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箩金》 第1章 [古装迷情] 《一箩金》作者:梅燃【完结】 城阳公主萧灵鹤与谢寒商成亲三年了,驸马始终不愿同房。 一向心高气傲的长公主终于受不了,放话:休夫!狠狠休! 谁知她那爱看话本的夫君不慎从阁楼上摔了下去,磕了脑子。 醒来后不知为何,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开始自以为是话本里的男主。 又茶又爱,又争又抢,各种主动。 他时而变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佛子; 时而变成纯真害羞的小美男鱼; 还有时,化身阴湿男鬼,守在她身边占有欲爆棚的暗卫。 诸如此类,夜夜纠缠,罄竹难书。 后来,揉揉直不起来的腰,长公主恼羞成怒。 “来人!给本宫将驸马的藏书阁都烧了!烧成灰!片甲不留!” 长公主怒嚎的声音被一阵关门巨响给中断,戛然而止。 众人寻声仰头,只听见阁楼里传来嘭嘭嘭的声响。 大家都担心公主挨了驸马的揍,一股脑噔噔噔爬上阁楼救主。 但公主那羞人的求饶声,好像不对劲呐! 再后来,驸马的病痊愈了。 大家以为公主会重新提出休夫。 但,公主殿下怎么好像更爱了。 “本宫与驸马何曾有过嫌隙?” 行叭,崽儿您如今都有了,您说没有过嫌隙那就没有过~ *轻松小甜饼,主打各种情境cos,先婚后爱,每段都甜,主人格最甜 *男主一直超爱,前期不想同房有原因。 *本文又名《清冷驸马摔坏脑子后突然好奔放》《驸马专和本宫的腰作对》《深情留不住,神金是出路》《折下那朵高岭之花!》。 *文名为词牌名,“蝶恋花”的别名。 ——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视角萧灵鹤谢寒商配角男主cos众 一句话简介:折下那朵高岭之花!!! 立意:爱己所爱,行己所行 第1章 傲娇公主与神仙驸马 ◎驸马他从阁楼上摔下去啦~◎ 萧灵鹤想休夫不是一两天了。 大雍神莅四年,是城阳公主萧灵鹤与谢寒商成婚的第三年。 从进入坟墓的第三年开始,萧灵鹤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抗旨休夫。 因她对谢寒商的厌恶,已经到了只要看他一眼都恨不得连夜扛着汗血马出走的地步。 “来,三筒。” 一道声音惊动了萧灵鹤思绪。 老榆木葳蕤的浓阴底下,春晖在地面筛下铜钱般大小的斑点,将园圃里的草木熏出干燥馥郁的香气。 四名华服贵履、云髻巍峨的女郎,正围桌打牌。 萧灵鹤手气一般般,打了一圈,小赢一笔。 除了自己,三个牌友,一个是自己的异母妹妹贵阳公主萧清鹂,一个是武陵侯夫人崔濛濛,另一个是杜相儿媳沈昭君。 三家赢,可着贵阳公主一个人输。 心里头很不平,贵阳公主自诩牌技不逊于人,怎么今日就手气这么臭,怎么打怎么没有,打一张折一张,出手就点炮。 正赶上驸马派人来送梨水,她停了片刻,低头用纤纤玉指端起瓷盅,尝了一口清甜的梨水,再把微圆的小肚子揉一揉,朝着萧灵鹤道:“姐姐,打了半日了,你渴不渴?我让杜鹃给你斟一杯?” 萧灵鹤正为了打幺鸡还是打四万发愁呢,无心随口:“不用。” 贵阳公主真意假意掺半地使眼色,给姐姐递水,叹口气:“我都说了不让他弄,他每次都给我准备一大汤盅,像谁是头牛似的!我真的喝不完。喝不完留一大堆,回去了他看见又要唠叨,烦死了!姐姐你帮我分担点儿?” 几个闺中密友都是一起玩的,哪有不知道的,贵阳公主一开三家,打到现在没开火,八成是故意地刺激姐姐呢。 萧灵鹤的指尖捻着一枚玉质发白的幺鸡,长而澄澈的秋水眸缓慢抬高,看了一眼对面香腮娇红的贵阳公主,眸中墨色渐浓。 但贵阳公主是没看到希望之中的姐姐羡慕的目光。 萧灵鹤眯眼道:“他煮你喝就成了,你如今是两个人,还怕喝不完?” 贵阳公主娇羞含怯。 萧灵鹤暗中起鸡皮疙瘩。 贵阳公主轻声飞媚眼:“姐姐在这儿枯坐半日了,姐夫怎么不来给姐姐送水?他不来,派个人过来总是成的。他也不领官职,没有朝俸,看起来,应当是没有那么忙吧?” 萧灵鹤轻声一哼:“四万。” 最终还是打了四万。 贵阳公主突然眼眸雪亮,高声尖叫:“胡啦!” 这一把清一色对对碰,萧灵鹤丢盔弃甲损失惨重。 赢了钱开了火有了进账的贵阳公主,决口不再提驸马的事儿。 她就那样儿。 萧灵鹤身为姐姐,能跟她计较什么。 继续打着吧。 没想到连着几把手气都不佳,输得萧灵鹤愁眉苦脸的。 沈昭君担忧她为了贵阳几句话心里生刺,正要说话,萧灵鹤突然抬眸,看了一眼沈昭君:“你熟读刑统,大雍朝休夫,要走什么过场?” 沈昭君愣住了,虽说平日里公主也开玩笑说不要男人了,但明晃晃问休夫,还是头一回,场面上顿时安静,除了有条不紊的玉牌碰撞声,倒不闻其他。 过了半晌,崔濛濛深吸口气,眼瞳微闪:“姓谢的又怎么了?” 所以说毕竟是知根知底的闺蜜,这个“又”字用得就极巧妙。 萧灵鹤放了一张三条,满不在乎地道:“我枯坐半日,他连点水都没送,就这还不值得我休了他?” 崔濛濛“啊”了一声:“这次就这吗?虽然……可是,可是我和昭君这不也没有么。” 萧灵鹤手上摆弄着对对碰的牌,神情认真,口吻极为稀松:“你们俩是出嫁的夫人,和我不一样,我在家招婿,娶了这么个人回来,守活寡也就罢了,还不温柔体贴,有他没他都一样,那凭什么让他吃空饷,占了我的窝挡了新人的道儿?这么没有职业操守的驸马,就应该让贤。” 贵阳公主也傻眼了,没想到几句话刺激得姐姐要和姐夫散伙儿! 正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自己罪过大了,她连忙补救:“姐夫不也挺好的么,姐姐,你那位夫君,可是咱们上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当初多少人恋慕他少年的容颜——” 萧灵鹤轻哼:“空有皮囊罢了。” 说完一个对对碰自摸,胡得身心舒畅! 对面三家心甘情愿送钱。 又一把开局,沈昭君眉宇轻颦:“瑞仙,休夫是大事,况且你的婚事,当初是官家亲自指的,只怕没那么容易断了。” 萧灵鹤说出了“休夫”二字,不知怎的,身心都觉得清爽多了,她摆了一下手里的牌,抽空回:“皇帝指婚,我不也忍了三年了么?够意思了。再说官家是我亲弟弟,我不乐意,他还能一直把我往火坑里推?” 关于姐夫,萧清鹂知晓的不如崔濛濛与沈昭君详实,不清楚姐姐为何看起来似乎对姐夫深恶痛绝,问道:“姐夫竟让姐姐守活寡吗?” 萧灵鹤冷眼睨她一晌,把萧清鹂看得闭了樱桃嘴,她漫长地呼出一口气,妹妹自小爱与自己相争,事事都爱出风头。故而这几年婚姻内情,她不大多向贵阳说,为的就是防止贵阳讥笑自己,不过都走到休夫这一步了,这笑话迟早让人看的,便也没了遮拦。 萧灵鹤哼笑一声:“是啊,成婚三年,他来我房里不过四五回,也就新婚燕尔时有几次敦伦,后来面儿也见不着,平时也不见他出来,日日在阁楼里待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阁楼里养了什么呢。” 这话倒惊起了贵阳公主警觉:“啊?别不是有个什么人吧,姐姐你有没有仔细盘查?” 萧灵鹤讥笑道:“你姐我能让人欺诈那地步么?搜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就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堆书,一堆破烂没用的书。” 她阴沉了脸。 姓谢的,对他来说,自己远不如一些猎奇猎艳的话本子有吸引力。 要真是输给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萧灵鹤都没有那么气,不过是撞破奸情后一脚踹了他出门去,放他和大美人好去。 但萧灵鹤怄就怄在这儿,没有第三者插足,她自问也没有对不起他,但姓谢的就那么不耐烦伺候她。 萧灵鹤一句话说完,在场的大多沉默了,连同她的两名侍女竹桃与篱疏。 因为再没有比她们清楚,公主所言句句属实。 大抵人触底了总得有回弹,萧灵鹤一边倾吐着自己的霉运,一边自摸三连,对面输得倒抽凉气,但看到公主压抑着眉飞色舞还在唉声叹气地诉苦,她们也不好意思拆破。 贵阳呢,更像个好奇娃娃,追着姐姐问:“姐夫和姐姐是吵架了吗?” 第2章 贵阳虽然和姐姐争了多年,但也清楚,姐姐光艳逼人,皇室里无出其右,身份贵重,是官家一母同胞的长姐,自己这儿都还隔了一层呢! 这天底下,焉有不识好歹之人,眼瞎心盲到这地步,连姐姐都看不上? 她对那位传闻中“貌柔心壮”的美人姐夫,不禁多了一分好奇心。 萧灵鹤这一手又是可以做清一色的好牌,早已喜不自胜,嘴角的弧度简直难以压抑,熟知她为人的崔濛濛都快翻过眼睛去了。 萧灵鹤顾着牌,捡着话回:“没吵架。那等锯了嘴的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只有把人气得七窍生烟的本事,和那种人有什么好吵的?” 萧清鹂抚着自己三个月的肚子,叹道:“姐夫生得好看,既然不曾吵架,那留着也好啊,就是当个花瓶,摆在家里也好看,带出去,也有面子。” 萧灵鹤白她一眼,“外人道花瓶好看,可那花瓶除了好看,却不能插花,对看腻了它的主人家来说,留着只能占地方,是个没用的老物件。我这个人呢也不修佛,平时还是会有需求的,他一个大活人扛了驸马的招牌挺在那儿,我连物色小面首都有点红杏出墙的嫌疑,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咳咳,主要还是我要脸。等把他休了,这驸马的位置空缺出来了,新人就好明目张胆往里进了。四饼。” 打完四饼,她摇摇头,补了一嘴:“上京城的少年郎们和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儿,我怎么说也是位公主,就是二婚,也能找到英俊专情的小郎君。那棵老歪脖树,谁爱吊谁吊,我不吊了。” 公主说得头头是道、斩钉截铁。 似乎回去就准备休夫了。 沈昭君还是有些担忧,谢寒商出身靖宁侯府,若被休弃归家,侯府颜面上过不去,虽说当初谢寒商自愿入赘公主府,如今被休弃回家,侯府也不能说什么,但,终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她了解瑞仙。 瑞仙素是敢爱敢恨,拿得起更放得下,说要休夫,便定会做大雍朝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沈昭君一时出神抽错了牌,在对面打了一溜的条万字开始打筒字后,竟喂出了绝张七筒。 点炮对家清一色单吊。 “胡。” 这一把,沈昭君直将方才赢的一些筹码全输了回去。 萧灵鹤玩兴正起,双臂连忙将钱宝往里薅,薅不动,喊了竹桃和篱疏来帮忙,主仆三人六条胳膊往口袋里飞进飞出。 正巧这时,城阳公主府邸来了人,是赶车的长随。 他神色慌张地进来,一脸惊恐,掖着双手来到老榆树下。 “公主,不、不好了……” 才打了三圈,正是手风顺的时候,萧灵鹤有些败兴:“怎么了,家里失火了?” “没、没……” 老何瞪着眼睛,看着公主用一口大袋子把刚赢的筹码全打包进去,气险些没喘匀。 听说没失火,萧灵鹤“哦”了一声,没在意。 老何见公主无动于衷,大声道:“公主,是驸马不好了!他,他今日从阁楼上摔下去了!这会儿还昏迷着,大夫来看过了,都说情况很不好,恐怕有危险——” 萧灵鹤收拾完赢的钱,一挪玉臀坐回椅上。 对面三人看她一动不动都惊怔了,试图劝说她要不今日就到这里,回家看看男人吧。 城阳公主玉手一扬,将零落的玉牌推回中央,露出烟霞色缠枝葡萄纹轻云袖口底下的丰肌皓腕,萧灵鹤眉目绚烂、豪气干云地道: “来,再打一圈。”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这篇比较沙雕,无虐高甜,应该无虐吧hh。 说一下男女主人设,屋里灵鹤目前对男主木有爱,但屋里驸马其实很喜欢公主,一个想走心一个想走肾两人颗粒度对不上,大家往后看就知道啦。 第2章 恩客你来啦(1) ◎脑壳有包◎ 萧灵鹤到底是没能打完剩下那一圈儿。 她疑心,今日自己手气太好,她们玩不起了,都来劝自己回家。 恋恋不舍收好凭手艺挣来的钱,拎上大包,萧灵鹤领着婢女上了回城阳公主府的马车。 人走以后,崔濛濛舒了一口气:“总算走了,再打一圈,钱包不保。” 贵阳公主蹙眉疑惑:“这事儿有蹊跷。” 崔濛濛惊怔:“蹊跷?” 贵阳公主摆摆手,把自己输得精光的钱袋子晃了晃,叹息道:“我姐夫年轻的时候也是勇冠三军的,成婚才几年,居然如此不济,自己能从阁楼上摔下去?” 崔濛濛呵了一声:“你也说是年轻的时候,如今谢郎半老,尚能饭否?温柔乡里待三年,成日阁楼里躺尸,还能拉得开弓么。” 贵阳公主缩了一下脖子:“也、也没那么夸张吧,也才二十没多少呢,就不行了?” 一直沉默无话的沈昭君看向适才萧灵鹤离去的月洞门,垂眸,将仅剩不多的碎银和交子收回囊中。 崔濛濛问道:“昭君,她刚问你休夫的流程,不会是,真的赶回家休夫的吧?莫不是姓谢的知道了,自己从阁楼上摔下去,假摔博取同情?” 沈昭君道:“不知。” 可要不是呢。 万一曾经勇冠三军的谢寒商真的从阁楼的楼梯上滚了下去,现在半条命都没有了呢。 公主这时候休夫,会不会…… 颠簸的马车内。 “他真摔坏了?”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姓谢的作风,萧灵鹤表示怀疑,也是很正常的。 老何“哎”一声:“这等事情,怎好作假的。真摔得不轻,脑壳撞在楼梯的坎儿上,撞出好大一个包,那血都流了一地。” 萧灵鹤斟酌着:“不好作假?未必。” 老何不明白了,他是眼睁睁看着驸马从阁楼上摔下去的,当时好像有人喊了他一声,他魂不守舍地,脚下倏地踏空,便沿着阁楼的楼梯团身而下。 那后脑勺咣叽一声,撞地上,摔开瓢了。 血啊,便像扎破了水袋,沿着裂缝汹涌地溃出,直将大片青砖都洇染得暗红。 那种伤势,作假只怕是作不来的。 府医来了一看,都说怕是不行了,失血过多,已经救不来了。 当下城阳公主府邸乱作了一团,但管事毕竟还是冷静的,当即将人划分三波,一波留着照顾驸马,一波去靖宁侯府知会谢侯,一波来睢园通知公主。 不过都半日了,那靖宁侯府应当早就得知了消息,竟按捺着不动。 公主呢,又心心念念着打牌。 好像,也没什么人把驸马的死活放在心上。 老何叹叹气,没敢忤逆公主。 萧灵鹤问道:“那他要死了,我是不是就成寡妇了?” 左右两旁篱疏、竹桃:“公主可不能成寡妇!” 萧灵鹤颔首:“言之有理。” 姓谢的最好还是全须全尾地从公主府出去,“寡妇”也太难听了,城阳公主风光一世,这辈子也不想被冠上这两字。 思及此,她催促马车快些。 一路畅行无阻疾驰城阳公主府。 这府邸上下已是死水一潭,只差了不曾在府门外内高悬白灯笼,一把黄纸钱把人送走了,虽说谢寒商不得宠,但毕竟是驸马,人徘徊在生死边缘,就是装模作样,也是要挤一挤眼泪,故作几分悲痛的。 萧灵鹤一入府邸戏瘾也便勾起来了,还在泻玉阁的病房外,便一径凄凄惨惨哭天抹泪儿地唤了一声“驸马啊”,说罢,便犹如一朵被雨打风吹的牡丹娇花,叫左右竹桃与篱疏两人搀着,才堪堪奔进房内。 死寂死寂的病房里,一抹凉风打着卷儿,勾着朦胧的垂帘曼拧柔腰。 帘帷后,一抹侧卧的身影送入瞳孔,盘桓的血腥味刺鼻得让人欲呕。 萧灵鹤差点儿没演下去。 看了清瘦老态的府医,脸上那种十分凝肃的神情,萧灵鹤向前去,倒伏在病榻前,看也没看谢寒商,对府医问:“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人,活生生的人,突然就不行了?” 摔一跤竟就这么严重? 李府医道:“人的骨肉皮囊,其实脆弱得很,经不起五劳七伤的,不提驸马这里里外外都是病……” 萧灵鹤不信:“这么严重?” 就在这一刻之前,她还怀疑姓谢的是买通了府医,两人沆瀣一气,想在被赶出公主府之前讹诈她一笔。 作为帮凶,李府医还能分一杯羹。 姓谢的平日里看起来没病没灾,根骨康健,有种“祸害遗千年”的美感。 突然就“五劳七伤”,突然就“里外都是病”了? 李府医知公主不信,他用手打开帘幔,示意公主自己看。 萧灵鹤一撇脑袋,就这一瞥,眼睛便再未离开。 谢寒商侧身向里,人是昏死的,才刚缝合了后脑那一指长的伤口,肿块之上,大团的血迹混着发丝皮肉,露出狰狞的,犹如蜈蚣盘踞般的刺目景象。 第3章 萧灵鹤在马车里吃的一块烙饼,这会儿又快要吐出来了。 篱疏害怕地把脑袋埋进竹桃的怀里,瑟瑟不敢看。 萧灵鹤睖睁了一瞬,意识到这绝不可能是演戏,谢寒商真的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并且正危在旦夕。 他侧卧着,她看不清他的脸,伸出手去,绕到他面前探查了一番他的鼻息。 微弱,有出无进,近乎于无。 “他——” 居然是真的不行了? 李府医叹道:“驸马求生的意志不强,老朽也不知道,这一关他能不能挨得过去,要是明日一早还是这般,大抵是……” 后头的话不吉利,府医业务熟练地闭嘴。 但该传达的意思都传达到了。 这个时候,萧灵鹤前头的漫不经心也收紧了,人命毕竟是大事,何况这人还是她的夫婿,人是好生生被八人大轿竖着抬进公主府的,区区三年,就用一副棺椁收殓了横着抬出去,她有责任。 冷静地沉思了片刻之后,萧灵鹤蹙额轻声问:“通知了靖宁侯府没有?” 管事刘毋庸上来道:“报与靖宁侯府了的,但侯府只说‘知道了’,便再无动静了。” “什么人啊,”萧灵鹤都愣住了,指了指谢寒商,问刘毋庸,“这可是靖宁侯府曾经的世子,人都快没了,他们侯府一个人都没派来?真是嫁出去的儿郎泼出去的水啊?” 刘毋庸摸了一下袖口,几分讪讪,垂首又道:“公主您莫不是忘了,驸马与侯府来往不怎么勤便,自入了公主府后,逢年过节也不见与侯府有多少往来。” 萧灵鹤气怒:“那也不应如此漠视,谢侯就是再不中意谢寒商,这也是他的儿子,虎毒还不食子,人都快没了,他不亲到,连派个人来讨信都不干吗?” 说到底这是谢家的家事,外人知之甚少。 萧灵鹤对他们父子素有龃龉这件事也不是一无所知,但还是没想到谢侯竟能绝情无义到这地步。 她指向谢寒商的指尖顿了顿,望向病榻上生死浮沉的男人,第一次觉得。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就是醒了……” 李府医一句话,收回了萧灵鹤不知是起是伏的心绪。 她茫然地看向鹤发鸡皮的老府医。 李府医拱手回禀:“老朽在为驸马缝针时,也探查了驸马的颅脑,颅内有淤血结块,只知潜伏入内极深,但当时淤血不可放出,只能先止血包扎。待伤势愈合,淤血仍藏于颅内,挤压血管,侵抵经脉,只怕人就算是醒了,也会,也会……” 萧灵鹤蹙眉:“直说。” 李府医颔首:“是。淤血不散如若挤压神经,人就算是醒了,只怕驸马的神志、行为,也会出现失常的现象。” 萧灵鹤不喜欢关键时候拐弯抹角,她截口道:“你就直说,他醒来后极有可能变成一个傻子,我听得懂。” “是。”李府医讪讪然不说话了。 萧灵鹤叹了一声,拍了一下谢寒商的肩膀。 他自是没有反应的,萧灵鹤凑近了一些,眼眸微垂,低声对他道:“你真是可怜啊。” 眸中的秋水好似要泛滥开来。 她静静凝视他片刻,又叹一声:“你放心,真的傻了的话,我会给你一笔养你一辈子的钱,再休你的。” 都以为公主必然也会怜惜驸马,谁知,公主殿下竟说出“休夫”的话来。 满屋之人噤若寒蝉。 天色快要黑了,萧灵鹤一路赶回来,只在马车里吃了一块烙饼,着实饿得不轻,她叫走了篱疏与竹桃,回自己的金玉馆用膳。 竹桃看了驸马的伤势,毕竟还是有些害怕的,问公主:“公主您不守着么?” 萧灵鹤问:“我守着他就能醒过来?” 竹桃一愣,心说应当也不能。 萧灵鹤脚步不停,但沉默了一路,到金玉馆时,心下毕竟还是觉得几分愧怍:“主要那屋血腥味太浓,我闻了吃不下饭。这样,等用了晚膳,我陪他一个时辰。也就一个时辰,不能再多了。” 她对两名心腹侍女道:“你们知道姓谢的是怎么冷落我的,就一个时辰已经算是看在三年夫妻的份上仁至义尽了,他要是死了,也是他命该有此一劫,阎王来收他,我胳膊拧不过大腿,要是没死,那是他福大命大命不该绝,必有后福,与我也无干系。” 不过萧灵鹤毕竟还是希望他活的,毕竟人还是自己的,一旦死了,就要葬在自家的坟地里,她萧灵鹤堂堂城阳公主,就成了一名俏寡妇。 晚膳食了一点荤腥,吃得舒坦了,萧灵鹤来到谢寒商的床边,打着瞌睡守了他一个时辰。 时辰无聊得她随手拿起了谢寒商搁在床头的一本册子。 定睛一看,居然是话本子,名曰《九州风月录》。 这种坑害懵懂无知少女的读物,萧灵鹤从及笄以后就不读了,没想到谢寒商居然如此痴迷。 啧。 就算是他不从阁楼上摔下来把脑袋撞坏,也迟早看这东西把脑袋看坏。 难道他一把年纪了还相信爱情? “谢寒商啊谢寒商,”城阳公主坐在他床头的长凳上,翘起兰花指捻着书页,眼眸斜觑,“我原来嘲笑你脑壳有包,放着本公主这么大的深海夜明珠不知道巴结,一头扎进虚无的话本故事里找刺激,没想到你真的脑壳有包。” 从这个角度上,能看到谢寒商一方如圭如璧的侧脸,颌面的线条利落而干净,像是宣纸上丹青走笔毫不拖泥带水地一笔而就,看去很有锋利的美感,过于白皙的肌肤又中和了那股锐利的情调,使之温润起来,清绝起来,便似沉浸于桃花水中的寒玉。 都说谢郎半老,可谢郎年少的时候,该有多好看啊。 萧灵鹤感叹道:“其实你挺好看的,要是对本公主好点儿,本公主也会疼爱你几分的,何至于沦落至此啊。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谢郎,要是你就这么死了的话,我会等你过了头七再找的。” 算算时辰,也快到了。 她抻了抻僵硬的腰肢,捶着颈背哈欠连天地离去。 病榻上,男子垂落于褥外的长指,微微地,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谢郎半老,指谢郎二十四岁哈哈。 别蛐蛐谢郎,下章就醒啦,公主的腰啊。 第3章 恩客你来啦(2) ◎不管你是谁,赶快从谢寒商身上下来!◎ “篱疏,去拿库房的清单和钥匙。” “竹桃,铺纸,研墨。” 金玉馆寝房内,萧灵鹤吩咐心腹侍女做事,自己脱掉了碍事的广袖外衫,提笔,对照库房的清单开始罗陈名目。 “当初谢寒商嫁过来时,带了多少嫁妆?” 竹桃握着墨碇,呆呆地道:“公主,您真要休了驸马?” 萧灵鹤挑眉,微眯的秋水长眸漫不经心抬起:“你以为我说笑的?” 竹桃道:“可驸马不是……危在旦夕吗?” 她很是为难。 虽然她也不喜欢驸马。这几年,驸马对公主似乎很冷淡,对下人也非常陌生,公主要休夫,她是千百个赞成。 可人现在不是还昏睡不醒,极有可能醒不过来了么? 公主侠义心肠,与人为善,当初驸马被剥夺了世子之位,正是低谷,再不复昔日荣光,可公主不看重那些,说娶也就娶了,刚娶回家里时,公主也是很喜欢驸马的,可驸马呢,他不解风情,清冷孤傲,竟不肯伺候公主。 要说这样的驸马,留着也无用处,休他是千百个应该。 然而…… 驸马都昏睡了整整三日了。 萧灵鹤安慰她:“倒不必为他担心。我看他状况稳定,死不了的,我先预备着。对了,他带来了多少嫁妆?” 篱疏上前,将嫁妆的清单名目呈到萧灵鹤面前。 她拾起过目,仔细一看,“啧啧,侯府真是嫁儿的做派。” 放下明细,萧灵鹤身子微微后仰:“这些嫁妆我一概不要,全部还给他,另外,本公主打着好聚好散的原则,会另外再给他一份丰厚的补贴,他拿了钱,以后不论是再嫁,或是娶妻,都会很好过的。” 篱疏微笑奉承:“公主真是宅心仁厚。” “可不是嘛,”萧灵鹤受用了这份夸赞,眸光惬意地微微荡漾,“这天下怎么会有本公主这么好心眼的女人。算啦,跟个男人计较什么,看在他也曾让本公主开心的份上,赐金放还,予他自由吧!” 月上海棠花梢,刘毋庸来传信,道是宫里的人来了。 过一道缦回廊桥,刘毋庸引人入内。 原来是萧灵鹤的皇帝弟弟派人来献宝。 弟弟一向孝顺乖巧,素知长姊喜欢宝贝,所以每得了什么稀奇的宝贝儿,都要送给姐姐先赏玩。 “这次送来的是什么?” 萧灵鹤好奇地看,宫里的内侍手里捧着的,是一只修长精美的剑匣。 第4章 打开剑匣,里头是一把修饰华美的宝剑。 萧灵鹤的细眉泛起波纹:“我对剑术不感兴趣,这种东西,官家送来我这里,暴殄天物了。” 内侍只笑,请公主务必收下。 萧灵鹤看了一眼刘毋庸,刘毋庸示意不好拒绝。 萧灵鹤想到一个人,朱唇轻曳:“那就在清单上再添一笔吧。驸马不是喜欢舞刀弄剑么,就送到他的泻玉阁。” 看完皇帝弟弟送来的礼物,天色也已不早,萧灵鹤入净室仔细地沐浴了一番,搓上香喷喷的花露皂角,全身上下挼个遍,使肌肤都沁上那股幽软清透的花香。 从净房出来,躺入美人靠,任由侍女将乌润润的长发一点点沥干。 舒适得木屐里头的脚趾一根根酥麻地往上翘。 搁在扶手上,曳在半空中,心满意足地晃。 这是长公主感到惬意舒坦的表现。 轻薄的丝绡绸衣贴合着香娇玉嫩的肌肤,露出朦胧的轻纱下,浓纤合度、玲珑有致的身形。公主的皮肤养得好,不施粉黛,有不施粉黛的风情,一举一动都自在而优雅。 含娇倚榻,风骨天成。 长发沥干了,萧灵鹤在侍女的搀扶下步入内寝的拔步床,让竹桃吹熄了灯罩里的火焰,对她们命令:“我要就寝了,不用人守夜,你们都去歇着。驸马那边也不需要时时盯着了。” 李府医说,他的情况稳定,应该是死不了的。 篱疏与竹桃都听话地退去。 躺在柔软舒适的拔步床上,将云团般轻盈的被褥拉扯上来,盖住身子,困意慢慢地席卷*而来。 萧灵鹤是那种心事极少的人,她不太喜欢去思虑一些复杂的问题,每天优哉游哉地过好富贵闲人的日子,不给百姓添乱,不给太后和官家生事,也不做上京城奢靡之风的带头人,只本本分分,安安适适地享受荣华富贵。 用母后的话来说,她没心没肺。 不过她并不以此为耻,没心没肺挺好的,母后天天为了北人操碎了心,愁白了头发,难以入眠,她没心没肺,却沾枕头就着。 只是睡得迷迷糊糊的,忽地感到脚趾头有些凉意,像是什么东西悄悄地掀开了她的被角。 又或是,她睡相不雅,又不留神把脚丫伸出了被子。 正要把那凉飕飕的脚趾头从外头缩进来,她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脚底心似乎踩上了什么东西,坚硬,嶙峋,有骨骼感。 半梦半醒间触及这么一个东西,萧灵鹤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口。 莫不是……鬼压床? 睡意顿时全无。 她猛地惊醒,只是身子却不受大脑控制似的动弹不了,唯有睁着一双堪比铜铃的明眸,惊悚地觳觫着。 被窝里,像是钻进了什么东西。 从脚丫那头,隆起了一座山丘。 那山丘会移动,整一个移动的蚂蚁窝,朝着脑袋这头袭来。 霎时萧灵鹤把少女时期看的每一本山精野怪的话本子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分析这是头什么猛兽。 接着,那山丘移到了她的身上。 “……” 全身的力气霎时汇聚到了咽喉,萧灵鹤终于找到了一分气力。 她试图扯开嗓子大吼,还没等张开嘴唇,那东西从她的胸前,一股脑钻了出来,像只好奇的小狐狸,用勾魂夺魄的风韵,一眼制止了萧灵鹤喊人的念头。 “你……” 她震惊地看着上头黢黑的身影。 屋内的灯不知何时起重新点燃了,灯花正擎在兽纹铜盘上忽左忽右地摇曳着,桔红色的暖光,穿透罗帷的经纬渗入拔步床内,也映亮了男人如水般清纯的瞳。 火热的身躯,像是一团燃烧的烈焰,炙烤着她全身上下每一寸与之相连的皮肉。 “谢寒商?” 比遇见鬼更可怕的事情是,遇见一个堪比艳鬼的谢寒商。 不然看看他这是什么勾栏式样的做派? 嗯? 大半夜钻入她的被窝,压着她的身子,还用这种娇羞的目光秋波暗送。 疯了? 要不就是她这梦还没醒,她做了一场关于谢寒商的春梦。 原谅她的想象力如此之贫瘠,因她只有过谢寒商这一个男人,到了做春梦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拿自己唯一的夫婿当了对象。 不过有一说一,她的夫婿除了长相俊美,身形、肉感都是一绝,那小腰摸上去,油光水滑,又蕴满了喷薄欲出的力量感,冲刺之时丝毫不用担心它会不中用地断掉。 她想哪里去了? 难道是三年独守空房,捱不住寂寞了? 萧灵鹤,你吃点儿好的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思绪凌乱间自己的小腰先被对方攥住了,她的腰肢柔软纤细,他的手近乎一掌可掬,落入对方掌心之后,萧灵鹤心慌意乱地仰起下颌,发出一道轻轻的呼声。 对方却在这个时候,小狐狸似的纯情且风流的眼,慢慢地眯了起来,薄唇一低,向她的嘴唇慢慢地凑近,封堵了她所有未完的话。 呼吸闭塞。 瞳孔震颤。 鸡皮疙瘩直竖。 这不是梦没有醒,这是真的见鬼了! 唇瓣被那只狐狸吮得发麻,酥意直抵心脏,心尖轻轻哆嗦。 喂,本公主的嘴唇,还好亲吗? 正要张嘴呵斥两句,嘴是张开了,可那不过是大开城门,放任敌军深入,这个吻变得更加湿润且缠绵起来,萧灵鹤的脑袋都晕了,不知怎的就被亲得天旋地转。 这一定是因为缺氧。 她晕得七荤八素,没有防备,那只早已邪恶地扣住她腰肢的手,将她身上薄薄的一层寝衣掀了开来,露出底下什么也没穿,一览无遗的险峰风光。 他是独立险峰,占尽春色,大胆地胡来、小心地引诱。 萧灵鹤忍不住弓起了身,唇中溢出一丝颤抖的轻哼。 男人虔诚地离开了她的唇。 瞳仁充斥着一种做了坏事般的心虚之感,脆弱,无助,小狐狸似的将她望着。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谢寒商。 换言之,她甚至根本不敢想,也不敢相信谢寒商的脸上会出现这种让人见鬼的表情。 萧灵鹤强作镇定地威胁:“我不管你是谁,赶紧从谢寒商的身上下来。” 柔弱的小狐狸,根本听不懂她的话。 眼珠溜溜地动了一下,恰如静水生漪,满晕春华。 这种无声的对峙,因为谢寒商的神情,显出一股无声的暧昧。 萧灵鹤的嘴唇忽然痒了起来。 头顶那只清纯无辜的小狐狸,却眼波幽幽,薄唇轻动,说出一句更石破天惊的话来:“你不想要我吗?” 萧灵鹤真想问:“老李头给你开错药了?” 可还没等她问呢,她真真切切感觉到,她的腰窝,被一根指头戳了一下。 力度很轻,三分赧然,七分挑逗,十分欲拒还迎。 “要不要?” 寝衣早已被推上了锁骨,她大半身子,都在谢寒商掌控之下。 萧灵鹤微微一愣神。 腰窝又被戳了一下。 温柔的指腹戳着,一点都不疼。 她却难耐地扭腰。 “到底要不要啊?” 羞怯的质询,让她无所适从。 萧灵鹤怕自己不回答,他又来戳自己,哆嗦着,问了一句:“要、要什么?” 谢寒商小狐狸没再戳,长眸微弯,光华内敛,“要我啊。” 萧灵鹤脸红着舌尖磕绊了一下:“怎么、要?” 谢寒商正正经经地勾引萧灵鹤:“让我侍奉公主,用身子好好招待公主。” 她经历了漫长的无语。 腰窝又被手指头戳了一下。 她恼了。 正要发火,但一眼撞进谢寒商的美目里,这一眼,实在缠绵悱恻、勾魂荡魄,美得让人心跳为之一停。 乃至于萧灵鹤发自内心地嚎了一嗓子:本宫与驸马何曾有过嫌隙! 小狐狸眼波撩人,虔诚且卑微地说:“我的身子很干净的,没有病,只被一个人用过,你会嫌弃吗?” 啊?已经被人用过了? 哦,好像是被她用过的。 只用了四五次,还是九成新呢。 “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谢寒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事实上我们商商已经进入了恩客与花魁模式,颜狗公主终是不敌美人计[比心] 第4章 恩客你来啦(3) ◎别拿驸马不当好马。◎ 挺好的。 这三个字,就是一种赞许。 得到了恩客的允准,谢寒商的行事作风愈发大胆起来,四处游走暧昧边缘,在公主这里祈求一丝怜悯。 只不过少顷,萧灵鹤就在他的指尖之下簌簌战栗起来,好像肌肤上冒出了无数雨后春笋般的疙瘩,惊得她瞳孔涣散,溢出一丝满足的喟叹。 第5章 朱唇微开,呼出一口淡淡的兰息。 “谢寒商。” 这时候,只有喊他的名字,会有一点点实感。 他正埋首于云团两间,慢慢地仰起脸,抬高漆黑的俊眸。 瞳仁中划过一丝错愕惊异。 萧灵鹤垂下的双手抱住他的颈,失神地低声絮语。 “你要早这样,还有今天吗?” 你要早这样,我怎么会休你。 “你长得这么好看,功夫这么厉害,其实我离开你,上哪里找一个浑身上下都这么契合本公主的人啊。” 他一动不动凝视着他,墨色的瞳,水色翻涌。 这么一双水蒙蒙的狐狸眼,谁看谁不迷糊。 萧灵鹤也迷糊。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自己好像唐突了他,干了一件什么事,只知道他抬起下颌,在她的颈边发出轻轻的嘶声。 “谢寒商。” 她又喊他了。 谢寒商掐了一把公主的细腰,狐狸眼委委屈屈地抬高,看着她。 萧灵鹤摸了摸他的脸,眼眸弯成月牙:“你受委屈了。” 她心里想着,只要这个人好好侍奉自己,不违逆自己的心意,她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让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继续做自己的暖床驸马。 这样的妙人,不仅好看,还很好用,物美价廉,何处寻来? 也就是性子孤傲一点,总是宁折不弯,一块捂不热的臭石头,有点讨厌。 但人无完人,驸马也没有完美的驸马,贵阳那个驸马倒是小意对她,可贵阳竟不知道,他在外头拈花惹草,行为很不检点,也就是尚且没有被抓到确凿铁证,贵阳那个发达的恋爱脑,令她不相信家人的忠告,对她的驸马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萧灵鹤不这样。 她需要的是一个暖床的好伴侣,能够小意忠诚地侍奉自己、永不背叛自己的人,如若背叛,即刻逐出门庭,永不录用。 驸马是一种工作,需要上值的人全情投入,以换取公主的垂怜作为酬劳。 她为人大方,会付出更多的酬劳来犒赏在这个岗位上干得好的人,如果干不好,那就辞掉他。 谢寒商呢,他这几年算是老实本分,没有和其他女子有过什么首尾,每天只是躲在阁楼里不见天日,看些市面上过时的话本子,但他对她,能避则避,不假辞色,这点萧灵鹤很不喜欢。 原本也是心意已决,打算辞掉他的。 谁知道今夜,他竟像是开了窍似的,几下里挠得她心痒难耐,又半晌后,彼此如榫卯嵌合,再无一丝隐藏保留之处,萧灵鹤竟不堪受用,双手抓紧了头顶的软枕,将那枚枕头扯出了大朵的花型。 好舒坦啊,就像是吃了人参果似的,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谢寒商。” 她正要夸他两句,忽整个人被他抱起来坐到了他的身上。 萧灵鹤想起自己小时候随着师父去练习骑马,那匹小马生得威武又霸气,总是不肯服管,颠得她浑身上下都要散架儿了似的,可那种驰骋的肆意淋漓的快感,一直萦绕心头,无时或忘。 谁说驸马不是马,别拿驸马不当好马。 真是好马,宝马,她真想夸死他了。 只是意识涣散的时刻,脑子里却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令她不得放松。 萧灵鹤想了想,忽想起来,谢寒商前几日从阁楼上摔了下去,撞到了脑子,之后脑子后边缝了好几针,还鼓起了一个大包。 她这会竟担心起来,三年前的谢郎自是神勇,可他的脑壳还好么? 萧灵鹤担心他这脑袋已经坏掉了,只怕支持不了太久,可仔细地看他的脸色,白皙的皮囊上晕着道道红晕,酡颜如醉,一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眼里,丝丝离离的欲色蔓延,一缕精光从眼尾泄露,好像话本里能吸食人精血的画皮鬼。 萧灵鹤被美得心里震荡一下。 她试探着伸出手,试图去抚摸他的后脑,碰了一下,沿着发丝贴上他的颅骨,摸到了他脑后的肿块,霎时,谢寒商将她放倒下来,维持着姿势不动,一双眼忽地谨慎多疑地压下来,看得萧灵鹤心脏噗通噗通地跳。 “怎、怎么了?” 谢寒商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说了一句,让萧灵鹤感到万分费解的话:“恩客是嫌奴做得不够好么?” 狐狸眼里写满了委屈。 萧灵鹤呆住,错愕地道:“何出此言?你,你唤我什么?” 谢寒商咬唇,自知身份微贱,能侍奉公主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好像全身上下的骨头被一齐打碎了,齑粉散在公主的裙摆之下。 “恩客。” 他屈辱一般地回。 萧灵鹤登时心头火起:“你拿本公主当什么?” 嫖客吗? 啊? 谢寒商咬住了嘴唇,虽然他这样子咬嘴唇很有风情,但是……等会儿,萧灵鹤你这色胚,怎好意思还在胡思乱想,你这色心也不比嫖客好多少。 谢寒商的脸更红了,一种羞愧的卑微,令他简直无法抬头。 但他不敢对公主有任何隐瞒。 “公主给了我很多钱,已足够,买我的一生了,公主难道不是要为声声赎身,让声声一辈子追随公主吗?” 萧灵鹤目瞪口呆:“我那是给你的安身立命钱!” 那是打算,把他的嫁妆还给他,再给他添补一些,好让他后半辈子过得好些的钱! 他怎么理解的? 他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失望的神情,从她的身体之间慢慢地退去了,空空荡荡的风好像一下子豁进来,凉凉的,没一会便冷透了。 萧灵鹤很不是滋味,可也不想再开口求他,眼睛盯着他,他竟好像一瞬便冷静了,垂眼向别处,过了片刻,自嘲一笑:“我知道,如我这样的下三滥的倌儿,本是不配侍奉公主的……” 萧灵鹤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鬼话?你脑子坏掉了?” 谢寒商虽然不济,却也是靖宁侯府的公子,几时成了下三滥了? 他怎么突然自卑起来。 男人心,海底针! 可他自顾自在那头伤春悲秋,全然不知她正好像爬山爬了一半儿,卡在半山腰难受至极,像是虫蚁爬满了肌肤,四处地躁动起来,令她煎熬无比。 过了半天他还不过来,萧灵鹤咬唇,从被子底下探出一只雪足,轻轻地,从他背后蹬了他一下。 他察觉到了,转过脸,看向烛灯里美艳万方、眼波跌宕的公主,心头莫名其妙地一念叫嚣,他真的很想,很想将她据为己有! 他还不动,萧灵鹤又照着他踹了一脚,这一脚踹到他怀里,被谢寒商捉住了,他的眼神压下来:“公主要为声声赎身吗?” 萧灵鹤失笑:“你管自己叫什么?这是调的哪门子的情?” 她倒是知晓,他的小字里似乎有一个“声”字。 不过她却从来没那般肉麻地叫过他。 就是三年前初初成婚那时,她最喜欢他的时候,也不过是心情好时唤过他“寒商”。 他脸一红,维持的卑微镇静,都倏然烟消云散。 持凝一晌,他又谨慎地问她:“如我们这般,被……公主姐姐的夫君撞见,会不会,影响了公主与驸马的感情?” 萧灵鹤像是发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眼眸轻闪:“天啊,谢寒商,我真的没想到你这个人原来这么有情趣,你要和我玩偷情是吗?你放心,我懂。” 她顺手就挑他下巴,迫使他抬高羞赧的视线,与自己对视,“你再叫我‘公主姐姐’来听听。” 他的脸颊羞红,但还是依从她,浅浅碰了一下唇齿,溢出一声颤颠颠的:“公主姐姐。” 萧灵鹤真是,她受不了了,她抓住了谢寒商的手,对他道:“你快进来说话。” 谢寒商羞窘地点了一下头,被公主引诱入里,再一次与她开诚布公地交流,萧灵鹤抱着他腰,一刻也不松,任由他将自己送入云端。 在那片云雨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坠下来,落在四周,柔软而丰盈,将她紧紧裹缠,令她心生贪恋,不愿离去。 巫山虽好,却不得久留,清醒时分,萧灵鹤的双手还抱着谢寒商不放松,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这种时候,是她最喜欢谢寒商的时候,好像一刻也离不开他。 谢寒商又是很有服务精神的人,将她照料得很好,一切善后事宜都有条不紊,令她忍不住惊叹:“你真能干。” 狐狸眼轻轻瞥了一眼她,低声一笑,“公主姐姐忘记了吗,我是勾栏里培养的花魁,所有伺候客人的手段,我都学过,都精通。” 说完,他的神情忽变得凝重了几分,眼底的笑意也消失了,“你,会因为我出身不好嫌弃我吗?” 萧灵鹤躺回软床上,慢慢摇了下头,惬意地眯眼。 被褥底下,已有一双雪足探出,洁净白腻的玉趾翘了起来,快活地摇来摇去。 第6章 谢寒商也付之一笑,等为公主擦拭妥当,便为她掖上被角,试探着爬到公主身旁,撑着双臂,在她身侧吹枕头风:“公主姐姐可会喜欢声声?” 萧灵鹤笑着点头。 谢寒商红唇折起的弧度愈来愈大,“那,那是声声好一些,还是,公主姐姐的驸马好一些?” 萧灵鹤睁开眼,斜睨他,见他都结束了还要玩情趣,唇角翘了翘,趁着心情好便也顺他了:“都还不错。不过显然你更讨人欢心些。” 谢寒商大着胆子,低下头,亲了一下萧灵鹤的脸颊,躲闪过她好奇探寻的目光,他低声道:“我是倌儿,比不上那位金枝玉叶的驸马,但我有一颗只想让公主姐姐展颜的心,我自信超过他许多。声声不求名分,只求能跟在公主姐姐身侧,有一席容身之地,为奴为婢,许姐姐驱驰。” 萧灵鹤仔细看着谢寒商,她真的想不到,谢寒商这人平日里看着古板正经,今夜,竟能露出这副狐媚神情,说出如此奔放下流的话来。 不过,这个发现倒不叫人讨厌,萧灵鹤很喜欢这种背德偷欢的情趣。 “怎么不能呢。” 她笑如繁星映澄空,投入他怀。 趁着谢寒商怔愣的时候,公主笑吟吟抓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整个没收在被褥中,朱唇轻启:“欠了三年,你连利息都还没还完啊。谢寒商。” 她是要连本带利地收回来自己的东西,一次如何足够。 谢寒商愣愣地随她入被,正要支棱起来,忽地脑袋一阵眩晕,没等公主继续放手施为,黑甜吞没意识,砰地一声。 他晕死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公主真的没有一点走心的想法,声声看透了公主的本质后超委屈[可怜],才一直不愿以色侍人。 不过现在脑子不是瓦特了嘛[黄心][黄心]瓦特了一切就解决了,花魁声声他超愿意! 第5章 恩客你来啦(4) ◎邪恶话本!淫词艳曲!◎ 怎么啦? 谢寒商直挺挺地躺在那儿,萧灵鹤被吓得胆战心惊。 她只是想重温鸳梦而已。 谢郎三年不飞,飞不起来啦? 虚成这样。 是在阁楼里待了三年,把身体废置,枪都生锈了吗?可她也没磨得很厉害呀。 心里不满归不满,萧灵鹤毕竟还是怕他死的,拿手指头试了试谢寒商的气息。 还好,还好。要是传出去谢家公子死于马上风,他一个死人成为笑柄也就没有什么了,她城阳公主就成了如狼似虎的悍妇,这往哪里说理去! “谢寒商,你醒醒,别装死啊,本公主不要你侍候了还不行么。” 推了几下,谢寒商摇摇晃晃,但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萧灵鹤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怕不是他坏掉的脑袋作怪,立刻穿好寝衣下床,“篱疏!” 喊半天无人应,又喊“竹桃”,也无人应,忽然想到今晚自己放她俩回屋歇着去了,不用守夜。这下萧灵鹤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幸而李府医住得不远,夜半三更时分长公主亲自去柳麻园把老李头薅了出来,拽他进了金玉馆。 李府医一到公主的房内,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直到看到躺尸在床的驸马,李府医眶里的眼珠震颤了一晌。 他都有点儿想指责公主了。 公主一边说着要休弃驸马,一边竟趁人之危,对一个脑壳里还有淤血的病患下此毒手! 李府医装着糊涂,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被公主径直一把推到拔步床前,身后站着色厉内荏的公主,问他:“驸马突然又昏迷不醒,你看看。” 李府医连声应是,慌忙地放下药箱,去替谢寒商瞧病。 待看了他后脑勺的伤势之后,李府医额角的汗簌簌地下来了,他带着深更半夜活生生被人摇醒的困倦,鼻音沉重地道:“驸马运动过度,脑后的伤口有点崩裂了,不过无碍,老朽这就重新替他上药。” 他掏出一把子工具,锤锤凿凿的,庖丁解牛一番,就把谢寒商崩坏的伤势止住了。 止住了过后,本想提醒一番公主,短期内不可贪图鱼水之欢,为一时之欢而让驸马留一世之病。 可他看了看淫威满满的城阳公主殿下,这话还是识相地吞回了肚里。 萧灵鹤微微弯下腰,拍了拍李府医的肩膀,皮笑肉不笑的,“我有个事想问你。” 李府医额角的汗都凉透了,颤声道:“公主请问。” 萧灵鹤问:“方才他醒来时,口口声声称我为‘恩客’,而把自己当做了勾栏里出来的小倌儿,这是怎么回事?” 她方才觉得那是情趣。 可眼下云消雨散,没有了色令智昏,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萧灵鹤突然意识到这一件事。 谢寒商这情况绝不可能正常。 正常情况下,打死他也说不出那种下流露骨的骚话。 他真的,行为很是失常。 要是那些仰慕过少年谢郎的春闺少女,即便她们如今已经嫁做人妇,看到曾经的高岭之花谢家二公子变成这婉娈勾人的狐媚小倌儿,也要芳心暗碎。 实在是太违背人设了。 李府医听到“恩客”和“倌儿”却瞳孔震动,心想你们夫妇关起门来的私房情趣,这样拿来刺激我一个守寡三十年的鳏夫合适么,这合适么? 失语半晌,李府医一字未回。 萧灵鹤皱眉道:“你之前说,他的脑子里有淤血,醒来之后极有可能行为失常、智力失常,会不会与此有关?” 李府医愣怔,“驸马的行为失常了?请公主具言。” 萧灵鹤便将今夜的种种异状告知了李府医,但对于她和谢寒商云雨过程的诸多缠绵之处,说得就不太细致,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李府医听完后,皱起了苍白的眉梢。 “公主,老朽猜测,驸马颅内的淤血已经深入内里,影响了他的神志,至于出现这种特定情境的认知,极有可能是与他平日里接触到的一些事物有关。” 萧灵鹤听了冷声道:“他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是说他背着本公主偷偷跑出去给人当小倌儿是么?” 李府医摇头:“不不,公主,驸马自来府上一直恪守夫德,许是老朽说错了。” 萧灵鹤的脑子却忽地转过了弯,“话本子!” “他平日里接触的最多的就是话本子!他定是在话本里看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男欢女爱,套用在了本公主的身上!” 她想起谢寒商照着话本子喊自己“公主姐姐”,忽地浑身起鸡皮疙瘩。 邪恶话本,淫词艳曲! 让人好生激动! 白白激动了。 她还以为谢寒商开了窍,转了性,开始臣服于她的石榴裙下了呢。 那一声声“公主姐姐”喊得可甜了呢。 李府医也怔住,他行医一辈子,没见过这等复杂难治的病症,呆若木鸡地伫立半晌,他捋了一把胡须,稳稳自己的呼吸。 萧灵鹤失望至极,但奔着人道主义精神,有病就得治,她城阳公主出得起医药费。 “既知病症了,怎么治?李府医有眉目吗?” “这个……” 李府医一辈子也没治过这种病,手生得紧,对驸马的病表现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学徒。 讪讪敷衍了半晌,他起身道:“公主,且容老朽三日,待小老儿回去仔细钻研一番。不过公主请放心!驸马只是脑子坏了,但已无性命之虞。” 他突然振奋是为哪般,萧灵鹤惊讶地反问:“脑子坏了就不要紧吗?” 李府医悻悻地道:“驸马脑子坏了,只是缠着公主求欢,可比之前那些脑子坏了就屎尿失禁、发狂打人的好多了……” 言下之意公主你知足吧。 靖宁侯府是暂无动静,可驸马人是在公主府跌了一跤摔成重伤的,事发之时公主没有尽到妻主的责任,还在外边和人聚众赌博,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要是靖宁侯府追究起来,闹到官家面前,公主殿下你难辞其咎。 萧灵鹤感觉自己求医问药之后把自己问出一肚子气,心想谢寒商脑子坏一时不要紧,但他要一辈子都脑子不好,难道自己还要养一个残废病患一辈子吗? 她的幸福呢?她的人生自由呢? “不行,等他醒了,本公主还是休了他为好。” 这等麻烦,早点断掉干净。 要是侯府不愿领人回去,不济,萧灵鹤就在外头给他买个庄子,把他养在庄子里,横竖饿不死也可以治病,治好了自然有人要。 李府医却来阻拦:“公主,这,这只怕不妥……” 萧灵鹤反问:“哪里不妥?” 李府医一生专情,见不得公主这样始乱终弃,道:“驸马自嫁与公主,不得公主宠爱,终日半面妆,如今,公主欲以驸马痼疾嫌腻之,要休夫另娶,您想想,以后天下人如何看待公主,岂不要说殿下薄情寡恩。这名声一旦狼藉了,公主将来就是再娶,那择的郎婿只怕也得退而求其次,名落谢郎远甚了。” 第7章 这老李头说得,居然也有些道理。 左右不是,萧灵鹤很为难。 李府医拱手道:“殿下,请容老朽三日,三日之后,若是老朽还是不能找到医治驸马的法子,公主再做决定不迟。” 萧灵鹤舒了一口气,心说这也是个办法,“行,就容你三日。这谢家二公子,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算了,赐金放还没得商量。” 李府医去后,萧灵鹤也想另外择偏房歇息。 可看了一眼躺倒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谢家二公子。 那白腻姣好的皮囊,看一眼就心动。 过于出格的美貌总是会干扰人的判断,萧灵鹤承认自己差点又动摇了。 若是他在清醒的状态下,还像小倌儿那样一口一个“公主姐姐”地叫她,亲亲热热地往她怀里钻,那该多好啊。 萧灵鹤不想说,但她得承认客观事实。 他伺候得很好,她也想被他伺候着。 但萧灵鹤也心知要不是谢寒商的脑子坏掉了,他这辈子不可能伺候自己。 “罢了,等你真的病好了,只怕又恢复成那个冷漠谢郎了,我留你实在无用。” “还好我不对你动心,你这三年的冷漠伤不到我,谢寒商。” “人得有自知之明,我这个公主是不怎么样,贪图享乐,骄奢淫逸,这我清楚。可你当初嫁我时呢,你被人从军营里逐出来,被你爹上奏褫夺世子位,你这个人怎么看问题也比我大得多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罢了,不能蛇鼠一窝,那就一拍两散。” 萧灵鹤垂下眼睑,反手扯上了两重帘门。 【作者有话说】 下章商商又醒了,多来几次,保证公主再也不想休夫[捂脸偷看] 第6章 恩客你来啦(5) ◎她强迫我◎ 谢寒商清醒,已经是翌日未时正刻,日渐偏西。 金玉馆前佳木葱茏,洒扫的侍女殷勤地拨着笤帚,驸马的长随止期在庖厨里为驸马煎药,一个不小心,驸马就跑出去了,回到了他的泻玉阁。 昨夜里,谢寒商昏迷过后,公主大发慈悲地将他留在了自己屋里,也让止期过去看顾待命。 止期是跟着谢寒商从靖宁侯府出来的,算是“陪嫁”。 人都说,世人都有爱美之心,实属寻常,但城阳公主萧灵鹤的爱美之心,很不寻常。 这近乎已到好色痴迷、荒淫无道的程度。倘或不是世人对女子的道德约束更加苛刻,说不准这位公主会在出阁之前已豢养多少面首。 当初,城阳公主招婿时,曾对官家说:“我和你都姓萧,是一母同胞,我是你的阿姐,身份贵不可言,普天之下还有哪个男人能压过我一头。所以我看男人不看出身,贩夫走卒也没关系,但一定要俊,很俊,非常俊。而且,一定要身材好,细溜高挑的,还得有肌肉,太魁梧的和太细狗的,都不行,要很有力量,要能把我抱起来,遇到危险时,要能站到我身前保护我。阿弟,你就照这个挑吧。” 官家听了姐姐的话,结果是一挑一个不吱声。 至于最后是如何找着了谢寒商,还有另一段渊源。 总之谢寒商满足城阳公主一切要求,是驸马的不二人选,他那时已不再是靖宁侯府的世子,身负骂名,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官家也费了一番周折,才说服谢寒商答应出嫁。 城阳公主自得驸马,如获至宝。 旁人以为驸马跟前的长随止期,已经足够花容月貌,谁知那日公主府迎亲,上下里外亲眼得见驸马早已名声在外的“美姿容”“貌柔心壮”,还是为美色所慑服。 萧灵鹤直接被美貌镇住了,芳心乱跳地想:这就是我的人啊。 于是夜入洞房,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缠绵悱恻、鱼水交欢,不亦乐乎。 公主更是惊奇地发现,原来驸马不仅很好看,还很好用,不止天赋异禀,更有后天强健体魄的努力,简直堪称内外兼修,让人食髓而知味,欲罢不能。 公主对驸马爱不释手,满心欢喜。 至于也算得上美男子的长随止期,公主竟是分毫没给眼神,一心只扑在驸马身上。 止期是最了解公子的人,他眼睁睁看着公子怀着忐忑幽微的心境,嫁到公主府,从奢求公主的真心,到心灰意冷,不过半个月的时间。 公主是没有心的人,也许上位者天生无法对弱者感同身受,公主对公子,有的只是对皮囊的倾慕和对身体的占有欲,没有心。 三年了,公子把自己困在阁楼里三年,无非是不愿侍寝,不想再为公主的凉薄伤了心。 可他还是遍体鳞伤。 现在脑壳也摔坏了,还不知能不能好,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止期每每想到这儿就伤心,恨不得代替公子难受。 公子分明也是出身靖宁侯府的贵人,有着金玉般的身份,看似坦荡光明的前途,可止期对公子,没有半分的羡慕。 这样的人生,无足可羡。 * 萧灵鹤在自己的汤泉里沐浴,让侍女为自己涂染上京城新兴的指甲,用凤仙花汁碾成的花甲油,薄薄地涂上一层,便已色泽艳丽。 仿佛焕发着一层天然的淡色釉光,能照出水阁外扶疏的墨绿竹影。 萧灵鹤满意地欣赏了片刻,听竹桃说,驸马醒了。 公主蓦地指尖一顿。 萧灵鹤顿时没了做指甲的兴致,起身从汤泉里出来,披上一重轻纱,外罩一件*薄罗衫衣,听说他回去了,便也径直去了谢寒商的泻玉阁。 他果然醒了,正在泻玉阁中,对着那满地的金银财帛,恍恍惚惚地似在出神。 “谢……” 她喊了一声,忽然想到昨夜的种种,语气优容婉转下来。 “寒商。” 谢寒商回眸,他将身立着,一身梨花色烂漫暗纹的罗袍襕衫,衬得人丰神如玉,格外清贵倜傥,纤尘不染,举世无双。 这样看着,萧灵鹤的心里抽出了一股子邪念,恨不得把这人肆意地蹂.躏,看一朵清贵的梨花被作践成泥,再心满意足地将之蚕食。 谢寒商的目光从疑惑,在看到公主的一瞬,亮了几分,他惊喜地看着她:“公主姐姐。” 萧灵鹤的一颗心放回了肚里,还好,脑壳还是坏的。 她向他走近,伸手牵起谢寒商的手,与之仰目对视:“声声,你在这里看什么?” 谢寒商冷调的皮肤上浮出细若蛛丝的红痕,那红痕顷刻间爬满了他的两靥。 他道:“看你给我的赎身钱。” 萧灵鹤入乡随俗地配合他的情境,了然点头:“那够不够啊?” 谢寒商微赧:“够的,绝对够了。但我担心龟公向公主姐姐敲竹杠,你别拿这么多钱,只装作不充裕,杀价的事交给我吧,我至少能杀下一半来。” 萧灵鹤似笑非笑:“你还要杀价?嗯,那你觉得自己值多少?” 谢寒商局促不安地伸出一个手指,萧灵鹤笑道:“一千两?你对自己是不是太没有……” 话音未落便为他打断:“一百两。” 萧灵鹤的话被截断了,微微愣神,继而失笑攥住他的袖口,摸了摸他空空荡荡的广袖,笑话道:“你对自己的容色有没有数啊。” 他好像听不懂,一双墨玉般的狐狸眼困惑地歪着。 萧灵鹤道:“就如声声这般成色,又是花魁,少说一千五百两,你当龟公是傻的?赔钱的生意谁肯做。” 谢寒商紧张兮兮地道:“公主姐姐觉得我是赔钱货吗?” 萧灵鹤爱怜地摸摸他的耳朵:“不是的,你这坏掉的脑袋瓜真是不好使,我是夸你好看呀声声。你不仅好看,还很贤惠。” 谢寒商被安抚下来,他害羞地闪了一下自己的狐狸眼,“我想为公主姐姐省钱,你放心,省下来的钱我都还给公主姐姐。我,我吃得很少,还,很能干,能干力气活,剩下的钱足够帮公主姐姐养我一辈子了。” 萧灵鹤不信这句,她提着脚尖,更近一寸地贴上一步,将身子都几乎依在谢寒商的胸膛上,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凌乱的呼吸。 她不知道,谢寒商脑子坏了,怎么反应也变了,轻轻一碰,就如贞洁烈男一样地战栗,这种心速,像是要爆裂而亡了。 毕竟她记忆里的谢寒商,清冷孤高,一如天上月。 难道这个人是个演技颇佳的白切黄? 纤细柔嫩的手指,落到了男子衣袍之下的耻骨上,轻轻一划,他宽大的绣袍无风而曳,栗栗地颤起来,他哼了一声,像不堪撩拨的小猫儿在主人的掌心下放弃了挣扎。 萧灵鹤的指尖往上蜿蜒,抹过他人鱼线,男子肌肉震颤,眼眸半阖,眼尾渗出了一缕绯红颜色,正当这时,公主如顽童般旁观着他的窘迫,促狭地问他:“吃得很少?” 当真吃得很少吗? 谢寒商红透了,整个如同上了汽的蒸锅里的龙虾。 公主姐姐,可是嫌弃他贪吃? 第8章 萧灵鹤却轻声问他:“花魁公子,本公主好奇,那个得了你梳拢之夜的人,是谁?” “是,是……” 她喜欢看他语无伦次,被逼到悬崖边上无计可施的窘迫样子,这在总是清冷疏离的谢寒商身上可难以得见。 不知道在他的设定里,他的第一次给了谁。 是现实里的,得了他清白的通房?还是他年少糊涂时,沾惹过外边的桃花债? 又或是话本设定,其实不过子虚乌有? 但大婚当日,他熟练得,并不像个初出茅庐的生手。 她一直不问,是因觉着人都皆有过去,前尘旧事拿来计较很没趣,靖宁侯府的谢二郎,做过世子的嫡出公子,有过通房也算正常,虽然让她心怀芥蒂,但,她又不会真的对他动情,一样物件而已。 她从小对事就只有片刻热度,所以也不知道从旧货市场里淘回来多少二手货,把玩后转手又高价卖了。 萧灵鹤对谢寒商可能就是这么一个定位。 谢寒商咬住了嘴唇,好像有一点难以启齿。 可他实在太害怕了,害怕自己的沉默会让公主姐姐不高兴。 眼神已无法躲闪,他垂下了眸,仿佛自己已经很脏了,卑弱地道:“是,一个坏人。她强迫我,那晚上,她坐在红帐里,强迫了我五次。” “……” 萧灵鹤想过他可能有过不堪的过往,没想到,竟是这么不堪。 原来他曾是如此破碎啊。 萧灵鹤的心情复杂了起来,澎湃的同情里,掺杂上了一丝若隐若无的嫌恶。 谢寒商显然对此一无所觉,他自顾自地卑微起来,示弱起来。 “我把第一次给了她,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全都给了她,她,她却一点都不喜欢我,她不像公主姐姐这样喜欢我。” 萧灵鹤有一点嫌弃,却温柔地顺着他的话:“那她真坏啊。” 谢寒商点头,咬牙道:“是的,她坏,她把我绑起来,在红帐里,用鞭子抽打我的背,还说用棉花包裹了不会疼,可我还是疼。她还让我咬着头发,用朱砂笔在我的背后画花,不许我擦掉,故意叫她的侍女看见……” 萧灵鹤本来也顺着他的话一并谴责的,谴责那个恶贯满盈的“坏人”,可是,她越听越不对劲,应和戛然而止。 嗯……谢公子说的这个人,怎么有一点耳熟? 不会是,城阳公主吧? 【作者有话说】 商商真的很可怜,公主你太过分! 不是,商商一定要趁着脑子坏掉的时候狠狠地欺负回来! 第7章 恩客你来啦(6) ◎公主近来好滋润◎ 萧灵鹤没想到有一天会为自己的桃色逸闻红了脸。 尤其是,当这种逸闻配合上谢寒商那双充斥着清澈的无辜和单纯的自卑的狐狸眼,说出来时,威力大到让她心里的城防被轰然撞开了一角。 这种事情嘛…… 咳咳。 “公主姐姐,这样,你会嫌我脏吗?” 他说完那话,显然已经自卑到了极点,把头低向了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极其忐忑且不安地问她,是否会因为自己曾经受到过这样的虐待,在她眼中已经脏透了。 “咳咳。” 萧灵鹤心虚。 她承认,她刚刚听闻他悲惨的遭遇之时,的确是有一点点嫌弃的。 不过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之后,这种心态陡然转变了。 萧灵鹤真诚且违心地笑:“是别人欺负你,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我怎会因此就嫌弃你。” 谢寒商的神情有些激动,眼波如春水闪动:“公主姐姐,你养我吧,我想一辈子跟着你,我,我一辈子伺候你。” 萧灵鹤心说,你要脑子一辈子不好,一辈子伺候我也行,可惜啊,你的脑子多半还是会好的。 她于是问他:“要是驸马发现了我俩的奸情,怎么样?” 他一愣,继而脸色微红,羞惭,但又极具责任感地挺身而出:“若是,若是如此,驸马一剑刺死了我,我也不离开公主姐姐。” 萧灵鹤略显凉薄地一笑:“你放心,他就是发现了我和别人有奸情也不会怎样的,他不会在意的。” 除了被戴了绿帽的恼羞成怒以外,谢寒商的心情应当不会有任何波动,倘使真的那样的话。 偏偏萧灵鹤这人还有一点点良心,她并不想红杏出墙,哪怕是已经心猿意马,也想先解除婚约,将姓谢的扫地出门,之后再谈。 谢寒商很是激动:“公主姐姐,真的么?我,我和公主姐姐,还有驸马,我们三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他已经拿住了萧灵鹤的手。 他的手,骨节修长,肌肉均匀地覆盖着纤长的指节,犹如玉质的英挺的扇骨,有种嶙峋而温润的美感。 萧灵鹤的胸口怦怦跳。 她轻快地撩开眼帘,正好瞥见他晕红的双眸,彼此对视上,霎时都心慌意乱。 共入罗帷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是平日里驸马居住的泻玉阁,成婚三年,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分房而居,谢寒商住他的泻玉阁,萧灵鹤回自己的金玉馆,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泻玉阁内陈设简朴,不像她那里处处透着精致,就连那张床榻,也年久失修得像是个风烛残年之人,两个人动起来时,嘎吱嘎吱地摇晃,晃得像是就要散了架子。 萧灵鹤的一条玉腿从罗帷中央探出来,脚趾往上翘着,翘得老高,一摇一曳,如同船桨轻摆水面。 行到水穷处,公主殿下轻轻咬住了男人的肩膀,溢出一丝轻哽的叹息:“谢寒商。” 他突然停了腰,目光一动不动,半晌,他清沉的嗓音落了下来:“我喜欢公主姐姐唤我‘声声’。谢寒商不是我的名字。” 好嘛,病得不轻,连名带姓的全不要了。 “那我之前叫你,你总是应的。” 谢寒商咬住了嘴唇,双臂支高一点儿身体,目光幽怨地看她,就如同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狐狸。 “我以为那是公主姐姐喜欢的人,公主姐姐总是在透过声声,去看着他。我知道。” 好嘛,居然还是个天雷滚滚替身文。 姓谢的平日都看些什么无脑话本? “你以为‘谢寒商’是谁?” 他怔住片刻,感到这个名字的确有几分熟悉,但脑中过于刻板的故事情节设定,却让他脱口而出:“应当公主姐姐喜欢过的人。” 要是他没病的话,萧灵鹤已经脱口而出:你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她要是喜欢谢寒商,她就一头撞死在豆腐上。 但是,她能同一个病患计较什么呢? 何况…… 萧灵鹤皱起眉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不许偷懒。继续。” 谢寒商眼眸微黯,委屈地“哦”了一声,但还是十分听话的。 她是个好龙叶公,等到那龙复苏起来,活起来,在翻云覆雨搅和得她要生要死的时候,萧灵鹤老实了,只剩下轻轻的哼唧声。 脚趾一如既往地翘在帘帐外头,水波般上下跌宕地晃。 * 崔濛濛与沈昭君发现公主殿下最近变了几分。 城阳公主生得极美,眉目口齿,般般入画,是名副其实的皇室第一美人,最近公主仿佛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的精神劲头不一般。 像是一朵得了雨润露滋的牡丹,艳冶柔媚得不可方物。 但更可气的是,她最近打牌的手气也那么好,连拿几副天选好牌,掏光了崔濛濛手头的最后一点可怜筹码。 眼看一沓交子见了底,今晚回去之后只怕还要挨夫婿的白眼,她心里就难受,武陵侯是最反对她打牌的,赢了钱还好说,要是输了,他少不得就要借故嘲讽,崔濛濛听到他阴阳怪气的挖苦,本来输了钱已经很难受的心情能顷刻间坏到极点。 今天只怕也是一样。 这心情坏到什么程度呢,崔濛濛有一瞬间都不想和他过了。 “瑞仙,你之前说想休夫,你,你还休么?” 城阳公主是贵女之首,闺门效仿的典范,要是她真休夫了,崔濛濛也想赶紧步上这后尘。 虽然她面子没公主大,是上嫁,但拼死挣个和离总行。 萧灵鹤让她把上一把的钱先欠着,优哉游哉地摸了一张绝版三万,霎时为自己可怜的二四万找到了依靠,心情分外美好,抽空回:“哦,那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了。” 崔濛濛瞪大了黝黑的眼珠:“你、你不休了么?” 萧灵鹤手托香腮,放下一枚幺鸡,笑眯眯地道:“休?本主何时与驸马有过嫌隙,都是外人挑唆,一时冲动罢啦。” 这话一出,连贵阳公主与沈昭君都一齐看了过来,眼前这个出尔反尔还言之凿凿的萧灵鹤,真的是半月前还在这大放厥词的萧灵鹤么? 崔濛濛更是欲哭无泪:“啊?” 第9章 萧灵鹤轻笑,脸颊微微歪着靠在手心,眸光落在牌面上,似正在做一副天胡好牌,“就是突然发现,驸马也挺好的。” 长得好,气质好,器具也好。 总而言之就是很好。 萧灵鹤某一日突然于床上释怀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日子过得一天是一天。别管谢寒商病好了清醒了什么样,反正他病一日她快活一日,她愿意掏家底给他治病,这种飘飘欲仙的快乐是她应得的。 贵阳公主看出了猫腻,开口就是石破天惊地一问:“姐姐,你和姐夫最近敦伦了?” 贵阳公主挺着肚子在这里打了半天牌,手气一般,看着萧灵鹤总赢牌心里也浮躁,忍不住问了一嘴。 看姐姐这容光焕发的模样,多半是最近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早听说姐夫是个妙人,当年上京城第一公子,捶遍三营,找不到一个敌手,也是唯一在北人悍不可催的铁骑倾轧之下取得过小规模战胜功绩的大雍将军。 以他过硬的本事,要是肯俯首屈就,还不把姐姐勾得下不来床? 她姐姐本来就是那种色迷心窍的女人。 篱疏送到城阳公主手里的茶,才被抿了一口,因为贵阳公主这一问,悉数喷了出来,萧灵鹤呛得咳嗽,“你这妮子,倒管起我的事来了,我和你姐夫关起门来的私房之事,还要向你报备不成?” 贵阳公主思想老派:“姐姐年纪不小了,既然和姐夫和好了,那就好好爱他,早点生个孩子是正经,不要一天天再作了。” 萧灵鹤白她一眼:“你真是被清流理学那套腌入味儿了,算了,人各有志。” 贵阳公主却正色道:“姐姐贵为长公主,受有封地,孩儿将来便是世子或是郡主,姐姐若早有了继承人,不是一件很好的事么,连姐夫也会凭子而显贵,光耀起来的,不至于三年来连门都回不了。” 萧灵鹤没想过生孩子这种事。 她没遇到一个值得她以身犯险,甘愿生下一个孩子的男人,与谢寒商那是各取所需解决生理需要罢了,没有他,也会是别人,他和别人都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谢寒商不回门,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是他被靖宁侯夺了世子位,心里头记恨他爹吗?” 贵阳公主道:“姐夫的生母与兄长遭遇乱匪而亡,靖宁侯早就续弦,宠爱继室和他的幼子,对姐夫不管不问,当年夺他的世子位,说不准是借题发挥,借着姐夫身犯军禁之名把世子位传给他的好小儿呢。姐夫哪里是不愿回门,明明是没了依仗回不了门,那继母的白眼刮在身上有多难受,姐姐当然不知道。要是姐姐好好宠爱他,答应同他一起回门,姐夫自不必一直藏身缩在阁楼里。” 萧灵鹤惊奇:“连我都不知道谢寒商这些破事儿,你对你姐夫的前尘倒是如数家珍嘛。” 贵阳公主挺着大肚子,道:“我驸马早年和姐夫共事过,还受过姐夫提拔,他告诉我的,都说姐夫可惜了。” 萧灵鹤皱眉:“可惜什么?” 贵阳公主萧清鹂看了一眼自己姐姐,没说。 自然是可惜,一个有经纬之才的将军,早已提不了剑,只能一辈子成为城阳公主府麻木的附庸。 驸马这个名分,看似荣宠,实则也是限制一个男人再有建树的枷锁,终身不得脱下。 萧清鹂有时也好奇,姐夫当年,是怎么心甘情愿地嫁给姐姐的,明明她的姐姐胸无大志,又无才情贤名,看起来那样草包。 她不说话,却比说了十句还让人厌烦,萧灵鹤瞬间不想打牌了,哪怕是一个天胡的底子也打不下去。 牌一推,她冷声道:“不打了,今天到此为止。” 这让想翻盘的崔濛濛很难受,只想斥责公主赢了钱就溜,很没牌品,但城阳公主已经将赢来的钱全撒了出去,寒声道:“萧清鹂,你警惕你那男人在外边拈花惹草,我最后再告诫你一声。信不信由你。” 怀着一肚子火气,萧灵鹤乘车回城阳公主府邸。 在外头受了气,在家里只想讨回来,妹妹是亲妹妹,说话任性难听也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谢寒商。 “竹桃,把我的肉夹子拿出来。” 竹桃听得心弦震颤:“啊?” 那玩意儿,公主不是早就锁库房了么? 当年公主就是打了一对要给驸马用上的,但后来驸马不乐意和公主好了,无欲无求地拒绝了公主,公主一气之下把关于驸马的东西全丢进了库房里。 那对夹子是特制的,听说夹得人可疼了。 “拿就是了!” 竹桃不敢抗命,只得去取。 她知道公主殿下在这种事上有许多癖好,但驸马是很正经的人,他只怕吃不消。 竹桃突然开始怜悯起驸马了,本来脑子就坏了,还要挨这等欺负……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提到商商大婚那日不像第一次,其实是他为了让公主喜欢自己偷偷学习了好久,他超爱的,正常的时候就一清冷闷骚男。 第8章 恩客你来啦(7) ◎夹子出现在了它该出现的地方◎ 谢寒商摔了脑子后,嗜睡成了常态。 止期忠心耿耿地守着泻玉阁,公主殿下不需要公子的时候是不会来的,泻玉阁内常只有他们主仆二人,火炉上,滚沸的茶汤汩汩地喷出热雾,烟煴出一脉悠长的茶香。 谢寒商从睡梦里苏醒,清醒的瞬间止期便发觉,端了一碗茶汤过去,“公子,你要喝水吗?” 谢寒商垂目没应。 他的头剧痛,不仅是后脑痛,连前额及颞骨两端也跟着隐隐阵痛,就如同锥子在脑仁里开凿。 他捂着头,额角青筋痉挛。 止期意外地发现,公子的眼神变了,幽邃而清冷。 公子自打撞了脑子以后,眼神里一直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 他还总以为,自己是城阳公主包养的小倌儿。 止期迫于公主殿下淫威,一个字不敢吐露给公子,生怕以后被公主殿下清算。 他都不敢想象公子清醒以后忆起这段,会不会杀人灭口。 止期这时发现谢寒商眼神“正常”了,吓得简直魂不附体。 公子开口便是一句:“我的剑呢?” 止期差点儿吓得趴下。 公子是要宰了他吃里扒外的小厮,还是,还是羞愤之下,欲杀趁人之危霸占他的公主? “公、公子……” 谢寒商的目光转向止期,疑惑他的不动如山。 止期颤巍巍地道:“公子你,想不想杀人?” * 萧灵鹤气势汹汹地带着捧着夹子的侍女到泻玉阁。 未见谢寒商人,先闻其剑吟。 她穿过一扇掩映着垂丝紫藤的拱门,在春光暄妍的晴日底下,被一道闪灼着日晖的剑光刺了双眼。 脚步倏然停驻。 剑刃劈开两侧流动的风,化作一股无声无息、无影无色的气流,拂到萧灵鹤柔嫩的脸皮上,尤带一丝凛冽腾腾的杀气。 她睁开被晃晕的眼。 只见晴空之下,泻玉阁前,谢寒商持剑的身影,爧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一举一动都是谪仙之姿,将剑舞得是气势凌厉,似有开山裂石的威力。 刚才那道气流要是再大一些,萧灵鹤都怀疑无形剑气能割开她的皮肉。 她只听说过以前谢寒商是从军的,但不知道他本事这么厉害,他从来没在她跟前使过,更不消说他脑子撞坏以后了。 难道、难道谢寒商已经醒了? 这个认知,让萧灵鹤心口忽然咚地一声,心中呐喊一声“吾命恐将休矣”。 竹桃抱着夹子,不识相地问:“公主您打算怎么说服驸马戴这肉夹子?” 这驸马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呢。 萧灵鹤生怕让谢寒商听到这种不知死活的话,瞪了一眼竹桃,哆嗦着拿了竹桃手里的夹子。 脚尖在对着谢寒商时,直接一个调转,往相反的方向逃之夭夭了。 啊,什么肉夹子。 夹什么夹,那东西夹在人的双乳上不疼吗? 她这一生都没有这样的癖好!没有! 谢寒商居然清醒了,他居然这么快就清醒了,痊愈了? 啊,他岂不是会忆起,自己这半个月以来与他夜夜颠倒鸾凤、笙歌不休的好事,知道她为了诓骗他献身,把他当小倌儿戏弄,骗了他浑身上下所有地方的清白? 啊,他喜着广袖白袍,身姿瘦削颀长,虽脱掉衣物时,能摸到硬邦邦的肌肉,但整个人看上去便是一个身材好一点的贵公子,没想到谢寒商竟真的是个赳赳武夫,他拿剑的样子,眨眼之间砍杀十个北人都不在话下。 要是他激情之下要杀人灭口该当如何? 城阳公主惊魂未定地回到金玉馆,哆嗦着扔了那副肉夹子,哆嗦着摸自己的茶盏,给自己倒茶。 吃了两口凉茶,稍稍冷静下来,李府医来了。 第10章 李府医来时,倒是给她吃了一枚定心丸。 就在萧灵鹤心惊胆战地问李府医,谢寒商的病似乎好了时,李府医瞪大了眼:“怎么可能?那脑后的淤血块半个月就清除了,就是华佗在世也办不到!” 萧灵鹤震惊:“半个月好不了?” 李府医斩钉截铁:“好不了!小老儿行医几十年,没见过这种神仙。” 萧灵鹤皱起眉:“你上次说,三日就给消息,怎么都十五日了才来?” 害她今日被唬得魂不附体! 李府医为难:“公主,老朽这半个月一点都没闲着,翻遍了医书,才从过往所有的疑难杂症案例里,找到了一例与驸马相似的病情。” 萧灵鹤“哦”了一声,方才失去血色的脸,终于恢复了一点红润,“那你说。” 李府医点头:“十多年前有个打柴的樵夫,也是摔坏了脑子,那人颅内产生淤血,神智失常,常常到处宣扬,自己是中山王的玄孙。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家世世代代居住山中,哪能和中山王扯上半文钱的干系,分明是穷疯了得癔症,说胡话。” 萧灵鹤问:“后来呢?” 李府医说:“一开始,人们见他只是到处说疯话,谅他摔坏脑子的份上,不予计较,他却一日变本加厉起来,看上了东村的民女,意欲空手提亲,夺占人家的女儿。他两手空空,除了打柴不会别的,那女子的父母自然看不上他,他激动之下,居然当众拉扯起人家的女儿。女子的父母勃然大怒,就道出了他得病的事情,说他只是撞坏了脑子得了疯病,实则和中山王狗屁干系也没有。” 萧灵鹤道:“他醒悟了么?结果呢?” 李府医叹了一口气:“醒了。当场醒了,当场就死了。” 听完这个案例,萧灵鹤总结道:“强抢民女,倒是死得便宜了。” 李府医怔了一会子,才讷讷道:“公主,老朽说这个故事,不是这个意思。” 萧灵鹤才意识到自己的关注点和李府医的不一样,“嗯?你要说什么?” 李府医抹了脑门上的汗,沧桑道:“小老儿的意思是,驸马的症状与那打柴的樵夫相似,都是脑部淤血引发的癔症,这种癔症,又叫失魂症。这失魂症得了,不能轻易喊魂,要是喊回来,只怕,驸马同那樵夫一般,当场便能死亡。” 萧灵鹤吃惊:“你的意思是,他发病了,我只能配合他演戏,如果试图唤醒他,他可能立刻暴毙?” 李府医点头,自己正是这个意思,公主终于听明白了。 萧灵鹤想,幸亏自己为了贪图美色,早已勒令公主府上下谁也不可对驸马吐露实情,阖府上下齐心,一本正经地扮演着公主豢养小倌儿的游戏。 荒唐中居然歪打正着。 如此匪夷所思的病症,真是教人措手不及呢。 李府医叉手躬腰:“不过,公主也无需太过忧心,这失魂症并非不可治愈。” 萧灵鹤抬眸:“怎么治?” 李府医顿了一下,道:“除了樵夫那一例,其余几份案例与驸马有些差别,他们只是呆傻离魂,有的过了十年五年,也便好了。驸马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虽然病情重一些,想来,应当不至于恢复那么久……” 也就说,老李头自己也拿不准谢寒商的病情了? 萧灵鹤无言之极。 他要是好了之后,对她要砍要杀怎么办? 萧灵鹤心想,自己还是保命要紧,赶明儿就把他休了。 哦不,和离,和离,以免激化矛盾。 萧灵鹤一边馋着驸马精壮诱人的身子,一边又畏惧他手中的剑,两边拉扯,天人交战。 睡梦中还有两只小人打架,正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 萧灵鹤的脚心痒痒的,似被什么挠着。 她困倦睁开了眸,瞥见屋内灯火葳蕤,重重帷影间清晰勾着一个男子赤身的玉体,墨色锦缎般的长发披散着,黑漆漆的,垂下来,映着温软泛红的烛光。 她微愣,声线靡靡发哑:“声声……” 目之所及,是一张写满幽怨与委屈的脸。 她更吃惊了,瞌睡也瞬间散了一半儿。 只见他爬上她的床,用一股子难捱闺怨的口吻道:“公主今晚没来找我。” 萧灵鹤扶了一下额头:“哦,我今晚有点儿累。忘了。” 谢寒商咬牙,狐狸眼写满了对她的怨念。 “可是声声哪里服侍得公主姐姐不好?难道是公主姐姐出了一趟门,去春风楼又认识了别的狐狸精吗?他比我更像那个人吗?” 萧灵鹤的脑子有一点抽:“嗯?像谁?” 他控诉:“谢寒商!” 萧灵鹤忽然忆起,谢寒商犯病之后轴得厉害,简直一个驴脾气,他还把自己视作“谢寒商”的替身呢。 她正要为自己辩解一句,好好儿地敷衍一番他。 目光忽地一定。 他很上道,很会。 他今晚爬她的床时,什么也没穿。 这倒不奇怪,萧灵鹤对他的身子了若指掌,早已看光光了。 但,今晚的谢寒商不一样。 她随手丢在地上的肉夹子! 现在出现在了它应该出现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公主每日心理活动:休夫,必须休!啊,他好甜,好乖,好会,好喜欢,算了不休了吧!不行,他会武功,他清醒了是要杀人的,和离!啊,还是不行,他又来勾我了,他真的好招人稀罕,本公主好喜欢,还是继续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第9章 恩客你来啦(8) ◎哄一只毛茸茸小狐狸还不简单◎ 他故意戴着那对精美的夹子,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精钢所制成的夹子上,坠着两条银光闪闪的链子,垂下来落在她的颈边,冰冰凉凉。 萧灵鹤忽然感到一丝肉疼,皱了下眉,问他:“你不疼吗?” 谢寒商摇头,半晌,他道:“公主姐姐。” 他的语气那样诚挚,那样温柔,充满了对她的虔敬。 “以前,那个坏人那样欺负我,虐待我,我都愿意,公主姐姐,我喜欢你,所以你欺负我,虐待我,我也愿意。你打我,骂我,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都愿意。你喜欢看我戴这副夹子吗?喜欢吗?” 萧灵鹤不知怎的,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憋得她说不出话来,着实难受了一下。 “喜……不喜欢。” 她摇摇头,伸手,将他的夹子从他的身上解了下来。 解下的一瞬间,萧灵鹤清楚地听到一声“嘶”,很轻,极力压抑着,但还是因为过于的疼痛没有忍得住。 她看到被夹子夹过的地方已经红肿,皮肉都印出了道道深深的褶痕。 她有一点愧疚地摸了一下他的褶痕,轻声道:“我是有点特殊的爱好,但还不是变态,你既然疼得厉害,那就不用了。” “没关系的,”谢寒商诚挚地握住了她的手,“只要公主姐姐喜欢,我愿意,夹坏了也没关系。” 以前谢寒商不配合,她呢,想方设法也得让他配合。 可当他乖乖地往她的套里钻的时候,萧灵鹤发现自己于心不忍了。 高岭之花适合拿来欺负,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狐狸,让人只想保护啊。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 总之萧灵鹤没再用那副夹子,在谢寒商脱掉她的亵裤之前,她一伸手,从帘幔内将那对物件远远地抛了出去。 云雨顷刻而至。 长公主呼吸不匀,“对了,我今天……嗯……瞧见你在院中练剑了……” 谢寒商的气息也十分浮躁,但他还能保持说话的连续性:“练得好看么?” “好……看,”萧灵鹤抱住了他的头,“只是,你练剑作甚么?你是春风楼的倌儿啊,你,是不是……” 想起了什么? 谢寒商皱眉:“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练剑,我也不知道我的剑术是和谁学的,我是春风楼的倌儿,从小就被卖到了楼里,学的都是让主子欢心的本事,我没学过武艺,也不会剑术。” 这样一想,脑袋忽然疼起来。 他的神情痛苦,萧灵鹤便让他不要想了,心说李府医说得不错,强行喊魂,果然会让他遭受不住,若再严重些,只怕真有当场暴毙的可能。 “不想那些,声声,你过来一点,让我好好抱抱你。” “嗯。” 他听话乖巧地凑近,任由公主姐姐肆意爱怜。 谢郎的身子是二十来岁成年人的成熟且美好的玉体,上面还有几道经年日久未曾消散的疤痕,是他曾为一名行伍之人的证据。 可此刻的谢郎,却俨然只有十几岁少年的心性。 他的身子,为他的心性所调动,展现出一股少年人的悸动和无与伦比的青涩,指尖所过之处,犹如春风撩拨原野,惊起浅草簌簌,无处不是妙到毫巅的回应。 第11章 萧灵鹤真是喜欢啊。 算了,这一次真的算了,休夫干什么呢? 这种快乐,她还远远没有尝够。 * 萧灵鹤的腰不太好了。 打牌的两个时辰都已经不太能坐得住,时常打着打着,便要把后腰*提一提、揉一揉,坐了不到一个时辰,说要去更衣,几人放她去了,半天了才回。 去时,崔濛濛等得无聊,心痒地同沈昭君传小话:“她最近这是怎么了,在床上被人折腾得够呛?” 相府家教森严,沈昭君端庄稳重,不太爱说这些,被崔濛濛一戏谑,虽不是说的自己,却也忍不住面皮微红。 崔濛濛的胳膊推搡了一下她,“你们知道么,瑞仙最近在春风楼包了一名小倌儿。” 对面贵阳公主手里的番薯落在了裙摆上。 她震惊地直了眼睛。 沈昭君道:“这话不能乱说的。” 崔濛濛轻咳:“难道我会没事到处传瑞仙的谣言吗?是她府上倒夜香的人说给我家小厮的。说那倌儿生得仙人之姿,公主每晚就要召他侍奉。” 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沈昭君一时也愣住了,“当真?” 贵阳公主咬牙道:“姐姐身为女子,怎么能干出狎倌儿这种勾当!” 她嗓门大,简直不怕萧灵鹤听见。 瑞仙只是去如厕,不是走了,崔濛濛一时看顾不住,上来要捂嘴,萧灵鹤呢,已经如厕完,从重重海棠花影里转出了身,一袭缃叶黄贡缎宫装,面容明媚可亲地挂着笑意,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她深色自如地坐回位置,照常洗牌,崔濛濛不自在,坐不住了,“那个,瑞仙……” 萧灵鹤挑眼看她:“那倌儿挺好看的。” 她知道崔濛濛要说什么,已经抢答了。 “……” 崔濛濛哑口无言。 半晌,她又轻声说道:“瑞仙,你不是说,要休了驸马再找的么。” 城阳公主行事虽然三分乖张,但她恪守本分,向来不给百官弹劾自己的机会,以免触太后和官家霉头,这事委实出格了点儿,要是被言官知晓,还不得弹劾死城阳公主? 萧灵鹤不以为意,笑道:“他还昏迷不醒呢,我把他休了,怎么休,送他横着出去?终归不像样。我宅心仁厚留他治病,病好了再送他走,言官不夸我有良心,还要弹劾我?这是什么道理?再说养小倌儿又不是什么奇事,他们男人还养男宠呢,导致上京城盛行龙阳之风,言官倒是不诟病他们,反而嘲讽我?” 言官还没来,亲妹妹先红了脖子:“姐姐!你贵为公主,怎能荒淫亵玩面首?你这不是让弟弟妹妹近墨者黑,让京都贵女都有样学样吗?成何体统!” 萧灵鹤奇了,“我养我的小倌儿,又不碍着你,你怎么像石头砸了狗似的这么应激?” 萧清鹂忿忿不平:“姐夫嫁你三年,这三年,没有功劳,尚有露水之恩,姐姐好薄凉无情。” 萧灵鹤更不理解了:“你一天天为谢二打抱不平,没的教人以为,你看上姐夫了呢。” 一句话堵得萧清鹂瞪大了乌眸,气得她要背过去,萧灵鹤怕伤了她的胎气,赶紧摸摸她的毛,低声哄道:“好啦,我做事有分寸,你不必着紧。” 她看向三名自己最信得过的闺蜜,笑了下,道:“瞒着你们是我不对,一会儿下了牌桌,我请你们吃金明苑的烤肉,索唤上门,如何。” 说起烤肉,萧清鹂嘴馋地舔了下唇。 崔濛濛心花怒放,因为好闺蜜不计较自己传她私话的事情,如此大度,她也斗胆起来,竟敢打听萧灵鹤的私房之事了,“我倒是听说,春风楼的倌儿里,有一个名叫雁秋的花魁,生得是极美、极好的,抚的一手好琴,歌喉也甚是不错,难道春风楼还有第二个花魁?瑞仙你包的那个又是如何?” 萧灵鹤的嗓子正有些渴了,清一清嗓,她朱唇潋滟如画:“我家中养的那个么。” 仔细回忆了一遍谢声声的举止容貌,想到他一口一个甜津津的“公主姐姐”,心里不禁挠痒痒。 崔濛濛的胃口被高高地吊了起来之后,只听公主殿下如此说道: “生得何止极美、极俊俏,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拨弦转轴又快又勤,手掌大,指节又长,能覆盖整面音板,音柱之间来回穿梭,轻拢慢捻,曲调便由他随心所欲地控制,短时则短,长时则长,他弹的《十面埋伏》让人好生亢奋呢。” 崔濛濛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她竖起了拇指。 萧灵鹤掩唇:“至于歌喉么,不知好不好,但喉咙确乎是好的,回头我叫他唱一曲儿来听听。” 萧清鹂都不忍再听,把脸别过去,可葱茏发丝底下,耳朵却不受控地竖起来。 正说话间,竹桃来为公主添紫苏饮子了,说是府里那位送来的。 崔濛濛道:“往日倒不见驸马如此殷勤。” 萧灵鹤拂了拂玉指,“不必提那个死人。如此细心,定是我家小公子的手笔,只有他会惦记着。” 声声对他的公主姐姐百般婉娈体贴,岂是那块捂不热的臭石头所能相比。 萧灵鹤挑起眼尾:“我猜的对不对竹桃?” 竹桃添好了紫苏饮子,手执银壶,点头道:“这饮子也是小公子亲手做的,见天气热乎了,放冰水里湃凉了才叫人送来,只怕公主不能消热。” 枯坐了半日也没等到驸马送梨水的萧清鹂,心里更闷得慌了。 也不知怎的,心里头最近不祥的预感愈来愈浓,但愿只是她孕期多心。 崔濛濛则很艳羡:“怪不得公主宠爱,如此比来,正头夫婿,确实是比不上外头的野狐狸可心。” 崔濛濛这句话倒让萧灵鹤想起今早上从榻上离去时,小狐狸那不依不舍的眼神。 他小声地问她:“公主姐姐为何不能也带声声出门?是声声,见不得人么?” 萧灵鹤想说,外头不少人认识你,万一碰到个相识的,喊你的魂,把你喊死了怎么办? 她还没说呢,小狐狸已经缠住了她的腰,不放她,黏糊得要命,“公主姐姐,都说夫不如偷,声声出身贱,但也有一副好皮囊,难道就没有驸马美么,他却可以出门,说到底还是姐姐嫌弃声声丢人……” 萧灵鹤头痛地敷衍:“我和姐妹们打牌,时辰要误了,你乖,就留在府里,我晚上回来陪你,好不好?” 他说不好,还闹了一顿脾气。 萧灵鹤没有哄好他便出来了,因为再迟一刻,真的赶不上牌局了。 男人是很得寸进尺的,先前苦苦哀求留下来时,还说吃得不多,能干活。 其实呢,吃得非常多,一晚上三四顿还不够,完全不干活,光干她了。 一整个虚假宣传。 不过么,看在这紫苏饮子的份上…… 萧灵鹤的眉眼柔软下来。 哄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还不简单? “竹桃,给你打吧,我有事要先回。” 萧灵鹤顺道订了金明苑的烤肉,拿了一份回家给小狐狸。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等她怀着宠溺的窃喜回到家,小狐狸却再也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没有离家出走哦,是深金冰二号上线啦。 公主姐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10章 和尚也疯狂(1) ◎念着他的佛,却为她堕魔◎ 金明苑的烤肉得现烤现吃滋味才足,为了不让它失了风味,萧灵鹤将它揣在怀中捂着,疾行回府。 揣了一路的烤肉,在回到府中之后,她迫不及待径直奔向泻玉阁。 但有婢女拦路,眼神闪躲,期期艾艾,萧灵鹤没加留意,一入泻玉阁,萧灵鹤就发觉了不对劲。 侍女没能拦住公主,城阳公主来到阁楼寝房前,试着推门,手指还未搭在门框上,忽听得一串呢喃有词的诵经声。 只听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萧灵鹤眸光震动。 回眸望泻玉阁的侍奉侍女弄影。 弄影十分惊恐,仿佛还没从“驸马疯了”的事实中缓过神来,讷讷解释:“今早公主去后,驸马就睡了过去,奴婢前来为驸马送膳时忽然发现,驸马醒了,醒了后,便,便一直这样,谁也不理……” 枯坐诵经,一遍又一遍。 谁叫也不答应,见荤肉便呕吐。 但奇怪的是,他反反复复诵的都是这一篇,再没有别的。 萧灵鹤也不知姓谢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弄影:“他用膳了么?” 弄影咬唇,将唇角咬得鲜红,“没、没有。驸马看见奴婢送来的饭食便一直作呕,不肯吃。” 萧灵鹤道:“你给他弄了什么?” 弄影把手掖在袖底,以为公主怪罪,惊弓之鸟般回:“做了炒凤髓、金铃炙和醋蒸鸡。” 她敢拿人头保证,她没有一点虐待驸马! 第12章 都是正常的品类,谢寒商平素也吃的。萧灵鹤一听这几样菜,也困惑了,这时耳朵里钻入谢寒商那清沉好听,犹如羊脂白玉轻轻撞在琉璃上的声音,瞧一眼手里的烤肉,皱眉推开了门,跨了进去。 食盒里囚之不住的肉香,霎时逸散满屋,房内诵经的声音骤然停顿。 朝着南窗的案前,一道薄薄的天光被削成剑光般的雪色,静谧地披落在窗前男子的一袭梨花素衣上。 墨玉般的秀发披向身后,只用一根朱色发带轻轻缠绕,身姿孤瘦修长,犹如一枝清峻的梅,落在冰凉剔透的宝瓶里。 洵美且异。因他口中所诵的经文,又生生平添出一股澹然安宁的佛性来。 萧灵鹤瞧得目不转睛,失神片刻。 她不止一次地感慨过,他的弟弟是个妙人,并且审美一流,这么美的男人都能找到,搜罗了后二话不说地便敬献给自己嫡亲的好阿姐。 换了别人,谁还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百密周全地为你操劳。 从打定主意不再休了谢寒商之后,萧灵鹤和她皮毛油光水滑的小狐狸,已经混得很相熟了,故而今天面对他主动贴上来撒娇,为了打牌,萧灵鹤还是狠狠心把他留在了屋里。 小狐狸声声好哄,招招手他便能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过来,因此萧灵鹤没有将他闹脾气放在心上,回来时带了烤肉,自信能把他哄得服服帖帖。 可她没想到,他的报复心竟然这般强烈,小心眼子如此记仇。 她唤了他一声:“声声。” 他就坐在那处,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仿佛压根没听见。 萧灵鹤皱起眉:“谢寒商。” 他定是听见了,却仍然装作没有听见。 萧灵鹤微愠,心想自己专程订的烤肉,只怕是一片真心喂了狗了,提着食盒上前,谁知将将走到他的身后,谢寒商突然有反应了。 他侧身弯下腰,竟然当她面干呕起来,一只手直推她的胳膊。 “哕~” 萧灵鹤震惊了,她不过是离开了一天,没有顺他心意带他出门,自己在他眼底,就突然变得这么恶心了吗? “谢寒商!” “哕~” 萧灵鹤怒了,将食盒拍在他的书案上,正要说话,谢寒商已经起身,远远避开了那只装满了金明苑天下无双的烤肉的食盒。 避开之后,他的干呕中止,像吃了一贴特效神药,眨眼之间症状消失,他静静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萧灵鹤胸口微动,她近乎怀疑是谢寒商回来了。 正常的谢寒商重新占据了这具身体。 然而他的眼神在看着她时无悲无喜,无嗔无怒,不像谢寒商那般复杂。 完全不像那个人。 萧灵鹤被他盯得倒不自在起来,“声声,你可是还在怪姐姐?我今早是有一些过分,骗你身子之后又反悔不带你去……” 她理亏的时候,极其偶尔地会有一点心虚。 因此声音越来越小,对面兴许是没听见。 但对面的一个声音,却震天动地。 “女施主。” “?” 萧灵鹤觳觫:“你叫我什么?” 谢寒商一袭雪衣,站在通往内寝的帘门之前,神色平静,波澜不惊:“贫僧是法门寺住持座下弟子,朝廷敕封佛子,并非女施主口中之人。贫僧法号,无声。” 