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老婆好香》 第1章 《兄弟,你老婆好香》作者:柳不断【完结】 文案: [兄弟你的老婆我来养·天潢贵胄大家长攻x战斗爽纯情小美人受 这老婆我说不要了吗你就抢·双重人格怨夫前任攻] 感谢@萩柔燕姬老师为小情侣产出的同人图~经老师同意,作者放在人设区请大家看绝美产出tvt 攻视角文案: 天授宗首席大弟子卫缙生于皇室,少时便前往一重天修行,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他天资奇佳,又有极高修为,经年累月潜心修炼,本无意情爱。 直至某日拜访友人崔沅之时,在庭院的树上看到一个少年。 少年坐在梧桐树上,好奇地对他张望。 风轻轻一吹,不慎从树枝上掉下来。 刚巧落入他怀中。 卫缙垂眸看去,只听友人介绍:“衔山君,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小灯。” 小灯,是崔沅之外出游历时捡回来的灯灵。 卫缙对他一见钟情。 那时小灯与友人两情相悦,虽尚未戳破窗户纸,但谁都能看出小灯对崔沅之的痴情。 卫缙不得不暂时压下心思。 先时,小灯与崔沅之甜蜜了好一阵,每次收到探回的消息,他都要气上一段时日; 后来,信笺中又常说崔沅之移情别恋,惹得小灯总伤心落泪,更叫人难以接受。 正当卫缙准备从长计议之时,小灯的死讯传来了—— 悬崖之上,昔日的恋人崔沅之将手中的剑刺入少年心脏,眼睁睁见他跌下山谷。 听到这则消息时,卫缙刚刚杀完最后一只妖。 他去了小灯最后出现的地方,探寻百日,将破碎的灯体一片一片捡了回来。 灯魂重新拼好,封入法器,再铸躯体。 卫缙对着美丽的尸体怜惜道:“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是雪昼。” 重生后的小美人需要人陪,卫缙便与他日日同寝,悉心照料。 为了不吓到他,还得装成不近美色的正人君子。 直至最近,小美人突然染上一种奇怪的病。 平日里碰一下卫缙就脸红,摸一下就气喘,身体十分敏.感。 卫缙看在眼里,只等小美人向他求助。 正当他暗自得意之时,却看到小美人背着自己偷偷解决。 卫缙:……:) 完了,跟老婆装过头了。 受视角文案: 最近,雪昼感觉很苦恼。 这些天跟着衔山君去人间办案时,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看着他。 那道视线阴暗、粘稠,令人倍感不适。 这一切都在与崔沅之重逢后得到了解答。 但面对友人发疯、破防、充满怨念、责怪卫缙抢走了小灯的控诉,男人只是得意微笑。 偶遇小美人,拼尽全力无法抵抗,人之常情:) “月亮有人捞起 有人瞧不起”——《心之科学》 #追妻火葬场但是没追上,换攻文学,正牌攻的感情线是甜甜的 #年上,he #设定受是攻的武器,一开始会在心态上把攻当主人 #封面已购买授权,非独家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重生 穿书 高岭之花 白月光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雪昼(小灯) 卫缙 配角:太太@萩柔燕姬 一句话简介:怎么我也沉迷 立意:上善若水 第1章 1 小灯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的本体坠下青蘅山时,已经被山间巨石撞得四分五裂,碎片四散各地,应该是找不回来了。 现在尚能维持人形,也不过是因为灯芯稍坚固些,这才勉力支撑着他走了这么远。 也没想到,居然可以苟延残喘的,从青蘅山下一路走到南水郡,流浪了整整一个月。 这里的气候和青蘅山大不相同,此时又是冬季,一到夜里就开始下大雪。 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青瓷色道袍,破烂不堪,染着一团团血迹。 雪水氤氲,便漾开紫红色的纹理。 手里的剑也缺了口,只能暂作拐杖,早已没了防身之用。 夜里行人寥寥无几,小灯缓慢地在雪中行走着,偶尔迎面撞上几个人。 他们见到小灯的样子后,纷纷尖叫着四散躲开:“嗷嗷啊啊啊!鬼啊——” 小灯吸了吸鼻子,觉得好受打击。 在本体没碎之前,他的长相没有这么吓人的。流浪的这些日子里,偶尔经过湖边,他也会照一照水面。 他知道自己的皮肤生着如蛛网一般的伤口,裂痕遍布全身,形状可怖。 可是没办法,灯是易碎品。 易碎品,就会有这种破裂的烦恼。 小灯对着那几个路人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身形佝偻着,挪到墙角边,一点一点走动。 街边酒幌灯照过,耳边传来酒楼内隐隐约约的说书声。 小灯怔了怔,忍着刺眼强光下的不适,眯起眼睛,视线向那片热闹之处望去。 说书人正说得兴起。 “书接上回,却说那恶鬼见时机不对,灵机一动,飞速附在崔沅之的仆从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崔沅之当机立断,掏出恒光剑便对着那小仆穿心而过,霎那间,天地回响恶鬼哭嚎,氐人族小公主也因此获救…… 也正如江湖传言一般,这向来备受各路男男女女倾慕的崔沅之,经此一遭,竟与那明珠公主生了情。 这正是‘多情多爱。还了平生花柳债。烛影摇红。记取媒人是仆从!’” 醒木拍下,博得满堂彩。 室内温暖明亮,一墙之隔,少年正撑在昏暗的墙角下,听着那一字一句,攥紧手指。 “……” 他本是崔沅之的一盏灯。 幼时,两人相识在集水沂峰,那时他误入迷阵,险些被恶鬼捉去,是崔沅之白衣飘飘如神仙降世救了他。 他不认识这男人,却觉得他形容俊美,谈吐优雅,温润如玉,简直如传说里九重天上的仙君一般。 待他们一起磕磕绊绊脱离迷阵,已是七天后。 期间,崔沅之一直挡在他身前,衣衫有些狼狈,却依旧难掩风姿。 男人笑了笑,一双狐狸眼弯起:“我救了你,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说罢,他话锋一转,又和煦开口:“这里很危险。你看上去年纪又那么小,不如跟我走。我是孤家寡人的游魂一个,平日里除了修行便是做些善事积积德,有你在,恰好有人与我作伴。” 他那时的确无处可去,也对从天而降的男人心生依赖,便点了点头。 谁料,崔沅之已经微笑着牵起了他的手:“既已见过你的灯魂本体,那我叫你小灯好不好,我叫崔沅之,你喊我沅之吧。我们的家在青蘅山,我带你回去。” 于是他就有了名字。 - 刚上青蘅山时,偌大的宗门只有他们两人,这里没有规矩,没有束缚,一切都很自由。 那时青蘅宗还没什么名气,崔沅之事事亲力亲为,生火做饭、换洗衣物、日常打扫……唯有小灯作伴。 少年什么都不会,崔沅之也很有耐心地教他。 大把的银钱都花在宗门修缮上,凡间也无人给青蘅宗供奉香火,导致二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但崔沅之总是能靠好到出奇的人缘接到源源不断的讨伐委托,得到不菲的赏银。 有一次,两人从人间返回一重天时,崔沅之不知道从哪儿给小灯变出来一个水晶小球。 小灯的目光顿时被那只小球吸引了。 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对这个名叫水晶的东西充满了好奇。 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剔透的珠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小球表面有一个几不可见的污点。 水晶球躺在掌心里,折射着日光,明暗的光影斑驳在少年清隽漂亮的五官。 他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 崔沅之见他爱不释手,顺口说道:“你若喜欢,下次我给你带别的样式来。” 慢慢的,小灯手上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水晶球。 粉色的,蓝色的,白色的…… 这些珠子渐渐塞满盒子,填满宝箱,越积越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蘅宗也不断发展壮大,很快便跻身一重天三大宗门之下,名列第四。 这些年崔沅之游历在外,善名远扬,路途中救下不少妖灵,悉数被他带回青蘅宗,潜心授其修行之术。 就如同他当年救下小灯一般。 也因此,崔沅之终于声名大噪,被一重天各派修士尊为“景云君”。 而在这段漫长的日子里,小灯也长大了,出落成了一个挺拔秀美的少年。 因崔沅之有意纵容的缘故,他在修行这方面多少有些学艺不精,更何况宗门上上下下都喜欢他,宗主尚且不提,其他人自然不会在修炼一事上对他多加指点,一时全都溺爱起来。 第2章 小灯也知道自己修为不高,平日里跟着崔沅之外出,只乖乖地当个指路明灯,或是议事殿外望风的小小门童。 可他太单纯了,眼睛里藏不住对崔沅之的喜欢,动作间也表现出来。 他想,沅之是天下最善良、最正直的修士,值得自己一辈子追随。 毕竟修仙界瞧不起妖灵的情况时有发生,甚至听说天下第一的天授宗就明令禁止收人族以外弟子入门。 像他这样的小灯灵,若当初遇到的是天授宗修士,兴许都不会救自己。 但沅之并不觉得这些异族与人类有什么不同,他待众生皆平等,这样的胸襟气度值得自己敬佩。 所以,崔沅之真好,他喜欢崔沅之。 小灯第一次这样直言不讳地表白时,男人愣住了。 他莞尔,当作玩笑般:“小灯这么可爱,我也喜欢小灯。” “不是不是,”少年摇摇头,“我是真的喜欢沅之啊。” 崔沅之无奈摇了摇头。 第二次这样说的时候,男人揉了揉他的发顶,并未回应。 第三次……第三次他就不敢说了。 因为喜欢沅之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外出游历时,崔沅之总是人群中的焦点,男男女女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宗门里,暗恋宗主的妖灵也趋之若鹜,天上天下,比他优秀的爱慕者数不胜数。 他就是一盏小小的灯,哪里有胜算呢? …… 这年冬天,崔沅之接到了极东之海小公主的讨伐委托。 夜里,下着雪。 男人推开寝屋的门,房间里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 小灯正缩在小榻里酣睡,厚厚的绒毯紧裹着,露出尖巧可爱的下巴。 崔沅之悄悄凑上去。 烛火摇动,明暗在少年脸上交替,居高临下看去,能瞧见他巴掌大的白皙小脸隐于垂下的墨发之中,露出精致的五官。 可瞧见那如远山的眉,浅浅的眼皮褶皱堆在眼尾。鼻尖粉粉的,看上去十分可爱。 崔沅之静静凝望着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伸出冰凉的手指在少年的鼻梁上刮了两下,睡梦中的少年发出小猫似的呼噜声,半梦半醒地缓缓睁开眼。 “……沅之?” 崔沅之的手就在眼前,他想也没想,从绒毯里将自己的手探出,和崔沅之冰凉的手交握。 激得他打了个抖。 崔沅之将灯放在地毯上,就着少年身边的地方坐在榻中,没等他说什么,就听少年嘟嘟囔囔地问:“沅之,你们今日谈得怎样,是不是又要下山了啊。” 崔沅之替他掖了掖绒毯被角:“我已答应极东之国的小公主,此次前去助她捉鬼,想必这段时日会很忙。” 少年萎靡地打了个哈欠,点头。 崔沅之话锋一转:“听说极东之地的海域盛产夜明珠,这次去定要为你寻几颗,挂在寝屋里,夜间为你照明。” 少年听了,半眯着的杏眼微微睁大,顿时高兴起来,裹着毯子扑进崔沅之怀里:“谢谢沅之,沅之最好了!” 崔沅之环抱住他,眸光闪烁。 相处这么久,他自然了解小灯的习性。 每次小灯不开心时,他只需带着晶亮的小物哄一哄,从没有哄不好的。 他也知道,小灯喜欢自己,且喜欢自己很久了。 思及此,崔沅之的目光移到少年的脸上,眸中情绪涌动。 “沅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不,什么都没有。 望着少年那双杏眼,里面亮闪闪的,映着灯火与月色,比夜明珠还夺目。 崔沅之凑上去吻住了他。 两唇碰触,不过几瞬,又分开。 少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捂住唇瓣,紧张地左右看了看,惹得崔沅之开怀大笑起来。 “不用看了,这处院子只有你我二人居住,怎么可能有别人?” 少年扔捂着嘴,眨眨眼盯着他。 崔沅之牵起少年的手:“早些休息,我们便早些启程……小灯,此行路途凶险,我定会保护好你的。” 少年赧然道谢:“谢、谢谢沅之!”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也是唯一一次。 他喜欢沅之,那时的沅之,定然也是喜欢他的,对吧? …… 第二年秋,崔沅之一行人一路凶险地重返青蘅宗。 与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极东之国的小公主明珠。 各宗同聚青蘅宗议事时,明珠公主就坐在正上首。谈论三族交战一事时,她侃侃而谈,毫不露怯。 少年候在堂外,怔怔地望着湖中的游鱼。 氐人族为壮士气,特意举办了一场庆功宴。 他看得分明,在那宴会上,酒过三巡的小公主当着一重天众修士与族人的面,亲了一下崔沅之的脸颊。 崔沅之当时分明怔住了,似乎没有料到明珠公主会这样做。 红色的口脂印在脸颊上面,女人的香气淡淡氤氲着。 明珠笑得坦然,崔沅之的神色却有一瞬的慌乱。 他望着厅堂中起哄的众人,被热酒蒸腾的,脸上浮起淡淡的薄红。 还是如往日一般,一身永不染尘的白衣,从不对人生气的温润好脾气,以及那张如玉的脸,害羞起来都是那么俊美。 崔沅之的默认让众人愈发兴起。 只听一修士打趣:“景云君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君子,在外游历多年从不拈花惹草,极为可靠,明珠公主眼光真是不错!” 另一人小声说:“是啊,可是这偌大的一重天与那些数不清的妖族之中,多少男女倾心于景云君?” “可景云君从未在天下人面前对他人有过任何越矩之举。” 立时,又有一人叫道:“这次,景云君却没有对明珠公主生出拒绝之意,答案岂不是显而易见?” 的确显而易见。 台下那沉默的少年也赞同。 自从遇到那位明珠公主后,沅之表现出了与往常不一样的耐心与热情。 热情到全然忘了,此行除却剿鬼一事,还答应帮他寻几颗夜明珠。 第2章 同年冬月。 恶鬼被引上青蘅山,一场围猎正悄然展开。 哪怕事先早已布置周全,崔沅之仍对着少年细细嘱咐,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关怀。 只不过,这关怀的却是别人。 “小灯,明珠的生死对此次计划能否成功至关重要,届时你定要与鹤渊一同保护好她,绝不能让她落入险境,更不要让她受伤。” 少年垂着眼,重重点头:“沅之放心,我会的。” 崔沅之思忖:“我们已与鬼族缠斗一年之久,伤亡越来越多,怕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此次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结束这场斗争。” 少年再颔首,有些沉默。 从极东之国回来后,他变得与从前有些不同。 不常笑了,也没从前那么爱玩,总是喜欢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沅之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摸了摸他的发:“待这桩事了结,必不会再让你如此受累了。” “你最近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明珠的军队正在极东之海,我可以修书一封让他们为你寻找……” 这句话还没说完,少年便垂着头匆匆走了,丝滑的长发自崔沅之指尖拂过,痒痒的。 男人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张开唇,又像是失语般顿住了。于是他只得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那时他尚不知道,这竟是他最后一次碰触到他的小灯。 …… 大雪漫山,寒风猎猎,无数鬼煞冲破青蘅山结界,攻上山巅。 为了完成崔沅之交代的任务,小灯已伤痕累累。 同宗的鹤渊将他抱在怀里,取出上好的疗伤丹药喂给他,收效却甚微。 小灯吃了两粒就不吃了,他将小药瓶推回去:“别再让我浪费了,都怪我平日里修炼不精,这才拖了大家后腿。” “不许你这么说,跟这个有什么关系?”鹤渊沉着脸,压低声音道,“有谁像你那样拼命保护明珠公主的——” 正说到这,只见少年突然颤抖着推开同伴,呕出一口鲜血,渗入雪丛。 下一瞬,他晕了过去。 昏沉之间,不知为何仍有一两分意识,隐约模糊间能听到声响。 他听到猎猎的风声,是鹤渊将他抱起,不知奔往何地。 没过多久,又听到鹤渊的请求声:“宗主呢,请宗主快救救小灯,他已支撑不住了!” 紧接着是崔沅之另一个法器的声音:“唉,有只难缠的厉鬼附身到明珠公主身上了,被宗主引出后不见了踪影,现下宗主正在想办法将那只鬼找出来,怕是一时抽不开身啊。” “那小灯怎么办?若是这样等下去,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先喂丹药顶着,宗主必定会及时赶回来救治小灯的。” 第3章 鹤渊又喂了少年几粒,还是不见好转。 意识越来越沉、越来越模糊,小灯已听不见鹤渊同他人的谈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尖叫将他唤醒。 “快,快叫人来……小灯!小灯被鬼上身了!” “宗主不是说了那厉鬼一引出来就杀掉吗?你们怎么看着眼睁睁厉鬼附身上去?!” “不好,快叫宗主来!” ……什么声音? 好吵。 少年疲惫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正躺在山崖边的树下,许多人围着自己,面含担忧。 他觉得精神好了一些,缓缓捡起地上的剑,支撑着站了起来。 这时,一股奇异的暖流忽然充斥全身,紧接着周身爆发出巨大的怨气,将所有人击得连连后退。 他们都惊恐地看着他。 小灯发觉四肢早已不听自己使唤,他双手握住剑柄,摇摇晃晃地举了起来,对准附近的修士。 滔天怨气顺着四肢百骸涌向剑稍,裹挟着浓郁的杀气。 须臾,崔沅之与负伤的明珠公主从人群中走出。 ……沅之? 沅之,我好痛,能不能救救我。 小灯僵硬地挪动起脚步,一点一点,向崔沅之靠近。 他看到了崔沅之怀中的女人,也注意到四周的人都默默地撤后,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小灯不由停下脚步。 他迟缓地想:为什么要躲他? 大家这是怎么了? 气氛僵持不下,众人便瞧见崔沅之面色冷沉,提着恒光剑,毫不留情刺入小灯的心脏! “宗主!!” 青蘅宗的弟子们皆倒吸一口冷气,他们万万没想到宗主居然对小灯下了死手! 刹那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那个被穿了心的少年身上。 鹤渊连忙向崖边走去:“小灯!!!” 众人听见清脆的碎裂声与厉鬼的痛叫声……只见一只女鬼缓缓抽离出少年的身体,咽下最后一口气,终于随着雪花消散了。 剑刃划破小灯胸前的红绳,一条长长的颈链忽地断裂。 穿了孔的水晶小球胡乱崩开,掉在厚实的积雪里,没有声音。 崔沅之的眸光却有一瞬被这些珠子吸引过去,瞳孔震颤。 四肢百骸失去力气,唯有心脏传来无法忍受的痛感,令少年有一瞬的双目失神。 他仿佛也陷入了不可置信与震惊之中,杏眼微微睁大,来不及做什么表情,眸中顿时失去光彩。 心口处鲜血喷涌而出,点点血花飞溅在少年精巧的下颌上,打湿脸颊。 他捂着心口,呼吸不畅,怔怔地说:“沅之,你那天并未说……” 并未说,你要杀了我啊。 小灯觉得很难过。 对于一个不事修炼的法器来说,崔沅之法力太过高强,受了这一击的他连跪下去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向后仰倒着跌落下去。 视线由崔沅之那张英俊的脸,渐渐移到白茫茫天空之中。 思绪尚且清晰,他在崔沅之的眼神中见到痛惜、震惊甚至是坚定,却唯独没有迟疑和犹豫…… 然而,这就是崔沅之,为了天下百族安定,什么都愿意去做的崔沅之。 只可惜,一盏灯,其实是需要好好保护的易碎品,经受不了太过霸道的锐击。 少年无力地闭上双眼,身体跌下了悬崖。 ……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只是个话本里的小角色,名字很随便,设定很随便,死得也很随便。 这辈子最大的作用便是见到主角,然后情不自禁被他吸引,再为他倾心付出所有。 而主角崔沅之天生仙骨,如山巅不可触摸的一抹云。 他肩负着承天之命,生来就是为了守护这时间的万千灵物。 无数妖兽、异族、修士与凡人都爱慕他,斗胆追求者更是数不胜数、趋之若鹜,却没有一个能得到他的真心。 也许这些人的宿命,就是为万人迷崔沅之献上一切,献上他们的仰慕、爱意与生命。 崔沅之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任凭路上遇到多大的坎,他总能化险为夷,达成所愿。 这故事没有结局,梦里不断发展,他与明珠公主订下婚约,后又解除婚约,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总有人在等他,总有人在陪着他。 而这个名叫小灯的配角,也不过是崔沅之锻造千锤百炼之心路上的一块磨刀石,不值一提。 回想他这短暂的一生,从少时的颠沛流离,再到与崔沅之结伴而行的这些年,充满了荒诞与玩笑。 更可笑的是,他对崔沅之那无法控制的爱慕之情也是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操纵,全都是因为书中设定所致! 小灯恨恨想道:若重来一次,他绝不可能再喜欢上崔沅之。 …… 此时此刻,天上天下,无数目光都放在这对崔沅之与明珠身上。 正如这说书人声情并茂讲着二人定情的故事,总是着墨于崔沅之救下公主的英勇,宾客的心思也紧紧牵挂着他们的纠葛。 故事中那个被毫不留情抛弃的角色,落在说书先生口中,也不过是个“崔沅之的仆从”。 少年倚着冰冷的墙角,听着一墙之隔内,酒客们身处温暖明亮的氛围中,探讨着对崔沅之的看法。 他低下头,借着酒幌灯的光看向自己布满裂纹的指尖。 眼眶湿热,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小灯突然很后悔,后悔遇见崔沅之,喜欢崔沅之。 因为喜欢他,他受了很大的苦。 脑海中闪过的片段残念,有青蘅宗小筑里藏匿着的、不同颜色的小珠,有崔沅之轻吻他时、纤长羽睫上凝成的小冰晶。 亦有某日,崔沅之见到明珠、为她扫去肩上落雪时那修长指尖上破碎的雪粒。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第3章 夜深了,宾客们心满意足四散而去。 小灯不想再吓到别人,踉跄着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一时间,又只剩濒死的他撑着剑吃力行走在风雪夜。 谁能来救救他? 在人间流浪的这段日子里,倒也有好心的大夫试图为他疗伤,可他是被恒光剑击碎了本体,凡间药物只能医一医皮肉,实在无法延长他的寿数。 或许崔沅之可以救他。可他若真想救他,怎会到现在都不来寻? 小灯垂下眼,热泪又止不住地顺着脸颊一滴滴淌下来。 他不知道这些眼泪是为何而流,或许里面夹杂着痛苦、悔恨、不甘和浓浓的委屈。 浑身上下都痛……好痛。 他不想死,却不知天上地下谁可以救他。 蜿蜒的血痕,顺着长街,一路断断续续至城外。风一刮,薄雪扬起落下,盖住那痕迹,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 南水郡外,坐落着一处无名小观。 这观实在太小,像附近村民捐了香火随手铸造的,统共只有一室大小,却极其干净整洁。 小灯磕磕绊绊行走着,被观内的烛光吸引到这里,望着那间庙观,他忽然觉得好热,好温暖。 真的好热,简直热得受不了。 这里的天气变暖和了吗? 他扔了手中的剑,两手扒开破烂的衣衫,裸裎着胸膛,只穿着染血的单衣踏入堂中,再也支撑不住地跪趴在地上。 脸颊旁是一张磨得失了本色的拜垫,依稀可看出这庙里供奉的君子极受欢迎。 想必有很多人曾跪拜过吧。 于是他虔诚地闭上眼,用布满裂隙的双手交叠在头顶,诚心许起愿来。 他的愿望很简单,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着。 可是,这个愿望怎么会实现呢?那以崔沅之为主角的话本早早判了他的死期。 天底下又怎么会有神明真能逆转阴阳,起死回生?一重天之上,根本没有真正的神仙。 人间跪拜的,也大都是一重天各宗名望极高的前辈,他们上缴供奉,以期德高望重的修士们能下界守卫地方安宁,除鬼降魔,仅此而已。 小灯慢慢想着,渐渐地躺了下来。 他缓慢地睁开眼睛,想看清那塑像究竟是哪位君子,心里只祈求着千万不要是崔沅之。 供案上烛台灯火闪烁,只见那塑像修得栩栩如生、十分威风漂亮。 入目先是一双缀着宝石的云纹锦缎长靴,再是那金色丝线勾勒的麒麟瑞兽缀在苍葭色的衣袂上,宽大的广袖内里叠着笔挺利落的箭袖,修长漂亮的手持着一柄折扇,那折扇还轻轻摇着…… 这神像,竟会动。 少年一愣,定睛看去,原来是神像分裂成了一模一样的两个,一个会动,一个不会动。 会动的那个,还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虽然这表情让信徒看了望而生畏,但小灯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触动的情绪。 莫非,神像真的显灵了? 第4章 这个想法令小灯感到激动,他又竭力眨了眨眼睛,以期让视线变得更清晰。 逆着光,他果真看到一张如神祇一般俊美的脸,那双桃花眼让他倍觉熟悉。 是卫缙,这座观,供奉的居然是衔山君卫缙! ……小灯又变得迟疑起来。 卫缙此人,自己的确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但二人说的话加起来不超十句,他会愿意帮他吗? 他只知卫缙是天授宗大师兄,修为高深莫测,在一重天的名气丝毫不输崔沅之,两人还是挚友。 他还知卫缙在人间的身份也极为贵重,就连住在大卫皇宫的小皇帝都要喊他一句小叔叔。 但他也还记得,鹤渊就对卫缙很是不喜。甚至也曾对他抱怨过:“衔山君虽实力恐怖,但常常因此有恃无恐,有时我族一民骚扰凡间边界,便要被他手下的修士追着屠尽一族,若不是我族人四散在各处,怕是真的要就此消亡了。” 在妖灵的口中,他向来是听不到卫缙什么好话的。有关于他的评价,大多都是冷血无情,桀骜不驯,心狠手辣云云。 但他的庙观,就连这么小小的一座,都被信徒们维持得干干净净,在百姓眼中,卫缙就是他们的守护神,给了他们多大的安全感啊。 小灯似乎被这个想法触动了,他手肘使力,带动着冻僵的手腕与指尖,触摸到那华贵的锦缎皮靴上,大约是想扯一扯显了灵的神像袍角,借此机会恳求他的庇佑。 但很可惜,最终效果大打折扣,他也只是指尖蹭了蹭那块面料。 像只冻僵的小猫,无论如何抓挠,也只是做做样子。 好在,那显灵的神像颇仁慈,只见他弯腰半跪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的少年,轻声问:“不知这位小信徒有何心愿未了啊?” 声音、声音也很像! 但这么温柔的神色,却和印象中的卫缙大相径庭,太不真实。 “求、求求你……” 小灯张开口,心里却想着:他不是人类,卫缙也会像守护凡间平民百姓一样给予他施舍么?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卫缙时,是在青蘅宗的后山花园中。 彼时他还未能完全克制喜光的天性,平日里最喜欢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晒太阳。 趁左右无人,他熟练地爬上院中的梧桐树,寻到了好位置便坐了下来。 那时洁白色的梧桐花扎满树丛,远远望去,很难瞧出树上有人。 他顺手从树干上捡起落下的一朵,放在手心里不住把玩。 没过多久,不远处传来几人低低的絮语,那交谈声越来越近,几近树下,其中一道声音正巧来自崔沅之。 崔沅之平日里是惯不让他上树的,他心里一紧,指尖拨开花枝去看,掌心破碎的花瓣随风飞出,引起了其中一人的注意。 “谁在树上?” 小灯被这话吓了一跳。 紧接着,卫缙便踏入他的视线。 他身姿挺拔修长,穿着苍葭色的外衫,墨发由玉冠高高束起,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正站在树下抬头向他望。 对视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怔。 只见树下的男人剑眉入鬓,生着一双漂亮多情的桃花眼,鼻梁高挺之下,薄唇轻抿,似笑非笑。梧桐花瓣落在他的肩上,被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扫去,露出其下金线钩织的银杏纹样,他瞧上去通身华贵,气质不凡,周围几人都因他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卫缙收起折扇,望着梧桐花交相掩映下的少年,慢悠悠道:“这宗门里,怎么还藏着一只梧桐小花仙?” 他话音甫落,就见梧桐树震了震,树上少年小声惊呼,向他掉落而来。 小灯紧张地闭上眼睛,忽觉腰身一松,被人稳稳当当接在怀里。 这时,崔沅之温润的声音也由远及近:“叫衔山君误会了,他是小灯,并非什么花仙,我与你说过的。” 小灯闻言睁开眼,就见卫缙正垂眸盯着怀里的自己。 白色的梧桐花窸窸窣窣着掉下来,落在两人身上,他听到卫缙道:“如此散漫,不如送去天授宗学学规矩。” 对,他想起来了! 卫缙觉得他没有规矩。 小灯顿了顿,望着显灵的神像,努力说道:“救救我……我会、会努力……听话……” 那神像摇摇折扇,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少年的脸。 触感冰凉,如已死之人。 神像嘴角好不容易扬起的微笑又抚平,眼神也冷冽下来。 见他表情变幻,小灯不由提心吊胆,可他实在没有力气说更多的字了,只得重复着:“救……救我吧……我不想死……” 边说着,最后一丝气力也变成委屈的泪,从眼眶里流出来。 “我……听话……” “求、求求你。” “好好好,”神像立刻又重新展露笑颜,“我就是来救你的,不要哭,也不要睡去。” 小灯怔着,只见神像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心口,汹涌的灵力霎时灌入自己体内,让他觉得更加温暖。 他不可置信地问:“真、真的……救……救我吗?” 神像眨了眨眼:“自然,作为交换条件,你可不要闭眼。” 他竭力给少年灌输着灵力,却挡不住他的身体像一只四处破了口的风箱,那灵力在他周身巡游一圈,又迅速消散了。 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小灯浑然不觉,他只感觉这么多些天的流浪,撑死吊着的一口气,都是值得的。 他听话地睁着眼,说:“谢、谢。” 然后浑身放松,变作一动不动了。 良久,卫缙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指尖探向少年鼻息,早已没了呼吸。 他死了。 可还睁着那双漂亮的杏眼,便是脸上与四肢俱蔓延着开裂的纹理,也不影响他是个貌美的孩子。 卫缙握紧扇柄,无声合上少年的眼皮。 罢了,也不过是更麻烦一些,不妨事的。 少年的身体开始慢慢发生变化,最后一点灵力泄去,变成灯的一角碎片,其余的部分却一无所踪。 原来他的本体早已丢得七七八八,现在看来,事情又变得更麻烦了一点。 卫缙抚摸着扇柄上刻的字,眸色沉沉。 那折扇原是皇室代代相传的一件宝物,幼时他喜欢,就带去了天授宗,自此从未离过手。 那字也是他兴致来时随意刻的,正是“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明亮温暖的庙观里,显灵的神像自言自语。 “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是雪昼。” 第4章 三年后。 天授宗就坐落在一重天正中心,此地汇聚天地灵气,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修仙宝地。 春晖殿外,一名身姿清隽挺拔的红衣少年缓缓拾阶而上。 随着动作,耳间那对朱樱样的琉璃珰也跟着晃动起来,张扬的衣袂猎猎而飞,露出银丝织就的火焰纹理。 未走几步,眼前忽闪过一道白影,有人发了疯扑上来拽住他衣角。 “雪昼大人,雪昼大人求您救救我!” “……” 少年低头看去,原是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内门弟子正抱着他的腿哭嚎。 “弟子已知错,弟子真的知道错了,弟子不想死,只要您去给大师兄求求情,弟子定不会被逐出宗门外的!” 没等他这句话说完,立时有两名修士将他扒拉开,低头解释:“不慎叫这贼人冲撞了您,还望雪昼大人恕罪。我们现在就押他去刑场,不敢耽搁。” “没事,”雪昼仔细拂了拂衣摆上的褶皱,奇道,“这是怎么了?” 那弟子:“三位师兄方才在正殿处理了一桩案子,正与这贼人有关。” “听说此人与一妖族恬不知耻无媒苟合,公然在后山野合数次不说,今日更是将那精怪带入后殿书阁办那事,简直狂妄不堪。我等奉律办事,正要送他去刑场除尽修为,丢入山下。” 原来如此。 雪昼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嫌弃,让出路来,体贴笑道:“那便不扰各位办案了,去吧。” 他正欲离开,那将要被剥去修为的弟子不知从何而来生出一股巨力,挣脱众人爬过来,重新抓住雪昼的衣角,手臂紧随其上,紧紧攀住他的手腕。 雪昼只觉腕间狠狠一痛,条件反射挣开,冷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那人大喊:“分明你替我求求情,大师兄便能网开一面,留我在天授宗,为何你不肯帮我?我与她并非苟合,若不是宗门不许异族相恋,我早就和她结为道侣了,算我求求你了,求你替我在大师兄那里美言几句!” 那弟子殷切切望着眼前的俊美少年。 立时有人叫道:“你个混账东西,还敢叫雪昼替你向大师兄求情,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顿——” “没关系,”雪昼抽回手腕,出声安抚,“我来与他说。” 第5章 那犯了事的弟子一瞬不错开地看着眼前的清冷少年。 雪昼杏眼微垂:“天授宗律令第一条,异族不得和奸。为何明知故犯?” “我与她怎能算作和奸,那花妖只是个善良的妖怪,是我心悦之人,”那弟子道,“更何况这偌大一重天多少人妖相恋的例子,凭什么偏偏是我、是我就不行?” 雪昼:“你自然是行的,只不过,不能在天授宗。” 他挥手:“好了,带他下去……” “——我不走!”那弟子抬高声调打断,“纵然天授宗不许异族之间产生私情,可这刑罚未免太重,若是废了我的修为又不许我去外门讨生活,这跟直接要我死有什么区别?” 雪昼皱眉,又重复了一遍:“带他下去!” 两人上前按住那弟子,后者被迫低下头去,愤愤然:“雪昼!你分明也不是天授宗门下弟子,不过是他卫缙的奴隶罢了,平日里做做春晖殿的管家掌事,下山捉捉鬼,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卑躬屈膝求你,你为何对我的诉求不理不睬?” “你并不是人,你是神器自行生出的灵识啊!怎就不能理解我们?若是有一天你也爱上了某个人族,难不成你也要废去一身修为,沦为草芥被人丢弃下山去?” “你且看着吧!卫缙如此冷心冷血、不通人情,迟早有一天也会因此抛弃你!” 雪昼却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一般,漂亮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他视线中。 旁边有人道:“你这人说话怪不积德,雪昼才多大年纪?怎能叫你如此污蔑。” 那弟子还想叫嚷些什么,却已经被人堵了嘴,拖拽下去了。 天授宗之中时有弟子不服雪昼的,说起来这人并不算头一个。 但他们却并不敢放在明面上,只因对大师兄卫缙实在是又敬又怕。 先时,卫缙满手伤痕回到天授宗,一语不发地将自己关进后山,一闭关就是两年。再出现时,身后便跟着一个陌生少年,他对外唤那少年雪昼,众人自然不疑有他。 直至后来,雪昼跟随卫缙多次下界捉鬼,众人对他实力有目共睹,这才渐渐生出敬佩之意。 全宗门上上下下都以为雪昼是卫缙手中折扇化出的器灵。 实则,是卫缙动用起死回生之术,将他仅有的灯魂封入那把扇子中,这才给了他新生。 …… 殿外的动静,隐隐约约传入正殿中。 春晖殿乃是天授宗大弟子卫缙居所,此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假山叠石,宛若无上仙境。 瑞兽铜炉烧着凝神香,一室宁静。 雪昼走进来,并未见到主人身影,便依惯例自寻去后殿。 推开殿门,影影绰绰的珠帘后,只见卫缙正手捧一卷,坐在棋局前自弈。 少年顿时屏息凝神,不知怎的,今日心跳竟比寻常快上些许。 他撩开帘子走上前,垂眼跪伏在卫缙膝侧,如瀑般柔顺的墨发披散在肩两侧,鬓后两簇纤细的辫子击打着耳间的朱樱琉璃珰。 “拜见衔山君。”雪昼行了个极标准的礼。 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望去,只得看到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睫羽轻颤,乖巧无比。 哪怕是跪着,少年背脊也绷得挺直,如同一棵红红火火的挺拔小树,透着生机勃勃的味道。 过了许久,才有一只手将他捞起。 那手掌厚实有力,裹着紧贴皮肉的黑色皮质手套,雪昼望见了,连忙将指尖放上去,跟着站起身来。 可即便隔着一层皮料,也能觉出那掌心灼人的温度,热得他几欲想缩回手。 小心翼翼抬眼望去,不期然正撞入桌案前卫缙那双深邃慵懒的桃花眼中。 瞳色沉如墨玉,眼尾微上挑,眉骨高耸峻挺,不笑之时,便带着隐隐的压迫感。 少年心跳一滞,忙抽回手指,还未说些什么,便听卫缙幽幽道:“雪昼回来得可真晚。” “因何事耽搁?” 雪昼声音清润:“……皇宫里又来了信,我替您代笔一封,故而来迟。” 卫缙裹着手套的指尖弯曲,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那颗莹润的白子。 又问:“回的什么?” “皇帝说,宫中闹鬼数次,想求衔山君下界捉鬼。算上先前寄来的已有三十余封,宗主见状,便做主要我回信应下此事。” 须臾,卫缙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既然师尊发了话,照做便是。” 雪昼想了想,又道:“还有方才……殿外那惹下祸事的弟子拦住了我。” “哦?”卫缙眯起眼睛,似乎来了些兴趣,“他找你麻烦了?” “他托我给衔山君求求情,叫您饶他一命,”雪昼如实相告,无比嫌弃,“可他犯下那等丑事,实在令人难以启齿,我自然不会帮他。” 卫缙冷笑一声,挑眉:“人无廉耻,百事可为。” 雪昼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应和:“衔山君说的是,他也太不知耻,这般行事,和那些什么道理都不懂的禽兽有何分别。” 这时,卫缙的视线扫过来,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忽地合起书卷,自案前站起。 ……怎么了,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雪昼仰头看他,心下生疑,悄悄后退两步,显得有些紧张。 卫缙穿着一袭苍葭色锦服,他生得高大挺拔,肩宽腿长。少年收回视线,从那一丝不苟、层层叠叠的衣衫交汇处可看到隐约浮现的胸肌轮廓,再往下走,便能看到那腰带收束着的,侧腰处自然凹陷的布料褶皱。 不由心道:……怪事,我今日这是怎么了,闲的没事注意这些做什么。 雪昼闭了闭眼,企图静心。 再睁开时,卫缙已走到他身前,垂眸细细打量着他的脸,赞道:“雪昼不愧是我宗圣物,才来不到三年,人情理法已然了熟于心。” 听到夸奖,少年下意识有些飘飘然,连忙说:“正是,衔山君尽可放心,我会掌管好春晖殿一切大小事宜,再不让这等脏事污衔山君的眼。” 卫缙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走了。 若是往常,雪昼定不会觉得这鼓励般的动作有什么不对。 可今日不知怎的,那手抚上肩臂时,一股酥麻的触感自后颈传遍全身。 仿佛有人在他身体里点了把火,卫缙经过他身边时带起的风猝然吹大了火苗,烧得他浑身难受。 待卫缙步出殿外,他已经支撑不住般腿软。 探出手抚了抚脸颊,更觉热烫非常。 难道方才在卫缙面前……便是此番情态? 怎能在衔山君面前那样无礼? 雪昼当即催动法力运转了一个小周天,以探查身体里的异样。可不论是丹田还是识海都清明一片,叫人无从查起。 奇怪,哪哪都没事。 雪昼还是觉得自己身体出了毛病,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对卫缙那可是敬仰无比,绝无可能生出什么龌龊心思。 该去看看大夫了。 他捂着快速跳动的心站起身,快步离开春晖殿,向医馆行去。 第5章 转眼又是几日。 天授宗发出的回信于三日后抵达人间的皇宫。 大卫的小皇帝看了信,一拍桌案从龙椅上站起,喜道:“皇叔终于答应助朕捉鬼了!快快,吩咐下去,朕要好好款待天授宗派来的修士们!” 万事俱备,他又唤来内侍:“记得将朕后宫那些讨趣儿用的小妖们锁起来,万不能叫皇叔瞧见,他一向不喜这些异族。” 那内侍心领神会,匆匆出去了。 待到天授宗一行人抵达皇都,皇帝又赶了个大早,沐浴焚香,梳洗打扮。 适逢临近年关的腊月,天降小雪。 听到宫侍禀报,说宁亲王已带着众修士入了宫门,他立刻风风火火地前去迎接。 噔噔噔快步沿石阶而下,就见他那皇叔正抱臂悠闲着走下御赐的金辂车,腰身笔挺,衣袖猎猎而动,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皇帝欣喜开口:“皇——” 叔字还未喊出,就见卫缙转身撩开辂车的门帘,不多时,里面又钻出一位红衣美人。 小皇帝急忙刹住脚步,嘴巴微张。 皇叔什么时候能够忍受与人同乘了? 他惊在了原地:“叔,这,是?” 那美人看上去极为年轻,定睛细看,才分辨出是个少年。 只见他背着一把金色的云纹长弓,浑身上下都戴着华贵的宝饰,尤其是那双朱樱琉璃耳坠,好不耀眼。 皇帝按捺不住好奇心,歪着头看向卫缙身后,再张开口,声音也不由放轻了:“不知这位仙师如何称呼,朕觉得你十分面生,不记得从前见过你呀。” 少年恭敬道:“在下雪昼,是衔山君的属下。” 雪昼……这名字有些熟悉,皇帝一时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 但此时也由不得他细想,目光瞟到一旁面无表情的卫缙,连忙狗腿地凑上去:“宁亲王这一路可劳累辛苦?朕已命人吩咐下去,为仙师们安排好地方休整,再过几日还有一场盛大的接风宴,为众位仙师接风洗尘。” 第6章 卫缙俊眉一挑,并不拿正眼瞧他:“多谢陛下美意,不过,陛下千辛万苦唤臣来此,想必不是为了吃几口饭吧?” 语毕,他拍拍手,也不顾皇帝的反应,扬声吩咐道:“雪昼,你带人下去搜查一番,看看这皇宫到底藏了何方厉鬼,搅得陛下不得安宁!” 天授宗弟子对皇帝行完礼,纷纷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向着皇宫深处走去。 这般肆意张狂,惹得内侍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拦下,他们瞥见皇帝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吓得大气不敢出。 毕竟先帝驾崩时曾留下遗诏,宁亲王在朝时位同摄政王,可协新帝处理大小政事,他们就算想阻拦,怕也没那么容易。 皇帝想起自己私藏的那些貌美小妖,讪笑:“皇叔,这宫里闹鬼的事儿自然是要查的,但怎能如此草率就……就……” 卫缙垂眼瞥他,眸中闪过一丝轻蔑,他背过手,十分潇洒自然地拾级而上,向太极殿内走去。 俨然将皇宫当自己家一般。 皇帝咬牙切齿,望着他的背影,这才注意到卫缙那双黑色的手套,却不见他惯爱拿在手中的折扇,微微惊讶。 皇叔这手是怎么了。 …… 禁宫深深,红墙黑檐,偶有路过的宫女内侍,不时向这边张望。 雪昼举着一方石雕罗盘,仔细搜寻。 不怪小皇帝隔三差五的往一重天递信,这皇宫中果真有鬼,不过气息却并不浓郁,想来不难对付。 寻到一处萧索的宫殿,罗盘指针疯狂转动,直指殿内一处房屋。 雪昼抬头看了眼宫殿门口的牌匾,犹豫几瞬,还是走了进去。 脚下砖瓦都镶嵌得严丝合缝,瞧上去规矩板正,干干净净。 可这里的每一处罅隙都好似生着一双眼睛,暗暗地盯着入侵者,视线贪婪。 雪昼不由对这阴森森的地方生出抵触。 那道莫名其妙的窥视就藏匿在阴暗的角落里,黏稠,怪异,令人倍感不适,且具有浓浓的侵略性。 每当他感觉到背地里有谁阴恻恻地望着他,目光如舌头一般一寸寸舔舐过自己的皮肤,便浑身发毛,不适感便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叹息。 雪昼当即转过身,利落地抽出弓来,顺着声音方向看去。 什么都没有。 雪昼蹙眉,抬高声调:“谁在这里装神弄鬼?” 又一道轻飘飘的笑声传了过来,这次距离雪昼极近,几乎就贴在他耳侧! 那不可名状之物似有体温,少年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他的耳垂,闷笑声越发快意起来。 “是谁?!” 雪昼当即感觉那只耳朵不能要了,他反应极快袭去,那东西却化作一团黑烟,一溜烟窜出殿外,逃跑动作那叫一个快。 拉开金弓,只听“啪”的一声,一道极其明亮的流光箭破空射出,速度快得仿佛要将空气撕裂成两半。 追到宫门口时,恰好与同样拿着罗盘赶来的几名弟子狭路相逢。 为首的青年名唤祈徵,乃宗门三师兄。 他见到雪昼,立刻招呼道:“雪昼也是为那团雾蒙蒙的鬼而追来的?” 雪昼点点头:“我们一左一右,夹道追击。” “好!” 皇城之上,可见无数道飞影向城外掠去。 天授宗弟子们顺着那东西逃跑的踪迹一路追到城郊一座破败的道观。 祈徵再不犹豫,率先推开门闯了进去。 带人四处搜索一圈,却寻不到这怨气的尽头。 只见这道观四处贴满黄色鬼符,其上写着歪七扭八的字。 他嫌恶地说:“不用猜,写的肯定又是那些垃圾话!” 定睛一看,还真是。 只见那符上写着:“皇帝小崽子,就凭你个毛没长齐的也配掌管大卫?明年是你登基第四年,我们鬼族会倾巢出动,不死族一脉将会接管人间与一重天,达成永治!到时候看我们杀不杀你就完事儿了!” 这字条污言秽语,且因字数实在过多,正背面都写得满满当当,看得人鬼俱是眼晕。 祁徵叫道:“这些下作小鬼真是狂妄,近年来总是用这种妖言蛊惑人心,光是咱们烧毁的这些都有多少了,便是宗门的藏书阁都不见得有这许多纸页!” 另一弟子道:“三师兄,此事可还要回去禀报宗主?” 祁徵:“自是要的,但在这之前,先让我看看是何方厉鬼藏身此观。” 他抽出紫霜剑,带着几个师弟师妹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查遍整座庙观,均无所获。 眼下,唯有贡案与那座高耸神像还没被动过。 这神像极有可能是一重天的前辈,祁徵作为后辈,是不太敢对那塑身不敬的。 他又将罗盘对准神像,只见盘上指针疯狂抖动,怎么看怎么都在暗示这里有问题。 须臾间,他犹豫开口:“这里是什么观,你们可看出供奉的是哪位君子?” 众人上下打量神像:“看着像位年轻的前辈,这民间塑身时样貌全凭想象,着实难猜。” 祁徵又问:“年轻?会不会是大师兄啊?” 当即有人反驳:“怎么可能,咱们天授乃是天下第一宗,大师兄更是青年翘楚,他的庙观断不可能萧索至此。” 听上去极有道理,祁徵不再迟疑,他命中人退下,剑光一闪,对着那神像便劈了过去。 涂金塑身十分坚固,然那剑更为坚韧,霎时就将其砍作两半,浓重的黑雾铺天盖地倾泻而出,只见一个阴影飞身而出,对着祁徵扑过来。 其余人皆被这浓烈的怨气冲撞出堂外,祁徵更是被那鬼影压在身上,鬼爪如利刃一般划破他的脖颈。 祁徵发出痛叫,偏过头堪堪躲去,下一秒,那鬼爪又袭上他的胸膛。 这厉鬼的法力怎会如此高强,比寻常那些杂碎尸鬼厉害数倍不止,实力竟在他之上! 即将面临剜心之痛时,一道强烈的罡风自堂外飞来,三支流光箭羽精准向鬼面射去。 红衣少年踏入堂中,闯进黑烟,与那不可名状的玩意交起手来,两厢对比,谁也不落下风。 祈徵在一旁看得着急,又怕自己上前帮忙会打扰到雪昼,悄悄攥紧剑柄,大气不敢出一下。 那鬼影并不恋战,见赢不了,便趁乱融入黑暗中,眨眼间消失了。 雪昼则借着观内烛火探了一遍,发觉已无怨气,这才走到祁徵面前,弯下腰认真地打量着青年的伤势。 “感觉如何,需不需要我助你疗伤?” 祁徵脸一红,登时捂着流血的脖子站起来:“这点小伤不妨事的。” 随后他将方才发生的事与雪昼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雪昼听罢,微微皱眉:“皇宫内怎会有如此厉鬼?这真是怪事一桩,不过你不要担心,回去我自会向衔山君禀明。” 祁徵颔首:“若是大师兄处理此事,定能很快水落石出。” 其余弟子连忙上前将祁徵扶起,雪昼的目光则落到那碎裂的神像上,充满了探究。 他指了指满地的碎片:“不知这里供奉的是?” 祁徵懊恼道:“我们方才也没认出来,这位君子的衣袍并非三大宗门的制式,想必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修士吧。” 雪昼听了,从随身的荷包里抽出几块金元宝,顺手放进那掉了漆的檀木捐箱,便出门处理那些符纸了。 有两位弟子悄悄凑在一起闲话:“雪昼大人腰间的环佩真多真漂亮,走起路来叮咚作响,真好听。” “你就羡慕吧,那些可都是皇帝这些年献给大师兄的珍宝,我们只有看的份。” 祁徵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打断道:“好了,有什么话路上再叙,我们赶紧回宫,幸而也算有惊无险。” 话没说完,他突然被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个踉跄。 低头一看,那神像的脸部碎片被他踩了个严实。 他捡起来,伸手掸了掸上面的灰,这时旁边的弟子奇道:“咦?这神像有颗泪痣。” 祁徵不以为意:“泪痣如何?” “泪痣啊!三师兄,”那弟子小声道,“一重天不刚巧有位君子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泪痣?” 祁徵:“谁啊?” “景云君,青蘅宗宗主,崔沅之。” “哎呀!”祁徵如梦初醒,“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也不怪三师兄,那青蘅宗在这里名号不响亮,凡间少有几城为他修观的。” 祁徵有点后悔:“可景云君与大师兄是好友,我劈了他的神像,岂不是也在对大师兄不敬?” 那弟子指了指捐箱,安慰道:“这有什么,咱们这不是赔付了嘛。” 祁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赫然回想起方才雪昼留下的黄金:“对啊,雪昼那些金子够给他修十座八座豪华道观了,我们也不算对不住景云君。果然,雪昼人美心善,堪为宗门楷模,我就知道大师兄看扇子的目光准没错!” 第7章 他们一行人便高高兴兴跟着雪昼离去了。 第6章 回宫路上,雪昼趁着众人没注意,实在忍不住悄悄将衣领扯开了一些。 许是才酣战一场的缘故,体内邪火躁动,横冲直撞,叫人手脚发热,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冷风灌入颈间,才让发烫的皮肤稍微凉了下来。 那种感觉又来了。 自上次在春晖殿觉出身体有异,雪昼便注意起自己这个怪病来。 先是,五感异常敏锐,同他人稍微触碰一下都会让心跳加速。 后来肢体也渐渐失控,每次接近衔山君,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贴上去,以缓解体内某种难以启齿的空虚感。 为了禁止自己做出这等失礼行为,这些天他已尽量减少与衔山君见面的次数。 便是今日下辂车时,衔山君伸过来的手,他都极力忍耐才没有搭上去。 当时衔山君神情明显僵了一下,一定也注意到他不对劲了。 怎么办,怎么办。 私下里也不是没找过宗门内的医修,他们的回应皆如出一辙: “你这既没中药也没中蛊,身体一切如常,怎会有这等症状?印象里这神器灵识是没有发情期这一说的,不若你向大师兄求求情,叫大师兄给你看看。” 连日以来,每逢难受时,这句话总在雪昼脑海里回荡。 可只要一想到那日在后殿,卫缙对那与他人和奸的弟子露出嫌恶的神情,他就觉得实在没勇气开这个口。 若是用这等私密事向衔山君求助,他会不会也觉得自己是个管不住七情六欲的禽兽,将自己轰出宗门外? 更何况自己在宗门里的形象不说冰清玉洁,洁身自好总是有的,若是做出什么丑事,以后还怎么混。 雪昼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当时他也严词拒绝了这个提议,那几位医修又笑道:“或许是你身体到成熟的时候了,也该寻个伴儿了,这神器毕竟与我们这些条律严苛的修士不同,不必过分克制自己,只要不触犯宗门律令,一切好说。” 只要不触犯宗门律令,一切好说? 那究竟要如何操作,才会帮自己泄去这股邪火…… “雪昼,你在想什么呢?” 思忖间,身边冒出一个身影,赫然是祈徵。 雪昼瞬间回神,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忙笑道:“我在想,皇都里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之前没来过这里,便想到处看看。” “你想玩儿,那就在这里停下啊,左右宫里的小鬼都肃清得七七八八,不着急,”祈徵对着皇宫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过我要先带着师弟师妹们回去复命,怕是不能陪你一起。” 雪昼本也只是随便找个托辞,但见祈徵大手一挥,带着剩下的弟子们急匆匆继续赶路,将他甩在身后,便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好不容易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这倒是个机会。 雪昼四处张望一番,目光落到一家医馆的牌匾上,须臾后还是走了进去。 …… 皇宫,太极殿。 满室寂静,宫婢与侍从惊恐地跪下来磕头。 “宁亲王,宁亲王三思啊!” 大殿之上,面色不善的卫缙越过神情难看的小皇帝,走到龙椅前不紧不慢坐下,开始翻阅书案上的奏章。 下首处,小皇帝捂着发烫的半边脸,眼睛里闪过耻辱、不甘、愤恨等情绪。 刚刚卫缙,卫缙居然胆敢掌掴他! 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忍了又忍,竭力掩去眸中情绪,最终只得咬着牙开口:“你们……都给朕退下。” 待人走光了,他酝酿着想说些什么,这时卫缙随手将几份奏章摔到他身上,拦住他的下文。 “卫越泽,看看你做的好事!” 皇帝弯腰捡起奏章,对着上面的字愣了半晌。 此章乃监察御史上奏:休介郡水源异变,不少百姓感染时疫,先时只占三成,现下已近大半。 后一份写的是:河佛安郡近来天有异象,时有城民雨夜遇鬼。 最底下那则:宫海一郡数人陷入昏睡,变成干尸。 “……” 这些事情处理起来说难也不难,但他犹豫着磨磨蹭蹭,最长的一桩案子竟拖了三月之久。 皇帝冷汗涔涔,慢吞吞想着说辞:“皇叔……休介时疫还未调查清楚,朕怎敢对皇叔妄言,总想着,弄清缘由了再与皇叔探讨。” “再说,朕三请五请,皇叔不是总不肯从一重天下来么……若真说起来,此事皇叔也推不开干系。” 卫缙阴晴不定地笑起来:“你写信只顾着说自己头昏脑胀做噩梦被小鬼缠,何曾提起过天下大事。我没有提着刀下界来杀你已是给你面子,还妄想我替你杀鬼?” 他说话极不留情面,皇帝脸色涨红,却不敢反驳。 毕竟他知道,卫缙就是个疯子,若是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皇叔,朕错了!”皇帝干脆话锋一转,哭丧着脸,“鬼族狡诈多端,朕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但除了这些案子,其他事情朕都亲力亲为,每天泡在御书房里,从不敢懈怠的。” 听到这话,卫缙只是笑,笑得皇帝心里发毛。 他掀开堆叠着的奏章,从里面抽出几本书,哗啦啦摔进皇帝怀中。 “皇帝泡在御书房里,该不是每天在看这些东西吧?” 只见那几本书厚薄不一,边角磨损卷起,一看就是被人常常翻阅,分别是《三年研鬼,一年实战》、《白天捉小鬼,不瞌睡》、《夜里杀恶鬼,睡得香》和《名仙师解答:当我们在捉鬼时我们在捉什么》等。 原来,当年青蘅山上一战,景云君与氐人族合作击退鬼族一事就引起了民间极大关注。 这三年来,鬼族一直蠢蠢欲动,一重天和凡间也在持续研究这不同的鬼之间有何分别,为此还专门出了许多书籍详细注解。随着人妖鬼三大族不断交锋,体系越发完善。 将这些书抖开,里面下雪花似的纷纷扬扬洒出发皱的黄色符纸。 正与祈徵雪昼等人在皇郊荒庙里见到的那些内容相同。 皇帝后怕地说:“这、这符纸上说朕不配当皇帝,朕实在是害怕,才寻来这些典籍看一看。” 他放下那些书,连忙道:“朕不想让大卫处于鬼族统治之下,皇叔你可是天上的衔山君啊,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卫缙从案前站起,迈开长腿向殿外走去。 皇帝当即拦住他,抱上他的大腿,哀嚎:“皇叔——” 卫缙居高临下看着他,板着那张冷漠俊美的脸。 皇帝紧紧攥着手中的布料,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道:“过了这个腊月,就是朕的第四年了,这人间本就是卫家的天下,是断不能拱手让于鬼族的。实不相瞒,朕这次除了请皇叔下山,还广邀一重天各宗共聚皇都共同商讨办法,打的就是贺青蘅宗与极东之海联姻的名义。” 此语一出,卫缙神色微变。 皇帝却还自顾自道:“这景云君即将与极东之国国君定下亲事,两人缠缠绵绵也三年了,借着这个修成正果的机会,为我大卫所用,岂不正好?算上时间,其他各宗也该到皇都了。” 听说氐人族天生蛟尾,可以操纵海域内一切生灵。 皇叔是从不屑与那些妖族异兽结盟的,可景云君崔沅之不一样,他同那么多异族有情谊在,说不定能在这事上帮大忙。 思及此,皇帝抬头观察着卫缙的表情。 后者转了转手腕,箭袖处嵌着的宝石反着莹润的光泽,只听他冷声吐出一个字:“滚!” 皇帝连忙放开手里的衣摆。 卫缙冷沉着脸,一语不发离开了太极殿。 皇帝坐在地上,望着一地狼藉,悄悄收紧十指。 殿门外,雪昼早已立在一旁静候。 他乖乖站在那,双颊至耳尖红红的,衣襟处鼓鼓囊囊,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见衔山君走出太极殿,忙上来汇报宫中捉鬼一事,顺便将城郊那座观庙发生的经过也一并说了出来。 卫缙静静听着,目光微垂,落在雪昼耳尖。 “衔山君,现下唯余那只法力高强的还未伏诛,我们要不要循着他逃跑的踪迹一路追去?” 少年清润的嗓音如淙淙泉水,安抚着卫缙稍显烦乱的思绪。 “可这样一来,宗主派这么多人下界是否有些小题大做,毕竟这次的任务也不是什么难事,还要大家兴师动众地来一趟……衔山君、您?” 卫缙忽然伸出手,捏住雪昼右边的耳垂,指间隔着手套轻轻摩挲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雪昼,他登时打了个抖。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异样感觉腾地化作熊熊火焰,自心间向四肢百骸迅速涌去,浑身燥热。 衔山君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雪昼双手迅速收紧,脸颊热意翻腾,忽然有些耐不住的样子。 第8章 只听卫缙漫不经心地问:“这右边的怎么少了一只?” 他收回手,神色自若,仿佛刚才对着少年的耳朵捏来捏去的不是他一般。 雪昼愣住,下意识摸了摸右耳,发觉那里果真空荡荡的,心里打了个突。 平日里惯带的首饰全是他努力得来的奖赏,且都是从衔山君的私库出的,样样都珍贵不已。 怎么会不见呢? 卫缙瞧见他红着脸懵懵的模样,微弯下腰,仔细端详起雪昼的焦急神色来。 雪昼被他明晃晃的视线一盯,身体似乎经不起这样灼热的打量,声音也微微颤抖:“是我的疏漏……将您的赏赐弄丢了,求您责罚。” “责罚?”卫缙嗤笑。 不过一只不打紧的耳坠罢了。 他眸光闪烁不定,探究道:“雪昼近来总是表现出很怕我的样子,若是旁人见了,怕是要猜我私下里如何苛待你呢。” 雪昼的回答滴水不漏:“怎么会?谁敢这样说,衔山君明明待我最好了。” 卫缙那双桃花眼掠过一丝奇异的神采,他这才勾起唇:“得雪昼此话,我就放心了。” “至于雪昼先前说的那只鬼,暂且不必着急,宗主派我们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替卫越泽杀几只小鬼。” 习惯已经让雪昼自觉臣服于卫缙的一切命令,他只得乖乖点头:“是。” 第7章 夜里回到房间,他连忙将浑身上上下下都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那只丢失的耳坠。 细细回想,也记不起是何时丢的。 雪昼对自己的东西一向爱惜,思索一阵,还是决定出去找找。 此时祈徵听到有人敲门,还以为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打开门一看,略为吃惊。 “雪昼,你怎么来找我了?” 门外,少年将耳饰褪得干干净净,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只朱樱琉璃坠:“我的首饰丢了一半,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 祈徵长长舒了一口气:“嗨,我还当是什么,险些以为是我做错了事,大师兄唤你来找我去挨训。” 雪昼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是我吓到你了。” “别别别,不用跟我道歉,”祈徵凑上去看了看他的手心,给他支招,“要不我们托几个宫人一起去找找?若是宫内都找不到,想必一定是丢在回宫的路上,被别人拾走了。不过这耳坠长那么漂亮,找回来的可能不是很大。” 雪昼忙问:“那今日在城郊的庙观,你可见到我戴着完整的一对?” 祈徵实在想不起来这些细节,当时他的目光全落在雪昼的脸上,哪注意这些微末之处。 想了半天,他才不甚确定说:“好像当时就已丢了一只。” 雪昼:“既然如此,那这耳环大约就是在宫里丢的了,我现在就去找。” 他对祈徵连连道谢,转身攥着那只朱樱坠快步离开。 这本来也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雪昼并不打算使唤那些宫婢给自己干活,但没有皇帝的允许,他也无法擅自去后宫,只得在太极殿附近打转。 入了夜,太极殿仍灯火通明。 雪昼隐隐约约瞧见不少人立在殿前,皇帝就站在人群中,正紧抓着一个人的手不放,不知在说些什么。 卫缙好似也在其中。 雪昼望见他,脚步下意识向那处走去。 附近的宫侍们见状,赶忙拦住他。 “这位仙师,这么晚了,不知您有何要事?” 雪昼想了想说辞:“我是天授宗门下弟子,看太极殿前人多眼杂,这才想过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宫侍道:“今日夜半 一下子来了好几宗的修士,他们方才到皇宫,陛下正在殿前召见,不是什么要紧事。” “好几宗?”雪昼心惊,“陛下不是只请了天授来捉鬼吗?为何如此大动阵仗。” 宫侍苦笑:“陛下的心思,哪里是奴们晓得的,小仙师便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雪昼默了默,脑海里忽地晃过先前衔山君同他讲过的话。 “宗主派我们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替卫越泽杀几只小鬼。” 不是来杀鬼的?那这样大张旗鼓地将一重天英杰们引来此地,难道是有大事发生? 雪昼心中好奇更深,他又向前小走两步,试图看清楚为首的那几人是何模样。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质问。 “这么晚了,雪昼不睡觉,这是偷偷跑出来看谁啊?” 紧接着是宫侍们慌张跪拜的声音。 “拜见宁亲王!” …… 太极殿前,皇帝看着眼前芝兰玉树的青蘅宗宗主,溢美之辞源源不断:“久闻景云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这气度比起朕那皇叔也是丝毫不逊色啊!” 瞧瞧这通身清冷出尘的气质,世上哪个能出其右。 崔沅之宠辱不惊,脸上浮现微笑:“陛下过誉了,实愧不敢当。还要多谢此次陛下盛情相邀,为我主理定亲事宜,否则也难以得见天颜。” 听听这客气话,说得人心里极熨帖,皇帝心花怒放。 他左右看了眼崔沅之身后:“话说回来,怎么今夜没见到那氐人族的女王啊?” 崔沅之解释:“明珠家中有故,怕是要晚些才能抵达皇都,不过陛下大可放心,我们必不会误了陛下定下的良辰吉日。” 皇帝哈哈笑道:“哎,朕哪里是担心这个,只是朕活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生着鲛尾的人鱼呢。” 崔沅之仍是微笑,目光却移到远处石阶下那处昏暗的角落。 他道:“方才见衔山君匆匆离开似有要事,看来是与人有约。” 皇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葭一红两个重叠的身影,不是卫缙与雪昼还是谁? 不知那二人说了些什么,雪昼垂着头,叫人看不清样貌,卫缙人又生的笔挺高大,将雪昼的样子掩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崔沅之问出了今晚的第一个问题。 “那是谁?从前不曾记得衔山君身侧有过什么人。” 皇帝眼睛转了转:“是皇叔的美人呗,好似极得皇叔器重,听说修为厉害的不得了,今天帮朕捉了不少鬼。” “你看那小美人身上的红衣绮罗,都是我大卫皇室上好的织光锦缎,更别说这通身环佩,腰带首饰,哪样不是御赐之物?” 崔沅之眯起眼,饶是他目力极好,也不能生生穿过卫缙的背脊看到那人的长相:“是个女人?” 女人?皇帝扑哧一声笑出来。 “景云君急什么,往后这几日有你们见面的时候,届时那雪昼是男是女,一瞧便知。” 雪昼,原来那个人叫雪昼。 想不到,几年未见,卫缙竟有了一段良缘。 崔沅之本也只是单纯好奇,眼下心思回转,便没再想这回事。 小皇帝跑去找别人叙话,宫侍们引着青蘅宗修士向居所行去。 路上,崔沅之腰间的藤鞭闪了又闪,须臾间化形成一个棕衫少年,名叫柏柯。 他前后左右看了眼,见都是青蘅宗自己人,这才兴奋开口:“宗主,您和明珠姐姐真要在人间定下婚约吗?” 崔沅之嗯了一声。 柏柯捂住嘴痴痴地笑,八卦道:“我看宗主和明珠姐姐也是互相欣赏的,为何不能趁此机会假戏真做?” 崔沅之伸出手,指尖点了点少年的眉心,无奈一笑:“我们像现在这样合作就很好。” 更何况明珠极富野心,在极东之国政权稳固前,他对她来说只是个借势的工具。 “宗主,我方才还听见皇帝说明日神权宗也会来,到时是不是有机会见到鹤渊了?” 自三年多前青蘅后崖出了那事,小灯坠死,鹤渊也自请下山,唯有他继续留在青蘅宗陪伴在崔沅之左右,当真是一段生离死别。 后来听说鹤渊得了机缘,已拜入神权宗门下,成了天资聪颖的小师弟,崔沅之还特意修书一封,托神权宗宗主多多照看这位门下小弟子。 “你二人必是得以相见了,”崔沅之说,“不过皇帝寻我们来此,定不只单单为了我的婚事这么简单,怕是你与鹤渊也没有多少时间叙旧。” 柏柯却不在乎:“不妨事的!我们两个能有机会说说话就好。” 紧接着他又说:“如此一来,我们也算是齐聚了吧,这个时候,要是小灯在的话就更好了……” 说完,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忙捂住自己的嘴。 小心翼翼抬头打量起崔沅之的神色。 月光朗照,宫烛摇晃,映得男人那张俊美的脸更加温柔。 他的视线望着前方,唇角带笑,步履沉稳,似乎没有听到柏柯这句戏言。 吓死了,还好宗主没听清。 柏柯抚了抚胸脯,再不敢乱说话了。 …… 却说这边,雪昼偷看被卫缙抓了个正着,此时难免局促。 第9章 卫缙似笑非笑盯着他,似乎在等他给个解释。 雪昼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好摊开手心,将那只落了单的耳坠展示出来,如实坦白:“我出来找丢了的首饰,走到这里……见您好像在人群中,就多看了几眼。” 这么坦然承认还是有些羞愧,幸而此时是深夜,无人瞧见他脸上的薄红。 不然被衔山君误会了怎么办。 雪昼低下头,只觉得卫缙的视线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顷刻便将他脸烧得滚烫。 天知道他本意不想做出这番造作之姿,可完全控制不住。 还不都是这具身体可恶的发情期害的! 卫缙睨了眼那朱樱珥,又道:“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可瞧出今夜殿前问话的修士都有谁?” 雪昼摇了摇头:“天色太晚,实在看不清,还望衔山君明白示下。” 卫缙颔首,他双手背后,神色莫测:“不知就好,走吧,我送你回去。” 雪昼眨了眨眼,不明所以。见他已经向前走了,这才快步跟上。 卫缙将他送回寝屋中,却并未离开,而是撩开衣摆坐在小几前,慢条斯理地道:“听宗门医修说你近日睡得不好,夜里总是魇着,我就在此,看你睡熟了再走。” 雪昼吃了一惊,立马开始回忆:我之前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没等他想明白,第二个问题又浮现出来:那几个医修都跟衔山君说什么了? 有没有将他身体的秘密说出来? 难道衔山君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发现自己最近变得有点□□了?是不是要把自己逐出天授宗了? 可是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既没找道侣,又不曾做下丑事,冤枉啊。 雪昼此刻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身体也因为胆战心惊不再燥热。 跟那什么劳什子发情期相比,还是留在衔山君身边最重要,一定要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不能做出任何有损宗门清誉之事。 他想张嘴为自己辩解一句,但看卫缙已经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话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雪昼视线扫了眼床榻上略微垫高的枕头,那里夹着几本册子,都是民间大夫推荐他去书店里买来的,说是对自己的症,他还打算今夜睡前仔细研读一番。 可要是衔山君在的话,这等禁书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翻开一页。 雪昼纠结的目光收回,再向小几处看去,正巧与卫缙似笑非笑的视线撞到一处。 一颗心当即砰砰跳起来,不知道是身体又发病了,还是为着男人那双好似看穿一切的桃花眼。 雪昼浑浑噩噩梳洗完毕,老实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大约过了半刻钟,身体就开始燥热起来。 就是这种感觉,有那么几个夜晚,就觉手脚发热,口干舌燥,想寻一处冰凉妥帖的地方依靠上去。 今夜这种感觉尤甚,想来必是因为衔山君在一旁候着的缘故了。 雪昼抓紧被子,难耐地翻了几趟身,就是不敢睁开眼面对卫缙。 他稍稍将被衾向下扯了一截,露出上半身子,袖口也撸开,强迫自己运功,心里念着功法。 许是心理作用,念着念着果真好受一点,便翻来覆去地念,企图捱过这通煎熬。 明日……明日一定将那些书看了!在书里寻个妥帖的纾解法子,再把它们都烧了,不留把柄。 功法与这条执念反复在他脑海中纠缠,慢慢的,睡意袭来,陷入黑甜。 烛火悠悠,几前的男人这才将手中冷透的茶放下。 他走到床前,借着灯光审视着少年的睡颜。面色带粉,红唇润湿,漂亮的双眉紧簇,仿佛极难受。 卫缙看向雪昼的小臂,此时褪去手镯,唯余白璧无瑕,如嫩藕一般。 他将指尖搭在脉搏处,神情莫辨,须臾之间,脉脉流动的法力顺着手腕传遍少年全身。 半柱香过后,卫缙又弯下腰,伸出手轻轻将雪昼的后颈抬起,抽出那几本藏在枕下的书。 隔着手套,也能觉出这些书册那粗糙的质感,随意翻了几页,卫缙眸色翻滚着浓重且奇怪的情绪,面色却不改分毫。 末了,他还将那些书按照顺序原封不动压了回去。 动作时,冠起的长发顺着耳侧落下,和雪昼瀑布一样的墨发纠缠在一起,少年乖乖躺在他怀里,任由两人鼻息交错。 卫缙仿佛也被那热腾腾的身体影响了似的,峻挺的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 第8章 一夜无梦。 天光熹微之时,雪昼准时睁开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在天授宗的这三年已经让他养成习惯,晨起修行,服侍卫缙用膳,饭后简单梳理春晖殿一天的工作,处理殿中大小事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今天早上穿衣时,他发现自己的亵裤松松垮垮的,上面残留着一些痕迹。 雪昼倒吸一口冷气。 诚然,像他这样潜心修炼的器灵鲜少有过如此情况,对着这片不堪的狼狈,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雪昼思忖半晌,从枕下抽出昨天买来书册,翻开细细看了起来。 我就,暂且按照书上的教导试一试…… 这样想着,他将白皙修长的五指缓缓探了下去。 …… 等到雪昼梳洗完毕,匆匆赶往卫缙的寝殿,已迟了一炷香之久。 卫缙尚未用完早膳,一旁服侍的内侍们早已屏退左右,他微红着脸踏入殿中,对着桌前的卫缙拜了下去。 “雪昼来迟了,请衔山君责罚。” 哦? 又是要责罚。 卫缙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望见他鬓角尚未滴落的水珠,依稀间还能嗅到沐浴后的香气。 他撂下筷子:“雪昼今日为何迟到?” 雪昼有点难为情。 他从未对衔山君撒过谎,可又不敢实话实说。 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我……” 卫缙见他我了半天都我不出个所以然,须臾后只道:“好了,坐下用膳,再有下次自去领罚。” 虽是这么说,但雪昼从来没在他那里领过罚,当下稍稍安心,便顶着那道锐利的打量在桌前坐下。 在吃饭这点上,卫缙倒从没立过什么规矩,毕竟昔日在天授后山洞府中,同雪昼一起闭关的那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都是共坐一席,甚至共卧一榻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雪昼则吃得食不知味,他心里一边唾弃自己所作所为有违修仙之道,一边怀着愧疚之心吃完了这顿饭。 至于这份愧疚究竟从何而来,暂不得而知。 饭后,他照常服侍卫缙更衣。 皇宫毕竟与天授宗不同,卫缙还要上早朝,繁复的朝服里一层外一层,与平日的穿法大不相同。 衣衫褪尽,鼓胀饱满的胸肌就在眼前,卫缙身量很高,站在少年面前压迫感十足。 不过是看了几眼,雪昼才刚刚消下去的冲动又故态复萌。 只有两人的室内顿时显得燥热起来。 雪昼指尖也发热,他垂下眼不敢看,但视线又不自觉瞟到男人肌理结实流畅的小腹。 动作磕磕绊绊,偶尔不小心拂过那片肌肤,带起心头一阵战栗。 奇怪,书上明明说,寻常多纾解一些就可以压制这种反应了,为什么感觉还是不奏效? 雪昼脑子乱乱的,只得看着一旁的珠帘给卫缙穿衣,并不抬眼,怕自己的眼神亵渎了主人。 卫缙垂眼盯着少年的情态,忽地伸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啊!” 雪昼神游天外,突然吓得惊呼出声,随后才发觉自己方才叫得缠绵悱恻,脸腾地一下红了。 手腕处传来略有些冰凉的皮质触感,卫缙握着他,力道有些重,隐隐带着几分霸道。 雪昼竭力恢复成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样子,仰头和卫缙对视,只听后者语调慢悠悠的:“做事专心些,你看,这里都系错了。” 说罢,他带着他的手放在胸前某处,那里衣衫凌乱,胸口微微起伏。 这下,雪昼的手完全贴了上去,卫缙的胸肌舒展时富有弹性,温热的皮肤下能感受到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 不不不,再待下去怕是要在卫缙面前出丑了。 少年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抽了抽指尖,口不择言:“衔山君,我、我实在不擅整理这种朝服,不如今日先唤宫里的人来伺候,我学一学。” 但不论如何用力,卫缙都牢牢地攥着他的手腕,叫人挣脱不得。 卫缙说:“啊,也对,你从未跟我来过皇宫,不会穿这里的衣服也正常。” 雪昼慌乱地将视线挪开。 卫缙一手拉着少年,另一只空闲的手将衣衫重新解开、细细打理,再娴熟地扣上,边动作边奇道:“你盯着地毯做什么?以后你又不给地毯穿衣服,难道不该看我么?” 雪昼只得盯回卫缙。 卫缙笑了笑,也没有解释这一件要怎么穿,另一件要怎么套,他只是用一只手慢条斯理地穿着,偶尔不方便,才松开雪昼的手腕:“劳雪昼大驾,帮个忙。” 第10章 雪昼老老实实被他牵着,表面看着还算镇定,实则浑身像被千万只蚂蚁爬过。 就连往日闻惯了的、卫缙身上淡淡的麝香都勾起胃里深处抽搐着的饥饿感,令他喉头不自觉分泌出涎水。 大半的意志力都用在克制身体反应上,自然无暇顾及其他,本以为等衣服穿得七七八八,自己会好受点。 但看到卫缙衣冠楚楚时,对他来说又是另一种诱惑。 卫缙穿衣惯是禁欲保守的,衣领要高,衣衫要整,不可太过单薄,要符合仙家道派。 但此时此刻,他望着那条腰带勾勒出的腰线,感觉理智快要迫近某种极限。 卫缙打理着袖口,居高临下站在出神的少年跟前,语气分辨不出喜怒:“雪昼,你最近很不对劲啊。” 雪昼闭了闭眼,习惯性地道歉:“对不起衔山君,我……” “——我不需要你的歉意,好好调整一下自己,你看上去一点都不懂得如何掩饰,”卫缙打断,拍拍他的肩,状似无意般指尖拂过少年的耳坠,“起码,别让这些琐事影响到正事。” 雪昼打了个颤,羞耻颔首:“是。” “……” 送走衔山君后,雪昼拖着糟糕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居所。 怀着羞愧的心情泡了冷水澡,待他裹着一身寒气出来时,便听见祁徵在门外唤他。 “雪昼,雪昼你在吗?” 雪昼上前给他开门,祁徵见到他这副湿漉漉的样子,不由愣了一下,才道:“今日宗门里的小师妹出宫清理符纸,发觉罗盘又探出了那只厉鬼的行踪,消息才刚刚报到我这里,我就来寻你了。” “那鬼竟然没走?”雪昼微讶,“我们分明将他追至了城郊。” “是,不知何故他又回来了,好似就在皇宫附近转来转去,”祁徵说,“对了,你将这件事说给大师兄了没有,他是怎么吩咐的?” 雪昼回想起昨夜太极殿前的景象:“衔山君叫我们不要出城去追,想来是皇宫中即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出城那肯定是不会出的,但现在是这只鬼又来挑衅我们,就在城中,这也不能追吗?” 雪昼犹豫:“这个……的确没说不能。” 祁徵连忙说:“趁现在大师兄还在上朝,我们赶快追去吧,那只鬼实在是邪门,不早早探清虚实我实在不放心。” 雪昼没说话,似乎在犹豫。 “你放心,不会太久的,”祁徵保证,“快去快回,这样大师兄回来寻你,你也能赶得上。” 雪昼这才点头:“好,等我回去取弓来。” 宗门小师妹提供的地点并不远,就在城南一处驿站附近。 雪昼与祁徵几人赶到时,正巧撞到三四个红衣官员迎着一众浩浩汤汤的人马。 他随意瞟了几眼,面色突然一白,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祁徵抱着剑都快步入巷子里了,这才发现雪昼没跟上来,他转过身,看到雪昼神色不对劲,忙走过来。 “怎么了啊?” 顺着少年视线望去,不远处那队人衣着光鲜亮丽,衣饰缀着珍珠,尤其是为首的貌美女人,自带一股气场。 “你喜欢他们的服饰?” 雪昼喜欢亮闪闪的东西,这个跟他关系好的都知道。 祁徵瞥了几眼:“我觉得他们穿得都没你好看,还是你最好看。” “跟这个没关系,”雪昼嗓音有些干涩,“你可知,他们是谁?” “不知,难道你认识?” “那个女人,是极东之国的小公主。”雪昼艰难地说。 不,早已不是公主了,而是君王。 “哦?那我知道了,就是景云君崔宗主的心上人嘛,”提起崔沅之,祁徵多了几分敬重,“听说这两人是强强合作,天作之合。诶,你又是怎么与她相识的?” 雪昼唇瓣张合,笑容略显勉强,不知怎么回答。 他要怎么说,说自己曾经不自量力,做过明珠的情敌吗? 明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与那个人向来是寸步不离的,若她也在皇都,那岂不是说明…… “——昨夜我还听说景云君没带未婚妻来,被陛下好一番调侃呢,没想到今天明珠就来了,看来他们的感情是真如话本里说得那样好了。”祁徵插嘴道。 捕捉到某个名字,雪昼忽地偏过头,眯起眼睛问:“你说什么?谁来了?” “我、我说,景云君来了啊,”祁徵望着他的神色,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青蘅宗与徽玄宗昨夜刚到的皇宫,现下就差神权宗没到了,算上时间,也差不多了……” 后面的话雪昼没听清,他停顿在原地,只觉得头重脚轻,换身鲜血逆置倒流,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发冷。 崔沅之来了。 该死的主线要出现了。 雪昼大脑飞速运转,逼迫着自己快快回忆起重要剧情。 可时间过去太久了,加之他有意忘记过去,死前的事情便如雾里看花,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东西,怎么都瞧不真切。 他只知道,男主就是男主,只要男主在的地方,是人是鬼都要给他让路。 雪昼忆不起细节,骨子里深刻的潜意识浮现出来:崔沅之无法诛杀,无法阻拦。 他是这个世界的原则。 雪昼并不介意崔沅之如何如何飞黄腾达,他只关心崔沅之的剧情会不会影响到天授宗的一切,影响到自己这个‘已死之人’。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现在的主人卫缙并不会受这垃圾剧情拖累,毕竟在话本里,卫缙只是个在各种大战里为崔沅之提供战力的帮手,在全部的剧情里出场不过两次,比起“小灯”的戏份少之又少。 也对,也对,卫缙那种眼高于顶的人,怎可能在他人的故事里给人做陪衬。 祁徵见他神色惶惶,心里不禁担忧,便要伸手安慰:“雪昼,你看起来状态不好,要不先不捉鬼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话没说完,雪昼突然心有所觉似地抽出背后的长弓,对着街旁的深巷射出一箭,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那里有鬼影,追!” 留祁徵与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哦,哦哦。 看来是多心了。 这抓鬼抓得不是挺利索吗。 第9章 远远的,雪昼看到一个个子很高,浑身黑漆漆的鬼影十分猥琐地藏在巷子入口处的大树后,闻不出气息,身影有些熟悉。 他快步走过去,正要探这怪东西是不是鬼,就见对方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半圈儿,爬在自己脚边,指着左肩呼道:“痛、痛。” 定睛一看,这人肩上正插着雪昼射出去的那支箭羽。 罗盘未动,此人不是鬼。 啧。 雪昼皱起眉,这还是他第一次判断失误。 祁徵一行人哗啦啦跟着他涌进狭窄的小巷子,那受伤的人像是被惊到一般,死死抱着雪昼的小腿,惊慌地对着众人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害怕。” 雪昼挥挥手,转身对着祁徵道:“三师兄,劳烦你们先出去,让我跟他聊聊。” “鬼味儿这么浓,聊什么聊啊,”祁徵嗅了嗅,皱眉不解,“我看他挺像那天在庙里的男鬼的,要不抓走了审审。” 那人立即惊慌失措反驳:“我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雪昼弯腰,食指在他左肩插着箭矢的伤口处打转,随后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沾上鲜血,就听那人小小的痛呼一声。 他细细端详,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那血还是温热的,味道也正常。 忽觉脚边的男人抬起头,灼热的视线盯着自己,便垂眸看去。 又好似是错觉一般,定睛一看,那男人分明瑟缩着低头,不曾抬起过。 “……” 雪昼扬声对着身后解释:“真的是活人,他现在很害怕,不宜见太多人,我就在这里为他疗伤吧。” 祁徵看了眼他指尖的鲜血,疑虑稍稍褪下几分,妥协:“那我们在外面给你望风,有危险记得叫我啊。” 众人散去。 雪昼调整了一下表情,温柔地望着跪伏在地上的男人:“现在可以松开我了吗?” 那人点了点头,这才放开双臂,动作似有几分不舍。 雪昼后退两步,上下打量起男人。 只见他披头散发挡着脸,叫人看不清长相,穿着黑色的粗布衣服,露出的皮肤很苍白,和寻常的男鬼别无二致。 他默念法诀,将流光箭矢收回,男人闷哼一声,汩汩鲜血染湿粗糙的衣料——这人竟然挺能忍的。 雪昼又从袖中抖出一瓶药,蹲下来递给男人,好声好气地说:“吃了它,马上就不痛了,然后我给你治伤。” 男人捂着伤口,低垂着头委屈道:“我、太疼了,动不了,求你喂喂我。” “……” 他没听错吧? 喂他? 第11章 他可还从来没喂过别人呢。 可,这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拒绝,雪昼只好从药瓶里抖出来一粒小丸,伸手试着探进那团乱糟糟的黑色长发。 “来,吃吧。” 看不清男人的五官,却感觉到手上的重量消失了。 紧接着,一条温热的舌尖对着他的手心毫无廉耻地舔来舔去。 这一下给雪昼舔得头皮发麻,他现在的身体条件哪能承受这种挑拨,当即把手伸回来,取出手帕擦拭,不悦道:“你说让我喂,我也喂了,但你怎能如此无理?” 男人的表情掩藏在阴影处,声线满含委屈:“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雪昼下意识说了句没事,抽出手帕仔细擦了擦掌心,随后指了指一旁的墙角,又颇有耐心地缓和语气:“你还能走吗,靠在那边坐下会好一点。” 男人快速点点头,却没有站起来,而是匍匐着爬了过去。 他手长脚长,瞧上去身量不低,居高临下看去,仿若一条巨大的长虫,爬来爬去的动作让人头皮发麻。 雪昼:“……” 动作间,从他身上掉下来一个精致的红色小珠,雪昼被这动静吸引,视线撇去,还没看清楚那小珠长什么样,男人立刻用身体挡住,宝贝似的丢进嘴里,爬在墙角里不动了。 雪昼望着他这一套动作,心思十分复杂,视线落在男人那双长腿上,犹豫着小声问:“那个,你不能走路吗?” 男人点点头:“我、我能的。” 雪昼:“那你……” “我太丑了,站起来会被你看到长相,”男人哽咽地说,“对不起,我,我怕你被我吓到。” 雪昼怔了一下,立刻说:“抱歉,我不该让你说起不喜欢的事情。” 他再也不敢多问了,走到男人身前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处理起伤口来。 粗布黑衣自然是撕掉了,这衣衫质量差得出奇,雪昼道:“待会儿我给你些钱,你去买件好的衣服吧,实在对不住,都是我今天分了心才误伤到你。” “我不要你的钱,”男人小声说,“你带我去买身衣服就好……我要穿你给我买的,好不好?” 雪昼想了想,也不是难事,便应了。 男人的肌肤十分苍白,像是一辈子都没晒过太阳一般,瞧上去不太健康,但也只是瞧上去而已。 事实上,此人身材颇好,看上去还有锻炼过的痕迹,不像是伤得这么重的样子。 动作间,雪昼能明显感觉到男人黑发中藏着的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其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就像是要把自己浑身上下拆开摸个遍似的。 “你……”他想劝男人稍微收敛一点,不要这样失礼地盯着别人。 男人听到他开口,就像只大狗听到命令立刻浑身戒备,连肩上的伤口也不管了。 于是雪昼的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雪昼惊讶,“那你的亲人呢?” “我也没有亲人,我一直流浪。” 倏尔,雪昼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一般,瞳孔颤了颤,动作停顿下来。 他望着男人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指尖微动。 半晌,才轻松地说:“那你跟我真像,我从前也没有名字,没有亲人,也流浪过……一段时间。” 男人悄声问:“那你现在有名字、有亲人,不用流浪了吗?” 雪昼微笑着点头:“是啊,收养我的人给我起了名字,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们现在像家人一样。” “他给你起了什么名字?” “雪昼,我叫雪昼,下雪的雪,昼夜的昼。”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浑身僵住,好半晌才嗫嚅着说:“雪昼……真是个……好名字。” 雪昼恍然不觉,他安慰道:“你以后也会遇到接纳你的人,别灰心。” “不、不可能的,”男人伸出手攀住雪昼的衣袖,摇尾乞怜似的晃了两下,“要不,要不你也给我起个名字吧,求求你。” 雪昼:“啊?” 男人怕他拒绝,指尖收紧,不肯放手:“什么名字都好,只要是你起的,我都喜欢。” 雪昼不解:“可是我没什么文采,起不出多好听的名字。” 男人依旧坚持:“我不要文采不要好听,就只要你起的。” 雪昼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满意的名字,又不想耽误了这个男人,只得道:“要不我先叫你小黑,等我想到了好名字再告诉你怎么样?” 没等男人回复,他又说:“不行,我们可能不会再见了,就算我起好了名字,也没办法找到你了。” 男人当机立断:“我就叫小黑,就要这个!” 雪昼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谁会起一个这样的名字?” 小黑已经陷入获得名字的喜悦当中:“我喜欢我喜欢,我就要叫这个。” 雪昼顿觉头疼。 他好说歹说劝了一通,还是没有劝动,最后放弃挣扎了。 接下来,他带着小黑去附近的成衣店买了身衣服,还是黑色的,用的是最好的料子,店家找来的零碎银钱就偷偷塞进衣服的各个口袋。 想来小黑或许是怕见太阳,雪昼又送了他一把伞。 时间不早了,卫缙恐怕已经下了早朝,祁徵就跟在不远处,催了他们两遍,雪昼只得与他道别。 “看来我们只能有缘再见了。” 小黑不舍地说:“那以后我想你的时候能去找你吗?” 他可是在皇宫啊,这怎么能是一个流浪汉想找就找得到的?雪昼失笑:“怕是没有这个缘分了。” 小黑撇撇嘴,看上去并不服气。 “我先走了,你下次不要这样缩在角落里偷偷观察别人了,很危险,知道吗?” 不能偷偷观察,是不是能光明正大的观察了? 男人舔了舔嘴唇,乖乖点头:“我都听小……雪昼的。” 雪昼同祁徵走远了,他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从衣襟处摸出几粒碎银子,是雪昼方才偷藏给他的。 这点小动作怎么能逃出他的眼睛。 “真是个笨蛋。”男人勾起唇,笑得却很得意、很幸福。 他撩开长发,露出一张苍白俊美的脸,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方才两人逛过的店,想象着雪昼说话时,两颊边垂下的细长马尾辫,心痒痒的。 对着掌柜道:“方才那贵人的发型,你依原样给我梳个一模一样的。” 第10章 雪昼心里记挂着刚刚认识的小黑,回宫路上便将看到明珠的事情暂且抛在脑后。 入了宫,便见小侍们低头运送着各色琳琅宝物往一处去。 祁徵好奇不已,便拦住一人问:“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小侍答:“陛下说了,神权宗的各位仙师快要到皇都了,要在梅花林举办一场接风洗尘宴。” 祈徵小声吐槽:“大冬天的,还要在外办宴会啊?我们虽是修道之人,也不是无坚不摧特别抗冻的。” 小侍似乎听见了,忙解释:“怎么会,宴会要办在林中的雕叶小筑,届时定然会将地龙烧得旺旺的,不冻着仙师。” 祁徵这才满意,他眼馋地指着小侍手里的东西:“那这些都是送给我们的?” 小侍笑:“这些都是从皇室私库中取出的宝物,自然不能说送就送的,得陛下赏赐才行。” 祁徵便拉着雪昼:“我们去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吧,雪昼,我记得大师兄赏你的东西可都是从大卫皇室私库里出的。” 雪昼微笑:“衔山君此刻怕是已下朝了,我要前去服侍,不可耽误。” 祁徵还要再劝,那搬东西的小侍忽插了一句:“两位可是要寻宁亲王?” “正是。” “那正巧顺路呢,陛下请宁亲王去梅花林旁的翰林院议事,听说朝中所有大学士都去了,两位仙师可以同去。” 祁徵便拉着雪昼兴冲冲跟上。 两人步入林中,便见小筑花园里放满了珍宝,内侍大总管指挥着众人道:“这些黑布都给我盖仔细了,不许露一条缝儿,赶紧搬到有檐的地方,宝物不能长时间见太阳,知不知道?” 他见到祁徵和雪昼,立刻堆着笑走上来,话却是对着雪昼说的:“两位小仙师,不知来这里有何要事啊?” 祁徵道:“你这里打扮得挺亮堂的嘛,红红火火的,跟成婚似的。” 大总管:“嗨,真让小仙师说对了,此次各大宗门齐聚皇都,就是为了庆贺崔宗主与明珠女王订亲一事啊!” 听到这,雪昼和祁徵对视一眼。 雪昼忖道,难不成那天夜里衔山君说的要事,就是皇帝给崔沅之订亲? 这个崔沅之,还真是阴魂不散。 祁徵大笑:“怪不得我今日还在城南见到了明珠的队伍,原来真是两人好事将近,佳偶天成啊。” 雪昼:“……” 第12章 崔沅之和明珠的事情,今日已在他耳边、脑海里、心中过了不下十遍了。 雪昼下意识捂住心口处的位置,微微蹙眉。 那里还残存着恒光剑留下的疤痕,他还清楚记得剑刃划伤皮肤的尖锐痛感。 崔沅之手中的法器皆不是凡俗物品,一旦出鞘,造成的伤损皆是不可逆的。 闭关那两年,任凭衔山君如何搜尽天下顶好的祛疤伤药,都无法将心口处的疤抹平。 疤……说到疤痕,他不由联想到卫缙那双伤痕累累的手,略有些怔忡。 他现在早已对崔沅之没有了倾慕,倒不会再像从前一般,听到他与别人有了首尾,作那种背地里拈酸吃醋之姿。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崔沅之这个人。 雪昼有些闷闷不乐。 这时,空气中飘来一股酸甜的清新酒气……不自觉勾起了味蕾与记忆。 他碰了碰鼻子,问道:“这里有樱桃酿?” 大总管哎哟一声,立刻叫人端了坛上来:“小仙师真是识货,这是先皇太后最爱的佳酿,现下这几坛都是陛下去岁亲手酿的,在库里放了有段时日了,若不是因着青蘅宗的婚事,陛下可不会叫人启坛的。” 先皇太后,想必就是卫缙的母亲了。 大总管抱着酒坛:“小仙师要不要尝尝?” 雪昼摇摇头,只是启开坛子闻了闻,赞道:“用的都是顶好的糯米,味道很醇。”只是手法差了点。 大总管笑意渐深:“先太上皇和皇太后感情笃深,知晓先皇太后喜爱这樱桃酿,常常两人一起酿酒埋在这雕叶小筑园中的樱桃树下,后来,先皇太后还曾亲手教过宁亲王如何酿酒,相较之下,我们陛下未得亲传,恐怕与太上皇的手艺相比差了一点味道。” 雪昼微微一笑。 这樱桃酿对他而言可一点都不陌生。 毕竟过去闭关时,他曾天天与这些酒坛、樱桃、米酒之类的东西打交道。 有段时日,心底没来由地很烦躁,不仅发疯打砸了洞府里的摆置,还想跳入湖水中一死了之。 那时的他性格还不像现在稳定,能砸的东西都叫他砸光了,尽管满手是血,他也要不管不顾地破坏。 新长出的、光滑如瀑的墨发被他剪得七七八八,所有能映出面容的器物都叫他摔碎了,尖锐的利刃抵着心口处的疤,差点就要将那微薄的地方整块剜下来。 他还记得,那天卫缙回到洞府后,一语不发地亲手收拾了残局,转身离开了洞府。 再回来时,手上便拎着一篮子拣好的樱桃,一坛米酒,身上背着各类器皿,还有蜂蜜。 卫缙用艾熏过陶瓮后,解了少年的禁,对他招手笑:“雪昼,来,我教你怎么做樱桃酿。” 身上的禁制解了,他这才拖着酸软僵硬的身体摇摇晃晃走过来。 酿酒是不能心急的。 果子要拣了又拣,不可全熟,不可溃烂,九成熟为佳。 所用的器具不能含金带铁,于是他又不得不去后山取竹,一点点打磨成可用的工具。 做完了,又要卫缙仔仔细细检查每一道工序,他点了头才算过关。 樱桃酿的比例也要严格把控,果子每三斗,蜂蜜就要一斗,用楮皮纸盖着,糊泥后以青石覆盖,埋在洞府前小溪边的树下。 比起这些步骤,更漫长的是等待,一坛酒至少要等百日后才能启坛。 这等待的过程中,每日路过树下,会心有所感地望着那一块土地。 闲来无事,会不自觉绕着那里转来转去,注意力全都放在上面,也会迫不及待地想去到收获那一日,和卫缙一起把它挖出来,再启封。 若是某一坛酿得特别好喝,卫缙会夸他,还会赏赐给他各种漂亮珍贵的东西。 久而久之,雪昼早已分不清,自己酿酒究竟是为了心静,还是为了那讨赏的习性。 然则,卫缙是从不吝夸奖的,他会用一切雪昼爱听的话来夸他。 这样的樱桃酿,雪昼做了一坛又一坛,又在充满期待的等待中忘记了寻死与破坏。 他时常幻想着能马上闻到成熟的果酒香,也在这日复一日的修炼中渐渐心静下来,同卫缙手中那支反复精雕细琢的小竹杯一般,最终变成一件无可挑剔的成品。 待到出关那日,成为他身边最耀眼夺目的杀器。 第11章 大总管尚不知宁亲王早已将这独门酿制绝技传授给了雪昼,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先太上皇与先皇太后的爱情故事。 雪昼的目光早已游移到别处。 他是卫缙的扇子,说起来,这折扇也是卫氏的宝物,同这小筑中的珍品同宗同源。 大总管顺着他目光看去,还以为他对角落里那副画感兴趣,顿时叹道:“哎呀,小仙师真是慧眼识珠,一下子就看中了一件了不得的瑰宝!” 他走上前去,命小侍们熄了几盏灯烛,小心翼翼揭开盖着的布,一幅画卷展现在雪昼眼前。 “这幅九酝宴太子娶亲图所述的正是先太上皇还是皇储时的故事,那年在九酝宴之上,他一眼就相中了先皇太后,两人大婚后也是恩恩爱爱,琴瑟和鸣。” “先太上皇唯有两子,除先皇外便是宁亲王,这两子都生得肖似母亲,也都是聪明伶俐的性格。”随后,大总管便讲起他们幼时的趣事。 雪昼听得入神,兴起时问道:“不知这里可有衔山君的画作?” “这……”大总管为难道,“宁亲王没长成少年便被天授宗主看中,带去天授山了,少时倒常回来看望,自先太上皇与皇太后撒手人寰,便鲜少回宫了,故而,宁亲王留下的墨宝并不多。” 雪昼略有遗憾,不过能在这里听到衔山君的家事,也不算全无收获。 祁徵对皇室都发生过什么兴趣全无,他早就退到一旁百无聊赖地挑宝物玩儿了。 门外,几个文官正捧着书卷匆忙路过,陆陆续续向不远处的小阁走去。 祁徵拍了拍小侍的肩:“这些人是去做什么的?” “应是去翰林院的,”小侍惊慌道,“这是陛下唤去的第四拨文官了,听说今天早朝时,宁亲王得了陛下一个赏,想来是与这事有关。” 祁徵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与此同时,翰林院,藏书阁内。 熏烟袅袅,一室清雅。 卫缙坐在堂中正首位置,望着台下数张案几前奋笔疾书的文官们,懒洋洋饮了口茶,鼓励道:“各位阁老、大人们,都加把劲啊。” 皇帝坐在侧位,一脸便秘的表情。 不多时,门又叫人推开了,几个神色匆匆的文官哗啦啦入内跪下。 “拜见陛下,宁亲王。” “快快请起,”卫缙先皇帝一步开口,拍拍手道,“来人,快给几位大人摆上桌椅!” 新来的几人面面相觑,不安地坐下来,等着案前的宁亲王发话。 卫缙眯了眯眼,对着手上一份名单问:“纪大人曾在殿试中得先皇嘉奖,还得了个不错的名次,确有此事?” “回殿下,正有此事,臣是当年的一甲第二名。” “哦?原来是榜眼大人,失敬失敬。” “张大人,你又是第几名?” “……第一名。” “又是一位状元,太好了。” 待卫缙一一问过,他才满意地点点头,睨了眼身侧:“皇帝,你来说吧。” “是,皇叔。” 皇帝嘴角抽了抽,对众人道:“各位大人也看到了,先你们来的都已坐下,开始作答了。现在朕再重申一遍要求。” “朕今日许诺皇叔,要封皇家私库中的四季阴阳折扇——也就是皇叔爱拿在手里的那一柄,为大卫传世至宝。” 哈? 啥情况? 文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现下便邀请朝中各位文采斐然的重臣,为这件传世至宝写一篇四六骈文,”皇帝伸出五根手指,“五百字。” 听起来有点荒谬,文官们顿觉头晕目眩。 皇帝继续道:“要求很简单,辞藻要华丽,内容要琅琅上口,最好可以供民间百姓口口相传,还不能与其他宝物撞设定,切忌千篇一律,要凸显出这把扇子的独一无二之处。” “此文写好之后,朕可是答应皇叔要加盖玉玺,印往大卫各个郡州的,除大卫皇室外,任何人见了这件宝物,都要恭恭敬敬顶礼膜拜,能不能写出这篇传世佳作,就看在座的各位了!” “…………………………” 长久的沉默。 皇帝扬扬下巴:“什么意思,难不成诸位有疑问?” 有人举手:“陛下,这折扇的名字就叫——” 说到一半,他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那个那个阴阳扇?” “当然不,”卫缙打断,“本王的扇子名字很好听,叫雪昼。” 皇帝的嘴角又狠狠抽了抽。 第13章 “好了好了,有问题随时问,没有问题就开始写吧,”皇帝命令道,“你们可都代表着整个大卫文学的最高水平,千万别给朕丢脸啊!” 现在不是有点荒谬了,是十分的荒谬! 但,来都来了,除了写还能怎么办? 这时又有人问了:“殿下,可否将扇子取出供臣等一观?小臣愚钝,想象力不如记忆力丰富,若是能亲眼见到阴阳……哦不,亲眼见到雪昼的风姿,定能如实甚至超常发挥将其记录下来。” 前后左右的文官抬起头,纷纷期待地看着卫缙。 卫缙打量着众人的神情,叹道:“有要求就要像这位大人早点提,难道本王还能不给你们看吗?” 一群顽固老古董,憋不死你们。 卫缙想着,迈开长腿离开了大堂。 不多时便又重新返回了,手中多了那把惯常拿着的折扇。 望见那扇子的一刻,皇帝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哦……雪昼,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那小美人,极有可能是皇叔的扇子生出来的灵识啊! 想不到皇叔竟有此等机缘,皇帝暗暗羡慕。 若是他也从皇家宝库里挑一件日日带着,勤勤抚摸,是不是也能召唤出这么美的器灵? 卫缙施了个法术,那扇子飞到空中,徐徐展开,将各个细节展现在众人面前。 文官们围上去细细打量,这把折扇的确很美,扇柄处已经被卫缙用得有些光滑,扇骨标致、齐整,红色的扇穗还坠着一颗莹润且成色极好的玉珠,扇面展现得正是冬日雪景图,连角落里那“拨雪寻春,烧灯续昼”八个字都特别应景。 但众人却望见扇面左上角有被火焰燎过的痕迹似的,仿佛烧没了一角,露出来了其他的图案。 有人问道:“殿下,这传世至宝的左上角是怎么回事?” 卫缙挑眉:“这就是本王这折扇的神奇之处了,这把扇子会随着时令变换春夏秋冬四副扇面,年关一过,春日在即,他自然要一点点更换图样了。” 原来如此,那是有点意思。 可是,这扇子再怎么有意思,他也就是个死物,就算好看,也没必要被夸到天上有地上无吧。 还是有部分文官面露土色。 卫缙将扇子收回,望着他们道:“还是没灵感?” 众人答:“不是不是,有点了,有点了。” “本王的扇子也不单单是表面好看那么简单,”卫缙摸了摸扇坠,语气莫测道,“早在三年前,此扇生出灵识,化作一个武力高强的守护灵,是为守护本王而来。” 嗯? 听到这,大家纷纷抬起头来,将视线落在他手中的扇子上。 有卫缙纯黑色的手套作衬,显得那扇面的雪景越发圣洁无暇。 “此灵识随本王四处征战,诛灭不少鬼族,这等丰功伟绩要是写入骈文,也不枉本王受累唤出器灵了,各位若是亲眼见到神迹,可要费尽心力替本王好好夸上一夸啊。”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只见卫缙将扇子向空中一抛:“雪昼,出来吧。” 那一瞬间,小皇帝看得眼睛发直。 只见折扇展开,其中飘出一抹仙雾,亮光四起,一个紫衣少年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场的文官们都是不事修仙的普通人,便是平时见过许多小妖的,都不曾遇到过这等仙气飘飘的器灵。 这少年衣着繁复华丽,头饰、耳饰、腰饰皆不是凡品,左右耳后编着两条辫子,其余的头发则柔顺地半梳半散着,至于长相就更是万中无一了,尤其那双杏眼,其中不掺任何杂质,看上去就不像凡俗之辈能孕育出的后代。 被这么多人盯着,雪昼十分有十二分的不自在,他悄悄向卫缙那处挪了挪:“衔山君。” 卫缙清咳两声,似笑非笑地挡在他身前:“诸位见也见了,我家小扇子怕生,还请诸位动笔吧。” 第12章 满朝文臣奋战三四个时辰,终于在宫门落钥前完成了各自的初稿。 随后就是漫无止境的争吵,为一个字,一个词,一句对仗,展开了激烈的骂战。 那几天的早朝,武官纷纷发现同僚们都蔫了吧唧的,讨论问题时一个个看上去口干舌燥,疲惫得不想说话。 下朝之后也没再像往常一样匆匆回家,而是齐刷刷奔着翰林院而去。 真邪门。 转眼到了接风洗尘宴这日。 虽名为接风洗尘,实则早已布置成专为青蘅宗宗主准备的订婚喜宴,光禄寺与礼部膳部辛苦对接数日,终于将菜品与祭祀事宜准备妥当,广邀各宗修士来雕叶小筑赴会。 身为宴会的主人公,崔沅之一早便跟在皇帝身边接待各宗到访的修士。 皇帝今日起得也很早,为了解决此次鬼族入侵的危机,他耗费了很大心血,几乎将修仙界所有宗门请了个遍。 除天授、神权、徽玄三大宗门外,便是青蘅,还有各小宗。 眼下,徽玄宗大弟子带着两个师妹率先到访,他们手中拿着礼物,一入门便和崔沅之热情地说起话来。 随后是神权宗。 这一宗同样是大师兄赴宴,他身后跟着新收入门不到两年的小师弟,那小师弟一见到崔沅之,便缓缓跪了下来。 “……拜见恩人景云君。” 此人便是当年参与那场围猎战的鹤渊,只是脱离青蘅宗后被神权宗宗主收为义子,冠了姓,如今改叫师星移了。 一见到鹤渊,崔沅之腰间的藤鞭便动了动,没忍住化作少年模样,对着跪下的男子喊道。 “鹤渊鹤渊,我是柏柯!好久不见!” 师星移抬起头,对着柏柯眨了下眼。 崔沅之上前将他扶起,关怀道:“一别数日,这两年在神权待得怎样?换了新的修行之法可还适应?” 神权宗大师兄笑着插话:“景云君尽管放心,星移一切都好,他有天分又努力,宗门的各位都很喜欢他。” 师星移也跟着点了点头。 待两人入座后,天授宗才姗姗来迟。 卫缙率宗门众位弟子踏入殿中之时,在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不少小仙门跟着起立,在宴会后排窃窃私语。 “天授不愧是天下第一宗啊,不论何时都很有排场。” “你也不看看这里是哪儿,大卫皇宫,衔山君的家!怎能没排场?” “不一样啊,你看天授宗个个衣着光鲜,人又多,长得又好看。” 无数艳羡的目光投射到大殿中央,唯有天授宗修士们自己知道,他们这是被小皇帝坑了一把。 那宫中请柬送到各位宗门时,号称的是贺景云君新喜。 谁成想送到天授却成了宫中闹鬼,他们想着这毕竟是大师兄的娘家,怎能不帮? 这才哗啦啦来了这么多人。 皇帝大手一挥,派人引他们坐下,高兴招呼:“皇叔来了,快快入座。” 崔沅之也迎上去:“三年多未见了,衔山君风姿依旧,不减当年。” 卫缙收起折扇,桃花眼上下打量着男人,视线又四处逡巡起来:“景云君今日大喜,怎么没瞧见尊夫人?” 崔沅之怔了一下,缓缓笑着解释道:“明珠还在后院赏花,一时脱不开身。” 卫缙点头,转身瞥了眼祁徵,后者立刻呈上贺礼。 同心结,玉如意,缀着珍珠玛瑙的珠翠礼冠,绣着鸳鸯戏水与百子图的锦绣绸缎…… 样样都是贵重不凡的且含有浓重祝福意味的礼品,瞧上去恨不得希望崔沅之和极东之国君主恩爱百年,儿孙绕膝。 祁徵笑笑:“景云君,我宗近日捉鬼事忙,得知您要定婚的消息也不过两三日,礼物准备仓促,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您见谅。” “……”崔沅之说,“没什么,我很喜欢,多谢贵宗费心了。” 他说着,视线落到卫缙手中的折扇之上,好奇问道:“衔山君这手是怎么了,怎么裹着手套?印象中你可不爱戴这些东西。” 卫缙似笑非笑:“家中小猫挠伤,只好遮丑。” 说罢,他也不等崔沅之有所回应,径自越过他入席了。 人差不多到齐了,宫中女眷簇拥着明珠回到殿上,宴席正式开始。 这场联姻只是当事人之间一场权宜之计,可除他二人之外在场的人全然不知,面对源源不断的祝福,两人都笑得很辛苦,随后礼官唱完祝词,便由皇帝亲自作证婚人,为二人修下婚书。 直至酒过三巡,皇帝见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才犹犹豫豫开口。 “就是,那个,各位仙师……这次除了共祝青蘅宗喜事之外,朕还有一事劳大家帮忙。” 众人吃饭的动作都停下来。 崔沅之放下手中的茶盏,和身旁的明珠对视一眼,两人似乎早有预料。 卫缙仍倚在座椅上,懒洋洋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指尖勾着饱满扇穗,仿佛没听到一样。 第14章 皇帝给身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后者将那些熟悉的符纸拿了出来。 “咳,不知仙师们平日捉鬼时,有没有见过这种没素质的鬼画符,今年冬天这符纸比皇都下过的雪还多,朕实在不能不重视此事。” 符纸分发下去,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莫测。 皇帝道:“明年便是朕登基第四年,近日鬼族已蠢蠢欲动,在大卫江山四处作乱,钦天监夜观天象,只道明年人鬼两族必有一战。修仙界与人间本就不分你我,是以朕想请各宗门帮帮忙,在这危急关头共同守卫人间和平。” 他又将各郡发生的大案、重案一一展开细讲,各宗门听了纷纷皱起眉。 不等在场的人反应,崔沅之已举杯对上首的皇帝道:“平民百姓面对恶鬼本就毫无还手之力,修仙界若再不出手,人间必定大乱,青蘅宗任凭陛下调遣。” 皇帝大喜。 包这盘饺子就为了蘸这口醋,没想到这么快就吃上带醋饺子了! 有了他最想拉拢的崔沅之支持,岂不就代表他背后那些交好的妖族也会支持? 岂不就代表他未婚妻明珠也会支持? 岂不就代表极东之国也会支持? 岂不就代表…… 这一串代表还没想完,就见明珠也举杯道:“昔日鬼族侵犯极东之海,多亏了沅之和其他几宗相助,明珠也愿意为此事出一份力。” 皇帝笑得眼角都是褶子:“甚好,那朕就提前谢过明珠女君。” 青蘅宗发了话,便有一些仙门蠢蠢欲动想追随,但三大宗门还没表态,他们不敢抢先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神权宗大弟子才起身作揖道:“事发突然,我宗宗主并不在皇都,恕在下无法立时应答,但陛下放心,宗主若知晓形势如此严峻,必定会允许神权宗参战。” 皇帝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仙师如此严谨,自然是好的。朕宴后自会联系神权宗宗主,仙师快坐下吧。” 这时,徽玄宗弟子也道:“若明年真打起来,我宗也愿配合陛下作战。” 皇帝立即说:“这能不能打得起来,目前也只是钦天监的推测而已,眼下最重要的是鬼族惹下的这几桩祸事,急需诸位协助。” 三大宗已有两宗表明立场,剩下的宗门也就不犹豫了,纷纷答应下来。 至于这天授宗……也无甚表态的必要。 毕竟只要有衔山君在,天授必定一马当先,为朝廷出力。 更何况众人皆知,衔山君最厌恶的就是异族进犯人间,过往他领兵出征,从来没有给那些入侵者留过一个活口,说是修罗阎王都不为过。 皇帝大松一口气,面上感激地看着崔沅之。 “还要多谢景云君能给朕这个机会做东宴饮,在这么喜庆的日子说起这等严肃之事也是朕的不是,不知景云君能否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 他说着客套的漂亮话,算准了对方不会介意。 “多谢陛下,”崔沅之笑着应下这份情,“在下正好有事所托。” “那……景云君但说无妨。”皇帝干巴巴道。 崔沅之:“求陛下帮忙寻一个人。” 皇帝:“哦?” 这么简单? 崔沅之吐完这句话,立时便感到皇帝身旁移过来一道锐利的视线。 偏过头,便见卫缙手握折扇,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桃花眼中没有什么情绪。 皇帝问:“不知景云君想找什么人?” “陛下,此人正是我那消失多年的小……” “——哗啦!” 一道清脆的碎裂声打断他的话,皇帝桌前的菜盘不知被何人掀飞摔了下去。 紧接着一道阴冷的风吹上后背,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低低絮语。 眼前掠过一道黑压压的人影,森冷的肃杀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这感觉皇帝可太熟悉了,当即熟练地开叫:“有鬼、有鬼啊!护驾、护驾!!” 整个大殿的修士几乎是立刻拿起了武器。 与此同时,崔沅之忽感到心脏一阵刺痛,他伏案蜷缩起来,冷汗大滴大滴地落下,浑身忍不住发抖。 明珠见此情状,担忧道:“沅之你怎么了,明明许久都没有这样了,为何又开始心痛?” 崔沅之咬着牙,痛得无法说话,明珠连忙给他倒了杯热茶。 那黑长鬼影移速飞快,竟灵活躲过卫缙手中折扇飞出的梨花针,火速奔出殿外。 卫缙还要再追,折扇却晃了晃消失了,雪昼忽而显出真身。 只听少年飞快道:“衔山君,方才那应当就是我与祁徵一直追杀的恶鬼!” 卫缙了然,与他对视一眼:“去吧,万事小心。” 崔沅之颤抖着接过明珠递来的茶杯,谢字还未吐出,视线却在望向卫缙身旁的少年时,忽地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青天白日生出了幻觉。 又或是……这一切都是假的、虚幻的,自己正在做美梦? 那少年一身火红锦衣,佩着通身珠光宝气的首饰,走起来叮当作响,张扬地将四周视线吸引过去。 他身后背着弓箭,长发梳起一半,左右两侧细小的辫子垂在胸前,瞧上去极年轻。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小……小,小灯……” 崔沅之捂住狂烈跳动的心脏,喘息着来回重复这个名字。 尽管那少年脱胎换骨,除了长相外几乎看不出过去的影子,但他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他的小灯! 狂喜充斥着崔沅之的四肢百骸,他按着桌案,小臂发抖,似乎想强撑着起身跟上去。 可他此时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尖锐持续的痛意折磨,就算拼劲全力也只是将案上的茶杯拂到地上,发出不小的响声。 于是,便只得眼睁睁的望着那红衣少年快步消失在视线中。 “小……小灯……别走……” “沅之,你方才说什么?”明珠没听清他口中的呓语,只迅速将他扶起,一只手抚上他的背,暗地里传输起内力。 “皇帝正在看你,莫要让他瞧出端倪。” 崔沅之只得稍稍垂下头,视线却仍旧恋恋不舍地望着殿门口。 这时皇帝已经反应过来,重新回到龙椅上坐好,他惊魂未定的望着阶下:“景云君,你方才说,要朕帮你找什么人?” “……” 崔沅之十指收紧,狠狠攥着,攥出血迹。 明珠附耳凑上来,听得他又痛又欣喜地咬牙一字一句颤声道:“替我转告陛下,就说……我、我已找到!” 第13章 一路顺着黑影逃跑的踪迹追出宫外,眼睁睁见他隐没在皇都最繁华的街坊,又断了线索。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雪昼不甘心地攥紧拳头。 那恶鬼到底想做什么? 方才他完全可以手刃皇帝,却没有这么做,只是打翻了个盘子就跑了。 除此之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天授宗的修士,反复在宫中现身挑衅。 真是过分。 他生气地原地转了几圈儿,手里的石雕罗盘也毫无反应。 罢了,还是先回去向衔山君复命吧。 雪昼撇撇嘴,收起罗盘,快步原路返回。 谁知还未走到宫门口,便听到附近有人在唤他。 “雪昼!” 听声音还很兴奋。 “谁?” 雪昼停下来四处打量,这才在宫墙角拐弯处的小巷子看见一个躲在阴影里的撑伞男人。 此人黑发黑衣,脸上蒙着面看不清长相,留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型。 衣料上的莲花纹理有些熟悉,好似是他前几天在大街上为那个受伤男人买的花样。 “……小黑?” 雪昼狐疑地走过去。 在距离巷口几步之遥时,就见男人把伞一丢,高兴扑上来,将他拖进巷子里抱紧。 头顶传来男人快速而狂热的话语:“是我!我就知道,只要站在这里一直等就一定能见到你!” 怀抱过于紧密,少年敏丨感得浑身一颤,似乎想起来些什么,挣扎道:“小黑,你先将我放开。” 熟料小黑力道极大,雪昼废了好大劲才挣脱出来,但下一秒又被小黑打蛇随棍上般地握住手腕。 “雪昼这几天在宫里做什么呢,忙不忙累不累?需不需要我帮雪昼捏一捏?我等了好久才见到你,你多跟我说说话。” 雪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试着抽回手腕:“你这几天一直在这里等我?” 小黑点点头:“我想见雪昼,但进不去皇宫,思来想去只能用这个笨办法。” “你找我有事?” 小黑摇摇头。 “那你等我做什么?”雪昼满面疑惑。 他实在不知道一个仅有两面之缘、还曾被自己射伤的男人,有什么必要热情到这种地步。 小黑一个“我”字才说出口,颈边便被流光箭羽的利刃抵住,只是轻轻一蹭,血珠便在苍白的皮肤上渗了出来。 第15章 只见雪昼表情冷冷的,微仰着头质问道:“说,你接近我到底有何目的!” “……” 好凶。 但是好可爱,好漂亮。 蒙面之下,男人的唇角抑制不住地勾起,他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压制住颤抖的声线,面上却故作惊慌道:“我没有,我只是想见到你,雪昼放心,我只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就是去死也不会害你的!” 雪昼仍旧不相信。 他垂下杏眼,盯着自己的左手手腕,寒声道:“松开!” 小黑委屈地哦了一声,收回握着那只皓腕的、苍白的手。 然而雪昼并未收起那支箭,而是用力刺入对方肌肤一分,威胁道:“后退三步,和我拉开距离,双手举高过头顶,不要耍什么小动作。” 可爱,可爱可爱可爱!! 男人心内狂叫,浑身颤抖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但表面上听话照做。 由于看不见表情与长相,这副颤栗的模样在少年眼中被误解成了害怕。 “知道怕就好,”雪昼挑眉,“先前误伤你一事是我的错,但我也赔礼道歉了,我们素不相识,你不要这样纠缠我,若是下次再影响我执行任务,我可是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想杀了他? 要是就这样被他杀死,似乎也不错。 但是,太太太可爱了。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美人在说狠话前先向对方道歉的? 心里这么想着,再开口时,却难过地说:“雪昼,那我不能再来找你了吗?” “不能。” 流光箭消失了,少年揉了揉被握疼的手腕,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男人痴迷地盯着他的背影,完全不加掩饰。 没走出几步,少年忽然转过身,眯起眼睛盯着他。 “……”男人只得立刻装作害怕瑟缩又抱有微微期待的样子,“雪昼,你回心转意了吗?” “哼,不可能,我只是想告诉你,”雪昼指了指自己的发辫,“下次别跟我梳同样的发型了,看着好奇怪。” 这次他是真走了,没有再回头。 男人弯腰捡起地上的伞,抱在怀里,满面爱惜。 雪昼快速回到皇宫门口。 他腰间还挂着卫缙的腰牌,守卫见到他皆上前行礼。 雪昼对他们微笑道:“打扰了,不知两位大人这几日可有在宫门口见到什么可疑人物出没?” “还请仙师指教,是什么样的可疑人物?” “一身黑衣,不露脸那种,”雪昼补充,“身量颇高,并不进宫,只是在这皇宫附近转悠。” 守卫摇头:“并未见过此人。” “好,多谢。”雪昼笑了笑,越过他们进了宫门。 他摊开手,方才那支刺伤小黑的流光箭又重现掌心。 指尖蹭了蹭箭尖,轻微的磨砂质感,阳光下依稀可见一些粉末。 天授宗秘宝,可千里之外寻人踪迹,时效为七日。 …… 重新回到雕叶小筑时,皇帝似乎有事离席,修士们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 雪昼特意从后殿进入绕了个远路。 他悄无声息出现在卫缙身边,并未引起他人注意,随后将路上发生的事做了简单汇报。 卫缙似乎早有所料,轻声说:“此人并非鬼族,而是故意混淆视听,日后不必再追了。” 不是鬼? 雪昼问:“倘若他再出来作乱,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管吗?” 卫缙不甚在意地道:“下次我亲自会会他。” 雪昼应是。 两人正凑在一起说着话,忽见一人靠近。 雪昼抬眼,就看到崔沅之猩红着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他今日未穿白衣,身着锦绿,衣袍上绣着金色的连理枝,行走时,不断引起周围人的关注。 “……”雪昼只装作没看见,移开了眼睛。 崔沅之走到两人面前站定,伸出手欲要上前拉住雪昼,他低声道:“小灯——” 但卫缙比他更快一步将少年牵到自己背后,随后慢悠悠站起来挡在少年身前。 “景云君定是喝醉了,怎么对着我的人乱叫?” 第14章 谁料崔沅之根本没将卫缙的话听进去,他越过桌案,通红的双眼一寸不移地盯着少年露出来的一片衣角。 呼吸略微调整,这才勉强恢复成往日温润如玉的样子,只听他柔声道:“我知道是你,你先出来好不好,都怪我一时着急,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越来越多的人将视线转移过来,大殿渐渐安静。 碍于宁亲王面色不善,在场的宫人们并不敢上前说什么。 就连青蘅宗与天授宗的弟子们也紧张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这传言不是说景云君与衔山君关系很好吗? 为何方才听衔山君的语气,两个人看上去没想象中那么铁啊。 这时明珠也从案前起身,走上前来关心:“沅之,这是怎么了?” 崔沅之头也不回,只是紧紧望向卫缙身后,脑中飞快斟酌着要说的话:“小灯,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解释。” 一听到小灯二字,明珠面色微变。 “沅之,小灯不是早已在三年前死了吗?” 女人的声音清澈明亮,坐在卫缙周围的弟子与宫侍听得一清二楚。 卫缙桃花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正要开口说话,这时身后少年突然走出来:“我不认识两位仙师口中的人,或许仙师只是见我二人长得像才错认了。” 他言语冷静,神色自若,瞧上去的确没什么破绽,说完还不自觉地扯了扯卫缙的衣袖——这是他依赖别人时惯常做的小动作。 但少年一露面,青蘅宗不少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方才殿中慌乱,他们只顾着去看皇帝了,许多人都没仔细看红衣少年的长相,如今再看,竟真的与小灯长得七八分相似! 明珠也被吓了一跳,好在她反应快,配合雪昼道:“沅之,你是不是看错了,那小灯哪里有这位小仙师如此不凡的气度?或许一切只是凑巧呢。” 崔沅之没有应答,他的目光有如实质,一点一点地描摹过雪昼的表情。 那双熟悉的杏眸中清澈、坦荡、平和,表面看上去没有半分因自己而起的波澜。 怎么会,小灯不是最喜欢自己吗? 为何阔别三年后再重逢竟如此平静? 这不对……但,究竟是哪里不对? 崔沅之怀疑的视线投向冷着脸的卫缙,正要问出口,就听大殿门口传来皇帝的声音。 “哟,朕不过是去换了身衣裳,怎么一回来就见到几位仙师剑拔弩张的样子?” 皇帝大踏步走进来,青蘅宗与天授宗的修士们便只好让开,一个个坐回原地。 只见他挤到四人中间,左看看这对新定婚的夫妻,右看看自家皇叔,最终还是重新转向左边。 “劳景云君给朕讲讲,这到底是怎么了?” “启禀陛下,”崔沅之道,“还要多亏陛下洪福,才让在下寻到小灯。” “小灯是谁?”皇帝奇道,“可是景云君要托朕找的人?这么快就找到了?在哪里?” 崔沅之不语。 大殿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这时,卫缙阴阳怪气道:“景云君自己的人没看住,怎么还觊觎起别人的了。雪昼自落地成为器灵起便一直跟着本王,何时变成你景云君的灯了?” 什么什么? 皇帝露出吃瓜的表情。 崔沅之要找的人是皇叔的那把小扇子?可听皇叔的语气,雪昼似乎和崔沅之要找的人很像。 小灯这名字……听上去也是个器灵啊。你们一重天的宝物化形之后难道都长得千篇一律? 皇帝说和道:“真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 “景云君你有所不知,朕还曾与你介绍过这位小仙师呢,他叫雪昼,是皇叔的法器。” 说罢,他向身后的侍从使了个眼色,后者很快便呈上来一道圣旨,当着所有人的面徐徐展开。 “这圣旨白纸黑字写着,雪昼乃是我大卫至宝,是四季阴阳折扇生出的灵识,景云君,你怕是认错了。” 崔沅之上前,把那篇将雪昼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骈文看了,胸膛起伏加快。 雪昼……原来是雪昼! 他忽而想起初到皇宫那晚,无意间瞧见卫缙与人独自谈话,姿态亲昵。 那时皇帝还对他介绍:“你看那小美人,每天不是穿大红就是大紫,其实都是皇叔的品味!” 可笑他当时还以为是卫缙对什么女子动了凡心。 谁知那人居然是他的小灯! 崔沅之闭了闭眼,胸腔中怨气与恼恨排浪般冲刷着他的理智,几乎叫他无法控制。 第15章 皇帝没管崔沅之,直接转身对着所有人道:“此旨即日起便会在我大卫各郡州张贴,日后不论官民,见到至宝定要好生招待、奉为座上宾,不得怠慢。” 第16章 齐刷刷的目光落在雪昼身上,然而他只是略有些脸红的、再次扯了扯卫缙的衣袖。 崔沅之根本无法做到冷静思考,无数种想法在他心中交织,冷静的表情也有了一丝龟裂。 皇帝为何会突然颁这道旨?他与小灯本就素不相识,没必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除非这道旨是卫缙所求。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他就只是想让全天下知道雪昼是他大卫的宝物这么简单? 崔沅之收紧十指。 宴会进入尾声,皇帝寻了个由头约三大宗门与崔沅之等人入太极殿详谈肃清鬼族的作战计划,余下修士仍留在雕叶小筑。 雪昼目送着卫缙离开大殿,自己也没有继续宴饮的心思,便同宗门其他人一同离开了。 才入梅花林,说巧不巧,正撞上青蘅宗一行人。 当即便有人冒出来,激动地对着雪昼道:“小灯,方才我在大殿上都不敢认你,你没死真是太好了,当年那件事发生后,你过得怎么样?” 雪昼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祁徵已经上前维护道:“这位道友,请别小灯小灯的喊了,这是我宗雪昼,不是你们青蘅宗的小灯。” 青蘅宗另一人说:“明明就是小灯,就是化成灰了我都认得!” 天授宗一人反击:“可见你不是真关心那位小灯道友了,雪昼明明是在我们大师兄手中化成人形的神器灵识,出山那日有我们全宗门的人做见证,绝无可能是你们的小灯!” 两个宗门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辩论起来。 雪昼见大家已经撸起袖子凑近彼此准备吵架,不由有些心焦,想上前劝阻。 但他一着急,便忽然觉得浑身酸软无力燥热起来,四肢百骸的邪火迅速流窜,耳根也泛红。 不由扶着旁边的树干弯下背脊,腰间环佩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雪昼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 为什么这种症状越来越重了?已经到了未受撩拨就要发作的地步。 明明自己也有按照书中教授方法定时纾解的,更何况今天自己也没有对旁人起过邪念……肌肤接触的事更是没有。 这时,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一棵树下钻出来。 “小灯。” 柏柯拦住雪昼的去路,怯怯的:“……雪昼,我想跟你单独聊聊,行吗?” 指尖颤抖,膝盖发软,雪昼不住地吞咽口水,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仍旧维持着半弯腰的姿势,抬眸与柏柯平视。 他还记得柏柯。 三年多以前,他与柏柯同为崔沅之的法器,只不过自己是一盏灯,柏柯则是藤鞭。 犹记得那时柏柯才十一二岁,尚控制不好自己的灵力,因此有了个很奇特的缺点:当两人一左一右握住藤鞭两端时,控制握柄的那一方便可以通过藤树的年轮印记读取另一人的记忆。 那时崔沅之还曾玩笑,说有了此技,岂不是可以随意掌握对方的秘密,让对方为自己所用? “雪昼,雪昼?” 思绪倏然被柏柯小心翼翼的问句扯回。 下一秒,柏柯的手便牵上雪昼的小臂,他关心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啪”地一下,雪昼飞快甩开他的手,柏柯被震得后退几步,吃惊地看着他。 “对、对不起……帮我劝劝他们,不要再吵了……” 雪昼虚弱地说完这句话,转身迅速消失在梅林。 徒留柏柯站在原地,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借着卫缙的腰牌,雪昼快速且熟练地出了宫,直奔自己曾去过的那家医馆,花了重金要求上次的大夫再来为他诊治。 “邪门儿,”大夫说,“起初以为你是年轻气盛,长得快,欲丨望也高,现在来看,是老夫推测有误啊。” 太阳穴不住跳动,发丝黏在雪昼汗湿的颈侧,他连忙说:“大夫,我这究竟是什么病?” “这位郎君,你很有可能是中了春丨药。” 这个答案令雪昼有些失望:“可我已瞧了许多大夫,他们说我的身体并未有中药迹象。” “那这才是这药的高明之处,查不出,便配不到解药,唯有交丨合才可解,说不定这样试过了,这药就解了。” ……确有几分道理。 雪昼忍得指尖都在抽搐,他艰难道:“可是我没有可以……的对象,这要怎么办?” 第16章 大夫熟练地说:“出门左拐两条街,那边有青.楼。” 青.楼? 这怎么能行…… 雪昼本来脸色就红,这下更红了:“我怎能去那种地方。” “郎君这样一直不发泄也不解决问题,你可知一味忍着对身体有损害,若是憋坏了,你日后可要失去作为男人的资格。” 雪昼的脸色这才白了些许:“这、这么严重?” 大夫:“自然。” 雪昼苦着脸说:“但我决不能和凡人做这种事。” 天授宗有律令:异族不得和奸。 那个因犯了淫.戒被废除修为、逐出宗门的例子犹在昨天,雪昼无法想象自己被卫缙抛弃的样子,他接受不了。 他要听话,听话才能成为有用的人,才能永远留在天授宗。 “什么叫你不能和凡人做这种事?” 大夫咀嚼了一番这句话的含意,又道:“这也好办,出门右拐两条街,有一家添香楼,那里都是各族妖与灵自己搭伙开的,完美符合你的要求。” 雪昼踉跄着离开了医馆。 他漫无目的走在街上,心情郁闷。 雪昼觉得自己很倒霉,为什么其他修行者都没有这种烦恼,偏偏他有? 况且这糟心的病是什么时候染上的也不知…… 或许那大夫说的也对。 规矩是死的,只要白纸黑字落到纸上,就有空子可钻。 天授宗律令只说异族不得和奸,同族却是不管的,人找人,妖找妖,灵找灵,也不算坏了规矩。 他不想做出这种显得自己十分淫丨乱的事,他只想做洁身自好、无欲无求的杀鬼兵器,但他也不想自己的身体因为忍耐出现损伤。 一方面,这是衔山君花了极大心力重新铸成的躯体,雪昼一直很珍惜,从不允许肌肤表面多出一道疤痕。 另一方面,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他也想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雪昼急得团团转,一时之间纠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这么胡乱走着,再抬头一看,阴差阳错之下竟真的走到了添香楼门口。 只见楼宇入口处一片粉红装饰,不少衣着光鲜暴露的男男女女站在外面招揽客人,同凡人相比,他们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显然更为奔放些。 雪昼不过观察了一会儿,就有一个衣着绿衫的青年走到他面前,笑嘻嘻道:“郎君看了好久了,要不要进来玩一玩儿啊?” 说着,他就往雪昼身上扑。 雪昼连忙推拒:“不不不,对不起,我只是路过。” 吓得他转身就走,沿着大街一路狂奔,也不知在躲什么牛鬼蛇神。 那绿衫青年留在原地愣了一下,扑哧笑出声,转身进楼了。 …… 这一天,雪昼还是靠自己咬牙挺过来的。 或许他真的中了很高级很厉害的药,只因他现在不论如何用手自助,都起不到什么大作用,最终只得硬熬。先前还只是身体由内而外的渴,仅仅是难受而已,后来就演变成了痛,痛得受不了,浑身大汗淋漓,简直像从鬼门关走过一遭。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整整两天,他都感觉自己的……不大好使了! 这令雪昼更加焦虑。 难道最后还是要走上丢失清白这条路? 摆在他面前的难题又延伸出了两条分岔。 一条是听大夫说的,试一试,虽然清白没了,但说不定能一举成功治好呢,只是心里这关实在难过,找谁帮忙……也是个问题。 另一条则是不听大夫说的,就这样熬着,可要是身体真的坏掉了,或是某天突然淫丨性大发在衔山君面前失了态,那简直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一想到第二条路的种种可能,雪昼就疯狂摇头。 大约是这两天各宗开会事忙,外加雪昼在这方面极为羞耻,不愿求人亦不愿表现出来,一时间天授宗无人看出他这段时间格外沮丧。 又过两天,柏柯又来找他。 这些日子里,只要他寻到机会,就会在雪昼面前刷刷脸熟。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雪昼念及过去的情谊,也愿意好好招待他。 这次柏柯带来一个新鲜出炉的消息。 “宗主方才从太极殿回来,神色并不好看,据说是他们在议事时,殿内横梁之上无故洒下了许多碎纸,上面写着挑衅的话,昨天已经拟好的方案,似乎也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雪昼问:“那些碎纸写的是什么?” 第17章 柏柯摸了摸下巴:“似乎是一则预言,写着:水中捞月,无计可施,明年夏,卫必亡。” 雪昼思忖:“字迹可看出是何人所为?” “和先前皇帝攒起来的鬼画符一样丑。” 雪昼:“这般肚里没墨水的故作高深之语,想必还是鬼族的手笔。” “是呢,”柏柯点点头,“但这字条来的时机恰到好处,刚好是皇帝与各宗敲定初步计划之时,一分一毫都不差,宗主说,他们怀疑……” “怀疑什么?” 柏柯犹豫着说:“他们怀疑,这些宗门之中有内鬼。” 第17章 辰时三刻,太极殿终于结束了今日的讨论。 卫缙回到偏殿之中,开始着手应付大大小小的琐事。 经年累月的压力与重担落到他身上,早已让一切事务的处理变得流畅而自然:天授宗大到一场讨伐,小到各部门的开支造册,都要一一过他这个首席大弟子的眼。 只是眼下除去宗门事务外,朝堂的奏章也要仔细看过、批阅,再送回中书省盖章分发,是以这些天坐在书案前对着各式样的公文度过一整天,也是常有的事。 祁徵拿着师尊送来的书信候在殿外,恭敬道:“大师兄,宗门来信了。” 卫缙头也不抬:“进来放下。” 祁徵才踏入殿中,视线就落到他案前堆着满满的像座小山似的文件,心底暗暗敬佩。 这么多奏疏,连皇帝看了都借故头疼去躲懒了,大师兄却还能面不改色地坐在这里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字。 只能说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走到哪里都是顶梁柱。 他都不敢想,若是师尊当时没有收大师兄做首席弟子,天授宗现在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唉,说不定早就卸去天下第一宗的头衔了。 祁徵胡思乱想着,就听卫缙开口问:“近日宗门可有什么异常?” “啊?”祁徵倏尔被问住了,“这,师尊的信还没拆开,我也不知。” 卫缙的视线落在殿外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桃花眼眯起,转而问起别的:“雪昼人在何处?” 雪昼…… 祁徵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从袖中抽出一份册子:“我来的路上正巧碰见雪昼,他似乎是被青蘅宗一个小藤妖缠住了,不能来找大师兄,便托我将这东西转交给您。” 卫缙拧眉:“打开,念吧。” “是!” 祁徵将小册打开,只见雪昼按照日期、轻重缓急、类别等将宗门所有事务仔仔细细书写其上,并且还用朱红的细笔简单标注了应对的措施,字迹苍劲有力,和大师兄平日书写的字体别无二致。 一看就知道雪昼平时没少给大师兄的公务打下手。 祁徵还在暗自得意着宗门里有卷王大腿抱,卫缙却已挥挥手召来小侍将批好的奏章拿走了。 听罢日常汇报,他拆开天授宗宗主的书信,简单看过两眼,状似无意问起:“雪昼这几日在做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祁徵答,“雪昼除了跟着您就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间待着,偶尔出宫也不知道去见了谁。听两个师妹说,他经常提着几服药回来,或许是去看病了。” 看病?卫缙总算有了点表情:“去宫外看病,还真是舍近求远。” “正是正是,雪昼心思兴许不大活泛,”祁徵顺嘴溜须拍马,“大师兄您可是宁亲王啊,一声令下连太医院院首都能给他请来,雪昼何须放着大师兄这么好的人脉不用,去民间请大夫。” 