆脱掉的。 余双霜无意识地点头,满心都是难以言表的震撼。 原来因果律是这样运作的。想要摆脱因果束缚就必须站得更高,高到九天便能跳出三界。难的不是摆脱因果,难的是攀登高天的过程。 像干娘这样从孀居内宅到权倾朝野,再到名震天下、在世封神,问世间能有几人?前后五百年,只怕就这一个了。 所以因果律这种大杀器不是谁都能用的。干娘虽然不是神,其能力却堪比仙神。 比起余双霜,龙图显然想得更为实际。他为难地说道,主上,若您此行是为了灭蛮族人道兴盛之机,只怕我们几个势单力薄,做不到。 方众妙莞尔摆手,并非只有你们几个去做,世间万万人都会去做。且随我一路走一路看吧。 龙图虽然满心疑惑,却不纠结,捋着胡须哈哈大笑道,好,小老儿跟您一条道走到黑。 其余人也都朗笑,心胸一片开阔。 黛石指着前方的村落说道:小姐,你指定的第一站到了。那就是桃花村。 与此同时,一个白胖可爱的孩童站在村口,遥望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表情哀伤痛苦。 一个妇人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俯身低语:别看了,你娘的尸骨早就烂成了泥,谁都不会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如今也被我毒成了哑巴,无处伸冤。你还不认命吗? 你爹的抚恤金本就属于我们全族,岂容你娘独占?她若是带着你改嫁,莫非叫我们所有人都喝西北风不成?虽然是我动的手,却是族长下的令,全族也都默许。你变成哑巴至少还能活着长大,你当感恩。 第426章 孩童浑浑噩噩地走着,被妇人紧紧扣住的手腕抖个不停,好似被毒蛇缠绕。 路过的每一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他,瞳仁深处藏着难以形容的阴暗光芒。 孩童的脑袋越垂越低,眼泪直直地落入泥土。 菩萨,您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求您救救我!我不是天生的哑巴,我娘也不是病死的!苍天有眼,您定然能够看见人间的罪恶,对不对? 第467章 诬告 方众妙站在山岗上俯瞰,下方不远处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地桃花村。 时值傍晚,家家户户都冒出炊烟,农人牵着水牛慢吞吞地行走在田埂上,孩童们绕着一棵柳树嬉戏玩闹,大黄狗追在后面汪汪直叫。夕阳的余辉漫天洒落,水田里竟然也盛满瑰丽云霞。 远眺而去,一派悠然自得,世外桃源的景象。 黛石呼吸着田间吹来的晚风,感慨道,小姐,若是没有你,这里的村民早就背井离乡,四处逃难去了。 方众妙笑着摇摇头,并不说话。 在她身后,龙图扒开几丛野草,砍掉几棵歪脖子树,指着一座坟墓说道:主上,找到了。这就是姚翠花的墓。 方众妙转身回望。 整座山都是大大小小,错落排布的坟包,此处便是桃花村人祖祖辈辈落葬的地方。 方众妙缓缓走上前,盯着墓碑仔细查看。 龙图在旁解说,她丈夫死后留下了近八十两银子的俸禄,另有军功受赏的一百两银子,阵亡抚恤金一百两银子,她膝下还有一子,所以这孩子也能领到每个月十两银子的抚养费。总计二百九十两银子的账目报到小鱼儿那处,小鱼儿自掏腰包凑了个整,也就是三百两,派人送来了桃花村。 余双霜连连点头证实这个说法。 方众妙看着墓碑不语。 龙图又道,送来银子的时候,我们的人曾仔细调查过姚氏的状况,获悉她患了肺痨,常年卧病在床,便请了当地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 大夫说她身体非常虚弱,恐怕命不久矣。肺痨本就是不治之症,我们的人无能为力,便留下足够的银子给她买药,只说过几月再来,若姚氏不幸病故,便妥善安置她的儿子。 黛石问道,姚翠花的死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吗? 龙图摇头,她的死的确是意料之中,但巧的是,她儿子自她死后就变成了哑巴,紧接着,为她诊治的大夫也死了。主上您看。 龙图指着山坡上方的一座新坟,说道:那就是大夫的墓,他名李远山,享年五十八岁,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去年初见之时,他还非常硬朗,谈吐颇有仙气,理当是个长寿的,却未料姚氏刚走没多久,他也跟着去了。 龙图看向方众妙,慎重说道:您让我们不要因为时间久远就疏忽了烈属遗孤的生计问题,要时时回访。这便是我们的探子回访查明的情况,因为其中有疑点,而您此次出行恰好经过桃花村,便交予您亲自处理。 方众妙略微颔首,依旧不语。 余双霜拧眉道,姚翠花刚病死,她儿子就成了哑巴,她的主治大夫也跟着暴毙,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干娘,其中肯定有问题。须知在这乡野之地,三百两银子堪称巨款,再加上每个月十两银子的生活费,足够十几二十人的家族一辈子吃喝不愁。财帛动人心,骤富易招灾,只怕姚翠花和她儿子,还有这大夫,都是被人给害了。 黛石猜测道,害他们的人肯定是族人!因为姚翠花若是死了,她儿子和巨额抚恤金必然会落到族人手里。 龙图叹息,落到族人手里的少,落到直系亲属手里的多。此事若真有内情,凶手恐怕是血脉至亲。 方众妙转身回望山下的宁静村落,轻叹道,你们看看这姚翠花的卒年卒月,可有想到什么? 龙图几人凑近了去看墓碑,而后纷纷摇头。他们又不懂算命,哪里能从年月上看出端倪。 方众妙迎着风说道,她死于去年六月底,六月初的时候,我曾颁布政令,鼓励寡妇改嫁,此乃我族繁衍大计,必须推广执行。 余双霜恍然大悟,面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干娘,您是说,姚翠花之所以会被亲人杀害,与您颁布的这条政令有关?她若是带着银子和儿子改嫁,她丈夫这边的亲人就捞不着好处了? 方众妙颔首道,有可能。走吧,先去见一见她儿子。我们暂在此处落脚,将事情查清。 众人连忙应诺。 一辆牛车从村口缓缓而来,车上坐着一名女子和一位老翁,后面跟着几匹高头大马,马上一个少女,一个女童,外加四个青壮男子,阵仗不说大,但也浩浩荡荡。 在路边追逐玩耍的孩童好奇地看向他们。抽着旱烟聊着天的一群老者纷纷站起,眼神戒备。 龙图跳下牛车,拱拱手,摆出乐呵呵的一张脸。 他正准备拉几句家常再提借宿之事,却听身后传来自家主上空灵悦耳的声音:我乃当朝国师,此行路过桃花村,特来探望村中烈属姚翠花及其子杨小福。 几名老者拿在手中的旱烟杆叮铃哐啷落在地上。孩童们嬉笑玩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喧闹的村口一片寂静。 说来也奇怪。那女子坐在牛车上的时候并不惹眼,一身简朴粗陋的白衣,长长的发丝用布条扎成一束垂落脑后,看着与村里的姑娘没甚区别。 然而她甫一开口,便似浓雾被狂风吹散,一瞬间光芒普照,大日凌空。 纵然没有锦衣华服,官兵开道,宝马香车,她说她是当朝国师,又有哪个敢怀疑?这样一张如仙如佛的脸,这样一身出尘绝俗的气度,世上仅此一人。 老者们噗通噗通连着下跪,看见几个孩童还呆愣愣地站着,他们连拉带拽,摁着脑袋,令孩子们给国师磕头。 三呼圣安的响动引来了更多村民。没有丝毫怀疑,也没有上前盘问质询,目光触及布衣女子的一瞬,跪拜的念头便侵占了脑海。静谧的村落因此而沸腾,附近的村民都从家里跑出来,黑压压地跪在村口。 方众妙缓缓向前走,语气温和:姚翠花家住何处? 一名老翁爬起来随行,擦着冷汗说道:回禀国师大人,姚翠花是老朽的儿媳妇,她已经病故数月有余,前面左拐再直行百步便是老朽的家。老朽的孙儿杨小福就在家中,国师大人您想见见吗? 嗯?此人竟然主动带大家去见杨小福,神色中并无躲闪心虚,莫非他不是凶手?黛石和余双霜不由对视一眼,心中充满疑窦。 方众妙回过头,深深看着老者。 老者汗如雨下,满脸惶恐。但乡野村夫见到只手遮天的大人物,理当是这副模样,倒也并不奇怪。 方众妙收回视线,颔首道,姚翠花既已亡故,她儿子我自是要见的。 老者连忙伸出手指路,这边,您请。路上坑洼,您当心脚下。 一行人来到一座青砖大瓦房前,许多村民躲在各处角落,偷偷摸摸往这边看。 门被推开,一名妇人端着簸箕在院子里喂鸡,脚边围绕着一只小黄狗,两个男孩一会儿抓鸡,一会儿逗狗,弄得院子里鸡毛飞扬,狗吠阵阵。 妇人对着孩子们骂骂咧咧,脸上却堆满幸福的笑容。 看见公爹带着一群陌生人进门,她大大方方地问道,爹,这几位是谁啊? 不远处的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老妪,手中拿着一柄锅铲,先是好奇地打量一行人,然后笑呵呵地说道,老头子,这是哪里来的客人?要不要留下吃饭?要的话我现杀两只鸡。 老者对两人摆手,表情很是惶恐难安,看见两个小孙子凑上来看热闹,连忙虎着脸呵斥,回房待着去,别在这儿淘气! 两个小男孩很是害怕,撒丫子跑进堂屋。 屋里走出来一名中年男子,身上穿着一件淡青色长衫,脚下套着一双白底皂靴,手中提着一个鸟笼,笼子里养着一只画眉,分明是儒生的打扮,皮肤却黝黑粗糙,看着不伦不类。 汉子皱眉问道,爹,你吼什么? 老者对着汉子也是一阵摆手,暗示他莫要胡说八道,而后扬声高喊:小福,小福,国师大人看你来了,快出来给国师大人磕头! 国师大人?哪个国师? 家里几人全都愣住,再去细看那布衣女子,瞳孔俱是一缩。这样的容貌气度,这样的仙风道骨,不是传说中高高在上那位,又能是谁? 妇人手里的簸箕砸在地上,一群母鸡拍打翅膀围上前,兴奋啄米。 老妪手里的锅铲哐当掉落。 中年汉子的鸟笼摔坏了,一只受惊的画眉鸟扑簌簌飞上天际。 第427章 吱嘎一声轻响,东厢房的门开了,一个白胖可爱的小男孩慢吞吞地走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位女子。 菩萨!她一定是菩萨!庙里的菩萨就长着这样慈悲的一张脸。 短暂怔愣过后,男孩狂奔过来,扑到方众妙身上,张开小嘴,手指头戳进喉咙,啊啊叫唤起来。大颗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落下,绝望和痛苦充斥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眸。他不能说话,却足以表达自己的冤屈。 方众妙垂眸看着杨小福,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想说,你被人毒哑了? 杨小福疯狂点头,胖乎乎的手指头对着不远处的婶娘指指戳戳,仿佛在说:就是她,就是她! 方众妙缓缓抬眸,看向妇人。 哪料妇人只是抹掉额头的汗珠,苍白的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一抹既心酸又无奈的笑容。 国师大人,听说您的医术也是当世顶尖。小福有没有中毒,您把一把他的脉象不就知道了吗?民女并不辩解什么,民女相信您法眼通天,定然能还民女一个清白。 第468章 杨小福是撒谎精 妇人凄楚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而后缓缓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腰仰望国师大人,面容倔强,表情决然。 今日若是谁敢冤枉我,我不拘是撞死还是吊死,总之定要以死明志!她没再开口,脸上却写满了这样的誓言。 见她如此,老者手指颤颤地点了点白胖可爱的杨小福,好似要斥责他胡言乱语,污蔑婶娘,却又仿佛心疼他年幼失怙失恃,两难之下长长哀叹一声,苦着脸用力拍打自己双腿。 老妪冲上前来,语带哭腔地说道,小福,这些话可不能乱说呀!你婶娘对你掏心掏肺,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似有千万句责备想说,看见男孩充斥着愤怒和恐惧的脸,她却又说不出口,跑到近前已是老泪纵横。 穿着长衫的黝黑汉子呆呆地看看媳妇,又呆呆地看看爹娘,最后看向抱着国师大腿的侄儿,忽然怒喝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我婆娘喂给你的奶都白瞎了! 他脸红脖子粗,还想再骂几句,却被自家老爹用力握住手腕,拖拽着跪了下去。 老妪醒过神来,也慌忙跪下,飞快磕头,一声声地哽咽高喊:国师大人明鉴,国师大人明鉴,我这大儿媳妇绝对没有给小福下毒!小福在他娘落葬之后莫名其妙就哑了,请来大夫看病,说是情志不畅,悲则气消,只待日后补足肺气,化开心中郁结,自然就能说话了。还请国师大人明查呀! 听见祖母喊冤的声音,两个小男孩也从堂屋里跑出来,扑到近前踉跄跪下,虽然年幼不知事,却也呜呜咽咽地哭喊:国师饶命,国师不要杀我娘! 外面偷摸观望的村民听见屋里的响动,一时间全都挤到门口,瞪大眼睛细看,竖起耳朵旁听。 略听几句明白过来,便有人开始帮着叫屈。 国师大人您可不能听信一个孩童的胡话。姚翠花生完孩子没多久便得了肺痨,杨小福是被他婶娘带大的。他婶娘待他比亲儿子还亲。 就是就是。姚翠花只是生了杨小福,平日里却没怎么照管,把他养大的其实是他婶娘!国师大人,您看杨小福白白胖胖的,多瓷实!那是因为他婶娘的奶水都给他喝了,他两个堂哥一滴都没落着! 不止奶水。因为他爹外出打仗,生死不明,杨老头一家对这孩子便格外好,养得尤其精细。杨小福平日里穿的都是漂亮干净的小衣裳,他两个堂哥披着麻袋四处乱跑。 吃的也不一样呢。杨小福顿顿有肉有蛋,他两个堂哥捡到他一碗肉汤喝都能高兴好几天。 他婶娘把他当小公子一般养了五年,没想到还养成仇了!这孩子是个白眼狼! 村民们说完,又有几个孩童脆生生地开口,国师大人,杨小福最爱撒谎,您不要信他的话! 对,杨小福是撒谎精,大话王! 杨小福说他爹是飞天大将军,口里能吐箭,眼睛能喷火,一天杀敌十万! 咳~这是余双霜忽然咳嗽的声音。虽说场合不对,但杨小福太能编故事,惹得她想笑。但她却理解这孩子的心情。 父亲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去了边关打仗,不曾见面的情况下,他对父亲伟岸的形象自然很是憧憬。在孩子心目中,父亲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足以与神灵比肩。 村民们还在七嘴八舌地为杨家人喊冤,投向杨小福的目光充满责备。 龙图看了看三个铜板,又去看阿狗,几人互递眼色,暗暗摇头。 他们都能看出来,这些村民并未撒谎。而且跪在地上哭泣的两个男孩的确没杨小福长得壮实,穿的衣裳也破破烂烂打满补丁。 单从表象上看,杨小福的确被养得很好,跪着喊冤的这些亲人似乎待他都是一片真心。但他有没有被下毒,还得等主上把完脉之后才能确定。 主上的神识内窥之术连魂魄都能看透,莫非还看不透被毒素侵蚀的血肉之躯不成?也不知这杨家几口人为何如此坦然。是对自己滴水不漏的手段太过自信,还是真的被冤枉了? 种种猜测萦绕心头,龙图几人全都目光灼灼地看向主上。 门外的村民们渐渐停下七嘴八舌的讲述,也都敬畏不已地看着国师。 杨家老老少少更是目不转睛,一脸悲怆。 万众瞩目之下,方众妙却并不为杨小福把脉,反倒上上下下打量妇人,目光晦暗不明。 大家的心情越发紧张忐忑,不知国师究竟在看什么。 但龙图等人却听见半空中响起一道空灵玩味的声音:【也?】 几人懵了。这个时候,主上脑子里怎会莫名其妙蹦出这么一个字?野什么?什么爷?是噎还是耶? 心中一声轻语,方众妙的思绪便陷入了沉暗之中。她垂眸看向杨小福。 杨小福抱着她的双腿,仰起胖乎乎白嫩嫩的脸蛋,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害怕委屈地快要哭出来。 他指指自己,然后摆摆小胖手,又指指刚才说他大话精的几个小孩,再摆摆小胖手。 方众妙了然道,你是想说,你没撒谎? 杨小福连忙点头。 一名驼背老者忽然挤出人群,语气无奈地说道:国师大人,这孩子觉得自己没撒谎,那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分不清好坏,也分不清真假。童言童语听听就罢了,当不得真啊。 方众妙转身回望,挑眉道,你是? 驼背老者走进院子,跪在杨小福的祖父身边,两人的五官有八分相似。 启禀国师,草民是杨家族长,也是杨小福的叔公。杨大福充军之后,杨小福不仅由我这兄弟养着,也由全族养着,他的吃穿用度,我们绝没有克扣半分。 过去几年常闹饥荒,族里的孩子三天两头挨饿,我们却没短杨小福一口吃喝。 全族二十几人,每人每月皆会给小福母子送来口粮。 姚氏还在的时候,她看病吃药的银子也都是我们各家各户支借的。我们从不催债讨要,姚氏爱还不还,且看她自己品性。 他们母子二人绝非我族的拖累,却是我们的血脉至亲。这些个事,您可以在村里打听,也可以去镇上打听。我们老杨家仁义,那是远近闻名的。 话落,驼背老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响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国师大人远在庙堂,声威却已传遍天下。草民素闻国师大人有三绝!一绝天眼洞开,能照幽冥九泉事;二绝铁腕似铡,敢断王侯金玉案;三绝仁心若霖,遍泽闾阎蔀屋民! 他挺起胸膛,直勾勾地看着方众妙,满脸敬仰,今日,小福若是跑到别的钦差大人跟前喊冤,草民这心肝都得颤上三颤,一则担心小福受到责难,二则担心我兄弟一家蒙冤受屈,下了大狱。但您在此处,草民却能安然处之,只因草民知道,您在这里,头顶就是青天! 说完,老者伸手指天,满脸笃信。阳光落在他身上,令他遍布沧桑沟壑的脸显出几分庄严肃穆。 挤在门口的村民们又开始帮杨家说话,不断佐证着杨家人待小福的一片真心。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身为暗卫营大统领的龙图都有些摸不清状况。这一家子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看着都挺正派。莫非真是他们猜错了? 第469章 捻豆成丹 龙图上下打量驼背老者,忽然问道,杨族长,你谈吐不凡,应当是个读书人吧? 驼背老者不卑不亢地说道:草民不才,乃同庆十二年的秀才,当年放榜,我是头名,后因脊骨损伤,直不起来,有碍观瞻,这才绝了科举之路。 第428章 难怪口舌这般厉害,一来就给主上戴高帽,把她架到半空下不来。只怕这杨小福的脉象还真的没有问题。 龙图想到此处,不由去看方众妙。 方众妙依旧不为杨小福把脉,只是轻轻握住男孩颤抖不停的小胖手,缓缓走上前。 杨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头颅纷纷低垂,不敢直视圣颜。 方众妙绕着杨家大儿媳妇走了一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额头贴地,声音轻颤,民女吴玉竹。 吴玉竹?方众妙微微挑眉,神情颇为玩味。 与此同时,她的心声幽幽飘过半空:【难怪你要说也。】 什么意思?什么野?是也还是野?问一个名字而已,哪里来的难怪?龙图等人越发凌乱。他们也没半路跑开呀,怎么直愣愣地站在这里,就忽然跟不上主上的思绪了? 妇人趴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 国师呢喃念诵她的名字,她便轻轻颤抖。 方众妙从她身后绕过,来到她身前,这才轻轻握住杨小福的手腕开始把脉。 片刻后,她淡淡说道:杨小福的确没中毒,脉象比之寻常孩童更为强健,血气亦十分旺盛,是个被精心喂养的孩子。你们待他极好,并未蒙骗于我。 吴玉竹连忙抬头看向方众妙,感激涕零地说道:谢国师大人为民女伸冤!民女给您磕头! 她二话不说便是三个响头,脑门隐隐有血液渗出。 她的公公婆婆,丈夫儿子,也都跟着磕头,脸上全是如蒙大赦的后怕和庆幸。 杨族长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行礼,沉稳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几丝轻颤:国师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您立于人间,便似大日高悬青天、老朽感佩甚深。 话落也是三个沉甸甸、硬邦邦的响头。 屋外围观的村民额手称庆,喜笑颜开。好好好,这一桩闹剧总算是安然过去了,熊孩子真会闯祸呀!差点害死杨老头全族! 龙图等人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向主上,只觉身在小院,却好似如坠云雾。不是,这接二连三的悲剧,竟然真是巧合? 唯有杨小福极为委屈,大眼睛眨巴眨巴地落下泪来。他指指自己喉咙,又指指婶娘,啊啊叫唤,小脚直跺。 我真是被毒哑的,真的!婶娘亲口对我说的!她掐着我的腮帮子,把苦得要死的毒药灌进我嘴里!一连灌了三碗,我的喉咙和肚子火烧一样疼!呜呜呜,我没骗人!菩萨,国师,您能听见我心里的话吗?我真的没骗人! 杨小福把肉嘟嘟湿漉漉的脸颊贴在方众妙的腿上,哭得一颤一颤。 方众妙抚摸着他的脑袋,温柔低语:你见了我一点不怕生,立刻就跑过来抱我,让我为你撑腰,可见你娘生前常常提起我,是也不是? 杨小福哭着点头。 方众妙俯下身与他平视,缓缓问道,她是怎么说的?她可曾告诉你,若你受了委屈,只管来临安找我,无论天大的难事,我都能为你解决? 杨小福不断点头,眼泪大颗大颗掉落。 她还说我是世上最神通广大之人,只要到了我身边,恶人不能欺你,鬼神不能近你,是也不是? 杨小福更加用力地点头,大眼睛红彤彤。 黛石和余双霜看得眼角湿润,心中难受。想来,给他们母子俩送抚恤金的将士曾经大肆夸耀过主子,还说了许多神乎其神的事迹,否则他们不会对主子盲目信任到这种地步。 只是,脉象做不得假,杨小福是真的没被下毒。 方众妙揉着杨小福的脑袋,徐徐说道:我听不见你心里的话,可我能让你自己开口说话。把这个吃了就能解你体内的剧毒。 她捡起地上滚落的一颗黄豆,用指尖捻去浮灰,送到杨小福嘴边。 杨小福呆住了。这个东西是婶娘喂鸡的豆子呀。 黛石和余双霜看傻了。杨家几人满脸愕然,门外围观的村民更是发出巨大的喧哗。 国师在做什么?地上随便捡一颗黄豆就当解药递给杨小福,要治杨小福的哑病,是国师在说疯话,还是他们听错了? 吴玉竹呼吸一窒,瞳孔里飞快闪过一丝暗芒。 杨小福盯着黄豆,小胖手犹犹豫豫地抬起。 方众妙微微一笑,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也知道我乃仙神,仙神可撒豆成兵,亦能捻豆成丹。这黄豆到了我手里便再也不是凡谷,而是仙丹,你服下之后立刻就能说话。 杨小福红彤彤雾蒙蒙的大眼睛放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小胖手咻的一下伸出去,飞快把黄豆抓住,急急塞进嘴里。 杨家人惊呆了。屋外围观的村民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小福。 捻豆成丹?世上真有这样的神迹?可国师敢自称仙神,便不是诓人的吧? 吴玉竹瞳孔狠狠一颤,阴暗的眸底乍现一丝惊惧。她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握拳,指甲差点把掌心抠破。 在她竭力隐忍克制的目光中,杨小福梗了梗短脖子,拍了拍小胸脯,嘴巴一张,哭着喊道,国师大人,小福没撒谎! 嚯!哑巴真的能说话了!神了!神了!那黄豆真是仙丹! 村民们呼啦啦跪倒一片,脸上全是见到真神的激动和敬畏。 杨家人满脸惊骇,心神俱震。莫说他们,就连龙图这些时时跟随在方众妙身边的人也都闹不清这神迹是如何发生的。 主上正准备窃取神位,话才放出去没多久,难道就真的成神了?有这么快吗? 第470章 招魂断案 听见杨小福委屈的叫喊,院内院外跪了一地的村民们全都傻眼了,心里的惊骇简直难以言表。 龙图左看右看,高声问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主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之前把脉的时候还说杨小福并未中毒,为何却又给他一粒仙丹,解了他体内的剧毒?他这哑病到底是如何来的?他的家人有没有害他? 是啊!杨小福到底有没有中毒?若有,为何脉象正常?若没有,却又为何要吃解药解毒? 所有村民都大着胆子抬起头,朝仙神临世一般的女子看去,眼里带着深深的疑惑,也有浓浓的敬畏。 杨老头抖如筛糠,竟是摇摇晃晃,跪立不住。杨族长低垂着头,恶狠狠地朝他瞪去一眼,眸底凶光乍泄。 杨老头身体一僵,顿时便不敢动弹了。杨族长又去看吴玉竹,对方微微摇头,神色虽有恍惚,却还沉得住气。 杨老太和杨老大已经瘫软,所幸额头抵着地面,暂且还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是如何的心虚恐惧。 杨族长略松一口气,闭上眼睛定了定神。 杨小福拉住方众妙的衣袖,哭着说道:国师大人,婶娘她 杨族长忽然睁眼,截断此话,小福,万不可在贵人面前胡说八道! 话落,他郑重向国师磕头,直起腰声如洪钟地说道,敢问国师大人,杨小福的脉象到底如何?他究竟有没有被人下毒? 此事关乎我杨家声誉,更关乎我全族二十几口人的性命,还请国师在此明言。修道之人最重因果,一生所求不过功德二字,想来国师必然不会致人蒙冤,妄造罪业。此事今日必然要有个了结,否则草民便带领全族以死明志! 好硬气的一番话,好坦荡的一张脸!村民们见此情景,心里的那点猜忌已然尽数消散。 龙图和黛石等人都已经懵了。他们左看右看,既觉得杨小福可怜,也觉得杨家人可信。哪边说的是真话,哪边说的是假话,可能只有天知、地知、主上知。 杨小福揪着方众妙的衣摆,嗓音发颤,国师大人,小福真的被下毒了,我娘也是被毒死的!我 方众妙轻轻抬手,打断了孩童焦急辩白的话语。 既然你娘是苦主,那我便把你娘的魂魄招来,让她亲口讲述真相,如何? 什么?招魂? 村民们再三受到震撼,已经骇然地说不出话。大家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 杨族长表情十分愕然,随后看向吴玉竹,胸中起起伏伏的恐惧感竟在此刻悄然散去。吴玉竹藏在袖中的手也缓缓松开。 她眼角含泪地问,国师大人,敢问您真的能把弟妹的魂魄招来,让她诉说真相吗? 方众妙垂眸看她,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自然。 吴玉竹郑重其事地磕了一个响头,昂首道,如此,还请国师招弟妹的魂魄上来,为民女澄清冤屈! 嚯!这妇人的口气也很硬,态度比之杨族长更为坦荡。难道他们真的没有毒害姚翠花和杨小福? 龙图抬起手敲敲自己脑壳,感觉十分头疼。就连余双霜这个曾经每天在抖音上刷碎尸案的现代人也表示看不懂。 第429章 如何招魂?需要等到子夜吗?要不要摆供桌,上祭品?若有需要,我们马上去准备!门外某个村民大声询问。 方众妙淡淡道,无需等到子夜,不用摆供桌上祭品,小福,你能不能给我一滴血用作引魂? 杨小福立刻咬破自己白胖的手指头。 国师,给你。 他抬起渗血的指尖,哭着说道:我想见我娘,求国师大人把她叫过来。 这孩子很有勇气,引得方众妙温柔一笑。 你既想她,她必会出来见你。 手腕一翻,一张纯白面具不知何时出现在方众妙的掌心。杨小福的鲜血被这面具承接,转瞬吸纳。 方众妙并指在面具上点画,一个个神秘的字符出现,相互勾连成繁复的图腾,金光闪现。 看见被金色字符覆盖的面具,所有村民都恍惚了一瞬,头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飘出来,令他们视野模糊,躯体沉重,昏昏欲睡。 这是魂魄离体的征兆吧?国师施法不像那些野路子的道人,需要跳大神,喷烈酒,燃火焰,也不用焚香念经,挥舞桃木剑。 两根指头隔空一划,一张面具金光连闪,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仙点化。 乡民们用力摇头,摆脱被摄魂的恍惚感,定定朝前看,随即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只见那金光微闪的面具竟缓缓变出一张妇人的脸,印堂发黑满是病气,紧蹙的双眉愁绪不散。 真的是姚翠花!娘哎!几个村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其余村民连着吸气,噤若寒蝉。 杨老头和杨老太脸色煞白,呆立当场。杨老大抬头飞快看一眼,然后便瘫成了烂泥。 国师掌心之中立着一张脸,眼耳口鼻俱是姚翠花的模样。 一念之间即可招魂,国师真是神仙!凡间种种岂能瞒得过神仙?这样一想,杨老大竟似猪猡一般粗喘,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杨族长强忍惊惧,指尖却颤个不停。他打死也没想到,国师招魂竟这般信手拈来! 阎王爷想要提审孤魂野鬼,也得在地府里开个公堂。然而这青天白日,苍茫大地,仿佛处处都是国师的道场。 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神威浩瀚、无所不能,岂会断不清一桩无头案?思及此,杨族长如坠冰窟,六神无主。好在与他一样被吓得肝胆俱颤的人还有很多,他这副模样并不显得怪异。 杨小福仰头看着被国师托在掌心的那张熟悉脸庞,不由哭叫起来,娘,娘,我是小福!娘,我好想你! 姚翠花垂眸看去,脸颊竟然淌下两行泪。 鬼也会哭啊! 但她的眼泪是无形之物,穿透国师的掌心消散成光点。整个院落变得阴寒无比,刚才还漫天普照的阳光现下已被厚厚的乌云覆盖,阴风穿堂,发出呜咽鬼泣。 村民们吓得缩成一团。 杨家人瑟瑟发抖,瘫软如泥。杨族长只喊了一声姚氏,嗓子就哑了。庞大的恐惧令他喉咙紧缩,呼吸不畅。 吴玉竹是最为镇定的人。 她抬头直视这张本该腐烂,现在却鲜活如初的脸,语带哽咽地说道:弟妹,小福说你是被我毒死的。国师招来你的魂魄,想要问个清楚。弟妹,你告诉他们,我可有半分苛待于你?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向姚氏的脸。 姚氏似乎有些迟钝,痴痴地看着儿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眼,徐徐说道,嫂子待我掏心掏肺,每日为我煎药做饭,擦身换洗,未有苛待。我是病死的,与弟妹无关。小福,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是婶娘奶大的孩子,将来要好好孝顺她。娘生了你,却不能养你,娘有罪 她脸颊又滑下两行泪,而国师的手掌已凝出一层薄薄的寒霜。那是阴气过剩的具现,一般人若是以此法招魂,骨头都会被冻裂。 杨小福舍不得娘亲离开,心中也很不甘,却极为担心国师的安危。 他揉着眼睛说道,娘,您生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岂会怨怪您。您安心地走吧。国师来了,小福受她照拂,一定会好好长大的。 听见这话,姚氏轻轻叹息,缓缓闭眼。面具上微微闪烁的金色符文趋于黯淡,而后彻底熄灭。 只是刹那,姚氏泛着病气的脸庞就彻底淡去,面具依旧是面具,纯白简单,只余下眼耳口鼻七个窟窿。 方众妙抖落掌心的寒霜,揉了揉杨小福的脑袋。 杨小福抽噎哭泣,小胖手用力搓着眼睛。他明明是被婶娘毒哑的,婶娘给他灌药的时候亲口说过,娘亲也是被她毒死的。为何娘亲要护着婶娘? 小孩子想不明白的事,在成年人看来却很简单。龙图等人交换眼色,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忖:看来这姚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她是个糊涂鬼。 吴玉竹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问道,国师大人,敢问民女是否已经沉冤得雪? 她话音刚落,门外的村民们就已经纷纷夸赞起来,吴氏是个好的! 她哪里会害人! 她可是十里八乡最贤惠的媳妇! 她对待杨小福比亲儿子还亲! 小福是不是中邪了?否则怎会忽然变成哑巴? 国师,您别查案了,还是帮杨小福驱驱邪吧! 杨族长心里大感快慰。杨老头、杨老太、杨老大三人从瘫软如泥的丑态中迅速恢复过来,一个个支棱着脑袋,苦大仇深地看向国师。 被国师这样冤枉,他们家能得到许多补偿吧?像国师这样的贵人,指头缝里漏一点就够他们一辈子享用不尽了。 杨小福搂紧国师的双腿,满脸纠结痛苦。他真的没骗人啊!为何娘亲也帮着婶娘说话?他真的好委屈!国师,请您相信小福吧! 周围全都是责备他,斥他胡言乱语,祸害家人的声音,杨小福几次张口都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就在他急得快碎掉的时候,方众妙揉着他的脑袋说道:还有一位苦主,也招来魂魄问一问吧。 吴玉竹正等着国师亲口给自己一个清白,听见这话不由愣住。 还有一位苦主?谁? 只见国师看向门外,缓缓问道:李远山的亲人可在此处?若在,便给我一滴血用以招魂。 李远山?那个大夫?吴玉竹心脏紧缩了一瞬,随后眼里便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 国师,你尽管问,越问我只会越清白。 第471章 你这国师之位换我来当当? 李远山住在镇里,全家老小都搬了过去,此处自然没有他的亲人。 大家相互询问,纷纷摇头。 方众妙正准备吩咐龙图把人带过来,却听吴玉竹干脆利落地开口:国师大人,民女愿去镇上把李大夫的亲人找来。这桩冤假错案在今日之内定然要有个结果。若他们家的人不愿来,民女便给他们磕头,出钱给予补偿,找轿子去抬,不拘付出多大代价,定然把人请到此处,为民女正名! 方众妙回首望去。 却见吴玉竹端端正正,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腰时,脸上有着悲哀无奈,却也有着定然要为自己沉冤昭雪的坚毅。 她长得不是顶顶漂亮,却非常温婉清秀,名声也极好,而今摆出这么一副凌然之态,越发叫人怜惜,也越发令人信服。 村民们实在看不过眼,纷纷出言替她辩解:李大夫绝不可能是吴氏害死的。 李大夫每隔十几二十天才来村里给姚氏诊脉,吴氏上前略问几句病情便避开了,二人并无过多来往。 对啊。吴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家里缺了什么东西,要去镇子上买,都是找村人或是杨老大代劳。 李大夫病死的时候,吴氏还在村子里呢。她上哪儿害人? 他们二人远隔几十里地,是八竿子都扯不上的关系。 是啊是啊,李大夫的死绝对与吴氏无关! 还请国师大人明察秋毫。 都怪杨小福这死孩子! 再这么闹下去,事情传扬开,咱们村里未出阁的姑娘都没法嫁人了! 杨小福这惹祸精,都怪他婶娘给他吃的太饱。 若我是吴氏,过了今日,我定然要把这白眼狼撵出去! 说着说着,村民们不免生了怨气,却不敢朝国师宣泄,纷纷开始叱骂杨小福。 一束束厌恶的目光落在杨小福身上,令他浑身颤抖,恐慌茫然。他做错什么了吗?他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他紧紧揪住国师的衣袍,大眼睛里盈满泪水。 方众妙轻轻垂手,用自己宽大的袍袖将这张满是害怕无措的小脸盖住。 杨族长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也毕恭毕敬地磕头,正气凛然地说道,国师大人,我杨氏全族都在这里,我等愿去镇上找人,还请国师大人给我们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第430章 话落,他暗暗瞥了杨老头和杨老大一眼。父子二人连忙附和。 躲在门外的杨氏族人也都纷纷走进来,齐齐整整地跪在国师面前,异口同声地说道:国师大人,我等愿去镇上找人! 这样的坦坦荡荡,上下齐心,杨家果然门风清正。 村民们越发笃信吴玉竹的清白,对杨小福的斥责声也就更大。不少人心中愤懑难消,说出恶毒至极的话。 这种祸害还养他干嘛。剥了他的衣裳,把他撵到外面去当乞丐! 他刚出生的时候就该把他溺死在粪桶里! 他定然是来讨债的,吴氏莫非上辈子欠了他的,得拿命还他? 还什么还?吴氏辛辛苦苦把他奶大,养恩大过天,应当是他把命还给吴氏才对。 杨小福躲在国师的袖子下面瑟瑟发抖。他不明白事情怎会变成这样。明明婶娘亲口说过她毒杀了母亲,为何事情查起来,婶娘反倒清白了? 龙图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胡须,心里暗暗忖道:看这吴玉竹抬头挺胸,坦坦荡荡的模样,那李大夫的死仿佛与她真的没有干系。 三个铜板和阿狗查过的案子比一般人吃的米还多。只看吴玉竹无畏无惧的一双眼,他们几乎能够断定,李大夫真是病死的。 黛石和余双霜的脑子里全是一团乱麻。谁好谁坏,她们真的分不清。 方众妙定定看着吴玉竹。吴玉竹仰着头,同样定定地看着她。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似有无形的锐气迸射。 略带玩味的心声缓缓飘过半空:【敢这样直视于我,你很傲气。】 【不过,你的本事也足以令你自傲。】 黛石和余双霜相互看看,心里的疑窦满得快要塞不下。连主子都这般夸赞,看来吴玉竹是个有真本事的。但她到底有什么本事,是好人还是坏人? 在众人充满疑虑的目光下,方众妙勾唇轻语:好,那便请你去镇上把李大夫的直系血亲找过来。 吴玉竹也不畏怯,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拎起裙摆大步就走。走到门口她又转回来,从厢房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找邻居借了一辆牛车,自己挥着鞭子匆匆离开。 她风风火火,却也不急不躁,比之六神无主的杨老大不知强出多少。 村民们看着她的背影议论纷纷:那布包里定是银子。 好大一坨,怕是有二三十两。 真舍得啊! 全族的命都快没了,她不舍得也得舍得。 吴氏真不是一般人。 杨家若是没有这个能干的儿媳妇撑着,早就垮了。 听见周围这些声音,龙图凑到主上耳边低语,咱们真的冤枉了她? 方众妙摇摇头,我走进这院子,见她第一面就知道,她绝非冤枉。 龙图顿时了然,她面相有异? 方众妙还是摇头,无异。她面相极好,待公婆孝顺,待丈夫忠贞,待孩子慈爱,待四邻和善,是个有福之人。 龙图越发不懂,追根究底地问,主上,她若毒杀了姚翠花,命宫或是福德宫里肯定会有煞气或血孽。可您现在却说她面相极好,是个有福气的。 您招来了姚氏的魂魄,听她亲口为吴氏澄清。把了杨小福的脉搏,确认他并未中毒。条条证据都证明了吴氏的清白,可您依旧认定吴氏有罪。 主上,小老儿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见过这么扑朔迷离的案子。您快把内情与我说一说,否则我便要急死了。 方众妙轻笑低语:我若是说了,如何能够欣赏您老抓耳挠腮的模样? 龙图: 黛石和余双霜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不由仰天长叹。 临到深夜,吴玉竹匆匆回来,身后跟着一名斯文俊秀的男子。男子入了院门介绍自己身份,说是李大夫的儿子,然后便咬破指尖,献出血液。 想来,吴玉竹在路上已经同他说好了,且吩咐他快些办事,不要拖沓。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已竭尽全力。她这副样子,怎么看都是被冤枉的。 龙图等不及了,瞪着眼睛去看主上。 方众妙笑了笑,这才用面具接住男子滴落的血液,并指画符。 夜色很浓,天气渐寒,村民们却还围着院落不肯离开。今日之事,他们定然要看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杨小福坐在黛石怀里,小胖手揉着惺忪的双眼。他很想睡,却又不敢。他害怕自己睡一觉起来就变成了冤枉亲族的坏孩子。 金色符文密密麻麻覆盖面具,一张苍老的脸庞缓缓浮现。 俊秀男子呆愣一瞬,而后无比激动地喊道,爹! 苍老的面庞微微一颤,然后便缓缓睁眼。 儿啊一声呼唤仿佛从极其悠远的地方传来。 爹! 男子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想要与父亲对话。吴玉竹却一把将他拽开,直勾勾地盯着这张脸,问道,李大夫,有人说您是被我害死的。 李大夫浑浊不堪的眼瞳颇为艰难地转动,逡巡了大半圈才发现问话的人就在面前。 他蹙眉,你是? 听见这两个字,屏气凝神的村民们全都愣住。李大夫竟然忘了吴玉竹是何许人也,可见他二人定然没有往来。如此,他们更加不可能勾结在一起杀害姚氏,最后分赃不均,反目成仇。 吴玉竹暗暗在心里笑开了。她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她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李大夫,姚翠花您还记得吗?我是她嫂嫂。她病死之后,她儿子说她是被我毒死的,而今国师来断案,怀疑您是我的同谋,最后被我灭口。求您在此为我,也为您自己,澄清一番。我嫂嫂姚翠花,她到底是不是你我二人联合毒死的? 李大夫的脸庞好似凝固了一般。 他已经死了,对阳世的感知变得极为迟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明白这些话的含义,断然予以否认,我是感染风寒,高热不退而死,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姚氏也是病死的。她那肺痨足足拖了五年,已经到了治无可治的地步。我绝没有对她下毒手!我冤枉,我冤枉 他不断喊冤,浑浊的双眼落下两行凄苦的泪水,在方众妙的掌心凝成寒霜。 听见这话,周围的人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议论的声音,替吴氏叫屈的声音,责备杨小福不知感恩祸害家人的声音充斥着整个院落。 原本幽静的夜晚此刻喧腾吵闹,十分混乱。 一直都表现得非常沉稳的吴玉竹终在此时踉跄后退几步,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浑身都没了力气。 她重重跪下,仰起苍白的脸,露出通红泪湿的一双眼,颤声说道:敢问国师大人,这一回,民女能不能沉冤得雪? 方众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周围的村民纷纷叫喊:能!自然能!吴氏清清白白,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 俊秀男子也悲愤大喊:我爹也是冤枉的! 吴玉竹朝周围的村民跪拜致谢,语气无比酸楚:我此身是否清白,乡亲们说了不算,国师大人说了才算。还请国师大人为民女正名。 她趴伏下去,重重磕头,额角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方众妙垂眸看她,不言不语。 她直起腰,露出渗血的额头和哭红的双眼,再度央求,还请国师大人为民女正名! 话落又是一个重重的响头。 村民们急了,不由催促:国师大人,您说句话呀! 方众妙盯着吴玉竹跪拜不起的身影,终是幽幽叹出一口气。这是无奈,还是难堪? 吴玉竹焦躁了一整天的心绪终于得以沉淀。这就是传言中通天彻地,无所不能的国师?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好一个名不符实之人。 国师,你不是自称仙神吗?而今怎会被我这个凡俗女子耍得团团乱转?哦,是了!因为我杀人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就连你这一双天眼也被蒙蔽。更因为我啊比你聪明千倍万倍。 国师,经此一事,你那神威盖世的名声怕是荡然无存了吧?要不,你这国师之位换我来当当? 思及此,吴玉竹深埋着头,在无人可见的角落,缓缓扯出一抹轻蔑至极的笑容。 第472章 杀人的时候,国师在天上看着 院内院外一片寂静。纵使围满了人,却也没有哪个敢在此时发出半点声音。 所有目光都凝注在国师身上,等待她说一句公道话,等待她救赎一个含冤受屈的弱女子。今日发生的一切绝非小事,而是关乎杨家上上下下二十几条性命,甚至关乎整个村落所有已经出嫁,或是未曾出嫁的女子的性命。 第431章 夜色寒凉,却也比不过人心里的冷。 静谧中,杨小福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国师大人 他只唤了一声,方众妙就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时候,幼小的孩童应当置身事外。 杨小福却误会了国师的意思,整个人颤抖得快要碎掉。连国师大人也不相信自己了吗?在极致的绝望和恐惧中,他听见国师语气淡漠地说道:你们问完了,该我来问了。 国师掌心里还托着李大夫的脸,一层洁白的寒霜凝于她修长的指尖。 杨小福的心隐隐刺痛着。为了自己,国师正忍耐着莫大的痛苦。 吴玉竹也盯着这只凝霜的手,毕恭毕敬地说道,国师,您想问什么就问吧。民女是清白的,民女不怕您彻查到底。 方众妙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不怕彻查?如此甚好。 吴玉竹屏气凝神,定定看去。 我且问你,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吴玉竹愣住了。这是什么问题?与这桩案子有何关联?怎么忽然扯到九霄云外去了? 村民们一阵骚动,没有谁能猜透国师的用意。都说国师料事如神,现在看来竟一点也不聪明!她问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吴玉竹心里暗暗嗤笑,语气却很恭敬:启禀国师,民女的父亲叫做吴厚朴。 方众妙微微挑眉,又问,他是做什么的? 这种事附近的乡邻都知道,吴玉竹自然也不隐瞒,我父亲是个木匠。 村民们连连点头附和,对,老吴头的手艺可好了。 方众妙再问,看你面相,你父亲已经过世了吧?他一辈子都是个木匠? 吴玉竹点头,对,他一辈子都是木匠。 方众妙继续询问,那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吴玉竹恭恭敬敬地回禀,民女的祖父叫吴景天。 方众妙眼里的笑意加深,沉吟道,你叫吴玉竹,你父亲叫吴厚朴,你祖父叫吴景天。你们这个家族很会取名字。 这三个名字分开来看都很好,然而连在一起便出了问题。吴玉竹终在此刻醒悟过来,心弦狠狠一颤,瞳孔顿时紧缩。 然而,国师的下一个问题却又让她放下心来。 你祖父是做什么的? 吴玉竹定了定神,答道,我祖父是账房先生,曾在镇里的酒楼给人做账。 她依旧是直勾勾地盯着国师,仿佛目光略微偏移,就会显得自己心虚气短。 方众妙问道,你祖父一辈子都是账房先生? 吴玉竹呼吸加重,有些晃神。国师非要对自己祖上刨根问底,是发现什么了吗?她这双眼睛 此时再去看这双比夜空更为幽邃的双眼,吴玉竹才渐渐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 周围的村民感觉十分不耐,小声咕哝道:问这个做什么?现在不是在查案吗? 就是啊!国师莫非要把吴氏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个遍? 国师怎么把话题越扯越远? 龙图等人也疑虑甚深。 然而只有吴玉竹知道,话题并未扯远,反倒越发接近那个不可为人道的隐秘,也是最初的起点。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在这深秋初冬的夜晚,后背竟渐渐被汗水打湿。 在她直愣愣的目光中,方众妙也淡淡回望,并不催促,好似有十足的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这个问题骗不过去。 吴玉竹终于低下头,不敢再直视国师的双眼,声音沙哑地说道,我祖父一辈子都是账房先生。 村民们连连点头附和。这种事瞒不过人,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老吴家的底细? 就问到这里吧,别再深入了。吴玉竹暗暗在心里祷告,心脏跳得更为急促。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听见国师略带玩味的声音响在耳边,哦?一辈子都是账房先生?从几岁干到几岁? 吴玉竹顿时呼吸困难。 国师怎会问这种问题?她知道了?不会,不可能!我明明做得天衣无缝!她绝不可能知道! 吴玉竹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抓一下,坚固的心防和不可一世的傲气都在缓缓崩塌。 见她不答,方众妙又重复问道,你祖父是账房先生,这份工作从几岁干到几岁? 有几个胆大的村民不耐烦地高喊,问这个做什么?案子还断不断了? 问这个做什么?自然是因为它才是这桩案子真正的起源啊!吴玉竹终在此刻感受到了被剥掉皮囊的疼痛。这疼痛犹如实质。 但愿国师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发现了真相。然而这可能吗? 吴玉竹不敢再耽误下去,因为这会显得她心虚至极,穷途末路。她俯下身假模假样地磕头,脸庞贴近地面的时候骤然扭曲,露出一个惊恐怨毒的表情。 但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我祖父从三十二岁到六十二岁,都在镇上当账房先生。 方众妙微微一笑,问道,哦?那三十二岁以前呢?他在做什么? 吴玉竹知道自己必须撒谎了。但这个谎言,在场没有人能拆穿。 回禀国师大人,我祖父是逃难过来的,他三十二岁之前在哪里生活,做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他也从来不提。 村民们也都附和,对对对,吴老头从来不说他年轻时候的事,喝酒的时候我们问起来,他还会发火。 方众妙颔首,而后轻笑一声,仿佛对吴玉竹的回答很满意。 跪在一旁的杨族长满心都是恐惧,好在一张老脸极为皮厚,暂且还稳得住。谁能知道他此刻的惶惶不安?谁能体会他接近崩溃的心情? 国师怎会怀疑上吴景天?那可是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啊! 但偏偏但偏偏国师的怀疑是对的!她追查的方向完全正确!她这双眼睛她这双眼睛 杨族长看着方众妙的双眼,好似看见了一片无尽深空,那里有着能够将他彻底吞噬的可怕东西。 他开始后悔,然而此刻已经无法回头。 他看见国师的目光从吴玉竹身上移开,投射在自己身上,于是地狱的大门缓缓洞开。 在极致的恐惧中,杨族长听见国师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你膝下是不是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孙子?两三岁便开始跟着你读书,有着超乎寻常的天分? 杨族长一阵眩晕。他也终于体会到了被活活剥掉人皮的痛苦。 国师的问题在旁人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闲扯,然而在他们这些凶手耳里,那就是最为尖锐的一把刀,甩出之际便能令人毙命。 国师已经洞察真相! 杨族长不敢相信,世上怎会有人头脑精明,眼神锐利到此种地步?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到底哪里露出了破绽? 杨族长强压恐惧,答道,启禀国师,草民膝下有四个小孙子。其中一个的确很聪明伶俐,打小便跟着草民读书习字。 他想撒谎,但可能吗?周围这些乡民,哪一个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再者,他平时总爱对旁人炫耀,于是孙子早早就传出神童之名。他若否认,立刻就会被拆穿。 悔啊!早知国师会来,他绝不与吴氏同谋!可他怎能知道,国师的威名并非谣传,其本人远比传言神异万倍! 方众妙轻轻颔首,对这个回答也很满意。 在村民们越来越深的疑惑和越来越多的不耐中,她看向托于掌心的一缕魂魄,问道,李大夫,你最后一次给姚翠花看病,开的是什么方子? 吴玉竹的脑海中好似有雷霆在轰鸣。杨族长差点心脏骤停。 这个问题依旧直指核心。杀死姚氏的刀也终于被国师找到了。 不,不是找到的。她一直都知道姚氏是怎么死的,她只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一点一点拨开迷雾。 李大夫想了片刻,报出一个方子。很寻常,没有哪里特别,几乎所有大夫在治疗肺痨的时候都会这样开方,拿去别的地方,随便找个大夫询问,这方子都不会有问题。 方众妙挑眉道,李大夫,此方中,鳖甲和青蒿的用量略重了一些,你以往也这么开吗? 李大夫摇头,不是,以往都是正常剂量,只这个方子加重了。 方众妙问道,加重剂量的时候,你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还是受了吴玉竹的引导? 吴玉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几乎痉挛。这个问题简直要命! 李大夫想了许久,摇头,并未受吴氏引导。 吴玉竹一丝丝地深呼吸,竭力不让自己瘫软下去。她就说这种杀人手法天衣无缝。 第432章 方众妙继续询问,你好好想想,在开方的时候,吴氏可曾对你说过什么。你用惯了的药方,不会说改就改,总要有个依据。 吴玉竹死死盯着李大夫那张脸,不断在心里默念:你怎么还不消失?你若是能在此刻魂飞魄散,那该多好! 李大夫垂眸看她,好似感知到了庞杂的恶意,浑浊的瞳孔竟泄出一丝亮光,笃定道:我想起来了,开方的时候,吴氏的确在诱导我。她忽然对我说她嫂嫂的脸比往日更红,好似渗血了一般,让我看看有没有问题。 我转眼去看,发现姚氏果然面色绯红更胜往昔,这是虚火灼肺,病情加重的症状,必须立刻降火清毒,方能保命,于是我便加重了鳖甲和青蒿的剂量。 方众妙又问,降虚火清肺毒的药材还有许多,为何你会选择鳖甲和青蒿?第一次给姚氏诊脉开方的时候,选择这两味药,是否也受了吴玉竹的诱导? 吴玉竹满脸愤怒,好似终于意识到国师在怀疑自己。但其实,她的三魂七魄几乎快要离体而去。 自己一步一步实施杀人计划的时候,国师是不是在天上看着?甚至于自己刚起杀心,她在万里之外就感知到了。她怎么能对世上的一切洞彻到如此地步? 李大夫认真想了想,说道,对,最初开方的时候,我用了较为便宜的药材。是吴氏对我说,朝廷给他们家发放了许多抚恤金,还额外赠送了看病问诊的银钱,让我莫要吝惜,只管用最好最贵的药材。鳖甲和青蒿就是最好最贵的,我便给姚氏用上了。 方众妙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才抖落掌心的寒霜,散去面具上的金光。 李大夫的脸缓缓消失。 乡民们满头雾水,依旧搞不清状况。龙图和黛石等人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众妙轻轻把玩着纯白的面具,似笑非笑地说道:吴玉竹,杨族长,你们是自己出来认罪,还是由我揭穿? 第473章 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 好端端的,话题怎么忽然扯到认罪上面去了?周围的村民不由发出疑惑的喧哗。 这件事,他们从白日旁观到深夜,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却怎么越看越糊涂呢? 国师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知道了吴氏祖孙三代的名字,有何意义?获悉杨族长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孙子,有何意义?探得李大夫开了什么方剂,有何意义? 若说李大夫的方子出了问题,鳖甲和青蒿却也没毒。世上所有大夫都在用这方子,莫非大家全错了? 搞不懂!完完全全搞不懂国师在做什么! 村民们的议论声渐渐变大,有的甚至公开表达了对国师的质疑。他们畏惧权贵,却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杨家人含冤而死。 杨老头、杨老太和杨老大又一次瘫软下去。杨族长和吴玉竹却依旧沉稳。二人飞快对视一眼,短短一瞬就有了决断。这个罪不能认,因为国师手里没有证据! 这桩案子,本就是死无对证! 错开目光之后,杨族长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义正言辞地说道:国师大人,草民实在不知您在说什么。敢问这药方有没有问题?能不能治病?可是有毒? 一连三问,答案自在人心。 方众妙不曾言语,目光轻轻扫过整个院落。 杨族长又道:附近村落有几个得了痨病的可怜人,因为寻不到好大夫,也曾跑来找吴氏索要这方子。他们照着方子抓药,服用过后病情皆有好转。此等情况,您是不是应该查明? 他话音刚落,吴玉竹就立刻接口:据我所知,这方子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而且疗效极佳。宫里的太医在用,临安的大夫在用,各州各府,各乡各镇,全天下的大夫都在用。您若是说这方子有问题,岂非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 说到最后这一句,吴玉竹的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之色。 对,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可是除了我,谁又知道呢?她在心里呢喃自语,差点被击溃的心防再次坚固起来,无尽的傲气于胸中涌现。 然而下一瞬,方众妙的话却将她狠狠击溃。 是的,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治疗重症肺痨,用这方子便是杀人,而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什么?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可重症不就该下猛药吗?照这么说,岂非全天下的大夫都是凶手?国师好生狂妄!她凭什么把这个罪名安在所有大夫头上? 村民们极为不满,一时哗声四起。 李大夫的儿子冲动之下高声呼喊:你胡说!我爹开的方子没有问题! 方众妙并不理会旁人,自顾逡巡整个院落。她看了看瘫软在一起的杨老头,杨老太和杨老大三人,看了看滚落在地的几颗黄豆,看了看举着火把的乡民,手指开始掐诀。 吴玉竹终于从难以名状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失魂落魄之下,竟不带脑子地问,你在做什么? 方众妙笑了笑,卜上一卦,找出你的罪证。 吴玉竹的心弦又是狠狠一颤。 方众妙徐徐说道,杨家三人瘫软在地,首尾相衔,成巽,西南角滚落三颗黄豆,得离位。变卦得山雷颐,互卦得坤为地。变卦卦辞为自求口实,暗喻所寻之物深埋于地,向草木根茎滋养深处去寻。 她缓缓转动目光,沉吟道:野草野花根茎很浅,没有深处。 于是她略过了墙角的几丛野草,略过了开在篱笆中的几簇山茶,最后看向矗立在院子中间的那棵枣树,目光从树冠扫向树干,最后落于根茎。 吴玉竹的呼吸就在此刻停滞。杨族长连忙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急切的询问和无法隐藏的恐惧。 是真的吗?罪证就藏在枣树的根茎下面?国师算卦真这样准吗? 腰杆挺直的吴玉竹就在此刻瘫软下去。她淋漓的冷汗,颤抖的肢体,煞白的面色,已经回答了杨族长的问题。 枣树下真的埋着罪证!只是算一卦而已,只是算一卦为何世上所有隐秘,好似都在国师的指掌之间?她这双深邃眼眸,是不是时时刻刻高悬于天? 方众妙对着枣树点了点,金山、银山和宝山立刻走过去,对着根茎开始挖掘。 吴玉竹冲过去大喊大叫,不要动我的东西!走开,走开!这是我家!你们欺压百姓!你们不是好人! 村民们看呆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如何发现不了吴玉竹的反常?国师刚才算那一卦,真的找准了! 阿狗制住吴玉竹,金山、银山、宝山在众目睽睽之下挖出一个布包,打开之后取出里面的一本册子,交予主上。 方众妙拿来册子,对着火把一看,不由笑了,《吴氏青囊》。 村民们知道,那是册子封皮上写的四个字。吴氏指的是吴玉竹他们家,青囊是什么?青色的囊袋吗? 隐在人群中的一个童生低声为大家解惑,青囊指的是医术。这册子是吴玉竹他们家传下来的一本医书。 其余村民纷纷发出惊疑的声音,什么?吴玉竹他们家是行医的吗? 我们为何从来没听说过? 他们家懂医术,怎会做账房,当木匠?四处行医不比当手艺人挣钱吗? 在嘈杂声中,方众妙缓缓翻开第一页。 吴玉竹声嘶力竭地尖叫:不准看!不准看!她疯狂挣扎,却被阿狗死死按住。 方众妙瞥她一眼,而后逐字逐句念诵:同庆十三年春,我为柳员外之女问诊,探得肺痨之重症,开降火清毒之方,留宿柳府,时刻关注病情。 未料当夜,柳小姐服下方剂,忽然咳血,子夜刚过,暴毙而亡。 柳员外怨怪于我,命人断我一臂,绝了我杏林之路。现今,我写下生平所学,留待后世传阅。 此方便是令我身陷万劫不复之地的罪魁,我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将之附在首页,望后世之人深入探究,寻我错漏。若此方有误,那么全天下的大夫都有误。我决然不信。 念到这里,方众妙把册子翻转过来,对着村民们说道:有识字的吗?来看看附在首页的方子与李大夫开给姚氏的最后一个方子是否一致? 立刻就有几个识字的村民跑上前仔细查看。其余村民翘首以待,表情惊骇。 这册子是同庆十三年写的,从年龄上算,竟是吴玉竹的祖父吴景天所留!他们家以前真是行医的!因为误开方剂,害死了人,所以才改了行当。 那方剂能害死柳家小姐,自然也能害死姚翠花。这是一桩延续了几十年的冤案。总共三代人,离开故土数万里,都没能从这个轮回里走出来。 在不断的猜疑中,村民们听见那几人大声说道:是,李大夫开给姚氏的也是这个方子! 第433章 对上了!竟然真的对上了!吴玉竹诱导李大夫给姚翠花开了一张杀人方!她祖父就是这样害死了柳家小姐,她还说自己无罪! 村民们顿时发出难以置信的哗然。 方众妙不受杂音所扰,继续翻看册子,眉梢越挑越高。翻到最后一页,她呢喃念诵:祖父,您留给孙女的医书,孙女已经吃透。 现在,孙女可以给您一个答案。柳小姐的确是您误杀,治疗肺痨重症,万不可降火清毒,只因患者阳火将灭,再来降火便是杀人害命。肺痨重症,当以扶阳为主,温火为辅。 孙女研习书册十载,现得一方剂,名为补天再造丸,能令将死之人阳火再燃,向死而生。孙女将方子附在尾页,解您疑惑。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只有我是对的。 方众妙将册子交给龙图等人传阅,抬眸看向吴玉竹,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是啊,我还能说什么?吴玉竹失魂落魄地看着方众妙,恍恍惚惚地笑起来。 她甩开禁锢自己的阿狗,重重跪在地上,惨然道,敢问国师大人,我究竟哪里露了破绽? 她认罪了!她竟真的认罪了!虽然证据就明明白白放在眼前,村民们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谁能想到延用了数百年的方剂竟是错的?谁能想到全天下的大夫都走上了歧途? 偏偏国师知道!国师什么都知道!这至高的神权,还有谁能执掌?除了国师,谁都不配! 所有人都朝坐在院中的女子看去,目光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敬畏。 方众妙托着腮,语气漫不经心,你对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露了破绽。 第474章 你以为的天衣无缝,其实处处都是漏洞 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吴玉竹眸光闪动,思绪翻涌。 初见国师之时,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国师大人,听说您的医术也是当世顶尖。小福有没有中毒,您把一把他的脉象不就知道了吗?民女并不辩解什么,民女相信您法眼通天,定然能还民女一个清白。 是这句话吧?哪里有错? 吴玉竹想不明白,爬满血丝的一双眼睛带着怀疑,带着不甘,死死地盯着国师。 龙图等人也在思考,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这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但他们依旧搞不懂主上是如何洞察真相的。 方众妙轻轻笑了。 她将杨小福抱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揉着对方的小脑袋,徐徐说道:你说我的医术也是当世顶尖。那么我问你,这个也字暗指的另外一人是谁?在你心目中,还有谁也能称之为当世顶尖? 也原来是这个意思!龙图等人恍然大悟,随后又是一阵骇然。第一面,第一句话,仅仅一个字的错漏,该是怎样幽微的洞察之力,才能对一个人的心思观测到此种地步? 吴玉竹身形摇晃,眸光剧颤。 竟是因为这个也字!哈哈哈,竟只是因为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用字而已!她瘫坐下去,笑容疯癫惨然。 方众妙淡淡说道,给杨小福把完脉之后,我就知道,你口中另一个当世顶尖的医者,说的正是你自己。 吴玉竹猛地挺直腰,强撑着最后一股傲气问道,杨小福的脉象有什么问题?他没病没灾,身体强健。他污蔑我给他下毒,可他何曾中毒? 方众妙摇头说道,杨小福的身体异常强健,这就是问题所在。试问,他刚刚失去母亲,正值伤心欲绝之际,活在豺狼虎豹堆里,日日惶惶不安,这样一个孩童,他如何保持身体强健? 吴玉竹呆愣愣地重复这句问话:是啊,他如何保持身体强健? 方众妙揉着杨小福的脑袋,缓缓说道:伤心欲绝会损他气血心脉,惶惶不安会令他肝郁气滞,夜晚失眠。他的身体理当日日衰弱下去,变得消瘦不堪。可他这般圆胖白嫩,身强体健,却是为何? 吴玉竹眸光颤颤,浑浑噩噩,是啊,这是为何? 方众妙答道,这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神医,日日为他把脉,时时替他调理。这是因为他的好婶婶断然不会让旁人看出来,他正在被至亲残害。 吴玉竹眨了眨眼,终于慢慢醒悟过来。 哈哈哈她连连惨笑,心中的最后一丝傲气也彻底溃散。 哈哈哈是我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应当是虚弱的,应当是郁结的。哈哈哈,我真蠢,我真蠢! 黛石和余双霜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杨小福无比强健的脉象竟是最大的一个破绽。然而除了干娘,谁能想到?一个孩子被精心喂养,竟然也会是一个阴谋。 村民们渐渐明白过来,表情一个比一个呆愣。这桩案子除了国师大人,谁来了都查不出真相,因为真相太过离奇! 方众妙睨视着吴玉竹,缓缓说道,猜到你是一名顶尖医者,我便知晓了你毒哑杨小福的手段。杏林有一说法,想必你也听过。 吴玉竹恐惧至极,却还是直直地回望国师。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破绽,她死也要死个明白。 方众妙继续说道:医者分三等,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你毫无疑问是上医,你把杨小福本该虚弱下去的身体养得这般壮实,这是治未病。所以,你自然也能下未毒。 未毒?那是什么毒? 李大夫的儿子满心疑惑震撼。现在所讨论的青囊之术已经远远超出他,甚至超出当世医者所能理解的范畴。 国师说全天下的医者都错了,她的确有这个资本,也绝非狂妄自大。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未毒也就是莫须有之毒,又名心毒。上医之中有一脉名为心医,专治心病。吴玉竹,显而易见,你也是心医一脉的高手。 吴玉竹惨然一笑。高手?国师大人,在您面前,我哪敢自称高手? 方众妙轻轻抚摸杨小福的脑袋,说道,这心毒是如何下给杨小福的呢?我猜是这样。你用黄连或是辣椒,熬了一碗极苦极辣的水,灌入杨小福口中。 你告诉他姚翠花是被你毒死的,你还告诉他,为了防止他说出去,你也要把他毒成哑巴。 孩童哪里受得了这般恐吓,饮下极苦极辣的汁水,他自然就以为中了剧毒,在难以承受的恐惧之中,他心魂失守,意志溃散,即使喉咙未受损伤,却也说不出话。这就是心毒。 杨小福瞪大眼睛,连连说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婶娘给我灌了两碗苦苦的汁水!我呛得咳嗽,她就在我耳边说,我娘是被她毒死的,我唯有喝下哑药,变成哑巴,才能活下来。 听见这话,村民们全都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呼。 我的老天爷啊!国师大人竟然推测得这般精准!什么心医、心毒,国师若是不说,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东西! 吴玉竹除了惨笑还是惨笑。她自诩手段高明,却原来国师只需看一眼就能拆穿她所有图谋。 方众妙轻轻拍打杨小福剧烈起伏的小胸膛,缓缓说道,你能给他下心毒,我自然也能给他开心药。那黄豆实则还是一颗黄豆,但杨小福对我深信不疑,这东西在他心里就是解药。他心魂得以稳固,情志得以舒畅,闭锁的喉咙自然而然就打开,能说话了。须知心医一脉也是传承自我道家,你那点伎俩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吴玉竹依旧是惨笑连连。 班门弄斧?不,动了国师护着的人,她是在自取灭亡。她若是早知道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不及国师的万分之一,她哪里敢动这个念头? 我败了。吴玉竹喃喃自语,然后抬起头,盯着那本册子,问道:您又是如何知道我手里定然保留着罪证?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很简单,你名玉竹,是一味中药,你父亲厚朴,也是中药,你祖父景天,还是中药。如此,你们吴氏宗族必然是一个传承了四代以上的医者世家。但你却又说你父亲是个木匠,并不懂医术,那你这一身绝技从何而来?无人身体力行地教导,无人示范讲解,你这一身绝技,唯有从书上来。这册子必然存在,所以我稍作推演,它就出现了。 第475章 国师比菩萨灵验 村民们顿时发出巨大的喧哗。娘哎!国师大人问吴玉竹祖孙三代的名字和职业,原是这个用意!一般人哪里想得到啊! 吴玉竹彻彻底底服气了。她敛去扭曲的笑容,慢慢跪趴下去。 方众妙看向杨族长,冷笑道,你还不认罪吗?这桩案子,你才是主谋。 什么?杨族长竟是主谋?国师怎会知道?村民们沸腾了,表情一个比一个疑惑惊悚。 第434章 杨族长垂死挣扎,草民冤枉!草民 方众妙打断他的话,你半点不冤。吴玉竹杀害姚翠花,为的是钱财。她杀人的手法非常干净,不怕任何人来查。所以她本可以好好养着杨小福,毕竟杨小福长大了也是一个壮劳力,可以为家里挣钱,也可以为抚养自己的婶娘当牛做马。可她偏要把杨小福毒哑,这与她的利益不符。 杨族长眸光连闪,似在考虑如何辩解。 但方众妙并不给他机会。 杨小福除了每个月能拿到十两银子的抚养费,还得到另外一个好处。来年,等他满了六岁,便能拿着烈属凭证前去府城求学。 朝廷会为他安排私塾,寻找良师,支付束修。他若在读书上有天分,当地官员会倾尽全力栽培他。这好处是我亲口许诺的,我自然记得清楚。 杨族长,你图谋的就是这个吧?杨小福若是变成哑巴,那烈属凭证就能落到你孙儿头上。你想让你的孙子去完成你未尽的夙愿。你要改换门庭,力争上游。没有你的怂恿,吴玉竹本可以耐心等着姚翠花自己病死。她犯不着匆忙动手。你不是主谋,谁是主谋? 杨族长惶惶惑惑,摇摇欲坠。最终,他无力地趴伏下去,颤声道:草民,草民认罪。 自始至终,国师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偏偏就那一个问题,他的所有图谋便被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日,送来抚恤金和烈属凭证的官差大人就曾说过,杨小福这孩子是国师护着的,谁都不能欺负。谁若是动他,国师必然会剁掉谁的手。 他想着国师天远地远,管不到这偏远村落。他想着自己和吴玉竹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国师只是一介凡人,自当被这天衣无缝的杀局蒙骗。 他想了那么多,却从未想过,若国师不是凡人呢?若国师这双眼睛真的有洞彻天机之能?盛名之下无虚士。国师神威盖世,又岂是名不符实之辈? 杨族长抖如筛糠,悔之不及。 方众妙看向杨老头、杨老太和杨老大,问道,你们可认罪? 三人哪里还敢狡辩,哭哭啼啼地喊,我们认罪。都是杨族长撺掇的,我们也是鬼迷心窍。 方众妙垂眸看向杨小福,柔声问道:你可满意? 杨小福想要点头,又觉悲哀,于是缓缓流下泪来。他不想在失去父母之后又失去所有亲人。他很痛! 方众妙轻轻擦去他的泪,说道:你若信得过我,我可为你另寻一对父母。我保证他们会对你如珠似宝,视如己出。 除了国师大人,自己还能相信谁?杨小福胡乱擦掉眼泪,哽咽道,谢谢国师大人。 方众妙扫视院内院外围满的人。 村民们顿时精神起来,一个个竭力往前挤,争先恐后地喊道:国师大人,我愿意收养杨小福! 我们两口子很喜欢杨小福! 我来养!我来养! 谁收养杨小福,谁就能拥有几百两银子的巨额财富,为了这个,他们可以争得头破血流。 方众妙扫过这群人,指着站在最外围的一个黝黑汉子说道,你来养。 众人回头一看,不由哗然。这汉子名叫刘根,是村里出了名的破落户,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他媳妇是个不能生的,两口子成婚十几年,到现在还是膝下空空。 若是把杨小福交给他们夫妻二人,他们还不乐死?国师刚来桃花村,怎么好像对桃花村的一切了如指掌? 闹哄哄的村民们顿时噤了声,被钱财冲昏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心里回想一番,不由冷汗淋漓。国师那一双天眼能看穿世间一切隐秘,又岂会看不穿他们的私心? 在国师面前弄鬼,他们真是自寻死路! 所有人都往后退,站在原地不动的刘根便显了出来。他满脸恍惚,神情茫然。他媳妇从更远一些的角落冲出来,狠狠推他一把。 还不快些跪下谢恩! 话落,这瘦弱的妇人先行跪下,膝盖重重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谢国师大人成全我们夫妻!谢国师大人赐下麟儿!我们定然把小福当亲生的儿子抚养。妇人流下两行热泪,憔悴的脸庞绽开狂喜的笑容。 这话,村民们是相信的。他们夫妻本来就没有亲生孩子,自然会待杨小福如珠似宝。 刘根也用力磕头,哽咽道谢。 方众妙指着夫妻二人,对杨小福柔声说道:我观他们面相,皆是善良温厚之人,夫妻鹣鲽情深,纵使一生无子,亦能相守至死。你去了他家,不用担心被苛待,也不用担心这汉子用你的银钱纳妾,再生亲子。来年你若去了府城求学,识了字,便能给我写信。平日里受了委屈,可在信中道明,我自会派人来护你。 杨小福用力点头,泪水掉个不停。他紧紧抱住国师,小脑袋拱在国师怀里,深深嗅闻这股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的母亲已经逝去,可他还有两个母亲,一是刘婶婶,一个就是国师大人。他永远记得这份恩情。 方众妙对着刘根夫妻招手,过来抱走你们的儿子。 两人连忙爬起来,擦了擦汗湿的手,这才急急上前抱走杨小福。 杨小福纵有万般不舍,却也不敢表现出来。他离开国师的怀抱,主动搂住刘婶婶的脖子。刘婶婶不断抚摸他白嫩的脸颊,喜极而泣。 方众妙站起身,轻轻挥袖,迈过人群:走吧,继续上路。 牛车渐渐远去,吴玉竹、杨族长、杨老头、杨老太、杨老大被一根绳子绑成一串,踉踉跄跄跟着走了。抵达府城,他们便会被送入牢狱。吴玉竹的两个孩子自有杨氏宗族的人抚养。 夜色吞没了一行人的背影,一名白发苍苍的村民遥望那个方向,喃喃道,咱们在村里给国师大人建一个祠堂,立一座神像吧。国师大人比菩萨灵验。 第476章 入北境 抵达府城之后,吴玉竹一行人被投入大牢,等待当地官员提审。 稍作休整,买了一些干粮,备好水囊等物,方众妙准备再度启程。临行之前,她想与吴玉竹见上一面。 你修订完整的这本册子,若是传扬开去,能救许多人,也能立下不世功德,还能为你积攒丰厚的财富。观你言行,不像是目光短浅之人,却又为何将它埋进土里不见天日? 方众妙扬了扬手中的《吴氏青囊》。 吴玉竹从稻草堆里站起来,慢慢走到牢门边,苦笑道,早几年处处都是战乱,时时都有天灾,我一个弱女子,走不出三里地就会死于非命。我若还大大咧咧地叫嚷出去,说我手里有宝物,能挣大钱,定然会被心怀叵测之人盯上,早早被送去投胎。不是我不想用它谋利,而是我不能。 方众妙颔首,眉头微微蹙起。 吴玉竹看她一眼,说道,我还要感谢您。若没有您,这个皇朝不会有现在的太平景象。我原本想着,等到来年开春,便把这本册子,以及那补天再造丸的方子卖给府城最大的药房,狠赚一笔。我家是烈属,连官老爷都不敢动,我手里忽然多了一笔几千两银子的财富,旁人也是不敢觊觎的。 方众妙静静听着。 吴玉竹深吸一口气,又道,没有您,我对未来的一切期许都会落空。 方众妙抬眸说道,是你贪心了。 吴玉竹惨然一笑,对,是我贪心了。若您也经历过三天只喝一口凉水,饿得全身发软,恨不能抓一把土吃的日子,您也会像我这样贪心。 方众妙语气沉重地说道,让你们过上那样的日子,是当朝皇帝的错,是世道的错,也是我的错。 这样的话,吴玉竹从来没听旁人说过。那些权贵哪里会觉得自己有错?穷苦百姓从他们身边走过,散发出酸臭味,便是错。穿得衣不遮体,有碍观瞻,便是错。病死了饿死了,尸体堆积成山坏了景致,便是错。 黎民百姓,生来就有错。哪个权贵会说,让百姓受苦,是他们错了? 吴玉竹终究还有一丝不甘,然而现在,听见国师这样说,却也忍不住深受触动。 方众妙缓缓翻看着册子,说道,我已经与官府谈妥,用你的名义印刷这本书,送去各地,命医者仔细研读。你虽然有罪,但该是你的功劳,我也不会抹除。 书中由你研发的药方,我替你做主,卖给了杏林春。 想必你也听说了,杏林春乃当世最大的药铺,分店遍及四海,商誉值得信赖。 明日,杏林春的掌柜便会亲自来与你讨论买卖药方的价格。这笔银子,我会命人每个月按时发放,用作你儿子的抚养费。他们若是想读书,我也会给他们安排。你的错,不该牵连到孩子身上。 第435章 方众妙合拢书册,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并未亲自动手杀人,也没有真的对杨小福下毒,若是按照律法,当地官员或许会判你监禁。 短则十年,长则十五年,或能出来。你才华横溢,不可浪费。你若还想钻研医术,我会每隔几月命人给你送来医书。但愿你能振作,也能有所成就,还能与你的孩子团聚。 方众妙把手中书册递进牢门,叹息道:女子也能顶天立地,只要给足机会,她们未必不如男子。你的事,我会写成书信,送入临安命人读给太子听,好叫他明白,来日等他当了皇帝,天下女子也能读书识字,也能顶门立户,更可以遍行天下。 吴玉竹呆呆地接过书册,脑子里轰隆作响。 是她幻听了吗?国师说要把她的书印刷出来,送给全天下的大夫研读。国师说要买她的方子,用这笔银钱供养她的孩子。国师还说,女子也可以像男儿那般自由。 国师国师 满脑子都是国师,等吴玉竹回神的时候,那人已经离开许久。而她原本伫立之所遗留着淡淡的清香,驱散了监牢中一切污浊。 终于在此刻,吴玉竹明白了,为何世间千千万万人,唯独那一人如此光耀,如此尊贵。因为她配得上,因为她值得。 吴玉竹重重跪下,对着国师离开的方向,一下一下用力磕头。 方众妙把吴玉竹的事交代下去,当天中午就继续上路。一行人渡过长江,入了北境,沿途行经三个村落,每一个村落都被大火烧成废墟,处处都是断壁残垣,土坑里丢弃着许多尸体。 绝大多数尸体是六岁以下的孩童和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也有几个花季少女,身上都有被奸污凌虐的痕迹。种种惨绝人寰的景象宛如地狱再临。 宝山查验过后说道,启禀主上,是人贩子干的。 余双霜捂着眼睛不敢看,声音有些发抖,你怎么知道是人贩子干的? 宝山答道,奴隶分四等,一等是长相漂亮的少女,二等是身强体壮的男子,三等是正值生育期的妇人,四等是容貌可爱的孩童。土坑里丢弃的尸体,没有以上四种人,所以十之八九是人贩子干的。至于这几具花季少女的尸体,是他们凌虐的时候下手太重,不小心弄死的。 余双霜明白过来,喃喃道,所以说,这几个村子被人贩子洗劫了? 上辈子刷抖音的时候,她曾听一个博主说魏晋南北朝是最浪漫的时代,女子若是穿越,最好去这个时代。 现在的大周与魏晋南北朝何其相似?如果鲜血浸透大地,尸体铺满荒野叫浪漫,那还真的是最顶级的浪漫。 宝山语气平静地说道,贩卖人口也是无本买卖,获利巨大。这北境,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是人贩子的采集场。 余双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宝山看向方众妙,说道:主上,这灰烬还是热的,尸体也带着余温,咱们跑快一点,应该能赶上那帮人贩子。三个村落加起来,应当有七八十个村民被抓走了。 方众妙爬上牛车,语气果决,去追。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山脚处的岔路遇到了人贩子。 被抓来的村民们双手绑在身后,用绳子连成一串,踉跄着往前走。二十几个人贩子骑在马上缓缓并行,手中不断挥舞鞭子抽打。 看见后面跟来的方众妙等人,其中一个人贩子打马跑到最前面,对头领说道:老大,来了几个上等货。那个女童长得很漂亮,或许会有富贵人家买来收养。绿衣服的女子十分娇俏,城里的贵人定然抢着要。那白衣服的女子,我的娘哎,老大你快看,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那都不是极品,是仙品! 一名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回过头,盯着坐在牛车上的方众妙,眸光狠狠震颤。 若此时没有天光,那女子便足以把周遭照亮。他也词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猛地抓紧缰绳,哑声道,白衣服的女子不卖,我要自己留着享用。 属下笑容猥琐地说道,好嘞老大。 又有几个人贩子骑马过来,小声嘀咕:那四个青年看上去不好对付。 武功最高的一个人贩子冷哼道:我一个人就能对付最壮实的三个,剩下一个细狗留给你们。 身体最瘦弱的一个人贩子笑嘻嘻地说道:那个老头子就留给我吧。我三两拳就能把他打出屎来。 第477章 色不迷人人自迷 举起鞭子抽打老牛的龙图身体微微一僵。 方众妙抬眸看他,问道,您老怎么了? 黛石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抖得快要从马上掉落下去。 阿狗打马上前,低声回禀,主上,那几个人贩子说要把咱们大统领打出屎来。 方众妙: 余双霜:噗哈哈哈! 龙图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得很,天堂有路他们不走,地狱无门他们偏闯进来。小老儿这就送他们去奈何桥! 一行人加快速度往前追,人贩子的队伍则慢了下来,有意等待。 被麻绳串联在一起的村民们纷纷回望,表情都很麻木。走在最前面的几个青壮年男子眸光闪烁,神色冷冽。 又来一拨人。其中一个男子悄然低语。 什么来路?他的同伴呢喃发问。 身材最为壮硕,容貌极为英武的一名男子沉吟道,这几个人不好惹。 牧云哥,你怎么知道?另外几个村民纷纷朝男子看去,眼里带着疑惑。 我平常射箭打猎,练出了非凡目力,隔了老远就已经看出来,这几人虽然穿着朴素,身上却都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可见路上并未受苦。车轮划痕颇多,磨损严重,可见他们远道而来,并不是附近之人。两个容貌出众的女子和一个玉雪可爱的女童在队伍中,却仅仅由四个青年和一名老者护送,胆子太大,底气太足。 男子扫视几个兄弟,低声告诫:先别妄动,再看看。这几个人或许是变数。 几人暗自点头,浮躁的心缓缓沉淀。 男子的手腕已经被麻绳磨破,一片血肉模糊。若是人贩子走上前来仔细查看他的伤口就能发现,他竟在自己的皮肉之下埋入了一块锋利的铁片。 只要把铁片抠出来,男子就能割断绳索,得以脱困。 他看了看四周的密林,想到暗处还埋伏着自己的几个兄弟,不由担心起来。这忽然出现的几人恐怕会扰乱他的计划。只不知事情会往好的一面发展,还是会变得更坏。 那白衣女子气度非凡,唯有浸淫于权势,成长于富贵,得天独厚者,才会像她那般。 然而天下权贵最不缺的是权力,最缺的却是良心。只怕这几个忽然冒出来的人,与那些人贩子皆是一丘之貉。 不过,两方人马若是产生冲突,打了起来,对自己是最为有利的。思及此,英武男子不由露出期待之色。 牛车慢慢驶到近前,人贩子的表情都有了变化。领头那人忽然摆手,眸光隐晦地瞪了属下一眼。其余人纷纷低头,掩饰自己凶横的脸。 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他们的眼力不会连一个猎户都不如。谁能招惹,谁不能招惹,他们还是清楚的。 让开,让开,都往两边站一站,不要冲撞贵人!说你呢!还愣着作甚?一个人贩子大声吆喝,手中长鞭狠狠抽在一名妇人身上。 妇人连忙往路边挤,麻木的眼瞳染上了浓浓的惊恐之色。 村民们被绑在一起,行动不便。一个人摔了,所有人都倒在地上。英武男子和他的几个同伴也被牵连倒地。 牛车缓缓经过,二十几个人贩子坐在马上,对白衣女子低头行礼。 离得近了,他们的心绪不免激荡,眼中带着恍惚,连魂魄都仿佛被牵引而去。 皎皎云间月,照水濯冰纨。 缓步惊星落,回眸引鹤还。 原来诗里的描述竟是真的,原来真有凡间的女子好像那天上孤月。 人贩子头领呼吸一窒,顿时心生歹念。把这女子的随从都杀了,将她掠去。此中荒野,谁又能知道是他干的? 倒在地上的英武男子愣愣地看着车轮从自己面前碾过,一角白袍垂落,轻轻扫过他高挺的鼻尖。 一缕幽香浸入肌理,好似魔念滋长。这就是权贵?仿佛也没那么令人厌憎。 牛车忽然停住,本该扫过男子面庞的袍角就那样轻轻覆在男子脑门上。他躺在泥泞中,后背冰冷一片,还有尖锐的石子引发皮肉的刺痛,却动都不敢动。 倒在他身边的几个兄弟想要拽着他站起身,他却抬起手,微微一摆。 第436章 以静制动,这是牧云哥的计划吗?几个兄弟又躺倒下去,也不动了。 方众妙的牛车停在人贩子头领的骏马前。 她举起手中的水囊,声音空灵轻缓,有水吗?赠我一些。 人贩子头领茫然地眨着眼睛。 女子不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是明月高悬。可她开口之后,竟似天光普照,骄阳横空。那卓卓的风姿,煌煌的贵气,竟是令人不敢多看一眼。 人贩子头领脸颊红透,眸光颤颤,愣了好半晌才解开腰间水囊,急切地递过去。 小姐,给您。 其余人贩子也都解开水囊,争先恐后地喊:我们这里也有,都给您! 他们却是忘了,若所有人都把水囊给出去,这一路口渴了怎么办,喝马尿吗? 躺在地上的男子听着那袅袅仙音,看着那婀娜曼妙的背影,被白袍覆盖的额头竟越来越滚烫。他用麻绳狠狠碾磨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腕,这才在剧烈的疼痛中找回神智。 真是可笑。不过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女子而已,竟能让自己迷了心窍,神魂颠倒。须知,将这女子养大的是民脂民膏,给她垫脚的是我等奴隶的尸骨。这张漂亮的皮囊,早晚有一天会化成尸水。 这样想着,男子恍惚的面容才渐渐变得冷硬。他把白袍从自己脑门上甩开,奋力坐起,往后退行。他力大无穷,一人起身便能带动所有人。 被串联在一起的村民们纷纷爬起,踉踉跄跄走到路边。有几个妇人体力不支,跪倒下去。 英武男子瞥去一眼,沉声道:站起来。 几个妇人神情麻木,一动不动。与她们拴在一起的村民们很听男子的话,连忙把这几人搀扶起来。 男子继续看向白衣女子。 她已经接过了人贩子头领递来的水囊,脸上带着一抹浅浅笑容,声音极为和悦:谢您慷慨。 男子去城里卖皮货的时候进过达官贵人的内宅,遇到过娇养的小姐。那些女子见到他,总会高高昂起头,斜着眼睛用余光扫视。 这女子却不一样。她本人也像月光一般柔和。 只是,她果然与这些人贩子是一路人。被烧成废墟的村落,她看不见。被奸淫掳掠的贫苦百姓,在她眼中更是微不足道。她只关心自己的水囊空了,需要填满。 英武男子闭了闭眼,心中有着强烈的不甘,也有着一丝难以说清的复杂情感。 人贩子露出痴迷的笑容,将水囊递过去,却迟迟不松手。女子拽了一下,没拽动,却也不恼,竟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人贩子的手腕。 英武男子狠狠皱眉。这二人是在调情吗?女子身份如此高贵,岂会看上一个下九流? 本就复杂的心绪忽然烧成一团怒火。英武男子抠破手腕,悄悄取出那块铁片。 就在这时,被女子握住手腕的人贩子头领竟然栽倒下去,脑袋撞上车轮,额角血流如注。 被女子轻轻握一下手,他竟然就丢了三魂七魄,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英武男子在心中冷嘲,仔细一看,眸光不由剧颤。 他竟猜错了!那头领不是迷了心窍,丢了魂魄,而是被女子轻轻一个握手便拿捏住了命脉。 第478章 玉面罗刹 方众妙手无缚鸡之力,这是真的。但若是让她杀人,却也容易。 只要乖乖让她触碰,她的神念便会凝成无数根丝线,疯狂涌入对方体内,在各大要穴中冲击,在经络里奔腾,似洪流扫荡而过,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人贩子头领跪在地上,额角血流如注,一只手撑着车轮,一只手高高抬起,被方众妙轻轻拿捏。 他的百合穴、太阳穴、风池穴、膻中穴全身上下所有要穴都在鼓胀,似要炸开,体内仿佛被灌入雷霆闪电,有剧烈的疼痛在搅弄,造成肉烂骨裂的错觉。 他整个人都快碎了,但他的属下们却还在嘲笑他的丑态。 老大,没见过女人吗? 哈哈哈,竟被迷得摔下马去,也太没出息了一点! 快快起来给小姐赔罪。小姐都被你吓着了! 吓着了?老子命都快没了!人贩子头领痛得浑身发软,不能站立也不能挣扎,想要呼救,脱口而出的却是颤巍巍的呻吟。 不行,再这么下去真的会死!他狠狠咬破舌尖,这才拼尽全力喊出声音:救我! 其余人贩子这才大惊失色,而后纷纷拔出腰间长刀。 方众妙朝两边瞥去一眼,阿狗和三个铜板立刻飞身上前,袖中各自滑出一柄匕首。四道黑影在昏暗天光中疾掠,快得肉眼难辨,利刃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线。 来不及混战,甚至也来不及呼喊,四道黑影掠回方众妙身后,二十几个骑在马上的人贩子就已经毙命,无一例外都是被一刀割开咽喉,鲜血汩汩飙射。 泥泞山路被染成一片赤红。 血柱滋滋飙射了一会儿,二十几人全数栽倒,变作满地死尸。 方众妙这才放开人贩子头领的手腕,淡淡道,给我一条湿帕子。 黛石连忙倒出水囊里的水,浸透一条帕子,给自家小姐仔仔细细擦手,嘴上嗔怪:杀人的事,交给我来就好啦。 再去看人贩子头领,竟已是七窍流血,死相可怖。 前后不过几个眨眼,这群横扫了附近所有村落的贼寇就已覆灭。手段这样干净利落,血腥残忍。 英武男子眸光闪了又闪,心弦颤了又颤。这哪里是高悬于天的孤月,这却是一尊巡游天下的玉面修罗。 杀了这帮人贩子,然后呢?自己这些村民,她要如何处置? 英武男子心脏急跳,再去看女子昳丽至极的脸,竟更加觉得头晕目眩。恐惧中的痴迷才是最令人无法抵抗的。 他还呆呆地站着,他的同伴,亲族,乡邻,却都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口中无不哭泣求饶:不要杀我们!不要杀我们! 人贩子杀人的手法很凶残。但这些人却不是凶残,而是鬼神。四个人一眨眼瞬杀二十几人,谁有这种能力?除了鬼神,不做他想。 英武男子见多识广,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这女子的身份恐怕远超想象,因为她身边的人不是护卫,而是死士! 但男子依旧不跪,而是如临大敌地盯着对方。 女子也在看他,目光十分专注。 有意思。在这荒郊野外,竟遇到一位诸侯命格之人。 诸侯命格?谁?这个乡下小子?龙图等人上上下下打量英武男子,表情满带兴味。 英武男子眸光连闪,心念急转。诸侯命格,是说我吗?这女子会看相?我不过是个猎户,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哪里敢肖想雄踞一方的宏图霸业。 然而,他心中却有一丝灼热的欲念被引动,燃烧成一簇久久不熄的火苗。 方众妙摆手道,把他们的绳子割了。 龙图等人立刻割掉众人手上的绳索。 男子握紧手掌,藏起铁块。龙图看了他的拳头一眼,笑容玩味。 方众妙仰头喝水,用细长指尖拭去嘴角水渍,缓缓说道,拿走这些人贩子的资粮,你们散去吧。 英武男子被龙图看得浑身戒备,乍然听见这话,不由愣在原地。女子喝水的动作既优雅又洒脱,飒飒如林下之风。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哪个世家大族能养出这般女子?怕不是天潢贵胄? 英武男子心绪纷乱,问道:您真的愿意放我们走? 方众妙摆摆手,且去吧。 英武男子哪里还敢停留,立刻跑向人贩子的尸体,在他们身上翻找银钱。另外那些村民抓住二十几匹马,搜刮马背上驮着的行囊。 方众妙单手支颐,静静望着他们。 英武男子如芒在背,心中羞惭。搜刮尸体的行为与盗贼何异?但他们这些低贱的贫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若是女子不在,他还会把这些人贩子的衣服都扒光。这么好的料子,丢在这里真是可惜。 不过,等这女子走了,自己还可以绕回来,再剥衣服。这样想着,英武男子不由吐出一口气。 将钱财和粮食都搜刮干净,男子把村民们召集在一起,对着方众妙拱手行礼:谢您救命之恩,敢问尊姓大名,来日定当报答。 方众妙指着满地尸体,不答反问,你们不扒衣裳? 英武男子: 方众妙把坐在自己身边的余双霜拉入怀中,两只手捂住她的眼睛,催促道:快扒吧,天黑了。 英武男子面红耳赤,咬咬牙吩咐道,快扒衣裳。 乡民们发出一阵欢呼,七手八脚地去剥衣裳。英武男子上前一步,站在牛车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白衣女子的视线。 第437章 那般不堪的场面,他羞于叫这人看见。然而若换作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坐在他面前,哪怕对方是宫中的娘娘,他也不会有这样的呵护心情。 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抱歉,污了您的眼。 方众妙盯着他的脸仔细观看,忽然问道:你可需要我们护送一程? 英武男子没想到她竟这般和善,看着冷冷清清的一张脸,心却是热的,叫他也跟着耳根发热。 不用麻烦贵人,我是猎户,常年在深山游走,我知道如何带领大家野外跋涉,寻找出路。 嘴上说着拒绝的话,男子的心却满是不舍。然而他更加清楚,不是一路人就不该一路走,相伴的时间太长,只会徒增妄念。 他背转身,呼和道:扒光了吗?可以走了吗? 扒光了!可以走了!牧云哥稍等,我们给贵人磕个头! 村民们齐齐跪下磕头,男子也屈膝半跪,诚挚道谢。而后他站起身,带领全族义无反顾地走入夜幕笼罩的荒林。 方众妙放下手,让余双霜的眼睛得以视物,对着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轻笑低语:三、二、一。 男子不曾回头,心中却满是疑惑。 三二一?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林中便传来一声长啸,随后亮起两盏青幽幽的灯笼,那是老虎的两只硕大眼珠。枯木断裂的咔嚓声与四爪腾空的奔跑声越来越近。嗅到浓烈的血腥味,林中猛兽自然疾奔而来。 女子口中的三二一,原是为这凶险做预告。 英武男子大惊失色。他的族人们全都惊叫起来。 就在这时,黛石高高跃过众人,落到地面后大声喊道:猛虎硬爬山! 她细细的两条腿在地上蹬出两个深坑,对着狂奔而来的猛虎狠狠冲撞。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不是少女倒飞数丈,而是那头几百斤重的白额吊睛虎翻倒在地,头颅凹陷,颈骨断裂,僵死当场。 英武男子也像那头猛虎一般,全身都是僵的。 他遇到的究竟是怎样一群人?罗刹国来的罗刹鬼吗? 方众妙轻轻托腮,问道,跟我们一起走吗? 第479章 神牌上的人 最终,英武男子还是带着自己的族人和乡邻,跟随方众妙一起上路。 你叫什么名字? 回贵人,我叫刘牧云。放牧的牧,白云的云。 刘牧云,真是好名字。为你取名的人只怕读过几年书吧? 是,为我取名的是祖父,他考过童生。 你也识字? 我刘牧云犹豫了。他大步走在牛车边,白衣女子盘腿坐着,单手支颐,神态慵懒,静静望过来。 平日里,任何人询问刘牧云,他都会说自己不识字,只是个乡野村夫。他祖父便是因为写了一篇文章讽喻时政,从而陷入文字狱,被斩首示众。 他祖父那个年代,世道还没这么乱,尚且保不住性命,到了现在这个民不聊生的境地,他更加不敢表露出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看向女子。女子依旧静静望着他,耐心地等着答案。 面对这样一双幽邃的眼眸,刘牧云无法欺骗。他深吸一口气,答道,是,我也识字。 女子满意地笑了,而后便缓缓阖眼,打坐入定。她不再从刘牧云这里套话,反倒令刘牧云感到一阵失落。 您若是还想问些别的,我也会老老实实回答。他在心里暗自说了一句,面上却更加沉默,行走的步伐不知不觉放轻许多。 女子是在假寐,还是真的打坐?这姿势很标准。她是修道之人?来自于何方? 北境几大士族,哪一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儿?又怎么舍得放她出门,在这乱世中行走?她多大年纪?是否有了婚配?这次远行是归家还是探望亲人? 刘牧云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所有念头都围绕着白衣女子打转。 惊觉自己生了妄念,他眉头不由狠狠一蹙,立刻就决定在下一个路口告辞。不,还是等贵人从入定中醒来再开口,否则会吵醒她。 正纠结着,前方路口钻出三条黑影,手中都举着大刀,是山匪!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打劫!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 四周悉悉索索一阵响。刘牧云举着火把转头四顾,这才发现自己一行人已经被包围了。 一个个山匪举着弓箭隐在树上,藏于草丛,躲在石后。他们身上绑着许多草叶,与环境完美融合,露在外面的箭尖寒光点点,杀机乍泄。 村民们惊叫起来。 刘牧云下意识地走上前,用自己的身躯挡住牛车。冷汗密密麻麻布满额头,他极为清楚地知道,在山匪布下的天罗地网中,纵然是四个死士全力出手,也未必能保住白衣女子毫发无伤。 怎么办?自己的几个兄弟在哪里?他们可有一路跟随?能不能及时增援? 刘牧云心念电转之间,方众妙缓缓睁开眼,轻轻唤一声,老爷子。 赶着牛车的龙图笑呵呵地说道,主上,扰了您的清修,小老儿让他们提头来见。 刘牧云连忙提醒:小心乱箭伤到贵人。 他这边话音刚落,坐在牛车上的龙图就已经站了起来。 夜色静谧,山风徐徐,一位身形佝偻的小老头只是微微抬眸,平静就被彻底打破。一股雄浑的真气如汹涌的潮水从老头体内喷薄而出,只是转瞬就将周围的空气搅弄成一团飓风,向四周扩散而去。 周围的树木在飓风中猛烈摇晃,令躲藏在树冠里的山匪纷纷坠落。下坠的过程中,片片落叶被真气灌注,凝成钢刀般的薄刃,纵横交错地切割。 这是万箭齐射,也是活生生的凌迟。空中血花飞溅,惨叫连连。 飓风骤然而起,又悄然散去。刘牧云飞扬的发丝和猎猎作响的袍角很快垂落。东倒西歪的村民们也都纷纷站起,茫然四顾。 死了,全死了!拦在路上的三个贼寇浑身插满树叶,皮肉被割成零碎。隐藏在四周的贼寇有的双眼被树叶洞穿,有的咽喉被树叶割开,有的躺在地上变作一团肉泥。打眼一看,少说也有三四十具尸体。 一个人一口气杀了三四十人!手没抬,脚也没迈,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一口气。这是怎样的杀人手法? 刘牧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潮起潮涌,惊骇莫名。 那老头的武功必然已经超凡入圣,被他沿途护卫的白衣女子又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刘牧云不敢想,也想象无能。他一直都知道权贵与自己这等贱民活在不同的两个世界。 然而真正得见贵人,他才知,那不是两个世界,是天与地,是遥望而不可及。 所有人都震撼着,惊恐着,呆愣着。 方众妙幽幽叹息:忘了叫您留一个活口。 龙图领会其意,笑呵呵地说道:想知道他们的贼窝在哪里,主上您卜一卦就行了。 恰在此时,头顶有簌簌林风吹过,众人的火把微微摇曳。 方众妙抬眸看了看,呢喃道:风自巽来,火从离生。 她屈指弹出三枚铜钱,一枚竖着插进湿软泥土,一枚滚入枯叶堆里不知所踪,最后一枚不偏不倚地落在一名山匪怒睁的染血眼瞳上。 方众妙看着最后一枚铜钱,徐徐说道:互见离坎,贼窟藏于曲水回环处。东南三十里,当有瀑布声震如雷。 龙图立刻颔首:明白。小老儿今晚就去端了贼窟。 黛石把自己的两个拳头捏得咔咔作响,问道:我们去了,这些村民怎么办? 阿狗说道:叫他们原地等待,反正这里有一头虎尸,散发的气味一般猛兽不敢靠近。再烧几个火堆,也算安全。兄弟们,抄家伙! 阿狗回头看向金山、银山和宝山。 三兄弟一个去捡竖着插在泥土里的铜钱,一个去枯叶堆里翻找第二枚铜钱,一个把掉落在山匪眼珠上的铜钱拿起来。三人各自找回一枚铜钱,十分自然地擦了擦,揣入怀中。 也不是见钱眼开,主要是主上用过的铜钱有灵气,可以招财。 方众妙低下头,缓缓按揉隐痛的眉心。 刘牧云终于从难以言说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看向白衣女子的目光闪了又闪,明明灭灭。此人会算卦,且不说准不准,这如仙如佛的容貌,这超凡脱俗的气度,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传说中的,被刻在神牌上,供奉在庙宇里的人。 然而那样的人怎会出现在北境,还在荒野中与自己相遇? 第480章 送你一场富贵 方众妙指着刘牧云说道,你也去。 第438章 刘牧云愣愣抬头,恍惚问道,什么? 方众妙极有耐心地重复一遍,你也跟随老爷子去剿灭山匪。把你的同伴带上,包括暗中跟随我们的那十个人。 刘牧云依旧是愣愣地眨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涨红了脸颊。原来他那些兄弟们早就被发现了。 为何要带上我们?你们连夜赶去,杀完一二百人再回来,只怕用不了一刻钟。带上我们反倒碍事。 方众妙直言道,因为我想看看你的成色。 我的成色?什么意思?刘牧云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胸膛里顿时热意翻涌。 女子会卜卦算命,也会相面之术。她曾说自己是诸侯命格。所以这是考验?通过了考验会如何?给权贵当狗吗? 若在以前,刘牧云千万个不乐意。然而现在,他抬起头看向女子清艳绝伦的一张脸,血液渐渐沸腾。 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于是把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片刻后,陆续有十人从黑暗的密林中走出,虽然满脸都是戒备,却还是坚定不移地来到火把下,展露于人前。 方众妙站起身说道:出发。 龙图立刻将她背在身后,率先奔向东南方。 东南方悬挂瀑布之处就是贼窝。卦象是这么说的,但真的准吗?看看林风,望望火把,再抛出三个铜板,就能洞悉这样的隐秘?若那白衣女子想知道世上所有秘闻,是不是都能用铜板算出来? 天下之大,却大不过她指掌之间。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不,有的。在南地,在临安,在繁华的陪都,的的确确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是她吗? 刘牧云一路奔跑,一路胡思乱想,胸膛里的热流来来回回激荡。 疾奔三十里,前方竟真的传来隆隆巨响,一座瀑布悬挂在断崖上,崖顶隐约有火光。 贼窟果然在这里!算一卦便知天下事,与传言更像了。刘牧云暗暗吸着气,快速跑向已等待许久的龙图等人。 他们这些猎户虽然没有内力,好在平时经常在深山里行走,也练出了极好的外家功夫。一口气跑几十里路不成问题。 上山顶。龙图背着方众妙掠向山巅。 其余人立刻跟上。 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座巨大的山寨,木头打造的寨门足有数丈高,十分巍峨,几座了望塔上黑漆漆静悄悄,也不知是否有人隐藏在里面。 龙图把主上轻轻放下。 黛石也放下背在背上的余双霜,蠢蠢欲动地说道:我先进去探路。 方众妙却转身看向刘牧云,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带着你的同伴潜入其中,把寨门打开。当然,你若胆怯,也可以待在此处观战。 胆怯?刘牧云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机会就在眼前,他若是不抓住,若干年后想起,只会狠狠扇自己两个巴掌。 给权贵当狗,他不愿意。然而给眼前这位白衣女子当狗 他悄无声息钻入草丛,低不可闻地说道:我可以为您开门,更可以为您看门。 狗不就是用来看门的吗? 他的几个同伴并无二话,也都紧随其后。 龙图双手环胸,颇为好奇地问道,主上,满意吗? 方众妙摇摇头,笑而不语。 黑夜中,几道影子利落地翻过寨门,爬上了望塔,抹了几个山匪的脖子,然后滑下来,前往四周侦查,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聚集而来,便合力抬起沉重的门栓。 只听吱吱嘎嘎一阵闷响,巍峨的寨门打开了,门两侧燃起几簇火把。 龙图并指朝前一点,上。 黛石、阿狗、金山、银山、宝山便似离弦之箭,飞掠而去。寨子里的山匪也被吵醒,喊打喊杀地冲出来。 余双霜只看见密密麻麻一片火光,凌凌乱乱一地人影。 她感慨道,我们五人,对面一两百人,优势在我们。 龙图被这话逗乐了。 刘牧云等人打开寨门后并不找地方隐藏,也冲向山匪一通砍杀。他们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也没有高强的武艺傍身,能做到这一步已极其不易。旁的暂且不说,胆识的确过人。 直到此时,方众妙才略微颔首,赞道,尚可。 龙图好奇地问,还有几轮考验? 方众妙笑着呢喃:再看吧。 山寨很快被血洗,贼寇的尸体堆积如山。刘牧云半跪在地上,用捡来的一把大刀支撑着疲惫的身体,呼哧粗喘。 眼角余光瞥见一片素白的袍角缓缓而来,他立刻站起身,竭力控制着狼狈的呼吸,哑声道:幸不辱命。 方众妙静静看着他。 他英武不凡的脸庞渐渐涨红。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黛石的声音:小姐,你看。 方众妙转头看去。 刘牧云这才捂着憋闷的胸口悄悄舒出一口气。 只见黛石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女子走过来,其中几个女子怀里还抱着幼童。这些人或是默默流泪,或是哭哭啼啼,或是满脸木然。 黛石怜悯地说道:小姐,她们都是被山贼抓来的村妇,咱们带她们一起上路吧。 方众妙摇头道,也不尽然。 啊?也不尽然是什么意思?黛石满脸疑惑。 方众妙伸出细长的食指,点出几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你、你、你,你们出来。 这几个女子浑身发抖,不敢出列。 方众妙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观你们面相,命宫中都带有血煞,可见平日里没少帮着这些山匪杀人取乐。你们是被抓来的,却也成了伥鬼。 几个女子抖得更加厉害,一个个跪倒下去,哭着喊道,没有,我们冤枉!我们没杀人!你们若是不信,可以问她们! 几个女子指着其余村妇,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清白的。 其余村妇常年被她们凌虐,已经生了奴性,竟也纷纷点头附和。 方众妙不听不看,只是抬眸望天。等这些人哭够了,喊累了,心里的恐惧攀升到顶点,她才幽幽询问:刘牧云,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理? 又是考验吗?狗能为您看门,自然也能为您咬人。 刘牧云心念急转,霎时想到三个计策。下策自然是亲自动手除掉几人。中策是就地审问,找出几个奴性不深的村妇出来指认。上策是 思及此,刘牧云把手中的大刀丢在几人面前,冷冷说道:你们之中只能活一个。谁生谁死,自己决定。 他话音刚落,哭得最厉害的一个女子就已经抓起大刀狠狠砍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 另外几人岂会束手待毙,自是联手对敌。刚才还哭得凄惨,现在却打成一团。 若是良善之辈,不会有这样的心狠手辣。若是天性懦弱,也不会有这样的果决狠戾。