萧灵鹤正要反驳,试探他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可才踏上前一步,脚尖便停了下来。 她忽略了一个问题。 谢寒商的脑子有问题,他把自己当做话本里的人物,把自己当做春风楼的花魁,可谢寒商在阁楼里待了多年,那些话本子他全看完了,花魁恩客的本子无甚稀奇特别之处,为何独独选了那个进入情境? 莫非,他的脑子现在不过是一只盲盒,他会随即择取话本故事演绎人物,给自己不同的身份设定? 花魁的故事演得差不多了,后续已经没有情节了,这次,他脑子里调出来的是“佛子与女施主”的模式? 想到这点后,萧灵鹤的嘴唇非但没有放下,反而往上一点点翘了起来。 好玩呀,好玩呀。 “贫僧不食荤腥。女施主请将荤肉拿走。” 这句话,更加是印证了萧灵鹤心中猜想。 谢寒商的“恩客脑”好全了,又患了另一种病症。 另一种,让萧灵鹤竟感到些微心痒的症状。 若说小狐狸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乖觉听话,给她无比的操纵感和满足感,那么这位“不食荤腥”的大师,便更能激起人的罪恶欲,非得看他慈悲平和的容颜染上欲色,念着他的佛,却为她堕魔不可! 萧灵鹤站得近一些,仰眸看他,谢寒商的目光清湛如雪,不含尘垢,没有她想象之中的慌乱局促,她没有失望,只是抬起一只手,轻轻勾他的衣领。 他下意识要避开,然终避无可避,被公主抓着前襟,轻而易举地挑逗至跟前,被迫垂首与她对视。 萧灵鹤戏谑道:“既是法门寺的佛子,是如何入了我的府,成为我阁楼之上的阶下之囚?” 他脸色平和的神情终于出现了细微的龟裂,抵触再去看她。 “阿弥陀佛。” “别逃避回答啊大和尚。” 谢寒商终于是难抵攻势,蹙眉,带了一缕恶色回:“贫僧自法门寺入京,为官家讲经布道,途中为一贼人掳掠,故受藏于贵府。” 萧灵鹤指了自己的鼻梁:“你是说,我是那个掳走了清高无尘的佛子阁下的采花贼?” 佛门子弟,听不得这话,脸颊微微晕红。 但不说话就等同于默认。 萧灵鹤付之一笑,她踮起脚尖,伸出自己柔软的纤手,在他浑身轻颤不知所以之际,已经偷袭了他头上乌黑浓云般的秀发,摸了摸那偏硬的发丝,捋一指,到他眼前,请他细看。 在他露出困惑之际,萧灵鹤轻声道:“大和尚,我看你是个假佛学,真登徒子,哪有佛家弟子带发修行,没有剃度,怎有资格成为佛子,还为官家讲经呢,你吹牛也不打草稿,我看啊,你就是自己骚浪,小浪蹄子欲拒还迎,引诱本公主。” 他惊呆了,露出一种活遭天雷劈中的神情。 因为自己是被女贼掳走的佛子这一设定在他脑中根深蒂固,他深信不疑,万万想不到,这天底下还有如此倒反天罡、倒打一耙的无耻之人。 而且,而且他骚浪吗,谢寒商咬住嘴唇,拒不肯承认。 只是,女贼说的又确乎不错,他是僧人,且不是一般的僧人,怎么可能带发修行? 他崩溃一般地抱住自己的头,十指插向自己的发丝里,崩溃地发现他的三千烦恼丝,茂盛地顶在脑袋上,像打了肥料的蒿草,强健柔韧得拽都拽不断。 “这……这……” 啊,我不是一代高僧吗? 我的头没有剃,这合理吗? 谢寒商心怀戚戚,呼吸乱套,整个人都像要坏掉了,萧灵鹤一诧,有点儿担心自己的话会喊回他的魂魄,将他喊死,正要宽抚,却听他嘴里叽里咕噜念了起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你在嘀嘀咕咕什么?”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诵经,能让自己冷静。谢寒商念了一遍心经。 萧灵鹤意外发现,他念完之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阿弥陀佛。” 谢寒商语气规整,怀着一股说不出的慈悲,慢慢地道:“佳人于贫僧眼底,犹红粉骷髅,皮囊法相,都是虚妄。” “……” 萧灵鹤不信邪,“大师哥哥,你睁开眼看看我,你若睁开眼,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玉指纤纤,仍搭在他并不规整的衣襟上,指节轻触,探衣入里。 那地方于谢寒商来说极为敏感,小狐狸只要被轻轻捏一下,便能激得颤抖。 大和尚却如禅定,果真像有几分道行的,不妄也不嗔,他如她所愿睁开了眼眸。 眼神回复了先前的深邃平静。 “贫僧睁开眼看,还是两眼空空。” “……” 萧灵鹤板脸利落地抽回手。 好么,这是冰火两重天不带个过渡的,算他厉害。 要换了旁的人,使尽手段撩拨仍然遭到男人这么无情拒绝,早就芳心碎成渣,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过,她城阳公主可不是一般人,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她既要他。 便迟早拉他入十丈软红,让他化身为魔,入她之障。 【作者有话说】 佛子是极具挑战的,但谢寒商不是,瑞仙拿捏商商,只能说是手拿把掐。她还是超爱……他的身体[撒花] 第11章 和尚也疯狂(2) ◎“谢寒商你头发呢!!!”◎ 贵阳公主从牌局上散后,回到宫中。 第13章 她虽有封号,成婚以后也在宫外另外开府,但萧清鹂身上有些骄奢淫逸的习气,比萧灵鹤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始终觉得外边的卧榻没有自己咀芳殿的拔步床睡着踏实舒服。 一个月里有半个月的时间,她总要回宫。 这日牌局刚歇,萧清鹂道要回宫,侍女问她:“城阳公主说为殿下定了金明苑的烤肉,叫了索唤送货上门了,公主不去尝一尝?” 萧清鹂道不了,她现在就要面见太后。 大雍朝廷立国根基不深,北境数十年受到北人扰边侵袭,不生困扰,偏生小皇帝年少登基,心性未定,而太后恰有辅国安邦之能,先帝临终前托孤,希望太后一定栽培好他们的儿子,令社稷清宁,使百姓安泰。 这几年,国家的确富盛了起来。 之所以道富盛,不说强盛,是因为大雍朝廷武将凋敝,由来已久,朝中文官当道,个个经世之才,大雍在这帮宵衣旰食的臣工加持下商贸繁荣、粟陈贯朽。 只太后与官家仍有一块无解的心病,还是在北人身上。 北人先后抢走了大雍的九座要冲,困于武力不行,大雍只得眼睁睁看着土地被人掠走,无计可施,北上讨伐,屡屡战败不说,还被迫与北人签订了耻辱盟约。 依照盟约,大雍每年需给北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供北人生产强兵之用,与割地求存无疑。财帛有限,而人的贪欲是无限的,大雍花了上百万两养活了一头更加饮血磨牙的狼。 天不赐将星,十年如长夜。 大雍朝,只能说有钱,但也穷得只剩用不完的钱了。 太后刚议定今年出使北上的人选,身心疲乏地靠在软椅上,尖细而长的护甲抵在额角上,龙涎香吞没的寝殿里,飘出沉沉的唉叹声。 “太后娘娘,贵阳公主来了。”长史折腰低向软椅,眉目恭顺地禀报。 太后听女长史尤春芫禀话,从卧椅上支起身体,疲惫的声音呼出:“叫人进来吧。” 王太后嫁与先帝,育有一子一女,贵阳是庶出,王太后虽做不到对所有子女一视同仁,但总归不曾薄待过他们分毫,贵阳比城阳恋家,也更多在她近前伺候,王太后对她是有耐心的。 萧清鹂一入内殿,便细步轻快地朝着王太后奔了过来,到了近前,便跪倒在太后膝下,欲言又止,欲语还休,还没说话,先激起别人好奇心。 王太后倾身一些,意外地望着她粉扑扑的小脸,“这是要说什么?” 萧清鹂忍了一路,本来不吐不快的,但怕太后震怒,她咬唇道:“儿臣说了,母后别怪罪儿臣多嘴,实则是姐姐的事,她欺上瞒下的,办得很不地道。” 王太后道:“她又是怎么了?” 萧清鹂是喜欢在自己跟前告萧灵鹤的黑状,但每次也并非无中生有,两个人年纪大了,也都各自有了夫婿,原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萧清鹂是不会拿来说了,今日行色匆匆,慌里慌张,定有可疑。 萧清鹂脆弱地挺起胸膛,巴望着一个人来做主,两颊微红地道:“姐姐自三年前娶夫之后,便与驸马不睦,二人夫妻生活剑拔弩张,势同水火,母后是知晓的。” 的确。王太后叹息道:“官家胡乱牵了姻缘红线,造就一对怨偶出来,哀家怎会不知晓。哀家没插手,是因瑞仙骄纵好色,脾性甚厉,怕弄巧成拙。” 这是旧闻了,不值得拿来说道,王太后也知,自两人闹僵之后,驸马便一直以养病为由住在城阳公主府的阁楼里,与诗书为伴,以笔墨为友,没再出过公主府的大门。 萧清鹂这一状,正是要告到这里,她义愤填膺地道:“母后有所不知,姐姐与驸马不睦之后,转头又金屋藏娇。” 这句话让王太后一怔之后,她接着又是一句晴天霹雳:“姐姐从春风楼包养了一个细皮嫩肉、妖妖娆娆的倌儿,听说还是开过苞的。” “啊?” 王太后的神情像活吞了一对苍蝇。 兹事体大,她不能相信:“你所言之事,可有凭据?” 瑞仙是她亲生的女儿,也是先帝第一个孩子,她从小,先帝便对她宠溺有加,养得她性子骄横泼蛮,有许多并不规整之处,不大像个符合体统的长公主,但,瑞仙就是再不成气候,也从来不会干出如此失节的荒唐行径。 萧清鹂起身一些,对昏头昏脑的母后道:“母后还要什么凭据?姐姐当着我们几个的面亲口承认的,那倌儿有些手段本领,已将姐姐迷得神志不清了母后。宠妾灭妻落在官员头上尚要重罚,今姐姐堂而皇之将倌儿接入府中,热络宠爱,冷淡正夫,这难道还像话么?” 王太后眼晕得厉害,近乎坐不住身体,她得把身子靠向背后的花梨木鸾凤颉颃图镂雕座屏,把自己稳住,沉默一晌,看向萧清鹂信誓旦旦的双眼,王太后终究踟躇了:“瑞仙荒唐,你不可学你长姐。” 萧清鹂自然好好表现,连忙发誓道不会,“母后是摄政太后,操劳伤神,为了北人的事已经够烦心了,姐姐不懂事,都已经出嫁的人了,还让母后不省心。孩儿也和她谈过了,希望她早日和驸马生下长子是正经,可阿姐一点也听不进去,反来嘲笑我被清流道学腌入味了,母后您评评理!” 王太后叹了一声。 这瑞仙太出格,固然不好,可这贵阳呢,太过刻板,两人要是能把性子调和一下,就好了。 “哀家也多日不曾见过瑞仙的驸马了,上回哀家做寿,他恰巧病了,不曾来。” 其实王太后心明如镜,谢寒商岂是病了。 分明心病。 但他这块病,却是治不好的。 只有官家能治,但官家束手无策。 萧清鹂听了,攀住太后的臂肘,拥向前,“母后要宣召驸马和姐姐入宫?” 王太后叹:“对。” 两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过成什么样别人不知,但都闹到了这个地步了。 谢寒商毕竟是靖宁侯府出身的,被瑞仙如此下脸面,如何能忍,只怕他们在府邸中已经交涉过多回、冲突过多回了。 她不怕自己娇滴滴的女儿吃亏,但空负武力的谢寒商在瑞仙面前却是弱势群体。 毕竟谁还能敌得过她尖牙利嘴、蛮横霸道的女儿呢? * 萧灵鹤在收到太后的口谕前的夜晚,是歇在泻玉阁的。 当晚上,萧灵鹤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引诱谢寒商。 这日夜里,她故意在他的房内净室沐浴,用缂丝绢纱屏风遮挡,露出屏风后若明若隐的曼妙身姿,故意用手掬一把热汤,在让热汤如珠子般一颗颗落入桶中,激起真真撩人遐思的水声。 本以为有大和尚化身豺狼,眼冒绿光,扑上来将她吞掉。 谁知与之答和的居然只有:“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萧灵鹤愤慨之下,披了一身薄如蝉翼的宵纱寝衣从浴房出来,只见那梨衣男子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捻着一串不知从哪个箱底翻出来的檀木佛珠,禅定得有模有样。 她不知是气是笑,柔软地唤了一声“大师”,便将身飘过去,弱不禁风地坐到了男人的腿上,挂上了他的脖颈。 故意拿柔软的地方去贴、去蹭他最坚硬的地方。 都说柔能克刚。 “大师,自奴家窃你入幕,相处也有多日了,大师当真一心向佛,眼底没有女菩萨?”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缕澹然幽宁的沉香气息,如有实质般,缭绕向他的腕、他的颈。 “……” 捻佛珠的指骨微微紧了几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萧灵鹤是风月场上的积年,调情而已,如何不精,她毕生所学皆用在这一个男子身上了,早已意识到他心有缭乱。 她付之一笑,似有若无地用衣袖擦了擦他挺拔的鼻梁。 在他身子明显僵硬之际,萧灵鹤取笑起他的假正经:“哎,大师怎么说也是法门寺佛子,受朝廷敕封的,怎么念起经来就会翻来覆去地念叨这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怔住了。 萧灵鹤明白,看来姓谢的只是脑子认知出了问题,给自己立了某种人设,但他的脑子里又不会凭空多出知识来,他以前只背过这篇经文,故而就只会念这篇,不会读其他。 说到底,他由始至终是谢寒商。 这真是让人失望啊。 “贫僧……” 他说了两个字,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是破了功。 睁开的眼底,极快地划过一丝不易捕捉的懊恼。 萧灵鹤想撩拨这种“涉世未深”的佛子,不是手拿把掐? 她确实也想更进一步,在今晚就把好事办了,不然等过得一两日,就办不了了。 可这节骨眼上偏生事端。 就在她扭动腰身时,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热潮,涓涓滴滴地涌出。 第14章 这几日看来都不成了。 萧灵鹤的动作完全地被这一缕细流限制住,她快速回复镇定,咳嗽了一声,拍拍谢寒商的肩,便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云淡风轻地抽身:“天不早了,大师安置吧。” 被遗弃的“佛子”震惊地看着渣女头也不回地离开卧房。 等到门被关好,从外头落锁的一瞬间,谢寒商才意识到她是真的走了。 可他身上却有万蚁嗫咬之痒,金乌出浴之灼。 他一介高僧,德高望重,行胜于言,潜心向佛,这是怎么回事? 低头看向湿漉漉的腿,他的脸捱不住地红透了。 男人纠结寤寐了一晚上,根本睡不成。 但城阳公主这晚上却睡得异常舒适,沾上枕头便能陷入熟睡,等到天亮时起身,从东厢出来,提了钥匙来开谢寒商的房门。 打开锁头,推门入内,“大师,你起了——” 萧灵鹤早起残留的困意,与这句话的戏谑调笑,都在打开门看见谢寒商的一刻灰飞烟灭。 她看见了什么? 一袭雪衣的男子,将佛珠挂在胸前,正从内寝步出,但在他肤光胜雪的修颈上,顶着的是一颗圆溜溜的会发光的头! 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剃了一个四面光,一根毛都没留下。 萧灵鹤疯了:“谢寒商你头发呢!!!” 【作者有话说】 萧灵鹤:我的美人呢?我的美人呢?卧槽!秃驴你谁[害怕] 第12章 和尚也疯狂(3) ◎节制不了一点。◎ 一个美人剃光了头发,何异于一只仙鹤扒光了羽毛、一块美玉磕坏了棱角、一张名琴挑断了弦柱? 萧灵鹤大为震惊,大为痛惜。 绝代佳人,就这么生生毁了! 毁成这个样子,这还能要么? 不能要了。 决计是不能再录用。 城阳公主为自己挑选床伴的眼光很毒辣,而且容不得一点将就。 有头发的和尚是大师,没头发的,只能算秃驴。 她为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感到惋惜,她实在没想到,谢寒商能颠成这个鬼样! 他听到那声扑面而来的质问,眉头微皱,“谢寒商是贫僧俗家名字,入寺为僧时早已弃之不用,如今贫僧法号,无声。” 无你个头啊! “你是真的颠。” 萧灵鹤自认,甘拜下风。 她闭了闭眼,调匀自己的呼吸,再看那个丑得可笑的,高高隆起的,可以抛光鉴物的头,眼风微抖,声寒道:“你不是说,女贼人劫掠你入府,金屋藏僧么,女贼人现在放下屠刀立地向善了,你走吧。走吧。” 他微愣,像是一下没反应过来,一个贪图美色的女施主怎么会突然转变了性子,大方宽容了起来,竟要放他走。 他一时竟拔不动腿。 萧灵鹤痛心疾首睨着他,露出无比的嫌弃之色,最终,她侧过身让出大门,朝外拂了五根手指,“大师,请走好,出了这个门,别提你被我私藏过,本公主丢不起这个人。” 让人质疑审美与品位,是这天底下最恼火的事! 虽然人还是那么个人,五官还是那副五官,但没有头发就是丑! 丑绝人寰! 谢寒商仿佛还没明白过来,昨夜里这个荒淫好色的公主还卖力地引诱他犯色戒,今早上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但被她放走,这一定是一件好事,他可以回法门寺了。 谢寒商慈眉善目地颔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女施主愿结善缘,我佛慈悲,定会宽宥女施主昔日的过错。” 他说完这句话,居然真的飘飘然下堂往外走去,身影犹如一片轻盈的雪花,几个瞬息便飘到了门前。 当他从萧灵鹤的身前掠过的时候,萧灵鹤定了定,若有所思,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看着谢寒商光溜溜、圆滚滚、精致无瑕的后脑袋,沉默地定住。 等到*谢寒商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萧灵鹤突然回过神,大声喝止道:“站着!” 谢寒商不知为何,分明自己是被这女贼人掳回来的无辜高僧,在她良心发现,放自己走时,自己怎么着也该潇洒离去,可越到门前,这步子越迈不开。 到了一只脚探出门槛时,一种本能的意志力摧毁了心底的城防。 那种本能驱使着他不肯再往外走,如同套马索般拽着他的脖颈往后扯,正当他为此费解和为难时,城阳公主的一句话化解了他不为人查知的尴尬与难堪。 萧灵鹤定定地看着谢寒商光溜溜的头。 她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姓谢的从阁楼上摔下来的时候,把后脑勺给摔坏了,当时李府医给他的伤口缝了十几针,那样的外伤就算是伤口已经长好了,也绝不可能平滑如缎,恢复如昔。 就算是有消除疤痕的灵丹妙药,也往往要数年之功,才有一点成效。 所以他的后脑勺,怎么可能如眼下这般看着光滑细嫩,就像一枚刚刚脱壳的水煮蛋? 萧灵鹤怀着这种疑窦,走近谢寒商,他转过面,看向自己,目光询问她要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萧灵鹤不会说自己要做什么,她只会直截了当地上手。 这一上手,就摸到了谢寒商的“头皮”。 一摸就知触感不对。 她试着捏了捏。 谢寒商的触感也很怪异。 他眉梢古怪地一动。 “女施主……” 话音未落,只感到头皮一阵撕扯的剧痛,萧灵鹤已经将他的整块头皮都揭起来了。 头皮揭开,如瀑青丝飞扬散落,披向雪色的衣衫,犹如一幅墨色的锦缎沿轴展开,隐隐的光泽,衬出别样的清雅与瑰丽。 萧灵鹤的手里抓着那张头皮,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这颗心又活过来了。 她哭笑不得:“大师这般‘剃度’,是否有心意不诚,诓骗佛祖之嫌?” 谢寒商呆滞着眼神,看着她手里的皮。 的确。 他欺骗了他的佛祖。 他越想越不明白,自己分明是佛祖座前最忠诚的信徒,是下一任的法门寺住持,怎会时至如今仍带发修行? 这是恶念,是犯戒,是不合规矩的。 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把剪刀,打算把自己的三千烦恼丝给剪了。 他捋好秀发,操起剪刀,亮出锋刃,就要一刀解千愁。 但是这一刀,却无论如何也下不来手。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怀疑了一整晚自己佛心不坚。 然后,他找到了一块闪光的头皮道具。 道具是他从床底的箱笼里翻出来的,那里头还有积灰的蜡烛、皮鞭、锁链、夹子等物。 谢寒商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感觉天塌了一块。 他是没有之前的记忆的,这一定是公主做了手脚。 那么真实的情况是,他早已经被这个女子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甚至不知翻来覆去多少次,他的身子早就不干净了! 啊啊啊啊啊啊! 他眼晕,颤抖地拿起那块头皮,把自己裹成了光头。 然后,便是今早上萧灵鹤看到的这样。 萧灵鹤很快也发觉,自己当年冷落谢寒商之后随手推进他寝屋床底下的箱笼被翻了出来,里头的各种琳琅满目的情趣道具堆满了整整一屋。 闪瞎她的双眼。 “……” 她干干笑了两声,将手里的皮扔到地上,挽住谢寒商的胳膊,亲亲热热地道:“大师,我方才是与你玩笑来着,你这般好,我可舍不得放你走啊。” 谢寒商的眼神淡淡地飘过来,一脸不信。 萧灵鹤信誓旦旦:“是真。大师,你也真是顽皮,好好地戴个头套唬人。其实你有头发没头发都是我的大师啊。” 那双明眸闪动着晶莹的光泽,像是潋滟着的一池春水、一溪明月。 谢寒商神情平和地垂目视之,心却已鼓噪蜂鸣。 “大师,你们佛门不是常说,终一世度一人,也能成你们佛门功业么,你也来,度度我这个寂寞的妇人吧。” 她握住他的手腕,一点点抬起,一点点贴向自己柔软的胸脯,那心脏搏动的处所。 他的手心发烫,像一块刚刚烧红的烙铁头。 大师瞳仁震动,眼底写满了慈悲的震惊。 这种干净无垢,犹如雪岭白莲的眼神,其实是与谢寒商有一点共通之处的,让萧灵鹤无比地想要染指与亵渎。 可惜正常状态下她得不了手,毕竟她打不过谢寒商,长了一对花拳绣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染指不了,就只能抓耳挠腮,时间长了就心灰意懒。 但这个不一样,她想现在就把人办了。 而且想办就能办。 要不是她来了该死的癸水的话。 但来了月信不影响把他撩拨得邪火焚身,然后看他得不到纾解,只能可怜祈求,用仁慈干净的眼神祈怜。 第15章 光是想想,都让人血脉贲张呢! “大师你听听奴家的心跳声,它是为你跳的呢。大师手心好热,烫得吓着它了,你听它噗通噗通的,跳得好快啊。” “……” 谢寒商发现自己对这位公主一句重话都说不来。 “大师要不要更近距离地再摸摸?” 她试图搴开自己的衣领,让他已经热情如火的大掌贴向肌肤。 他忽地脸颊激红,忙不迭抽回手来,正色念经:“阿弥陀佛。如是我闻……” 她的手指停在半空中,看他落荒而逃的眼神、红如柿果的俊颜,觉得很好笑,真是个不禁逗的男人。 “大师,真的不再摸摸吗?”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唉哟,奴家心口疼,大师别念了,你不会想把人家当妖怪给收了吧?” 她说“心口疼”,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惊愕的目光慢慢地转回,觑向她冒着粉光的脸蛋。 她的确像女妖怪,不像正经女菩萨。 但,他为何偏偏着了她的魔道,就连明知她在装模作样,都还是……心底有说不出口的怕。 彼此的目光碰撞,对视着。 城阳公主府邸这时来了人,说是宫里来的。 萧灵鹤对母后身旁的女官都很熟稔。 小时候她妄诞不经,只有爹爹会宠着自己,娘亲到底还是希望自己做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儿,于是把她丢给宫里头最滴水不漏的女官们看顾。 女官们对她不敢不严格,但总也被她折腾得头痛,一来二去,彼此都熟识了。 今日来的这位,是母后的贴身女官孙祥贞。 她来替母后传话,说要她夫妇二人今晚入宫用膳。 母后是日理万机的摄政太后,平时哪有空管她府里的事儿,自从知道她和谢寒商都是分房睡的以后,连那些替太后听墙角的长舌妇都觉得没趣味,早都作鸟兽散了,母后也不大待见谢寒商,一直将他视作一个透明人,逢年过节见不到人也从来不会过问。 “母后突然召见我与驸马,可有说为了何事?” 孙祥贞瞧了城阳公主一眼,对这位公主由衷钦佩之至,行礼,平声道:“卑下不知。卑下只知,昨日,贵阳公主见了太后。” 萧灵鹤了然:“哦,原来是她啊,她又在母后面前编排我的不是了?” 孙祥贞又瞧了她一眼,这一眼的意思大抵是:长公主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半点都不亏心么? 她这时没有见到驸马,只在泻玉阁屋内瞧见一道清俊如画的身影,心忖便是那貌美可人的倌儿,心头感到万分荒唐。 公主不仅堂而皇之地迎面首入府,甚至纵容面首鸠占鹊巢,霸有驸马的寝房卧榻,光天化日,公主便已钗环微乱,颊犯桃花,气息不匀…… 只怕走近去,便能瞧见好大一张床,好大一只男狐精。 能让公主如此宠妾灭妻,定是他在公主耳边吹足了茶香四溢的枕头风。 这些争宠固宠的手段,出身内宫的孙祥贞是见惯的,虽然见惯,却也嫌弃。 她只有一句:“公主当谨慎节制。” 外头的玩意,到底是不干净的。玩一下可以,切莫沉溺。 萧灵鹤眼眸流眄,她知晓孙祥贞在说什么。 这种情景简直荒谬到好笑,孙女官以为她屋内藏了个面首。 包括她那脑子坏掉的正夫,也这么以为。 不知母后又要如何敲打。 萧灵鹤笑了一下,道:“倾国难得。那真是,节制不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商商见丈母娘又会闹出什么笑话哈哈。[撒花] 第13章 和尚也疯狂(4) ◎万遍经文,不如公主万种柔情◎ 太后要约谈女儿,城阳公主只得去。 但要带上驸马,额。 确定要带那个脑子不好使的驸马么? 送走孙祥贞,萧灵鹤形迹可疑地回到屋中,见到不知何时,她那如花似玉的美人驸马又把假头皮给扣脑门上,圆光水滑的一颗煮蛋头,映出窗外薄薄的天光,及白光中一撇淡雅的木兰疏影。 他垂落的眼皮,仿佛干净透光,从细细密密的睫羽里间,筛出心惊动魄的圣洁与美丽。 萧灵鹤半是气恼半是无奈,走过去,将他脑袋顶上的假皮撕下来,随手抛出了轩窗,他微微震动,抬眸起来,眸中有些微愠意。 萧灵鹤蹙眉道:“别鼓捣这玩意,本公主跟你说个事儿。” 谢寒商一动不动。 萧灵鹤的手掌抵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告诫他:“太后要见我们。注意,是我和你。” 谢寒商的眉心泛起涟漪:“贫僧适才听见,女官说的是,太后要见驸马。” 萧灵鹤:“嗯哼。” 谢寒商望着她,觉得她分外荒谬:“贫僧不过一介僧人。” 萧灵鹤气笑,讥诮地道:“要是我的驸马死掉了呢?” 他显然愣住。 萧灵鹤道:“是这样的,我的驸马英年早逝,我是一个寂寞的少妇,于是在一次偶然与大师的邂逅中,对大师见色起意,将你掳了回来。全因大师你眉眼样貌,与我那早死的亡夫生得简直是一模一样。我见大师如明月,遂让大师顶替了我驸马的位置,在外面人人都知道,大师你就是我的驸马。” 谢寒商确凿是被她荒唐到了。 他震惊无比。 就是天雷滚滚的话本子,也很少有这样写的,否则作者就别想销量了。 “大师在我公主府中这么久,难道就不想出去走走看看么?” 萧灵鹤一直不明白,怎会有人,如谢寒商那般无趣。 一心就扑在他的阁楼里,自己把自己封禁起来,像个与世隔绝的死人。 外面的大千世界多么美妙,怎么会有人不想拥有啊! 谢寒商十足是个怪人。 当然,他不肯出门,萧灵鹤又不会拿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走出画地为牢的囚笼,图什么。 现在姓谢的脑子坏了,不知道会不会转变态度。 他果然有一瞬的挣扎与迟疑,但却比萧灵鹤想象的要好说话多了,“也可。” 萧灵鹤嘴角翘起来:“作为我放大师出门的条件,大师需扮演我的驸马,只今日一天,如何?” 见他不动,萧灵鹤摇晃了几下他的肩,嗔道:“大师救苦度厄,怀慈悲之心,也怜怜我吧,若母后知晓,我掳掠法门寺佛子,囚禁公主府,只怕要打杀我也。我虽恶劣,却罪不至死,大师何妨度我?” 外面的世界果然很诱人,他平静地抬眸,与椅上端坐,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这个眼神不知怎的看得她的心里一时直毛毛的。 “贫僧……” 设定里的出家人奉行慈悲为怀。 而谢寒商屈从内心莫名其妙的驱使。 “也可。” 他竟答应了,萧灵鹤万分惊讶欢喜,伸手放肆地揽过大师的肩膀,亲密狎昵地搂住他。 “大师,那么便说好了,既是戏,便要做足整套,你得答应我,今日不得在我母后跟前乱说话,不要说什么‘贫僧’‘小僧’的,也不要念经。” 他为难地蹙眉:“那么,贫僧该如何行事?” 萧灵鹤一本正经想了想,一本正经对他道:“到了太后面前你自然一点儿就成。” 他神情不自然:“如何……自然?” 萧灵鹤仰起嘴角:“像这样。我抱着你,你依偎过来,我俩看着就像一对。” “……” 谢寒商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公主的怀抱。 此事议定。 过了晌午,城阳公主与她的驸马便打算出门了。 看侍女为自己挑选宫装时,她单手托腮,对竹桃道:“这好像还是他嫁我以来,第三次跟我出门,上一次还是三年前。你们说哪有这样的媳妇儿。” 竹桃笑吟吟地为公主选了一身与驸马适配的杏子黄薄罗绣花单衣,下边只要配条翠绿洒金的百褶花笼裙就弥足好看了,她转身抱了衣裳来,笑说:“不对,民间好多足不出户的娇滴滴的媳妇儿呢!” 萧灵鹤觉得不可理喻,困惑地道:“难道嫁了人就得守着别人的宅子,把自己一生都困在门匾上题着别人姓氏的宅子里么?你看我老说贵阳古板迂腐,她也不这样啊。她那座公主府邸可比我的还要气派,她那个男人被她使唤得长工一样。” 竹桃不假思索:“因为公主是官家的姐姐,自是不同的。” 早几年萧灵鹤倒也不会有这种感慨,大概自己长大了,这几年成熟了一点儿,再看自己对待谢寒商那种将之视同掌中之物的态度,与民间男子拿捏妻子的态度没甚么不同,确实值得诟病。他是嫁给了自己,不是卖给了自己,换了出嫁的女孩子们也是一样。 但是吧,想和做是两回事。 第16章 城阳公主知道自己是个坏蛋,但她就是不想改掉自己的缺点。 一时的口碑,和纵情肆意地由心胡来,还是后者更让人舒泰啊。 舒泰得很。 在上了马车之后,城阳公主就毛手毛脚地抱住了她的“驸马”。 谢寒商极其不自在,手拿起来,似乎想念经,但想到她说的话,指节又僵硬地一寸寸放下了。 萧灵鹤微眯着眼,看到了他抬起又放下的手,从自己的袖下,探出自己的柔荑,握住他放下的那只手,触感温凉,在他垂下眼皮时,萧灵鹤自动荡的马车里轻轻一晃,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大师,我晕车,晕得紧,你怜我一下吧。” 他不知她说的真话假话,只听说她难受,便连被她握住的手也没有再挣扎。 诡计得逞。 萧灵鹤将脸伏在谢寒商的颈边,朱唇轻绽开淡淡的笑容。 他则侧身向外,眼神已化入窗外的漫天灯火。 心不静,竟生涟漪。 纵使心中再默念万遍经文,也抵挡不住公主的万种柔情了。 也许,在他失忆以前,那不知多少次的欢喜禅,皆是他心甘情愿为之修行。 千盏灯火在长街尽头苏醒,光泽璀璨,比起那双明亮勾魂的瞳眸原来也有不及。 马车停在宫门口,入宫后另有软轿来载。 谢寒商与萧灵鹤各乘一顶软轿,一路晃荡地被抬进了朱雀门,入了长秋宫。 入宫之后谢寒商的感受变了,尤其是,在面对王太后凛凛打量的视线时,谢寒商觉得,自己就是个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一个见不得光的姘头。 太后就是下令将他浸猪笼沉塘,都是他死有余辜。 这种感觉在吃饭的时候更加浓烈。 这顿饭食之无味,谢寒商几乎不曾动筷。 王太后停箸询问:“寒商,是饭菜不合胃口?你不曾来向哀家定省,哀家确实不知你的口味。” 谢寒商动不了筷子,因为他面前的,是酱烧鸡、八宝卤鸭、熊掌脍鹅肝、鸳鸯炸肚、清蒸鲈鱼。 他纠结了许久了,被太后一问,险些脱口而出:“出……不食荤腥。” 王太后奇怪:“你向来就不食荤腥?怎么从不曾听人说起过,瑞仙,你也不知道?” 萧灵鹤心想,他这毛病才得两天呢。 她笑容满面地道:“驸马他刚刚受了伤,近来饮食清淡些,把口味调过来了。” 王太后颔首,对身侧林女史道:“那就让御厨,再做几样小菜。” 林春芫领命去了,让长秋宫的庖厨又烹饪了几样不带荤腥的。 正好也都停筷了,王太后对谢寒商耐心询问:“寒商,瑞仙待你还好?” 当着公主的面,谢寒商微不可查地抿了薄唇,缓声道:“公主温柔端方,寒商得之我幸。” 萧灵鹤呢,本来打算给谢寒商递眼色的,让他识趣儿点,在母后的跟前多说自己的好话。 不过她的秋波还没送出去,那边就已有了回答,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回答。 谢寒商居然说出这种肉麻的情话! 好好听哦。 姓谢的那冰块脸,居然能说出这么烫人心窝的话。 王太后也万没有想到谢寒商是如此一个体贴人意的人物,当年他身负重刑,被逐出军营之前,战则必捷,是何等骨头不屈的一个人物,也正因如此,王太后看中了这个年轻人这一点,虽他已经不能为将。 他的性格,与先帝颇有相似之处,但王太后没想到的是,他比先帝更加柔和,懂得体惜妻子,即使他说的是假话,但他愿意为了妻子去圆融,这是先皇陛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思及此,王太后感觉到更遗憾了。 官家替瑞仙挑了一个极好的夫婿,倘使她有半分真心的话,都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她不识人间疾苦的女儿,从前,她盼望着她永远不必懂事,现在北人之患倾轧,大雍每年割肉饲虎,这种苟图衣食、潜身缩首得来的太平,能维持多久?儿女们都当真是该要长大了。 “寒商,你是个好孩子,过来,哀家有话对你说。” 谢寒商不明所以,看了一眼身旁的公主。 萧灵鹤没有阻拦,他知晓自己是被赶鸭子上架,今日要太后好好盘问一番了。 躲不掉,便只有过去。 谢寒商起身,向太后走近。 太后令他就在自己身旁落座,以免瑞仙在桌子底下用各种踩脚、拉手的动作给他暗示,知女莫若母,不要当她真的老眼昏花。 王太后对谢寒商极为怜悯:“你受苦了,哀家只瑞仙一个亲生的女儿,她有些专横,只怕不是肯好好与人做妻的,只是哀家实也没想到,她居然还有如此荒唐的一面,竟然将青楼的男倌儿引进家门来,铸下如此大错。” 太后的版本太过落后。 以至于谢寒商听完震惊了:“倌儿?” 太后也跟着震惊了:“怎么,难道你竟还不知?” 瑞仙荒诞至此,不但金屋藏娇,还将自己夫婿瞒在鼓里? 谢寒商的声调扬了起来,过于激烈的震动之中,没有看到萧灵鹤在身后的比划,脱口而出:“不是和尚吗?” 太后失声道:“什么?!” 除了小倌儿,难道还有一个和尚? 太后的眼睛突然开始犯晕了,她朝林女史招手。 “春芫,快来扶住哀家……” 【作者有话说】 这边已经2.0版本了,可怜太后老母亲还在1.0版本。[撒花][撒花] ps:商商每一次妥协其实都是因为真正的谢寒商他超爱。 第14章 和尚也疯狂(5) ◎佛子,有佛子的“操守”◎ 把两人叫在一起问,显而易见地是问不出太多。 女儿瑞仙一直在指手画脚地朝谢寒商传递讯息,王太后毕竟是老谋深算,找了个由头,让驸马先行去官家那处。 萧灵鹤被留了下来,眼看着美人被母后的人带走了,她心里惶惶,怕谢寒商藏不住马脚,露出相来,把众人吓一跳,更怕弟弟没得到串供,把谢寒商的魂喊破。 “寒商。” 萧灵鹤叫了他一声,对方回了一下头,已经到了殿门,对她缓缓颔首,示意她安心。 他身为佛子,定有佛子的操守。 扮演好驸马,是他的责任。 女施主说得不错,她虽顽劣任性,掳掠良家男子,但他,却仍然不愿意看到女施主受到一点伤害,好像只是让她伤心,他也会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能够以德报怨,怜悯世人,也许他离大道已经不远了! 当然,这二人的眉来眼去也让王太后眼明如火地捕捉到,那这真教她不会了。 女儿一时豢养男倌,一时勾搭和尚,这都应当是背着人的,怎么如今看来,驸马也知晓此事,不但知晓,且似乎包容大量。 而瑞仙这种神情状态,也不像是与驸马针尖麦芒、横眉冷对的模样,莫非,她们如今,已是是四人成行? 这个想法令太后不自觉地胸口一跳。 往昔她见过男子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也见过妇人荒唐红杏出墙的,但妇人毕竟是不如男子横行无忌,即便是见异思迁,通常也不过与一个男子相好,如女儿这般同时让三个男子都…… 就连太后,亦有些孤陋寡闻了。 看起来,他们四个人竟还融融洽洽的。 将萧灵鹤留在偏殿以后,王太后特意支走了其余宫人,殿内仅剩母女两人促膝而谈。 萧灵鹤歪着脑袋,把玩着母后檀木四方案上的人鱼明珠。 无聊赖似的。 在母后开始唠家常时,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着母亲的话,其实很不走心。 王太后看出她心不在焉,问道:“哀家不过让他去官家那边,你便魂也跟着飞走了,还怕你弟弟吃了他不成?” 王太后道:“那是官家的亲姐夫,是他自己为自己挑的姐夫,他对你的驸马,只怕比你待他还好。” 萧灵鹤终于不干了,鼻头微痒,哼唧道:“母后。” 王太后见她垂下了脑袋,显然知错的样子,惊奇了:“瑞仙,你实话同母后讲,那个男倌,和那个和尚,是真的?” 萧灵鹤吸了吸鼻头:“嗯。” 王太后怔住半晌,仿佛一口气息汲不上来,缓了许久才平复心境:“那,你的驸马谢寒商,居然也同意?” 萧灵鹤点头,在王太后更要暴起之时,她连忙化作一脉雨霖,温和柔软地握住了母亲的双手。 “母后,您为了北人的事已经够操劳了,就别再担心女儿的事了,些许家宅私事,女儿料理得来,放心,只要您想个办法让萧清鹂闭口,女儿就敢保证这事泄露不出去,百官不会知道的,母后的案头里不会有弹劾女儿的劄子。” 王太后问她:“母后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可还喜欢驸马?” 第17章 面对母后的询问,萧灵鹤一时沉默。 王太后道:“怨偶强行捆绑在一处,对你对他都无好处。你若是不喜欢谢寒商,哀家替你出面悔了这桩婚事,靖宁侯府那边,哀家也会为你摆平。” 母后毕竟还是疼自己的,萧灵鹤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她拍了拍母后的手背:“母后放心,瑞仙有分寸的,真到那一步,不必母后来。” 在王太后不解的眼神中,她闪烁着水光粼粼的眸,透出十二分的骄矜与自傲来:“不过,女儿现在不打算到那一步了。” 王太后惊讶:“你真喜欢他?” 真难得,难得还有女儿瑞仙能喜欢的男人。 萧灵鹤摇头:“不能说喜欢,不过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的驸马是个顶顶有趣的妙人呢。我有种预感,他会是一本内容很精彩的书,我用了三年,现在才看到第二页而已。” 那个“顶顶有趣的妙人”打了一个喷嚏,惊动了身旁桃花树低垂的花梢。 小皇帝正在一簇娇艳怒放的桃花底下,摆弄着他刚刚得来的长弓。 “姐夫,朕好久没见你了,你自打嫁给朕的阿姐后,就足不出户,不知道这几年射艺有无精进啊。” 谢寒商掖着双手立在官家身旁,看着陌生的弓,陌生的箭,心头划过异样的感觉。 官家试了一把弓箭的劲道,这把弓约莫五力半,上手有难度,他目下才十六岁,刚刚开始增肌,臂展亦不足长,目前还拉不得圆满,只得轻拿轻纵,发挥不出它真实的威力。 一箭飞出,因力气不足射程不够,箭矢脱靶了,官家丧气不已,看着这把好弓便觉得可惜。 宝弓名马得配英雄,官家相信自己长大了以后,会得到更好的弓箭的,这把弓,他大方地赐给了谢寒商:“虽然姐夫三年不出,两手空空地来,不过朕一向慷慨,这弓给你当见面礼如何?” 不知道他的姐夫出于什么心境,他竟不曾伸手去接,似有为难。 官家有点吃惊:“姐夫,难道你现在已经连五力弓都拉不开了吗?” 他指了指远处箭靶上的红心,“那你还会射箭吗?” 射箭? 谢寒商心忖,自己是法门寺的佛子,自幼修习佛法,深谙经学,是个柔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出家人,怎么能拉得开五力长弓。 官家因为他的迟疑痛心疾首:“姐夫你以前可是一个武德充沛的狠人啊!” 这说的是女施主的真驸马吧。 没想到那位,竟还是个能骑善射的猛将。 既是如此,又怎么会年纪轻轻便英年早逝的? “贫……” 谢寒商皱了一下眉头,咽下了一个字。 “不会。” 官家感觉万分失望。 今年,母后选定的北使马上就要启程北上了。 带上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屈辱地北上纳贡。 北人这几年胃口愈来愈大,甚至有风声,今年之后他们将要求大雍送出一位公主去和亲。 大雍的军队,在北人面前就像一块鲜嫩的豆腐般不堪一击,经不住铁蹄冲阵便碎烂。 今年母后的鬓角又多了一重风霜。 小皇帝也想分忧,也想施展抱负,至少用武力压得北人抬不起头来,换一个双方割据而治的局面,而不是一方向令一方以所谓的和平盟约的方式摇尾乞怜。 断脊之犬,毫无尊严。 “姐夫,是朕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愈来愈涩,说不下去了。 说得再多,谢寒商也不会再披甲执剑。 姐姐都不知道,一直满心以为她的弟弟是因为皮囊挑中了这个满上京城最英俊的男子,送给她做驸马。 其实更多地,是小皇帝出于私心对谢寒商的补偿。 因为他无能,也因为现在的大雍,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将军。 “弓留给你,希望有一天,你还想用它。” 小皇帝见时辰差不多了,母后大抵还要再见姐夫,便留下了宝弓,回紫微宫用功。 官家的御辇消失在了一重一重桃花树影之后,夭夭桃花正飞舞婆娑,如点点绛唇,映入男子深邃迷惑的瞳眸。 费解的谢寒商,皱眉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皇帝留下的弓。 不多时,长秋宫太后身旁的近人果然来接他回去,应是太后与公主谈完了,还有一些话要质问自己。 谢寒商心想自己只是假驸马,真和尚,应付一个小皇帝已经力不从心了,方才一路奉行“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堪堪蒙混过关,不曾引起小皇帝的怀疑。而王太后是何等人情练达、洞明观火的人物,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只怕在太后跟前完全不够看。 没有公主的提醒,只怕,用不消三两句便要露馅。 果不其然,当他折返长秋宫时,女施主已经不知往何处去。 殿内烛火森然,金碧辉煌,尤为空旷,椒聊之实的气息混杂上品龙涎香袭人而来,两股气息杂糅之后愈加温暖馥郁,令人舒适。 见他频频不自在地回首,王太后不得不出声提醒:“瑞仙已出宫去等了,哀家有话要单独问你。” 谢寒商只好收回心神,仪态端方地行礼。 这殿内此刻还有林女史等寥寥几位太后的心腹旁听,这些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近乎一眼便能看穿眼前之人一会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太后也不必兜圈,径直道:“此刻城阳公主不在此处,你无需再畏惧她的威力,只需据实说话,公主待你,当真不薄?” 谢寒商:“回禀太后,公主于臣,宠眷深厚,是臣无福消受。” 王太后轻诮一声笑。 派去城阳公主府邸的几个婆子,早在三年前就悉数回来了。 据她们说,这两人从那时候起,就已经不在一处,小夫妻相看两厌分房而居,瑞仙对他,何曾谈得上“宠眷深厚”四个字。 王太后蹙额:“你实话说,这三年,你与公主有无房中之事?” 王太后的单刀直入令谢寒商震惊:“房中……” 谁懂一个和尚听到这样的话,是怎样一个天降霹雳。 太后日理万机,已经实在无暇分心,为了小辈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关系劳神,何况瑞仙在自己面前遮遮掩掩、兜三绕四的不肯说实话。 萧灵鹤是自己的女儿,太后了解她,逼问无用,那就唯有让谢寒商交代。 这个女婿是萧家聘回来的,萧家要给他一切驸马的礼遇,不三不四的男宠,不可凌驾于其上。 太后要交代,是为了给女婿撑腰。 谢寒商沉默了许久。 他一个出家人,人前实在说不出自己与公主有过苟且的话。 希望女施主莫要怪罪。 “寒商六根已净,不曾与公主有过……房中事。” 【作者有话说】 大家猜猜太后会怎么理解商商的“六根已净”[化了] 第15章 和尚也疯狂(6) ◎公主的唇,很软,很好亲。◎ 佛家讲六根清净。 讲的是眼、耳、鼻、舌、身、意清净无尘,无任何私心杂念,远离一切烦恼,是为超脱。 可谢寒商又不是佛门中人。 千秋宫内,殿上诸人,无一例外地想到了一处去:驸马只是委婉,掩盖某种不能具言的事实。 一时间,人人都对他充满了关切,包括一怔又一怔的太后。 瑞仙慕美,却冷落驸马,原来症结在此。 王太后迂回侧击:“你原来在战场上受过伤?” 谢寒商自忖,自己是一个出身佛门的和尚,连荤腥都不吃,几时还上过战场? 更不提受伤了,于是摇头:“没有。” 王太后明白了,“你说瑞仙待你不薄,难道你竟然愿意,与他人共侍一妻?” 谢寒商不知道公主还藏了一个倌儿的事实,心想女施主如此荒唐,那男倌说不定也是她的心头之好,若回答不好,令太后生怨,公主还不知会如何发作。他抿了下嘴唇,心头莫名其妙腾*起一股酸意,但还是沉着嗓道:“臣愿意。” 王太后失语,看向自己的女史林春芫。 林女史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放在上京城里,这是要被人指着鼻子嘲笑的。 王太后迷惑地问:“你可知,入赘是男人们之中的败类,被视为无能,你如今还要让出自己的卧榻,天下人如何看待你?” 如何看待?那不是一个出家人该考虑的,左右他只是冒名顶替的谢寒商,并非城阳公主真正的驸马。 谢寒商叉手道:“嫁给公主是我之幸事,无能也好,败类也好,臣不放在心上。” 王太后长吸了一口气:“真是苦了你了,如此倾慕瑞仙,她却……是哀家的女儿,对不住你。” “……” 王太后拂了拂衣裳,回到自己的软靠上,凤首低垂,和颜悦色:“既然是你情我愿,哀家也做不得棒打鸳鸯的事,你如此大度,不骄不妒,堪为驸马。哀家会让瑞仙日后好好待你的。不过哀家有一事要叮嘱你。” 第18章 谢寒商恭顺:“请太后示下。” 王太后轻轻颔首,语气虽依旧宛若春风,但已含了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仪:“瑞仙贵为城阳公主,是哀家的嫡女,官家的胞姐,她的名声关乎皇家的体面,你回去之后,尽力隐瞒公主豢养面首的实情,不得对外透露,尤其是靖宁侯府,你,可能做到?” 谢寒商没太听懂,“靖宁侯府是什么?” 他是真的不知道。 王太后先是一怔,错愕地看他,但不过须臾,她叹了一声,坐直的身子一寸寸靠向了身后。 也不怪谢寒商,谢钊毕竟把事做得太绝,他们父子早已断绝了干系,老死不相往来,算是形同陌路。 太后没有解释靖宁侯府是什么,谢寒商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太后的要求,一头雾水出了千秋宫,在宫人提灯指引之下,前往宫门。 为谢寒商引路的女史是孙祥贞。 她在前头,拎一盏八角玲珑曲柄彩凤鎏金宫灯,光晕劈开宫道上沉沉的夜色,照见巍峨阙门之下平坦的前路。 驸马缀在后边,一路怀着心思,但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敢问内贵人,靖宁侯府是——” 难道是城阳公主的另一个相好所居么? 孙祥贞笑道:“驸马说笑了,您怎会来问小人靖宁侯府的内情,您可是靖宁侯府的世子。” “世子?” 谢寒商琢磨着,哦,她说的是真正的驸马。 原来公主的驸马也是系出名门,英勇战将,看来他们原本是天造地设的璧人。 可惜驸马英年早逝,公主守寡之后,行事妄诞荒唐,拈花惹草,朝三暮四去了,说不准公主豢养面首,是为了搜罗天下与她的元配驸马生得相似之人。 也是执念。 那驸马既然出身侯府,却心甘情愿入赘公主府,想来对公主亦是真爱吧! 只是红尘里的男欢女爱,贪嗔痴怨,生出许多难消业障,祸及了他这个法门寺的和尚。 悲哉悲哉! 出宫门时分,天色正晚,一轮皓月高悬城阙上,洒下一乾浩荡无垠的清晖,周遭景物朦胧,喧嚣一瞬远去。 孙祥贞将宫灯赠予谢寒商,敛衽行礼:“小人便送至此处,驸马慢走。” 谢寒商领了孙祥贞的灯,转身朝外走,只见侧门洞开,两扇门后,一驾轩昂的马车停驻在汉白玉盘螭华表前,冠盖一角垂着灯,已经引燃灯芯。 柔和的灯光裹着如身在雾里的女子,将她一段曼丽的身姿,衬得如凝露海棠,听到脚步声抬眸声,女子肌理清透的脸颊冒着隐约的粉雾,像是胭脂初染。 水眸飐滟,一瞬浮出笑意。 “出来了?” 那个声音闲适且随常,就像一个妻子正等待归家的良人。谢寒商提着宫灯,脚步倏地滞住。 出家之人,早没有家。 而这夜晚,他却好像有一种被家人等待的滋味。 那种莫可名状的、难以形容的滋味,让他无所适从。 高高在上的公主…… 又怎么可能,是家人。 他站在那里不动,萧灵鹤自己主动过来了,将他手里的灯提过来,一只手自如熟练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笑吟吟拽他往马车走。 他如山岳般,难以撼动。 萧灵鹤的笑容凝在脸上,她踮起脚尖,眉眼含笑、咬牙切齿地小声道:“还有人在。送佛送到西,大师。” 说完,她笑颊粲然地将双踵放落在地,这一回,总能轻松地挽着谢寒商往马车走了。 钻入马车之后,萧灵鹤将宫灯放在一旁,命令马车前行,打道回府,马车颠簸起来,宫灯闪烁,车中只闻辘辘声,和公主殿下浮躁的呼吸。 “母后问你什么了?” 谢寒商据实以告。 萧灵鹤实在不知是气他榆木脑袋,还是笑他天真无邪。 看他一脸不知情的纯白无辜小白莲模样,她心中的恶念忍不住泉涌。 于是她搂住谢寒商,亲亲昵昵地戏谑他:“你知不知道,你说那句话,我母后会怎么想?” 他不知道,也不懂,目光流露出一丝天真的困惑。 萧灵鹤的笑意在唇边扩散:“我母后和她身边那些三只眼都会想,原来你阳瘘不举啊,这孽根是彻底断掉了。” “!” 谢寒商震惊地直起身,错愕地瞥了一眼城阳公主。 但也只是一眼,他忽然忆起自己的人设。 他心平气和地坐了回去。 “小僧,只是一介出家人,那孽根有无,无碍小僧诵经礼佛,既如此,招人误会也便误会了,不必辩驳。” 萧灵鹤失笑,将脸颊倚在他的肩上,纤细的双臂仍搂着他不曾松,口中呢喃一般地道:“还是出家人吗,谁家出家人躺在本公主的怀中,比男宠还要婉娈柔媚呢!” 谢寒商回神急忙要推开她,萧灵鹤不松,没有被他挣开,她倒过来取笑他:“这不是你欲拒还迎的手段吗?你看,还说自己不是小浪蹄子。你一个大男人连我一个弱女子都推不开,你敢说你使劲了?” “……” 萧灵鹤腾出一只手抚摸了他的头,促狭道:“你心里有我,装着矜持,我知道。” 谢寒商推也推不得,辩也辩不过,无奈闭上了眼睛,念起了“色即是空”。 萧灵鹤没有试过在马车里,有一点想将自己的夫婿立刻就地正法,不过时机却不大对,还得再等两日。 但小打小闹,撩拨一二也不错。 “佛子博学,岂有如你这样的,一整日就会念这几句,我的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大师。” 他置若罔闻,一心念佛。 “寒商。” 她靠近一些,指节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在他的唇边点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其实他笑起来时真的很好看。 只是他很少笑,只有在成为“声声”的时候,会撒娇,会笑,像个真实且鲜活的小少年,如今再看这个许看不许吃的大师,好像还是小狐狸声声更好一些。 他念着佛,听到“寒商”二字,猛然睁开了眼。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谢寒商,是她死去的驸马的名字。 贫僧是一个替身吗? 他的眼眸微微泛红,有一缕幽暗的光藏在眼睑底下,正巧马车动荡,宫灯内的火光熄灭,整片狭窄的空间霎时陷入黑暗的死寂,萧灵鹤没来得及与他对视,视线便陷入了漆黑。 摇晃的马车,将她甩在车壁上。 又送来一双柔软的唇。 唇瓣温凉,皮肤底下却仿佛藏着火焰般炙热的体温,将她的唇肉一点点含住,吞噬。 萧灵鹤的身子抵在车壁上,瞳孔一点点放大。 谢寒商身上熟悉清冽的兰芷芳息,随着他跌入魔障般的疯狂的吻,送入了她的感官。 谢……谢寒商。 不是,现在的人物设定不是佛子吗? 佛子,为何会亲吻本公主? 不过短短瞬息之间,萧灵鹤的脑子从一片浆糊,恢复澄明,心念几转,仅仅能想到的是,这个男人的确是个浪蹄子,有些勾人的本事。 继而她又想入非非地忖道,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吻。 就算有过最亲密的事,但这般坦诚正式地接吻,好像还是头一回。 他的嘴唇好软啊。 一开始冰冰凉凉,像新捧上来的樱桃酥山。 越亲就越热,酥山融化了,又渐渐酿作岩浆。 滚烫的触感,贴着她的嘴唇,带一点凶狠的、残暴的恶念,犹如猛兽般,亮出柔软之下锋利的狼牙。 不过轻轻一掠,萧灵鹤感觉自己的嘴唇像是被他咬破了。 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但那点疼痛微不足道。 只觉得好刺激。 她没有一点害怕,更无半丝抗拒,她的手,甚至抓住了他襕衫腰间的褶痕,指节扣拢,力度收拢,男人的窄腰瞬间便陷入了衣衫围剿之中。 腰间传来桎梏的感觉,他恍如梦醒地退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犯了色戒。 他一时为嫉妒冲昏头脑,干了不可饶恕的事。 为了别的男人争风吃醋,还,破了色戒,动了色心。 “大师?” 黑暗中传来女子的笑音,她仍靠在车壁上,衣襟凌乱,发髻垂落,秀眸噙笑。 她伸出一只手,在徐徐停下的马车中,勾搭向他腰间的鞶带。 “怎么不亲啦?本公主的唇,还好亲吗,佛子阁下?” “……” 马车停下,御夫下车,篱疏在外头打起帘门,送入一角提灯的光芒:“公主,到了。” 就着这幽微黯淡的灯光,萧灵鹤斜眼轻睨着车角沉默的男人。 他姿态安闲平和,垂首念佛,清湛的目光写满了惺惺作态的慈悲。 就好像,刚才那个豺狼般,将她抵在车角里肆意亲吻的人,不是他。 萧灵鹤摸了一下破皮的嘴角,对那个假正经的男人莞尔。 第19章 “痛。” 他心尖一抖,瞳孔急遽一颤,沉默不敢回应。 “都流血了呢,始作俑者,总得为我上药吧?” 始作俑者,今夜犯了色戒。 正在崩溃之中。 更让他崩溃的,公主的唇—— 真的很软。 很好亲。 【作者有话说】 小浪蹄子大战大猪蹄子~ 第一波,大猪蹄子公主胜[黄心] 第16章 和尚也疯狂(7) ◎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 佛子阁下近乎逃之夭夭。 抚着受伤的唇皮,萧灵鹤嫣然一笑,凝视着落荒而逃的男人。 “公主,这是什么?” 篱疏、竹桃两人费力地从马车上搬下来一口大箱子,不知里头装了什么,沉甸甸的,两人合力都还感到吃力,篱疏问公主殿下。 萧灵鹤瞥了一眼,“好像是官家托人送来的。” 小皇帝还特意强调了,是送给姐夫的,言外之意是,姐姐你不可私吞侵占。 知姐莫如弟,他果然十分了解自己。 萧灵鹤让竹桃打开,只见里头放着一把威风凛凛的长弓。 宝弓长有四尺,弓身暗紫的漆面完整而精细,镂刻鹰隼展翅图腾,一看便知不是凡物。弓弦旁配有三支特制的箭,大小不一,箭羽雪白,质地轻盈,但箭头却是用北海玄铁制成,厚重、坚不可摧。 “官家真是舍得。” 萧灵鹤也不禁感慨道。 这么好的弓箭,当然要据为己有啦! 反正佛子谢寒商不要这玩意。 萧灵鹤指使人明目张胆地侵占了小皇帝送给姐夫的宝弓,将东西搬进了自己的金玉馆。 她在金玉馆沐浴梳洗,更换寝衣,坐在梨花供桌前的杌凳上,放任竹桃为自己沥干湿漉漉的秀发。 竹桃手里不停,口中问着公主:“今晚公主还去驸马那边么?” 萧灵鹤摆摆手:“太累了,明天吧。” 她的癸水只有四日,来时汹涌,去如抽丝,每月都很准时,从不惹麻烦。 关于她月信准时,身体安健,她记得三年前,她好像因为这个事,还避孕来着。 那时候初得驸马,爱不释手,不愿那么早怀孕,还想着与他多过两年夫妻生活,培养不出感情就算了。 所以她每回宠幸谢寒商之前,都要先服一贴药剂,据名医说,那药剂很管用,服用后不会有意外。 她不知是不是那药剂生了作用,虽只宠幸过驸马寥寥几次,但每一次都做到酣畅淋漓,做到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然后精疲力尽才入眠。 怀孕的可能应当是很大的,但确实没怀,也许那药当真管用。 萧灵鹤和小狐狸好上了,也几乎是夜夜笙歌,不过却没吃那种药剂了。 那药吃多了也不见得好,是药三分毒,有一段时间她食欲不振,胃里直犯恶心。 贵阳怀孕以后,萧清鹂也思考过繁衍后嗣的事情。 她贵为公主,享有封地,孩儿生下来也有继承权,只是当时看见谢寒商就烦,没考虑生一个他的孩子。 现在,反倒纠结起来了。 癸水要干净了,她得做个决定才好,不能毫无准备,亦不能盲目侥幸。 * 公主破天荒的冷落,让谢寒商很不适应。 他以为,那个好色荒唐的公主,应当会在今晚放肆地过来,用被他咬破的嘴唇戏耍他,捉弄他。 可她却没有来。 偌大的泻玉阁,唯有月华清冷来相照。 静谧的室内,水晶屏动,竹影斑驳,无一点声息。 谢寒商在蜡烛前剥了许久的泪花了,越是安静,越是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公主没有来,难道是去了别处? 何处? 莫非,是深受她宠信的那个男倌儿? 她去了他那儿? 她不要和尚了吗? 她觉得他已经上了钩,犯贱地亲吻了她,所以他无趣了吗? 在他被她撩拨得情动、刺激得妒忌后,她拂衣净手,像一个薄幸寡怜的负心人般弃他而去,将他锁在高阁,不见天日。 她是大雍朝的公主,天潢贵胄,可望而不可即,他居然心生贪欲,妄图据之为己有,却因得不到而恼火。 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 原来贫僧并非是公主唯一的男宠。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能让公主驻足流连。 他后悔了,他不该清冷自傲、崖岸自高,如果,她还愿意眷顾于他,他愿意付出一切,出卖他的佛陀。 但也许她不会了。 公主此刻也许正躺在别的男人怀中栖息,正与别的男人寻欢作乐,如丝媚眼清光荡漾,用勾他魂魄的美,肆意对另一个男人绽放。 想到这儿,他的佛,已拯救不了他。 天亮了。 屋外传来钥匙捅开锁头的声响,谢寒商胸口一震,立刻看向门外。 本以为映入眼帘的会是公主曼妙无双的倩影。 但来人只是一个陌生少年。 止期来替公子送饭了,“您用些早膳吧。” 他把饭菜端进来,耐心为公子布菜。 谢寒商毫无食欲,不愿动筷。 止期把筷子举着,举得手酸了,见公子不动,他叹了一声:“这是公主特意吩咐,让泻玉阁庖厨为大师准备的早膳,大师不肯吃,公主殿下只怕要问责泻玉阁上下了。” 谢寒商听到“公主”,脑子忽地眩晕了一下,仰起头,口吻有些急促:“公主呢?她在哪?” 止期如实回道:“公主出门去了。” 谢寒商喃喃:“出门。” 她看来是真的对他失去了兴趣,已经不再理会自己了。 止期看得出公子心里的别扭,事实上,他答应公主进行这种荒诞的角色扮演,就是怕戳破事实,叫散了公子的魂魄,可是看着公子已经被话本故事冲昏头脑、整得神志不清,止期心里也难受。 “大师可别气馁,”止期放下银箸,耐心地道,“公主殿下平日里就有打十三张、推牌九的癖好,她有几个相熟的知交牌友,没事就会去打几圈,申时也就回来了。” 打牌? 赌博,在佛家属于谋财里的“六非道”,等同于欺诈与盗窃。 公主竟然沾惹了博戏。 “大师?” 止期的心轻轻一弹。 谢寒商的气已经沉不下去,枯坐一夜,那股无处抓挠的感觉只是愈演愈烈,他根本无法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等公主回来。 他眉目冷凝,不再有慈悲之态,“公主向来在哪里博戏?” 止期讷讷看了一眼已经深闺寂寞难耐、被逼得发疯的公子,嗫嚅回话:“睢、睢园。” 睢园是武陵侯在上京盘下的园林,占地不广,但五脏俱全,园中有湖光染翠之工,山峦设色之妙,更有朱栏宝槛、翠屏花幕,堪称奇景,不然也不会让见多识广的公主殿下独独对此钟情。 那武陵侯是个颇有品味的妙人。 今日他做东,设宴睢园,邀请夫人和夫人的闺中密友在睢园畅饮。 武陵侯是个颇有抱负的富贵闲人,喜欢畅谈国家大事,但兴致高昂的他还没吹两句,就被夫人无情地撵走了。 他走以后,园子里清寂下来。 崔濛濛道:“瑞仙,你也别听他危言耸听。我们吃我们的酒,打我们的牌,打仗的事儿不归我们管,我们也管不了。” 适才武陵侯提到,今年的北使还未出使,阳谷关先遭到了北人冲击。 据说是北人今年日子不好过,一批落草为寇的胡人盘桓在雁门之外,打劫过路的汉人商客,一来二去与汉人有了摩擦,在阳谷关先小规模地与大雍起了战事,阳谷关军民一心,抵死防守。 太后传国书于北人,如若北人无法剿灭南下侵略汉人领地的草寇,今年北使将不再北上。 国书应当刚刚才送到北人大王的手里,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态度。 不过北人的态度对习惯了小民经济的雍人好像激不起风浪,百姓照旧提篮过巷地做生意,安享太平之世。 萧灵鹤举起了一盏酒,与崔濛濛碰盏,扯出一点笑容来,“说的也是。” 她们聚会,萧清鹂不曾来,还为了上次在太后跟前参萧灵鹤不是,不敢面对阿姐。 再加上她怀有身孕,也不能饮酒。 沈昭君吃得也少。 唯独萧灵鹤,一杯接一杯地饮葡萄酒,过了不知几巡,酡颜绯红,清透的乌眸里盛满了醉意,“濛濛。” 她说话夹了舌头,崔濛濛就知晓,瑞仙是真醉了。 时辰也不早了,公主府应当有人来接她了,崔濛濛扶了一把萧灵鹤的胳膊,要送她回去,萧灵鹤支起眼睑,轻轻一笑,道:“我这样是不是不好?” 崔濛濛迷惑:“怎么不好了?瑞仙你最好了。” “我根本不配当一个公主。” 第20章 萧灵鹤的语气极为失落。 崔濛濛轻轻拍她的肩,安慰道:“这不是你能左右的。瑞仙,你对朋友仗义,两肋插刀,你豁达大气,不拘小节,你还写得了一手好字呢,你看,我和昭君都很羡慕你。” 萧灵鹤失笑起来:“好吧,我还有一个优点的。不然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喜欢我。” 城阳公主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脾气也不甚好,只是模样尚有几分艳丽姣好,除了身份高贵,实在看不出灵魂的高贵。 “瑞仙你怎么了?”沈昭君忧容满面。 萧灵鹤摆摆手:“喝多啦!你们别管我,我心里热,撒酒疯呢。” 崔濛濛搀着她,咧嘴笑着送她走:“撒酒疯?不如回屋同你那位娇滴滴的小男郎撒去。” 萧灵鹤想了想自己哪有什么小男郎? 一转念,人就到了睢园外。 城阳公主府的马车停在睢园大门中央,黄昏暮色降临,车盖四角垂落的风铃被晚风撩拨得铮璁悦耳,窸窣作鸣。 崔濛濛与沈昭君两个人合力送她上车,萧灵鹤压根不伸足,后头那两人推得艰难,崔濛濛咬紧牙关道:“瑞仙,你使点儿劲,把脚勾上去。我们快要顶不住啦!” 萧灵鹤这才慢吞吞地把脚提上车辕,可是脑袋里天旋地转、耳鸣眼花的,身子也似轻飘飘的棉花,无处着力,脚尖虽然提了上去,身体的重心却跟不上趟。 身后两个桃李年华的女娘,都是养尊处优的,也使不上来力,去把一个醉醺醺的步态蹒跚的公主托举上车。 眼看萧灵鹤要花钿委地地砸下来,两个女娘都要遭殃,这时,车门内探出了一只手。 骨节修长,肌理匀亭,宛如一节玉笋,是男人的手。 那只手搭在萧灵鹤的腕骨上,在崔濛濛一怔之际,只见城阳公主已经被那只有力的手臂拖上了马车。 哐当,公主摔入了车中,接着车门被扣上。 也不知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崔濛濛与沈昭君对视一眼,试图推开车门一探究竟。 这时,马车里忽传出一个银铃般的吃吃笑声。 “大师,你怎么来接我啦?你的佛经救赎不了你的寂寞了吗?” 那车中还未有回应。 一道响亮的亲吻声“吧唧”一声。 崔濛濛人都听傻了。 一同听傻的,还有沈昭君。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了,“和尚”也要被吃干抹净了[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17章 和尚也疯狂(8) ◎修欢喜禅◎ 马车里,那个响亮的亲吻声,已经足够惊世骇俗。 毕竟她们谁也干不出大庭广众地便抱着男人亲。 可城阳公主就是城阳公主,崔濛濛和沈昭君觉得劲爆的,在公主这儿都不是事儿。 接着那马车里又有声音,带着醉醺醺的酒意,和缱绻的鼻音。 “佛度不了你,但是女菩萨可以呀。” 两个女娘虎躯一震。 莫非那马车里坐着的,不是之前瑞仙说的那个倌儿,而是一个和尚? 瑞仙他…… 几时又勾搭上了和尚? 马车里的呼吸,渐渐有几分心浮气躁,两股呼吸交织在一处。 终于,一个不太耐烦的敲击马车侧壁的声音响起,继而,又飘下一道低沉的,如雨敲竹石般的嗓音:“驾车。” 车夫唉唉应是,急忙驾车而走。 车窗帘动,卷起一帘暮色,从那微微黯淡下来的暮光里,男人温润秀逸的脸庞露出了冰山一角,虽不可窥见全貌,单凭那长而有神的眸,挺而有形的鼻梁,也推测可知是一个美男子。 崔濛濛于是感慨道:“毕竟是瑞仙,眼光还是一如既往毒辣。” 早都听说瑞仙的驸马是上京城第一美男,可惜自打他嫁入公主府后,已经三年不鸣,瑞仙更是厌腻了他的不解风情,但崔濛濛怎能想到,瑞仙就是峰回路转,也能从琳琅满目的宝贝里挑中最惹眼的一颗明珠,看那马车里的男子,风华正茂,颜色正好,堪称郎艳独绝啊。 “瑞仙刚抱怨当公主呢,昭君你看,当公主不是挺有好处的么。总之,我要是能日进斗金,还能左拥右抱,就算淹没在天下人的口水里,又算得了什么!” 沈昭君不敢苟同,但也不曾反驳。 殊不知崔濛濛说那话时,武陵侯就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听到夫人说想要“左拥右抱”,脸都绿了! * 颠簸的马车内,有一些不透气。 萧灵鹤的脸颊憋闷得愈来愈红涨,这时的状态比方才还差些,武陵侯酿的梅子笑初吃时甘甜清冽,但回味无穷,后劲儿更是厉害。 酒劲一上来,萧灵鹤就有些头重脚轻、飘飘然不知所往了。 不过她还能意识到一点,自己是在谢寒商的怀里。 谢寒商来接她了,这是他婚后这几年,第一次来接她。 萧灵鹤晕陶陶地伸手揽住她的人,将脸贴向谢寒商的胸口,整个的像一只树熊般挂在他的身上,不肯下来。 谢寒商被逼得无法,只好暗自念了一遍清心咒。 然而他早已发现,再强大的咒语,似乎也不能帮助自己凝定心神,无奈之际,轻叹,望向公主醉意朦胧的乌眸:“女施主莫要这般。” 萧灵鹤吃吃笑着,把手探入他的梨花白广袖,摸到袖口底下那瘦而有劲的臂膀,轻轻捏他的臂肉,觉得好玩一样,促狭地眯起了眼睛。 “驸马。” 心神一松之际,萧灵鹤脱口而出。 驸马!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当听到这两个字后,谢寒商整个表情瞬间变了。 黑眸之下,顷刻山雨欲来。 眼底再无一丝出家人的慈悲,黑色的彤云卷积着巨浪,层层压向萧灵鹤,“再说一遍,我是谁。” 萧灵鹤觉得他真奇怪,沿着他的广袖更深地摸到他的臂肘,在他的臂肉上又是轻轻一掐,那肉质硬邦邦的,有股虬结汹涌的力量。 她觉得手感很不错,眉眼似月,弯弯地流淌起来,“驸马。” 公主在他的袖口底下索引,一点点,占据着他整幅袖管,本该是撩拨得他心猿意马的一个动作,然而此刻谢寒商的分心,却全部源自于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 她灿烂而懵懂地笑着,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并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胸口,重复一遍:“驸马。我的。” 谢寒商承认,自己所有的定力,所有的意志力,参禅多年、积德行善多年所积累的理智、功德、平静,都在此刻被她的笑靥撕碎,倏忽被抛掷远去。 又或许,他从来就不曾有过那些东西。 他嫉妒得发狂。 怎么能甘心,自己不过只是公主拿来拼凑她已故夫君的影子,只是她闲暇时逗弄的猫狗,在她有兴致时随手揉捏的摩喝乐。 无法掩饰的臣服之心,和放肆的占据之心,在这一刻抵达了鼎盛。 尽管谢寒商分明知晓,此刻公主已是酒醉状态,但凡君子都不可能趁人之危。 可她偏要引诱,偏要在他的袖管底下抚摸来回,像嗫咬着他肌肤的蚂蚁,一边勾引你,一边鼓励你参禅,谁还能坐怀不乱。 他不要参禅,若要参禅的话,便只能是修欢喜禅。 萧灵鹤完全察觉不到男人此刻起伏不平的心潮,只是感觉到,在她的揉捏之下,他手臂的肌肉好似绷紧了一些,能抚摸到绷出的青筋了。 可想而知隐忍得有多厉害。 萧灵鹤低头一笑,突然亮出锋利的虎牙,一口咬向谢寒商的喉结。 “女施主——” 他的声音已经像是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箭在弦上。 萧灵鹤咬了一口他的喉结,确认谢寒商全身上下第二敏感的地方还在这儿,她得逞地笑起来,波光荡漾的美眸蕴着红丝,望着他,为一向趾高气扬的公主添了一丝不属于她的楚楚可怜之态。 “你想不想要我?” 谢寒商不回答,那双眸却变得很沉。 萧灵鹤从他的袖管里抽离出双手,改推他的肩,将人一下推在车壁上,不顾颠簸的马车带来的动荡冲击感,径直叩向他的腰间的玉带。 “我给你。” 玉带伴随着女子轻盈的笑语,霍然解开,露出男子衣襟之下精瘦的胸膛,再轻轻一拽,那玉白的皮肤、如田埂般块结的腹肌,也冲向她的视线。 谢寒商的吐息已经完全没有了规律和分寸。 萧灵鹤将他的衣衫推落,又坐到他的腿上,搂住他的肩,惺忪的秀眸泛着笑意:“不过,我的月信还没完呢。” 早已被她撩拨得几乎要裂开的男人,闻言一怔。 看他那红润润的俊脸,几乎要立刻羞愤自尽的模样,萧灵鹤真是于心不忍,摸摸他滚烫的脸蛋,轻声道:“好啦,我会帮你的。你先别急嘛,总有别的办法。” 说完,公主殿下一个酒嗝顶了出来,梅子笑清新的酒味蔓延在狭仄的空间里。 第21章 萧灵鹤望着他已濒临崩溃的眸,轻叹一声,一只手环绕向他颈后,“谢寒商,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你好过?” 谢寒商不知她说的“好”,是哪一种好,但她问完那句话后,他甚至还来不及眨眼,便已知道了。 她已经牢牢地攥住了他,一切,一切。 “我大概也能想到这三年你为何总是这么冷淡对我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欺负你。” 一个酒嗝上来,萧灵鹤的手腕轻颤。 他也轻颤。 她笑了一下,眉眼软和,像是月光,落入他的瞳孔,惊起他内心的澎湃。 “你乖的话,”萧灵鹤轻声说,“我会一直如现在这般对你好的,前提是,你得乖。” 他的呼吸显得炙热笨拙,语调也哑了几分:“如何算是乖?” 萧灵鹤带着酒醉的憨态认真地道:“你得听我的话吧,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许擅自离开,也不许在外人面前不给我台阶下。” 这是多么荒谬。 她在要求自己的驸马谢寒商,可她此刻所握着的,却是他无声。 一时不答,萧灵鹤使坏地力重,他终于有些承受不住,双臂扶住了马车的两侧车壁,低下头来,偏薄的唇溢出一丝闷哼。 萧灵鹤得逞:“你是不是不服气?” 谢寒商的确不愿服气,他偏不要做那人的替身。 他硬气地回:“小僧就是死在公主手里,也断无可能做他人的影子。公主,驸马已死,请你看清贫僧是谁。” 萧灵鹤当然知道他是谁,她是醉了,也忘记了这人眼下脑子不好,还在得道高僧和女施主的游戏模式里,忘记了不能叫回他的魂魄,否则恐害得他魂飞魄散。 她完全忘了,也没了那种顾忌,一把挑起他的下巴,逼迫他仰头,让他在她这里承欢,露出自己想要看到的高岭之雪被污浊的神情,她窃以为满足,“你是本宫的驸马,永远都是。” 谢寒商不动了。 马车颠簸,重重的一个趔趄,萧灵鹤掌间潮热。 他沮丧至极,仿佛被抽离了魂魄般,眼眶晕出了一丝鲜艳的红。 “你……” 萧灵鹤醉醺醺的,根本没力气扶他。 谢寒商听到她的声音,重重地抱住了萧灵鹤。 “女菩萨只要小僧一人可好?” 他沙沙的嗓音,性感得让人心痒,他自己感觉不到。 “不要想别人,不要再有别人了。” 他缓缓地,呢喃一般靠在她的耳边,说着话。 萧灵鹤醉得脑袋昏昏,神志不清,但还笑容满面地抱着他安慰:“当然只有你一个,没有别人呀,我的心肝。” 他一时怔愣。 女施主早已第二次拿捏住了他。 醉得昏沉沉的,只是觉得他大概不喜欢她叫他“驸马”,萧灵鹤没再叫。 “委屈你了心肝,我知道的,刚才那不是你的真实水平。” 【作者有话说】 商商:……那真是要感谢公主殿下的信任[黄心][黄心] 瑞仙:知夫莫如妻嘛[黄心][黄心] 第18章 和尚*也疯狂(9) ◎公主想要,公主得到。◎ 谢寒商的水平,是马车已经抵达了城阳公主府,城阳公主的手已经重得抬不起来,而他,依旧屹立不倒、坚不可摧。 城阳公主后悔了,非常后悔。 她低估了谢寒商,低估了他在特定情境之下触发的加时延长技能。 起初,她觉得自己稳占上风,可以肆意操纵拿捏他,可到了后来,她想抽离却不行,被他按在砧板上鱼肉,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自掘坟墓。 一向稳操胜券掌控一切的萧灵鹤此刻欲哭无泪。 马车停下后,车夫问公主可要下车。 侍女篱疏试图打开车门。 可这车里的情况如何能让人撞见? 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靡乱。 她衣衫完整,但她身下的男人呢,衣襟半敞,香肩半露,散乱的梨花白薄衣下,是坚而白皙的肌肤,好像匀净的瓷器,光滑而有手感。 他这般入情入迷的样子,实在勾人,要是马车门被拉开,岂不是教人看去了? 萧灵鹤发现自己已经变了,她不想被人看见自己驸马的这副媚态。 但是当她试图掩盖这种耻于见人的状态时,谢寒商的动作要比她快一步,双臂一合,便将萧灵鹤整个揣入怀中。 伴随萧灵鹤因下巴被撞疼的闷闷一声轻哼,马车门适时拉开,露出一线月光,提着宫灯的篱疏把灯往马车内照进来,她瞧见了蜷曲纠缠的衣衫,名贵的料子像流水般沿着马车内的长凳滑落下来,公主的背影在驸马的高大下映衬得娇柔、纤瘦,乌泱泱的墨色长发,一蓬蓬地堆在肩上、耳上,挂在闪烁着秀莹的光泽的发钗上。 公主蜷缩在驸马的怀里,脸颊静静靠着驸马的肩,像是睡着了般安详。 驸马的双臂则安静地搂着公主,在外人看来,这似乎就是一个极其温存、简单、静美的时刻。 只有两个人知道,他们是怎样地于华袍之下密不可分地相连,做着如何天雷勾地火的勾当。 萧灵鹤的脸颊都红透了,闷得呼吸闭塞,又唯恐大力地抽气会露出端倪。 篱疏以为公主是睡着了,不敢惊扰了公主殿下的美梦,她细致地重新拉上了车门,静静地提灯退去。 一行人就守候在外边,不肯弄出丝毫的声响,远远围在马车外,等候公主睡醒。 车内,萧灵鹤终于不安分地动了一下,在男人的怀中轻轻地扭着,谢寒商低下头,薄薄的眼皮也随之耷落下来,落在公主饱满如玉盘的脸颊上。 萧灵鹤恼火得很:“你居然还没好?” 谢寒商有一点委屈,只是沉闷地哼唧一声,不肯说话。 萧灵鹤觉得自己过了今日之后,去找两个按摩的侍女,按上一个时辰这手腕都不会好了。 “女施主——” 他终于看出她的不情不愿,打算宽纵她的鲁莽,于是殷切地替她想了一个办法。 在萧灵鹤抬起头时,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眉眼,道:“再叫贫僧一声‘心肝’吧。” 都这个节骨眼上,她都要爆发了,还叫那两个字? “干什么?” 他的眉目泛出赧然,不太自在地说:“兴许能帮你。” 萧灵鹤暗暗蹙眉,过了一晌,这周遭静谧得像刀子似的刮她本就不是特别厚的老脸,她豁出去了,再迟一刻,任谁也都知道这马车里的狗男女在干什么,她沉下气,视死如归:“心肝!” 咬牙切齿的一声,却不奏效。 她终于是怒了,怒恚的双眸红彤彤的,狠狠剜向他。 谢寒商不认为自己的提议有问题,但她的语气分明不对,如果她执意不肯配合,他也只能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萧灵鹤被他打败了,软和地幽幽道:“心肝儿……” 自己说完都是一哆嗦。 不过好在男人也是一哆嗦。 他们连哆嗦起来都心有灵犀。 萧灵鹤刑满释放了,她怏怏地吐了一口气,额间渗出了细密的轻汗,“大师自幼修行,果然佛法精深呢。” 也不知她是不是特意阴阳他,谢寒商的俊颜红得厉害,但对今晚的一切,他没有任何悔意,就是对佛祖,也没有任何忏悔。 公主想要他,公主就会得到他。 他甘之若饴。 他将她的小手从袖口底下掏出来,用车中备好的茶水打湿了干净的绢帕,为她擦拭黏腻的葱根。 萧灵鹤正困倦地往他怀中去倚,耳朵里恍惚间听到他低低地叫她:“瑞仙。” 那一把声音,真是得天独厚的清澈,低沉,像三月的晚风拂过竿竿青翠的还带着露水潮气的竹林,又像冬日里磊磊青松上结得一层淡而晶莹的雾凇,有股潮湿且剔透的美感。 配合亲亲切切的“瑞仙”,简直温柔缱绻到极致。 她忽地睁开眼,仰头望向上方神情专注的男人,喉咙微痒:“你怎么知道的?” 他耐心地替她处理指尖的遗迹,缓声说:“听太后叫过你的名讳。是祥瑞之‘瑞’,仙鹤之‘仙’,我猜得对么。” “对。” 萧灵鹤的眼眸弯弯的,眯起来,露出一点儿满足的惬意。 “这是我的乳名。” 说罢她又将脸颊侧一些,看向他袖口上银线交织成细碎忍冬骨朵的暗纹,“你的乳名呢?” 谢寒商垂眸看他,神色澹然,唇角轻轻一弯,“我的乳名就叫无声。” “骗人。” 萧灵鹤把头拧回来,闭上眼,嘴皮掀动,否定了他的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好像的确不知道他的表字、小名。 她对他有过了解,但又不太了解。 萧灵鹤仅仅是知道,谢寒商出身于靖宁侯府,本是嫡出,上头有一个幼年早逝的兄长,他排行二,故称谢二公子,十岁时被封世子,十六岁从军,十八岁拜为定远将军,是正式的军职,统兵万人,后来他好大喜功,因贪功冒进,致使大雍在九原大同府苦战失败,折戟八千之众,谢寒商也因此被授以军法,革除武职,被朝廷宣告永不录用。 第22章 这只是一个大概,因为他身上的事,在当年也足够轰动,萧灵鹤想不知道都难。 可其余的呢,她既不会去了解这个人的过往生平,也不会去揣摩他的爱好习惯,因为她不过将他视作自己的所有物。 萧灵鹤自忖实用主义者,她对自己的私物,一贯只关心它是不是好看,是不是好用。她也是最近才开始反思,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一个死沉沉的私产,是不是不太对。 要是她早一点想明白这点,稍稍对他上点儿心,他是不是就不会把自己闭塞地锁在阁楼里三年,还失魂落魄地摔了脑子,把自己摔成一个想象力天马行空的傻子。 她不肯信,谢寒商并不反驳,只是平静地笑:“我也觉得假。” 更深露重。 戏要做全套。 萧灵鹤索性真的装睡着了,她是被谢寒商横着抱在怀里,送回泻玉阁的。 不过直到谢寒商真的睡着,萧灵鹤都还无睡意,她这半个月以来已经习惯了等谢寒商先睡。 她打算找个时间,向刘毋庸要来阁楼的钥匙,亲自去阁楼里看一看。 泻玉阁是城阳公主府里最高的一幢楼,整个分三层,一楼是下人生活的居处,也包括浣衣坊、庖厨,二楼则是谢寒商的寝房、书房,至于三楼,就是城阳公主府内的藏书阁,萧灵鹤所有的藏书都在那里。 趁着他睡着,萧灵鹤悄悄下床,叫来了李府医,照例给谢寒商看看他的脑袋。 他发丝浓密,出门的时候,用头发被颅后的伤口遮一遮,还算能完全掩合,因此这几次都未露出破绽。 李府医来瞧过之后,与公主一同走出寝屋房门,直言:“驸马的脑后的伤口,早已基本愈合,他年轻身强,此类外伤恢复较常人要快。就是颅内的淤血,只怕还没有散。这个需要时间,小老儿也还拿不准。” 萧灵鹤道:“你的意思是,他以后不需要换药了?” 李府医点头:“是这样的。” 萧灵鹤松了一口气。这半个多月以来,每到谢寒商换药的时间,都是她利用云雨之便,把他侵犯得精疲力竭,等把人哄睡之后,她拖着合不拢的一双细腿,翻箱倒柜找药,再爬上床扒开他的发丝,给他上药。 李府医最近一直在研究驸马身上的这种奇特的病症,他从过往的一些病例之中找到了一条不太寻常的特征。 就是,这种失魂症,有可能会出现短期的回光返照。 病人会短时间内恢复正常,然后继续神神叨叨。 李府医不知道要不要同公主讲。 他思来想去,觉得应当是没有必要的,毕竟他翻遍典籍,遍求同门,也只发掘了十几例这样的病例,在这样的病例当中,又只有一个病患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驸马要神志反照,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倒不必刻意去提,以免把公主殿下的希冀吊起来,回头又失望地重重摔下去,以殿下的脾气,恐怕就要朝他这个无辜的老儿发难一顿。 他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 止期摇头晃脑地送了一盘韭菜盒子给公子,这可是他刚学会的手艺,就等着给公子献宝。 现在脑子坏掉的公子不食荤腥,做菜就多了许多限制,止期特意学了一些风味绝佳的素肴,以讨公子欢心。 “大师,早膳来了,你尝尝我做的素斋。” 止期看到,公子起了个大早,但并未更衣梳洗。 帘幔低垂,他一个人坐在床头,很是安静。 “呃,大师你怎么了?” 止期心里突突地跳,放下韭菜盒子,试探小心地挪过去。 公子抬起头,露出碎乱的鬓发下,黑漆漆的长眸。 有些人,有些眼神,是你只要见过就不可能忘记的。 譬如眼前这双眸,一见便知风骨清峻,是极为熟悉,且让止期极为害怕的。 “公、公子,不会是你吧?” 止期的头皮开始发麻,他磕巴了一下。 然后他发现,公子不像之前的花魁那样“软媚”,也不像法门寺高僧那样“平和”,公子他、他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了。 止期张嘴不能言,期期艾艾地望着眼前人,几分畏怕,但更多的是无法克制的激动! 【作者有话说】 大号谢寒商:几个意思?不想见到我? 话说商商会不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最近突然肾有点虚[爆哭] 打滚卖萌求收藏[撒花]撒花笔芯~ 第19章 和尚也疯狂(10) ◎真驸马限时返场◎ 萧灵鹤向刘毋庸要了阁楼里的钥匙。 刘毋庸交钥匙时,告诉公主:“阁楼年久失修,驸马从踩空楼梯后,摔下了阁楼,那梯栈就有些损毁,只怕踩踏上去,不结实,公主还是谨慎莫走为好。” 萧灵鹤讶然:“既然坏了,怎么不修?” 刘毋庸恭顺地佝腰解释:“彼时驸马的性命顷刻之间,无人想到要修补楼梯,再者。” 他的话到这里顿了一顿,拿眼偷摸瞧了一下公主,见公主神色不虞,他将腰垂得更低些了,“当时,公主殿下正要休弃驸马。若是驸马不住泻玉阁,这阁楼也自然无人光顾了。” 萧灵鹤本能地反驳:“怎么可能?那是本公主的藏书阁,本宫难道不去吗?” 刘毋庸恭敬地不说话。 但沉默,亦同反问。 公主你真的会去? 萧灵鹤倒是语塞了。谢寒商嫁她之前,她就已经很久没去阁楼看书了。 阁楼还是萧灵鹤年纪小、脑袋不灵光的时候的常居之所,那时候脑子不好,喜欢看一些情情爱爱的小故事,什么桃色黄色,应有尽有,她看得津津有味,流连忘返。 因此那个阁楼虽大,藏书虽多,却不丰富,绝大多数都是风月话本,有清水的,自然也有荤的。 城阳公主是杂食动物,只要话本把“情”写得好,写得真,那就是经典。 当时为了看书,萧灵鹤还在藏书阁凿了一座书室,里头置了一张拔步床,看累了方便在床上打个盹,休息歇晌,过了午后再接再厉。 那几年下来,萧灵鹤于藏书阁博览群话本,自诩也是风月高手,因为对话本故事里的情爱心生向往,所以胆大妄为,想找个男子实践一番,可惜几年都没找到,后来便将话本束之高阁,抛之脑后了。 她最好奇的便是书中所描述的含义隽永的各类工具,听说用了能增进许多情趣,有了谢寒商以后,她迫不及待地和他照书实践。 但一切按图索骥,其实滋味寥寥,她自己觉得不得劲,驸马也好像被她整怕了一样,后来就不肯再和她行床笫中事了。 两个人冷战之后,谢寒商霸占了那座阁楼,用了她的藏书阁。 萧灵鹤呢,是个大度的人,藏书被占用了就占用了吧,那种书看多了,真的会把脑子看坏。 她脸色略微不自然,“咳咳。还是修吧。” 刘毋庸是公主府的管事,办事忠诚可靠,滴水不漏,她说一句修,刘毋庸就能用最短的时间将楼梯修好。 “小人遵命。” 虽然梯栈修起来很快,但也不是一两日的功夫,今日是一定去不成藏书阁了。 萧灵鹤拎着钥匙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将钥匙交给了竹桃保管。 竹桃接过钥匙,问公主:“今日殿下约了牌局么?” 萧灵鹤抻抻酸痛难忍的胳膊,远山眉微悬:“打不动了。” 毕竟今天的胳膊,提串钥匙都费劲。 竹桃了解公主平日里的消遣,又提议:“御芳园的桑葚听说成熟了,甚甜,奴婢陪殿下去御芳园折几枝?” 萧灵鹤胆寒:“吃了拉肚子。” 这也不行,竹桃复提议:“奴婢还听说,矾楼新上的蟹酿橙不错,还有那丁香琥珀酒、胭脂鹅脯、翠玉鸭……” 萧灵鹤眼风乜斜:“是你这妮子馋了吧?” 竹桃连忙掩了口。 但萧灵鹤其实很挫败:“你说说,本公主平日里是不是真的除了吃喝玩乐便没别的爱好了?” 那这是能肆意浑说的么? 竹桃不敢言。 萧灵鹤唉叹,“今天,不打牌,不喝酒,也不偷摘野果,你把前两天官家送的弓拿来,本公主要练练弓。” 竹桃震愕了:“公主?” 萧灵鹤揉捏了一番酸胀肿痛的胳膊,“你那是什么眼神?本公主勤勉操练起来了,你很意外吗?” 她这回是真的觉得自己平日里养尊处优,积劳久坐,导致年纪轻轻身体就不大好用了,昨夜那个强度,她居然能手酸到现在! 她要操练起来,把自己练壮、练强! 竹桃讷讷:“不、不意外,奴婢这就去取弓。” 那张弓其实是官家送给他的姐夫的,城阳公主颇有鸠占鹊巢的嫌疑,不过谢寒商不是和尚么。 和尚不杀生,挽弓作甚么,对吧。 公主府邸有一块空地,适合用来强身健体,萧灵鹤让篱疏支了一块草靶,靶心用朱砂涂红,隔了三丈远,萧灵鹤开始拉弓。 第23章 这弓初拉开时,是很容易上手的,才拉了一半圆,那两个捧场王就在一边大喝公主威武。 萧灵鹤踌躇满志,正等着把弓劲上满,但这是五力弓,虽算不上多重,但没有一点基础底子的,要把它拉圆,谈何容易? 渐渐地,感受到那弓弦激烈的回弹之意,仿佛能震断她两根可怜的胳膊,萧灵鹤脸色变了。 一意孤行逞强没有好果子吃,除非这胳膊自己是彻底不想要了。 就算是打退堂鼓,让两个侍女看笑话,总好过胳膊断了强。 她不想再拉,正要松懈,这时,却有一双修长的手臂从身后绕来,一掌抵在她的弓身上,一掌覆住了她拉弦的玉手,几乎是瞬息之间,弓弦被撑开。 她一时睖睁,慢慢地回头,所见的,是谢寒商那张倾国倾城、肤光绽雪的脸。 他目视着弓,语气偏低沉:“这是射马弓,要一点一点放,否则可能会拉伤手臂的筋肉。” 他的话,有股莫名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萧灵鹤竟怔怔地回过神,在他的协助下,一点点放松弓弦,直至弦身还原,她取下羽箭,肌肉颤抖的双臂垂落双腿两侧,兀自酸痛难抑。 “你——” 不知怎的,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直觉。 她觉得谢寒商好像发生了某种微不可查的变化。 当然,这应当只是错觉而已。 她笑自己多疑,“哎,大师不是法门寺的佛子么,也懂弓?” 谢寒商蹙眉,沉默一息之后,他淡声道:“略知一二。” 止期以为公子已经大好了,对自家公子还能扯谎? 谢寒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许多记忆,脑子里的记忆犹如碎片,暂时还拼凑不完整,他不太记得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于是便问止期。 止期不敢对公子说假话,但又不敢编排公主的不是,于是只说,公子撞伤了脑子之后,意识不大清楚,错把自己当成了法门寺佛子,被公主“请”进了城阳公主府。 至于这两人某些不可描述的事,关于花魁“声声”的那段,止期绝口不提。 但凡聪明的这时候就晓得守口如瓶,否则公子若知晓了他前段时间化作春风楼花魁求着被城阳公主酱酱酿酿,只怕要恼羞成怒之下激情自刎! 所以,只说法门寺佛子这段,是有选择的,是明智的,是非常稳妥的! 但谢寒商还是从止期的语焉不详、颠三倒四之中,听出了一丝不对。 本想质询当事人城阳公主,但—— 她竟拉了他的手。 厌恶他至极的城阳公主,用一种他不能理解的自然和熟络,拉住了他的手,甚至吃豆腐似的,慢慢地勾搭、挼搓着,被她指尖玷污的位置,顷刻之间便红热了起来。 这具身体本能地为她而狂热,无可自抑,也无法伪装。 至于质疑她,逼她问她,于谢寒商而言,只是乌头白马生角,自己想想便罢,怎可能发生。 遂化作自嘲一笑。 萧灵鹤将弓箭送入他手心,明眸轻睐,若烟波于湖面纵横,他一瞬失神,便为她唆使:“你教教我,怎样射箭。” 谢寒商垂下眼眸,没动。 萧灵鹤疑惑:“你嫌我笨拙,不愿意教我吗?” 他提眸看她,实在不知,公主是如何做到抛弃前尘旧怨,仿佛无事发生的,她分明讨厌极了他,为何此时,她却对自己如此熟稔亲密。 “无声?” 这个称呼一出,谢寒商轻震。 “公主如何知道我的乳名?” 萧灵鹤讶异地歪过脑袋,伸手试了试他的脸颊温度,“昨晚上你告诉我的呀。你自己倒忘啦?” 谢寒商的脑子里关于昨晚的记忆,的确是一片空白。 默然一晌,他道:“公主,射术之道,在形端而气静,以力运弓。公主力尚浅,须锤炼体魄,少则半年,才可试拉五力射马弓。” 听说自己不可能拉得开这把弓,萧灵鹤无不失望,看了一眼这把做工精湛的宝弓,心忖原来自己与它是没缘分,气馁得脸色郁悒起来,只想丢开弓箭走开。 公主背过身要走,谢寒商语调清寒:“我可以让公主先体会射靶的感觉。” 这个倒是好玩,萧灵鹤眼眸明亮,一回眸,朝他蹦了过去,一下直蹦到他胸前,“当真?” 公主,目如繁星,骄傲,张扬,明艳。 一直如此,从未黯淡,从未蒙尘。 谢寒商握住了萧灵鹤的双手,帮她起势扣弦。 “分步。” 萧灵鹤感觉自己膝盖弯内侧被拍了拍,轻轻一拂,她的双腿就随着他的指示分开了,变成了射箭最方便的姿势。 “挺腰。” 萧灵鹤感觉自己的腰窝也被拍了拍,力道不轻不重,她呢,令行禁止,照着他的指示挺起了胸腰,昂首前视:“行了么?” 两个侍女窃窃私语,都在场下喁喁地笑。 萧灵鹤被笑得一时分神,她的肩也被拍了一下。 “抬头。” 萧灵鹤照做,心说自己力道不够,就是把姿势练得再正确,也拉不开这张射马弓啊,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么。 她这么做了,身后忽然贴近来坚硬的胸膛,一双微凉的手,泛着淡淡兰息,一缕缕吐出,沿着贴覆的肌理寸寸将她缭绕。 他在身后,替她提拉上箭,微一使劲,张开弓弦。 那把她怎么也拉不开的五力射马弓,在他掌心犹如孩童的玩具般,被轻而易举地驾驭,挽弓如中秋月,一箭破梨花风。 不过区区三丈,箭矢锋利,生生穿透了对面的红心箭靶。 箭镞脱手去时,留下手心余韵不绝的震荡。 萧灵鹤却没空顾得上,微微仰起视线,看向身后眉目持凝、颜色若雪的男子。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还是昨日的一袭梨花白衣冠。 分明如此。 但又好像显现出细微的不同。 哪里不同,说不大出来。 她莞尔一笑:“大师佛法精深,箭法也精深,射得真准呢。” 【作者有话说】 公主不知道,公主不知道,公主不知道。 公主后面才知道他会抽风似的突然变回正常,商商(谢狗)会装。 第20章 深海美男鲛(1) ◎他银蓝色的鱼尾波光粼粼◎ 气序清和。 