这样自顾自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卫缙又变成面无表情的样子,瞧上去心情不大好。 “多谢三师弟了,”卫缙放缓语气,“这几天也多帮我看着雪昼,我事多看顾不来他,有什么异样定要及时汇报,好吗?” 好吗? 怎么会不好! 这还是大师兄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托自己办事,祁徵立即保证道:“大师兄放心,我会时时盯着雪昼的。” 卫缙满意微笑,目送他走远。 祁徵踏出殿外时,正巧与青蘅宗宗主崔沅之狭路相逢,他当即欠身打招呼:“景云君,您来找我大师兄?” 崔沅之也礼貌点头:“是有些事向衔山君请教。” 祁徵回想起上次在雕叶小筑闹的乌龙,心思一转,说起别的:“对了,还有一事,我要向景云君请罪。” 崔沅之停下来,非常有涵养地等着他下文。 祁徵便把自己追杀恶鬼时不慎破坏他神像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只不过添油加醋说了点儿别的:“也怪我们下手太重,神像碎得太狠,我和雪昼研究了半天都没看出是谁,最后还是有位师弟凭泪痣认出了您,实在是大不敬,景云君请受我一拜。” 崔沅之连忙将他扶起,似乎并未将这小孩子一般示威暗示的话放在心上:“不要紧,我在民间本就没有多少信徒,认不出也是情有可原。” 祁徵重新直起腰板,笑嘻嘻地说:“不过您放心,雪昼已经放了几块金子在捐箱里,虽说他花的是大师兄的钱,但也算我们天授宗聊表心意,保准最后还您一个完美无缺的英俊神像!” 一口气说完,他觉得舒服多了,和崔沅之匆匆行礼,便一溜烟离开了。 崔沅之拂了拂衣袖,走入殿中,对着卫缙道:“你这师弟说话可真不留情面。” 卫缙翻过一页奏章,没说话。 崔沅之也不打算计较这些小事,他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宗门计划泄密一事,今晨太极殿那些挑衅的纸屑……你怎么看?” 卫缙说:“当没看见。” “就这样不管?”崔沅之蹙眉,“若宗门之中当真有人通风报信,我们的一举一动岂不是暴露在鬼族的监视之下。” “难道你有更好的方法?”卫缙挑眉,“如果真有,说来听听。” 崔沅之不语。 卫缙合上奏章:“我们的计划并无需要遮掩的部分,就算被鬼族知晓了又如何,与其现在各自互相猜忌谁是内鬼,不如直接按计划行事,对方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崔沅之无法反驳。 憋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想来这段日子皇帝要派人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了,幸而除你我之外,天授与青蘅并无他人参与这次计划的制定,皇帝也不会把重心放在我们这里。” “另外,关于小灯的事……我还要跟衔山君道声谢,前两日在雕叶小筑,是我一时情绪激动,当着大家的面唐突了天授宗。还要多谢衔山君这些年帮我照看小灯,此事是我欠你的。” “……” 卫缙放下手中的笔,从桌案前站起,居高临下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只听崔沅之道:“还请衔山君高抬贵手,让他回到我身边。” 大殿陷入沉默。 卫缙看了他半晌,这才笑着悠悠开口问:“说起来我们也有三四年未见了,那日忘了问,景云君的小灯当年为何走失?” 崔沅之表情凝固了一下。 卫缙满面轻松:“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在外人眼里,我与你也算挚友了,有什么事是我这个挚友不能听的吗,景云君?” 崔沅之仿佛被这个问题定住了一般,仍旧呆呆的,不说一字。 卫缙抱臂缓缓走过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字字珠玑道:“这些年我下界讨伐时,也对那件事有所耳闻。常听说景云君在青蘅后山为了捉一只特别难缠的鬼,这才将小灯一剑刺死,眼睁睁见他掉下山崖……” “——不,不是。” 崔沅之袖中双拳紧握,俊美的脸变得苍白。 他从来没有想要置小灯于死地…… 崔沅之微微垂下头,两侧墨发掩住面容,神情也没入阴影里,显得有些可怖。 卫缙后退几步,不甚在意地道:“人若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便是神仙也难救,我劝你早点接受现实为好,雪昼是我的,他不是你的灯。” “他究竟是不是小灯,你我心知肚明,”崔沅之忽地抬起头和他对视,狐狸眼中闪过点点猩红,“他现在完全不记得我了,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卫缙似笑非笑。 正是他这个表情,让崔沅之确信雪昼的身份绝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你是不是给他下魂契了?” 想到这个可能,他额间渗出一点点冷汗,几乎摇摇欲坠。 第18章 所谓魂契,乃是修仙界独创的认主契约,除了不能对人类使用之外,简直百无禁忌。 只要有此契约,主人可以随意调动奴仆的情绪思想,篡改他的记忆,让奴仆对自己无条件的忠心。 看小灯对卫缙依赖顺从的样子,极像是被下了魂契认了主,成了他的奴。 崔沅之平日外出游历捡回那些无家可归的妖灵时,是从不屑于让他们签订这些不平等的卑鄙条款的,也因此,他和小灯相处多年从不以主仆论,只做朋友称。 第18章 他不相信小灯会把他们过去那么多年一起经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若说小灯现在对自己一点感情没有,崔沅之决计不信。 就算他不喜欢自己了……也该有恨有怨才是,怎可能像萍水相逢一般淡然? 因此崔沅之越发确定,是卫缙对小灯的记忆动了手脚。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崔沅之不解,“你明知道我在找他,找了这么多年。”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也不像在外人面前那样云淡风轻,神情隐隐透出几分癫狂的偏执。 崔沅之没有说谎。 这些年来,他曾写过不下上千封书信寄往一重天各个角落,天底下每个角落几乎都被他寻遍了,可小灯就像销声匿迹一样,除去青蘅山上两人同住的那个小院落,没有丝毫存在过的痕迹。 “你明明也知道,我……”崔沅之说到这,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明明也知道我喜欢他。” “是吗?”卫缙歉然,“实在抱歉,我从不记得你对一个法力低微的小灯灵这么感兴趣。” 崔沅之闭了闭眼,双目通红道:“这都不是你给他下魂契的理由。” 卫缙百无聊赖转动着手腕,黑皮手套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走到崔沅之身边,邪肆一笑:“好了好了,你看,我若不告诉你真相,你肯定又要日日缠着我二人了,我同你说实话还不成?” “我和雪昼之间没有什么魂契,至于你修书向我打探小灯的行踪,我却没有回,原因也很简单。” 崔沅之盯着他。 卫缙冷冷勾唇,不紧不慢地说:“他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跟我走,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死者为大,我自然要遂他的意。” “你胡说!” 崔沅之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颈间青筋暴起,十指骨节紧绷得咯咯作响。 殿里侍奉的宫人们吓得大惊失色,就怕下一秒两个人动起手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衔山君。” 两个男人同时望去,崔沅之一秒钟收起暴怒的样子,眸中猩红褪去,他拂了拂纤尘不染的白衣,哑声道:“……小灯。” 雪昼才刚刚踏入门槛,崔沅之已经走到他面前,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殷切。 少年不由皱起眉。 “……”崔沅之后退几步,“小灯,我们能谈谈吗,我只是想跟你聊一聊,没别的意思——” 少年诚恳地打断:“我叫雪昼。” 雪昼很苦恼。 怎么到处都能听到、看到崔沅之。在柏柯那里听他讲了小半时辰的崔沅之还不够,居然还会在这里见到。 他细微的表情落在两个男人眼里,一览无余。 崔沅之看出来他对自己的不耐烦,心底里数种情绪翻滚。 他看上去是真的对自己没感情……可如果不是有魂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崔沅之颓然地收回视线,难以接受小灯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便觉得再也待不下去了,匆匆说了句什么便仓皇离开大殿。 人走后,少年终于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向卫缙老老实实请罪,硬着头皮将来的路上因遇到柏柯而误了时间的事情如实相告。 雪昼很紧张。 自从崔沅之认出自己的那一刻,脑海里就有一根弦紧紧地绷了起来。 毕竟,每当有青蘅宗的人认出他,就无异于告诉卫缙,他过去曾经是崔沅之手下的灯灵。 他怕这样一次次的提醒,崔沅之一次次的讨要,会让卫缙点头,抛下自己。 雪昼实在不想离开天授宗,他若不能让卫缙永远打消放弃自己的念头,这种隐患便会一直存在。 该怎么办呢…… 卫缙那双桃花眼睨着他,道:“再过几日,我们便要启程南下,你这些天心不在焉的,如何随宗门去讨伐,又是否有将我上次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上次、上次的什么话…… 雪昼一紧张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惭愧地红了红脸,正要道歉,只听卫缙道:“从现在开始,你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吃睡都要同我一起,明白了么?” 雪昼低头应是。 卫缙打量着他的脸:“这几日睡得不好?” “是,”雪昼点点头,“还是喜欢睡在春晖殿。” “除去睡得不好,还有别的吗?”卫缙走到他身边,冰冷的指套蹭了蹭少年的脸,状似无意一般。 雪昼抖了抖,刚想说没有,又听男人道:“可不要说谎,雪昼,你一向只对我说实话的。” “我——”有那么一瞬间,雪昼都打算和盘托出了。 他真想将身体有疾一事说出来,还管自己的形象做什么,憋都要憋出事了,说不定衔山君还会大发慈悲给他想想办法,帮帮他。 雪昼唇瓣张合,几乎要说出口了。 卫缙挑眉,等着他的坦白。 说吧,只要说出来,他愿意原谅雪昼对他的隐瞒。 男人颇有耐心地等着,桃花眼紧紧盯着少年的脸。 “我没什么事,衔山君您多虑了。”雪昼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 卫缙唇角弧度降下来。 不说?好。 既然不说,那可千万要藏好了,别被他抓个正着。 否则,就不仅仅是惩罚这么简单了。 这样想着,卫缙拍拍他的肩,温声安抚:“没有就好,我就知道雪昼乖乖的,从来不给我惹事,也不会背叛我。” 雪昼松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问:“方才您说我们要南下,不知此次要去哪里?” “去休介处理时疫,”卫缙说,“皇帝现在得了一重天的势,想方设法催促我们赶紧上路,天授宗便要做最先启程的那个。” 原来如此。雪昼苦恼地想,那要怎样才能在离开之前把身上中的春丨药解了? 若是路上发作,那就再也逃不过卫缙的法眼了。 思绪百转千回,怎么都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式。 这个问题早已折磨他许久,直至现在,雪昼才下定决心。 为今之计,只有听那位大夫的‘找个人泄火’了…… 第19章 雪昼当天夜里就住进了卫缙的寝殿。 自然,为了符合规矩,他是万万不会和卫缙同床共枕的,只是睡在外间的小榻。 偶尔更进一步的情况也有,也不过是变成折扇安静地躺在卫缙床边的盒子里,仅此而已。 然而今夜,他又失眠了。 唉。 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翻来覆去地在小榻上乱动。 放在榻旁的长弓似有所感,一闪一闪的,发出微弱的光。 雪昼立即从床上坐起,他摊开手心,一支流光箭矢现于其上。 这是那支残留着追踪粉的箭头,一般来说,只要小黑一直离他远远的,便不会有此反应。 这个情况只能说明,他来了。 雪昼静悄悄下床,推开寝殿的门,无声打量着四周的情况。 庭院角落一棵高耸的樱桃树下,露出一片男人的月白色衣角。 雪昼手握箭矢,快步上前,对着那人的脖颈便刺了下去! “小灯……!” 月色下,男人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手腕,温和解释道:“是我,我不是坏人,我是沅之。” “怎么是你?” 雪昼愣了一下,随后将箭收回,连忙退避三舍。 “我来看看你,”崔沅之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雪昼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 崔沅之仍满怀期盼地望着他。 须臾后,便听少年问道:“——既然你来了,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崔沅之:“你说。” “柏柯告诉我,四宗门共同制定的退敌计划被人做过手脚,你可知谁是那个泄密者?” 泄密? “莫非你说的是大家口耳相传的那位内鬼?”崔沅之露出疑惑的神色,“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谁是泄密之人。” 雪昼眼神复杂地瞥了他一眼:“装什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好歹也是这个世界的男主角,对接下来的故事走向应当有所觉察才对。 熟料崔沅之摇摇头:“连卫缙都查不出来,我又能查出来什么。” “你当真不知?” 雪昼狐疑地绕着他走了一圈:“难道凭这几日的朝会都无法判断出来谁比较可疑?” 崔沅之失笑:“你对我的能力倒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 “少自恋,”雪昼不悦挑眉,“以后离我远点,若下次再像这样故意把我引出来,我就要动手了。” 崔沅之望着他,无奈地笑了笑。 迎着月华,雪昼瞧见他那一副胸有成竹、对自己了如指掌的样子,心里顿时一股火气。 “你这个杀人犯,在这里笑什么,我没死在你剑下,你是不是很得意?” 第19章 连日以来的烦闷在此刻被男人尽数点燃引爆,雪昼头脑一热,手中长弓变作一把剑,对准崔沅之的面门便毫不留情地劈了下去! 崔沅之心中一惊,不明白为何少年突然对他动起了手。 汹涌的杀意伴着剑气袭来,他边躲边告饶道:“小灯,你先冷静,当年在青蘅山我并非是有意夺你性命,我早就为你准备了后手,听我解释好不好……” 雪昼才不管他说了些什么。 崔沅之开始尚能分出心神边说边打,越到后面,越觉得雪昼的实力竟然深不可测。 这个发现令他心惊。 “小灯,你什么时候有了如此高强的修为?” 这下崔沅之不得不分出全部的精力与他对抗,但他现在修为不济,实力大大减弱,一个不慎,雪昼手中的剑便将他的发丝削了下来。 意识到少年是真的想杀了自己,男人的神色渐渐发生了变化。 无限制的宠溺与包容褪去,他的双目染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小灯,难道你真想杀了我?” 雪昼横眉冷对:“我如今不像从前那般心软,你数次骚丨扰我,就要做好挨打的准备!” 崔沅之反手挥开他的剑刃:“你承认了,你分明是记得我的,可我们不该是这样。” “告诉我,卫缙是不是给你下了魂契?” 雪昼不欲与他废话,只是埋头厮杀。 打斗间,两人身上都挂了细小的伤痕,少年欲趁他不备攻其心口,却被男人借力使力桎梏住,顿时动弹不得。 崔沅之胸膛起伏加快,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他现在修为不比从前,发挥极不稳定,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雪昼刚要说什么,便见崔沅之迅速摘下头上的发带,念了一个口诀,将他双手绑在一起。 “好了,安分一点,今夜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少年奋力挣扎,杏眼瞪着他,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乖乖的,待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寻伤药。” 稍作安抚着少年,崔沅之指尖刮了刮他的脸,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不知他使了什么招数,雪昼动也动不了,想开口又怕吵醒寝殿内睡觉的卫缙,便只得干瞪着眼等男人去而复返。 大约过了一刻钟,崔沅之还没来。 真是慢死了。 雪昼正打算想些别的办法,这时,那支箭矢又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手心中,似乎在提醒着他什么。 还来? 这玩意今晚是坏了不成? 他纳闷不已,正想看看情况,这时,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左顾右盼地畏缩着向自己挪动。 黑衣,莲花云纹,看不清长相,苍白的肌肤,与自己同样的发型…… 不是小黑是谁? “雪昼!” 小黑焦急地走上来绕着他转了转:“我刚才都瞧见了,那个男人伤了你,你没事吧?” “小黑,是你!”雪昼激动道,“你怎么会来皇宫,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小黑解释道,“雪昼最近总是不出宫,我好想你,可今晚好不容易找到你住的地方,却看到那个男人和你打架,他真该死!”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雪昼垂下眼,示意道,“帮我把这道禁制解开好吗,很简单的,用手就可以。” 小黑听话地弯下腰,快速操作起来。 月光照耀之下,雪昼的视线黏在他蒙着面的脸,以及隐约露出的双眼之上:“……”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双眼睛如此熟悉? 手腕渐渐松括,小黑舒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只见身前少年速度极快地将一支流金箭羽刺入他的腹中。 “嗯……”是利刃划破皮肉的闷哼。 小黑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上的伤口,下一秒,面上的黑纱便被雪昼毫不留情地揭去! 虽光线模糊,但依旧可见他生着与崔沅之一模一样的脸! 见此情状,雪昼顿感血液逆流,理智消失殆尽。 果然……是他。 是崔沅之! 这两人的五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那双狭长上挑的狐狸眼,甚至说话时眉尾上扬的弧度、嘴角勾起的浅笑都相差无几。 若非要说有什么区别,小黑的模样更苍白些,眼角的泪痣也变成了一道极浅极淡的疤。 鲜血流出,滴在地上,雪昼恼怒地说:“崔沅之,好玩吗?” “耍我好玩吗?” “我早该猜到你有问题的……崔沅之,是不是骗我一次次地追你出宫、陪你玩这种捉迷藏游戏,特别有成就感?” 小黑眼皮耷拉着,冰凉的双手忽地包裹着握着箭柄的少年的手,狭昵地收紧。 他换下了那副疼痛的表情,转而微微笑起来,轻飘飘地说:“雪昼,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黑,我不是他,我的名字都是你起的,和他崔沅之有什么关系?” 此时的雪昼根本无暇分辨他是谁,他厌恶地将小黑踹开,转身走了。 小黑捂着腹部的伤口,将箭矢一点点拔出来,血腥味溢满樱桃树下。 这时,拿着伤药的崔沅之去而复返,两人在月下对视。 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浓浓的杀意。 那是一种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的表情。 第20章 崔沅之将伤药收回去,玩味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也跟来了皇都。” “那日宴会上打断我与皇帝交谈的,是你吧?” 他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的锐痛仿佛还切实可感:“如果不是你,我的修为怎会大打折扣,时常被疼痛折磨,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小黑手中攥着血淋淋的箭,阴鸷地望着他,开口就是骂句。 “你怎么还不死,贱人。” “……” 崔沅之目光冷沉地盯着他紧握的箭羽,嘲讽道:“他对你动了手,你就要恼羞成怒来骂我,真幼稚。” “都是你!”小黑接着骂道,“我和雪昼第二次见面,就因为你那个狗屁未婚妻突然出现分了他的神,导致我被误伤,今夜他又将我错认成你,差点将我捅死,你个脏东西,赶紧去死!” 崔沅之峻挺的眉耸起来:“你说我是什么?” 脏东西? 他说:“难道你不是从我身体里分离出去的?我是脏东西,你又是什么?” 小黑扶着树干站直身体,反击道:“不专一的脏东西,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我就骂你怎么了,冤枉你了吗?你不是都和别人订婚了吗?半夜来骚扰雪昼做什么?要是我没生着你这张脸,我何至于天天掩面去见他?” 一连串的攻击性话语袭来,崔沅之气得发抖。 小黑骂得有失偏颇,且带着浓浓的个人情绪,这些他都知道。 但是一想到他的来历,想到他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么做,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 眼前这个一身黑衣、面色苍白、和自己样貌相同的男人,诞生在小灯死后一年。 那时为了寻小灯,崔沅之快把全天下翻遍了。 没有小灯作伴的日子里,他也时常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否当年应该将计划做得更完备一些,至少不要让小灯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深思熟虑后,崔沅之还是认为自己没错。 那次战役持续一年之久,一重天无数修士为了极东之海的和平献上生命,为了对得起那些枯骨亡魂,换作任何心怀天下的有志之士面对那个一击必杀的机会都不会犹豫。 只是恰好那个难得的机会钻进了小灯的身体里。 又恰好,小灯没有服下他事先备好的保命药丸。 又或是更恰好一些,那时的小灯早已为了保护他人伤痕累累,不堪重负。 无数个恰好。 崔沅之就是这样一遍遍说服自己,他没有做错什么。 但在小灯的死这件事上,崔沅之又做不到不后悔。 那时他忽略了小灯的情意、享受着他专心的爱慕、鲜少关心他的情绪,却还放任自己和他人暧昧不清……在小灯坠崖之后,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日日折磨着他。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漫长的懊悔里,崔沅之终于疯了。 先是,无法控制思想与情绪,时常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癫狂大笑。 后来他根本记不清疯了的自己做了些什么,有时会奔出去拽着宗门里的人一个一个问:你有没有见到小灯? 对与错三个字不停折磨着他的神智,让他在那些日子里活生生撕裂出另外一个人格。 直到有一天,在明珠的帮助下,他成功将这个心魔分离出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解脱。 但心魔已有自己的意识,他不仅将崔沅之一半修为分走,还疯了一般想要杀了他取而代之。 甚至,他承接了崔沅之所有的恶念,天生就对这个世界怀有浓重的恨意——就连崔沅之都恨,恨他凭什么独享过去全部的记忆,凭什么崔沅之记得与小灯的种种,他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第20章 他是为了小灯才来到这个世界上,自然所有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小灯。 每每想到此处,崔沅之就只好硬生生地听他对自己言语冒犯。 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没情绪的人,小黑的存在严重干扰了他的修行,小黑必须死。 崔沅之右手微抬,召唤出恒光剑,冷眼看着黑衣男人:“这两年我一直在想办法将你杀掉,却怎么都寻不到你,没想到小灯一出现,你立刻就来了。” 小黑捂着肚子站起来:“就凭你也想杀我?我们的实力相差无几,你哪来的自信。” 他后退几步,和崔沅之拉开距离:“贱人,这次我是被雪昼伤到了才不和你打,等我养好伤,我一定取了你的狗命,这样我就可以继承你的记忆,天底下就只会有我一个崔沅之!” 撂下这句狠话,小黑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崔沅之眼神一凛,迅速追上。 …… 第二日。 雪昼天不亮便起了床,照常梳洗过后,便像往常一般整理起天授宗日常事务。 不知为何,今天的心总是惴惴不安。 就连写公文时,错字都接二连三的,状态不是很好。 侍候卫缙用早膳时,皇帝身边的内务大总管一脸堆笑地走进来请安。 “拜见宁亲王。” 大总管手中捧着一张小案,上面放着几支竹签,只见他呈到卫缙与雪昼面前,掐着嗓子说道:“昨日陛下听了宁亲王说的法子觉得十分有道理,今日便做好了签让各位宗门仙师来抽,照例是宁亲王您先来。” 雪昼下意识看了卫缙一眼,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卫缙瞥了那堆竹签一眼,不紧不慢道:“雪昼去抽吧,看看咱们天授运气如何。” “是。” 雪昼上前翻过一支,上面刻着休介二字。 卫缙凑上来,走到他身后,微微弯腰俯下身,长发擦过少年的耳畔,带起一阵酥麻。 “这么巧,又是休介郡?” 第21章 大总管适时开口:“休介郡时疫正是陛下如今的心头大患,若是由宁亲王亲自出马前去解决,陛下也好放心些。” 时疫? 雪昼略作回想:“是水源异变那桩案子?听说不少百姓都因此得了病。” 大总管谄媚:“对,对。” “那这剩下几支签,指的就是河佛安雨夜遇鬼案、宫海干尸案、和其他那些杂七杂八的小案子了。” “小仙师真是聪慧。” 雪昼又问:“陛下这是想打乱之前的安排,让我们抽签决定各自去哪里帮忙?” 大总管道:“照陛下的意思,这样也好趁乱看看是否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 雪昼对他道了声谢,把签放回去,心想,还好抽中的是休介,此事涉及大卫江山的安定,若是抽个什么小案子,衔山君定然是不乐意的。 大总管见事情已办妥,当即命身边的小侍将此案有关的卷宗交到雪昼手上,面上露出一丝大功告成的喜悦。 “既然宁亲王这边已经确定去向,那奴等就先退下了。” “慢着。” 卫缙忽然打断。 他抱臂走到总管面前,指尖挑起那盖着小案的绸布,视线淡淡地扫了一圈儿。 大总管汗颜:“王爷,您这是……” 卫缙顺手取出一支,翻开背面,只见其上写着:休介。 又拿出几支,写的同样是休介。 雪昼微微睁大眼睛,瞬间反应过来,质问道:“这里面所有的竹签都写了一样的名字,你们算计天授宗?” 大总管眼疾手快抱着小案跪下来:“宁亲王恕罪,这都是误会!是陛下实在不放心将这最重要的事交给其他宗门,这才吩咐奴这么做的。” 卫缙语气没什么波澜:“好了,你起来吧,本王也并未责怪你。” “不过,这休介的案子既然交给天授了,就不要让其他宗门插手,知道吗?” “明白明白,”大总管一口应下,“届时绝不叫其他宗门扰咱们天授办事。” 卫缙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好了,你们走吧。” 小侍们退下后,雪昼将卷宗与奏章大致看了一遍,心中有些纳罕:“据案情所说,休介郡宁姜镇的百姓饮用井中净水后,忽然出现失忆、消瘦、食不下咽的情况,这种病症好似从未记录在册,如何确定就是疫病?” 卫缙从他手中接过卷宗,只说:“一传十,十传百,死伤极快,郡州的官员便基于此下了决断,倒也正常。” 雪昼思忖:“看上去很像是有人在井水中投了毒。” 休介郡的地图在他手中缓缓展开,地形与河流展现得一清二楚。 卫缙的指尖点在河流上游,道:“这里的井水与地下暗河相连,若是投毒,便没有上中游遭殃、下游平安无事的道理,这不符合常识。” 雪昼好奇:“那郡州的地方官就没有顺着这条线索去找一找吗?” “他们若是能找到,何须我们出马,”卫缙慢悠悠地说,“或许那里的人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无计可施罢了。” 雪昼似懂非懂。 对于许多安安分分生活的百姓来说,鬼族这个词仍旧十分陌生,哪怕全天下已有不少异族与鬼族交过手,所得出来的经验也并没有多少借鉴意义。 因为杀了这只,还会有新的出现,或许是不同的特性、不同的种类、不同的弱点,或许源源不断、穷尽无竭。 即便如修仙界这种不好惹的角色,讨伐鬼族也只是摸着石头过河,遑论那些平民了。 思及此,雪昼小声说道:“天授宗这些年不是在为百姓设计杀鬼的武器么,为何感觉推进得并不快?” 他知道衔山君为了减少普通人的伤亡,多年来一直钻研此道,以期日后上战场能完全代替那些毫无抵抗之力的人类。 这时卫缙忽然伸出手拍拍他的发顶,随口道:“世上不是有钱就能做成的事还多的是,慢一点也属正常。” 感受到头顶轻微的重量,雪昼的心轻轻一动。 这种感觉和身体上的敏丨感症状完全无关,等他再想抓住那种虚无缥缈的情绪时,又发觉已经寻不到了。 雪昼还想再感受一番,但卫缙的手已经收回。 殿外忽然传来小侍的声音。 “王爷,青蘅宗宗主身边的一位小仙师前来求见。” 卫缙听了,微微一笑道:“哦?看来又是找雪昼的,这些天你们常常走在一处,你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都多。” 雪昼有些窘:“不,不是的,我现在就去同他说清楚,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卫缙目送他慌乱离开,唇边笑意缓缓收起。 红衣少年像一只飞鸟,在庭院中飞走消失,动作间,身上掉下来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 男人眯起眼睛,走上前去捡起。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翠绿翠绿的竹匙——用来酿酒的工具,看上去还没有打磨完毕,细节处略显粗糙。 雪昼这几日在偷偷做这个? 卫缙放在手心把玩着,思绪渐渐飘远。 庭院有风吹过,空气中隐隐透出一丝血腥味。 有人正站在角落望着这里的一举一动,眼神充满敌意。 卫缙将小竹匙收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若无其事离开了。 庭中安静良久。 小黑缩在隐蔽之中,密切地关注着雪昼的一举一动。 昨夜他险些被崔沅之杀死,但心中到底记挂着雪昼误会了自己,实在是放心不下,想要重返故地解释清楚。 想到这,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彤彤晶莹剔透的小物,爱惜地捧在掌心中。 阳光照射下,那枚小物变得更加漂亮。 “别动。” 一道森冷的警告在背后响起。 等小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一把匕首已经紧贴他颈侧。 他听见卫缙淡淡的声线中充满危机四伏的杀意。 “我送我家雪昼的耳坠,原来叫你偷去了。” 第22章 小黑下意识躲开利刃,却直接让卫缙一脚踹翻在地。 “交出来。” 男人的语气不容质疑。 小黑抹了抹后颈的伤痕,瑟缩着往后退,边躲边道:“看了我的脸,你还敢动我?” 说着,他毫不避讳地抬起下巴,让卫缙看清楚自己的长相。 “你对你这张脸倒是很自信。” 卫缙迈开长腿走上前,二话不说踩上他的肩,长靴使力:“难不成觉得自己很帅吗?” “冒充青蘅宗宗主,更是罪加一等。” 小黑吃痛地皱起眉,叫道:“我没有冒充,我就是崔沅之,你杀了我,他也别想好过。” “我管你是谁,”卫缙提高声调,“让你交出来,听不懂人话?” 小黑愤恨的表情转瞬即逝,须臾间,他扬手一抛将那只朱樱耳坠丢进嘴里。 第21章 笑嘻嘻道:“我就不给!” 卫缙眉头紧皱,真恶心。 他将手中的匕首收了回去,捏着小黑的衣领将人提起来,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 小黑被打得偏过头去,张牙舞爪地反击,一下将卫缙华贵的锦袍撕扯开一个大口子。 卫缙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忍不了,简直忍不了一点。 …… 另一边。 等到雪昼和柏柯匆匆忙忙说完话,重新返回时,早已不见卫缙的身影。 “……”雪昼略感失落,他拦住小侍,问道,“衔山君呢?” “王爷方才就在院中,奴见到王爷追着一个刺客暴打,还下令说要捉拿那个刺客。” 刺客? 雪昼心中警铃大作:“是什么刺客?鬼族?” “这……奴也不清楚,不过那刺客狡猾,早就逃跑了。” 雪昼听了,连忙去寻卫缙。 此时卫缙已经阴沉着脸回到殿中,他一双黑色手套早就在打斗中被尖利的东西划得破破烂烂,不能要了。 小侍们为他端上清水,又低着头退下去。 雪昼踏入殿中,就瞧见卫缙正在脱手套。 紧致的薄料被银剪切开,露出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 卫缙这双手的肤色较其他位置略显苍白,修长十指骨节分明,但却在手心与脂腹处布满可怖的凹凸疤纹。 这些疤纹无法祛除,只得伴他一生。 雪昼还记得数年前见到卫缙时,他握着折扇的手特别好看,好看到无须多看几眼就记住了。 谁能想到,最后却变成这个样子——联想到成因,他实在无法不感到愧疚。 少年呆楞着想事情,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心。 那里也有一道疤,永远横亘在那里,不得消除。 卫缙将手洗净,接过小侍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水珠。 这时,一双白皙漂亮的手映入眼帘,主动夹住那方布帛。 卫缙掀起眼皮,就见少年小心翼翼凑上来,双手仔细捧着自己的右手,认真专注地擦拭。 “……” 居高临下望去,只能看到少年毛绒绒的发顶,浓密的睫羽,还有随着动作微微摇晃的耳珰。 耳珰。 自从他丢了那双最爱戴的朱樱琉璃珰,平日里就只戴颜色样式朴素些的了,想来也是怕丢。 卫缙盯着那只长长的、坠着流苏的月环耳坠,好半晌,伸出湿漉漉的左手上去拨弄了一下。 流苏尾穗顺着水迹黏在脂腹,裹着狰狞的伤疤。 雪昼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眼中略显困惑:“……衔山君?” 卫缙收回指尖:“你那只丢了的耳坠,可有找到?” “……还没有。”雪昼懊恼地说。 “丢了就丢了,剩下那一只也不许要,知道了吗?”卫缙说,“我私库里多的是这样漂亮的首饰,随便你挑。” 雪昼心里还挂念着那只丢了的,顺嘴说道:“多谢衔山君赏赐。” 卫缙:“你这多谢多谢说了也有百十来次了,次次都是挂在嘴边,怎么从不见你真的谢过衔山君呢?” 这—— 雪昼迟钝地想,这句话不就是客套话吗,古往今来大家好像都这么说。 卫缙挑眉:“既然真心想谢我,就乖乖听我的话,回去了把那只朱樱珰丢掉,绝不许让我再看见。” 可是那个好贵,好漂亮。 雪昼有些不舍。 他尚不知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平日里只看卫缙给的东西好不好看,对于这些东西背后真正的价值一无所知。 一只耳坠又如何,永远也比不上卫缙赏赐给他的下一个。 卫缙再次摸摸他的头:“听话,回去扔掉,好吗?”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雪昼被摸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丧失思考能力。 他握紧卫缙伤痕累累的干燥掌心,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应道:“听您的,我回去就扔掉。” 第23章 柏柯见完雪昼后,懊丧地原路返回。 一路上,不少天授宗的修士都认出了他,不过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暂作招呼,并未上前说话。 擦肩而过时,他还是听到了这些修士的窃窃私语。 “这不是景云君身边的小藤妖吗,今天又来找雪昼了?” “应当是,这几天总见他往咱们这里跑,还真是契而不舍。” “估计还不死心,把雪昼当作青蘅宗那个失踪的小灯,罢了罢了,幸而这几日大师兄心情不错,不会计较这些无名小妖在咱们宗门地盘闲逛。” 声音越飘越远。 回到青蘅宗居所时,崔沅之与明珠正在招待神权宗首席大弟子郎呼和他的小师弟师星移,聊的正是即将启程的讨伐一事。 郎呼从怀中取出一本书,乃是小皇帝日日爱不释手的《夜里杀恶鬼,睡得香》。 看那书页粗糙破损还卷着边儿,就知道定没少翻。 只听他好奇问道:“陛下今日将此书赠予我,却没有赠给别人,依景云君所见,这是什么意思?” 崔沅之将那本书接过来,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玄机:“陛下应当只是关心丰照君的安危,怕你应付不过来。” “关心我?”郎呼挑眉,“他怎么不给他亲叔叔送一本呢。” 明珠抿了口茶:“衔山君手上天材地宝多的是,陛下自然放心。” 郎呼撇了撇嘴:“我们神权在宗门百家中排第二,虽然和天授是有一段差距,但实力也不容小觑,没必要轮到陛下担忧的地步吧。” 崔沅之微笑道:“不论怎么说,这都是陛下对你的赏识,且看徽玄宗那位有没有收到这……”他语塞了一下,“参考书,就知道了。” 郎呼摸摸下巴:“徽玄?他们这万年老三除了会对着鬼撒撒黑狗血还会做什么。”看上去一副极瞧不起徽玄宗的样子。 正如他表现的这般,几大宗门表面和谐,背地里没少干扯头花的事,互相看不顺眼也是常有。 徽玄宗驱鬼是一向不考虑风雅不风雅的,实用就行:朱砂符箓,诵经摇铃,八卦镜驱邪……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至于神权宗就更擅长可持续发展路径了:他们善用定位之术探测鬼族出没地点,定期蹲守,精准预测,再伺机一举端了这些鬼族的老巢,以最小的成本获得最大收益。 天授宗则非常简单粗暴,因此宗门过于富庶,加之卫缙这些年一直在投入各项法器的研究,导致他们走到哪里杀到哪里,秘宝用之不竭。 不过现在青蘅宗的加入打破了一重天三足鼎立的局面,且具有无可替代的优势,补充了一重天无人掌握妖灵百族人力资源的缺陷。 崔沅之和明珠对视一眼,转而说道:“既然皇帝将此书送你,想必是神权要面临的大案有些棘手,目前尚未得知这世上还有多少恶鬼是我们从未接触过的,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郎呼颔首:“说得有道理,看来我要回去好好准备一番。” 崔沅之温声道:“不知丰照君抽中的是哪一桩大案,若是那附近有我认识的朋友,我可托他们多多从旁协助。” 郎呼眼睛一亮。 崔沅之的人脉他还是清楚的,说他是一重天交际草都不为过,可是…… “——我宗已经答应陛下,对抽签结果保密,”郎呼警惕地说,“毕竟还不知是谁泄露了我们的计划,若是那内奸就在这大殿中,我岂不是坏了陛下的计谋?” 这时柏柯悄无声息走进来,引起在座众人的注意。 讨论戛然而止,崔沅之见到他便说:“又出去找天授宗的朋友玩了吗?” 柏柯不好意思地走到他身后站定:“宗主……我去见了雪昼。” 崔沅之点了点头:“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郎呼也将视线投过来。 “我去问,天授宗预备去哪里捉鬼,但雪昼什么都不肯说,我也无法打探出来。” 郎呼肯定道:“你去问他,他断然不肯说了,天授纪律出了名的严苛,若是他偷偷将计划泄露给你,指不定要被衔山君怎么罚。” 这时,他身旁坐着的师星移也说:“是啊,还是不要为难小,雪昼为好。” 他不自觉说出那个名字,在场认识小灯的人都默了默。 郎呼觉出气氛不对,适时站起来道:“好了,我也该走了,这次本来就是想让星移同你们多聚聚,毕竟神权宗三日后就要启程了,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你们多说说话。” 他拂了拂衣袖,拍着身旁青年的肩:“星移,你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我先走了。” 师星移连忙起身:“恭送大师兄。” 郎呼留下一句不必送了,仙气飘飘般离开了大殿。 殿门关合,师星移立即热心道:“小灯现在怎么样,柏柯,你们相认了吗?” 第22章 柏柯摇摇头,又慢吞吞说:“他似乎不愿与我相认,不过他现在有了很好的去处,我看衔山君也很紧张他,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打扰他为好。” 明珠点头:“这样也对,天授毕竟是全天下最好的宗门,他跟着的又是卫缙那样尊贵的人,想必该不会有什么烦恼才是。” 他二人一唱一和,全然没有注意到崔沅之缓缓变差的脸色。 师星移觑了眼座上神色莫测的男人,低声道:“若是他心甘情愿留下,我们当然会祝福,可若是他并非甘愿呢?” 他这话正中崔沅之下怀,后者捏紧手中的茶杯,问:“星移这句话什么意思?” “小灯那么重感情一个人,肯定不会将我们视为陌路,兴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师星移思索,“可要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说,我们自然无法知道。” “此事简单,”崔沅之似乎想到什么,微笑着转过身来,望向身后的少年,“柏柯,我记得你可以读出一个人过去的记忆。” 柏柯心里咯噔一下。 他有种莫名的预感:“宗主,您想怎么做?” 崔沅之语气不轻不重:“找个时机,我同你试一试他的记忆,看看他是否还记得我们。” 师星移当即赞成:“这样也好,我也想知道小灯消失的这几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毕竟当年,小灯是在他怀中受了重伤,又是在他眼前坠下山崖的,那样的景象,他这辈子都不想再重新经历一次。 柏柯被这个提议吓得不知说什么好,走出大殿时,脑子还是懵懵的。 “你没事吧?” 明珠走到他身前,温柔关心:“你的脸色不是很好,难不成是因为沅之说的那件事?” 柏柯嗫嚅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是突然觉得风光霁月的宗主好可怕,好吓人。 第24章 在柏柯印象中,崔沅之是个很温柔的人。 当年,幼小的他险些被虫妖一族啃噬掉本体,多亏小灯及时发现了他,将崔沅之带来,才堪堪逃过一死。 他还记得崔沅之弯下腰,单膝跪在泥沼之中,撕下雪白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包扎伤口。 神情是那样柔和,说话时也似春风化雨,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衣袖被泥点沾湿。 小灯则在一旁笑眯眯同他讲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有这两人陪着他,再痛的伤口也不觉得疼。 那时的柏柯就下定决心,要离开家乡跟他们走,和他们一起生活。 接触时日一长,他越发相信自己做的决定是对的:崔沅之是个心怀天下、匡扶正义的人,他善良宽容,极好相处,且从来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也正因为他对所有人都很好,便容易忽略他是个有情绪的人,以至于偶尔暴露出自私的一面时,会让人感到很陌生。 就如同柏柯现在的心情。 自然,他也不是没见过崔沅之情绪外显,对小灯有,对明珠也有,小灯死后……也有。 那时的崔沅之彷佛被另一个人完全控制一样,淡漠冰冷,对这个世界毫无关心的欲望,眼中只有厌恶与破坏。 可那样的他不是早就被分离出来了吗? “……”柏柯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身侧高挑漂亮的女人,“明珠姐姐,你曾说过,心魔一旦离体,宗主就不会再有恶念。” “是这样没错,”明珠说,“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没什么,”柏柯闷闷的,“我最近总怀疑,当年是不是没有分离干净。” 不然宗主怎么会对小灯这么偏执? 明珠卷了卷耳边的发丝,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分不干净这个说法,放心,沅之现在就是他自己,心魔早就不能控制他了。” 柏柯扁了扁嘴。 他实在想不通宗主为什么一定要和小灯重修旧好,在他的观念里,这件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小灯真对宗主有情,他们中间还隔着一个明珠呢…… 想到这,柏柯不由看了眼身边的女人。 像明珠和宗主这样的人,这一生肯定不会只有一个爱人的,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巴巴地拽着过去的那一个不放? …… 神权宗启程离宫时,皇都又落了一场雪。 时节也来到除夕。 人间处处洋溢着新年将至的喜庆氛围,宫中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皇帝趁此机会办了个小小的践行酒宴,离别那天,特意将自己做的樱桃酿搬了出来。 雪昼跟在卫缙身后,不得不跟着喝了几杯,皇帝见他饮酒如饮水一般自然,非要拉着他比拼酒量。 卫缙将皇帝毫不留情地推开:“陛下想喝,后宫哪一个不能奉陪?” 皇帝举着酒杯绕过他,硬生生往雪昼手中塞了一杯:“这能一样吗?朕跟皇叔的人喝,喝起来更刺激!” 熟悉的樱桃酿酒香氤氲,雪昼也没忍住喝了几口。 卫缙从他手中取过杯子:“少喝。” 雪昼垂眸应是。 “今天过年呢,过年呢好吗!”皇帝生气地瞪大眼睛,转身指着郎呼等人,“神权宗各位仙师忙着赶路,不能喝也就罢了——” “天授怎么能不给朕面子?咱们可是沾亲带故的!” 郎呼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您醉了。” 皇帝忙着吃喝玩乐,压根不想听这些,他将酒壶往卫缙桌前一拍,对着雪昼道:“你!陪朕喝。” 不远处的崔沅之见状,忍不住皱起眉,似乎想出言阻止。 卫缙将酒壶往皇帝那推了推:“我担心雪昼把陛下喝出事,为了陛下安危,还是找别人喝为好。” 皇帝上下扫了眼他身后的红衣少年:“看不出来,雪昼小仙师这么能喝?那朕更要试一试小仙师了!” 雪昼推脱不得,只好上前跟皇帝推杯换盏。 一杯一杯接着一杯,喝到皇帝面红耳赤,抱着坛子吐了三回,眼前发晕,他还是面不改色。 毕竟是从前和卫缙在洞府闭关时修炼出来的本事,雪昼得心应手,带着浑身的酒气重新回到卫缙身后站定。 这时皇帝喝了碗醒酒汤,又大声嚷嚷着说来兴致了,要作画。 子时一至,宫中燃起鞭炮烟火,众人一同走出太极殿赏景。 神权宗的人留着吃了顿饺子,事不宜迟,眼见着该出发了,郎呼一行人同皇帝辞行。 他对着皇帝深深作揖,诚恳道:“陛下,此程路途凶险,若皇都有变,我宗怕是不能立即赶回,还望陛下平日多多留意皇都境况,加派侍卫巡逻,大卫安宁不仅在千里之外,更在您足下方寸之地。” 皇帝早就醉了,他听不清郎呼说了什么,只是眼泪汪汪道:“来人啊,给朕呈上笔墨纸砚,朕要作画来纪念朕与神权宗一别。” 郎呼叹了口气,转而面向卫缙:“衔山君,我们先走了。” 卫缙彬彬有礼对他颔首。 郎呼接着又和徽玄宗的大弟子水阳辉、崔沅之打了招呼,再不迟疑,顶着风雪连夜离开了皇宫。 皇帝对着他们的背影写写画画,边写边嘟囔着什么。 正逢一年中最值得庆贺的时候,远处烟花连天,热闹非凡,宫人们也稍显松懈,凑在一起絮语。 皇帝画着画着,鲜艳的燃料对着一处乱点,点了许久,还觉得不够艳。 他看看画纸,又看看实处:“怎么……怎么那里放烟花会那么红啊?” 下一秒,卫缙恨铁不成钢的巴掌就对着他的后脑勺扇了过来! “什么烟花,那里走水了,快去救火!” 烟花连着大火,在太极殿外西北角熊熊燃烧起来。 “糟糕!着火了!” “着火啦,着火啦,快来帮忙啊——” 修士们快步顺着火势寻去,好在大内侍卫已经在指挥小侍们抬水,火情很快得到控制。 本以为能松一口气,谁知拔出萝卜带出泥,借着这桩意外又发现了另外一桩意外。 这着火的原因,竟来自于两名修士偷偷私通。 因子时将至,两人抱在一起用法术取乐,这才不慎点燃了干枯的小树林,酿成大祸。 雪昼从卫缙身后走出,偷偷看去,正巧看到其中一人穿着天授宗的校服,另一人倒像来自于徽玄宗。 “这……” 在场各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都不敢看卫缙的表情。 雪昼也有些惶恐,他怎么都想不到这种当众揭出的丑事会来自于法纪严明的天授宗。 祁徵咬了咬牙,对着那名私通的修士道:“知不知道什么叫丢人?我们天授宗一世英名,就败在你这管不住下半身的登徒子!” 说罢,他掏出佩剑似要对那修士动手。 “慢着。”卫缙忽然打断。 雪昼悄悄抬头看去,见他面上云淡风轻,似乎没当回事儿的样子。 第23章 但他能感觉到,卫缙很不高兴。 正打算说些什么让卫缙降降火气,就听见小皇帝突然拍了拍脑门,在寂静无比的人群将自己的画作哗地展开。 “哎,朕想到了,朕想到给这幅画起什么名字了。” 他看了看还未扑灭的火丛,又看了看自己的送别图,喜滋滋说:“就叫——冬天里的一把火!” 第25章 可惜的是,压根没人搭理他。 卫缙偏过头,冷沉的视线扫了眼皇帝身边的内侍:“时辰不早了,送陛下回太极殿好好休息。” “是,王爷。”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甚至想继续拉着旁人讨论自己的画作,但很快就被内侍们请走了。 徽玄宗首席弟子水阳辉主动上前交涉,他看了眼自家那衣衫不整的小师弟,优柔寡断道:“衔山君,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处理啊?” 天授宗弟子瑟缩着爬上来,一把抱住卫缙的长靴:“还求大师兄绕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卫缙睥睨着那名弟子,一脚将他踹开,皱眉道:“真吵。” 说罢,他转过身,快步离去了。 雪昼连忙对水阳辉道:“蕴和君,您也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水阳辉连连点头跟上。 …… 待那对私通的野鸳鸯被五花大绑送到水阳辉的偏殿时,宫外的烟花爆竹已经不放了。 皇宫又陷入寂静。 按理说,这本来是天授与徽玄的私事,他们悄悄解决即可。 但不少宗门都不想放过这个围观的好机会,好说赖说硬是跟着一起来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巡视着殿上的人,竟意外发现景云君崔沅之也在场。 这时祁徵率先发难:“说说吧,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儿?” 私通也就算了,还是两个男人,成何体统! 真是丢天授的脸。 徽玄宗弟子抢先哭诉:“水师兄!都是他勾引的我,你知道的,我喜欢的是女人!若不是今夜着了他的道,我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水阳辉叹了口气:“修行本就需要清心寡欲,你如此不加节制,我要如何救你?” 徽玄宗弟子悔不当初地掩面哭泣,活像被欺负的良家妇男。 雪昼在一旁静静看着,忽见祁徵凑过来:“雪昼,你觉得这事怎么处理比较好?” “这……”雪昼忖道,“我觉得没有那么严重。” 此事可大可小,要怎么处置全看卫缙和水阳辉今夜心情如何,毕竟时间一久,大家兴许就会忘记这桩丑闻。 祁徵冷声道:“这个弟子我有印象,他跟上次那个谁,谁来着……就是和妖族通奸的那小子关系还不错,没想到啊,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雪昼没接话。 祁徵自顾自说:“话说回来,最近咱们天授真是倒霉,这种犯了淫戒的案子要么不来,要么接二连三的来,说出去谁知道我们修的是什么道,不被说成合欢宗就不错了。” 雪昼挑眉:“……你骂得可真脏。” 祁徵尴尬笑了笑,看向别处。 那徽玄宗弟子还在求饶,水阳辉实在不忍见同门师弟如此低声下气,不由面向那名天授宗弟子:“我师弟说是你勾的他,可有此事?” 天授宗弟子也大呼冤枉:“蕴和君,都是今夜喝醉了酒情不自禁,并非有意……真的并非有意啊!” 闻言,水阳辉为难地看向卫缙。 自从入了殿之后,卫缙就作壁上观,一语不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时崔沅之也开口:“衔山君,除夕刚过,趁着年节热闹喜庆,不如放过他们年轻人一马如何?小惩大戒,想必他们会长记性的。” 其他几小宗也纷纷劝说起来。 等他们七嘴八舌的说完了,卫缙抄起身旁的茶盏饮了几口,慢悠悠说:“我可没说罚他们,你们都误会了。”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 卫缙将茶盏放下,指节在桌案上轻轻叩了几下,提议道:“这样,你们俩挑个好日子成婚吧。” “……” 啊? 众人都愣住了。 雪昼微微睁大眼睛,就见卫缙修长的指节隔空点了点天授宗的弟子,语调轻缓:“是你嫁过去呢,还是他嫁过来?” “大师兄!我们之前——”那弟子很想说他们没感情,但一时之间竟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措辞,“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卫缙懒洋洋问,“你不会想说,你二人只是意乱情迷吧。” 那两名弟子互相看了一眼,很明显,就是这个意思。 更何况男子结为道侣之事本就罕见,这怎么能成婚呢! 卫缙似笑非笑:“作为天授宗门下弟子,不可不负责任,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毁了人家清白,以后还叫人家怎么寻道侣?” 徽玄宗那位小弟子都快要晕过去了。 水阳辉似乎觉得有些荒谬,不由出声阻止:“衔山君,不如就当他们是年少不懂事,闹着玩吧。” “也好,那你将你的人领回去,”卫缙应道,“至于我宗这位,打发去外门做些杂事亦可。” 去做外门弟子?那和仙途断送有何区别。一想到此举会耽误一位修士的未来,水阳辉又犹豫了。 卫缙继续说:“只要你二人结为道侣,天授绝不会追究此事,至于到底谁嫁谁也好办,你们偷情时是如何安排的,嫁娶也如何安排。” 一番话,将殿中二人羞辱得满面皆红。 气氛陷入难言的尴尬,崔沅之轻咳两声,适时开口:“既然衔山君都这么说了,那此事便先这样处理,大家今日先休息吧,若有什么其他的安排,待到明日天亮也不迟。” 他打了个圆场,围观人群纷纷感激地看向他,飞速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一旁的柏柯看看崔沅之,再看看卫缙,心里又开始做起了比较。 相较于这位衔山君,还是宗主更体察人情。 青蘅宗就从来没出过这种丑闻,可见宗主治理能力也不输这位衔山君了。 自然,柏柯对卫缙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他对卫缙唯一的印象就是令人害怕,不仅仅是因为卫缙见到非人族就不给好脸色,更是因为今晚的事情让他意识到:卫缙不仅瞧不起妖,看上去也不大瞧得起人。 ——说话也不好听,处事心狠手辣,一点不留情面。 这样相比,小灯跟着卫缙,是不是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一向不理解崔沅之为什么要探查小灯记忆的他,此刻也不由有些动摇了。 第26章 皇帝在太极殿蒙头大睡一场,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捂着头坐起身,宿醉难忍,硬是想不起来昨夜发生的事。 用完早膳后,趁着旬假不用上早朝,又百无聊赖地去天授宗的居所凑热闹。 一走进来就看到修士们在忙碌着收拾启程的行李,雪昼站在殿外,正拿着笔和小册子勾画着什么。 他今日穿的又是一身紫衣,腰间雕刻着兽首的玉带钩缀着一对云纹冲牙,耀眼无比。 皇帝搓搓手凑上去,将雪昼手中的笔夺过来,笑眯眯问:“小仙师新年好!这是在忙什么?” “陛下,”雪昼颔首示意,“明日一早天授就要离开皇都了,奉衔山君之命,今日一定要将宫中的闲杂事务办妥。” “原来如此,朕今日来就是想给皇叔拜个年,”皇帝作伤感状,“这年还没怎么过完呢,皇叔就要走了,朕心里有些不落忍。” 雪昼十分礼貌:“衔山君提前离开也是为了大卫的安宁,陛下不必伤怀。” “是,有皇叔为朕打头阵,朕坐守皇都也安稳些,”皇帝叹道,“只是如今皇室中嫡系一脉就剩朕与皇叔了,若是路上皇叔出了什么意外,朕可不知如何是好啊。” “毕竟鬼族势力难测,皇叔又是肉体凡胎,凡人的命到底只有一条,朕实在担心。” 他语气轻松似无意,听在雪昼耳中,表情立刻变了。 这么晦气的话他可不想听。 皇帝继续探究道:“传说青蘅宗宗主血脉特殊,来历不凡,有长生不老的本事,不知是真是假?朕若是让他替皇叔走这一遭,是不是更安全更靠谱?” “……” 少年笑容敛起,一只手不由自主背在身后,五指收紧,掌心中一支箭矢若隐若现,不时摩挲着。 这个卫越泽,话真多,真烦。 居然敢咒衔山君出事。 雪昼最不能容忍别人说卫缙半点不好,他攥紧箭身,忍住想给皇帝一箭的冲动。 腹诽道:崔沅之是这个世界的男主,他当然出身好了,讨伐交到他手里,自然也是只有大获全胜的份。 他实在受不了大家的话题总是若有若无围着崔沅之转,略有些不悦地说:“陛下放心就好,衔山君绝对不会有事,我会保护好他的。” 第24章 皇帝见他如此严肃正经,话锋一转,又说起别的:“朕就是开个玩笑,皇叔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我大卫真龙保佑,气运自然不差的。” 他哈哈笑了几声,溜进殿中去寻卫缙了。 雪昼面无表情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继续做起没干完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白日里提了崔沅之的缘故,临行前这夜,他又梦到了些许前尘往事。 那时青蘅山上只有寥寥几人,大家都作朋友相处。 崔沅之教他识字,两人的手交叠,掌心握着那支笔:“小灯,你的名字要这么写……” 一笔一划,无不彰显耐心。 “写完了,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他低下头看去,纸页上写的却不是小灯,而是雪昼。 “……” “啪嗒”一声,毛笔掉落在地,笔架摇晃,崔沅之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都扫了下去,桌角处用作收纳的檀木盒也摔得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水晶球弹跳着洒满屋子。 “你不叫雪昼,这不是你的名字,重新写,我教你,好吗?” 那只炽热的手又握上他。 然而,不论两人重写百遍、千遍,最后写出来的都是雪昼。 崔沅之俊美的脸上都是愠色,他把笔一扔,掐住雪昼的脖颈,一副恨极了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你忘记过去忘记得如此轻易,我却日日夜夜想着你,这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你必须也要像我挂念你那样挂念我!” 说着说着,他眼眶一红,竟然掉下几滴泪,打湿了雪昼的左脸。 下一秒,雪昼就惊醒了。 脸上还传来湿漉漉的触感,一时间竟叫他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现实。 隐约幽深的月光照进床幔,雪昼望见一个男人正小心趴伏在床边,像只大狗一样拿舌头舔舐着他。 居然在舔自己的脸。 “谁?!” 雪昼吓了一跳,顿时从床上爬起来。 因明日就要离开皇宫,今夜他收拾完东西便在自己的住处睡下了,并没有像前几日那般睡在卫缙寝殿的小榻上。 谁知道只是这短短一夜,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黑衣男人从床下爬到床上,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光芒照耀之下,少年看清楚他的脸—— “又是你,崔沅之!” 雪昼气愤不已,抬起手当即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小黑的脸被扇得偏过去,却一点儿都没生气,只是捂着红红的脸转过来,委屈地说:“雪昼,我就是太想你了,你明天都要走了,我来看看你不行吗?” 雪昼并不同他废话,凌厉的掌风直奔男人心口袭去,下了死手。 小黑虽没有崔沅之那般身经百战,但一只分离出来的心魔又岂会那么轻易让人制服? 他迅速侧身躲开雪昼源源不断的袭击,边防守边解释:“对不起,你别杀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想你,见不到你我真的会死的。” 雪昼蹙眉,心道,三载不见,崔沅之竟然变得如此油嘴滑舌。 在不知道挨了他多少下之后,小黑伺机攥住少年两条手臂,单手握住,气喘吁吁:“雪昼别不理我啊,你骂我两句好不好,我太久没听到你说话了,这几天只能偷偷看着你,上次为了看你,我还挨了那个劳什子卫缙一顿揍呢。” 听到卫缙的名字,雪昼顿时一个扫堂腿踢过去:“谁让你去骚扰他的!” 小黑似乎对他的偷袭早有预料,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小腿,高大的身体压上去,顷刻间和少年紧贴在一起。 男人的手温度很低,甚至有些冰凉,但粗糙的指尖顺着脚踝处的裤脚伸进去,一路摸上小腿肚,让雪昼浑身打了个颤。 只是这一下,那种熟悉的、火燎一般的感觉便充斥全身。 小黑将他的病又引了出来。 雪昼想杀他的心更甚。 他这病本就不好处理,多亏了这几日将注意力都放在修炼与宗门事务上才勉强压制那种灼烧感,今夜让小黑随便摸了一下,便瞬间一发不可收拾。 明日就要离开皇都了,怎么能在这等关键时刻出岔子? 第27章 “雪昼。” 小黑像是发现什么秘密一样,忽然微笑起来,露出森森的白牙。 “你怎么在抖啊?” 他将手掌卡在少年的膝盖窝,五指收紧,在滚烫的皮肤上留下印记,狐狸眼中迸发出点点的猩红颜色。 “身体也越来越热了,雪昼,你好敏丨感啊。” 明明和崔沅之长得一模一样,但举手投足间表露出的神情又让人感到无比陌生。 雪昼双手无法挣脱,便只得用唯一还能活动的腿去踹他,斥道:“滚,快从我身上滚下去!” 可他现在身体软成一滩水,很难使上力。 小黑任由他踹来踹去,反正不疼,就当小猫哈气了。 他将少年牢牢按在被褥中,心满意足地贴着他的脸蹭来蹭去,兴味盎然地道:“别动了好不好,听我跟你说,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上次在添香楼门口徘徊许久,我一直偷偷地瞧着你呢。” “你还不知道吧,从你离开天授宗的那一刻,我就在偷偷地看着你了,第一次我们交手的时候,你追着我一路追到崔沅之的庙观,当时你们宗门的弟子还将他的神像劈得粉碎,崔沅之那个蠢货……” “——放开我!”雪昼压根没耐心听他讲这些。 他的膝盖顶上男人的腰腹,两人吐息交错,热气在他们脸上蒸腾。 “你和崔沅之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要是让我亲亲你,我就告诉你。”小黑审视着他脸上的红潮,凑上去吻他。 雪昼当即偏头躲开,直接骂道:“崔沅之,你要是敢趁人之危,我就杀了你!” “别生气别生气嘛,”小黑立刻摆出认错的态度,但那只手还变本加厉掌着他的小腿,反复上下滑动、磨蹭,“雪昼,上次去添香楼,到底是不是想找男人玩儿啊?” 雪昼胸膛起伏加快。 “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小黑玩味地盯着他的细微表情,“我也不介意你以前喜欢崔沅之,但你想找男人玩儿,为什么不找我啊?” 雪昼闭了闭眼,果断道:“看见你这张脸我就烦,倒胃口。” “但是我很干净的,崔沅之都多大年纪了,他可配不上你啊,”小黑语调抬高,越说越快,“崔沅之那个脏东西,说不定床伴都换了多少个了,也就在你面前装装纯情,我不一样,我就是属于你的,这样不好吗?” 说罢,他视线若有似无地在少年腹下打转,暗示道:“你看看你,也不是特别看脸,不然怎么去添香楼那里逛?就当我求求你,别去找那些脏男人玩儿了,我很安分的,也不吵,你就当我是伺候你的奴隶,好不好?” 夜色里,他眸中的渴望浓得要溢出来。 雪昼与他对视一眼,一种恶寒盈上心间。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如此低三下四,就为了和自己睡一觉,姿态简直要低到尘埃里了,有必要吗? 这种热情让人害怕。 他的确想找人解决麻烦的破毛病,但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个男人。 就冲他这种黏人又怎么甩都甩不掉的样子,可想而知,只要沾上了绝对后患无穷。 雪昼沉着脸,一语不发。 小黑却以为他在认真考虑,左手从他的裤腿里抽出,苍白的手指开始解自己的衣带,看样子还有点急切:“雪昼,你放心,在床上我绝对都听你的,你说一我绝对不说二……” 真是不知廉耻,雪昼的眼神下意识向一旁挪去。 长时间的忍耐好似一阵热风,吹得心内野火越烧越旺,汗湿的发丝蜿蜒在耳际和侧颈,随着少年的动作,勾勒出一幅血脉偾张的画作。 小黑看在眼里,吹了个轻佻的口哨,他愉悦地劝说着:“好啦,忍不住就不要忍了,我现成一个人凑上来让你睡,你舒服了,我也得偿所愿,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雪昼雪昼,你知不知道,我毕生的愿望就是和你睡上一觉——” 这句话没说完,身下的少年不知道从哪生出一股力量,抽出手腕,强硬地抵住他的胸。 源源不断的灵力爆发,小黑下意识皱起眉,忽然觉得这突如其来的、难以抵抗的威压有些熟悉。 但也只得被压制着,乖乖从少年身上移开,眼睁睁看着他红着脸坐起身,微抬头看向自己。 凭空而出的流光箭矢化作实体,扎进胸前的布料。 男人似乎没料到他在这种时候还能将灵力悉数调动出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两人位置调转,雪昼将他押下床榻,脸色沉如锅底。 小黑双手举起,作出求饶的样子,他低头看着少年,微笑道:“雪昼……我们有话好好说啊,我何至于有滔天的罪孽,让你对我下死手?我只是喜欢你,喜欢你也有错吗?” 第25章 “闭嘴。” 雪昼抬头死死盯着他,气喘着割开他身上的衣服,顺手拽了张布条将他双手捆了个严实。 小黑似乎蔫了,乖乖站在那里,噤了声。 雪昼这才后退几步,快速走到桌前,将茶壶里的冷茶灌入口中,意图让自己稍微理智一些。 小黑歪过头,又提议道:“雪昼,你看过话本吗?话本上的主角通常会对另一个主角说:‘你挑起的火,你负责来灭’,你看我今夜冒昧造访,勾起你兴致,我是不是该把自己赔给你,这样才公平……” “闭嘴——闭嘴!”雪昼将茶壶‘砰’地一下摔回去。 顺手又从他身上割下来一块布条,团了团塞他嘴里。 现在世界安静了。 他走到收拾好的行李旁,把大大小小的法器翻找出来,将所有探鬼的玩意在小黑身上试了个遍,都没有发现异常。 确认小黑不是鬼后,雪昼快速披衣,拽着不情不愿的他连夜敲开了祁徵的房门。 睡梦中被叫醒,祁徵还有些茫然。 拉开门,就看到脸色通红、衣衫单薄的雪昼站在雪景里,身后还跟着一个高个黑衣男人。 祁徵定睛一看:“……景云君?!这,你们这大半夜的,这是在做什么?” 雪昼将男人推到他面前,嘱咐道:“此人夜半潜入天授宗居所,没安好心,极有可能是宗门内奸,天亮后立刻拿去太极殿,不要误了我们的行程。” “哦,哦,”祁徵不明所以,“那雪昼你——” 雪昼眨了眨通红的双眼:“我今天太累了,怕是明天要迟些起来,所以才托你帮忙。” 少年简单说了几句托辞便转身离开了。 祁徵望着他的背影,立刻便觉察出不对劲。 自雪昼来了天授,从没有一日懈怠,像惫懒起迟的情况更是没有,怎么今夜突然莫名其妙来找他说这些? 祁徵思索半晌,像是忽地想起来什么,立刻将小黑迎了进来。 “景云君请坐,你先在我房中歇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说罢,祁徵顺手抄起衣服和佩剑,循着雪昼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28章 天光熹微之时,添香楼突然热闹起来。 “竹叶青,你这是从哪儿捡来一个俊俏郎君啊?” 一妖发问,众妖纷纷围上去。 只见身着绿衫的青年揽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走进来,那少年身着紫衣,白皙的脸映着绯红的颜色,双眼紧闭,纤长的睫毛一抖一抖的,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哇,长得可真好看,”一个年轻的男孩凑上去,痴迷地摸了摸少年的脸蛋,似乎被烫到了,立刻缩回手,盯着青年说,“你个淫蛇,给人家下蛇毒了?怎么这么烫。” 另一个妩媚的女人则摸了摸少年腰间的环佩:“看上去就很贵,是个大主顾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竹叶青护住少年解释道:“好了,都不要再问了,我们两个是旧识,他今天只点了我。” 说罢,他扶着怀里的人向天字号厢房走去。 迷蒙之间,雪昼感觉自己被人放到了一张柔软的床上,紧接着,冰凉的触感抵上他的额头。 蛇妖的体温本就不高,他这样摸来摸去的,还真给少年摸醒了。 雪昼缓缓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绿衫青年正微笑看着他。 “你醒了,”竹叶青开门见山地介绍了自己,“这个时辰,周围做买卖的也就只有我们添香楼,我回来的路上看你倒在雪地里,便自作主张将你带了回来,你不会介意吧?” 雪昼的喉咙干涸得不像话,已经说不上来什么句子了。 竹叶青倒很体贴,他主动给少年倒了一杯水,喂到嘴边:“你应当还记得我,上次你在添香楼门口踌躇许久,我还上前和你说过几句话呢。” “咳咳——”雪昼忽然呛了口水,将茶杯推开,嗓音沙哑,“多谢。” 竹叶青知道他这是想起来了,便说:“想必你晕倒在我们添香楼的必经之路上,也不是无意,看你身体这幅情况,应该也是来我们这里寻乐子的。” 他语气幽幽地说:“你这个样子,如果不快点找人帮忙,可是会出大问题的,若是还想让自己做个正常男人,不要憋着。” 雪昼抬眼和他对视,后者轻轻勾唇,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一对竖瞳却冷冰冰地睨着他,给人一种反差错觉。 “你,”雪昼微怔,“你是蛇妖?” “是呀,小郎君喜欢的话,我变成蛇跟你玩玩儿也可以,”竹叶青笑眯眯的,“在上在下都好,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 雪昼慢吞吞地咽了咽口水,说:“我要想想。” 他的视线移得很慢,眼珠转到某处,指尖抓紧身下的被衾,突然一阵后怕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竹叶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牖:“寅时刚过。” 雪昼松了口气。 还有时间,但时间也不多了。 他陷入史无前例的纠结当中。 竹叶青坐到床侧,冷冽的香气飘过来。 他凑近少年:“看你的穿着,应当不是什么普通人,对自己的清白如此在意,想必也是心有所属,怕家妻误会?” 雪昼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倒是没有心上人,但,这副身体也不是说糟蹋就能糟蹋的。 毕竟是衔山君耗尽心血铸就的身体,雪昼总觉得自己没有权利随意支使,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请示衔山君的意见。 可是,可是。 衔山君连修士私通都容不下,还能容下他做出此等污秽之事? 竹叶青娓娓道来:“你放心,咱们萍水相逢,又是利益交换,事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嘴巴很严的,绝对不会泄露半分。” 雪昼唇瓣张合,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竹叶青摸了摸他发烫的手臂,弯腰凑上前来,悄声问:“还没问过郎君,郎君喜欢上,还是下?” 说完,他对着雪昼轻轻吹了口气。 一股奇异的竹叶清香袭来,少年缓慢地眨眼睛,眼皮变得沉沉的,吐息也变得火热。 “我、我……” 不知怎的,眼前的绿衫青年忽而和记忆中那个身着苍葭锦服的高大身影重合,扰乱他的判断能力。 雪昼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但他记得,苍葭是卫缙惯爱穿的颜色。 “什么?”竹叶青附耳凑上去倾听,“我在听呢,郎君。” 雪昼垂下眼,睫毛抖了抖,滚烫的指尖在自己的腰上摸来摸去,颤抖着取下沉甸甸的钱袋子:“钱……我要给……” “扑哧”,竹叶青没忍住笑了一下,心中觉他可爱的同时,也放下心来。 看来这是同意了。 他勾住沉甸甸的袋子,随意瞟了一眼,讶道:“小郎君年纪轻轻就这么有钱,看来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少爷啊,袋子里连个碎银的影儿都见不着。” 雪昼合上眼皮,深深吐息。 竹叶青顺手取了块金出来放在手里掂量:“就这一枚,够买我好几次了。” 他将钱袋子往地上顺手一扔,将雪昼按在床榻上,横跨着坐在他腰间,双手抚在少年胸膛,开始解他的衣衫。 “不过嘛,服侍郎君这样漂亮的,倒贴我也愿意。” 要是未经人事的小雏鸟一只,他就更爱了。竹叶青三两下便把雪昼的上半身剥干净,指尖毫不留情在他身上揩油。 少年劲腰细瘦,显出两条漂亮的人鱼线,微薄的胸肌随着呼吸节奏起伏,皮肤白皙,看上去就是蕴着力量的好身材。 自重生以来,雪昼日日勤加修炼,从无懈怠,自然和在青蘅山时判若两人,如今年岁渐长,更是脱胎换骨,和从前气质判若两人。 竹叶青贪婪的目光移到他心口,指尖弯曲刮了刮那道伤疤:“郎君这心口的痕看着好狰狞。” 冰凉的触感激得雪昼打颤,他喘息着,一字一句用错乱的气息说:“别,别碰我,直接做你的正事就好。” 怎么一点儿情趣都没有呢。 竹叶青拉长声音说了句好,三两下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万事俱备。 他拉下雪昼的亵裤,正要继续动作,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的门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巨响! “嘭”一声! 门板被人踹得四分五裂,再不能复原。 这声音吓呆了床上二人,雪昼稍微清醒过来。 定睛看去,只一眼,顿时吓得灵台清明。 烟尘之中,苍葭色的身影伫立着,明暗交错下,映着卫缙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厢房的门框在他颀长挺拔的身量映衬下,显得过于紧窄、矮小。 卫缙那双桃花眼带着杀人般的寒意扫过来,在见到雪昼衣衫不整时,更是危险地眯起。 “卫雪昼,”他咬牙切齿,死死地盯着床上紧贴的两人,“下来!” 第26章 第29章 雪昼僵住了。 他脸色煞白,什么旖旎绮念、什么欲丨火焚身,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完了。 他完了。 背叛天授宗,背叛清修律令,被发现了,统统被发现了。 雪昼慌乱推开身上的青年,抓起自己的衣服就往身上乱套。 竹叶青也被这架势惊到了,但他好歹也是见惯各种捉奸场面的人,比雪昼要更冷静些。 他披上外衫走下床,皱眉走向卫缙,用还算客气的语气说:“这位郎君,我们添香楼的东西价值不菲,砸坏了可是要赔的——” 卫缙迈开长腿,通红着双眼掐住他的脖颈,指尖收力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从牙缝里挤出来字句:“我有的是钱,现在想买你的命,你可愿意?” 汹涌的灵力铺天盖地袭来,窒息感令竹叶青双目微凸,霎时便抵抗不住变成青蛇本体,粗长的蛇尾疯了似地来回打摆。 雪昼见状,顿时从床上半爬半滚着下来,扑到卫缙脚边,抱住他的腿,唇瓣抖着说道:“衔山君!求衔山君饶他一命!” 卫缙俯视着少年,并未因此有所触动,反而变本加厉,淡漠地收紧五指,誓要将竹叶青掐死的模样。 青蛇直接被攥得动弹两下,无力挣扎了。 一股深深的恐惧自天灵盖袭入雪昼五脏六腑。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卫缙很讨厌异族。 在很久之前,在他还是小灯的时候,他就知道卫缙对人族以外的任何生灵都不会有怜惜之情:柏柯害怕他,鹤渊忌惮他,无数妖族死在他剑下,连后代都不曾留下。 卫缙本就不似崔沅之那般博爱,又一向我行我素,法力高强,天上天下无人能约束他,想要谁的命还不是手到擒来? 雪昼冷汗涔涔,双手紧握男人的衣摆,慌乱之间口不择言:“衔山君,对,对不起,全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虽然他给我下了一阵迷香,但是,但是我,我是脑子糊涂了,绝对不是有意背叛天授宗!” 他这样絮絮叨叨飞快解释,也不知道哪句话稍稍顺了卫缙的耳,男人手一松,青蛇重重摔在地上。 竹叶青连人形都没来得及变,飞快顺着墙壁爬走了。 雪昼见他行动还很迅速,便知道他没事,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他以为自己的小心思很隐秘,殊不知卫缙居高临下,将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见状,顿时怒火中烧道:“你倒是很担心那条小蛇。” “你们认识多久了,背着我幽会过几次?” 雪昼不敢抬头看卫缙的眼睛,他只是盯着地毯上的花纹,汗水顺着尖巧的下巴滴落:“我,我不认识他,求衔山君明鉴!” 从上往下看,少年的肩上挂着紫色的长衫,颤动间露出精巧的锁骨,还能看到胸前的光景……简直一清二楚。 卫缙冷血一笑,越想越恨得牙痒痒。 “不认识他,却可以脱了衣衫和他同床共枕,卫雪昼,你可真是好样的。” 雪昼扶着他的小腿,双膝跪地,求饶道:“我错了,雪昼知错,求衔山君不要把我赶出天授宗。” “你怕的,就只是被我赶出宗门?” 卫缙望着紧紧扒住自己的少年,长靴足尖隔着衣料踢了踢他的膝盖,冷酷无情地收了回来。 失去倚仗的雪昼半跪坐在地上。 卫缙问:“我给你一次机会,说,你错在哪了?” “……我,我。” 雪昼忽然失语。 他脑海飞快转动着,说了最重的那个罪名:“天授清修之地,我不该因为一己私欲做出污丨秽之事。” 看不到卫缙的表情,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冷笑:“哦?是吗?” 这是他生气时的反应。 恍惚间,雪昼仿佛看到自己被废除修为、被狼狈轰出天授宗的模样。 和那个与花妖和奸的一样,或是与那个徽玄宗厮混在一起的修士一样。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愿意接受的,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懦弱的。 不仅贪恋天授宗带给他的优渥生活,贪恋衔山君对自己的优待,也不想变成没人要的孩子,不想再过那种地狱一般的流浪生活。 绝对、绝对不能再被抛弃一次! 雪昼指尖发抖,惊慌着摇头说:“我有罪,我错了,但我没有勾引人族!这是真的!” 说完这句话,他颇有些头晕目眩。 若是放在不久之前,雪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这些东西扯上边,但为自保,他还是大着胆子重复道:“衔山君,他是蛇妖啊,他不是人,我绝对没有勾引任何人族的想法,我是清白的,请衔山君明鉴!” 卫缙直接被气笑了。 不知是被自己亲手定下的律令气的,还是被少年这番越听越火大的诳语气的。 他面上皮笑肉不笑,一个一个字从后槽牙里蹦出来,夸赞:“雪昼倒很聪明。” “很会钻空子啊。” 雪昼听了更害怕。 到底要怎样,怎样才能让衔山君消气。 他越想越绝望,越想越畏惧,怕得眼眶润湿,一滴滴泪砸下来。 还是鼓起勇气,挪过去拉住卫缙的衣角,开始胡言乱语:“对不起衔山君,我是您的法器,您是我的主人,我本来就属于您,我的身体也是您的,不应该对您有所隐瞒——” 少年鼻音很重,说话带着浓浓的哭腔。 卫缙弯下腰,半蹲在他面前,捏住少年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 雪昼的视线早已模糊,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他边哭边委屈地说:“衔山君,我的身体病了,它不听我的,您已经警告我很多次了,但我只是想赶紧解决这桩麻烦事,不想耽误为您办事,我不知道这样会搞砸,呜呜呜……” 卫缙伸出另一只手,重重擦去他的眼泪,带着惩罚般的力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是说不该对我有所隐瞒吗?” 隔着手套,触感是冰冷的,雪昼为了讨好他,柔软的脸颊主动贴上他的掌心,抽噎着道:“衔山君,我不想让您讨厌我。” 他哭着倾诉,连敬称都忘了用:“你那么讨厌那些人,我怕你知道了也会讨厌我,我不想让你讨厌,也不想让你知道我很坏。” “……” 真是笨。 卫缙直接上手给他穿衣服。 里一层外一层,将繁重复杂的华服重新穿好,腰间环佩一一复原,地上的钱袋也捡起来拍拍灰,弄干净挂了上去。 雪昼乖乖站着,呆愣愣看着卫缙将靴子给自己套好,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卫缙站直身子,将他脸上的泪痕仔细擦干净。 大手抚上少年的后脑,下一秒,雪昼眼皮沉沉,昏睡过去。 男人稳当当接住了他,打横将他抱起,面沉如水离开了厢房。 第30章 好热。 窗牖紧闭,重重帐幔与珠帘垂下,遮住天光。 睁开眼,这里的环境昏暗得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雪昼懵然坐起,身体内邪火流窜,隐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稍微动一动,一层细汗打湿鬓角。 他扶着床畔打量四周,才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 这是衔山君的床。 到处都是淡淡的麝香味道。 雪昼慌乱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衣服早已被换下,身上宽松的寝衣显然也不是合适的尺寸。 没有发饰,辫子也拆掉了,周身清爽,似乎有人给他做过清理。 雪昼头皮发麻,一时间不敢细想那个可能。 现在的他出现在这张床上,就是对衔山君的亵渎,想到此处,便要扶着床畔下床。 正爬到一半,数重纱帐外传来男人的声音:“醒了?”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撩开帘子,卫缙捧着一卷书走进来。 同雪昼一样,他也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单衣,衣衫松散,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 墨发披散,发尾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一看就是刚刚沐浴过的。 “衔山君,我……” 雪昼嗓音喑哑,上半身快要探出床外,见到卫缙之后便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敢动。 卫缙走到他面前,大手将少年捞回床里,在他身侧坐下,贴得极近。 “省着点力气,你现在还病着。” 柔软的床榻下陷,雪昼怔怔地看着男人笼罩住自己。 他下意识攀住卫缙健实有力的小臂,隔着微薄的衣衫,能感觉到男人肌肉突然绷紧,像猎豹扑食前的蓄力。 不过一瞬间,雪昼就倏地松开手,气息也不自觉加速。 “衔山君,我……是不是已经梳洗过了。” 卫缙的神情晦暗不明:“从那么脏的地方回来,不将你洗干净,如何上我的床?” 雪昼脑海里不自觉浮现添香楼的一切,愧疚地小声说。 第27章 “衔山君,对不起——” 眼神下移,不慎瞥到卫缙手臂旁敞开的书册,想说的话顿时卡壳了。 衔山君在看书。 他手里的书不是别的,正是自己偷偷藏在枕头下的那几本其中之一。 雪昼嘴巴张张合合,羞耻感排浪般袭来。 卫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将书重新拿起,倒还面不改色地看了看,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少年斗胆伸出手,竭力按住书册的内容,意图挡住男人的视线,脱口而出:“衔山君,我不该买这些禁书偷偷看的。” 禁书? 卫缙说:“并非禁书,雪昼平日里忍不住的时候,想必也是夜夜对着这些书聊以慰藉,怎么说也该算你半个大夫了,怎能出言不逊说人家是禁书?” 雪昼:“……” 从来不知道卫缙还能一本正经说这些下流之语,他紧紧闭上眼睛,装没听见。 卫缙挑眉:“闭上眼就想当没这回事?我同你这大夫交流一番,你也不要讳疾忌医才是。” 册子上的工笔画活灵活现,只见一人跪在床上,另一人自后贴上他的背,一手探到其颈前圈着,剩下的那只手则放在臀上抚丨摸。 雪昼低声反驳:“我其实没有天天看,不记得这些内容的!” 卫缙瞥了眼他慌张的神色,顺手将书扔到一边的地毯上:“这样再好不过,雪昼日后想治病,直接寻我便是,我已将书中细节记得一清二楚,毫无遗漏。” 雪昼睁眼:“……什么?” “衔山君,要给我治病?” “除了我,你还想找谁?” 卫缙微微一笑,声线温柔似水:“你要是还敢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妖族,我见一个弄死一个。” “……不找不找,”雪昼立即接话,“我再也不找了。” 再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卫缙忽然倾身附上来。 雪昼眼睁睁看着他轻掐住自己的脖颈,将自己抵在床边,指尖挑起耳边一缕发丝缓慢地揉搓、把玩。 被迫抬起头,仰望着男人英俊立体的轮廓,呼吸受阻,只得张开唇瓣。 不知为何,同其他人如此相近距离,他总是很抵触。 但面对卫缙时,却每每都有种神智不清的感觉。 只要一同卫缙对视,眼神就会涣散,涎水分泌,身体里生发出某种饥饿感。 “衔、衔山……” “嗯?” 卫缙提高声调,五指微微收紧,指腹隔着手套摩挲着少年精巧的喉结:“你在床上也要叫我这个称呼,确定吗?” 雪昼脑子晕乎乎的,望着男人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口干舌燥地吞咽口水。 卫缙附耳凑上来,调戏道:“来,换个叫法听听。” 叫什么……叫什么好呢。 雪昼想不出来,他不敢叫卫缙的名字。 卫缙等了半晌,垂眸望去,只见少年傻傻地看着自己,一副看呆了的模样。 “雪昼,我们从前在洞府闭关时,也同床共枕许多日夜了,”他循循善诱,“你觉得,我是你的谁?” 我是你的谁。 雪昼缓慢地想着。 “说啊。”卫缙松开他的发丝,轻轻拍着他的脸蛋。 “你是……” 雪昼仔细斟酌着用词。 “你是,是我的——” 卫缙凑上去听。 少年湿润的羽睫颤动:“是我的主人。” “……” 卫缙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消失了。 但很快,他不动声色将少年翻了个身,将人背对着自己,命他老老实实趴在床上。 主人? 好,好,也不错。 卫缙抬起手,对着少年的臀丨瓣狠狠抽了一记! 啪的一下,殿内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雪昼瑟缩着抖了一下,似乎惊到了。 身后的男人贴上来,大手掌住他的腰,幽幽说道:“在添香楼时你说了,你是我的,身体也归我管,既然如此,我也得好好管教你了。” 寂静的大殿里,能听见衣料相触,彼此摩挲的声音。 这一瞬间,雪昼忽想起自己在天授宗春晖殿外,对门下弟子发出清高矜傲之语: “天授宗律令第一条,异族不得和奸,为何明知故犯?” 第31章 彼时他还以为, 自己会一辈子做个严守戒律的模范榜样,引宗门内无数修士尊敬、崇拜。 就像衔山君一般,清心寡欲, 无欲无求。 谁知人间走一遭,还没过多久, 自己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而天授宗是断然容不下污.秽事的…… 雪昼迷糊地想着, 十指悄悄抓紧床单,似乎有些害怕。 卫缙尚不知他脑海里已经展开一番天人交战, 他从少年背后覆上来, 一点一点擦着雪昼额上的汗,语气充满拷问之意。 “告诉我, 这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卧榻幽暗, 到处都是卫缙的味道,雪昼不敢和卫缙对视,咬着唇忍耐。 “不说?”卫缙桃花眼紧紧盯着他, 大手移到少年腰下, 贴上去威胁道,“那我可要再打——” “是, 是接到皇宫送来的信那天!”雪昼连忙道,“那天,衔山君经过我身边时,轻轻拍了拍我,那时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 “我就,感觉有些奇怪,”雪昼懵懂地、如实地和盘托出,“心跳很快, 身体热热的,不受控制。” 就像现在一样,衔山君的手还停在他的腰上,触感叫人难以忽视。 一想到两人现在亲密无间地紧贴在一起,他的气息就变得又快、又急。 卫缙将少年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呢。” “然后我去问了宗门的医修,他们说,说我是发丨情期,”雪昼咬字慢吞吞的,睫毛颤着,“但我是器灵,怎么可能有这个东西……” 卫缙未做评价,手上的力道带着几分克制,阴森森道:“所以你就在不清楚身体到底出了何种问题的情况下,去那种地方寻.欢作乐。” 不,不是的,他一开始也想自己解决,以为熬过去就会好。 谁知道后面会越来越不管用呢。 雪昼有些委屈:“我只是不想在衔山君面前出丑,因为我自己一个人做的不好。” 小美人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卫缙弯下腰,捏住他的下巴,薄唇几乎贴着他的耳侧,语气带着些许的压迫性:“雪昼嘴上说是为了我,做的可都是惹我生气的事,这叫我如何相信?” 耳廓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热息吐纳,激得雪昼打颤。 他觉得有些痒,又怕自己控制不住扑上去,便悄悄往旁边躲。 然而卫缙的一双大手就像坚固的锁链,将他牢牢固定在那里,不得逃脱半分。 觉察出少年的意图,卫缙眸色暗沉,神情微变:“躲什么,怕我吃了你?” 雪昼越说声音越小:“不是的,我怕我,控制不住……” 卫缙挑开他汗湿的发丝:“控制不住什么?” “控制不住,对您,做不好的事情。”雪昼的下巴还被男人钳制着,只得闭上眼睛。 卫缙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异色,他望着少年润湿艳红的唇.瓣,心尖上似有一只小猫爪在挠。 真是可爱。 “那雪昼对别人,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么?” 卫缙拇指指腹蹭了蹭他的唇,警告道:“要如实说,若是有所隐瞒,我还如何帮雪昼解决问题,雪昼说是不是?” 雪昼睫毛微动,睁开眼,清澈的眸子里夹杂着隐忍的欲丨望。 “没、没有的!” 虽然他这病发作起来,的确是任人挑拨,但雪昼清晰的知道,衔山君同其他人带给自己的感觉都不一样。 每次和衔山君贴近时,身体上的反应总是格外强烈。 雪昼也不明白为什么唯独对卫缙有此反应。 他想,或许是他太崇拜衔山君了。 雪昼眼里的卫缙是强大的,无所不能的,是代表天授与皇权的符号,他矜持而淡漠,早已摒弃了凡俗杂念,是禁欲二字的化身。 若是淫丨乱的自己在卫缙面前露出丑态,该是多么失礼的事。 但现在和最坏的情况又有什么分别,衔山君正巧撞破他去添香楼买欢…… 想到这,雪昼打了个哆嗦。 “在想谁呢?” 卫缙惩罚似地咬了一口少年的耳垂:“在我的床上,专心些。” ! 衔山君竟然—— 雪昼耳廓立时变得粉粉的,他难耐地说:“您,您怎么……” “我怎么?” 卫缙若无其事般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再次含上去。 灵活的舌尖不断舔舐,不时轻咬,不过片刻,雪昼的耳垂就被他舔得湿.漉漉的,这里本就敏丨感,哪里经得起如此挑丨逗,当下便瑟缩着道:“痒,痒,不要了。” 第28章 可惜他越如此说,越得到变本加厉的对待。卫缙按住他,含吮住一小部分的耳朵,又啃又咬,发出色丨情的水声,落在雪昼耳中,简直听得一清二楚。 湿热的舌尖钻进耳中,雪昼顿时弓起身子,反应极激烈,指尖抓紧床单:“停、停下,呜,求求您了——” 他做起挣.扎似的反抗,但又怎么能与卫缙相较。男人极富有技巧的舔丨弄,绕着他最难耐的地方打转,随着速度稍稍加快,带起一阵一阵酥麻的、过电般的感觉涌向雪昼四肢百骸。 小美人实在难以承受,脚趾都蜷起。 不知过了多久,卫缙才放开他,望着怀中脱力的人,嗓音沉沉:“多亏雪昼买了那些书,这望闻问切之术立即用上了,不过,治病之事,怎能说停就停。” 雪昼眼眶湿润,缩在他怀中,似乎还在躲避方才那种可怕的感觉。 卫缙又亲了他耳朵一口:“你既喊我一声主人,这病以后就只能主人来帮你,是不是?” 雪昼哽咽着嗯了一声,看上去听话无比。 卫缙诱哄道:“治病切不可半途而废,乖,帮我取下来。” 说着,他将大掌移到少年的手上。 雪昼指尖发.抖,小心翼翼摸上手套的末端,一点点为男人脱下。 卫缙这只手疤痕遍布,均匀分布在指腹与掌心,摸起来粗糙起伏,生着薄茧,但却是修长的,蕴着力道。 雪昼望着他的掌心,鼻尖抽.动,眼眶有些红。 卫缙只瞧一眼就知道小美人心里在想什么。 “好了,雪昼可以哭,不过可不是现在,也不是为了这个。” 他的膝盖强势顶开少年的双腿,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治病过程中,要及时告诉主人什么感觉,知道吗?” 说罢,卫缙的指尖勾住雪昼松垮的中衣,低下头,边脱边凑近他的唇。 这时,雪昼忽伸出手拦住了男人。 动作停下,他们的眼神其实都不大清明。 卫缙那张俊美的脸放大在眼前,雪昼的心怦怦跳,他咽了咽口水,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渴丨望着。 但他还是犹豫且忌惮地开口:“那个……天授宗律令——唔!” 那条耳熟能详的法令最后还是没有完整说出口。 卫缙攥住他的手腕,强势按在床褥上,低头吻了上去。 雪昼漂亮的杏眼微微睁大。 衔山君,在吻他。 卫缙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掐着雪昼的脸,强迫他微微仰起头,唇稍张大些,舌头就钻了进去。 这是一个激烈的湿.吻。伴随着大舌有力的翻搅,柔软的口腔内壁被一寸寸舔尽。 雪昼的舌尖被男人勾住,吮得发麻,麝香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上颚似有似无地被触碰着,带来难以忍受的痒,卫缙的舌越探越深,黏糊的“咕啾”声一下一下,伴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节奏。 非常色丨情。 微微的窒息感令雪昼晕眩,刚开始还在抗拒,卫缙那只手绕到他后脑,强硬地不容许他移动半分。舌尖被男人又吸又嘬,身体下意识弹动起来,却被卫缙牢牢抓住固定,无论怎么躲都躲不掉,霸道地只许他张开嘴承受。 这个吻结束了,雪昼终于得以呼吸,他张着唇,涎水溢出,又被卫缙俯下身一点一点舔去,唇.瓣再次接触,发出“啵”的吸吮声。 卫缙欣赏着呆傻的小美人,回味着方才的甜美:“真乖。” 好半晌,雪昼才回过神来。 他抓住卫缙的衣襟,失神的双眼逐渐聚焦,在望到男人那双深邃专注的桃花眼时,埋入他怀中掉起了眼泪。 “呜呜呜……我们,我们两个……” 卫缙怔了一下,连忙将雪昼抱进怀里,感受到怀中躯体的颤.抖,他一下一下抚着少年单薄的背。 “乖宝宝,你怕什么?” 卫缙的声线低沉富有磁性,语气里带着十足的耐心和温柔。 雪昼哽咽着问:“你会把我修为废尽、赶出宗门吗?” 卫缙:“。” “我们,我们是异族,”雪昼害怕地说,“我不想被赶走,我想留下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要听话。” 他一连说了无数个我,可见是怕极了。 “……” 此时此刻,卫缙突然有点无法共情过去定下这条律令的自己。 再加上宗门内有前车之鉴,雪昼推人及己,怕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被废除修为逐下山的那名弟子并不只是和异族有了私情那么简单,在这样的场合也不适合展开讲。 于是卫缙哄道:“当然不会将雪昼赶出宗门了,你会好好的,一直在我身边。” 雪昼哽咽声停止,他睁大眼睛望着卫缙:“可是异族不允许和奸……” “我跟雪昼只是亲一亲,亲亲怎么能算和奸?” 雪昼的思维卡了一下。 卫缙挑眉:“那些杂七杂八的书雪昼也看过不少了,应当对和奸的行为有所了解,这和奸,必得是一人x入另一人体内,是不是?” 雪昼觉得这话糙得有些刺耳,但一时间又无法反驳:“……是的。” 卫缙微笑:“所以,我们并没有违背宗门律法。” “就算我们亲一百次,一千次,也是对的,完全没错的。” 是、是这样吗? 雪昼晕乎乎。 “当然。”卫缙那只未着手套的手开始剥他的衣服。 雪昼的心渐渐落到实处,这时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他,卫缙又覆上来亲了他一口。 “有我在,一定不会让雪昼被赶走的,是不是?” 他经常对少年说“是不是”“对不对”“好不好”诸如此类的问句,多数带着点引导性的意味。 雪昼点点头,既忐忑又期待地说:“那,那我们就不用真的像书中那样做……” 卫缙:“……” 回头得想个办法把那条律令改了。 但此刻,他只得说:“是,不用那样做也可以。” 少年的心高兴起来。 卫缙的手掌干燥、温热,带着并不平坦的纹路,带起一阵阵战栗感。 雪昼被他捞起,靠坐在怀中,哪怕身量并不低,在男人高大坚实的胸膛映衬下也显得有些娇小。 耳际贴着卫缙肌理流畅的胸口,男人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 “雪昼之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是怎么玩儿的?” 卫缙低下头,唇.瓣贴着少年的侧脸,好像在吻他,又好像不是。 “做给我看看。” 雪昼的脸如烧红的云一般,羞赧道:“我、我,不太会……” 卫缙故作一本正经:“就是因为不太会,才总是隔靴搔痒,病也治不到实处,有我从旁指导,自然会帮帮雪昼的。” 是这样吗? 雪昼惴惴不安的,感觉到心跳加速。 …… 后来,他被卫缙接连玩了很久,终于筋疲力尽,躺倒在男人怀中沉沉睡去。 睡着了,眉宇之间却不太安稳,蹦出几句呓语梦话。 卫缙将自己的手擦干净,重新坐到床畔,俯身去听。 少年说的是:不要赶我出宗门,求求你…… 卫缙重新穿戴好手套,指尖轻轻抚平雪昼的眉。 “乖宝宝。” 卫缙哄道:“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雪昼睡得沉沉,并未听到这句。 在少年的心里,卫缙的形象简直如谪仙一般,性情冷冽,不染纤尘。 毕竟他平日里衣着打扮就十分保守,人前很是体面,整日高高在上的,看上去对情爱一事毫无兴趣。 但若雪昼观察得再仔细些,兴致正高时倘若肯回个头,便不难发现,卫缙细微的神情出卖了他。 双眼会猩红,口涎分泌泛滥,动作也是极力克制才显得不强硬粗暴。明明很想要,还偏要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卫缙自小接受到的教育,就是要摒弃红尘,时时刻刻做个没有世俗欲丨望的人。 自然,这样的人在床上也不会说我想要你、我想吻你这样的直白话。 是以,他会将这种热情转移到对雪昼的夸奖上。 平日里就经常夸他,到了床上也不例外。 “雪昼真棒”“真漂亮”“好乖”信手拈来。 紧接着的是接二连三:“亲一亲不算和奸,摸一摸当然也不算,是不是?” “我以后都会帮雪昼的,谁能忍心看雪昼这样难受?” “不许走神,还有几个问题没有回答。” “……” 大殿仍旧昏暗,无人再扰少年清梦。 卫缙重新梳洗整齐后,便去了正殿,将祁徵唤来。 随后他修书一封,交到青年手上,吩咐:“转告二师弟,多查查那个被逐出宗门的弟子下落,只要寻到,立即绑来见我。” 这是方才在床上从雪昼口中套出的信息,卫缙觉察出事情恐怕不会那样简单。 第29章 雪昼的身体到底为何变成这样,恐怕要找到那人才能得知了。 祁徵不知道个中缘由,他还有些不解,为什么大师兄忽然查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不过大师兄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只需要照做便可。 祁徵不再多问,转身麻利地去办事了。 ……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雪昼醒来时,殿内还是一片幽暗,同先前一样,瞧不出时辰。 那床湿得一塌糊涂的被褥换下了,就连他身上那些痕迹也做了清理。 扶着床坐起来,灵力运转一番,竟然发现那奇怪的病症果真消失了! 衔山君可真厉害。 一想到睡前发生了什么,雪昼就不由自主地摸上脸,很烫。 这病居然不像医馆大夫所说,要失去清白才可以。 雪昼自动忽略了这个治病的过程有多么漫长且艰辛。 他自然也不知道,是卫缙一番伺.候加上为他调息,才将这折磨人的症状压了下去。 掀开被子走下床,没走两步,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雪昼:“……” 须臾,他安慰自己道:一定是这几日修行懒散了才会这样,看来以后要更加勤勉了。 但这床榻一事和平日里的修炼又怎能混为一谈,前者消耗的精力并不比后者少,心神的消耗,汗水的流动,还有一些难堪的姿势,都是身心的双重挑战。 雪昼慢慢磨蹭到帐幔之外,在桌案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 接连喝了两三杯,口渴的感觉才逐渐消退。 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上,胸.前,肩颈,布满大大小小的吻痕。 雪昼好奇地蹭了蹭那些地方,不疼,没什么感觉。 但他可不想在这副身体上留下痕迹,心里想着,待会儿去拿药膏把这些地方涂一涂,应当很快就会消下去了。 随后他穿上卫缙一早准备好的衣服,坐在梳妆台前梳洗打扮。 依旧是红色的锦服,崭新的,却和他平日里穿的尺寸一模一样,旁边放着的手环、耳坠、腰带和大大小小的配饰都是没见过的花样。 雪昼拿起那副耳坠,上面嵌着多面立体的宝石,照射之下,能从不同的角度发出亮闪闪的光。 好好看! 他对着铜镜穿戴起来。 这副新得的宝珠耳坠简直比治病治好了还让他欣喜,顿时将杂七杂八的烦恼抛诸脑后。 整理完毕,推开殿门时,只见庭院里狂风大作,地上积雪未消,天已近黄昏。 清冷湿润的风刮过面庞,这才将他从那段暧昧短暂的游离状态抽回到现实。 雪昼忽然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添香楼,蛇妖,启程日……还有崔沅之。 对了,他捉到了一身黑衣的崔沅之! 想到这,他拍了拍脑袋,懊恼地踏入风雪中去,直奔祁徵住所。 寻了半天没见到人,多方打听之下,才知道天授宗与徽玄宗的弟子今日大喜,皇宫内的修士们都去围观了。 待他赶到地点,便发现这里人山人海,竟然来了不少人。 按理说皇帝完全不必为两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走这一遭,或许是他好奇,实在没见过两个男人结为道侣的情况,便也来了。 雪昼穿过乌泱泱的人群,直奔祁徵而去。 后者正憋着笑看那两个修士憋屈拜堂的模样,忽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一转过头,就看到雪昼正皱着眉看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心虚道:“……雪昼?” 祁徵讪笑:“哎哟,你怎么来了啊。” 他想起来,雪昼昨夜消失在皇宫中,是自己找大师兄通风报的信。 雪昼该不是来找自己算账的吧! 这也不能怪他啊,那天是大师兄托他时时照看雪昼,一有什么异样就立刻上报的,他只是觉察出不对劲,及时告知而已。 否则,雪昼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了怎么办。 祁徵想起清晨时,大师兄冷若冰霜地抱着昏迷的雪昼回来,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的不悦。 也不知道雪昼昨夜去了哪里,他还从来没见过大师兄那么吓人的样子呢。 不过今天下午,大师兄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甚至方才还破天荒地送了新人一份贺礼,这事儿放在以前,说出去谁敢信? 真是诡异。 “雪昼,对不起啊,我那个,我不是故意的,”祁徵主动赔罪,“真的不好意思,要不我请你喝酒吧!” “什么?”雪昼凝眉,“我是想问你,崔沅之呢,你有没有将他交给陛下?” “啊?” 祁徵回味了一下,这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他顺手指了指对面的人群:“景云君就在那里,你看,他也来了。” 雪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视线正巧和崔沅之相撞。 或许是来参加喜事的缘故,崔沅之今日倒反常地没穿白衣,换上了一袭天蓝色长衫。 他的视线一寸不移地紧紧粘附着少年,狐狸眼里满是柔情。 和昨夜那个人很像,又有些不像。 雪昼蹙眉。 祁徵解释道:“你说景云君法力那么高强,我就算对他五花大绑,也绑不住他分毫,是不是?至于奸细一事,我倒是如实替你说给大师兄了,但我总觉得这事情有误会,景云君怎么可能是奸细呢。” 多好一个人啊。 “对了雪昼,昨夜景云君为何会出现在你那里?” “……没什么,”雪昼闭了闭眼,暗恨自己错过了好机会,“见他可疑,我就把他捉来了。” 祁徵笑笑,拉住他:“可能都是误会一场,咱们大师兄和景云君关系这么好,改天说和说和,误会可能就解开了。” 雪昼仍有些闷闷不乐。 祁徵绕着他转来转去:“好啦好啦,今天大喜的日子,你不好好瞧一瞧?参加完这场喜宴,咱们可就要去休介了,到时候有得忙。” 喜堂里,身量齐平的两个男人穿着喜服,别扭地站在一起。 雪昼瞅了两眼,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心道,这红衣穿得可真不是时候。 但他还是站在祁徵身旁,心情复杂地看完了整场大婚。 原来男人和男人结婚是这个样子的,也会忸怩,会脸红,会不好意思,然后诚惶诚恐地接受大家的祝福。 婚礼结束,徽玄宗和天授宗的人都凑上去给两位新人敬酒。 虽说这两人结为道侣的起因有些炸裂,但事情发展到现在,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如就坦然接受现实吧。 显然,两位新人也是这么想的。 人流走动推搡间,不知谁撞了雪昼一下,少年被迫向前踉跄,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却在倒下去前一秒,被一只手牢牢扶起。 那只手裹着黑色的皮质手套。 “……” 雪昼的心一下子乱了。 他抬起头,视线从华贵整齐的衣摆移到那条腰带,再往上是衣襟紧紧交叠的领口,瞥到卫缙的喉结时,突然不敢继续看了。 离开那张温暖封闭的床,他们的身份又退回到原地,卫缙仍旧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潢贵胄。 就如同二人曾在天授后山的洞府中同床共枕数百个日日夜夜,出山了,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对寻常的主仆,没人知道这层关系背后的秘辛。 雪昼却从这之中品味到一点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他借着卫缙的力站直身子,也像过去千百次一样学着男人镇定地道:“谢谢衔山君。” 话说完,谁料那只手却还握着他的小臂,没有松开。 雪昼不得不再次看了一眼。 似乎透过那层面料看到卫缙修长有力的手指,几个时辰前,生着薄茧与疤痕的指腹几乎将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 ……不行不行,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雪昼试着抽回手臂,却听卫缙缓声问:“一睡醒就过来了?” “是,”雪昼颔首,“怕耽误宗门的事,想出来看看。” 卫缙不无遗憾地说:“我本还想让雪昼多睡一会儿。” 雪昼不由看向他,后者目光晦暗地打量着他的衣着,薄唇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这身衣服,我想亲自给你穿。” 卫缙的视线扫过来,极富有侵略性,那双眼睛里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裹挟着淡淡的控制欲。 雪昼眼睑微动,喉结滚了滚,感觉身体又有了轻微的反应。 这次却不易捕捉,同病症发作时全然不同,但都不及随着卫缙的话产生的情绪起伏来得汹涌。 他下意识想服从,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只好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似乎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 卫缙被这句话取悦了,发出短促的笑声。 他只是摸了摸少年的发顶,意味深长地说:“雪昼真是好霸道的规矩,连让我为你穿衣伺.候都不准。” 第30章 等等。 怎么就成他的规矩了? 倒打一耙。 雪昼深呼吸一口气,但还是保持微笑,乖顺地说:“不是的,我可不敢给衔山君立规矩。” 表面这样说着,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服气地收紧。 卫缙看在眼中,神色戏谑,若有所思。 还记得雪昼初重生时,脾气大得很,洞府里被他砸得一天一个样子。 待情绪稳定下来、顺利出关后,也学会懂事了,说话做事都很礼貌,自然……也不会再像闭关时那般依赖自己。 不过现在,事情似乎又有了转机。 …… 酒席散得很快,皇帝兴致很高,嚷嚷着要为天授宗送行。 一想到要离开很能批奏章的皇叔,他心里还颇有不舍。 但他可不敢骚扰卫缙,便只得拽着祁徵不断盘问。 “听说天授最新研发了一款恶鬼探测仪,方圆二十尺以内出现鬼的踪迹就会响,能不能先给朕用上一用?” 祁徵被他烦得没办法,还是好声好气地说:“陛下,那仪器目前并不稳定,若是提前送给陛下,日日报错惹您烦心就不好了。” 皇帝发愁道:“可是朕怕啊,朕实在太怕这些缠人鬼了,仙师有所不知,天授宗没有入住皇宫之前,朕是夜夜不得好眠,皇叔一来,朕不仅睡得香吃得饱,还长胖了十斤。” “……”祁徵作揖,“那陛下真是太厉害了,我等望尘莫及。” 皇帝叫他噎了一下,一时间想不起下文。 于是他的目光四处逡巡,精准定位到红衣少年,快步走上前去。 “雪昼小仙师!” 人群中的雪昼听到皇帝的呼唤,转过来,对他彬彬有礼地微笑:“陛下。” “仙师怎么空着手就走了啊,”皇帝热情地说,“平日里见你喜欢戴宝饰,朕还特意让人从库房里给你挑了些好的,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一并带走吧。” 说着,他拍拍手,身后的小侍打开怀里的宝盒,珠光闪闪的华贵之物瞬间在黑夜里迸发出夺目的光彩。 周围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 不远处的祁徵:……喂。 怎么这小皇帝从他这里索取,从雪昼那里给予啊。 不对,这不对吧。 雪昼望着盒子里的珍宝,清澈的杏眼中映着各色珠玉折射的光,简直无法挪开。 皇帝左右瞧了瞧他的耳坠,露出了然的表情:“朕就知道,皇叔昨夜去私库里走了一遭定是去挑首饰了,没想到今天小仙师就戴上了,好看,真好看!” 他似乎早已习惯卫缙拿这些皇家宝物博美人欢心了,看上去接受十分良好。 如果雪昼知道他早在两年多前就已经习惯了,也会觉得他命苦。 要知道,从前卫缙在一重天潜心修行时,是从来不会让皇室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上天授山的,大多情况下只会让皇宫给天授山捐钱。 突然有一天,天授宗春晖殿八百里加急送来修书一封,只说衔山君正在闭关修行无法下山,要皇帝代为准备名单上的物品: 亮闪闪的珠宝,不亮的不要,大红大紫的锦帛,颜色暗的不要,新鲜的时令水果,还有辣味糕点。 对,辣味糕点,就是这么匪夷所思的口味,当时皇帝天天压力御膳房的厨子,才制作出又辣又好吃的小点心。 当时他就想到这必定不是供卫缙所用,没成想还真猜中了。 想到这,皇帝又添了两句:“前些日子送别神权宗时,见小仙师喝了许多樱桃酿,不知是不是也喜欢?从朕这里带走两坛路上喝也成。” 拿吧拿吧,反正咱们大卫穷得只剩钱了。 “多谢陛下,”雪昼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我的首饰已经够多了,陛下这些赏赐恕我无福消受。” 皇帝见他垂下头一脸歉意,心痒痒的,刚要上去摸一摸他的手再劝说劝说,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忽地挡住视线。 卫缙拦在雪昼身前,大手将那珠宝盒子盖上,漫不经心道:“既然皇侄有这份心意,雪昼就收下吧。” 小侍很有眼色地将盒子转交给天授宗的人。 随着卫缙的出现,天授宗上上下下迅速归位,低语交谈之声戛然而止,整装待发。 小皇帝双手合十,作祈祷状:“老天保佑,皇叔此行一定顺顺利利,我大卫能不能继续绵延下去,就看大家的努力了。” 卫缙对着皇帝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身后众人也跟着恭敬作揖。 “陛下,接下来说的事,一定要牢记。” 随后,卫缙面带微笑,详细嘱咐了危急之时如何拱卫皇都守护百姓,还有大大小小各种注意事项。 雪昼立在他身后,刚开始听得很入神,听着听着,脑海里不由想起别的事。 他在想原书里的这段剧情。 三年多时光已过,书中细节早已记不清了,依稀记得是崔沅之联合各方势力成功击退了鬼族,但这剧情之中,谁牺牲了,谁受伤了,大卫皇室又过得如何,书里交代的并不多。 而这些都是他们这些配角需要小心应付的变数。 更何况,目前的剧情发展和原书早已有了出入。 雪昼咬唇,他想起来自己本该在崔沅之的世界里做个安安分分的死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配角。 但现在,崔沅之清楚的知道他还活着,且还有个一模一样的他对自己有了执念,这些都是话本里不曾有的东西。 这些会影响故事发展吗? 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什么头绪,雪昼悄悄叹了口气。 他瞥了眼斜前方卫缙认真说话时的侧脸,心想,若是衔山君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就好了。 想着想着,便听到小皇帝说:“好的皇叔,朕都记住了,皇叔你就安心地去吧。” 其他各宗的人也纷纷围上来与天授宗道别,可怜那徽玄宗刚刚得了道侣的修士,才成完亲便要天各一方,真是残忍。 不少人悄摸打量着这对新婚夫夫,发现他们各自都在看不到的地方捂着嘴偷偷乐。 崔沅之也来了。 他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望着那道红色的身影,见少年脊背挺直,眉目舒展,背后一把笨重的长弓,浑身都是耀眼的点缀,在他视线中形成一个漂亮的焦点。 和过去的小灯简直判若两人。 在崔沅之的印象里,小灯是青涩的,羞赧的,不善与外人交谈的,他只爱穿浅淡的颜色,平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躲懒晒太阳。 纵他爱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崔沅之还是觉得,任何外物都不如那双含情的杏眼好看。 或许三年已过,现在的小灯早已随着年岁增长变得更成熟,如今他站在卫缙身旁,像一颗价值不菲的明珠。 也不知那些沉寂的日子里,为了能站在这个地方吃了多少苦头。 崔沅之想,这一切都很好,可他不该无视自己的过去。 想到这,唇角的弧度变得平直。 他握紧双拳,平日里柔情似水的狐狸眼显出偏执与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那么快放下两人的过去? 雪昼,雪昼。 他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既然寻到了人,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要死,也要死个明白。 身旁的柏柯似乎注意到崔沅之的情绪不大对劲,听到他口中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仔细听去,宗主唤的似乎是:雪昼。 柏柯望向崔沅之痴痴看去的方向,恰好看到天授宗启程离开。 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宫门外走去,簇拥之中,雪昼化作一把折扇,安静地回到天授宗那位衔山君的手上。 崔沅之如炬的目光简直要将那把扇子盯个对穿。 这时,柏柯悄悄拽了拽崔沅之的袖子。 他指着夜色下一堵静默的宫墙,小声说:“宗主,那个人背影生得和您好像。” 崔沅之眯起眼睛,望见小黑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三两下跳下宫墙,迅速隐没在天授宗随行的队伍中。 第32章 一月中旬, 休介之地。 天授宗赶来时,恰逢冰雪消融,河流解冻。 雪昼化作折扇, 一直安静待在卫缙手心之中,几乎休息了整整一路。 唯有离开皇都前, 他自请去皇郊的小观走了一遭, 回来后荷包鼓囊囊的,其中装满了金子。 自从祁徵告诉他, 那天捐了金的庙观供奉的是崔沅之, 雪昼就在心里偷偷惦记着,迟早要把花出去的金元宝拿回来。 这个钱就算捐给鬼族的老弱病残都不会捐给崔沅之。 …… 一行人抵达休介郡, 便在一处叫津绍坡的地方暂作休整。 因此行变数较多, 天授大部分修士都回到一重天待命,仍留在人间办案的只有寥寥数人。 好在有天授宗的二师兄裴经业做接应,情况还不算糟糕。 他早已在此停留数日, 将一路打探到的情况简单汇报给卫缙。 第31章 夜里阴风阵阵, 幽暗的院落里,卫缙边听师弟们叽叽喳喳的讨论, 边给扇骨做保养。 动作一点一点擦拭,极为轻柔。 越往南走湿气越重,这么做自然也是未雨绸缪,若是开春时碰上雨季,扇面发霉就不好了。 届时雪昼也会变得湿漉漉的,解决起来很麻烦。 “对了,大师兄,还有一事忘了说。” 裴经业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巨大的包裹,放到众人面前。 “这是神权宗不日前特意送来的, 说是他们宗门最新研制的宝物,说是能作通讯之用,还能实时记录遇到的画面,作为回礼,我就自作主张将咱们宗研制的最新武器送了几台过去,礼尚往来嘛。” 祁徵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卷轴样的东西,反复翻开合上:“这个怎么用?跟谁都能联系上吗?” 裴经业敲了一下他的手腕:“别欠,后面会教。” 他又转过来说:“至于师兄您先前吩咐的那人……我没找到。” 卫缙掀起眼皮:“他成了一介凡人,倒还难找了?” 裴经业语气复杂地说:“既然这么难找,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死了,不如我们托神权宗寻一寻,毕竟他们较为擅长查人一事。” 卫缙挑了挑眉,似乎在思索这个可能。 这时,裴经业视线落到他手中的扇子上,微笑着摆摆手:“话说回来,雪昼怎么也不出来见见我,我们都好久没见了。” 扇穗轻轻晃动,似乎在和他打招呼。 下一秒,卫缙的手指就卷了上来,缠绕住那段流苏。 “找人的事暂且先不提,”他说,“当务之急还是时疫。” “对对,”裴经业站起身,“我正说着时疫呢,怎么突然拐到别的话题上了。” 他指着院外一个方向:“从这里的曲径小路上去就是宁姜镇了,那里是时疫中心,当地百姓饮了中游水,就会慢慢失忆、异变,成为最低阶的尸鬼,没有思想,只知游荡,哦,他们喜欢吃新鲜的死人。” “我来时已经告知郡守,让他安排好未染病的百姓去往安全的上游避灾,现在宁姜镇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住。” 裴经业三言两语将案情简单讲了一番,情况分析得明明白白。 如今只需要天授找出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水源异变,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卫缙问:“你来时可有注意到什么异样?” 裴经业从袖中抖出一卷地形图,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红色的叉:“我也参与了搜索,这些都是我们掘地三尺重点调查的地方,可宁姜镇都已经翻遍了,还是没找到什么线索。” 这桩案子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怪不得皇帝故意拖着丢给他们天授,估计早就知道这里的情况有些棘手了。 祁徵凑上去看了一眼:“这都要掘到隔壁郡了,还是没找出来?” 裴经业收起地图,叹息道:“唉,是啊,算了算了,我们去那条河见见便知。” 夜半三更,几人顺流而上进入宁姜。 甫一踏入城门,潮湿的水汽便扑面而来,遍地都是早已化作鬼体的尸首,河水拍岸声络绎不绝。 河边空无一人,黑漆漆的,唯有惨淡月光透过雾层笼罩着此地。 凉风吹过,迎面拂来阴暗森冷的气息。 祁徵走到岸边,弯下腰,尝试着将手探进河水中,顿时被刺骨的寒意激得牙齿咯咯作响,火速抽回了手。 “好凉!”他大叫着后退,口不择言道,“比冰鉴还烫手,真是痛死我了!” 裴经业扶额:“小心些,咱们说到底也只是有修为的凡人罢了,若是这河水霸道,将你也变成尸鬼怎么办?” 祁徵冻得发颤,退后不言。 卫缙抱臂站在不远处,视线由远及近,吩咐道:“都离得远些,今夜天色不好,可不要一时不察摔进河水里。” 众人纷纷听话退后。 恰在此时,一点烛火在河对岸亮起。 随着卫缙的话音落下,那烛光顺着蜿蜒的曲岸断断续续亮了起来,顷刻间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 “……” 裴经业等人的目光不由望向卫缙手中的折扇。 毕竟在场的人里,唯有雪昼可以凭空点灯。 “多谢雪昼多谢雪昼,”祁徵连忙凑上来,“能不能给我变个火堆啊,我这只手凉得快不能要了!” 很快,一丛篝火在石堆旁点亮,祁徵惊喜,更是连连道谢。 借着光照,几人四散着巡视。 这里实在有些荒凉。 但还不等他们绕完一圈,一股浓郁的尸鬼味道忽自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原是那些潜伏在暗中的游尸循着光快速向这里移动。 然而卫缙手中的折扇只是晃了晃,缭绕仙雾之中,就见雪昼快如疾风般化形,拉开长弓对着尸群簌簌射去! 延长的利箭刺入尸鬼心脏,一连将两三只紧紧串到树干上。 他的功法师承卫缙,下手一击必中,直击死穴,不消片刻,那群晃晃悠悠的散杂小鬼便被他杀了个干净。 难闻的尸体味道蔓延开来,暗黑色的血液顺着泥土滴入河流之中,瞬间被冲刷得透明。 雪昼将长弓收起,发梢微微汗湿。 他返回来,乖巧地退到卫缙身边站定,动作流畅自然还好看,就像已经做过千百次一般。 众人已然看呆。 天授宗之内不是谁都有机会能瞧见雪昼杀鬼的,就好比他们。 如果不是这次能和大师兄一起共事,哪有机会见到雪昼这副模样。 而卫缙,他的视线自雪昼出现之起,就一寸不错开的黏在他身上。 见少年鬓边的细汗,情不自禁微弯下腰为他拭去。 雪昼的手忽地抬起按住他的动作,声音小小的,有些紧张:“衔山君,大家都在看着。” “……” 险些忘了,雪昼还不能接受这般明目张胆。 卫缙强行收回动作,转身若无其事笑道:“好了,大家都散去,看看周围有什么线索。”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众人都变得格外小心,三三两两去探路边黝黑的草丛了。 月轮上移,随着时辰越来越晚,河边雾气更加浓重。 点亮的火苗快要看不清路了,前方更是黑漆漆的,叫人无法分辨东西南北。 雪昼只得拽着卫缙宽大的衣袖,亦步亦趋跟着。 寂静的夜里,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只不过少年的频率要稍快一些。 不知走了多久,卫缙在前的身影微微停顿下来。 雪昼一个不察,直接撞上男人的后背,他吃痛地捂住鼻梁低声惊呼:“唔……疼!” 从卫缙身后探出头看去,才发觉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一处断坡前。 再往前走便是一眼望不到的底。 雪昼只看了一眼就汗毛倒竖,他十分怕高,当即紧紧抓住卫缙,脸色苍白道:“衔山君,不、不走了。” 卫缙将他揽回自己怀里,低声说:“好,我们回去,别怕。” 雪昼惊出一身冷汗,当下紧闭双眼,整个人埋在卫缙胸前,嗅着浅淡的麝香味,心脏狂跳。 他僵硬地任由卫缙牵着,回到一处安全的地方。 加速的心率缓缓平静下来,雪昼长舒一口气,手心吓出冷汗。 他从前并不畏高,只是重生后就有了这个毛病,无论如何都克服不好。 半晌过去。 打起的小火苗只留下赢弱的微光,雪昼这才后知后觉,今夜的衔山君似乎话很少,便忍不住抬头向身侧看去。 卫缙立体俊美的侧脸上交替着明暗的阴影,似乎感觉到雪昼探究般的目光,他也偏过头来,眸子里翻滚的情绪浓稠得更胜夜雾。 “怎么了?”一开口,他的声音也低磁,听上去有轻微的哑。 冷风吹过,雪昼抖了抖。 他下意识往卫缙身边靠过去,依偎着,似乎觉得这样能让自己稍稍暖和一些。 刚要回答,卫缙温暖的手掌握住他的手腕,眸色灼灼地盯着他,曲解道:“雪昼忍不住了吗?” 什么? 什么忍不住? 雪昼还没想明白这个问句是什么意思,眼前忽然一暗。 卫缙早已贴过来吻住他的唇。 黑夜里,他又听见心脏的狂跳声。 双手被牢牢握在一起,不得分开,滚烫炽热的掌心托着他的腰肢,两人呼吸交错,唇瓣也被吮出轻响。 状况外的雪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今夜的卫缙很凶,和半个月前在皇宫中那次充满调情意味的接吻完全不一样。 凶狠的掠夺感让他有些胆怯,尝试着轻轻推拒,却发现越推、两人就靠得越近。 雪昼的舌尖和唇珠被吸得发麻,呼吸也跟不上卫缙的节奏,只是晕晕乎乎地想,他才没有忍不住。 明明是衔山君忍不住。 怎么还故意说成是他?真是坏。 第32章 第33章 两人分开时, 口角银丝黏连。 雪昼感觉嘴唇火辣辣的。 他悄声道:“衔山君,方才我好像没有发作……” 卫缙的指尖已经按在他唇上,缓慢下流地一点点将多余的涎水蹭去, 力道由轻至重。 “都怪我心里记挂雪昼的病,一见你不舒服, 我就想帮你。” 语气充满了歉意, 但表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雪昼:“。” 可刚才他只是有点冷。 但现在好了,完全不冷了, 甚至觉得有点热。 幸好只是亲一亲, 还在宗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 雪昼心下庆幸,随后原地转了个圈儿, 打量起四周, 确定没有认识的人出现在附近,这才松一口气。 卫缙说:“若是害怕,就回到我手中。” 雪昼回归本体时已经被他握了一路, 当下摇摇头:“我跟着衔山君就好。” 随后他们重返河岸, 顺着水流一路向下,踏着高高低低堆叠的尸体, 行至河流最后一处拐角。 绕过小小的三角洲,河水颜色便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途径宁姜镇的这段清澈见底,看不到任何游鱼水草,连鹅卵石都不见一颗,下游却湍急浑浊,看上去同正常的径流别无二致。 天蒙蒙亮时,天授宗一行人重返津绍坡。 他们回到赁来的小院落里,第一件事就是找水喝。 雪昼也连灌三杯井水, 边喝边听祁徵道:“宁姜的地上河地下河、井水岩中水没有一滴是能喝的,再不回来我快要变成渴死鬼了。” 裴经业添了一句:“罗盘在这个地方也不好使,不论在哪里拿出来都显示有鬼,但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数量?我们肉眼都没见到几只。” 祁徵:“除非这些鬼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他们就在暗中鬼挨着鬼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盯着我们,我们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 卫缙提起茶壶,又给雪昼的茶盏里倒了一杯,漫不经心道:“如果真有这么多鬼族,怕是早就有了讨伐的实力,何至于在宁姜这样一个小地方默默停驻几个月之久?” 所以,这只、或者说这些鬼,应当无法移动。 有道理,祁徵闭嘴,转向他身边的少年:“雪昼,你跟着大师兄走了大半夜,有没有什么发现?” 雪昼从他那里取来地图,修长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条直线:“宁姜镇上下各延三四里,这段水域都有问题,我想我们应该多去附近的城镇转转,看看周围的百姓对此了解多少,试着套套话。” 大家一齐看向卫缙,等着他这个领头人拿主意。 卫缙指尖弯曲,轻轻叩着那张地图:“雪昼说的很好,不过在我们来之前,二师弟应当已经打探过一番才对。” 裴经业颔首,似乎想起来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打探是打探过,但是……休介之地的百姓都给我一种,嗯,很忙碌但是不知道在忙什么的感觉,他们也不愿意和外来人多做交流,所以,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雪昼眨眨眼:“那他们在忙什么呢?” 裴经业掰着手指数道:“我想想,有合离、休妻、休夫、盗窃、背叛、抢劫、打架、骂战……说不过来了,简直群英荟萃。” “……” 卫缙略作思忖:“既然这样,就留一半人在此地驻守,继续寻找污染源,剩下的和我去休介郡府。” 裴经业问:“大师兄,我们去郡府做什么?” 卫缙道:“问责。” …… 休介郡中心城,郡守府。 “拜见宁亲王!不知宁亲王大驾,小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满头灰白的休介郡郡守扑通一声跪在卫缙一行人面前,动作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师弟们面面相觑,只见卫缙微笑着将他扶起:“郡守请起,我此番前来并非代表朝廷,多余的礼数就免了吧。” 郡守嗷了一声,喜道:“那就是代表——天授宗了!太好了太好了,竟然是天授宗来帮我们休介,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虚扶着卫缙要站起身,没想到过程中闪了一下腰,立刻吃痛地扯着卫缙的袖子摔了下去。 卫缙如此高大的身躯,竟被他拽得向前踉跄了一下。 这时雪昼眼疾手快从旁捞起他的双臂,礼貌地说:“您没事吧?” 祁徵似乎见不得人摔倒,当即哎哟一声:“老人家,您年纪大了就要多多注意身体,工作再忙也要记得保养。” 郡守借着雪昼重新站定,微抬起头,露出一张疲惫憔悴至极的脸。 只见他瞪着祁徵道:“哎,这位小仙师嘴下积德!小臣也就虚长咱们宁亲王五岁,凭什么说小臣年纪大?!!” “…………” 什么? 虚长谁五岁?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雪昼迟疑地看了一眼卫缙,又看了看眼前这个郡守:“我家衔山君今年……二十五。” “对啊,”郡守伸出手比了个数字,“小臣不多不少,三十整。” 又是一阵沉默。 祁徵嘴巴开合数次,视线盯着他的头发和眼角细纹沟壑,好半天才败下阵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这么辛苦,都是我不会说话,请您原谅我。” 卫缙也安抚道:“都是宗门管束不严才闹了笑话,郡守莫怪,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岁月从不败美人,郡守风采犹似少年。” 郡守不好意思地笑笑,开始招呼:“谬赞谬赞,各位仙师先入座吧,小臣去沏茶。” 一行人在简朴空荡的官府正堂坐下,见郡守忙前忙后跑了起来。 茶倒好了,卫缙拿起茶盏,状似无意问道:“郡守府中似乎无人侍候?” “哦,这两天是这样的,”郡守热心解释,“前些天那小侍和管家大吵一架,他是活契,气得直接走了,新的还没上任。” “原来如此。”卫缙微笑点头。 “不知宁亲王此次前来有何指示?”郡守语速飞快,“想必仙师们也知道宁姜镇时疫一事但小臣这段时间忙着处理各种公务实在分身乏术如果您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妨直言我休介郡府全员上下定会鼎力相助……” “——我已知晓,”卫缙忍不住打断,“郡守可以先说说这水源最初异变时,宁姜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郡守点点头:“好。” 可他才说了没几个字,一个小侍忽然风尘仆仆连滚带爬跑进堂中。 他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也是语速飞快道:“不好了大人,赵别驾和钱长史吵架了,孙司马打了钱长史一巴掌,然后李录事来劝架,不小心连累了周参军事,这下他们都卷到一起互骂互打起来!” “什么?!” 郡守一拍脑门,转身道:“王爷,仙师们,小臣有点急事要处理,请各位稍等片刻。” 说罢他迅速和小侍一起奔出门外。 天授宗各人互相看着对方,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大约过了两刻钟,郡守脸上带着点青紫回来了。 他疲惫坐下,连口热茶都没喝上,立刻又有人来找,说是衙门那边又发生了一场血案,几位主簿做不了主,纷纷请他去裁断。 这样往返两三次,大家都明白过来为何这郡守健步如飞却发如花甲。 第四次,卫缙已变得面无表情,直接吩咐道:“劳郡守给我看看休介各城的办案卷宗。” 郡守点头哈腰:“对不住对不住,实在不该怠慢王爷,小臣这就派人为王爷送来——” “不必,”卫缙有些头疼,他闭了闭眼,“郡守直接说在哪里就好,我们自己去寻。” 郡守连忙报了个地点。 雪昼跟着卫缙去了府中的书阁,只见这里大大小小摞满了书册,杂七杂八堆放着,看上去就像是没来得及打理的样子。 他们分别翻看了几册,发觉大部分都是宁姜周围几座城的案情记载。 的确和裴经业说的对上了,在这里,各类纠纷从早发生到晚,就连大大小小的官员有时也会卷入其中,简直防不胜防。 这几城的官府系统早已瘫痪。 雪昼稍微有点同情裴经业:“如此看来,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也是正常的。” 卫缙头也没抬,望着纸页上潦草的字迹:“雪昼可有什么发现?” “有,”雪昼说到这,声音稍微弱下去,显得有些犹豫,“只是暂不知这些小城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这等异象和宁姜的水源有没有关系。” 卫缙不急不慢地说:“宁姜的水源,喝了就是死路一条,症状清晰明了,这里的百姓却远离水源,且没有失忆、变为尸鬼的前兆,表面看并无关联。” 雪昼点点头,又指着书册上的记录:“这里,郡守大人曾经向其他几城求助过,希望调派些人手来,可这些人来了以后也是立刻加入到这一锅粥中,并没有及时调停,也很有问题。” 第33章 卫缙:“看来我们来对了地方。” 雪昼变出石雕罗盘,只见其上指针发出微微的晃动,然后顺着一个方向缓慢地转了起来。 有鬼。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又不约而同落到罗盘上。 可邪门的是,不论过去多久,那罗盘的指针都未能停下来,指向一个确定的方向。 居然和宁姜镇是同样的情况。 雪昼有些讶异:“这……” 卫缙随意取来几本卷宗,慢条斯理地收好。 他的视线望向书阁外的天光,道:“走,我们去城中的街坊走一走,看看到底是什么鬼在作祟。” 于是两人暂时和其他人作了分别,快速离开郡府,回到大街上。 第34章 郡守府外约七八十步的距离, 恰好是城内最繁华的街。 往来行人如织,络绎不绝。