由此可见,方众妙并未冤枉她们任何一人。 不知打了多久,一名女子拿着沾满鲜血的大刀,遍体鳞伤地跪在地上,气息微弱地说道:我,我活下来了。我可以走了吗? 刘牧云侧过身,指着不远处的寨门说道:你走吧。 女子满脸愕然。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可以离开。她还以为这个男人会最后出手,把自己了结。明知道是离间之计,借刀杀人,女子却不得不从,因为她若是不下杀手,别人就会来杀她。 心要狠,手要毒,这是乱世中活命的教条。 女子用大刀支撑着身体,踉踉跄跄跑进夜色。山林像一头张口的巨兽,将她渺小的身形吞没。 不远处传来一声狼啸,惊动了飞鸟。嗅到浓烈的血腥味,附近的野兽已狂性大发,疾奔而来。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子在漆黑的山林中独自行走,其下场可想而知。 刘牧云仔细听了听,这才对着方众妙半跪下去,认真询问,您可满意? 方众妙轻轻笑了,满意。与我同行一程,我送你一场富贵。 第481章 你成色不错 在土匪窝里安顿一夜,翌日,众人把所有物资搜刮干净,伪装成商队继续上路。 方众妙的牛车依旧走在最前面,速度不快不慢。 刘牧云带领他的伙伴和族人走在中间,阿狗等人垫后。 牧云哥,不是说好了另外找一个地方隐居吗?为何一定要跟他们走?他们是什么人?一路打打杀杀,比强盗还凶残。咱们该不会上了贼船吧?一个伙伴低声询问。 刘牧云摇头道,他们绝不是强盗。跟着他们走,会有大造化。 同伴好奇,什么大造化? 我也不知。 你竟不知?那你还跟着走?牧云哥,你向来小心谨慎,这次却太过冒险。 第439章 你可知富贵险中求? 富贵?怎样才算富贵?给权贵当牛做马,就叫富贵吗?同伴难以理解,语气带上了几分埋怨。 刘牧云定定看他,眸光十分晦暗:我心里有一个猜测,但现在还不能对你说。我只问你,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同伴茫然眨眼,自然听说过,你问这个作甚? 刘牧云继续答道,咱们给别的权贵效力,只能当牛做马。然而咱们给这位贵女效力,便是牛马和鸡犬,也能上仙庭、得果位。你记住这一点就行了。 同伴呆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其余同伴却都听明白了,眼里纷纷闪过惊骇之色。 得道升仙?牧云哥的意思是,那女子并非凡人?然而人间哪里有神?若真有神,岂会坐视生灵涂炭? 不,不对!世间真有神灵。许多来自于南地的商人喜欢随身携带一个神牌,上面就雕刻着一位在世神灵的名讳。 方众妙,当朝国师,一人屠军,一人定国,一人平天下。南地正是因为有了她,才能恢复往昔的繁华。 牧云哥,她是?一个同伴低呼出声。 刘牧云扫去一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众人连忙闭嘴,眼里交织着骇然、恍惚、狂喜等复杂的情绪。 真是方众妙吗?她来了北境?那么是否有一日,北境也能像南地那般,重现往昔的太平盛世?蛮人、胡人、羌族、狄戎,是否能被赶出这片国土?几十年的入侵和屠杀,这血海深仇能否用血来还? 众人心潮澎湃,思绪起伏。然而只是一个转念,他们沸腾的血液就已经冷透。 难!这些都太难太难!恢复大好河山比登天还难!朝廷派来的镇北侯身高九尺,勇冠三军,堪称当世猛将。可他到了北境,也只能虎踞龙盘,暂且蛰伏。 听说他正广招流民,建造坞堡,做长久打算。 可流民早就被商队劫掠而去,卖给了五胡和蛮人。大周的子民正在给异族当牛羊,做猪狗。除非有重塑山河的伟力,否则谁也救不了北境。 这个并不伟岸,也不强悍的女子,她怎么可能做到那样的事? 众人高昂的情绪低落下去,但心里终究被埋下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他们纷纷抬头看向前方那女子打坐入定的背影,瞳仁深处隐隐有火光闪现。 刘牧云大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探看。白衣女子若是双目紧闭,他就退回来,若是睁着,他就问一问此行的目的地。 是闭着的。不能打扰。刘牧云悄然后退。 就在此时,方众妙幽幽开口:你想问什么? 刘牧云连忙低声询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徐城。 徐城?徐将军的领地? 是。 那里去不得!那里是远近闻名的盗贼之城,除了商队和贼寇,城中没有平民百姓。城池附近的万顷良田全部由奴隶耕种,出产的粮食只供应徐将军的军队,剩余的拿去贩卖,奴隶只能吃糠皮。 被你杀死的人贩子就是徐将军的手下。因徐将军天性残暴,极尽压榨奴隶,所以每个奴隶的存活期不足三年。死了的奴隶,他就直接埋进田地当肥料,再去别的地方抓捕。 刘牧云情绪十分激动,沉声道,我们正是为了逃避徐将军的抓捕才会东躲西藏,却未料还是被他找到了。我们若是进城,立刻就会被送去奴隶营。 方众妙缓缓睁眼,淡淡说道:我要以商队的名义进城,就得有商品。你们这些人便是我的商品。 刘牧云: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女子若是想要把他们当奴隶卖掉,他们还真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莫非真被同伴说中,自己猜测错误,上了贼船? 心神恍惚中,他听见那女子轻轻笑语,富贵险中求,你要不要赌一把? 她幽邃的眼眸仿佛能容纳世间万物,也能洞悉一切人心。直面这样一双眼,刘牧云慢慢冷静下来,问道,赌注是什么? 方众妙轻轻托腮,玩味地说道:赌输了,你和你的同伴、族人、乡邻,全都会被徐将军埋进田里当肥料。赌赢了,你便是一方诸侯。 赌赢了就是一方诸侯?好狂妄的口气! 诸侯是什么?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是在自己的领地内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土皇帝。想要当诸侯,先要招兵,再要屯田,后要存粮,最终还要与周边所有枭雄大打一场。 此中过程凶险万分,手里没有数万军队,命里没有滔天气运,何谈当诸侯? 这女子现在却说,她要与自己开个赌盘,下一把赌注。只要自己扮成奴隶随她入徐城,就能成为一方诸侯!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匪夷所思都不足以形容刘牧云的心情。他脸色变了又变,眸光闪了又闪,最后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咬牙道,那就赌一把。 方众妙未料他这般果决,不由问道,你不需要与你的同伴们商量商量? 刘牧云摇头,他们都是我沿途救下的,我的每一次选择都能带领他们在这乱世安然活命。我相信自己这一次的选择依旧是对的。 好生有主见的一个人。方众妙心中满意,又问,若你选错了,岂不是害死了他们? 刘牧云想了想,面上竟露出一丝决然,世道越来越乱,北境已找不到一方净土可以隐居。同样的灾劫还会发生,哪怕我们躲到桃花源里,也总会有人把我们找到,更何况这世上本没有桃花源。 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与其苟活,不如搏上一搏。他们胆怯,没有见识,我是他们的主心骨,这等重大决策,我不拿主意,谁拿主意?害死了他们,我拉你垫背就行。 方众妙一瞬不瞬地盯着刘牧云,眉梢微微挑高,神情有些讶异。 龙图就坐在一旁,此人敢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勇气可嘉。 刘牧云被看得面红耳赤,心脏狂跳。 不知过了多久,方众妙才轻轻笑起来,你成色不错。 第482章 盗贼之城 听见女子的夸赞,刘牧云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此行太过冒险,他真是拿所有人的命在赌。 方众妙指指后面,说道,你现在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然后压服他们。 这又是一个考验吗?不是刚刚还说自己成色不错? 刘牧云心里腹诽几句,却没有片刻犹豫,马上就走到后面,把自己这群人必须扮作奴隶进入徐城的事说了。 大家果然喧哗起来。有几个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有几个男子面色涨红十分愤怒。 刘牧云走上前狠狠挥拳,把闹腾起来的几个男子打翻在地,而后甩出一个包袱说道:不敢去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了。 看着那个包袱,揉着肿胀疼痛的脸颊,几个男子安静下来。他们不敢在荒林中行走,几个妇人自然更是胆怯。 原本闹哄哄的队伍此刻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青年郑重说道:牧云哥,我们都是你救下来的流民。因为有你,我们才有了村落和田地。我们生是因你,死自然也愿为你。 刘牧云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其余男子对他十分敬服,此刻全都围拢过来,紧紧拥在一起。 大家互相拍背,带着赴死的决然。 看来刘牧云眼光不错。他沿途救了许多人。一些人早早就被他撵走,留下的都是重情重义之辈。 事情办妥,刘牧云离开同伴,走到前方,目光暗沉地看着白衣女子。这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现在可满意了? 方众妙托着腮,笑意盈盈地说道:你成色极好。 方才还只是成色不错,现在却变成了极好,也不知她的评定标准是什么。更是不知,自己暗暗窃喜个什么劲儿。 刘牧云颇为沉稳地点头,耳根却热了一些。 在荒林中跋涉三日,一行人终于来到徐城。 映入眼帘的是万顷良田,田里躬身劳作的都是一些瘦弱不堪的奴隶。他们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有的人甚至只有一块破布遮体,皮下的骨头比岩石还嶙峋。 田埂上站着几十个监工,谁的锄头停下来,他们就跑到谁的身边狠狠抽上一鞭子。 不断有人被抽得倒地,还有人再也爬不起来。 监工跳下田埂,试探倒地不起的奴隶的鼻息,大声说道:还有一口气,埋了吧。 听见这话,刘牧云的心尖狠狠一颤。还有一口气不应该施救吗?为何活埋? 随后,更让他愤怒的事情发生了。 十几个监工围拢过来,一人拿一把锄头,将还有一口气的奴隶砸成肉泥,连骨头也敲碎,掩埋在土层下面。 第440章 据说徐城周围本是最为贫瘠的红壤,根本种不了粮食。徐将军来了之后,红壤就变成了黑土,年年都获丰收。 北境各地都流传着徐将军是天命之人的说法,言他身上带着大气运。 看着眼前的景象,刘牧云在心里冷笑连连。徐城的黑土果然是奴隶的鲜血染就的。徐城不愧为盗贼之城。跟随女子来到此处,其中凶险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大上许多。 车队缓缓驶过田间,向着前方的徐城进发。监工们抬起沾满血点的脸,眸色阴毒地看过来。 方众妙低声说道: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 刘牧云回望身后的同伴。他们全都被反绑双手,用一根绳子串联在一起。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支贩卖奴隶的商队。在徐城,这样的商队最受欢迎,因为奴隶消耗得太快,已经不够用了。 要反悔吗? 刘牧云收回目光,看向白衣女子,语气坚定,我从来不知反悔二字怎么写。 方众妙尚未开口,龙图就已经夸赞起来,好,是条汉子。 方众妙笑了笑,而后把余双霜拉进怀里,捏着对方的脸蛋说道,要不,我把你也卖了吧? 余双霜:干娘,你还真把我当八岁小孩来哄啊? 见女子这般轻松惬意,还有心思拿孩童打趣,刘牧云忐忑不安的心慢慢恢复平静。 又走了三刻钟,一行人来到城门口。 递上文牒,塞几枚碎银,官兵就放了行。领头的侍卫指着西南方说道:你们去钱围找一个空地扎帐篷。朝那个方向直走,很快就到了。 方众妙不开口,那侍卫竟然都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黛石问道,钱围是什么地方? 侍卫满脸不耐烦。 龙图又塞过去几枚碎银,对方才缓和了面色,说道,你们是头一次来北境做买卖吧?连钱围都不知道。钱围是商队聚集的地方,用围栏围起来,在里面随便支个帐篷摆个摊,就能卖货。 余双霜小声说道:就是圈钱的地方。 黛石恍然大悟,笑嘻嘻地朝侍卫拱手道谢。 一行人走进城门,向着钱围进发。 侍卫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进去要交一百两银子入场费,出来还要课五分税。 余双霜小声骂道,你们抢钱啊? 扮作侍卫的刘牧云走在牛车边,冷笑低语,否则此处怎会叫做盗贼之城?你们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哪一个是善类? 大家举目四顾,入眼的是一张张或凶横,或阴鸷,或冷酷的脸。身上的匪气可以用华丽的衣袍隐藏,眼底的煞气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流泻。 大家收回目光,继续前行。若是再看几眼,只怕会有人上来揪住他们衣领,问他们瞅啥。 余双霜小声哼哼,我们才是最凶残的,他们都是小卡拉米。 方众妙轻轻笑起来。 刘牧云低声询问,小卡拉米是什么? 余双霜掐着自己的小指头,露出指甲缝那么大一点,就是这个。 刘牧云不由莞尔。 走了大约二里路,前方出现一块极为空旷的平地,用高高的围栏圈起,里面矗立着一个个白色帐篷,远远看去不像卖场,倒更像是军营。 很多摊子已经支起来,有卖香料的,有卖丝绸的,还有卖茶叶、药材、粮食的。兵器、盐铁、甲胄、矿石,朝廷不准买卖的禁品,此处也是应有尽有。 这徐将军不愧为此处的土皇帝,真是为所欲为。 一行人交了一百两银子的入场费,这才得以通行。因为卖的是最为紧俏的货品,也是徐城最缺少的资源,所以官差给了不小的优待,亲自给他们划出一个好位置让他们扎帐篷。 就在这里吧。说好了其中六十个青壮年奴隶要卖给我们徐将军,你可不能食言。稍后我会让将军府的管事来找你议价。官差交代道。 龙图搓着手谄笑,我们哪里敢拿徐将军开涮。徐城是最大的商城,我们往后还要常来的。 官差用指头点了点龙图的鼻尖,眼里暗含警告,这才慢吞吞地走了。 刘牧云看得冷汗直流。这人怕是不知道,他人生最巅峰的时刻就在刚才。 方众妙站在空地上举目四顾,慵懒的目光忽然凝注,随后幽幽笑语:平瑞宝竟然也在此处。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第483章 吓得炸毛 一个少女与一名少年并排站立在人群中,看似随意地挑选着小摊上的货品,实则心弦紧绷,身体僵硬。 是方众妙!怎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她?她不在临安,跑到北境做什么?她的目光刚才掠过我们,不会被她发现吧? 清秀少女抓起一把晒干的药草询问价格,眼睛斜着扫了少年一眼。 少年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二人都已经改换容貌,连面相都变了,莫说方众妙认不出,便是他们的亲生爹娘在这里,也半点不敢相认。 这二人便是平瑞宝和乌鲁格,现在在草原某部落定居,受首领所托,前来徐城购买必备的生活物资。 平瑞宝的脸已经没有疤痕,皮肤光滑细嫩,五官清秀可爱,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穿着一袭粉色襦裙,很讨喜的模样。 乌鲁格用银针刺面,为自己重塑了一张白净斯文的脸,也是江南文人的模样,有些病弱之气。 二人肩并肩,手拉手,俨然是一对小情侣。这样的组合在南地或许有些惹眼,但在民风开放的北境,却并不稀奇。 摊主开的价格有些高,平瑞宝摇摇头,说自己买不起。她拉着乌鲁格走向下一个摊贩,眼角余光朝方众妙瞟去。 那人正看着别的方向,刚才的对视仿佛真的只是偶然。 平瑞宝狂跳不止的心这才缓缓恢复平静。 她强忍着逃跑的冲动,勉力压下恐惧,对着乌鲁格耳语:我现在的容貌只是清秀,却也能频频惹来周围男子的侧目。她那样倾国倾城的长相,为何无人看她? 在纷乱四起的北境,美丽的女人就是祸端,没有强横的背景,一生都将遭遇不幸。这也是平瑞宝迟迟没抛弃乌鲁格的原因。这少年是大宗师,活一日就能护她一日。 她用气场遮蔽了自己的存在。乌鲁格一眼都不敢朝那边看,声音压得极低。 平瑞宝的声音也更低了几分,气场是什么? 那是修道之人的一种特殊气韵,能混淆旁人的视听,我老师也会。 你老师和方众妙相比,谁更厉害? 乌鲁格悚然一惊,连忙提醒,不要提她的名字,得道的高人都有天人感应,纵使她听不见,也能有所察觉。 话音刚落,刚才还看着别处的方众妙此刻竟直直地朝他们看过来。 二人心中大骇,却不敢动弹,假装拿起货物,认真地与摊主讨价还价。 额角隐隐有冷汗冒出来,平瑞宝的呼吸都急促了。连名字都不能提,方众妙莫非真是神仙?这些日子,从南方传来的,有关于她的那些神迹,也是真的吗? 我若是掠夺到足够多的气运,是不是能碾压她? 平瑞宝闭了闭眼,勃发的野心和复仇的渴望令她快速冷静下来。她继续与摊贩讨价还价,乌鲁格时不时插几句嘴,把价格压得更低,摊贩面红耳赤,满脸愤然。 三人看上去完全没有异样,方众妙深沉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开。 平瑞宝大松一口气,又还价了一会儿,见摊贩还是不肯让步,便把手里的药材随意一扔,气呼呼地说道:不买了,我们走! 两人扭头就走,气势很足,脚步却堪比龟速,好似在等着摊贩后悔。 摊贩果然伸手召他们回去,价格给的很低。两人满脸喜色,相视而笑。 卖力表演了一番,确定方众妙真的没认出自己,二人这才躲到一个卖小食的棚子里,点了两碗肉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乌鲁格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不去王庭报仇了,我想给老师送信,让他派人接我们去圣山。我求他老人家帮你看看脸。明明没有涂药,那些疤痕是怎么消失的?你的五官也在变,别人看不出来,可我算半个修道之人,我早已有所察觉。 对于同生共死的平瑞宝,他已经彻彻底底交付真心,这种话自然能坦诚地说出来。 殊不知平瑞宝却对他起了杀心。自己的秘密若是暴露在蛮族大巫眼前,只怕下场会很凄惨。据说那人喜欢把活人做成傀儡,还养了许多药人。 把乌鲁格留在身边,早晚会引来大巫的注意。乌鲁格留不得了。 心里萦绕着恶毒的念头,平瑞宝却轻轻抓住少年的手,温柔低语:谢谢你为我着想。 第441章 乌鲁格红了脸颊,更为温柔地低语:保护你是应该的。你的变化目前看来是好事,但福兮祸之所伏,咱们还是要未雨绸缪才行。回去我就给老师写信。 回去我就杀了你!平瑞宝心里冷笑,面上却极为乖顺地点头。 似想到什么,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巨大帐篷说道:我们还要买一些奴隶回去,吃完肉粥就过去看看吧。 乌鲁格点头,好。咱们的银钱不太够,少买一些胡人,胡人太贵。咱们这回全买汉人。 可我看不见汉人的面相,如何掠夺他们的气运? 平瑞宝心中不虞,却很轻快地说道:胡人身体强壮,比汉人耐使唤。其实这样一比,贵一点也无所谓。 乌鲁格对她百依百顺,略一思忖就点了头:好,那就买胡人。 二人很快吃完东西,走到对面。 一大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奴隶被绳子串联在一起,坐在地上任人挑拣。其中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有脸阔眼长的蛮人,但更多的还是从北境各地掳掠而来的汉人。 哟,你们又来了。这回买几个?摊主隔了老远就开始打招呼。 买二十个胡人。乌鲁格开始讨价还价,这次能不能少一点? 再加一个。平瑞宝忽然开口。 她走上前,捏住一名汉人女子的脸颊,迫使对方张开嘴,露出两排牙齿。据说挑奴隶和挑牲畜一样,都要找牙口好的,这样身体才康健,活得也长。 但平瑞宝买这女子就是为了凌虐,三两天就玩死了,管她牙口好不好。 她非要看女子的嘴巴,一是为了欣赏对方恐惧的表情,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和优越。被她玩死的汉人女子少说也有二十几个。 把这些人的脸皮活生生剥下来的时候,平瑞宝总会得到异样的快感和满足。 乌鲁格也走过来,看了看女子的牙口,颔首道,这个可以。他捏了捏平瑞宝的脸颊,语带宠溺地说道:我帮你打造了一套刀具,你回去可以用她试一试。那把剥皮刀很锋利,你小心一些。 女子听见这话吓得浑身颤抖,却丝毫也不敢从平瑞宝的手中挣脱。她只能默默流泪,用美丽的眼睛祈求。 但她越是如此,平瑞宝就越是满意。 有没有药水可以防止肉体腐坏?她的眼睛很漂亮,我想保留下来。她指着女子的双瞳说道。 我回去帮你调制。乌鲁格有求必应。 摊主是个蛮人,搓着蒲扇一般的大手,笑呵呵地说道:调制出来给我十瓶,我用十个奴隶跟你们换。 乌鲁格也不问他为何要交换药水,直接就点了头。 一场交易很快完成,双方都十分满意。然而这看似公平的买卖暗藏多少血腥,大约只有吓哭的汉人女子才知道。 她原本生活在一座平静的小山村,有勤劳的爹娘,有慈爱的祖父母,也有活泼调皮的弟弟妹妹。然而蛮人的到来打碎了她的幸福。她看着爹娘倒在血泊里,祖父母被活活埋葬,弟弟妹妹炖在锅中,气味那么香,却让她吐了三天三夜。 而她被一群蛮人肆意凌辱,一天又一天,好像在油锅里熬。 这个清秀可爱的江南女子走过来,选中自己的时候,她还暗暗感到庆幸。她以为这样一张好看的脸,必然有着一颗善良的心。 可她终于在此刻知道,原来最可怕的不是鬼,是戴着面具的人。 女子哭得停不下来,声音却不大,呜呜咽咽,像一只困在绝境中的小动物。摊主没去管她,平瑞宝和乌鲁格也不在意。 他们正挑选着其他奴隶。 一道空灵的声音忽然响起,她哭什么? 听见这道声音,平瑞宝和乌鲁格全身的毛发瞬间炸立。 第484章 血洗全场 方众妙不说话的时候,谁也没去在意她。 然而此刻,当她发出声音,周围所有人便都不由自主地看过来。空气仿佛凝固,神魂为之摇曳,有人呆愣,有人惊艳,还有人不知所措。 吃面的人忘了吃面,讨价还价的人忘了说话,来来往往的行人定在原地。 美!不仅仅是皮囊的美,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好似春日的花、夏日的雨、秋日的果和冬日的火。世上最令人神往的一切,都在此刻有了实体。 周围一片寂静。 平瑞宝首先回过神来,胸腔里有仇恨的烈焰,也有难以名状的恐惧。 这就是方众妙的魔力。她气场全开的时候必然受到万众瞩目。自己哪一日才能变成她这副样子?她现在拥有的这张脸,如此的倾国倾城,国色芳华,到底是侵吞了多少气运才得以塑成? 平瑞宝狠狠握拳。 所有人都在注视自己,神色难掩痴迷。方众妙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依旧是看着摊主,指着那个泪流满面的汉人女子,问道,她哭什么? 摊主终于回过神来,藏在络腮胡子里的脸颊绯红一片。他的声音软得像面团,她许是吓着了。 余双霜从后面走来,撇着嘴心中鄙夷:你个大胡子用什么夹子音,恶心不恶心? 龙图、黛石和刘牧云也走上前来。阿狗和三个铜板留在原地搭建帐篷。 几人齐齐看向汉人女子,又去看与她绑在一起的其余汉人。 摊主小声说道,她被卖出去了,心里没底,所以才哭起来。 方众妙是以人贩子的身份入场的,所以只是颔首,并没有搭救那女子的意思。她转脸看向平瑞宝和乌鲁格。 两人极为自然地点点头,笑了笑。 方众妙收回目光,看向别处。对面一个摊子上铺着一张虎皮,她眼睛一亮,走过去询问:这虎皮怎么卖? 摊主痴痴地看着她,恍恍惚惚地说道:别人来买,须得五百两银子。您若是想要,我三百两出给您。 方众妙揉揉虎皮,看一眼摊主的面相,问道,为了这张虎皮,你填进去不少人命吧? 在钱围里做生意的能有几个好人?摊主精神一震,带着炫耀的口吻说道,您还真说对了。为了诱这老虎出山,我们在林子里丢了十几个奴隶,全都割破皮肉,放了血。 扑杀老虎的时候,依旧是要丢几个奴隶给它,趁它专心进食的时候,叫力士从后方偷袭,刀尖从眼眶刺进去。用弓箭射必然是不行的,虎皮上会有洞,卖不出高价。您看咱这张虎皮,完完整整,连毛都没掉。 方众妙轻轻抚弄硕大的虎头,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黑黄绒毛间透出莹润的光泽,好似美玉一般。 摊主盯着她的手,嘴角差点滴落口水,神魂颠倒地说道:您若真喜欢,我再给您少一百两银子。 这个价格简直低到离谱,周围人发出嘘声,私心里却恨不得与摊主换一换,好叫他们也少上几百两银子,讨一讨美人的欢心。 方众妙莞尔道,好,这张虎皮你留着,我稍后来取。 摊主连连点头,心情十分激动。 方众妙走向下一个摊子,指着琳琅满目的刀具说道:这钱围里多是蛮族和胡人的商队,朝廷明令禁止把铁具和武器卖给他们。你怎么还在这里摆摊,不怕徐将军找你麻烦? 摊主殷勤地答道,贵人您有所不知,在这徐城,只要您给足税钱,卖什么都可以。 方众妙挑眉,徐将军敢把武器卖给蛮人,也不怕蛮人举着大刀攻过来? 摊主不以为意地摆手,蛮人可不会攻打徐城。徐城一年的税收是六十多万两银子,其中三十万两都送去了蛮族王庭。自己人的地盘,他们打什么。 方众妙笑了一笑,幽幽说道:原来徐城竟是蛮人的领土,我也是才知道。 摊主连忙打听,您是南方来的吧,可有婚配? 方众妙摇头不语,走向下一个摊位。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平瑞宝和乌鲁格看在眼里。二人交换了一个暗含讥讽的神色。 方众妙在南地是皇中之皇,人上之人,然而到了北境,她连一个小小的将军都震慑不了。她可有军队随行?可有权柄在手?她什么都没有,还妄想称尊? 她现在十分低调,只是四处走走看看,并不表明身份。她也怕陷入北境这方泥沼,最后客死异乡吧?若是把她抵达北境的消息传扬开去,追杀她的人能从草原排到临安。 思及此,平瑞宝用力握住乌鲁格的手。乌鲁格暗暗对她点头。 方众妙不想招惹徐将军,他们就偏要帮她一把。得知她来到徐城,徐将军会怎么做呢? 二人手拉着手直直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方众妙冰冷的声音,你卖的是什么? 第442章 一个谄媚的声音回答,回贵人,这是米肉。 余双霜抓起一把米,问道,红彤彤的,是曲米吗?但闻上去很腥,没有曲米的香味。 黛石狠狠拍打余双霜的手,急切说道:米肉就是吃米长出来的肉,这东西碰不得! 吃米长出来的肉?哪种动物吃米?余双霜想到一个答案,吓得惊叫一声。 平瑞宝和乌鲁格没有回头去看,却都露出讥讽的笑容。米肉也能把他们吓成这样,真是脆弱不堪。自己二人平日里可是没少吃呢。 后面又传来方众妙的声音,这么多米肉都是卖给谁的? 摊主答道,卖给徐将军当军粮。还有这钱围里的小食摊也会买一些熬粥。 余双霜哇啦啦吐了一地。 方众妙摇摇头,叹息道,我本想多走几圈,再看一看,未料你竟动摇了我的道心。这钱围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老爷子,动手吧。 动手?她要做什么?平瑞宝和乌鲁格悚然一惊,连忙转头看去。只见龙图一掌就把那摊主拍成一滩肉泥。 方众妙转过身,指着卖虎皮,卖刀具,卖奴隶的摊主们说道:把他们都杀了,另外再派个人去将军府,叫徐盛来见我。 一句话竟要血洗全场,与当地强龙兵戎相见。 第485章 阎王点卯 方众妙疯了!这是平瑞宝和乌鲁格共同的念头。 她竟敢在钱围里大肆杀人,驻扎此处的军队足有几百人,其中还有一百名是蛮族精锐,一个个长得比铁塔还壮实,她身边才几个护卫? 她怎么敢? 她还命人把徐将军叫过来。她以为徐将军得知她到来的消息会铺上红毯,摆好酒宴,命人载歌载舞夹道欢迎,最后还给她下跪,对她屈膝称臣,口衔圣安吗? 她是太过愚蠢还是太过狂妄? 在城外的农田里穿行,看见那广阔无垠,用人血浇灌出来的黑土时,她就应该知道,徐将军是怎样一个冷血凶残的人。 得知国师抵达徐城,还妄想挑衅自己权威,徐将军只会带领数千亲兵气势汹汹地赶来杀人灭口。灭的不只是方众妙,还有钱围里所有的知情者! 数千亲兵将钱围包围,在外面乱箭齐射,纵使是大宗师,也难以从这天罗地网中逃脱! 瞬间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平瑞宝的脸颊完全褪去血色。她死死抓住乌鲁格的手。 乌鲁格极为愤怒地低语,老师说得对,愚蠢并不阻碍我们生存,狂妄才会。 平瑞宝急促地问,怎么办? 乌鲁格单手将她抱起,翻出围栏! 话音未落,他已经朝最近的围栏跑去。然而,当他跑到近前,脚蹬地面跃向高空的时候,一支利箭却从后方而来,直取要害。 这支箭绝不简单,莫说那尖啸龙吟之声,便是裹挟的气旋也能化为风刃,带着摧枯拉朽之势。 后心处一阵发麻,强烈的危机感令乌鲁格连忙侧身躲避,本该越过围栏的身体狼狈地跌落在围栏内侧。 他用自己当肉垫,将平瑞宝严密地护在怀中,仰躺着看向半空,却见那箭矢穿透围栏上的一根圆木,溅起木花一片,而后向着围栏外的远方疾射,似一颗流星消失在遥不可及的平原。 建造围栏的一根根圆木皆是十年以上的老树,成年男子一双手抱不过来,还浸泡了特殊的药水,坚硬得好似裹了一层铜皮。但一支细细的箭,竟能将之轻易洞穿,且还去势不减,仿佛射中了无物之物。 好强的功力,这一箭之威远在自己之上!是龙图射出的箭吗?或是那个练硬派功夫的黛石? 这样想着,乌鲁格连忙抱着平瑞宝翻身爬起,飞快寻找掩体,目光顺势扫向方众妙,随后心尖狠狠一颤。 不,箭矢不是龙图和黛石射的!方向不对! 他躲到一堆箱子后面,朝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一名长相周正,身材瘦弱的年轻男子拿着一把弯弓,站在最高的一座帐篷上。 他的眼睛能看见全场,他的箭矢自然也能射杀任何人。他高声说道:没有我家主上的允许,任何人不得离场。 你主上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徐将军的地盘闹事!一名将领气跑过来,凶神恶煞地呵斥。 男子举弓射箭,洞穿了将领的眉心。跟在将领身后的几十名士兵也连忙举弓朝男子射去。 一人一弓对战几十人几十弓,怎么看都没有胜算。天空中密密麻麻一片箭雨,眼看就要将男子浑身上下射穿。 高高的帐篷下方却忽然飞上来许多碎石子,每一颗都精准地打落一支箭。即将倾盆而至的箭雨纷纷坠落半途,折成两段。 士兵们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呆愣。哪里来的碎石子?是谁干的? 乌鲁格却早已发现,高高的帐篷下面站着三个黑衣男子,身材一样颀长,容貌一样英挺,动作十分默契。三人只是随意地用足尖挑起地上的许多碎石,就已破解这场杀局。 不等几十名士兵回神,他们又用足尖铲起许多碎石,令这些微末之物化为世间最恐怖的利器。 石雨变作陨星,去势如同破天。只听噗噗噗一阵闷响,几十名士兵皆被洞穿眉心,瞬间死去。更多士兵跑过来,皆死在他们一招之下。 直面这四个杀神,几百人的精锐部队竟好似秋草遇野火,纷纷化成灰烬。 乌鲁格的心里涌上无边无际的恐惧。这四个人是方众妙的护卫,跟她一起进来的,刚才都在扎帐篷。他们的武功全在大宗师之上。 怎么可能!大宗师已经是百万里挑一的天纵奇才,为何方众妙身边却个个都是这种人物? 这下怎么逃?只要自己敢动,这四个人随便出来一个都能把自己杀死。留下宝儿一人,她焉能活命? 乌鲁格犹豫不决的时候,平瑞宝急促说道,后面就是围栏,快跑呀!等徐将军收到消息,这里会变成尸山血海! 她话音刚落,一支箭矢就射了过来,穿透堆叠在一起的几十个厚重木箱,从乌鲁格和平瑞宝凑得极近的头颅中间穿过。 冰冷的箭尖带着一丝锐气,擦过二人的鼻头,留下一点血痕和无边的恐惧。 这样的箭法已经不能用惊世骇俗来形容。若此中有一尊神灵,恐怕也会被射落当场。那男子是故意的!他本可以一箭射死开口说话的平瑞宝,却只是给了她一个比死亡还恐怖的警告。 乌鲁格连忙捂住平瑞宝的嘴,近乎绝望地说道:不能跑,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可待在这里就是等死啊!平瑞宝说不出话,眼睛一眨一眨地落下泪来。她好恨!为什么都已经跑到北境,还是逃不出方众妙的魔手?方众妙到底想干什么?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平瑞宝心中恨极,顺着箭矢破开的大洞,看向不远处的方众妙。那人解开绑缚发丝的布条,用来蒙住余双霜的眼。 不要怕,干娘牵着你走。她柔声嘱咐一句,然后便牵着那个幼小的孩童,在钱围里漫步而行。 她素白的袍角沾满殷红的血点,好似一朵朵妖异的红梅。她瀑布般的乌发从身后垂落于地面,好似溪流蜿蜒,那是更为妖异的一种美。 她指着一名卖兵器的摊主,淡淡道,向蛮族和胡人售卖兵器,是为通敌卖国,杀。 黛石用脚尖挑起摊主摆放在地上的一把短刃,凌空刺穿对方心脏。 走过一名贩卖药材的摊主,目光扫过对方面相,方众妙淡淡道,向蛮族和胡人售卖珍惜药材,是为资敌。向我军售卖霉变的药材和假造的药材,以至于数千军人因伤口化脓,败血而亡。杀。 龙图并指朝前一点,摊主的眉心出现一个小小的血洞。 方众妙走过一名贩卖瓷器的摊主,目光扫过对方面相,淡淡道:所有货品皆是半路截杀南方商队得来,名为商人,实则山匪,杀。 黛石一脚踢碎了摊位上的一个瓷碗。几片薄薄的碎瓷割破了摊主的咽喉,令他血流如注,缓缓倒下。 方众妙一路走一路查看。有的摊主恶向胆边生,率领部众围杀过来,却被龙图一掌拍死几十个。这哪里是在杀人?这是风扫麦田,刀切豆腐! 其余摊主吓破了胆,连忙跪在路边等待方众妙的检阅。 有人砰砰磕头,高声喊叫:我,我是正经商人!我不偷不抢不杀人!我只是来赚钱的!求贵人饶命,求贵人饶命! 方众妙扫去一眼,语气微缓:说的实话。 于是这人得以幸存,冷汗淋漓地瘫在地上。 也有人照着他的样子喊冤,却得到冷冷的一句断言:撒谎,你走商不为挣钱,只为搜集情报送去蛮族王庭。因你泄密,北境数座城池被蛮军屠戮。你罪孽深重,该杀。 第443章 一颗人头滚落,一地鲜血流淌。 方众妙缓缓绕行,好似阎王点卯,勾取魂魄无数。别人不知道她杀人凭的是什么依据,为何有人一个照面就死,有的人却被她视而不见。 但平瑞宝却知道,方众妙绝不是无的放矢。同为开了天眼的人,她太清楚钱围里做买卖的这些商人都是什么玩意儿。他们命宫里的血煞之气浓得能汇聚成一团乌云,将天空中的太阳都遮蔽。 方众妙是在荡平魔气,还此界一方青天。她以为自己真是神仙?神仙一掌就能灭世,她做得到吗?沽名钓誉,装神弄鬼! 平瑞宝心中讥讽冷笑,眼里却流泻出强烈的渴望。她也要成神!她将来定然会比方众妙更厉害! 第486章 这回活不成了 方众妙绕着钱围缓缓穿行,所过之处头颅滚滚,鲜血迸溅,杀声震天。 她要杀人,别人也要杀她。这围场变作一个猎场,人人都是猎物,然而猎手只有那么几个。 平瑞宝和乌鲁格蜷缩在高高堆叠的几十个木头箱子后面,完全不敢露头,支撑着地面的双手湿热热,黏糊糊的一片,抬起来才发现,掌心沾染的竟是浓稠鲜血。 以方众妙为圆心,血液渐渐吞没整个围场。 到底死了多少人才会形成这恐怖的景象?平瑞宝和乌鲁格数不清,也不敢数。他们都是心性狠毒之人,此刻却连方众妙遥远的一个侧颜都不敢看。 心里的恐惧也好似这片血泊,一层一层覆盖,终至蔓延成海。 方众妙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血海中,素白的袍角早已染成赤红一片。刘牧云跟随在她身后,看她点卯,看她审判,看她受人恐惧又受人跪拜。 原本繁华的钱围因她变成尸山血海,好似地狱在人间重现。 在此之前,刘牧云也曾听说过国师的事迹,也曾想象过对方凭女子之身登临高位的艰难和秘辛。他还有过轻视和鄙夷,认定谣传只是谣传。 然而今时今日,此时此刻,看着这道漫步在尸山血海中的背影,他对权力的想象得到了最为清晰的照见。 女子怎配为官?头一次听说大周朝堂册立了一位女国师,他曾如此对同伴们说过。可现在,他为自己的肤浅和偏见感到羞愧。 国师这个位置,除了方众妙,谁都不配! 刘牧云的血液渐渐滚烫起来。 钱围里一片死寂。奴隶们像淋了冷雨的羊群,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得以存活的商人和前来购买东西的客人跪在道路两边,发软的双手撑着更软的膝盖,把自己的脑袋垂在胸前。 他们不敢看,不敢喊,只是极力去听那女子轻轻的脚步声。她还在血泊里行走,长长的发丝也在血水里蜿蜒。远远看去,这满地的血水仿佛是她长发的蔓延。 她是人还是魔?又是哪里来的杀神? 所有人都在猜测女子的身份,与记忆中权势最盛,手段最狠,心性最诡谲的女子去比照,然后答案便呼之欲出。 国师方众妙!唯有她,也只能是她!想罢,所有人的脑袋便更低地垂了下去。 忽然,一道颤巍巍的声音响起:草民,草民是史家商队的北境总掌柜,草民叩拜国师大人。 幸存者们斜着眼睛去看,只见一名老者俯下身,把自己的额头重重磕在浸透鲜血的泥土中。 然后又有几道沙哑的声音响起,草民是宁远侯府二爷麾下的商队头领,草民叩拜国师大人。 草民是金台侯的商队头领,草民叩拜国师大人。 起来吧,血水是温的,跪久了也会变冷。白衣女子缓缓走到最高的一顶帐篷前,轻轻摆手。 她默认了。她果然就是方众妙。这人的事迹,听一百遍都觉得荒诞可笑,然而有幸见上一面,在她手里保下命来,才会明白骄阳为何不可直视的道理。 瘫软的人连忙爬起来跪拜,本就在跪拜的人久久不敢起身。 方众妙淡淡说道:生一堆火。 三个铜板立刻用铲子挖出一个大坑,坑中点燃一堆火。 方众妙再度下令,给我一把椅子。 三个铜板从旁边的摊位上搬来一个箱子,然后走进自家帐篷,抬出一张巨大的虎皮,铺在箱子上。 主上请坐。 方众妙不偏不倚,正坐在虎头之上,一条腿自然垂落,足尖点地,一条腿曲起,轻轻踩在那散发威仪的王字上面。 明明是粗野的坐姿,却透着狂傲和孤高。 原来这就是国师世人对权力的所有想象,都在此刻得到了最为贴切的写照。磕头的人起起伏伏连成一片。 刘牧云若非站在国师身后,代表着国师的脸面,他现在也已经跪下了。他回头扫了一眼,却见自己的同伴和乡邻纵使被绳子串联,行动极其不便,却也不断磕头。 据说威严是无形之物,但他今日好像看见了浩浩天威的具现。 方众妙把余双霜抱上木头箱子,令她安坐,这才继续说道:阿狗,把钱围里的霉变药材和假造的药丸都搬过来烧掉。 阿狗鼻子灵敏,只需闻一闻就能知道哪些药材是真,哪些药材是假,哪些药材可用,哪些药材已经霉变。 他跳下帐篷,带领三个铜板去搬东西。 龙图跳上帐篷,继续警戒四方。 乌鲁格趁此机会想要潜逃,看见龙图上到高处,只能歇了心思。 平瑞宝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愤恨不平地忖道:等徐将军率领他的亲兵过来,这围场里不会留下一个活口!该死的方众妙,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一个人就想挑衅一座城吗? 所有人都很焦躁。敢跑到北境来做生意的人大多心细胆大,精于算计。平瑞宝和乌鲁格能想到的后果,他们自然也能想到。 徐将军若是来了,这里每一个人都得死! 阿狗和三个铜板很快就把伪劣药材搬过来,投入火中烧掉。方众妙把放在脚边的一个小匣子踢翻,里面的药丸纷纷滚入火堆烧成灰烬。 阿狗鼻尖轻轻抽动一下,不由看了主上一眼。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烧药材。 躲在箱子后面的乌鲁格轻咦了一声,神情微微一变。 怎么了?平瑞宝低声询问。 乌鲁格用力嗅闻,空气中全是各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刚才那一丝清冽的冷香仿佛是个错觉。 阿狗把几箱霉变的薄荷叶丢进火堆里,乌鲁格看了几眼,不再疑神疑鬼。 方众妙问道,可有派人去召徐盛? 宝山答道,放跑了几个兵丁,叫他们去送信。想来徐盛快到了。 跪在周围的幸存者全都提起了一颗心。 徐盛若是来了,这围场真就变成了尸场!国师啊国师,您如此英明神武,您不会想不到那后果吧? 宁远侯府的商队头领仗着自己与国师关系最近,斗胆问道,国师大人,附近可有您的军队? 方众妙踩着虎头的足尖轻轻晃了一晃,滴落一丝鲜血,语气漫不经心,没有。此行我只带了家中几个老小。 众人呼吸一窒,然后便觉天旋地转!完了!这回活不成了! 第487章 杀人灭口 疯婆娘!你自己找死,为什么要拉上我们!只恨我没有武功,不然定要把你拍成肉泥!平瑞宝在心里破口大骂,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此时此刻,在心里大骂国师的人又岂止她一个。 乌鲁格摸了摸少女冰冷苍白的脸,安慰道:她必然有后手。 平瑞宝带着哭腔询问,什么后手? 乌鲁格只能摇头,并不回答。他若是能猜透方众妙的心思,也不会从国师府里狼狈地逃出来。 与此同时,刘牧云也在心里暗暗忖道:国师必然有后手,然而后手是什么呢? 他一路随行,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国师说的是真的。她的确没带军队过来,更不曾放飞信鸽,或派遣信使,向附近的军队求援。 她身边只带着这几个死士和一名幼童。她全部的力量都在此处。而徐城之中驻扎着三万大军,有弓弩、长枪、大刀,还有数千匹雄骏的战马。 双方何止是战力悬殊?双方简直是蚂蚁对大象。 所以国师的后手到底是什么?没有足以碾压徐将军的力量,她怎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杀戮? 刘牧云感觉到了太阳穴传来的剧痛,于是闭了闭眼,不再去想。 远处传来马群奔腾的隆隆声,钱围外卷起漫漫黄沙。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正在逼近,这样大的阵仗,果然不是来迎接方众妙入城的,而是来杀人灭口的。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平瑞宝捂住绞痛的心口,哽咽低语,我好不容易活下来!老天爷为何要这样作弄我! 是啊,谁活着不容易?在场所有人,谁不曾经历过九死一生?若不是遇到方众妙这个煞神,哪里会有今日的绝境? 第444章 乌鲁格紧紧搂住少女,喃喃道,放心吧,趁军队在外面放箭的时候,我带你逃出去。这钱围里有许多卖甲胄的摊子,我待会儿帮你找一副锁子甲穿上。 平瑞宝呜呜哭泣,绝望地说不出话。 跪了一地的人纷纷爬起,想要四散奔逃。 方众妙淡淡说道:谁逃谁死。 站在帐篷上的龙图用内力扬声出去:听见主上的话了吗?谁逃谁死! 众人身体摇晃着跪了回去,面容皆是一片灰败。 国师,你到底想做什么? 漫漫黄沙飘荡过来,马蹄声震耳欲聋。军队更为逼近。 方众妙命令道,把那张用人命换来的虎皮,还有那些米肉,都给我烧了。 阿狗和三个铜板丝毫也不慌乱,搬来虎皮和一箱箱米肉,投入火里焚烧。方众妙踢翻了脚边的又一个小匣子,令里面的几百颗药丸滚入火坑烧成灰烬。 虎皮和米肉都是污秽之物,烧焦的味道十分刺鼻。所有人都呛咳起来。乌鲁格觉得胸口闷得慌,却没多想。 滚滚黑烟冲上天际,又顺着风向蔓延开去,与漫漫黄沙混合在一起。 数千军队终于来到近前,将钱围团团围住。徐将军骑着一匹雄骏的黑马,伫立在钱围的正门前,却并不入内。 他扫视全场,很快就看见了坐在虎头上的白衣女子,而后从怀里拿出一幅画像对比。 国师方众妙?他沉声问道。 方众妙淡淡道:是我。 徐将军并没有下马,更没有躬身入门,上前跪拜。他冷笑着说道:是你就好。把你的首级带去蛮族王庭,可换一座城池。这笔送上门的横财,本将军收下了。 方众妙挑眉问道,你就不怕朝廷治罪? 徐将军嗤笑不已,谁敢来北境找我治罪?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对。便是皇帝亲临,他若孤身一人,我也敢杀。在这徐城,我就是王法,我就是天道! 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足见他灭口之心多么坚决。 这回死定了!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都陷入深深的恐惧。 平瑞宝又开始在心里破口大骂。 乌鲁格看准了附近一个卖甲胄的摊位,在心里推演着行进路线。 刘牧云暗暗握拳,问自己:能以女子之身登临权力绝巅的人,会做出自寻死路的蠢事?不,她不会!所以我还没赌输! 他不愿认命,可现实却由不得他不认。 只见徐将军把那幅画像随意扔在地上,冷漠下令:射箭。 数千亲兵从四面八方射来箭矢。众人抬头望去,视野中全是密密麻麻的寒光,好似天降星雨,璀璨却带着致命的杀机。 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这里的上千条人命都将死于一个女人的愚蠢狂妄,死于一名领主的残暴不仁! 若有来生,宁当太平狗,不做乱世人。所有人的心底都萦绕着同样绝望的念头,然后颤抖着闭上眼睛。 方众妙抬头望天,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阿狗和三个铜板还在烧东西。徐将军这种人形牲畜并不值得他们多看一眼。 黛石望向站在帐篷顶端的龙图,龙图抬起手掌对着天空狠狠拍去。 试试老夫的吞天掌。 从天而降的箭雨和冲霄而起的气浪在半空中碰撞,发出风刃破碎的爆鸣。狂沙漫天,飓风席卷,吹得人摇摇晃晃,东倒西歪。 等到沙尘落地,飓风消散,天空中哪里还有寒芒如雨?那几千根箭矢全都被掌风拍中,或化为齑粉,或断成两截,或不知所踪。 几千匹战马也受到惊吓,纷纷扬蹄嘶鸣。不少亲兵坠下马背,摔地猝不及防。 徐将军气势汹汹而来,只一个回合便败得如此惨烈。 跪在钱围里的人呆呆地看着天空,然后又去看站在帐篷上的瘦小老者,心里依旧是满满的绝望和恐惧,却又渐渐感受到一丝狂喜。 龙图冷哼道,此乃老夫自创武学,名为吞天掌,有吞天之势。老夫一日之内能挥六万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能连挥七天,总计四十二万掌。请问各位,你们一人可有四十二万支箭? 四周无声,这个狂妄至极的问题,更无人敢答。唯有荡去天边的掌风还在隆隆作响。 一滴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滑落,徐将军握着缰绳的手一阵一阵发麻。他带来的数千亲兵还站在此处,魂魄却已经纷纷离体,眼里无不是茫茫然的恐惧。 力敌千军,一掌吞天,这还是人吗?这是武神,这是不可名状之敌!这是国师敢于踏临徐城,肆意杀人的底气。 她不需要给自己留后路,这四面八方,天上地下,自然会有那老者为她杀穿一条路。 跪在地上的众人顿时放下心来,一个个浑身脱力瘫软如泥。 刘牧云看着龙图,目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这就是国师最为倚仗,也最为强大的力量吗?太可怕了! 平瑞宝不断轻拍胸脯,缓过一口气。 乌鲁格看着龙图的眼睛里再没有敌意,只有崇拜和敬仰。今日得见武道之巅,纵死无悔。 徐将军勒紧缰绳果断调头,急促喊道,召集三万兵马过来围剿,快快快! 就在这时,方众妙淡淡下令:进来见我。 狂奔而去的徐将军猛地勒马急停,脸庞一阵扭曲,然后便摇摇晃晃地坠下马背。他滚落在泥土里,身体颤抖不停,嘴上喊着快带我逃走,却四肢并用,一步一步地爬向钱围。 他疯狂摇头,大喊救命,却依旧在爬行,始终在靠近。 所有人都看傻了。这是什么情况?明明想逃走,国师轻轻发一句话,徐将军竟主动爬了过来。他中邪了吗? 平瑞宝抓住乌鲁格的手,声音颤颤,他怎么了? 乌鲁格深吸一口气,哑声道:这是音蛊之术,与瞳术一样,是摄魂术的一种。 第488章 口含天宪 徐将军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行。钱围的大门越来越近,映照在他满是血丝的赤红双瞳里。 方众妙指尖轻轻一弹,一根银针已破空而去,刺入他眉心。这是用阴阳蛛丝做成的法器,是无形之物,就连龙图都不曾发觉。 徐将军本人更是毫无察觉,只是疯狂摇头,焦急大喊:快来救我!快带我走!快啊! 原来他不是自愿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愿像条败犬,匍匐着前去朝见国师。他不愿丢弃尊严,甚而丢掉性命。 赵虎,徐家明,快来救本将军!这个妖女会邪法!我中了她的邪术! 听见这话,四周的亲兵才终于回过神来。邪法,邪术?国师之职竟然不是虚设?这与所有人的想象都严重背离。 想当初朝廷册立女国师的消息传到北境,谁不是前仰后合大笑一场?谁不说这国师之位是上了皇帝老儿的龙床,睡出来的荣华富贵?谁不说牝鸡司晨,倒反天罡,大周必亡? 可现在呢? 看见徐将军身不由己的模样,想象着天幕中存在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受着国师的操控,把徐将军玩弄于股掌,他们便再也笑不出来。 他们只感觉到无边无际的恐惧。 其余人僵硬地坐在马上,犹豫不敢近前。被点到名的两个副将皆是徐盛的心腹,只能跳下马,硬着头皮跑过去。 二人刚把徐盛搀扶起来,转身意欲带他上马,却听钱围里传出女子淡淡的声音:将他押送进来。 话音未落,两根银针也射入二人后颈,没入皮肉。 什么?国师竟敢这样命令他们。当徐城的三万兵马是死的吗?二人自然不会做出背主之事,然而脚尖却忽然调转,大踏步地把徐盛送入钱围正门。 徐盛又惊又怕,怒吼道,你们做什么?你们竟敢背叛本将军! 二人满脸恐惧,喊冤不迭:将军,我们的身体不受控制!我们也不想的! 三人跌跌撞撞,骂骂咧咧地进了围栏,一会儿恍惚着向前,一会儿清醒过来,踉跄后退。拉拉扯扯中,三人原地转圈,最后齐齐摔倒,好不容易爬起来,却又匍匐着前往方众妙的所在。 三双赤红眼瞳冒出愤怒的火焰,也涌出无边无际的恐惧,嘴里无意义的嘶吼,像三头发了狂的野兽。他们一路爬行,一路大骂方众妙是妖女,声音却越来越颤抖。 这副模样分明就是身体受到了操控,灵魂也被禁锢。此等手段此等手段跪了满地的人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手段的无常和恐怖。他们只觉胆寒。 刘牧云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也终于在此刻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原来一掌吞天的老者并不是国师最大的倚仗和最后的退路,更不是她最强的力量。 她的倚仗是她自己。她的退路是她自己。她一个人便可以无惧于徐城的千军万马!这才是国师真正的底气。 第445章 刘牧云忽觉胸口闷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极致的震撼中忘了呼吸。他一丝丝地吐息,心中慢慢涌上狂喜。 这场豪赌,他赢了! 三人扭曲爬行着进入围场,眼看前方就是国师那个煞神。 徐盛声嘶力竭地怒吼起来,天天吃我的粮食领我的军饷,现在便是用你们的时候!三千亲兵听我号令,立刻冲入钱围把这些人全都杀光! 方众妙能操控他们三人,莫非还能操控另外那三千人?徐盛决然不信!若方众妙真有这个本事,怎么不去操控蛮族王庭? 三千亲兵短暂犹豫之后一个个翻身下马,抽出长刀,杀气腾腾地冲向钱围。救不出徐将军,他们这群人必然也是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国师哪里会放任一支叛军坐大? 杀! 三千人的刀锋闪烁寒芒,三千人的甲胄组成一堵银色幕墙,向着钱围撞击而来。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是杀戮与杀戮的对碰,是血腥与血腥的交汇。 死亡的阴影再度笼罩,所有人都陷入绝望。 国师!国师救命啊! 大家齐齐看向慵懒坐于虎头的女子。 平瑞宝用力抓住乌鲁格的手,怀着一丝希冀问道:她,她能用音蛊控制这三千人,对吧? 乌鲁格沉痛摇头:她不能。一人操控三千人,除非她有三千年道行。 平瑞宝心里的希冀瞬间破灭,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方众妙淡淡说道:踏入钱围者死。 这不是命令,也不是怒斥,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么一句不痛不痒,轻若鸿毛的话,谁会去在意?被杀气和战意驱策前进的三千亲兵冲入大门,好似一股冰冷的铁流,即将吞噬周遭所有活物。 大门太窄,更多亲兵挤不进来,便举起大刀对着四周的圆木疯狂劈砍。 钱围内一堆大火烧得正旺,冒出滚滚黑烟。奔袭而来的三千亲兵大口大口吸入浓烟,胸口渐渐闷痛,头脑渐渐眩晕。但他们忽略了这一点不适,依旧是悍不畏死地冲杀,举着大刀劈砍。 钱围内跪了满地的人再也不敢怀有一丝侥幸,纷纷爬起来四散而逃。 平瑞宝也拉着乌鲁格站起身,想要找一条活路。 徐盛一边爬行一边狂笑,哈哈哈,国师,纵使你有千般邪法,本将军麾下数万勇士都可一力破之!本将军要生擒你,剥了你的衣裳,让你像母狗一样在徐城里四处乱爬! 方众妙踩着虎头的鞋尖轻轻晃了晃,滴落一丝黏稠鲜血。那血液顺着老虎的鼻头,落在锋利森白的虎牙上。 黛石想要跑上前抓住徐盛,以此胁迫三千亲兵,却见自家小姐微微摆了摆手。 站在帐篷上的龙图一动不动。阿狗和三个铜板还在烧劣质货物,始终不曾抬头看一看周围的局势。 他们都不慌,黛石也就不慌了。 黛石不慌,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的刘牧云也镇定下来。但他依旧走上前,抽出腰间的长刀,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想要伤害国师,必须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样的念头,并不带有虚伪或谄媚,而是他最为真实的想法。大周不能失去这样的国师。他们这些低贱的百姓更不能。 摊主们在逃窜,购买货物的客人们在逃窜,绑在一起的奴隶们也在逃窜,就连养在钱围内的猫猫狗狗,蛇鼠虫蚁都在逃窜。 一场惨无人道的绞杀即将开始。四周全都是尖叫声,哭泣声,呼救声。被鲜血浸透的泥土满是凌凌乱乱,重重叠叠的脚印。 逃啊!快些逃出去!刚才方众妙说踏入钱围者死。那三千亲兵已经进来大半,谁死了?死的只会是他们这些无辜被牵连的人!方众妙你个天杀的东西! 国师是神职,理当口含天宪,断人生死。方众妙,你的天宪呢?你的天威呢?你现在还摆出这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不觉得可笑吗? 平瑞宝被乌鲁格抱着跑,眼睛死死盯着方众妙,心里不断讥讽唾骂。 一把大刀挡住了乌鲁格的去路,身后又袭来几把大刀。四周全都是徐盛的亲兵,亮晃晃的银甲让平瑞宝睁不开眼。 她尖叫一声,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却听噗通噗通连声闷响。 随后传来乌鲁格惊疑不定的声音:他们全都死了。 平瑞宝连忙睁开眼睛,却见围杀他们的几个亲兵已经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断绝了呼吸。 死了,真的死了。 是你杀的吗?平瑞宝急促询问。 乌鲁格摇头,不是,我还来不及动手,他们就死了。他抬起头朝周围看去,眼瞳里闪过惊骇的光芒。 平瑞宝举目四顾,顿时表情空白,呼吸停滞。 只见冲入钱围的所有亲兵一个个全都倒下,眼耳口鼻皆涌出血水。一晃眼的功夫,在围栏内四处奔跑,惊恐喊叫的就只剩下那些摊主、买主和奴隶。猫猫狗狗,蛇鼠虫蚁也都安然无恙。 这就像是一个诅咒。钱围内的生灵可以存活,无国师圣谕而擅闯钱围者,必须死。 这就是口含天宪,这就是天威浩荡。 第489章 你且自裁吧 摊主、买主、奴隶们跑着跑着终于发现不对。杀他们的人呢?寒光烁烁的大刀呢?飞溅的血液、滚落的人头呢? 四周没有危险,只有一个个身穿银甲倒地而亡的尸体,只有一群莫名其妙大呼小叫的疯子。 大家慢慢停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在沉默中蔓延。 想要挤进钱围大门,想要砍断圆木硬闯进去的另外那些亲兵全都僵在原地。高举的大刀没能落下,迈出的双腿无法再进一步,他们成了一个个木偶,冰封在刺骨的恐惧中。 踏入钱围者死。 国师言犹在耳,转眼已成现实。擅自闯入钱围者全都死了。试问谁还敢进去?试还敢挑衅国师的威严? 慢了一步所以未能踏入钱围的一千多名亲兵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动都不敢动。 乌鲁格带着平瑞宝躲回木头箱子后面。他刚才并未与人动手,却喘得很急很重,因为他的心魂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牢牢摄住。 方众妙是怎么做到的?她的确没能同时操控三千亲兵,可她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比音蛊之术恐怖数万倍! 南地总有传言流入北境,说她在世封神,说她代行天职,说她比菩萨还灵。原来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乌鲁格呼哧呼哧粗喘,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捏成各种形状,闷痛得厉害。 平瑞宝蜷缩在他怀里,病态地喃喃自语:她是怎么做到的?我能像她那样吗?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消散,围场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定格在原地,惶惶惑惑,茫茫然然地看着坐在虎头上的女子。 徐盛和两名副将趴在地上,眼睛瞪大到极致,满脸都是匪夷所思的神情。 这还是妖法邪术吗?这明明是仙神之力。国师一职竟然不是虚设!思及此,三人又开始爬行,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们。黑红的泥土留下他们匍匐的痕迹。 一步一步爬到国师面前,两个副将已经哭了出来。 国师饶命啊!在这徐城,徐将军就是王法,我们只是听命行事,迫不得已啊! 两人哭着哭着就开始砰砰磕头。 徐盛倒真是硬气,恶狠狠地盯着方众妙,咬牙切齿地说道:国师,有本事你杀了我! 刘牧云的刀尖动了动,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很想砍下这人的脑袋。他的家人,他的族亲,全都死在这个恶鬼手里。他要报仇。可国师不发话,他只能不断握紧刀柄。 方众妙踩了踩座下的虎头,足尖踏着那个王字,缓缓开口,你说朝廷不能治你的罪,那便让上天来治你。且看今日,在这乾坤之内,我是王法,你是王法?我是天道,你是天道? 徐盛浑身一颤,只觉毛骨悚然。 他说自己是王法,是天道,那都是狂言妄语,不值一哂。可国师说她是王法,是天道,半空中竟真的有重如山岳的威压降落下来。 徐盛筋骨齐鸣,浑身剧痛,好似真的被压塌了下去。 他双目圆睁,仰天嘶吼,手脚骤然发力,摇摇晃晃地站起,皮肤迅速涨红,一条条粗壮的青筋暴露在外。 所有人都被他扭曲狰狞的形象吓了一跳。深山野庙里供奉的邪神,大约就是他这副模样。 方众妙静静看着他,轻轻道一句,跪下。 扛着无形的山岳勉力站起的徐盛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又是口含天宪!众人心里的恐惧和敬畏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徐盛恶狠狠地瞪着方众妙,面容更加狰狞扭曲。他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他不懂什么叫做害怕。他只知道,他要吃人。 第446章 方众妙也直直地看着他,说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徐盛的面皮一阵抽搐,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偏偏还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我叫徐盛。 话落,他忽然仰天嚎叫,声音里满是愤怒和不甘。 方众妙又道,你所犯何罪? 徐盛停下嚎叫,喘着粗气说道,十岁的时候,我偷看村里的寡妇洗澡。十二岁的时候,我偷了邻居一只鸡,十三岁的时候 方众妙打断他的话:只说死罪即可。 徐盛又开始嚎叫,身体踉跄站起,在原地不停旋转,双手撕扯身上的甲胄,又把头上的红缨首铠摘下,狠狠砸在地上。 他在反抗,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他转着转着就头晕目眩地跪下,双手撑着地面,声音嘶哑地说道:我生平犯下死罪有五,第一桩死罪,我与蛮王暗中签订《居延密约》,割让北境三郡换取蛮军支持,进而夺得徐城这一大片领土。我每年向蛮王输送四十万两白银,另有数万石粮草和数千副精制铠甲,已持续三年。我私放蛮族细作,令这些人混入关内刺探军情。 四周响起一片哗然。这第一桩罪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徐盛抓起首铠狠狠砸自己的头,剧痛却依旧唤不回他清醒的神智。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第二桩罪,接到枢密院星夜驰援雁门关的诏令,我故意拖延七日,借口 粮草未齐按兵不动,致友军全军覆没,事后伪造战报称中伏失利,欺骗朝廷。 喧哗声更为巨大。雁门关被破,原是这厮干的好事!若不是他,北境岂会陷入水火? 方众妙盯着徐盛通红的双眼,无声催促。 徐盛丢掉首铠,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两排牙齿却狠狠咬下,令他自己发出惨叫。 他捧着几乎被咬断的那只手,说道:第三桩罪,我私扣三年军饷共计三十八万两白银,导致边疆士兵缺衣少粮,饿死冻死者众。 这一下,不止钱围内的人发出哗然之声,就连钱围外的亲兵也都满脸愕然。 他们虽是亲兵,却也常常拿不到粮饷,只能给徐将军卖命换取额外赏赐。徐将军总说朝廷已经放弃北境,任由他们这些将士自生自灭,却原来不是。 他们的军饷,他们的衣裳粮食,全都被徐将军贪墨了!这个两面三刀的王八蛋,这该死的东西! 徐盛转头与亲兵们对视,目光十分阴狠。他从未把这些部众当人看,何来愧疚? 方众妙淡淡催促一句,继续。 徐盛已是破罐子破摔,于是放弃挣扎,冷笑道,第四桩罪,行经朔州城,我贪心忽起,纵容部将焚毁民宅三百余间,杀死百姓数千余人,掠夺财富数万之巨,又将尸体充作蛮军,冒领军功。 四下无声,大家听着听着已经感到麻木。 权力落到这种畜生手里,便是这般模样。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此乃世道大乱的根源,此乃人祸而非天灾。 徐盛一口气也不停歇地说道:第五桩罪,我秘密铸造天命所归金印,私制龙袍暗藏府中。与蛮王密谋刺杀皇帝未遂,散布 紫微星落于北境的谶语,为自己称王造势。 死寂一片的钱围再度沸腾起来。这第五条罪状简直是骇人听闻!徐盛哪里来的胆子? 被挡在外面的一千多名亲兵恍恍惚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便接二连三地丢掉长刀,脱掉铠甲,满脸灰败地跪伏在地。 他们都是知情者。国师口含天宪,杀人于无形,试问他们这些叛军,有一个算一个,焉能从国师手里逃脱?逃得出大周,莫非还能逃出头顶这片青天?国师就是王法,国师就是天道啊! 两个副将跪在徐盛身边,满脸都是绝望,口中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全完了。 徐盛却好似得到了解脱,扯开一抹疯狂的笑容,不知死活地挑衅道,国师,你有本事杀了我呀。 他一心求死,所以全然无惧。 方众妙阖上双眼,淡淡说道:你且自裁吧。 徐盛还在发愣,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地站起,抽出身边一名副将的长刀,对着自己的左臂狠狠斩下,决然说道:第一桩罪,通敌卖国,我以一臂偿还! 又是口含天宪!众人越发骇然,无不在心里忖道:国师果然是王法,果然是天道!徐盛在她面前妄自称尊,简直可笑! 第490章 国师原来是这样一种存在 徐盛斩下自己左臂,痛得连连嘶吼惨叫。 鲜血在深秋的冷风中冒着微微白气,溅落在两名副将脸上,染红了他们的瞳孔。视野中是一头发了狂的野兽,他正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操控,被国师淡淡的眼神和轻轻的低语肆意摆弄。 北境最大城池的领主,他的灵魂,他的命运,都只是国师掌中的玩物。 可怕!这是何等的可怕?皇权之上的神权,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在此之前,生活在北境的这些人,上至领主下至奴隶,提及国师,脑海中唯有一个印象不知耍了什么手段,许是凭借过人的美色或房中之术,得了皇帝宠爱,从而继承了先父职能的妖女。 但现在,看着坐在虎头上,足尖踩着王字,雪白的面颊沾染着几点殷红血迹的女子,他们心里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想往。 徐盛的断臂滋滋喷溅血水,撕心裂肺的吼叫穿透围栏,震得所有帐篷簌簌落灰,围栏外的亲兵耳畔嗡鸣,心中胆寒。 他们无往不胜的将军,他们至高无上的领主,在一个弱女子手里,竟落得这种下场。 不,那根本不是什么弱女子。她是大周的国师,是朝堂的掌权者,是天道在人间的显化。 想着想着,所有亲兵的脊骨便好似被无形的山岳压塌。他们默默摘掉自己的首铠,无声无息地跪伏下去,额头死死抵住颤抖的双手。 他们竖起耳朵倾听徐将军的惨叫,心里没有主上被残害的愤怒,只有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臣服。 思及此,他们又齐齐一颤,忽然想到:徐将军在国师面前,岂能尊称主上?他配吗?人与人之间有着天渊之别,权力与权力之间也是如此。 在这青天白日下,国师就是王法,国师就是天道。 跪伏在地的一千多名亲兵默默直起腰,却依旧不敢抬头直视国师的圣颜,然后他们俯下身一叩首,停顿三息,再叩首,停顿三息,继续叩首 没人让他们跪,也没人让他们拜,更没人在旁喊着口令,让他们保持动作的整齐划一。他们竟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地这样做了。 沉默无声的叩首还在继续,一千多人一拜、二拜、三拜,场面不可谓不庄严,不可谓不浩大。 平瑞宝蜷缩在阴暗角落里,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这就是权力吗?这就是皇中之皇,人上之人?若不是亲眼得见,她穷尽所有想象也没有办法形容现在这个场景所带来的震撼。 乌鲁格喃喃道:她若出生在草原该多好。蛮族有她,必然一统天下。 旁人怎么想,怎么做,怎么说,方众妙全然不在意。她慵懒地坐在虎头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徐盛,淡淡说道:继续。 徐盛痛得头晕目眩几乎失去神智,但国师让他继续,他就必须继续。他咬牙说道:第二桩罪,抗旨不遵、贻误战机,我以一足偿还! 他高高扬起手中大刀,狠狠砍断自己左足。 凄厉的惨叫震得周围所有人差点心魂失守。自己剁下自己的脚掌,这是怎样的狠绝?国师口含天宪,凡人如何抵抗? 惨惨惨!徐盛现在的模样,岂非一个惨字可以形容? 然而没人怜悯他,大家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徐盛半跪在地上狂叫不止,涨红的脸颊慢慢变成灰白色。大量流失的鲜血正在夺取他的生命。这样的死法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终于开始怕了,原本怒睁的双眼此刻被泪水浸透。 国师,末将知罪!国师,求您给末将一个痛快!他丢下血淋漓的大刀,用一条手臂支撑着地面,一下一下用力磕头。 他哭得真心实意,哭得涕泗横流。 这个用血腥手段谋得一片辽阔土地,不可一世称王称霸的领主,在国师面前像个两三岁的幼童,脆弱得不可思议。 方众妙盯着他,语气冷漠:继续。 徐盛眼睛瞪圆,瞳孔上遍布的血丝似乎被恐惧撑破,将眼白染成一片赤红。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伸长两条腿,捡起一旁的大刀,狠狠将右脚掌也剁掉。 啊! 凄厉至极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不少人低下头,颤抖不止地堵住耳朵。 第447章 徐盛气喘吁吁地说道:第三桩罪,贪墨军饷、动摇国本,我以一足偿还。 剩下两桩罪又当如何去赎?他只剩下一只手,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剁了自己? 徐盛满怀希冀地看向国师,赤红双瞳里再无怨毒和恨意,只剩下乞怜。 饶了我,饶了我。国师大人,国师大人 方众妙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冰冷:继续。 如何继续?自己右手拿刀,总不能剁掉自己右臂。徐盛连连摇头,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没了左右脚掌,竟是膝行着来到一个摊位前,右手探入桌下,一个用力就把长刀从桌底捅穿到桌面。 然后他用仅剩的右手撑着桌沿,用没有脚掌的两条断腿颤颤巍巍地站起。 踝骨的断口痛得钻心,他又开始疯狂嘶吼。他喘着粗气趴在桌上,右手竭尽全力挥向刀口。 噗嗤一声闷响,他的右臂也被自己斩断,口中喃喃道:第四桩罪,纵兵屠城、灭绝人性,我以一臂偿还。 他在国师的操控下,就这样把自己削成了人棍。 口含天宪,不可违抗。国师的力量,比之那老者的一掌吞天,威力如何? 众人看着这一幕,瞳孔无不颤颤生泪,心魂无不摇摇欲坠,肝胆无不裂开条条缝隙,有刺骨的恐惧流淌出来。 刘牧云桀骜难驯,平生最恨权贵。可现在,他竟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他不得不用垂落的刀尖抵住地面,强撑着不要倒下。 可别人不像他,生来就有反骨,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别人早已像那一千多名兵丁一样,默默地跪伏,一下又一下地叩首。 若是不这样做,如何表达心里的敬畏?如何展现自己的虔诚和顺服?面对无垠宇宙,所有人类都只是渺小的一粒尘埃。 平瑞宝不知不觉已经摆好了跪拜的姿势。 若不是乌鲁格拉了她一把,她已经开始磕头。她直起腰,从箱子的缝隙中死死盯着方众妙,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真有一日,自己能胜过这样一个人吗?她忽然觉得好害怕,好迷茫。 还剩下最后一宗罪。方众妙淡淡下令:继续。 徐盛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极为惨烈。 国师,若早知道您是这样一个人,我会带着三万大军从西城门逃出去,丢了整个徐城,我也不会来见您。 最后这一句是徐盛的自省。他细数了自己的五大死罪,却没有一刻真正感到后悔和愧疚。他后悔的只有这一件事。 他扬起头,竭力伸长自己的脖颈,狠狠撞向刀锋。 扑通一声闷响,一颗头颅从桌上滚落。在国师口含天宪的裁决下,徐盛把自己削成了人棍,又把自己的脑袋斩掉。 这个结局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 围场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在此刻停止了呼吸。 国师国师原来是这样一种存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 对权力最为极致的想象,都无法弥补众人心里的落差。不是他们的想象达不到极致,而是位于权力顶峰的这个人,远超他们想象的极致。 大家继续叩首,三息之后再叩首,国师不让起身,没有人敢停下这近乎本能的动作。 平瑞宝看着这一幕,口中喃喃自语:这是什么呀!这到底是什么?怎么做到的?为什么? 她搞不懂,她真的搞不懂。 在她的视野里,所有人的头顶都冒出一缕青气,向着方众妙飘去,落在她身上凝成一团璀璨的辉光。 这是气运啊!没有爱和信任,为什么所有人的气运都自动自发地分出一些,毫不吝啬地汇聚在方众妙身上?这就是她如此强大的根源吗?而且,她正变得越来越强大! 这到底是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讨好别人,善待别人,得到的那些残渣一般的气运,在方众妙眼里又算什么?笑话吗? 第491章 徐将军的宝藏 平瑞宝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为什么?怎么做到的?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这样的问题,乌鲁格也想探讨。方众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人心和命运,在她手里好似一个面团,可以被她随意揉捏成任何模样。 平瑞宝方才还问他方众妙和自己的老师相比,哪一个更厉害? 其实乌鲁格的心里早已经有答案。比之方众妙,老师远远不及。老师若有这样的能力,草原上七七四十九个部落早就统一成强大的帝国。散落在草原深处的那些不知名的小部落,也会像星辰追逐太阳一般汇聚而来。 蛮族会变得无比强大,蛮族将成就陆上神国。这是老师的理想,也是乌鲁格的理想。 他原本以为这个理想遥不可及。但现在,看着方众妙的所作所为,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遥远的并不是理想,而是他们这些追逐理想的人。 若他们拥有方众妙这般的实力,那个至高无上的理想便是唾手可得之物。围场内,所有人都在叩首,无声无息,这是一种连灵魂都甘愿奉献的虔诚和顺服。 方众妙摆摆手,语气和缓,都起来吧。 众人犹豫了一会儿才陆续起身。 两个副将不敢起,哭着喊道:国师饶命,国师饶命!我们知道徐将军藏匿金银财宝的地方在哪里,我们带您去找。那可是十分巨大的一笔财富,足够将大周空虚的国库填满。我们愿意双手奉上财宝,以求活命! 二人抬起头,满怀希冀地看着国师。他们料想这些话必然能打动对方。 没有人能抵挡财富的诱惑。蛮族侵占大周,为的是财。徐将军盘踞北境,为的是财。商人来来往往,为的是财。百姓忙忙碌碌,为的是财。人之一生,谁不想拥有荣华富贵?荣华富贵,说穿了也是财。 有了财就可以招兵买马,有了财就可以举荐入仕,有了财就可以囤积土地和粮食。 权力也是财富滋生的产物。不要以为权力凌驾于财富,权力就大过一切。实际上,权力也不过是攫取财富的工具罢了。 二人死死盯着国师,眼里全是笃定。那些金银财宝,必然能够赎回他二人的性命。 听见这话,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足以把大周国库填满的财富,那得是多少银子?若是自己能得到 思及此,所有人的心里都有贪欲在滋长。若不是此处有国师镇着,只怕两名副将会被这群人疯抢。 平瑞宝和乌鲁格也极力竖起耳朵去听。但两人都很清楚,这么大的隐秘,两名副将必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方众妙垂眸看着两人,久久不曾开腔。 二人为了保命,又道:徐将军不但贪墨了大周朝廷的军饷,还暗中劫掠了蛮族王庭的军饷! 我只能告诉您,最少的一笔军饷也是六位之数! 拢共劫了三次。 这一下,众人再也抑制不住,纷纷发出哗然。有人掰着手指头算六位数是多少,有人暗暗红了眼睛,有人贪欲疯长。 得到这笔财富,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安身立命?便是在北境招兵买马,攻回南地,夺了皇帝老儿的龙椅,也不是妄想。 在这北境,只要你有银子,就能买到一切。只要你有银子,就有人给你卖命。 原本死寂一片的围场此刻像烧开的一锅沸水,贪欲和恶念正在不断冒出气泡。 站在帐篷顶端的龙图忽然嗤笑一声,众人不由安静下来。 紧接着,黛石笑了,余双霜也笑了,就连正在烧毁假劣货物的阿狗和三个铜板都笑了。 平瑞宝盯着黛石,问道,他们笑什么? 乌鲁格默默摇头。他也不知。 两个副将抬头看看龙图,然后又看向黛石等人,战战兢兢地开口,国师大人,我们说的都是真的。这绝非一个玩笑!徐将军在北境经营大半生,所获财富多到你们根本无法想象。国师大人,我们是真心想要投靠您,这就是我们的投名状! 方众妙静静看着二人,表情似笑非笑。 刘牧云凝视她的侧脸,忽然想到那个建造在悬崖顶上的土匪寨,于是便也轻笑一声。 天下虽大,却没有国师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隐秘。 两个副将看向刘牧云,眼皮皆在发颤。这些人一个个的到底在笑什么?这可是一笔足够令全天下人争相追逐的财富啊! 方众妙搭放在膝头的右手缓缓抬起,掐了几个手诀,终于开口,山火贲,六四动。变卦艮为山,转离为火,此象外实内虚。雷水解卦藏于互卦,主壬癸之水。你们口中所说之物在白虎方极阴之地,藏于无源之水和无根之木中。 缓缓收起最后一个手诀,方众妙垂眸看着两个副将,问道:我说的对吗? 第448章 两人呆呆愣愣地看着她,不断扩散的瞳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骇然。 白虎方就是西方,极阴之地,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样样都准,样样都对,仿佛亲眼所见。世上怎么会有国师这种人? 她这双眼睛是不是时时刻刻都挂在天上?人世间发生的种种,难道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吗? 看见二人彻底失了血色的脸庞,方众妙颔首道:看来我说对了。既如此,你们自裁吧。 二人瞳孔皆是一颤,不等思维反应过来,双手就已经抱住自己的脑袋,朝反方向狠狠一拧。只听咔嚓两声脆响,二人颈骨断裂,缓缓倒地。 他们的死法也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口含天宪,推演天机,通天彻地,这就是大周的国师啊! 围场内死一般寂静,大家恍恍惚惚地看着两具脑袋扭转到背后的诡异尸体,看着徐将军滚落在血泊里的头颅,心中的敬畏和恐惧已经多到难以承受。 刚刚才站起身没多久的众人,现在又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平瑞宝死死抓住乌鲁格的手,把声音压得极低,问道:徐将军的金银财宝藏在哪里,你听懂了吗? 乌鲁格轻轻点头,手指在地上写出一行字:【白虎方是西方。极阴之地很难说,要一路勘探才能确定。但她说那财宝藏在无源之水和无根之木中,我就知道,这极阴之地必然是一个溶洞。只有溶洞内才有弱水,也就是无源之水。菟丝子是无根之木,那溶洞应当是被许多菟丝子覆盖,洞口很隐秘。顺着这些线索去找,必然能找到。但我们人单力薄,还得回部落找帮手。】 平瑞宝目光火热地盯着这几行文字。 乌鲁格飞快把这些字扫掉。 二人相视一眼,兴奋消退后,心里却涌上无边无际的恐惧。听到这样一个足以改变天下大势的隐秘,方众妙会放他们离开吗?只怕她也会灭掉围场内所有活口吧? 第492章 紫微帝星是怎样产生的 平瑞宝和乌鲁格能想到的事情,其余人自然也能想到。 磕头的人越来越卖力,口中不断求饶:国师大人,我等并无觊觎财宝之心。 我等什么都没听见。 出了这个门,我们会把今日之事全都忘掉。还请国师放我们一条生路。 方众妙不言不语,似笑非笑。她踢翻脚边的一个小匣子,令里面的许多药丸滚入火坑烧成灰烬。 阿狗看见这一幕,把没烧完的几箱薄荷叶投入火中,掩盖那股清冽的冷香。 香味混合在皮货烧焦的臭味中,顺着秋风飘出很远。跪在围场内的众人忽然觉得头脑清明了一些,跪在围场外的一千多名亲兵闷痛的胸口大为舒缓。 所有人都在磕头,寄希望于国师善心大发,放他们活着离开,并未注意到这点异常。 平瑞宝喃喃道,她不会杀我们吧? 乌鲁格面色凝重地摇头。他不知道。他永远都猜不透方众妙的心思。 方众妙轻轻摆手,别磕了。 大家齐齐僵在原地,仿佛被施展了定身咒。闷闷的磕头声终于停止。 方众妙对着围栏外的一千多名亲兵下令:把徐城所有主政官员给我请过来。我手里有名单,总计十六位,一个都不能少。 黛石从旁递上一张名单。 方众妙接过薄薄的宣纸看了看,又对着一千多名亲兵挥了挥手。 能被国师驱策是一种荣耀,若事情办好,也就有了活命的机会。这一千多名亲兵心里滚烫,更有战意燃烧。他们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屈起一条腿,呈半跪的姿势,左拳抵在胸口,齐声高呼:喏! 一千多个肃穆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那是极其浩大的场面。一千多个健硕的军人齐齐站立,穿戴好甲胄,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裂云万蹄卷地行,碎月千旗破空声。从未上过战场的平瑞宝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诗句。她被这肃杀的场景震撼到了。 这些人明明是徐盛的亲兵,不想着为徐盛报仇,却对方众妙言听计从。只怕今日过后,这支军队便是方众妙的亲兵,这徐城也成了方众妙的领地。 为什么方众妙总能轻而易举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是那些向她飘去的气运吗?她竟不用去欺骗、讨好、无尽地付出。她所过之处,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携带的气运都会像河流奔向大海一般朝她奔去。 所以她才会事事顺利、应有尽有。若我也能像她那样该多好?但如何才能像她那样?平瑞宝想着想着便陷入了深深的茫然。 等她回神的时候,徐城的十六位主政官员已经被一千多名亲兵抓过来,绑在钱围的正门口。 方众妙淡淡下令:押他们进来。 亲兵们犹豫片刻,这才把十六人押送进来。他们的脚步十分沉重,眼里也带着恐惧,一步一步走到国师面前,半跪行礼。 发现自己还活着,他们不由吐出一口气。 果然,唯有听命于国师才是他们存活的唯一机会。众亲兵心里更灼热了几分。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国师的亲卫,与徐盛再无半分瓜葛。 十六名主政官路上早已打听清楚今日之事。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看见这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景,依旧吓得瑟瑟发抖。看见徐盛和两个副将的尸体,只差魂飞魄散。 可怖!国师此人实在是可怖! 十六人很快就磕起头来。 方众妙仔细观察他们面相,指着其中十四人说道,这些皆是恶贯满盈之徒,拖到一边斩了。 亲兵们马上走过来,把哭喊求饶的十四人拖到一边砍掉脑袋。手起刀落,干干脆脆,今日的钱围不介意多死几个人,多流一些血。 本就十分恐惧的众人现在更是浑身发软。国师不让他们跪,可若是不跪,他们根本就站不稳! 听说皇帝老儿身具天威,能令人见之便惧,倒头就拜。今时今日,他们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天威。如此玄奥之物,竟然真的存在。 先是遍体鳞伤的奴隶们跪了下去,然后便是所有人。 听见周围不断传来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方众妙不由揉了揉眉心。 她也没再多劝,看向剩下的两名官员,缓缓说道:徐盛死了,徐城需要一名新领主。 冷汗淋漓的二人眸光微微一闪,惨白的脸迅速涨红。这这可是泼天的富贵! 二人极有眼色,连忙说道:还请国师大人考校。 方众妙问道,国之根本是什么? 二人几乎没有思考,齐声答道:民为邦本。 方众妙勾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那我再问你们,徐城的民在哪里?你二人现在就给我找一个出来。 徐城的民在哪里?二人面面相觑,狂喜消退之后,心里只余茫然。 徐城没有民,只有贼和匪,再就是兵。过往的商人不是民。前来购物的异族不是民。他们这些官员的家眷皆是权贵,也不是民。徐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民。 这座城,原来是空的。 二人终于明白过来,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其中一人沉默不言,另一人垂死挣扎,颤声说道:那三万将士的家眷,便是徐城的民。 方众妙问道,徐城总计多少人? 二人伏低身体,战战兢兢答道,徐城总计三十八万人。 方众妙又问,三万将士的家眷,总计多少人? 二人相互看看,不敢撒谎,只能老老实实答道,大多士兵是北境各地抓来的壮丁,自己都身不由己,所以不能带着家眷在此处定居。 只有千户以上的将领才可在徐城安家落户,故而三万将士的家眷,最多只有一千人。 说完,两人也觉得离谱,脸颊不由涨得通红。 方众妙问道,这一千人,平时靠什么生活? 两名官员想了想,面皮差点烧起来。其中一人讷讷道,他们靠其余那三十多万人供养。 方众妙气笑了,一千人靠三十多万人供养,你却说他们是民?什么时候吸血虫也成了民? 两个官员连忙磕头,咬咬牙说了实话,启禀国师大人,徐城,徐城没有民。 方众妙微微阖眼,足尖踩踏着虎头上的王字,沉声下令:刘牧云,你去徐城给我找一个民出来。 刘牧云愣住了。这个时候为何忽然点到自己?去徐城找一个民?上哪儿找?世人皆知,徐城是盗贼之城。城里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穿着布衣的是盗贼,穿着华袍的是盗贼,穿着军装的是盗贼,就连穿着官袍的也是盗贼。 徐城哪里有民?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抹灵光,刘牧云立刻走到帐篷边,割断了自己的同伴和乡邻们手上的绳索。 第449章 启禀国师大人,他们就是徐城的民。 然后他走向别的摊主带来的那些奴隶,一一割断他们的绳索,拉着他们的手站起来,说道:国师大人,以前的徐城没有民,现在有了。 方众妙定定看他,他也忐忑不安地回望过去。 是这样吗?自己心里最深的奢望,就是国师想要的答案吗?国师,若您也是这样想的,从今往后,我刘牧云就是您麾下最忠诚的一条狗。 刘牧云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子,女子静默的每一息都能让他的心向深渊里滑去。 是他理解错误了吗?其实国师并不在乎他们这些挣扎在绝境里的蝼蚁? 方众妙忽然绽开一抹微笑,用脚尖挑起徐盛掉落在地上的城主令牌,说道:从今日起,你就是徐城的新领主。徐城所有奴隶即刻销去贱籍,恢复自由之身。正如刘城主所言,他们是民,不是奴。 刘牧云一把抓住向自己抛来的城主令牌,掌心滚烫,心也滚烫。 像羊群一样挤在一起的奴隶们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脸上满是怀疑,却纷纷落下泪来。 与此同时,平瑞宝看见这些人的头顶竟然冒出源源不断的青气,一股脑地全都朝方众妙涌去。青气越聚越多,色彩层层交叠,渐渐变成一团浓黑的雾。 很快,那浓雾就散发出紫光,烨烨煌煌,明明赫赫,比天空中的烈日还要璀璨夺目。方众妙被紫光吞没,也化为骄阳一轮。 平瑞宝看不见大周人的面相,然而当气运浓烈到这个程度的时候,即便是瞎子也能看见。这是气运的凝聚和升华,是极其罕见的一种异象。 在难以言喻的巨大震撼中,平瑞宝渐渐明白过来,所谓紫微帝星竟是这样产生的。它不是天授的帝命,它是民心所向。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蕴藏着世间最玄奥也最真实的一个道理。 第493章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平瑞宝的眼睛流下泪来。 方众妙所化的光团比之天上的骄阳更为刺目,她久久地凝视着她,眼珠自然承受不住。可她无法移开目光,更无法抑制心中的野心和向往。 她也要变成这样!她也要像大日一般在人间行走。她所过之处,要有人跪拜,有人臣服,有人心甘情愿献上忠诚和气运。 所以她要效仿方众妙,效仿她的登顶之路,效仿她篡权夺位,人前显圣,收拢人心。 可自己只有一双天眼,仅能看见气运,最多预告别人的福祸吉凶,怎样才能像方众妙这般口含天宪,人前显圣呢? 平瑞宝眨了眨眼,低下头去深深思索。 乌鲁格的呼吸粗重起来,徐城的事处理完了,该处理我们了。 平瑞宝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看向方众妙。被抓来的奴隶,方众妙必然会放掉,而且还会给予良民的身份。这是打造一座坚固城池最根本的方式。想要建国,先要育民。 可自己这些人呢?能活着离开吗? 平瑞宝摸了摸自己的脸,呢喃道,我们是大周人的模样,她不会杀我们吧?我们可是她的子民。 乌鲁格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不由庆幸:好在离开临安的时候,我因瞳术使用过度,眼底的蓝光已经散尽。否则看见这双蓝瞳,她必然能把我认出来。此次,我们活着离开的概率大约有三成。 平瑞宝浑身一颤,语气里带上绝望,为何只有三成?我们可是大周人! 离开的时候她发誓要与整个大周为敌,还要带着蛮军血洗中土。而现在,她竟只能靠着这个身份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乌鲁格深深看她一眼,你别忘了你杀过多少女子。你沾染的血煞之气和罪孽,面相上会呈现出来。 平瑞宝顿时瘫坐下去,两只手捂住脸,心里悔恨莫名。她差点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若是早知道还有遇到方众妙的一日,她绝不会虐杀那些女子。 现在怎么办?平瑞宝不断抚摸自己的脸庞,慌得六神无主。 乌鲁格咬牙说道:我拼死也会带你出去,若出不去,我们就葬在一起。 谁要跟你一起死?要死你死! 平瑞宝心里万般嫌弃,脸上却露出感动的神色。就在此时,二人听见方众妙淡淡说道:除了被贩卖到此处的大周子民,剩下的诸位,你们可以离开了。 什么,方众妙竟然不打算杀人灭口?这么多幸存者里总有几个能人异士听得懂她先前的卜卦,总有人知道徐盛的宝藏在何处。照着她给出的线索去找,说不定就能先她一步拿到这笔庞大的财富。 她怎么敢把这些人都放掉?消息若是传扬出去,北境群雄,甚至是草原各部,都会加入这场夺宝之战。她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会赢?她的狂妄近乎愚蠢! 平瑞宝暗暗在心里讥讽,带着询问看向乌鲁格,我们真的能活着离开? 乌鲁格低声说道:君无戏言,她不会骗我们。 二人朝外张望,许多人也都露出怀疑的表情,还有人颤声问道,国师大人,我们真的能离开?你不杀我们? 方众妙摆摆手,走吧。 一千多名亲兵默默退让到两旁,一条通往大门的笔直道路无遮无挡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竟是真的不准备杀人! 几个大周商人率先朝大门走去,路过方众妙时身体微微颤抖。方众妙静静看着他们,并没有动作。一千多名亲兵也只是沉默伫立。 真的能走! 其余人心生狂喜,连忙站起来,迈开哆哆嗦嗦的双腿,朝着门口走去。想要逃离此处的心无比迫切,但没人敢在方众妙面前奔跑拥挤。 他们一个个排着队,井然有序地行进。走过方众妙面前,每个人都会深深低下头,把自己的脊背压弯。 他们竭力展现着自己的敬畏与顺服,甚至还有虔诚。不管他们是哪里人,大周的子民,草原的蛮族,亦或五胡狄戎,国师在他们心目中就是国师,不分族群,不分国境。 方众妙一个一个扫视众人,缓缓说道:今日我已经手下留情。 艰难地迈过一具又一具尸体的幸存者们心脏皆是狠狠一颤。您这叫做手下留情?只怕您对手下留情四个字有什么误解? 但没人敢反驳这句话,大家只是更深地埋下头去。 方众妙继续说道:你们之中有蛮族细作。 排在队伍中缓缓前进的某些人瞳孔骤然一缩。 你们之中有杀人越货的山匪。 又有一些人冷汗淋漓。 你们之中有勾结蛮族出卖家国的叛徒。 有些人的双手藏在袖子里颤抖不止。 这时,平瑞宝佝偻着身形缓缓走过方众妙身前。 方众妙勾起唇角说道:你们之中还有弑杀者和剥皮者。 平瑞宝被一具尸体绊倒,整个人朝前扑去。在这一刻,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这句话是在点我吧?弑杀者和剥皮者说的就是我!怎么办怎么办? 平瑞宝扑倒在一具尸体上,衣袍沾满鲜血,手脚发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所幸像她这样被绊倒的人还有几个,而且她是柔弱的女子,胆子小一些也不会惹人怀疑。乌鲁格连忙把她扶起,后背冒出一大片冷汗。他自然也知道方众妙在说谁。 他们会被杀掉吗? 在极致的恐惧中,方众妙缓缓说道:我今日放过你们,是想让你们把我来到北境的消息带出去。带给蛮族王庭,带给勾结外族背叛家国的贼臣,带给五胡狄戎的首领。烦请各位告诉你们的主子或是伥僚,北境是大周的北境,谁的爪子若想伸过来,我必然将之剁掉! 原来如此,这才是大家得以活命的真正原因。不是国师妇人之仁,而是她足够狂妄,也足够强横。 众人心里一阵一阵胆寒,面色无不骇变。 有几个细作心魂失守之下竟唯唯应诺:我等定然把国师大人的话带到。说完,他们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其余人连忙闭紧嘴巴,却丝毫也不敢加快脚步,就那样一个一个战战兢兢地走向出口。 方众妙忽然站起,众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在地上哭泣求饶:国师饶命,国师饶命啊! 然而方众妙却只是转过身,朝帐篷里走去,淡淡道:这里的每一张脸,我都记住了。下次若是再遇到该死之人,我定然取他性命。 话落,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帐帘内侧。 众人如蒙大赦,感激涕零:谢国师不杀之恩,谢国师不杀之恩!我等离开此处,定然绕道而行。 经此一事,国师已成为许多人的梦魇。终此一生,他们再也不敢踏临大周的国土。 平瑞宝也跪在人群里,额头布满冷汗。被乌鲁格拉起来之后,她整个人都虚脱了,只能被抱着走。 第450章 跨出钱围正门的一瞬,乌鲁格也踉跄一下,好似终于从十八层地狱里逃脱。他回头看了一眼,龙图和另外四个护卫正一具一具搜索尸体,寻找有可能藏在这些人身上的隐秘。 这场血腥的杀戮终于结束了。 平瑞宝也回头看了一眼,视野中是尸山尸海的恐怖景象,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所有人的气运好似万千江河朝着方众妙奔腾而去的浩瀚盛况。 她把头埋进乌鲁格的颈窝,喃喃道:你说方众妙今天到底在做什么? 其实她更想问,那人是如何做到的。如何把所有人的气运都掠夺过去,却无需讨得任何人的爱与信任。 乌鲁格轻轻揉着她的脑袋,向着宽阔的大路奔跑,说道:时势造英雄这句话你可听过? 平瑞宝有气无力地点头。 乌鲁格加快速度奔向城门口的方向,说道:每逢乱世,必然英雄辈出,这是世道造就的结果。 然而方众妙却反着来。她在制造时势,当所有人都认她为主,奉她为王,将她视作神明,那她就能成为时势的主宰,这时势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天下大势皆归她所有,那么天下至宝与天下豪杰也都会源源不断地朝她汇聚。这就是她今天在做,而且一贯以来都在做的事。 平瑞宝深深地吸着气,心潮因这番话而狂涌,嘴上忍不住酸一句,制造时势,好生狂妄。她一个妇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乌鲁格沉默片刻后才说道:可她已经做到了。徐盛的宝藏是她囊中之物。还有这座徐城,以及驻守此处的三万大军,也都归她所有。 听说她抵达北境,斩杀人魔,释放奴隶的消息,在这片土地上颠沛流离的百姓定然会源源不断地向她涌来。她在哪里,安定就在哪里。她在哪里,民众就在哪里。徐城的人口、财富、领土和军队,只会越来越多。 二十年后,这里将成为北境第一大城,它固若金汤,而我族妄图从这里攻破大周门户,已决然不可能。我族统一天下的大业,今日又遭到一记重创。她的每一个举动,都会对天下大势造成颠覆般的影响,这就是她的能力。 说到这里,乌鲁格便沉寂下去。他的心被无形的重物压着,令他几乎喘不上气。 平瑞宝也很压抑,压抑得快疯了。她喃喃道:若是有人效仿她,也能获得同样的成就吗? 乌鲁格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效仿她?一双天眼洞彻古今,如何效仿?一双素手拨弄天下大势,如何效仿?一步一棋局,一子定乾坤,如何效仿? 平瑞宝只能回以沉默,一颗疯狂跳动的野心渐渐冻结。 乌鲁格叹息道:除非你变成她,否则效仿不了她。 第494章 我要方众妙死 除非我变成她?听见这话,平瑞宝的眼睛亮了。 如何变成方众妙?一句话就令人臣服,一个眼神便叫人跪拜,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也不需要骗取他们的信任和爱。只要学会瞳术和音蛊之术,自己也能像方众妙那般无所不能,无往不利! 思及此,平瑞宝忽然搂住乌鲁格的脖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乌鲁格脚步微微一顿,脸颊顿时红透。 别闹,我们正在逃命。 我自然知道。若你能满足我的要求,我可以大慈大悲饶你一命。心里这样想着,平瑞宝娇声在少年耳边问道:你会瞳术和音蛊之术,对吗?可不可以教教我? 乌鲁格揉了揉她的脑袋,神色黯然:我的瞳术是老师用特殊的药水浸泡出来的,药水的秘方我并不知道,所以不能传授给别人。音蛊之术我只听老师说起过,今日得见才认了出来。 平瑞宝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暗色,心中的失望让她涌上无边杀意。没用的东西,那就不能留你了。 乌鲁格却又说道: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把你带回圣山,让老师教你。你的容貌日日都在变美,身上必然有什么古怪。老师会对你感兴趣,也会好好待你,因为你是有用之人。 平瑞宝乖顺地点头,心中却嗤笑不已。 乌鲁格被改了容貌,送给方众妙当娈宠,这叫待他好吗?日日浸泡在不知名的毒药里,生不如死,这叫待他好吗?一辈子给人当傀儡,命不由己,这叫待他好吗? 去了圣山,自己就不再是平瑞宝,而是一个提线木偶。既然都是给人当木偶,还在临安的时候,自己大可以选择被方众妙所用,至少方众妙杀起人来干脆利落,不以凌虐为乐。 圣山是绝对不能去的,乌鲁格的老师也绝对不能见。乌鲁格可以死了。 二人朝着城门口一路狂奔,心里各自怀着心思。 与此同时,方众妙慵懒地靠坐在软枕上,染血的裙子已经换掉,身上穿着一件玄色衣袍。她微微后仰,闭着眼睛。 黛石和余双霜端来一盆热水,站在她身后为她清洗长如流瀑的青丝。 刘牧云恭恭敬敬地坐在一旁,仗着国师不曾睁眼,十分大胆地凝望着她的面容,手里轻轻摩挲那块城主令牌。现在,他便是国师的一条看门狗。这北境的门户,他必然会为国师牢牢把控。 龙图带着阿狗和三个铜板走进来,汇报战果:主上,今日劫得茶饼一百箱,茶叶三千斤,珍稀药材三十箱,兵器铁器 方众妙静静听着,并不睁眼,面容恬淡得好似睡着了一般。 等到龙图将长长的清单念完,她才笑着低语,金山、银山、宝山,你们发财了。这无本的买卖的确好做。 三个铜板忍不住搓手。 刘牧云低头露出一个笑容。原来私底下,国师与属下是这样相处的,并不严肃,也不疏远,很是温柔。他摩挲着城主令牌,掌心渐渐发烫。 刘牧云,你知道如何管理一座城池吗?国师闭着眼睛询问。 刘牧云连忙抬头,正色道,我没管理过城池,但我亲手建造了我们的村落,想来一个城池和一个村落,应当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先要让大家都有田地可以耕种,所以城外的土地要划分出去。再要让大家吃饱。而今已是深秋,冬日快来了,我准备开仓放粮。 还要加固房屋,让大家不至于在冰雪中冻毙。炭火、棉衣、药材、食物,都要开始囤积。总之先熬过这个冬季,等到来年开春,我会广招流民,开垦田地,减少赋税,让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都能在徐城繁衍生息。 方众妙微微睁眼,看向刘牧云。 刘牧云紧张起来,手心里不由冒出许多热汗。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定定看了一会儿,方众妙赞道,你说得很好。来年开春,我将再入徐城,看看你的成果。 刘牧云心里一紧,不由问道,您要走了吗? 方众妙站起身,黛石连忙把她的长发用内力烘干。 我要去西风城。现在就走。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徐盛的一千多名亲兵整整齐齐站在外面,手中无不持着弓箭和长枪,身上的银甲已擦掉血迹,在黄昏的光照下熠熠生辉。 这是一支随时准备出发的军队。另有许多民夫将一个个装满货物的箱子抬上牛车,用绳子捆扎结实。 刘牧云心里一沉,巨大的失落感猛然袭来。这么快就要走了,一天都不多留。来年开春再见,来年开春还有多少个日日夜夜? 他难受得厉害,嗓音沙哑地说道:您最好不要离开徐城,外面很危险。您放走的那些人会把徐盛藏匿财宝的消息传出去,为了得到确切的方位,他们可能会绑架您。西风城的领主,其血腥残暴比之徐盛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得到这笔财富,他必然也会对您出手。您留在这里,我才可以保护您。 方众妙爬上牛车,缓缓说道:正是因为西风城的领主残暴不仁,我才要去。 在车上坐定,她抬眸看着刘牧云,说道:像你这样无家可归的人,在北境还有很多。他们都等着我。 牛车缓缓行进,一千多名亲兵翻身上马,随行在后。 刘牧云追上牛车,来到国师身边,心里翻涌着一股滚烫的热流,哑声说道:我会一直在徐城等您。 方众妙侧头看他一眼,唇角绽开笑容。 刘牧云瞳孔微缩,魂魄仿佛被这过分美丽的笑容摄了去。他停下奔跑,愣愣地站在原地。 余双霜看着刘牧云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这才在干娘耳边问道:为什么你能口含天宪啊?你真是神仙吗? 方众妙揉揉她脑袋,笑着说道:我只是一个神棍而已。你看见的口含天宪都是骗术。 第451章 余双霜抱住她的手臂,急忙追问:干娘,快告诉我内幕! 我明白了!是骗术!与此同时,抱着平瑞宝在路上逃命的乌鲁格忽然说道。 平瑞宝打起精神询问,什么骗术? 乌鲁格沉声道,踏入钱围者死,这句话不是口含天宪,是骗术!方众妙在火里投入了解药,我们吸入解药之后,等到徐盛率军杀来,她又在火里投入毒药。那毒药伴随着血液的流动传遍全身,所以三千亲兵跑动的速度越快,中毒的程度就越深。冲入钱围的人死了,留在钱围外的人不敢动弹,毒素没有扩散,所以活了下来。 平瑞宝眸光闪了闪,问道,可徐盛和他的两个副将也中了毒。他们一路挣扎爬行,为什么没死? 乌鲁格说道,方众妙必然用什么方式给他们下了解药。她命令她的护卫焚烧药材的时候,我嗅到一丝清冽的冷香,那就是她的破绽。只可惜我当时没能想到她在装神弄鬼! 平瑞宝满脸讶然,一颗心浮浮沉沉,忽喜忽忧。喜的是方众妙并不是神仙,忧的是自己效仿她,便也不能在人间封神。 乌鲁格本打算带着平瑞宝逃往草原,但此刻却改了主意。 他立刻调头朝另一条路跑去,说道:我带你去西风城。我的老师与西风城的领主有几分交情,我拿出老师的信物就能成为领主的座上宾。 平瑞宝问道,去西风城干嘛? 去办一桩对蛮族而言功在千秋万代的大事。 什么大事? 暗杀方众妙。我知道徐盛的财宝藏在何处,我拿这个当筹码,叫西风城的领主给方众妙发函,邀她见面。方众妙擅长下毒,巧的是我也一样。她的毒尚且带有气味,会露出破绽,我的毒却无色无味,只要一杯酒或是一炉香,就能让她悄无声息离开人世。 听见这话,平瑞宝心头一阵火热,连忙催促:快去西风城!我要方众妙死! 第495章 五行之毒 所以说,你也不知道徐盛的财宝藏在何处,你只知道几条模糊的线索?西风城城主罗恒坐在主位,慢吞吞地喝着一杯茶。 他皮肤黝黑,身材肥硕,腮侧两坨横肉把眼睛挤成两条细缝,看人的时候瞳仁闪烁点点精光,其内心的阴险狡诈全然不加隐藏,就那样直白地展露在脸上。 这是一个不好相与的人,比之徐盛更难缠万倍。 乌鲁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但方众妙也是一样。我们都只能确定一个大概的方位,但只要增派人手向西搜寻,必然有一天能找到。 你是此地领主,麾下精兵五万余众,方众妙手里才几个人?人多找的就快,你比她更有优势。论起风水堪舆,我也不弱,给我一个罗盘,那极阴之地很快就能显现。我是老师的高徒,我的本事你应当知晓。 罗恒眯缝着双眼,定定看了乌鲁格一会儿,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像是在打着什么阴险毒辣的主意。 平瑞宝手心里冒出许多细汗。她虽然是平骏达的女儿,却没享受过几天富贵,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与这样的大人物相处,难免紧张害怕。 乌鲁格却十分沉稳,默默与罗恒对视。他不怕这人过河拆桥,没有自己的风水堪舆之术,罗恒找到猴年马月也找不到极阴之地。 不知对望了多久,罗恒忽然挤出一个笑容,五官几乎被隆起的横肉完全淹没。 行,这桩买卖可以做。我帮你杀了国师,你帮我寻找财宝。在这北境,我罗恒要杀的人,没有谁能活过三日。但国师身边的护卫个个都是顶尖高手,只怕这场刺杀,我的人手也会死伤大半。 说到这里,罗恒便似笑非笑地看向乌鲁格,等着对方出让利益。 乌鲁格立刻说道:找到的财宝,我只拿一成,余下的都给你。而且这次暗杀不用你出人手。你只需给方众妙送帖子邀她上门,开宴席请她入座,之后静静看着就好。我会给她下毒,让她死得无声无息。 罗恒来了兴趣,问道:哦?你要怎么给她下毒?据说她一手医术能活死人肉白骨,什么毒能瞒过她的眼睛? 乌鲁格昂起头,傲然地说道:此毒是我老师研制的,名为五行之毒,其毒素有五种,分别是金毒、木毒、水毒、火毒、土毒。 每一种毒都无色无味,触摸也好,入口也罢,亦对身体全无妨害,根本无从察觉。 但若是把五种毒素合在一起,便成剧毒,入了人体,木毒攻肝,火毒攻心,土毒攻脾,金毒攻肺,水毒攻肾。两个时辰之后,方众妙离开宴席,躺在榻上,就会陷入永眠。一个五脏六腑都融化成血水的人,怎么活? 罗恒兴趣更浓,脸上的横肉止不住地抖动。 天下竟然有此奇毒,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那么这五种毒素,你要如何下给她呢? 乌鲁格早已有了预案,立刻说道,五毒分开来下,木毒下在纷飞的花瓣里,盛开的金菊丛中,飘零的落叶上。火毒下在焚香里,炭火里,炊烟里。土毒下在洒扫的仆役扬起的尘埃里,走过的泥土里。水毒下在烹茶时蒸腾的热气里,饮用的醇酒里,后院的水井里。至于金毒。 乌鲁格垂眸想了想,忽道,金毒最是稳定,不容易蒸腾发散在空气中,必须要与方众妙有肢体接触才能让她中招。 你府中可有漂亮幼童?若是有,我就下在他佩戴的镯子或项圈上。酒宴开始,你把这幼童叫出来,让他扑到方众妙怀中,此事便成了。 罗恒听得极为认真,脸上的横肉挤成一个微笑的形状,瞳仁深处却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芒。 沉吟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可真是张得开口。如你这般下毒,我府上必然会有不少人同时碰触五种毒素,届时岂不大片大片死人? 乌鲁格摇头:非也,碰触金毒的人完全可控,只要你防卫得当,唯有一人会死,就是那个幼童。你府里有不少侍妾,生了许多庶子庶女,随便找一个长相可爱的也就行了。若你舍不得,把仆役的孩子充作府上的小公子,小小姐,也未尝不可。 罗恒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把仆役的孩子充作我的孩子,你觉得这么大的破绽国师会看不出来吗?娇养的孩子与贱养的孩子放在一起,其差别犹如人和牲畜。 乌鲁格低了低头,略带歉然地说道:那就只能劳您割爱了。 割爱?好一个虚伪的词儿。若真的能割舍,又岂会是爱? 平瑞宝看向罗恒,心里阴冷地笑着。她和乌鲁格都是被割舍的孩子,然而割舍起别人的孩子,他们不会感同身受,只会觉得快意满足。 他们曾经被人生杀予夺,所以他们现在也要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 罗恒会答应的。正如平骏达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一般,罗恒膝下那些庶子庶女也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罗恒果然点头,笑意不明地说道:我让管家取一套金镯子、金项圈,你现在就下毒吧。 乌鲁格毫不意外,微微点头。 管家很快就送来一套金首饰,小小的金镯子点缀着几个金铃铛,金项圈下面吊着一个长命锁,锁盘上写着无病无灾,多福多寿几个字。 难以想象这样一套承载着长辈关爱的首饰,最终会落在哪个孩童身上。只要他戴上这套首饰,从后院一路走进宴会厅,便是从生门走进死路,从人间入了地府。 可怜的孩子,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遇到罗恒这样的父亲。