春日的白昼,一日比一日长,上京城花光满路,箫鼓喧空,清明刚过,正是垂钓的好时节。 斜阳御柳,不觉已是黄昏。 官家的鱼篓里跳蹦着三尾鲤鱼,其中一条尾巴在斜阳余晖下红光如血,晶莹闪灼,极是漂亮。 这么漂亮,官家都不忍心吃了,于是拿来献宝,将这条漂亮的红尾鲤鱼送给他今日一条也没钓到,正抱着膝盖蹲在八骨碧玉荷叶伞下生闷气的阿姐。 萧灵鹤没有一点狩猎的乐趣,看着空空如也的鱼篓就来气,把小皇帝的献宝更加看作是一种挑衅,她骨气上来,一推他钓竿,道:“官家的窝子打得多,把我窝里的鱼都抢夺了,你离远些,今晚我回去之时一定能钓到一条。” 阿姐生气的时候虽然很可爱,但常常不讲道理,官家心想自己哪里抢了她的窝,分明是阿姐舍不得鱼饵,不肯往里下。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阿姐总是不肯付出,却一味只图回报。 实在太没天理。 但小皇帝能说什么重话?自己的姐姐,总得哄着顺着才行,于是他悄悄把自己的钓位挪开一点儿,距离皇姐远些。 “阿姐平日也不爱吃鱼,今日怎么馋嘴了?” 官家困惑地问。 萧灵鹤哼笑一声,自然是为了家里那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师。 不知怎的,他突然不排斥吃肉了。 想来是犯了色戒、开了荤之后知道顿顿有肉吃的好处了。萧灵鹤为了讨好他,打听了全上京城最好的食材,其中就有一味,御沟里的稻花鱼。 这时节虽无稻花,但也有鱼,肉质肥美,煲汤尤鲜。 可惜御沟是不能让人随意捕捞的,先皇在世时就有御旨了,据说是为了保护鱼苗,粗罟不入污池。 想吃鱼只能放钓竿去垂纶,且一人仅限一竿,多了还不行。 萧灵鹤和自己的皇帝弟弟在这坐了一个时辰了,官家的窝子发起来之后连上了三条肥鲤,而她这边始终门前冷落,迄今为止还没开张。 眼瞅着弟弟的鱼,萧灵鹤心里也馋,但不是自己钓上来的鱼,吃着不会香,城阳公主胜负欲一上来,今天非要和官家分个胜负不可。 她不肯回答,只是指使。 “官家再挪远些。” 城阳公主蹬鼻子上脸,直接使唤皇帝弟弟。左右两侧宦官,侍奉喜怒无常的小皇帝久了,都心惊肉跳。 可官家呢,分明无一点怒恚之意,反倒腆着脸,把钓台挪走之后,自己一个人屁颠地跑回来,拽着阿姐的袖子说:“阿姐,钓鱼无聊,朕给你讲个笑话吧。” 第24章 萧灵鹤等上鱼也浮躁不耐烦,转头幽幽一笑,“好啊,官家倒是说一个,要是不好笑,你把鱼篓里的鱼都给我,今晚光着手回去给你的皇后交差。” “呃。” 谁都知道小皇帝怕老婆。 堂堂大雍天子,竟然惧内。 这倒也不怪官家,皇后高氏出身显贵,性格专横跋扈,且善妒,当初官家成亲时,还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而高皇后则足足长了官家四岁,这一对夫妇不似夫妇,倒似姐弟,官家就是在城阳公主面前,都不如在皇后跟前乖巧,简直说不上来话啊。 老鼠见了猫,不外如是。 萧灵鹤得胜,搓着钓竿探了探鱼情,口中戏谑:“老弟啊,我们萧家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孩子,高氏是豺狼么,你怕她什么?” 官家乌圆的眼珠轻滚,喉咙里艰难吐出几个字来:“胜似豺狼。” 萧灵鹤笑他:“说到底还是你自己不争气,没点天子的魄力,压不住人。我听说,你前两日终于和她圆房了?不会连洞房都是她在上边吧!” 官家登时羞得满脸红晕,小声警告:“阿姐,这还有外人在呢,你能不能给朕留点儿面子!” 萧灵鹤不在意:“姐姐这不是为你终于长大了欣慰么,十六了,是该成为男子汉了,别老让母后操心。” 官家登时把眼珠瞪起来,为这倒打一耙的姐姐,很想质问一句,到底是谁整日让母后操心,谁知姐姐轻飘飘一个眼神横过来,他便打了退堂鼓,不敢继续造次,生怕挨捶。 萧灵鹤道:“你活得像是高氏的童养夫。” “……” 阿姐上不来鱼是有道理的。 鱼都被她的嘴毒死了。 暮色穿透柳梢,洒下黯淡蓝辉,鱼漂沿着水面,忽然不轻不重地震荡起来,萧灵鹤“哇”一声,惊喜地提竿,顿时捕获了一条银光闪闪的白条。 “开张了!” 萧灵鹤惊喜过望,将巴掌长的白条从鱼钩里摘下来,扔进自己的鱼篓。 这时候终于有了兴致,等把鱼钩甩入水里,萧灵鹤胳膊肘轻轻平推了一下弟弟:“把你的笑话讲来听听,我不要你的鱼了。” 官家:“哦。” 他还是讲起来,但少了绘声绘色,听起来无聊:“话说,有一个挖矿的老汉,每天就想着从地里挖出金子,他没日没夜地在地里挖,也不管家里,挖死了老母亲,挖走了妻子,还在挖。有一天,他从地里挖出来一块黄澄澄的东西,牙口一咬,软硬适中,原来,这是一块神金。” “啊?” 萧灵鹤等鱼咬钩的间隙里,匪夷所思地回眸,发出了一声煞有介事的惊呼。 官家继续讲故事:“老汉欢喜地抱着金子去市场上卖,等卖了金子,就娶二房,生儿子。可别人都说,他手里拿的是一块臭砖头,老汉不信,非说自己怀里的东西是金子。” 萧灵鹤问:“那到底是臭砖头还是金子?” 官家道:“他见别人不信,就说别人眼瞎,看不清这是一块金子,于是自己啃了一口。结果发现,这确实是一块粪坑里的臭石头,老汉吃了满嘴大粪,气急之下,口吐白沫。买主是一个心善之人,见老汉倒在地上垂垂欲死,就用双倍买金子的钱,问他买了这块臭石头。老汉欢天喜地。谁知,这石头在他手里的时候是一块臭石头,可到了买家的手里,立刻变成了一块真真正正的金子!老汉傻了眼,这才后悔,可后悔也没用了。买家用自己的善心,得到了好报,老汉为了挖金家破人亡,后来就疯了。神金的故事一直流传了下来。” 萧灵鹤品评道:“这故事很无聊,不会是你杜撰的吧?” 官家摇头:“这是《古今奇闻通考》里记载的事迹,可不是朕杜撰的,再说不管是否朕杜撰,现在,人人都知道‘神金’的典故,以前用它来指代能辨善恶,现在都用它来代指那些失心疯的人。” 萧灵鹤又上了一条鱼,这回,是一条白白胖胖的肥美鮰鱼。 今晚总算能让家里美艳绝伦的大和尚一饱口腹之欲了! 她娴熟地运用钓竿,把这条足有三斤重的鮰鱼从御沟里钓上来,用抄网一引,把大鮰鱼接入鱼篓。 “御沟里竟然有江团,官家,你那几尾土鲤鱼自己留着吃吧,阿姐就不陪了!” 过足了钓瘾的城阳公主殿下,抄起自己的鱼篓,将鱼竿抛给刘毋庸,鱼篓扔给竹桃,主仆几人风风火火趁着夜幕降临往家赶。 这鱼吃新鲜的最好,过了夜可就失了风味了,鮰鱼一入公主府便进了公主的庖厨,公主呢,一落地儿,便头也没回地钻进了驸马的泻玉阁。 在萧灵鹤的想象之中,美人大师,此刻应当正对月拨弄着他的檀木珠,念着他的佛经,长吁短叹地感慨自己以身破戒,愧对佛祖。 可事实上,当萧灵鹤靠近寝房,屋内没有诵经的声音,却唯有一串伶仃的水声。 叮咚,像是溪流沿着高处的河道冲刷下来,撞向潭中布满苔痕的青石,溅起朵朵珍珠般的水花。 佛子在沐浴。 昨日,他教她练箭术,拉开那把五力射马弓时,分明还好好的,可到了晚上后,他却突然又欲拒还迎起来,说什么也不肯留她过夜。 萧灵鹤心想,定是前日他被她手拿把掐了一回,肾虚了,供给不上,怕她发现。她心里这样认定,嘴上还是给这个男人留了点面子,纵他一晚,没再过来。 但今夜说什么也不会了,用鮰鱼汤照他肚里灌下去,先大补一番,若还不行,再喂他点儿苁蓉肉桂,连着鹿鞭汤一起灌。年纪轻轻,总不至于就扶不起来了。 萧灵鹤假模假式地停在谢寒商的门前,敲敲门,笃笃笃。 “大师,你在沐浴么?” 不等回音,她道。 “那我进来了啊。” 将门推开。 此时,正有一弯皓月无垠,皎皎清晖倏地扑入舍内。 寝房中很是黯淡,只有一灯如豆,擎在香案上海兽纹的铜盘里,烛花随细细凉风轻盈地摇曳。 正房内不见人,但隔了一扇檀木山水图屏风,却能听见不绝如缕的水声,侧目望去,那水声起落之处,灯火葳蕤,雪白绣袍搭在高处,衣带垂落入宫灯桔红的光影里,渗出净房内若隐若无的似白梨般清瘦*孤高的身影。 他在浴桶里,享受着沐浴呢。 但这不是给他享受的,美人出浴,是给她看的。 城阳公主忽地血脉贲张,不再打草惊蛇,胸中怀着炙烫的火焰,纤纤作细步,鬼影似的飞快飘进了他沐浴的净房。 “大师你——” 萧灵鹤正要说话,笑意忽地顿在了唇边,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见了什么? 眼前这个谪仙般面貌的男人,上身赤露于水外,双臂平展徜徉于桶中,可那桶中,却不是意想之中的不挂片缕的笔直双腿,如玉、如竹节般蜷曲着,而是什么?因为她的不速造访而受惊的水面跌宕着,热气淋漓潋滟间,只看见一条银蓝色的漂亮鱼尾,正于水中优容盘叠。 在她到来之后,那条美丽漂亮的大尾巴,像是感知到了某种信号,激动地摇了起来,鱼尾用鲛绡制成,饰以琉璃、饰以珍珠,真真做到了活灵活现,波光粼粼的质感无与伦比。 漂亮尾巴一甩,一瓢热水泼到公主的脸上。 萧灵鹤攥紧粉拳,心无杂念地闭上了眼:不气。不气。自己的男人,自己受着。 耳朵里却突兀传来一道咬牙切齿的美好声音: “负心人。” 【作者有话说】 公主:??? 商商的脑袋瓦特得不要不要的,美男鱼上场啦,这是一条比声声还要可爱,还要萌,还会撒娇的纯爱小人鱼。 第21章 深海美男鲛(2) ◎大尾巴摸起来手感好好◎ 负心人。 萧灵鹤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评价自己。 这真是极高的评价了。 不过,她还是十分好奇,谢寒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再看水底下那条银蓝色的珠光宝气的鱼尾,萧灵鹤再一次感慨做工精湛带来的奢靡之美,衬得他劲腰险峻,上半身光裸的肌肤更瓷白如玉,水雾中闪烁着珍珠般的华光。 未知情况,敌不动,我不动,以免叫散了他的魂魄。 萧灵鹤停在他的浴桶边,看他将自己的尾巴一寸寸放回水底,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正浮着一缕幽怨的怒气,好像在求人摸摸,但等你真的摸他的头,他便会毫不客气地伸爪将其打掉。 小动物般警觉,有种脆弱的、至纯至真的美。 等等,这条尾巴…… 萧灵鹤望着他越来越红的眼眶,蓦地扬声:“你是鲛人?” 他也怔愣了一瞬,因为这个负心的陆人竟然忘记了他是为了谁才来到岸上,放弃了他赖以为生的海洋,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他委屈幽怨地盯着她,漆黑的瞳珠一动不动。 第25章 萧灵鹤喃喃出声:“不会吧。” 谢寒商居然连这本书都看过。 萧灵鹤少女时期阅书无数,但写人类与鲛人之爱的只有一本,这本十分经典,名字叫《囚鲛记》,说的是一个人类少女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邂逅了一头男鲛,她为了诓骗鲛人上岸,假装被自己的父亲毒打,被父亲抛入水底,鲛人可怜她的遭遇,眼泪化作了珍珠。他救她上岸,结果却被少女的父亲捕获,最终被人类少女囚禁。 但那人类少女并不是普通的采珠女,而是一国郡主,水性精湛,她的所谓父亲,也只是她请来的伶人。 郡主囚禁了鲛人之后,为了逼他落泪,于是用尽酷刑,逼他哭出最美的珍珠,鲛人却再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这本书之所以让萧灵鹤记忆深刻,便是因为,书中的绝美男鲛至情至性、至纯至善,没有被红尘污浊过分毫,不论少女如何欺辱他,他至死都不怨。 最最让萧灵鹤难以忘怀的,是少女囚禁鲛人之后,虐待鲛人的一系列的过程,整个过程堪称国宴,全是肉荤,荤得找不见一点儿素,简直黄暴。 美男鲛被虐待得体无完肤。 文中甚至还出现了大量工具,包括皮鞭、羊皮纸、锁链、烙铁头等物。 可以说是城阳公主的启蒙读物,她好像打开了宝山大门,窥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但那本黄书,居然连谢寒商那个清冷孤傲的男人都爱看吗! 现在谢寒商脑子坏掉,把自己代入那条被郡主囚禁玩弄的美男鱼了,这画面…… 萧灵鹤惊魂未定,美眸睖睁地看着眼前浴桶之中鱼尾缓摆的男人。 她缓缓地,咽了一下口水。 谢寒商的眼眶通红,声线沙哑:“你是来杀我的吗?用我的鱼尾,做你的嫁衣。” 萧灵鹤:“……” 可惜的是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记录影像的工具,不然要能让谢寒商神志复苏之后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他会不会羞愤得当场自刎。 堂堂谢二公子,威风何存呐! 她遵循着为数不多的记忆,想起一件事,故事里的渣女郡主,其实有未婚夫。 这一下她真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负心人了。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萧灵鹤干笑道:“不会的,我怎么舍得杀你呢,要不你先从水里起来?” 谢寒商一点不上她的当:“你现在不杀我,是因为你还想要我的血泪凝成的红色珍珠,做你凤冠上最惹眼的东珠。请你死心,我不会哭的!” 萧灵鹤:“……” 她记得不对啊,故事里鲛人上岸之后,拥有了双腿,可以在陆上行走的。 莫非是年代久远,她已经记差了? 怪刘毋庸,这时候还没把楼梯修好,她要上阁楼把那本《囚鲛记》取下来,不是省事多了么。 他说着不会哭,只是说着说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愈来愈红,宛然云情雨意,就要孱弱婆娑地摇摆而下。 只是不知道他的眼泪滴落到桶里,化不成鲛人凝泪而成的珍珠,谢寒商该作何解释,如何相信他的坏脑子编织的假世界观。 他的音色不同以往,不知为何变得有几分沙哑:“我用我的歌喉,向巫祝换了能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腿,为了你来到陆地上,你却要与邻国的王子成亲……” 萧灵鹤头痛。 好像是有这一节。 依稀记得,故事里的鲛人与郡主在相遇时并非初见,鲛人常年生活在水底,在郡主的海船经过之时,曾远远追随过,为之护航,为之提醒海浪来临的风向,帮助郡主躲避了海险。 从那时候起,鲛人就对郡主情根深种,尽管郡主并不知晓他的存在。 为了与她在一起,他特意潜回海底,找到他们鲛人一族当中巫术最为厉害的巫祝,祈求巫祝赐予自己一双能够行走的双腿。 巫祝言世间万事有得必有失,若想要双腿,从今以后它将失去鲛人族蛊惑人心的歌声,无法用歌喉诱使那位人类的女郎爱上自己。 但单纯善良的美男鲛,坚信他不用鲛人歌,也会得到心爱的少女的钟情,于是毅然决然答应了巫祝的要求,用歌声换取了双腿。 以前萧灵鹤看到这里,不禁合书感慨:真是痴情美少年啊!我见犹怜! 现在萧灵鹤心想:真是鱼脑子坏掉了!放着爹妈不要,追随一个仅有一段旅程之缘的陌生异类跑到岸上,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还好萧灵鹤没有继续深受那些话本的荼毒,及时止损,才没把自己也看成鱼脑子。 唉。但眼前的不是鲛人,是货真价实的她的男人。 萧灵鹤这才有一点点的耐心,对他宽慰道:“我良心发现了,不会嫁给邻国的劳什子王子了,以后就疼你一个,好不好?我还准备了晚膳,你出来吃些吧。” 他不言语,一双眼红红的,那么可怜兮兮看着她。 真是铁石心肠也要被他看软了。 萧灵鹤索性弯腰低下头,伸手去触摸他水光潋滟的鱼尾。 这条精美的鱼尾裙,摸上去的手感很好,滑滑的,有上好的锦缎的细腻,碰一下,他就羞赧地把尾巴翘一翘,拨开一些水花,扑腾到浴桶外边。 只是他一边羞赧,一边眼眶更红了。 “你的尾巴真漂亮。” 萧灵鹤由衷地赞叹道。 但小美男鱼是禁不得心上人一点夸奖的,大概是被欺凌、被侮辱多回了,他变得更加敏感,在这个充满恶意的陌生世界里,他只认识她一个人,她只要稍微释放一点点善意,便可教他重新活过来。 她是他的主人,完完整整地拥有他。 可以定他生,定他死。 抚摸的触感和撩人心扉的赞美,一瞬化作岩浆般的热流汇入眼眶,清泪终于再也忍不住,汇集而下。 泪落连连,不用化作珍珠,挂在美人的脸上,那本身就是珍珠。 萧灵鹤猝尔抬眸,瞧见那满脸的珍珠,不觉呆了。 好美的一张脸,哭得真是教人心碎! “寒商,你……” 他抹了一把泪,彤红的眼不肯教她看见似的别开去,只留下一对藏匿在乌发里的红耳朵竖起来,固执倔强地说:“什么‘寒商’,我名叫‘期有声’。” 名字又换了? 萧灵鹤的脑子真的转不动了。 他倒也不是完全地演绎话本里的那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借了别人的故事的壳子,把自己套进去,说到底还是他自己。 萧灵鹤视线一瞥,忽然瞧见,在净房内的镌八仙过海图楠木高脚几上,放了一支刚刚用过的药膏。 她拿起来一看,只见那药膏上明明确确地写着用法主治。 将此药膏含服过半个时辰吞下,可致使人声音沙哑,无法正常说话,药效可持续七日。 “……” 她没办法想象一个正常的人把这药膏含服吞下,然后套上一条精心裁制的鱼尾裙,跳进提前准备好的热汤里,坚信自己是一条来自深海的美男鱼,在这儿指责她这个岸上的公主负心薄幸。 他是怎么有如此强大的信念感的? “期有声,你莫哭了,我发誓以后不伤害你,对你好,你别哭了。” 她是怕,一会儿这个男人的眼泪化不成珍珠,他发现端倪,从而产生对世界的怀疑,被打散魂魄,和老李头找来的那个病例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可萧灵鹤还是低估了谢寒商的准备。 他听完她的话,没有回话,只是低下头,双臂探入桶中水底,好像在寻觅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萧灵鹤探身看向水面,“要不我帮你一起……” 话没说完,她闪了眼睛,也闪了腰。 只见谢寒商正正经经地红着眼,从水底下捧出了一大捧的珍珠。那珍珠有大有小,色泽明润,价值不菲,一看就是公主府里多年的私藏。 “这些,全都是我的眼泪所化,”他那么率直,那么纯洁地捧着珍珠问她,“你对我好,我送珍珠给你,你还能对我更好吗?” 萧灵鹤万万没想到,他连珍珠都提前放进了桶里。 “你……” 她脑子里突然想到小皇帝说的那个典故,不禁对上了眼前这荒诞一幕,脱口而出。 “神金啊。” 【作者有话说】 “她是他的主人,完完整整地拥有他。 可以定他生,定他死。” 其实每一段故事都有商商内心的映射。他嫁给公主的时候,真的是这样认定的。他超爱。 本文将于下章入v啦,v当天有肥章掉落,解构商商童年,瑞仙首次对商商动心[捂脸偷看] 第22章 深海美男鲛(3) ◎今晚本宫就容你放肆一回◎ 萧灵鹤沐浴完毕,回到谢寒商的卧房时,发现一切又变了。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浴桶里出来,那条银光闪闪、波光粼粼的鱼尾裙,也被脱掉,浸泡在水里,闪着珍珠的华光。 第26章 萧灵鹤抱着一团云发,用干毛巾挼搓青丝的动作,在撞上谢寒商时,蓦地一滞。 对方脱掉鱼尾裙,只穿寝衣,露出衣衫下一双又长又直的大白腿。 那双腿比玉箸还要精美,光滑笔直,被晚灯映出澄澈温润的光泽。 他光着双足,正在屋中艰难地练习行走,像蹒跚学步的孩子,需得手扶住屋内陈设的器物,方能举步试探朝前。 在对视上萧灵鹤的一瞬,对方的瞳孔微微惊颤,仿佛想起了什么充满极端侮辱的桃花色记忆,整个人应激地变成了红色。 蒸锅里上了汽的螃蟹,大抵就是这个模样。 萧灵鹤罕见地拿手指遮了遮眼睛,遮完以后,想起这是自己的男人,遂十根指头漏出了九条缝,欲盖弥彰地观赏着。 她轻叹道:“期有声,你们鲛人族都习惯不穿裤子吗?” 他脸蛋粉红,低头瞧了一眼光溜溜的下半截,一时间脸色更透出绯色,腼腆地道:“我才刚有双腿,还不习惯呢。” 萧灵鹤内心暗暗腹诽:真能装纯啊谢二。你年轻的时候究竟拿这招勾引过多少好人家的小女孩儿?怪不得以前上京城那么多闺秀都对谢家二郎死心塌地呢。坏透了! 她脸上的笑意如轻云般掠过,“这样走动,还适应么?” 他认认真真地摇了摇头,眉梢轻轻皱成了漂亮的活结:“疼。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那样疼。” 萧灵鹤心想:这又是哪个版本的美男鱼? 她装作惊讶:“怎么回事?” 谢寒商柔弱地道:“巫祝说过,要换取能够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腿,除了歌喉,还要忍受每一步都踩在刀刃的折磨。只有泡在水里,才能减轻痛楚。” 萧灵鹤问:“那你还愿意换?” 他眼波浩渺地睨了她一眼,声音更微弱了,“为了你,我愿意。” 萧灵鹤无奈地问:“被我囚在这儿欺负,也愿意,也不后悔?” 他微微一怔,眼眶倏地红了,但,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很久,最终仍是,慢慢地、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愿意。 不后悔。 萧灵鹤荒谬地有点儿意识到,这兴许不止是故事设定里的回答,而是真正的谢寒商,他在回答。 这个披着人鱼皮囊,不,此刻连假人鱼皮都未穿的男人,皮囊之下始终是谢寒商的灵魂。 被收藏,被豢养,被画地为牢,他是愿意的。 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送晚膳的止期来了,说将公主钓回来的鮰鱼已经烹制好了,照公主的说法,做的是清汤辣味,正适宜拿来喝,味道鲜美,尤其是辣味被调和得刚刚好,不多不少。 但止期将鱼汤一放下,萧灵鹤忽地想到了什么,眼瞳颤抖,她急忙阻止谢寒商探寻的目光,用身子把鱼汤一遮,干笑道:“呵呵,下人不懂事,误伤了你的同类,你不会介意吧。” 说完便使眼色,让止期把鱼汤端出去。 止期一头雾水:“公主您的眼睛要上药了么?” “……” 带不动,真真带不动。 谁知谢寒商神色如常地朝她走来,伸手掠过了公主的玉体,看向砂锅里浓白如乳的鱼汤,想到什么,他波光荡漾的清眸辗转向萧灵鹤,“阿鹤,谢谢你的细心。” “阿什么?”萧灵鹤愣怔。 故事里的郡主名字好像不叫这个。 谢寒商真是很会把一篇故事掰开了嚼碎了,巧妙化用而不生搬硬套地武装在自己身上。 谢寒商薄唇微翕,“不过,在我们海里,弱肉强食是生存的法则,大吃小,小被吃,我们鲛人也会食用低等的鱼类。” 好吧,都鲛人了,还有虚构的自然规律。 萧灵鹤侧身让开了,让他喝汤,她则就座,对止期道:“公子饿了,他就在此处用膳,你先回去。” 止期“哦”了一声,讷讷偷瞧了几眼公子,明明昨日已经痊愈了的,今日看着,怎么感觉那股傻模傻样又回来了? 萧灵鹤尾调上扬:“还有事?” 止期慌忙道:“没、没有了。” 说完便匆匆抱着食盘往外走。 萧灵鹤突然想到一事,在止期出门之后,她灵光乍现,便追出了几步,在寝房下叫住了谢寒商的长随,“你过来,我有些事要问你。” 止期畏惧公主,他只是夹缝里求生存的小虾米,都说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这几年公主与公子不对付,公子受了城阳公主府的冷落,连他这个小喽啰也跟着成了风箱里的老鼠。 他将食盘放下,被公主单独叫到书房里,仅只有两人之时,止期觳觫极了,生怕公主突然抽出一根荆条来,把他姣好的面貌打得爷娘都不认得。 “小人还要去给公子准备明天的早膳……” 他借口开溜,但萧灵鹤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微蹙柳眉。 就在他战栗不安时,却只听到公主颇有好颜色地询问:“你家公子的小名叫什么?” 本以为会挨捶的止期一愣:“嘎?” 萧灵鹤坐在桌边,手指抚着湿润的鸦发,一绺绺打直,重复方才的话问询:“叫什么?” 这一遍的语气,已经不如第一遍好了,止期是个识相的墙头草,立马挺胸站直,回道:“回公主的话,公子小名叫‘期有声’。” 萧灵鹤倒是惊讶:“真叫这个?” 止期连忙闭眼点头。 看起来也不像是他们主仆二人串供,而且,这种不疼不痒的供词要串来做什么? 萧灵鹤姑且信之,“为何听起来这么奇怪?” 止期便把自己的知道的说出来:“公子小时候是个闷葫芦,开口晚,三岁了都还不曾说话,诊断的太医说公子是痼疾,怕会有先天的哑病,侯夫人吓坏了,她一直盼着公子能开口说话,便替公子起了一个乳名,叫作‘期有声’。” 萧灵鹤看了看他:“你家公子叫‘期有声’,而你叫作‘止期’?有没有关联?” 止期点头,清一清嗓,关于这一段往事,他还挺骄傲:“公子三岁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夫人大安,开始着手替公子挑选随从,夫人慧眼识能,从五十个备选的小孩里挑中了小人,还替小人取名‘止期’,有期待圆满、余生无求之意。” 侯夫人对孩子最简单的希冀,便是他平安顺遂,别的再无期许,没有一点望子成龙的苛刻,没有在孩子的名字上利用宏大的叙事。 只是如此,简简单单。 真是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 这么说来,谢寒商小的时候,应当是很幸福的一个小孩儿,他的娘亲这么爱他,在他的名字里寄托着对他的期待与祝福。 萧灵鹤缓缓颔首,看来“期有声”三个字的确不是杜撰,“你可知,前段时间,你家公子以为自己是法门寺禅师,自称‘无声’?这里头呢,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典故?” 止期道:“公子小时候常常和大公子打架,大公子欺负弟弟的时候,就笑他是个小哑巴,还给公子起了‘无声’这个外号,天天叫,天天叫,叫得公子特别心烦。不过,两位公子感情很要好的,大公子也常常把自己的糕饼和压祟钱都分给弟弟,因为公子小时候身体孱弱,大公子才陪夫人去万佛寺礼佛祈福。” 萧灵鹤听说过,谢家主母和大郎君,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害的。 天呐。 不知道谢寒商知道了内情后,心里该有多难受,多痛恨自己。 怪不得他从小就开始习武强身健体,把自己逼到极限,逼到可以出征沙场的份上。 止期见公主忽然对公子的过去产生了好奇,私以为这是一件好事,于是滔滔不绝讲述起来,将一个幼年谢寒商绘声绘色勾勒在萧灵鹤眼前。 谢家二公子不是足月生产,生来身娇体弱,风吹不得,雨淋不得,但夫人将他保护得很好。 幼时谢寒商不肯开口,侯夫人访遍名医,为他求医问药,宫中的太医判定公子恐是生来哑疾,将来注定一世无言。 侯夫人仍然不肯放弃,仍旧到处为儿子寻找名医。突然有一天,满了三岁的二公子开口唤了床头翻阅医经的侯夫人一声:“娘。” 霎时阳光冲进窗扉,侯夫人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激动地放下手里的医术,倾身紧紧抱住了年幼的孩子,“娘就知道,期有声不是不能说话,娘知道!” 年幼的谢寒商伏在母亲的怀里,嘴角灿烂地上扬。 他不理解,但阿娘开心,他便开心。 大公子谢合璧在母亲的教导下,从来没有嫉妒过弟弟自小因为身体病弱得到了母亲更多的关爱,他也很喜欢这个可爱俊俏的弟弟,在学塾里时,总是护着弟弟,从来不肯放别人欺负他。 要欺负谢寒商的话,只有哥哥一个人可以。 这是谢寒商和哥哥默契的共识。 但是哥哥一直欺负他,在他耳朵边,拼命给他起外号,笑话他是个讷言的小哑巴,他总是捂着耳朵逃跑,一路上被哥哥奚落无数回。 第27章 功课做不好,哥哥笑他,但先生要打板子时,哥哥站出来顶替他,说弟弟身子不好,不能吃打。 后来谢寒商病了,七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用了许多药,断断续续地熬了两个月才好。 痊愈之时,他几乎已经形销骨立,只剩一双懵懂大眼睛还会灵巧地转,错愕地对他们说:“娘亲,哥哥,我好了吗……” 哥哥的眼睛肿得核桃那样大,整个夜里都拉着他的手,生怕一撒开,他的小哑巴弟弟就被阎王爷抢走了。 母亲呢,母亲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憔悴,彤红的眼眶里布满了腥红的血丝,她慈爱地摸着谢寒商的脑袋,对他说:“娘听说万佛寺的平安符很灵,娘去为寒商求一个来,让它保佑我们寒商余生无病无灾,再也不吃苦了。” 谢寒商缩在母亲温软的怀里,糯糯地问:“哥哥呢?” 侯夫人笑说:“哥哥留下来陪你。” 谢寒商坚决地摇着脑袋:“不要。哥哥总欺负我,娘亲把他带去。不然娘你走了,他会叫我‘无声’,还叫我‘小哑巴’。” 侯夫人忍俊不禁,对面对孩子天真的要求,她没有拒绝,而是道:“那娘帮你问问你哥的意见。看他是否愿意。不过寒商,哥哥这段时间照顾你可辛苦,衣不解带的,他要是不乐意,你别强求。” 但谢合璧很愿意,他当即答应了母亲,甚至自告奋勇,“我要弟弟平安,一辈子都平平安安!” 侯夫人嘉许地摸了摸谢合璧的耳朵,心窝发烫,“娘有你们,就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了。” 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殃,连那个男人日渐的冷淡,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可她又如何能料到,不过是一场再普通的不过携子祈福,竟遭遇飞来横祸。 佛门净地,遭鲜血涂地。 兵刃的寒光闪过,是谢合璧的血光之灾。 年仅九岁的儿子被贼人当场砍杀,他的脑袋,就从敌寇的刀锋底下滚下来,血淋淋地停在侯夫人素白的绣花裙边。 她呆滞的目光落在身首异处的儿子身上,直至那个贼人看中了她的容貌,要欺辱她时,侯夫人抵死不从,自知逃脱不了,最终投井自尽。 母兄皆亡。 年仅七岁的谢寒商还不知,那一天他失去了这世上全部的亲人。 因为他,他害死了他的娘亲和哥哥。 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丧门星”,是天生来克他们的。 他抱着刚刚进府的姨娘,夺走了他母亲的院子,把他赶到偏院去住。 那里的夜晚很黑,晚上会闹鬼,乌鸦宿在房舍外的枝头,不时地嘎嘎作响,梨树枝幽冷的影子画在墙上,像话本里形容的鬼怪的触手,路过的人会发出惊魂动魄的惨叫声。 谢寒商就在那里,度过了自己余下的后半个童年。 天顺二年,谢寒商习得万人敌之术出山,初出茅庐,领兵作战小试牛刀,在白云山歼灭草寇三千。 曾经盘踞一方、犹地头之蛇的草寇,惹得朝廷头痛不已、束手无策的草寇,一夕之间被荡平,此战血了谢寒商深仇,亦让他在军中声名鹊起,并极快地连升三级,被擢为鹰扬校尉。 谢寒商被重用,谢家府墙之内,一对夫妻却极力反对。 但官家御旨钦定,靖宁侯心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加上逆子有了出息对谢家不是坏事,他也就忍了下来。 之后,谢寒商进入细柳营,先是在演武时夺得三军魁首,后又于与北人的庄州之战中取得小捷,再度右迁,拜定远将军。 一切似乎来得很快,轻而易举也水到渠成,无数艳羡的目光与无数热忱的追捧将他托到举世耀眼的位置上。 直到九原之战。 止期追随公子多年,他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再叫过公子“期有声”。 更没有人再叫他“无声”。 那个对他满怀期待的人,那个会给他取外号笑话他的人,于此世间,溘然长逝,不复得寻。 渐渐地止期也以为,公子定是忘了,他忘怀了许多关于夫人和长公子的旧事。 听说这是人的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对于太过伤心伤身的事,人会有选择地将那段记忆摒除在外。 可止期也没想到,一场大病后,公子神志不清了。他才恍然发现,原来公子什么都记得。 “原来公子不提,不代表遗忘,不代表那些没发生过。” 止期轻轻悄悄地说完这句话,他终于把眼睛往上挪了一点,偷觑公主的芙蓉面,含糊地憋着鼻音,对眼眸幽远地飘向了卧房的公主道:“殿下,小人也不知道殿下今日为何突然对公子的前尘往事感兴趣,这些事,原本殿下应当在公子清醒的状态下自己问他的。” 萧灵鹤回眸,轻飘飘一句:“我如何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 止期一怔,差点儿把公子已经恢复正常这件事交代出来,可他忍住了,蓦然想起公子昨日那个莫名其妙的交代——不得让公主发现他已清醒。 实在不知公子瞒着公主有何深意,但止期不敢违抗公子的命令。 他把嘴唇死死地抿住了,生怕多一句嘴,让公主听出了门道。 好在萧灵鹤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谢寒商跌宕起伏的童年所吸引,没空察觉止期的异端。 她定了定神,将谢寒商的旧事理一理,由人及己一番,觉得他这前面的十几年,过得也不太如意。 也许她是该对他稍微多点耐心。 再想以前自己用皮鞭殴打他,在他背上作画的种种行为,实如畜生行径。 她真是干了许多禽兽不如的事。 她为自己的好色无耻反躬自省。 “止期啊,好好伺候你家公子,他现在是一条深海美男鲛,你记得配合他,不要拆穿。” 城阳公主语重心长地交代完,瞧见止期突然竖起来的一对大眼睛,她莞尔轻笑,在他肩上拍了拍,便拎起自己的锦绫撒桃花纹间裙,步履灵巧地攀登上了阁楼。 止期呆呆地杵在原地,被施了定身法,人都听傻了。 什么?公子刚刚才好的脑袋,又傻了? 这次又是什么,美男鲛! 市面上的无脑话本当真什么都有,这次是人鱼之恋,下次难道要变成美女与野兽吗啊啊啊! “……” 止期只是知道公子他这几年沉迷看公主殿下喜欢的书,却不知道,原来都是些这么不正经的读物! 不,是毒物! * 鱼汤被吃了大半儿,谢二公子矜贵,不食鱼骨,因此鱼肉都还饱满地挂在白骨上,唯有浓汤见了底。 萧灵鹤朝碗底看了一眼,愉悦地心想这豢养方式挺不错,赶明儿再替他多钓几条回来。 他酒足饭饱,也不思穿上绸裤,竟光着一双白花花的大长腿,微微昂首,清湛的乌眸映着铜灯台上明炽的灯光,宛如繁星落入澄湖,有股清澈之俊美。 萧灵鹤摸了摸他的脑袋,“乖。好不好吃?” 他认真地仰头看她的眼睛,“嗯。” 他点了一下头,极其配合,极其乖巧。 一如话本中所撰写,是条不谙世事的纯真小人鱼。 据记载,鲛人生于海底,肤色冷白,容颜姣美,有一副得天独厚的歌喉,唱的鲛人歌能蛊惑人心,常引过路船只驻足,或倾翻入海,鲛人入船争食。谢寒商呢,至少在外形上都配得上“鲛人”两个字的。 他颇有信念感,演得也十分投入。 萧灵鹤淡笑一声,屈膝搴起裙摆,落座旁侧,正要低头啜饮茶水,忽感到膝上一暖,错愕拂开云袖,只见一双白嫩修长的腿,正压在她的腿上。 她看向那双大白腿的主人,眼睛里写着困惑。 对方呢,将双臂撑在软椅上,身子后仰着,只那眼波曼*妙得很,赧然地向她投了过来,欲说还休。 眼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要摸摸大白腿。 萧灵鹤便真的摸了起来,掌心抚向谢寒商的腓骨。 这骨骼嶙峋,质地坚硬,但骨外裹着一层薄薄的表皮,晶莹剔透,灯光下仿佛能看到那皮囊底下的血管似的,碰上去柔软顺滑,虽有些陈年旧伤,但也不影响手感。 顺毛捋了几下,对方舒坦得哼唧了一声,也不拿手臂向后支撑上半身了,整个半身都如鱼儿似的沿着椅身滑落了下去。 他娇娆地退到了大椅上,半截身安在上边,另半截身交到萧灵鹤的手里。 “期有声,”萧灵鹤摸了两下他的腿,他倒像狸奴似的惬意地呼噜起来,她也哭笑不是,“腿的手感不如鱼尾巴,我还是喜欢摸鱼尾巴。” 他愣住了,“我为你换的双腿,你不喜欢吗?” 萧灵鹤莞尔:“喜欢。鱼尾,有鱼尾的好处;人腿,亦有人腿的妙处。” 谢寒商一派纯洁地望着心仪的女子,不解地追着她的话问:“什么妙处?” 萧灵鹤没有回答。 第28章 纤细且长的柔荑,一寸寸抚过他的膝,滑向那垂落下来的寝衣深处。 他的皮肤开始轻颤,衣衫簌簌。 被萧灵鹤擒获的脚尖绷直到苍白,可他只是颤,没有丝毫拒绝的意思,大白腿仿佛真是由鱼尾幻化而成,质感光滑细腻,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萧灵鹤抚了一下。 他有点儿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身子微微颤栗起来,将嘴唇咬住了,片刻后,见她还在弄他,“美男鱼”终于没忍住: “负心人。” 他居然又这么叫她了,听起来可怜巴巴的。 萧灵鹤玩弄他之余,抬眸看了他一眼,发觉他不知何时早已眼眶发红,她轻笑一声,戏谑问他:“感受如何?” 谢寒商轻咬下唇,执拗地凝着她的面,“你到底还摸过多少人的这里?” 不待她回答,他突然有了答案,又气又无奈地说:“一定有好多好多。” “没。” 萧灵鹤这次倒是认真了起来,认真地看着他。 “只你一个。” 他眼眶很红:“我不信。” 看吧,男人都是很无理取闹的,要你的承诺,但你如果真给了,他也不会相信,既狡猾又可悲。 萧灵鹤叹道:“我之前不是想抛弃你,和邻国的王子成婚么?好吧我承认,我是想过摸别人的,不过你原谅我吧,我这还未遂呢。” 她一派真诚地向他解释,希望这条醋劲儿很大的深海美人鱼能够相信她的话。 虽然萧灵鹤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 明明可以如话本里那样,把这条美丽可爱的鲛人囚禁起来,将他随心所欲地玩弄,重复三年前的游戏。 但她现在已经不想那样做了。 谢寒商把视线低落一点,朱红的俊颜被桔红的火光烧起来了般,他低着头持凝了一晌,忽地伸出右手,小心翼翼扯了扯萧灵鹤的袖。 “我给你摸,你想摸哪里都可以。” 这句话说得充满了不要脸的勇气。 萧灵鹤一边受用一边震惊地听着。 “但你不要再这样对别人。” 他祈求他,只这样对他一人,不要再有其他。 萧灵鹤融化了,眸色如月,潋滟着清晖,无比柔软:“好,都听我们小鱼的,我不摸别人,只摸你。” 这美男鲛性格温柔,玲珑剔透,像个天真孩童,很脆弱,一碰就碎了,但也很好哄,一点甜言蜜语就能把他重新拼凑起来。 萧灵鹤自忖已经完全了解了这条美人鱼,轻笑:“时辰不早了,不如安置吧。” 他被哄得心花怒放,竟然拿乔起来,害羞地伸手要让她抱。 本来抱他是没有问题的,可萧灵鹤看着眼前臂展摊开来如猛禽的庞然大物,陷入了深思。 她掂量以自己的斤两,恐怕是抱不起一个身长八尺的汉子,就算他看起来很单薄也不行。 而且一个拉得开五力射马弓的猛男,在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撒娇求抱抱…… 他是真不知道“厚颜无耻”四个字怎么写啊。 “咳咳。” 她清嗓咳嗽了两声。 谢寒商没等到温暖的抱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长腿,恍然大悟,“我现在是人,不是鱼。” 人比鱼重,这条腿是鱼尾化成,长得过分,令他整个人站起来时,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 可他怎么觉得,他从来对她都是仰视的…… 既然不能被她抱的话,那就抱她好了。 大长腿直落拄地,上身的薄罗寝衫也一重重落下,如云如雾似的,包裹着内里盘虬隐贲的肌肉,有种雾里看花欲探究竟的吸引力。 萧灵鹤也不能免俗地咽干,吞了一口水,往那烟云朦胧处多看了几眼。 他向她一弯腰,长臂朝着萧灵鹤伸过来,轻而易举地便将萧灵鹤抄入了臂弯之中,她像一只轻盈无骨的蝶,来不及扑腾翅膀,就落入了早已精心布好的蛛网里。 在这种状况下,解风月识情趣的女子应该嘤咛娇呼一声,调和这股渐渐浓郁的氛围,将暧昧推向极致。 萧灵鹤也是这样的女子。 她配合地哼了一声,哼得男人脚步倏停,哼得他的喉结慢慢地紧了起来,半晌,浓长的睫毛静静地覆向瞳孔,那双漆黑的眸显得更加幽深莫测了。 萧灵鹤眨巴眨巴美眸:“你的脚疼不疼?” 眼前的男子,分明就是谢寒商的模样,墨发乌黑,瞳仁清透,微敛时,有股山巅白雪的孤高冷寂,但他小意地望着你时,又像是春日里斩之不绝的艳冶桃花。 他静静地看着她,柔弱咕哝:“疼。” 萧灵鹤知道他是套在人物里,说了一句符合人物符合情境的话,但也不知怎的,她竟生生被撬开了一丝恻隐之心。 她说:“那你把我放在床上,别再乱走。” 他的神情有些她难以理解的激动,照做之后,他并未离开,而是撑在她的身侧,呼吸略微急促地道:“我可以在你的床榻上么?你不将我锁起来么?” 锁起来? 萧灵鹤仔细想了想那种画面,觉得很香艳,很露骨,要是他能心甘情愿地接受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 或者,等以后他以下犯上了,她再惩罚他,把他狠狠锁进枷里,随心所欲地欺负回来。 只是眼下,确有几分舍不得。 担心一不小心,就把这珍珠样的美男鲛碰碎了。 萧灵鹤把臂伸出来,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臂膀上绷起时疙瘩块似的肌肉,失笑:“我忘了问,你以前到底有多大的力气,我的锁链困不困得住你。” 那把五力射马弓,她和官家都拉不开,但对谢寒商而言,玩具而已,他的上限可远不止于此。 这臂力实在不可小觑,说不准他还能开十力的长弓。 也不知他这样的习武之人,是为何突然失去重心,从阁楼的楼梯上滚下去的。 难道当真是因为那楼梯年久失修么?她怎么有点不相信。 思绪只是略略飘远,回神时,朱唇已经被他咬住。 他亲了她一口,用惩罚的方式,咬她的唇珠。 但不敢丝毫用力,连齿尖都几乎不敢亮出来,像是小猫在主人掌心里骄傲地祈求关注时使的一点小坏,只把人的心挠得痒痒的。 当他的唇离去时,谢寒商执拗地看着身下的萧灵鹤,道:“你的锁链从来都囚不住我,只是我之前一直都不想反抗。” “哦?” 萧灵鹤转念,心想现实也大抵如此。 她又打不过谢寒商,三年前他却肯那么乖乖配合,自然是因为他不想反抗。 只是后来自尊毕竟还是战胜了某些令他愿意配合的原因吧! 萧灵鹤曼声道:“那我今天给你做回主好不好?” 谢寒商微微怔愣,但疑心这是某种甜蜜陷阱,出于“人鱼”的警觉,他没有立刻咬住那只放下来的鱼钩,而是绕着“鱼钩”焦躁地游走起来,不太确定地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 她不等他说完话,就点了一下头,“做我的主。今天,本宫可以容你放肆一回。” 或许是因为今天从止期那里听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谢寒商,的确撩动了她的恻隐之心,而他眼下这种脑抽的状态,又让她于心不忍,内疚当初将他百般折辱。 她知道,心疼男人会短命。 但,让让他吧。 就这么一次。 上位者又哪能事事锱铢必较。 有些事,临险峰是一种风光,但居于下,又是另一种疯狂,总之感受很不一样,很是新奇,也很是好受。 就是他花样不多,总是来那几套,拖来拖去,令她有些急躁。 城阳公主是个急性子,一回达不成目标,两回还抵达不了,到了第三回 ,就会忍不住自己动手。 她要按他的背,把他摁下去。 可他好像早就预判了她的动作,只将她意图使坏的小手从背后脊骨上拿下来,一只大手将之掐着,停到头顶的床围上,便令她再也不能施展任何技巧。 萧灵鹤的脸颊闷得通红,伴随帷幔地簌簌颤栗,她气息不匀地斥责他:“野蛮!” 谢寒商认真地俯瞰她意乱情迷的眼睛,“公主一言九鼎,言出必随,说定了让我做主的。” “……” 只说让你做主,可没说让你作威作福。 弄得本公主好难忍耐。 他看穿了她的忸怩,戳破她,“公主其实也很喜欢。” 萧灵鹤哼唧一声,没有否认:“本公主是很喜欢探索新鲜花样的。” 谢寒商想了想道:“下次再换别的。” 萧灵鹤微微一怔,“下次?那这次呢?” 谢寒商认真地回答:“我想这样。” 面对面,开诚布公,坦诚以待,再无阻碍与貌合神离的难堪,一切都推进得很顺利。 萧灵鹤却是不懂:“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第29章 谢寒商低下了头,静静悄悄地附薄唇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萧灵鹤灵魂轻颤。 他说,她从前用来欺负他的手段,从未让他脑子里闪过那种白光。 她正想问是哪种白光,忽地福至心灵,想到那些无脑的话本子,闭嘴了。 谢寒商的坏脑子,居然信那种描述。 天呐。 他说完这荒谬至极的话,竟不知羞耻地抬高一点俊颜,羞窘的脸颊冒出淡淡的粉红色,和他此刻堪称凶狠的动作简直割裂,萧灵鹤觉得自己忽然喘不过气来,急急地抽了几口新鲜的气息,再与之对面。 他赧然地眨了眨眼睛,再轻扬下颌,不太庄重地问道:“我让你有过吗?” 有过什么,白光? 萧灵鹤断了线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霎时羞怒交加,照着他的胸口重重地给了一拳。 白你个头啊! 【作者有话说】 [撒花][撒花] 第23章 深海美男鲛(4) ◎哭了一整晚◎ 精疲力尽时,萧灵鹤抓坏了谢寒商屋内的那幅素纱幔帐。 尖尖的指甲沿着幔帐丝线的经纬滑下去,恰如此时的“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萧灵鹤那口喘不上来的气,终于被她汲入了肺里。 被新鲜气息灌满的肺,感觉很轻盈,脱掉了那股沉闷。 她扭过脸,看向身旁兀自搂着她腰不松的男人,他还肌肉紧绷地拥着她。 总之不让她有一点放松,萧灵鹤头皮发麻,再看这个让她动了怜悯之心的男人,陡然多了畏惧感,只想把自己缩着不动,钻进防范外敌的龟壳里,但找来找去,都没有那样一壳,只好作罢。 被她瞧着,他的眼神显得分外清透纯真,干净得如一汪清水。 萧灵鹤现在浑身黏腻,心情不太好,于是道:“我得去洗澡。” 他举手:“我也去。” 萧灵鹤瞥了一眼他,“你到了陆地上之后,一入水也会变出鱼尾巴?” 谢寒商重重点头:“是的。” 萧灵鹤“哦”了一声,倒要看看,他怎么脸不红心不跳地当着她的面“穿”上那条银光闪闪的鱼尾裙。 但等走到净室后,传唤侍女放好热水,萧灵鹤才发现一个问题:鱼尾裙不见了。 她怔了一下,心忖自己与止期下楼后,他定是把鱼尾裙收起来了。 “……” 迟疑了许久,萧灵鹤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一扭眉梢,惊觉他已经把那条漂亮的银蓝色尾巴给“套”上了。 “……” 姓谢的脑子不是一般抽风。 他套好了鱼尾裙,一个蛟龙探海,便跳进了浴桶里,激起水花四溅。 一捧热汤泼到萧灵鹤脸上,将她整个泼冷静了,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手掌的水,低眸看向浴桶,他正忸怩地欲说还休:“一起。” 一起什么?萧灵鹤真是要被他气笑了。 她贵为公主,自小便有独居的宫殿,长大了自己开府,住在上京城占地数十亩的城阳公主府,在哪里不是养尊处优,还从来没有与人挤区区一个浴桶。 他见她不过来,心底更加没了底,鱼尾巴在水底滑来滑去,静静地劈开波浪,弄出一点两点撩人的水声。 又一晌,他终于敏感起来,谨慎地向她询问:“是不是我力气太大,弄疼你了?你又不喜欢我了吗?以后你会找别人这样吗?” 面对他灵魂三问,萧灵鹤不光招架不住,还头疼起来了,心想反正是正头夫妻,洗一个桶怎么了,这时候没必要舍近求远,兴师动众地让下人又烧一桶热水,都子时了,谁不要休息啊。 做足心理工作,萧灵鹤皱起鼻头,闭眼踏入了水底,往水底下一坐下,哗啦热汤四溅。 正坐在他的鱼尾巴上,那股滑腻腻的触感,让她浑身起酥。 好在城阳公主毕竟是见多识广之人,当下合着自己的寝衣,坚持要穿衣泡澡。 寝衣顷刻湿透,沉沉地贴在肌肤上,欲盖弥彰地勾勒出那蜿蜒曼妙的玲珑曲线,透出薄如蝉翼的衣衫下晶莹的瑞雪。 这天气渐渐地闷热起来,到了晚间,在四面不透风的房间里,又相对而沐,周遭的气流仿佛都一点点染上了烫意。 “阿鹤。” 他忽然很小心地唤了她一声。 鉴于某些人的大胆,萧灵鹤已经见怪不怪,默认了这个从来没有人叫过的“阿鹤”。 她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把尾调悠长地往上一翘。 他果然紧张起来,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你,你坐在我尾巴上了。我麻了。” 萧灵鹤澹然地“哦”一声,轻挪玉臀,抬高少许,“把你的尾巴拿开。” 他是想拿的,可那条尾巴太长了,拿开了也没地方放,就是要盘起,那鱼尾裙太紧,也没法将尾巴盘成一团,他左支右绌,艰难地摆弄着自己的尾巴。 见她也不肯帮忙,只是旁观着自己的窘迫,谢寒商额间的汗都渗出来了,实在是无能为力,挣扎了片刻,他求救一般向萧灵鹤递去眼神。 萧灵鹤看足了美人失态的好戏,朝他勾了勾手指,温柔一笑:“你过来我这边。” 他的耳朵红润润的,低下眸,但依照了她的话,慢慢朝她靠了过去。 萧灵鹤支使他:“转过身,背对我。” 他便在水底听话地转过身,背对向她。 萧灵鹤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身,将他的尾巴摆正,“搁在浴桶上就好了。你躺我怀里。” 他又照做。 这浴桶虽然不大,但如此相叠互倚,竟然省出一大片的空间来,他的腿能够搭在浴桶上,这样便能两人一起泡澡了。 可这样的状况也没好多少。 他看不见阿鹤半点,而自己呢,却是完全地暴露在她的眼皮之下的。 萧灵鹤想泼点水在他的身上,好好逗弄一下他,让他方才那般耀武扬威,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 这条狡鱼,看着人畜无害、天真至纯,可到了床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凶蛮得很,像要将她整个拦腰犁断似的,不论怎么求饶也无济于事。 想以前他只能屈居于下时的爽快,萧灵鹤真后悔对男人动了恻隐。 早知道就该继续欺负他,令他匍匐,令他不敢反抗。 如今得了机会,萧灵鹤就想趁他不备,在他背后的肌肉上狠狠地拧他一把。 她的手指都已经揪住了他背后的肉,正要使劲,可却又顿住了。 谢寒商的这具身体,不仔细看的话当真是挺完美的,肌白如瓷,骨肉匀亭,皮肉贴合很紧,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可若仔细看呢。 在这么近的距离里,萧灵鹤突然发现其实这并不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白璧。 指尖所抵之处,皮肉上有隐隐的刀痕。 旧痕长约一指,覆在白皙的皮肉上,岁月令它淡去了颜色,但从未真正将之抹去。 甚至再仔细地寻找,在谢寒商的背上,还有不少这样的旧伤。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它们旧日的痕迹被剥离,渐渐与新生的皮肉融为了一体,再难辨认。 才发现,这居然是一具无完肤的身体。 萧灵鹤第一次对“谢寒商曾是一名武将”有了实感。 这是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留下的伤痕,伤痕愈多,证明了他当初为国而战时有多果决刚烈,在重文抑武的大雍,将军都很少有这样的好战之心。 当年因为贪功冒进被革除职位,被逐出军营,谢寒商可曾有过一分后悔? 他是否想过,重回军中,用军功重新证明自己的实力? 没有吧。 他一定知道,尚公主的代价。 一个男人一旦做了驸马,就不可能再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有任何建树,他的从戎生涯,也就真正到头了。 他知道,但还是选择了和她成亲。 是一种消极的逃避,还是被官家君威所逼? 可惜他脑子坏了,她也无法对此探寻得答案了。遗憾这种情绪,突然格外浓烈。 公主想捏他,谢寒商当然会心甘情愿地给她捏了,可她只是动了一下手,就不肯继续,谢寒商有些不安起来,他往身后偏过视线,“阿鹤,我的身体是不是不好看?” 萧灵鹤收回神。 怎么敢说这样一具身体不好看? 她从他背后慢慢地拥住了他的腰。 一道喃喃自语声在他意欲一探究竟时刮入了耳朵:“特别好看,我喜欢。” * 天亮时,谢寒商把那条漂亮的鱼尾巴收好,放入箱笼里。 但当他打开箱笼时,却意外发现了一根禅杖,还有一串佛珠。 不用问,这定是这间屋子从前的主人所留。 他虽然是鲛人,但也是一条有见识的美男鱼,知道这样的物件属于陆地上一种没有头发的生物。 一种,被人们称之为“和尚”的生物。 在海洋里,这种人类似于以藻类、海草为食的素食者,这种东西通常都是没什么攻击力的,看着性情温和驯服。 第30章 难道,阿鹤曾经在这屋里留过一个和尚? 这个发现让头脑简单的人鱼郁闷了一早上。 阿鹤偏偏还不在,她约了手帕交打牌去了,美男鱼越想越气,气得鱼鳃鼓鼓的。 他一整天茶饭不思,都在想那个没良心的公主。 他就在泻玉阁里等啊等,等到了黄昏,止期来送晚饭时,捎带来公主已经回来的消息。 鲛人的屁股立马离了板凳,但不过一瞬,他想到自己在外人面前要矜持,又落落大方地落了回去,非常漫不经意地问:“公主用了晚膳吗?” 止期心说,公主打牌有茶歇,通常都能吃得半饱了再回来,回府以后吃不吃看心情,以往她要愿意吃,就会吩咐庖厨,不过今日没有,说明殿下不大想用晚膳。 止期便回:“应是还没有。” 这句话,让谢寒商极力压住唇角,才能不往上扬。 他不经意地起身,不经意地走到衣柜前,不经意地给自己挑了一身海蓝色平针刺绣襕衫,用白玉牡丹鞶带往腰间一扎,不经意间把自己打扮得风流倜傥。 最后,他不经意地端走了止期手里的食物。 “……” 但谢寒商怎么知道,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竟然会碰了个壁呢? 原因是萧灵鹤今日的欲望非常低下,因为昨晚被折腾得够呛的缘故,再加上今天头昏脑涨地打了一圈牌输了五十贯,心理与生理的双重折磨,让她实在不想见到谢寒商这个人。 于是找了由头,派心腹竹桃把他打发了。 谢寒商端着食盒,犹如晴天霹雳,一整个木在原地。 竹桃补充道:“公主吩咐过,人鱼公子必须时时刻刻待在泻玉阁,没有公主的准允,不许随意走动,公子还请记住自己的身份,你越界了。” 谢寒商的脸色像是一朵灰白的花,兀地手一松,食盒掉落在地,餐盘在其中咣当咣当碰撞,碎裂一地。 好像他的人鱼心。 他捏了捏袖口下的手指,指甲掐入了肉里。 疼痛感提醒了他的自作多情。 他抹了抹眼睛,踉跄离去。 那串步伐就好像,新换的腿还不好使似的。 竹桃纳闷地看了几眼,到底彻底遵从了公主的吩咐没叫住驸马。 萧灵鹤是真的睡着了,外间的动静她充耳不闻。 自然,竹桃见公主睡了,也不敢打扰了公主的清梦。 但,应当是睡得比较早的缘故,次日萧灵鹤醒来很早,天刚蒙蒙亮便苏醒了,下意识摸了摸身旁柔软的床褥,手臂扑了一空,她飞快睁开了眼睛。 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是身在自己的金玉馆,不是在驸马的泻玉阁。 竹桃与篱疏前来伺候梳洗,为公主梳妆,正贴花黄时分,竹桃说起昨日的事,提到:“驸马离开时好像很不开心。” 萧灵鹤低眸,选了一支攒枝海棠嵌粉珠流苏钗,在自己的云鬓前细致地比划着,听了竹桃的话,她勾起才染的红唇,轻笑道:“他最近有点儿恃宠而骄。不管他。” 竹桃还有点于心不忍,叹了一声:“公主,驸马好像是哭着走的。” 要不说还得是脑子摔坏了,不然竹桃哪里敢想,家里从前那位清冷高洁、目下无尘的驸马谢公子,也有揉着红眼落荒而逃的一天。 萧灵鹤听说人哭了,才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一点过分,她放下珠钗,无心梳妆了,“我去看看。” 萧灵鹤屏退左右,一人独行至府内的泻玉阁,登上阁楼寝房,推开门。 屋内静悄悄的。 美男鲛还睡着,他趴在床头,睡态安详。 萧灵鹤没有惊动他,只是俯身凝视着他被日色初光照得愈发雪白的昳丽容颜,会心一笑。 突然,她在谢寒商打湿的枕边发现了一只双拳大小的罐子。 萧灵鹤的眼角抽了抽。 罐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珍珠。 【作者有话说】 女主的称呼解锁:公主姐姐——瑞仙——阿鹤——? 第24章 深海美男鲛(5) ◎自己的男人自己宠◎ 谢寒商以前睡觉四平八稳,颇有君子端方之姿。 但今天早上,他却睡成了狗趴的姿势,若仔细去看,他偏红的唇角敛着,睡着了也有一股苦相。视线再往上走,就可以看到聚集在深邃的眼窝里,才刚刚干涸的泪迹。 结合枕旁一大罐的珍珠,可想而知是哭了一整晚。 萧灵鹤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几分好笑,伸手摸了摸他的人鱼须。 男人就在这时醒了,他惊动了,从榻上爬起来,独守空房一整晚的怨念,大得令他在看到公主的第一眼,就负气攥起被子,把自己缩到了墙角。 倔强、执拗的清眸,盛满了盛怒之下的委屈。 萧灵鹤摸他鱼头的手滞在半空中,尴尬地收回指尖,她跪上了床榻,与抱着被褥隔床相望的男子盈盈相对,决心哄一哄,“哎呀,昨晚上打牌,打得太晚了,回来很累便歇得早了些,小鱼你去金玉馆找我了吗?” 谢寒商抿住嘴唇,并不相信女人瞎编的鬼话。 他没怎么犹豫地便反驳:“你的侍女说,我不能出泻玉阁。说白了,你时至如今还是只想把我圈养起来。” 萧灵鹤轻笑:“没有啊。” 她试图靠近,但男人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用那种讨厌负心人的彤红眼眸,冷冷盯着她,害她心里无语了一下,但也没再立时唐突他。 “我以为,我以为你变了的,”听听啊,他是那样的委屈,好像要把人的心都挖出来,“你说过要对我好,你说过,只摸我一个人,不再与邻国王子成亲。” 萧灵鹤点头:“是真的呀。” 他突然厉声反驳:“假的!你骗我!你甚至,你甚至与一个和尚纠缠过,你就这么喜欢收集美男吗?” 萧灵鹤从困惑中,终于明白过来这条蠢鱼在控诉什么。 哦,原来是在房里发现了“无声”的遗迹。 怪不得这么生气呢。 萧灵鹤笑容满面,跪在床榻上伸了伸手脚,将臀歪向旁侧,坐到他的枕边,伸手捧起那只黑漆漆的罐子,从罐子里掏出一大捧明润的珍珠,“所以,你就哭了一晚上?” 他脸皮微红,气势不自觉矮了三分。 萧灵鹤又笑:“我不是说过么,我只摸过你一个人,小鱼,我也只有你啊。” 他的眼瞳在眼眶里艰难地游走,似乎下不定决心。 萧灵鹤放下罐子,朝他伸出手,“过来抱抱。” 谢寒商迟疑,抬起美眸,慢吞吞地朝她望了一眼,还是没有过去,只是手指开始颤抖了起来。 “你不要我抱了?” 萧灵鹤耐心地挑起黛色的远山眉。 被子里瑟瑟地探出一双手来,既担心受怕,又受不得引诱地,一点一点,朝着萧灵鹤张开的双臂爬了过去。 像只驯服的小动物,默不作声地爬到萧灵鹤的身边,落入了她的臂弯里,萧灵鹤将自己的“捕兽笼”一合拢,便一网打住了这条呆呆笨笨的小鱼。 当他别扭地在怀里扭动时,萧灵鹤一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啪”地一声,男人应激地双靥绯红,羞怒交集,不敢发作,唇中溢出一声:“你——” 萧灵鹤递出一个“你能奈我何”的眼神。 谢寒商羞愤不已,但偏偏敢怒不敢言。 萧灵鹤笑如银铃,“好啦,小鱼不要生气,我今天不是一大早就来看你了么,你瞧,我心里还是有你的。至于那个和尚——” 她顿了一下,照着谢寒商这张难描难画的容颜,道:“是有几分姿色。” 他不安地扭动起来,恨不得将她推走,萧灵鹤忙搂住他,妥协地道:“好好好。我早就把他送走了,现在我只有小鱼,以后也只有你,好不好?” 其实,鲛人自被心爱的女子囚禁以后,就不该再妄想这一天的,让心爱的女子承诺只爱自己一人,多么奢侈! 可他,已爱她深之切,生出了独占之心、霸道之心,眼底揉不得沙子,更无法不对她曾有过别的心上人而怀揣芥蒂。 他哑着声线,道:“我们鲛人族,天生情感专一,这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如果三心两意,见异思迁,或是被心爱的人遗弃,就会立刻死于非命,化成海上的泡沫。我爱上了阿鹤,如果阿鹤不爱我,我恐怕自己就要死了。” 萧灵鹤听他瞎扯,但也不能拆穿,腹诽了好几句,面上呢,宽容柔和地顺着他的话点头:“那你好好爱我就是,我不会再让小鱼受委屈。” “真的么?” 他泪眼婆娑,似有不信。 萧灵鹤用手掌替他擦拭眼泪,心疼不已:“嗯。我发誓。” 他即刻得寸进尺起来:“那你今日,一定要带我一起出去。” 萧灵鹤犹豫起来:“今日?我今日没约啊。” 说完便巴巴笑着,道:“我今天抽出一整日都陪你不好么?” 第31章 “不好!”谢寒商看她分明就是找借口,不愿将他公之于众,他不傻,知道女人这样就是将他视作禁脔玩物,不愿给予名分的意思,于是他抗议,“阿鹤,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你骗我上岸,骗我的身子,你还……” 萧灵鹤急忙捂住他的嘴唇,生怕被过路的侍女听见,这么脑残的话,自己留着欣赏就好,传出去就颜面无存了,她怕了这活祖宗,只得又一次妥协:“好,好,我今日约几个密友出来游园,总可以了?” 游览的目的地自然仍是睢园。 萧灵鹤心知谢寒商的病情一直不好,在姐妹那里瞒不住,于是在她们那里通了气,但也请求他们不要将谢寒商的病情外传。 崔濛濛与沈昭君一开始都不愿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离奇的病情,毕竟她们也闻所未闻。 直到她们都见到了谢寒商,瑞仙的驸马。 他像个充满好奇的宝宝,一路在睢园东游西逛,四处打量。 有时崔濛濛同他说话,他就躲到萧灵鹤身后,一句话也不回。可那八尺长的大汉身高,让区区瑞仙如何藏得住,这画面充满了诡异。 终于,崔濛濛是相信了谢寒商这离奇的病,她十分同情自己的好姐妹:“男人病成这样,瑞仙,你好命苦。” 萧灵鹤一时没看住,他就落后了许多步,她也不等,朱唇轻曳:“我现在却觉得自己命很好。生下来就是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至于男人,原本是不乖的,得了一场病也乖起来了,还要什么才能证明我命好?总不能,飞升成天上的仙女吧?” 一路沉默无话的沈昭君,为萧灵鹤拨开身前的一根绿枝,低头沉吟许久,看向萧灵鹤,道:“驸马的病,太后与官家可知晓?” 萧灵鹤摇头道:“没让他们知道,他们有操不完的心,这点儿小事,就没必要去打搅母后与官家了,反正,寒商的病也不是治不好。” 沈昭君沉默无言。 她在家中伺候舅姑,昨日听公公提起,这边关的战事吃紧,北人没有履行条约制止流寇殴斗,甚至还有对大雍趁虚而入的嫌疑。 如果,北人决意与大雍撕毁盟约,大举南下,该当如何? 先前几处要塞都已拱手相让,如若北人生出贪婪之心,铁蹄南下,只怕大雍很难抵挡。 今年的北使,已经在半途中折返了。 十年以来,大雍对北人屡战屡败,仅有几个小胜战绩,全部都与谢寒商有关。 到万不得已时,谁也无法独善其身,谢*寒商势必起用。这是公公的原话。 可如果他的脑子坏了…… 萧灵鹤发现谢寒商已经很久没有跟上来了。 她正和两个好友说着话,久不见小鱼黏上来,停步,回眸,发现他还落在老远的梧桐林荫道上,脚步笨拙地艰难往前迈进。 两个密友都留意到了,问道:“谢公子脚怎么了?” 萧灵鹤无可奈何又咬牙切齿:“有病。” 真是,没病也要装出有病来。 萧灵鹤沿着林荫道往回走,让她们不必跟来。 她走回谢寒商的身边,蹙眉:“不是你要出来的么?才几步,你就走不动了?早知如此不济,何必非要我带你出来。” 他被她一数落,立刻委屈得红了眼:“我为阿鹤拿鱼尾换了双腿,每向阿鹤靠近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那样疼。” “够了够了。” 萧灵鹤已经不想听这句话了,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我看啊,就是你那脑子进海水了。好好的鱼不当,学蛾子扑火。” 他柔弱地朝他伸出双手,示意让她抱抱自己。 就像在床榻上那样,她只要轻轻抱一抱他,他就会好很多。 他要抱就抱?萧灵鹤能抱么。 这不是在家里,这是在睢园。 一众人都看着呢,几个姐妹也瞧着呢。 她一动不动。 谢寒商急了,扭了扭身子,风情万种、脆弱易碎地求她抱,萧灵鹤被他扭得头皮发麻,心说再扭几下,人人都知道她城阳公主的驸马有多妖娆了。 她五体投地地上前,伸手,力拔山兮气盖世地把他抱了起来,带他脱离了地面。 萧灵鹤的力气不大,仅能抱着谢寒商维持一瞬,便将他放了下来,皱眉反问这个心满意足的男人:“咱俩到底谁是公主?” 谢寒商忸怩地低了眸,红晕满面地窃喜:“人家在海里的时候也是鲛人王子呢。” “……”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萧灵鹤被他气得笑了起来。 有什么办法?自己的男人自己宠,萧灵鹤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牵他往前。 “跟着我。期有声,不许再停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瑞仙会牵着商商一直往前的,离开童年的阴霾,离开不曾被善待的阴影,永远往前走,不停。 第25章 深海美男鲛(6) ◎他没给本宫丢人吧?◎ 谢寒商任由萧灵鹤牵自己的手前去。 这时的他,好像忘怀了那种伤痛,放弃鱼尾选择上岸的痛,被她忽视另寻他人的痛,都不存在了。 梧桐树栖居于道路两旁,洒下一脉树晖,树荫底下喜阴的兰草,用白瓷青花的盆盂装放,正覆这一重瑞雪,香气清冽悠长。 等公主带人上来了,崔濛濛自发咳嗽了一声,有点儿没眼看。 她以前可是听说过,瑞仙的驸马是个有着谪仙外表的猛男来着。 可这一看,窃窃欢喜的,低头满足的,怎么像个娇夫? 崔濛濛联想起自家的武陵侯,那是个真文不成武不就、只享受祖宗荫蔽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还时不时摆出夫纲,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瑞仙说,谢寒商之所以变成今日这般,是因为他从阁楼上摔下去,把脑子摔坏了。 这颇引得崔濛濛与沈昭君同情。 这一路行来,萧灵鹤始终抓着谢寒商的手不松,奇怪的是,只要抓了他的手,就好像能医了他的腿,他再也不说像走在刀尖上那样疼痛了。 萧灵鹤看他就是刻意地博取同情,以满足他的肌肤焦渴症,毕竟他是个小浪蹄子。 “贵阳公主今日如何没来?” 逛了一圈,正是腰软腿酸的时刻,崔濛濛数了数自己一行三人,不见萧清鹂。 萧灵鹤一抬眸,不远处,萧清鹂的贴身女史正缓步朝着此处而来,她低头匆匆,形迹慌张,来后叉手禀报:“长公主,二位夫人,我家公主今日,身子突感不适,已经歇下了,睢园路远,故来不了了。” 身子突然不适是正常的,萧清鹂如今怀有身孕,是比先前还要脆弱娇贵些,但萧灵鹤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她向来矜贵,腹中胎儿可有恙?” 不知怎的,这女史眼窝竟发深红色,像是悲戚痛哭所致,但女史将颤抖的手掖入袖间,极力在掩饰,语调平和地回道:“长公主放心,公主胎儿无虞。” 萧灵鹤道:“你回去看顾好她。” 她并不是喜欢窥探旁人私隐的人,萧清鹂也不擅长委屈自己,若是有了什么变故,早已惊动了紫微宫。 至于这牌,今日是三缺一,得另外找个牌友了。 萧灵鹤一眼回眸:“你会不会打十三张?” 谢寒商对此一窍不通,愣了愣,知道说不会只怕让阿鹤瞧不起,可他更不想骗她,嗫嚅:“阿鹤,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学。” 这话教崔濛濛听见了,啧啧道:“我家那个只要不骂我打牌误事,我便烧了高香了,指望他加入,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他的夫人我平生就这么一点点爱好,他都不能成全。” 谢寒商听了,虽然窃喜,但隐有一分莫名其妙的自卑,崔夫人与武陵侯是正头夫妻,那他呢,他算是公主的什么东西? 怕是,什么都不是吧。 心想着,望着阿鹤如玉洁白的侧颜,心中生出许多酸楚。 萧灵鹤没有留意到他情绪的些微变化,向沈昭君抬了抬下巴:“昭君,你那有无牌友人选?” 沈昭君颔首:“今日孙太史之妻庄夫人在睢园游园,听说她精通筹算,也颇有此好。” “快去叫来,”萧灵鹤眼眸雪亮,倒是不怕练家子,就怕来个磨叽的,打一张牌都磨一盏茶,那才叫费劲呢,如今有庄夫人这般精明人物,正是棋逢对手,萧灵鹤当即催促崔濛濛,“把你家里的梅子饮也拿一些。” 庄夫人是自家客,崔濛濛对她颇有了解,困惑道:“也没听说庄氏爱吃甜饮啊?” 萧灵鹤哼了一声笑道:“给小孩儿吃着玩的,省得他一会儿坐不住。” 城阳公主口中的“小孩儿”,自然是扒着她的袖口不撒,娇娇气气地抿着唇的高大壮汉。 可真是,好大一只“小孩儿”。 他听了,知道公主暗讽自己黏人,心里十分委屈,可是他一定要阿鹤带自己出门的,他不能在别人面前不给阿鹤面子,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反驳。 第32章 牌局开始,各方就座,谢寒商呢,就乖巧地捧着盛满了紫苏梅子饮的琉璃盏,盏内掺入了碎冰,用以冰镇饮子,掐在手里,透心凉。 恰如他的鱼男心呢。 这牌局,阿鹤的手风不顺,频频给下家庄夫人点炮。 不到一圈儿,萧灵鹤今日就输了三十贯。 竹桃与篱疏看着干着急,她们担心公主今日输光钱袋,坏了兴致,偶尔也会观摩驸马的反应,可公主那位夫君呢,他安然自在地隔会儿送点剥好的橘子给公主,献一点儿小意殷勤。哦,或许是他清澈懵懂的眼睛,压根看不懂牌,连公主输钱都不知道。 可真是坏脑壳。 庄夫人精于计算,打牌有章法,有条不紊,气定神闲,加之今日财神爷站在她这一边,因此打了两圈,愈发抑制不住眉眼揣了笑意。 萧灵鹤一张绝版四万,正中庄夫人下怀,庄夫人开了个天胡。 萧灵鹤难以置信,“庄夫人平时打牌也这么赢钱么?” 庄夫人笑说:“没有没有,十赌五输,一半一半。许是今日运气好罢了,出门占了一卦,说我今日有偏财运开,适才公主差人来叫我,我心想着难道这卦象真要灵验?便上来了。” 萧灵鹤不是小气的人,对方凭势力赢得,她输得起,钦佩不已:“当真灵验?明日向夫人借了这人,叫他上我门来,我正有一卦要卜算。” 庄夫人赢了钱,什么答应不了,忙道:“公主差遣一声就是。” 打了两圈,萧灵鹤忽累了,道要更衣,但眼看四周,让几位夫人久等也不礼貌,离去时,顺手推了一把乖巧坐在旁侧的谢寒商,“你替我压几场。” 崔濛濛与沈昭君都知晓,谢家驸马不会打牌,如此被赶鸭子上架,说明瑞仙今日豁出去了,不在意输赢。 不过三家输,庄夫人一家独大,这局面已是定势,还有一圈半就要结束了,他压阵几场,输不了太多。 看谢二公子一脸懵懂纯真的模样,崔濛濛暗叹,瑞仙都不济,送这么一位“白纸”上来,不是上赶着送死么。 且看他如何洗干净脖子等着庄夫人来宰了。 他把牌都摞好,像审判科举试卷的博士那样,一张一张审自己的牌面,但取牌出牌还算是麻利,没让人久等。 一开始庄夫人还没有意识到什么,等到她连连点碰上家三次后,庄夫人终于笑靥如花绽开了:“上家履碰,是做我的牌,驸马真是善心。” 崔濛濛与沈昭君这才一同想起来,居然忘了叮嘱这庄氏了,不要当面叫破谢寒商驸马的身份。 谁知谢寒商听了,只是略略惊诧了一下,脸颊便泛出桃花色的晕,羞赧地闪了闪眸子。 “……” 庄夫人说完这话,正巧连摸三张好字,于是把连连进不着项的口给拆打了,送出一张七条。 “我胡了。” 七条落地,谢寒商身前的四张牌也应声推倒。 清一色对碰,附加两条暗刻。 庄夫人的笑意凝在了脸上,她不可置信地垂目。 崔濛濛与沈昭君也一同盯住谢寒商的牌。 一个不会打牌的人,第一把就大胡了,这是天赋异禀,还是他在自谦? 崔濛濛打了多年牌,这种牌她一辈子也没能做成多少次,可想而知多难。 庄夫人更是不信,竟然脱口一句:“你出老千?” 沈昭君神情淡漠:“夫人,上家的三次碰牌,可都是你送的。” “……” 庄夫人这回被堵住了嘴,哑口无言。但心里道邪门,城阳公主在这坐了一个时辰了连牌都没听多少次,没一点儿进项,她让个不会打牌的驸马顶上,立马就成了? 邪门,忒邪门。她就说天底下没有掉馅饼儿的好事,只怕是做了个局来诓她,只是她现在赢了钱,倒没有脸中途退场说不打,唯有继续硬着头皮顶上,想城阳公主不过更衣而已,应是很快就回来了。 但打了三局,谢寒商的手风竟然顺得不可思议,把把天胡开局,不费吹灰地听牌自摸,这教崔濛濛与沈昭君二人输得雪上加霜、捉襟见肘,崔夫人的颊肉直抽搐,心说一定是这驸马眼睛有邪术,他不仅会算牌,还能出老千透视牌。 第四局,庄夫人又给谢寒商放了一个三元。 庄氏有些坐不住,皮笑肉不笑地道:“零钱没了,记一轮,也不定下把能凑整儿,你若放了我胡,便算抵消。” 谢寒商倒也没计较,因为庄夫人称他“驸马”,他真的特别高兴。 这一局打完,更衣后的城阳公主珊珊迟来。 谢寒商第一个窥见对面踏足春信徐步而回的城阳公主,对方身着蜜合色对襟滚金暗花轻纱罗衣,下合玫瑰红团窠对鹊纹撒花裙,披帛质地轻盈,如水泻地,她穿过廊庑,正噙了一抹温和的笑容向连廊亭里的牌局走来。 亭盖翼然,将阴凉笼在她舒窈纠兮的身段儿上,宛如春云细柳般挪动。 她见谢寒商的目光压根不落在牌局上,而是落在自己身上,心底里大致有了数。 不过无妨,夫妻么,一张牌桌上就是袍泽,谁输,输了多少,没多少计较的,萧灵鹤上了亭,落在谢寒商身后,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黑发,笑问好友:“他输了多少,牌品如何,可没给本宫丢人吧?” 崔濛濛与沈昭君噤若寒蝉。 倒是庄氏叫唤起来:“公主叫来的这个挑土工好生厉害,那眼睛就跟长了钩子似的,我做什么牌他都知道,我打什么都送他手里,他才打了几盘呐,把公主你输的那些全赢走了!” 萧灵鹤呆住了,不可置信:“啊?” 她垂下了眸光。 某个男人恰会抓准时机,将自己的鱼脑袋亲亲近近地送到萧灵鹤的手里,好像在邀功,在得意,在请赏似的! “……” 可她仔细看了一眼谢寒商的牌面,的确做得很漂亮,若是运气好一点儿的话,真的有可能成就天胡。 萧灵鹤轻咳一声:“你学过?” 他慢慢摇头。 萧灵鹤心想,我不是问你,笨鱼。 说不准是谢二以前碰过博戏之类的玩意,这些东西一通百通,十三张更是不难。 谁知他竟欣然地仰起唇角:“我看你在一旁打,我学的。” 萧灵鹤汗颜不信,待要继续盘问,想到庄夫人就因为谢寒商陪了几局输惨了,不好意思让谢寒商继续在牌局上坐着,于是驱了他下来,自己将身挪上去,尴尬地一笑:“他闹着玩的,男人家上不得牌桌,还是我来。” 庄夫人呢,原本输得厉害,不想再来了的,见冤大头又重新坐回了宝座,于是把心放回了肚里。 谢寒商捧起橘子重重点头:“嗯,我太笨,就适合给阿鹤剥橘子。” 萧灵鹤心里失笑,叹了一口气。 庄夫人觉得驸马在讥嘲自己,心里梗了一口气,说什么也要出在萧灵鹤身上,但绝不容许谢寒商再碰一块牌子儿。 如此又打了几局,谢寒商一下去,她的手风又顺了起来,果然是谢寒商克她。 萧灵鹤打得不顺心,好在,为难踟躇的时候,有一只贴心的巧手,送上一块晶莹剔透的清甜橘子,含在嘴里抿住化了,汁水溢出,冰凉的甜味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使她能够保持冷静,倒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只是,偏有加急送入紫微宫的大事流传开来,来睢园游园的骚人墨客纷纷驻足扼腕,有的捶胸顿足,亭中远远瞧见众人动作,萧灵鹤不解地向篱疏道:“去打听打听,是否出了事。” 篱疏福身:“是。” 篱疏向睢园游客打听了一番,步履慌忙地回来,禀道:“公主,那些人,说是……北人夜袭,不下一日,窃取了霸州。” 桌面上藕臂交错的影儿顿作一停。 沈昭君失神道:“这样快?” 篱疏也很痛心,但得承认:“北人兵力强,大雍兵力弱,注定是打不过、抵不住的。北人念着大雍的钱与帛,不打我们则已,一发动精锐动身南下……” 朝中官员,民间黔首,都公认大雍武力不兴,面对北人铁蹄,不可能有胜算,汉人再也无法收复北国失地。 既是公认的,为此烦恼,就不划算。 何况“妇道人家”向来受限于世,也不能提枪上阵,她们若是为此发愁,还要那些整日“经天纬地”的男儿们何用。 所以惋惜归惋惜,对北人痛恨归痛恨,尽管没有谁不想对北人生啖其肉、渴饮其血,但该打的牌照样打。 “发财。” 萧灵鹤送出一张牌,身旁几人竟无动静。 她微愣,顺着沈昭君的目光回眸。 身后方才甜甜地剥着橘子的男人,不知何时,也不知怎的,已是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说】 是商商孤独的灵魂,操纵着美男鲛傻白甜的身体[撒花] 第26章 深海美男鲛(7) ◎听说,你们鲛人是男鲛产子?◎ 第33章 他的眼中盛满了悲痛。 这双漂亮清湛的眼眸,红彤彤的,泪水一不小心滴落,啪嗒,落在他胸前衣襟上。 都说美人垂泪风清楚楚,我见犹怜,可萧灵鹤此刻不那么觉得。她感觉到了一种悲怆。国事如此,如何粉饰太平,难道真能做到心中无漪? 萧灵鹤的脑中叮的一声,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确定。 谢寒商,并不是不想回到他的战场上。 但他选择成为驸马,就要放弃那些。放弃曾握在手中的兵权,放弃被剥夺的世子位,放弃心底收复河山的壮志旧想。 就像一条鲛人,费劲千辛万苦来到岸上,来到她的身边,就一定要忍受钻心之苦,用海底恣肆遨游的鱼尾,换成在她身边行走的双腿一样。 难怪会,那么疼。 那是根本无法磨合的疼痛,会一直缠绞着他,成为他的阴影。 座上寂静。 亭外远处,有人慷慨悲歌,那声音激昂清越、高亢沉恸,飘转而来,落入牌局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是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的声音,打牌的雅兴也就此戛然而止,至少在霸州被侵占的今日,在这片惨淡的哭声里,这牌是不能再打了。 拍桌解散时,萧灵鹤还输十贯钱,不过比起输钱,好像还是城池被占更让人不快些。也不知道母后和官家会如何应对北人突然背信弃义、撕毁盟约,南下侵略。 此刻紫微宫里应当群贤毕集,正在商议国策。 此仗打是不打。 打,劳民伤财,且几乎不可能赢;不打,山河拱手相送,割肉饲虎,恐怕也无法满足北人狼子野心。 若是打,要考虑该调多少为兵,遣何人为将;不打,则要计算该送多少株钱,多少匹帛北上。北人占据了霸州,打出了气势,彰显了军力,今年一定会更加狮子开口。 乘坐马车回去的时候,途径闹市,萧灵鹤掀开车帘,只见街衢上人潮熙熙攘攘、马车川流不息、叫卖此起彼伏、商客络绎不绝,银碗锦彩、簪花霞服,盛世盎然的景象里,哪有半分颓靡沉郁的败仗之气? 有个货郎探向萧灵鹤的马车,向她售卖了几颗绵枨金橘,得了橘子钱,大喜过望:“多谢多谢,贵人吉祥。” 萧灵鹤问捧着铜板一枚枚数着的货郎:“霸州兵败,你们知悉了么?” 货郎道:“知道,年年战败,不是常事么。都习惯了,谁还管那些,我只要有米下锅就不愁。” 萧灵鹤叹了一声,放下车帘,吩咐马车起行。 她将橘子送到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寒商手里,柔声道:“尝尝这个橘子,和睢园里的哪个更好吃?” 谢寒商听话地接过橘子,便低头剥起来。 从方才到现在,他都算挺听话的,萧灵鹤让他干什么,他便听话干什么,只是剥橘子的动作迟钝了许多。 吃了一瓣,好像也不甜,他的眉头揪了揪,萧灵鹤正要问他“是不是不好吃”,谢寒商低声说:“谢谢阿鹤哄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心里很难过,很难过。” 萧灵鹤知道了,他为什么难过。 她有些惋惜,不觉声音温柔了几分:“你会不会后悔,用你的鱼尾,换了双腿?” 谢寒商不用思索,摇头说:“当然不。” 萧灵鹤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那滋味很复杂,但她肯定的是,自己是有几分感动的。 “期有声,你是不是——” 很喜欢很喜欢我? 萧灵鹤想问他。 当初,他是不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才愿意嫁给她,做她一世的入幕之君。 可他正沉痛之中,萧灵鹤问不出这句话来,更何况。 她自嘲一笑,念头拨乱反正。姓谢的怎么可能喜欢自己,还是在成亲之前,那时候两个人压根不认识。她定是也从阁楼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才如此自作多情。 他懵懵地抬起眼睑,那双比兔子还红的漂亮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充满了迷惑和伤心。 萧灵鹤不忍心看了,伸手握住谢寒商的手,“我们去紫微宫的角门上。” 太后与官家此刻正在商议,是迎战还是求和,一旦有了消息,会立刻传出角门。 大雍在被人倾轧之下丢失城池,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这百年来,大雍对战北人都胜算极少,就如上京城天街上贩卖橘子的货郎,早已习惯了。只要还有钱过活,还有米下锅,京畿百姓就会在富贵温床里沉憨不醒,没有人见过烽烟里马蹄蹂.躏之下的河山是什么样子。 萧灵鹤也没有见过。 她今日突然驱车至角门,或许是,转了性吧。 身为鲛人的谢寒商,不懂公主的安排,但他什么也没说,任萧灵鹤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紫微宫正南角门上。 从白日到天黑,到夜半子时,紫微宫中有消息传来。 主和。 不战。 四字定音。 北人一南下,不仅侵夺了霸州,还借此鱼肉百姓,收割城池积蓄,挪为军用。 听到消息的时候,萧灵鹤几乎感觉不到唇瓣被牙齿刺破的疼痛了,痛恨,懊火,但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是近乎麻木的。 她只是一个富贵闲人,太后与官家要做这个决定,痛苦与煎熬应是比她深。 但萧灵鹤却并不感觉意外,母后是主和派,向来如此,为了国家免于战火,上位者向来能妥协则妥协。 马车里很安静,一弯月钩坠在阙楼西角钩吻,角门前一排辉煌的宫灯引出来,冠袍带履相与而出,议事的中书侍中、同平章事面色沉重,形容沧桑。 谁也不再议政,各自驾乘马车,打道回府。 停在角门一隅的马车,这时仍安静地伫立在昏惨的月色底。 车内很暗,萧灵鹤瞧不见谢寒商的脸。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萧灵鹤的耳膜微微跳动,他语调沉闷:“阿鹤。我不会后悔的,海里已经被污染,不适合我生存了,我回去会闷死的。我永远都不想回海里了。” 他像是在说服谁。但谁也没有说服,最后他说服了自己。 于是他把自己调理好了。 萧灵鹤仍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感觉到一双手虔诚地拥上前,像捕获一只蝴蝶那般小心翼翼,将她的柔荑合拢在内,顷刻之间,真实的绒毛相接的触感,连着皮与肉散发的微凉、略发薄汗、兰息四溢的感觉都一团团裹了上来。 萧灵鹤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你都是因为这个,不想再回海里了?” 谢寒商犹豫了。 当然,这是很重要的一方面的原因。 但是,更多的是因为他喜欢她呀,他在海里的时候,早早地就对她一见钟情,他是为了追逐特别美好的阿鹤,才从海里爬上岸的啊。 “阿鹤。” 萧灵鹤听懂了他的隐喻。 果然关于谢寒商喜欢她这种天方夜谭,只是她想入非非太多,她忽然不愿再听他可怜兮兮的声音了:“不说也罢。天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以鱼脑子的容量来讲,他觉得阿鹤大抵是有点生气的,本来她今天输了钱,她的国家输了战役,她心情很不好,然后,他作为她豢养的鲛人,突然嘴笨舌拙起来,连句像样的哄人的话都说不好了。 难怪阿鹤会生气。 以人鱼的进了海水的脑袋,他想破头,也只想出一条哄她开心的办法来。 回到泻玉阁以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珍藏好的鱼尾裙套在了身上,一个蛄蛹跳进了浴桶里。 如此等萧灵鹤备好浴膏、寝衣、梳栉,转过屏风,步入净室时,便看见那条银蓝色的烛光闪闪的美男鱼,正卖力地过犹不及地卖弄着他的风情。 他侧身斜倚浴桶,将长臂搭落在鱼尾上,拨弄着鱼尾裙边用针线细密穿缀而成的“鳞片”,把那片珠光贝壳拨得熠熠耀辉。 修长的眉宇仿佛要没入湿淋淋的鬓发里,漆眉底下,一双含情妙目,不似高山之上的积雪了,恰如春水映梨花,有股虽皎但艳的风采,一看就知,这很勾人。 萧灵鹤没扫了驸马的这出兴致,提裙踏入了水底。 这浴桶空间不大,但两个人叠在一起,位置便足够了,萧灵鹤撑在他的腹肌上,那块地方坚而稳固,凹凸不平,颇有质感,他的脸颊渐渐因为这个动作漫上了红云,羞赧之际,忽然听阿鹤问他。 “你在水里是鱼尾的样子,要如何和我鱼水相欢?” “……” 谢寒商一愣,忽然也傻掉了。 是哦。 他套上了鱼尾,怎么与阿鹤燕好? 鱼脑袋真笨,他可真笨啊。 萧灵鹤逗他:“我好像还听说过,你们鲛人是男人产子?有没有这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产一个?” 谢寒商又是一怔。不过他虽十分羞涩,但仍异常坚持:“阿鹤,我们鲛人也是女鲛产子,男鲛负责养育。” “哦。” 第34章 萧灵鹤有些遗憾的样子。 见阿鹤这般,想自己没有把她哄好,反而让她难过了,愚笨男鲛不知该如何安慰心上的女子,手忙脚乱地道:“阿鹤,我是鱼,你是人,人和鱼种族不同,有生殖隔离,我们本来也是产不了子的啊。” 萧灵鹤被他的认真逗笑了起来,偏过头莞尔,因为谢寒商这一出,好像那些压在心头的阴霾全于瞬间烟消雾散,笑得花枝乱颤。 “阿鹤,你,你笑什么……” 萧灵鹤没回头,指头戳在他的胸口,用力一按,在他胸前肌肉上戳出个窝。 她只是,真的觉得很好笑。 一个肌肉虬结的猛男,躲在阁楼里每天看着要死要活的情爱话本子,甚至为此时而欢喜时而流泪,对故事里的情节与设定过目不忘,迄今如数家珍。 “阿鹤……” 他本来面皮薄,被心上人笑得,愈发身上通红,呲溜冒着热气。 等萧灵鹤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两靥如火了,她以为他是生气了,谁知,谢寒商竟然咬住嘴唇,情况严重地对她道:“你笑我。” 萧灵鹤于是急忙敛住笑,“你别生气,那我不笑小鱼啦。” 她说完,将点在他胸口的纤纤玉指抽离,整个环绕住他的颈,于水里游鱼般踊动贴身而上,把他更低地压入水面。 “之前说了,鱼尾,有鱼尾的好处,人腿,也有人腿的妙处。小鱼,你不要动。” 懵懂的鱼,被摸了摸那条漂亮的大尾巴,顿时脸颊激红。 他只是任由萧灵鹤拿捏的一件衣裳,被她捏得皱皱巴巴,刮得到处勾丝,被她想用即用,弃之一如敝屣,他不会有丝毫挣扎和反抗。 萧灵鹤摸得心满意足,语调诙谐:“小鱼,如果有一天,海里需要你的话,你就回去吧。婆家需要你,但娘家也需要你啊,回去看看,我等你。” 【作者有话说】 摊牌了:商商对瑞仙是早早地一见钟情。她不知道。 第27章 深海美男鲛(8) ◎城阳公主顶级护短◎ 朝廷主和,向北人送上降书,北人即刻调遣使臣南下。 百姓悠悠之口破了一条口,有人开始质疑,但声量不高,一切都被镇压下来。 多北贡十万钱,对于他们来说,是明年征收更多的赋税,但还不到活不下去的程度,若开战,朝廷征兵,家里的青壮男丁就要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 大雍对战北人,想也不可能获胜,若是屋里的男丁有个好歹,一家老小的生计就全完了,到时北风都喝不上。 老百姓的想法是极其简单的,只想好好过日子,两害相权,取其轻。 至于朝堂,也多数支持议和。 王太后将手中的檀木珠攥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纹,官家颓丧地耷拉着脑袋,嘴里叽里咕噜地呢喃着,不知道打什么算盘。 满殿寂静里,无风而曳的帘幔后,太后一锤定音。 “那便议和吧,让北使待命。” 没过两日,便有消息传出,北人使者将来访大雍上京,重新洽谈合盟。 大雍朝堂因此而沸腾,中书令指出,北人遣使前来,实有挑衅之嫌,大雍应立即做应对之法,谨防北人趁机讹字。 王太后看了北人使团的名目,合上国书文牒,头痛地闭目歇了片刻,她抬起戴了尖锐护甲的食指,抵在额角青筋蹦跳的穴窝上,在臣僚惴惴心惊的等待里,太后叹息一声,道:“来人是北人第一猛士符无邪,和当年九原一战坑我大雍军民上万的杀将铁凛。” 这两个名字,无不令无数大雍战将闻风丧胆。 同平章事孙郃则指出:“谢寒商贪功冒进,害我细柳军被残杀八千,丢失九原,当年他就理当治罪,竟还成了城阳公主的东床快婿,着实令人费解。今北使如此嚣张,难说其中没有此战为铁凛助长的气焰。” 王太后一眼斜飞,透过重帷,瞥向他:“谢寒商在九原一役前,奇袭庄州、夺回崇县,数番击退胡兵,功不可没。他如今早已卸甲,为城阳驸马,安分守己,旧事已往数年,不知孙卿今日为何突然提及?” 同平章事的舌尖低着上颚,隐忍片刻,他攥紧了手:“臣失言,绝非针对驸马,只因铁凛当年于九原杀了臣的长子……臣心中义愤,旧恨难消。” 王太后沉默。 叫散诸臣后,王太后单独留了小皇帝下来,见他已经数日低迷,今日更是不言不语,只唯独嘴里时而念念有词,问他:“官家说什么?” 官家道:“诅咒北人,五谷不丰,禽畜瘟疫,明年饿死在北境。” 王太后一怔,随即叹道:“你何时能长大啊。” 官家咬牙,他转身踱入了帷幔里:“母后,朕已经长大了,只是母后和臣工们商议大事,总是忽略朕,朕对自己的国事,只是个旁听者。朕说的话,母后也不会采纳。” 王太后笑了下:“你还羽翼未丰,心智不成熟,母后以为你当下不如与你的皇后好好商议一下,何时为我大雍添上储君,母后心里也安慰许多了。” 官家和皇后成婚有两年了,前两年他年纪小,婚姻不过是有名无实,最近他才同皇后圆房,才好上呢,他克制得很,一点儿也没让人发现他很贪恋。 可姐姐知道了,母后也知道了。 官家又羞又恼:“母后,朕与你谈论国事!” “添皇长子也是国事,”王太后说完,见他激动得想要跳脚,便打住了,含笑说道,“好,那官家有何高见,说来哀家一听。” 小皇帝只说了三个字。 太后的脸色微微变了。 “朕不明白,母后你明明知道姐夫什么都没做错,却一定要重罚他,还取缔他的世子位。” 要不是阿姐看上了谢寒商的美貌,官家其实不敢想,谢寒商如今安在。 王太后将指尖的护甲一根根脱掉,放入女史的手中,回眸起身:“官家,你还没有*成熟。等你以后,自会明白的。” * 城阳公主府内有一眼人工凿砌的汤泉,那汤泉以宝亭覆阴,廊柱四周垂有朦胧轻纱,日光下澈,影布纱帘,恰如一道金色璀璨的佛光。 一条美丽的鱼尾从汤泉里游弋而出,尾巴上携带了一串长长的水珠,在日光里发出珍珠般的光芒。 萧灵鹤撑着双臂坐在泉边,雪白的足跟探入水底,拨出一道弯弯的彩虹,水花噼啪打在谢寒商的胸口。 两个人不知疲倦地在汤泉嬉戏了有一个时辰了。 “刘毋庸同我说,他把阁楼的楼梯修好了,不知小鱼喜不喜欢看话本子?我那阁楼里,藏了好多好多的话本,其中就有鲛人的故事呢。” 谢寒商眼眸清亮:“真的?” 萧灵鹤微微颔首:“你喜不喜欢?” 谢寒商正想问,那话本里的鲛人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漂亮可爱、一样乖巧贴心、一样有一条阿鹤最喜欢的大尾巴。 竹桃来传了一个信儿,说是贵阳公主登门拜访。 萧灵鹤扭头:“让她在前厅稍后,我就来。” 吩咐完竹桃以后,萧灵鹤回头看了一眼水底的谢寒商,想着贵阳似乎很崇敬她的姐夫,她皱了眉宇,“小鱼,你把衣服穿上,回泻玉阁等我。” 谢寒商不知怎的自己遭到了绝情的打发,明明前两日,她还带他见了她的闺中好友,今日又不同了,陆人心海底针,太难猜了! 萧灵鹤回金玉馆,将湿了一片的薄罗寝裙脱下,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罗裙长袍,仪容典范地来到花厅,与等候已久的萧清鹂碰面。 