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唯一令雪昼感到有些压力的是,他们一出现在这里, 就吸引了绝大部分视线。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任谁见到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红衣少年站在大街上都会频频侧目。 更别提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卫缙。 路边商贩见到他们都像见了财神爷一样, 疯狂笑着给自家招揽生意, 热情非常。 一路走来,街边遇见最多的就是售卖天授宗护体符与避鬼铃一类的摊位, 想来是因为时疫所致。 雪昼小声说:“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嗯, ”卫缙淡淡应了一声,这时已经取出钱袋, “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 不是来办案的吗? 雪昼摇摇头:“多谢衔山君, 还是不了。” 卫缙又问:“那,渴不渴?” 雪昼还是摇摇头。 卫缙稍显遗憾。 再往前走,街上卖吃食的就少了些, 多是一些首饰小摆件一类。 雪昼的视线无意扫过去, 在看到某个东西时,忽然停住。 他看到一个幼童走到摊贩前, 一手拽着身后男子的衣角,一手指着那东西道:“哥哥,我要这个~” 那男子倒不犹豫,立刻付了钱,从商贩那取来一个圆滚滚的透明小水晶,放到幼童手中。 交易时,雪昼的目光落在钱货两讫时交接的双手之上,一下一下数着。 一个,两个, 三个铜板,没了。 幼童被兄长抱起,举起那颗小水晶在空中抛来抛去地玩。 那水晶球不知转到什么角度,阳光照过表面,折射出的光晕打在雪昼瞳孔中。 但也只是晃了他那么一瞬,连痛都不痛。 雪昼下意识举起袖子遮住眼睛。 再放下时,那一大一小两个路人早已消失在人海中。 卫缙偏过头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雪昼如实回答,“我方才看见那小童喊他的哥哥给他买东西。” “你喜欢?” 卫缙挑眉:“喜欢哪个,直接买,不喊哥哥我也给你买。” 雪昼脸一红。 自上次得过衔山君‘援手’之后,他就特别喜欢说些让人不知该怎么回复的话。 这时,卫缙的钱袋已经交到他手中。 “买,”他又重复了一遍,“喜欢什么买什么。” 实则雪昼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不是他置办的,说起逛街,还是他本人更有经验些。 不过来都来了,趁着这个机会打探些消息也是好的。 随后二人买了几道护身符咒,简单和摊主闲聊几句,期间还撞上隔壁两个摊子大吵一架。 他们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来,一直逛到街巷尽头。 这里人烟稀少,空荡荡的。 唯有一个老道坐在跛了一只脚的桌前,背后支着一个招摇的幌子。 左边写着“青鸟衔来前世信”,右边则是“白龟驮出未来书”,正中间是“天授宗唯一授权看相解签。” 桌上放着一个签筒。 ——天授宗? 雪昼心下好奇,走到桌前坐下,数了几个碎银出来。 那老道见来生意了,热情道:“哎呀,两位郎君真是生得风流倜傥,仙风道骨,一看就与老朽有缘,不知您两位想算什么?” 卫缙不作回答,雪昼则说:“抽支签吧。” “老朽解签文最准了!”老道拍了拍身后的旗帜,“看见没,天授宗在上,衔山君保佑,不论抽到多差多离谱的签文都能为你扭转乾坤,逢凶化吉。” “哦?”卫缙拧眉,“衔山君还有这等本事?” 老道:“自然自然,年轻人,老朽还能骗你不成,看看这十里八乡哪个拜的不是天授宗?可想而知这天授宗的本事了,毕竟天下第一宗嘛。不是老朽吹,您在这随便抓个小童,他都能道出衔山君历次伐妖退敌的战绩,哎,咱们这信的就是这个。” 可这和算命准不准有什么关系? 卫缙心觉好笑。 老道将签筒推向雪昼:“小郎君,想解什么?姻缘,学业,仕途,批命老朽都会一些。” 雪昼说:“批命吧。” 他按着规矩摇出来一支,递给老道。 那老道只看了一眼,娴熟道:“你看看,老朽说什么来着,天授宗在上,衔山君保佑,上上签!” “从这签文可以看出,小郎君命格金贵,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家中幸福美满,一路平安顺遂,事事顺利,你的命中良缘早已出现在你身边中,你二人早已相识多年……” 他说了一大串和事实完全相反的话,雪昼听了,心里只有两个字:骗子。 那老道看他掏钱爽快,给的还多,直接将签文誊抄下来塞到他手中:“相识一场都是缘分,这签文你拿走,要是不准就来砸了老朽的摊。” 雪昼手中便多了一张折叠的、粗糙的黄纸。 他转过身来,对着一旁抱臂远观的卫缙道:“还要多谢衔山君保佑,竟然给了我这么好的命。” 卫缙望着少年将签文小心翼翼收起的动作,回敬道:“哪里哪里,雪昼想过好日子何必算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衔山君直接就能给你。” 再者,他要是真有这逆天改命的本事就好了。 简单娱乐一番,两人又从尽头原路返回,一直走到郡府门前。 这时裴经业一行人也看完了卷宗,一早便在那里等候。 他们在附近找了处酒楼,入座后,裴经业便问:“可有什么收获?” 雪昼道:“随衔山君在街上转了转,发现这里的人有些奇怪。” 裴经业:“怎么个奇怪法?” 雪昼想了想:“方才衔山君同别人交谈时,一对夫妇从我二人身后经过,他们要离开这里往宁姜而去。其中一人说这里水源不洁,喝了会得怪病,不如去宁姜那处幽静之地调养生息。” “会不会是雪昼听错了,”祁徵说,“宁姜镇疫病一事,就连朝廷都知道了,他们怎么会直接说和事实相悖的话?” 雪昼继续说:“我们回来时还看到几人吵架,其中一人指鹿为马,被另一人拆穿后仍不承认,这才起了冲突。” “原来如此,”裴经业从袖中取出借出来的卷宗,“同我这里记载的案情缘由差不多,好多人都是睁着眼说瞎话,但凡早点承认事实都不会闹起来。” 雪昼说:“但看郡守的言谈举止就很正常,和衔山君在大街上观察一番,发现大部分人的认知也都是正常的,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窍?” 众人陷入思索。 这时祁徵开口:“这究竟是本地风土人情如此,还是与鬼族入侵大卫一事有关?我们会不会关注错了方向?” 裴经业表示:“这个问题问得好,但就目前来看,一切都还不明朗。” 他们一时又把目光投向卫缙,等着他拿主意。 雪昼静静听着几人交谈,摸了摸袖子,将先前那张签文纸取了出来。 对折的纸张展开,其上写着笔走龙蛇的命文。 题为:孽海谶。 孤魂饮恨幽冥路,寒霜冷月泪阑珊。 但候青鸾衔玉至,永坠轮回咒未迁。 右下角用朱砂红的毛笔写着三个字。 下下签。 他抽中的其实是一张下下签,那老道对他撒了谎。 …… 重返津绍坡时,路上又遇到不少与他们同向的行人。 一番询问之下,竟发现他们都是往宁姜镇而去,好在天授宗众修士亮明身份,将他们即时劝返,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这下雪昼稍微能理解为什么会源源不断有人变成尸鬼了,宁姜镇的情况,用‘时疫’简单概括似乎并不合适。 自然,留在津绍坡负责打探污染源的修士们也是徒劳无功,他们不断地四处询问,不断地被告知错误的信息。 兜兜转转寻了半个月,除了将这里的鬼杀得一干二净,竟再也没有别的收获了。 转眼到了各宗讨论进展的时候。 第34章 如今几大宗门四散在大卫各地,为保随时能联络,便只靠神权宗寄来的卷轴。 裴经业这几日天天研究这东西怎么用,却还是研究不明白,只好修书一封寄往神权宗,希望他们能再多给点详细的教程。 神权宗很快回信,说是会派门下弟子前来协助。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等待的这段时间。 这天早上,雪昼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没在自己的床榻。 他竟然睡在衔山君房里。 额头就枕在卫缙臂弯,侧脸贴着他紧实饱满的胸膛,一只手还搭在他块垒分明的腹部。 卫缙呼吸均匀,瞧上去睡得很沉,他睡姿极标准,但揽着雪昼的手臂却圈得紧紧的,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 雪昼吓得一动不敢动。 他僵在卫缙身侧,迅速回想昨夜发生了什么。 但睡前的记忆就仿佛被人剜去了一般,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怪事。 难道是他自己半夜梦游爬上了衔山君的床? 可从前在洞府中闭关时从来没这个毛病。 难道是衔山君? 就在他脑海中正激烈地天人交战之际,身旁的卫缙缓缓醒了。 男人稍微动了下手臂,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雪昼?”卫缙哑声开口。 少年身上的馨香不断传来,勾起清晨身体里的馋虫。 他半坐起身,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雪昼的脸蛋和脖颈,确认着怀中人的体温。 “又难受了?” 他们的青丝堆在一起纠缠,卫缙低头,作势要亲他。 雪昼双手紧抓他的寝衣,就在唇瓣即将触上之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瞬间惊到了床上还没清醒过来的两人。 很快,卫缙的门被敲响。 “大师兄不好了!”是裴经业的声音,“今早我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睡在庭院的树下,正觉奇怪,谁知道不远处房顶上掉下来一个人,是三师弟!” “……” 一炷香时间后,几人围坐在祁徵床前。 他摔断了小臂,经过简单处理已无大碍,又有修为傍身,要不了一段时日就能恢复如初。 期间,雪昼没忍住问了他们睡前的事情,众人表示纷纷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就连卫缙都皱起眉头,似乎也失去了一段记忆。 往后两三天倒没有再发生过如此诡异的事。 但第四日起,宗门不少修士醒来都刷新在庭院不同地点。 有的在房中冰凉的地板上醒来,有的则睡在后院柴房,还有的睡在树上,姿势十分危险。 甚至有一次,祁徵发现自己和师兄裴经业一起睡在院落外一里开外的大野地里。 待发现两人幕天席地抱在一起后,他们终于崩溃了。 与这些随机刷新地图的修士们不同,雪昼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卫缙床上。 若说有什么意外,那就是偶尔卫缙也会来他房间睡上一睡。 伴随着此等异象,他们还发觉自己记性变差了,经常忘记某个时间段发生的事,有时是部分人记得,其他人不记得,有时是大家集体失忆。 除了丢记忆之外,他们还丢东西。 譬如雪昼,这几天已经连丢两套贴身穿的寝衣,他唯恐自己的首饰也出什么意外,最近格外谨慎,穿得素净不说,连腰带都换成最普通的。 但不管他如何看好自己的物品,第二天还是会丢。 如此反复数天,在寝衣和亵裤都丢无可丢之后,雪昼终于忍不住了。 他推开门,预备旁敲侧击地找卫缙告状,却不期然撞见了正打算敲他屋门的裴经业。 “雪昼?” 裴经业尴尬地将手收回,柔声道:“我正要来找你呢,神权宗的小师弟师星移来了,他帮我们修好了通讯卷轴,大师兄唤我来给你一个。” 语毕,他掏出一卷平平无奇的书册递给雪昼。 雪昼双手接过,乖巧地道谢。 他还记得这东西,印象中是做宗门联络之用。 衔山君给他这个干什么? 裴经业似乎猜出他的疑惑,神秘道:“大师兄想了个办法,说是能帮你找到偷东西的贼。” 雪昼好奇地眨了眨眼:“怎么找?” “你莫不是忘了,这个东西除了可以千里传讯,还能实时记录遇到的画面,”裴经业说,“只要你将卷轴启动,夜里丢了东西,明日这个时辰再来看,定能抓住那个贼!” 有道理。 雪昼眼前一亮。 顺便还能瞧一瞧缺失记忆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他好奇很久了。 他实在很想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夜夜主动爬上衔山君的床。 雪昼循着裴经业所教授的方法将书卷展开,催动灵力唤醒了记录的功能,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在等待的煎熬中度过。 既兴奋,又害怕。 第35章 果不其然, 第二天一早,雪昼又和卫缙睡到一处。 他睁开眼时,卫缙已经醒了, 正衣衫不整地支着额躺在他身侧,百无聊赖地玩儿他的头发。 一见到雪昼坐起, 那双桃花眼就自动转过来, 炙热地盯着他。 “雪昼,早啊。” 雪昼硬着头皮同样问了句好, 当即掀开被子, 打算穿衣服。 衣服不见了。 他环视一圈,意外发现两人的衣衫七七八八散落在床榻下的地毯上, 这里一件、那里一件地堆叠在一起, 十分凌乱。 前几天从不这样的。 昨夜这是怎么了? 心里像有只小爪子在挠一般,雪昼感觉有点儿没上没下的。 他迫切想看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做了什么,但又害怕看到一些不好的画面。 因为很少藏得住心事, 指尖无意识抓紧手中的被衾一角, 关节用力,绷出微微的粉色。 视线再往床幔外看去, 只见各自跟踪他二人的卷轴还在运作,两张重叠在一起,直愣愣对着二人。 莫名有种被别人窥视的羞耻感。 和雪昼的慌乱相比,卫缙显然心态淡定的多。 他和雪昼一样,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衣带尽散,内里的风景若隐若现。 雪昼生怕自己起什么别样的心思和反应,匆匆瞟了一眼就不敢再细看。 待两人梳洗穿戴好,已是两刻钟后。 雪昼连忙将自己的卷轴收回, 紧紧握在手中:“衔山君,我先回自己的房间了。” 说罢也不等卫缙的反应,直接推开门逃也似地溜了出去。 卫缙望着他的背影,看了看手中并不属于自己的卷轴,露出玩味的微笑。 - 回房间的路上,雪昼和神权宗的师星移迎面撞了个正着。 他也是昨天才抵达休介,还未能和雪昼正式见面。 一见到少年,师星移就热情地走上前来,抓住雪昼的一对手腕:“小灯,好久不见!” 雪昼心如乱麻,满眼都是卷轴的事,他试着抽回手腕:“抱歉,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别走好吗,”师星移略显伤心,一双眼睛看着他,目不转移,“我是鹤渊,你不记得我了吗?那天在青蘅后山,你在我怀中重伤,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提起了小灯死的那天。 雪昼微微顿住,似乎回想起来什么,脸色有些苍白。 他同鹤渊的感情确实很好,但那都已经是过去了,再次提起来,心里怪别扭的。 雪昼也无法对着昔日好友说出重话,就像他在皇都时不愿意明确拒绝柏柯的接近一样。 想了想,还是努力措辞道:“你现在已经更名改姓,我也一样,我们还是不要说过去的事情了。” 师星移怔了一下,连忙道歉:“对不起雪昼,是我的问题,我只是太想你了,当年你——” 那个死字的音节发出一半,他立刻改口说:“我和景云君一直在找你,也一直在等你,要不是你的行踪被人刻意抹去,我们早就重逢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雪昼听出他对卫缙的偏见,心里顿时生出浓浓的抵触。 数年前在青蘅宗时,鹤渊私下里就悄悄说过衔山君的坏话,那时被崔沅之发现,也只是口头训诫了一番。 如今听在耳中,居然有些刺耳。 雪昼表情微变,态度冷淡道:“是我自己不想回去,和任何人都无关,这里是天授宗的地盘,你是我宗客人,应该知道客人的礼仪才是。” 他似乎有些心烦,甩开师星移的手,匆匆走了。 阔别三年多,小灯已经和过去很不一样,能从言谈举止看出卫缙精心培养他花费的心血不少。 师星移站在他背后,眸色深深。 …… 雪昼回房间前,特意敲了敲裴经业的门。 无人应答。 这时路过的修士告诉他,方才二师兄传音过来,说是他与祁徵昨夜睡在河边,赶回来需要一些时间。 第35章 雪昼只得自己把自己关起来,循着记忆在房中燃起神权宗特制的香,催动法术将卷轴翻开。 只见空荡荡的卷轴第一列用刚正的字体写着,御行四年,二月二十一,要事记录,使用者:卫缙。 雪昼愣住了。 这居然是衔山君的卷轴,他拿错了!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做出多余的反应,只见卷轴之上立即出现一片光影,正在播放主人公这一天的起居。 雪昼只看了几眼,便被内容吸引住了。 卷轴的视角距离卫缙极近,但大多都只对着男人的侧颜,即便如此,也能轻松通过光影看出他的神态与动作,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词。 昨日上午,卫缙先是率宗门众人去宁姜镇附近清剿零零散散的尸鬼。 他将门派的人分成三部分,除清剿之外,还分配了劝返进入镇子的百姓、以及和中心城郡府沟通的任务。 自天授宗驻扎在休介之地以来,这里的小鬼便以极快的速度被赶尽杀绝。 且因百姓异化成尸鬼的诱因只来自于日常饮水,并不会在人与人的接触中发生传染,天授宗牢牢守住河游中段之后,‘时疫’自然而然便解决了。 若不是他们找不到水源异变的成因,谁还会在这个奇怪的鬼地方待这么久。 雪昼这样想着,视线突然停住。 他在光影小像中看到了自己。 光影中的雪昼一直紧紧跟在卫缙身后,像个安分听话的武器,不用作战时,便形影不离地与卫缙出入在各种场合,静静听着他和别人交谈。 这还是第一次站在别人的视角看自己,雪昼觉得很新奇。 也正借着这次的卷轴记录,他才发现一个秘密。 衔山君总是在看自己。 在各种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看自己。 但一等到雪昼转过来同他说话时,便立刻变做寻常的模样,叫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雪昼心下略微吃惊。 诚然,像他这样认了主的法器,早已习惯跟在衔山君身后,默默盯着他的背影,长久地注视他。 但却丝毫没有发觉,衔山君有时也同自己一样。 雪昼想了半天,想道,他们果然是一对心有灵犀的主仆。 继续看下去,午后时分,卫缙照常阅览休介郡府送来的卷宗,一看就是一下午。 临近黄昏时,他还亲自去宁姜镇附近走了一圈儿,不断尝试各种方法,试图寻出藏在暗处的鬼怪。 卫缙的一天总是很忙。 但每每雪昼和他在一起时,都有一种不论衔山君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且不觉疲累的错觉,甚至偶尔两人单独相处,卫缙还有心思和他说些玩笑话。 如今站在另一个视角看,体会大有不同。 终于,光影播放到入夜之后,是宗门一起用完晚膳、凑在一起交流各自进展的时间。 这正是雪昼记忆模糊不清的那段。 一开始,众人围坐在圆桌前,照常讨论河流污染源的事情。 卫缙耐心听着师弟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简单做些回应,大部分时间都在沉思。 雪昼盯着他专注时的神情,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 很快,光影里的祁徵说话了。 “你们说,会不会我们已经变异了?马上也会变成鬼的那种。” 在场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祁徵思索道:“这宁姜镇的水喝了,就会慢慢遗忘一切,很快就食不下咽,吃不进人类爱吃的饭菜,一步步变成没有知觉的怪物,我们现在就刚好有失忆的症状!” 裴经业说:“但我们用饭用得很香,这不像是变尸鬼前的征兆啊。” 雪昼也补充:“而且没有喝过宁姜的水。” 祁徵反驳:“你不懂,水汽都是会蒸发的,我们身处那样的环境,慢慢受到污染,这有什么奇怪?” 另一个修士说:“难不成因为我们是修士,有修为护体,所以变成鬼的进程比较缓慢?” 祁徵打了个响指:“你懂我的意思。” 这时,光影里的雪昼有了动作。 他取出一本册子,是那日从休介郡府借来的卷宗,翻着上面的案情记载:“眼下情况和其他几座城的百姓很像,看这些内容,很多百姓对簿公堂时都否认了自己先前做下的恶行,他们说自己根本不记得曾经做过什么。” 祁徵:“怎么可能,咱们虽然也会失忆,但是绝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在这段时间出去做坏事。” 裴经业嗤笑:“你连自己在哪里睡觉都控制不了,又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做坏事?” 他看上去很不屑,过往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祁徵说过。 但这仅仅是一个微小的情绪变动。 祁徵紧接着说:“我就做坏事怎么样了啊,反正我也会失忆,而且我愿意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我睡河边你都管不着!” 裴经业:“你睡,你现在就去睡。” “去就去,你也一起去。” “行,我跟你去。” 说完,他俩就相携离开了,完全忘记了方才讨论的重点。 态度、语气、神色之自然,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雪昼完全不记得昨夜他二人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想到真相居然是两个人斗个嘴这么简单。 但很快,更令人费解的事情出现了。 “真好。” 只听卫缙幽幽点评了一句,然后他笑眯眯地点了两个人:“你们,去送一下两位师弟,记得给他们带两床被子。” 雪昼:? 不对。 光影里的雪昼担忧道:“津绍坡的水大有问题,不如上游清澈干净,他们在河边睡觉,万一不慎掉下去了怎么办?” 他说了句明显违反认知的话。 要知道,津绍坡的上游就是宁姜镇。 但卫缙更加语出惊人:“掉下去又如何,不算什么大事。” 雪昼当即从桌案前站起来,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光影。 这绝对不是衔山君会说出来的话。 画面继续播放着,光影里的卫缙单手搂住雪昼的肩膀,语气狎昵道:“不要管他们,雪昼,我们都好几天没有睡一起了,今夜要不要来?” 不对不对…… 画面外的雪昼看着光影里那个一脸跃跃欲试的自己,当即崩溃地上去捂住那个雪昼的嘴。 啊啊啊,别说别说,千万别说! 但他的手只是虚空穿过卷轴上方,拦不住接下来的对话。 光影里的雪昼认真地说:“嗯,今夜我想和衔山君一起睡。” 雪昼:“……” 卫缙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他只是揽着雪昼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两张卷轴撞在一起,视角对准他们的背影,一路跟他们回了房。 路遇雪昼房门口,卫缙突然微笑着问:“今夜去谁那里?” ‘不正常’的雪昼:“当然去您那里了,我还是习惯睡您的床榻。” “……” 尴尬的情绪反扑,雪昼看得满脸通红,突然有点不太敢看后面的内容了。 第36章 画面还在继续放。 光影中的两人还没开始说话, 雪昼已经按捺不住地站起来,疯狂绕着桌子打转。 他一边走一边双手捧住自己发烫的脸。 完了完了完了。 他拿着衔山君的卷轴,衔山君也拿着他的卷轴! 自己看的画面, 也会一点不落的让衔山君看得一清二楚。 一想到这个可能,雪昼简直坐立难安。 和衔山君连日睡在一起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虽然有点难以接受。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自己禁不住邀请, 衔山君只是稍稍问上一问,他立马就上钩了。 怎么会这样? 雪昼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关掉这个东西, 他走也不是, 留也不是,只好浑身僵硬地被迫看下去。 光影里, 传来门扉关合的声音。 从卫缙的视角来看, 雪昼一进门就被他环住,牵到桌前坐下来,什么话也不说, 看着怪安分的。 这个走向看上去颇有些暧昧的气氛。 但谁也没想到, 后面的发展却与先前大相径庭。 安静的室内,卫缙率先发难:“雪昼应当不渴吧?” 可以说相当不符合他本人会说的话了。 “渴的, ”雪昼直言,“要衔山君喂。” ……这就更不会是他能说的了。 “不行。”卫缙一口回绝。 雪昼抓紧袖口,凝眉道:“必须行,一定要喂。” 卫缙:“……” 他的手数次抬起又放下,像是在和什么做对抗似的,最终还是艰难地拿起茶壶,倒了一杯递过去。 雪昼歪着头,认真地盯着他,在等他继续:“要衔山君喂我。” 此时他的语气还算乖巧客气。 卫缙依言把茶杯递到他嘴边。 雪昼垂下眼, 认真地就着他的手喝起茶来,不知怎的,卫缙的手轻轻抖了抖,温热的水流便顺着他的下巴一路滑向颈口,渗入衣衫。 第36章 “你、你是故意的!” 雪昼当即站起身,皱着眉迅速将湿透的外衫脱了下来。 趁卫缙还没说什么,他已经绕过桌子走到男人身前,趾高气扬地说:“给我道歉。” 从这个角度看,卫缙坐在椅子上,雪昼则站着,他居高临下地看向男人,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凶,偏还梗着脖子瞪人。 抱臂的样子颇有几分骄矜。 卫缙仍旧不说话,只是眼神黏在他脱掉的衣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听见吗?” “那我就要礼尚往来了哦。” 雪昼将桌上的茶壶拿起来,微微抬高,对着卫缙的小腹处一点点浇了下去。 !!! 光影之外的雪昼顿时坐不住了。 他看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能做出的事。 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且还在继续。 只见卫缙的脸顷刻间就沉了下来,又听雪昼充满嫌弃道:“你是我见过最不会伺候人的。” “你还让谁伺候过你?” 卫缙站起身,两人身高逆转,他脸色明晦不定,一步步向雪昼紧逼,同时开始解自己的腰封。 随后是罩衫、外袍、中衣、里衣…… 他倒很大方,连里衣都不要了。 动作之间,一个小玩意儿骨碌碌掉到地上,两人的视线同时望过去。 是一只粗糙的竹匙,雪昼在皇宫时做的。 那时他还总为身体出现的异样困扰,为了让自己静心,闲来无事就会花时间仔细打磨这些工具,以备后来之用。 没想到后来被卫缙捡了去,一路从皇都带到了休介。 卫缙脱下衣衫,望着地上碧绿的竹匙,似乎恢复了一瞬间的理智。 他的表情正常些许,上前弯腰去捡那只小工具。 这时,传来雪昼不服气的声音:“之前也有人对我很好的。” 卫缙身形一顿。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须臾,背后传来少年不耐且好奇的声音:“怎么这么慢呀?好了没有?” 卫缙将小匙轻轻放在一旁的桌上,转过身来,幽幽地盯着他。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雪昼不明所以:“什么人?” 卫缙:“你最好说的是崔沅之。” “崔沅之?”雪昼费解,“我和崔沅之好好的相安无事,你突然提他做什么。” “……” 光影之外,雪昼看到这,已经看笑了。 不知是不是看多了脱敏,他现在觉得画面里的两人就像鬼上身了一样,像本人,又不像本人。 譬如衔山君,他是从来不会与自己提起与青蘅宗有关的一切人和事的。 自然,自己也绝对不会说出和崔沅之相安无事的混账话来。 但他二人在画面里展露出的性格又确实是不常外显于人前的。 起码天授宗之内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他们这副样子,雪昼觉得颇有意思,仍旧聚精会神地看。 画面里的两个人果不其然同祁徵与裴经业一样,已经莫名其妙地吵起来了,吵架的话题围绕着崔沅之。 茶水在他们行走动作间打翻,浇湿两人最后一层衣物,随后就是无尽的争执。 光影里的雪昼还小发雷霆,使唤卫缙给自己脱衣服,边吵边脱,边脱边吵,最后是卫缙耐着性子,简单收拾了一番残局。 但他好似也有自己的逆鳞,每次听到崔沅之这个名字是,眉头紧皱,罕见地有些烦躁。 然而,他说出口的却是:“你继续说,多说点崔沅之,多说点你们之间的事,我特别爱听,我真的爱听死了。” 雪昼:“崔沅之崔沅之崔沅之崔沅之崔沅之崔沅之崔沅之崔沅之崔沅之崔沅之。” 卫缙这下一个字也不说了。 他改为了行动。 只见雪昼被卫缙毫不客气地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丢在床上。 他骨架纤细,腰身一只大手就能圈住,压制之下抬起修长白皙的脖颈,不甘地挣扎起来。 卫缙生气起来是面无表情的,就如同此刻一般。 “你、还、敢、提、崔、沅、之?” 阴森森的语气下,充斥着无尽的危险。 强弱对比之下,雪昼眼睑微微下垂,显出秀挺的鼻梁,他低头咬着嘴唇,手指死死绞着衣带,握拳时像猫爪肉垫,指甲盖透着淡粉。 “喜欢咬?”卫缙眼皮半耷着看少年,瞳仁黑得渗冰碴,视线扫过雪昼饱满红润的唇正中那一道浅浅的齿痕,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慢悠悠地说,“这么会咬,给你咬个大的,怎么样?” 两人身上都不剩多少衣服,隔着冰凉的皮手套捏住少年腰间嫩豆腐似的皮肉,两相对比之下,皮质的面料也有些粗糙,很快就将那块地方磨红了。 卫缙腰腹沟壑还积着茶液,人鱼线消失在松松垮垮的缎裤里,他顺手从床下捡起雪昼那条镶玉的蹀躞带,将少年翻了个身,对着屁股就是一抽! 雪昼疼得抽气,扶着床回过头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错了。” 他看人时总带着水汽,睫毛又密又长,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认错倒认得很积极。 卫缙将蹀躞带扔到一边,不言不语,拉着雪昼的手臂将他从床上拽起来,将他的头抵在自己的小腹处:“你来清理干净。” “……” 雪昼柔嫩的脸颊紧贴湿漉漉硬邦邦的腹肌,那滋味难以言喻。 他做出温顺的样子,头却无法移动,只得胡乱伸手去抓床下的衣服。 卫缙捞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我有说让你用别的东西擦?” 雪昼委屈道:“衔山君我知道错了,我自己擦。” 卫缙这才稍稍放开他。 就在这瞬息之间,少年猫一般地扑向他,直接将放松警惕的男人压在床中。 攻势瞬间逆转。 他是装的! 天旋地转一番,雪昼早已横跨着坐在卫缙的腹肌之上,眼神得意不已。 他那双漂亮细嫩的手也学着卫缙的样子,掐上他的脖颈,缓缓收紧。 “衔山君——这样一看,你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光影突然闪了两下,画面彻底消失,不运转了。 ……怎么回事。 坏了? 雪昼正看得上头。 虽说这记录里的他自己同真实的情况完全两模两样,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主仆颠倒、倒反天罡的画面,心里又怕又想看。 被他奴役和支配的衔山君,看上去也很有意思。 但此时直接卡在这了,又是另一番抓心挠肺。 他急忙走上前去仔细检查卷轴,没发觉哪里不正常,便重新燃了一支香。 但此次不论如何催动,都不再继续放之前的画面了。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光影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雪昼雪昼,是雪昼吗,能听到吗?” 是祁徵的声音。 雪昼连忙答:“是我。” “太好了,神权宗这个玩意还真好用,”祁徵说完,大声打了个喷嚏,“我和二师兄正在往回赶,他脚程快一些,急着回去给大家做饭,时间紧张来不及向大家说明情况,便只好让我来代劳了。” 雪昼想起他与裴经业三言两语挑衅完便结伴往河边走去的场景,没忍住问道:“昨晚你们还好吗?” 祁徵抱怨:“别提了,特别冷,又冷又远,也不知昨天半夜是怎么了,居然睡到了河边,不过还好有卷轴记录,待我回去一看便知。” 雪昼欲言又止。 他张开嘴,尝试着组织语言,但又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看到的画面,便恢复缄默。 祁徵说:“劳烦你替我们和大家解释一下缘由,我改日一定好好谢你。对了,一定要记得和大师兄说!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被宗门律法惩罚。” 雪昼点点头:“那你快些回来吧,我会去找衔山君说的。” 那边没了声音,卷轴自动骨碌碌收起,安静地躺在桌案上。 第37章 未时将至, 天授宗围坐在一起紧急开了个会。 此时大家已经大致看完了昨夜各自的记录,面上露出严峻之色。 新来的师星移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只是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不太敢说话。 卫缙问:“诸位觉得,昨夜之事与宁姜镇水源异变有多大联系?” 裴经业:“从表面上看, 毫无联系。” 祁徵:“不好说啊, 我不知道。” “……” 轮到雪昼了,他硬着头皮说:“虽然都会失忆, 但饮了宁姜镇的水, 身体也会发生变化,我们这么多天以来似乎只是在失忆期间不受自己控制, 这两者的确有些区别。” 讲到“不受自己控制”时, 他还感觉卫缙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里打了个突。 雪昼视线飘忽,看向别处。 第37章 他惦记着自己丢的那些衣服。 但现在他可不会觉得是别人偷了, 按照方才那样子, 极有可能是他自己到处乱扔的。 现在他只祈祷,这些衣服不是丢在衔山君房里。 随后众人将目前获得的情报都详细地写下来, 条分缕析: 第一条,宁姜镇的水源饮用后会变异成为最低阶的尸鬼,伴随的症状主要有失忆、食欲消退、喜食新鲜人肉等,当地百姓把这种病称为“时疫”; 第二条,尸鬼与正常人之间并不具备传染的可能,官府之所以将其认定为时疫,主要是因为连月以来总有人源源不断前往宁姜镇后受到污染,最后变成尸鬼,且这种现象极难控制; 第三条, 似乎有相当一部分百姓的认知与现实相悖,他们觉得宁姜镇是休介郡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会在管控不严时偷偷溜进宁姜镇,最后遭遇不测; 第四条,宁姜镇附近几城的民风很差,近来时有矛盾发生,且许多人事后被官兵逮捕时,矢口否认前面犯下的罪行,理由是失忆了; 第五条,在远离异变水源的情况下,天授宗不少弟子也出现了失忆的症状,且与附近几座小城的情况相似,在失忆期间,极有可能与他人发生争执; 第六条,失忆期间,他们会说与正确认知完全相反的话。 落在纸上的线索就这么多,裴经业看来看去,道:“这次的任务还真有些难缠,过往那些小鬼都没有如此狡猾阴险的,也不知这次我们遇到的是个什么邪魔外道,若是最后抓住了,我一定亲手了结它。” “何止,我要把它大卸八块!”祁徵说,“鬼族还有心思和我们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可见是极不把大卫放在眼里了。” 师星移插嘴道:“恕我直言,天授目下最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寻找水源污染源一事?不管百姓如何认知,咱们只要从源头掐灭污染的可能,任他们多喜欢、多爱来宁姜这地方,都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而且,怎么能保证这些现象都与鬼族入侵一事有关?” 万一是其他因素导致的呢? 雪昼反驳:“可我们来这已经将近一个月了,不论找官找民,他们都说污染源在宁姜镇的地下,害得我们一直在附近兜圈子,万一这些百姓的认知也被污染了,我们岂不是白找了?” “雪昼说得对,”裴经业肯定道,“这几个疑点之间定然有所关联,不会那么简单。更何况天授在宁姜附近几城也寻找许久了,现在我们的认知也渐渐受到影响,长此以往,这地方怕是要困住我们。” 卫缙抱臂,语气不似之前散漫:“天授宗住得偏,附近没什么居民,故而这几日的失忆只是小打小闹,若是某次失忆后闯进城里丧失理智为非作歹,当地的百姓哪有力气抵抗我们?” 这倒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师星移点点头:“多谢衔山君和各位前辈解惑。”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本翻烂了的书,正是小皇帝赐给丰照君郎呼的那本《夜里杀恶鬼,睡得香》。 “此书虽然记载的只是目前已发现的鬼,但多看一看也会有所收获。” 说着,他继续往外掏:“这是一本记载了阴阳两界的各类知识的《地河经》,说不定也对我们寻找污染源有帮助。” 祁徵小声说:“现在连鬼是圆是扁、一共有几只都不知道,看这些有什么用?” 他吐槽的声音不大不小,只有附近几个人听见了。 但不巧的是,师星移就在其中。 卫缙却从桌上将那本《地河经》取来,随手翻了几页:“说得不错。” 师星移热情道:“衔山君也觉得这两本书大有用处?” 卫缙将书放回去:“应当没什么用处。” 师星移:“……” 卫缙微笑:“但你说的这番话,背后的潜台词,对我们大有用处。” 可他也就介绍了两本书,说了两句话啊。 师星移一头雾水,但还是礼貌地摆出虚心请教的样子:“可否请衔山君解惑?” 卫缙:“面对一个未知的族群,天授的方式是边探索边收集信息,根据获得的情报对它下一个判断,但你们神权宗似乎并不是这样。” “请问这两宗有何不同?” 卫缙说:“依我对丰照君的了解,他更喜欢根据过去的经验,将一个熟悉的概念迁移到这个新的事物上。” 语毕,他将《地河经》随手翻开一页,道:“假设我们都是生活在阴间的小鬼,有这样一条河流,其中没有蓄着任何活物,河水冰凉刺骨,鬼喝了会遗忘所有记忆,你们觉得这条河会是什么?” 祁徵抢答:“就是喝了会忘却前尘往事的孟婆汤!” 裴经业:“忘川河。” 卫缙指着《地河经》中介绍忘川河的那处,不紧不慢地说:“那么从现在起,我们就把这条被污染的河假定为忘川河。” 有了名字,然后呢? 卫缙接着说:“现在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阴间那些鬼族是怎么想办法将忘川河其中的一段转移到宁姜镇之中的。” 他说完,视线扫向身侧的少年,引导性地问:“雪昼,如果你是地府里的一只鬼,你要怎么把家乡的河流不远千里带到人间?” “……”雪昼想了想,“像水这么不好带的东西,很难有什么法器能将河流里所有的水纳入其中。” 卫缙赞道:“更何况,你要做的不仅是将家里的河流带来,还要想办法将宁姜镇这一段的径流引走。” 对于这一番假设探讨,祁徵听得略有些费解,他道:“那个,咱们说的这些和污染认知有什么关系?” 众人一齐看向他。 不知怎的,听完祁徵这个问题,雪昼只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快速略过了。 痒痒的,好像要长脑子了。 他思来想去,还是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段忘川河与正常的河流衔接如此生硬,肯定有破绽,只是我们暂时没发现而已,若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偷偷影响着我们的认知,肯定是因为担心我们发现这个破绽。” 裴经业说:“那看来这个破绽其实很好找到了?” 雪昼摇头:“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 师星移:“大家分析得都很有道理,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衔山君提出的假设之上,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下一步该如何走?” “……”众人陷入沉思。 这时,卫缙开口道:“暂时分开行动即可,目前我们只知所有人都会在同一时间段出现失忆的情况,却并不清楚这其中的规律,接下来我们各自拉开距离,稍微观察一两天,看看是否还会在同一时间失忆。” 这倒是个好办法,且有卷轴做记录,结果更为直观一些。 不管怎么说,总算有行动的方向了,不用再像从前一样像无头苍蝇乱转。 雪昼心下稍安,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平缓了一下心情。 卫缙随便点了几人:“你们就在这附近住下就好,互相相隔至少十里,我与雪昼去城中住上两日,就目前来看,我们失忆时并不会攻击别人。” “噗——” 雪昼一口没呛住,迅速咳嗽起来,引得不少人同时看向他。 ……是不会攻击别人没错,他们只是互相攻击罢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弟子对误伤百姓这一可能表示担忧。 卫缙思忖半晌,道:“既然这样,那我们服用守灵散即可。” 守灵散可保灵台清明,不论发生什么事,当下都会保持清醒理智,虽然过后还是会遗忘,但起码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领完各自的任务后,会议便解散了。 来了休介郡这么久,雪昼在今天才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他回到房间收拾起自己剩余不多的衣服。 房门关合,空气中似乎有些不寻常的气息。 有些熟悉。 雪昼站在房门口,简单打量了一下四处的摆设,发觉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窗外微风吹过床幔,隐隐望见一个虚影。 雪昼化出弓,对准自己的床榻缓缓拉开。 风变大了。 床幔被吹开,一个黑衣男人坐在那里。 他望见雪昼,露出邪肆的微笑。 “好久不见雪昼~想我了吗?” 第38章 是小黑。 看清楚来人后, 雪昼忽地将弓拉满,三支箭簌簌对着男人射出! 小黑连忙侧身躲开,再转过来时, 就望见少年手握箭羽对着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刺下。 “雪昼,手下留情!” 才堪堪躲过, 新的攻击又追了上来。 两人一攻一守, 床榻被一番打斗糟蹋得几欲塌陷。 小黑边打边叫:“雪昼,怎么才见面就给我这么大的礼?” 少年冷哼。 小黑不断避开刺过来的箭矢, 盯着他清清冷冷的表情, 心里痒痒,不断好声好气解释道:“你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气吗?你收手, 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第38章 “……” 上次两人见面时, 雪昼被他害得欲丨火发作,被衔山君抓奸不说,事后还被带回去好好管教了一番。 一见到小黑, 就立刻勾起了他的回忆, 顿时火从心起。 但这间屋子太小了,实在无法施展, 小黑有意避战,雪昼也不想让宗门的人意识到他房间有外人在,两人打得都不是很畅快。 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雪昼可惜地看了眼自己睡觉的地方,那里已经被破坏的不成样子了。 怎么让小黑上去了? 真是浪费了一张好床。 不过还好,过了今天,他就不会睡在这里了。 小黑见雪昼收起了攻击欲,记吃不记打一般快步走上前来,双手扳住雪昼的肩膀,作势要将少年迫不及待抱入怀中。 “雪昼雪昼, 我好想你。” “后退——” 雪昼将弓抵住他的右肩,强迫两人拉开距离:“青蘅宗不是有自己的任务要做吗?印象中,我们似乎并不顺路吧。” “还有,我都说了不要和我梳一样的发型,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 小黑垂下眼,伸手握上长弓的一角,亲昵地摸来摸去,笑嘻嘻调侃:“给青蘅宗做任务?除非我傻了,我只想一直跟着你,其他地方我都不想去。” 他摸得雪昼一阵头皮发麻,顿感自己的长弓被侵犯了,连忙将弓收回,爱惜地护入怀中。 “你少对我和我的东西动手动脚!” 小黑听话地放下手:“好好好,我不摸我不摸,我就用眼睛看着你,这样总行了吧。” 语毕,他灼热的视线便投了过来。 狐狸眼半眯着,直勾勾看着雪昼的脸。 小黑生得与崔沅之一模一样,身高、身材、五官的每一寸比例,与崔沅之完全没区别。 唯有眼下那颗泪痣变作了疤印,那是当年他极度厌恶自己长相时想方设法剜掉的,伤口恢复了也就变作一道极浅极淡的痕,永远留在那里。 若是雪昼观察得再仔细些,便能看出这个区别。 但他又怎么可能会盯着崔沅之的脸看这么久? 他只知道,小黑对着自己流露出的情态绝对不像崔沅之会表现出来的。 崔沅之说话做事可没这么轻浮。 庭院内,修士们走动的声音不断传入安静的屋内。 雪昼戒备地盯着他:“我现在很忙,没空和你闹,你赶快走,不然我就要不客气了。” 小黑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走,让我跟着你吧,我很听话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对不捣乱。” 雪昼狠狠摇头:“不行。” “求你了,”小黑扯住他的衣袖,“我已经跟着你们很久了,每天看你在那个什么衔山衔水的身边绕来绕去,也该腻了吧?你就当我是来给你解闷的,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说着,雪昼抓住了对话里的关键词。 “等等,你说你什么时候跟我们来的?” 小黑:“从皇都离开的时候。” “这整整一路都跟着我们?” “是啊,”小黑说到这,微微笑起来,压低声音道,“我还知道你夜里经常去那个男人房间里睡觉,你们还在里面吵架,有时还有动手的声音。” 雪昼:“……谁问你了?” 小黑语气微变,酸溜溜地说:“可惜那个男人的房间有我破不了的禁制……雪昼,他看上去对你图谋不轨,前几天夜里打架的时候,他没欺负你吧?” 雪昼干巴巴挤出一句:“不劳你操心。” “那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小黑满脸期待,“我也想和雪昼一起睡觉,一起吃饭,一起玩儿。” “轮到你?想得美。我有正事要做,你如果不是来和我打架的,那就快滚,”雪昼指了指屋门,“还有,别影响我们天授宗办案。” 话没说完,他就揪住小黑的衣领往门外拽。 “雪昼,我们才刚见面你怎么就赶我走,我就想留下来,你让我留下来吧。” 小黑一边嘴上求饶,一边笑嘻嘻借着少年的力道往他身上贴,不要脸地使尽浑身解数凑上去肢体接触,瞧上去没有半分不情愿。 “闭嘴,若是让宗门的人发现了,我就弄死你。” 雪昼放着狠话,一路揪着小黑向外面走,因两手占着无法再做其他的事,他只得伸出小腿,用足尖勾开虚掩着的门。 “吱呀”—— 伴着腐朽微弱的声音,门开了。 卫缙双手抱臂,气定神闲地站在距他们几步之遥的位置,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 三人相遇。 卫缙看了看雪昼放在小黑衣领处的双手,停滞数息,又转而看向小黑。 后者也对他毫不示弱地挑了挑眉,露出挑衅的微笑。 “你不是崔沅之。”卫缙斩钉截铁道。 “你到底是谁?” 小黑敛起笑容,双手握上雪昼的手腕,才捉住片刻,后者立刻像黏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甩开了。 但他也不气馁,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单手搂上身旁雪昼的肩膀。 “我的确不是崔沅之,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小黑。” 卫缙的动作比雪昼更快。 “小黑?” 只见他化出一把长刀,对着小黑放在少年肩上的那只手就劈了下去。 如虹的罡正之气裹挟着充沛的灵力,以不可抗拒之势向小黑袭来。 轰隆一下,屋内家具全都被震得四分五裂! 路过的修士们似乎吓了一大跳,不少人快步向这边赶来。 卫缙的实力到底在雪昼之上,小黑未能完全闪躲,手臂划出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黑色的布料都划烂了。 小黑松开雪昼,捂着伤口连连后退,心疼地望着自己的衣袖。 “这衣服是雪昼送我的定情信物,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啊?” 卫缙听罢,兴致盎然地转过头来,望着不远处的少年。 “定情信物?” 雪昼:“……” “不是不是,都是误会,您听我解释。” “不必了。” 卫缙冷声望着男人道:“你,今天光着走回去。” 长刀挥起,这次直接对准小黑的命门砍去。 小黑没有趁手的武器,浑身上下能稍作抵抗的唯有雪昼送他的那把伞,但这等情况下,他才不会把伞交出来任由卫缙破坏。 这间屋子任他与雪昼如何打闹都安然无恙,眼下不过是被卫缙挥刀砍了几下,整座小房子摇摇欲坠,房梁都碎成几块塌了下来。 灰尘四起,雪昼退出屋外,修士们纷纷围上来问。 “大师兄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雪昼你房间里有鬼,大师兄在帮你捉鬼?” “欸我去,你们看那个,好像是景云君啊!” “你看错了吧,景云君才不会穿得这么破破烂烂,你看他衣服都碎得只剩几片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小黑狼狈地逃到屋外,日光照在他苍白的面皮之上,露出令众人吃惊的样貌。 这时,人群最后方传来裴经业的声音。 “诸位,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弟子们自动给二师兄让出一条路。 只见裴经业手捧一册摊开的卷轴,卷轴之上三尺的距离放着会动的光影。 “大师兄,方才各宗正试图联络我们,似乎有急事相商。” 裴经业挤开乌泱泱的人,将卷轴捧到提刀而来的卫缙面前,拦住他下一步动作。 仔细看,光影之中,一个白衣修士的上半身模样就出现在画面正中央,是崔沅之那张面带微笑的脸。 崔沅之似乎看到了混乱的现场,正欲调侃,下一秒就和落荒而逃的小黑对上视线。 崔沅之:“……” 小黑:“……” 众人:“……” 雪昼和卫缙:“。” 崔沅之的脸色迅速变差。 他双拳紧握,情绪看上去分外紧张,眼神也透出几分慌乱。 卫缙单手握着巨大的长刀,对在场的十数人说道:“大家先散去。” 围观的众人虽吃惊,但都默契地压下心中疑惑,乖乖听大师兄的吩咐离开了。 现场只留下四人。 卫缙森冷的目光在卷轴与小黑之间游移,不客气地开口直呼其名:“崔沅之,你故意找个一模一样的人过来给我们添乱?” 崔沅之歉然道:“衔山君,我并不知晓他跟你们去了。” 卫缙:“所以这是谁?你弟弟?” 崔沅之:“那倒不是。” 卫缙:“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把你的人带走。” 崔沅之再次歉然:“抱歉,那就要等我亲自前去了。” “你亲自来干什么?”卫缙不耐地打断,“你来了不也是添乱?” 就在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沟通时,小黑已经捂着破烂的衣衫与伤口向雪昼那里快速移动了。 第39章 崔沅之和卫缙似乎注意到他的动作,一齐停下来。 “你给我站住!” 喊得异口同声。 这时,两个尺寸较小的光影从卷轴里跳了出来,分列在崔沅之两侧。 分别是丰照君郎呼与蕴和君水阳辉。 他们一冒出来就惊异地说:“啊,怎么有一黑一白两个景云君?” 第39章 崔沅之顿觉头痛欲裂。 事情似乎变得有些难以收场, 面对众人的困惑,他一时间竟想不到合适的说辞。 唯一能确定的是,绝不能把分离心魔这件事和盘托出。 在当下这个节骨眼, 若是让其他人知晓青蘅宗宗主因此事法力折损将近五成,对整个修仙界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崔沅之快速思索着对策, 想着先用一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 熟料徽玄宗的水阳辉比他还先说出口:“景云君, 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你还有一个双生子啊?你们长的可真是相像呢,就是这穿衣风格实在迥异, 完全走两个极端啊。” 不过一黑一白也甚有趣味。 郎呼听了, 也好奇插嘴:“双生子?真的假的,还怪有意思的, 这么大的事, 一重天知道吗?” 卫缙则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崔沅之本想说跟小黑不认识,借此机会让一重天通缉他, 再寻个机会将他亲手斩杀, 以绝后患。 但眼下这个情况,他也只能笑道:“也是最近才与他相遇的, 之所以没告知大家,是因为还不确定。” 言语间含糊其辞,并未直接讲明重点。 郎呼紧跟着问:“不确定什么?不会不确定他是不是你兄弟吧?你们长得这么像,那还能有假?” 崔沅之嗯了一声,苦笑着说:“诸位也知道我的身世来历,我连生身父母都未曾见上一面,哪里还会心怀侥幸、希望能在一重天寻到和自己血缘相关的家人?便是与我再相像之人,真正相认之前,我也不会轻举妄动。” 这倒是真的。 在场的人都知道, 崔沅之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下落不明。 也对景云君苦心寻找父母多年一事有所耳闻。 但唯有雪昼知晓,这都是书中剧情设定故意给主角这个天之骄子设下的障碍,这其中还隐藏着一个颇有打脸意味的爽点—— 崔沅之的生父乃是九重天真仙,降临人间时与其生母相识,这才诞下了他。 也因此,崔沅之天生仙骨,不老不死,修行时更是一日千里,远超其他修仙天才。 不过他再厉害又怎样,还不是靠爹靠娘,雪昼瞧不起他。 “景云君说的是,”卫缙顺着崔沅之的话道,“既然目前此人身份难辨,为妨混淆崔氏血脉,还是仔细审问一番为好。” 他还没下令,雪昼直接心领神会,不知从哪变出一条锁链,将小黑牢牢锁了起来。 小黑对雪昼不设防,自然叫他得手了。 只听他语气虚弱道:“雪昼小仙师,人家快要站不住了……” 说罢,直接顺着链条的方向朝少年倒了下来。 雪昼将他扶稳,皱着眉小声说:“给我站好。” 小黑软骨头一样,弯着腰,脑袋垂下来,倚在少年颈窝处,视线看向不远处光影中的崔沅之,微微勾起唇。 虽不是真正面对面四目相接,他还是从崔沅之那双狐狸眼中看到一种名为妒火的东西。 噼里啪啦,燃烧作响。 嘻嘻嘻,快要气死了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现在就是可以摸到雪昼,脏东西再怎么馋也只能在千里之外装作大度。 小黑越想越兴奋,呼吸不由加快了些,雪昼身上香气氤氲,闻得他精神振奋、心情大好,连衣服穿得体不体面都不在乎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雪昼的味道和那个衔山君味道好像。 小黑撇了撇嘴。 还不待他仔细嗅闻,雪昼已经牵着他的链子,将他向庭院中那棵巨大的古槐挪动而去。 拴在低矮的树杈上,雪昼边说边转身:“你先在这里等着,后续如何处置你,要看衔山君的意思——” “不是……你脸红什么?” 雪昼难以置信地看着小黑。 小黑干咳两声,不知羞耻地直言不讳道:“雪昼,我好想做你养的一条狗。” 雪昼:“…………” 不是。 雪昼:“你正常点。” 小黑双眼放光看着他,迈开长腿快步向他走来。 雪昼后退几步:“离我远点。” 小黑不听,走得更快了,两人距离快速缩短。 雪昼下意识闭上眼,扬起手,作势要打他。 小黑果然不动了。 再睁开眼,就见他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 “……” 要不算了,跟他计较什么,雪昼想。 他怕他的巴掌落到小黑脸上,对方都要伸舌头舔。 对付这种人,还是冷处理最有效。 思及此,雪昼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走了。 他的长相本就不具有什么攻击性,这一眼瞪得眉飞色舞,双颊自然透红,活脱脱一个风流少年的模样。 好可爱,好漂亮哦。 小黑目送他离去,眼神有如实质将他从头到脚舔了一遍。 雪昼返回卫缙身边,四个宗门正在说正事。 见到少年的身影出现在卫缙身边,崔沅之忍不住将目光从正在讲话的水阳辉脸上移开些许,落到雪昼身上。 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本来不见面,这种失而复得的感情还能稍加克制,但今日误打误撞通过卷轴见到活蹦乱跳的雪昼,心里就止不住地反复想。 尤其是见到小黑能在他身边来去自如,崔沅之心内愈发嫉妒。 凭什么? 自从遇到重生后的小灯,他便经常有此不甘的疑问。 要知道几年之前,小灯可是日日夜夜伴在他身边,这样的日子不知凡几,现在想见一面却是不能了。 而见面这么简单的事,他的新主人衔山君每天都做得到,来去自由的小黑也做得到。 凭什么他崔沅之就不行?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崔沅之越想越有怨气。 他的目光似乎也过于热烈,卫缙自然注意到男人的不同,他顺着崔沅之看去的方向,淡淡瞥了身边的少年一眼。 这不咸不淡的眼神看得雪昼心里一紧。 衔山君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因为崔沅之和小黑总看他? 但他和这两人可是清清白白,没有首尾。 雪昼记得,自己从来没和衔山君透露过重生前的事情,至于喜欢崔沅之这件事更是瞒得死紧。 重生后就更是谨小慎微了,老天爷在上,他可没有勾引人族。 雪昼腹诽,低下头静静听着四人的会话。 郎呼讪笑着开口:“衔山君,我方才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啦?我宗研发的卷轴衔山君用着还顺手不?天授的推鬼机和石雕罗盘我们真的很需要,若没有这两样东西,我们这边的任务怕是完不成了。” 水阳辉也说:“是啊是啊,我这里也有些棘手,若是能得天授相助,定会事半功倍。” 卫缙则道:“两位仁兄所求,我岂敢不应,改日便叫宗门师弟师妹设法给你们送去,这些都是小事。” 郎呼和水阳辉大松一口气,纷纷说有什么好东西也会寄来天授这边一份。 卫缙但笑不语。 这时水阳辉又开口:“欸,景云君,聊了这么久怎么都没见你说些什么呢,你看你那里有啥缺的,我们好给你寄。” “对对对,这次任务艰难,大家互帮互助一些,相信很快就能解决了。” 崔沅之惭愧道:“实不相瞒,或许是青蘅运气好,我们抽到的任务很简单,我这里已经完成了,卷宗记录也已经快马加鞭送往皇都,相信很快就能离开了。” 郎呼:“哇,你什么狗运。” 水阳辉也露出羡慕的神情。 雪昼听了,略有些不服气。 主角罢了,做任务都有光环的,若是剧情不给他这个便利,要如何显得他一骑绝尘、与众不同呢? “谬赞谬赞,真的只是运气好,”崔沅之拱手道,“我想,目前这里已经不需要青蘅了,所以我们打算前往天授所在地,帮你们完成任务。” “衔山君,你说可好?” 不远处偷听的裴经业望了眼大师兄的神色。 只见卫缙面无表情:“不必,我们自己能做到。” “千万别客气,我是真的想出一份力,”崔沅之真诚地说,“方才听天授宗的情况,似乎与我们这里遇到的极为相似,若是有我相助,想必问题解决得会更快些,衔山君就不想快一点知晓休介郡异象背后的真相吗?” 卫缙:“……” 这时雪昼抬起头,强装镇定笑说:“早就听说景云君心怀天下,怎么现在扶危救难还有前置条件了,衔山君若是不应你,你就眼睁睁看着天授宗在休介之地空耗时间?” 第40章 崔沅之怔了一下,才缓缓道:“雪昼小仙师还真是伶牙俐齿。”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人前将雪昼二字唤出来,听上去有种怪异感。 雪昼听着也很不舒服。 郎呼和水阳辉似乎不了解为什么气氛突然变得夹枪带棒,他们只是安静看戏。 但崔沅之似乎毫不介意雪昼的顶撞之语,相反,他露出包容的表情。 “方才只是和天授宗开个玩笑,我怎么可能真的袖手旁观?只不过,我去意已决,故而有刚才一番打趣之语。” 光影里,映出崔沅之俊美温润的五官。 他隔空望着雪昼,神情很温柔。 “雪昼,我会来找你的。” 第40章 四宗门简单的会议结束, 裴经业将卷轴收起,唤了声:“大师兄。” 卫缙似乎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只道:“继续按照先前说好的计划办, 不必更改。” 紧接着他又吩咐:“雪昼,丰照君与蕴和君要的东西就交给你去办, 你拿着我的令牌直接联系师尊, 这两宗的行迹路线最好不要让太多人经手,内鬼尚未捉出, 若是泄露了机密, 事情会更棘手。” 雪昼低头应是。 裴经业指了指不远处被绑在树下的小黑:“大师兄,那个黑色的景云君怎么处置?” 卫缙不屑地冷声:“直接丢给三师弟, 就说此人易容成崔沅之的模样, 形迹可疑,让他拷打审问一番,看能不能从嘴里挖出什么东西。” 和其他两宗不一样, 他对崔沅之的身世丝毫不感兴趣。 若不是此人三番两次出现在雪昼身边, 他自然也不会有心思去想小黑和崔沅之到底有什么关系。 不过…… 卫缙望着雪昼离去的身影,似乎想起来什么, 又拦住裴经业。 “二师弟。” 裴经业停下来:“怎么了大师兄?” “没什么,”卫缙微微一笑,“只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有交代。” “大师兄您说便是。” 卫缙不紧不慢地说:“记得转告三师弟,这黑衣人还偷了一件宝物,务必要从他身上搜出,决不允许他私吞。” 什么?这人还是个小偷? 裴经业:“他偷了什么宝物?要不要紧?” 卫缙:“非常要紧,此人盗走雪昼一只朱樱耳坠。” 犹记得那几天雪昼找来找去,瞧上去还很懊恼。 不过一只耳坠罢了, 想要多少都有的是。 卫缙又说:“你们将赃物找到以后,原地销毁了吧。” 裴经业听了,略微有些语塞。 但还没等他想好该说什么,卫缙已经收起长刀离开了满地狼藉的院落。 雪昼的一只耳环……按照价格来看,也算是宝物没错。 但是,唉,就是,这个,罢了罢了。 裴经业一脸无语地走了。 - 这一天傍晚,雪昼与卫缙在休介中心城东南角赁了一处小院。 从现在开始,他们便和天授大部队彻底分开了。 细细想来,雪昼还从来没有和衔山君单独行动过。 两人在天授后山一起闭关两载,自出关到现在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这期间跟随衔山君讨伐时,都有天授其他弟子跟着。 但这次确确实实是只有他们了。 二人将带来的行李简单收拾了一番,一齐服下守灵散。 随后卫缙回到桌前,又将卷轴缓缓展开:“雪昼将之前发生的事都看完了吗?” 雪昼犹豫着说:“看了,但是没有看完。” 卫缙取来一支香,施了一个简单的法诀将其点燃,插入精致小巧的瑞兽铜炉之中。 “正巧,今日事忙,我只看了前半段,雪昼再陪我看一遍吧。” 雪昼似乎没听清这句话,只是囫囵吞枣应了句好。 心里却在想,衔山君怎么不问上午在津绍坡发生的事呢。 看到他和小黑一起出现,也没有多加询问,难不成就这样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不打算追究了? 他走到与卫缙隔了一个位置的地方坐下,脑海里各种想法混杂在一起,颇有些心不在焉。 卫缙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但并未出声唤他回神,而是慢悠悠倒了一杯茶,视线落向卷轴记录的画面之中。 一直到雪昼清晰的脸出现在卷轴正上方,身旁的少年才突然挺直背脊,紧张道:“衔山君,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卷轴好像是我的。” 他连忙从衣襟里摸出一模一样的一个,推到男人面前:“这个才是衔山君的,今天早上是我不小心拿错了,衔山君莫怪。” 卫缙饮了口茶,不咸不淡地扫了眼桌上的卷轴:“没事。” “我和雪昼的一天相差无几,看谁的都一样。” 雪昼:这能一样吗? 他还想开口再劝几句,卫缙却已经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无奈之下,只好将昨天发生的事硬生生又看了一遍。 看到尴尬之处,雪昼实在没办法继续了,他捏着手中光滑圆润的茶杯,小心翼翼望着身侧的男人。 卫缙看得很入神,峻挺的眉宇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 待看到画面中的雪昼做出与平日里完全相悖的言语行为时,他的神情舒展开来,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与雪昼快速过完一遍不同,卫缙有时还会停下来,倒回去重新看,反复看。 雪昼主动发问:“衔山君,您有什么发现?” 卫缙说:“这段打架时的对话很有意思。” 雪昼看了眼画面,正是自己生气时往卫缙身上泼茶时的桥段。 两人对话内容大致如下: 生气的雪昼:你真的很不会伺候人。 卫缙:你还让谁伺候过你? 不屑的雪昼:之前也有人对我很好的。 卫缙:你说的最好是崔沅之。 疑惑的雪昼:我和崔沅之好好的相安无事,你提他做什么。 …… 发号施令的雪昼:几个环佩都摘不下来,你真的好慢呀。还总是让我戴这种亮闪闪的首饰,我真的很不喜欢。 卫缙没说话。 …… 啰嗦的雪昼:%?#@……崔沅之……*+~! 卫缙:你继续说,多说点崔沅之,多说点你们之间的事,我特别爱听。 重新看完以后,卫缙道:“这便是师弟师妹总结出的第六条线索了。” ——失忆期间,无法说出真实信息,只能说出与认知完全相反的话。 也就是撒谎。 雪昼回忆着那段对话,木着脸承认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我说自己不喜欢衔山君送来的那些宝物,其实是假的。” 他喜欢金闪闪、银闪闪、亮闪闪,一切可以闪的东西。 这个爱好天授宗人人皆知。 每次获得衔山君赏赐时,脸上露出的喜爱之情也是做不得假的,毕竟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东西不会骗人。 这一条确实无法作假。 卫缙:“若往后几天我与雪昼也会以同样的手段被控制,便要在心里默念,耳中听到的所有信息,都要从相反的方向来理解。” 雪昼听话点头。 他想起祁徵和裴经业两人吵架时说的话,裴经业让祁徵去河边睡觉,想来内心想的与嘴上说的恰恰相反。 而祁徵应当是真不想去河边睡觉,才会一口答应下来,毫不犹豫地向河边走去。 甚至他邀请裴经业同去,裴经业也二话不说一起走了。 反向推敲一番便能发现,他们两个是真的不想去外面睡觉,就这么简单。 和事实情况也相符。 按照同样的道理推敲,自己对衔山君说出“你真的很不会伺候人”也是反的。 他内心真实想法,应该是说卫缙伺候得很好的意思。 “……”想到这,雪昼心虚地拿起茶杯灌了一大口冷茶。 这一条确实不好辩解,因为在他心里,卫缙真的很会照顾人。 在天授宗众人眼中,雪昼只不过是卫缙一件趁手的兵器,兵器就是要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不论是战场还是寻常修行,都应做好仆人的本分。 雪昼也是这么想的,自出关以后,他的心愿就是做个对衔山君有用的人,是以一直尽心尽力服侍衔山君,宗门事务也迅速上手,进步神速。 但他服侍的内容也很有限,陪卫缙用膳,服侍卫缙穿衣,有时要陪卫缙的床,仅此而已。 其他的业务因暂时还没有机会接触到,雪昼心里清楚,自己不太会。 但他知道衔山君很会。 只因他重生后在洞府里养伤的那段日子,都是卫缙一个人将他一点点养好的。 灌输灵力,换伤药,缠绷带,喂饭喂水,带他去洞府外散步,学习走路,教授箭术修行…… 所有环节事无巨细,从未有过疏漏。 雪昼以为他出身高贵,生于大卫皇室,应当不了解这些东西才对。 第41章 彼时的卫缙听了,慢悠悠解释道:“我是师尊第一个弟子,幼时便来了天授,他不管我,样样都要我自己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然而然也就学会了。 “……” 思绪扯回。 雪昼继续想,如果伺候人这一条也是说的反话,后面那几句就更是了。 譬如“你最好说的是崔沅之”,应当按照“你最好说的不是崔沅之”来理解。 看来衔山君私下里对崔沅之很是不喜,不过在合作讨伐这种正事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自己说的“我和崔沅之好好的相安无事”也要从完全相反的方向看待。 那衔山君所说的“你继续说,多说点崔沅之,多说点你们之间的事,我特别爱听”,真实的意思是他很不爱听。 想到这,雪昼的唇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确实如衔山君所说,是很有意思的对话。 这时卫缙又播放起后续的画面,雪昼跟着看了一会。 看着看着,他似乎又有新的发现。 “衔山君说话很有技巧,”少年忍不住小声钦佩道,“我们之中,大多说的都是肯定意味的句子,所以脱口而出时就容易变成谎话,但衔山君很喜欢说问句。” 疑问时,答案模棱两可,似乎完全跳出了规则外,不受谎话的影响。 卫缙就很爱提问。 但凡他昨夜第一句话没有问雪昼“你今夜要不要和我一起睡”,而是说的肯定句,两人是断不可能有机会睡在一张床上的。 这同时也说明,他们这七八天睡在一起很大部分原因都是卫缙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向雪昼发出了邀请。 雪昼:这,就是语言的艺术! 卫缙听了微微一笑,对少年眨了眨桃花眼。 “若今夜你我还会陷入同样的境地,我们便通过问题来判断情况是否正常。” 雪昼重重嗯了一声。 他想,这可真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对衔山君有什么压在心底里一直没问的问题,岂不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问出口? 答案也是可信的,只需要根据衔山君说的话反向理解一下就好了。 想到这,雪昼心绪澎湃。 更何况他们虽然服用了守灵散,被迫说谎时虽然能保证彼此神识一直都是清明的,但事后又会忘却这段回忆。 只要他想办法让衔山君不看卷轴的记录,自己再找个机会偷偷看,那不就万事大吉了? 雪昼觉得自己聪明无比。 这时瑞兽小铜炉的香已经燃尽,卷轴的画面自动关闭,自行滚动着收了起来。 卫缙望了眼身旁偷偷傻笑的少年,就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一般,状若正常道:“雪昼,我们该走了。” “是。” 雪昼连忙站起身,跟着他向外面走去。 第41章 夜幕降临时, 卫缙带着雪昼踏入中心城最热闹的酒楼。 雪昼娴熟地从荷包里取出银钱,定了顶楼视野最好的一间。 两人在厢房内坐下,将这几个时辰内打探到的消息稍作整理。 他们接连去了郡守府、府衙、当地的庙观、城郊的农庄, 还同数不清的过路百姓进行交谈,也算有些收获。 趁着菜还未端上的间隙, 雪昼不断翻看着记录在册的关键信息:和衔山君说的一样, 很多对话都有冲突,至于谁真谁假就不知道了。 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有人会说反话, 另一部分人则不会,恰恰因为这样, 才搅得整个休介之地鸡犬不宁。 可见‘说反话’针对的是具体的人, 只要这个人被盯上了,不论去哪里都摆脱不了这种诅咒。 造成这种混乱局面的会是什么样的鬼?是一只还是一群? 雪昼的讨伐经验也不算少了,但从未见过哪只鬼具有这样的能力。 正想着, 几名小侍敲开厢房的门, 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空气中飘来一股辛辣的味道。 雪昼立刻合上自己的小册子,视线望向小侍, 隐隐透着期待。 卫缙点的都是他爱吃的菜。 小侍们打完招呼纷纷退下,厢房内又剩他们二人。 卫缙说:“吃吧,在外面不必拘束,多吃些。” “多谢衔山君。” 雪昼欣喜地对着男人笑了笑,拾起筷子,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他的礼仪悉数由卫缙所教,吃饭很乖很安静,恪守规矩。 卫缙坐在他对面,偶尔给他递过去一杯茶水, 气氛融洽。 雪昼边吃边偷偷打量男人,见他眼皮半耷拉着,吃得慢条斯理、看上去不大有食欲的样子,便头脑一热夹了一筷子鱼过去。 卫缙望着碗里多出来的一双筷子,掀起眼皮,和他的视线正巧撞在一起。 少年吃得嘴巴红红的,略微有些肿,但见他神采飞扬,望着卫缙的眼神跃跃欲试。 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他顿了一下,连忙怂怂地抽回手。 卫缙忽然握住他要缩回去的手腕。 拇指掐着人腕骨把那筷子抢过来,稳稳当当抬到自己嘴边。 “谢谢雪昼。” 卫缙眼尾斜挑,唇角上扬起来,说完这句话后,张嘴将筷子尖上的鱼肉吞了进去。 雪昼看得一怔。 那是他的筷子,衔山君怎能直接用…… 他试着将手抽回来,但卫缙的力道极大,竟让他挣脱不开。 两人的肌肤隔着一层皮料传递着热度,雪昼只觉手臂处的皮肤开始发烫。 卫缙垂下眼,暗示道:“还想吃这道豆腐。” “……” 原来衔山君吃不下饭,是想让人喂。 雪昼只好又给他夹了一筷。 卫缙果真吃了下去。 本来和不同的人交谈、说了一整天的话,进食情绪不佳,但雪昼喂到嘴边时又莫名其妙有了食欲,渐渐地也用得多了些。 两人很快就将桌上的饭菜吃得七七八八。 卫缙端起茶饮了一口,对少年眨眼睛:“下次我也要喂雪昼吃几口才是。” 雪昼猝不及防呛住了,剧烈咳嗽起来。 他红涨着脸道:“不、不必了,衔山君真是客气。” 雪昼可不想让卫缙喂自己吃东西,这会让他想起来自己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弹的那段日子,那时多受罪啊。 见少年不停咳嗽,灌了两三杯茶水都不见好,卫缙蹙起眉。 “怎么了?” 雪昼指了指自己的嗓子,一向清润的声音如今略显沙哑:“卡……卡刺了。” 都怪衔山君。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施个诀就解决了。 雪昼在心里默念着能用得上的口诀,这时眼前一暗,卫缙已经来到他身边。 “我看看。” 说着,一只大掌捏住少年嫩白的双颊,虎口抵住下颌,力道稍重地提了起来。 雪昼似乎是被吓了一跳,喉间登时含混不清地滚出一句:“衔山……礼数……不合……” 卫缙俯身凑上来听。 他笑眯眯说:“嗯,嗯,我听到了,不要紧。” “别说话,要是刺伤了喉咙怎么办?” 而雪昼是从来不会拒绝卫缙的,顶多只会说上一两句于礼不合之类的话,委婉地劝诫一下。 卫缙要的就是这种从不直言拒绝的委婉。 他将少年拽近自己,拇指抵着齿关撬开,另一只手伸进去两指,一点一点探了起来。 痒……还有一点点的麻。 雪昼啊啊地叫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脏不脏,”卫缙自作主张地回答,“我用了清洁术,不会弄脏雪昼的,是不是?” 雪昼啊啊地更厉害了,很显然想说的并不是干净不干净的问题。 他想知道,为什么衔山君突然变得这么有兴致。 刚进酒楼时还略显疲惫,不过是喂个饭的功夫,看上去已经和来时判若两人,还有心情给自己揪刺。 少年口腔湿热,卫缙修长的两根手指缓慢搅动,夹住舌根试探着往喉口顶了顶,可惜他戴着手套,皮质的料子并不吸水,涎水从嘴角失控淌下。 雪昼似乎羞于在主人面前有此情态,忍不住双手攀上卫缙精壮结实的小臂,暗示他放过自己。 以后不给衔山君喂东西吃了还不行吗。 他这点微末的反抗在卫缙眼里和小猫挠爪子别无二致。 食指顶着上颚的软肉碾磨,指甲隔着一层皮料刮过敏丨感的黏膜,逼出雪昼喉间黏腻的呜咽声。 卫缙听到了,指腹却故意压住舌苔重重揉按:“很快就好了,雪昼可以坚持,对不对?” 如同哄骗稚童喝下苦药的大夫,温柔的笑容背后充满了精明的打算。 雪昼闭上湿漉漉的眼睛,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很快,卫缙从他口中捉出一根透明的小刺。 雪昼不知道这罪魁祸首已经让男人拔出来扔掉了,仍闭着眼。 第42章 卫缙又将手指探了进去。 指尖抵着上颚处的伤口揉了揉,指节曲起勾扯着软舌,搅出少年吞咽不及的呛咳。 被他一番玩弄,雪昼觉得舌头完全不属于自己了。 他微微睁开眼睛,保持着仰视的姿势,逆光望着颇有兴致的卫缙。 取刺这个行为从未记录在他过去看过的那些禁书之中。 但卫缙这么做,却让他体内生出一种熟悉的渴望,是体内那种病,崩坏的前兆。 就如同先前在皇都一般。 痉挛性的吞咽,略显粗暴的剐蹭,还有口腔里传来的咕啾水声,令他睫毛粘着泪水成了簇,皮肤晕开一片潮红。 雪昼忽然觉得哪里都热。 他心里直呼不好。 抽出手指时扯出银丝,卫缙取出帕子不紧不慢地仔细擦掉雪昼唇边的涎液,随后胡乱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雪昼连忙将脸转了过去,心里默念了几句清心咒,开始喝水。 他想,这次如果再发病的话,可不能全怪他自己……都是衔山君一手造成的。 都怪衔山君。 卫缙凑过来,声音有点不同寻常的哑:“没刺了?” 雪昼将茶水放下,刚要点头,嘴里却脱口而出:“还是有。” 话说完,他不小心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等等,自己刚刚在说什么? 卫缙眯起眼睛。 他的手已经捏住少年的下巴,语气捉摸不定:“真有、还是假有?” 难不成,雪昼在邀请他? 雪昼心里一片慌乱,他想说没有的,但不论说了多少次,说出口的都是:“还有刺,想让衔山君给我看看。” 卫缙玩味地笑了笑:“哦?” 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雪昼突然福至心灵。 来了! 是那个会让人说谎的东西,它来了! 雪昼着急,语无伦次地说:“我在说真话,衔山君,那个鬼离开了……守灵散不起作用……衔山君能不能明白……” 卫缙从他的话中获取到关键信息,连连点头:“别急,慢慢说。” 雪昼安静下来。 他现在服用了守灵散,即便被控制了也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想必衔山君也是一样的。 两个人对视半晌,视线缠在一起,里面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雪昼想,现在可以问出想问的问题了,对吧? 他兀自纠结着,真到了这个关头还是有些怯懦——他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回答。 雪昼看向卫缙,那双桃花眼里蕴藏着浓稠的、化不开的墨,极为吸引他。 “衔山君……我能不能问您一个、哦不,问您几个问题?” 疑问不算在被控制的范围内。 卫缙似乎思索了几瞬,对他轻轻点头。 点头这样的动作也不算。 雪昼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 “您有没有后悔救下我?” 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 在天授后山的那段日子里,初重生时带来的疾病折磨得他几次都想放弃生命,但卫缙一直很有耐心地守着他,不离不弃,从未有过嫌恶之意。 如今的雪昼回看,就连他自己都嫌当时的自己麻烦了,不知道衔山君会不会也这么认为。 有没有哪一刻,他也是后悔救下自己的呢? 或许是有的。 他幼时被崔沅之带回青蘅宗时,时时刻刻小心小意,多年后不也在崔沅之的眼中见到了困倦回避的情绪? 刚重生的时候要比在青蘅山上的他磨人百倍,没道理衔山君如此包容。 谁料,卫缙却答:“从不后悔。” 雪昼一喜。 他的心像被浸泡在樱桃酿之中,又甜又醉,虽然和衔山君并没有那种不清不白的男男之情,但此时此刻的他也会因为卫缙的一句话感到幸福。 紧接着,他问了第二个特别特别想知道的问题。 “那您以后还会有像我一样的,别的法器吗?” 雪昼不仅想一辈子为衔山君效命,还想做衔山君唯一的法器。 就像圣旨里所写的那般,称他是“大卫至宝,举世无双”。 卫缙很快也回答了:“不会,只有你一个。” 雪昼开心得想站起来转几圈儿。 他喜形于色,刚要道谢,笑容却僵在脸上。 不对,这不对劲。 他想到一桩要紧事。 被控制时,人只能说反话。 第42章 想到这个, 雪昼笑不出来了。 他甚至有点生气。 于是没忍住问出口:“为什么?” 与料想中的一样,处于控制当中的他根本隐瞒不了自己的真实情绪。 更无法掩饰。 卫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雪昼的神色,反问道:“难道你希望我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不。 雪昼心里有些着急,刚要说些什么, 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现在的他还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才不要说让自己生气的话。 但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也不知道衔山君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雪昼从座椅上站起来, 焦急地围着卫缙转来转去, 似乎在想合适的说辞。 卫缙见他绕着自己打转儿,心里觉得他可爱, 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身上。 这时雪昼停下来, 也学着他生涩地反问:“就不能没有吗?” 就不能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别人吗? 当然可以。 绝对可以。 卫缙也顺着他的话道:“一定没有。” 但他说完以后,雪昼一双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 一定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按照一定有来理解? 真是气死了。 气死了气死了。 他重新回到座位上, 闭了闭眼, 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谁料卫缙附上来,紧挨着他身边坐下, 似乎早已看穿他在想什么一般。 只听他笑着解释道:“我没办法与除了你以外的第二个人再确认这种关系,这是事实。” - 戌时将至。 脑袋晕晕的。 雪昼晃了晃头,视线逐渐清晰。 四下看去,繁华的街坊之中,他正跟在衔山君身后,穿过来来往往的行人,向他们二人共住的小院行去。 自己的手还紧紧攥着衔山君宽大的衣摆,上面还有用力捏出的褶皱,看上去已经捏了很长时间。 雪昼当即松开手, 疑惑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方才不是还在酒楼之中吗? 还记得和衔山君点了好大一桌子菜,很好吃,他吃得也很高兴。 后来……还喂衔山君吃饭了,然后自己不小心卡住了一根鱼刺。 再后来……后来怎么样了来着? 雪昼仔细翻找着脑海里的记忆,依旧没想起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这种情况下,记不起来只有一个原因: 他被控制了。 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趁着清醒问衔山君问题。 罢了,回去看看卷轴的记录再说。 思忖中,他这才发现自己和卫缙离得有些远,连忙快步追上去。 路遇街边一家贩卖首饰的小摊贩,雪昼无意一瞥,看到铜镜之中双眼通红的自己。 “……” 怎么会这么红? 雪昼揉了揉眼睛,发现酸涩得厉害,摸了摸嘴唇,发现也肿肿的。 嘴巴大约是吃了辣的缘故,但这眼睛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又没忍住和衔山君发生争执、被气哭了? 没道理……这次服了守灵散,神识应当很清醒才是。 雪昼一头雾水地走到卫缙身边,和他并肩走着。 然后鼓起勇气问道:“衔山君,方才我是不是被……” “是,雪昼被控制了,”卫缙坦然承认,又说,“你当时扯着我的衣服不放,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伤心得不行,怎么哄都哄不好。” 雪昼:“?” 不是服了守灵散吗? 为什么还会发生这么丢人的事情? 雪昼立即怀疑:“难道是守灵散失效了?” 卫缙:“怎么会,这守灵散效果好得很,雪昼可是费尽心思反问我,问得我都无从招架了。” 雪昼犹豫地说:“那就是衔山君说了伤我心的话,我才会这样。” 卫缙无奈:“我所言句句发自肺腑,雪昼这样说真是冤枉我了。” 雪昼抬起头仰视,认真地睁大眼睛看向男人的表情。 见他一副坦荡荡的样子不似作伪,心里刚升起来的疑窦顿时消失了。 衔山君没必要说谎骗他的,毕竟有卷轴做记录。 雪昼再想也想不出来其他可能了。 他磕磕巴巴地说:“那衔山君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第43章 卫缙理所当然地微笑。 “因为,我方才并没有失忆。” 雪昼:…… ……什么? 他忽地停住脚步。 卫缙见他不走了,也跟着停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怎么了,很惊讶吗?” 只听卫缙不无遗憾地说:“为此我们还险些生了嫌隙,幸好我长了嘴,又会哄人,好说歹说才让雪昼不伤心了,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何等误会。” 什么乱七八糟的。 雪昼听得耳朵滴血一样的红。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支支吾吾地道:“嗯,是的,好像,其他人发生口角也是因为这个。” 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有现身说法的一天。 卫缙微笑:“待我们回去,雪昼可以看看神权宗给的卷轴,上面记得清楚些,等到你看完,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雪昼突然有些不敢看。 - 在逐渐摸清楚这些规律与线索之后,天授宗开始寻找真正的污染源。 他们每日将收集来的信息加以整理,总结出互相矛盾的地方并亲自前往查看,意图找出问题的关窍。 好不容易事情有了些眉目,意外又发生了。 二月底这一天半夜,天授宗修士身上带着的石雕罗盘均发出强烈的反应。 卫缙一众人夜半登上休介城墙,来到了鬼气最为浓郁的地方。 今夜没有月亮,浓稠的乌云遮挡住光辉,远远望去,天上地下仿佛衔接在一起。 城墙之上,雪昼悄悄念了一个口诀,手心里生出一簇火苗。 他将火苗向下扔去,只见那微弱的细光顿时被巨大的黑雾吞噬,看不见踪影。 这次雪昼点燃了一个更大的火把,抛了下去。 烈火砸下,接近地面的地方发出低沉痛苦的“嗬嗬”声。 满头花白的郡守紧张地扶在墙沿上往下看,只一眼,就吓得跌坐在地,大惊失色。 那簇火燃起燎原之势,迅速延伸出一条通红的线,将周围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城门外是密密麻麻的鬼。 一个挤着一个,密不透风,组成没有缝隙的黑色潮水,缓慢地向墙内涌去。 最低阶的尸鬼是辨不清眼前有何物体的,但他们能闻到人身上的香气,是食物的味道,吸引着他们前进。 裴经业等人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无穷无尽的低阶小鬼,一时间看得也有些眉头发紧。 不知谁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人变的吗?” 无人知晓这个答案。 祁徵却说:“总不能是休介的吧,印象中这里所有异化的尸鬼都已经被清除了。” “大师兄,现在怎么办?” 卫缙一语不发,转过身来看着面色苍白,几欲吓晕过去的郡守。 他走上前去,踢了踢男人的膝盖,沉声吩咐道:“回去守好城中百姓,关闭休介之地一切可以进入的地方。” 郡守连忙起身领命:“是是是王爷,小臣这就去办。” 他二话不说,在小侍的搀扶下起身向城中逃去。 离开时,依稀还能听到卫缙在与身边的人商讨作战计划,声线十分冷静,仿若在说一件寻常事一般。 但这场仗打起来并不寻常。 此次讨伐为掩人耳目,天授宗并未派出太多弟子下山。 他们分头作战,连杀了三天三夜,都没见到这缓慢行走的鬼族大军什么时候有尽头。 雪昼不无担忧地想,若是这种低阶尸鬼是源源不断的活人变成的,那怎么杀都要杀不尽了。 但情况显然还没坏到这种地步。 直至三月初,天气渐暖之时,尸鬼的入侵终于不进反退。 也就是这个时候,援兵来了。 一路身着青蘅宗校服的修士赶来相助,迅速帮天授宗收了尾。 城中百姓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振臂欢呼。 郡守府的言官不由上谏提议道:“青蘅宗雪中送炭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大人何不设个小宴,顺应民意招待他们一番,也好感谢他们的功劳。” 郡守摆摆手:“若真这样做,恐怕会忤逆圣上的意思。” “圣上的意思?” “陛下只允许咱们官府多多宣扬天授宗,其余的宗门都没有提。” 郡守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本来嘛,这青蘅宗不管帮不帮,天授宗这仗都会打赢,只不过这次青蘅宗运气好,在屠鬼的最后阶段帮上了忙,这才在民间有了名声,不设宴也是对的,你看咱现在哪里还有钱出得起宴席费用?” 那言官便不再说话了。 又过两日,崔沅之才风尘仆仆赶来休介之地。 他先是拜访了郡守府,后又辗转至卫缙的庭院。 踏入这座小院时,心情还有些紧张。 雪昼才刚经历完一场恶战,精力损耗过多,这几日只化作折扇躺在卫缙枕边的锦盒里,暂作休息。 今天好不容易趁着有太阳,他趴在小亭中的石桌上午睡。 卫缙就坐在他对面打磨着手中的竹匙。 还是雪昼先前做的那只,他近日时时拿起来精雕细琢一番,很快便能成为一只成品了。 雪昼睡得昏昏沉沉,朦胧之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抬起头,睡眼惺忪,见到一袭白衣的崔沅之站在亭外,紧紧盯着自己。 第43章 三月初, 天气渐暖。 自天授宗抵达休介之地的那一刻起,这里就从未放过晴。 最近更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雪昼不喜欢阴沉沉的天气,润湿的水汽让他感觉有点难受。 不过, 这也是重生后无法回避的麻烦之处,他如今的本体毕竟是纸做的, 纵使再金贵, 怕潮怕湿也是天性。 身体内水汽加重,走起路来都觉得沉甸甸的。 但又不能躲在屋子里真的不见天日, 万一本体发霉了就更不好处理了。 雪昼只得天天在屋外晃悠。 偶尔跟着衔山君处理公务, 就不免碰到崔沅之。 两宗交谈时,祁徵也会将小黑一起带来。 无数道好奇的目光放在他二人身上, 尽管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却还是心照不宣地没有解释。 这几日,崔沅之和小黑也都分别试图找雪昼说过话,但雪昼总是一副昏昏欲睡、不爱搭理人的模样。 更别提大部分时间都变成扇子歇在卫缙手中, 叫他们有话也说不出口。 于是他们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 尤其是崔沅之, 似乎从卫缙和雪昼的交往方式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总觉得,这两人之间好似不是主仆那么简单。 事情的起因, 是青蘅宗与天授宗坐在一起开会时,卫缙随口赞了雪昼一句。 原话依稀是“雪昼考虑得十分周到,不愧是天授至宝”。 彼时天授的弟子们面色淡然,并未表现出异样的情绪。 这足以说明他们早已习惯听到卫缙如此夸赞雪昼。 崔沅之心底生出一种违和般的怪异感来。 依他对卫缙的了解,是断不会对旁人说出这样的好听话来的。 此人眼高于顶,谁都瞧不起,又怎么可能用这种直白的赞美讨好一个人。 况且还不能称之为人。 雪昼是一只器灵。 ……这样一想,似乎更不对劲了。 崔沅之不由思索起卫缙收留雪昼的初衷。 他当年为什么会救下小灯? 崔沅之首先排除了他们有私情这个可能。 且不说卫缙为人处事矜高自傲,应当不屑背地里与人发展感情。 单说小灯, 就决计不会做出背叛他的事情来。 崔沅之从来不会质疑小灯的纯稚心性,更不会不信当初他对自己的一颗真心。 可若不是私情,还会有哪种可能? 思索良久都没想出什么头绪,偏偏现实种种情况都指向他二人私交暧昧,崔沅之心觉难以接受之余,就不免产生其他情绪。 比如,他会不甘。 这样的表情不单出现在小黑的脸上,也会出现在他眼中。 崔沅之很不甘心。 见过少年澄澈钦慕的眼神,心中留痕过后,就难以接受他再用这种目光去看别人。 尤其这个人是卫缙。 崔沅之想,衔山君哪里有自己温柔,他对待异族的态度可称之为恶劣。 小灯这样日日夜夜伴在他身边,不会感到害怕吗? 说不定正是因为害怕,面上才装出那样恭敬温顺的样子。 崔沅之不无恶意地想。 除了不甘之外,还有妒忌。 他妒忌卫缙。 凭什么?凭什么卫缙要和他签那样羞辱人的魂契,小灯就同意了,也甘愿和他做主仆? 自然,下魂契这件事尚未水落石出,目前也尚未有任何明确的线索指向卫缙对小灯下了魂契。 第44章 但在崔沅之心中,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 除魂契一事之外,他更加妒忌卫缙比自己做得好。 为什么卫缙每次都能精准猜到小灯心里在想什么,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说中小灯爱听的。 这几日他也撞见过卫缙私下嘱咐同门师弟做些小灯爱吃的菜,那些菜式的名字简直信口拈来。 若不是悉心观察,或是两人一同生活过许久,显然不可能对少年如此了解。 崔沅之心中疑神疑鬼,越看这主仆二人越不清白。 但他越想下去就越难以忍受,总想寻个机会问清楚。 可眼下并不是好时机。 鬼族接二连三地进犯休介之地,自他到访这里后,已经经历了两次夜袭大战。 两宗弟子们纷纷状态疲乏,打得吃力。 天授宗倒有不需要人力消耗的杀鬼法器,但不巧的是被徽玄宗与神权宗借走了,一时难以接应休介之地的战况。 于是他们只得硬撑。 又过了五六日,新一轮的夜袭来了。 这些天雪昼就睡在盛放扇子的宝盒之中,今夜被石雕罗盘的震动吵醒,身体已经习惯性地化形,站在床边等待卫缙醒来。 也同前几次一样,他们分头行动。 雪昼带着一队人马守在城门东,他抱着长弓,强撑着驱散倦意。 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向中心城压近的鬼族。 “雪昼!” 有道声音在头顶上方不远处呼唤他。 少年回过头,就见师星移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雪昼瞌睡虫顿时全跑光了。 他望了眼远处的地平线:“今夜是天授与青蘅行动,你是我们两宗的客人,回去歇着便是。” 师星移站到他身侧:“你们都出来了,我怎好意思蒙头大睡。” 雪昼见他不打算回去休息,便也懒得再劝了。 他们站在城墙根下,等待着鬼潮的倒来。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些尸鬼的移动速度缓慢得出奇。 过了许久,仍像停留在远处,未能向这里挪动一寸。 紧接着,他们感觉到地面传来隐隐的震动。 师星移与雪昼对视一眼,弯下腰将手抚向地面,探了好一会儿。 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说:“这步点……不像是尸鬼的移动,倒很像一群猛禽。” “猛禽?” “是。” 师星移站起身,两人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巨兽的低吼。 真有猛禽。 雪昼拉开弓箭,做出射击的准备:“难不成今夜他们换了个打法路数?” 师星移脸色也很难看,但他按住少年的手臂,劝道:“先别着急,看看怎么回事。” 大约过了一刻钟,那群猛禽终于出现了。 在天授宗与青蘅宗的注视下,只见一群骑着花纹虎的男男女女正缓慢向这里走来。 他们个个面容姣好,衣冠楚楚,和身下骑着的猛虎形成鲜明反差。 这些老虎边走边啃食着行动缓慢的尸鬼,想必是因为进食的缘故,才导致他们行进如此迟缓。 偌大的鬼军竟在这群花纹虎的袭击之下,迅速溃败、四散而逃。 这群异族之中,为首的男人容貌极为俊美,他手握一支长笛,斜倚在巨大的黑虎之上,面带微笑着慢慢悠悠骑到城门下。 “贸然到访休介之地,还望郡守莫怪罪。吾乃北海君子一族,听闻此地有难,特来相助。” 君子族?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从未听说过北海还有这样一脉异族。 郡守挥挥手,立刻喊道:“开城门!” 站在他身侧的卫缙脸色冷沉,并未言语。 那首领携着一众族人纷纷从花纹虎背上跳下,巨兽也被他们轻松收服,化作一缕烟消散了。 不由有人小声道:“还真是妖族,要不是能驾驭猛兽,瞧上去与人族一般无二。” 男首领被郡守派来的人热情地请上楼。 好在他也极知礼数,上来就弯腰作揖,动作丝滑如流水,标准得叫人挑不出来一点错误。 “诸位,在下名叫相乐阅,北海君子族人氏。” 郡守热情道:“还从来没听说过君子族呢,从相郎君衣冠气度来看,想必君子一族定然十分谦逊知礼了!” 相乐阅耐心道:“多谢夸奖,我族性格谦让,唯礼是尚,一向不争血气,崇尚礼仪。” 这样一群谦和之人,竟能驯服那些穷凶极恶的猛兽。 裴经业知晓大师兄一向不喜这些,便主动站出来交涉。 “君子族生在北海,距离如此之远,怎么会千里迢迢前来休介?” 相乐阅微笑:“哦,是这样的,在下听说心上人有难,特来相助。” 心上人?谁? 在场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几名女修躲在人群后面互相诘问:“你相公?” “你相公。” “不,你相公。” 裴经业:“不知您是来寻哪位?” 相乐阅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流转,在看到祁徵背后的人时,眼前一亮。 只见他快步走到祁徵身后,双手捧起小黑的手。 小黑双手仍被天授的秘宝束缚着,一时间挣脱不开,只能脸色铁青地看着相乐阅接近自己。 “在下的心上人就是景云君,崔沅之。” 相乐阅坦荡荡道:“自从上次和景云君见面之后,在下朝思暮想,前些日子与您联络,听说您遇到了困难,想着在下或许能帮上些忙,便自作主张来了……” 他兀自说着,周围人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 “咳咳——” 卫缙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 他看向相乐阅的背后,眉尾微微上挑。 “景云君,你来得正好。” 相乐阅听到这句话,微微一顿,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看去。 只见一袭白衣的崔沅之就站在不远处,瞧那神情,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很感兴趣。 “……” 这时小黑弯下腰,再难忍受,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44章 雪昼与师星移站在城墙下, 并未听清上面发生了什么。 方才那男人叫城门时,说自己是北海的君子族…… 这名字很熟悉。 好像在哪里听过。 雪昼敲了敲脑袋,皱着眉回想。 君子族……君子族…… 他想起来了! 君子族的族长相乐阅, 正是崔沅之最疯狂的追求者之一。 依稀记得剧情中说,这两人很早很早就相识了, 比他遇见崔沅之还要更早, 有多年相识的情分在。 相乐阅苦恋崔沅之多年,待崔沅之与明珠女君缘分散尽后, 他如愿以偿成了崔沅之下一个入幕之宾。 自然, 他也不是那个能让崔沅之甘愿和他厮守一生的人,两人也只是有一段露水情缘。 毕竟像崔沅之这样的抢手货, 身边必定不会缺人就是了。 “雪昼, 我们上去吧。” 师星移伸出手在发呆的少年眼前晃了晃。 雪昼眨了眨眼,转身对着几名弟子道:“你们先回去复命,我去附近巡逻一下, 稍后就回。” 师星移见他并不打算回城, 改变主意道:“你一个人太危险,我跟你一起, 晚些回去也不妨事。” 雪昼推辞不过,于是两人一道向城外附近的密林步去。 林中果然还有几只残存的低阶尸鬼,师星移和雪昼边走边清理,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起来。 “许久不见,你的性子倒变得更谨慎了些。”师星移说。 雪昼则漫不经心的:“多看几眼,确认一下,好过以后生出许多麻烦。” 师星移笑了笑。 “从前我们一起外出游历的时候,你可是从来不会关心这种细节的。” 那时崔沅之有意纵容,小灯修炼便懒懒散散的, 每次都坚持不了多久。 好在大家都愿意这样宠着他,历练时也不会让他做危险的事情,安安分分当个挂件足矣。 若没有当年那件事……这样闲适的日子说不定会一直持续下去。 师星移陷入回忆当中。 “噗哧——” 身侧响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师星移偏过头,就见雪昼弯下腰,一箭将草丛中埋伏的小鬼捅了个对穿。 少年眼睛都不眨一下,微微抬起手,那支箭自动从尸鬼的后背飞出,沾染着黑红色的血迹回到他掌心中。 动作干脆利落,还有几分英姿飒爽。 师星移看得有些发愣。 黑夜里,他见少年熟练地转了转手中的箭矢,柔声安慰:“好啦,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忘了吧。” “大家现在过得都很好,这样的日子我很满足。” 现在过得很好……吗? 第45章 师星移心中五味杂陈。 “雪昼,我想和你说一说后来发生的事……” “后来的什么事?” 雪昼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师星移张开口,似乎在想说辞。 趁他意识分散的间隙,一只脏兮兮的枯瘦手臂忽从泥土里悄悄翻出来,握住他的脚踝。 尖锐的指甲穿透鞋袜,刺入其中。 “小心!” 雪昼反应极为敏捷,当即将手中的箭矢飞了出去,对着那只鬼爪就刺。 谁料灵力控制突然不听使唤,箭尖刺得偏了些,只削下来一半鬼掌。 那鬼怪叫一声,鬼爪更加使力,师星移痛得冷汗淋漓。 好在他随机应变的本事也不差,连忙从身上摸出一只匕首,对准那只手腕快速扎下! 鬼手终于被钉死在地上,不动了。 见威胁消失,雪昼紧张的情绪这才放松下来。 “抱歉,是我方才失误了……” 他对师星移道歉,忽然觉得有些头昏脑胀。 于是扶着额走到旁边的树干旁歇息,脚步略显虚浮。 体内热流上涌,身体缓缓有了燥热感。 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似乎又要发作了。 不、不行,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雪昼悄悄在手臂上划出一个伤口,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或许是他二人的鲜血味道所致,亦或是那声鬼嚎起了作用,林中四面八方冒出越来越多的尸鬼,游魂一般慢慢包围住他们。 师星移腿脚受伤,行动略有不便,招架吃力。 雪昼不得不强打精神,让自己重新振作。 可惜这次也同上次发作时一模一样,身体无力,四肢酸软,灵力也被封锁在丹田识海中,无法发挥到极致。 四面八方的鬼越来越近,几乎快要逼近到他们身前。 好在有君子族的虎兽在不远处镇守,它们敏锐地嗅到有危险,一个个奔入林中,发出吼叫。 不大不小的动静引起城墙之上的众人注意,见情况有异,便迅速赶到这里。 待赶来时,最后一批尸鬼也被消灭殆尽。 雪昼双手攀着自己的长弓,借力倚着,只觉头晕眼花。 在见到熟悉的身影后,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对着卫缙的方向倒下。 “雪昼!” 人群中有几人异口同声喊出。 到底还是卫缙动作更快一些,他连忙将少年接住,缓缓将人扶进自己怀里。 崔沅之和小黑也焦急地走上前来查探情况。 “雪昼,你怎么样?” “是不是受伤了?” 小黑充满敌意地看了眼师星移:“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有这么多鬼族被引过来?” 三人将少年围得严严实实,旁人根本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混乱之间,雪昼突然摸到了卫缙的腰带。 他下意识紧紧攥住,稍稍用力扯了扯,语气有些急促:“快、他受伤了,需要疗伤……” 不少人的目光这才转移到师星移身上。 裴经业走上前,半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松了口气:“是殉灵,我们天授很熟悉,也算好处理。” 说罢,他娴熟地上手为师星移疗伤。 雪昼缩在卫缙怀中,鼓起勇气探出头观察师星移的伤势。 他有些内疚。 若是自己方才没有出岔子,师星移或许不会受伤。 雪昼是完全不想让这怪病影响到正事的,没想到这样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这次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同行的人受了伤,下次若是有更严重的后果怎么办? 届时若是影响了天授讨伐,衔山君会不会觉得自己没用? 唉。 或许是这几日心情不佳的缘故,他就爱胡思乱想,越想越焦虑,不自觉将手中的衣料越抓越紧。 “雪昼,”卫缙握住他的手,看了眼自己遭殃的腰带,轻声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的声线很低,混在嘈杂的人声中几乎叫人辨不清。 可惜崔沅之耳力极佳,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雪昼点点头,似乎难以启齿,悄悄将唇凑到男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这次话语极轻,崔沅之听不到了。 他也没心思再听。 一双狐狸眼紧紧盯着絮语的两人,唇边一贯上扬的弧度也变得平直。 试问,有哪对主仆会这样亲密? 崔沅之不敢再细想下去,闭了闭眼。 小黑倒没有他心思那么重、想得那么多,他不动声色挤开出神的崔沅之,凑到少年面前,关怀备至。 “雪昼,你有没有受伤啊?” 少年听到问话,正要转过来回答,这时卫缙伸出一只大掌抚上他侧脸,强迫他只能看自己。 雪昼的耳朵紧贴男人的胸口,后者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声音传入他脑海里,也比寻常更低沉。 “他还轮不到你关心。” 只听卫缙冷冷道。 小黑对上他阴森森的视线。 空气中,一股噼里啪啦的火药味弥漫开来。 “我能不能关心他,你说了不算。” 卫缙讽笑道:“我说了不算?整个大卫谁还不知道他是我的。” “你只是一个爱盗窃的小偷,我没杀你已算是给足青蘅宗颜面。” ……爱盗窃的小偷? 小黑偷什么了? 雪昼被这对话勾起兴趣,顾不上身体难受,当即就想转过身问一问。 但他一刻都动弹不得,卫缙的力道大得出奇,且十分霸道。 他不得不只能看向男人衣襟处的布料和花色,视线根本无法偏移。 到底有没有偷东西啊,好好奇。 小黑被卫缙揭穿,也不恼,反正他自诞生起就没人教他知廉耻。 “卫缙,有本事你别管雪昼,让他跟我说话啊!” 这时崔沅之也开口了。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深呼吸一口气,对着少年说:“雪昼,你现在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若是体力不支,我这里还有些丹药——” 小黑抢道:“雪昼你别吃他的,他脏,说不定那丹药更脏,我助你疗伤吧,你方才没有受伤吧?” 卫缙收紧怀里的少年,单手捂上他的耳朵,隔绝这些噪音。 雪昼感觉脑袋乱嗡嗡的,他压根听不进去这几个男人吵架。 闻着衔山君身上的味道,身体似乎也没有方才那般躁动了。 只是这终究是隔靴搔痒,这段时间又一直没有纾解,想必这病很快还会正式发作的。 这次要怎么办,继续求衔山君帮忙? 胡思乱想着,耳边叽叽喳喳吵得更厉害了。 这时另一道声音加入进来。 “景云君……两位景云君,你们别吵了。” 相乐阅走上前来,好奇地看着卫缙怀中的红衣少年。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雪昼尖巧的下巴,小小的脸颊被眼前这个叫衔山君的人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长相。 小黑一见到相乐阅就想吐,登时离他三丈远,虎视眈眈地望着雪昼。 相乐阅看向崔沅之,问道:“你们三个和这位小仙师都是什么关系?” 怎么一个个这么关心,气氛还如此剑拔弩张? 第45章 看不到少年的正脸, 相乐阅越发好奇。 他道:“这位……同景云君生得一样的郎君,和红衣小仙师似乎也有些相似之处。” 什么? 雪昼听到他这句轻飘飘脱口而出的话。 哪里相似? 难不成小黑又模仿了他什么? 衔山君说他是小偷,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左思右想, 雪昼还是忍不住转过来小声说:“我不是说了不要和我一样,你这个学人精……” 指责的话语还没说完, 卫缙忽地将他的头又按进自己怀里, 微笑打断道:“——好了,你只管休息便好, 不要为旁的不相干的如此上心。” 看那架势, 是绝不叫眼前的两个男人多看雪昼一眼。 他瞳孔里晃着讥诮的光,语气冷淡, 说的话很客气, 态度却像是心不在焉似的,叫人听不出半分亲近之意。 相乐阅察言观色,一眼就看出此人的高傲与轻蔑。 观他与怀中少年的衣着打扮皆是不凡, 身份应当也十分矜贵才是。 此时此刻, 相乐阅才终于将目光放在卫缙身上,他礼貌地对卫缙点点头, 对崔沅之道:“景云君,这位是……?” 崔沅之不大愿意在这个节点上说和卫缙有关的事情。 但不自觉的涵养还是让他平静介绍:“这是我的朋友,天授宗宗主座下首席弟子,衔山君卫缙。” 什么好友、至交、挚友云云,自从与小灯再次相遇后,他再没用过这些词来形容卫缙。 人族之外,天授宗远不如青蘅宗出名,但面对陌生人,相乐阅仍旧很友好:“原来如此, 既是景云君的朋友,那就是我君子族的朋友,衔山君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向在下开口便是。” 第46章 “……”崔沅之欲言又止。 天授宗的弟子们面色各异,不约而同心想:哈?大师兄会向外族求助?真是天方夜谭。 这时,青蘅宗中有大胆的修士对旁边的君子族族人解释:“你看这些穿着和我们不一样的,或者看上去比我们有钱的,其实都是天授的人,衔山君怀中的是他的认主法器,名叫雪昼,听说是衔山君的折扇。” 相乐阅听到如此讨论,一脸恍然:“原来衔山君和这位小仙师是主仆啊。” 他当即道歉,面色愧疚:“是我刚刚想岔了,险些误会你们的关系,真是罪过。” 卫缙冷飕飕睨了他一眼。 相乐阅当即收起长笛,怀中变出一只黑色虎纹猫咪。 他摸了摸猫咪的头,颇有同感地对着卫缙道:“和您一样,我也很喜欢抱着我的小宠,但以我的经验来看,再宠爱也要有个度,若是失了分寸,奴便有可能做出逆主的事情来。” 说罢,他还掀开袖子,给众人展示被小老虎咬伤的痕迹。 相乐阅自小到大都生活在等级森严、礼法完善的制度之中,在他眼里自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主人再喜欢仆人,也不能越过主仆之间的底线。 主人不能对仆人太好,仆人也不能恃宠而骄,仗着主人对自己的喜爱做出伤害主人的事。 是以,在知道卫缙和那少年是主仆关系后,他就永远不会有将两人关系想歪的那一天。 毕竟在他的观念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主仆就是主仆,绝无其他可能。 相乐阅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除了崔沅之,几乎没什么人怀疑卫缙和雪昼关系不正常。 有人点头道:“不愧是君子一族,说得很有道理啊,不过这段话未免有些杞人忧天,衔山君出身于大卫皇室,自小接触到的礼节只会比相族长只多不少,他怎么可能和自己的法器有什么首尾。” “有道理,天授宗律令一向是三大宗最严苛的,想必和北海比起来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看你们就是多心了,衔山君自拜入天授起就一直是宗门楷模,又怎么会做出逾矩之事呢?” 天授宗的人听到他们讨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 大师兄行事风格是否能用循规蹈矩四个字概括暂且不说,雪昼似乎也不能单纯用“仆人”二字简单概括。 尽管他的确是大师兄的法器,已认了主,也做不得假。 面对相乐阅的主动交好,卫缙咬牙切齿地笑了笑,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你把我的人和你的畜生比?” 相乐阅听了,脸色一变,将怀中小猫放下,立时道歉:“在下绝无这个意思,衔山君误会了!” 他额角冒出一层细汗,连说了十遍八遍对不起。 一边道歉一边想:不是个折扇么,严格意义上也不算人吧,说是个灵更合适…… 虎纹小猫咪在地上蹦跳两下,爪子扒住雪昼银光闪闪的蹀躞带,骨碌碌滚到他腿上。 雪昼趁卫缙不注意,从他怀里钻出来,没忍住摸了摸那只小猫。 他倒没觉得相乐阅方才那一番言语冒犯,马上就将那一番说辞抛诸脑后,视线盯着猫咪动来动去的耳朵,伸手和猫猫玩了起来。 相乐阅看在眼中,松了一口气:“衔山君若有时间,我们可以多多交流些主仆日常沟通的心得,君子全族人都很擅长豢养小宠、很有经验的。” 其余人看了眼不远处巡逻的虎群:……你们管这叫小宠? 相乐阅似乎真的喜欢经营此道,他甚至都没发现卫缙神色有什么不对劲,还想继续说下去。 这时,裴经业插了一嘴:“那个,诸位,要不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他指了指身旁面色苍白,快要昏过去的师星移:“这位道友的状况不是很好,可能需要多一个人给我护法。” 祁徵连忙走上前:“我来!” 雪昼抱着猫咪走来,视线落在师星移脚踝上的伤口:“这伤明明不严重,为什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成了这样?” 裴经业解释道:“殉灵的确不是什么毒性很强的鬼族,但他身上似乎还有别的伤,影响了解毒速度。” “什么?” 雪昼登时紧张起来。 不会是他无意间害得师星移又受了什么伤吧。 想到这,雪昼关心道:“能不能将他伤口处露出来让我看看?” 裴经业看了眼卫缙,略显迟疑:“他现在神智不清,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尊重他的意见?” 崔沅之腰间一闪,柏柯化出人形,语速飞快道:“还管他意见做什么,快给他看看,若是真遇到危险了哪里还能在乎这些。” 几人解开师星移的衣衫,在见到他满身皮开肉绽的伤口缝合痕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崔沅之瞳孔骤缩,同柏柯一样快步上前查看情况。 雪昼也不由自主走到师星移跟前,紧紧皱起眉:“怎么会这样?” 他们三人都是师星移从前在青蘅山上时关系最好的朋友,此时见到这幅惨状,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好受。 雪昼转身看了眼抱臂站在人群身后、冷眼旁观的卫缙,后者对他轻轻颔首。 于是他转回来,小心翼翼问裴经业:“能看出是因为什么受伤的吗?” 裴经业的目光在师星移伤口上逡巡,露出为难的表情:“这……” 他倒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好该如何说。 崔沅之伸出手碰了碰青年身上的伤痕,指尖抚过之处,伤口形状亮起细弱的光。 “这是神权宗宗主的法器留下的痕迹——”他斟酌着词句,“至于这缝起来的丝线,亦是神权宗用于追踪术之中的引游丝。” 神权宗擅追踪、通讯,这是一重天众所周知的事。 在场两宗弟子神色大变。 他们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师星移不是神权宗的小师弟吗,听说还被宗主收为义子了,怎么会在神权山上受这么重的伤? 震惊的目光,怜悯的目光,一齐投在师星移身上。 在崔沅之护法下,裴经业与祁徵迅速为青年疗伤。 大约一刻钟左右,师星移的视线才清明了些。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伤暴露在人前,便抖着唇望着在场众人。 “求大家为我保守秘密,更不要让我们宗门的人知道这件事!” 他这么一说,大家就更义愤填膺了。 “师道友,你有什么苦衷尽管说出来,我们为你讨回公道!” “听说这引游丝可以随时让穿针引线者收回,若真是这样,道友你岂不是更遭罪?” “别说了别说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背好痛!” 崔沅之长叹一声:“当时……那件事之后,你执意要离开青蘅山,我也允你了,可你在神权山上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早点与我说?” 师星移哑口无言。 柏柯怒道:“神权真是欺人太甚,怎么好好的将人欺负成这样。” 雪昼也说:“没关系,你现在说出来,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师星移纠结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 “这伤,的确是宗主打的,伤口也是他亲手所缝。” 崔沅之问:“他为何要对你下手?” 师星移犹疑:“因为他……想让我传递一些情报出去,我不愿意,他就会打我。” “……等等!” 柏柯突然打断道:“一个多月前在皇都向外传消息的内鬼,不会就是你们神权宗吧!” 三大宗之中若是真出了叛徒,事情会变得特别棘手。 大家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吵嚷起来。 相乐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听也听了个大概,一时间不敢搭话。 裴经业趁乱走到卫缙身前,问:“大师兄,此事要不要禀报宗门?” “不着急,等有了足够的证据再为此事出面也不迟,”卫缙漫不经心道,“昨日雪昼收到天授回信,师尊他老人家就要到了,有什么疑难杂事,全部丢给这个老东西。” 第46章 此时人多眼杂, 除青蘅与天授之外,还有郡守府和君子族等人在场,实在不是个详谈的好时机。 崔沅之小心翼翼将师星移掺扶起来, 面色内疚:“本以为你有了个更好的去处,若早知道有这一天, 当初我定不会让你下山。” 师星移垂下眼眸。 黑夜里光线很差, 看不清他的表情。 祁徵忍不住说:“景云君,他现在状态不好, 还是先带下去疗伤歇息吧。” 雪昼也无比赞同, 他将师星移从崔沅之那里接过来,态度很柔和, 不像之前那样冷淡:“你先好好休息, 改天我们聊一聊,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开口和我说。” 他稳稳当当扶着师星移, 须臾之间, 师星移的手微动,反握住他的手, 指尖用力。 这只手触感冰凉,摸上去没有丝毫温度,力道却大得很。 第47章 雪昼心里打了个突,感觉有异。 但还不等他意识到什么,师星移轻轻说了句好,松开他的手和祁徵离开了。 雪昼不明所以。 这时他的衣摆被什么东西勾住,视线下移,是那只虎纹小猫咪还在契而不舍地求他抱一抱。 雪昼弯腰将它捞起来,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咪咪, 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白雪,”相乐阅见他喜欢,面上也浮现出笑意,继续补充道,“是公的。” 白雪? 雪昼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明明是小黑猫。” 相乐阅无奈:“我起了好几个,白雪最喜欢这个,便随他去了。” 雪昼将黑猫举起来,对着他笑了笑:“那我们真有缘份,我名字里也有一个雪字。” 崔沅之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将视线投过来。 雪昼…… 已经将过去的名字和身份完全忘了吗? 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有另一个名字。 相乐阅不知道这红衣少年和自己心上人还有一段过去,说:“雪昼这个名字很好,想来起名时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雪昼随口答:“衔山君博闻强识,起个名字还不是简简单单。” 崔沅之听了这张口就来的夸赞,双眉压得很低,喉结猛滚了两下。 相乐阅说起自己的大猫,也是滔滔不绝:“别看我是白雪的主人,其实除了作战之外,我是又当爹又当娘,每日除了担心他用饭香不香、睡得好不好,还要给他梳毛,督促修行,如今春天到了,还要担心他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伴侣……一桩桩一件件,真是操心不过来。” 他身后的族人们也跟着猛点头,似乎很有同感。 黑猫在雪昼双臂之间懒洋洋趴着,眼神都不给相乐阅一个,看他油光水亮的皮毛和颜色纯正的虎纹,就知道相乐阅没说谎。 一想到这群文质彬彬的人都是猫猫控,雪昼就对他们讨厌不起来。 “您说的对,”雪昼点头,“当主人可真累啊。” 这句话说得可是真心实意。 他联想到衔山君平日里在各个场合忙碌、处理事情,还要抽空关心自己,就觉得累极了。 这话落在崔沅之耳中,叫他曲解成了别的意思。 崔沅之看了眼人群外的卫缙,视线回到雪昼身上,眼皮痉挛性抽动几下,睫毛在狐狸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心内略微焦灼。 若是少年肯回到青蘅山,不会有任何人肆意奴役他。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回来…… 崔沅之目光低沉,柏柯自然注意到了他的不悦。 唉,他心想,这关系可太乱了。 宗主的心魔,宗主,相乐阅,明珠姐姐,衔山君……还有雪昼,简直比话本子里写得还复杂。 这样下去,宗主什么时候才能得偿所愿啊。 相乐阅正要继续说着什么,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人突然窜了出来。 “各位神仙大能,咱们要不还是回城说吧,一直在林子说这些……天都要亮啦。” 郡守忍不住提议。 相乐阅立刻愧疚地说:“对不起老人家,是我见到景云君一时高兴,话多了些,您见谅。” 裴经业打圆场:“那我们快回去吧,回城说,回城说。” 小黑趁乱向雪昼的方向摸去,但少年已经抱着猫蹦跳着走到了卫缙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 ……嘁。 那只猫有什么好摸的。 小黑撇撇嘴,见崔沅之路过自己身边,立刻皱眉说:“喂,崔沅之,管好你那群数不胜数的床伴,别再让他们认错了人。” 崔沅之蹙眉:“他不是我的床伴。” “零个人在意他是不是你床伴。” 小黑快速翻了个白眼,追着雪昼去了。 大家陆陆续续抵达郡守府,坐下来继续商讨没说完的要事。 郡守简单将这几日休介之地数次遭袭的伤亡情况做了汇报。 尽管在场坐着很多大佬,他还是率先讨好卫缙。 没办法,他们阖府上下吃的可是大卫皇室给的俸禄,谁是老大谁是老二他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卫缙翻看着交上来的公文,只看了几眼就合上了。 裴经业纳罕:“突然出现如此数量庞大的鬼族,还接二连三袭击我们,是不是有些蹊跷?” 青蘅宗有人说:“习惯就好,这样的夜袭我们这一个月以来隔三差五地遇到,有几次比这个还要凶险,不过好在都平安度过了。” 没人再说话。 小黑猫喵喵叫了两声,引起卫缙的注意,他偏过头来看了几眼,雪昼立刻抱紧猫咪,对他笑了笑。 “衔山君莫怪,他可能是饿了。” 卫缙不太喜欢小动物,这个他清楚。 也正因如此,春晖殿上上下下都没养过什么活物,用衔山君的原话说,养他一个已经很够了,不需要再多一个来捣乱。 衔山君可真是个矛盾的人,雪昼一边摸着猫一边想。 他不喜欢异族,但也将自己救下了。 说不定以后闲来无事养只宠物,衔山君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经业又发话了:“我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么多尸鬼一下子涌入休介,有些奇怪。” 说完,也没忍住伸出手撸了两把雪昼抱着的猫。 雪昼心想,奇怪就对了。 那些尸鬼或许根本就不是奔着休介之地来的,是崔沅之引来的也说不定。 谁让崔沅之是世界中心的主角呢,没有这么多杂碎反派前仆后继给他刷战绩,怎么显出景云君这个角色的重要性? 就连相乐阅这个猫控也一样,除了衬出崔沅之很受欢迎之外,还会成为他快速推进剧情的助力。 果不其然,雪昼才刚刚想到这点,相乐阅就开口说话了。 “我来这里除了帮景云君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郡守:“您说就是。” “先前听景云君和我说了休介的情况,我们北海也曾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情,”相乐阅斟酌着话语,“主要和说谎、失忆这一类线索相关。” “什么?!”郡守兴奋道,“实不相瞒,青蘅与天授的仙师们正为此事烦恼,如果相族长能帮上忙,那真是太好了!” 相乐阅微微一笑:“我们族人恰好认识这东西,处理起来有经验。” 裴经业忙问:“这东西到底是不是鬼族?” “是,”相乐阅颔首,“你们有没有听过讹兽?” 讹兽? 见所有人一头雾水的样子,相乐阅娓娓道来:“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这鬼的本名,讹兽也是我们根据他的习性起的,大家暂时也称他为讹兽吧。” “讹兽会悄悄观察人或妖,当他的眼睛盯住某个人时,这个人会不自觉说谎话,事后也会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也因此,有讹兽在的地方,很容易产生各种矛盾。” 相乐阅总结能力很好,大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讹兽有时并不会盯住所有人,”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崔沅之,“若我被盯住时,景云君没有被盯,他就能从我的回答中判断出不对劲,若是认真分析判断,还是有可能抓住一些蛛丝马迹的。” 雪昼忽地想起来前几日,他和衔山君在酒楼用膳。 那时衔山君就没有被讹兽控制,还因此闹出一则笑话…… 卫缙问道:“此兽究竟长什么样子,又要怎么抓?” 相乐阅遗憾地说:“我们只是见过他的样子,都说狡兔有三窟,讹兽也是一样,不仅狡猾,逃跑速度也极快,我们也不知如何能抓到。” 裴经业:“但讹兽现在盘踞休介,如果他不走,我们根本问不出水源异变的正确线索,这样一环扣一环,我们要何时才能将这桩案子了结?” 相乐阅惭愧:“我也很想帮你们抓住讹兽,但以我的经验,这件事做起来很不容易,为了不让大家的时间与精力空耗,我建议先跳过讹兽,直接找出污染的源头。” 众人神色严肃起来。 雪昼见气氛僵硬,便主动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先把讹兽找出来,把他引到一个易捉住的地方再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这个讹兽再祸害休介之地。” 裴经业问:“讹兽这么喜欢盯着人看,想必定然生着很多双眼睛了?” 有人接话:“听上去是我接受不了的长相。” 相乐阅陷入回想:“讹兽人面兔身,眼睛是红色的,生着许多复瞳,幼童嗓音,发声时耳尖颤动,月圆之夜会褪下整张兔皮,说真话时会吐血。” “……” 裴经业:“有些难以想象。” 相乐阅略显挫败。 这时祁徵踏入堂中来,他先是念了个诀,让小黑不得不被拴着站到自己身后,又见大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奇道:“嘿,这是怎么了?” 在听完事情始末后,祁徵可惜道:“要是神权宗的卷轴能早些发明出来就好了,这么逆天的宝物若当时能给君子族,定然能将讹兽的样子记录下来。” 第48章 “也不一定,”崔沅之说,“我的法器可以读取记忆,说不定能借卷轴将讹兽的样子呈现出来。” 众人听到这,眼前一亮。 卫缙不紧不慢整理着手套,眉尾挑得略高:“景云君竟有此等神器?” 崔沅之安抚地摸了摸柏柯的头,介绍道:“神器担当不起,这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的朋友,名叫柏柯。他乃是藤树所化,树妖都生着年轮,亦有记录之用,自然可以凭此看到人过去的记忆。” 这倒是个好办法,大家重新燃起希望。 能帮上忙,相乐阅也很高兴,但他略有些羞赧道:“我不介意景云君翻看我的记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怎么好意思。” 祁徵对两人挤眉弄眼:“这还不简单吗,景云君你和相族长找个只有你二人的私密地方去,我们只想看讹兽长什么样子,绝不会看相族长的隐私。” 也只能这样了。 崔沅之对相乐阅做了个请的手势,柏柯快步跟上两人一同离开。 雪昼怀里的猫咪似乎离不开主人,也跟着跳下来,向外跑去。 雪昼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 唉,好可爱。 可惜是别人家的。 - 两日后,崔沅之将相乐阅的记忆略作整理,用卷轴成功录下了讹兽的长相。 恰在此时,天授宗宗主也到了休介。 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天授山上几位长老,徽玄宗宗主也跟着一并抵达。 这对于天授弟子来说是一件庄重肃穆的大事。 就连卫缙都一改往日懒散的模样,沐浴焚香,寻到一处干净僻静的院落,将师尊和各位师伯接了过来。 雪昼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去。 天授宗宗主唤玄殷真君,是个仙风道骨、性情温和的人,瞧上去不过四五十岁的模样,但至今无人知道他真实年纪到底几何。 玄殷真君率众人踏入堂中,只见除了自家一众小辈之外,还有青蘅众人,以及一支气息明显与人族不同的势力。 卫缙与裴经业一左一右站在两侧,只听后者介绍:“师尊,这位是北海君子族族长,相乐阅。” 相乐阅恭敬地行礼,玄殷真君对他微微笑。 转到崔沅之这里,玄殷真君和徽玄宗宗主烁日真君道:“景云君就不必客气了,都是一宗之主,我们也该向你问好才是。” 崔沅之受宠若惊:“两位前辈都是修为极高、德高望重之人,沅之不敢。” 待众位长老落座,玄殷真君淡淡的目光扫向了自己的大徒弟,还有他身后的少年。 卫缙作为首席弟子,便将近日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 今日雪昼不敢招摇,他怕自己装饰太过,惹衔山君的师尊不悦,便将所有闪亮发光的东西褪得一干二净,素条条一个站在那里,看着很乖。 听罢大徒弟汇报,紧接着是二徒弟裴经业。 他将重点放在了寻找污染源一事,想到相乐阅也在场,顺便讲到了讹兽的事情。 气氛庄重肃穆。 雪昼却在此时感觉到身体微微出了热汗。 汗水顺着后颈打湿里衣,指尖掐进掌心刻出月牙。 不好…… 怎么能在这种场合发作。 雪昼紧张地控制着身体反应。 视线所及之处,所有人衣冠整洁,神情正经,静静凝神听着长老们探讨讹兽一事。 卫缙也听得很认真,他没有露出如往日一般漫不经心的微笑,桃花眼中全然是冷肃。 雪昼咬唇,双颊浮现粉色,身体微颤,心里挣扎无比。 香炉中烟雾袅袅,堂中冷凉的微风拂过,扑不灭他体内的邪火。 ……可真不是时候。 玄殷真君清透的声音响彻堂中:“你们跟着卫缙寻了这么久,都没找到源头?” 雪昼不想丢人,更不想给卫缙丢人,便只得强行忍着,打起精神听玄殷真君说的话。 但他此时神经紧绷,草木皆兵,身旁的人稍微动一动,或是视线稍向自己看一眼,他都觉得像被人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一般,身体反应更加强烈。 腰眼酸软到撑不住脊梁,布料摩擦,催出更多湿滑。 裴经业尊敬地说:“师尊,我们已经尽力了,但实在是难找,许多人都说这污染源在地下,我们也按照相反的思路去找了,现在地上地下都被天授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雪昼汗水涔涔,低下头去。 玄殷真君的询问还在继续:“谁说地下的反语就是地上?” “地下的反义词,也有可能是天上。” “你们可有详细观察过宁姜的天?” 这时,斜前方的卫缙稍稍动了动。 雪昼猝不及防突然被他拍了拍肩,指尖触碰带起全身战栗。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神和卫缙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撞在一起。 卫缙的神情仍然是冷肃的,面无表情,居高临上,同周围严肃的环境完美融为一体。 但他的眼中却有什么克制的情绪在滚动。 雪昼已经看不清楚,卫缙的气场越是冷淡,就越反衬出自己的意乱情迷。 他惊慌失措地垂下头。 但是手已经悄悄伸出,扯上卫缙的衣袖。 反正在这样的环境中,没人知道他是因为想得到抚慰才这样做的,大家即便发现了,也只会将原因归咎于他们是主仆而已。 应该……不会有人怀疑。 玄殷真君还在和周围的长老说着什么,这时卫缙忽然走上前打断,低声说了些什么。 雪昼手中名贵的衣料脱手而去,心里略微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紧接着,他感觉出玄殷真君淡淡的威压落在自己头顶上。 衔山君的师尊,在看自己…… 他更紧张了。 但很快卫缙重新走回来,牵起自己。 只听玄殷真君笑道:“堂后恰好有休息的地方,卫缙,你带他去吧。” 雪昼还没消化完这句话的意思,便见堂上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望向自己。 第47章 崔沅之握紧木椅上的扶手, 似乎要站起来。 视野之内,只能看到卫缙将雪昼匆匆带离。 两人的衣摆随着柔和的穿堂风晃动交叠在一起,一前一后不见了人影。 他们去做什么了? 崔沅之很想知道。 玄殷真君早已完全抽离出方才的小插曲, 同几位长老讨论起未尽的话题。 崔沅之的思绪却早已神游天外。 雪昼身体不舒服吗? 为何方才说要去休息的地方。 交谈声还在继续。 崔沅之凝神静气,似乎想在这略显杂乱的环境中听出一点儿堂后的声音。 但, 那里很安静, 几乎听不到。 越听不到,心里就越想听。 于是控制不住脑海里的想法, 开始胡思乱想。 风轻轻吹过。 堂后连接一间小小的后罩房, 紧挨着前堂一侧的墙壁放着一张小桌,其上布置着茶具、案盏一类。 想必是客人们话事时, 小侍们暂作休息之地。 不过此处乃是卫缙前日花钱临时赁下的, 还未完全清扫干净。 早雨茶台旁也落满了灰。 屏风之后,卫缙扯了张干净的藤椅坐下,修长结实的双腿对着少年大敞。 雪昼被引着坐到他腿上, 软软倒在怀中。 卫缙抚上他单薄的后背, 助他调息。 果不其然听到一句:“衔山君,我对不起……” “——我知道, 衔山君我对不起你,不应该在方才的场合失态的。” 卫缙抢着说出少年接下来的话。 “雪昼想说这个是不是?” “……” 他这样一打岔,雪昼眼睫颤动,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卫缙另一只手捧起他的脸,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你已经被我养了三年多,为什么还是这么喜欢道歉?” 细数过往,他对这小孩可是一向赏罚不分。 因为,除了赏就是赏,除了夸还是夸。 但这孩子就是喜欢道歉, 喜欢内疚。 “那、那我要怎么说……?” 雪昼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小心试探。 平心而论,他刚刚表现得确实很不好,道歉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前些天夜里还因为这个害得师星移受了伤,连带着他的秘密都被大家发现了。 雪昼没办法不自责。 听了他的想法,卫缙指尖抹了抹他的眼尾:“雪昼年纪小,心地还很善良。” “若是被别人利用了怎么办,万一那人是故意受伤博你同情呢?” 说到这,卫缙想,倘若他早早就装惨卖乖,估计雪昼早就将心全放到自己身上了。 之后若有机会,定要试试这个办法。 卫缙捧起少年的脸颊,教导:“从今以后,你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人有七情六欲,有这样的需求很正常。” 第49章 说着,他含住少年的唇,稍稍用力咬了下去。 雪昼怔住。 一墙之隔,外面还在说着正事,他们却在这里互换口涎。 太荒唐了…… 雪昼紧张得呼吸加快。 “想到什么了?”卫缙眯起眼睛,玩味道,“突然抖得这么厉害。” 分开时,雪昼下意识舔了舔一片晶亮的唇,问:“衔山君也会有七情六欲?” 卫缙盯着他唇缝里探出来的一小截舌尖,桃花眼里一片晦暗之色。 “我也是人,是人自然会有。” 雪昼白皙的肌肤透着淡粉。 卫缙唇角微勾:“下次雪昼遇到困难时,不用再道歉,要拉着我找个没人的地方,直接说——求主人帮我。” 现在这里就没有人,雪昼有样学样:“求、求主人帮帮我。” “好啊,”卫缙舌尖舔着臼齿,缓缓问,“要主人怎么帮你?” 雪昼杏眼水光潋滟,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卫缙引导着他:“接下来要说,亲我。” 还、还亲? 就在这里? 雪昼张口道:“亲……” 这个音节都没说完,卫缙已经听到满意的答案,堵上了他的嘴。 他们无法说话,堂外的交谈愈发清晰。 “你们已经记录下讹兽的模样了?” “拿出来看看。” 然后是崔沅之清润的嗓音:“要不要等一等衔山君?他方才似乎和雪昼离开了,想必很快还会回来。” 听到这句,雪昼身体紧绷。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提到了自己? 