平瑞宝在心里为那孩子默默掉了几滴眼泪,情绪却异常亢奋。 首饰需要在毒液中浸泡一段时间。乌鲁格趁此机会走到外面,于各处下毒。他是药人,百毒不侵,自然无惧。 回到前厅之后,他郑重对平瑞宝交代:那孩子你千万不要碰。 平瑞宝点点头,表情有些紧张。 罗恒已经找人试过五行之毒,的确是无色无味,分开接触也无毒性。他盯着浸泡在毒液中的金首饰,兴致勃勃地问:泡好了吗? 乌鲁格颔首:泡好了,劳烦城主择一幼童佩戴。 罗恒面皮抖了抖,笑容诡异地说道:管家,去把五公子抱过来。 管家躬身领命,面无表情地去了。 乌鲁格却露出惊讶的表情,不由说道:若我记得没错,五公子似乎是您的嫡子。您的嫡妻是西风城前城主的女儿,手里应当有许多旧部和忠仆。她儿子忽然暴毙,且还是与方众妙一模一样的死法,她那边必然会有所怀疑。她若是闹起来,您摆得平吗? 罗恒哈哈大笑,她闹什么?她也会跟她儿子一起死。她院子里的人,不拘是奶娘还是丫鬟,又或是管事,全都得死。这西风城已经跟我姓了罗,她也该带着她儿子和一干忠仆下黄泉去找她那个好父亲。我送他们一家人团聚,他们还要感谢我。 第452章 曾经的罗恒只是军中一名小兵,家中无田无地,饭都吃不起。若不是他偶然救了前城主的女儿,得了对方青眼成了上门女婿,哪里会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他不知感恩便罢了,还要吃绝户,这人真是比老虎还毒。 乌鲁格和平瑞宝相互看了一眼,心里全然没有怜悯,只有对旁人的性命生杀予夺的快意。 第496章 你这府门能不能进,我要算一卦 管家来到后院,面见夫人,说明了来意。 哦?他怎么忽然想起我的麟儿?我们娘俩可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今儿个他改性了?此举非奸即盗啊。李钰正在插花,低垂的眉眼透着静谧的温柔,瞳仁深处却不时闪过浓烈的杀意。 不远处的软榻上,一个胖乎乎,白嫩嫩的幼童正摆弄着一只布老虎,嘴里不时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声,十分活泼可爱。 管家看了看四周,低不可闻地说道:府上来了一个蛮人,要在小公子身上下毒,借此暗杀国师。抱过小公子的人都会死。 管家看似是罗恒亲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实则一开始就是前城主为了保护女儿安插的眼线。他一家老小都是前城主救的,他忠于谁自不必说。 李钰正在修剪花枝,听到这话竟一剪刀绞碎了一朵开得极艳的秋菊。金黄的花瓣凌乱地洒落在桌上,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管家连忙安抚:今日或许只是叫小公子去说几句话,没别的意图。帖子还没送,宴席也没办,现在就给小公子下毒有些早了。 李钰心里恨毒了罗恒,唇角却翘起来,国师在哪里?现在就派人给她递个消息。听说国师杀人好似刀割麦穗,异常的干净利落。罗恒身上的二百斤肥肉,只怕不够她塞牙缝。 管家默默颔首。 李钰这才对着软榻上的罗麟招手,麟儿快来,你爹要见你。你随管家走一趟。 胖嘟嘟的小奶娃抱着布老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乖巧应诺:娘亲,麟儿马上就回来陪你。你的菊花碎了,麟儿路上再帮你摘一朵。 李钰走过去把儿子抱起来,一下又一下地亲吻他粉嫩嫩肉呼呼的小脸蛋。 娘的心肝宝贝,但愿国师真如传言所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若国师那边没有回复,娘只能把你悄悄送走。可这西风城本来就是你的,凭什么你要东躲西藏,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 李钰眼中微微泛泪,心中的杀意越发浓烈。 管家接过小公子,正准备走,忽听外面有婆子禀报,夫人,夫人,国师在外面叫门!国师来了西风城! 管家悚然一惊,连忙去看李钰。李钰慌忙夺过儿子,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乎晕厥。 国师的到来绝非一个好消息,而是一道催命符。仓促之下,罗恒一定会马上举办宴会,儿子这次被抱过去立刻就会被下毒。 怎么办?自己身边只有几个忠仆,既杀不了罗恒,也不能从重兵把守的城主府逃出去。太快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怎么办? 李钰心念电转,连忙对儿子吩咐:麟儿快尿!尿在管家和你自己身上! 这是一招拖字诀。尿湿了必然要洗澡换衣,府中来了贵客,带着一身尿骚味去见客,算怎么一回事?拖上小半个时辰,李钰就能想办法把消息递到国师手里。 管家配合默契,嘴上已经发出轻轻的嘘声。 罗麟皱了皱小眉头,咬着嘴唇奶声奶气地说道:随便尿尿不是好孩子,但好孩子要听娘亲的话。麟儿现在就尿。 说完,他就捏着自己的小小麟,哗啦啦地尿了管家和自己一身。 李钰立刻走到门外高呼:快去烧热水,麟儿尿了,要洗澡。 满院子仆役都忙碌起来。烧水也需要一段时间,时间就是生机。 李钰在脑海中挑选着可用之人。把消息递给国师,肯定要冒很大的风险,而且还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谁最合适? 管家已经开口:夫人,我先回去禀报城主,让他稍等片刻。国师那里有我,您放心。 李钰看着管家已经微微衰老,却依旧英俊的脸庞,眼里流下泪来。失去麟儿,她活不下去。可失去管家,她又该如何面对往后的日子? 管家丝毫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带着满身的尿骚味去前厅复命。 罗恒自然是大发雷霆,但两三岁的幼童正是管不住身体的年纪,时不时尿一泡,甚至拉一堆,都很正常。 他厌恶地摆手:你先下去换一身衣服,然后派人催一催夫人,让她快一点,我要带麟儿面见贵客。 管家躬身应诺,默默离去。 乌鲁格带着平瑞宝走出前厅,说道:我们在偏院等你。方众妙死后,老师会联络各部首领,让他们出兵配合你打下整个北境。你与赵璋二分天下的梦想很快就能实现。 罗恒眯眼一笑,心情大为畅快。等二人离开,他匆匆前往正门,亲自迎接国师。 听说国师姿容绝世,若是能在她死后把玩一下她的尸体,也算一桩美事。 管家很快就换好衣服,在半路与罗恒汇合,身后跟随着许多貌美的丫鬟和英俊的家丁。罗恒的二十七个妾室和三十几个庶子庶女尽皆收到消息匆匆赶来。 正门轰然打开,二百多号人按照尊卑贵贱鱼贯走出,分列在高高的台阶两侧,摆出低眉顺眼的姿态。 罗恒走在最前面,语气诚惶诚恐:微臣有失远迎,还请国师恕罪! 他肥硕的身体一扭一扭地下了台阶,不等站稳就扑通一声跪下,对坐在牛车上的女子行了一个大礼。 女子沉默不语。 罗恒微微抬头,朝上看去,瞳孔骤然一缩,呼吸随后停滞。 国师其人,见之如皓月当空,望之如骄阳夺目,有着晚霞的瑰丽和星空的神秘,也有着鲜花的芬芳和流水的温柔。这人不站在你面前,你便一辈子都想象不出她的容颜。 罗恒结结实实愣在当场,心里有一团火焰疯狂燃烧,几乎让他红了双眼。 这人合该死在他府里,死在他床上,成为一具任由他把玩的尸体! 罗恒用力磕头,指着敞开的大门急切说道:府里正在备宴,国师请进,国师请进! 他扭动着肥硕的屁股,在地上爬行着侧过身,让出通往大门的道路。 龙图看向主上,眼里带着询问。骑在马上的一千多名亲兵盯着府门,表情十分戒备。 方众妙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龟壳,放入三个铜钱,缓缓说道:罗城主,你这府门能不能进,还得等我卜上一卦再说。 罗恒愣住,回神之后心里涌上浓浓的兴味之情。都说国师擅长卜问天机,常常能够趋吉避凶,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今日他倒要看看传言是真是假。 第497章 吉卦 李钰紧紧抱着儿子,心神不宁地坐在窗边。 一个管事婆子匆匆走进屋,附在她耳边低语:打听清楚了,那毒名为五行之毒,已经下在府中各处,从后院走到前厅,沿途都是毒物。 路边的花花草草,地上湿漉漉的泥土,飞扬的尘埃,四散的水汽,空中的炊烟,焚烧的熏香,全都带毒。此乃木毒、水毒、火毒、土毒。 最后一种金毒下在一套金首饰里,城主会赐给小公子佩戴,再让国师亲手抱一抱小公子。如此,五行之毒全都沾染在国师身上,便能令她暴毙。据说此毒无解。 李钰听得呆愣,本就慌乱的心猛地绞痛了一瞬。 不好!她的拖字诀恐怕不奏效!听说麟儿在洗澡换衣,罗恒定然会派人把金首饰送过来,让麟儿马上佩戴,再让自己抱着麟儿前去拜见国师。 罗恒要杀的人岂止是国师和麟儿,还有自己,以及这院子里每一个触碰了金首饰的人。 自己的贴身丫鬟,管事婆子,奶嬷嬷,全都逃不掉! 好一个毒父!给他出主意的那个蛮子只怕来历不凡,所图甚大! 李钰立刻从箱子里翻出一套破旧的麻布衣裳给儿子换上,尽量敛去声音里的恐慌,温柔叮嘱:麟儿,娘亲带你出府玩耍,娘亲不让你说话,你千万别开口,好不好? 罗麟连忙捂住自己的小嘴,乖巧地点头。从现在开始,他已经不说话了。 儿子这般聪明伶俐,叫李钰心中更为酸楚。若今日无法逃过此劫,麟儿小小年纪,莫非真的活不成了? 只恨自己当年有眼无珠,看上了罗恒那头恶虎! 给儿子换好衣服,李钰自己也换上粗布麻衣,头发用深蓝布巾裹住,从后门悄悄离府。 临走前,她对管事婆子交代:若是罗恒派人送来有毒的金首饰,你就对他说我在屋里洗澡换衣,让他稍等。 婆子默默点头,用力把母子俩推出后角门。 第453章 乌鲁格就待在隔壁院落,因为心中不安,便走到墙边驻足。他耳力敏锐,很快就听见墙的对面传来婢女的声音,夫人在哪里,这是城主送来的金首饰,还请夫人现在就给小公子戴上,然后抱着小公子去正堂面见贵客。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夫人带着小公子在屋里洗澡,劳烦你稍等片刻。 婢女并不怀疑,只催了一句:国师身份尊贵,还请夫人快一点,莫让国师久等。 夫人晓得,夫人心里有数。 本是极为寻常的对话,却引起了乌鲁格的警觉。夫人在屋里洗澡,可洗澡的水声呢?孩童嬉闹的声音呢?母亲诱哄的声音呢? 夫人的屋里根本就没有人! 乌鲁格立刻跳上院墙,居高临下地盯着那个婆子,你家夫人跑到哪里去了? 婆子吓了一跳,指着前往正门的路,结结巴巴说道:夫人,夫人带着小公子去见国师了。 乌鲁格跳下院墙,一把夺过婢女手中的盒子,飞快闯入屋内嗅闻。他不信那婆子的话,转头就朝后角门追去。 罗麟留下的尿骚味是绝佳的线索,他是药人,五感经过药物改造,自然比寻常人灵敏无数倍。 平瑞宝艰难地爬上围墙,正好看见乌鲁格远去的背影。她连忙冲入隔壁院子,追出后角门。 与此同时,正门口的牛车上,方众妙一下一下摇晃着手中的龟壳,壳子里的三枚铜钱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所有人都在看她,眼里全是好奇。 罗恒率领家中亲眷跪在门口等待。 路上停留着一支长长的军队,路两侧是壮着胆子来看热闹的民众。有关于国师的事迹,最近源源不断地传入北境,国师是权力的象征,是神灵在凡间的显化,是平定四海的柱石。谁不想瞻仰国师圣颜?远远看上一眼就够他们吹一辈子。 街上全都是人,密密麻麻,摩肩擦踵。 谁都不曾注意从城主府的后巷里跑出来一个抱着幼童的妇人。她穿着破旧的布衣,裹着深蓝头巾,与周围那些妇人没什么两样。 她像鱼儿一般钻入人群,奋力朝城主府的大门口挤去。爱看热闹的人都跟她一样,不断朝前挤。她完美得隐去了身形。 乌鲁格追出角门便愣住了。怎么全都是人?他没见过李钰,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只能用目光搜寻带着幼童的妇人。 可街上带着幼童的妇人也很多,尿骚味处处都是,非常浓郁。西风城的百姓大多贫苦,一件衣裳穿上十天半月都不换洗,人群聚集,气味自然驳杂。 乌鲁格愣愣地站在原地。平瑞宝从后面追上来,推了他一把。他这才抓住平瑞宝的手,朝正门口挤去。 李钰毕竟是前城主的女儿,也曾上过战场杀敌,极有胆魄和谋略。她绝不会带着孩子悄然逃走。她会反击。冲出人群,去到方众妙身边,喊破罗恒的阴谋,他们母子二人就能逆风翻盘。 乌鲁格料定李钰会这么做。他不断张望搜寻,心情十分焦躁。 不知不觉,李钰带着儿子,乌鲁格牵着平瑞宝,从不同的方向挤到正门口。 坐在牛车上的方众妙连续三次抛出铜钱,现在正在解卦。 罗恒跪在地上仰望她,问道,国师大人,卦象如何?下官这府门,您能进吗? 洞彻天机,无所不能这是南地之人对国师的评价。可罗恒见到国师本人之后便知道,这评价绝对是谣传!如果他是皇帝,只要国师愿意爬上龙床百般取悦自己,自己也能赏她一个国师之位。 美貌是女子的武器。像国师这样的美貌,那更是制胜的法宝。难怪这女人一路走来顺风顺水! 罗恒自以为洞悉了真相,所以用戏谑的心态看着国师算卦。 这女人想要装神弄鬼,那就让她装。无论算出什么卦象,自己都会配合着说几句好话,表现出震惊和钦佩。一个将死之人,让她高兴高兴又何妨? 罗恒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眯缝的眼睛划过一丝阴暗的光芒。 方众妙盯着三枚铜钱,忽而轻笑,此乃蒙卦,九二爻辞:包蒙吉。纳妇吉。子克家。象曰:子克家,刚柔接也。 方众妙把铜钱一枚一枚捡起,轻轻托在掌心。 罗恒努力睁大眼睛,装出好奇的样子,语气谄媚地问道:国师大人,这卦辞是什么意思?您神机妙算,还请为下官讲解一二。 包蒙吉,所以是吉卦吗?哈哈哈,这女人果然是个神棍,她那国师之位也是龙床上睡出来的。 第498章 凶卦 吉卦?人群中的乌鲁格愣住了。这可不是方众妙的水准。算错了! 平瑞宝指着那个装首饰的盒子,小声说道:最紧要的东西被咱们带出来了,城主夫人也抱着孩子跑了,的确是吉卦。 乌鲁格心下一沉,立刻就拉着平瑞宝往后面挤。他要带着盒子回城主府,再找一个孩童实施自己的计划。 但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不敢动用武功,一时之间竟然进退不得。 人声鼎沸中,方众妙徐徐开口:此乃吉卦,罗城主娶了一位好妻子,有她百般为你经营,你人情和合,百事有成,官运亨通。 罗恒不由朗笑,连连拱手说道:谢国师吉言,谢国师吉言。 人群发出窃窃私语,有人惊叹,有人夸赞,还有人嗤之以鼻。 罗恒私心里也是嗤笑不已。他罗恒娶了前城主的女儿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此事在北境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拿众所周知的事来给我解卦,国师真他娘的有意思。都说国师智多近妖,此乃天大的笑话!国师自己是个傻子,还把别人当傻子耍! 罗恒越发看不起方众妙,嘴上却赞叹不已:早就听说国师有卜算天机之能,今日终于得见,实乃神人也!国师请进,下官的妻子正在备宴,她善烹饪,亲手做了几个菜,还请国师入府品尝。 方众妙下了牛车,拉着余双霜的手,越过肥硕的罗恒,踏上府门前的台阶。 罗府众人纷纷低头恭迎国师。 李钰奋力朝前挤,张开嘴想要大声示警。 就在这时,方众妙忽然停步,转过身来看着罗恒,问道,你可知道蒙卦的蒙字何解? 摇摇晃晃爬起来的罗恒顿时愣住,然后便笑了。 这女人展示完她那套装神弄鬼的功夫,又要来展示才学?果然越是缺什么就越是要证明什么。好好好,本城主配合你便是。 罗恒装作不懂,弯腰拱手:下官对玄学一窍不通,还请国师大人解惑。 方众妙盯着他满是横肉的脸,说道:盘古大神开天之前,世界一片混沌,无日月星辰,无阴阳之分,无五行之属,无生机灵气,是为鸿蒙。我在你府门前占得蒙卦,你说是吉是凶? 罗恒愣住了。方才还说是吉卦,然而此刻听她话中之意,竟又得了凶卦吗?无五行之属,这几个字狠狠敲击心防,令罗恒产生了一瞬间的慌乱。 他关上门与乌鲁格讨论五行之毒,敞开门见到国师,这人偏偏也提起五行之属,是巧合吗? 罗恒定了定神,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应当是吉卦吧。盘古开天此乃创世伟业,正如国师驱逐鞑虏,令我大周山河重塑。 躲在人群中的李钰露出恶心至极的表情。正是因为这张会讨好人的嘴,她才误嫁中山狼。 方众妙定定看着罗恒,说道,你府中阴阳不分,五行缭乱,恰如鸿蒙杀机四伏,群魔乱舞。你怎会觉得蒙卦是吉卦?此乃死卦,我若入你府中,只怕会遭你暗杀。 罗恒挤出的笑容僵在脸上,腮侧的横肉剧烈抖动,整个面庞扭曲得不像样子。 准!神准!自己爱玩弄尸体,此乃阴阳不分。洒在府中各处的毒素,此乃五行缭乱。还有杀机四伏,群魔乱舞,全都精准无误! 国师真的是刚刚抵达西风城吗?自己方才与乌鲁格在府中密谋,她真的没躲在暗处偷听? 可怕!这一卦简直准得可怕!国师之位竟然不是虚设! 心中涌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罗恒的恐惧也达到顶峰。极速跳动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汗出如浆,心虚的表情全然写在涨红的面皮上。 管家默默走上前搀扶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心里也是同样的骇然。 国师真如传言一般! 李钰抱着儿子愣在原地。她原以为那些传言多多少少带有夸大之处,然而今日得见国师本人,她才知道,那些传言没有一丝丝掺假! 国师这双眼睛莫非挂在天上,能够监察世间所有隐秘? 不等众人回神,方众妙又道,蒙之本卦,爻辞为: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你府上有一蒙童,正陷于绝境,遇我才能逢凶化吉。 第454章 罗城主,从面相上看,你这些儿女最近都很安泰,而且皆是庶出,有求于我的蒙童不在此列。你这府中杀机四伏,我不能进,还请你把那蒙童,也就是你的嫡子唤出来,让我见一见。 罗恒呆呆地听着这些话,目光茫茫然然,惶惶惑惑。 怎会这么准?怎么会这么准?国师竟然不是骗子,也没在装神弄鬼!她早已经洞彻天机! 罗恒的身体颤抖得厉害。管家故意松开手,罗恒便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 围观的路人顿时发出巨大的喧哗。国师算准了吗?看城主的样子,应该是算准了吧? 李钰眼里涌出狂喜的泪水。传言是真的!那些听上去荒谬至极的传言,全都是真的!国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们母子有救了! 李钰奋力朝前挤去,高高举起自己的手,大声喊道:蒙童在这里! 第499章 飞天遁地 听见李钰的高呼,围观的路人纷纷朝她看去,同时也侧过身,给她让出一条路。 李钰抱着儿子冲到府门前,扑通一声跪下,快速说道:启禀国师大人,我乃罗恒的妻子李钰,也是前西风城城主的女儿,我在此揭发罗恒谋逆犯上之罪! 罗恒野心勃勃,所图甚大,竟然联合蛮族意欲暗杀国师。他已经在府中各处洒下五行之毒,国师您若是踏入府中,必然遭他暗算! 这番话引动了沸腾的人声,每一个围观的路人皆骇然色变。 勾结蛮族暗杀国师?罗城主好大的胆子!国师先前算出蒙卦,竟然精准地预知了此事! 嘶,国师这身道行当真是深不可测! 罗恒指着李钰,面皮涨红地怒斥:无知妇人休要胡言乱语!我不过多纳几房小妾,多生几个庶子,你由妒生恨,竟要陷害于我,你好生毒辣! 李钰已经顺利来到国师身边,自是不可能退缩。 她把儿子放在地上,摁着儿子的脑袋令其随自己砰砰磕头,一声声地说道:国师大人,我还要揭发罗恒三宗死罪。第一宗罪: 罗恒盗卖军粮,致十万将士冻馁而亡。 第二宗罪: 罗恒私通敌寇,暗献三关地形图,致我父亲与其麾下数万将士枉死沙场。 第三宗罪,罗恒篡改阵亡将士名录,每年空吃粮饷十几万两!诸多罪证,皆藏在罗恒书房。此刻,蛮族派来的细作就在府内,还请国师立刻围困此处,莫要让贼人逃脱! 说完,李钰又是重重的三个响头。 这回她没压着儿子的脑袋,迫使儿子行礼。但罗麟见她如此,竟也用力磕头,把自己的小脑袋撞得红肿一片。 小小的幼童受不住疼痛,眼里涌出豆大的泪珠,却瘪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黛石心中酸软,立刻走上前搀扶李钰和罗麟。 放心吧,你们既然来到国师身边,就已经安全了。 李钰紧紧握住儿子的小手,抬起头紧张不已地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国师。 乌鲁格拉着平瑞宝挤出人群。但那一千多名亲兵却纷纷下马,沿街奔走,快速将这座宅邸,以及附近围观的人围困其中。 若是硬闯出去,只怕会遭到围剿。乌鲁格只能拉着平瑞宝藏进人群,以静制动。 毒杀方众妙的计划终于还是功亏一篑。且看罗恒怎么应对吧。为了活命,那人定然会奋力一搏。 罗恒看着一千多名兵丁将自己的宅邸围成铁桶,脸上的恐惧之色已经完全消退,腮侧两坨横肉挤压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国师,你既然卜出凶卦,便不该上我这台阶。你终究还是托大了! 此刻,方众妙牵着余双霜的手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龙图和黛石等人与她隔着一段距离。罗恒肥硕的身体竟然异常灵活,一个虎扑便上了台阶,欲要擒贼先擒王。 乌鲁格心中暗道:好机会! 别看罗恒体身材肥硕,实则是个武道高手。 李钰吓得面色煞白,口中发出示警。 龙图、黛石、阿狗、三个铜板皆在同一时刻朝着台阶飞掠而去。救驾!护主!后发先至! 然而,令所有人都感到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踏上同一级台阶的一瞬,几人伸出去的手都失去了目标。 方众妙竟然凭空消失,被她牵着的余双霜也无影无踪,敞开的府门前空空荡荡。 罗恒已经蓄满内劲的鹰爪僵在半空,眯缝的双眼瞬间瞪大。 怎么回事?人呢? 龙图等人也很惊讶,反应却更为迅速,已从救人变成攻击,狠狠朝罗恒拍去掌风。 罗恒身法极其灵活,闪避腾挪之间竟然退入府门,两只手各抓住一个门板,用力合拢。黛石射出一杆长枪,直取罗恒面门。 罗恒只能放弃关门,往后空翻躲过这致命的一击,手指塞入嘴里,吹了一个极为响亮的呼哨。 听见哨声,城主府的墙头竟然跳出许多黑衣死士,一个个蒙着面巾,只露出杀气腾腾的双眼,手中皆握着一把弓弩,箭尖瞄准龙图等人,也瞄准了满街的路人和一千多名亲兵。 数百死士算不上威胁,但数百把弓弩齐射,对下方的人群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罗恒高声下令:射死外面这些人!一个不留! 他的妻子、妾室、子女,皆在府外,若是墙头乱箭齐射,这些人都得死。但那又如何?老婆没了可以续弦,妾室没了可以再纳,儿女没了可以再生。他罗恒什么东西都能割舍,就是不能割舍手中的权力! 乌鲁格和平瑞宝自然也在数百弓弩的射程范围之内。 二人打死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箭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的不是白光,而是微蓝的幽芒。 乌鲁格瞳孔骤然紧缩,急促道:箭头带有剧毒,名为见血封喉,是老师研制的天下第一奇毒,没有解药。若是被箭头射中,或是被毒血溅到皮肤,都会死! 乱箭齐射之下岂能不见血?毒血四处飙射,此处便会成为一片尸山尸海。 平瑞宝不敢置信:只是沾到一滴毒血也会死? 乌鲁格极为凝重地说道,莫说沾到一滴血,便是一粒肉眼难辨的飞沫落在你的皮肤上,也能令你顷刻间毙命。这就是天下第一奇毒! 平瑞宝眼睛发直,心中绝望。 为什么呀?明明他们已经从钱围里逃了出来,为什么还要跑来招惹方众妙这个祸害? 对了,方众妙呢?她为什么能凭空消失?莫非她使用仙术,遁地而去?凭什么大家都要死,她这个罪魁祸首却能活着?凭什么? 平瑞宝的两只眼睛流露出浓烈至极的怨恨和不甘。 第500章 业火焚身 龙图掌心蓄力,已经做好了拍碎箭雨的准备。但他却也知道,这样做并不能救下多少人。碎成齑粉的箭矢依旧带毒,毒粉顺风飘散出去,害死的岂止是府门前这些人,还有居住在方圆二三里的民众。 这罗恒真是一个畜生,把人命当草芥。 主上去了哪里?这十死无生的局面,她料到了吗?她若是还在,会如何破解? 龙图飞快扫视周围,就在这时,台阶上竟然冒出一个身影,正是先前消失的方众妙,原本被她牵在手里的余双霜,此刻却坐在一旁的石狮子上。 怎么回事?这两人是会移形换影,还是缩地成寸? 不是移形换影,也不是缩地成寸,是气场混淆了所有人的视听。方众妙一直都站在原地,从未消失过。她只是蒙蔽了大家的眼睛。 乌鲁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依旧感到震撼。明明是装神弄鬼的伎俩,被方众妙用出来却好似仙术。 罗恒来不及深想,指着方众妙大声怒吼:先射国师!快射!国师今日必须死! 墙头上的数百名蒙面死士纷纷把闪烁着幽蓝毒光的箭头对准方众妙。 然而下一瞬,那人竟然又消失了。 众死士瞳孔皆是一阵紧缩。 罗恒面皮抖动不停,两只手飞快去关府门。他的几个小妾抱着孩子冲上台阶,被他一一踹翻出去。 该死的,国师又去了哪里?莫非她会飞天不成?罗恒越想越害怕,急切地想要关门,却总是被冲上来的小妾们阻碍了动作。 踹出去一个又跑上来好几个。他娘的,为何这般贪生怕死? 罗恒只能放弃关门,急速后退,避免血液溅到自己身上,举起手大喊,射!射死所有人! 乌鲁格暗道一声糟糕,龙图也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李钰抱住儿子发出绝望的悲鸣。为什么世上会有罗恒这种畜生? 周围的民众预感到大祸临头,纷纷惊叫奔逃。一千多名亲兵控制不了局面,早已被冲散。 败局已定!在这北境,谁最狠谁就能称雄。罗恒比之徐盛,更要不择手段。 第455章 就在这时,一道空灵的声音响起:你们的城主在我手里,谁敢放箭? 城主在谁手里?立于墙头的几百名死士回头看向府门内,却见一道缥缈的身影出现在罗恒身旁,一只手轻轻搭在罗恒肩头。 她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穿过了胡乱跑动的人群,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避开了罗恒的那些小妾,跨过门槛,堂而皇之地走到罗恒身边。可罗恒看不见她,周围所有人都看不见她。有几个小妾摔倒的时候碰到她,却似乎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平瑞宝神色恍惚地呢喃着。 她看见了。她亲眼看见方众妙入城主府如入无人之境。即使此处杀机四伏,群魔乱舞,方众妙依旧可以畅行无阻。 这就是她轻车简从、深入北境的底气吗?即使没有军队随行,即使向所有敌人昭告自己的行踪和方位,她依然有足够的手段抵御处处潜藏的杀机。 平瑞宝摇摇头,冷笑低语:可她没有武功,抓住了罗恒又能怎样?她这是自投罗网。 罗恒先是一惊,随后大喜,立刻抬起手想要反制方众妙。 下一瞬,一道空灵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你恶贯满盈,当受业火焚身之刑。 按压着罗恒的玉白手掌轻轻抬起,袖中滑出一枚黄符,夹在指尖轻轻一挥便燃烧成一团火焰。 火焰扑在罗恒惊骇不已的脸上,碎成无数颗火星。 方众妙平静宣告:业火,临! 火星溅落皮肤,带来灼烧的痛感。就在这一瞬间,罗恒的心神彻底失守,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一句话业火,临! 业火已经降临,自己会被烧死! 无边无际的恐惧迅速将罗恒吞没,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国师既然可以洞彻天机,也能飞天遁地,召唤业火对她而言便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罗恒毫不怀疑,业火已经包裹住自己。脸部的灼痛感飞快传遍全身,令他发出生不如死的惨叫。 那枚黄符早已燃尽,变成点点白灰落在地上。罗恒也倒在地上,肉山一般壮硕的身体滚来滚去,扭曲挣扎。 啊啊啊,别烧我!别烧我!国师饶命! 明明没有火焰,也没有高温,罗恒滚着滚着皮肤竟开始红肿,随后冒出一个个巨大的水泡。这分明就是被火焚烧之后才会留下的痕迹。可是哪里有火? 难道业火是凡人看不见的东西? 众人全都吓傻了。站在墙头的几百个死士已经呆若木鸡,握着弓弩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这是这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他们用毒箭杀人,固然手段狠辣,可国师杀人的手段竟是神乎其神! 凡人拿什么跟仙神斗?拿魂飞魄散吗? 众死士缓缓放下弓弩,原本充斥着浓烈杀气的双眼现在只余无尽的畏怯和恐惧。 平瑞宝死死盯着满身水泡,痛不欲生的罗恒,苍白的嘴唇一开一合,失魂落魄地呢喃:乌鲁格,你不是说方众妙口含天宪是骗术吗?现在这一幕怎么说? 乌鲁格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恐惧至极的吞咽声。 方众妙,你到底是人还是神? 第501章 爬出去 罗恒还在地上翻滚,口中惨叫连连,两条肥硕的手臂在身体各处拍打,似乎是在灭火,却只是把皮肤表面的水泡一个个拍碎,流出脓水,带来更为强烈的痛苦。 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此时此刻的罗恒,正演绎着生不如死。 明明没有熊熊火焰,也没有滚烫的温度,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正在被灼烧,从内而外,全身上下。 李钰连忙捂住儿子的双眼,整个人抖如筛糠。 她恨毒了罗恒,也想让这人死无葬身之地,可见识到国师的手段,她竟也吓得魂飞魄散。这般的神鬼莫测,这般的为所欲为,试问哪一个人在面对国师的时候不会感到害怕? 拥挤的人群忘了奔逃,围困此处的一千多名亲兵忘了警戒,所有人的眼里都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敬畏。 南地传来的那些神迹,竟然全是真的!全是真的! 一名老妇颤巍巍地跪下,不断磕头呢喃:信女叩拜国师,信女叩拜神仙。 见她如此,周围陆陆续续有人下跪,一边磕头一边祷告,表情无不惶恐。面对庙里的菩萨,他们也少有这样的虔诚,因为菩萨是泥捏的,国师是活生生的。 站在墙头上的几百名死士越发握不住手里的弓弩,心中无不自问:还要遵从城主的命令,对国师下杀手吗?国师一念之间便能召来业火,口含天宪断人生死。面对这样的国师,如何抵挡?如何反击? 方众妙抬眸看向众死士,淡淡命令:下来拜我。 短短四个字,换来的是墙头上纷纷丢弃的弓弩。这群悍不畏死的杀人机器一个个地走到方众妙面前下跪参拜,额头磕到红肿。 拜见国师! 吾等冒犯国师,罪该万死! 方众妙瞥去一眼,随后便对龙图说道:他们全都中了剧毒,每个月要吃解药才能活命。你带他们下去服用解药,一劳永逸除去他们身上的隐患。我方众妙无需使用这种下作伎俩来控制人心。 这是这是不杀我等,还要拯救我等的意思? 跪在地上的几百名死士猛然抬头,布巾遮蔽了他们的表情,却遮不住他们漆黑眼瞳里的震撼和感激。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许多自诩主上的高位者都爱这般标榜自己。可真正体会到权力的无所不能与政权斗争的诡谲,谁不曾卸磨杀驴?谁不曾过河拆桥? 自己这些人全都是罗恒的心腹,是他麾下最中坚的力量,得之便要杀之,如此方能无忧。 可国师就有这样的魄力。是啊,她是国师,她为何不能有这样的魄力?她可是定江山,御四海的国师啊! 此时此刻,这几百名死士终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国师一职意味着怎样的权力和威能。它从来不是虚设!徐盛的一千多名亲兵转头就对国师忠心耿耿,便是因为如此。 以命相挟固然令人畏惧,然而浩瀚无垠的权威却能令人心甘情愿的臣服。 几百名死士完全放弃了抵抗之心,无比忠诚地向国师叩拜,然后站起身,跟随龙图去拿解药。 至于满地打滚惨叫的罗恒,谁会在意?一个将死之人而已。 方众妙回头看了看被影壁挡住的城主府内宅,似笑非笑地说道:五行之毒可用五行去解。金毒攻木毒,木毒攻土毒,土毒功水毒,水毒攻火毒,火毒攻金毒。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所谓剧毒,三步之内必有解药,五行之毒的解药便在五行之中。这座宅邸处处都是杀机,我也照住不误。 话落,她绕开罗恒肉山一般的身体,缓缓走入影壁后方。 罗恒看着她的背影,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他满嘴都是燎泡,肿大的舌头和气管渐渐夺走了他的呼吸。又过片刻,他终于停止挣扎,变成一堆布满水泡和脓液的烂肉。 没有火焰,他却被活生生烧死了。 诡异!此情此景何等诡异!说国师是神棍的那些人,心中如何做想? 门外的民众依旧跪在原地不断磕头。今日之事传扬开去,国师在南地是神,到了早已被蛮族渗透掌控的北境,依旧是不可冒犯的至高存在。 蛮王威压北境数年之久,可国师一来,他对北境施加的种种恐怖就荡然无存。 国师在此,蛮王也要称臣! 影壁后方传来方众妙淡淡的声音:从今日起,我在西风城建立北庭,此乃北境之朝廷,统御北境所有城池关隘。即刻送去诏令,命北境所有城主来西风城拜我。 诸城主有罪无罪,瞒不过我一双天眼,忠于大周之人,我自当重用,不忠于大周之人,你可以反,可以逃,天地乾坤皆在我掌心之中,且看你如何反,如何逃。 龙图已经将解药发放给数百名死士,听见这话立刻跪下说道:属下这就派人前往各大城池颁布主上诏令。 几百名死士也都齐齐下跪拱手:遵主上号令! 龙图略一摆手,几百名死士就分散开去,几息之间便消失在四面八方。 想来不出几日,整个北境都会收到国师降临的消息。 徐盛和罗恒匪夷所思的死法会令那些高高在上的城主夜不能寐。消息是真是假,他们自然有情报渠道可以打听鉴别。面对口含天宪,无所不能的国师,有多少人敢于叛逃? 那些死士奔赴各地送信,当真只是送信?见到城主逃走,他们立刻就能斩落此人的首级。 反叛的城主杀上三个、四个、五个、六个,首级挂在城门上暴晒,叫来来往往的民众看见,那是何等恐怖的威压? 第456章 没人敢逃,也根本逃不掉!这就是方众妙的手段。 来的时候,她只带了一个少女,一名幼童和几个护卫,而现在,她已经拥有了徐城和西风城的所有兵力。北境的民心,也尽归她所有。 蛮王为了掌控北境,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和人力?光是死在北境的蛮军就有数十万之多。 可方众妙掌控北境,又耗费了什么?蛮族筹谋了十几年才布好的棋局,她轻轻一挥手便能改天换地。 一千多名亲兵浩浩荡荡进入城主府,被围困此处的百姓可以自行离去。 但没有人愿意离去,大家还在跪拜,为的是心中的希望,为的是这片土地终于将要到来的繁荣与和平。 乌鲁格压不下心中的恐惧,整个人都在颤抖。平复了好一会儿他才将装有金首饰的木盒子塞入怀中,对平瑞宝说道:我们走。 平瑞宝心神恍惚,正欲站起,乌鲁格一把将她拉住,命令道:爬出去! 第502章 独行草原 乌鲁格和平瑞宝像狗一样爬行在街道上。所有民众都在磕头,他们怎么敢站起身显露自己的特立独行? 好不容易爬到一处暗巷,两人立刻钻进去,躲在角落大口喘息。 方众妙到底是不是神?平瑞宝脸色苍白,语带恍惚。 乌鲁格咬牙说道:是音蛊之术。 平瑞宝两眼无神地看他,可音蛊之术哪里来的业火? 乌鲁格顿时哑然。是啊,音蛊之术哪里来的业火?罗恒被烧得全身都是燎泡,做不得假。 方众妙如果真是神乌鲁格不敢设想这个可能性。他怕自己心志破碎,再也没有反抗的勇气。全天下的人都敬畏方众妙,但蛮族不会!天下的人都对方众妙退避三舍,但蛮族不能! 乌鲁格正恍惚着,就听平瑞宝恶狠狠地说道:给你老师写信吧。你不是说他麾下豢养了许多死士和傀儡吗?让这些人倾巢而出,暗杀方众妙。我就不信其中没有一个人能成功。他们有武道高手,有隐匿高手,还有用毒高手,他们前仆后继,总能让方众妙疲于奔命。方众妙总不可能滴水不漏吧?她只要疏忽一点点,就是我们的机会。 乌鲁格破碎的心志瞬间得到巩固。他深深看了平瑞宝一眼,说道:你比我强。 平瑞宝催促:快找个落脚的地方写信!暂时不要在信里提及我的事,等咱们成功刺杀方众妙,拿到功劳,再去圣山见你的老师。 乌鲁格深以为然,马上便带着平瑞宝离开了西风城。 二人在附近的一座小镇落脚,利用蛮族布下的情报网把消息传送出去,然后便悄悄前往草原。 夜间在一座废弃的庙宇栖身,平瑞宝搂住乌鲁格的脖颈,吐气如兰地低语:我想要。 男女之间那点事,不用说得太明白。乌鲁格脸颊红了红,呼吸也变得急促,双手一个用力便把平瑞宝抱起,匆匆走到神像后面。 一阵女子的吟哦,忽的又是一道男子的闷哼。 平瑞宝眼睁睁地看着乌鲁格慢慢断绝了呼吸。他后背插着一把刀,刀尖刺穿心脏,双眼怒睁,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平瑞宝伸出手,将他的双眼阖上。 不要看我,我不会内疚。这个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此乃生存之道。 然而下一瞬,平瑞宝就露出惊骇之色。她看见乌鲁格十二宫里的那些星曜竟然化为光点,全数钻入自己掌心,身体里涌上一股暖流,驱赶着外界的寒冷。 有一股力量在身体里蓄积,然而仔细探寻,却又消失无踪。 平瑞宝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从乌鲁格脸上飘散而来的那些光点,心中涌上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杀了乌鲁格,他余下那些气运便都尽归我所有了?我不用像方众妙那样在人前显圣,也不用去讨好任何人,骗取他们的爱和信任。我想要成神就要杀戮!杀戮之道才是我的成神大道! 平瑞宝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惊惧,而是因为前所未有的兴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神像后面走出来,身上没穿衣服,所以即使皮肤沾满血迹,也能用水囊浸透一块帕子,从从容容地把自己打理干净。 衣服挂在神像的手臂上,扯下来穿好,便能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她没有破绽,更没有污点。 天亮之后,平瑞宝带着从乌鲁格身上搜来的毒药和银两,大步走向雾霭笼罩的前路。途经一个水潭,她对着水面照了照,一张美丽的脸庞映入眼帘,五官没有变化,却更为精致,本是小家碧玉的类型,此刻却已有了国色天香的韵致。 杀人!杀了人就能夺走气运! 平瑞宝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庞,眼里闪烁着毒辣的光芒。 ----------- 北庭很快就建立起来,徐盛的宝藏已经找到,罗恒的家产,以及另外几个叛乱城主的财富,皆被查抄一空。今年冬季,各地的炭火、粮食、棉衣、食盐等生活物资,皆由北庭出资购买,分发给急需的民众。 每年冬天都会死很多人,但今年不一样。 今年冬天不能去北境烧杀抢掠了。大周国师的军队正在边境扫荡,见到我们蛮人,举刀就杀。帐篷内,一名身材高大,容貌英俊的男子眉头紧皱地说道。 不抢不掠,我们的粮食从哪里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忧心忡忡地问。 蛮人逐草而居,没有耕种的习惯,到了冬天,日子很是难熬。以往,他们越冬的粮食都是从北境抢来的,今年为什么不可以? 男子摇头,我们这些青壮若是死在边境,族里的老幼妇孺如何抵御其他部落的侵袭?今年冬天只能勒紧裤腰带,挨一挨饿。 老妇更为忧心,会死很多人。 男子无奈地说道:若真的到了绝境,我们只能去抢别的部落。总之北境入不得。 妇人思忖片刻,问道,会有北境的商队路过草原吗?劫掠他们可不可行? 男子更加无奈,小商队不会深入草原,能深入草原的都是大商队,一行几百人,个个身强体壮,武功高强,还拿着精铁铸造的兵器。劫掠他们,我们是在自寻死路。 妇人闭上眼睛,面色一片灰败。不知过了多久,她呢喃道:或许会有胆大的小商队行经我们这里,天无绝人之路。 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天意,男子觉得愚昧。他摇摇头,掀开帘子走出帐篷。 不远处的羊圈内,一名汉人女子正挥舞皮鞭狠狠抽打一名胡人女奴,周围跪着许多奴隶,一个个胆战心惊,求饶不止。 男子默默观望,并不靠近。 那女子是乌鲁格的妻子,二人去徐城为部落购买物资,却未料正好碰到大周国师巡游北境,在钱围里大开杀戒。 女子侥幸逃过一劫,乌鲁格却死在国师的屠刀之下。 事情已经传遍北境和草原,男子没有怀疑,只在心里暗暗感叹女子的命苦。女子还说乌鲁格的老师,也就是蛮族大巫会派人来接她去圣山。也因此,男子只能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女子。 胡人女奴在皮鞭下翻滚惨叫,大喊饶命。 女子被吵得心烦,走上前将皮鞭缠绕在女奴脖颈上,死死勒紧。只是片刻工夫,求饶声和哭泣声就已停止,女奴双目圆睁,没了呼吸。 见此情景,男子只是微微蹙眉,然后便走开了。一个奴隶而已,死便死了,等到大周国师离开北境,他们还能去抓。 羊圈内,平瑞宝伸出手轻抚女奴的脸庞。那些星曜正化为光点消散,虽然气运稀薄,却已经是女奴拥有的全部。 为了得到这些低贱之人的气运,平瑞宝对他们平和相待,时常也会给点小恩小惠。她的温柔对比部落蛮人的残酷,自然轻而易举就获得了这些奴隶的感激和爱戴。 但那又如何?奴隶们每日分给平瑞宝的气运只有一丝丝,比头发还细,怎么够用? 可现在,平瑞宝不断抚摸女奴渐渐失去温度的脸,拼命去挽留那些光点,光点却依旧穿透她的掌心,消散在天地间。 没有任何一点气运落在她身上,为什么?乌鲁格死时的场景,为何不能重现? 平瑞宝狠狠揉捏着女奴的脸颊,只差把这人的面皮揭下来。 跪在周围的奴隶呆呆地看着她,心中的信任和亲近已荡然无存。为了掩盖太过强烈的怨恨,他们只能低下头,匍匐颤抖。 原来这女人是一只恶鬼!以前的她,装得真像一个人! 最后一个光点也消失在空气里,女奴的脸蒙在青灰的死气中。平瑞宝狠狠推开尸体,取下缠绕在脖颈上的鞭子,对着周围的奴隶胡乱抽打。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要气运,我要成神!成神的奥秘,还有谁知道?只有方众妙!只有她!怎样才能从她那里套出这个秘密? 第457章 平瑞宝打得累了,两眼呆愣地看着前方。 就在这时,草原的尽头缓缓走来一支商队,队伍里有一辆牛车,牛车上坐着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那张清艳绝俗的脸令平瑞宝瞳孔骤缩,恍然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方众妙?是她吗? 第503章 饕餮命格 商队慢慢来到近前,听见马蹄声,哈剌赤部落里的人纷纷跑出来查看。 这是一支规模不算大,却也不小的商队,二十几个汉人男子骑在马上,身材都很高大,肌肉块垒分明,眼里溢出血煞之气,皆是杀人如麻的凶徒。他们身后跟随着一百多匹马,每匹马皆驮着两个巨大的牛皮袋,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马队后面还跟着一百多名胡族或是蛮族的力夫,一个个也都背着小山一般巨大的囊袋。 一行人走过枯黄的草原,留下深深的足迹。他们的货物很多,很重,是豪商无疑。 队伍中间有一辆牛车,车上坐着一名倾国倾城,容貌绝俗的女子。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部落所有人,包括年轻英俊的首领和他年老体衰却依旧精明睿智的祖母,都在打量这些商人,揣度这批货物的价值。 平瑞宝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闪烁地看着牛车上的女子。 方众妙,是她!她真的出现了!龙图呢?黛石呢?那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呢?平瑞宝反反复复在商队中搜寻,却没有看见这些人的身影。 方众妙真是胆大包天,她竟然撇开所有护卫,跟随一群陌生男人来到草原。不对,这二十几个汉人应该是罗恒培养的死士。他们虽然不及龙图,却也是以一敌百的好手,所以方众妙此行不算冒险。 但这也解释不了她来到此地的原因。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毫无意义的。她必有图谋。 平瑞宝反复拉扯手中的鞭子,思绪转个不停。等她回神的时候,商队已经来到近前,首领朝鲁和他的祖母萨仁高娃已经迎上去,与领队之人攀谈。 方众妙一个女子,混迹在一群男人中间,容貌气质皆很不俗,却无人多看她一眼。有一个牧民为她送去一个水囊,她柔声道谢,声音空灵悦耳。 她明明能够被看见,也能被听见,却仿佛是周围的空气,存在着,却近乎于虚无。 平瑞宝不断揣测这人来到草原的目的,心中陡然升起莫大的恐惧。坏了,是不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平瑞宝连忙转身朝羊圈外面走去,肩头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你似乎很眼熟?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令平瑞宝浑身僵硬。 她慢慢扭动脖颈,迅速摆出无辜困惑的表情,看向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这只手修长,白皙,细腻,如玉一般。这只手正将一根透明的蛛丝,以神念之力刺入她的身体,与她灵魂相连。 但她开了天眼,却一丝一毫也没察觉。 平瑞宝的目光缓缓上移,方众妙那张清艳绝俗的脸庞照入瞳孔,带来的却不是美的享受,而是难以名状的恐惧。 果然被发现了!难道今天就是我的死期?平瑞宝的心脏几乎炸裂。 就在此时,她听见半空中响起一道缥缈的声音:【真有意思,这个剥皮者竟然开了天眼,能够窥探周围人的气运。】 平瑞宝不敢抬头看半空,也不敢显露出异样的表情。可是谁能知道她此刻是何等的惊疑和骇然。 半空中飘荡而过的明明是方众妙的声音,可站在她眼前的方众妙竟然没有开口。 一个不开口的人如何说话?用腹语?可腹语会从九天之上落下来吗?腹语会像梵音那般层层荡开涟漪,令人心醉神迷吗? 这个声音莫非是自己的幻觉?平瑞宝惊骇着,怀疑着,恐惧着。 这时,天空中又飘过来一道轻灵的声音:【我在钱围的时候曾经说过,若是再次遇到这些该死之人,我会亲自送他们去轮回。】 平瑞宝的心剧烈颤抖起来,源源不断的恐惧几乎将她压垮。若不是经历了几次生死大劫,尝尽了世间苦难,她现在早就瘫软如泥。 她的大脑还能思考,还能运转。 方众妙叫我剥皮者,所以说,她并不知道我就是平瑞宝。她认出了我,却没有完全认出我。但现在,她的的确确已经对我动了杀心。 半空中飘荡而过的声音不是幻觉,是方众妙的心声!我竟然能够窥探她的所思所想!这是何等巨大的优势? 恐惧和兴奋像两道洪流在平瑞宝的内心碰撞冲击。她的身体一会儿冰冷刺骨,一会儿火热滚烫,脑袋渐渐有些眩晕。 她忽然想起方众妙在心里说的第一句话。她说这个剥皮者开了天眼!自己最大的秘密,已经被她洞悉! 平瑞宝的脑袋又是一阵眩晕。她现在的心情只能用轰然崩塌来形容。每一次见到方众妙,她稍有起色的人生就会像泡沫一般破碎。 方众妙,为什么你总要跟我过不去? 平瑞宝的愤怒不甘只能藏在心里,过于庞大的恐惧快要从她渐渐涌上泪水的眼里流泻出去。 就在这时,半空中又飘过来一道玩味的声音:【可是这个剥皮者,我倒是可以让她多活几日。】 【从面相上看,她一生没有福运,却也不遭疾厄,除了命宫沾满血煞之气,实在是平平无奇。】 【然而,她眉心洞开的天眼却十分奇诡。】 【我的天眼有天光迸射,她的天眼却泄露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这些黑气混合着贪狼、破军、巨门、火星、武曲、七杀、禄存、天梁、阴煞等星曜的气息。】 【贪狼主欲望。破军主破坏。巨门和火星结合,易催生心魔。武曲为财星,七杀主勇武,禄存聚财气,三者相互交融,便会催生出杀人夺财的阴暗念头。天梁本为庇护之星,遇阴煞,便是欲壑难填。】 【此女的面相和心性,因这洞开的天眼而彻底改变。她的命格,是为万年难遇的饕餮命格,只为掠夺旁人的气运而生。】 【她的样貌越是温和无害,本性就越是毒辣凶残。】 【她是行走的欲望,心魔的具现,执念的凝结,贪婪的深渊,杀戮的机器。】 【这样的人若出现在大周,我必除之而后快。但这样的人出现在草原,我为何不留下她的性命?】 【我倒要看看,这行走的炼狱会为草原带去怎样的灾劫。说不定她能助我找到即将诞生于蛮族,未来还将覆灭大周,统一天下的雄主。】 思及此,方众妙轻轻收回手,缓缓绽开一抹笑容。 平瑞宝根本无法消化如此巨大的信息。她的心不断震颤,脑袋里响起一阵轰鸣,视野忽远忽近,脑袋十分眩晕。 可她拼命压制着混乱的心绪,竭力保持着清醒。饕餮命格?原来我是饕餮?莫非杀了乌鲁格之后,我的气运累积到一定程度,从而彻底打开了天眼?上一次,方众妙可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一切都说得通了!我此生注定不凡! 平瑞宝也缓缓绽开笑容,声音清甜地问,这位姐姐,你找我有事? 方众妙轻轻摇头:不,我认错人了。 第504章 终于见面了,天下共主 平瑞宝高悬的心缓缓落地,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情令她血液沸腾。 什么行走的炼狱,给草原带去灾劫,这种话,她一个字都不信。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只要能一步一步走到权力顶峰,碾压方众妙取而代之,自己可以献祭世上所有人的生命。 对了,草原即将诞生一位雄主,这人还将覆灭大周,统一四海。所以方众妙是来暗暗除掉对方的吗? 好好好!这可真是太好了!你方众妙要杀的人,我平瑞宝保定了!我没有你的神通广大,可我能窥探你的内心,这就是我手中最有力的武器!我一定能赢,因为你下的每一步棋,我都能走在你前面。 想着想着,平瑞宝眼里便浸出笑意。 方众妙上下打量她,说道:这位妹妹,你也是中原人,为何沦落至此?我在北境和南地小有人脉,你若是想回中土,过了这个冬季,我能带你回去,我还可以为你安排一处住宅,替你谋一个营生。 在北境和南地小有人脉?方众妙,你真是谦虚,你那叫权势通天才对。你无缘无故对我示好,必然有所图谋。 平瑞宝暗暗在心里思忖,摇头道,我夫君是蛮人,我回不去了。 半空中飘过一道轻灵的声音:【你并无婚配,哪来的夫君?】 【你破碎的红鸾星沾满浓黑的煞气和死气,可见你刚刚经历了一场极为凶险的桃花劫。】 【然而你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灾劫并未落到你头上,定是落到了另一个人头上。你口中所谓的夫君,只怕已经死在你手里了吧?】 【果然是行走的炼狱,身在何处,何处就有毁灭。】 听见这些话,平瑞宝的手心里冒出湿冷黏腻的汗水。窥探到真实的方众妙,她才明白这人究竟神通广大到何等地步。 第458章 当你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事都不用做,你的三魂七魄便已经完完全全被她犀利的目光穿透。 平瑞宝的每一根毛发都竖立起来。强烈的羞耻心和恐惧感让她误以为自己身上没穿衣服,正裸裎于光天化日之下。她甚至想要抬起两条胳膊,把自己抱紧。 方众妙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向地上那具尸体,问道,方才远远看着,你仿佛亲手勒死了这人。妹妹为何如此? 平瑞宝吞咽着口水说道:她偷盗了我的一件贵重饰品。 方众妙点点头,并不予以置评,然而半空中却飘过她冰冷的声音:【这女子真是谎话连篇。】 【女奴的尸体骨瘦如柴,足见活着的时候没吃过一顿饱饭。说她偷盗吃食,我信,说她偷盗贵重饰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明显不属于她的贵重东西,她拿出来无论是换钱还是换物,都会被部落里的人打死。】 【栽赃嫁祸总要找个好一点的理由,这是把我当傻子,还是蠢而不自知?】 方众妙,你才蠢!平瑞宝差点七窍生烟。 下一瞬,心声便又响起:【这女子杀死女奴的时候,两只手在对方的脸上不断摸索,试图去挽留那些消散的光点。】 【所以她知道杀人能夺走气运。是谁给了她启示?】 方众妙略微思忖,心中已有答案。 【是她的恋人。她已经尝到杀人夺运的甜头,所以想要重复当时的情景。】 【真是愚蠢。这般胡作非为,她只会不断消耗自己的气运,最终落得一个众叛亲离,尸骨无存的下场。】 【聚敛气运,最难的一种方式是建立道场,获取信仰,积累功德,在世封神。】 【当世人愿意为你生,为你死,为你献祭一切的时候,他们的气运才会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你身上。】 【然而这条路除了我方众妙,谁也走不了。】 听到这里,平瑞宝气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效仿方众妙。 口含天宪,洞彻天机,通晓古今,方众妙能够做到的事,她每一样都做不到。她只能竖起耳朵,紧张地探听着半空中的心声。 方众妙果然没让她失望,轻笑着暗忖:【还有一种方法最为简单,那就是骗取别人的信任和爱意,然后在这人爱最浓,信最深的时候猝不及防将他杀死。】 【这女子不断鞭打女奴,展示自己的恶毒,女奴对她的爱戴和信任已经消磨干净,死后又哪里会有气运留给她?】 【想走第二条路,就得把自己的人皮穿好,显然这女子没能做到。】 平瑞宝微微发愣,随后暗暗窃喜。 原来如此!原来她不该把女奴凌虐至死。她要维护好自己善良温柔的一面,让这些奴隶继续信任自己,爱戴自己,然后猝不及防将他们杀死。 可是怎样做才能猝不及防?自己没有武功,不可能行暗杀之举。乌鲁格的毒药用一点少一点,下毒也不是长久之计。难道每一次都要出卖色相,在交媾中把对方杀死? 思及此,平瑞宝只觉一阵恶心。莫说这种方法太作贱自己,便是她愿意牺牲色相,也依旧不能次次得逞。乌鲁格的死可以掩盖过去,下一个男人的死还能掩盖吗?一个个男人死在她榻上,日子长了,总有人能看出端倪。 所以这第二种方式也是一条死路。平瑞宝越想越不甘,只能更加专注地去听半空中的声音。 然而方众妙已经停止了思考。她幽邃的目光扫过女奴的尸体,语气淡淡地说道:盗窃主人财物,的确该死。 目光转移到平瑞宝身上,她问道:妹妹如何称呼? 平瑞宝行了一礼,我是孤儿,无父无母,本没有名字,遇到夫君之后,他为我取名阿拉腾宝音,贵人叫我宝音即可。 方众妙微微一笑,说道:真是可怜见的,一个人颠沛流离,定然吃了很多苦。若妹妹不嫌弃,我可以认下妹妹这个亲人。 平瑞宝装作诚惶诚恐地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身份卑微,不敢高攀姐姐。 方众妙摇头道:你这个妹妹我不白认,我可以赠予你一笔银两,保你一世享用不尽。我观你行事肆无忌惮,在这部落应当身份尊贵,有几分话语权。你去与部落首领说我是你失散的姐姐,求他将我留下。 平瑞宝愣住了,思绪飞快转动。 方众妙想要留在草原,定然是为了找到带领蛮族踏平中土,统一四海的雄主。我若是答应她,便能借助她的力量找到这位雄主。 获取雄主的爱和信任,在他权力极盛的时候下毒将他杀死,整个草原,整个中土,乃至于全天下的气运,都将是我的囊中之物。 届时,方众妙拿什么跟我斗? 一定要答应方众妙!能不能改天换命,就看这一回! 平瑞宝心头火热,整个人却更为沉稳冷静。 她微微蹙眉,十分为难地开口:姐姐,你为什么要留在此处?我与我的夫君流落到这片草原,是朝鲁首领接纳了我们,给我们容身之所。夫君不幸亡故之后,朝鲁首领对我依旧十分照顾。你若是想要对首领不利,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她以为方众妙为了挽救大周社稷,必然会锲而不舍地与自己周旋。 自己多番拒绝,方众妙则低声下气,再三恳求,支付巨额报酬。如此,自己既能欣赏方众妙的卑微,又能狠赚一笔。 想到这里,平瑞宝怯怯地看了方众妙一眼,颤声道:我,我其实已经认出你了。我们在钱围见过。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不牵扯到我,我定然不会妨碍你。你找别人想法子吧。 说完,她转身就往羊圈外面跑。 方众妙默默看着她的背影,心声幽幽飘过半空:【可惜了。你若答应我,我倒是能助你在这草原立下道场,获取信仰,在世封神。】 什么?有这样的条件你不早说!飞快奔跑中的平瑞宝左脚绊右脚,狠狠扑倒在一堆牛粪上。 方众妙见此情景只是微微挑眉,然后转过身,看向站立在不远处的英俊男子,心中默默喟叹:【终于见面了,即将崛起的天下共主。】 刚从牛粪堆里爬起来的平瑞宝手臂一颤,竟然又重重摔倒下去。 天下共主竟然是朝鲁首领? 英俊男子大步走向平瑞宝,与方众妙擦肩而过时并没有给予一丝一毫的目光。他仿佛与别人一样,全然没注意到这号人物。 第505章 女神达古娜 朝鲁大步走到平瑞宝身边,将之扶起。平瑞宝的目光在对方英俊的脸上逡巡,满心都是不可置信。 这人就是将来覆灭大周,平定四海,横扫六域八荒的天下共主?怎么会?自己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朝鲁的面相并不算好。哈剌赤是个小部落,以养马着称,虽略有资财,却只有四五百号人,壮年劳力二百余,剩下的都是老幼妇孺。 就连落难的乌鲁格,气运也比朝鲁强盛,至少乌鲁格还有显赫的身世和强硬的靠山。朝鲁的十二宫,星曜都很黯淡,这辈子不可能大富大贵。当个小部落的首领,劳心劳力到死,就是他的宿命。 也因此,平瑞宝从来没把朝鲁放在眼里。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天下共主? 然而方众妙是谁?方众妙是手握天命的大周国师,是已经立下道场,在世封神的超凡存在。她说的话怎能不信?而且那是她的心声,心声更加不会骗人! 平瑞宝的脑子已经乱了,心脏砰砰狂跳。 朝鲁正用他的大手握着平瑞宝的胳膊,掌心的温度略高于常人。平瑞宝屏住呼吸,默默把自己的脸颊憋红,声音轻柔地说道,首领,多谢您搀扶我。 朝鲁摇摇头,随后看向附近劳作的几个奴隶,命令道,你们过来。 几个奴隶慌忙跑到近前。 朝鲁放开平瑞宝,对几个奴隶沉声说道:帮宝音姑娘清理秽物,再去为她烧一桶热水沐浴。 几个奴隶看了看平瑞宝,脸上全是惧色。 朝鲁冷笑道:他们平日最听你的话,看见你走出帐篷就马上围拢过来,满口的奉承之语。可你今日不过打死一个人,他们就不愿再侍奉你。我早就告诫过你,对待奴隶,一定要用鞭子和烙铁,不能施以仁慈和善心。 平瑞宝默默低下头。 几个奴隶恐慌至极,连忙跪在地上帮平瑞宝擦拭靴子和裙摆上的牛粪。 方众妙来到近前,目光扫过几个奴隶,心中不由忖道:【哦?这女子平时竟然对奴隶们极为和善?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饕餮命格的人皆是自私自利,心狠手辣,欲壑难填之辈,手里但凡有一二分权力,便会耍十分的威风。】 【这女子在部落里地位颇高,理当作威作福,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活菩萨。】 第459章 【她这般委屈自己是为了什么?】 方众妙幽深的眸光扫过平瑞宝的脸庞。 平瑞宝汗毛炸立,想要用胳膊环住自己的身体,却又死死按捺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衣服被方众妙扒了个精光,心底里涌上强烈的羞耻和恐惧。 明明是她能偷听方众妙的心声,为何她却觉得自己才是被窥视,被洞穿,被完完全全掌控的那一个? 心慌意乱中,上空又飘过一道声音:【原来如此。能让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对一无所有的奴隶们欺骗讨好,原因只有一个,这女子早就知道如何窃取旁人的气运。】 【奴隶们生活在无尽的苦难中,稍微给点善意,就能换来他们极大的感激。他们是最容易得手的目标。】 【想来,这女子杀死恋人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更为快捷的夺运之法,这才暴露了本性。】 【不愧为饕餮命格,只要能让自己获得最大的利益,她可以伪善,也可以凶性毕露。】 平瑞宝越发想要环住自己的身躯,被剥光衣服的感觉又来了! 她飞快瞥了朝鲁一眼,转而去看跪在脚边的几个奴隶,心中的恐慌慢慢散去。还好,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 方众妙审视周围那些奴隶,忖道:【这女子对每一个奴隶都很友好,可见她这双天眼只能看见气运,却不能窥探命轨。】 【若她似我这般手握乾坤,执掌天命,她就该知道,对每一个奴隶都施与善意,并不能达到目的。】 【一丈开外戴黑色毡帽的奴隶,穿蓝衣捡牛粪的奴隶,不远处正在捆扎干草的奴隶,命宫里都高悬着天府、天相二星,皆是赤胆忠心之辈。将这三人笼络过来,得到的气运会比所有奴隶的气运加起来还多。】 平瑞宝弯腰用匕首刮掉裙摆上的牛粪,实则迅速扫视周围,很快就看见了方众妙点出的三个奴隶。 没错,这三个人最初给她的气运是最多的,后来发现她对谁都一样,给的气运就少了。早知如此就该对他们特殊一点,终究是自己贪多了。 平瑞宝心里一阵懊悔,紧接着又觉得怨愤不平。同样开了天眼,为何方众妙能看穿每个人的命运轨迹,自己却糊里糊涂,举步维艰?那些五彩缤纷的星曜,她真的弄不懂它们是什么。 朝鲁蹲下身,用刀鞘刮着平瑞宝裙摆上的牛粪,面容十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方众妙的目光扫到不远处一名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的奴隶,唇角不由上扬。 【这个奴隶是祸患,留不得。】 哪个奴隶是祸患?平瑞宝想要抬头去看方众妙的脸,然后顺着她的视线去找人,却又不敢。这样做太明显,会暴露自己。 朝鲁将弄脏的刀鞘在草地上刮蹭干净,站起身说道:这位姑娘,你们的货物已经搬进帐篷,你最好也进入帐篷,不要在外面乱逛。 方众妙侧头看他,问道:你怕我为你惹来麻烦? 朝鲁直言不讳:是。可汗已经颁布禁令,不准草原各部用马匹交换你们的货物。附近总有可汗派来的骑兵在游荡,若是发现了你们,我们整个族群都会被杀光。想要安安生生做完这笔买卖,你们最好老实一点。 方众妙上下打量男子,问道,你们有多少匹马? 朝鲁说道:有一百多匹,其中一匹公马是汗血宝马,可日行千里,配种的能力很强。若在往常,得用同等重量的黄金来换,但如今世道不好,你们用一百石粮食和一百斤食盐就能换走。 方众妙看向四周。 朝鲁解释道:马群被马奴带出去放牧了,晚上才回来。我得到消息,可汗的游骑今日必然会路过此处,你和你的同伴最好待在帐篷里。 方众妙这才收回视线,缓缓朝刚搭建好的几座帐篷走去。 她的属下们正聚集在那里,看似围着篝火聊天,实则目光紧紧锁定她,时刻防备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 朝鲁龙行虎步,径直走向主帐。 平瑞宝在几个女奴的搀扶下也走回自己的居所。她心里猫抓一般难受,恨自己为何要摆谱。在草原立下道场,以神之名掠夺信仰和气运,她将获得统御四海的权力。她是疯了才会拒绝方众妙的提议。 就在这时,一道缥缈的声音缓缓在空中荡开涟漪:【朝鲁首领,饕餮宝音,以你二人为棋子,这草原早晚有一日是我方众妙的囊中之物。】 朝鲁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帐帘后,脚步未有停顿。 平瑞宝暗暗咬紧牙关。好啊方众妙,你想拿我当棋子谋算草原,殊不知我这饕餮凶兽却能反过来一口把你吞掉!我们走着瞧! 片刻后,草原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漫漫黄沙飘荡过来。几个奴隶连忙打开马圈的围栏,欢呼道:哈鲁败回来了! 哦?是那一百多匹马回来了?方众妙站在原地,转头看去。 一匹汗血宝马遥遥跑在马群前方,雄健的肌肉块块隆起,油亮的毛皮浸出血色,长长的鬃毛随风飘舞,异常神骏。 一个比汗血宝马更为雄健的男子骑坐马背,没有配备马鞍、马镫和缰绳,却能完完全全驾驭这匹野性难驯的马王。 男子的脸沾满黑漆漆的污物,看不清容貌,一双狭长的眼睛在疾风中微微眯起,目光锐利如鹰。 奴隶们已经把围栏打开,他却视而不见,狠狠拉扯马鬃,令马王腾空而起,越过所有人的头顶,稳稳当当落在几丈开外。 方众妙的眼睛亮了。与她同来的死士们纷纷站起,禁不住低喝:好马! 名叫哈鲁败的马奴扯着马鬃调转马头,目光随意地扫过整个部落,看见方众妙,微眯的双眸猛然瞪大,两只手不自觉地放开马鬃,猝不及防地坠落马背。 他仰躺在地上,一下一下眨着眼睛,目光直愣愣的,嘴唇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之前被方众妙提及的三个奴隶慌忙跑过去,飞快检查他的身体。 哈鲁败,你在说什么?你好好做口型,我看不懂。一个奴隶见他嘴巴开合不停,于是焦急询问。 另一个奴隶竭力辨认,不太确定地说道:他好似在说达古娜。 达古娜,这是蛮族诗歌里常常赞美的女神,有着超凡的美貌与法力,是自然之灵。每一个蛮族男子都幻想过达古娜的形象,在睡梦中深深为之痴迷。 几个奴隶笑起来,打趣道:这小子想女人了。 哈鲁败眨了眨眼,然后猛地爬起,慌忙四顾。没有,原本站着人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果然是他的幻觉吗? 就在这时,一道空灵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你能看清我的容貌? 第506章 磐石命格 哈鲁败猛然转头看向身后,一个女子,一个美丽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女子,一个像日、像月、像星辰的女子,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达古娜!哈鲁败惊呼着这个名字,却没能发出声音,难以置信的感觉让他急忙后退,一屁股跌坐回去。 三个奴隶连忙去搀扶他,奇怪地问道:哈鲁败,你怎么了? 哈鲁败,你该不会生病了吧? 这可糟糕了,冬天要来了! 哈鲁败坐在地上仰望女子,目光直愣愣的。 方众妙慢慢蹲下身,哈鲁败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她,片刻都不敢离。 方众妙与他平视,在心里问道:【奇怪,你与朝鲁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为何他是首领,你却是奴隶?】 她等了片刻,哈鲁败依旧呆愣愣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在确定着什么,又似是贪恋着什么。 方众妙微微勾唇:【你听不见我的心声?】 哈鲁败的喉结不断滚动。 方众妙开口说道:给我一个水囊。 另外三个奴隶听不懂汉话,都没反应,哈鲁败猛地回过神来,慌忙解下系在腰间的水囊。 方众妙从怀里摸出一条手帕,用水浸湿,然后伸出手,一点一点擦拭着哈鲁败黑漆漆的脸。 冰冷的帕子触及哈鲁败的皮肤,令他狠狠一颤,随后他死死抓住枯黄的草皮,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僵硬无比,唯有两颗清透的黑眼珠跟随着女子转动。 他贪看着女子的脸庞,然后又去看她白皙如玉的手,看她衣袍上精致的纹路,看她被风吹拂的发丝,看她眼里的微光,看她唇角的笑容。 手帕擦掉污迹,露出红得滴血的皮肤,哈鲁败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滑稽。 他的脸比猴子屁股还红,滚烫的体温很快就把薄薄的水迹蒸干,变作汩汩白烟冒出来。羞得冒烟正被他活灵活现地演绎着。 三个奴隶见他这样不由哈哈大笑。 戴黑色毡帽的奴隶打趣道:哈鲁败,你真是没出息。这汉人女子一点儿也不漂亮,你竟然看傻了! 第460章 周围的一切,哈鲁败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眼里只有女子美丽的脸庞,耳畔只能听见她轻轻的呼吸和几不可闻的低笑。 她是在笑话自己吗? 哈鲁败脸颊涨得更红,身体越发僵硬。 方众妙扔掉黑漆漆的手帕,转而捏住男子的下颌,迫使对方微微抬起脸庞。 朝鲁非常英俊,与他一母同胞的哈鲁败长相更是英武不凡。这是一张目如点星,眉若刀裁,轮廓深邃的脸。他没有一丝丝阴柔,只有全然的阳刚、坚毅和野性。 但他此刻却又满脸的憨傻,只知道一下一下眨着他狭长凌厉的双眼。 方众妙捏着哈鲁败的下颌,大拇指轻轻按住他的薄唇,命令道:张开嘴。 哈鲁败眨眨眼睛,呆愣的表情微微有了变化。他知道,中原人买奴隶的时候喜欢掰开嘴看一看牙齿。所以这女子是想把自己买走吗? 抓住草皮的两只大手狠狠攥紧,薄唇飞快张开,展露出自己的两排牙齿。哈鲁败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子的脸庞,观察着她的表情,狭长的眼睛流露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浓烈祈求我的牙口很好,不要不满意我。 方众妙看的却不是牙齿,而是他被齐根割掉的舌头。 难怪你只动唇,却发不出声音。 她轻轻一叹,在心里说道:【我并未看错,你的确与朝鲁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如此说来,你的身世大有隐情。】 【观你面相,你父亲已死,母亲改嫁。你哥哥这般对你,俨然没把你当亲兄弟。这部落里的人莫非都怀疑你血脉不纯?】 男子狭长的双眼慢慢瞪大,呆愣的表情变作难以言喻的骇然。他死死盯着女子的唇,想要确定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 一根看不见的蛛丝已经由方众妙的指尖刺入他的身体,与他灵魂相连。 方众妙放开男子的下颌,转而去看蹲在周围的三个奴隶,用蛮语问道:他为什么会被割掉舌头? 三个奴相互看看,脸上露出惧怕的神色。 方众妙解下系在腰间的一个小囊袋,袋子里飘出炒米的香味。 戴黑色毡帽的奴隶飞快把袋子接过去,小声说道:他是朝鲁同母异父的兄弟。他母亲被隔壁部落的首领奸淫,怀上了他。他出生之后,他母亲又被隔壁首领抢走了。他是部落的耻辱,所以他父亲憎恨他,朝鲁首领也憎恨他。 方众妙微微点头,似是恍然大悟,实则在心里叹息道:【你的父亲是这个部落的前首领,朝鲁是你的亲兄弟,你并不是奸生子。】 哈鲁败一下一下眨着眼睛,瞳仁深处慢慢涌上泪光。 方众妙再次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左右转动脸庞,极为认真地审视着他的五官。 哈鲁败惨白的脸又一次泛上红晕,面皮一阵一阵发烫。 围在他身边的三个奴隶飞快分吃着袋子里的炒米,被哈鲁败痴迷的模样惹得不断发笑。 这小子真是没见过女人。 方众妙认真看了一会儿,在心里略带惊讶地说道,【你是磐石命格,一生无福无禄,无家无业,无依无靠,像路边的一块顽石,丢弃在哪里就静置在哪里。被马蹄踢到哪里就滚落到哪里。人人都说你命苦。】 哈鲁败滚烫泛红的脸慢慢变得惨白。 三个奴隶顾不上吃炒米,担忧地问:哈鲁败,你的脸忽红忽白,是不是病了? 莫非染上风寒了? 糟糕,天气越来越冷,得了风寒会死人的! 哈鲁败听不见三人的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子的脸,眼中的泪光微微闪烁,十分委屈。 方众妙忽而在心里轻笑:【但我却要说,你真是好命。你命宫里独坐太阳,它的光芒异常璀璨,令其余十一宫的星曜尽皆黯淡。】 【太阳挂在天上一日,地下的生命就永不止息。所以你性格坚毅,好似磐石不枯不败,不动不移,不矜不伐。你这颗沉默的石头只要历经岁月熔炉的淬炼就能变作世上最坚硬最美丽的东西。】 方众妙缓缓放开哈鲁败的下颌,慢慢站起身。 哈鲁败眼里的泪光变作一团潮湿的柔软。他是一头猛虎,但这头猛虎此刻正默默翻出自己的肚皮,希望眼前的女子能轻轻揉一揉。 方众妙垂眸看他,禁不住笑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 三个奴隶帮忙回答:他叫哈鲁败。 哈鲁败终于听见了三人的话,连忙摇头。 方众妙在心里说道:【哈鲁败,寓意倒塌的山峰,这个名字对你而言是一种否定和侮辱。你心志坚毅,从不自厌自弃,你定然不会承认这是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哈鲁败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难听至极的啊啊声。 他死死抓着草皮,手背浮上一条条青筋。从未有过的难堪和卑怯让他深深低下头。 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可以在心里与我说话。】 哈鲁败猛然抬头,眨着眼睛试探性地忖道:【图门,我叫图门。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方众妙在心里赞道:【图门,寓意福泽深厚,成就非凡。这个名字才衬你。】 哈鲁败笑了。他的笑容极其热烈,天上的骄阳也不能比。一种澎湃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像巨大的海浪不断拍打他坚毅的心。 他并不是永远不动不移。已经有人用一根细细的杆子,轻而易举地撬动了他这块磐石。 与此同时,朝鲁走进帐篷坐在祖母对面,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好半晌发不出声音。他尝试了许多次,都以失败告终,面色不由变得骇然。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语气平静地说道:我年纪这么大了,什么都能承受。你直说吧。 朝鲁定了定神,说道:跟商队一起来的那个女人是大周国师方众妙。她预言我将来会统一草原,覆灭大周,平定四海,成为天下共主。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打翻了手里的马奶酒。杯子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并没有发出声音,母子俩的心跳却震耳欲聋。 不知过了多久,老妇人才语气艰涩地问道:你信吗? 朝鲁嗤笑道,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们哈剌赤部落总共四百八十八人,如何征服人口亿万的草原和中土?大周国师想让我做她的枪尖,而枪尖最易折断。 老妇人呢喃道: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朝鲁握拳说道:所以我们得让大周国师死。还有乌鲁格的妻子,那个叫宝音的汉人女子,她也得死。我从乌鲁格那里购买的毒药还没用完,今天晚上就动手。 第507章 我叫图门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也就是朝鲁的祖母萨仁高娃,语带惊疑地问道:为何你连宝音都要杀?她既是乌鲁格的妻子,又是灵性之子,大巫说要接她回圣山修行。若是大巫的人来了,我们如何交代? 朝鲁冷笑道:她杀了乌鲁格,大巫根本不会派人来接她。而且她能夺取旁人的气运,是饕餮命格。我们若是不杀她,她将带给我们灭族之祸! 饕餮命格?萨仁高娃呢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被恐惧填满。 这话是那位大周国师说的? 嗯。朝鲁微微点头。 她怎会对你说这么多? 朝鲁想了想,半是隐瞒半是坦诚道:她并未对我说,是我偷听的。总之此事是真的。宝音必须死。大周国师也必须死。 萨仁高娃忧心忡忡地问道:我们的毒药够用吗?那可是一百多号人。 朝鲁摇摇头,只要毒死大周国师和那二十多个汉人护卫就行,剩下的一百多名力夫都是胡人或蛮人奴隶。他们早已经被驯服,我用一根鞭子就能让他们乖乖听话。留下他们,冬季迁徙的时候,我们的族人就能走得更轻松。 停顿片刻,朝鲁低声说道:况且他们死了,那些货物就是我们的。这个冬季,族人会好过许多。 萨仁高娃不断点头,忧虑的表情却越来越重。迁移,这是关乎整个部落的生存大计。 朝鲁握了握拳,语气狠辣:大周国师的人头,我要。大周国师带来的货物,我也要。今年冬季,我的族人一个都不能饿死。来年开春,献上国师人头,我们还能从可汗那里得到一片丰美的草原。我是首领,带领大家走向强盛是我的责任。大周国师是神人又如何?她要危害我的部族,我就能弑神。 萨仁高娃沉默着,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在自己孙子坚毅的脸庞上来回逡巡。 朝鲁压下心中翻涌的杀意,抬起头问道:祖母,您看什么? 我在看未来的天下共主。我的好孙子,你有没有想过,大周国师的预言是真的? 第461章 朝鲁眸光闪了闪,心里暗藏的野望一瞬间激荡,却又一瞬间平复。 他苦笑道,祖母,您相信一只蚂蚁能喝干整片汪洋吗? 萨仁高娃微微一愣,然后默默闭上双眼。是啊,他们哈剌赤部落是一只蚂蚁,而草原和中土是无边无际的汪洋。 仅凭这四百多人,其中二百青壮,二百老幼妇孺,就想征服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种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哈剌赤部落光是活过这个冬季就需要耗费全部力量。 朝鲁静静坐了一会儿,告诫自己不要痴心妄想,然后才走出帐篷。 不远处,大周国师正垂眸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哈鲁败,而哈鲁败的脸忽红忽白,表情呆愣古怪,二人是不是起了冲突? 朝鲁大步走过去。 方众妙转头望过来,眸光闪了闪,然后看向坐在篝火边正聊着天的那些死士。 心声好似一股寒流飘过半空:【真是果决啊朝鲁首领。】 【我的护卫们命宫里全都冒出煞气,可见即将遭遇血光之灾。】 【你进入帐篷的短短片刻就有这样的变化,我是不是可以认定,你就是这场祸事的源头。】 【你已经与族人商议妥当,准备杀人越货了吗?】 【倒也没有出乎我的预料。冬季快要来临,你们岂会把马群售卖出去。没了马群,你们拿什么搬运东西?】 【杀了这支商队,我们带来的粮食、盐铁、武器,便是你们的了。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朝鲁行进的步伐并未减缓,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眼神更是平静无澜。 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然而,若是有人能够探听到世上最轻微的动静,便会发现他疯狂跳动的心。 这就是大周国师的窥天之术?比传言中更为恐怖!自己背地里的谋划,她不用派人窃听,更不用开口试探。她只需看自己一眼,就这一眼,便什么都能知道。 如此,她的预言莫非也是真的? 朝鲁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妄想。然而理智却又让他深刻地明白,妄想之所以称为妄想,便是因为它注定破碎的荒唐。 不信大周国师的预言,他就能带着哈剌赤部落好好繁衍下去。信了大周国师的预言,他便会把哈剌赤部落带上灭族之路。正是因为责任重大,所以才更要意志坚定! 哈鲁败爬起来,转身看向自己的亲哥哥,狭长的双眼微微一眯。 朝鲁继续前行,目光不善地盯着这个血脉污浊的弟弟,然后又去看大周国师,冷峻的表情带有疑虑。这两人怎会搅合在一起? 方众妙与朝鲁静静对视,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龟壳,正轻轻摇晃。 龟壳里发出丁铃当啷的脆响,摇晃三次,打开查看三次,方众妙再度望向步步逼近的朝鲁,心中轻轻一笑:【可惜啊可惜,我既已来到此处,便昭告着乾坤已定。】 【朝鲁首领,你在我手里挣扎,无异于向天争命,而命运是天注定。】 【你想杀人越货,先解决这场灭族之灾再说。】 思及此,方众妙垂眸看了看打开的龟壳里散落的三枚铜钱,缓缓忖道:【坎上坎下,重险之象。】 【我为哈剌赤部落占得坎卦,六三爻辞: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可怜啊可怜,哈剌赤部落已经处于险陷之间,往前有险,退居难安,深入险穴。】 【朝鲁首领,今晚且看是你杀我商队,夺我货物,还是我坐等你族人被屠,尸横遍野。】 【想要解决这场灭族之危,你只能跪下求我。】 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方众妙不等朝鲁走到近前便收好占卜的器具,走向自己的护卫。她摆了摆手,围坐在篝火边的一百多人就鱼贯进入搭建好的帐篷,还将帐帘严严实实封住。 倒是听话得很,说不走动就不走动。 朝鲁不觉欣慰,只觉愠怒。好一个大周国师!你铜钱一晃就说我哈剌赤必将灭族!杀我族人的莫非是你们这些暴徒不成? 我哈剌赤部落注定与你不死不休!今晚的计划必须提前! 朝鲁的心里有气血翻涌,怒火灼烧,表情却依旧冷峻。他由衷感谢上天的垂怜,让自己得以窥探到大周国师的所思所想,从而每一步都走在对方前面。 晚上屠我全族,还妄想让我跪下称奴?好,那我现在就毒死你! 哈鲁败,你与那个中原女人说了什么?走到近前,朝鲁语气不善地询问。 图门张开嘴,指了指自己齐根被割掉的舌头。 朝鲁面色微微一滞,改口问道:她对你说了什么? 图门依旧指了指自己压根不存在的舌头。他永远也忘不了,年幼的自己被几个族人按在草垛上,祖母用铁钳夹住他的舌头,才七岁的朝鲁眼也不眨,举起刀狠狠劈砍。 那种痛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朝鲁面色阴沉,眼里冒火。这孽种还是如此野性难驯,是平日里鞭子抽得太少,或是烙铁烫得不够? 站在一旁的三个奴隶慌忙跪下,颤声说道:她,她问哈鲁败的舌头是怎么被割掉的。她还问了哈鲁败的名字。 朝鲁冷声问道,你们如实说了? 三个奴隶连连磕头,我们说哈鲁败是部落的耻辱,是该死之人。 那中原女人说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您一来她就走了。求首领饶命!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与那些中原人说话,否则也叫您割了我们的舌头! 马上就要实行毒杀计划,想来大周国师活不过一个时辰。朝鲁心中自有成算,看了看三个奴隶吓得没有血色的脸,只是冷哼一声便大步离开。 三个奴隶瘫坐下去,缓和了一会儿,然后便飞快把袋子里的炒米掏出来,一阵狼吞虎咽。 哈鲁败,你也吃几把!咱们拿在手里的东西都是首领的,吃进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 戴黑色毡帽的奴隶将一把炒米强行塞进图门的嘴里。另外两个奴隶捂住他的嘴,催促道:快嚼碎了咽下去。 图门差点被噎死,勉强嚼了几下,然后爬起来,痴痴地看着那几个刚搭建好的帐篷。帐帘后面是什么?是女子映照着篝火的美丽脸庞吗? 三个奴隶苦苦相劝:别看了哈鲁败。 哈鲁败,她与你是天上月和地上泥。 哈鲁败,想女人了就去羊圈帮那些女奴干活。她们高兴了晚上会跟你睡。 哈鲁败 图门低下头,指着自己,眸光坚定,薄唇开合:我叫图门,不叫哈鲁败。图门,图门,图门,看清楚了吗? 三个奴隶仔细辨认他的口型,无奈道:哈鲁败,这些话跟我们说说就行了,别让部落里的人看见。 他们会打死你的! 你就是倒塌的山峰,你就是一事无成的废物,你注定当一辈子奴隶。你改不了命。 没有人会叫你图门,因为你不配。 图门放下指着自己鼻尖的手,痴痴地望向那个帐篷,心里涌上强烈的悲哀。一块石头缓缓坠入冰窟,却没有口舌能呼救,也没有四肢能挣扎。他落入哪里就只能静静地困死在哪里。 方众妙坐在炉火边,正浅浅啜饮着一杯温热的马奶酒。心弦似乎被无形的手轻轻拨弄,她忽然看向帐帘,在心里呼唤:【图门?】 图门浑身一颤,死寂一片的眼瞳浮上微微闪烁的光芒,然后是泉涌的泪水。 【您,您在唤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嗯,我在唤你。】 【我,我叫图门。】 【我知道你叫图门。】 【您唤我何事?】 方众妙饮尽杯中的马奶酒,轻轻笑语:【无事,只是唤你一声罢了。】 戏耍一般的话语,却令痴痴站立的图门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如果能够发出声音,他要让整个草原都听见自己奔腾的喜悦。 我叫图门!我叫图门!谁说我不配? 第508章 她昭告什么,什么就是天命 图门站在原地傻乎乎地笑着。 三个奴隶用木棍戳他的脸,疑惑道:哈鲁败,你怎么变成石头了? 是不是我们的话刺激到你了?你莫不是疯了吧? 我们只想点醒你,让你不要做白日梦。我们生来就是奴隶,不配拥有任何东西。 我们的命都是主人的。 如果你总是这样心存妄念,以后的日子会很难熬。 你要像我们这样,什么都不想,能活一天是一天。 再吃一把炒米。 戴黑色毡帽的奴隶把最后一捧炒米掏出来,送到图门嘴边。 图门轻轻推开朋友的手,转身走向马圈。他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一会儿。在那里,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达古娜所在的帐篷。 第462章 当帐帘掀开的时候,他会第一时间看过去,期盼着达古娜的出现。 他翻过围栏,跳入马圈,走向堆放着草料的角落。就是这里,这里正对着达古娜的帐篷。 周围全都是马粪,臭不可闻,刚走了几步路,图门的靴子和衣摆就沾满了黑漆漆的泥点。他在这里吃,也在这里睡,二十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满身的恶臭与污秽。 别人都说他是最低贱的马奴,一条命还不如刚出生的小马驹值钱。他从来不反驳,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活法。 然而此时此刻,他走着走着,步伐就停了下来。 他低抬起脚看了看自己沾满马粪的靴子,然后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塞满漆黑泥垢的指甲缝,最后侧过头嗅了嗅自己散发粪臭的肩膀。 他忽然意识到,之前的自己就是以这样一种肮脏的形象出现在达古娜眼前。她看见了他的丑陋,也看见了他的卑贱。 就在这一瞬,从未有过的强烈羞耻感让图门高大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英俊不凡的脸庞慢慢显露出一个极致痛苦的表情。 素来平静坚毅的内心发出了万般不甘的呐喊: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住在粪堆里,而不是帐篷里?凭什么我连一个人样都不能保持在最美好的女子面前? 双眼通红地站立了一会儿,图门忽然跳上马背,越过围栏,向着草原尽头奔去。 不远处的帐篷里,坐在浴桶中的平瑞宝也浑身颤抖着。方众妙的心声飘荡在空中,忽远忽近,浩渺空灵,纵使隔着几十丈远也能听见。 她说朝鲁首领想要杀人越货,这肯定是真的。因为朝鲁首领的性格就是如此。迁移在即,他怎么可能用马群换取粮食、盐铁和武器。然而正是因为迁移在即,他才更需要粮食、盐铁和武器。为了部族,他只能铤而走险! 方众妙还说她为哈剌赤部落卜出了坎卦,此乃灭族之兆,会是真的吗? 平瑞宝很想怀疑这句话,但她拿什么怀疑?没人比她更了解方众妙的恐怖之处。没开天眼之前,她觉得所谓天命只是世人杜撰的东西。开了天眼之后她才明白,主导一切的天命真实存在着,它甚至可以被人牢牢掌控在手里。 方众妙在徐城是天,在西风城是天,在临安是天,在建康是天,到了这草原,她就不是天了吗? 她是!她永远都是天下第一人! 可笑朝鲁还想毒死她,与天争命!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方众妙面前求她救命! 可朝鲁听不见方众妙的心声。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得劝劝他!可我怎么劝? 平瑞宝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眼睛,忽然咧开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她很庆幸自己为了获得这些牧民的尊重,没有隐藏开了天眼的秘密。她刚来哈剌赤部落就帮牧民们看过面相,说出的批命十分精准。 也因此,哈剌赤部落的人尊称她为灵性之子,而她也顺势说自己已经被大巫选中,要去圣山修行,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大巫的继任者。 她在哈剌赤部落有威望,有地位,她说出的预言,朝鲁一定会相信。 对,就是这样做!把方众妙的卜卦结果当做自己的预言去告诉朝鲁!去向他示警! 当预言应验的时候,朝鲁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他会用无比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会对自己未来大巫的身份深信不疑!他会崇拜,他会顺服!得到他的信任和爱,进而得到他的气运,将成为轻而易举之事! 他将把自己奉为神明,举全族之力供养! 对,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碾压方众妙的第一步! 平瑞宝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飞快搓洗几下身体就从浴桶里站起来,命令女奴马上为自己更衣。 她要在朝鲁面前宣布这个关乎部落存亡的预言!今日过后,她就是哈剌赤部落的神女! 与此同时,另一个帐篷里,方众妙正轻轻拨弄着一把马头琴,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搬运货物的时候有没有可疑的人靠近? 坐在她下首的一名死士低声说道:有一个驼背的奴隶借帮忙的名义跑过来,向我们打听袋子里都装着什么货物,数量是多少。别的奴隶也来帮忙,却连头都不敢抬,比骡马还沉默。他的胆量很大,不像奴隶,这是一个疑点。 方众妙轻笑道,你们很敏锐。 另一边,平瑞宝匆匆穿好衣服,掀开帘子跑向朝鲁的帐篷。 不等她近前,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随后是一群牧民惊喜的呼喊:诺敏夫人回来了!诺敏夫人回来了!快去叫首领! 诺敏?朝鲁的母亲?她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平瑞宝转头看去,只见几匹马扬起尘沙,奔腾在疾风与金色灿阳里,当先那名女子容貌美丽,身材婀娜,穿着一袭昂贵的丝绸袍子,领口的一圈兔毛让她微微泛红的脸庞更显娇艳。 在她身侧,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独自骑在马上,圆圆的脸蛋被风吹得通红,一双眼睛清澈透亮。他就是诺敏的幼子,与朝鲁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后面的几匹马驮着几个壮年男子,想来是诺敏夫人的随从。 朝鲁听见喊声立刻就从帐篷里跑出来,越过平瑞宝大步朝母亲奔去。 被别的部落抢走不是母亲的错,是弱小的哈剌赤部落的错,是不思进取的父亲的错,是不该出生的哈鲁败的错。很小的时候,朝鲁就有这样的觉悟,所以他从来不会怨恨母亲。 母亲纵然成了别人的妻子和母亲,也会时常跑回来看他,每一次都给他带来许多珍贵的礼物。他期待与母亲的每一次见面,对母亲的爱从未有一日淡忘过。 不等马儿跑到近前,朝鲁就已经展开自己强健的手臂。 诺敏夫人勒马缓速,等到距离足够安全就直接从马背上扑入儿子怀中。 我的朝鲁,我的心肝,母亲终于见到你了! 朝鲁朗声而笑,已然忘了大周国师为自己带来的烦恼。 小男孩骑着马慢慢靠近,酸溜溜地看着拥抱在一起的母子俩。 朝鲁放开母亲,伸手把小男孩抱下来,拍了拍对方的屁股。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帐篷。 平瑞宝错过了宣布预言的最佳时机。她心里莫名有些发慌,于是站在原地没有离去。 过了片刻,小男孩从帐篷里跑出来,揪住一个驼背的奴隶,娇声娇气地呵斥:你快跪下给我当马骑。鞭子呢?谁有鞭子? 隔壁部落足有上千人口,实力远比哈剌赤部落强大。身为隔壁部落的小少爷,男孩自然备受礼遇。 立刻就有一个牧民把自己的鞭子递过去。 男孩骑在奴隶的背上,挥舞着鞭子,命令对方驮着自己在草原上爬行。骑马很潇洒,但骑人却更有趣。 平瑞宝看着两人慢慢爬向远处,心慌的感觉更为强烈。然而这一丝不祥的预兆太过缥缈,她没有道行,什么都抓不住。 帐篷里,诺敏与儿子和前婆母寒暄了几句就道明来意:我是来借粮的。大周国师忽然来到北境,派兵扫荡边境,见到我们蛮人成群结队出现就喊打喊杀,我们今年一粒粮食都没抢到。 朝鲁满脸为难,母亲,我们也一样。 诺敏盯着儿子的脸,可我知道你有屯粮的习惯。你每走一步都会考虑清楚,做足准备。我们吃了今日的粮食,不会去管明日的粮食从哪里来,但你不像我们,你是草原的智者。 朝鲁低下头。 诺敏笃定道:你一定有多余的粮食。你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你。然后她挤出两滴泪水,语气柔软地说道:儿子,求求你救救我的族人。 朝鲁默默握紧拳头。 萨仁高娃说道:诺敏,我们真的没有粮食。去年可汗讨伐中土,把我们一年的粮食都收走了。巴彦大败,赔了不少东西,我们今年刚积攒下来的粮食又被收走。我们现在一无所有。 诺敏不信,只是一味盯着儿子的脸。 朝鲁慢慢抬起头,无奈道,母亲,我们没有粮食,你去找别人想办法吧。 诺敏抓住儿子的手,带着哭腔说道:要不是别人都没有办法,我怎么会跑来求你?我也知道你很为难。儿子,这可是一千多条人命啊!难道你想看着母亲和弟弟饿死吗? 朝鲁眼里的无奈和动摇慢慢消散,语气微冷地说道,母亲,我们部落四百多人,难道就不用活了吗?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你若是怕挨饿,可以回哈剌赤部落,我就是割掉自己的肉也会养活你。 诺敏的指甲狠狠抠入儿子的手背,带来强烈的刺痛感。她要的不是朝鲁的孝顺,她要的是粮食,是丈夫的感激,是部落的尊重和权威。 朝鲁依旧无动于衷。为了族人,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第463章 母子二人对视了许久,诺敏终于还是放开儿子的手。 好,我知道了,我去找别的部落想办法。她掀开帘子跑出去,朝鲁也追了出去。 诺敏从一个奴隶的背上抱下儿子,送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朝鲁站在原地久久凝望着他们的背影。 平瑞宝想走过去与他说话,被他冰冷的目光轻轻一扫,便似冻结了一般僵在原地。以前怎么没发现朝鲁竟有这样骇人的气势? 朝鲁站在原地看了许久,久到太阳从草原的尽头缓缓降落,在天边洒下瑰丽的云霞。 平瑞宝猜测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于是缓缓走过去,却猛然瞪大眼睛。 她死死盯着朝鲁的脸,心脏一阵狂跳。然后她看向走出帐篷的萨仁高娃,又去看周围的牧民,再去看劳作的奴隶。 她反反复复扫视着每一个人的脸,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的五官扭曲成一个惊恐的形状。 就在这时,方众妙掀开帘子走出来,目光逡巡一番,最后看向惊恐万状的平瑞宝,暗暗忖道:【宝音开了天眼,所以她也看见了吧?哈剌赤部落的每一个人,命宫里都在冒着浓黑死气。】 【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这片草原,今夜的月亮会被鲜血染红。】 【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灭族之灾已经来临。】 【坎卦,水上水下,内部交攻。这卦象早已预示,哪怕是血浓于水的至亲也会自相残杀。】 想罢,方众妙慢慢走回帐篷,轻轻放下帐帘。 平瑞宝浑身一颤,然后便从巨大的惊恐中回过神来。 她连忙跑向朝鲁,试图宣布自己的预言,却见朝鲁大步走向一个牧民,揪住对方的衣领询问:母亲的随从刚才有没有在部落里乱跑?那些汉人带来的货物被发现了吗? 牧民慌忙摇头:没有,他们没有乱跑。他们一直坐在篝火边跟我们喝酒。 朝鲁放开牧民的衣领,转身朝帐篷走去,不知想到什么,转头问道,恩和有没有乱跑? 恩和就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牧民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驼背奴隶说道:恩和小少爷骑着他在部落里爬了好几圈。 朝鲁死死盯着那个驼背奴隶,脑海中响起轰隆隆的雷鸣。 【这个奴隶是祸患,留不得。】大周国师的预言盖过了所有雷霆,狠狠击打着朝鲁的心。他咬紧的牙关忽然松开,喉间溢出一道痛苦的喘息。 他明白了,他终于想明白了。 这个奴隶是隔壁部落派来的奸细。恩和从对方口中得知了哈剌赤部落即将得到一大批粮食。他会把这个消息带给他的父亲,从而引发两个部落的战争。为防消息走漏,引来别的部落的觊觎,恩和的父亲会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杀死! 这就是大周国师预言的灭族之灾!她说她来到此处就是乾坤已定,然后乾坤就真的成了她的掌中之物! 她昭告什么,什么就是天命! 凡人拿什么和她抗争? 中原人说她是神,朝鲁曾对这个传言嗤之以鼻。可现在,他的心剧烈颤抖着,他恍恍惚惚地忖道:原来世上真的有神! 第509章 灭族之灾 坎上坎下,重险之象,灭族之灾。这是方众妙卜算出的结果。 朝鲁原本不信,而且他现在依旧可以不信。但他不能。他是哈剌赤部落的首领,肩负着整个族群的生死存亡。他怎么能因为心中的骄傲自负,就把潜在的危险视之不见? 朝鲁指着那名奴隶狠声说道:把他抓起来审问!我要确定商队到来的消息没有一丝外泄! 族人知道事关重大,连忙把那个驼背奴隶抓进帐篷里。朝鲁匆匆跟进去,大步而行的时候用力抽出腰间的鞭子,在地上甩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平瑞宝猛然惊醒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朝鲁的背影。 为何朝鲁忽然把那个奴隶抓起来?他好像察觉了即将发生的危险。莫非他也能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可他没开天眼,不应该啊! 是了,他与诺敏夫人在帐篷里密谈,二人肯定发生了龃龉。诺敏夫人怒气冲冲地离开,他心中有隐忧,自然会加以防备。他的性格本就多疑谨慎。 自己才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方众妙的心声只有自己能听见。 思及此,平瑞宝心中再无疑虑,连忙走向朝鲁的帐篷。几个牧民围拢过来,眼神冰冷地看着她。 她连忙后退,踌躇半晌,只能跑回自己的住处。 朝鲁已经预感到今夜会有危险,若是自己硬闯进去,跟他说出那个灭族之灾的预言,他可能会怀疑自己也是奸细。 现在说什么都是错,不如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平瑞宝掀开帘子走进帐篷,目光扫过那些能藏人的地方。 她很害怕。如果哈剌赤部落无法度过这场劫难,她也会受到牵连。不过方众妙在这里,天应该塌不下来。 这样想着,平瑞宝的恐惧消散了,周身被安全感包围。 主帐内,驼背奴隶被绑在木头架子上鞭打,打完用烧红的烙铁烫在胸口。皮肉发出烧焦的滋滋声,奴隶仰天嚎叫,痛苦至极。 我说,我说!别再烧了,我什么都说! 朝鲁冷冷问道:你把消息透露给恩和了? 奴隶奄奄一息地摇头,没,没给恩和少爷。商队刚来的时候,我就用游隼把消息放出去了。正是因为收到了我的消息,诺敏夫人才会来借粮。 朝鲁的心猛地往下沉。原来隔壁部落那么早就已经收到了消息。母亲来借粮,会不会是先礼后兵? 思及此,朝鲁眸光一闪,急促说道:不好!隔壁部落已经发兵了! 帐篷里的几个牧民全都惊慌起来。坐在一旁假寐的萨仁高娃猛地睁开双眼,颤声询问:朝鲁,你怎么知道? 朝鲁匆匆往外走,语速极快地说道:如果我是阿古达木,我会在母亲出发之后率领族人悄悄跟随。母亲这边若是能借到粮食,自然皆大欢喜。母亲若是气冲冲地离开,我就会立刻攻打部落,杀一个片甲不留。突袭战是最容易打赢的! 帐帘挡住了去路,被朝鲁狠狠扯掉。 他大步走到外面,高声下令:隔壁部落来犯,全都拿起武器准备迎敌! 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的,隔壁部落为什么来侵犯我们?牧民们愣在原地,脸上满是茫然。 朝鲁大声吼道,不想死就马上拿出武器!拒马桩,铁蒺藜,都给我找出来!随我去路上设置陷阱! 牧民们这才惊醒过来,纷纷跑回帐篷拿武器。 然而已经晚了。不等青壮年聚集,远处已经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漫漫黄沙好似塌陷的天空,沉沉地碾压过来。 隔壁部落竟然真的发起了突袭! 朝鲁看着漫天黄沙,心神好一阵恍惚。 这就是坎卦!这就是大周国师所说的灭族之灾!自从她来到这里,她颁布的每一条预言都在应验。所有人的命运,部落的征战,国祚的存续,沧海的变迁,全都在她的推演之内。这就是洞彻天机之能吗?竟然如此恐怖! 面对奔腾的骑兵,朝鲁不感到恐惧,然而面对那个安坐在帐篷里的纤瘦身影,他内心的恐惧却压得自己喘不上气。 他飞快跑向马圈,抽出腰间的大刀,怒吼道:上马迎敌!给我杀! 跪下祈求大周国师施以援手?不,他的理智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知道这一次的妥协,换来的将是傀儡的命运。草原是蛮人的草原,绝不能落到大周国师手里。他不当这个千古罪人! 杀!杀!杀!两个部落很快就混战在一起。 隔壁部落拥有五百多名骑兵,哈剌赤部落的马匹总共才一百多匹,青壮年男子二百多人,其中半数只能在地上与骑兵对战,这是巨大的劣势。 漫漫黄沙覆盖了整个部落,奔腾而来的骑兵冲入一座座帐篷之间,举刀就砍,杀得人头滚滚。 好在朝鲁非常骁勇善战,很快率领己方的骑兵开始回击。 就是那几个新搭建的帐篷!粮食在里面!把帐篷拆了抢粮食! 隔壁部落的一个骑兵大声呼喊。很明显,他早已收到情报,对哈剌赤部落的布局一清二楚。 二十几个骑兵纵马过来,纷纷抛出钩锁,试图将这几个帐篷扯得四分五裂。朝鲁回头看了一眼,并不驰援,心中反倒涌上一股快意。 大周国师,你以为哈剌赤部落沦陷了,你就能独善其身吗?你已经踏入死局,手上怎能不沾血?为了你们自己的存活,你必须站在我这一边! 然而下一瞬,朝鲁挂在嘴角的轻蔑笑容就消失了。 只见帐篷内冲出二十几个黑衣护卫,轻而易举就砍断了那些锁链,迅疾的身影在一群骑兵中跳跃腾挪,好似云中飞燕来去如电,眨眼就削去二十几颗头颅。 第464章 胆敢靠近这几个帐篷的敌军纷纷被斩于马下。 见到此情此景,隔壁部落的骑兵纷纷扯着缰绳避开这片死亡之地。与哈剌赤部落拼杀,他们还能打得有来有回。与这群黑衣护卫拼杀,他们纯属上赶着找死! 原本被围攻的几个帐篷,此刻已成空旷地带。 二十几个黑衣护卫站在最大的帐篷前,目光平静地看着这场杀戮。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身后那道掀开的帐帘,帘子里有温暖的篝火,有烹煮至浓香的奶茶,还有一个坐在虎皮垫子上的女子正轻轻拨弄着马头琴。 琴声好似浅浅的溪水绕过蜿蜒的山涧,说不出的悦耳动听。这宁静的一个角落与外界的尸横遍野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总会有人在砍杀中禁不住地望去一眼,为那神秘莫测的女子心旌摇曳。纵使杀红了眼,几乎失去情感,他们也会对女子产生强烈的心悸与好奇。 她是谁?她怎么会如此悠然? 不用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用看清她的面容,仅凭一个朦胧的影子,所有人便已知晓,这女子定然来历不凡。 她是不可招惹的存在,所有杀戮都要与她远离。 第510章 我来救你 平瑞宝躲避着四周的大刀,跑到帐篷前哭喊:贵人,求您救救我!您无论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贵人,我给您磕头! 二十几个护卫将她拦住。 因她离帐篷很近,敌人竟然不敢跑过来击杀她。 她跪在地上,手臂被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每一次磕头都要剧烈颤抖好一会儿才勉强直起腰来。 她以为自己可以窃取方众妙的气运,借用她的卜算达到自己草原封神的目的。但现在,她终究还是要求饶跪拜。 谁都逃不出方众妙的手掌心。 平瑞宝哭着喊道:贵人,贵人,只要您救下我,我以后定然为您当牛做马!贵人,我向天发誓! 方众妙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仿佛在弹奏一首歌曲,细听却只是嘈嘈切切的絮音。纵使外界已成地狱,她独坐一隅便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平瑞宝的哭泣哀求,全然无法引动她的心神。 朝鲁快撑不住了。族人们正在死去,他心中坚持的信念和大义正在缓缓崩塌。他频频看向那个帐篷,看着拨弄琴弦的女子,想要磕头求救,却一次次地咬牙忍耐下去。 草原是蛮人的草原,不能落入大周国师手里。她还不曾出手就已经掌控这方天地,朝鲁无法想象她全力出手,草原又会迎来怎样的浩劫。 战争还在继续,杀戮从不停歇。 远方的一条河流边,图门正用石头捶打着自己的羊皮袄子。看着那些黑漆漆的污迹汇入水中散去,看着羊皮变成最初的洁白,他有些愣神。 旁边的草地上放着他早已经洗干净的一双靴子。 他脱得精光,雄健的躯体映照着夕阳,好似镀了金的雕像,块垒分明的肌肉隐藏着恐怖的力量,让不远处前来觅食的狼群都露出怯懦的目光。 深秋的风扫荡而来,冰冷刺骨。他沾满水珠的皮肤却冒出汩汩白烟,散发着滚烫的温度。 都说老虎是纯阳之体,图门的身体却比猛虎更为强壮。 洗干净所有衣物,他呆呆地坐在河边,看着河面鱼鳞般的金色辉光,四周一片寂静,他的心也空空荡荡。 他凭着一股冲动跑出来,血液好像被点燃了一样。但现在,他的心开始下沉,开始熄灭。 他丢掉手里的石头,不安地想:今日的一切该不会都是我做的一个梦吧?世上哪里有那样美好的存在?是我太渴望,所以产生了幻觉。 这个念头让他痛苦起来。 他双眼赤红地看向对岸的几匹狼。这些野兽对杀意和危险的感知极其敏锐,身体猛地一颤,然后便四散而逃。 图门握了握拳,小心翼翼地在心里呼喊:【达古娜?】 水流潺潺作响,那个温柔的声音并没有在脑海中回应,只有刺骨的冷风呼啸盘旋在耳边。 图门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果然,一切都是幻想。 他忽然站起身,走进河水,扑向对岸的狼群。他需要杀戮来平息心中的绝望。就在此时,一道空灵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 【我不叫达古娜。】 图门僵在原地,眼中的杀气瞬息之间散去,变作狂喜的微光。他抬头看向天幕,喉结微微滚动,嗓音带着颤抖,【请问,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我配知道您的名字吗?】 【我叫方众妙。】空灵的声音带着轻笑。 没有什么配不配,你问我,我就会回答。 图门健硕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激荡的情绪让他全身发烫。他晕头晕脑地应了一声才慢慢意识到方众妙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因为这个名字,北境已天翻地覆,草原也是一片动荡。因为这个名字,每一个蛮人都活在恐惧中。 图门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问道:【您是大周国师?】 【你怕我?】一声轻笑响在图门的脑海中。 图门连忙摇头,【不怕。】 随后他大步走向岸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可以买下我吗?】 又是一声轻笑在脑海中回荡,带来难以形容的酥麻。图门的头皮好似有蚂蚁在爬,一阵一阵发痒。他在岸边坐下,两只手用力抓了抓脑袋,脸颊红得滴血。 他心脏狂跳地等待着那边的答案。 【你给我报一个价。】空灵的声音仿佛充满兴味。 图门十分忐忑地问道,【一个铜钱可以吗?】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愉悦的低笑,【一个铜钱怎么能买来天上的太阳?】 她说我是太阳,她说我很贵重。这是她的喜欢,还是她的敷衍?图门的苦恼地皱起眉头。 【那你说我值多少银钱?】 对面沉吟道:【天上的太阳可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你让我估价,倒是难为我了。】 图门不安地说道:【可您不是一般人,对吗?】 