但她意外发觉,萧清鹂双眸鲜红,泪光点点,用手扶着肚子,憔悴地坐在那儿,像是受了莫大委屈,前来投奔诉苦,请长姐做主。 萧灵鹤心口轻轻一弹:“出事了?” 萧清鹂见长姐关心,自己反而先惭愧懊恼起来,把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阿姐,我错了,我真是不该,不该不听你的话,他负了我……我大错特错!” 萧灵鹤听得云里雾里,扭脸看萧清鹂身旁的婆子朱氏。 朱氏切齿拊心,跺脚道:“长公主有所不知,我家公子自与驸马成婚以后,也算是情投意合,举案齐眉,驸马待公主诚心诚意,说东不敢往西。可也不知怎么,自打公主怀孕以后,驸马却像是变了一人,常深夜才归,问他,便说是与几名同仁喝酒打猎去了。老婆子越来越觉得不对,便留了心眼儿,一日,在驸马换下来的衣物上嗅到了脂粉味儿,才让他交代了实情。外头有个狐狸精苏氏勾搭他,他同那个苏氏好上了,已有月余!” 听到贵阳驸马外头偷腥,萧灵鹤并没感到震惊,她早就看出那个男人靠不住,成婚前就有过风流逸闻的,成婚后也没见他规矩到哪儿去,昭君生得好看,他来睢园接萧清鹂回家时,都时而多留几眼黏在沈昭君身上,让人见了怪不适的。 只是向来没拿住他实错,对方现在竟无耻到,在贵阳孕期与人厮混,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35章 但朱氏对驸马的外室恨得牙痒张口唾骂,对驸马就轻拿轻放,萧灵鹤不可理解,“犯了错便是犯了错,女人该笞刑,男人更是该浸猪笼!萧清鹂,你来我这儿,是为了让我替你出一口气,把那对狗男女全都绑了痛打一顿,还是只让我杀进苏氏的院子里,把她赤条条从床榻里揪出来,剥光了拉到大街上游街示众,好叫你们夫妻重归于好?” 萧清鹂抬起一双红润润的核桃眼,哀声道:“阿姐,我不敢打扰母后,才来寻你,我现在怀着身子,生怕动了胎气,但这口气我咽不下,你千万帮我出了!我自然想那对狗男女都得到惩罚!” 萧灵鹤看她还有救,心里也生出几分同情来,“你还算有几分机灵,知道母后这时没空管你内宅里的事。我这个人脾气不好,还最护短,最见不得有人欺负我家里的人,只要你不心疼他,我自有手段。但你——” 她的目光下移,落到萧清鹂饱满的肚皮上,顿时皱起眉,抓了一下耳腮。 “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萧清鹂红着眼,垂目幽幽道:“孩子是我的,我打算将他生下来。” 萧灵鹤反问:“可他也是那贱人的孩子,你就不恶心?” 萧清鹂哑着声音,哀求地望向高高在上的阿姐,“孩儿都已经五个月了。现在打掉,不是要我的命么,阿姐,我想生下他。我是贵阳公主,养得起他,反正以后,我再也不可能成婚了!” 她说的也有理,萧灵鹤沉默了一晌,没再阻止她,她趋步上前,将坐在软椅上的妹妹伸手揽住,臂弯将她轻轻一抱。 萧清鹂吸着鼻子,依在阿姐怀里,轻声道:“我从小到大不懂事,处处和阿姐争风,我还给你使绊子,阿姐不计前嫌对我好,是我太不懂事了。” 萧灵鹤哼笑一声,“还知道啊。你还有点良心!” 萧清鹂咬唇:“那阿姐,现在怎么办?” 萧灵鹤拍了拍她的背:“你先回你公主府,好好养胎,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剩下的交给我。” 对于姐姐的力气与手段,萧清鹂是全然信得过的,否则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不会来寻姐姐。 怪只怪她在男人面前色厉内荏,只会在娘家窝里横,却拿不出处置奸夫的魄力。 “阿姐,那贱人也是有些是身份脸面的,”顿了一下,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你千万要拿捏好分寸,不要引火烧身。” 萧灵鹤应准。 送走贵阳,萧灵鹤气得冷笑,只手扶住了萧清鹂适才坐过的软椅,召竹桃与篱疏前来。 竹桃听了全过程,知道以公主的秉性,不把那狗男女捶死,让他们后悔生在这个世上是不罢休的,但竹桃听说,贵阳公主的驸马从前是个武将,担心公主吃亏。 萧灵鹤道:“我得带个能干的打手。” 竹桃以为有理,“公主是否要去紫微宫向官家借几个好用的缇骑?就是壮壮声势也好。” 萧灵鹤目光含笑,紧了紧指节,“那用得着宫里的缇骑,现成的打手本宫就有一个。泻玉阁里住着的那位,脑子虽然坏了,身手可没坏。” 竹桃与篱疏一同惊呼:“驸马?” 那确实是,一等的打手了。 萧灵鹤抿唇轻哼:“他是朝廷曾经的将军,此次去,本宫也要让驸马见识一下,背妻偷人、辱没公主会有什么下场。天下男人一般黑,他就算有贼心,以后念着前车之鉴,也不敢有贼胆。” * 谢寒商的头部有几分钝痛。 他轻“嘶”了一声,从罗汉床上清醒。 原来不知何时,自己歪在罗汉床上剥橘子,睡着了。 止期为公子送午膳,刚进来,瞧见公子正对着一案的橘子皮,和剥好了盛在青花小碗里的橘肉默然出神。 止期一无所觉,轻轻悄悄地挪过去,将午膳放在案上,“期有声,这是你的膳食,庖厨煲了党参鱼片汤,还做了一道风味茄子。” 床上的男人,缓缓抬高视线,乌黑深邃的长眸,似雾里花、烟中月,颇有股清冷味道。 止期突然头皮发麻。 果不其然。 “止期,竟敢呼我乳名?” “……” 止期瑟瑟发抖起来,讪讪道:“公、公子,你回来了?” 谢寒商托住还眩晕的头,低头,长指拈起一块橘皮。 这块橘子皮,没甚么新鲜。 但,他从来不会把橘肉剥好了盛在一只小碗里一起吃,如此耐心细致,不是他的作风。 更惊悚的是,谢寒商眼风微移,瞥见罗汉床尾的云纹木椸上,搭了一条银蓝相间的珠光宝气的鱼尾裙,那条裙直从木杆上一泻流地,其辉如水,其曜如玉。 在看见那条裙的一瞬间,脑子里顿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乘隙涌入。 “我用我的歌喉,向巫祝换了能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腿,为了你来到陆地上,你却要与邻国的王子成亲……” “你对我好,我送珍珠给你,你还能对我更好吗?” “阿鹤,我是鱼,你是人,人和鱼种族不同,有生殖隔离,我们本来也是产不了子的啊。” 变成傻子的记忆突然拼凑完整,那个傻子恬不知耻地穿上鱼尾裙跳进水里,使尽浑身解数勾引萧灵鹤的画面,此刻在他脑中一一浮现。 “咳咳。” 止期面如土色:“公子着凉了?” 谢寒商拨开伸来的援助之手,素来清冷的面容上,不易察觉地闪过一抹赧色。 半晌,他从榻上坐起,“我清醒之事,不得外传,尤其是公主。” 止期心想公子和公主玩心眼,拿我当玩具呗。 可迫于公子的淫威,他只能忍气吞声:“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谢小鱼下线啦~ 第28章 深海美男鲛(9) ◎外室一巴掌,奸夫更是降龙十八掌◎ 程舜吃了一点酒,从同游的筵席上下来,步履已蹒跚。 今日是公主的生辰,程舜还记得,他吃得醉醺醺地,登上了自己的马车,敲打侧壁,命令车夫赶路。 目的明确,他要回贵阳公主府。 今晚他准备了惊喜,打算送给公主,一定能哄公主欢心。 但马车停驻的时辰,比预想中早了许多,程舜两颊绯红,探头探脑地钻出马车,“这就到了?” 侧身一望,眼前并不只是气派森严的贵阳公主府,而是一座清幽别院,院墙上遍植凌霄,朵朵橙色花蕊自碧森森的藤蔓间,鬼鬼祟祟地张扬着。 暮光恬淡地收拢残线,花叶相辉间,别院匾额上透出“紫芜”二字。 程舜霎时酒醒了一半,怒火熊熊地一脚踹向车夫背心:“我要回公主府!你带我到此处,是要害死我不成!” 公主今日做生辰,她一定在府中等候自己,若是延误时辰……程舜都不敢细想。 然而车夫也极是委屈:“公子不回回都让小的送您到这儿么?” 这一个月来,他都习惯了,每次都来这儿,是这儿没错啊! 车夫把门匾又看了两眼,心里更委屈了,“公子,难道您回心转意了?” 这两句话就像巴掌似的击在程舜脸上,他的脸顿时火辣辣烧灼作痛。身为入赘公主府的驸马,背妻偷人,在外头私豢外室,要是被公主知晓,恐怕不能善了。 但程舜不喜欢萧清鹂,当初应许成婚,不过是因为彼时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家门败落,到了变卖祖产的地步,急需周转,当时攀附上贵阳公主是最好的选择,她保住了程家的门楣,他对她恭敬毕至。 然而他也是个正常男人,也有男人的需求,贵阳公主虽然性情有娇柔的一面,但她毕竟身为公主,作风里改不了那股跋扈的、睥睨在上、用鼻孔看人的习气,她只有温柔,而无仰视,渐渐地程舜就生了动摇之心。 在公主怀孕以后,他心中愈发苦闷,常与自己的知己之交喝酒打猎,倾吐苦水。也就在这几个月里,他结识了同僚的表妹苏氏舞容。 苏舞容来自江南,是地地道道的吴侬软语的继承人,说起话来小意柔情,依依婉转,齿颊留香,对他也甚好,他没把持得住,在野猎的林子里与她好上了。 有了实质的关系后,程舜就再也无法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需要给苏舞容一个交代,可他身为贵阳驸马,怎可能有纳妾的权力? 程舜一咬牙,就将苏舞容置厝在了自己用私房钱悄悄置办的别院里,暗不见光地养着。 苏舞容可忍一时的见不得人,但不能容忍一世,她希望自己倾慕的郎君,早一日摆脱贵阳公主的魔爪,用明媒正娶,迎她过门,她希望他成为顶天立地的伟岸丈夫,而不是受妇人磋磨调理、以取乐为目的的可怜赘夫。 苏氏之言,令程舜心里生出无边的感动,他立刻握住了苏氏的柔荑,再三保证,会有那么一天。 天色愈来愈暗,离公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这个时候,程舜应当吩咐马车夫立刻掉头回去。 第36章 但,来都来了。 程舜想,舞容这时睡了没有?我去瞧她一眼,瞧完了再出来,立刻就回公主的身边。 胆大细心的程舜没有再责怪车夫的擅作主张,他从车辕上一跃而下,如一阵轻烟,随晚风刮入了幽深别院。 这院落虽深,却不轩敞,内里一间主屋,三座偏房,苏氏常下榻于南边的厢房,正暗合了“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的幽情逸趣。 “舞容?” 但今日颇有些不像样子,一向乖巧顺和的苏氏,竟不曾出厢房来迎。 她贴身的婢子也不见踪迹,只是从外头看,那厢房里透出点点灯火的光芒,将窗纱染出淡淡的桔色,想是已上了灯,未料得自己会过来,去歇憩了。 程舜不再喊她的名字,偷偷摸摸来到南厢上,就着月光蹑手蹑脚地往门扉上探看了又探看,确定屋内安静后,他轻悄悄地推开了门。 一线烛光仆地,屋内景致如昨,纱幔重重,曼妙飘飞。 程舜向内寝走,只见床帐放落,内里有美人高枕、玉体横卧的身影,透过罗帷冲向程舜眼膜。 本想叫她一声,看她一眼,看完了就收心回家的程舜,这时丹田忽地燥热起来,叫一声、看一眼,变成了想要摸一下、亲一口,程舜顾不得了,快步来到苏氏的床榻边上。 他伸手拨开帘帷,惬意自足地道:“容儿,今日为何不来相迎?你不曾想我?我可是很想你的,连那婆娘的生辰都没来得及去,先来看你。” 他的手摸到了一床软绵绵的锦被。 对方不回答。 程舜眯眼噙笑:“今日还知道害羞了不成?” 引诱他的时候可是手段百出,分明是个骚货,现在却故作冷淡起来了,程舜非要将她从被窝里拽出来不可。 然而程舜一拉扯被窝,忽地一记窝心脚从锦被底下踹了出来,势大力沉的一脚,正正方方地踹在程舜的胸口。 “唉哟!” 他受了一脚,吃痛地叫唤着从床帏里骨碌碌跌了出来,滚落在地。 他不知怎么回事,苏氏居然一反常态,如此粗鲁,程舜心头勃然大怒,爬起来意欲质问,却恍然间看见帘帷被一双洁白如玉的素手拨开,一张比苏氏更美的芙蓉面从里头探出来,但华贵威严,柳眉轻悬,如菩萨怒目,两眼横过来,程舜吓得腿软。 “妻、妻姐?” 这被窝里的女人,哪里是什么苏氏,正是他的妻姐,城阳公主萧灵鹤! 怎么回事? 怎么会是妻姐,她为何在此,苏氏呢,苏氏被藏于何处? 萧灵鹤的双足伸出床榻,落于脚踏上,慢吞吞的动作,看起来实在有千钧之重,压得程舜心口一紧,还没等喘过气来,妻姐骤然发难:“你以为榻上是谁,你的小贱人苏氏?” 程舜更是讶然发怔,羞愧得脸颊酡红,“你都、知道了?” 萧灵鹤冷笑一声,“哼。我不过试你一试,你倒好,不用严刑拷打已全招了,偷人是确有其事。” 程舜当即跪下,膝行向萧灵鹤,“妻姐,这件事你万勿告诉公主!” 他的双手捧住萧灵鹤的玉手,试图祈求。 可这双手一搭上,程舜的感觉就不对劲了。 妻姐的手当真是柔滑,皮肉紧实得很,不像萧清鹂那样浮囊,也不像苏舞容那般无骨,另有一种皮肉坚牢、酥腻如瓷的触感。 他竟生出恶胆,动了痴心。 萧灵鹤还无所觉察,只是觉得厌恶,抽回指尖来,一脚将他再度踹到在地,不等人爬起来,便皱眉道:“不告诉贵阳?你还打算将苏氏养到何时?蠢出生天的王八,当我妹妹是庙里吐金的蟾蜍,给你拜求钱产的菩萨,替你出资养外室的活爹?” 程舜慌忙辩解:“误会,妻姐!” 他竟然就要生扑上来,一把抱住萧灵鹤,好再卑微哀声乞求,借机将美丽高贵的妻姐抱个满怀。 萧灵鹤皱了眉梢,心中实在没想到程舜居然无耻之尤,还敢妄图吃妻姐的豆腐。 好在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这一下也能给他得逞? 她侧身歪躺,程舜没有抱到柔软的妻姐,反倒挨了一记从床帐里飞出来的坚硬一脚。 这一脚比方才甚至还重十倍。 程舜整个人斜飞了出去,像一颗被月杖击飞的皮鞠,迎面正撞上了房内的龙眼木螺钿镂刻屏风,啪一声重响。 程舜从坍塌的屏风上滚了下来,一跤实在地跌在地上,疼得他哭出了泪。 身后月光惨淡,身前烛火葳蕤,重帘叠幔后,程舜慢慢地看清一张冰冷峻切的男人面容,漆黑的墨眉,深邃的长目,鼻梁下微抿的薄唇,透出一点锋利的感觉。 程舜见到他的第一眼,便骇然吓抖了嗓门:“谢、将军!” 萧灵鹤也没想到,谢寒商在程舜跟前的威望这么大,若有所思地看了身旁一眼。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今日的谢寒商有些不对劲。 来时一路上,他较平常沉默寡言,没有热情如火地扑上来撒娇,萧灵鹤很不习惯。 仔细试探,他又似乎并无异样,还同她谈起了海里的鲨鱼多么凶猛。 这么脑抽,一看就是小鱼没错了。 但,她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谢寒商从床帐两片之间显身,长腿迈下床榻,笔挺孤高的身形,气势沉沉地俯压下来,程舜几乎喘不上来气,他觳觫地爬起来,胆战心惊地左右瞟,不敢与谢寒商对视。 萧灵鹤带了这个一位得力干将,有人兜底,底气足多了,“小鱼,我现在看他的脸就烦,把他给我套进麻袋里先揍一顿再说。” 想了想,萧灵鹤忖,自己要不是逃得快,被程舜抱一下的话,身上都脏死了,于是恨得更深,咬牙道:“打成猪头,不要客气。” “好。” 谢寒商应了一声,转身从寝房里搜罗出一口早已准备妥当的麻袋,步履从容地向程舜。 程舜不肯束手待毙,慌张要逃,竟然浑不怕死地伸手拂向谢将军的周身要害,但是,从前在军中他就不敌谢寒商,谢将军威名赫赫、手腕铁血、杀伐果决、治军严明,他们这些富贵兵一提起“谢”字就胆寒,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畏惧之下,出招就偏了方向,谢寒商闪身,伸腿将他绊倒前倾,与此同时一击砍向他颈后。程舜挨了一下,脑袋一阵眩晕,身体正失去重心,囫囵就被套入了麻袋,霎时视线都陷入了一股黑甜。 还没等反应过来去求饶,麻袋外头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沙包铁拳就招呼而来,程舜浑身剧痛,被揍得嗷嗷叫,没几下,身上就没了好地儿,几个关节都肿得山丘般隆起。 程舜的惨叫变成了哀叫,直到他再也叫唤不出声音来了,这场酷刑才结束。 他被装在袋子里,迷迷糊糊间,听到城阳公主在问她的驸马:“我这样对程舜,你会不会觉得太狠了些?” 程舜包一包泪:这还不狠啊,我的骨头都坏掉了,肋骨估计已经断了…… 谢寒商:“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程舜:“……” 你们夫妻俩混一条道儿的,一个鼻孔出气! 萧灵鹤总算展露笑容:“小鱼记得今天的话,对妻子背叛不忠的人,就应该吞一万根金针哦。” 谢寒商沉默不动,他藏身于烛火所照不见的幽暗光影里,眉眼轻垂。 听完她的话后,他的眼睑缓缓地抬高了些许,似无声的询问—— 你呢。 但终究,他什么都没问。 萧灵鹤只是初步出了气,她走到已经奄奄一息的程舜面前,伸手解开他身上套的麻袋,将人曝露于烛光下。 只见地上躺着的程舜,颧骨被打坏了,双颊高高肿起,果然宛如猪头,身上也没一处完整的好地儿,全没有了贵阳驸马平日里的磊磊风采,看上起极为滑稽。 她冷冷嘲讽地一笑,居高临下地睥睨道:“你以为,是谁约的你庆祝生辰?你以为,是谁让我找你算账?” 程舜刚才挨了打,都还在惦记着,一定要瞒过自己的妻子,但到了此刻,他终于是懵了。 两眼发直好一会儿,他失声道:“她知道了?” 萧灵鹤哂然:“其实萧清鹂的生辰,是下个月的今日,根本不是今天。这么大的破绽,你竟然都能上钩。” 此足以见,他平日里对贵阳有多么不上心。 就连心怀亏欠,火急火燎地往公主府赶的路上,都不忘了来见他的苏氏一眼,他对萧清鹂何等薄情。 好在,她的妹妹还没傻到那个地步,为了这个男人要死要活。 但欺负她萧灵鹤的人,都要问问城阳公主答不答应。 程舜颓然地坐倒在地,瘫痪了似的,心里喃喃默念:我完了。我一定是完了。 他会失宠,程家也会失去臂助,父母对他的责难,亲族对他的刻薄,也会让他在家族里抬不起头,一想到这儿,程舜忽地像弹簧般弹了起来,试图膝行向萧灵鹤,但他才挪了一膝盖,忽然瞥见连襟蠢蠢欲动的双脚,他惊恐万分地收住了去势。 第37章 他嗓音尖锐地叫:“都是那个贱人,是苏氏那个贱人引诱于我,我本对公主忠心不二!是苏氏,她见我腾达,便勾引于我,她用下三滥的法子,脱光了求我要……” 污言秽语,萧灵鹤忍不住赏了他一耳光。 一声脆响,懵逼不伤脑。 萧灵鹤打完他解气,朝窗外冷冷笑道:“都听到了?” 程舜一惊,错愕地回眸,只见绿纱窗外不知何时已袅袅娜娜地停了一个人影。 【作者有话说】 商商简单扮演一下小鱼啦~ 第29章 深海美男鲛(10) ◎小鱼嘟嘴。◎ 瞥见那抹熟悉至极的倩影时,程舜顷刻间血脉逆流,他愣怔地张大了口,却说不了话。 那抹幽影,被竹桃与篱疏架着,从外头拖进房内。 铜盘里烛花轻闪,映出步入舍内的女子苍白凄楚的美人面,不是苏舞容是谁? 程舜惊呆了看着她:“舞容你……” 他见她被两个婢女押解着,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城阳公主攻破了此间,拿住了他红杏出墙的实证。她此来,是受他夫人贵阳公主萧清鹂的托付,特意来要他好看的。 程舜方才急不择路,把过错全推在了苏舞容的身上,想来她在外间,已经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了。 羞愧、后悔、应激之下,程舜的脸色变幻莫测,两颊贴着颌角的肌肉不住痉挛。 竹桃手上一使劲,把苏舞容摁得跪在地上,苏舞容呢,像是失了魂似的,任由竹桃上手,也无反抗。 萧灵鹤再问她:“既然听见了,就该知道你勾搭的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了,怎么,还要一错再错吗?” 苏舞容眼角噙泪,包着一泡美丽的泪花,楚楚可怜地看向身旁瘫坐的程舜,见他昔日英俊的皮相被揍了个万紫千红,顿时不忍细看。 可想起他的可恨之处,苏舞容还是咬唇,带着哭腔质询:“公子,你当初承诺,要允舞容为妻,你会处理好与公主的婚事,与公主和离,难道,难道都是假的,都是你诓我?” 程舜虽然怜爱,但他的脑子可没坏,要是被苏舞容反咬一口,他和程家的前程就毁了。 他是一时兴起,色迷心窍,馋了苏舞容的温情脉脉,发那些山盟海誓也是为了稳住她,事实上真到了那一步,等公主生下了他的孩儿,他还恋恋不舍地扒拉着苏舞容作甚么!他又不蠢! 到那时,被处理的就是苏氏。 程舜从来没想过要与公主和离。 因此,程舜绝不容许苏舞容碍了自己的道,把脏水泼到他的头上,他慷慨地跪坐起来,陈词:“苏氏!我一个字都没说错,也没看错你!原本就是你,几番使手段勾引于我,树林里,若非你衣衫不整朝我爬来,我岂会给你勾得失了道心!什么承诺,子虚乌有,全是你一派胡言!是你求我收容你,你莫非忘了!” 苏舞容呆住了,万没想到自己献出一切,得到了如此凉薄的回答,她霎时嘤嘤哭泣起来。 这两个恶人互相攀咬,萧灵鹤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不愿听。 他们俩私通,分明是周瑜打黄盖,这会儿倒互相推诿起责任来,萧灵鹤冷笑一声,对苏舞容道:“我打听过你,你兄长是皇城司李拓的部下,你也是良家门第,为了一个男人,竟然自甘堕落。” 苏舞容一面掩面哭泣,一面回道:“他当初用兄长的前程诱我以身相许,我听信了他的话……” 这话半真半假,程舜的确曾经对苏舞容许以兄长前程,但苏舞容对程舜也算是见财起意、见色起意,程家门第很高,难以攀附,如果程舜真的能与公主一刀两断,他不失为良配。 她就这么迷迷瞪瞪,昏了头跟了程舜。 可程舜呢,却一拖再拖,始终不肯兑现承诺。 直至今日,他们的奸情被长公主撞破。 萧灵鹤哂然道:“我看你真是糊涂了。” 苏舞容愕然仰起哭得凄惨的苍白面容,望向萧灵鹤。 萧灵鹤道:“他程舜是入赘于贵阳公主府,他程家所谓的门楣,要受贵阳公主的托举与扶持,才抬高到令你仰望的地步,若无贵阳公主,程氏什么都不是。他喝醉了酒,朝你胡乱吹擂一番,你就全然相信,可见也是个没脑子的。再者,他攀附公主才有今日,今日,公主怀了身孕,腹中有程舜的骨肉,一个男人要在这个时候与他的妻子分开,那就是蠢钝如猪!” 这番话,听得涉世未深的苏舞容一世愣住了,但也反驳不了分毫。 萧灵鹤道:“在他这里,你不过是他因为妻子怀孕无法纾解欲望的退而求其次,你真的以为,他说的那些甜言蜜语是真的?男人在床上说的话,焉能取信。” 萧灵鹤说完这句话,身旁谢寒商的唇微微一动。 他仍然站在烛火所照不见的阴暗里,像一道不愿引人注目的影子。 或许关于城阳公主的话,都要反着听。 她在床上,说过喜欢小鱼,说过最爱声声,但那些话,没有一个字系出真心。 谢寒商自嘲一笑。 听了萧灵鹤的话,苏舞容的脸色更白了。 竹桃问:“公主,那这对狗男女要如何处置?” 萧灵鹤目光下移,落在程舜与苏舞容的脸上,左右徘徊。 程舜还想求情,恳求长公主手下留情,他刚爬过来,双手伸向公主的罗裙,趁着萧灵鹤正思索着未能察觉,长指就要勾拽。 但没勾住。 一只脚把他又踹飞了出去。 “唉哟!” 程舜摔了一个四脚朝天,感觉自己刚才断掉的肋骨粉碎了。 他惨叫地抱住双膝,像翻倒在地肚皮朝上的乌龟,艰辛地滚来滚去,口中求饶着:“将、将军饶命!小的,小的是你细柳营里出来的……唉哟……” 萧灵鹤偏眸,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的背影。 第一次觉得,谢寒商这副如竹潇然的身骨的确是伟岸有气概。 “小鱼,”萧灵鹤从身后摸了摸他的小臂,趁机吃了一口豆腐,“犯不着生气,再打人就死了。我考虑过了,你听我的安排。” 被她抚摸的手臂,传来一种类似虫蚁噬咬的酥麻感,谢寒商低下视线,薄薄的眼皮随之低垂,映着烛光,看向被萧灵鹤摸的那块皮肤。 她来回地抚摩,把他的豆腐吃了一遍又一遍,漫不经心,又如在掌握。 虽然小鱼的战斗力堪称剽悍,但他毕竟只是打手,拿不了主意。 萧灵鹤站了出来,先发落苏舞容:“勾引良家赘夫,照以律法,该当笞刑三十记。我不动你,但我要把你扭送京兆尹,还要遣最好的讼师告你,三十记笞刑,你逃不掉。” 说完吩咐竹桃:“把她送走!” 苏舞容雪白的脸上,眼瞳骤然放大:“公主!” 被竹桃与篱疏架走之时,她的两只脚歇斯底里地往地上蹬动,呐喊:“公主饶命!妾再也不敢了!长公主饶命……” 声音逐渐远去,哀怨地消散于夜幕之中。 没有兔死狐悲,但程舜知道,城阳公主会抓主要矛盾,苏氏犹如此,他更是将要大祸临头。 他一颗心都沉入了谷底。 可临死前,他想死个痛快分明,抱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心如死灰地哀求道:“长公主,我知道,我程某人罪不容恕,但,夫妻一场,我想再见阿鹂一面,她还怀着我的孩子,我猪狗不如,这般亏待她,若不能当着她的面以死谢罪,我死不能瞑目,万望妻姐费心成全……” 萧灵鹤分明看出,程舜这人奸诈狡猾,知道萧清鹂耳根软,对他还有旧情,想等见了人再卖惨苦求一番,激起萧清鹂的恻隐之心,但可惜,程舜遇到的是她萧灵鹤。 犯了小错,可以原谅,但犯了底线,还想着当作无事发生,痴人说梦! 萧灵鹤冷冷地道:“这时候知道你的阿鹂怀着你的骨肉,你背着她偷人,在她为你身怀六甲吃够了怀孕的苦楚时,你在哪里?你在苏氏的怀里!不要脸的臭丘八,你活着真是造孽!” 程舜当即手足俱僵,不可置信地仰起了头:“妻姐,我犯了大禁,但还罪不至死,依照律法也不足以杀我,妻姐不会要我死吧?” 他那张原本还算得上有几分年轻俊美得脸庞,被打得满头包,青一块紫一块的,小鱼下手太重了。 可萧灵鹤觉得还不够重,应该打得他的脸永远恢复不了原状,让他顶着一颗猪脑袋,永无翻身之日! 萧灵鹤眉头一拧:“要不了你的命。但,收回当初赠予你家的所有聘礼却可以,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这些聘礼,程家还凑不凑得出来?” 程舜心跳悬停:“妻姐?妻姐!万万不可!” 聘礼早就被拿去盘了铺面和田产,这才不过一年*,根本还未收回成效,此刻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这不是要把程家、把他,都往死路上逼么! 萧灵鹤不愿与之废话:“赘夫不守夫德,现在只要你归还聘礼,你就受不住了?比起加诸女子身上,红杏出墙就要浸猪笼的惩罚,便宜你太多了!哼,不过你也别得意,苏氏上了京兆尹,你也要扭送刑部。官家赐的婚你都敢胡作非为,罪名给你罗织一个藐视天威,重判的话,流刑都有可能呢。” 第38章 单说因为此事流放,其实不至于。但谁不知道,城阳公主是陛下的亲姐姐,她在上京城是鼎鼎大名的刺头,说一不二的人物,她要是网罗几个笔墨如刀的清流,把弹劾他的文章一写,官家必然盛怒,程舜想自己大有可能被会重判。 程舜颓然地打了个寒噤,忽地像被抽走了精气,整个人瘫在那儿,像秋后的蝉蜕。 萧灵鹤往身后招呼:“小鱼,把那条麻袋拿过来。” 谢寒商将地上的麻袋拾起,交到萧灵鹤手中。 萧灵鹤掂量着麻袋,忽想到一计,莞尔一笑:“小鱼,帮我办一件事。” 谢寒商没说话。 她这时终于感觉到一丝困惑。 今日的小鱼,似乎格外安静。 于是她微微讶异地扭脸看向谢寒商,烛光如蜜,将他白皙秀逸的面庞染出绯色,漆黑的长眸宛如子时的夜色,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深沉,她一怔,诧异又唤:“小鱼?” 谢寒商袖中的手缓慢合拢,收成拳,指节几乎抵入肉里,半晌,他极其隐忍地挤出两个字:“阿、鹤。” 这就对了。萧灵鹤心想。 她笑靥嫣然地对谢寒商道:“帮我把他身上的衣物扒下来,一条裤衩也不要剩。然后,把他套进这口袋子里,押送到刑部,就说他当街裸奔,已被擒获。深更半夜,那位兢兢业业、宵衣旰食的刑部侍郎,收到这么一份大礼,一定会很开心的。” “……” 谢寒商忍了许久,他平心静气地对萧灵鹤道:“我要动手了,公主要留下观摩他的胴.体?” 萧灵鹤这才想起来,讪讪一笑:“不用。” 说完,萧灵鹤裹上自己的披氅,逃也似的窜出了寝房。 屋内只剩谢寒商与程舜二人,面面相觑。 谢寒商是个不多废话的行动派,萧灵鹤前脚离去,他向程舜走近,倾身,蹲在了程舜身旁。 不喜麻烦,未免程舜反抗,谢寒商先封住了他的几处关节穴位,让其无法活动。 程舜的喉咙还能说话,他见妻姐嫉恶如仇,话说不通,便只好向委婉向谢寒商求情:“谢、将军,我,我是你的兵,你记得么,当年你还,推举过我的……将军,我是真知道错了,求你,在公主面前为我求求情,我这儿被你打得重伤,我也不怪你……求你。” 谢寒商正低头脱着他的衣服,闻言,眉梢微微一动,他抬眸看向程舜。 程舜的眼眸露出惊喜交集的光采:“将军!你还记得我!” 谢寒商面无表情:“不记得。” 程舜一阵哑口无言,眼看着自己的外衣被脱下来了,再脱下去,他非得一丝.不挂不可,程舜也急了:“将军,我看妻姐是个眼底揉不得沙子的女人,我今日如此,她气急败坏,要将我流放,他日将军如犯了错,妻姐便要动杀招了,你我是连襟,将军总得看在这个份儿上,也物伤其类一下,便请替我求个饶吧!” 谢寒商终于多施舍了他几个字,同时伸手拽下他的里衣:“未必所有男人都如你。见异思迁,这不是犯错,是取死之道。” 程舜呆住了,他真的呆住了。 他不相信,那个曾在细柳营叱咤风云的谢寒商,会说出这么没有骨气的话。 但他也知道,自己栽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 萧灵鹤在别院外的马车内等候。 等了许久,竹桃与篱疏都已回来,月上中天,仍不见谢寒商。 她突然有些担忧他吃亏。武德充沛的谢将军拿捏一个程舜,自是如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但他现在是脑袋坏掉的小鱼,会不会着了那狡猾的程舜的道儿? 正想下车一探究竟,倏地,一束恬淡的灯光抛洒入内。 一对长指拨开了她的车帘,萧灵鹤定睛看去,谢寒商已拎着六角莲花灯,自车外显出俊脸线条柔润的轮廓。 “程舜处置妥当了?” 谢寒商应一声,将莲花灯送入萧灵鹤手中。 她提上灯,左右兴致浓郁地照谢寒商的脸,笑盈盈地说:“我是不是太狠了点儿?小鱼你怕不怕?” 谢寒商已坐入车内,在长随赶车之际,他整顿好衣衫,低声回:“怕什么?” 摇晃的马车内,灯烛的火焰一摇一夜,萧条欲坠。 萧灵鹤眨了眨眼,纯真无辜地说出最狠的话:“你就不担心,有朝一日,你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我把你一刀宰了吗?” 谢寒商淡声道:“不怕。” 萧灵鹤听懂了他的暗语。 她的心情居然好了起来,原本今晚上是揣了一肚子火来找程舜算账的,现在账算完了,她的心境如拨云见日般晴朗。 其实萧灵鹤也不担心有那么一天,若是发现了男人不忠,那就了结他,再换个忠心的就好了,犯不着伤心,更犯不着像萧清鹂那样自困。 不过谢寒商的回答,就是假的,也很动听。 她朝谢寒商拂了拂手指:“小鱼。嘟嘴。” 谢寒商一怔。 她见他不嘟嘴,便上手了,从他的脸颊两侧贴上去,用手用力一挤,将谢寒商的颊肉挤得嘟起来。 “……” 他已经嘟嘴了。 可她还觉得不够。 扑上来,亲了他一口。 “……” 谢寒商袖底的手无意识地紧攥。 亲完,她撒开手。 谢寒商的面部恢复平整,多一瞬的嘟嘴都是奢侈。 “小鱼,你今天真奇怪啊。” 她亲完这一口没有立刻退离,而是近在咫尺地望着谢寒商,双瞳濛濛若秋水,眼波飐滟,痴迷且困惑地凝视着他的容颜。 谢寒商的心口为之绷紧。 他几乎不曾抬眼,没有与萧灵鹤对视。 是否,公主发现了? 发现他是讨厌的谢寒商,不是她喜欢的小鱼? “之前我只要想亲你,你就会乖乖地把嘴巴嘟起来,迫不及待地等我来亲呢。你今天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商商:谢小鱼,你的锅我背了。 第30章 深海美男鲛(11) ◎“我害羞。”◎ 谢寒商被她盯着,神情微微僵住。 紧张、无措、畏惧之中,怀着一分莫名其妙的期待。 萧灵鹤见他居然紧张,朱唇轻勾,猝不及防地一掌拍在他的肩上:“小鱼,你胆子这么小,在海里碰见食人鲨鱼怎么办啊,一定吓得魂不附体吧!” “……” 那份莫名其妙的期待,莫名其妙地掉在了地上。 萧灵鹤催促长随:“快些。” 马车在上京道上飞奔起来,摇晃的车厢,掐断了灯烛的火焰,车内陷入昏暗。 天色显出彤云,隐隐有雨的征兆,总归不是好兆头。 萧灵鹤颠簸中问询谢寒商:“你以前认不认识程舜?” 他一口一个“将军”地喊着,萧灵鹤有些担心,程舜喊中谢寒商魂魄。 谢寒商语音低沉:“不认识。” 萧灵鹤放了心,想到程舜的可恶之处,不免仍心怀怒恚,道:“我早看出这狗男人不安于室,先前我就见过他朝别的女人暗送秋波,可是没拿住他的尾巴,只好委婉和萧清鹂提过。但有些事,也不好提得太过,否则在他们夫妻看来,我就成了挑拨离间的坏大姨子。唉,你不知道,大姨子难做,长姐也难做。” 谢寒商的脑中忽地想到一幅画面,眉眼顷刻间变得温柔了许多,幸于暗处,她无法窥见。 他道:“公主做得很好。” 萧灵鹤终于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她将车壁帘门撩开一角,放任街衢两道上的路灯探入车内,才扭脸看谢寒商,“你今天真的很不对劲。小鱼,你怎么不唤我‘阿鹤’了?” “……” 萧灵鹤的另一只手,朝着他的额头贴了过来,他一动不动,任由她抚摩,但袖口之下的双手又不自觉地收紧。 温软的触感,严丝合缝地将他额头的皮肤包裹。 体温蹿升,无法自制。 萧灵鹤试探了一晌,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充满担忧地喃喃自语:“也不烫啊。小鱼,你的脑袋有没有不舒服?” 若再紧绷下去,迟早露馅。 谢寒商凝定呼吸,艰难地挂上那笨蛋故作清纯的笑意,“在外面,我不想那么叫而已。阿鹤。” 听出他把这俩字咬得艰难,萧灵鹤惊讶:“你害羞啦?” 谢寒商头皮都绷紧了,片刻,他缓慢地、视死如归地点了一下头,“嗯。” 说完,再视死如归地肯定一遍:“我害羞。” 萧灵鹤笑了:“真看不出,我的小鱼还有害羞的一面。” 他勾引她的时候,可是热情火辣,毫无廉耻之心呢,就连在浴桶里都要…… 总之洗到最后浴桶里都没多少水了。 马车驶回城阳公主府邸,下了车,萧灵鹤与谢寒商执手同行。 今天的小鱼的确害羞,非得她主动牵着,否则就不肯主动过来,但好在牵了他,他也不会反抗,只会乖乖地听话,亦步亦趋地缀在她身后。 第39章 以他那双长得天怒人怨的大长腿,要压着碎步跟在她身后其实很不协调,因此步伐看起来娇娇的,好像长公主又从春风楼里赎回了什么美人一般。 这美人高大威武,活色生香。 萧灵鹤想到他一脚把程舜踹飞的英姿,觉得自己委实是捡到宝了,关键这个男人还不矫情,在她面前鸵鸟依人,乖巧伶俐,她用得很趁手。 第一次找男人,就找到外在条件这么优秀的一个,城阳公主有点良心但不多,等谢公子年老力衰、朱颜辞镜之后,她厌旧了,也会替他安排好前程的。 入公主府,萧灵鹤先将人安置于泻玉阁。 临走时,她挑眼看向藏书的阁楼。 楼梯已经修缮完工,还未去过。 等把程舜解决了,挑个日子去看看,看谢寒商平日里都还看了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本子,她好有所绸缪,届时随机应变。 “小鱼,我还有事,今晚不会过来,你先歇息吧。” 他不说话,沉默驯服,像是安静地接受了安排,只是不知为何,他这般沉默无话地往灯影阴暗处站着的模样,让她似乎看到了一丝委屈。 但萧灵鹤不过敷衍了两句好听的假话,便留他一个人,自己先走了。 打发完黏人精,萧灵鹤回到自己的金玉馆。 “篱疏,备好笔墨,竹桃,联系老何,让他在外边候着,替我送一封信。” 两名婢女依照公主嘱咐,准备得妥妥当当。 萧灵鹤伏案,向与自己有点交情的朝中士子白御史,写了一封请他襄助弹劾驸马程舜的讼状。 白御史出了名的笔比刀快,三句话能把人刻薄死。 竹桃交信去时,篱疏上前来,为公主殿下揉捏酸胀的皓腕,手法力度都奇好,但揉捏着揉捏着,她蓦地曼声轻笑起来。 这笑声来得古怪,萧灵鹤侧目,“你这妮子,笑什么?” 篱疏浅笑如花:“奴婢是笑,只要殿下一封信,白御史只怕鞍前马后求之不得呢。” 萧灵鹤知晓她取笑自己,哼了一声:“为了办一个程舜,本宫把能借动的人情都借动了,够重视这个贱人了。” 篱疏替殿下缓解胳膊的酸胀,从小臂,揉捏到皓腕,再一根根放松公主殿下的指节,边揉边道:“是啊,殿下连驸马都调动了,更别说一个差点儿成了驸马的白御史!” 好妮子,果真是冲自己来的。 萧灵鹤板起脸:“你敢笑我?” 篱疏作惊恐状,“奴婢不敢。” 萧灵鹤气得捏了一把篱疏的胖脸蛋,“哼。你奴大欺主也不是一两日了,也就我惯着你,你就笑吧。” 篱疏是恃宠而骄,这么几句打诨,公主还不至于发落自己,正是因为有底气,她才敢在公主面前没大没小,“奴婢不是笑话公主,是为公主可惜,这白御史年少的时候,是有一点幼稚,不过他待公主的心不可谓不诚,谁知道那时候一个不成气候的王孙公子,今日能贵为御史呢。要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萧灵鹤笑她:“你这样说,别让小鱼听见,醋坛子找你拼命,我可不会护着你。” 篱疏道:“驸马歇下了,一直在泻玉阁,您从窗户往外看,那阁楼的灯都熄了呢。” 从萧灵鹤的南窗往外看,透过一重夜色宫灯里潇潇的竹影,能窥见泻玉阁高大轩俊的轮廓。 她看了三年,见到那阁楼的灯火,夜深人定处无数次点燃,熄灭,周而复始。 有时候,一个寂寞的人影会映在那轻薄的窗纱上,如一幅美妙的画。 逐美之心,人皆有之。萧灵鹤阴暗地偷窥着那个身影,便有望梅止渴的窃窃满足。 此刻,灯火已熄,代表着他已睡了。 其实,那不代表他睡了。 谢寒商轻盈地落在了金玉馆后的竹丛内,借夜色与竹影掩护,在灯下黑中,早已立了多时。 屋中主仆两人毫无防范意识、不知隔墙有耳,絮絮地说着话。 篱疏道:“殿下当年选了谢公子,没选白公子,那白公子可伤了好大的心呢,大抵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发愤图强,才几年,就坐到了御史高位,前途不可限量。” 萧灵鹤继续揉她脸:“说了,我和他自小相识,连他穿开裆裤的模样都见过,他小时候幼稚得要命,被虫子咬一口还能嘤嘤哭半天,连小几岁的官家都不大稀得同他玩呢。谁知道他后来变了一个人!不过,幸好我没选他,若做了驸马,青云梯从中断掉,被授以闲职,那他还能有今日的御史之位么,岂不怀才不遇、暴殄天物了。” 当下无人,静夜无声,有些私话,也不怕说来教篱疏知晓,反正篱疏也不会外传。 萧灵鹤道:“白怜幽倒是一直不曾娶妻,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会不会因为本宫当年拒绝了他?” 她也不会这么脸大,以为白御史蹉跎至今是为了一个年少时没有选择自己的人,许是有阴影吧。 疏窗外,竹影葱茏,忽传来一道隐隐约约的青竿折断的脆响。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只黄雀踏枝振翅的声音,萧灵鹤的目光便也没有往那处寻觅。 篱疏不嫌事大,趁机奉承而上:“自然是不忘青梅竹马之情,白御史要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哪能二十好几了还不成婚呢!他比驸马还大一岁呢!” 萧灵鹤拍了一下篱疏的手背:“我看你真是欠小鱼的教训。” 萧灵鹤叹了一声:“人哪能事事得两全,既得陇,就不要望蜀。本宫早就跟他不谈那些了,这次也只是请他捉刀润笔,在官家面前狠狠参程舜一本,把程舜重治。事成后你到库房里挑一些厚礼,就说是本宫和贵阳公主的答谢。” 说回驸马身上,篱疏应下吩咐后悄声问:“殿下,驸马现在磕坏了脑壳,变得颠三倒四的,和殿下的关系却渐渐修复密切了起来,不知道殿下是更喜欢那个清冷出尘的谢公子,还是这个嘴甜心巧的小鱼倌儿?” 竹影微微一晃,像冬日里狸奴惊动了残枝,落下簌簌霰雪。 一个微弱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疏窗内,女子如摹写般的倩影映在绿纱上,云髻松解,耳珰摇曳,看去姿态安适清闲。 声音徐徐渗出纱窗纵横交错的经纬,一丝一厘毫不错漏地飘入林中的一双耳中。 “当然是小鱼。” 没有任何思索,也无需片刻犹豫。 心之所往,口中所答。 她朝着篱疏眼眸轻闪,神态亦庄亦谐:“其实,声声,无声,都比谢寒商好。” 只要他们不对她露出那种嫌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她就可以忍受,也可以保持耐心,大胆引诱,小心凑近,把自己准备的鱼兜朝他们不动声色地撒开,将之一网打尽,收入彀中。 可谢寒商呢,就是一朵开在孤山之巅的雪莲,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想当初,她还把他压在红帐深处,用鞭抽打,以他脊背为宣,用朱砂作画,桩桩件件,都不啻羞辱,把这些禽兽不如的行径加诸于他身上,在他们之间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划痕。 她明白自己亏待了他,深感愧疚,又觉得他难以亲近,实在不知当他病情痊愈后,他们之间会是何种光景。 萧灵鹤心中遗憾且惆怅:“若他的脑子永远不好,该有多好啊。他可以是话本里的任何人,就唯独不能是谢寒商。” 这回,篱疏没有搭话。 她不敢搭话。 窗外竹影婆娑,几纹波痕摇颤,绿阴纷繁,没去了悄无声息而来、亦悄无声息而去的身影。 公主,喜欢春风楼的花魁声声,喜欢法门寺的佛子无声,喜欢来自海底的鲛人期有声……她可以与任何人周旋。 就是唯独,讨厌谢寒商。 即便,如今他愿低下头颅,他愿匍匐于城阳公主裙下,公主都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美男鱼结束啦,商商伤心而去,终于冷静中发疯,下一part发疯文学来啦。 第31章 世子强制爱(1) ◎暗无天日的衣柜里◎ 萧灵鹤向白御史寄信,天不亮便得到了回函。 也不知他是怎么回得那么快的。 回信中说,请她放心。 于是天亮之后,刑部收到了一份赤条条的“大礼包”,官家案头也多了一道弹劾程舜通奸的檄文。 刑部震惊,官家震怒。 彻查,严办。官家下了四个字,诏令刑部。 转头,小皇帝恼火地想:“萧清鹂好歹也是朕的姐姐,程舜这厮忒可恨!” 王太后也从官家此处知悉了程舜与苏氏的苟且,当下北人使团已近在咫尺,不日就要抵京,王太后正是神经紧绷、头疼欲裂之时,上京城皇家闹出这么一桩丑闻,太后亦震怒。 程舜便成了太后与官家发泄怒火的出气筒,彻查之后,先是削去程舜的驸马都尉官职,责令程家归还聘礼,更赐了程舜黥刑,将其重责五十臀杖,一纸休书,打回原形。 第40章 程舜脸上赐了字,英俊的容颜毁于一旦,心如死灰地被丢回了家中,程家上下老小都朝他发难过来,恨不得吃了他的肉,责怪他没出息更没良心,好好的公主不知道伺候,在外头勾搭不三不四的女人! 程舜提起苏舞容都恨死了,恨不得杀了那贱妇,可他也心知,杀一个苏氏逞一时之气,不但落得个草菅人命的大罪,也不能令公主回心转意了。 糊涂啊。 程舜得了报应,也算罪有应得了,萧灵鹤拎上李府医,上贵阳公主府邸,去看望萧清鹂。 原以为萧清鹂会以泪洗面,但今日她的精神状况很好,已经能吃能睡了,未免胎儿因他的渣爹受影响,萧灵鹤仍旧让李府医为萧清鹂看诊。 李府医道:“公主放心,贵阳公主殿下胎相稳健,只消公主少思少虑,待足月后生产,应是无虞。” 萧灵鹤终于放心:“这就好了。” 萧清鹂抬起那双明媚的杏仁眼,定定地看向阿姐,眼眶又红了起来,酝酿出一股潇潇的雨意。 萧灵鹤坐向她的长椅,问她:“好好地又哭起来?我惹你了?” 萧清鹂只是感动,她接过嬷嬷递来的帕子,轻轻点掉下眼睑的泪珠,嗓音沙哑地道:“我待之千好万好的男人,在我身子弱时背叛我,我挖苦贬损阿姐,姐姐却还不计前嫌地费心帮我,这世上最好最亲的永远都是家人。” 萧灵鹤奇了似的看着她:“你居然长大了?” 萧清鹂赧然,哭红了眼道:“我一直都知道,阿姐虽然嘴上厉害,但从来都不和我一般见识,也很护我疼我,我以前就是心里有疙瘩,总觉得你我并非一母所生,我孺慕母后,你总会恼我来分走母后的关爱,心里老把你当作假想敌……” 听完她的话,萧灵鹤不知是气是笑,干脆一指头戳在她的脑门上:“你姐姐我就那么小心眼子?你是比我会讨母后欢心,你孝顺,母后就高兴,那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是我狭隘,”萧清鹂低下了头,“都说患难见真情,阿姐费心帮我,以后但凡有我用得着的地方,我也一定襄助阿姐。” 萧灵鹤想了想,忽道:“我还真没有你能帮得上忙的事。” 见她微微一怔,檀口翕张,欲言又止,好像要辩驳什么,但被理智摁了回去,萧灵鹤莞尔一笑,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别胡思乱想,我本来是想把程舜流放的,现如今只是刺字杖刑,削去官职,责令归还聘礼,还是便宜了他,他既还在上京城,保不齐会有一段日子前来骚扰你,跪求挽回,你可千万别心软。” 萧清鹂咬唇,想到他便气,眼眸一暗:“他若敢来,我就打断他的狗腿。” 萧灵鹤摸摸她的脑袋绒毛:“你乖,别亲自动手,见他就生气的玩意,不如不见,指挥下人去做便成,要是你府上的打手不够,我借你几个,给你看宅护院。” 此事便算尘埃落定。 从贵阳公主府出来,天已将暮未暮,山衔落日浸寒漪。 踩着最后一缕暮风步入府邸,入府后,调转脚尖,朝谢寒商的阁楼而去。 有一日不见他了,以他那个回路不大正常的脑子,萧灵鹤怕他憋在阁楼里闹出什么事情来。 恰巧刘毋庸经过,道:“公主,阁楼的楼梯已经修复完毕,今日还垫上了防滑毡。” 萧灵鹤称赞道:“管事考虑周到。” 那阁楼的楼梯有人从上面摔下去过,便是修复如初了,以后走上它的人也怕心有余悸,何况那藏书阁本来便是架空的一层,复道相连,步行于梯上,总会有悬空而行的惊悚。 铺上毡毯,多少聊以慰藉。 萧灵鹤让侍女待命,自行一人,提裙上了谢寒商的阁楼二层,寻向他的卧房。 但是,房间内并无谢寒商的身影。 她惊奇,四处找了找:“小鱼?” 这条鱼又游到哪里去啦? 将他最稀罕待的浴桶也找了几遍,翻来覆去就是不见人,问底下的止期,都说公子没出去过。 萧灵鹤在二层找不见人,他又不曾下去过,那便是—— 她仰起了头。 天井处正有一线月光如水般泄入人间,阁楼上黑黢黢的,不见灯火。 谢寒商难道上去了? 蠢笨的小鱼,当真不知自己是如何变得这般蠢笨的啊! 萧灵鹤揣着一丝愠意,拎上罗绮长裙重叠如复瓣莲花的下摆,步履匆匆地爬上了刚刚修复的楼梯。 吃一堑长一智,修复完工的楼梯比以前更结实,且耐磨,铺设的毡毯更是贴脚,也不滑,走上去稳稳当当,只有噔噔噔的空心脆响。 “小鱼?” 她在藏书阁的外边,在封闭的门前停驻了脚步,叩击门框,叫他名。 里头很安静,没有一丝声音。 萧灵鹤皱眉,看了眼黑魆魆的门窗,找了许久的她不再有耐心,伸手将两扇门从中撞开。 阁楼内倒并非全黑,灯台上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因藏书阁很深,书架林立,故而遮挡,在外间便看不见。 他果然在这里。 她没瞧见他人,但循火光而去,探寻地叫他:“小鱼?” 越过一排排规整沉默的书架,到了桌前,这张矮桌上却唯不过一盏烛火,静夜中,油膏一声不吭地燃烧,螳臂当车地抵御夜色的侵袭。 萧灵鹤想要拿起火烛,正踩了一脚上前,蓦地感到脚下似乎踩到了某物,于是诧异地弯腰将其拾起,掸了掸上边的灰尘。 这是一本书,封边已有些毛躁。 萧灵鹤将它放在灯下照了照,从火光里映出一行名目来—— 《霸道世子的替身白月光》。 “……” 这已经是多少年前流行的情天恨海无脑文学了? 这东西到现在还有人在看? 天呐,不要告诉她,这都是她萧灵鹤十几岁的时候最喜欢的读物! 萧灵鹤就着灯火随意翻阅了几张,其情节之幼稚、遣词之匮乏、文笔之矫情,堪称市面上滞销文学的通病的集大成者。 看一页,心里咯噔一声,再看一页,又咯噔一声。 萧灵鹤当下只想一把火烧了这间屋子,把这些黑历史,这些她年少脑抽的罪证,通通销毁干净! 她看了这些无脑话本还不够,没想到遗祸无穷,还荼毒了谢寒商。 谢寒商,你可是正经人啊,你在本宫面前是最最清纯的高岭之花啊,你居然躲在书柜底下偷看这种“咯噔”文学…… 那画面萧灵鹤根本无法想象。 来了这阁楼,重阅这话本之后,萧灵鹤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她的脑子,她想起自己十几岁时,每天就抱着这种读物津津有味地啃噬精神食粮。 目不窥园,足不下楼。 为了方便,她还让管事单独在阁楼里辟了一间卧房,供她读书之余闲暇小憩。卧房南北通透,两面楹窗,冬暖夏凉,内置拔步床,夏铺竹簟,冬设床褥,承尘帷幄件件不少。 连更衣用的衣柜,打扮用的妆镜台,萧灵鹤都一样放了一个。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难怪有人能将自己封闭此地三年。 她哆嗦扔了手里的烫手山芋,提起油灯,试图继续找人:“小鱼?” 这一次,萧灵鹤的语调掺糅了一丝耐心缺乏的催促,只想找到人之后,把他拉下去,再封锁阁楼,任何人不得入内。 萧灵鹤提灯寻觅,寻向那间许久未去的卧房。 铜盏里油灯光焰青黎,照彻白壁。 屋内静悄悄的,似也无人,萧灵鹤用灯光一晃,内里陈设摆放工整,帷幔毕收金钩,空空如也,正疑心,谢寒商是否也不再阁楼里,忽地感到腕骨上传来一道桎梏的禁锢感。 她被那只手拽了过去,仓促间灯火晃过他的脸,萧灵鹤叫了一声“谢寒商”。 腰肢被握住,重心倾斜,两人一同摔进了身旁的衣柜里。 萧灵鹤手中的灯熄灭了,落在衣柜里,“咚”地一声,暗夜里发出激烈的响动。 正如她的心跳,剧烈地怦动着,几乎上不来气。 空荡荡的衣柜里暗无天日,她的脊背被抵在最里层,后脑勺靠在檀木上,压实的木料坚硬的质感硌得她脑袋疼。 萧灵鹤不顾欺身而来的男人进一步囚禁,先掐了一下他的腰肉:“你躲这里作甚!吓我一跳!” 大半夜突然窜出,鬼魅似的,她没被吓死真是万福。萧灵鹤气得给他腰后魁梧的肌肉捶了一拳,尤不解气,又照着他的臂肉,张嘴重重地掐了一口,闷声闷气让他放自己出去。 谁知,他竟然道:“你属狗么?” “!” 萧灵鹤震惊地一仰头。 虽然这个夜色极黑,衣柜里更是毫无能见度,她什么也看不见。 萧灵鹤睖睁着道:“你的脑子进海水了?敢和我这样说话!” 他的身躯,已经让萧灵鹤领教过究竟多么傲岸了,那是欺身而近时,足以将她整个淹没的,他高大的身形,一如破岩而出的巨木,枝干有她腿那样粗,他稍微用力而已,她发现自己竟然就像一只被摁在砧板上的鱼,除了尾巴还能噼啪甩两下,便动不得。 第41章 谢寒商语气清冷:“女人,你再敢咬本世子,我便用封条贴上你的嘴!” “……” 世子? 谢寒商从前的确是靖宁侯府的世子,但这个头衔早在几年前便被褫夺,他也从来不以此自居,有种安分守己、看透名利的超然。 他这…… 萧灵鹤忆起自己刚才在地上捡的那本书,脑中叮地一声,恍然大悟。 小鱼不见了,来的是这个不知道哪国的世子。 太突然了! 他的身份转变就没有个过渡期么!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回味小鱼的好,就要被迫迎接下一任夫婿。 如此频繁地迎来送往,也是怪辛苦的。 但萧灵鹤还不能戳破谢寒商,只好耐着性子陪他“过家家”,她方才把话本大略扫了几眼,依稀忆起这是一个替身文学,也就是说,这个“世子”有位早死的白月光。 她自然不会是那位英年不永的“白月光”了,很显然,她是故事里因为眉目与白月光相似而被世子搜集起来,关在房间每天酱酱酿酿的女主人公。 而且这本话本的重口味,是让当年内心黄暴的萧灵鹤都感到重口难磕的程度。 掐脖做恨啊! 天! 萧灵鹤三分的期待里,有七分的畏惧在,她只好小心翼翼打听:“世子,你叫什么?” 她适才一路而来找他时,都是唤他“小鱼”,他却换了身份人设,再喊“小鱼”已经不合时宜了。 他睥睨着衣柜中眼波狡黠还在试图斡旋逃离的女子,手臂的肌肉绷直了一些,将她更重地摁在柜中,哼一声:“谢寒商。” 萧灵鹤一讶。 咦? 这回怎么喜迎本名了? 【作者有话说】 世子强势霸道,但依然超爱瑞仙哈[亲亲] 第32章 世子强制爱(2) ◎“女人,你只不过是她的影子!”◎ 萧灵鹤又指了指自己:“那我是谁?” 他讥诮一笑,薄唇翕动,缓缓说出四个字:“城阳公主。” 咦? 萧灵鹤费解,谨慎小心地问:“你好啦?” 按理说他病体痊愈这件事可喜可贺,可萧灵鹤却万分遗憾。 她喜欢他变成各种各样的不正经人,只要这份不正经能从床下持续到床上,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可谢寒商居然这么快便恢复了?老李不是说他的病不得一年半载的好不了么? 她沮丧之际,头顶传来一道屑笑声,几许轻佻的唇角轻勾,“你来找我作甚?” 不等她说话,他又道:“定是你这妇人耐不住寂寞了,来寻本世子消遣。” “……” 好吧,这脑子还没好。 舒出一口长气时,萧灵鹤感到自己的下巴倏忽被*他的手指掐住了,力度掐得不轻,她顺着那股力,被迫抬高视线。 衣柜内漆黑不见人影,但有绵长热烈的呼吸,伴随着湿漉漉的水汽,淋漓地洒下来,扑在皮肤上,有股温暖馥郁的兰草芳香,引人沉醉。 木屐中,萧灵鹤的脚趾轻轻地翘了一下。 谢寒商掐她的下巴了。 分明是带了一点惩罚的意味的。 但她非但不觉得讨厌,竟还有些难以启齿的刺激。 因他从来不会这么干。 他要么是君子端方,被迫侍寝那样儿,要么,就是扭扭捏捏,再要么,便顺服地跪倒在她裙下,任由她磋磨拿捏。 他从来不会如此胆大妄为,掐她的下巴,用强势的味道,把她禁锢在方寸之地,有种衣冠楚楚的疯狂。 萧灵鹤承认自己被他蛊到了,有些眩晕失重之感,好像拄在地面的两条腿有些挂不住力似的。 不过这种刺激,是由意外与害怕催发,她想到话本子里的黄暴情节,包括掐脖子等情节,心怀戚戚,有点儿担心谢寒商也会那么干,那她可扛不住。 谢寒商的手,正捏着萧灵鹤的下巴。 她的皮肉很软,仿若无骨,他一施加力道,顷刻之间便可以把她的下巴卸下来,但,他没有那样做。 他就是再恨这个女子,也舍不得。 “女人。” 他攥住她的下巴,用话本里的台词叫她。 萧灵鹤一个没抗住,心里咯噔,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从手臂上复苏,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公主又如何,既嫁了我,便是我谢家的人,记住自己的身份,我警告过你。” 萧灵鹤心底啧啧两声。 但下巴被捏,没法反驳,只好任由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个正常人,总犯不着和一个得了离魂症的病人较真。 她眨巴着睫毛浓密的大眼,一脸困惑。 他竟好像夜能窥物似的,对她道:“你还想问什么?” 萧灵鹤没法说话,见他视力好,就用手指头,指了指他卡自己下巴的手,让他松一松。 谢寒商没松。 她支吾哼了一声:“疼……” 他果然,像手心被烫了一样立刻松开了。 苦肉计好用,萧灵鹤托着自己被捏疼的下巴,假惺惺地咳出眼泪,怯弱地笑:“那我是什么身份?你告诉我啊,我包君满意的。” “……”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她摆了一道,脸颊肌肉微微抽了一下。 等萧灵鹤咳完了,他又捉住了她的下巴。 萧灵鹤无言以对了。 就这么喜欢这个地方? 她绞尽脑汁地想,想起自己刚才翻阅的话本,才看了没几页,“捏下巴”“威胁”这个词就频繁出现了七八次。 好吧,他也算是为了追寻刺激,贯彻到底了。 他有些恨她这副散漫不羁的模样,仿佛从头至尾泥足深陷的只有他一人,明明她只是替身。 谢寒商咬牙,凶恶地提起她下巴,迫使她踮脚靠近,威胁道:“你只不过是她的影子,连她的一根毛发都比不上,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心存妄想,本世子不可能爱上你!” “……” 好癫。 就当谁稀罕他的爱似的。 萧灵鹤闷闷地想。 可她的心理活动还没完呢,忽然感到唇瓣上一凉。 她错愕地扬起眉梢。 哎,不是一个毛发都比不上么,不是不能心存妄想么,姓谢的干嘛又亲人家? 萧灵鹤气恼至极,心底莫名其妙地,竟感到一丝委屈,暗恨地挣扎起来。 但无论她用手推,用脚踹,都无法撼动他分毫,被亲得结结实实的,一张开嘴要骂他,就被他的唇舌大举进攻,堵死了全部未尽之言。 她太恨了,怎么会有这么无耻之人! 她不想再玩这个角色扮演的游戏了! 湿漉漉的吻结束了,他皱眉,伸手按了一下被她用木屐踹肿了的腿,子夜无声中,看向面前的女子。 红酥香软伴随着呼吸波涛汹涌地起伏,眼角挂一点水光,好像桃花上滟滟轻垂的一滴雨露。 被吻过的嘴唇,微微肿胀,她负气别过脸,“让我出去!” 谢寒商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竟然还无动于衷,萧灵鹤终于发了火,她拎起粉拳重重地给了他两下,破防地吼:“我不跟你玩这个游戏了!什么替身!本公主才看不上!谢寒商你王八蛋,竟敢说我比不上别人一根毛发!你混蛋,你变态!” 他站在衣柜里本就局促,被她几下叮叮哐哐地捶打着。她手劲儿大,捶得他要吐血。 她呢,一个劲儿地骂他,什么难听的话都来。 骂完一遍不解气,又来一遍。 谢寒商终于气息不顺了,他退出衣柜,伸手抓住萧灵鹤的纤细皓腕,将她从衣柜里取出,带她往外走。 萧灵鹤不想被他牵,一心挣扎,顺便继续辱骂:“混蛋!你拉我干什么!我再也不跟你唱戏了,你撒开,我现在就喊你的魂魄,喊死你算了,你没良心的不要脸……” 嘴上这么说,可到底还是没喊。 该死的。 竟然不忍心。 他一路好脾气地忍耐着,也不知要拉她到哪里去。 萧灵鹤受不了这窝囊气,抬起一脚,朝他的腿骨又是狠狠一踹。 他正往前走,猝不及防被踹一脚,险些跌倒在地,踉跄了一大步。 萧灵鹤胆战心惊,终于收了脚。 他也没同她计较,将她抓到一面书架前之后,不再走了。 “你做什么?” 萧灵鹤警惕地瞪着他。 谢寒商瞟了她一眼,仰起头,往书架最顶端伸出长臂,取下了一卷帛画。 身旁便是一方书桌,谢寒商取下火石,引燃铜盘里未尽的灯芯,火焰如浪,璀璨地扑开深沉入海的夜色,亮成一簇足以照见她脸颊上隐隐泪痕的光。 谢寒商没忍心再看,心里轻轻一抽,似乎察觉到做错了什么事,但也不知,自己是受了什么摆布,被下了什么降头,当时就要那样做。 他别过眼,将画轴递向她,一言不发。 第42章 萧灵鹤接过,嗓音仍有些带哑:“这什么?” 谢寒商顿了片刻,“她。” 萧灵鹤不喜欢这种哑谜:“哪个‘她’?” 问完就闭嘴了。 还能有哪个“她”,自然是他埋藏心底多年的白月光。 “打开看看,你就会自惭形秽。” 谢寒商是知道怎么气人的。 萧灵鹤傻住了。 刚才她生气,只是因为谢寒商说了一句伤她自尊的话,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有一个白月光? 话本来源于现实,他居然,真的有这么一个白月光! 萧灵鹤的心停了一下。 那她呢? 她算什么? 在他生病的时候,和他玩这些扮家家酒的幼稚把戏,是在干什么? 一阵胡思乱想,萧灵鹤根本不想看画,拿起画轴便往火焰里扔去。 烧了它! 萧灵鹤气恼地要烧画,谢寒商眼明手快,从灯焰底下一抄,全然不顾那火焰有多烫手,不顾安危地也要抢下那画。 他如此宝贝、如此珍惜这幅画,从火焰里抢下它,还抱在怀里试图安抚,萧灵鹤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觉得自己完了,她就像个跳梁小丑。 不怕一时小丑,她居然当了三年小丑! “谢寒商,你早有所爱,还要同我成亲,”萧灵鹤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犯疼,“你拿我当什么?” 她萧灵鹤,虽然霸道,蛮不讲理,可他们的婚事,她从来没强迫。 她从没强抢民男,让他嫁给自己,官家说过,他是自愿的。 他嫁了她,却还要三心两意,还不忘旧爱,在阁楼里临摹她的小像,拿她当什么! 帛画被烧毁了一小角,谢寒商心疼不已,见罪魁祸首还要质问,他懊恼地一抬眼,凌厉地凝视她:“我说了,你不过是她的影子,比不上她一根毛发。” 又是这句! 又是这句! 萧灵鹤破防:“行了!” 她拿起烛台,想狠狠地揍死谢寒商,就为这句话,谋杀亲夫在所不惜! 谢寒商抽开画轴系绳,将帛画展落来瞧,看内里有无损毁。 画卷坠落的一瞬,萧灵鹤蓦地视线一定。 卷中所摹,是一名宫装少女,那女子身着烟青撒金花结彩锦绣裙,外罩织金官绿罗纨衫,式样都是宫装式样,裁剪精当,衬得少女浓纤合度、腰如约素。 少女折腰投壶,素手执箭,箭与葱根一般纤细。 她的臂弯里一条缃叶黄缂丝团花锦雀纹披帛,宛如潺湲之水,沿两崖之间倾泻而出,其间色泽流辉,如漱玉飞珠。 再看那女子眉眼,生就柳眉花目,樱唇如画,两颊笑涡浅浅地回旋荡漾。 无边春光里,仅她一人,但柳色暗,花色旧。 唯她,独占春色。 这幅画笔触细腻,画工在里边倾注了爱意,笔下的人物便栩栩如生,几乎不必再看第二眼就知是谁。 萧灵鹤怔住了。 这不是她自己么? “难道……” 她难以相信地提上眉梢,惊愕地看着灯烛之下,毫无察觉地正检查画卷的男人。 现实里,根本就没有一个与萧灵鹤生得一模一样的人,画里的人就是她。 她小时候喜欢投壶,投壶的姿势也与旁人有异,他画得很工整,连她弯肘时是肘心向内都捕捉到了。 可这应当是她还很小的时候,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她从小喜新厌旧,对什么事情都向来只有阵雨般的热情,一晃眼,她对投壶的热情就过了,后来也不再玩这个把戏了,她因此知晓画中是何时。 她还记得这一场比试,崔濛濛与沈昭君都在,还有别的贵女王孙,但画里就只她一人,好像谢寒商的眼里就只能看到她。 谢寒商画中之人,是她;他的“白月光”,也是她。 “原来你——” 他突然看了她一眼,眸中俱是对她毁坏心爱墨宝的讨厌。 萧灵鹤举着灯,维持着一个姿势定定地望着他,忽地住了嘴。 但心潮澎湃却无论如何止不住。 谢寒商,原来你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瑞仙:小闷骚~ 商商:…… 第33章 世子强制爱(3) ◎萧灵鹤是第一次哭◎ 萧灵鹤仍举着那盏飘摇如线的铜灯,但这一灯,是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 就连他此刻脸上对她讨厌的神情,都不再让她感到烦躁。 因为,“谢寒商喜欢我”这六个字分量过于沉重。 不掺杂真心的两身相悦,虽淫.靡但纯粹,她自忖尚可以把持,可一旦夹杂了真心,萧灵鹤突然间无颜以对。 谢寒商喜欢她,当初嫁给她时是心甘情愿。 他怀揣真心而来,嫁她为夫,宁愿放弃一切,不再重返官场东山再起,也不再惦记他的世子位,更与靖宁侯府一刀两断……可是天啊,她都对他做了什么? 成婚那日,她为他的美貌所震动,那晚红帐深深,龙凤烛光耀重帷,他在灯下坐着,微蹙漆眉。 原来那不是不耐烦,而是紧张。 她见了他如西岭之雪般的动魄惊心的美貌,生出觊觎、霸占之心,当晚,她便没有裹好皮囊,露出了鲜花着锦的皮囊底下污浊的欲。 缠了棉花的皮鞭,嵌了玄铁的锁链,特制的夹子一一亮相,她全部施诸他身。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到了第四次,他其实已经很抗拒,委婉地表达他不是很舒服,原来是真的不舒服。 可她,却见他红润润的宛如鸽血宝石般的俊颜,以为这不过是欲拒还迎的手段。 只是因为喜欢她,所以他忍耐,所以放任她为所欲为,做尽了过分之事,就连那个地步了,都不过是小声地抗议。 能让谢寒商甘心臣服于下的,从来都不是“皇室公主”四字的威权。 而是,他真的喜欢她。 羞惭、懊悔,还有一丝隐秘的惊喜,百感交集涌上心扉,萧灵鹤被钉死在原地,进也进不得,逃也逃不得。 她静默地看着一心扑在画上的谢寒商,良久,她放下了手中紧握的铜灯,将灯置于桌面。 就着这片微弱但灿烂的灯火仰头,萧灵鹤看见适才谢寒商取画的这面书架上,仍有不少卷帛书以檀木轴收卷着,齐整整地摞在架上。 难道还画了不少? 萧灵鹤诧异地想伸手去取,但以她的身量,很难够到,不像谢寒商方才拿画时轻松写意,长臂一展便薅下来了。 她够不着,只好踮脚。 但这似乎不过杯水车薪,仍然无法够着。 审视完烧毁了一角的丹青,确认画作只受损了一块角落,谢寒商长舒出一口气,将肺里的气息排空,好不容易精神松懈下来,便看见毁画的坏蛋声东击西,趁他不备,竟然鬼鬼祟祟摸索起上边所有丹青,谢寒商瞳孔一缩,震怒。 “你做什么!” 萧灵鹤被他的吼声惊了一寒噤,瞥眸看见谢寒商一边卷画,一边对他露出那种憎恶到极点的表情。 她呼吸一窒,心想我就看看而已啊。小闷骚你敢画还不敢让人看啊。 好小气的一个男人! 她的手还停在木架上,只是由于天生个头有缺陷,够不着最上边的那块架子,也足够让谢寒商感到她对他的宝贝有威胁了,他咬牙,将卷好的画轴重新推上木架罗列的丹青中,另只手捉住了她的腕骨。 萧灵鹤被猝不及防一抓,因他力道大,指骨如铁铸的般刚硬,她的身体下意识地以为他要动粗,便往外挣了一下。 只是她的力量比起他是轻如鸿毛,不仅没挣脱,反倒令谢寒商眸色沉黯,更紧地钳制了她。 彼此的对抗不过一眨眼,萧灵鹤便被他逮了回去,就像出笼的小鸡被屠夫的魔爪擒获了命运的后脖颈,她呢,动弹不得地被她抵在了桌上。 桌面坚硬,她还要反抗,结果是越反抗越坏,这回谢寒商直接将她背身推上桌角,从身后一掌扣住她腰窝,稍加用力,萧灵鹤忽然筋骨发麻,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直冲天灵:“唔……” 她咬唇道:“你好坏。” 谢寒商对这个倒打一耙的坏女人直冷笑。 萧灵鹤动不了,被他摁着的地方也不知是搭了哪根筋,愈来愈不对,麻痹之外,还有一种酥软得让人两腿发颤的感觉。 萧灵鹤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然后,那笑声便如同开了闸门似的堵不上了,才知道被他戳了笑腰穴,她笑得花枝乱颤,泪花都冒出来了。 “你真的好坏……人家不拿了还不成么,不拿了,你松开,松开呀……哈哈……” 谢寒商冷哼一声,威胁:“说,你比得上她吗?” 萧灵鹤笑得直流泪:“比、比不上,你那位白月光真是花容……呃月貌,赛过天仙,温柔蕙质、风情万种,啊,哈哈,她真美啊。” 第43章 谢寒商又哼一声。 萧灵鹤笑得胸口疼,想着小闷骚你可真难伺候。 她已经笑得要不行了,把脑袋里所有想到的词都拿来夸自己了,夸完不忘再妄自菲薄一下:“比不上,我真的比不上,我甘心做她的替身,唉哟,世子你饶了我,我真的好痒,饶了我吧!这替身我做了还不成么!” 谢寒商看了看她:“再求我一遍。” 萧灵鹤想捶他一遍。 看在他暗恋自己多年的份上,萧灵鹤不与他一般计较,捏着柔嗓假假地哀求:“世子饶命,饶命啊……” 小闷骚好像吃这一套,如约释开了叩她笑腰穴的指。 萧灵鹤翻折的身子,从桌上慢吞吞地撑臂,要站起来,但打战的双腿,一动便汗津津雨下,虚脱得几乎立不住,似花钿委地摇摇欲坠,他将她可怜的不盈一握的蛮腰揽入怀中。 萧灵鹤微愣,她滑下去的身子没有触底,而是被一双长臂,收回揣入了身后的怀抱,仿佛那张被卷入檀木红轴里的帛画。 她这回没有再反抗了。 谢寒商从背后倾身围拢双臂,姿态缱绻地将她卷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萧灵鹤有一种被珍视保护着的感觉——倘使某些东西不是很有存在感地跳出来彰显主人的状态的话。 “谢寒商。” 她才喊了他一声,忽地被她打断:“叫我世子。” 萧灵鹤抿住唇,鼻尖溢出一声“哼”,“不叫。” 她不服从命令,谢寒商音质纯和的嗓沉了几分:“喊我作甚?” 萧灵鹤明白了,小闷骚就是胆大包天,想要翻身凌驾到她头顶上,也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啊。 真好玩。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对她这么妥协呢。 萧灵鹤刚从坚硬的桌面脱身,便入龙潭虎穴,被虎视眈眈地“威胁”,刚才被拂击笑腰穴的那种双腿酥软之感不声不响地又占据了她的感官。 然而萧灵鹤却感到一种说不明白的畏惧,“你不会,要在这张桌上吧?” 谢寒商瞳仁深邃,浮出一丝冷笑,“不会。” 哦。 萧灵鹤放了一点心。 得亏她有先见之明,早在多年前,就未雨绸缪地在阁楼里置了一张结实耐用的拔步床。 但她这心放得太早了。 谢寒商固然对这张木桌没甚么兴趣,但这不代表,他对刚才那面衣柜没兴趣。 被揣进大衣柜,趴在柜门里,将柜门拍出嘭嘭嘭的震天响时,萧灵鹤简直心如死灰。 怎么就得罪了他呢? 唉。 自己招惹的桃花债,也只好去偿。 霎时雨打风吹去,牡丹花羞答答地倾落花瓣上的玉露,那幅损毁殆尽的花笼裙,已再也听不到裂帛之声。 他这回是真发狠了,在她身后一直问她:“叫不叫?” 萧灵鹤是第一次哭,哭得自己都羞愧起来,双掌掩面,哭腔从指缝间溢出:“世子……” 萧灵鹤终于知道他刚才为什么会妥协了,他在一个地方妥协,就会在另一个地方找回场子。区别就是一张床——哦不,一面大衣柜。 怎么总结呢,其实男人强势有男人强势的快乐吧,她还挺新鲜的。 萧灵鹤的脚趾轻轻拨开散落于地的花笼裙,不动声色地翘了起来。 男人的视线垂落在她坠地的裙绦,唇角一点点轻勾。 * 萧灵鹤很想知道,她以前在阁楼里到底还藏了什么“宝贝”。 虽然小蛮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她还是扶着腰,趁星河初曙,屋内渗入朦胧一线白光时,起身下榻,到自己的藏书阁翻了翻。 床榻上,男人睡得很熟,鼻息清浅,帐内残余着一抹未能完全散去的旖旎气息,在他周身缭绕。 萧灵鹤揉腰找书,视线从高到低,依次逡巡。 她记得自己没有形成收纳的好习惯,常看完了一本书,便随手插还书架内,也不管位置,当她看完一圈之后,书架应当是乱糟糟的一片狼藉才对。 但是这些书,工工整整,陈列有序。 萧灵鹤的脸色愈来愈红。 她想找找,自己有没有藏一些正经书,好让下次谢寒商变个正经人。 结果是大吃一惊。 乱七八糟的杂书里根本没有正经书。 她扫视一排,只见书架上全是—— 《碧波潭蛟龙拾爱记》,出了名的肉渣比清水多,满满一盆,肥而不腻。 《猎户家来了个美娇娘》,啊这本,萧灵鹤年少时的启蒙,猎户双臂上的疙瘩肉,被作者形容为像牛腱子一样凶猛,一捏就会爆炸一样暴起,给了萧灵鹤很大的冲击。 《摄政王与替身情人二三事》,萧灵鹤那年疯狂痴迷的替身文学,经典之一,男渣女贱,女主人公为了男人要死要活,为了男主人公得病的心上人生剖了自己的一颗肾。萧灵鹤当年脑子坏掉时,看得津津有味,不思饮食。 《修仙之师父再爱我一次》,风靡大街小巷的师徒禁忌文学,男主人公禁欲感拉满,是仙门百年不遇的奇才,但就这么一人,初窥门径后就和徒儿双修,一边修仙一边禁欲,不许徒儿动情,由此产生一系列生离死别的拉扯。这本当年也是赚足了萧灵鹤的便宜眼泪。 风月话本,志怪奇谭,应有尽有,唯一不变的,就是书中对爱情的所有缠绵悱恻的描写,都很引人入胜。 如果说,这些都还不够劲爆,还有更教人大跌眼镜的! 萧灵鹤发现另外一整面书架上,摆的全是当年痴迷的龙阳文学! 天呐! 她一巴掌敲在自己额头上,为自己的涉猎之广泛震惊不已。 萧灵鹤情不自禁回眸,内寝帷幔低垂,他应是还在沉睡,不曾醒来。 谢寒商不会还看完了这面书架上的所有男男文学吧? 啊? 不会吧? 他一定是看完了,不然他是如何精准区分,分门别类地将两类书归总在两面书架上的? 那在他心底,一个喜欢看不正经的小黄文话本子,还滋滋有味偷食龙阳话本的女人,是个什么形象? 原来她也不在意她在谢寒商心目当中的形象,可是自从知道小闷骚暗恋自己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她开始在意起来了。 谢寒商会否以为,她是个色女?结合她和他成婚时,她的那些离经叛道、过分出格的行径,他恐怕很有可能这么想。 怪不得,他后来在阁楼里待着,都不愿意下来,也不想看见她了。 啊,她在他心里那一如画中的骄傲美好的形象,一定毁完了! 想到画,萧灵鹤的视线仰起,就着一缕初升骄阳的红光,瞧见书架上悄然堆叠的一沓书画,再一次动了它的念头:画里究竟还有什么? 还没等到她搬凳子取画呢,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笑声:“你以为烧了它,我就会爱你?痴心妄想。” “……” 到底是谁痴心妄想,是谁痴心一片地暗恋别人多年,却不敢表白,只敢把自己关在阁楼里,看着她留下的珍贵藏书,一面看一面代入他们俩,导致现在行为失常呢? 唉,她真不想说。 【作者有话说】 作者菌:瑞仙我看你就是很得意,知道商商暗恋你,你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吧? 瑞仙:嗯哼~ 第34章 世子强制爱(4) ◎我吃点补肾药怎么了?◎ 懒得喊他魂。 萧灵鹤轻哼一声。 她的表情看起来,是有些不服气的。 谢寒商见她偏斜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身上瞧,他低头垂眼,这一看,发觉自己从拔步床上拔起来,竟忘了穿衣,上半身不过两片薄如蝉翼的锦绸亵衣。 两片衣衫没有合衽,欲盖弥彰地遮掩着险峻风光,白皙肌理若隐若明。 “……” 他这时候好像才终于想起了“男德”两字,再不是衣柜里把她两面摊煎的时候了。 也不知做这三贞九烈给谁看。 萧灵鹤腹诽。 谢寒商掩合衣衫,劈头盖脸地质问:“还看?” “……” 不看就是了,小闷骚身上哪块地方是她没看过、没碰过的?根本没有嘛。 谢寒商根本不相信这个对自己“用情至深”,已经“爱到不能自拔”的色女,能忍得住不垂涎自己姣好的玉体,沉声命令:“你不要以为,本世子要了你,就会爱上你。做梦。” 他也不知道把声音嚷那么大,是为了说服谁。 大概自欺欺人吧。 身体的反应最诚实,就是拿她当“替身”,昨晚上小闷骚都很是激动呢,更不提例行的事后服务了,他皱着眉头冷脸洗内裤的模样,特别可爱。 “世子。” 她正想与谢寒商说话,说话时不看着对方的眼睛是很难受的,谁知目光才偏回一点角度,他俨然跳脚了似的。 “转回去!” 第44章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应是他拿起了昨晚脱在外边的衣衫,正在更衣。 为了哄他,萧灵鹤转回去,宠溺一笑:“好,我不转身。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谢寒商埋首替自己系上腰间的银边蹀躞,专心致志地将锁入扣,眼神略有些不自在,一晌后,冷冷地道:“问。” 萧灵鹤问他:“画上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最后确认一下,她依稀记得,话本里的白月光叫“白芷若”。 他皱了皱眉,没什么拖泥带水地回:“叫灵儿。” 萧灵鹤朱唇轻曳:“哦,灵儿呀,还挺好听的。” 谢寒商见不得她得意,心里不平起来,“不是你的‘灵’,你别自作多情!” 萧灵鹤复又“哦”一声,算是应承,但听起来压根没相信。 谢寒商恼了:“你不许想歪!” 萧灵鹤听到衣衫簌簌的声响停了,知晓他遮好了羞,挑眼回眸,微阖的秋水眸明光潋滟,“我也没说想歪啊,再说,昨晚上你对人家干了那么‘歪’的事,你都能‘干’,还不许人家‘想’啊?” “……” 他争辩不过她,显然是气急败坏。 憋得俊颜酡红,好像七窍都突然不通气了似的。 又一晌,他攥紧拳,大声朝她道:“难道你就没有馋我身子吗?各取所需而已!” 他还故意加重一点事情的严峻性:“你死心吧!我便和你敦伦千次万次,你也不可能怀上我的孩子!” 萧灵鹤心脏一跳,假装事情很严重,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场子,阴恻恻一笑,眼睛里闪烁着自负的神采:“哼!我告诉你,为了不让你怀孕,我已经绝育了!” “……” 神金啊。 这种事这么好得意洋洋的么? 萧灵鹤默默爽叹了一声,要让驸马恢复正常,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她眼波闪烁,不着痕迹地呛回去:“看来你还准备和我敦伦千次万次啊?” 谢寒商被她的话噎住了,如鲠在喉,反驳不出,咬牙倔强地瞪她一眼。 她稳占上风,心态绝佳,正要乘胜追击,忽然,他一步上前,趁人不备一把将她旱地拔葱似的撅起。 “哎?”萧灵鹤被扛在肩上,几个颠簸就被送进了内寝,她不服气地道,“说不过你用强的?谢寒商!” 被平稳放在床榻上,他给了她一个正面作战的机会,任凭她怎么骂,他低头,强制她,抵住她手掌,脱掉她外裳,抽走她的裙绦,步骤匆忙中透漏着一丝有条不紊。 好像这才是话本里描写的正确步骤。 萧灵鹤骂:“谢寒商你小人,你说不过,你就霸王硬上弓!小人!反复无常的小人!你淫贼,你恶霸,你强抢民女,你……” 话音未落,她感觉自己那只白白净净的笋儿似的玉足,被一只坚固有力的大掌托住。 那地方碰不得,一碰萧灵鹤便全身悸簌簌地发颤。 他却不动,哂笑一身,指给她看:“这是什么?” 萧灵鹤抬头往脚底下一望,“什么?” 谢寒商冷笑告诉她:“口是心非的女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很享受。你喜欢的时候,脚趾会翘起来。” 哇,这种细节居然都被姓谢的捕捉到了? 萧灵鹤脸颊一红,有种被人戳破心事的羞窘和尴尬,嘴硬道;“所以呢?” 谢寒商不疾不徐地道:“昨晚你翘了一晚上。” 那到底是,多喜欢啊! 她居然一整晚都没放下来吗? 萧灵鹤脸颊涨红得说不出一个字了。 万没想到有一天,能言善道的城阳公主,会被谢二拿捏住,拿捏得死死的。 * 一天又一夜,这腰当真是不能要了。 萧灵鹤回到二楼寝房的时候,已经不打算再挪窝了,她只求远离姓谢的男人,叫了竹桃与篱疏来服侍自己,另外喝了一点补气的药。 才缓过来一点,眼看着说好了不下楼,与她井水不犯河水的男人从三楼走了下来,萧灵鹤发憷,手端着药碗微微发抖。 他瞧见她喝药,皱了一下墨眉。 坏了,这男人不会是来看自己笑话,好嘲讽自己一番的吧! 怪不得他这次找回自己的全名了呢,“谢寒商”三个字有毒,乃至于天底下但凡叫“谢寒商”的人都非常讨厌! 谢寒商走过来了! 萧灵鹤不知何故紧张起来,恨不得把手里的汤碗倒掉,再找点沙子把自己埋起来。 他扬起了手。 萧灵鹤更紧张了。 啊?本宫只是肾虚,居然还要挨打吗? 这可不行,现在不是在床上,被打了她是一定会还手的。 正想着夫妻互殴扯头花的场面可能不会很好看,但谢寒商只是一扬手,稳准地夺走了她手里的药碗。 手心骤然一空,萧灵鹤紧闭的双眸倏然睁开,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耳中只听见的重重的“乓”的一声,那只陶瓷漆画缠枝纹官窑小碗,被他反手重重掷于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黑色的药汁从碗里流出来,流了一地。 清理起来不麻烦啊?说摔碗就摔碗,脾气还不小! 萧灵鹤也心硬起来了,打算硬刚回去。 才抬起眼睑,视线碰上他,却霍地撞见他猩红欲滴血的长眸,未及反应,一时睖睁。 他猩热的双眸,冷冷凝着他,像是恨,又像是痛。 她实在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厉声道:“我说了我已经绝育!你为何还要喝这伤身的汤药!” “啊?” 萧灵鹤垂头看了一眼地上流淌的可怜良药,又抬头看了一眼上边情绪不稳的夫婿谢寒商。 她用了一点时间才理出头绪来,讶异地道:“你以为我在吃什么药?” 谢寒商的眉宇之间已有很深的褶痕,有那么一瞬间,她会疑心是他回来了。 但她也知道,那不可能。 谢寒商愠怒道:“难道不是吗?你莫以为我不知,过去你一直在喝避子汤!” 萧灵鹤太过惊讶了,以至于忘了不能提以前的事儿,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她承认,谢寒商刚进府那年,她每每与之燕好后,都会喝避子汤。 一来她那时候压根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去忍受怀胎分娩的痛苦,二来便是,她觉得只有两个人实在很好,巫山云雨的快乐,远甚于中间夹带一个孩子。 她不喜欢谢寒商,生一个孩子,料想也未必有多喜欢孩子,这对孩子多少也是有点儿不负责任的。 萧灵鹤向侍医打听过避孕的法子,当然也有给男人避孕的法子,但受条件限制,给男人避孕的唯一有效办法,就是直截了当,斩断孽根。萧灵鹤听得瞳孔震颤,心想那本宫还有快乐可言么? 于是她就让侍医给她配了一副汤药,说是女子吃了以后,会增加受孕的难度,只消*半年,便可以永绝后嗣。 萧灵鹤听了很心动,这种良药,就是再苦口,她也要喝! 但,她有些不想谢寒商知道她表面上对他好,实则暗中吃这些不想给他生孩子的药,不想吃药激起他的反对,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从那时到现在,她一直是瞒着他的。 “你怎么知道?” 她是真的震惊。 话本里好像没有这一节,这纯属是谢寒商的原创剧情。 他不过是套了话本的皮,永远书写的是自己的故事。 他原来一直都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为何从来都不说? 谢寒商一把攥住了她可怜的玉腕,眼神逼迫:“你还要瞒着我么?你喝这些汤药,可曾问过我?就这么不想给本世子生孩子?好啊,我成全你,我绝育,还不行么?” “……” 你别太爱了。 萧灵鹤讷讷地道:“原来你说绝育,不是因为讨厌我不想生,是为了保护我的身体啊?” 被戳中了心事,谢寒商的脸上露出一丝可疑的绯红,他把脸骄傲地拗了过去,不肯给她看。 萧灵鹤拿手指头戳了一下谢寒商的臂肉。 哎,真是话本里的描述的那样,一碰,就会像爆炸似的绷起来呢。 好结实的肌肉啊。 戳了一下,感觉他恼火了。 萧灵鹤终于想起来了解释:“那不是什么避子药绝嗣汤。” 他终于回过头,但一脸的不信。 萧灵鹤被谢寒商攥着腕骨,挣不开逃不掉,无可奈何地一叹,终于承认:“我补肾的。” 他愣住了。 “还不信是吧,”萧灵鹤的下巴往碎裂的药碗轻点,“里头还有药渣,你尽可以拿了去找上京城的任何一个大夫帮你确认。” “不……” 他不用确认了。 他的脸开始发烫,原来是误会一场,他居然小发雷霆,弄得场面如此尴尬。 第45章 萧灵鹤呢,也压根不想承认,但必须承认了,不会误会就会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唉,你太猛了,本宫有点受不住。我肾虚,吃点补肾药怎么了,我不相信,你居然一点都不虚?” 很好,问题抛给他了,她不信他就不虚。 老实承认吧,没什么怕丢人的,大家都冷静三天,禁止同房就好了。 谁知,他竟然摇头:“不虚。” 萧灵鹤震惊:“你真的没必要为了在意那点儿男人的自尊,你就因噎废食,承认一句你虚了我不会笑你的,毕竟也一天一夜了。” 谢寒商皱起了眉,冷冷看她:“我没感觉。” 萧灵鹤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没感觉,你麻木了吧?啊?” 谢寒商冷眼威胁她:“你还想再来一遍么?” 萧灵鹤呆若木鸡,手指头戳了戳他手臂上坚实贲张的肌肉,她咽了一口口水,只好选择相信,他的确是,很强。 * 午后,紫微宫中,官家派遣内侍长送来了一道口信儿。 这道口信很奇怪。 内侍长道:“北人使团已经到了上京城外,不日就要入城,太后与官家商议,要在怡园接待北国使臣,官家有旨意,还请殿下届时与驸马一同出席。” 萧灵鹤问道:“接待北人使团乃是国事,亦有女眷出席?” 内侍长躬身道:“除了公主殿下,还有钱太妃和蜀国夫人,仅这几位女眷了,贵阳公主有孕在身,不便前往。” 妹妹不去,独让她去,岂止萧清鹂有孕那么简单。 官家还在口谕中特意钦点了谢寒商。 谢寒商脑子坏了,他现在认知不全,带着他赴宴,若是筵席中惹出什么乱子来,岂不坏事? 给公主府丢人事小,若是给大雍丢人,有损国格,她这个看护人也难辞其咎。 萧灵鹤试探口风:“我家驸马,近来身体抱恙,不知可否回与官家,让他就在家中休养,本宫只身赴宴即可?” “这个,”内侍长讪讪地,眼角堆了两叠密密匝匝的笑纹,“殿下就别为难老奴,驸马是官家钦点赴会的,老奴来前,官家还特意吩咐了三遍,非得是驸马参宴不可,至于公主您,只怕才是捎带的那个。” 萧灵鹤一时失语。 不知道萧銮是不是还记恨她上次戏谑他是皇后的“童养夫”,居然如此厚此薄彼,轻慢他的亲生姐姐。 内侍长见公主不回话,心里也打鼓,委婉询问公主意下如何。 萧灵鹤不想谢寒商去,大庭广众抛头露面的,他到处都是藏不住的破绽。 “你回去吧,本宫还要问过驸马意见。腿长在他的身上,他要是不愿,就请官家托人来绑,本宫可敌不过他。” 【作者有话说】 没真的绝育哈~ 猛着呢。 第35章 世子强制爱(5) ◎戴着脚镣的“小鸟”◎ 萧灵鹤向谢寒商提了官家的口谕,本以为他会拒绝。 := 谁知他当机立断:“初九?” 萧灵鹤一怔,慢慢地点头:“嗯,定在初九,怡园。” 末了,她边思忖着道:“我觉得,你还是不去为好。” 毕竟是国宴,谢寒商是个不稳定的病患,他万一抽风做出一些惊世骇俗之事来,大雍在北人面前丢不起人。 再说宴无好宴,北人作为战胜国遣使者前来,定是为漫天要价,把原本北使出使北国定的十万两翻一番儿。如此狮子开口,朝廷不可能容允,双方意见不合,只在此筵上,怕就要大操干戈。 但官家为何非要指定谢寒商陪筵? 她上下、里外地盯着谢寒商,对他眼睛里的睫毛数目都了如指掌,也没想明白。 他呢,被她几缕灼热的视线扫得浑身发烫。 但阁楼里荒唐了两天,他虽无妨,然而她已经肾虚到吃药了。 他们约法三章,七天之内不得再同房。 这才过了三天而已。 谢寒商别过眼,故意不去看她惹人心动的芙蓉靥,喉结轻滚,“女人,我还好看么?一直看个不停。” 萧灵鹤最讨厌他道貌岸然,哼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男人,气量就要大点,我看几眼又如何?”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不自然地侧过一些角度,任她打量。 萧灵鹤没看出门道,要不是知道谢寒商曾是定远将军,她甚至怀疑她的皇帝弟弟,把美人计的主意打到了他姐夫的头上,让他姐夫去引诱敌军。 她站定双足,平声问:“真要去?” 谢寒商反问:“为何不去?扬我国威的机会。” 萧灵鹤惊诧:“我们有你说的那种东西吗?” 大雍都打输多少年了,送了多少钱与帛给北人了,要不是因为屡战屡败,尊严早就被北人的铁蹄踏作了齑粉,又何须依此不平等条约,奴颜婢膝讨好敌人。 大汤末年,群雄割据,政权四分五裂,乱象持续了百年,大雍应时而生,剿尽雠寇,占有天下大半,然在多年的割据混战中,北国的土地受边疆胡虏的侵犯,早已沦丧大片,成了异族江山。 大雍立朝时,便不是一个完整的一统王朝,心气是远不如前朝大汤,多年以来,在国政上历代君王过于依赖经济,仰仗文臣,不修兵事,所谓“国威”,早就丢进了多年前的汤汤黄河底,随着大雍将士战死的遗骨残骸,被卷入了东流逝去的历史洪涛中,荡然无存。 萧灵鹤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她躺在柔软的高枕上,享受着富足安康的生活,心里未必不在意北境的边患,只是她也无能为力,徒呼奈何而已,不如继续纸醉金迷地麻木着。 她摸了摸谢寒商的脑门。 如此大胆的举动,引来他的拍打,将她毛毛躁躁的爪子拍下去。 萧灵鹤不恼,嫣然一笑:“你说的那种东西太远了。我带你去也可以,你只需答应我,在筵席上吃吃喝喝就好,不管那个北人使者说什么做什么,你就吃好喝好,不要说话,不要搭理。” 谢寒商冷冷地瞥了一眼被她握住的手,“你带我去?女人,又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萧灵鹤的笑意滞在唇角。 唉,这脑袋坏成这样,出席国宴真的没事么? 万一饭桌上大家打起来,餐盘乱飞,他吃不成菜了,怒火熊熊地蹦起来,把盛着肴核的餐盘一巴掌扣在北国第一猛将符无邪的脑门上,对方能暴起把他的脑袋当场拧下来! 萧灵鹤想象了一番那血淋淋、白花花的场景,骇然缩了下脖子。 她决定看好谢寒商,绝不让他在宴会上有朝北人吐口水的机会。 * 初九这日子很好,天朗气清,宿雨方歇,溽热消退少许。 怡园的含芳殿外,两片人工辟出来的池子,里头正有圆盘新绿,一朵朵娉婷的菡萏,如初浴的吴姬,揽上一层微薄水雾做纱衣,衬得周遭风景雅致朦胧,犹仙家遗迹。 北国使者有两位中心人物,一位是北国第一悍将符无邪,另一位,则是在九原一战之中于北国居功至伟的杀神铁凛。 二人只携带百人骑兵,风驰电掣般,从刚刚大获全胜的边境战场赶来上京,入京之后,下榻之所为朝廷行辕,北人入住,方圆数里之地不敢有庶民出没。 休整一晚,北人骑兵训练有素地枕戈待旦,丝毫没有松懈,天不亮,便集体候于馆舍外,一旦通传,便入风卷残云般齐上马,奔赴怡园赴宴。 初九这日,上京城内马蹄轰鸣,不见行人。 百姓自发闭户,畏葸不敢观瞻。 传闻之中,北人天生齐肩的络腮胡须,目生重瞳,皮肤黝黑,肌肉盘虬卧龙,有开山裂石的威能,在民间,北人杀将铁凛,可止小儿夜啼。 怡园内含芳殿,诸宾咸至,官家与王太后居于高座,其下是宗亲王侯,再下则是伯侯及朝中领有金银鱼袋的官员,座上拥挤,朱紫纷纷。 萧灵鹤的座位与钱太妃毗连,太妃出身名门,当年立朝之时,钱氏一族鼎力襄助之情,令萧家铭记于心,此后钱家与萧家便常有通婚,太妃此来,亦是代表钱氏。 这位置不好不坏,好在与官家离得不远,但坏就坏在,她事先是真不知道,当符无邪领着一群人高马大、膘肥体壮的北人亮相含芳殿时,正好走到她的身前停驻,然后展臂,行了个雄鹰一样的礼节,高呼: “大雍的官家太后,千岁。” 萧灵鹤甚至都在担忧,符无邪的一袖子能越过半个含芳殿,杵到自己脸上。 殿内惶恐的不止她一人,符无邪虽无兵刃上殿,且左右大雍的兵马司、皇城司都分列包围,如铁桶一般,断无叫符无邪得到可乘之隙,但此人的骁勇,着实令人闻风丧胆。 太后示意官家。 官家的右臂平举:“远道而来为宾,赐座。” 符无邪行礼致谢。 萧灵鹤的心砰砰地乱跳。 在符无邪身后跟着的,那名瞳仁黝黑、黧黮魁梧的壮汉,一定就是铁凛。 第46章 他不像符无邪那般礼数周到,与太后官家周旋,而是用一双虎目,炯炯地盯着她身旁的谢寒商。 谢寒商…… 萧灵鹤瞥回目光,看向身旁。 入席之前,她记得自己警告过他:“只许吃饭,不许讲话,更不许和北人讲话。” 他一脸冷嘲,捏她的颊肉,将她的脸蛋攥得生疼生疼的,他也不撒手,“女人,你在跟谁说话,用命令的口吻?嗯?” “疼……” 她护着脸,假装被他捏得疼出了眼泪。 他微耸眉峰,松开长指,给她脸蛋上的肉揉了揉,稍作安抚,旋即道:“我听你话,有甚么好处?” 萧灵鹤道:“还要好处?你趁火打劫!” 他讥诮地扯着薄唇,但给她揉脸的动作不停,只一味倾斜轻蔑的眼光睥睨她。 谢寒商俨然没好处不肯干,拿乔做派的。 萧灵鹤想了想自己身上似乎也没有谢寒商需要的好处,咬唇冥思,半晌后,瞧见自己埋于绣履之间的一双玉足,想起他说的话,一横心思,道:“你应许我,那么,那个七日之期就可以作废。” 谢寒商的唇角压制着笑意,眼波跌宕地朝她睨来,得确认一番她说的话,“今晚就可以同房?” 他的理解力真不错啊,萧灵鹤牙酸地想,但此刻,也唯有将自己发卖了,反正她也不讨厌和他同房,“……行。你做得到,我任你怎样。” 他便满口应许:“好。” 他倒是一言九鼎,从菜上了之后,便埋头专注地吃起来。 谢家二公子吃相是真优雅,一举一动都像是精心设计过,不疾不徐,有如清风朗月。 几样菜不够他吃的,萧灵鹤怕没东西堵住他的嘴,便把自己身前的金丝肚羹、葱泼兔、决明兜子都推至谢寒商桌前。 他看了她一眼,想说话,但被她眼神警示,想起两人的约定,欲言又止,隐忍吞声。 萧灵鹤摸了一下谢寒商的后脑勺,“多吃点,乖乖的,不说话。” 谢寒商脸色阴沉,不愿与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计较。 他确实不想说话,开口便会毁了晚上美好的一切,得不偿失,可是,耐不住有些人频频挑衅。 纵然谢寒商已经足够低调,一心用膳,对北人毫无兴致,但铁凛的那炯然黑目仍然寸步不移地盯着他。 像是,要将他的身体盯出一个箭矢贯穿的洞。 萧灵鹤微微心惊,心说难道是谢二与铁凛之前有过什么过节? 正想着,只见众目睽睽下,铁凛调转脚尖方向,竟然面含阴柔深沉的冷笑,朝着谢寒商举步走来。 含芳殿内在座之人,无不惊愕。 