不会被发现吧…… 虽然衔山君说,亲一亲不会违背任何一条法令,但这等私事怎好直接暴露在人前…… 雪昼的注意力全飞到罩房之外了。 卫缙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他三两下挑开雪昼的衣襟,指尖探了进去。 不过片刻,腿上的雪昼就变成衣衫松散,满面潮红的模样。 卫缙一双大掌扶上他的腰,继续引诱着:“上次在皇宫时,我是不是已经帮过雪昼一次?这次正巧看看雪昼学得如何。”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雪昼腹间堆叠起来的衣褶处。 大腿轻轻颠动几下,小美人坐得不稳,顿时攀紧自己的胸膛。 意识到男人在说什么后,雪昼眼尾泛起异样的红晕。 卫缙用眼神示意他,微笑:“开始吧。” 衔山君这是要眼睁睁看着他自己用手解决…… 这怎么能够。 雪昼求饶地看向他:“您就不能……不能帮帮我吗?” 他这些天之所以病症发作,不还是因为衔山君那天在酒楼调戏自己……认真说起来,衔山君应当也要负责才是。 但雪昼可不敢明面上这么说,他只能用眼神乞求。 卫缙眯起眼睛,威胁催促道:“雪昼还是快些,若是一会儿我忍不住淫丨性大发,同你和奸,被外面的人看个一清二楚,你我的关系就再也说不清了。” 语毕,他那双手还在少年白皙柔韧的腰眼处流连、暧昧地揉动,隔着指套在皮肤上留下通红用力的指印。 雪昼似乎被这句话震慑住了,乖乖解衣裳。 他不想被赶出天授山……也不能做出和奸的事情…… 但上次衔山君是如何帮他来着……怎么有些想不起来了。 雪昼没想到卫缙会在这里给他设下一个陷阱,实则那次是他太沉浸其中,只顾着享受了,竟然没有认真记下步骤。 好在这件事先前也有做过,待会儿囫囵着做做样子,说不定就能让衔山君满意了。 雪昼心有忐忑。 看着小美人坐在自己大腿上自顾自玩儿起来,卫缙手臂微微用力,暴起青筋。 他的身体远不如他的表情那么淡定,双目血红,呼吸滚烫沉重,似乎比雪昼还要沉迷一些。 “雪昼,”卫缙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好玩儿吗?” 雪昼不肯说话。 “以后这样玩儿,我必须在场。” 卫缙又添了一句:“背着我玩儿也不行,知道吗?” “回答。” 雪昼只好分神说:“嗯、嗯……好的。” 他还坐在他腿上。 卫缙衣着整齐,从脖颈到长靴,没有一处皮肤露出。 雪昼却已经不成样子了。 先前在皇都时,他的确有背着衔山君偷偷抚慰过。 但感觉完全不同。 自己一个人时,总觉得不得要领,体内邪火无法散去,也觉得很不好受。 但不知为何,同衔山君在一起时,尽管两人并没有实质性的发生什么,他却总是能渐渐控制住身体内四处逃窜的热流。 卫缙或参与,或仅仅像现在这样陪着自己,视线放在自己身上时,也能让他很快变得不再难受。 但与此同时,就不可避免地带来副作用。 雪昼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太过依赖衔山君。 这种依赖感不知从何而来。 他浑浑噩噩地想,难道这病也挑人么,怎么旁人来解毒就不可以,偏偏只能衔山君。 “雪昼看上去还不是很会。” 卫缙裹住少年的双手,喉间压着闷笑:“不会就要多问,我教过你的。” 十指收紧,雪昼浓密的睫毛顷刻间就挂起泪珠,难过地掉了几滴泪。 “不哭了。” 卫缙柔声说:“这已经是我帮你的第二次。” “再有下一次,我可就要收利息了。” 雪昼哽咽着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卫缙就喜欢看他这副委屈的样子,心里软成一滩水,随后一点一点将各处要领示范展示清楚,说得无比详细。 他将雪昼托住,侵略性的视线上下打量,像闲聊:“今天怎么什么首饰都没有戴?” 雪昼专注着手上的事,似乎没有听清。 卫缙又朝上顶了一下大腿:“乖宝宝,说话。” “啊,我、我怕,”雪昼惊慌失措地答,“我怕真君他会教训我……” 卫缙听了缘由,嗤笑:“师尊一向很喜欢你,怎么会教训你呢?” 雪昼小声说:“玄殷真君对谁都很和蔼,也不能说很喜欢我吧。” “当然是真的,师尊上次还夸奖你修炼很努力。” 卫缙托着他的臀,直接把他以双腿分开的姿势抱了起来。 雪昼小声惊呼。 “嘘——” 卫缙凑到他耳边警告:“若是他们听了你的动静,纷纷跑进来看你有没有出事……” 说到后面,他拖长声音。 雪昼已经顺着他缓慢的话语想到了后面发生的场景。 “发现雪昼衣衫不整挂在我腰上,咱们主仆这个姿势,说得清楚吗?” 说罢,卫缙惩罚性地给他的屁股来了一巴掌。 “啪!” 虽是很小的响声,但也令雪昼浑身紧绷。 恰在此时,外间的声音正好停了下来。 雪昼以为这声音被他们听了去,捂住嘴巴,害怕得颤起来。 “别怕,好不好?” 卫缙哄着,游刃有余地抱着他走出屏风,向那面紧挨着大堂的墙走去。 动作间,腰封处的玉佩冰凉抽打着雪昼的大腿根,随着步伐的节奏,一下一下。 雪昼慌乱地说:“衔山君……快停下,停下。” 卫缙置若罔闻。 两人走到墙边,众人谈论的声音一清二楚传来。 雪昼无心分辨他们说了什么,畏惧与刺激感早已令他丧失神智。 只能呆呆地看着卫缙在眼前放大的俊美五官,紧绷的神经似乎被挑拨到了极致。 “傻了?” “口水都收不住了,真是毫无礼数。” 卫缙凑上去将他唇角的涎水一点一点舔走。 雪昼,又好看,又好玩儿。 他抱着少年坐了回去。 这还是雪昼第一次清醒的状态下感受着卫缙给自己清理。 正出神时,冰凉的触感贴上他的锁骨。 耳边传来卫缙低磁的嗓音。 “戴好了,可不要摘下来。” 雪昼摸索着,这才发现自己颈间挂上了一条项链。 绳结串着一块温润且成色极好的古玉,风格同卫缙过去赏赐给他的迥然不同。 卫缙幽幽地说:“若是让我发现你弄丢了,绝不会叫你好受。” 雪昼联想到之前丢的那只耳环,连忙握紧那块玉,保证道:“我一定好好保管。” 卫缙用帕子擦拭着手套上的水迹。 话锋一转,说起别的:“雪昼,好棒,好湿。” “!” 雪昼摸索着捂住他的嘴。 又说这样的话。 衔山君不仅平日里喜欢夸他,这种场合也格外喜欢。 但,尽管听起来让人有些羞耻,雪昼也会在心底里泛起小小的愉悦。 第50章 每次衔山君夸他时,他都会这么想。 - 胡闹完一通,前厅众人早已散去了。 雪昼穿过耳罩房去后院洗手,卫缙则重新回到大堂。 刚刚踏入堂中,便见下首处坐着一个人。 崔沅之。 听到动静,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偏过头来,看向卫缙。 两人视线交汇。 卫缙浑身上下都是欲求不满的气息,桃花眼中还有未褪去的猩红。 方才崔沅之并未听清堂后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看到卫缙这副样子,都是男人,又岂会不懂发生了什么? 他攥紧手中的茶杯,瓷器登时碎裂,茶水泼湿白衫。 崔沅之有一瞬间脱离温润如玉的外表,他走上前,斩钉截铁地说:“卫缙,你是不是喜欢他。” “你喜欢他!” “什么时候的事?” 卫缙见他状若癫狂,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崔沅之已经走到他身前,揪住他的衣领,狐狸眼里藏着怨毒。 “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他了,是不是!” 卫缙:“和你有关吗?” “怎么会没有关系?”崔沅之怒道,“我已经和你说了千次百次,我喜欢他!” 卫缙讥笑:“这又能代表什么?极东之海的女王,你不也喜欢吗?” 崔沅之此人,若只在公事上打打交道,倒也是个可敬的伙伴,但在私事上,卫缙和他没有半分共同语言。 崔沅之才听不下去情敌的教训,他偏执地问:“你们之间做到哪一步了?你究竟有没有给他下魂契?” 卫缙重复着之前的回答:“和你有关吗?” 崔沅之:“他喜欢过我,此事做不得假,既然如此,那就是与我有关系。” 卫缙笑意收敛。 崔沅之说中了他最不爱听的话。 第48章 卫缙面色冷沉下来, 一把挥开崔沅之的手,瞧上去很不客气。 他眯起眼睛:“此事你若一直压下不提,我也不打算追究, 你现在提起,是准备好与我清算了?”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强烈的不虞。 是。 雪昼确实喜欢过他。 这件事情, 卫缙一直刻意忽视。 也正因此, 在雪昼重生之后,他从来不提与崔沅之相关的任何话题。 若不是那天在津绍坡被讹兽控制着道出这个名字, 卫缙这辈子绝对不会表现出半分对雪昼过往感情的在意。 但不可否认的是, 他对雪昼的掌控欲已经远远超出他自己的想象。 他希望雪昼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这辈子只能想他一个。 只能依赖他一个。 必须只喜欢他一个。 就算哪天自己死了, 也不能忘了他, 要记住他,记一辈子。 更不能移情别恋。 或许没有任何人记得,就连雪昼本人都不记得, 他少时在青蘅山, 与卫缙见过不止一次面。 说过不止一次话。 但在南水郡那个令人难忘的雪夜,卫缙却从重伤濒死的少年眼中看到了全然的陌生。 他早已经把他给忘了。 或许只记得他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衔山君。 不过, 这些都不要紧,时间还很长。 只要从现在开始,他想方设法,一点一点完全占据雪昼全部的注意力,就够了。 现如今,别说崔沅之表现在明面上的妒忌了,他卫缙又何尝不嫉妒崔沅之? 他恨自己迟崔沅之一步。 见卫缙眼中掩藏不住的、浓浓的敌意,崔沅之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忍不住回呛道:“卫缙,明明是你抢走了我的人!我还未找你算账, 你在这里摆出一副先来者的样子做什么?” 明明是他崔沅之先来的。 昔日他与小灯情投意合,及至后来有了嫌隙与误会,本来完全有机会弥补。 若不是卫缙从中作梗,他和小灯早就重逢了。 崔沅之往日里一向温柔的眼中蕴藏着愠怒与躁郁。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和朋友反目成仇的一天。 这一天还来得如此不体面。 但,卫缙凭什么生气? 明明他才是最该生气的那个人。 卫缙倒很坦然:“雪昼只有一个,我抢一抢也属正常。” 强烈的竞争感与领地意识让崔沅之再也按捺不住,他失态地质问道:“你们一个是我的好友,一个是我喜欢的人,你引诱他一同背叛我,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背叛? 此人脑海中竟然有背叛这个词语。 卫缙古怪地说:“那真是抱歉了。” “景云君,我也不想背叛你,”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谁让雪昼一颗心就是都在我身上呢?” 谁让雪昼想要的,崔沅之给不了,他卫缙恰好能给呢? “自我将他复生后,他似乎一点都不记得你了,我们一起在天授后山同卧一榻的日子里,完全没听到过崔沅之这三个字。” “就连他与你重逢,都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半分对你的感情,恨意没有,留恋更没有。” “你觉得雪昼背叛你,怎么,他有了更好的主人,这也算是背叛?” “你崔沅之左拥右抱,和旁人你侬我侬之时,可有想过是对小灯的背叛?” 卫缙面露讥讽,说话毫不留情。 但这就是他。 是和性情温和、说话留三分情面、对谁都很好的崔沅之迥然相异的性格。 崔沅之听得额上青筋直跳。 他闭了闭眼,竭力控制着什么。 柏柯似乎感受到他的状态不对劲,瞬间从藤鞭化出人形。 “宗主,您千万要息怒,不要再继续动气了!” 他一把抱住崔沅之的手臂,试图平息男人的怒火,扯回他的理智。 同时转过头来,对卫缙讨好般地说:“衔山君,求您少说几句,实不相瞒,宗主曾经因为小灯走火入魔……心魔离体后才有所好转,眼下他若再控制不住自己,只会让心魔的法力大增,削弱宗主的灵力。” “如今青蘅宗处在讨伐鬼族最重要的时候,宗主的修为绝不能继续波动了,否则要出人命的!” 崔沅之一向对此秘辛严防死守,不许身边人多嘴说出一句,生怕会让鬼族知晓后减少对一重天的忌惮。 但此时柏柯说出,他也无心在意了。 心魔? 卫缙倨傲的视线上下扫了崔沅之几眼,似乎明白过来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原来那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小偷,是你的心魔啊。” 崔沅之阴鸷地望着他。 “是又如何?” “虽然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东西,不过他对雪昼的一片痴心比你拿得出手,”卫缙点评道,“我实在好奇,你崔沅之到底有什么资格让这样钟情专一的人喜欢?” 凭什么? 崔沅之眼眶通红,他恨恨道:“你到底在得意什么,我现在能给他的,绝对不比你少。” 卫缙没有接话。 他绕过崔沅之和柏柯,踱步至厅堂正中央:“我确实喜欢他。” 崔沅之红着眼睛回过头来,嗤道:“终于承认了?” “对,我承认,”卫缙说,“我也承认,在你们感情尚笃时,我就起了争抢之意。” 很早很早之前,就有了。 他这样自然地说出来,崔沅之更生气了。 “卫缙,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你不懂?如此不顾礼义廉耻夺人所爱,枉你还是大卫的亲王——” “——亲王怎么了,亲王为什么不能夺?” 卫缙像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一般,当即反诘:“论修为论样貌,我哪里比不上你崔沅之?” 崔沅之胸膛剧烈起伏。 眼见着火药味越来越浓,柏柯摇摇头,连忙劝解道:“衔山君,您和宗主都很优秀,但感情一事怎么能是这些外在条件决定的呢。” 卫缙简直把柏柯当空气,他甚至不等少年把话说完就打断道:“你若识相,就该知难而退。我卫缙性格固执,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非要得到不可,不牢牢抓到手里实难罢休。” “……” 柏柯这才有些畏怯地躲到崔沅之身后。 是雪昼常常跟衔山君一起出现,让他有了错觉。 以为衔山君和从前有所不同,对异族多了些耐心。 如今看来,衔山君还是同过去一样,不给他们这些异族半分面子。 真是太可怕了。 崔沅之似乎觉出他的害怕,抚了抚柏柯的后背。 他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复理智。 “我现在还没出局。” 崔沅之从卫缙言谈之中的蛛丝马迹迅速推断出他与雪昼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以卫缙骄傲自得的性格,若真得手了,那是恨不得在自己面前天天炫耀的。 方才他口中直言雪昼“换了更好的主人”,如此措辞,一定是雪昼那边还没有松口。 第51章 对,一定是这样的。 反复确定之后,崔沅之心下一松。 他勾唇笑起来,除了眼中浓浓的恨意,一切看上去都与那个清冷绝尘的景云君一般无二。 “卫缙,我还没输。” “小灯喜欢过我,这就是我最大的筹码,他对待感情有多认真你我心知肚明。倘若他这三年来当真一直对我闭口不谈,就说明我在他心中仍有位置。” 至于这感情是爱是恨、是厌恶是埋怨,不重要。 都不重要。 崔沅之都不在意。 他笑意渐渐扩大,狐狸眼中又浮现出强势的不甘与争夺之意。 “我也不介意他对你有过什么逾矩之情,我完全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 卫缙的表情冷若冰霜。 “只要他回来就好,这就够了,”崔沅之温柔地笑了笑,眼中的偏执压都压不住,“而你卫缙,的确不比我差。” “但你别忘了,我天生仙骨,与天同寿,我有大把的时间陪他耗,自然不会在意这短暂的年岁里他心里有过谁。” 崔沅之说的是实话不假。 这一生实在太漫长了,他只要小灯。 连他都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对小灯有如此深的执念了。 他想,若是小灯当时没有坠下山崖,说不定自己根本不会像现在这般疯魔。 若是小灯一直伴在他身边,说不定时日一久,感情也就淡了。 又或是两人的感情历久弥深也说不定。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对雪昼这个人抱有如此复杂的感情。 崔沅之喜欢他,恨他,怨他,爱恨交织过浓,无法放下。 坦白而言,他这些年来遇到过太多出类拔萃的人,令人心动的也不在少数。 但小灯偏偏是最无法放弃的一个。 众人之中,唯有小灯对他的感情与付出是最纯粹的。 错过了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日复一日守在殿外等他一同回小院睡觉。 也不会有人修为不精却还是鼓起勇气和他去各种危险的地方四处游历。 卫缙因一己私心,将雪昼豢养在天授后山三年有余。 他崔沅之又何尝不是? 小灯少时被他救下,是他崔沅之一点一点、手把手将他带大。 即便是如今的雪昼,行为处事、动作思考,都一定有、且不可避免有他崔沅之留下的烙印在。 这就是他崔沅之最大的凭仗。 第49章 雪昼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上残留的痕迹, 尚不知堂前两个男人已经为他起了争执。 院中路过的弟子告知他,议完事后,玄殷真君同长老们已经带着二师兄三师兄前往津绍坡了。 雪昼问:“宗主他……没有让衔山君同去吗?” 弟子:“宗主说大师兄不必跟随, 只留在此地打探讹兽的下落。” 讹兽,对, 还有讹兽。 差点把这个给忘了。 雪昼点点头。 他对那弟子道了谢。 回过身时, 无意瞧见不远处的廊檐之下,师星移衣着松散, 一副病容站在风口处。 穿堂风还在吹。 他咳嗽两声。 雪昼见他这副样子, 不由眉头一紧。 怎么自从被大家发现他的伤口后,整个人越来越憔悴了…… 少年快步走上前去。 “你不好好养伤, 出来做什么?” 师星移见他靠近自己, 嘴角扯出一个笑:“现在精神好多了,只是听到前厅很热闹,想出来看看, 听说景云君那里已经有了讹兽的画像, 我方才去要了一份。” 雪昼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只是看了眼他的脚踝:“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好多了。” 雪昼望着他苍白的脸色, 看上去不大相信。 “不信你看。” 师星移边说边卷起裤腿,露出那处结了痂的抓痕给他。 “还要多谢裴道友为我疗伤,我才能好得如此之快。” 阳光照射之下,光影重叠,看得不甚清楚。 雪昼说:“别动,让我看看。” 少年弯腰凑上去,眼神专注,颈肩那条玉石项链轻轻晃动,散发着莹润的微光。 这时一只苍白冰凉的手忽然捂上他的双眼。 视野突然变成一片黑色。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锁链晃动声。 眼睛看不见, 但话语却清晰传入耳中。 “雪昼,你在看什么呢。” 小黑闷闷不乐道:“不能随便看人家这个地方,说不定他会以此为借口要你负责,这么危险的事,雪昼难道不知道吗?” 师星移一怔,听到他这番醋意满满的挤兑后,便主动和两人拉开距离。 雪昼将小黑的手拿下来,破天荒没有摆出往常对他的那幅态度。 只是若有似无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少看点杂七杂八的书。” 声线懒懒的,还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倦怠。 “原来那些是杂书?那我以后也不看了,”小黑打蛇随棍上,丝毫不顾手腕上还缠绕着沉甸甸的锁,连忙捉住雪昼的小臂,“不过就算书里说得不准,要看也有我替你看。” 说罢,他随便瞟了两眼师星移的患处:“再说了,有你们天授医术在,他还能不痊愈吗?” 师星移似乎并未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只微笑道:“嗯,的确是这样。” 趁小黑不注意,他忽然和雪昼拉近距离,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他和宗主实在是太像了,你知不知晓他的来头?” 自然,他口中的宗主指的不是神权宗宗主。 是崔沅之。 雪昼一时有些恍惚。 他极少回想起在青蘅山上的日子,现在脑海中却忽地晃过崔沅之的脸。 “……我不知道。”雪昼如实回答。 倘若他真想知道,多问小黑几次,他一定会和盘托出。 但他是真不想知道。 雪昼想,他愿意是谁就是谁,和自己没有关系。 “我怎么突然给忘了,此事不该问你的,”师星移歉然,从袖中抖出卷轴,“你这些年一直待在天授山,对景云君的事应当知之甚少。” “雪昼,方才只是随口一问,你可别生我的气。” 雪昼答:“不要紧。” 他本来也不会小气到听见崔沅之的名字就生气。 师星移认真打量着少年的表情,见他确实不介意,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几年前分明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如今早已各自更名改姓。 同数年前在青蘅山上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相去甚远。 真是世事无常。 师星移将卷轴里记录下来的画面拿给少年看:“对了,这就是讹兽的长相,我方才之所以出来,是想告诉大家我曾见过这个东西。” “你见过讹兽?” 雪昼听到此事,顿时认真起来:“什么时候?在哪里?” 他瞟了卷轴几眼,那讹兽长得果然和相乐阅所说一般无二,人面兔身,通体雪白的皮毛,一双眼睛通红。 倒没有宗门弟子猜想的那般,身上生着许多只眼。 “抵达津绍坡那夜,我曾在中心城郊外的林中见过此兽,当时天色太晚,实在看不大清楚,还以为是只喝了宁姜水变异的大兔子,便没有继续追下去。” 师星移又添了一句:“现在若是回去,说不定能找到一些讹兽经过的痕迹。” 雪昼提起精神,旋即又恢复理智:“不急,我们还是先确认再做打算,若当真是讹兽,加派人手全力追捕也不迟。” 更何况城郊那片广袤的密林延伸十数里,若是细细搜寻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更别提天授早就将近郊处翻个十遍八遍了。 他对师星移的话半信半疑。 师星移点点头,又有些为难地说:“我倒是很想一同去,但就我这个状况,若真遇到什么危险怕是保护不了自己。” “雪昼,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如何?我们再叫些人同去,这样也安全些。” 雪昼陷入思索。 小黑见两个人有来有往地搭着话,自己完全插不上嘴,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不在雪昼面前嬉皮笑脸时,是一贯连表情都懒得做的。 现在只是阴森森盯着师星移,没个好脸色。 “好,我跟你一起去,”雪昼一锤定音,“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无论如何,师星移受伤都与他脱不开关系,多多照拂一些也是应当。 “雪昼,我也想去,”小黑晃了晃手腕上的枷锁,“你也是天授宗的,帮我把它解开好不好啊,你放心,我会乖乖跟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不行,要是把你放走了,祁徵会找我算账的,”雪昼拒绝道,“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吧。” 说罢,他转身潇洒利落地走了。 小黑脱不开枷锁,也无法离开这处院落里专门为他布下的禁制,便只能看着少年眼睁睁离开视线。 第52章 “……” 如今两宗上上下下都见过讹兽的模样,便依照相乐阅给的线索展开疯狂追捕。 雪昼一行人顺着师星移的指引抵达城郊。 他们在林中并肩而行,细细搜寻一番,竟当真发现了讹兽经过的痕迹。 师星移没有骗他。 雪昼打探了多处草丛,指尖蹭着一点泥土,疑惑道:“这些留痕看上去都很新,似乎不大对劲。” 讹兽仿佛知道他们也在找他似的,接下来的途中,似乎总能在树影中见到一只白兔的身影,瞧不清正脸,引得大家改变方向去追。 追到最后,这处林子进得越来越深。 直至进到某处,无穷无尽、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合抱起来,细密地挡住天光,不露一丝缝隙。 视线逐渐昏暗,直至变为一片漆黑。 好黑,这是哪里? 怎么感觉从未来过? 雪昼蹙起眉,本能地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这时,身旁的师星移突然惊呼道:“讹兽,我看到了!” 两人一齐看到一只肥硕洁白的兽影以极快速度向前移动。 师星移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还没跑出多远,不知被什么绊倒脚步,直接摔了下去。 那雪白的讹兽也顺着他摔下的方向纵身一跃,很快不见了身影。 “小心!” 雪昼眼疾手快拉住他,整个人却被青年的重量带得踉跄在地。 并非他体力不支,实则是师星移突然踩了空。 定睛一看,这里竟然是一处陡崖。 雪昼若想让师星移不掉下去,便只得卯足了劲扒着,一人承担着两人的重量。 师星移回握着雪昼的手,也冒出一身冷汗。 “雪昼……” “别说话,我拉你上来,上来就好了。” 雪昼安慰道,手下用力,开始将青年往上拽。 但他实在控制不好自己的眼神,无意间瞟到师星移身下那黑漆漆的、不可见底的深渊,浑身上下顿时僵硬起来。 “……” 雪昼记得很清楚,自己是最怕这个的。 这种看不出多深、多黑的,如同山谷一样的深渊,简直就是他的噩梦。 畏惧使然,后背浮出一层冷汗。 手心也变得冷湿。 雪昼怕得要死,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但手里的力道却从未松懈过。 “你、你别怕,我一定将你拉上来。” 也不知是在给谁壮胆。 雪昼卯足了劲将师星移向上拉,但浓浓的恐惧感却让他使不出全部的力气,惊怕之下,连灵力都忘了如何使用。 这时师星移脚下一滑,竟拉着他的手直接卷入了黑色的深渊中。 两人的身形迅速被吞入其中,与此同时,姗姗来迟的男人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雪昼!” 崔沅之眼睁睁看见雪昼的身影消失不见。 风猎猎而动,那一瞬间,三年前的画面似乎在他眼前重演。 难道雪昼如今也要用一样的方式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巨大的恐慌包裹着崔沅之。 他不再迟疑,径自跃下陡崖,追着雪昼而去。 第50章 休介中心城方圆数十里都是平坦的原野与起伏较小的丘陵。 何曾有过一片树林连接着陡崖? 在被师星移拽下深渊之前, 雪昼就隐隐约约感觉出不对劲。 但当耳边刮过呼啸的风声,视线被不断掠过的黑色树影全部占据,他已经无暇再思考这些问题。 心脏狂跳, 咚、咚、咚—— 浑身发软,看到的东西旋转扭曲, 不成样子, 爆炸般一股脑挤压进雪昼的识海。 他脸色发白,手脚冰凉, 陷入极端恐惧的状态。 是那种感觉。 失重的, 毫无倚仗的感觉。 救救他。 救救他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他不想死,不想再经历一遍坠落的感觉。 眼前的景象分明和当年在青蘅后山时不同, 但此刻又重叠到一起。 他仿佛看到青蘅宗无数熟悉的面孔, 他们用或震惊、或痛惜的目光看着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 是因为知道他就快要摔死了吗? 不……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他根本就没有同意,没有同意为了任何人去死。 不要杀他! 也不要抛弃他。 雪昼心里难以承受, 终于在惊骇中晕了过去。 - 溪水流淌。 洞穴内躺着两个负伤的人。 崔沅之雪白的衣衫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 显得有些狼狈。 他和柏柯一人捧了些水来,分别喂雪昼与师星移喝下。 好在这陡崖不是很深, 他们伤得并不重,方才经崔沅之一番灵息调理,已经好上很多。 师星移先醒了过来。 柏柯扶着他坐起:“鹤渊,你怎么离开青蘅山以后变得这么不小心啦?你知不知道这一跳差点害得我们三个给你陪葬。” 方才宗主毫不犹豫跟着跳下去时,就连他都差点吓出真身。 好在有惊无险。 师星移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状况,转过身来,就见巨石旁,崔沅之正守着昏迷不醒的雪昼给他喂水。 “这、这是?” “这是什么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当即就要站起来。 柏柯见状,似乎被吓了一跳。 只得六神无主地看向崔沅之:“宗主……” 崔沅之平静地审视着师星移的表情,问:“你忘了先前发生的事?” “什么事?” 师星移眨了眨眼:“我记得我在房中睡觉,裴道友临走时还来看过我的伤情,叮嘱我要多卧床调息,怎么一睁眼就来到了这里?” 崔沅之蹙眉,似乎没想到事情这么棘手。 师星移望见他半搂着的少年,喃喃道:“雪昼他……” “你跌下悬崖,将他一起拉了下去,这些你都不记得?” 崔沅之狭长的狐狸眼微眯,语调冷淡。 “什么?!” 师星移不可置信地说:“是我拉着雪昼一起掉下的悬崖?” 他望向柏柯,似乎是为了求证,后者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崔沅之又问:“那你可还记得自己曾说的,见到过讹兽的事情。” 师星移茫然地重复着他说的话:“我、我见过讹兽……?” 见他这个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柏柯说:“原来你是被讹兽控制了!真是叫我们两宗人顺着你给的线索一番好找。” 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运气,竟然真的误打误撞看到了讹兽。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崔沅之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吟:“既然是讹兽所为,此事就先搁置,等我们想办法上去了再说吧。” 柏柯连忙扶着青年坐下:“你现在还是伤者,伤上加伤,先好好休息。” 师星移点点头。 他向洞穴外张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只能瞧见一望无际的枝杈交织在一起。 “现在……有人在找我们吗?” 柏柯悄悄看了眼沉睡的红衣少年,对师星移小声说:“当然有,天授山那位说不定一会儿就找过来了,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回去了。”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让宗主听见,否则宗主又要生闷气了。 回想起宗主和衔山君对峙的画面,他至今还有些后怕。 师星移说:“柏柯,你给我讲讲方才都发生了些什么,如何?” 柏柯坐到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了起来。 崔沅之坐得稍远一些,低低絮语混着水流声传入耳中,叫他听不真切两人的谈话。 不过此刻他也无心听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崔沅之伸手拂去昏迷少年额边的细汗,另一手捧着干净的树叶,其中盛着才取来的清澈溪水。 “雪昼,喝点水吧。” 他放缓声音,将水递到雪昼唇边,动作极近轻柔。 但雪昼牙关紧闭,水流最终也只是顺着唇角流下,怎么都喂不进去。 崔沅之颇有耐心。 这已经是他取来的第四趟水了,前三次都没能喂成功。 先时,他还唤了几声小灯,少年仍沉沉昏睡,改为雪昼后,他才有了些微的反应。 没关系,崔沅之想。 不管是哪个名字,只要好好的,就很好。 方才少年那惊险一跳,已经让他失去理智。 崔沅之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绝不能让他再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青蘅后山的那一幕,他这辈子都不想经历第二遍。 想到这,崔沅之渐冷的指尖轻轻拂过雪昼的脸颊。 你应当也同我一样的,对吧…… 那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第53章 昏睡的少年仿佛惊厥一般,整个人渐渐发起抖来。 体温也迅速升高。 崔沅之略显慌乱,连忙将少年半扶坐起来,慢慢问道:“雪昼,你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喝水?” 雪昼脸色苍白,十指收紧,用力到关节都泛着青白。 他双眉紧皱,浓密的睫毛润湿,似乎在哭。 干燥的唇瓣终于张合着,开始说话。 声音很小,带着呜咽的哭声,状态十分不对劲。 “雪昼,你想说什么?我在听。” 崔沅之连忙安抚着他,耳朵凑在少年唇边,凝神细听。 雪昼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出来。 崔沅之听了个大概,少年牙关太紧,挤出的字很难分辨。 但有两个字他听得一清二楚。 是,衔山。 衔山代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崔沅之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倏尔,他想到卫缙趾高气扬、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心底里卷起浓浓的醋意。 “雪昼,我是沅之,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只要你别想他,好吗?” 崔沅之耐心的、一遍一遍的对着雪昼温声劝导。 少年僵硬惊惧的症状并未因此减少,他低低的,来回念叨着那几句。 崔沅之又附上去听。 “救救我……” “我会、努力、听话。” “您救救我吧,我不想死……” 崔沅之知道,这些话定然不是对着他讲的。 因为雪昼每说完一句,都会喊衔山君这三个字。 衔山君衔山君。 为什么总是衔山君! 崔沅之不理解。 算起来,他与小灯相识的日子显然要远远超出卫缙,小灯年少时就跟在自己身边了,他们曾经度过了那么多幸福的年岁。 凭什么现在就只记得和卫缙有关的一切? 他们也才一起走过了三年多! 如今就连身处险境,意识皆失,少年口中求的都是那个男人。 凭什么! 崔沅之闭了闭眼,按捺着心内的戾气。 但他手下动作仍轻柔,温柔地抱着少年,趁他开口说话时送服一些溪水,再继续为他调养生息。 雪昼仍喃喃着叫衔山君。 又过不久,崔沅之才发现不对劲。 雪昼的体温烫得吓人,手脚却冰凉得厉害。 他浑身颤抖的模样,看上去极像是魇住了。 人在重复经历恐怖的事情时,会有这种应激般的症状。 雪昼,曾经都经历过什么? 崔沅之回想着,脑海中却一片茫然。 他只得抱着少年,一遍遍应答着他的话。 “雪昼放心,我会救你的。” “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崔沅之边安抚边抬起头,径直盯着角落里的两人。 “柏柯,你来。” 柏柯听到呼唤,快步走上前来。 “宗主,怎么了?” 崔沅之还保持着哄雪昼时露出的微笑,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要看雪昼的记忆,需要你从旁协助。” 他说。 柏柯双目微瞠。 他没想到宗主居然还在惦记着此事。 “宗主,现在?”柏柯迟疑地说,“可雪昼还没醒呢。” 崔沅之丝毫没有迟疑:“就现在。” 以雪昼的性子,若是醒来了,断不会给自己探查他记忆的机会。 但崔沅之迫切地想知道雪昼在坠下山崖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导致他如此害怕。 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输在卫缙哪里。 师星移听到他们交谈的动静,也跟着走上前来。 柏柯还在犹豫:“宗主,我们这样做,是不是要先询问一下雪昼本人的意见?” 崔沅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冷冷地抬眸,对着柏柯说:“现在就开始吧。” 人就是这样。 任他在人前多么端庄守礼,在见不到光的地方,总有些说不得的私心。 崔沅之是人,自然逃脱不过这条法则。 且看那心魔行事如何我行我素、不顾一切便知,崔沅之若真偏执起来,绝不会因为条条框框的规矩就放弃他想要做的事。 他今天一定要知道,雪昼和卫缙是怎么变成如今这种关系的。 除却妒火驱使,崔沅之也想知道少年落下山崖后发生的一切。 他想看看自己不在雪昼身边的那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柏柯深知崔沅之骨子里的顽固并不比天授山那位少,只好妥协。 他化成藤鞭的模样,静静躺回崔沅之手中。 崔沅之将雪昼握紧的指节一根根掰开,自己手握一柄,又向少年手中放入一端。 柏柯与他同时默念发诀。 开始了。 第51章 一面即将破碎的镜子, 虽勉强能维持成一个圆,裂痕仍会持续存在。 尖锐的器物刺入表面,裂纹迅速自破口处向四周生长, 蔓延。 崔沅之在小灯身上看到了这种纹理。 柏柯灵力爆发,借着他体内的年轮, 少年的经历过往一一回溯。 崔沅之最先见到的就是这一天。 是小灯坠下山崖的这一天。 如一粒石投入平静的湖水中, 自中心处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少年颈间的波纹样伤口崩裂最为严重, 延伸到指尖时, 已经变成密密麻麻蛛丝一般的细痕。 青蘅后山之上,那一剑刺中他心腑, 就在锁骨下方不远的位置。 也因此, 少年的五官与前胸遍布着互相连接的伤口。 看到这些狰狞可怖的伤,崔沅之心中大恸。 他不敢相信自己见到了什么。 在他记忆中,小灯的模样一直是清隽秀美的。 因他舍不得让小灯每日起早贪黑的苦修, 也不愿让他随自己打打杀杀, 多年以来,小灯一向被保护得很好, 浑身上下无一处疤痕。 乍然见到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少年,崔沅之胸腔中仿佛有什么炸开一般,尖锐地刺痛起来。 这样的伤,居然是自己留下的…… 崔沅之无法接受。 其实,那是一场简单的意外。 此事也已经尘封在他心底许久。 小灯之死,只是因为被一个怨气极重且极难对付的女鬼附身,又恰好,他没有服下崔沅之事先为他准备好的保命丹药。 可崔沅之明明在大战前一夜辗转难眠,半夜离开寝屋, 亲自敲开一扇扇紧闭的门,既嘱咐了鹤渊,又拜托了明珠,希望他们在危险时不要弃小灯于不顾。 当时还心怀侥幸地想着,这样做是为了以防万一。 但谁能想到,那万分之一还是发生了。 苦战近一年之久,一重天无数修士的鲜血换来那次致命一击的机会,彼时那女鬼极度虚弱,崔沅之想不到理由不杀她。 但小灯实在死得冤,死得潦草而简单。 甚至没有背负任何阴谋诡计与隐瞒误会。 他的死因就是为了极东之海的安宁与和平。 近几年来,青蘅宗上下无人敢提起那个雪天。 但少年曾经历过的一幕幕如排浪般铺天盖地向他涌来时,崔沅之才痛苦地发现,尽管时隔许久,自己仍然无法承受。 要是能重回到那一天,他情愿恒光剑刺中的是自己。 然而,作为这段记忆的旁观者,崔沅之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灯掉下一重天,坠落在大卫不知哪个偏僻的角落。 他看到小灯破碎的本体时隐时现,一盏漂亮的、纤薄如鱼身雁颈的六角玄妙琉璃灯,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片早已找不到了,唯有作灯芯的焚天紫火还在燃烧。 灯的美与脆弱性一向并存。 光会照亮他人,会被他人觊觎,却无法被占有。 崔沅之没有实体,只能暂作魂魄的模样紧跟着狼狈负伤的少年。 他像是和小灯绑定了一般,只能在小灯方圆几丈之内活动。 眼下,崔沅之望着四周茫茫的雪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时是冬天。 人间正是最冷的时节,也是在那个时候,政权顺利交接,年轻的新帝卫越泽定年号为御行,设下大宴。 皇都的请柬送到青蘅宗时,他正忙着寻小灯。 对,那时的他也在找小灯,可讨伐鬼族进入收尾阶段,无数大事小事都需要他一一处理,他忙得焦头烂额,每天将宗门上下全部的人打发出去,下令将受伤的小灯带回来。 他不相信小灯死了。 忙碌之中,得以喘息的间隙,崔沅之自己也会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 但小灯就像是刻意被人抹去存在的痕迹一般,在他的世界里彻底人间蒸发了。 此刻见到小灯掉落在荒郊野地里,崔沅之双拳紧握。 他简直不敢想,那时少年该有多疼、多难受。 第54章 崔沅之很想听到小灯的心声,甚至恨不得同样体会到他身体上所承受的痛苦。 只可惜小灯心里所想所感,他一点都觉察不到。 至于那细细密密的一道道伤口有多疼,他亦不知道。 自重伤醒来后,小灯先是一动不动,在雪地里躺了整整八天。 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 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睛的,崔沅之在他身旁不住地唤,小灯置若罔闻。 他浑身血迹,脸色苍白,呼吸孱弱。 有好几次,崔沅之以为他已经死了。 偶尔,小灯会睁开眼睛,目光呆滞,直直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任凭刮风下雪,雷打不动。 崔沅之想,也许并非是他不想动。 而是灵力散尽,没力气、也痛得动不了。 意识清醒的时候,小灯还会哭。 静静地流眼泪,重新打湿脸上干涸的血迹,混杂着一滴滴流下来。 崔沅之望着他的泪痕,指尖抚上去,想轻轻擦掉,却只穿过了少年的身体。 他捂住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针刺一样的痛感仍在持续。 第九日,小灯站起来了。 他身边还躺着那把摔得缺了口的剑,身上穿的道袍是青瓷色的,本来很好看,衬得他很白。 但蓝色晕上血色,染成了一团深紫、一团浅紫。 小灯撑着那把剑,一点一点行走着。 移动缓慢,方向也经常更换,崔沅之看出他是不知要往哪里走,心脏剧烈疼痛,耳膜里全是血液冲刷的轰鸣声。 为什么不愿意联系自己? 为什么不试着找一找他? 他已经让小灯如此伤心了吗。 崔沅之僵硬地、被动地跟着小灯走。 少年行得很慢,光是走出这处穷乡僻壤就花了四天四夜。 往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流浪。 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会有途径村落的赤脚大夫见他可怜,丢给他一些伤药,或是简单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但一见到小灯遍布全身的伤痕时,所有人眼中都爆发出浓浓的惊恐。 路过的幼童也能欺负他,见他形容可怕,便想快些赶他走。 顺手丢过去的东西,小灯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 崔沅之张嘴想喊、想呵斥,却只发出气音,喉结上下滚动着吞回破碎的音节。 面对这样的欺凌,小灯唯一能作的回应就是默默走开,或是无声的抽泣。 他变得很爱哭,大部分时间只是无声地哭。 年轮之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崔沅之就这样硬生生跟着他走了一个多月。 重复着每日的动作:想办法吃些东西、喝些东西,走路,求生。 不知是怎样的意志力与坚持,竟能让他在这种条件下一直坚持行走。 这期间,小灯做过最消耗体力的活动就是哭。 路过一条没有完全冻结的河流,他迟缓地停下来,忍着痛探出头,细细端详河中自己的模样。 在看到自己的脸时,小灯终于放声大哭。 实则他没有什么力气,所谓的大哭也只是哭出了声音,但他泪水涟涟,眼睛通红,气喘不止,哭到最后,手中的剑掉在地上,他跪在河床边,对着滚滚的河水干呕。 崔沅之从来没见他这么伤心过。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浓的绝望,哭得极痛,连带着崔沅之的情绪都陷入哀伤之中。 他不知道小灯到底在为什么而哭,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 崔沅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发现自己也哭了。 泪水不知何时布满他的脸,虽探不到少年的想法,但他却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少年的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崔沅之再也控制不住,哽咽着扑到少年身边,低声自喃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当时的他到底在干什么! 一个月的时间,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小灯? 崔沅之,你真该死! 男人双手颤抖着捧着少年那张脸,尽管摸不到,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少年脸上的泪痕。 “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不应该丢下你的,我怎么能让你受这种委屈呢……” “从前在青蘅山上都是被人好好宠着的,怎么能吃得了这种苦?” 一想到这些都是切实发生过的事,崔沅之就更恨自己。 小灯是他亲手救下的。 救起时,他年纪还不大,小小的一个缩在角落里,看着很可爱。 那时崔沅之就想,他一定要对他负责,一辈子保护好他。 在经历过种种艰难后,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关系也越来越亲密。 怎么会走到后面,两个人渐渐都不怎么说话了。 到底是为什么? 崔沅之悔恨地闭上眼,泪水瞬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下去。 他就坐在少年对面,泪流满面,面色颓然沮丧。 但少年浑然不觉。 似乎是哭够了,也哭累了,一切还要继续。 崔沅之见小灯又吃力地扶着剑站起身,向前行走。 “不,别走了,求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小灯……” 小灯听不到他说的话。 这段流浪的日子实在太过煎熬,崔沅之目睹了他经过一座又一座城,抵达南水郡。 走到这里时,天上又开始下大雪。 小灯是在夜半进城的。 途径热闹温暖的酒楼,他忽然停下来,似乎在凝神听着什么。 就像个无家可归的旅人,望着明亮喧闹的人群,眼中流露出叫人看不穿也摸不透的情绪。 崔沅之的视线只紧紧黏在他身上,耳边却听到有陌生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那恶鬼见时机不对,飞速附在崔沅之的仆从身上!” 谁在说话? 为什么要提到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崔沅之当机立断,掏出恒光剑便对着那小仆穿心而过……” 不、不,别说了! 小灯才不是什么仆从! “经此一遭,这青蘅宗宗主竟与那明珠公主生了情……”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这正是‘多情多爱。还了平生花柳债!’” “闭嘴!”崔沅之忍无可忍打断,他踏入那座酒楼,不顾一切地打断,“这些都不是真的,都闭嘴,给我闭嘴!” 与他的歇斯底里相比,酒楼外的小灯很淡然。 他面如死灰,已是强弩之末,听完这个故事,只是转身继续赶路了。 或许颊边还有几滴晶莹的热泪,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崔沅之追出酒楼外,见他裹挟在夜里的风雪之中,远远望去,那么单薄弱小的一个。 心里仿若有只破了口的风箱,冷风一吹,只是呜呜的响。 是他的心在哭泣。 小灯走到城郊才停下。 崔沅之见他盯着一个地方出神,不由望去。 那是一座庙观,黑夜里散发出温暖的光。 小灯似乎被那处吸引了,转身向那里走去。 第52章 同时, 他的步伐变得更迟缓。 双腿行走略显僵硬,在雪地里挪动时,瞧上去很吃力。 崔沅之在少年的脸上见到了死气。 他的心内激起一阵惊惧, 开始害怕看到后面的画面。 小灯实在穿得太少、太单薄了。 走着走着,他竟然开始脱衣服, 手中的剑也随手扔在地上, 面色灰败,毫无留恋。 嘴里念叨着, 热, 热。 崔沅之的心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揪紧。 这种心揪的感觉并不陌生。 每当小灯支撑不住倒在路上时,都会给他一种随时会闭上眼死掉的错觉。 崔沅之实在不想见到那样的画面。 但这一次, 他看出小灯已经走得很累很累了。 崔沅之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进了观内, 这里干净亮堂,布置十分简洁。 一座受到精心维护的高大神像伫立在正中央。 那塑像高得几近房梁,微微低着头, 以俯视的姿态望着跪拜的信徒, 充满神性。 小灯踉跄着摔倒在垫子上,剧烈咳嗽起来。 血, 一滴滴从他口中渗出。 崔沅之通红的双眼盯着他,走到少年身边同样跪坐下来,指尖颤抖着摸上小灯渗血的唇角。 小灯恍然不觉,唇瓣微微张开,再合上。 似乎在念着什么。 崔沅之伏在地上,弯腰贴紧地面,耳朵移到少年唇边,眼泪自眼眶中流下。 他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 小灯说,我不想死。 他不想死。 崔沅之双手抓紧, 但他也不过是魂灵状态,终究还是什么都握不到手中。 “我、我不想死。” 小灯又在喃喃念叨着这句话。 崔沅之眸中猩红,经脉灼烧感越发强烈,面容似有扭曲,但说出的话却很轻。 第55章 “我知道、我知道……小灯。” 太阳穴隐隐刺痛,眼前晕眩,这是入魔之兆。 崔沅之知道,控制不住情绪的下场,就是为那个被分离出来的心魔做嫁衣。 每当心魔实力大涨之时,他都会经历一遍剜心般的绞痛。 但,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崔沅之忽略源源不断传来的心绞,紧紧盯着小灯,还想摸一摸他的脸,哪怕并不能触到实体。 可伸出手时,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 望着即将消失的指尖,崔沅之愣住了。 他的神识依托于小灯的所见所闻而存在,若是要消失了,便只有一个可能。 小灯要死了。 猜出这个可能,崔沅之跪倒在地上,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恰在这时,风雪之中,忽地闯进来一个人。 濒死的少年五感渐失,对此毫无所觉,但崔沅之却听到了这动静。 他转过身来,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卫缙!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南水郡距离皇都极远,新帝登基,此时他应当在皇宫协助政权交替才是。 崔沅之看着卫缙面无表情从自己身体前路过,快步走到少年身前停下,手持一把熟悉的折扇。 他的表情有一点冷。 卫缙来做什么? 崔沅之对眼前的情状极为不解。 他望向男人,自然也望见了男人身后的神像。 这才发现,这里供奉的居然就是卫缙本人。 人间修铸神像时,大都不了解一重天那些有名有姓的君子长什么模样。 也因此,大多数君子的塑像长得千奇百怪。 卫缙是唯一的例外。 这神像与他简直一般无二,就连身量也是同样颀长。 但,卫缙为什么会在南水郡? 他是专门为小灯而来的么? 崔沅之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卫缙有多瞧不上异族,一重天人尽皆知。 而小灯在青蘅山上时深居简出,几乎天天跟着自己,崔沅之实在不记得这两人过去有过什么牵绊。 但他竟然看到卫缙弯下腰,耐心地和小灯交谈起来。 说话时,面色是少见的温柔。 卫缙还伸出手,尝试为少年灌输灵力,可惜小灯的本体已经碎得不成样子,根本无法接受如此充沛慷慨的救助。 崔沅之发觉自己的魂体又变得透明了一些。 惊慌之中,他想,卫缙修为高强,应当不会让小灯死去的。 应当不会的。 不会的…… 崔沅之紧紧盯着气若游丝的少年。 他想,不论是谁,能不能救救小灯,小灯不想死,他想活着。 可惜事与愿违。 小灯死了。 少年双眼睁着,无机质地望着卫缙的方向,死不瞑目。 了无生息。 崔沅之颤抖着走上前,眼睛睁得通红也一眨不眨,似乎要将这场景牢牢镌刻在识海中一般。 小灯死了。 是他杀的,是他害的! 是他害小灯流浪的! 崔沅之疯了。 他张开嘴巴笑起来,走到尸体旁扑通一下跪下来,边笑边哭。 他喜欢的人死了,他是杀人犯! 他是杀人犯! 那一瞬间,崔沅之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无数倍。 他看到了小灯的死状,皮肤每一处裂纹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双没有闭合的眼,是漂亮的杏状,眼神无光,大睁着,似乎一直不觉得累。 崔沅之瞳孔皱缩。 他尝出嘴巴里的苦涩味道,神经震颤时,唾液吞咽变得艰难,舌尖又麻又苦。 他嗅到浓浓的血腥气,还有雪的味道,厚重的雪堆在观外,闻起来是冷肃的感觉。 他听到很多很多声音,这些杂音在脑海中震耳欲聋。 烛火噼啪声,风雪呼啸声,卫缙对着尸体说话声,甚至还有庙观前黄狗的叫声。 很吵、很吵! 吵得都听不到小灯的呼吸声了。 崔沅之摸上去,自然,他也没有触感,只是不断地尝试着确认少年还有没有活着的痕迹。 但这些都是徒劳的。 小灯真的死了。 崔沅之闭上眼:“…………” 有什么东西从唇边溢出来。 徒手抹了一把,才发觉是血。 他在柏柯布下的结界里急火攻心,被自己的修为反噬。 小灯的意识即将散尽,崔沅之的魂体也缓缓消失。 视线变得漆黑一片之前,他看到卫缙将少年的眼睛轻轻合上,说:“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是雪昼。” - 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已经大不相同。 崔沅之的存在完全由小灯的视角牵着走。 死而复生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但少年恢复意识对于崔沅之而言,不过是转瞬之间。 崔沅之还没有从方才的情绪中完全抽离出来,便又见到了小灯。 不,这时他已不叫小灯了。 他是雪昼。 雪昼浑身上下裹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药布,只露出如瀑的黑发与那双眼。 他安安静静躺在一张披着兽皮的榻上睡着,房中放着各色精致小巧的摆设。 但崔沅之才没有心情打量这里的布置,他乍然见到昏迷不醒的雪昼,快步踉跄着奔到床边。 大悲后又大喜,失而复得,如此极端情绪反复,他的情绪早已不受自己控制。 崔沅之露出狂喜的笑容,他头晕目眩,耳鸣不止,眼睛盯着雪昼盯出红血丝,都不肯眨一下。 哪怕雪昼现在被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相貌。 太好了,小灯没死! 不、不对,他是死而复生。 想到这,崔沅之扬起的嘴角一顿。 死而复生……怎么会是死而复生? 人死分明不能复生。 是谁不计代价将他复活? 卫缙? 除了一些早已禁用的邪术,就连妖灵都无法做到强行增加寿数,卫缙是怎么做到的? 想到这,崔沅之的兴奋被冲淡了一些。 床上的雪昼还在睡。 崔沅之就站在床边守着他。 这里似乎是一处洞府。 睁开眼时,洞府外的天色还大亮着,但他一直望着雪昼的睡颜到太阳落下,都没有离开半步。 入了夜,洞府的主人公才回来。 又是卫缙。 他依旧穿着葭色的锦服,形容较崔沅之先前所见要消瘦许多,脸色略显苍白,但瞧上去精神很不错。 卫缙手中提着一个盒子走上前,将其轻轻放到床头。 崔沅之这才注意到他的双手也被缠绕起厚厚的药布,掌心处渗着血迹,看上去是很重的伤。 卫缙的手居然是这个时候伤到的? 崔沅之定睛看去,只见男人在榻旁坐下,先是仔细为少年把了脉,又将盒子移开,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 卫缙单手轻轻揽起雪昼的上半身,道:“雪昼,该喝药了。” 昏迷中的少年能有什么反应,自然是喝一半吐一半。 但卫缙还是一点一点将其全部喂完,这才将雪昼扶到榻中,为其拉好薄被。 薄被。 崔沅之注意到这个,不由向洞府外挪了几步。 原来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一番简单的动作做完,卫缙那双缠着药布的手心似乎露出了更深重的血痕。 这时,他才从盒子里取出药与布,随意地取下手中缠绕着的白布,露出本来的肌肤。 崔沅之只瞧了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卫缙双手布满大大小小的灼痕,凹凸不平的伤口还渗着血,瞧上去极为可怖。 那灼痕……他识得。 只有小灯的灯芯会造成这种创口,且因他是少有的神器,故而留下的疤不能祛除。 虽无法看见卫缙视角的记忆,但不难猜出他在小灯死后做了些什么。 若想让小灯重生,便非要收集起所有碎片不可。 卫缙这个人,真是疯子! 第53章 崔沅之心绪五味杂陈。 他看到卫缙敷衍地给自己换完药, 走到房间一旁的小案前坐下,翻开书册,提笔写着什么。 走上前去, 能依稀看个大概—— 三月五。 雪昼喝了药,一直在睡, 半夜梦中咳嗽, 调息后不见好。明日送出信去,需问炼丹长老, 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三月六。 雪昼服过药, 在睡。夜里很安分,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长老回信, 道一切正常, 应当无大碍。可是怎么会没碍?雪昼看上去很难受。 三月七。 雪昼喝了药,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睛似乎动了动。雪昼睫毛很长。是不是快醒了?真好奇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反应。 第56章 再往前的笔记就看不到了。 笔尖落下, 写完“反应”二字, 卫缙顺手将笔搁置在笔架上,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闭关之中, 外界大大小小的要事闲杂事终于不必让他处理,卫缙难得有一段如此集中的时间供自己静心修炼。 在洞府的这段时日里,他每日晨起修炼,随后给床上昏睡的少年换药、给自己换药,日复一日,等待着两人的伤口愈合。 到了夜里,清理收拾一番洞府后,再坐在案前写下新一天的小记。 若是晚些仍没有倦意,卫缙就会捧着书坐在雪昼身边翻阅, 静坐大半个晚上。 到了后半夜,他就睡在雪昼旁边。 这里虽是天授后山一处洞府,但因主人是衔山君,房中布置得也十分齐全、豪奢。 其中最占地方的当然还是那张卧榻,睡下两人简直绰绰有余。 为方便照顾雪昼,卫缙常常夜半醒来查看他的伤情。 这样的生活一日日过去,竟也瞧不出他有丝毫疲倦或是厌烦。 崔沅之有些震惊。 他还以为,像卫缙这样的性格,定然不愿意过重复平淡的生活。 在他印象中,卫缙是不近人情的,对这种细水长流的日子应当完全不感兴趣才是。 或许不适合清心寡欲的修仙生活,倒更适合回大卫皇室做个杀伐果决的皇帝。 起码比他那个侄子做得更好。 但此刻见卫缙照料雪昼时迅速熟练起来的样子,简直与记忆中的衔山君判若两人。 崔沅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都不了解他们。 不了解朋友卫缙,也不了解自己喜欢的小灯。 于是他就这样看着卫缙每日换药、修炼、看书习字、写小记、照顾雪昼……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在某一天,这种平静乃至有些枯燥的生活被打破了。 雪昼醒来了。 睁开眼时,卫缙正要喂他服药。 男人还维持着半抱着少年的姿势,两双眼睛对上,手中的动作滞了一下。 药碗微微倾斜,滚烫味苦的药汁险些洒出。 好在卫缙很快便收回这个失态的反应,他将碗放了回去,轻声说:“你醒了,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雪昼一眨不眨看着他,眼神清澈懵懂。 卫缙又耐心问了一遍,少年仍是同样的反应。 崔沅之也跟着走到床边,视线紧紧盯着雪昼。 他身上还缠着许多药布,脸上也同样,在这种状态下说话确实有些困难。 卫缙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怕,你已经没事了,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叫雪昼。我是卫缙,是我救了你,你可还有印象?” 雪昼仍是睁着一双好奇的、浑圆的眼。 卫缙又给他灌输了一点儿现在在何处、他们现在正在做什么的信息,也不知道少年听懂没有。 似乎也没想到好好一个人醒来后会变成不说话的木头,卫缙喂他喝了药,扶着他躺回去,脸色有些凝重。 但雪昼喝药却乖乖的,并没有像昏迷时一样半喝半吐。 卫缙替他盖好被子,轻声说:“休息吧,我去去就回。” 语毕,他转身走了。 崔沅之却看到少年的手腕微微挪动寸许,几根手指抬起、蜷曲。 似乎想抓住男人自床畔滑过的衣袂。 但他动作幅度微不可见,最终也只是徒劳。 “……” 卫缙离开了,洞府里只剩下雪昼一个。 崔沅之看着少年睁眼平躺在榻上,呆呆地望着床幔顶,眼睛都很少眨一下。 他在想什么呢? 崔沅之很想知道。 在等待小灯重生醒来的过程中,他的情绪也早就回归平静。 漫长的时光里,他也会好奇小灯在想什么,卫缙在想什么。 可是,无论如何都介入不到两人的互动之中,这种无力感分外熬人。 似乎是睡了个够本,雪昼干瞪着眼躺了一个下午,傍晚,卫缙这才风尘仆仆地踏入洞府中。 “饿不饿?” 男人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自顾自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若是你喜欢,就多眨眨眼,明日还给你带。” 他取出热气腾腾的饭菜,扶着少年坐起,又干起伺候人的活。 初时,崔沅之见他照顾昏睡的雪昼还略显生疏,但时至今日,卫缙早已得心应手。 少年吃了一点点就用不下了,他的眼睛紧盯着卫缙,眼神不时变化,但就是不说一个字,也不发出一个音节。 卫缙似乎并不介意,他对雪昼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其他都不要心急,慢慢会好起来的。” 扶着他躺下,卫缙转身又去案前写起了东西。 崔沅之知道,他在写每日的小记。 今日写的时间似乎格外长。 崔沅之对卫缙写的东西并不感兴趣,所以仍在雪昼身侧转悠着,视线一寸不离床上的少年。 本以为重生之后,雪昼会就此顺顺利利养好伤,逐渐成为卫缙的得力助手,顺风顺水地与他一同出关。 但事情却相反。 正如崔沅之先前与卫缙对峙时曾笃定地想,他与小灯一同生活许久,少年的灵魂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留下的印记在。 的确如此。 雪昼意识清醒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这样的‘印记’便发作了。 就寝时,卫缙坐在他身侧,轻轻吹熄床前的灯烛。 洞府内陷入一片黑暗。 紧接着,就听到“咚”一声沉重的闷响,雪昼剧烈颤抖起来,头顶磕上床头一角,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 “雪昼,怎么了?” 卫缙忙用手托住他的后脑,轻轻揉动起伤患处,耐心问:“哪里不适?” 黑暗中,雪昼只是发出“啊啊”的气音,呼吸急剧加速,看上去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卫缙连忙重新将灯点起。 “雪昼怕黑?别怕,现在已经亮了,不黑了。” 卫缙凑近了,这才发现雪昼眼眶湿润,眼神中传递着焦虑与惊恐。 “不会有事的,我们点灯睡,我会一直陪着你。” 卫缙似乎还没有把握好哄劝人的分寸,只是来回重复着这几句。 崔沅之见他将少年抱在怀里,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少年的情绪才稍稍好转。 但即便灯亮了,他也不肯睡去。 洞府外稍有风吹草动——卫缙或崔沅之完全没意识到的小动静,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反应。 雪昼整个人陷入极大的紧张情绪中。 卫缙皱起眉,一旁的崔沅之也觉察出不对劲。 雪昼的症状也许不是、或者说不只是一盏灯的明灭决定的。 床上的少年开始僵硬地弯曲,熟悉着久不支配的躯干,趁卫缙不注意,一个翻身从床上摔下去。 “雪昼!” 不知何处扯到少年身上的药布,瞬间连带着全身的布帛都被拽得松散,露出到处长着愈合新痕的身体。 他的脸恢复得是最快的,已经长了薄薄一层血痂,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拆除药布。 卫缙连忙从榻上下来,将少年捞起。 但雪昼似乎看穿他想抱自己回床上的意图,登时激烈地挣扎起来,眼神哀求着,不断地:“啊,啊。” 卫缙的手穿过他的腰背,摸到一手汗湿。 雪昼竟然被吓出一身冷汗。 为什么? “雪昼,你怕我吗?”卫缙声音十分轻柔,“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我同你睡觉也不会做什么,只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好不好?” 他耐心地解释,但雪昼怎么都不听,表情看上去很痛苦,捂着心脏,浑身微颤。 崔沅之在一旁看得也焦急。 为何好好的,突然有此反应? 卫缙双眉紧蹙一瞬,随即试探着放开少年,收回双手,面上却是一副温柔的笑脸,不带一点压迫感。 “你不喜欢我碰你,那我不碰了好不好?不要着急,也不要伤害自己。” 雪昼张开嘴,啊了几声,用很悲伤的眼神看着他。 卫缙闭了闭眼。 他接着尝试与雪昼接触,似乎是想找出少年能够容忍他做到何种程度的底线。 但次数多了,崔沅之发觉,雪昼并不排斥卫缙的碰触。 他居然是排斥自己睡了许久的那张床。 很明显,卫缙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雪昼,你不想睡在这里,是不是?” 雪昼伏在冰冷的地上,鬓角汗湿,恐惧地望着那张温暖的床榻。 卫缙不得不与他打地铺一起同眠。 接连几日,如此反复数次,两人都明白了雪昼的难处。 他不喜欢睡在高处。 哪怕是床榻这样的高度也无法接受。 刚醒来之后,雪昼睡觉会惊惧,半夜会做噩梦惊醒,出汗、心悸,伴随着强烈的情绪反应。 第57章 严重了,还会颤抖恶心。 甚至他变得胆小易受惊,有时还会暴躁易怒。 无数个夜晚,雪昼都流着泪醒来。 崔沅之看在眼中,心中凉了透底。 他想,雪昼被师星移拽下陡崖时,为何在昏迷中高热不退、颤抖应激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他畏高。 从前却是从不畏高的。 第54章 原来这就是他崔沅之在小灯生命的最后阶段带给他的东西。 是恐惧, 是阴影。 是怎么都逃脱不开的枷锁,是在灵魂中打下的烙印。 将一个天真开朗、不谙世事的少年,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胆小畏缩, 发声无能,连好好睡上一觉的权利都被剥夺。 不, 不该是这样的。 不会的, 这都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崔沅之下意识想否认。 可看雪昼的反应,他明显是受到了不小的创伤。 除了死前那段经历, 还有什么能把他变成这样? 两种想法在崔沅之心里互搏。 他静静望着缩在角落里发呆的雪昼, 心道:难道这就是你对我没有半分留恋之情的缘由? 在雕叶小筑重逢时,雪昼那么冷静、漠然。 是因为已经在洞府捱过最难熬的日子, 对过去什么情分都没了, 是吗? 只有厌恶和恨了,是吗? 这一切,究竟是因为卫缙对他下了契, 还是雪昼早已心死, 崔沅之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 最终,那张床榻还是被弃用了。 因为雪昼从不在上面睡觉。 卫缙竟然也由着他去, 甚至默许雪昼在床上堆满杂物,自己则夜夜陪着他睡在地上。 但雪昼还是不说话。 卫缙每日给他换药,他就沉默地看着。 偶尔卫缙动一下,他还会害怕地将手臂抽回来,快速缩回不远处,警惕地观察。 与动作相矛盾的是他的眼睛,眼神里倒没有什么恐惧之情,只是一直好奇地打量着男人。 雪昼的杏眼是亮晶晶的,里面映出卫缙的模样。 他对卫缙又好奇、又忌惮。 或许, 还不能够完全信任眼前的人,所以一切都只是微小的试探,试探着男人对自己亮出的底线。 卫缙生的俊美,但却不像崔沅之那样有亲和力,他不笑时的模样很有侵略性,桃花眼也带着几分轻佻,看上去就不像是能值得托付的样子。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长相不够温柔,经常在上药时若有似无地暗示雪昼。 “我知道,雪昼从前肯定听说过,我不喜欢人族以外的生灵。” “但那些其实都是谣传。” 卫缙说得面不改色:“我的脾气实则很好。” 见他一脸笃定,雪昼迟疑着,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是真的,”卫缙道,“我要是不喜欢,怎么会把你救回来呢?” 随着他暗示的次数越来越多,雪昼开始卸下防备。 他能服用的药量一日比一日多,很快便拆下了药布,又过几天,也能下地行走一小会儿了。 卫缙手上的伤已经好全,只是在雪昼面前需要时时用到这双手,露出伤痕多有不便。 于是他戴上了手套。 同崔沅之在皇宫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一切都对上了。 这段时日,卫缙经常有事离开洞府,他不在的时候,雪昼只好自己一个人待着。 此季节春日正盛,气温并不冷,为方便抹祛疤的药物,他日日只着中衣。 偶尔,在入夜时觉得冷了,就披上卫缙的外袍。 但雪昼的活动范围也只在洞府之中,从来不肯出去。 卫缙也还处在了解雪昼的喜好阶段,见他不爱走动,便也由他去了。 只是每日行走锻炼,却是雪昼无论如何不愿意,他也要带着他一起做的。 今天外面下着雨,雨声淅沥,落入流水潺潺小溪,门外那棵樱桃树也发出枝杈晃动的声音。 雪昼没见过那棵樱桃树,但卫缙同他提起过。 说起此事时,崔沅之就站在阴暗的角落,自虐般地望着两人。 眼下,不知少年想到了什么,他开始缓慢地朝着那扇门走去。 莹白的双足赤裸着踏在柔软厚重的地毯上——是卫缙不久前亲手铺下的。 脚步生涩而僵硬,行走的姿势标准得不像话,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 雪昼推开门,冰凉的雨滴斜织,打在身上。 他赤足踏入雨水中。 雨势并不大,雪昼的视线落到那棵樱桃树,提步而去。 他的情绪很平静,直到路过一片积起的水洼。 雪昼微微低下头,望见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他愣住了。 跟在他身后的崔沅之暗道不好。 雪昼刚醒的时候,浑身缠满白布。 卫缙趁他睡着时,将洞府里所有能照见面貌的东西都扔了出去,为的就是让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 但他们谁都没料到会下这场雨。 弯腰望去,水中少年脸上遍布斑驳纵横的粉色疤痕,疤痕一路延伸至锁骨处,埋入衣领,消失不见。 雪昼怔怔解开衣领,只见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痂与狰狞的疤,有的痂还没自然脱落,有的疤痕极浅极淡,几乎要消失了,有的则是深粉色的。 卫缙给他上药时,他大多时间都在发呆,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喜欢打量自己的身体。 但此时此刻,这些痕迹都在清晰地提醒着他,他现在的容貌有多丑陋。 雪昼弯下腰,跪在那汪清澈的水洼前,仔仔细细盯着自己脸上每一处细节。 雨水落在他脸上,崔沅之看到他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有没有掉眼泪。 雪昼低声哭泣起来。 ……果然哭了。 他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自厌情绪,光是崔沅之站在那里,都能觉出少年头顶有一片乌云,正在他心里下着雨。 “雪昼……” 崔沅之感受到他的难过,哑声开口。 他才发现,自己的罪孽或许远不止伤害了小灯这么简单。 过去是小灯一直乖巧听话地围着自己团团转,时日一久,他也忘记了少年会有别的情绪。 崔沅之一向自诩将各族生灵视为平等,如今才觉自己并未像想象中那般做得好。 甚至,还不如卫缙这个明显对异族抱有偏见的人更懂体贴二字。 小灯不是故事里的甲乙丙丁,也不该是甘愿给他做配的角色,他也有自己在乎的,十分珍惜贵重的东西。 所以他崔沅之的另一桩罪,是对少年的忽视。 他怎么,从前没注意到小灯这么在乎过自己的容貌? 雨水打不到崔沅之身上,但他也觉得自己淋湿了,从头到脚都是一身寒意。 视线里,少年还跪在雨洼前伤心地哭。 雪昼哽咽着抽泣,抓起旁边的落叶,扔到那汪水中。 水波晃动,映入其中的少年五官扭曲、变形。 雪昼不断地扔着叶子,似乎是在泄愤。 他的动作越来越用力,恍然不觉头顶的雨不下了。 卫缙持伞匆匆赶过来,撑在他正上方。 视线里映入苍葭色的袍角,雪昼抬起头,见到卫缙正用一双笑眼盯着自己。 他吓了一跳,坐在地上,不断地后退。 卫缙的伞一直撑在他头顶。 他蹲下来,捉住少年湿润冰冷的手腕:“躲什么?怎么突然这么怕我?” 雪昼小臂被他钳制着抽不回来,只能用另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 卫缙的笑容微微一僵。 “雪昼看到自己的脸了?” 少年没有回答,肩膀抽动的力度更大了些。 想来是又哭了。 卫缙松开他的手腕,改为将少年抱在怀里,伞面罩在他二人头顶,湿润的水汽氤氲。 “没关系的,这些很快就会消失,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影响容貌。” 雪昼似乎没有相信,仍旧哭得很凶。 卫缙又说:“我从来不骗雪昼,答应过你的事,我可有哪一件是做不到的?” 雪昼抬起头,视线盯着他握着伞柄的手。 隔着一层黑色的手套,似乎已经看到卫缙手上的疤痕。 卫缙:…… 可这两种疤痕又怎能相提并论? 卫缙说:“我的手难看些没什么,但怎么忍心让雪昼身上留疤呢。我这几日出去就是为了此事,雪昼,你要相信我,好不好?” 雪昼不再说话,双手抓紧他的衣衫,埋进他怀中痛哭。 卫缙大掌轻抚他单薄的背,一下一下。 没过多久,他又变戏法似地从袖中抖出一支镶着绿宝石的簪子。 “这是送给雪昼的,看看喜不喜欢?” 雪昼哭到一半,红着眼睛看了一眼,怯怯的,看上去很感兴趣,但不敢接。 第58章 卫缙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哄道:“昨夜雪昼散步时多走了一刻钟,这是奖励,它现在是你的了,随你处置。” 少年这才将那支簪子接到手中,不哭了。 卫缙讨人欢心的本事的确很强。 在少年无法说话的情况下,他很快试出了雪昼的喜好,也逐渐摸索出了合适的相处方式。 雪昼喜欢华贵之物,说巧不巧,他卫缙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卫缙当夜就修书一封,送往大卫皇宫。 紧接着,各色奇珍异宝就像不要钱似的往洞府里送,除却这些之外,还有从大江南北收集来的厨子做的糕点、吃食。 有些菜式皇帝都吃不上一口,他这处小小的洞府却多得吃不完。 有这些东西用来分散雪昼的注意力,他果然不再像先前那样每时每刻关注自己身上的疤痕。 只是镜子又重新出现在洞府之中,每次路过,他都要站在那里看上好久。 夜里上药时,雪昼还会从卫缙手里接过没用完的祛疤膏,伸手扯着他的袖子,用眼神示意。 卫缙不解,垂下头问:“怎么了,雪昼?” 雪昼纤细修长的手指,从卫缙的手腕处,钻进黑色的手套中,和他皮贴皮肉贴肉。 卫缙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雪昼将那只手套取下来,指尖取出一块膏体,小心翼翼抹在男人干燥的掌心中。 他涂抹得很认真,每一处细小的疤都不放过,眼睛紧紧盯着,纤长的睫毛微颤。 指腹的力道也很轻,就像是怕弄疼他一样,有些痒。 一大一小两只手撞在一起,各自生着不同的疤痕纹理。 卫缙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第55章 雪昼还不知道, 卫缙的疤是永远无法祛除的。 但他还是坚持每天给卫缙的双手上药,自己身上的疤一天比一天淡了,卫缙的却不见好转。 雪昼有点着急。 对此, 卫缙倒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同自己相比, 他显然更关心雪昼的伤情。 随着雪昼逐渐适应修复好的身体, 卫缙开始想方设法给雪昼找些事情做,供他打发时间。 最简单的就是看书、习字。 崔沅之看见雪昼坐在卫缙身边, 笨拙地握着笔, 尝试写自己的新名字。 卫缙一只手穿过少年纤细的腰肢,扶在桌案一侧, 形成半保护的姿势。 他没说话, 眼睛却一直盯着雪昼的笔尖,唇角微微勾起,十分专注。 同样的字, 他带着雪昼写一遍, 再让雪昼自己写一遍,就这样反复临摹自己从前的字, 不厌其烦。 “这个字就是昼,是从天亮到天黑的一段时间,和黑夜相对。” 卫缙引着他的手,在‘昼’前又添了几笔:“这是雪,我和雪昼就是在雪天遇见的,是不是?” 雪昼也很听话,让写什么就写什么。 初时,他写得还不是很好,卫缙也说:“真厉害, 这个字写得又进步了,怎么我说一遍雪昼就能完整写下来?” 他很喜欢夸奖雪昼,并对此毫不吝啬、乐此不疲。 “雪昼同我的字越来越像,你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卫缙将他的字和自己的字放在一起,随后一起摞到旁边的檀木盒中锁起来:“这张我收藏了,以后定要时时拿出来看,雪昼再写张新的吧。” 雪昼握紧笔杆,同他对视,快速眨了眨眼,手攀上那个盒子,又摇了摇头。 卫缙微微笑起来,就当自己没有读懂他的眼神。 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 雪昼尝试开口说话,也是在两人一起写字时。 那时他临完卫缙的帖,对着手中的纸页嘟囔着什么。 卫缙听到他发出声音,停下笔,悄无声息靠过来问道:“怎么了?” 雪昼指着纸上的两个字,艰难地说:“喂!” 嗓音带着几分久不开口的沙哑。 “喂?” 卫缙挑眉:“这是在喊我?” “嗯,嗯!” 雪昼重重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亮起来:“喂。” “缙。”他又说。 “卫,缙。” 原来不是喂,是卫缙。 清晰地从少年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卫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木雕般定住。 竟然没有像往常一般献上夸赞。 雪昼打量着他的表情,又迟疑着重复:“卫……缙?” 他的小手还拍了拍卫缙的肩,双眉拧紧,看上去不太满意。 就像是在等卫缙夸他一样。 下一秒,卫缙捉起他的双手,桃花眼中闪过几分意外之喜。 “雪昼,你能讲话了?” “能不能再说一次让我听听,说什么都可以。” 雪昼乖乖重复:“卫,缙。” 说的次数多了,也熟练了一些。 他从前讲话就很标准,只是受到重大创伤后,就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一般。 卫缙一时无法分辨这是心理所致,还是身体部分有所损毁,这几个月经常在背地里为此事奔波请教。 如今听到雪昼生涩的咬字,卫缙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他迫不及待将少年抱入怀中,大掌顺着雪昼的后背,声线里透着愉悦:“雪昼,好厉害。” 雪昼的脸蛋猝不及防被按压在卫缙胸膛前,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呆愣。 但,总算听到意料之中的夸赞,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望见少年满足的模样,感受到那种难言且微妙的快乐,崔沅之的心绪也被调动起来。 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也是上扬着的。 原来,看到两个幸福的人相拥,会感到温暖。 与讨伐鬼族、守卫和平这样的事毫无关联,尝试着开口说话,哪怕是这样一件小事,也会让卫缙与雪昼产生成就感与喜悦。 崔沅之羡慕这样的能力。 他与卫缙出现在雪昼生命过程中的不同阶段,都陪伴少年走过一段时间,两相比较之下,有些细节连自己都无法做到。 但卫缙可以。 就连教书写字这样平凡简单的日常,卫缙都会把每件事拆得很细很细。 小到今天雪昼比昨天多练了一页纸,他都会以此为由给予雪昼奖励。 每份礼物都精心准备,带着不同的缘由,平日里外出归来,定要给雪昼带点什么他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若是更晚些回来,还会亲自下厨给雪昼做些他爱吃的点心。 雪昼来天授山之前,卫缙从不会这些手段。 但雪昼才跟在他身边几个月,精神状况已经大有好转,脸颊上也多了点肉。 除了不爱说话,几乎与寻常普通人无异。 他最先会说的两个字是卫缙,随后是雪昼。 再然后是衔山君,天授山,珍珠,蓝玉,宝石,樱桃…… 又过两月,天气更暖和了一些。 卫缙开始教他修炼。 自两人共同生活以来,雪昼变得很黏人,夜里没有卫缙在身边就无法入睡。 后山之中,往往卫缙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说话时也偷懒,能说一个字就绝不说第二个字。 大部分情况下,卫缙都是默许的,纵容的。 唯有修行一事,却是雪昼无论如何黏着他都无法解决的。 这件事必须他自己来。 好在雪昼态度也十分端正,他很珍惜卫缙手把手教他修炼的机会,努力按照卫缙定下的修炼计划执行。 但,总还有一个困难无法克服。 恐高。 任凭他近战练得如何行云流水,作为一重天的修行者,恐高仍是大忌。 雪昼连睡在稍高的地方都不敢,躺在床上,闭上眼稍微待上一会儿,失重感就一阵阵袭来,紧接着是心悸、冷汗、浑身颤抖。 更别提在空中施展法术了。 他想逃避,眼睛哀求般看向卫缙,希望可以不要有这个环节。 卫缙的态度有些冷酷无情,但他仍然和颜悦色地说:“雪昼,这是必须的。” “你一定要学会。”他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没人能保护你,你要怎么保护好自己?” 卫缙语重心长地同他讲道理。 雪昼只好提起剑,重新面对这个难以克服的问题。 偶尔,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后山,也会偷偷站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尝试着往下看。 他还喜欢扔东西玩儿,小石子,一片树叶,一朵花,闲来无事就喜欢在洞府外到处扔。 崔沅之就在几步之遥的距离观察着少年。 他知道雪昼的本意并不是喜欢丢东西——他在观察那些东西坠落的样子。 一遍又一遍,反复扔下,捡起,再扔下,默默盯着看。 又过几日,雪昼爆发了。 不知是修炼受阻,亦或是其他原因,他整个人显得有些烦躁。 第59章 这种烦躁在他对着铜镜扯开衣襟、看到心口处那道无论如何也去不掉的伤疤时,彻底达到巅峰。 雪昼一下将铜镜挥倒,手边能砸的东西全砸了,抄起剪刀,将自己的头发剪得不成样子,利刃对着胸口的疤扎下去,划了好几道血口子。 等卫缙忙完外面的事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一片狼籍的场面。 雪昼浑身湿漉漉的缩在没有光的角落里,眉睫发尾都滴着水,洞府内被破坏得看不出原貌,到处都是碎片。 卫缙挑眉,欣赏着少年的杰作。 他缓缓走向少年。 每走一步,就感觉到少年身体颤抖的幅度在增大。 在害怕吗? 卫缙走到他面前,蹲下来。 雪昼瑟缩着,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忽然主动扑了上去。 卫缙没有料到这一举动,但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接住他,感觉到雪昼的下巴抵在自己脖颈处蹭了蹭,是主动示好的行为。 “让我看看,伤到没有?” 卫缙仔细检查了一遍少年各处。 在看到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和左胸处的伤口时,卫缙峻挺的眉深深蹙了起来。 “你喜欢摔东西,咱们这里供你发泄的玩意儿多得是,为什么要拿自己撒气?” 卫缙的语气冷下来,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雪昼不安地看着他。 卫缙顺手将自己的发带扯了下来,将他两只手腕绑起:“在这里乖乖坐着不许动,这是对你的惩罚。” 随后他将少年从自己怀里捞出来,仔细上好药,将他放回两人一起睡觉的地方。 雪昼的眼睛一寸不错开地看着卫缙。 他看到男人一点一点将洞府收拾干净,面上瞧不出半分愠色。 随后卫缙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雪昼有些着急,他小声呼喊卫缙的名字,他说,对不起。 但是卫缙没有听见。 这一走就是两个时辰。 雪昼乖巧地坐在那里,大脑放空,就连崔沅之都猜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刻钟,卫缙回来了。 这次他带回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满满一箩筐的樱桃,各种长相的器具。 其他的雪昼看不到,但他能闻出烈酒和甜香的气息。 时值初夏,正是结樱桃的季节,洞府外那棵树已经收获了一轮。 卫缙将所有东西放下,对他招手:“雪昼,来。” 雪昼迟疑着走上前。 卫缙将他手腕上的发带解下,让少年在自己身侧坐下。 “修行的事先停一停,做樱桃酿的时节到了,雪昼陪我做。” 语毕,他将那一筐樱桃向少年的方向推来。 “雪昼想学吗?” 雪昼点点头。 卫缙说:“那挑樱桃的事就交给雪昼来做了,你平日里爱吃,肯定知道哪个甜哪个不甜。” 雪昼伸出手,取出几个饱满完整的来。 他望着躺在手心的樱桃,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 过了很久,才有眼泪掉在掌心。 怕卫缙发现,他用力抹掉了。 第56章 雨后的樱桃需要浸入清水, 沥干,去核。 梅子水没过樱桃,小火煮至果皮微皱, 捞出置筲箕。 陶瓮底层铺上蜂蜜,放入樱桃, 大约至八成满, 再用米酒酿制。 百日后才能启坛。 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繁琐。 好在卫缙并不是个枯燥乏味只知灌输的老师, 由他手把手亲自教, 雪昼不至于毫无头绪。 酿酒是一件需要细心与耐心的事情。 米酒的比例,多一分则洌, 少一分则寡。 蜂蜜放多少、樱桃铺几层, 分别用什么器皿来盛,以什么样的方式保存,都很讲究。 第一次上手, 雪昼只负责些简单的活。 闲来无聊时, 他就在一旁看着,看卫缙如何用一把匕首打磨出去核用的竹签, 除此之外,还有竹匙、各类小巧的器皿,竹筲箕等。 天底下好像没有卫缙不会做的事。 雪昼坐在他身边,心也跟着静下来。 待前期准备完成后,由他在瓮口覆上油纸,用笔在瓮身写下‘第一坛’三个字,卫缙再将其密封。 两人一同将酒瓮埋在门前溪水旁的樱桃树下。 从这天开始,雪昼坐在树下小憩的时间渐渐多了。 晴天白日去看,刮风下雨也要去看, 每天都在想象那坛酒打开后会是什么味道,掰着手指数日子。 这天卫缙走出洞府,见雪昼又绕着那棵樱桃树打转。 他就倚在树荫之下,无聊地数着叶子玩儿,脚边的泥土很新,一看就是翻过的。 卫缙的视线扫过来时,他正弯腰用手里的工具铲土。 一见到那葭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雪昼将小铲子一丢,双手背到身后,装作自己在忙别的事。 偷偷看过去,就见卫缙抱臂倚在门边,好整以暇道:“又在看第一坛?” 雪昼视线闪躲。 卫缙说:“也不必非要这样苦等,这个时节还很长,雪昼可以酿些新的埋进去,等到百天以后,每天醒来都有新的酒喝。” 雪昼眼神微亮,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有了新的事情可做、可等,他鲜少再对着镜子生闷气。 雪昼的情绪,也在漫长的樱桃成熟季节中变得更加稳定。 这个夏天终于过去了。 第一坛酒启封的那个夜晚,洞府内飘着樱桃酿的清甜醇香气。 雪昼是第一次跟着卫缙酿酒,也是真真正正第一次喝酒,为不至让他喝多了醉倒,卫缙有意控制了米酒的比例,故而这‘第一坛’的酒味并不浓郁。 雪昼一杯接一杯,拿它当甜水喝。 入夜时分,卫缙从他手里接过酒盏:“好喝吗?” 雪昼面色酡红,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迟缓地点头。 “喜欢。”他说。 卫缙又问:“那这几个月玩儿得开心吗?” “……嗯!” “今天只能喝这么多,余下的以后再说。” 卫缙将酒壶朝着他相反的方向推远:“现在,我们要说一件正事。” “……” 雪昼半靠在小案前,支着下巴,不解地盯着他。 卫缙就坐在他身边,两人的距离很近。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从明天开始,雪昼要继续修炼了,拖得太久,会损耗体内的灵气。” ……原来是修炼的事。 雪昼没有说话,神情略显萎靡。 卫缙似乎看穿了他的情绪:“这都是为了雪昼好,迟早有一天,我们要离开后山,届时没有修为傍身,雪昼要怎么面对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雪昼的神色有些僵硬,唇边的弧度变得平直。 “不过,”卫缙安抚道,“现在,我可以给雪昼两个选择。” 雪昼静静听着。 “第一个选择,出关之后,雪昼做我的小师弟。” 小师弟。 卫缙的小师弟? “倘若雪昼同意,出关后,我会想办法让你佯装成人族,拜入我师尊门下。” 雪昼懵懂地看着他。 卫缙的视线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说到此处,他眸子里蕴藏着雾一般浓重的占有欲。 “选了这条路,雪昼可以不用修炼,不用像现在这样痛苦,此生最大的任务就是做个无忧无虑的人,吃喝玩乐,随你喜欢。” “你现在享受到的一切,以后仍然可以,除此之外,任何想要的东西,只要雪昼说出口,我都会为你取来。” 什么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吗? 雪昼似乎被这个十分有诱惑力的条件吸引了,他期待地看着卫缙,似乎在求证真伪。 然而,卫缙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任何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但唯有一条,雪昼不得违背。” “为了保护雪昼的安全,我不会再带你下山,你要一辈子待在我的春晖殿里,陪着我。” 说到后面,卫缙语气加重,他握紧雪昼的手腕,重复道:“我说的,是一辈子待在我这里,每天等我回家。” 腕间传来滚烫的触感,雪昼的眼皮一跳,心也跟着剧烈跳动。 还不待他思考完这个选择背后的含义,卫缙又继续讲了起来。 “第二个选择,做我的法器。” 卫缙解释:“你的魂魄已经被我封入折扇中,对外,我会说你是折扇生出的器灵,不会有人怀疑。” “但这条路很辛苦,你要和我一起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大事小事,甚至随我一同去讨伐。为此,你要付出比平日加倍的努力修炼,自然,我也会帮你。” “雪昼也知道,我除了是天授大弟子之外,还出身人间皇室,身上的重担绝非常人可比,用这个身份跟着我,你会很辛苦。” 卫缙微微一笑:“不过,不论你选哪一种,都必须留在我身边。” 第60章 “现在,选吧。” 看上去更舒服的那条路已经摆在了雪昼面前,条件不可谓不心动。 然而,就是因为小师弟这个身份诱惑太多了,雪昼一时间不敢选择。 他陷入了纠结中。 这一番心理活动,卫缙无从知晓。 一直旁观的崔沅之也无从知晓。 他只是看到雪昼犹豫,心底里有些着急。 即便知道雪昼早已做出了选择,崔沅之也下意识替他忧心。 平心而论,卫缙给的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选项。 要么就乖乖被他豢养一辈子,做个依附主人一辈子的小宠物,要么就陪他出生入死,那样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就在他思索的间隙,雪昼已经给出了回答。 “我想,试试。” 雪昼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忐忑不安:“我想和你一起下山。” “想,做你的法器。” “很好。” 卫缙站起身,逆着光,雪昼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悦。 只见他居高临下地摸了摸雪昼的头:“那从明天开始,我们照常恢复修炼,好吗?” 雪昼颔首。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这一夜他睡得很沉。 第二日晨起醒来,卫缙已经梳洗好,坐在床边看着他,眸中情绪叫人看不透。 难捱的,磨人的修炼又开始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雪昼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他变得比以前更勇敢,也更稳定了一些。 虽然畏高的性子还是没改,但却不会再像过去那般轻言放弃。 要做卫缙的法器,不会飞可不行。 第一步学的就是化形。 一次次,卫缙陪着他一遍遍练习,练习变成折扇后要怎么飞回到卫缙手中,再练习脱手时要怎么化成人形。 那样的高度,雪昼有些接受不了。 但卫缙从不让他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个问题。 几乎每一次,他都站在雪昼会落下的地方:“别怕,不论你飞得多高,我都在下面接着你。” 这样的过程实在过于枯燥无聊,有好几次,就连崔沅之都觉得重复到看不下去了,卫缙的脸上都没显现出丝毫不耐之意。 雪昼就是在这样反复的过程中逐渐好转起来,这之中的艰辛自不必多言。 一天又一天过去,说不上是哪里有了变化。 在崔沅之眼里,眼前的少年已经变得和刚醒来时判若两人了。 雪昼的话慢慢多了起来,法力也飞速长进。 他和崔沅之所熟悉的那个雪昼很像,说话口齿清晰,谈吐自如,带着一种气度。 乖巧,听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偶尔耍小脾气。 他逐渐和卫缙有了距离感,开始称呼卫缙为‘衔山君’。 再后来,睡觉的地方也从地板转移到床铺上。 对此,卫缙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包容的态度。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 这天卫缙不在,后山之中只有他一个人。 雪昼坐在溪流旁,对着手中的铜质小镜子发呆。 崔沅之就站在不远处,听少年自说自话。 “雪昼,你今天修炼怎么没有昨天努力?” “明天你要更努力,让衔山君看到你。” 在雪昼的观念中,没有人会喜欢无用之人。 他不想活得没价值,他想成为卫缙最信任的人,最无法放弃的人。 他要对卫缙有用。 不仅要对卫缙有用,还要成为最有用的那一个,如此,才不会在危急关头被他匆忙拿去比较性命的价值,随后轻飘飘被放弃。 他之于崔沅之,不就是被比较了一番后才毫不留情丢掉的吗? 这样的事情,雪昼绝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第57章 卫缙出关那日, 天授不少同门师兄弟都满怀期待地前往春晖殿等候。 魂体状态的崔沅之出现在人群之中,听到大家低声交谈着这个兴奋的消息。 “两年多过去,大师兄终于要出关了, 好好好,咱们终于又能过上花不完钱的好日子了!” “想来是当年师兄的双手受伤过重, 一直在好好养病, 但不得不说,二师兄手里攥着钱, 咱们全宗上下过日子都紧巴巴的。” “若是让我知道谁伤了大师兄, 我定不叫那人好过!” “……” 卫缙是在每月一度的宗门大比时出现的。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一袭云水纹红衣, 雪肤花貌, 发间还插着一支耀眼的宝石发簪,身后背着一把巨大无比的长弓。 他紧跟在卫缙身后,听到卫缙介绍自己时, 才向大家露出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 “师尊, 这正是我与您提过的雪昼。” 卫缙轻描淡写揭过了雪昼的来历,无人敢有质疑。 从此, 雪昼正式在春晖殿住下,成为卫缙的左膀右臂。 在外人面前,他们就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主仆,主人下令,仆人无条件服从。 人后,雪昼也恪守本分,从不做逾矩之事。 实则自他重生的那一刻起,卫缙对他的态度从来不曾变过,可自从出关后, 雪昼便默默退回到一个进退有度的距离。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这种转变是缓慢的,但崔沅之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了。 雪昼,很像猫。 一只恃宠而骄的小猫咪,被主人抛弃后,再被新的主人捡回家,性格会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小猫会更温顺、更黏人,更依赖新主人的照顾,对外面的世界也不再生出探索欲。 或许偶尔因不信任出现攻击行为,但最终,小猫会因为患得患失而试着变得乖巧,以对新主人示好。 这背后代表着小猫对自己的否定,小猫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必须好好改变才能被接受。 也许,雪昼在心底里早就把自己扭曲异化成一只弃猫了。 他对卫缙的态度产生转变,不是为了与卫缙疏远。 恰恰相反,雪昼是真的想以器灵的身份在卫缙身边待一辈子。 只因初时受到重创的他还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许多应激般的行为掩盖了这个问题。 等到神智恢复清醒之后,雪昼只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小猫咪才会发现自己不是弃猫呢? 没人知道。 崔沅之站在雪昼的视角观察着,尝试着用少年的情绪理解周围的一切。 越了解,越难过。 当他清晰地意识到很多问题的罪魁祸首是自己,愧疚感便涨潮一般淹没他。 过去的崔沅之对雪昼表现出的无情抱有恨与怨。 但现在,这些复杂的感情统统消失了。 经历了这样难捱的时期,他怎么还敢要求雪昼对自己有情? 崔沅之想,他该补偿,该赎罪,该对雪昼道歉的。 等到一切结束,他一定要和雪昼好好道歉。 无数记忆片段如走马灯一般闪回。 崔沅之浑浑噩噩地想着,视线却被某个节点吸引。 他暂停思索,眯起眼睛看去,只几眼,便如一盆冷水浇头,浑身一震。 快速默念法诀后,那段记忆顺利被提取出来。 崔沅之迫不及待出现在少年身边。 正逢黑夜,他看到卫缙在雪昼睡着时,悄无声息地给他下了契。 似乎是不太确定,崔沅之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但,他看得一清二楚,昏暗的房间里,卫缙坐在雪昼床边,抽出匕首,在他后颈处快速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随后,他又将自己手臂同样划开,取了血。 再将两人的血滴到符咒之上,喂入雪昼口中服下。 光线并不明朗,那张符咒写了什么,崔沅之并未看清。 但仍能看到卫缙面无表情,神色是冷静的。 是魂契吗? 饶是崔沅之日日怀疑卫缙给雪昼下了契,此时亲眼见到也有些难以置信。 纵观两人闭关时的种种,卫缙不可谓不宠爱雪昼,但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同雪昼定下不平等的契约? 魂契本就是一重天的修士自行研究出来的认主仪式,专为驱使妖灵、让妖灵听命于自己所制。 有了这魂契,主人想让仆人如何就如何:控制他的情绪,控制他的思想,甚至随意控制身体上的感觉,一切皆有可能。 不少人族为了让小妖乖乖听话都会用这一招,以此折磨那些小妖的身体,百试不爽。 崔沅之一向对此种契约深恶痛绝,是以从不使用。 他之所以怀疑卫缙对雪昼下了契,也是因为雪昼看上去像是失忆过。 毕竟,去除仆人的记忆,魂契同样可以做到。 怎么会这么巧,他怀疑卫缙下了契,卫缙就真的对雪昼做了这种不公平之事? 倘若卫缙心中真有雪昼,绝对干不出来这样下流无耻的举动。 第61章 但若是他一直在利用雪昼…… 思及此,他心中燃起浓浓的不悦。 雪昼分明已经很听话了,卫缙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对雪昼这么好,到底想从雪昼身上得到些什么? 无数个疑问困扰着崔沅之,他皱着眉,决定将记忆再回拨些许,看看卫缙到底对雪昼有何执念。 年轮将时间线拉得很长很长。 一直拉到雪昼和卫缙初遇这一天。 这天的记忆早就在崔沅之脑海中淡忘了,此刻重新经历一遍,仍像雾里看花一般,依稀只能记个大概。 但崔沅之仍能回想起,他第一次向卫缙介绍雪昼的模样。 “叫衔山君误会了,他是小灯,并非什么花仙,我与你说过的。” 崔沅之看到自己站在卫缙身边,对他很有耐心地介绍。 梧桐树下,卫缙看着正掉在怀中的少年,仍有心情打趣:“如此散漫,不如去送天授宗学学规矩。” 小灯……为什么会出现在卫缙怀中? 想起来了。 是小灯在树上偷偷躲懒晒太阳,突然不慎掉了下来,又恰好被卫缙接了个正着。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崔沅之继续往后看。 小灯在青蘅山上的生活很简单,十天里有九天都在围着他转,如此一来,自然有很多机会与卫缙见面。 说巧不巧,他们两人总是在青蘅山上的各个角落里擦肩而过,即便偶尔迎面撞上过几次,两人的视线也仅仅只是简单交汇,很快便若无其事地分开了。 看上去十分正常。 就这么简单? 崔沅之拧眉,继续寻找起来。 也不知来来回回看了多少次,终于,崔沅之在记忆中寻到了两人的交集。 那是在青蘅宗宗主议事殿。 午后时分,小灯手捧案盏进入。 他的视线在殿内逡巡着,在重重屏风后见到一道静坐的人影,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前来:“沅之,我来找你啦。” 自始至终,小灯都没见到屏风后的人是谁,崔沅之一时间也无法求证,只得眼睁睁看着。 “这些都是我和柏柯新摘的葡萄,沅之快趁新鲜多吃。对了,听说你今天还要见客,我特意多拿了些,不过还不知道你的客人喜欢什么水果,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这些沅之了解不了解?” 小灯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举着案盏越走越近。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靠近屏风时,忽听屏风后传来一道极浅的笑声。 就只是很轻很轻的笑,声音同崔沅之完全不一样。 小灯顿时停在原地。 他犹豫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屏风,过了好半晌才问:“……沅之?” 屏风后人影晃动,他听见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不是景云君,你喊错了人。” 小灯听了,脸色瞬间变红。 他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太疏忽了!” “没关系,”那道声音的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一种难言的包容,“我记得你,你是小灯,那天在梧桐树上掉下来的是你。” 梧桐树……? 怎么偏偏记得这个。 小灯羞赧地后退几步:“抱歉,那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只记得两三个人,一时回想不出来您是谁。” “哦?” 那道声音似乎颇感兴趣:“想不到你还记得两三个,说说看,都是哪些人?” 小灯语塞。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记得沅之,记得……记得衔山君,还有丰照君。” “衔山君,”那道声音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你知道他?” “知道的,”小灯点点头,“衔山君是沅之的好朋友,听说是天下第一宗的首席弟子。” “这些信息随处可闻,”那声音懒洋洋的,听上去兴致缺缺,“你能不能说点儿大家不知道的?” 大家不知道的? 小灯摸了摸鼻子:“衔山君哪有什么秘密是我知道的……我只知道,身边的朋友都很怕他。” “怕我……怕衔山君?”那声音追问,“为什么?” “因为他不喜欢异族,”小灯理所当然地说,“这件事似乎在一重天传开了,您不知道?” “……嗯,的确是广传天下。” “那你呢?” 第58章 那你呢? 问题突然抛给自己, 小灯的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 思考速度跟不上脱口而出的话,他当即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我了半天,都没想到后面要接什么。 于是没了声音, 只望向那扇屏风,等着对面开口说话。 一片寂静。 两人隔着一扇屏风, 似乎都在等彼此先开口。 这时, 小灯才注意到这扇屏风到底长什么样子。 朱漆的边框雕着莲花卷草纹,以云母薄片镶嵌, 透光如星辉, 若是辅以烛光肯定更好看…… 不对不对,这些都不是重点。 小灯摇摇头, 耐心等着那人的下文。 可他左等右等, 那人还是没说话,就像是铁了心非要得到他一个回答似的。 没办法,小灯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对衔山君, 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不喜欢妖族。 再则, 如果这个衔山君见一个讨厌一个,那他躲远点不就好了? 大约是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屏风后的人又说话了。 “我和衔山君的想法一样。” 小灯面上浮现几分疑惑:“……什么一样?” “我也不喜欢异族。” 小灯下意识问:“为什么?” “异族自恃妖力,常常进犯人族边界,其中有许多贪婪无德之辈暗自垂涎人类的江山,凡人与他们实力悬殊,倘若遇到入侵,将毫无还手之力。” 小灯点点头。 点完了,他才发现那人看不到。 又小声说:“差距真有这么夸张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天下还是你们人类的?” 那人听见了这句嘟囔。 只听他道:“人间之所以还没有被这些虎视眈眈的异族蚕食, 是因为皇室统治规则森严,更重秩序,相较之下,那些愚蠢的异族内部混乱,虽有能力,却不知该如何好好利用,以小搏大。” ‘愚蠢的异族’小灯本人:“。” 他从来没想过这些,听得都有些走神了:“……你看得可真长远,是我见过第一个会站在整个人族角度考虑问题的人。不过,我就不会因为这样的强弱差异去讨厌一群陌生的妖,尤其是当他们离我还很远的时候。” “长远?” 屏风后那人笑道:“我讨厌他们,也不全是因为这些,自然也有私心。” 小灯将案盏放下,静静听着他继续说。 那人继续讲起了故事:“我祖父曾娶过一房小妾,那小妾是他去南海游历时,带回来的人鱼。” “鲛人?”小灯好奇地道,“我只听说过东海有氐人族,不知是不是这样的人鱼。” “并非同一族,不过,在样貌上应当相差无几,”那人说着说着,似乎陷入了回忆,语气也放慢了,“我祖父十分宠爱那小妾,他们成婚第二年便有了一子,当时祖父膝下无儿无女,家中累世经营着巨大基业,这些都需要传承。” “这份家业自然而然留给了那个孩子,但等到此子八岁生辰那日,他死了。” 小灯问:“怎么死的?” 那人淡淡地说:“被他的母亲吃了。” 吃了? 小灯目瞪口呆。 “祖父赶到时,那小妾嘴角还挂着血痕,地上到处都是残肢,她只道自己饿了,对养了八年的亲子毫无眷恋之情。” “也是后来,祖父才了解到,那南海人鱼族确实有同类相食的习性。” 说起这件事,屏风后的人冷静异常,仿佛是在陈述一则平平无奇的小事一般。 “妖与人的本性终究不同,许多妖兽不善与人群居,自然对人类的规则一无所知,这种只知放任天性的畜生,自然是不配统治这个天下的。” “从那以后,家中再不许人与异族通婚。” 小灯听得毛骨悚然:“怪不得……怪不得你和衔山君一样的立场。” 任谁家中发生了这样的事都不会忘记的,毕竟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小灯面色讪讪的,说话时莫名其妙带了几分愧疚:“那个,其实我也不是人,但我也不是故意要和你聊这么久的,抱歉抱歉。” 他又听到一阵低沉的笑声。 那人说话时,尾调略微上扬,心情似乎还不错,丝毫没有受到方才那个沉重故事的影响。 “我知道,你是景云君的法器,并非人族。”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偏要对他这么忠心耿耿?” 小灯说:“沅之救了我的命,还收留了我,我很感激他。” 第62章 “据我所知,他救了不止你一个,这青蘅山之中,受过他恩惠的妖灵不在少数。” 小灯嗯了一声:“沅之很善良,遇到需要帮助的就会施以援手,并不会介意他们是人还是妖。” 那人沉吟:“这样说来,岂不是一主认多仆?” “不不不,”小灯忙纠正道,“我们和沅之没有订下任何主仆契约,沅之说,我们平日里与他就像朋友一样相处。” “本该如此,毕竟认主一事太过私密,若他真的对你们下了契,那可真是罪恶滔天。” “私密?” 小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魂契:“为什么这么说?” 那人反问:“签了魂契,就要一辈子绑在一起,契约的条件很霸道,这样的关系和夫妻有什么区别?” 魂契,代表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操纵乃至完全的掌控。 更需要足够的忠诚,长久的陪伴。 “……” 小灯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从来没人将主仆和夫妻做比较,可他偏偏说得又很有道理。 小灯道:“一主多仆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夫妻关系好歹还只能容下两人呢。” 就像崔沅之,假如他愿意,青蘅山上将有数不尽的仆从天天围着他转。 但一想到那个场面,小灯心里就有些闷闷的。 “所以,我不会这样。” 只听那人懒洋洋地道:“在我这里,一仆认二主的情况绝不许发生,至于一主认二仆,更是不能。” 小灯怔了一下:“……第一次听到如此奇怪的要求。” “不错,就要如此奇怪,”那人坦然道,“若有朝一日轮到我来下契,我定要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只属于我的法器。” 他说得笃定,语气里能听出几分掩藏不住的占有欲。 忠诚和专一,都是最最珍贵的东西。 小灯颔首:“确实很像你说的夫妻……” 那人没说话,屏风后传来走动的声音。 定睛望去,隐约看到一处衣角出现在视线中。 他对这人充满好奇,若不是碍于礼节不好上前见他的模样,此刻两人怕是早就打过照面了。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道呼唤。 “小灯!” 少年猛然回过神,连忙抽身去门外,只见鹤渊正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对他招手。 “小灯,你方才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久,”鹤渊给他使了个眼色,“宗主正在找你呢,快跟我来……” “来啦。” 小灯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跳下低矮的台阶,连告别的招呼都忘了打。 他风风火火地随着鹤渊走了,只留下一道纤瘦挺拔的背影。 …… 仅此而已。 这居然就是他们两人言谈最多的一次对话。 崔沅之看罢,仍不敢相信这是卫缙和雪昼的全部交集。 就这样结束了? 和预想中的背叛完全不同。 雪昼甚至不知道当时同他有过短暂交流的是卫缙。 崔沅之闭上眼,太阳穴突突地跳。 等到他再睁开眼时,眼前景象已然大变。 这里是一处简陋的洞穴。 师星移身上还带着伤,此刻正在一旁小憩。 崔沅之发现自己就守在昏迷的雪昼旁,衣衫略显破烂。 两人的手中还握着藤鞭的两端。 他回来了。 在看完雪昼的经历后,终于回来了。 崔沅之一时不知是喜是悲,他垂眸看着雪昼紧皱的双眉,心中忽地一刺。 指腹不由蹭了蹭鬓角,拭去少年渗出的冷汗。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但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这时,手中的藤鞭灵力涌动,只听变成人形的柏柯语速飞快道:“宗主,雪昼就快要醒来了!” 没过多久,便见昏睡中的少年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崔沅之心中一喜,连忙将他扶起:“雪昼,你还好吗,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过于温柔的态度让少年有一瞬间的怔愣。 雪昼警觉地看着他。 他甩开崔沅之的手,视线快速在洞穴中逡巡起来。 在看向洞外那不见天日的幽谷时,脸色忽地一白。 雪昼想起来了。 回想起自己掉进陡崖时的情景,飞速下落的失重感似乎还在,他呼吸渐渐急促,十指攥紧,咬着唇不说话。 熟悉的反应,令崔沅之胸口像被人重重砸了一拳。 雪昼还没有从那段阴影中走来。 崔沅之观察着他的表情,柔声细语地道:“已经没事了,雪昼,不会再有任何类似的危险了,你放心。” 正当他继续斟酌着后面要说出口的话,洞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隐约能瞧见不少身影时隐时现在密林深处。 柏柯快步走出去打探情况,没过多久便返回来道:“宗主,有人来了。” 第59章 崔沅之并未对柏柯说的话有所回应, 他微微侧过头来,双手扳住少年的肩膀,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情绪, 表情快要失去控制。 “雪昼,你听我说, 卫缙他不是个良善之辈, 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雪昼无心理解他这句话的背后含意,只是捕捉到了卫缙两个字, 双手下意识攀上崔沅之的双臂, 紧紧攥着手中的衣料。 “衔山君……衔山君……” 雪昼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双目变得空洞、无机质。 崔沅之见他一副惊恐发作的模样, 连忙安抚道:“没事的雪昼, 你摸摸我,我们都好好地坐在这里,这里没有任何危险, 已经安全了。” 少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 力气大到持续传来痛感,男人恍若未觉, 只是大手挪到少年脸颊旁,轻轻贴了上去。 “衔山君……” 雪昼突然反握住他的手,眼眶变得有些湿润,眼神却还是无神的。 看到他回应自己,口中却在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崔沅之指尖微颤,下颌线绷紧成锋利的弧度。 过去,他眼中是只有自己一个的。 现在,这种青睐尽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崔沅之极力克制着情绪:“雪昼,其实我是——” 这句话未尽, 山洞外已经围满了人。 崔沅之的余光瞟到那群人影,突然闭上了嘴。 只见层层簇拥之中,卫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林谷中不见天日,阴冷的气氛包裹之下,更显得他周身寒气逼人。 卫缙面无表情,一眼望见雪昼和崔沅之交握的手,眯起眼睛,眼神瞬间变得危险。 他当即迈开长腿向两人走来,一脚踢开拦在路上的枯木枝,动作带着几分压制不住的怒气。 这动静吓到了本就受惊的雪昼,他打了个颤,连连向山洞的角落里躲。 崔沅之的手还被他攥得死死的,脚步被雪昼带的挪动几寸,两道略显慌乱的身形重叠。 但很快,卫缙已经走到雪昼和崔沅之身前。 他冰冷的眼神扫过崔沅之,像是淬了毒的刀一般,恨不得将崔沅之那只手剐个千遍万遍。 视线偏移,落到雪昼脸上时,眼神忽而一变。 低磁的嗓音透出几分闷闷不乐。 “雪昼。”卫缙唤了一句,语气听上去含着淡淡的怨气。 有点像埋怨。 乍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雪昼睫毛颤了颤,视线缓缓有了焦距。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来,昏沉的光线映照着卫缙半张脸,明暗交界线分割着他的神情。 雪昼立刻松开了崔沅之的手。 “衔山君——” 他扑进卫缙怀中,后者下意识揽住他的腰,后退两步稳稳接住少年。 雪昼双臂紧紧抱着男人,越来越用力,用着恨不得将两人融为一体的力道。 他的呼吸仍然很快,背后已经汗湿,瞧上去状态极不对劲。 卫缙却好像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轻抚着他的发,低声说:“雪昼,是我,我们现在很安全,你仔细看看,这里是哪里?” 这一番话说得与崔沅之大差不差。 卫缙一遍遍讲给少年听,没过多久,雪昼的状态便平复下来,渐渐恢复安静。 跟随卫缙而来的修士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崔沅之静静看着这一切,攥紧拳直至掌心渗血,面上仍云淡风轻。 这时,卫缙抬眼瞥了一眼在场的人,薄唇紧抿。 “雪昼跟着你们离开不过片刻就出了事,我想,各位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众人的目光落在崔沅之和师星移身上,其中带着满满的探究。 师星移咳嗽两声,走上前来解释道:“衔山君,怪我一时被讹兽控制,这才连累雪昼同我一起坠了下来,我向雪昼赔罪。” 他看着雪昼的模样,言语带着深深的愧疚:“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雪昼畏高,此事是我疏忽了,抱歉。” 第63章 他面色苍白,又拖着一副病体,身边不少人见状开始说和。 “师道友如此诚心,想来也是无心之失。” “是啊,我记得你身上本就有重伤,方才是不是又受了伤?” 面对乱七八糟的关心,师星移不为所动,仍满怀歉意地看着雪昼。 卫缙冷眼旁观,似乎没有因为他的道歉动容一分,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他刚要说些什么,雪昼忽地动了动,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卫缙垂眸,见雪昼抬起头看着自己,恢复了几分理智。 他忌惮地看了眼众人,双手放开卫缙的衣衫,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衔山君,这里人多,我们……能不能先回去?” 虽表面上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表现,但没了男人的支撑,他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似的。 卫缙点点头,余光和崔沅之带着敌意的视线撞到一起。 须臾,他扬起眉挑衅道:“景云君,每次雪昼遇到你总没好事,你也该知趣一些了。” 这句话声音并不大,柏柯听到了,顿时紧张地看着两个男人。 天知道,他再也不想看到这二人争风吃醋吵架了。 好在崔沅之现在没心情和他吵。 他只是看着卫缙带领雪昼快速离开了山洞,一众人跟随在后鱼贯而出。 很快,山洞里便只剩下他和柏柯两人。 崔沅之终于疲惫不堪地半跪在地上,扶着额,看上去极为头痛。 柏柯忍不住为他打抱不平。 “宗主,您方才为什么不说是您救下的雪昼?” 分明是宗主不顾危险随着雪昼跳了下去,牢牢护住了雪昼。 宗主自己身上也受了不少伤的。 这些为什么不说? 柏柯不理解。 明明说了就有机会引起雪昼注意的,时间久了,雪昼说不定就不会对宗主抱有敌意了。 若是不说,以后怕是再没有什么机会旧事重提了。 这句疑问飘入崔沅之耳中。 为什么不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 说出来像邀功,一片真心变了味道,雪昼或许会不喜欢。 以眼下雪昼对他的态度来看,这件事说与不说,又能改变什么? 崔沅之涩然开口:“多谢你为我考虑,没关系,如今我已经破坏不了他们的关系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柏柯不解。 雪昼的记忆他是看不见的,自然也不知道崔沅之那段时间都看到了什么。 他只能看出宗主神情很沮丧,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 “宗主,”柏柯心里隐隐有个不详的猜测,“难道,雪昼和衔山君已经在一起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差的结局。 崔沅之摇摇头。 没有在一起。 甚至,他没看到两人有任何亲密的互动。 雪昼与卫缙在那漫长的闭关修炼中一次暧昧都不曾有过。 只是普通的修行与日常起居的记录,其余并无什么特别。 但崔沅之就是知道,他早就无法介入进去了。 卫缙和雪昼的牵扯实在太过深刻,仿佛有一道巨大的网将两人罩住,与旁人隔绝开来。 这张网剪不断,砍不穿,任谁也不能将这种严密的编织丝丝缕缕地分开。 崔沅之终于艰难且诚实地承认:“柏柯,我已经比不过他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就是卫缙。 柏柯听迷糊了,他知道宗主一向是有话直说,不会盲目自信,更不会妄自菲薄。 宗主竟然比不过衔山君吗…… 在柏柯印象中,宗主是整个一重天最受欢迎的翘楚,凡是提到宗主的,言谈中都会透露出或多或少的倾慕,喜欢宗主的更是数不胜数。 那衔山君虽然长相也不输他家宗主…… 但是他脾气差啊! 光是区别对待人与妖这一条,就惹了多少妖族背地里说他坏话。 看衔山君那气度,就知道他心量窄小,性格定然不好,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对待雪昼呢。 说崔沅之比不过卫缙,柏柯不大相信。 “宗主,我知道您心里一直对雪昼心怀愧疚,但在那之前,你对他的好我们也都看在眼里的。” 柏柯的立场在雪昼和崔沅之之中摇摆不定。 他叹了口气,上前将崔沅之扶起。 “宗主,您已经打算放弃了吗?” 崔沅之那双狐狸眼中透着浓浓的失意,眼角的泪痣为他平添几分多愁善感的气质。 他绝对不会放弃。 更何况现在也还远远谈不上放弃,眼下最重要的是,是赎罪。 - 卫缙一行人重新回到林中。 望着那处隐蔽的陷阱,他朗声吩咐道:“好好搜查一番,看看这附近到底有没有讹兽的痕迹。” 天授宗弟子忙答:“是。”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这处崖谷也要仔细检查,谷底生长的树种与城郊这片郊林极为不同,应当不是天然形成的。定是有人故意设了陷阱在这,引人来钻。” 任务布了下去,卫缙的脸色才算好看。 回到熟悉的环境中,雪昼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只是他有些话少,安静地跟在卫缙身后,全程静静听着男人的安排。 其余几人则带着师星移寻到一处干净的角落处理伤口了。 没过多久,雪昼感觉衣襟中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震动。 他摸了摸,将通信卷轴取了出来。 点燃引香后,很快传来祁徵大喊大叫的声音。 “雪昼,还是你好,方才我和二师兄怎么联系大师兄,他都不带理我们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真是个大忙人!” 雪昼不由看了眼斜前方的卫缙。 似乎听到了这句吐槽,卫缙面色阴沉不定地转过身来,走到雪昼身边,似笑非笑站在卷轴前。 “大忙人现在刚好得闲,你有什么废话要说?” 祁徵一见到卫缙,顿时蔫了,他笑着说:“这不是师尊神速助我们破案,宁姜的事情有进展了,特意来给大师兄汇报嘛。” 卫缙挑眉:“你们找到了污染源?” “当然!” 说到此处,祁徵略显无语:“和大师兄先前的猜测一样,师尊也说了,那条河一看就不是咱们人间会有的玩意儿。” 他们之前给这段径流命名为忘川,也不算冤枉。 卫缙蹙眉:“师尊还说了什么?” “没说多少,师尊一来就和几位长老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破坏力惊人。” 说到这,祁徵忽然闭上嘴,神色悻悻。 裴经业突然出现在画面中。 “大师兄,别听他瞎说,师尊没有那么肆无忌惮……对了,污染源已经找到,就在天上。” “天上?” 天上有什么?云?雨? 裴经业道:“是一面镜子,镇在宁姜镇附近最高的山顶之上,照着整座城镇。” “这镜子能翻转阴阳,此镜照射之处,阴阳两界的河流与水源会互相逆转。” “咱们的百姓喝了这阴间引来的忘川水,久而久之,自然会受到影响异化成鬼,壮大鬼军。” “这些都是相族长告诉我们的信息,他也算和鬼族交手数次了,经验丰富。” 相乐阅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不愧是男主角的最强外挂。 雪昼问道:“那这镜子是恶鬼所化吗?” “不全然是,”裴经业神色莫测,“据我们所知,这镜子里住着一只鬼,但不论使用什么方法都无法破坏,也不知道该怎么让此鬼现身。” 说着说着,相乐阅的声音也传来。 “听说景云君有一功法名叫引魂术,可以逼恶鬼现身,若是他肯来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引魂术……的确是崔沅之会使用的技能。 雪昼心里暗自想道:案子是他们破的,关键环节却不得不依靠崔沅之。 看来这份功绩又要被崔沅之夺去了。 “好,你们想办法联系景云君即可,”卫缙应道,“三日之内,务必要看到宁姜镇结案。” 同镜鬼相比,讹兽显然更值得关注一些。 “师兄,你和景云君都留在中心城,托您帮忙转告一声也不行吗……” 祁徵没胆子使唤卫缙给自己办事,他只能疯狂暗示。 卫缙冷笑。 见他这副态度,祁徵果断放弃,他当即转向红衣少年。 “雪昼雪昼,那你帮我联系景云君好不好?我身上剩的引香实在不多了,还没来得及找师道友要新的呢,眼下能省一点是一点。” 雪昼不太愿意和青蘅宗的人有过多牵扯,但祁徵所托又是正事,他只好放下个人恩怨,点点头:“嗯,我会的,等景云君上来我就……” “——不必了。” 第64章 卫缙突然高声打断少年说的话。 祁徵和裴经业不由将目光移过来。 只见卫缙面色不善地挥了挥手,召来同门一个弟子。 “守在那处陷阱旁,等景云君出现后,立刻引他去宁姜镇,不得耽误。” “是!大师兄!” 那弟子乖乖领命去办事了。 - 入夜,天授宗的队伍终于回到暂居的院落。 雪昼惦记着自己掉下陡崖的事,一回到房间立刻将脏衣服换下,打来热水梳洗沐浴一番。 擦拭发尾时,忽然觉出卫缙的古怪。 自从和衔山君在罩房发生过那件事……两人再相遇时,衔山君的心情就不是很好。 是自己贸然和师星移离开,让他生气了吗? 雪昼心里没底。 他尚不知道卫缙不久前才和崔沅之有过矛盾,此时倚在床边辗转反侧,就是莫名觉得卫缙和平时不一样。 在众人面前,衔山君仍是那个衔山君,只是在雪昼眼中,衔山君比往日更沉默一些。 到底是怎么了呢? 他深深反思了一会儿。 或许是玄殷真君去了宁姜,那里进展飞速,而中心城这里却还没找到讹兽,相较之下压力更大一些,衔山君应当是在忧心此事。 但,这好像也说不通。 衔山君什么样的讨伐没见过,怎么会因为一只讹兽如此不悦?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深夜。 雪昼躺在床上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卫缙神色沉郁的脸。 又或者,衔山君是见到自己和崔沅之握了手,所以生气了。 想到这个可能,他迅速掀开被子下了床。 等到自己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卫缙房前。 “……” 雪昼伸出手,犹豫着探向门扉,在敲门前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门里的灯还亮着。 衔山君居然还没睡。 纠结了一会儿,雪昼决定还是要好好解释清楚。 他轻轻叩响寝屋的门。 “衔山君,我是雪昼。” 屋内很安静,过了好久,卫缙的声音才传来。 “进来。” 声音听上去有些喑哑,语气也略显奇怪。 雪昼心里咯噔一下,似有所感。 他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转身将门关上,空气中弥漫着麝香的味道。 “衔山君?” 雪昼走到纱幔前,隔着几层帘子,对着卫缙小心翼翼道:“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 从这个角度,依稀能看到卫缙是坐在床边的姿势。 隐约还能听到一点水声。 但怎么会有水? 雪昼凝神细听,却又听不到了。 这时,只听卫缙沉着声音反问:“那雪昼这么晚了为何不睡,还来敲我的门?” “我——” 雪昼突然有些难以启齿。 他想解释自己和崔沅之的事情,但又怕卫缙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说出来反倒给自己难堪。 于是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改了个理由。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恰好看到衔山君也没睡,就斗胆来问问。” “衔山君也睡不着吗?” 卫缙嗯了一声,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没有多说话。 这反应落在雪昼眼中,那就是不愿意搭理自己的模样。 他略有些失落,但还是鼓起勇气关心道:“衔山君为什么睡不着,若是心有烦忧,我可以为您排忧解难。” 很快,他听见卫缙的笑声。 “当然可以,雪昼,来吧。” 得到应允,雪昼心跳加速。 他撩开重重纱帘,向卫缙的床榻走去。 等到掀开最后一重,就看到男人衣衫松散坐在床边,正在给自己摘手套。 闻到古怪但熟悉的气息,雪昼顿时想明白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他整个人顿时变得通红,僵在原地。 衔山君,方才居然在自、尉。 第60章 卫缙衣衫虽略有不整, 但该穿的一件不落。 唯有腰胯处堆起织锦袍的褶皱,蹀躞带也不知所踪。 衣袍开衩之处,露出两条裹着白色长裤的双腿, 因衣料轻薄,隐约能瞧见当中的肌肤颜色和紧绷的大腿肌肉轮廓。 衣衫重重叠叠, 雪昼瞥见一部分紧实的腹肌没入阴影。 掀开纱幔时, 卫缙正在取手套。 一见到雪昼走进来,他的动作倏然停下。 柔和的烛火映出皮质表面的莹润反光, 上面沾着湿漉漉的液体。 面对雪昼的突然出现, 卫缙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他径直对上少年略微惊讶的目光,视线晦暗, 瞳孔像锁住猎物一般, 透着点兴味盎然的幽光。 烛芯爆出火星,惊醒了看呆的雪昼。 这样的衔山君是陌生的。 过去从未见过。 他这才想起,自他们离开一重天后, 自己染上怪病以来, 一直都是衔山君帮自己疏解。 那衔山君呢? 衔山君每次帮助他时,说不定也在忍耐。 此时, 脑海中又跳出两个人在罩房里的对话。 “衔山君也会有七情六欲?” “我也是人,是人自然会有。” 衣着保守禁欲、高高在上的衔山君,夜半时分也会暴露出情绪如此汹涌的一面。 思及此,雪昼略显不安。 但他整个人紧张得一动不动,连转身逃走的勇气都没有。 见卫缙撩开腹部的衣袍,雪昼立刻吞咽口水,强迫自己转移视线,竭力克制着身体自然而然出现的反应。 这时,卫缙终于大发慈悲开口说话了。 “雪昼不是说要帮忙?怎么一个人站在那发呆。” 他靠在床柱旁, 双腿仍保持着分开的姿势,眯起眼睛对少年勾了勾手指:“过来,帮我摘了。” 脱到一半的手套,仍保持在那里,等着雪昼上前。 命令般的语气,让雪昼条件反射般回了句是。 他僵硬地走上前,身体已经先于意识一步在卫缙大敞的大腿之间跪坐下来,双手触到卫缙的手掌。 手套上沾染着熟悉的味道,咸腥的。 雪昼将其取下,小心翼翼放在床边小几上。 他抬起头仰视着男人,用眼神询问着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卫缙懒洋洋地觑着他,伸出手用很轻很轻的力道捏着少年的脸蛋,动作随意慵懒。 像调戏。 雪昼不敢低头,甚至有点害怕低头。 万一看到衔山君的……岂不是冒犯了他。 雪昼慌乱地想着说辞,尝试着理清思路,片刻后才憋出一句:“您已经……好了吗?” “好什么?” 卫缙眉眼压低,手上不紧不慢地从他的脸颊移到耳垂,稍稍用力捏住,揉了揉:“我有那么快?” 雪昼敏丨感地闪躲了一下,没有躲开:“……” 他连忙说:“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雪昼认真思索了一下,又道:“我只是想帮您。” 衔山君帮了自己,自己也该懂得投桃报李。 再则,衔山君曾经说过,这样的程度还算不上和奸,宗门也管不到他们。 帮一帮,也没什么的。 衔山君不是经常帮自己吗…… 卫缙的指尖重重碾上少年的唇缝,胸膛随尚未平复的呼吸起伏,道:“你确定?” “雪昼,我可不是你随随便便摸几下就行的。” 卫缙心底里压着一股躁火。 不悦、妒忌、雪昼对他持续存在的诱惑、以及在休介之地连日以来的奔波劳累,悉数需要发泄。 任谁见到这样的小美人埋在自己腿间,一双漂亮的眼睛湿润地看着自己,都没办法不意动。 真是极品的小猫。 既然出现了,他就再不会放他走了。 卫缙垂下眼眸,膝盖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肩,喘丨息中混杂着诱哄:“上来,我教你该怎么做。” 雪昼鬼使神差从地毯上站起。 他似乎想爬上榻,卫缙却一把拦住他的动作。 “错了,是来这里。” 雪昼看过去,只见卫缙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那双腿。 居然是坐在衔山君身上…… 雪昼似乎回想起什么,耳尖变得通红。 他一点点挪回去,卫缙将他抱坐在腿上,让少年背对着倚在自己怀里。 他双手握住雪昼的手腕,面不改色地说:“雪昼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帮我身寸出来就好。” “你的眼睛要一直盯着我,不许看别处。” 雪昼坐到要紧处,一动不敢动。 “既然是帮我的忙,我说快就要快,我说慢就要慢,听懂了吗?” 卫缙贴着他耳朵说话,语气下丨流放丨荡,呼吸的热流钻入耳中,雪昼顿时脸色烧红,胸膛起伏的节奏顿时也跟着乱了。 第65章 他不能再认真听衔山君讲话了,若是一会儿淫病发作,就更难以收场了。 要知道,雪昼对卫缙也是有欲丨望的。 一个又一个若有似无的吻落在少年的鬓角,尽心安抚着他。 尽管角色互换了,雪昼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但他的气质仍然有种不谙世事的青涩。 即便曾经被困在男人怀里玩儿了个彻底,下次再遇到同样的情况时,双目依然清澈,还是会露出羞赧的红晕。 就像两人初遇时,树上开满的纯白色桐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引人采撷。 越是这样楚楚可怜,卫缙就越想玩。 “别这么闷……乖宝宝……你多说点什么,我出来得会更快。” 卫缙捏起他的下巴,视线在雪昼精致的脸上流连忘返,随后附上去,轻车熟路地撬开唇探了进去。 低头时,玉冠束起的马尾晃动,垂落在怀中少年锁骨处,拂得人心痒。 这还是雪昼第一次意识如此清醒之下同他接吻。 连眼睛都忘了闭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卫缙峻挺的眉眼。 但,卫缙的大舌一钻进来就全身发软了,他想抵回去,却不得不和男人的舌纠缠起来。 “宝宝真甜……真好看……把头抬起来……我要看看你是怎么帮我的……” 这时,卫缙一只手握着他的指尖探进自己的衣衫,另一只手则和他十指交握,带着霸道的掌控欲。 