那边再度沉默。图门感觉到了强烈的痛苦。因为自己毫无价值,买下也没有用处,所以便不再回答?那些叫人欣喜若狂的话,都是骗人的吧? 图门死死握拳,脸色变得煞白。 就在这时,那边终于传来声音:【图门,你与朝鲁是亲兄弟,哈剌赤部落也是你的家。现在正有人屠杀你的族人,你来救吗?】 图门飞快穿上湿漉漉的衣服和靴子,朝不远处正在吃草的马跑去。 他在心里说道:【我不会救哈剌赤部落。】 他终于想起那个卜卦。大周国师所说的灭族之灾已经发生了吗?该死!他竟然忘了! 他飞快翻身上马,朝着归途疾奔而去。他以为大周国师对自己只有利用,他以为对方还会劝说几句,让自己回去拯救哈剌赤部落。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冷酷无情的对待。 他只是奴隶,只是工具,只是好用的刀枪剑戟。 然而脑海中却传来温柔的叹息,所说的话与他的想象背道而驰。 【那你马上去往南方,现在就走,不要回头。那里有你的机缘。】 什么?图门结结实实愣在马上。 大周国师竟然让他走。让他远离危险和死亡。让他奔向未知和自由。 图门抿紧的唇瓣缓缓上扬,绽开一抹热烈的笑容,几乎死去的心充斥着磅礴的力量。 他坚定地说道:【我不救哈剌赤部落,我来救你!】 第511章 内幕交易 杀戮还在继续。 正如方众妙之前的预言,今夜这片草原将尸横遍野,天上的月亮也会被鲜血染红。 朝鲁骑在马上来回冲杀,挥手间无情收割着敌人的头颅。他看见了阿古达木,那是抢走母亲的人。他看见了阿古达木的二儿子,那是与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他看见了一张张狰狞的脸和一双双赤红的眼。 每一个人的头脑都被杀戮占据。 朝鲁已经精疲力尽,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可他不能停,因为停下就是永远的终结。 一滴鲜血溅入他的左眼,让他的视野变成血红一片。他看见从小到大形影不离的挚友被一刀砍落马背,他看见明年将要与自己成婚的姑娘被敌人狂笑着掳走,他看见教导自己骑术的长辈横尸马蹄,他看见祖母在人群中奔逃又在人群中摔倒。她苍白的头发沾满鲜血,总是宁静祥和的脸庞笼罩着绝望。 他看见自己的族群正惨遭屠戮,一个个离自己而去。 这样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失去自己的族群,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朝鲁嘶吼着冲向祖母。 萨仁高娃大声呼喊:不要管我!带着仅存的青壮年跑吧!你们活下来就是哈剌赤部落活了下来!我们这些老人已经活够了!我们活够了! 第465章 浓烈的血腥味遍布草原,熊熊的篝火照亮每一个人惊恐的脸。 朝鲁听见孩子的哭声,眼里流出泪来。 老人活够了,孩子们怎么办?他一把将祖母拉到马上,转头奔向不远处的一名幼童。 小小的孩童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母亲,如今只能在父母的血液中爬行。 朝鲁弯腰把幼童捞入怀里。他还要救人,他不能懦弱地逃离,那样做,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朝鲁小心!萨仁高娃惊恐地喊叫。 一柄大刀向着朝鲁的脖颈劈砍过来。 萨仁高娃连忙用自己的胳膊去挡,小臂立时被斩断,掉在地上,五根指头还在痉挛。 是这只手养育了自己,拉扯着自己,鼓励着自己。看见掉落在地上的手臂,朝鲁目眦欲裂。他转身狠狠砍向敌人,却被巨大的反作用力震落马背。 疲惫至极的身体根本爬不起来,朝鲁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萨仁高娃用半截断臂缠住缰绳,又用剩下那只手抓住朝鲁的胳膊,夹紧马腹向前疾奔,将朝鲁一路拖行。 草地沾满血水,滑溜溜的毫无阻碍。朝鲁被祖母拖出了敌人的包围圈,侥幸保下一条命。 但他的族人却没有这样的幸运,越来越多的族人正在死去。 萨仁高娃的两只手都没有空余,坐在她怀里的幼童坠落下去。朝鲁伸手去捞,却只抓住一片撕裂的衣角。 马儿还在向前奔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幼童坐在血泊里嚎啕大哭。他还看见了满地的人头和尸体。 谁来救救他们?谁来救救自己的族群?如果世上真的有神灵 朝鲁猛然抬头看向那座不被进犯的帐篷,不曾放下的帐帘内透出橘红的火光,传出悠扬的琴声,它是肉眼可见的温暖祥宁。 原来无论他怎么抗拒,大周国师的预言必然会应验。像宝音一样跪在帐篷前,发下永世为奴的誓言,才能换来族人的存续。 他没有别的选择。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 还有谁?还有谁能拯救自己的族人?朝鲁发出了痛苦至极的嘶吼。 远处竟也传来更为狂暴的怒吼,像一头被饥饿驱赶下山的猛虎。朝鲁连忙看向声音的来源,眸光不由狠狠一颤。 竟然是哈鲁败!他骑马狂奔而来,几个敌人举着大刀向他围杀过去。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根长棍,强健的手臂将棍子甩出一片残影。 围攻他的人纷纷被扫落,他顺势夺过其中一人的大刀,继续策马奔腾。他从外围杀进内围,一路刀起刀落杀得人头滚滚。 朝鲁惊骇不已地看着这个弟弟。 萨仁高娃喃喃道:他怎会如此勇猛? 敌人也觉得图门太过勇武,若是不合力将他围杀,只怕他一人就能扭转战局。于是越来越多的敌人向着图门杀去。 围剿朝鲁的敌人骤然减少。 周围的环境暂时安全,萨仁高娃放开朝鲁的胳膊,趴伏在马背上剧烈咳嗽起来。朝鲁连忙爬起,眸光颤颤地看着被众人围剿的哈鲁败。 他杀出了重围,救下了三个奴隶,向着最大的那个帐篷策马奔去。 只可惜那帐篷在草原最深处,路上有太多刀光剑影。他躲过了一把把呼啸劈砍的大刀,躲过了硕大的拳头和横扫的棍棒,却没能躲过阿古达木射来的暗箭。 朝鲁大声喊了一句小心,哈鲁败却仿佛没听见。 他掉下马,背上扎着一根箭,爬起来继续向最大的帐篷跑去。他手里的刀已经卷刃,却依旧能杀人,可这把刀却也很快断成两截。 哈鲁败用断刀抹了一个敌人的脖子,顺势夺过又一把刀,继续砍杀向前。 不断有骑兵朝他奔袭。他闪躲间狠狠劈砍着马腿,于是夺来的这把刀也断成两截。 他捡起又一把刀,继续砍杀向前。他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嗜血的狂兽。谁阻挡了他前进的步伐就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他所过之处躺着一匹匹断了腿的马,横着一个个没了头颅的尸体。 渐渐的,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他。阿古达木朝他射去一支支箭,他没有回头去看,甚至也没有寻找掩体躲避,他依旧向前,赤红的双眼死死锁定最大的那个帐篷。 疯了,疯了,哈鲁败疯了!朝鲁惊骇不已地呢喃。 身后袭来一道劲风,正在失神的朝鲁已经来不及躲避。趴在马背上的萨仁高娃奋力扑到他身上,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一个骑兵忽然逼近,砍下一刀又迅速跑远。 一条深可见骨的刀痕几乎把萨仁高娃的身体劈成两半。 一口鲜血喷吐在朝鲁肩头,他侧身看去,瞳孔里全是绝望和恐惧。 不要死,不要死,祖母,我求求你!朝鲁的心防终于在此刻轰然坍塌。他看见祖母趴在自己背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所有的坚持都成了一个笑话。为了自己的至亲和族人,他朝鲁的尊严值几个钱?草原的未来是他能掌管的吗? 他只要现在!他只求所有亲族都活下去! 朝鲁抱起祖母飞快爬上马背,向着最大的帐篷狂奔而去。 终于到了近前,二十几个护卫拦住了去路。他抱着祖母从马背上跌落,滚了几圈,来不及爬起就已经开始呐喊:求贵人救救我的族人! 与此同时,背上插满箭矢的图门也杀出重围,来到帐篷前。 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然后狼狈不堪地跪倒下去。他用颤抖的双手支撑着身体,勉强抬起头看向敞开的帐帘。 想象中的围杀并未发生。 达古娜坐在温暖的帐篷里,橘红的篝火映照着她雪白娇嫩的脸,玉雕一般的纤细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偏偏那样婉转。 她是神女,纵使身陷地狱,魑魅魍魉也休想靠近。她在哪里,哪里就是桃源。 所以自己一路的焦急狂躁,拼命砍杀,都是一场笑话。 图门昂着头看着前方,瞳仁里全是那个独坐一隅安安静静的身影。 浑身染血的他竟然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一道空灵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我不需要你来救。】 图门沉默着,茫然着,扎满后背的箭矢在紧绷的肌肉的拉扯下轻轻颤抖着。忽然,他绽开一抹笑容,在心里喃喃自语:【那就好。】 见到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图门的头垂落下去,背上插满箭矢,呼吸渐渐微弱。 另一侧,朝鲁爬起来用力给大周国师磕头,贵人,求您出手救下我的族人!日后您就是我的主子,我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方众妙依旧拨弄着琴弦,眉眼一片安静悠然。 朝鲁继续磕头,一遍又一遍的呼救哀求。 图门的手臂开始颤抖,遍体鳞伤的他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他很快就要趴在地上,变成一具僵冷的尸体。 就在这时,那道空灵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唤回了他已经模糊的神智。 【图门,哈剌赤部落你救不救?】 图门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在心里漠然说道:【不救。】 方众妙轻轻拨出一个曲调,在心里低语:【我救下哈剌赤部落,当做买你的定金,如何?】 图门猛然抬头,血光未散的双眼茫然地眨了眨。 哈剌赤部落是买下我的定金,什么意思? 又眨了眨眼,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冰冷无情的心猛烈燃烧成一团火焰。 空灵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轻轻的笑意,【救不救?】 图门果断回应:【救!】 第512章 权力交接 朝鲁和平瑞宝都在磕头,一下又一下,丝毫不敢停歇。 他们不愿向傀儡的命运妥协,然而在方众妙面前,他们的挣扎显得那样徒劳可笑。方众妙早就说过,她既然已经来到此处,那就是乾坤已定。 所以现在这场血腥的杀戮该如何终结,自然也由她说了算。 哪怕已经知道自己棋子的命运,甚至已经洞悉方众妙的下一步棋会如何放置,两人只能在她的推动下朝那个既定的命运走去。 听见她的心声就能比她先行一步?如今看来,这个念头真是愚蠢又天真。 二人不断磕头,竭力去探听方众妙的心声,想要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她心软。然而她的心一片寂静。 外面是血雨腥风、尸横遍野,外面是活生生的一个地狱。她却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她的冷酷也与传闻中一模一样。如果这就是神性,那神性还真一种恐怖至极的东西。 朝鲁和平瑞宝一直磕头,不断哀求。 他们并不知道,这颗无论如何都无法打动的心,现在正荡开温柔的涟漪。 【图门,如你所愿。】 拨弄琴弦的手缓缓放下,沉静的眉眼微微抬起,绯红的唇瓣下达命令:歼灭来犯之敌。 第466章 这声音在一片鬼哭狼嚎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却转瞬之间改变了战局。 二十多个黑衣护卫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再回头,他们已经杀人夺马,混迹在人群之中,冷酷的脸庞映照着熊熊篝火,手里毫不留情地收割着人命。 骁勇善战的阿古达木首先被斩掉头颅。 不知谁声嘶力竭地叫喊:首领死了!首领死了! 敌人的阵型瞬间就乱了。有人茫然无措,有人转头就跑。这群趁着夜色突袭而来的狼群,现在却在二十多头猛虎的追逐下四散奔逃。 从下达指令到扭转败局,前后不过片刻而已。这就是执掌乾坤的感觉吗?真是令人渴望,却又那样的遥不可及。 平瑞宝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逃往草原深处的敌人,然后又转回头痴痴地看着方众妙。 朝鲁终于得以喘息,哭着抱紧奄奄一息的祖母。他恨自己无用的挣扎和犹豫,如果早一点跪在这里,没有人会死。今日这场浩劫,罪过全都在自己。 祖母!祖母!求您别离开孙儿!祖母! 萨仁高娃抬起颤巍巍的手抚了抚朝鲁混合着血水和泪水的英俊脸庞,眼里带着不舍与释然。 守,守护好,我们的,部落。 这位老人即将走完自己苦难的一生。她忠诚地履行了自己肩负的重任,而今又把这重任交给了最信任的人。 她浑浊的眼睛看向跪在一旁,背上插满箭矢,却依旧能够凶猛喘息的图门。 他正望着这片染血的草原,搜寻着那二十多头猛虎的身影,观察他们如何收割人命,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他不惧怕死亡,更不惧怕战争。他本可以逃走,却又匆匆赶了回来。他背上的每一支箭都是为哈剌赤部落而受。他的每一滴血都是为族人而流。 萨仁高娃的眼眸湿润了。她对着图门伸出手,唤道:哈鲁败,你过来。 图门依旧跪坐在地上,琥珀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帐篷里那道朦胧身影。 此刻的他感受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图门,向左转头。】温柔的声音钻入他思绪纷乱的大脑,于是他乖乖地向左转过头。 萨仁高娃与他对视,眼里瞬间涌出泪水。 哈鲁败,祖母错了。你是朝鲁的亲兄弟,你不是野种。你越长大越像你的父亲,我全都看在眼里,可我没有勇气承认。 你比祖母勇敢,你回来为了族人奋战。 萨仁高娃朝着图门极力伸出自己的手,祈求道:哈鲁败,我死了,朝鲁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你要帮他,你要帮他。 图门静静地看着这个老人,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朝鲁看着图门,脸上满是愧疚和挣扎。他何尝不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弟弟,父亲的长相摆在那里,谁都看得出来。可当年的残忍对待是收不回的,所以只能将错就错。 萨仁高娃哀哀呼唤:哈鲁败,哈鲁败,你过来,你过来。你们兄弟俩一定要齐心,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活下去。 图门依旧跪在原地,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图门,过去牵她的手,与她进行权力的交接。】 图门漆黑冷漠的眼眸忽然闪了闪,然后便膝行过去,抓住了萨仁高娃微微颤抖的手。 萨仁高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断臂将朝鲁的手拨弄过来,让兄弟二人手心叠着手背。然后她深深地看了朝鲁一眼,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选择跟随大周国师,哈剌赤部落将来必然会扩张到整个草原,朝鲁需要一把刀,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刀。 这样想着,萨仁高娃的视野永远陷入一片黑暗。 朝鲁呆愣片刻,然后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图门没有感觉。这是他的亲人吗?好像是,却又好像不是。与朝鲁兄弟齐心?不,他的心,他的肺,他的每一份力量和每一滴鲜血,都已经卖给了别人。 他死死抓着萨仁高娃的手,这是他售卖自己的契约。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缕寒风带着幽香暗暗袭来。图门漆黑无光的眼瞳里窜出明亮的火焰,连忙转头看去。 方众妙走出帐篷,来到图门身边。这人仰望着她,眼瞳里全都是她缩小的身影。四周的血光,天上的月光,还有熊熊的火光,都不能照亮他的眸底,可他现在的眸光却如此热烈。 方众妙用细长的食指轻轻拭去他眼尾沾染的一滴鲜血。 图门飞快眨着眼睛,原本冰冷的身躯此刻正变得越来越滚烫。然后他便再也舍不得眨眼,只能呆呆地仰望。 方众妙绕到他身后,用剪刀剪掉他背上的箭杆,缓缓开口:朝鲁,下一步你该做什么? 朝鲁停下哭泣,茫然地看着大周国师。 图门猛然站起,朝着一匹惊马奔去,路上顺手捡起一把大刀。 【下一步是突袭隔壁部落,扩张哈剌赤的地盘。】他在心里坚定不移地说道:【您买下了我,我不会让您亏本。】 方众妙扔掉手中的断箭,眼瞳里微微含笑,默默看着图门远去的背影。 朝鲁眸光一闪,然后也飞快爬起,跑向另外一匹马,大声喊道:活着的人随我突袭隔壁部落。我们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第513章 哈鲁败,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战争结束了。或许这根本算不上战争,只是两个部落之间的流血冲突。然而结局之惨烈依旧令人触目惊心。 地上全都是尸体和残肢,枯黄的草地被鲜血染成赤色。一片血光中,清冷的月亮也仿佛浸透了血液。 哈剌赤部落四百多人,最终只活下来一百多。老人死了,孩童死了,勤劳的妇人死了,美丽的姑娘死了。 能活下来的都是握刀的壮年男子,然而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受了重伤,也快死了。 流血的冲突结束了,可绝望还在,死亡还在,悲伤还在。 朝鲁把萨仁高娃的尸体摆放在部落中间的空地上,嗓音嘶哑地说道:把族人的尸体堆放在一起,明日进行葬礼。 幸存者们纷纷去寻找亲人的尸体,有的满脸泪水,有的神情木然。 朝鲁找到了赛罕的尸体,那是阿古达木的二儿子,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赛罕的咽喉被割开一条寸长的口子,两只眼睛怒睁着,一副极其不甘的表情。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只是那么小的一个伤口,为何能结束自己悍勇无畏的一生。 朝鲁闭了闭眼,心里涌上难以描述的恐惧。这是大周国师的护卫留下的伤口。似乎是为了节省力气,他们从不大开大合,刀起刀落。 他们只会像鬼魅一般轻轻掠过,在不可察的瞬间割开敌人的咽喉。如果大周国师愿意,她仅用这二十几人就能同时覆灭两个部落。 她是来到草原的死神。 朝鲁压下心惊肉跳的感觉,把赛罕的尸体摆放在祖母身旁。 一名部落勇士走过来,也想把怀中母亲的尸体摆放在萨仁高娃旁边。母亲生前最敬重这位老人,一有空闲就去陪老人喝茶。 看见赛罕的尸体占据了母亲的位置,勇士眸光闪烁。 他抬头看向朝鲁,朝鲁却伸出手轻轻将赛罕的眼睛合上。他没有注意到这个来自于同族的冰冷视线。 更多人搬来族人的尸体,看见赛罕的尸体混迹其中,表情都有了变化。但在浓烈的哀伤中,没有人说话。 刚经历一场血腥的杀戮,在九死一生的险境中存活,他们早已精疲力尽。 就在这时,即将升起太阳的地方传来马蹄声。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一道模糊的身影被熹微晨光照亮,有着金色的轮廓。他骑着一匹马,手里还牵着另一匹马。 他渐渐近了。 原本不想说话的勇士们发出惊喜的高呼:是哈鲁败!这小子终于回来了! 突袭隔壁部落的时候,哈鲁败顶着满背箭伤,一口气杀了几十个人。他是如此骁勇善战,像一匹恶狼。 不,他是猛虎!是诞生于哈剌赤部落的猛虎! 但在突袭快结束的时候,他却失踪了。没有人觉得他会在这个时候丢弃部落,大家只是担心他的安危。 有人纠正道:别叫他哈鲁败,叫他哈鲁! 哈鲁是高高的山峰,哈鲁败是倒塌的山峰。哈鲁败已经用血与火证明了他不会败,他是屹立不倒的山峰。 对对对,叫他哈鲁。从此以后他就是我们的哈鲁。 勇士们围拢过去。 朝鲁也走上前迎接,看清哈鲁败牵在手里的那匹马,笑容瞬间僵硬。 绑在马背上的两个人分明是他的母亲诺敏和他的弟弟恩和。两人不是已经逃走了吗?哈鲁败为什么非要把他们抓回来? 勇士们也都看清了马背上的两个人,眼里全都冒出刻骨的恨意。 第467章 是诺敏这个婊子跑来借粮才导致了这场灾难!恩和也是帮凶!他们母子俩都该死! 不知谁高声说道,哈鲁,干得好! 朝鲁看着坐在马上,身躯更显高大伟岸的哈鲁败,眸色不断闪烁变化。 为什么哈鲁败?我看见诺敏带着恩和逃走了,我没有去追。你也是诺敏的儿子,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说不出的恨意在朝鲁的心里爆发。他几乎红了眼睛。 诺敏趴在马背上,头发乱了,衣袍烂了,领口的洁白兔毛沾满污迹,整个人狼狈至极。她昂起头大喊:朝鲁,放了我们!朝鲁,母亲的心肝,求求你开开恩吧!你弟弟还小啊! 放了你,谁来放过我的母亲?哈剌赤的一名勇士在心里反问。 放了你,谁来放过我的孩子?又一名勇士在心里怒吼。 放了你,谁来放过我的妻子,谁来放过我的兄弟,谁来放过我的父母?所有人都在心里质问,眼中冒出仇恨的火焰。可他们没有开口,只是用一双双闪烁着血光的眸子看向朝鲁。 他们在等待一个决定。 朝鲁被所有族人注视着,每一寸皮肤都感觉到了极寒的刺痛。哈鲁败,该死的,看看你为我带回来多大一个难题! 图门把手里的缰绳扔向朝鲁。 他默默跳下马,走向最大的那个帐篷。不成曲调的琴音已经停歇。掀开的帐帘里依然有着温暖橘红的篝火。 他要去看看心心暮暮的那个人是否已经安睡。作为她的奴隶,理当守护在她的帐篷门口。 然而只是迈开几步,脑海中就传来一道空灵的声音,【图门,与那些勇士站在一起。】 【用你这双幽深的眸子看着朝鲁。】 图门微微停顿,然后便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步一步倒退回来,与幸存的勇士们站在一起,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朝鲁,没有愤怒,没有谴责,只有平静。 他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但如果是方众妙的命令,他会遵从。她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她是他的全部。 看见哈鲁败与自己等人站在一起,勇士们纷纷侧头望着他,眼中隐隐带着泪光。 然后所有人又都看向朝鲁,全部的恨意都朝这人倾泻而去。 诺敏在一旁哭叫求饶,恩和大骂着这群杀父仇人。流血的冲突已经结束,可所有人的心里还在滴血。 诺敏与恩和是仇人。他们不会为仇人感到伤心,他们为朝鲁此刻的沉默而难过。朝鲁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 朝鲁看着站在自己对立面的这群勇士,在他们沉默冰冷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哈鲁败,看你干的好事! 与此同时,图门在心里轻轻说道:【您让我一定要带回来的人,我带回来了。您满意吗?】 一声轻笑抚过他酥麻的头皮:【图门,只要你想,世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我对你总是满意的。】 胸口的热意就在此刻岩浆般沸腾。 第514章 枭雄之资 图门抬起手揉了揉自己忽然满胀的胸口,狭长的眸子依旧盯着朝鲁。 方众妙让他看着这人,他就会把朝鲁看脱一层皮。 朝鲁汗流浃背,喉咙干涩。 诺敏哭着喊他:儿子,母亲的好儿子,你放了我们吧。我与恩和的命都捏在阿古达木手里,我们也没有办法呀。啊!赛罕,赛罕,是你吗?天呀,你怎么死了? 诺敏的哭声陡然变得尖锐,惊走了几只盘旋在头顶的秃鹫。 哈剌赤部落的勇士们厌恶地皱起眉头,看向与萨仁高娃躺在一起的那具尸体,眸光更是冷酷。 平瑞宝蜷缩在方众妙的帐篷门口,借着火光的照耀默默看着这一切。 朝鲁是不是太过妇人之仁了一点?他现在这副样子半点也不像天下共主。不过他只是对亲人心软,对外人却极为狠辣。这也算有仁有义吧?说不定他的追随者就是因为这个才会聚拢在他身边。 幸存的几个老人蹒跚着走过去。 其中一人语气沉沉地问道:朝鲁,你要怎么处置他二人? 朝鲁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父亲死了,祖母死了,赛罕死了,如果连母亲与恩和也死了,他就没有亲人了。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部落里有粮食的消息不是诺敏与恩和送出去的。早在他们两人来之前,隔壁部落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诺敏与恩和只是阿古达木的棋子而已,他们也是身不由己。 朝鲁许久没说话,表情十分挣扎。 图门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继续盯着朝鲁。 几位族老看了看目光坚定的图门,又看了看犹豫不定的朝鲁,不由叹出一口气。 以前他们总觉得朝鲁有魄力,将来必然会带领大家走向繁荣昌盛。可如今再看,倒是他们眼拙了。 一位族老再次询问:朝鲁,你的决定是什么?放还是杀,横竖不过一个字而已,有那么难以开口吗? 朝鲁的眼睛红了。这种事莫非很简单就能决定吗?这是他的血脉至亲! 说一个放字,他就背叛了族人。说一个死字,他就背叛了自己。哈鲁败,为什么你要把他们抓回来? 朝鲁握缰绳的手颤抖起来。他血红的双眼与图门平静的眸子对视上。图门没有眨眼,誓要把朝鲁看脱一层皮。 兄弟两人的长久对望引来了全族的侧目。朝鲁一个人站在一边,而图门与大家站在一起。谁都不知道此刻的站位代表着什么。然而在很久之后,他们才知道,此刻的站位已经决定了兄弟二人的命运。 放是不能放的,收做奴隶也不行。族人对诺敏与恩和有着血海深仇,他们一定会寻找机会把母子二人杀死。 所以朝鲁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选择。他慢慢松开握缰绳的手,目光缓缓下移,看向地上的一把刀。 就在这时,图门的脑海中响起一道空灵的声音:【图门,放牧的时候看见草原上生长着几棵毒草,你会怎么做?】 图门认真回答:【我会拔掉。】 空灵的声音轻轻一叹,【那就去拔吧。】 图门愣了愣,回神之后立刻抽出腰间的匕首,走过去抹了诺敏的脖子,然后又抹了恩和的脖子。 他做的那样自然,一点征兆都没有,眼中甚至没有外泄的杀气。所有人都懵了,包括正欲捡起大刀的朝鲁。 诺敏的尖锐哭喊变成了喉咙破碎的气音。恩和像一头猪崽剧烈挣扎抽搐,颈侧滋滋飙血。 静,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图门,而图门只是撩起袍角,准备把匕首上的血液擦干净。 但在袍子裹住刀刃的一瞬,他紧紧皱起眉头,表情十分嫌弃。把自己弄得一身脏,污了方众妙的眼睛,这可不行。 于是他调转方向,把匕首上的血液蹭到了诺敏的兔毛领子上。 他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来自于年幼时最黑暗的记忆。他看见诺敏带着许多礼物兴匆匆地跳下马,向着朝鲁奔去。 她欢快地叫着小心肝,把年幼的朝鲁高高举起。自己躲在羊圈里,眼神渴望地看着他们。 夜深之后,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的自己偷偷跑去诺敏的帐篷,跪下求她带走自己。他以为同一个娘胎里生下来的孩子总是一样的。 但他想错了。 诺敏揪着他的耳朵,将他拉扯到父亲的帐篷里。他的耳根被扯得裂开,耳廓被掐出四个血洞。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被烙铁灼穿胸膛并不是最残忍的酷刑。 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罪孽!不要让他出现在我面前,吉日嘎拉,你知道我的心会有多痛!正是他逼得我不得不离开你! 诺敏放开他血淋漓的耳朵,揪着自己的衣襟,一脸痛苦地对父亲说着情话。 那一回她也是来借粮的。父亲原本拒绝了她,可是看见她沾满泪水的美丽脸庞,只能无奈地将她抱紧,给了她想要的东西。 作为牺牲品,图门被几个族人拉出帐篷,按在草垛上。萨仁高娃夹住他的舌头,朝鲁举起了刀。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诺敏是毒草。她开得越娇艳,沾染她的人就会死得越凄惨。 拔掉这棵毒草是图门一直想做的事。还有恩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地知道,当一个心怀仇恨的孩子长大,他的内心会变得多么可怕。 兔毛擦不干净匕首上的血迹,图门又撩起恩和昂贵的丝绸袍子,继续擦拭。 朝鲁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瞳孔里全是颤碎的光。 哈鲁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杀了我的母亲和弟弟!然而强烈的恨意之外,朝鲁却又产生了可耻的释然和轻松。他下不了这个手,所有脏事都应该由哈鲁败去做。 平瑞宝看呆了。 这个英俊而又强大的男人是谁?是她认识的那个哈鲁败吗?他是如此狠辣果决,与朝鲁站在一起,气势竟然更为骇人。 第468章 如果草原上会诞生一位枭雄,平瑞宝竟然在此刻带入了哈鲁败的脸。 不,不对,前朝的开国皇帝不就是靠仁义笼络了群雄,从而争得天下的吗?朝鲁走的应该是同样的一条路。哈鲁败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把刀而已。 心里这样想着,平瑞宝却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哈鲁败身上移开。 图门擦干净匕首,转身朝最大的帐篷走去。 脑海中又钻入一道声音,带着轻轻的笑意,【图门,把萨仁高娃左侧那具尸体拖出来,随便扔在哪里。】 图门微微停顿,然后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步一步倒退回来。 大家呆呆地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喜欢这样走路。走几步退几步会很潇洒吗? 图门弯下腰,抓住赛罕的胳膊,将他拖出族人的尸堆,随意扔到一旁。 族人们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里慢慢涌出泪水。此时此刻,他们不约而同地忖道:哈鲁败是哈剌赤部落的哈鲁败,可朝鲁未必是哈剌赤部落的朝鲁。 第515章 爬进来吻我的袍角 图门扔掉了赛罕的尸体。 朝鲁正把诺敏与恩和的尸体从马背上抱下来,并未注意到这一幕。他的心剧烈绞痛着,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母亲满是鲜血的脸上。 他解开腰间的水囊,把诺敏与恩和的遗容冲洗干净。 他专心致志地为逝去的亲人祷告,愿神灵保佑他们来生没有痛苦,却忘了他的族人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赛罕的尸体被丢掉之后,图门把两边的尸体重新摆放一下,让它们躺得整整齐齐。他摆草料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做,他喜欢一切都井井有条。 族人默默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又去看正轻轻抚摸着诺敏脸庞的朝鲁。 怨恨与不信任的种子就在此刻萌芽。首领如果不能把族人放在心里,那他也不配得到大家的忠心。 每一位族人的目光都冷淡了下来,就连几位族老也都纷纷摇头叹息。 朝鲁终于把血水冲洗干净。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母亲的尸体,缓缓走向族人。 只有贵族才能进行火葬,这是草原部落的习俗。贫穷的牧民和奴隶死后只配躺在牛车上,在草原上游荡。牛车若是遇到崎岖不平的道路,将他们的尸体震落,那么他们躺在哪里,哪里就是墓地。 没有泥土会把他们掩埋,只有天上的秃鹫和地上的狼群会来啃食他们的血肉,让他们在畜生的五谷道里轮回。所以下辈子,他们依旧是畜生不如的东西。 朝鲁要让自己的亲人也享受贵族的葬礼。他要把母亲、赛罕、恩和,与族人的尸体一起烧掉。在火焰中,他们的灵魂会伴随着烟雾前往天国,来生还将享受幸福和安逸。 他抱着诺敏的尸体走到萨仁高娃的尸体边,却发现赛罕的尸体不见了。 赛罕是隔壁部落的二少爷,有着纯净尊贵的血统,身份地位远远高于朝鲁。所以朝鲁从来不会仇视赛罕。他的父亲和祖母从小就告诉他要好好与赛罕相处,将来长大了还要帮助赛罕夺取部落首领的位置。 只有这样,朝鲁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和实惠。 所以朝鲁从小就与赛罕很是亲密。他们的感情并不会因为父辈的仇恨而变得疏离。 朝鲁只能仇恨哈鲁败,否则他年幼的心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走出黑暗。那么多的怨恨和罪孽,若是哈鲁败不背,谁来背? 这种病态的心理一直延续到现在。哪怕萨仁高娃去世的时候再三交代,朝鲁的观念也转变不过来。 他把族人的尸体挪开,把诺敏的尸体轻轻摆放在萨仁高娃旁边。 然后他大步走向恩和的尸体。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会纵容他。几个勇士默默站出来,挡住了朝鲁的去路。 朝鲁想要绕开,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走过来,挡住了他另一条路。 朝鲁看着几个老人,老人们也静静凝视着他,眼里有失望、谴责,还有淡淡的一丝冷漠。 更多勇士走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朝鲁。 朝鲁通红的双眼缓缓扫过族人们冰冷的脸庞,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阵雷鸣。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留恋亲情,唯独此刻不可以。 他不能为赛罕、诺敏与恩和举办火葬。他只能把他们的尸体丢弃在最荒芜的草原上,任由他们的血肉在野兽的五谷道里腐烂成粪便。 心痛地无以复加,朝鲁整个人都在颤抖。 然而没有族人同情他,体谅他。 大家围成一堵黑漆漆的墙,将他的前路和后路封死。 一名族老哑声说道:朝鲁,族人伤亡惨重,我们来商量商量今年冬季迁移的事吧。 这才是一个首领应该关注的首要问题,而不是为了他那些所谓血亲,在这里与族人为敌。 朝鲁感觉到了窒息。身为首领,他走到哪里都受到族人的簇拥和跟随。此刻,他依旧被簇拥在中心,却仿佛泰山压顶。 他垂下眉眼,哑声道:我们去篝火边商议吧。 几位族老定定看着他,口中却唤着别人的名字,哈鲁,你也来听一听。 图门正走向最大的帐篷,根本听不见几人的声音。即使听见了,他也无法把哈鲁这个名字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哈鲁,哈鲁,你去哪儿?你以后不用再睡马圈了,快过来。 几个族老刨开人群,看着图门高大坚毅的背影。 他行进的方向是最大的帐篷,却也是正对着帐篷的马圈。那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哪怕为部落立下赫赫战功,他依旧不骄傲,不自满,也不狂妄。他恪守着自己的本分,他是哈剌赤部落最好的儿郎。 几位族老的眼眶湿润了。勇士们的眼里也有泪光闪烁。他们最崇敬的就是哈鲁这样勇敢无畏的汉子。 一道空灵而又温柔的声音在图门的脑海中轻轻叹息:【他们在叫你呢,图门。】 【停下。】 族老们喊破喉咙也喊不住的人就在此刻停下步伐。 【回头。】 图门默默回头。 【走过去。】 图门皱皱眉头,却还是乖乖走向几位族老。他现在只想守在主人身边,哪里也不去。可主人的命令他不能违背,哪怕他要违背自己的心。 几位族老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着图门招招手,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哈鲁,我们要商量冬季迁移的事,你必须来。你有权参与部落里的重大事务。 图门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几人来到篝火边,静静看着升腾的火焰,面容都很灰败。 尸体清理出来,哈剌赤部落总共死了三百多人,活下一百多,另有重伤者三四十人。羊群、马群、牛群,丢失了大半,帐篷被烧毁十之七八,存放在帐篷里的粮食、肉干、布匹等过冬的物资也都烧了个精光。 突袭隔壁部落得到一些战利品,但隔壁部落没有屯粮的习惯,越冬的食物依旧紧缺。 隔壁部落没有马群,羊群和牛群也都在战乱中跑丢了。 最多的战利品是帐篷,但在迁移中,帐篷太多只会是负担。 这场流血冲突没有赢家。两个部落都输得很惨。 一名族老用木棍刨开篝火,忧心忡忡地说道:隔壁部落的俘虏必须全都杀死。冬季的时候,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养活他们。如果他们想要报仇,迁移的路上稍微看管不利,他们就会对我们下毒手。 朝鲁只能点头。他的母亲和兄弟都死了,别人自然也不能活。 又一名族老说道:可是杀了俘虏,我们的人手就不够了。迁移的路上如果没有足够多的人,谁来搬运物资,谁来抵御危险?随便遇到一群狼,我们就会覆灭。 另有一名族老补充道:我们需要大量的人口,而且这些人必须对哈剌赤部落忠心耿耿。 朝鲁疲惫地说道:忠心是需要很长时间去培养的。冬季马上就要到了,这个问题我们暂时解决不了。 坐在不远处的平瑞宝眸光闪了闪。 忠心需要很长时间去培养吗?可方众妙带来的那二十几个护卫,跟随她的时间却不足一个月。忠心对朝鲁而言是稀缺之物,对方众妙却不是。 所有族老都同时叹息一声,满是皱纹的脸庞映照在篝火中,却显得那么阴沉。 图门听得很不耐烦。他忽然站起身,大步走进羊圈,把戴着黑色毡帽的奴隶拉起来,一脚踹碎栏杆,把人推了出去。 然后他又拉起另外两个奴隶,用力推出去。 挤成一团的奴隶们瑟瑟发抖地看着他,脸上全是惊恐。隔壁部落杀来的时候刻意忽略了羊圈里的这群人,因为他们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部落的财产。 打仗的时候,没有谁会费那个力气去追着羊群砍杀,而奴隶们连羊群都不如。 统计人口伤亡的时候,这些奴隶并不计算在内。但现在,他们却成了挽救部落的关键。他们早已被驯服,忠心自不必说。给他们一个牧民的身份,他们只会对部落感恩戴德。 第469章 几位族老的眼睛亮了。 朝鲁死死盯着哈鲁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习惯了高高在上,从来不会把奴隶当人看,所以他没能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办法。 哈鲁败似乎变了。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能带给部落希望,但这本该是朝鲁担任的角色。 有什么深层的东西正在转移,譬如威望,譬如权力。 朝鲁猛地握拳。 图门拉出一个又一个奴隶,用脚踹着他们向前。 奴隶们恐慌至极地来到篝火边,不等几位族老说话就已经泪流满面地跪了下去。他们一下又一下地磕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断说着祈求讨饶的话。 他们的极致卑微让几位族老彻底放下心来。 从今以后,你们不再是奴隶,而是我哈剌赤部落的牧民。那边炖了一锅羊肉汤,你们去喝吧。一位族老用仁慈的语气说道。 奴隶们猛然抬头,眼里全是不敢置信。 成为自由的牧民,这是梦吗? 图门更加不耐烦,一脚将戴黑色毡帽的奴隶踹翻,指着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表情带出几分凶狠。 黑色毡帽怔愣许久,然后才放声大哭。他扑上去抱住图门的双腿,亲吻他的靴子。 又有两个奴隶扑上去,死死抱住图门的腰,亲吻他的袍角。 好兄弟,我们誓死追随你! 三人再次被图门踹开,爬起来之后朝着大锅狂奔而去。勇士们为他们递上牛骨磨成的碗,替他们盛满漂浮着油星的肉汤。 看见三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其余奴隶这才恍如梦醒,连连向几位族老磕头,赞美他们的仁慈,又给图门磕头,感谢他的恩惠。 朝鲁孤零零地坐在首位,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奴隶们走了,一位族老再度叹息:人口还是不够,粮食更加紧缺。怎么办? 图门根本不在乎这个,但主人让他旁听,他只能呆呆地坐着。他狭长的眼睛没有焦距,那些窜动的火焰仿佛变成一张美得难以形容的脸,映照在他瞳仁深处。 朝鲁忽然看向最大的那座帐篷。 就在这时,一道空灵的声音响在图门的脑海:【过来拜我。】 朝鲁曲起膝盖,准备起身,图门却猛然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最大的帐篷前,对着敞开的帐帘,看着闭目养神的那道朦胧身影,虔诚跪拜。 一拜、二拜、三拜 主人不睁开眼睛,也不在脑海中呼唤,图门就一刻不停地叩拜着。他的额头很快红肿,八九根断箭插在背上,每一次起身弯腰都会牵动伤口,流出汩汩鲜血。 很快,图门的羊皮袄子就被染成了一片赤红。但他依旧忍着剧痛,一下又一下的跪拜着。 族老们意识到部落的希望就在这座帐篷里。哈鲁为了族人的生存,正遭受着痛苦和屈辱。他总是这样,明明从小受到那样残忍的对待,却依旧有着一颗忠诚的心。他才是哈剌赤部落最好的儿郎。萨仁高娃和吉日嘎拉真是糊涂! 几位族老也连忙走过去跪拜。 朝鲁心中一紧,立刻大步而行。他搞不懂,为什么哈鲁败每一次行动都能抢在自己前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跪拜大周国师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只有让族人看见自己的屈辱,他们才能凝聚在自己身边。 可现在,所有人都在向哈鲁败靠拢,这让朝鲁感到恐慌。 图门的额头磕出了血,背上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几位族老跪在他身后,看得心肝直颤。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呀!哈鲁,可怜的哈鲁,赤城的哈鲁。 朝鲁绕过几位族老,走到哈鲁败前面,微微屈膝准备下跪。他是首领,他要占据主位。 然而不等他真的跪下,方众妙就睁开了神秘莫测的双眼。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无人可以窥探的识海深处响起:【图门,爬进来吻我的袍角。】 第516章 你给予的一切都是恩赐 朝鲁绕过哈鲁败,走到最前面跪下。他要让所有族人都看见,为了大家的生存,自己付出了什么。自己本是铁骨铮铮的儿郎,跪天跪地跪父母,此外从不向任何人屈服。 但现在,为了所有族人,他可以向一个异族下跪。 下跪的时候他用尽了力气,两个膝盖即使在柔软的草地上也撞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抬起泛红的双瞳,屈辱而又不甘地看向前方。 然而视野中并没有敞开的帐帘和那道朦胧的身影。哈鲁败竟然从他身后绕过来,用壮硕的躯体挡住他的视线,四肢并用地朝前爬去。 他像一条狗,一条没有尊严,遍体鳞伤,苟延残喘的狗。他一步一步爬进帐篷,来到异族女子面前,抬起头仰望对方。 看着他狼狈至极的身影,看着他丢弃为人的资格,做到这等卑微的地步,族老们的眼眶湿润了,勇士们的心剧烈疼痛着。 哈鲁,他此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他遭受过不公的对待,可他对族人却没有一丝怨恨。他拥有金子一般的心。 哈鲁,你是好样的。 温暖如春的帐篷里,图门呆呆地看着主人,近乎失去了眨眼的能力。他以为夕阳漫天的那次初见便是记忆中最美好的碎片。然而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了更为强烈的震撼。 主人穿着一袭华贵的丝绸袍子,斜倚在一张虎皮上。黑色袍子上用细细的金线绣着一朵朵盛开的牡丹。那应该是牡丹吧?大团大团的,好像天上的云,又好像燃烧的火。 黑金色的绸缎在火光的照耀中显得更为华美热烈,却及不上主人微微低垂的脸。这张脸才是极致的美丽与梦幻。 她懒懒地坐在虎皮上,巨大的虎头摆放在她身侧,被她当做软枕轻轻靠着。她白皙如玉的右手抚摸着虎头上的绒毛,细长的食指将那个王字随意拨乱。她的左手揉捏着一条虎尾,时不时缠绕在伶仃雪白的手腕。 小山一般壮硕的猛虎与柔弱无骨的女人,巨大的反差带来极致的视觉冲击,令人头晕目眩。图门就这样仰望着主人,表情和思绪都陷入一片空白。 他忘了自己为何要爬进来,也忘了身后还有那么多人看着。 方众妙垂眸与他对视,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没有我的允许,你进来做什么?你不怕死吗? 站在她身后的二十多个护卫齐刷刷抽出刀,刀身上洗不去的血腥味开始扩散。 朝鲁原本也想爬进去,看见这一幕却犹豫了。大周国师可不是什么柔弱的女人,死在她手里的冤魂数之不清。她的内心没有怜悯那种东西。 图门被刀刃散发的寒光闪了眼睛。他恍惚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想起自己为何会爬进来。 面对刀锋,他没有退却,反倒继续爬行向前,在主人的冷睨之下,在二十多头猛虎的逼视中,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借用腰侧的羊皮袄子蹭掉掌心的草茎和泥土,再慢慢地把这只手伸向主人,轻轻抓住她散发着幽香的袍角。 丝滑的触感入手,图门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主人的命令是亲吻这片袍角,可他的薄唇还不曾贴上华美的布料就已经开始滚烫。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竭力克制着近乎疯狂的贪婪,用乞怜的目光看向主人。 方众妙微微挑眉,目露讥讽。 图门慢慢垂头,用自己的唇去贴合这片袍角。然而,在二者仅仅相差半寸的时候,方众妙抬起脚,将图门的脑袋踩在地上。 空灵的声音带着凌驾一切的傲慢:用这样的脏手碰我,谁给你的勇气? 黑金色的靴子踩在图门的脸颊上,将他的五官碾压成扭曲的形状。他生来就是猛虎,有着不屈的意志,却愿意丢掉一切尊严来忍受这样的折辱。 是族人给他的勇气,是一颗赤诚的心。跪在帐篷外的族老和勇士们心痛如绞地看着这一幕,泪水无声掉落。 朝鲁跪在众人前方,两只手狠狠抓住枯黄的草皮。他无法想象自己爬进去亲吻大周国师袍角的场景,他更无法想象被一个女人踩在脚下是何等的屈辱。 哈鲁败当了半辈子奴隶,他生来下贱,骨子里没有尊严那种东西。他能做到的事,自己做不到。 朝鲁的心不断揪扯着。他渐渐意识到,祖母的遗言是对的,他需要哈鲁败帮自己做一些事,一些脏事,烂事,恶事。 图门极力抬起眼眸,看向正用脚掌碾压自己的主人。 一道空灵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温柔的抚慰:【图门,这是接掌权力必然要经历的过程。你要明白,崇高的权力从最微末的民众中来。】 接掌权力?图门终于舍得转动他那双直愣愣的眼珠,去看外面哭到哽咽的族人。 大家平日里总说他傻,可他比任何人都精明。他当然知道主人今日的每一个安排会对自己的未来造成怎样的影响。 他眨了眨忽然潮湿酸胀的双眼,在心里哑声说道:【主人,你已经付过定金了,你不用再给我任何东西。】 第470章 方众妙轻轻笑了一声:【你以为一个部落就能买下天上的太阳吗?不,在我心里,这个价格远远不够。】 【图门,你的珍贵超出你的想象。】 【我心里自有估价,我给你什么,你接着就是。】 【除此之外,我还会给你痛苦,给你屈辱,给你九死一生的磨砺,你要忍耐。】 图门闭上酸胀的眼睛,眼角滑下泪来。 【主人,你给的一切都是恩赐。】 更多的话,他不敢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此刻正在遭受折辱。 实际上,他的身体激动到颤抖。主人的靴子散发着幽香,钻入鼻尖令他的心止不住地发痒发烫,脚掌碾压的力度不轻不重,带来的只有酥麻和晕眩。 他弓着脊背,两只手护着下腹,遮掩自己可耻的情动。他现在就是一头忘乎所以的畜生。 方众妙对图门的回答很满意。她用脚掌碾压着对方的脸,然后抬起另外一只脚,踩在对方宽阔的脊背上。 插满断箭的背立刻流出鲜血,图门止不住地战栗,喉咙里发出闷哼。他扭曲的脸,眼角的泪,痛苦至极的表情,令族人们心中大恸。 方众妙用力将一支箭柄踩进图门的血肉之中。图门颤抖得更为剧烈,后背流出的鲜血在灰色的羊毛毡毯上留下一大团赤红的污迹。 朝鲁看得冷汗淋漓。如果哈鲁败不进去,遭受折磨的就是他。 平瑞宝也跪在人群里,近距离地看着这一幕。她不断眨眼,表情渐渐愕然。她搞不懂自己看见了什么,却知道此刻正在发生的异象必然会带来深刻的影响。 她看见哈鲁败额头正中的那颗太阳变得越来越耀眼,似乎正在点亮别的星曜。她还看见部落的勇士们,下颌处竟然纷纷长出一条青线,连接到哈鲁败的命宫里。 围在篝火边喝羊肉汤的那些奴隶,下颌处也都有一条青线指向哈鲁败。除了朝鲁,部落里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与哈鲁败紧紧缠绕在一起。 这些青线是什么?这一变化又预示着什么?平瑞宝搞不懂,但她知道,哈鲁败这个人再也不是自己可以轻视的存在。 平瑞宝悄悄爬上前,从旁侧去看朝鲁的脸。 这人命宫里的一颗星曜正从深红色转变为淡淡的紫色。平瑞宝不知道这些五颜六色的星曜代表着什么,却知道紫色必然是帝星,所以朝鲁真的有帝王命。 平瑞宝低下头,藏起自己窃喜的表情。方众妙没有骗人,哈鲁败身上的异象或许预示着他的命运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改变,但朝鲁必然会力压他一头。 天下共主已经走上既定的命途了吗?我的机缘也来了!一时之间,平瑞宝只觉得心潮澎湃。 方众妙把最后一截箭柄踩进图门的皮肉里,看着他颤抖,看着他闷哼,看着他流出冷汗、热泪和鲜血。 似乎是通过这种非人的折磨得到了病态的满足,她微微抬眸,看向跪在门外的众人,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想求我救你的部落? 图门一只手掩住下腹,一只手轻轻抓住主人细细的脚踝,将踩着自己脸庞的这只脚挪到唇边,亲吻足尖。 浓烈的幽香熏蒸着他的脸,令他的面皮涨得通红。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去抑制心中的欲望。他想把这只靴子摘掉,袜子剥离,真正去亲吻主人雪白细嫩的脚心。他会用尽所有虔诚去这样做。 他在隐忍心中的贪欲,但在族人眼里,他却在隐忍屈辱。纵然丢掉所有尊严,他依然要去亲吻这个异族女人的靴子,只因族人的生机全都维系在对方身上。 族人们感动到痛哭流涕,也想爬进来亲吻异族女人的靴子,却被二十多个护卫挡在门口。 方众妙用足尖碾压着图门的薄唇,看着他的脸慢慢红透,然后才懒懒地靠向身侧的硕大虎头,支着额角缓缓开口:罢了,念在你一颗赤子之心,我便救下你的部落。 第517章 二少主 方众妙轻飘飘的一句话,瞬息之间就吹散了死亡的阴云。 她斜眼扫向帐外的众人,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可以把带来的货物送给你们,前提是来年春末,你们要为我准备好五百匹战马。听清楚了,是五百匹,而且是训练好的,可以直接拉上战场的战马。 这样做,等于是让哈剌赤部落背叛整个草原。他们训练好的战马将用于屠杀他们的族人,侵略他们的土地。 然而他们没有拒绝的权力。如果此时不答应,冬天一到,世上将再也没有哈剌赤部落。 朝鲁看了看几位族老,几位族老默默闭上眼睛。 好,我们答应你。朝鲁握着拳头不甘不愿地点头。 方众妙幽幽说道:若是你们过河拆桥,不履行约定,来年春末,我会把哈剌赤部落从草原上抹去。 这句话十分狂妄,但没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可以在草原深处贩卖粮食、茶砖、盐铁、武器,而这些都是要命的东西。由此可见,她在大周必然有着通天的人脉。 惹不起这样的人物惹不起啊。思及此,众位族老只能在心里叹息。 他们纠结思考的时候,方众妙拿出一把匕首,轻轻下令,把衣服脱掉。 朝鲁愕然抬头,几位族老大惊失色。脱什么衣服?谁脱衣服? 只见图门直起腰,三两下把自己的羊皮袄子撕成碎片,展露出壮硕的身体。雄健的肌肉一块一块隆起,沾染着血水,滴落着汗液,散发着润湿的光泽。一股极其恐怖的力量隐藏在这具极致完美的躯壳里。 这是一头人形猛虎,是自然界最顶级的猎手。 跪在帐篷外面的勇士们看得呆愣,几位族老露出赞赏的眼神。平瑞宝脸颊微微一红,连忙低下头去。 方众妙把匕首浸泡在药水里祛除邪毒,头也不抬地下令,转过身,我帮你把箭头挖出来。听说你是捕猎马群的高手,你死了,只怕你们部落没有能力完成这笔交易。 图门盯着她的脸,表情有些失望。夏天的时候他光着膀子干活,部落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总爱来来回回从他身旁走过。他虽然厌烦,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对女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主人好像不喜欢。 心里空洞的厉害,图门红透的脸庞慢慢变得惨白,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一道轻笑响在他的脑海,【嗯,刚刚验过货了,虽然知道你很珍贵,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图门,这一次我好像赚大了。】 微微停顿一瞬,这空灵的声音带来直白的赞美:【图门,你的身体是力与美的凝结,我很喜欢。】 图门惨白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绷紧。他连忙弯下腰,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护住自己的下腹,掩盖可耻的情动。 他用沙哑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应:【主人,我的身体是属于你的。】 方众妙轻轻笑了一声。 所有人都在看她,不知道她莫名其妙为何发笑。但很快,这些疑惑的目光就都在惊骇中收了回去。 只见方众妙切开图门的皮肤,用刀尖在他的血肉里翻搅,发出黏糊糊的声音。这声音很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 活着被凌迟,大概就是眼前这幅景象。 朝鲁的脊背冒出一大片冷汗。几位族老和勇士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 叮的一声响,一枚断箭被挖出来,掉落在铜盘里。紧接着又是叮的一声响在接连不断的脆响中,九根断箭都被挖了出来,堆积在一起。 图门全程没有发出声音。他不嘶吼,不闷哼,也不呻吟。他弓着脊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几位族老和勇士们偶尔会抬起头飞快看他一眼,然后又在极大的敬佩中低下头去。哈鲁的名字没有取错,他就是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峰。 朝鲁摸了摸自己微微发麻的后背,难以想象哈鲁败是怎么活下来的。常人若是受了这样的箭伤,恐怕早就死了,而哈鲁败却还参与了两次战斗。哈鲁败这把刀果然很锋利。 图门护着自己的下腹,全身最疼的地方不是脊背,而是这根不成器的东西。难怪哈剌赤部落的男人都厌恶它,骂它是驴吊。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疼吗?】 图门下腹一阵抽痛,在心里闷哼了一声:【主人,我已经习惯了。】 空灵的声音轻轻笑着,像泉水一样包裹而来,【痛苦若是换不来等价的东西,你就无需去忍耐它。我不会给你无谓的痛苦。】 痛苦难道不是世上最糟糕的东西吗?它哪里会有价值? 图门正思忖着,背上便传来难以承受的痛苦。这痛苦仿佛火焰焚烧,又似强酸腐蚀,从皮肉一直钻入骨髓,令每一块肌肉都止不住地抽搐。 图门仰起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跪在外面的人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异族女人竟然把一盆盐水泼在了图门身上。 第471章 说是挖箭疗伤,实则却是一场酷刑!这异族女人是个疯子,以施虐为乐。 几位族老气得浑身发抖。部落的勇士们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想要往帐篷里冲。 朝鲁跪在最前方,冷冷下令:不要冲动。今年冬季,我们不能再死人了。 勇士们几乎咬碎满口牙齿,却只能怀着痛哭一场的心情跪坐回去。 图门已经忍受了凌迟,也忍受了盐水熬炼,他们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然而实际上,疼痛只有短短一瞬,两三息之后,一切便都消弭。没有疲惫乏力,也没有失血过多的寒冷。图门弓着身体,一滴滴热汗顺着肌肉起伏的纹理向下流淌,又在过高的体温中熏蒸成薄薄的雾气。 他受了重伤,却依旧是一头猛虎。 他眨着眼睛,低垂的脸庞显现出极度茫然的表情。他他是不是在做梦?他好像从未受过伤一样。浇淋在身上的不是盐水,是解除痛苦的灵药。 图门慢慢回过头,用自己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主人。 方众妙将沾满鲜血的匕首扔在铜盆里,用洁白的帕子擦拭十根葱白如玉的手指,头也不抬地下令:出去! 然而与这道冷酷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却是另一道温柔的声音:【此药名为解忧,能祛除疼痛,促进伤口愈合。药液已经浸入你的血肉,七天之后会顺着汗水排出体外。】 【你是太阳命格,体质比纯阳之体还要强悍。七天后,你背上的伤就能愈合。】 【回去休息吧。这七天不要碰到后背,小心保护自己。】 图门眨了眨酸胀的双眼,然后低下头一步一步爬了出去。伤口的疼痛就是主人口中没有价值的痛苦吗?可是在主人到来之前,谁会管他痛不痛呢。 图门刚离开帐篷,几位族老和勇士们就围上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 朝鲁走上前哽咽道:哈鲁,我的兄弟,你受苦了。 图门推开众人,默默走向对面的羊圈。其实他更想睡在主人的床榻下面,等到天亮,主人会踩着他的身体缓缓坐起,慵懒地舒展手臂。那是一天之中最好的赏赐。 只可惜主人不发话,他不敢擅自那样做。 一名族老拉住他的胳膊,指着不远处一座帐篷说道:哈鲁,你以后住那里。 图门没有拒绝,转身走向那个帐篷。这是他应得的。 一名勇士跑过来说道:隔壁部落的俘虏和奴隶全都带过来了,请首领定夺。 朝鲁毫不留情地下令:把俘虏全都杀了,不要留着过夜。 勇士们虽然已经精疲力尽,却也知道这群祸害留不得,于是纷纷提起大刀走过去砍杀。土地再度被鲜血染红,来年春日,这里的野草会生长得比别处更茂盛。 生命的逝去换来生命的繁荣,这是万物的轮回。 平瑞宝躲在角落默默看着这一切。她并不害怕,因为她也奉行这样的生存之道。 杀完俘虏,朝鲁看向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一百多个奴隶,正准备说话,站在他身旁的一名族老却先行开口:哈鲁,你去割开绳子,放了他们。 图门站在一旁发呆,英俊非凡的脸庞带着莫名的憨气。 一道空灵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图门,照他说的做。这就是你用痛苦换来的东西。】 图门眨了眨眼睛,然后才走上前,一一割开捆绑着奴隶们的绳索。 那名族老幽幽说道:这是我们的二少主,是他提议放了你们,给予你们牧民的身份。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哈剌赤部落的一员。你们可以拥有牛羊和马匹,也可以获得金银和财产,你们自由了。 什么?我们,我们自由了?一百多名奴隶呆呆地跪在地上,头脑一片空白。 哈剌赤部落的奴隶们围拢过来劝慰他们,安置他们,为他们熬煮热腾腾的羊肉汤。 当虚幻的感觉消散,回归梦一般美好的现实,这群奴隶才纷纷跪倒在地,口中连连赞美二少主的慈悲。 他们不是哈剌赤部落的人,但从今天开始,他们的忠心只属于哈剌赤部落。 平瑞宝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的下颌长出一条条粗壮的青线,连接到哈鲁败的命宫里。他脸上唯一闪耀的那颗太阳,似乎变得更为炽烈。 不过平瑞宝看向面色漆黑的朝鲁,轻笑着暗忖:哈鲁败,你强盛的气运只是朝鲁的养料而已。朝鲁命宫里的那颗帝星,色彩变得更浓郁了。他才是天下共主。 图门坐在篝火边,慢吞吞地喝着一碗羊肉汤。 几个姑娘用沸水煮过的布条帮他包扎伤口,几位族老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耐心地告诉他如何去管理一个部落。 二少主,他们又改了对他的称呼。所以这就是主人口中有价值的痛苦吗? 图门原本并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这种事很有趣。如果主人一直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为他指引,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会走下去。 第518章 我说哈剌赤部落要有神 经历过两次血腥的屠杀,哈剌赤部落里的每一个人都精疲力尽。处理完善后之事,所有人都躲进帐篷沉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太阳照旧升起,枯黄的草原铺满金光。 牧民们在残破的家园里游荡,一颗心盛满幸存的喜悦,也充斥着失去亲人的悲伤。 平瑞宝坐在羊圈的围栏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 前方就是最大的那个帐篷,也是方众妙的所在。这个女人为什么还不出来?听不见她的心声,平瑞宝会觉得很迷茫。 朝鲁天没亮就已经醒了,这会儿正与几个族老在清点牛群、马群和羊群的数量。 看样子,部落的损失很惨重,平瑞宝不用数就能发现,这些牲畜少了很多。 牛群、马群和羊群可是牧民的命根子,朝鲁等人的心一定在滴血。 哈鲁败的帐篷是紧闭的,他还没睡醒吗?他是不是伤得很严重?我要不要给他送点药,将他的心笼络过来?但是不能做得太明显,我的主要目标是朝鲁。只有得到朝鲁全心全意的爱和信任,这片草原,乃至于整个天下,才能属于我。 平瑞宝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因为现在的自己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情,都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 这张脸如果能够汲取到足够多的气运,早晚有一天能变得像方众妙那样出尘脱俗。有了那样一张脸,世上每一个男人都会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建立道场,获取信仰,在世封神,都将是轻而易举之事。 可话又说回来,想要绝世美貌,就要有海量气运,想要海量气运,就要建立道场,获取信仰。 这是一条宽阔的路,但对此时的平瑞宝而言,这也是一条首尾相连,彻底封闭的路。没有方众妙的指引,平瑞宝别说踏上这条路,她连一个入口都找不到。 思及此,平瑞宝忽然抬起手揪扯自己的头发,满脸都是懊悔和痛苦。那天方众妙跟她谈条件的时候,她若是一口答应下来,现在就不用这般迷茫了。 不过人还是要靠自己。看看哈鲁败,他只是一个奴隶,没有人给他指路,也没有人在背后扶持,可他却能一跃成为哈剌赤部落的二当家。 他就是我的榜样。我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方众妙身上。这样想着,平瑞宝焦躁的心又缓缓沉淀下来。 她看见哈鲁败的帐篷敞开了,那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走出来,英俊非凡的面容映照在阳光里。 所有路过的牧民都会停下来跟他打招呼,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敬佩和温情。他似乎很不习惯这种对待,脸庞绷得很紧。 平瑞宝直愣愣地看着这个人,内心动荡不堪。 他真是自己之前认识的哈鲁败吗?他是如此冷峻,强悍而又顶天立地。他在铺着金光的草地上慢慢踱步,看上去就像一头猛虎在自己的领地中行巡。 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统摄人心的气度。 一阵狂风刮过,几个牧民连忙拉紧绳子,免得帐篷被吹走。但风越来越大,刚搭建好的帐篷吱嘎作响,剧烈摇晃。 快来帮忙,快来帮忙!牧民们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平瑞宝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连忙从栏杆上跳下来。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哈鲁败已经走到几个牧民身边,拽住了粗大的麻绳,用蛮力把摇晃的帐篷固定住。 他把绳子栓在铁钉上,再把长长的铁钉踩进泥土。然后他跑向正在搭建帐篷的另外那些牧民,帮他们拉住绳子,打好铁钉。 这是力气活儿,一个弄不好,连他自己也会被狂风吹走。他的后背浸出许多血水,打湿了刚穿上没多久的袍子。他的双手也在与狂风的较量中被麻绳磨出一条条血痕。 看见他遍体鳞伤的模样,牧民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嘴里说不尽感激的话。 第472章 哈鲁,好儿郎,你是哈剌赤部落最忠诚,最勇敢的孩子! 几名族老朝哈鲁跑去,到了近前指着他的鼻子叱骂,怪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他们的表情都很凶狠,眼里却溢出浓浓的疼爱之情。 朝鲁一个人站在很远的地方,神色不明地看着被族人们指着脑门责备又被族人们紧紧拥抱的哈鲁败。 这副景象让他感到失落和恐慌。 就在这时,最大的那个帐篷终于敞开,方众妙穿着一件紫金色的丝绸袍子缓缓走出来。 朝鲁立刻就把纷乱的思绪抛之脑后,默默看向这人。 平瑞宝也直勾勾地看过去。 被族人们簇拥在中间的图门猛然绷紧身体,琥珀色的眸子被灼热的光芒点亮。 【主人。】他在心里呼唤。 方众妙缓缓在部落里走动,这里看一看,那里摸一摸,视线轻飘飘地略过所有人。 她好像并不关注那个英俊非凡的男人,但她心里却响起轻柔的低笑:【图门,你怎么会主动帮哈剌赤部落的牧民干活?还把自己搞成这副凄惨的模样?你转性了?】 【我还以为我每一次都要命令你,才能让你向前走一步。】 图门低下头,赧然道:【因为哈剌赤部落是主人付给我的定金。它是我的财产,而我是主人的财产,维护哈剌赤部落就是维护主人的利益。】 方众妙正巧走到羊圈边,从栏杆里伸进去一只手,轻轻拍打一只小羊羔的脑袋。 她唇角溢出一声低笑,呢喃道:真乖啊。 平瑞宝站在不远处,眼神敬畏地看着方众妙。她以为方众妙夸奖的是可爱的小羊羔,但只有图门知道,方众妙真正夸奖的是谁。 图门喉结滚了滚,身体里又有热流在窜动。 方众妙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在心里忖道:【经历过两场血洗,哈剌赤部落已经完成了人心的凝聚与阶层的融合。这个冬天,如果连上下一心的哈剌赤部落都不能存活,别的部落更加没有活路。】 朝鲁立刻警觉起来。什么叫做别的部落没有活路?难道今年冬天很难熬吗? 不等他深想,方众妙的目光轻轻扫过来,忖道:【哈剌赤部落的帝星已经点亮。】 朝鲁眼神闪烁,心神恍惚。帝星?是说我吗? 方众妙的目光扫过图门,忖道:【哈剌赤部落的基石已经奠定。】 图门有些开心,又有些焦躁。主人夸赞他是基石,却说朝鲁是帝星,朝鲁哪点比自己好? 图门握紧拳头,咬着牙在心里发誓:朝鲁,你要是敢在主人面前晃,把主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进而从我这里夺走主人的疼爱,我会亲手宰了你!我会把你的肠子扯出来,再从你的嘴里塞进去!我说到做到! 朝鲁忽然感觉浑身发冷。是起风了吗? 方众妙的目光扫过整个部落,心声幽幽:【这个部落已经被兄弟俩牢牢把控,容不得我一个异族插手。】 【所以我要扶持一个人,让她的权力和威望远远胜过这兄弟俩。让她说出的话成为法旨,让她的意志主导每一个人的意志。】 【我只要操控这个人,就能操控整个哈剌赤部落。】 方众妙的目光落在平瑞宝身上,唇角绽开一抹幽微的笑容:【我说哈剌赤部落要有神,这个神就是你。】 脑海中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引发强烈的眩晕和动荡。在狂喜中,平瑞宝仿佛看见天空中有一束璀璨的金光独独照落在自己身上。 得到方众妙的青睐便仿佛得到了天命的召选,那条封闭的天路终于向平瑞宝敞开了入口。她无法抑制住此刻的极致兴奋,她用尽所有力气才让自己的脸庞凝固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方众妙,这一次你想让我付出什么?我可以跪下来舔你的鞋底。 第519章 图门因你而存在 方众妙看向平瑞宝。 平瑞宝勉强扯开唇角,露出一抹怯懦讨好的笑容。 二人默默对视片刻,方众妙忽然伸出手,指着平瑞宝说道:我身边缺了一个婢女,你是汉人,你来伺候我。 平瑞宝张口就想答应,却猛然间想起,自己知道方众妙的真实身份,对她畏之如虎,岂能主动向她靠近?而且在哈剌赤部落的人看来,自己是受胁迫的,理当感到屈辱。 她连忙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朝鲁。 朝鲁在心里冷笑。 大周国师,你说哈剌赤部落要有神,这个神就是宝音。可浮生若寄,万象纷纭,世间千般,不可能全由你说了算! 你要造神,倘若我不信,族人们也不信,我不遵,族人们也不遵,你如何让平瑞宝成为那个神?神要有神力,神要有神威,神要有呼风唤雨的权能。 这些超凡的东西,你有吗?如果连你自己都没有的东西,你又如何让宝音拥有? 你所谓的造神,闹到最后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已! 想罢,朝鲁冷漠地瞥了平瑞宝一眼,转身离去。 平瑞宝摆出失望的表情,假装不甘不愿地走到方众妙身边,故作屈辱地问道:贵人,您有何吩咐? 方众妙转身朝自己的帐篷走去,给我烧一桶热水,伺候我洗澡。 平瑞宝看见不远处站着几个女奴,下意识地招手喊人。 女奴们非常害怕这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异族女子,但服从的本能却让她们诚惶诚恐地跑过去。 跑到半途,一名族老将几个女奴拦住,语气冰冷:你们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 几个女奴连忙跪下磕头,脸色无比苍白。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要受到这样的责问,但她们深切地知道,这些贵人一个不顺心就能砍掉她们的头颅。 平瑞宝走过去,想要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族老对着几个女奴沉声训斥:你们现在是牧民,谁都没有权力奴役你们。你们可以帮别人干活,但是要收取报酬。这样,你们在出嫁的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财产,那是你们未来的保障。 晚上你们也不用陪部落里的男人睡觉。他们若是看上你们,想要碰你们,你们就让他们准备好酥油奶酪,牛羊马匹,还有鲜亮的衣服和首饰,堂堂正正地来娶你们。 说到这里,族老眼神极为不善地瞥了平瑞宝一眼,大声命令:现在,你们都给我站起来,不要总是低着头! 几个女奴下意识地站起来,脸上的恐惧慢慢被感激涕零所取代。 她们膝盖一软,又想给这位族老下跪,族老却已经摆摆手,自顾远去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部落里每一个忙碌的人都能听见。昨夜获得自由的那些奴隶更是听进了心里。原来他们不是做梦,他们真的获得了自由! 几个女奴拥抱在一起大声哭泣,满是泪水的脸庞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得到救赎的这一刻,天地为之宽广,世上每一个角落,哪里去不得? 女奴们放开彼此,追着风四处乱跑,又跳又笑。 受到她们的感染,部落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方众妙回眸望去,眼里也满是笑意。 唯一感到难堪的人只有平瑞宝。她深深低下头,藏起自己涨红的脸。她只能自己去打水烧火,这原本是女奴们的活计。 图门直勾勾地看着方众妙,在心里问道:【主人,您知不知道,哪怕您不与我说话,我也能听见您心里在想什么?】 方众妙朝他瞥去一眼,唇角微弯,【我知道。】 图门低下头,语气有些低落,【那您要不要规避一下?】 方众妙眼里沁出笑意,【为何要规避?我内心所想,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图门猛地抬起头,露出发红的双眼。别人都在大笑的时候,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共情。可现在,他根本抑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看见他憨笑的模样,方众妙微微挑眉,在心里说道:【你不问我要做什么吗?万一我对草原不利,你站在哪一边?】 图门坚定不移地说道:【主人,我站在你这一边。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世上只有你知道我是图门,图门因你而存在。】 方众妙坦言道,【图门,你此生注定不凡,即使没有我,早晚有一天,你的名字也会传遍天下,四海皆知。】 图门垂眸想了想,认真说道:【或许您说的是真的,但我知道,没有你的图门,一定活得很糟糕很糟糕。有了你的图门,现在很快乐很快乐。】 这孩子气的话令方众妙轻笑起来。 看见她灿若朝霞的笑容,图门的心久久激荡着。这一定是全天下最美的景色,他如此笃信。 他紧接着说道:【主人,您对宝音只有利用吧?求您只疼爱我一个人,不要多看她一眼,因为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方众妙朗声而笑,长长的发丝伴着狂风飘散,紫金色的袍角飞舞。 第473章 她是天地之间最为瑰丽的一抹霞光,深深的烙印在图门的眸底。 所有人都在笑,没有谁觉得方众妙的举动很突兀。她转身走进帐篷,带着浓浓笑意说道:【好,我答应你。我只疼爱你一个。】 跨过帐帘的一瞬,她侧过头,深深看着图门,在心里低语:【图门,你要一直这样听话。】 图门咧开嘴,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平瑞宝提起木桶,灰溜溜地走过部落。 图门追上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木桶,然后又找来三个木桶,用绳子绑在马背上。 平瑞宝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道:哈鲁,你是想帮我打水吗? 河流离部落很远,她抬着水桶来回走几趟,累也要累死。哈鲁败是在心疼她吗? 图门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给平瑞宝,绑好木桶立刻就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他必须尽快把水打回来,这是主人需要的东西。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平瑞宝怀着一丝窃喜低声呢喃:一眼也不看我,哈鲁败,你是在害羞吗?莫非你爱慕我? 第520章 平瑞宝的成神路 平瑞宝把烧好的热水一桶一桶提进帐篷。 方众妙坐在虎皮软椅上慢慢翻看一本书,低垂着眉眼说道:宝音,你想不想成为我? 哐当一声巨响,平瑞宝提在手里的木桶摔在了地上。她迅速反应过来,两个膝盖重重跪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求贵人赐教!小女子痛失夫君,生活难以为继,求贵人指一条活路。从今往后,小女子这条命就是贵人的! 方众妙放下书,托着腮,目光幽幽,宝音,我要你成为哈剌赤部落的神。 平瑞宝抬起涨红的脸颊,目露极致的贪婪和渴望:贵人,求您教教我该如何做。 方众妙拍了拍身侧的硕大虎头,吩咐道,你过来,我教你。 是夜,天空无星无月,草原无风无雨,四周一片黑暗荒寂。 三百多个族人的尸体已经堆放在一起,下面架着木柴,泼洒了少许桐油。葬礼已经准备就绪,但目前还有最大的两个问题无法解决。 一名族老深深叹息道:木柴不够,这么多尸体肯定烧不完。 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木柴在冬季是非常珍贵的资源,拿来取暖都不够,哪里能全部用来烧尸体? 小小的一堆木柴和庞大的一堆尸体,怎么看都是一场无法完成的葬礼。若尸体烧不尽,族人们的灵魂就入不了天国。 又一名族老叹息道,没有萨满,谁来主持葬礼? 众人沉默,表情无不忧虑。 朝鲁喃喃道:木柴不够,也没有萨满,天国的门根本进不去。要不然他有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不得不吞咽回去。 几位族老深深看他一眼,面容纷纷转为阴沉。 纵使朝鲁不说,他们也能猜到对方的想法。朝鲁想用这些木柴把萨仁高娃的尸体烧掉,他想送自己的祖母单独去往天国。至于别的族人,他没有能力去管,毕竟资源是有限的。 这本无可厚非,但在所有族人都痛失所爱的至暗时刻,他的私心令人反感。 方众妙站在人群中,朝平瑞宝瞥去一眼。 平瑞宝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才举起手大声喊道:我可以当萨满。我是灵性之子,我保证帮死者打开天国的门。 朝鲁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的光芒。 不用问,宝音会有此举必然是受了大周国师的指使。在葬礼中担当萨满就能获得神的权威?大周国师是怎么想的?世上哪有如此简单的事? 朝鲁立刻开口,宝音,就算你能当萨满,缺少的木柴去哪里找? 族人们也都窃窃私语:是啊,有了萨满没有木柴,火葬依旧办不了。 不如算了吧。 用牛车把我们的亲人送进草原深处,让秃鹫和狼群去埋葬他们的尸骨。 来世投胎成牛羊或奴隶,只能怪他们命苦。 说着说着,不少牧民掩面痛哭起来。他们信仰神灵,奉行火葬,供养大巫和萨满,求的就是来世投个好胎,不用再忍受世间疾苦。 如今连这点念想也被残酷的现实剥夺,了无生趣的表情出现在每一个人脸上。 朝鲁为此感到恐慌。没了希望和斗志,大家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寒冬? 平瑞宝捡起地上的一个萨满面具,十分笃定地说道:木柴不够,我就用我的灵性去催动火焰。哪怕燃烧我的灵魂,我也要把大家的亲人送去天国。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们只能相信我。 她戴好面具,慢慢环顾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看向朝鲁。 朝鲁怎么会心甘情愿跳入大周国师的棋局?他语气不善地说道:如果葬礼结束,我们的亲人没能烧成灰烬,而是留下一堆残尸,灵魂因此永困地狱,宝音,你知道其中后果! 听见他威胁的话语,族人们犹豫起来。是啊,若尸体没能烧化,反倒烧得残缺不全,他们的亲人就永生永世都不能投胎。这可不行! 平瑞宝害怕了。她知道朝鲁有多么心狠手辣,他的威胁是真的。 就在此时,方众妙并拢双指,对着尸堆轻轻一点,半空中飘过一道冰冷的声音:【不用管他,直接点火。】 平瑞宝一把推开朝鲁,伸手去夺旁边那人举在手里的火把。然而不幸的是,站在朝鲁身旁的人竟然是哈鲁败,他长得实在是太高大了。 平瑞宝的手已经伸长到极限,却连哈鲁败的袖口都摸不到。若是她无法在这一瞬夺走火把点燃尸堆,今晚的葬礼一定会被朝鲁取消。 怎么办?难道自己的成神之路刚刚开始就要断送了吗?平瑞宝急的冒汗。 然而下一瞬,哈鲁败竟然将手中的火把扔进了泼洒着桐油的柴堆里。火焰瞬间升腾。 朝鲁愕然地看向哈鲁败。 平瑞宝暗自窃喜。哈鲁败果然爱慕她,否则怎会处处帮她? 看见火焰慢慢吞噬亲人的遗体,大家无可奈何,只能把葬礼进行下去。 图门推了平瑞宝一把,眼神凶狠。主人让你当萨满,你愣着做什么?去跳大神呀! 平瑞宝连忙捡起地上的一串铃铛快速摇晃,然后遵照方众妙的教导,踏开天罡步。她在帐篷里练习了四五个时辰,早已把这套步伐熟记于心。 图门捡起地上的一个手鼓,用力敲出雄浑的节奏。他观察入微,并且反复调整,很快就让平瑞宝的每一个脚印都正好踩在自己的鼓点上。 朝鲁看向刚燃起来就开始熄灭的火焰,嘴角溢出冷笑。这么点木柴竟然就想把三百多具尸体烧成灰烬,大周国师在想什么?她有没有脑子? 她要把宝音打造成哈剌赤部落的神,然而过了今晚,宝音会被愤怒的族人活活扒掉一层皮! 火焰越来越微弱,浓烟在夜色中弥漫。 族人们捂着鼻子不断呛咳,看向平瑞宝的眼神渐渐带上了几分狠戾。葬礼若是毁了,他们就毁了这个异族女人! 平瑞宝满头都是冷汗,所幸有面具的遮挡,她的慌乱还没有被旁人察觉。 火焰真的能烧起来吗?那可是三百多具尸体!临安城最大的一场火灾也不过烧毁了一百多具尸体而已。整条街的房子都烧没了,那是多少木柴?堆放在此处的木柴能烧毁十具尸体已经顶天了! 平瑞宝暗暗观察火势,心里越来越没底。 看见她僵硬的动作,朝鲁冷笑不已。 图门用力捶打手鼓,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主人。 人群外围,方众妙绕着尸堆慢慢踱步。没有人注意到她,于是也没有人发现她踏出的每一个脚印都与平瑞宝一致。 一道轻灵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威压当空落下,【戌时三刻,巽位生风。】 平瑞宝连忙并拢双指,对着尸堆大喊:风起!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动作,说什么话,这都是白天的时候排练好的。 戌时三刻,荒寂的草原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掀翻了众人的袍角和毡帽。奄奄一息的火苗发出轰隆一声怒吼,转瞬之间蔓延开来,将尸堆变作一片熊熊火海。 族人们压着袍角和毡帽,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奇景。 说要生风,便真的有了狂风!宝音通神了! 朝鲁晦暗的眼眸被火海映照成一片赤红。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呼吸都在此刻停滞。 大周国师唤来了风,这是怎么做到的? 图门用力捶鼓,眼神热烈。主人,你果然是达古娜! 方众妙在人群外围慢慢踱步,人群内围,平瑞宝迈着一模一样的步伐,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一道威严的声音荡过夜空:【一炁混沌灌我形,禹步相推登阳明!火门,开!】 第474章 平瑞宝并指一点,大声呼呵:火起! 本就熊熊燃烧的火焰在轰隆隆的巨响中掀起数丈高,形成一堵通天火墙。族人们抬头仰望这片火墙,感受它恐怖的高温,心里充斥着极致的震撼。 宝音通神了!宝音这双并不强壮的手臂竟然真的推开了天国的大门! 朝鲁被火墙逼退数步,眸光不断闪烁,心脏几乎爆裂。这是怎么做到的?大周国师要风便能得风,要火就能有火!她说她要造神,却原来她自己就是神! 朝鲁浑身都发起抖来。 图门盯着人群外围的主人,一下一下用力捶鼓。 方众妙缓缓踱步,手中掐出一个个法诀。奇门遁甲之术配合七十二天罡步,聚风聚火不过小技罢了。 空灵的声音飘渺不定,【离中虚,坎中满,三奇得使诚堪用,六甲遇之非小补。风门,开!】 平瑞宝踏前一步,双掌合拢,左右两根食指并在一起,对着火墙暴喝一声:风火齐聚,赤龙现! 四面八方吹来的狂风扑向火海,发出咆哮。火焰随风扭动,形成一条火龙,冲天而起。风火双龙相互缠绕,追尾撕咬,怒吼连连。 橘红的火焰渐渐变得亮白,温度越来越高。 木柴很快就烧尽了,然而尸体的血肉、脂肪、骨头,竟在异常恐怖的高温中变成新的燃料,继续助长火势。 看见这头吞天噬地的火龙,所有人都吓呆了。 火龙在夜空中扭动,咆哮,吞噬黑暗,这一幕与想象中毁天灭地的场景何其相似?朝鲁的表情呈现出一片空白。 这就是大周国师的威能吗?原来传言非虚! 方众妙慢慢停下步伐,十指飞快捻动,瞬息之间掐出十八道法诀,在心里敕令:【荧惑已立,总司火权,吾今借法,炎帝开先!】 平瑞宝也胡乱掐出几个法诀,暴呵道:天门,开! 数丈高的火龙咆哮冲天,原本通体赤红,现在却亮得发白。极致的高温不仅焚烧着尸体,也烘烤着围观的众人。 眼睛里的水迹缓缓蒸干,皮肤隐隐皲裂,毛发慢慢卷曲,这是人体即将燃烧的征兆。在灼痛中,大家猛然惊醒,连忙尖叫后退。 平瑞宝闭上眼睛连退数步,整颗心都在颤抖。 这就是神力吗?真是令人恐惧又令人痴迷的力量! 火焰持续燃烧着,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时间点点滴滴流逝,火焰却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片煌煌光焰中,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庞大的尸山垮塌下去,变成一堆赤红的灰烬。又过了片刻,狂风慢慢散去,火龙渐渐消失,赤红的灰烬变成一堆惨白的骨尘。 三百多具尸体,只用小小一堆木柴,就这样烧得一干二净。逝去的亲人驾着火龙飞上天国,来生来世,没有苦难,只有圆满。 平瑞宝睁开眼睛看着这一幕,心里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 方众妙走到她旁侧,手臂轻轻一摆。 平瑞宝恍然回神,在止不住的颤抖中缓缓下跪,身体匍匐紧贴地面,额头抵住双手。 听见她剧烈的喘息,所有族人猛然惊醒,随后高喊:宝音是神之女!宝音是天神赐给哈剌赤部落最珍贵的礼物! 宝音!宝音! 所有人都在高呼平瑞宝的名字,在她身后下跪,对着她虔诚叩拜。一条成神之路已经在她脚下铺开。 朝鲁的心脏连同他的躯体都在颤抖。造神,多么荒诞的一个词,多么荒唐的一件事,然而大周国师真的做到了。 神要有神力,神要有神威,神要有呼风唤雨的权能。原来这些超凡的东西,方众妙都有。 朝鲁眨了眨几乎被火焰蒸干的眼睛,万般自嘲地苦笑起来。 他不愿信奉大周国师,更不愿遵从对方的法旨。然而他直到现在才发现,信不信,从不从,不是由他说了算的。 第521章 神女 平瑞宝跪在地上,身体匍匐紧贴草皮,额头抵着自己的双手,粗重喘息着。 在她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大家也都深深下跪,感受着火堆散发的余温,脑海中回忆火龙冲霄的奇景,心里升腾着难以言表的敬畏。 神女!毫无疑问,宝音就是上天派来的神女!是哈剌赤部落最珍贵的礼物! 宝音,宝音 每一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呼唤着平瑞宝的名字,眼里的虔诚渐渐满溢。 【宝音。】 半空中忽然飘过一道空灵的声音,也在呼唤着同样一个名字。 沉浸在浩瀚神威中的平瑞宝立刻就从癫狂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她差点忘了,这至高无上的神权从来不属于自己,而是方众妙的施舍。 她连忙竖起耳朵倾听半空中的声音。 【还有最后一个步骤,别忘了。】 最后一个步骤?是了,白日在方众妙的帐篷里,自己排练过。平瑞宝连忙爬起来,飞快摇晃手中的铃铛,同时也左右摇晃起自己的脑袋。 铃音急促如电,萨满面具上的羽毛胡乱舞动,仿佛一条条灵蛇。 跪在地上的牧民们纷纷抬头凝望平瑞宝,脸上全是深深的敬畏和浓浓的好奇。 葬礼还没结束吗?神女还要做什么? 图门的鼓点也重重敲响,疾如奔雷。 吞天噬地的火龙消散后,跪了许久的众人原本放松了心弦,此刻却又在铃音擂鼓之中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与此同时,方众妙迈开最后几步,双手残影一般掐着法诀。 天空中层层震荡着一道声音,浩瀚旷渺,宛如天威,【震雷惊鬼魅,巽风送魂飞。尘归尘,土归土,黄泉九曲通幽府。】 平瑞宝在天威震荡中一跪,二跪,三跪,每一次跪下,双手都极力伸展,平贴地面。 哈剌赤部落的人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却也跟着跪拜,眼里无不带着虔诚与顺服。 别人不知,朝鲁岂会不知?这宝音分明就是在装神弄鬼!狂风不是她召来的,火龙不是她催生的,葬礼更不是她主持的。什么开天门,送亡魂,全都是做戏!她只是大周国师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 但所有族人都在跪拜宝音,也在跪拜亲人的在天之灵,他岂能不跪? 瞥见几位族老向自己投来催促的目光,朝鲁咬紧牙关,慢慢弯曲自己的膝盖。 明知道这场葬礼是大周国师布置的棋局,宝音是她推出来的一颗棋子,朝鲁只能顺应大周国师的意愿,把宝音高高捧起,奉上神位。 听见大周国师的心声就能获得先手和胜算?这个念头简直愚蠢狂妄。朝鲁双手撑着地面,怀着屈辱跪下磕头,脸上露出自嘲的苦笑。 方众妙并没有向神女下跪,但旁人根本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图门敲打着手鼓,用雄浑的节奏维系葬礼的神圣,于是也没有人要求他跪拜神女。 半空中浩浩荡荡飘过一道敕令:【天地自然,八方威神,九凤破秽,洞开冥府!】 没有人能够听见这空灵缥缈的声音,除了朝鲁、平瑞宝和图门。三人的心都在此刻狠狠震颤了一下。 平瑞宝恰在此时率领牧民们站起身,抬头看向散发着余温的那堆骨灰。 九股狂风从九个方向袭来,从天幕落下的那一股风竟然发出一道尖锐的唳音,宛如凤凰长鸣。 朝鲁的脑海中炸开一道雷霆,心中全都是难以置信的骇然。九凤破秽,冥府竟然真的被大周国师打开了! 狂风席卷,带走了灼热的骨灰。漫天尘灰之中,所有人都双眼紧闭,抬起手遮住面庞。 飞灰扑打在众人裸露的肌肤上,萦绕在他们身边,留下点点余温。这余温像亲人的魂灵在触摸。这余温仿佛他们还活在世间,有着血肉和呼吸。 不知谁放下遮挡面庞的手,迎着温热的飞灰大声哭泣。于是所有人都张开自己的双手,在狂风中呼喊。 父亲、母亲、妻子、儿女你们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我们?你们是不是还在身边?可我们更愿意送你们去往没有苦难的天国! 在此起彼伏的痛哭声里,平瑞宝高举双手,向天呼喊:天门已开,请魂灵归天! 狂风呼啸,唳音长鸣,纷纷扬扬的骨灰朝着无垠的草原和浩渺的天空飘去。这景象说不出的凄凉,远不及火龙吞天带来的震撼,却更加令人肝肠寸断。 牧民们胡乱在风中抓着什么,却两手空空。人死无法挽留,他们只能跪下,对着天空叩拜,然后又对着平瑞宝磕头。 平瑞宝静静站在原地,粗重的呼吸渐渐平缓。 最后一个流程走完,葬礼结束了。她内心的震撼半点也不比这些牧民们少。上通天府,下通九幽,这就是方众妙的能力吗?自己早晚有一天能碾压她,取代她,这个想法会不会太过可笑? 一丝极寒的敬畏就在此刻根植于平瑞宝的内心,让她恐慌也让她迷茫。 第475章 方众妙负手而立,睨视着平瑞宝。 心声带着淡淡的笑意飘过半空:【宝音,你的道场已立,你的神路已开,现在你可以尽情汲取这些人双手奉送的虔诚和气运。】 【尝过这种滋味,你只能心甘情愿当我的棋子。因为我可以让你神威盖世,也能让你原形毕露。】 深深看了一眼平瑞宝,方众妙缓步离去。 平瑞宝被这眼神冻结,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冰窟。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看见源源不断的气运汇聚而来,心中的贪欲已经被催生到极致。 没有方众妙的暗中扶持,她得不到此刻的一切。神威、神权、气运、财富,乃至于整个天下,她想要的越多,方众妙拴在她脖子上的绳索就越牢。 明明听见了对方的心声,可她依旧落入这棋局,成为一颗棋子。 天命不可违。平瑞宝恍恍惚惚地呢喃,眼里慢慢流淌出恐惧。 她摘掉萨满面具,微微抬起汗湿的脸庞。没有半分意外,她看见正在跪拜自己的牧民们神情呆滞,眼里溢出惊艳和痴迷。 得到如此庞大的气运,她的容貌必然有了改变。或许此刻的她已经称得上圣洁。 这就是给方众妙当棋子的好处吗?顺她者昌,逆她者亡。真是狂妄啊!可她偏偏有狂妄的资本。 平瑞宝压下心中的不甘,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仰天倒下。 牧民们发出惊呼,连忙冲上去查看情况。 宝音说她宁可燃烧自己的灵魂也要送我们的亲人上天国。她之所以晕倒,是不是灵魂受了损伤? 怎么办?我们部落不能没有宝音! 宝音是我们的神女! 首领,首领,你快来看看! 牧民们哭的哭,喊的喊,已然将平瑞宝视作部落的珍宝。 朝鲁知道平瑞宝是装的,但他不能不管。平瑞宝神女的位置已经坐实,她虽然是个傀儡,可她身后站着一尊真神。 朝鲁可以不向平瑞宝屈服,却不能不向大周国师屈服。 他匆匆走过去将平瑞宝抱起,大步走进自己的帐篷。他看见这个女人的睫毛在轻轻颤动,装晕也不能装得像一点。 一个掠夺他人气运的怪物,真想把她扔进火里烧成灰。 朝鲁回头看了看大周国师的背影,怀着一丝怪异的情绪忖道:主持葬礼的是你,动用神力的也是你,你怎么不晕? 第522章 明棋暗棋 方众妙慢慢走进帐篷,轻轻落座于虎皮软椅,手掌搭放在硕大虎头上,缓缓揉弄那个王字。 二十多名护卫立刻围拢过来,替她斟茶、倒酒,奉食。刚才那场神圣而又浩大的葬礼,他们都有旁观,平瑞宝是如何被抬上神位的,他们更是一清二楚。 大家沉默着,眼里无不流露出灼灼热意。忠心需要时间去培养?不,忠心只需要认可与崇敬,那是服用多少毒药,控制多少心灵都换不来的东西。 方众妙端起一杯马奶酒送到唇边,正欲啜饮之时忽然微微侧头,柔声问了一句:你们都吃过了吗? 众人齐齐摇头。 方众妙用细长的食指点点桌面,笑着吩咐:那就坐下一起吃吧。 众人对视一眼,不敢不遵从主上的吩咐,于是沉默着坐下。他们都是北境的孤儿,五岁进入死士营,营地里全是幼童和少年,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却不被允许交谈。他们沉默地习武,沉默地进食,沉默地入睡。 离开营地的时候,他们不是走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他们身上最后一丝人性也终于彻底泯灭。 来到主上身边,对他们而言不啻于重归人间。这种改变就仿佛一具死尸从墓穴里活生生地爬了出来。 心里热热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大家纷纷拿起烤肉,切下最嫩的一块,不约而同地放进主上的盘子里。 所幸盘子很大,二十几块肉,倒也放得下。 方众妙哭笑不得地问道:你们想撑死我? 二十几人面色微微一僵,然后便露出惶恐的神情。弑主可是死罪,他们岂敢那样做。 二十几人立刻站起身,退到桌子后方,下跪请罪。 方众妙没想到自己玩笑的一句话竟会惹来这么大的反应。倒是她思虑不周,忘了这些青年只知杀戮,不懂得幽默为何物。 她摆摆手,让众人起身,然后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认真咀嚼。 她嚼了多久,二十多个护卫就静静看了她多久,表情都很肃穆,仿佛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 方众妙咽下烤肉,喝了一口马奶酒,用洁白的帕子擦拭自己的双手,轻笑着说道:你们切给我的肉果然比一般的烤肉好吃许多。 这句话仿佛施加了神奇的术法,竟然令二十几人全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然而纵使勾起唇角,这笑容也很古怪,像是沾满鲜血的冰雕忽然活了过来,带着一丝惊悚之感。 方众妙眼里的笑意也在加深,摆手道,大家一起吃才香,都动筷吧。 于是所有人都拿起筷子进食,帐篷里依旧是一片沉默,二十几个正常人,却比图门还像哑巴。 方众妙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无奈道,得了空闲,我要治治你们不爱说话的毛病。 就在这时,她仿佛感应到什么,瞥眼看向帐帘,在心里问道:【图门,是你吗?】 大步走向帐篷的图门停在半路,回应道:【主人,是我。】 方众妙更感无奈,放下筷子轻轻叹息道:【图门,忘了告诉你,不要在人前亲近我。】 图门心中刺痛,【主人,为什么?您嫌弃我吗?我出身卑贱,给您丢脸了吗?我知道我比不上朝鲁和宝音,他们一个是帝星,一个是神女,我只是一个奴隶。】 【主人,您买下我便不要反悔好吗?】 【如果不待在主人身边,图门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方众妙仰头饮尽杯中酒,细细的长眉微微蹙起,露出苦恼的表情。能让她感到头疼的人,天下少有。 【图门,不要装可怜,你不是这种性子。】 帐篷外,图门抹了把脸,小狗一般委屈的表情立刻转变为阴鸷。 人人都说朝鲁心狠手辣,然而,若是有人真正了解图门,他们就会知道,与图门比起来,朝鲁顶多只能算是一条性情较为凶狠的家犬罢了。 【主人,对不起。】图门死死盯着帐篷,心里滴淌着鲜血也要问出这句话,【主人,在您眼中,我算什么呢?我也只是一颗棋子吗?】 方众妙慢慢吃着一块烤肉,直言不讳地说道:【没错,你也是一颗棋子。】 图门心痛如绞,眼里的光芒几乎全部泯灭。他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这残酷的真相。 然而就在此时,脑海中却再度响起温柔的声音:【你是我的暗棋,朝鲁和宝音是我的明棋。】 【如果他们想要对你不利,我会抹除他们。】 【明棋是抛出来让人吃掉的,暗棋是握在手心,等待着某一时刻放入制胜的位置,通杀四方,平定乾坤的。】 【谁也不能碰我掌心里的东西,包括你自己。所以图门,不要与他们二人相比,因为他们不配。】 说完这句话,方众妙再度饮尽杯中酒,命令道:【回去吧。】 帐篷外,图门高大的身躯正在颤抖,英俊不凡的脸庞带着一抹近乎憨傻的笑容,滚烫的热流已经从心里满溢出来,此刻正缓缓汇入四肢百骸,舒畅得令他飘飘然。 主人,你的话比椴树蜜还甜! 主人,求求你多说几句好吗? 但这些话,图门没好意思说出口,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那个帐篷。 就在这时,朝鲁从另一座帐篷里走出来,对一名族人说道:去请那个异族女子,她懂医术。宝音总是不醒,需要找她看看。 族人连忙跑过来。 图门抹去脸上的痴迷和憨笑,大步走向朝鲁的帐篷。只要在那里等待片刻,他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主人。 朝鲁皱眉看着不请自来的图门,问道,你来做什么? 图门走到床边坐下,狭长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平瑞宝。 朝鲁跟过来,问道:你是来看宝音的? 图门继续盯着平瑞宝,脸上没有表情。 朝鲁眸光闪了闪,忽然问道:哈鲁,你该不会是喜欢宝音吧? 如果真是如此,他该告诫哈鲁败不要靠近宝音,还是坐看二人越走越近?哪一种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 朝鲁正思索着,帐帘被人掀开,大周国师慢慢走了进来。几位族老也想跟进来,却被她的护卫用刀挡住。 朝鲁下意识地弯曲膝盖,想要行礼,回过神之后迅速挺直腰背,在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 图门眼睛亮了,连忙站起身,直勾勾地看着主人。 第476章 方众妙目不斜视地越过二人,走到床边,握住平瑞宝的手腕把脉。 片刻后,她缓缓说道:尺脉虚浮如絮,寸关弦细如丝,此乃神劳之证。她需要静养几日。 朝鲁盯着大周国师的背影,直白地问道:敢问您是谁?您来到草原的目的是什么。普通商人可弄不到您手里这些货物。 方众妙斜眼瞥去,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的身份你还不配知道。 真是狂妄!偏偏她有足够狂妄的资本!哪怕蛮王在这里也得向她下跪称臣,这是停战合约中写好的。朝鲁低下头,藏起自己难堪的表情。 图门龇开两排大牙,快活地笑了。 方众妙伸手去解平瑞宝衣襟上的纽扣,命令道,你们出去,我要为她针灸。 朝鲁和图门连忙转身离开。 确定二人已经走远,方众妙曲起指节轻敲床沿,淡淡道:别装了,起来吧。 平瑞宝立刻睁开双眼,从床上翻身下来,自动自发地跪在方众妙脚边,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谢贵人提携之恩,宝音已经如愿了。 磕完头她也不敢起身,依旧是跪在地上,双手放置在膝盖,用无比崇拜的目光仰望着方众妙。她知道,当牧民们对自己奉若神明的时候,自己对方众妙也要采用同样的态度,如此才能隐藏好那份淬了毒的野心。 方众妙垂眸看她,淡淡道:如愿?不,你在这条成神的路上还只是刚刚启程而已。 平瑞宝连忙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方众妙伸出一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木制床沿,缓缓说道:现在的你连哈剌赤部落都还没有完全收服,一个神女的称号而已,并没有多大实权。 在不久的将来,我要你取代苏和大巫,成为草原各部共同奉养的神灵。我要你一句话就让每一个部落臣服,一句话又让他们互相残杀。你的意志要凌驾于众生的意志之上,包括王族,懂吗? 平瑞宝小口小口呼吸着,心脏砰砰直跳。 多么宏伟的愿景,可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自于异族,又死了丈夫,她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与痴心妄想有何区别? 平瑞宝无比渴望地看着方众妙,等待着她给予答案。然而方众妙却没有深入探讨这个话题。 她点了点床沿,说道:先彻底收服哈剌赤部落再进行下一步。明日你把所有人召集起来,用占卜之术替他们寻回丢失的牛羊和马匹。 平瑞宝抬起手,指着自己鼻尖,满脸疑惑。用占卜之术?我吗? 第523章 我有了私欲 翌日,虚弱的平瑞宝在两名妇人的搀扶下走出帐篷,来到外面晒太阳。 正在忙碌的牧民们纷纷转头看她,眼神无不敬畏。昨日还从她身边逃走的几个女奴,今日却主动跑过来,诚惶诚恐地跪在她脚边。 我们昨日冒犯了神女,请神女恕罪。 请宽恕我们。 神女,伺候您是我们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神女,今日您有何吩咐? 平瑞宝有些呆愣。 昨日阻止几个女奴为她干活的那个族老也跑过来,颇为惶恐地说道:神女,以后哈剌赤部落的每一个人都将是您忠心的随从。请您驱使我们。 听见这句话,从奴隶恢复成自由身的那些人连忙下跪磕头。原本就是牧民的那些人则脱掉自己的毡帽,深深弯腰行礼。 这就是权力和威望带来的臣服。但是不够! 平瑞宝胸膛里那颗淬了毒的野心又开始疯狂跳动。她环顾每一个人,看见他们的敬畏,看见他们的虔诚,看见他们的驯服,却还是觉得不够! 她看见朝鲁并没有下跪,哈鲁败也没有。 她看见绝大部分人的气运都飘向自己,却还有少部分人在心里对自己嗤之以鼻。 不够,不够,她贪婪的欲望永远都得不到满足。她要所有人都乖乖把自己的全部气运奉献出来,她要朝鲁和哈鲁败爬过来,像狗一样对自己摇尾乞怜。 对了她垂眸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几个女奴,在心里发出病态的质问:为何你们过来求饶,却不亲吻我的靴子和袍角?是我不配吗? 她癫狂傲慢的本性几乎暴露在众人眼前,却忽然绽开温柔的笑容,伸手搀扶几个女奴,快起来。族老昨日已经说过了,我们都是哈剌赤部落的一员,我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你们认可我族人的身份,就请不要在我面前下跪,这是折煞我。 几个女奴大感意外,面色有些呆愣。 平瑞宝强行把几人拉起来,对着族老深深一拜:昨日举行完葬礼,我听见了天神传递的旨意。祂让我把哈剌赤部落当成家,把诸位当成家人。这位巴格西(长者),请问哈剌赤部落能收留我这个颠沛流离的可怜人吗? 她把姿态放得很低,纵使身为神灵之女,依旧对这片草原和这群牧民有着深深的敬意。 族老们被感动了,几个女奴更加诚惶诚恐,牧民们眼里涌上泪水。 不约而同地,大家脱掉毡帽,再次向平瑞宝行礼。昨夜,她得到了威望,今日,她得到了尊重。 不够,还是不够!我要权力!我要决定所有人生死的权力,我要发动血腥战争,颠覆旧日王庭的权力! 受到方众妙昨日那番话的指引,平瑞宝的野心已经急剧膨胀,大到整个宇宙都填不满。 她看见方众妙从帐篷里走出来,遥遥望着自己,目光幽微。 她听见半空中传来对方轻灵却又威严的声音:【想要实权就要给他们实惠。占卜起卦,帮他们把丢失的牛羊找回来。】 【牛羊是牧民们的命根子,他们会对你感激涕零。他们会认为你无所不能。】 【当他们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他们无条件地遵从。】 【部落里发生任何大事,都要听取你的意见才能有所行动。】 【按照昨日说好的,起卦吧。】 方众妙缓缓走近。 族老们拉着平瑞宝的手,热情地诉说着对她的欢迎。牧民们也围拢过来,分给平瑞宝一小块奶酪,一小撮炒米,一点点茶叶。 这些小礼物足够表达他们的接纳和欢喜。 当方众妙走到人群外围的时候,平瑞宝酝酿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哽咽道:谢谢你们的接纳,谢谢你们的礼物。从今以后,哈剌赤部落就是我的家。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们给予的。我一定要为你们做些什么。 她左看右看,眼神无比渴望。 大家纷纷摆手说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她留在哈剌赤部落就是最好的礼物。 平瑞宝十分动容,看见空了大半的羊圈和牛圈,立即说道:要不然我占卜起卦,帮你们把丢失的牛羊找回来吧? 她话音刚落,热烈欢迎她的牧民们全都沉默了。不是不答应,而是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在冬季快要到来的时候丢失这么多牛群和羊群简直是灭顶之灾。多一口牛奶或羊奶,部落就能多养活一个老人或孩童。 冬天的食物除了干粮,绝大部分要靠这些牲畜提供。丢了牲畜就是丢了性命,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 当然,经验丰富的牧民也能通过蹄印和粪便把牛羊找回来。但部落刚刚遭到屠戮,本就缺少人手。 隔壁部落的人死在他们牧场,尸体需要处理。毁坏的帐篷要修理,要搭建。烧掉的草料要重新准备。肉干、奶酪、腊肠,很多过冬的食物都要熏制。 