孙郃对铁凛隔了杀子之仇,当年,他的孩儿孙则才不过十八九岁,是最信任他的谢将军的,他追随着谢寒商出生入死,却因谢寒商的贪功冒进被铁凛围剿,陷入困兽之斗,最终死于铁凛屠刀之下。 若不是为了议和,他宁愿拔刀相向,与铁凛斗一个你死我活,为子复仇。 孙郃咬紧牙关,怒目瞋视。 殿上之人也纷纷追随铁凛的动向,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王太后于高座上,微蹙眉结,“铁凛!” 他已经到了谢寒商面前三尺之地,再往前一步,便僭越了。 铁凛顿步,但根本不是因为大雍太后的警告,他的眼底,像是只能看得见谢寒商一人,露出一种极其阴诡且含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看着对饮食似乎充满了兴趣的驸马,淡色的饱满唇肉微微翕动,叫他:“大雍的将军,别来无恙。” 那种眼神,那种口吻,像是一别经年,看到曾经不可一世的死对头沦落得与狗同圈的惨相,而发出了真诚的嘲弄。 很气人。 气人到,萧灵鹤揎拳欲斗,盼着一巴掌将铁凛扇回他的老家密云。 铁凛好像根本看不到她,或是压根也不放在眼底,冲谢寒商一笑,露出一口凶残的獠牙。 谢寒商生生被倒了胃口,三丝炙饼也吃不下去了。 抬眸回敬铁凛一个冷眼,那清湛幽冷的目光,一如昨日般熟悉。 铁凛顿时哈哈大笑:“我还记得你的名字。谢、寒、商。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他落井下石、不遗余地地讥笑起了谢寒商落魄的惨状:“你虽然输了九原,成了成全我青云直上的踏脚石,但你也是你们大雍国,唯一一个让我大意吃亏过的将军,我以为,你会高官厚禄,拜相封侯,但你如今却成了一只戴着脚镣的小鸟,被困在这么一块小圆桌上等候主人投食。” 萧灵鹤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谢寒商当年被逐出军营就是因为九原一战,而那一仗,铁凛就是北国的主帅。 北人好斗,铁凛尤是。 九原之战铁凛击杀雍军万人,战胜后,还要对捐躯赴难的大雍将士戮尸羞辱。这是刻骨难泯的仇恨。 他来上京,没有使臣的姿态,只有蓄意的挑衅。 谢寒商是输了九原,大雍的百姓可以怪他,大雍的君主可以责他,但是,他的妻子,他的公主,不会因为他只是没有做到一件他本来就不可能做到的难事,就把横眉冷对、失望怨怪都加诸他身。 他是她萧灵鹤的男人,她有义务维护自己的男人。 萧灵鹤言笑晏晏地仰高视线,逆光,对烛火影中高大轩昂,一个足可以抵她两个的北国杀将,反唇相讥。 “驸马的脚镣系在我手上,三尺盈余,将军脚上的链子千里之长,由远在密云的叶太后拴着呢,她轻轻拉扯一下脚链,将军就朝我吠两声。” 【作者有话说】 谁还记得,我家商商只是一个捂脸无助的小“吃”货[可怜],只想吃饱肚子回家继续吃[黄心][黄心] 第36章 世子强制爱(6) ◎本宫不会守寡的!◎ 萧灵鹤此言一出,殿上诸人形色各异。 城阳公主在讥讽铁凛是北国叶太后忠心的走狗,除此之外,早有传闻,叶太后丧夫后没能守住孀居的落寞,同北国不少将领都有过首尾。 不巧铁凛就是其中之一。 果然,铁凛的神情唰地变了,他紧盯着谢寒商的目光,一寸寸移向谢寒商身旁。 这名骄傲美艳的南国公主,她犹如曼放的棠棣之华,顾盼神飞的光彩,实在不得不令人瞩目。 王太后看到铁凛的注意变了,叱道:“城阳!还不退下!” 铁凛暴怒,一双漆黑的虎目里杀气腾腾,充满侵略性,盯得萧灵鹤眉梢紧蹙,内心打起了鼓。 打嘴仗她自忖绝不会输,但铁凛这厮是真的杀将,他杀过的人不知凡几,只是萧灵鹤以为他不敢当着两国会盟,在众目之下公然挑动杀意,没曾想对方丝毫都不顾及她大雍公主的身份,对他流露出这般可怖的眼神,想要夺占,但暗藏杀机。 萧灵鹤仍然心无退意,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自家的人也不容外敌轻侮。 铁凛狠瞪了萧灵鹤几眼之后,到底没有朝女流发难,而是将这笔账全都记在她的夫婿身上,朝着谢寒商嘲讽:“躲在女人身后的孬种,如今还拿得起你的剑么?” 铁凛记得谢寒商的剑,锋利,来如疾风,快如闪电,常不给人反应的机会,那种剑,不在于气势有多势大力沉,而在于配合身法步法之后发挥出让人根本无法招架的威力。 铁凛与大雍的许多将军都交过手,但谢寒商绝对是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个。 甚至,四年前九原一战,若不是因为某些他迄今都没想明白的原因,他真不一定能顺利拿下。 从此之后谢寒商便成了他的心魔,时时纠缠,夜夜梦魇,如跗骨之蛆,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符无邪领太后之命南下,他一定要随从,即便在使团中要屈居死敌符无邪之下,铁凛在所不惜。 他一定要找到一个机会,光明正大地击败谢寒商,堵住这些年他青云之路上的窃窃议论。 符无邪也知道铁凛的心魔,他真是觉得他魔怔了,这是在两国合盟的国宴上,大雍的皇帝与太后都在,文臣武将也都在,他却从踏入含芳殿内开始,便一门心思扑在曾经手下败将身上,符无邪少不得要提点:“铁凛!还记得你的目的?” 谢寒商不亢不卑地目视居高临下的铁凛,薄唇微敛。 哎,不让说话真的很痛苦,但说了话,更痛苦。早知与女人谈条件时换一个就好了。 铁凛压根没听到符无邪的警告,谢寒商只盯着他,但又不说话,居然让他心里起了毛,疑心这个狡猾的汉人将军又在心中暗算于己,他既仇恨,还不得不堤防。 这场架铁凛是一定要打的,他要在南国的土地上,当众碾碎他们最后一名武将的余晖,让南人从此不敢在觊觎北境山河,让他们知道畏惧,永远匍匐脚下。 他没有按照与符无邪商议的计划行事,而是调转步法,走回符无邪身旁,当着王太后与官家,行了一礼,一礼之后,他长声道:“北国使臣,带诚意而来,关于会盟条例,大雍应当向北国进奉多少两银,多少斤粮食,我律达铁凛,将向我北国叶太后启奏!” 第47章 官家一想到铁凛残杀大雍将士,还要侮辱他们的尸身,便恨得咬牙切齿,若非顾全大国风范,他早已挂了脸。 当下调整呼吸,没有立刻回话。 母后却已在他之前,道:“铁凛将军有何提议?” 铁凛昂首振声:“多年以来,霸州归属权一直界限不明,流寇作乱,扰得两地民不聊生,我奉天时顺民心,击溃流寇,夺取霸州,为此地两族百姓开仓放粮,是为与民休息。听闻南国官家与太后爱民如子,都知百姓皆苦,今我授之以锱铢,必将得官家太后还我以琼瑶,铁凛代我族叶太后,拜谢太后官家仁德!” 话音刚落,只听到一个激动愤怒的声音响彻大殿:“一派胡言!”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孙郃一跃而起,面红耳赤地指向铁凛的鼻子,“一派胡言!霸州自古以来就是我中原王朝属地,我大雍立国之后,便在霸州设立州郡,兼置幕府,屯兵万余人,何来的归属不明!” 铁凛的笑容微凝。 符无邪也暗沉了长眸。 孙郃神情激动,想到丧子之痛,发尽上指冠,怒目掀唇:“什么流寇作乱,我大雍治下霸州,百姓安居乐业,何曾有过流寇作乱?那流寇是汉人还是尔等胡人?是尔等胡人。尔曹蛮夷跳梁,自说自话,请几个伶人,唱一出双簧,就谈顺应天时民意,不过是你窃取霸州的借口!今还要,趁火打劫,得寸进尺,既占有霸州,还要我大雍出钱抹平你屠杀我同胞的军费烂账!无耻之尤!荒谬至极!” 说得好啊。萧灵鹤在心中大赞。 孙郃不愧是读书人,观点鲜明,一席话引起殿内无数共鸣。 附和纷纷,低语声四起。 在一片议论声中,王太后目光幽远地望向殿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俱是动容。 铁凛的脸色已经铁青,变得极为难看! 他不善于唇枪舌剑,知晓大雍朝廷养的都是一群笔锋如刀的文臣,在这里和他们打嘴仗自己没有胜算,若不是今日不曾携剑上殿,他的剑锋此刻就应当已经架在了这老匹夫的颈项之上。 当下他一记虎目冷眼威胁瞪去,但孙郃杀红了眼,是压根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对他的这种眼神威胁根本不予理会,反而像看一个跳梁小丑般,冷嘲热讽,充满了鄙夷和轻蔑。 铁凛暗自咬牙,符无邪要呛声回去,但铁凛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先一步擅作主张:“大雍国的皇帝与太后,我看你们的臣僚心有不服,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立一个赌约。” 符无邪没有阻止得了口没遮拦的铁凛,震惊:“铁凛!” 王太后已接口问道:“什么赌约?说来听听。” 铁凛挥开符无邪上前来阻止自己的双臂,冷冷一笑,朝着官家与太后掷地有词:“我是九原与霸州之战的主帅,今我于大殿上,与太后官家立下誓约,请以独斗分定胜负,如果我赌输战败,大雍今岁的钱十万两和帛二十万匹可以减半,但若我侥幸胜出,请大雍国多交付十万两银。” 把两国会盟和谈的条件,加诸于一个斗殴的赌约上,未免轻慢儿戏,王太后淡声道:“哦?铁凛将军能向贵国叶太后谈下这个条件?” 铁凛抱胸行礼:“当然,国书上留有一行空白,铁凛即刻补全空缺。” 符无邪为自己携带来的猪一样的同袍惊呆,“你……” 好在,铁凛足够自负。 而与之称为一生宿敌的符无邪,也相信铁凛的能力。 纵横疆场、未遇敌手的达律铁凛,的确有足够的狷狂的资格,提出这样的赌约。 这几乎是一个必胜的赌约。 固然儿戏,却很可能有用。 这个游戏极富诱惑,万人战场上拿不回来的东西,只消一场斗殴,便能把条件谈到最低,在谈判桌上拿回来。 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王太后很心动,她所思虑的只有一件,那便是大雍应当派遣哪位勇士参战。 她当然知晓,官家今日再三降下口谕,让谢寒商一定出席会盟是何用意,但王太后却不得不思量,谢寒商在做瑞仙的驸马前,就已经革除军籍,被其父奏请褫夺世子之位,几番遭蒙不幸,他自入公主府,便终日离群索居、高枕阁楼。如今的他,能是铁凛的对手么? 尚在思量之际,官家眯眼一笑:“好啊,朕替你答应了。” 铁凛爽朗大笑:“好爽快!大雍国的官家,就请你派遣出你们大雍国最厉害的勇士吧!” 官家的目光偏移。 萧灵鹤心头一怔:老弟你别坑害你姐夫啊,他是有几两拳脚,可他哪里是北境杀将铁凛的对手,你忘了吗,他就是打输了从细柳营里被赶出来的啊! 城阳公主见官家的目光终于飘向了自己身侧,定住,她的心神也跟着定住了:啊啊啊啊老弟你还看,你居然还看!你是真不怕你阿姐守寡啊!他好好一个人,你们为什么非要和他过不去,啊,我家驸马真的好可怜,要驱逐就驱逐,要利用就利用,被压榨得一滴不剩呐!吃人不吐骨头! 她伸出一条又细又嫩的柳枝般的臂膀,横在谢寒商的胸腹之前。 像是一种保护的姿态,不许他人觊觎。 谢寒商勾了下嘴角。 但官家的御旨即刻降下:“朕就派,朕的姐夫,谢寒商,来出战吧。” 满座皆惊。 孙郃一听“谢寒商”这三字就不淡定了,逮着谁喷谁,他厉声道:“陛下三思!这谢寒商是铁凛的手下败将,致使九原一役我大雍损兵折将伤亡惨重,他——” 话没有说完,小皇帝笑眯眯地朝他递了一眼:“孙卿家言之咄咄,想来是有更合适的人举荐?” 孙郃却哑口无言。 若谢寒商都不敌铁凛,眼下这大殿之上,又上哪里寻一个能与之匹敌的英雄来? 丧子之痛仇恨难雪,难道今朝,又要让北国羞辱吗? 孙郃脸颊激红,目光瞥向漩涡的中心——今日什么也没干,只是勤勤恳恳地来吃席,在宴席上已经吃了三块髓饼、一盒饺饵、两块葱兔、一枚樱桃毕罗的谢寒商。 满殿群臣也都瞧着他,虽不忿谢寒商的好大喜功,但也看出了四个字来:无妄之灾。 萧灵鹤护食似的不许谢寒商动,但他,一个堂堂的“世子”,哪里是肯乖乖就范的? 萧灵鹤一个没看住,瞪一眼自家阿弟时,她那个不听话的男人已经施施然起身,衣冠楚楚地掸一掸衣上杂尘,目光清冷地往铁凛一瞥。 没等别人说话,长腿轻而易举地跨过了食案,以一种萧灵鹤生拉硬拽都拽不回的撞南墙的姿态,走到了铁凛面前。 “逞什么能啊。” 萧灵鹤扁嘴,恨得不轻。 继而又赌气地想,打吧打吧,打输了回家吃饭。 反正派谁上都是输,谢寒商输,和别人输,也没什么不同。 但接着那要死的铁凛居然说:“谢寒商,擂台斗狠,也是为国而战,没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规矩,就算有心承让,可拳脚无眼,一不小心打出人命来也是常有的事,事先立下生死状,以免过后因此龃龉,伤了两国和气。” 两国没有和气,只有仇恨,铁凛的话,摆明了是要把驸马往死里打啊! 那这是万万不行的了,要是驸马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以城阳公主那护短的性子,上京城的天都能被捅个窟窿! 萧灵鹤的心弦拧动了一整圈儿,才意识到铁凛是下了个套,分明想在擂台上打死谢寒商! 什么仇,什么怨啊! 她气得不轻,正要把人拉回来,铁凛昂首向谢寒商问:“敢么?” 她就慢了一步,那个无药可救的男人,居然痛快地点了头。 这个时候了,他还记得那个筵席上不能说话的约定,还在点头!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男人! 萧灵鹤的双腿像被施了定身法,被摁住了。 铁凛大笑,一边让人呈上国书,一边让部从准备生死状。 打死无论! 今日,就是他一雪前耻的良机,他绝不会放过! 铁凛签下生死状,眼光乜斜地盯着谢寒商执笔的那只骨节温润修长的手,露出一撇预谋已久的杀意。 萧灵鹤眼睁睁地看着,谢寒商被一路拱火架到高地上,骑虎难下,命悬一线。 他自己浑然不觉,还乐乐呵呵地同人签下生死状,立下打死他也不过分的誓约…… 萧灵鹤不想红眼睛的,但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睛就是红了。 好像谁都在欺负谢寒商。 他们明明都看不起他,却还是殴打他,用言语,用眼神,用暴力。 北国,大雍,全都在欺负他。 仿佛举世无辜,独他一人,犯有十恶不赦之罪。 你的脑子只是摔得意识错乱,不是真的摔成了傻子,怎么明显的陷阱,为何还要往里跳! “谢寒商!” 她听到一个声音,自心里歇斯底里地响起,好像要平地一声地迸裂开来。 第48章 你会死的! 本公主会守寡的! 说到“守寡”二字,萧灵鹤的心硬起来了,她攥紧了袖口的拳,有些憎恨地想道。 不。本公主不会守寡的!谢寒商,你要是死了,本公主保证不出孝期就找个好人嫁了,本公主会对他比对你要好千倍万倍。假如你敢死的话。 【作者有话说】 [爆哭]居然没写到商商大发神威~我的错,铺垫够长了,下章给大家展示一下,什么叫“武德充沛的狠人”。 第37章 世子强制爱(7) ◎夫妻双簧,你方唱罢我登场◎ 铁凛诓完谢寒商,见到对方在生死状上落下最后一笔墨,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铁凛歪着头颅,为自己松活了一番筋骨。 “生死状在此,打死无悔。” 谢寒商将羊毫还予宫人,面对铁凛的挑衅,他的神情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慢慢吞吞地回应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铁凛这是不知道第几次见到谢寒商用点头代替回答了,疑心他自从解甲以后郁闷成了一个哑巴。 如此也好,自己精修武艺,对方荒废多年,此消彼长,有助于他。 “你的佩剑*呢?” 铁凛不欺负手无寸铁之人,虽然要一雪前耻,但也要公平公正地对决,方能堵住悠悠之口。 谢寒商垂目,自己两手空空,并无兵刃。 他的身家都在萧灵鹤那里看管着,于是回眸,向人堆之中的萧灵鹤露出困惑之色。 萧灵鹤的公主府邸是有不少神兵私藏,可眼下去哪里为谢寒商寻一把削铁如泥的傍身兵刃?本来就不济,若在兵器上还输一头,岂不更加没有胜算? 铁凛会打死他的! 她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两靥激红,一时竟忘了向皇帝求助,这时身畔的钱太妃却看出了她的窘迫,温柔垂怜:“瑞仙莫急,我这里有一把宝剑。” 说完便侧目吩咐去取,等剑的空隙,钱太妃对睁圆了乌眸的萧灵鹤解释道:“此剑是我钱氏一门的家传珍宝,随我从钱塘嫁入上京,现为我的私藏,就摄于怡园。” 萧灵鹤如蒙救星,感激不尽,“多谢太妃。” 宝剑很快呈递上前,交予谢寒商手中。 谢寒商定神,记忆中自己持剑的感觉是模糊的,他伸手碰了一碰剑鞘,古朴凹凸的纹理,有如一圈圈苍劲有力的藤蔓,绞缠于玄铁之上,握住剑鞘,霎时那藤蔓鲜活过来,钻入血液骨髓,化作一股汹涌的狂潮,向四肢百骸的经络恣意流通。 一柄神兵利器给人的感觉,与凡铁迥然不同,一上手就知道。 铁凛呢,对此极为不屑。 一个人本事不济,无论拿了什么宝剑,都不可能战胜一个比他强大不知多少倍的敌人的。 符无邪少不得提醒:“不得大意。” 铁凛不以为意:“不成气候,有何惧哉?” 符无邪叹了一声,道:“你不要忘了,四年以前他只输给了你一次,而你输给了他许多次。” 这是铁凛一定要与谢寒商一较高下的症结所在。 符无邪之所以愿意铁凛豪赌这一把,也是因此。 这位姓谢的将军,的确是最令北人忌惮的大雍将军,即使他如今视作禁脔私藏,但这不代表,大雍被逼急了之后不会重新启用他,对待这般具有威胁的一个人物,最好的方式将其除掉,一劳永逸。 铁凛仍大意轻敌,对符无邪的提点压根不放在心上,只觉得他聒噪,冷冷一笑,“我可以输给他无数次小战役,让他无数蝇头小利,让他尝到甜头,再大意失荆州。而我只需要把握住最大的一场战,便能捣毁黄龙,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符无邪道:“刚愎自用定会吃亏,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 对他来说,铁凛胜了,大雍奉二十万两白银北上,他完成使团任务,铁凛败了,他就可以在太后面前奏本,彻底击垮与他争夺兵权的死敌,横竖符无邪都立于不败之地,见这莽夫一意孤行,他也就不劝了。 铁凛对符无邪极其不屑,冷然不顾。 双方在含芳殿外的演武场戒备,筵席上,以王太后与官家为首,纷纷腾挪出殿,婉转下阶,来到空旷的演武场前。 汉白玉雕栏重重围护,演武场上,双方拔剑出鞘,攻势一触即发。 王太后心神凛然,面色如霜。 官家的脸上亦如阴云笼罩。 大雍的每个臣子都更在乎此战胜败,这关乎到五万两与二十万两的银两,大雍就是再富庶,一下子也无法拿出二十万两来,谢寒商若是败了,就是民族的千古罪人! 然而比起他们,萧灵鹤更在乎的是,谢寒商的生死。 她来不及修剪的晶莹肉甲已陷入掌心,掐得柔软的掌肉仿佛被生生劈开一般刺疼,然而她完全感受不到。 还是一旁的钱太妃,用宽宏厚重的温柔,执起萧灵鹤的纤纤柔荑,“瑞仙莫慌,我看寒商成竹于胸,像是心有准备。” 钱太妃的一句话,非但没能安抚得了萧灵鹤,反倒令她欲哭无泪了。 他那不是成竹于胸,他是脑壳坏掉了! 双方的兵刃已经出鞘,铁凛气势浓烈,杀意果决,剑刃泛着一股如能开山的寒意。 谢寒商相对来说,便写意一些,神态也很放松,没有一丝紧绷之感。 皇城司与殿前司将演武场围堵得水泄不通,北国骑兵得到了一块可怜的角落,在角落里观战。 双方一触即发。 铁凛先发而先制,铁剑抡圆,如铁棰般厚重,剑锋如泰岳压顶,飞沙走石,寸草不生。 这一击要是打在人的肉体凡胎上,多半要脑浆迸裂、肌骨消融、死相惨淡,但打在谢寒商的身上呢? 萧灵鹤紧张地眼睑颤抖,都不敢看。 啊,你是个死人啊,大宝剑都砍到身上来了,你怎么不动一下?你完了,谢寒商你真的完了,你真的会被砍死,而我会给你立碑的,就写“城阳公主萧灵鹤亡夫谢寒商之灵位”一排大字,逢年过节我祭拜你的时候,贡品都给你满上,因为人家说……蠢人到了地府底下都是要挨欺负遭打劫的呜呜。 一念千山,萧灵鹤差点儿连驸马的身后事都在脑子里置办妥当了。 剑招就要落在谢寒商身上,萧灵鹤不敢再看,她重重地闭上了眼。 这一瞬她心底祷向无数神佛,求老天就厚待他一回,留住他的命。 她的祷告里夹杂了绝望的饮泣,可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潮水般的欢呼声,叩击向萧灵鹤的耳膜。 那是大雍的声音。 萧灵鹤猛地睁开双目。 演武场上的形势根本不是自己所惧怕的那样,谢寒商出鞘的剑,快如急雨,星流彗扫,如点点白光遽然抖擞,剑尖划过的地方,萧灵鹤仿佛看到了一串闪烁的白星。 形势斗转,几个北国的骑兵都难忍紧张地扑上前来,幸被殿前司果断制止。 铁凛的剑招使得很吃力,对方攻势绵密不留破绽,招招死手不留余地,分明奔着取自己性命而来,铁凛招架不住,心头万分震惊。 这不可能! 王太后几乎没有想到会有取胜的这一可能,她的瞳孔轻抖,与官家一起紧张中振奋起来。 谢寒商用的钱氏家传宝剑,几乎是所向披靡,所当者破。 一剑挑下铁凛腕筋,一剑划破其腰际,最后一剑,以无可匹敌之势,击穿了铁凛的心脏。 血如长练四溅喷涌。 符无邪已经是惊慌失色:“铁凛!” 他眼睁睁看着与自己一路同行,就在一炷香之前,仍大言不惭、大放厥词的同袍,被击穿心脏,断无活路,倒了下去。 谢寒商抽剑,对铁凛瞪大了眼珠、死不瞑目的断气丝毫都不放在心上,慢吞吞从襟怀中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将钱家宝剑上沿剑刃滴漏的绯红血迹一寸寸拭干。 铁凛的胸口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大口的鲜血从他口唇中溢出,几下痉挛之下,他不动了,只有一双凸出的鱼目仍不瞑目地圆睁着。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来不及在心底里祷完告,便已经结束了。 萧灵鹤更是惊呆了:我娶的是个什么驸马?他有如此身手,远在铁凛之上,又是怎么会被细柳营不识货地赶出来的?这合理吗?啊?这合理吗! 孙郃亦是双目怔忡,定定地看着谢寒商,在周遭一片如热锅沸腾的庆贺声中,孙郃突然老泪纵横。 雪耻了!笃儿,你的仇终于报了! 只是,竟然是谢寒商替你报的。 他竟然,不出几招就打死了北国威名赫赫的铁凛。 难道我大雍,真是缺乏良才吗? 还是朝堂上早已经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铁凛身死,大雍要奉给北国的二十万两银泡汤,缩减为四分之一,符无邪出使任务失败,以战胜国的优势出使南朝竟然会失败! 他几乎要狂奔上台,被殿前司拦住去路,符无邪转身,对着眼角眉梢此刻都染上浅浅笑容的王太后与官家掷地有声地说道:“大雍太后,官家!我等持符节前来上京,与贵国商讨合盟一事,贵国将军却打杀我国使臣,只怕此事,势必要给个交代!” 第49章 言下之意是,符无邪又有了出兵的幌子。 北国要毁约,大雍倘或一定要占这个便宜,北国将再度出兵,直至打服雍朝为止! 官员之中有人发出鄙夷的声音:“咦?好无耻的北国人。” 有人附和:“出尔反尔,这不正是北国的作风么?要是今天在台上被打死的是驸马,那这话他们就要反着说了。” 接着又有人道:“你是了解北国人的。” 一片私语如潮,对于食言而肥这件事符无邪却没有任何羞愧。 演武场上,一道清冷的哼声,音质纯和而清沉,划破了此刻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入上首每一个人的耳朵。 符无邪包含敌意的目光扭转,阴沉地凝视演武场上令北国吃足了亏、丢尽了国格的谢寒商。 铁凛是他死敌,不代表,铁凛应该死在谢寒商剑下。 符无邪比铁凛更清醒,谢寒商不除,将来必定是北人心腹大患。 他吊起厚重的绒毛密布的两瓣嘴唇,“将军从头至此一言不发,铁凛之死,谢将军总得给个交代吧!” 谢寒商长眸微眯,薄唇轻启,似乎就要回话,但他开阖的嘴唇,不过是碰出都不能称之为话的语气词:“哼!” “……” 符无邪所有的耐性都用在今日了:“谢将军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吧?” 王太后与官家对视一眼,都感到费解,不明白谢寒商在“哼”个什么劲。 这时候,一位资深翻译家挺身而出。 这就是城阳公主。 只见她当众自食案后起身,笑靥明灿如锦,贝齿轻绽:“驸马是说,交代什么,双方签好了生死状,打死不论。铁凛死了不需交代,当然,如果换成是本宫的驸马被打死了,本宫也不会要交代的。” 符无邪朝谢寒商皱眉:“你的功夫远在铁凛之上,并非缠斗下为求自保无可奈何地出重剑,分明可以点到为止,为何痛下杀手?谢将军还是莫要把人都当三岁顽童,莫以为旁人都看不出。” 但凡习武的,都看得出,谢寒商的功夫到了寸止的火候,在对阵铁凛时,他完全有能力饶过铁凛一命,如此狠辣,实为对北人的挑衅。 北人骑兵看得出,相信大雍的殿前司、皇城司也不是酒囊饭袋。 谢寒商神情严肃,薄唇翕动,“哼。” “……” 符无邪觉得自己的教养快要见底了! 萧灵鹤也没想到啊,谢寒商为了一个约定,居然如此沉得住气,哎这种场合,还是不要惜字如金了。奈何她朝谢寒商使眼色,让他好好回答,对方竟然像瞎子似的对她的暗送秋波不予理会。 萧灵鹤气得压根酸痒,却不得不挺身解释:“驸马的意思是,铁凛咎由自取,招招要他命,怨不得他。” “那也该留手!”符无邪已经一点道理都不讲了。 “哼。” 谢寒商也吝啬言辞。 “……” 符无邪青筋暴起。 萧灵鹤趁机翻译:“驸马说,这不能怪他,他又不知道这铁凛如此不经打,还以为这位北国出了名的杀将,威风在外,很是厉害呢,谁知道,如此不济,三两招就一剑刺死了。” 符无邪终于不得不留意到这位始终为大雍驸马代言的公主,他冷然道:“想是大雍公主,性情如狼似虎,上了哑药,毒倒了贵驸马吧!” 谢寒商冷冷道:“哼!” 这回萧灵鹤与符无邪都默契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可是实在很好笑,萧灵鹤难掩眸中星星笑意,朝着口吻不善的符无邪道:“我家‘哼公子’的意思是,我们大雍和你们北国约定一战定胜负,这条例桩桩件件是写进你们国书里边的,现在大雍取胜,依照事先的约定,北国就应该将大雍今年出使的银钱减半,难道符将军这是想出尔反尔吗?” 谢寒商朝萧灵鹤也是同样的“哼”一声。 但语气与方才的冷峻不同,简直极尽委婉嘉许。 萧灵鹤挺直腰杆,故作诧异:“不会吧?” 符无邪能回答什么? 一个不是,便是轻诺寡信,将令太后更加颜面尽失。 他唯有咽下这个哑巴亏,咬牙切齿一般,冷冷道:“不会。” 萧灵鹤笑道:“大善。看来北国与大雍定下盟约,是为了促成两国和平安定,为黎民百姓谋取福祉,如此,不如北国使臣年年都来上京与我们洽谈钱粮?” 栽一次跟头够了! 本以为是杀杀南朝的锐气,没想到是被它的锐气杀杀。 一个胸大无脑的铁凛,赔尽了北国的脸面,还身死人手,留得一个贻笑大方的结局。 符无邪恼怒道:“都说南人狡诈善辩,符某今日领教了!” 说罢,教人抬了铁凛已经冷透的尸首,点齐人马,如潮头般拍开殿前司的拥堵,带着人绝尘而去。 善后的北国使臣,将国书捧在手心,讪讪向太后与官家行了一礼,便马不停蹄屁颠屁颠追去了。 官家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腹中,不管那叶太后能不能一诺千金,反正铁凛是死了,北国少了一条臂膀,任它再凶横,威力也要减半,这正是扬我大雍国威、增我大雍士气的时候,若是能痛击穷寇,把霸州也顺势夺回…… 官家眼热地看向谢寒商。 结果是被王太后警告:“官家年少,经验浅薄,对心中所思应当慎行。” 萧灵鹤若有所思,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后。 原来母后与弟弟都知晓,谢寒商能力不俗,那是为何不肯重用他,让他成了一个空有虚衔的驸马的? 朝廷不是正值用人之际么? 她当真是想不通,若有机会,她应当问一问皇弟,亲自去调查,四年前谢寒商被逐出细柳营的细节。 一定还有她不了解的地方。 谢寒商走了回来,将染了血迹的宝剑还予钱氏太妃,双手托剑还奉。 钱太妃看了一眼剑,不接,面容微肃:“此剑今日饮足血气,才算真正开锋了。寒商,宝剑束之高阁,于贵人手中把玩,是礼器,然而英雄无用武之地,终是难免落寞。我一直相信,有明主追随,假以时日,沦为玩物的蒙尘宝剑也有他重新开锋的一日,它的明主在此,只有你配得起它。现在我将它赠予你,望你珍摄。” 钱太妃一语双关以剑譬人,萧灵鹤听懂了她的隐喻,内心亦在自省。 谢寒商是一把剑,一把重器,他只是暂时藏锋,收于鞘中,而她,却将他肆意欺辱亵玩,忘了这剑也曾是为国征战的功臣,也曾有它宁折不弯的骄傲。 她不会再那样了。她在心里发誓。 谢寒商接受了钱太妃的剑,垂眸,指腹抚摩过剑刃上篆体浇筑的铭文:鸣渊。 鸢潜龙渊,其鸣久绝。 剑如其人。 当真是绝世宝剑。 谢寒商一生也不曾见过气质与自己如此相符的宝剑,更不提他们方才还同心协力一齐将跳梁铁凛斩落。 他对着赠剑的钱太妃心怀感念,张嘴表达自己的钦佩与感激便是一声响亮的语气词:“哼!” 钱太妃:“……” 【作者有话说】 太妃:9 瑞仙:不要说,此人是我夫君[白眼] 瑞仙反省归反省,不会再欺负商商,但架不住某些人就是欠欺负[撒花] 第38章 世子强制爱(8) ◎“女人,眼睛怎么红了?”◎ 宴后,宾客如流水散,太后离席时单独叫下了萧灵鹤:“城阳,你随哀家过来。” 萧灵鹤灰溜溜吐了下舌头。 知道自己在两国会盟的国宴上大出了风头,差点儿引来铁凛的觊觎,言辞讥讽,又得罪了北国,母后作为主和派,定是要清算自己。 但她也有话要问母后。 她一直以为谢寒商不得重用,被细柳营逐出,是因为他没有那样的实力,德不配位,还贪功冒进输了九原,虽然同情,但多少有他活该的成分在。 然而她这段时日所了解的谢寒商,完全推翻了她之前的认知。 那么母后为何固执地不肯任用谢寒商,任其埋没,于槽枥之间郁郁不得志? 也怪不得,谢寒商会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不见众生了。 萧灵鹤朝一旁捧剑的谢寒商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等自己,谢寒商“哼”了一声,守约地抱剑离去。 他倒是对他们的约法三章贯彻始终,就是成了话本里霸道强制爱的世子,也不改这听话的本能啊。 怡园九曲回廊,绵延没入尽头纷繁的花海,正是夏花浓烈的时节,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草叶花萼蒸腾散发出的湿润香气,配合廊北湖面吹过来的清风,馥郁而又清爽。 就连身上穿着厚重的翟衣也不嫌闷热了。 萧灵鹤脚步轻盈,叉着手数着步子,连母后什么时候停下来了也不曾察觉,当她一仰起明润红艳的脸颊,正对上母后端方肃然的面孔,顿作心惊肉跳。 第50章 “母后怎么突然停了?” 这还在回廊上呢,母后怎么着也该找个清寂点儿的宫殿,和她单独说话吧?不然自己挨批的画面一会儿被人看去了,她城阳公主的面子往哪儿搁? 王太后挥了挥护甲尖锐的长指,令林春芫与众宫婢退去,顷刻后回廊上便只留太后与公主二人。 人散后,廊腰之上空旷许多,两侧竹柏阴翳,树影拂动,影动清风,令人颇有怡然快意的感觉,所以这御园称作“怡园”,不是盲取。 太后的脸色不像萧灵鹤松弛,她皱起双眉,语调和婉地斥责:“你委实也太出格了一些,可知今日贸然出头,若铁凛心生觊觎,提出要你,该当如何?” 那铁凛,在北国时是叶太后的姘头,但不代表他就为叶太后守身如玉。他们北人,不堪教化,茹毛饮血,对男女之情更是放纵,便是有悖伦常也不是什么罕事。 太后适才瞧见铁凛朝着女儿瑞仙递去的眼色复杂,当时心口都是遽然一跳,若女儿当真被北国将领相中,铁凛答应免除二十万两银,而一定要让她前往和亲…… 她迄今心有余悸,怕铁凛果真当着满朝文武提出这个无礼的要求,更怕的是,她身为太后的抉择! 萧灵鹤不以为意,她虽然看出了铁凛有些慕艳的龌龊之心,但不认为有危险:“我怕什么,难道母后真能把自己的亲生孩儿嫁到那边虎狼窝去么?” 再说,她可是有夫婿的人,她的夫君谢寒商,大抵还容不得区区铁凛如此染指自己的妻子。 这不是一番交手,铁凛已经气尽人亡了么。 可萧灵鹤说完这句,忽然察觉到母后神色有异,她的胸口咚地一声打起了鼓:“母后,孩儿怎么说也是有夫之妇,您可别拿女儿玩笑啊……” 太后长叹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日后不许胡闹出头。” 母后虽是语重心长,可萧灵鹤已经起了疑心,这股疑心带来了莫大的委屈。 “母后,为何如此惧怕北国,凭什么让嚣张的北人凌驾于我们头上!” 筵席上母后除了一句呵斥,什么也没为女儿争辩,谢寒商杀了铁凛,明明是大功一件,为无数大雍亡魂报仇雪恨了,连深居简出一心向佛的钱太妃都不吝割爱将家传宝剑赠予,可母后呢,她似独坐瑶台,高居在上,俯瞰人间烟火却极尽冷漠,什么也不曾表示,甚至一句嘉奖都不曾有过。 太后以丰富的阅历来笑话女儿还不谙世事的鲁莽天真,“不惧怕北国?我们拿什么同北人抗衡?北国军事上真正强横的不是铁凛,亦不是符无邪,而是他们骑兵作战两百年来的积蕴,霸州为何一日就被攻下?两万守军甚至来不及还手反抗,便被摧毁一旦。这种敌我悬殊,犹如巨大的鸿沟,天堑难越,别说区区一个谢寒商,便是再来百个谢寒商,也不可能填平。” 这是大雍与北人多次交手给她的答卷。 雍人天生力薄,擅内斗,重私利,即使被北人侵吞河山,也难同仇敌忾。 朝堂军政更由一干文臣出身的士子结党把控,连她身为摄政太后,在调兵上都还需看各地节度使眼色,如何作战? 萧灵鹤怔愣了,她根本不愿相信,这便是母后的回答。 打不过。 所以不打。 北人提出再过分的要求,都可以在牺牲臣民的利益基础上酌情应许。 那么,倘或今天铁凛真的开了那个口的话,母后你,会答应吗? 萧灵鹤不敢问,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才能抑制住齿关的颤抖,她转身大步离去。 太后眼珠微滚,欲言又止,想拉住女儿的手,但最终只是看着她狂奔不顾地离开了回廊。 罢了,有些事,该让瑞仙知晓。她应当大了,心里有了底,以后不至于糊涂。 萧灵鹤没有离开怡园,而是转道去了官家处。 官家正打了个盹儿,被皇姐的到来给叫醒,睡意未散地披衣出来,只见皇姐一双乌眸绯红绯红的,像是大哭了一场,他又惊又气:“阿姐,有人欺负你了?你说出来,朕替你教训他!” 说完,他心有揣测,低声道:“是谢寒商对不对?” 虽然他今日是大功臣,但为了给皇姐出气,功臣也是可以狠狠敲打敲打的。 萧灵鹤像攀住了一根浮木般,紧攥住了官家的手,“阿弟,我有个问题问你,你必须实话回答我。” 官家拍了拍胸脯,“咱姐弟什么关系,你只管说,朕还能骗你不成。” 萧灵鹤知道自己问这样的话很丢脸,可她已经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处境问清楚,人不可能一辈子担惊受怕、糊里糊涂地过日子。 “在皇弟心目中,阿姐和与北人的关系,孰轻孰重?若是,若是大雍要派遣公主和亲,以此来免除年年纳贡,阿弟你答不答应?” 这是自己嫡亲嫡亲的弟弟,小时候,她为他喂过饭,穿过衣,手拉着手带他学习走路,教他喊的第一个人不是爹娘,而是“姐姐”。 若是连这个人都将自己放在利益之后的话,她真是,不寒而栗了,更不知今后如何自处。 所以官家是她的一根浮木,她害怕得心脏发抖,害怕官家一句话将她所有的希冀打回原形。 自己享受了城阳公主应当享受的尊崇的地位,以及这个地位带来的鲜花似锦的好处,她在危难之时理当为国家挺身而出,可她不想被当作一个物件! 她是一个人,一个弱质女子,落到北人手中,以两国世仇,会遭遇如何对待是难以想象的。 尽管今日铁凛死了,可她不愿揣着这种忐忑不平的心,在不安中数着日子,怕有朝一日,北人真的提出这样的请求,而母后会答应。 她今天才发现,原来母后对她的宠爱有限度。 官家想笑话皇姐这是个什么问题,可一瞧见皇姐泛红的眼眶和湿润的双瞳,他没忍心笑出声来,只是勾了勾唇角,抬起如今比阿姐长的胳膊,在她的肩上轻轻一拍,就像小时候她总拍自己一样。 “答应个屁!”小皇帝忿然喷出一口脏话来,“那种又脏又臭的北人,闻着都有狐臭,敢肖想朕的阿姐,纯属癞虾蟆想吃天鹅肉,长得丑想得美!朕不发动十万大军把他们打得屁股尿流,朕的‘萧’字从此就倒过来写!” 萧灵鹤一颗心放回了肚里,红着眼眶抽泣了一声,“萧銮,阿姐没白疼你。” 萧銮咧出一嘴白牙,笑嘻嘻地道:“阿姐你别胡思乱想了,再说你是有家室的人,就算你真想嫁,你家里那位也不能答应呢。朕等着他,回来找朕要他的印绶。” 萧灵鹤想起来,是啊,她家里那位,只怕是最不容她北上的。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无论是维护妻子,还是保护公主,他都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他摔坏了脑壳,如何能为将? 从谢寒商摔下楼梯,磕坏脑子以后,萧灵鹤贪恋巫山云雨的快乐,甚至藏了一缕幽暗的私心希望他别痊愈,至少别痊愈得那样快。 但是,从今天开始,她要全力救治他,用尽一切办法,帮他治病。 * 萧灵鹤走出怡园,钻向公主府邸的马车。 才将身挪了半截进去,便有一只大手突兀地将她纤腰紧扣,萧灵鹤被他揽进了怀里。 马车行进起来,颠簸中,萧灵鹤无所适从地被他抱着,想下来却发现不能。 他仔细观瞻着她的脸色,双鬓低垂,“女人,眼睛怎么红了?” 萧灵鹤心里头顿时涌上来无限委屈,将他探过来要为自己擦泪的魔爪打掉:“不许‘女人’‘女人’地叫。” 他吃痛,黑眸中有山雨欲来:“女人,忘记自己身份了,给你三分颜色,你开起染坊了?” 萧灵鹤一听到他说话这种口吻就头疼,简直比那个清高版的谢寒商还讨厌,涨红的眼眶怒瞪起来,气咻咻地说:“你怎么不‘哼’了?这会儿知道说话了?别人诬赖我给你开哑药,你自己不晓得反驳吗?” 他哼笑一声,“反驳什么,不是你让我筵席之上不可说话的么?” 萧灵鹤狡辩:“是么,我只是和你谈了个条件而已,是你自己不说。” 谢寒商抬起被她推掉的手,长指掠过她的鼻尖,从她纤巧的琼鼻下扯出了一丝细长晶莹。 萧灵鹤看得瞪大了眼睛,又羞又窘,到处找帕子擦鼻涕。 啊啊啊啊本宫在谢寒商面前完全颜面扫地了! 他却清冷一笑,不嫌那脏,将她的鼻涕慢条斯理地擦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绢帕上,“不错。但现在我答应你的做到了,我一句话都没说,你答应我的呢?能否做到?” 萧灵鹤装作记性不好,扯了他的帕子,一把夺过来捂住自己丢丑的鼻,只露出一双明润的圆溜溜的星眸在外,慧黠地装傻:“我答应什么了?” 知道她明知故问,在这儿装傻呢,谢寒商哼一声,少不得主动提醒她,她答应的事。 第51章 “今晚过来阁楼,我等你。” 萧灵鹤耍赖皮:“我让你不要说话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出风头,你是没说话,可风头你是抢尽了!这算如约么?我觉得不算。” 谢寒商的漆眸冷峻了下来,一把掐向萧灵鹤,她吓得不轻,以为他要同话本上的疯癫世子一样要掐她脖子,她吓得鹌鹑似的缩起来,谢寒商呢,却只是隔了帕子攥住她鼻涕横流的鼻子,故意使她不通气,冷冷一笑:“诡辩。可由不得你。” “女人,是不是我最近太纵着你了,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若非你与灵儿生得容貌相同,我岂能纵容你至今。今晚不能同房,本世子就要用你说的方式了。” 霸王硬上弓? 萧灵鹤瓮声瓮气哼唧了一声,把湿漉漉的眼眸转往别处去。心想也不是不行。 他瞥见她的眼角的那一抹未散的红晕,皱了一下眉,一把掐住她细腰,将他往近处、往怀里揣,“还未告诉我,为何红了眼睛。” 若是正常的谢寒商的话,萧灵鹤是会说的。 但他脑袋坏掉了,萧灵鹤不想说。 这个世子实在太不可控了! 她咬住嘴唇,踟蹰一晌,憋出两个字来:“后怕。” 他攒眉:“后怕?女人,你怕什么?” 萧灵鹤望了他几眼,“怕你死在含芳殿前。” /:. 七分的谎话里掺杂三分的真心,总是很容易让人相信。 何况在含芳殿前,她是真的为他的生死而恐惧过。 也许是觉得找到这样俊美的驸马不容易吧,也许是太憎恨北国,不想他们赢,那一刻她的心里没有其他,只是想他好好地、活生生地从擂台上走下来,回到她身边。 谢寒商的薄唇弯出了一撇不太明显的弧痕,但,他傲慢地凝着萧灵鹤的眼睛,道:“杞人忧天。这么害怕,分明是不信你的男人。回去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让你再不敢胡乱担心!” 萧灵鹤不知怎的,仿佛感到脖颈一凉,没忍住打了个瑟瑟的寒噤。 【作者有话说】 瑞仙让商商不说话是对的,不然这么颠,一开口就露馅儿哈哈。 第39章 世子强制爱(9) ◎不许打屁股!◎ 萧灵鹤半推半就地入了阁楼。 也不知怎么回事,来时不这样的,回来时,阁楼里的书架年久失修,坍倒了一面,正好是收藏萧灵鹤的启蒙画卷的那一架,里头各式各样的春图全都四散落地,有的甚至延展开,露出画中细腻描摹的无边春色。 萧灵鹤来不及看一眼,便就这那面架子,被谢寒商抵在架子上亲了个七荤八素。 也亲了好几次了,他还是这么不着调,亲得全无章法,她只要反抗一下,就会被重重责罚,萧灵鹤感到自己的唇上传来一股微微的刺痛,惊得她睁大眼珠,看向这个胆大包天居然敢咬她嘴唇的男人,还咬出了腥咸味。 “呜……” 萧灵鹤挣扎不力,平滑的咽喉,只能闷闷地发出一道近似猫儿呜咽的反抗声。 他的双手托着她的头,修长的十指滑入她浓密的绿鬓里去,细细地摩挲,终于退离了她的唇,他的呼吸乱了分寸,近在咫尺,拂到她的面颊上,如温热的兰泽芳草气息。 他对她的白眼置若罔顾,轻佻一笑:“现在想反悔了?告诉你,来不及了。” 反悔?萧灵鹤面颊红润、娇喘微微,想着把人撩拨完了,还来这套! 他的双手还落在她的发丝间,轻拢慢捻地抚着,一会儿,将她的耳梢拨得起了烫意,他俯身过来,对她缓缓吹了一口气,“女人,你喜欢图册上的哪种方式?” 萧灵鹤“啊”一声,没明白他说的什么图册,结果他信手从一旁坍塌的书架上取了一册,交到她手里,萧灵鹤正要去接,但垂眼一看,登时羞得满面通红:“你……” 谢寒商道:“你不爱看这种东西么?” 萧灵鹤羞窘不已,这种东西,自己关起来门看看就好了,怎么能拿到别人眼前,让别人知道自己喜欢看呢? 他一点也不懂得保护心上人的尴尬吗! 姓谢的,你要暗恋我就好好表现,不要一天天拆我台*! 萧灵鹤牙酸得很,被他囚困于两臂之间,能腾挪的地方很小,插翅也难逃,注定今晚沦为鱼肉,偏自己还答应了他,任他为所欲为,“你随便!” 说罢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好像一会儿要受刑。 他轻嗤了一声,当着她的面,低头认真地翻看起册子来,随意挑选了一页,用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单臂撑在她的耳边,将图页展示给她看,“这个如何?” 萧灵鹤定睛一看,先不说里头天雷勾地火的狗男女,单就这场景便荒诞不已,居然是在一棵郊外的桃花树下! 她身子一震,心想自己要是被谢寒商拐到外边去,她就废了他,忍着火气反问:“你觉得呢?” 他竟然还认真思索了一番:“不好,你为我动情的样子,不能被外人看见。” “……” 你神金。 谁为你动情啦? 臭不要脸的。 他兴致勃勃,慢条斯理,又翻了一页,单手拿着给她看:“这个?” 萧灵鹤又定睛看去,好家伙,这回更是虎躯一震,心里咯噔一声。 这画没个正形,居然在墙内的秋千上!女子坐在男子身上,娇小的身子被男子抱在怀里。秋千摇荡在桃花弥漫的春光里,飞红点点,逐水而去。 萧灵鹤大为震惊,幸好,“家里没秋千。” 谢寒商问:“我替你打一架?” 萧灵鹤缩了缩自己修长的雪颈,露出惧意,“还是不要了。我、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荡秋千,真的,我恐、恐高。” 他早看出她的色厉内荏,哼笑一声,低头又翻了一页,这一页稍显正常,他拿给她看时,萧灵鹤眼一闭心一横,就同意了:“好吧好吧,就它了,你别翻了。” 只要不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她都能接受了。 可见折中这个办法放之古今皆准,用之四海皆宜。 萧灵鹤就像一盘菜被他囫囵端了起来,这盘菜还得自己盘上去,以免中途掉落,虽被他从底下托着,他的双臂也很有力气,但若是不主动一点儿,仍不会觉得很踏实。 萧灵鹤只好把自己的双腿绞成了灵蛇,整个人树熊般挂在他身上,还得畏首畏尾,颤颠颠地对他说:“你抱紧一点儿,本宫不想摔个屁墩儿。” 他的眼底笑意宛然,托举着她,将她放到榻上,令她背对。 但正当她要转身之际,谢寒商忽扶住她腰,迫使她固定,不许再动。 “谢寒商……” 她正要发怒,忽地屁股着了一道。 他“啪”一下打下来,力道不轻不重,萧灵鹤却倏地脸色红润透了。 她动不了,只得扭脸,怒容满面:“你!” 谢寒商哂然:“叫我什么?” 萧灵鹤微微怔愣,忽听他冷笑起来。 “女人,带你回来的第一天本世子就告诉过你,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灵儿!你这一生,只可以属于我,若是再被我发现,你与旁的男子鸿雁传情、眉来眼去,我便这样重重地责罚你。” 萧灵鹤又是一愣,眉来眼去?鸿雁传情? 她哪有啊! “谢寒商,你竟然冤枉我偷情!” 说完屁股上又火辣辣着了一道。 “叫本世子什么?” 萧灵鹤欲哭无泪,怎么会答应了这个神金世子这种要求,现在骑虎难下,进退维谷,简直折磨。 被他打的地方火辣辣的,有股热痛感觉,羞耻极了,因为不知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动作,她不安极了。 该不会要掐她的脖子? 萧灵鹤第一次面对谢寒商心生逃意,委屈包泪,柔柔弱弱唤了一声:“世子。” 替身游戏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她发誓一定要治好他的病。 哪怕他恢复以后再次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也不在乎。 被打过的地方,却在此时,慢慢地窜上来一丝凉意,萧灵鹤睖睁,感到身上丝缕寸寸被抽离而去,传来一阵阵淅淅索索的声响,像是轻纱盈盈地坠了地,绣履慢慢地落在脚踏。 一股掺杂了夏日湿润水汽的凉意,被如水的月光推入房舍,将她缠绕。 臀上的疼痛消散,好像不那么疼了,但感觉又不曾完全消失,而是化作另一种,令她难以启齿的感觉。 其实并不难以忍受。 她跪在拔步床上,被他托住纤腰,向他靠近。 萧灵鹤一瞬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帘幔溢出了一丝轻颤。 接着,便似烟云被风卷积着那般狂舞。 像是密密匝匝的雪花随着清风飘卷,卷入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萧灵鹤鼻音缱绻地叫了一声:“谢寒商……” 结果换来屁股上又挨了一下:“不乖。该叫我什么?” 第52章 萧灵鹤吃痛,耐不住性子骂,“你真的坏死了。” 但语调却不是咒骂,打情骂俏而已。 谢寒商亦是在观察着,公主殿下的脚趾轻轻地翘了一下。 “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么坏,你道貌岸然,你早就想这样,欺负我了吧……” 她回想起当年,她用更过分的欺负他时,那时简直没给自己留条退路,她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但萧灵鹤还是欲哭无泪。 谢寒商哼了声,倒是主动承认了:“不错。” 萧灵鹤睁开了眼,回身望向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寒商道:“很早。” 她想继续刨根问题,但突然忆起不能了。 他眼下是话本里的“世子”,不是现实里她的驸马,他们在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里,并非正经夫妻,并没有成过婚。 医者言犹在耳,不能盲目地谈他的过去。 谢寒商大约是觉得那样够了,便将她抱起来,捞回怀中,双臂静静地环住他的公主,将头轻低,垂入萧灵鹤的颈窝,“灵儿,我道貌岸然不假,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独占你,每见你与旁的男人说话,我都恨不得待你如此,日日夜夜如此。教你离不开这尺寸之地,只属于我……” 萧灵鹤竟不知,他还有如此疯狂阴湿的一面,她过往只觉得他生如天山之花,如不染凡尘的九天之雪,难以亲近,纵然将他再玷污千万遍,他依然那般清高孤傲衣不染尘。 可他竟然说,他想日日夜夜欺负她,他想让她,只属于他。 皮囊之下是谢寒商的灵魂,原来他对她的爱恋早已深到如此地步,但因她的折辱而产生了扭曲。 她真是不该,不该那样待他的。 把好生生一个人,变成了一只阴恻恻的男鬼,这是她造的孽。 今天被他如此这般,只能是冤冤相报,因果自尝。 只是,萧灵鹤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不是,我究竟与哪个男人说话了?” 总不会是那个已经被他打死了的铁凛吧? 他不正面回答,哼笑了两声,语调轻蔑。 食指戳了戳她的心。 “你自己心里清楚。” 萧灵鹤气咻咻地咬牙,本宫心里清楚? 清楚什么? 本宫向来洁身自好,从不干红杏出墙的事! 不好意思,本宫不清楚,本宫现在只清楚你是个变态! * 谢寒商头痛欲裂。 这是他第三次清醒了。 这一次清醒时分,记忆回笼得快一些,几乎只是坐起来调息片刻,关于他变成疯魔“世子”的记忆,便如潮水般一股脑涌入识海。 “女人,你只不过是她的影子!” “定是你这妇人耐不住寂寞了,来寻本世子消遣。” 这些混账话,如何能对公主说得出口。 头痛中,又是一道振聋发聩的声音撞击向脑海。 “难道不是吗?你莫以为我不知,过去你一直在喝避子汤!” 避子汤。 谢寒商瞳孔微微一缩。 仿佛触及了心底里某个恐惧的角落,霎时浑身僵直,血液凝固。 身后床榻上,一条柔嫩纤弱的藕臂,如藤蔓般不疾不徐地蔓延过来,摸向他的腰间,谢寒商忽地忆起昨晚将她在这床榻上肆意欺负的种种,懊恼地无言以对。 原来公主会对谢寒商不假辞色,挞伐羞辱,却也会对一个分裂出来的不存在的人,甘心做到如此地步。 公主她,当真是喜欢上了那些由他的灵魂承载着的不同底色么? 那些人,到底只是虚无而已。 公主也会喜欢虚无之人,就是唯独无法对谢寒商垂青。 谢寒商抿着薄唇,种种所念偏执,最终,化作眼角自嘲的笑意。 那条手臂的主人渐渐觉得几分不快,发出一道睡梦刚醒的喃喃声:“你醒了多久了?” 谢寒商挣脱了她,起身去拾地上散落的衣物。 萧灵鹤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已经打理好了自己,衣冠楚楚地站在他眼前,见他这会儿知道要脸了,全然不是昨晚上没脸没皮的模样,不禁冲口道:“口口完本宫就要走了?” 他一怔,像是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萧灵鹤想到他的种种可恶之处,不禁委屈从心中来,将自己身上衣袖都捋起,寝裙衣襟也扯开,给他看,这些他亲自种在她身上的红痕。 谢寒商满靥薄红,望着她,瞳孔震惊,说不出话来。 的确,这些都是他作的“恶”,甚至还远远不止这些,应当是……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有。 只是公主宅心仁厚,给他留了一点脸面。 萧灵鹤咬牙反问:“你难道不认?” 谢寒商认,他沉默着,心虚地点了下头。 萧灵鹤见他眉眼纠结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到自己还隐隐作痛的屁股,不禁扬声道:“以后不许打我的屁股!要口口就说一声,给你口口,就是不许动手打人!” “……” 他的表情,好像被雷劈了一样。 以至于萧灵鹤怀疑自己再说一句话,他马上能从三楼跳下去。 【作者有话说】 商商的清冷人设彻底无存了哈哈哈。 第40章 世子强制爱(10) ◎他会恢复?!◎ 萧灵鹤久也得不到那个男人回答。 今日的谢寒商不知是怎么了,反应好像变得迟钝了些。 虽然她本也不指望他会道歉,但是,他竟然也没有凶恶气急地狡辩,一口一个“本世子”地噎她。 这实在太奇怪了! 萧灵鹤蹙起娥眉,仔细观摩他神情一晌。 谢寒商耳尖微红,俊靥洇染开一抹淡淡的赤色,就如调淡了的水墨朱砂,有股雾里看花的味道,看了他许久,他的神情难堪地变了几变,最终,她看到他袖口微微一紧。 “对不起。” 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道歉,萧灵鹤一愣:“嗯?” 抽风的“世子”居然会说这三个字,匪夷所思。 萧灵鹤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从霸道世子的嘴里吐出来的话,这要是放在那本公开出售的话本里,男主人公的人设崩塌已经能激起读者公愤了。 再看他,颊上的红晕似又调深了几分,也不知造物的神是用什么工具刻画出这样美的一副皮囊的,他的皮肤正常时白净似瓷,有清雅俊逸的美,面容调朱染赤时,则有娇贵艳冶的美,总之淡妆浓抹总相宜,无一处不是长得精巧得令人赞叹的。 她正沉默欣赏了一会儿,耳朵里又飘入一道更为滞涩沉闷的嗓音。 “以后不会了。” 萧灵鹤心想,他真的很奇怪。 可她的屁股也不是很疼,加上昨晚上他也贯彻始终地为她进行善后服务,她就原谅他了,只是仍有一点要警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下次就算你求我,我也不可能答应你这种条件了。” 谢寒商垂眸,轻轻地“嗯”了一声。 旁人作孽,他来偿还。 那个人留下的烂摊子,他来收拾。 萧灵鹤忍着一丝不适,颤巍巍地从床帏间迈出一双又细又长的腿,打着飘给自己套上鞋袜,今晚打算回自己的金玉馆将就,绝不再来谢寒商的泻玉阁。 萧灵鹤离去之后,谢寒商则动身下了楼,回到寝房。 窗外天光炽亮,夏日的白昼有股湿热的香气,那是草木蒸腾催发出的一蓬蓬青叶子味,推开南窗,任风细细窜入阁内,风里传来芭蕉叶后的碎语。 “一晃眼到了五月既望了,天气愈来愈热,我听说茶汤巷里新添了几道清凉饮子,不如等傍晚天凉一些,让索唤送来?” 两个侍女从硕大无朋的芭蕉叶后走过,谈论着时下好喝的饮子。 谢寒商听到“既望”二字,微凝眉峰,从支摘窗底下的屉中取出了一页宣纸。 上面写着上一次他清醒时记录的日子。 初八,初九,初十,十一…… 十一之后断掉。 看来他应当是从那日起便又陷入了失常的状况。 谢寒商向止期询问过,也记录过第一次发病与第二次发病的时间段,得出的结论是,他发病的时间在缩短,而正常的时间在逐渐变长,这是恢复的迹象。 但有一点不可掉以轻心,他发病时不可控制,有时甚至挖掘出内心深处极尽阴私毁灭的一面,行平日所不韪之事,譬如,对公主起了占有欲,对公主动了手。 谢寒商皱起眉,从取了笔墨,在纸上留下一行字: 无论你是谁,不准欺负她。 落款为谢寒商。 下一次发病也许近在眼前,他不知何时会来临,甚至现在便有些目眩,几乎站立不住,这张纸要放在显眼之处,被那个人看见。 谢寒商略作思索,将它折卷之后,放在了枕下。 处理妥当后,止期来送午膳,正巧与李府医一道前来。 第53章 李府医照例为驸马看脑后的伤势,诊脉开药。 从前来时,驸马都还处于失魂状态,看病不肯配合,李府医又听说驸马这次变得很强势,来时惴惴的,生怕遭了揍。 毕竟他早就发现,这位驸马体魄强健,便是在公主府待了三年,这一身的武艺也还没有废退,真反抗起来,不得三五个壮汉摁不住他,哪里是自己一介清癯瘦削的小老儿所能匹敌。 他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示意驸马就座。 谢寒商并未令他为难,就座之后,目光望向窗外。 窗下有一树浓绿的芭蕉,记得初来时,芭蕉尚小,不过添一些新绿,如今已是蓊蓊亭亭,掩猗兰砌,覆莓苔路,蔚然壮观。 隔了重重芭蕉,能发现泻玉阁与金玉馆相对而立,在这个角度,能看见金玉馆成行的楹窗、透绿的窗纱,还有门扉上斑驳的铜锁。 夜晚如不掌灯,视野更加空阔,金玉阁公主的寝屋,将燃一盏璀璨炽亮的银灯,窗纱上照见玉人灯下卸妆的倩影,如轻烟,似幻梦。 可望而不可即。 “驸马的伤已基本愈合了。” 李府医站在谢寒商的背后,拨开谢寒商脑后浓密柔韧的长发。 驸马的外伤早已愈合,如今操心的只两件事,一是除疤,二是他脑后颅内积淤的血。 李府医将灵药留在案桌上,告诫道:“驸马定要记得按时擦药,这药膏虽无肉白骨的功效,但去疤生肌的效果还是不错,驸马只消坚持用,过个一年半载,这疤痕能去除大半。” 但驸马依稀没听他说话,目光落在窗外,也许是对于除疤之事不太乐观,因此心如死灰。 李府医又思忖一晌,宽慰道:“不过即使不能祛除疤痕,驸马也无需过于忧虑,老朽观驸马发丝浓密,又见靖宁侯到了这年纪依然毛发旺盛,想来驸马是不会有什么脱发的烦恼的,只需借用头发掩盖伤口,也可天衣.无缝。” 谢寒商慢慢地扯了眉峰,眸色泛着寒潭般的冷意。 李府医心口一跳:小老儿说错话了? 又一砸摸,忽然想到自己提了“靖宁侯”三个字,差点儿打嘴。 对了,世人皆知驸马与靖宁侯不睦,当初驸马摔伤时,偌大侯府竟无一人前来问询,就是仇人也都知道确定个生死,靖宁侯这番做法实在太过令人寒心。 只不过,驸马脑部重创,依公主所言,他病中忘记了一切前尘旧事,是如何还能知道靖宁侯的? 李府医心头晃过一个念头:“难道驸马已经恢复了?” 谢寒商神色淡然:“我摔伤后,靖宁侯府可曾有人前来问过?” 李府医一震,与止期碰了个眼色。 止期疯狂在谢寒商身后摇头,让李府医不要多言。 因为他自己,都尚不敢告诉自家公子侯府有多无情,公子嘴上不说,但心里对侯爷还揣着最后一分的期待,那是父子人伦,是血缘至亲,他始终无法真的对靖宁侯府陌路。 李府医是外人,他不会听从止期的意见隐瞒,选择了对驸马忠诚,讪讪垂首,道:“不、不曾来过。” 谢寒商颔首:“知道了。” 他拿住了药膏,对李府医道:“我会清醒一时,但不知何时又会发作,还请府医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不想让公主失望。” 李府医心想:失望?怎么会失望呢?公主如今可是巴不得驸马早日痊愈啊,驸马既然能清醒一时,那情况必然会愈来愈好的,那让公主知道有何不可? 李府医含糊应付了两声,“嗯嗯,驸马还请用药,把皮囊治理好,治理好了,公主瞧了也赏心悦目。” 看看,看看!他在府上多年,已经学会站在主人家的角度上看待问题了!多么通情达理、多么善解人意! 对驸马搪塞,对公主就得掏心窝,李府医踩着两头船,但也知道哪头重哪头轻,先前是不确定驸马会神志反照,所以不敢对公主言明,怕的就是所言不能兑现,反而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但眼下这情况不同了,驸马既然已经恢复了正常,过程虽然短暂,不知能持续到何时,但只有这么一息的功夫,也足够令殿下欢欣,李府医便自作主张,决心将驸马的病情瞒着驸马本人,对公主合盘吐露。 萧灵鹤的腿肚打颤,用了药膏,每隔一个时辰就涂抹一遍,略略恢复了一些,想到昨晚那不禁使用的拔步床,架子摇颤,似有将要崩塌的迹象,长公主心有迟疑,不好交代刘毋庸,悄摸儿地对竹桃吩咐。 “你私下里,去采买一架新床,莫要惊动他人。” 竹桃道“好”,只是不明公主喜好,难免多嘴问了一句:“公主喜欢哪种样式儿的?奴婢好去找。” 萧灵鹤调开视线,“样式不重要,结实耐用不易塌……就行。” 说完她便瞧见篱疏抿着红嫩的嘴角,像是在忍笑,她羞怒交加,伸手去拧篱疏的脸蛋,恶狠狠地威胁道:“妮子想笑本宫?我撕了你的嘴。” 公主外强中干,哪里舍得撕她的嘴?篱疏只是装得害怕,嘴里赔着罪,死命按着上扬的唇角,但眼底的笑意却无论如何止不住。 啊,那是有多激烈啊,连阁楼里那张降香黄檀打的床都不够使的! 也亏得是公主殿下,福泽深厚,得遇如此驸马呢! 过了午后,萧灵鹤歇晌完,又开始擦药了,擦完药,在金玉馆的寝房里朝南纳凉,李府医突然行色匆忙地奔来,说有要事相告。 自从谢寒商从阁楼上摔下去之后,萧灵鹤便把李府医全权调度去了泻玉阁,随时为驸马待命,他来报信,定是谢寒商的病情有了进展。 萧灵鹤不太能接受恶化,深呼吸几息,做足了准备,才放李府医进来。 李府医一进门,萧灵鹤的心便开始紧张了起来。 现在的她,居然开始担心谢寒商的病治不好了。 谢天谢地,李府医这回竟报喜不报忧了,面含喜色地向她道:“殿下,老朽看驸马的病症似乎有了大进展!” 萧灵鹤心口咚地一声,骤然发紧,从罗汉床上倏地直起了身,双足伴随一幅轻如烟霭的裙袂落到冰凉潮湿的地面。 “真的?” 李府医喜上眉梢,踌躇满志:“老朽不说没把握的话,难道公主尚未看出,眼下的驸马是神智清明的么?” 这一回萧灵鹤好了一半的腿弯打飘起来,身子一矮,险些掉凳。 她震惊不已,错愕地支起一双雾蒙蒙的星眸,李府医见公主似有不信,一拍大腿。 “老朽上次就当告知公主的,驸马的失魂症状在逐渐痊愈,开始可能会短暂地几个时辰恢复正常,越到后来,他恢复的时间就越长……” 怕公主生气,李府医的话音一顿,但他很是不解,耐不住又问。 “难道长久以来,公主没有能察觉驸马恢复的异端?” 没有! 萧灵鹤的脑中轰地一声,好像一座信念永固的高耸石碑于心中訇然坍塌成了废墟。 李府医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何她全无所觉? 谢寒商恢复过么? 如若他恢复过,他为何不说,难道,他在同她演戏? 可为何要那样,他直说自己是谢寒商不行么?为何要欺骗,要隐瞒? 思量漫过过往的点滴,从中抽丝剥茧,又好像能从中剥离出一个披着伪装的谢寒商来。 第一次觉得他状态异常的时候,他还是法门寺的大师,他握着她的手,拉开了官家赐的射马弓。 第二次,是小鱼。应当就是在她为贵阳捉奸时,他恢复过,那时候他就已经清醒了,可他还在同她装,扮演鲛人的种种把戏。 至于第三次,应当就是今早了。 不是……等等?! 那在谢寒商恢复正常的时候,她究竟都干过什么? 潮水般汹涌的碎片,沿着记忆的脉络蜂拥撞入脑海。 “你就不担心,有朝一日,你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我把你一刀宰了吗?” 他说,不怕。 那时便已是谢寒商在回答。 她一无所觉。 还有…… “要口口就说一声,任你口口,就是不许动手打人!” 啊啊啊啊啊啊,这是她说的话?这是她当着谢寒商的面说的话? 啊,难怪她的高岭之花驸马,听完那句话简直恨不得当场自刎了结残生。 她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他早上那个表情的所有细节。 她,居然当着真正的谢寒商,呛了他那样一句话。 他该是有多羞恼啊! 一个原本就暗恋着她,根本舍不得欺负她的人,发现一觉醒来在她的屁股上留了两道淡淡的掌印…… 啧。 也许这个时候该羞涩的不是她萧灵鹤,兴许谢二正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捶胸顿足地失悔呢! 一想到这里,她的底气回来了,正襟危坐起身子,“哦?你是说,驸马很快就能彻底恢复了?是这个意思么?” 第54章 李府医说“是”,还告诫道:“不过只得一时半会,不定何时又要发病,公主要是想见到一个正常的驸马,眼下去泻玉阁,立时能见到。” 萧灵鹤喜出望外:“还有这种好事?” 她搓着双手,探头探脑地一言,见把李府医吓了一跳,她方想起体统这回事,于是把自己强行按回去,但大脑充斥着激动的讯号,兴冲冲就要去泻玉阁。 只是两只光足才迈了两步,公主殿下又纠结着眉头缩回了莲足,扯了一下纤细如月牙的眉弯,低声道:“本宫这样,怎么见驸马呀?” 说罢,她扭头对竹桃与篱疏道:“准备热汤,花瓣澡膏香巾一全套,把本宫新裁的那身豆蔻绿的锦绫裙取出来,头饰?头饰要那套去年母后赏的头面,华胜是攒枝团花紫金玫瑰的那副!” 竹桃与篱疏慌慌张张地前去准备,萧灵鹤呢,也顾不上李府医还在当场了,鞋履忘了穿,径直走到菱花镜前,食指朝自己眉峰怼了怼。 这个眉形太艳,也要换! 唇脂太淡,也要改! 啊!她才发现,自己现在浑身上下居然没有一处打扮是妥帖的! 【作者有话说】 金玉馆,泻玉阁,大家听出什么门道来了吗?[吃瓜] 第41章 阴湿忠犬卫(1) ◎暗恋那些小事儿◎ 萧灵鹤做足了“表面文章”。 不仅用洒满花瓣的热汤泡了酣畅淋漓的澡,还将一整管香膏挥霍殆尽,均匀地涂抹了厚厚一层在自己柔滑水嫩的肌肤上。 光是沐浴净身,将衣物熏染上檀香,就耗费了近半个时辰,出浴之后,城阳公主命两名心腹为自己整装打扮。 竹桃为她沥干湿润的鸦发,篱疏为她开面上妆,双管齐下,有条不紊。 萧灵鹤披着那身才取出来的新衣,安静地坐在妆台前,等候一个全新的自己在铜镜中现世。 竹桃与篱疏的手都不是一般的巧,往昔从紫微宫出来前,这俩可是乞巧节穿丝会上的“状元”与“榜眼”,萧灵鹤带她们出来之后,用得一直很顺心。 这两个人也都是忠心耿耿的好女孩,萧灵鹤原本打算趁她们年华尚好,为她们物色好前程,但两个人都异口同声说不要嫁人,因此作罢。 干燥的长发,正好可以盘上一个规整的凌云髻,衬那副攒枝千叶紫金玫瑰的头面最得相宜,竹桃做得不疾不徐,对公主不住称叹,给予情绪价值:“公主做这个发髻时最好看,美艳华贵,仪态万方。” 萧灵鹤手托着还未完全成型的发髻,左右对照看一看,觉得的确很华美,待会儿戴上那套玫瑰发饰,还不惊艳众人? 篱疏端着水粉盒,笑吟吟替公主上妆。 萧灵鹤问道:“你在笑什么?” 篱疏抿嘴窃窃地笑了几声,在公主阴沉的眉眼逼问之下,终于道:“奴婢方才仅是在想,一会儿驸马见了‘美艳华贵’的公主,还不把殿下涂抹的这些花儿粉儿都吃干净了?是粉三分毒,吃多了不好。不如奴婢替公主上个薄妆吧!” 萧灵鹤嗔怪她多嘴,但心里想着那个“谢世子”化身为狼扑上来的模样,早已成了一幅清晰的画面,才画好的朱唇不禁轻潋上扬。 如此上妆、盘发,又花去了半个时辰。 等到萧灵鹤“女为悦己者容”,把自己收拾妥当,距离李府医说可以去见驸马的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了。 萧灵鹤手挽豆绿披帛,风姿绰约轻盈飘出金玉馆,自信地往泻玉阁来。 止期准备晚膳,顺道将新收的衣物抱上阁楼,中途便撞见满头珠翠的公主殿下,吓了一跳,以为公主要赴什么晚宴,这是来带公子一起去的,他忙说道:“殿下,公子不在阁楼里了。” 萧灵鹤脸上悬浮的笑意遽然一停,忽然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无力感。 “去了哪儿?” 清早上还在的。 她就知道! 谢寒商只要恢复了正常,他就不可能还在阁楼里待得住! 他莫不是因为无法面对和她的几段不同的露水情缘,去外边找绳子上吊去了? 止期道:“小人也不知,公子出门前没交代任何事,只说可能要很晚回来。” 萧灵鹤咬牙:“这个不安于室的,还不如把他的鱼尾巴给绑起来呢,让他游到哪儿去啦?” 她费尽心思梳妆打扮,可惜找不着人,萧灵鹤兜了一圈,只好装作“只是顺路来瞧一瞧谢寒商实则另有要事”的架势,背着手离开了泻玉阁。 谢寒商出去了,但肯定是要走门的,若是走门,便不可能没有风声,萧灵鹤一定要知道他去了哪里不可。 她让竹桃叫来阍人,正门的偏门的值守的全喊过来点卯。 问完一圈,这几人居然异口同声,说:“小人没见驸马出去过。” 萧灵鹤不相信,怒意轻轻窜出火苗,哂笑:“所以诸位的意思是,驸马长了翅膀飞出去啦?” 在这其中,一位不起眼的门房突然嘀嘀咕咕:“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萧灵鹤一怔,有些耳背,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门房惊吓,面如土色地一抖擞。 城阳公主乜斜眼风,轻锁黛眉,“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门房战战兢兢地抖擞着,牙齿磕磕碰碰地发出声音,“小的、小的看见过驸马会飞。” “飞?” 萧灵鹤不相信人能插上翅膀腾云驾雾,但她听说过,人能借力飞檐走壁,那是一种被习武之人叫作“轻功”的东西。 此事话本中亦有详尽记载,虽然传得神乎其神的,但谁也没见过。 “本宫读书多,你别诓骗本宫,本宫听得出。” 人不是飞禽,怎么能“飞”起来? 然而这名门房却说得煞有介事,脸上露出十分肯定的神情,“小人的确见过驸马飞檐走壁,那轻功,可比话本里的厉害得多?” 萧灵鹤“哦”一声:“你也喜欢看话本?” 门房讪讪地摸了摸鼻梁,“小人追随公主长久了,公主还小的时候,喜欢看那些,小人不是想着投您所好,摸明白公主的喜好,找个机会好不做门房了么。” 萧灵鹤啧啧称叹,看不出平平无奇的门房居然有如此宏图壮志,倒是她眼拙了。 门房将话题拐回正题上:“小人之前起夜,就看见过,还不止一次,泻玉阁闹鬼影儿,大半夜里总有黑影到处乱窜,起初,小人还以为那是一只外头来的野猫,还在墙垣底下放了一张捕兽网……” 萧灵鹤惊讶:“你把驸马给捕了?” 门房连连摇头:“不不,小人没抓着‘猫’,心想会不会是飞来的猛禽,于是每晚趁着月黑风高时,提着灯笼在公主金玉馆前的竹林里守株待兔。守了几天,可是撞见正主了,小人亲眼所见,驸马从那边的阁楼上一跃而下,姿态就如壁画上的白鸟那样轻盈,足尖踏过几丛竹顶儿,三两下就跳到了公主殿下的金玉馆前。” 阁楼二楼?竹子? 萧灵鹤并没有再去怀疑门房说的话的真假,因为这个路径,她很熟悉。 在她金玉馆的寝房前,就有一丛碧油油的竹子,当年建府时,秉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观念,萧灵鹤附庸风雅地特意挑了这么一处有竹的馆舍,定为自己的寝居。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正好一丛墨绿的光浮游过来,风吹竹动,有股萧凉之感。 这竹子生得极为茂密,沿着竹顶眺望,只能看见一角暮色暗沉的天穹,但斑驳茂密的竹叶间却依稀可见,对面就是谢寒商住了三年的泻玉阁。 从泻玉阁跳下,如若轻功卓绝,的确可以顺势跳到这片竹丛里,甚至他的轻功居然好到,他跳进竹林了,她居然都不知道的程度! “你到底看见过驸马多少次,”萧灵鹤的手拨着窗框,回眸问,“在夜里,他来*过多少次本宫的金玉馆?” 她的指尖微微泛白,直觉告诉她一种可能,但她几乎不敢去信。 门房想了想,说:“许是,夜夜都来的。” 夜夜。都来。 萧灵鹤自己似乎无所觉,指节抵在窗框上,力度又重了几分,直将指骨抵出了苍白的颜色。 呼吸忽然滞闷了几分。 两名婢女,篱疏与竹桃,都对视了一眼,交换讯息。 她们道:“我们从来没见过驸马啊。” 门房悻悻道:“小人不是以为闹‘飞贼’么,想着把那猛禽抓获了,到殿下跟前请赏,好不做这个门房了,谁能想到,撞见的‘飞贼’竟然是驸马。小人守株待兔那几日,反正是每晚都能瞧见那道影子的,起初是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又不敢打搅公主入睡,后来眼见着他来了殿下的金玉馆,这才碰上了真人。” “他来我金玉馆做什么?” 萧灵鹤忽然扬声道。 门房道:“小人哪能明白呢,驸马他常是等到公主熄了灯才来,也不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待会儿。小人知道是驸马,不是闹鬼,也不是闹贼,便没有再管了。” 第55章 萧灵鹤的声量大了几分:“你怎么早不说!” 门房十分委屈:“殿下,您想啊,小人都能发现驸马了,他还能没发觉小人?自然是他不让我同您说的……” 他只是一个一心一意想离开门房岗位的门房,还能胳膊去拧大腿?当然驸马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驸马病了以后,他定也是不会再那么做了。 加上在公主面前漏了嘴儿,时至今日他才敢向殿下吐露。 萧灵鹤实在没想到,谢寒商竟然还干过这样的事。 他这三年,不是一直都在阁楼里没下来过么,不是对她不假辞色、冷若冰霜么? 他不是,一直以来都讨厌她加诸于他身上的那些事么? 门房散去,萧灵鹤取掉发髻里头的紫金玫瑰华胜,任由一绺柔顺的长发沿着鬓角垂落,跌挂在尖尖的耳朵上,她有些心绪不定,冥思苦想后觉得有蹊跷,将手里的华胜就“啪”地一声拍在镜台上。 这动静不小,把两个心腹都惊了一跳,默契齐声问道:“怎么了?” 萧灵鹤皱着眉头,利索地坐回自己的梨木杌凳,“我越想越不对,昭君和贵阳也说了,在做我的驸马前,谢寒商可是勇冠三军的定远将军。” 篱疏一时没想透彻,“这……有何不妥么?” “不妥!太不妥了!” 萧灵鹤越想,越是觉得有这个可能。 她打眼一瞟两个平日里还算机灵的女孩子。 “含芳殿前,三两招打死了北国杀神铁凛,轻功更是出神入化,这样一人,居然会从阁楼上摔下去,把脑子给摔坏了?你们不觉得可疑么?” 事实上萧灵鹤也不是今天才开始有这种怀疑,之前也曾想过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但没往下深想,毕竟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他兴许就是谪居卧病了几年腿脚退化了一些,不那么灵便了。 可这几年里,他竟时常施展开那种踏雪无痕的轻功往她的金玉馆里来,如此身手,就算在楼梯上不慎滑倒,也会有法子自救的吧? 竹桃又吃惊又迟疑:“公主的意思是……” 萧灵鹤的手指搭在篦子上,指节一下没一下地抠着篦子上排列有序的象牙梳齿,咬牙抬眼:“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谢寒商在装失忆?这从头到尾,都是他的诡计?” 竹桃大惊失色:“啊?不至于吧,驸马若真这样做,他,他图什么啊?” 萧灵鹤朝她使了一个眼色。 目光朝自己胸前凝了凝。 图什么?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竹桃认为驸马的确有可能对公主有所图谋,只是—— 联想到驸马病后的种种不正常的状态,以及驸马摔阁楼前的那如绝壁之上皑皑白雪的冰姿玉魄,竹桃不太相信这种可能的真实性。 但她也不敢质疑公主。 萧灵鹤呢,这时陷入了一种发现某种深埋秘密的恍然大悟里,觉得谢寒商果然是心机深沉,他用诡计欺骗自己。 骗取她的欢心,骗取她的信任,一步步反客为主,夺占她身。 多么阴险狡猾。 现在,找不见他就不找了,城阳公主一点儿也不想再找,甚至不想让泻玉阁的人知道自己今日风风火火地来过,想封口。 夜色渐深,萧灵鹤仍无法入梦。 她侧卧在拔步床上,帘帷未收,双眼始终静静地看向那扇闭合的楹窗。 窗外昏暗无光,深邃的黑色像打翻的墨汁,酣畅淋漓地抹在窗纱上。 屋内也没有燃灯,只有一撇清溶溶的月色,从云迹里露出马脚,无声地停在她的窗前。 真是奇怪,那里分明很安静,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可萧灵鹤就是心思起伏凌乱,总觉得,那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 听了门房的话后,她就胡思乱想到现在。 被某种念头驱使的本能,一点点在静夜里放大,她知道,自己如不打开窗偷偷确认一下是不可能睡得着的。 这就好比在牌桌上拿到了一副天胡的底子,就非得打到听牌不可,若被别人捷足先登了,那到了八十岁寿辰的当日想到这副牌都得怄死。 她胡乱地想,周全地想,不能掌灯,一掌灯,她的身影就能透过那扇纱窗,打草惊了蛇。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榻,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如猫儿一般,不发出一点儿声息,悄没声地朝着那面窗靠近。 屏住呼吸到了窗前,萧灵鹤深深吸一口,突然,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窗框,“嘭”地将窗户推开。 只见月色入户,浩渺无垠,推窗的巨大动静,惊动了眼前不远处萧瑟斑驳的竹林。 在那林中,被月光和淡淡的灯光所照着的,的确是一道雪衣乌发的清俊身影。 他就在不远处,无声地看着她,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表情是有些惊讶的。 果然不错。 终于逮到了! 萧灵鹤扒拉着窗户,大喝一声:“谢寒商,你不要装了!本宫已经看透你的把戏了!” 【作者有话说】 瑞仙:什么话本?都是剧本! 第42章 阴湿忠犬卫(2) ◎求子◎ 谢寒商显然是被她吼得镇住了,林间竹叶浮动,男人的眉眼一寸寸染上阴凉。 又过须臾,萧灵鹤见他仍坚如巉岩地站在林里不动,她心头又浮上疑惑:“你傻站那里干什么?” 她命令道:“过来。” 他的腿果真就像是被按下了某种机关,恢复了一点人的活气,迈步跨过林间芒刺般的浅草,走向她的窗。 跨上廊下阶石,身影陡然间高大了许多,萧灵鹤需要仰高一点儿视线才能与他直面对视,但对方的眼睛,漆黑暗沉,既不像小鱼那样清澈见底,也不像世子那样霸道桀骜,她看不见底。 心中正疑窦丛丛,蓦然听到他唤:“殿下。” 萧灵鹤皱起眉,有种不太妙的感觉,但具体是哪里,又说不上来,她扯了眉峰道:“我都知道了,我看你也不必再费心演下去。” 他听不懂公主的话,但仍忠诚地答道:“护佑殿下安危,是卑下的职责所在。” 萧灵鹤拂了拂手:“你不必把自己放得那么卑微。” 谢寒商皱了深长的眉宇:“可是卑下犯错,令殿下不喜?卑下是您的暗卫,只需殿下您吩咐一声,卑下可换到殿下看不见的地方守卫。” “暗……暗卫?” 萧灵鹤一时没反应过来,牙齿绞了自己的舌头,闪了闪。 谢寒商颔首:“正是如此。卑下追随殿下已有数年,但,卑下也只是殿下众多暗卫中的一个,虽与殿下……” 他语气至此倏地低了低:“您终是不记得我。” 音色微暗,透出一股淡淡的失望。 谁能告诉萧灵鹤,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谢寒商的病不是装的么? 他轻功卓绝,能从泻玉阁悄无声息地跳到她的金玉馆,难道真会在泻玉阁的阁楼上摔坏了脑子? 她看着眼前这位“暗卫”,又想,倘若谢寒商当真是假装的话,那他这戏演得也太好了,那他还做什么上京第一公子啊?早前摆个戏台,到贵人家里随便唱个堂会,也够名满上京盆满钵满了! 萧灵鹤一念千回,把谢寒商的过往种种斟酌掰开来想,其实也渐渐明白了过来,他应当并不是装病,若他有这样的能耐,就不可能与她分房三年。 “那么,你会到哪儿守护我?” 她顺着他的话,问。 谢寒商正色回答:“屋顶。” 萧灵鹤莞尔:“夜色已深,你不回去睡觉么?你不用睡?不用与其他暗卫换班?” 关于暗卫,萧灵鹤还真没培养过,那谢寒商这个暗卫如何休值?总不能一天十二时辰都顶着黑眼圈在她身旁守护,又不是熬鹰。 谢寒商说不用,“卑下会寸步不离地守卫殿下,这是卑下职责所在。” 萧灵鹤的手搭在窗棂上,噙了一朵笑意,“那你进来吧,还是别到房顶了,更深露重的怕是要着凉。” 他颇为震惊:“不、不可。卑下区区暗卫,如何能斗胆与殿下同床共枕?” “……” 小闷骚我看你想得挺美的,嘴头上恭恭敬敬,其实心里天天在想与本宫同床共枕吧? 他要真是个暗卫,像这种明晃晃打主人家主意的暗卫到底谁在要啊? 她也不说话,只是偏头一瞬不瞬地瞧着他,把他的脸颊看出一团绯红来,幸而夜色掩护,倒看不太清,只知他是有些赧然的,连目光都避开了去。 但过了不多久,他又将目光转回来。 这一次,眼底多了几分莫名的坚定,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 萧灵鹤一诧,没看懂,便听他道:“也不是不行。” “……” 谢二公子如今开始明目张胆地诠释“蹬鼻子上脸”五个字了。 萧灵鹤反问:“考虑这么久,与本宫同床共枕,难道委屈了你不成?” 第56章 说完她转身步入内寝。 但夜里没有掌灯,屋内太黑了,饶是萧灵鹤十分熟悉自己的寝房,还是在心潮起伏时没留意脚下,入内寝时被一道浅浅的台阶绊住了脚。 眼看就要趔趄摔倒,忽有一条臂膀从身后,如藤蔓般缠住了她的腰,将她一把搂了回去,萧灵鹤没有能撞在地上,被他极限抢回怀中,惊魂未定,她的后背倚在男人胸膛,急促呼吸几口,身后之人,将她缓缓放落,语气虔诚。 “殿下,当心。” 那声音就在她的耳后,一道絮语,轻柔地揉着她的耳朵。 也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竟无一点儿声息,且夜能视物,如在灯下般行走无阻。 他突然又变了一个人后,萧灵鹤有些不自在,低声说:“你今晚就到外次间的卧榻上休息。” 城阳公主的寝房足够大,内外两层,外次间也有一方规规整整的罗汉床,是平日用来茶歇、打盹儿的,谢寒商知晓自己只是城阳公主的暗侍,没资格置喙公主的命令,点头应是。 萧灵鹤宽衣解带,上了床,这一次将床帏一点点放落。 也不知怎的,知道他在外边,便觉得很是安心。 在这之前,她有某种不安。 因为母后对北人态度软弱,即便谢寒商杀了铁凛,她也没见有多欢喜。 母后向来主和,萧灵鹤是知道的,但或许只是因为事情到了自己头上,终于有切肤之痛,她再也不敢苟同母后的政见,反倒是小皇帝。 在绵羊堆里长大,竟养成了狼的性子。 她过往从不会长袖善舞,与官家的往来也只是纯粹出于姐弟之情,但从现在开始,她或许要多与官家交涉,揽一些筹码于手中,才好使自己永远不至于被动。 萧灵鹤睡不着,打开帘帷一线看外间,在她的角度看不见谢寒商的人,但知晓他歇在那方榻上,她抿了下唇,“我明日要与皇后上紫阳观祈福。” 他果然还不曾入睡,几乎立刻便回应她,“卑下一定寸步不离地跟着。” 如此极好,萧灵鹤放心了。 她又问:“谢寒商,你是叫这个名字么?” 她需要确认一下,她是否真的有好转的迹象,霸道世子是否只是一个意外。 外头一时沉默,沉默令萧灵鹤的心痒痒的,无处抓挠,又过了一晌,他的气息带有些微乱,语气带有诚挚的感动:“我原以为,您不知道我的名字,原来,您竟连我的表字都知晓。” 表字? 谢寒商三个字不是他的大名么! 哦,说到表字,萧灵鹤好像迄今不知晓他的表字是什么。 男人二十弱冠,在那之后都会取字,既然他倒反天罡,指鹿为马,那说不准原来的“表字”就是如今的大名。 正要再问,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怕一问,他那种感动顷刻间就要化为泡影,突然竟有些不忍心了,她默默叹了一声,“睡吧。公主府很安全,没甚么人会来打扰。” * 高皇后比官家年长不少,与大姑姐萧灵鹤同龄,成婚前还曾与大姑姐做过牌友。 男子心智成熟缓慢,她一向嫌弃官家幼稚。 官家也知道,每每到了她这里,总要被耳提面命,他呢,表面上端出雷霆雨露俱为天恩的架势,实则内心当中窃窃欢喜有人约束自己。 他喜欢高木兰这个成熟稳重的姐姐,更喜欢征服这样的姐姐。 但他嘴上偏不说。 皇后被阿姐约出去,他是不满意的,这就意味着今日可能一整天都再见不到皇后,卧榻上,他揽过皇后细腰,咕哝了一声:“出去作甚么?阿姐能有什么事,一定要让朕的皇后陪同?” 高木兰嫌弃他爪子腻人,在他手背上轻拍:“阿姐约我上紫阳观设醮,说是求子。” 这倒新鲜,官家一百个不信:“她求子?你能想象她大着肚子的情景么?” 高木兰轻哼,“不是为阿姐自己求的。” “那是……” 小皇帝正要顺嘴一问,忽然想到什么,阿姐一定要皇后作陪,又不是给自己求子,那多半就是…… 霎时官家小脸一红,有种小孩儿偷穿大人衣物被发现的窘迫。 高木兰终于让这小坏蛋败下阵来,如今还纤腰酸痛呢,她忍不住捏了捏官家的脸蛋,低声道:“给我求。官家,不想让臣妾为你生么?” 那般卖力耕耘,行胜于言,这是多想啊! 根本没他狡辩的余地。 官家的脸颊涨得彤红,就同那九月枝头高挂的红灯笼柿果没有两样,言辞闪烁,支吾了几分,“哦,那朕年纪还小呢,其实不急于一时。” 他还想与皇后多温存几年啊,这种云雨交欢的快乐,的确是人间极乐。 要是添了崽儿,别说快乐没有了,皇后的关注重心也都会转移到崽儿身上,万一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高木兰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陛下年纪的确尚小,但臣妾的年纪却已经不浅了。臣妾入宫已有两年,外人不知内情,只会认为,臣妾入宫两年无嗣,大雍两年未得皇长子,放在民间,尚有七出之条约束,无后便当休妻,臣妾又怎能不为自己多着想几分?” 何况高木兰一直都很清醒,帝王之爱,为欢几何,他只不过是年纪小,将来一样要扩充掖庭。 有了太子,便不必把一生期望寄托于情爱。 小皇帝不想旁人嚼皇后舌根让她受了委屈,“朕才和皇后洞房,才多久,怎么就两年?胡诌,什么七出,都是泼在女人身上的脏水!朕偏不要。” 高木兰凑近一些,温柔的双唇亲吻了一下陛下的脖颈,瞬间将毛躁易怒的官家安抚得服服帖帖,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抬手,掐了一把皇后的细腰,官家郑重承诺:“皇后姐姐,那你怀朕的孩儿吧,朕会最看重他,生下来就立太子。” 他年纪是不大,但最早也只能十七岁当爹,放在皇帝里实不算早。 北人之患始终难除,非朝夕之功,此时有皇长子,也能为朝野内外添一股心气,不算坏事。 但就不知,皇姐一向安于富贵不理外务,怎么也会关注到他的私事上来了? 紫阳观设醮一事,不宜大肆操办引起喧动,高木兰出宫也仅只是微服,带了寻常官宦人家的车驾规格,另领了两名婢女以及二十名缇骑开道。 高木兰在城东与萧灵鹤的公主车驾会和,原本高木兰是想要与大姑姐同乘一车的,可看了看对面严阵以待的某个人,高皇后果断放弃了这打算。 在他的虎视眈眈下,连城阳公主的侍女竹桃与篱疏都不被允许近身,自己对姐夫而言就更加陌生了。 至于这位姐夫,高皇后是了解的。 即便曾经不了解,嫁给官家这两年也尽数了解了,官家对这位姐夫的评价极高,赞誉极盛,她虽不曾见过,但因此对其有颇多神往之心,只是今日一瞧…… 官家口中能“射石饮羽”,且在国宴上三五招打死了北国杀将铁凛的昔日谢将军,在阿姐的面前,像是一条摇着毛绒大尾巴威风凛凛的忠犬。 她也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恰当。 于是高木兰与萧灵鹤仅仅是尽了点头之仪,寒暄了几句,高氏便入了车。 萧灵鹤入自己的马车,未几,那个高大的身影也钻进车中。 萧灵鹤磨牙一番,“这就是你说的寸步不离?” 谢寒商抱剑以待。 他倒是知道怀里的鸣渊是稀世神兵,于车中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闻言看了她一眼,“殿下,有何不对么?” 说完拿自己凳下的脚蹭了一下萧灵鹤的绣履,轻轻一碰,正诠释了什么叫“寸步不离”。 萧灵鹤被他气笑了,推了他的胳膊一把,谁知竟没有推动,那力道简直泥牛入海,她咬牙道:“粘人精的把戏罢了。” 他像是一堵铜墙铁壁,坚不可摧,萧灵鹤如今真是怀念,那些个日子里,把他压在红帐深处为所欲为的夜晚啊! 竟不知,如今是否还有那样的机会了。 他坐于马车中,原本姿态清闲,但因想到公主的目的,心中不能免除铃声大作,他皱起眉结,说:“殿下设醮求子,是为谁求?” 萧灵鹤“呵”了一声,好整以暇地回敬一句:“你觉得呢?” 谢寒商眉宇之间的结更深刻了几分,他道:“不可。” 萧灵鹤好奇地问:“有何不可?你又有何立场,对本宫说不可?本宫偏要求子又如何?” 谢寒商扯了一下长眉,严肃地道:“不可。公主的驸马,对公主不假辞色,早已与公主分床而居,一个薄情寡义的贱人,有何面目值得公主如此付出?何况,公主不与他圆房,也生不出孩子。” “……” 萧灵鹤瞠目结舌地看着口出惊人的谢寒商。 他说他是什么? 好吧,她现在相信了,他的脑子的确是坏了,坏得水漫金山了。 第57章 【作者有话说】 瑞仙渐渐变啦。她马上就要坠入爱河了~ 第43章 阴湿忠犬卫(3) ◎觊觎不臣之心◎ 谢寒商上车后,车里就没有了篱疏与竹桃的位置,两个柔弱婢女甚至要被驱去骑马。 不得已两人只好同乘一骑,幸而竹桃从前曾为公主驾车,还懂一些赶车之道,这与骑马可以触类旁通,骑马也没并未难得倒她。 只是女孩子家不曾训练过到底磨得疼,那鞍鞯又厚又硬,对娇嫩的皮肤着实不友好,骑着骑着,两个婢女忍不住同仇敌忾,开始蛐蛐驸马有多过分。 “他霸着公主,他现在一天到晚霸着公主!” “谁说不是呢,从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哼,可清高呢,连让我们公主当马骑都不干,还躲进阁楼里一躲就是三年。” “篱疏,你说,驸马的病要好了以后,他还能像现在这样黏着公主不放么?” 这个问题难住了篱疏,她认真想了想,低头一叹:“他如若恢复正常,公主指不定要伤心。” 竹桃又说回公主:“我觉得公主已经慢慢爱上驸马了。” 篱疏皱眉,有点儿不敢苟同:“何出此言?” 竹桃有着丰富的看话本经验,据经验回道:“心疼一个男人就是喜欢的开始,话本里说,怜爱最为致命,因为你会不自觉地迁就、妥协。你没有觉得公主如今已经很是心疼驸马了么?” 篱疏摇头:“公主是有点儿喜欢驸马,但我觉得,公主不会低下身段儿去迁就适应一个男人,公主有自己的原则。” 有自己原则的公主,已经被身旁的男人挤到了角落里,像只被攥了尾巴的狸奴,龇牙咧嘴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 照他的歪理:“山路崎岖,卑下护佑您,不让您受颠簸。若有敌寇突施冷箭,卑下护着殿下,也先一步殿下中箭。” 萧灵鹤翻了个白眼:“你说点儿吉利的吧!我大雍连年风调雨顺,百姓富庶,哪来的敌寇冷箭。” 他小题大做,依萧灵鹤看,这分明不过是粘人精扒拉她的手段。 如萧灵鹤所想,马车平稳停在山脚,一路平安,并不曾看见过半个贼寇,也没有突然射进车里的冷箭。 步行上紫阳观,道路悠长迂回,等赶到山门天色已是向黑,暮云翻卷,今晚势必要留于山中,观主殷勤接待了贵客,并为皇后与公主殿下单独安置了两间客房。 至于那位坚称是公主侍从的谢暗卫,被赶到了杂院里,抿着薄唇,眉宇间有抑郁之色,隐忍起怒意。 久未能与大姑姐秉烛长谈,这几年,自做了皇后以后,高木兰的兴致窄了许多,做皇后不如大姑姐做公主恣意,连以前常参与的牌局也去不了,仪容规矩都要成典范,否则便引人诟病,为中宫蒙羞。 在这种孤高不胜寒的处境里,高木兰时常自危,也羡慕大姑姐的自由。 她亲手拨亮了铜灯莲台上的灯芯,灯光下,一张明丽丰润的姣好面庞,纤细的眉梢轻蹙,有一股淡淡的哀愁。 萧灵鹤心口微跳,“难道是官家欺负了你?” 高木兰笑了:“你看看官家,毛都还没长齐呢,他敢么。” 萧灵鹤推知他是不敢的,官家惧内。 高木兰道:“我知道阿姐用意,这也正是我想要的。” 萧灵鹤心说“是么”,她捧着杯盏,心虚地抿了一口茶。 她如此操持,大部分都是出自私心。 高木兰见她支吾敷衍,心如明镜,“阿姐是想要生一个驸马的孩子,但面皮薄不好意思挑明,于是带上我,便宜行事。但这也正是我想要的。” 萧灵鹤一瞬傻了眼,“我想生?” 啊? 谁想生一个谢寒商的孩子啦! 要是孩子生下来像谢二,就完了! 苍天可鉴,她拉着皇后来求子,真是一心一意为她和官家求子! 只是,萧灵鹤又颇感好奇,“官家是还有一点不成熟,还需要费时调理,皇后又是为何如此想要尽快就诞下皇嗣?” 高木兰目光幽幽,被烛火所朗照,犹如两卷灯花,泛着莹莹亮色,“我入中宫已有两年,这两年与官家是有名而无实的夫妻,尽管他对我一向敬重,但紫微宫中岂有一家独大的道理,我一直明白,太后还政,官家受权,掖庭眼见着就要扩充了。这时候我还无子嗣傍身,以后等到一茬新人来了,我的机会就会少很多。” 高皇后是一个诚实的人,她敢开诚布公地对萧家人说,她就是怀揣目的而来,目的就是为了延续娘家高氏一门的荣耀,但她也敢付出真心,向小皇帝交出自己的一颗心。 官家就爱皇后的清醒与别扭,早早地便着了高木兰的魔道,他嘴上不说,但一个幼稚的男孩在高木兰面前嘴硬心软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已经陷进了她的怀抱。 只是官家可以沉溺,但她却不能不继续保持清醒,“阿姐也知道,世间好物不坚牢,人心更是易生变故,就如二姑姐贵阳公主,驸马程舜如此出格,更是为我敲响了警钟。