粗糙起伏的掌心与他的掌心彼此贴紧,雪昼心旌剧烈晃动,呼吸加快。 他被卫缙高大的身躯桎梏得紧紧的,无法动弹,脑袋也嗡嗡的。 …… 卫缙裸裎着精壮的胸膛坐起来,翻身下床,从案几旁倒了杯水。 重新返回来时,他单手将身边熟睡的少年捞起,茶杯轻轻抵住他的唇。 用沙哑的嗓音说:“雪昼,喝点水。” 雪昼被唤醒了,他睡眼惺忪,茫然地看着卫缙,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卫缙递到嘴边的,他还是悉数喝了下去。 “真听话。” 卫缙夸赞道,顺手将茶杯放下。 雪昼饮完,困顿的眼皮重新合上,也顾不上这里是不是自己的房间,迅速睡着了。 ……累,他好累。 尤其是手腕,感觉要断了。 趁着少年睡觉的功夫,卫缙一件件将衣服一丝不苟地穿好,梳洗过后,坐在床畔盯着他的睡颜。 正待他要说些什么,寝屋外忽然响起通传声。 门外那人语速飞快道:“大师兄,师尊他们回来了。” - 崔沅之去宁姜镇本也就是收个尾,此行效率颇高,镜鬼引出后,他干脆利落地将其杀了。 那面镜子却不知该如何处理。 此时若是雪昼在场,定然是要跟他争一争的。 这镜子的功效听上去大有用处,留在天授宗,拿着总比不拿好。 但彼时在场的人竟无一人有异议。 玄殷真君才到中心城,便唤裴经业将自己的大徒弟唤了来。 卫缙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衣着整齐的雪昼。 “拜见师尊。” 玄殷真君坐在堂上,饮了口茶:“这里没有外人在,还行什么礼。” “是。”卫缙淡淡应道。 玄殷真君:“皇宫那边发生的事,祁徵已经与我说过了,宁姜的水源是小事,尚好解决,讹兽却不好对付。” “天授先将讹兽处理了,再去支援其他各宗。” 卫缙颔首:“这两日已经根据君子族的线索追查,定会将此事办妥。” 玄殷真君点点头,他神色略松快了些:“此番出山,除了来看看你们这些小辈,还有旁的事要办,我与烁日即刻便要启程,我们走后,若是天授有什么重要的事,定要及时上报。” 卫缙掀起眼皮,径直问道:“师尊要去哪里?” 玄殷真君似乎早已习惯徒弟没大没小的质问,答:“神权山。” 听到这,雪昼没忍住抬起了头,看向卫缙。 最近大家都在说神权宗有问题……这个时候去,会不会不太平? 卫缙倒没有任何担心自己师尊安慰的想法,他道:“事不宜迟,我这就着人下去准备。” 玄殷真君笑了笑,视线突然转过来,看向雪昼。 今天他穿了身紫衣,仍旧扮得光鲜招摇,幸好人够美,不至于让那些珠玉喧宾夺主。 一看就是他那个审美有些问题的大徒弟会做出来的事。 玄殷真君怜悯地看了一眼雪昼。 雪昼:“?” 这时,玄殷真君忽看到少年颈间露出的一小截项链。 那块玉…… 他好似觉察出什么,但脸上仍波澜不惊,只是露出慈爱的微笑。 “雪昼,你这几日身体可好了?还有没有不舒服?” 第61章 “多谢真君关心, 已经没有大碍了。”雪昼规规矩矩答道。 “没事就好,过去那些小型讨伐不过是小打小闹,此次恰好是个锻炼的机会, 定要认真把握,和皇都那边配合好。” 玄殷真君像个家中长辈, 又嘱咐了些有的没的, 这才起身道:“好了,我也该走了。” 卫缙和雪昼一前一后将他送出门外。 临分别时, 玄殷真君还是没有忍住, 转身说:“卫缙,你靠过来些。” 卫缙一脸不解地走上前去。 “咱们天授的起居住行都是经业在管账吧?” 只听玄殷真君暗示:“雪昼还年轻, 你让经业多给他备些新衣服穿, 别总是来来回回就那么几身。” 大徒儿爱穿苍葭绿,偏生雪昼又经常穿红。 这样一对主仆不管走在大卫哪一座城、哪一条街,都很吸睛。 玄殷真君忍这样的搭配忍很久了。 不过, 什么叫来来回回那么几身? 卫缙左耳进右耳出, 完全没听出师尊的潜台词。 自信如他,只觉得自己的师尊不识货。 分明除了颜色之外, 制式布料花色经常变着法子更换,宫里每一季最舒适名贵的料子哪一次不是皇帝眼巴巴先送上天授山挑选? 春晖殿里,就单有一个仓库专门用来放给雪昼做好的成衣和打好的首饰。 该不是花样太多了,师尊看花了眼吧。 纵然心里这么想,卫缙面上仍然和颜悦色地点点头:“知道了。” 实则心里压根没当回事儿。 听到徒弟一口答应,连犹豫都不曾犹豫,玄殷真君遂放心地走了。 同样的话,待卫缙转述给裴经业时,已然变了个味道。 “师尊说雪昼的衣服太少了, 回头你传个信,让春晖殿那边多做点新的来。” “什么?” 裴经业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衣服少?” 雪昼衣服少? 怎么可能! 雪昼的衣服和首饰加起来能围天授山一圈儿了。 这个世上谁敢说他衣服少,他裴经业第一个上去掌掴那个人的嘴。 谁? 就算是师尊也不允许! 裴经业思忖一会儿,还是凭借自己的慧思猜出正确含义。 “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师尊的意思其实是让雪昼换个颜色穿穿?” 卫缙:“绝无此种可能。” 裴经业:“。” 他知道大师兄喜欢打扮雪昼,只要是雪昼的服饰,在穿上之前卫缙都会过一过眼。 不符合他审美的东西,是不会有资格上雪昼的身的。 但实在太一言难尽了。 雪昼长相精致秀美,气质纯净,该是符合一些冷淡清新的颜色才对。 平日里一袭火红的锦衣,穿起来完全不像是一重天的小仙师。 更像是人间花团锦簇、风风火火的贵族小公子。 美则美,这纸醉金迷的烟火气也太重了些。 按理说,大师兄自己穿得也不张扬啊,怎么换到雪昼身上,就非要贵气逼人狠狠闪所有人的眼不可? 裴经业实在无法理解。 若是卫缙知道他这个想法,恐怕也会不屑冷笑。 无语。 真是一群没眼光的人,聊不到一起。 雪昼如今可是大卫至宝、天授圣器,自然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一切。 所有人都觉得雪昼适合浅色,他就偏要让雪昼张扬起来,让所有人不得不将目光放到他身上,对着雪昼露出惊艳的神色。 收到越来越多的赞叹和欣赏,雪昼也会变得更有底气。 这些人真是什么都不懂。 卫缙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钱走我春晖殿的账,花不完的就捐给天授的库房。” 他一向说一不二,我行我素惯了,吩咐完了直接转身离开,不给商量的余地。 裴经业无奈地说了句遵命。 快走到自己的院落时,正撞上祁徵拽着小黑行走,两个人面色都不太好看,隐隐有吵起来的趋势。 第66章 看到二师兄,祁徵顿时松开了小黑手上的镣铐,快步走上来,噼里啪啦语速飞快说了一顿。 裴经业心里正想着要不要给雪昼做点别的颜色的衣服试试,自然也没将他的话认真听进去。 “饿瘦了?谁饿瘦了?”他捕捉到一些关键词,“我这几天做饭做了这么多,怎么还有人吃不饱呢?” 祁徵叫他这句质问给噎了一下:“二师兄,是讹兽,讹兽啊!” “哦……”裴经业皱眉,“相乐阅怎么回事,给那个人脸兔子起这么难听的名字,叫人误会。” 祁徵嘟囔:“哪有你的名字难听。” “你——” 裴经业语调抬高:“你皮痒了是吧!” 祁徵做了个鬼脸,迅速走开了。 裴经业再向那处看去,已经不见小黑的踪影。 罢了,只要雪昼在这,想来他也不会离开天授的。 说起这个讹兽,可真是极难对付。 玄殷真君带着众位长老离开休介之地后,天授宗又坐在一起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 众人说着说着,发觉那讹兽不知何时又盯上了他们。 意识到大家开始正话反说了,好在他们早有防备,会前就服下了守灵散。 雪昼负责写水源异变一案的卷宗记录。 要不了多久,这份结案记录就会送往皇都,交到小皇帝手上。 为做万全准备,他们还借来了崔沅之那块战利品——一块早已失去生命的镜子,用来画图样。 但或许是在衔山君那里太过劳累,今天手写的字总显出几分无力,不像从前那么好看了。 写久了,手还有些抽筋。 为了不让旁人发现异样,雪昼尽力将镜子原样画在纸上,就听卫缙在旁边道:“雪昼,把讹兽的样子也画上,如何?” 他们只能互相说问句。 雪昼点点头。 祁徵道:“这样的话,皇帝是不是就能把这些图样发往大卫各地,让各郡州提前做好防范了?” 裴经业颔首:“真的吗?” 祁徵:“我想应该是的?” 裴经业:“好不好?” 祁徵:“……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正说着,一名弟子忽从院外踏进来,激动地禀报:“大师兄,咱们布下的陷阱已经捉到讹兽了!” 本以为这个石破天惊的好消息能激起众人的兴奋。 谁知大家只是转过来齐刷刷看着他,露出质疑的神色。 弟子心里咯噔一下:“怎、怎么了?” 卫缙不答,对他无声招了招手,示意他走上前来。 待走近了,便听裴经业问道:“你没抓到讹兽?” 弟子:“我抓到了啊。” 裴经业:“到底是抓到还是没抓到?” 这下给弟子也问迷糊了,他挠挠头:“……我不应该抓到吗?” 裴经业气得闭上眼睛。 雪昼没忍住扯下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下前因后果,递到弟子面前。 那弟子看了,顿时反应过来:“是真的抓到了,我没有说谎。” 为了让大家相信,他一连串说了许多事实。 事不宜迟,卫缙点点头:“我们走吧?” 众人鱼贯而出,跟着那弟子奔出院外,直往陷阱而去。 雪昼小心翼翼将记录下来的书信收好,藏在衣襟中。 他背上长弓,跟在人群最后方,揉了揉略有些痛痒的手腕。 斜前方是还在养伤的师星移,他步伐稍慢,唇色仍旧有些苍白。 雪昼见状上去问:“你怎么样,伤还好吗?” 师星移也跟着服下了守灵散,当即点头。 他们并肩走了一段时间,彼此相顾无言。 到了半路,师星移还是问了他问题。 “雪昼,你和衔山君是什么关系?” 甫一听到这个问题,雪昼吓了一跳。 他转过头来,就见师星移疑惑地说:“我不是好奇,之前在山洞的事情……你们两个……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极力组织语言,还做了一个两人抱在一起的手势,指的正是卫缙抱雪昼时的情景。 东拼西凑的,雪昼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当即做出噤声的手势。 一时心急,忘记了使用疑问句,只道:“这话是可以说的,毕竟,天授允许异族在一起。” 说出来的果然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 雪昼着急,连忙开始重新说。 师星移露出安抚的神色:“你快点说,我等不及了。” 他这么一说雪昼就更急了,脱口而出:“我是喜欢衔山君的!” 这句话语气有点重,走在前面的几名弟子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转过头来看了两人一眼。 雪昼小脸顿时苍白起来。 完了完了。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他想说,自己不能喜欢上衔山君的,都怪这个可恶的讹兽。 但雪昼又不能直言他和衔山君现在只是治病的关系。 他也不想将感情这种复杂的东西牵扯到和卫缙稳定简单的关系之中。 在他的观念里,大夫与病患可要比两情相悦的关系稳定多了。 他要留在衔山君身边一辈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绝对不可能触犯天授宗门红线。 所以,他肯定不会喜欢衔山君的。 如果真让天授的弟子将方才那句话听去了,届时告发出来,他就完了。 一定一定会被赶出天授山的。 似乎是感受到少年的慌乱,师星移小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喜欢衔山君了。” 雪昼:“……” 算了,就先当反方向的意思理解吧。 一行人重返当日的郊林。 陷阱之中,能看到一只肥硕的白兔趴在地上,皮毛上沾着脏污和血迹。 那兔子背对着众人,一时看不清是不是生着人脸。 几名弟子见状,将贴着符咒的捕捞网缓缓拽了上来。 祁徵问:“这是讹兽吗?” 师星移一边点头一边说:“不是。” 裴经业抽出佩剑,对着讹兽便刺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本来病蔫蔫的讹兽就像是故意等着他们下手似的,快速缩小钻出网孔,对着一个方向逃去。 众人听见一阵尖细的笑声,似乎就是从这诡异的兔子身上发出的。 讹兽移动速度飞快,落在眼中,快得只剩模糊的残影。 人群之中,卫缙和雪昼反应极迅速,他们足下一点,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夹击追去。 卫缙手中化出长刀,转瞬间贴近讹兽,对着要害处砍去。 雪昼则站在不远处,将长弓用力拉开,三支箭矢齐发。 讹兽觉察出危险,灵活躲闪,但一只腿还是中了一箭,发出刺耳的人声尖叫。 说巧不巧,卫缙的刀刃也正中那处,那腿直接被砍了下来。 讹兽受了伤,更是发了疯一般玩命地逃。 天授宗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只留两三人在此善后,剩下的人悉数跟上卫缙与雪昼的身影。 - 清明时节,宫海郡。 为了追杀讹兽,天授宗脚程快得不可思议。 不过七八日时间,竟顺着休介一路南下,到达此地。 讹兽早已跑得筋疲力尽,在这场追击之中,他渐渐也学会了聪明。 抵达宫海这一片繁华之地,讹兽立刻往人最多最繁华的街巷跑去,消失了。 第62章 事已至此, 只好先暂作休整。 皇宫发出来的消息未必有他们天授宗快,卫缙沉思片刻,从身上取下摄政王令牌, 丢给祁徵。 “通知此地郡守,将讹兽出现一事说详尽些, 让他们做好防范, 近期勿生口舌之争。” 祁徵点点头。 他问:“大师兄,届时需不需要让百姓提前备一些守灵散在家?” 怕就怕发生和休介之地一样的事, 整座城被讹兽搞得乌烟瘴气的不说, 也影响他们办案。 好在,凡是供奉天授山的道观, 基本都有类似的防身药物售卖。 以天授的影响力来看, 这里到处都是给衔山君修的庙,也不必担心百姓买不到。 卫缙看向一旁有些出神的少年:“雪昼怎么看?” 雪昼眨眨眼睛,回过神来。 他想了想:“就是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担负得起。” 实则天授出售这些物品已经尽力将价格降到最低, 但耐不住好东西造价贵。 就比如守灵散。 卫缙说:“没关系, 钱不够,天授可以给。” 祁徵:“那我们直接降个价?就当作这是一桩亏本买卖了, 亏欠的部分让二师兄走宗门的账。” 雪昼思索道:“若是直接降价,他们未必领情,反倒觉得是我们的货不好,本来就值不了那么多钱,过去买贵的还会因此恨上天授,如此往复,恐怕大家是不会买的。” 第67章 他说得很有道理,众人也跟着思考起对策来。 祁徵想了半天都没想到好招,遂放弃。 他偷懒地转向卫缙:“大师兄有没有什么想法?” “很简单, 就照原价卖,”卫缙似笑非笑,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但百姓只需出七成的钱,剩下的钱说成是皇室补贴就好。” 裴经业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陷入沉思:“既然可以这样操作,为什么不能说成是天授补贴?这样还能给咱们宗门赚个人情。” 卫缙道:“说成天授补贴,和天授给个折扣别无二致,百姓同样感觉不到自己从中获利,这里不是一重天,他们对天授再忠诚,也不如皇室的威严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 说到此处,他略微一顿:“但变成皇室补贴,效果就不一样了,由大卫皇宫公开支持守灵散,大家便不会质疑此物的效力,由皇宫与百姓共同出资买下此物,百姓便会觉得自己用更少的钱买到了更好的东西,这又便宜又好用的买卖,没道理不买。” 如此一来,天授与皇室合作,赚得信任,不差钱的皇室出了补贴,赚得忠诚,有需要的百姓买了药,不仅少花钱还得了防身之物,简直一箭三雕。 甚至天授宗还不用亏本了!毕竟这当中的空缺是由皇室来弥补。 不过对于他们的大师兄来说,这钱由天授出还是由大卫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这时卫缙又沉吟:“这好东西若没机会宣传,想必也是没人买的,不如让郡府传令下去,就说这样的机会仅仅持续到谷雨之前,布告也多张贴些,让大家紧迫起来,想必守灵散不愁卖。” 简单陈述过后,众人的眼睛顿时亮了。 “大师兄说的这个法子好!” 裴经业由衷夸赞:“如果此法可行,是不是能在大卫所有的地方推行开来,让百姓都买上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有人忧虑道:“皇都就算再有钱,也撑不住天南海北的一起买吧?若是其他几宗效仿我们,想和皇室一同合作,想必皇都就更吃不消了。” 又有人点头:“说的也是,看来这也不是一个长久之计。” 卫缙却说:“若想长久运转,同时还能让皇室有喘息的空间,也好办。” 祁徵睁大眼睛:“……还有办法?” 卫缙微笑:“自然。” “皇室威严凌驾于所有宗门之上,所以这补贴的名字依然要叫皇室补贴,但这个钱要由各郡各州的府衙来出。” 雪昼点点头:“衔山君的意思是,由皇都补贴变成地方补贴?” “正是。”卫缙道。 裴经业:“那要怎么保证府衙甘愿出这个钱?” “根据补贴多少银钱来计算,排在前列的可以按照比例降低来年税负,”卫缙说,“或是多给些特权,待将来妖鬼两族进犯时,一重天的各宗将优先前往这些地方救助,总之,拿他们想要的东西换我们想要的东西,足以让此法运转下去。” 富庶的郡府每年不知道昧下多少银钱留在自己手中,多少批监察御史巡走整个大卫都不能完全将这些蟊虫揪出来。 倘若这个钱始终无法孝敬给皇都,能用此法从他们手中拿些出来造福一方,也算是积了德。 不过几句简单交谈,天授弟子们恍然开悟。 雪昼听到身后有三四人低语。 “大师兄还真是什么都擅长啊,修行有天赋、摄政有天赋也就罢了,连经商都有天赋。” “这也不能说是经商吧,其中多少博弈之道,我们以前怎么从未想到过!” “你个猪脑子能想到什么?我看大师兄来天授宗修行也算可惜了,若是留在凡间做个皇帝,想必会更有一番基业。” 絮絮叨叨的对话此起彼伏,也不知道卫缙听到没有。 雪昼抬眼去看,见卫缙神色自若,充耳不闻。 趁大家快说尽了,裴经业才道:“好了好了,有什么其他的问题以后再说。我们现在兵分几路,各自做各自的事,入夜时分再碰面。” 他将任务分发下去,大家便散去了。 这时,卫缙突然开口:“等等。” 众人身形一顿,等他发号施令。 只听卫缙问:“我记得在皇都时,宗门内有个弟子和徽玄宗的修士结为了道侣,那人现在在哪里?”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不明白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为何还要重提。 人群最末端,一个男子脸色微红地站出来:“大师兄……是我。” “是你?” 卫缙面色冷淡地点点头:“正巧,我有事要问你。” 那弟子惴惴不安,但又推拒不得,便只得留了下来。 雪昼正好奇卫缙要问些什么问题,下一瞬,就见卫缙锐利的眼神望向自己。 “雪昼。” 卫缙薄唇微微勾起:“待会儿你替我守着,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听到我们的对话。” “……是。”雪昼应道。 裴经业走入一家茶楼,定了一间天字号房。 雪昼坐在外间,隐约听到卫缙低沉的声音不时响起,那弟子的答话断断续续,听上去很惶恐。 临街的窗子大开,听不清谈话内容。 卫缙懒散靠在椅子上,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修士。 “你和徽玄宗的人私通了,此事可属实?” 妈呀,这是迟来了多久的兴师问罪? 那弟子冷汗涔涔:“是、是的。” 卫缙又道:“你之前和怀光远是好友?” 怀光远正是昔日在天授山上与妖私通,最后被废除修为赶下山的那名弟子。 弟子唇瓣抖了抖:“不、不算好,就是认识,平日里修行时切磋得多些。” “原来如此,”卫缙耷拉着眼皮,似乎不愿意看他一眼,“那你说说,你为何对徽玄宗那人起了淫心?我记得,那好像是个男子。” “这、这……” 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那弟子嗫嚅着道:“大师兄,都是意外,都是酒后一时兴起,上了头。” “上头能上到男人身上?”卫缙拧眉,看上去完全不信他的鬼话,“你喜男喜女我并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你跟那人私通的时日里,身体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异样……这个还请大师兄明示。” 卫缙略有不耐:“还能有什么,自然是男人有的那些欲望。” 那弟子脸一红,含混不清地说:“求大师兄明鉴,弟子平日里一直清心寡欲,潜心修炼,道心稳固……那夜真的只是个意外。” “够了,我不想听这些鬼话,”卫缙直接打断,“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说明身体有什么异样即可。” 弟子不由道:“并无、并无什么异样。” 卫缙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没有浑身燥热之感,受不得与旁人肌肤接触,夜里渴得睡不着,还想睡了别人这些症状?” 什、什么?! 大师兄竟然如此直白地说出了这些话。 眼前的情状刷新了那名弟子对卫缙高高在上、清高自傲的印象,耳朵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听来心惊的词。 见他发愣,卫缙不悦道:“好好回答,若是敢有隐瞒,你就直接自请离开天授山!” “大师兄饶命啊!” 那弟子连连磕头认罪:“弟子真的没有说谎,只是除夕那夜饮了樱桃酿以后身有异样,除此之外绝无大师兄您说的那些症状,千真万确!” ……啧。 不是自己想得到的答案,事情变得有些麻烦了。 卫缙不信邪,搭了块帕子在那弟子手腕上,亲自把了脉。 的确很寻常,看上去就是个普通人。 那弟子浑身冷汗地走了,留卫缙一个人在茶案前沉思。 难道是他想错了,这私通的弟子和雪昼所得的病其实并无关联? 第63章 那名弟子仓皇从雪昼面前跑走了。 雪昼不解地朝厢房深处看了一眼。 只见卫缙静静维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 仿佛在想事情。 恰在此时,一阵阴冷的风吹过,窗外传来滚滚雷声。 下雨了。 雨势渐大, 密密斜斜向房内砸了进来,窗牖被打得噼里啪啦地响。 雪昼没忍住又看了几眼, 卫缙仍一动不动, 连雨水滴在他衣衫上都未察觉。 雪昼悄悄走到他身后,将距他们最近的一扇窗户关了起来。 这时卫缙终于有了回应。 他倏然抬眸, 充满探究意味地打量着雪昼的背影。 待雪昼从自己身边经过时, 卫缙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先等等。” 雪昼闻言乖乖站定,维持着这个姿势。 “……衔山君?” 他的手腕很细, 卫缙一手可握, 指尖轻轻搭在脉搏处。 还是和之前一样,正常得不像话,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只有在发病时, 雪昼的识海和身体才会有异。 第68章 至于雪昼身上的各处细节, 卫缙早已经确认了不知多少遍。 同样没有任何不对劲。 可惜裴经业没有查到怀光远的下落,以至于在休介之地时, 此事一直无法推进。 如今总算有了些空闲,他预备好好地查一查。 思及此,卫缙瞥了眼雪昼,后者一脸单纯,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严不严重。 恐怕雪昼还在以为自己的病症没有消失是因为无人与他媾丨和。 但怎么也不想想,他还能一辈子倚仗这些边缘行为解决问题吗? 笨。 卫缙轻轻叹了一息。 见到衔山君凝重的表情,雪昼的心不由揪紧,思绪杂乱。 “怎么了……”他不安地问,“衔山君, 是不是我的身体又有了什么问题?” “没有,一切都很好。” 卫缙挑眉:“不过,雪昼觉不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还没解决的事?” 还没解决的事—— 乍然听到这话,雪昼以为衔山君在暗示他这些天的任务做得还不够好。 可他左思右想,都没想到自己哪里有了疏漏。 于是雪昼微微低下头,歉疚道:“这几日我哪里做错了,还请您明示。” 卫缙的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他腕间的细嫩皮肤,微笑起来:“我说的可不是这个,雪昼再想想?” “这件事,只和你自己有关。” 果然,提示一番后,雪昼表情发生了变化。 他脸红道:“多谢衔山君提醒,是有一事没有解决。” “我在休介丢了些衣裤,到如今还不知道那些衣服要怎么找回来。” 卫缙:“……” 他闭了闭眼,似乎是被气笑了。 不过一些布料,还值得雪昼这么上心? “雪昼,其实是——” 这句话未道完,临街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唢呐声。 也不知道多少人同奏能发出如此滔天的巨响,听来简直震耳欲聋。 雪昼吓了一跳,下意识从卫缙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腕,注意力被楼下吸引,快步走到栏杆前向下望去。 卫缙的手还停留在空中,什么都没抓住。 过了好久,他才将手放下。 罢了,此事还是先交由自己一个人解决,等有了万全之策再告知雪昼也不迟。 另一边,雪昼站在檐下,极目远眺。 只见一条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横贯整条长街。 队伍里的那些人穿着粗布麻衣,面带悲色,边走边撒着沾了雨水的纸钱。 队尾还能看见一队女眷跟随哭丧,声音听起来撕心裂肺。 定睛看去,裴经业忽然冒雨步入其中,与一个穿着孝衣的女人交谈起来,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 ……裴经业? 雪昼揉了揉眼睛,又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才确认是裴经业无疑。 没过多久,裴经业顶着一身雨水重返回来。 一进门就道:“大师兄,恐怕三师弟去了府衙也是无功而返了,郡守现在并不在府衙中,而是在自己的府邸。” 卫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的下文。 裴经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来也是巧,方才那队伍中正巧有我认识的长辈在,我便前去打了招呼。” 长辈? 雪昼问:“你的亲戚?” 他是没有血亲的,也对这种亲戚关系一无所知,所以分外好奇。 “正是,”裴经业解释,“我家在正砀城,就在宫海郡的南边,离得很近,这两地若有外嫁外娶的,不外乎都是这两座城互相往来。” “此人是我裴家一支的远房表姨,如今她和郡守府沾了些夫家的连襟关系,两府公子时有人情往来,走得也近些。” “今日下葬的就是府里庶出的二公子,听说同他一起出事的还有郡守府行四的嫡子,现下郡守府应当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暇顾及三师弟。” 雪昼听不懂他讲的那些族亲关系,只能听出郡守府死了人。 卫缙对此并不好奇,他只道:“这庶出二公子是怎么死的,可有探出?” 裴经业连连颔首:“知道的,此人随郡守府的四少爷在三日前一起去喝了花酒,回来以后便昏迷不醒,据说是亏空得太厉害,今天日出时分咽了气。” “如今是连襟的府上发丧,想必过不久就能听到郡守府传来的消息了。” 卫缙说:“叫祁徵回来,我们亲自去看看。” 裴经业立刻应道:“好,那我现在就给三师弟他们打声招呼。” 没过多久,祁徵急匆匆赶回来了。 他一进来就道:“大师兄,郡守府好似在办丧事,听说还要摆酒席,我们是不是得趁这个机会掺和进去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 裴经业瞥他一眼:“叫你回来就是这个意思。” 天空灰蒙蒙的,趁着雨势渐消,天授一行人向郡守府出发。 - 裴经业倒是没想到,让雪昼换下这身红衣的机会这么快来了。 临抵郡守府邸前,他们专门去了趟成衣店。 在卫缙不甚满意的目光中,雪昼买了套在男人眼中可称之为简朴的白衣,多余的配饰也悉数褪下。 只剩颈间那条玉项链,还有发顶一支白玉簪。 裴经业和祁徵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悄悄话。 “好看的,雪昼多适合这颜色啊,为什么大师兄脸色不是很好看?” 祁徵翻了个白眼:“你是真不懂假不懂?说起白衣,你第一个会想到谁?” 裴经业没反应过来:“谁?咱们这不是为了参加丧事才换的衣服吗?” “跟丧事有啥关系,我的意思是景云君,景云君!” 祁徵摸了摸下巴:“话说回来,前些日子我听几个师弟师妹说,他们去寻雪昼的时候,看到雪昼和景云君的手紧紧拉在一起,大师兄看到后都气死了。” “你我都知道,大师兄实在算不上什么有气量的人,雪昼是他的器灵,他见了那场面,还会允许雪昼和别的男人这么拉拉扯扯吗?” “如今雪昼穿成这样,大师兄触景生情了,不喜欢也是正常。” 裴经业嘴角抽了抽:“咱俩到底谁不懂?大师兄是第一天不喜欢这些颜色的吗?” 明明从出山时就这样了,那时候雪昼和景云君还是形同陌路呢好不好。 谁料这句话道出后,祁徵打趣的笑意突然僵在脸上。 “不,不对,他们才不是形同陌路。” 裴经业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祁徵:“在皇都的接风洗尘宴上,景云君曾对着雪昼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那天,青蘅宗的所有人都说雪昼和那个人生得一模一样。” “但那个名字起得实在是简单,叫什么来着?我是真给忘了——” 祁徵一拍脑门,发现自己把那人名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裴经业用手肘怼了怼他:“好了,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师兄都带着大家走了,我们快跟上。” “哦,好好好,我们走。” 祁徵跟着迈开步子,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糟糕,忘记说了。 景云君和相乐阅此时已经到了宫海郡,并且直奔郡守府而去。 若是一会儿直接跟他们碰上面,岂不是很尴尬? 果不其然,天授宗的人携礼抵达郡守府时,崔沅之一行人正陪着郡守一家人走出。 两拨人面面相觑。 郡府果真是一副要办丧事的模样,到处都挂着白幡。 崔沅之的目光落在雪昼身上,先是愣了一瞬,便再也没有移开视线。 还没等他看完,卫缙已经挡在雪昼身前,薄唇抿直。 那郡守见到一袭劲装且面色有些恐怖的卫缙,登时就咽了咽口水。 他当即跪下来道:“拜见宁亲王,小臣不知王爷突然到访,若有怠慢还请王爷见谅,您也看见了,实在是家中太忙,有时无法兼顾,求王爷宽恕。” 郡守絮絮叨叨地将丧事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讲得一众女眷都落起泪来。 府内,一墙之隔,一高一矮两个年轻男女正顺着缝隙往外看。 少女兴奋地说:“二哥,那个男人好帅啊,我还从来没在宫海郡见过这么帅的男人呢。” 那年轻男人却直勾勾盯着一袭白衣的雪昼。 他喃喃道:“四弟死得可真值……” 第64章 此时雨已经不下了, 空气湿润得很,风一吹还有些冷。 倚在墙上偷看的正是家中排行第三的少爷与排行第五的小姐,姓丁。 丁五小姐听见兄长这番狂妄之语, 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捂着嘴笑了笑:“三哥这是看见了谁?” 丁三少爷贪婪的目光盯着雪昼打转。 他道:“五妹刚才听见了没, 这群修士是知道咱们府要发丧了才过来拜访的, 如果不是四弟死得恰到好处,我上哪儿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第69章 丁五小姐顺着自家兄长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身素衣的雪昼正安静地站在人群中。 “哎呀, 还真是我见犹怜。” 丁五小姐仔仔细细将每个人的长相都看了一遍,感慨道:“这些宗门的美人实在是太多, 简直要看不过来了, 不过三哥说的对,多亏了那纨绔草包死得早,这几天徽玄宗日日拜访咱家, 我房中那些丫头们天天偷看蕴和君。” “不过今天一看, 还是这个男人更帅。” 丁五小姐扯了扯兄长的袖子:“就那个也穿着白衣服的,跟在爹爹身边的。” “青蘅宗宗主?” 丁三少爷摸了摸下巴:“你觉得他最帅?我觉得也就那样, 那穿绿衣服的难道不帅?” “都不错,”丁五小姐如实说,“但我也不知为什么,一见到崔宗主就紧张,总是忍不住看他。” 在她眼里,青蘅宗宗主身上仿佛有光环似的,他一站在人群里,旁人就再入不得她的眼了。 这简直就是命中注定。 丁三少爷撇了撇嘴,正要说句什么挖苦一下小妹, 表情却忽然一变,道:“你看,那里面有个男人长得和崔宗主一模一样!” “在哪儿?” 丁五定睛看去,果真见一个和崔沅之一模一样的男人百无聊赖地站在天授队伍最后方,踢着路上的石子玩儿。 他手上有一道枷锁,但只有修仙之人才能看得见,从这两个凡人的视角看,只能看到他面上不耐烦的表情。 像,又不像。 丁五小姐有一瞬间被小黑勾走视线,但很快便发现,明明都是同样的脸,崔沅之就更吸引自己一些。 看着看着,这群人忽然调转方向,边说话边向丁宅内走来。 两兄妹连忙从墙上跳下,躲在一旁的树丛中观察情况。 隐隐约约能听见父亲向那个身量最高的俊美男人说话,态度恭敬,甚至还带着讨好。 耳朵捕捉到一些关键词,大都是“圣旨”“大卫至宝”“座上宾”云云。 丁五小姐没听清楚,摇着兄长的手臂道:“三哥,父亲唤了那人什么?怎么态度如此虔诚?” 丁少爷收起调笑的神情,啧了一声:“父亲唤他王爷。” “王爷?” 丁五小姐眼神立刻变了,她古怪地说:“当朝可只有一位王爷,还是与国同姓的摄政王。” “想必刚才那男人就是天授宗的首席弟子了,”丁少爷说到这,略有些嘲讽地看了眼身边的女人,“妹妹呀妹妹,你说你眼光有多差,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放着不要,跑去喜欢那个毫无背景的崔沅之?也不想想,你若是能拿下摄政王,这该对我们丁家产生多大的助力?” 丁五小姐低下头,染着丹蔻的手指抚着耳边细碎的发,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丁少爷抚上她的肩:“你可别忘了,人家青蘅宗宗主可是有未婚妻的,极东之海的鲛人,生得不知多好看……摄政王独身多年,从未听说有结道侣或是在皇都娶妻的消息,嫁给他,求权求仙岂不手到擒来。” 丁小姐似乎也心动了,她面露犹豫之色:“这种向来不近女色的一般都喜欢男人,或是有些特殊癖好,再不济就是那方面不行,三哥,我……” “——计较这些做什么?”丁少爷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王爷和青蘅宗那位是好友,你若跟着他去了一重天享福,还愁找不到机会和青蘅宗宗主暗通款曲?” 他讲得过于绘声绘色,丁小姐脑海里仿佛已经想象出这两个优质男人为了自己争风吃醋的画面了。 她正要说些什么,两人身后的假山突然传来小石子落地的声音。 他们齐齐转过头去,只见一个清瘦略显佝偻的少年身影跑走了。 “又是那个不入流的贱婢之子,”丁少爷完全不将那人放在眼里,“没事,我们继续说我们的。” 和休介之地中心城那座郡守府迥然不同,丁宅修缮得豪奢大气,五步一景,十步一楼,远处小亭在湖心中交错,小侍们不论男女个个都貌若桃花。 入了府,雪昼和队伍自然而然分开了。 他取出石雕罗盘,在府中走走转转,寻找着鬼的踪迹。 指针时而微微转动,时而不动。 正当雪昼疑惑时,忽见斜后方一个人正快速向自己扑来。 他下意识躲开,一个扫堂腿踢去,男人被自己击中,痛嚎了一声。 此人应当也有些功夫在身,不过转瞬就站直了身子,手臂一挥,锲而不舍同他较量起来。 雪昼觉察出他的内力薄弱,便只用了两三成力跟他打,却不想这人得寸进尺,总是若有若无寻到机会和自己身体接触。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在调戏他。 雪昼额上青筋直跳,一手按住男人的肩膀挟制住他,将手臂狠力掰折,长靴踩上男人的腰,将他一脚踹了出去。 这附近没有什么人经过,男人的身体飞向小路尽头,摔在另一个人脚下。 雪昼顺着路的方向看过去,和崔沅之对视。 后者不言不语,只是垂头看着地上的人。 “崔宗主,崔宗主你来了!” 那人抱住他的腿:“快带我去找我爹爹,他疯了,我一靠近他他就打我!” 崔沅之静默地看着他的脸,良久,才在记忆中搜寻到这个人。 “三郎君……?” “是是是,是我是我!”丁少爷喜道。 听到他的身份,雪昼不由皱起眉。 没想到自己打的还是个少爷,事情有些棘手。 崔沅之仔细观察了一下男人的伤势,一条手臂被掰得弯向身后,呈现出诡异的扭姿,雪白的孝衣到处都是雨后沾了泥的脚印,便是看不到内里也知道没少受伤。 “三郎君,方才在下看到是你对这位郎君不敬在先,他还击也是正常,你这么气愤做什么?” 他这副淡淡的模样,仿佛完全事不关己,激怒了丁少爷。 “我哪有不敬?我只是好心想和他认识一番,这已经是给他脸面了,不然以他的身份怎配和我做朋友,我爹可是宫海郡的郡守,在我的丁宅,我想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 丁少爷占居下风也不忘了逞口舌之快,誓要让崔沅之护着他,带他去见父亲,为自己撑腰。 雪昼冷冷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一语不发。 “三郎君,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的想法。” 崔沅之不紧不慢打断他,直言不讳道:“你冒犯的这位可不是什么普通修士,甚至连人类都算不上,他是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器灵,年初时才被奉为大卫至宝,遵从圣旨,你见了他也是要乖乖磕头的。” “有他的身份在,你就算被杀死,也要自认倒霉。” ……什、什么?! 丁少爷惊恐地回身看了眼雪衣小美人。 雪昼的表情没有什么波澜起伏,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丁三少一眼,只是复杂且疑惑地看向崔沅之。 丁少爷眼睛翻白,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径直晕了过去。 这时崔沅之弯下腰,从袖中抖出一个小瓷瓶,将两丸药喂他服下。 “你放心,他吃了,就不会再记起今天发生的事。” 随后,崔沅之单手扯着男人后衣领,将人扔到假山的山洞之中,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此处除了你我,没有人看到前因后果,我也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怎么突然这么配合,这么好心? 雪昼抱臂,狐疑地看着他。 两人再次对视。 过去,崔沅之看向他的眼神是炽热浓烈的,里面掺着复杂的爱与恨,或许恨意更多些。 如今这眼神完全变了,如一潭死水,古井无波,沉静得有些反常。 不过才来宫海郡多久,怎么转变得如此之快? 雪昼直接问了心中最想问的问题:“你们来宫海郡做什么?” 天授宗来这里是为了抓讹兽,那崔沅之呢? 崔沅之毫无隐瞒:“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协助宫海的案子,此事已经禀明圣上,恰好乐阅也对这桩案子有所了解……你们也是来处理这案子的?” 虽然不是,但也只能说很巧了。 雪昼细细回想了一下,宫海郡确实有桩案子需要解决,只是不知道当初抽签分给了哪一宗。 不过,既然他们所求不同,应当也没什么交集,不深究也是好的。 雪昼点点头,就算作对崔沅之的回答。 他举着罗盘转身就走。 “雪昼。” 崔沅之叫住他:“有件事要同你说。” 雪昼充耳不闻,步伐迈得很快,将崔沅之的声音当作废话抛诸脑后。 但崔沅之很执拗,他也追上来,用商量的语气道:“这次的案件你们还是别插手了,这都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他快步抓住雪昼的手腕:“我说的都是真的,雪昼,这次你一定要将我说的话听进去。” 第70章 雪昼停下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放开我。” 崔沅之无奈道:“好好好,我不碰你了,雪昼,你知不知道,人和妖灵的寿命是有区别的?” 雪昼:“所以呢?” “没什么,”崔沅之说,“那你知不知道,我身上有仙骨,是不会老、不会死的?” 第65章 换做是任何人听到这个问题, 恐怕都会一脸震惊地说我不知道。 但偏偏雪昼知道。 他知道崔沅之的生父是九重天上的仙君,母亲是凡人,两相结合诞下了崔沅之。 他知道崔沅之有仙骨。 但这番话在雪昼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 没头没尾的,还很像故意炫耀。 可神仙之子又怎么了。 他把罗盘收起来, 皱起眉:“突然说起这个做什么?” 见他态度冷静淡漠, 甚至对听到的消息有些反感,这反应出乎崔沅之的意料。 过往他从未将这则消息透露给任何人, 就算是从前的小灯也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 雪昼究竟是早已知晓, 还是纯粹对他所说所言不关心? 崔沅之突然摸不准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这时少年却忽然不配合他了。 “怎么了,怎么不说了?” 崔沅之望向他, 大脑一片空白:“雪昼, 我——” “接着说啊。” 只见雪昼一步步逼近崔沅之,眼神陡变,语气更是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友善。 “我知道你有仙骨, 还知道你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谁都喜欢你、偏向你——” 突如其来的敌意令崔沅之有些招架不住,他不断向后退。 每听雪昼说出一句, 脸色就苍白一分。 雪昼……居然是这么想他的? “老天爷眷顾你崔沅之,这件事很奇怪吗?” “就算天授做了再多脏活累活,哪怕你崔沅之只帮上一点忙,战功都会转移到你身上,大家只会说有了你崔沅之事情才会顺利解决,也只会记得你,就连战利品都是你一个人拿走!” 崔沅之何其聪明,哪会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于是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讨好地塞到雪昼手中。 “这是在宁姜城郊的荒山之上找到的镜子, 我本就没想独吞,如果你想要……” 雪昼径直打断他:“——别说什么想要不想要,污染源是天授山的玄殷真君找到的,你不过是杀了一只鬼,凭什么说‘如果你想要’这五个字?” 难道不是本来就该交由天授处置? 少年的脸因愤慨微微涨红,更显唇红齿白,气色红润。 他毫不客气将崔沅之递来的锦囊收下。 这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将崔沅之逼到湖边,仅有几步之遥对方就要掉下去了。 又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几步。 出乎意料的是,崔沅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口为自己辩解。 他认认真真道歉,眼神中满是亏欠之意。 “雪昼,方才是我说话考虑不周详,抱歉。” “……” 雪昼语塞。 怎么约有十日不见,崔沅之变成了这副模样? 脑子里突然乱糟糟的,雪昼避开崔沅之诚恳的视线,看向一边。 崔沅之继续道:“至于方才问你的那些问题,也并非我有意要说些你不爱听的东西,雪昼,这个问题对我们很重要。” “我有仙骨,正因我不会死,所以我想守着你一辈子。” 举重若轻般,崔沅之说出这句令人震惊的话。 他眼里的光亮得吓人。 雪昼这下要真怀疑眼前这个是不是崔沅之了。 他的视线落到男人眼睑之下,指了指自己脸上同样的位置:“你的泪痣是真的还是假的?” “泪痣?” 崔沅之也摸了摸自己的眼下:“一直都是真的,怎么了?” “……没什么。” 雪昼放弃了眼前这人是小黑假扮的念头。 崔沅之从来不是这般直言不讳的。 两人相识多年,他还从来不记得崔沅之有直接吐露心迹的能力。 雪昼干脆利落地说:“我也不需要你守着我。” 崔沅之眼中的热切与期待凝固住,直直地定在那里。 虽然心中早就有了预想,可真听雪昼脱口而出的拒绝时,他简直像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彻底熄灭了。 “雪昼,”崔沅之的手指无意识痉挛了一下,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这么做,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句话早就该说了,或许实在不该等到现在。 雪昼抬起头和他对视,眼中蕴藏着负面情绪。 是憎恨。 崔沅之心神一震。 原来雪昼并非不在意他,也并非要无视他。 他是恨他的,他对他还是有情绪的。 崔沅之一时不知该是喜是悲,他生怕雪昼不信,连忙说:“其实,小黑是我的分离心魔时形成的实体,他虽然没有继承我的记忆,但也是我的一部分,分走了我的执念,他喜欢你,所以才一直跟着你。” 雪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崔沅之望着他发间那支清新欲滴的白玉兰簪,轻声说:“我们两个现在都想将对方杀掉替代彼此,也正因这样,小黑才在化型后逃往下界,一直在外东躲西藏。” 说完这些,他开始观察少年的表情。 雪昼的神情实在算不上轻松。 甚至有些凝重。 过了很久很久,少年的视线扫了四周一圈,问:“你说这些时,可有想过自己还有个未婚妻?” ……未婚妻? 崔沅之仿佛被这三个字击中了,倏然僵在那里。 雪昼定睛道:“你真够下流,居然骗我们的感情。” 崔沅之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极其低哑、短促的抽气声,像是被扼住了脖子:“……我没有,我和她之间从来没有隐瞒,我们的事同样也不会隐瞒你,雪昼,我只喜欢你。” 雪昼冷笑一声:“别说你不喜欢她,哪怕你们现在没有感情,但四年前在青蘅山上时,你们也曾两情相悦。” 崔沅之垂下眸子,眼中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痛楚。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移开了目光,不再看雪昼。 雪昼知道,自己说中了。 崔沅之身影有些摇晃,尝试着开口,但不知该如何向雪昼解释。 “雪昼,那时我只是……” “只是什么?” 雪昼认真道:“难道你想否认?” “你喜欢我,也喜欢她,不是吗?” 不是吗? 是的。 这就是真实发生的。 区别就是,对明珠生出的好奇与欣赏很快就散去了,这种感情与失去小灯的痛楚相较,实在轻微得不值一提。 即便不允许青蘅宗上上下下提起,但午夜梦回若梦不到小灯,第二日醒来他也是要难过的。 崔沅之嗓音干涩发痒:“对不起,这件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是我对感情不忠。” 雪昼毫不客气地说:“忠不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明珠女君在乎,你就把刚才的话收回去。” “……我知道了,”崔沅之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我都听你的,雪昼。” “雪昼,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可以陪着你很久很久,我也会一直等着你,这些……卫缙他做不到。” “他只是个人族,雪昼,人族和我们是不同的,你知不知道?” 听到卫缙的名字,雪昼当即转身就走。 崔沅之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袖子,少年雪白的衣袖很快被抓出褶皱的痕迹。 “雪昼,请你听我说完——”讲到这里,崔沅之的语气已经和平时大不相同。 他双目通红,态度卑微,和记忆中意气风发的男人判若两人。 崔沅之下颌依然绷得死紧,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而平静之下,是汹涌的、被强行镇压的剧痛。 “雪昼放心,以后你喜欢谁、想在谁的身边都是你的自由,我绝对不会再干涉。” 崔沅之说着违心的话,但雪昼仍然不为所动。 他的耐心快要告罄了,好似急不可耐地想离开这里。 崔沅之下定决心,终于拦住少年,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你——” 雪昼吓到了。 他连连后退着躲开,大约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受得起这等大礼的一天。 这个世界的主角,居然给他跪下了。 雪昼的表情变得很精彩。 他手中化出长弓,警惕性地看着男人,像只炸毛的猫咪一样戒备起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 崔沅之答不出话。 过去是他没有考虑到小灯的感受,但在皇都与雪昼重逢后,崔沅之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他也会嫉妒、也会羡慕卫缙拥有的一切,在见到雪昼无视自己时,心中恨意更甚。 第71章 同样是看心上人与他人亲昵,为什么当时的小灯能忍下来一语不发,自己只是看两眼都要抓狂了? 自己从前做不到忠诚,他又凭什么要求雪昼忠诚。 “不论雪昼未来喜欢谁,爱上谁,我都可以接受。” 崔沅之说的与心中想的恰恰相反。 但如果不这么做,雪昼根本不可能会要他。 若是自己退让了,乞求的东西变少了,雪昼说不定还会善心大发赏他一些。 于是,崔沅之微微弯下腰,视线与雪昼衣袍的袍角平齐。 “……” 雪昼望着男人的样子,突然有些害怕。 - 另一边,灵堂中尚在议事。 被钉好的棺材重新撬开,仵作、修士、郡守个个都站在棺椁旁,盯着正中央躺着的年轻人。 此人正是丁府四少爷,仗着后娘不管他的账,日日跑出去与人约喝花酒。 裴经业观察着丁四少爷的尸体,半晌才道:“看着很正常,瞧不出是鬼族做下的手笔,郡守大人应是多虑了。” 第66章 郡守似乎对裴经业说的话不是很信服, 于是转过身来,求助般地看向卫缙:“王爷,您看看……” 府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女眷们也缩在一旁, 巴巴地看着卫缙。 在他们心里,到底是摄政王更权威一些。 “二师弟说得不错, ”卫缙远远瞟了眼那棺椁里的人, 连走上前去多看一眼都欠奉,上位者的姿态毕现, “令郎的死和鬼族入侵一事并无关联, 身为宫海一郡的郡守,干尸一案的细节应当很清楚才是, 劳丁大人再仔细看看, 令郎的尸体和干尸有何相似之处?” 干尸案是宫海郡发生的一桩悬案,他们天授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没想到负责处理这桩案子的是徽玄宗。 裴经业跟着说:“大人,府衙中仵作的记录写着从前那些死者的特征, 他们都是在睡梦中变成枯萎的干尸, 和丁四少爷的脱症并不一样。” 实则不止仵作,府衙也请来不少闲散道修一同验尸, 只说是让鬼吸走了精元,寿命已去,连魂魄都找不回了,丝毫没有转圜复活的余地。 人命如茶水,拢共就那么一杯,倾倒出去了就再难收回。 世间也鲜少有人能像卫缙这般,做到将覆水重收、起死回生的。 卫缙那带着淡淡威压的眼神扫过来,郡守登时收起脸上的悲色,惭愧道:“王爷说的是, 是小臣爱子心切,想快些让犬子在九泉之下安息,这才急躁冒进了,误将犬子与干尸案联系在一起。” 他看上去同休介郡郡守完全是两类人,红光满面,不见憔悴,身形肥胖,脸上的沉痛少得可怜。 尽管年纪要稍长于那位郡守,但他不生白发,看着比休介郡郡守年轻多了。 他张开嘴又想说些什么,卫缙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 他们今天来也不是为了查这桩案办得如何,但看这情况,便能猜出徽玄宗的破案速度也慢得出奇。 如此就更要快些将讹兽早些诛杀,免得让这个玩意拖累了徽玄宗的进展。 祁徵将情况大致说完,郡守连连应道:“别说是皇室补贴了,便是宫海补贴小臣都会配合,王爷放心,此事包在小臣身上。” 天授宗众人见目的达到,便也没有继续留下去。 临走时,丁五小姐悄无声息地走到母亲身边说了些什么,两人一同看了看卫缙,互相对视。 “怎么不见那位崔宗主?” “哎呀娘,现在哪里是纠结崔宗主的时候,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吧。” 那位妇人也不再迟疑,寻了个由头将夫君从卫缙身边唤了回来,对他好一番叮嘱。 一行人便在连接着抄手游廊的一道垂拱门前停下。 这时有人问:“雪昼呢?雪昼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方才就没见到,难不成是迷路了?” 祁徵打量了一眼大师兄的表情,见他神色自若,便知道雪昼的离开是另有安排,便抬高声音道:“马上就能见到了,不会走丢的,大家放心。” “让王爷恭候多时了,是小臣的不是!” 这时,郡守拉着自家女儿匆匆返身回来。 在一众弟子的注目礼下,他拉起女儿的手腕便介绍道:“王爷,这是小臣家中第五个女儿敏娘,敏娘她幼时就听说王爷您的威名,一直心生敬仰,小臣看王爷的年纪与敏娘也算相仿,不如趁着天授宗在宫海暂时落脚的这段时间,由敏娘带着各位仙师转一转?” 丁五小姐面露羞怯之色,只是抬头看了卫缙一眼,下意识揪住父亲的袖口:“爹爹……” 卫缙仿佛没听到一样,神色仍冷冷的。 众人瞠目结舌。 大家都看出来郡守这是什么意思,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这是打算给大师兄介绍姻缘? 这…… 修仙之人娶妻也不算违背条例,看对眼的结为道侣的例子不胜枚举,景云君就是这样。 但这可是在郡守嫡子的葬礼之上,他们才从灵堂里走出来,下一秒郡守就要给女儿相看夫君? 相看谁不成,居然还相看大师兄,只能说命不想要了。 卫缙听了郡守的说辞,嗤道:“此法有违天授宗清修律令,丁大人别再提了。” 天授宗弟子一头雾水。 他们天授宗什么时候有类似的律令了? 男人低磁的声音传入敏娘耳中,音色实在太过好听,脑海中不由也幻想出那些修士平日里清修的模样。 宫海之中与她相识的姐妹们,还从未有人嫁到过一重天上,若是能趁着这个机会拿下摄政王或是崔宗主,想必便能得一个举世无双的好郎君了。 更何况,这修仙之人都勤勉,日日清修,身子定然健硕又干净,比她认识的那些逛花楼喝花酒的富家公子们强多了,以后也不必担心有小妾。 越想越觉得三哥给她出了个好主意,敏娘又扯了扯父亲的袖子,眼里迸发出野心。 郡守笑呵呵继续引着卫缙出了垂拱门,故意将三人的步伐带得快一些,甩下后面一大截。 但听他又道:“王爷年纪也不小了,听说已二十有五?放在咱们人间,也是该有家有室的年纪,即便是修行之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娶一个美人常伴身侧也是情有可原,不知王爷您考不考虑——” “丁大人,”卫缙截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本王已经有亲事了。” “什、什么?” 郡守与敏娘大惊。 大惊的远不止他们两个,距离他们不远的所有弟子都惊讶地瞪大了眼。 开玩笑,郡守想多走几步路子甩开他们方便说话,也不看看他们是干什么的。 修行之人耳聪目明,就是再隔几步也是不惧听不到的。 大师兄既然肯这么说,显然也是不怕他们听到。 顿时就有不少人哗啦啦凑上来,揪着裴经业和祁徵问:“怎么回事,二师兄三师兄,你们知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 祁徵也一脸懵逼,疑惑地和裴经业对视。 “哎呀,这个时候要是雪昼在就好了,他天天和大师兄同吃同住,定然知道大师兄说的是真是假。” “安静安静,”裴经业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万一师兄是说谎呢?师兄有多眼高于顶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一辈子独身过下去才是正常,怎么可能突然有了喜欢的人,还定了亲?” “师兄不过才说了八个字,你们反应就这么大,都给我闭嘴,认真听!” 大家不再絮语了,凝神听着前方三人继续说话。 听到卫缙说自己有了亲事,郡守顿时有种自己被背叛的感觉。 刚刚垂涎上的富贵皇权,以为唾手可得,实际上唾手可得的是别人,这还了得? 郡守结结巴巴道:“王爷,您还未上天授山时,咱们从未听说过您在皇都有什么亲事啊……这登上天授山后,应当也是一直过着清修戒律的日子,怎么,怎么突然有了婚事?” “大人惊讶什么,”卫缙嘲讽地勾了勾唇,“方才大人还说本王年纪不小了,娶一个美人伴在身侧也是情有可原,怎么听到本王已定下婚事的消息,看上去并不开心?” 这他娘的能开心吗? 心里这么想的,面上可不敢表现出来。 郡守赔笑:“开心开心,特别开心,但既然是在天授山遇到的佳人,想必也是位仙师吧?” 后边又开始讨论起来。 “大师兄这是和谁私自定了情,看师兄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我怎么觉得不像是杜撰的呢。” “要不我们问问四师姐?但四师姐现在正和她道侣云游,估计也没空搭理我们。” “别猜了,等一会儿见到雪昼好好问问,现在先仔细听!” 只见卫缙坦然承认:“大人猜得真准,的确是同门。” 郡守松了口气:“听说天下第一宗选拔弟子都严苛得很,必须是天赋上佳才有机会入宗,想必这容貌身段就不会是遴选的标准了……” 第72章 “是不看脸,”卫缙点点头,“不过他长相美得很,我对他一见钟情,原先他可不是天授宗的修士,都是我极力斡旋周转,他才来了我宗。” 此语一出,全宗弟子沸腾起来。 “妈呀,你们听到了吗?” “大师兄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今天是什么邪门日子?” “这到底是不是编的?我要晕了,大师兄还有一见钟情的那天?” “咱们宗门有谁之前是在其他宗高就的?快、快想想!” 卫缙微微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般:“至于郡守说的那些容貌、身段,虽然标准是肤浅了些,但我这未婚妻样样上乘,每日修行也都不曾落下。” “恕本王直言,普天之下,本王还没见到比他更好看的。” 卫缙说话半分情面都不留。 郡守和敏娘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 似乎是为了堵住郡守接下来的进攻,卫缙又开口了:“当然,这小天仙一样的人物若是不下血本来追,也不会让本王得了空。” 他望着垂拱门外不远处,崔沅之正向这里走来,距离越来越近。 “本王早已对未婚妻起了誓,若是以后做了负心汉,天打雷劈,万虫噬心,不得好死。” 敏娘抖了抖唇。 卫缙勾唇:“这可都是千真万确,大人也知道,修行之人,多少都懂些契约邪术,此契一下,不论身心,那是一辈子再也无法作出背叛之举了。” 这句话说完,敏娘腿一软,连连躲回父亲身后。 第67章 崔沅之走上前, 只听到卫缙说的后半句,不得有背叛之举云云,其他的没听清楚。 此时他对背叛二字最是敏感, 有心想上前问问方才在说什么,但因心情不佳, 摆了数次表情也没有摆出一个笑颜。 罢了。 郡守正恼恨着, 皇亲国戚在前,也顾不上招待自己心里一向看好的崔沅之了。 他的心性到底比自己女儿稳固些, 只当卫缙说的都是借口, 或许是暂时没看上女儿。 但敏娘生得这么美,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宫海郡还没有哪家小娘子能比得过敏娘的。 摄政王这都看不上? 更何况除了敏娘, 府里貌美女儿多的是,随他挑。 郡守:“王爷请恕小臣多嘴,这新婚燕尔的, 互相发个山盟海誓也属正常, 但时日一久,又有多少人能始终记得自己一时脑热的情话?大丈夫经天纬地, 一辈子要经历多少次美人关,博爱一些又怎么了,给这些美人一个家又有什么不对?” 说完了,他还寻求崔沅之的赞成:“景云君,你说是不是?” 崔沅之:“……” 卫缙眨了眨眼,促狭道:“大人还当本王说这些话是胡乱扯的借口么?” “实不相瞒,本王喜欢吊死在一棵树上,被我卫缙看上的人,也必须吊死在我这棵树上。” 说起这个, 桃花眼中竟然闪过一丝隐隐的兴奋。 他是个掌控欲和占有欲极强的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独享。 不仅自己要独享对方,也要求喜欢的人独享自己。 一想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世上是只属于对方的,卫缙就觉得热血沸腾。 两个人就该彼此有所连结,并且只属于彼此,越私密越好……这正是他想要的。 所以,雪昼,你就只能属于我了…… 但你可不能怪我看上了你,要怪就只好怪你勾引了我。 谁让第一次见面,你长得那么好看做什么? 坐在树上偷看我,还被我抓了个正着。 那张漂亮的脸蛋,纯洁的杏眼,连枝杈上雪白色的梧桐花都黯然失色。 数年前在青蘅山上那次不见面的对话,你不是也对我一主一仆的言论表示赞同? 这世上最先理解我认可我的人,我是一定要想办法弄到手的。 但可惜,老天爷又给他卫缙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没过多久,小灯便喜欢上了崔沅之。 初时探得这个消息,他简直又恨又嫉妒,手里用来传递情报的信笺被他攥得死紧,其上的字扭曲变形。 但他知道,这些都是无用的情绪,他要做的就是把小灯抢过来。 无妨,无妨。 只要人最后是属于自己的,过去那些和旁人杂七杂八的感情他会故意装作看不见。 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了,雪昼。 崔沅之已经是他的极限。 若是雪昼再喜欢上别人,他想象不到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想到这,卫缙妒意横生地看了眼崔沅之,森冷冷地说:“我这癖好也算世间少有,非我这类人,还是少沾些与我的关系为妙。” “这契约可不单单是我许,我那未婚妻同样也是许了的。” 他说话时,视线微微下移,看向郡守:“一重天的规矩和凡间不一样,过了誓的东西,他若是敢背叛我,便会和我一样难有善终。” 虽是看着郡守说的,但这话却是给崔沅之听。 什么,什么契约? 崔沅之瞬间联想到自己曾看到的画面。 对……对,他撞到过卫缙给雪昼下契! 难不成卫缙还在魂契中加了反噬性这样强的条约? 卫缙真是卑鄙! 不行,这件事要告诉雪昼,不能让他被蒙在鼓里。 像是为了让郡守信服,卫缙还伸出手指了指两人的头顶。 郡守不明所以,抬头看天。 只见天空一片雾蒙蒙的,应当是才下过雨的缘故,只能瞧见紧密排布的乌云,看不到一点儿太阳。 这时,卫缙说话了:“不信的话,大人可以做个见证,我若是说了要背着未婚妻在人间娶别人这样的话……” “轰隆”一声滚雷响彻在头顶,他的话瞬间变得几不可闻。 郡守脸色一白。 不远处一棵古朴的槐树被雷击中,噼啪炸裂开,顿时从绿油油变成焦黑的模样。 空气中顿时飘来一股硝烟和燃烧的味道。 “啊!!!” 敏娘失态地捂住双耳,哭着投入父亲的怀抱。 她感觉自己的耳朵要流血了,方才那棵树离她最近,险些就要劈中她了! 卫缙微微一笑,无奈耸肩:“看吧。” 天授众人:“……” 郡守心惊肉跳地张开了嘴:“……” 崔沅之则不忿地盯着他。 大家快要被卫缙弄疯了。 郡守这下是真确信摄政王是疯子这件事了,想来和未婚妻互相发毒誓要守着对方过一辈子这种也所言非虚。 敏娘不能嫁他,再帅再有钱再有权都不行。 对于宁亲王的疯,郡守也只是有所耳闻,听说他敢掌掴皇帝,新帝登基时当着朝臣的面劈头盖脸一顿骂,朝中人人敬畏。 初次见到卫缙时他还不信,觉得宁亲王年纪小了些,以自己的资历,拿捏一番应当不是问题。 现在来看,恐怕传言都是真的! 郡守抹了把冷汗:“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王爷和王妃的喜酒……小臣届时定备上厚礼庆贺。” “再说吧,”卫缙道,“本王那未婚妻还没答应本王的求婚呢,郡守别着急。” …… 不是哥们,人家还没看上你呢? 闹什么呢! 合着他们说了这么老半天,是宁亲王单相思,实际上八字还没一撇呢?? 郡守顿时气得口干舌燥,一点都不想跟他继续打交道了:“……” 他捂住自己的心口,转身对着敏娘说:“快、快给爹爹拿来平时吃的救心丸。” “好,爹爹您等我!” 敏娘慌慌张张捂着耳朵跑走了,边跑眼泪边往下掉。 她心道,吓死老娘了,一国姻亲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个不行那就换下一个崔沅之,反正卫缙谁爱勾引谁勾引吧。 待敏娘拿了药来,郡守连服几丸,这才感觉气顺了些。 一行人总算是走出了这道垂花拱门。 卫缙转身看了眼身后,只见同门师弟师妹们摸头发的摸头发,打喷嚏的打喷嚏,看天的看天。 还有人指着那棵被雷劈了的槐树:“诶你们看,是雷击木,辟邪圣物啊!” “可不能叫徽玄宗的人看见,他们最喜欢收集这些辟邪的东西了。” 卫缙又转了回来。 出了拱门,又路过一处小花园,一个身穿白衣的清瘦少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他像是没见过生人似的,怯怯地盯着高大威猛的修士们看,小声喊了句爹爹,迅速走到郡守身边站定。 敏娘一看,不由翻了个白眼。 还当是谁,原来是那个偷听她和三哥墙角的贱婢之子,也不知出来丢人现眼做什么。 话说回来,三哥去哪儿了? 郡守对那少年点了点头,便也默许他跟在自己身后了。 相安无事的一段路程,直至丁宅门口。 第73章 敏娘走着走着,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小小的“姐姐!”,紧接着裙摆就被一只手扯住。 她一个不察,连身子都没站稳,当即转身怒道:“七弟弟,你这是做什么?” 就见他那个弟弟倒在卫缙腿边,双手抓紧苍葭色的衣摆,委屈地说:“姐姐,雨天泥泞,我怕你的裙摆弄脏,想帮你提起来,没想到摔倒了……” 真是不入流的玩意儿。 敏娘心里暗骂,视线望向面无表情的卫缙,又看了看七弟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顿时明白过来。 好啊,这小子约莫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算盘,打算自己也攀一攀高枝呢。 敏娘心里不屑,这宁亲王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你就算倒贴上去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她倒是也想看看,卫缙是否真的油盐不进。 少年抬起头来望着男人,眼神里带着一丝丝期盼,神色柔弱。 这时,后颈突然被人提溜起来。 少年向后一看,只见一个比自己美数倍不止的年轻人正怒视着自己。 “你在做什么?” 雪昼一把将他挥开,直接横插进两人中间。 “衔山君不喜外人靠近,请你离远一点。” 少年望着他的脸,一时怔忡。 他今日有此胆量跟着姐姐一同勾引摄政王也是花了心思在的。 此值服孝期间,正常男人都会对披麻戴孝的美人心生怜悯。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不外如此。 但同样是穿着雪白的衣衫,落在雪昼身上效果事半功倍,相较之下自己就显得普普通通了。 敏娘望着两人的交汇,心中兴奋。 来吧,又来了一个不自量力的,这不是三哥看上的美人吗? 她还打算继续看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较劲,但雪昼面上的不满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就恢复成平日里乖巧的模样了。 雪昼捏紧手中的锦囊,抬起头,发现卫缙正一寸不错开地看着自己,眼中带着看穿一切的笑意。 心里打了个突。 这时,几个小侍匆匆走上前来对郡守慌里慌张地说:“不好了不好了老爷,三少爷受伤了!” 三四个侍卫担着身受重伤、鼻青脸肿的丁三走了上来。 丁三早就已经醒了,但服了崔沅之的药,他现下什么都不记得,脑袋像被人打了一样混沌。 郡守看到大恸,连忙走上来嚎道:“儿啊,你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样子了?这、这手臂——” 在小侍的搀扶下,丁三微微抬起上半身,正打算和爹爹哭诉自己的不测。 就在此时,他突然瞟到了雪昼,眼神变得直勾勾的,再也挪不开了。 这是哪里来的小美人……居然叫他给撞上了。 四弟,死得值! 第68章 丁三的眼神过于炽热和直白, 目光简直要烧穿雪昼颈间那紧闭的衣领。 尽管他一只手折了,但不记吃也不记打,仍是一样的两眼放光, 想让人忽视都难。 雪昼只装作不认识他,随他去。 卫缙自然也注意到有人在盯着小扇子看, 才亮起星星点点光芒的眼眸又恢复平静。 他微微向前一跨, 挡在少年身前,微眯起眼睛, 锐利的目光落在丁三少那只完好的手臂上, 不住地打量。 这幅样子落在敏娘眼中,又叫她理解成了王爷也同样不喜雪昼的靠近。 你看, 这叫白衣美人碰了, 不也黑着脸躲开了吗? 她对卫缙所言又更信了几分。 这都不带动摇的,可见是真有未婚妻也是真起了誓的。 ……那还是崔宗主更好拿下。 敏娘这样想着,用手帕做掩, 悄悄看向崔沅之。 只见后者正怒视着某个方向, 眼睛眨都不眨。 敏娘愣住,顺着他的目光找去, 竟瞧不分明这崔宗主看的究竟是宁亲王还是宁亲王身后的雪昼。 一时间,各有各的醋吃,各有各的气生。 唯有郡守身处修罗场中,却对这几个年轻人之间的龃龉一无所知。 他连忙招呼府医和小侍将重伤的宝贝儿子拉走,对丁三恋恋不舍的眼光视而不见。 “没事的孩子,爹送完王爷就立刻去你院中找你,你先回去好好治病,这手可千万不能落下病根啊!” 送走丁三后,郡守这才转身对着僵持的众人道:“不好意思见笑了, 小臣家中私事,本不应烦扰大家。” 天授宗众人纷纷表示不妨事。 一行人被郡守送出府外,才出了丁宅,雪昼便被祁徵从卫缙身后迅速扯到自己身边。 几道低声絮语响在耳畔。 “大师兄方才那招引雷术到底是什么意思?本来我都相信大师兄的话了,结果他来这么一出,我都不知道之前说的那些是真是假了。” “想必是纯粹不想成婚,故意说来吓唬丁大人和那个小娘子的。” “我也觉得像杜撰的,大师兄真不能这么恋爱脑吧。” “你说是吧,雪昼?” 雪昼的肩膀自后方被人拍了拍,他转身一看,就见无数个弟子正八卦地看着他。 “……?”雪昼眼神询问。 祁徵径直道:“雪昼啊,方才大师兄说他有未婚妻了,此事是真是假?听说这未婚妻还是从其他宗门撬过来的,个中细节说得一清二楚,你看看……我们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雪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衔山君有未婚妻了? 心中一紧,还没等大脑冷静思考,雪昼便下意识地说:“不可能。” 如果衔山君真有未婚妻,这四年来肯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雪昼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衔山君肯定是编的,他绝对没有未婚妻。” 见他一脸肯定,顿时有不少人跟着放下心。 裴经业说:“你们说的都不大准,大师兄不也说了,他现在还没追到手呢,目前只是单相思而已。” 雪昼:“真的?” 其他人点头:“确实也这么说了。” 雪昼:“……” 这下他就不是很肯定了。 如果是衔山君暗恋某人,这么隐私的事情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雪昼有些后悔方才说得太果断,现在想再收回来已是不可能了。 衔山君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他们这段时间以来做的事,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做了……雪昼抿唇。 他下意识摸上自己心口那道疤,那处伤口又灼烧起来,不大好受。 这种感觉,和方才看到那个少年抓着衔山君衣摆时有点像。 雪昼想,要是能一直装作没听见这个噩耗就好了。 但宗门里其他人都能做证的,他们都听到了。 雪昼心思变得乱糟糟,逃避似地快步追着衔山君的背影而去了。 回到住处后,思绪仍有些游离。 有时旁人在身侧连唤他两三次,雪昼才骤然惊醒般回过神。 不过大部分人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住所上,几乎没人发现他心不在焉。 天授现下住的这座府邸乃是卫缙的私宅,此处亭台楼阁,镜湖水榭,美不胜收。 虽没有丁宅那么大,但这修缮的品味和各式摆置的名贵程度却是十个丁宅都比不上的。 是以郡守最初有意无意炫耀自己宅邸多么独一无二时,天授弟子对此嗤之以鼻。 这样的房子大师兄名下还有百余所,分散在大卫各个地方。 自然,必得是像宫海郡这般略富庶的郡州才行,如休介之地那般偏僻落后的,他们大师兄也不会购置宅子。 新鲜劲过后,当务之急仍是讹兽。 同宫海大大小小的府衙通过气,天授迅速展开对讹兽的追捕。 又过几日,他们发现了讹兽暂居之地。 击杀过程中,讹兽另一只腿被雪昼射了下来,这下直接没有了双足。 讹兽化成一个幼童的模样,虚弱地逃走了。 都说狡兔有三窟,他这一走,必然还有可以藏匿的地方,卫缙与雪昼兵分两路,各自带着人前后包抄。 雪昼举着罗盘,循着讹兽的气味一路追至城东南一座热闹的楼前。 他带着一队弟子快速挤开人群走了进来,这才发现此处不是什么正经场所。 每个人腿上都坐着一个人,有男有女,调笑声,打闹声,还有一些暧昧奇怪的声音……都随着他们的闯入戛然而止。 然后一齐看向为首的雪昼。 好在这种地方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一回生二回熟,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害羞了。 雪昼连忙从腰间取出卫缙给的令牌,朗声道:“天授宗办案,多有得罪,请配合。” 须臾间,一行人哗啦啦跟着他登上楼,消失在视野中。 柜前一个貌美的中年女人拍了下桌子上的算盘:“怎么又是天授宗,方才不是刚有一位个子特别高的仙师带着一队人马闯进来了吗?” 第74章 那人更不客气,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就上楼了! 另一人安慰道:“没事的妈妈,他们给了钱的,给的还不少呢,这又不是徽玄宗,不扰咱们做生意的。” 又有一人说:“是啊,徽玄宗来了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这段日子他们查抄了多少家秦楼楚馆、多少家茶楼酒坊?整个宫海郡能寻欢作乐的地方都叫他们给封了,真是不让人好过。” 听到徽玄宗,中年女人气愤地收了声:“……算了,就当我今天倒霉,大家该干嘛干嘛去吧。” 雪昼一路追到顶楼,将北侧的厢房一间一间细细翻找,终于在最角落的那间发现了讹兽的踪影。 讹兽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血红的复瞳之中满是挑衅的意味。 只见他用力扯下一层帐幔,在地上打了个滚,轻纱落地,卷起他的身体。 纱幔掉下,露出其后横七竖八满地的人。 都是熟悉的面孔。 定睛一看,竟然是天授宗的人! 他们陷入了沉睡,呼吸均匀,衣冠整齐连褶皱都没几道,浑身上下无一处伤痕。 雪昼眼尖地在人群中看到了卫缙。 他立刻越过众人奔过去,将卫缙扶坐起来,焦急地唤道:“衔山君,衔山君您醒醒?” 卫缙双目紧闭,听到呼唤也不曾醒来。 众人顿时方寸大乱,一个个开始试图叫醒睡梦中的同门,没人再去管那只讹兽。 讹兽笑嘻嘻踩着一个修士的肚子蹦起,灵活地一跃三尺高,当着雪昼的面钻入墙中壁画,消失不见。 雪昼连忙将卫缙拖上旁边的床榻,小心翼翼将男人摆好姿势,这才拿起长弓,直奔着墙上的画撞去。 就在这时,门板嘭地一下被人从外踹开! 无数身着校服的徽玄宗弟子鱼贯而入,为首的是水阳辉、崔沅之和相乐阅。 仔细一看,其中居然还有带着手臂夹板的丁三少爷。 只见丁三气喘吁吁地说:“我就说吧……呼……这位小仙师是往甯香阁这边来了,我眼神这么好,定然不会看错的,还好我们及时赶到这里帮忙了,不然大家岂不是全都被放倒了?” 水阳辉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崔沅之。 崔沅之温声开口:“多谢三郎君好意,我们几宗办案,正要互换细节,不方便留三郎君在此,不知三郎君能否移步至隔壁厢房稍作休息?” 丁三脸上的笑意僵硬了。 他不甘地说了声好,又巴巴地看着雪昼,道:“小仙师可别忘了我,这几日都是我丁环坤暗中襄助,这才及时带人来救你的。” 本以为能换来美人一句谢谢,谁知雪昼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过这一眼也别有风情,丁三收下了,乐呵呵出了门。 房中一时又只剩下崔沅之几人。 雪昼还算理智地快速说道:“蕴和君,景云君,我主人昏迷不醒,极有可能是讹兽将他引到此处做了什么事,我现在必须去追,没空和各位互通有无,请恕我先行一步。” 听他语气中充满焦急,还称卫缙为主人,崔沅之握紧双拳。 他道:“雪昼,你先等等,先了解清楚情况再行动也不迟。” 雪昼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等等二字,他立刻走到画前,将身子探了进去。 那幅画仿若一个巨大的漩涡,似要将他吸入其中。 但下一瞬,腰间忽然一紧,一股极大的拉扯之力裹住雪昼的腰肢,将他整个人重新带了出来。 少年身形不稳,向后跌去,崔沅之连忙将他半搂在怀中。 雪昼低下头,这才看清楚是柏柯捆住了自己,将他拽了回来。 崔沅之顺了顺少年的背:“雪昼,你先别生气,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吗?” “人和妖灵是有区别的。” 雪昼从他怀里站起来,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69章 水阳辉打起了圆场:“景云君, 雪昼道友是器灵,他进入昙华卷中不妨事的,只有咱们人族进去才有生命危险, 既然他救主心切,就让他去吧。” 崔沅之沉默不言, 一时看不出是赞成还是反对。 雪昼越过他,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水阳辉面前,颤着声音问道:“蕴和君, 什么叫‘人族进去才有生命危险’?这画卷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难不成又和那面镜子一样联通阴阳,将衔山君和其他人吞了进去?” 若真是这样, 那他更要去救人了。 水阳辉随身抽出一卷薄薄的小册子, 语速飞快:“徽玄宗接手宫海郡干尸一案以来,已有不少进展,上面记载着我们收集到的所有线索, 雪昼道友不妨先看看……现在可以确定的是, 衔山君暂时是无恙的,只要我们动作够快, 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切都还来得及……? 雪昼心中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连忙双手接过册子,指尖颤抖着翻开。 只见其上写着:丹青昙华卷,华美绝伦,千人千面。月满之夕,栩栩如生。若于斯时触之,则身坠画中,入幻境焉。其地光阴凝滞,琼筵不散, 丝竹永继,极尽荣华。然幻境倚月为继,一旦月沉光逝,入画者立被逐返尘寰。彼时形骸朽败,枯骨委尘矣。盖幻境虽美,终非久驻之乡。 后面断断续续写着水阳辉不断添加上去的笔记。 如,宫海距今一百二十七天,死者三百余,皆于睡梦中安详去世,发现地点在城中最大的青楼,目前已查封。 昙华卷今日又出现在城南歌坊的墙壁上,死者一位,已查封。 出现在海窟茶楼天字三号,死者两位,已查封。 徽玄八人一同卷入画中,月相下弦,才过亏凸,历经二十二日,被同门师兄弟姐妹悉数救出,暂无恙。 距脱离昙华卷三日有余,新入门的小师弟灵力空虚,丹田已是空空荡荡,二师妹猜测他怕是活不远了。 脱离昙华卷二十九日,小师弟已死,我们已经将其下葬,就埋在宫海郡城郊一座青山上。 今日新发现,四只猫妖卷入画卷中后,身体同样呈昏睡状态,但面色红润,不见寿命流失之兆,难道这昙华卷仅对人族起效? …… 后面还写着很多,但雪昼看到仅对人族起效这六个字后,突然合上册子看不下去了。 他脸色苍白,闭了闭眼,左右摇晃着,似乎支撑不住身体。 相乐阅觉察出他的情绪状态不太对劲,抱着怀中的猫咪走上前道:“雪昼,衔山君法力高强,想必还能抵抗这昙华卷一段时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冷静,好好商量一下对策,随后一起行动。” “你现在可不能倒下,主仆间最珍贵的就是信任,要相信衔山君一定不会有事。” 相乐阅说到此处,略微一顿,又说:“不过衔山君是个人族,寿数几何本来就极不稳定,如此一来,我们更要珍惜时间将他救出了。” 人族……人族…… 这鬼族的法器是冲着人间来的,不针对妖不针对灵,偏偏针对人! 普通人误闯画中,不过几日就会殒命,那修仙之人呢? 修为高一些的,尚还有些时间能与死亡抗衡。 修为低一些的,恐怕就像徽玄宗那个新入门的小弟子一样,要不了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就因为他们是人! 雪昼脑海中响起曾听到过的那几句话。 那你知不知道,我身上有仙骨,是不会老、不会死的? 雪昼,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可以陪着你很久很久,我也会一直等着你,这些……卫缙他做不到。 他是个人族,人族和我们是不同的,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 雪昼脑海中所有的点突然串成一条线,转身看向崔沅之,红着眼睛走了过去。 随后揪住他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一拳! 崔沅之的脸被打偏。 空气仿佛静止了。 这一刻,大家都没说话。 只见雪昼将他按在一旁的屏风之上,面色冷沉地质问:“前几日你语焉不详,究竟是不是因为此事?!你既然早就知道这案子棘手,为何不早早告知,还一直在我这里拖延时间?” 你不是救世主吗? 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吗? 为什么多说几句都吝啬? 崔沅之白皙俊美的脸略微浮现红肿。 但他一点都不恼,也不觉得丢人,而是偏过头来,用一双歉疚而温柔的狐狸眼紧紧盯着生气的少年。 “抱歉,雪昼,徽玄宗办案一向秘密进行,我不能主动泄露太多,但我早已经告知你,让你们不要插手宫海郡的案子。” “你若是因为此事恼我,随你怎么打。” 雪昼知道再不能对崔沅之动手了,气得一脚将他身后沉重的屏风踹倒在地。 哗啦一声巨响。 换作从前在衔山君面前,他是绝对不会做出有失礼数的事的——怕衔山君用不赞成的眼神看着自己。 第75章 但此时衔山君的安危还不确定,谁还管什么礼数礼仪? 倘若当时崔沅之再多透露一些细节,不要说些听不懂的谜语,他也不会一头雾水领会不到其中的含义。 又怎么可能眼睁睁让讹兽将天授这么多人一同诱进昙华卷中? 相乐阅似乎不忍见心上人被打,连忙松开白雪,走上前来帮崔沅之看伤。 却被崔沅之避开,低声说了句谢谢。 雪昼转了转手腕,目光迅速在屋内逡巡,数着与卫缙一同进入壁画的几名弟子。 在角落里,他见到了昏睡过去的祁徵和小黑。 为了确保小黑这个危险分子随时在掌控之中,这两个人连办案都要凑到一起。 眼下竟然一起掉入画卷中了。 雪昼瞥了眼崔沅之,后者一直在角落里看着自己,两人视线交汇。 崔沅之眼中一点关心小黑的意思都没有。 也对,他现在法力折半完全是因为这个凭空出现的心魔,估计想杀死对方还来不及。 裴经业不在。 雪昼心下稍安,看来大家的身体可以托付给裴经业看管保护了。 他再不迟疑,迅速传信,旋即对水阳辉道:“蕴和君,你可知晓为什么讹兽可以自由出入画卷,不受这些月相变化的规律控制?” “和妖灵不受影响同理,”水阳辉答,“这幅画就是鬼族专门拿出来恶心大卫的,其余生灵皆不在法则约束范围内。” 雪昼点点头:“既然我不是人,是不是可以直接进去救人了?依蕴和君看,我一个人能将所有人救出来吗?” 水阳辉思忖道:“如果他们都进入了同一个世界里,此法自然可行。” “难道还有不同的世界?” “自然,这昙花一现为何能让那些寻欢作乐的人死前那么幸福,靠的就是这‘千人千面’,不同的人走进去都有不同的小世界,都是依据他们过去的经历而生成的。” 雪昼皱起眉:“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去衔山君的世界?” 水阳辉答:“这个不必担心,昙华卷一段时间内只够运行一个画中小世界,不论里面展现的是什么景象,你们都会分散在这个世界里。” 雪昼这才放下心。 天授其余的弟子见他去意已决,当即就要提剑跟他一起冲进去。 雪昼再次取出卫缙的腰牌:“衔山君不在,现在是我说了算。你们留下来和二师兄裴经业接应,守好我们的身体,此处青楼暂时查封,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有人提议道:“雪昼,让我们和你一起进去吧。” “是啊,我们也想救大师兄。” “绝对不行,”雪昼严词拒绝,年轻漂亮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就是专门为你们而设的陷阱,讹兽故意引我们进入,不就是想折损天授宗的力量?” 平日里积攒的信任感终于在这一刻发挥到了实处。 天授余下的弟子乖乖听了他的话,一同留了下来。 雪昼连招呼都没打一下,直接闯入壁画之中,消失了。 “雪昼!” 崔沅之在他身后呼唤。 “雪昼道友!” 水阳辉叹了口气:“怎么会这么急,我还有好些关键信息没有告知呢,这下可怎么办。” “没关系,”相乐阅安慰道,“你们不是还有神权宗送出的通讯工具吗,此物定然能派上用场。” 水阳辉从身上翻找出来卷轴,随后点燃一支香,尝试着和雪昼沟通。 “雪昼道友?” - 雪昼没听见。 画里画外不过转瞬之间。 唯有脑海一阵刺痛,有片刻的抽离。 等雪昼站定身体,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热闹的街巷之中。 虽是同样的繁华,但一看就与宫海这种江南水乡截然不同。 雪昼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唤道:“衔山君?” 满大街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若是过去,雪昼定然会噤声,默默避开众人的视线。 可是他今天突然变得很勇敢,一声又一声不停唤着,也不停地问着过路人。 没人认识衔山君,大家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号。 ……怎么会? 第70章 此时天还大亮着, 日头正盛。 街上游人如织,一个又一个面生的路人与他摩肩擦踵,将雪昼挤得摇摇晃晃。 他将罗盘取出观察, 没想到这玩意儿又失灵了,指针飞快且疯狂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就是不肯停下来。 真是废物, 依稀记得几个月前追踪小黑时也是这样。 雪昼只好郁闷地将其收回。 一眼望去,这里熙攘喧闹, 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这气氛仿佛有什么奇妙的仙力一般, 雪昼身处其中,躁动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但他仍没忘记自己是在昙华卷里,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衔山君。 雪昼抬起头观察着太阳的位置, 忽地被身边路过的两名女子撞了一下肩膀,险些将他撞个趔趄。 其中一人发出银铃般好听的笑声。 “快,我去乌荔阁定了好几支钗环, 傍晚时要用的, 若是晚了赶不上选妃大典,爹爹要骂我了!” 另一人责备道:“你这钗子怎么打得这么晚, 尚书左丞家那位可是早早就准备好七八套不同的衣服,就等着今夜入选了……” “她肯定选不上,因为我爹说了,太子殿下喜欢颜色淡一些的款式,我今日穿荷色,她比不上我的~” 两人边说边跑远了,余留一阵女儿家的香气。 雪昼不知不觉被她们的谈话内容吸引,脚步也下意识跟着她们走了一段距离。 但很快就跟丢了。 这时他才如梦初醒,不由暗恼, 怎么又被这些虚幻之景勾着走了。 他一个器灵都坚守不住,若是届时遇到了衔山君,发觉他也耽溺其中怎么办? 正想着,面前的人群却缓缓分列在道路两旁,交谈声顿时达到鼎沸。 一个路人见雪昼还在发呆,连忙将他拽了回来。 “你傻啦?皇家玉辂车来赐福了,快快让路!” ……玉辂车? 雪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恰逢一阵清风吹过,他听见大大小小连续不断的铃铛声与车轮转动的咯吱声。 视线里,一架饰满鲜花的镶金玉辂车正以极慢的速度驶来。 雪昼眼前一亮,心跳加快。 既然有辂车,就说明这里是皇都。 看来他没来错,这肯定就是衔山君的小世界! 不过这辂车雪昼从未见过,平日里他和卫缙也会坐辂车,但不同的是,卫缙的那辆是金辂车,同这个玉的两模两样。 难不成是小皇帝卫越泽的? 不远处,巨大的车檐下挂满长长短短的八角莲花金风铃,每一角都挂着柳穗样的金环,金环的末端则是一对对饱满对称的铃铛。 随风相击,叮叮当当,音色清脆如清淙流水。 这辆车宽且大,能瞧见四名貌美的女侍站在不同角度,将怀抱中箩筐内的桂枝向人群抛下。 百姓们欢呼起来,一齐将拿到的桂枝分赠给年轻漂亮的女子,起哄声此起彼伏。 不知为何,雪昼手中也被塞了一枝。 他正疑惑,想看看是谁塞过来的,就见玉辂车在自己面前正正停下。 众人的吵闹霎时偃旗息鼓。 只见一个女侍笑道:“今夜戌时三刻,圣上与圣后将在玉蟾阁设下九酝宴,为太子遴选太子妃,朝中从三品以上的适龄女子皆会到场,奉圣上口谕,邀万民同乐,玉蟾阁外方圆五里的茶楼皆设了座位……” 九酝宴……? 这名字好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雪昼再回想,却是一片空白。 或许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才记得不甚清楚? 雪昼站在原地反复想着九酝宴这个名字,身边的人如潮水般拥着玉辂车向前行去,很快便将他孤零零留在原地。 方才那侍女好像说,今夜圣上圣后要为太子选妃。 卫越泽没有皇后,更无子嗣,想必这个世界的时间与现实中是完全不同的两条线。 难道是卫越泽尚在太子之位时? 雪昼攥紧手中的桂枝,寻到街旁的一处小贩,轻声问道:“请问今年的年号可是元康?” 元康是衔山君兄长在位时的年号。 那小贩像看鬼一样看了他一眼:“哪来的元康?现下是始庆二十一年四月。” 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年号。 雪昼只记得御行、元康两个年号,再往前就不是很清楚了,衔山君也没跟他提过。 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多了解些大卫史书,现在想看却也晚了。 现在到底是卫越泽的过去还是将来?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第76章 雪昼踌躇了一会儿,灵光一现,想到一个办法。 他记得还很清楚,皇都城郊有座供奉崔沅之的庙观。 那里凋敝破旧,与小黑初见时,是他将自己引到那处打了一架。 那天过后,还弄丢了一只他很喜欢的朱樱耳坠。 只要自己再寻过去,看看那座庙观在不在,就可以判断这里到底是过去还是未来了。 事不宜迟,雪昼寻到一处没人的小巷子,足下一点飞到屋檐之上,在偌大的皇都中灵巧地穿梭在屋顶之间。 昙华卷中皇都城的布局和现实里略有出入,但并不算难找。 赶到目的地时,那里还是一片荒芜,哪里有什么庙观的影子。 雪昼想,崔沅之的庙观定然是在青蘅后山一战成名后、由民间百姓自发修筑的,若是这里找不到,只能说明这件事还没发生。 这里是大卫过去的时间线。 那此时此刻,衔山君会在哪里? 雪昼望了眼皇宫的方向。 这一番寻找,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衔山君是会出现在宫外的玉蟾阁、亦或者留在皇宫内,仍然是个不确定的问题。 天上燃起烟火,远远的还能听见热闹庆祝的声音。 想必是九酝宴要开始了。 雪昼还是没决定要不要去。 这时他忽然觉得衣襟中的罗盘蠢蠢欲动,取出来后,那指针定定指着一个方向不动。 有鬼。 雪昼聚精会神,顺着方向一路追去。 幸而今夜城中大半人都在玉蟾阁附近参与盛会,其余道路冷清,便于追踪。 很快,雪昼便看到一个孩童使用四肢在地上快跑,速度飞快。 是讹兽! 他居然还敢出现! 雪昼火从心起,将罗盘一收,掏出三支流光箭羽用尽全力齐发。 “啊!!!” 三支箭都射中了,讹兽的血迸出,飞溅在雪昼的衣衫上。 他今日穿的是红色,染了血看不见。 追着追着,讹兽一骨碌滚入人群中,又不见了踪影。 雪昼默念法诀,用意念感应着流光箭矢的所在之处。 他不断道歉,拨开一簇又一簇人群,嘴里说着:“抱歉,抱歉,我丢了孩子,请让我找找孩子。” 大家一听说他小孩丢了,纷纷自觉让路,由他去了。 就这么一路追到人群最中央,当雪昼继续说抱歉时,前面的人却不动了。 只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气恼地转过身来,瞪着他。 “你一个男子,闯进我们这里做什么?知不知道这里不能有外男进入?” 雪昼一愣,这才发觉她们个个穿得清雅美丽,衣襟处别着一朵玉兰花,与其他女子做了区分。 登时,无数道目光凝视着他。 “若是被太子殿下看到了,误会我们和外男接触怎么办?快,来人啊,将他赶出去!” 一道烟花飞入空中,将夜幕照得如同白昼。 大家抬头望去,雪昼也跟着抬起头。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闯入玉蟾阁之中,正巧走到了这处最高的楼宇之下,头顶便是高台。 “圣上圣后来了,我们快行礼!” 只见宫人们井然有序拥着两个雍容华贵的人坐在上首,歌舞笙箫,烟花四起,他们笑容可鞠,站在高台之上,听着旁边的礼官说着祝词。 雪昼这才发觉自己闯入了遴选太子妃的盛典中。 他慌里慌张地往后退,试图走出去,这时身后的少女们绝不许他再出去了。 “老老实实待着,我们是不会往后走的,太子殿下要来了。” 太子殿下,什么太子殿下。 雪昼再抬头,就见帝后已经相携着坐在上首位,礼官高喝:“赏九酝——” 身侧有人叹息:“也不知道今年的九酝好不好喝呀?” 九酝,九酝,原来是一种酒。 他想起来了! 原来这昙华卷展现的小世界,是九酝宴太子娶亲图! 雪昼的心脏砰砰跳,几乎要挤到嗓子眼。 他记得自己见到这幅画是在皇都的雕叶小筑,彼时皇帝身边的内饰大总管还和他讲述了九酝宴太子娶亲图的故事。 据说当年,衔山君的父亲在九酝宴之上一眼相中了他生母。 所以……这太子其实是衔山君的父亲? 那岂不是说明,在这个世界之中,根本就没有卫缙这个人? 雪昼脑子乱糟糟的,眼睛忽然看向高台正中央,微微睁大。 那里站着一个少年。 只见少年玉冠束发,身着明黄色的蟒袍,宽肩窄腰,面容俊美。 身边的小侍们都恭敬地喊他太子殿下。 那少年百无聊赖地倚在栏杆处,似乎对选妃一事兴致缺缺。 但他的目光粗略逡巡而过,却在雪昼这里停下,桃花眼里闪过惊艳之色。 两人对视。 烟火映照下,雪昼才发觉太子殿下就是他一直要找的人。 衔山君卫缙。 第71章 不对。 他是卫缙, 却不是衔山君。 更准确地说,是年少时的卫缙。 两相比较之下,现实中的卫缙五官与气场更成熟些, 说话做事收放自如,游刃有余。 不像此时高台上的少年那般锋芒毕露, 神采飞扬。 雪昼紧紧盯着他, 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他早已顾不上讹兽在哪里,也无暇思考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唯有清澈的眼底映得清清楚楚, 卫缙的双手是完好的, 没有疤痕,没有包裹任何多余的皮料。 所以……年少时的衔山君, 是这个样子?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灼热, 卫缙一时也没有移开眼睛。 两人静静对视,任凭烟花在头顶绽放。 卫缙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数息,这才缓缓收回, 看向别处。 看那样子, 好似完全不认识雪昼一般,眼神十分陌生。 雪昼的脚步下意识跟随他的视线一起移动, 但人群实在太过拥挤,还没走几步他就走不动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卫缙一点点走远。 看来蕴和君说得不错,昙华卷会让人沉浸在为他编织的幻境中,忘记自己现实的身份,再伺机吸走他的精元与寿数。 进入画卷中的人,只会在快乐与荣华中死去。 这是一个暗藏杀机的陷阱,此次被盯上的猎物是卫缙。 就连为他杜撰的故事也精挑细选,选了九酝宴太子娶亲图背后的典故。 九酝宴太子娶亲图,记录的是衔山君父母相识的故事。 如今衔山君代替了他父亲的位置, 那谁来顶替这个太子妃的角色? 雪昼心里像有只小猫爪在挠,他试图跟上去看个明白,但周围的官家小姐将他围得严严实实,一个个都静静站在原地,等待皇家挑选,不肯退让半步。 少年卫缙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 雪昼握紧双拳,不甘地望着空荡荡的高台。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化身女子,说不定能有机会混入选太子妃的队伍中,也能抓住机会和衔山君说上话。 但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衣衫上、脸上还沾着血迹,衔山君方才看他,恐怕也是在笑话他。 雪昼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抚上胸口。 没关系,起码现在见到了衔山君,不必再像之前那样担惊受怕了。 也算是好事一桩。 “……” 高台之上,小侍跟着卫缙走来走去,见他面色如常,并未表现出对哪家闺秀特别喜欢的样子,便略有焦急地问:“太子殿下,这么多姑娘戴着玉兰花呢,都是从三品以上出身,清清白白,漂漂亮亮,殿下就没有满意的吗?” 卫缙唔了一声:“没有。” 小侍不安地看向帝后的位置,劝道:“今日陛下发了话,全皇都的百姓都看着,殿下总得点一个出来吧,不然奴真是没办法交差了。” 卫缙瞥了他一眼,直言不讳道:“婚姻大事怎能随便点?尤其是大卫未来的一国之母,更是不能马虎应付。你们内宦私下里找对子也是随便找的么?不见得吧。” 小侍:“。” 他冷汗涔涔,当即颤声解释道:“殿下,奴不是这个意思,奴也没有……” “没有就没有,又不是说你有,你急什么?” 卫缙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又倚着栏杆向下望:“你看看这些,长得都不合我心意,穿着也如白水一样寡淡,娶回来估计也是一样窝在房间里不出来,整天穿个淡黄淡白的做什么?活像家里死了人。” 小侍嘟囔:“殿下不是就喜欢这些清丽淡雅的颜色么?” 卫缙:“我有吗?” 小侍颔首:“殿下您忘了,您从小到大就不喜那些招摇张扬的东西,这些娘子也都是为了迎合殿下才穿成这样的。” 卫缙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来,双手扶在栏杆上,再次向下望。 第77章 又是一眼看到了人群中那个漂亮得出奇的少年。 也没办法不注意到,那一片惨淡的颜色中,唯有一抹红色最夺人眼球。 那少年还在盯着他,杏眼不曾错开,眸子里闪耀着复杂的情绪,是此时的卫缙完全看不懂的。 ……有意思。 卫缙伸手一指,跟身边的内侍道:“就他吧。” 内侍没反应过来:“殿下这就挑好了?不知指的是哪家小娘子?” “那个穿红衣服的,”卫缙说,“他好看,是我喜欢的脸。” 说罢,就如同完成任务一样,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束起的发尾在风中飞扬。 内侍定睛看去,眼前一黑。 殿下怎么,怎么点了个男孩子啊! 卫缙点完自己的鸳鸯谱,以为大功告成,后面就再也没出现过。 一直到九酝宴结束,官家小娘子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被选中。 雪昼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引起了帝后的注意,甚至两人还为要不要召他进宫问话的事大吵一架。 在了解清楚昙华卷的所有规则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设法和水阳辉联络,商讨个中细节。 又过三日,宫中传出口谕,只道太子妃人选已定,是怀远大将军之女。 婚期就定在十日后,要求尽快完婚。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雪昼还在街上寻找讹兽的踪迹。 城门之下,他望着那张贴出来的圣旨,顿时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衔山君居然要成婚了? 雪昼捂住心口,一时间难以描述,也辨不清楚这感受从何而来。 倘若衔山君幼时没有被玄殷真君看中,想必也会在皇室庇护之下长大,顺利坐上太子之位,过着顺利幸福的一生。 就像现在这样,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坐镇大卫,守护着整座江山…… 畅想到这,雪昼突然想不下去了。 他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强迫自己清醒。 万万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现在要做的是设法见到衔山君,再按照水阳辉给的方法让衔山君回忆起现实中的事。 至于其他的,一点都不重要。 雪昼兀自想着,等捉住讹兽了一定要想办法狠狠折磨这只兔子,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红烧,爆炒,干煸,凉拌,粉蒸,再喂给鬼族吃,以此狠狠折磨他们。 都怪讹兽,害得衔山君现在忘却前尘,身体也变成了几年前的模样。 雪昼心里越想越没底,或许也是无人能分享这个消息的缘故,他回到自己暂住的客栈,点燃一支香,尝试和水阳辉联络。 “……雪昼?” 卷轴徐徐展开,上方浮现出水阳辉的脸。 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裴经业。后者见到雪昼,面上也是一喜:“雪昼,你终于联系我们了,怎么样,在里面见到大师兄了吗?” 雪昼点点头,看上去却没有那么高兴。 他强打起精神问:“衔山君的身体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吗?” 裴经业说:“放心吧,有我照看,不会有事的,目前并未有谁出现短寿衰竭之兆,想必短期内不会有事。雪昼,你那边情况如何?” 一提起这个,雪昼便苦恼地说:“衔山君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再过几日便是他大婚,我现在要怎么做才能将衔山君安然无恙地带出?” 裴经业:“大师兄要成婚了?那我们动作可要快些,谁知他那妻子是人是鬼,还是这画卷里一滴普通的墨,若是大师兄和那妻子日夜相对被加速汲取了寿数,这可如何是好?” 雪昼郑重点点头:“所以,蕴和君,届时我能不能硬取?” “硬取?”水阳辉语塞,“你是说,直接闯入宫中破坏婚礼?” “这可不行,倘若这个世界当真能被你摧毁,破碎的部分还会再组成一个新的故事将大家纳入其中,如此一来,陌生的环境反倒对我们行动不力,我们最好不要随随便便破坏太多东西。” 雪昼的心一沉。 水阳辉又道:“但你身为外来者,不仅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还和现实中的衔山君紧密相关,只要你多在他身边出现,让他发觉这个世界的矛盾之处,说不定有利于你们早些出来。” 雪昼燃起几分希望:“那他会想起来现实中的一切吗?” 水阳辉遗憾道:“鉴于我过去的经验,这几乎不可能。” “昙华卷本就是针对人族做出的法器,非意志顽强超出常人者不可抵抗,昔日我闯入卷中,也是硬生生挨到月圆之夜才被放出的,雪昼,你要做好这个准备。” 香燃尽了,通讯中断。 雪昼收起卷轴,推开厢房的窗子,对着阴沉的天空叹了口气。 街上传来热闹的声音。 原来是宫中抬出的聘礼,正一箱接一箱地往怀远大将军府邸搬运。 红色的喜队一眼望不到头,为首的枣红色马匹之上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那本来该是卫缙坐的位置。 但他人不在,去哪儿了? 雪昼快速下了楼,走到街上,一袋喜糖刚巧塞在自己手中。 只见一个宫人模样的小侍对着他笑。 “郎君,家中喜事,特备喜糖,见者有份。” 雪昼攥紧糖纸袋子,扯出一个笑容来,咬牙切齿地说:“真是恭喜了。” 小侍对他作出邀请的手势:“方才我家主子看到郎君,想请郎君赏光去楼上坐坐,不知郎君愿意否?” 第72章 雪昼扯开纸口袋, 从里面取出一块花朵状的糖块。 他没有回答小侍的问题,而是将糖块丢进嘴里,虎牙咬了一口。 牛乳的味道在齿间蔓延开来。 “这是乳饧?” 那小侍怔了一下, 不过转瞬之间,他的面色已经有些惶恐, 连忙擦着冷汗道:“这, 这正是宫中才有的乳饧,郎君您……是奴有眼不识泰山, 这才没有认出郎君的身份, 请郎君恕罪!” 雪昼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他自然不知道,这乳饧虽小小的一颗, 却是只专供给宫廷贵族的。 此次适逢太子大婚, 宫里才包了一部分出来用作喜糖。 那小侍见他对乳饧如此熟悉,还以为他是皇室中某位低调的宗亲后代,难免有些诚惶诚恐。 但这乳饧, 天授山上的春晖殿多得数不胜数, 雪昼在闭关时就已经吃到腻了。 他忙着吃糖,没空回小侍的话, 只好用眼神示意他稍稍安静些。 等到糖块在嘴里快化尽了,雪昼才囫囵着问:“你家主人是谁?” “是……太子殿下。” 紧接着,内侍便感到眼前的红衣少年整个人滞了一下。 “那带我去吧。” 内侍点头哈腰:“郎君这边请。” 雪昼跟着他跨过喜气洋洋的大红街道,走到一处高耸的茶楼之下。 临跨过门槛前,少年似有所感,抬头向上望去。 还是同那夜一样的视角。 一个人懒散地伏在栏杆旁向下看,一个人默默地抬头凝视。 他们的目光再次撞到一起。 少年卫缙依旧穿着明黄色的衣衫,头戴一只蟒纹玉冠,手中摇晃着折扇, 脸上带着笑意。 雪昼虽面无表情,但心跳在变快。 掩在红袖中的指尖蹭了蹭衣角,脑海中已经在想一会儿要怎么打招呼了。 表现得熟稔些,会不会令衔山君起疑? 若是表现得太生分,自己装不像又要怎么办? 纠结思索中,内侍将他引上顶楼。 街上奏喜的锣鼓还在敲。 雪昼踏进厢房,身后的两扇门缓缓关合,房中只剩两人。 这时栏杆处的少年转过身来,啪地一下收起折扇,快步走到雪昼面前。 “小郎君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这是他对雪昼说的第一句话。 卫缙将少年带到自己身边坐下,两个人紧挨着,距离很近。 雪昼刚张开嘴,一盏热茶已经推到自己面前。 卫缙将折扇放到桌角,随后撑着下巴,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渚山紫笋,前些日子才收的最后一茬,尝尝喜不喜欢?” 语毕,他看到雪昼盯着自己,一副看呆了的模样。 “怎么了?” 卫缙摸摸自己的脸:“难不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 雪昼捧起热茶:“多谢衔、多谢太子殿下。” 衔山君,果然不认识他了。 但比起这点,更重要的是失忆后的卫缙性情与先前略有不同。 这个发现让雪昼感到新奇。 同他一样,卫缙心中也充满好奇。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这么感兴趣。 如今面对面静坐,这份兴趣不减反增。 卫缙放轻声音,生怕自己吓到他似的:“你叫什么名字?” 第78章 紧接着,他看到少年纤长微卷的睫毛颤了颤。 好看。 但,还是被自己这个问题吓到了吗? “我叫雪昼。” “雪昼?”卫缙说,“哪两个字?” 雪昼刚要回答,一只手已经伸到自己面前。 卫缙扬扬下巴:“写给我看。” “……” 雪昼心跳如擂鼓,他伸出指尖,轻轻点在卫缙手心。 尽管卫缙此刻是少年的模样,但两人的手仍一大一小,雪昼的肤色也更白皙些。 眼前这只手干干净净,无一处瑕疵,雪昼还能清晰地看到卫缙掌心中的每一道纹路。 指尖颤抖着,写下卫缙曾经教他写过无数次的名字。 过程中,卫缙从头到尾地打量着少年,从发饰到足靴,每一个细节都没放过。 手心痒痒的,让他想收起五指,攥住少年走走停停的食指。 “好名字,”卫缙赞道,另一只手自桌角捡起折扇,啪地一下又打开,“和我这把折扇上题的字很像。” 雪昼望着他手心中的扇子,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放平。 他有些不高兴地说:“这个是假的,不如真的手感好。” “假的?” 卫缙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这怎么会是假的呢,大卫宝库中的东西,都是祖辈代代相传,举世独一无二。” “是假的,”雪昼笃定道,“真的那一把在我这里,就在我身上。” 就是他。 说到这,雪昼微微凑上来,杏眼紧张地端详着卫缙的表情。 “你,想不想看?我给你看。” 卫缙:“……” 雪昼说话时的咬字、尾音,像一粒鹅卵石,轻轻抛入卫缙的心湖中,泛起一点点涟漪。 明明说的是扇子,但为什么言语之中却有一种莫名的诱惑? 就连这番话,他竟然也相信了。 卫缙暗自恼起来,怨自己将情绪表现得太明显,不该这样没城府。 他撑不住雪昼这样的眼神,于是把头偏到一旁,轻咳两声:“我不想看,我还是更喜欢我这一把。” “……哦。” 雪昼失落地坐了回去。 卫缙视线飘移,开始没话找话:“雪昼,雪昼。这个名字真好听,家中长辈起的?” 雪昼没说话,只是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卫缙不明所以。 他见雪昼不说话,又开始问起别的:“那夜九酝宴,你为何站在入选之列?你知不知道我要在那里选太子妃,虽然父皇母后没有明说这太子妃要男人还是要女人,但……” “——是我不小心误闯进去的,”雪昼打断,“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去找小孩。” 找什么? 小孩?谁的? 卫缙上下扫了他几眼:“雪昼,你多大了?” 雪昼:“刚到十九。” 卫缙下意识微笑回道:“好,再过几月我也要十九了。” 什么? 雪昼从桌前站了起来。 这个世界的衔山君居然比他还要小。 这、这怎么能行呢? 他顿时感觉头晕目眩。 从前与衔山君相处时,一向是衔山君发号施令,他只负责执行命令,做个没有感情的武器就好。 那时的衔山君年岁比他长,阅历也远胜于他。 但现在呢? 现在的衔山君…… 似乎是方才的动作幅度太大,袖中飘出一个什么东西落到地上,正巧掉在卫缙面前。 他弯腰拾起,是一个折叠痕迹过深的黄纸。 纸页粗糙,有些磨手。 “雪昼,这是什么?” 边说着,卫缙边将那页纸展开。 雪昼看了一眼,伸出手想阻止,临碰到之前又将手收了回来。 罢了,左右衔山君已经失忆了,给他看一看也不妨事的。 卫缙眯起眼睛辨认着其上并不算好看的笔迹。 “孽海谶?” 其上写: 孤魂饮恨幽冥路,寒霜冷月泪阑珊。 但候青鸾衔玉至,永坠轮回咒未迁。 卫缙问:“这首诗恶意不小,是雪昼写的?” “不是,”雪昼胡乱搪塞道,“是我无意中得的签文。” 那是他在休介之地求来的下下签,不知当时为何没有扔掉,而是仔细收好装在了身上。 平日里一直服服帖帖的,怎知今天忽然叫卫缙捡去了。 “这签文不好,找个时间把它烧掉如何?有这种恶签在身,说不定会影响雪昼的运势。” 话虽这么说,卫缙还是将那签文叠好,重新交还到雪昼手中。 “多谢殿下提醒。” 雪昼将签文攥在手心。 卫缙弯下腰,凑近少年,打量着他略显严肃的神色。 “好了,为什么你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们明明年岁相仿。” 雪昼重复着年岁相仿四个字,半晌才小声说:“哪里相仿,现在是我的年纪比你大。” 卫缙双手攀上他的肩,俯身道:“你比我大,那你就是我的哥哥。” “咳咳——” 雪昼被口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卫缙眼中闪过一丝觉察不到的玩味,笑意扩大。 他的确比眼前的少年小上几个月,但身量却高出他许多。 但那又如何?若是雪昼喜欢听,便是叫一百声哥哥也无妨。 反正都是嘴上便宜。 “我就是同雪昼开个玩笑,”卫缙帮他顺起了背,“雪昼别怪我唐突,我只是和你一见如故,想和你多多走动来往,以后我想经常能见到你,好不好?” 雪昼咳得两颊发红:“衔山……殿下长住宫中,我们如何相见?” “此事好办,近些天宫中一直在筹办我的婚事,父皇母后也叫我出宫多见见岳丈,一来二去,这不就有机会了?” 卫缙说到此处,脸色一变,低声道:“糟了,我忘了今日还要去将军府商量婚期一事。” 雪昼:“。” 临街的喇叭喧锣一直在响,方才他们说话时也在响,这都听不到、联想不到? “那,那就不扰殿下您去将军府——”说到这,他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他害怕自己说完这句话,卫缙真的会去将军府见那位未来太子妃的双亲。 谁料卫缙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想必将军府已经歇下了,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第73章 天色才刚刚擦黑, 这个时辰,谁会那么早歇下。 ……非常拙劣的谎言。 但雪昼没有拆穿,他点了点头, 眼神一直追逐着卫缙。 才得到少年的首肯,卫缙已经牵起他的手, 快步向楼下走去。 厢房外的小侍们恭恭敬敬候在两侧, 见到太子出来,忙提醒:“殿下, 将军府那边还等着您——” “不去, 就说我身体不适,寻个人代我。” 毫无留恋般的, 太子牵着那个红衣少年很快消失了。 内侍们乖乖垂着头, 在原地静默成一幅画。 踏出茶楼外,天还没完全黑,云边悬挂着一轮月亮。 是廿五的亏眉, 距满月还有十八天。 雪昼还算雀跃的心在见到月相时, 骤然沉入谷底。 他没忘记这里是昙华卷,一个会吃人的地方。 依蕴和君所言, 他们可以捱到月圆之夜再安全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多等一天,就会多消耗衔山君的寿数。 今天已经是进入昙华卷的第四天了。 雪昼难免有些焦灼,他想到崔沅之所说的:衔山君也是人,人和妖灵不一样,总是会老去、会死去的。 雪昼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他要提前找到并摧毁昙华卷的画眼,将天授全数人带出……就算早一天出去也好啊。 依蕴和君所言,徽玄宗难以破案的关键就在此处,因画眼会根据不同的小世界产生变化, 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 在衔山君的世界里,画眼会是什么? “——雪昼?” 卫缙轻声呼唤,少年抬起头看向他。 雪昼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坐在酒楼之中,卫缙就在他的正对面。 “喜欢吃什么?” 卫缙正耐心地凝视着他。 雪昼指尖在桌案之上摩挲着,缓缓说出几道菜的名字。 都是平日里衔山君惯常吃的。 实则衔山君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口味,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什么素净、什么健康,他就爱吃什么。 同他相比,雪昼喜欢吃辣,不喜欢黑乎乎的食物。 卫缙听他点完菜,又笑眯眯道:“那雪昼想喝什么?” “我喜欢喝酒,樱桃酿。” 说完,他悄悄观察卫缙的反应。 可惜的是,卫缙面上却一点异常都没有,他神色自若地给小侍丢去一个眼神:“听见了?就照小郎君所言,来一壶樱桃酿。” 第79章 菜很快上齐了。 卫缙将酒杯推到雪昼面前,又听到一句:“谢谢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卫缙纠正,“要叫我的名字。” 雪昼眼巴巴看着他。 看上去有点为难。 卫缙支着下巴猜测道:“难道雪昼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叫卫缙。” 雪昼学着他说:“卫缙。” 卫缙,卫缙。 除了初重生那段日子,他还从来没这样喊过,平日里都是唤衔山君居多。 卫缙似乎很喜欢他直呼本名,又要他喊了好几遍才肯罢休,再三叮嘱以后一定要这样叫他。 就连吃饭时他也要盯着雪昼,饭尚未用完,他已经迫不及待发出下一段邀请。 “九酝宴后夜夜都有灯会,今夜也有,河边、街上都有,雪昼待会儿想不想看?” 少年的眼睛微微亮起来。 他点点头。 于是两人用完饭,卫缙又牵着他回到了街上。 因太子大婚,整个皇都都在为此事筹备,遥遥望去,火红的灯笼挂满大街小巷,到处张灯结彩,贴着喜字。 雪昼不是第一次见到人间嫁娶,但还从没有见到过如此隆重的。 昔日在雕叶小筑时,他记得皇帝身边的大总管描述过卫缙父母大婚时的盛况,想必在这个世界里,卫缙的婚礼同样不逊色于当年了。 想到这,雪昼忽觉心口一窒,一种难过的情绪淡淡蔓延开来。 他想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正被走在前方的卫缙紧紧握着。 稍稍一动,两人交握的手也跟着抬起来。 卫缙似有所感,转过来望向雪昼,微微歪着头:“怎么了?” 雪昼忙换了一只手,掩饰般地抚了抚胸口:“没什么,我就是、有些闷。” 卫缙那双桃花眼凝视着他。 即便年少,他身上也有一种淡淡的压迫感,不笑时,似乎能透过人的表面直接看到心底。 雪昼怕自己掩饰不好,呼吸有些慌乱。 这时卫缙的视线微微下移,在少年喉结处停住。 紧接着,细长的手指贴上雪昼纤细脆弱的脖颈。 指腹温度略高,在白皙的皮肤上摩挲、生热。 雪昼打了个颤,卫缙的手指却像游鱼一般灵活地探入锁骨,消失在他的衣领中。 不,不行,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就站在大街正中央,不论样貌还是衣着都张扬不已。 路过的人时不时向紧贴的两个少年看去,看得雪昼脸上发热。 卫缙还是同现实中的他一样,那般旁若无人,指腹故意在少年锁骨下蹭来蹭去,亲昵地贴着。 雪昼不得不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攀住他的手腕,暗示道:“殿下……” 但也只是轻轻握着,没有真正阻拦卫缙的动作。 “雪昼,你要叫我什么?” 卫缙望着他,似笑非笑。 俊美立体的五官似乎和某段记忆渐渐重合,勾起雪昼的回忆。 你要叫我什么? 来,换个叫法听听。 那是什么时候? 在皇宫里的床榻之上,昏暗不见天日,男人的手轻轻摸着他的脸,两人的躯体紧贴。 热流在四肢百骸窜动,如此暧昧。 雪昼视线变得无法聚焦,口中下意识说出:“主人……” 但这两个字一说出来,他就猛然惊醒,慌忙失措地捂住嘴,震惊地看向眼前的少年。 卫缙听到了有趣的答案,他的手已经完全摸进雪昼的衣领,一边拖长语调:“啊,我听到了,原来雪昼拿我当主人——” 雪昼急道:“我,我,你,卫缙,拿出来。” 卫缙的手果然稍稍收回。 同指尖一起带出的,还有一个系着红绳的玉吊坠。 “这是什么?” 温润古朴的玉,带给卫缙一阵熟悉的感觉。 就同第一次见到雪昼一样,只消一眼,他就能觉察到,这是属于自己的。 雪昼见他连这个都不认识,不由瞪着双眼说:“这是玉项链!” 这是他送他的东西。 当时还说,若是弄丢了要有惩罚的。 “好好好,玉项链就玉项链,怎么突然生气了?” 卫缙将玉吊坠重新给他塞了回去,笑道:“谁让我对雪昼如此上心,不论看到你身上有什么,都想问上一问。” 雪昼哼了一声。 就像小猫咪撒娇似的,很小的一声。 卫缙听见了,心痒难耐,身体躁动起来。 只握着手还不够,还想再多接触一些。 还想亲,想舔,饥渴翕动着,都是对雪昼的好奇。 他正年少,可不会像二十五岁时的自己那般克制。 虽然二十五岁的他也只是做到了稍稍稍稍稍稍克制而已。 但聊胜于无。 卫缙掌心发热,大手握着雪昼的小手,缓缓收紧,眼神发暗。 “雪昼,你帮帮我吧。” “帮什么?” “你只说你想不想帮,”卫缙炽热且期待地看着他,“帮我,好不好?” 雪昼无法拒绝卫缙这样直白的恳求。 他不安地点点头。 “雪昼,真体贴。” 卫缙抱住他,将少年用力按在怀中,垂下头,半张脸埋在雪昼的颈窝处,呼吸逐渐加快,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这个姿势太不对劲了。 街上人来人往,若是再抱下去,说不定第二天就要传入皇宫中了。 雪昼那只空出来的手揪住卫缙的衣袖,扯了扯:“卫、卫缙,要不,我们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吧。” 听到少年清润好听的声音叫出自己的名字,卫缙微微绷紧上半身。 “嗯。” 颈间传来低沉的应答。 须臾,卫缙湿热的舌头轻轻舔上雪昼的侧颈。 紧接着,唇瓣贴上来,含住一块皮肉细细吮住,不住地□□。 “……!” 雪昼浑身一颤,某种反应自然而然被勾起。 这实在不能怪他放荡。 而是已经和卫缙有过数次点到即止的亲密行径,不论是大脑还是身体都深深记住了类似的指令。 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会在某时某刻突然冲破桎梏,浮现出水面来。 比如,看到卫缙笑着凑上来,他就会控制不住地闭上眼睛,心底里又害怕、又期待。 卫缙将他抱坐在腿上,身体就会打颤,双腿不自觉分开,再顺势躺在男人怀里。 卫缙脱下手套,他就不自觉地想,这双手一会儿要进入哪里,会不会弄湿,会不会弄脏…… 这种怪病,早就不仅是那么简单地改变了雪昼的身体,同样的,也如荆棘一般刺入雪昼的心里,扎根、生长、蔓延。 即便有一日这病去得无影无踪,卫缙对雪昼的烙印也已经打在灵魂上,届时就算没了那些症状又如何? 只要四目相对,就会松懈防线,就会情不自禁,就会充满遐想。 卫缙拉着雪昼步入晦暗的小巷。 视野由明至暗,眼睛还未完全适应,雪昼的背便撞上一棵粗糙的树干。 卫缙重新握上他的手,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 嗓音沙哑道:“刚刚在鲜江楼吃饭,你不小心咬到舌头了是不是?我看见了。” 眼前还是一片黑暗,看不清楚卫缙的表情。 雪昼的眼神透出几分茫然:“咬到舌头?” 他什么时候咬到过舌头?自己怎么不记得。 “没、没有……” “想骗我?” 卫缙似乎早就料到他这么说,声音里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得意:“让我来检查检查不就知道了?” 他弯腰,舌尖钻入雪昼口中,不知餍足地吻了上去。 第74章 缠绵热烈的吻, 能觉察到卫缙强烈的冲动,不断吮吸着雪昼的舌尖,吸到发麻。 就好似他渴了, 而雪昼口腔里刚巧含着什么甘甜解馋的琼浆蜜露一般。 初时,湿热的大舌在雪昼的唇缝中蹭着顶磨。雪昼才刚刚回应, 卫缙便探了进去, 唇舌交缠,发出水声。 若是在过去, 雪昼还能为先前的那些吻找到借口。 治病总要两个人的, 不能自己给自己治。 所以和主人亲一下,应当不算过分吧。 毕竟, 这一切都是为了缓解他的症状。 那、那现在呢, 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雪昼绞尽脑汁地想着开脱的借口,时间过了很久,他还是没想出来。 久到嘴巴已经感觉到微微的热痛, 头顶被一滴又一滴水珠砸中, 两个人才分开。 下雨了。 卫缙啧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带伞,只好站在树下躲雨。卫缙一手牵着雪昼, 一手撑起袖子在少年头顶挡雨。 不知为什么,雪昼总觉得这个小世界里的卫缙很喜欢拉他的手,也不知这是何时染上的陋习。 第80章 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牵就牵了,他一直也很喜欢牵衔山君衣袖的。 两人站在树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雪昼心里有了想法,但却不敢实践。 看着渐大的雨势,他还是迂回着试探道:“你,去过天授山吗?” “天授山?”说起这三个字, 卫缙略微皱眉,也不知是有印象还是没印象。 “父皇同我讲过,天授就在一重天正中心,是上界的核心。” 雪昼:“那如果我说,我来自天授山,你信不信?” 乌云遮住亏眉月,卫缙的表情实在看不清。 但他的语气听上去仍旧很轻松:“雪昼是一重天的修士?” 雪昼没说话,只是用手圈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结界,将两人罩了进来。 雨水立刻就下不到他们身上了。 他在等卫缙的反应。 可卫缙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他只是贴紧雪昼,喉间传出一阵促狭的低笑:“你把我当成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少男了?莫说是修士,便是那讨人厌的妖怪我从小到大也不知见了多少回,还会被你的身份吓到不成。” “只要雪昼此刻站在我面前是活生生的人就好,能看到雪昼,我就一点也不害怕。” ……和现实里的他一样能言善辩。 也是一样的不喜除人以外的活物。 雪昼抿唇:“那如果我不是人呢?” 卫缙问:“不是人,那是什么?” 是扇子,是器灵。 是你的器灵。 当然,暗示性这么强的话雪昼说不出口。 他摸了摸自己红肿的唇,视线看向旁边,略有些语焉不详地说:“我是你最讨厌的妖灵。” “你是妖灵?” 孰料卫缙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反而更感兴趣了。 他捏住雪昼的脸蛋,强迫他转过来看着自己,笑道:“那你肯定是上天专门给我一个人准备的小妖,和那些妖族都不一样。” 果然是衔山君本色,即使失忆了,变年少,骨子里的占有欲还是半分不少。 明明不是这样,他却偏要这样说,这样理解,还要一遍遍强调,让所有人都相信、都承认不可。 “既然你是我的,就算要害人,也肯定只害我一个,”卫缙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邪门歪理,“既然如此,我还讨厌你做什么?” 雪昼连忙否认他的话:“我不会害你的。” 卫缙挽上他的手臂,指尖又寻到了他的手,望着两人头顶的光罩调戏道:“当然,雪昼哥哥会法术,是来保护我的。” 他怎么能直接喊自己哥哥。 幸好此时天黑,看不到雪昼的耳尖红了。 两人重新返回大街上,才发现整条长街的红灯笼都被雨淋湿,大都半亮不亮了。 卫缙唇边的笑意缓缓消失。 雪昼不想他们太过引人注目,便从钱袋里摸出了一粒碎银,买了把折伞来用。 这时他才发现卫缙有些不悦:“怎么了?” 卫缙望着天,语气莫测:“说好要带雪昼一起赏灯的,可惜天公不作美,搅散了好好的一场幽会。” 雪昼:“怎么能说是幽会?我们很光明正大的,这个得叫明会了。” 看两个人不曾放开的手就知道了。 卫缙垂眸看了眼交握处,一手撑伞道:“雪昼有所不知,我近来睡梦中惊醒总觉得心悸,不论怎么治都治不好,但说来也奇怪,一牵上你的手,心就没那么难受了,我们凡间管这个叫医病,不叫什么明会。” 雪昼问:“为什么心悸,有没有看过医修……看过大夫?” 卫缙一怔。 他发现雪昼的眼底都是藏不住的牵挂。 就在此刻,卫缙才敢在心中笃定地想,眼前的少年和自己绝不是初相识。 那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为何自己一点都不记得? 半晌得不到回答,雪昼扯了扯卫缙的袖子。 他从卫缙眼中看到几分戏谑。 被捉弄了。 不过万幸的是,衔山君的身体没出问题。 卫缙撑着伞,两人的手就不能再牵,他们并肩走在街上,看着一个个商贩支起挡雨的竹棚,行人越变越少。 没灯可看了。 雪昼倒不觉得有什么遗憾,能和卫缙一起闲逛,就算是下着雨也很好。 更何况从前跟着卫缙下界讨伐时,大大小小的热闹也看了许多,以后日子还长着,并不急在这一时。 想到这,他微微偏过头打量身旁卫缙的表情。 后者仍一副郁郁的样子,显然还在介意这突变的天气。 雪昼思忖。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高兴起来? 失忆的衔山君,应当很好哄。 他在心里默念着法诀。 不过须臾,两人身边左右侧的灯笼重新亮了起来。 先是两盏,再四盏……以他们站立的地方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整个皇都霎时变得灯火通明,辉煌灿烂,那灯芯比寻常点上的烛苗更旺,熊熊燃烧着,雨水也浇不灭。 不止大街小巷,就连被雨打湿,掉在河里的天灯也跟着亮了,一盏紧挨着一盏,静静在河水中流淌,照亮整条柳岸。 街坊里的百姓很快发现了这桩异象,惊讶地从屋中走出,渐渐的人越来越多,即使下着雨,街上也很快恢复热闹。 这是雪昼的拿手好戏,他最擅长的就是点灯。 于是他得意地挑了挑眉,讨赏一般地看向身边的人:“怎么样,卫缙开心了吗?” 卫缙没说话,只是转过身来望着他。 他看着雪昼的眼神变了。 火红的灯烛铺满长街,他眼中透着更明烈炽热的火,灼灼不已。 里面清晰映着雪昼的倒影。 卫缙猜出了这是雪昼的手笔。 任凭红色的灯光如何眩目,他还是一眨不眨地、紧紧望着雪昼。 那张坦荡纯稚又漂亮的脸和繁华喧闹的街景融成了一副活色生香的画卷,深深烙刻在他的脑海里。 就在此时,卫缙想,他要得到这个人。 他要把这个人留在身边。 如果和自己相伴的人不是雪昼,他会心烦,会睡不着觉,会死。 要是能天天见到雪昼就好了。 一看到他,心情就会变好,宫里那些让人厌烦的事情都会忘却,如果可以,他希望两个人能永远绑在一起。 要怎么才能让雪昼留下来?他说他来自天授山。 天授山到底是什么地方,那里到底有什么好的,雪昼还不知晓留在自己身边的好处,他要一点一点地讲清楚、讲明白,让雪昼心甘情愿留下来。 但,现在还不能一口气说那么多奇怪的话,若是吓到雪昼怎么办? 他要慢慢的,慢慢让雪昼接受自己。 卫缙胸腔中的兴奋被他极力压制着,半晌,他才哑声开口:“明天,我们还要见面,好不好?” 雪昼点点头:“嗯。” 雨渐渐不下了。 卫缙将雪昼送回他的住处,这才牵了匹马,顶着满街的火烛回到宫中。 才走进太极殿,他已经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 座上,身着盛装的皇后正慈爱地看着他。 “太子回来了,今日可去过将军府了?” 母后还穿着盛装。 这么晚了,为什么要穿盛装? 卫缙回想起分别时雪昼对他的暗示。 “要多多注意身边不对劲的地方。” 母后大半夜穿成这个模样,端正地坐在大殿正中央等着他回来,算不算不对劲? 卫缙微笑着看向上方的位置:“我没去将军府,劳母后挂心了。” 皇后皱眉,对着儿子招了招手:“为何不去?那将军府的姑娘姿容都是上佳,你见了定会喜欢。” “她不是我选的,所以我不会喜欢,”卫缙听话地走上前,轻声道,“九酝宴那夜,我指了自己心仪的人,母后怎么不帮我张罗那门亲事?” 皇后陷入沉思,似乎是在回忆那夜的情况,紧接着才道:“可那是个男孩子,他要怎么和你成亲生子,日后辅佐你后宫大小事宜?” 卫缙并未直接反驳她的话,只是充满遗憾地说:“若是母后不愿意,那这个婚怕是也结不成了。” “必须要结的,九酝宴……你一定要选一个太子妃出来,这个不满意,那就下一个,母后这次给你挑个更好的,比那个将军府的小娘子还要好,此事你推拒不得,太子……定是要娶亲的。” 卫缙不再多说什么,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以极快地速度插进女人的胸口,温热的液体溅了他一脸。 用手摸了一把,是墨汁。 座上的皇后在他眼前化成一滩墨,尸体也消失了。 第75章 太极殿四周静默的小侍顿时发出惶恐的气音。 第81章 室内响起一地跪拜。 黑色的墨, 顺着座椅的缝隙缓缓淌下,打湿华贵的地毯。 卫缙一点点擦掉脸上的液体,双手背后, 转身望着跪在地上的众人。 ……依旧不太对劲。 他居高临下地吩咐:“擦了吧。” 小侍们低着头忙碌起来。 卫缙转了转手中的匕首,旁若无人地离开。 他心里还惦记着和雪昼的约定, 明天要见面。这可是大事, 不能让任何其他的事情耽搁。 像往常一样梳洗完,卫缙躺在床上, 闭上了眼睛。 奇怪。 到了第二日, 宫中仍像往常一样运转。 太极殿已经换上喜烛,到处都是大红灯笼, 一片恭贺太子新婚的喜气氛围。 似乎没有人在意宫中少了一位皇后。 卫缙寻了个机会纵马出宫, 到了约定的地点。 然而雪昼没来。 - 今天是进入昙华卷的第五日,亏眉。 雪昼困顿地睁开眼,只见一个稚童站在床边看着他。 这小孩无机质的红色复眼仿佛在某一刻缓缓聚焦, 发出笑嘻嘻的声音。 雪昼霎时清醒过来, 反应极快地伸手掐住稚童的脖子。 “你还敢来找我?!” 讹兽开口说话,嗓音尖锐, 异常难听。 “你是……笨蛋。” 讹兽居然会说人话? 这些年他也算杀鬼无数,但那些鬼大都只能说听不懂的鬼语,行为动作略蠢,故而不算多大的威胁。 上一次遇到能和人族正常交流的厉鬼,还是在青蘅后山。 这小鬼最好是在说反话。 雪昼心底升起一股火,恼怒地化出长弓向讹兽袭去。 讹兽被他打到,手脚并用爬出窗子,径自跳了下去。 雪昼立即跟着跳下。 事不过三,这次他说什么也要把讹兽杀掉。 客栈的窗牖连接着一条幽窄的小巷, 他们一前一后落下时,整条巷子仿佛被巨大的黑暗吞噬,看不到一丝光亮。 雪昼取出罗盘,顺着指针的方向一路狂追,就见讹兽引着他跑到皇都城郊一处小宅前,用小小的身体撞击着门板。 门开了,里面涌出几只凶煞恶鬼,铺天盖地向雪昼涌来。 这一瞬间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做出反应。 眼前却忽然一黑,一个身影骤然挡在他身前,将他扑倒在地,稳稳当当护在怀里。 “雪昼小心!”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迷蒙间,雪昼只觉脑袋昏沉沉的,似乎要睡去一般。 意识消散前,他竭力睁开眼睛,看到了小黑焦急的脸。 …… 不知沉睡了多久,雪昼的灵识才逐渐回转。 眼前一片漆黑。 他连忙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处地窖一样的密闭空间,鼻尖嗅到血腥气。 伸手摸了摸,在身边触到一具尚有温度的躯体。 雪昼施法变出一点烛火,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小黑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了。 鲜血的味道愈发浓郁,他受了伤。 可小黑穿着玄衣,仅靠眼睛打量根本看不出伤在何处,雪昼仔细搜寻了一遍,终于发现小黑的背脊生着几道鬼爪般的伤。 于是他将浑身上下的伤药与丹药一齐倒出来,情况紧急,也顾不上小黑的特殊体质能否消受,通通喂了进去。 小黑还是没醒。 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地窖似乎只有他们二人,站起来走动方寸距离,能觉出这里的地板出奇得软,稍稍用力,靴底便轻微地陷下去。 雪昼举着烛火绕了一圈,终究没什么发现,思绪有些烦乱。 都怪昨日胡思乱想睡得太晚,思绪不甚清楚,才会被讹兽诱引至此,上了鬼族的当。 雪昼隐隐感觉,讹兽好似并不想要他的命。 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布下诱饵,引着雪昼随他到处跑,甚至也没有让昙华卷里的小世界因为他变得混乱。 也不知这究竟是一种恶趣味还是另有所图。 雪昼又想起另外一桩重要的事。 他还要去见卫缙,今日不能赴约,卫缙会不会着急? 昨夜他还吻了他。 也不知道衔山君从昙华卷出来后,再回想起这件事,会不会心生后悔? 雪昼可没忘记自己在丁宅内听到的话。 他记得清清楚楚,衔山君向宫海郡守坦然承认了自己有意中人,这话又是裴经业代为转述的,当时大家都在场,此事抵赖不得。 衔山君偷偷喜欢着的人到底是谁,此事还没有着落。 在进入昙华卷之前,雪昼夜里睡不着时就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他想不通衔山君这么优秀的人,居然也有暗恋别人的那一天。 那个人肯定和衔山君一样优秀,是人族中的佼佼者。 雪昼压根没有往人族以外的方向想。 于是他怎么想都想不出还有谁能让衔山君如此牵肠挂肚,也正因得不到一个答案,心底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很不好受。 雪昼又开始捂心口。 正郁闷着,衣摆忽然动了动,紧接着传来小黑咳嗽的声音。 “你醒了?” 雪昼连忙将他扶坐起来,悄声问道:“我喂你吃了些药,伤口也已经处理了,你现在感觉如何,这药奏没奏效?” 小黑半倚在他怀里,怔愣愣地看着雪昼近在咫尺的脸,微张着嘴没有说话。 雪昼疑惑地和他对视:“?” 小黑呆滞。 “该不是被鬼抓傻了吧,”雪昼嘀咕,“你要是能听懂我说的就点点头。” 小黑钝钝地颔首,哪怕烛火幽微,也能看到他的脸快速红了起来。 雪昼一惊,指背摸了摸他的额头:“难道是烧了不成?” 小黑这才激动地说:“不是的不是的……雪昼,我没有做梦吧,我又一次被你救了,又是你为我疗的伤,我真幸福……” 雪昼语塞。 小黑又说:“为什么雪昼对我的态度突然变这么温柔?难道是我受了伤的缘故,还是,这其实都是我做的梦?” 雪昼说:“不是做梦。” 他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总不能说崔沅之已经告知了他的来历,所以自己的态度才发生了变化。 小黑与崔沅之确实该当成两个人来看待。毕竟小黑没有继承崔沅之的记忆,他有自己的想法。 