激增的工作量让每一个人忙得昏天暗地,而搜寻丢失的牛羊需要派出许多人带上足够的干粮,从不同的方向出发,跋涉好几个日夜。 然而纵使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牛羊能不能找回来依旧是个未知数。 所以昨天晚上,几位族老已经商定,丢失的牛羊不找了。这个冬季,他们准备听天由命。 平瑞宝此刻说的这句话,无异于绝境之中的救赎。 短短片刻后,部落里每一个人都活了过来,惊喜的笑容齐齐涌现。 真的吗? 真的能找回来吗? 听说只有大巫才能占卜起卦,没想到宝音也可以! 废话!宝音当然可以,我们宝音可是神女,比大巫厉害多了! 大家热烈地欢呼着,赞美着。 站在人群外围的朝鲁却没有丝毫表情,一双眸子暗光流转。大周国师的确比草原大巫更厉害。她那双纤细的手正捏着平瑞宝这颗棋子,在棋盘上缓缓挪动。 可怕的是,她挪动的每一个位置都是制胜的点。想要掀翻她的棋盘就要接受整个哈剌赤部落也被颠覆的悲惨命运。 第477章 朝鲁压下心中的不甘,走到平瑞宝身边,严肃地问道:宝音,你占卜起卦需要举办仪式吗?焚香沐浴还是什么? 平瑞宝连忙摆手:不需要焚香沐浴,把大家召集起来,给我提供足够的愿力就可以了。 她飞快打量朝鲁,没能看见他飘荡过来的气运。这个男人的心防比铜铁还要坚硬,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打动他。 平瑞宝又看了哈鲁败一眼,更加感到挫败。这兄弟俩都是没有感情的怪物吗? 朝鲁把牧民们召集在一起,站成一圈。平瑞宝单独一人坐在圈里,用牛骨碗摇晃着三枚铜钱。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热切的期盼浮现在每一个人晒红的脸上。 摇晃了片刻,平瑞宝把碗打开,仔细查看卦象,实则暗暗观察人群外围方众妙打出的手语。这是她们昨天晚上商量好的,什么手语代表什么方向,平瑞宝记得很牢。 其实她不用背记也可以,方众妙的心声会更为清晰地揭示卦象,竖起耳朵听就可以了。 方众妙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掐着法诀,暂时还没有得出卜算结果。 平瑞宝只好继续盯着牛骨碗里的三枚铜钱,摆出认真思索的表情。 牧民们纷纷提起一颗心,有的人甚至忘了呼吸。 朝鲁慢慢退出人群,不着痕迹地走到大周国师身旁站定。他看似盯着圈子里的宝音,实则眼角余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大周国师。 他恐惧她,却又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时时刻刻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声音:【主人,我错了。】 正在推演的方众妙停了下来,眼睫微微一颤,【怎么忽然向我道歉?】 图门站在她的另一侧,盯着圈子里的平瑞宝,却在心里挂念另一个人。 【我昨日不该问你那个问题。我曾经说过,我的一切属于主人,可我却有了私欲。】 图门闭了闭眼,哑声说道:【主人,当你需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做你的明棋。遇到危险,请你把我抛出去,我会吃掉你的敌人,或是被你的敌人吃掉。】 他无比认真地说道:【不是谁都有我这样的幸运,能够被你捏在掌心,成为一颗棋子。】 他深吸一口气,近乎虔诚地说道:【为主人而死是图门的荣耀。】 听到这里,方众妙忽然轻轻地笑出声来。 当大家全都陷入紧张的等待,寂静到落针可闻的时候,她这一声笑实在是突兀又失礼。 所有牧民都朝她投去谴责的目光。 平瑞宝额头冒汗,心中惶急。方众妙,我都已经摆出架势了,你不帮我算卦,你笑什么?莫非你想让我出丑不成? 图门却知道主人为何发笑。是自己的话让她开心了吗?她扬起的唇角像一朵忽然绽放的格桑花,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图门的心里仿佛也开出一朵花,花蕊滴淌着甘甜的蜜。 方众妙一瞬间撤去了所有防备。在这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她捡到了一颗金子般的心,她岂能不高兴?她周身的气机忽然散去,展露出真容,虽然只是短短一息,却令朝鲁的瞳孔骤然紧缩。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未看清过大周国师的脸。原来她长这样 朝鲁大步朝人群中走去,迫不及待地远离这个女人。他害怕自己忽然狂乱的心跳声被对方听去。 就在此时,半空中飘过一道空灵的声音:【寅时西南,山泽相激,羊群困在双峰谷地,此去三十里。】 第524章 求你多看我几眼 方众妙得出一个卦象,紧接着又开始推演。 平瑞宝见她久久不打手语,只能再度摇晃牛骨碗里的铜钱。 叮铃铃,叮铃铃 方众妙得出第二个卦象:【见坎水覆离火,此卦不吉。牛群走得更远,而今大约已渡过东南方向的河湾,顺着沙洲而下,快要离开这片牧场,去到斡难金帐部落的地盘。】 【这个部落拥有数千人口,极为骁勇善战,去的晚了,只怕牛群已经成为他们的所属。】 平瑞宝连忙打开合拢在一起的两个牛骨碗,仔细查看三枚铜钱。 方众妙在人群外围打出手语。 平瑞宝深吸一口气,开始宣布自己的第一条神谕。 羊群去西南方的双峰谷地找,三十里路,骑上马并不远。牛群去东南方的河湾找,现在就去,它们快要过河了。若是让它们入了斡难金帐部落的地盘,可能又会引发一场流血冲突。 牧民们大为震惊,齐声喧哗。 卜算结果竟然如此精准,要去哪个方向找,具体位置,走多远的路,都可以像眼睛在天上看见的一样。宝音的神力真有如此强大吗? 众人纷纷看向朝鲁,等待他发号施令。朝鲁对卜算结果没有一丝一毫怀疑,因为这神谕并非来自宝音,而是来自于大周国师。 去 最后一个找字还来不及说出口,不远处已经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连忙回头,却见哈鲁骑在一匹马上,向着河湾疾驰而去。 为了部落,为了族人,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几位族老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盈满感动,摆摆手说道:你们就去双峰谷找羊群吧。哈鲁办事向来稳妥,他一个人就能把牛群找回来。 众人对哈鲁的能力非常信服,也就没有跟上去碍事。以往每一次捕猎马群都是哈鲁单独行动,且次次收获颇丰。他其实是部落里最能干的男子。 朝鲁盯着哈鲁败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发堵。这个弟弟太桀骜不驯,连他的命令都没有耐心听完。 平瑞宝坐在原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铜钱,心里暗暗琢磨开来。 这个哈鲁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气运一丝都舍不得给我,偏偏却又最听我的话。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还有朝鲁,我为部落做了这么多事,他怎么就没有一丝感动?他的气运越来越强盛,却比哈鲁败还要吝啬。这兄弟俩真是难啃的骨头。 不过,等到傍晚的时候,大家把丢失的牛群和羊群找回来,他两人对我的态度定然会不一样吧? 思忖间,几个妇人用托盘端来大块大块的手扒肉,轻轻放在平瑞宝面前,随后又有几个孩童送来醇香的马奶酒。 所有人都对平瑞宝毕恭毕敬,将她伺候得舒舒服服。部落里已经没有奴隶,大家看似平等自由,但平瑞宝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她拿起一块肉品尝,唇角溢出一丝自得的轻笑。 方众妙打出一个手语:【一刻钟后来帐篷见我。我有事交代。】末了转身离开。 平瑞宝自得的笑容僵在脸上。纵然凌驾于所有人,在方众妙面前,她也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太阳东升西落,金色的晨光已变作红彤彤的晚霞,渲染在天边层层叠叠的云朵上。余辉即将落尽的时候,牧民们带着羊群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图门带着牛群也回来了。 引颈眺望的女人们发出欢喜的呼声,孩子们跑上去搂住失而复得的小羊羔,说着感谢上苍的话。 一个族老敲打孩子们的脑袋,训斥道:感谢上苍的时候不要忘了感谢神女。是她为大家带来好运。因为她,你们才能在这个冬季活下来,你们要为她献上忠诚,明白吗? 孩子们连忙点头,然后纷纷跑到平瑞宝身边,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袍角。 大人们远远站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当平瑞宝的目光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连忙脱掉自己的毡帽,深深弯下腰。 更多气运汇聚而来,起初只是近乎透明的白雾,最后竟凝成淡淡的青光钻入命宫,产生一丝难以形容的灼热感。 平瑞宝的脑门仿佛正被仙神亲吻,十分酥麻难耐,灵魂好似飞出体外,飘飘然地陶醉着。这就是被气运充填的感觉吗?真是令人欲罢不能啊。 神女好漂亮! 神女是达古娜! 神女是草原上最美的花儿! 孩子们盯着平瑞宝的脸看呆了去,嘴里直白地说着赞美的话。于是平瑞宝知道,自己的容貌又变了。 变得有多美呢?能不能与方众妙一决高下? 平瑞宝抚摸着自己光滑细嫩的脸颊,若有所思地看向朝鲁。 朝鲁正在清点羊群,感知到别人探测的目光,极为警觉地瞥来一眼。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起伏的波澜,只有肃然和冷漠。 他当然感知到了平瑞宝容貌的改变,若是不曾见过大周国师,他的心一定会被这圣洁纯美的面容震撼。然而,人这一生若是见过最美的风景,在真正的神殿里朝拜过,就不会再向往凡俗。 朝鲁收回目光,命宫里的气运没有一丝外泄。 平瑞宝咬了咬牙,又去看哈鲁败。那人正在清点牛群的数量,命宫里的太阳依旧那么炽烈,却舍不得照耀旁人。 第478章 平瑞宝深深吸一口气,挫败不已地忖道:这兄弟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部落里所有人都向我献出了虔诚和气运,为何他们还是心硬如铁?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要你们兄弟俩跪下舔我的靴子! 不甘地握了握拳,平瑞宝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走向自己的帐篷。 图门却在这时忽然回头,眸色阴鸷地盯着她的背影。 【主人,你知道宝音总用奇怪的目光看我吗?】他在心里默默询问,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委屈。 方众妙正在帐篷里雕刻一块牛骨,听见这话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图门,她还有用,你忍一忍。】 图门满脸狠戾,一丝残忍的暗芒在眼底闪烁,【主人,我快忍不住了,我想把她的眼睛挖出来。】 帐帘忽然掀开,方众妙缓缓踱步而出,在部落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她这里看一看,那里摸一摸,仿佛对牧民们的生活充满好奇。 正在清点羊群的朝鲁指尖猛然一僵,脑子瞬间空白。 一名族老大声问他:首领,你数了多少只羊?我们对一对。 朝鲁陷入尴尬的沉默。他的全部心神已经被那道朦胧的身影牵引而去,哪里还会记得羊群的数量? 正在清点牛群的图门立刻站的笔直,冷硬的表情转变为紧张。他不在乎自己数出多少头牛,他只在乎自己的衣服沾满牛粪,臭不可闻。 他扯开绣着狼头图腾的藏蓝外袍,厚重的锦缎坠地,露出被日光淬炼得如古铜般发亮的脊背,肌肉线条如奔涌的河流在皮肤下起伏,肩胛骨随着呼吸微微耸动,仿佛蓄势待发的虎翼。 虽然满背都是狰狞的箭伤,却更为彰显他的凶猛和力量。 站在他身旁的几个女人发出小小的惊呼,眸光骤然发亮。 然而图门并不在乎她们是何反应。眼角余光瞥见主人正缓缓走过来,他壮硕而又饱满的胸肌不自觉地抖了抖。 附近几个勇士也情不自禁地朝图门看去,眼中全是羡慕和崇拜。这副躯体有着人的形态,内里却隐藏着一头恐怖至极的凶兽。 男人、女人,都被图门吸引。 方众妙缓缓走到牛圈旁边,也像别人那样,歪着脑袋,盯着图门充满野性力量的身体。 她微微勾唇,在心里问道:【宝音用哪种目光看你?】 图门的耳根子悄悄红了。他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沙哑地说道:【主人,你多看我几眼,我就能多忍她几天。】 方众妙轻轻笑了,然后在几个蛮族女子充满敌意的目光中缓缓走开。 【你这里风景最美,我非铁石,岂能不看?我都会忍不住驻足欣赏,宝音又如何忍得住?】 图门的心尖狠狠颤动着。主人说话为何总是这么甜?他真想钻进主人的脑海,听她一直一直说下去。 方众妙越走越远,声音却依旧萦绕在半空,【你背上的伤裂开了,稍后我会让宝音给你送药。药包若是被她拆开过,画在上面的符文会对不齐,你仔细看一看,没有问题再服用。快点好起来吧,这么美的身体,不应该满是伤痕。】 图门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高大的身躯站立在寒风中,皮肤和血液却滚烫无比。 【主人】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呼唤,没能得到回应,却让他露出满足的笑容。 第525章 神谕 被牧民们奉若神明的平瑞宝此刻正跪在方众妙的脚边。 她不敢抬头,低垂的眉眼只能瞥见那颗硕大的虎头。虎牙被特殊的工艺保留下来,虎眼似乎是镶嵌的两颗宝石,在橘红的烛火中散发慑人的幽光。 坐在这张虎皮椅上究竟是什么感觉呢?真想试一试啊。平瑞宝胡思乱想着。 就在这时,一包药丢在她面前,头顶传来慵懒的声音:这是我亲自调配的疗伤药,效果立竿见影,稍后你把它送给哈鲁。 平瑞宝疑惑抬头。 方众妙的目光比那双虎目更为幽暗慑人。她连忙低头。 你开了天眼,想必已经看出来了。朝鲁与哈鲁,命格都很不凡。我要你拉拢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 这个命令非常合理,平瑞宝也是这么想的。她连忙捡起药包,乖顺点头。 沉默了片刻,她壮着胆子问道:贵人,那兄弟俩,到底哪一个气运更强? 方众妙漫不经心地反问,你说呢? 平瑞宝说不出来。她顶多只能认出太阳星,紫微星和太阴星,别的星曜在她眼里只有颜色的区别。她说不出朝鲁和哈鲁谁更强。 朝鲁是紫微帝星,他将来是要称帝的吧? 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平瑞宝飞快抬头观察方众妙的表情。 方众妙的唇角微微有一些上扬,眼里沁出神秘莫测的光。这笑容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平瑞宝飞快低下头,暗暗忖道:我猜对了吗? 你可以出去了。方众妙轻轻摆手。 平瑞宝连忙爬起来,弓着身倒退着离开帐篷。 帐帘掀开又落下,带进来一缕寒风,烛火在风中摇晃,光影颤动。方众妙侧头看向身旁的护卫,问道:你说天下能有几个帝王? 护卫认真想了想,答道:天下有多少国度就有多少帝王。 方众妙指了指帐顶,又问,你说天上能有几个太阳? 护卫不假思索地答道: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方众妙这才轻轻笑起来,纤长如玉的手缓缓拂过虎头,是啊,帝王可以有很多个,但太阳只有那一个。 * * * * * * * * * * 为了庆祝部落寻回了最重要的财产,也为了消除亲人离世的痛苦,当天晚上,大家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牧场中央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篝火,牧民们纷纷走出帐篷,围着篝火落座,大口吃着扒肉和烤肉,大碗喝着烈酒与马奶酒。 最大的一堆篝火自然属于首领和神女,身份尊贵的族老和勇士们陪伴左右。以往只配待在马圈里的图门,此刻也拥有了一个铺着洁白羊皮的座位。 他被安排在朝鲁身边,穿着从隔壁部落抢来的绸缎袍子,藏蓝色的面料像流水一般丝滑。 很多姑娘在看他,大胆地向他举起酒杯,而他却只是闷头闷脑地吃着肉,喝着酒。他不善言辞,不懂交际,但干活最利索,打仗也总是冲在最前面。 族老们对他十分满意,拉着他自顾自地说话,恨不能把毕生的经验都传授给他。 还是那句话,朝鲁不一定是哈剌赤的朝鲁,但哈鲁一定是哈剌赤的哈鲁。 朝鲁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借着仰头的动作极快地把目光投向坐在另一堆篝火边的大周国师。 明明离得这样近,又能听见对方的心声,他却越来越好奇。他总是想知道大周国师在做什么。 那人也在喝酒,扬起的脖子修长白皙,朦胧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中微微泛出红晕。即使看不清五官,朝鲁也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一种美丽。 今天的酒比往日都要烈,不能多喝,否则会醉。朝鲁放下碗默默想道。 悠扬的琴音传来,朝鲁不受控制地看过去,只见大周国师拿起一把马头琴,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丝弦。 谁来唱一首歌?她笑着环顾那二十几个护卫。 二十几人保持着沉默。因为他们是异族,所以他们的篝火边没有牧民。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只有哔剥燃烧的篝火会发出声音。 一人唱一首,或是大家合唱一首,你们选吧。大周国师轻笑着说道。 朝鲁低下头吃肉,借此隐藏自己微弯的唇角。 他并未注意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弟弟也开始仰头灌酒,目光直往那边飘去。 二十几名护卫依旧沉默,方众妙不疾不徐地拨弄琴弦,调不成调,曲不成曲。她勾着唇角说道:唱歌的人有赏。 二十几名护卫抿紧唇瓣。 细长的指尖拨弄出嘈嘈切切的絮音,却远不及大周国师本人的声音空灵,赏五品带刀侍卫金印,赏三进宅院一座,赏安家费五千两,赏娇妻美妾,儿女双全,赏阳光下的生活,辽阔的天地。 二十几名护卫猛然抬头,眼睛无不发红。 是他们听错了吗?他们是死士,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虫豸,是用到折断就丢掉的武器,是注定会被毁灭的一群活尸。 他们没有姓名,没有家宅,没有亲人,更没有自由自在和辽阔天地。 他们拿命都换不来的一切,而今,主上只要他们唱一首歌。只要唱一首歌,他们就能拥有曾经想都不敢想,梦也梦不到的所有。 是真的吗? 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太过激荡的情绪让他们的颈侧浮出一条条青筋。 方众妙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琴弦,语气慵懒:唱还是不唱? 第479章 一名死士站出来,声音沙哑:我们一起唱一首歌。 方众妙轻轻笑了,什么歌? 死士很少说话,口音有些奇怪,《草原牧歌》。 方众妙颔首,唱吧。 二十几人低声吟唱,红日跃出敖包的肩膀,把露珠串成金色长鞭。草原翻涌向天际流浪,我的影子在光里生长。雄鹰展开铁色的翅膀,刺破苍穹古老的封印,马尾琴拉响千年风霜,它盘旋成云端的守望 二十多道浑厚的声音凝聚在一起,纵使很低沉,却也像层层波浪,带着巨大的力量。 不知不觉,别的篝火边没了声音,大家全都在倾听。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琴声与歌声交汇,慢慢变得婉转悠扬。方众妙不是不懂音律,恰恰相反,她的音乐带有大自然的灵性。 所有人都沉醉其中。 方众妙看着这些护卫,脸上的笑容温柔而又愉悦。明明是正常人,怎么能像哑巴一样不说话?不说话,那就唱歌好了。 图门却在这时翻身越过桌面,来到篝火边跳起了舞。那边唱到雄鹰展开铁色的翅膀,他这边就伸展双臂迈开矫健的步伐。 他的舞蹈狂野而又热烈,沉醉在歌声中的牧民们立刻就被他吸引,纷纷为他鼓掌。 几位族老大声赞道:哈鲁,干得漂亮!把他们的歌声比下去! 图门仿佛受到鼓舞,从这个篝火跳到那个篝火,最后又跳到方众妙的篝火边,踩着琴音跳跃旋转。 二十几名护卫被他刺激到,低沉的歌声变得雄壮嘹亮。 这是一场比拼,你唱得有多高,我就能跳得有多高。一首歌结束,护卫们的嗓子哑了,图门旋转半跪,右手扬起,左手覆在剧烈喘息的胸膛。 他深深看着坐在主位的美丽女子,在心里问道:【主人,你喜欢吗?】 方众妙放下马头琴朗声而笑。火焰熊熊燃烧,却远不及她眸子里闪亮的星芒。 唱得很好,有赏!她打开身旁的匣子,抛出一枚枚金印。 这就是之前说好的五品带刀侍卫金印。二十多名护卫连忙伸手去接,掌心的重量沉甸甸的,心里也渐渐有了明悟:却原来这不是主上偶然的一次心血来潮。 金印上刻着大家的名字,是早就准备好的。即使没有这场表演,主上也会提携他们。官职宅院安家费、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一切都已经有了。阳光下的生活,自由辽阔的天地,并不是说说而已。 护卫们死死捏着金印,掌心一片滚烫。 方众妙关上空空如也的匣子,说道:我从来不用死士,因为我知道毒药控制不了人心。你们可以一直跟着我,也可以在任务结束之后选择离去。 离开这样的主上?谁舍得? 二十几名护卫齐齐跪下磕头,恨不能把自己的胸膛剖开,取出自己的一颗赤胆忠心。 图门眼睛红红地看着这些护卫,又看了看那个空空的匣子,在心里委屈地问道:【主人,我没有赏赐吗?】 方众妙忽然扬起手,抛出一个东西,声音含笑,二少主,这是你的赏赐。 图门连忙站起身接住这个东西,拢在掌心里一看,竟是一个牛骨雕成的老虎,虎头、虎爪、虎目都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牛骨染成黑色,用黄金镶嵌成虎斑和虎纹,说一句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图门咧嘴笑了,两只手反反复复摩挲着这枚虎印。 方众妙又开始拨弄琴弦,垂着眼眸在心里说道:【图门,你该回去了。】 图门看也不看坐在上首的方众妙,得了好东西抬脚就走。没有人怀疑他与异族女子的关系,更没有人知道他用尽浑身解数只为了取悦对方。 图门回到原位。朝鲁想把他的虎印借过来看一看,却没好意思开口。 几位族老凑过来欣赏虎印,直夸哈鲁机灵。那异族女子来历不凡,手中肯定还有很多好东西,他们想让哈鲁利用他那张英俊不凡的脸,把这些好东西都骗过来。 朝鲁在心里冷笑。天下间有谁能从大周国师手里骗走东西?那人可不会被一副好皮囊迷惑。 思及此,朝鲁心情古怪地忖道:其实我的皮囊也不错。 就在这时,天空中飘过一道空灵的声音:【时辰到了,宝音,发布你的第二条神谕吧。】 第二条神谕?朝鲁眸光闪了闪。 与此同时,扛着酒坛走过来的一名勇士,膝盖被不明方向射来的石子击中,猝然摔倒在地。 酒坛炸碎,四处横流的酒液冒出白花花的泡沫。 几个姑娘慌忙走过来想要收拾残局,却见平瑞宝猛然站起,大声呵斥:谁都不准动!我精通梅花易数,我在碎裂的瓷片和酒水的泡沫中看见了大凶之兆! 众人齐齐僵住,表情无不骇然。 碎裂的瓷片和酒水的泡沫竟然也能用来占卜吗?这样的事他们听都没听过! 方众妙朝身旁的护卫瞥去一眼。这人屈指探出一枚弹丸,落入平瑞宝面前的篝火中。 弹丸是易燃物,很快就蹿升成一条火龙。轰隆隆的爆燃声响彻牧场,熊熊火光映照着平瑞宝惨白的脸。 神女刚发布预言,篝火就有异象,将信将疑的众人忽然就产生了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 平瑞宝死死盯着碎裂的瓷片和泡沫,恍恍惚惚地说道:三天之内,我们部落必须迁移。冬季提前到来,走得晚了,所有人都会死在路上!我看见了死亡,成千上万的死亡! 第526章 强势推动棋局 平瑞宝发布完自己的第二条神谕,摇摇晃晃地坐下,看着虚空,脸色苍白地呢喃:我看见了死亡,无穷无尽的死亡,累累白骨铺在皑皑白雪之上。 她口中描绘的场景令所有人遍体生寒。 大自然的力量十分恐怖,然而最令人畏惧的还是寒冬。冰天雪地之中没有粮食,没有青草,没有生机,只有死亡或是正在临近的死亡。 冬天提前一个月到来,这条预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一名族老立刻大声叫喊:我们不可能提前迁移! 平瑞宝黑沉沉的眼珠看向他。他近乎绝望地说道:我们没有准备好草料、木料、饮水和食物!之前的流血冲突把我们准备的东西全都毁了! 其余人只能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没有草料,牲畜就活不了。没有木料,严寒就抵御不了。没有饮水和食物,身体会垮掉。在所有物资都匮乏的情况下仓促启程,那就是自寻死路! 平瑞宝斩钉截铁地说道:三日后必须启程!我们加快速度赶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留下就是十死无生!我所预见的就是如此,你们选吧。 她接连几次展现神力,早已经获取了足够高的声望和虔诚。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质疑。 最后,所有人都默默看向朝鲁,等待他做出决定。只有图门还在大口吃肉。主人就在这里,慌乱变得毫无意义。 半空中忽然响起一道空灵的声音:【朝鲁首领,你会怎么应对接下来的灾难呢?】 这是一个问句,也是一次考验。 朝鲁的心莫名发紧。他朝不远处瞥去一眼,却见大周国师坐在虎皮上,柔软的身体慵懒地靠着硕大虎头,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正直直地望着自己,唇角仿佛微微勾起。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专注地看过来,即使离得很远,朝鲁也能想象得到,她的一双漆黑眼瞳,此刻正映照出自己的身影。 心脏持续紧缩,大脑却飞快运转,朝鲁不知不觉手心冒汗。 即使是年幼的自己面对严厉的父亲,也没有过这样的紧张。 片刻后,他果决地说道:把神女的神谕用鹰隼送去草原各部,能送到的全都送去,距离太远的就算了,我们也无能为力。 仰头喝掉一杯烈酒,他握拳说道,只有大家一起上路才能守望相助。人多就是力量,这个道理你们都懂。 是的,这个道理,生活在草原上的人都懂。所有部落一起上路才能确保最大的安全。 众人纷纷点头,然后各自召唤鹰隼。 然而他们心里也很清楚,其他部落不会听信神女的话。神女才刚刚崛起,神迹还不曾传遍草原,她没有苏和大巫那样的号召力。 冬季总是会在下个月末到来,年年都是如此。牧民们有生之年从未碰到过特例,所以他们不信。 然而即使他们不信,神谕依旧是要传出去的。 等到严冬提前降临的那一日,侥幸逃过这场灭顶之灾的人们就会深切地明白,神女的神谕到底是怎样浩瀚威严的天音。不遵神女便是违抗天命。 朝鲁坐在原位,双拳死死压着桌面,仿佛正陷入焦灼的情绪,实则眼角余光看向不远处的大周国师,屏息等待着她的回音。 第480章 自己做出的决定能够让她满意吗? 方众妙缓缓起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帐篷。 朝鲁高悬的心猛然下坠。没有回音,是不满意吗? 就在此时,半空中飘过一道含笑的声音:【不愧为未来帝星,竟然这么快就做出了最为有利的决定。】 【这个冬季,哈剌赤部落必将吞并附近的十几个部落,成为西部牧场的霸主。】 【朝鲁,你的崛起势不可挡。】 【我期待着那一天。】 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帐帘后,轻灵的笑声还在半空中回荡。 朝鲁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浊气。哈剌赤部落将吞并附近的十几个部落,成为西部牧场的霸主,这是他预想过的结局。灾难发生的时候,趁火打劫最为便利。 但他更为清楚地知道,获利最大的绝非哈剌赤部落,而是大周国师。她最看重的那颗棋子,也就是宝音,会成为西部牧场共同信奉的神灵,而神权远在他这个部落联盟首领的权威之上。 过了这个冬季,哈剌赤部落顶多得到一些仁慈友爱的美名,宝音却能名扬四海,神威盖世。 苏和大巫远在圣山,而宝音就在草原,在牧民们身边。她获得的信仰迟早会超过苏和大巫。她必将成为整个蛮族供奉的神灵。 这才是大周国师想要的。 大家纷纷起身忙碌,盛大的宴会草草结束。 朝鲁依旧坐在原位久久不动。被大周国师夸奖了,他并不觉得喜悦,反而更感恐惧。 他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看见大周国师的双手在强势地推动这盘棋局,却无能为力。那人可以利用人心,也可以利用天时、地利。 这样的大周国师真是凡人能够击败的吗?即使自己真的成了帝王,蛮族也没有任何希望。大周国师是无法驱逐的,必将笼罩整片草原的阴影。 思及此,朝鲁的心缓缓渗出鲜血。 偏在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哈鲁败忽然踢翻了面前的矮桌,肉块酒水撒了一地。 朝鲁猛然惊醒,转头看向对方,对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而后匆匆离去。那一眼很深,很冷,瞳仁里似乎还有凶残的光芒一闪而逝。 哈鲁败在嫉恨自己?朝鲁心惊了一瞬。 但是为什么?朝鲁想不明白。过去的二十多年,哈鲁败活得那样凄惨,却不嫉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现在?现在哈鲁败什么都有了,连族人的心都在向他靠拢,他还有什么不满? 沉默地坐了片刻,朝鲁摇摇头,呢喃道:果然人心都是贪婪的,得到了一些东西就想讨要更多。 这个弟弟必须多加防备,不能一味扶持信任。 想罢,朝鲁也站起身,大步离开。 平瑞宝坐在原位,左看看,右看看,表情有些茫然。兄弟俩就这么走了?不来膜拜自己,然后亲自送自己回去? 她可是刚刚颁布了一条神谕,救哈剌赤部落于绝境!她得到的就是这个待遇? 一股冷风吹过来,平瑞宝连忙抱紧双臂,感觉莫名凄凉。好在几位族老围拢过来,不停地夸赞奉承,又簇拥着她回到帐篷,这才修复了她被伤害的心。 与朝鲁料想的情况一般无二,派去送信的鹰隼很快就带着各大部落的拒绝信回来。没有人相信哈剌赤部落的神女颁布的所谓神谕。 时间还太早,他们没有准备好过冬的物资,提前迁移就是自寻死路。 有人表达了感谢,有人大肆嘲讽,有人委婉劝告朝鲁不要一意孤行。 等待了三日,依旧没有部落响应,朝鲁只能宣布:即刻迁移! 第527章 谁才是最重要的棋子 三天时间,足够二十多名身强体壮的护卫造好一辆巨大的,仿佛移动帐篷一般的牛车。 出发之前,方众妙缓缓来到朝鲁身边,叹息道:朝鲁首领,我原本是准备回北境的,但现在凛冬将至,天气多变,我只能跟随你们去南方牧场。还请准许我一路同行。 朝鲁只能答应。 选在这个时候来到草原必然是大周国师算计好的。她根本就没有回到北境的意图。哪怕他们驱赶她,老天爷也会按照她的意愿将她留下。 现在,她以一个异族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待在了哈剌赤部落。真是可怕的预知能力。 见朝鲁点头,方众妙看向一旁的宝音,颇为恭敬地问道:神女,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与您一路相伴。我的牛车或许比别人的牛车更舒适。 然后她转身,看向那个巨大的移动帐篷,帐篷里有淡淡的烟雾飘荡出来。 她笑着解释一句:里面烧着火炉,很温暖。 几位族老满眼都是羡慕,连忙怂恿平瑞宝:神女,您与她一起去吧。您路上不能受苦。 平瑞宝心肝都是颤的。她宁愿跟牲畜走在一起都不愿待在方众妙的眼皮子底下。被方众妙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注视,就仿佛被活活扒掉了人皮。 但她没有办法,只能强笑着道谢。 图门站在不远处,心情恶劣至极。主人没有理会他,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没给他。 【主人】他在心里呼唤,声音饱含委屈。 方众妙扶着哆哆嗦嗦的平瑞宝上马车,轻笑道:神女是不是穿得太薄了?竟然抖得这样厉害。我有一件狐皮大氅,送给神女穿吧。 平瑞宝嘴上道谢,面容却十分苍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入了移动帐篷。 八头牛缓缓拖动帐篷,开始了艰苦的跋涉。 得不到主人的回应,图门没有再呼唤,而是死死盯着帐门。别人轻易就能跨入的地方,他却进不去。 阴鸷与狠戾的光芒在他的眼里闪烁,胸膛里翻涌的是永远都得不到满足的贪欲。 就在这时,一道轻灵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图门,你冷不冷?】 图门眼睛一亮,正欲回答,视野中那个被铁钉和绳索封住的帐门却忽然掀开,平瑞宝的脑袋探了出来。 哈鲁,这个暖手炉是我从中原带回来的,送给你御寒。她抛出一个圆圆的东西,脸上带着灿烂美好的笑容。 族人们纷纷朝图门投去羡慕的眼神。 图门下意识地接住暖手炉,铁灰的脸涨得通红。他嗅到了主人独有的香气,清冷中带着一丝微暖,仿佛暗夜的一缕月光。 平瑞宝,别耍弄你那套低劣的伎俩,这明明是主人借你的手送给我的礼物。 图门把暖炉捧到鼻端,深深嗅闻一下,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此刻的他像一条被驯化的狗,又像一头贪欲过盛的狼,令人安心又令人心惊。 看见他堪称暧昧的举动,平瑞宝脸颊一红,连忙把脑袋缩回帐篷。 然而她并没有看见图门的气运向自己飘过来,他命宫里的太阳依旧只照耀着他自己。 搞不懂这个吝啬的男人。 朝鲁深深看了一眼图门,薄唇蠕动,却终究什么都没说。这个弟弟似乎已经落入平瑞宝的温柔陷阱,成为蜘网里的可怜猎物。 队伍出发了。 神女的神谕是真是假?七天后,再也没有人对此产生怀疑,因为冬天真的降临了。 铺天盖地的大雪来得猝不及防,摧枯拉朽的狂风在草原上肆虐。今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更为猛烈。 一支长长的队伍在雪原中跋涉,顶着狂风走三步退一步。难以想象如果他们待在原地,等到的会是怎样的结局。只有去往温暖的南方牧场才能寻到唯一的生机。是神女的神谕拯救了所有人。 选择下个月末再出发的那些部落,他们现在怎样了?他们有多少人能够存活? 大家不敢想,任何与死亡有关的想象都会令人绝望。 因为缺乏木炭,图门的暖手炉早就不能用了。他在凛冽的寒风中行走,脚下是厚厚的冰雪,睫毛冻成一簇簇晶体,可他却在心里担忧地问:【主人,你冷不冷?你还好吗?】 方众妙正慵懒地斜倚着硕大虎头,慢慢地翻看一本游记,低垂的眉眼沁出一丝温柔,【图门,虽然你是太阳命格,但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 她这边话音刚落,平瑞宝的脑袋就从帐门里探出来,扔给图门一袋木炭,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 哈鲁,这些木炭你和你哥哥分一分。他那里也有一个暖手炉。 图门接住木炭,感受到从帐门里涌出的一股暖意,心安了一些。主人没受冻就好。 他接住木炭,却没有分给朝鲁,而是藏进了自己怀里。朝鲁瞥他一眼,他竟然堂而皇之地拢住衣襟,侧过身体,摆出不允许窥探的姿态。 朝鲁气笑了,这个蠢弟弟还不知道他拿的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呢。 几位族老哂笑着说道:首领,哈鲁还小,您别跟他计较。我们这里还有一些木炭,匀一些给你用也是一样的。 朝鲁无奈摆手。 第481章 却在此时,队伍里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我变成瞎子了! 朝鲁连忙跑向那人,不等靠近,又有几人癫狂喊叫:我也看不见了! 队伍顿时乱成一团。 平瑞宝从移动帐篷里探出脑袋看了看,然后缩回脑袋问方众妙:贵人,他们怎么了? 方众妙放下书,淡淡道,雪盲症。 平瑞宝还想问得详细一点,她已经扔出一瓶药水,吩咐道:你以神女的名义把药赐给他们,就说这是你在晨光中修炼的时候凝结在指尖的神水。 平瑞宝慌忙接住药瓶,不太确定地说道,凝结在我指尖的神水应当会有神效吧?若是没有神效,我这神女的形象就大打折扣了。 方众妙抬眸瞥她,似笑非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平瑞宝不敢再质疑,连忙跳下牛车,拎着裙摆跑向忽然眼盲的几人,把方众妙的话复述一遍。 听说这瓶子里的水是凝结在神女指尖的神水,是汲取了日之精华的灵液,族人们大感惊异,忍不住高声喧哗。 所有人都围拢过来,目光灼热,眼含期待。 平瑞宝小心翼翼地把药水滴入几人通红的双眼。 只是短短一息,几人就停止了痛呼,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探查,脸上全是狂喜之色。他们又能看见了!他们复明了! 几人扑在厚厚的雪地中,一下一下给平瑞宝磕头,狂热地赞美着仁慈的神女。 在他们的引动之下,所有人都匍匐在厚厚的雪层里,不断磕头感谢神女的恩赐。 有了神女,他们一定能平平安安走到南方牧场。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朝鲁和图门却不着痕迹地后退,退到众人看不见的外围,冷漠地注视着平瑞宝。 朝鲁讶异地瞥了图门一眼,心道:这人喜欢宝音,为何不跪? 很快,朝鲁就想到了哈鲁败小时候的事。割掉舌头被贬为奴隶之后,因为哈鲁败不愿向祖母下跪,父亲把他吊起来鞭打了三天三夜。 即使如此,哈鲁败依旧不跪,父亲似乎从这个孩子的五官里看出一些血脉的牵连,于是放过了他。从此以后,哈鲁败谁都不跪。他是奴隶,也是特例。他很低贱,却又比任何人都高傲。他不愿跪心爱之人也是理所应当。 想罢,朝鲁打消了所有怀疑。 但只是转念,朝鲁就深深皱起了眉头。如此高傲的哈鲁败却能为了族人向大周国师下跪。他想做什么?他在收买人心吗?这个弟弟果然需要严加戒备。 平瑞宝面无表情地睨视着匍匐参拜的人群,一颗狂傲的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然后她微微抬眸看向更远处,目光与笔直站立的兄弟俩默默对视在一起。 沉默难以言喻的沉默。平瑞宝睥睨世间万物的表情几乎碎裂。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对神灵真的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吗?他们是该死的异端! 平瑞宝气得要命,却只能微微扬唇,对二人绽开一抹圣洁的笑容。 她有预感,倘若自己能得到兄弟两人的气运,自己的气运也会得到彻底的升华和蜕变。到了那个时候,即使没有方众妙在背后扶持,自己也能成为真正的神女。 兄弟俩任意一人的气运,哪怕只是一丝丝,也比部落所有人的气运加起来还多。但他们偏偏就是不给,仿佛有什么大病一样! 平瑞宝憋着气叫众人起身,爬回移动帐篷之后坐在角落里沉思。那兄弟俩真的有病吧?怎样才能治好? 方众妙斜倚着硕大虎头,手轻轻支着额,周身裹在香浓的暖气里,眉眼微阖地假寐着。 移动帐篷外有二十个护卫随行,移动帐篷里也有几个护卫随侍左右。 一名护卫悄悄把火炉挪得近一些,一名护卫取出薄毯轻轻盖住主上修长的双腿。一名护卫灭了一盏油灯,让光线更昏暗,一名护卫往铜炉里添加熏香,驱赶木炭燃烧的刺鼻气味。 平瑞宝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忘了正在思考的问题。 此刻的方众妙真的很像一位帝王。哪怕在万物凋敝的雪原,在最贫瘠最残酷的冬季,她也享受着世上最奢华的一切。 她身边的人怎么能像狗一样? 平瑞宝盯着几个护卫的脸,即使看不见他们的气运,却也能猜到,他们下颌必然也有一条青线连在方众妙身上。他们的命运与方众妙的命运紧紧缠绕。 方众妙死,他们就死,这才叫忠诚。而这样忠诚的人,方众妙身边还有很多很多。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取代方众妙?真有那一天吗?平瑞宝掐着掌心思忖着。 就在此时,半空中飘过一道轻灵慵懒的声音:【这是跋涉之旅,也是宝音积累威望的最佳时机。半个时辰之后,暴风雪就要来了,我会让宝音颁布第三条神谕,命令部落全速赶往前方的山谷,在避风的谷地中驻扎。】 【暴风雪之后,草原将被厚厚的雪层覆盖,即使是最有经验的老马也找不到前往南方牧场的路。】 【我会让宝音坐在帐篷外,指引哈剌赤部落前往正确的方向。】 【宝音是无所不能的,这样的印象将根植在每一个人心里。】 【宝音,我手里最重要的一颗棋子,终会被我推上至高的神位。】 平瑞宝怨恨的心猛地炸开,迸溅出狂喜的血液。 帐篷外,朝鲁抬头仰望天空,薄唇牵出一抹苦笑。大周国师,你连老天爷都能算计,我们蛮族又会被你算计到何种地步? 图门转头看向移动帐篷,目中划过一道锋利的暗芒。 宝音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吗?他会向主人证明,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第528章 崛起之机 平瑞宝发布了第三条神谕。 暴风雪要来了,就在半个时辰之后,所以请大家拼尽全力赶往前方那个山谷,在避风的谷地中寻找一条生路。 在厚厚的雪层中前行本就艰难,再加上狂风的阻挠,更是走三步就要退一步。但神女的话谁敢不听?于是整个哈剌赤部落都在加速。 奔跑,不要命地奔跑,扑倒了爬起来继续奔跑。有人喘不上气,有人感觉自己的心脏下一瞬就会爆开,有人睁着眼睛,却感觉自己已经死了,身体全凭意志在动。 跑了小半个时辰,大家终于进入谷地,来到避风处扎营。及至此时才终于有人支撑不住晕倒过去。 神女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们突破极限,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然而真的有必要吗?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族人们的怀疑很快就变成劫后余生的庆幸,因为暴风雪真的来了。 狂风如千万把冰刃,将暮色中的谷地剜成一片混沌。刚扎好的牛皮帐篷在暴雪中剧烈震颤,摇晃的牛骨架发出脆弱的哀鸣。 又是一阵狂风袭来,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尖锐冰晶,十几顶帐篷眨眼间就被掀翻,空中回荡着绳索断裂的脆响与牲畜的嘶鸣。 牧民们追着翻滚的帐篷在雪地里绝望地奔跑,身体在狂风的撞击中狠狠扑倒。大雪迅速将他们掩埋,被族人挖出来的时候,他们的皮肤已经青紫,差一点连呼吸都失去。 这还只是在避风的谷地里,倘若他们不听从神女的神谕,还在平坦的雪原中前行,只怕所有人都会变成一个个冰封的尸体。 这个夜晚很恐怖,然而这个夜晚却又充满希望。在大家的守望相助之下,翻滚的帐篷被拉了回来。大家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像是诵经一般反复呢喃着神女的名讳,感谢她的救赎与恩赐。 平瑞宝待在温暖如春的移动帐篷里,偷偷观察方众妙的神情。 这个移动帐篷轻易就被二十多个护卫抬下牛车,用铁锁链和巨大的铁钉固定在地上。当所有人都在暴风雪中挣扎的时候,方众妙这里万事太平。 她是怎么知道暴风雪即将到来的?这种推演天机的术法能不能教教自己? 平瑞宝正兀自思忖着,眉心却忽然变得滚烫。她连忙抬头看向半空,却见一缕缕青气正朝自己汇聚,夹杂着亮白的光点,形成漩涡般的星云。 这是最为虔诚也最为浓郁的信仰和气运。哈剌赤部落的所有人,此刻都在帐篷里膜拜着他们的神女宝音。 平瑞宝慌忙拿起铜镜,对着烛光欣赏自己的脸庞。 美!无与伦比的美!这张脸竟叫她自己看了都忍不住痴迷!每一次颁布神谕,她都能吞吃到海量的气运,这就是饕餮命格吗?吃不够,根本吃不够! 对了,为何这一次依旧没有朝鲁的紫色气运和哈鲁败的金色气运?这兄弟俩没有心吗?我一次又一次拯救哈剌赤部落,他们竟然无动于衷!这两个不知感恩的东西! 平瑞宝扑倒铜镜,面容瞬间扭曲。 金属撞击桌面的闷响令闭眼假寐的方众妙微微蹙眉。 抱着长剑坐在她身边的几名护卫同时睁开锐利的双眸,目光里带着冷酷的血色,从唇缝里挤出一句低不可闻的话,主上正在安眠,不得制造杂音,否则滚出去! 第482章 高高在上的神女平瑞宝此刻只能畏畏缩缩地低下头。 翌日,众人拉开帐篷走出来,看见的是一片皑皑雪原。每一座山都覆盖着厚厚的雪层,形状圆润可爱,却也变得一模一样。想要依靠地形地貌辨认出前往南方牧场的路已经不可能。 族老们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双手捶打胸膛。 朝鲁早已从大周国师那里知晓这个情况,却依旧不信邪。他放出一匹老马,让自然的精灵在前方引路,但这匹老马也很快迷失了方向,在原地打转。 这下完了!一名族老惨然呢喃。 快去找神女!另一名族老大声喊叫。 找神女自然是有用的,因为神女无所不能。 平瑞宝坐在移动帐篷外面,伸出手指着一个方向,语气温柔平静,朝这边走,相信我,我一定会带领大家平平安安去到南方。 绝望的表情从每一个人的脸上褪去,欣喜在他们的眼中充盈。大家再次上路,顺着神女指引的方向。 每走一段路,平瑞宝的手指就会稍稍偏移,指向另一个方位。没有人怀疑她的判断,因为神女无所不能。 大家走得累了便会抬起头,用热切的目光看一看神女圣洁美丽的脸庞,疲惫至极的心又会被澎湃的力量填满。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指引,厚厚的雪层渐渐变薄,冷冽的寒风竟也带上了一丝暖意,冰雪的气味里掺杂着牧草的芳香,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南方快要到了! 神女真的带领大家穿越了死亡! 这一路,他们还留下了高高的木桩,上面刻着指引方向的标记。后来者若是看见,也能像他们这样走出绝望。 当雪层彻底消失的时候,几位族老看着微微泛青的远山兴奋喊叫: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神女万岁! 族人们纷纷脱掉自己的毡帽高高抛向天空。孩子们拍着双手又蹦又跳。 海潮般的气运将平瑞宝淹没,她滚烫的命宫几乎被撑爆。她以为哈剌赤部落的气运早晚有一天会被自己吃光,因为这些人都只是最为平凡的牧民,是落在泥土里的尘埃。他们的气运少得可怜。 但在此时此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想错了。当她带领哈剌赤部落来到南方牧场的时候,每一个人的气运竟然都在增长。 这是为什么?平瑞宝回到帐篷询问方众妙。 正在打坐的方众妙闭眼说道:因为度过了这场灾难,哈剌赤部落将成为西部草原的霸主。来年开春,回到原先的牧场,他们还将继续扩张,成为威胁到王庭的一支力量。王之部落的牧民将来都是贵族,气运自然滔天。 平瑞宝点点头,觉得自己听懂了,但脑子却是懵的。 成为西部草原的霸主?这是怎么做到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话,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弱小的哈剌赤部落就成霸主了? 方众妙睁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她没有开口回答,半空中却飘过一道轻灵的声音:【哈剌赤部落的崛起之机已经到来,朝鲁,好好把握吧。】 帐篷外,朝鲁硬挺的下颌线微微紧绷了一瞬。 他自然知道大周国师口中的崛起之机是什么。他命令族人们立刻扎好帐篷,把食物藏起来,夜晚的时候抽出一些时间将武器打磨好。 他在等待。 深夜,正在磨刀的图门抬起一双浸透血色的眼眸,唇角扯出一抹残忍的笑容。他也在等待。 朝鲁,主人很看好你是吗?可我会让主人知道,与我相比,你就是个废物! 第529章 猛虎要学会蛰伏 等待了大半个月,在某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南方牧场的尽头走来一群踉踉跄跄,形容枯槁的人。在他们身后是稀稀拉拉的牛羊和破破烂烂的马车。 几位族老满脸愕然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高声喊道:首领,首领,别的部落终于到了!你快出来看! 朝鲁立刻走出帐篷,来到围栏边缘眺望。 图门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入靴筒,也大步走出帐篷查看。 随后走出来的是平瑞宝和方众妙。 哈剌赤部落的牧民们休整了十几天,早已养得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看见满身冻伤,连路都走不稳的这群人,难免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悄悄议论。 那不是斡难金帐部落的首领吗?他们部落足有五千多人,怎么跟来的只有两三千? 大约都死在路上了。 那个好像是腾格里苍狼部的首领,他们也是上千人的大部落,活着走到南方的竟然只有这么点。 嘘,快看敖伦胡硕部,他们的首领在哭。 查干淖尔白鹰部的首领已经死了,他的尸体摆在牛车上。 哈日古纳部竟然绝大多数都活了下来。他们的首领虽然年老,但认路的本事很厉害。 苏日勒部落和乌兰哈达赤焰部好像合并了,他们两族以前见面就打架,现在却相互搀扶着走在一起。 没有办法,人多力量才大。 呼德沁长风部好像死的只剩几百个了。真是可怜啊! 宝木巴部落活下来的人也挺多,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一两千呢。 他们的首领养了一只很有灵性的鹰隼,据说飞遍了整个草原。大概是这只鹰隼在天上给他们带路吧。 议论纷纷中,这支队伍正缓缓靠近,虽然疲惫不堪,人数却比哈剌赤部落多出十倍不止。他们踉踉跄跄地行进,像一团涌动的乌云。这些枯槁的面庞有着嶙峋的瘦骨,有着痛苦扭曲的五官,裸露的皮肤带着被冻伤的脓疮。 哈剌赤部落的人不由纷纷后退,内心感到恐惧。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一群饿到极点的狼有多危险。 朝鲁默默握住悬在腰侧的刀柄。 图门看着这群人,咧开嘴快活地笑了,两排锋利的牙齿在夕阳下白得发光。 他快速瞥了方众妙一眼,在心里安慰:【主人,不要怕。】 方众妙转身朝自己的帐篷走去,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图门,你也不要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会有人帮你兜底。】 图门舔舔干燥的嘴唇,在心里问,【帮我兜底的人是你吗,主人?】 方众妙在护卫的搀扶下跨入帐篷,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勾唇问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图门眯了眯眼,笑容像一头饮血饱腹的狼。是啊,除了主人,他还拥有什么? 黑压压的人群越走越近,长时间的饥饿让他们的眼睛放射出渗人的光芒。他们的衣衫已经破烂,大刀却还牢牢系在腰间。每一个人在走动的时候都握着刀柄,干瘪的肚皮发出野兽一般的低鸣。 几位族老慢慢退后,被这阵仗弄得头皮发麻。 朝鲁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大周国师已经走远。但那人的声音却还在半空中飘荡:【有朝鲁在,今日这场仗打不起来。】 【朝鲁行事最为稳妥。】 平瑞宝原本还想跟着方众妙进入帐篷躲灾,听见这话不由停下步伐,转头看去。 图门的笑容僵在脸上,两排尖牙被风吹得发酸。 朝鲁的心极快地跳了跳,不知为何薄唇有些绷紧,像是要下撇,又仿佛要上扬,表情显出几分古怪。 他迅速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黑压压逼近的人群,高声问道:我们留在路上的木桩你们看见了吗? 行进的人群齐齐停步。过了好一会儿,斡难金帐部落的首领才哑声说道:看见了。 朝鲁点点头,那就好。我怕你们在雪原中找不到路。看见你们活着走出来,我很高兴。 这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众人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些许。 朝鲁摇摇头,叹息道,当初,你们应该跟随我们一起上路。我朝鲁行事磊落,绝不会诓骗你们,神女的神谕是真的。我们部落的宝音是上苍的女儿,有她在,上天也在庇佑我们。 神女?上苍的女儿? 众人浑浊的眼睛在哈剌赤部落的领地里逡巡。 平瑞宝华丽的衣袍凸显出来,更为耀眼的是她圣洁美丽的脸庞。贺兰山最为纯白的雪也及不上她眼眸里的纯粹。 不用问,这就是神女!她与大家最美好的想象一模一样。 众人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沉寂了好一会儿才有几个首领大步走过来,双眼死死盯着平瑞宝。 斡难金帐部落的首领颤抖着解下腰间的银刀,那是征战无数的荣耀象征,此刻却恭敬地横在神女脚下。 他双膝跪地,弯腰叩拜,嗓音沙哑地说道:当日不曾遵从神女的神谕,是在下愚昧。 其他首领纷纷效仿,膝盖陷入冰冷的泥泞。有人捧出珍藏的玛瑙珠串,有人献上珍贵的羊脂白玉。 第483章 有人额头抵着双手,颤声道:是您留下的路牌救了我等,请接受我们最卑微的敬意。 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一片,一场惨烈的流血冲突消弭于无形。 朝鲁看着满脸冷傲,昂首挺立的平瑞宝,只觉索然无味。他回头望向最大的那个帐篷,默默在心里问道:大周国师,这样处理是否稳妥? 然而没有人在半空中给予回答。等了许久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的朝鲁只能一步一步走回帐篷。 图门磨了磨后槽牙,也冷笑着走向自己的帐篷。 一道轻灵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图门,不要着急。猛虎要先学会在草丛里蛰伏才能扑出来一口咬断猎物的脖颈。】 图门行进的速度不由放缓,眼中残忍的笑意变成一团乖巧温顺的暖光。 【主人,你在我身边,我一点儿也不着急。】 第530章 求稳 温暖的帐篷里,平瑞宝正在给闭眼假寐的方众妙捶腿。她忽然停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 角落里打坐练功的几名护卫立刻睁开漆黑的双眼,一丝血光悄然从眸底流泻。其中一人压着嗓音,冰冷地下令:不准停。 平瑞宝缩了缩脖子,立刻又开始捶腿。 这群狗奴才,他们把方众妙当成皇帝了吗?看见自己近身伺候方众妙,他们眼睛都红了吧?眼红怎么不把下面那根东西割掉?变成太监就不用顾虑男女大防了。 心里恶毒地诅咒着,平瑞宝却不敢停手。 不知捶了多久,方众妙终于睁开眼,轻声问道,外面的局势怎么样了? 一名护卫立刻上前回话,主上,他们快要动手了。 方众妙支着额头,眉眼倦怠地说道:已经等了大半个月,我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他们仅剩的粮食已经吃完,接下来就该吃人了。 平瑞宝小小地抽了一口气,吸引了方众妙的注意。人吃人在乱世中并不罕见,平瑞宝自己也吃过米肉,之所以装出害怕的样子不过是为了套话而已。 她捏住方众妙的小腿,故作恐惧地问,贵人,他们,他们会吃了哈剌赤部落吗? 方众妙垂眸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平瑞宝咽咽唾沫,又问,哈剌赤部落才三四百人,他们却有五六千人,双方力量悬殊,若真的打起来,哈剌赤部落怎么赢? 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这片辽阔的牧场上,没有地形的便利,也没有人数的碾压,四百人面对五六千人的围剿,怎样才能杀出一条生路。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样的场景很快就会展现在她眼前,而她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也成为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 不,不会的。平瑞宝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绝美的脸庞,怀着一丝侥幸暗忖:或许他们舍不得杀我。 然而一个转念,她又飞快抬头看向方众妙,凄楚可怜地问道:贵人,您会保护我吧?我的脸每天都在变美,我的命格很特殊,对您必然有大用。 方众妙忽然朝她伸出手。 平瑞宝眼瞳里含着一丝惊惧,慌忙后退。 方众妙的手悬停在半空,眉眼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静静睨视平瑞宝。 平瑞宝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凑上前,把自己细嫩的脸颊主动贴合在方众妙温暖的掌心。她像一只小兽,眨着濡湿的大眼睛,冲方众妙绽开一抹讨好的笑容。 方众妙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侧,柔声细语地说道:冲突发生的时候,你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剩下的一切交给朝鲁和哈鲁兄弟俩去解决。你要相信,今日的太阳落下,明日的太阳还将照常升起。 这句话仿佛是在描述生命的渺小和死亡的寻常。平瑞宝以为自己听懂了,于是乖巧地点头。 只有方众妙才知道,她口中的太阳说的是什么。 朝鲁也察觉到了日益紧绷的氛围。昨天,他看见长风部落把他们仅剩的牛羊全都宰了晒成肉干,这无异于杀鸡取卵。然而没有办法,不吃牛羊,他们只能吃草根,吃树皮,吃地里的虫子甚至是冻死的族人。 浓浓的血腥味引来附近的狼群,狼嚎声响了一夜。 今年冬天特别冷,万物凋敝,生机匮乏,饥饿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哈剌赤部落的牛羊也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和一副骨架,好在它们生存能力比人类强,能够自行在厚厚的雪层里寻找青草的嫩芽。 朝鲁偶然从大周国师的心声里听到,这样严酷的冬天还只是开始,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冬天只会越来越冷,越来越长。 朝鲁简直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苦难和绝望。 但未来还很遥远,现在的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应对别的部落的敌意。饥饿已经把他们逼疯了,哈剌赤部落的人走过牧场,总会被这些疯子用绿油油的眼珠盯视着。他们也变成了一群狼,一群饥不择食的狼。 必须主动出击,否则只能坐以待毙。 翌日,朝鲁邀请各个部落的首领在牧场的空地上开会,其余牧民可以站在周围旁听。 黑压压的人群围住了拼凑在一起的八张桌子,桌子周围分别是各大部落的首领。朝鲁坐在主位,图门不请自来,挤掉一名族老的位置,强行坐在朝鲁身旁。 朝鲁眉头微蹙,并未驱赶图门,只是给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然后朝鲁环顾众位首领,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粮食都快吃完了,现在已是山穷水尽。我朝鲁为人如何,你们心里都很清楚,我不是那等见死不救之人。我提出一个建议,帮助大家度过这次难关,你们看看可不可行? 众位首领纷纷侧头看向他,神情冷肃。 朝鲁缓缓说道:我们所有部落合并成一个联盟,把各自的食物全都拿出来平均分配给每一个人。 众位首领相互看看,眼神莫测。 旁听的牧民们不管来自哪个部落,有没有深仇大恨,都在此刻露出欢喜雀跃的表情。这个建议非常好!至少每一个人都有活路!朝鲁首领果然名不虚传。他是草原的智者,有着一颗仁慈的心。 众位首领无声交流一番,片刻后,斡难金帐部落的首领沉声问道:你们有多少粮食? 朝鲁没有隐瞒,报出一串数字。 斡难金帐首领暗暗计算一番,冷笑道:你们的粮食和我们的粮食加起来也不够这么多人吃。这样吧,你们把你们的牛群和羊群也分给大家,这才算真正的仁慈和慷慨。 粮食可以给,牛群和羊群是部落最大的财产,怎么可以给?其他部落的牛羊饿的饿死,冻的冻死,剩下的也都被他们宰了吃肉。他们的命根子没了,现在就想割哈剌赤部落的命根子?不同意!这一条坚决不同意! 哈剌赤部落的牧民们躁动起来,几位族老气得脸都红了,频频给朝鲁使眼色。 朝鲁抬眸扫视黑压压的人群。哈剌赤部落的几百号人被其余部落的几千人包围,只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还都缩着肩膀,被撞得摇来晃去。 人少是明显的劣势,冲突一旦爆发,哈剌赤部落只会被围歼殆尽。所以朝鲁现在不能动怒翻脸。 今日这场会议,他根本没打算与别的部落结成联盟,更没有想过无私贡献自己的粮食。他只想从内部分化这些人,让他们从铁板一块变成一盘散沙。等他们的人心乱了,哈剌赤部落才能各个击破。 谋而后定,稳中求胜,这是朝鲁的策略。 第531章 太急 朝鲁深吸一口气,问道:我若是不同意把牛羊分给你们,你们意欲如何? 斡难金帐首领斜着眼睛瞥向站在自己后方的五六千人,然后冷冷一笑。 这些人拥挤在一起,脸颊涂着腥臭的油脂,眼里迸射出凶狠残暴的光芒,每一个人都带来一把刀,手已经按在刀柄上。 谁拥有绝大多数人口,谁就占据优势和话语权。召开这场会议的时候,朝鲁就该想到这个结果。 敌意像刺鼻的烽烟,在牧场上空蔓延。这时候,只要哈剌赤部落的人不小心打一个喷嚏,也会被视作战争发起的信号。 图门咧齿一笑,目光越过众人,悄悄落在一道朦胧倩影上。 【主人,我可以吗?】 轻灵的声音像丝线一般钻入他的脑海:【图门,有我在,你做什么都可以。】 这种话,图门幼时从父亲口中听到过,但那是对朝鲁说的。也从母亲口中听到过,依旧是对朝鲁说的。还从祖母口中听到过,照样是对朝鲁说的。朝鲁受尽了众人的宠爱。 现在,终于有人对图门说出了这句话。 他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眸底却是一片冰冷,默默在心里软声哀求:【主人,请继续这样疼爱我好吗?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想要的一切,哪怕需要我付出性命,流尽鲜血,我也会帮你取来。】 第484章 【图门,你记住,我只要活着的图门。】方众妙轻轻一笑。 图门本就滚烫的一颗心仿佛铁水般融化,面上泛出病态的潮红。 与此同时,朝鲁双手压着桌面,忍着怒气说道:总之我提出了一个好的建议,你们也该说说你们的办法。你们都很清楚,就算把所有部落仅剩的牛羊都宰杀,食物依旧远远不够。抢劫哈剌赤部落并不能救你们的命! 这倒是。抢夺哈剌赤部落的食物只是暂解燃眉之急而已,必须要有一个长远的办法。 几位首领默默看向斡难金帐首领。斡难金帐首领冷酷地说道:我们的办法是放逐无用之人,尽可能多的为大家节省出粮食。 这句话一出,旁听的牧民们不由躁动起来。 谁都没想到议题会突兀地滑向深渊。然而这种残暴不仁的办法古已有之。 活下来的老祖宗们已经用血泪证明了,这个办法最为有效。为了确保绝大多数人的存活,牺牲一小部分人是必须的。 朝鲁早就预料到这些首领会说出怎样残忍的话。他闭了闭眼,暗暗吐出一口气。现在的躁动不安和恐惧,正是他想要的。 人心在动摇,他感觉到了。 他睁开眼,问道,哪些人算无用之人? 斡难金帐首领扫视着黑压压的人群,毫不遮掩地说道:五十八岁以上的老人,怀孕的妇女,八岁以下的孩童,重病之人,伤残之人。 他每说一句话,人群中就发出一阵恐惧的颤音。 朝鲁问道,还有吗? 斡难金帐首领环顾面色发白的众人,问道,谁反对我的提议?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人群中举起许多手臂。他们之中有老人的孩子,有孕妇的丈夫,有幼童的父母,有重病伤残之人的亲族。他们坚决反对! 斡难金帐首领扯开一抹冷酷的笑容,指着这些人说道:他们也会被放逐。大家记住他们的脸。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哗然。愤怒的火焰在某些人的心里熊熊燃烧,庆幸和窃喜在某些人的胸膛里急促跳跃。这群原本团结在一起的人,为了各自的利益,顷刻间就撕裂开来。原本不存在的仇恨也都在暗中堆积蔓延。 这就是朝鲁想要的结果。铁板已然变成一盘散沙。 朝鲁英俊的脸庞沉了下来,眸色暗了又暗。哈剌赤部落的每一个人都在死死盯着他,唯恐他点下他的脑袋。 好在朝鲁并没有当场表示同意。他盯着斡难金帐首领的脸,说道:我需要时间考虑。要做出这个决定,我的心会很艰难。你们也回去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自己这边人多势众,不管朝鲁怎样拖延也改变不了被侵吞的结局,所以斡难金帐首领半点不急。 他冷冷一笑,说道:我们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朝鲁点点头,正欲站起身,图门却忽然压住他的肩膀,将他禁锢在原地,另一只手指着几位族老,用疑问的眼神看向斡难金帐首领。 首领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嗤笑道,对,他们都在放逐之列。 几位族老的面皮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图门指向站在自己身后,大着肚子的一名妇人,满脸疑问地看向斡难金帐首领。 首领依旧嗤笑,是,孕妇消耗的食物最多,却干不了活,随时需要抽调人手去照顾她们,生下的孩子在寒冬里却根本活不了。不放逐她们就是在浪费粮食。 妇人死死捂住自己的肚皮,剧烈颤抖着。 图门又指向几个幼童,幼童的父母连忙把自己的孩子抱住,眼里全是刻骨的仇恨。 不可以!谁都不能碰他们的珍宝! 斡难金帐首领不耐烦地说道,别问了,回去拟一张名单吧。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几位族老怒火中烧,看向图门的眼神再也没有往日的慈爱。这个混账东西莫非现在就想放逐他们? 然而下一瞬,图门忽然抽出藏在靴子里的一把短刀,挥出一缕寒芒。 斡难金帐首领坐着不动了,鲜血像瀑布一般从他的颈侧喷涌而出。 众人一个个呆愣在原地,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下一瞬,图门跳上长桌快速奔行,皮靴碾碎了烤羊腿的脆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几位部落首领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银碗,短刀已裹挟着冷冽的寒芒擦过他们扬起的下颌。 刀刃划破动脉的声音像撕开陈旧的羊皮卷,温热的鲜血喷溅在空中,被狂风瞬间吹散。团团血雾包裹了每一个人,点点血腥溅落在大家的眼瞳里。 视野一片猩红,仿佛地狱降临。 朝鲁寻求的稳妥被图门一刀击碎。 第532章 图门的恐惧 局势变化得太快,只在眨眼间,被朝鲁邀请前来参加会议的几位部落首领就被图门割断了喉咙。 桌上全都是血,不断喷溅,滋滋作响,腥气弥漫。这是人间炼狱!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双双猛然扩散的瞳孔全都失去了焦距。 电光石火之间,半空中飘过一道冷冽的声音: 【今日这场会议,朝鲁想要达成的目的是搅乱其余部落的人心,从而各个击破。他争取到三天时间,他料想在这三天之内,别的部落会因为怨恨而分裂。】 【但他却忘了,被放逐的都是最底层的牧民,忍受苦难已经成为这些人骨子里的一种东西。】 【三天之内,定然会有人不断向他们施压,或者利用亲情劝说他们做出必要的牺牲。他们死了,却可以保全他们的亲人,这是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 【他们是一群被驯化的牲畜,骨子里的软弱会让他们选择自我放逐。】 【谋而后定,稳中求胜,这是朝鲁的策略。但在这种情况之下,谋而后定实则是夜长梦多。朝鲁的计划一定会被这群自我放逐的人打乱。】 【就在此时此刻,被放逐的人群还没有考虑到自己的亲人也需要生存,更是忘记了自身卑微的处境。他们的心里只有愤怒和怨恨。】 【哈鲁忽然跳出来屠杀这些首领,不是鲁莽,而是在催化这群人的愤怒和怨恨。】 【出其不意,一击致命,此乃哈鲁的策略。】 【看见哈鲁反抗,被放逐的人必然也会站出来反抗。随之冲出来的还有他们的妻子、丈夫、儿女、父母。他们的人数至少是上千人。】 【这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朝鲁的策略是对的,但欠缺火候。哈鲁的策略也是对的,但欠缺布局。唯有把兄弟二人的策略合在一起方是上上之策。】 人群外围,方众妙深深看着朝鲁,在心里忖道:【所以说,这兄弟二人分则斗得两败俱伤,合则力破千军,势不可挡。】 【朝鲁,哈鲁杀了你的母亲,心存芥蒂之下,现在的你会怎么做?你这里稍加迟疑,制胜之机就转瞬即逝。】 【你可千万别令我失望啊。】 图门跳下长桌,杀向周围的人群。他忽然回头看了朝鲁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朝鲁也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令大周国师失望?这话实在可笑!我朝鲁是蛮族,我有什么义务满足大周国师的愿望? 想罢,他猛地跳上长桌,踩着盛满鲜血的杯盘碗碟,大步奔向人群,腰间的长刀悍然出鞘,发出尖锐的嘶鸣。 哈剌赤部落是一个大家庭,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想要放逐我的族人,你们先问过我手中的刀! 朝鲁大声喊道,勇士们,为了你们的妻子,为了你们的儿女,为了你们的父母,给我杀! 哈剌赤部落的人群起响应。 杀!杀!杀! 朝鲁跳下长桌,一刀砍下一颗人头,直面乌泱泱的人群,怒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被放逐的只有我们哈剌赤部落的老人、孩童与妇人?你们就没有爹娘、儿女和妻子?拔刀啊!想要放逐我们的人,我们先送他们去见阎王!他们死了,粮食就能节省下来! 当斡难金帐首领说出那些残暴不仁的话时,许多牧民的怒火和仇恨就已经被点燃。现在,朝鲁的煽动进一步将他们的理智彻底摧毁。 那些注定会被放逐的人,腰间尘封的长刀突然铮鸣出鞘,刃口在寒风中凝出冰霜,照着他们猩红的双眼。 方才还拥挤在一起取暖的族人,此刻成了必须撕碎的仇敌。 杀!为了我们的生存! 不知谁的吼声被狂风裹挟席卷。 有人挥舞长刀砍向昔日的结拜兄弟,有人一脚踹翻了曾经不敢违逆的贵族头领。 在斡难金帐首领的口中,这是一群无用之人。然而现在,这群无用之人发了疯般冲撞,掀翻周围的族人和帐篷。 内乱开始了,然后是一场杀戮。 原本处于绝对少数的哈剌赤部落现在却拥有一千多名援兵。他们悍勇无畏,他们怒火中烧,他们秉持着今日不死明日也得死的决心,开始了疯狂的反击。 第485章 图门听见了朝鲁煽动的话语,唇角病态的笑容慢慢淡化下去。 该死的东西,你倒是聪明。不过没关系,主人这次没对你失望,总会有下一次。 图门一边砍杀一边关注着人群外围。刀剑无眼,他害怕混战中有人会伤害到主人。 【图门,专心。】一道严厉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 图门没能专心,反而更为频繁地去看主人。 【我身边虽然只有二十多个护卫,但他们一刻钟之内就能杀光你们所有人。不要担心我,做好你的事。】这声音很轻柔,却也更为严厉。 图门这才专心对敌,手中的长刀虎虎生风。 【图门,斜后斩。】 听从主人的命令已经成为图门的本能。这本能不需要长时间的培养,只要他在心里认定主人就是自己的命,所以他毫不迟疑地向自己斜后方斩出一刀。 一名偷袭他的勇士被他劈成两半,鲜血浇淋在他英俊非凡的脸上。 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他立刻退后几步,转身迎击右侧方杀来的敌人。 打斗了片刻,脑海中忽然又钻来一道声音,【图门,就地翻滚。】 图门踹开一名敌人就地翻滚,几支箭射中了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他爬起来,继续砍杀敌人,脑海中不断传来声音。 【图门,向左跨一步。】 跨步之后,又有一支箭射在图门原本站立的地方。 【图门,抓住这个人挡在身前。】 图门抓住被自己砍到半死的敌人,挡在身前。下一瞬,几支箭狠狠扎在这人染血的胸腔上。图门的脑袋从这人的左肩探出,终于找到放冷箭的人,于是带着人形盾牌一路狂奔冲撞,终于来到近前,把弓箭手的头颅一刀斩下。 他扔掉插满箭矢的盾牌,狐皮帽檐沾满碎肉,暗红血珠顺着下颌滴落衣襟。 左侧有一个牧民挥舞着弯刀扑来,图门的刀刃已先一步切开对方的喉咙。另一个试图偷袭的汉子只迈开一步便捂着炸开的肚腹跪倒。 弯刀旋转着劈开第三个人的天灵盖,脑浆混着碎骨迸射而出。图门的靴子踩过满地脏器,抓住一个壮汉的头发,将刀刃从对方右耳狠狠刺入。 图门仿若一只恶鬼,每一次挥刀都带起漫天血雾,但他内心的声音却十分委屈可怜,像个幼小的孩童:【主人,你让我专心,却时时在我的脑袋里说话。】 方众妙站在人群外围默默注视着他,心里荡开轻笑,【图门,我在帮你兜底。我说过,我只要活着的图门。】 得到自己想听的话,心里的蜜意浓稠得快要满溢。图门舔了舔沾满血珠的嘴唇,舌尖明明尝到的是腥味,却觉得无比甘甜。 他咧开嘴,笑得肆意又疯狂,砍杀的动作迅猛而残忍。死在他手里的人到底有多少,他记不清,旁边的人却看得心惊。 渐渐的,再也没有勇士敢于靠近他,渐渐的,想要屠灭哈剌赤部落的人越来越少。 图门抽空看了朝鲁一眼,那人连中三支暗箭,脚步已经踉跄。 图门更为快意地笑起来,故意在心里问道:【主人,你怎么不救朝鲁?他不是你看好的帝星吗?】 屠杀已近尾声,占据绝对劣势的哈剌赤部落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大胜。方众妙缓缓走向自己的帐篷,在心里低语:【冬日漫长,我不需要帝星,我只需要散播温暖的太阳。】 听见这话,图门猛然握紧的五指差点把木头打造的刀柄捏碎。肆意的笑容从他脸上彻底消失,狭长双眼里全是微微颤动的暗芒。 主人,如果失去你的偏爱,图门该怎么活下去?战斗已经结束,可是图门现在真的很害怕。 第533章 我只照耀你 战斗结束了,夜雾裹着铁腥味漫过敖包,厮杀的喧嚣已凝固成满地扭曲的残影。断裂的套马杆斜插在冻土中,尸体以各种诡异的姿势堆叠。 细小的雪粒开始落下,寂静中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鲜血在低洼处聚成暗红的湖泊,表面结着薄冰。某位首领的银质腰带扣滚落在血泊里,雕刻的苍狼图腾被血污覆盖,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女人们佩戴的珊瑚珠串散落在尸体间,染血的发簪、断裂的骨制护身符混作一团。 乌鸦和秃鹫已经开始聚集,漆黑的羽翼遮蔽了半边天空,发出刺耳的鸣啼。 在这血染的草原上,最为勇猛的战士此刻正摇摇晃晃地半跪下去,将尖刀插入冻土,一口一口粗重喘息。他佝偻的身形仿佛正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不断轻微颤抖。 在他周围是层层堆垒的尸体,全都死于他锋利的刃口。 几个族老提着沾满鲜血的弯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手掌轻轻按住战士的肩膀。 哈鲁,你抖得很厉害,你怎么了? 或许这是他经历过的最为惨烈的战斗。或许杀戮让他坚硬的心防产生了裂隙。族老们十分担心。 图门抬起惨白至极的脸,琥珀色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冷峻的面容流露出罕见的脆弱神态。 他在恐惧。 几位族老连忙丢掉手里的长刀,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抱在怀里,像父亲一样安慰:没事了哈鲁,没事了。敌人已经死光了。你做得很好,你杀了很多人,你救了大家。 更多勇士走过来,提着染血的刀,默默守护他们的英雄。 图门摇摇头,没法把自己的恐惧说出来。他害怕的不是死亡,是失去。 主人是异族,她的家乡在大周。早晚有一天她会离开草原,回到故土。到了那个时候,图门该怎么办呢?图门只是一个卑微的奴隶,他要怎样才能挽留? 更深的恐惧袭来,让图门颤抖个不停。 就在这时,几个勇士在不远处焦急地喊:首领,你怎么样了?神女,神女,你快来看看,首领中了暗箭! 图门忽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朝鲁,身体终于停止了颤抖。 朝鲁,你是帝星,你将来会统治草原,进而夺取整个天下。如果我取代你成为天下共主,就能把主人牢牢护在羽翼之中。不管她前往何处,都是我的国土,而我总会跟随在她身边。 朝鲁,真是抱歉,你这颗帝星,我摘定了。 思忖间,平瑞宝从最大的一个帐篷里冲出来,焦急地招手:你们快把朝鲁首领扶进去,贵人懂医术,贵人能帮他处理伤口。 几人匆忙进入帐篷,而那个香浓温暖的所在却是图门不被允许踏足的。 图门眸色暗沉下来,后槽牙狠狠咬紧。 一名族老上下摸索他的身体,焦急地问道:哈鲁,你有没有受伤? 图门摇头。他怎么会受伤?主人一直在外围凝望着他,及时为他规避所有危险。他最大的伤口只有脸颊的一丝刀痕,浅浅的已经结痂。 不该那么听主人的话,若是自己也中了几支暗箭,现在就能进入帐篷,待在主人身边。 思及此,图门狭长的眸子眯了眯,目光迅速扫过几位族老,然后拎着其中一人的后领,大步走向那个帐篷。 图门你干什么?图门,这个地方不能进! 图门不由分说地把族老推进帐篷,然后自己也跟进去。他风风火火的动作在扑面而来的暖风中忽然变得彬彬有礼。 他箍住族老的腰,连拉带拽地把这人带到近前,指了指族老被砍伤的肩膀,然后半跪下去,右手覆在左胸,深深低下头,对着坐在上首的异族女子摆出一个哀求的姿态。 族老感动得老泪纵横。原来哈鲁是想为他求医!哈鲁真是个好孩子! 其余族老挤在帐篷门口探头探脑地看,后面站着黑压压的一群勇士。大家都很感动。哈鲁对敌人残忍无情,却总是细心妥帖地照顾着部落里的每一个人。 肩膀受伤的族老连忙跪下,不敢抬头直视贵人的脸,压低声音说道:在下身份微贱,不敢劳烦贵人。还请贵人莫要与哈鲁计较,他擅闯帐篷也是因为担心我。 话落,族老认认真真磕头三下。 方众妙轻轻剪断插在朝鲁背上的三支箭,然后才转脸看去。 图门半跪在她脚边,眉眼低垂着,像一只安静又乖顺的大狗。似乎是察觉到了主人轻轻扫来的目光,他微微抬起自己英俊非凡的脸庞,露出一丝哀求的神色。 他越发得像一只在外面肆意咬人,回到家却藏起尖牙的大狗。 方众妙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说道,等着吧,先给朝鲁首领取出箭头再说。 族老的肩膀只差一截骨头就被整个儿砍下来,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地上洁白的羊皮毯子,而他的脸庞正慢慢褪去血色,身体越来越冷。 这样的伤不是一般大夫能医治的。唯有这个神秘的异族女子有办法。所以族老也没有退出帐篷,而是感激地磕了一个头,安静等在一旁。 图门琥珀色的眸子微微转动,扫过浑身染血的朝鲁。 第486章 朝鲁也在看他,拧着眉头说道:哈鲁,你今日太鲁莽了! 图门静静回视,没有舌头的他无法为自己辩驳。 然而就在此时,半空中飘过一道轻灵的声音:【这可不是鲁莽,是果断。哈鲁跳出来的时机不早也不晚,刚刚好。】 【今日这场大胜已经证明哈鲁是正确的。】 朝鲁不悦的神色微微僵住。 图门低下头,藏起自己眼中的笑意。 跪在一旁等待的族老抬起头说道:朝鲁,你不要怪哈鲁。斡难金帐首领说要放逐我们,你也听见了吧?你说你要考虑三天,莫非你真的准备答应他的提议?你忍得了,哈鲁却忍不了。他不是鲁莽,他是在为我们这些老人、妇女和孩童争取活命的机会。 挤在帐篷外的牧民们纷纷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啊是啊!哈鲁是为了救我们才会忽然杀出去的! 别的部落败得这样快,都是因为哈鲁将他们杀得害怕了! 哈鲁是我们部落最勇猛的汉子!首领,你不要怪他,你要夸他! 族人的心越发向哈鲁败靠拢,朝鲁看见了这个趋势,却无力阻止。 他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我说考虑三天是在拖延时间,在这三天内,我会策反那些被放逐的人,让他们加入我们的阵营。哈鲁不愿放弃你们,难道我就愿意? 族人们相互看看,也不知信或不信,却都纷纷对朝鲁表示了感谢和忠诚。 他们毕恭毕敬的态度让朝鲁感受到了深深的隔阂与疏离。心中十分无力,朝鲁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命宫里正散发出更为浓郁的紫光。那是来自于帝星的滔天气运。 平瑞宝捏着一方手帕轻轻为他擦去额角的汗滴,满脸都是心疼之色。 朝鲁睁开眼,将她的手拂开。 图门半跪在一旁,整个人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主人的侧脸。他不管什么勾心斗角,暗潮涌动,也不在乎谁受了重伤,会不会死去。他进入这座帐篷只是为了与主人待在一起。 感受着主人散发的温度,嗅着她香浓的气息,图门已经心满意足。 【桌上有糕点,自己拿着吃。甜味能缓解杀戮之后的紧张情绪。】 一道轻灵的声音钻入图门的脑海。安静半跪的图门忽然膝行到一旁的矮桌边,自顾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胡乱咀嚼了几下,不等吞咽,他又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剩下几块糕点被他倒进敞开的衣襟,半点也不留给旁人。 平瑞宝被图门粗鲁的举动惊住了,眼里流露出几分鄙夷之色。奴隶就是奴隶,一点教养都没有。 其余族人则是满脸担忧。他们自然不会觉得哈鲁粗俗,只担心这个异族女人生气。对方的护卫可不是吃素的。 未料这异族女人只是轻轻瞥了哈鲁一眼,并未斥责。 谁都不知道,她正在心里温柔低语:【糕点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放在火上烤了烤,等你入帐的时候已经放得半凉,入口刚刚好。在中原,这叫如意糕,不会太甜。】 不会太甜吗?为什么我觉得很甜? 图门用舌尖卷走唇角的碎屑,笑容带着一点憨厚。只是一个转念,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主人,你一直在等我?】 方众妙切开朝鲁的皮肤,用刀尖撬出一枚箭头,在心里缓缓说道:【杀戮之后,我想你需要一个温暖安静的角落舔舐你沾满鲜血的皮毛。】 朝鲁疼得受不了,发出一声闷哼。 图门低下头,故作委屈地说道:【主人,我不是狗。】 方众妙用刀尖撬出又一枚箭头,淡淡道:【嗯,谁说有皮毛就一定是狗?你是一头老虎。】 图门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眸。与主人待在一起悄悄地说几句话,是他一天之中最快活的时候。 朝鲁对上这个弟弟微微含着讥笑的眸子,嘴里发出的闷哼立刻被他咬牙吞咽下去。哈鲁败挖箭的时候一声不吭,他自然也不会示弱。 方众妙切开第三处伤口,用神念探查一番,以最刁钻的角度顺利撬出最后一枚箭头。 她接过护卫递来的手帕,语气中带着一丝狂傲缓缓说道,朝鲁首领,最后这支箭只差寸许就会射入你的心脏。世上除了我,没有谁能处理这种致命的伤口。你很幸运。 朝鲁点点头,额角的冷汗滴滴掉落。平瑞宝想帮他擦汗,再次被他不耐地推开。 他看向等候在外面的族人,发现大家担忧的目光更多地凝聚在哈鲁败身上,唇角不由溢出一丝苦笑。他是真的想要带领大家寻到一条生路,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放弃族人的念头。但谁又会相信呢? 不,倒是有一个人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自己,而且还看透了自己的谋划。 思及此,朝鲁回头看向大周国师,嗓音沙哑地说道:感谢您出手相救。 方众妙扔掉沾满血迹的手帕,心声幽幽飘过半空:【不用谢,你是我看中的帝星。】 所以因为这份看中,您会一直待在我身边,暗中扶持,屡屡搭救吗?朝鲁心里微暖,随后又觉得抗拒,于是只能深深施了一礼,在两名族人的搀扶下踉跄离开。 跨出帐篷的时候他回过头,语气严厉地说道:哈鲁,不经允许的情况下不要随意拿取贵人的东西。你该学一学基本的礼仪了。 图门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几个族老已经替图门辩解起来,哈鲁从小就性子野,不受拘束,他以后接手一部分部落事务,自然什么都懂了。 所以你们已经准备从我手里抢走一部分权柄,交给哈鲁败了吗? 朝鲁摇摇头苦笑一声,随后狼狈至极地远走。 方众妙开始处理族老的伤口,用银针止血,用药水冲洗,再用蛛丝缝合。她神鬼莫测的医术引来围观众人的赞叹。 图门却不看这些,只是一味盯着主人认真的脸庞,任由自己的眸光沉醉其中。 不知想到什么,他膝行上前,假装担忧地握住族老的手,在心里问,【主人,朝鲁差一点就被射死,你为什么不让你的护卫救他?他是未来帝星,对你的布局应该很重要吧?】 方众妙在心里回答,【朝鲁死了,部落里还有格鲁,尼鲁,苏日鲁。在我的扶持之下,任何人都能成为帝星。】 图门沉默片刻,又问,【所以朝鲁一点儿也不值钱,那我呢?】 方众妙轻轻瞥他一眼,反问,【天上的太阳只有一颗,地上的图门也只有一个。你说呢?】 图门不由自主地咧开嘴,瞥见平瑞宝投来的诧异眼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露出开心的笑容实在是不应该,于是连忙抿唇,变出一个担忧的表情。 他宣誓一般在心里说道:【主人,天上的太阳普照大地,我这颗太阳永远只照耀你。】 第534章 养成 流血冲突结束了,谁都不曾预料到,人数最少实力最弱的哈剌赤部落竟然取得了大胜。 不过这并不奇怪。其余部落的人缺乏粮食,正遭受着饥饿和虚弱。他们的首领全都死了,士气瞬间消弭。他们的族人相互残杀,越发没了斗志。 在这样的情况下溃败才是理所当然。 这一次,大家舍不得拿出木柴举办火葬,只能用牛车把尸体运到远方,让狼群、乌鸦和秃鹫来埋葬死去的人。 混战中,很多牧民被图门凶残的模样吓到,纷纷丢掉武器投降,所以活下来的人足有三四千。 休整了几日,牧场上空再度响起马头琴婉转的弦音,金色阳光洒在枯黄草原上,带来融融暖意。 方众妙散坐在帐篷外的雪白羊皮毯上,及踝长发刚刚洗过,发梢还凝结着水珠。微风轻拂,潮湿的长发蒸腾出水汽,在她周身氤氲成朦胧的薄雾。发间散发的淡淡皂角香混着草原特有的芬芳,在暖风中飘散。 即使看不清她的容貌,记不住她的长相,每一个路过的人总会多瞟她一眼,神色中带着怔愣。 很多时候,美只是一种感觉。 朝鲁站在不远处与几个族老说话,仿佛专心地处理着部落的事务,实则总会忍不住朝大周国师看去。飞快的一眼,马上又转移视线,静待片刻又匆匆看上一眼。他好像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心。 一群勇士正在摔跤,声音吵嚷,时不时还会仰天大笑。 图门独自坐在一旁。许多勇士伸手拽他,邀请他一起玩,都被他拒绝。他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堆放在脚边的战利品。 主人濡湿的头发在阳光下慢慢晒干,薄薄的水汽飘荡过来,带着一缕难以形容的幽香。 图门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因为他正忍受着情动的煎熬。他知道自己很可耻,然而这并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早已经发现,在这茫茫草原上,除了自己,谁都看不清主人的脸。所以她那么美丽,却无人在意。 第487章 主人只会向图门展露真实的面貌和内心,这个念头涌现在脑海的时候,图门的身体变得更为滚烫。贪婪的欲念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在他心底不断嘶吼。 但他依旧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摆弄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 平瑞宝用一条帕子轻轻擦拭方众妙半湿的长发。二十多名护卫默默站在两人身后,锐利的目光在草原上逡巡,却又时不时收回来,专注地凝望着他们的主上。 阳光虽暖,用内力烘干长发却能避免受寒。护卫头领缓步上前,低声劝说。 方众妙闭着眼睛微微摆手。 护卫头领敛去眼里的贪恋,默默退回原位。 平瑞宝继续用帕子擦拭瀑布般的发丝,天马行空地想道:我手里这份活儿,在场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只怕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想取代我吧? 思及此,平瑞宝冷哼一声,表情有些不屑,却又带着几分骄傲。 方众妙在阳光中昏昏欲睡,却还记得重要的事。她淡淡吩咐:【图门,去跟他们玩摔跤。】 图门从战利品中拿起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对着阳光探看。 【主人,这颗宝石与你的袍子很配。我想送给你。】 【还有这把匕首,它削铁如泥,是个宝物。】 图门放下宝石,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切割地上的泥土。随后他又拿起一串玛瑙项链,环绕在自己的手腕上。 【主人,这串玛瑙很漂亮,也送给你。】 他把所有战利品划拉过来,怀着一颗滚烫的心,嗓音沙哑地说道:【主人,我要把我最好的东西全都送给你。】 闭着眼睛的方众妙轻笑一声。 平瑞宝连忙弯腰去看她被阳光晒红的脸,疑惑问道:您笑什么? 方众妙睁开朦胧的双眼,慵懒地看向人群,什么话都没说。只有图门能够听见她温柔的声音:【我想要什么,你就送给我什么吗,图门?】 图门的回答简单而坚定,【是的主人。】 方众妙眯了眯眼,手指缠绕住一缕青丝,滴水的发梢点向那群热血沸腾的壮汉。 【我最想要的礼物是一个强大的图门。所以去吧,去跟他们较量。】 这群勇士在图门的眼中只是一堆烂泥,跟他们较量并不会变得强大。将烂泥揉搓成任何形状都不会费什么力气。 心中存着这样的疑惑,图门却立刻站起,脱掉厚重的袍子,露出壮硕的身体。 他甫一下场,勇士们就发出兴奋的嚎叫。许多人围拢过去,七手八脚地抱住他,试图将他掀翻。 然而图门只是抬一抬胳膊,众人就被他掀翻在地。 更多勇士冲入场中与图门较量,哼哼哈哈的声音吸引了许多牧民的围观。大家兴奋呐喊,喝彩鼓劲。弥漫着死气的牧场在此刻充满了勃勃生机。 朝鲁也站在人群中看着图门。这个弟弟虽然不能说话,然而只要他站出来,走到人群中心,他必然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心里莫名慌乱了一瞬,朝鲁不受控制地看向大周国师。 那人也在望着这边。她朦胧的眼睛倒映着谁的身影?是哈鲁败吗?必然是他吧? 朝鲁英俊的脸庞变得格外阴沉。 几名族老连连鼓掌,大声叫好:哈鲁,你是部落最勇猛的战士! 谁都无法打败你! 又一群勇士被图门掀翻,众人的喝彩声冲破天际。 方众妙似乎也被这热闹的声音吸引,慢慢走到人群外围,默默看着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 等到一个回合结束,图门弯腰去捡地上的水囊,她忽然开口:蛮族的勇士,你敢不敢跟我的护卫们较量一番? 她的声音很轻,似被周围的嘈杂掩盖,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大家齐齐一静,然后面露不悦。 一个异族女子安敢在草原腹地挑衅他们蛮族? 哈鲁,跟他们打一场!不知谁大吼一句。 其余人纷纷高喊:是啊哈鲁,给他们一个教训! 别的部落不知道这个异族女子的底细,也不知道她的护卫都是什么水平,但哈剌赤部落知道。听见大家煽动的话语,几位族老的脸都绿了。 娘的,这不是存心让哈鲁丢脸吗? 哈鲁丢脸事小,蛮族却不能被中原人压着打。朝鲁蹙眉说道:哈鲁,你累了,回帐篷休息去吧。 图门伸出手,指向站在方众妙身后的护卫头领,意思是自己要跟他打。 这人时时刻刻陪伴在主人左右,就连晚上也守在主人的床榻边,他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方众妙侧头瞥去,护卫头领立刻脱掉外袍,只穿着一件薄衫缓缓走入场中。 图门壮硕饱满的胸肌微微抖了抖,眼眸里冒出凶光。 方众妙幽幽开口:用兵器打,战场上没有人会跟你们摔跤。 护卫头领抽出佩剑,图门捡起扔在一旁的弯刀。 方众妙缓缓退后一步,二人立刻奔向彼此,强悍的气势瞬间迸发。图门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然而仅仅几个回合,他的身体就被割出十几道伤口。 鲜血布满古铜色的肌肤,刚才还被众人视作英雄的他,此刻却显现出极致的狼狈。 为什么主人会安排这场打斗?是觉得我得胜之后太过狂妄,想要敲打我吗?主人想要一个强大的图门,可现在的图门实在是太弱小。 没用的图门会被主人抛弃吧?想到这里,图门的心都快碎了。 他全然不顾刺向自己心脏的剑,直直地迎上去,狠狠劈砍护卫头领的脑袋,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他不能输,主人在这里,他死也不能输! 【侧身躲避。】脑袋里忽然钻入一道轻灵的声音。 准备玉石俱焚的图门飞快侧身,避开了刺穿心脏的一剑,顺手向后斩出一刀,却被轻易格挡。他连退数步,浑浑噩噩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 他差点忘了,主人只需要一个活着的图门。 脑海中响起主人的质问:【方才那招回风斩,你的腰马劲为何收了三成?】 血汗流入图门的眼眶,弯刀在他周身转出强劲的风。他默默对自己说道:斩击的时候腰马劲不能收,记住主人的话! 护卫头领的重剑被弯刀狠狠撞开,心中难免感到诧异。这小子似乎进步了! 方众妙盯着图门,在心里说道:【你虽然是天生神力,但我的护卫却是顶尖高手。他苦熬数十年才打磨出的力量远远在你之上。你习惯了与别人硬碰硬,但在他面前,你要学会卸力。】 【顺着他的剑尖卸掉他的力量,然后寻找制胜之机。】 护卫的剑招迅如奔雷,重若千钧,却被图门的弯刀轻轻抹过剑身,卸去了全部力量。 护卫与他擦身而过,一剑落空,脸上的惊疑之色更浓。这个蛮人是武学天才,他竟然在打斗中飞快汲取着武学奥义,化为己用! 护卫眯了眯眼,不由认真起来。一把长剑被他舞出了一道道亮白的残影。 方众妙的声音比残影还快,【这招银蛇倒卷,你该用燕子抄水贴地而走,攻他下盘。】 图门迎着亮白残影飞身上前,却在忽然逼近的时候仰面下腰,横刀砍向护卫头领的双腿。 护卫头领不得不高高跃起,草草结束了这一回合的攻击。原本被他压着打的图门,不知为何竟然与他不分伯仲。 图门双膝跪地,在草皮上滑出老远,然后飞快站起身准备再战。 护卫头领也折身而返,剑尖抖动,发出杀气凛凛的嗡鸣。 就在这时,方众妙轻轻开口:行了,点到为止。 护卫头领的剑在铿锵声中一息归鞘。哪怕杀意灼红了他的眼,然而主上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他这头猛兽斩断自己的爪牙。 图门举起的弯刀缓缓垂落,刀尖指向大地。他也很听主人的话。 比斗结束了,预想中的血溅五步,头颅飞起并没有发生,哈鲁竟然与武功绝顶的中原高手打了个不相上下。 哈剌赤部落的人纷纷围拢过去,将图门高高举起,抛上天空。 他们知道中原人留了手,但那又如何?图门最后展示的几个招术的确对中原人造成了威胁。图门没有赢,却也没有输。 护卫头领回到主上身边,脸色极为难看。 他低下头正准备请罪,却听见主上愉悦地轻笑一声,你做得很好。 一片金叶子夹在主上纤细莹白的指尖,慢慢递送到眼前。护卫头领还在发愣,那片金叶子已被主上轻轻插入他鬓边的发丝,像是戴了一朵金色的花。 据说在临安,贵族男子很流行这样的打扮。 主上已经缓缓从身边走过,护卫头领还在发愣,英俊的脸庞微微泛出红晕。 其余护卫跟在主上身后远去,落在最后的那个护卫用手肘狠狠撞了护卫头领一下,压低的嗓音带着一丝酸意,快把金叶子摘下来!弄丢了,我们晚上看什么? 第488章 护卫头领这才猛然醒转,连忙把金叶子摘下,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 图门被族人们高高抛起,没能看见这一幕,不然他的牙齿会发酸。飞上天空的时候,他懵头懵脑,表情迷茫。 就在这时,一道轻灵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你徒有力量,没有身法和招式,这是你必须补足的弱点。】 【另外,你身体各处皆有暗伤,经络和要穴未曾打通,这极大地限制了你的力量。】 跨入帐门的一瞬,方众妙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说道:【带上你的战利品来找我的护卫头领拜师。我会让他教导你武艺。打通经络和穴位的药材,我已经为你备好。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直接把磨成粉的药材倒进浴桶里泡上一个时辰。】 【图门,你必须尽快强大起来,拥有斩杀一切敌人并活到最后的能力,这才是我想要的礼物。】 话落,方众妙的身影消失在摇晃的门帘后。 图门翻身下地,站稳之后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应诺:【主人,我记住了。】 原来主人让他与勇士们摔跤是为了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叫他拜师学艺。生下他的人是诺敏,疼爱他的人却直到二十多年后的现在才出现。 主人在养育自己,像泥土养育草原。 主人 图门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紧闭的帐帘,贪婪而又滚烫的欲念在心里疯狂生长。 第535章 主人 族人们簇拥着图门,热烈夸赞他不败的战绩。但图门却满脸的索然无味,将几个勇士推开,走到一旁抱起自己全部的战利品,匆匆走向最大的那个帐篷。 帐篷边铺着一块洁白的羊皮毯子,那异族女子慵懒斜倚着一个软枕,仰头喝下一杯马奶酒。 瀑布般的青丝蜿蜒流淌在鲜红的锦缎袍子上,女人雪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烘烤下微微泛着粉意。冬日万物凋敝,而她却像缓缓融化的春潮,从山巅落入人间。 很多时候,美只是一种感觉。 就在这一瞬间,看向异族女子的每一个人都产生了一丝难以形容的眩晕。 朝鲁猛地握拳,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他死死盯着图门大步走向异族女子的背影,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酸楚,哈鲁,你去那边做什么?不要打扰贵人! 图门径直走过去,将抱在怀里的战利品哗啦啦丢在地上。匕首上镶嵌的绿松石宛如春草的嫩芽,玛瑙珠串是凝固的晚霞,鸽血红宝石仿佛淬了火,冰冷却又热烈。 坐在一旁的平瑞宝轻轻抽了一口气。她贪慕虚荣,自然会被这些宝物迷了眼睛。 方众妙却微微往后靠,仰头看向这个高大的青年。 青年在她的注视之下微不可察地战栗着,然后半跪下去。 刚刚经历过好几场激烈的打斗,他上半身因剧烈喘息而起伏,汗珠顺着锁骨凹陷处蜿蜒而下,在结实的腹肌上聚成晶莹的水珠,又顺着人鱼线没入腰间的皮裤。他身上每一道肌肉纹理都仿佛是草原劲风雕刻的杰作,充满原始的爆发力。 再英俊的脸庞也遮掩不了一个事实图门是一头人形凶兽,具备威慑一切的力量。 站在方众妙身后的护卫头领在尖锐的铿锵声中拔剑出鞘,锋利的刃口抵住图门的脖颈。 退后!他冰冷的语气充满凛冽的杀机。 方众妙却在这时轻轻摆手。 下一瞬,护卫的长剑已经归鞘,凛冽的杀机瞬间散去。主上需要他成为武器,那么他就是武器。主上需要他成为空气,那么他就是空气。 朝鲁匆匆赶来告罪,贵人,请您饶恕哈鲁的无礼。他以前是个奴隶,什么都不懂。 方众妙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然后指着地上的战利品询问图门,你带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几位族老也在此时匆匆赶到,默默跪在方众妙跟前,担忧的目光投向图门。 图门指了指战利品,又指了指站在后面的护卫头领,做了一个磕头拜师的动作。 方众妙拿起匕首把玩,表情喜怒难辨。 图门在心里问,【主人,我不想拜他为师,你能不能教我?你比他厉害。】 方众妙无声一笑,细长的指尖轻轻抹过匕首锋利的刃口。 【图门,我只是有几分眼界罢了,实则一点武功都不会。给我一把兵器,我一不小心就能割伤自己。】 听见这话,图门飞快膝行上前,强行扯开主人的两只手,让细长的指尖远离锋利的刃口。 【主人,那你就不应该把玩这把匕首。】 严厉的声音微微停顿,然后变成自责:【是图门的错,图门不该把这么危险的东西送到你面前。】 话落,图门夺走匕首,将之丢进堆成小山的战利品中。 没人能够听见两人的对话,于是在旁人看来,方众妙喜欢这把匕首,想要看一看,却被图门这个吝啬鬼一把夺了回去。他的东西谁都不能碰。 平瑞宝眼里流泻出一丝鄙夷。 朝鲁慌乱的心却在慢慢平复。原来哈鲁败并不喜欢大周国师。他一心只想学武。 图门指了指战利品,又指了指护卫头领,再度做出拜师学艺的动作。 几名族老见他如此能屈能伸,不由感到十分欣慰。若是哈鲁能学到这些护卫十分之一的本领,再教给别的勇士,哈剌赤部落一定能成为西部草原最强大的一支力量。 这样想着,几位族老也连连磕头恳求。 护卫头领低声叱道,滚开! 图门没有滚,反倒把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往前推了推。 护卫头领的手默默按住剑柄。其余护卫已经开始散发杀气。 就在此时,方众妙伸出手拿起鸽血红宝石,对着太阳仔细照看。凝固的火焰包裹着阳光的灿金,缓缓落入她幽深的眼瞳。极致的绚烂在她面前瞬间失了颜色。 她似乎全然不知,自己才是天地间最为璀璨的一颗宝石。 图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朝鲁小心翼翼地窥探她。 护卫头领深深凝望而来。 他们全都在此刻失去了呼吸。 方众妙却只是专注地看着那颗宝石,将每一个角度的光芒都折射入自己的眼瞳,轻声说道:这颗宝石我喜欢得紧。 图门和朝鲁还在发愣,护卫头领已经默默走上前,用长剑把所有战利品拨开,语气冰冷地说道:留下这颗红宝石,其余的东西你全部带走。明日早上,我教你习武。 图门还在发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主人。 护卫头领站起身,挡在主上面前,垂眸问道,你这双眼睛不想要了吗? 图门眨了眨眼,然后才露出感激的神色,端端正正磕头三下。几位族老也忙不迭地磕头,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话。 方众妙语气慵懒地说道,既然答应了,你可不能藏私。这块红宝石我是要镶嵌在紫金发冠上的。 护卫头领低声应诺。他本就没有藏私的打算,能教的他都会教,只看这个蛮人悟性如何。他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扔在战利品中。 今晚你先看一下炼体之法,明日我再教你具体招式。 图门把册子拿起来藏入衣襟,余下的战利品抱在怀中,偏着脑袋去看护卫头领身后的主人。 护卫头领用包裹着剑鞘的剑尖抵住他的眉心,狠狠将他戳开。 再看一眼,你往后就只能学盲拳。低沉的声音暗含杀意,缓缓在冷风中流淌。 另一道轻灵的声音钻入图门脑海,【回去吧,晚上记得泡药浴。】 图门退后几步,盯着护卫头领看了几眼,然后才转身离去。有几个战利品从他怀里掉出来,他全然不管,只当掉了几块石头。 族老们追在他身后,一路帮他捡东西,对他拜师的举动夸个不停。毫无疑问,哈鲁是部落里最懂得上进,也最能抓住机遇的小伙子。他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朝鲁依旧跪在方众妙跟前,眼眸低垂,不敢乱看。 方众妙用白皙如玉的手把玩着火红瑰丽的宝石,温润的肌肤,热烈的光焰,在朝鲁有限的视野里灼灼燃烧。他的心又开始慌乱。 当他准备退走时,方众妙忽然问道,朝鲁首领,莫非你也是来送战利品的? 朝鲁愣在原地,大脑还来不及思考,手已经探入衣襟,摸出一块帝王绿的翡翠。在他宽大的掌心里,这颗石头仿佛化为一汪碧波春泉,又仿佛是夏日的草原浓缩在寸许乾坤。 绿色,这是蛮人的最爱。朝鲁从自己的战利品中找到这块翡翠的时候,脑海中只能浮现大周国师的脸。 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轻轻把绿意盎然的翡翠摆放在洁白的羊皮毯子上,弓着身退后几步,旋即离开。 方众妙拿起这块鸡蛋大的翡翠,另一只手捏着鸽血红宝石,喃喃道:红配绿,这兄弟俩真会送东西。 第489章 坐在一旁的平瑞宝恨不得跳起来怒吼:红配绿你嫌丑,不如送给我啊!该死的石头兄弟!我才是你们的神女!你们有没有眼力劲? 方众妙将红绿两块宝石随意丢到一旁,懒懒地支着额头,对站在自己面前的护卫头领说道:方才与哈鲁打斗的时候,我发现你身上有多处久治不愈的暗伤。我为你调制了锻造体魄,增加气血,治疗暗伤的药粉,晚上你把药粉洒在浴桶里,泡澡一个时辰,记住了吗? 护卫头领轻轻跪下,嗓音沙哑地应诺。其余护卫看向他,眸光宛若针刺。 方众妙摆摆手,语气倦懒,你们全都有,放在我的帐篷里,待会儿让宝音给你们拿。我小睡片刻,你们守着我。 轻灵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少顷变成平稳绵长的呼吸。二十多名高大英俊的护卫轻手轻脚地分散开来,挡住四面八方侵袭的寒风。 平瑞宝站起身,地上的枯草被她踩得沙沙作响。 二十几道锐利的目光全都投向她,浓浓的煞气扑面而来。 平瑞宝微微一僵,用半站不站的姿态蹑手蹑脚地走回帐篷。她看见一个巨大的牛皮袋子放在地上,袋子里装着一包包药粉。 飞快清点了一下,她低声呢喃:这里至少有几百包药粉,我偷偷拿走几包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于是当天晚上,图门就从宝音那里得到了主人的礼物。 浸泡在浴桶里,忍受着皮肤灼烧,筋骨爆裂的痛苦,他咬牙翻开那本炼体册子。 片刻后,册子被远远扔开,图门因痛苦而涨红的脸变得漆黑暗沉。册子上虽然配有图片,但更多的却是中原文字。他根本看不懂! 今晚什么都没学会,明天早上那个护卫问起来,自己该不会遭到嘲笑吧?如果主人恰好在一旁看着,该有多丢脸? 想到这里,图门不得不从浴桶里跨出来,捡起册子重新蹲回去。 看不懂文字,先看图吧。 就在这时,一道轻灵的声音钻入脑海,【图门,你可曾浸泡药浴?】 图门连忙在心里回答:【主人,我现在就在浴桶里。】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我稍后再与你说话。】 图门知道这是主人在避嫌,中原人似乎十分看重男女大防。真是可笑的规矩礼仪,莫说主人只是在他脑子里说话,哪怕主人就站在他的浴桶边,他也不会觉得被冒犯。 他的皮肤、骨骼、头发、血液,都属于主人。他身上的每一处都能让主人随意观赏把玩。 他急忙挽留:【主人,我看不懂那本书,我不认识字。】 轻灵的声音果然没有远去,【这一点倒是我的疏忽。我教你习字,往后你就能看懂兵书。】 图门盯着水面之中自己的倒影,与一双赤红、贪婪、疯狂的眼睛对视。 【主人,你怎么教我?跟着你习字,这是独一份的殊荣。你不是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方众妙轻声说道,【图门,你放松心神,卸掉防备,把你的身体交给我。】 把你的身体交给我。这句话让水面之中倒映的那双眼睛更为疯狂炽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琥珀色的瞳仁里流淌出来,像是毒液,又像是黏稠的蜂蜜。 