一个入赘的驸马尚且如此,去奢求一个帝王独心无二,以保住我的荣宠,岂不是缘木求鱼。” 萧灵鹤沉吟着道:“所以你才想要求子?” 她对政治这一块确实迟钝如斯,她一直以为高氏与阿弟之间两情相悦,这其中,原来也隔着许多无可奈何的算计与退路。 高氏的退路想得很好,一个孩子,一个太子,既不会让她因此与官家离心,也可以将中宫之主的位置牢牢抓在手里。 高木兰和颜悦色,诚挚地说:“不错。我已官家圆房已有数月,这几月,我一直在暗中调理身子,服用汤药,但机缘未到,兴许是天意,阿姐说要设醮,正是中了我下怀,我心想不妨抱着一试的态度,至于灵验与否便看天意了。” 原本萧灵鹤也想说,你才几个月会否太过心急,可转念一想,还真是要急一急。 北人的倾轧让母后愈来愈力不从心,阿弟的实权也愈来愈大,他早已是朝堂之上的礁石,稳定人心的砥柱,若再有一年,他便可称为真正的实权皇帝,到那时,恐怕就如高木兰所言,一茬新人胜旧人,她的机会将少许多。 只是,“我的阿弟我算是有几分了解,他是个一根筋的,死性不改,认准一个人,便不太可能中途变卦。” 高木兰道:“不太可能亦不是不可能,阿姐你或许可赌一把谢公子的真心,但我不能赌。伴君如伴虎,帝心难测。皇后于皇帝居于下,公主于驸马居于上,阿姐可以永远有退路,而我不能。” 公主于驸马居于上,她可以赌一赌。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告诉她这个道理,萧灵鹤走在月光晒着的石子路面,折回自己寝房的时候,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有时已经接近答案了,只剩一层窗纸需要捅破。弟妹就做了戳破雾里看花的窗纸的那个人。 高木兰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给了她茅塞顿开之感。 是啊,她或许可以赌一赌谢寒商的真心。 至少这三年,他虽一直被自己冷落,但他对她的这份心却绵绵不绝,这份爱意始终不曾变过。 谢寒商应是不知道,她早就停了避子药。 从声声开始,她便没有再吃过那些了。 不求子,但求随缘。 皇后与公主的客房分别位于紫阳观东厢与西厢,间隔百步,中间有一座空旷的庭院,院中遍植灌木竹柏,月华下澈,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 萧灵鹤脚步轻盈,一路踩着自己被廊庑灯光拉扯斜长的影子,心情轻快,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忽然从一片灌木后走出来一道瘦削细长的身影,他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居士有礼。” 萧灵鹤停了脚步,打眼一看,霎时眼眸一亮,面前竟是个面貌清秀柔和的道童,皮肤细腻,浓眉细眼,一张生得厚薄适中恰到好处的嘴唇,开合有度,说话时语调也很清澈,像是一汪在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溪水,干净得仿佛一眼望得到底。 “你是这里的道童?” 萧灵鹤看到他手里持着一柄笤帚,问道。 道童轻轻望向公主,“小人是紫阳观的俗名弟子,犯了一些过错,昨日里抄经来迟了一些,便被师父责罚在此扫地。” 生得真美啊,真灵秀啊,萧灵鹤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这般风华绝美的少年了。 只是邂逅,一面之缘,亦不免多说了几句话。 “你师父平日待你不好么?” 道童还是第一次面对如此高贵美丽的女居士,难免心怀紧张,轻轻缩了一下瞳孔,才慢慢细声回话:“师父待弟子极好,弟子从未觉得受过任何委屈。在此扫除尘埃,是因我心上不净。” 萧灵鹤莞尔:“哦?何心不净?” 道童一本正经:“凡俗尘缘未了,修行有诸般杂念,单是惫懒一条,已足够弟子在此受过。” 萧灵鹤轻笑,看着他手持笤帚,那双手骨节细长,俨然一节节竹枝,如此清秀貌美的少年,却已遁身于道门,真是可惜。 第58章 夜色已深,不便多谈,萧灵鹤道:“那你便在此继续扫地吧,我不打搅了。” 道童将长帚靠在臂弯,合掌行礼,“居士慢走。” 便目送她离开。 萧灵鹤的心思至此更轻盈了,整个人都开朗起来,明快起来,连脚步都不由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些心头事,一些疑难症,好像于此迎刃而解,不再成为任何束缚。 可就在她转过回廊,刚踏足自己的客房小院时,于一簇矮竹旁,撞见一只阴森森的男鬼。 他身着夜行衣,抱着那把可以削金断玉的鸣渊剑,像是刚从炼狱里爬出来似的。 眉目紧锁,落在她身上,如同质问。 萧灵鹤心尖微跳:“你,怎么了?为何如此看本宫?” 谢寒商冷静地凝视着她的眉目,“殿下与那位年轻貌美的道童真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萧灵鹤吃惊,“你都看到啦?” 没想到只是回来邂逅随意遇上了一名美少年,与之寒暄一二,便被他碰上。 但萧灵鹤问心无愧。什么一见如故,什么相谈甚欢,不过是趁着心情大好的时候遇见一个长得赏心悦目的美少年,所以多聊了几句而已。 他冷哼一声,目光似是在问:你自己说呢。 萧灵鹤走了过去,“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溜来我这里作甚么?观主不是给你另外留了房间么?” 谢寒商将长眉垂下来,哼道:“殿下是不知道‘寸步不离’的意思么?若不知道,卑下可以身体力行地为您传道解惑。” 萧灵鹤朱唇轻勾:“想与本宫寸步不离,又何必对观主说,你是本宫的侍卫?你既然说了是侍卫,那人家不是就得给你安排一个侍卫睡的偏院么?” 谢寒商眉目阴沉:“不说是侍卫,说是什么?卑下原本就是您的暗卫。” 萧灵鹤坦荡一笑:“驸马呀,你说是本宫的驸马,本宫的床位不就可以分你一半了么?” 谢寒商的眉目冷凝如霜:“驸马?公主拿我同那个薄情寡义的贱人相比?*” 又来,又来,萧灵鹤头痛地道:“你别这样说他。” “为何不让说,”谢寒商冷笑道,“难道公主心里还惦记他?” 萧灵鹤叹了声:“我怕你以后后悔。” 谢寒商疾言:“卑下偏要说,他配不上您。” 萧灵鹤不得已,踮起脚尖,柔软的手掌轻轻覆住谢寒商的嘴唇。 温热的触感堆叠上来,将他寸寸围剿,殿下的手心,有淡淡的体香,清宁柔软,他几乎深陷,黑眸闪灼了几番。 萧灵鹤总算是舒出了一口气,望着他墨色汹涌的深眸,喃喃道:“早知道你是个醋缸,我早点刺激你就好了。” “什么?” 从他被她手掌覆盖的嘴唇中,困惑地闷闷吐出两个字。 萧灵鹤道了声“没什么”,她道:“这是紫阳观,不是金玉馆,你睡在我的房间不太合适,既然观主为你另外安排了房间,你便睡那儿去吧。” 他幽暗地停在原地,使唤不动。 萧灵鹤诧异地望他:“是你说是本宫的侍卫的,要是被人发现本宫的侍卫大半夜偷溜进本宫的房间,本宫的名声还要不要啦?” 他侧身回眸幽暗地看了她翕动的朱唇一眼,等她话音一落地,蓦然箭步上前,萧灵鹤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身子被他倾身拥入了怀中。 一切发生得很快,但又像是水到渠成的自然之事。 萧灵鹤袖口轻震,没有想要推开,眸底泛起意外的情绪。 他的怀里很暖,比起他平日里总是戴着的那副高岭之花的面具,他的怀抱有着炙热的温度,仿佛要将她整个融化,变成夏日里遇热即化的樱桃酥酪。 寒商。谢寒商。 他将脸颊低垂,拥紧了她的身,将薄唇靠向她颈后莹润的散发着玉石般光泽的肌肤。 被吻过的肌肤泛着痒意,又一晌,她听到他略带一丝阴沉的声音,犹如警告般,落在她的唇畔:“殿下,有件事卑下已经许久未曾提醒你了,看来当真是要再提醒殿下一遍。” 萧灵鹤不知道他要提醒的是什么,只知道他现在生病了,她很心疼。 她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示意安慰。 他阴恻恻一笑,附唇在她耳畔。 “殿下莫非忘了,浴桶、衣柜、马车、阁楼……” 他轻轻吐着字,她魂灵跟着颤。 耳根发麻,一股烫意在萧灵鹤的肌肤上蔓延,霎时便由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 他说话时,那股热气一直往她耳朵里钻,往她心里钻。 鸦色的睫羽倏地扬开,想要看他的脸,却因看不到而无奈,心中惊疑不定,试图问他,是不是有了许多记忆,否则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突然张口,一口咬在她香肩,封缄了她所有没有开口的问题。 刺痛彰显了他的醋意,但刺痛并不深,他到底手下留情不敢伤了她分毫。 “在这些地方,殿下曾经一遍遍地属于卑下。” 萧灵鹤顺着他的话脑中浮现出那些香艳的记忆,芙蓉靥沁出一团红晕。 他说的不错,一点都不错。 “殿下怎可与他人聊那么久。殿下只属于卑下一人,您忘了么。” 他说完,犹如得逞一般,从她身后,捏了一把她的柔腰,趁着萧灵鹤震惊之时,他哼笑一声,眉眼里落满了阴鸷与晦暗。 他对她,有觊觎不臣之心,有独占侵夺之心,也有珍惜怜爱之心,所以,他一遍遍化身成不同的人格,不同的灵魂。 他爱恨交织,难以自已,才不断地拉扯,将自己分裂。 萧灵鹤以为自己不懂,可是她慢慢发现,原来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本宫只属于你一个人?你是不是忘了,本宫成过亲,有过夫君的,本宫那夫君,力大如牛,剑能杀人,连北国将军都不是他的敌手,厉害得紧,你就不怕?” 她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微阖眼眸,平心静气问他。 谢寒商冷嘲着,“那又如何,一个懦夫而已。” 萧灵鹤不知道,谢寒商是怎么对自己评价如此之差的。最了解自己的人始终是自己,他是真的讨厌他自己。 她叹了一声,那种心疼好像又多了几分,多到心口有些隐隐灼痛。 “若是,再让卑下发现,殿下与那个道童,或是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他退离一些,用虔敬而又大不敬的语调,一字字地对她阴暗地道,“卑下会惩罚殿下,帮殿下您回忆起,您是如何属于卑下的事实。” 明明是被威胁,可萧灵鹤非但一点都不怕,甚至失笑了一下。 真是好期待啊! 【作者有话说】 这一趴应该会定情吧,差不多吧,如果不能,当作者菌没说哈~ 反正瑞仙的感情现在挺明显的对吧?[捂脸偷看] 第44章 阴湿忠犬卫(4) ◎桃花酒,好甜◎ 萧灵鹤想起阁楼里有一本书,讲述的是公主与侍卫的不伦之恋。 这位公主与驸马成婚后没多久,她的驸马就红杏出墙了,就如程舜一般,在外头勾三搭四,豢养外室,有时夙夜不归,有时回家,借浑身酒气掩盖身上的脂粉气。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东窗事发那一日,长公主得知驸马竟然不忠,气得提剑杀进了驸马的别业,当场揪住了那一对狗男女,将二人扭送官府。 后来气大抵是出了,可这位公主因此成了笑柄,全都城的人都在谈论她提剑捉奸的风姿,也畏惧她的悍猛如虎,从那以后,公主虽得自由之身,但也无人敢求娶。 这位公主终日酒醉,直至有一日,醉意蹒跚时撞入了一名男子的怀抱。 这男子,就是公主的侍卫。 公主与侍卫一夜春风,酒醒后,却不肯给予名分,反而提上罗裙便不认账,把可怜的身份卑微的侍卫丢进了杂役房,让他每日帮她洗衣服。 可渐渐地,公主发现自己换下来的衣物里,总是缺斤少两,不是少了一根裙绦,便是缺了一粒珍珠。 她疑心闹贼,几番暗中留意之下,将目标锁定在了那个为她洗衣的侍卫身上。 她怒火冲冲地意欲寻那个不知好歹的侍卫算账,正撞上案发现场,她看见,那名侍卫,竟然在用搜罗她衣衫上的物件,在房间中拼凑出了一个人像。 罗纨、珍珠、团扇等物,都被轻松勾勒出形迹,彰显出他心目中女郎的姣好完美的形象,赫然便是那个将他压榨干净后弃如敝屣的公主。 她才知道,原来这个阴暗潮湿的侍卫,一直对自己怀有不轨之心。 萧灵鹤当年看到这里之后,便津津有味地往后阅读。 但是,也不知道那个作者是不是销量不好,在捉襟见肘之后,竟然剑走偏锋,干起了擦枪走火的勾当。 这个侍卫当场便将觊觎已久的公主办了,那公主起初是不从的,后来也不知怎的脑子抽掉了,竟被他用在床榻上的功夫给征服了。 第59章 于是两个人开启了见不得光,但又没羞没臊的桃色生活。 想来,谢寒商看的书,应当就是这本。 她还记得,这本里头的驸马,的确是个……嗯,怎么说呢,贱人。 谢寒商套用这个故事模板之后,信手拈来,但又化用得毫无痕迹,公主与侍卫那些春风缠绵的夜晚,都是正正经经关起门来在正规地方,使用正规途径干的,可没有马车呀、浴桶什么的。 比话本写得还不正经,真怪叫人脸红的。 长夜漫漫,银河欲转。 以为谢寒商早已离去的萧灵鹤,在子夜之交进入了梦中。 屋顶上,传来细细的瓦砾战栗的声响。 谢寒商寻了一块距离公主的客房床榻最近的砖瓦,持剑,坐在一条屋脊上,为公主守夜。 没有与公主同床共枕的夜晚,不用想着好眠。 所以既然睡不着,干脆便不要睡。 谢寒商支撑着眼皮,没有困意。 视线中突然撞见一道清瘦的仿佛只有一把骨头的身影,他眯了眯眼,一定,认出这个身影,是一个时辰前,与公主交谈过的道童。 道童的怀中,还抱着一身干净的衣物。 竟然抱衣前来! 其动机不言而喻。 谢寒商感到胸腑内那股难以除灭的无名火,如同被浇了水的三昧真火愈演愈烈,他从瓦砾上一起身,便持剑跳下了客房,正停在那道童面前。 将那个不怎么有见识的道童吓了一跳,他后退半步,俊秀的脸颊上一片苍白,“你、你何人?” 谢寒商的眸,宛如子夜无月的深渊,阴凉地凝视着道童那张俊秀可爱的脸庞,半晌,颇有一哂,“就是这张脸?” 道童没听明白:“啊?” 他解释道:“我是前来为公主……” 谢寒商冷笑打断了他:“知道。倒不必如此下贱,手段也并不如何高明。” 那道童天真不谙世事,被谢寒商一奚落,顿时脸色红透,激怒得语无伦次:“你、你怎么能骂人呢?你这人,这人好生无礼!小道不与你讲,小道要见公主!” 谢寒商未曾持剑的左手一把攥住了道童的衣领,将那个轻如落叶的道童掐到面前,仗着身高鸟瞰少年,轻蔑一笑,“见公主?配么。” 道童人傻了,他只是来为公主送明日参与大醮要穿的道袍,究竟是为何遭了此人如此羞辱和刁难?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虽然生得好看,但行为粗莽无礼的高大的成年男人,竟然把他像拎一只兔崽儿似的给掂了掂。 “……” 这辈子没有这么无语过。 谢寒商嘴毒地评价:“长得不行,身板也不行,殿下吃多山珍海味,想换口味了,才与你谈了两句,果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道童被他拎在半空中,只一双腿脚悬空蹬动,脸颊涨得发紫:“放开我,放开我!贼子无礼,救命啊!救命啊!” 谢寒商哼一声,将他放在地上,反手抽出了自己的剑。 道童以为他要杀人灭口,吓得惊魂未定,扔了手里的道袍就要往回跑,结果被谢寒商攥住命运的后脖颈,根本跑不脱,他被他抓回去,被迫睁开眼,看他剑刃上反照出的两个人影。 “看到了么?” 道童诧异,不知他要让自己看什么,定睛看向剑刃。 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被宫灯依稀照出两张面孔。 其实看得不是特别分明,但道童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羞辱,登时再也忍不住,哭了鼻子。 “哇……长得好看了不起啊!哇!我不要修道了,我、我再也不修道了!” 小道道心破碎。 他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哭嚷起来,叫声直破人耳膜。 谢寒商扯了下眉,最讨厌人哭。 但不动声色就让一个潜在情敌知难而退,今日一战甚为辉煌,他哼一声,“长得好看确实了不起。你也不过是借了皮囊才让她偶然青睐了几眼而已,装纯?” 说罢,弯腰拾起道童掉在地上的冠袍,趁小道童受不了刺激终于梨花含雨逃之夭夭,他将衣袍抖擞开,一比划,皱起了眉。 这身道袍长度维度,都是适合公主的身形,那小道童还说冤枉,分明对殿下存心不良。 幸亏他今夜未曾离去,抓到了这小子的小尾巴,不然,呵。 他抱着道袍一转身,猝不及防,看见正披着外裳,立在一扇半开的窗的窗框之间的萧灵鹤,她星眸含雪,正盈盈看着他。 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了。 他适才所有心神都放在对付情敌上,竟未能留意公主已经在窗内,看了他们不知多时,原本问心无愧的谢寒商,蓦然间心口微紧,竟有些忐忑起来,他抓着道袍,眉眼轻垂。 萧灵鹤温声道:“把道袍给我。” 他便乖乖走上前去,将道袍交给她,只是,仍不甘心,“您何时醒了?” 萧灵鹤语气带着一丝困倦,“我认床,本来就浅眠,听到你在骂人,我就惊醒了。” “……” 谢寒商表面八风不动,内心火山地震,啊,她听我骂人了?她会觉得我粗俗野蛮霸道吗? 萧灵鹤不知道男鬼在做何心理活动,她将道袍抱在怀里,朝谢寒商眼波睨了一眼,便作势关窗,“再不睡,明日我逐你下山去。” 这是一句实话。 原本他要跟着来,可以。但现在为了圆话本的设定给她守夜,他整宿整宿地不睡,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不如早些回去。 顿了一下,萧灵鹤低声又说:“谢二,我还是喜欢你斯文一点。” 谢寒商震惊,可公主却没有给他丝毫辩解的机会,反手带上了轩窗,抱了道袍去了。 他一个人被留在窗外,内心又苦又酸,咬住了唇瓣。 瞳仁之间一抹戾色流出。 萧灵鹤以前不知道谢寒商这么没有礼貌,就算他如今生病了也不行,人家小道童苦心上山潜修,差点儿就为他功亏一篑,被吓唬得破了道心。 他的过错,就是她的过错,是她执意带他上山的,她明知道他是病患。 萧灵鹤思量再三,决定明日一早,让竹桃与篱疏略备薄礼,拎上去看望那个支离破碎的小道童,向人致歉。 清早,萧灵鹤更衣洗漱,换上道袍,来到雄光宝殿,与观主清谈,商议设醮事宜。 说到昨日夜里小道童与自己侍卫发生拌嘴的事,紫阳观主清虚“哦”了一声,示意已经知晓,道让公主不必担忧,他自会开解离尘,但他对公主的侍卫,却抱有好奇之心。 “老道有一问想请教公主殿下,那位自称是公主侍从的男居士,是否就是当年平白云山草寇之患的谢居士?” 都说牛鼻老道眼睛尖,果然名下无虚,萧灵鹤尴尬一笑:“您看出来了?” 清虚又“哦”一声,“公主殿下便无须忧心了。” “为何?” 萧灵鹤微愣。 清虚道:“离尘的父母姊妹,都是在白云山一带被草寇劫掠所杀,他自小流离失所,被我紫阳观收养。谢居士既是他的恩人,他又怎会为区区小事挂怀。” 原来如此,萧灵鹤明了。 清虚迟疑道:“不过老道昨日一观,谢居士有一脉不通,不知是否最近遭受重创,百会与神聪穴都有所闭塞,行为也怪诞离奇。” 萧灵鹤这下真是心悦诚服:“的确如此,只是府上神医都说难治,询问太医,也说无解,不知道长可有一解?” 清虚笑了下:“公主殿下无须忧虑,重创导致的穴位淤堵对谢居士这样的修士而言是无大妨碍的,假以时日也便复原了,老道虽无一解,但观中有些清心散,熬作汤剂,或可助力谢居士及早解除病患。” 这病无法立时除根,急不得,连大能也无计可施,萧灵鹤只得按下心急。 别过观主后,将篱疏与竹桃提早准备的礼物拎上去了离尘的小院,离尘道心破碎,漂亮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连公主都不愿见。 萧灵鹤道:“谢二年纪一把,居然以大欺小!过分!” 篱疏抿嘴儿偷笑,她很喜欢这种男人之间的角斗雄竞,多来点,她爱看。 想当初清冷驸马对殿下的态度不屑一顾,如今撞坏脑子,倒是变得像个活人起来,连这种莫名其妙的小醋都吃,还为老不尊地吓唬人家孩子,霸道得暗搓搓的。 联想他这三年来时常来偷窥公主的行径,篱疏也就完全明白了。 这哪是什么相看两厌的怨偶,分明是见色起意与情愫暗生,只不过两个人鸡同鸭讲,没讲到一块儿去,才白耽搁三年,要是说开了,就是继续这样色令智昏与一厢情愿下去,也是能在一方卧房的床榻上达成共识的。 萧灵鹤将赔礼搁置在离尘门外,对窗内那个别扭清瘦的背影道:“是他对不住你,我代替他向你赔罪,你莫计较。他吧,他那个人就是这样的,并非真对你怀有敌意。” 第60章 离尘嘀嘀咕咕:没有敌意,已经这样了,若有敌意,还不三两剑就杀了人了? 萧灵鹤叹一声,“既然选择了修道,就不要轻言放弃,设醮之后,我们便会走了,不会打搅你多时的。” 离尘心说,那就快些走吧。 他把背影留给萧灵鹤,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但语气低回虔敬:“殿下,我不敢看你,我若看了殿下,他该要挖我眼珠了。” 顿了顿,他轻声说:“离尘不敢有怨气的,殿下回吧。” 那嗓音哑哑的,也不知哭了多久,哭成这样。 萧灵鹤怀着一丝歉疚,离开了离尘的小院。 因为离尘的态度,导致她对谢寒商产生了迁怒,她真后悔,她就不应该带他来,明知道他是病患,脑筋不清楚,她却还要这样做,现在想来,好像每一次他都能捅出一点小篓子。 上次变成世子更是厉害,杀了北国战将铁凛。 虽然那个铁凛是该杀,合该千刀万剐。 但总之,萧灵鹤有一种跟在闯祸精后边收拾烂摊子的感觉,实在无奈。 整个大礁过程流畅,天意卦象显示,皇后所求为吉兆,不久定能得偿所愿。 高木兰与萧灵鹤对视一眼,萧灵鹤看出,皇后的眼底是一丝放松的。这就好了,心诚则灵,吉凶祸福一半在于人为,只要诚心努力,加上一点点气运,就能心想事成。 也不是萧灵鹤胳膊肘往外拐,偏心皇后,皇家有嗣是好事,再说,她可以不相信男人,但必须相信自己的弟弟,是一个从小受到她熏陶的好孩子,一定会善始善终的。 设醮礼结束后已是入夜,萧灵鹤腰酸腿软地回到厢房,时辰太晚,还得盘桓一夜,明日才能下山。 萧灵鹤在门前遣退了篱疏与竹桃,撑腰步入内寝。 屋内竟然燃油一盏灯火,她诧异寻向里,不出意外便遇见了谢寒商。 “你在这儿?” 今日好像一整天不曾见到他人。 乍一见,他竟色胆包天地坐在公主床头,瞳眸微眯,显现出一种危险的风流。 萧灵鹤的气恼还没消,动手要将他挪开,“起来。” 谢寒商轻哼一声,眸色阴沉如雨,“殿下又去见了他?” 萧灵鹤心里响了一下,像是心虚,但转念想,自己真是被谢寒商带沟里去了,她行得正坐得端,她心虚什么? 遂沉了秀眉,不悦道:“你惹的篓子自己不去收拾,好意思怪我?” 他的双臂撑向身后床榻,无论萧灵鹤如何扫打,都纹丝不动,他撑着榻,抬起目光,“我这个人,是怎样?” 萧灵鹤听着这话耳熟,一怔,忽然想起来午时见离尘时说的话,不禁再一次感慨他的无耻:“你竟跟踪我?还窃听!” 谢寒商皱眉:“卑下是殿下的暗卫,暗卫跟踪殿下,是天经地义。” 萧灵鹤再也没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微愠:“快起来!再不起开本宫就踢你了!” “哼。” 他徐徐起身。 起身后,却并未离开,长腿迈开步伐,越过萧灵鹤,停到客房内一面八仙桌前,桌上有一壶茶水。 他执壶转身,眼底落满阴凉:“殿下,这是桃花酒。” 萧灵鹤微愣,不解其意。 他的长指勾着银壶,向她跨近一步,居高临下,眸色翻涌成墨,喉音压低:“殿下可有耳闻?” 他说话就说话,突然放低音炮干什么,好引诱人犯罪。 萧灵鹤的心里麻麻的。 对他也生不起来气了,随着他问:“是什么?” 他勾唇阴恻恻一笑:“饮桃花酒只需一点,便会欲焰焚身,噬心苦楚,一个时辰之内不得交合,恐怕要疼死。殿下,喜欢卑下为您准备的大礼么?” 萧灵鹤心里一震,不太相信地道:“你哪里来的?紫阳观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谢寒商轻笑:“佛家有欢喜禅,道家也有和合双修,这是助力修行的良药,观中有也不稀奇。” 萧灵鹤望着他手里闪着桔红烛光的银壶,鹌鹑似的缩起修长光洁的脖颈,胆怯之下,声调竟溢出一丝轻颤:“你要这样对我?” “殿下真是不乖,”他再欺身上前一步,遗憾的叹惋落在她的耳畔,“卑下本来是不舍得的,奈何殿下一定要一次次犯了卑下的界限,卑下只好出此下策了。” 他轻摇头,另一只空手,搭在了萧灵鹤细细轻颤的香肩上。 她虽然有一些特殊的情趣癖好,但一向只会用在别人身上,她受不了被这样对待的。 哪怕那个人是谢寒商也不行。 她的瞳孔轻轻战栗,惊恐之中,却看见,谢寒商单手扶着她肩,当着她面,提起那盏令她心惊胆战的银壶,侧眸偏开一线清光,仰头,在凝视着她的目光中,在萧灵鹤的震惊当中…… 吞下了那壶桃花酒。 “你——” 萧灵鹤惊怔不已。 不是给她喝的么? 怎么他自己全喝了? 她这副呆怔的模样终于取悦了谢寒商,他觉得很满意,放下银壶。 在萧灵鹤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时。 他一个后仰跳,躺上了身后的床。 任卿采撷。 “……” 她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他舍不得折磨她,干脆以退为进,把选择交给她,同时将她的军。 果不其然。 “殿下,卑下给您选择。” 那药效发作起来奇快,不过几息之间,他的气息便已有不匀。 一抹红云沿着他俊颜蔓延开去,恰似春雨濯了一枝桃花。 “一个时辰之内,如殿下不愿舍身为卑下解毒,卑下便再也做不了您的暗卫。但殿下放心,即便身化鬼魂,卑下也会追随殿下。” 好端端的桃花债、巫山雨被他说得恐怖起来。 “……” 大可不必。 萧灵鹤想骂他,可看着他执着晦涩的深眸,已泛出焦渴之色。 她转身干脆地往外去。 【作者有话说】 桃花酒是假的哈,没有这种神奇的东东。 这都是腹黑男鬼的诡计~[白眼] 第45章 阴湿忠犬卫(5) ◎卑下快要裂了……◎ 谢寒商本以为自己完全拿捏了城阳公主的弱点,但看到她竟真的潇洒利落地往外走时,他不淡定了。 鲤鱼打挺式支起上本身,目光追随萧灵鹤。 直至,她匆忙的脚步停顿在了门口。 萧灵鹤的脚没再继续往前迈,而是一伸玉手,将寝房的门合上了。 原来是关门。 谢寒商心弦松驰,了然地后仰倒,继续皮肤发红,眼波流转。 顷刻间,那幅玄衣被抓挠得皱皱巴巴,下裳被一点点撩高,堆叠在了腰际。 冲入萧灵鹤眼膜的便是活色生香的一幕,霎时眼睛好像充了血丝,看得一动不动,直至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床榻,对她道:“殿下愿意留下,卑下明白了,是卑下错了。” 萧灵鹤要的就是一个认错,见他果真态度诚恳,便道:“真知错了?” 谢寒商满心满意惦记着正事,配合顺从胡乱点头:“嗯嗯。” 萧灵鹤见他分明是被小头指使大头与她打着马虎眼,不肯就范,反而抬起手,在他的腹肌上重重一拍,这下疼得他眼眉一同都皱起来,但也不曾发作,只是暗搓搓忍着。 他说:“卑下不再胡乱吃醋了,殿下心里有卑下,卑下还差一点就能知足了。” 萧灵鹤故意不接他的茬儿,明明知道他说的“差一点”是哪一点,偏不肯接话让他把后头过分的说出来,挑眉侧坐上榻,俯瞰他道:“你一心要做我的暗卫,那就有要求也得忍着,暗卫是不可以对主人提要求的,懂?” 谢寒商说“懂”,但他的脸庞愈发火红,难耐地抓紧了身下的褥,“殿下您可以不满足卑下别的要求,但这个要求,请您满足我好么?卑下已经快要裂了。” “哦?哪里裂了?我摸摸?” 她伸手就去摸,摸得他浑身滚烫,倒抽一口凉气。 这下是里外两重天,压根缓不过来,只好把求助的目光再可怜地望向公主,期盼她的甘霖降下,免他干涸之苦。 萧灵鹤眼波微有异样,“摸完了,好得很么,没有裂。” “……” 他有种无语还休的感觉。 望着她,只说不出话来。 萧灵鹤道:“当真要本宫替你解毒?” 谢寒商轻快地点头。 萧灵鹤又想了想,“别的女子也能给你解毒吧?” 这节骨眼上,她偏说这种煞风景的话,他着急了,他一急,口不择言张嘴就来:“让别的女人来,卑下宁愿一死!” 说罢枕上一抬头,展现出慷慨就义的姿态。 萧灵鹤被他癫怕了,内心骂他很多遍,但又禁不住觉得,他皮囊底下谢寒商的灵魂真的很可爱。 罢了,她哪里舍得他真的死呢? 第61章 何况解毒的方法对她而言实在一点都不勉强啊。 于是她规整地脱掉了自己的绸裤,但道袍未脱,扶着谢寒商,向他坐了下去。 这身道袍新做没有多久,穿在萧灵鹤的身上,衬得公主的骨架纤细,凹凸玲珑有致,骨骼之外,是霜色的白嫩肌肤,从那肌肤底下,透出蛛丝般的血管。 皮薄晶莹,腕白肌红,莹润有光。 宽大的道袍压着这样一副轻盈的骨架,如水纹般曳晃,晃出潋潋风情,美得让人难以移目。 他的脸色愈来愈红,好像即便是在这样的动荡中也无法消除他的赧色,虽然他极力克制,但还是泄露了蛛丝马迹,被她捕捉到。 她哼一声,问他:“本宫对你还不够好?” 谢寒商狡辩:“公主待谁都一样好。” “是么?”萧灵鹤为这没良心的男人气得很,“本宫性格好,对谁都磊落大方,但也只对你这样,你再不知足,本宫就换一个来宠爱,新人肯定做得比你好。” 谢寒商一听便急了,挣扎要坐起来,结果被她推回去,只能仰头倒在枕上,萧灵鹤冷眼睨他道:“好好躺着等解毒就是,再动本宫不为你解毒了。” 他被她一推,倒在榻上时,禁不得轻轻嘶气儿,于是瞪她一眼。 他居然会瞪着人看,真新鲜,这新鲜劲一下盖过了被瞪的惊羞愤怒,萧灵鹤好奇地看着他,反而把他看得不自在,偏过头只安静地一门心思等解毒了。 萧灵鹤坐了几下,坐不得了,嫌酸,便道:“我躺下了。” 于是换他来,这几乎是一个天旋地转一个囫囵翻面就能完成的事儿,但因彼此的密不可分,倒添出许多惊险来,两个人都吓得哼哼,但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是没前功尽弃,至于之后,总算也是在两个人的忐忑之中平稳过关了。 他将她珍重地抱在怀里,从身后环绕她,贴上来,将脸颊埋在她如云的发丝间,贴着她颈,絮絮地说起了话。 “殿下。” 萧灵鹤道:“有事?” 他问:“您累么?” 萧灵鹤正要回答说“不累”,但转念一想,说这两个字只怕就没完没了,于是便截住了没个把门的嘴巴,极限改词:“很累。” 他轻笑一声,将她抱得更紧,薄唇贴在她的颈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带着一丝靡哑的笑音:“卑下教您锻炼体魄可好?有了强健的体魄,殿下以后也可不至于受累了。” 萧灵鹤想起被五力射马弓支配的恐惧,骇然缩了缩自己的头颈,内心发誓自己绝对不会锻炼,于是咬唇道:“不可能,你别想了,累点儿有助于睡眠,本宫是不会让你有机会称心如意的。” 他要带她锻炼身体,难道单纯是为了能让她练出好体魄?傻子才信呢。 谢寒商道:“卑下是真的想让殿下强身健体,习些防身之术。” 萧灵鹤心忖,防身术学点儿不是坏事,但转念又一想,就算自己真的想学,那也得是完全康复的谢寒商亲自来教她,眼下这个,不定准教着教着就教到别的地方去了。 以他的德性来看,这几乎是显然如此的事情。 于是她拒绝:“不要。你别打歪主意,以后什么桃花酒芙蓉汤的,不许再喝了,只此一次,再有下次的话,本宫让别人来给你解毒,你忍不了就自爆而亡吧!” 他听说她如此决绝,内心刚刚窜出来的温暖火焰一下熄了。 萧灵鹤感觉盘桓自己腰间的手臂好像被撤走了,于是追着他回头,将身子转过来,见他好像生了气,已朝外侧着去睡。 只留给她一个明显还冒着怒气的脑勺。 萧灵鹤目之所及是他发间的疤痕,没忍住轻轻拨了拨他脑后的发丝,疤痕仍然狰狞,不禁动了恻隐,她倾身向前,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气大,不理。 萧灵鹤晃了晃他,仍旧不理。 最后,她终是烦闷了,朝着他的腘窝踢了一脚:“谢寒商,我们好不容易睡在一张床上讲话,这么温情的时刻,你确定要和本宫闹脾气吗?” 他终于把自己转过来了,一双眼沉沉地看着她,把她看得几分不自在起来。 他道:“公主连亲卑下一口都不愿意,温情?” 他质问。 萧灵鹤语塞。 但为了口中的“温情”,她攀着他的肩,真的凑上了一点儿去,亲了亲他偏薄的唇。 亲完,又吻了吻他坚挺的鼻梁。 沿着山根往上走,最后,如蛱蝶栖花,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 “毒解了之后,还难不难受?” 城阳公主终于会温情脉脉了。 谢寒商却有些不自然起来,眼眸轻飘飘瞥向了别处,总之没看她。 这让萧灵鹤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心里狐疑起来,目光飞快地掠过八仙桌上那盏吃剩的桃花酒。 视线没有停顿,但怀疑之心已为之驻留。 谢寒商并不特别实诚。 至少,他得病了以后,是这样。 趁他不备,将他哄睡。 萧灵鹤提着那盏银壶出了门,将里头的东西拿给紫阳观里的人确认,询问是否确有“桃花酒”其事。 然而观中的道童却说:“紫阳观一向正派,没有阴阳双修这回事,也没有‘桃花酒’这等邪恶下作之物。” 萧灵鹤心说果然,“那这是什么?” 道童不太确定,于是凑近又闻了闻,了然说:“这是本观中的清心散,和水吞服的,观主听说谢居士身体抱恙,不是承诺赠予殿下一些清心散么?” 萧灵鹤一诧:“这居然是清心散?” 清心清心,它的作用不言而喻。 萧灵鹤不敢相信,仍旧追问:“那这清心散的功效是什么?” 道童腼腆一笑*:“清心散是大师父用来治我们这些调皮坏蛋的,谁要是不好好修道,大师父就喂给他清心散,人喝下之后无欲无求,清心寡欲,什么杂念都不生,男人之事都不能。只殿下手里这么一壶,效用得有好几个时辰呢。” 好几个时辰…… 也就是说,谢寒商吃了一壶清心散,他应当是无欲无求的才对。 可他。 本宫看他分明就是欲求不满、欲.壑难填,在床榻上都扭成什么勾栏样儿了! 他就对本宫那么渴望吗! 萧灵鹤说不出心里是羞是怒,短暂地怒了一下,又想到他能压制住清心散的药性,见到她便通体滚烫,实在是太爱了。 人怎么会因为另一个人太喜欢自己而发脾气呢?萧灵鹤想了想,也就雨过天晴了。 道童又告诉她:“这一整壶的清心散,谢居士都吃完了?想是不曾有人对殿下交代,这清心散一次只需吃一口,浅尝辄止就好了。” 萧灵鹤一听霎时心悬起来,“要是吃完了会怎样?” 道童说话大喘气,把她激得紧张兮兮起来,他自己云闲风轻一笑,露出被上唇包裹的雪白的牙:“谢居士此刻,应当在呼呼大睡吧?” 萧灵鹤“呃”一声,“吃多了嗜睡?” 她还以为,吃多了清心散有大副作用呢,原来只是嗜睡,还好还好。 她着实担忧了一下,担忧这药剂量下得太猛,对脑部又有重创,好不容易才向好恢复了一点点的脑袋,一夜回到两月前。 道童笑说:“是的。如果顺药性入定,会好一些,如果强行压制药性,会适得其反,过后便困倦乏力。谢居士既然入睡了,小道不打搅了,殿下也请自便。” 萧灵鹤回到寝房。 谢寒商正睡得沉,呼吸很深,绵长,均匀。 床头的油灯烧得不剩多少了,桔红的光结成一束,像一朵半开的凌霄,照在谢寒商白腻肌理上,就在方才,这个龙精虎猛的男人还在大逞威风,这会儿却像被吸干了精气一样睡得不省人事。 萧灵鹤坐在他的床边,认真无声地凝视他的睡颜,看着看着,想到了这里,竟嗬嗬轻笑了起来,伸手使坏地挠了几下他的腰窝。 这样他都不醒。 看来是真被清心散的药性反噬了。 “呵,活该!” 让你试探本宫,讹诈本宫,欺负……本宫! 萧灵鹤使出浑身解数挠他的腰窝,继而又手脚并用,挠他的脚底心,他都仍旧不醒。 萧灵鹤轻呵一声,挠不动了,暂且放过他,打算解衣入睡。 上榻临睡前,隔了谢寒商的身体去吹灭他床头的油灯,探身越过他时,瞥见他仍双眸轻阖,这副精致耐看的容颜,仿佛有着绝世的蛊惑力,萧灵鹤道心不坚色心弥起,吹向油灯的风,变成了吹向谢寒商双唇的吻。 只是偷亲,没想干坏事,萧灵鹤尝了一口,正要离开,继续吹灯。 谁知他突然醒来,伸出长臂将她一把捞住,一个翻身,便将她卷入了里侧。 萧灵鹤霎时乱了呼吸,错愕地看着上方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终于抓住了她的辫子,先前阴湿的冷眸,此刻多了几分洋洋得意,“您偷亲卑下。殿下,您太爱卑下了,卑下真是受宠若惊。” 第62章 “……” 你少自鸣得意。 萧灵鹤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骗子。” 他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将她亲的那一口讨要了回来,过后,餍足地望着她笑,“卑下不过略施小计,殿下便顺着卑下的圈套往里钻,怎么不是喜爱我呢?殿下今日,可曾快活?” 萧灵鹤脸热害臊,想推开他,但她忘了,她又怎么可能是他的敌手? 于是不做那无用之功,气馁地闭眼:“你是怎么醒过来的?道童说,你吃了一整壶清心散,根本不可能醒得过来。” 说到这儿,谢寒商更是得意了:“那是凡夫俗子,用在卑下身上,纵然是药翻一头牛的药量,对卑下也还不那么起作用,先前入睡,只是因为殿下哄卑下,卑下要给殿下面子。” 萧灵鹤气得咬牙切齿:“哦?那为何不干脆装到底?怎么又不装了?” 他在她生气的时候,低下头,轻轻嗫咬了一下萧灵鹤的唇珠。 这动作很温存,他轻轻地一吮。 萧灵鹤感觉自己还冒着热气儿的灵魂仿佛一瞬间被他整个吸走了。 她一面受用无穷地瘫软了身子一面感慨谢寒商是怎么这么会的,他在她之前真的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么,他真的是一张白纸么? 哎?她原来从不在意这些的,现在竟然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大抵这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吧,萧灵鹤知道自己怕是不能免俗地动了春心,与世上最普通的女子没甚两样。 动春心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动心而不自知。 幸而她很有这方面的认知。 她是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但又如何不沉沦? 毕竟是这样一个人呢。 她闭着眼,感受那股携杂着淡淡兰香的气息落在脸颊,吹向耳洞,在她耳边响起一道磁沉动听的声音: “因为话本里说,只有真爱之吻,才能将沉睡的恋人亲醒。所以卑下与殿下一定是真爱。” “……” 算了吧,算了吧。 萧灵鹤你还是别沉沦了,沉沦个屁! 【作者有话说】 商商不仅看过小美人鱼,还看过睡美人呢,这中外的话本知识都学杂了[爆哭] 谢男鬼:她馋我!她馋我身子!这一定是真爱!truelove! 第46章 阴湿忠犬卫(6) ◎热脸洗内裤◎ 萧灵鹤照着他坚实的胸膛,邦邦给了他两记重拳。 他连嘶都不嘶一声,齿尖微一用力,啄破了萧灵鹤红艳艳的嘴唇。 萧灵鹤一惊一怒,震惊地瞪大了瞳孔。 谢寒商勾着唇角,阴湿男鬼得意地朝她道:“殿下,您别嘴硬。” 萧灵鹤说才不是嘴硬。 脚底下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好像被他的脚轻轻刮擦了一下,那根不断上翘迄今都不曾放下的大拇指,被他提醒了存在感。 “……” 她一定要把这个陋习给改掉! 啊啊啊啊啊,还能不能给她留点儿隐私啦! 他的表情看起来简直眉飞色舞了,“殿下如此喜欢卑下,定是觉得卑下还算威武雄壮,比得过您那位负心薄幸的驸马吧?” 这个时候你还要雄竞嘛! 萧灵鹤气呼呼地说:“神气什么,我和他做的时候脚趾头也是翘一晚上的!” 谢寒商醋意大发地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他还是背叛了您。只有卑下不会背叛殿下,只有卑下,一心只有殿下。” 萧灵鹤觉得他真是癫了,一抬手,重重地噼啪打在他的背上:“你下去,不要赖在本公主的身上!明日一早就要赶着下山了,本公主要歇觉,要养精蓄锐!” 谢寒商见到公主身子如泥鳅似的,灵活地往下一滑,便滑入了被里,闭目装作入眠,他却睡意全无,那清心散吃了之后,灵台清明,的确有清心寡欲的功效,他吃了一整壶,本该是几个时辰之内心境不起波澜的。 可他对着自己的公主,如何能做到真的灭情绝欲? 他恨不能,与她在这榻上纠缠到天荒地老,让她心里忘了那个人,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 公主是能是他一个人的公主,谁也不能分一杯羹,若是有了敌人,他会将那个人从公主的心里连根拔出。 谁来也不行。 殿下只能是他的。 他俯下身,在公主的耳边问:“殿下,明早真的要回去?” 萧灵鹤闭着眼哼了两声:“你想留下来当道士也行,本宫欢喜得很。” 他的唇角缓慢地上扬:“卑下可舍不得让殿下以后独守空房。” 萧灵鹤已经要睡了,他偏还不许人睡,她困得眼皮直打架,忍不住瞪他:“你想说什么,一次说完就好,说完就睡觉,不许再乱撩拨本宫。” 谢寒商的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落在她的耳朵里都是惊雷。 “卑下想说,殿下的小衣,还有客房的这床被褥,全被卑下与殿下弄脏了,明早下山,恐怕来不及洗,尤其是这褥子。” 萧灵鹤猛地睁开眼,垂死病中惊坐起。 是哦,都脏了,全脏了。 明早起来洗肯定是来不及的,要是被那些清修的道士看见…… 萧灵鹤的脸红透了,她马上就要下榻,伸出玉足去勾自己床下的木屐:“我这就让竹桃帮我拿去洗。” 她还没下床,酸软的腰肢被他自身后重重地搂了回去,跌入他怀中。 他将下颌搁在萧灵鹤颈边:“这么晚了,别人都睡了。殿下虽然钟爱卑下不能自拔,但也要顾及脸面,怎么能让别人看见您和卑下情浓欢好的证据呢?您会羞得一整夜都睡不着的。” 萧灵鹤心说不会,因为竹桃她们已经帮她洗过多回了。 但,被谢寒商一说,她一想到那上面不止有她的遗留物,就咬住了唇瓣。 “怎么办?” 谢寒商抱她坐回床榻,语气亲昵,似笑非笑:“殿下在这儿坐着,卑下去洗,洗完晾干了明早就看不出端倪。明早将两床褥子收走,给观主留些钱,那便谁也不知道了。” 他想得倒是周到,观中清净之地,被他们俩胡来一通,任谁知道了都不好。 “殿下请挪尊臀。” 她顺从地扭了扭屁股,任由他把底下的床褥抽走。 谢寒商果然抱着那些褥子,还有适才换下来扔在地上的小衣去了。 被留的萧灵鹤,横竖也是睡不着,加上褥子也没有了,干脆坐在屋子里等。 等了片刻,仍不见谢寒商回来,她想着他冷脸洗被褥的模样,心里觉得热热的,又感到莫名的滑稽,忍不住想去看他。 于是推开门,朝着门外走去,一开门,便见到庭院里月色如水,他正坐在竹柏影里洗衣,衣衫摩擦在捣衣砧上的声音长长短短,富有规律。 大概这只是民间夫妻生活里平平常常的声音,可听起来却那么动人。 他洗得很专注,不曾抬头。 萧灵鹤看了几眼面前赏心悦目的一幕,低头弯腰搬起了一只小杌凳,搬到谢寒商洗衣盆的对面。 坐下来。 单手支颐,看着他洗。 谢寒商一抬眸,公主殿下笑靥如梦地出现在眼前,明眸如星河流转,带有温存鼓励的味道。 “快洗,我看着你洗。” 谢寒商扯了下薄唇,没说话,手上搓衣的动作也不停。 这可是她的小衣,式样都是流行式样,上面绣了一团攒枝牡丹,花朵的形状于布料上层层叠叠,鲜妍怒放。 她还记得弄脏的时候的情景,脸颊微微红热了起来。 反正,谁弄脏的谁负责洗。 她才不洗。 “寒商,你小时候就会洗衣服了吧?你看,你多能干。” 为了自己不干家务活儿,拼命吹捧另一半是可行的,这都是纸上得来的知识。 躬自践行,行之有效。 他说:“少年时学会的。” 萧灵鹤心想,他少年时好歹也是靖宁侯府的世子,多少该有仆婢伺候,怎么会自己洗衣服? 看他洗得如此熟练,完全不像是生手,也不知以前洗过多少回了。 她就静静地看,静静地等,等他洗完。 洗着洗着,他的声音突然杂进了衣物摩擦声里朝她的耳朵飘来: “少年时喜欢上一个小娘子,见她第一眼,夜有所梦。之后,我开始了自己洗衣服被褥。” 萧灵鹤眨着眼睛:“是哪家的小娘子,让我们谢公子这般青睐?” 谢寒商看了她一眼,有种情话说给鬼听的无奈感,也不知公主是真心不解风情,亦或只是装傻充愣,假装听不出他暗语。 萧灵鹤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个小闷骚。你小时候就在肖想本宫,行叭,看在你如此爱慕本宫的份上,本宫今天就在这儿陪你洗衣服。” 他说:“不用,殿下去歇着就好,再有片刻卑下便洗完了。” 她偏偏不走,不但不走,还从洗衣盆里舀水。 第63章 玉指纤纤,拨弄开一片带有皂角泡沫的水花,噼啪打在谢寒商的脸颊上,故意戏弄他。 谢寒商闭上眼,任由眉宇睫毛上的水渍划过眼皮,坠入颌下,没有反击,专心地洗衣服。 萧灵鹤见他不还手,心里过意不去了,从臀下搬起小板凳,沿盆绕了半圈儿挨着谢寒商坐。 从怀中摸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方巾,攥在手心,给他擦脸。 湿润的面庞,一缕墨发蜷曲贴合着额角,更显出一种浓鬓之美,瞧着更是俊美勾人了。 萧灵鹤为他擦干脸,困得打了个呵欠,她听到他说:“殿下困了,回房间睡觉好么。” 她说不要。 “我就要在这儿歇。” 小脸一歪,枕在了谢寒商肩上。 很快,一向认床的城阳公主已经安心地睡着了。 谢寒商轻轻勾唇。 床褥早已洗完,衣物也基本清理干净,只差晾晒。 正巧,竹桃觉浅,隐隐约约听到庭院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公主,疑心公主有什么吩咐,便寻着声音找了过来。 只见公主已经靠在驸马的肩上睡着了,睡态安详,嘴唇还弯着,像是陷入了好梦。 驸马单手环住公主的身,对她说:“把这些拿去晾晒了。” 竹桃不敢不应,让驸马动手洗了衣服已经是大过了,于是慌忙端起了沉甸甸的洗衣盆,秀靥微红地逃开。 大半夜的公主与驸马在院子里洗床褥和内衣,一想也知道怎么回事,只是驸马不是和公主是分房睡的么? 原来是半夜里殿下的别院闹了采花贼。 只是,她们竟然都睡得沉,谁也不知道。 竹桃现在相信门房说的,驸马一连三年都趁夜来看公主了。 谢寒商偏过目光。 倚在他肩上的公主已经睡熟,眼帘轻阖,睫羽浓长,朱色唇瓣翘着,梦也是好梦。 他只偏了视线,活动了一下颈部,斜倚在他肩上的公主半身就要往下滑,他伸出手,将她托住。 将公主的脑袋平稳地仍旧放在肩上,看着她熟睡的容颜,心里有无限充盈的宁静。 “殿下。” 没得到回应,于是俯身端起她。 将她打横了抱起,送入房内。 后脚掩合了门。 * 次日清早,一行人整装待发,打算回上京。 萧灵鹤与高木兰正说着话,谈论昨日的大醮,还谈论了紫阳观的伙食。 紫阳观出品的定胜糕好吃,高木兰呢,已经贴心地替官家准备了一盒。 萧灵鹤看着糕点直感慨:“萧銮傻人有傻福,吃得真好。” 高木兰凝视了几眼萧灵鹤身旁人才俊美的驸马,悄声对大姑姐说:“阿姐才是好福气。” 萧灵鹤两靥绯红,也不知是不是昨夜睡得太晚了一些,她的眼底有两团黑影,今早上敷了好几层轻薄的妆粉,可无论如何也盖不住,想是让高皇后看见了,故意戏谑自己。 是啊,她好福气,找了一个让人睡不了觉的男人,福气太好了! 气死! 一行人正要下山,萧灵鹤忽然听到有人远远地在叫自己:“公主殿下,谢居士,请留步!” 高木兰随诸人一同回眸,不过见到的是一行色匆匆的陌生小道童,她对萧灵鹤道:“阿姐,那我到山门前等候。” 萧灵鹤点头:“稍后就来。” 说话间,离尘已经跑到了面前。 少年手里攥着签筒,跑得气喘吁吁,白嫩的两颊红彤彤的,像枝头熟透的柰果。 谢寒商一见了他脸上便浮出冷色,黑眸翻滚,像是淫雨连绵。 萧灵鹤忙将他拉到身后,对小道童微笑:“离尘,你终于肯见我了,可有事?” 身后的醋缸子冷冷一哂。 萧灵鹤不管他,和善地对离尘笑:“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离尘把自己的气息喘过来,但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谢寒商,一刻也不挪动,怔怔地看了好几眼,将手里的签筒举起来:“你就是大胜白云山的谢居士?” 谢寒商自萧灵鹤身后,冷然睨着离尘。 没回话。 萧灵鹤担心,小道童喊中他的魂魄,本来要从中作梗。 小道童却惊喜地道:“谢居士,这是我十年来在紫阳观求的所有的上上签,全都是我为你攒的。” 萧灵鹤一怔。 谢寒商也微锁眉头,露出一丝诧异。 观主笑呵呵从道童身后走来,拂尘停在离尘的肩上,对公主与驸马道:“离尘来我观中也有快十年了,他一直惦记谢居士这位恩公,潜心修道,也为居士祈福诵经,这是他的一片心意,虽不值俗世几两,也还请谢居士笑纳。” 谢寒商蹙眉,盯着眼前半大不小的情敌,一字一顿:“我有恩于你?” 离尘重重点头:“是的,恩公,离尘的父母均在当年为白云山的劫匪所杀,一家几口只有我侥幸活命,后来我才流落到这里,被山中的师父们收养。可我做不了什么,谢将军,我只能做你的信徒,为你求上上签,保佑恩公一生逢凶化吉、百事顺遂。有朝一日,等我身上有了黄白之物,我就在观里,为你塑一座比你还要高的金身,让你受万世景仰!” 少年的心意很赤忱,少年的愿望也很纯粹,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谢寒商眉眼攒聚。 似乎想到很多年前,好像也有这么一位少年。 眼瞳有着雪亮的光,嗓门清脆,掷地有声,百折不回。 后来,暴雨中有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抚过少年被雨水冲刷的脸颊,让少年沾满血污的英灵,得以安息。 那年的雨。 从来不曾停过。 他根本不配。 谢寒商皱眉望着这只签筒,嗓音低沉:“拿回去吧。” “为什么?” 离尘困惑又失望,眼眶一瞬红了。 萧灵鹤忙接过了离尘手里的签筒,笑道:“你别介意,他,他向来对陌生人都害羞,本宫替他收了也是一样的。” 她圆场之后,用胳膊肘杵了一下谢寒商,这时候还吃什么干醋,分个轻重缓急好么。 对方不动。 萧灵鹤干笑了一声,继续圆场:“这都是你求的上上签?我看看。” 于是从签筒里取出一支,只见上面写道是“乞谢氏恩公玄徵百财俱入家事和谐”,背面写道是“茂林松柏永长青,雨雪风霜总不摧;一片明心向皎月,否极泰来咫尺间”,此签为上上签。 萧灵鹤念罢,掩唇笑了起来,拿给身后谢寒商打趣:“你看,你的名字是不是写错了?” 他却没有笑,目光盯着萧灵鹤,起初是困惑、不解。 但看到她果真不是在说笑,男人的眉眼霎时阴沉。 萧灵鹤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角。 他俯瞰着她:“我名谢玄徵。原来殿下,你真的不知道。” 啊? 谢寒商这次苏醒之后,坚称自己是她的暗卫,还说自己字“寒商”,萧灵鹤就想过他是否将名与字颠倒乾坤,但因叫他“谢寒商”惯了,想来亲昵之人以表字相称也无妨,等过几日他的脑子就又变了。 没想到,一失足,漏了馅儿。 她身为妻,居然连他的表字都不知道? 哎? 她居然都没打听过? 萧灵鹤语塞,尴尬将签文塞了回去,正欲解释。 谢寒商从她手里夺了那支签筒,对离尘道:“收了。” 转头就走。 倔强的大步离去的背影告诉萧灵鹤,太生气了,这次只怕不是轻易能哄得好的。 【作者有话说】 签文是作者化用的哈~ 实际商商生气不会超过一章。超甜的啦,根本不用担心两只吵架。[亲亲][亲亲] 第47章 阴湿忠犬卫(7) ◎伤在暗卫身,痛在公主心◎ 萧灵鹤折返山门时,听说皇后殿下已随宫中来的缇骑回去了。 萧灵鹤打听:“宫中来的?” 竹桃眼底堆笑:“官家两天没见到皇后了。” 哦。这倒是。 小皇帝的嘴比她还硬。 嘴头上不说多想,实则二十个时辰不见自己的皇后,心里就抓痒难耐,明明归期就在今日都等不及,一早安排好缇骑在山门前等候了。 萧灵鹤也有祖传的嘴硬,可对付谢寒商,嘴硬不了一点。 但凡她再犟一点儿,小闷骚都能把自己气得自闭。 萧灵鹤打算哄一哄。 进了马车,萧灵鹤瞥见别扭的男人抱着剑,坐在马车一隅,好像他就总是喜欢一些边边角角的位置,也不知是不是欠缺安全感,萧灵鹤攀着侧壁,认真望着他。 “你还生气啊?” 他不言语。 一手抱剑,一手摩挲着痕迹陈旧的签筒,冷冷的。 萧灵鹤将臀部朝他挪一挪,打算好好亲近亲近,结果呢,才挪了几寸位置,他突然也动了。 第64章 他把自己安放在了更角落的位置,压根不愿理睬她。 萧灵鹤自讨苦吃,叹了一声:“我错了,这次算我错好不好?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实在是太不应该。” 对暗卫是如此,对驸马更是如此。 夫妻三年,连对方的名字都没弄明白! 他心里觉得更委屈了,但脸上是冷峻的,是云淡风轻的:“殿下不会有错。殿下怎会错呢。是卑下错了。” 萧灵鹤一愣,问他:“你错哪儿啦?” 他委屈地抿着嘴唇,瞳孔微微痉挛,一晌,他平静的声音传来:“是卑下痴心妄想,以为您喜欢卑下。” 萧灵鹤心一沉,两只手抬起来,贴住谢寒商脸颊。 他微愣。 萧灵鹤握着他的侧脸颊肉。 一挤。 将他的嘴唇挤得嘟起来。 动荡的马车内,城阳公主朝前欠身,一吻亲在谢寒商的嘴唇上。 一触即离。 她眨着明丽的双瞳,睨着他波澜渐生的面容,轻轻拍打他的脸:“你醒醒,这不是白日梦。本宫要是不喜欢你,还用被你骗,给你解毒么?你这坏蛋,给你吃干抹净了你还要拿乔是吧,真以为本公主是那种来者不拒的女人?” 他不说话,可还是觉得有一分难受。 殿下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么他与她其他的同样年轻美貌的暗卫,有何不同? 不是独一无二,就会让人伤心。 萧灵鹤望着他失望伤心的眼睛,一派真挚:“我真的特别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别生气了,好么?” 谢寒商没有回应。 许久之后,他感觉到,自己似是被公主搂得紧了一点儿,她身上那股熏香的体温,一寸寸渡到他的身上,他才慢慢地活了过来。 心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不忍再让她哄自己分毫。 但谢寒商蓦地耳梢一动。 萧灵鹤感觉自己被他一把掐住了腰,身体一个重重的后仰倒,被他摁在了身后的马车侧壁上,摔得眼冒金星。 气息没喘匀,眼睛也没反应过来,恨不得破口大骂,但还没等骂出声音,颠簸的马车骤然停了,车窗外传来响亮的呼号。 “有刺客!” 萧灵鹤这才心惊,看向身上压着她的谢寒商,目光蹲在他的手臂上。 他受伤了! 原来适才有一支羽箭,势大力沉地穿透了车帘,射向他二人,严格来说,就是奔着萧灵鹤的命来的。 谢寒商眼疾手快地抢下她,但胳膊不可避免地被箭镞擦伤。 那支箭,此刻正钉在他身后,头顶三寸处。 萧灵鹤长到这么大是头一回遇到刺杀,本就没有喘匀的气息蓦然更乱,六神无主间,耳膜像是被水流封堵,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谢寒商摇晃了失神的萧灵鹤,将她的意识晃醒,“殿下!” 萧灵鹤抬起猩红的水眸,一瞬不瞬地怔怔看他。 谢寒商脱下自己的氅衣,一把裹住萧灵鹤,声线低沉紧绷:“殿下钻到板凳底下去。” 萧灵鹤才想到他流血的手臂,慌乱道:“你呢?” “护佑公主是卑下身为暗卫的职责,”他道,“卑下下车。” 萧灵鹤想拉住他,但她忘了,他又岂是她能拉得住的,眨眼之际,那个男人就已经封闭了马车所有门窗,跳了下去。 萧灵鹤听见外边厮杀震天,兵器交接的声音,像是一枚枚利刃戳着她的心。 高木兰被官家接回宫时,将随身所带的缇骑留给了萧灵鹤。 这些缇骑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都是经过层层选拔而出的精锐,虽然人数不多,但对付一般的劫匪蟊贼,怎么会持续这么久? 篱疏与竹桃呢? 她们俩还在外边,不会有事么? 萧灵鹤抿紧了唇瓣,身体不能控制地发抖。 不能出去。 刺客是奔她而来的。 出去会有危险,会连累到他们。 短兵相接后,便有人受伤喋血的惨叫。 萧灵鹤看不见,但她能听见,能想见。 “是北人图腾!” 她听见缇骑义愤填膺地说,霎时一诧,随后紧紧地攥住了拳。 北人埋伏京畿,他们竟然在大雍蛰伏了这批人马,难道就是为了杀她一个城阳公主? 又一晌。 马车外最后一声惨叫声落地,外头没声音了。 萧灵鹤听到惊魂未定的叩门声,篱疏与竹桃在外边唤她。 萧灵鹤定神凝气,推开马车的门,踏步而出。 外间土地平旷,官道旁侧有茂林修竹,蓊勃如篷。 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死士,有黑衣覆面的北国人,也有大雍忠心耿耿的缇骑。 萧灵鹤看了一眼那名死亡的缇骑,他的袍泽,正抚尸恸哭,悲不能抑。 萧灵鹤瞳仁晦暗,指节掐在虎口:“他忠心护主,殒身不恤,虽死犹荣,本宫会永远记得他的。篱疏,取银五百两抚恤他的家人,再将他厚葬。” 篱疏领命:“是。” 哪一地北人死尸看了碍眼,萧灵鹤问身旁:“寒商,他们真是北人?” 谢寒商颔首:“已确认过,身上有狼图腾。招式套路,与铁凛麾下的兵将相似。” 也许他们是不忿铁凛被谢寒商所杀,不曾随符无邪还朝,而一直潜藏于此,目标是萧灵鹤还是谢寒商不得而知。 齿尖因为咬得太紧而发酸,萧灵鹤凝神道:“这些北人太过可恨,本宫要将他们悬于城楼曝尸三日。” 场面上极度沉默。 谢寒商轻声道:“殿下,朝廷主和,两国以合盟为要,北使今年带五万两银北上,是太后最为欣喜建立的局面,曝晒尸身,会令太后反对。” 母后……的确。母后是保守主和派,恐怕旁人都欺压到头顶作福了,她亦能唾面自干。 萧灵鹤生平第一次如此无力。 枉死的缇骑,冤魂无法安抚,公道无法讨还。 只是一名缇骑,便已让她如此难受。 更不必提,当年在九原战场上死去了八千将士。 还有被铁凛坑杀屠戮的万名大雍子民。 他们迄今,毅魄难归故里。 * 回程马车里,萧灵鹤替谢寒商包扎伤口。 这是箭矢擦伤,血液其实已经凝固,幸好行囊里还存了一些金疮药,没想到最后在返程时派上了用场。 谨慎地翻开血肉泥泞的衣衫。 这衣衫已经全部脏污了,衣衫下,擦伤的伤口有些深,萧灵鹤能想象得到有多疼,眉头打成的结到现在为止就没放下过。 俯下身,轻轻朝着他臂上的伤口吹气。 温软柔弱的气流,犹如龟裂的大地上迎来的霂霖,焦渴的锐痛被一寸寸抚平。 谢寒商垂落的目光变得柔和。 “殿下无事就好,区区小伤,于卑下不碍事。” 她知道,他是一名曾为大雍出生入死的将军。 这样的伤势对于曾经的他而言,的确只能算作家常便饭。 但是,“没有家人在身边也就罢了,既然有家人在身边,那么就会有人心疼。何况,你是为了保护我。” 为了保护她,才被流矢擦伤。 萧灵鹤推开金疮药密封闭塞的瓶口,凝视伤口,将瓶身倾斜,任药粉撒下,落在伤口上,应当是刺痛的,他的臂肉轻颤。 但一个铁骨铮铮的暗卫,对于此等疼痛,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谢寒商一声不吭。 殿下说,是他的家人呢。 “家人”这两字当真是好听啊! 涂抹完药粉,萧灵鹤用剪刀裁剪了一段药箱里取出的绷带,将一端固定在谢寒商臂弯下,另一端缠绕向他臂膀上的伤口。 一圈一圈地缠绕。 谢寒商的手臂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被缠绕的何止他的伤口。 还有他一整颗心。 整个人,整颗心,都被她细腻包裹。 殿下已经在哄他了。 * 城阳公主遇袭一案,惊动了大理寺与刑部。 先前刺客已经尽数剿灭,一个活口也没留下,但这些刺客的北国人身份,仍随着扒皮之后被解读了出来。 官家震怒。 虽然没有将这些刺客吊起来曝晒,但他当天夜晚就写了一封国书,意图问叶太后要解释。 何故两国合盟,大雍遣北使押送钱帛,双方约为兄弟,北人却仍要行刺大雍公主,意欲何为? 这封国书还没送出,便被王太后扣下。 得知国书被扣,官家深夜叩谒长秋宫。 长秋宫闭门封窗,道太后已经就寝,官家若有急事也得等明日。 小皇帝知道母后有意拖延,于是次日一早,官家又前往长秋宫请求见太后。 萧灵鹤听说的是,她的阿弟为了自己遇刺的事,与母后闹得不欢而散。 第65章 官家是一头狼,学不来绵羊忍气吞声的手段,态度强硬,就难免与太后有磕碰。 萧灵鹤一向爱从中调和,在不干预政务的基础上,从女儿和姐姐的角度弥合母子间隙,可是现在,她真不知该如何调和了。 城外失火,城内也遭殃。 昨日从紫阳观回来时,还好好的谢寒商,今天突然倒了下去。 萧灵鹤得知消息时,掌中的茶水砰然坠地,热汤倾泻在罗裙上,她浑然感觉不到烫,连一句“是怎么了”也没来得及问,便焦急匆忙地赶到泻玉阁。 他躺在病榻上,面容惨白,嘴唇略浮乌紫之色,像是中了毒。 几乎不用看便猜得出,萧灵鹤抓着李府医问:“驸马好好的怎么会中了毒呢?” 李府医道:“公主看看驸马的胳膊。” 难道是那箭矢上淬的毒? 他昨日为了护她,被流矢击伤了。 当时以为只是简单的皮外伤,她为他涂抹了金疮药,做了包扎处理,以为便无大碍的。 萧灵鹤倏地心跳停了一拍,差点儿没跟上趟儿,她揉了揉窒痛的胸房,蹲向谢寒商的床榻,拿*起他的手臂。 绷带解下来没有多久,这条手臂上昨日还鲜血淋漓的红润伤口,今天已经泛出黑紫的颜色。 肉质腐烂,触目惊心。 “不怪公主,”李府医道,“此毒名为‘羽落’,无色无味,发作缓慢,初始只会潜伏伤口之中,的确很难察觉,但会在中毒之人无知无觉当中缓慢地侵入皮肉肌理,深入筋络血脉,一旦钻入心脉,便化作要人性命的剧毒。” 萧灵鹤昨日没来泻玉阁。 谢寒商回来以后,便昏昏嗜睡。 当时她只以为,这是他服用清心散的后遗症。 谁让他服用清心散后还刻意压制药性胡来,就是他活该。 活该睡上三天三夜!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嗜睡症状,竟是来源于毒。 谢寒商中毒了。 看到他躺在这儿一动不能动,她就心如刀绞,就是拿刀子割好像也没这么疼,“那现在呢?” 一说话她才意识到,她连声音都是发抖的。 李府医沉默一时,道:“已快要逼迫心脉。” 见公主两腿一软,几乎要瘫坐下去,李府医沉吟道:“驸马中毒前,应是服用过另外一种汤剂,所以两药相冲,为驸马争取了一些时间,否则连今日都无法挨到,便会在睡梦中殒命。这就是羽落的歹毒之处。” 萧灵鹤咬紧牙关,“一定要治好。本宫不管用什么法子,也不管那毒如何歹毒,本宫只要驸马!” 李府医骇然,老寒腿一软,双膝曲折便朝着公主跪了下去,叉着手声泪俱下:“殿下,小老儿已经去宫中搬救兵了,如此棘手的情况,老朽的确是没有胜算呐!多个太医会诊,兴许,能抢回驸马一条性命。” 萧灵鹤不相信,厉声道:“你适才还说,只要毒没有侵入心脉,就不算剧毒!现在分明还未抵心脉,你就说治不了,不可救?你诓骗本宫?李府医,你好歹也是从太医院里出来的,是太医院翘楚,医术精湛。你犯了小错,受本宫之恩,才有继续行医济世的机会。难道区区一个羽落之毒,你都束手无策?” “不是!绝不是殿下所想的!” 李府医一把年纪,把脑袋摇得像孙儿玩的拨浪鼓。 末了,他丧眉搭眼地面对公主的质问,语气微弱了下去,几近呢喃。 “不是不能救治,小老儿对于配合的病患,尚有几分把握,可遇到抵抗的病患,那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萧灵鹤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有话直说。” 李府医咬咬牙,决定实诚相告:“病患欲活,臣能活之,病患欲死,臣无法活之。殿下,老朽很早就告知过殿下,驸马他,并无求生的意志。” 在驸马摔下阁楼,昏迷半死之际,李府医就曾经婉转地向那时根本不在意驸马生死的公主殿下提过,他不想活。 所谓“五劳七伤”,是心存死志,是心病难医,是药石罔顾。 萧灵鹤震惊着,唰地回眸,看向病榻上一动不动的谢寒商。 看起来安详而冷静。 他在放任、旁观自己死亡。 【作者有话说】 单元结构结束之后,会有一段谢寒商自述,关于他为什么喜欢公主,关于九原之战,关于九原之战到嫁给瑞仙的中间一年,都发生过什么,这才是商商的人生底色。 第48章 阴湿忠犬卫(8) ◎谢寒商大战五人格◎ 谢寒商抱有必死之志,没有求活之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事到临头萧灵鹤才发觉,她从来没有真心关照过他,就连李府医说的,曾经提点过自己,驸马没有求生的意志,她都是记忆模糊的。 她仿佛只是贪慕他的美色,觊觎他的身子,感动他对她埋藏多年的暗恋,所以受之有愧地去补偿。 至于男女之情,生死相依、互为知己的灵魂相通,其实从未有过。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清楚。 所以也无从得知,他为何会不想活,是从何时开始,有了轻生的念头? “心药?”萧灵鹤重复地呢喃,“本宫哪有治他的心药?本宫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 李府医满脸愧色:“是小老儿学艺不精,公主切莫伤怀。” 萧灵鹤双眼木然,转向他:“有解药么?” 李府医点点头:“解毒汤去配制了,若是再早一些给驸马喂下,都能脱离危险,现如今,恐怕是只能看驸马自己求生的意志与本能了。” 他自己? 他都不愿醒,他根本没有那个意志和本能! 萧灵鹤还从来没有感觉过这般强烈的心痛,心里五味杂陈,咬唇看向病榻上沉眠不醒的男人。 蓦然视线定住,萧灵鹤的眼睛自他枕下,发现了一张纸。 素宣探出一角,露出了马脚。 她纳罕地抽出宣纸。 纸上写了几个字: 无论你是谁,不准欺负她。 署名是“谢寒商”。 这是上次他清醒时留下的字迹? 他是在对谁说? 对他也不知道的即将在他身体里苏醒的人? 明明欺负她的不是他,他在欺负她的时候都不曾有意识,凭什么为此负责啊。 多么不公平! 他从来都没有享受过她对他的好。 她每一次给他的好,都给了他身体里另外的灵魂。 萧灵鹤的心酸胀得疼痛,隔了薄薄的宣纸握住了他的手,湿润的掌心,有着微烫的温度。 “寒商,你醒过来,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好多问题想要问你。” 她忽地低下了头,在等待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哭泣,是她此时唯一的宣泄。 萧灵鹤抽噎的声音,自寝房内幽幽响起,惊动了篱疏、竹桃,婢女们也都纷纷红了眼眶。 屋内静悄悄的,仿佛只剩下公主抽泣的声音。 “你不是生气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么,我是没有留心,那等你醒过来,我主动问你好不好?你醒过来,我只问你,别人我都不想打听,我只让你告诉我……” 萧灵鹤把额头低埋入谢寒商的掌心,泪珠沿着浓长的睫毛滚出,滴落在缠枝葡萄纹的锦衾上,润湿了被衾上绵密细致的经纬。 无声无息。 床帐内,一丝风也没有。 * 谢寒商置身大雾里行走。 周遭是一团紫色缭绕的云气,祥云蒸腾,拧成一口巨大的漩涡。 二十步之内,不可视物。 他在迷雾中往前走,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低微的哭泣声。 哭声很细,不绝如缕。 轻得,像是幻觉。 他走了一程,却也不知方向,不知目的,茫然地看向四周,仍旧是那片浓浓雾气,掩盖了一切。 这时,从浓雾之间陆续走出了几个人来。 第一个人,身着翩跹彩衣,粉黛轻施,姿态妖娆万千,瞳眸顾盼生辉。 第二个人,一身锦斓袈裟,不曾蓄须发,头顶有六个戒疤,眉目慈悲平和,合掌念着佛偈。 第三个人,肌肤雪白,有一条波澜粼粼的银蓝色鱼尾,上身赤露,披散海藻般的长发,眼尾坠着一粒粉嫩珍珠,眼眸清澈见底。 第四个人,穿峨冠博带,衣冠风流,峻眉冷目,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睥睨与傲慢。 第五个人,着暗卫夜行衣,劲装束身,如男鬼一般,从薄雾里步步走出,阴湿的眉眼燃烧着一股强烈的占有欲与情焰。 这五个人的面貌,都与他一模一样。 谢寒商茫然地看着他们。 花魁声声捻着自己垂落胸前的勾栏式样的黑发,眼波流转,笑盈盈地道:“你看起来真的好蠢,一点儿都没有情趣。公主姐姐就喜欢我这样儿的,风情万种的。” 佛子无声,手持念珠,目光柔和地颔首:“阿弥陀佛。女施主厌恶阁下不为美色折腰,不假辞色,公主喜折天山之梅,倾慕于贫僧为之颠倒折磨,叛离我佛。” 第66章 鲛人期有声将他那条银光闪闪的大尾巴晃了晃,拨出一片湿淋淋的水雾,清透纯洁的眼瞳泛着一丝轻快纯洁的恶意:“错了错了,阿鹤喜欢我这样儿的,不谙世事,纯洁无瑕,一心一意只喜欢她。阿鹤最喜欢我的大尾巴了,陆人谢寒商,你有尾巴吗?难怪阿鹤不喜欢你啊。” 峨冠博带的世子,轻蔑地一瞥眸:“你只会听话顺从地屈居在下,任由女人对你百般欺辱,也不忍心对她还手,可你知道么,女人其实就喜欢我这样的,征服她,睡服她,她表面上装着讨厌,但口是心非地甘愿与本世子玩一晚上。” 侍从谢玄徵抱剑而立,姿态闲闲:“你这个人愚笨不解风情,殿下不喜欢你,你用逼的,用抢的,用一切办法,勾引她,激她同情,反客为主,还有什么拿不下,真是无可救药了。” 谢寒商,茫然地望着眼前一群人。 他们异口同声:“公主喜欢我这样儿的!不喜欢你!” 公主,喜欢他们那样儿的,不喜欢他。 是啊。 公主不喜欢他。 她从来就不曾对他动过一点心。 就连这些人格残缺的灵魂,都或多或少能引起她的兴趣。 只有他,一个无趣之人,永远在招惹她厌恶。 花魁笑起来:“你们看啊,我觉得这个笨蛋要哭了!哈哈哈!” 鲛人推了推他:“有什么好哭的,没有出息!阿鹤不喜欢你很正常。你想想,你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呢?阿鹤爱过的人,如今都是天之骄子,你呢。” 暗卫乐不可支:“不要这样说话,你再说,他死给你看哦!” 佛子念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世子冷嘲热讽:“你比得上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么?但凡比我们任何一个强,女人不至于这般厌恶你,宁肯你住在阁楼里三年,也不去瞧你一眼。” “我……” 谢寒商无力地垂眸。 遂自嘲一笑。 “好像是的。” 他们说得都对。 花魁:“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佛子:“尘世还有你惦记的东西么?” 鲛人:“你从海里上了岸,已经回不去了,你知道么?阿鹤不爱你,你就只有一条路啊。” 世子:“人这辈子活一个尊严。你已经被打断了骨,无处可活了。” 侍卫:“想想战死的八千细柳军,想想因你而死的孙笃定,想想为你而亡的母亲与兄长,现在还有为你刻字求签的道童,你真的对得起他们,受得起世人供奉么?” 谢寒商突然头痛欲裂,他扶住了自己的额头,青筋迸起,痛苦万分。 那些声音,犹魔音穿脑,在他耳膜中如钟鼓磬音不绝回响。 花魁:“你不配啊。” 佛子:“当真是不配。” 鲛人:“你配不上阿鹤。” 世子:“断脊之犬,秋后之蝉,不必挣扎。” 侍卫:“无颜无仪,无人可爱,无人在意。” 他们说完,又不约而同和颜悦色地朝头痛的谢寒商伸出了援助之手。 “来吧,跟我们来。我们能解除你的痛苦。” “来吧,跟我们来,我们能解除你的痛苦。” “来吧,跟我们来,我们能解除你的痛苦。” 去吧,随他们去,他们能解除我的痛苦。 一个声音呢喃着,于谢寒商脑中,回荡盘旋。 去解除痛苦吧,跟他们走吧。 他没有任何留恋的了。 能解除活着的痛苦的话,就,离开吧。 谢寒商向他们伸出了手,他们抓着他的胳膊,推着他的身体,面含微笑,宽纵、平和、慈爱地看着他,像看待一个走了许多弯路终于乳燕归巢的孩子。 他们扶着他,引着他,推着他,面含笑意。 每走一步,眼前的浓雾就散开一分。 眼前宛如古籍记载的伽蓝世界,出现了辉煌巍峨的宫殿,无数白色仙鸟围绕宫殿之上的琉璃瓦啼唳翩飞。 无数忠魂英灵,化作白衣如雪的仙人,徜徉在圣光的沐浴之下,如鱼群般游荡穿梭。 紫雾一片片散开,那些曾与他谈笑饮酒,在军中指挥若定,在战场交付后背,后来,在四年前的大雨中合上双眼永久与世长辞的故人,一个个都出现眼前。 他们在看着他,一样的宽纵、平和、慈悲。 像看待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他们对他伸出手,声音充满了蛊惑力。 “来吧。过来。此间极乐,不思人间。” 少年孙则站在五彩云端,笑容还如当年那般灿烂:“将军!生当袍泽,死亦知己!” 这是多么美妙的世界。 没有死亡的阴影,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四年来执迷不散的大雨。 没有心爱的女子,写满厌恶嫌腻的双眸。 他笑了笑,好像找回了昔日的自己。 “我来了。” 他说。 他要去了,去那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 “来了来了,药来了!” 止期煎好了药,慌慌张张奔到寝房。 萧灵鹤忙托住药碗,令止期扶公子起来。 止期手忙脚乱地搭把手,可公子始终禁闭着唇,药喂不进去,全沿着他的唇角流了下来。 眼看着没有了办法,公子大限将至,止期没忍住哭出了声音:“公子的脸色愈来愈白了,怎么办,他不会真的要死……” “不许胡说!” 萧灵鹤眼睛噙泪,凶恶地剜了他一眼,止住了他为时尚早的哭丧。 可止期说得对,谢寒商的脸色已经愈来愈糟糕,他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对于死亡毫不抵抗,药也喂不进去。 萧灵鹤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六神无主间,脑子里忽然掠过从前看的那些话本子,想起了话本子里那些通过喂药来增进感情的桥段。 以前觉得那桥段不仅庸俗,而且愚蠢,现在,她却别无选择,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萧灵鹤当机立断仰头服药,含了一口苦药在唇中,在侍女的惊诧劝阻时,公主鼓着腮帮,一手端碗,一手掐住了驸马的下颌,逼他张开嘴。 但驸马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也抗拒被喂药,无论怎么掐,他都不肯就范。 不张嘴本宫就吹进去。萧灵鹤想。 她向来是名实干派,想着便俯身而就,唇瓣封缄了谢寒商干涸蜕皮的薄唇。 用力一吮。 他的门户好像开了一些,慢慢地,有药汁能够顺着唇缝往里流入。 萧灵鹤见有转机,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更加不再气馁,动用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的力气,将含着的解药一股脑吹进谢寒商的唇中。 唇瓣厮磨里,药汁虽溢洒了一些,但到底仍是被他吃进去了。 吃进去了就好。只要能吃第一口,那就能吃第二口。 萧灵鹤如法炮制,再接再厉,又灌了小半碗汤药下去。 可这解药下了肚,他却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萧灵鹤急了,询问身后两名来会诊的太医:“都来看看还有救么?” 两个老大夫都慌不择路地抢上前来,对驸马又掐人中又掐虎口,使劲浑身解数,奈何也没能让驸马起一点儿反应。 李府医满脸沧桑地道:“殿下,驸马死志尚存,寻常办法老儿们都试过了,可这药汤却如泥牛入海,无法吸收。不如公主试着喊魂,看能否将驸马的魂魄喊回来。” 萧灵鹤怔愣:“怎么喊?” 另一名太医道:“驸马若还有在意之事,公主便喊那个。” 在意之事。 她如何知道他在意什么? 萧灵鹤抿住嘴唇,微抬眼眸,觑见对面的止期一脸如丧考妣的期待,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萧灵鹤一下急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家公子最在意什么,你个与他朝夕相处的不知道,你看我作甚么?” 止期委屈极了:“殿下,小人看你的意思是,公子最在意的就是你啊,他有多喜欢殿下,你都不知道。” 公子喜欢之人,唯有公主。 只要公主一句话,别说鬼门关,就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也都闯得。 萧灵鹤怔了一怔。 他在意之人,是她。明明是她。 可她明明好端端活在世上,他却已经了无生趣。 难道是因为她不喜欢他么? 可她也明明也说了好几次……喜欢他了。 萧灵鹤纠结地冥思苦想,将这里头百转千回的症结厘清头绪,终于,一个令她自己也诧异的念头凭空而起。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在为何而介怀。 萧灵鹤一把推开碍事的止期,占据谢寒商床位,将他抱过来:“寒商?寒商你醒醒!我有话告诉你。你能听得见么?” * 浓雾逐渐退散,那片神奇的祥云宫殿,延展开烂漫的霞光。 第67章 白鸟齐鸣,仙马长嘶。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谢寒商一步步坚定地往前走,往那座巨大的圣殿走,走向永恒。 紫雾散去后,那个缠绕在雾色的声音,却再度绵密地透过朦胧霏薄的水汽,传入耳中。 “寒商。你醒醒,醒醒。” 那个熟悉的声音,正在焦急地唤着自己。 他回眸,身后万里,空空荡荡。 分明没有人,可那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却一直在唤他回去。 “你别睡下,别吓唬我了呜呜,我有话想要告诉你。” 声音充满了急切,充满了惶惶不安。 仿佛只要他走进那片仙境,便会让那个声音的主人陷入绝望。 花魁看出他的犹豫,对他道:“别痴心妄想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鲛人推着他的背:“你身后,空无一人。” 暗卫极尽讽刺:“再不走,眼前一切便作海市蜃楼散。” 这句话,激起谢寒商心中一阵恐惧。 他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五色云头上,孙则笑容满面地唤他:“将军!你快来!我们等您很久了!” 不知何时,邻近两片云头,又出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母亲……” 他震愕地望着他们。 视线从左及右。 “哥哥。” 他们还是旧时的面貌模样。 娘亲永远年轻温柔。 哥哥定格在了九岁。 他们在云间,无比怜爱地看着他,等他回家。 他们在召唤他过去,只要踏出这一步,一家三口便可天伦永聚,永世团圆。 谢寒商鼓起勇气,举步。 身后那个焦急呼唤的声音却倏然高昂激越。 “寒商!不要过去!” 是公主! 他终于认出那个来自天外的声音,震惊地仰头。 云蒸霞蔚,琪花瑶草,仙境如画。 亲朋旧友,都在此处。 可他的心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缠绕。 “寒商,我有话告诉你。” 湿气淋漓的软语,含着哭腔。 “我喜欢你!” 他蓦地呼吸不得。 似有一根长钉,将他牢牢地钉死在地面,无法再往前迈出半步。 “声声是你,大师是你,小鱼是你,世子是你,暗卫也是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都是你!我喜欢的是你!” 是、是我么? 他近乎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环顾身旁将他围绕的不同人格。 他们同样茫然,难以置信地睨着他。 “我与他们周旋,其实是与你周旋。因为知道是你,才愿意与他们好。” “我喜欢声声的放肆,喜欢大师的自持,喜欢小鱼的清纯,喜欢世子的霸道,喜欢暗卫的隐忍,这些,全都是你的特质,你的灵魂。” 谢寒商怔怔地听。 是真的? 那个声音,是真的么? 亦或只是弥留之际,妖鬼惑心的假象? 他又看向身前的五个人。 “你不能对我如此残忍,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能让我喜欢上你,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离开,留我一个人……我会恨你的。” “上一次,你和铁凛交战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我想让你不要涉险,这个世界上有心疼你的人,我会心疼。可你要是敢就这样死去,我不会为你守寡,我一定会尽快找个貌美温柔的小郎君,把你忘记,你听到了么?” 他的妻子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作哭腔。 几乎是抽泣到不能自已,断断续续才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谢寒商震动,死水般的瞳仁,波澜渐生。 花魁轻叹:“也许是我们错了。” 佛子颔首行礼:“阿弥陀佛。公主最在乎的,原来是阁下。” 鲛人不甘地泪洒伤心地:“我只是你人格的无数分之一,但已经能让公主喜欢,也许你的确更讨阿鹤喜爱,虽然我看不出来你有何所长。” 世子无限怅惘:“原来公主不是灵儿的替身,我才是你的替身。” 暗卫充满嫉妒:“我不相信,不相信!” 原来他们也是外强中瘠。 谢寒商释怀一笑:“我不走了。” 他抬起头,望向五色云端。 “娘,哥哥,我不走了,人间有我无法离弃之人,孩儿会在世上陪她一遭,寿终正寝之后,再与您团圆。” 侯夫人并无任何责怪,微笑道:“寒商,这一生,娘只盼你快活。” 谢合璧白了他一眼:“小哑巴,家里给你留了热饭,你过七十年之后再来吃吧!” 谢寒商的目光转向孙则。 孙则坦然道:“将军,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末将永远追随将军。” 紫雾重聚。 伽蓝世界与眼前一寸寸掩盖、消失。 谢寒商如释重负,对环绕身旁的五人,缓声道:“我要回去了。公主舍不得我。” 暗卫挑眉:“当真要回去?” 谢寒商颔首:“是。在我死后,公主另寻新欢,我恐怕永世不能安息。” 暗卫抽了一下嘴角,笑得很难看:“这就对了,公主是我们的。像我们这种占有欲极强的男人,就应该又争又抢,绝不未战先怯拱手让人。” 佛子双掌合十:“既已决定,便回吧。” 谢寒商向他点了一下头,眉梢清润,莞尔:“我只背过《般若心经》,之前,难为你了。” 佛子汗颜拂了拂掌。 花魁撅嘴道:“好吧,那你回去之后,要好好伺候公主,哄她开心,她要你怎样,你就怎样,公主很喜欢我们的身体,你要经常主动脱光了给她瞧。” 谢寒商微笑:“我会的。” 花魁便不说话了,他真的好羡慕谢寒商。 谁能懂?! 世子轻哼一声:“回去之后,好好待灵儿,若让我发现你欺负她,黄泉地底,我也定要追杀你到底。” 谢寒商微笑:“她是我的妻子,我一生只会敬重她保护她,你多虑了。” 鲛人的眼眶濛濛起了雾色,两片雾气逐渐聚拢,化作晶莹的珍珠。 他说:“你要记得,阿鹤是我们的爱人,我们是为了阿鹤才来到陆地上的,如果你敢变心,你就会死,化作海上的泡沫。” 谢寒商微笑:“我对公主生生世世,永志不渝。” 鲛人张了张口,想说话,忽意识到,仿佛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无奈只能闭嘴。 他们目送谢寒商离开。 在他转身离去后,默契地朝他挥手:“寿终正寝之前,你再也不要回来了!” 公主会伤心的。 毕竟,公主亲口承认了,他才是公主最爱的人啊! * 哭倦的萧灵鹤,趴在谢寒商的床头。 忽然,她感觉到双掌间捧的手,指骨轻颤,似是动了一下。 萧灵鹤慌乱抬眸。 红彤彤的眼眶布满血丝。 男人不知何时醒了,倚在床围边上,唇色红润,黑眸晏晏,根本看不出大病一场的迹象。 “你醒了!” 劫后余生。 这一次,终于确认。 萧灵鹤破涕为笑地飞扑上去,将眼前的真实抱了满怀。 【作者有话说】 总觉得商商和五个人格结算时的微笑,其实全是嘲讽脸。哈哈。 第49章 阴湿忠犬卫(9) ◎这凉水澡白洗了◎ 满屋子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其中间杂着李府医的松气,他上前来,要替驸马看伤势和脉象。 奈何公主殿下占据了大半床位,将驸马抱得可紧,那是不留一点缝隙,李府医左右钻营,没找到合适下手的机会,无奈叉着手,虾腰站在公主身后提醒。 “殿下,驸马该换药了。” 萧灵鹤这才松开谢寒商。 退离时,不想被他看见自己彤红的眼眶,把脸颊迅速扭开。 可眼尾仍是泄露了一丝晶莹的余光。 谢寒商伸出长指,欲抚公主殿下,转念想到她是最在乎面子的,唇瓣折了一点弧度,没有上手,而是交给李府医。 沉默的双眸瞬也不瞬地落在公主殿下的身上,看着她的欣喜,看着她的忸怩,看着她,悄没声地抹了抹泪。 “公主,我让你担心了。” 他说。 萧灵鹤的心口感到一丝烫意。 原本她都没有希望了,原本他都没有求生的意志,可是最后,他还是回来了。 完完好好、齐齐整整地回来,保护住了她心爱的人。 萧灵鹤一想到这里心窝就烫得吓人,像流动的岩浆,将她好不容易干涸的眼眶又晕出热意。 李府医还在身旁为驸马换药,她却不顾旁人的眼光,又飞身扑了上去,用尽力气将他抱着,一刻也不想分开。 好不容易同阎王抢赢了人,凭什么该忍着? 第68章 她必须要庆功,必须要让他知道,她因为他的勇敢有多么高兴! 纵是不说一句话,谢寒商也能感觉到殿下的兴奋。他薄薄的唇角,又折出一抹笑意,这一次,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回揽住殿下清瘦如兰的腰身。 薄罗衣衫之下,柔腰款款,似有灼热的体温,揉散了她身上檀香。 一缕缕飘入鼻中。 在梦境中时,伽蓝世界里浓郁的檀香,原来是真实存在的,公主的香气。 幸而他终是没有再往前走,幸而他回来。 最幸是,殿下主动拥抱了他,在他是谢寒商的前提之下。 这与以往,都是不同的。 李府医为驸马更换好药,又探了驸马的脉象。 半天日子探不出个所以然,他无奈之下,只好对驸马道:“驸马,您忍着一些激动,平复一下心情,虽然老朽知道是公主殿下正抱着您,但您还是要适可而止,毒素才清,切莫情绪如此剧烈起伏。” “……” 谢寒商的脸色浮露出一丝尴尬。 埋在他胸口的女子,却吃吃笑出了声音。 在他胸口换了一边脸倚靠,朝李府医道:“他的脉搏是不是跳得很快?” 李府医臊得慌:“非常快,像是心悸之症。” 萧灵鹤将脸颊往上挪一挪,正好将耳朵靠在谢寒商的心口,聆听那激动的蹦跳声,知晓小老儿并未扯谎,她轻声笑了出来,对谢寒商说:“你老实一点儿,别总是动春心。” “……” 他因何动心? 好在习武之人,总是有一套自己的吐纳入定之法,谢寒商强行压抑,还是能让脉搏恢复。 李府医听了几息,确认无碍之后,向殿下与驸马回禀:“羽落之毒,已经算是清除了,也许是驸马在紫阳观吃了他们独门秘制的清心散的缘故,护住了心脉,所以眼下已经无碍了,只是近几日,还需以休养卧床为宜,等三五日再恢复行动。” 说完这句话,李府医朝公主殿下使了一个眼色: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你们俩虽然如胶似漆琴瑟和谐情意绵绵,但再爱也得等三天再同房。 他倒不担心驸马,驸马毕竟是有分寸的人。 他担心公主! 公主会忍不住向大病初愈的驸马下手! 苍天呐,天可怜见,他一介府医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萧灵鹤佯装记下。 入夜,晚膳过后,泻玉阁寝房已经不剩什么人,萧灵鹤复又趴在谢寒商的胸口,双臂搂着他,发麻了也不松开。 “谢寒商。” 他听到她唤自己,低眸。 殿下乌发扰扰,堆叠在雪玉般的颈边。 发丝间有淡淡的香气腾出。 萧灵鹤嘀咕道:“你会一直好下去么,不会再变了么?” 她很清楚,毒是解了,可这不代表他的脑子好了。 若是没有好,可能她才拥抱真实,转眼又要与一个全新的男人虚与委蛇。 谢寒商亦不知,他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因此无法对公主予以保证,“殿下,我生病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也,予了你许多委屈受,公主如若生我的气,请惩罚我,无论何种方式,只要公主能解恨。” 萧灵鹤听着不是滋味,“谢寒商,你知道我喜欢世子什么吗?” 他不理解,但梦境之中,她似曾说过。 还未等回味过来梦境里的话,萧灵鹤突然抱住他,上了床榻。 她趴在他的身上,在他胸口支起下颌,往上看。 明眸如水,曳曳生辉。 看得他心一阵紧绞,莫名忐忑。 “我喜欢他,霸道,小心眼,强势,但是即便如此,他对我还是很好,舍不得伤我一点。明明话本子里写的是掐脖,他干不来,最多就是……” 孟浪地打两下屁股。 下手也不敢重。 萧灵鹤在他略微震愕的目光,沿着他,爬上去,在他的下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寒商,虽然你怎么样本宫都会喜欢,但是本宫更喜欢你纵情恣意地做你自己,你想怎样就怎样,本宫能接受,就会配合,不能接受,就会告诉你。反正,我不想你永远在我面前受委屈。三年前……” 她顿了一顿,眉眼沉下去,有些阴郁之色寥落剥离。 “我想你忘记那些。” 那些于红帐深处反复折辱他的画面,她希望从他记忆里抹去。 她希望那些,不再成为他们之间的绊脚石,不再成为他勇敢走向她的阻碍。 谢寒商眉眼凝定,看着公主殿下红润润的双瞳,低声说:“好。” 她知道他说好,知道他又妥协了,心里反而更难受,忍不住嘟嘴:“好什么?你都不抱抱我。” 于是谢寒商抱住自己的公主。 萧灵鹤眯起瞳眸,趴在他的胸口,爪子像猫儿似的挠他肌肉。 有一搭没一搭的,其实很犯懒。 城阳公主早就已经很想睡了,可今晚却无论如何不想这么早睡着。 没有人能保证她的驸马病已经好了,她只怕,拥抱真实的时间只有区区的一个晚上,到了明早醒来,他又会变成一个全新的灵魂。 虽然她不排斥与那些“谢寒商”在一起扮家家,但是,她分得清主次,认得清虚实。 萧灵鹤早就明白,她想要的,一直都是最完整的谢寒商。 “抱紧一点儿。别怕勒着我,”她有些不满意,“我想你抱紧我。” 谢寒商重了一些力道。 怀中的女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满意似的,过了许久,她仰眸:“你生病的这段时间,我没受什么委屈,反而,我了解了你许多。” 他微蹙眉峰,似无法明白。 萧灵*鹤便替他数:“虽然还有很多不了解,但是至少,你看,我现在知道你的表字乳名,知道你过去在细柳营多么威风,知道你多么闷骚,一直暗恋我……” 他的脸悄然转成了红色。 萧灵鹤用手肘支起身,眼眸闪闪的,望着他:“谢玄徵,我以后叫你‘商商’好不好?你只要记得,我这样叫你,就是指代真正的你。” 俊颜飞霞,对公主的话,他没有分毫抵触。 萧灵鹤得寸进尺,扭扭腰肢,蹭了蹭他:“好么?好不好?” 他的喉结微微一滚,声音压抑了几分:“殿下别蹭。” 她偏要蹭。 只要他不给一个令她满意的答复,她就一定要又蹭又摇,把他弄得额间汗珠轻滚,手足无措,最后,无奈地轻声道:“殿下,你在故意引诱我。” “有么?”萧灵鹤非常无辜地眨眼,“当真?” 说完,身子精准地蹭了蹭。 他哑口无言。 始作俑者没有一点儿灭火的意思,反而抱着他,轻轻地唤他:“商商。” “……” 他的身体不觉紧绷,有些难以自持。 萧灵鹤就是想诱他。 想看他焚身于火,看他不能自控,不再谨慎而克制,不再理智而谦卑。 好像,把一个原本清冷自持的男人引诱得孟浪,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情。 他终是不敌她,无奈道:“殿下可还记得府医的话?” 萧灵鹤想不起来了:“他说什么了?” 自然是说,这几日谨当克制。 不过萧灵鹤了解府医。 如若真的完全不可以,他不会只是暗示,而不明说。 谢寒商知道公主一再地撩拨于己,其手段顽劣无比,不过是想看他失控。 他的确无法自控。 谢寒商掐住了萧灵鹤的腰。 来了来了。感觉腰上一紧,传来一股桎梏的感觉,萧灵鹤知道他终是按捺不住了,心里轻快愉悦地蹦跳起来。 嘴唇蓦地便被堵住。 他将她囫囵个儿自榻上一翻,胆大包天地抵住了公主的嘴唇,俯身亲吻。 萧灵鹤仰起下巴,嘴唇迎合、追逐着他。 