雪昼语气认真道:“多谢你这次出手相救,这次又是我害你受了伤,助你疗伤也是应该的。” 小黑顾不上身体有伤口,连忙坐起来抱住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 “不想听雪昼道歉,这些都是因为我担心雪昼,我是自愿的。” 他越这么说,雪昼越不好意思。虽则小黑从前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但这次确实是他欠了小黑,便打算忘记过去的龃龉,暂时和平相处了。 等到小黑状态又好了一些,雪昼才从他口中了解到卫缙闯入昙华卷的原委。 “那你可有见到祁徵他们,他们都还好吗?” 小黑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了许久,没有见到熟悉的人,只知道你们的衔山君就在宫中,其余一概不知。他们是人族,人族在这画卷中似乎会忘记先前发生的事,沉浸在这个世界里。” 这倒是与蕴和君说的线索不谋而合。 雪昼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道:“你乖乖在这里坐着,我想个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小黑睁着眼睛看他。 雪昼走到柔软的墙壁前,不停地顺着墙摸去,试图找到出口。 但不论摸上几圈,最后又会回到原地,别说门了,连窗户都没摸到一个。 怎么会这样? 雪昼隐隐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小黑见他面色不太好看,便安慰道:“没关系,只要我们没死,就代表鬼族认为我们还有价值,他们总会出现的,我们耐心等等。” 于是两人继续等。 可这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连时间过去多久都无从得知,雪昼渐渐变得不安。 就这样等了许久许久,久到他可以完全确定,自己错过了和卫缙约定好的时间。 雪昼的心沉入谷底。 他略有些沮丧,预备做些什么破坏这个地窖,这时整个空间开始震荡、颤动。 一个闷闷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那声音仿佛很远,只能听个模糊大概:“他……体内……有鬼族的种子……不能杀……” 什么?这是在说谁? “另外一个……不是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不是妖……” “君主想见他们……不能杀……” 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楚,头顶也很快恢复沉默。 小黑似乎注意到雪昼的状态不大对劲,便小心翼翼地问:“雪昼,你怎么了,他们说的君主是谁,雪昼知不知道?” 第82章 “不知道。” 雪昼摇了摇头,手上的长弓化作一把长剑,灵力自体内流窜而出,汇聚在手腕处。 他对着墙壁用力一砍,那柔软的壁体承受不住如此汹涌霸道的强击,顿时破开一个口子。 哗啦啦的黑血顺着墙壁缝隙流下来,地窖剧烈晃动。 头顶传来熟悉的尖叫。 是讹兽。 雪昼被震得摔倒在地,他支撑着爬起来,看到那血一路流到自己脚边,才确定这里是何处。 原来这里不是地窖,是讹兽的体内。 第76章 或许是受过了伤, 讹兽顿时变得躁动起来,行动速度加快,内里也跟着摇晃, 雪昼几乎要站立不住。 小黑站起身来扶他,却被他劝了回去。 “你好好坐着, 不要打扰我发挥, 多谢。” 雪昼匆忙说完,抬手又是一剑, 凌厉的罡风拂过, 墙壁又破开一道口子。 讹兽又感觉痛了,他越痛就跑得越快, 到最后简直玩儿命似地狂奔。 小黑劝道:“雪昼, 他要是一直不放我们出去,这样砍到何时是尽头?或许到了他想去的地方,便会主动将我们放了, 你先好好冷静一下, 一定会有解决之法。” 雪昼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专注地搞起破坏。 为助小黑疗伤, 这段时日他灌输了不少灵力,眼下还不能将讹兽一击必杀,只能看准时机再行动。 讹兽不知带着他们跑了多少天,直跑得小黑晕头转向,吐不出任何东西,讹兽终于停了下来。 雪昼扶着内壁,听到讹兽和一个女人对话。 “君主……在哪里……他要的人……带来了。” “君主现在忙得很,哪有空见……怎么有藤种的味道,你一个兔子吃那玩意儿做什么?” “不是我……是……” “哦?这倒有意思, 对了,后院还有一个修士,叫什么星移,此人你可认识?” “不认识……你……皇宫……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催我,过几日我启程去皇都,这里可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将他们看好了,那小修士浑身是伤,不足为惧,你肚子里的可是大货。” 师星移? 觉察到熟悉的名字,雪昼的听感顿时敏锐起来。 他连忙从袖中取出卷轴,尝试着点香,和师星移联系。 没过多久,便听到师星移虚弱的声音响起:“……雪昼?” 当真是师星移! 雪昼心中一喜,刚要说话,就见小黑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警觉道:“雪昼,修士进入这里,不是会意识全无么,为什么他还能与你联系?” “他不是人,是妖,不会出事很正常,”雪昼用气音悄声说,“此事以后再和你解释。” 两人简单交谈一番,确认师星移现在只是被挟持,身上并无大碍,雪昼心里才算有了底。 师星移道:“我同天授宗的道友们一同进入后,并不知晓他们全都失去了记忆,或许是表现得太过正常,引起鬼族的注意,便被一个修为极高强的女鬼绑了过来,我待在这里已经许多天了,雪昼,你现在在哪里?” 雪昼说了自己的处境,又问道:“他们口中的君主是谁,你可知道?” “嗯,”师星移迅速道,“似乎是鬼族之主,但我从未见过这君主的模样,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在这里被关了好几天,除了那个女鬼,我从未见到过其他人。” “对了,这是一处偏僻破落的小院,前后左右都是森林,难以辨认方向。” 雪昼道:“等那女鬼走后,你能不能助我快速脱出?” 师星移十分配合:“只要我能做到……但我双手被缚,行动受限,如何能帮得上忙?” 雪昼思忖:“这倒不是难事,相族长曾说过,讹兽的弱点在眼睛,你我里应外合,只要法力充足,总有机会将他杀了。” 师星移立刻答应下来。 随后便是等待。 一天,两天……不知过去了多少天,在讹兽体内待了太久,雪昼早已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待许久听不到那女鬼的动静后,他便养精蓄锐,浅浅睡了一觉。 这一觉又不知睡了多久。 久到整个空间开始摇晃起来,他顿时惊醒坐起,感受着讹兽的状态。 讹兽躁动不已,喉间发出尖叫,似乎有人正在袭击他。 雪昼知晓师星移正在行动,他连忙聚精会神,将全身的灵力凝结于长弓,用力将其拉满。 三支箭矢合为其一,灵力之汹涌,周遭的空气也随之发生扭曲。 小黑惊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他实在猜不出雪昼和师星移能想出什么法子来破局,但就目前来看,似乎计划极简单,想硬碰硬杀出去? 下一秒,骤然爆发的灵力将小黑震得几欲晕倒。 他自认虽分走崔沅之一半法力,在下界流浪这些年也算没有对手,但此时雪昼突然暴起的威压让他冷汗涔涔,甚至膝盖发软想跪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雪昼实力恐怖,深不可测。 可雪昼离开青蘅山后,不是只在天授修行过么,怎么会在四年内进步如此飞快? 来不及再思考了,那支箭矢已经带着势不可挡的灵力一下射穿讹兽的肚皮! 就是现在,能不能一击必杀,就看外面的师星移了。 雪昼耐心等待着,不过几十息之间,讹兽顿时扑腾着干呕,将两人吐了出来。 此时他已经双目失明,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 死前,讹兽血红的双眼木呆呆地望着雪昼的方向,说道:“很快……你就是我们的一份子了。” 小黑上前踢了他的尸体一脚,问:“什么意思?快说!你现在可不能死,能不能说完了再咽气?” 讹兽弱弱地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是露出神秘的微笑,就像是故意和他对着干似的。 这时雪昼抽出一支流光箭矢,眼都不眨地刺入讹兽腹中,送他去见了阎王。 温热的血液溅出。 雪昼抽出手帕擦了擦被溅到的地方,说道:“这种小鬼谎话连篇,本来就做不得数。” 三人逃脱时,正值夜半。 雪昼扶着小黑走出,四下望去,发现他们正处在一片密林中。 这里是哪儿,离皇都又有多远? 他们被困在这里到底多久了? 一个又一个疑问接连钻出脑海,雪昼下意识抬头望天,观察月亮。 待看清楚后,顿时浑身僵住。 寂静的夜空中,只见一轮狭窄的峨眉月正高高垂挂在天幕,月朗星稀,连云都看不见一朵。 一时拿不准主意,只能看出大约是初三、初四的月相。 距满月还有约十天左右的时间。 时间居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也不知皇都那边的境况如何。 在昙华卷中的衔山君记忆全无,法力尚不尚在也未可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卫缙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且看现在的情况,游荡在附近的鬼族不在少数,想必卫缙身边更是危机重重。 要赶快回到皇都。 蓦地,雪昼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 宫中口谕,太子妃人选已定,为怀远大将军之女,婚期定在十日后。 从那时算起到现在,岂不是马上就要到十日之期?! 要赶快回到皇都! 一想到这里,雪昼强打起精神,疲惫的情绪顿时一扫而光,他连忙将小黑托付给师星移,语气飞快地说:“我现在要去皇宫,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恐怕不能和你们同行了,星移,劳你代我照顾好他。” 师星移点点头:“你放心去吧,我会的。” 小黑拧眉,对这个安排有些不满,但他不敢忤逆雪昼的意思,只得语带恳求地道:“雪昼,让我和你一起去,我身上的伤不会有事的。” 雪昼却没有心思和小黑再拉锯下去,他将浑身上下有用的东西都搜罗出来丢到男人怀里,二话不说就走了。 看那神情焦急得很。 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 小黑也不再装成重伤的模样,他当即和师星移拉开距离,脸色阴恻恻的,不知在想什么。 这副样子倒和那沉郁的景云君瞧上去别无二致了。 师星移上下扫了他几眼,看穿了他的想法:“怎么,难不成你想跟着他一起走?” 小黑语气不善:“和你有什么关系?” 师星移嗤笑:“雪昼急着回去救衔山君,他心心念念都是皇宫里那一位,我劝你不要去,否则也是自讨苦吃。” 小黑冷哼:“我去并不是要和卫缙争宠,这画卷里这么危险,我跟着他一起走,若是遇到什么事情还能帮上忙。” 师星移怜悯地瞥了他一眼:“你这样一片痴心,倘若他是个四处留情的性子也就罢了,说不定还会予你几分垂青,但恐怕现在的他并不领情。” 第83章 四处留情? 小黑:“脏东西是这个性格,雪昼绝对不可能和他成为一样的人。” 说罢,他似乎再懒得同师星移废话,两人就此分别,小黑追随雪昼而去。 - 太极殿前的日晷又走过一段黑夜,一个白天。 黄昏降临时,大婚典礼正式开始。 宫门内外到处都挂着名贵的绛纱灯,大街小巷被铺天盖地的红点燃,整座城陷入巨大而沸腾的声浪。 百姓将最繁华的长街围得水泄不通,气氛一片和乐,却不知皇宫内早已乱作一团。 宫中最高的楼阁之上,传来男男女女的尖叫。 “杀人了!殿下杀人了!” 宴席被掀翻,瓜果酒水洒了一地。 大臣与家眷的目光中纷纷露出惊恐,他们嗫嚅着退后,满脸恐惧地望向大殿上那个穿着婚服的太子。 卫缙双手沾满墨汁,红烛映衬之下,俊美的五官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妖邪意味。 他的表情看上去仍旧坦然自若。 这不是他杀的第一个,也不是第二个。 在雪昼消失的这段日子里,卫缙不断思考着他留下的提示,杀了许多个人。 不,说是人也不尽然,哪有人死后会化成一滩墨水呢? 先时,母后说话时的语气表情过于僵硬,这段时日反复念叨着九酝宴上定亲一事,说得卫缙心烦意乱。 后来,母后死了,但大家怎么不哭不闹,一切如往常一样进行? 难道这个婚,非成不可。 卫缙脚踩着尸体,看着殿上所有人都带着唯恐避之不及的表情如潮水般远离他,心绪微沉。 跑出去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挤做一团,有人被踩死了,噗哧一声变成墨水,溅了其他人一身。 卫缙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 难不成整座皇宫都由墨汁组成,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静静地观察着,看不出此时情绪是好是坏。 这时人群中忽有人喊:“这衣着……怎么是侧妃来了!” “侧妃快走啊,太子殿下疯了,千万不要上前!” 卫缙的目光逡巡至殿外时,桃花眼微微眯起,聚焦在一道身影之上。 那人穿着喜服,披着盖头,正穿越逆行的人潮,向他走来。 太子侧妃……卫缙翻遍记忆,发现自己不认得此号人物。 毕竟这大婚之夜唯有太子妃才能同皇家一起宴请宾客,至于侧妃,只由宫外抬入东宫,面都没资格露的。 晚风吹起红盖头一角,露出那人尖尖的下巴,饱满好看的红唇。 只看见这么一丁点儿,卫缙的目光便凝住。 无数人恐惧退却之中,唯有这位侧妃极力走向卫缙。 步伐飞快,坚定不移。 就像是奔着他来一般。 第77章 第77章 卫缙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人, 直至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只见这位太子侧妃向他飞奔而来,随手扯下盖头,露出漂亮的五官。 长长的墨发飞扬, 在空中荡起弧度。 果真是雪昼。 他这一路风尘仆仆,脸上未施粉黛, 但依旧让人挪不开眼。 卫缙视线下移, 望向雪昼身上繁复的婚服。 那是新娘才会穿的,火红张扬的颜色。 女子吉服的制式与男子大不相同, 掐腰处明显勾勒出雪昼纤瘦单薄的腰身, 领口也更低些,能看到大片白皙的锁骨。 ……好看。 雪昼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 于偌大的前殿中拾级而上, 不过转瞬间便飘到他身前。 卫缙喉结滚动,刚要说话,雪昼的目光却穿过他, 径直看向他背后。 “衔山君小心!” 少年反应极快, 单手桎梏住探向卫缙后背的鬼手,向旁一拧。 身后传来女人的痛叫, 卫缙转向背后,只见这女人头上也同样蒙着盖头,身着墨绿色的太子妃制服。 这皇宫中还真是卧虎藏龙。 见偷袭不成,她用力挥开雪昼的手,逃走了。 雪昼当即凝神去追。 但,或许是这吉服太过复杂沉重,还没走上两步,便被两侧垂下的红披帛绊了一下。 只听扑通一声,眼前景象倒置。 整个人正巧摔在卫缙脚边。 左肩撞到地板上, 雪昼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身上的吉服也弄脏了。 真是个狼狈的孩子。 卫缙弯下腰,一手穿过少年的腰,将他扶坐起来,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肩头:“雪昼,疼不疼?” 雪昼:“。” 他连忙扯开披帛,胡乱团了团扔到一旁,慌张从地上爬起来,道:“我去追人!” 说罢,他圈出一个法诀给卫缙套了层用作保护的罩子,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层保护结界限制了卫缙的行动,他的视线紧紧黏在雪昼的背影,直到看不见那抹红色的身影,嘈杂的吵闹声才再次清晰。 “妈呀,侧妃追杀太子妃了!救命啊!” “太子妃刺杀太子殿下了!来人啊!” 大殿十分混乱。 卫缙望着这荒诞的场景,只觉这一阵阵喧哗吵得人头疼,不由捏了捏眉心。 一闭上眼,就是雪昼身穿婚服、逆着人潮向他奔来的样子。 女子的妆裙意外地剪裁得体,但可惜颜色只是大红,若是换上太子正妃那身绿色的,说不定会更好看。 再睁开眼时,卫缙都觉得自己有点儿不正常了。 在这种场合之下,他竟还有心思考虑这些东西。 不过,雪昼情急之下口中喊出的衔山君,是谁? 这个称呼还是第一次听到。 难不成,他和这个衔山君长得很像? 卫缙思索着,余光瞟到大殿上的臣子家眷们已经跑得七七八八,四周渐渐变得安静。 他暗自想着有关衔山君的事,这时一个黑衣男人从殿外踏了进来,出现在他眼前。 不怪卫缙注意到他,只因这男人与雪昼梳着一模一样的发,就是想忽视也难。 他的肌肤苍白得像不见天日的厉鬼,狐狸眼,眼下带着一点浅浅的疤,看向自己的眼神很不客气。 卫缙确信自己对他的长相毫无印象,记忆中也从未有过此人。 但这男人对他的敌意却不是假的,为什么? 那人走上前来,待瞧清楚卫缙的模样后,先是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大声嘲笑道:“没想到你居然成了一个毛头小子,若是崔沅之那个脏东西见到了,一定会同我一样笑话你!” 他说着卫缙听不懂的话,眼中嘲讽之意显而易见。 本以为这少年卫缙会恼羞成怒,谁知他却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地站在雪昼设下的透明结界里,冷眼看着自己。 小黑顿觉不对劲。 片刻后,便见卫缙冷声道:“一段时日未见,你倒还是一样的不长记性。” 听到这句话,小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什么情况。 雪昼不是说人族进了这画卷之后,会记忆全无、整个人融入到这个世界中吗? 怎么看卫缙这样子,像是没失忆一般? 小黑心里顿时有点儿没底。 他还记得在皇都时被卫缙打得伤痕累累的样子,至于后来,若不是卫缙,他也不会被祁徵囚了如此之久。 他是惹不起卫缙的。 想到这,小黑又试探般地道:“你,都记得?” “记得什么?” 卫缙看着他的眼神冰冷而深邃,尽管面容更年轻了,但气场不减分毫,语气更是一如既往地叫人难以捉摸。 只听他道:“你想让我记得自己是卫缙,还是衔山君?” 此言一出,小黑大惊失色。 他连连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卫缙果真记得! 他当即偏过头,嫌恶地远离。 若是记忆都恢复了,那离恢复法力还会远吗? 小黑没忘记自己是追寻雪昼而来的,多说多错,若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赶紧绕着卫缙走开了。 倘若他再多上前查探一番,便能看出卫缙被圈在一个完全走不出的结界里。 若是恢复记忆的衔山君,是绝无可能站在这里被动接受别人保护的。 卫缙垂下眼眸,睫羽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他微微勾起唇,想道,自己的猜测果真是对的。 他还有另一层身份。 衔山君,对吧? 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记忆深处忽地闪过一些难以捕捉的画面。 卫缙下意识捂住额头,只觉一阵阵耳鸣响起,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不清。 - 雪昼扯下婚服上缀着丁零当啷的装饰,耳边掠过呼啸的风声。 月色之下,远远望去,宫内众人只能瞧见太子侧妃边脱衣服边追着正妃打。 两人从地上斗到房梁之上,大风刮过,衣袂猎猎作响。 第84章 凝练至极的剑气向雪昼面门刺来,速度之快几乎要撕裂空气,马上便要击中眉心。 雪昼连忙侧身躲开,那剑气所经之处,房檐砖瓦顿时化为碎石瓦砾,哗啦啦伴着尘土一齐掉下去。 少年快速结印,十指翻飞间带起一片金色的流光箭。霎时间,女鬼周身的箭矢骤然翻滚、凝聚,化作箭羽倾泻而下。 拼不过百来余回合,女鬼便招架不住,被雪昼抵在房脊上,整个人动弹不得。 雪昼刚要动手了结她,便听女鬼道:“你竟然从讹兽那里逃脱了?” 雪昼微怔。 他戒备地看着女鬼:“你从未见过我,怎知我被讹兽掳走之事?” 女人说:“讹兽将你带走时,我虽看不到你的模样,却可以感应到。尽管我们鬼族有不同的族群,但彼此的气息都十分熟悉,只要你是鬼族,便可以轻易被我认出。” “你胡说!” 雪昼当即否认:“我并非鬼族,也不会相信你说的那些毫无证据的话。” 女鬼翻了个白眼:“我还能骗你吗?你现在的确灵力充沛,流着和鬼族不同的血液,但很快,你就会变成我们的同伴,毕竟我们之间已经有感应了。” 雪昼将箭刃扎进女子体内,当即就要结束她的生命。 女鬼大喊:“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不等鬼把话说完?这么着急干什么?” 她似乎很怕死,冰冷苍白的手瞬间抓住雪昼的手腕,语速飞快道:“难道你自己感觉不到吗?不信你自己看看,这里是不是有我们鬼族的印记?” 雪昼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只见左手小臂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图案,深绿色的,像什么植被根茎的样子。 “这是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女鬼连连解释:“别血口喷鬼啊,我是毒斑族,你这明显是藤纹,和我都不是同一类,我怎么可能对你下这种东西!” 雪昼捕捉到她话里的信息。 “你是说,这东西是鬼族给我下的?何时下的?” 女鬼答:“我怎么知道,看你这纹理,想必种下的时间也很久了。” 说到这里,她又诡谲地笑起来,轻飘飘地说:“马上就能收获了。” 雪昼抵住她的命门,威胁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你会死得很难受。” “好吧,好吧,不过,我告诉你又能如何?”女鬼说,“数百年来,我们鬼族头一遭来到人间,想必你们还不知道我们的数量有多庞大,实力有多可怖!我们鬼族有三百多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每一个部落都长着不同的模样。” 她细长的指尖点了点雪昼的手腕。 “这是血牝藤一族特有的纹样,体内有此藤者,最终都会诱发兽性本能,识海被欲念吞噬,如坠幻境,见心仪之人幻影,每日只知生儿育女,身体也会发生改变……” 她每说一个词,雪昼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最终变成只知男女欢爱,为鬼族育下后代的生育器皿。” 女鬼又看了看雪昼平坦的小腹,面露怜惜之情。 “被种下血牝藤的育母是族内地位最低下的工具,人人都可以驭使、欺负。” “期待我们鬼族全军压境、抵达人间那一天,你不会被他们抓去做血牝藤族的奴隶,哈哈哈哈——” 雪昼指尖颤抖,攥紧手心的箭柄,对着女鬼的心口扎了下去。 第78章 女鬼眉头紧皱, 看着自己的胸口鲜血如注,不由浑身颤抖起来。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虚弱地抬起眼望着雪昼, 嘴巴微张。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朦胧望去, 只觉得眼前少年的脸看上去既像男、又像女。 雪昼面露愠色。 他道:“别以为你说什么我就会信……这世上根本不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存在。” 什么生育器皿, 男欢女爱……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好处? 女鬼气喘不匀, 剧烈咳嗽着说:“藤鬼一族大都无法繁衍后代……他们对绵延子嗣一事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若不采取这种手段,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他们孕育子女……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雪昼冷冷地说:“你们使用这种阴邪手段背地里暗算别人,真是不知廉耻!” 女鬼瞥他一眼。 这句话简直毫无攻击力。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 雪昼便觉手臂上的藤纹传来阵阵灼烧之感。 女鬼没了生息。 和绘卷里的人不一样, 她死后并未化作一滩墨水,因雪昼的箭矢之上附了驱鬼的法诀,尸体当即烟消云散, 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藤纹越来越烫, 雪昼忍不住用指腹搓了搓,白皙的皮肤一片通红。 渐渐的, 这种热烫逐渐变为刺痛,顺着血流的方向涌遍四肢百骸,几乎要烧穿经脉。 与往常那种渴求交丨合的感受并不相同,身体除了痛,只有痛。 雪昼衣衫被冷汗浸湿,摇晃着自房檐落到地面上。 他像丢了魂似的,魔怔地盯着手腕上一条条绿色的荆棘纹理看。 到底是不是骗他的……那女鬼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若是故意编来哄骗他的,为什么讹兽死前也这样对他暗示? 雪昼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 他倚在地上不住蜷缩,灵力在体内乱窜不听使唤。 也不知保护衔山君的结界是否还在运转。 衔山君…… 这样想着, 疲惫的身体开始失去意识。 为了早些见到卫缙,他不眠不休、日夜兼程赶来皇都,又趁机打晕了送入宫中的新娘,坐在喜轿中才混了进来。 一路奔波,身体已经很累,如今又使不出力气……衔山君。 心里念叨着这三个字,雪昼逼迫自己睁开眼睛。 现在还不能倒下。 他若晕倒在这里,卫缙该怎么办? 他要去保护他。 雪昼双拳紧握,半跪在地上,强撑着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循着记忆中寻去,远远地,便看到几名小侍脚步匆忙向这里移动。 雪昼不想引人注目,便后退着躲开。 但那些人显然行动更快,她们走到雪昼面前,嘴里念叨着什么,一左一右扶上雪昼的手臂。 “吉时已经到了,太子妃呢?” “快送太子妃入洞房,若是陛下问责,我们都要掉脑袋的。” 这时一个人惊讶地说:“不不不,咱们找错了人,这位是侧妃,不是太子妃。” 雪昼尝试着使力挣脱,但这些人宛若一堵堵铜墙铁壁,严严实实将他围了起来。 她们好似没有意识,只是按照固定的程序重复着那几句话。 “吉时已经到了,太子妃呢?” “快送太子妃入洞房,若是陛下问责可如何是好?” “别管她是侧妃还是正妃了,我们先交差,不然可是要掉脑袋的。” 一行人挟持着雪昼向东宫而去。 此时雪昼尚不知卫缙早已尝试着破坏这个小世界。 他不想再生出旁的变故,便尝试着低声和小侍们沟通,放弃使用法力。 谁知她们根本就不听他的话。 不仅不听,还将他当成一个没知觉的物件。 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没仔细检查,便将他拉到一处火红喜庆的寝殿之中,丢入屏风后的浴桶。 雪昼呛了好几口水,花瓣味儿的,但尝不出什么具体是哪种花。 那些人上手就是一顿胡乱的搓洗,随后将雪昼从水中捞出,为他换上墨绿色的喜服,拉到案前梳洗打扮。 这下他倒像个太子妃的模样了。 眼见着脂粉就要抹到脸上,雪昼露出抵触的情绪,他只是轻轻用手一挥,体内的灵力暴动,瞬间将拿着胭脂的小侍拍出数步之外。 那小侍口吐鲜血,昏了过去。 雪昼陡然僵住。 其余小侍只是面露惊恐,手下动作依然不停,动手为他妆点着。 雪昼再也不敢动了。 他闭上眼睛,开始默念经法,调动体内能力运转一大一小周天,尝试压制灼烧感。 再睁开眼时,只能望见通红一片,什么都瞧不清楚。 这是又盖上了盖头。 雪昼被小侍们引着坐在桌前,耳边传来门扉吱呀响动的声音,有人快步走到他身边。 雪昼屏息凝神,心提到嗓子眼。 那人扯起嗓门,拍了拍手道:“来啊,给太子妃把要用的东西都呈上来!” 紧接着,雪昼听到鸡叫的声音。 怕听错了,他还确认了一遍。 ……确实是鸡叫无疑。 喜婆走到他面前,开始说起吉祥话。 “大卫皇室子嗣一向单薄,是以陛下十分注重殿下的婚姻大事,太子妃,祝您与殿下鸾凤和鸣,早生贵子。” 说罢,大殿安静下来,一时只能听到公鸡母鸡对叫的声音。 第85章 雪昼似乎觉得自己恢复了点力气,他抬手想掀起盖头,一只手按住他。 小侍在他耳边提醒道:“太子妃……该赏了。” 雪昼:“嗯?” 他现在浑身上下除了颈上的玉吊坠,哪里还有值钱的东西?早就在洗澡时被侍女们扒掉了! 但玉吊坠那么珍贵,他是不可能送出去的。 雪昼就装自己没听见。 再说他又不是什么正经新娘,给这些做什么。 “咯咯,咯咯!” 不知道鸡叫了多少声,那喜婆终于是坐不住了,再不耽误功夫,开始走起接下来的流程。 雪昼掀开盖头一角,就见她指挥着身后的人往床上撒着什么东西。 嘴里念叨着:“撒帐东,牡丹花开并蒂红; 撒帐西,鸳鸯交颈永不离; 撒帐中,早生贵子坐华宫!” 一碗汤圆递到他面前。 喜婆笑眯眯道:“太子妃,请食用吧。” 雪昼看了眼,那碗里只有一个圆滚滚的白汤圆,看不出什么陷的。 希望不是花生的,他不喜欢。 无数双眼睛盯着雪昼,众人见他没反应,当即上手喂他吃了起来。 雪昼咬了一半,果然是花生馅的! 也不知道放了多少糖,总归甜得很,甜到牙疼。 另一半却是再也不让他吃了,喜婆眼疾手快接走那只碗,干脆利落将剩下的小半个汤圆倒入一口小坛中。 雪昼没忍住问:“你做什么?” 喜婆将小坛子放到床底下,满脸期盼地说:“太子妃定要记得,十五日后才能和太子殿下一同取出这坛子。” 十五日? 雪昼皱了皱眉:“现在已经快要五月了。” 五月的天很热,这半个汤圆在床底放着,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坏掉。 喜婆丢给他一个你不懂的眼神,解释道:“太子妃有所不知,要的就是天热,天热才会生虫,这十五日过去,生的小虫越多,就代表您和殿下生得越多。” ……雪昼浑身一阵恶寒。 方才那女鬼折磨他的身体不说,这喜婆还要折磨他的精神。 真恶心。 紧接着,喜婆一手提着一只公鸡,一手提着一只母鸡,将它们放在床边,嘱咐起来。 “待会儿殿下来了,太子妃定要和殿下一同将它们放入床底。” 雪昼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自然是看哪只先跑出来,若是公鸡,就代表您头胎是个儿子,若是母鸡……” 雪昼:“……” 喜婆把鸡放下,又往他腿上放了一个檀木盒。 “趁殿下还没来,太子妃先打开看看为好。” 雪昼已料定这盒子里必定是和生子有关的东西,便一动没动。 可惜由不得他,小侍见他没有动作,便主动上前为他代劳。 盒子开了,里面躺着一对又一对的瓷质小人,他们赤身裸体,摆出各种交丨欢的姿势,极为生动。 雪昼连忙移开眼。 先前在皇都时,他也不是没买过类似的书籍,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直白的小摆件。 难以想象,人间的新娘婚前都要忍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喜婆见他害羞,当即捂嘴一笑:“太子妃还是多看看为好,今夜就要派上用场了,提早学一学,也能更好地服侍殿下。” 雪昼左耳进右耳出。 随后两名小侍扶着他回到床榻之上,掀开珠帘时,床上悬挂着的一串串八角铃铛发出好听的声响。 盖头重新遮住脸,随后是等待。 喜婆见万事大吉,便领着小侍们出门等候太子去了。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能依稀听到她们的谈话。 “太子妃看上去不大情愿的样子,不会逃跑吧?” “不会,寝殿的门只有这几扇,我们守好了就不会有事。” “那床上的铃铛你们只当是为了好看吗?” “那是防止新娘子逃跑的,待到半夜圆房时,只要太子妃想逃跑,殿下便能听到铃响。” “……”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听不见交谈声。 众人齐道:“拜见太子殿下。” 殿门开合,有人进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 雪昼下意识抓紧身侧的裙子,凝神听着。 气流波动,铃铛发出轻微的摇晃。 有杀气。 感觉到那阵杀意直扑自己面门,雪昼强行调转灵力,拿起长弓便起身迎战。 “呛啷——!” 是剑刃劈砍在弓柄上的声音。 雪昼抵住这一击,还不待他有所反应,接二连三的攻击便袭向他。 两人在床前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 角落里的公鸡和母鸡受了惊,不住地扑腾,发出乱叫。 门外,小侍们偷偷笑着打趣。 “公鸡母鸡都跑出来叫了,看来太子妃这一胎是龙凤!” 门内,剑尖锐意陡增,挑破了雪昼的盖头。 两人形成对峙之势。 乍然暴露在强光之下,雪昼的眼睛眯了眯。 望见卫缙那张冷肃的脸,不由停下手中反击的动作。 “……卫缙?” 长剑抵在雪昼白皙的颈边,卫缙的手腕也被弓弦死死勒住,动弹不得。 两人一齐愣住。 第79章 怪不得方才交手时, 雪昼总觉得对方的招式路数与自己出奇的一致。 因两人都使不出灵力,打了半天也难分胜负,若不是打了照面, 恐怕还要一直斗下去呢。 原来是衔山君。 雪昼长舒一口气,作势要将弓收回。 谁知卫缙却倏然松开手将那柄剑扔了, 两手卡在弓弦处, 就着这个姿势步步向他逼近。 雪昼吓了一跳,心里惦记着怕弦勒伤卫缙的手, 只得后退着拉开两人的距离。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你退我进, 直至雪昼的脚撞上床角,被迫跌坐在床榻上。 但就这样, 卫缙也不曾松开。 他弯着腰, 目光灼灼在雪昼脸上流连,一点点凑上来。 距离之近,若不是两人还隔着一张长弓, 几乎就要亲上了。 “雪昼?” 卫缙的语气带着点疑惑和不确定。 他的眼神中翻滚着复杂的情绪, 视线一点点描摹着雪昼的轮廓。 “……” 雪昼的长发尽数盘起,露出白皙纤细的颈项, 宽袖广身的深青色衣袍松散,依稀能看到胸前绣着的翟鸟纹饰。 弓箭被收起,卫缙被缚的双手获得自由。 他端详着雪昼的模样,像是在思考,半晌没说出话来。 雪昼这时却主动抓住卫缙领口的衣服,将他拉向自己,两人一齐倒在榻上,发丝纠缠在一起。 床檐垂挂的铃铛相互撞击,发出似流水一般的清响。 卫缙的下巴蹭在少年的发顶, 有些酥痒。感到雪昼的脸颊贴在自己胸膛,传来他闷闷的声音。 “方才幸好是你,万幸万幸。” 麝香的味道,很熟悉。 不知为何,今夜格外好闻,格外让人上瘾。 抱着卫缙,身体也感觉没那么痛了,好舒服。 雪昼渐渐收紧双臂,环住卫缙的腰。 眼前是一片大红色,能瞧见银丝线绣出鸳鸯的花纹,卫缙脑中持续传来隐隐的钝痛。 眼前也催生出幻象,一时之间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他一手拆下雪昼的发钗,指尖勾起一缕墨发,绕着打圈玩儿。 状似无意地问:“雪昼,这几天你不在,去哪儿了?你可还记得我们有约。” 此事真是说来话长,雪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便说道:“我……遇到一些熟悉的朋友,便耽搁了。” 他不擅长撒谎,说起此事时,悄悄揪紧了卫缙的衣服,语气也不自然。 卫缙微笑:“熟悉的朋友?” 那个今夜突然现身的黑衣人? 有多熟悉?熟悉到一起消失了那么多天,整个皇都都被他翻遍了,依旧没找到雪昼的踪迹。 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打听不到一点消息。 是不是忘记了皇宫里还有个人在等他? 他知不知道,若今夜再不出现,自己可就要做些大动作了。 各种想法在卫缙心中交织。 但他只是攥紧手中的发丝,用下巴蹭了蹭雪昼的额头,用亲昵的语气说。 “原来如此,还以为雪昼哥哥不要我了,害得我好担心。” “你们一起去哪儿了?连说都不与我说一声,不告而别可不是好习惯。” 大红的喜烛照着两人,光晕之下,雪昼的肌肤也泛着淡淡的粉色。 他已经无心听卫缙具体说了些什么,龙涎香包裹着他,如饮鸩止渴一般,正在压制着体内的灼热感。 卫缙摸了摸少年的发,轻声笑:“好闻吗?” 第86章 ……被发现了。 雪昼顿住。 若是过去的卫缙,大约只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拆穿。 但失忆的卫缙可不会给他回避的机会。 他张开唇,正要说着什么,身后不远处的铃铛突然疯狂摇晃起来。 紧接着,一只公鸡展开翅膀,不合时宜地蹦了上来,在他们身边打着转儿。 “咯咯!” 它这么一动,那母鸡也跟着扑腾起来,两鸡叫得此起彼伏,婚房顿时变得异常吵闹。 “……” 两人这才回想起来,他们正在卫缙的婚房中。 卫缙唇角勾起的弧度缓缓放平,他坐起身来,在雪昼震撼的目光中,一只手握住大公鸡的后颈,将它扔了下去。 还是第一次见到衔山君捉鸡呢…… 等等。 雪昼想起来点什么,突然推开身上的卫缙,睁大杏眼,用略带质问且颤抖的语气道:“你方才,是来和太子妃洞房的?” 这怎么行。 好在今夜是他顶替了新娘,若是新娘子不是他,那岂不是会出大事。 雪昼暗自生起气来。 衔山君是失忆了,可是他还没失忆呢,他记得衔山君明明说自己有喜欢的人。 有喜欢的人了,怎么能和别人成亲! 少年尚未觉出这话醋意横生,恼怒的模样十分生动,卫缙叫他横跨在自己身上,眉毛微微一挑,露出笑来。 他双手顺势托住雪昼的腰:“雪昼忘了,我可是带着剑杀进来的。” 今夜对整个皇宫乃至整个皇都来说是成亲,是喜事。 卫缙却不这么认为。 别说是什么太子妃了,皇后他都照杀不误,区区一个太子妃又算什么? “哦……” 的确如此。 雪昼一拍脑袋,这才发现自己着急了。 压在卫缙身上的他有些心虚,当即作势要爬下来,坐到喜床角落里。 这里到处铺着花生桂圆,躺着并不舒服。 卫缙拦住他的动作,接着反问:“雪昼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婚房里?” 雪昼大窘,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只是将自己手臂上的藤纹作了隐瞒。 卫缙静静听着,又添了一句解释。 “这亲并非我想结,那位太子妃我也是今日才见到第一面,你不在的这些天里,整个皇宫都在按部就班地筹备着太子大婚,我便是有心想阻拦也无计可施。雪昼,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似乎已经察觉到这里不对劲了。 雪昼想,当然要成亲了。他们现在就在九酝宴太子成亲图中,太子大婚,是最最重要的事。 但大婚之后呢?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确定。 今夜是什么月相来着? 雪昼从他身上翻下来,打算去窗牖边看看。 但才不过离开卫缙一点点的距离,体内的灼烧感又强烈起来。 这下就连雪昼也不甚明白了。 卫缙身上究竟有什么奇怪的仙力,竟然可以缓解他的疼痛。 不仅如此,往常病症发作之时,只要卫缙在场,情况总能变得好控制一些。 但若是徒留雪昼自己一个人,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纾解出来的。 小臂上的刺痛提醒着雪昼,叫他不得不老老实实重新贴上卫缙:“我们去看看月亮。” 卫缙微挑着眉,不置可否。 地上的公鸡奄奄一息,母鸡似乎也跟着蔫巴了不少。 两人绕过这一串动物,走到窗前,伸手推开户牖。 吱呀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寝殿中略有些刺耳。 雪昼看到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无数个人。 他还怕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没看错,就是人。 宫中的女侍,太监,一个接一个,紧密排列在窗外,一排接一排,一眼望不到边际。 他们有些面无表情,有些双眼放光,有些则露出侧耳倾听的样子,无一例外地守在窗边和殿外,满是希冀与热情地将整座寝殿包围了起来。 雪昼顿觉头皮发麻。 他吓得连连后退几步,跌入卫缙怀里。 后者将他扶稳站好,只听窗下最近的宫女兴奋道:“殿下,太子妃,可有什么要吩咐?” “旁的事我们来做就好,今夜是洞房之夜,太子殿下定不能冷落了太子妃才是。” “陛下有令,太子与太子妃不得外出,请殿下与太子妃安寝。” “陛下说了,殿下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咱们大卫开枝散叶,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们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像是看不到雪昼苍白的脸色。 卫缙啪地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吵嚷的声音。 户牖关合的那一瞬间,外面倏然安静了。 全世界又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人一般。 现在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出这座皇宫不对劲。 雪昼在心里开始想着怎么解释能让卫缙好接受一点,毕竟以他现在的情况来看,估计还会以为自己是在宫中长大的真太子呢。 他摸了摸快速跳动的心脏,边平复着情绪边思索着说辞。 熟料卫缙早就习惯了这些如提线木偶一般的小侍。 他走到桌前,将那个半张着的檀木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瓷摆件,取出来放在手心把玩。 雪昼的身体又开始难受了。 他悄悄挪到卫缙身边,绞尽脑汁地想和他产生身体接触。 对了,小世界里的卫缙喜欢与他拉手。 思及此,雪昼径直抖了抖袖子,牵起卫缙的手,与他紧紧交握。 果然,这样握着就好受多了。 卫缙捏着小摆件的动作停滞下来,他垂眸,桃花眼中微微透出一点儿惊讶。 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对雪昼道:“外面那些人真可怕。” 仍旧是淡淡的语气,听上去没有半分恐惧之感。 但卫缙似乎天生就能将一切事情说得理所当然。 他摩挲着手里那件两人紧紧交缠的瓷摆件,不紧不慢地说:“雪昼哥哥,你可要保护我啊。” 第80章 保护, 当然要保护! 且不说他们现在如同连体婴一般密不可分,单看眼下这情况,雪昼就绝不可能再同他分开。 “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雪昼认真地说。 卫缙顺手将手里的东西丢到一旁, 看也不看:“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再像先前那样不辞而别了, 从现在开始, 我要一直跟着雪昼,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说罢, 他抱住雪昼, 亲昵地蹭着雪昼的脸颊。 好好好,怎么会不好。 雪昼对这样的卫缙说不出一句重话。 在卫缙完全意识到这是个虚假的世界前, 他要把他快些带出去。外面还有许多关心他们的人还在等着他们呢。 雪昼牵着卫缙走到寝殿屏风后转了一圈儿, 在浴桶旁边的晾架上找到了自己被扒下来的衣服。 翻出沉甸甸的钱袋和锦囊,雪昼单手检查了一番,幸好卷轴与崔沅之给他的那面镜子都在, 还有在休介之地求来的下下签也没丢。 是时候和外面联系一下了。 雪昼取出一支檀香,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点燃,随后他将卷轴放在桌案上, 静静等着对面的答复。 “雪昼?” 裴经业不确定的声音传来。 雪昼连忙将手松开,和卫缙稍稍分开距离。 卫缙注意到这个小动作,眉峰压低,又重新寻到他的手,牢牢握住。 雪昼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试着将手抽回,但怎么都抽不回来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 你的师弟还在看着呢,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雪昼眨了眨眼,小声说:“先放开我。” 但, 任凭他如何使眼色,卫缙都铁了心地不放手,就像没看到雪昼的暗示一般,只是静静站在那,一双眼不住地打量这个可以显示人像的卷轴。 裴经业很快就注意到雪昼身边站着的人,只见他面露喜色:“大师兄?!你和雪昼终于见面了,欸,不对,雪昼,大师兄怎么——” 怎么看着这么年轻? 很快,裴经业又发现了另外一个华点。 “雪昼,你这身衣服怎么看上去和平时穿的不一样?发型也是,不是,你怎么和大师兄穿得好像要去成亲似的。” 伴随着他的疑问,越来越多天授宗弟子围了上来。 雪昼这才发现自己忘记换衣服了。 但现在离不开卫缙,也没有办法将他支开,只道:“此事后面我再同你单独解释,蕴和君呢,他在不在?外面的大家都怎样了?” 但裴经业还是很难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 尤其是大师兄,现在这个大师兄和少时记忆中的他实在太像了。 难不成进入画卷的人都会显年轻几岁? 第87章 正事要紧,裴经业强迫自己收心,简单和雪昼交换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卫缙面无表情地听着。 裴经业似乎对讹兽的死很不能接受:“咱们先前说好的皇室补贴那事儿,现在已经在整个宫海郡推行开来了,陛下觉得效果不错,还要支持此法在整个大卫推行呢。眼下讹兽死了,那这些平民百姓去囤守灵散又有什么用?” 话虽不能这么说,但这确实是个问题。 雪昼沉吟道:“这个东西有总比没有好,也不会只有对付讹兽才需用到此物,不如我们可以和郡守那边商量一下,将守灵散换成别的护身保命的东西。” 裴经业表示也只能这样了。 没过多久,卫缙又看到画面中出现了另外几个面容俊美的男人。 雪昼对其中一人殷勤得很,左一个蕴和君右一个蕴和君地叫着,还问了许多他听不懂的问题。 其余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 他们口中热情地喊着大师兄、衔山君。 嘶,头又开始痛了。 卫缙抬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这之中,唯有一个雪衣男人面色不善地望着自己。 但他也只是冷冷瞥了卫缙一眼,便柔声对雪昼道:“这几日宫海郡并不太平,不少百姓说在夜里撞见了鬼族大军出现在城郊附近,我们一直忙于排查,嫌少能有机会和你联系,雪昼,你在那边过得如何?” 雪昼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什么鬼族大军,难道是和休介之地一样的情况?” 裴经业摇摇头:“完全不同,休介之地那等低阶尸鬼只胜在数量多,实际却空有一身力气,毫无法力,和这种训练有素的军队无法相提并论。” 雪昼细细回想一番,又道:“先前在皇都时,似乎有提到过那则预言。”依稀记得大概是‘明年夏、卫必亡’这样的字眼。 细细算来,距离夏天来临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裴经业:“目下也只是宫海郡和河佛安有此异象,我们几宗联合上报朝廷,前几日得到回信,说是已经发兵来援,但我想,若是大师兄在的话,情况可能要好一些。” 他悄悄瞥了一眼卫缙。 崔沅之这时却突兀地插了一句:“雪昼,各位,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失陪了。” 雪昼同他对视一眼,发觉崔沅之眼中透着深深的疲惫,布满了红血丝。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剩下的人一个两个地都开始给崔沅之说好话:“最近景云君实在是太忙了,河佛安郡雨夜遇鬼军一事都是青蘅宗在跟进,景云君还想方设法地同各妖族联系,希望能帮到你们这些被困在昙华卷中的人,已经连续几天几夜不曾合眼。” 就连往常一致对外的天授宗弟子也纷纷点头。 裴经业说道:“景云君的确是辛苦了,雪昼,我听说他还因自己不能亲自帮你而自责,辗转数次叫了帮手去昙华卷中寻你,你可有遇到?” 什么帮手?除了师星移可是一个没见,总不能说的是小黑吧? 雪昼摇摇头。 “不要紧,”裴经业说道,“对了,你在卷中可有见到三师弟?他现在怎么样,和你们汇合了吗?” 雪昼如实相告。 裴经业皱起眉,安慰道:“没关系,有景云君帮助,想必我们很快就能相见了。” 通讯结束了。 雪昼不会傻到乖乖坐在这里等崔沅之的援兵来救,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画眼,晚一天出去就是多一天的变数。 不过现在嘛…… 他指了指那张偌大的婚床:“要睡吗?” “雪昼可睡得着?” 卫缙定睛看着他:“我的时间都是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雪昼毫无困意,只要一想到外面有数不清的人正守着这座寝殿,瞌睡虫便全飞了。 不如趁这个时间将皇宫翻找一番,九酝宴太子娶亲图的画眼说不定就在这皇都之中。 雪昼指了指殿门:“这里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翻出去?若是走正门,我们肯定会被她们拦住。” 卫缙思忖道:“后面有几扇小窗,我来带雪昼出去。” 他拉着雪昼走到角落里的一扇窗前停下,先是利落地翻出,轻轻落地。 随后转过身来向殿内的雪昼伸出手:“来。” 雪昼将手递给他,上半身探出去,将自己交给他。 才刚刚落地,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 “来人啊,太子妃和殿下逃出来了!” 杂乱无序的脚步声响起,小侍们提着灯匆匆赶来,将卫缙和雪昼团团围住。 雪昼抓紧卫缙的衣服,就听他道:“都退下,我要带太子妃去见父皇。” “殿下,您夜半见陛下所为何事?若有什么要紧的事,奴可以替殿下走一趟。” 卫缙提高声调,冷声道:“不想死就给我让开。” 见他态度坚决,前排几名小侍犹豫地让开路。 卫缙抓住机会,拉起雪昼的手就道:“跑!” 趁着大家没反应过来的功夫,他们飞速且强势地拨开人群,向东宫外逃去。 小侍们很快便发现这两人的方向不太对,火速追了上来。 雪昼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行走速度像疯了一般,不过转瞬便又出现在眼前。 他们见雪昼和卫缙近在咫尺,不敢扒拉卫缙,便全都将手伸向他这个太子妃。 反正一个走不了另一个也跑不成,总得抓住一个。 卫缙眼神一凛,刚要将雪昼护在怀中,却见他不知从哪抄出一只长弓,对着那个死抓不放的小侍便敲了过去。 浓墨四溅,那小侍死在拥挤的人群中。 现场变得更加吵闹了。 糟糕,居然当着卫缙的面杀人了。 他若是发现自己身边被一群非人的东西包围…… 雪昼下意识看向卫缙,却看到对方的眼睛亮了亮。 “雪昼,好厉害。” 这五个字莫名给了雪昼很大的勇气,他将卫缙拉到自己身后:“你来带路,我来善后。” “好!” 小侍们层出不穷、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动作也逐渐变得烦躁粗暴,但都被雪昼一个一个打了回去。 因有他从旁保护,卫缙的头发丝都没让这些人碰到一点。 卫缙不停观察着雪昼的动作,见他拉弓射箭,箭光细密如雨,璀璨如星河倒卷,硬生生将人群切割、洞穿、驱散! 整座东宫在漆黑的皇宫中发出一瞬间的巨大亮光。 人群内发出密集的“嗤嗤”声。那些扑来的小侍更是如同泡沫般瞬间湮灭,被这狂暴的箭雨撕裂得千疮百孔。 卫缙被雪昼紧紧护着,两人肌肤相贴,被蹭过的皮肤持续发烫。 风在他们耳边呼啸而过,还能闻到雪昼身上清甜的气息。 两个少年将连天的哀嚎丢在身后,拉着手快步在宫中跑了起来。 雪昼的发钗跑掉了,头发松散下来,披在肩上,已经来不及去捡。 他生出一种新奇感。 天上的峨眉月还是细细弯弯一轮,光色浅淡,更显前路黑漆漆的。 夜间的温度很冷,唯有卫缙的手在发烫。他们到底要跑去哪里?不知道。 卫缙紧紧抓着雪昼,这就是浮夸怪诞的九酝宴太子娶亲图中,唯一的真实。 不知不觉,前面已经没有了路。 他们这才停下来,彼此喘息交错,身侧是一扇巨大宫门。 卫缙只瞧了一眼,就说:“这是皇帝休息的地方。” 雪昼尚还没觉出他口中的称呼已经发生变化,只是心有余悸地向后看了一眼。 “他们不会再跟来了吧。” 卫缙:“说不准。” 雪昼靠在红墙边,简单打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头发,想到现在没有镜子可以照,只好拿出崔沅之给他的那面,粗陋地看了两眼。 正出神地看着,眼前赢弱淡薄的月光忽地被挡住了。 雪昼抬起头,就看到卫缙横亘在自己面前。 他一步步靠近自己,将他困入双臂之中,问道:“雪昼,方才你用那本小册子联系了几个人,他们是谁?” 逆着光,雪昼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将镜子放下:“是我们……我的朋友。” “朋友?” 卫缙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那个穿着白衣的男人也是你的朋友?” 他感觉到怀里的人僵硬了一瞬,便听他立即否认道:“只有他不是。” 此话一出,雪昼顿时觉得卫缙的气场变了。 他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卫缙的五官,这时却发现,卫缙根本没有笑。 卫缙不悦道:“你曾跟我说,你是天授山的一只小小妖灵,有没有骗我?” 雪昼:“没、没有。” “那青蘅山那段经历又是怎么回事?” 第88章 卫缙哼道:“那个男人叫崔沅之吧,他看你的眼神……你们两个到底瞒着我有过什么,我要听。” 雪昼呆呆的。 卫缙耐心等他回答。 但等了许久都不见少年好声好气的解释,他便又些耐不住了。 大掌摸向雪昼的后颈,两人的脸颊越来越靠近。 “怎么不说?” 雪昼喃喃地问:“衔山君、你,你想起来了?” 他从来没跟卫缙说过青蘅山这个地方! 若不是想起来些什么,怎么会问出方才那样的问题? 但雪昼一时间又觉得不太对劲,衔山君平日里对他的过去一向是闭口不提的,若是记忆恢复正常,应当也不会这样问才对。 毕竟他和崔沅之过去如何,衔山君应当也知晓得一清二楚。 谁料卫缙却说:“衔山君是谁?” 雪昼:“?” “你又对着我喊了一次衔山君,”卫缙叹气,“我和他很像吗?” “不是的,”雪昼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借口,“你和衔山君其实是……” “——嘘。” 卫缙抚上他的唇瓣:“衔山君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我要听你和崔沅之的事情。” 雪昼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 “当然是崔沅之亲口告诉我的。” 卫缙挑眉,语气不善:“今夜你从前殿离开时,那那个崔沅之找到了我,他跟我说了好多话,说我不自量力,拆散你们的感情,还说你们在青蘅山那段时日里蜜里调油,感情如胶似漆,雪昼,你该不会喜欢那个人吧?” 这下直接给雪昼说懵了。 崔沅之刚才不是在卷轴里吗,他看上去累极了,哪有功夫专门闯入昙华卷中向卫缙挑衅一番。 他小声说:“和你见面的应当不是崔沅之,以我的了解,崔沅之是说不出这种话的,你可能是认错了人。” 但若说是小黑,那确实有可能会和卫缙相见,但小黑那个性格,估计是死也不会替崔沅之说上一句好话的。 那真是奇怪,到底谁这么闲的没事干和卫缙说这些? 要是让他抓到了,定然不让那个人好过。 “你很了解他吗?” 卫缙见少年久久不作答,酸溜溜地说:“看来他说的没错,你们两个过去的关系果真不一般啊。” 这捉奸一样的语气,雪昼不自在地否认:“你说的不清不楚,我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喜欢过那个崔沅之,卫缙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他不仅知道,他还将个中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卫缙直接问:“你喜欢他什么?” 雪昼装听不懂:“都是小时候不懂事,你从哪里听说这种没影子的事。” 崔沅之的好,难道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但说他哪里不好,雪昼觉得自己也能说上一二。 可惜卫缙偏偏没有问这个问题。 至于喜欢崔沅之什么……还能有什么?想必是因为崔沅之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 小灯不过是一个极不起眼的配角,借着光环喜欢上崔沅之也情有可原。 卫缙对他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他不悦道:“雪昼又敷衍我。你是不是看我年纪比你小,所以觉得我好骗,打算随便说个理由糊弄过去了事。” 雪昼连连否认。 看他像在躲什么瘟神一样抗拒的摇头,卫缙的心这才由阴转晴。 “不是就好,”他笑起来,“那你现在还惦记着他吗?” 雪昼,你可千万要否认。 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第二个答案。 卫缙双目紧盯,一个又一个问题接二连三抛了出来。 “听说你在青蘅山上时,和他住同一个院子,这件事是真是假?” “往常只有你们两个人一同下界讨伐时,都去了哪里?那时他不管你的修炼之事,途中可有让你受过伤?” “你对那个崔沅之还有没有感觉?” 果然是少年时的衔山君才会问出的问题。 雪昼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惊叹于卫缙失忆了还能问出如此细节的问题,就连没有失忆的衔山君都不一定能记得这许多。 他张开嘴,想了好久,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卫缙似乎将他的迟疑当成邀请了。 他弯下腰吻了上来,舌尖探进去,轻轻咬了下雪昼。 “即便让我亲你,这些问题也是要回答的。” 雪昼:“……” 他现在怎么可能会对崔沅之还有感情?他明明被崔沅之害得那么惨。 喜欢一个人就要为他忍受难以承受的痛苦,为了他流浪,还要忍受那个人朝三暮四,那他定然是坏掉了。 雪昼实在不想提和崔沅之有关的任何事,只好实话实说:“这些事情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我需要好好想想才能回答你,不过,突然问这些做什么?” 这可不是突然问。 这些问题,早就在卫缙心里徘徊千百遍了。 他没说话,只是再一次看向雪昼颈间的项链,将那只玉吊坠勾了出来。 上好的成色,触手温凉,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样。 雪昼不明所以,跟着他看向这枚吊坠。 卫缙说:“这是父皇送给母后的定情信物。” 什么?! 雪昼惊愕。 想不到这吊坠居然有如此来历,怪不得他戴上后,玄殷真君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既然如此,那此物对于卫缙来说定然很珍贵了,为什么卫缙会在休介之地将它转手送给自己。 雪昼突然觉得这项链沉甸甸的,一种朦胧的预感和猜想似乎要在心底里破土而出。 卫缙视线不错开地盯着那条项链。 “九酝宴后,他便把这玉坠送给母后,多年后,母后又转赠于我。” 她说,若是有了相中的人,就把这项链送出去。 这句话,卫缙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所以雪昼,你说我为什么要纠缠着你和崔沅之的过去不放?难道答案不是显而易见? 气氛很安静。 感受到卫缙的目光从玉坠挪到自己脸上,雪昼突然有些腿软。 他伸出手,指尖碰到这条项链,卫缙眯了眯眼,视线变得锐利起来。 怎么,想摸一摸?还是……又在胆小了,想摘下来? 卫缙静静观察着雪昼的反应。 就在这时,红墙拐角处突然滚落两粒碎石子。 “谁?” 卫缙下意识看去,只见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正快步向他们走来。 雪昼从他怀里钻出去,迎面而上,忽觉手臂又有几分热刺感。 那宫女似乎感觉到什么,古怪地看他一眼,瞬间转移目标,望向卫缙。 雪昼警铃大作:“找死。” 但还不等她接近目标,少年长弓一拉,手上的箭便将她脖颈射了个对穿。 她尖叫一声,捂住喉管连连后退,瞪着雪昼倒在地上,似乎不敢相信少年会对她下手。 雪昼上前打探了一番尸体,取出石雕罗盘确认过后,才知道这宫女是鬼族。 她的叫声太过刺耳,瞬间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 雪昼回过身看了眼卫缙,后者对他点点头。 “我们想办法去皇帝的寝殿,”卫缙说,“那里要更安全一些。” 雪昼将弓背到身后,右手搭上卫缙伸过来的手心。 怕卫缙发现,他悄悄用左臂蹭了蹭裙衫,试图缓解藤纹带来的痛痒。 第81章 翻墙而过, 卫缙熟练地带着雪昼在重重叠叠的宫殿间穿梭。 两人随便摸了一间进去,才关上门没多久,一行人就提着灯从门前匆匆走过, 隐约还能听到那些人的低声交谈。 雪昼不过悄悄打了个响指,门外那些灯悉数灭了。 一阵小小的骚乱响起。 “哎?我的灯呢, 我的灯怎么灭了?” “别踩我别踩我, 我要看不清路了。” “……” 大殿里黑黢黢的,照不见一点月光进来, 窗子朦胧透着些幽光, 大致能瞧见外面的影影绰绰。 反正卫缙看不到,雪昼将衣袖撸上去, 使劲搓着那片热烫的藤纹, 但这一切不过是隔靴搔痒,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知道这玩意一时半会消不下去,他也就放弃了, 背抵在冰冷的门板上, 长长出了一口气。 从讹兽那里一路寻来直到现在,还没怎么好好休息, 再加上太子妃婚服实在是太过沉重,左一层右一层,又闷又热。 雪昼悄悄将外面罩着的衫子取了下来。 这时卫缙如鬼魅般悄悄附上来,高大的身影挡在他面前:“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四个字吓到了少年,他脱衣服的动作做到一半,僵在那里:“我,我有点热。” 黑暗中传来卫缙的闷笑。 “我帮你。” 第89章 微烫的双手搭上雪昼的肩膀,衣服一层层落地。 雪昼扶上卫缙的手臂,阻止:“够了, 够了,不用继续了。” 衣衫松垮,他还不知道,这低胸裙衫早就将内里透得七七八八,哪怕光线不济,卫缙也能瞧个一清二楚。 他看到了什么? 卫缙喉结滚动,吞咽着口水。 粉色的,会随着胸膛里的呼吸微微起伏。 卫缙脑海中不知闪过什么念头,他哑着嗓子问道:“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难道看不出问那些问题时,他在生气? 雪昼仔细回想一番,这才想起他问了很多和崔沅之有关的事情,便说:“我不喜欢他,他也从没管过我的修炼之事,至于住在什么地方,我早就记不清了,这些……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或许确实是和崔沅之住在同一个院子,但崔沅之平日事忙,十日有九日都睡在外面,有时就连他都不知道崔沅之去了哪里。 至于更加细枝末节的小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卫缙心里稍稍熨帖。 他望着少年,心思活络。 雪昼,你和他的事情,我可比你记得还要一清二楚。 你们那时怎么吃、怎么住,都白纸黑字落在纸上记录着的。 至于崔沅之,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才犯了因小失大的错。 尽管答案就摆在那里,但卫缙按捺不住,又接连问了许多过去的事情。 其中有些事情连雪昼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也能帮他大致回想起来。 雪昼说到后面已经有些麻木,有时只会点头嗯嗯啊啊地应和着,心想,这小衔山君可真有些难缠难哄。 但他舍不得对这样的卫缙发脾气,一见到他认真专注地望着自己,像眼睛湿漉漉的狗狗,那么期盼自己给他一个合心意的答案,谁会不愿意顺着他? 问完半晌,卫缙终于满意了。 他将雪昼扑在门上,热情地说:“不管雪昼以前喜欢谁,从现在开始,雪昼只能喜欢我。” 不管他以前喜欢谁?那刚才一直抓着崔沅之这个人不放的又是谁。 雪昼心里觉得好笑,紧接着又听卫缙说:“选妃那天,我在高台上选了你,但他们觉得男孩子以后不能坐中宫主位,便自作主张把你换了。但是我只想选雪昼,其余人都不想选。” 他捧起雪昼的脸,边说边暗示道:“如果你真是我的太子妃就好了,雪昼,你嫁给我,其他的事情我来解决,好不好?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神那么认真,其他人都没你好看,看到你,我就莫名其妙忽视其他人,忘了周围那么多人正在看我们。” 那天,白色的梧桐树直接连到天上,挡住浓烈的阳光。 雪昼落在他怀里,好奇的、羞涩的、略有些惊讶的表情,深深镌刻在卫缙的脑海中,以至于后来还会时常梦到,醒来后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雪昼是个漂亮且纯粹的人,就连喜欢别人的模样都那么生动,他不是没撞见过少年为崔沅之落泪的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眼睛红红的,躲在角落里,故意不想让人看到。 崔沅之,你为什么不去哄他? 你为什么要伤他的心? 就在你和氐人公主的庆功宴上,你忙着照顾另一个需要安慰的新欢,抛弃了旧爱。 真无情。 怎么会有人舍得看他掉眼泪呢? 这样的美人,就算要哭,也该是在男人怀里,不能是伤心的哭,要和声细语,小心安慰。 雪昼,和你这样在人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人相比,还是个宝宝。 宝宝就该好好照顾。 现在是我的了。 卫缙一句“宝宝”险些脱口而出说漏了嘴,幸好雪昼被他方才那番剖白惊到了,还处在震惊中不能回过神来。 伸出手在雪昼眼前晃了晃,他依旧有些怔愣,目光没有聚焦。 卫缙耐心地抱住少年,心想,雪昼在想什么? 好想知道啊。 “……” 同样的话猝不及防灌入雪昼脑海中,却令他浮想起九酝宴那夜两人相遇的场景。 他当时很值得看吗?好像并没有。 那个时候他多狼狈,被讹兽的血溅了一身,浑身带着血腥气,抬头与卫缙对视时,恐怕连表情都没有好好控制的。 但,他怎么能嫁给卫缙,哪怕是九酝宴太子娶亲图里的卫缙。 若是他真将衔山君给带歪了,等到衔山君恢复记忆后不得找他秋后算账? 雪昼冷静下来,渐渐想起现实。 卫缙却仿佛不准备给他冷静的机会,他攥住雪昼的双腕,牢牢的,让他不能动弹分毫,修长的腿挤进雪昼膝盖之间,将腿顶开。 略带薄茧的指腹贴上藤纹,灼烧的面积仿佛扩大了些许。 很快,一阵热流涌向体内,空气瞬间变得燥热起来。 雪昼额上冒出细密的汗水。 他脱力地倚着卫缙,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干涸的嗓音唤了几下卫缙的名字,随后就闭口不言了。 雪昼的病情又严重了。 卫缙这样想着,开口道:“宝宝……雪昼,帮我脱一下衣服。” 雪昼似乎已经猜到马上要发生什么,他欲丨火难耐地望着他:“嗯?” 以前衔山君鲜少脱衣服的。 甚至有时,他也不会褪掉手套,每次都将手指弄得湿淋淋,再重新换上新的。 “雪昼哥哥,”卫缙又这样喊他了,只听他闷笑着捉弄道,“我也是个男人。” “我的手忙着,所以劳雪昼帮个忙,好不好?” 好,好。 雪昼摸索着,抓住卫缙的腰带——实则卫缙的一双大掌都扣在他手腕上,与其说是自己帮他脱,倒不如更像是卫缙在引导他。 大卫的衣服要怎么脱?他记得明明学过的,在皇宫的时候。 那时卫缙还叫他不要盯着地毯看,他说:你盯着地毯做什么?以后你又不给地毯穿衣服,难道不该看我么? 对,他学过的,怎么脱这种衣服。 雪昼的指尖摸上腰带,颤抖着解开。 说来也是奇怪,两人在偌大的婚房之中耐不住好奇心,说什么都要一起逃出来。待摸到一处黑灯瞎火的地方,又做起在婚房中才会做的事。 但,正因不知这里是何处,做起来才别样的有趣。 卫缙将雪昼揽在身前,隔着一层轻薄的寝衣,还能看到雪昼被不知什么人硬套上的小衣,四四方方的一块,绣着吉祥如意的图案,墨绿色的,衬得肤色很白。 雪昼似乎也发现了,脸色红得要滴血。 卫缙指尖从小衣的下摆探进去,很快,那件衣服鼓起来,能看到一只手在里面动作着。 雪昼被换了个姿势,自后方被卫缙一把抱了起来,两手托着腿丨根,是小儿把尿的姿势。 这个姿势有些危险,雪昼的背抵在卫缙坚硬的胸膛上,他吞咽口水,害怕地小声说:“不,不,不要……” “不要什么,”卫缙凑上来,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故意低声说,“我给你帮忙,收点利息怎么了?雪昼哥哥,我也还年轻,憋不住的。” 衔山君尚可以靠自制力忍耐一番,但他现在可不是衔山君。 雪昼的理智早就被那传说中的血牝藤烧没了,方才也不过是最后的抵抗,他早已知道在这方面一向是卫缙想如何就如何,自己没什么话语权,反抗稍稍减弱了些。 卫缙安慰道:“我知道雪昼在担心什么,蹭一蹭,不进去,怎么能算和奸呢,是不是?” 这句话不咎于直接告诉雪昼,他或多或少恢复了一些记忆。 但雪昼依旧没有反应过来。 他只是听到想听的这一句,心理负担终于降低了,便心安理得地松了口气。 卫缙失笑,又道:“点灯,我想看着你。” 雪昼念了一个法诀,一点点烛火亮了起来。 还不待卫缙就着光仔细欣赏视线里的美景,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点光引来了窗外无数徘徊在附近的“人”。 他们像是蛰伏了许久,见到一点蛛丝马迹,便一个个凑过来,极有节奏地敲着门窗。 隐约的灯光中,能看到窗牖不停地出现交错的掌印。 “啪啪,啪啪。” 雪昼正对着门窗,眼见着门外的那群人越来越急躁,甚至开始喊出声音:“殿下,太子妃。” 他有些被吓到了,刚要说些什么,耳垂便被身后的卫缙咬住。 雪昼浑身一僵。 顶着这么多拍门拍窗的声音,卫缙居然可以视作无物。 第82章 久久听不到回应, 小侍们拍打的频率加快,声音越来越吵。 “殿下,太子妃, 请将门打开!” “殿下,时间不早了, 请殿下与太子妃早些回寝殿安置。” “殿下……” 第90章 此起彼伏的呼唤接连响起, 殿内的那点烛火突然灭了。 小侍的叫门却并未因此减弱半分。 门扉震动,依稀能从忽大忽小的缝隙中窥视到一星半点的情况。 一只眼睛挤在间隙里, 死死盯着模糊不清的、交叠的身影。 那小侍看到太子与太子妃纠缠在一起, 两人亲得密不可分。 太子殿下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他的脸上带着笑意, 可惜周遭的环境实在是太吵了, 他努力想听,却什么都听不到。 “别喊了,都别喊了, 停下来。” 小侍试图阻止, 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他只好继续专注地看着,望见太子妃的衣衫一件件被殿下脱下来, 露出白皙的皮肤。 太子妃虽然看上去高高瘦瘦的,但缩在太子怀里,怎么也是那么小的一个呀。 娇弱可怜,面容清纯,叫人移不开眼。 他们的手臂交叠在一起,殿下肌理流畅结实的小臂紧紧箍着太子妃,等一等,是不是太过霸道了,太子妃会不舒服吧…… 看来殿下很喜欢这位太子妃了, 皇后娘娘说的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有之,看娘娘与陛下亲自把关遴选出来的大小姐,不是正合殿下的意吗? 殿下定然后悔自己之前那般斩钉截铁地拒绝这桩婚事了! 小侍的目光放在雪昼身上。 太子妃那双腿又长又细又直,足踝裹着长袜,晃动的幅度也好看。腿丨根处的软丨肉看上去多一些,被殿下青筋暴起的大掌托着,五指陷进去,指缝中溢出来一点。 拍打上去是什么感觉?再撞一下呢? 殿下的手还是太过粗糙了,定会把太子妃弄疼的。 小侍看得目不转睛,他还想继续看、继续听,却不想太子此时身形稍微转动,将太子妃挡了个严严实实。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候在那里,观察完了一整场活春宫。 两人分开时,小侍看到了雪昼脸上闪着细碎的冷光。 啊,太子妃,太子妃怎么哭了? 新婚之夜,不该是很高兴么? 小侍混混沌沌地想,看来殿下的确让太子妃很不舒服、很不高兴了,否则怎么会哭? 但太子妃哭起来也好好看哦,泪珠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怎么会有人舍得让太子妃掉眼泪? 的确,没过多久,那几滴珍贵的泪就叫卫缙一点点舔去了。 雪昼迟了一步,伸手去擦脸上的泪时,只能摸到湿漉漉的一片。 卫缙握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擦着那发热的皮肤,眸色深深,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 雪昼怕他发现自己的藤纹,悄悄将手抽回来。 “躲什么,”卫缙喑哑道,“我弄疼你了吗?” 雪昼说不出话来。 他干脆瘫倒在卫缙怀中,形成一个依偎的姿势。 好在卫缙即便变了副模样也没忘记那骨子里照顾人的本能。 他取出帕子,一点点擦拭着雪昼腿上的痕迹,动作轻柔小心,又将衣服原模原样套了回去。 “雪昼累不累,困不困,想不想睡觉?” 雪昼迟缓地摇了摇头。 和他正相反,卫缙倒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瞧上去一点不见疲累。 也对也对,衔山君没有赶那么久的路,神气些也是应该的。 雪昼羡慕地看了卫缙一眼。 两人视线交错,后者会错了他的意思。 卫缙心道,雪昼应当累了。 只见他利落地将雪昼背起,两手稳稳当当将他托起,道:“累了也没关系,我背着雪昼走。” 视野忽然上移,雪昼双手攀住少年的背脊,眼珠盯着卫缙的侧脸,一转不转。 此时此刻,他的心忽然鼓胀起来,再无暇顾及其他。 卫缙仿佛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对,他微微偏过头道:“要看不见路了,雪昼帮帮忙如何。” 雪昼伏在他背上,仍有些呆滞。 卫缙又唤了一声:“雪昼?” “啊,”雪昼猛然回神,连忙重新掌了一盏灯,“我们,我们要去哪儿?” 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两人跑出来是来寻线索的。 门外那群还在坚持不懈等着太子与太子妃现身的小侍也被他们丢在身后。 卫缙背着雪昼在黑夜中行走。 灯火照去,两人才发觉眼前是一处四四方方,能盛下二十余人的浴池。 方才若是和卫缙再多走几步,怕是他们就要一同掉下去湿身了。 绕过这偌大的池水,穿过重重叠叠的屏风与纱帘,能瞧见右手边安置着一张巨大的床榻。 走到床前,卫缙微微弯下腰,雪昼边忙将手中的灯移了过去。 烛火映出一床龙文凤彩的神锦衾,说巧不巧,刚好是两人熟悉之物。 雪昼在春晖殿就有几床这样的被子。 这神锦衾由珍稀冰蚕丝织成,夏日覆身如浸寒泉,清凉透体,他喜欢盖,衔山君便叫皇宫多做了几床送来。 看来他们翻入皇帝寝宫后,还正巧进了皇帝的寝室。 不过现在已经是深夜了,皇帝大半夜不睡觉,还会去哪里? 卫缙带着雪昼在寝殿里四处搜寻着,依旧没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 雪昼从卫缙身上跳下来,不信邪地又仔仔细细翻找了一圈儿。 卫缙安抚道:“不打紧,这里没有线索,不代表其他地方没有,皇帝的寝宫一向是宫中要害核心之处,我们肯定不会来错。” 雪昼后怕地看了眼寝殿外:“可若是我们出去还会碰见那些人怎么办?” 倒是不难杀,只是难缠得紧,又像是杀之不竭的画卷耗材,只会空耗精力。 再则,卫缙现在还只有十八岁呢,怎能当着他的面如此大开杀戒。 卫缙牵起他的手:“先出去看看。” 前殿的门被缓缓推开了。 也不知是不是两人在浴池后窗的动静闹得太大,将整座宫中所有的小侍引了过去,此时万籁俱寂,十分寂静。 雪昼不识得宫中的路,只得被卫缙拉着去往下一个地方。 他们先是到了太极殿后的御书房,将大大小小的奏章卷宗翻了一遍,确定一无所获之后,便一同抵达前殿。 推开那扇门前,雪昼的小臂又开始一阵阵发烫。 是熟悉的感觉。 雪昼隐隐约约觉得,这扇门背后或许藏着鬼族。 他自顾自安慰道,这血牝藤种在体内或许也不是全然有坏处,起码他这个人现在要比石雕罗盘更能准确判断厉鬼所在了不是? 卫缙一脚将门踢开。 太极殿内十分安静,能依稀瞧见殿前的龙椅上坐着端正的皇帝。 大半夜不睡觉的他半睁着眼,龙袍穿得一丝不苟,两侧左右各站着三名小侍,手上捧着茶案,静默候在一旁。 随着卫缙的走入,这凝固的画面仿佛活过来一般,只见皇帝笑道:“太子来带新妇敬茶了?” 卫缙不答话。 雪昼半躲在他身后,目光不住地打量着两侧的小侍。 他们越靠近,手臂上的藤纹反应就越活跃。 这之中到底谁是鬼? 皇帝抬起手轻挥:“来人,还不快去给太子妃送茶。” “是。” 小侍端着茶走到卫缙与雪昼面前,讨好地笑道:“殿下,太子妃,请吧。” 卫缙垂眸看着眼前的案盏,雪昼却先他一步将那茶壶和茶水直接挥开了。 瓷器碎裂,在地上摔成无数枚碎片,小侍才刚刚张嘴便被雪昼一箭封喉。 他倒下去咽了气,墨水染黑碎瓷片。 皇帝身边的其他小侍纷纷四散躲藏起来,其中一个人更是吓得浑身瘫软在地。 雪昼注意到他的不对,快步走上前举起手中的箭矢就要落下—— “这位族友请手下留情!”那小侍闭上眼飞速求饶。 雪昼冷眼睨着他。 “只要别杀我,一切好说,”那人笑起来,“我也是被逼无奈,咱们都是出来替别人打工的,同为鬼族,不要彼此为难。” 这时,卫缙走到雪昼身边站定,目光好整以暇盯着瘫软在地的小侍。 “雪昼,他是谁?” “一个胆小的鬼族,”雪昼道,“至于姓甚名谁,又是谁派来的,暂不清楚。” 两双眼睛紧盯那小侍,只见他道:“我们都是奉君主之命离开阴界、前往人间的,我来了昙华卷中以后一个凡人都没伤过,求二位明鉴。” 雪昼才不相信他的鬼话:“自昙华卷现世,宫海郡数百人因此殒命,你还敢说自己不伤人命?” 那小侍语塞。 他辩解道:“画是画,我是我,一般来说,这两者不能画等号。” 他话音未落,座上的皇帝重新发起了对新人的问话。 “太子来了,这是来带新妇敬茶?” 在场的人目光都看向皇帝。 但听他道:“来人,还不快去给太子妃送茶……” 第91章 只见卫缙走到他面前,将匕首刺穿了皇帝的心脏。 “扑哧”一声,利落地刺入又取出,随后重返雪昼身边。 脸颊上的墨滴还是热的,卫缙用眼神示意这扮作小侍的鬼继续说。 小鬼吓得脸色煞白,顿时什么都招了:“好、好吧,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好了!” 第83章 雪昼看着了无生息的皇帝, 眼皮没来由跳了几下。 这时,只见那小鬼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对着雪昼和卫缙一齐道:“殿下、太子妃请尽管问, 只要我知道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缙与雪昼对视一眼。 雪昼问:“谁指使你来的?” “是我们族的族长!” 小鬼絮絮叨叨:“族长将我们赶了出来, 说眼下君主正逢用鬼之际, 若是能好好为君主效力,以后一统阴阳两界, 便有数不清的好东西可以拿, 还有很多人族也可以让我们任意驱使……” 雪昼打断他:“你说的族长是谁,君主又是谁?” “族长……我, 族长就是我们殉灵一族的首领, 君主,君主是所有鬼族的首领。” 卫缙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雪昼陷入回忆:“你们的君主, 是不死族?” “对对对, ”小鬼连忙点头,“太子妃真是在行, 就是不死族。” 这倒对上了。雪昼还记得在皇都时见到的符纸,上面写着‘不死族永治’,想必说的就是鬼族君主这一脉了。 条件有限,他取出一支箭来,将箭羽的部分用茶水浸湿,沾了一点显色的药粉,交给小鬼。 “把你们君主的样子画下来,若是画不出,写下特征也可以, 就在这个位置。” 雪昼将卷轴摊开,指着空荡荡的一页给那小鬼看。 谁料那小鬼神色讪讪:“可是我、我没见过君主啊。” “噌”地一声脆响,卫缙忽然抽出收入刀鞘中的匕首,放在手中打量起来。 其上泛着冷冽的寒光,映出小鬼煞白煞白的脸。 “殿下饶命,我真的没有见过!不仅我没有见过,即便是族长也没见过,君主大人长什么鬼样子我们都不知晓,但我们见过他身边的鬼使大人,平日里也都是鬼使代为通传君主命令。我们这些小族也只不过是不死族的玩物,任凭驱使罢了,还望殿下和太子妃手下留情!” 真聒噪。 雪昼指了指卷轴:“画。” 小鬼没有继续多嘴,老老实实接过了那支箭。 但他画艺实在不精,画来画去都没能让卫缙与雪昼看出个人模样来。 雪昼没忍住问:“你画的到底是什么?” “就是鬼使呀,不死族鬼使,大概比太子妃您要高一些,细长的眼,眉毛上扬,鼻子很挺,嘴巴比较饱满……” 任凭他如何描述,雪昼都难以想象出那鬼使大概的模样。 他不由打断道:“你不妨说些他独有的特点,便于辨认的。” 小鬼想了想:“鬼使大人好像没有什么特点呀,他在人间潜伏多年,行为习惯早已与不死族大不相同,太子妃若是想分辨出来,恐怕要费好大一番力气。” 卫缙问道:“他现在在何处?” 小鬼陷入回忆:“我记得就在一重天的——” 说巧不巧,正当他说到紧要处,脸色却突然大变,双手捂住耳朵,面露惊恐地倒下去,浑身抽搐起来。 “你怎么了?” 雪昼一惊,微微弯下腰去探他的脉搏。 但很快,还不等他发现什么异常,大殿上的所有小侍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全都没了气。 他们死了,雪昼能感觉到手臂上的藤纹失去了与眼前这小鬼的联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雪昼站起身,和卫缙在殿内逡巡一圈儿,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难道是被同类杀鬼灭口了不成?否则怎么会恰好赶在最紧要处咽气。 卫缙:“出去看看。” 一口气吊在胸中,不上不下的,雪昼心中腹诽,同卫缙步出大殿外。 远远的,便瞧见一群浩浩荡荡的人正从皇帝寝宫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将他们包围得水泄不通。 雪昼下意识将卫缙护在身后,眯起眼睛观察。 队伍为首的位置站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身上穿的衣服不像是大卫的制式,浑身上下缀着珍珠,看着就不像是凡俗之辈。 她身后伫立着无数男女,他们穿着异族装饰,静默地跟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唯有见到雪昼,脸上便露出些恍惚的表情,他们互相对视,窃窃私语。 尽管声音很轻,还是能依稀听到“几年前”“小灯”“见过”“熟悉”等字样。 为首的女人轻咳两声,打断:“好了,安静。” 这群人所到之处,令源源不断围上来的小侍捂住耳朵痛苦地叫喊起来,就像听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一般,很快便昏过去倒在地上。 一直等走到雪昼面前,为首的女人才微笑道:“雪昼小仙师,沅之说你们在昙华卷中有难,特意托我前来相助,你放心,这里所有厉鬼已经被我们氐人控制,不会再有任何威胁。” “……” 这不是帮倒忙是什么? 雪昼深呼吸一口气,对她点点头:“明珠女君。”算作招呼。 明珠解释:“前些日子极东之海生了些变故,我不得已才带着族人回了一趟海底,如今有了空,便听到沅之说你们掉入昙华卷中的事情,今日来迟了,希望雪昼小仙师不要怪罪。” 来迟了? 这哪里是来迟了,这分明是来得太早了,雪昼在心里想。 明珠同他解释完后,目光落到雪昼身后的卫缙,道:“哦对了,这位是……衔山君?在皇都时,我们曾在雕叶小筑有过一面之缘。”说罢,她望向卫缙。 随后是出奇的沉默与安静。 雪昼看了眼身后,只见卫缙微微蹙眉,面色有些不好看。 若不是雪昼在场,恐怕他早就要与这些带着腥气的氐人划出一条明显的界限了。 妖果然就是妖,哪怕与人生得再像,也难掩其兽性。 意识到卫缙不大想搭理明珠,雪昼便主动介绍:“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不要紧的事情不如我们日后再详谈。” 明珠大约是早已找崔沅之了解过情况,面上并未露出半分惊讶的表情,她点点头,算作应允。 雪昼却在心里道,这崔沅之实在不按常理出牌。 他居然会拜托明珠来帮自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在他二人交谈期间,卫缙一直安分地跟在雪昼身后,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恶。 明珠问道:“现在可有找到出去的解决之法?有线索了吗?” 的确有线索,而且是重要线索,可惜断了。 雪昼心里还想着刚才那小鬼说的话,但那鬼族都已经死了。 更何况依照方才明珠所言,整座皇宫的鬼族都被她们氐人清理了个干净,恐怕现在想抓个现成的过来求证也来不及。 明珠又道:“雪昼仙师尽管放心,有我们在,定能保天授宗各位无虞,安全将大家带出画卷。” 像是被她的话提醒到重点,雪昼连忙问:“你们刚才对这些鬼族使用了什么术法?” 氐人当中有人回答:“并非术法,是我们族中一种特殊的乐曲,只有鬼族会被这种音调控制,旁的人听到也不要紧,顶多会晕上一晕,并不致命。” 原来如此,雪昼松了口气。 不是对着所有人都施放的术法就好。 明珠见他如此谨慎,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雪昼仙师,衔山君,这里到处都是尸体,不便久留,我们还是出去详谈吧。” 雪昼回过身来,凑到卫缙身前,悄声道:“一会儿不论多少个人唤你衔山君,都不要反驳。” 卫缙垂眸,微笑道:“我听雪昼的。” 他们离开皇帝寝宫后,一路向宫外行去,临走到宫门的位置,突然天摇地动起来。 地动了。 雪昼一时不察向前跌去,幸而被卫缙一把捞住,这才没有倒下。 明珠似乎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连忙警戒地看向四周。 但很快,伴着地面震颤的幅度越来越明显,他们就意识到这不是地动。 耳边还能隐隐传来猛兽嘶吼的声音。 雪昼:“。” 这动静,怎么有点像君子族? 遥遥望去,只见相乐阅正骑着黑虎、领着一众人气势汹汹赶来。 虎群脚步逐渐放缓,不断撕咬着遇到的小侍,越来越多的人倒下,消失,偌大的皇宫变得空空荡荡。 好了,现在鬼族被氐人族杀光,没有意识的小侍被君子族咬死,这里还能留下谁? 相乐阅翻身下虎,见到卫缙和雪昼便眼前一亮,快步走上前。 第92章 “衔山君,雪昼,真是好久不见。” 卫缙对他颔首致意。 雪昼闭了闭眼,不由抚上太阳穴。 ……头痛。 相乐阅快速说明来意:“沅之正忙着调度宗门人手处理雨夜鬼军一事,实在是脱不开身,我便自请替他入卷中来,左右这绘卷对我们不起作用,能帮上忙总是好的。” 他很热情,详细说了自己在宫海郡的所见所闻,说到一半才注意到明珠就站在一旁微笑地听着。 两人视线交汇,各自上前一步。 “我是君子族族长相乐阅,不知这位姑娘是?” “幸会幸会,我是极东之国国君明珠,来自氐人族。” 相乐阅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东海?我们君子族还从未去过呢。” 第84章 明珠立马客套回应:“我们也没有到过北海, 若是有机会,定要前去拜访。” 相乐阅点点头,转而发问:“氐人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们也是来捉鬼的?” 白雪变成小猫咪, 凑到他脚边扒拉着衣角,想让相乐阅把自己抱起。 又被雪昼眼疾手快地捞上来摸了摸。 黑猫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开始撒娇喵喵叫, 抓着雪昼的衣襟,整个脑袋埋了进去。 直至此刻, 雪昼的心情才变得轻松些许。 卫缙一语不发地望着一人一猫的互动, 眉毛拧得更紧,薄唇抿紧, 看上去不大高兴。 猫醋也吃。 这时, 明珠主动介绍起自己的来历:“实则我也是受沅之所托,过来帮一帮雪昼。” 她这么一说,相乐阅就像找到同道中人一般, 面露欣喜:“那就好那就好, 若是你我两族鼎力配合,想必也不用等沅之现身, 很快就能将天授宗的修士们安然带回了。” 雪昼撸猫的动作凝滞。 崔沅之居然也要来。 但他来了也是添乱,这一个两个的,当这昙华卷是什么好去处? 氐人族和君子族互相熟络着,场面一时热闹得有些诡异,相乐阅连忙打断大家的交谈:“安静安静,我们这次来是要帮雪昼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天授宗众人带出,一切听雪昼的吩咐。” 交谈声减弱。 白雪突然从雪昼怀中跳了下来,躁动地绕着他打圈儿转。 雪昼好奇地看着他走来走去, 指着小猫对卫缙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只猫摇摇晃晃的,像喝醉了一样?” 卫缙扶住他的手臂,轻声道:“不是它在晃,到处都在晃。” “雪昼,又地动了。” 话音刚落,四周高大静默的宫墙自墙根处蔓延起蜿蜒狰狞的裂纹,砖瓦支撑不住掉下来,摔成碎石砾。 明珠跟着踉跄几步,骚动混乱之中看向相乐阅:“相族长,是你的族人又来了吗?” 相乐阅纳罕道:“不是啊,我们的人明明都已经到了——” 身后的寝宫如一头困兽,轰然倒塌下去,霎时间烟尘冲天,叫人视物不清。 地上的裂痕如巨大的蜈蚣,延伸着百足,无声向四周攀爬。 雪昼被沙尘迷了眼睛,只觉得自己被卫缙死死抱在怀里,躲避着不断滚来的碎石块。 其他人则显得有些慌乱,甚至开始发问:“这是怎么了?为何忽然会地动?” 众人之中,唯有雪昼尚还算冷静。 他仍记得蕴和君的提示:不能随意破坏昙华卷编织的故事,想来是他们今日做事做得太绝,有了反噬。 说不清是自卫缙手刃皇帝皇后起,亦或者是他杀了讹兽、明珠与相乐阅大开杀戒……总之,昙华卷似乎意识到了这个世界正在变得不对劲,正在做出反应。 惊呼与混乱的间隙,雪昼揉了揉眼睛,努力睁开。 感觉到卫缙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下巴抵在肩颈,他提高声调呼唤:“卫缙?” 没有反应。 以为是卫缙没有听到,雪昼抬头去看,这才发现他像睡着了一样,呼吸均匀,睫毛轻颤。 “卫缙?” 依旧没有反应。 雪昼捏了捏他的脸,又喊了几次,卫缙仍十分安静,就像昏睡过去一般。 等到附近几处宫殿全部倒成一片废墟,地动终于减缓了震动的幅度。 地面之间的裂隙却在缓缓变大。 明珠意识到不对劲,快步流星走到雪昼面前问:“雪昼仙师,这是怎么回事?” 雪昼哪里还有心思关注周围的动静如何,他一边扶着沉睡的卫缙,心里慌乱不已,一边强装冷静道:“我们在这里杀了不少人,九酝宴图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眼下正在重组也说不定。” 双手一点点将卫缙全身摸了个遍,并未发现受伤的痕迹,唯有领口落了些细灰,雪昼一点点给他擦去了。 明珠当机立断,带着自己的族人席地而坐开始护法,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巨大的光晕所有人包围,挡住源源不断飞来的砾石。 相乐阅也走过来恍然大悟道:“现在想来,方才虎群是有些不对劲,他们从来不会不听吩咐胡乱咬人的,雪昼,会不会有人提前料到我们会来,所以做了手脚?” 雪昼没回话。 他悄无声息坐下来,将卫缙的上半身倚在自己怀中,尝试着去探他的丹田。 卫缙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他睡得很沉,不睁开那双眼,便失去了几分凌厉的气场,乍然望去,与凡间寻常的翩翩贵公子别无二致。 雪昼握上他的手,只觉更凉了些许,不再像初时那么温暖了。 他暗自懊恼,想着若是重来一次,定然会阻止卫缙杀掉那个假皇帝。 现在要怎么办,下一步要怎么做? 不仅仅是卫缙,还有氐人与君子两族,尚未寻到的天授宗弟子……他们都在等着雪昼做决策。 雪昼颇有些焦头烂额。 从前遇到难事,只需要听衔山君的吩咐就好了——毕竟卫缙在所有人心中是天授宗的符号,主心骨,大家长。 跟着他,便觉得这世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如今卫缙睡着了,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做不到给任何人反馈,雪昼才觉得压力前所未有的大。 他一紧张就容易胆怯,当即抓紧卫缙的手,闭上眼睛暗示自己。 雪昼,你可以的。 想想卫缙是怎么做到的……要坚持,坚持到卫缙醒来,要保护他,保护大家。 如果是卫缙面对如此情形,他会怎么做? 雪昼心急如焚。 虽有氐人护法,隔绝了外界所有危险,但光晕之外的震动也能清晰传入耳中。 雪昼脑海中各种想法缠成一团乱麻,他自暴自弃地想,我果然还是不如衔山君果决,也不够聪明。 不,不能这样想。 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雪昼,大家都在看着你呢。 卫缙也在等你。 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雪昼双手紧张得颤抖,心内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最合时宜的解决之法。 他将卫缙小心翼翼放下,对明珠道:“女君,求您多派些人帮我照看好衔山君,他现在法力尽失,没有自保能力。” 明珠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很快点头:“你放心,此事我定交给心腹来办。” 雪昼颔首,转过来对着相乐阅道:“若是这番地动真的代表绘卷世界更替,天授宗那些没寻到的人就危险了,相族长,还望您能将族人和虎群都遣散出去,让他们趁着时机将天授宗的弟子们找回来。” 相乐阅也连连点头:“雪昼放心,我现在就着人去找。” 雪昼疲惫道:“多谢二位。” 相乐阅又说:“雪昼,你这几天在绘卷中可有找到那传说中的画眼?若是我们能在彻底更替完之前将画眼摧毁,说不定就能出去了!” 若是没有成功,也不知卫缙等人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毕竟从水阳辉的小札来看,还从未有人经历过昙华卷故事更替。 雪昼摇摇头,嗓音艰涩,唇瓣抖着说:“对不起,我,我没找到。” 这声对不起,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明珠和相乐阅连忙一左一右安慰起他来:“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雪昼,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是啊,接下来该怎么做? 顶着两人企盼的目光,雪昼如实说道:“我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他略有些没底气地说:“我们何必非要顺着规则办事……我想把昙华卷直接毁掉,两位能不能帮一帮忙?” 相乐阅双目微瞠:“你要毁掉昙华卷?打算怎么做?” 一幅画卷要如何毁,总不能是用火烧吧。 雪昼斟酌着抬头望天:“我要把月亮射下来。” 把月亮射下来? 没听错吧? 相乐阅震惊地看着他:“你要射月亮?为什么?又要怎么射?” 雪昼面怀歉意:“实在是寻不到画眼才出此下策。蕴和君说那画眼乃是这个小世界最突兀之处,但这里处处怪异,实在想不出画眼具体所在。再则,除了那画眼,最不对劲的应当是月亮才对。” 第93章 月亮掌控着人的进出,把它射下来、毁掉,如此便不能再掌控了。 雪昼觉得自己的脑子只能想到这层。 相乐阅震撼于他的想法,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明珠却走上前道:“这倒也是个法子,雪昼,你要我们两个如何配合你?” 雪昼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藤纹尚在,他的法力打了折扣,若仅凭自己恐怕不能做到。 “我需要两位……传输灵力于我。” 雪昼把长弓取出来,像是鼓起勇气下了极大决心似的:“我要飞上去,飞到最高的地方,射月。” 相乐阅此时却有些优柔寡断:“雪昼,不如我们联系一下沅之,等他来救我们,这样还稳妥一些,相信有沅之在,此事一定会解决。” 雪昼微微蹙眉。 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道突兀的嗓音。 “你们等崔沅之那脏东西做什么,谁能保证他能想到比雪昼更好的办法?” 众人偏过头去看,只见小黑浑身狼狈地挤入光圈,一脸菜色。 看上去就知道他在这个皇宫里吃了不少苦头。 雪昼并未像往常一样反感一切和崔沅之相关的建议。 他认真思考了一番。 崔沅之是故事的男主角,有他在,这昙华卷迟早要变成一卷废纸。 他也不怀疑崔沅之有破局的能力。 但,雪昼还是说:“我不想靠着崔沅之活下去,卫缙应当也不想,若是此事我自己能解决,就绝对不会依赖他。” 明珠眯起眼睛,视线落到他的脸上,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谁。 须臾后她才道:“你是对的,更何况沅之现在的法力也不比从前,小……雪昼,我们开始吧。” 第85章 太荒谬了。 相乐阅还是不太赞成。 他道:“这法子变数太大, 不论成功与否,对你都来说都很危险,雪昼, 你想好了吗?” 雪昼闭了闭眼,深呼吸。 相乐阅见他并未真正下定决心, 连忙继续劝道:“我知道雪昼在想什么……你这样做无非是担心天授宗这些人修折损在昙华卷里, 怕待在这里太久,耗光他们的阳寿, 对不对?但徽玄宗那个死去的弟子与天授情况不同, 他才入门没多久,与凡人无异, 像这般修为不够的人死在卷中太正常了, 雪昼,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对昙华卷做的伤害,可能会加倍送他们去死?” 雪昼吞咽着口水, 心脏咚咚咚跳起来, 感觉自己像一粒渺小的芥子,被巨大的、无法抵抗的力量笼罩。 在此等大动作上, 他的确有些底气不足,语气不甚确定道:“我的本意并非破坏,而是摧毁,将绘卷彻底毁掉。” 相乐阅说:“那若是你没成功呢,这种情况可有考虑清楚?” 没成功要怎么办……失败了要怎么办。 雪昼一想到自己可能会失败,连站都站不稳了。 巨大的压力之下,他扶着额头向前跌倒,小黑随时观察着他,用手将少年扶稳。 明珠紧紧皱眉, 视线在相乐阅和雪昼之间不住徘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相乐阅又劝道:“雪昼,不要意气用事。” 我在意气用事……吗? 雪昼脸色苍白,他挣脱开小黑,慢慢蹲下身子,跪坐在沉睡的卫缙前。 脑子里又重新开始翻来覆去地想,如果是卫缙,他会怎么做? 如果是崔沅之,他会怎么做? 是顺应规则,仔细寻找突破口,还是藐视规则,将所有能试的方法都试一遍? 为什么他们每次决策都像是经过仔细斟酌,自己提出的法子就是意气用事? 雪昼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这时相乐阅又走到他身前,弯下腰,视线与他平齐。 “雪昼,我并不是要驳你的法子,只是眼下情况紧急,我不想你走错一步,衔山君对你如此重要,恐怕你也不想拿他的安危开玩笑,对不对?” “现在是蛾眉月,距离满月还有约八日的时间,我们足够等到沅之进来与我们汇合,再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等到八日后被画卷排出,又能怎么样?” 小黑见他振振有词,不由瞥了眼沉睡中的卫缙,替雪昼说了几句话:“你看那男人现在的情况能等到崔沅之来?就算那脏东西来了,难道他能有什么好主意?怕不是届时为了保全大局再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这可是他最擅长的事。” 明珠面色僵硬,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小黑。 终于还是没有维持住一惯良好的修养,开口驳道:“你还是不要在这里说风凉话了,你如今分走沅之一半修为,倘若没有你,沅之想必讨伐时会更得心应手,不会有任何人为此牺牲。” 相乐阅被她这句话吸引,对雪昼的劝说也跟着停了下来。 什么叫分走沅之一半法力? 不是说此人是沅之同胞所生么?为什么会分走远之的修为。 这时小黑却嘲讽地笑起来,表情生动而轻蔑。 “哎呀,不愧是那脏东西的未婚妻,真是处处维护他啊,我分走他一半法力又如何,那不是应该的吗!倘若他问心无愧,我又怎会有机会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别忘了,当初在后山,他是为了你才选择的放弃小灯,你又凭什么站在这里说风凉话!” 相乐阅的表情更加五彩缤纷。 他站起身,怔愣愣地看向明珠:“你、你是沅之的未婚妻?” 崔沅之联姻之事只在人间与一重天传开,北海地处偏僻,加上崔沅之有意低调,他对此事毫无知觉也属正常。 但明珠似乎也被小黑的话激怒了,尤其是眼前这黑衣男人还顶着与崔沅之一模一样的脸。 她看都不看相乐阅,漂亮的柳眉挑起来,声调抬高:“你又懂什么?沅之当时明明很在乎小灯,大战前一夜,他还嘱咐我那天无论如何都不要弃小灯于不顾,你看他这段时日所作所为,有哪件事是对不起雪昼的,难道当时在后山他做错了吗?” 小黑面色古怪地瞥了她一眼,嗤笑道:“啊,对对对,那我还要赞你大度了,你未婚夫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你倒还在这里为他说话。” 这话自然伤害不到明珠,她与崔沅之也并非定下终身的关系。 只听她平复着心情道:“我只阐述我见到的事实,公道自在人心,这几年时间过去,沅之也变得成熟了一些,现在的他绝对不会以牺牲他人的利益去换取最大的安全。” 小黑翻了个白眼,已经不耐和她继续吵下去了。 他小声嘟囔道:“三十几岁的人了,现在才变得成熟,有什么用?” 处在话题中心的雪昼,就像丝毫听不到一般,木然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非就是又说那些他不想听的东西。 可用的词也是来来回回那些,什么意外,并非本意,早有打算,对不起他,之类的。 至于这些人为了一个崔沅之拈酸吃醋,除了能证明他的确是话本里那般有魅力、是个万人迷之外,还有什么作用? 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救不回衔山君。 雪昼重新牵起卫缙,这才发现他的手已经彻底变得冰凉,呼吸也几乎若不可闻。 巨大的焦虑与恐慌席卷全身,雪昼心里沉重,全身紧绷,指尖麻木得失去知觉。 他害怕过了今夜,卫缙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实在是太害怕这种不确定了。 更何况今天的夜晚实在是太过漫长,发生了这么多事,是不是天快要亮了? 等到天亮,月亮消失了,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卫缙那张年轻的,英俊的脸在视线中渐渐变得模糊。 雪昼揉了揉眼睛,将泪花擦掉,突然站起身来。 他等不及了! 雪昼走到三人中间,一把攥住相乐阅的手臂,重复道:“我不会等崔沅之来,如果你不想帮我,请你一定保存实力照顾好大家。” 相乐阅张开唇:“雪昼,你还是要——” 小黑不等他说完话就一把推开他,执起雪昼的双手,热情地说:“雪昼,我帮你,我身上有脏东西一半修为,你放心,我会不留余地的帮你!” 雪昼湿漉漉、红通通的眼睛转向他,犹豫着问出压在心里的问题:“真的吗……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明明也能看出来,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卫缙。 小黑收敛起平时调笑的神色,黑漆漆的狐狸眼中映着雪昼柔弱无助的神情。 他当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雪昼这么做都是为了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都是为了让那个男人安全无虞地醒过来呀……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实在舍不得看雪昼这副样子,一见他落泪,心都要变成两半了。 雪昼过去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还要处理这些困难重重的选择题,谁会舍得看他站在分岔路口为难呢? 起码小黑做不到。 第94章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低声道:“没关系,雪昼喜欢他也没关系,我只是想帮你,不想看你不开心。” 相乐阅说:“这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吗?” 雪昼定睛道:“现在争执这些没有意义,大家把该做的事做好,若是崔沅之是真心派你们来帮我,或许可以听我指挥,倘若不是也没关系,待会儿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说罢,他又给卫缙套了层保护结界,拿着弓离开了氐人族设下的光圈。 明珠连忙跟上:“雪昼,我也会把我的法力借你。” 相乐阅见劝不住,也不再犹豫,他唤来族人,从袖中丢出一个东西递过去,语速飞快道:“赶紧联系景云君,就说现在情况危急,让他快来。” 整座皇宫已经被震成一片废墟。 雪昼四处寻找了一圈,只望到几棵高耸的古树。 他转身对小黑和明珠道:“听说皇都城郊地势最高,我们从那里开始施法,你们只需要等在那里等我就好。” 小黑眯起眼睛看了眼渺远的天空,纵然知道这画卷终有尽头,也不由担心道:“雪昼,我陪你上去,万一你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危险怎么办?” 雪昼摇摇头:“你在地上对我帮助更大,现在我的灵力被锁住,无法发挥出平日的水平,能不能一击必中,就看各位的帮忙了。” 明珠将视线转移到他手中的长弓之上:“你打算用这弓箭将月亮射下来?” 雪昼思索道:“不完全是。” 他看了眼面前的两人,知道此时再瞒着也没什么意义,便道:“虽然我的本体已是折扇,但魂魄仍依靠焚天紫火凝聚,我将这紫火注入流光箭,即便不能射下月亮,也能将画卷直接烧穿。” 明珠点点头。 夜色下,他们三人越过地隙与废墟直奔城郊山脚下,没有再说什么。 明珠与小黑一左一右护法,汹涌的灵力炸开亮光,照亮雪昼的脸。 在小黑眼中,雪昼如一只火红的幼年朱雀,足下轻轻一点,便手持长弓向山顶奔去。 夜色之下,白黑两股灵力不断追踪着他的行迹,托举着他快速上山。 没过多久,耳边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只见相乐阅骑着黑虎而来,他翻身而下,快速加入护法的行列中。 很快,众人只见雪昼一跃而上,拉开长弓,变成黑夜中一颗耀眼的红星。 小黑看得出神。 第86章 一人一弓, 在巨大的月轮面前,显得那样渺小。 淡淡的辉光为雪昼披上一层透明的外衣,小黑仰头看着, 觉得他好像奔月的神子。 可天底下哪里有什么神啊、仙啊的。 一重天自形成至今,可有谁真正得道飞升的? 纵然已经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 跻身仙门大宗, 最终不还是要为凡俗之情所累,就连卫缙这样的人都不能免俗。 风声被恐惧无限放大, 擦过耳边, 刮得生疼,一时分不清是在上升还是坠落。 地面骤然扭曲变形, 树木急剧缩小、拉长、旋转, 星斗在身侧飞速倒掠。 雪昼现在已经不会像从前那般畏高了。 只要不往下看,一切都会没事的。 他心里只想着速战速决,虽表面冷静, 实则双手全是冷汗。离开卫缙一久, 体内又开始隐隐作痛。 手上这把长弓是当年出山时卫缙赠予他的礼物,来历不详, 但身似龙骨虬结,缠绕着上古符文,的确是不凡之物。 他在心里默念法诀,将一支流光箭搭上去,缓缓拉开长弓蓄势。 天地灵气疯狂倒卷,在他指间缠绕、形成漩涡,明珠与小黑尾随而来的两束灵力源源不断汇入箭矢,形成万钧之力。 弓弦绷紧,雪昼的长发也跟着吹拂起来。 没关系, 这是一瞬间的事情。 雪昼,很快就会结束了。 他想象着卫缙就站在地面看着自己,就如从前闭关时无数次看自己飞向高空一样,强迫自己安下心来。 在那张弓满到极致之时,寂静的夜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呼唤。 “雪昼!” 雪昼并不理会,而是专注地对准那轮月盘的中心。 那道声音的主人却像是着急了,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很快便出现在他身前。 “雪昼,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崔沅之形容狼狈,急切地望着他。 他来得倒也快,一得到相乐阅的消息,便不顾一切抛下手中的任务进来寻他。 人族不得擅入昙华卷,所以只有他自己来了,甚至连柏柯都没一同带着。 看雪昼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崔沅之的心简直要提到嗓子眼。 多危险啊,即便这法子真的能救下九酝宴图里的天授宗众人,焉知会不会对雪昼造成伤害? 崔沅之已经不想再看到他出任何事了。 谁料雪昼只是眼珠微微偏移看向他,双眉皱起,不悦道:“你……又要来做什么?” 崔沅伸手搭上他的手腕,劝诫的话到嘴边,知道他不爱听,便又换了个说法:“雪昼,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能不能让我替你来?此法实在太过危险,容不得半点有失。” “……” 雪昼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让你来,难不成你身上也有焚天紫火?” 听到焚天紫火四个字,崔沅之脸色大变:“焚天紫火不是灯芯吗,怎么能妄加使用?万一对你的生命造成什么威胁怎么办!” 他还记得小灯当时坠下山崖,全靠灯芯做支撑才在凡间停留了那么久,如此珍贵的东西,岂能说用就用。 雪昼却说:“能有什么威胁?不过是一个死字。” “你疯了!” 从少年嘴里听到这种话,崔沅之觉得他真是癫狂了:“你不是很惜命吗?你不是一直都不想死吗?现在我们都在画卷里,外面的卫缙还好端端睡着,你能不能清醒冷静一点,雪昼!” 这一刻崔沅之何止是嫉妒,他都要恨上卫缙了! 雪昼明明是个那么爱护自己的人,为什么每次遇到和卫缙有关的事情就会理智全无。 雪昼望着他,不怒反笑:“你不是前些日子总爱把卫缙是个人族的事情挂在嘴边?你瞧不起他寿命有尽,不能永远陪着我,那正巧,我现在有机会和他一起死了。”说着,那张弓绷得更紧了一些。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崔沅之慌忙说:“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雪昼,让我来吧好不好,你把弓交给我,我替你来,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危险了,你到底要我怎么眼睁睁看你做这种事情?” 雪昼已经不再理他了。 他的视线逐渐回到正轨,一缕紫红色的火焰点燃流光箭,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崔沅之见劝他不过,当即也不再废话,连忙运转灵力同样注入到箭矢之中。 他与小黑的各一半修为总算结合起来,哪怕是在一旁感应,雪昼也觉得浑身变得暖融融,力量也恢复了不少。 不愧是男主的力量。 说时迟那时快,小黑在地上望着,只见箭矢无声无息地离弦,在空中好似一道流星——不,比流星更快一些,拖着长长的、燃烧的尾焰,直贯苍穹。 那支箭飞了许久,仿佛被那轮蛾眉月吞没,转瞬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相乐阅和明珠的呼吸也跟着几近停止。 就这样安静过了许久,久到三个人抬头看天,脖子都酸痛。 ……失败了? 相乐阅长舒一口气,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 他转过身对着仍仔细观察的小黑和明珠说:“走吧,我们去接雪——” 最后一个字未发出,整个世界顷刻之间亮得如同白昼。 他回过头来,就见那轮月亮已经变得通红、滚烫,裂痕迸射而出,漾起一圈圈巨大的涟漪,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 相乐阅连忙提醒道:“不好,我们快回去聚在一起,保护好大家!” 小黑依依不舍地站在那里看着,最终却还是被相乐阅一把拉上黑虎,向皇都中狂飙而去。 天地震动,银河倒卷。 射出那一箭后,长弓脱手,光华暗淡下来。 雪昼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萎靡,嘴角溢出血迹,身形在空中摇晃着,却依旧挺立。 崔沅之连忙扶住他,手指搭上雪昼的脉,还未探查出什么,便见云海翻腾,月轮自渺远的地方炸开,变成一道道火红色的碎片,在视线中缓慢地朝着地面降落而来。 虽力竭,雪昼仍紧盯着那月亮,天边正在缓缓褪色,是画卷在收起吗? 究竟是画卷先一步毁掉,还是那月亮的碎片先一步砸到地上? 卫缙,还在等着他。 雪昼捂住发痛的胸口,喉中又吐出一口鲜血。 他望着地面,只一眼,便觉寒毛倒竖,那种畏高的感觉重新占据心头。先时并未看向地面,便觉一切还好,现在却是有不适的感觉了。 第95章 但,卫缙还在等着他。 雪昼握紧长弓便要赶回去,只听身旁的崔沅之道:“你好好休息,明珠办事妥帖,我们现在根本无法阻止这些碎片,便是去了也无济于事。” 他们眼见着一块残月烧红着掉在地上,将地面烧穿一个大洞,卷起无数飞沙走石。 雪昼的心提到嗓子眼,只担心着这些人能不能安全转移。 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藤纹发痒,和衣襟里的锦囊互相反应。 雪昼连忙摸了出来,这才发现是那面镜子在作祟,镜身一闪一闪的,好似在暗示他一般。 什么意思? 雪昼将镜子翻过来,仔细打量起背面。 镜面照射到皇都的方向,所及之处,花草树木皆消失了,连人也留不下一个。 少年仍未察觉,还是崔沅之快人一步发现了不对劲,他立刻将镜面翻转回来,对向他们,蹙眉道:“这不是鬼族之物吗,为何你会使用它?” “使用什么?” 雪昼看了眼镜中,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只见崔沅之同他被镜子吸入其中,不知去往何处。 那月轮碎片还在持续掉落着,但幸运的是再未伤到任何一个人,等到所有能量消耗得一干二净时,昙华卷终于变成一副小小的画卷,掉落在那间青楼厢房处。 惊醒了正在打盹的裴经业。 他连忙从桌前站起来,四处打量一番,发觉没人。 这里到处都摆满了床,床上一惯睡着那些进入画卷中的师兄弟姐妹们,但此时此刻,他们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大师兄?祁徵?雪昼?” 裴经业在房内转了一圈儿,连忙拉开厢房的门,对着守门的两名徽玄宗弟子道:“方才可有什么人来过?” “并未。” 那怎么会突然之间消失这么多人? 难道雪昼成功了? 裴经业去而复返,这才发觉房内的壁画不知何时早已脱落了,只剩下地上一幅卷轴。 他连忙将其捡起,展开,发现这幅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 露水滴在雪昼脸上,冰冰凉凉,唤回神智。 他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一片草丛之中,天已经蒙蒙亮,凉风吹过,有些冷。 这里是哪里,绘卷内还是绘卷外,他方才成功了吗? 雪昼捂着头坐起,视线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晃了眼睛。 他定睛一看,是那面镜子。 记忆这才如潮水般涌来。 这时,不远处的崔沅之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白衫早就蹭得到处都是泥水,脸上也没那么干净。 “雪昼,你怎么样?” 他快步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雪昼的样子。 少年还穿着绿色的衫裙,天黑时倒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天亮了,便不得不叫人注意着它的存在。 雪昼却好似并不在意崔沅之的打量,他连忙将镜子收起来,四处寻找着什么。 卫缙呢,他要见到卫缙。 第87章 这里是茫茫一片原野, 哪里有卫缙的影子? 雪昼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略有些手足无措。 崔沅之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少年微微俯下身子, 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雪昼!” 崔沅之揽住他,掀开他的衣袖, 指尖颤抖着探上去。 只见少年白皙的皮肤之上生长着妖冶诡异的藤蔓纹理, 不像是刺上去的,倒像是自然生长的一般。 “这是什么?” 雪昼一把挥开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句句字字锥心, 抗拒也写在脸上, 落在崔沅之眼里,更让他心如刀割。 崔沅之双手紧握, 俊美的脸上写满了妥协,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平复着心情:“雪昼先别急,我知道你想找到卫缙, 我会陪你一起找, 但我更怕你撑不住,让我为你看一看伤势, 好吗?” 雪昼冷笑着睨了他一眼。 哪怕他身量并没有崔沅之高,崔沅之也从他的杏眼中读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感。 居高临下。 对,的确是这样,谁让他现在是卑微乞求雪昼多施舍一些感情的那个呢? 崔沅之还是鼓起勇气重新牵起了雪昼的胳膊。 少年这次没有再做反抗,只是困惑地瞧着他说:“我真看不懂你,崔沅之,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讨厌你?” 若非他现在是卫缙的法器,担心自己做出什么多余的动作会给天授宗招致灾祸,他想杀死崔沅之的心都有。 或许是他眼中的杀意过于明显, 又或是这一刻两人诡异地心意相通,崔沅之右手抬起化出恒光剑,交到他手上。 随后是良久的沉默。 好半晌,崔沅之才卑微开口:“你若是还记恨着青蘅山上那一剑,我给你这个权力刺回来。” 他喉结滚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一字一句说:“但雪昼,我还不能死在这里,现在天下还不太平,我死了,那些妖族必会对人间江山虎视眈眈。” “只要留我一口气,你要怎样发泄便怎样发泄。” 恒光剑横亘在两人之间,反射着寒光。 雪昼只瞧了一眼,语气有些捉摸不定:“你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这么想?你怕我不敢刺回来,是不是?” 崔沅之薄唇勾起,狭长的眼眸中透着一丝狂妄的了然:“你说得倒也不假,我知道你心善,不会随便对人出手,哪怕这个人是你的夺命仇人——” 这句话没说完,脸上就溅起热血。 崔沅之的眼睛睁大。 胸口传来尖锐的疼痛,视线微微下移,就见雪昼握着一支箭,狠狠扎入他的胸膛之中。 擦着心脏的位置而过,的确不会叫他致命,但那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手软的动作,却真真切切让崔沅之的心脏痛了起来。 你看,他还是了解小灯的。 知道怎样说、怎样做,会让小灯对他出手。 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不言而说的默契? 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只有卫缙一个人了解他。 雪昼微微抬起头,漂亮的眼睛和他对视,那瞳孔纯粹澄澈,崔沅之瞧不出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没有喜,没有悲。 血液汩汩而出,染红雪衣,崔沅之好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他握上雪昼的手,两人一齐握着那剑柄,向后轰然倒去。 雪昼跌在他身上,神色复杂却又不解地端详着崔沅之。 男人这时却放松地笑起来。 他看向雪昼,两人苍白的脸上都沾染着血,觉得自己也被疯癫的雪昼同化了,心中像一块巨石落了地,神情也透着难言的兴奋。 “雪昼,我给过你还手的机会了,一剑抵一箭,我欠你的可有偿还?” 崔沅之颤抖的双手捧住雪昼那只握着流光箭的五指,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既然你已经还了回来,那我可不可以获得一个追求你的机会?雪昼,你总要让我还债的,我和明珠的婚约到期就会结束,后面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挡在我们中间……哪怕你喜欢卫缙我也不介意,只要你肯在身边为我留一个位置,让我做不见光的那个也好。” 雪昼用空闲的那只手抹掉下巴上的血,掐上他的脖颈,眼睛猩红道:“谁跟你说,我喜欢卫缙?” 他收紧十指,狠狠掐着男人。 崔沅之被扼住呼吸,缺氧窒息之下,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幸福还是激动。 他抖着唇说:“你喜欢卫缙……咳咳……我说错了吗?” “谁允许你这样胡说的!” 雪昼勃然大怒道:“你知不知道天授宗不允许异族相恋,你这样说就是在害他。” 崔沅之望着他这副模样,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越是这样,雪昼手下就越用力。 崔沅之气若游丝地道:“你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卫缙吗?离开青蘅宗后怎么变得如此迟钝,但你掩藏得再好也瞒不过我的,我很了解你,小灯。” 雪昼否认:“我没有,我不喜欢卫缙,这些都是你的臆测!” 崔沅之驳道:“你不喜欢卫缙,为什么要为他进入昙华卷来,你明明知道折损他修为和寿命就可以在月圆之夜脱离出来,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跟进来?” “他才昏迷多久,你就像丢了魂魄一样,性情大变,一意孤行,雪昼,你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吗?” 雪昼松开他的脖颈,脱力地道:“你在说谎,我担心他的安危,为什么要被你误解成喜欢?” 崔沅之闭上眼,脑袋沉重,呼吸减缓。 别再说了,雪昼,别再说了……他已经要嫉妒死卫缙了。 崔沅之昏过去了。 那支箭还插在胸膛,被雪昼毫不留情一把扯下,鲜血几乎染红他整个上半身,渗入泥土。 雪昼也知道崔沅之此人有多重要,便从身上翻出止血的伤药简单给他处理了一下,随后扯下崔沅之的衣袂,胡乱做了张草席,拉着他行走起来。 第96章 射下月亮后,他本身也不剩多少气力,如今又拖着一个病患,自然走得更慢。 雪昼取出石雕罗盘,探寻着附近有没有鬼族的踪迹。 谁知那指针兜了一圈,指向自己的身后。 雪昼回过身,但眼前除了森林便是草地,还有脚边的崔沅之,但凡有什么小鬼定然一览无余。 这鬼总不能是崔沅之吧。 雪昼重新捧起罗盘,发现指针再度指向自己背后。 不论换多少个方位,指针永远指向同一个方向。 这下雪昼明白了。 这罗盘指的不是他背后,而是他。 石雕罗盘已经将他当成鬼族了。 意识到这点后,雪昼竟然笑了起来。 他想,崔沅之说的对,只要卫缙不在身边,自己就会变得不大正常。 也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雪昼将罗盘收起,继续带着崔沅之向太阳的方向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他已经觉得累极了,便倚在一棵树下睡了过去。 迷蒙之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极轻柔地唤他:“姑娘,醒醒。” 雪昼实在太困,便没有作回应。 …… 等到这昏昏沉沉的一觉彻底结束,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在一间点缀得又红又粉的房间内醒来。 脂粉味扑鼻,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雪昼发觉体力恢复了不少,便从床前扶着坐起来。 身边放着一套衣服,是藕绿的颜色,瞧上去生嫩得很。 这时门开了,只见一个长相妖媚的女子走进来。 才见她一眼,雪昼手臂上的藤纹便开始发烫,一股浓烈的鬼气扑面而来。 此人是鬼族。 那女人手中捧着一盏茶,见到雪昼醒了,便走到床边坐下,作势要亲自喂他喝茶。 茶杯还没递到嘴边,雪昼便偏过了脸,一只手背在身后,已经握住了一支流光箭。 谁知那女鬼美目一瞪,扳过他的下巴,强迫着雪昼喝了进去。 “姑娘,你跟我犟什么,咱们都是同族,你被我捡到,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雪昼还想否认自己的性别,只听她凑上来问:“你带回来的那个人族男子就是你找的丈夫?他模样倒还不错,被你折腾成那样了都没死,这般霸王硬上弓,到底要耗上多久才会怀上孩子?” 语毕,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雪昼的肚子。 雪昼下意识捂住小腹,开口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这里是哪里?” 好在他说话声音略有些干哑,再顶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明显是女子才会穿的衫裙,那鬼女一时还没有发现他是个少年。 “这里是我们藤族的领地,你连自己的家乡都不认得?”女鬼狐疑地看着他。 雪昼垂下眼,怯怯地摇头:“我同那个男人打了一架,醒来便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是在人间长大的,并不识得这里。” 女鬼的视线瞬间变得锐利,其中充满探究。 雪昼意识到自己太不懂得掩饰,心下懊悔。 手探到背后,已经做好和女鬼大打一架的准备。 这时女鬼却眼前一亮,道:“原来如此,想必你就是自小被五大族送去凡间做间隙的那一批孩子吧!真可怜,到了现在才能回到阴界,真是苦了你了,妹妹。” 雪昼脸色微变。 她方才说的哪里? 这里是阴间? 那镜子居然将他们一行人转移到这里,还恰好坠落在藤鬼盘踞一带。 雪昼登时从床上站起身,道:“我突然想起来,方才那男人还有些事没有与我交待清楚,姐姐,能否带我去找找他?” 女鬼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好了,你急什么,你看你身上穿的这身,简直破破烂烂,快把姐姐给你准备的裙子换好,我们一起去找他。” 雪昼回过头,望向床上那身罗裙。 女鬼兀自打量起他的身材来:“妹妹,你在人间吃的都是些什么,怎么一个劲儿空长身量,不长身材?” 屁股倒还算挺翘,但胯窄了些,胸也不大。 女鬼说:“改日给你喝点儿好东西,生孩子时奶水出得也快。” 雪昼顿时僵住。 第88章 女鬼说着, 似乎还不太满意,甚至上手拍了一下雪昼的屁股。 啪,不大不小一声, 雪昼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霎是精彩。 太阳穴跳了跳, 他忍耐下来, 转身去屏风后将衣服换了。 重新出现在女鬼面前时,露出些不自在的神色, 用极轻极浅的声音说:“现在能带我去见他了吗?” “别急, 还没梳妆呢。” 女鬼拉着他妆台前坐下,抄起一把梳子便为雪昼打扮起来。 她倒不会像卫缙那样, 什么好看的都往雪昼身上堆, 只是搭配着藕绿色配了些清丽脱俗的首饰,不过片刻,便真的叫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了。 雪昼从袖中将那面镜子取出来, 试探着说道:“若待会儿那男人不听我使唤, 我便故技重施,用此物对付他。” 女鬼望了眼他手中的东西, 动作一顿:“你怎么会有两仪魇?” 雪昼眨了眨眼睛,不解地反问:“两仪魇,这东西叫两仪魇?” 女鬼神色登时变得严肃起来:“这东西你是从哪拿来的,两仪魇不是已经被拿去人间调换河流了吗?” 雪昼说:“姐姐说的什么,我真是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这是鬼使大人赠我的,他说我若是喜欢,便拿去玩儿。” “鬼使居然这样同你说的?” “是, 的确是这样说的,”雪昼煞有介事点点头,“不止如此,那昙华卷也说要送我的,只是现在正在宫海郡用着,不方便送我罢了。” “……” 女鬼望向镜中的雪昼,指尖捏住他的下巴,不住打量着雪昼的长相。 “倒确实有这个姿色,我还以为鬼使大人常年在一重天修仙,早就跟那群道貌岸然的仙君一样,变得不近美色了呢。” 女鬼兴起道:“鬼使肯将两仪魇这样的宝物赠予你,想必是极喜欢你了,妹妹,你可要牢牢把握住机会,若是能傍上鬼使,我们这小小的藤族也能扶摇直上,说不定能将殉灵踹下去,跻身五大族之中。” 雪昼却道:“那五大族又算什么,谁封的,我们盯着那些虚名做什么。” 女鬼探了口气:“若不是不死族统一了整个阴界,我们藤族何至于沦落到受五族摆布的地步,你们也不必自小就被送往凡间学习人族礼仪了。” 雪昼脑中思绪飞快转着,继续套起这个女鬼的话。 简单交谈一番过后,他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阴界本也是各族偏安一隅,但不死族依仗自己的实力四处讨伐,自封鬼君,这边阴界打着仗,那边一只手却已经伸向了人间。 藤鬼本也是百族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就像昙华卷中那女鬼所说,此族连繁衍子嗣都成问题,行军打仗更是一窍不通,故而在阴界大战中很快便被不死族奴役,成为附庸。 但鬼君看上藤族魅惑的能力,常常叫她们去凡间换取些情报来,也算好使。 既反抗不得,藤族便想方设法勾引凡间男子为自己所用,诞下藤鬼后代,也算一举两得。 女鬼抚上雪昼的肚子,轻柔抚摸,道:“咱们族中规定,头胎必须是从母亲肚子里出,且一定是女胎,后面的便全都由父亲们去生,也好叫我们不必太辛苦。” 雪昼听着,不由打了个抖。 随后那女鬼领着他出了门。 雪昼不断打量着附近,这才发现藤族生活在一处山谷之中,此族似乎是女人当家作主,只因每个路过的女子都神采奕奕,衣着光鲜,长相貌美,即便有的怀着孕,看上去也十分健康红润。 而跟在她们身后的男子就不一样了,个个唯唯诺诺,低垂着头,像小媳妇一样,甚至有的还遮遮掩掩捂着自己的大肚子,如怀胎六月一般。 这番模样真是看得雪昼心惊胆战,他一想到自己以后也有可能会怀孕,便忍不住按住小腹,脸色变得很苍白。 他不会真的要做母亲吧…… 那女鬼带着他往一处叫树牢的方向走,越过几个攒聚在一起的火堆,迎面撞上一个粉衣女鬼牵着一个青年走来。 雪昼只见了那青年一眼,便立在原地,走不动了。 祁徵?! 怕自己看错,他还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粉衣女鬼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人看,当时就有点不高兴,叫道:“溟芯,她是谁?怎么一直盯着我捡回来的人看,咱们这边的规定不是谁捡到就算谁的么,难不成她要抢?” 祁徵听到这动静,终于抬起了头。 他也注意到了雪昼,登时睁大眼睛,使劲憋住了才没有喊出声音。 那被叫做溟芯的女鬼当即道:“你看看你捡来的男人一直盯着我们……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第97章 “我姓卫,”雪昼乖巧道,“姐姐叫我小雪就好。” “小雪可是同鬼使大人私交甚笃,苓妍,你还是客气些为好。” 一听到鬼使,粉衣女鬼的气焰顿时熄灭了。 “小雪,我们走。” 女鬼拉上雪昼的手腕。 这时雪昼却挣脱开来,怯怯道:“姐姐,我突然改主意了,牢里那个男人我不想要,我想要他。” 说着,手指指向祁徵。 粉衣女鬼不悦:“你还真要与我抢?” “不是抢,我们交换,”雪昼微微一笑,“树牢里的长相绝对不输眼前这个,只是我急着娶亲,那男人伤得太重,等他好全了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若是这位姐姐不急,可以去看看成色,若是姐姐满意,我们就换。” 粉衣女鬼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我就随你去看看吧。” 一行两人两鬼前后并肩而行。 祁徵趁那两名女鬼聊天,悄悄挪到雪昼身边,快速交换了一下信息。 得知卫缙尚安全,雪昼总算长舒一口气。 祁徵问:“你将我换了景云君,那他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要跟这群女鬼生孩子?” 雪昼答:“他伤势太重,想必这几天是不会强迫他做什么的,但你完好无损,危险更大些,我必须先救你。” 祁徵感激道:“雪昼,你真好。” 雪昼:“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晚些时候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大家躲藏的地方碰个面。” 祁徵用力点点头。 很快,他们一行人走到树牢前,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崔沅之。 他沉沉睡着,眉宇微皱,即便被两个女鬼肆意打量,也像觉察不到危险一般,一直没有醒来。 那粉衣女鬼对崔沅之很是满意,当场便同意做了交换。 待到入夜时分,雪昼便带着祁徵悄悄离开了山谷。 他身上有藤族的纹身,气息又与鬼族极为相似,一路畅通无阻。 祁徵循着记忆,快速将雪昼领入深山里极偏僻的洞穴。 一走进来,便见到许多熟悉的、活生生的天授宗弟子。 雪昼顿感心落到实处,久违的愉悦萦绕心头。 想到能见到卫缙,他几乎要跑起来,快步走入洞穴深处。 然而,只见相乐阅与明珠坐在最里间调息,并未瞧见熟悉中的人影。 雪昼心里咯噔一下,转身问着赶忙跟上来的祁徵:“卫缙呢?” 他如此称呼大师兄,祁徵还略有不适应,但他还是气喘吁吁指着尽头一口棺木道:“大师兄正在里面休息,还没醒来。” 雪昼这才注意到那口黑漆漆的棺材。 他迫不及待冲上去,只见卫缙已经恢复成现实中的模样,脸色苍白得像个男鬼。 身下垫着柔软的被褥,只是他睡得太熟了,任凭雪昼怎么呼唤,都像是听不到一般。 雪昼再顾不得众人的视线,他拉起卫缙的手,隔着一层手套,紧紧交握。 雪昼颤着声音问:“为什么,为什么卫缙躺在棺材中?” 相乐阅安抚道:“雪昼,你误会了,衔山君只是在昙华卷中消耗过大,需要多一些时间恢复,因他还没有醒来,小黑便想了个办法,去附近的村落借了一口棺材,暂时好好安置一下衔山君。” 小黑虽然也不是鬼族,但他的气息与妖、人相去甚远,并未得到排斥。 角落里的小黑凑上来邀功道:“雪昼,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了,雪昼还满意吗?” 雪昼通红的眼睛望着他,憋了好半晌才说:“谢谢你。” “不客气。” 小黑勾唇。 其实可以借床的,但他才不会给卫缙借的,躺在棺材里正好。 若卫缙真死了,做寡妇的雪昼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定然很美,很漂亮…… 雪昼尚不知道小黑脑海里这些胡乱的想法,他只是仔细看着卫缙每一处,确定没有伤口后,便伏在棺木旁一错不错地盯着。 旁的人不是都已经恢复如初了吗,按理说卫缙也该一样才是,为什么天授宗上上下下都醒来了,他还睡着? 雪昼心里煎熬。 祁徵看出他的担心,便上来劝解道:“没关系的雪昼,我们或许可以问问蕴和君,他不是对昙华卷还算了解么,说不定他知晓原因呢?” 雪昼道:“能不能现在就联系他?” 祁徵愣了一下:“现在?” 雪昼点点头:“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这里人族太多了,若是被她们发现是个麻烦,天亮了我们就要回去。” 祁徵当即说:“好,我现在就想办法联系他们。” 他惦念着洞穴内还有氐人族在,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祁徵将香点燃,尝试着与裴经业对话。 “二师兄?” “三师弟!” 卷轴上方显出裴经业焦急疲惫的脸:“总算联系上你了,你们怎么样,现在还安全吗?” 祁徵简单报了平安,便问起水阳辉来。 “蕴和君就在隔壁厢房休息,我现在就去唤他过来。” 第89章 很快, 水阳辉疲惫的面容出现在画面中。 才一段时日不见,他几近形销骨立。众人见状,都忍不住关心起他来。 裴经业主动替他解释道:“景云君走后, 所有担子都落到蕴和君一个人身上,尤其是河佛安那里, 对了, 你们可还记得那阴兵借道的案子?” 祁徵面露困惑。 裴经业看向雪昼:“雪昼应当知晓,河佛安郡每逢下雨, 便时有百姓能见到一列军队在雨中前进,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鬼军,趁着雨水丰润夺人性命, 雨一停就消失了, 想抓都抓不到。” “最近正逢梅雨时节,雨下的越来越多,这些鬼族的活动范围也在不断扩大——”说到这, 他顿了一下, “如今景云君和大师兄尚未回来,丰照君联系不上, 唯有蕴和君一个人处理此事,实在是筋疲力尽。” 裴经业长叹:“雪昼,三师弟,大师兄他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蕴和君他实在是要扛不住了。” 