图门的嗓音无比喑哑,【主人,我已经放空了,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 一具无形的人体穿过浴桶贴合上来,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握住图门强健的手臂。难以形容的酥麻感觉席卷全身,令这个野兽一般的男人在水中战栗。 水面荡开涟漪,模糊了那双贪婪的眼睛,却让它们折射出更为扭曲的欲念。 主人原来你可以无视距离与我在一起。 可耻的情动煎熬着图门的身体,他的眼睛爬满猩红可怖的血丝。 那双无形的手操控着他的右手,在他的左手掌心里慢慢写字。 起初是两个字,笔画不算很难。 脑海中的声音温柔无比,【这是你的名字。图,门。】 哦,原来是我的名字,那没事了正在仔细辨认的图门立刻倦怠地闭上眼睛。 【主人,我要学你的名字。】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渴望与贪婪。 他的右手在左手掌心慢慢写出三个字。 轻灵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像风一般回旋,【这是我的名字。方,众,妙。】 图门死死盯着自己的掌心。用水渍写出的文字,在湿漉漉的皮肤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然而那些笔画已经像烙印一般镌刻在图门的脑海。 他的掌心越来越烫。 他凝视了许久,然后才用隐忍至极的沙哑嗓音说道:【主人,浸泡药浴真的很疼!我,我无法一心二用。明天再学可以吗?】 自己调制的药材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方众妙自然清楚。她的神念缓缓退出图门的脑海,叹息道:【图门,你要忍耐。】 图门无法忍耐。 无形的身体刚刚离去,他就用滚烫的手掌遮住同样滚烫的双眼。 主人 主人 另一头,在温暖如春的帐篷里,平瑞宝焦躁不安地说道:贵人,我获取的信仰之力好像大幅掉落了。在新的部落联盟,我这个神女根本没有威望和权力。您能不能想想办法? 第536章 匪夷所思的卦象 微微摇晃的烛光映照出平瑞宝充满渴望和贪婪的眼睛。 她用这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等待着对方给予施舍。对方众妙而言唾手可得的东西,对她却是一生都难以企及的。 她默默磕了一个头,然后便长久地趴伏在地上。而今在方众妙面前,最卑微的姿态也不能让她感到屈辱,毕竟未来帝星朝鲁都这样,大周的皇帝也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才传来慵懒的声音:你想要怎样的权力和威望?你最好说实话,因为我喜欢有野心的人。 说实话?平瑞宝这辈子还没对谁说过实话,她的人生充满谎言和虚假。 然而此时此刻,她微微抬起头窥探方众妙的脸,舔着干燥的唇瓣坦诚道:我想要凌驾于帝王的权力,我想要众人跪下叩首参拜,对我山呼万岁。我想成为草原的神,被世人敬仰。我让他们去死,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为我跳进火海。 这些话简直不像是从一个少女口里说出来的,她的野心和狂妄堪比凶兽。 二十多名护卫齐齐看过来,目光幽深莫测。 方众妙却轻轻笑了一声,好,安排。在此之前,还请你耐心等待。 平瑞宝猛然抬头露出极度惊愕的脸,显然,她并没有想到方众妙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 当方众妙全心全意对一个人好的时候,那个人会着了魔一般陷下去,陷落在她的掌心。平瑞宝与她有着血海深仇,此刻竟也为她简简单单的一句应允而感到激动和战栗。 谢,多谢您。我,我将来一定会用生命报答您。平瑞宝语无伦次地说道。 方众妙摆摆手,你回去休息吧。 平瑞宝连忙躬身退出帐篷。 护卫头领盯着她的背影说道:主上,她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回应他的只是方众妙的一声轻笑。 打从这天起,平瑞宝开始了焦躁不安的等待。她需要创造一次神迹才能收服新的部落,所以她在等待神灵的恩赐和帮助。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牧场上再也没有人聚在一起摔跤,发出畅快的笑声。 因为粮食又不够了。 许多牧民不得不宰杀了他们的牲畜,然而牲畜已经是他们最后的食物。如果侥幸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回到西部牧场,失去恒产的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沦落为奴隶。 蛮族奴隶就是这么来的。失去了自己的牛羊和帐篷,他们只能在草原上流浪,从而被别的部落抓捕。 饥饿令人绝望,缓解饥饿的方法则会令人永堕地狱。 这日,方众妙坐在帐篷里懒懒地翻看一本游记,护卫头领掀开帘子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昨天饿死八个人,有一个人的尸体遍布切割的痕迹。 余下的话,护卫头领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主上听得懂。现在的牧场已经成为人间炼狱。 方众妙放下书,抬眸看去,朝鲁是什么态度? 他发了很大的火,却没有深究。所有尸体都是他亲自运去草原深处丢掉的。 倒是有几分仁心。 护卫头领低了低头,又道,哈鲁的身体已经熬炼出来。我们二十几人每天轮流用棍棒捶打他,起初他还吐血,现在却连一丝淤青都没有。今日我们用上了内力,他竟然也安然无事。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不死的怪物。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第490章 护卫头领沉默片刻后极为郑重地说道:主上,他很有悟性,从大字不识到通读兵书,他只用了一个多月。他的武艺也进步飞速。或许您会养虎为患。 方众妙重新拿起游记翻看,缓缓说道:如果他不是虎狼,我也不会养他。 所以哈鲁的强大就是主上想要的结果?护卫头领疑虑全消,半跪下去低声说道:真有那一日,我会把您毫发无损地从他爪牙之下带走。 方众妙垂眸凝望他,叹息道:让你操心了。 护卫头领喉结微滚,薄唇翕张,似要说话,却半晌没能说出口。过了一会儿,见主上慢慢翻过一页书,他才倒退着离开帐篷。 来到外界,他抬起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瞳,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坚毅还是狠戾。 让你操心了,这句话他有生之年从未听过。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哪怕跳下深渊也会得到一个温柔的落点。而在这之前,他以为命该如此,死无全尸才是自己应有的下场。 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护卫头拔剑出鞘,眸光冷冽地盯着在帐篷附近徘徊的几个牧民。他们骨瘦如柴,脸上沾满污迹,只露出一双双饥饿的眼睛。 这个帐篷每日都会飘出食物的香气,自然而然就引来了狼群。 朝鲁匆匆跑过来,对着几人厉声呵斥。 哈鲁一声不吭地拔出弯刀,朝几人大步走去。他杀气腾腾的模样比这群饥饿的牧民凶狠一万倍。 朝鲁毫不怀疑他会对族人下杀手,因为族人们冒犯的是他的师父。 饥饿的牧民四下逃窜,然而有更多人隐藏在角落里,用他们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洁白的帐篷。饥饿已经把每一个人都逼到疯狂的边缘。 朝鲁四下环顾,心中一片悲凉。哈剌赤部落将成为西部草原的霸主,这果然只是一个梦而已。 大周国师的预言也有落空的时候。 图门盘腿坐在帐篷门口,将弯刀横在自己膝头。他不知道能守多久,如果事态真的无法控制,他会先把部落里的人全部杀死。 他是图门,主人的图门 就在这时,一个空灵的声音层层荡开,【宝音,该发布你的第四条神谕了。】 下一刻,平瑞宝掀开帐帘走出来,语气严肃地说道:朝鲁首领,这样下去不行。你们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饿死,要么流浪到别的部落当奴隶,进而生不如死。 朝鲁的目光仿佛直直地看着她,实则越过敞开的帐帘,看向慵懒靠坐在虎皮软椅上的中原女子。 他的心缓缓紧缩,请神女给我们指出第三条路。我们知道您一定有办法,因为您受到上天的庇佑。 平瑞宝站着不动,神色冰冷傲然。 朝鲁领会了她的意思,膝盖慢慢弯曲下去。他跪了,但他的心没有屈辱,因为他低垂的目光越过平瑞宝的双腿,凝望着帐篷里的女子。 他跪的是大周国师,不是别的什么不知所谓的人。 几位族老跑过来跪下磕头。哈剌赤部落的人也都陆陆续续跑过来,不停叩拜哀求。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跑过来,用满怀希冀的目光仰望平瑞宝。当寒冷和饥饿到来的时候,唯有大自然能赠予他们食物,而平瑞宝是自然之灵。 平瑞宝睨视黑压压的人群,心中畅快无比。然而她若是回过头看一眼就会发现,图门依旧坐在帐篷门口,莫说跪拜磕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朝她投去。 只有身兼重任的朝鲁会陪她出演这种无聊的戏码。 平瑞宝在不停叩拜的人群前踱步,手里摇晃着两个扣在一起的牛骨碗。 叮铃铃,叮铃铃,三枚铜钱在碗里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大家以为她在占卜,却不知在她身后不远处,坐在虎皮软椅上的中原女子拈花一般慢慢掐着自己葱白玉润的指尖,那才是真正的占卜。 过了许久,牧场上空响起缥缈的声音,【没想到竟是复卦,卦辞为:反复其道,七日来复。象征阴气盛极时阳气重现。】 【换言之,得此卦者必须从最为绝望的境地里去寻找生的希望。】, 【南方牧场还有别的部落在游荡,此处的人若是活不下去,可以去别的部落谋生。所以南方牧场算不上最绝望的境地。】 方众妙停下推演,幽幽忖道:【哈剌赤部落的人若是不想给别的部落当奴隶,只能前往绝境中寻求生机。那么何处是绝境?】 她抬起头看向远方,缓慢地思忖了一会儿,忽然轻笑起来:【往回走,向北,前往罗刹国的领土,去到万年不化的冻土,直面罗刹人的尖刀。去了那里才有希望。】 【只是】她敛去笑容,抬眸看向跪在外面的众人,玩味地忖道:【我得出的这个卦象太过匪夷所思,只怕不会有人相信啊。】 第537章 老天爷来帮忙 听见方众妙的心声,平瑞宝的额头冒出许多冷汗。 的确,这个卦象堪称匪夷所思!在冬季,北方是禁地。北方有呼啸的寒风,有万年不化的冻土,有凶残好斗的罗刹人,有饥饿的狼群和猛虎,唯独没有生机。那里是绝对的生命禁区。 满地都是跪拜的人群,他们深深弯下腰,高高昂起头,用渴盼的目光看着自己。平瑞宝越发慌乱,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打开牛骨碗,愣愣地看着三枚铜钱。 大家纷纷屏住呼吸,等待她给出上天的指引。 平瑞宝看了许久许久,面色越来越沉凝。仿佛是对这个卦象感到不可思议,她合上牛骨碗又开始摇晃,然后查看卦象。 面色依旧凝重,她又摇了第三次,看见还是之前那个卦象,手指不由颤抖起来。 她一颤,牛骨碗也跟着颤,里面的铜钱叮叮作响。 大家仿佛预感到什么,顿时发出骚乱。 神女,怎么了?您占卜的结果如何? 我们要去哪里找到粮食和生机? 神女,你说话呀! 平瑞宝声音沙哑地说道:你们稍等,我换一个法器再来占卜。她匆匆走回帐篷,打开一口红木箱子,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箱子就放在方众妙的脚边。 跪在外面的众人纷纷伸长脖子窥探帐篷里的情形,表情十分焦急。 方众妙低头看着平瑞宝,长长的发丝滑落,遮住她半张脸,也遮住了她的口型。她低不可闻地告知了占卜结果,喃喃道:得出此卦,他们定然不信。严寒的冬季让他们往北方迁移,他们会认为你是在害他们的命。 平瑞宝假装翻找东西,小声问道:那怎么办? 方众妙平静反问,知道我为何选在今天让你发布神谕吗? 平瑞宝低声询问,为什么? 方众妙轻轻笑了,因为占卜的结果若是难以取信于人,今日之内,老天爷还能帮你一次。 老天爷会帮我?平瑞宝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露出万分愕然的一张脸。 二人继续交谈,声音低不可闻。 又翻找了小片刻,平瑞宝终于拿着一个龟壳从帐篷里走出来。她把铜钱放入龟壳摇晃,郑重说道:我用玄龟壳占卜最后一次,此乃顶级法器,占卜结果必然不会出错。事先说好,我只能帮到虔诚信仰我的人。 这话仿佛暗含深意,令大家更加焦躁不安。 叮铃铃,叮铃铃,三枚铜钱落在枯黄草地上,平瑞宝仔细看了看,说道:此乃复卦,预示着绝境中的新生。由此可见我们的希望在北方,想要活着,我们必须迁往北方。 什么?神女是不是疯了?冬季的时候,哪个部落会往北方迁移?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众人发出巨大的喧哗,几位族老瞪大眼睛愕然地看着平瑞宝。 朝鲁想要与族人们一样展现出自己的惊愕,却只是绷紧了英俊的脸庞。 平瑞宝第一个看向他,问道,首领,你相信我吗? 这话听在朝鲁耳里则自动转换为朝鲁,你相信大周国师吗? 朝鲁缓缓摇头,面庞漆黑阴沉。然而他动荡的心却揭示着自己的谎言。如果不信,他不会转过头,遥遥看向北方。如果不信,他不会在脑海中计算从南方牧场迁移到北方冻土需要多少粮食和补给。 他甚至想到了如何动员族人,如何安置不愿同去的人。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亦或者中了大周国师的毒。 平瑞宝回过头,看向盘坐在帐篷门口的图门,问道,哈鲁,你相信我吗? 图门坚定点头。他不相信主人,还能相信谁? 一位勇士跳起来喊道,哈鲁,你是不是傻?宝音让我们去北方就是叫我们去送死! 几位族老这才回过神来,心慌意乱地说道:神女,请您再占卜一次!这次的结果定然是错的。 第491章 平瑞宝坚定摇头,我说过,这是最后一次占卜,结果不会出错。 几位族老膝行上前,还想再恳求一番,却听平瑞宝快速说道:我还占卜到一场迫在眉睫的灾难。两个时辰之内,暴风雪将侵袭牧场,三日后的午时才走。请你们扎紧帐篷,看管好牲畜,储备三天的食物和饮水。 听见这话,大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怎么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难道老天爷要灭了哈剌赤部落? 有人相信自然就有人怀疑。从别的部落并入哈剌赤部落的那些人全都露出不屑的表情。 这个神女一看就是骗子。明明说好了为大家占卜生机,她却卜出一个必死的结果。她莫非不知道自己得出的卦象有多么荒谬? 冬季的时候往北方迁移,万万年都遇不上这样的大傻子! 散了散了,今天的占卜只是一场闹剧。 这就是哈剌赤部落的神女吗?真是可笑。 她来自于中原南地,全然不知冬季的草原有多么恐怖。 最恐怖的莫过于北方! 她卜出的卦象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别的部落的人纷纷散去,哈剌赤部落的人缓缓站起身,茫然地看着平瑞宝。 平瑞宝盯着那些离去的人,极为冷酷地开口:我说过,我只拯救虔诚信仰我的人。怀疑我的人还请自生自灭。 回应她的是离去之人发出的哄笑。 平瑞宝默默看向朝鲁。 朝鲁沉声下令,立刻用绳子和铁钉固定帐篷,把所有牛羊都关进围栏。去打水,能打多少打多少,每人用水囊装三天的量,放进自己的帐篷。去吧,动作要快! 哈剌赤部落的人纷纷行动起来。散落在各处的牛羊被他们关入围栏,成群结队的妇女去河边打水,男人们热火朝天地加固着帐篷。 别的部落冷眼旁观,时不时发出几声嗤笑。 今日是个大晴天,太阳在天上高悬,风也吹得正暖,怎么可能会有暴风雪? 并不是所有人都这般冥顽不灵。也有一部分人遵从了神女的神谕,默默把自己的财产保护起来。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太阳依旧高照。 平瑞宝站在空地上,沉声下令,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帐篷,三日之内不得走动。 哈剌赤部落的人纷纷回到自己的帐篷,把门封死。虽然他们心中也有怀疑,但神女的威望还在,遵从神女的神谕并不会造成什么损失。 别的部落也有一些人回到自己的帐篷,余下的人依旧来回走动,在阳光下汲取温暖,抓着身上的虱子。 他们不是没听过神女宝音的事迹,他们也曾对这个人有过崇拜和敬仰。 但今日,神女宝音得出复卦,让他们往北方迁移的时候,这些崇拜和敬仰就都烟消云散。现在的神女宝音在他们心里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平瑞宝环顾这群人,叹息着摇摇头,然后也走进自己的帐篷。 一刻钟后,正午的阳光还在雪地上泛着银芒,转眼间西北天际就涌起墨色云团。第一阵狂风裹着冰碴子砸来时,牧民们正围着火堆修补皮袄。 只听 咔嚓 一声脆响,晾晒兽皮的木架被拦腰折断,碎木片如箭矢般飞射。有人被木片刺瞎了眼睛,发出比狂风更为凄惨的嚎叫。 不知谁大声呼喊快进帐篷! 然而已经晚了。碗口粗的木头杆子在风中剧烈摇晃,绷紧的牛皮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头风龙猛扑过来,几顶帐篷瞬间就被掀翻。 未曾关入围栏的羊群和牛群在白茫茫的雪幕中四散奔逃,下一瞬就被突然而至的雪墙吞没。 牧民们看着近在咫尺的帐篷,却被风吹得越来越远,最后掩埋在纯白的坟墓里。 有人哭泣,有人尖叫,有人呼救。幼小的孩童被风吹上半空,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冻雪上。 外界发生了怎样的惨剧,躲藏在帐篷里的人轻易就能想象到。是绝望,是死亡,是对神女的不敬害了他们的性命。 神女果然是自然之灵,她颁布的神谕就是上天的指引。她说大家的生机在北方,那么前往北方就势在必行。 彼时彼刻,他们在心里怀疑神女的占卜。此时此刻,他们在帐篷里对着神女的长明灯虔诚叩首。 感谢神女又一次拯救了哈剌赤部落。从今往后,我们一定遵从您的每一道神谕! 平瑞宝躺在床榻上,双手揪着羊毛毯子,发出难耐的呻吟。外界寒风凛冽,而她却热的冒汗。滚烫的气运正源源不断地充盈着她的身体,让她的灵魂缓缓飘上半空。 方众妙,整个大周都奉你为神,承受着那么庞大的气运,你又是什么感觉呢?真想知道啊 图门浸泡在药水里,面无表情地翻看着一本兵书,脑海中却发出微微颤抖的声音:【主人,我有些害怕。】 一缕轻笑钻入他的脑海,【图门,你已经长大了。】 图门翻过一页书,在心里说道:【主人,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冬夜,哈剌赤部落也遇到了暴风雪。所有人都躲进帐篷,除了我。】 【我敲他们的门,他们狠狠骂我,让我去死。】 【风要把我吹走,我只能紧紧抱住围栏。】 【雪粒打在我身上,像一把把刀子割我的肉。一匹母马跑过来,将我叼回马圈。它把我塞进它的肚子下面,别的马就围拢过来帮我取暖。】 【我耳边全都是狂风呼啸的声音,像厉鬼在索命。】 【暴风雪持续了几天几夜,我饿了只能忍着,渴了就张开嘴,让狂风把锋利的冰晶吹进来。】 【我的肚子灌满风和雪,疼得死去活来。】 【从那之后,我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天气。】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哽咽,然而现实里的他却只是轻轻翻过一页书,水面上倒映出一双平静的眼眸,琥珀色的瞳仁里只有对曾经苦难的蔑视。 他不屑于回忆,然而这回忆若是能获取主人的怜惜和疼爱,他就会把这些残渣一般的记忆从脑海里挖出来。 他勾起薄唇,心里的声音却像孩童一般脆弱,【主人,外面风很大,我害怕。】 那边是长久的沉默。 图门等不到回应,终于放下兵书,抬起头看向半空,英俊的脸庞渐渐展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主人不喜欢听这种阴暗的回忆吗?主人是不是厌烦自己了? 图门扬起手将兵书狠狠投掷出去。一声巨响回荡在呼啸的风里。 该死!自己怎么能用那些腐烂的往昔去玷污主人的耳朵!死去的记忆就应该彻底死去! 图门狠狠抹掉脸上的水珠,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他无法忍受主人对自己有一丝一毫坏印象。他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就在此时,一道轻灵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抱歉,让你久等了。我记得我带来一个话本子,里面有很多故事。刚刚找了一下,果然在箱子里。图门,你想听故事吗?我保证会很有趣。】 图门呆愣了许久才在脑海中喑哑地回应:【主人,我想听。】 主人,如果有一天你不疼爱我了,我宁愿死去。 第538章 陪你走到天际 三日后的正午,不早也不晚,正如神女的预言,暴风雪结束了。 躲在帐篷里倾听了许久,确定外界再也没有狂风鬼哭狼嚎的声音,众人才纷纷打开门,走出来。 眼前的景象简直触目惊心。 阳光撕开铅云,雪原上横陈着一座凝固的坟场。原本连成片的帐篷化作散落的碎絮,撕裂的羊毛毡裹着冰凌,像巨兽啃食后丢弃的骨骸。 冻僵的牛羊维持着挣扎的姿态,凝固在雪地里。马群倒在避风的坡坳,鼻孔里凝结的冰柱连着暗红的血丝,鬃毛与积雪冻成坚硬的板块,任牧民如何推搡都再无反应。 一个个人形冰雕伫立在雪原各处。有母子拥抱在一起取暖,却堕入地狱;有强壮的勇士朝着帐篷爬行,却永远达不到终点;有人张嘴呐喊,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有人双手合十,仿佛在向神灵祈求一丝生机。 但神灵本已经给了他们生机,是他们闭耳塞听,自我放弃了。 只这一场暴风雪,部落又损失了好几百人,牛羊也死了大半。 看着这些人形冰雕,大家纷纷红了眼睛,心里涌上后怕的情绪。若不是他们虔诚信仰神女,遵从了神女的神谕,他们也会死。 这场暴风雪来得毫无预兆,谁能想到上一刻是艳阳高照,下一刻就能冰封全境?只有时时倾听上天旨意的神女才能获悉这样的天机。 神女说什么都是对的!而今,这个念头不仅根植在哈剌赤人的心里,也根植在新加入的牧民们心里。 神女说要往北方迁移,那么他们就要去北方。 几位族老吩咐部落的勇士把牧民们的尸体处理掉,然后挖出被冻死的牛羊和马匹,将它们的肉剁成碎块,用袋子装上。 第492章 这些肉将是他们启程之后的食物来源,但这还远远不够。 几位族老看向朝鲁。朝鲁看向最大的那个帐篷。 旁边略小一点的帐篷里走出穿着一袭华袍的平瑞宝,昂着头问道:朝鲁首领,你做出决定了吗?是继续待在这里还是前往北方寻找生机? 朝鲁大步朝她走去,脸庞紧绷的样子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平瑞宝更加傲然地昂起头,等待着朝鲁的感激和跪拜。这一次,他总该臣服了吧? 另一边的帐篷里,图门缓缓走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越走越近的那对男女。 朝鲁该不会因为宝音数次拯救了部落,进而喜欢上这个骗子吧?那可真是可喜可贺。 然而,朝鲁走到近前却只是微微侧身,与平瑞宝擦肩,继而走向最大的帐篷。莫说感激和跪拜,他连多余的一眼都未曾看向这个虚张声势的女人。 平瑞宝傲然的表情僵在脸上,猛地回头瞪视朝鲁的背影。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何越过自己径直走向方众妙?难道他知道真相了? 表情数度变化,平瑞宝的五官微微有些扭曲。 图门也顷刻间沉下脸,大步走向朝鲁。该死的东西!你竟敢擅闯主人的帐篷!那个地方连我都要找到借口才能进去! 但朝鲁的行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并没有擅闯,而是走到门前撩起袍角,缓缓半跪。 贵人,您这里有没有多余的粮食?在下要带着族人迁移到北方,不知能否从您这里赊欠一些,等到来年春末夏初,用马群偿还? 猛冲而来的图门一个滑跪便来到帐门前。 朝鲁被忽然出现在身边的蠢弟弟吓了一跳。给别人磕头,蠢弟弟死都不愿意,给大周国师磕头,他倒是每一次都很积极。他应该也发现了大周国师的不凡吧? 图门从鼻子里发出冷冷的哼声。他还以为朝鲁要闯进去,路上差点连刀都拔出来。 几位族老围住平瑞宝千恩万谢,听见朝鲁祈求的声音才意识到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他们立刻丢下平瑞宝,跑过去下跪磕头。 即使隐藏了身份,方众妙依旧是所有人都妄图攀附的,高高在上的存在。平瑞宝深吸一口气,越过众人走到帐门边,低声询问:贵人,我们可以进去叙话吗? 等待了片刻,里面才传出慵懒的声音,进来吧。 众人连忙躬身走进去,脑袋垂在胸前,眼睛不敢乱看。 阳光透过雕花牛皮帐的缝隙,在方众妙周身投下斑驳光影。她斜倚在铺着斑斓虎皮的矮榻上,墨发如瀑随意散落。 许是刚睡醒,还来不及穿着打扮,她内里只着一袭薄薄的白衫,外面披着一件深绿色与深紫色交织的锦袍,绸缎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仿佛暗夜的星河与幽林的暮色。金线绣成的缠枝莲纹沿着袖口蜿蜒而上,随着她慵懒抬手的动作,折射出细碎而华贵的光芒。 她半睁着朦胧的眼眸,眼尾还带着未褪的倦怠,葱白的指尖轻叩鎏金矮几,声音清脆如碎玉。 帐内跪着的众人个个屏息,越发不敢抬头。 她甚至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玉白的足尖微微从毯子里探出一点,色泽比纯洁的羊毛还白,指甲粉润,像浸泡在春泉里的贝壳。 微微抬起头窥探主人的图门眼睛忽然直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护卫头领已经走上前,将厚厚的毯子拉开,完全遮盖住主上的双腿。默默退后之时,他深深地看了图门一眼,眸底迸射出强烈的杀意。 图门冲他咧开嘴,舔了舔干燥的唇。 这个小小的插曲无人得见。朝鲁等人都低垂着头,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 你们想借粮食? 方众妙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尾音拖着慵懒的调子。 几位族老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结结巴巴地汇报着暴风雪后的惨状。 等族老们说完,朝鲁低声说道:还请贵人施以援手。往后哈剌赤部落若是强大起来,定然百倍报答贵人的恩情。 方众妙用指尖轻轻点着鎏金桌面,满是兴味地问道:你们竟然真的准备北迁?难道你们丝毫也不怀疑神女的神谕有误? 平瑞宝立刻说道:上天的指引不会有误。 方众妙轻轻笑了一声。 几位族老误以为她对神女不屑,正色道,贵人见过你们大周的国师吗? 方众妙微微挑眉,反问,见过又如何? 族老傲然挺胸,问道,那您觉得你们的国师与我们的神女相比,哪个风采更盛? 今日从帐篷里出来,族老们就已经发现宝音的容貌似乎变得更为圣洁,站在阳光里的时候甚至能散发出微微的光芒。见到她,每一个人都会产生顶礼膜拜的冲动,脑海中隐隐能听见九天之外的梵音。 宝音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世间无人能与之相比,包括大周国师。 朝鲁心中愕然,英俊的脸庞忽然绷紧。族老们还真敢问啊! 图门抬起头盯着主人的脸。 二十多名护卫纷纷看向平瑞宝,表情似笑非笑。 平瑞宝的耳根慢慢发红发烫,内心感到极大的羞耻。因为她十分清楚,自己这神女的尊荣不过是方众妙的施舍而已。 但几位族老不知内情,还目光灼灼地盯着方众妙,等待她给出推崇和赞叹。然后他们就能顺着她的话,劝说她也相信神女的神谕,为部落的北迁出一份力。巴结上草原未来的神灵,这个异族女子定然能获取极大的利益。 方众妙仔细打量平瑞宝的脸,随后轻轻摇头,你们的神女不配为我大周国师提鞋。 几位族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这个答案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他们根本无法想象世上还有比宝音更美丽,更圣洁,更强大的神女!哼!这个异族女人真是嘴硬!输就输了,为何不认? 朝鲁抬起头飞快看了大周国师一眼,然后低下头,眸底荡开浓烈的笑意。这个回答很方众妙。 图门不由自主地咧开嘴。 平瑞宝耳根烧红,满心羞恼。 帐篷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方众妙用细长的指尖轻叩鎏金矮几,话锋一转,但我可以借给你们粮食,并跟随你们去北方。 几位族老纷纷抬头,满脸愕然。贵人也去北方?她不是不相信神女的神谕吗?她应该待在南方牧场,等冬季过去就平平安安回到中原,而不是跟随他们踏上不知前程,生死难测的旅途。 朝鲁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若是连自己亲手卜出的卦象都不信,大周国师就说不出宝音不配为她提鞋的话。 得知她也会随行上路,朝鲁不得不承认,自己忐忑的心终于彻底恢复了平静,甚至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安全。 图门露出快活的笑容。 他马上低下头,在心里问道:【主人,你是准备陪我一直走下去吗?走到什么时候?】 方众妙摆了摆手,语气倦怠,行了,粮食我稍后会给你们,你们可以出去了。我倒要看看,你们的神女究竟能带领你们走到何种地步。 原来跟去北方是因为好奇,这些中原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族老们放下高悬的心,说了一些感恩戴德的话就躬身退出帐篷。 朝鲁从护卫头领那里得到一张清单,上面写着大周国师能够为他们提供的粮食数量。 不多不少,正够两三千人食用一个月。由此可见,早在来到草原之前,大周国师就已经推算到此刻发生的一切,并且做足了准备。 真是可怕的预见能力! 朝鲁带着清单匆匆去拿粮食。图门却还站在帐篷门口,倔强地等待着答案。 【主人,你会陪我走到什么时候?】 一道轻灵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叹息:【我会陪你走到天际。】 走到天际?图门猛然抬头看向天边,在煎熬的等待中裂开无数条缝隙的心缓缓被抚平。 天是没有尽头的,所以天际永远都走不到。 第539章 天地借力 大家都在为北迁做着准备。 男人们带上武器,女人们带上孩童,老人们照顾好自己,一场艰难的跋涉又将开始。 不同的是,上一次来南方牧场,大家寻得到方向,也明确终点在哪里。此去北方,他们不知方向,不知归途,更不知生死。 恐惧吗?那是自然的。但一切都是为了活着。只要能活着,即使向死而生也可以。牧民们排成长长的队伍,顶着寒风的侵袭,朝着苍茫的北方雪原毅然决然地前进。 朝鲁骑在马上默默看着族人们从自己身边走过,眸色一片晦暗。他开始怀疑自己做出的决定,当大家盲目遵从宝音的时候,他却开始清醒。 去北方真的会有生机吗?然而那个地方分明是生命的禁区。 第493章 车轮滚动的隆隆声传来,朝鲁回头看去,却见大周国师的移动帐篷在八头健牛的拉扯下缓缓行驶。哈鲁败那个蠢东西骑着马跟随在大周国师的护卫头领身边,全然不顾对方的冷眼。 他是真的尊师重道,还是为了攀附权贵? 朝鲁眸色暗了暗,然后慢慢靠近移动帐篷,对着护卫头领点点头。 他假装关切地问,我们的神女也在里面吗? 护卫头领的回答简洁而又冰冷,在。 里面会不会冷? 不会。 你们自己留下的粮食够吃吗? 护卫头领没有回答,警惕的目光冷冰冰地扫过来。 朝鲁只是单纯的关心,并没有厚着脸皮再借粮食的意思。他紧紧抿唇,满脸尴尬。 就在这时,帐篷的帘子掀开,方众妙的身影若隐若现。 朝鲁首领,你们的神女被我照顾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朝鲁的面色更加讪然。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抬起头问道:贵人,都说天命不可违,然而气运这种东西真的能够胜过人力吗?不去北方,我们就真的没有活路? 坐在方众妙脚边的平瑞宝不满地瞪视朝鲁。说来说去,这人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神谕! 方众妙在一块纯金圆盘上缓慢雕刻着符文,声音慵懒地说道:我们中原人有一句话,不知你听没听过? 朝鲁低下头,语气恭敬,您请说。 方众妙缓缓说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有天时地利不用,有滔滔气运不沾,即使你是英雄也难免败落的结局。朝鲁首领,你觉得你的时运在哪里,你的自由和前程在哪里,你就往哪里去,不用问我。 平瑞宝昂起头,冷傲地看着朝鲁。她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的时运在我这里,你的自由和前程也在我这里。 然而朝鲁却并不看她,反倒低下头呢喃念诵: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慢慢的,他的眼里没了迷茫,只剩下坚定。他忽然高喝一声,双腿夹紧马腹,向着前方的苍茫雪原疾驰而去。 方众妙抬起头深深看着他的背影。 图门在心里鄙夷地说道:【主人,我们刚刚启程,他就怕了。他来找你壮胆。】 方众妙低下头继续雕刻纯金圆盘,在心里轻轻一笑,【图门,还是你勇敢。你只会在晚上刮风的时候找我壮胆。】 图门英俊的脸庞泛上微微的红晕。主人是在逗弄自己吗? 护卫头领抽出长鞭将帐帘卷下,低声说道,主上,外面冷,不要总是敞着门。 紧闭的帐帘内传出温柔的回应,嗯。 静默片刻,里面再度传来声音,你们怀里都塞着暖手炉吗?火炭有没有燃起来? 护卫头领摸了摸自己怀里热烘烘的暖手炉,继而看向别的同僚。大家纷纷摸了一把,肃杀的脸庞却有着温柔的眼眸。 于是护卫头领哑声回答,火炭都燃着,大家并未受冻。 那就好。若是火炭灭了,及时进来添加。不要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内力深厚,就对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 护卫头领低头应诺,眼里的眷恋一闪而逝。 图门斜眼扫视这群人,面色漆黑阴沉,内心的声音却委屈得像个孩子,【主人,你忘了问我。】 【你的火炭,等到晌午大家起锅烧饭的时候,我自然会让宝音为你添上。】 图门这才微微勾起唇角。 帐篷里,方众妙把雕刻好的圆盘放置在矮几上,轻轻吹掉细细的金粉,用指腹摩挲。 平瑞宝伸长脖子探看,继而露出惊异的神色。如不是亲眼所见,她简直不敢相信这罗盘是手工雕刻的。 直径半尺的纯金圆盘上,二十八星宿图在烛火下流转生辉,边缘雕刻的十二地支兽首皆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鼠首的双目镶嵌着米粒大的红宝石,凝视时似有血线流转;龙首衔着珍珠,口中仿若喷吐龙息。而当罗盘转动,背面的混沌图腾便会发出嗡鸣,好似龙吟虎啸之声。 看着方众妙翻来覆去把玩这块巧夺天工的罗盘,平瑞宝的眼睛越睁越大。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小心翼翼地问道,贵人,这是什么?如果是罗盘,怎么没有指针? 方众妙将一支线香插在罗盘正中心的细针上,刺破自己指尖,挤出一滴鲜血。 以我的鲜血引来天地之力,这就是它的指针。 方众妙说话的时候,鲜血已经滴落罗盘。没有外力驱使,罗盘却忽然自转,插在中间的细长线香也陡然冒出火苗,竟是被莫名的力量点燃。 平瑞宝看得目瞪口呆。 发,发生什么事了?她结结巴巴问道。 我的鲜血饱含人道气运,天地有感,与我借力。方众妙将犹带一丝鲜血的手指轻轻含入口中吮吸,语气充满疲惫,带上罗盘去外面,线香的烟雾往哪里飘,你就让队伍往哪个方向走。否则照他们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即使抵达北方,他们也寻不到飘渺如尘的一线生机。 平瑞宝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贵人,您的意思是,它能带领我们直达生机所在,途中不会绕一点弯路? 方众妙轻轻靠倒在斑斓虎皮上,闭目摆手,不愿多谈。她滴落的是修者的精血,对自身的损耗极大。 平瑞宝眸光颤颤地看着罗盘,伸出去的手抖个不停。却原来,在等待的一个多月里,方众妙竟然手工雕刻了一件天地至宝。 将罗盘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平瑞宝无比僵硬地走出帐篷,被寒风一吹才猛然醒转。 她想起了方众妙对朝鲁说的那句话时来天地皆同力。这种层面的天地同力,恐怕只有方众妙才能借得到吧? 什么未来帝星、逐鹿中原、称霸天下,都只是方众妙的一盘棋而已。自己成了她的傀儡,还有逃出她手掌心的一天吗? 第540章 我不是邪魔 平瑞宝凭借这块罗盘得以在人前显圣,却并不感到欢喜,反而无比恐惧。 天大地大,何处才能逃离方众妙的视线所及? 她站在帐篷外的木板上,迎着寒风愣愣出神。 朝鲁跑了一圈又跑回来,本不想搭理举止古怪的宝音,看见她捧在手里的金色圆盘是大周国师刚才还在雕刻的东西,忍不住问道,神女,您拿着的这个是什么? 平瑞宝眨了眨眼睛,脑子渐渐反应过来,正色道,此乃窥虚盘,是一件法器,滴落我的鲜血能够借来天地之力,在茫茫雪原中为大家指路。 她垂眸说道:看见这支香了吗?跟随它的烟雾行走,我们就能直达生机所在。 话落,她的瞳孔骤然一缩,眼前的景象让她惊疑。 朝鲁、图门,以及骑马随行在左右的护卫们,也都满脸骇然。 此时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所有烟尘和雾气都应该跟随北风直往南方飘去。然而这支线香散发的烟雾却丝毫也不受影响。它们形成直直的一根小柱,呈现淡淡的蓝色,有着缥缈无定的形态,却在狂风中岿然不动。 这无疑是一种神迹。 在众人的注视下,这淡淡的蓝色烟柱轻轻晃了晃,然后迎着强劲的北风,缓缓指向北方。 这更是匪夷所思。自然的力量不可抵挡,但这支线香却有着高于自然的力量。 这就是天地之力吗?朝鲁的目光缓缓移动到平瑞宝脸上,实则却越过她的肩膀,看向那道紧闭的门帘。 大周国师,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时来天地皆同力。 图门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脸色一片漆黑暗沉。要使用这块罗盘就要滴落鲜血。也就是说,主人受伤了! 二十多名护卫各有各的担忧,各有各的恐惧。所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主上借用了天地之力,总不可能一点代价都没有吧? 心里浮现出许多不好的猜想,大家的面色都很难看。 平瑞宝没能等到这些人崇拜的目光,只好咬牙提醒,朝鲁首领,你带我去队伍的最前方,我给大家引路。 朝鲁回过神来,向着平瑞宝伸出手。 二人同骑一匹马,去到队伍最前方,片刻后,前方开始聚集人群,随后爆发出狂喜的呼声。想来平瑞宝编撰了一个故事,既彰显了自己的神威,也凸显了罗盘的神异。 二十多名护卫眸色冰冷地看着这群人。 图门默默回头,凝望紧闭的帐帘,在心里问道,【主人,你没事吧?】 脑海中钻入一个温柔的声音:【一滴鲜血罢了,能有什么事?】 图门知道失去一滴鲜血对身体并无妨害,但他依旧觉得不安。 第494章 欢呼声渐渐散去,队伍又开始缓缓移动。这一次,大家眼里再没有迷茫,只有一往无前的坚定。 二十多天过去了,平瑞宝照旧从队伍的最前面来到最末端,寻找方众妙索要鲜血。 这罗盘每日都要滴入一滴鲜血,否则便无法启用。 护卫头领将她拦在门外,语气冰冷,等着吧,主上还在沉睡。 平瑞宝咳了咳,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她穿着一件白色棉袄,胸前隐隐透出一些鲜红的血迹。 低头捂嘴的时候,她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因为她发现了方众妙的一个秘密。每日来取血的时候,方众妙都在沉睡。在温暖如春的帐篷里,她的脸颊却没有泛上红晕,反倒一片惨白。 于是平瑞宝渐渐有了一个猜测:方众妙滴落的每一滴鲜血,对她自身都会产生巨大的伤害。天地之力岂是那么容易能够借到的?除了气运,她恐怕还要付出寿元吧? 这个猜测让平瑞宝很长时间都陷在狂喜的情绪里。而且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应该利用这一点。自己要效仿方众妙。 当天晚上,平瑞宝用刀尖刺破左胸,故意在人前露出血迹,然后告诉大家,驱动这块罗盘的力量来自于自己的心头血。 牧民们果然被蒙骗,当时就跪倒在茫茫雪原里,哭着感谢她的牺牲。 被滚烫的气运充盈的感觉直到现在还让平瑞宝回味。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对护卫头领虚弱地说道:我伤得很重,恐怕不能在寒风里久等。 护卫头领望着远方,面容冷漠。忽然,苍茫雪原中跑来二十多匹黑马,每一匹都驮着几头雪狼尸体。 平瑞宝回头看去,发现是另外那二十多个护卫回来了。他们消失了一整天,却是进入了雪原深处猎杀狼群。 牧民们纷纷看向他们,眼里带着羡慕和畏惧。在食物极度匮乏,不得不每天控制食量的情况下,这些人依旧保持着健壮的身体和旺盛的精力。 在一双双饥饿眼眸的窥探下,二十多名护卫飞快来到移动帐篷前,其中一人递出一个鼓鼓的水囊,语气低落地说道:头儿,没有找到雪原猛虎。这些狼血不知有没有用。 护卫头领接过水囊,锐利的眼睛遥遥看向远方,沉声道:我明天亲自去找猛虎。你们守着主上。 说完,他转身进入帐篷。 二十多名护卫低下头,一张张英俊的脸庞呈现出近乎绝望的表情。 平瑞宝眸光闪了闪,心脏忽然狂跳起来。这些护卫对方众妙有多忠心,她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他们这般绝望,莫非方众妙快要死了? 然而只是一瞬,她又开始恐惧。方众妙如果死了,谁来引领大家去北方?也不知从方众妙的尸体里取出的血液还能不能驱动这块罗盘。 正胡思乱想着,雪原深处又跑来一匹马,马上驮着一头雄鹿,两个巨大的,宛如分叉树枝一般的鹿角十分惹人注目。 牧民们欢呼起来,是首领!首领猎到一头雄鹿!我们今天晚上有肉吃了! 平瑞宝连忙转头看去,却见朝鲁纵马而来,一双深邃幽暗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为何独独看我?莫非这头雄鹿是特意为我猎的?平瑞宝不免有些多想。殊不知,朝鲁的目光既可以看她,也能透过她落到紧闭的门帘上。 门帘猛地掀开,护卫头领大步走出来,指着朝鲁强硬命令,把鹿血卖给我们。 话落,一枚十两大小的金子在空中划出一条金色光弧。 朝鲁一把抓住金子,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水囊,扔向护卫头领。 这鹿血本就是他特意为大周国师准备的。平瑞宝喜欢模仿大周国师的一言一行,他早就看出来了。如果连平瑞宝也装起了虚弱,那么大周国师只会更虚弱。 为了辅佐自己,大周国师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哪怕她的辅佐是为了摧毁,此刻的朝鲁也说不出她半句不好。 护卫头领拧开塞子嗅闻,确定水囊里装的的确是雄鹿血,这才进入帐篷。 朝鲁调转马头,驮着雄鹿朝队伍的前方跑去。 平瑞宝脑子有些发懵。首领这就走了?他不开口邀请自己去吃鹿肉吗? 被寒风吹了一会儿,平瑞宝咳嗽得更加厉害,当她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雪原深处再度传来马蹄声。 她下意识地回头,盯着渐行渐近的小黑点,瞳孔里有惊骇的光芒冒出来。 是哈鲁败,他竟然猎杀了一头猛虎,庞大如山的虎尸拖行在木板上,留下一条深深的痕迹。他的头发乱了,衣服烂了,裸露的皮肤布满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鲜血凝固成冰凌,好似为他覆盖了一层铠甲。他的强悍肉眼可见,伤势却也令人触目惊心。 族人们纷纷冲上前扶他下马。 喧闹声自然又引来了护卫头领的注意。他第一时间从帐篷里走出来,指着庞大如山的虎尸说道:这头老虎我要了。 牧民们纷纷露出愤怒的表情。这头老虎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够大家饱饱地吃上一顿。再者说,虎是纯阳之体,虎血、虎肉、虎骨、虎鞭都是壮阳的好东西,食用后有利于大家在极寒的环境中生存。 凭什么你们这些异族说要就要,如此霸道?之前你们拿走鹿血,好歹还给了金子。这头老虎,你们付钱了吗? 图门已经耗尽力气,跪在地上久久没有反应。 护卫头领以为他不愿意,沉声道:哈鲁,你别忘了,若不是我教你武艺,你今日不可能猎杀这头猛虎。我向你索要它,此乃因果,不输道义。 话是这么说,然而护卫头领却也知道,这些蛮族哪讲什么道义。 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帐帘,心中忖道:主上已经醒了,此刻正在倾听外面的动静。合该让她看一看这个哈鲁不知感恩的嘴脸。 护卫头领故意不给报酬,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图门慢慢站起身,解开绑在马鞍上的绳子,自己拖动着巨大的虎尸,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艰难却又坚定地来到移动帐篷前。 他跪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一个带着体温的水囊,双手高举着奉上。 牧民们愤怒了,七嘴八舌地为哈鲁打抱不平,几位族老却苦口婆心地劝说大家保持安静。 哈鲁尊师重道,这是应当应分。那异族女子两次借粮,给她一头猛虎偿还恩情也无妨。 喧嚣声渐渐止息,护卫头领跳下车去拿水囊。 图门依旧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做奉献的姿态,十根指头却死死扣住水囊不放。护卫头领与他拉扯,十指也似钢钉一般。 若不是水囊太脆弱,二人必然会动用内力进行争抢。 放手!护卫头领低声下令,表情十分恼怒。 图门抬起头看他,眸色坚定倔强。 又拉扯了几个回合,感觉到水囊里的虎血有冻结的迹象,护卫头领才没好气地说道:你随我进帐篷。 图门立刻放开手。水囊轻而易举到了护卫头领手中。 登上牛车,护卫头领盯着平瑞宝说道:你也进来。 朝鲁骑马过来,看着三人走进帐篷,门帘垂落挡住自己窥探的目光,心脏不由紧缩。明明对大周国师的利用很是抗拒,为何被排除在外的时候,他会这般难受? 帐篷里十分温暖,穿着厚厚皮袄的平瑞宝甚至觉得有些闷热。看见斜倚在矮榻上的方众妙,她瞳孔微微扩大,嘴里发出惊呼。 护卫头领异常冷酷地睨她一眼。 图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只眼睛已经红了。 【主人】他颤颤地呼唤着。 方众妙的睫毛轻轻动了动,过了许久才睁开双眸。 平瑞宝又惊呼了一声,捧在怀里的罗盘差点摔在地上。不怪她如此失态,只因方众妙的头发竟然白了大半,两个眼珠长出薄薄的一层膜。据说这叫圆翳内障,是快要老死的人才会得的病。 为了借来天地之力,方众妙竟然真的消耗了自己的寿元! 她到底在图谋什么?为何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的只是为了辅佐朝鲁登基,推自己上到神坛,进而掌控天下吗? 没了性命,她要这天下有什么用?来到草原,她肯定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这个利益大过天! 平瑞宝陷入了巨大的不安。 方众妙伸出手在半空中摸索。 护卫头领大步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坐在她身后,让她倚靠在自己健壮温暖的胸膛,轻轻将水囊里的虎血喂到她唇边。 主上,这是虎血,您快喝。 方众妙撇开头,微白的眸子茫然看着虚空,在心里问,【图门,你可曾受伤?】 图门很想落泪,却咬牙忍住了。这个时候,主人关心的依旧是自己。他催促道:【主人,你快喝啊!】 第495章 方众妙轻轻推开水囊,淡淡道,没有用。 护卫头领嗓音沙哑,您不喝,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方众妙轻声问道,我是谁? 护卫头领哽咽低语,您是主上。 方众妙又问,世上有我不知道的隐秘吗? 护卫头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图门忽然膝行上前,拿出匕首割开自己手腕,用矮几上的一个空碗接住自己汩汩飙射的鲜血。 【主人,你说过我是太阳命格,我的身体比纯阳之体更厉害。虎血不行,我的血总行吧?】 平瑞宝发出惊呼。 护卫头领却只是眸光一闪,而后也割开自己手腕,将饱含真气的血液逼出体外。 方众妙接连喊了几次住手,二人全然不听。 平瑞宝吓呆了。她没想到这两个男人为了救方众妙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哈鲁败竟是喜欢方众妙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可是方众妙快死了啊!纵使她权倾天下,神威盖世又如何?她快死了啊!你们爱慕着一个将死之人,未免也太可怜了吧? 平瑞宝的心里交织着恨意和快意,思绪纷乱不堪。 方众妙闭上眼睛平复了好一会儿才颓然无力地说道:先给宝音取血。取完血我再喝你们的血。 如果主上不愿吞咽,谁也不能把血给她硬灌下去。护卫头领和图门心中万般疼痛,却也只能点头答应。 平瑞宝立刻膝行上前,把纯金圆盘捧起来。 为了自己的生存,她壮着胆子问道:贵人,这罗盘只能用鲜血驱动吗? 言外之意是如果你死了,你体内的败血还能不能用。 这话隐含的恶意太深,令护卫头领和图门止不住地动了杀心。 平瑞宝连忙低头,装出瑟瑟发抖的样子。 方众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两只白茫茫的眼睛看着虚空,轻轻召唤:宝音,你靠近一些,今日我为你取足够多的血。 平瑞宝心中大喜,急切地靠过去。 方众妙的手在空中摸索,问道,罗盘在哪里? 平瑞宝捧高罗盘。 方众妙的手缓缓伸过来,却没有碰触罗盘,反而直直地探向平瑞宝微微仰起脸的脸。 平瑞宝正想提醒她方向错了,却见她掌心里忽然出现一张纯白面具,猛地覆盖而来。 五官全然被笼罩,感觉十分窒息,耳边模模糊糊听见一个声音:看来你们都对我有所误解。我不是邪魔,吸人血做什么?我只要向宝音借二十年阳寿就成。 平瑞宝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淹没,心中更是恨到极点。 方众妙,借人阳寿,你还说你不是邪魔? 第541章 平瑞宝的退路 方众妙斜倚着硕大虎头,发丝褪去霜白,重新变得乌黑发亮,蒙在眼珠上的白膜也消失不见,漆黑的瞳仁幽深难测。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平瑞宝却只能蜷缩在她脚边不断痉挛抽搐。瞬息之间被夺走二十年阳寿,平瑞宝的黑发掺杂了许多白丝,原本清澈透亮的眼瞳此刻已变得浑浊黯淡。 她紧紧抱着自己寒冷彻骨的身体,竭力仰头去看高高在上的方众妙,眼里有着深深的恐惧和无尽的怨毒。 方众妙是个邪魔!不能再继续受她操控了,否则自己的骨头渣子都会被她吃掉! 必须找一条退路!可是退路在哪里?能对付方众妙的人还有谁?平瑞宝闭上眼睛,不敢再让怨毒的目光流泻出去。 方众妙把玩着手里的面具,斜睨着护卫头领和图门,轻轻唤道:你们过来。 二人这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大步走上前。 方众妙勾勾手指,命令道,脑袋低下来。 二人半跪在她跟前,仰脸看她。 啪啪两声脆响,方众妙左右各甩两人一个耳光,素来温和沉静的眉眼此刻带着薄怒。 我说住手的时候,你们就应该立刻住手,明白吗? 她是在怨怪二人擅自割开手腕放血的举动。 脸颊火辣辣得疼,二人的心里却只有甘甜。两道沙哑的嗓音同时应诺,明白了,主上。 【明白了,主人。】 一道响在方众妙的耳畔,一道钻入她的脑海。她指着桌上的两碗血,命令道:自己放的自己喝掉。 二人端起碗,两三口便喝掉里面的鲜血。 方众妙这才垂眸看向蜷缩成一团的平瑞宝,淡淡说道:你刺破自己左胸,用了一出苦肉计,而今我再给你添一把火,让那些牧民永远记住你的恩情。你以现在这副尊荣走出去,他们必然会对你感激涕零。 平瑞宝闭着眼睛颤抖不停。她恨,她怕,她绞尽脑汁想着退路。 方众妙弯腰捡起罗盘,刺破指尖滴血,再插上一支线香。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平瑞宝躺着没动,护卫头领走上前,毫无怜惜地将她拽起,冷冷呵斥:带上罗盘出去! 平瑞宝睁开眼睛,没有情绪地看了方众妙一眼,而后接过罗盘,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帐帘掀开的一瞬,狂风吹起她披散的头发,在乌黑的发丝中间,一缕缕的白触目惊心。 她的五官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却已经失去了往昔的灵动神采,带上了一丝暮气。 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方众妙只要伸伸手就能拿去。 一直等在帐篷外面的朝鲁立刻抬头看向平瑞宝。平瑞宝低下头与他对视,窥见他眸子里藏不住的担忧,眼眶顿时红了。 朝鲁,你在关心我吗? 然而她却不知,朝鲁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早已越过她,在帐帘滑落遮挡视线的一瞬,看清了门内的情形。 大周国师霜雪覆盖的头发变成了一匹比绸缎还要亮滑的青丝,总是苍白的脸颊泛出淡淡的红晕,像一朵静夜里盛开的花。 她全然恢复了往昔的风采,而宝音却变成这副模样。所以宝音的生机被大周国师夺取了吗? 产生这个猜测之后,朝鲁本该恐惧,然而他焦躁不堪的一颗心却缓缓安定下来。 然后他才摆出惊愕的表情,问道:神女,您怎么了? 平瑞宝没有解释,只是苦涩摇头,坚定地说道:带我去队伍前方吧。我们的路程耽误不得。她每天都会借口给暖手炉加炭,来到方众妙的帐篷。 从队伍尾端走到前端的时候,她要让所有人都看见自己衰老虚弱的样子。 平瑞宝与朝鲁远去了,不久之后,牧民们发出嘈杂的声音。有人惊呼,有人哭泣,有人赞美。想来,平瑞宝编造的故事又一次把他们感动了。 方众妙支着额头静静聆听,唇角的浅笑有些意味深长。 护卫头领看了一眼图门,命令道:你出去。 图门倔强地看着主人,依旧是半跪的姿态,两只手摆放在膝盖上,很是乖巧温顺的模样。 方众妙睨他一眼,对护卫头领摆手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主上对哈鲁的信任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深。但平日里为何不见两人有所交集?护卫头领心中满是疑窦,却没有探究的打算。 他低声说道:主上,宝音留不得了。您能夺取他人寿元的秘密若是被她传扬出去,您会成为众矢之的。她没了二十年阳寿,心里必然对您恨之入骨,只怕已经在心里想着怎么联合外人对付您了。 图门微微低头,掩住眸子里一闪而逝的杀意。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他即刻就能把宝音撕碎。 方众妙把玩着纯白面具,语气幽幽:不用担心,我要的就是她泄露出去。她这颗棋子若总是停滞不前,我这盘棋局如何推动下去? 护卫头领心惊了一瞬,然后便默默退至矮榻后面。原来宝音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全都在主上的掌控之内,那就没事了。 图门眼里的杀意也尽数退去。 方众妙轻声道,你们可以盯着宝音,但不要惊扰她。她想做什么都随意。 护卫头领语带轻蔑地说道,在这万里冰封的雪原,她一个傀儡什么都做不了。若是没有您的操控,只怕她连路都不会走。 图门默默点头。 方众妙凝视着鎏金矮几上的花纹,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我会教她怎么做。她想要退路,我给她找。她想要与外人联手,我就把这个外人推送到她面前。 平瑞宝对牧民们讲述了自己损耗寿元寻找生机的故事,得到一些气运填充亏空的身体,这才继续引路。 大家继续在茫茫雪原里跋涉,满以为又是望不到尽头的一天,却未料绕过一座山,进入一处峡谷,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 数不清的温泉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这座峡谷里。地缝开裂处有通红炽热的岩浆流淌,散发出令人心惊的热量。大雪纷纷扬扬,却都在地火的喷吐和温泉的蒸腾下尽数融化。 第496章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却藏着最肥沃的一块土地。 也不知哪个部落走丢的牛羊和马匹无意中来到这里,进而繁衍生息,于是整个峡谷都游荡着成群的牲畜。 羊群是星星点点的白,牛群是成片成片的黑。马群奔腾而过,发出嘶鸣。 平瑞宝低下头愣愣地看着罗盘,线香散发的青烟直直地往上升,没有再引导方向。到了,就是这里!没有绕什么弯路,也没有漫无目的地闯荡,方众妙竟然真的带领数千人径直走到了世外桃源。 平瑞宝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是嫉恨多一点,还是恐惧更深?她能找谁联手除掉方众妙?世上真的有比方众妙更厉害的人吗? 牧民们唯恐碰坏罗盘,不敢贸然上前打扰平瑞宝,只能围绕在她身边欢呼雀跃。她被簇拥,也被赞美,然后所有人都跪在她脚边,奉献出庞大的气运。 然而平瑞宝依旧沉浸在深深的恐惧里。被方众妙捏在掌心的每一天,她都会这样煎熬。 朝鲁摘掉狐皮帽子,跪下来亲吻这片滚烫的土地。如果可以,他更想亲吻的是大周国师的袍角。再多的抗拒也都在此刻消弭,他感谢那人为自己的部落带来这样的生机与财富。 欢呼声渐渐止息,大家纷纷朝温泉跑去。方众妙让护卫头领把平瑞宝带入帐篷。 平瑞宝双手奉还罗盘,脸色苍白恍惚。 这里就是你的道场,你要开始招揽信徒了。方众妙把玩着罗盘不紧不慢地说道。 平瑞宝低下头不敢看她,小声问道,那些牧民不就是我的信徒吗?我还要上哪儿去招揽? 护卫头领递上一盘切碎的鹿肉。 方众妙的指尖逸散出星星点点的功德金光,抓揉腌制这些碎肉,淡淡说道:因为冬天提前到来,雪原上必定还有很多迷失方向的部落。他们在绝境中挣扎,祈求上天给他们一线生机。你就在天上招揽他们。 平瑞宝猛然抬头,满脸愕然,在,在天上?可我不会飞呀!难道您可以? 她看着方众妙,眼睛越瞪越大。 方众妙轻轻笑了笑,将抓揉腌制好的碎肉摆放在鎏金矮几上。 外面忽然响起巨大的振翅声,有猛禽在靠近,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早已得到吩咐的护卫们立刻掀开帐帘,让碎肉的香味飘散出去。 一群雪雕扑扇着翅膀大摇大摆走进来,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然后头挨着头,争先恐后地吃起了碎肉。 方众妙用一块洁白的帕子擦手,垂眸睨视平瑞宝惊愕到一片空白的脸,说道:它们会帮你招揽信徒。 平瑞宝僵硬地扭动脖子,把深深震撼的目光投到方众妙云淡风轻的脸上。 猛禽是最难驯服的,但方众妙驱使它们只需要一盘肉。方众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一盘碎肉很快就被这群猛禽吃完,方众妙摊开掌心,对一只雪雕说道:在空中巡游的时候,若是看见雪原上有人,劳烦你们把这些珠子抛下去,再把他们引到此处来。你们引来多少人,我就喂你们吃几盘肉。 平瑞宝死死盯着方众妙的掌心,那里躺着一颗翡翠珠子,上面用蛮语刻着一句话风吞三千里,雪摧九重山。见珠即叩首,随雕赴青栏。 雪雕点点头,用尖喙叼起珠子飞出帐篷。别的雪雕全都歪着脑袋盯着方众妙,像是一群乖巧的孩童。 它们很快就领到了自己的翡翠珠子,叼上之后兴冲冲地飞走。只要能引来更多人,它们就能吃到源源不断的肉。 帐篷里安静下来,若不是满地散落的羽毛,平瑞宝会以为自己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方众妙,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信你是神女!你一定是妖怪! 平瑞宝死死压低脑袋,脸庞因恐惧和恨意而扭曲。落在一个妖怪手里,她该如何逃脱?她的阳寿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方众妙的飨宴! 忽然,头顶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我会教你如何用气运腌制碎肉,驯化这些雪雕。你以后自己去招揽信徒。 平瑞宝连忙跪下磕头,口中千恩万谢。辞别方众妙,回到自己帐篷,她缓缓咧开嘴角,露出一抹极为阴狠的笑容。 她已经知道自己的退路在哪里了!这些雪雕飞遍了整个草原,它们必定能找到苏和大巫的居所。 方众妙能夺取他人寿元,这个消息就是自己叩开圣宫大门的关键。一个百岁老人,在生命即将凋零的绝境下,他会为此疯狂。他甚至会为了多活几年而发动一场战争! 方众妙,你高看了自己,也低估了我!我不会让你只手遮天! 第542章 离开 平瑞宝站在山坡上,掌心里捧着一些碎肉,向天空高高举起手。 一群雪雕朝她俯冲而来,发出尖锐的长啸,弯曲的利爪仿若钢钉。 这惊险的一幕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却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恐慌。只因过去的一个多月,神女总会用这种方式喂养雪雕,而这些雪雕仿佛有了灵性,竟然会把迷失在雪原里的牧民们带来这座世外桃源。 偌大的峡谷原本只有哈剌赤一个部族,现在却成为部落联盟,人数从两三千暴涨到了七八千。 朝鲁还太年轻,没有足够的威望统帅部落联盟,好在宝音成为了所有人的信仰,有她在,这个部落只会团结一心。 看着猛禽围绕着平瑞宝飞舞,落下片片灰白羽毛,许多牧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双手在胸前合十,默默祈祷赞颂。 祈祷神女长命百岁,赞颂神女仁慈美丽。 气运源源不断地流入身体,即使在北风凛冽的山坡上,平瑞宝也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她口中含着一个哨子,这是乌鲁格的遗物。 她每天都会站在高处,不断吹响哨子,常人听不见的哨音却能吸引来自于圣山的猛禽。 一只雄鹰俯冲而下,带着巨大的力量撞上平瑞宝的肩膀。若非肩头搭放着一块厚厚的兽皮,只怕平瑞宝的半边身体都会被雄鹰的利爪撕扯开来。 她勉强扛起这只雄鹰,喂给它一块碎肉,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取下鹰爪上捆绑的一个盒子。 看完盒内的纸条,取出存放在夹层里的信物,平瑞宝轻轻呼出一口气。她谋划的事终于成了。 将纸条塞入口中咀嚼吞咽,平瑞宝缓缓走下山坡,径直入了朝鲁的帐篷。 那位贵人是大周国师。没有任何开场白,她坐在朝鲁对面,突兀地说道。 朝鲁倒茶的动作僵住,猛然抬起的一双眼眸锐利非常。 平瑞宝把一块纯金令牌摆放在桌上,令牌雕刻着神秘的符文和独眼图腾。 朝鲁瞳孔骤缩,马上就认出这是大巫苏和的信物。如此贵重的东西,不是宝音能拿出来的。 他沉声问道,这令牌是从哪里来的? 平瑞宝笑了笑,我不是说过吗,我是灵性之子,很得大巫看重。其实这些天我早就与大巫联系上了,他方才派遣神鹰给我送来了他的信物。 朝鲁缓缓放下茶壶,问道,你想做什么? 平瑞宝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杀了大周国师。 朝鲁眸光颤了颤。他曾经那么抗拒大周国师的利用,也为蛮族的未来忧心忡忡。他多么希望有一支强大的力量能够介入,从而阻止大周国师的阴谋。 但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他却没有兴奋与期待,一颗心反而茫茫然地坠落下去。 他哑声询问,你要怎么杀了她? 平瑞宝勾唇冷笑,开春之后,大巫会派遣军队围剿哈剌赤部落,罪名是勾结大周细作。你到时候把方众妙交出去就行了。我不信二三十万人的军队还灭不了她二三十个人。 朝鲁的心脏缓缓紧缩,强烈的拉扯感说不上是疼痛还是什么。 他死死盯着平瑞宝的双眼,问道,你出卖了大周国师的同时也出卖了哈剌赤部落。勾结大周细作,背上这样的罪名,我的族人们都会死。 平瑞宝不以为意地说道,放心吧,我与大巫说好了,此事不牵连旁人。 朝鲁几乎气笑了。他正想怒骂宝音天真,却听对方压低声音说道:朝鲁,你是紫微帝星,你将来必然能统一草原,踏平大周,成为天下共主。我已经把你的命格告诉苏和大巫。他会亲自来见你。如果情况属实,他会尽心尽力辅佐你,而我也会成为你坚实的后盾。为了你,我们不会让哈剌赤部落覆灭。相反,我们会让哈剌赤部落取代王族,成为草原唯一的霸主。 朝鲁面无表情地听着,一颗心还在往下坠。宝音描述的前景很美好,但他却产生了强烈的不安。 平瑞宝站起身,沉沉地看他一眼,提醒道,朝鲁,不要信任哈鲁。他爱慕大周国师。他已经变成大周国师的一条狗了。 第497章 朝鲁猛然抬头,眼里全是惊怒。 哈鲁败爱慕大周国师?他怎配? 平瑞宝摇摇头,冷笑道,我奉劝你找个机会除掉哈鲁。他每天都在训练部落里的勇士,他在组建自己的军队,而你还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话落,平瑞宝掀开帘子大步离去,徒留朝鲁坐着愣神。 温泉峡谷阻隔了北风的侵袭。漫长的冬季过去之后,哈剌赤部落联盟已经扩张到一万五千人。孩童茁壮成长,女人气血丰盈,老人健康安泰,勇士们膘肥体壮。 春风吹拂大地,嫩芽钻出泥土,当草原再度染成青色时,哈剌赤部落联盟浩浩荡荡回到西部牧场。 他们开始了急速扩张,以摧枯拉朽的攻势吞并了一个又一个部落。 一万五千人,两万人,三万五,四万短短一个多月,哈剌赤部落联盟已经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 方众妙的预言实现了。 春末夏初的某个夜晚,平瑞宝再次造访朝鲁的帐篷,语气平静地说道:大巫的军队三日后将抵达西部牧场。他让密探送来一包毒药,投入火中烧掉,散发的毒烟能让整个部落的人都晕倒。当然他也送来了解药,我们可以事先服用。 平瑞宝盯着朝鲁的眼睛说道:毒烟起效之后,我建议你杀了昏迷中的哈鲁。整个西部牧场都是他率领军队打下来的,他的气运已经强盛到快要超过你了。你二人早晚有一天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朝鲁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杀了哈鲁败,他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然而把大周国师交给苏和大巫,只怕那人的下场会是生不如死。 脑海中闪过一个个记忆碎片,有大周国师镀着金光的美丽脸庞,有大周国师淡漠睨视的眼,有她覆盖着霜雪的长发,有她虚弱沉睡的容颜。 虽然大周国师心怀叵测,图谋草原,但不能否认的是,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正相反,她为部落带来了粮食、希望和生机。 如果没有她,哈剌赤部落所有人都已经成为丢弃在草原深处的枯骨。 真的要把她交给苏和大巫吗?朝鲁下不了这个决心。 平瑞宝把毒药扔在桌上,冷冷说道:我与大巫都在尽心尽力帮你,你还犹豫什么?难道你也喜欢方众妙不成? 朝鲁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桌上的毒药,沉声道,这件事我会办妥。但你们要保证不能伤害我的族人! 平瑞宝满意一笑,颔首道:这是自然。 另一头,方众妙也在看一封密信,语气幽幽地说道:我们该走了。 护卫头领躬身询问,什么时候走? 现在。 所有护卫都从打坐中睁开眼。 护卫头领飞快收拾东西,问道,去哪里? 去蛮族王庭。 护卫头领停下动作,确认道:不回北境? 方众妙扬了扬手里的密信,说道:哲仁的小外甥命不久矣,求我施救。这个时候离开刚刚好,再晚上三天就走不了了。 那便走吧。 护卫们立刻收拾好东西,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 睡梦中的图门听见主人在呼唤自己,他想醒过来,身体却无法动弹。 【图门,我走了。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的直觉。直觉对了,你大可以为所欲为。】 【图门,我们王庭见。】 不知过了多久,满身大汗的图门猛然从床上翻身坐起,愣愣地想了一会儿,旋即脸色大变,衣服都来不及穿便跑进最大的帐篷。 里面空空如也,只留下一缕幽微的香气。梦魇成真了!主人抛下他离开了西部牧场! 图门不断在心里呼唤主人,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第543章 苏和大巫 王庭藏匿在茫茫草原的何处,对大周军队而言一直成谜。所以即使击败了蛮人,大周也一直不曾找到反攻的机会。 但方众妙却没有这样的困扰。在窥虚盘的指引下,三天后的深夜,她顺利抵达王庭,并寻到哲仁府上。 一个婴儿被哲仁轻轻抱在怀中,他身旁站着一名美丽的女子,正是蛮王宠妃安格乐玛,也是哲仁的妹妹。 得知大周国师即将到达,安格乐玛以省亲为由离开了王宫。 婴儿睡得十分酣甜,粉嫩的小舌头时不时舔一舔薄薄的唇瓣,眉眼间隐约有几分肖似哲仁,长大了也会是一名英俊非凡的儿郎。他看上去非常健康,并没有信中描写的垂危迹象。 方众妙伸出手,问道,能把脉吗? 哲仁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护卫头领,又看向窗外廊下投射出的二十多道长影,丝毫无惧地说道:您请。 方众妙这才轻轻握住小婴儿的手,指尖无意中碰到哲仁的手腕。 小王子胎里就带着毒,你们也保下来了,可见府上有高人。她缓缓沉吟。 哲仁默不作声,安格乐玛死死盯着大周国师,眉头皱得很紧。她不相信这个中原女人,据说对方意在屠灭蛮族,向她求救不啻于引狼入室,但兄长坚持要如此,安格乐玛也没有办法。 婴儿的脉象本就细弱,方众妙探测的时间有些长。 哲仁幽幽说道:国师,我派去接应你的人早就被你甩开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没想到你竟自己寻到了王庭的位置。 方众妙瞥他一眼,问道:这很难吗? 哲仁愣了一愣,然后摇头苦笑。对大周国师而言,世上或许没有难事。 安格乐玛急不可耐地问道,我儿怎样了? 方众妙收回手,说道:若是我猜得没错,小王子每隔七日就会吐血一次,对否?唯有服用了大巫苏和送来的药丸才能令血气回升,保住性命。 安格乐玛愣住了。她并没有描述儿子的病情,且儿子刚服用过大巫送来的解药,血气旺盛,脸颊红润,脉象也正常,王庭最厉害的大夫都看不出端倪。但大周国师却一语道破症结,这已经足够表明她非凡的能力。 回神之后,安格乐玛急促追问,您能治好我儿吗? 方众妙缓缓摇头,治不好。大巫苏和以他的鲜血为引,在小王子身上下了血咒。世上唯一能救小王子的人是大巫苏和。 她给出的答案与大巫的说法一模一样。 安格乐玛眸光颤颤地看向兄长。哲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护卫头领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危险来临的预感让他真气鼓荡。 方众妙却仿佛毫无察觉,正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她抬眸瞥了哲仁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考虑好了吗? 哲仁睁开眼,默默与她对视,倏然一笑,看来您知道我要做什么? 方众妙放下水杯,说道:你要将我扣押在此处,等到苏和大巫回王庭,便用我去交换解药。 哲仁默然不语,护卫头领握着剑柄的手猛地向外抽,却被方众妙按住手背,轻轻往下压。 长剑重归剑鞘,一道寒芒转瞬即逝。护卫头领被按住的手背隐隐有针刺感,低头看去,主上却已经放开他的手。 我可以留在此处,但你要放我的护卫们离开。方众妙淡淡说道。 护卫头领脸色微变,却强忍着没开口。 哲仁拧眉道,放他们离开,然后让他们引来镇北军,将你救出去?你觉得我会如此愚蠢吗? 方众妙轻轻摇头,你不蠢,所以你很清楚怎样取舍。其实不是你扣押我,而是我主动留下。我也需要见一见你们大巫,却不能以俘虏的身份。我方众妙行走四海,去往何处都是贵客。 哲仁摇头失笑,落入王庭,四处皆敌,您还想当贵客,您好大的口气。 方众妙也摇头失笑,命都在我手上,哲仁,你口气也不小。 哲仁面色微变。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拉扯,低头一看才发现,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在烛火的照耀下微微散发萤光,牵连在自己和方众妙的手腕之间。 什么时候绑上来的?为何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哲仁想不明白,更让他感到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方众妙用细长的食指勾动那根丝线,哲仁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打开门,走出去,对外面重重把守的侍卫们下达命令:今夜无事,你们都回去吧。每人赏银三两,自去账房支取。此后三天,放你们休沐。 侍卫们看向站在廊下的二十多个中原男子。 哲仁摆摆手,他们都是自己人。你们退去吧。 屋内的安格乐玛感觉到情况不对,正准备呼救,却听大周国师低不可闻地说道:这根丝线名为魂线,若是被我掐断,你兄长会瞬间毙命。 第498章 安格乐玛的嘴立刻闭紧。 门外的侍卫们看不出问题,纷纷告退。原本戒备森严的府邸变得松散无比。 哲仁走回来,关上门,坐在方众妙对面,微笑还挂在脸上,眼里却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丝线,终于意识到大周国师的话语或许狂妄,却没有半分虚假。 天大地大,她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谁都无法胁迫甚至扣押她。 哲仁闭了闭眼,苦笑道,国师愿意暂居此处,实乃我三生之幸。 方众妙指尖轻轻一捻,半透明的丝线便消弭于无形。但哲仁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依旧被束缚着,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便是万劫不复。 大周国师是个多么可怕的敌人,早在临安的时候哲仁就已经知晓。终究是他高估了自己。 方众妙对护卫头领摆摆手,语气漫不经心,你们回去吧。 护卫头领持剑下跪,满脸坚毅。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脑海中钻入一道轻灵的声音:【你背着我赶路的时候,我在你怀中塞了一个锦囊。带上锦囊去找镇北侯。得见血月,便是开启锦囊之时。】 护卫头领眸光微微一闪,半跪的姿态依旧不变。 轻灵的声音耐心劝说:【你们把锦囊带到,我就能活着离开草原。否则我们二三十人在蛮族几十万大军的围剿下十死无生。】 护卫头领猛然站起,深深看了主上一眼,开了房门大步离去。他手背上连着的那根丝线一闪即逝。 哲仁盯着护卫头领的背影,疑惑道:他怎么忽然走了?我还以为他会留下与你同生共死。 方众妙轻轻一笑,沉默不语。 方众妙离去的第二日,图门带上自己的三千亲卫,穿着抢来的铠甲,手握削铁如泥的弯刀,龙行虎步地走向马圈。 几个牧民慌忙打开围栏,把最为膘肥体壮的战马挑选出来,让他们骑上。 朝鲁正为大周国师的忽然离去感到焦头烂额,听见动静走出帐篷查看,顿时脸色更为阴沉。 他跑过去厉声喝问,哈鲁,你要做什么? 图门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朝鲁,用口型说道:我要与你决裂。 一名会读唇语的亲卫大声重复图门的话:我要与你决裂! 朝鲁用力握住图门的缰绳,质问道:哈鲁,我们本是同根生的兄弟,你因为一个中原女人就要与我决裂,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你可知道那女子是邪魔? 他不敢宣扬方众妙的身份,怕在部落里引起恐慌。 图门恶狠狠地瞪着朝鲁,说道:你和宝音才是邪魔!你们会为部落带来灾难! 亲卫大声读出他的唇语。 几位族老慌忙跑出来,阻拦在兄弟二人之间。什么邪魔,什么灾难,他们根本听不懂。发生什么事了? 朝鲁劝不动图门,只能看向三千亲卫,缓声说道:哈鲁要走,你们就真的跟他走?你们的父母妻儿都在这里,你们全然不顾了吗? 不少亲卫露出犹豫的神色。 图门一把推开朝鲁,打马便走。三千亲卫愿意跟的就跟,不愿意的也可以留下。 见他走了,孑然一身的勇士们纷纷跟着离开,但留在原地的却还有一千多人。 图门没有回头,只在心里不断呼唤:【主人,你在哪儿?】 是离得太远,你已经听不见了吗?好,那我就杀进王庭,去到你身边! 轰隆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漫漫沙尘冲天而起。哈剌赤部落失去了图门和一千多名勇士,战力至少折损八成。图门才是哈剌赤部落的支柱,这一点直到他走后才有人明白过来。 几位族老拍着大腿悲嚎不已,连声追问朝鲁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哈鲁说你和宝音是邪魔?还说你们会为部落带来灾难?他素来沉默寡言,性格也憨厚淳朴,绝不会无缘无故指控你们。你和宝音私底下在做什么? 朝鲁脸色极为难看,愤恨地说道:他被那个中原女人迷了心窍,已经对族人有了背叛之心。你们相信我,我和宝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部落的生存,甚至是为了整个蛮族的兴盛。我没有错! 你没错,那就是哈鲁错了?可哈鲁百战百胜,将部落壮大至此,哈鲁也没有错! 几位族老无法分辨,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 这场纠纷令部落所有人都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在两日后达到顶点。哈剌赤部落被大巫的军队包围了。 帐篷内,苏和大巫似笑非笑地盯着平瑞宝,幽幽问道,你是说,大周国师用一张面具夺取了你的阳寿? 平瑞宝小心翼翼地点头,是的,我亲眼所见,亲身体会,绝不会骗您。您看我的白发,它们是瞬间长出来的,朝鲁首领可以为我作证。 平瑞宝看向坐在一旁的朝鲁。 朝鲁点点头,视线飞快掠过苏和大巫年轻俊逸的脸庞。难怪大家都对大巫奉若神明,一个百岁老人,却还维持着青春模样,岂非超凡脱俗? 苏和大巫玩味地打量着平瑞宝的脸,问道,那张面具呢? 平瑞宝低声说道,面具被方众妙带走了。只要抓住她,严加拷问,必然能得到面具和夺人阳寿的秘法。 正是因为有方众妙这个诱饵在前面吊着苏和大巫的胃口,她才敢把人引过来谈合作。她自认为自己的饕餮命格在夺人阳寿的秘法面前不值一提。 未料苏和大巫却轻轻笑起来,并朝平瑞宝慢慢伸出手,面具不就戴在你脸上吗? 平瑞宝愣住了。 下一瞬,苏和大巫已经从她脸上揭走一张面具,面具的五官活灵活现,美不胜收。 平瑞宝惊呆了。朝鲁看向她的脸,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什么怪物? 坐在苏和大巫身后的几个婢女发出惊恐的尖叫。 平瑞宝明白过来,连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细嫩掌心下触及的是凹凸不平的肌肤,是扭曲变形的五官,是没有起伏的鼻梁。 原来她的脸从来就没有恢复过!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给她戴上了一张面具,伪造出貌美的假象。 是谁?是方众妙! 想明白前后因果,平瑞宝只觉浑身发冷。原来她一直都没逃出过方众妙的手掌心。她离开临安,来到草原,登上神位,乃至于现在与苏和大巫联手,都有可能是方众妙在背后推动。 可怕!那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平瑞宝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然而苏和大巫却还不曾感受到大周国师的可怕之处。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面具,沉吟道,汲取气运的法器,做得倒是精巧。戴上之后不会有反噬吗? 反噬?我连面具的存在都不知道,哪里会知道什么反噬?平瑞宝捂着脸,只露出一双通红狼狈的眼睛。 苏和大巫轻轻笑了笑,说道:有没有反噬,你戴上让我看一看就知道了。 话落,他把面具扣回平瑞宝脸上,站起身走出帐篷。 你二人随我来。 平瑞宝和朝鲁魂不守舍地跟在苏和大巫身后。 帐外,哈剌赤部落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被毒烟放倒,一个个整齐摆放在草地上。数万人密密麻麻排布,场面蔚为壮观。 苏和大巫指着这些人,对平瑞宝说道,我看过了,这些牧民对你都很虔诚。你也知道吧,得到气运最快捷的方式不是感召,而是献祭。 献祭?什么意思?朝鲁猛然抬头。 苏和大巫轻轻摆手,一名士兵立刻抓住一位族老的脑袋,用弯刀割断对方的喉咙。 赤红的血液肆意流淌,宝贵的生命渐渐逝去,这就是献祭。 第544章 分裂 青色草原瞬间被喷涌的鲜血染成赤红一片,这场景也染红了朝鲁的双眼。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苏和大巫,整个人像头疯兽一般冲出去。 住手!你们给我住手! 两个壮如铁塔的士兵将他掀翻在地,用膝盖狠狠顶住他的脊背。他只能昂起头,在剧烈的挣扎中看着惨剧不断上演。 又一名族人被抓住头发,割断了喉咙,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血海在朝鲁撕心裂肺的吼声中缓缓蔓延。 与此同时,平瑞宝的脸庞正变得越来越美。 每死一个牧民,这人拥有的全部气运就会变成滔天巨浪,狠狠拍向平瑞宝。她的身体甚至感觉到了被极速填充的疼痛。她忍不住呻吟,却又止不住地低笑。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铜镜,映照自己的脸,眼里闪烁着狂喜的光芒。只要这张面具永远戴在她的脸上,与真实的容貌又有什么区别? 现在的她已经美到令人失语。在她脚下是渐渐扩散的血海。 第499章 不断有牧民被献祭,而此前的一天,这些人还曾跪在她脚边,怀着最虔诚的心亲吻她的袍角。 平瑞宝在笑,朝鲁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他忽然想起哈鲁离开时说过的话。 那时他怨怪哈鲁被大周国师迷了心窍,背叛族人。他嗤笑哈鲁不懂何谓家国情怀,没有长远目光。可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证明哈鲁的话是对的。 他和宝音才是邪魔!他和宝音带来了灭族之灾!他才是世上最愚蠢,最该死的人! 杀了我!杀了我!眼看无法阻止这场杀戮,朝鲁闭着眼睛嘶吼。 大巫苏和缓缓走过去,弯腰捏住朝鲁的下颌,轻笑着说道:你可是未来帝星,我怎么能让你死呢? 朝鲁睁开赤红的双眼,恶狠狠地说道:你们承诺过,不会牵连我的族人! 大巫苏和点点头,十分温和地说道:没错,我不会牵连你的族人。这批族人杀光了,我麾下的军队就是你的族人。我的部落还未命名,现在我给你这个荣幸。从今往后,大巫部落便叫哈剌赤部落。这样你总该高兴了吧? 高兴?朝鲁死死瞪着苏和大巫,眼里全是深入骨髓的恨意。但他更恨自己。 明知道宝音是个夺人气运的妖女,他依旧选择相信她的鬼话。 同样都是最接近神明的人,为什么大周国师图谋草原,用的手段是扶持,是怀柔,是温养。而大巫却能对同族举起屠刀?为什么? 朝鲁咬牙切齿地说道,大巫,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来日我要用你的性命清偿这笔血海深仇! 苏和大巫非但不恼,反而仰天大笑,用我的性命清偿这笔血海深仇?朝鲁首领,你的话太可笑了,我有必要与你说个清楚。 难道不是你和宝音写信让我来的吗?我说我要以勾结大周细作的罪名将你的部落围困,也是经过你首肯的。大军压境,必有战祸,这一点连宝音都知道,莫非你不清楚?你这首领是怎么当上的? 苏和大巫敛去笑意缓缓摇头,朝鲁首领,好人坏人全都让你做了,我做什么? 他弯下腰,仔细打量朝鲁的脸,感慨道,不过,往往唯有你这种假仁假义之徒才能登上那个至高的宝座,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朝鲁涨红的脸慢慢变得煞白。这些话他无法辩驳。他的确是导致这场灭族之灾的罪魁祸首。 见他流出泪水,眼神空茫,苏和大巫觉得无趣,便又摆手下令,继续给我杀。 更多士兵走出队列,一个个抓住牧民们的头发,干脆利落地割断喉咙。瞬息之间便有数十人毙命。 血流成河。 朝鲁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然而黑暗中,刀锋划破喉咙的声音更加令他毛骨悚然。前所未有的悔恨将他淹没。 如果安安分分当大周国师的一颗棋子,如果依照大周国师的规划一步一步走下去,哈剌赤部落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朝鲁以为大周国师是邪魔,可到头来他才发现,被族人们奉若神明的大巫竟是真正的邪魔! 朝鲁认知的一切在血海中彻底颠覆。 苏和大巫捏着平瑞宝的下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张巧夺天工的面具。 指尖没有感受到任何阴煞之气,也没有孽力和业障的反噬。用献祭之法夺人气运,本该天诛地灭,然而这张面具却仿佛能遮蔽天机。 为什么? 苏和大巫对此很感兴趣。他观察了许久,指尖摸了又摸,时不时让麾下亲兵杀几个牧民,再行探究。 最后他终于明白了什么,不由拊掌赞叹。 大周国师好生厉害,原是用阴阳太极图布设一个轮回法阵,从而消弭了业力反噬。道家术法果然博大精深。 平瑞宝不敢打断苏和大巫的思索,却又不得不开口,大巫,方才杀的那些人,并没有气运向我流过来。 苏和大巫回头查看躺在地上的那些牧民,莞尔道,哦,他们早就醒了,只是还不能动弹。许是我方才与朝鲁首领的谈话被他们听去了,所以他们对你的虔诚正在消失。没有虔诚,自然也就不愿给你气运。 平瑞宝有些可惜地点点头。 被死死按在地上的朝鲁猛然抬头看向族人们。他们的眼皮在颤,睫毛在抖,只是还不能睁开眼睛。他们的确早已苏醒。 在这一瞬间,朝鲁仿佛坠入了地狱。 如果族人们在无知无觉中被杀死,那他追随族人们同去黄泉,说不定还能在阴间相聚。可现在,他哪里还有脸面自称是部落首领? 他是邪魔,他是罪魁,他是族人们的仇敌!朝鲁痛不可遏,仰天嘶吼。 苏和大巫捻起地上的鲜血放在鼻端嗅闻,最后又循着气味走到方众妙的帐篷边,捡起地上散落的一块木炭。 平瑞宝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这些木炭是大周国师留下的,它们有毒? 苏和大巫玩味地说道,非但没毒,还有药用。日日嗅闻这种木炭散发的烟味,体质将大大增强。难怪吸入了我的毒烟,这些牧民们却醒得这样早。 强烈的不安感袭上平瑞宝的心头。 方众妙心思有多缜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人绝不会平白无故使用这种木炭。难道牧民们提前苏醒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可是为什么?这四五万人被二三十万军队包围,提前醒来也只是箭靶而已。 思忖间,哈剌赤部落的牧民们已经纷纷醒转,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宝音和朝鲁破口大骂。 宝音面色不变,朝鲁则低下头,将痛苦至极的脸深深掩埋在草丛里。如果现在就让他死去,他会感谢上苍的仁慈。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坡上冲下来一千多名身着铠甲,手握弯刀的重骑兵。是哈鲁!他竟然去而复返! 平瑞宝吓了一跳,苏和大巫也露出惊容。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千多名重骑兵从薄弱处冲入牧场,没有盲目砍杀士兵,反而直奔马圈,撞开围栏。 从温泉峡谷带回来的几千匹骏马奔腾而出,发出咴咴嘶鸣,狂野的力量瞬间冲散了大军阵型。 不知谁在混乱中高喊:哈剌赤部落的牧民们都骑上马给我冲出去! 于是痛骂宝音和朝鲁的牧民们纷纷跑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跟随一千多名重骑兵连砍带杀地冲出包围圈。 跑在最前面的图门手起刀落,杀得人头滚滚,神佛不可挡。 也有牧民抢夺了士兵的马,逃出生天,但更多牧民留了下来。他们逃不掉,然而没关系,他们会死死抱住士兵,或是用自己的身体绊倒战马,拖延军队的追击。只要哈剌赤部落有一颗火星保留下来,仇恨的火焰总会烧遍整个草原! 届时,苏和大巫、朝鲁首领、神女宝音,都得死! 第545章 得我者得天下 苏和大巫满怀赞叹地看着图门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好勇猛的男子!倘若能入我麾下,必是一员悍将! 他转而看向被强行按压在地上的朝鲁,玩味道:我在他脸上看见了与你相连的亲缘线。你们是兄弟? 朝鲁咬牙不语。 苏和大巫问道,大周国师定然很看重他,且耗费了许多精力栽培他,是也不是? 朝鲁依旧不语。 平瑞宝摇头,他爱慕方众妙不假,但二人往日里并无交集。 苏和大巫皱起眉头,疑惑低语,怎么会?这人可是太阳命格。如此重要的一号人物,大周国师不可能不牢牢把控。 平瑞宝茫然摇头,我日日跟着方众妙,真的没见过二人有来往。大巫,我不会骗您。 苏和大巫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就奇怪了。以大周国师的道行,她不会看不出方才那人的命格。若我是她,我会付出百倍的心力去栽培方才那人。 平瑞宝好奇地问,太阳命格有什么说法吗?难道比紫微帝星还厉害? 苏和大巫缓缓说道:拥有太阳命格者,若与帝星同心戮力,便为左膀右臂,肱股之臣。若与帝心离心离德,仇深似海,便能无视帝星的滔天气运将之斩杀!哪怕有上苍的庇佑,只要方才那人铁了心要杀朝鲁,他总有一天能做到。 平瑞宝倒吸一口气,随后心颤不已。 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方众妙为何要日日让牧民们嗅闻那些增强体质的烟雾,从而在今天提前苏醒。 她要造就朝鲁与哈鲁彻底决裂无可弥合的一幕。自己与朝鲁的背叛、哈鲁的去而复返、苏和大巫的到来、族人的献祭毁灭,还有偿还不清的血债如此种种都是因为方众妙! 方众妙曾说世人皆是她手里的一枚棋子,却原来这是她的实话,并非狂言妄语。 方众妙,你怎么能如此可怕?平瑞宝几乎瘫软在地。然后她勉力站起来,尖声道,大巫,您还不赶紧派兵去追哈鲁?不要让他跑了! 第500章 苏和大巫摇摇头,你知道什么是太阳命格吗? 平瑞宝一味催促,杀了哈鲁才是最重要的!我才不管他是什么命格! 苏和大巫环视整个牧场,面色说不出的阴郁。羊圈、马圈、牛圈全都被撞烂,四处乱跑的牲畜早已经将他的大军冲成一盘散沙。这种情况下如何去追逃走的牧民? 苏和大巫沉声道,太阳命格最大的特质是不死,因为太阳是生命的源头。杀死哈鲁比杀死朝鲁难上百倍千倍! 平瑞宝忽然想到了哈鲁受过的那些伤,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人真的杀不死。哪怕身中数箭,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用不了三四天,他依旧生龙活虎。 朝鲁狰狞地笑起来,大巫,哈鲁会帮我们报仇的。我宁愿自戕也不会受你摆布! 话落,他便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苏和大巫冷笑道,你若是死了,你的这些族人皆会被我千刀万剐! 没能爬上马背冲出重围的牧民们被扣押在一起。几位族老恶狠狠地瞪视朝鲁,其余人要么哭泣,要么破口大骂。 朝鲁咬紧的牙关缓缓松开,痛苦的脸庞无力垂落。他已经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族人们被活剐。 见他妥协,苏和大巫满意摆手,将朝鲁首领带去帐篷里洗漱一番。从今往后,他的地位只在我和宝音神女之下。大巫部落从今日起便是哈剌赤部落,你们记住了吗? 将士们齐齐应诺,声震云霄。 苏和大巫走进方众妙原本居住的帐篷,四下走了走,看了看,然后才席地而坐,抛出一把蓍草。 平瑞宝跪坐在他身旁,好奇地问,大巫,您在做什么? 苏和大巫盯着抛洒在地的蓍草,喃喃道,大周国师不曾逃往边境,却是去了王庭,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是在占卜吗?平瑞宝有所明悟,问道,我们也去王庭吗?若是晚了,方众妙可能会跑。 苏和大巫再次抛出蓍草占卜,摇头道,不急着回王庭。大周国师不会跑,她在等我呢。 不去王庭,那我们去哪儿?平瑞宝又问。 苏和大巫转头看她,玩味地说道:你可知道,你这张面具有多么珍贵? 平瑞宝点点头,眼神却很茫然。能把一个毁容的怪物变成天下第一美人,这张面具自然珍贵。但苏和大巫所说的珍贵,好像与她理解的不一样。 苏和大巫从怀里摸出一本陈旧泛黄的册子,轻轻翻开第一页,说道:这是我的探子从卧佛寺的佛像里找到的经书。你说奇不奇怪,明明是佛家典籍,内里却写着道家秘法。你可曾听说过造化面具? 平瑞宝摇摇头。 苏和大巫合上册子,玩味道,你脸上这张面具便是造化面具的胎底。用怨气粘合的面具,时间长了总会碎裂,然而用气运粘合的面具,哪怕亿万年过去,它依旧会完好地保存下来。谁若是得到这张造化面具,谁就能活亿万年那么长久,这才是世上唯一可行的长生之道。 平瑞宝听呆了。如此看来,方众妙给她的竟然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件宝贝。 她急忙问道,如此珍贵的东西,她为什么放在我身上? 苏和大巫指着自己的山根说道:拼凑造化面具,无可替代的一个原材料便是我疾厄宫里的骨头。所以大周国师用你当诱饵,把我引出来。 平瑞宝头皮隐隐发麻,声音颤抖地问,她想做什么? 苏和大巫冷笑道,她想借我的手凑齐造化面具所需的十六块骨头。她追求长生大道,我又何尝不是。我疾厄宫里的骨头无可替代,她命宫里的那块骨头又有谁能代替得了呢?她想杀我取骨,我心亦然。 平瑞宝愣愣出神,只觉身陷漩涡,不得解脱。 她哆哆嗦嗦开口,那,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苏和大巫睨她一眼,笑容诡异,现在最紧要的事自然是把你脸上这张胎底面具用源源不断的气运温养起来。走吧神女,我为你找更多人牲进行献祭。 与此同时,哲仁府上,方众妙正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我查到了过去几月你的踪迹。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方众妙仰望天上的血月,并未回头。 哲仁踏着月光走入屋内,幽幽说道:宝音神女是您的傀儡吧?哈剌赤部落是您扶持起来的,您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留,说放手就放手,不会舍不得吗?那毕竟是您的心血。 方众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早已经预见到的结果,又怎会不舍? 哲仁坐在她对面,问道,那您可曾预见到,接下来的草原会发生什么大事? 方众妙看向西方,幽幽说道:接下来,一场瘟疫将席卷草原,神女宝音会横空出世。王庭内外血流成河,各大部落纷争四起,蛮族帝国分崩离析。 哲仁沉默了许久许久。 方众妙伸出细长的食指,将一杯热茶轻轻推到他眼底。 哲仁垂眸看去,视野被雾气氤氲,有些模糊。他声音干涩地问道:您知道得如此清楚,看来这种种灾祸背后都有您在推动? 方众妙仰头饮尽杯中余茶,朗笑道,哲仁,得我者得天下,失吾者失九州。与我合作,此次纷争必然不会祸及你的家人和部族。不与我合作,你只会变成血海中浮起又破裂的一个泡沫。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哲仁依旧不语,心弦却震颤不停。 王庭内外血流成河,各大部落纷争四起,蛮族帝国分崩离析,如此糟糕的局面只会在一个情况下发生,那就是王族全都死光了。 然而大周国师沦落异乡,孤立无援,她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只身一人杀光王族比登天还难! 不过,世上真的有大周国师做不到的事吗?只一个转念,哲仁茫然的双眼就渐渐清明起来。 第546章 悔不当初 方众妙看着低头沉思的哲仁,问道,巴彦部落现在情况如何? 哲仁摇头道,巴彦部落已经被王族和其他三大部落吞并,逃走的五万残部现今在南方牧场游荡,却也朝不保夕。 方众妙对此有所预料,眸光闪了闪,说道,哲仁首领,你可以走了。我的提议,你回去之后好好考虑考虑。 哲仁盯着自己的手腕,苦笑道,您说让我考虑,却也没给我拒绝的机会。若是不与您站在一起,我这条命时时刻刻都能被您拿去。 方众妙朗笑起来,风吹过她的长发,带起丝丝缕缕幽香。 她飒然道,哲仁首领,你小看我方众妙了。我习得瞳术、心术,亦精通摄魂之术。可我身边追随的人,没有任何一个是用鬼蜮伎俩操控而来。人心这种东西,我要拿也是坦坦荡荡地拿,何须胁迫? 话落,她伸出细长食指,轻轻勾断了连在二人之间的透明蛛丝。 血色月光下,蛛丝沁润着粉色,轻轻一晃便断成两截。灵魂被禁锢的感觉也随之消失,哲仁挺直脊背,长舒一口气。 他转动漆黑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方众妙,不知想到什么竟愉悦地低笑起来。 国师,您的风采一如初见那般,哲仁实在是仰慕。 他把话说得直白,方众妙自然也是落落大方地笑了笑。 哲仁思忖片刻,又道,既然你我二人已是合作关系,那我就奉送您一个消息。大王已经与五胡联合起来,夏末秋初便要集结百万大军再入中土。下月十五便是会盟之日,五胡首领沿途北上,为大王带来了珍贵的礼物。您可以猜一猜这礼物是什么。 方众妙闭上双眼,语气寒冷彻骨,我早已算到北境生民将有一场浩劫。他们带来的礼物,不外乎我大周子民的头颅。杀尽汉人,何愁中土不复? 哲仁叹息道,您果然料事如神。正所谓歃血为盟,这血自然来自于你们大周子民。消息已经给您了,能否把它传递出去只看您的本事。若镇北军有所准备,死的人或许会少一点。 方众妙睁开眼,问道,哦,只看我的本事?你是我的盟友,你不帮我准备信鸽或信使? 哲仁玩味地笑了笑,您先自己想想办法吧,若是不行,再来求我。 他大步走出房间,头也不回地朗声而笑,您若是真的来了,我可不敢让您下跪,敬我三杯酒即可。 方众妙轻轻道,哲仁首领,那你就等着吧。 哲仁等了一夜,没能等到大周国师来求自己,却等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 荡魔令?昨日下达的?而且还是国师法旨?他低头看着跪在脚边的探子。 第501章 探子拱手说道,是!昨日深夜,大周国师忽然下达法旨,以一两银子一颗的价格收购所有蛮夷的头颅。若蛮夷头颅属于贵族或是军中人士,有品阶官位,价格还会节节攀升。现如今,整个北境的人都在找寻蛮夷,见到相貌迥异者举刀便杀。 说到此处,探子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仅仅一日,死在北境的蛮夷就有七八万人!据说大周国师为此筹备了亿万银两。 哲仁脑门凉飕飕的,浑身的血液好似冻结了一般。 昨日深夜他才把消息告诉大周国师,然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北境就已经下发了荡魔令。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是了,大周国师料事如神,既已知道中原有此浩劫,自然会事先做好准备。她昨日问我要信鸽和信使,原是在逗弄我罢了。 哲仁用掌心撑住自己冰冷的额头,咬牙问道,所谓蛮夷,是指我们蛮族和五胡? 探子默默点头,眼里满是恐惧。他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北境逃回来的。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软弱可欺的中原人现在一个个都杀疯了! 探子颤声道,亿万银两够买亿万颗人头,我们蛮族和五胡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个数。大周国师要把我们杀到灭种! 哲仁抬起微微苍白的脸,摆手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下去吧。日后收束麾下,不得令他们踏入中土。 探子领命而去,走路的姿势有些发飘,像是被吓丢了魂。 哲仁看着窗外,想到昨夜血色月光中大周国师那张圣洁美丽的脸庞,不由苦笑,若是不与您合作,我如何保全自身?您的手段的确坦荡,却也可怕啊 图门带领数千族人逃出了西部牧场。 众人在一个偏僻峡谷中躲藏,吃着所剩不多的干粮,眼里全是无法压抑的仇恨。想到被割断喉咙的亲人,想到朝鲁那张虚伪的脸庞,他们忍不住作呕。 一名族人红着眼睛问道,首领,我们何去何从? 图门正在发愣,没有回答。 那一日,他忽然想到主人时常盖在腿上的羊皮毯子还留在帐篷里,便想回去拿。晚上盖着那条毯子睡觉,嗅着主人残留的香气,他焦躁不堪的心才能得到一丝平复。 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竟会撞见那样血腥残忍的场面。难怪主人离开的时候让他凭直觉行事,想来也是算到了哈剌赤部落会有这场灾劫。 这些怀着血海深仇的勇士就是主人为我准备的部将吗?主人叫我去王庭,但王庭究竟在何处?思及此,图门看向身旁的亲卫,询问:你可知道王庭怎么走? 亲卫会读唇语,连忙摇头:首领,您说笑了。王庭隐藏在草原深处,只有王族和四大部族的首领才知道路径,我们这些微贱之人能够知道王庭的存在就算是有见识了。 图门看向其余人,大家纷纷摇头。 图门用力握拳,脸色一片灰败。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主人曾经说过的话去到南方,那里有你的机缘。 图门立刻站起身,用口型说道:我们去南方牧场! 与此同时,平瑞宝和朝鲁正站在河边,眼睁睁地看着苏和大巫将数万只病死发臭的老鼠扔进水里。 二人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样做会导致怎样的后果。瘟疫将沿着这条河,在下游蔓延开来。整个草原都会陷入生灵涂炭的浩劫之中。 朝鲁哑声问道,大巫,你可知道你会害死多少族人?你为何如此? 苏和大巫漫不经心地瞥了朝鲁一眼,语气温和地说道:大周国师一步一步指引你,让你的部落从弱小到强大,我却没有她那样的耐心,因为我是一个百岁老人,时间所剩无几。 我不可能带领你去征战那些部族,让你耗费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功夫将他们鲸吞蚕食。 瘟疫降临的时候,我这个能够治愈瘟疫的大巫让下游的部族向你献上忠诚,他们定然会匍匐亲吻你的脚背。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和宝音,毕竟你二人可是将来的帝后。 平瑞宝脸颊羞红,轻轻去牵朝鲁的手。 朝鲁却狠狠将她甩开,双眼通红地跪倒在河边。从今以后,他就是蛮族的千古罪人!他算什么天下共主? 他总觉得事情不该如此!跟着大周国师一路前行,与哈鲁同心协力壮大部族才是对的!但他已经没了选择! 第547章 立誓 哲仁匆匆走进府邸,来到最为隐秘的一处院落,却忽然站在门口不动了。 前方水榭如浮在碧波上的一片荷叶,方众妙临栏而立,指尖捏着细细的饵料,簌簌撒入水中,引得满池红鲤聚作一片流动的霞云。 哲仁痴迷中原文化,眼前这一幕便似水墨长卷里皴出的虚影,带着不沾尘俗的韵致,却也是人间的烟火。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起这出尘脱俗之人的所作所为,心里的悸动又都变作彻骨寒冷。 方众妙轻轻拍掉掌心的碎屑,懒懒地道一句,你来了。 哲仁嗯了一声,默默在她对面坐下,视线随她转动。 方众妙倒了一杯热茶,用指尖缓推过去。 你脸色有些难看,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哲仁端起杯子喝茶,停顿片刻才道,您神通广大,哪怕足不出户也能知天下事。我带来的消息是您之前就说过的。 方众妙恍然道,瘟疫爆发了? 哲仁放下杯子,问道,国师,此事也是您主导的吗? 方众妙淡然道,此事的因果算不到我头上。 哲仁垂眸思忖,而后苦笑,算不到您头上。也就是说,哪怕是您主导的,就连老天爷都找不到您出手的把柄? 方众妙默然不语。 哲仁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大事,不由正色道,国师,您对我族是何意图?灭国灭种吗?荡魔令一下,北境之内的蛮族和胡人被杀得干干净净,人头堆叠起来能摆成一座贺兰山。而今瘟疫横行,短短半月,西部牧场就已经成了荒无人烟之地。 哲仁握紧拳头,咬牙道:如果您意图灭我族人,那么抱歉,我便是拼着一死也不会让您得逞! 他知道眼前这人手无缚鸡之力,却更清楚,倘若她想杀人也轻而易举。对她的爱恋不能与家国相比。 他站起身,抽出腰侧长刀,锋锐的刀尖对准大周国师平淡无痕的眉心。 方众妙微微抬眸,问道:哲仁首领,你可知道我修的是什么道? 哲仁的语气有些悲哀,是无情道吧?您这双洁白的手杀了多少人,您自己数得清吗? 方众妙摇摇头,我修的是因果之道。你们蛮族注定会壮大崛起,成为此方天地的霸主。我若是把你们灭了,等于是自毁道途。你觉得我会这样做吗? 哲仁默然不语。 方众妙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夹住刀尖。 哲仁握刀的手颤了颤。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在担心刀刃会不会割伤大周国师的手指。 方众妙不闪不避地看着哲仁,缓缓说道:我保证,你们蛮族依旧会壮大兴盛,繁衍百代万世。我保证,此方天地必有你们统御之地,且疆域辽阔。我保证会为你们择一雄主,带领你们乘万里长风,绘山河边界。 她每说一句话,哲仁的刀尖就不由自主地颤一颤。 这样的承诺,即便是大王也不敢轻易说出口,因为他做不到。然而此时此刻,在哲仁面前许下誓言的是大周国师,是蛮族最可怕的敌人,哲仁的心却动摇了。他甚至产生了一些感激和渴盼,这实在是荒谬。 方众妙竖起另外一只手,坚定不移地说道:苍天在上,若我方众妙有违此誓,便叫我轮回千劫不得超生。 修道者从不轻易立誓,尤其是像大周国师这等近神之人。哲仁信了。明知道大周国师是异族,不可能真心为蛮族考虑,他依旧信了。 方众妙轻轻放开两指,哲仁小心翼翼地收回长刀。 他慢慢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道:抱歉。 方众妙定定看他一眼,说道:你兄弟宫有紫微七杀,又逢空劫夹制,可见你常年忧心的隐患即将爆发。 哲仁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大王准备对我的部族下手了? 方众妙端详他的脸,说道:你妹妹安格乐玛将是你的劫星。 哲仁眸光闪了闪,问道,如何破局? 方众妙正色道,哲仁首领,你相信我吗? 哲仁正欲开口,却见大周国师轻轻摆了摆手。 哲仁首领,不要轻易回答,好好考虑一下。我要的信任是以命相托那种。若你能做到,我就告诉你破局之法。若你做不到,便好好迎接哲仁部落最后也最荣耀的时刻。 第502章 哲仁部落最后也最荣耀的时刻? 哲仁反复咀嚼这句话,眸色暗了又暗,脸色沉了又沉,思忖良久才极为坚定地说道,国师,我信你。 当日下午,哲仁匆匆赶赴王庭,得了大王允许,在后宫面见妹妹安格乐玛。 