乱动的小手,被他十指扣住,抵在凌乱的床褥之上。 翻来覆去,反复磨蹭。 指尖翻舞,被褥纠缠成花。 彼此都缠得忘情,直至他的手,抽离出她的指缝,沿着她罗裙一点点往下探幽。 萧灵鹤感觉下面空空荡荡的某处蓦然闯入炙热的感觉,霎时脑袋一激灵,人清醒了许多,“不可以。” 他停了下来,呼吸未匀,居高而临下,黑眸之中波澜重重,凝视着公主璀璨的眉目,未能说话。 萧灵鹤咬唇:“你才祛毒。要等三天。” 谢寒商嗓音低沉,沉得有一丝发哑:“殿下撩拨于臣,而又不肯负责?”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湛幽深的瞳仁染上欲色,手掌轻轻合拢,捧住他的脸颊:“生气啦?” 他哼了一声,看起来狂躁而冷静。 萧灵鹤嘴角上翘,仰起头,在他的唇边亲吻了一下:“三天,我等得起。商商,我也想要你。” 第69章 说完,她就从他身上离开,要下床。 谢寒商还没问她,要去何处,总有种被得到了便不被珍惜的错觉。 她猝尔回眸,笑吟吟伸展了一下双臂:“我去为你打些凉水。” 谢寒商静默地躺回榻上。 有一种人鱼上岸之后脱水的濒死感。 * 这夜的凉水澡,洗得人透心凉。 凉水澡后,谢寒商已经风声鹤唳,无论公主如何往他怀里钻,他都克己复礼,置若罔闻。 她扭了半天,不见他有动静,她翻过身,看向身后的男人:“你怎么不抱我啊?” 灯花幽暗,她却仿佛能看见他的质问:公主说呢? 她自知理亏,但一点儿也没歉意,她自己主动去抱了他。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光抱着还不够,主动抬起一条玉腿,搭在谢寒商的大腿上,如乌龙绞柱。 他闷哼了一声,仿佛被压住了什么,发出一声隐忍难耐的哼唧。 然而萧灵鹤也不动,只把人锁着,像守财奴兢兢业业看护着自己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刻也不敢松懈。 这般纠缠,也不顾她的驸马觉得: 白洗了个凉水澡。 萧灵鹤只管自己抱了人,美滋滋地说:“商商,我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谢寒商不言语。 他此刻正沉浸于冰与火的两极折磨之中。 萧灵鹤拿手掌抚了抚谢寒商的脸庞,“我们成婚以后,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去祭拜过婆母。对了,还有你的兄长。我们抽个时间去一趟好不好?就明天?” 谢寒商的神情是有些感动的,“好。” 萧灵鹤又摸了一下他的唇瓣:“儿媳拜见婆母,算是理所应当之事,你不会感动得要哭吧?” 谢寒商伸出手,将心地纯坏的公主抱了满怀,低声说:“可能会。” “真哭了?我摸摸。” 她伸手要去摸他眼睑。 被他制止。 萧灵鹤没摸着,有些失落的样子,但并不气馁:“小闷骚商商,你哭的话,记得提前把珍珠藏进罐子里哦!” 他羞怒无言之中,一下恼了,用力抱紧了公主,“殿下不要睡么?” 萧灵鹤被他抱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啧啧两声:“你报复我啊?哼,小闷骚,明天我就把你藏在阁楼里的画全搬下来,本宫倒要看看,你都画了些什么。” “别……”他终于急了啊,语调都变了味儿。 如今稳操胜券、稳居上风的城阳公主,心情无比爽利,他越是遮遮掩掩,就越是证明有什么。 她猜测了一下,仰头问他:“究竟画了什么,让你这么着急?春宫?画的是本宫的春宫图么?” 他的耳梢很红,挼起来,愈来愈烫手。 萧灵鹤自知是猜对了:“好啊,你胆大妄为,竟敢如此羞辱本宫!谢寒商!你不是一向生人勿近不可采撷么,你竟然背后作画亵渎本宫!你看吧,这三天过了之后你就看,看本宫如何处罚你!” 他抿着唇,长眉轻攒,欲言又止。 罢了。 公主要看,便看吧。 她迟早会看。 从他拿给她看第一幅画开始,剩下的,便不可能再藏得住。 殿下能在取画之前还通知他一声,已是仁慈。 * 在萧灵鹤的以为之中,谢寒商藏在画里的,都是关于她的风月图册,尺度大胆,笔触香艳。 但等真的取画,将画一幅幅自她金玉馆里展开之后,她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 唉。 驸马的确是正人君子,没有她想得那般污浊轻浮。 丹青之中的确都是她。 但并非床笫之间的媚态,只是日常记录。 有公主扑蝶,有公主饮宴,有公主抚琴,也有公主打牌。 画卷很多,每一幅的运笔都十分细腻,描摹得栩栩如生。 单就这一手画技便不同寻常,且,他在日常之中察人入微,将她观察得很仔细,仿佛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姿势都是用刻刀拓在他的脑海中。 篱疏与竹桃一开始是被公主排除在外的,没有看画的权利,后来殿下察觉到驸马并不是登徒子,所作之画都能拿得出手,于是她们俩又被请回了房中。 两人见了这些惟妙惟肖的丹青,都叹为观止,感慨驸马对公主观察得用心。 竹桃惊叹道:“奴婢在紫薇宫里也没有见过谁能将公主殿下画得如此传神的,神态姿势也说不上来为何,就是觉得生动,满是爱意。” 想到谢寒商画她的时候满是爱意,萧灵鹤这虚荣心好像被捧上了云端。 他但凡没那么闷葫芦,她见了这画也会被迷得七荤八素,可惜就这么错过了。 整整三年。 应该要好好珍惜的。 篱疏:“公主看这幅画,连您扑蝶当天用的绢扇,上面绣的兰草双虫图都是对的!这幅绣品,还是奴婢画了两天两夜完成的,公主从前无论去哪儿从不离身。” 竹桃:“还有这幅,殿下抚琴之时有个小习惯,便是在琴台上点一只沉香炉,殿下用的那把焦尾琴,是名家传承有序的古琴,只有六弦,不过那把琴,殿下得有十年不曾弹奏了吧。” 城阳公主喜新厌旧,那扇,那琴,都是把玩腻味之后早就抛之脑后了的。 谢寒商却还记得。 他到底是从哪里见了她一面,便从此对她念念不忘。 这画中所摹,均是他们成亲前发生的事,即使过去十年,也都记得如此琐碎易忽视的细节。 又一晌,展开最后一卷画时,无数张彩笺从画中掉落了出来。 萧灵鹤凝睛,神情微愣。 纸是红色薛涛笺。 她记得,她有一段时间喜好用红笺。 因此总觉得有些眼熟。 “完了!” 萧灵鹤突然一拍脑袋,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本宫在犯花痴的年纪时,好像是用这红笺,给话本里的男主人公写过情书来着!驸马全都看见了?” 【作者有话说】 [捂脸偷看][捂脸偷看]忘了告诉大家,还有第六个灵魂。超甜商商本体,将在第六个人格结束之后被公主殿下大饱口福~当然也有可能是公主殿下被超猛商商本体拆吞入腹[狗头叼玫瑰]另外,该次活动结束后,两位嘉宾将获得附赠小礼品[猫爪] 第50章 小叔子文学(1) ◎“大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大嫂的。”◎ 萧灵鹤急吼吼地将地面上的红笺搜罗起来,压根没给竹桃与篱疏动手的机会。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谢寒商卷好的这幅画里,竟然藏着如此之多的表白信。 二十岁的人看着自己十几岁时花痴话本男主人公的咯噔信,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城阳公主尴尬得恨不能到处找地洞。 乃至于篱疏与竹桃要搭把手,帮公主一同捡拾,萧灵鹤坚持不让——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看见这些黑历史! 于是篱疏与竹桃仍被公主排除在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出了殿下房间。 萧灵鹤把搜集起来的薛涛笺一股脑搬回床榻上,哆嗦着将信展开。 第一封信的表白对象,是《明州谣》里英俊倜傥、风流专情、浪子回头的城主,名叫叶岚。 萧灵鹤的表白是:好喜欢好喜欢,弱水三千取一瓢,超级有魅力的大魔王! 附赠酸诗一首。 眉峰聚翠凝新柳,目色流波漾碧泓。 一顾倾城天下醉,何必胭脂饰粉红。 好酸好酸。 萧灵鹤为自己喜欢过这种烂黄瓜而震惊。 “哇,这种左拥右抱糟蹋了无数好娘子的绝世大渣男,到底谁在喜欢?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啊啊我们被卖进青楼都得守身如玉的女主人公太惨了!” 于是拆开看第二封信笺。 第二封信的表白对象,是《兄长不善》里的男主人公白旻,他与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是伪兄妹关系,两人推拉的过程里,该男主人公尽显阴湿霸道的本性,为了让妹妹不嫁给别人,竟然暗中命人弄断了妹妹的腿。 萧灵鹤也向其表白:好可爱,好霸道,好甜,哥妹久久! 附赠酸诗一首。 兰蕙为心花为貌,秋水出姿月作容。 立雪堪疑云外鹤,临风恍如涧边松。 腐旧啊!陈词滥调啊! 萧灵鹤尴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本宫以前就喜欢这种男人吗?好贱啊!” 第三封信的表白对象,是《摄政王与替身情人的二三事》中的男二号卫珩,比起男主人公强取豪夺,卫珩温润清绝,体质孱弱,永远包容,永远鼓励女主人公,最终却因私助女主人公逃跑而被摄政王一刀砍死,沦为炮灰。 萧灵鹤表白得真情实感:天妒红颜,好男人都死光光啦! 附赠酸诗一首。 风华绝代冰雪容,病骨如梅透纸红。 第70章 可怜风流遭人妒,一夜风凋珠玉丛。 她记得,市面上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病弱美男。 听说那种风流病弱的男子对女子很有吸引力。 成婚以后的萧灵鹤不那么觉得,病弱美男在床上能行么。要是三两下蹦跶死了,简直笑话,怪不得只能当男二号呀,这种床上功夫不行的,通常都不能成为男主人公。 “弱男滚粗,我们女主人公一定要吃最好的!” 表白信的背后,是谢寒商破碎的少男心。 她都忘了自己写过这些不着调的表白,当时写完,无处可寄,总不能将这些信都寄给话本的作者,于是萧灵鹤只好将它收集起来,依稀是锁入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铁盒子里。 盒子被她扔在了哪儿,她也不清楚了。 谢寒商在阁楼里住了三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翻出来这些,说不定他都不知道叶岚、白旻还有卫珩是谁,说不定他还以为是现实里的美男子,然后芳心破碎,将这些泛黄的红笺装好,放在了他作的丹青里,用卷轴卷上,不想再看。 易地而处,要是萧灵鹤发现谢寒商背地里给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写信,她也是会不舒服的。 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也不得而知。 小闷骚一向有什么不说什么,抽一下走一步,被动得很。 要是不下点儿猛药,他到现在还悲戚戚地把自己活成小寡妇样儿呢! 对了,他去了哪儿? 一早苏醒时,便没有看见过谢寒商的身影,也不知他动向。 他好了以后就是一只不安于室的蝴蝶,花枝招展的,竟然到处乱飞。 稍微看不住,几个门房就摇头晃脑地让他钻了空子。 抓不着人,萧灵鹤只有等。 约好了今日去为他母亲和兄长上香,他但凡还有点儿信用,马上就会回来的。 午后,谢寒商果然自外而归。 老何将马车停在门口,已在等候,谢寒商来邀公主,她已经等得趴在花厅里头的高脚椅上睡着了。 公主睡得沉,眼眸阖上,白嫩如霜的肌肤,映衬着竹簟透过的淡淡斜光。 薄衫轻动,乌发悬垂,两腮噙雪。 谢寒商站在背光的一面,以身躯为她遮蔽阳光。 站了有一会儿,公主翻面儿睡时,差点儿掉了凳,幸而有他双掌托住,这才没睡得趴在地上,只是也顷刻间醒了,困惑地仰眸,看向面前的人:“你去哪儿了?” 谢寒商没有隐瞒她:“夏延昌将军即从西关回京,他的部曲邀我前去议事。” “哦。” 萧灵鹤点了一下头。 只是忽然想起,夏延昌是朝廷肱骨大将,他驻守西关多年,边境平定,百姓安宁。 他如今回京,据说是受官家所召。 小皇帝召见夏将军,是为何? 她仰起脸,心思多了一重计较:“商商。” 他望着她,眸色温和。 “嗯。” 萧灵鹤愁眉不展:“你,为何要赴夏将军的约,你是……打算做些什么了吗?” 谢寒商伸出手,握住了公主柔软如葱段儿似的白指,“是。公主说过,如有朝一日,我愿意回到海里,可以回去,公主会等我。” 萧灵鹤扁了扁嘴:“我是说过,但是北人那边嚣张癫狂,又狠辣,你杀了铁凛,只怕是他们的头号劲敌,我生怕他们不放过你。” 谢寒商轻笑:“殿下在担心我。” 萧灵鹤白他一眼:“是啊,我一直都担心你,你不会跟我装傻说你不知吧?” 谢寒商缓慢地摇首。 今天是给婆母与伯兄祭拜扫墓的日子,萧灵鹤不愿再谈那些,起身道:“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出门吧。” 谢寒商垂落的目光捕捉到,公主自如而熟稔地挽住了他的臂膀,携他往外而去。 上了马车,老何将马车赶起来,往城外走。 篱疏与竹桃今日都没跟上,车中不过他们二人。 谢寒商一路早已察觉公主的沉默,伸出手指,抚了抚殿下的耳梢,在她转回视线时,谢寒商的望着眼前如花美眷,喉间微微一紧。 有些混账话,不该说,但不得不说。 “是我错。” 他凝视着她的乌眸,缓缓道。 “我曾经说,海里污浊,已不适合回去,但殿下,江山之危,非危于个人,危于陛下,我们身处覆巢之下,终是难免有损。谢寒商为了公主回来,一定会为公主护着你所想要的太平之世,让公主永远高居九重云霄,袜不履尘。” 他直白地说,他是为她回来,为她而活。 没有她,他不愿活。 之所以会留下,是因为难放下。 萧灵鹤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他这样说,她难道还能以一己之私拉着他不让他去? 早在含芳殿前,萧灵鹤就意识到自己的驸马并非池中之物,他甘心受困于阁楼三年,是因生机寥寥,退后一步想要得到的爱人,轻他慢他欺辱他,让他觉得了无生趣。 萧灵鹤叹了一声,声音低回,她反握住谢寒商的十指,“商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谢寒商任由她握着:“殿下请问。” 萧灵鹤的眼眸闪着不解的光:“为何在你这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是公主?” 她一早就想知道。 在他是花魁声声时,她是将他赎身买回的寂寞公主。 在他是法门寺佛子时,她是将他掳劫入府的荒淫公主。 在他是鲛人期有声时,她是将他诓骗上岸的陆人公主。 在他是世子谢寒商时,她是被他拐骗而去当“替身”的悲催公主。 在他又变作侍卫谢玄徵时,她是他一心侍奉且一心占有的禁脔公主。 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儿,她总是公主。 其实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总是要让对方亲口说出来才最准确、好听。 他果然对她承认,沉吟了一息之后,缓慢而坚决地道:“于臣心中,殿下永远是公主。” 萧灵鹤心尖冒出一丝粉红色的甜味儿,眼波轻睐:“公主有何特殊么?” 没想到他对她一本正经地解释:“公主是高高在上的女郎,臣愿为公主匍匐,也愿为公主之盾。” 萧灵鹤心尖的甜味,变成了一抹烫意,颠簸的马车中,她忍不住倾身上前,双掌摸了摸谢寒商的脸颊,“是么,你以前也愿意为本宫匍匐?为本宫驱策?” 她记得,他很不喜欢那事儿,总觉得煎熬,后来干脆拒绝了。 谢寒商微蹙眉梢。 果然他还是不愿意,萧灵鹤也不想再提,毕竟是过火了些。 他却对她说:“不一样。” 萧灵鹤诧异:“什么?” 谢寒商凝定:“公主只为戏玩于臣,臣或许不愿,公主钟爱于臣,为情爱之欢,臣愿意。” 萧灵鹤明白了:“所以三年前你躲着我,是因为看穿我其实并不喜欢你,只是因为心肠坏想折磨你,你不干了?” 他抿唇,并不说话。 眼睑微微溢出一丝轻颤。 萧灵鹤终于懂得了他的心,她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驸马,语调和婉起来:“商商,我辜负了你。” 她亲了亲他的耳梢,对他悄声说:“我是喜欢你的。我现在喜欢你了,喜欢到想把你每一个地方都欺负一遍,你会不会从了我?” 他说:“会。” “皮鞭、肉夹子呢?”她眨了眨眼睛。 谢寒商没有思索:“可以用。” 萧灵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时激动:“那,那锁链呢,蜡烛呢,还有,还有那个刮得人很疼很疼的指甲?” 谢寒商震慑于玩具的余威,但对公主,他闭了闭眼:“可以用。” 萧灵鹤都能感觉到怀中的男人因为这句话的紧绷,她实在不忍心,笑闹地亲了一口谢寒商的耳朵:“商商你真好。” 在他的沉默之中,她低声又说:“但那是不可能的,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舍得那样欺负他呢。我现在懂了。” 她凑近嘴唇,将柔软的唇瓣,点吻在他的耳垂。 亲了一下,嫌不够,唇往下巡逻,落在他的颈边,慢慢地含吻住,亲了许久。 这一次大概尝够了滋味,公主干脆抱紧一些,任由谢寒商将她搂过去,她就在马车颠颤之中坐上他的双腿,虽然身下感觉有个什么鼓包硌着不太舒服,但因知道他其实并未动情,只是正常状态之下的温存,她便安心闭上了眼。 老何认识路,将公主与驸马带到了城南。 这里有一块墓地,听说是风水宝地,上京城无数达官显贵都安葬于此,但相比旁人墓碑的巍峨高耸灵脉积蕴,侯夫人与谢合璧的墓仿佛被措置于角落。 一大一小,天然相依。 石碑上,俨然已经出现了风刀霜剑的刻痕。 碑前长草萧萧,已经能没过小腿。 第71章 萧灵鹤吩咐老何上车取刀。 老何拿了一把短刀来,沿着墓碑往前割草,将碑前割出了一大片空地,才好腾地方给公主与驸马祭拜。 看着草色萋萋,萧灵鹤回眸对身旁的男子道:“靖宁侯夫人的陵墓,难道靖宁侯府也不来派人照看吗,哪怕是每年扫一扫,也很难荒成这般。” 谢寒商澹然:“怪不了别人,他们唯一的亲人便是我。” 连他,也已经有四年不曾回来。 萧灵鹤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嘲弄。 她以前也听说过,靖宁侯自从续弦有了新夫人后,早已将原配忘得一干二净。 他如此凉薄,说不定早在侯夫人殒身之前,便已经结了新欢。 大雍律法,元配身亡,夫当服丧一年,续弦当在一年以后。 这位靖宁侯,真是急不可待。 由此也能看出,谢寒商在侯府时并不好过。 “商商,你不回来,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他们吗?” 九原战败,他没有保住武职,也没有保住靖宁侯府世子位,他像个被放弃的游魂。 她不敢想他那时经历了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他。 萧灵鹤握住他的手腕,对他道:“不是你的错。” 谢寒商缓慢摇头。 萧灵鹤心尖漫过一丝疼。 将贡品摆上,两人分别上了一炷香。 萧灵鹤在心中默默地道:“婆母,长兄,原谅我此刻才来与你们相见,寒商一生,太过孤苦,我是他的妻子,总是不想他继续自苦下去,余生我愿与他朝暮为伴,化解他心中沉疴,令他余生,光明、顺遂。求婆母与长兄护佑,无论他做任何决定,都保佑着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前路无忧。” 心中念完祷告。 念完后,她睁开阖上的眼眸。 这时,身旁传来一个神神叨叨的嘀咕声。 “大哥,我带长嫂来看你了。你就放心去吧,嫂子交给我。我在此立誓,会好好照顾大嫂,还有你们的遗孤,我也会视如己出。如若背誓,万箭穿心。” 萧灵鹤:“???” 她震惊地一扭脸,看向身旁正色祈祷的男人。 他磕了一个头,为母兄烧尽最后一片黄纸。 谢寒商向她膝行一步,跪在她的身侧,一臂托住她的后腰,另一只手,则抚上了她的肚子。 萧灵鹤根本没反应过来,肚子被他摸了摸,好像里头有个孩子一样。 她震惊得哑口说不了话。 他轻声道:“嫂嫂,你莫担忧。我既应许兼祧两房,这个孩子,我定让他认我为父,不会令他如我与大哥那般自幼失怙。” 萧灵鹤:“???” 【作者有话说】 瑞仙:没说啊,怎么还有伦理剧情?[捂脸偷看] 第51章 小叔子文学(2) ◎嫂嫂是如何怀上自己小叔子的孩子的?◎ 萧灵鹤一脸茫然。 被他揉着肚子,有发烫的感觉,她一低头,见谢寒商呵护备至地护着她的肚子,那一刻她简直有戳死他的冲动。 啊啊啊啊啊姓谢的你别这么疯,本宫害怕! 以往陪他演戏,不过是转变个身份,和他玩点家家酒的游戏,可从没有上过这种重量级道具啊! 她空空如也的肚子,去上哪儿给他变一个孩子出来? 更不提,这孩子据说还是大伯哥…… 当着人家的坟头,她真不好意思说这种话,就连心里想想也不行。 罪过啊罪过,造孽啊造孽。 萧灵鹤吞声隐忍,踯躅着把他摸自己肚子的爪子推开。 他呢,锲而不舍,被拒绝了又上前摸,摸得充满慈爱,就好像他是那个慈父,边摸边说:“嫂嫂,大哥仁义通达,并非迂腐刻板之人,嫂嫂如今失了先夫,万贯家财难免被吃绝户的有心之人觊觎,我身为谢家次子,理应担起重责。嫂嫂不必害怕,大哥如知晓了,九泉之下也必然会应允的。” 本宫看,大哥不会应允,大哥非但不会应允,大哥还会跳起来打爆你的坏头。 比说城阳公主,就连正在割草的城阳公主的长随老何,也听得两耳高悬,老脸臊红。 驸马是有病,但也没人说,他病得不轻啊! 萧灵鹤将他的爪子又一回推掉。 “你给我老实些,别动手动脚。” 一声命令,谢寒商终于不甘不愿地住了手,没再摸那个“孩子”。 萧灵鹤双掌合十,心里道了一声罪过。 “婆母,您的儿子他从阁楼摔下去之后,把脑袋摔坏了,他现在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您休信他。求您保佑保佑您的儿子吧,让他早点儿痊愈。孙子的事儿,您别高兴得太早,但也别不高兴,就这样。” 她在心里默默念完,行了一礼,起身拉扯谢寒商:“回家。” 谢寒商被她拽着手,一步步往长草外头走,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坟茔。 上了马车,萧灵鹤才将将坐稳,神金自己就主动地把她薅过去,将她臀下一托,放她侧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正要抵抗。 听到他说:“车里颠簸。” 萧灵鹤被关照着的心冒出一丝甜蜜。 正甜着。 他又说:“当心孩子。” “……” 萧灵鹤气得一拳邦一声砸在他健硕的胸肌。 谢寒商的臂膀坚实牢固,拉得开九力射马弓,搂她时轻而易举,环绕她腰身,只一掌便足以将她桎梏,至于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 他又开始摸她的肚子。 萧灵鹤头晕,摸了摸自己的发昏的脑袋,知是挣扎不过、逃脱不了,认了命:“别揉了。” 谢寒商停了手,但魔爪仍搁置她腹前,脸上神情收敛,“嫂嫂怕了?” 别一口一个“嫂嫂”! 萧灵鹤感觉像在和他乱.伦。 气死了!要是早知道谢寒商如此不稳定,她还不如下点蒙汗药把他迷晕。 反正他现在发病的时间愈来愈短,两三天差不多就能好。 不如让他在大梦里睡过去。 “本宫怕什么?谢寒商,你莫胡搅蛮缠,本宫一生自傲,与自己的小叔,断无通.奸的可能。” 她说得义正词严。 但只换来他一声恻恻轻笑。 她偏过视线,与他漆黑的瞳眸对视:“你笑什么?” 谢寒商停在她肚子的上的手又开始揉了,笑意里藏着一丝阴暗:“没有和奸的可能?那嫂嫂是如何怀上自己小叔子的孩子的?” 萧灵鹤再度震惊,愕然不已。 啊?他的设定里还有这一茬儿? 她真的看过这本书吗? 没有吧,为何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这种狗血的剧情,看来连她少女时脑子晕头转向的时期都不爱看啊。 她凝视谢寒商,一时看不出破绽,咬住了自己的唇肉。 再说一句,只怕漏了陷儿,这戏唱不下去,他该被喊魂了。 只好放任他胡言乱语辱人清白。 谢寒商折腰低头,像个话本里的反派那般,把脸靠近她平坦的肚子,笑意吟吟:“嫂嫂莫惊,这孩子名义上虽然是大哥的,但过继给我后,不论名义上还是血缘上,都会是我的!我在坟前说的话,不过是为安抚欺骗大哥,这孩子我何须视如己出,他本就是我所出。” 萧灵鹤被他癫怕了,觳觫几下,尽可能平复自己的心情:“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谢寒商折起唇角:“嫂嫂竟然忘了,大哥缠绵病榻时,嫂嫂耐不住寂寞,一次酒醉之后,进错了房间,上了我的床榻,便索了你小叔子的清白。” “……” 哇,好狗血的桥段。 萧灵鹤无力地被他搂在怀里,放弃了一切顽抗,“哦,你是说,一个喝醉酒的女子,还能强迫一个清醒的壮汉,这有可能么。” 谢寒商亲了亲她的脸颊,嗓音清沉:“没可能。嫂嫂,我是半推半就。” “……” 还挺合理。 谢寒商分明得了病,神志不清,可他对自己的人物设定却是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大哥病体脆弱,房事不力,不能给女人欢愉,嫂嫂也有正常妇人的需求,此事委实怨不得你。” 萧灵鹤无力地翻了个白眼:“那怨谁?” 谢寒商嗟叹:“怨大哥。” 萧灵鹤听完都想再给他一拳。什么情况,怨大哥,怨这个故事里最大的大冤种? 是不是人呐! 谢寒商大抵是料到了嫂嫂早有一拳准备,先发制人地握住了嫂嫂的柔荑,另外一只手掐紧了嫂嫂不盈一握的纤腰,对她得逞一般地眨眼:“我与嫂嫂本是青梅竹马,早已私定终身。” 哦,还有这么一段前尘往事,她且听着,看他还能编出个什么狗血故事来。 “十五岁那年,我与嫂嫂偷尝禁果,初试云雨,我答应了负责,可惜战事一触即发,我们便只好约定,等我自战场回来便成亲。大哥却趁我不在,横刀夺爱,将你窃取,我回来后,更多番挑衅,借你刺激于我。我暗恨你背叛于我,更恨大哥不顾手足之情,便偷偷在大哥常用的花茶里下了毒。” 第72章 啊????? 越来越离谱。 幸而这时早已经不在坟前,要是让大哥听到这话,他都能诈尸!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线,剪不断理还乱,啊,都能出一本大成狗血集合了! “嫂嫂,你莫装作如此清白的模样,毒死大哥,你也有份儿。” 本宫不是,本宫没有,别瞎说! 谢寒商便料到她不会轻易承认,哼了一声:“嫂嫂,难捱寂寞之下,与我私通款曲,已有数回,终于被大哥捉奸在床。” 萧灵鹤已经不感到震惊了。 她只觉得心累。 心如死灰。 谢寒商的鬓角抵着萧灵鹤的耳鬓,慢慢抚着她的肚子,“大哥发现了,他要杀了我俩。嫂嫂你说,与其被挑破奸情,被大哥沉塘,不如我俩先下手为强,我这才将用在大哥身上的慢性毒药改成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反正大哥早就缠绵病榻,突然暴毙,也没引起什么人怀疑,你帮着我将*他在宗祠里盖了棺木,堵住了那些老东西的嘴。” 他说的话,萧灵鹤当故事听都觉得离谱。 他抵着她耳鬓的脸颊,微微蹭了蹭,满心欢喜:“嫂嫂对小叔如此爱怜,为何责怪小叔如今对嫂嫂前怨尽消,情根深种?” 罢了。 她就是钻进套里,也没办法不陪他演。 他手里掐着的是她的驸马,要是不演,驸马回不来了怎么办? 所以这就是有人质在手的好处,萧灵鹤投鼠忌器,也不得不低下头颅放下傲骨,陪他演这种叔嫂和奸的把戏。 “好吧,我爱怜你,我对你矢志不忘,做有夫之妇时就勾搭于你,不仅勾搭了一次,还勾搭了许多次,怀上了你的孩子,还给我夫君下毒,把他给毒死了,就为了和你在一起。” 萧灵鹤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感觉口干舌燥,禁不得心惊肉跳。 她可真坏啊。 谢寒商搂住她,春风荡漾的模样,耳朵却有些生理性泛红,彰显着皮囊之下真正的谢寒商的灵魂。 他抱着她一刻不松,温声道:“嫂嫂对我不薄,我发誓会一生敬重嫂嫂。” 萧灵鹤一阵恶寒,忍不住提醒他:“你都说了,我俩是青梅竹马,先好上的,你大哥是横刀夺爱,按理说你不应该心甘情愿叫我嫂嫂,更别提他现在死了,你更不该这样叫我。” 她实在听不得谢寒商叫她这两个字。 改吧,快改吧。 谢寒商沉吟一息,对她温柔掐了掐腰:“以后无人时,我唤你乳名瑞仙,嫂嫂以为可好?” 他如今真是好多了,还记得她叫瑞仙。 太好了。 萧灵鹤正要应允,忽意识到不对,皱眉反问:“那有人时呢?” “礼不可废,”谢寒商这时候跟她装正人君子,“在嫂嫂过门前,外人面前只能称呼‘嫂嫂’。” 倒反天罡啊!她要的就是外人面前正常称呼,私下无人时怎么玩都可以! 城阳公主气得俏脸发白。 挣脱出粉拳,要给他来上一拳。 又被他拿捏住。 谢寒商挑眉,对着心跳怦然的城阳公主,低低唤道:“瑞仙。” 萧灵鹤咬唇,“你别以为你这样叫,我就不生你气了。” 谢寒商反问:“嫂嫂因何生气,因为我不识大体,在大哥坟前挑衅于他是么?” 萧灵鹤咬牙不说话。 虽然是有点这个因素在,但情境上有些不对…… 嘴唇忽地被他咬了一口,他含了一丝恨:“我终于明白,原来大哥强取豪夺后,你们夫妻数载,你也终于对他动了心,是不是?” 他搂着她腰身,更欺一步:“那你现在爱我,还是更爱他?” 萧灵鹤暗叹,神金啊。 正要说话,忽听闻马车外传来另一道车马辘辘之音。 两架马车交错之际,赶车的老何唤了对面一声。 萧灵鹤霎时头皮紧绷。 因为她听见了崔濛濛的嗓音,那标志性的比江南采菱女的歌声还要清脆的声音,就散在风里,飘向她的耳朵:“唉,老何是你,车里是瑞仙么?” 老何还没回话,萧灵鹤生怕谢寒商发病被人看见,急眼地踢了一脚车门:“快跑!” 老何二话不说,听了公主的话就把马车赶得飞快,三下五除二便消失在了远处。 崔濛濛疑惑地坐在马车里,朝身旁的武陵侯诧异地道:“是瑞仙么?” 武陵侯携妻祭奠老丈人,不想中途撞见公主的车驾,公主逃得飞快,倒像是在隐藏什么,联想到男人的劣根,他笑说:“许是你看错了。” 崔濛濛疑惑:“可我明明听见老何的声音了……” 武陵侯道:“听错了。” 崔濛濛“哦”一声,虽然还有疑惑,但也不再问。 * 萧灵鹤逃回城阳公主府。 还没歇上趟儿,一入门便被谢寒商端了起来,他抱她往泻玉阁走。 公主府里的侍女不少,一个个都盯着她瞧,瞧得萧灵鹤恨不能一掌拍死谢寒商。 谢寒商边走边道:“这是我与嫂嫂的爱巢,谢家那些老东西谁也碍不着我们。” 幸好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上了阁楼。 阁楼周围没甚么人。 但不幸的是,还是被迎面而来的止期听见,霎时瞳孔放大,露出一种看见母猪上树的神情。 萧灵鹤放弃抵抗,干脆用双掌把自己的整张脸都捂住。 到了寝房,他二话不说,将她端上床榻。 她就像盘菜! 萧灵鹤落到榻上,还没伸脚踹他,报复他让自己威名扫地,玉足又失陷了。 “唔……” 落在他魔爪手中,轻而易举被除去鞋袜。 他眼神幽深,但为她脱鞋除袜的过程却慢条斯理。 萧灵鹤没了鞋袜束缚,一下放开了天性,往床榻内一滚。 他勾了勾唇,像是在笑,单膝跪在拔步床上,伸臂要将她捞回来。 视线至此一定,捕捉到枕下的一张纸。 萧灵鹤见他不动,也不动了,顺着他目光看去,同样看见了那张纸。 那张纸是商商留的。 他从枕下将纸抽出。 上面写着的字,一息之间冲入眼球。 萧灵鹤有些忐忑,这其实是一个破绽,谢寒商给谢寒商留的字条,他看了不会神经崩坏么? 她谨慎不安地看,直至谢寒商轻扯了唇角,露出一丝屑笑。 长指搭在宣纸上轻轻一划,便将字条撕成了两半,继续撕,直至变成碎纸,散落床榻周围。 “嫂嫂。” 他的瞳孔如两簇火焰。 “你还不曾回答我,究竟是更爱大哥,还是更爱我。” 萧灵鹤捂住了脸,听到他窸窸窣窣宽衣解带的动静,又禁不住将指头裂出了几道缝隙。 他将外裳脱去,露出衣衫下精壮的身躯,姣好的美男线条,如雕刻般完美,那薄薄的肌肉贴合于骨,摸上去的手感令人回味。 萧灵鹤从指头缝里看了他几眼,咽部有些发痒。 “你,没事,脱衣服干什么?”她踉踉跄跄地问。 谢寒商道:“好看么?” 萧灵鹤咽了一口水,“好……看。” 谢寒商这人好坏,他明知道她抵抗不了这个,偏要来这招。 啊,她真的好想抱他,捏他的肌肉,贪婪地吃掉他。 不过,昨天她那么激动,仍是拒绝了他,就因为他现在余毒刚清,身体还没恢复,今日自然也是一样,就算来这一套,她也不可能妥协。 谢寒商问他:“我自幼习武,沙场百战,身体应当还算不错,肯定比大哥强壮不少,嫂嫂是更喜爱我的身体,还是大哥的身体?” 萧灵鹤捂住了眼睛,啊,不要再叫“嫂嫂”了! 谢寒商道:“适才我抱嫂嫂一路行来,如今阖府皆知,我与嫂嫂不清不白,嫂嫂这般遮掩也无济于事。” 萧灵鹤瓮声瓮气:“你这个坏蛋。你是故意的。” 他不否认:“嫂嫂不是喜欢我坏么。” 萧灵鹤心虚地反驳:“谁、谁说的?” 谢寒商轻哼:“当初嫂嫂勾引于我时,是假装醉酒吧?” 还、还有这事儿? 萧灵鹤心想,这话本好不靠谱,她偏偏没有丝毫印象,赶明儿让篱疏去找找,看还能不能找到这天雷滚滚的本子。 了解好剧情才好演,否则就要一直靠她的临场发挥,她天赋有限。 “看来嫂嫂还念念不忘大哥。” 他哂然地压低了眼睑,将散乱的衣物合上。 眼前的福利是一点也没有了,她轻轻叹一声。 萧灵鹤忍着羞意,把难以启齿的称呼叫了出来:“小叔,何不上床一叙。” 床自然是要上的,谢寒商合衣躺下,睡在外侧。 这般睡着也不舒坦,他侧过身,手掌又摸到了萧灵鹤的小腹。 第73章 萧灵鹤这回没打掉他的爪子,她静静地看了他一晌,他眉眼平和,指尖下不敢有分毫用力,把控着很好的力度,不会重也不会轻,就那么摸着,好像安抚。 萧灵鹤被他摸得很舒坦,不再拒绝。 她问:“你是不是喜欢孩子?” 他手一顿。 末了,他慢慢点头:“嗯。” 原来他喜欢。 谢寒商又道:“你是不是不要他?” 他掀开眉峰,静静看向面前的女子。 灯烛华光轻闪,晃过女子清冽明丽的秋水长眸。 她也不想演孕妇,“可以不要?” 谢寒商道:“我觊觎的是嫂嫂,不是嫂嫂的肚子。” 萧灵鹤伸出手,握住谢寒商的大掌,双手合拢,将他的手掌包围在内。 用力一握。 他露出困惑的神情,然后他看见,嫂嫂用怜爱的目光看了他许久,那种怜悯与垂爱,令他莫名激动又受宠若惊,被挼搓的掌心如着了火般炙热。 他看见,她抱住他,攒身而上,淡淡的吻落在他的眉心。 “商商,我知道,你还是你。” 末了,她离开他的额头,语调放轻。 “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他眯了眯眼,“我终究还是赢了大哥一筹。嫂嫂,我的床功,他也比不上吧?” 【作者有话说】 瑞仙一整章的表情:[白眼] 第52章 小叔子文学(3) ◎嫂嫂一贯心口不一◎ 萧灵鹤听到这句话,温情霎时冲散,礼貌也荡然无存,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抬起手啪一声抽在谢寒商的脑门上。 “谢寒商,你再叫一声‘嫂嫂’试试?” 挨了一脑瓜崩的谢寒商,皮肤很快涨红,但不知为何,面对嫂嫂一个弱女子,他竟敢怒不敢言。 哪怕是敌军将领,也没有嫂嫂这样的镇得住他的气场。 在她盛怒之下,有种莫名的气势,能完全压制住他。 他像个听话的喽啰。 就如同,刚才看见的那张纸所写。 无论你是谁,不准欺负她。 那十个字,是一字一咒地下在他身上的降头。 他被莫名其妙地操控着,此刻理所应当产生的怒火,被某种神秘不可测的力量死死摁住了苗头。 他心甘情愿地顺从了那股力量。 于是他说:“我听你的。” 萧灵鹤欣慰。 才欣慰了没一晌。 他又说道:“长嫂如母。” “……” 啊! 气得萧灵鹤脸颊涨红,抬起手又扇了他一个脑瓜崩。 “混账!” 她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你霸占我,现在又说这种鬼话!” 谢寒商望她一眼,意识到嫂嫂正在气头上,甘心情愿地不再言语。 柔顺一些,是相处长久之道,谢寒商懂得一个道理,对女人要学会收敛,不要太过外露,尤其是脾气。 当年他在军营混迹时,是凭着身上的武力和御下的魄力,闯出来的功绩,人人尽知他严苛无情,但好像,自从和嫂嫂鬼混在一起之后,他像一只不敢再竖起尖刺的刺猬。 有时候,连肚皮都会翻给嫂嫂看。 这真是太奇怪了。也许,他此生就栽在嫂嫂的石榴裙下了吧。 萧灵鹤这一夜看谢寒商是哪哪儿都不对劲,干脆地拖了一条被褥横在两人中间,划作银河,且不搭鹊桥,不放他放肆一点。 背对他,才好忍着火入睡。 临睡前,心里嘀咕着:你这次最好早点儿醒,本宫要好好呛呛你,什么不三不四的话本都看,本宫要呛得你没脸,呛得你从三楼跳下去,哼! 次日一早,他又消失在了床榻外间。 不安于室的东西,也不知去了哪儿。 萧灵鹤没理睬他的去向,起身梳洗时,看到地面散落的纸屑,定了一会儿神。 她叫来篱疏待命。 “阁楼里有没有人?” 篱疏回复没有,驸马不在阁楼,在后院练剑。 萧灵鹤“哦”一声,狗狗祟祟地爬上阁楼,开始找书。 篱疏问公主要找哪一本书,是否需要搭把手。 萧灵鹤不好说,自己要找一本长嫂和小叔合谋暗害老大的伦理书,随意编了一个理由,让篱疏去准备苦夏要吃的奶酪琼雪,自己一个人,在藏书阁内逡巡。 “找到了!” 萧灵鹤找到最后一面书架。 那时候她喜欢看话本子,但并不是来者不拒。市面上很多流行话本,譬如这种叔嫂和奸的重口味,萧灵鹤都是看不来的,买回来之后又不想看,于是干脆丢在了书架上,久而久之,这面书架上就全放的她没看过的书籍。 萧灵鹤飞快地抽出这本《窃玉记》,一目十行地看。 好家伙,这书真是愈来愈雷人,但偏偏有一种神奇的吸引人往下看的魔力。 话本中说,这叔嫂二人和奸害死大哥之后,便日夜媾合一处,某一夜,女主玉娘忽然察觉到身上行事的男子不对劲,她惊诧地问他,怎么变得这般技巧繁多,她都有些迷糊了,恍惚着以为,是夫君回来了。 那个男人抬起一双黑漆漆的闪着墨光的眼眸,静谧凝视她少顷,露出雪白的牙齿,向她道:“你猜对了。” 女子吃了一惊。 他说自己被他们合谋害死之后,冤魂不散,渡不过奈何桥,于是他要前来索命。 但他憎恨玉娘水性杨花,一定要给她惩罚,于是他借尸还魂,附身在了弟弟身上。 他用一副健康的身体,支撑着自己所有的技巧,给玉娘极致的体验,把她折腾得欲生欲死,玉娘到底敌不过,在男人的威逼利诱之下,把什么都招了。 于是男人又说:“我附身于他,在你心里,此刻与你颠鸾倒凤之人是谁?” 玉娘说不出话来,唯有细碎哭泣难掩。 他像要索了她魂去,把她折磨得眼泪汪汪,实在挨不过,玉娘讨了饶。 男人便说,饶她性命可以,但一定要答应她,明日子时,将屋子里老二留下的所有桃符道器全部撤走,他便可永久附身于老二身上,将其夺舍,与玉娘重修夫妇之好。 原来老二夺占了嫂嫂之后,到底心怀畏惧,怕老大阴魂不散,便在屋中设下重重法器,老大虽然能夺舍他身,但也只能维持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魂魄便要离体,唯有将那些法器全部撤走,方能彻底抢夺老二的肉身。 玉娘含泪应允,说明日一定撤走那些法器。 他便从老二身上下来,放老二与之缠绵。 玉娘心不在焉,一方面贪图与夫君的旧情,一方面又畏惧他身为厉鬼,还有一方面,她对老二也生了情愫。原本就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对方多年以来对自己之死靡它,不忘旧爱,她也很受感动,再一次爱上了小叔。 两头为难,不知作何取舍。 翌日,玉娘打了个算盘。 她将桃符等法器撤走,但只撤走一半。 如此可使老大附身老二的时间要长一些,老大来了之后,维持一个时辰便走,老二的意识便重新占领躯壳。 如此两相得宜,她可以同时拥有两个男人。 看到这里,萧灵鹤的下巴都快要掉在地上。 还可以这么玩? 后边随意一翻,大篇幅都在描述这等“三人行”,她只能心里暗暗赞叹,不愧是话本故事的女主人公,从来不会感觉身体被掏空,补肾药都不用吃,威武,实在是威武。 但这些流水账章节萧灵鹤不感兴趣,时间有限,她随意翻了翻,翻到了故事结尾。 后头便是,两个男人都得知了对方的存在,也得知了玉娘鱼与熊掌兼得的野心,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气得两个男人同仇敌忾起来,倘若玉娘不从他们中间选一个,他们便弄死玉娘。 玉娘这个女人,颇有些手段,看出他们二人不安好心之后,便在一个夜晚,安排好族中长辈蛰伏,夜里引诱小叔前来,让长辈们将这个没名没分便要爬寡嫂床帐的登徒子活捉。 登徒子欲辩解,玉娘不说话,只暗暗抹泪儿。 族中的长辈相信玉娘的清贞自守,相信定是登徒子觊觎寡嫂美色,铸下此等没脸大错,当即绑了那不孝子。 不得已,老大只好提前从老二身上下来,失去宿主,他很快奄奄一息,老二呢,被族长给赶回了老家。 玉娘得到了老二的家财,喜不自胜,虽然心爱的两个男人最后一个都没得到,但有钱财,也算告慰。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 再往后看一个字都没了,萧灵鹤合上话本,平复了一下心境。 原来她这次需要带入的是这样一名女子,看到人物设定之后,不似没头苍蝇乱撞,心里有了些谱儿。 阁楼下谢寒商练剑的风声虎虎,她步出阁楼,双掌攀在围栏边,居高眺望。 油绿的芭蕉丛前,一行雕栏玉砌团成庭院,白衣劲装的身影,似一团轻盈的飞絮,轻盈得仿佛没有着力之处,但剑刃破风的声音,却如江河溃堤之势,汹涌而激昂。 第74章 谢二公子的剑舞得真好看,逢年过节的时候城阳公主在宴会上见过男人赤身露体的剑舞,见了很多次,但以往都没有这种心潮澎湃、小鹿乱撞的感觉。 也就是谢二,哪怕穿着得体,也会让她浮想联翩啊。 托腮静静欣赏了片刻,庭中刘毋庸走来,向驸马报备了一则消息。 他的剑收回了剑鞘,仰起面,看向正在阁楼上已经偷窥了他多时的城阳公主。 萧灵鹤心尖轻弹,有种分明没做坏事但却仍是心虚的莫名其妙,她转身下了泻玉阁。 刘毋庸把对驸马禀告的话,朝着公主又说了一遍:“钱太妃寿辰,做了一个家宴,请殿下与驸马今晚务必赏光。” 上京城里这样的宴会少不了,钱太妃又是德高望重之人,今晚想必很热闹,萧灵鹤问谢寒商:“你意下如何?” 鸣渊宝剑都是太妃所赠,他总不会这个面子都不给。 谢寒商应承:“凭嫂嫂调遣。” 刘毋庸瞠目:“嫂……” 目光在公主驸马之间流连一遍,识趣儿地没说出后面那个字。 驸马病了,说话一直这么颠三倒四,他应当有管家的操守,见怪不怪,无需多问。 萧灵鹤无奈挤出一丝笑意对他道:“去安排吧。” 刘毋庸很有礼貌地应下了。 谢寒商练剑,已是练得满脸汗珠,萧灵鹤从怀中摸出一条干净的帕子塞给他,“擦擦。” 谢寒商伸手接过,但没擦。 萧灵鹤疑惑地望着他。 他又把帕子递了过来:“没手。” 他一只手握剑,还有一只手分明是空着的。 萧灵鹤微愠:“哦?那这只是什么,爪子?不如今晚腌了吧。” 谢寒商握剑的手背向身后,等嫂夫人终于将帕子接过去,踮脚为他擦汗,他爱极她口是心非的模样,空着的手绕过了她的细腰,将她勾搭在胸前。 嫂嫂娇小的身子,像一枚玉团,剔透可爱。 她嘴上满是嫌弃,身体却极为诚实。 谢寒商满足惬意地眯着眼瞳,等嫂嫂温情脉脉地拭干他脸颊上的薄汗。 萧灵鹤放下提着的脚后跟,才落到地上,忽又被他拎腰重重往上一揽。 唇被他含住。 帕子飘落坠地。 亲得头昏昏意沉沉,似飘然欲仙时,他将她的唇一点点松释开。 望着萧灵鹤回味无穷的美眸,他低声轻笑:“嫂嫂要阉我?” 萧灵鹤一愣,霎时脸颊透出红云。 “你听岔了!别胡言乱语!” 他“哦”一声,笑说:“我便知道嫂嫂你舍不得。” 萧灵鹤的上风被他完全抢占,又气又恼,推了一下他健壮的胸,“家宴快要开席了,你赶紧去换身衣裳,人靠衣装马靠鞍,记得打扮得拿得出手点儿。” 竟被嫂嫂嫌弃了,谢寒商莞尔。 她假装酒醉勾引自己时可是说过,他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美男子。 口是心非。 嫂嫂一贯心口不一。 * 家宴申时开始。 萧灵鹤与谢寒商在申时一刻抵达了怡园。 筵席上宾客满座,还未开席却已人声鼎沸。 曲径通幽,廊腰曼连,萧灵鹤与谢寒商赶赴人群之中,还未抵达,忽与一人擦身而过。 对方似是一中年男子,须一点墨须,阔脸长颔,姿态中正,华袍穿在身上也不压气度。 那人瞧着有几分眼熟,但萧灵鹤第一眼没有认出来,便心忖只是错觉。 结果才错身没几步,身后传来中年男人嘲讽的冷哼:“谁家没规矩的郎子,见到自己的生父,竟连一个招呼也不打,就想走?” 萧灵鹤挽着谢寒商,脚步错了一拍,一顿。 她这脸盲的脑子,终于“叮”一声意会,这是靖宁侯! 虽说谢寒商与靖宁侯谢钊不睦,但,怎么说也是骨血至亲,平时不往来,见到了也是要打招呼的。 她挽着他手臂,慢慢转回身。 见到谢钊,谢寒商眉峰轻拢,目光幽凉。 谢钊身旁空无一人,今日来赴宴时,因公务抽不得身,耽搁了片刻,便传口信让妻子带着儿子先至,他此时踩着时辰匆匆赶来与妻儿相会,不曾想在这廊下折角处,撞见冤孽来。 不仅撞见,这孽子胆敢无视他,于是谢钊停下了匆忙赴宴的脚步,叫住这没规没矩的二人。 他神情含嘲,傲慢俯视。 萧灵鹤很不悦见到这样的眼神,此人无非是仗了是驸马的生父,便敢在她面前使眼色,萧灵鹤也无非是看在他是驸马生父的颜面上,出于晚辈的礼仪,向他行了一礼:“公爹。” 谢钊对公主没有不满,他的冷眼全落在谢寒商身上,须臾,又道:“逆子见父,为何不行礼,三年不归,为何不通信?” 嫁出去的儿郎,比嫁出去的女儿还坏,只怕是看自己傍上了大树可乘凉,早忘怀当年出身的窝了! 谢寒商打量着谢钊。 眼瞳微转,沉默不言。 像是在思索。 谢钊被他看得愈发横眉冷对:“当真是愈发狂妄,我若在官家面前就此参你一本,也是你咎由自取。” 谢寒商终于掀了掀薄唇,一笑,“我记得,我的生父似乎是死了。” 谢钊一愣,勃然大怒。 公主一怔,想起他现在是话本里的“老二”,霎时头晕,手掌盖住了自己额头。 谢钊几乎跳脚:“逆子你说什么?” 谢寒商眉目清冽,带有一种认真的困惑。 这种认真,足可以将谢钊气得半死。 谢寒商道:“您几时诈的尸,为何不通知孩儿一声?哦,许是,我未能烧够纸钱。孩儿这便躬自反省,到了中元为您多烧几扎。” 萧灵鹤今天才发现,谢寒商是顶顶会气人的,而且他的气人简直一视同仁,平等地气死任何人。 谢钊果不其然跳脚了,他暴跳如雷,双掌攥成拳,大怒道:“孽障!我生你还不如生块猪肝!” 谢寒商朝一旁萧灵鹤云淡风轻地道:“你知道的,我父亲在我们兄弟很小的时候便死透了。” 谢钊把目光同样移向公主,让公主评个公道,子见父不跪,反而恶语诅咒,没有天理! 但是宠夫狂魔城阳公主,忽视一切现实,没有原则地点了下头,柔声安慰驸马:“嗯。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老谢气鼠[撒花] 第53章 小叔子文学(4) ◎谢二是本宫的人。◎ 谢钊听说过,逆子嫁与公主,不得公主所喜。 城阳长公主殿下喜新厌旧满城皆知,当初说殿下相中了自己那丧德败行的逆子时,谢钊就做好了准备,等他的皮囊教公主看腻味了,荣宠恩眷自然烟消云散。 然而就连谢钊也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两人还是新婚燕尔,榻头还没睡热,便已镜破钗分,逆子被关进了阁楼里,不复重用。 谢钊得知此事时,是大感快慰的。 在他搜罗到的消息里,长公主应当对这孽障怨念颇深,两人完全是强扭的瓜,硬凑一处的,哪哪都不般配。 今夜,城阳公主却狠狠掌掴了他的脸。 谢钊的脸色几变,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想起自己是萧灵鹤的公爹,他铁青着脸,寒声道:“公主殿下,老臣是这孽子的生父,就站在此处,公主为何诅咒臣?臣虽无德行,但也是殿下的公爹,是殿下的长辈。太后娘娘素日淑均懿范,只怕不会如此教导殿下。” 萧灵鹤捏了捏身旁之人的手背软肉,对他仰眸说:“你先走一步,到席上去等我,我稍后就来。” 谢寒商没有动。 她笑道:“我是公主。” 难道还会在靖宁侯面前吃亏不成?她让他不必担心。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一步三回头,直至身影完全消失在廊檐下如画的月光灯影之中。 远处传来熙熙攘攘的喧哗。 近处安谧得唯有风刮过花梢的脆响。 萧灵鹤对谢钊曼声道:“本宫记得,为尊府二郎送嫁当日,送亲队伍之中,并不曾有过您的身影。本宫三年来,未曾见过自己的公爹一面。” 谢钊一愣,疑心公主在诘难自己失礼,头颅低了一些:“老臣当日,身体不适,事先已经向殿下知会过。” 什么身体不适,不过是借口而已。 他们看不上谢寒商,恨不得敲锣打鼓地把人送走罢了。 原本谢钊就把原配与长子之死的过错推在谢寒商的身上,与继室二人合谋苛待谢二,九原之战后,谢钊更痛恨一个好大喜功被逐出军营的儿子令谢家蒙羞,于是他赶紧划清界限,并就势一不做二不休,上书褫夺了谢寒商的世子之位,转而将世子位传承给幼子。 据萧灵鹤打听,他那幼子被他们宠得很不像样,京中浪荡公子榜上有名,如此教养,庆幸谢二不曾与他们同流合污,不然萧灵鹤也看不上他了,谢二岂不更可怜。 第75章 前尘往事捋一捋,她对这位只是在定亲时远远见过一眼,连招呼也没打过的公爹,实在没有半分好感。 旁人家的家长,不论是嫁儿还是嫁女,体面少不了,哪怕是心里头有不忿,为了儿女在婆家的前程,也都顾全大局地忍一忍,哪有像谢钊这般甩手的。 他这何止看不起谢寒商,连她城阳公主也未放在眼里。 都不要体面,那就撕破脸皮,好好论一论。 萧灵鹤想起谢钊一些过分之举,几乎不用斟酌言辞,顺理成章地道:“哦?本宫还记得,当初本宫向谢家下聘之时,光是聘礼里的南海火珊瑚,还有西关进贡的千年羊脂玉,前朝匠人铸造的佩星宝剑,还有名士蔡相如用过的焦尾名琴,就花了上万两。谢家也是大户之家,给本宫驸马添的嫁妆,为何还不到十一?” 谢钊又是一怔,将头颅垂得更低一些,洪钟般的声线,竟出现了不稳:“当初结两姓之好时候,殿下也知道,那逆子输了九原之战,害我将士殒身异土,魂魄难回,靖宁侯府全因他一人风雨飘摇,京中不少商贸断了往来,入不敷出。光是千两,都拿得艰难,让殿下见笑。” “风雨飘摇?”萧灵鹤淡淡一嗤,“为何风雨飘摇,谢寒商还于上京,官家还未有过发落,是谁窃夺了他的世子之位?” “这……” “怕是靖宁侯预谋已久吧,九原之战,不过借口罢了,”萧灵鹤拨了拨自己晶莹坚韧的指甲,懒声道,“五个手指有长短,一碗水端不平,本宫能理解,要是,靖宁侯不做得这般过火的话,本宫还可以当不知道啊。据说,你家小儿子也要议亲了,光是你为他准备的聘礼,怕就不止本宫说的聘礼那个数吧。” 谢钊的背后,骨头缝里已经渗出了冷汗,他忙不迭更低了一些腰身,头脸彻底朝向了地面。 萧灵鹤斜眼睨他,漫不经心,掌控全局。 谢钊支吾道:“殿下,这聘礼,是老臣家中继室的娘家,出资大半,老臣在朝廷不过谋了一个区区六品的官衔,这俸禄早已不足以支撑偌大侯府,若无妻房娘家帮衬,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萧灵鹤温和地笑,手掌虚空中往下按了按:“本宫知道,本宫知道,谢大人不必如此紧张,难道本宫还疑心自己的公爹贪墨么,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多不好听。本宫从前对寒商不大信任,也不大了解,远的烂账算不清,本宫也懒得算,就说最近吧。” 在谢钊的忐忑之中,长公主微眯了长眸,露出一丝阴沉的狡黠,口吻变沉:“驸马于阁楼摔伤,当晚本宫的人前往靖宁侯府报信,靖宁侯身在府邸,为何竟不遣人来看一眼,哪怕只是问个口信。本宫的人,竟这般让侯府看不上?” 谢钊怔愣:“这……” 萧灵鹤脸色更冷:“谢家落井下石,对他斩尽杀绝,谢钊,你怎么有脸,让本宫的驸马认你一声‘父亲’。” 谢钊的腰已经坍塌下去了,他的脸向地面垂得更深。 萧灵鹤路过他身旁,眼皮下坠:“本宫敬告于你,谢家不要的这个人,本宫要了。迟早一日,大鹏同风起,你靖宁侯府上下,莫要再来高攀。” 谢钊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以前以为,城阳公主必是看不上谢寒商,得知他摔伤垂危时,谢钊的心里并未有多少触动。 那逆子一身反骨,从小便桀骜不驯。 他克死了他的生母与兄长还不够,一生当个安逸的世子也嫌不够,一定要从戎北伐,落得个九原战败、丑闻尽出的下场,害得一家抬不起头。 这种孽障,在襁褓里就该掐死的。 原以为城阳公主与自己能够同仇敌忾,可长公主今日一番敲打,谢钊骨缝里都是凉意。 究竟是为何,公主非但不像是厌憎谢寒商的样子,反而,对他拳拳相护? 谢钊死活想不透,一直到筵席上,见到了妻儿,也还疑惑不解。 继室平氏问他:“侯爷怎么了,这般心神不宁的,可是来时路上遇见了谁?” 谢钊忙摇头,说没有谁,“夫人不必紧张,只是遇到同僚,聊了几句。” 平氏知晓,今日城阳公主也会携谢寒商前来赴宴。 据说,这谢寒商上次在国宴上一剑杀死了铁凛,很得钱太妃的喜爱,还将钱家的家传宝剑赠给了他。 可谓出尽了风头。 平氏不愿相信,看一眼身旁文不成武不就的儿子,更加不甘心,一指头戳在只顾着吃食的谢芝玉身上,“你要是争口气,在国宴上打死铁凛,母亲都能给你挣个将军回来!” 谢芝玉不以为意:“将军有什么好的?像谢寒商一样?打赢九场,输了一场,就没有人记得你赢了九场。” 他边说边把鸭臀往嘴里塞。 “你个不争气的。”平氏气恼地狠狠地捶他的脑袋。 * 谢寒商乖觉地在月洞*门后等待。 见到公主寻寻觅觅走来,他上前,握住了殿下的葱白玉指。 “嫂嫂。” 萧灵鹤满腔的不平,出了气之后的爽快,都因为谢寒商这句话碎成了渣滓。 她提起眼睑,冷冷盯他:“又想要是不是?” 说完亮出自己的爪子,提醒他脑瓜崩。 他想起被脑瓜崩支配的恐惧,没敢再当着别人叫“嫂嫂”,察觉到嫂嫂似乎只是对这两个字抱有敌意,只要不说“嫂嫂”,她在别事上对他都能宽纵、宠溺。 于是乖驯地把嘴皮掀了掀,自觉掠过称呼:“那个来历不明的人,坚称是我的父亲,你莫信他,我生父早亡,他只怕是来讹诈于我的骗子。” 萧灵鹤想起谢钊,对谢寒商的气就平了许多,平声道:“他不是你爹。” 谢寒商轻笑点头。 萧灵鹤问他:“怎么还不赴宴?都开始了。” 谢寒商道:“等你。” 萧灵鹤本想挽住他,但想到他嘴里一口一个叔嫂文学,抬起的手,抬到一半后放弃了,只吩咐道:“紧跟着我,别走散了。” 谢寒商应下。 入宴会席上,她的席面一旁紧挨着的便是贵阳公主。 萧清鹂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圆滚滚的,看着行动很不方便,她却仍来赴宴。 萧灵鹤侧身问她:“最近牌局不来,怎么想着来赴宴了?” 萧清鹂扁了扁嘴:“阿姐说得没错,那个贱人果然扒着我不放,日日来我府门前骚扰,扬言要见我,还拿孩儿说事,说他是孩子亲生父亲,血浓于水,我不能阻拦他们父子相见。” 萧灵鹤听完,不禁心怀感慨:“看来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当人的。这天底下没皮没脸的爹真多啊!” 萧清鹂是不堪其扰,去打牌也没兴致,今日钱太妃作寿,在怡园设宴,这怡园是程舜来不了的地方,她就是躲清静,也想来赴会。 萧灵鹤不解:“你莫非是个傻的?那么多部曲婆子你不使唤,留着吃空饷的?打他呀,把他打走。” 萧清鹂咬唇道:“没用,程家失势,他豁出命也要缠着我,打不走的。” 所以人一旦没脸起来,是天下无敌的。 更别提,他连死都不怕了。 光脚不怕穿鞋的,程舜豁了出去,那什么招儿都不好使。 就算告到官府,官府面对程舜与贵阳公主曾为夫妻,且还怀有一子的事实,也只会公然和稀泥不作为,所以难办。 萧清鹂道:“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厚脸皮,脸上刺着一个‘奸’字呢,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大街上!我一想到他以前是我的驸马,如今也还在丢我的人,我就怄!” 萧灵鹤正心里盘算着辙,身旁的谢寒商蓦然出声:“要我出手么?” 他是个狠角色。 上一次把程舜肋骨都打断了几根。 萧灵鹤不想动粗了,对那种没脸没皮的贱骨头,动粗是没用的。 萧灵鹤道:“我有了个主意,贵阳,程舜又卑又亢的,如果有个完美男人这时候站出来追求你,必能让他自惭形秽,你再找个机会,联合追求者把他狠狠羞辱一顿。” 萧灵鹤惊诧地道:“完美男人?追求我?姐姐你在说笑!” 且不说她如今大了肚子,是和离之身,再说,就算她闺中独处时,也没得到过多少男人的青睐,不然也不会千挑万选最后选了程舜那么个狗东西。 萧灵鹤沉思一晌,“实在找不着的话,我来给你请个伶人。你放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会唱戏的登台就是角儿。” 贵阳公主对姐姐的手段深信不疑,当初能帮她一回,现在就能帮她两回,若不是程舜骚扰得她烦躁,连养胎也没法安心,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买卖不成仁义在,她也不想把他怎么着。 现在他不仁,她再不义,也理所应当。 寿宴开始,钱太妃在人潮簇拥之中姗姗来迟,为表歉意,又为每张桌都上了一壶贡酒——碧雨青梅。 这酒清冽,但极为上头,萧清鹂是吃不了酒的,干脆便将自己桌上这壶递给了姐夫:“姐夫擅酒,你喝吧。” 第76章 萧灵鹤疑惑:“你姐夫擅酒你怎么知道?” 谢寒商自来府上后,滴酒不沾,上次喝的“桃花酒”也是圈套。 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良嗜好。 萧清鹂垂落眼睑:“都是以前程舜说的,姐夫在军中时豪饮三大碗面不改色,单酒量也是无人能敌。” 真的? 她想象不出谢寒商这种高岭之花的贵公子抱着酒坛牛饮的画面,调回目光,对面一张笑意吟吟的脸庞,他接过贵阳公主送来的清酒,低声说:“多谢。” 还是小姨子上道,他还没兼祧两房,小姨子已经将“姐夫”都喊上了。 谢寒商谢完小姨子,见公主一脸不信地盯着自己,他轻轻抬手,捏了捏殿下的皓腕,“区区青梅酒而已。” 说完便提壶仰头。 这一壶都不够他吃的。 吃完了,提起萧灵鹤的那壶,也一饮而尽。 吃完二话不说地趴了。 整个趴到在萧灵鹤身上,差点把她砸倒在地,两位公主都吓得花容失色。 萧灵鹤手忙脚乱地抢人,生怕他脑袋又砸到地上,一面回头问萧清鹂:“你不是说他酒量很好么?” 萧清鹂呆若木鸡,恍了半天神,忽然敲了敲脑袋:“一孕傻三年,我忽然想起来,程舜说的那个酒量好的人,是他自己。” 姐夫运筹帷幄,需要时刻保持清醒,怎么会是个酒蒙子啊! 完了。 姐夫原来是听了她胡吹之后自信暴涨,连吃两壶梅子酒,一口下酒菜没掺。 现在,他都已经醉得两腮酡云、满脸桃花了。 “……” 萧灵鹤推了推身上泰山压顶的男人,没推动一点儿。 泄气地认了命。 “好吧,醉了便醉了,早早回家歇着也好。”说完叫来篱疏,“同太妃娘娘说一声,驸马不胜酒力,城阳带着他先回了。” 篱疏去后,萧灵鹤试图又推了一下,没推动。 反而他像蛇似的绞缠上来,双臂用力地抱紧了她的腰身,吐气如兰。 “公主。” 他的嘴唇就靠在她的耳边,伴随着说话的声音,热气氤氲上脖颈的皮肉,酥麻。 “你同谢钊说的,我都听到了。” 他醉了,却忽然知道今晚拦住他们的人叫谢钊。 萧灵鹤知晓这是商商残识,没忍心再动他。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窝,薄唇贴着他的颈,像只可怜兮兮的驯服的小狗。 驸马醉得太厉害,熊抱着公主殿下不撒手,已经引来了不少目光,包括远处的靖宁侯一家。 钱太妃目光转向这里时,也难忍朝一旁老女官会心而笑:“看啊。瑞仙和寒商。” 但萧灵鹤仍没有抗拒他的拥抱,她揽了揽手,掐住他腰:“头痛不痛?” 她只关心他喝多了头会痛,他本来就脑袋不好的一个人,如何能吃酒? 她懊悔,方才该拦着他的。 谢寒商的下巴在她颈边蹭了蹭,表示摇头。 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殿下。” 他轻轻地唤,嗓音有烈酒浸润过后的喑嘶。 “我终于等到了,殿下……” 没头没尾的一句落了地,头便朝她香肩上一歪,箍在她的背后的双臂也随之松弛。 他醉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商商更爱了~(超大声) 第54章 小叔子文学(5) ◎嫂嫂开门,我是我哥!◎ 一个醉醺醺的谢寒商,沉得她托不动。 她费劲向钱太妃借调了几名人手,才将这尊庞然大物给架走。 萧灵鹤后脚要跟去,目光不经意瞥向对案。 谢家三口灼灼如狼地盯着自己。 萧清鹂也注意到了,她靠近阿姐,在长姐耳旁低语:“靖宁侯府有眼无珠,迟早有报应在的。”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别说靖宁侯谢钊宠溺幼子继室,谢芝玉被疼得无法无天。 萧灵鹤道:“有所耳闻。” 她对谢家,犹如谢家对谢寒商,一样漠不关心。 倘若不是谢芝玉这事儿还闹得有些大,不留神通过崔濛濛的口传入了萧灵鹤耳朵,她也不会知道,谢寒商还有个这么不成气候的弟弟。 谢芝玉自小养尊处优,不忌口,身材生得有些肥圆,家里不赞同他学武,便将谢芝玉送到了颂山学堂,由致仕大儒毛谦益悉心教导。 颂山学堂,由毛大儒创办,本意是为了招收有志学子,为朝廷输送人才,但慢慢这学堂就变了味。 曾在朝堂为官做宰的毛大人,毕竟还有些同僚朋友。 大家都是君子,以往同朝为官时,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下了庙堂,还于山野,曾经的老朋友知晓他开了私塾,都纷纷将自己家里的,或是亲朋故旧家里的孩子,一封引荐书信送他的颂山学堂。 到了后来,这学堂便成了仕宦子弟镀金之所。 颂山学堂如今不见寒门之子,即便有,遭受贵族的排挤,被逐渐边缘化,也终于散了心气儿离去。 毛谦益的学生越来越向中央大员、权力中心靠拢。 学子们商量着,等日后结业,从私塾里出去,彼此尽力调动各家的人脉,为这些师兄们牟取好前程,互相帮扶,由此俨然已成结党营私,弹冠相庆。 一个圈子蔚然成型。 颂山学堂,从一开始的万众瞩目,后来却成了士人所不耻的牲圈。 被拱火,架到高处的毛大儒,如今再想要关闭学堂,也是不能了,只得甩手交由自己的门生。 但即便如此,颂山学堂的招牌挂在那儿,都是仕宦儿郎、五陵年少,成绩总会成为谈资。 谢芝玉在那儿,上个月就因在卷子上画了一只杜鹃鸟,被颂山学堂逐走。 原因是毛谦益的长相,与杜鹃鸟类似,嘴巴小而尖,微凸,加上能言善道,昔年毛大儒还在朝堂之时,就常被政敌私下讥讽“杜鹃老儿”,不过此事知晓之人不多。 谢芝玉还洋洋得意,不仅作画,还生怕别人看出自己画的是老师,在上面尽情涂鸦,提字:老杜鹃啼血空山为哪般,少鸿鹄扶摇青云自有路。 这时明着讥讽毛谦益长相,挖苦其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此举令毛谦益忍无可忍,心知这孽障不可能有教,便将他踢出了学堂。 后来,谢钊与其妻平氏唯恐孩儿没有学上,用家法将谢芝玉装模作样地打了一顿,押解他负荆请罪去颂山学堂求饶。 毛谦益闭门不见。 靖宁侯铩羽而归。 此事在京中盛传,萧灵鹤也有所耳闻。 她就是不明白,“宠溺幼子到这种地步,真是不知所谓。寒商要是比不上谢芝玉也就罢了,明明——” 想起谢寒商压根不在意谢家,她也不愿再多言。 萧灵鹤向身旁妹妹道:“驸马醉了,我同他回去了。贵阳,答应你的事儿,我记着。” 萧清鹂感激涕零。 但心里又想,找个端方郎君来追求自己,怕是天方夜谭,阿姐多半也只是从哪个戏园里借个伶人出来。 罢了,都是做戏而已。 * 萧灵鹤走出怡园,天色漆黑,园外两座威风凛然的石狮,口中衔着祥云缠珠的宫灯,吐出磊磊光华。 借着这光,萧灵鹤认出老何停车的位置,走了过去,没有直接上车,而是问老何:“驸马如何了?” 老何叉手说:“进了马车便没动静了,许是睡着了。殿下。” 萧灵鹤舒了一口气,睡着了也好,只怕半醉半醒地撒酒疯。 她拨开车门,探身一半,回头对身后老何道:“回公主府。走平稳大路,车赶慢些。” 老何应声称是。 萧灵鹤入了马车,将门阖上。 车中的确有个身长八尺的男子,倾斜歪在右壁上,一双长腿蜷曲折叠,但要完全放下也还捉襟见肘。 车行驶起来,车内黑暗,萧灵鹤伸手想要摸出长凳底下的灯笼,才低下头去,身子忽然落入了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当中。 萧灵鹤并不太惊讶,转脸问他:“酒醒了?” 他哼了哼,鼻音浓厚,将她腰身团着,往怀里揣。 眼见灯笼是摸不着了,只好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里,被他抱向身后,她感到身后抵着他宽厚的胸膛,热意渗透夏日的薄罗衣衫,刺透皮肤。 有种焦躁难忍之感。 嫌弃身上闷热,想要他松手。 “松开。” 他偏不松,将脸颊沿她后颈送了过来,用婉转的语调,轻声说:“殿下让我抱抱,我只抱一会儿。” 一股清冽的酒香,伴随他说话的声息,向车内逸散。 她没辙,“谢寒商,你酒量好差。” 他“嗯”一声,也不知是醉了没醉,“太久没喝了。” 他喝醉了,却不再叫她“嫂嫂”,这让萧灵鹤的心头腾起一丝希望,她慢慢回眸,朱唇凑向他:“我是谁?” 第77章 谢寒商眸中泛起一丝晶莹的波澜,“我的妻子,我的……城阳公主。” 太好了,没人说他喝醉了会变正常。 萧灵鹤没有按捺住激动,朱唇凑近更多,蜻蜓点水碰了一下谢寒商的唇瓣。 她满怀欣慰。 任由他抱。 谢寒商笑了一下,声线仍是慵懒而沙哑:“头有些疼。” 萧灵鹤低声说:“回府后你便好好歇息。” 谢寒商应承点头。 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轻轻一点,像是撩拨似的,她浑身滚烫。 萧灵鹤认认真真地凝视他,凑近了看,只能看到一部分的虚影轮廓,瞧不见他的神情,但黑夜里看,有夜里观花的情调和美感,“我和靖宁侯说话,你听见了?我不是让你走远些么,你又偷听?” 谢寒商缓慢地摇头。 她一时困惑,听到他说:“我担心他因我迁怒于你。” 萧灵鹤柔和了眉眼,温声道:“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谢寒商道:“他说话很难听,污言秽语,脏了殿下的耳朵。” 萧灵鹤想说不怕,她战斗力可剽悍,论喷脏话,对面就是一喽啰。 但她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心里有些酸胀。 “是不是他以前常对你说难听的话,那些污言秽语?” 谢寒商沉默了。 萧灵鹤知他是醉了,思维变得很迟滞。 于是推了推他的臂弯,嘟囔问:“商商。是不是啊?” 谢寒商鼻音微滚:“是。” 萧灵鹤抓紧了他的胳膊,有些心疼。 谢寒商说:“以前,我以为是因为我害死了母亲和哥哥,他不喜欢我,厌恶我,是我的罪过。后来,我才知道……” 他早就厌烦了母亲,早就与平氏暗通款曲。 平氏所生之子,他视作珍宝。 至于旁人,是早该为他们母子腾出空地来的边缘人。 萧灵鹤抚了抚他的脸,柔声说:“那你听见我和他说了?我要你。商商,你跟我吧,我会视你为珍宝。” 谢寒商将脸颊埋在公主的颈窝,半晌,他自身后闷闷地笑起来,拥紧他的公主,“殿下,我一直是你的,一直都是。” 萧灵鹤抚他脸颊的动作滞住。 “我只是怕你嫌弃我。” 他静静地抱着她。 “我不敢面对。” 九原之战后,若说这世上还有谢寒商的救赎,那便只有萧灵鹤。 可是,他过往从来不敢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一声:“我是谢寒商。” 即便是身披甲胄,最为荣耀的那几年,在他心里,也永远会被公主殿下的光芒耀眼。 “我是懦夫。” 萧灵鹤的脑子嗡嗡地响了一声。 忆起紫阳观时他说的那句,“那又如何,一个懦夫而已”,评价的不是话本里的驸马,而是他自己。 萧灵鹤在他怀中转过身,坐在他的腿上。 低下头,亲在谢寒商呶呶不休的嘴唇上,轻柔吮吻。 他的话音被制止,只能任许殿下轻薄。 “你不是懦夫。商商,你很勇敢,你保护了公主殿下喜欢的人,公主会感激你的。” 她絮絮呢喃,亲吻他的鼻梁,吮吸他的唇珠,撩拨他的耳梢。 “你都不知道公主有多么高兴。” 最后一句话说完,身旁没了声音。 她偏过视线一看,原来不知何时,他竟睡着了。 睡得偏沉,眼帘阖上,一动不动。 她抚了抚他的发。 睡着了也好,睡醒便该到家了。 * 萧灵鹤以为谢寒商这波“叔嫂文学”已经完结。 谁知次日一早,两人从泻玉阁内同一张床榻上苏醒,萧灵鹤忽然意识到这事没完。 谢寒商在她清醒的一瞬间,从身后搂了过来,语音携带困倦:“嫂嫂,清早要上哪儿去?” 萧灵鹤气得一指头弹向他脑门,赏了他一个响亮的脑瓜崩。 “谢寒商!再叫‘嫂嫂’我翻脸!我真翻脸!” 就算你是商商也不行! 本宫翻脸是很绝情的! 他眯了眯惺忪双眸,面对嫂嫂的躁怒,早已习以为常。 嫂嫂虽然恼羞成怒,但却愿意与他同床共枕,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也只是口是心非。 谢寒商将她抱在身上,让她拿自己当床,看着气咻咻的嫂嫂,莞尔:“为何你见了我,好像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萧灵鹤一怔,矢口否认:“有么?没有。” 谢寒商状似认真:“有。公主见我不悦,岂因一句‘嫂嫂’之故。” 他有那个自知之明,嫂嫂想见的是别人。 于是问她:“你还在想念大哥?” 萧灵鹤皱皱眉头。 谢寒商自嘲道:“活人不知珍惜,却去凭吊死人。不知是你笨,还是我贱。只是就算你这样一心二用地待我,我还是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娘子。” “……” 谢二对自己的评价的确是有始有终了。 既然他没醒,那么萧灵鹤果断决定,这两日暂避风头,哦不,暂避谢某人。 一早上,沈昭君做了牌局,派人来邀请城阳公主屈尊杜府打十三张。 杜相一向古板守旧,萧灵鹤对之见则生畏,原本心下犹疑,但等谢寒商笑意吟吟地一凑近,萧灵鹤立马答应了:“去!马上去!” 城阳公主驾乘马车风风火火赶往杜府。 这牌打得很不顺,萧灵鹤手气不好,连输了好几把。 可输钱也比在家里和谢寒商演绎叔嫂不论恋情要好。约定打两个时辰,但萧灵鹤佯装输急眼了,今日牌桌上的一个都不许走! 庄夫人赶着回家给孩儿喂奶才抽出了身,暗道好险。 三缺一,沈昭君无奈,只好将婆母也拽进了战局。 城阳公主明着赶本,奈何牌运实在太差,把把失利,最终打到月上中宵,杜家婆媳二人赢得盆满钵满,萧灵鹤输光了钱袋,看一眼时间不早了,想谢寒商应当睡着了,这才打道回府。 沈昭君送她出门时,向她提了一句:“瑞仙,夏延昌将军从西关回来,应是受了官家暗旨,此事我只告诉了你。” 萧灵鹤道:“我知道。” 沈昭君微露困惑:“那你可知道,夏将军回朝之后要筹备的第一件事,便是北伐?谢寒商届时必然要起复。” 萧灵鹤顿了顿,点头:“我知道,他没瞒着我。” 沈昭君叹了一下:“北伐艰险,多少人有去无回不说,单就太后娘娘这关怕便难过。瑞仙,你的夫君是坚持北伐的砥柱,但这一定会抵触太后,招来太后娘娘的打压。” 萧灵鹤不假思索:“一切弹压,我来扛。他只管去做他想做之事。这是为民请命,为国而战,我就算不能鼎力支持,也不能扯后腿。何况我既是他的夫人,更是大雍的公主,我和他理念一致,要这寰宇肃清,四海升平,你说得对,这固然会得罪我的母后,但所有罪责后果,我城阳公主都一力承担。” 铁凛才死,区区五万两,如何抵得过北国怒火? 就算雍人怯战,北人也不可能放过这个出兵的机会。 战机瞬息万变,先发则制人,官家调遣夏延昌起复谢寒商,都迫在眉睫。 回到公主府,萧灵鹤没有去泻玉阁,而是回了自己金玉馆。 避了他一日,总该睡个好觉,姓谢的没有来打扰,应是早就睡了,毕竟已经到了子时。 正和衣就寝,闭目好眠,窗外突兀地响起几道清脆的叩击声。 她心里一惊,以为登徒子造访,侧目看向月光里朦朦胧胧的疏窗。 谢寒商的嗓音沿着窗缝飘入房内,传向耳膜。 “嫂嫂开门,我是我哥。” 【作者有话说】 [黄心][黄心][黄心]下一章三人行(bushi) 第55章 小叔子文学(6) ◎三人成行◎ 萧灵鹤是故意挨到深夜才回府,故意避开谢寒商。 但万没有想到,此刻已经过了子时。 谢寒商守株待兔到这个时辰,还未能睡下。 那叩击声音,只可能是他弄出来的,故意扰人清梦。 萧灵鹤起初是不想动的,打了一整天的牌确实疲累,比输钱还累。 她赖在榻上,揉着发酸的手腕,装作听不见。 修竹萧萧里的疏窗,传来爪子抓挠的声音。 像指甲挂在木板上发出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最刺耳朵。 萧灵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被惊扰无眠,终于一气之下坐起,木屐也忘了趿拉,狂奔向窗口一径儿扯开了窗。 他抓挠的手指停顿于半空中,抓了一空,险些抓到公主殿下的花容月貌,慌乱地撤回一只爪子,对上萧灵鹤烦躁的眼,他心里轻轻一突。 萧灵鹤知晓他是生病了,否则此刻早就全无耐性,她皱眉问:“大晚上不睡觉,你来这儿装神弄鬼?” 第78章 谢寒商扶住窗,对她说:“嫂嫂能否退开一些?” 萧灵鹤一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侧身腾出一片空间,尽管因为这句“嫂嫂”她不情不愿。 他则扶窗利落地跳进了她的寝屋,装得像外宾一样,朝她屋子四处打量。 “不请自来?” “我记挂你,无你在侧,我睡不着的。” 萧灵鹤要被他气笑,脸颊微露潮红一线:“睡不着就找点夜活做做。” 他参观了一番嫂嫂的闺房后,转身向她跨上两步,低头凝视嫂嫂娟秀的眉目:“这不是来做了么。” 萧灵鹤警惕地盯着他危险的眼眸,一滞,忽然意识到什么。 万万不可。 她接受不了他一会儿在榻上叫她“嫂嫂”。 她进退维谷,局促之中,想起自己还有一招杀手锏,便连忙叫肚子一捧,大声道:“你不可胡来!本宫腹中……有你的骨肉。” 他握住了她纤细的腰身,一掐,萧灵鹤“唔”了一声,闷闷地叫唤不出。 他肃容轻声说:“我问过太医,孩儿满了头三月是可以的,我会温柔些,不碍事。” 萧灵鹤有过前车之鉴,皱眉:“从你嘴里吐出‘温柔’两字,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他莞尔,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不试试如何知道?” 指尖余温犹在,她的鼻梁,好似有一片轻盈的羽毛擦过,太过亲昵,她的心都跟着那片羽毛荡漾。 是理智无法克制的荡漾。 萧灵鹤鼓胀的红唇,泛出一点抿后的粉白。 他身上的毒,已经清除了,时日没有不对。 只是人…… 稍稍有些神金。 她犹豫了一下,捧着肚子的手微微松弛。 就在这个间隙里,一条方巾,掐准时机,绕过了她的眼。 他将她蒙上了眼睛。 屋内原本只燃了一支油膏烛,偏暗,视物不清,蒙眼后她是完全看不着任何东西了。 巨大的黑暗吞噬了她的视觉。 萧灵鹤不太习惯这样玩,心里不安,摸黑抓向身前。 可原本谢寒商在的那个地方,却没有如愿抓到人,她心里顿觉恐慌,立刻就要解开眼前的方巾。 耳畔却响起一个声音:“今晚都不要摘下来。” 她抿了下唇瓣:“我看不见。我没有安全感。寒商,你在哪里?” 他像是弯腰在拾取物件,边忙碌边对她说:“我把屋里的所有步障都清除,你可以自由行走,你来抓我。” “……” 她从来都不知道,谢二还有这样的花招。 想当年,谢二初嫁了,高岭之花,清白如纸。 到底是无良话本,害人不浅啊! 他刻意地,在屋内放出他走路的脚步声,很细微,但也很容易察觉。 萧灵鹤知晓以他的轻功,想要在屋里行走而不被她发现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故意留下声音的线索,让她寻着跫音去捕捉他的动向。 蛛丝马迹,也暗藏玄机。 萧灵鹤跟着他的脚步,走到一处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她也随之站定,没有继续往前。 萧灵鹤伸出手,这回他不曾躲开,她将他身前的衣襟揪扯住。 才知道他故意顿了脚步。 “我可以摘了么?” 她试图要去摘掉眼前的障碍。 柔荑却被一只大掌扣住,他在她眼前看不见之处低声对她犯规。 “我说过,今天一整晚都不要摘下来。” 不摘,又要作甚? 很快萧灵鹤便知晓了。 他倾身上前,双臂将她柔嫩腰肢搂住,像春风拂卷细柳,柳条婆娑起来,任由清风狂舞,随它到风向所至之处。 萧灵鹤感觉到,自己坐上了冰冰凉凉的东西。 “这是哪里?” 被架高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声线微颤。 他仰头,看着她,薄唇轻勾:“猜一猜?” 毕竟是自己的闺房,萧灵鹤伸手摸了摸,自身后摸到了镜面平整的纹路,还有台面上那方正的古铜鎏金装盒,忽地慌了神:“是我的镜台?” 他眼波微漾,低声赞她:“好聪明。” 她不排斥,但不喜欢镜台,想要下来,但偏被阻止。 萧灵鹤的挣扎没有持续多久,乖乖就范。 她闭了闭眼睛,身上渐传来清凉感觉,有什么花钿委地。 脚趾蓦然地翘高,她忽然溢出了一丝哭腔。 “谢寒商。”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叫他的名字。 他的声音也微微发紧,应了她一声。 她不安地抓着他肩,像是海中将要溺亡的人抓住了求生的浮木。 指甲几乎要将他的整片肌肉都撕下来,那般用力。 “你是不是看得见……” 其实这都不算是一个问题,因为她知道,他好像夜能视物。 她记得,屋子里甚至是有蜡烛的。 他也不瞒她,沉浸在巨大的愉悦里,笑道:“是。我看得见,铜镜中夫人之身,曼妙至厮。” 萧灵鹤又怕羞又隐怀期待,大拇指在一晃一动之中却完全无法控制地一直上翘。 汗珠轻轻滚出,布满香肤。 又半晌,她忽然意识到称谓的不对劲。 萧灵鹤心一沉:“你、你刚叫我什么?” 方巾之内,漆黑一片,不可见物,所以也无法得知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她听到他说:“我已经说了,我是我哥。” 萧灵鹤呆滞住,愕然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疾不徐地逗引,萧灵鹤控制不住发抖。 听他笑言:“夫人可有听说过借尸还魂?” 夺舍! 话本里记载着,老大曾夺舍老二,玉娘与两个男人同时斡旋,三人成行。 谢寒商居然还记得这个桥段。 萧灵鹤不知是哭是笑,反正被按在这镜台上什么也做不了,她咬住了嘴唇,一息,忍不住低头咬他的肩膀。 闷闷地说:“是你啊。” 谢寒商道:“夫人听闻是自己夫君,为何反而不悦?” 萧灵鹤咬唇辩解:“没有不悦,就是意外。” 她很是无力。 谢寒商,你还是快些清醒吧,本宫应付不来,真的应付不来。 太抽象了。 谢寒商抱着夫人,问她:“夫人可还欢喜?” 萧灵鹤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儿,不上不下的很焦躁,只好顺他:“欢喜。” 可她实在忍不得,抱住他,哄了一下:“夫君。我想你……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说好,抱住她,交给她。 他走了。 萧灵鹤还坐在妆台上,这面妆台已经不再冰凉。 她却不知他去了何处,慌乱要扯方巾,他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还在。” 她两腿酸软地从镜台上滑下来,循着他的声音,去找他。 “寒商。” 四处摸索,不辨方向。 难免有些浮躁。 “你给我一点提示,我找不到你了。” 于是耳朵里落入一串手掌轻轻拍动木料的咚咚沉响。 她扯了下嘴唇,沿着声音的来路走去。 一颤一颤跌跌撞撞地走去。 走到近前,他被她抱了过去,坐在他身上。 他的手臂环绕住她,对她笑:“嫂嫂真聪明,让你抓到我了。” 他往身旁拍了拍,弹出咚咚的声响。 “这是嫂嫂的榻。” 萧灵鹤感觉到称谓又变了,惊疑道:“你……” 他吻了吻她的嘴唇:“大哥的侍弄嫂嫂可还满意?只是嫂嫂有了大哥,也勿忘了小叔啊。” 遂翻身压下,又是一场疾雨忽至。 萧灵鹤哼哼哧哧的,被他逼问是喜欢哥哥,还是喜欢弟弟。 萧灵鹤已经学会了应对人格分裂的神金的法子,那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顺着他:“你好,喜欢你。” 他又问:“我温柔么?” 萧灵鹤忍着哭腔回答:“温柔。” 脚趾轻轻翘高。 他又走了。 这一次,萧灵鹤没有试图去扯眼前的方巾。 耳朵里听到,他似在不远处,轻轻踢着什么东西。 萧灵鹤酸软无力地向他走去。 到了近处,他抱起她腰,将她整个托举,贴向身后冰凉嶙峋的纹理。 “这是夫人的云母屏风。” 萧灵鹤感知到称谓再度发生了改变,惊诧地道:“又是你回来了?” 他轻一哼:“夫人与他是逢场作戏,还是,当真沉迷二郎美色?” 萧灵鹤心说,你俩照照镜子,不是长得一模一样么。 神金。 她这次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像一株菟丝子附着于树,好在有他托举,也不会下坠。 云母屏风靠着墙根,不会倒塌,但光是摇晃,也够让她心惊胆颤的。 第79章 谢寒商问她:“夫人是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他?” 萧灵鹤继续顺毛:“喜欢你,嗯嗯,最喜欢你!” 他满意了。 萧灵鹤也满了。 “好夫君,别走好不好……” 意识到这都是套路,他一走,一会儿又化作小叔,萧灵鹤先发制人,将其绊住。 她抱着他,不放他离去,鼻音缱绻地哄:“你别走,陪我。” 他没走,但是,直接变了一人,微含嘲意:“原来嫂嫂和大哥在一起时,竟是这般百依百顺、千娇百媚之态。原来你待我,才是敷衍。”* “……” 萧灵鹤语塞了。 他嘲弄地冷笑一声,竟不放她,就在屋中乱走起来。 “这是嫂嫂的浴桶。” “这是嫂嫂的南窗。” “这是嫂嫂的大椅。” “这是嫂嫂的屋顶。” 等等。 屋顶就,过分了吧。 …… 萧灵鹤是在自己的榻上醒来的。 醒来之时,身旁还睡着一人。 难得他有贪睡的习惯,睡得如此之沉。 萧灵鹤揉揉酸胀的腰,起身更衣。 一出门,就叫来自己的心腹竹桃与篱疏,发布一道命令:“给本宫将驸马的藏书阁烧了!都烧了!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两名婢女对视一眼,诧异地面面相觑,不敢有语。 火烧阁楼? 上京城走水可是大事,尤其是仕宦府邸。 届时定会引起满城骚乱的。 出于全局考虑,竹桃多嘴问了一句:“敢问殿下,为何突然要……烧那阁楼?” 萧灵鹤的唇瓣是红的,眼泡是肿的,还有一些地方,也是又红又肿的。 她咬牙,退了一步:“罢了,那些东西,早都记到他的脑子里去了,烧了又有何用。” 竹桃与篱疏齐齐点头:“对啊。” 竹桃道:“驸马虽然疯了,但疯了有疯了的好处呀。” 篱疏道:“殿下与驸马的感情真是日益好了,现在已经如胶似漆了呢。” 萧灵鹤最后妥协了,对篱疏道:“我的药都放在泻玉阁了么?” 篱疏跟了殿下这么久,非常具有默契,完全领会得公主说的是什么药,公主一声问询,立刻反应了过来,急忙回应:“殿下稍后,奴婢这就去取来。” 萧灵鹤赧然点了下头。 以前也没这般放不开,也不知为何,自从喜欢上谢二以后,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起来,现如今和她们说话,都禁不住红脸了。 等了片刻,篱疏去泻玉阁拿了公主殿下平日里会涂抹的药膏,萧灵鹤脸红地接过,对她们道:“等驸马彻底清醒了以后,你们帮我一个忙。” 篱疏与竹桃异口同声:“殿下吩咐。” 萧灵鹤攥着药膏眯了眯眼:“哼,小闷骚演我这么久,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宫要是不演一演他,这萧字就倒过来写!” 想到可以报复回去,萧灵鹤心态平稳了。 霎时头也不昏眼也不困了,她合上门扉,回到榻上,掀开寝裙,忍着羞意与疼痛为自己上药。 将药膏挤在手上,还未动手,身后臂膀环住了她的腰。 他不知何时竟然醒了,温存地抱着她纤腰,自身后贴近,将她手中的药膏拿走了。 萧灵鹤微微郁闷,他问她:“痛么?” 嗓音有一丝哑。 但语气柔和。 萧灵鹤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谢寒商皮肤微红,神情现出一丝窘迫,低声道:“我替殿下上药。” 萧灵鹤轻哼:“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已经没有了,你替本宫上药?哼,你不会上着上着药,又开始动手动脚吧?” 谢寒商说“不会”,“殿下,是我不好。” 她似是察觉到,他的脸色好像更红了一些。 她微微一怔。 但惊疑之中,还没问出口,便被一股冰凉的感觉,抚平了那股疼意。 她轻轻“唔”一声,对他说:“这会儿知道温柔了?昨晚答应的话呢?哼,骗子。” 他歉然地低垂了眉结:“是我不好,殿下受累了。” 萧灵鹤感觉意外:“这么听话,怎么不叫‘嫂嫂’了?不是叫嫂嫂的时候最兴奋么?” “……” 他许久失语。 直至将药膏为她涂抹均匀,他才红透了耳尖,对她祈求赦免:“殿下……” 萧灵鹤终究是意识到了不对劲,等上完了药,她将自己的薄罗寝裙放下,遮住红痕如梅的双腿,回头看向他,男人的脸色已经红成了螃蟹。 她呆了呆,突然意识到了究竟哪里不对劲。 “商商,是你?” 【作者有话说】 商商:你追我,如果你追到我…… 商商大概就是彻底清醒了宝宝们[撒花][撒花] (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后续可能还有零星后遗症,但不会再独立成单元,商商是完全主人格) 第56章 谢寒商自述(1) ◎抱她去玉液池◎ 她伸手,捏了捏谢寒商高耸的耳尖。 红红的,略微有烫意。 他任由她捏,上眼睑往下覆落,晨光映着男人偏薄的眼皮,仿佛透光的玉瓷,泛出淡淡的粉雾。 就像一只玉雪可爱的极北之兔。 萧灵鹤挼得惬意,见他不答,又问一遍:“是你吗?” 这次谢寒商终于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有些赧意地“嗯”了一声。 萧灵鹤认真且惊讶,“你恢复啦?” 谢寒商抬高一点视线,“我不太确定。” 此次时间持续很短。 中途也有清醒的迹象,也许往后应当是不会发作了。 但也只是也许,一切都还有待观察。 萧灵鹤心旌摇颤喜不自胜,只是隔了几息,觉得他兴致不是很高,歪着脑袋问他:“你怎么都不看我?” 他不说话。 但萧灵鹤知道他为何不说话。 于是暗暗叫了他一声“小哑巴”。 谢寒商身体微僵。 被她扣住的腕骨滞住不动。 萧灵鹤终于捉到了他窘迫难当的时刻,焉能就此轻放,她哼了一声:“某些人,怎么不继续‘嫂嫂’地叫了,不是很爱叫么。” “……” 他无颜以对。 萧灵鹤将他的腕骨拖拽,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他手心一烫,几乎立刻想要缩回来,然而萧灵鹤霸着他手掌不放,故意拿腔拿调:“哎呀,嫂嫂这里还有小叔的骨肉,小叔不摸摸他,和他说话么?” “……” 他无言以对。 萧灵鹤“哎呀”一声,挽住他胳膊嗔道:“红杏出墙、一体双魂的游戏好不好玩?商商,好不好玩呀?” 他被她晃得没法,几近求饶一般地望着她:“公主……” 萧灵鹤看他没辙地求饶是最愉悦的了,但也没忍心继续作弄,咳嗽两声:“那你回答,阁楼里的书,你究竟都看过多少,为何本公主没有印象的话本,你也能对情节记得如数家珍?” 四下无人,既是夫妻床话,理应畅所欲言,不该有隐瞒不报、不坦诚之处。 谢寒商静默了许久。 他承认:“都看了。除了——” 拖长的调子,在面临公主殿下眼眸的逼问时,终不得不化作艰难的招供。 “龙阳之学。” 萧灵鹤“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刻意地扬长尾调:“那为何不看那个?” “看不来。” 他如实回答。 萧灵鹤噗嗤笑了一声,“我怎么不信啊。那些书,应当都是你摆放的,你没看过,怎么知道那些都是龙阳文学,还分门别类地将它们都摆在一处,和别的情爱话本有所区别。” 谢寒商喉结动了动,终于看了公主一眼:“我朝对此类书籍有管控,只要是正规渠道付梓刊印,即便流于市场,也会在书封上留下火漆。” 萧灵鹤一愣:“有火漆印鉴?” 她为何没发觉。 谢寒商又是一阵静默,静默之后,他回答:“图腾,是一只鸭子。” 脆皮的那种。 萧灵鹤放声大笑。 她捏了捏谢寒商的鼻:“我就说你是只小闷骚。哎呀,驸马这么正经的人,为什么喜欢看那些情爱小说呀,哎呀好难猜呀,真的好难……” “因为你。” 他说。鼻子被拿捏于公主殿下手中,音调掺杂了鼻音。 三个字便彻底打断了公主殿下的施法。 要不话本里常说,套路不得人心,真诚才是必杀技。 萧灵鹤承认自己被他捕获了芳心。 她叹了一声,摸着谢寒商的脸颊,安慰式地轻抚。 “都过去了,你以后不要再自困,”萧灵鹤看着晨曦里他泛着淡淡金色的瞳,仿佛看不够般,“商商,从阁楼里下来吧。” * 驸马这时清醒,不知身体情况如何,城阳公主毕竟不能安心,午后萧灵鹤便叫来了李府医,为他专门看诊。 第80章 一番仔细望闻问切后,李老头对公主大喜过望地道:“驸马的余毒清除了,已经彻底清除了。” 萧灵鹤本来也看他不像中毒的样子,“我问的是他的脑壳。他那个随时准备抽风的坏脑壳好了没有。” 李府医说:“老朽适才以银针与手法试了试为驸马疏通淤血,驸马说无碍,没有眩晕眼昏之感,想来驸马毕竟是自幼习武之人,身体康健,筋骨之强远非寻常人可比,因此比普通人恢复早了许多。”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萧灵鹤终于展颜。 既然差不多痊愈了,剩下的便主要靠疗养。 李府医留了方子予驸马每日煎服。 萧灵鹤捏着方子,让沉浸在惊喜之中的止期速去熬药。 止期只要公子痊愈,他什么都做得来,捏着药方跑得比兔子还快。 人一走,竹桃见公主殿下并没有返回寝房,心怀诧异:“殿下,可有吩咐?” 萧灵鹤问她:“他的脑子坏了这么久,本宫之前都没有什么怨言,对吧?” 竹桃与篱疏都是殿下的狗腿,当即利索地回答:“对。” 萧灵鹤道:“你们不觉着他此次实在有些过分么?把本宫当作他的嫂嫂,还玩借尸还魂、一人分饰两角的把戏。” 竹桃与篱疏异口同声:“驸马太过分!” 萧灵鹤心里舒坦了,反问:“本宫也要演他一回,就一回,不过分吧?” 竹桃与篱疏摇旗呐喊:“一点都不过分!” 萧灵鹤大笑:“就这么定了!” 她已经有了一个方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这个方案实施之前,须得确定谢寒商的身体状况。 为保险起见,她又暗中观察了他两天。 竹桃回消息说这两日,他正常吃睡,没有任何异端。 萧灵鹤故意没有过去他的泻玉阁,给他一种危险的信号:因为“叔嫂文学”的这段,她还在怪他。 谢寒商根本不敢祈求殿下的宽恕。 屋顶上那次,尤其难恕。 但殿下的冷落,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有一种又被轻拿轻放的感觉。 他知道,这一次,倘或仍一再退缩,已不会再有下一个三年。 他放弃了死亡的诱惑,回到殿下的身边。 已经无法说服自己,甘心再忍受殿下的冷落。 所有分裂的灵魂都比他坚定。 他怎么能比他们怯懦。 不到第三日,谢寒商一鼓作气到了公主殿下的金玉馆。 两个侍女恰在此时,用金盆假惺惺地捧出了一盆血水。 见到盆中清澈的水被血液染污之际,谢寒商心脏紧缩,心脏停止了规律跳动,几乎窒息地问:“是不是殿下出了事?” 竹桃脸色惨白:“殿下今早好像在屋里摔了一跤,脑袋磕到了桌角。” 兵不厌诈,放在战场上,这类虚假讯息对于谢寒商这种嗅觉灵敏的将领其实很容易甄别。 但,关心则乱。 他的呼吸霎时停止,几乎顾不得思考,长腿发足狂奔,跨进了殿下寝房。 她人歇在榻上,是苏醒的,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像沉浸于水底的两枚坚固圆润的黑曜石,一动不动地望着帐顶,仿佛在出神。 谢寒商双膝一软,踉跄跪倒殿下榻边,伸手试图挽她的手。 