众人面露难色,这时水阳辉疲惫开口:“没关系,我们徽玄宗还能再顶些时日,对了,你们有什么事找我?” 雪昼连忙将卫缙的情况说了。 水阳辉也给不出更好的答案:“怪事, 过去不论人修还是妖修,从未在昙华卷中有此昏迷不醒的病症,依我看,衔山君定然是在昙华卷中做了什么极消耗精力的事。” 祁徵问:“大师兄是人族,在绘卷中什么都不记得,怎会有如此消耗?” 水阳辉摇摇头,想了半天才说道:“说不定是因为衔山君提前恢复了记忆……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其余的我也想不出来。” 讨论了一番,终究还是没有什么结果。 时间不早了,为防山谷中那群女鬼起疑,雪昼不得不和祁徵折返。 他艰难地看了眼卫缙的睡颜,心想,衔山君一直昏迷不醒,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雪昼想起那面两仪魇,今日不论怎么翻来覆去地研究,两仪魇都没什么动静,也不知是因为自己灵力不足还是这破镜子失去了效用。 看来还要多从鬼族口中套一些有用的信息。 雪昼忧心忡忡站起身来,和祁徵对视一眼,两人点点头。 这时相乐阅连忙站起身,语气急促道:“雪昼!” 雪昼停下来看他。 “射月之时,沅之和你在一起,你们是否一路同行,他现在怎么样了?”相乐阅局促地问,“今日又为何没有和你们一起来?” 雪昼答:“他还好,只是受了些伤,你想见他吗?” 相乐阅下意识看了明珠一眼,还是犹豫着点点头。 “好,那我会找到时机将他带出来见你,”雪昼缓缓说,“但作为交换,你要和天授宗每一个人一样,保护好卫缙,能做到吗?” 相乐阅怔住。 雪昼的气场似乎和从前在衔山君身边时很不一样了。 还记得在休介之地与他初相识时,他还是个总躲在衔山君身后的少年,说话时和声细语,很容易害羞。 但现在,衔山君尚未醒来,雪昼看上去冷静得过分,说话做事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居然能为衔山君做到这份上。 相乐阅当即应道:“我答应你。” 他目送雪昼和祁徵走向山谷中。 就这样又等了几日,雪昼果不其然没有食言,将崔沅之带了回来。 崔沅之胸口的伤虽浅浅愈合了,脸色仍旧白得难看,还没走到洞口便捂住胸口咳嗽起来,额间冒出细汗。 见状,祁徵关心:“景云君,你没事吧?” 崔沅之咬着牙,微微偏过头,看向一旁的雪昼。 “那个心魔也在里面?” 雪昼点点头:“他随我们一起来了这里,也帮了我不少忙,我可不会因为你赶走他。” 第98章 崔沅之拧眉:“但我不能和他靠得太近。” 雪昼体贴道:“这也好办,你在这里坐着休息,我叫相族长和女君出来见你便是。” 说着,他就要往洞穴中走去。 这时崔沅之向前仓促走了几步,一把拉住他的长袖:“不必了雪昼,我同你一起进去。” 雪昼转过头来,只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便主动进去了。 今日来得匆忙,他只得穿着女子的钗裙前来赴约。 才走进洞中,众人便瞧见一个螺黛柳眉的大美人出现在眼前。 他们一个个举着剑站起来,做出防备的姿势。 这美人披着天青色轻纱,穿着捻金线织就的孔雀翎纹罗裙,见他们这副反应,忍不住睁大眼睛瞪了他们一眼,行走动作间,发间的钗环发出清脆的相击声。 待他站得不那么背光了,便听到有人迟疑地问:“……雪昼?” “是我,”雪昼扶额,“你们把我当成鬼族了?” 大家顿时局促地将剑收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雪昼……你怎么这副样子?” 这、打扮成这样,谁能看出来眼前的是少年还是少女? 此时哪里是说这些有的没的时候,雪昼对那人点点头,脚步已经快速走向最里,去寻卫缙了。 一连几日过去,卫缙还没醒,仍旧睡在棺材里。 雪昼悄悄叹了口气,坐在棺床旁,一眨不眨地望着男人的脸。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崔沅之的声音。 “你现在可以对他做任何事情了,雪昼。”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雪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崔沅之脚步虚浮地走上前来,也跟着走到棺木旁,用只有两人的语气说道:“我有办法,可以让卫缙变得和你一样。” 雪昼警惕:“什么意思?”什么一样? “你这些天在山谷中,为了博得她们的信任,没少跟着她们一同去鬼族的集市吧。”崔沅之仿佛看穿一切,语气淡淡地说道。 拜雪昼所赐,他崔沅之现在也被一个女鬼视作自己的所有物,跟着那女鬼上街几次,曾偷偷见到过雪昼在鬼市的书摊前买话本看。 也怪他视力好,竟看到那些话本的标题,大都是一些人妖、人鬼相恋的小册。 雪昼背地里还爱看这种东西? 崔沅之心中好奇,便多留意几分。 但他很快便发现,雪昼翻话本不喜欢从头至尾的看,只喜欢翻到结局,看那册子的最后一章。 可那最后一章有什么好看的,这种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结局不都是大团圆吗? 崔沅之想到此处,苦笑道:“后来我才想明白,你哪里是在看故事。” 雪昼分明是在看人与妖是如何圆满的。 他悄悄记住了崔沅之曾对他说过的话,大概也知道自己对此一窍不通,竟然开始偷偷研究起一人一妖要怎么长厢厮守。 该说雪昼什么比较好,天真,还是傻? 崔沅之好笑道:“这种下流故事的作者一般都不会思考这种问题要如何解决,对于他们来说,结局永远定格在最幸福的一刻就足够了,有哪个人会认真思索人妖能不能相恋?” 雪昼语气生涩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崔沅之勾唇,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没关系,雪昼,作者做不到的事,我却可以做到,你可以来问我。” “趁卫缙现在正虚弱,我们可以将他变成妖怪,或是什么都好,只要他不做个短命的人修,你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这不好吗?” 雪昼:“……” 他漂亮的眉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崔沅之继续道:“我甚至可以让他变成和你一模一样的灵,若你不满意,剔一块我的仙骨给他也不是问题。作为回报,我只想从雪昼这里拿点东西,我们等价交换,好不好?” 图穷匕见。 但崔沅之完全不打算掩饰,因为他知道雪昼在乎。 毕竟那可是长生不老,谁不想要? 凡人汲汲营营修行一生,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说不定,这也正是卫缙日日夜夜修炼所求呢。 崔沅之静静等着雪昼的答复。 却见少年提着裙子站起身来,不再面向棺里那个同样苍白的男人,而是直直地望着崔沅之。 “我不要。” 崔沅之同他对视。 为防不远处的他人听到这段交谈,雪昼小声且直言不讳地拒绝:“他喜欢做人,我知道。” 卫缙和全天下修士最大的一点区别,便是他以人族身份为傲。 他从来都不觉得做人不好,哪怕心中知晓人族与其他异族相比略有短处,也从来不妄自菲薄。 相反,他还将人族的优点、其他异族所完全没有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聪明,自信,勇敢,团结,身负重任,异族之中可有哪些妖灵能做到卫缙这个程度? 倘若他真自作主张地替卫缙应下此事,便是违背卫缙的意愿。 这与雪昼出关时在心里做下的决定背道而驰。 雪昼又重述了一遍:“假如他日后能得道成仙,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但现在,他绝不想变成人族以外的样子。” 作为卫缙的法器,他也不会改变他。 “……” 哪怕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崔沅之也大失所望。 他的视线描摹着雪昼认真的神色,丝毫没有注意到棺木边沿多出了一只手。 那手裹着黑色的手套,手的主人在棺材里睁开了眼。 在崔沅之的视线中,雪昼身后缓慢坐起一抹苍葭色的影子。 卫缙苍白得像只地府里爬出来的鬼,也不知他听没听到方才的谈话,只见他的眼珠僵硬地动了动,一点一点聚焦在崔沅之身上。 两人对视。 下一瞬,卫缙变倏然从棺材中跃下,手中化出一把拖地长刀,对着崔沅之便砍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远处的人与妖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到雪昼惊慌失措地喊了句:“衔山君!” 凌厉的罡风直劈崔沅之面门,他躲闪不及,硬生生受下这灵力汹涌的一击。 面颊上落下刀光的影子,崔沅之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是躲不过了,便硬生生闭上了眼睛。 “铮”一声鸣响,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出现。 崔沅之睁开眼,便见到雪昼用弓抵住卫缙这一击,好声好气劝道:“衔山君,他现在还很有用,不能再出闪失了。” 第90章 不料雪昼说完这句话后, 卫缙看上去心情更差了,下手也更狠。 崔沅之身后坚硬的岩石在这强大的刀锋威压之下,猝然裂开一道深深的沟壑。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 对上卫缙简直毫无胜算可言。 雪昼对此也心知肚明,他连忙挡在崔沅之身前, 接连替他拦下好几刀。 然, 昙华卷中的两人使不出灵力,交手还能打个有来有往。 如今卫缙记忆与修为恢复如初, 雪昼的近身作战又是他亲手所教, 这样缠斗下去,即便他也不是卫缙的对手。 闻声赶来的众人见到此情状, 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也不知道是衔山君从棺材里爬出来叫人惊讶, 还是见他和雪昼交手更令人咋舌。 唯有小黑能瞧出卫缙对崔沅之的杀意,但他乐得看戏,站在人群中悄悄给卫缙加油打气, 甚至还故意往崔沅之的方向靠拢。 打起来, 打起来,最好往死里打, 不管死的是哪个,对他来说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果不其然,小黑很快便看到崔沅之捂着心口,一副忍受疼痛的模样。 不知过了几个回合,卫缙见雪昼铁了心要护着崔沅之,冷脸将手中长刀随手一扔,语气不善地道:“雪昼,停手。” 虽然面色难看,但声线却不冷硬, 还透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埋怨。 雪昼将弓收回,和他截然相反,露出一副高兴的模样。 他连忙走到卫缙面前,一只手自然而然地碰上他的指尖。 这时身后传来祁徵的惊呼:“天啊,大师兄你终于醒了!” 刹那之间,雪昼的指尖就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立刻缩回去,他向旁边走了几步,挪到卫缙身后那个自己惯常站着的位置。 ……好险。 方才他忘记这里早已不是绘卷之中,竟然大着胆子依照习惯去牵衔山君的手。 雪昼搓了搓指尖,微微低垂下头。 卫缙好似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只是在听到祁徵的呼唤时抬起眸子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后转过身来,看向低着头的少年。 语气捉摸不定:“雪昼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糟了。 雪昼的大脑瞬间发出一阵嗡鸣。 他没换衣服。 衔山君该不会以为他是什么变态吧。 第99章 雪昼连忙说了一下事情经过,语气略急切,脸色也红彤彤的。 卫缙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似乎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 待听完雪昼的阐述,他才道:“我明白了。” 随后转过身对着祁徵扬了扬下巴:“和蕴和君联系一下,我要知道人间现在的情况如何。” 天授宗上上下下都很高兴,暂时将所有烦恼全都抛在脑后,毕竟在他们心里,不论出了何等大事,都有大师兄顶着呢。 隔着卷轴,裴经业与水阳辉等人一眼看到崔沅之和卫缙的脸,当即便喜道:“大师兄,景云君,你们两位终于出现了!” 他们当即招呼起身后的修士,道:“崔宗主来了,青蘅宗的诸位还不快凑上前来!” 只听卷轴里的弟子们发出一声又一声呼唤:“宗主!宗主你怎么样?在那里过得可还好?什么时候回来?” 崔沅之对他们扯出一个笑容来。 柏柯探出脑袋,关心道:“宗主,你的脸色瞧上去怎么这么差啊,难道出了什么事?” “……”雪昼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耳环。 “没什么,在这里受了点小伤,”崔沅之柔声道,“不碍事的,有他们为我疗伤,很快就能好起来。” 他一向报喜不报忧,柏柯才不相信他说的话,连忙转向相乐阅。 “相族长,能否请您帮我们瞧一瞧宗主的伤势?” 这下,卷轴里里外外,几乎是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到崔沅之身上。 相乐阅十分热心肠,他当即走上前来道:“沅之,青蘅宗这么多仙师都在关心你呢,我帮他们确认一番,也好叫他们放心。” 崔沅之一愣。 他怕在场有人能认出伤口的形状是箭刃所伤,便委婉拒绝道:“多谢,但我的确无大碍,伤势就不必查看了。” 明珠也走上前来:“沅之,还是让相族长帮你看看吧,你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看,我也好放下心。” 崔沅之再次摇了摇头表示拒绝,又悄悄打量着雪昼的神色。 只见后者根本没把注意力放自己身上,而是一直盯着某处发呆。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是……卫缙的手。 崔沅之睫羽微垂,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掩饰住眼中的情绪。 但就这么几秒走神的功夫,相乐阅的指尖已经探上他的衣襟。 崔沅之当即回过神来,连忙后退避开:“多谢好意,但我——” “……没关系,沅之就不要再瞒了,你身上的血腥气味如此浓郁,也不知是在哪里受了这样重的伤,瞒得过初一还能瞒得过十五?这些天你究竟经历了什么,难不成是藤鬼伤的你?” 在明珠和柏柯及众人鼓励期待的目光中,相乐阅还是豁出去厚着脸皮探出了手。 这强人所难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干,真是有违君子族美名,不过看在是为了沅之的份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两人不过拉扯几下,崔沅之的衣襟便松散开来。 一个小锦囊从中掉在地上,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噼里啪啦”,传来一阵阵绵延不绝的弹响。 那锦囊豁开一个口子,里面掉出数不清的圆滚滚的珠子,四散着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滚开,直滚到每个人脚下。 崔沅之只看了一眼,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般僵住。 几粒小珠同样滚到雪昼脚下。 洞穴深处的光线很差,他默念法诀,将四周的灯点亮,这才看清楚那小珠是什么。 居然……是水晶球。 似乎是从前在青蘅山上时,他最爱把玩的那些。 “……”雪昼的目光凝滞在那些小水晶之上,有一瞬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他弯下腰,拾起其中一颗,对着光转来转去看了看。 这小水晶还穿了孔,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他从前在青蘅山上闲来无事串成项链时钻的。 可他记得这串项链在那次大战时分明一剑被崔沅之挑破了。 为何崔沅之还能将这些珠子找回,甚至贴身藏着? 雪昼下意识瞧了崔沅之一眼,后者正望向自己,眼神中闪过一丝难堪和……畏怯。 崔沅之居然也有不想展示于人前的一面? 两人视线交汇,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时,身旁的卫缙突然咳嗽两声。 只见他微微一笑,略有些咬牙切齿地看向雪昼握在手中的东西:“雪昼,这是什么?” 雪昼顿时回神,摊开手心呈到他面前,快速想着说辞。 他定然是不会承认这东西是自己的。 想来衔山君这样的人物也不会对这种小玩意儿留意过,自然也不会想到这是崔沅之曾送他的东西。 雪昼随口说:“衔山君不记得了么,咱们在休介中心城逛街时,曾见过这东西,它叫水晶。” 至于价格实在廉价,他决定不说。 卫缙这时却百无聊赖地说:“哦,我想起来了,几个钱就能买上许多。” 他轻飘飘说完这句话,崔沅之双拳紧握,额间青筋微微突起。 雪昼惊讶于他的好记性:“没想到衔山君还记得。” 洞穴中大部分人都不了解其中内情,看得一头雾水。 但他们还是好心帮崔沅之将各自脚下的小水晶捡了起来。 唯有卷轴里青蘅宗众人和明珠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就算他们想装不认识也难,过去在宗门里,小灯多喜欢鼓捣这些小玩意儿啊。 宗主竟然贴身携带这么多年,无一人发觉,看明珠女君的表情显然也是不知道此事。 这样说来,宗主和小灯…… 一个呼之欲出的猜想在青蘅宗各弟子心中油然而生。 气氛已经由诡异转为尴尬。 似乎享受够了崔沅之的难堪,卫缙这才主动开口缓和气氛:“咳咳,师弟,先前说的雨夜鬼军一事可有什么进展?” 裴经业十分上道,立刻接道:“有的师兄,听我细细说来……” 天授宗与徽玄宗快速讨论了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接下来便是两仪魇与藤鬼一事。 卫缙大致了解事情始末,便道:“若是这两仪魇能再次使用,便先将天授宗和氐人、君子两族送出去,这里人多眼杂反而不好行动。” 雪昼抬头:“衔山君不走吗?” 卫缙挑眉:“走,但不能空手而归,依雪昼所言,藤族负责收集情报,想必多少也知道些鬼族侵略大卫的计划内情,我们多打听一些,回去也好提早做准备。” 祁徵应下:“好,等我和雪昼、景云君回到山谷中,便继续想办法套取有用的信息,争取赢得她们的信任。” 这时,卫缙却掀起眼皮,上下打量着他:“你回去?你回去做什么?” 祁徵摸不着头脑:“啊……?” 卫缙慢悠悠说:“你若是回去了,我就没机会潜入了,你留在这,随时准备回到人间。” “不是,”祁徵尝试解释,“大师兄你有所不知,现在在山谷中,我就是雪昼选中的夫君,那群女鬼都见过我的脸,相较于师兄,我更方便在山谷中行走。” 卫缙定睛道:“我知道,但从现在开始,我要顶替你的位置,你不用再回去了。” 还能这么搞? 祁徵匪夷所思地说:“但我和师兄长相完全不同,若是雪昼贸然将您带回,她们会怀疑的。” “这有什么,”卫缙道,“就说雪昼在回程路上见到了我,对我一见钟情,又喜新厌旧,便将你杀了,选我做他的下一任夫君。” 祁徵露出裂开的表情。 第91章 他张开嘴, 想说这缘由听起来太扯太敷衍,那些是鬼不是傻子,能信吗? 但一想到这可是大师兄, 还是不要惹他为宜。 祁徵老实道:“好吧……都听师兄的。”留在这里也不是坏事,说不定能帮上大忙呢。 祁徵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卫缙, 露出一个略显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龙潭虎穴还是让大师兄闯吧,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那些女鬼挑货色一样的目光。 待洞穴内一切事物安排妥当,雪昼一行人终于回程。 许多时日不见光, 甫一走出山洞, 卫缙下意识眯起眼睛,脸上更是被日光照得毫无血色。 雪昼小声问:“衔山君可还适应?” 卫缙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定格般看了许久, 遂头疼道:“睡了太久,走起路来有些晕。” 这道视线实在太炽热了,直勾勾地不加掩饰, 自他醒来便一直这样打量着雪昼, 看得少年不知如何是好。 雪昼隐隐约约能猜到原因,定然是因为这套裙子和装束惹的祸。 他是个男孩子, 穿这种衫裙看起来肯定很奇怪。 雪昼摇了摇头,让自己重新回神,他快步走到卫缙身边,双手扶住他的手臂,动作小心翼翼:“我扶着衔山君一起走。” 第100章 卫缙虚弱地点点头,道了句多谢雪昼。 目视一切的崔沅之:“……” 气血上涌,他没忍住咳嗽起来,脏腑牵扯着发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雪昼为人鞍前马后地献殷勤。 口中满含血腥味道, 崔沅之指尖拂去唇角的鲜血。 没走多久,便见到走在前方的卫缙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莫测。 “景云君似乎很虚弱,看上去更需要照顾。” 雪昼也回过头来看他,微微皱起眉。 崔沅之倒宁可他们不曾注意到自己。 卫缙停下来,思忖道:“是我醒来一时糊涂,没发觉景云君受了这么重的伤便下了如此狠手,不如咱们寻处清凉僻静的地方,我与雪昼二人助你疗伤,便暂作赔罪了,景云君以为如何?” 语气中丝毫听不出悔意。 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饶是早知道他性格如此,崔沅之还是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那里,郁郁不得出。 他看向雪昼,只见少年一反常态收敛起对他抵触的情绪,乖乖站在卫缙身边,对他道:“景云君不要推辞,我们走吧,寻个好地方看看你的伤势。” 他都这样说了,崔沅之又怎么可能推辞。 三人走到一条清凉的小溪旁,崔沅之咳了一路,疲惫地靠在岸边的树下,像是要将肺生生咳出来似的。 力竭不支,他缓缓跌坐下去,闭上眼睛。 头顶的光线似乎变暗了,紧接着便听见卫缙与雪昼的交谈声,腕间搭上来一只探脉的手。 “衔山君,他似乎是因为心劳过甚才如此虚弱,我们的伤药会不会不起作用?” 卫缙安抚道:“天授的药一向很灵,给他用上吧。” 崔沅之很想睁开眼睛看看雪昼,但他实在太累太累了,便只得靠在那里,听他们边为自己疗伤边闲聊。 两人先是将天授宗众人被讹兽引入昙华卷一事简单说了,便又听到卫缙问起两仪魇,随后便是雪昼误将大家一起带到阴界的事。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只是雪昼将射月一事简单隐去了,也并未明说自己是如何被认作藤鬼同族的。 若不是崔沅之感到自己的伤口正冷敷着伤药,他都要以为这两人早已将自己忽视了。 但恰恰相反,意料之中的冷落并未出现,后半程回山谷的路上,崔沅之走在前,他二人一左一右走在后,就这样似监视似关怀般将他送回藤族。 这山谷入口处极狭窄,向前行数里便遇一阵瘴气,走着走着能依稀瞧见一条热闹的集市,这便是到了藤鬼盘踞之地。 卫缙与崔沅之能明显感觉到,踏入此地之后,雪昼的状态明显变得拘谨。 他走路姿势略显僵硬,一直低垂着头,像是怕被谁认出来。 途径一处胭脂水粉摊,只听摊主主动招呼道:“哎哟,这不是卫姑娘吗,外出回来啦,今日怎么带着苓妍的男人?” 雪昼瞥了眼崔沅之,对那摊主点点头:“我们回来的路上正巧碰到,都是顺路,便一起走了。” 他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同往常大不相同,卫缙站在他身后,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好玩的事情。 这时摊主才看到雪昼身后那个极高挑的男人,当即小声惊呼道:“这、这位是?” 雪昼为难地看了身后的卫缙一眼。 他还没想好如何介绍卫缙,毕竟如今整个谷中上上下下的女人都知道他相中的未来夫君是祁徵。 “他,他是我的……” 雪昼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出那个称呼。 “我是他夫君,”卫缙见他为难,便主动介绍起自己,“新的。” 那摊主和他对视一眼,又看向雪昼:“之前那个呢?” 雪昼:“之前那个啊,他——” “——他死了,”卫缙坦然说,“那男人见争不过我,便自戕了,是我和夫人一起为他埋的尸。” “……”摊主目瞪口呆地哦了一声。 她还从来没见过胆子这么大、还敢和陌生女鬼搭腔的男人呢。 思及此,摊主转身看了眼不远处正在劳作的夫君,她夫君正挺着个大肚子,在小巷口吃力地用木桶打水。 于是她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家那位,对着雪昼与卫缙道:“既然如此,你们也要将孕育子嗣一事提上日程,卫姑娘,你头胎辛苦些,但也只辛苦这一次,这一番生产有了经验,日后照顾孕夫也就更得心应手,你家夫君看上去就不太好生养……看看我家那个,六个月的肚子了,还像没事人一样下地干活儿呢。” “……”雪昼没忍住看了眼卫缙的表情。 衔山君听到这些冒犯之语,不会跳起来杀鬼吧? 方才在路上忘记和衔山君交代这里的事情了,想必衔山君听了定然会觉得奇怪。 那摊主自来熟,滔滔不绝讲起孕期的注意事项,只见她上下打量卫缙,突然发问:“这位,呃,卫姑娘的新夫君,你叫什么名字?” 雪昼攥紧裙摆,紧张地凝神细听。 毕竟卫缙的名号在阴界也是十分响亮,纵然没有鬼见过他,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对这两个字耳熟能详。 雪昼轻轻扯了扯卫缙的袖子,提醒他。 后者挑眉,答道:“我也姓卫。” “你也姓卫?和卫姑娘同姓?” 卫缙:“正是。” “缘分啊,”那女鬼摊主拍手称赞,“两个萍水相逢之人,居然是同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五百年前是一家。” “并非萍水相逢,”卫缙微微一笑,“我和夫人已经相识许久了,早就是一家人。” “……”女鬼摊主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你们早就是一家人了?那你们岂不是、岂不是同族族亲?” 她无法辨别卫缙是不是人族,雪昼站在他身边,气息完全遮盖住卫缙的,更叫她无法确认。 卫缙却直接拉着雪昼的手,道:“您猜得真准,的确是这样。” 女鬼摊主笑呵呵道:“啊,原来如此,那你们两个长得还真不太像呢。” 卫缙没说话。 雪昼望着两人交握的手。 说起来,衔山君也只是昏迷几日的功夫,他却像是很久很久没有与衔山君牵过手了。 失忆的卫缙就很喜欢拉着他到处走,初时雪昼还略有些不适应,往往都是卫缙主动,但如今早已形成习惯的他反倒想一直同卫缙拉手,却不敢凑上去了。 不过现在就很好,他们还在牵着手呢。 这样想着,雪昼无意间和崔沅之对上眼神。 后者带着了然的神色,似乎看穿了他心内的窃喜。 雪昼的笑容缓缓收回,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这样看着他做什么? 他突然想起崔沅之斩钉截铁说出口的,自己喜欢卫缙这件事。 他喜欢卫缙吗? 这实在有违天授宗律令,雪昼不想害人害己,他只能让自己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也不要做些不该做的事。 青蘅宗的教训还没尝够吗。 但,越怕想什么,脑子里就越来什么。卫缙的手还握着他,十指收紧,一点放开的意思都没有,雪昼悄悄回握,怎么都压不住心律逐渐加快的节奏。 思绪纷乱间,他又恍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春晖殿外那名弟子对他的愤怒诘问之语。 “你并不是人,你是神器自行生出的灵识啊!怎就不能理解我们?若是有一天你也爱上了某个人族,难不成你也要废去一身修为,沦为草芥被人丢弃下山去?” “你且看着吧!卫缙如此冷心冷血、不通人情,迟早有一天也会因此抛弃你!” “……” 他才不要被废去这身修为,更不想像不要的垃圾一样被扔下山去。 雪昼立马从卫缙掌心中抽回自己的手指,暗示自己冷静,万万不要一时脑热做下冲动之事。 这时卫缙重新拉起他的手,问道:“怎么了,雪昼?” 第92章 声音很小, 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雪昼心内纠结不已,面上却摇了摇头,他现在正在经历一番天人交战, 脑子乱得很。 为怕卫缙看出自己的心绪,他慌乱走到摊贩前, 顺手抄起一本书, 状似无意般和摊主聊起别的,将男人挡在身后, 显得自己很忙。 卫缙望着他的背影, 若有所思。 这时,身边忽地站定一个人。 他微微偏过头去, 只见崔沅之看过来, 低声问道:“你在宫海郡郡守府邸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卫缙淡淡瞥了他一眼。 崔沅之拧眉:“你该不会是忘了吧……在郡守面前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连你的那些师弟师妹们都被你骗了过去, 没成想竟然是胡诌。” “没忘, ”卫缙说,“都是实打实的话, 你觉得我会忘?” 崔沅之当即冷哼道:“我记得一清二楚,你说你与他结契,叫他不得对你行背叛之举,若有背叛,便天打雷劈,万虫噬心,不得好死,卫缙,你怎么这么狠毒?” 第101章 实则他也只听到卫缙说的后半句, 便自作主张这样理解了,将其曲解成卫缙对雪昼的变态控制。 不由心道,真是卑鄙。 卫缙没有解释,他根本懒得做什么澄清,干脆顺着崔沅之的话继续说:“我只是想要独一无二的忠诚,这也算狠毒?” “忠诚一事,岂是一个魂契能做到的?”崔沅之提高声调诘问。 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于明显,忙看向前方不远处的雪昼。 见少年并未听到两人的低语,便继续说:“你不必狡辩,下魂契的事情你我心知肚明,我是有证据的。” 卫缙轻声说:“还狡辩什么,我确实对雪昼下了契。” 崔沅之猛地抬头。 卫缙居然还敢承认?! 他恨恨地道:“你怎么能对他下那种东西?枉我以为你对雪昼有多好,不过都是做些表面功夫,你背地里那样控制他,还叫他总是去危险的地方为你讨伐、卖命。” 诚然,这话里透着浓浓的泄愤意味。 因为卫缙不知道,雪昼为了他连昙华卷里的月亮都要射下来,那般拼了命的样子,崔沅之看在眼中,简直妒忌若狂。 卫缙放低声音,并未被他三言两语激怒,反倒是慢条斯理道:“下个魂契就能让你气成这样?那魂契有什么好的,不过是简单的主仆协议,倘若两人不一心,后面还能解开,这样的羁绊,怎么能配得上我与雪昼之间的纠葛。” 崔沅之的心头慢慢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他不由问:“你什么意思?” 卫缙说:“也不景云君你是从何得知我对雪昼下了契,但事已至此,不如让你知道实话,我对他下的并非魂契,是心契。” “你说什么?!” 崔沅之突然揪住他的领口,双目微瞠:“此契早就失传许久,你是怎么做到的?” 卫缙将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挥开:“看来景云君也对这心契颇为了解,那你自然也该知道,心契比魂契霸道百倍,结契者,可以将自己的一切悉数奉献给对方,你能想到的一切,都可以。” 崔沅之耳中一片嗡鸣。 卫缙见他听进去了,浅浅一笑,继续说:“不仅如此,其中一人若死了,另一人也不能独活。” “你真冷血,真自私!”崔沅之微微抬手,心里已经念起法诀,召唤出佩剑。 感受到轻微的灵力涌动,热闹的集市有一瞬间安静下来,卫缙说:“你想在这里掏出恒光剑杀了我,不如想想这里的鬼族会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活着出去。” “……”恒光剑复又偃旗息鼓。 此时的确不是好时机,饶是他三人修为再高强,也难敌一族之众,但若是真想杀了卫缙,也不急这一时。 崔沅之心道,卫缙此人当真是厚颜无耻,当初他怎么会瞎了眼觉得卫缙是一重天难得的个中翘楚,值得往来? “你这样对他,无异于强取,想让一段契约约束彼此,他又怎会甘愿,难道不该彼此相爱,甘愿守着对方过一辈子才对?” 听了他的话,卫缙陷入沉思。 须臾后,他才反问:“是什么让景云君有了误解,以为我们对彼此没有感情?” 崔沅之怒视。 卫缙抱臂回忆道:“虽然我是昏睡了几日不假,可我记得清清楚楚,昙华卷中,雪昼对我热情得很。”雪昼心中有他没他,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说到这,卫缙故意顿了一下,继而添油加醋道:“景云君,纵使你有永生成仙之能又有何用?像我这样的凡俗之人,孑然一身独活那么久,哪里有将想要的东西紧紧抓在手中来得畅快。” 崔沅之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去揪住卫缙的衣衫,一拳挥了上去。 但他此时身体虚弱,哪里是卫缙的对手,后者只需要轻轻后仰便能躲过去。 可卫缙偏偏硬生生挨下了这一拳,他顺势向前踉跄而去,便听到那女鬼摊主惊叫道:“卫姑娘!你的夫君和苓妍姑娘的夫君打起来了!” 雪昼连忙将手中的书放下,才背过身,便见卫缙摇晃着向他倒了过来。 “卫缙!” 或许是在昙华卷中叫顺了口,情急之下,他居然失了礼数,直呼衔山君名讳。 也不知道那女鬼听没听清楚,但雪昼顾不得许多,连忙扶住卫缙,指尖摸上他带血的嘴角。 卫缙才出山洞时本就一副没有恢复好的样子,如今脸色苍白地倚在雪昼肩上,更显出几分别样的脆弱。 雪昼怒视崔沅之:“你什么意思?见你受伤,我们才好心护送你回来,你怎能恩将仇报?” 这个崔沅之,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崔沅之简直百口莫辩。 他走上前,妄图解释:“不是这样的,他故意说那些让我生气的话,想激我对他下手罢了,你千万别上当。” 雪昼根本听不进他的劝告,只见他皱眉打断:“你这番说辞谁会信?我们又不是第一天初相识,衔……夫君什么性格,我们都一清二楚。” 衔山君怎么会容许别人打他的脸? 雪昼在卫缙身边这么多年,甚至没见到谁能近身伤到他毫发。 若不是衔山君刚醒来,还需休养,怎么可能叫崔沅之得手。 崔沅之知道自己彻头彻尾被卫缙戏耍了,心中愤恨至极,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他的目光犹如实质一般,似锋利的刀子刮过卫缙的脸。 卫缙仍倚在那里,脸色苍白道:“雪昼,罢了,若非我尚未调息,我定要叫他几倍偿还。” 一听就是衔山君会说出的话,雪昼这下对他更加深信不疑。 只听他怒火中烧:“伤了人还不知认错,这就是你的教养,我真是看错了你。” 从前他还觉得崔沅之此人只是仰慕者过多,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所以才变得花心,只在感情一事上私德有亏,其他方面也堪配做那话本里的男主角。 如今一看,此人心量狭小,执拗顽固,急躁易怒,还不承认自己做下的错事,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主角。 崔沅之知道少年是彻彻底底将自己误会了,顿时心如刀割,他有心想将事情说清楚,但看雪昼一脸没有耐心的样子,便觉自己说了也是唱独角戏。 四周那么多只女鬼见他对卫缙出了手,也是抵赖不得。 便只好认栽了。 崔沅之不甘心地说:“是我不对,不该一时脑热。” 雪昼当即搀扶起卫缙,低声道:“衔山君,我们走。” 说着,他抽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拭着卫缙的唇角。 卫缙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对崔沅之挑衅微笑,享受着轻柔的安抚,他道:“刚醒来,身体的确有些不适,但有雪昼作伴,便觉得好多了。” 雪昼的指腹隔着薄薄的丝织料子贴上卫缙的唇瓣,袖口自然向下滑落,露出大片大片醒目的藤纹。 两道视线同时落在其上,少年擦拭的动作僵住。 随即雪昼连忙抖了抖袖子,将手收回,卫缙却一把攥住,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已经无法瞒过衔山君了,雪昼支支吾吾地交代了事情经过。 卫缙的指尖摸上那道藤纹,似乎在判断着什么,雪昼乖乖叫他看,也不躲闪。 但说来也奇怪,他自己摸上去时,并未觉得这纹身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当卫缙的手套覆上那处,便觉得藤纹立时有了反应,变得灼热。 是与昙华卷中完全不一样的感受,雪昼有些受不了,当即将小臂抽回。 他有些害怕地说:“她们说,我会慢慢变成藤鬼,衔山君,到时你会杀了我吗?” “不会,”卫缙道,“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东西从雪昼体内清出去。” 雪昼略微安下心来,他连忙将自己年关前便出现的那桩怪病一同解释清楚:“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变成那样……若是这藤纹当真能解除,我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了?” 原来如此。 一想到此病一解,雪昼怕是不会如之前那般动辄对他投怀送抱了,卫缙就觉得心情很是复杂。 第93章 雪昼这种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说的性格, 想让他慢慢开窍怕是得等个一二百年,若是不下一剂猛药,怎会让他真心实意说出实话? 卫缙想着, 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他将雪昼的袖子清扯下来,覆盖住藤纹, 安抚道:“放心, 绝对不会再变成从前那个样子。” 心中知晓衔山君是在安慰自己,但雪昼的心情莫名沉静下来, 不再因此事烦扰了。 回去的路上, 崔沅之数次想同他好好解释,但雪昼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还在思考要怎么让卫缙顺利地在村落中住下来, 心中已经准备好说辞, 却没成想走到家门口,一推开门,发觉里面空无一鬼。 雪昼踏入院中:“……姐姐?” 没有回应。 雪昼以为她出去逛集了, 便将卫缙带回自己房中, 助他调息。 第102章 他自己体内的灵力还被藤纹压制着,能帮上的忙微乎其微, 能做到的只有守在卫缙身边。 雪昼悄悄看着卫缙。 衔山君和年少时果然不大一样,不像那个时候爱笑,即便笑起来也不达眼底。 也不知道昙华卷对衔山君有没有什么影响,方才崔沅之针对他时,除了脸,还打了哪里? 雪昼忍不住无声无息走上前来,弯下腰一点一点打量着坐在床畔打坐的卫缙,寻找着其他的伤痕。 但卫缙此人穿衣如此禁欲保守,除了那张脸和脖颈, 其余无一寸露出。 雪昼这时又禁不住抱怨起他的衣着风格来。 视线下移到领口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堪称吝啬。 倘若一直没有对比倒也罢了,雪昼心中不会有落差,但绘卷里的少年卫缙对他可是慷慨大方,要看哪里就看哪里,在此事上毫不犹豫,两相比较,就显得如今的衔山君过于在意自己的贞洁。 贞洁? 雪昼想到这个词,不由轻笑出声。 他赶紧后退几步,打量着卫缙的神色。 好在男人没有张开眼睛,仍专心运转着体内的灵力。 雪昼百无聊赖地绕着他打转,杏眼紧紧黏在他身上,像只等着主人关心陪畔的小猫咪。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愈发害怕崔沅之那日口出狂言正中事实——自己就是喜欢衔山君的。 他敢喜欢卫缙,此事在天授宗传出去就是大逆不道,有悖纲常。 要是崔沅之敢说出去,他还能在天授山上待吗? 但雪昼转念又一想,喜欢也能分很多种类型,不一定是崔沅之口中所说的那种、会违反宗门律令轰出天授山的禁忌之情。 也可以是他对卫缙的孺慕崇拜,或是法器与主人的那种喜欢。 若是以后当真被宗门里的人发现了,他就这样对衔山君解释,谁能验出真假? 雪昼摸到自己胸襟下一处轻微的突起,隔着初夏轻薄的绸料捏了捏那串项链。 卫缙亲口同他说的,这是他父母的定情信物。 只要他将这东西好好保存,届时东窗事发,衔山君也要担一半责任。 谁叫衔山君送这种东西叫人误解,绘卷中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也不妨碍他说那些出格的话,做那些出格的事。 都怪衔山君,雪昼在心里埋怨他。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卫缙睁开眼,同雪昼一齐望去。 雪昼连忙走到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确认自己现在不像个男人,这才推门走出去,同刚回来的女鬼道:“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这一声可谓喊得真情实感、缠绵悱恻,卫缙脸色不是很好看,但还是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只听那女鬼懒洋洋道:“是啊,今日鬼使大人来藤族召见我们,说了好一番话,幸好小雪你不在,真是累死了。” 鬼使? 雪昼心里顿时有些懊悔自己竟然不在,但转念一想,他刚来藤族之时还借了鬼使的名头扯了个谎,若是真见面了说不定会露馅。 便问道:“鬼使为什么会突然来我们这种小地方?” 女鬼:“你难道忘了,讨伐期间,我们要仔细收集人间的情报,鬼使大人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查探宫海郡——等等,小雪,这个男人是谁?” 那女鬼放松的神色立刻收敛起来,戒备地看向雪昼身后的卫缙。 雪昼连忙走上前,介绍道:“姐姐,这位是我的新任夫君,我外出时捡到了他,本想让他与先前那个男人一同跟着我的,谁知他们半夜缠斗,忽然打死了一个,我没办法,只好将剩下的这个带回来了。” 这理由本来有些站不住脚,但卫缙此时瞧上去就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唇角还有一块青紫,一时间叫人难辨真假。 女鬼登时用挑剔不满的眼光上下打量起卫缙:“这个人族竞争意识太强,纵然品相再好,也不适合留在你身边,男人还是温顺贤淑些好过日子,日后也方便生子。” 雪昼头皮发麻,不敢看卫缙的表情。 他连忙攀上女鬼的胳膊,主动道:“姐姐说的是,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卫缙阴森森的视线紧盯雪昼落在女鬼手臂上的双手,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女鬼拍了拍他,话锋一转,说起别的:“正好有个机会能叫你利用起来,给他一个下马威。” 雪昼洗耳恭听。 “鬼使走后,苓妍那里又新来了一批从人间掳回来的货,我看过了,长得都很不错,你一会儿去挑一个合适的留下来。” 雪昼笑了笑,也没说应不应,他抽回自己的手,从衣袖里取出一面镜子:“姐姐,我还有些遗憾没见到鬼使,没能好好问一问这两仪魇具体该如何使用,这好东西若放在不能赏识的人手中也是浪费,不如姐姐教一教我?” 女鬼说:“两仪魇可是圣物,能将一切东西调转,我们这种小虾米怎可能用过两仪魇,不过村中祠堂后面的藏书阁有些记录,你若得空,不妨去那里翻翻看。” 雪昼为难道:“来了这么久,我自然也知道那里是重点把守的地方,若无姐姐带着,我怎么可能有机会进去?” 女鬼思忖:“我这几日要筹备我自己的大婚,实在是忙,一时脱不开身,改日再带你去,但有一点,你这夫君可不能跟着。” 雪昼自然应是。 女鬼这才满意了,她又发出邀请:“好了,三日后就是我成亲之日,届时你定要出席,记得带你的男人一起来。” 雪昼点头:“一定一定。” 女鬼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回到屋内,雪昼从衣柜中取出一副幂篱交到卫缙手中。 太阳落山之时,他们翻出墙院,从祠堂后翻入藏书阁中。 山谷中的天黑得很快,屋中漆黑一片,雪昼不敢点灯,只好和卫缙摸黑行走。 越过几层书架,雪昼还有些不适应。 他悄悄问身后的男人:“衔山君,我分明见这里白日都有不少鬼族看守,怎么一入夜就这么容易潜入?” 不大对劲。 卫缙掀开幂篱,露出那张英俊立体的脸,他低下头,附在少年耳边道:“不必担忧,先看看有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雪昼点点头。 他顺手抄起书架上的一本书,掌心化出一簇小火苗,打量起上面的内容来。 这一看就傻眼了。 书里面明显不是人族使用的文字,难看得像鬼画符,根本看不懂。 雪昼纳罕:“我前些天在集市上看话本,那里面的字分明就是我们惯常使用的,平日里见那女鬼写什么东西也很平常,从来没见过这种符号。” 他们又接连翻了几册,发现仍然看不懂。 雪昼略有些丧气。 卫缙安慰道:“或许这是藤鬼内部自创的文字也说不定,看不懂也没关系,若我们的猜测是对的,他们定然也有专门用普通文字记载的卷宗,只是你我暂时没找到。” 雪昼问:“衔山君怎么如此确定?” 卫缙说:“依今日那女鬼所说,鬼使寻来藤族就是为了查看在人间收集的线索,鬼使是不死族,定然看不懂藤族的文字,是以有些重要信息定然会用我们看得懂的语言记录,雪昼别怕。” 藏书阁中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两人便只得原路返回。 途径一条小巷,只听不远处传来热闹的嬉笑打闹声,无数火把燃起,将那处照得火光一片。 雪昼与卫缙看去,那街巷里停着一只巨大的树笼,无数困窘的男人被关在里面,任由女鬼挑挑捡捡。 苓妍站在笼前,身边站着沉默的崔沅之,只见她将笼门打开,从里面毫不留情拽出一个男人,丢给面前的女鬼。 “烟儿妹妹,这是你的了,拿去。” “多谢苓妍姐姐。” 那男人出了笼子,又见四处空旷偏僻,便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当即挣扎着脱开女鬼的手,向雪昼这里狂奔。 但还没等他走出几步,便被那女鬼附上来,手腕忽地化作粗壮的藤条,直接从背后穿到男人胸前,毫不留情将他杀了。 软软的尸体倒下去,笼中的人族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 雪昼心内震撼,仔细看向树笼,却突然发现师星移也被关入其中。 第94章 他怎么会在树笼里? 雪昼有一瞬间的疑惑, 但苓妍又从树笼里揪出几个人族,引起一阵惊恐的呼号,瞬间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身边的卫缙戴着幂篱, 雪昼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好低声问起他的意思:“衔山君, 这些人要不要救?” 卫缙说:“救, 但不是现在。” 雪昼点点头:“不如我们先将师星移救出,说不定能从他身上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师星移? 卫缙的声音从被风吹动的幂篱中传出:“既然雪昼发话了, 当然可以, 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第103章 印象中此子已有数次陷入险境之中, 如今又要雪昼改变计划突然救下他, 卫缙心中略有微词。 雪昼便领着卫缙走上前,暴露在明亮如昼的火光之下。 他上前对苓妍交涉道:“姐姐,今日溟芯姐姐同我说, 咱们这里新来了一批货, 不知可有我的份?” 崔沅之眼皮微动,抬眸不动声色看向他。 苓妍上下打量着雪昼, 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你才刚来谷中没多久就知道伸手要人了?怎么,你家那位还不能满足你吗?” 此言一出,在场的女鬼都看热闹般望向雪昼身后。 这时又有人问道:“诶,你身后这男人怎么还掩着面不肯见人?如此忸怩,该好好管教一番。” 雪昼心中正想说辞,忽觉卫缙拉住自己的手腕就往回走,只听他道:“我们回去,不许带旁的男人回来。” 卫缙语调稍稍提高,附近的鬼都听见了, 顿时发出一阵嘲笑。 “你看看,这就是手段太柔软的下场,男人这种东西,给几分颜色就蹬鼻子上脸,你还是太娇纵他了!” “就是,干脆把面纱摘下来让我们替你给他立立规矩,让他知道以后该仰你鼻息过活。” “你家这位怎么如此羞涩,连双手都要戴着手套,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见光的地方,该不会是丑的见不了人吧?” 众人戏语调笑之中,苓妍抱臂,看好戏般望着雪昼。 这时雪昼甩开卫缙的手,对他训道:“我不回去,你就站在这里等着,不许再说话了。” 卫缙果然站在原地一语不发,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 雪昼又转向苓妍,对她好声好气道:“姐姐也看到了,他实在是有些无法无天,我觉得我们性格不大合适,正愁着觅一位新夫婿,刚巧在姐姐这里看到合适的,不如就送我吧。” 苓妍居高临下地说:“好了,又不是不给你,你看上哪个了?” 雪昼微笑着随手指了一位:“就是他。” 有了方才那惨死的男人前车之鉴,被指到的立刻跪地求饶:“求求您了,放了我吧,我在人间只是上山砍柴路过一处村落,渴了想讨口水喝,没成想直接晕了过去,再醒来就到了这鬼地方,求求姑娘高抬贵手放过我……” “好了别啰嗦!”苓妍不耐烦开口打断,“再叫老娘直接杀了你,把你拿去喂给谷中那棵老祖宗做养料。” 那男人吓得更害怕,开始断断续续哭起来。 苓妍高高抬起手,袖中窜出两根藤条爬上树笼,圈住男人的脖颈。 崔沅之和雪昼都没忍住向前走了一步。 “姐姐,我不喜欢强人所难,若是他不愿意就算了,换一个也好。” 雪昼提起裙子,快步踏上台阶走到树笼旁,忍着恶心抚上苓妍的藤臂,打起商量来:“这个也不错,姐姐帮我问问这个人愿不愿意跟我走。” 指尖指向树笼中的师星移。 青年浑身上下的衣料被鲜血打湿,看上去奄奄一息,不知道经历过什么。 苓妍看了一眼就嫌弃得不行:“拿走拿走。” 笼门打开,雪昼上前将师星移扶了出来,青年大半重量倚在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呛得雪昼忍不住皱起眉。 途遇崔沅之,他也看了眼师星移身上的伤势,眸子里露出不加掩饰的担忧。 雪昼怕再待下去会露陷,连忙带着卫缙离开了。 三人回到小院中,雪昼将师星移放到小榻上,将他身上的脏衣服除了下来,便看到背后的伤横七竖八,鲜血淋漓。 雪昼与卫缙对视一眼,似乎回想起这些伤的来历。 师星移被痛醒了,他睁开眼,便看到一个女子坐在自己面前,自己的视线只到她腰际。 努力抬起头看去,见到雪昼的样貌,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雪昼?” 雪昼问:“你这伤上次不是由师宗主缝好了么?为什么又变成这副样子。” 师星移抖了抖唇:“此时还要细细说起……” “咚咚咚!”门板突然响了起来,打断师星移要说的话。 只听溟芯的声音模糊响起:“小雪,我路过你这里嗅到一股人血的味道,这味儿太冲太明显了,所以来问问你,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雪昼不知道鬼族的嗅觉居然这么灵敏,他连忙捂住师星移的嘴,提声回:“没事的姐姐,是我夫君不小心磕碰到了,我正在给他上药。” 门外传来溟芯的低笑。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这样,那我就不打扰了。” 窗牖处那影影绰绰的身影消失了。 卫缙低声说:“这里不安全,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隔墙有耳。 雪昼颔首,对此颇为认同,他低头看着师星移:“我和衔山君这里没有多少伤药,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不如你去洞穴中找祁徵他们,这样他们也能分出心神照料你,如何?” 师星移扯住他的衣袖:“雪昼,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事关神权宗宗主秘辛,还有一重天的叛徒——” “嘘,”雪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等关键信息就更不要在这里说了,等我想办法把你送到山洞,等一等。” 问题来了,要如何安全将师星移转移过去? 若是他和卫缙半夜将其送出,路途太远,恐怕以师星移现在的状态坚持不了那么久。 崔沅之现在伤还没好,更是指望不上。 雪昼左思右想,又将那面两仪魇取了出来,尝试着用手臂上的藤纹感应此物。 师星移望见那镜子,问道:“雪昼,这是什么?” 雪昼简单说了这镜子的来历,师星移便接到手中,好奇地打量起来。 摸了半晌,也不知摸到何处,他望着镜面,突然说道:“怎么我看不到自己的脸?” 雪昼将镜子拿过来查看,这时镜边镌刻的古文突然发出赢弱的光,就如同那天在昙华卷中的反应一模一样。 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成功? 雪昼一喜,试探着将镜子照向桌案上的茶盏,那茶杯瞬间消失了。 他又将两仪魇对准床铺,心里念叨着,镜光照射之处,茶杯掉落下来。 也不枉费雪昼这几日耗尽心思研究了这么久,两仪魇仿佛突然认主一般,十分好用。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正念叨着就显灵了。 雪昼捧起两仪魇,对着师星移道:“我想将你送到祁徵那里疗伤,至于其他要紧事,不妨等你状态稍好一些再做商讨,我和衔山君过几日还会回去的,不愁见不到。” 见状,师星移也只好答应。 接下来就是要同祁徵明珠等人打个招呼了。 雪昼翻出卷轴,刚要燃香,便听见卫缙开口:“雪昼,我来。” 简单和洞穴里的众人说了事情缘由,师星移便连人带被一起传送过去。 没过多久,祁徵那边便传来回话:“大师兄,雪昼,你们尽管放心,师道友在我这里出不了事,大师兄留下的那副棺材更好能派上用场,拆了还能当张床使。” 雪昼还沉浸在自己降伏了两仪魇的喜悦之中,便听到卫缙说:“你寻个没人的地方,我另有几句话交代。” 祁徵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寻了幽静的地方:“大师兄,雪昼,你们有何吩咐?” 卫缙不紧不慢地说:“没什么,给那个叫师星移的妖治好伤,方才他言谈之中提到了神权宗宗主,此事你定要问个一清二楚,下次见面时再同我和雪昼讲。” 神权宗宗主……祁徵想到此人虐待师道友一事,当即点头:“没问题!不过我记得师道友背上的伤是师宗主一手所伤,刚才只瞧了一眼,旧痕加新伤,口子开得极深,还血淋淋的,太吓人了,看久了我都有点害怕。” 卫缙轻轻嗤笑:“你怕什么?那又不是他的血。” 雪昼一顿,将两仪魇放下,不由自主看向卷轴。 祁徵纳罕:“流了那么多血,还不是他的血?” 卫缙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偏过头来,沉静的目光望向身侧的少年:“雪昼,你可听清楚那女鬼一刻钟前来叫门说了些什么?” 雪昼回忆:“她说……血腥味很浓?” “她说的是,人血的味道很浓,”卫缙纠正,“若我没记错的话,师星移此人是昔年崔沅之在外游历时救下的一只妖怪,他流出来的不会是人血,更不会将嗅觉灵敏的鬼族吸引过来。” 第95章 通讯结束后, 祁徵仔细回想,还真是有些蹊跷。 他快步走回山洞中,便见相乐阅同其他几人将那棺材板四个面拆了下来, 将师星移放了上去,明珠在一旁为他疗伤。 祁徵多了几个心眼, 坐在师星移身旁, 问道:“师道友,真是太久不见了, 还记得上次我们见面是一起闯入昙华卷之中呢, 不知道昙华卷破后你经历了什么,又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第104章 师星移扶着那张简易的床坐起来, 犹豫道:“我正要同大家讲此事, 事关一重天各宗安全,希望各位能相信我。” 众人逐渐围上来。 只见师星移变出一截染了血的丝线。 祁徵瞧了一眼,当即认出:“这东西我曾在你背上见过, 是师宗主在你身上缝伤口时用的线。” 和上次一模一样, 师星移背后的伤痕乃是师宗主法器所伤,在场的天授宗弟子都确认过, 此事做不得假。 祁徵没有卫缙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他直接说:“前些日子景云君被歹人伤到心脏,已是伤得极重,如今一看,你这伤可要比景云君的重多了,我还从没见到谁能流这么多血。” 师星移:“……” 祁徵问:“这些都是你的血吗?” 师星移欲言又止。 但顶着这么多人的目光,他还是坦然承认:“不是。” 祁徵用眼神询问他。 师星移默了默:“是,是我师尊的。” “师宗主?”祁徵睁大眼睛,“你把师宗主怎么了?” 师星移颤声:“我差点将他杀了……但没有得手, 这并非我所愿,实在是他逼迫我做些我不想做的事,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这不就是欺师灭祖? 天授宗弟子顿时戒备起来,有人已经拿出武器,似乎师星移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就要上手了结了他。 师星移又取出一卷染血的小札:“各位道友,我说的话句句属实,若有半分虚言,便叫我天打雷劈。” “这其中记载着天授宗近年来被窃取的所有信息,师尊他不满神权宗总是被天授压一头,一直想抓住天授的把柄将其拉下天下第一宗的位置,便让我想方设法替他收集情报,还让我伺机对衔山君下手。” “什么?!” 祁徵万万没想到这事还能和他们天授扯上关系。 他当即将师星移手中的小札抢过来,仔细看上面的内容,越看脸色越差劲。 由不得他不信,这墨痕有新有旧,每一条记载的事项都十分准确,正是天授宗内门弟子才有机会知道的重要机密。 一想到师星移甚至还打算对大师兄下手,祁徵想杀死他的心都有。 “这些内容你是从哪得知的?” 师星移艰涩道:“天授宗有师尊安插的内应,我都是想方设法与他联系。” 祁徵双眼猩红,怒问:“谁?” 师星移坦白:“此人叫怀光远,是天授内门弟子,但自从去年年底至今,我已经许久没有联系到他了。” 怀光远……祁徵沉思,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依稀听二师兄在休介之地提到过,他是谁来着? 这时人群中有人开口道:“三师兄,我想起来了,怀光远就是那个同花妖和奸被发现,随后废除修为逐出师门的弟子啊。” 另一人说:“我也想起来了,他被废除修为那天哭得可惨,还抓住雪昼求他,让雪昼替他向大师兄求情。” 祁徵瞬间回忆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判处怀光远那天,他就在处刑大殿上,犹记得大师兄与二师兄说过,怀光远犯下的可不只是宗门淫丨乱之罪,还试图窃取宗门极重要的信息。 绕了一大圈儿,没想到在这里等着,这下真是全都串起来了! 由不得祁徵不信,证据确凿摆在面前,他就是想认为师星移撒谎都难。 他又连番诘问,这才得知师星移后来出现在天授宗面前都是刻意为之,亏他还以为当初是师星移好心来教他们如何使用神权宗研制出的卷轴……现在想想可真是傻子。 祁徵严肃问道:“你这段时日都给师宗主传递什么消息了?又暗自坑害了我们几次?如实招来,不然我就在大师兄来之前先把你杀了!” 师星移缓缓道出实情:“休介之地那几次夜半尸鬼围城……就是我听了师尊的话引来的,意图将天授困在城中,却没想到君子族会突然出现,至于传递消息一事……” 他说到此处,惨白着脸:“我什么信息都传回去了,但昙华卷这个地方实在太过危险,我怕师尊知道衔山君和雪昼进去以后会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真的会将大家置于死地,便没有听他的话,这也是为什么师尊伤了我,我们便是因为这件事起了冲突。” 祁徵骂道:“现在大卫各地冒出的鬼族越来越多,如此危急之时,一重天竟然还出了内鬼,居然还是排行第二的神权宗!” 他气得站起身走来走去,又返回来道:“该不会在皇都给鬼族传递消息的就是你们神权宗吧,你们不是最擅长追踪与联络吗?不行,这件事我一定要尽快核实清楚,告知大师兄,来人,你们把师星移给我捆起来,这些天我们轮流看守他,不能叫他跑了。” 师星移似乎已经接受现实,只是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 祁徵本想将卷轴取出来,联系卫缙,但在燃香的那一刻却犹豫了。 师星移所说所言到底是一面之词,不如想个办法求证一下,若真属实再告诉大师兄也不迟。 于是他大半夜叫醒了正在睡觉的裴经业。 后者困顿着出现在卷轴画面中,瞧上去形容疲惫,身材瘦削:“孩子,有什么事?” “二师兄别睡了,有要紧事!”祁徵三言两语便将实情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裴经业想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顿时清醒了:“师道友是神权宗安插在我们身边的眼线?这也太荒谬了,大局当前,竟然还有人想拉我们自己人下水,我看这宗主真是拎不清!” 祁徵问:“大师兄,我们可有办法验证此人所说是真是假?” “这还不好办?我们直接问丰照君,他是神权宗大弟子,他师尊的小九九他肯定门儿清。” 于是裴经业又大半夜将水阳辉叫醒,用他的卷轴联络起郎呼。 他们才发现,在这场讨伐中,神权宗果真像隐身了一般,除了送些能用做联络之用的法器,宗门现在在何处,在处理什么案子,几乎一无所知。 水阳辉揉着睡眼道:“联系不上的,当初我和景云君就尝试着联系过丰照君,毫无回应,也不知道他们宗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祁徵道:“好啊,我看是他们见大难临头,想自己躲起来不掺合这场讨伐吧!” 裴经业说:“神权宗现在联系不上,咱们宗门现在又有好些人不在人间,最近河佛安那里过得很艰难,鬼军越来越多了,许多城门失守,百姓流离失所,我们实在是分身乏术,现在万不能叫鬼族那边知晓大师兄与景云君都在阴界,否则他们一举发兵,我们面临的就是最坏的局面。” 这下也给祁徵说得着急了,救百姓要紧,抓这些内奸什么时候不能抓? “别着急,雪昼已经学会如何使用两仪魇了,想必很快我们就能回去了!” 裴经业这才如释重负:“太好了,神权宗宗主这边我也会想办法联系,若有机会,你记得同大师兄讲明此事,看看大师兄如何安排。” 祁徵:“你放心。” 他们又闲话几句,便断了联系。 祁徵重新返回洞穴深处,见大部分人都已经歇息,唯有几个负责守夜的弟子坐在一旁,便像往常一般清点人数。 数到最后才发现少了一个。 祁徵不信邪,又重新数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 他反复确认,发现是小黑不见了。 祁徵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这蠢货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还要到处乱跑,是不是有病,看来是又欠锁链教训了。 他现在心情正烦躁着,也没空出去寻小黑,便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径自去休息了。 - 这天夜里,雪昼房中少了床被子,便只得和卫缙睡同一张床榻。 他将那些束缚至极的衫裙全部褪掉,素条条一个躺在卫缙身侧,闭上眼睛,很快便陷入了睡眠。 因为有了卫缙,这是雪昼睡过的,难得的一个好觉。 卫缙却同少年截然相反。 他睁开双眼,听着雪昼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过了许久,才将手套取下,放在枕旁。 黑夜中,卫缙捞起雪昼的手臂,将寝衣掀上去,看向那道藤纹。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串藤纹好似变得更长,蔓延得更开了些。 卫缙莫名想起在集市中,那些女鬼对着雪昼说出的怀孕一事。 这藤纹似乎还会让雪昼生子? 这样想着,温热的大掌缓缓移到雪昼的小腹,感受着皮肤之下灵力的脉脉涌动。 睡梦中的雪昼好似也感觉到了什么,发出浅浅的呓语。 第96章 郎呼终于联系上了, 但他对师星移所述之事嗤之以鼻,完全不相信自己师尊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虽然各宗门背地里会有暗暗较劲的事情不假,但这种阴私事情被扒出来, 任凭谁第一反应都是否认。 祁徵干脆将师星移抓来和他隔空对峙:“这小札上明明白白记载着天授山所有长老的信息,甚至还有我们历次下界讨伐的所有记录, 你这小师弟也承认了, 他身上还有你师尊虐打的痕迹,证据在前, 难不成这也是冤枉?” 第105章 师星移萎靡不振的, 一直低着头。 郎呼哑口无言。 面对徽玄宗和天授宗的指责,他放低姿态道:“这段时间没和你们联络绝不是我们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河佛安郡雨袭一事已经耗尽我们全部心力, 至于星移,我一直以为师尊叫他是去找你们借人手的,我们神权宗实在分身乏术, 现在正需要天授和徽玄的帮助, 怎么可能做出背后伤害你们的事?” 祁徵不吃他那套:“是真是假,你将师宗主叫出来, 我们当面对峙。” 郎呼蹙眉:“师尊他老人家出山早已有一段时日,想必不在大卫,我们这里一时间脱不开身,想联系他也不是什么易事,唉,祁道友,你以为我不想找到师尊吗?” 这问题真棘手,裴经业提议:“还是等大师兄来了再做裁定吧。” 又过两日,雪昼与卫缙于黑夜中冒雨前来, 崔沅之也早早回到洞穴中等候。 为方便行走,雪昼只穿了件雪白的单衣,外面披着灰黑色的斗篷,一进来,他就将沾着雨水的斗篷除去,对众人道:“那镜子我已经学会如何使用,今夜就能帮大家离开这个鬼地方。” 明珠问:“雪昼,你也会一同回去吗?” 雪昼摇摇头,说:“我和衔山君留下来,一则是还没打探到太多有用的信息,二则,山谷中还关着不少人族,我们打算将那些人一起带走。” 崔沅之提议:“你若是需要人手,我们也能留下来帮忙,万一计划败露让鬼族抓到什么把柄,我们也能护送你们安全撤出。” 卫缙挑眉:“昨夜我听师弟说,大卫现在正逢用人之际,两相比较之下,还是人间更需要景云君坐镇,这里一切有我,诸位尽管放心。” 祁徵等人看向雪昼:“可雪昼你不是还使不出什么灵力么,留下来会不会有危险,这灵力滞涩的原因可有找到?” 原因一直都很清晰明了,只是雪昼不敢让大家知道是血牝藤所致,便言语模糊含混过去了。 就这样,在卫缙护法之下,雪昼成功用两仪魇将大家送了回去。 临走前的那一刻,祁徵像是忽然想到一件遗漏的事,张开嘴唤道:“雪昼,落下一个人,他还没来——” 白光一闪,洞穴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两仪魇掉落在地,雪昼连忙将它捡起,细细擦拭上面的灰尘。 转过身来,却发现卫缙正倚在岩壁旁盯着他,似乎在笑,表情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 “看来我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雪昼没少帮大家的忙,如今一有大事要做决断,师弟师妹都不先过问我的意见了,一定要等到雪昼先发话才好。” 果真是长大了,都学会自己拿主意了。 雪昼被他说的脸红,慢吞吞解释道:“完全没有,一切都还是衔山君来做主。” 不过,就算是他自己,有时都还恍惚地以为身边站着的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卫缙。 不论是年少时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在雪昼心里,自己的任务都是一成不变的。 他要守护衔山君,守护天授宗,守护整个大卫。 衔山君不在时,身为他的法器就该担起这份责任。 卫缙弯下腰,将少年的斗篷拾起,修长的指尖掸落上面的雨珠,问道:“回去之后,雪昼有什么别的打算?” “继续想办法博得鬼族的信任,争取正大光明的进入祠堂,看看那里有没有存放其他重要的信息……若此条路行不通,我想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鬼使。” 这山谷拢共就这么小,鬼使这段时间就住在谷中,真想翻出来还不是易如反掌。 雪昼边想边说:“届时衔山君若不能同我一起,便寻个安全的地方与我汇合。另外,那群人族要如何救下来……我还没想清楚。” 那些凡人数量不在少数,又有许多女鬼从旁把守,倘若用镜子转移,突然消失这么多人,肯定会引起注意。 雪昼眨了眨眼,等待卫缙发表意见。 卫缙却没有他想得那么复杂:“如何筹划先放在一旁,当下最重要的便是你的安危,若我记得不错,雪昼还要去参加那女鬼筹办的婚礼吧,眼下你正得她信任,此事不可怠慢。” 糟了。 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雪昼心中暗道不好,快步走出门,看了眼洞穴外的天色,瓢泼大雨还在下,乌云密布,冷风直往衣襟里灌。 视线突然变得又黑又模糊,原来是卫缙将斗篷重新套在他身上,用帽子兜住了少年的头。 那只手将篷衣合拢,一粒一粒给他系着扣子。 卫缙说:“别急,穿好衣服再走。” 雪昼看了眼角落里的伞,又看了看雨势,担忧道:“天黑了就要开始了,要是我们赶不上怎么办?” “用走的当然赶不上。” 卫缙说完,直接将他拦腰打横抱起:“我有灵力,还是我来吧。” 雪昼兜着帽子,还没看清楚大概,卫缙便抱着他走到那把伞前,示意道:“把伞拿上,我带你走。” 雪昼将伞捡起,撑在两人上方,须臾之间,便觉四周的景象快速后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甚清晰,只能感觉到卫缙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雨水斜织,不断砸在雪昼的斗篷上,尽管现在已是夏季,风仍然是冷的。 没有太多灵力护体的雪昼只好悄悄往卫缙怀中缩了缩。 连日以来焦躁不安的情绪终于被彻底抹平,这一瞬间,雪昼甚至觉得只要能永远待在衔山君怀中,即便被关在阴界一辈子都是安全的。 他还担心衔山君大病初愈,赶这么远的路怕是多多少少会累一些,没想到卫缙连喘都不喘,一路将雪昼抱入山谷,仍如履平地。 雨势没有减小,卫缙正要继续抱着他穿过街巷,忽听雪昼小声开口:“我们就这样空着双手去,是不是不太妥当?” 卫缙停下来,颔首:“还是雪昼想的周到,险些忘了备礼。” 带着礼物去有备无患,还多了一个迟到的借口。 雪昼掀开斗篷,想从卫缙身上下来,却他阻止道:“别乱动,你现在未施粉黛,若是让那些鬼族发觉你是个男人,事情可就大了。” 在藤族眼中,人族男子都是用来繁衍生息的工具,这工具和工具怎么可能私下里有什么首尾,更别提其中一个还大逆不道,男扮女装。 雪昼当即将兜帽戴了回去,脸颊对着卫缙的襟口处。 看不到卫缙的表情,却能听到他笑了笑:“钱袋就在腰间,劳雪昼取一下。” 雪昼伸出去一通乱找,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卫缙这时又道:“记错了,是在衣襟里。” 雪昼又将冰凉湿润的指尖探进去,直到指腹摸得干燥发热,都没找到那钱袋的影子。 卫缙接着说:“要是这里也没有,那就是在袖口中了。” 雪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像从前那般被戏耍了。 于是干脆利落地收回手,抬起头略有怨气地说:“不找了,肯定没有。” 他反应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差点忘了,这里不收大卫的钱,衔山君就是再有钱也买不到想要的东西呢。” 果然是和刚下山时不同了,卫缙在心里道。 那时的雪昼说话都不敢大声,站在人群中也显得格外沉默,做起事来小心翼翼,生怕触了卫缙的霉头,如今呛起声来都有声有色,看不出半分害怕。 卫缙在心里笑了笑,面上从善如流道:“说的也是,我在这阴界身无分文,多亏有雪昼,不然什么也买不起。” 这是当然了。 雪昼从他身上跳下,使劲拉住帽子向下扯了扯,盖住上半张脸,拉着卫缙的手随便走入路旁一家店铺。 这动作他在昙华卷中早已做得十分习惯了,但感到掌心传来的并不是肉贴肉的触感,雪昼才发觉自己又做了下意识的动作。 他没有松开和卫缙牵着的那只手,而是转过头,视线忐忑地投向卫缙,打量着他的反应。 卫缙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他将伞抖开,移到两人头顶,垂眸看着雪昼:“还不进去?” “……哦。” 两个人牵着手进了店铺。 实则这店里是卖什么的,不知道,最后买了什么,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也不知道。 只因雪昼的注意力全放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黑白交错,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衔山君温热干燥的掌心。 临走时,还听到那店铺老板娘对他二人招呼道:“下次有空还来啊,我这里几日后还会上一批好货,能促进夫妻感情的,自用送礼都合适!” 雨渐渐小了。 雪昼提着雨伞,卫缙提着给溟芯买的礼物,两人却还拉着手。 说来也奇怪,过去两人再出格的事情都做过了,在雪昼心里,不过也是衔山君为了助他渡过难关不得不使用的一些手段,不值得细细思量。 但衔山君拉着他在大街上走,这就不得不深思了。 第106章 牵手又不会治病,寻常主仆哪有牵手的呢,相乐阅就不会和白雪手牵手走在大街上,一般这种事情都是很亲密的人才会做。 衔山君既然肯同自己牵手,说不定也对自己…… 雪昼想到卫缙送自己的那条项链。 左右这一路上也没有发生什么其他的事,他便鼓起勇气道:“衔山君,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卫缙:“雪昼说便是。” “你是不是喜,有喜欢的人了?” 第97章 雪昼卡了一下, 还是没有勇气直接问出口。 他紧张地解释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在丁宅的时候,衔山君说有喜欢的人了,当时宗门里的人都在问我, 说是要托我问一问衔山君。” 卫缙听到此处,嗯了一声, 随口说道:“他们谁想问的, 让他们自己来问,谁允许他们劳烦雪昼来问?” 雪昼:“。” 这只是他的话术而已, 衔山君居然没听出来。 他语速飞快补充道:“没关系, 我不嫌麻烦,也不介意被劳烦, 这都是小事, 衔山君不必介意。” 卫缙说:“我说不准代问就是不准,雪昼也不能例外。” 雪昼:“……”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重新鼓足勇气说:“我也想知道衔山君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我替我自己问,这总不算不合规矩吧。” “哦?”卫缙尾音略微上扬, “看不出来,雪昼平时冷心冷情,没想到暗地里还如此关心我?” “……”这话雪昼就不是很乐意听了,他纠正道,“衔山君对我有偏见,我平时哪里没有关心过您?” 远的不说,就拿近的说,若不是他担心卫缙的安危,怎么可能不顾一切闯入昙华卷中去救他? 雪昼小声哼了一嗓子。 “衔山君喜欢的人想必也十分优秀, 既然当真有,就不必藏着掖着了,直接说出来。” 卫缙笑了笑:“还是雪昼聪慧,一眼就能看出我有心上人,既然雪昼想知道,那我就直接告诉你,如何?” 说起心上人三个字,卫缙低沉悦耳的声线似乎放缓、放轻柔了些许,雪昼听在耳中,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心底里忽然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 或许是自己忍不住加了些莫名其妙的期待进去,雪昼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悬在头顶,让他又害怕,又期待。 悬在头顶的有可能是一片轻柔的鹅毛,也有可能是一把刀。 他怕卫缙剪断绳子,那把刀就对着他放了下来,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卫缙要说出下半句话时,雪昼突然说:“衔山君,我们到了。” 他呼吸加快,慌乱地看着前方那处宅院挂着的牌匾:“到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换身衣服才能去,我们、我们得快些了。” 卫缙眼珠一转不转,盯着少年的脸,并未接他的话。 雪昼感到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这一刻他无比后悔,也不知是后悔打断了卫缙说的话,还是后悔自己提出了那个看起来十分欲盖弥彰的问题。 他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于是从卫缙紧握的掌心中抽回手指,将他另一只手上提着的盒子接了过来,转身向院内走去。 这时手腕被卫缙一把握住,他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拦住了雪昼的去路。 “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雪昼,不听人讲完话,可不是好教养。” 卫缙的声线辨不出喜怒。 雪昼低头打量起别的地方,逃避般地说:“我、我们现在时间有些紧迫,这件事能不能放到晚上再说?”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卫缙捏住他的下颌,强迫雪昼和自己对视:“保证是雪昼想听到的,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能保证就是他心里期待的那个答案?衔山君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雪昼心内天人交战,脑海中快速想着应对之策。 卫缙俯下身来,凑到他耳边:“雪昼,其实我……” “——小雪!” 似平地一声惊雷,不远处传来一道高亢兴奋的呼喊。 只见溟芯身着大红色西服,脸上化妆漂亮妖媚的妆,快步向院门走来。 天色渐晚,她只能看到卫缙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雪昼大半个身子,两个人的脑袋凑得极近,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 走近了,便见到两人缓缓分开,卫缙自然而然退到雪昼身后,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雪昼如释重负出了口长气,获救般快步向前走到溟芯面前:“姐姐,是我。” 溟芯眯起眼睛,视线擦过少年的耳边看向他身后的男人,打趣道:“我该不会打扰你们了吧?真是对不住,小雪妹妹,现在满桌宾客就剩你们两个了,怪我都有些着急了,才匆匆出来喊了你一声。” 雪昼裹紧斗篷,将提着的东西悉数交到她手上,道:“没关系,我们也没说什么重要的话,不耽误姐姐的吉时,我换身衣服就来。” 溟芯将礼接过,笑眯眯看着两人进了屋子,自己去大堂待客了。 雪昼换衣服时,卫缙就冷着脸坐在桌案前,手指弯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看上去心情很差。 雪昼也知道自己惹他不高兴,此时又有些故态复萌,不敢同卫缙搭话了。 他换了件喜庆一点的裙子,走到门前,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隙。 “去哪儿?” 背后传来卫缙冷森森的质问。 雪昼转过身来,背抵住门板:“婚宴快开始了,我、我得去,还要从溟芯那里套话。” 卫缙点点头,又问:“这是不打算带我?” 雪昼颔首,又摇头:“我怕衔山君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方才我才惹你生气了。” 卫缙说:“那也要去,那些女鬼身边哪个不跟着男人。” 以雪昼这般姿色,要是过了一会儿再带一个男人回来怎么办? 卫缙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吩咐道:“带我走。” 雪昼答:“是。” 为防途中生变,卫缙还是带了覆面的东西,两人穿过院落,踏入喜堂中,正见那群鬼族喝得热闹。 雪昼寻了个空位与卫缙一同坐下,这位子还没坐热乎,便见一个女鬼醉醺醺冲过来,揪着雪昼质问:“卫小雪!你是不是把我家男人拐跑了?说!你把他带到哪儿了?” 雪昼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叫苓妍的女鬼。 只听她恨恨道:“一开始我看上的分明是那个年轻些的男人,你非要拿那个受了伤的病秧子同我交换,看在鬼使大人的面子上,我同你换了,但他现在人呢?去哪儿了?!” “卫小雪!你还我男人!” 苓妍不顾一切推搡起来。 桌上一圈儿的女鬼连忙走上前来劝架,溟芯带着她娶的男人走过来打圆场:“我说两位妹妹,今天就卖我一个面子,不要在我这里闹起来啊,就为了一个男人,当真不值得。” 苓妍叫道:“那些男人我当然不在乎,都是些卑贱的人族,可卫小雪你不是我们藤族的吗?为什么同族要骗同族?你把这些事讲出去,让大家说道说道,谁不说你是故意伙同两个人族男子在这里搞诈骗?” 她越说越来气,直接扬起手,对着雪昼那张漂亮的脸蛋一巴掌扇下来。 雪昼冷眼看着她动作,但那掌风还没落到脸上,便被卫缙一把拦住。 苓妍的眼珠子偏移几分,看向他身旁的男人。 “卫小雪,这是你的新欢?” 卫缙挑眉:“是,我是他的夫君,谁让你对我娘子动手的?” “……………” 苓妍顿时怒火中烧,吃痛道:“你个卑贱的人族也配碰我,还不赶紧放开!” 卫缙面无表情,手下轻轻使力,只见苓妍的腕骨传来一声清脆的折响,那半只小臂瞬间化作藤蔓,伴着女鬼的尖叫蜷曲缩回。 雪昼望着卫缙的动作,生怕他像上次在皇都添香楼中捏竹叶青一样一下把这个女鬼给捏死,眼睛一眨不眨。 溟芯拦在苓妍面前,对卫缙客气道:“好了好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不管是人是鬼,是男是女,都不许闹这些不愉快。” 溟芯的夫君也走到卫缙身边柔声劝说道:“郎君,你看看你家娘子都被你吓成什么样子。” 卫缙这才松开了手。 溟芯对着男人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立马端过来一坛酒,一人倒了一杯。 樱桃的香气四溢开来。 “我家夫君在人间时就爱喝樱桃酿,此次成婚我也拖人在大卫四处辗转,买到了夫君喜欢的口味,大家都尝尝。” 溟芯将酒杯递到雪昼和苓妍面前:“别的不说,你们两个必须要喝,就当是欠我的。” 待看到他们将樱桃酿喝得一干二净,溟芯脸上露出兴味满满的神情。 “小雪,你觉得这酒如何?” 第107章 雪昼心道这樱桃酿不太醇正,面上却说:“好喝,不愧是人间佳酿,就是味道喝起来有些奇怪。” “奇怪就对了,”溟芯笑着解答,“里面混着老祖宗的汁液,喝了以后,若是再行男女交丨合,必定有孕。” 雪昼唰地一下变了颜色。 溟芯观察着他神色的变化,勾唇道:“老祖宗的东西霸道得很,是无论如何解不开的,除了助孕之外,还可以帮你调理身子,这可是好东西,小雪这露出的是什么表情?” 雪昼连忙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惊讶。” 他现在甚至想站起来跑到外面,立刻吐出来刚刚喝进去的东西。 溟芯哼笑着,轻蔑地看了眼旁边的卫缙:“若是人族想喝这种灵药助孕,我还不舍得给呢。” 第98章 雪昼攥紧手中的杯子, 酒液自喉管流下,带起一阵灼烧感,比起从前在天授山喝得要更烈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掺了料的缘故。 几乎是立刻,他就感觉到身体有些不适,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 眼睁睁看着在座的一个接一个将樱桃酿喝下去, 雪昼强迫自己的表情维持原样。 “姐姐,这东西给我夫君喝了也不会管用的, 对吧?”他指了指卫缙, 期待地看向溟芯。 说啊,快说不管用啊, 说这个对男人无效。 溟芯说:“当然不管用了。” 雪昼的心落到实处。 “他身上没有血牝藤, 喝了也是白费,老祖宗的东西当然要配合血牝藤才会生效。” 溟芯对他微笑,指了指他的手腕:“你那里不是有吗?” 说罢, 她继续去招呼其他宾客, 没有再注意雪昼骤然生变的脸色。 趁席间众人不注意,雪昼连忙溜出后院, 扶着树狠狠吐了一场。 将两仪魇拿出来,照了照自己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山谷中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再也不想留在这里哪怕是一天了。 雪昼掀开袖口,端详着藤纹,反复确认有没有继续生长的迹象。 月色朗照之下,卫缙也从宴席间退出来,走到雪昼身边。 他从袖中取出手帕,擦了擦雪昼额上的细汗, 说道:“你若是觉得撑不住了,我们今夜就可以离开这里,如何?” 雪昼忍不住说道:“可是我们还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那些无辜的人族也没有救出。” 卫缙说:“天亮之前,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两件事做完再离开。” 天亮之前? 雪昼抬起头,不敢置信道:“时间来得及?” “来得及,”卫缙瞧上去已经有了主意,“只要今夜雪昼与我兵分两路,你先将那些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我潜入祠中探听消息,随后我们在祠堂后汇合,时间完全够用。” 雪昼心中微动,随即又否认道:“但这对于衔山君来说太危险了。” 他没有鬼族的身份,若没有自己带着,在这山谷之中简直寸步难行。 卫缙没说话。 雪昼久久等不到他的回应,又瞧了他一眼。 夜色模糊之中,只看到卫缙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到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没有灵力的是你,你倒还担心上我了,”他说,“不过没关系,只要你保护好自己,今夜一定会顺利。” 雪昼心道,他只负责寻到关押人族的树笼,再用两仪魇把那些人送回人间,这么简单的环节能有什么不顺利的? “那就这样安排,但我要先送衔山君到祠堂处才安心。” 卫缙不置可否,只是抬头看了眼月色,道:“既然如此,雪昼先回去好好休息,我们夜半再行动。” - 前院的婚宴办得热闹,一直到接近子时才散去。 雪昼这一觉睡到丑时,迷蒙间被卫缙唤醒。 “雪昼,雪昼?该醒了。” 雪昼睁开眼睛,混沌着坐起来,觉得胃里传来一阵翻江倒海的不适感。 他以为是自己睡前吐得太厉害,便没有太在意,爬起来喝了几口热茶,痛感稍稍缓解了一些。 雪昼强打精神和卫缙一同从后院潜出,夜色里朝着祠堂的位置寻去。 此时轮值的鬼族没有几个,卫缙身手利落地将她们一个个打晕,转过身来对着雪昼道:“速去速回,你那里若是情况有变,我会赶过去。” 一直望着卫缙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雪昼才反应过来。 他们两人去的是不同的地方,若是出了什么事,衔山君怎么可能会及时知晓? 雪昼转了转手腕,循着记忆在村落中寻起树笼的位置。 此时大街小巷冷清寥落,一个鬼影都见不着,唯有街边树影婆娑,无数藤蔓悬挂在空中,随着夜风轻轻荡。 找到树笼的位置,已经是两刻钟后。 男人们横七竖八叠在一起,杂乱地倒在树笼之中,雪昼靠近时,竟无一人睁开眼。 他伸出手,穿过笼间缝隙去探这些凡人的呼吸,确认他们还活着,不由松了口气。 雪昼取出两仪魇,指尖按住边沿刻印着古文的位置,尝试用法力催动。 很快,镜面不再映出眼前的景象,随即发出微弱的辉光。 雪昼连忙将两仪魇对准树笼中的人族,正要默念着将他们转移,便听到身后响起一阵吃吃的笑。 “小雪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雪昼转过身来,只见苓妍就站在不远处,阴恻恻望着他。 “……” 雪昼收回视线,理都没理,直接将眼前的人悉数送走,动作没有半分迟疑。 苓妍见他压根不理自己,发出一阵森冷的笑声,快步走上前来攥住他的手腕:“你个叛徒,竟然敢将他们救走,待我将此事上报,你就死定了。” 雪昼甩开她的桎梏:“我不是叛徒。” 苓妍冷声:“你当然不是叛徒,你是人族吧?怎么不说话,我可有冤枉你?” 雪昼否认:“这些全都是你的臆测,让开!” 苓妍道:“事已至此,你还装什么装?今夜溟芯喂你喝下的那杯樱桃酿本就是试探,你个呆瓜,把自己暴露了还浑然不知。” 雪昼一时分不清她是不是故意在套自己的话,当即转身朝着与祠堂相反的方向走。 苓妍立即鬼魅般贴上来,伸出两条藤臂圈住雪昼的脖颈。 雪昼灵力微薄,反应自然慢了半拍,他化出流光箭,对着藤蔓狠狠扎下,试图逼苓妍收手。 这时,苓妍的脸贴近他,五官褪去,整张脸露出粗糙斑驳的树皮模样,眼珠紧盯雪昼的神色,手臂越收越紧。 “你以为我是信口胡诌?你还不知道吧,那树笼里有一位正是我们鬼族英明神武的鬼使大人,我和溟芯已经给过你数次机会,但你都没有认出,方才还傻乎乎用两仪魇将那些人转移走,真是笨死了。”她咯咯笑起来。 雪昼心里咯噔一下。 苓妍道:“跟鬼使大人斗,你还是太嫩了……那位常常跟在你身后的,你的夫君呢?怎么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不在?今天我就要看你死在我手中,叫你知晓我们藤族的厉害。” “你……”雪昼脸色涨红,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你弄错了,我也是藤族。” 苓妍嗤笑:“鬼才信你的话!” 她的眼珠微转,又将雪昼扔在地上,一只脚踏在他肩上,趾高气扬地说:“敢骗我和溟芯这么久,不折磨你一番,当真是不解气。” 苓妍整只右臂化作尖锐的利刃,对着雪昼的腹部就刺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雪昼挥开她的小腿,拿出袖中的两仪魇一挡,便将苓妍整个人照了进去。 压在肩上的重量骤然消失了。 雪昼冷汗涔涔,暗叹自己反应够快,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他捧着两仪魇正要走,忽然腹部那阵绞痛又发作起来,疼得他一步都走不了,只得半跪在地上,难耐地蜷缩着。 嗒,嗒,嗒。 前方传来脚步声。 雪昼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溟芯不知何时也出现在身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方才的一切我都看到了,你将她放出来,我便将你交给鬼使,我答应你,会给你留个全尸。” 雪昼连连后退,重新举起两仪魇。 溟芯看着他的动作,挑眉:“怎么,还想故技重施?真当我们不能拿你如何?” 她快步走上前来将两仪魇一把夺过,拉住雪昼那只生着纹身的手腕。 顷刻之间,一股阴煞之气顺着纹理爬遍雪昼的全身,气息消失之处迅速变得燥热起来。 “我们藤族也没什么本事,但折磨人可是一把好手,被血牝藤控制,你就等着爆体而亡吧。” 溟芯得意道:“多亏了鬼使大人识穿你的身份,才叫我这段时间多做些埋伏,至于你那位相好估计今夜是赶不回来了,卫小雪,你等死吧!” 雪昼浑身疼痛难忍,汗水一滴滴砸在地上,叫他无法开口说话。 第108章 就在这时,空中飞来一把匕首直插中溟芯手腕,她手中镜子掉在地上,顿时摔出一丝裂隙。 两仪魇……! 雪昼伸出手,在地上扒拉着,指尖去摸那面两仪魇。 溟芯发出痛叫,捂着血淋淋的手看向来人,定睛道:“……是你?你不是已经逃走了吗?” 那人走到雪昼身边,弯腰将镜子塞回他手中,不屑地对着溟芯说:“别胡乱套近乎,我分明第一次见你,你就算是想认识我也得循序渐进啊。” “……”雪昼听出他的声音,视线微微上移,不可置信道,“小、小黑,你怎么没走?” “你不走我为什么要走?” 小黑不知道从哪又摸出一把匕首,对着溟芯扬扬下巴:“欺负他算什么本事,我来跟你玩玩儿!” 语毕,他迅速冲上去,和溟芯厮杀起来。 雪昼担心地看着战况,见小黑并不落下风,这才放下心来。 他实在太难受,后面直接痛得抬不起头,视线只能望到眼前那一块土地。 溟芯同法力打了折扣的崔沅之相比到底还有不小差距。小黑养精蓄锐,速战速决,很快便将她杀了。 他重新走回来,对着地上难受的少年问道:“雪昼,需要我帮忙吗?” 第99章 雪昼没有力气回他的话。 于是小黑顺势蹲下来, 手背抵上他的脸颊,探了探,道:“好烫。” 雪昼握紧手中的两仪魇, 镜面微微转过一个弧度,苓妍顿时从里面狼狈地滚了出来。 “杀……杀了她。”雪昼颤着气音道。 苓妍拍了拍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恨恨地向他看来。 眼神无意间瞟到小黑, 当即就像见鬼一样站直身体。 “你还敢回来?” 苓妍顿觉自己遭到了背叛,三步并作两步向小黑走来, 看那架势要找他算账。 小黑知道她又把自己当成崔沅之了, 便快速起身,对着她的小腿毫不留情踩下去, 又揪着她的衣领拖拽到溟芯的尸体旁, 冷声道:“看清楚了,你要是再敢靠近我和雪昼半分,我会让你死得比她还丑。” 溟芯死不瞑目的模样近在咫尺。 苓妍瞳孔震颤:“你将她杀了……?鬼使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她艰难地转过头来, 古怪地望着紧蹙双眉的少年:“雪昼, 原来你叫雪昼?你不是藤族,那你身上的藤纹是谁给你种下的?” 小黑踢了她一脚, 代雪昼回答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们这帮杂碎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药,害得雪昼变成这副模样,还不赶紧将解药拿来?!” 苓妍翻了个白眼:“他身上的藤纹可不是我们想种就能种下的,只有藤母才有这个资格,你若想给他解开,必须要找到给他种下藤种的母体。” 小黑手中匕首转了转,抵在她脖颈:“母体在哪儿?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知道的都说出来?”苓妍轻蔑一笑,“我甚至不知道他身上的藤种来自祠堂后的哪一棵, 如何悉数告诉你?” 利刃刺入皮肤三分,鲜血如注,汩汩流出。 小黑下手狠辣,直接将女鬼的气管割开,只见苓妍睁大眼睛,嗓音转瞬低下去,在黑夜里几不可闻:“溟芯给他喝的东西,若无人与他交丨合,必将爆体而亡……” 雪昼缩在不远处,并未听到这句话,小黑却是手起刀落,直接了结了女鬼的性命。 他摸了把脸上的血滴,转过身来,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年。 这一幕和记忆中的场景何曾相似。 还记得在皇都的夜里,雪昼也是这样病症发作,浑身难耐,急需旁人的帮助。 小黑把玩着匕首,一步步向奄奄一息的少年走去。 “雪昼,你想去哪儿?我送你回去吧。”他温柔地询问。 雪昼浑身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躺在地上,微微侧着身体,似乎想掩饰衣衫下的狼狈。 手上的流光箭扎入掌心中,香甜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混在空气中,刺激着小黑的感官。 雪昼气喘吁吁地说:“镜子……拿起来。” 小黑将两仪魇捡起,又听他道:“我要去……祠堂……” “……” 小黑迟疑片刻,还是将雪昼扶起来,半搂在怀中:“雪昼,醒醒,我送你去祠堂,你要为我指路。” 雪昼,醒醒。 男人的声音在雪昼脑海中变了个调,一时幻化成崔沅之的声线,一时又变得极为陌生。 雪昼又狠狠对着自己掌心扎了一箭,他齿关咬紧,巴掌大的小脸透着绯红的颜色。 “小黑,我还可以走更快些,拜托你了,我们快去。” 小黑欲言又止,还是带着他在夜色中穿梭起来。 路上,他实在没忍住,主动说道:“雪昼,我能帮你吗?” “……” 他没有明说,雪昼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少年睁开猩红的眼,润湿的眼神扫过他的侧脸。 “不能。” “你方才有没有听到,”小黑劝说,“若是不解此症,你会爆体而亡……这后果太严重了,雪昼,生命当前,那个人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雪昼沉默了。 小黑知道自己说的话他听进去了,便小心翼翼接着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你,雪昼,你真的不能给我一次帮你的机会吗?我可以保证,过了今夜,我绝不会因为此事纠缠你。” 雪昼闭上眼,五脏六腑的灼烧感前所未有的强烈,仿佛有什么在叫嚣着破土而出。 但比这更让人难受的,是在听到小黑说这些话时心中生出的酸胀感。 小黑所说的字句,一个字一个字敲在他心上,铁律般的事实,叫他无法忽视。 可只要一想到自己还是走到了让人帮忙解毒这一步,难过的情绪便如排浪般淹没雪昼。 为什么难过,他在难过什么? 祠堂还有多远,还要走多久才到? 小黑却停下来,不再帮着他往前走了。 他在少年面前跪下来,认真地说:“雪昼,我向你发誓,之前所言句句属实,我只是想帮你,现在也只有我能帮你,我知道你很惜命,你不想死,那你为什么还在犹豫?” 雪昼像软骨头一样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裙子也弄得灰扑扑的,简直如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小黑见他久久不说话,着急地道:“雪昼,哪怕你点个头都好,难道清白在你眼中就那么重要?!” 雪昼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微颤。 过了半晌,他才有气无力道:“我没有在乎清白,我只是……在思考你的提议……” 清白和性命相比自然不值一提,甚至在雪昼心中,还比不上他的身份地位重要——还记得在皇都时,为了不耽误与衔山君一起去讨伐,他寻去添香楼买了个男人。 那时的想法多简单,同谁睡不是睡?不如找个不认识的人,事了一拍两散,没人会知道。 就像现在一样,小黑对于雪昼来说,也是那个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但不同的是,他的心境已与皇都时大不相同,就连雪昼自己也想知道,事情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为什么还是狠不下心来答应小黑? 事实利害已经清晰明了摆在面前,为什么不开口答应? 为什么不点头? 雪昼,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呢? 小黑也膝行到他面前,不肯放过般追问:“雪昼,你说啊,你到底在纠结什么?直接说出来好不好?” 雪昼茫然地看着他,坦然承认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如你来告诉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能想到的只有卫缙?” 他像个初入学堂的稚童,求贤若渴般将自己的心里话倾倒而出:“为什么我现在脑子里只有他?” 小黑唇角抿直。 雪昼皱起眉,边思索边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因为卫缙,我不想答应你,可我明明在皇都时不是这样的——” 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小黑怒道:“你就那么喜欢卫缙吗!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雪昼有一瞬间的迟滞。 卫缙……卫缙。 黄昏时下着雨,卫缙抱着他穿梭在山林雨水中,彼时的他心脏怦怦跳。 集市中,他握住了卫缙的手,心里又紧张、又期待。 现在,哪怕卫缙不在身边,但只要雪昼一想起他,也会因为这两个字拒绝别人提出的求爱。 雪昼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喜欢卫缙,尽管这个发现是如此不合时宜。 他倏然想起自己在大街上鼓足勇气向卫缙问的那个问题,还没有听到回答。 雪昼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他衣衫凌乱,满面潮红地道:“我、我有事找卫缙……很重要的事……其余的以后再说……” 第109章 小黑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上前双手扳住雪昼的肩,将险些摔倒的他重新扶稳,吼道:“你清醒一点,现在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吗?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要变成什么样子了?!” 雪昼被他吼住了,呆呆站在那里,像犯了错受罚一般乖巧。 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水汽,但却没有一滴掉下来。 只听他略微哽咽道:“我、我已经很难受了,你能不能别再骂我了,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解决不了,我想让卫缙代替我思考、代替我选择,你帮我找找他,好吗?” 雪昼没有说谎。 精神煎熬,思绪混乱,浑身烧疼欲裂,没有丝毫的体面可言。 他也不想就这样出现在卫缙面前,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卫缙,小黑、小白、小紫都没有分别。 已经,分不清了。 身躯承受不了心神如此消耗,下一秒,他闭上眼睛,软软地昏迷过去。 小黑接住他。 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不过片刻,他便做出决定,向一旁的隐蔽之处行去。 小黑以为两人距祠堂还有一段距离,实则几棵藤树交错掩映之下,正是祠堂后院一处不起眼的偏门。 卫缙便是从这里走出。 远远的,听到一阵争执。 也不怪夜里寂静,实则修行之人耳聪目明,若是有心,什么听不到? 他快步赶来,眼见雪昼昏迷不醒,那心魔还一副优柔寡断的样子,顿时明白事情原委。 卫缙拦住小黑去路。 两人对视一眼,小黑有些心虚,他还没想明白这心虚从何而来,卫缙便从他手中接过雪昼,面色冷沉。 “雪昼怎么了,我需要知道实情。” 小黑握紧双拳。 他知道,若是此时放开手,怕是以后和雪昼都再无可能了。 但此时的他要真想争一争,又能做些什么? 雪昼没了意识,想从卫缙手中夺回来,怕是要打上一场,可论修为,他不敌卫缙是事实。 第100章 雪昼睁开眼时, 发觉自己跪在地上。 此时天朗日晴,惠风和畅,眼前是与阴界完全不同的景象。 他身上穿着熟悉的大红色锦衣, 风一吹,腕间华贵的环佩相击, 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雪昼, 你该当何罪?” 颇有威严的质问自正前方传来。 雪昼浑身一震,抬头看去, 这才发现自己跪在天授宗议事大殿外。 玄殷真君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 一副对他失望透顶的模样。 那些平日里熟悉的,裴经业、祁徵等人, 有一个算一个, 全都紧蹙眉头看着他,却不见卫缙的身影。 衔山君去哪儿了? 无数道审视的目光落在雪昼脸上,他开口问道:“敢问真君, 雪昼犯了什么错?” “大胆!” 裴经业怒声打断他的反诘:“身为大卫至宝, 天授象征,你怎能不顾礼义廉耻勾引首席大弟子?” 玄殷真君也道:“雪昼, 你要给宗门一个解释,若此事当真,天授定会从重处罚。” 什么,什么勾引首席大弟子。 雪昼脸色一白,当即垂下头拜了一拜:“真君在上,雪昼不敢妄言,但我从未勾引过衔山君,请诸位明鉴!” 祁徵对着师尊说:“哼,他还不想承认呢, 这些时日以来,雪昼用的那些手段我们都瞧得一清二楚,是绝对抵赖不了的!” 雪昼不可置信地看向祁徵:“我、我用了什么手段?” 他何曾对卫缙做出过勾引之事?就是借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会这么做。 “你要我说出来?”祁徵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你每日在大师兄面前装乖也就罢了,还经常借口生病让大师兄帮你缓解情热之症,惹得大师兄屡屡为你破例,这些难道不算?” 雪昼双目微瞠。 这件事分明只有他和卫缙两人知道,为什么祁徵会了解得一清二楚? 但,由不得细想,他连忙将袖子撸起,对着玄殷真君急急辩解:“不,不是的,我是被人下了鬼族的藤纹,有这东西在,我才会变成那副样子……” 视线落到自己白皙光滑的皮肤上,雪昼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纹身呢? 那藤族给他种下的印记呢?怎么不见了? 雪昼心中焦急,一着急就出汗,整个人跟着蒸腾躁热起来,说话时语速也快,带着微微的喘。 其他弟子就围在不远处,见状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你看,他平日里就是这样勾引大师兄的吧。” “还说自己被鬼族陷害了,不是说有印记吗,那印记在哪儿?” “咱们天授可容不下这些不知感恩的异族,他来了这里,却做出违背宗门律令之事。” 雪昼也顾不得维持平日里稳重可靠的模样了,他一边摇头一边慌乱地解释:“我没有,大家都误会我了,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对衔山君不好的事!” 只听裴经业冷冷说:“任凭你如何狡辩,你偷偷对大师兄芳心暗许,这总不能是冤枉你吧?” “……” 雪昼张着唇,跪坐在那里,怔着没说话。 玄殷真君道:“没有理由可说了?既然如此,经业,按照规矩处理掉。” “是,师尊。” 裴经业对着两侧的弟子抬抬下巴:“将雪昼待下去,剥去修为,等候发落。” 听到这句话,雪昼顿时失神地伏下去。 完了,他最害怕、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离开天授山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会继续流浪吗? 雪昼颤抖着闭上眼睛,等待着宗门对他的审判。 手不自觉摸上胸口的位置,却发现卫缙送他的项链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雪昼?” “雪昼,该醒了……” 轻柔的,熟悉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 好似是衔山君。 是衔山君来了吗? 再睁开眼,视野一片漆黑。 雪昼当即浑身是汗地坐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做梦。 “怎么一直出汗,梦到什么了?” 黑暗中,卫缙的呢喃贴在他耳侧,带着疤痕的指节轻轻贴上雪昼的额头,拂去细密的汗珠。 太好了,是梦,是梦! 雪昼心里涌上狂喜,头晕目眩之下,他扑进卫缙怀中,一只手去摸自己的项链,将那枚玉坠紧紧握在掌心中,才算踏实。 卫缙:“……” 他的手安抚般落在少年的背脊,托起雪昼的脸:“可有感觉好受些?” 雪昼愣了一小会才意识到卫缙在问什么。 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连忙调动体内灵力,发觉依然滞涩,便知晓自己体内的症状还未解开。 奇怪的是,身体竟然感觉不到疼痛了。 卫缙主动为他解惑:“以我的法力,也只能让你安稳片刻。” 只见他眯起眼睛,突然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这病能否治好,全看雪昼的胆量了,雪昼觉得自己的胆子大不大?” 雪昼犹豫,先是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为衔山君冲锋陷阵时,他敢保证,自己从未有过退缩畏怯之意。 但若因此说他大胆,又不是很准确了。 方才在梦中,他就十分胆小。 卫缙轻轻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先假认雪昼有这个胆量了。” 不等雪昼反应,卫缙已经开始动手脱起他的衣裳。 被推倒在锦被中时,雪昼才意识到身下是一张床。 刚要伸出手挡住男人的动作,却被卫缙翻过身来背对着他,双手剪在背后,裙子裤子一齐扒了下来,动作十分干脆,不带一丝犹豫。 冷气凉飕飕接触皮肤,雪昼下意识羞涩地躲了躲,懵懂问道:“衔山君,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这还用问? 当然是做你了。 卫缙利落地道:“就是你想的那件事。” “我想的,那件事?”他想什么了? 雪昼大脑一片空白。 “是啊,”卫缙微微挑眉,语气不见大难当头的严肃,反倒有些轻松,“和奸,你最在乎的事情。” 雪昼如遭雷击。 和奸?! 那就是要和衔山君做那些书本里会发生的事情了? 说不定还会用到昙华卷中喜婆送给他的那些瓷像摆出的姿势。 等等,怎么这么突然? 不,也不能说是突然。纵然形势所迫,现在的情况堪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若是他没做那个噩梦,大抵会很高兴。 衔山君,他喜欢。 能睡了衔山君,那真是绝无仅有的好事。 但他绝对不想被丢下天授山,此事在他心里的分量绝对不比衔山君低。 雪昼的手在背后的空气中摸来摸去,似乎是在寻找卫缙。 第110章 他惧怕地低声说:“衔山君,天授宗的律令……违背了会怎样?” 问完了,又觉得自己明知故问。 雪昼还记得那个内门弟子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模样。 无非就是同那人变得一模一样,还能怎样? “你现在连自己的小命都不保,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卫缙挺直上半身,又开始慢条斯理地脱着自己的衣衫。 雪昼还想继续问些在他心里很重要,但在卫缙心里却极不重要的问题,男人已经压上来,将一切字句堵回自己口中。 卫缙在亲他。 涎液交换,雪昼体内的小火苗唰地一下演变成熊熊烈火,灼烧着他的理智,让他情不自禁回应起来,瞬间便将那些复杂琐碎的问题抛在脑后。 也就一个吻的功夫,他早已分不清是手臂上的藤纹在作祟,还是自己本就对卫缙怀抱着期待和渴望,只知道此刻就想抱着衔山君,就要听衔山君的,就要衔山君来亲自解了这乱七八糟的淫丨病。 事实也已容不得雪昼再反悔。 只是脑海昏昏沉沉间,忽然浮现出曾经与衔山君有过的对话。 第一次亲热时,衔山君说了什么? 他说:别怕,亲一亲怎么能算和奸?抱一抱自然也不算。 第二次,衔山君又说了什么? 他说:只是用手,这也能算和奸?雪昼放心,这个也不算。 第三次,衔山君还说了什么? 他说:只要没有进去,我们就不算违背宗门律令。 有了再一再二,再三再四…… 那、那现在呢? 人影交叠,汗水淋漓。 卫缙弯下腰,与完全在状况外的雪昼相比,简直可以说是精力旺盛,游刃有余,只见他双手撑在雪昼肩旁,说话时能依稀听出一丝不合常理的愉悦,气息也稍显错乱。 “现在,我和雪昼终于配得上‘和奸’二字的罪名,你要跟我一起顶着骂名,被逐出宗门了。” 雪昼哪还有余暇顾及这些,他双手抓住被衾,杏眼闭上,激动的眼泪就掉了出来。 卫缙故意将他这反应曲解成别的意思:“害怕?” “咱们现在上了一条船,害怕也是应当的。” “不过你怕什么呢,就算被轰出仙门,也有我陪着你,只要有我在,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雪昼呜呜咽咽,说的话很破碎,听不出来是什么。 卫缙的视线落在他那双紧张握住的手上,大掌移上去,将雪昼的手指掰开,抓牢。 此时此刻,他的手终于又能和雪昼毫无阻隔地十指交握,心也跟着涨满。 卫缙的嘴唇贴上去,将少年的眼泪舔入口中。 好甜。 第101章 “天授宗律令, 异族不得和奸。为何明知故犯?” 睁开眼时,雪昼脑海中便浮现出这句话。 同他在皇都时买来的那些话本描述的内容一点都不一样——和心上人春宵一度,第二天睁开眼时, 并未体会人生迈上新台阶的安定感。 心里浮现的,首先是震惊。 其次是害怕。 身体稍稍一动, 浑身上下便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酸痛。 床上一片狼藉, 目光所及之处,便会想起昨夜两人交缠在一起时, 妆台前的菱花镜见证着一切。 镜面晕开水雾, 咬唇闷哼时,其中的美人褪尽钗环, 半露不露如春山融雪, 卫缙站在身后,名贵的衣料摩挲着,是别样的触感。 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雪昼试探着向身旁摸了摸, 确认卫缙没有睡在旁边,这才长舒一口气。 下一秒, 他吃力坐起来,掀开床帐。 只见卫缙衣着整齐,就坐在不远处的茶几前。 窗外天色大亮,阳光照进来,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辉光。 觉察到床榻这边的动静,卫缙敏锐地向这里瞥了一眼。 这一眼说不清道不明,四目相对,雪昼手一松,就将床帐放了下去。 “……”卫缙刚要露出的笑容便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雪昼脑子一团浆糊, 什么都想不清楚想不明白,他不安地抓住身下的被衾,开始思考要怎么面对这个局面。 昨夜是一时爽了,可醒来后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风一吹,帐幔掀开,卫缙大步流星走上前来,扶着床前的帘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起眼睛说:“既然醒了,为何不出来见我?方才看见我,居然也没什么反应。” 雪昼心里咯噔一声。 衔山君这是什么语气,听上去怎么有点不高兴。 雪昼嘀咕着,面上却说:“我、我这就下来。” 听上去,嗓音还带着一股奇怪的沙哑。 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颜色十分素净,应当是衔山君亲手给他换上的。 在卫缙的审视下,雪昼硬着头皮挪到床边,将靴子穿好,连忙跳下床。 或许是体内灵力滞涩所致,他忽觉双腿无力,膝盖一软,骨碌着跪坐在卫缙面前。 “……” 卫缙将帐子放下,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问:“这是做什么?” 难不成他昨夜给雪昼罪受了? 试问哪对有情人在睡后第二天会这样气氛僵硬? 这绝对不符合卫缙对他和雪昼情定后的一切幻想。 但既然已经烘托到这了,雪昼哪管合适不合适,便顺势将心中担忧的事情说了出来。 “衔山君,我们昨夜那样……宗门会依照律令处罚我们吗?” 律令,律令,又是律令。 昔日在定下这条和奸律令之时,卫缙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心甘情愿违背。 回去就将这劳什子律令取消。 卫缙弯腰将他捞起来,闭了闭眼,又和声细语问道:“关于昨夜,雪昼担心的就只有这个?” 这落在纸上的律令又不是不能钻空子,但凡雪昼动动小脑袋瓜好好想想,完全可以避免。 卫缙在等少年想明白,主动提出来。 说啊,只要你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向天下昭告我们的关系。 谁料雪昼脸色一白,连忙捂住自己的小腹,颤抖着声音向他确认:“我想到了,我还会怀上自己的孩子,对不对?” 这猜想并未空穴来风,山谷中那些藤鬼都这么说,说头胎是一定要从母体里出的,昨夜参加那女鬼的大婚时,喝下去的东西也都是助孕之物,依稀记得还有什么一击必中招的功效…… 并非雪昼有意记这些东西,昨夜在床上时,卫缙也没少拿这个吓唬他。 “这下好了,雪昼要怀宝宝了,你猜,宝宝是像爹还是像娘?” 昨夜卫缙说出这话时,甚至还将手按在他小腹之上,那里微微鼓起,仿佛真有个小生命出现在里面似的。 彼时彼刻还能算作一种闺房之乐,但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却是叫雪昼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这可不是开玩笑,他极有可能真的会怀孕! 雪昼连忙扯住卫缙宽大的袖袍,急得要哭出来:“怎么办,我、我不想生孩子,衔山君,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不怀孕?” 才说几句,就哭。 卫缙心里想着,指尖擦掉雪昼脸上的泪,安抚道:“好了好了,有我在,绝对不会让雪昼变成那个样子。” “那,那轰出宗门一事呢?”雪昼满是希冀地问。 天授宗整个宗门上上下下有多重视衔山君,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卫缙可是玄殷真君主动收入座下的第一个徒弟,平日里那些师弟师妹也唯卫缙马首是瞻,多年过去,怕是卫缙早就成为他们心中不可触摸的山巅之云。 现在这朵云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法器染指了……甚至还不是人族,若是大家知道了,又怎会接受这个现实? 光是想到自己可能会有的下场,雪昼都吓出一身冷汗。 他是喜欢衔山君不假,上床时也是真心实意,但他也不想离开衔山君身边,也不想放弃自己安稳幸福的生活。 不过,衔山君这么聪明,只要他想保下自己,肯定会有办法的。 雪昼紧张地盯着男人的表情,又给自己找补了几句:“我知道衔山君不喜欢无媒苟合,我保证就这一次,绝对不会像宗门那个弟子,私下里和徽玄宗的人勾三搭四……” 他说到这处,卫缙更是狠狠拧起眉,似乎已经顺着他的话想象出雪昼和其他宗门男人不清不楚的模样。 “但这一切都是因为血牝藤,”雪昼唰地一下将袖子撸上去,“如今衔山君已经彻底帮了我,我就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天天想男人了。 一只满是红紫吻痕与咬痕的小臂出现在两人面前。 卫缙还没看清楚,雪昼便又将袖子推了回去。 “我所言句句属实,”雪昼边说边喜道,“我的身体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沉重了。” 第111章 也不像之前那样敏感,别人稍微碰一下都碰不得。看来皇都那大夫说得不错,要解此症唯有与人媾丨合。 民间出高手啊。 少年眉目一派轻松,卫缙端详片刻,突然道:“但我们却非同族,和奸乃是事实,违背律令也是事实。” 雪昼猛地抬起头看他。 卫缙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脖颈、胸前,不紧不慢地说:“你我做出这种有违礼法之事,还留下这么多证据,被他们发现实在太容易,怕是无法隐瞒。” 什么,什么证据。 雪昼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大片吻痕。 卫缙眼神一暗,打量着他的反应。 雪昼脸色苍白:“我可以回去涂祛痕的膏药,衔山君之前赠我的,很管用。” “那是祛伤痕,不是吻痕,”卫缙慢悠悠说,“更何况雪昼的灵力封存在丹田之中,无法使用,便是配合上天授的药也只是事倍功半,咱们马上就要回去了,同他们朝夕相对,怎可能不露马脚?” 雪昼:“……” 卫缙继续吓他,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天授宗一向依律办事,多年来从未有过例外,师尊也将守规矩看得极为重要,雪昼仔细想想,这一重天之中,是不是咱们天授最讲规矩?” 雪昼昨夜本就使了不少力,现在更是心神耗尽,再也想不出脱罪之法了。 他求助地看向卫缙:“衔山君,真的没有办法救我了吗?” 违律一事可不止是他,和奸和奸,必得是两人两情相悦才能促成此事,衔山君也得分担这一半罪名。 卫缙将他扶起来,走到妆台前坐下,大掌揉了揉他的发顶。 “方法自然是有,既不用你我被赶下天授山,又可以让雪昼往后随时找我治病,对我随取随用,一举两得。” 雪昼望向镜中卫缙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思绪不自觉跟着他的话走:“……什么法子?” 卫缙说:“你娶我,或者我娶你。” 雪昼腾地一下站起身,又被卫缙按着坐了回去。 “激动什么,乖,听我说完。” 卫缙说道:“只要雪昼同我结为道侣,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道侣之间卿卿我我,自然不能算作和奸,便是师尊想罚我们也没有由头。” 这、这倒是能解决和奸的问题了。 但分明是用一个更大的问题来解决的啊! 雪昼被这个提议砸得找不着北,连忙问道:“可是我们、我们在旁人眼中一直是主人和法器的关系……” “哦?”卫缙满不在乎地说,“这又怎么了,天底下可有规定修士不能嫁给自己武器的?” 便是规矩最多的天授宗都没有如此变态的细则。 雪昼快要被他带偏了,仔细想了想,才将自己关心的重点说了出来:“可是,衔山君不喜欢异族,若是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假了?” “谁说我不喜欢异——”卫缙顿了一下,峻挺的眉皱起,“看来雪昼是不打算对我负责了,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给我一个答复。” 雪昼忙解释:“不,衔山君误会了……” “误会?” 卫缙虎口卡住他的下巴,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问道:“那你说,你究竟愿不愿意同我结为道侣?” 雪昼张开唇:“我——” 第102章 愿意, 怎么可能不愿意。 衔山君说的理由实在太充分,雪昼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或许是少年思索的时间太久,卫缙怕他想清楚了便不肯点头, 指尖微微使力,一边催促一边诱引道:“雪昼尽管放心, 若是你我结为道侣, 整座春晖殿和我的财产都是你的,连同我在皇室中拥有的权力, 你都可以与我同享。” 这么大方? 雪昼被这天上砸的馅饼弄晕了头, 连连推辞道:“不不不,我和衔山君成亲, 并非为了这些东西。” “不喜欢?” 卫缙挑眉:“全天下最耀眼最漂亮的宝石, 也都是你的,跟我在一起,还有数不清的漂亮衣服穿。” 那确实是很好了! 雪昼心中微动, 先是点头, 又摇头:“我,我哪里受得起那么多……” 卫缙又转为捉住他推拒的双手:“我知道, 雪昼与我成婚,恐怕为的是想让我多在血牝藤一事上多帮忙,既然已成道侣,这就是我份内之事,雪昼放心便是。” 这些条件真是无可挑剔,雪昼彻底被他说服了。 “都听衔山君的,成,我们成婚!” 他转念一想,又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卫缙:“衔山君许诺我这么多好处, 可我好像没什么能给衔山君的,只要您有需要,我都可以给。” 卫缙拖长声音哦了一声:“那我要好好想想,从雪昼这里拿走什么比较好。” 雪昼挺直背脊,聚精会神地等他开口同自己提条件。 衔山君到底想要什么东西呢?他实在想不出来。 因为,他的命是衔山君给的,修炼也是衔山君手把手教授,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春晖殿斥资为他置办的,这样一想,他好像也没什么能送出去的。 居然这样,衔山君都愿意同他结为道侣,雪昼觉得自己简直占尽便宜。 卫缙说:“我要成婚之后,雪昼心里只有我一个。” 雪昼怔忡。 卫缙又说:“同我结为道侣后,便再无后悔转圜的余地,到死,我们都要绑在一起。” “除此之外,我还想要雪昼多多包容我,成婚一事,天上地下,我是头一遭,若是我不小心做了什么折腾雪昼的事,雪昼要担待我一些。” 雪昼心里却想,衔山君还能怎么折腾他? 这几年做衔山君的法器,除了在讨伐时奔波劳累一些,其余时间衔山君并不爱故意刁难折磨他。 对于讨伐一事,雪昼也心怀感激。 哪怕卫缙再纵容他,也并未将他视作需要娇养在房中的摆设,而是放心大胆地将任务托付给他,也正因此,雪昼的修行才进步神速,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衔山君放心,我绝对不会有半分怨言。” “这可是你说的,日后再想抵赖也抵赖不得了,”卫缙满意点头,“没关系,届时若是有什么矛盾,雪昼尽管开口,夫妻之间,一切都可以商量。” 雪昼没有听出弦外之音,懵懂点头。 卫缙捏了捏他的脸蛋,说道:“事不宜迟,待我们回去便着手开始准备吧。” 雪昼:“准备什么?” 卫缙:“婚礼。” 雪昼哦了一声,诚恳提议道:“是该准备,但我和衔山君成婚情况特殊,想来也不用铺张浪费,大操大办。” 卫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赞成道:“我卫缙何时是那种低调的人?这婚礼必须要通知到各届各宗,要让全天下知道才好。” 雪昼噎了一下,转念一想,这确实是衔山君的人设,便只好答应了。 “没关系,都听衔山君的,”他凑上去,寻到卫缙的掌心,脸颊轻轻在手掌中蹭了蹭,“我们还要在大卫待上一段日子,离回到天授宗还远着,细细筹划也来得及。” “不,雪昼又想错了,”卫缙纠正,“不是回天授再操办此事,而是回到大卫后,立刻,马上,开始准备。” 早一天确定下来,他就能早一天成为雪昼的夫君。 “什么?!” 雪昼怔怔道:“居然这样快。” 他们马上就要离开阴界了呀。 成婚一事,若是放在遥远的以后,便觉得虚无缥缈,一切还早着。 但若是回到大卫后立刻筹办,那便是迫在眉睫了,雪昼一下子就变得焦虑起来。 结为道侣哪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他担忧地问:“若是我们宣布了成婚的消息,大家都不同意怎么办?” 卫缙掀起眼皮:“谁敢不同意?” 雪昼:“。” 卫缙冷笑:“你我成婚,没有人敢指手画脚,连我皇侄都不敢说些什么,其他人就更没有资格。” 雪昼小声补充道:“那若是宗门的那些人反对呢?” “他们不敢,”卫缙斩钉截铁,“此事我也会提前禀明师尊,若有他做个证婚人,会更有说服力一些,雪昼想得果然周到,我马上便通知他老人家。” 雪昼这下是真的无可辩驳了。 卫缙捧起他的脸,俯下身,贴上雪昼饱满好看的红唇。 就在他要一亲芳泽之际,门外突然响起吵吵嚷嚷的闲话声,听上去像是一群女鬼正在向这里走来。 雪昼脸色登时红了起来,他下意识偏过头,卫缙只亲到他的耳垂。 “忘记问了,衔山君,我们昨夜这是睡在哪里?” 卫缙阴晴不定地看了眼窗外,道:“祠堂里的客房,昨夜我早已布下结界,她们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我们。” 原来如此,雪昼心里松一口气。 第112章 他将衣服收拾干净,褶皱抚平,又将幂篱套在卫缙头顶,小声道:“现在不是……亲热的时候,我们,先等等。” 白色的幂篱中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雪昼走到窗前,轻悄悄推开一道缝隙,观察着院中的动静。 女鬼们三三两两路过宾客院,谈话声由远及近。 “溟芯呢,怎么还不来啊,今天不是要带着新夫来祠堂里见祖宗么?” “谁知道,兴许是昨夜睡得太晚了,那樱桃酿混上老祖宗的东西,喝起来可真是霸道,昨夜叫我一番难受,连夜去院中寻我二夫君了。” “还真是,虽然这樱桃酿没有桃花酿味道淡雅,酸酸甜甜倒也别有意趣,改日我再向溟芯要一点儿。” 趁着女鬼们不注意,雪昼简单梳洗打扮一通便混入其中,继续偷听众鬼谈话。 有了这群鬼的带领,他们顺利进入祠堂,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主人公来,大家都等得有些不耐烦。 又过了半晌,不知谁大喊一声溟芯死了,祠堂顿时像煮沸的锅一般炸裂开来。 “死了?该不会是她那个人类夫君下的毒手吧,我就知道人族不会那么善罢甘休,他们的心都野着呢,不甘屈居于咱们裙下。” “别猜了,出大事儿了,苓妍也死了!她们的尸体都在一处,看上去像是被暗算的。” 一连死了两只鬼,大家脸色都有些凝重。 “事已至此,我们去寻鬼使大人,他定会验明真相。” 雪昼顿时提起精神,继续跟着这群女鬼走。 他们一路穿过祠堂,向后面的山林中行去。 待一行鬼影快要在视线中消失,卫缙才缓步跟上。 雪昼不知这传说中的鬼使究竟住在何处,他只觉这群女鬼将他带到一片浓雾之中,越往里走,四周的藤树便生长得越繁密茂盛,渐渐便将天日遮得无半点缝隙,阳光无法透进。 没办法,他们只得点了鬼火,用作照明。 这地方好熟悉,好似来过。 雪昼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时间想不起来。 又行数百步,这些盘虬的古藤愈发粗硕,他们个个生着一张男人脸,四肢与藤树躯干融为一体,皮肤上坠着大大小小鼓起的包,看上去有些可怖。 甚至还有点恶心,雪昼实在没见过这种场景,没忍住呕了一下。 旁边的女鬼听到这动静,不由转过身来问他:“你有身子了?” 雪昼瞪着眼睛摇摇头。 “没有你吐什么?”女鬼莫名其妙道,“回去好好看看吧,别是真有了孩子,还长途跋涉跟着我们去见鬼使。” 雪昼绝不相信自己会怀孕,他和衔山君昨夜才睡了,怀孩子哪有那么快呢。 但他还是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小腹,对着那女鬼点了点头。 这些女鬼仿佛对藤树的模样习以为常,从她们口中,依稀听到这些便是不同的所谓‘藤母’。 一直走到一处林中楼阁前,他们才停下来,由领头的女鬼前去禀报,说有要事与鬼使大人相商。 雪昼静静站在鬼众之中,期待着见到这位鬼使的庐山真面目。 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负责通报的女鬼回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越过无数女鬼,径直走到雪昼面前。 “小雪姑娘,鬼使大人要见你。” 雪昼心中一凛,抬头望去。 那女鬼对他道:“还愣着做什么呀,赶快进去吧,别让鬼使大人等急了,哦对了,你记得同鬼使大人说溟芯和苓妍的死讯。” 雪昼点点头。 他跟随着楼阁里的女侍,穿过几道门,最终被领进一处殿中。 “咯吱”一声拖长的闷响,门扇关合。 雪昼幻视四周,发现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唯有不远处的桌案放着几摞卷宗,笔墨还搁在一旁,看上去主人似乎只写了一半便匆匆走了。 趁着现在无人,他当即走上前去,将卷宗展开,仔细看了起来。 是人族的字,字体工整,上面记载了一重天各宗在大卫的分布排兵情况,甚至连皇室的军队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雪昼又翻了几卷,其中掉出来一页信笺,上面写着:“七月半,雨水丰沛时,鬼门关大开……” “雪昼。” 有人突然在背后叫他的名字,距离极近。 雪昼吓了一跳,手中立刻化出流光箭刺去,却被那人牢牢钳制住手腕,不得动弹。 那人阴森森调笑道:“怎么还偷看呢?偷看也就罢了,还被我抓了个正着。” 雪昼同他对视,惊讶地说:“怎么是你?!” 第103章 树林之中。 卫缙走到一棵生着人面的藤树下, 目光淡然地望着那副紧闭双眼的人脸,懒洋洋招呼道:“半年多未见,没想到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也难怪二师弟找遍整个大卫都找不到你,原来早就跟着鬼族在此地落脚了。” 四周的藤树听到他这句话, 纷纷转过来脸, 木然地摇晃起树枝。 而卫缙眼前的这一棵,瞧着面相大约四五十岁, 虽然脸上已经生出细纹沟壑, 但还是能依稀能看出几分从前在天授山时的模样。 “怀光远,”卫缙说, “既然知道我来了, 就别再装了。” 须臾,那张人脸便睁开了眼睛。 此人正是因犯下和奸罪名被轰下天授山的内门弟子,怀光远。 他略显苍老的双眼睁开一条细缝, 待看清楚卫缙的模样后, 登时睁得大大的,口齿不清道:“大、大师兄……!” “我早就不是你的大师兄了, ”卫缙冷着脸打断,“你是天授叛徒,该不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了吧?” 他是天授叛徒。 怀光远似乎回想起什么,嵌在树里的身躯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像是要逃脱什么枷锁一样,身上大大小小的肉色鼓包也随之发出一阵一阵的晃荡。 卫缙只看了几眼,发现那是他浑身上下长满了乳丨房,便拧着眉后退几步,嫌恶道:“你就在这里跟我说话, 不要再动了。” 那叫做怀光远的弟子面露痛苦之色,脸上顿时留下一串串眼泪:“大师兄,求您救救我,我也是一时着了鬼族的道,被那只花妖引诱后,才发觉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妖族,我早就被她炼化成了藤母,除了在这里为藤鬼收集信息,便再无用处,我想死,但偏生她们还吊着我的命……” 没了法力傍身,他的身体迅速衰败老却,若不是身体里的藤种灌输着源源不断的怨气勉强支撑着他,怕是早就死了。 怀光远是真的后悔了。 悔在当时不该贪恋美色诱惑,答应那鬼族出卖天授宗,本以为自己能左右逢迎,谁知这偌大宗门之中聪明人多的是,他那点小把戏很快就被拆穿了。 被那女鬼掳来谷中之后,他甚至还不受控制地诞下了一个鬼婴。 不、不能再想了,若是再回想起那些日子,他觉得自己下一瞬就会疯掉。 若是安安分分留在天授宗该多好,那可是天下第一宗啊。有钱有权,下界讨伐时,哪个百姓见了他身上穿的校服不敬他三分,留在天授山修行是极有可能在百年后得道成仙的,这无数多的好处,他竟然现在才懂得。 也因此,他哭得极为真情实感,藤枝也轻轻摇晃,掉下无数片落叶。 卫缙冷冷听着他的忏悔之语,并无半分意动。 怀光远将自己离开天授山的遭遇统统讲了出来,他倒也不怕周围的藤树会听到,反正最坏的情况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死也死不了,活也是活受罪。 卫缙却突然问道:“你在离开天授山那日,是不是遇到过雪昼?” 雪昼? 怀光远怔然,抖着嘴唇道:“是、是的,大师兄,那天我正巧遇到雪昼大人向春晖殿走去,心怀侥幸,便跪下来求他为我美言几句,想请大师兄您收回成命。” 卫缙:“那雪昼身上的藤纹是你下的,是也不是?” 怀光远面上有过片刻的凝滞,半晌才喃喃道:“如果雪昼大人身上也有藤纹,那、想必就是我无意间在他身上种下的,但大师兄,这一切都是无心之失,我并非有意要害雪昼大人——” “好了,”卫缙道,“多余的话不必多说,现在只需要告诉我,雪昼体内的血牝藤要如何解开?” 怀光远默了默,眼前突然迸发出一丝光亮:“这还不简单,杀了我,杀了我就可以解开了!” 藤母死了,寄存在其他人体内的种子怎可能还会存活? 卫缙颔首,将长刀召唤出来,走到藤树之下。 怀光远又有些犹豫地说:“大师兄,这法子虽奏效,但也有弊端。母体死后,血牝藤确实不会再继续生长,但在雪昼大人体内留下的痕迹,怕是再难消除了。” 一众藤母听见他们如此对话,一个个将面孔转过来,静静望着他们二人。 他们并不告密,只因被选作藤母的人,大都是一些倒霉的、或是禁受不住诱惑上当受骗的人族,对藤鬼本就没有什么忠心可言。 第113章 只是一想到旁边这棵树马上就能脱离苦海,重入轮回,便忍不住将视线投了过来。 怀光远知晓自己就要死了,神色兴奋,呼吸加快,闭上眼睛引颈就戮。 卫缙微微抬起头,望着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忽然笑道:“我知道你想死个痛快,同门一场,你好歹也做了我一段时日的师弟,不论如何,我们总有情分在。” 怀光远睁开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大师兄居然还愿意承认他,承认他是天授宗的弟子! “多谢大师兄,有大师兄这句话,就是死在您刀下我也毫无怨言,”男人激动说道,“倘若下辈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受那些邪祟蛊惑,一心一意效忠天授山!” “何必等到下辈子?”卫缙轻轻道,“现在就是你效忠的最好机会。” 怀光远不解地看着他:“大师兄这是何意?” 卫缙说:“这半年以来,想必你也为鬼族收集了不少情报,将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知于我,也算是你能为天授宗做的最后一件事。” 语毕,他笑了笑,又喊了一声:“怀师弟。” 怀光远顿时被这一句怀师弟冲昏头脑,当即点头道:“好,好,我都说,我将知道的都说出来!” - 另一边,楼阁内。 早在看到青年熟悉的脸这一刻,雪昼就想起来了。 方才那处眼熟的密林,和讹兽引他在休介中心城外掉下的断崖崖底长得极像,说是一模一样都不为过。 那日又是谁将他一同拉下山崖的? “师星移!” 雪昼揪住眼前青年的衣领,一步步逼着他下了台阶。 两人形成对峙之势。 “你不是同他们一起回大卫了吗,此时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该好好同我解释一下?” 青年早就褪去神权宗那身校服,他穿着一身黑衣,任凭雪昼将自己按在殿中的柱子上,笑道:“这名字太难听了,雪昼,你还是叫我本名吧。” 鹤渊一点点将雪昼的手指掰开,虽脸色仍苍白得像个垂危的病人,但手下的力度却出奇得大。 “至于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答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雪昼,你那么聪明,应该能猜到吧?” “难不成你就是鬼使,那个潜藏在一重天的内奸?” 雪昼将箭矢对着鹤渊狠狠扎去,却被后者轻易躲开了。 “诶,别这样,”鹤渊说道,“你现在使不出灵力,定然是打不过我的,我只想和你聊聊天,放心吧,绝对不会要你的命。” 雪昼将流光箭一扔,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你之前说的那些,被师宗主所伤,被他要胁……难道都是骗我们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同情你?” 鹤渊不赞成地啧了一声:“当然不是。” “雪昼,我对你和崔沅之崔宗主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说着,他还举起三根手指:“我鹤渊对天发誓,先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绝无欺瞒,若有虚言,便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鹤渊面色十分坦然。 “若你还是不信,不妨我现在脱衣服给你看看,那老东西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现在还未愈合。” 倘若他要是承认自己说了谎,雪昼心里还能好受些。 但鹤渊何其狡诈,只道出一部分可以查证的事实,故意转移视线,让大家误以为神权宗宗主才是罪魁祸首,真凶则趁机浑水摸鱼洗清嫌疑,当真是一石二鸟。 雪昼双拳紧握,心中数种情绪翻滚,难受非常。 他同鹤渊相识许久了,甚至比衔山君还要久。 那时,青蘅山上只有他们四个人,鹤渊被崔沅之救起时奄奄一息的,几乎要断了气,是他和柏柯衣不解带日夜守在床边才将鹤渊这一条命捡了回来。 纵然现在大家各有各的去处,但那些一起生活过的日子不能作假,哪怕不提,心中也会记得。 但此刻一想到这初遇之中难免也有几分刻意做戏引他们上当的可能在,雪昼就难以接受。 他抬手给了鹤渊一拳,直接将他嘴角打出血迹,一双杏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你这个骗子!” 雪昼又打了他一拳,鹤渊顺势弯下腰,发出闷哼。 双手掐上青年的脖颈,雪昼双目通红,已经失去理智。 鹤渊任他掐着,侧颈青筋暴起,仍勉力笑着。 “这就、这就生气了?” 他的眼睛溢出红血丝,声线喑哑。 “若是我说,青蘅后山那场大战,是我将崔沅之喂给你的救命丹药偷偷换下,你是不是更生气?哈哈哈哈哈!” 雪昼指尖收紧,咬牙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咳,”鹤渊干咳道,“听不见吗?我说——” “你,本来不必死,也不必在人间受那些罪,但我将你谋生的路封死了,你才会和崔沅之反目成仇。” 他看上去快要断气了,但也只是表面痛苦一些,行动起来丝毫不受影响。 鹤渊握住雪昼的手腕,劝解道:“我是不死族,雪昼,别白费力气了。” 只需他指尖稍稍碰触,藤纹就有所感应一般灼烧起来。 雪昼捂住自己的纹身,失望道:“我和你究竟有什么仇,你当年为什么要害我?” 第104章 鹤渊只是看着他, 唇角勾起,看上去并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雪昼甩开他牵制住自己的手,将鹤渊扑倒在地, 啪地一下甩了青年一巴掌。 鹤渊脸色微变,警告道:“雪昼, 我不对你动手, 是还对你有几分怜惜,你若再这般无理取闹, 我可要教训你了。” 雪昼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回去, 手握箭矢对着鹤渊命门插下—— 他如今是没有多少灵力,但近身作战的经验不比鹤渊少, 两人在殿中厮打起来, 闹出巨大的响动。 鹤渊那张刻薄的脸在阳光的照映下愈发阴鸷,但雪昼的攻击尖锐、短促,带着一股蛮横力量, 毫无征兆地将箭刃刺入他的左肩之中。 好快! 鹤渊没有半分犹豫和迟滞, 猛地侧身躲去,堪堪避开雪昼的致命一击。后者顺手抄起身边的木椅砸了过来, 速度之快叫人难以避开,鹤渊无法,只得化出长剑劈砍而上,那一瞬间震得他右臂发麻。 木椅顿时化作飞屑,混着烟尘向四面八方迸出,细小的碎片擦着鹤渊的耳廓飞过,带起一丝火辣辣的疼。 很快,殿外便传来一道道女声:“鬼使大人,可需我等进入殿中侍候?” 鹤渊蹭了蹭耳际, 视线紧盯着双目通红的雪昼,沉声道:“都别进来打扰我们!” 到底是他小看了雪昼,只记得天授宗有个卫缙坐镇,却忽略了雪昼也是从他手中培养出来的,绝对不能轻视。 鹤渊捂住自己流血的左肩,将流光箭抽出,随手扔在地上,哼笑一声,道:“这些年你的确长进不少。” 雪昼:“别用这种恶心的语气和我废话。” “废话?你觉得这是废话?”鹤渊问,“那你想听什么,当年的真相?” “你若是像从前那般,认为崔沅之才是害死你的元凶,也并无不妥,谁让他当时为了保明珠,不得已将你舍下了呢,当时的你和极东之海的小公主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雪昼死死盯着他:“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崔沅之,毕竟你也和他一样,视妖灵的命如草芥。” “不不不,我对你的命没有丝毫偏见,”鹤渊笑起来,“谁叫那时我头脑发热,日日见你为崔沅之掉眼泪,一时心软便想了这个法子助你彻底脱身呢,你想啊,亲手被所爱之人手刃而死,怨气必定重极了,死后被我炼化成厉鬼,那也是搅动风云般的人物,也不会有人族才会有的那些感情,你会变得更强大,到时想报复崔沅之不过举手之劳,细说起来,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不是吗?” 谁料百密一疏,雪昼摔下山崖,居然还是不死。 那段时间不止崔沅之在找,就连他也在找,但找得很累、很辛苦,最后便放弃了。 鹤渊语气幽幽的,听上去还有几分真情实感流露:“我那时是真看不下去你被崔沅之那样欺负,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助你名正言顺地还击回去,那时你人间蒸发了,我不知道有多担心,为了防止崔沅之先我一步找到你,我还处处设下障眼法,阻拦他的行动——”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露出心虚的表情:“雪昼那时在人间艰难求生之时,不会还在想崔沅之他为什么不来找你吧,若你当真这么想,那就是寒了我的心,倒显得我像个从中阻拦你们这对有情人的恶人了。” 他又思忖道:“但话又说回来,倘使他真的及时找到你,将你带回山上好好养伤,说不定你们便会一直甜蜜恩爱至今,如今成为他未婚妻的,说不定就是你了!” 雪昼眼中凶光暴涨,抄起长弓对着鹤渊的头就砸了下去! 第114章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幸好鹤渊躲得快些,这才堪堪避开要害处。 “你分明就是胡说!” 雪昼道:“不死族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统治整个阴界了,即便是入侵极东之海的那些鬼族,不也同样要听你这个鬼使的授令?别拿崔沅之当借口,你若当真将我们的命看作是命,怎会放任那些鬼族攻上青蘅山,又怎会在这些年间大肆讨伐?” 鹤渊笑意收敛。 雪昼,很聪明,居然没有被他三言两语激怒。 他委婉道:“我也没办法,这都是听鬼君的命令行事,同其他那些有着明显缺陷的鬼族相比,不死族实在太过完美强大,君王野心勃勃,想一统阴阳两界,做整个下界的土皇帝,我们也只有为他卖命的份儿。” 雪昼扶着自己还在持续泛着剧痛的胳膊,任凭冷汗涔涔,大脑晕眩,也咬着牙没有倒下。 可笑这最大卧底居然就在男主角身边,这么多年来竟无一人发现,就连崔沅之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而他当年的真正死因,也同自己猜得一模一样,纵有隐情,那也是潦草而简单的,甚至被这些重要角色随意左右,不问缘由。 雪昼真是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要做那个被牺牲的人,为了崔沅之和鹤渊脑海中荒诞不经的想法灰飞烟灭,粉身碎骨。 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 是鹤渊的血,但他看上去比雪昼的状态好不少,甚至还有心情说起旁的事。 “我猜你一定很好奇,溟芯她们是怎么觉察出你的真实身份的,”他面露兴奋之色,跃跃欲试地说,“那天夜里,你在树笼之中挑中了我,不咎于向在场的人明示,你不是鬼族中的一员,哪有鬼族会不认识鬼使的呢,雪昼,你说是不是?” 雪昼胸膛剧烈起伏,望着他狰狞的笑脸,一字一句说:“我真后悔过去那么多次救了你。” 在休介之地,他甚至为自己状态不佳导致鹤渊受伤而自责,可那伤害鹤渊的殉灵是他本人一手指使的。 鹤渊:“……” 雪昼问:“我体内的血牝藤,也拜你所赐?” “唔,”鹤渊想道,“也可以这么理解,但我向你发誓,这一切都是我们鬼族那位卧底一个小小的无心之失造成的,不过这样也好,兜兜转转,我们最后不还是一样要成为家人?等你生了孩子,便是彻头彻尾的藤族了,我会向君王引荐你,让你和我一样,共同成为阴界的半个主人。” 雪昼又问:“你们的鬼君是谁?” 鹤渊面露难色:“这怎么能和你说,君主不喜露面,神秘莫测,在你没成为藤族之前,我是不会对你透露半个字的。” 雪昼默了默。 鹤渊这时却松开鲜血如注的左肩,大步流星向他走了过来。 “溟芯死了,我不怪你,雪昼,那个小角色,死了就死了……” 听到这句话,雪昼神色剧变,双拳紧握。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给你喝了藤族老祖的东西,那东西邪乎得很,若无人同你交丨合,便只能爆体而亡,这等霸道的药汤用来招呼我的朋友,真是没礼貌,所以她该死!”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邪术,雪昼被血牝藤控制,痛得半跪下来,领口衣衫微敞,露出一片痕迹。 鹤渊逐渐逼近,将他身上的吻痕尽收眼底,当即皱起眉说:“你昨夜同谁在一起了?”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简直莫名其妙,雪昼被他这兴师问罪般的语气恶心到了,一时又作呕。 鹤渊见了,当即怒道:“你怀孕了?让我看看!” 雪昼被他的威压控制,僵硬得一动不能动,眼睛狠狠瞪着青年,目光有如实质般剜着鹤渊的脸。 “别白费力气,你现在灵力被血牝藤压制着,到底不是我的对手。” 鹤渊蹲下身来,与他视线平齐,在雪昼的紧盯之下,轻轻抬起他的手腕,指尖搭上脉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衔山君怎么还不来救你呀?雪昼,你真傻,他能救你一次,救你两次,还能次次都救你吗?” 雪昼闭上眼,忽觉体内的痛感正如退潮般迅速消失。 他还以为是鹤渊对自己做了什么缓解之法,但转念一想又否认了,鹤渊还想靠血牝藤这东西控制他,如今这一身病痛不还是他造成的? 很快,丹田似有松动,灵力充沛之感迅速涌向全身。 这种熟悉的感觉已是久违,雪昼不再迟疑,只见他眼底寒芒一闪,动作快如鬼魅,拿起地上的长弓对着鹤渊袭了过去! 鹤渊根本没想到雪昼有此一举,顿时被他撞出几尺之外,雪昼拉开弓,数箭齐发,裹挟着汹涌的法力,将鹤渊钉死在殿中的柱子上。 他挂在那里,身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扭曲,最终化为无法置信的骇然。 艰难地低下头,望着胸腔中插满的箭羽,忽地笑了:“血牝藤……解开了?” “也好,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鹤渊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他的身体缓缓变得透明,“雪昼,你很厉害,不枉我只用了分身来见你。” 很快他便消失了。 雪昼知晓鹤渊是追不上了,当即将流光箭收回,快步向林中走去。 “衔山君!” 等到两人按照约定汇合,便见一圈又一圈的女鬼围了上来,将离开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第105章 雪昼退后几步, 险些被脚下的藤蔓绊倒。 他的身后伫立着一棵枯树,树干中间被劈开一个豁口,依稀能感觉到卫缙的法力残留。 鬼群中有人开口喊道:“他们两个是人族, 抓起来,等鬼使问话!” 几个无名鬼族快步冲上前来, 对着卫缙便伸出藤臂, 然而雪昼的动作更快,只见他拦在卫缙身前, 手握长弓振臂一挥, 血花四起,快得叫人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只能看到满地的尸体。 “啊!!!” “不, 都停下来,他不是普通人族,他是修士!” 场面变得异常混乱。 一阵风吹落幂篱, 露出卫缙的五官。 很快便有藤鬼认出他的身份:“此人是天授宗的首席弟子, 你们都退后,离他远一些!” 趁众人不备, 雪昼则悄悄取出两仪魇。 两方人马形成对峙之势,女鬼们忌惮着天授宗的名号,迟疑着不肯上前。 很快,空气中飘来一丝烧焦的味道。 隐隐约约能听到哭号求救的声音。 阴森黑暗的密林之中,远远的,还能瞧见一丁点火光。 卫缙锐利的视线紧盯那处,问道:“雪昼,是你安排人放的火?” 雪昼有点懵,摇了摇头:“没有, 整个山谷中只有我和衔山君留下来,其他人已经被我们送回去了。” 不,等等…… 确实还有一个人没回去。 那烈火顺着植被迅速席卷整片森林,彻底打乱藤族的计划,她们一时应接不暇,只好分出心神去救火。 “祠堂全都是重要的卷宗,若是被烧光了,鬼使大人定会生气的,这些藤母都不能死,他们死了还怎么依靠血牝藤传递信息,你们几个先去救火,把能叫来的都喊上!” 混乱交谈之中,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就见小黑足下一点,握着匕首一路杀来,对雪昼喊道:“谷中能烧的已经被我烧光了,她们抢救也需要一点时间,我们快走!” 雪昼和卫缙不再恋战,迅速发动两仪魇,消失在这片藤林之中。 - 传送回来时,正巧是夜半十分。 出现的地点还是在宫海郡那处规模不大不小的秦楼厢房内。 四处窗户都敞着,依稀能听到渺远的天际传来滚滚雷声,能嗅到雨水浸湿的泥土气息。 他们终于回来了。 雪昼心中难掩激动,视线突然看到不远处那块静静躺在地上的镜子,没来由愣了一下。 同鹤渊对峙之时,明明已经感觉到血牝藤在体内消失了,既然如此,这鬼族的法器为什么还能听命于他? 正想着,突然被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只见卫缙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检查一番,又掀开袖子查看手臂,问道:“可还有不适之感?” 雪昼摇摇头,喜道:“衔山君,血牝藤真的从我体内消失了,我现在的法力已经恢复如常。” 困扰了他半年之久的病症终于得到解决,这简直就是这段以来最好的消息。 不仅仅是灵力滞涩的问题,最初被血牝藤控制时,身体格外敏感,已经影响到同身边朋友们的日常交流,还叫衔山君误会过自己是好色之辈,为此生出过多少麻烦来。 雪昼后知后觉地开始高兴。 同他相比,卫缙的心情就复杂多了。 一想到雪昼从前接近他、依赖他,或多或少都是血牝藤使然,以后再也不能拿治病这事当借口同雪昼接近,心情自然而然就不爽。 第115章 万幸的是他留有后手,提前让雪昼答应同他结为道侣。 这样一想,心里才熨帖。 雪昼环顾厢房,发现少了一个人,下意识问道:“怎么没见小黑?” “他此时哪里还有脸见你,”卫缙冷哼,“我若是他,想必也会躲得远远的。” 雪昼便不再说话了。 他们推开房门走到廊道之中,只见这里灯火通明,不少人正在楼中四处走动巡逻,瞧着不像是修士,像家仆。 丁三少就支着个桌子睡在楼梯旁打盹,听到动静睁开眼,远远便看到一男一女两个高挑的身影向他走来。 他还以为自己做梦了,遇到了两个仙人,这时那仙女率先发话了:“……怎么是你?天授宗的人现在都在何处?” 好熟悉的声音。 丁三揉揉眼睛,这才清醒过来,眼前的哪里是什么仙女,明明是穿着裙衫的雪昼……被封为大卫至宝的法器! 他这段时间可没少被裴经业灌输此类思想,对雪昼也不敢明着表现出觊觎的心思,当即拍桌站起来,点头哈腰:“王爷……哦不,衔山君,雪昼大人,你们终于回来了!” 丁三连忙唤人来:“快,快去城门处告诉裴仙师和祁仙师,叫他们来见衔山君!”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卫缙道,“我和雪昼自行前去。” “是是是,”丁三知道大卫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际,能不能平稳度过这个夏天就看一重天的本事了,连忙摆出笑脸,“大敌当前,若是各宗有用得着丁府的,一定开口!” 卫缙说:“正好有桩事需要丁三少爷帮忙。” 丁三打起精神:“衔山君请吩咐。” 只见他从自己身上取下来一块腰牌,随手放到桌上:“传令下去,不论大卫还是一重天,只要见到神权宗宗主,立刻捉拿送往皇都,抓住的人重重有赏。” 什么?!捉、捉一个一宗之主? 丁三那感觉顿时就不一样了,神权宗可是天下第二宗,那一宗的宗主,该得厉害成什么样儿啊,他居然也有机会参与到这么重要的追捕当中,太幸运了! 丁三宝贝似地将卫缙那块腰牌收入怀中,正要说什么感恩戴德的话,就见卫缙没有再分给他半个眼神,带着雪昼匆匆下楼,消失在秦楼之中。 “雪昼仙师,雪昼仙师……” 他站在楼梯口的位置,凭栏望去,只能看到两人渐行渐远,心中遗憾还没有和大卫至宝说上什么话。 夜里还在下着雨。 雪昼跟在卫缙身后,两人冒雨穿梭,一路向城门口行去。 尽管入了夏,雨下到半夜,还是带着刺骨的寒意,叫人生出不适,街边挨家挨户紧闭门窗,连个走夜打更的人都见不着。 这时天边打了个闪,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 雷声紧随其后,前方巷口忽然冒出几个身穿轻铠,纵马向两人袭来的骑兵。 雪昼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骑马居然也没有声音。 但也就眨眼的功夫,这些骑兵已经移到他们身前,头盔里是一团浓墨似的雾,露出两个幽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举起手中的斧头砍了下来! 卫缙抽出长刀眼疾手快挡下这一击,再度挥去,那些骑兵顿时化作一滩黑色的血水,连人带马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流进地砖缝隙里。 雪昼讶异道:“他们,是鬼?” 卫缙点点头:“想必这就是河佛安郡遇到的雨夜遇鬼一案,正如二师弟所言,这些骑兵只会借着雨出现。” 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 这次的持续时间更长些,借着刺眼的白光,他看到地上大大小小落满了湿润破碎的符纸。 符纸本就是镇鬼之物,平日里修士们向鬼族讨伐时,都会事先将克鬼的符纸喂给自己手中的法器。便是寻常百姓,家中也会常备一些镇邪驱鬼的护身符,这东西出现在这里倒也正常。 但雪昼看清楚了上面的字,就如同半年前在皇都城郊那座崔沅之的庙观里见到的那样,写满了鬼画符。 一模一样的话,字迹丑陋,书写着对大卫皇帝的不满,扬言不死族要一统阴阳两界。 赤裸裸的挑衅。 倘若是半年前,雪昼还觉得可笑。 但一想到这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鹤渊的授意,他就完全笑不出来。 走到城门之下,这里灯火通明,徽玄宗与天授宗的人还在交替守夜,城楼之上的水阳辉率先发现了他们,连忙叫起身旁的人:“裴道友,裴道友,是衔山君回来了!” 裴经业打起精神,面露喜色走下来:“大师兄,雪昼,你们终于回来了!” 祁徵也跟着噔噔噔下了楼。 还没有叙旧,卫缙便开口吩咐:“你们将师星移关押在何处,现在立刻把他带上来。” 两人对视一眼,祁徵连忙去了,裴经业紧张地看向两人:“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雪昼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下,就听卫缙紧随其后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师宗主,保住神权宗剩余的兵力,再将皇都中钦天监监正调派至宫海,时时记录天象,同过去几年大卫各地的晴雨录一起整理出一份雨水预测图。” 裴经业语气沉重:“想抓住师宗主,几乎不可能。” 且不说师宗主此刻怕是已经料到事情败露,有意躲避,像他这种坐上一宗主位的前辈大能,修为法力早已超出这些年轻人数倍不止,这种近神之人最喜避世,不爱参与到各界因果之中。 且看他们师尊玄殷真君就是个例子。 说起神权宗宗主,裴经业也有一肚子气要撒:“大师兄,你简直不知道神权宗是怎么办案子的,河佛安那边现在水深火热,雨夜鬼军一事瞒不住了,事情一路传到皇都那里,皇帝已经率军南下,亲自去讨伐了!若不是景云君携着一众妖族前去襄助,恐怕河佛安早就成了鬼族拿下的第一城。” 雪昼惊诧:“皇帝亲自领兵讨伐?” 人族对上鬼族焉有胜算?以卫越泽的实力,他带着那些普通兵马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直接送死。 事态紧迫,卫缙道:“我会胁迫师尊出山随我前去捉拿神权宗宗主,待他交出宗门人马,便立刻发兵支援河佛安,让皇帝迅速班师回朝守好皇都。” 雪昼说:“衔山君,我和你一起……” “——雪昼,你留下来,”卫缙转过身来道,“这里需要有人坐镇,宫海郡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至多三日,我就会回来。” 三日?裴经业压根不相信他能在三天处理完这么多棘手的问题。 雪昼颔首,紧接着,卫缙突然当着裴经业的面将他的手捧起来,继续说道:“你我成婚一事,届时也会一同向师尊禀明。” 裴经业:? 哈???? 第106章 时间紧张, 一刻都耽误不得,卫缙简单交代了这三天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和相应的安排,连夜离开了宫海郡。 说巧不巧, 他才刚离开,祁徵便牵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师星移来了。 “大师兄, 诶, 大师兄呢?” 裴经业二话不说,快步走上前, 抽出随身携带的佩剑, 一剑将垂着头的师星移捅了个对穿。 当即吓了祁徵一跳。 转身一看,师星移化作一股云烟消散开来, 画面更加离奇惊悚。 在听清楚来龙去脉后, 祁徵怒火中烧,说什么都要想办法联络上郎呼和他大吵一架。 “真是识人不清,一个鬼族, 竟然将景云君和丰照君都耍得团团转, 这简直是我们一重天的耻辱!” “现在去找丰照君兴师问罪也无济于事,不如快些通知皇都与一重天严防此人, 也好过他去骗更多的修士,”雪昼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生气了,我们还是先忙正事要紧。” 当务之急,首先便是要打开雨水丰沛地区的所有城门,夜里不许闭坊,再由天授宗弟子日夜轮值在各个街巷,一有阴兵在雨中现身,立刻引附近的居民向安全的地方撤离, 有余力时再行斩杀; 其次要全力配合皇帝北上,护送其重返皇都主持大局; 最后,天授宗要和各宗修士制定排兵布阵的详尽计划,裁定权交由雪昼暂代。 神权宗和徽玄宗两宗弟子略感困惑,毕竟衔山君不在,也应轮到裴经业来管事,交给雪昼这样一个十九岁的器灵,是否有些草率? 与之相比,天授宗众人却毫不担心,大师兄既然肯做下这个决定,他们执行便是了。 如此安排,第一夜平安度过,并无大事发生。 到了第二天傍晚,突然有加急的战报出现在众人的卷轴之中。 裴经业边打开边问:“河佛安那里出事了?” 祁徵:“好像不是。” 水阳辉说:“昨夜大战,景云君受伤了,若不是相族长当时护着他,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幸好幸好,鬼族那支兵马已经折损一半,也不算全无收获。” 第116章 雪昼听着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视线一目十行,突然瞟到最下面统计伤亡的数字上。 “川莘山死者二百一十七,全部都是人族……这川莘山是在河佛安附近么?” 祁徵从袖中取出大卫地图,徐徐展开道:“不是,此地在最北边,离河佛安远得很。” 雪昼又问:“那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这里也并未记录原因。” 祁徵挠了挠头,顺着卷轴另一处道:“你看这里,也死了八百多人,都在大卫边陲之处,和我们的主战场毫无干系,天高路远的,我们也很难将手伸得那么长,不知道具体缘由也情有可原。” 随即他们又发现了好几则同样的情况,零零总总加起来,竟也损失了不少人数。 难不成还有他们不知道的鬼族在暗中行动着? 雪昼怎么都没找到这部分折损的原因,一股没来由的恐慌与焦虑涌上心头。 - 入夜时分,崔沅之护送皇帝从河佛安郡北上,抵达宫海。 皇帝昨夜亲身经历了一场大战,虽没有见到皇叔,但也知道他和天授宗宗主一同替自己留了下来,一时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在见到雪昼的那一刻,他突然放松下来,快步扑上去,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抱住少年。 “小仙师,终于见到你了,呜呜呜哇啊啊啊——”嚎啕大哭。 雪昼怔了一下,周围一圈儿人面面相觑。 皇帝抬起头,泪眼汪汪地说:“那些符纸上的话是不是真的要应验了,我们大卫要完蛋了是不是?朕若是守不住这江山,别说父皇了,便是皇叔都要将朕祭天,可朕还年轻,朕一点都不想死!” 雪昼故作轻松地安抚着他:“不会的,有天授宗在前面挡着,人族不会有事,陛下就算不相信我们,也应该相信衔山君。” 皇帝也很想这样安慰自己,但他昨夜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崔沅之在鬼军中奋力厮杀,回想起那血腥的场景,心底一阵后怕:“不不不,朕这次是真的知道害怕了,往常皇叔还有功夫同朕见上一面,要么打朕要么骂朕,这次连面都见不上,态势该是很紧急了。” 雪昼心思忽转。 衔山君应该很久没有休息了,也不知道在河佛安那边过得如何。 皇帝不能在此地久留,后面还要在水阳辉的护送下继续北上,他只能抓紧时间坐下来用了点饭。 其实见了那些场景,饭也吃不进去,但是没办法,他是人,不是修士,不吃饭可是会有事的,皇帝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事。 吃到一半,他实在觉得咽不下去,便说起别的事情给自己下饭:“小仙师,回程时朕曾见过天授宗宗主一面,他对朕说,你马上就要成为朕的皇婶了,这是真的吗?” 坐在不远处的裴经业又听到了。 他浑身一僵,视线立刻瞟向旁边的祁徵,见后者正在聚精会神看着宫海郡的晴雨录,其他人则围着崔沅之上药。 “……”第一次听到,还能说是误听。 这次总不能是他误听了吧。 裴经业竖起耳朵听雪昼的反馈。 雪昼含糊不清地说:“这个,暂时还没确定,若是真的,到时一定会和陛下说……” 皇帝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朕就知道皇叔不是等闲之辈,从小到大,他的审美和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哦不,朕不是贬损皇叔审美的意思,毕竟小仙师你这么好看,朕只是想说,皇叔他还在我们追着姑娘满地跑的时候,就表现出对女人的不感兴趣。” 雪昼多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皇帝没看懂暗示,顺嘴说道:“哦,这怎么好意思劳烦未来的皇婶,多谢多谢,诶,朕刚刚说到哪里了,女人,对,当时父皇母后都替他着急啊,以为皇叔在天授山修行修出问题了,喜欢男人,便试着多找了几个世家公子哥在皇叔面前晃悠,结果你猜怎么着?” 雪昼是真不想听,但还是没忍住将这些话听了进去,还捧场道:“怎么了?” “皇叔他对男人也不感兴趣,”皇帝郁闷地说,“其实咱们谁不知道,修仙修仙,纵观大卫王朝的这几百年历史,那真是一个成仙的都没有过,所以像皇叔这样的修士娶妻生子也属正常,但他对男对女都不感兴趣,父皇母后都以为他是真修进去了,所以后面也就不再试探了。” 闹了半天原来是扇性恋,喜欢扇子。 口味真独特,就像皇叔的审美一样。 皇帝说:“早知道皇叔喜欢扇子,库里那些放着发霉的朕都给他送过去。” 雪昼刚要说话,裴经业突然插了一句:“陛下,从前那四季阴阳扇没有生出灵识的时候,大师兄也不像现在这般视扇如宝。” 他又说:“所以雪昼,之前在丁宅时,大师兄说的那些话并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 皇帝打起精神:“啥啊?皇叔又说啥了啊?” 裴经业将筷子放下,还没说出口,水阳辉忽然推门而入,催促道:“陛下,时辰不早了,依照衔山君吩咐,您天亮前就要到皇都。” 皇帝的脸又垮下来。 短暂地逃离现实一会儿,出了这道门还是要面对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鬼族,他是真怕啊,但没有办法。 皇帝可怜兮兮地转向雪昼:“皇……哦不,小仙师,能换成你护送朕回去么?” 雪昼遗憾地说:“衔山君命我守好此地,川莘山那些死伤还未查明原因,我不能走。” “川莘山?这地方朕知道啊,在北地边疆,”皇帝左右看看,见人少,便凑到雪昼耳边说,“那里不是死了很多人么,这个朕也在想办法解决,说起来,此事全都是崔宗主叫来的凫族惹下的祸事。” 雪昼疑惑:“凫是什么?为什么崔沅之会把这种妖族引进来?” 皇帝说:“为了对抗鬼族,崔宗主简直把能摇来的都喊来了,仙师你也知道,妖族毕竟不似咱们人族那般有秩序,经常有小妖离开队伍,祸害途径之地的百姓,朕已经派了不少兵马驻扎在边疆,但人和妖打起来,哪能有什么胜算?” 他这个皇帝是窝囊,可在这件事上,他就是想立也立不起来。 雪昼将卷轴拿出来,连指其中几处:“那这些地方,也都是那些妖族害的人?” 皇帝扫了几眼:“千真万确,说假话就咒朕以后没孩子。” 真是岂有此理! 雪昼将卷轴随便卷了卷,推着小皇帝出了门,迅速将他甩给水阳辉,转身快步离去了。 望着他红色的衣摆风风火火飞扬在视线之中,皇帝问:“他去哪儿了?” 水阳辉摇头,表示不知道:“陛下,该上路了。” “哦哦,”皇帝应道,“那走吧。” 雪昼一路循着药味找到了崔沅之所在之地,见他被弟子们包围着嘘寒问暖,心底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崔沅之,你给我出来!” 第107章 崔沅之的目光越过无数人, 同雪昼对视。 他只穿着一件中衣,脸色苍白,微敞的领口还露着染血的绷带, 看上去状态不大好。 但他还是拨开身旁的人站了起来,走到雪昼面前, 期待地看向他:“雪昼, 你找我有事?” 众人知道他们有事要谈,知情知趣地离开了。 雪昼深呼吸一口气, 径直问道:“除了氐人和君子族, 你还带其他妖族来了大卫,是不是?” 崔沅之点头, 陷入回忆:“嗯,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前一起去西域时,碰到一种妖禽,他们速度很快, 可以日行千里, 我想他们不仅能在战场上帮得上忙,还能一路护送皇帝北上, 便自作主张请了他们来。” “你让他们来帮助大卫对抗鬼族?为什么?”雪昼一头雾水,“他们又凭什么愿意帮忙?大卫这些年一直不与其他异族深交,这些妖族怎会甘愿留下来淌这趟浑水。” 崔沅之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缓缓开口:“你忘了,我和凫族族长有私交,我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便主动提出前来帮我。” 听上去的确是他这般受欢迎的人会做出来的事。 崔沅之问:“雪昼,怎么了吗?” 眼前的红衣少年冷冷瞥了他一眼, 将手中的卷轴丢到他怀里。 崔沅之心里没底,接过卷轴便道:“我知道,你变得和卫缙一样了,不喜欢那些妖怪,也不想见到他们,可是凫族这回是真心愿意帮我,我想着若能集结各族力量,也能叫鬼族忌惮些,这场讨伐也会速战速决,更何况,大卫何时明令禁止过不让他们来?” 正如他所说,皇室并未下过严令,单看雪昼在皇都时还曾逛过那些妖族合伙开的添香楼便知道了,这种低阶小妖与人族往来,皇都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不会造成多大威胁。 但像现在这般举族入侵,焉知不是引狼入室? 雪昼抿唇,低声道:“你先看了上面的记录再说吧。” 第117章 崔沅之将那份战报粗略浏览几遍。 “凫族是来帮忙不假,但都是奔着你崔沅之来的,倘若没有你,他们还会愿意帮助大卫吗?这些妖怪在北疆攻击朝廷的军队,还伤了不少平民百姓,若是衔山君知晓,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崔沅之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沉沉吐出一口气:“对不起,他们天性如此,行事乖张,我会和族长说明,让他多加管理。” “不,”雪昼从他手里取回自己的卷轴,“现在立刻让他们退出大卫,永远不许再来。” “为什么?” 崔沅之不解:“雪昼,你没见过那些阴兵到底有多少,仅凭我们这些修士根本打不过,现在不是你们歧视这些异族的时候,我们需要他们!” 雪昼闭了闭眼:“此次讨伐是为了保护大卫子民,可仗还没打就有这么多人枉死在妖族手下,这难道不是本末倒置?”那些人死在鬼族手下和死在妖族手下有什么区别? 崔沅之否认:“不,他们的加入能让我们更快击退鬼族,若是大家联起手来,会让鹤渊投鼠忌器,对我们是有利的。” 随即他失望道:“雪昼,卫缙那种人族至上的思想根本就是错误的,大家本就没有什么尊贵卑劣之分,为了挽救更多人的性命,我们就要做出取舍,你不能只看眼下不顾以后,还有你别忘了,你也不是人族,在卫缙心中,他又能把你和那些妖族分得多清楚。” 雪昼太阳穴突突地跳。 “四年过去了,崔沅之,你怎么还是在做这种万不得已放弃他人生命的事。” 崔沅之沉默。 雪昼:“我不想和你吵架争辩,但凫族必须走,他们留在人间还不知道要扯出多少乱子,否则衔山君回来亲自处理此事,怕是要见血。” 也不知是哪句话突然碰触到了崔沅之的底线,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拦住雪昼的去路,双手猛地扶上他的肩。 “那你说怎么办?如果你是我,你又能做出多好的选择?我何曾不想保全所有人?但你看现在的我,我能做到吗!” 崔沅之指着自己胸口上的伤:“倘若我法力尚全,或许根本不用那些妖族帮忙,昨夜那场讨伐青蘅宗自己就可以打赢,但我现在失去一半法力,鬼族已经知晓我不能久战,极有可能趁火打劫,眼下除了这些妖族,我还能借谁的势对抗他们?难道要我弃城逃走,将满城的百姓丢给他们让他们肆意践踏?” 雪昼被他吼得惊呆在原地。 他方才压下去的火气又浮了上来,反驳道:“若真有难,你为何不肯向一重天道出实情服个软,难不成说自己分离出了一半恶魂会让整个一重天没有一个宗门愿意帮你不成?你宁可向那些妖兽求助都不愿意同我们道明情况,又凭什么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妖族和人族怎么可能在你心里占据一样的分量,难道人族也天生妖力、修炼一日千里吗?你明知道有些妖怪就是喜食人类,为了讨伐大获全胜,你甚至默许他们欺辱百姓,崔沅之,你的平等在哪里?我看不见。” 雪昼挥开他的手臂,道:“天授宗若遇此事,定然会聚集一重天各宗之力,竭尽全力围剿鬼族,绝对不会瞻前顾后,怕这怕那,仗还没打就先叫援兵,为了挽救人族伤害人族,简直和初衷背道而驰。” 崔沅之坚持自己的看法:“这是伤亡最小的法子,你不理解也没关系,我不会怪你,至于妖族那边我自会想办法约束,绝对不会让他们再犯类似的错误。” 雪昼取出卫缙的令牌,抬高声调:“这里是大卫,是皇帝委托我们助他清剿鬼族,现在皇室的命令是让这些妖族离开疆域,你没资格不听!” 气氛剑拔弩张。 崔沅之从来没和雪昼吵到如此激烈,胸膛起伏间,伤口开裂,鲜血浸湿绷带。 他捂住胸口,狐狸眼中一片怒火,态度也变得尖锐、不屑:“行啊,让他们都走,都滚,到时人手不够了不还是要靠我去四处找旁的异族帮忙,人族就是毫无修行天赋,对上鬼族能有几分胜算?没了这些异族襄助,你们天授宗难道能有什么好办法解决?怕不是和你们眼高于顶的皇室一样,带着莫名其妙的人族骄傲以卵击石吧?” 温润如玉的景云君居然能说出这种刺耳难听的话,还真是大开眼界。 但叫板都叫到天授宗门前了,雪昼想,说什么都不能被崔沅之的气势比下去。 “好,好,不就是应对之策吗?没有那些妖怪帮助,一重天一样可以战胜鬼族!” 他快步走到院中,随手拦住一个天授宗的弟子,快速吩咐道:“把祁徵和蕴和君等人都叫过来,就说我要代替衔山君同大家商讨退敌一事。” 崔沅之想上前拦住他们,但那小弟子见势不妙连忙跑去通风报信了。 “雪昼,我们为何不能安静下来好好说话?”他钳制住雪昼的手腕,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我从来没有不把人命当命,我们做的一切不还是为了守护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既然我们目标一致,就不该发生这种争吵,你被卫缙荼毒得太深了!” 雪昼蹙眉:“这和衔山君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跟着他,已经变得十分短视,”崔沅之苦口婆心地道,“倘若几年前没有那桩意外,你该是一直留在青蘅宗的,你会知道天下各族都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一起追寻天下大义,人与妖该是很和谐的、互相帮助的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保护自己的疆域直接和他们断绝来往。” 此时,雪昼才算听明白了,原来崔沅之并不想和他讨论这场仗要怎么打,他只是在抗辩天授宗对此事的态度。 不可否认,崔沅之说的这些话并非毫无道理,但人族在妖鬼面前实在太过渺小,这两族若是在大卫交战,损失最惨重的必定是人族。 雪昼对他所说的天下大义毫无兴趣,他只想跟随衔山君一起守护人间,处理这些烦恼的、琐碎的事。 崔沅之见他不答话,更是气上心头,口无遮拦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还觉得卫缙才是真正为人族着想的那一方?他其实就是伪善的小人,背地里做过不耻的事情还少吗?他甚至敢给你下契!” 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就有些后悔了。 但覆水难收,雪昼已经听到了,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雪昼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道:“你说什么?卫缙给我下契?” “是,”崔沅之说,“我找他对峙之时,他也承认了,此事抵赖不得,你大可以求证。” 雪昼当即否认:“不会的,下了契,肯定会有契约的痕迹在,我身上并没有这样的印记。” 崔沅之:“那是因为他给你下的根本不是魂契,这种契约我从未见过,但据他所说,此契霸道得很,契约既成,就连寿命都被他掌握在手里,他死了,被契约控制的你怎可能独活?”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若不说得如此严重,雪昼怎么会真将此事放在心上。 但很快,崔沅之就发现雪昼不对劲。 他看到少年面上露出惊讶,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惊喜的表情。 “你说的,都是真的?” 第108章 更准确的说, 那是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这是什么反应? 崔沅之眼皮跳了跳:“……你疯了?” 雪昼喃喃道:“衔山君他真的这么说?太好了,太好了。” “——好在哪儿?雪昼,你究竟有没有听清楚我说了什么, 他给你下的可是心契,心契!”崔沅之崩溃地重复。 什么心契不心契的, 雪昼确实不知道, 也不了解。 但衔山君和崔沅之说的这些内容,他一点儿都不陌生。 在丁宅时, 裴经业向他转述了卫缙提及自己未婚妻的细节, 这契约、背叛一类的字眼,不正与崔沅之所说对得上吗? 倘若崔沅之和裴经业都没有说谎, 那雪昼现在就可以确定, 卫缙在丁郡守面前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其实暗指自己。 这真是意外之喜。 尽管衔山君从来没提此事,在藤族谷中也没能亲耳听到他口中那位心上人到底姓甚名谁, 雪昼明面上不说, 心里还是将这些小事记了下来,就等着来日成婚前再向卫缙确认。 他不敢细想, 生怕自己自作多情,只要衔山君没有亲自向他确认心意,雪昼便一直不敢声张。 其实好多细节都能表明衔山君心里有他,不是吗? 雪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前的玉吊坠。 他早就忘了崔沅之说的那些‘你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到底是真是假,也无心求证,倘若真是衔山君下了这样的契约,必定有他自己的道理,雪昼只需要服从便是。 他本来就无条件相信卫缙。 “我知道了,”雪昼这才想起回复崔沅之, 他的心情稍稍好转,说话时也多了一点点耐心,“但凫族伤人的事情天授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大战后朝廷借此发兵凫族,也完全在情理之中,这点希望你清楚,也请你到时不要偏帮一方。” 第118章 崔沅之急火攻心,在他面前焦虑地反复行走,语塞了好半晌,才气道:“雪昼,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他猛然转过身,将桌上那些瓶瓶罐罐全都挥到地上,碎瓷片四处迸裂飞溅,划过雪昼漂亮火红的衣角。 “……”见他一派狂怒,雪昼以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就好像他们第一次认识一样。 崔沅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是自己将他硬生生逼成这样了吗? 雪昼弯下腰,指尖去够那摔碎的药罐,平静地说:“这是徽玄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伤药,前线的弟子受了伤都不舍得用的,一听说景云君负伤严重,便全部将它们送了过来,你就是再不喜欢,也不该浪费。” 崔沅之嘴唇抖了抖,视线紧紧盯着他的指尖:“雪昼别碰!” 比他更快的是祁徵和裴经业一行人,他们快步走进来,将雪昼拦住道:“好了好了,这些东西既然掉在地上就不要再捡了,只是这两天用药紧俏些,再过两日天授的药就送来了。” 裴经业将他拽到身后,迟疑地问:“雪昼,你找我们有事?” 雪昼嗯了一声,将凫族在人间犯上作乱之事简单说了,随后道:“皇帝亲自承认此事,想来不会作假,我已派人亲自前去确认,想必很快会有答复。” 祁徵连忙将他带出崔沅之的房间,尝试说和道:“这件事确实是青蘅宗做得不对,但你可知在鬼族眼中,景云君是比大师兄更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毕竟四年前那场大战他一战成名,这么多年来也积攒了一些威名,只要他坐镇前方,我军士气定能大涨……现在好了,景云君法力大减又受了伤,鬼族那边定然会抓住这个机会不放。” 雪昼心中颇有微词,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带个人情绪的时候,便说:“不管崔沅之能在此次讨伐中使出多大的力,天授都不能因此失彼,让那些无辜之人平白丧命。” 裴经业认同,又担忧道:“战报上说河佛安昨夜下雨,有八万余阴兵出现在雨区之中,陛下和青蘅宗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万兵马,打起来十分吃力,若是到了七月半鬼门关大开,还不知师星移那边要有多少鬼兵,若是不靠那些妖族,只靠我们自己……有几分把握?” 祁徵嘀咕:“我们又不是对所有异族赶尽杀绝,君子族这样守规矩的也愿意参战,我们还能轰他们走不成?二师兄也不必说得这么绝对,再说了,他们也是得了好处的,战后清算不得一个个狮子大开口向大卫讨要资源?各取所需正好,谁也不欠谁,至于景云君欠他们的人情那也是青蘅宗自己的事。” 雪昼现在已经不想再思考要不要让这些妖族加入战场了,他适时转移话题:“七月半入侵大卫一事只是我在鹤渊桌案上见到的计划,并不能尽信,阴兵凭雨借道,七月半那天下不下雨都是未知,谁能保证大战一定就在那一天?” 他抬头望了眼黑沉沉的夜空,据晴雨录记载,这段时日会有一片雨带自河佛安郡缓缓北上,逐渐覆盖皇都以南整片腹地,就像今夜,空气中还能嗅到即将下雨的气息。 裴经业也跟着他抬头望天,安抚道:“过了今夜和明夜,大师兄和师尊便会缉拿神权宗宗主归案,有了师宗主身上的令牌,我们便可以让神权宗听命于天授,胜算也更大些,就快了。” 对,他说的不错,还有两天。 雪昼看着那片乌云将月亮遮住,说:“如果我是鹤渊,我会选择此时全军入侵,衔山君不在,崔沅之重伤,皇帝还没有回到皇都,现在正是人间最脆弱的时刻。” 他收回视线,正色道:“这两天夜里就由我来守城,天授要多安插些人手,我们要撑到衔山君带援兵回来。” 祁徵见他面色难掩忧愁,还想安慰几句,但雪昼匆忙离开了,快速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 祁徵目瞪口呆:“雪昼还真是个讨伐狂,大师兄不在,他居然完全不休息。” 裴经业没说话。 他只是突然有点认可大师兄这个未来的道侣……当然他亦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认不认可都左右不了大师兄的想法,只是这么一看,雪昼的确每个方面都照着大师兄的审美来的。 - 第二夜,平安。 但到了天亮的时辰,太阳被阴翳的云挡了个严严实实,天空依然十分暗沉。 雪昼站在城楼之上,远远便瞧见一个小侍模样的人纵马而来,马身上还趴着一个半死不活穿着官服带着官帽的男人。 依稀是个中年人,再仔细便看不清了。 那小侍骑马到城门前,亮出令牌,守卫当即一刻不耽误地将他二人领到雪昼面前。 见到大卫至宝,小侍规规矩矩带着那死了半截的官员跪下,雪昼拦住他们的动作:“有事不妨直说,可是陛下那边出事了?” 小侍指了指旁边的男人:“这位便是陛下派来的监正,怕耽误您和王爷办案,奴便着急了些,日夜兼程才护着监正大人来的。” 雪昼忙倒了杯水给监正服下,后者喝了水,苍白的面色微微好转。 他张开嘴道:“仙、仙师,天有异象,自皇都城郊至宫海,昨夜黄昏时都有了积云,看今天这样子,怕是要下一场大雨了!还望仙师早做准备,提防鬼族。” 果然,鹤渊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雪昼头疼欲裂,但朝廷和郡守府的人在前,他不能在这些凡人面前表现出一点儿惧怕犹豫之色。 他的视线越过监正,和正出现的崔沅之视线撞了个正着。 崔沅之披衣赶来,瞧上去还很虚弱,像个只会读书的文弱书生。 他静静看着雪昼,道:“我已听你的吩咐,连夜让宗门的人送凫族离开大卫,有我的人在,他们不敢胡乱夺人性命。” 雪昼这才笑了笑:“多谢了。” 崔沅之咳嗽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明珠一族不擅战,只有君子族在我们这边,如今我又大病一场,怕是今天这仗不好打。”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说的话,天上的云越来越浓,渺远的边际响起滚雷之声。 监正语速加快,当即道:“各位仙师,我们要尽快备战了,此次雨势范围如此之广,仅凭现在的排兵布阵,怕是不能全线对上那些鬼军,要是真等到下雨就什么都晚了!” 崔沅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雪昼,若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可以叫凫族在休介那里暂时停下,以备不时之需,休介那里人少,他们不会兴风作浪,再者,我也认识一些狼族的朋友,他们也可以……” “——不,不用,”雪昼直接拒绝,态度突然坚决起来,“既然大战提前,那我们就提前开打,当务之急是要将那些鬼军聚集到一起。” 监正不赞成道:“仙师,这些阴兵只会借着雨云出现,那些云乃水汽所化,怎能是我们想动就动的?” 只见雪昼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 崔沅之看到那锦囊的模样,略微一怔,那是在丁宅时,他赠给雪昼的,里面装着的是—— 两仪魇。 第109章 他隐隐约约能猜到雪昼想做什么, 一时失语,对此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一滴水落在崔沅之眉心间,冰冰凉凉, 倏然将他砸醒。 紧接着,急促的雨水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不过十数息的功夫便演变成瓢泼大雨, 天授宗和徽玄宗的修士们立刻鱼贯而出, 提剑在城中逡巡起来,检查着雨水流向的每个角落。 监正只觉身侧飘过一阵清风, 便听到雪昼匆忙丢下一句“照看好皇都来的人”便快速离开城楼之上, 消失在雨幕中。 很快,两个穿着天授宗校服的弟子将他带回屋内, 安抚道:“大人先在此处休息, 确定相安无事后,我们再行探讨后续的战术也不迟。” 监正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手腕微微颤抖。 他走到窗前, 望着城楼下被雨水打湿的条条街巷, 见乌云攒聚浓浓的黑雾,听到厚重的马蹄声。 水洼里浮出鬼脸轮廓, 黑雾源源不断渗出几列纵队,前排的兵卒像幽灵一般,残破的铠甲下空空荡荡;中列持锈戟,戟尖挑着蓝火灯,面具里透出的下颌骨隐约能看出白森森的颜色;压阵的鬼军扛旗,残破的幡布在雨中纹丝不动。 鬼军所到之处,横尸遍地,流血数里,那些在街上疾行着的, 还没来得及赶回家的普通百姓,纷纷被踏断脖子,死在军队脚下。 监正顿觉胆寒,他这才知道鬼军并非从某一个具体的方向袭来,而是四面八方。 只要有雨水的地方,就会有阴兵悄无声息地出现,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人间与炼狱,不过一场雨的距离。 而这些一重天的修士们,看上去已然身经百战,手起剑落便能将一支突然出现的小队悉数剿灭,正抓紧时间在鬼军手底下抢夺人命。 但这就不免有些手忙脚乱——阴兵突然出现的地点实在太过随机,有时身后突然一只鬼爪袭来,便能打个人措手不及。 第119章 比这更难对付的是不清楚此次鬼族入侵的数量几何,一个修士,对付十只、乃至百只鬼,尚还算绰绰有余,可若是一千只、一万只呢? 茶杯没有抵到监正嘴边,他的视线捕捉到城中一个快速移动的红色身影,大卫至宝,王爷的那把四季阴阳折扇。 只见他手拉长弓,对着前方一个鬼族青年不断发出流光箭,那青年游刃有余地躲过,两人在巷子里打了起来。 很快,一袭白衣的景云君也手握藤鞭紧随其上,但他的行动看上去要迟缓许多,略显笨重。 城中每个角落几乎都在发生着这样的打斗。 监正的眼睛要看不过来了,身旁的小侍连忙问道:“监正大人,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场雨立刻停下来?” “这……”哪有这样的法子? 平日里糊弄糊弄陛下,他还能在司天台摆个祭坛,但现在这情况,就是摆十个祭坛也阻止不了鬼族啊! 小侍叹了口气。 不过说两句话的功夫,监正再回过头时,只见不少修士浑身浴血倒了下去,再看雪昼那边,他们已经打到房檐之上,崔沅之肩上中了一剑,踉跄着倒下去,雪昼则护在他身前和那个鬼族青年打得有来有往。 局势不利。 监正紧握手中茶杯,看得浑身是汗,忽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飞禽类的呼号,许多生着双翅鸟喙的妖族飞过来加入战局中,很快便扭转了颓势。 “这便是……雪昼大人一直不愿合作的凫族?” 小侍说:“正是,他们应当是奔着景云君来的。” 监正小声说:“凫族对我们大卫一向虎视眈眈,没想到竟然如此听命于景云君,他实在太厉害了!” 小侍赞成道:“谁说不是呢,景云君在各界的名号都十分响亮,人缘好些也是应该的。” 监正不再说话。 直至雨势渐颓,两方均已有了不少伤亡,那鬼族青年才悠悠地宣布撤退,消失在乌云之下。 崔沅之再被送回来时,状态更差了一些,他躺在那里,仿佛随时都要断气一般,让大家很是担忧。 水阳辉伏在他床畔,难受道:“景云君,这段时间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前方有我们,你不必事事冲在前头。” 崔沅之闭着眼,轻声说:“同你们相比,鬼族更惧怕我一些,若我都不在战场之上,他们定会变本加厉,变得无法无天。” 更何况方才也不过是大战前的试探,他不能表现得太吃力,叫鹤渊轻易探出虚实。 雪昼很沉默。 他摊开掌心,其上躺着那条玉吊坠。 如果是衔山君,现在到底会作何反应? 他会接受和那些草菅人命的妖族一起合作吗…… 雪昼握紧吊坠,反复回想着卫缙交代给他的话,终于站起身来道:“各位,我……想到一个两全之法,既可以保护人族,又能让妖族参与到这场讨伐中。” 满室的人转过头来看着他。 崔沅之扶着小榻坐起来,平静地问:“你还想用两仪魇?” “嗯,就是两仪魇,”雪昼说道,“我们可以用这个镜子,将战场转移。” 裴经业问:“就像之前鬼族用这个东西调转河流一样,你想让师星移带来的阴兵转移到一处远离人烟之地?可方才你也看到了,他们会随时随地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 “我可以直接转移天上的云,”雪昼说,“只要将乌云移走,任凭他们在何处下雨,都不会影响到人间。” 水阳辉问:“那你要移到何处?” 雪昼答:“一重天。” 一室寂静,众人陷入思索。 且不说此事究竟好不好操作,单说战场变为一重天,的确是个可行之策。 寻常百姓上不去一重天,修士们面对这些阴兵也完全有自保之力。 大家顿时对这个提议心动了。 崔沅之挑眉,似乎也没想到还能如此讨伐,他道:“如果转移雨带一事不会耗费你太多精力,我们确实可以这样做。” 祁徵说:“这样也好,让这些郡州缓口气,这雨再下,各地就要有洪灾了,只是这天天下雨的变成了我们一重天,打起来费劲一些。” 雪昼走到裴经业身边,拍拍他的肩:“不麻烦,既然都要转移了,不妨就将这雨带转移到一处有利于我们都绝对安全之地,裴师兄,我记得那昙华卷是不是在你手上?” 裴经业茫然地点了点头,将那坏掉的昙华卷取出来,交到雪昼手上。 在场的修士大半都未进入过昙华卷中,一时之间不知道雪昼突然提起这个是要做什么。 雪昼将画卷展开,望着黑漆漆的画作道:“这里就当作我们的战场。” “……” 见无人应和自己,雪昼不解地看向大家:“怎么了?我说的都是完全可以实现的方法,劳烦大家好好考虑一下。” 柏柯眼前一亮,从崔沅之身边走上前来道:“雪昼,我觉得你说的方法很好啊,听说这个昙华卷只对人族起效,那我们这些妖灵完全可以在里面自如行动,如此一来,宗主叫来的帮手都有用武之地了,也不必再因为和讨伐无关的事同你们天授起冲突。” 大家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一个个都兴奋地凑上来,说这个法子好。 连日以来的低气压总算有所改变,崔沅之神色和缓,也跟着点头说道:“这确实是很好的法子。” 裴经业反对道:“我们一重天和妖族联手尚不知能不能战胜鬼族,如今战场换到这里,人修无法入卷,那最后岂不演变成妖灵与鬼族之间互打?我们什么也帮不上。” 雪昼说:“只是将绘卷当作主战场,但卷外还需要一重天各宗守好出口,既要保证鬼族悉数被引入卷中,又要堵死这些阴兵的所有逃跑路口,一旦看到他们出现,立刻击杀。” 崔沅之心底里掠过几分惊艳,紧跟着说:“那我们在昙华卷中要实施什么战术?时间紧急,不如我现在就将相乐阅他们叫来讨论。” 他完全没把自己当成人族,看来是想跟着雪昼一起去昙华卷中作战了。 雪昼略有些不解:“这昙华卷中还能有什么战术?自然是趁鹤渊他们不备,将画卷摧毁,我们再及时脱出,这样是死伤最小的方法。”要是真刀真枪的血拼,不还是要死一堆妖灵吗? “大家先好好想想,我这法子也不需要太多妖族参与其中。” 丢下这句,雪昼转身去处理善后事宜了。 他走了一趟郡守府,嘱咐好丁三加强巡逻,将大大小小事情料理妥当,便在院中寻了处无人的凉亭坐下来,将今日发生的事仔细记录,预备衔山君回来后拿给他看。 过了今天,就是第三夜。 只要熬过这夜,就能看到卫缙。 或许是这段时间太累太累,写完最后一个字,雪昼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本想小憩一会儿,但这一觉竟然格外漫长,不知不觉就误了时辰。 睁开眼时,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只能听到夏夜阵阵蝉鸣。 雪昼揉了揉眼睛,恍惚间看到卫缙穿着苍葭色的锦衣,正坐在旁边温柔地看着他。 ……难道是幻觉? 该不是他做了美梦还没醒来,好像还没过第三夜。 他坐起身,指尖摸上去,触到卫缙的发丝,切实可感。 卫缙捉住他的手指,桃花眼中倒映着他怔愣的神情。 雪昼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在做梦,他高兴地张开嘴,就要唤他的名字。 “嘘——” 卫缙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夜深了,不要吵到小动物们睡觉。” 第110章 雪昼呆滞了一会儿, 他看到卫缙眼中的自己,是那样渺小。 才不过三天的时间,衔山君就回来了? 雪昼将手瑟缩着收了回来。 卫缙的视线随着他的手缓缓移动, 随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贴过来上半身, 聚精会神道:“白天发生的事, 我已经听师弟师妹们说了。” 雪昼不由坐直,面露紧张之色。 “衔山君……这件事, 我没办好, 我好像搞砸了。” “哦?” 卫缙轻声问:“哪里搞砸了?” 雪昼指尖收紧,两只手交握:“我没有保护好大家, 也没有预测到今日要下雨, 很多人都受了伤。”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悄悄掀起眼皮看卫缙的神色, 好思索下面要怎么说。 卫缙仍旧专注地盯着他, 神色和缓。 雪昼稍微安心些,接着说:“我也没有将崔沅之带来的妖族送出大卫, 他们去而复返,现在还留在宫海郡中,不知道该如何安置。” 卫缙点点头:“那妖族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是不是已经知道他们在人间为非作歹的事了。 雪昼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诚然,他们其实都活在以崔沅之为主角的话本里,这场大战定然也是围绕男主展开,那些妖族奔着景云君的名声来,他无论如何赶不走,也在情理之中。 第120章 可书里却没有详细写这些妖族擅闯大卫带来的弊端。 将战场转移到昙华卷中, 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但,若是当真按照这个计划实施,想必定然要借妖族与灵族一臂之力。 就是不知道衔山君能不能接受了…… 雪昼垂下头,心里没底,不知道该如何向卫缙交代。 “衔山君既然已经回来了,先前我们说好的那些方案,还是重新讨论比较稳妥些。” “不用重新讨论,就按雪昼说的办。”卫缙说。 雪昼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卫缙好整以暇地挑眉:“怎么这幅表情?既然你已经和大家一起做了决定,也无需朝令夕改,鬼族尚不知何时还会突袭,当务之急不是制定周详的计划,而是执行。” 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顶,道:“雪昼,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雪昼眼睛亮起来,雀跃地点头:“嗯!” 他这时才想起来旁的事,便问:“衔山君这一行顺利吗?提前一天回来,是不是都已经办妥了。” 卫缙颔首,声线淡淡的:“神权宗修士现在暂时听命于我,宗主已经伏诛。” 雪昼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卫缙也望着他。 雪昼心里挂念着另一件事,左思右想许久,才鼓足勇气问道:“那——真君他有没有说别的事?” 卫缙仿佛看穿他心里的想法,笑道:“自然,咱们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就是同意了? 雪昼略微惊讶,显然没想到玄殷真君会这么快点头答应。 他开口道:“那我们——” “等这场大战结束,”卫缙早已料到他接下来会问什么,“回到天授山后,便立刻开始准备。” 比雪昼想象的还要快。 他简直要被这个消息砸晕了,才睡得稍微清醒一些的脑子,现在又变得浑沌。 后面衔山君又用他说了些什么,已经完全记不得了,睡意袭来,他就靠在衔山君的肩膀上睡了过去。这是难得的、与战争无关的对话,叫他暂时忘却了一切烦恼。 半梦半醒间,听到卫缙轻声对他说:“这一次,定会比太子大婚还要隆重。” “……” 再睁开眼时是在床上,身边已经不见卫缙的身影。 已经太久不休息的身体重新恢复活力,雪昼连忙穿好衣服下床,四处寻找卫缙的身影。 弟子们各司其职,天还是阴沉沉的,像是随时要下雨。 雪昼找了几圈都没看到衔山君,他便拽着一人问道:“衔山君现在在何处?” 那弟子毕恭毕敬:“大师兄一直没回来呀,雪昼大人您莫不是忘了,大师兄此行要三天时间。” 雪昼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这弟子昨夜贪睡,并不知晓衔山君一行人已经重返宫海。 他又接连问了几个人,发现大家口径出奇得一致,都说不曾见到过大师兄。 雪昼摇了摇头,暗道自己真是忙糊涂了,居然能做出这样逼真的梦来。 随后他找到监正,两人对着天上的云观察了一段时间,只听那监正道:“积云越来越浓,想必雷雨马上要来了,大人若是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不妨一试。” 雪昼点点头。 这时一名徽玄宗弟子小跑过来:“雪昼大人,我家大师兄有请,说是要商讨使用昙华卷一事。” 雪昼打起精神,被他引到城楼之上的屋内,一推开门,便见大家早已到得七七八八,各自凑在一起激烈讨论着什么,能听到“鬼族”“妖族”之类的关键词。 有人看到他,当即走上前来便道:“雪昼仙师,好久不见!” 只见一个青年走到自己身前,穿着神权宗的校服。 雪昼过了好久才认出来他,面对不甚熟悉的人,他心底里仍有几分局促,面上微微点头招呼道:“丰照君。” 郎呼热情地说:“这段时日我们神权宗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待此次讨伐过后,宗门内部自会重组,定将所有内鬼抓出来,还一重天一个交代!对了,我方才听到蕴和君说到你们打算用昙华卷对付鬼族,可有此事?” 雪昼承认。 “可那昙华卷不是坏了么,蕴和君说,这昙华卷的规律会根据月相变化,那月亮被你射了下来,早已经灰飞烟灭,昙华卷又怎会运转?” 他才问完,崔沅之便在柏柯的搀扶下走上前来:“若这法器真能为我们所用,届时可以将那画略微掩饰,与一重天的景色融为一体,让那些四散的鬼族也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绘卷之中。” 郎呼说:“雪昼你来得正好,我们就是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呢,眼下想不到什么好办法重启昙华卷。” 雪昼沉默,也陷入思索。 或许是睡了一夜好觉,他很快便说:“我可以做那个月亮。” 郎呼:“嗯?什么?” 雪昼重复:“我做昙华卷里的月亮,控制鬼族在画卷的进出,如何?” “还有这种法子呢?我看看。”郎呼从衣襟里取出一本书来,那本书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侧边纸页多有褶皱,一看就是日夜翻阅所致,但从名字还能一眼看出,那是皇帝赐给他的《夜里杀饿鬼,睡得香》。 崔沅之直接拒绝:“不行,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雪昼说,“不过都是一样的照亮那些景物,我有焚天紫火,做此事最为合适。” 站在周围的人交谈声渐渐弱了下来,不约而同看向雪昼。 人群略作分散,穿过弯曲的缝隙,能瞧见堂上主位坐着一个男人。 赫然是卫缙。 还是那身淡雅的衣着,却与夜晚温柔的他判若两人,卫缙手持卷轴,凝眉望着少年,不紧不慢站起身来。 雪昼嘴唇微张,愣住了。 他心中浮上狂喜,脚步不由自主走向男人。 昨夜果然不是一场梦! 有人横插一句:“雪昼要去做昙华卷里的月亮?” “正是。” 雪昼越过众人,快步向卫缙走去,听到青蘅宗弟子在不远处交谈道:“焚天紫火不是小灯的灯芯么,雪昼说他有焚天紫火……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祁徵不赞成道:“做了月亮,然后呢?那些鬼族进了绘卷之中,怕是很快就能发现出不对劲来。” 卫缙说:“阴兵倾巢出动之时,只要想办法让月亮消失,昙华卷便会开始自毁,我们多备些专克化鬼族的火药,将画卷引爆,即便不能一网打尽,也能将他们消灭得七七八八。” 雪昼见他不反对,想了想,又补充道:“衔山君若是能和我里应外合,那就更好不过了,这法子对我来说并不危险,完全可行。” 崔沅之走上前来打断:“不行!” 雪昼和卫缙一齐转过头来看向他。 崔沅之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但—— 雪昼不是畏高么? 飞到那么高的地方扮演一轮月亮,怕是要比射月还累、还辛苦。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或好奇或探究地等着他的下文,似乎期待着他能给出一个完美的理由拒绝这个计划。 崔沅之沉思了一会儿,总算败下阵来,坦言道:“既然是在昙华卷中打仗,我便直接说了,如今我已经丧失一半法力,又身负重伤,同雪昼一同入画卷之中,怕是不能保护好他。” “雪昼,你还是安稳些,坐镇后方比较好,这样也能保证你的安全。” 诶? 这话是怎么说的?听上去怪不舒服。 裴经业登时就走上前来,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光打量着崔沅之。 这个景云君,大师兄和未来大师嫂正在商量怎么并肩作战呢,你总是掺和进来做什么? 还担忧起雪昼的安危来了,雪昼如今的修为难道不比你损了一半法力的景云君好么? 于是裴经业蹙眉开口:“景云君,话也不能这么说,大战在即,每一个细节稍加不注意便会叫人殒命,昔年青蘅后山那场大战不就是如此么。” 第111章 也不知崔沅之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他站在那里,视线没有因为裴经业这句不敬之语发生任何偏移。 一拳打在棉花上,裴经业见他心不在焉, 这才收敛敌意,转身继续加入了天授宗这场讨论。 最终, 那面两仪魇被放置在丁宅内一处楼阁露台之上, 周围固定着各种角度的、贴满符纸的镜子,有雪昼渡出来的三成法力做支撑, 以维护一重天与人间的天气互换。 楼阁之下, 是丁三带着护卫与各宗弟子日夜轮流把守,维持一层又一层的结界, 确保在这个过程中不发生意外。 “少爷, 仙师们已经走了,您也不必这么辛劳,还是休息一下吧。” 家仆撑着伞举到丁三头顶, 看他满头大汗, 皮肤晒得发暗,忍不住劝说道。 丁三眯起眼睛, 抬头看了眼天空。 第121章 两仪魇生效后,一连阴沉了一个多月的天气终于消失了,宫海郡迅速放晴。 丁三摇了摇头,神采奕奕地抹了把汗。 他指了指天:“雪昼仙师还在努力呢,我们也不能拖后腿,起码要等到天上传来喜讯,我们才能收工。” 只要熬过这场大战,他也算是协助一重天讨伐鬼族的一股重要势力,以后在那些狐朋狗友面前吹嘘, 肯定特别有面子。 丁三决定不走。 家仆长叹一口气:“都是那些仙师们的事儿,他们远在一重天……咱们怎么能知道他们有没有打赢?” 丁三说:“看天气啊,要是一直放晴,那就是赢了。” 要是下起雨来,那就是一重天打输了。 鬼族到时候定会卷土重来。 - 一重天,青蘅宗,阴云密布。 昙华卷的放置地点最终定在青蘅山,无人对这个决策有异议。 为保绘卷正常运转,雪昼带着妖族提前入画,再与卫缙里应外合,协助弟子们一同修复画卷中的细节。 除他之外,一重天之中能与他一同进入昙华卷的只有青蘅宗。 这时候,他们的得意劲儿便显露出来了。 不断有人走到祁徵面前晃悠,炫耀般开口:“怎么样,你们这几宗瞧不起我们妖灵,最终不还是要被这些法器拒之门外,只能干巴巴在外面守着,不能进去瞧上一眼。” “我们当然能进去,只是这画卷故意针对我们,便是进去了也只能失忆,帮不上忙不说,还有可能帮倒忙,”祁徵撇嘴,“但那些鬼族一旦闯入昙华卷,发现里面没有修士和百姓,定然会寻找出口,退出画中,到时不还是要靠我们这些人族团结起来抵御鬼族?” “走着瞧吧,说不定根本无需你们动手,一切就能顺利解决呢,”那青蘅宗修士信心满满,“我们会向一重天证明,宗主的决断绝对是最英明的。” 祁徵偷偷翻了个白眼:“啊是是是,不知道是谁现在只剩一半法力,还叫鬼族那帮杂碎探清了自己的虚实呢,届时你们若真的在里面打起来,景云君能不能保全自己都两说。” 那青蘅宗的妖修果然面色僵硬,看向不远处的崔沅之。 宗主这几天一直不在状态,这可是大忌。 宗主在想什么呢? …… 崔沅之拖着病躯来到后山一处无人的地方,走到一块墓碑前,疲惫地坐了下来。 那块碑上刻着小灯的名字,或许是太久没有回到后山亲自打理,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脏污,指尖轻轻一碰就拂去了。 这是他确认小灯殒命时,为少年设下的衣冠冢。 算一算,如果也过了三年有余。 他闭上眼,阖目小憩。 狂风刮起,电闪雷鸣,周围的树叶花草随风摇晃,发出扰人心烦的嗡鸣。 耳边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站在他面前停下来,似乎正在望着他。 崔沅之掀开沉重的眼皮。 入目先是一片玄色的衣角,上面绣着莲花样的暗纹。 男人梳着精致的辫子,发型繁复,却无一件装饰点缀。 是小黑。 崔沅之一见他就没什么好脸色:“这仗已经开打了,你才姗姗来迟般出现,所为何事?” 小黑说:“我没有来迟,和雪昼一同从阴界离开后,我便在暗中观察着你们的行动。” “隔岸观火,”崔沅之扶着墓碑站起身来,“看来你对人族并无什么身份认同之意,这样艰险的情况下,你都能冷眼旁观。” 他们一黑一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黑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只是淡淡的说:“我为什么要认同自己和你们是同类?你该很清楚,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上。” 崔沅之冷笑。 小黑又说:“至于冷眼旁观就更没有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帮你。” “帮我?” 崔沅之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你能怎么帮我,不会是替我上阵杀敌吧?虽然你现在法力是比我高一些,但论战场上的经验,你远不如我,去了也只能是送死。” “你说得对,”小黑抽出一把匕首,交到崔沅之手上,“所以,你现在杀了我,就能将你剩下的那一半法力悉数取回。” “……” 崔沅之凝眉,过了很久很久,都没听到小黑再说一个字。 他这才不得不相信小黑说的是真的:“……为什么?” “你不想活了吗?不要命了吗?” 小黑面无表情地说:“既然你们要在昙华卷里开打,单凭现在的你,定然无法看护好雪昼,但倘若你的法力恢复如初,想必在危急之时能救下他一命——只要你别再犯上次的错误,在需要抉择时又将他抛下。” 其实他很怀疑崔沅之到底会不会拼了命的护着雪昼,但现在除了相信也没别的法子。 正如崔沅之所说,体内的法力唯有转移到他身上时,才会发挥最大的价值。 但崔沅之还是很难相信,他苦心孤诣追杀多年的心魔,此时此刻居然乖乖将命送还到自己手中,理由还是那么的简单。 送上来的机会,他自然不可能放过。 崔沅之拿起那把匕首,对着小黑的心脏便刺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小黑敏捷地躲开他的袭击,单手拦住崔沅之的胳膊,狐狸眼里带着一点儿轻蔑:“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想要我的命,就要拿我想要的东西来换。” 崔沅之定定地看着他,问:“那你想要什么?” 小黑微微一笑:“我听说你有个法器,是一柄藤鞭,名叫柏柯。” 崔沅之:“是又如何?” 小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让他协助我看看你的记忆,我就把自己的命给你。” ……就这么简单? 一粒石子激起千层浪,崔沅之心中涟漪阵阵,心绪难平。 这心魔想看他的记忆,无非就只有一个目的,怕是只想看和雪昼有关的事情。 崔沅之沉默。 小黑以为他不愿意,当即挑眉,语气不善道:“你不会连段记忆都不让我看吧?我只想知道你和雪昼以前发生过什么,这是我死前唯一的心愿,你若是连这个都满足不了我,我是不会把命交给你的,至于你们能不能打赢这场仗,自然也不干我的事。” 崔沅之艰难地开口:“……就只有这个吗?” 心魔一旦被他手刃,意识会消散在天地之间,再难捕捉,和在这世上灰飞烟灭有什么区别? 他不相信心魔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 “另一个条件我说了,”小黑重复,“我希望你拿着这一半法力保护好雪昼,仅此而已。” 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离开阴界之后,他一直在思考最近发生的事,回顾从前,发觉自己也做过不少拖累雪昼的事,若是能以此将功补过,九泉之下也得安息。 不对,想什么九泉,他哪里还有机会去九泉呢。 崔沅之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小黑眉头一松。 只见他走到墓碑的另一边,依靠着坐下来,一副准备好了模样。 崔沅之将柏柯召唤出来,说明缘由,后者用力点头:“宗主放心,我现在便为你们两人护法。” 藤鞭的一侧终于握到小黑手中,他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天地在视野中倒转,景色骤然生变。 属于崔沅之的记忆,开始了。 - 恍惚之中,小黑看到数年之前的崔沅之,一袭白衣,轮廓看上去更年轻一些,带着点青涩,与如今的他判若两人。 只见他拨开草丛,踢开已经损坏的陷阱,匆忙地寻找着什么。 掀开繁茂的树枝后,小黑顺着崔沅之的视角,看到了年幼时的雪昼。 说是雪昼还不太妥当,那时的他还是一盏灯呢。 树丛里的灯灵,皮肤白皙,身上披着被粗糙树枝挂得破破烂烂的衣裳,双眼如幼兽一般纯稚、清澈,即便还没有完全长开,也能看出那漂亮的五官,定会吸引越来越多的视线为他驻足停留。 小灯灵瑟缩着,害怕地望着崔沅之,一动不敢动。 就像看到这番场景的小黑一样,崔沅之亦忍不住心软,他语调放缓,轻声安抚道:“别怕,那迷阵已经彻底被我击破,不会再有危险了。” 灯灵眨巴眨巴眼睛,才用细弱的声音说:“嗯……谢谢。” 第112章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太小了。 崔沅之忍不住弯腰凑得近一些, 才好听清楚他说的一字一句。 小灯灵顿时露出胆怯的表情,连忙后退几寸,衣衫扯掉些许, 露出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 崔沅之看在眼中,为了缓和气氛, 便笑了笑, 主动问道:“我救了你,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灯灵听了, 仍旧眨着眼, 只等他继续开口讲话。 第122章 林中飒飒作响,风止之时, 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日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崔沅之身上, 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晰、深刻。 他想,自己是做不到和这小灯灵就此分道扬镳的,这处集水沂峰向来鱼龙混杂, 离人间大陆太远, 生活在这里难免遇到些牛鬼蛇神,若是自己走了, 这小灯灵又遇险,怕是不会那么好运遇到一个法力高强的人保护他。 崔沅之努力将语气放轻松,提议道:“这里很危险,你年纪又很小,不如跟我走。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有你在,恰好有人与我作伴。” 小灯灵打量了一会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崔沅之耐心地半蹲下来, 视线和他平齐,温柔地说:“跟我走吧,我那里很安全,会好好保护你。” 说完这句话,他便坐在小灯灵身边,等着他给他回应。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小黑也只能站在不远处看崔沅之和年幼时的雪昼并肩而坐,两人一语不发,仿佛纯粹消磨时光一般。 就这样又等了许久,久到崔沅之以为自己等不到灯灵的回答,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但才迈开一步,一只手便揪住他的衣角,力道轻轻的,极容易被忽略。 崔沅之转过身来,便见小灯灵仰头望着他,迟钝地点了点头。 崔沅之捞起他的手,扶着他从地上站起:“那我叫你小灯好不好?我叫崔沅之,你喊我沅之吧。” 小灯灵接着点点头。 - 纵然崔沅之和小灯的相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小黑仍丝毫细节都不肯放过地看完。 小灯跟随崔沅之回到青蘅宗后,两人逐渐熟络,先时,少年仍留有几分矜持,对崔沅之的指点与照顾还不知如何应对。 小黑看到少年总是趁着无人注意时,偷偷攀上崔沅之院中的梧桐树晒太阳睡觉,一遇到人就像个松鼠似地躲起来,不擅与外人结交。 有时不愿配合崔沅之,他又会大着胆子反驳男人几句,见崔沅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并未教训他,便知男人不会再约束自己。 小灯一点一点试探着崔沅之的底线,渐渐在这种奇妙的交往模式中乐此不疲。 待在青蘅山上的日子该是很无聊的。 和崔沅之一起修葺宗门,渐渐招揽人才,再辛苦地和崔沅之下界讨伐,接下各族递来的委托书……青蘅宗这才一点一点发展起来。 常年不与陌生人接触,导致小灯格外地依赖崔沅之。 只有他两人相处之时,小黑会尝试着将自己带入崔沅之,去体会那时与小灯相处时的心境。 小灯倚在廊檐下等他处理公务时,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如果他是崔沅之该多好,小黑从未见过雪昼如此无忧无虑的样子。 原来,雪昼以前也有过这样闲适安逸的生活。 自然,并非所有日子都这般千篇一律,起码站在崔沅之的角度,那几年的经历也称得上一句精彩,小黑跟在他身边,看他开疆拓土,在一重天青年翘楚中崭露头角,为平各种战事四处奔波,认识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异族朋友。 望着那些年轻男女向崔沅之投来热烈爱慕的眼光,小黑渐渐理解了为何他是那样地受欢迎。 “景云君年纪轻轻便已是一宗之主,我看比那衔山君也不遑多让,若是再过几年,这一重天各宗排名变成什么样还不一定呢。” 议事殿外,小黑看到一个穿着陌生校服的修士凑到崔沅之身边,讨好且狗腿地说道。 崔沅之抬眸,淡淡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卫缙,谦虚道:“衔山君才是独得上天厚爱,他比我还要年轻些许,如今已经将天授宗打理得井井有条了。” 那修士也跟着看了眼卫缙的背影,面露嫉妒之色,悄声说:“家中托举所致,不足挂齿。” 小黑没忍住看了他们一眼,翻了个白眼。 卫缙似乎是没听到两人在背后的窃窃私语,摇着折扇走在人群最前方,目光打量着花园中的景致,看上去兴致缺缺,百无聊赖。 风吹过,飘来一阵清新淡雅的香气。 一行人顺着香味寻去,不远处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梧桐,卫缙这才提起兴趣,迈开长腿走到树下,突然出声问道:“谁在树上?” 小黑一怔,抬头望去,就见小灯从天而降,摔落下来。 那一瞬间他的心也紧跟着高高提起,脚下已经快步走上去,双手做起托举的动作,口中也喊道:“雪昼——!” 等他走到面前,便眼睁睁看着小灯被卫缙稳稳当当接在怀里,眼中带着诧异。 原来这就是雪昼和卫缙的初遇。 小黑僵在原地。 他不由推测道,小灯应是像从前那般躲懒晒太阳去了,被树下的卫缙发现异样,一时紧张便掉了下来,又那么恰好,被卫缙抓了个正着。 真是够巧的。 浓浓的不甘涌上心间,他不悦地想道,为何这崔沅之和卫缙与雪昼的相遇都如此浪漫,偏自己是被雪昼射了一箭,狼狈地追到偏僻幽暗的巷子里才罢休? 算了,若是雪昼能因此记住他也好,他可不想自己白白死去,若不能在雪昼心里留个好印象,哪怕是坏印象也行。 就在他思忖之间,小灯已经从卫缙怀中跳下,慌忙离开了。 见此,他这才心里好受一些。 崔沅之走上前来,为小灯说着好话:“衔山君见谅,他年纪还很小,看到生人容易害羞,去天授宗学规矩就算了,我自然是舍不得的。” 卫缙似笑非笑地说:“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景云君这么护着他,想必他也不会是你口中一件微不足道的法器了。” “法器还算不上,”崔沅之的笑容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神色,“他连结印都不太熟练呢,平时跟我出去也就只是探探路,哪里会让他做那些危险的事。” 卫缙若有所思。 这倒是真的,小黑点头。 崔沅之只道他还在长身体,每日多睡多吃,空了就出去跑跑走走,不必如此刻苦修炼。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有他护着,谁能伤害到小灯? - 日复一日过去,就如同成熟的花苞渐渐绽开一般,小灯长大了。 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又是怎么喜欢上崔沅之的。 站在崔沅之身边,看着小灯对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表现出稚嫩的暗恋与羞涩,小黑心中五味杂陈。 幸福、开心、纠结、妒忌……他都体会到了。 原来被雪昼喜欢,是这种滋味。 那道赤诚的、坦然而青涩的目光一直紧紧跟在身上,就是要让你知道,不论什么时候你与他对视,都能感受到他对你强烈的倾慕和爱恋。 为什么……崔沅之这么幸福,为什么? 小黑对崔沅之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如崔沅之这般不知足的人,得陇又望蜀,为何不肯好好珍惜唾手可得的珍宝,还要迷恋外面那些莺莺燕燕。 小黑也观察过崔沅之与那些趋之若鹜般追求他的人是如何交往的。 譬如那极东之海的小公主明珠。 母亲被厉鬼附身,整个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少女别无他法,只得将目光放在崔沅之身上,祈求两族合作。 “沅之,女王对我那般好,从小悉心指导我如何成为一个明正的君主,这片海域我定然不能将之拱手让人,尤其是被鬼族占据,”明珠泪水涟涟,双手紧紧攀住崔沅之的衣衫,恳求道,“只要你帮我,帮我救下女王,我们氐人一族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崔沅之将她捞起,柔声细语安慰道:“公主请放心,我助人从不求什么回报,鬼族人人得而诛之,即便你不说,我也会想办法帮你。” 明珠喜极而泣,感激地抬头看他:“真的吗?” 崔沅之微笑:“当然是真的。” “沅之,你真的太好了!” 明珠扑进崔沅之怀中,终于松懈防备,嚎啕大哭起来,将尽数委屈打湿崔沅之胸前衣衫的布料。 崔沅之怔忡,双手抬起,僵在半空之中,不知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小黑好奇。 为什么不推开? 小灯,可在一旁偷偷看着呢。 该不会觉得这样做不符合君子所为,君子就要在姑娘哭得魂不守舍的时候甜言蜜语细细安抚,不得做出煞风景般将人挥开的事。 此时正逢冬日雪夜,他们这样半拥半抱,直至天上下起小雪。 小黑看到崔沅之终于是抬起一只手,轻轻放到明珠的肩上,为她扫去衣衫上的薄薄积雪。 他猛然回过头,见小灯躲在廊檐拐角之下,被雪花模糊了表情,看不清细节。 崔沅之每每忙到深夜,小灯便会守在殿外,等他处理完所有事情,才抓住机会说上几句,直至两人回到寝屋前分开。 从白天等到晚上,他居然也不觉得累和委屈。 第123章 第113章 自然, 这段记忆当中也不乏有许多甜蜜梦幻的时刻。 站在崔沅之的视角,只需向角落里偷偷一望,便能望见少年乖巧地隐没在不远处、一直悄悄陪伴着他。 想到这里, 小黑的心情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好起来。 小灯很喜欢跟在崔沅之身边。 院落里那棵梧桐树下,常常会同时出现他们两人的身影。 阴天的时候, 小灯就陪坐在他身边, 看着崔沅之处理公文。 至于晴天,他就爬到树上晒太阳, 或者躺在崔沅之的腿上睡觉。 和风一吹, 小灯的睫毛轻轻颤动,他微张着唇, 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有时还会流口水。 崔沅之的衣衫叫他睡得发皱,雪白的袍子有时候还会留下口涎的痕迹,对此他都一笑置之, 并不介意。 小黑又嫉妒了。 他幻想少年就睡在自己腿上, 这样,自己只需要疲惫时看上那张脸几眼, 便觉得精力十足。 要是能闲聊些什么不沉重的话题,那真是最好最好的时光。 偏崔沅之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几次小灯想跟他说话,都硬生生咽了回去。 为什么不跟他说话? 遇到崔沅之这种分身乏术的大忙人,小灯只会看在眼里,然后变得越来越沉默。 小黑见不得少年皱眉一下,每次看到他躲起来伤心,便恨不得走入其中替两人斡旋,督促崔沅之多说些心里话, 别总是让小灯胡乱猜忌。 但大多数情况下的崔沅之是沉默的,比起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他更爱无声无息站在小灯身侧,或是闲暇时余悄悄观察着少年,鲜少主动开口。 自从答应与氐人族一同讨伐鬼族后,他更是忙得晕头转向,两人交谈越来越少。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青蘅宗和氐人一同举办宴会的这天。 小灯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席间悄悄退出大殿,将身后的一众欢笑声抛下。 他的心情很不好。 小黑知道他在想什么,方才自己就站在崔沅之身边,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明珠公主亲了崔沅之一下。 崔沅之居然没有推开她,面对众人的起哄亦是面不改色,一字不说。 不承认,也不拒绝。 小黑不信崔沅之没看出小灯对他的感情,青蘅宗上上下下有谁会忍心对小灯如此纯粹的恋慕视若无睹呢? - 入夜,崔沅之送明珠回房休息,此时天色已经很晚,微微下着小雨。 他身上沾染着几分酒气,步伐却还走得游刃有余。 独自撑着伞匆匆向自己的院落走去,满山寂静,唯有游廊下的明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小灯的寝屋就在他院中,小黑看着崔沅之走到少年的屋门前,先是犹豫半晌,最后还是缓缓推开了门。 少年已经睡熟了。 崔沅之将伞轻轻放在门外,拂去身上的雨珠,这才步入房中。 他走到床前,盯着那张睡颜,紧挨着小灯坐下,一点点替他掖好被子。 小黑就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 细细回想起来,和小灯一样,崔沅之也没少干这种偷看的事。 平日里若是有什么宴请与集会,他也要抽出几分心神注意小灯在哪儿,但大多情况下都是不动声色的,有时或许连他自己本人都无意识,但小黑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他就是在看小灯。 可想而知,今天分明也见到小灯不高兴了的,为什么现在才来? 为什么不解释? “小灯?” 崔沅之试探着开口。 少年正处在对这个世界满是信任且毫不设防的年纪,睡得沉沉,根本没听到男人的呼唤。 崔沅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檀木盒,指尖拨动锁扣。 小黑眯起眼睛。 他觉得这个盒子十分眼熟,似乎是分别时明珠拿给崔沅之的,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待盒子露出缝隙的那一刻,柔和的光芒将床榻上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定睛一看,原来那盒子中是两颗个头不小的夜明珠。 崔沅之从中取出一颗,放在手心摆弄了一会儿,视线落向床边的烛台。 小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虽然没听到崔沅之说话,但也能明白崔沅之的意思。 这夜明珠就是送给小灯的礼物,供他平日起居使用。 崔沅之见小灯睡得实在太熟,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低语:“去极东之海前,我说过要给你寻几颗夜明珠,如今战况紧急,挑到成色这般好的已实属不易,到手也就拢共两颗。” 小黑凝眉。 哼,这夜明珠算什么?他敢发誓,若是雪昼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绝对不眨眼地替他摘下来。 崔沅之擦拭着两颗珠子,将其装回盒子,安安静静放到小灯枕头旁。 想象着明日小灯醒来时会露出的表情,崔沅之的唇角也微微勾起来。 可小灯这两日心情都不大好,会因为这两颗珠子而高兴么? 崔沅之思考半晌,又将盒子收回来,悄声道:“我若是不给你,你肯定会自己来找我要的,到时我再同你解释和明珠的事。” 他站起身,又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捡起自己的伞离开。 但第二日,小灯仍像往常一样活动,并未有过主动寻他的心思。 崔沅之在等他,他却以为崔沅之忘了这个约定,此事一拖再拖,竟直接拖到两人想不起来为止。 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就这样一直拖到人鬼大战的前夕,月上中天,他坐在崔沅之屋内的桌案前,等待着天亮。 若算得不错,明日就是小灯的忌日了。 漫漫长夜,他一缕魂魄还不知该如何度过。 这时,床榻那边却传来动静,原来是崔沅之夜半披衣而起。 小黑正纳罕他要做些什么,就见崔沅之匆匆推开门,向着明珠睡觉的方向而去。 “……” 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白日里再说,非要大半夜来寻,而且寻的还是个女人? 小黑怒火中烧。 但崔沅之伞都没拿,顶着雪天敲开明珠的房门,语重心长道:“明日我已经派许多人手看护好你,鹤渊最为可靠,你可以信他,前山战场就交给我,待女君身上的厉鬼一旦脱离她身,我立刻将她杀死,绝不叫她有机会近你的身。” “大家身上都有法力傍身,小灯却修为不精,”说到此处,他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呼吸,不知道是不是在后悔,“这瓶子里装着吊人性命的丹药,是我幼时误闯一个叫清坞山的宝地,遇到两位仙人所赠,若是明日小灯有个三长两短,还望你能在危急关头救他一命。” 说着,他将一个小玉瓶交到她手上。 明珠接过玉瓶,歪着头笑了笑:“我要是你,会亲自送给他,让他千万保护好自己的命。” 崔沅之不语。 他想起白天和小灯交谈时,少年那冷漠的眼神,当中没有半分温暖的眷恋和流连之情,两人说话时也心不在焉。 崔沅之想同他继续说些什么,小灯已经走远了。 他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崔沅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一向很不擅长解释这种事情,胸中升腾起一股郁郁之气,只听他疲惫道:“他现在不大爱听我讲话,但我知道,只要是交给他的事情,他会拼了命为我做好,若是这药亲自交到他手上,遇到危险时,他也会把这个求生的毫不犹豫地交给你。” 明珠静静凝望着他。 崔沅之的视线望进她眼中,说道:“我今日已经嘱咐他,叫他明日保护好你的。” 若是将此事交付给明珠,他心里倒还放心些。 明珠和他有利益交换,为了大战后顺利登上极东之海女君的位置,定会说到做到。 说完此事,小黑又见他接连找了柏柯和鹤渊,同样的话一般无二说给两人听。 其中,鹤渊郑重点点头,微笑道:“宗主且放心,我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绝对不会让小灯有任何生命危险。” 崔沅之这才放心走了。 小黑被迫跟着他的行迹移动,转身望去,只见鹤渊不断将那瓶子抛起、落下,脸上露出兴味满满的表情。 鬼族的内奸! 小灯的死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小黑很想知道,但他看不到少年的视角,只得将视线放回前山的战场。 下着大雪,前山的尸体东倒西歪,一个叠着一个,有的是鬼,有的人,有的是妖。 但还是人与妖更多一些,不管是一重天还是人间,他们对待鬼族的经验实在少之又少,为了试探出各种杀敌制胜的方法,多少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崔沅之望在眼中,却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他的心情很沉重,却不得不强打精神,看着身着各色校服的修士排山般倒下,更多的修士顶上去。 第124章 青蘅宗存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而此时,他们尚不知晓后山发生了什么。 随后,崔沅之一剑杀了极东之国国主,附身其上的女鬼生怕殃及自己,便从那国主身上逃出,向后山跑去。 等到小黑跟着崔沅之赶到悬崖边,迎面便看到明珠害怕地捂着自己的伤口扑过来,场面很是喧嚷。 “沅之,方才真是吓到我了,那厉鬼……方才好像钻到小灯身体里了。” 人群自动为崔沅之让出一条路,小黑听到一个少年快步走上前来,语速极快解释着情况:“那女鬼不知道从哪里窜出,附身在明珠姐姐体内,还控制着明珠姐姐伤了自己,见她往悬崖那边走,小灯便追过去抱住她的脚,不让她再往前一步,可是他才受了伤,虽然鹤渊喂了宗主您给的药,但还未能调息,那女鬼便附身在他体内,不肯出来了,现在小灯被控制着,要杀人——” 小黑听着,瞥见崔沅之的面色一点点沉下来,闭上眼不想再看。 后面的事便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下,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 原来小灯死的时候,在崔沅之眼中是这般模样。 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厉鬼附身还是受了重伤,甚至显得有些发青。 但那张年轻隽秀的面孔却不带半分邪气。 鲜血溅到洁白的雪地上,他痛得说不出话,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一句,就失足坠下弥漫着雾与云的山巅。 作为一个不甚走运的小角色,他只是恰好被命运选中了而已。 起码在小黑眼中是这样。 就在小灯消失的那一刻,宗门内不少人都下意识向他掉落的方向走去,其中一个青年更是心急如焚地走到悬崖边,险些跟着他一同跳下去。 小黑冷眼看着他露出焦急担忧的神色,心中却在冷笑。 就是这个叫鹤渊的家伙,从前在青蘅山修行,随后去了神权宗,这么多年以来竟然掩藏得好好的,无人发现他的不对劲。 但说起来,这其实都是崔沅之惹下的祸事。 思及此,小黑倏然转过头来,眼中带火地看向崔沅之。 男人手中握着恒光剑,剑刃上还滴着血,却没有将他的衣袍弄脏半分。 他身侧依偎着明珠,寒风猎猎,吹乱他的发丝。 崔沅之只是盯着少年消失的那处,眼珠微微偏移,望向地上那些五彩斑斓的水晶球。 是挂在小灯脖颈前的,方才被恒光剑挑断,哗啦啦掉了一地。 穿了孔的小水晶无声砸在雪堆里,折射着日光。 越来越多的人转过头来,打量着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试探他对小灯之死的态度。 不过他们都心知肚明,宗主剑术极精准,并不存在失手的可能。 崔沅之握紧恒光剑,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冷硬地吐出几个字:“那女鬼已死,其余的杂碎尽快肃清,日落之前必须结束这场讨伐。” 明珠也恢复镇定,对着身后的同族道:“还不快配合沅之去捉鬼,这次我们损失了不少同伴,为了不辜负那些朋友,也定然要将这些鬼族消除得干干净净,不给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不断有人离开后山,井然有序地做起这场战役的收尾工作。 崔沅之环顾一周,冷静地吩咐:“其余人跟我下山。” 他快步转身离去,视线微抬,却见周围所有人都目光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决定此刻下山。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崔沅之浑身一僵。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走不了的,若是他走了,那些尚未肃清的鬼族又要谁来应付? 鹤渊突然走上前来说:“宗主,事态紧急,不如就让我替宗主去寻吧,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一定会及时让柏柯转告宗主。” “……好,”崔沅之身形踉跄,扶着额说,“你将剩下的人都带走,我给你的药,你有没有给他吃?” 鹤渊连忙点头:“不敢隐瞒宗主,我已经提前喂给小灯了。” 崔沅之闭上眼:“那就快去吧。” - 冬天过去,冰雪消融,春天来了。 小灯失踪三个月,大家已经接受了他身死魂销的事实。 虽没有人敢明说,但实际上一个个都这样想。 一座衣冠冢悄然树起。 崔沅之也平静地默认了这个众人心照不宣的认知。 小黑一直等着他发作,等着他后悔,等着他发狂失态。 但他没有。 平日里该做的事情,崔沅之一件不落,讨伐照接不误。 只有小灯失踪的头一个月,他一次都没有笑过,待春天一来,他便又成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景云君,和旁人有说有笑了。 明珠平日里遇到什么烦心事向他倾诉,他也极耐心地安抚。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记忆力开始变差。 有时半夜处理完公事,从议事殿走出来,望着左右两个方向,他会迟疑、露出犹豫的表情,似乎在为难该往哪里走。 走到梧桐树下,会突然停顿向四周看去,面色有些茫然。 小灯的寝屋就在他的院落里,自他死后,那扇门再也没被推开过,崔沅之就当那不存在一样,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 第四个月的时候,鹤渊请辞青蘅山,说要另寻出路,他准了。 又过几天,他突然不再接委托,说是要下山历练一番。 就这样干脆地扔下偌大一个宗门,说消失就消失了。 小黑跟着崔沅之走。 崔沅之身上未带分文,藤鞭也不跟着他,唯留一柄恒光剑。 青蘅山下,他一寸一寸地寻找,剑尖翻开泥土,感受着那盏灯的气息。 小黑知道这都是在做无用功,小灯死后的第一个月都一无所获,越到后面怕是越难找。 但没人敢劝崔沅之,他在旁边说什么,崔沅之也听不到。 他翻遍山脚就花了半个月,一直寻到下界,便更加细致认真地搜索起来。 渴了喝溪水,需要吃饭休息就靠做些好事换取村中百姓的收留,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翻山越岭寻找小灯的途中。 青蘅山大战后,民间将景云君吹得天上有地上无,那顿时间甚至都不再供奉衔山君,转而修筑起景云君的庙宇来,大家口口相传,说这景云君白衣纤尘不染,看着就像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一般。 自然也无人知晓,那墙角边同乞丐并肩坐着休息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是他们倾慕的景云君本人。 他蓬头垢面,双眼无神,累了就靠在墙上和乞丐一起望风。 一直等到暮色降临,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打更人轰走那群乞丐,又返回来对着他叫骂:“新皇登基不久,现在不允许流民夜间在街巷中游荡,你别再这儿赖着了,赶紧起来滚!” 说着,沾满尘土的足靴也毫不客气,对着崔沅之就踢了过去。 乱糟糟的黑发中突然抬起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 打更人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就见他缓缓站起身来,肩背微微佝偻,但仍比自己高大许多。 崔沅之毫无感情地对他说了句谢谢,慢吞吞地贴着墙走了。 打更人心里发毛,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口痰。 这次是崔沅之亲自找的小灯,兜兜转转找了大半年,仍是一无所获。 待他狼狈回到青蘅山上时,已经和那个风光霁月的景云君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的记忆变得更差,情绪也逐渐不稳定起来。 有时,会突然发作,大力掐着眼前人的脖子,厉声质问他:“小灯在哪儿,你有没有见到他?” “有没有跟他说,我在找他,我在等他回来?” 若是那个人说不知道、没见过,崔沅之就会寻到下一个人,重复一模一样的问题。 宗门里渐渐有传言,说宗主疯了。不少人开始效仿鹤渊,纷纷自请离开青蘅山,另谋出路。 崔沅之渐渐没有人可以问,便会对着铜镜里问自己。 他时而癫狂大笑起来,时而痛哭流涕。 严重时,柏柯闯入他房中,见镜子碎落满地,他披头散发,双手都是血,溢满血丝的双眼阴鸷地盯着少年,带着陌生的敌意与杀意。 待一觉睡醒后,又像往常一般该做什么做什么了。 往复数次,柏柯欲言又止,纠结半晌还是害怕地说:“宗主,您最近是不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情绪大起大落,恐怕对身体有损。” “大起大落?”崔沅之眯起眼睛,“我这段时日以来都好好的,什么时候有过起落?” 柏柯便不再说话了。 他逐渐发现崔沅之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 彼时也不知晓,这并不是记忆错乱的问题,而是崔沅之衍生出了另一个人格。 不,说是心魔更合适。 心魔出现时,常常没出息地流泪,还喜欢走到小灯的碑前,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第125章 在他险些将明珠掐死时,她再也坐不住了,便返回极东之海,将族里的长老请来,为崔沅之做分离心魔之术。 而那心魔离体后,只带走崔沅之一半法力,记忆却一片空白,脑海里只剩下小灯这个名字。 这便是小黑的由来。 小灯是谁,长什么样子,现在在哪儿……当时的他完全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活着的使命就是找到小灯。 小灯没死,他还等着自己。 他一定要找到他。 - 后面的记忆,小黑并不想看了。 其实他还有点遗憾,想看雪昼和卫缙的故事。 但一想这是崔沅之的记忆啊,怎么可能看到雪昼和卫缙是如何相知相识的呢,便也就放弃了。 护法结束,柏柯站起来,识相地退下,只留给他们两人时间。 崔沅之睁开眼,便见小黑兴致缺缺点评道:“我想在死前看点儿高兴的,却只看到你如何辜负他,如何让他伤心,看完这些以后,我都不想将自己的命交到你手上了。” “我怕我把命给了你,你却不好好护着他。” 但,话又说回来。 他的确可以趁着崔沅之病弱杀了他取而代之,但崔沅之的人脉,讨伐作战的能力,却是谁都继承不来的。 这场大战到底还是要靠崔沅之顶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沉默着,说道:“……对不起。” 小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算了,算了,他如今也想通了,来去皆不能如愿,还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起码能见到雪昼不曾在他面前展示的一面,不是吗? 比如他小时候原来是那么可爱啊,畏怯地看着崔沅之时,一旁的小黑也心旌荡漾,想将他领回家。 雪昼以前还很喜欢枕在别人腿上睡觉,睡得那么香,那么安稳。 他以前也喜欢玩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廊檐下的灯他咳嗽一下就能灭几盏。 和崔沅之一起处在黑漆漆的环境时,他还壮着胆子提灯走在前面…… 实在太多太多了。 就在小黑陷入回忆时,崔沅之已经拾起墓碑旁掉落的匕首。 他扑上前,精准无比地刺入小黑心脏。 “呃——!” 黑衣男人眼神涣散,生命迅速流逝。 他张开嘴,鲜血流下,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咕哝着听不清楚。 崔沅之指尖颤抖,握着刀柄的手骤然松开。 他凑上前去,只听小黑艰难说道:“你……怎么,还是在做这种让别人牺牲的事……” 崔沅之瞳孔倏然放大。 电光火石间,他仿佛看到小灯被自己刺中心脏的画面。 同样的话,雪昼也在不久前对他说过一模一样。 ……是啊。 他崔沅之的人生,为什么总在被迫做着你死我活的选择? 为什么要让他见证这些失去? 崔沅之慌乱地擦拭着男人伤口处的血,用手捂上去,死死按着,似乎想阻止什么。 但源源不断的灵力正充实着他的丹田,就连体内的伤都加快了愈合速度。 一切都昭示着,男人的死已是注定。 小黑倚着墓碑躺下来,咳出几口血,闭上眼睛。 他开始幻想自己就躺在梧桐树下的草地上。 是雪昼小时候常常休息的位置。 他还是有点羡慕崔沅之。 如果还有机会,他也想和雪昼来一次完美的初见。 要比崔沅之和卫缙更完美。 心魔化作尘埃,随风吹散,消失在崔沅之眼前。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又有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这阵恰到好处的风由大转小,将一切尘土都吹得一干二净。 视线里惟余一抹红。 这是什么? 崔沅之下意识望去,这才发现小黑消失的地方留下来一个什么东西。 很小。 他捡起来,放在掌心中端详,这才发现是个朱樱耳坠。 晶莹剔透,很漂亮。 第114章 那场意料之中的大雨终于降临。 狂风呼啸, 黑云压境,雨势大得看不清前路,也听不清同伴的交谈。整座青蘅山被浇出浓浓的白色雾气。 一重天修士与各妖族早已严阵以待。 风暴正中心处, 滔天的浓墨积云被獠牙撕开裂口,缝间漏下的不是天光, 而是沸腾的忘川血河——九幽黄泉正倒灌一重天, 鬼族倾巢出动,除了那些身披铠甲的阴兵之外, 还有许多从未见过也从未对付过的恶鬼。 鹤渊就站在军队后方悠闲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场大战之所以提前开打, 为的就是抓住卫缙不在的间隙,出其不意打一重天一个措手不及。 虽说如今卫缙突然提前回来了, 只要攻势够快够猛, 管他是卫缙还是崔沅之,统统都阻挡不住鬼族讨伐的脚步。 他站在高空向下望,看到鬼族大军如黑色潮水涌向青蘅山各个角落, 所到之处夷为平地, 冲散了人族与妖族。 鸣金相击之声隐没在雷雨声中,像一场沉默的厮杀。 与此同时, 雪昼和崔沅之等人已经站在昙华卷中,做好启动绘卷的准备。 “雪昼,雪昼?” 崔沅之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扯回。 “在想什么?” 雪昼两手发汗,略有紧张。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脑中却在想方才在绘卷外时和卫缙一起并肩作战时的样子。 衔山君这两日都不爱笑了,雪昼甚至有时能从他眼中读出一种幽微难言的哀愁和惆怅。 衔山君在担心什么呢? 雪昼心中牵挂着这件事,但他更想将眼前这处难关挺过去,只要昙华卷中进展顺利,就能保下天授宗、乃至更多一重天的修士。 他深呼吸一口气,手中握紧弓箭。 此时此刻, 崔沅之与他就站在一处与青蘅后山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巅之上,居高临下观察着前山议事殿的方向——那是画卷与外面的交界处。 只要卫缙率领众人将鬼族引进来,他们便会立刻开始行动,让这个小世界运转起来。 雪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 崔沅之见他紧张,主动安抚起他的情绪来:“雪昼,是在害怕吗?” 雪昼迟疑一瞬,先是摇头,然后点头。 崔沅之问:“怕什么,怕我们打不赢?” “不是。”雪昼硬邦邦吐出两个字。 他是不怕这场仗输掉的,毕竟崔沅之在,身为命运眷顾的主角,他何曾打过败仗? 但崔沅之会赢,不代表其他人也会赢。衔山君,蕴和君,还有平日里一起修炼的大家,若是没有命运的眷顾与主角光环,谁知晓会不会在这场讨伐中命丧黄泉? 雪昼正是担忧这些配角的命运。 见他看上去神色越来越凝重,崔沅之心里一紧,故意语气轻松道:“雪昼,你放心,我现在身体已经大好了,乐阅他们也已经在画卷中做好埋伏,我们对付鬼族绰绰有余。” “另外,若是这次能彻底击退鬼族,短时间内他们怕是不会卷土重来。” 雪昼知道他说了这么多都是一番好意,虽然不想听,但也没有继续甩脸色看,只是干巴巴嗯了一声。 毕竟这是男主,今天很多帮手都是他叫来的。 哪怕对他有偏见如雪昼这般,此时此刻也不得不佩服崔沅之在妖族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影响力。 崔沅之从腰间取出一个符咒给他,郑重道:“若是一会儿你在天上遇到什么危险,只要捏碎,我会立刻出现在你身边。” “多谢,”雪昼强迫自己扯起一个算作友善的微笑,“我会努力保护好我这条命,为了衔山君能好好活着,我说什么也不能死。” 崔沅之怔了一下。 雪昼怎么突然这样说? 思忖须臾,他才回想起自己曾同雪昼讲过那心契的霸道,两人性命联结,契约既成,不会有一方独活。 崔沅之拧眉:“雪昼,这真是你想要吗,这心契是卫缙他强加给你的,从来没有过问你的意见,你从来都只有被动接受的份。” “他卫缙可有问过这样的生活你想不想要?” “……” 雪昼望着暗色的天空。 他轻轻说:“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啊……” “我想,在小溪边的樱桃树下挖一坛樱桃酿,尝尝味道。” “……樱桃酿?” 崔沅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了这种没头没尾的话。 不过,这既然是雪昼说的,便也和声应道:“待战争结束,我就为你去寻人间最好喝的。” 雪昼没有回他的话,继续自顾自说:“我还想,经常能在醒来时,收到好看的新首饰。” 想吃一次味道辛辣,奇怪、却美味的糕点。 想在风雪夜对着俊美的神像许一次愿。 第126章 想变成折扇好好在麝香味的怀抱中睡上一觉。 想在后山闭关修炼一次,站在高高的山腰处一跃而下,柔和清新的春风拂面而过。 有一个苍葭色的身影就站在他落下的地方,露出比春风更温柔的笑意,将他稳稳当当接在怀中,对他说:“别怕,不论你飞得多高,我都在下面接着你。” 那人顶着一双笑意吟吟的桃花眼,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雪昼,好厉害。” …… 皎洁的月轮挂在天边,绘卷中刮着狂风骤雨,静止的风也移动起来。 崔沅之独自一人站在山巅之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那是雪昼。 议事殿隐隐有黑影攒动,很快,鬼军便被卷中的“修士们”引了进来,无数蛰伏在暗中的妖族化作人修的模样,迎战而上。 殿宇倒塌,血雨污染水源,伏尸千里。 鹤渊望着战场,几不可见地皱起眉。 正在这时,耳边在雨中捕捉到剑刃破空之势,当即转身堪堪一避,便看到崔沅之一袭白衣,提着恒光剑向他冲来。 “这不是崔宗主么,进来可好啊?” 鹤渊抽出自己的佩剑,勾起一个邪笑:“我师承于宗主,几年过去,也看看我这剑术有无长进。” 语毕,那柄细长的薄剑仿佛没有重量,化作一点寒星,精准无比地对着崔沅之劈了过去。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 不过才交手几个回合,鹤渊便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你法力何时恢复的?” 崔沅之冷声道:“你死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天空打了个闪,映亮两人眼中瞬间的杀机。 鹤渊微笑:“别这么凶,好歹我们也有多年情谊在,在阴界的每个夜晚,我还会常常想起我们几个在青蘅山上的日子。” 崔沅之并没有把他的鬼话连篇放在眼里:“这么多年,你一直做鬼君的走狗,就为了替他完成一统阴阳两界的大业?” 鹤渊歪着头,笑眯眯的:“你猜啊。” 崔沅之冷哼:“你伺机而动,五年前便有所试探,先对着最薄弱的极东之海下手,又看重了大卫这块宝地,若是此次叫你们得手,下一个目标必然是一重天无疑。” “宗主还是那么聪慧,”鹤渊说,“人族实在太过渺小脆弱,为我们奴役又有何不可?我们不死族才最适合做主宰,若是天下交给我们,便会永生永世延续下去,不会再有同族为了夺权自相残杀之事,你看,这大卫皇室当初不也是侵犯前朝才在此地盘踞下来的么?” 说到此处,他又露出贪婪的笑容:“当然……我知道你天生仙骨,不老不死,和我们鬼族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是我当年选择去青蘅宗的原因,你说,我们若是联手起来,这天下该会是什么样子啊。” 鹤渊如鬼魅般迎着崔沅之的剑刃抵上去,苍白冰凉的手探上他的后背,五只成爪按在脊骨的位置,仿佛下一秒就能撕出一个伤口,将崔沅之背上的仙骨取出来。 崔沅之从没想到鹤渊一直暗中垂涎着自己的仙骨,登时涌上一阵恶寒:“你休想。” 若是仙骨落到鹤渊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鹤渊说:“我若是不问自取,你也不能奈我何啊,崔宗主。” 他边向下看边道:“纵使你们用了两仪魇也不能奈我何,拿下一重天和大卫,对于我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说到这,他突然不说话了。 鹤渊目力极佳,很快便意识到这里不对劲:“这不是青蘅山上,这是哪里?为什么没看到那些宗门的修士?” 崔沅之趁此机会,风中柳絮般急退,恒光剑在他手中化作点点寒芒直捣鹤渊心口! 恢复实力的他动作实在敏捷,鹤渊躲不开,只好硬生生受下这一剑。 他后退着躲开剑刃,脸色略显苍白,闭上眼感受几瞬,突然睁开眼怒道:“你们也收买了鬼族替你们卖命……否则这昙华卷是如何启动的?!” 不对。 昙华卷不是早就让雪昼毁掉了么? 鹤渊下意识看向月亮,转瞬之间便明白过来,阴森森笑道:“有意思。” 他再不恋战,当即甩下崔沅之,奔月而去。 “站住!” 崔沅之意识到雪昼有危险,也顾不得再看战场,提剑追上。 焚天紫火正照耀着这个小世界。 它正变换着不同的月相,正待画卷外的天授宗传递信号,若是烟花亮起,便是绘卷自毁启动之时。 雪昼躲在结界中为自己的灯芯护法,远远望去,他在皎月前构成一个小小的虚影。 然而就在这时,结界突然狠狠晃动几下,不断对冲着他的法力。 雪昼眉头一皱,转身向斜下方看去,就见鹤渊正气势汹汹向他飞来。 这个视角让他想起自己正处于数百丈高空之上,当即背后一寒,颤抖地对着鹤渊连发几矢,试图将他逼退。 但鹤渊像是铁了心地搞破坏似的,软剑劈断流光箭羽,对着雪昼怒道:“雪昼,你若不想死,现在就让月亮变为满月,否则待我取到你的本体,你怕是求死都没那么容易了!” 满月?将昙华卷中的鬼族全都放出去,给外面的人族增加更多火力吗? 雪昼根本不听他这些狂言妄语,只是蹙眉对他身后的崔沅之道:“崔沅之!你就这点本事,连一只厉鬼的都杀不死!” 崔沅之面色紧绷,飞溅的鲜血染红了白袍,他身形猛地旋起,恒光剑由刺变抹,雪亮的剑锋划向鹤渊的咽喉! 快得只剩下一条冰冷的白线。 鹤渊则拧腰沉胯,软剑随之变向,由竖劈转为横斩,如同黑色的旋风,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拦腰扫向崔沅之!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如同纠缠的阴阳,在月前交错而过。 鹤渊的目的根本不在崔沅之身上,这时他剑锋一转,疯了一般向雪昼砍去。 雪昼先时还能分出心神抵抗一二,但很快便承受不住鹤渊失去理智的袭击。 脖颈上,一道细细的红线缓缓浮现,随即,细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渗出,又在瞬间被薄剑残留的森森寒气冻结,凝成一道刺目的冰血线。 站在地面上的妖族很快便发觉天边已是一轮血月。 “雪昼!不想死就乖乖配合我,”鹤渊威胁道,“你知道,我一直很想让你死后被我炼成厉鬼的,不是吗?” 死? 不,他不能死。 和衔山君还有心契在,只要有这份联结,他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再坚持一会儿,只要等天授的信号就好。 雪昼捂住脖颈连连后退,又见鹤渊追上来,癫狂道:“快停下!停下!四年前我能在青蘅山上借崔沅之的恒光剑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他扬手又是几道泛着血光的剑意飞过去,雪昼还在不断维持着月亮的轮廓,无法全然躲开。 踉跄一步,腰腹间,一道恐怖的伤口被鹤渊的剑撕裂。 雪昼咳了几声,唇边溢出鲜血,挑仍衅地说:“我不会死,有本事……你就真杀了我。” 粘稠的鲜血,正缓缓凝聚,拉长,坠落。 鹤渊怒意渐起:“雪昼,过去你可是很听我话的。” 从前在青蘅后山时,雪昼还如稚童一般什么都不懂,那时多好哄骗。 鹤渊眼神黯沉,现在真是一点都不乖了。 他握紧长剑,快速冲上前来对着雪昼发出骤雨般的攻击,忽见崔沅之突然挡在少年身前,将他的剑都挡了回去。 崔沅之面色如千年寒冰:“方才你说的,借我的恒光剑杀他一次……是什么意思?” 雪昼头脑发昏,眼前的景象朝着同一个方向旋转、扭曲,失重失衡,让他几欲作呕。 但他除了呕出几口鲜血便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感到身体沉重,想睡觉。 不能睡,不能睡。 要等信号,他要保护大家。 雪昼喃喃念着,已经听不清崔沅之说了些什么。 鹤渊见他一副还蒙在鼓里的样子,不由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崔沅之,雪昼不会还没告诉你真相吧?看来他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你了!” “怎么,难不成你还对自己抱有什么幻想,觉得当年那场大战另有隐情?”鹤渊大声说,“我告诉你,没有,是你亲手用剑将他杀死的,我为了配合你,故意将给他的药动了些手脚——” 后面的话他不必说,崔沅之脸色一白,什么都明白了。 他眼中寒光一闪,提着恒光剑直取鹤渊心脏,那直透神魂的负面情绪已如潮水般涌向青年,剑气之恐怖,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 恢复实力的崔沅之到底深不可测,只见那冰冷的利刃“噗嗤”一声深深扎入皮肉,鹤渊目光呆滞。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亮起一道烟花。 是信号! 雪昼心中一喜,知道绘卷外的局面已经得到控制,当即将梵天紫火收了回来,修为顿时重归丹田。 第127章 紧接着,整个小世界地动山摇起来。 他捂住自己的腹部,深呼吸几口。 就在鹤渊和崔沅之对峙之时,一道刺痛感自背后传来,箭矢狠狠扎入鹤渊心脏。 雪昼收回手,冷静的声音响起:“先走,衔山君已经在外接应,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了。” 崔沅之抽出恒光剑,对着鹤渊的胸膛又刺入一剑。 抽出,再刺。 然而鹤渊早已没了呼吸。 崔沅之将他尸体收入囊中,这才发现四周火光冲天,昙华卷在这毁天灭地的力量下剧烈颤抖,大块大块地崩塌、湮灭。 绘卷终于爆炸了。 轰——! 少年飞速坠落,像破布娃娃一般掉了下去。 视野中的一切事物突然放大无数倍细节。 那些大大小小的,瓦片苔藓的纹路、飞鸟振翅的绒毛、崖壁裂缝里的虫卵皆纤毫毕现,几乎快要将他的视野挤爆。 煎熬与恐慌淹没了他,风声灌入耳膜与口鼻,叫他无法呼吸。 此时此刻,畏高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 雪昼的心咚咚跳,如丧钟一般。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咽喉呛血,口中充满锈味,指尖发紫麻木 不,不行。 雪昼,你还不能死在这里。 他强撑着运转法力,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失速,想象这是在修炼,这里是天授后山,一切都很安全。 衔山君就在下面,不要怕。 雪昼的心脏快要挤出嗓子眼,直到地面的风景越放越大,他看到无数具尸体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青蘅宗变为一片废墟,血流成河。 那道苍葭色的身影正站在那里,衣衫被鲜血染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对他张开双手。 ……是衔山君! 就像两人在闭关时联系过无数次那样,雪昼向他怀中落去。 风势渐渐褪去,卫缙稳稳当当把他抱在怀里,唤道:“雪昼!” 少年气息奄奄,满是伤痕地缩在他怀中,疲惫地喘息着。 到了卫缙怀中,他才觉得安全。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但,才闭上眼睛,就有一滴湿润的水珠砸在他的眼睑处。 ……雨水,不是已经停了么? 雪昼缓缓掀起眼皮,这才看到卫缙一双猩红的眼睛望着自己。 四目相视间,又有一滴泪从他眼眶中无声无息掉下来。 好在,他眼中的惆怅之色终于消失了。 “……” 衔山君,居然哭了? 所以这两天一直闷闷不乐,是在担心自己? 雪昼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顿时有些慌张地抬起手,带着血痕的指尖为他拭泪,却将他的脸擦得越来越花。 现在的卫缙看上去有种难言的脆弱。 雪昼只能笨拙地说:“衔山君放心,我不会死,我和衔山君血脉相连,一殒俱殒,所以,我不能死。” 谁料卫缙听到这句话,突然破涕为笑。 “是谁和你说的,我和你一殒俱殒?” 雪昼愣了一下:“崔沅之同我说,我们有了心契,所以……” “是有心契不假,但那是当初才将你带回天授时,为了稳固你复生后的魂魄才出此下策,”卫缙的脸颊在他掌心中轻蹭,语气缱绻而轻柔,“但要你把命抵给我却是没有的,雪昼,你的命在我眼里那么珍贵,你还那么年轻,我怎么舍得让你和我一殒俱殒?” 原来……原来如此。 雪昼将脸埋在卫缙怀中,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第115章 鹤渊死了, 并不代表这场讨伐的结束。 一直等到七月半过后,一重天协助大卫将各地的鬼族成功击退、彻底肃清所有恶鬼时,鬼族才逐渐退出天上天下的视野之中。 经此一役, 一重天的格局重新洗牌,排行第二的神权宗被解散、重组, 退出三大宗门之列, 青蘅宗顺势而上,成为仅次于天授、徽玄的第三大宗。 尽管青蘅山已经因为这场讨伐变成一片废墟, 百废待兴, 但仍挡不住无数修仙者的看好,于是崔沅之的宗门很快便兴旺起来, 甚至比从前更盛。 谁都知道, 鬼族只是元气大伤,暂时重返阴界而已。 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说不清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 讨伐永无止境。 但起码此刻, 他们还能暂做休整,好好积蓄实力。 雪昼也在这期间养好了伤。 当然, 这段日子里也发生了很多事。 第一件事就是卫缙的供奉突然多了起来,香火烧得最旺的就是宫海郡。 后来他才了解到,这些都是郡守家的傻儿子丁三少爷自掏腰包修筑了许多天授宗的庙宇,号召大家没事了就拜拜衔山君才导致的。 他甚至还在大卫暂停皇室补贴后,以一己之力将这个补贴活动继续进行下去。 据说此举将徽玄宗和神权宗的生意挤得完全没法干了,尤其是神权宗,本来重建宗门就很缺钱,这下更是挣不到什么银子。 为此他们还三番五次提着礼物来拜访天授山,打算让衔山君暗示一下, 停掉这个所谓的“皇室补贴”。 但这补贴行为十分叫百姓上瘾,除去买一些护身驱鬼的法器之外,他们平日里逛街时也爱找有着补贴标识的物什买,就算天授宗想停怕是也停不了了。 于是越来越多的商贩、宗门自发加入皇室补贴这个活动中,纷纷卷起低价,大卫皇室白挣得一个体恤子民的好名声。 事情传到雪昼耳朵里,不由觉得好笑。 不过这都是能造福百姓的事,这样做也无伤大雅。 第二件事和大卫皇室有关。 原来这讨伐结束后,民间又像青蘅后山大战那般,大肆宣扬起崔沅之是这场战役的大英雄,直言若是没有他,此战必败。 百姓口口相传,传得愈演越烈,最后直接传到皇帝耳中。 他当即拍案而起,怒道:“什么?朕怎么听说那雨天是皇婶,哦不,是大卫至宝雪昼停下来的,青蘅山上的鬼族是天授宗配合雪昼仙师炸死的……好吧,崔宗主确实叫了不少妖族来帮忙,但是他也不能把功劳全都抢了去,便是宫海郡那些百姓日日夜夜守两仪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这当中缺了任何一环都不能成事,若说没有他崔宗主此战就必败,未免也太武断了。” 皇帝愤懑不已,又连夜将文臣们唤到雕叶小筑中。 这次大家都做好准备了,各自背着一摞厚厚的文集去,以备不时之需。 文臣们才坐下,便听皇帝语重心长道:“诸位,这一年以来,皇叔和大卫至宝,还有百姓们为击退鬼族做的努力,大家都心知肚明,眼下总有一股势力暗中将功劳都推到崔沅之身上,朕是极不赞同的,换做你们、你们能忍吗?” 底下的人纷纷配合:“忍不了一点!” “好!忍不了就对了,”皇帝提高声调,“给朕写,写十篇易于诵读的文章出来,好好宣扬一下大家的功绩!” 但这些丰功伟绩若是一齐宣传,效果反倒不如崔沅之道宣传效果更好。 皇帝思索道:“这好办,就拿皇叔对标这崔沅之,我们也派出一个代表人物来,朕就不信皇叔的名声还打不响了。” 于是民间迅速涌出一波人宣扬起衔山君的事迹来。 “上回说道,这千钧一发之际,衔山君立刻发送天授特制的信号于昙华卷中,咱们的至宝一见到这信号,顿时吸取天地精华,法力暴涨数倍,将卷中的鬼族杀了个一干二净,这至宝本来已经带着必死的决心和那位神权宗的叛徒同归于尽的,但幸好上苍有眼,保他不死,这才能继续守卫我们大卫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 崔沅之派的则道:“你这版本和我听的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是景云君一剑刺死了那叛徒?” 卫缙派则说:“至宝当时也给了一箭,此事有迹可循,我家在一重天有人脉,亲自打听到的!” 两拨人立马吵了起来,越来越多文人志士加入到这场争辩之中,许多作品横空出世,正史、野史、同人史、杂评一齐涌出。 也因此,在小皇帝的不断努力下,卫缙在人间的威望越积越多,庙宇一座接着一座拔地而起。 天授宗香火旺的第二个原因便在于此。 至于这第三件事,就是卫缙和雪昼的大婚了。 据玄殷真君所言,就算衔山君再怎么着急,也得等道侣休养好,婚礼不得太赶。 于是这件事只能一推再推,一直推到雪昼活蹦乱跳为止。 但这期间,卫缙倒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他先是请师尊出山做了证婚人,又豪横地大手一挥,决定天上天下连着办两场婚礼。 看这架势,势必要让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生灵尘埃都知道他卫缙成婚了,且另一半是雪昼。 此举一出,整个一重天沸腾起来。 最沸腾的还是天授宗。 第128章 裴经业是这当中最淡定的一个,要知道就连游离在外的四师妹听到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都带着道侣回来了。 四师妹一进门就扶着祁徵的肩膀狂摇:“徵,我没听错吧?那个谁都看不上眼眼高于顶特别骄傲的大师兄要成婚了?!” 祁徵猛点头:“师妹,是真的!” “虽然是雪昼,的确有让大师兄拜倒在裙下的本事,但雪昼不是异族么,大师兄不是最不喜欢那些异族了吗?” 祁徵指了指在一边狂写请柬的裴经业:“你问他啊,他真不够意思,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居然一直瞒着我们!” 四师妹的视线眼刀一般甩了过去。 裴经业失笑:“我当时以为自己熬夜熬傻了,听错了,后来……实在是太多战事要忙,便将这件事暂时抛在脑后了。” 祁徵大叫,冲上去夺他的笔:“二师兄你真不够意思!等婚礼那天我要狠狠灌醉你!” “哎,别动别动,”裴经业拍了他一巴掌,“我写喜帖写到景云君这张了,这张得好好写,不能有失。” 祁徵挤他:“我来写我来写,我写字比你好看。” 两人推搡之间,旁边摞得像小山一样高的请柬洒了满地。 众人不由齐齐转身望去。 这时殿外天色一暗,原来是他们的大师兄正带着雪昼途径路过。 只见雪昼身着红裳,腰间叮叮当当环佩作响,日光之下映得面色桃红,眼睛也亮亮的。 和卫缙站在一起,仍是一红一绿的组合,但好险两个人长得好看,越看越般配。 注意到殿内的打斗声,他们也看过来。 卫缙微眯起眼睛,锐利的视线扫过地上那堆摊开的请柬—— 裴经业和祁徵顿时心底一凉。 他们顿时收起玩闹心思,只留四师妹在一旁狂捡,边捡边道歉:“对不起大师兄!都怪他们不小心把这些都撞掉了,我们现在就捡起来,拍拍灰没问题的,还能用!” 下一秒,只见卫缙微笑起来,一脸的和颜悦色:“没事,用不了还有新的,脏了就别捡了吧。” 在众人呆若木鸡的目光中,他温声道:“你们也要注意休息,别总是坐在这里写,没事儿了出去走走,锻炼锻炼身体,对眼睛好。” 说完这惊悚一言,他带着旁边的雪昼施施然离开了。 四师妹:“……” 祁徵:“……” 裴经业:“……” 流水一样的喜帖请柬发了出去,就连远在北海的君子族都送了贺礼过来,恭贺他们新婚大喜。 这段时间整个一重天都喜气洋洋的,沉浸在即将参加衔山君婚礼的热闹氛围中。 为了准备附在请柬后的礼物,雪昼苦恼地想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和卫缙去了后山闭关的洞府前,将两人一起酿制的樱桃酿全部挖了出来,分装成大小不一的瓶子随请柬分发出去。 裴经业还贴心地在请柬背后用三言两语写了这樱桃酿的由来。 一同送出去的还有一枚金子做成的小樱桃,可见衔山君为了爱侣不惜千金散尽的宠爱。 什么?为什么还煞风景地把天授宗律令手册也当作礼物送出去? 当然是因为这宗门律令里的某一条,正好是他两人缘分的开始! 然而收到请柬后,不明所以的众人看了只会说:“这是招生手册啊,分明就在向我们展示天授有多么纪律严明,为下一届选拔弟子做准备呢,你看这衔山君不愧是首席弟子,结婚时还要不放过这个机会助力宗门发展!” 为了和天授宗乃至和衔山君交好,各种新婚礼物更是玩命儿似地往春晖殿里送。 小皇帝收到请柬后也很兴奋,到了起床的时辰就摸到御膳房大厨的寝屋把大家一个一个拽起来。 “从现在开始,你们月俸翻倍,给朕好好准备皇叔大婚用的流水席,之前让你们做的辣糕再多钻研点新样式,皇婶喜欢。” “另外,记得把朕私库里酿好的樱桃酿全都搬出来,皇叔那里定然是不够宴请宾客的,还要去宫外多收一些,留作备用。” 除此之外,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家具摆件,金银细软……数不清的礼物一一过目,再亲自送到天授山上。 为此,皇帝还下令增发三个月的皇室补贴,恭贺宁亲王新禧。 民间百姓更是将热情都发泄在庙宇中,天天去给衔山君的庙上香。 这下连路过的蚂蚁都知道衔山君要成婚了。 大婚这天,春晖殿外朱砂画地,铺设百丈波斯红氍毹,两侧立九尺青铜连枝灯,烧着东海送来的鲛脂,殿檐缀鎏金铃铎,风过如仙乐。 空气中弥漫着樱桃酿的甜香。 身着喜服的雪昼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将手递给同样一袭红衣的卫缙,两人一同站在天授前山大殿,由玄殷真君主持大婚。 金风撼玉树,星斗缀霓裳。 丹心映玉魄,白首共曦光。 今缔长生契,永世沐天恩。 日月鉴此心,不负枕霞人。 玄殷真君念完祝辞,便轻轻挪了些位置,露出堂上的碑刻:“此乃我宗沟通天音的传音石,你二人今日在此对天起誓,便是礼成。” 殿中的宾客们顿时雀跃起来,为他们送上祝福。 雪昼有些紧张。 两人十指交握,微凉的手套隐隐传来温热的触感。 头顶传来卫缙带着笑意的声音:“雪昼先听我来。” 只见他举起手,对着天音石道:“我以雪昼的名字起誓,这辈子只喜欢卫缙一个人,要时时刻刻想卫缙,不离不弃,永结同心,九死不悔,天地同昭。” 这个人……居然这样起誓! 幸好现场太嘈杂,周围人听不到。 雪昼抬起头,见卫缙促狭地眨眨眼:“该你了。” 他也举起另一只手,对着天音石说:“我以卫缙的名字起誓,要好好对雪昼,不能抛弃他,不能惹他伤心,这辈子也只能喜欢雪昼一个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天地共鉴。” 卫缙听他说完,迫不及待捧起他的脸,看那架势就要吻上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雪昼小脸一白:“等等,还要喝酒,这里不是洞房!” 卫缙这才作罢。 趁众人不注意,他悄悄说:“比太子大婚更隆重,我没骗雪昼吧。” 雪昼愣住。 这句话有些耳熟。 他想了许久,这才想起是在宫海郡那座小院中睡到半夜,惺忪间听到衔山君对他说:“这一次,定会比太子大婚还要隆重。” 太子大婚……不就是昙华卷中那一场。 电光火石之间,雪昼突然明白过来:衔山君居然记得那副九酝宴太子娶亲图中发生的一切。 一想到那绘卷中发生的事,他的脸色顿时烧红起来。 所幸作为婚宴主角的他露出此番情态并不会引起众人异样,大家仍是围坐下来,吃吃喝喝,畅快地聊着天。 席间,雪昼接连喝趴下七八个同门弟子,就连祁徵都已经醉得耍起了酒疯。 他扶着祁徵去休息,再回来时,就见卫缙正懒散地倚在檐柱旁,抱臂笑着看他。 他身上也带着淡淡的酒气,麝香混杂着樱桃的甜香,闻者欲醉。 见雪昼走上前来,他捉住眼前的少年,弯腰凑上来。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的心契下在哪儿么?” 雪昼露出好奇的神色,等着他的回答。 “时间太久,我实在是忘了,可能得找一找。” “今天就先从这里找起吧。” 黑影压下来,卫缙俊美的五官放大,唇瓣贴上来凉凉软软的两片。 舌尖钻入,攫取着少年口中香甜的津液。 等卫缙一点点将他齿关内都舔过一遍,这才满意地放开雪昼的嘴,说:“这里面我查过了,没有,晚上换个别的地方查一查。” 雪昼明白过来被他戏耍了,捂着嘴瞪他。 “雪昼别这么看着我,”卫缙覆上他的眼睛,哑声道,“我们的筵席还不能结束。” 他说完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便拉着少年,重新步入火红热闹的大殿之中。 喜宴还在继续。 两位新人将整个一重天的修士都喝得甘拜下风,雪昼觉得身上酒味太重,便借口出来换了身衣服。 他走入春晖殿,像往常一样打开自己的豪奢大衣柜,见衣服有些杂乱,便顺手收拾了起来。 整理物品时,雪昼又翻出了不知压在哪个角落里的黄纸。 将折叠展开,上面写着早已模糊不清的签文。 哦,原来是那首在休介之地城中偶得的孽海谶。 他只看了一遍,就将它放到灯烛之上,烧尽了。 休介之地的老道说得不假,过去的那十几年,雪昼的人生是下下签。 青蘅后山那一战,他几乎就要死得不明不白。 但在那段通向死亡的雪夜路上,命运让他误将卫缙的塑像当作神明许愿,祈求上天的怜悯与保佑。 第129章 随后卫缙出现了,他让雪昼的人生从下下签变成了上上签。 “你看,老朽说什么来着,天授宗在上,衔山君保佑,上上签!” “看见没,天授宗在上,衔山君保佑,不论抽到多差多离谱的签文都能为你扭转乾坤,逢凶化吉。”依稀记得那老道这样说。 于是有卫缙的每一天,雪昼都是上上签。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