大哥,你疯了!安格乐玛不敢置信地看着摆放在桌上的一颗药丸,摇头道,你竟然真的听信了那个妖女的话。如果这颗药不是假死药,是真的毒药怎么办?那可是你的亲外甥,也是我们哲仁部落最大的希望!他将来必是蛮族的王! 哲仁沉声道,我已经找人试过药,你尽管放心。哲仁部落最荣耀的时刻即将到来,却也是最致命的时刻。我相信国师的预言。 安格乐玛一把打掉盛放药丸的盒子,厉声道: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我这就去找萨满帮你驱邪!然后派兵杀了那个妖女! 哲仁用力拽住安格乐玛的手腕,同样严厉地说道:安格乐玛,你可知道我族最荣耀的时刻是什么? 安格乐玛噙着泪委屈地说道:是七王子登基为帝的那一天!但你却想用一颗假死药抹除他的存在! 哲仁深吸一口气,我问的是现在。现在,倘若我族得到极致的荣耀,你认为会是什么? 安格乐玛剧烈挣扎。 哲仁不得不将她双手反剪,用力按压在桌上,语气冷酷,回答我! 安格乐玛哽咽道,是我被大王立为元后,小七被立为太子。 哲仁看着妹妹哭泣的脸,心脏绞痛,情绪翻涌。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自己,乃至于全族的性命。但坐庄的人偏偏是大周国师 思及此,哲仁竟然低笑了一声。 他附在安格乐玛耳边,语气冰冷地说道,我与大王联手灭了巴彦部,而今我的权势已经太盛。你觉得大王还会为我的权势再添一把火吗?他老了,病了,而我还年轻力壮。把尚在襁褓的七王子立为太子,难道他不知道王权会落到我手里吗? 安格乐玛还在挣扎,眸光却闪烁不停。 哲仁继续说道:倘若他真的这么做了,你觉得他是真心交付王权,还是想要算计我? 安格乐玛安静下来。 哲仁放开她的双手,理了理自己衣襟,说道,草原将有大变,为了整个部族的存活,只能委屈七王子。我会收养他,并且将我拥有的一切都交给他。 安格乐玛沉默不语。 哲仁捡起假死药,塞进妹妹手里,嘱咐道,今天晚上你就把药喂给七王子。记住,这都是为了部族,为了数十万人的生存! 安格乐玛咬破了嘴唇,却也点下了头。 哲仁僵坐片刻,然后才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王庭。 在他走后,安格乐玛狠狠将那颗药丸投掷出去,咬牙切齿地低语:大哥,我不会让你毁了我们母子的荣华富贵,更不会让你毁了部落繁荣昌盛的希望。 你给我带来一颗假死药,我就送那妖女一颗断肠药!小七没了,你觉得我不会伤心。那个妖女没了,我想你也不会伤心的吧? 第548章 蛮王 哲仁整晚不曾安睡,翌日清晨,顶着疲惫至极的一张脸来见国师。 方众妙坐在偏厅,正享用着热气腾腾的早膳。 一屉蒸饺,几个素包,一碗米粥,两碟咸菜,府内的厨子必是从中原找来的,味道很是正宗。 看见哲仁走进来,方众妙伸手邀请,坐。 哲仁坐下之后深深叹息,昨夜王庭始终没有传来七王子重病的消息。 这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安格乐玛背叛了自己这个兄长,也背叛了族人。 方众妙亲手夹了一个蒸饺,放在空碗里,温声道:哲仁首领,请用。 大周国师亲手布膳,哲仁岂敢不吃?他吞咽蒸饺,正欲饮水,却忽觉腹中绞痛,整个人都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你!他抬起冷汗密布的脸,表情痛苦。 国师竟然在膳食里下毒,为何?哲仁自问并没有做错什么,更无背叛之心!国师这般光明磊落,缘何变得如此阴毒? 他不敢相信! 方众妙淡淡说道:这是你妹妹安格乐玛送来的毒药,名为断肠散,只需指甲缝那么一丁点就能毒死几百人。 哲仁心底的悲哀和痛苦全都变作骇然。 竟然是妹妹!她想谋害国师,邀功蛮王!这个蠢货! 哲仁爬满血丝的眼眸燃烧起凶猛的怒火。他抓住桌沿艰难站起,摇摇晃晃坐入软椅,薄唇溢出鲜血,却依旧撑起笑颜。 国师,请您给我三日,我定会料理了安格乐玛。 方众妙叹息道,来不及了。 是因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来不及了吗?国师不打算饶恕我。思及此,哲仁只能苦笑。 方众妙缓缓斟满一杯热茶,提醒道,临死之前,你还有一件事要做。 哲仁撑着桌面站起,踉跄走到门口,用袖子抹去唇角血迹,招来二门外的一个仆从,吩咐道,让大管家马上点火。 仆从不明所以,却没敢多问,匆匆跑去找大管家传达首领的命令。 不多时,西南角冒出许多黑烟,脚步声奔走凌乱,喊声震天,库房着火了!库房着火了!快救火! 哲仁多年征战聚敛的财富全都存于库房。奴隶的卖身契,田宅的地契,金票银票,金山银山,珊瑚宝树,古董字画,玛瑙翡翠,全都在熊熊火焰里付之一炬。 哲仁站在门口凝望火焰,许久之后才扶着墙壁蹒跚走回偏厅,苦笑道,还望您保全我的族人,这是我们的约定。 方众妙放下茶壶,轻轻颔首。 哲仁失去力气,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捂住绞痛的腹部呢喃低语,您的预言果然精准。安格乐玛是我的劫星。 方众妙端起刚刚斟好的热茶,站起身缓缓走向哲仁。 哲仁的双眼已经失去焦距,苦笑道,我顾念她是亲人,她却把我当做争权夺利的工具。国师,您呢?您把我当做什么?也只是一个对付蛮族的工具吗? 方众妙走到他身边,轻轻捏住他流淌着鲜血的下颌。 哲仁仰起脸与她对视,即便被喂下毒药,眼里的迷恋依旧浓郁,悲哀的呢喃断断续续,我,我问这个,做什么?我,我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 说完,哲仁濡湿的长睫轻轻颤了颤,绝望的眼眸缓缓闭合。 方众妙捏开他苍白的薄唇,将热茶灌下去。 片刻后,哲仁睁开眼,瘫软的身体缓缓坐正,双手来回按压腹部,决然赴死的表情已经变作茫然。 方众妙坐回原位,用帕子擦掉指尖的血迹,说道,你是我的盟友。毒杀盟友这种事,你们蛮王能做,我却不屑。 哲仁抬头看她,茫然的表情被极度的尴尬取代。 刚才那杯茶是解药? 方众妙瞥他一眼,懒得回答。 哲仁更为尴尬,抬起手挠挠鼻尖,又理了理衣襟,最后自言自语,滔滔不绝地说道:我知道我不该把假死药的事告知安格乐玛。 直接找人下给七王子,安格乐玛的悲痛不是装的,定然能骗过大王。 但你却是不知,前日里,乌兰可敦剪除了我安插在王庭的许多人手。没有安格乐玛协助,我偷不出七王子。 我若偷不出七王子,葬礼结束,他的尸体就会被烧掉。别人不知道七王子是假死,可我知道,我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化成灰? 时间太急迫,我已经来不及布局,出了纰漏也是难免。 唉,安格乐玛太让我失望了。这次牵连了您,我万死难辞其咎! 哲仁摇摇头,满脸苦涩。 方众妙忽然问道,刚才那一下,疼吗? 哲仁眼里满是惊惧,坦诚道,生不如死。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那我们两清了。 哲仁怔愣片刻,而后情不自禁地说道:国师,您真是他无法形容,只能叹息:我对您的仰慕此生不改。 方众妙坦坦荡荡地回应,多谢你的仰慕。 哲仁: 不知该如何接口,他只好转变话锋,您教给我的破局之法,我已经做了,但我猜不透您的用意,还请赐教。 方众妙瞥了一眼门外,缓缓说道:你们的大王和你们的大巫在共铸一颗仙丹,若要炼成此丹,需十二宫大圆满的骨头各一块。 第503章 哲仁痴迷中原文化,自然懂得十二宫是何物。他立刻反应过来,骇然道,成为元后,安格乐玛夫妻宫里的骨头便圆满了。成为太子,七王子父母宫里的骨头就圆满了。 他看向冒着滚滚浓烟的库房,呢喃道:我最善敛财,是草原巨富,所以我财帛宫里的骨头也是大圆满。我们三人都是大王和大巫炼丹的材料。 方众妙纠正道:你烧毁了大半财富,已经不是了。 哲仁紧缩的心骤然一松,想起还在宫内的妹妹和外甥,又是一紧。 安格乐玛和七王子有杀身之祸!他猛然站起,面色惊变。 方众妙看向门外,徐徐说道,危险已经来了。蛮王,你我神交已久,今日还是初次见面吧? 哲仁方才被剧痛折磨,并未注意到门外,现在转头去看才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站在那处,挡住了清晨射来的阳光。 满脸络腮胡子,神情威严冷酷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入偏厅,意味不明地说道:国师,你可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王族就能把所有财富都转赠给哲仁?你想保的人,终究是保不住。 哲仁脸色白了白,随后颓然跪倒下去。这就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方众妙微微一笑,说道:蛮王,你可知道,只要我动动手指,大巫就会遭到孽力反噬,毁了他那块无垢骨?我想保的人,向来保得住。 第549章 册封 方众妙的回答让蛮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走入偏厅,在对面落座,一双锐利却也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位令草原闻风丧胆的人物。 思忖间,他笃定道:国师,你在诈我。那面具有没有孽力,苏和大巫不可能看错。 方众妙轻轻一笑,问道,那么他可曾写信告知你,那面具为何没有孽力? 蛮王答道,因为一个阴阳法阵。 那阴阳法阵是如何布在一个小小面具上的? 用充满灵气的蛛丝。 如此,这蛛丝又是怎么来的呢? 蛮王想也不想地答道,自然由修炼有成的灵蛛吐出来的。 方众妙缓缓说道:那么你再猜一猜,这灵蛛本该在深山修炼,却又为何来到我身边,对我言听计从? 蛮王沉稳的面容渐渐有了变化。 他也懂得驭下之术,自然知道如何让部众为己所用。光是武力威慑和地位压制远远不够,还需要利益。唯有共同的利益才能维持长久的忠心。 那灵蛛能从方众妙这里得到什么利益?是气运吗?它既然能够通过面具吞噬气运和孽力,还能不能吐出来?应该可以的吧?毕竟蜘蛛的习性就是如此。 于是蛮王什么都想明白了。他锐利的双眸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疑之色。 方众妙伸出手,笑着说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而后,她白皙掌心里冒出一根透明蛛丝,烟雾一般扭动升腾,却在攀上房梁的时候消失在虚空。 方众妙用细长的手指缠绕这根不知通往何方的蛛丝,轻轻拉扯一下,蛛丝的另一头竟也传导过来一股巨力,将她的手臂拉扯上去。 这种力量的相互作用非是演戏能够模拟,于是蛮王便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只灵蛛即便远在万里之外,也能被方众妙操控。 苏和大巫用散播瘟疫的手段聚敛信仰之力和气运,此为人间大恶,亦为天道不容。属于他的孽力,我岂会这般好心让我的灵宠帮他吞噬干净?我自然是让灵蛛储存在丝囊里,等待合适的时机反哺回去。 方众妙直视坐在对面的蛮王,说道:苏和大巫只要触碰那张面具,蛛丝就会进入他的身体,与他灵魂相连。他的命已经在我手里,滔天孽力能够让他瞬间死去。 蛮王盯着这根消失在半空的蛛丝,面色阴沉无比。 方众妙笑了笑,说道:显而易见,我的道行远远高于苏和大巫,你渴望长生,求他不如求我。 蛮王眸色变了几变,冷笑道,据说中原有句古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是异族,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方众妙摇摇头,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等苏和大巫回到王庭,我必然会杀他取骨。蛮王,你没有选择。 蛮王忽然大笑起来,杀他取骨?好大的口气!你人在王庭,是我砧板上的鱼肉,安敢说这种话?本王现在就杀了你,取你命宫里的骨头!苏和大巫若是也死了,我另找一位得道高人帮我炼制面具也是一样! 跪在一旁的哲仁双拳猛地握紧。 说话间,门外已经站满了高壮的士兵,领兵的将军冲入偏厅,把弯刀抵在方众妙脆弱的脖颈。 方众妙用并拢的双指夹住刀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口含天宪,杀人无形的事迹,莫非还不曾传入草原? 话音未落,神念就已经顺着弯刀蔓延到将军体内,大肆破坏着对方的每一寸血肉。来不及痛呼惨叫,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这将军就轰然坍塌下去。 是的,坍塌,而非仰天倒下。此人的骨头和血肉已经被神念完完全全绞碎,变作糜泥,在皮肤的包裹下软软地融化。 方众妙放开刀尖,于是刀身便坠落下去,锋利的刃口切开这颗滚动的肉球,令黏稠的糜泥四处横流。 这种死法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战场上的搏杀,远不及此刻万分之一的血腥。 门外的士兵纷纷后退,面无人色。跪在地上的哲仁慌忙站起,被流淌的糜泥逼退到门口。 方众妙淡淡说道:看见了吗?这就是苏和大巫的死法。你还想着让人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取他的骨头?你想错了,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会变成血水。 蛮王依旧坐在原位,面色似乎不改,实则眸光已经产生了微微的颤抖。口含天宪,杀人无形,这竟然不是虚假的传言! 难怪大周国师胆敢孤身一人来到王庭!苏和大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而自己的确没有选择。 蛮王冷酷的面容僵滞了许久,然后才扯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容,国师,您助我长生,我助您得道,我们互惠互利如何?毕竟您要的骨头只能由我来取。 哲仁忽然想起什么,情不自禁地喊道,国师,我妹妹和七王子! 方众妙瞥他一眼,转而看向蛮王,说道:大王,这座府邸有些狭小,我住不惯。 蛮王还能如何?他站起身,踩着腥红糜泥小心翼翼地退后几步,微微躬身,邀请道,国师请移步,您的下榻会令我的宫殿蓬荜生辉。 从未见过蛮王如此谦卑的一面,哲仁有些发愣。签署停战协议的时候,他把蛮王向大周称臣写成了白底黑字,却未料这一天会真的应验。 国师啊国师,您说得对,您去往何处都是贵客,哪怕是死敌也要向您低头。 和林万安宫,景盛殿内,安格乐玛双手捧着册封自己为后,晋封七王子为储君的圣旨,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着。然而在狂喜之中,她却又感到一丝隐忧。 昨日兄长才说哲仁部落将迎来最后的荣耀,今日这预言就应验了。莫非大周国师真有窥探天机的神通?自己和七王子已经遭了大王的算计? 婢女把七王子抱过来,笑着说道:娘娘,快看看我们太子殿下。大王赏赐的襁褓是金黄色,还绣着蟠龙呢! 安格乐玛的担忧立刻消失无踪,满脸笑容地接过七王子。 其余宫人连忙跪下,口中高喊,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 安格乐玛用指腹轻轻揉着七王子娇嫩的唇瓣,眼里的野心和贪欲藏都藏不住。如果兄长在这里,她真的很想问一句:哥哥,你看见了吗?你想要抹除的外甥,现在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可曾为你的愚蠢和短视感到后悔? 似想起什么,她屏退宫人,询问婢女,哥哥府上可曾传来什么消息? 婢女心领神会,默默摇头。 安格乐玛皱眉,随后又轻笑起来,即使有消息,哥哥也不会告诉我的。他最心爱的人死了,他这会儿说不定正哭着呢。 长长叹了一口气,安格乐玛摇头道:可怜啊可怜,等哥哥的伤心劲儿过去了,其其格,我就把你赏赐给他做正室。低贱的中原女人可配不上我的哥哥。 婢女猛然抬头,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妹妹,谁配不上你高贵的哥哥? 安格乐玛回头看去,面色骤变:乌兰,谁准你擅自闯入我的宫殿?你可知我已经被大王册封为元后,而你被贬为庶妃,见了我是要磕头的? 磕头?一名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的女子捂嘴轻笑,安格乐玛,你这个元后之位是怎么来的,你可知道? 第504章 安格乐玛怒气冲冲地高喊,来人啊!把乌兰庶妃给我抓起来!以下犯上是死罪! 宫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群穿盔带甲,手握大刀的士兵冲入景盛宫,却没有扑向乌兰可敦,反倒将安格乐玛和婢女抓起来。 扭打中,七王子摔在地上,嚎啕大哭,却无人理会。要知道,这可是刚刚册封的储君,未来的草原之王,岂能被这般对待? 被士兵们按压在地上的安格乐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她竭力抬起头,恶狠狠地瞪视乌兰可敦,质问道,乌兰,你要造反?你不怕大王杀了你吗? 乌兰哈哈大笑,可怜的安格乐玛,你好好看看,这些人是大王的亲卫。所以啊,要杀你的不是我,是大王。七王子也会陪葬,你们母子安心去吧。 第550章 我来草原不是为了杀人 听见乌兰的话,安格乐玛这才仔细打量周围的士兵。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一双双杀气四溢的眼睛,他们的确是大王的亲卫。 换言之,乌兰现在的所作所为全都来自于大王的授意。 为什么?安格乐玛浑身剧颤,脑子轰鸣。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乌兰缓缓蹲下,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提起,附耳低语。 没人听见乌兰说了什么。 被按压在地上的婢女竭力竖起耳朵,却只听见安格乐玛一阵阵的抽气。 这位皇后娘娘已经没了先前的得意,眼睛里流转着恐惧的泪水,疯狂摇头嘶喊,你骗我,你骗我!大王不会这般对待我们母子!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 尖锐的喊声令许多人不适地皱眉。 乌兰却大笑起来。她狠狠揪扯安格乐玛的头发,咬牙切齿地在对方耳边低语,我的部族威胁到大王的权柄,已经被屠灭,凭什么你觉得你们哲仁部族就能被大王另眼相待呢?安格乐玛,你不该如此天真才是。 安格乐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乌兰,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对方曾经的模样。 乌兰的彼时彼刻,恰如她的此时此刻。她们都是宠妃,有着强盛的母族和功高震主的兄长。 乌兰的母族沦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凭什么自己的母族就能幸免?难道大王改吃素了?这比老虎不吃肉更为可笑。 心神恍惚间,安格乐玛忽然听到了儿子凄惨的哭声。 她连忙抬头去看,却见一名亲卫竟单手把儿子抓起,迅速剥掉襁褓,用巨大的弯刀胡乱削掉儿子的头发。 刀刃那么锋利,一下一下扫过小婴儿脆弱的头皮,若是失手,说不定一刀就能把脑袋切开。 安格乐玛止不住地尖叫起来,住手!这是太子殿下!你们敢! 结果显而易见,这亲卫不但敢,而且还毫无顾忌。削掉了头发,他看见盥洗架上放着一个铜盆,盆里残存着一些冷水,便把七王子丢进去,胡乱地洗了洗。 这哪里是在对待未来储君?这分明是一个屠夫在清洗刚刚褪了毛的待宰的羊羔。他眼里的不耐和杀意根本不加隐藏。 七王子哭得撕心裂肺,安格乐玛的心也碎了。 她终于相信了那些荒诞至极的话。大王正在寻求长生,她和七王子,还有哲仁,都只是炼丹的材料而已。 大周国师的占卜已经应验!可自己这个天底下最大的蠢货却把国师的拯救当成了笑话。 若是昨日听从兄长的嘱咐,用一颗假死药送走七王子,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是自己抱着儿子主动跳进了这个火坑。是自己害了所有亲族! 看见儿子被冷水浇淋,哭到浑身发紫,安格乐玛却只能绝望呢喃,救命,谁来救救我儿子?哥哥救我。国师救我。 喊到最后这个称谓,她浑身一颤,随后便嚎啕大哭起来。 国师已经被她毒死了!唯一能拯救儿子的人已经不在!蠢货!她真是该死的蠢货! 乌兰跨坐在安格乐玛背上,手中握着一把短刀,抵住安格乐玛弯折的脖颈。 你在叫谁国师?我们王庭只有大巫,没有国师。 乌兰阴恻恻地笑着,语气十分毒辣,忘了告诉你,大王已经去了你哥哥府上。大周国师就藏在那里吧?你猜这会儿功夫,他二人的骨头会不会已经被大王挖出来了? 安格乐玛哭到喘不上气,眼睛死死看着水盆里的儿子,一颗心四分五裂。悔恨的潮汐已经将她吞没。 乌兰,求你放了我们母子!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明知不可能,她依旧说着讨饶的话。 乌兰低低地笑着,用短刀慢慢刮掉安格乐玛茂密的头发。 放了你们母子,大王可是会杀了我的。你这张漂亮的脸蛋让我嫉妒,我无数次想毁了它。 一抹寒光闪过,安格乐玛的脸颊出现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凄厉的惨叫与婴儿的啼哭交织在一起。 一旁的婢女已经吓晕过去。 安格乐玛也想一晕了事,却放不下年幼的儿子。她知道,今日的景盛宫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大周国师的预言正在上演。当哲仁部落迎来最大的荣耀,致命的危机也已经降临。昨日那颗假死药竟是唯一能够破局的东西! 安格乐玛后悔不已,于是抬起脑袋狠狠撞击地面。 你们想要我脸上的骨头,我撞碎了它! 乌兰连忙抱住她的脑袋,用刀子在她脸上胡乱划拉。 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安格乐玛的脸庞被切割出横七竖八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横流。她已经失去了引以为傲的美貌,还将失去儿子,兄长和亲族。她心里全是悔恨和绝望。 哥哥救我! 国师救我! 因窒息而充血的眼瞳直直地看着前方宫门,似乎在祈求希望的降临,又似乎只是死亡前的空茫。忽然,这眼瞳亮起微光,只因一道朦胧却又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而来。 国师!国师!安格乐玛想要大声喊叫,实则只能发出模糊的呓语。 但乌兰听见了。她猛然抬头朝宫门口看去。 只见一个美到难描难画的女子缓缓走进来,从冰冷的水盆里捞起七王子,轻轻拍了拍。哭得浑身发紫的七王子瞬间安静,而周围的亲卫已经全数下跪。 乌兰愣住了。她不用问也知道,这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处的女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周国师。 试问谁还能有这样的风采,谁又能出入王庭宛若出入无人之境。大王跟随在她身后,脊背竟然是弯曲的,这是臣子之礼。 乌兰嗓音沙哑,意识恍惚地唤道,大周国师? 方众妙把瑟瑟发抖的七王子裹进自己敞开的外袍里,缓步走到一旁,轻轻坐在铺着羊皮毯子的软榻上。 她瞥了乌兰一眼,淡淡说道:蛮王,你想找到更合适的骨头吗?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 蛮王上前一步,洗耳恭听。 方众妙说道:让乌兰可敦认养六王子,追封六王子生母为后,再晋乌兰可敦为元后,如此,六王子的父母宫里将出现三颗紫微星,此乃富贵已极的命格。册立他为储君再合适不过。 短短几句话便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死。 乌兰呆住了。 蛮王只是微微一愣,然后就摆手下令,来人,将乌兰可敦和六王子抓起来。 只是一个眨眼,形势就完全逆转。 安格乐玛抬起头看着大周国师,眼睛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狂热崇拜。 乌兰发出一声尖叫,然后便朝大周国师猛扑过去。 哲仁正欲抬脚踹开对方,却见乌兰扑通跪下,哭着喊道,求您饶了我!我不要当元后!我不想死! 方众妙轻轻捂住七王子的耳朵,语气冰冷地说道:我大周的和亲公主全都遭了你的毒手。我来草原并非为了杀人,但如果一定要动手,必杀的那个人就是你。 第551章 你还说不是来杀人的? 乌兰不断磕头求饶,模样狼狈不堪。她何曾想过自己多年以来的恶行会遭到这样的报应? 太吵了,让她闭嘴。方众妙垂眸看着怀里不安颤抖的婴儿,淡淡下令。 蛮王一摆手,立刻就有两个亲卫走上前,用破布将乌兰的嘴巴堵住。 安格乐玛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自己满脸刀痕和鲜血,快速爬到大周国师脚边,伸出手想要拿回自己的孩子,却又颤颤巍巍地缩了回去。 几次之后,她只能重重给国师磕头,什么话都不敢说。 哲仁看着妹妹凄惨的模样,眼睛慢慢红了。这就是愚蠢的代价吗? 方众妙用指尖在七王子紧皱的眉心画了一道定魂符。符文最后一笔落下,这个浑身涨紫的小婴儿就安睡了过去,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细软而又绵长。 第505章 哲仁高悬的心终于落定,看了看怀里抱着外甥,显得格外温柔的国师,眸光不由凝注。 乌兰也死死盯着大周国师,眼里有恨意也有恐惧。这里是草原王庭,一个中原女人凭什么凌驾于大王之上? 这样想着,她连忙看向蛮王。 方众妙恰在此时开口,拼凑面具的骨头总共十六块,你想从谁身上取?有名单吗?让我看看? 大周国师是最有把握炼制出造化面具的人,蛮王自然不会隐瞒。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和大巫制定的名单能不能促成此事。 不多时,一个太监送来一个匣子。 蛮王把匣子打开,沿着桌面推到大周国师眼底。 方众妙把七王子还给安格乐玛,安格乐玛露出狂喜之色,连忙伸手接过。 匣子里存放着一卷锦帛,摊开之后,上面用朱砂记录着一个个人名。方众妙抬眸瞥了哲仁一眼。 哲仁心底里掀起惊涛骇浪,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再品味这句话,他只觉得可笑。 安格乐玛伸长脖子偷看锦帛,瞳孔骤然一缩,心中顿生怨毒。 老东西,你好生无耻! 只见锦帛上的内容触目惊心。兄弟宫和父母宫取的是蛮王唯一的亲弟弟和亲妹妹,也就是亲王巴图鲁和长公主格日乐的骨头。夫妻宫取的是安格乐玛和蛮王的父亲,也就是先王的骨头。子女宫取的是安格乐玛和先王的骨头。迁移宫取的是一名大将军的骨头。财帛宫、奴仆宫、官禄宫、田宅宫、福德宫,取的全是哲仁的骨头。 最要命的是,命宫里那块骨头,蛮王竟然想从大周国师身上取。锦帛上最后一行赫然写着方众妙三个字。 安格乐玛越看越恨,脸上的条条刀痕都在扭曲抽搐。 哲仁的表情渐渐古怪起来。 今早烧掉了库房,想来他财帛宫、奴仆宫、田宅宫、福德宫的骨头都已经不符合大王的要求了吧?乌兰取代妹妹成了元后,他官禄宫的骨头也算不上圆满。国师教他的破局之法还真是精准地切中要害。 只不知计划落空的大王此刻心情如何。想来已经恨毒了国师吧? 蛮王的表情的确算不上好看。偏偏方众妙还讥讽地问道,蛮王,你们草原没人了吗?就可着哲仁这一只羊来薅? 蛮王立刻试探,国师,若是让您来拟定名单,您会选谁? 方众妙轻轻笑了。 她把这卷锦帛随意扔在桌上,幽幽说道:蛮王,这可是夺天地之造化的面具,放眼整个寰宇也是绝无仅有的宝物。而你寻找炼制它的材料,眼中所见竟然只有区区一片草原,寥寥几个凡人。 蛮王眸光闪了闪,语气加重,国师,那依您所见,这材料应该上哪儿去找呢? 方众妙提起笔在锦帛上缓缓书写。 大巫没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想来那面具他是准备自己佩戴的。宝物在他脸上,疾厄宫的骨头自然不用取。可是现在我来了,那他必死无疑。 话落,大巫苏和的名字已经出现在锦帛之上。 蛮王静静看着,并不觉得意外。 乌兰大感震惊,面色不由剧变。大周国师连苏和大巫的命都敢取,大王还不加阻止,草原的天要塌了! 方众妙继续书写,语气平缓, 鲜卑有兄终弟及的习俗,鲜卑王的王位传承自他早逝的兄长。兄弟宫自然取他一块骨。这次会盟,他还带来了他的妹妹,意图与你们蛮族和亲。兄弟宫另一块骨头就从这位鲜卑公主身上取。 笔走游龙,两个名字跃然纸上。 蛮王瞳孔微缩,心绪起伏。 方众妙蘸了蘸墨,边写边道:西秦女王的王位传自她已逝的夫君,这夫妻宫里的骨头从她身上取。此次会盟,她带来了新纳的王夫,另一块骨头就从这位貌比潘安的王夫身上取。 又有两个名字落在锦帛上。 蛮王用力握拳,面色阴沉。 方众妙垂眸想了想,又道,羌族使臣多吉走遍整个中土,亲手描绘了大周舆图进献给羌王,从而揭开了五胡入侵大周的序幕。他踏遍了万里河山,这迁移宫的骨头自然从他身上取。 北魏大王的两个儿子骁勇善战,先后在我大周北境建立了前梁和后梁两个王朝,自立了门户。子女宫的骨头便从北魏大王和他的王后身上取。 三个名字一笔一划显现在锦帛上。 蛮王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眼里的骇然已经隐藏不住。 方众妙继续蘸墨,边写边道,论起财富,谁能比得过藏王?整个藏地每一块泥土都属于他。他的家族已经世袭了百代,代代都是藏王,父母宫、财帛宫和田宅宫的骨头从他身上取,再好不过。此次会盟,他带来了他的妹妹格桑曲珍,意图与蛮王联姻,父母宫的另一块骨头就从这位公主身上取。 藏地所有生民皆是活佛的奴隶,而活佛整日诵经,积德行善,奴仆宫和福德宫的骨头就从他身上取。 拼出的面具戴在我脸上,我命宫里的骨头便不用取了。 方众妙放下毛笔,将誊写一新的名单轻轻推到蛮王眼底。 蛮王抬眼看她,表情扭曲,牙关紧咬,国师,您还说您来草原不是为了杀人?您罗列这张名单分明就是为了杀光所有异族,令汉人称雄于天下! 方众妙淡淡问道,这些骨头你取不取? 蛮王缓缓摇头,面色漆黑如墨。 他疯了才会取这些骨头!惹怒了五胡四夷,血流成河已经不足以形容草原即将遭遇的一切!大周国师是在营造一个地狱!一个尸横遍野,生灵涂炭的地狱! 他早已猜到大周国师此行所图甚大,却未料她图谋的不但是得道成仙,还是整个西域。她要毕其功于一役,一口气灭了所有异族! 乌兰盯着锦帛,眼里露出狂喜之色。没有她的名字,大周国师不准备杀她!刚才那些话都是吓唬人的!哈哈哈,中原女人果然心慈手软! 然而就在这时,方众妙抬起手,掌心里凭空出现一张面具,覆盖在乌兰脸上。 来不及闷哼,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乌兰的头发瞬间变白,皮肤干瘪起皱,身形渐渐佝偻。 方众妙把面具从她脸上拿开的时候,她已经闭上眼无声无息地死去,大张的嘴里掉出许多枯败的牙齿,落在地上叮叮作响。 这极度骇人的一幕吓傻了所有人。 景盛宫内一片死寂。 方众妙把面具推到蛮王面前,缓缓说道,你病得快死了,我将乌兰的阳寿取来给你续命。眼前这张面具,功效不及那造化面具的亿万分之一。你自己体验一番,再来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蛮王盯着这张面具,眸光颤了又颤。他不知道自己戴上它会不会也变成一具尸体。然而在死亡面前,他没有选择。 他终于拿起面具轻轻戴上,随后一阵痉挛。 片刻后,他摘掉面具,露出一张惊骇中带着狂喜的脸。虽然外表看不出任何变化,但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时时刻刻隐痛不已的心脏已经得到治愈。 若是能够返老还童,甚至永生不死,又会是何种光景?思及此,蛮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方众妙幽幽问道,如何?那些骨头你取不取? 蛮王咬咬牙,吐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取! 他十分怀疑,这次会盟也是大周国师在背后推动!否则她罗列的名单为何这样整齐?为了炼制那张造化面具,为了得道成仙,她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蛮王心里一阵一阵发冷,不由自主地问道,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方众妙并不回答,只是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抛在桌上,淡淡道:官禄宫里的骨头从一字并肩王巴彦身上取。我已经把它带来了。 蛮王浑身一颤,脸色不由煞白。 原来那么早以前,草原就已经是大周国师掌中的玩物。 第552章 我才是桌上最大的赌徒 蛮王打开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 一块惨白的骨头落了下来,发出闷响。 哲仁盯着这块骨头,眸光不断震颤。难怪国师一定要留下巴彦的头颅,她真实的目的竟然隐藏得如此之深。 她要的不是草原,而是东南西北所有疆域的长治久安。她谋算的不是一城一地,而是整个天下。 一阵风吹入宫门,带着初夏的微微热气,却令所有人感到彻骨寒冷。 蛮王抓住这块骨头,指节咯咯作响。他在恐惧,与虎谋皮的结果可能会让他成为大周国师刀下的一缕亡魂,然而他依旧想赌,因为放在赌桌上的筹码是永生,是无人能够抵挡的诱惑。 王庭是他的地盘,没道理他控制不住一个女人。 第506章 这样想着,蛮王将巴彦的骨头放入袖袋,并深深看了大周国师一眼。 炼制面具的材料被拿走,大周国师却并不着恼,可见她目前的确是诚心合作。 蛮王心弦略松,又看向哲仁,吩咐道,举办会盟的差事就交给你了。怎样从诸位贵客那里得到骨头,你回去之后好好筹谋一番。 哲仁心中极度惊骇,面色却依旧沉稳。 他正斟酌着如何回话,跪在地上的安格乐玛已经嘶哑地低吼起来,大王,您非要哲仁部落死的一个不剩是吗? 我知道您想做什么!五胡四夷的王公贵族尽皆死在宫宴上,哥哥便会成为谋逆之徒,被您推出来顶罪!我们哲仁部落也将因此覆灭!您好狠的心! 蛮王默不作声。他有把握在这种极度混乱的局面下保全整个蛮族,不让战火波及草原。 没错,死的都是王公贵族,干系甚大。然而这些人死了,他们空出来的王位总要有人继承。新的权力争夺必然会在他们国内展开,有野心的人只会急着往回跑,抢着去坐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与蛮族在草原死磕带不来任何利益。 把哲仁部落推出去,这几十万人的鲜血足够浇灭五胡四夷的怒火。 其中算计大家心知肚明,说出来便不美了。 蛮王瞥了哲仁一眼,语气慈悲,我可以让安格乐玛和七王子活下去,这是特赦。 哲仁苦笑一声,缓缓半跪。 安格乐玛捂住儿子的耳朵,发出凄惨至极的哭嚎。面对强权的压迫,人命脆弱得好似一个泡沫。 却在这时,方众妙幽幽开口,蛮王,哲仁是我要保全的人。 蛮王眸色微凝,问道,国师,我是蛮族的王,我要保全整个族群,所以只能做出这样的牺牲。 方众妙缓缓说道,你需要一个替罪羊,而这个人选我已经找好了。 蛮王直勾勾地看向她。 方众妙玩味地说道,会盟当日,让朝鲁率领他的军队冲入王庭如何?大巫为了控制他,应该给他下了毒药吧?他只是你们继续掌控草原的傀儡而已。这个傀儡有着滔天气运,还有上苍庇佑和天命加身,他随时都会失控。让他顶罪,让他承受五胡四夷的怒火,让他去直面残酷的战争。当他的气运被削弱到一定程度,蛮王,你就能拿回你的王座。 朝鲁是蛮王的心腹大患,这一点毋庸置疑。世上有方众妙和大巫这样的人,所以蛮王对命运深信不疑。那个天下共主的预言让他寝食难安,怒火中烧。 眼珠微微一转,蛮王果决地说道,好,就这么定下了。我会让大巫引导朝鲁来王庭。他想造反,我就推他一把。 方众妙瞥了哲仁一眼。半跪不跪的哲仁立刻站直了身体。 蛮王心情舒畅,只是冷笑一声,对此并无斥责。他走向宫门,意味不明地说道,哲仁,你已经有了新主子是吗?你可曾想过,你这个主子得道飞升之后,失去庇佑的你该当如何? 哲仁低了低头,平静地说道:主子会为我做出安排。 蛮王摇摇头,骂了一句蠢货便大步去了。 哲仁苦笑着看向方众妙,试探道,国师,您说我是不是很愚蠢?我是异族,却向您效忠。 方众妙没有回答,而是垂眸审视跪在脚边的安格乐玛。 安格乐玛满眼崇拜地看着她,感激不尽地说道:国师,您就暂时住在我这里,这些天,我给您当婢女。端茶递水,捶腿捶背,我都做得。 方众妙摇摇头,问道,早上那碗有毒的饺子是你安排的? 安格乐玛僵在原地。 方众妙抛出一粒药丸,说道,你自裁吧。 安格乐玛愣愣地看着这颗在地上滚动的药丸。 哲仁眸光闪了闪,然后慢慢撇开头去。他没有求情,更无劝阻。 安格乐玛抬起头看兄长,然后低下头凝视怀中的儿子,脑子里浮现族人们或慈爱或微笑的脸庞。此时此刻,这些人的性命全都系在她身上。 国师能保全所有人,自然也能反手灭之。 安格乐玛做出了一次错误的选择,她不能再错第二次。哭着把儿子轻轻放在地上,她抓起那颗药丸塞进嘴里。 哲仁转回头看她,表情讶异。妹妹成长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期。 下一瞬,安格乐玛喷出一口鲜血,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她痛苦至极,却因为儿子正在沉睡,不敢发出声音。 她静静挣扎,身体扭曲痉挛。 哲仁没有波澜的眼眸这才渐渐有了恐惧。他以为国师只是吓唬妹妹。他以为死到临头的时候,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国师会给出解药。 然而并没有。妹妹正在经历最为残酷的死亡。她七窍流血,皮肤青紫,已是中毒至深。 国师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她是真的要杀安格乐玛。 这个明悟让哲仁痛苦。他闭上微微发红的眼睛,不忍再看。 方众妙侧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哲仁青筋毕露的双拳,目光长久地凝注在他拳头下压着的刀柄。 想要反抗其实很容易,抽出这把长刀就可以。 安格乐玛痉挛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死去。哲仁始终安静站立。当耳边再没有布料摩擦的声音,他才睁开双眼,声音沙哑地说道:国师,请允许我带走安格乐玛的尸体。 方众妙摆摆手,你随意。 哲仁强忍悲痛把妹妹抱在怀里,吩咐道,你来抱七王子。 早已苏醒却没敢发出声音的婢女这才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抱起七王子。 二人走出宫门,迎着阳光,影子却拖长在黑暗里。 哲仁回头问道,国师,所有人都在赌,而您会一直坐庄下去,对吗? 唯有如此,他付出的代价才是足够的。他不想后悔。 方众妙摇摇头,你错了,我才是这张赌桌上最大的赌徒。我押注的是人心,所以我很有可能一败涂地。 哲仁眸光狠狠一颤,不敢置信地问道,您竟然在赌人心?您应该知道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吧? 方众妙没有回答,只是淡淡摆手,我要休息了。 哲仁脚步虚浮,心生恐惧。他不知道国师在赌桌上想要赢得什么,但国师的赌注却是一钱不值的东西。 人心最是易变。纵使他对国师的爱慕此生不改,在妹妹死去的刹那,他依旧产生了一丝悔意。 国师,你不该如此不智! 走着走着,哲仁感觉到怀里的妹妹动了动。他连忙低头,对上了一双茫然的眼睛。 安格乐玛小声问道,哥哥,我不是死了吗? 哲仁呆愣了许久才放下妹妹,面朝景盛宫虔诚磕头。 方众妙盘膝而坐,呢喃低语:我会赢。 第553章 疯狂的朝鲁和图门 朝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些天,他在大巫的驱使下不眠不休地赶路。他们行经的每一片草原都有瘟疫蔓延。 大王派出军队封锁了这些牧场,严禁疫区的牧民们出行。没有粮食和药材送进去,更没有医者的救助。这些牧民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只能挤成一团相互啃咬,然后慢慢变成一堆烂肉。 在绝境之下,疫区的牧民无不祈求天神的降临,而朝鲁的任务就是扮演这样一位天神。他将率领自己的军队来到疫区,赶走大王的部众,解救被绝望封锁的牧民。 活下来的牧民将会成为他的拥趸,献上忠心。病重不治的牧民就会像现在这样,跪在草地上,等待着神女宝音的救赎。 朝鲁站在最高的一处山坡,看着下方的场景。 数不清的牧民跪在地上闭眼祈祷。穿着红色华服的宝音行走在他们中间,伸出手,一个一个碰触他们描绘着符文的额头。 那符文据说能够超度灵魂,开启天国的路。 牧民们含着热泪念诵宝音的名字,感激她的仁慈,祈愿下一世能够投个好胎,不再受世间疾苦。当宝音从他们之中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跪在地上死去了。 描绘符文的朱砂含有剧毒和麻醉剂,足以致命。宝音碰触他们不是为了赐福,只是为了欺骗和掠夺。 当病痛在麻醉中消失的刹那,这些自以为得到救赎的牧民会向神女进献最为虔诚的信仰。如此一来,他们死去之后,所有气运便都成了宝音的囊中之物。 这是一场以救赎为名实施的杀戮。 所有牧民都已经死去,但他们的尸体还跪着,至死都保持着最卑微的姿态。 朝鲁看见宝音张开手臂静静站立,悲天悯人的表情变成了沉迷其中的欢愉。她曾经说过,当气运涌入体内的时候,那感觉好像床榻上的极乐。 大巫在宝音身边盘膝坐下,捏着一串佛珠诵念渡亡经。 第507章 这一幕真是恶心透顶!朝鲁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听见马蹄声,平瑞宝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道,大巫,朝鲁的反骨越来越重了。您要不要找个机会敲打敲打他? 苏和大巫微微睁眼,不以为意地说道:我给他下了剧毒,每半个月他都要找我拿解药。无需敲打,他自会听话。 平瑞宝脸色微僵,不由问道,我也被您下了毒吗? 苏和大巫轻轻笑了一声,并不回答。 朝鲁纵马狂奔,大声嘶吼。跑得累了,他浑浑噩噩勒马,摇摇晃晃栽倒,两眼无神地看着天空。 被族人仇恨,被大巫利用,他想兴盛部落,却活成了一个笑话!他以为大周国师为草原带来的是血腥灾难,却未料自己反而成了播撒血腥灾难的罪魁祸首。 天空飘来一团洁白的云朵,柔软的轮廓仿佛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朝鲁痴痴地望着云朵,低不可闻地呼唤一个名字,方众妙 天空静谧,没有回音。朝鲁依旧在呼唤,方众妙,你回来。 然而远去的人不会再回头。临走之前,方众妙是否已经察觉了自己的背叛?她的心情是失望还是愤怒?她可曾预想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她会嘲笑还是谴责? 朝鲁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哭声。他悔不当初。 一只金雕从云层中掠过,在朝鲁头顶发出尖锐的长啸。 朝鲁依旧捂着脸悲泣。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敢表现出脆弱和痛苦。 忽然,一颗珠子从天空落下,砸在朝鲁捂脸的手上。他连忙半坐起来,看见那只金雕在自己头顶盘旋了两圈,慢慢飞远。 珠子是它抛下的吗?这是谁饲养的猛禽? 朝鲁的心弦狠狠一颤,连忙在草丛里翻找那颗珠子。片刻后,他指尖捏着一粒药丸,眼里透出灼灼光彩。 药丸上刻着两个字,是方众妙的笔迹。 【捏开。】 朝鲁连忙捏开药丸,找到隐藏其中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简短的一句话:【此乃解药。既不可遁,宁作玉焚。】 朝鲁呢喃念诵着这句话:既不可遁,宁作玉焚。既不可遁,宁作玉焚 念着念着,他眼里的绝望和悲哀便都化为狂猛燃烧的火焰。 大巫想要利用他执掌王权,那他就把王权和自己一并毁灭! 图门率领族人跋涉在草原。 首领,我们去哪儿? 听说草原有瘟疫蔓延,我们要不要去中原? 首领你听!前方有打杀声! 图门扬起马鞭向着前方狂奔。 他在心里焦急呼唤:【主人,是你吗?】 得不到主人的回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如果他一直是那个低贱的哈鲁,他不会觉得痛苦。如果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他不会觉得孤独。如果未曾被温柔和幸运眷顾,他可以无欲无求,潇洒自如。 然而现在的他只能在深渊里挣扎,像溺水的人拼命去找一根浮木。 【主人!主人!】 他不断抽打跨下战马,飞快来到一处高坡。他的部众也都浩浩荡荡跟随而来,立在山顶俯瞰。 下面是一个战场,而非部落的流血冲突。交战的双方都穿着厚重的铠甲,拿着锋利的刀枪。他们相互穿插,凶狠砍杀,一个个红了眼珠和面颊。 图门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竭力寻找着熟悉的身影,脑海中不停呼唤:【主人,你在这里吗?】 【主人,哪一边是你?】 【主人,主人!】 得不到回应,他快疯了。他是一只与人类同行的猛虎,失去主人的束缚,他早晚有一天会原形毕露,将所有活物残杀殆尽! 他真的快要失控了! 看着下方的血腥杀戮,图门的眼珠也渐渐染红,浑身散发的暴戾之气令他跨下的战马极度不安地颤抖。 下方战场,一名身材高大的将士发现了高处的众人,大声吼道,不管你们是谁,只要你们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巴彦部将会予以重谢! 图门面容平静,眼瞳里却隐藏着极致的癫狂。 一个亲卫在他耳边低语,巴彦部背叛了大王,绞杀他们的军队是王军!首领,这种事我们管不了,快走吧,就当没看见。 图门阴暗的眼瞳闪过一丝血光。 他用口型无声问道:巴彦部和王军都知道前往王庭的路吧? 亲卫点头。 图门死死盯着交战中的两支军队,忖道:巴彦叛军和王军都能带我去王庭,我该帮谁?主人是大周国师,与蛮王是死敌。 思及此,他举起手中长刀,猛虎一般冲下高坡。 这支王军他灭定了! 第554章 会盟,木偶 白驹过隙,时间飞逝。不知不觉,草长莺飞的春季已经过去,溽暑蒸云的夏日悄然到来。 会盟当天,方众妙穿着一袭紫金华袍,坐在宫殿深处,身旁守着哲仁。 蛮王坐在高台之上,身下是刷着金漆的龙椅。 五胡四夷的王者,藏地的活佛,权势滔天的公侯,陆陆续续走入殿内。被侍从引领到自己的座位时,这些人都会深深看一眼闭着眼睛假寐的方众妙,目光诡异而又阴鸷。 哲仁感觉到气氛不对,掌心里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他侧头看向国师,想要提醒两句,却见对方轻轻摆手,命他勿要多言。 乐师们拨弄着琴弦,敲击着大鼓,咚咚锵锵的声音更添几分压抑和紧迫。哲仁按捺不住地开口,国师,今日会盟恐怕有诈。 方众妙依旧没有睁眼。 哲仁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高台。安格乐玛的皇后之位并未贬黜,此刻正穿着盛装坐在蛮王下首,怀里抱着七王子。 这不是荣宠和恩赏,这是明晃晃地将母子俩用作人质,好叫哲仁投鼠忌器,不得妄动。 安格乐玛破碎的脸庞被国师用蛛丝缝补起来,数十日过去,只留下一些浅浅的痕迹,用脂粉遮盖后已经恢复原本的容貌。 她的双眼充满不安,看向国师的次数也太过频繁,瞳仁里隐约有泪光浮现。她是不是也发现了异常?又或者她安插在深宫的探子获悉了某些不利于国师的情报? 哲仁被蛮王严防死守,不能与妹妹交流,自然是两眼一抹黑。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令他如坐针毡。他不信大周国师没有同样的预感,但对方却稳如泰山。 大巫到!殿外忽然传来高亢的吟唱,方众妙立刻睁眼。 正相互举杯致意,附耳窃窃私语的众宾客瞬间安静下来。无论是王者还是公侯,又或是藏地活佛,此刻全都目光灼灼地看向门口。 相比于年轻的大周国师,这位活了一百年的苏和大巫显然更具威望。 一个容貌清隽,气质温和的年轻男子缓步入内,身后跟随着一名出尘脱俗的少女。更远处有高壮的侍卫跟随,走到殿门口便被禁军挡住,只能等候在廊檐下。 殿内响起一片抽气声,并非是惊艳于少女的出现,而是为苏和大巫不老的容颜。他仿佛已经超脱三界之外。 王公贵族们纷纷站起身行礼,藏地活佛更是从桌子后面绕出来,走到苏和大巫身边笑着寒暄。 这才是他们认定的真神,大周国师算个什么东西? 这样一想,众人不由去看最特殊的那位客人,却见她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不曾起身行礼,更不笑脸相迎。 她就那样看着苏和大巫,瞳仁幽邃,眸光晦暗。 苏和大巫反倒朗声大笑起来,缓步走过去,拱手说道:久仰国师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方众妙微微抬眸,直白开口,你给七王子下了血咒,今日便为他解了吧。我答应过哲仁首领,要保全他的亲族。 殿内一片死寂。谁也没料到大周国师会说出这样的开场白。与政治无关,更没有牵扯到战争和利益。只是为了一个承诺,一个婴儿。 哲仁沉稳的面容终于惊变,猛然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国师。 高台上的安格乐玛狠狠一颤,怀里的七王子顿时哭起来。 婴儿本不该懂得礼仪规矩,但七王子却仿佛早开灵智,举止得宜。他的哭声不大,也不尖锐,只是小小的抽噎,十分可怜。 跟随苏和大巫一起来到宫殿的那名高壮侍卫,立于门口的挺拔身形微微颤了颤,隐藏在铠甲缝隙里的狭长双眼溢出濡湿的微光。 他能从众人的表情中分辨出谁是哲仁。那个男人坐在国师身边,满脸惊异和动容。 他就像曾经的自己,被国师倾尽一切扶持着。国师的承诺总会兑现,她不会去管今日是什么场合,应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要护谁便护到底! 是自己的背叛逼走了她。若是没有听信宝音的鬼话,自己今日便能坐在国师身边。 第508章 全副铠甲的侍卫用力握紧悬在腰间的刀柄。 殿内的氛围同样是剑拔弩张,微妙诡谲。 苏和大巫终于回过神来,噗嗤一声笑了,国师,想要我解开七王子的血咒也可以,您给我一滴血作为交换如何?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产生一阵骚动。苏和大巫最擅长下咒,给他一滴血,他就能在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大周国师也是玄门高手,不会不知道其中凶险。 实际上,大巫说出这番话便是明确的拒绝。七王子的命他是一定会牢牢捏在掌心里的。 方众妙咬破指尖,却立即用拇指将伤口捏住,不让血液溢出,淡淡说道:你解完咒,我就把血给你。 惊雷响彻所有人的脑海。大周国师竟然答应了!她莫非不知道交出自己的血液有可能会致使她万劫不复?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无用的悲悯在作祟? 殿内一片哄闹,所有人都在议论,脸上全是惊疑。 哲仁抓住国师纤细的手腕,嗓音沙哑,不要! 安格乐玛落下泪来。七王子的哭声陡然变大,渐渐有了撕心裂肺的迹象。 方众妙盯着苏和大巫年轻的脸,说道:你解咒,我换血。天道在上,我决不食言。 苏和大巫波澜起伏的眼眸慢慢恢复沉静,上下看了大周国师一眼,这才走向高台上的七王子。 您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我以为您应该是聪明人。 这就是变相地辱骂方众妙愚蠢。 方众妙端起杯子饮酒,表情平静淡然。 所有人都用嘲弄的目光看着她,散发的敌意和杀气更为浓烈。哲仁死死握住国师的手,红着眼眶说不出话。 安格乐玛已经哭了出来。 等候在殿外的侍卫紧紧闭上酸涩的眼,心中绞痛不已。国师,您一点儿也没变。被您保护的人总能得到幸运和福祉。我后悔了。我不该背叛您,您听见了吗? 方众妙目光极快地掠过殿门,仰头喝酒的动作掩盖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 大巫走到安格乐玛身边,咬破自己手指,用鲜血在七王子的额头描绘出一个解咒符文。血珠缓缓渗入七王子的皮肤,赤红的咒文消失不见。 七王子的哭声弱了下去,当大巫走下高台的时候,他已经陷入沉睡。 安格乐玛看向方众妙,方众妙微微颔首,示意她血咒已解。 安格乐玛瞬间瘫坐在椅子里,脸颊埋入襁褓,无声而又压抑地哭泣。她感激,她愧疚,若是能够回报一些东西,她愿意为国师献出生命。 方众妙放开捏着伤口的拇指,将一滴鲜血挤入喝空的酒杯。 替你主子拿着。她看向站在一旁的平瑞宝。 平瑞宝连忙捧住酒杯,膝盖重重跪地。苏和大巫走下高台,从她高举的双手里拿走酒杯,回到自己的座位。 平瑞宝深吸一口气,跑到苏和大巫身后继续跪下。 蛮王冷眼看完这场戏,微微露出一些笑容,吩咐道:摆宴,奏乐。 宫人们鱼贯走入殿内,陆续送上珍馐,乐师们奏响乐曲,制造出祥和的氛围。之前的杀机四伏,敌意冷冽,仿佛只是幻觉。 然而哲仁知道那不是幻觉。他眼睁睁地看着苏和大巫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木偶,将国师的鲜血滴入木偶口中,各大要穴刺入银针,再用丝线绑住关节,将之吊起。一个提线木偶眨眼就已成型。 受邀而来的王公贵族、活佛使臣,全都噤了声,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古怪的笑容。 苏和大巫还真是快意恩仇。宫宴刚刚开始,他就已经明目张胆地对大周国师动手了。 哲仁脸色剧变,双腿微微一动,肩膀就被方众妙轻轻按住。 殿外全副铠甲的侍卫眸光暗沉,杀意滔天。本想立刻就冲进去的他,看见国师阻止哲仁的举动,这才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杀欲。 苏和大巫把玩着那个提线木偶,轻笑着说道:国师,劳烦您为大家舞一曲。 木偶在桌上翩翩起舞,动作极为娇柔。这无疑是一种侮辱。 跪在苏和大巫身后的平瑞宝捂嘴轻笑,银铃般的声音极为惹人注目。于是所有贵宾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蛮王朗声说道:国师,请献舞一曲,为众贵宾助兴! 他知道方众妙无法拒绝。给出那滴鲜血的时候,她就应该有被人予取予求,为所欲为的觉悟。在这宫宴之上,她是最低贱的舞妓! 都说大周国师神通广大,运筹帷幄,今日得见才知传言始终是传言,当不得真。她实在是妇人之仁,愚蠢自误。 哲仁和殿外的侍卫快要气疯了。 安格乐玛举起手,颤颤巍巍地说道:我,我愿意代替国师舞一曲! 蛮王畅快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头看向安格乐玛,表情凶狠得仿佛要吃人。 方众妙看向坐在正对面的苏和大巫,说道:我未曾习过舞艺,还是请大巫跳一曲吧。 这话好生狂妄!大巫手里有提线木偶,能够操控她的身体。她手里有什么? 众人发出哄笑,表情极尽嘲讽。 苏和大巫也笑了,摇了摇头正欲说话,双腿却不受控制地站起,大步迈过矮几,来到殿中扭腰挺胯,旋转生姿。 他满脸惊容,气急败坏地怒吼,方众妙,你对我做了什么? 方众妙缓缓抬起胳膊,十根手指牵连着十条细细的丝线,全数捆绑在苏和大巫的四肢和躯干上。她轻轻动一动指尖,苏和大巫就极速地旋转一圈。 他手里还坠着那个提线木偶,偏偏他自己先行成了一个提线木偶。 第555章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方众妙漫不经心地弹动着指尖,苏和大巫便在场中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不愿迈开步伐,身体却像麻花一般扭动,清隽的面容露出恐惧的表情。 所有人都为此感到惊骇,僵坐原地一动不动。没有人敢贸然冲上去拯救变作一个提线木偶的苏和大巫。他们也害怕被大周国师做成一个木偶。 方众妙端起杯子慢慢饮酒,语气不咸不淡,大巫,你要血,我就给你,难道你不曾想过我是有恃无恐? 苏和大巫的身体像蛇一般扭转了大半圈,然后又扭回来。这个动作让他全身的骨头咯咯作响。 他疼得痉挛,喘着粗气说道:我想过。 方众妙抬眸瞥去。牵连在苏和大巫身上的透明丝线就在此时染成赤色,在烛火的照耀下发出妖异的红光。 方众妙眉头微微一蹙。 哲仁也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麻花一样扭动的苏和大巫哈哈大笑起来,那么你可曾想过,我要的本就不是你的鲜血,而是利用这滴血做出提线木偶,从而诱导你对我使用同样的操控之术? 方众妙五指并拢,把所有丝线攒成一把,捏在掌心,狠狠往后拉扯。 苏和大巫顺着丝线的拉扯踉跄奔跑,最终扑倒在方众妙的矮几前,两个膝盖重重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宾客们发出抽气声,几乎可以想象苏和大巫此刻有多痛。 逼人跳舞,迫人下跪,大周国师真如传言那般强势、狂妄、神通广大。 夏日炎热,殿内却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被所有人怜悯注视的苏和大巫哈哈大笑着,两只手撑住方众妙的矮几,让自己能够挺直腰杆。 他不无得意地说道:国师,你也想到了吧?我正利用这些灵丝,将自己的血液度入你体内,从而施展血咒。 哲仁容色大变。安格乐玛发出一声惊呼。再去看连在方众妙指尖的那些赤红丝线,他们终于感知到了强烈的杀机。 方众妙却十分平静淡然,指尖轻轻一捻,两根赤红丝线便从苏和大巫身上脱落,蛇一般攀爬在她的手臂上,渐渐蜿蜒到眉心,汇合在一起,形成较粗的一根线,自行弯折,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个解咒符文。 藏地活佛拥有过目不忘之能,此时不由发出惊呼。 他认出来了,这两根带血的蛛丝组合而成的符文,便是之前苏和大巫亲手写在七王子眉心的那个。 原来如此!哪有什么悲天悯人,救苦救难,大周国师早已预判了苏和大巫的预判,于是在对方刚进入宫殿的时候就从他那里骗来了解咒之法! 高手过招,最忌底牌被掀。苏和大巫这回栽了! 哲仁记忆力也很超凡,惊变的面容立刻恢复平静。 只见那个符文带着苏和大巫的鲜血,慢慢渗入方众妙体内,想来,血咒已经解开。 但方众妙的表情却凝重起来。 苏和大巫依旧在哈哈大笑,双手撑着桌面慢慢站起,居高临下地说道:国师,我对七王子下的是血咒啮肤,只会伤害他的皮肤,令他溃烂而亡,给你下的却是血咒灼髓,能令你血液冻结,骨髓腐坏。不同的血咒,解法自然不同,你刻舟求剑,聪明自误了! 第509章 说话间,方众妙轻轻捻动的手指以僵硬的姿态凝固在桌上。她眨眼的速度也变慢了,眼皮一点一点合拢,又一点一点张开,模样十分古怪。 藏地活佛叹息道,大周国师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一些。 哲仁连忙握住方众妙的手腕,却发现她的身体极为寒冷,像是刚从冰窟里捞上来的一般。她正在冻结,由内而外! 这个认知让哲仁勃然大怒。他一脚踹翻矮几,顺势也把苏和大巫踹飞出去。 倒在地上的苏和大巫并没有爬起来,就那么落魄的,却又放荡不羁地躺在地上,胸膛起起伏伏,笑声断断续续。 国师,我从大王的书信里得知你在我体内植入了灵丝,并且能通过这些灵丝让我遭到孽力反噬。于是我就谋划了这场木偶戏。你的高傲、狂妄和有恃无恐,让我顺利掌控了你的性命。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已经完全冻结,眼睛半睁半开,表情凝固僵硬的方众妙,说道,你让你的灵宠吞噬掉那些孽力,我就为你解开血咒,如何? 方众妙不能说话,牵连在指尖的赤红蛛丝却瞬间染成黑色。 被蛛丝捆缚的苏和大巫顿时发出惨叫,全身的皮肤冒出黑烟,并且有溃烂消融的迹象。 这便是孽力反噬。 苏和大巫笑不出来了,他拼了命地把自己的血液渡过去,于是那些黑色蛛丝又渐渐变成红色。红黑二色仿佛在争斗,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不断相互侵染。 方众妙的两个耳孔流出鲜血,想来再过不久便会七窍流血,中咒而死。 哲仁提着刀大步走入殿中,一脚踩住苏和大巫的胸膛。 解咒!他恶狠狠地下令。 苏和大巫喘息道,她若是收回孽力,我就解咒。我想活命,是她要同归于尽! 这才是他设计这一出木偶戏的动因。他求的从来不是两败俱伤,而是相互牵制。谁能想到大周国师一个女子,竟然性烈至此! 哲仁回头看向方众妙,眸光顿时狠狠一颤。 只见她的双眼竟然流下两行血泪,但这丝毫无损她绝美的容颜,反倒更添十分凄艳。她半睁半合的眼眸冷冷地注视着苏和大巫,漆黑瞳仁里没有妥协恐惧,只有杀机迸溅。 哲仁几乎要给她跪下来。 不要玉石俱焚,还没到那个地步!求你活着!如果早知道你要的是这个结果,我绝不会帮你! 哲仁又气又痛,声音沙哑难听。 方众妙慢慢转动眼珠向他看去,冰冷的瞳仁沁出融融暖意。 站在殿外全副铠甲的侍卫,双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但他知道,现在就冲出去不能救出国师,他需要等待,等待最为混乱的那个时机。 苏和大巫的皮肤还在溃烂,清隽的脸庞现在已是一团血肉模糊。 他看向高台上的蛮王,极为艰难地说道:大王,方众妙养的家犬对我动手,您就坐在那里看着吗?您的亲卫在何处?您的禁军在哪里?他们难道不该用弯刀抵住大周国师的咽喉吗? 听见这番话,坐在两旁的宾客们不由露出古怪的笑容。 藏地活佛闭上眼,用悲天悯人的语气念了两句佛号。 苏和大巫察觉到情况不对,看向蛮王的眼神变得惊疑而又狠戾。 蛮王仰头饮尽一杯酒,这才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张造化面具,活佛说他有秘法能够炼制。你与大周国师同归于尽,活佛便会接手你们未能完成的伟业。 苏和大巫猛然看向藏地活佛。活佛依旧闭着眼睛念诵经文,面容那么祥和宁静,仿佛置身事外。 方众妙的眼珠慢慢移动到蛮王粗犷的脸上。 蛮王对她笑了笑,说道:你给的那张名单,我当天晚上就誊抄了许多份,送去了各位苦主手里。他们赶赴王庭的路上就已经与本王达成协议,这造化面具定然要炼制出来,却不是用他们的骨头,而是用你们大周人的骨头。 方众妙漆黑的瞳仁沁出冷色。 蛮王定定看她,说道:你若是能在斗法中活下来,我就拿你当人质,把十二宫圆满的那些大周人叫过来,用骨头赎你。据说齐修、史正卿、史归林、镇北侯、大长公主等人皆对你忠心耿耿。他们愿意为你献出性命。 方众妙的眸光剧烈震颤着。她在恐惧。 看出了她的恐惧,一道清冷的声音带着猖狂的笑意响在大殿,大王,现在就杀了她,哪怕是赎回一具尸体,那些人也会来的。那些人对方众妙的忠心超出您的想象。 众人看向声音来源,却见神女宝音已经缓缓站起,手里握着一把短刀。看样子,她准备亲手割掉大周国师的头颅。 蛮王用欣赏的目光看向平瑞宝,没有阻止。 哲仁退后几步,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挡住方众妙。 就在这时,那些蛛丝竟然全部由黑红色变成赤红色,孽力莫名其妙消失无踪。 国师斗法失败了吗?哲仁立即回头。 皮肤不再消融,身体不再疼痛的苏和大巫立刻爬起,用怨毒的目光看向方众妙,然后又杀意滔天地看了蛮王一眼。 方众妙半睁半合的眼眸忽然闭了闭,速度极快,攥成拳头的双手摊开,露出掌心里由蛛丝汇聚而成的,还在微微蠕动着的两枚血色符文。 看见符文,苏和大巫面色狂变,失口道:你怎么会解咒? 方众妙原本僵滞的脸庞此刻显现出生动的表情。她红唇开合,语气幽幽,你莫不是以为这蛛丝只能操控你的身体,不能透析你的灵魂,翻看你的记忆吧? 什么? 苏和大巫不由自主地碰触自己头皮,身体一阵一阵发麻。他的记忆被窃取,那解咒之法自然被看了个清清楚楚。 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他立刻高喊:大王,她已经解开血咒,但身体还不能动,立刻杀了她! 就算自己要死,他也要拉大周国师垫背。 话音刚落,方众妙的十根手指就齐齐动了动,苏和大巫原地扭成麻花,只是眨眼就筋骨寸断,暴毙当场。 蛮王看向立在角落的一众禁军,这些人提着大刀冲出来,人数足有三四百。 哲仁大声吼道,保护国师! 三四百名禁军之中立刻就有半数倒戈相向。这是哲仁舍弃全部家财买来的结果。今天谁若是要动方众妙,就要从他的尸体上踩过去! 但他忘了在座的各位贵宾。他们也都带来了侍卫。这些人等候在殿外,听见主子的召唤,也都纷纷加入战局。 场面混乱无比。哲仁一刀一刀劈砍着冲上来的禁军和侍卫,始终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方众妙面前。 安格乐玛抱着七王子跑到无人的角落,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 哲仁一边砍杀一边安慰,国师,不要怕。哲仁部落数十万大军已经在接应的路上,只要冲出王庭,我就能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北境。 蛮王放声大笑,哲仁,你在说什么胡话?王庭内外总共三万禁军,你们这两百多人拿什么冲出去? 哲仁眼里划过一抹决绝的冷光。只要生擒大王,以大王为质,他就能带着国师冲出去。 显而易见,蛮王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始终有七八十名禁军护卫在他左右。 方众妙忽然转头看向殿外,问道,朝鲁,这一回,你站在哪一边? 朝鲁?预言中的天下共主?蛮王得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殿外忽然冲进来一个全副铠甲,身材高大的侍卫,三两下就砍死十几个禁军,一路踏着血泊奔向大周国师,快速说道:我的军队已经包围了王庭。国师,我选错一次,这一次我定然护您周全! 第556章 诸位,我赢了 朝鲁的出现令本就混乱的战局更添几分变数。 稳坐钓鱼台的蛮王猛然站起身,目光惊恐地看向殿外。此处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却已经能够隐约听见将士们冲锋陷阵的嘶吼。 王庭的确被包围了。 慌乱之下,蛮王立刻就想从高台上走下来,却又退回去,往金漆龙椅上一坐,双手死死抓住龙头扶手。 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是不能露怯。 方众妙全身的血液还是凝固状态,除了能眨眼,能说话,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哲仁拼命护持自己,看着朝鲁狂奔而来,看着相互砍杀的禁军,她幽幽开口:蛮王,你想让我与大巫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利。殊不知,大巫与你想的也是一样。 话音停顿的片刻,差点被一刀砍中的安格乐玛发出尖叫,七王子也在此时惊醒,啼哭不止。 方众妙瞥去一眼,唤道:过来。 安格乐玛连忙从高台的另一边绕过来。 十几名禁军前去拦截她,却又听方众妙沉声下令,朝鲁,生擒蛮王。 第510章 已经快要来到她身边的朝鲁忽然改变方向,冲向高台。与图门相比,朝鲁武艺不精,然而与殿内这些人相比,此刻的他毫无疑问是一尊杀神。 跟随大巫一路西行,征伐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砍到卷刃的刀,他都不知道丢弃了多少把。 心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更有着无尽的羞愧和悔意。再次得到国师的号令,朝鲁像一只回归主人怀抱的家犬,手里疯狂劈砍的弯刀就是他拼命摇晃的尾巴。 为了完成国师赐予的使命,他只能一路前行,杀到双眼通红。 在高台上围堵他的禁军一个个被他砍去头颅,只是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来到金漆龙椅前。 蛮王再度惊跳而起,满心都是骇然。 方众妙徐徐说道:蛮王,你让大巫把朝鲁和他的军队带到王庭是想永绝后患。大巫的确帮你把人带了来,却也买通了城门的守卫,把朝鲁的大军放入城中。你们都想当黄雀,在这赌桌上赢到最后,包揽所有筹码。 蛮王早已意识到是苏和大巫背叛了自己,却也免不了露出惊怒的表情。 他抽出腰间长刀,准备与朝鲁来一场最终的对决。保护他的禁军全都围拢过来,形成围剿之势。 安格乐玛身边空空荡荡,危险尽除。 方众妙再度唤道,来我身边。 安格乐玛连跌带撞地冲下高台,哲仁迎上去为她断后。七王子哭得撕心裂肺,全身皮肤涨成紫色。 安格乐玛一头撞入方众妙怀中,顺势把儿子也塞进这人冰冷僵硬的臂弯。七王子鼻头微微动了动,嗅闻到熟悉的气味,立刻就安静下来。 他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方众妙,然后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方众妙也轻轻笑了。四周全是砍杀声,哀嚎声,怒吼声,她这里却仿佛是一片宁静的桃源。安格乐玛蜷缩在她怀中,紧紧抓着她的衣袖。 哲仁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一片安然,砍杀的动作却更为狠辣。 高台上,朝鲁正被围杀。但他带来的几十名死士也已经冲入殿内,向他驰援而去。 蛮王武力超群,却也不是朝鲁的对手,打斗几个回合就已经伤痕累累。 方众妙怜悯地看着他,然后又看向依旧安稳坐在原位的那些贵宾,幽幽说道:在这场赌局里,人人都想坐庄,人人都在出千,所以赌到最后,凭的全是运气。 斜对面的藏地活佛忽然朗笑起来,大周国师,不巧的是,我运气向来很好。 方众妙微微挑眉。 藏地活佛闭上眼念诵经文,声音呢呢喃喃,浮浮沉沉,十分虚幻。 挂在四周的鎏金灯烛猛地被风吹灭,随后又缓缓复燃,光影交错中,所有人都抱着脑袋惨叫起来。从藏地活佛喉间滚出的梵咒是剧毒的细针,钻入大家脑海。 经文如蛛网缠紧每个人的神经,殿柱上的蟠龙浮雕在剧痛中扭曲成狰狞的笑脸。地砖缝隙仿佛渗出密密麻麻的咒文,扎得众人抱头撞向玉阶。 高台上的朝鲁动作变得迟滞,剧烈的头痛和幻视让他握刀的手都在颤抖。 好在蛮王和他的亲卫也在踉跄旋转,并没有对他造成有效的反击。 唯有穿着暗红僧衣的喇嘛们不受丝毫影响,手里的弯刀无情收割着众人的头颅。只要杀光殿内所有人,藏地就能坐收最大的战果。 因朝鲁的加入而改变的局势,现在又开始逆转。 看见十几个身材高大的红衣妖僧向自己冲过来,方众妙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牵出一根丝线,悬在虎口之上,右手轻轻拨弄,弹奏出空灵弦音。 指尖的微微挪移已经是她能够做出的最大动作,但这已经足够了。 弦音瞬间破解了活佛的梵咒,抱头惨叫的众人立刻恢复正常,那十几个红衣喇嘛反倒纷纷跪倒,抱着脑袋哀嚎不止。 活佛喷出一口鲜血,已然遭到反噬。 高台上,朝鲁率先挣脱幻境,一刀砍断蛮王右手,又一刀砍伤对方左腿,再一脚将之踹翻,用锋利的刃口抵住蛮王脖颈。 他的死士冲上高台,将蛮王的亲卫残杀殆尽。哲仁率领两百多名禁军也已经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殿内尸体堆积,残肢遍地。稳稳当当坐在原位,不屑于加入这场混战的王公贵族们被一把把锋利的大刀环住脖颈,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殿外传来震天响的嘶吼,随后是轰隆隆的脚步声。朝鲁的数十万大军举着长枪包围了王城,也困住了这座宫殿。想来,他们行进的路上也一定是血流成河,头颅滚滚。 混战结束了。 方众妙环顾众贵宾惨白的脸,又看了看抱着断臂惨叫不止的蛮王,声音冷嘲:人人坐庄,人人出千,赌到最后只看运气。不巧,我才是运气最好的那一个。 然后她垂眸看向怀里的安格乐玛,语气柔缓,我渴了。 安格乐玛连忙端起一杯酒,小心翼翼地哺喂过去。 方众妙往后靠倒,染酒的唇濡湿殷红,指尖在矮几上微微弹动,叩击出清脆的响声,慵懒而又惬意地说道:醉卧美人膝,笑览天下势。诸位,我赢了。 第557章 黑手套 哲仁转头看向朗声而笑的美丽女子,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激荡。 他忽然想起了对方曾经说过的话。在这张赌桌上,她方众妙才是最大的赌徒,手里的筹码只有人心。 她在赌蛮王一定会心怀叵测,她在赌五胡四夷的王者必然各怀鬼胎。她在赌苏和大巫想当螳螂身后的黄雀。她在赌朝鲁一定会倒戈相向,给予驰援。 她每一条都押中了,赌赢了,所以她此刻才能仰靠在软枕上,笑得这般肆意傲然。 哲仁走到宫门口,向外看了看。 朝鲁的军队举着长枪围困了整个宫殿,放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兵卒和冲霄而起的杀意。 哲仁花费大价钱买通了禁军副统领,那人麾下的一万将士,想来已经被朝鲁的军队屠杀殆尽。这也意味着哲仁的银钱全都打了水漂。 所有人都是国师的棋子,黑的、白的、邪的、正的、同盟的、敌对的,全都被她一股脑撒入棋局,任由大家相互残杀,然而她必是最后的赢家。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豪赌,对人心的把控妙到毫巅。 哲仁摇摇头,不知是钦佩还是苦涩地笑了起来。这样的国师,他如何留得住?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哲仁回头看去,却见朝鲁将大王的另一条腿也砍断,然后发了疯地劈砍着金漆龙椅。 就是为了这个东西,你们在草原上散播瘟疫,屠杀了数也数不清的牧民! 我来不是为了夺权,我来是为了毁灭! 在众人惊疑目光的注视下,朝鲁将龙椅砍成了一地碎渣。他的脑海中浮现死去族人的脸,浮现婴儿的啼哭和遍地尸体,这都是他造下的罪孽。 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大口大口呼吸,依旧觉得快要死去。 就在这时,方众妙空灵的声音像一根浮木,朝溺毙的他飘荡而来。 不要看来时路。 这句话,她也曾说过。那是在白茫茫的雪原里,大家不知道前方会不会有生机,所以全部迷失在绝望之中。 不要看来时路。在那样的境况下,国师也是这样说的,因为她知道,在她的引领下,前方一定会有生机。 愤怒的火焰瞬间熄灭,愧疚和悔恨的潮水也都慢慢退去。感觉自己快要被吞噬的朝鲁闭了闭眼,下一刻就恢复了沉稳和镇定。 他一步一步走下高台,从怀里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用壶里的酒水浸洗,然后擦掉方众妙眼睛和耳朵里流出的鲜血。 做完这一切,他把染血的帕子重新收入怀中,半跪下去,头颅低垂,做出无声的忏悔。 哲仁眼神复杂地看着二人,心中产生诸多猜测。这位传说中的未来雄主为何会对国师这般卑躬屈膝,忠心耿耿? 略微想了想,他便摇头失笑起来。对国师忠心似乎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哲仁走过去,问道,国师,您要取骨吗? 此言一出,被禁军控制住的王公贵族们纷纷怒目而视。 方众妙颔首道,取。 哲仁甩掉刀尖沾染的鲜血,缓步走向藏地活佛。 朝鲁不知道取骨是什么意思,但他却知道,这是国师的愿望。正愁不知该如何请罪的他立刻站起身,跟着哲仁走过去,打算先看一看,然后再效仿。 他也可以为国师取骨。 藏地活佛恐慌地说道:慢着,慢着,大周国师,我们有事好商量。您看,蛮族王庭已经被您控制,蛮族亲王和公侯的骨头也能作为炼制面具的材料。这样吧,我把名下四成财产都赠送给您,换我活着回到藏地,如何? 方众妙微微蹙眉。 第511章 藏地活佛连忙改口:五成,五成也可以! 其余王公贵族也都纷纷出价赎买自己的性命。殿内闹哄哄的一团。 哲仁举起刀,脸上的笑容十分温雅,眼神却残忍冷酷。就在这时,方众妙阻拦道,哲仁,这种事你不能做。 哲仁回头看去。 方众妙看向怀里的安格乐玛,吩咐道:给我找一面铜镜。 安格乐玛连忙爬起来,跑到后殿寻找铜镜。 方众妙这才摇摇头,徐徐说道:取人骨,炼宝器,盗天机,夺造化,此乃天地不容之事,做了就会遭到天谴,或是五雷轰顶,魂飞魄散;或是堕入畜生道,受血食葬腹之罪;或是生生世世贫病饥寒,不得解脱。 哲仁高举的弯刀缓缓放下,舒出一口气,颇为轻松地说道:所以您从未想过炼制这张面具?您放出消息只是为了设局伏杀这些人? 原来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而已。五胡四夷的王公贵族们更加愤怒,却又无能为力。 方众妙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缓缓摇头:非也,这造化面具,我是一定要炼制的。但我不会沾手,更不会让你们受到因果牵连。 哲仁眸光微闪。 朝鲁环顾众人,最后看向国师,虽然满脸狐疑,眼神却很坚定。国师不是坏人,国师想要做什么,帮她做就是。 哲仁垂眸想了想,问道,您不沾手,却又如何炼制? 方众妙依旧不能动弹,漆黑眼眸慢悠悠地看向跪在角落里的平瑞宝。此人正抱着脑袋呻吟,眼耳口鼻还在流血,眼神涣散,面容恍惚。 方众妙用弦音解除了众人的梵咒,却唯独没有搭救平瑞宝,她此刻还沉浸在幻象里。 方众妙语气轻柔地说道:宝音,你好好看看殿内这些人。 平瑞宝睁开血红的双眼,一个一个看过去。 气运!深紫的,淡紫的,浓郁的,黏稠的,殿内弥漫飘荡的光团全部都是气运!这是她的执念,也是她穷尽一生,无所不用其极也要得到的东西! 我的!全部都是我的! 平瑞宝握紧短刀,一个箭步冲到藏地活佛跟前,一刀抹了对方脖子。然后她扑向藏王,几刀捅穿此人的心脏。 有禁军帮忙,她杀红了眼,口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她被活佛的梵咒刺激到疯狂,她被苏和大巫引领上歧途,生了心魔执念。她的本性就是贪婪和嗜杀。她想要气运,也想要登仙。 总之,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与谁都能扯上关系,唯独与方众妙不能沾边。 杀戮还在继续,方众妙却已经轻轻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怜悯的叹息。 第558章 做嫁衣 平瑞宝疯狂杀戮着。禁军铁钳般的手掌扼住北魏王的咽喉,将之按在雕花石柱上。 这位野心勃勃的王者此刻正瑟瑟发抖,眼睁睁地看着那柄短刀刺入自己胸膛。没有凄厉的惨叫,只是抽搐了几下,一条人命就已逝去。 平瑞宝在他脸上抓挠,不断做着捞取的举动,掌心里却空空如也。 她神色越发癫狂,沾满血点的嘴唇开开合合,呢喃低语:我的气运,你们为什么在消散?你们往哪儿跑? 没有虔诚的信仰就得不到死者的气运。看着不断消散的紫色光点,平瑞宝发出愤怒的咆哮。 情急之下,她狠狠划开北魏王的皮肉,用刀柄将他的面骨敲碎,又将气运最为浓郁的那块骨头硬生生撬出来。 她已经着了魔,力气大得惊人。 看见她残忍血腥的举动,就连训练有素的禁军都感到心惊肉跳。 然而,骨头上浓郁的紫气还在持续消散,平瑞宝托着它,掌心都在颤抖。 不要散,不要散,这些气运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在疯狂的呓语中,她把这块骨头狠狠插进自己眉心。这里是开天眼的地方,她想让天眼直接把这块骨头吞掉。 见此情景,众人只觉惊骇莫名。 拿着铜镜回到大殿的安格乐玛发出一声尖叫,然后跌跌撞撞地扑入方众妙的怀抱,紧紧闭上双眼。 事情正变得越来越诡异。只见那块半刺入眉心的骨头竟然被平瑞宝的皮肉慢慢吞噬进去,然后从鼻梁蠕动下来,挪移到左侧颧骨,在薄薄的皮肤下形成一块坚硬的凸起。 这里就是子女宫的位置。 平瑞宝抚摸着这块凸起,感受到气运不再消散,终于露出狂喜的笑容。 原来要这样做!我明白了!我懂了!她血红的双眼看向其余人,贪婪的视线飞快锁定最为浓郁的那些紫色光团。 它们存在于不同人的脸上,有的在额头,有的在眉心,有的在下颌,有的在山根。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平瑞宝又开始疯狂杀戮,然后切开皮肉取出骨头,一块块地刺入自己脸颊。那些骨头像拼图一般在她脸上形成不同形状的凸起,却又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 方众妙写在锦帛上的那些名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具尸体。 哲仁慢慢退回到国师身边,脊背爬满寒意。这场会盟断送了蛮族和五胡四夷全部气运。 战乱,内斗,纷争,在未来的几十年甚至一百年里,都将是西域和南域的主题。占据东域和北域的大周将迎来长久的和平。 国师,如果您是蛮族的国师,那该多好?然而您却是我们的敌人,最可怕的敌人。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哲仁却丝毫生不起杀意。 朝鲁也在默默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快意。原来他想要做的事,也是国师正在做的事。 方众妙并不在意平瑞宝的残忍行径。她把铜镜竖在矮几上,用锋利的指甲轻轻划破自己眉心,缓慢刻画着一个复杂至极的符文。弯折的线条,玄奥的花纹,似鸟似兽的图腾,错落交汇在一起,布满光洁饱满的额头。 浅浅的刻痕里有血液渗出来,像是涂抹了艳红的朱砂。方众妙本就十分美丽的脸庞,在神秘符文的映衬下竟然显得妖异万分。 朝鲁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就直了。 哲仁心悸不已,哑声问道,您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符文最后一笔已经刻完。方众妙用帕子擦拭指尖的血迹,伸出手,掌心对着苏和大巫的尸体隔空一抓。 数不清的红色蛛丝从苏和大巫的身体里钻出来,融合成一小股,被方众妙攥在一起。她不断转动手腕,缠绕抽取着数不清的蛛丝,另一只手将它们捻成较粗的一根红线,对着镜子嵌入额头那些正在流血的伤痕。 众人看得呆愣,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哲仁和朝鲁想要阻止,却被国师冰冷的眼神冻结在原地。 安格乐玛结结巴巴问道,您,您把这些灵丝按进伤口里做什么?它,它们是红的,应该含有血咒吧? 方众妙赞许道:你很聪明。这些蛛丝的确带有血咒。若我料想得没错,苏和大巫的咒术分为三个等级。一级咒术名为血痕啮肤,伤害的是身体。二级咒术名为血焚灼髓,伤害的是本源。三级咒术名为血诏夺魂,伤害的是神魂。 安格乐玛张大嘴巴,明显被吓到了。她指着这些闪烁妖异红光的蛛丝,嗓音颤抖,它们含有的咒术是哪个等级? 方众妙轻轻笑了,既然是大巫以死亡为代价施展的咒术,自然属于第三等级,血诏夺魂。 安格乐玛连忙去抓方众妙的手腕,急促地说着不要,却已经晚了。最后一缕赤红蛛丝也被方众妙抽取出来,嵌入自己带血的伤痕里。 她额头的符文本是刻板的线条,此时却活了过来,每一个或刚劲或柔缓的笔画都在流淌、蜿蜒、蠕动,逸散着点点红芒。而她本人似魔,似仙,似妖,令人贪恋痴迷,却又胆寒畏惧。 安格乐玛慌忙退出她的怀抱。 方众妙不以为意,只是把沉睡的七王子递还过去。 哲仁和朝鲁大步走到她身边,正想问她这符文是什么东西,却听见平瑞宝发出一声惨叫。 最后一块骨头也被平瑞宝取出来,拼凑在脸上。她以为自己得到了滔天气运,终于可以成为真正的神女,然而事态却滑向了深渊。 她倒在地上翻滚哀嚎,似乎是因为脸颊剧痛,正用双手疯狂抓挠。很快,颈侧的一块皮肉就被她用指甲抠破,掀起,随后是黏腻的撕拉声。 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里,她竟然活活把自己的脸皮扒下来,惊恐万状地扔飞出去。 剧痛终于停止了,而她仰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力气,眼里的疯狂渐渐消散,意识和理智重归身体。想起自己刚才做过的那些事,她开始颤抖哭泣,想要谩骂或是求救,却发不出声音。 她艰难地偏过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方众妙,视野里却出现了极为恐怖诡异的一幕。 第512章 只见被她扒下来的脸皮竟是一个活物,在地上爬行,快得宛如一道残影。只是眨眼之间,它就爬上矮几飞扑到方众妙脸上,黏糊糊的血肉覆盖那人美丽的五官。 哲仁和朝鲁各自伸出一只手去掀脸皮,随后却骇然地发现,它内侧的血肉已经与方众妙的皮肤长在一起。 见此情景,平瑞宝微微一愣,然后惨然大笑:哈哈哈,原来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却是为你方众妙做了嫁衣! 第559章 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脸皮与方众妙的面容贴合在一起,内侧糜烂腥臭的血肉宛如黏稠牢固的胶水,一旦粘上就只能用刀子才能切除。 然而朝鲁和哲仁哪里敢对国师动刀? 二人心下大骇,脑子竟都空白了一瞬。电光石火之间,他们又都同时有了动作。朝鲁拿起桌上的酒坛,用烈酒浇淋这块散发着邪气的皮肉,哲仁拿来一根蜡烛,毫不犹豫地将之点燃。 轰的一声爆鸣,面皮燃烧起来,随后发出尖锐的惨叫,大张的嘴像个黑漆漆的洞,露出上下两排钉耙一般锋利的牙齿。这哪里是人的面容,分明就是一只厉鬼! 所有人都吓呆了,躺在血泊里的蛮王也是一副惊丢了魂魄的模样。万没料到,传说中的至宝,这夺取天地造化的面具,竟然是个邪物! 而今邪物现世,也不知会带来怎样的浩劫! 殿外原本晴空万里,烈阳高照,此时却忽然涌来团团乌云,遮天蔽日。 起风了!殿内灯烛被旋风一扫而空,皮肉上的烈焰竟也在狂风的扑打下瞬间熄灭。 这张扭曲狰狞,凄厉惨叫的脸毫无迟滞地切换了一个表情。它开始大笑,声音尖锐刺耳,似毒针灌脑。 它黑漆漆的巨口里有着锋利的獠牙,有着腥臭不堪的粘液。那个出尘脱俗的方众妙仿佛已经消失在天地间。 朝鲁和哲仁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是一头怪物,谁不害怕?然而更让他们害怕的却是失去心之所慕。 哲仁伸出颤抖的双手,不顾指头被漆黑大口咬掉的危险,轻轻捧住方众妙的脸,沙哑道,国师,你听得见吗?国师,你醒过来,求你! 朝鲁站在一旁,眼睛早已赤红。 当二人束手无策之时,方众妙的识海里也在发生一场对峙。 终于见面了,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无尽黑暗的虚空里,方众妙长身玉立,目光幽邃地看着对面浓雾里的一道模糊身影。 身影点点头,似在致意,而后发出非男非女,似个体也似众生云集的声音,你过来见我,便知该如何称呼。 方众妙向着模糊身影走去。雾气宛如流水,从她的身侧和脚下流淌而过。每迈出一步,她便低声呢喃一句:其实你是谁,我爹方辰子早已经告知我答案。 我不是此界中人,唤我来此,我爹方辰子付出的代价是自己与先王的性命、一条龙脉,还有一个强盛帝国彼时彼刻拥有的皇朝气运。 献祭之法与交易一般无二。 付出怎样的代价便能得到怎样的东西。 然而如此多的祭品,换来的却是一个失忆的、迷茫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我。 我本可以飞天遁地,排山倒海,颠倒乾坤,重塑日月。 方众妙伸出自己白皙如玉的双手,看着空空荡荡的掌心,自嘲一笑。 但现在的我,只能用你们用过的秘术,捡你们丢掉的法器,借你们打出的力量来进行反击。 她重新看向迷雾中的模糊身影,摇摇头,这不对。 模糊身影反问道,哦?哪里不对? 方众妙继续朝前走,叹息道,珍贵的祭品和我平庸的能力是匹配不上的,是不对的。 模糊身影默了默,忽然问道:你为何会觉得自己平庸? 方众妙露出一抹近乎狂傲的笑容,因为我冥冥之中感觉得到,本体的我强大得无与伦比。 模糊身影又沉默了。 方众妙一步一步向他走去,笃定道,所以我渐渐有了明悟,原来我爹当年准备的祭品少了一个。 模糊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似乎是后退了一步,却又仿佛站着没动。 方众妙还在向他走去,步伐缓慢,少了的那个祭品必然是最珍贵的,也是最强大的,它是什么呢?想必你早就知道吧? 模糊身影没有回应。 方众妙略微停顿,然后才道,少了的那个祭品就是我爹方辰子。 她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袍袖挥开迷雾,语气冰冷地说道:我爹方辰子不是死于献祭,而是死于斗法。他在先帝陵墓里与你做过一场。可我知道那里没有你的尸骨,因为你在他脸上,你是一张面具,我爹用自己的死亡告诉我,若要杀你,就要杀死自己。 迷雾散去,露出一道长身玉立,出尘绝俗的身影。她就站在方众妙面前,有着一张令人痴迷也令人不敢直视的脸。她就是方众妙本人。 面对如此诡异的场景,方众妙却丝毫也不觉得讶异,只是问道:我的脸是不是比你的脸好用? 浑身散发着黑气的方众妙朗声大笑起来,好用,非常好用!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所以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想让外面那些人把这具身体送回北境,寻找杀死我的契机,也寻找你自己的生机,然而我却可以把这具身体永远留在此处。 只要我在识海中把你的神魂炼化,某一年的某一日,我就会以你的身份苏醒过来。草原的神女,大周的国师,五胡四夷的梦魇,你看看,你的脸就是这么好用。我夺舍了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此界的一切,继而飞升上界。 浑身散发着黑气的方众妙敛去笑容,摇头叹息,毫不吝啬地夸赞道:方众妙,你怎么会是平庸的?你实在是出类拔萃。 方众妙冷冷而笑,把我的身体留在此处,你大可以试一试。 浑身散发着黑气的方众妙抬起头看向无尽虚空,嬉笑道,那我就真的试咯? 外界,哲仁捧着方众妙的脸颊呼唤哀求,却毫无办法。这双美丽而又神秘的眼睛似乎永远都不会再睁开。 朝鲁走来走去,焦躁狂暴。终于,他脸色发狠地捡起一把短刀,划向这张可怖的鬼面。 刀尖在眉心寸许之处便猛地悬停下来,只因狰狞的鬼面消失了,皮肤的青紫瞬间褪去,散发出莹白如玉的光泽。 这是方众妙的脸,昳丽、清艳、出凡绝俗,令人怯懦回避,也令人沉沦痴迷。 朝鲁连忙挪开刀尖,颤声喊道:国师! 方众妙没有睁眼,甚至也没有张开嘴,半空中却传来一道空灵的声音,【送我回北境。】 声音刚落,紧闭的双眸便睁开了,漆黑的眼珠左右转了转,扫睇哲仁,随后又缓慢打量朝鲁。这诡异阴邪的表情绝不属于方众妙。 哲仁和朝鲁没有退后躲避,一个用双手固定住这张脸,一个将短刀抵在她修长脆弱的脖颈,两道狠戾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你是谁\/把方众妙还给我! 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一圈,方众妙没有回答哲仁的询问,而是看向朝鲁,笑嘻嘻地说道:未来的天下共主,你可知道方众妙一直在算计你?你深恨的宝音和大巫只是她手里的棋子。草原上横行的瘟疫,遍地死去的牧民,全是她的手笔。你报仇的对象不该是蛮王,而是她呀。 第560章 真正的豪赌 这个眼神诡谲的方众妙,性情似乎也十分阴邪。她说出口的话令朝鲁神色大变,握刀的手不由颤了颤。 唯恐他失手划断方众妙的脖颈,哲仁立刻提醒:不要听她的蛊惑之言!她是邪魔! 朝鲁眸色瞬变,握刀的手重新变得坚定而有力,恶狠狠地威胁,离开方众妙的身体!不然我把你从她脸上剜下来! 神情邪异的方众妙轻轻笑了笑,黑漆漆的眼珠极快地转了两圈,毫不掩饰自己的狡诈和毒辣。然后她直勾勾地望进朝鲁充满恐惧的双眼,慢慢说道:你真是被她骗得好惨。你那慈爱的祖母,美丽的母亲,可爱的弟弟,还有你朝夕相伴的朋友和族人,全都死于她的算计,你知不知道? 朝鲁立刻否定,不,他们死于纷争,死于瘟疫,死于宝音和大巫的残忍。这些事与方众妙没有一丝一毫关系!你休要蛊惑我! 哲仁慢慢退至朝鲁身后,举起带血的弯刀,刀尖悄然对准朝鲁的心脏。哪怕外面有着朝鲁的数十万大军,他也无惧。谁都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对方众妙不利。 他已经看出来了,方众妙的身体里有着两个灵魂在拉锯,所以她无法动弹,只能坐以待毙。谁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这具身体就属于谁。 第513章 原来之前的杀人取骨,各方角逐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赌局。现在才是!此刻,摆放在桌上的赌注是方众妙的魂魄、肉体和生命。 难怪当初她会说,倘若输掉这场赌局,她将一败涂地!这哪里是一败涂地,分明是魂飞魄散! 哲仁握刀的手也剧烈颤抖起来,一双眼睛变得猩红无比。 朝鲁狠狠抓住方众妙的肩膀,再次否认,你胡说!他们的死都是天意,与方众妙无关! 方众妙哈哈大笑。 朝鲁怒吼道,你给我滚出去!滚出这具身体! 方众妙笑得直喘气,兴味地说道:天意?你难道没听方众妙说过一句话吗? 朝鲁似乎想起什么,眸光闪了闪。 方众妙笑得更为开心,红唇一开一合,轻吐着冰冷的气息,你想起来了吧?她说过,她方众妙就是天意!在这天底下,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朝鲁记得,所以才会恐慌。哲仁的刀尖慢慢抵近他的后心,面色冷酷,眼神狠戾。 朝鲁的死士们围拢过来,哲仁的禁军和私卫也不由逼近。他们各为其主,静观其变。 方众妙敛去笑意,露出嘲弄的表情,慢慢说道:你可曾想过,正是因为她带来了粮食,才引发了两个部落的冲突,让你的祖母、母亲和弟弟,死在纷争里。这是天意吗?不,这是她早就算好的。她要激发你的血性,让你走上夺权篡位之路,献祭你的家人是必不可少的步骤。她的到来是祸乱的源头。 朝鲁回忆往事,想要像之前那般否认,却说不出话。 是的,方众妙的到来才是引发所有悲剧的根由。 哲仁微微弯唇,笑得儒雅温和,眼里的杀意却浓烈冰冷。国师是祸乱的源头,那又如何?她兑现了她的承诺,哲仁也会将自己的承诺执行到底。 朝鲁的眸光颤动得更为厉害。 方众妙转动眼珠窥探他的情绪,不断刺激道,宝音夺取旁人气运的能力是她赋予的。 朝鲁瞳孔微颤。 方众妙死死盯着他,咧齿而笑,宝音来到你们部落是她引领的。 朝鲁握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刀刃下的皮肤沁出一丝鲜血。 方众妙感觉到了疼痛,语气却更为愉悦,宝音骗取信仰的做法是她教导的。 哲仁冷冷插口,朝鲁,放下刀,不要听她的话! 朝鲁没有放下刀,刀刃反而入肉三分。 更多鲜血流出来,染红了衣襟,方众妙纵声大笑,讥讽道:宝音与大巫暗中联手,也是她在推动。她知道那两个人会毁灭哈剌赤部落。她知道那二人为了温养面具,会在草原上播撒瘟疫。她什么都知道。 朝鲁颤颤的瞳孔里涌出一股极寒的杀意。 方众妙兴味地注视他,笑意盎然地说道:你看,你以为的命运其实都是她的算计。可怜你为了她的一句宁作玉焚便悍然闯入王庭,为她杀人夺权,为她鞍前马后。你的族人们此刻都在天上看着你,真正的仇敌就在眼前,你却不敢杀她,你果然是个不堪大用的东西。选你当首领是哈剌赤部落最大的悲剧! 朝鲁慢慢抬头,看向大殿穹顶,在那些五彩斑斓的漆画里,他仿佛看见了浑身染血的祖母、母亲和弟弟,看见了一条条游荡的冤魂,看见了一双双失望的眼睛。 他的脸慢慢扭曲,似痛苦,似仇恨。 方众妙盯着他,蛊惑道:你终于看清楚了吧?是方众妙把你推入了地狱。来啊,来杀她!她就坐在这里不能动,这是最好的机会。 朝鲁猛地逼近,眼神凶狠地看着这张美丽绝伦的脸。 哲仁急促低吼:朝鲁,你敢动她,我先杀了你! 然而朝鲁并没有痛下杀手。哪怕心里恨意滔天,哪怕头顶的冤魂们不断叫嚣催促,他依旧一动不动。 方众妙垂眸看了看他握着刀,却剧烈颤抖的手,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温柔:我知道你舍不得。因为你恋慕着她,对吗?王庭已经在你的控制之下,现在的你是草原的王。既然不愿杀她,那就把她藏起来。藏在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周国师,而是你的禁脔。让她感受屈辱,让她当你的女奴,这才是最好的报复,对不对? 哲仁的刀尖狠狠抵住朝鲁的后心。只要此人敢答应,他就敢杀了他!然而,他的脖颈却也被同时赶来的几名死士用刀抵住。 朝鲁面颊潮红,气息粗重。不知想到何种画面,他看向这具沉睡的躯体,眼瞳里燃烧着异样的火焰。 方众妙深深看他一眼,然后仰天大笑。 识海中,她对站在自己面前的方众妙说道:你看,我把你的身体留下了。你想回北境的话,只能等到我以你的身份睁开眼睛的那一天。 方众妙定定看她片刻,忽然也发出一声低笑,你说完了吗?该我说了。 外界,正狂放大笑的方众妙竟在瞬间安静下来。她抬起神秘幽邃的眼眸,缓缓说道:朝鲁,还有一些事她没有告诉你,你想听吗? 朝鲁丢掉短刀,用指腹摩挲着方众妙脖颈的那条浅浅血痕。这个人已经从天上坠落到他怀里,于是所有不可亵渎的敬慕都变成了肮脏的渴求。 他捧住这张美丽绝伦的脸庞,嗓音沙哑地开口:你说的话,我总是会认真听的。 看见真正的方众妙回到这副躯壳,哲仁狂暴的情绪也缓缓平复下来。 他知道自己很难扭转此刻的局面,但只要国师出来,她就一定能力挽狂澜。朝鲁很听国师的话,只要她耐心劝说,定然能够避免被禁锢的结局。 方众妙静静凝视朝鲁英俊的脸,说道:我不但安排了你的命运,还暗中培养了一枚棋子,随时准备取你而代之。 哲仁笃信的面容瞬间开裂,眼神里带上了不敢置信。 国师?您可知道您在说什么? 殿内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笑声。仔细搜寻就会发现,那笑声竟然是从方众妙的颈侧传来的。 哲仁面露骇然。 只见方众妙颈侧被朝鲁割开的那条血痕竟然变作一张嘴,颤动开合,尖锐大笑!这邪魔果然在侵夺方众妙的身体! 朝鲁也看见了这张诡异的嘴巴,却没有给予半分关注。他狠狠擒住方众妙的肩膀,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在说什么? 方众妙静静看着他,缓缓说道:我能用神念与图门对话。图门就是哈鲁,你的弟弟。我教导他如何收拢人心,如何争夺权力。我用宝药锤炼他的体魄,用侍卫精进他的武艺。我教他习文识字,排兵布阵。我对他付出的心血远比你多得多,因为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是太阳命格,你的克星。将来你若是不能让我满意,我就能借他的手杀了你。 朝鲁抓着她肩膀的手不断用力,面容痛苦扭曲。 哲仁急促说道:国师,这真的是你吗? 他开始怀疑这又是那个邪魔演的一场戏!真正的国师不会如此愚蠢,选择在这种紧要关头激怒朝鲁。 方众妙没有回答,继续对着朝鲁说道:知道吗,我为你铺了两条路。一条路是全心全意依附于我,顺应我的指引,带领你的族人,从西部牧场崛起壮大,直逼王庭。 如果你走上这条路,你的部落会是王族,你的亲朋会是勋贵,你们渴望的繁荣昌盛将唾手可得。 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坐下来,与你签署一份能够真正落实的和平协议。你往西域而去,我会继续扶持你,直到你成为西方霸主。 朝鲁钳制她肩膀的手骤然一松。 方众妙盯着他情绪翻涌的双眼,继续说道:第二条路,你背叛我,出卖我,如此,我只能借宝音和大巫的手摧毁你,进而摧毁整个蛮族。因为你选择成为我的敌人,而我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朝鲁赤红双眼里的仇恨,在听完这句话之后颤巍巍地熄灭下去。 方众妙说道:我可以对你很慷慨。紧缺的粮食,精锐的武器,绝境中的生机,我都已经为你带去。在你背叛我之前,我不曾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你。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以为你也可以对我很慷慨,给我信任和顺服,还有两国和平。 朝鲁已经意识到了方众妙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轻轻摇头,满脸恐慌。 不!不要说了!不要戳破我的卑劣! 方众妙发出遗憾的叹息:我一开始就在引领你往最宽阔的那条路上走,是你自己带领族人走向毁灭。 朝鲁猛然放开双手,踉跄后退几步。 哲仁连忙收回刀尖,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原来国师与朝鲁有着这样的过往。什么算计、谋害,从来都是无稽之谈!是朝鲁这个蠢货不去天国,偏要去地狱! 第514章 方众妙看着朝鲁,目光变得极为凉薄,你太让我失望了。事实证明我暗中扶持图门的举动是对的。他的能力足以取代你。 说完,她缓缓闭上双眼,仿佛心灰意冷,不愿再谈。 朝鲁猛地朝她扑去,两只手用力握住她单薄的肩膀,红着眼睛祈求,国师,我错了!求你不要对我失望!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我不会比图门差。你看一看我! 方众妙没有睁开眼睛,是不愿还是不屑?朝鲁恐慌到了极点。 浮现在方众妙颈侧的诡异嘴唇发出尖锐的嘶喊,朝鲁,别听她的话。她看好的人一直都只有图门!她觉得你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不堪大用。她早就料到你会选第二条路,所以做好了摧毁你的准备。你这蠢货!你赶紧把她关进地宫里去! 邪魔说的是真的,朝鲁知道。然而这番话却没能激起他的怨恨,反倒让他陷入自我厌弃的深渊。 因为他无能,所以他才一步一步沦落到如此田地。他总是让国师失望,令她一番心血付之东流。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做正确的事。 朝鲁轻轻抱住方众妙僵硬的身体,猩红的双眼痴恋地看着她的侧颜,宣誓一般说道:国师,我一定平平安安把你送回北境。 哲仁心里一空,随后又释然地笑了。 国师,这场豪赌你又赢了。因为被你拿捏着,所以这颗易变的人心没有更改。 第561章 半场香槟 哲仁和朝鲁的联军被围困在一处山坳里。 冲出王庭之后,他们遭到了巴图鲁亲王的围剿。那人率领的军队集合了最为强大的几个部落,集合了五胡四夷派遣而来的先锋军,集合了一群甘当炮灰的奴隶。 他们怀着仇恨和野心,所以悍不畏死。 纵使朝鲁身具天命,却也渐渐感到力不能支。就在数日前,他遭到了最为惨烈的一次大败,他的军队几乎被屠杀过半。哲仁的军队也损失不小。 相互追逐了几天几夜,两支联军都感到十分疲惫,于是各自扎营,宣布休战。但所有人都很清楚,和平是短暂的。明日太阳东升的时候,最后的死战终将到来。 帐篷里,哲仁正用一条浸湿的帕子轻轻擦去方众妙眼角流出的血泪。逃亡的途中,不仅大家在奋力搏杀,国师身体内部似乎也发生着一场战争。 朝鲁掀开帘子走进帐篷,忧心忡忡地说道:今夜太安静了。 哲仁说道:大家都很累。 朝鲁摇头,不,我是说敌军扎营的地方太安静。 哲仁愣了愣,然后回头。 朝鲁走过去,用一条羊毛毯子裹住方众妙,又用指腹小心翼翼摩挲她冰冷的脸颊。因为阴魂入体,她似乎无法保持自身的温度。 哲仁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今夜那边准备偷袭? 朝鲁颔首,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话音刚落,帐篷顶上就传来重物砸落的砰砰声,八个铁钩从八个方向投射而来,尖端刺穿帐顶的牛皮,猛然向外拉扯。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这座帐篷竟被扯得四分五裂。 哲仁和朝鲁一前一后将方众妙护在怀中,用高大的身躯挡住纷纷坠落的牛骨架。 烟尘散去之后,许多兵卒举着火把围拢过来,照亮这片废墟。他们疲惫的脸庞带着肃杀的表情。 两名身穿铠甲,手拿大刀的副将走在最前面。他们一个是朝鲁的心腹,一个是哲仁的爱将。但显而易见,他们都选择了背叛。 哲仁用袖子挥开尘埃,环顾周围黑压压几乎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心不断下沉。原来不是偷袭,而是内乱。 朝鲁举起刀,眼神凶煞地看着两个副将。 你们要造反? 一名副将冷冷说道:首领,我们可以为您统一草原的伟业而死,却不能为保护一个女人而死。 另一名副将愤怒地说道: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大周国师,我们的敌人! 方众妙的身份泄露了!是巴图鲁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吗?是也不是已经毫无意义,当一支军队在决战前夕彻底失去战斗意志,败亡的结局就已经注定。身为蛮人,他们不会为了一个大周女人牺牲自己。 面对这支倒戈相向的军队,哲仁和朝鲁感到莫大的无力。 不远处的一个帐篷里冲出一名身材娇小的女人,哀求道:你们不要杀她!我可以给你们很多金银财宝! 是安格乐玛。她眼里噙着泪,万般担忧地看着裹在羊毛毯子里的方众妙。 哲仁摇头苦笑。没有用的,钱财已经解决不了问题。 果然,一名副将断然拒绝:巴图鲁亲王承诺过,只要我们交出这个女人,他就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哲仁语气讥讽地说道,放我们一条生路?你为何如此天真?巴彦为族人开疆拓土,他的部落不也遭到了瓜分和毁灭?我们杀了大王,更加活不了! 一名副将缓缓摇头,大王是你和朝鲁杀的,只要把你们二人也交给巴图鲁亲王,我们就能活下去。我们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巴图鲁亲王想要登基就要拉拢我们。 他回头看向安格乐玛,冷笑道,七王子也是巴图鲁亲王点名要的人。不要怪我们背叛,是你们危害了草原。 哲仁面色灰败,眼眸深处却藏着狠戾。他要带着方众妙冲出去,哪怕死在半途也好过束手待毙。 朝鲁大声呼喊,那顺!那顺!莫非你也背叛了我? 那顺是他的亲卫统领。 副将摇头道,那顺没有背叛,他只是选择了闭上眼睛。今夜除我们之外,所有人都在帐篷里蒙着被子睡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假装看不见就不是背叛了吗?朝鲁冷笑,继而说道,那就打一场吧。 两名副将抽出刀,语气冰冷,首领,得罪了。 几万人围杀三个人,其中一人还失去了行动能力,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死局。然而哲仁却还怀着最后一丝希冀。 他垂眸看向盘膝坐在矮榻上的方众妙,苦笑道:国师,您还不醒来吗?我们已经走到绝境,需要您来化解。 方众妙双眼紧闭,沉睡依旧,眼角缓缓流淌的血泪昭示着她的无能为力。 哲仁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笃定道,您不会没有后手。您睁开眼睛告诉我,这一盘死棋该如何走下去! 朝鲁回头看了一眼,心里默默呼唤国师的名字。他也在等待指引。绝境中下意识地依赖国师,这不是没有勇气,而是一种习惯。 两名副将早已听闻王庭中那一场血腥的杀戮。他们的大巫和大王,还有五胡四夷的王者勋贵,全都死在这个女人的算计里。或许她不是神,但如果她醒来,那就是最可怕的敌人。 安格乐玛颤声呼唤:国师,国师,您醒一醒!您醒一醒啊! 就在这时,方众妙猛然睁开眼睛。 两名副将面露骇然,众多兵卒发出惊呼,就连哲仁和朝鲁也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满脸戒备。 只见方众妙的眉心竟然洞开一只眼睛,黑漆漆的眼珠灵活地转来转去。它目光邪恶又狡诈,盯着两名副将看了看,然后又去看四面八方的兵卒。 方众妙的颈侧长出一张嘴,尖锐地大笑着,哈哈哈,一切果然如我所料!方众妙,你赌人心,我也赌人心。人心总是险恶的,最后还是我赢了! 看见她这副诡异可怖的模样,两名副将用惊恐的语气喊道:大周国师是邪魔!我们没有背叛,我们只是在斩妖除魔!哲仁和朝鲁两位首领都已经被邪魔蛊惑,我们要救他们! 当一支军队找回战斗的意志,并且明白自己为何而战时,他们会充满勇气。众兵卒发出怒吼,沸腾的杀意在火光中涌动。 哲仁和朝鲁面对这样一支军队,心里涌上绝望的情绪。 就在此时,方众妙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干裂的嘴唇并未蠕动,却能发出空灵宏大的声音,【我在这里。】 这声音在夜空中荡开层层涟漪,似乎十分轻缓,却能传得极远极远。 她颈侧的嘴巴急促问道:你在对谁说话? 她眉心的眼睛紧张万分地四处张望。 方众妙看向哲仁和朝鲁,说道:我手里还有一颗棋子,他已经入局。等着吧,天亮之后,我们继续前行。 还有一颗棋子?谁?朝鲁眸光闪了闪,猛然间想起一个人。 图门!您是说图门? 然而方众妙已经再度闭上眼睛,陷入沉睡。她眉心的独眼转来转去,黑漆漆的眼珠恨不能跳出来,扑到方众妙脸上狠狠咬一口。显而易见,它笑得太早了。它没有赢。 两名副将向前走了几步,冷笑道:你们已经没有机会前行了。天亮之后,我们会把你们交到巴图鲁亲王手里。 第515章 话音刚落,一名斥候便飞马而来,语速极快地高喊:报!敌营正被偷袭!一支军队从山坳后方潜行而来,烧毁了巴图鲁亲王的帐篷。亲王已经战死!我往回赶的时候,敌军已呈溃败之势! 第562章 我才是你最可靠的依仗 斥候在夜色中极速狂奔,到了主帐跟前终于力竭,从马背上坠落下去。 两名兵卒扔掉火把,慌忙将他接住。他不明白首领的住处为何围满了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发出警告。 首领,要么我们现在就撤,要么我们迎接战斗。这支军队虽然只有十几万人,却个个穿甲执锐,悍不畏死,其战力与覆灭的铁鹰兵团不相上下! 朝鲁和哲仁神色不变,两个副将却慌了。他们不知道这支军队从何而来,但联想到之前大周国师说的话,此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支横扫敌营的军队属于大周国师,一个在草原中毫无根基的异族女子。 在场众人绝大多数都来自于大部落,深知在这蛮荒之地生存的不易。哪一个部落不是蓄积了几百年的力量才敢建立军队扩张出去。 然而大周国师呢?她才来到草原多久?她才认识几个蛮族?可她偏偏能够收拢富可敌国的哲仁,天命在身的朝鲁,还有那个深夜中潜行而来,对巴图鲁亲王发起致命一击的猛虎。 这些人中龙凤在她口中竟然全都只是棋子。她果然是个邪魔,蛊惑人心的能力简直匪夷所思!不除掉她,草原将永无宁日! 想到这里,副将对着沉睡的方众妙举起刀。站在他身后的兵卒们虽然六神无主,却也没有撤退的意图。 这死局根本没有解除,朝鲁只能摆出搏杀的姿态。 哲仁绕过朝鲁直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们今夜过来是为了什么? 两名副将没有回答,神色十分冰冷。 哲仁替他们回答,你们过来是为了寻求一条生路。只要活捉我们,送去巴图鲁的帐篷,你们就都能保住性命。可现在,明知道灭掉敌营的军队属于国师,你们依旧要杀她,你们是在自寻死路。 两名副将面色微变。举着火把的兵卒们眼神都闪烁起来。 哲仁环顾众人,缓缓说道:动手杀害国师之前,我建议你们好好想一想,你们今天晚上求的到底是什么。是死,你们大可以现在就动手,然后等着营地被国师的军队屠个干净。是生,你们就收起兵器,假装今夜无事发生。 兵卒们纷纷看向两名副将。 两名副将神色变幻,意念动摇。 其中一人思忖良久才道,若是我们退去,你们岂会放过我们?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哲仁摆手道,你们现在就可以率兵离去,从今往后只当陌路。 这是彻彻底底的决裂,也是极为慷慨的放逐。哲仁在蛮族中口碑很好,有这样的胸襟和气度。 两名副将举着刀缓缓后退,大喝道:我们走! 兵卒们已经站队,此刻自然没有选择的权力,哪怕心里万分懊悔,也只能跟着两名副将匆匆离去。 地上扔着几个将要熄灭的火把,哲仁捡起来,丢进柴火堆里。炽烈的光焰照亮了他平静淡然的脸庞。 他回头看去,朝鲁对他拱手道谢,方众妙依旧沉睡,眉心的眼珠疯狂转动。 哲仁盯着眼珠,忍不住讥讽,你只知人心险恶,却不知人心永远都会向利益靠拢。你真的是邪魔,而非头脑简单的蠢货? 眼珠被激怒,立刻驱使颈侧的嘴辱骂道:你这自作多情的可怜虫!你如此护着方众妙做什么?她又不会多看你一眼! 哲仁当然知道这一点。比起未来的天下共主朝鲁,比起太阳命格,能逆天而为的图门,自己什么都不是。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就在这时,方众妙缓缓睁开眼睛,深深地凝视哲仁,然后又一点点地合上眼睑。她没有说话,却用实际行动驳斥了邪魔对哲仁的怒骂和羞辱。对于有用的棋子,她是会多看一眼的。 哲仁微微一愣,然后仰天大笑。 眼珠转动得更为疯狂,颈侧的嘴巴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吼。 对于这种没有伤害的噪声攻击,哲仁和朝鲁都选择了无视。他们一左一右站在方众妙身边,静静看着眼前浓郁的夜色。 方才层层扩散出去的那一声呼唤,想必图门已经听见了吧? 原来国师的心声大家都能窥探,没有谁是特殊的。更可怕的是,国师非但知晓这一点,还刻意为之。她把人心利用到了极致。 然而在真相揭穿的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够怨恨她。 想着想着,哲仁又是一声低笑。回忆自己殿前斩杀巴彦的那一幕,他现在只觉得有趣。 朝鲁忽然走上前,死死盯着夜幕。 火把排成的一条长龙正蜿蜒而来,躲在帐篷里假装沉睡的兵卒和将领全都走到外面的空地,默默看着这支散发着浓郁血腥味的军队。 最前方是一道急促的马蹄声,飞快映入眼帘的是一匹漆黑高壮的骏马,以及骑在马上穿着重甲,宛如一座山岳般雄伟的男人。 他冰冷的双眸隐藏在兜鍪缝隙中,却能隐约窥见其中燃烧的炽烈火焰。哲仁和朝鲁都是出类拔萃,不可忽视之人,他却死死盯着被二人挡在身后的朦胧倩影。 那一声【我在这里】果然是你!真的是你! 快要疯掉的图门狂抽胯下战马,向着心心念念的人飞奔而去,一个纵身就已跳离马背,从哲仁和朝鲁头顶跃过,落在方众妙身边,重达八九十斤的铠甲披挂在身,令他将地面砸出一个凹坑,散落的牛骨架被狠狠踩碎,发出脆弱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摘掉兜鍪,露出一张坚毅,疲惫,却也英俊非凡的脸庞。 哲仁上下打量他,又看了看面色阴沉的朝鲁,不由忖道:难怪国师更看好这个男人。他的光与热在夜色中也不会湮灭。 图门半跪下去,嘴唇微微开合,却喊不出主人二字,只能捧起一片紫金色的袍角亲吻。 这一幕很美,但朝鲁不愿它继续存续,于是说道,图门,国师被邪魔附体,状况危急。她让我们赶紧将她送回北境寻找生机。 图门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方众妙眉心的那颗眼珠。 眼珠也在看他,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似乎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图门又看向颈侧那张诡异的嘴巴,没有丝毫恐惧,立刻就伸出手想要把国师抱走。 哲仁提醒,不要碰掉她身上的毯子。阴魂入体,她会失温。 图门仔仔细细将毛毯裹紧。 就在这时,眼珠不再转动,反而一瞬不瞬地盯着图门,颈侧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尖锐的声音,图门,你可知道方众妙给予你的温情都是假的? 图门忙碌的双手僵在毛毯上,他猛然抬起头,眼神凶煞地盯着这颗眼珠。 眼珠眯了眯,似乎在笑,语气变得极为嘲讽,看见你舌头被人割去,她不会怜悯。看见你被人欺压侮辱,她不觉得可怜。看见你受伤流血,她更不会心疼。她的慈悲都是伪装。 图门缓缓站直身体,琥珀色的眼瞳里有冰冷的光焰在闪动,阴影笼罩着他野性的脸庞。 眼珠哈哈大笑,继续说道:唯有你命宫里升起太阳,具备逆天而为的能力,有了可供利用的价值,她才会看见你。她的心是黑的,也是冷的,你若是失去了利用价值,她立刻就会抛弃你。 图门上前两步,迫近方众妙。他铠甲上沾满血迹,未曾洗去,浓郁的血腥味简直令人窒息。 看样子,他被激怒了。 眼珠愉悦万分地说道:她只是把你当成一颗棋子,你还帮她做什么?带她走吧!她的身体可以满足你所有渴望。 又是同样的蛊惑之语,图门的心会不会像朝鲁那样坚定? 哲仁走上前,劝说道:国师尽心尽力扶持你,为你付出良多,中原人有句古话,论迹不论心。 图门很精明,而国师也不屑于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所以这种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二者应该都是心知肚明的。怕就怕图门忽然觉得不甘,想要加以反抗。 哲仁用力握住图门的手腕,防止他冲动之下伤害国师。 朝鲁走上前,对着弟弟举起刀。 图门却缓缓咧开嘴,露出一个狂妄的笑容。他用口型无声说道:我极为认同你的观点。若是没有利用价值,主人眼里根本不会有我的存在。 他停顿片刻,又道:所以现在是我展示利用价值的时候。我会让主人明白,我才是她养在身边,最忠心也最得力的家犬! 话没说完,他袖中便已滑出一把匕首,锋利刀尖对准这颗眼珠,以精准的深度和刁钻的角度,狠狠将之剜去。 第516章 眼珠刚落在地上就被图门一脚踩烂。 颈侧那张诡异的嘴巴发出凄厉惨叫,图门飞快割破自己左手掌心,再用这只流血的手捂住尖叫不止的嘴。 他是太阳命格,体内的鲜血饱含至阳至刚的真火。猝不及防吞咽了他的鲜血,这张诡异的嘴巴在刺耳的尖啸中化为一缕黑烟。 哲仁和朝鲁看得呆愣。 图门半跪下去仰望沉睡的方众妙,声音沙哑地说道:【主人,你看见了吗?我才是你最可靠的依仗。】 第563章 张良计过墙梯 方众妙还在沉睡,对图门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静静等待了片刻,图门怀着极大的失望再度呼唤:【主人,我来了。你醒一醒。】 【主人,你看看我,我是图门。】 【主人,这些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找寻你。】 【主人】 【主人】 不知呼喊了多少遍,眼前依旧是沉睡的一张脸。图门面色阴沉地站起身,轻轻将方众妙抱在怀里,仔细拢好毛毯,骑上战马飞奔而去。 一道谁都听不见的声音回荡在风里,【主人,你为什么没有回应?】 方众妙也想回应,却已经无能为力。哲仁猜得没错,她体内正发生着一场战争。 由漆黑虚空构成的识海里忽然出现数不清的冤魂,疯狂地向她涌去。死于面具的每一个人都被困在这个无间地狱。 邪魔捂住眼睛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养的狗挺会咬人。 方众妙盘膝而坐,微微睁眼,他不是狗。 邪魔挑眉道,反应这么快,所以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条狗。 方众妙缓缓闭眼,觉得很是无趣。 邪魔指了指周围涌动的冤魂,笑嘻嘻地说道: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为你打造的熔炉,它叫众生。我知道你的神魂很强大,但这里的每一缕冤魂都能消磨掉你的一丝神魂。冤魂的数量具体有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许是亿万,又或许是亿万万。 方众妙依旧闭着眼,神色平静。 邪魔啧了一声,说道:来到此界的你只是一缕分魂,力量本就被削弱。若我料想得没错,你只能在我的熔炉里坚持十天。 潮水般的冤魂向方众妙漫灌而去。他们扑到她身上撕扯,啃咬,尖啸,怒吼。由于数量太多,方众妙很快就被包裹在一团漆黑浓雾里。 邪魔也盘膝坐在地上,双手托腮,兴味地看着这一幕。等了不知多少年才等来如此强大的一个夺舍对象,她心里的狂喜快要抑制不住。 十天?不,按照这个速度,方众妙顶多撑五天。 漆黑浓雾里忽然散发出微微红光。 邪魔皱眉。那是什么? 红光忽然熄灭,下一瞬却又爆射而出,变作千万把光剑,刺破黑雾。数不清的冤魂同时湮灭,凄厉的惨叫海啸般震荡出去。 邪魔连忙抬起手臂遮住双眼,以免被刺瞎。 过了好一会儿,光芒渐渐熄灭,她转脸去看向方众妙,只见对方的额头闪烁着一个红色符文。明明被冤魂撕扯了那么久,她却没有变得虚弱,反而散发出更为强大的气息。 邪魔面色变了变,失口道:血咒夺魂? 这个秘术还是她写在古籍里,悄然送到苏和大巫手中的。原本只是残次品,被方众妙改良之后竟然拥有如此诡异的力量。 符文能吞噬冤魂,反哺宿主。换言之,扑到方众妙身上的冤魂都会化为她神识中的一缕,从而壮大她自身。 这不是在熔炼她,夺舍她,而是在辅助她修行进阶。 邪魔惊愕地呢喃:我现在终于相信,你的本体是个强大的修者。 然而只是一瞬,邪魔却又兴奋至极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是最适合我的夺舍对象。 她一边笑一边观察这个闪烁不定,明明灭灭的红色符文,摇头道:若是这血咒由你本人温养在神魂里,只怕我这众生熔炉拿你也毫无办法。但它偏偏是从苏和的身体里抽出来的,还是太弱了一些。当它夺取的魂魄超出一定限额,符文自会崩解。若我猜的没错,这符文只能让你多支撑十天而已。十天你能做什么?与我深情凝视吗?你舍不得离开我啊? 邪魔轻轻哼笑,表情戏谑。 方众妙闭着眼睛回道,二十天足够我赶路。 邪魔不以为意地问道,你要赶去哪里? 方众妙竖起一根食指,点在自己眉心,说道:我放开记忆让你看一看吧。为了引你入瓮,这个局,我已经布置了许久。 邪魔神色微微一变,连忙也伸出食指点在自己眉心。一段记忆走马灯一般浮现。竟然是那个锦囊! 荡魔令只是锦囊的一部分内容而已,实际上,方众妙的一众属下,卫英彦、齐修、王守正、大长公主、龙图等人,都已遵从号令,不远万里来到北境。 他们剿灭了官道附近大大小小的匪窝和贼寇,将一条通天坦途直直地铺入先帝陵墓。而方众妙想要赶去的地方正是此处。 邪魔猛然睁眼,瞳仁里一抹惊骇的光芒飞速闪过,嗓音颤抖地呢喃:十绝之地。 方众妙身边不断有黑雾涌来,又不断被她额头的符文吞噬殆尽。她睁开双眼,轻轻笑语,没错,这是我爹为你准备的坟墓。 邪魔五官扭曲,魂体动荡,显得极为不平静。 方众妙淡淡说道:此界本没有十绝之地,为了葬你,我爹才特意开辟了这么一个好地方。我初入此界便已经知道如何解决你。答案我不用思考,因为我爹早已经明明白白写在终卷,只等我添上最后一笔。 邪魔站起身,对着虚空嘶吼:方辰子!方辰子!你个老东西! 方众妙欣赏着她狂怒的表情,徐徐说道:所谓十绝便是绝天、绝地、绝阴、绝阳、绝生、绝死、绝脉、绝气、绝灵、绝轮回。我爹斩龙脉,禁地气,隔天时,封道韵,以自身的尸骨为阵眼,打造出这么一个地方。去了那里,十绝大阵便是一个熔炉,足够将你炼化成一缕青烟。 方众妙愉悦地笑了,人人都以为那是我爹为先帝准备的陵墓,却不知你才是陵墓真正的主人。当年我爹没能做出造化面具,杀死的只是你的分魂。而我被召唤过来,便是为了引出你的本体,再为你送葬。 邪魔对着虚空怒吼,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早已死去的方辰子。她挥挥手便有无数个冤魂尖啸着扑向方众妙。 方众妙用夺魂血咒抵挡,气息并未被削弱,反而逐渐增强。 二十天,足够了。 外界的时间流速比识海内部快得多。只是片刻功夫,方众妙就抬起头看向虚空,轻笑道,图门已经把我送到边境。大长公主等人会带着我,日夜兼程奔赴你的葬身之地。 邪魔也感受到了外界的变化,暴怒的情绪却忽然平静下来。 图门将沉睡的主人抱在怀里,死死盯着边境对面的众人。 大长公主向前走了几步,伸出双手,把国师交给本宫。 图门垂眸看着怀里沉睡不醒的人,苦涩地说道:【主人,你说过会陪我走到天际,原来都是骗我的。】 猩红的双眼里,疯狂的恨意和爱意正在交织。 发现他表情有异,大长公主立刻说道:国师在锦囊里说了,我们必须在二十天之内将她送去先帝陵墓,否则她会魂飞魄散。你想害死国师吗? 图门紧紧抱了抱怀里柔软的身体,然后才把方众妙交出去。 大长公主立刻翻身上马,高喝一声,老爷子,齐修,卫英彦,王守正,你们在前开路!路上无论谁冒出来拖慢本宫的速度,都他娘的直接砍了! 几人应诺,纵马飞奔。各城城主也都齐聚边境,用大军开道。 去往皇陵的官道被来来回回清扫了无数遍,坑坑洼洼全都已经填得平平整整。莫说有人挡路,便是一只蚂蚁爬出来,都会被守候在路两边的军队预先碾死。 二十天?不,照这个速度,十天之内就能到达十绝之地。 方众妙收回看向虚空的目光,问道,临死之前,你可有遗言交代? 邪魔面色变幻,眸光狠戾。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忽然盘膝坐下,嗤笑道,方众妙,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谁死谁活还不一定! 说完,她伸出一根指头点在自己山根处。 黑芒一闪,此处迸射出一缕黑影,向着虚空上方极速飞去。方众妙定睛细看,发现那虚影竟是苏和大巫。 邪魔牙齿都快咬碎,却勉强挤出一抹猖狂的笑容,语气阴森地询问,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吗? 方众妙没有回答,只是并指点着自己眉心,加快炼化周围冤魂的速度。 第517章 邪魔摇摇头,叹息道,没用的,别白费力气。我点碎了山根的骨头,放出了苏和大巫的魂魄。造化面具已经损毁,但没关系,我的飞升大计可以停滞几百上千年,而你必须死! 惋惜的表情猛然变成狰狞,邪魔恶狠狠地说道:你想把我带去十绝之地炼化,那我就将你送去极阴之地抹除!你识海里这些阴魂到了极阴之地,一个个都会强化数千倍,宛如魔神降临。你若有盘古开天辟地之能,兴许能逃出去。 外界,坐在大长公主怀里的方众妙忽然睁开双眼,一个纵跃便落入官道旁的密林,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移形换影,消失不见。 第564章 做大事而惜身 一道紫金色身影鬼魅般穿行在密林中。她时而腾空飞度,时而贴地疾掠,时而乘风,时而踏水。 在她身后,数十道黑衣身影紧追不舍,却被越抛越远。双方都是绝顶高手,但显而易见,紫金色身影的武功已无限接近于超凡入圣之境。 眼看主上纵云而去,消失在天际,龙图恨得咬牙。 不用追了!直接去目的地等主上!对着天空拍出一掌宣泄怒气,龙图沉声说道。 众黑衣人齐声应诺,调转方向隐入密林。 邪魔凭借着对地脉的敏锐感知,一路向着徐城而去。三天后,她来到一个山洞前,眼神警惕地四处张望。 这里的树木被一丛丛鹅黄色的菟丝子缠绕,长得并不高大。洞内湿软的泥土有着凌乱不堪的脚印。邪魔从方众妙的记忆里得知,此处是徐城城主藏匿宝藏的地方。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方众妙的属下早已经把洞穴内外翻了个底朝天,有价值的东西全都带走。从那时起,这洞穴就已废弃,洞口处覆盖的厚厚一层菟丝子证明此处无人再来。 邪魔走上前撕扯菟丝子。这种植物一大团一大团地纠缠在一起,非常柔韧,委实不好清理。 午时快要到了,一轮烈日高悬中天,令人汗如雨下。操控方众妙身体的是苏和大巫的魂魄,自然惧怕阳光,撕扯菟丝子的动作越来越急躁。 红着眼睛扯断最后一团菟丝子,赶在正午来临之前,苏和大巫带着方众妙的身体飞快冲进漆黑洞穴,扑进一口冰冷刺骨的寒潭。 潭水只没过膝盖,但里面蕴藏的阴气比之黄泉地府还要浓郁。 真是天助我也!邪魔感受着阴气入体的舒适和难耐,嘴里不由呢喃。 苏和大巫在洞穴里四处查看,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重新走入寒潭,盘膝入定。 识海中,围绕在方众妙周围的冤魂本是若隐若现,模模糊糊的影子,现在却渐渐凝聚出实体。他们用锋利的爪牙撕扯着方众妙,令夺魂血咒迅速崩解。 邪魔双手飞快结印,将外界的阴气源源不断地引渡入内。虚空开始下雨,雨点是漆黑黏稠的,不可名状的液体,落在方众妙身上,将她的皮肤烧灼出一个个血洞。 邪魔戏谑地说道,如果忍受不了,你可以惨叫哀嚎,满地打滚。你放心,除了我,谁都不会看见你丑兮兮的模样。 方众妙抬起头看了看雨点纷飞的虚空,平静淡然地问道,外界应该到午时了吧? 邪魔问道,这个时候你还在算时辰?怎么样?今日宜下葬吗? 方众妙双手结出金光法印,驱散周围疯狂涌来的冤魂,意味不明地问道:你可知阴极而阳生的道理? 邪魔感受着外界,反问,这黑漆漆的洞穴里可有太阳?可有阵法?可有龙脉?阴极而阳生的道理我自然懂得,然而阳火要用阳物点燃,这洞穴里全是阴属之物,从何生阳? 话落,她面色陡然一变,急促道:等等!你主动敞开记忆给我看,该不会是想把我引到这里来吧?你在洞里做了手脚? 她思绪飞转,却找不到头绪。对灵物,地气,风水,阵法的感应都很敏锐的她,竟然没能在洞穴内部发现任何异常。 但她心中依旧慌乱,于是飞快点破下眼睑的骨头,放出北魏王的魂魄,令其操控方众妙的身体从寒潭里站起,跑向洞外。 方众妙抬头望向虚空,呢喃道:午时已到。 邪魔催促北魏王的魂魄快些跑,脸色更为焦躁。 与此同时,洞穴外已经站满了黑衣人。龙图率先上前,将自己的手掌贴合在洞口的石壁上,其余人纷纷效仿。 他们抬头仰望天空中的烈日,在正午时分到来的一瞬间齐齐向石壁拍出一掌。 北魏王的魂魄刚刚操控方众妙的身体踏上岸边,洞内便是一阵剧烈摇晃。他向后仰倒,摔回寒潭,头顶有大大小小的碎石掉落,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四散的烟尘里忽然有金光闪现,起初只是一缕,随后便是千条万缕璀璨齐绽。 北魏王尚且搞不清状况就已经在尖啸声中化为黑烟。那些璀璨的金光好似大日之火,至刚至阳,对阴物攻而克之,无可抵挡。 但此处乃是极阴之地,洞穴深处,怎么会有大日? 邪魔并指点在眉心,将神念放出外界,仔细查看洞内情况。伴随着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她的两个眼珠竟爆碎成两团血雾。 方众妙摇摇头,轻声说道,邪魔岂能直视太阳。我敬佩你的胆量。 邪魔捂住双眼,气急败坏地怒吼,洞里怎么会有太阳?方众妙,你究竟做了什么? 她竭力回忆自己刚才仓促看到的景象,面色不由恍然。 方众妙的确没在洞内布置法阵、摆放灵器。这些东西必然会散发出异样的波动,引来术士的注意。 她只在洞壁上贴了许多铜镜,按照精妙的计算调整好角度,再用石粉覆盖隐藏。 刚才那场剧震令铜镜表面的石粉皲裂掉落,显现而出。贴在洞口的铜镜承接了阳光,再由其他铜镜折射传导。 上百面铜镜齐齐把阳光投射在洞顶,也就是寒潭正上方的巨大铜镜里。于是,坐在寒潭里的方众妙便拥有了一轮太阳。 物极而必反,阴极而阳生。这处洞穴本是极阴之地,此刻却好似煌煌大日的内部,足以焚炼世间一切。 方众妙手掐法诀,将外部阳气引入自己识海,徐徐说道,此乃我自创的阳煞灭魂法阵,不用符文刻画,所以你感受不到异样。 漆黑虚空出现一轮太阳,散发着焚天灭地之威能。邪魔捂住眼睛惨叫,四周数不清的冤魂来不及挣扎便化为灰烬。 原来这洞穴也是一个熔炉,只等正主自己钻进来炼化。 邪魔终于想明白前因后果,飞快向前扑去,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方众妙的额头,语气阴狠地说道:借你命宫一用! 那造化面具此刻就戴在方众妙脸上,命宫里的骨头便由方众妙来补齐。也就是说,这邪魔已经与方众妙命运相连。 大日横空,除邪荡魔。那邪魔不断惨叫哀嚎,却始终不曾湮灭,因为方众妙帮她分担了半数伤害。 她死死盯着方众妙的双眼,气喘吁吁地笑道,你我皆知,午时一过,这阳火自然会灭。我只要坚持三刻钟便好。 方众妙并不言语,只是不断掐诀,令虚空中的大日更为璀璨辉煌。 邪魔扭曲挣扎,抵住方众妙额头的脑袋却纹丝不动。那面具是一条无法割裂的纽带,将她们的命宫牢牢连在一起。 三刻钟过去,洞外的光线已经偏移。铜镜接收到的阳光慢慢黯淡下去。方众妙识海中的大日也渐渐消散。 邪魔毛发不存,皮肤焦黑,已经没了人形,却始终保有一口气。她主动缩回脑袋,踉跄后退几步。 方众妙站起身,原地消失。 邪魔眸光闪了闪,也消失在虚空。 现实里,方众妙睁开眼,从寒潭里缓缓站起。头顶的铜镜投射出淡淡日光,好似在水面洒满了碎金。她抬起手摸索自己脸庞,终于在耳后找到一点缝隙。 一张破碎的面具被她轻轻揭开,随意扔在岸上。 面具冒出滚滚黑影,化作一个模糊人影,踉跄着走向洞口。方众妙的识海遭到大日之火焚烧,也受伤不轻,同样踉跄着踏过潭水,追了出去。 龙图等人隐藏在暗处,看见出现在洞口的黑影,竟也没有贸然出手。静观其变是主上的命令。 看见一路蹒跚,口吐鲜血的主上,龙图等人的心还是乱了一瞬。 邪魔走到洞外,本就模糊的身影正变得越来越淡薄。 远遁之前,她回头看向虚弱的方众妙,问道,这大日熔炉的确厉害,但比起十绝法阵,终究还是欠缺一些威力。你故意敞开记忆,把我引到此处是为了什么?为了品尝失败的滋味? 说完,她便猖狂地笑了。 方众妙擦掉嘴角血迹,说道,十绝法阵的确厉害,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邪魔好奇,哦?什么问题? 第518章 方众妙:我若是带你入了十绝法阵,如何活着出来? 邪魔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惊天大笑,哈哈哈,竟是为了保命!做大事而惜身,方辰子,你竟是召唤了一个废物玩意儿! 邪魔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方众妙的鼻子说道,你在上界真是镇压一方的大能吗?这么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如何能够踏上道途,攀上顶峰?你说你的本体很强大,该不会是吹嘘吧?方众妙,我曾经很欣赏你,可我现在看不起你。害怕进了十绝法阵出不来,这个理由真是绝了! 邪魔捧着肚子大笑不止,身影越发稀薄透明。 方众妙十分平静地说道:非是怕死,而是因为,倘若收拾你这么一个小东西,便要逼得我同归于尽,回到上界别人问起,我的脸往哪儿搁? 邪魔嘲讽道,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嘴硬。 方众妙拊掌唤道,渊儿,出来吧。 渊儿?谁? 邪魔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牵着一个小童从密林中缓缓走出,正是齐修和齐渊叔侄俩。 小童的左手托着一个金色罗盘,右手托着一个黑色罗盘。 金色罗盘是方辰子惯用的法器,名为盘古大锁,邪魔自然认得。但那黑色罗盘是什么? 感受到其上散发的浓烈阴气,邪魔的身体狠狠一颤。 方众妙轻轻笑了。 此处是极阴之地,荡魔令颁布之后,入侵北境的蛮夷被我大周壮士屠了个干净。我花费数亿银两买来那些蛮夷的头颅,全都埋在这座山里。你猜怎么着? 邪魔隐隐溃散的身体暴露了她的恐惧。她已经猜到了。极阴之地若是用来养尸,其中必然会生出极阴灵物。 这黑色罗盘本是洞内的一块石头,吸收了足够的阴气和尸气,已经变成极阴之物。将它与盘古大锁合二为一,齐渊的破面自然就会在阴阳二气的冲击下崩解。 齐渊是替自己挡下天劫的盾牌。没了他,自己这个外来者必然会被老天爷发现,进而抹除! 必须马上逃走!思及此,邪魔立刻就想远遁,却终究晚了一步。 只见齐渊将两个罗盘合在一起,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道撼天动地的雷鸣。没有乌云滚滚,没有风雨欲来,一道旱天雷凭空出现,不偏不倚地击中邪魔几近透明的身体。 本就在崩解边缘的邪魔,只这一道天雷就形神俱灭。紫光消散后,一张破碎的面具落在焦黑的枯叶里,眉心有一颗眼珠正缓缓散去神光。 方众妙俯身看着面具,语带轻嘲地说道,收拾你这么个小东西,用得着我出尽全力吗?况且,你究竟是不是本体还不好说,我又怎敢把自己葬送在十绝之地? 面具上的独眼微微闪烁一瞬,随后便化为齑粉。 一个锦囊便设下如此精妙的一盘棋局。方众妙,死在你手里倒真是不冤。 第565章 余飞翰归来 雷霆电光消失之后,荒林归于寂静,又过了小片刻才有山风徐徐,蝉鸣阵阵。齐修垂眸看向身旁的齐渊,满脸恍然。 齐渊用两只手捧起罗盘,嘟囔道,二叔,这个好重。 齐修连忙把罗盘接过去,看见侄儿挂在胸前,已经烧得焦黑皲裂的平安符,终于低笑起来。 平安符被毁,侄儿却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破面竟真的解除了。纵使难如登天,方众妙依旧究兑现了当年的承诺。 齐修蹲下身把侄儿抱入怀里,眼眶有些泛红。 龙图担忧地问道,主上,您无事吧? 齐修心里一紧,连忙看向方众妙。 我无事。 方众妙用一个布袋收集面具化为的灰烬。龙图走上前想要帮忙,被她遣退。 这东西哪怕变作齑粉也是世间至邪之物,你不能碰。 龙图看向这堆灰烬的目光充满厌恶。谁能想到大周由盛而衰,连年战乱,都是这鬼东西在背后推动。不过主上在草原搅动风云,其祸乱世间的能力比这面具不遑多让。 对了,那面具说主上不是此界中人,而今主上使命达成,该不会要回去了吧? 龙图面色微微一变,急促问道,主上,您将来有什么打算? 齐修牵着齐渊走过来,紧紧盯着方众妙的侧脸。 把所有粉末,以及沾染了粉末的枯叶全都收入囊中,方众妙站起身叹道,将来我自然是要走的。 哀伤像潮水一般涌来。齐修早知留不住心中人,却依旧感到疼痛难忍。 齐渊慌忙拽住方众妙的袍角,嗓音里带着哽咽,师父,您什么时候走? 方众妙揉了揉童子的脑袋,温声道,师父只能陪伴你短短百年,届时师父若是骑鲸而去,你莫要伤心,此乃自然轮回之理。 齐渊哭兮兮的表情呆愣愣地挂在脸上。 短,短短多少年? 齐修眸光一闪,而后低笑起来,你以前总说只能陪我们一程,原来你所谓的一程就是一生。 方众妙将布袋扎紧,挑眉道,怎么?你以为我会何时离开?使命达成的当天就举剑自刎?我的命就不是命? 齐修连连摇头,笑得越来越大声。好你个方众妙!原来你一直在逗弄我们! 龙图老怀大慰,便也笑了,其余黑衣人蒙着面巾,却都露出弯弯的一双眼睛。 方众妙本也想笑,心中忽有所感,不由掐指推演。而后她摆摆手朝山下走去,语气幽幽地说道:回临安,有故人将归,我得亲自迎接。 齐修好奇询问,哦?什么样的故人竟有如此大的脸面,叫你亲自去迎。 荒郊野岭的一处官道上,长长一列队伍正在行进,队伍中间的一辆华贵马车里传出压低的交谈声。 夫君,真是奇怪,我们走了一路,竟是不曾遇到半个山匪。 的确奇怪。大周社稷飘摇,民乱频生,这荒山之中理当匪寇成群才是。要不我们派人打探打探? 不用了。我父王已经递交国书,我的行踪在各地官府的监察之内。派出探子恐会招致误会。 另一道轻灵悦耳的声音插入谈话,姐姐,只怕正是因为您要去临安,各地官府才会派兵清剿沿途匪寇,护您周全。 是嘛?女子有些愉悦。 男子沉声说道:祁国只是蕞尔小国,在这豪强割据的乱世还排不上名号。赵璋生性傲慢,岂会为了迎接一个小国公主出动军队?你们这般妄自尊大,去了临安,言语中露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傲慢,只怕会惹来麻烦。 车厢内,几人皆是沉默。 过了片刻,轻灵悦耳的女声带上了几分怒气,夫君,我与姐姐难道没有傲慢的资格吗?我乃祁国圣女,一手蛊术出神入化,姐姐的嫡亲兄长已经被册封为太子,不日就能登基。去了临安,放眼满城贵女,哪一个能胜过我二人? 男子不语。 女子更为傲慢,冷哼道,莫说贵女,便是大周儿郎,又有谁堪与我姐妹二人相提并论?便是那大周皇帝,我要他三更死,阎王也不能留他到五更。我一人放出的蛊虫就能掌控临安一座城。夫君,你何须谨言慎行,你且横行无忌便是! 男子柔声安抚,夫人莫要生气。你们才貌双全,我自然想把你们妥帖护在羽翼之下。临安多有纨绔,恐会不长眼地来招惹你们。夫人蛊术超凡,无畏无惧,可我却怕夫人不开心。 女子沉默良久,然后才轻轻哼了一声,尾音绵软带钩,已是十分开心。 另一个女子落寞地说道:夫君,我没有圣女那般神通广大,我只能在你遇难的时候说动父王和兄长,倾尽祁国之力来救你。 这哪里是落寞,分明就是炫耀。 圣女哼了哼,声音带着酸味。她已脱离王室,自然没有这样的影响力。 男子满足喟叹,而后把两位夫人一左一右搂入怀中。 车厢外传来侍卫禀报的声音,殿下,对面来了一支商队。您要不要拦住他们买些东西?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英气勃发的脸,正是余飞翰。他两侧又探出两张美丽精致的脸庞,一个是祁国四公主金幻之,一个是祁国圣女金铃儿。 看向前方商队的时候,两人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地面,表情都很惊异。 金幻之说道,我之前竟不曾注意,这地面太过平整,所有坑洼都用碎石子和泥土填补过。此处官府倒是尽职尽责。 商队正巧走到跟前,领头之人听见这话不由朗笑,这位贵人,您有所不知,非是本地官府尽职尽责,而是此处有一位顶天人物路过。为了让她畅行无阻,沿途的匪患剿了一遍又一遍,路上的坑洼不但填平,还有巨大石碾来来回回压了数次。 第519章 顶天人物?谁? 金幻之满脸好奇,金铃儿却颇为不屑。她乃蛊术圣手,一人就能屠灭一国。在她面前,谁敢自称顶天人物?真是狂妄! 余飞翰拱手问道,这位兄台,您走南闯北,消息灵通,敢问这位顶天的大人物,您可曾知晓其来历? 领队摇头自谦,这位大人物并没有隐藏行踪,我等稍作打探就能知道。她就是当朝国师。 余飞翰眸光闪了闪,然后笑着道谢。 金幻之和金铃儿相互对视,面色皆阴沉下来。 竟是夫君的嫡妻方众妙!好一个冤家路窄!此去临安,她们首要的目标就是弄死这个女人,然后相互之间再来争夺正室之位。 第566章 但愿方众妙是个好用的傀儡 从商队那里购买了一些干粮,果脯,酒水等物,祁国的队伍继续向临安进发。 车厢内,余飞翰正仔细翻阅一沓卷宗,神情十分凝重。 金幻之和金铃儿坐在他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姐姐,你说那方众妙性情如何?好不好相处? 金幻之意味深长地说道,好不好相处,与我们有何干系? 是啊。一个将死之人,谈何相处?早晚也不过是新坟里的一堆腐肉罢了。 二女相互对视,极有默契地笑了笑。 她俩的哑谜,余飞翰岂能听不懂?此去临安,方众妙凶多吉少。只是,从卷宗上的记载来看,这女人简直是无所不能。倘若她真有这般实力,控制住她,不比杀了她更能获利? 想罢,余飞翰将卷宗放在桌上,吩咐道,两位夫人,这是探子送来的情报,与方众妙有关,你们看看吧。 金幻之伸手去拿卷宗。 金铃儿不屑地冷笑,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管她方众妙多么有权有势,在我眼里也只是小小虫豸而已。我一根指头就能碾死她。 余飞翰耐心劝说: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们很快就要见面,还是了解一二为好。 金铃儿搂住余飞翰的一只胳膊,娇滴滴地说道:夫君,什么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是希望我能杀了方众妙,对吧? 余飞翰笑着摇摇头。 从情报来看,方众妙与印象中的她大相径庭,可见她以前隐藏了实力。若她真有那般城府,且道行还在金铃儿之上,这个正妻之位让她继续保留未尝不可。这几个女人无论谁输谁赢,总归他余飞翰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金铃儿摇晃夫君胳膊,催促道,你说嘛!你说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方众妙!你说你此去临安就会休了她,让她无颜活在世上!你若是真的休了她,我可以考虑留她一命。 余飞翰捏捏金铃儿挺翘的鼻尖,无奈地叹道:我早就说过,我娶她是迫不得已。你吃这种干醋做什么。先看卷宗吧。她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说话间,金幻之已把卷宗推到金铃儿面前,眸光有些闪烁。 余飞翰与她对视,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他们不像金铃儿,游离在政治旋涡之外,他们有更大的野心和图谋。若是方众妙真如卷宗所述,是个神通广大之人,掌控她才是最佳选择。 但如何把这样一个近神之人做成傀儡?夫妻俩齐齐把目光投在金铃儿身上。 金铃儿一目十行地看完卷宗,神色不见凝重,反而极为轻蔑。 夫君,桃花村这一段你看了吗?那根本不是口含天宪,而是心术。 余飞翰挑眉问道,何谓心术? 金铃儿竖起食指,一只散发着幽幽蓝光的蝴蝶凭空出现,落在她葱白粉润的指尖,蝶翼微微翕合。 金铃儿语气狂傲地说道,心术是一种恐吓之术,简单点说就是让人自己把自己吓死。在我的幻术面前,这种术法简直拙劣得可笑。我指尖这朵幻蝶若是放出去,整个桃花村的人都能无火而焚,这才是顶级幻术。夫君,若她方众妙仅凭这点本事就能封神,那我能封什么? 余飞翰指着卷宗说道,她在草原搅弄风云,靠的可不是心术。 金铃儿更为不屑,用美貌蛊惑几个男人为自己当牛做马,冲锋陷阵,算什么本事?没有那些男人,她能成事吗?夫君,这般不贞不洁的女人,你还要她干什么?你看看我。我有才有貌,却只对你一人钟情,我不比她好吗? 说着说着,金铃儿又扑进余飞翰怀里,眼巴巴地望着他的眼睛。 余飞翰哄道:你在我心里自然是最好的。 金铃儿哼哼两声,表情不太满足。她知道,夫君心里还有金幻之。若是自己也能给夫君生孩子,还有金幻之什么事? 坐在对面的金幻之朝余飞翰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脸上全无醋意。为了帮助兄长登上储君之位,这金铃儿还是她主动送到余飞翰面前的。一个好用的工具,一杆冲锋陷阵的枪,何须过多在意? 夫妻二人微微颔首便达成了交流。此去临安,正可让金铃儿试试方众妙的深浅。 外面忽然传来惊呼声,随后是拖长的马鸣。有人高喊:不好!遇上大虫了! 金幻之连忙掀开车帘,急促下令:所有侍卫都去保护小主子! 她儿子和奶娘待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她自然紧张。 金铃儿从余飞翰的怀里退出来,漫不经心地说道:姐姐不要着急,一只大虫罢了,我的蛊卫轻易就能斩杀。 话落,一名穿着银红劲装的男人已经跃出人群,朝那猛虎攻去,十指的指甲竟然全是漆黑色泽,修剪得十分锋利,比之虎爪不遑多让。 一人一兽的交锋却仿佛是两头野兽在撕咬,映入眼帘的是最为原始的血腥和残忍。 一刻钟后,男人缓缓走回官道,路边草丛里没有猛虎的尸体,只有一堆碎肉。 男人的皮肤被抓挠出许多深可见骨的血痕,血痕里有数不清的蠕虫钻来钻去。原来他早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个培育蛊虫的容器。 这就是祁国最神秘的一支军队,名为蛊卫。他们的掌管者就是圣女金铃儿。 余飞翰轻轻拉下帘子,隔绝了蛊卫可怖的模样。无论看多少次,他都无法抹去心中的恶寒。 金铃儿笑嘻嘻地说道,夫君,这回我把两百蛊卫全都带来了。有他们在,就算你要篡权夺位,我也能帮你达成心愿。 余飞翰俯下身亲吻金铃儿明亮的眼睛,呢喃道,那我就先谢谢夫人了。 坐在对面的金幻之慵懒靠倒,无声而又惬意地笑了。她不用去争夺什么,世上所有好东西都会有金铃儿和余飞翰捧到她面前。 但愿那国师方众妙也是一个好用的工具,能够为她带来更大利益。 草原各方霸主皆是方众妙的裙下之臣,不巧的是,金幻之对辽阔的草原也已经垂涎许久。 第567章 下马威 一列车队缓缓驶入临安城。 余飞翰掀开帘子看了看两旁的街道,感慨道,终于回来了。 金幻之趴伏在他肩头,与他一同了望,轻声问道,夫君,你的故乡可有变化? 余飞翰摇头失笑,临安可算不上我的故乡,我本在京城出生,跟随赵璋南渡逃亡,这才来了临安。不过此处倒是真的变化不小,比之过去繁华许多。 金幻之摇头叹息,昏聩之君,害国害民。 余飞翰连忙捂住她嘴唇,低声耳语,这话在祁国可以说,来了临安还是小心为好。 金幻之正欲点头,肩膀却被金铃儿狠狠撞了一下,随后歪倒在车厢里。金铃儿取代了她原本的位置,趴伏在余飞翰肩头,兴致勃勃地往外看。 夫君,哪里是宁远侯府? 余飞翰指着一条街道说道,往这条路走就能到宁远侯府。还远着呢,你且回去乖乖坐好。 金铃儿指着街边一个老人说道,夫君,他手里拿着的是糖葫芦吗?你快去帮我买一个过来。 余飞翰贵为驸马,却也架不住金铃儿的胡搅蛮缠,只好下车去买糖葫芦,回来的时候顺便把待在后面那辆车里的儿子带了过来。 金幻之伸手去接儿子,却再度被金铃儿狠狠撞开。 娘的宝贝,你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想娘呀?金铃儿把小世子抱入怀里,用蓄着尖锐指甲的手掐了掐小世子娇嫩的脸蛋。 小世子眼巴巴地看向金幻之,瘪着嘴哇哇大哭。 金铃儿慈爱的表情立刻变作嫌弃,随手便把小世子丢了出去。 金幻之堪堪接住快要落地的儿子,然后背转身,解开衣襟,让儿子吃奶。 有了口粮,小世子果然不哭了。 金铃儿厌恶的表情这才好看一些。余飞翰把糖葫芦递给她,哄着她吃了两口,然后才去看金幻之。 第520章 金幻之微微偏过头来,指了指儿子脸颊上被掐出的几个渗血指甲印,眼里全是冰冷的杀意。 但当初他们已经说好,金铃儿体内养着许多蛊虫,不能怀孕,金幻之生下的男孩全都要认金铃儿为母。夫妻俩有求于人,岂能不忍? 余飞翰微微摇头,示意妻子藏起不忿的表情。 金幻之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宁远侯府的方向。这是让余飞翰唆使金铃儿去与方众妙争斗。两个女人都身怀秘术,道行匪浅,不管是驱狼吞虎还是驱虎吞狼,总归要让她们两败俱伤才好渔利。 余飞翰轻轻点头,已然领会妻子的意思。 金铃儿正被一颗山楂酸得倒牙,丝毫也未察觉夫妻俩的异样。 伸手逗弄了儿子片刻,余飞翰揽过金铃儿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铃儿,在马车里,随你怎么胡闹都可以,但若是入了宁远侯府,见了方众妙,你却要安分一些。空穴不来风,有关于她的传言未必就是假的。 金铃儿开心的表情立刻阴沉下来。 余飞翰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语气越发严肃,之前说什么休了她的话,往后提都不能再提。她是大周国师,身份比你这圣女贵重得多。大周皇帝见了她也要行礼,而你却是要向她下跪的。 金铃儿瞬间炸毛。 她猛地推开余飞翰,指着对方的鼻子怨毒地说道:夫君,你竟敢如此辱没我!让我给方众妙下跪是吧!好得很!我一进府就给她下傀儡蛊,叫她当众给我磕七七四十九个响头!我要她颜面无存! 越想越是来气,金铃儿恶狠狠地开骂,你们怕她,我可不怕!中了我的傀儡蛊,我要她连人都做不了!我要她住马棚,吃马粪。我要她见人就咬,逢人就吠。我要她神憎鬼厌,受世人唾弃。 余飞翰连忙把金铃儿抱入怀里,劝说道,别胡闹!一山还有一山高,你未必是方众妙的对手。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金铃儿张牙舞爪地挣扎一番,语气森森地说道,夫君,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与方众妙谁高谁低。 余飞翰把金铃儿摁在怀里拍抚,然后侧过头,递给金幻之一个大功告成的眼神。 夫妻二人微微抿唇,笑得十分隐秘。 不多时,宁远侯府到了。 一名侍卫上前敲门并说明来意。 门房探头看了看,然后打开旁边的小角门,不冷不淡地说道:进来吧。 透过车帘往外看的金铃儿脸庞立时扭曲,金幻之和余飞翰也有些意外。 此行也算是荣归故里,不说夹道欢迎,府里总该出来个管事看一看,问一问,然后再把阖府主子全都叫来开门迎接吧?现在这一出算什么? 余飞翰感到了莫大的侮辱,立刻沉着脸跳下马车,三两步跨上台阶,盯着门房看。 你不认得我? 门房满脸莫名,愣愣答道,认得啊。我可是家生子,看着你长大的。 不自称奴才,也不唤一声侯爷或是大老爷,这门房好生无礼! 余飞翰几乎气笑了,诘问道,既然认得本侯,为何不开正门,也不通禀? 门房挠头说道,可是皇帝来了也走这个门,你总不能比皇帝更尊贵吧? 余飞翰: 跳下马车走到门前的金幻之和金铃儿: 夫妻三人面面相觑,好半晌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这门房简直狂妄得没边儿了!什么叫做皇帝来了也只能走角门?这宁远侯府是什么无上宝地,仙神禁行吗? 余飞翰勃然大怒,正欲发难,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凉薄的声音,哟,余飞翰,你这活死人终于出现了。 余飞翰回头看去,发现来人是大长公主,自己曾经的上峰。 只见大长公主撩开衣袍大踏步地上了台阶,侧身走入小角门,蔑笑道,门房并未诓你,赵璋每次过来都只能走角门。本宫与各位宗亲也是如此。能让这座宅邸敞开正门,跪地相迎的人,唯有方众妙而已。 话落,她看了看金幻之抱在怀里的小世子,语气不善地说道,余飞翰,你既然已失了贞洁,这次回来便接了休书自行离去吧。说完也不管众人是个什么表情便风风火火地入了府邸。 门外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金铃儿咬牙切齿的声音,夫君,这座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得死! 她摊开黑漆漆的手掌心,无数细小蚊虫竟从她的皮肉里钻出,向着敞开的角门里涌去。 门房的眼耳口鼻皆有蚊虫钻入,但他却全无察觉,只是不耐烦地呵斥:你们进不进?不进我就关门了。 蛊虫侵占人脑需要一定时间,为了进入宅邸,散播更多蛊虫,金铃儿只能忍。她磨了磨后槽牙,拉着余飞翰挤入角门。 金幻之抬头看了看半空中未曾离去的几只蛊虫,不由嫣然一笑。 这不就斗起来了吗?等到阖府众人全都变成金铃儿的傀儡,方众妙的权势、财富、人脉,不都是她金幻之的囊中物? 第568章 废了你 余飞翰在前行走,身后跟随着金铃儿和抱着孩子的金幻之。三人带来的侍卫和随从也都从角门乌泱泱地挤进来,弄得府中好一阵吵闹。 听见响动,不少仆役走到路边查看。 余飞翰那张英俊的脸并无多少改变,惹来了许多瞩目。但也仅仅只是瞩目而已。没人磕头行礼,没人惊呼侯爷,没人上前请安。 大家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一点讶异,也就罢了。 这样的冷待,对余飞翰而言不啻于莫大的羞辱。他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下人的脸,暗自将所有人记在心里。 待他重新掌控侯府,这些人自然都要处理干净。 瞥见空中飞过的蚊虫,余飞翰眼里的怒火却又瞬间熄灭。 倒是他忘了,这些人压根不用处理,中了金铃儿的傀儡蛊,他们日后会是最忠心的奴才。被掏空的脑子可想不到背叛这个词儿。 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余飞翰回过头朝金铃儿招招手。 金铃儿连忙走到他身边,亲昵地搂住他的胳膊,一副正室夫人的派头。金幻之跟在两人身后,脸上竟然也带着满意的笑容。 三人径直来到正院。 看见迎面而来的大管家,余飞翰冷声问道,方众妙在何处?叫她出来见我。 大管家竖起一根食指,压低声音说道:嘘,今日旬考,小少爷们都在厅堂里,莫要喧闹。 旬考?小少爷们? 余飞翰想起了情报里记述的那两个孩子,似乎一个名叫余沧澜,一个名叫余江川,分别继承了宁远侯和忠勇侯的爵位。 一门双侯,真真是煊赫到了极点。若这爵位不是夺了自己的,余飞翰定然会露个笑脸。 他眸光变得冰冷无比,侧头看向金铃儿。 金铃儿冲他眨眨眼睛,摊开的掌心里又飞出许多蛊虫。这些蛊虫每一次挥动翅膀都会播撒毒粉,令人心智迷乱。 故而,即便看见一大团黑漆漆的蚊虫在自己眼前飞舞,大管家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看向后面走来的金幻之,以及一群侍卫,严厉地说道,任何人不得在此喧哗,否则一律撵出去! 金幻之笑了笑,心里却极其恼火。她的温柔贤淑都是装的,实则脾性比之金铃儿还要睚眦必报。这一回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是祁国圣女技高一筹,还是大周国师神威盖世。 三人继续往里走,来到门边才发现,厅堂里竟然站满了小孩。 余双霜,余问清,余秋柏,余盼春,这是自己的两个孩子以及二弟的孩子。余飞翰神色一冷,目光随即便凝在了余问清身上。情报里记载,这是姜雨柔跟二弟通奸生下的孩子,于自己而言是个巨大的污点。 余飞翰杀念顿起,冰冷的眸光扫过另外那些孩子,再三比对才确定了谁是余沧澜,谁是余江川。 乌泱泱一群孩子,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都腰杆笔挺地站在堂中,虽然极力摆出肃容,却难免紧张地吞咽口水。 余飞翰顺着这些孩子孺慕的眼神看向上首,坐在主位的女人令他瞳孔微微一缩。 他素来都知方众妙美貌,但那人美则美矣,却空洞肤浅,像个木偶。但如今的她却好似星辰万千,霞光万丈,竟是美得惊心动魄。 自己记忆中那个予取予求,卑躬屈膝的方众妙,似乎已经死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情报里说她失忆了,然而失忆真能促成如此巨大的改变吗? 余飞翰压下翻涌的心绪,再去看坐在方众妙两侧的几人,眸光又是一暗。 钱同山竟然在宁远侯府当西席?史正卿竟也屈尊降贵,坐着旁听。另有自己的死对头齐修、曾经的上峰大长公主,以及四位史家大儒。 第521章 堂上这些个监考的人,放在外面皆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仅仅只是为了宁远侯府的一次旬考,却都齐聚于此。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在举办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真是好大的威风!好阔绰的排场!方众妙这国师之位绝非徒有其名,却是煊赫已极。 思及此,余飞翰的呼吸不免加重几分,盯着方众妙的脸,刻意跨前一步,昭示自己的回归。 未料方众妙却轻轻闭眼,淡淡说道:开始吧。 开始什么?余飞翰愣住。 站在堂下的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背起书来。有人背《三字经》,有人背《弟子规》,有人背《汤头歌》,有人背《九九表》,还有人背四书五经。 杂七杂八的声音同时响在耳畔,那叫一个混乱不堪。 金铃儿看不懂,不由摇晃了一下夫君的胳膊。 余飞翰也是一脸茫然。这叫什么旬考? 就在此时,方众妙屈指弹出一颗红丸,打中某个孩子脑门。孩子连忙用手捂住额头,羞愧地脸颊涨红。 片刻后,又有一个孩子被方众妙的红丸打中脑门,留下一个小小红印。 背书的声音更加高昂,还带着颤音,可见孩子们都很紧张。 余飞翰终于看出一些门道,却没有能力去验证。 金铃儿撇嘴问道,夫君,她可真坏呀!人家在背书,她故意扔石头捣乱。 齐修和大长公主耳力非凡,听见这话相继投来嘲弄的目光。门外是哪个蠢货? 余飞翰微微一笑,心下却有些难堪。 这可不是捣乱。 身后传来金幻之压低的声音,妹妹,这可不是捣乱。她能同时听清所有孩子背诵的内容,并且立刻分辨出正确与否。别人的心有七个窍,这位国师大人却有着一颗玲珑心,不知暗藏多少个窍眼呢。 金铃儿明白过来,嗤笑道:装神弄鬼,故作高深。 余飞翰暗自摇头。若方众妙真如金幻之所说,那么她的心智、感知、城府、思辨,都是最为顶尖的那一类。说她似神非人,一点也不为过。 金铃儿真的能对付她吗?余飞翰感到了一丝忧虑。 金幻之贴在他身后,轻轻耳语,夫君,这个下马威倒真是别出心裁。 金铃儿立刻就不干了。下马威?好啊!我不找你耍威风,你反而耍到我头上来了!她掌心一翻,乌泱泱的蚊虫便飞入厅堂,钻入孩子们的眼耳口鼻。 孩子们纷纷咳嗽起来。 方众妙睁开眼,半空中忽然响起一道轻灵的声音:【在我的道场里放蛊,真是好胆。】 余飞翰、金铃儿、金幻之不由看向空中,眸光闪烁不定。这缥缈的声音哪里来的? 不等他们想明白,声音又起,杀意十足,【废了你。】 一只芝麻粒大小的,黑白二色的蜘蛛从门梁上垂落,掉进金铃儿的发髻,在她头皮上咬开一个小洞,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去。 下一瞬,金铃儿忽然跪在地上,双手支撑着身体,稀里哗啦呕吐满地。喉咙里喷涌而出的是一滩滩腥臭黑水,然后是一团一团细长蠕虫,再是四处乱窜的甲虫,最后是眼耳口鼻里源源不断飞出的蚊蝇。 金铃儿像个脆弱的器皿,被无形的一只手狠狠敲碎,内里盛放的毒物一股脑儿地泼洒出来,场面极为恶心可怖。 孩子们连忙跑到方众妙身边,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耳朵里也飞出许多蚊虫,落在地上静悄悄地死去。 金铃儿捂住嘴,想要止住这江河倾泻一般的呕吐,却毫无办法。养在体内的蛊虫是她全部力量的来源,失去了蛊虫也就失去了一切。 想起那句【废了你】,她猛然间明白过来,抬起冷汗淋漓的脸,用无比惊恐的一双眼看向自己曾经最为不屑的那个人。 方众妙,大周国师,真是名不虚传! 第569章 丢人现眼 他娘的!谁在我家厅堂里拉屎?这么臭! 一道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才让余飞翰和金幻之从难以言明的恐惧中回过神来。二人跨前一步,想要去查看金铃儿的情况,目光触及地上那些毒物,却又不由自主地退到门外。 至此,二人才渐渐明白过来,方才那个缥缈的声音恐怕是方众妙的心声。至于自己为何能够窥探方众妙的心声,却是不可探知的疑团。 看着眼前的情景,余飞翰和金幻之不约而同想起情报里提及的一个词言出法随。 对于这段记述,余飞翰曾嗤之以鼻,还道了一句荒谬绝伦。然而事实胜于雄辩,一个照面就被废掉的金铃儿已经验证了情报的可靠。 方众妙真如传言所说,是个无所不能,通晓天机,近神非人的可怕存在。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从二人身边走过,黑金色的飞鱼服着实张扬跋扈。腥臭不堪的呕吐物里爬出许多毒虫,其中一只蝎子竖起尾针,挡住了来人的前路。 来人一脚把毒虫踩死,对着上首笑呵呵地行礼,姐姐,弟弟下值了,能否在堂上讨一个座位?我家三个孩子今日考试,我这个当爹的总要来看看。 方众妙摆手道,坐吧。 一个长相俏丽的少女搬来一张椅子。 来人拱拱手,彬彬有礼地说道,谢小郡主。我自个儿搬就是了,岂敢劳烦您。 少女瞪他一眼,然后便走到大长公主身边坐定。 来人掀开袍角施施然落座,大马金刀,气势非凡。那张英俊的脸带着几分匪气,一双鹰眼暗藏狠戾。 余飞翰定定看着来人,神色竟有几分恍惚。 若非长相没变,他真要怀疑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不怒自威的男人真是他那个废物庶弟余飞虎? 权力是如何塑造一个男人的,余飞翰对此甚为了解,因为他也曾从中获益。情报里只提了一句余飞虎颇受方众妙提携,却从未提及他已经如此出众。 极致的落差感让余飞翰难受不已。 偏偏金幻之还要在他耳边低语,这是你的弟弟余飞虎吗?好似与你的描述不符。 余飞翰微微摇头,不想说话。 孩子们纷纷朝余飞虎行礼,态度恭敬。几位大儒也都起身拱手,唤一句二爷。 大长公主轻笑道:小虎子,待会儿咱俩喝一杯。难得见你有空闲。言谈之间尽显亲昵。 由此可见,余飞虎在这个家,甚至在朝堂,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养在别院,见了自己还要磕头的贱种。 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方众妙的托举。自己落水之后,成为寡妇的方众妙非但没被周围的豺狼虎豹撕碎,反而临渊化龙,一飞冲天。 若是早知如此,余飞翰绝不会在祁国另娶他人。早些回来,得了方众妙的助力,只怕皇宫里那张龙椅都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思及此,余飞翰默默闭上眼睛,只因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不愿面对的现实。 余飞虎完全不在意这个死而复生的兄长,指着地上的污物问道,姐姐,这些个玩意儿有没有毒?叫下人们进来收拾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方众妙摆手道,叫他们铺一层草木灰,铲出去。 余飞虎得了准话,立刻吩咐管家收拾厅堂。 这时候,金铃儿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大群仆役走进来,把金铃儿拖到角落,再把草木灰洒在污物上,一团一团地铲出去。泼几盆水冲一冲,用帕子擦拭干净。 好在那些毒虫脱离了金铃儿的身体便很快死去,并没有危险。地板又恢复了之前的光可鉴人。 四个婢女点燃四个香炉,分别摆放在厅堂四角。飘荡在空中的腥臭味也尽数除去。 忙活到现在,余飞翰的落差感,惊惧感,失控感,也早已经平复。他跨过门槛,再度昭示自己的存在。 方众妙看也不看他,淡淡道,继续。 孩子们连忙回到厅堂里整齐有序地站好,继续背诵课文。有几个孩子不断挠头,小脸皱皱巴巴十分慌张。 方众妙指着一个小童说道,你先前背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小童恍然大悟。 方众妙指着另一个小姑娘说道,你先前背到子不学,断机杼。 小姑娘羞红了脸,奶声奶气地说道:谢谢国师大人提醒。 方众妙指着一个小胖墩,说道,你先前背到物不格,则知不至。 小胖墩连忙拱手行礼,谢国师大人提醒,弟子晓得了。 又指点了几个孩童,厅堂里再度响起咿咿呀呀的背诵声。金铃儿这么一个近乎妖怪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出如此多的毒物,竟都没能打断这场旬考,也没能让孩子们恐惧到嚎啕大哭。他们明亮的眼睛里只有对知识的渴望。 第522章 情报里说,大周权贵无不想把自家孩童送入余家私塾读书,为此宁愿花费万两黄金。 余飞翰也曾对这一行文字心存怀疑。可如今他却不得不信。在此求学的孩子们是生来就这般临危不惧,心志坚定吗?显然不是。 是方众妙教得好。是大儒们引导有方。是这里的环境和氛围促使人不断上进。 而余家仅凭这么一个私塾就能在大周拥有超凡地位和通天人脉。 余飞翰掌权的时候,余家只是新贵。方众妙掌权的时候,情报里却说,余家是凌驾于皇权和士族的庞然大物。 那些匪夷所思的情报,堪比神话的记述,竟然都是真的。 为何要娶金幻之?若是自己一个人回来,方众妙不会心存芥蒂,冷漠相待。 若是自己一个人回来,定然会受到阖府欢迎,请至主位,受人跪拜。 若是自己一个人回来,余家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将被方众妙双手奉还。 余飞翰睁开眼,余光瞥见站在自己侧后方的金幻之,以及她抱在怀里的小世子,气血瞬间翻腾,悔意汹涌袭来。 道义和法理,都已经不在他这一边。他以为的荣归故里,实则是丢人现眼。方众妙身边聚拢的这些权臣,豪儒,士族,天潢贵胄,都将鄙夷他,敌视他,针对他。 悔啊!余飞翰心里全是说不出的悔恨,面上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 他已经得罪了方众妙,断然不能再寒了金幻之的心。 胡思乱想间,孩子们已经背完一个章节,纷纷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拿出一本册子,用朱笔勾画,余沧澜,十分。余江川,背错了一个字,九分。余问清 余江川慌忙用手捂住自己脑门,那上面有一个红点。一个红点扣一分,他羞死了。 宣布完分数,方众妙问几位大儒,我记得没错吧? 几位大儒苦笑摇头,我们哪里能够分辨。国师大人高看我们了。 世人眼中的圣者,在国师面前也不过几个才疏学浅的庸人罢了。 方众妙自我肯定,应该是没错的。 然后她把册子交给史正卿,吩咐道,把成绩排个名次,誊抄出来,送给他们爹娘看看。 孩子们有的紧张,有的欢喜,还有的暗暗握紧小拳头,发誓下次要一雪前耻。 方众妙含笑的目光扫过他们坚毅的小脸,不由满意颔首。 都散了吧。下午准许你们尽情玩耍一番。想要归家或是出去的,记得提前在史先生这里签个名。 孩子们发出惊喜的欢呼,一叠声地说着谢谢国师大人。方众妙摆摆手,大家便都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坐在上首的几人这才朝余飞翰看去,目光皆是一片冰冷。这无耻之人竟然还敢回来,谁给他的胆子?他以为祁国送来国书就能增添他回归故土的荣光吗?他知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就已经是个天大的笑话? 余飞翰顿觉难堪,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成拳。 金幻之感觉头皮发麻,于是慢慢挪移到夫君身后,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金铃儿。 金铃儿已经缓过一口气,爬起来怨毒地说道,方众妙,你坏我圣体,祁国定然会发兵大周,为我讨回公道! 方众妙冷冷问道,你唤我什么? 金铃儿咬牙切齿,方众妙,你个贱人! 大长公主的手已经握上刀柄。齐修和黛石杀气腾腾。史正卿正欲训斥,却见方众妙手臂半抬,示意大家冷静。 她目光悠悠地望着金铃儿,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可知苏和大巫是怎么死的? 金铃儿愣住了。 余飞翰和金幻之则迅速回忆情报里的内容。苏和大巫是被神女宝音杀死的。在那之后,宝音就疯了。她浑浑噩噩地离开王庭,游荡在草原,最终成了狼群,老鹰和秃鹫的食物。 方众妙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苏和大巫的死另有隐情? 不等三人想明白,方众妙便张开五指,做了一个缓慢抓握的动作。 金铃儿的两只手忽然抱住自己的脑袋,一点一点向左扭转。颈骨发出咔咔脆响,那是扭转到一定程度,再也无法承受的讯号。 厅堂里响起金铃儿恐惧至极的尖叫。 我,我的手不受控制了!方众妙,你对我下蛊!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我丝毫也不曾察觉? 不要再扭了!马上就要断了! 方众妙,快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金铃儿的脑袋几乎扭到背后,剧烈的疼痛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命悬一线。能不能活着回到故土,全在方众妙一念之间。 原来苏和大巫竟是这样死的。他被方众妙做成了傀儡,被任意摆布,被肆意玩弄,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抹除。 曾经嚣张跋扈,目空一切的祁国圣女,现在却哭得像个可怜虫。。 听见她绝望至极的哭喊,余飞翰和金幻之好似掉进了冰窟,骨头缝里都填充着不可名状的寒意。 他们想让金铃儿试一试方众妙的深浅,却未料方众妙此人竟是深不可测! 第570章 方式宅斗 金铃儿的颈骨已经被她自己扭到一个即将折断的程度。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身体疯狂打颤,哪里还有祁国圣女那不可一世的姿态。 方众妙淡淡问道,现在,你该唤我什么? 金铃儿正面对着厅堂,脑袋却几乎扭到背面。她即使斜着眼睛也看不见方众妙现在是何表情,但她却能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全然的懒怠和蔑视。 以正室之姿闯入这座宅邸的金铃儿,在方众妙眼里大约等同于一条疯狗,或是案板上的鱼肉。 金铃儿当然知道该如何称呼方众妙,但她不甘。于是她卷起舌头吹响口哨。一声长,两声短,听见这特殊的讯号,她带来的二百蛊卫立刻就能把府内所有人撕得粉碎。 她癫狂地笑起来,接连又吹了几声口哨,语气怨毒地说道,方众妙,杀别人只需一刀,杀你的时候,我会让我的蛊卫先把你的皮活着剥下来,再把你的牙齿敲碎,抠掉双眼,戳破耳朵,割掉舌头,斩去四肢,用绳子套住脖颈拴在马上,从这条街将你活活拖行到城门口。哈哈哈! 她笑得喘不上气,缓了一缓,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你经历世间最大的痛苦,我要你悔不当初!惹了我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 杀了方众妙,杀了府中上上下下几百人!今日不见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金铃儿誓不罢休! 余飞翰和金幻之眼神复杂地环顾厅堂里所有人。他们也没想到初入宅邸,与方众妙打了一个照面,竟然就激得金铃儿动用了最后的底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但是没有办法。如果今日不血洗宁远侯府,他们的脸面往哪儿搁?怪只怪方众妙做事太绝,不留余地! 狠话已经撂出去了,但二百蛊卫一直不曾出现。 金铃儿反反复复吹着口哨,狂妄的表情渐渐有些凝固。 余飞翰和金幻之也终于察觉到异样,再去看厅堂内那些人,这才发现他们托腮的托腮,歪头的歪头,翘腿的翘腿,全都是一副看戏的表情。 余飞虎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说道,别吹了,搞得老子很想撒尿。 方众妙朝这个不省心的弟弟瞥去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门扉后面偷窥的余双霜。 余飞虎轻轻拍打自己嘴巴,暗怪自己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混话。 未料余双霜指着金铃儿说道,二叔,你尿她头上得了。 余飞虎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 叔侄俩一唱一和,看似玩笑,实则把金铃儿从头到脚羞辱了一番。金铃儿如何受得了?她不停卷舌吹哨,哨音从尖锐刺耳慢慢变得微弱不堪。 蛊卫始终没有出现。她这副急赤白脸的模样与戏台上的丑角有何区别? 余飞翰和金幻之本还暗自怜悯府内这些即将死去的人,现在却感到了难言的恐惧。 那些蛊卫去哪儿了?他们是一群没有感情的怪物,绝不会在这个时候退缩。 但是人呢? 余飞翰和金幻之不断转动脑袋,焦急地四处张望。 金铃儿歇斯底里地大喊,救我,救我!蛊一,蛊二,你们死哪儿去了? 方众妙曲起指节轻敲桌面,语气玩味地说道,他们在左侧那排耳房里。 金铃儿的脑袋依旧是扭到背后的状态,她只能转动身体去看左侧耳房。那么近的距离,走个几十步就到,为何不出来?他们聋了,听不见主子的召唤? 金铃儿死死盯着那排耳房,像是看见了可怕的东西。不祥的预感从未如此强烈。 方众妙轻声问道,你不过去看看吗? 第523章 过去看看?不,不要!金铃儿想摇头,却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 余飞翰和金幻之也在看着那排耳房,心脏一阵狂跳。 在他们眼里,那二百蛊卫足以杀穿整个皇城,他们的身体纵使被切碎,也能在蛊虫的牵引下迅速粘合痊愈。他们是一群杀不死的怪物!血洗一个小小的宁远侯府,只需要一个眨眼的功夫。 但现在,他们近在咫尺,却没了声息。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断攀升的恐惧让余飞翰三人僵在原地。耳房就在眼前,他们却不敢去探究。 站在方众妙身后的龙图慢慢走出厅堂,对着那排耳房挥出一掌。强劲掌风摧毁了门窗,将屋内情景展露无遗。 金铃儿瞳孔骤缩,魂飞天外。余飞翰和金幻之脸色煞白,血液逆流。 只见那二百蛊卫均被薄薄一层蛛丝包裹,倒吊在房梁上,血肉已经被吮吸干净,徒留一副空空荡荡的皮囊。 门窗被摧毁之后,秋风便吹了进去。两百张人皮轻轻晃荡,像是招展的魂幡,场面诡谲恐怖。 祁国最神秘,最强大的一支力量,就这样无声无息被摧毁。所谓的杀穿皇城,到头来却是滑天下之大稽。 金幻之和余飞翰的表情已是一片空白。 金铃儿呆呆地看了许久,然后才颤声呢喃,原来你养了一只灵蜘,难怪。 灵蜘是得了造化,有了道行的精怪。蛊虫见了精怪,就像凡人遇到大罗金仙,如何能比?如何能斗?道一声班门弄斧都是抬举。 金幻之慌忙拽住余飞翰的手,全然忘了维持自己贵为公主的体面。余飞翰眸光微颤,心跳失序,浑身发冷。他也用力握住金幻之的手,仿佛在寻求支撑。 来时的野心和畅想,都在此刻变作一地残渣。 余双霜看过原着,所以她知道本该发生什么剧情。原着里的宅斗是抢一匹蜀锦,争一个男人,夺一份管家权,送一杯毒酒。 可偏偏干娘来了。一个男人有什么好争的?有本事,你们从我这里争回一条命。这就是干娘定义的宅斗。 看了看余飞翰难掩恐惧的模样,余双霜对他报以最真挚的同情。你说你干什么不好?偏要带着两个老婆一个孩子耀武扬威地回来。你以为你回来能有好果子吃? 方众妙再度敲击桌面,淡淡问道,现在,你该唤我什么? 瘫坐在地上的金铃儿慢慢摆出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无比温顺地说道,贱婢金铃儿拜见国师大人。 方众妙不言不语。 金铃儿用后脑勺磕头,嗓音哭颤,贱婢金铃儿拜见国师大人。 方众妙依旧没有理会。 金铃儿不断用后脑勺磕头,声音破碎,国师大人饶命,国师大人饶命,罪奴再也不敢了。 这是金幻之和余飞翰从未见过的金铃儿。如此狼狈,如此卑微。从贱婢到罪奴,这就是她对自己的定位。曾经那个比国主还要尊贵的圣女金铃儿已经死去了。 金幻之和余飞翰心中悲凉,更感懊悔。原来他们踏入的不是宁远侯府,而是自己的坟墓。将方众妙制成傀儡,进而夺取她拥有的一切,竟只是他们白日发的臆梦,空口说的疯语罢了。 方众妙厌倦了金铃儿的哭泣求饶,终于大发慈悲地说道,一边儿去。 金铃儿如蒙大赦,像狗一般爬到角落。她的脑袋也终于回正,得以幸存。 方众妙目光幽幽地看向余飞翰,说道,金驸马,别来无恙。 余飞翰还不曾反应过来,余飞虎已经拍着桌子疯狂大笑。 好一个金驸马,余飞翰在姐姐眼里连姓名都不配拥有了吗?这样唤他,竟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女人的附庸。真是乾坤颠倒,命运逆转啊。 第571章 夫妻相残 余飞虎笑起来的时候,其余人也都笑了,眼里无不带着嘲讽与鄙夷。 余飞翰只觉颜面无存。他紧紧握住金幻之的手,力道大得快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金幻之低声痛呼,这才唤回他的神智。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烧红的面皮,屈辱的双眼,以及难堪至极的表情。 余飞虎收住笑意,讥讽道,大哥啊大哥,你怎么越嫁越低了?你就这点出息? 齐修冷笑道,走过一次捷径,尝到了一点甜头,自然也就忘了何谓男儿志气。 钱同山和几位大儒面色不虞,连连摇头。这位战功赫赫的忠勇侯怎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真是叫人唏嘘。 余飞翰沉默面对这极端的侮辱。在祁国另娶金幻之,他的确存了攀附权贵,快速晋升的心思。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会看不透?辩解只会让他更为难堪。 大长公主玩味地问道,余飞翰,你也打探到了大周的情报吧?本宫就想问你,你为何还敢回来? 余飞翰飞快斟酌词句。 方众妙托着腮,慢慢吞吞地替他答道,他利用金铃儿的权势将金幻之的兄长推上了储君之位,此举有篡权之嫌,触碰了祁国国主的禁忌,自然要回来避避风头。 大长公主挑眉道,可他也该知晓,大周有你,他讨不了半分好处。 方众妙轻轻笑了,因为他在赌,赌我对他还有情分。 二人一唱一和之间,余飞翰已冷静下来。他抓住时机问道,妙妙,那你对我可还有情分? 听见这话,金幻之没有醋意,反倒暗自渴盼。她渴盼着方众妙对夫君余情未了。渴盼着二人重归于好,芥蒂全消,如此,他们一家三口才能从这龙潭虎穴里保下命来。 至于她心心念念的权势、财富、人脉、地位,在眼下都是最微末的东西。 方众妙,求你想起夫君的好。求你接纳他也接纳我和孩子! 至此,金幻之也终于体会到了金铃儿的感受。如果不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何以面对大周国师的天威? 等待是窒息的。 当余飞翰的面皮快要绷不住的时候,方众妙终于开口,前些年,你是不是遭遇过追杀,几次三番落入绝境? 余飞翰眸光闪了闪,答道,是。 他心脏一阵狂跳,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看见方众妙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轻轻说道,不巧,那杀手就是我派去的。 余飞翰的心弦猛然崩断。金幻之内心里的渴盼全都化为绝望。 之前那个问题,如今还需要回答吗?都已经派了杀手,你说有没有情分? 看着夫妻二人如遭雷击的模样,金铃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要死一起死,你们休想在利用完我之后,过你们的逍遥日子! 余飞虎也不由哈哈大笑。他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这精彩的一幕!真是痛快! 齐修忽然开口,不巧,那杀手就是我。 余飞翰更感愕然。金幻之心弦剧颤。 当年那个戴着面具的杀手竟然会是齐修!这位权势滔天的九千岁,在方众妙跟前也只是一个马前卒而已。 仅仅凭借美貌,真的能把如此多的英豪收入麾下吗?只看方众妙收拾金铃儿的手段就知道,事实绝非如此! 情报里那些匪夷所思的描述,夸大其词的记载,都是真的! 想起自己与金铃儿说起过的,贬低方众妙的那些话,金幻之羞耻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早知方众妙是如此可怕的一个人,他们绝不会回来。 在窒息的静默中,龙图啧了一声,颇为不满地说道,主上,老夫乃是当世唯一武圣,您怎么不让老夫出手? 当世唯一武圣,这号人物在情报里自然也有提及。 余飞翰退后几步,全身肌肉都已绷紧。 大长公主冷冷诘问,方众妙,这样的好事,你竟然不叫本宫? 黛石高高举手,小姐,我也可以! 院外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浑厚,却也充满杀意的声音,国师大人,我现在就能帮您摘下余飞翰的头颅。 余飞翰回头看去,却见一名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气势非凡的男人缓缓走进正院,一双狭长眼眸森冷无比。 余飞翰只觉此人面熟,仔细回忆却找不到头绪。 金幻之颤声耳语,他就是卫英彦,百战百胜的骠骑大将军! 情报里记载,皇朝军权被方众妙牢牢掌控,各大军队的猛将、悍将,全都是她麾下忠犬。如此夸张的描述竟然也是真的。 卫英彦慢慢走来,手中的长枪灌入内劲,嗡鸣颤颤。 余飞翰被逼得连连倒退,想起身后是厅堂,厅堂里有齐修、龙图、黛石、大长公主等人,又连忙往侧方躲避。 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想要杀他的人竟然比比皆是。他上天入地,逃生无门。 金铃儿嗤嗤地笑着,心中大感快慰。死吧,一起死了才好! 第524章 眼看卫英彦快要走到近前,长枪的颤鸣已掩不住过分浓烈的杀机,金幻之扑通一声跪下,哭着喊道,求国师饶命!我愿意用全副身家换我们一家三口平安归国!我府里有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千万两,全都给您!只求国师网开一面! 话落便是一阵砰砰磕头。 余飞翰看向妻子,感动得双眼通红。虽然方众妙无情,但金幻之却对自己死心塌地。这个妻子娶对了。 方众妙仔细打量金幻之的面容,然后勾勾手指,把你儿子抱过来让我看一看。 金幻之顿时僵住。卫英彦已经走到跟前。 看着锋利的枪尖对准自己眉心,金幻之只好双手奉上还在襁褓里沉睡的小世子。 卫英彦捞过孩子,大步带入厅堂。 方众妙接过细看,然后又抬头看了看金幻之。 一道轻灵悦耳的声音响在半空:【此女命宫里贪狼化权,文昌高照,看似重情重义,实则自私自利,精于算计。】 【为了这个孩子,她才愿意保下余飞翰,可我若是给她一个更高的价码,她是否会背叛?】 余飞翰不由自主地看向妻子。金幻之也正望过来。对视之间,二人已经明了,那诡异的心声他们都能听见。 蜷缩在角落里的金铃儿嗤嗤地笑起来。好啊好啊,快开一个价码吧!我要你们这对伥鬼夫妻自相残杀! 厅堂里,原本杀气腾腾的那些人,此刻全都露出了兴味的表情。 方众妙轻轻抚弄小世子娇嫩的脸庞,低垂的眉眼一片温柔慈爱。 金幻之却陡然心惊,然后晕眩。这价码该不会是儿子的命吧?方众妙,你好狠! 下一瞬,轻灵的声音幽幽飘荡过来,【这孩子本无帝王之命。然而,若我将他的母亲扶上龙椅,取祁国国主而代之,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他命宫里的紫微帝星,我顺手就能点亮。】 金幻之结结实实怔愣当场。 余飞翰心绪狂乱,惊骇难言。扶持金幻之当女王,方众妙做得到吗? 他环顾院内这些人,又忆起草原上正斗得凶猛的三大圣主,还有镇守边境的诸多悍将,以及这府内暗藏的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很快就得出答案。 方众妙当然做得到!她能够调动大周和草原的全部兵力,威逼祁国另立储君。哪怕那储君只是一个女人。 这个价码谁能拒绝?换作是自己,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都不会有! 余飞翰再去看金幻之,果然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温情破碎,血刃相见! 然而这还没完,方众妙轻轻拍了拍小世子,漆黑眼瞳缓缓扫过狼狈蜷缩的金铃儿,心道:【这一位,我也可以开出价码。】 【她体内的蛊虫已全数死亡,我若给她一只阴阳蜘当本命蛊,令她恢复修为,甚至比以往更强,不知能不能换她背叛。】 金铃儿还在嗤嗤地笑,盯着余飞翰的眼神已阴冷入骨。 余飞翰站在原地,却已经魂魄离体,如坠冰窟。他知道,金幻之和金铃儿一定会背叛! 他自诩当世英杰,心中有万丈豪情。天高能攀,海阔能渡,世界之大,凭自己一身本领,何处去不得?然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方众妙的手掌心,竟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越不过的山。 他惨然一笑,苦涩说道,妙妙,我们一日夫妻百日恩。 方众妙轻笑道,金驸马,成婚当天你一走了之,我们何来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听见这话,大长公主感到愕然,齐修、卫英彦、史正卿却眸光闪烁,心绪起伏。 余飞翰被截住话头,满脸都是难堪。若是当初好好对待方众妙,将她的心牢牢掌控,自己早就达成所愿,飞龙在天。 一步错竟致满盘皆输!难道这就是命? 余飞翰还想挣扎一番,方众妙已站起身,语气玩味地说道,两位夫人暂且回去休息。晚上家宴,我与你们有事要谈。 谈什么?自然是谈那个价码,谈夫妻反目,自相残杀。 但金幻之和金铃儿却对始作俑者没有丝毫怨恨,反而磕头恭送。身体趴伏下去的时候,她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双露出狂喜的表情。 第572章 入宫求助 余双霜牵着弟弟余问清的手回到自己院落。姜雨柔听见脚步声慌忙从偏厅跑出来,一张脸毫无血色。 霜儿,侯爷真的回来了吗?他知不知道问清的身世? 余双霜拍了拍弟弟肉呼呼的屁股,语气轻松,一边玩去。 余问清同姜雨柔行一个礼就飞快跑走了。他根本不知道,名义上的父亲回到这个家,有可能会为他们母子三人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姜雨柔看着儿子活泼欢乐的背影,眼中渐渐浮上泪光。在她的观念里,余飞翰是男人,是宁远侯府名正言顺的主子,于情于理,这个家都要交还给他。 所以她感到绝望。 余双霜走进屋,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咕噜噜一口饮尽,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姜雨柔坐过来,焦急地拉扯她的衣袖,侯爷对你弟弟是个什么态度?你快说呀! 余双霜勾勾手指,神神秘秘地说道,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前厅都发生了什么。 姜雨柔连忙把耳朵凑过去,仔细听女儿的讲述,绝望的表情慢慢变成狂喜。 余双霜停下讲述,又牛饮一杯凉茶,感慨道,娘,你以为余飞翰能斗得过干娘吗?我告诉你,干娘杀他不用刀,更无需脏了手。 带着两个不好惹的女人回来,想借后宅争斗要了干娘的命,他可真敢想!干娘能把整个草原玩弄于股掌之间,玩死他跟玩儿似的。 姜雨柔拍了拍胸脯,兴奋低语,太好了!侯爷这回死定了! 余双霜看着幸灾乐祸的母亲,又想起原着里十几个女人为余飞翰斗成乌眼鸡的模样,不由深感唏嘘。 余飞翰啊余飞翰,遇上干娘算你倒了血霉! 与此同时,不远处一座院落里,金幻之带来的侍卫和仆役正在各个房间打扫。 余飞翰伸出手说道,夫人,把儿子给我抱吧。你这会儿也该手酸了。 金幻之却把小世子抱得更紧,一个眼神丢出去,立刻就有几名侍卫走进来,将余飞翰团团围住。 儿子不能给你。我怕你拿他威胁我。 这便是撕破脸了。 余飞翰容色微变,戾气陡升。方众妙的离间计用得真是好!才一个照面,对他死心塌地的金幻之就已经变成另外一副嘴脸。 金幻之摆摆手,对侍卫们下令,看住驸马,不要让他离开这个院子。 余飞翰不由冷笑,所以你是准备接受方众妙的价码了吗?你要拿我的命换你的权势滔天,荣华富贵? 金幻之也冷笑起来,你做我的驸马,不也图的是权势滔天,荣华富贵吗?怎么,你能贪,我就不能? 余飞翰顿时语塞。立身不正,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金幻之反问道,若你是我,你会拒绝吗? 余飞翰只能沉默以对。纵使他摇头,说自己决然不会答应,金幻之也不会信,因为连他本人都不信。 他以为自己的归来能让方众妙忆起旧情,争风吃醋,还能叫她瞻前顾后,步步退让。 然而妇人该有的优柔寡断,方众妙一丝都没有。情报里描述得那个冷酷无情,智多近妖,心狠手辣的大周国师,竟是她原本的模样。 余飞翰自以为了解方众妙,到头来才发现,蠢笨肤浅、为情所困只是这个女人的伪装而已。 但现在知道这一点已经晚了。 余飞翰看了看围困自己的十多名侍卫,除了苦涩一笑,什么都做不了。 门被推开,金铃儿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慢慢走进来。 她眼神阴狠地瞥了余飞翰一眼,问道,姐姐,晚上家宴,您准备送国师大人什么礼物? 金幻之面色一紧,连忙思索。少顷,她慎重说道,我会把千年玉髓送给她。 千年玉髓是祁国的国宝之一,因金幻之极为受宠,这才从国库到了她的手里。现在,她用此物讨好方众妙,足见其臣服之心。 金铃儿懂了,于是颔首道,那我就把帝蛊樽送给她当见面礼。 在祁国,唯有帝蛊樽方能炼制出圣蛊,它也算得上一件镇国之宝。拿它当礼物,可见金铃儿在方众妙面前跪得有多彻底。 二女的交谈让余飞翰心冷。 你们就这样把我卖了?一点也不念及我们的儿子? 金幻之极为认真地说道,正是为了儿子的前程才要把你卖了。如果你是一个好父亲,你该自裁。 这句话让余飞翰惨然而笑。 第525章 他最擅长掌控女人,可到头来却死于女人的背叛。这就是方众妙给予他的惩罚吗?操弄因果,还真是神仙手段! 无奈至极地长叹一声,余飞翰迅速拔出佩剑,准备杀出一条血路。金铃儿早有防备,一把毒粉转瞬就洒在他脸上。 余飞翰缓缓倒下。 金幻之焦急地问,他没死吧?待会儿我们还要拿他讨价还价的! 金铃儿摇头,没死。只是一点迷药。他这一觉能睡到明天早上。 紫竹轩内,龙图带回来几个锦盒,一一摆放在桌上。 黛石走上前打开盒盖,指着里面存放的一张张惨白面具说道,小姐,这个是从崔家找出来的。这个戴在王家家主脸上。这个藏在一处古墓,写着有缘者得之。这个是从杨锦坤脸上揭下来的。 方众妙兴味地问道,那杨锦坤如今怎样了? 黛石摇摇头,唏嘘道,他戴着这个面具只能说真话,日日喊着要杀这个,要杀那个,父亲母亲、叔叔伯伯,全都被他视若仇敌。杨家人见我要拿走面具,终于是狠下心将他毒死了。 龙图叹息道,不毒死不行。没了面具,杨锦坤便能藏起杀心,杨家人往后如何睡得着觉? 方众妙淡淡说道,报应罢了。 龙图想起一事,立刻拿出罗盘,指着皇宫的方向说道,还剩下最后一张面具需要清理。它在皇宫,我进去探查了一番,这指针见谁都不动,见了赵璋便狂颤不止。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没杀他,特来询问您该当如何。 罗盘上的黑色指针是用造化面具的灰烬炼制而成,遇到同出一源的面具,自然会有反应。 无脸人本体已灭,但分魂还在。不把这群蟑螂全都抹除,早晚有一天它们还会一窝蜂地爬出洞穴。届时这世间还会再起浩劫。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方辰子拿先帝性命,皇朝气运,九品龙脉作献祭,方众妙又怎么能不帮他把此事处理干净。 她看了看皇城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说道,赵璋是命定国君,你们杀他会遭天谴。我不可沾染此等因果,也不能动他。 龙图拧眉道,那该如何? 方众妙轻轻笑起来,放心吧,我早有安排。 金铃儿和金幻之穿上最奢华的礼服,带上最贵重的礼物,跟随管家前往正院。 她们刚走没多久,本该沉睡不醒的余飞翰便猛然睁开双眼,瞳仁里丝毫不见恍惚。金铃儿那个蠢货怕是早就忘了,她曾送给他一颗解毒丹,服下之后百毒不侵。 从情报里分析,方众妙是个用药的高手,所以在来的路上,余飞翰早就悄悄服下了这颗丹药。 他满脸郁气,面色颓败,平躺了好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爬起来,从后窗翻出去。 那几个侍卫知道他被下了迷药,所以并未严加戒备。再加上余飞翰本就武功高强,逃出去易如反掌。 当夜,赵璋在寝宫见到了这位死而复生的忠勇侯。 你想与朕联手杀了方众妙?朕麾下有一百多个死士,还有掌控实权的几个大臣,你有什么? 我有这个。余飞翰从怀里摸出一物,轻轻摆放在桌上。 赵璋定睛一看,不由瞳孔微缩。这竟然是一枚虎符,得了它便能号令数十万镇北军。 第573章 余飞翰的臣服 方众妙缓缓走入宝华殿,数十名宫女太监早已跪了满地。 奶娘抱着小太子走过来,忧心忡忡地说道:国师大人,太子殿下最近不愿喝奶,用牛乳、羊乳哺喂也时常呕吐,因而消瘦许多。奴婢请了太医来看,都说没问题,正准备给您递消息,您就来了。 方众妙从奶娘手里接过小太子,身后跟随的大长公主、永安、永和、永宁、永祥公主纷纷围上来,查看小太子的情况。 这可是大周皇室唯一继承人,谁敢轻忽?宫人们把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打颤。 方众妙抱着小太子走到内殿,坐于矮塌。 永和公主指着自己的脸庞说道,国师大人,听说您在回收面具。我现在就揭下来还给您。 方众妙摆手,我给你的面具是净化过的,邪祟已除,你戴着便好。 然后她轻轻哼唱童谣,试图哄睡小太子。 未满周岁的小婴儿睁着大大的眼睛依恋地看着她,小拳头紧紧攥着她的一缕发丝,安心地睡了过去。 方众妙将指尖搭放在小太子的手腕上把脉,神情有些凝重。 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她,心情紧张忐忑。 你挤一些乳汁让我尝尝。片刻后,方众妙轻声下令。 奶娘连忙躲入屏风后,挤出一些奶水。 方众妙用筷尖蘸了一点品尝,面色阴沉如水,你的奶水带有火毒,长期食用会令心肝脾肺肾渐渐衰竭。 奶娘如遭雷击,身体立时软倒下去。 碍于小太子还在沉睡,她不敢大声喧哗,只能小声哭泣,国师大人明鉴,奴婢不曾给小太子下毒!奴婢没那个胆子呀! 她是大长公主送来的人,一家老小全都捏在大长公主手里,是值得信任的。 大长公主面色瞬变。 方众妙轻轻摆手,我知道你没这个胆子。奶水带毒,根源在膳食。你平日里的吃喝之物被人动了手脚。 大长公主脱口而出,赵璋! 与此同时,赵璋正把玩着那枚虎符,语气很是无奈,若你早些把这东西送来,或许还有用,但现在,它只是一个摆件。新任镇北侯王守正是方众妙养的一条狗。他只认人,不认符。 王守正的情报,余飞翰自然也探查到了。 他摇头,镇北军并未全部换防,我还有许多旧部在王守正手底下当差。这些旧部也是只认人,不认符。这枚虎符或许已经不能调动整个镇北军,调动我曾经的心腹却绰绰有余。 赵璋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笑意森冷地说道,既如此,你便给朕纳一个投名状吧。 余飞翰眸光闪烁地问,陛下想要怎样的投名状? 赵璋指着窗外说道,朕给你一套夜行衣,你现在就去宝华殿杀了太子。 余飞翰愕然。杀了太子?那可是赵璋唯一的儿子!这人疯了吗? 赵璋没疯,却也快了。他无意中从李贵妃那里得知了这个儿子的真正身份。原来他是先太子赵煦的转世,现在名为赵承祚。 承祚,这是方众妙亲自取的名字,可见其对太子报以怎样的厚望。 赵璋座下的这张龙椅从来就不属于他。说白了,他只是占着龙椅的一个摆件,而赵承祚才是这个皇朝真正的主宰。 斗了两世,自以为大获全胜的赵璋实则一败涂地。 等赵承祚长大,他这摆件也就无用了。是砸,是摔,还是用土埋,全在方众妙一念之间。 得知真相的那一天,赵璋恨不能掐死襁褓中的婴儿。他能斗死赵煦一次,就能斗死第二次! 下毒太慢,还是动刀子更快。 回忆结束,赵璋用猩红的一双眼死死盯着余飞翰,问道,你去不去? 余飞翰还有选择吗?大周唯一敢与方众妙作对,且还保有几分实力的人,只有赵璋一个。 给我夜行衣! 果断的声音刚刚落地,殿外就亮起一片火光。少顷,四周的门窗皆被推开,数不清的禁军站在外面,或是拉满弓弦,或是举起长枪。 赵璋和余飞翰不由愣住。 大长公主快步走进来,手里牵着一根麻绳,绳子上串着十几个御膳房的厨子。 方众妙抱着小太子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在窗边的矮榻落座。永安、永和、永宁、永祥四位公主缓缓走到她身边站定。 看见那些厨子,赵璋便知道这些人是来审判自己的。可笑他堂堂帝王,大周至高存在,竟然沦落到如此田地。 余飞翰环顾四周,颓然叹息。面对数万禁军的刀枪和弓弩,纵然武功盖世,他也插翅难飞。 除了火把燃烧的哔剥声,殿内殿外一片死寂。 小太子微微睁开眼,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方众妙立刻拍抚他,柔柔地哼唱童谣。 婉转的歌声,肃杀的气息,令赵璋和余飞翰冷汗淋漓。方才还密谋杀死方众妙,现在见到正主儿,二人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大长公主沉声道,赵璋,你出息了! 赵璋忽然拂落桌上的香炉,恶狠狠地低语,都是你们逼的! 大长公主看向端坐一旁的方众妙,冷笑道,我们对你已经足够宽宏。落到国师手里,你才知道什么叫做逼迫! 方众妙抬眸看向余飞翰,徐徐说道,今日家宴,我用祁国国主之位和一枚圣蛊卵,换来了金幻之和金铃儿对你的背叛。我能开出价码买你的命,你自然也能开出价码把命买回去。 第526章 余飞翰眸光闪烁,心念电转。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听这话音,似乎还有转机。 方众妙轻轻抚摸小太子娇嫩的脸颊,压低声音问道,侯爷,你觉得什么价码能让你从此处逃出生天?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捧出一个托盘。 看见托盘上的东西,赵璋如遭雷击,面色骇然。 那是一根麻绳,二尺长,粗糙暗黄,仿佛是从哪个田间地头捡来的破烂。然而它存在的意义却非凡。 方众妙曾经说过,倘若赵璋再行昏聩之举,危害家国社稷,这根麻绳便会送他上西天! 勿谓言之不预也!方众妙的话竟然不是威胁,而是预告! 赵璋顿时瘫软,随后又暴怒而起,狠狠打翻托盘。 你们敢!你们这群逆贼!你们会遭天谴! 看见麻绳,又看见赵璋近乎疯狂的反应,余飞翰终于明白过来。他闭了闭眼,心中惨笑连连。 方众妙逼迫人的手段何其强势高明,他不是早就见识过了吗?所有人都是她手里的棋子,哪怕万般不愿,也要遵照她的意念走下去。因为不走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赵璋大吼大叫,拼命抗争。几个太监将他拉住,好声好气地劝慰。没人说要杀他,然而余飞翰却知道他今日必死无疑,因为自己就是送他上路的刽子手。 余飞翰走上前捡起麻绳,从背后套住赵璋的脖颈,狠狠勒紧。 赵璋涨红了面颊,瞪大了双瞳,用极其怨恨,却也极其可怜的眼神看着方众妙,伸出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余飞翰闭上双眼,心中暗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陛下莫怪,我也是为了活命。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破碎的气音终于断绝。扑通一声响,赵璋的尸体被余飞翰扔在地上,一同扔下的还有那根快要断裂的麻绳。 殿内殿外一片死寂。肃杀之气比之先前更为浓郁。 余飞翰看着方众妙,双膝缓缓跪地。这个曾经让他百般轻视鄙夷的女人,现在却令他臣服。 方众妙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小太子,用温柔和缓的声音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你离开之后,我会对外宣布是你祁国驸马杀了我大周皇帝。然后我会出兵镇压祁国边境。 余飞翰飞快看她一眼,心中已然明了,大军压境是为了推金幻之上位。这是一个绝佳的借口,自己被利用得彻彻底底。 但余飞翰却又不得不佩服方众妙的信守承诺。说要给金幻之一个国主之位,转天就开始推动计划的行进,真是从未见过的雷厉风行。 余飞翰深深低下头,心里滋味难言。 他喜欢有能力,有见识,有手段的女子,而方众妙是其中之最。倘若当初好好珍惜 唉多想无益。 余飞翰哑声问道,离开大周之后,您真会放过我吗? 方众妙不假思索,自然不会。 余飞翰猛然抬头,眼里带着不自知的委屈。方众妙对金幻之那般信守承诺,为何对自己却出尔反尔?这不公平! 方众妙瞥他一眼,说道,离开大周之后,你即刻回到祁国,刺杀国主和储君。把那两人的头颅交给金幻之,我保证她会放你一马。之后你大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余飞翰咬牙道,你已大军压境,为何还要让我冒险? 方众妙理所当然地说道,两国开战,必有伤亡。我的将士们不能为金幻之的王位白白送命。 余飞翰听得呆愣,心里的震撼难以言表。这个女人残忍无情,却对麾下将士万般珍惜。至此他才隐约明白,为何那些足以称霸一方的英雄豪杰总是对她忠心耿耿。 方众妙提出的方法兵不刃血,实为上上之策。她的人不会有伤亡,可自己呢?自己回去之后要调动麾下所有力量进行刺杀,得手之后想要逃离也必须底牌尽出。 这些年,他拉拢的将领,安插的探子,收买的官员,都会在这次行动中折损。 合着只有自己受伤,而方众妙毫毛未损!真是好算计! 余飞翰闭了闭眼,问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方众妙轻轻拊掌,堵住宫门的禁军便缓缓退到两旁。 余飞翰大步朝前走,与方众妙擦肩而过的时候脚步微微停顿,侧头深深看了一眼。今日这个女人留给他的印象,终其一生都将难以忘怀。 方众妙幽幽说道,你可知道我当年是如何找到你的? 跨过门槛的余飞翰猛然回头。 方众妙垂眸凝视着小太子沉睡的脸,语气轻柔,我用余双霜的血寻到了你的踪迹。所以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无用,明白吗?不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使命,让我找到,金铃儿会把你做成人彘。违逆我的下场是生不如死。 余飞翰双拳紧握,沉默良久才哑声说道,我没想逃。你等着我的好消息。 方众妙轻轻一笑,令他臊红了一张脸。 想没想逃,大家心知肚明。 余飞翰狼狈的身影匆忙消失在夜色中。 方众妙伸出指尖点了点小太子的鼻头,呢喃道,小陛下,从今往后,祁国也会是你的附庸。你长大了可要学会自己开疆拓土,明白吗? 第574章 方众妙的克星 大周皇帝被祁国驸马刺杀,朝臣们纷纷上书国师,奏请与祁国开战,还恳求国师马上操办登基大典,把小太子扶上龙椅。 方众妙将所有奏折留中不发,静静等待消息。 终于在大半个月之后,一名身穿黑衣,头戴面具的高大身影从半空缓缓落于紫竹轩,手中提着一口箱子。 方众妙坐在凉亭里赏月。金幻之和金铃儿一左一右跪在她脚边,捏着拳头轻轻为她捶腿。 余双霜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正飞快拨弄着算盘。登基大典早已在筹备当中,各项事宜都归她管。她这些天都快忙成狗了。 金幻之和金铃儿都盼着余飞翰快些回来,她却希望对方慢一点。但余飞翰的能力显然在她预期之上,孤身前往龙潭虎穴,却也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这是我的买命钱,你看看吧。 余飞翰摘掉面具,露出苍白的脸。此次暗杀,他着实是九死一生,如今还受着重伤。祁国蛊师可不是好对付的,所幸他百毒不侵,否则还真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方众妙瞥了金幻之一眼。 金幻之爬起来打开箱子,看见存放其中的两颗人头,不由捂嘴哭喊,父王!王兄!你们死得好惨! 然而她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却是弯的,瞳仁里笑意弥漫。什么亲情,爱情,在权势面前都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金铃儿低下头,假模假样地抽噎两声。 余飞翰看着她们表演,心里腻味至极。 这一回我可以走了吗?他直勾勾地看向方众妙。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点桌面,神色意味不明。轻灵的声音响在半空:【看来金驸马的才能不如传言中那般卓绝。若他带来三颗人头,我或许会高看他一眼。】 三颗人头?另外那一颗是谁的? 金幻之和金铃儿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余飞翰深吸一口气,然后解下系在腰间的皮囊,重重扔在桌上。 还有一颗人头也送给你! 方众妙缓缓解开皮囊,展露其中之物。金铃儿、金幻之、余双霜不免倒抽一口气。 只见第三颗人头还滴着血,怒睁的双眼里带着死前残留的惊恐和怨恨。他的长相与余飞翰一模一样,可余飞翰却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金铃儿连忙伸手去摸人头,随后低语,是易容蛊。 金幻之隐约明白过来,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余飞翰。 余飞翰颓然道,方众妙,这颗人头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吧?抹除我的存在,让余飞翰永远消失。从今往后我就是一条无名无姓的丧家犬,只能活在阴暗的角落,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哪一天,当你需要我的时候,你还会把我找出来,做最脏的活。我踏入皇宫,见到赵璋的那一刻,命运就已经被你改写。 金铃儿和金幻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对方众妙的敬畏之情攀升到了顶点。 情报里说大周国师手掌乾坤,可随意篡改天机命运。那般荒谬的记述竟然也是真的。 余飞翰还活着,却已经死了。他离开这里不是海阔天空,而是随时等待着方众妙的召唤。他这颗棋子算是彻彻底底被拿捏。 余双霜见惯了人头,并不觉得惊骇。她惊骇的是完全颠倒的剧情。 原着里统一河山,独断朝纲的种马文大男主在干娘手里竟然只活了三集。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剧情才是合理的。论实力,干娘和余飞翰压根不在一个维度。 方众妙轻轻鼓起掌来,双眼柔柔地看着余飞翰,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 第527章 侯爷真是聪明。既然你有这个觉悟,我也就不用说那些伤感情的话了。往后若我用得上侯爷,还望您鼎力相助。 余飞翰还能如何回答?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为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为了往后崛起之机,他只能妥协。 他拱了拱手,沉声道,哪怕远在天边,您一声召唤,我必定即刻前来。 听见这话,余双霜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好一个若有召,召必回。干娘啊干娘,论起训狗,我愿称你为当世最强! 方众妙将皮囊扎好,扔给金幻之,淡淡说道,三日后的登基大典,你把这颗人头送到金銮殿当做赔礼,镇压祁国边境的大军自然会退去。典礼结束,你再带着这颗人头回祁国,便能顺理成章登上王位。 这就叫一头两用。 金幻之捧着皮囊磕头谢恩。早前她为了帮助兄长争夺储君之位,已经把别的兄弟都杀了。这一回,余飞翰又把祁国王室杀了个干净。 在金铃儿的大力支持下,金幻之哪怕是个女人,身为唯一王族也能坐上那个至高的宝座。再者,她大义灭亲杀了驸马,平息了灭国之灾,也算不世之功,威望是足够的。 琐事处理完毕,方众妙站起身摆摆手,我要休息了,你们回吧。 几人连忙行礼告退。 离开紫竹轩后,余飞翰蹲下身,摸了摸余双霜的脑袋,语气温柔地说道:女儿,爹爹往后能不能时常回来看你? 余双霜翻了个大白眼,你才不是回来看我的,你想回来讨好干娘。 命都捏在方众妙手里,如今又丢失了身份,余飞翰哪能不为自己找活路? 他也不觉得尴尬,用力揉了一把余双霜,轻笑道,好女儿,明年这个时候,爹爹给你带礼物回来。 话落,他已纵身跃上墙头,消失在漆黑夜色。 余双霜看着他的背影,颇为怜悯地叹息一声。唉,好好一个种马文大男主,如今混得连个死士都不如。 三日后,方众妙抱着赵承祚一步一步登上高台。 百官拾阶而拜,山呼万岁。 走到最高处,她将赵承祚轻轻摆放在龙椅上,自己虚坐一旁,扶住赵承祚的后腰,尽量让他能够直立。 史上最年轻的帝王就此诞生。 赵承祚尚且懵懂,却也不曾哭闹。看见座下的人山人海,他有些害怕,于是伸出短短的胳膊,将国师垂落的一缕发丝紧紧拽在小拳头里。 朝臣参拜过后,各国使臣相继来贺。 令人感到诧异的是,刚刚统一草原的图门竟然也在朝贺之列。 典礼结束已是傍晚,方众妙准备离宫,刚刚登基的小陛下却忽然哭闹起来。 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小婴儿趴伏在国师怀里,两只小手紧紧抓住国师垂落的发丝,哭湿的小脸哼哼唧唧地埋入对方温暖的颈窝。 方众妙轻轻拍了拍小陛下肉呼呼的屁股,无奈道,等你长大了,莫非也要抓着我的头发才愿上朝?这个坏毛病我迟早要你改掉。 小陛下左右晃动脑袋,很是不愿。 宫人忽然扬声禀报,国师大人,蛮王在外请见。 方众妙眸光闪了闪,说道,让他进来吧。 图门缓缓入内,端端正正跪下。纵使打败了朝鲁和哲仁,成为草原霸主,他永远都是主人的图门。他若是忘了本,主人自然也能轻易将他忘掉。 方众妙伸出足尖垫在图门双膝下。 图门生怕压伤主人,慌忙站起,随后捧着一片紫金色的袍角虔诚亲吻。 赵承祚忽然抓起桌上的一个苹果砸在他头上,哭湿的小脸哪里还有可怜兮兮的表情,全然是帝王的任性与跋扈。 黑龙转世,煞气难除。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方众妙轻轻拍打小婴儿的手以作惩戒,对着图门柔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回程? 图门在心里答道,【我要带你一起走。】 赵承祚被打了手,瘪着嘴正要嚎啕大哭。方众妙握住那只微红的小手,放在唇边亲吻。 拼命挤泪的赵承祚立刻眉开眼笑。 方众妙摇头道,我不能跟你一起走。陛下还小,需要我扶持。 赵承祚仿佛听得懂这些话,大眼睛愤怒地瞪视图门。 图门贪婪地凝视着主人的脸,语气说不出是怨恨还是可怜,【你骗了我!你曾说过要陪我走到天际。君子一言九鼎,你骗了我。】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你骗了我,一双眼睛慢慢变得猩红。 赵承祚冲他啊啊叫了两声,横眉怒目的样子颇有帝王之威。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学会了散发气势,将来定然是一代枭雄。 图门却并不在意这个注定非凡的孩子,只管盯着主人美丽的面容。 【我愿意把命给你。你能不能不要骗我?】 卑微至极的话语,哀伤的一双眼眸,触动了方众妙的心。她叹息道,我从未对你说过假话。 图门惨然而笑,【你丢下我孤零零的一个,还说不曾骗我?唤你一千遍一万遍也得不到回应,我不知道如何撑下去。】 【你若不跟我走,我只能抢!】 说到此处已是图穷匕见。图门可怜的表情骤然森冷,猩红的双眼蓄满戾气。 方众妙从掌心里抽出一根半透明的蛛丝,咬破舌尖含在口中。取出蛛丝的时候,它已经被鲜血染红,带着微微腥气,被系在图门结实的手腕上。 走吧,回草原。就算你要开战,也得回去调兵遣将。 无情的一句驱赶让图门露出冰冷的笑容。他深深看了方众妙一眼,又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线,大步离开。 赵承祚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小拳头,很是气愤地啊啊叫了几声。 图门怀着极为恶劣的心情回到驿站。早已归降他的哲仁走上前来询问情况。 那根红线已经消失,但图门用笔写下了见面的细节。 哲仁叹息道,红线是许以终生的意思。 许以终生?图门每天都有阅读中原书籍,自然懂得这四个字的含义。他怔愣许久,冰冷的一颗心慢慢变得滚烫。 既然许以终生,为何不跟自己离开?他想不明白,但他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临安,回去调兵遣将。 骑马跨出城门的时候,怀里微微一热,一具看不见的躯体凭空出现,两只纤细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图门结实的胳膊,轻灵的声音响在耳畔,【我不能离开临安,但我依然能陪你去往天际。】 【你看,我并未骗你。】 图门愣住了,回神之后扬起马鞭狂奔而去。 后记: 白驹过隙,一晃便是二十年。 宁远侯府依旧是门庭若市,但最近这段时间,前来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几乎踏平门槛。 齐修、史正卿、卫英彦、王守正、方涵、余飞虎、大长公主等人齐聚一堂,表情凝重地望着上首。他们全都是国师一党,曾经权势滔天。 但今时不同往日。 大长公主叹息道,我这个侄孙真乃一介枭雄,刚亲政就借红丸案灭了三大士族,一口气砍了上千颗人头。只怕我等很快也要遭到清算。 齐修冷笑,左不过酒宴释兵,鸟尽弓藏。 其余人难免觉得兔死狐悲,神情都很郁郁。 大长公主看向方众妙,没好气地说道,都是你教的。 方众妙竟然笑了起来,嗯,是我教的。想要大权在握,除掉士族和我们这些权臣是必须的。陛下做得很好。 方涵苦笑,国师大人,陛下准备拿我们的人头祭他的龙旗,您就看着我们等死吗? 方众妙招招手,把站在门外,已亭亭玉立的余双霜唤进来。 你跟他们说说,我们下一步要怎么走。 余双霜拿出舆图说道:咱们出海去找新大陆。看,这个叫袋鼠州,很是辽阔,物产也丰富,必须占了它。这个叫瀛洲,以后恐成大患,必须把它灭了。还有北美洲、南美洲。 余双霜把舆图铺开,极力劝说,世界那么大,咱们不用跟赵承祚挤在这一亩三分地。把大周让给他又何妨,咱们跟着干娘,早晚能打下另一片天。 随同国师出海开疆,这个提议让众人止不住地热血沸腾。 卫英彦首先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余双霜答道,船已经造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众人心中大定,拊掌朗笑。 当晚,赵承祚在自己的寝宫宣召国师。他坐在金色帷幕后,透过薄纱看着缓缓走近的人影。即使朦胧不清,也能窥见那面容极致的美丽。 二十年光阴不曾在国师脸上留下一丝刻痕。上天对她的厚爱常常让赵承祚觉得惶恐,因为再大的权势也填不平仙凡之间的沟壑。 第528章 听说你们要出海?他嗓音冷沉地质问。 方众妙走到近前,微微颔首,是的陛下。 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小时候你曾对朕说,你来到这世上的使命是延续大周二百年国祚。你能活一百年,那剩下的一百年又该如何确保国祚延续? 驾鹤西去之前,我会从陛下的子嗣中挑选一位明主。 朕的子嗣?赵承祚沉吟片刻,唤道,国师,你近一些,坐到朕的身边来。 方众妙这才撩开帷幕虚坐一旁。 赵承祚忽然欺近,嗓音沙哑地耳语,国师,歪瓜裂枣诞下的子嗣只能是扶不起的损苗。若是让别的女人给朕生孩子,下一代未必会有明主。 方众妙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赵承祚的额头。她听懂了这番话,所以表情一言难尽。 被她抱上龙椅,粉团一般的小婴儿,如今已大变模样。明黄色龙袍裹着挺拔如松的身躯,他剑眉斜飞,面如刀削,眸光淬霜,虽慵懒斜倚着软榻,却是狂傲不羁的姿态。烛火流转,与他周身萦绕的威压相融,叫人不敢直视,天地间的风云也要顺着他的意志翻涌。 方众妙收回打量的目光,问道,所以你才不愿立后? 赵承祚低沉地笑了,您与朕一同孕育的孩子,将来必然会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您何必舍近求远? 方众妙轻轻戳开赵承祚的脑门,转而捏住他线条硬挺的下颌,两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扇了下去。 言语侮辱恩师,该打。 赵承祚握住她的手,语气轻柔宠溺,却也暗含冰冷威胁,朕给您三年时间。您想去哪儿逍遥都可以。三年后您若是不归,朕便要当个昏君了。 方众妙抽回手,默默转身离去。 心声无奈地飘过半空:【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这下遇到克星了。】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