但终因不知她伤到了哪里,不敢触碰地放下。 回头看向李府医:“殿下伤势严重么?” 李府医心怀忐忑,心说,这我哪儿知道,这到底是严重呢,还是不严重? 往严重了说,把驸马吓坏了,公主要刁难他。 往不严重了说,起不到效果,那公主也要刁难他。 他一个老受气包,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干脆就不说。 用叹气,代替了回答。 然而大夫的叹气与这常人的叹息终归是不同的。 谢寒商脑中仿佛一根弦绷断了,刹那过后,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的公主,“殿下。” 他用手指,轻轻触碰殿下明净的脸蛋,“殿下。” 他轻轻地唤,极尽温柔与克制。 萧灵鹤其实快要装不下去了,她以前怎会怀疑谢寒商是装病的? 因为三伏天躺在床榻上除了捂一身痱子,她得到什么好了?啊? 瞥见他如此着紧,萧灵鹤就不想演了,只是被他摸着脸颊时,情不自禁想起此前他的种种癫狂来,又觉得势必要给他一回狠的,于是矫情地哼哼唧唧:“头好痛……” 他顿时紧张,“哪里疼?” 萧灵鹤的狠招来了。 她撇过脑袋,疑惑地看他:“你是谁?”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胜过雷霆万钧。 他顿时泥塑般僵在那儿,呼吸不得。 萧灵鹤勾了下唇角,把自己的笑场伪装成一种单纯的友好:“我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男子,是本宫新纳的男宠吗?” 李府医的巴掌盖住了自己的额头,不忍细顾。 心里忍不住赞叹一声:公主好演技。 就是摔坏了脑子,依然人设不崩。 可信度极高。 谢寒商呢,僵在原地许久,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咽喉,他确切地、低哑地告诉她:“我是殿下的驸马。” 萧灵鹤“咦”一声,好像压根不信,她问李府医:“我娶驸马了?” 李府医能说什么?他演技拙劣,只能闭眼点头。 “不可能,”萧灵鹤一句话,也不管把人的心都提起来,捏在手里要攥爆了,皱眉道,“本宫喜欢的人,是叶阑小郎君呀,他是刑部的侍郎,本宫还有一个青梅竹马,叫白怜幽,是御史台的大夫,还有一个救命恩人曾搭救本宫,是广济伯府的小公子,叫卫绰。本宫有那么多相好,怎么会挑你做驸马呢?” 他愕然。 萧灵鹤听见自己鼓噪如蜂鸣的心跳声,那是一种心虚,“本宫要见他们,见这些相好的公子。” 谢寒商的眼神一瞬剥落了光泽,像颓圮的墙垣,在瞳仁中倾塌。 他神情一黯,失去了言语的力量,静静地坐在她的床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有种自怜自艾的味道。 萧灵鹤见他失魂落魄,其实就演不下去了。 她这般说,好像过分了点儿,商商一向对她的心意就不自信,该不会听了这话就一蹶不振了? 其实他忍了这么久,做足了心理建设来见她,她就已经很意外了。 原本萧灵鹤是没打算他主动过来的,她都计算好了让竹桃去泻玉阁找他过来,告诉他自己摔了一跤坏了脑子。 但,他早来了一步。 好吧,就为他这次的勇敢,她不捉弄他了。 “商……” 萧灵鹤慢慢地坐起身子。 才喊了一个字,身子忽地一重,被他重重地扯入了怀抱。 萧灵鹤语塞着被抱了满怀,诧异地看向李府医,李府医不敢说话,脚底抹油先溜了。 萧灵鹤拍拍谢寒商的肩,示意他不必紧张,她没事儿,血都是鸡血,她身上一条小口子都没有。 但耳边传来谢寒商的声音,他低声说:“别找他们……” 他的话语虽然鼻音浓,像是撒娇会用的语调,但比起声声,又多了一重刚烈和霸道。 萧灵鹤轻撇了一下朱唇,“为什么?” 他拥紧她,自顾自地囚禁她的身躯,将她画地为牢,“我不想你找。” 萧灵鹤在他目光看不见之处,唇瓣轻绽如花。 她假假地清了清嗓:“你不想?你不想,本宫就不找?本宫是你何人啊?” 谢寒商松开她,要宣告主权,嗓音已经提到了咽喉。 忽地一顿。 他蹙了眉梢,看了一眼染了血污的双掌。 萧灵鹤忽地忐忑。 谢寒商一动不动,看了片刻,鲜血的颜色偏红,色泽发亮,只有长时期浮露于空气中,才会呈现出灰暗的紫红。 低头,将掌心的血污凑到鼻尖,轻嗅。 “鸡血。” 杀生无数的他肯定地下了结论。 人身上流出来的是鸡血,一切昭然若揭。 萧灵鹤本来想主动承认的,预备坦白从宽,可一时的迟疑,竟让她没有撑到主动坦白的一刻便被发现了,霎时她忐忑起来,轻轻吸了吸鼻子,幽幽软软地唤他:“商商。” 他一动不动,像是生气了,这让萧灵鹤更慌张,慢吞吞地勾住他的手指,爱娇地晃了晃:“我刚才说假话了,我记得你,你是我的驸马,我挑你当驸马,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他慢慢地瞥眸。 萧灵鹤心惊骨颤:“商商,你生我气了?” 谢寒商没说话,将她后脑勺上包裹的绷带取下来,再嗅,确认全部都是鸡血。 他刹那松了。 公主殿下主动投怀送抱,谢寒商没有接:“殿下,我手上脏。” 萧灵鹤自顾自地缠紧他,细白双腿盘上他的腰:“不脏。” 第81章 谢寒商将掌间的血污,擦向自己的衣摆,擦干净后再搂住公主的玉腰,声线没有平复地道:“没有生气。殿下捉弄我,是我活该。” “你别这样说,”萧灵鹤亲亲他的颈后,挂在他身上,充满愧疚地说,“也别叫我殿下,叫我‘瑞仙’,或者‘阿鹤’。” 他却没有那么听话,不像鲛人期有声那样听话,“公主。” 至此百转千回的语气一顿,“还会去找叶公子、白公子、卫公子么?” 死亡问题。 萧灵鹤连忙表白:“不认识!不找!本宫只认准谢公子!” 说完,又想起某一件事。 她写过的表白信不止那些,但谢寒商收藏于丹青之中的只有三封表白信。 分别赠予的是叶岚,白旻,以及卫珩。 恰好对应的是叶公子、白公子与卫公子。 难道这其中有某种关联么? “商商。” 他应了一声。 萧灵鹤揽住他肩,定神问:“你是不是,在吃叶阑、白怜幽和卫绰他们的醋?你知道我和他们的过去?” 谢寒商一时沉默。 沉默,等同默认。 她心微紧,正欲解释。 谢寒商忽道:“我只是不明白,公主为何选我。” 公主当年为何会选择一个,在九原之战中输了一万多条性命,被驱逐出军营,被褫夺世子位,浑浑噩噩的弃子谢寒商。 而不是上京城永远光鲜夺目的叶公子、白公子与卫公子。 萧灵鹤第一次暗恨自己身边的男人都有着话本男主高频使用的姓氏。 苍天怜见,她写那些表白信的时候,压根没有联想到现实世界里的男人一点! 萧灵鹤捧着他的脸,最爱这赏心悦目的脸蛋了,美人就是只拿来观瞻都很养眼,何况还这般好用,物美价廉,打着灯笼都难找。 她实诚地说:“成婚的时候,我没有喜欢的人。我方才说假话骗你的,不管叶公子、白公子还有卫公子,本宫都没有过男女之情。既然没有喜欢的,当然要挑一个最好的。商商就是最好的,你不相信我的眼光?” 最好的……谢寒商默念咀嚼着这三个字。 公主竟然会认为,那时的他是最好的。 他本不该相信,可瞬息之间却明白了过来。 殿下所认为的最好的,应是指皮囊最好的,身材最好的。 这方面,他或许是有那么几分姿色,在叶公子、白公子与卫公子之上。 于是失笑。 这理由当真是,现实,赤.裸,最符合殿下的行事风格。 萧灵鹤以为是因自己只相中了他的美貌,因为自己的肤浅而惹怒了他,还给自己继续找补:“可是我是那种日久生情的女郎啊,我是和你处了很久,才对你生情的!可见我不是色迷心窍的女人!” 谢寒商不说话。 她更心虚了,既心虚,又惭愧,于是想方设法地岔开话题:“你……你呢,你是何时爱上我的?” 谢寒商说:“十六岁。” 萧灵鹤一怔:“这么早?” 看来他对城阳公主是早怀觊觎之心。 却不动声色,隐忍迄今,才让她察觉。 喜欢一个人,会好奇他的一切。 她对他的过去,早已开始感兴趣。 萧灵鹤蔓延开长腿,更用力地缠住他,如灵蛇般,在他身遭滑动。 缠得不算很紧,但他却吐息困难。 “公主府邸深处,有一眼玉液池,我们身上都脏了,去那泡澡洗一洗?” 顺便,她想听一听他的故事。 当然,这些陈年旧事问别人也能知道。 可萧灵鹤忍到今天才问,就是想让他亲口,告诉她。 “我还想听你说,你为何会喜欢我,我想听你亲口说,你就在那儿告诉我吧。” 为什么这样好的商商喜欢着她,她却从未察觉。 萧灵鹤真的很想知道。 谢寒商应准,“殿下松开腿,我为殿下穿鞋。” 但公主殿下不肯从他身上下来,反勾住他的颈,“不要,我懒得动,你抱我去。” 他便只好端起她。 像那日他化身一体双魂,托着她在屋内走动的姿势,抱她前去玉液池。 晴日的阳光很是晒人,长亭内却浓阴遮蔽,道路两旁有色白如玉的花卉,花瓣带一丝粉红,名为玉簪,又名白鹤仙,灌木丛中,苍白隐青的茉莉翘首出姿。 骄阳直晒,花木蒸腾,芬芳愈显浓郁,步行前去,身上落满了玉簪与茉莉的清香。 乱花纷纷。 她缠紧了他。 【作者有话说】 玉液池,啧啧[黄心] 第57章 谢寒商自述(2) ◎比目鱼游戏◎ 玉液池,规模不大,建于凉厦之内,四面垂朱帘。 竹帘平日都收卷了,白昼无人时,若将竹簟拉下,便可只透光而不透人。 萧灵鹤的双腿不愿放下,就一直盘在他腰间,懒得一步都不愿走。 入厦内,萧灵鹤还不愿下来,鼻音轻滚:“放我到池子里去。” 谢寒商照做。 公主入了水,身子像一尾滑不留手的珍珠鱼,游入水中。 雪白的肌肤泛着粼粼珠光,她停在水下,双臂抚过毂纹微生的水面,回眸对谢寒商说道:“把竹簟门都拉下来,别让人看见。” 白日沐汤,拉上竹簟,殿下的用意不言而喻。 谢寒商继续照做,落下竹帘后,他却没有回头,指尖停在帘门,深呼吸。 最后一面竹帘垂地,四周暗了一些,但还能透过许多光,微风细细,盛夏日的池水微凉,沿着肌肤轻滚,像穿梭游泳的鱼群,鱼唇轻啄着肌肤,酥痒。 她面对谢寒商的背影,轻解罗裳,问他:“你怎么不看我了?” 他不没有作声,但萧灵鹤几乎能想见他的神情,一定是有些羞粉的。 她不得不好心提醒他:“上一次是哪位好公子,说夹子可以用,鞭子可以用,蜡油也可以用的?本宫只是让你下水,你现下却都不愿意了。难道公子是叶公好龙么?” 萧灵鹤看见,她藏于袖底的手,一点点扣住,像收紧的口袋,密不透风地攥着。 她哼了一声:“到底来不来?” 谢寒商顿了一息,缓声道:“我与他们不同,恐怕不会是殿下所想要的。” 萧灵鹤从“他们”这两个字,听出了一丝若隐若无的醋味,她“哦”一声,扯了扯软嗓:“你说的‘他们’,是指的叶公子、白公子与卫公子,还是说,花魁、佛子、鲛人、世子……” 他抿了下唇,语气出现一丝急促:“殿下。” 萧灵鹤笑得腼腆起来:“我知道。可是商商,我说过,我最喜欢你啊。” 她向他伸出手:“你过来,抱抱我。” 萧灵鹤停在池中,宛如出水芙蓉,静静闭上了眼。 她没有听到足音,周遭很静,只有凉厦外玉簪花枝头栖息的蝉,发出冗长扰人的叫声。 未几,一双坚实而有力的臂膀环绕住了她,将她抱紧,收入怀中。 她得逞,促狭地一笑,眉眼弯弯,使了个坏往后一仰身,将谢寒商拖下水中。 水花四溅。 霎时两人都衣衫狼狈。 谢寒商怔忡地睁开眼,扶着公主靠向池壁。 怀中所贴的身子,是以柔软的肌肤贴着他的衣领,但那层衣领的阻隔,又似乎是不存在的,水如细丝,渗透夏日的薄衫。 将身体完全浸湿。 萧灵鹤的背后抵着池壁,任水流来回,在他们身遭汇聚成极小的漩涡,仿佛吸引着的他们的灵魂,往水池里下坠,她快意地仰起湿漉漉的脸颊,望向眼前。 男人的眉鬓是湿透的,一绺碎发缠绕在耳边,水流涓涓往下淌落。 他看起来更俊美、更迷人。 萧灵鹤为色所痴,踮起脚,吻了吻谢寒商的唇。 吻过之后,她像剥一只虾似的,将红透的虾,那层浸水晶莹的虾壳给褪去,姿态娴熟而雍容,充满高贵傲慢的情调。 他立在水中,水流如同他的心跳一般,无法平息。 “真乖,”她品评道,笑眼微弯,“你很喜欢我亲你?” 他不说话,原本雪白的面部皮肉,桃花色弥漫晕染,衬得唇面更红。 绛唇如画,原来也可以用来形容男人。 虾壳脱落之后,露出细长粉嫩的虾肉,肉质紧实而饱满,富有弹性。 想来口感是极佳的。 城阳公主喜欢吃虾,而且是吃虾的行家里手,知道从哪里开始品尝最美味,一切都需要步骤有序。虾以浅尝辄止为宜,狼吞虎咽固然能大饱口福,但常常会尝不出太多风味。 萧灵鹤又亲了一下自己的驸马,“喜欢亲,那就再亲你一下。” 那身虾壳被公主随手抛掷,已经随着池内微缓的水流远走了。 谢寒商抿住了唇瓣,在公主殿下没有察觉之际,眸色暗了下来。 第82章 她只道这个老实的商商,与三年前一样,只会一动不动地任她施为,她将脸埋伏在他怀中继续亲他。 男人的眸色愈来愈晦暗,如雨前的浓云,翻滚出墨色的浪。 萧灵鹤对此是一无所觉的,她亲了一会儿,抱着他,继续浑然不知地撩:“商商,你真好吃。” 下一瞬,她便感觉到自己似是被箍紧了,这种力道,像是霸道阴狠的世子。 她霎时变了脸色,秀眉轻轻攒动。 仰起头,想看看他,但还没看着。 便已沦陷。 萧灵鹤哼唧出声,紧紧抱住了他,嗓音又娇又颤,“别,你让我缓缓。” 他抱着她,靠在池壁之上,并未有任何举动,真的给她缓缓。 萧灵鹤终于仰高视线,惊讶地看向眼前的男子,“谢寒商你现在好大的胆子。” 他从来不会这样。 他对她虽然冷若冰霜,但冰霜之中又含有一丝客气,从来都是恭恭顺顺的。 但萧灵鹤也知道,他曾说过,他很想这么做,很早之前就开始想。 若只有谦卑柔顺,那么就不会有世子与暗卫的灵魂。 紫阳观时,他还说,他少年时便对她一见倾心,自此后夜有所梦,什么梦亦是不必细问。 他给她缓了缓后蓦然完全沦陷。 “商、商商。” 萧灵鹤完全无法适应一个不说话只一味埋头苦干的男人,不能交谈就会让她觉得有些恐慌,好像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试图和他说说话,谢寒商却是,人狠话不多。 几下里她就哭了出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一面花架子,一把脆骨,一口鲜甜的樱桃小毕罗。 但她很疑惑,为什么都凶恶到这个地步,他却还是羞涩得满脸通红,好像一只无辜的极北兔,仿佛只凭着无辜清湛的眼神就能把自己摘清。 “抱抱我好不好?” 城阳公主是黔驴技穷,左右不过那三板斧,来来回回地用。 他还是抱了,抱住她。 但这样却更是难受。 萧灵鹤发现自己出了一个大昏招,没了着,索性眼泪汪汪向他博取同情:“商商……” 他没应。 她更加可怜地望着他:“你喜不喜欢我?” 他终于抬起一点视线,漆黑瞳仁望向公主颤栗的朱唇:“喜欢。” 萧灵鹤哄他:“那你对我好一点儿吧……” 他好像不明白:“臣不是在对殿下好么?” 萧灵鹤捂了捂自己的眼睛:“你别在这个时候自称为‘臣’了……” 这个自称似远似近,庄重之中又有一丝轻浮,她真的好受不了。 粉绿的衣衫漂浮于水面,荡啊荡,像情人的眼波那样,鲜妍、明媚、易碎,萧灵鹤觉得自己被水流切碎了,好像化作无数片浪花,随着那片粉绿一齐,荡啊荡。 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她却没忘了问他:“商商,你答应告诉我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谢寒商抚了抚殿下汗津津的鬓角,回答:“十六岁。” 萧灵鹤反问:“可是为什么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但我见过殿下。” 他的口吻有种与他的行为不相称的温柔。 * 谢寒商十六岁的时候,城阳公主还是一个梳着元宝发髻,脸颊粉扑扑,打扮得像花蝴蝶般的小女孩,那时候,她刚刚得了城阳的封号,还没有搬出紫微宫,便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宛如大人的一面。 而谢寒商那时,也还没有大胜白云山,只是一个刚刚从戎,尚且青涩的普通世家子弟。 在公主的周围,天之骄子永远很多,可再多,也永远无法掩盖公主的光芒。 他是她众多拥趸之中的一个,连为她拾起一块掉落在地的手帕,都不够资格。 当然,公主不记得他。 因他也从来不会走上前去,不知廉耻地对她说,他叫谢寒商,请殿下认识他。 他从来都,站在很远的角落里,在背光的一面,毫不起眼,毫不引人注意。 将军之子夏信,是军中他交情最深之人。 某日,二人受邀参加公主殿下的生辰宴,筵席上公子王孙风流,溢美之词无数。 但夏信对一切都觉得乏味。 他是一名武夫,来不了出口成章,说不出那些好听的话,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非他所长,战场方才是他的主场。他觉得,谢寒商和他是一样的人。 但他一扭头发现,谢寒商也在看公主。 目光温和,如同对明月难以企及的仰望。 谢寒商向来是警觉之人,机智过人,夏信从来未曾在他脸上看见过痴迷之情。 他顺着他的视线寻去。 花团锦簇间,小公主翠衫绿带,仰抚云髻,俯弄芳荣,初见风姿。 夏信的目光显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疑惑。 筵席散后,夏信与谢寒商相与同行,漫步醒酒。 期间又碰上花枝招展的小公主。 两人在一丛金桂旁一同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犯了事儿的侍女,正被一名嬷嬷拎着耳朵教训,而城阳公主,正在教训那名泼辣的嬷嬷。 “她做什么了你要治她?” 犯事的宫女期期艾艾,跪在地上,任由嬷嬷揪耳朵。* 她惊恐之态,像风雨中无枝可依的小鸟,小脸煞白煞白,一个劲儿求饶。 嬷嬷置之不理,还拧得更手重,扬言要打杀了她。 小宫女怕得直哭。 萧灵鹤皱眉,再问嬷嬷:“本宫问你,她犯了何罪?” 嬷嬷没有松揪宫女耳朵的手,对公主回话:“回殿下,这丫头素日里惫懒也就罢了,今日不知使了什么幌子,竟偷溜出来,偷吃了公主您筵上的瓜果。老奴这不教训她,她就不知什么叫做宫规。” 萧灵鹤道:“本宫道是什么缘故,原来只是吃了一点瓜果,嬷嬷你就要如此打杀她,是想让本宫的生辰宴见血么?” 嬷嬷吓得不敢,慌乱间松开了手。 萧灵鹤扶起小宫女,问她:“你叫什么名,哪宫的?”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看了嬷嬷一眼,被嬷嬷一瞪,不敢回话,还是萧灵鹤皱了眉,她才不敢不说:“奴婢,名叫篱疏,是司织房里的绣女,嬷嬷是奴婢的教习。” 萧灵鹤一笑:“名字好听,就是人怯懦了些,有本宫给你撑腰,你怕她什么。” 篱疏期期艾艾地谢恩,感激涕零,实在说不出话。 萧灵鹤摸摸她的脸颊,擦干她的眼泪,轻声说:“你想吃寿宴?” 篱疏忙说不敢。 萧灵鹤道:“不用说不敢,跟我来吧,我让人给你上一席,你就坐在我殿里吃。以后,你跟我。” 嬷嬷忙爬过来,说这不合规制。 萧灵鹤居高临下,冷冷道:“规制是人定的。若照制,本宫要打杀一个欺软怕硬的老刁奴也是合规制的,那照嬷嬷来看,本宫要不要这么做呢?” 嬷嬷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软了骨头趴在地上乞求饶命。 夏信看了一笑,同身旁的谢寒商道:“早就听说城阳公主为人跋扈,今日一见,好厉害的一张嘴。” 谢寒商的双眸一直看着不远处的公主,没说话。 夏信有些疑惑:“玄徵?” 谢寒商终于侧眸,神色仍是平静的,但他说:“她好可爱。” 夏信吃惊:“可爱?可爱在哪儿?我跟你说谢寒商,你也就是年纪小,还不懂事,你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丫头就已经嘴利至此,将来长大了必然悍猛如虎。” 谢寒商:“悍猛如虎也可爱。” 那时候,夏信就隐隐约约看出了谢寒商不为人知的心思,有句话叫作,爱能使人蒙蔽双眼,情人眼底出西施。 黄昏立在墙根下,不动声色地挪移。 柳林尽头,是一片色泽斑斓的人工湖。 远处黄昏的湖光山色里,城阳公主正与一群蜂拥蝶阵地围着她的儿郎踢毽子。 夏信:“玄徵,你喜欢她?” 谢寒商不可置否。 夏信便有些惊讶:“你知道那位是谁么?” 谢寒商喉结紧绷,但他说:“知道。” 夏信拍拍他的肩,“你一向主意大,下定决心的事,我拗不过你。但是你也看见了,围着城阳公主转的男人,哪一个不是仕宦之家高门显贵,其中不乏身世地位比你更高的公子,更不必提你家里的阿爹,怕是不会允许你尚公主吧。” 关于谢钊有多忌惮谢寒商,夏信心知肚明。 谢寒商更加不是糊涂的人。 谢寒商道:“事无不可为,就算脱离靖宁侯府,只是一介贩夫走卒,有朝一日,我也会站在公主殿下的面前,对她说出我的姓名。然后她认识我。” 那要立多少战功,才能让谢寒商这样的人,鼓起勇气对他的公主求娶?夏信不知道。 彼时年纪很浅,谁也未曾料到以后。 第83章 白云山一役后谢寒商才真正开始崭露头角,而夏信的父亲夏延昌将军被太后调遣收复西关,他随父同行,与谢寒商分道。 至此经年,一去不回。 谢寒商已经被拜为定远将军,一战扬名,数战受封,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那时候他已满了十八,原本寂静的侯府,说媒的冰人一时间纷至沓来。 但谢寒商的心里,矢志不忘的永远只有那个护短的,趾高气扬的小公主。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就在为一个女婢反抗太后。 即便是太后要罚,她也会挺身站在侍女面前。 城阳公主护短仗义得不讲道理,急得脸颊通红脖子变粗,她用软的,用硬的,软磨硬泡,一定要让太后赦免婢女的小小罪过。 谢寒商有一个荒诞的念头。 若是小公主有朝一日护着他会怎样? 从来没有被坚定选择与保护的人,颠倒疯狂地思量着小公主有朝一日会护着他。 他想保护她,与想被她保护,从来都不冲突。 对他而言,她不论做什么,都是可爱的,如明月,高不可攀。 他还没有足够的资格走到她的面前,请求她的认识,他还需要再立许多战功,直到有一天当他走到她面前,即便他不说出自己的名字,小公主也会望着他,笑盈盈地对他说“原来是你呀”。 * “原来是你呀。” 她附唇在他耳边。 现实的声音,覆盖了往日的记忆。 萧灵鹤抱紧了他的后颈,怕自己一时失手滑下去,但他托举着她很稳。 虽然他凶狠,但萧灵鹤还是很喜欢。 她轻荡荡地咬了一口谢寒商的耳朵,“我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对吧?” 谢寒商望着殿下湿漉漉的眉,水润晕红的眸,“现在比小时候更漂亮。” 她嗔了他一声,推他,“人家跟你说正经的。我小时候是很漂亮,而且身份贵重,所以围绕在我身边的莺莺燕燕总是很多,个个都对我献殷勤,我很喜欢那种被众星拱月的吹捧感觉。”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他好像更狠了一点儿,有阴湿男鬼那味儿了,萧灵鹤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哄他:“商商,商商,你饶我好不好?我再不敢那样想了,以后我就,就喜欢你一个……” 谢寒商置之不理。 萧灵鹤忙亲他,亲他眉骨,亲他脸颊,亲了所有她能够着的地方还不行,她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好继续来求:“商商,我以后保护你好不好?我护着你,谁也不能伤害你,谁也不敢欺负你……” 他夙愿得偿:“一言为定。殿下。” 吓得萧灵鹤哆嗦了一下。 她问他:“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谢寒商:“都是军中往事,殿下还要听么?” 只要能让他稍微消停点儿,萧灵鹤什么都愿意听,眼下保命要紧。 她甚至觉得,她的小命都快玩完了。 这才知道,以前那六个人格有多么不中用。 真正的谢寒商有多么可怕。 谢寒商抚去殿下眼角的泪痕:“殿下别哭。” 萧灵鹤咬牙,对他又打又骂,但也知道这都没用,“我哭你也不会放过我的。” 谢寒商:“殿下。” 他在水池底下,提醒了一下公主殿下上翘的脚趾。 “……” 萧灵鹤失了先机,只好像蚊子一样哼哼:“被你发现了,哼。” 他只一笑,笑得她芳心大乱。 忍不住又推了一下他,恨恨地道:“都怪你胆小,你早点儿出现,本宫早将你这小闷骚拿下了,还用得着这些年。” 谢寒商顺着殿下的话:“是么?” 萧灵鹤哼了一声:“本宫眼睛又不瞎,知道上京城谁家的公子长得最好看。” 谢寒商不疾不徐:“谁家的?” 萧灵鹤为他的没轻没重着恼,口中却诚实地回:“玉液池里的登徒浪子。” 谢寒商莞尔,唇角轻轻地仰起。 “瑞仙。” 他缓声唤她乳名。 萧灵鹤霎时心与涟漪一同激荡,想要看他。 “我原以为四年前的雨,我不会再提。但是现在,殿下护着臣,臣已无所惧。” 他低下唇,吻住了公主璀璨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商商终于暴露了本性,啧啧。 第58章 谢寒商自述(3) ◎先复九州,再去做她的驸马。◎ 已是定远将军的谢寒商,领了兵符,率领自己的第一支细柳营,英勇参战。 神莅元年,驱兵马,振长策,率抵六合,斩旌旗以叩关,杀贼寇以祭灵,九战九捷。 捷报频传日,上京城的风声变了天。 虽说胜利不大,未能扼杀得住北人南下,但大雍已经多年没有看到对战北人的胜利了,都以为,北人是不可战胜的。 事实上,能有这样的胜利,便已可谓转机。 官家龙颜大悦,对靖宁侯府诸多封赏,金银财宝不可胜数,而谢钊也因此连擢两级。 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钊一事无成,庸庸碌碌,而谢家这一代却出了这样的英杰,匪夷所思,又让人暗怀妒忌。 朝堂上不少官员,其子都在细柳营中。 这支细柳营,原属于广平军,是一支彻头彻尾的富贵兵。 是仕宦子弟镀金所用。 营地里待足五年,依靠祖荫,也能在庙堂之中谋得一官半职,不至于两手空空,闲散度日。 官员对其子侄亲戚的期许,也不过是盼着他们不生事端,老老实实在军营待够年限,好获得举荐,入朝为官,但一个屡战屡胜的将军,拖着各家的儿郎入了危局。 谢寒商起初进入广平军,原因也在于此。 但他却颇受主帅樊燮的任用与提拔,入营之后,展示出了非凡的能力与手段,未满一年便升了校尉。 白云山大捷后未久,又受封为将,从此广平军独立了一支万人先锋营予谢寒商。 广平军主帅说他治军严明,有绛侯周氏遗风,故以细柳为其先锋营命名。 夜间火烛通明,仍在灯下撰写军报的谢寒商,收到了一碟清甜白嫩的米糕。 抬眸,只见灯下蹲着一个少年,像羽翼未丰的毛雀,头发乱糟糟,一张脸晒得黢黑。 他见将军看着自己,心往上一提,唯恐将军惩罚,连忙招供:“将军,末将是细柳营先锋,您麾下战将,孙则,小字笃定。”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把盘子往将军的案头里侧怼了怼,低垂浓睫:“将军,这是末将家乡的米糕,是末将的母亲亲手做的。” 谢寒商狼毫停顿,看向灯辉烛影里莫名其妙对他亲切的少年,目露不解:“拿来作甚?” 孙则小声说:“给将军尝尝,也许将军会喜欢。” 谢寒商并不是一个习惯旁人亲近的人,没有动。 孙则知道将军不太喜欢亲近陌生人,向来严肃,他见此情态,便不由地紧张。 谢寒商看出他的窘迫,没有拂逆他的心意,拿起一块米糕尝了一口,入口清甜,但不甜腻,糕点落在舌尖上顷刻便化作糯粉,咽下之后,有回甘。 “很好的手艺。” 孙则听到一声淡淡的评价,却是心如鹿撞,他鲁莽地仰起了自己的脑袋。 “将军还喜欢么?” 谢寒商并不是贪恋口腹之欲的人,吃了一块,便道:“你母亲为你做的,我已尝过,其余的你拿回去吧。” 孙则知道将军肯尝这一块已是破例了,他心里很高兴。 隔日,将军的案头上又多了一支新裁的梅花。隆冬寒日,那梅花新鲜沁水,鹅黄的花蕊,根根浮游,像是极细的触角,傲然挺立于瓣瓣晶莹之间。 谢寒商拿起梅花,若有所思。 直至那名胆大妄为,与旁人都不太一样的少年拂开帘门进来。 孙则牵着衣角,诚惶诚恐,勇敢坚定地说:“早晨校场上跑完马,我见到西山梅林里的花开了,给您采了一支。” 谢寒商握着梅花持凝了许久,喉结缓慢地滚,“我喜欢女人。” 孙则一讶,接着,他意会过来了什么,急忙跳脚,大声辩解:“将军误会了!末将,末将不是那个意思!” 谢寒商松了一息,问他:“你是何意?” 孙则脸颊有些红:“末将入军营以来,便不喜欢与他们划拳博戏,可是广平军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只有将军你不同。我请求了樊将军,让他将我调入细柳营,入将军的麾下。可末将却在入营之后,发现将军总是一个人,总是很孤独。连每个月通家书的日子,将军也……一个人在这里写军报。” 他只是想对将军好些。 他只是想告诉将军,他有多么崇敬他。 他只是想将军带着他,收复九州,夺回失地,如此方为男儿,不负报国之志。 谢寒商沉默片刻,“我记得,你的父亲是中书省孙郃。” 第84章 孙则惊喜不已:“将军竟知道这些。” 谢寒商对他的愉快无法理解,只是道:“令尊与令堂将你送入广平军,只怕是有着别的期望。你在我这里,我细柳营与旁人不同,打的都是死战,时常有性命之虞,你还是莫于此处盘桓,如果只是为一个人而来,不值当。” 孙则听出了将军的驱逐之意,他连忙摇头:“将军!我不走,我来细柳营,就是为了打仗而来的,我不怕死,我只怕收复不了河山,舔着脸活在世上,还要凭着祖荫入朝做官,我没有那种厚脸皮。” “你真不怕死么?” “不怕!”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 “父亲为我取字笃定,便是让我怀笃定报国之心,笃定九州收复之志。” 眼神清亮,远甚过帐间火烛银灯,有百折不回的骨气。 谢寒商说不清为何,他向来鲜少与人亲近,却没有排斥孙则。 也许是因为他所见过的,像孙则一样的人,太少了。 孙则与谢将军相处之后,亲近了几分,更加断定他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行事说话也更加大胆了起来,某日,营地前来定制盔甲军衣,孙则询问将军的披风上要绣一只什么,谢将军犹豫之后,道,绣一只鹤吧。 鹤鸣九皋,声闻于野。 孙则喜笑颜开:“大善啊将军,只有孤高白鹤,才配得上将军的儒将英姿。” 谢寒商不言,内敛的薄唇却藏有一丝轻盈笑意。 又一日,一次大捷后,孙则也突然不知自己哪根筋搭得不对,竟然斗胆向向将军说:“将军有喜欢的女子吧?” 谢寒商惊讶于这毛头竟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呛了一口水,“你还小,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但孙则眼睛亮,分明看出将军红了耳尖,只是装作一本正经,他心中了然,笑话起来:“哼,我也只比将军你小两岁,你却拿我当小孩儿看,末将一定是说对了,将军你喜欢的究竟是哪家娘子?” 谢寒商被人小鬼大的孙则吵得无可奈何,若是忍而不言,孙则多半传扬出去,他垂下目光,耳根微热地招认:“官家的姐姐,城阳公主。” 孙则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公、公主?” 谢寒商指尖摸索着披氅上的鹤纹,眉目之间有孙则不曾见过的柔色。 孙则指了指将军的披氅,好像明白过来什么,只是他说:“官家的姐姐,只怕不是轻易求得来的,再者,尚公主便要做驸马,驸马可是个闲差,一辈子受困,将军只怕就再也做不了将军了。” 他所能想到的问题,谢寒商自然全都想过,他缓声说:“所以,我要这支细柳营战无不胜。先复九州,再去做她的驸马。” 说完,他为自己的志气感到好笑,朝孙则瞥了一眼:“我是否有些不自量力?” 孙则讷讷道:“别人这样说,我早就笑掉大牙了,但是将军你说要收复九州,我就信。将军,我永远相信你。” 谢寒商不言语,目光落在掌心的鹤纹,末了,又是轻哂。 “确实是大话。” 殿下根本都还不认识他。 * 细柳营崇县击退北人,广平军庆功,当晚军帐森森,篝火重重,载歌载舞。 太尉之子郑修与太常寺卿之子李伯用,坐在篝火前烤肉喝酒,篝火旁聚拢了一簇平日相交莫逆的小团体,这帮人,早就暗中看不惯谢寒商行事作风,背后讥讽也不是一朝一夕。 “他把我们划到细柳营,让我们冲锋陷阵,自己当着将军,指挥我们和北人拼命?凭什么?” “每天让我跑十圈儿,还要骑马练剑,我的两条大腿已经肿得比象腿还要粗了。” “别提了,你们那算好的,谢寒商区区一个靖宁侯世子,就敢对本公子吆五喝六,指使本公子去做伙夫,你们是知道火头营的营生的,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我干。呸,他爹见了我爹,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个,他倒对本公子喘上了!” 在谢寒商来之前,他们过的都是神仙日子,天天有酒,顿顿有肉。 营盘里偶尔来一批美丽动人的营奴,我见犹怜,拉到各自军帐里享用一番,他们还会比一比谁的营里女奴的叫声大。 对广平军而言,这种事儿虽然不合军规,但没有人会计较,他们都是上京城来的公子,家中都有父辈撑腰,就一两个营奴,享用便就享用了,传出去也不怕。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男人不好色,伺美色而动,人伦之常。 但,自从谢寒商来了之后,这些都是不允许的。 上一个触犯军禁的,已经被谢寒商逐出了军营,那个人,便是他们的好兄弟齐鸣。 “老大,你说句话儿啊。” 他们纷纷看向郑修。 郑修脸色阴森:“谢寒商不从细柳营滚出去,谁都没法儿活。” 李伯用无比同意这话:“只是,将军信任他,我们要用什么法子,让谢寒商心甘情愿地滚出广平军?” 郑修嗬嗬冷笑:“到现在还有觊觎北人夺走的九州的人,愚不可及,我们怎么可能打赢北人,一点北人放水的小捷,你看整个营地,高兴成这个样子!不过是某些人一意孤行拿大雍将士的人命去填他的功劳簿,他如此好大喜功,我就让这个罪名,永远刻在他的背上!” * 北人豪强,其骑兵坚不可摧,大雍与之交手,多年来丢盔弃甲,心血衰竭,不思反抗,只以每年的十万白银,哄北人展颜,换北人高抬贵手,以待休养生息,恢复商贸繁荣。 但一个没有脊梁的国家,无法长久,注定将被吞没。 大雍内忧外患,胡尘里挣扎的遗民,更是生不如死。 汉人男儿少有血性报国之志。 而在细柳营里,在与北人九战九捷之后,谢寒商目前至少能清点出八千血性男儿。 他明白了,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沉浸于安逸享乐当中,而是他们看不到希望。 只要有一线希望,拨开彤云,可窥日月,谁又不想收回失地,复我河山。 九原一战,至关重要。 九州第一州,地理要冲。只要夺得九原,进则可设纵深,突围前进,获得战机,威胁北人盘亘于其余各州郡的兵力,退亦可死守过门,以九原侠客峡为门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经历几番胜利之后,大雍先锋营打出了士气,该是时候收复九原了。 军帐内,谢寒商提出设伏九原,樊燮都为之震惊:“不可,玄徵,你虽有几次战胜北人的经验,然铁凛狡诈,勇武剽悍,士气不减,以我方兵力,目前尚无法与之抗衡。” 谢寒商谩笑:“他不是我对手。” 帅帐之中霎时炸开了锅。 有人开始叫嚣:“谢寒商你疯了?铁凛还不是你的对手?你怎么不说你一个人就能打到密云,生擒了叶太后那贼婆娘?” 谢寒商:“周杨,我为将,尔为卒。你可知为何?你眼里不可战胜的杀神,于我眼中不过插标卖首之徒,区区铁凛为何令你惧不能战?” 他对此确实真的不理解。 “……” 那人憋住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若非靠了祖辈,没有入营议事的资格,但谢寒商委实狂妄,竟敢妄言能胜过他们最害怕的杀将铁凛。 如此轻敌大意,迟早一败。 他打得赢北人? 实乃笑话。 滑天下之稽! 孙则挺胸而出,帮着谢寒商舌战众人,此时李伯用跟着下场,双方唇枪舌战,还没在战场上遇敌便内斗得不可开交。 樊燮平息双方争斗,轻咳一声,“玄徵,说说你的计划。” “是,”谢寒商提剑走到沙盘前,剑刃出鞘,寒光陡现,郑修等人差点以为谢寒商妄诞地要斩落自己项上人头,纷纷惊得倒退,但谢寒商的剑,只是抵向沙盘中央的一道峡谷,“此处,为侠客峡。长七里,宽不过十丈。九原要塞之地。”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没有锋芒,亦无惧意:“我与铁凛交手六次,深知其为人,贪功自信,视我为心魔,战时我将率领一支八千细柳军,佯作偷袭敌军于侠客峡,铁凛必率众兵抵御,一旦他三万大军挺入峡谷,便入布袋阵中。樊大帅率领两万广平军蛰伏侠客峡,趁机包抄封堵,里外合围。如此,全歼铁凛主力。” 樊燮听出了一丝可行性,但仍然觉得不妥:“就算铁凛中计,焉知他未曾留有后手?” 谢寒商以剑尖抵九原两侧城池:“左右两城,非为兵家重地,北国留驻的军力极少,只要铁凛肯来,回援的落鸮城兵力鞭长莫及,而且其守军为符无邪部将,符无邪与铁凛二虎相争,各自为政,也未必肯弃城来援。若大帅不放心,便在九原西侧函山巧设空城计震慑无邪军,可万无一失。” 李伯用打断谢寒商的话:“姓谢的,你真能保证铁凛会来?” 但郑修从身后扯住他腰间鞶带,李伯用戛然而止,不说二话。 第85章 谢寒商的目光并未在其身上停留,对樊燮一锤定音:“末将愿意立下军令状,若不能成,末将自甘军规处置!请大帅应允!” 樊燮征战多年,对北人未有尺寸之功。 如若此战谢寒商获胜,那于整个广平军都是不世奇功,他稳坐帅帐,运筹帷幄,有如此良将在前,胡不冒险一试? 左右谢寒商铁肩担责,败则世人目光聚其一身。 他无损。 樊燮厘清其中利害,应许了谢寒商的提议:“好。本帅信你,将八千细柳军全权授予你调动,只要铁凛一入侠客峡,本帅即刻领两万刀斧手设阵合围。” * 广平军调兵遣将是关键。 谢寒商知晓以郑修为首的一干团体,对他平日练兵严苛颇有微词,便派遣他们先至函山唱一出空城计,以草木飞鸟、旌旗为震慑,令铁凛的援军未战先溃。 郑修领命。 他带着剩余近八千人,星夜奔赴九原,佯攻奇袭。 铁凛果然中计,早早听闻谢寒商有偷袭的动向,已经带领三万人在九原恭候,谢寒商一入侠客峡,便率军乘隙而入,意图以三万兵马包绞雍军。 双方战势一触即发。 老对手重逢,铁凛杀红了眼睛,“哈哈!你的动向早已被我监视,你一开拔我就知道,就你小子也想偷袭本将军!” 谢寒商提剑厮杀,银白的战盔染了斑斑血迹,身后的鹤纹披氅,泛出夺目的猩红。 乱阵之中,只有厮杀械斗的声音。 细柳营拼死抵御,因他们相信援军回来,他们满怀斗志,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 直至,孙则凄厉的叫声刺向他的耳膜,刹那之间,谢寒商什么也听不见,唯有孙则的嘶吼。 “援兵没有来,将军,我们被放弃了!” 一个声音响起,同时细柳营里的战士都陷入了绝望。 “将军,你说会有援军的!” “大帅是为事耽搁了吗……” “别傻了!你们还不明白吗?大帅不敢打,弃车保帅,抛弃了我们细柳营……” 谢寒商砍杀一人,气力即将耗尽,拄剑而立,耳欲流血。 绝望么。 谢寒商心里是空空荡荡的,那一刻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连他自己也不知。 后来城阳公主府邸的阁楼里,他成了一只不愿求活的困兽,才知道,从侠客峡那个星月争辉的夜晚开始,天便永远不会再亮。 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八千士兵对阵铁凛的三万人马,没有一丝胜算。 无数的大雍士兵一个个倒下,血流漂杵,死绝峡谷。 孙则的后背抵向谢寒商的后背,他凄厉地哭,眼睛里满是血泪:“将军!大雍连最勇武的前线男儿都不相信我们能赢!我们永远赢不了!我们被背刺了!” 话音刚落,一杆长枪,击穿了孙则的咽喉。 鲜血飞溅。 八千子弟,谁家陌上少年,谁家春闺梦中人,谁家夫婿,谁家儿郎…… 白骨尽付于此,英灵永无归期。 谢寒商,你错了么。 狂妄自大,刚愎自用,心无城府,你,哈哈,罪大恶极。 孙则的尸身,就倒在他的脚下。 “笃定!!!” 嘶哑的长啸响彻峡谷,乌鹊惊飞。 函山无人。 谢寒商腹背中剑,银白盔甲七零八落,鹤纹披氅坠入血泊。 不知何时,云蔽了月光,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水流滂沱,浩浩汤汤。 那是谢寒商此生见过的,最大的雨。 【作者有话说】 商商最大的错就是相信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敢打,敢真的去向北人收复九州。 其实大部分人都是来混时长谋官职的,占的都是萝卜坑,就和前面说的学堂一样,一文一武,都是权贵把持做官渠道的手段。 二十岁的时候,谢寒商真的很天真。 第59章 谢寒商自述(4) ◎只会怜惜你,宠爱你。◎ 樊燮清醒时,发现自己的头疼得厉害。 而他此刻,正坐在营帐的行军床中,外头篝火漫天,火光映透帘门,如血般自眼球底洇染开来凄异的红。 在他军床周遭,赫然立了十几个部将。 以郑修为首,他们披坚执锐,目光灼灼,盯着他。 樊燮被看得很不自在,想要起身,却骤然发现自己身体瘫软,已经提不起一丝力气,他惶然变色:“你们?” 定睛一看,认出郑修,樊燮大惊:“郑修!你不是应该在函山布空城计么?谢寒商何在?” 郑修无辜耸肩:“大帅糊涂了,是您军令召集我等,入帅营议事,谁知我等回来,却见大帅在此昏昏大睡,算算时辰,铁凛已经带三万精锐与谢寒商打了一个时辰了吧。” 樊燮更是脸色发白:“本帅误了时辰?” 他立刻便要拔步出去,调兵遣将,前去支援。 然而人好不容易撑着行军床起身,忽然感到脑中天旋地转,只得无力地跌坐回去,他惊愕地看向自己肌肉痉挛的双臂。 至此,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火冒三丈:“你们,给本帅下了药?大胆,这是以下犯上、贻误军机的大罪!你们不怕死么?” 郑修一动不动,眼底浮露出惊讶的神情。 李伯用认真地道:“大帅言重了,分明是您贪恋杯盏,酒后失德,迷了心智,将我等召回,还下令今夜按兵不动,保全广平军主力,以图来日。您还说,听信谢寒商伏击铁凛,以卵击石,殊不智。” 樊燮知晓,自己是落了这些贵子的圈套,他们下药将自己困在营地,是因惧死而不敢战,但此刻他心中只有一念:“谢寒商的细柳营安在?” 李伯用眨眼:“只怕是,早已经全军覆没了吧。” 都这么久了,以八千人,与峡谷对阵铁凛的三万精锐,纵然他有大罗金仙之能,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这很好,一个好大喜功、贪功好战的人,实在很不适合待在他们广平军里。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们这些真小人,哪配与堂堂的定远将军相提并论呀,所以他们决定对他略施小计罢了。 他不是一向都极其自负,甚至叫嚣铁凛也不是其敌手么,这回落入铁凛手中,只怕对方要将他碎尸万段呢! 樊燮痛苦地嘶吼,重重闭上了眼。 八千儿郎,尽数埋骨…… 全因他之误。 他们都是追随他的儿郎,他们的父亲许多都还在朝为官,他将如何交代! “你们,待本帅恢复,要对尔等以军法处置,革除武身,逐出军营,本帅还要上书参尔等,陛下自有降罪。” 帅帐之内,十多人面面相觑,最后一齐将目光定在郑修身上。 郑修诡秘地笑:“大帅谬矣,与谢寒商约定在侠客峡外设伏驰援的好像是大帅你,大帅你已经误了军机。八千细柳营全军覆没,木已成舟无法改变。官家真要追究起来,我们这些喽啰或是难辞其咎,可大帅才是广平军主帅,如此重大决策失误,怕是要落得一个枭首示众的罪过吧?” 樊燮霍然一怔,被郑修的话震慑,思量片刻,他扶床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咳嗽,目光阴冷:“你们要本帅怎么做?” 郑修从李伯用手中取出一张帛书:“这是谢寒商立下的军令状。他本人亲口承认,若此战功不成,便自请军法,驱逐出营。大帅若想保住您广平军主帅的位置,何不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便是将罪愆全推到谢寒商一人身上。 是他一人,贪恋战功,冒险突袭,陷八千细柳子弟兵死于非命。 樊燮定时看了郑修手里的物证很久,舒了一口气。 他拿下了那封军令状。 郑修为首的团体,是广平军中一霸,他们的父辈,均为朝廷之中的肱股之臣,是太后与官家的左膀右臂。 今夜兵行险着,广平军上下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乎无人发觉,即便发觉也无人前来警醒,更加无人拔营前往侠客峡,樊燮已经明白了。 与郑修等人一样,在这军中,没有人愿意陪着细柳营那支战意昂然的先锋去冒死拼杀。 今夜一战过后,大雍朝,恐将再无那等血性男儿了。 “细柳营已殁,驰援。” 樊燮垂头丧气,下达了一道指令。 * 雨势瓢泼,峡谷早已不见了月亮。 谢寒商在一堆白骨之中奄奄一息,胸膛起伏,呼吸闭塞,血液从身体里溢出,好像有流干的趋势,要将他皮肉之内所有污浊之物,与水流一起化尽。 断枝残柯和着磅礴的雨水,冰凉刺骨,气势浩瀚地砸在未僵的躯体上,疼痛是模糊的。 云层被眼前密集厚重的雨水扭曲,好像蛆虫爬行的影子,凄迷之中有分诡谲。 铁凛发了疯要在堆积上万的尸首里翻出他最想找的那一个。 “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86章 这是他的执念。 他输了谢寒商很多次,但他很难相信,谢寒商会蠢到如此地步,今夜白白断送*性命于自己手中,所以他一点要找到这位大雍将军的尸体,确认谢寒商已经死透,后顾之忧已除,否则就不肯离去。 有人劝他:“将军,雨势太大了!这里早就没有活口,回去吧!” 铁凛充耳不闻。 但雨势太大,侠客峡山头的枯枝败叶早已随着积水往下流,不时便有山体垮塌,泥流混杂着石块,已经冲倒了不少翻寻尸首的北人兵。 铁凛眼睁睁看着山头一块巨大的滑坡即将俯冲而下,再不撤出峡谷,只怕自己仅剩下的一万残兵也将葬送于此,终于下令:“撤离!全军撤离!” 北人兵将面对天地浩然充沛的伟力选择落荒而逃。 谢寒商的耳膜中,听到马蹄撤退的轰隆隆的声音,远去,湮没无闻。 什么也听不到。 他闭上了眼,对他而言此刻便死了似也不错。 然而黎明时,东方显现出一丝幽暗的灰白,雨丝泷泷,尸骨自泥流里若隐若现。 谢寒商没有死。 他不知,身体内有多少血,流干了也不会死。 寒濑无声。 谢寒商喘出一口泥水封堵的浊息,不顾身上刀剑贯穿的刺痛,爬向倒在身旁的少年。 少年睁着一双眼,从已经僵直木化的眼瞳之中,仿佛仍能看见他临死之前的震怒、幽愤、默哀。 他有多痛? 谢寒商心脏紧缩,颤栗的手指,轻抚过少年不能瞑目的眸,将他的眼皮阖上。 满地死尸。 到处都是雨,和山上冲刷而下的水流形成的水涡。 谢寒商站起身,眺望尸山血海,全是与他交付过后背的同袍,曾一同庆功助兴,一同杀敌于先,一同斩敌军首级,夺敌军王旗。 谢寒商甚至一丝哀恸都没有,踉踉跄跄跋涉了一步,膝盖又没入松软的湿泥里,再也提不起来。 高高在上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你不是说,铁凛不是你的对手么?” “你不是很有自信么?谢寒商,跌入泥淖的滋味如何啊?” 他回头,狼藉斑驳的战甲沿着肩骨滑落。 郑修正站在峡口。 谢寒商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还有一口气,双眼泛出戾气,提起孙则的断枪,冲出侠客峡,报复发泄地打断了郑修的一条腿。 在郑修躺在地上嗷嗷惨叫的时候,樊燮现身,皱眉盯着谢寒商几眼,在谢寒商猩红的双眼那无声的质问之中,樊燮沉声命令:“将其捉拿。” 被押解的谢寒商伏地大笑。 断腿的郑修捂着残腿叫骂:“杀了他,大帅,将他凌迟处死!哎呦!” 谢寒商呕出一口浓血,嘲弄地引颈。 已灰之木,何惧区区军法。 只是,战死的八千细柳将士,得不到一个答案吗? 樊燮闭眸持凝,挣扎着做出了裁决:“将谢寒商,以,军法处置,待我奏报天子,便,革除其定远将军一职。” 郑修不甘:“难道我的腿就这么……” 樊燮暴怒喝:“这里是九原!” 喝止郑修,转而挥袖,对谢寒商沉嗓命令:“带下去,行刑。” 谢寒商被押解的广平军于泥泞里连根拔起,双手反剪,套上铁索,他的眼球充斥血影,大笑如哭。 “大帅!你何止负我,你负君负国,负黎民百姓!” 究竟是为何? “哈哈哈——” 侠客峡山谷传响。 雨声如瀑,渐渐掩盖了痛苦的哭声。 * 广平军输了侠客峡,樊燮下令撤出九原,留足一线生机。 八千将士,死于侠客峡,尸骨无法运回,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峡谷中。 次日,樊燮上书奏表,谢寒商贪功起衅,妄动兵戈,率八千细柳营袭击铁凛,不计后果,致使我军伤亡惨重,细柳营全军覆没,铁凛占据九原之后,为泄愤怒大肆诛杀平民,军民损失上万。 请旨,赐杖刑,将谢寒商革除军衔,逐出细柳营,永世不得再用。 谢钊一见逆子惹出这么大的丑闻来,简直丢尽了谢家的脸,便立刻与之划清界限,上书褫夺他的世子之位。 官家那时收到的,对谢寒商的弹劾奏表,每日不下十道。 关于收回谢寒商的靖宁侯世子之位,不止有谢钊弹劾,太尉等人也在上书弹劾。 无奈官家尚未亲政,无法独断朝纲,只好将此事过问母后。 太后出手果决,立即应准靖宁侯所请。 官家听后有些不可思议:“朕以为,谢寒商数度重挫铁凛,并非无脑恋战逞匹夫之勇,九原之战事有蹊跷,母后不觉得么?” 王太后只是安抚于他,并未给出解释,“官家还小,看不明真相。” 官家不相信自己看错了人,他早已暗中对九原之战进行调查,广平军上下守口如瓶,对此默契地所执一词,无从下手,官家便写了一封密信,在不惊动太后的情况之下送入了北境。 雍人不说实话,没想到符无邪竟然在回信之中谈及九原之战,提到若那日大雍能在九原侠客峡埋伏兵力,争夺山谷高处,占据高地作战,准备木桶火油,即便最后细柳营全军覆没,铁凛及其三万兵马也断无生还的可能,可惜大雍不善战也不敢战,竟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一点。 事出反常必有妖。 官家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但对母后的决定,还是十分不明白。 * 汤泉的池水微微泛凉。 萧灵鹤的后背抵着池壁,仿佛只有用尽全力才能挂在谢寒商的身上,好在水流的缓冲中和了一点疼。 不然她几乎是要喘不过气来,为自己的骑虎难下,为谢寒商的含冤莫白。 “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萧灵鹤的嗓音哑得像是要哭。 谢寒商抱公主坐到池壁上,苍黑的眉鬓夹杂着湿气,现实的欢愉调淡了记忆的痛楚,可伤痕永远都是在的,就像他胸口的那道烫伤疤。 只是淡去了,但永不可磨灭。 萧灵鹤忍受不住地哭出了声,水汽沿着眼眶氤氲而出,酿作一滴滴纯露,将坠未坠地挂在睫毛,为公主殿下的美艳里添了一丝楚楚可怜,谢寒商很不容易才舍得将公主放在玉液池的池壁上,见此,又禁受不住蛊惑将公主殿下拽回水中,萧灵鹤轻哼一声,意料之外地没有揍他。 而是安静地趴向他的肩。 过了好一会儿,才得以平息,只是哭腔仍然细碎:“对不起,我以前那样臆测你,我和世人都一样,欺你,唾你,从来都不信你。” 谢寒商轻轻吻了一下萧灵鹤战栗的唇:“殿下,我不曾有过冤屈。” 她愣愣地看着他,泛滥的池水在身旁流动,好像渗了一些进去,但暑热难忍,没有冰凉刺骨的感觉,湍急的水流是无孔不入的,城阳公主感觉到了,脸颊更加红,衬着水光飐滟的乌眸,有种令人疯狂的风情。 “我拜将之时,世人赞我誉我,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坠入深渊,世人毁我谤我,落井下石,幸灾乐祸。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九原一战,我输在自负,输在识人不清,何谈冤屈。” 萧灵鹤声线哽咽:“我终于知道你为何说,海里污浊……污浊至此,你还要回去?” 谢寒商感受着殿下温柔的紧缠,眉目舒朗,轻声说:“其实,我没有一日不想回去。我的挣扎,是矫情,是虚伪。臣这般矫情的一个人,也只有殿下会包容臣。” 萧灵鹤哽声说:“嗯。除了我,还有谁这样温柔地包容你。” 玉液池水流激烈,萧灵鹤仰起玉颈,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呼吸更多气息。 一粒水珠,沿着公主殿下肤光如雪的玉颈缓缓滑落,在没入锁骨之前,被一双唇吮干。 萧灵鹤低头看向颈边成束的湿透的墨发,指尖缓慢摩挲过发丝,深入密实的发堆之中,抚向谢寒商颅脑后的伤疤。 很长的一道伤口。 商商落下阁楼躺在血泊里的时候,所想的,是四年前大雨里的那个夜晚么? 萧灵鹤一面沉湎于欢情一面又无法自制地感到心痛,这两种情绪缠绕交织而来,将她整个灵魂都放在寒热两重里痛快煎熬,时而想发出哼鸣,时而又忍不住叹息,无法宣泄,便只好摸着他脑后的伤口,将唇印在他的额头。 “继续说吧。我都想听。” 他一时只有动作没有声音。 萧灵鹤猫儿似的轻轻哼着,抚着他的发,又道:“我在这里。商商,你可以把我视作最好的倾诉对象,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我不会背叛你,不会欺骗你,只会怜惜你,宠爱你,作为你的妻子,和你在一起。” 她念念叨叨说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在她耳边说。 “一个真实丑陋的谢寒商,殿下还想了解么?” 第87章 萧灵鹤态度坚定:“想。” * 谢寒商喜欢上了酒,酒量渐大。 酗酒的滋味很好,能让他短暂地感到松弛,免于罪恶感的斥责。 人人都说,靖宁侯府的二公子废了。 他变得很荒唐,很无礼,成日里抱着酒坛,不成一点样子。 郑修的腿骨断了,他起不来床,但九原的内情在谢寒商手里,郑修怕谢寒商有反扑,应是想灭口,派人暗中找过几回谢寒商的麻烦,没有得逞。 谢寒商也不想成为细柳营的活口,只是觉得郑修太脏了,死也该死得干净点儿。 九原之战过去了一个月,人们渐渐从国殇之中缓回精神,上京城里笙歌曼舞通宵达旦,重新浮现。 英魂七七之日,丧葬结束,许多人自发前往城南英灵祠祭奠。 那日谢寒商也在,停了酒,梳了发,与别人没什么不同。 孙郃一见到他,便怒目血红,他取下祠庙里的一对火钳,刺向谢寒商。 滚烫的火钳,在谢寒商的胸口留下了一道烫疤。 皮肉虽疼,心却是麻木的。 最终众人劝阻之下,孙郃扔了火钳,他厉声道:“他那么信任你,你不配。我儿孙则的命,是受你所累,被你残害,你要一世背负罪责,死难赎免。” 同平章事孙大人一向快言快语,机锋如刀,从他摇晃的紫唇里,吐出两个冰冷的字:“谢贼。” 孙郃将火钳踢入火盆,扭身出了英祠。 谢寒商其实对疼痛没有太多知觉,但他痛恨,除了孙郃,竟再无人向他宣泄。 走在路上,也没有旁人的烂叶菜和发臭的鸡蛋砸在脸上,好像七七已过,人们已经不再在意他输了九原,收复九州又成了一场空梦。 雍容华贵的马车,沿着天街辘辘地驰过,车帘曼飞。 露出车中女子巍峨清贵的云髻,矜傲殊丽的朱颜。 谢寒商与马车错身而过。 鹤纹披氅坠入血泊的当日,他自知永不会再有机会,走到殿下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商商的自述还有一章,很长吧[狗头叼玫瑰]所以说为什么附赠小礼物会在这次活动获得呢,都是有原因哒。 第60章 谢寒商自述(5) ◎真的有那种白光。◎ 城阳公主渐渐到了许婚之年,她不愿外嫁,向母后与官家求了一个恩典,意欲就在自己府中招婿。 王太后起初是不同意的,女儿出嫁是伦常,瑞仙向来脾性火辣暴躁,若留于自己府宅招婿,将来定要给女婿很多气受,不利于夫妇关系和谐,若是出嫁去了婆家,兴许还能压抑些她那放肆出格的天性。 但官家的态度却与太后截然相反:“朕的阿姐,贵为长公主,享有封地,贵重美丽,为何一定要嫁到婆家受气去?不嫁!阿姐想要招婿就招!朕就不信了,以朕阿姐的家世、人才、样貌,还找不着一个愿意上门的好男儿?” 最终官家说服了太后。 王太后的爱女之心,战胜了对女儿的偏见,婆家若能调理女儿的个性,自然是好,可若调理不当,让女儿受了委屈,却不是她所乐见。 瑞仙自小便骄傲,是她父皇的掌上明珠,长到这般大没有吃过苦头,何苦又要去受了旁人的磋磨。 因此王太后想,寻得一个脾气温和些的女婿,给她镇宅,至少受了城阳公主的委屈时能谦让,不发火,不会反过来给女儿气受,女婿那边,只要她肯出手相帮,想来也不至于太过委屈。 城阳公主的招婿大计开始了,起初,官家是漫无目的地闷头找,找来找去也找不着合心意的看得过眼的男子,他发出了惆怅的感慨。 现今上京城的子弟真是愈发不济了,连个有点儿真材实料的男人都难找啊! 本来就良莠不齐,仅剩的几个好的还一早就被挑走了! 剩下的烂瓜烂菜还碍于面子不愿嫁给女子! 官家向姐姐说明了此事。 萧灵鹤则对官家提出了自己对驸马的要求,“阿姐挑驸马,不看重门第家世,这些东西我自己都有,老弟啊,你把捕捞的网撒开些,不必总看着眼前的小池塘。我呢,就是要长得俊的男人,一定要俊,切记切记。” 官家:“要多俊?” 萧灵鹤想了想:“要多俊有多俊,艳冠群芳很好,倾国倾城最佳。” 由此,官家的心里倒冒出一个人选来,要说美人,这上京城里还真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美男子。 官家:“这个不难办。” 萧灵鹤眼眸微亮,但疑心弟弟没明白,接着道:“我还没说完,除了长相要俊,身材上也要好,个头高,比我高一个头吧,不能大腹便便,也不能瘦骨如柴,最好是有些武力在身上能保护我,但肌肉不可练得太发达。阿弟,这样的人,你能为阿姐找到吗?” 官家说能。 阿姐这要求不就是度身为谢寒商定做的么? 上京城里还能找到第二个长相俊美、身材高挑、肌肉不发达的习武男子吗? 官家对阿姐打包票,萧灵鹤喜不自胜,“那阿姐就等你好消息啦!” 官家颔首,拍着胸脯保证:“朕省得了,阿姐只管准备聘礼吧,人朕过两天就给你弄来。” 官家找到了革职赋闲的谢寒商。 谢寒商自回上京以后,一直于母亲生前遗留的落梅园居住,与酒为伴,以梅为友,终日颓靡寡欢。 官家上门之日,送来了为他与公主赐婚的圣旨,谢寒商缓慢地起身,被烈酒浸润的嗓,有一丝哑:“请官家收回成命。” 官家眯了眯眼:“怎么,朕的姐姐,你还看不上?” 谢寒商动作迟缓,许是酗酒太多的缘故,就连端盏的手骨都有些不稳,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谢寒商一介罪人,不敢妄攀明月,肖想公主,还请官家,以殿下幸福为重,另择良人。” 官家却说:“谢寒商,朕知道,九原之战错不在你,夺你武身与世子位的是太后,朕一直觉得你可惜,只是朕目下也不能违逆母后,帮不了你。你左右不过在这院里颓废度日,做一安逸闲人,何不嫁与朕的阿姐,不也一样是富贵闲人么?朕的阿姐你可能不了解,她自幼不务正业不喜用功,想来不会逼迫你上进,你只管做了她的夫婿,以她护短霸道的个性,会对你好的。” 这是,官家情迫无奈之下,对谢寒商的补偿。 谢寒商沉默了片息,仍并未直接领情:“官家可曾过问,殿下的心意?” 官家想,对这张脸还用过问么,谢寒商就是萧灵鹤的天菜,她就好这一口! 作为弟弟,他难道还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就谢寒商! “此事不必你操心,朕为阿姐的婚事殚精竭虑,自不会害她,你只管嫁。阿姐得了你一定很高兴,婚事成了还给朕一个大红包也未可知。” 谢寒商自知,以他罪臣之身,是不该再有妄念的。 可,城阳公主对于他而言,诱惑太大了,非他所能抵抗。 那日之后,他戒掉了酒,将唇边一茬茬冒出的胡须清理干净,改掉夜不成眠的陋习,日日焚香沐浴,将自己收拾得工整妥帖,恢复昔日清雅隽秀的面貌。 寒商,秋风者也。他生于秋日,降生之日秋风习习,有寒叶催动之音,母亲为他取名寒商,因前人诗有“寒商动清闺,孤灯暧幽幔”。 二十年后又是一个秋日,他得偿所愿,与爱慕多年的小公主修成正果。 拒绝官家时,虽说得言辞恳切,其实心在流血,因他知晓这是此生唯一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公主的机会。 而官家一锤定音尘埃落定之后,谢寒商骗不了自己,他欢欣得不知如何是好,也是这一年来第一次想出城郊去跑马,纵声长啸,将胸中的块垒郁结全击散。 公主大婚之前,礼部的官员来定了章程,紫微宫里来了两名嬷嬷,教导驸马规矩。 年高德劭的孔嬷嬷问他:“驸马此前可曾有过人事?” 这便是在问他,可曾有过通房侍妾,是否有经验。 谢寒商微愣,不曾想到嬷嬷还会问这些,面皮微微泛红,诚恳地摇了下头。 孔嬷嬷是担心又开心,开心公主殿下得到了洁身自好的驸马,担心这个没有经验却有武力的莽汉日后让殿下在榻上吃苦头,为了免除后者,孔嬷嬷给驸马上了点儿“菜”。 “这是紫微宫里的画卷,上面详实记录了夫妻之事,驸马该如何伺候公主,就请照着上面姿态研习,若有不懂之处,尽可以请教老婆子。” 谢寒商是个勤奋上进的好学生,嬷嬷说是伺候公主的,他便努力认真地修习,可一打开画卷,那上面各种各样的姿势和手法,还是让他面红耳赤。 他了解男女之情,却未能了解男女之事。 原来是这般亲密欢喜。 他想到要与公主做这般亲密欢喜之事,便无可忍耐地身焦体躁,好像这婚期一日也等不得。 第88章 因与殿下议亲,婚前再没遇到那些人的挑衅,日子过得平坦顺遂,仿佛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在否极泰来。 若能一直居于公主怀中,他可以忘记九原之战,忘记那些仇恨喧嚣、死亡鲜血,只做她一个人的谢寒商。 原本,他是这么想的。 八月初九,秋风习习,落叶满上京。 城阳公主大婚。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当日,谢寒商骑马街头,九原之战之后再度露面,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颓郁之气,仍是清姿磊磊,若岩上松,如涧边风。 曾经的上京城第一公子,红装华裳,簪花佩玉,风流倜傥,着实令人惊艳。 大婚之日,萧灵鹤骤见佳人,仙人姿貌,如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霎时花迷人眼,心跳怦然。 想到这般美貌的男子属于自己,萧灵鹤心口发烫,禁不得想要玷辱其身。 红烛幽深处,她欺他数回,见他皮肤白皙,色泽皎然,遍布红晕却更显出清透,比她这个女子还要晶莹无瑕,她一时生出恶念,竟动用了压箱底的东西。 皮鞭落在肌肤上,红痕斑驳,更衬洁白。 他明明被鞭打得很疼,却不说话,一夜默忍。 记得后来,她将他手脚都锁在床围上,命令他:“你趴在床上,不许动。” 他竟也愿意配合,只是偏红的眼,泄露了一丝抗拒。 萧灵鹤没有恻隐之心,完全被那种孩童般的恶劣与残忍支配,一手抓朱砂笔,一手抓住他腰,将他零零落落的长发自肩膀上拨下去,命令他:“背后好多头发,你把它咬住,不然本宫画不成了。” 谢寒商闭上眼,屈辱地咬住自己的发尾。 狼毫沾染了朱砂,丝滑地落于他的脊背,留下点点红梅。 他紧闭的双眼,睫羽颤抖。 为何。 公主殿下,会对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之人伸以援手,百般袒护。 却对他,已经与她有了肌肤之亲的他,如此残忍戏玩。 果真是他的原罪,是他不配么。 朱砂笔在那片骨肉匀亭的雪背上,留下了几枝萧萧疏梅,又画了两朵摇曳牡丹。 萧灵鹤对自己的画技鲜少有如此满意过,恰逢篱疏来送水,她扔了画笔,笑吟吟说:“篱疏,你过来看我的画,看本宫画得好不好?” 谢寒商微微怔忡。 殿下竟不顾忌他衣不蔽体,赤身狼狈,还要让她的婢女来看。 篱疏道要进来,谢寒商忽地发了狂,他乱扯动起锁链,锁链剧烈地敲在床榻和木质的围栏上,砰砰作响,惊得萧灵鹤呆若木鸡。 一息之后,她突然意识到驸马不想给别人看,于是她飞快地拾起他的红衣,将他倾身抱住,绕住他身:“篱疏!你别进来了!出去吧!” 篱疏出去了,房间里再未有动静。 萧灵鹤抱着谢寒商,摸了摸他的背,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狸奴。 谢寒商垂下了头,呼吸粗重,最终化作茫然自失地轻笑。 服侍不力,也许会遭到殿下厌恶吧,他胆战心惊,之后几天她对他态度果然不若新婚之日热情。 好像得到了之后,就倏然冷了下来,将他冷处理了。 直至殿下又有了需求,她来他的房中,将他压在红帐深处,用蜡油滴落在他的胸膛,再一点点舔吻干净。 亵渎他,欺负他,殿下只要自己得到了,便会倏而潇洒离去。 也不会理,其实他从未真正地满足与快活过。 后来又有几日不来,他未能等到殿下垂顾,不知发生了何事,又听闻府中传言,殿下与御史台的白大人在上京城中游船,他心焦难耐,终是趁夜里施展轻功,踏雪无痕,到了殿下的金玉阁外。 竹林萧萧,又是夜色沉沉,正好可以掩人耳目。 房中有些微动静,是殿下与婢女说话的人声。 “竹桃,将我的药拿来。” 谢寒商怔住。 公主病了么? 他的腿蓦然一动,立刻就要上前,钻入金玉馆,探寻殿下的玉体。 但接着他便又听到了殿下的声音:“那避子汤得趁热喝,凉了药效便不好了。” 谢寒商没有再动,他呆愣地站在原地。 篱疏皱眉问:“更深半夜的,殿下怎么突然要喝那药?” 萧灵鹤轻声笑:“自是一会儿要去找谢寒商。他最近像是察觉什么似的,精明得不像话,事后一直粘着我不许我走,我找不到机会喝药,只好先喝了再过去。” 竹桃担心:“若是事前喝,只怕疗效不那么好。” 萧灵鹤摇头:“不会,我问过李府医,这药事前喝效果也不差的,而且我常不等他出来就离开,根本没给他机会,加上这药,万无一失。本宫可不想生个他的孩子。” 篱疏大着胆子:“公主还是不喜欢驸马?” 公主说过,她不会生一个不爱之人的孩子。 爱上了,那是爱上了的事,不喜欢,就没法给那个人生儿育女。 就算喜欢,这种事情太伤身体,也得筹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 她现在只想享受闺房之乐,旁的都暂未考虑。 萧灵鹤捏她脸蛋:“你这妮子!愈发没大没小了,当初把你捡回来时,你还是胆小如鼠的一个丫头,现在,哼哼。” 被捏了脸,篱疏也不惧怕,“殿下……” 萧灵鹤松开手,道:“我不喜欢谢寒商是真的。驸马长得好看,身材也好,只是,喜欢这种事哪是说得好的,有的人倾盖如故,但我却不能。但他颜色好,本领也还不错,伺候得我很舒坦,我喜欢欺负他,看他温顺地臣服于我,看他禁欲的脸蛋涌现出失控的神情,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抽身离去,不管他死活,哈哈。” 不喜欢他,便只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快乐,用尽一切办法,玩弄他,倾轧他,将他的自尊踩碎。 谢寒商明白了殿下的心意。 终究是他痴心妄想,一介罪臣,妄折明月,却为她光华灼伤。 殿下是孤高明月,泽被终生,却,独不照我。 萧灵鹤服用了汤药后,漏夜到了泻玉阁。 他在寝房窗边,发未梳,衣衫半掩,白衣若雪,好像临了围栏在眺望远处,神思静默。 如此殊胜名景,让萧灵鹤想起了一种美丽的茶花的名字来,唤作倚栏娇。 “寒商?” 她轻轻唤他,莲步轻移地走去,试图如往日那般亲昵地挽住他肩。 这一次,他却缓慢地回眸,将她搁置在他肩上的手掌移开,在她一惊之中,男人漆黑的双眸疲倦而自嘲:“殿下,臣累了。” 萧灵鹤一怔,她没有再挽他,姿态停在半空:“嗯?你何意?你不想要?” 谢寒商缓慢地点头:“对,臣不想要了。” 萧灵鹤本是来求欢的,此刻被拒,却是恼羞成怒:“谢寒商,你知晓自己在说些什么?” 对比她的暴怒,他看起来那样平静:“臣知晓。” 萧灵鹤咬牙,在男女关系里,从来不肯落了下风,往昔对那些蜂拥蝶阵的男子是如此,对谢寒商这个有名有实的丈夫也不会例外:“本公主肯纡尊降贵地宠爱你,是你的荣幸!你还不知趣?不识抬举!真当本公主没了你不行么?” 自然不是的。 他懂,公主没了有他,还会有白公子、叶公子,会有许多公子。 谢公子是其中之一,却不会是唯一。 他只是一个运气稍好一些,得了正经名分的公子,实则除此以外与他们没有不同。 “可是殿下,”他唇色苍白,倦懒地道,“臣当真是累了,臣没有办法做那种只愿殿下驱策,半分也不会计较的大度之人,臣没有这种心胸,也没有这种力气。” 萧灵鹤愠色上头,年轻的时候,谁还没冲动放过两句狠话? 她说:“本宫出了这个门,往后就不会再回来,谢寒商,你可不要后悔。” 谢寒商没有阻拦。 萧灵鹤摔门而去,出了泻玉阁就此不回。 此后三年,不复踏入。 谢寒商是一个失了魂魄之人,他在一片死水里挣扎了很久,得以遇上自己的浮木,以为可以求生,然而那块浮木,根系已扎入水中。 后来他搬进了阁楼。 在阁楼里,打发时日的东西,只有那些书。 他戒掉了酒,沉迷上了殿下看过的书。 好像只有找到一点事情做,才不会让他突然又走到阁楼边,在悬空的梯栈上站着,渴望一脚踩空一了百了的快感。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住了另一个人。 一个摧枯拉朽、歇斯底里的灵魂。 有时,当他清醒时,他发现自己正在悬崖边上,只差一步,就要跌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只是每当自己清醒之时总会悬崖勒马。 因为殿下屋中的那盏烛火,始终是亮的。 第89章 在泻玉阁的最高处——阁楼,看得一清二楚。 他发现自己有这种自毁的倾向之后,愈来愈不满足于只是看着透出公主轩窗的烛火,后来,他每晚总是会去看她。 在她歇了火烛就寝,而他又无法自控体内疯狂的灵魂之时,在殿下这里待一会儿,总是会好些。 他看书算是快吧,阁楼三年,几乎全部的藏书都已被他看过。 除了个别。 在阁楼里百无聊赖之时,他发现了一只破损陈旧、锈迹斑斑的铁盒。 不知是何人所放,好奇下打开铁盒,却发现了满满一盒情书。 他认识殿下的笔迹。 这些情书,都是殿下亲笔所写。 她对那些她所仰慕过的男子,以“白公子”“叶公子”等为称,写下了许多情真意切的诗句,不吝盛赞他们的美貌,他们的专情,他们万般好。 谢寒商天塌地陷,大抵那根死水里令他赖以为生的浮木也断了。 他不受控制地到了“悬崖”边,有个声音在叫他。 他倏然回头,身子摔下了阁楼。 激烈的碰撞之后,他沿着楼梯一直滑到二楼的石坎之上,后脑有湿热的液体涌出,应是血。 他本可以呼救的。 他还有力气呼救。 只是一个清醒的谢寒商,向另一个疯狂的谢寒商妥协了。 一个没有任何存世价值之人,也无亲朋爱人眷顾。 离开,未尝不是解脱。 大雍已不可能收复九州,殿下还会得到很多她想要的公子。 一切自然而然。 落花无意,逝水无痕。 * “别、别说了……” 萧灵鹤其实到了紧要关头,因他的话实在心疼得厉害,可是想哭又哭不出,只好张开尖尖的虎牙,哽着声息咬住了他的肩。 他抱她在池壁上。 湍流涌动,浪如白梅,悉数抛洒开,又溅落在他们身旁。 谢寒商没再说,只是一味行动。 萧灵鹤有些害怕,但他的动作让她不必害怕。 她嘤嘤哼哼了几声,直至身子骤然一软,落入他怀中。 “商商。” 他听到殿下在叫自己了,于是低下了头,靠向她的唇瓣。 萧灵鹤抱上他的肩,喃喃地道:“原来、原来话本里写的是真的。真的有那种白光。” 眼前白光闪过,一切都幸福得让她要哭出来,她便埋在他的怀中,闷闷地开始痛哭。 谢寒商吻了吻萧灵鹤被汗水与池水打湿的秀发。 怀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不会有很多公子……” 他微微一怔,细想,殿下应是在回应他适才说的那些。 他说,殿下以后还会有许多公子。 谢寒商牵唇,附和着说:“好,殿下以后只有谢公子,殿下金口玉言,不能反悔。” 萧灵鹤点点头,嫌不够似的,将他抱紧些,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你有了吗?” “什么?” 他诧异问。 萧灵鹤吸了吸鼻头,仰起脸颊:“白光。” 上次他变成小鱼时,还哭诉过这点,好像是她一直以来吊着他,让他不得满足。 谢寒商莞尔,亲了亲殿下的眉毛:“没有。想来男子与女子不同,男子不会有吧。殿下,臣已是满足。” 萧灵鹤咬唇,没说什么,但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让他也感受一次。 【作者有话说】 我们瑞仙吃得很好,就想商商也吃很好,良心伴侣~ 第61章 恩爱两不疑(1) ◎谢寒商尔小人也!◎ 夏延昌回京述职,官家君心大悦,于此同时,深夜秘密召见了姐夫。 谢寒商从紫微宫回到城阳公主府邸已是翌日丑时,殿下歇在金玉馆,他谨守分寸未去打搅,回到寝屋中,沐浴过后便打算睡下,坐上床榻时,一只玉柔花软的手臂将他圈了过去。 看着横在腰间的玉笋,谢寒商微微一怔,帘幔重影间,浮露出女子被如*水银灯照得粉白的脸蛋,困意袭来,她打着哈欠,手上的劲儿却大。 “很晚了,殿下还未入睡?” 萧灵鹤困倦地道:“我知道你啊,你肯定猜我在金玉馆,就不会去找我了,所以我在这里守株待兔……唔,就是也太晚了,叫我好等。” 他倾身说:“对不起。” 萧灵鹤摆摆手:“官家同你说了?” 谢寒商缓慢地颔首,眉目泛出柔色。 他知晓这背后亦有公主的推动,昨日殿下入宫,道是看望太后,应也抽空去见了一趟官家。 萧灵鹤道:“你知道的,官家很看重他的阿姐,要把阿姐的驸马送上战场,他怎么能不来过问我一声就私自决定。” 谢寒商握住公主殿下的柔荑,诚挚地道:“寒商要谢公主信赖与包容,纵我如此地步。” 萧灵鹤在他怀里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轻轻倚过去,双臂环绕在他坚固的脊背之后。 公主鼻音缱绻:“我看重你,并非因为你是我的驸马,而是我亲眼所见,你杀了铁凛。举贤不避亲,本宫向来尊重人才,官家要北伐我是支持的,所以就要把最好的人才举荐给他。” 谢寒商低眸,灯火阑珊里,殿下阖着星眸,意态慵懒,一动不动,只有朱唇一张一翕地吐着淡淡的幽雾,似朦胧的晨曦里一枝噙了露水的海棠。 他折了唇角,凑近殿下,吻了吻殿下的额头。 “最好的?” 萧灵鹤笑起来:“啊,你可真会抓重点。” 她睁开眼,爬到谢寒商身上,娇嗔一声,随后掐住他的两侧脸颊,将他的嘴唇挤得嘟起,咬了一口,道:“本宫眼高于顶,只看得上最好的,但是——” 公主殿下话锋一转,完全清醒的明眸,仿若萤石,于夜间幽幽亮着光泽,她道:“最好的如果没了,本宫也不是不可以退而求其次,你懂么?” 谢寒商的颊肉是变形的,嘴唇是嘟着的,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含混不清:“殿下前日承诺,只会有谢公子。” 她笑着拍拍他的脸蛋:“你活着回来,就只有你,你死了,那可就不好说了,你要是体贴就知道该怎么做?” 谢寒商知道。 殿下想要他活着回来。 “生当复来归。” 他摩挲着殿下柔韧纤长的乌丝,低声承诺,至于后面半句,则不再说。 * 翌日,夫妇俩同入紫微宫。 萧灵鹤入了太后的长秋宫,而谢寒商由官家所召,于紫微宫内寒苑叙话。 王太后的头痛病犯了,犯得有些厉害,这使得她没有办法理政,今日只歇在梨花榻上休息,打了一刻的盹,城阳来了,她方提起一丝精神力气,让林春芫带人进来。 萧灵鹤莲步入内,向母后行礼问安,见到母后双眼红肿,这是目赤,加之她一直扶着额头,猜测母后的头痛犯了,主动上前请为母后按摩。 王太后没有拒绝,默认她上前。 萧灵鹤的手指柔软却有力,按摩的穴位也算是精准,王太后歇在榻上,任由女儿尽孝。 待到疼痛缓和了一些,她支起一线眼帘,道:“你也不必在此故布疑阵,哀家知道你是为了闭塞母后的耳目,为谢寒商与官家掩护。” 被母后看出来了,萧灵鹤暗暗吐舌。 王太后道:“举荐谢寒商,也是你的主意?” 没想到母后什么都知晓,什么都瞒不过她,不愧是国朝多年以来的主心骨。 明人不说暗话,萧灵鹤也不打马虎眼了,诚恳地回复:“是的。” “为何,”太后不能理解自己一向任性的女儿,“谢寒商是你的夫婿,北伐之战,九死一生,你果真不担忧他回不来么。” 萧灵鹤脱口而出:“大不了与母后一样守寡。” “胡说。” 王太后斥责。 萧灵鹤停了按摩,矮身蜷缩在母后身旁,敛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认认真真地道:“担忧他回不来又怎样,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真正放下过九原,与我厮守在一处又怎样,那场大雨里死的八千儿郎,永远是他心里拔不出的刺。是要一具与我相守却找不回魂魄的躯壳,还是要一个完整健康的谢寒商,女儿心里很清楚。” 萧灵鹤:“母后比任何人都明白,九原是因为什么输的吧?否则一个罪臣之身,母后不会同意他与我在一起。但孩儿一直想不通,母后心思澄明,为何当年要那样做。” 王太后一愣,她愣神是因完全无法想象,那个总是承欢膝下、任性妄为的孩童,永远长不大不顾大局的女儿瑞仙,有朝一日会问她这个问题。 事涉她的驸马,王太后不再欺瞒:“哀家知道谢寒商负屈。只是国政大事,非是你与官家考量得那么简单,大雍承袭于汤,前朝未能根除的骨刺,于本朝仍然存在,沉疴入里,病入膏肓。哀家虽是这国朝的执策者,驱使这驾马车前行,但两侧双轮,却把握在旁人手中。他们报团经营阿党比周,紫微宫前世家党羽多如牛毛,共同形成了一个足以威胁到皇权的权力漩涡。你父皇在世时,尚还好一些。哀家母子孤儿寡母,却如肥肉,人人都想争食,尤其在哀家初掌朝纲之时欠缺经验,让渡不少人权力,也饲养出了他们的贪婪。” 第90章 王太后关切地望着女儿:“瑞仙,到了如今地步,哀家一言一行均要收到掣肘,谢寒商所在细柳营,是奸党为后嗣铺路的过桥石,他得罪了他们,哀家也保不住他,你可知晓。” 萧灵鹤沉默了许久,“母后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只是沉疴不除,大雍焉有明日。九原之战祸起萧墙,大雍损失了八千将士,这不是尽头,而是开始。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国家的利益抛在身后,若一直听之任之,大雍这驾马车将遭蛀蠹损毁,最终倾覆。大汤立朝,武帝荀野平定九州,绥抚四夷,缔造万邦来朝的一统王朝,可两百多年之后还是因宠信佞幸而败,前人的马车覆辙就在此处,这条废辙,难道母后想要让大雍也踏入么?” 王太后不赞同女儿的观点,但她仍为女儿的话所震惊。 “瑞仙,你从不涉政,也从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是谁教的你么?” 萧灵鹤轻哂:“许是在母后眼底,孩儿一直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吧。” 王太后摇头:“瑞仙,你是因为上一次问母后和亲之事,母后没有给你想要的答复,心里还在记恨母后?” 萧灵鹤仰起脸:“女儿从前撒手不理,并不是对北人屠戮我大雍百姓、残杀我大雍兵将视而不见,孩儿是无能为力,身为女子,处处受制,有心杀贼却无力为之,也清楚大雍根本难以战胜北国,是以自暴自弃。” 顿了顿,她的声线沉了下来:“但有一个人,让孩儿看到了希望。” “谢寒商?” 王太后并不惊讶。 她只是觉得,女儿与官家一样天真。 “对,”萧灵鹤斩钉截铁,“怡园铁凛挑衅却遭横死,让女儿看明白了,北人绝非不可战胜。当知道九原内情之后,孩儿内心更是燃起了一把火,这是希望!母后,凡事不破不立,因循守旧只是称了那些蛀虫的心意,孩儿偏想要沦丧的十州尽数归雍!” “孩儿举荐谢寒商,并非因为他的志向,并非因为他是孩儿的夫君,而是因为,他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是我的同袍。我关心他,但,我更信任他,信任我大雍还有无数这样的仁人志士,只要有他们在,一切就都有可能。” 王太后叹了一口气,对她道:“幼稚。” 只是这样的幼稚,她已经没有了。 她竟然羡慕起了自己的儿女。 * 官家新得了不少宝弓。 他想让姐夫在里头挑一把趁手的,送给姐夫。 这些弓五花八门,谢寒商随手试了试,均还不错。 官家还有一点小心思,便是让姐夫对自己的骑射之术指点一二,姐夫勇武过人,想来得了他的指点,自己这射术也能精进一层。 “姐夫,听说你射术惊人,能百步穿杨,朕没还见过呢。” 他将一把宝弓塞进谢寒商的手里。 “上次你说自己拉不开射马弓,是骗朕的吧?朕可是亲眼所见,铁凛在你手下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血溅三尺。想来这几年姐夫并未荒废武艺,不如今日施展一番,令朕也大开眼界?” 谢寒商拿了弓,语气如常:“官家想看臣射什么?” 官家便指了寒苑复道之上的一盆盆栽,那盆丹桂距离此地不过五十步,射中并不难。 谢寒商利落地张弓搭箭,一箭便将复道之上墨绿的丹桂射中。 花叶迸溅开来,犹如碎末,飘扬在半空中,捻作尘埃,继而纷纷扬扬落下。 官家震惊之余,大喜过望:“好箭法!” 他央求谢寒商:“姐夫,你教教朕?” 谢寒商看了一眼自己被官家拽着摇晃的手臂,“好。” 他们姐弟俩都向他请教过箭术。 但对官家,谢寒商显然并没有对城阳公主那般有耐心,他像极了一个苛刻的严师。 官家才初窥门径,不得要领,动作做得不够到位,非但不会得到阿姐那样儿的贴身指点,反而后腰和腿弯都挨了几下毒打。 他委委屈屈,但为了学会射术,只好暗忍。 “母后素来不准朕习武,朕连个像模像样的教习都找不着,所以才没有一点儿底子,姐夫你轻点打,打坏了可就不好了。” 谢寒商:“不会打坏,官家如不肯吃苦,臣便不教了。” 官家急了:“不教不行啊,姐夫,你可千万一定要教会朕啊。” 说完他小声嗫嚅:“你也知道,母后还政在即,朕马上就要成一个实权君王了,每年的春苗秋狝,总少不得需要朕亲自猎鹿,朕要连箭都发不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谢寒商没应。 官家调试着手里的弓弦,反反复复地练习拉弓的动作,但谢寒商并不让他发箭。 小皇帝知道,熟能生巧,只有先掌握射箭的技巧才能施展,他并不操之过急,听从师父姐夫的指令,不停地反复温习拉弓射箭,口中则道:“夏延昌自西关而回,有三万兵力,朕全部用以北伐,但还需要至少五万兵力,朕还得想想办法,到了用人之际,朕才知道母后的为难之处。朕的几位节度使都是只出嘴巴不出力的乖张之辈,你要他们的兵,便等同要他们的命,他们又害怕和北人作战,如何会心甘情愿地把兵力献出给朕调动呢?只怕朕在朝堂上一说,便要引起轩然大波。” 到时候唇枪舌战,又沦为了文官互相吐口水的战场。 两派喷得你死我活,最终大打出手,并非官家乐于见到的。 谢寒商沉吟良久,眸光落在官家坚定握弓的幼嫩指骨上。 他的沉默让官家一颗心又被高高吊起。 谢寒商沉吟过后问:“官家可想一睹关外的情景?” “关外?” 他生于紫微宫,长于上京城,从小便爬上龙椅,坐在九五之尊的高位上,对领土之外的事情,其实很不了解。 那是他所不能抵之处,也不会有官员将关外之景拟作奏表,向他陈述。 丢失的领土上,究竟是怎样一副面貌,他迄今未知,但从来都心向往之,欲一睹究竟。 姐夫不一样,他去过。 他曾驾乘白马,长驱潜行,绝秦岭,渡黄河,深入北国境内,在大雍丢失城池土地上,看过北人占据曾为中原要隘的土地的光景,也知道那里的百姓何以生存。 单单想一想,便会让人觉得有些揪心。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官家心怀无奈与悸动:“可以见么?” 谢寒商:“可以。臣愿将双眼借给官家。” 官家眼眶潮热:“嗯!” 他拉开那射马弓,振奋地学谢寒商适才张弓搭箭的手法。 谢寒商从旁指点,教小皇帝以腰力与臂力运弓。 “姐夫,朕可以射箭了么?” 谢寒商的眉目短暂地于寒苑上首的复道停了一停,“放箭。” 小皇帝对姐夫完全地信任,松手便是一箭。 箭矢破空。 复道之上,恰有诸班值巡视路过,时任殿前司诸班都虞候的郑修,以一身禁军值服于肩,正含困意,与众人商量,打算一会儿早早下值之后请兄弟们打茶围。 谁料寒苑之中有人突施冷箭。 诸部下露出惊恐失措之色,提醒郑大人看箭,郑修一回头,一支羽箭当胸穿体,正射中了胸口,鲜血飞溅。 郑修惨叫一声,扑倒。 口吐鲜血。 “郑大人!” “郑大人!” 诸班值七手八脚去抢人,有的叫太医,还有的,则看向了射箭之人。 官家愣在当场,手心因为弓箭的余力不停发颤。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弓,慌乱地将长弓抛在地上,唇瓣不停地哆嗦起来。 “朕,朕杀人了?姐夫,朕……” 他一扭头,觑见姐夫眉眼沉凝如水,小皇帝恍然明白过来。 “你……” 谢寒商绝对是故意的。 官家是今天才知道,看起来兔子一样的人畜无害的谢寒商,内心其实城府极深,阴暗又狡诈。 他这招借刀杀人,把郑修处理得简直没一点拖泥带水,萧銮并非是傻,怎会看不出谢寒商分明看准了殿前司班曹从寒苑此处经过,令他反复练习拉弓的动作却不射,就是为了发号施令之后的最后一击,将郑修射杀。 当年郑修一己私心,害八千细柳军孤立无援而惨败,是官家心头之恨,官家早就想将其处置而后快。 可惜多年后他在军中混足了年限,镀金完成,仰仗其父郑太尉,被母后擢为二司禁军,半年后寸功未进又升任诸班都虞候,踏上扶摇青云之路,若无差池,将来还将执掌整个殿前司。 若非那郑修的确是死有余辜,小皇帝早就暴跳起来,把谢寒商一并宰了! 谢寒商恭顺地叉手行礼:“官家初学箭法一时失手,情有可原。” 小皇帝瞪大了眼:“原你大头鬼!朕要告诉皇姐,你这个人究竟有多么狠毒可怕,让她远离你!啊!谢寒商尔小人也!” 第91章 【作者有话说】 官家:姐姐你要为我做主,你男人连自己小舅子都坑啊! 城阳公主:上次铁凛叫阵的时候,你问都不问就把你姐夫推上去,你没坑过他?[狗头叼玫瑰] 官家:…… 第62章 恩爱两不疑(2) ◎高岭之花白切黑◎ 郑修中箭负伤后就近被抬进勤政殿内寝救治。 四个太医轮番会诊。 官家在殿中焦急等待消息,自己失手伤人,急得如此,反观始作俑者,却神色淡定,仿佛事不关己。 “不是姐夫,就算郑修该杀,你也不必如此鲁莽吧?啊?这么明显的杀局,郑太尉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岂不闹得天下大乱?你想过后果吗?” 谢寒商睨着小皇帝:“官家要北伐,郑修必死。” 小皇帝一愣:“何意?” 谢寒商:“诸如郑修之流,才是朝廷军中的主流声音,如官家不能杀鸡儆猴,让世人都看见官家北伐的决心,九原之祸只会一遍一遍重复,毫无意义。官家收复十州的心愿,永远无法达成。杀一而儆万,为官家十万大军的剑刃开锋,为九原之战枉死的八千将士安魂,一举数得。郑修必死。” 小皇帝思考了一下拿首杀郑修来儆猴的可能性,还是觉得郑太尉发难不可小觑:“姐夫,你杀郑修当真没有半分私心?” 谢寒商并不掩饰:“孙则以及八千将士的仇,臣没有忘。” 小皇帝急迫:“可是郑太尉如果要咬着朕不放,朕如何是好?他威力可是很大的,连母后都能撼动,难道朕到时候要把你供出来么……那皇姐会杀了朕的!姐夫,你给朕出了好大一个难题!” 说话间萧灵鹤早已从长秋宫出来,听闻寒苑发生了大事,郑修被官家射中,性命有虞,一刻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赶来勤政殿,口吻匆促:“情况如何了?” 公主笼着一身薄如蝉翼的葡萄紫外披,步履焦灼地奔入勤政殿,见到正对峙的官家与驸马,先上前,向官家行了一礼,随即握住谢寒商的手,仰头看他:“是你?” 官家苦笑:“阿姐你可真了解你的驸马。” 萧灵鹤蹙眉:“废话,我自然知晓你连只鸡都不敢杀。” 何况小皇帝与郑修的仇怨,怎及得上谢寒商这般深刻? 四年前的大雨散了,不代表天已放晴。 谢寒商一旦挣脱囚牢的桎梏,首要的就是报仇。 “当下北伐在即,你为何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来,可知郑太尉的为人?他素日跋扈,连母后都得忌惮他三分。若是他借题发挥,把你送进昭狱,你还能回到战场么?” 萧灵鹤责怪谢寒商此次鲁莽行事不计后果,杀一个郑修事小,但招惹了郑泰势必要付出沉恸代价,这郑修是郑泰的独子,独子丧命,郑泰岂能放过他。 谢寒商偏薄的眼皮低垂,没有说话,似认了错。 官家怕阿姐与姐夫在勤政殿吵架,忙调和起来:“阿姐你先别上火,这郑修死不死还不一定,朕箭术初学乍练的,都不怎么精通,现在四个太医都在给郑修会诊,说不定能抢救得过来?” 如郑修不死,说不定能平息郑泰之怒? 他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寒商却补了一刀:“臣特意为圣上挑的一张射马弓,连北人天马都能一箭诛杀,何况于人。” 这是铁了心要郑修死。 萧灵鹤惊愕,哑口无言。 官家也是一愣,知道郑修今夜必死,他哭丧着小脸道:“完了,阿姐。不是朕不保你的驸马,郑太尉有多凶残你是知道的,朕少不得要把谢寒商推出去将他交给郑泰发落了,你真的不要怪朕……” 他更想保谢寒商,北伐的良才只这一两个,战前杀了功臣良将,那这仗便可以不用打了。 萧灵鹤捏谢寒商的指骨用了一点力,将他掐得虎口泛红,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以求殿下饶恕,萧灵鹤皱眉:“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后招,就这么杀了郑修,叫官家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给你善后?” 谢寒商正要说话。 四名太医满头大汗地从寝殿里奔逃而出,大声叫告:“官家!老臣无能,郑大人被一箭当心穿过,失血过多,已经无救了……” 人是夜里死的,郑泰提着先皇赐予的宝剑,夜叩宫门,长跪不起。 声声催泪,字字泣血,请求官家赐见,请官家给一个说法。 事到临头,这麻烦避无可避,官家想求母后出面,但他心知,自己北伐决心已定,此刻杀郑修,母后断然不会为他出头。 母后曾经说:“官家要亲政,就要经受得住考验与议论,哀家今对官家撒开了手,往后的事便不再理。官家随意自便。” 因为政见不一,母后对他怒其不争,所以也便真的撂开了手,这时再去求见母后,怕是只能碰个壁,无功而返。 而且官家自己也硬气,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北伐,与母后和解。 他鼓足勇气,派遣内侍告知郑泰,“郑太尉丧子之痛,朕深自恸丧,请郑太尉先行回府安顿令郎,明日早朝,朕必会给郑太尉一个交代。” 郑泰没有再喊了,但也没有回去,只让人领了孩儿的尸首,兀自于殿外长跪不起。 次日早朝,郑泰果真言之咄咄提起此事,满朝文武皆惊。 惊的不是郑修昨日被官家一箭射杀,惊的是郑泰的态度,得理不饶人,瞪大了虎瞳,张开了血盆大口,像是要将孱弱的官家一口吃掉一般凶恶。 官家居于上首,面对着郑泰的虎视眈眈,一退再退。 郑泰心里知道要把罪责推到皇帝身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铁律横亘于此,讨不得相匹配的公道,于是一早就算好了,冷眼斜顾:“官家年幼,未曾学过骑射之术,那么昨日教授官家射术的老师呢?他罪愆极大,不死不足与吾儿交代。还请这位深藏身名的定远将军,莫再藏头露尾,现身一见吧!” 众人皆知,谢寒商的功名早已被革除,那么郑泰提及“定远将军”四字便是挖苦与讥讽之意。 官家装作为难,被郑泰再度虎吼,他吓得像个踩了毒蛇的孩童般屁股一弹,险些飞出龙椅,半晌才落地,已经面色苍白眼眶通红了。 满殿死寂,臣工都对郑泰愤怒起来,郑泰丧子之痛可泯,可如此对待尚未成年的官家,以臣犯君,威逼恐吓,实在不妥。 官家受掣,蔫头耷脑地下令:“传谢寒商。” 片刻之后金殿上,谢寒商徐徐而至。 郑泰一见谢寒商,立时将先皇赐予的尚方剑提剑出鞘,似是当场就要在大殿上杀人。 “贼子狼心未灭!”他喝骂道。 杀不足以泄愤。 郑泰高举长剑,意图剑刺谢寒商心脏。 谢寒商一动不动,并未做任何反抗,如同伏罪。 这时却有一个声量远高过郑泰的声音长啸:“胡闹!这是金殿!郑大人难道要血溅五步么!” 众人一惊一乍,终于从谢寒商险些横死当场的变故中醒回神来,看向这个声音的发起人——国朝第一喷壶,同平章事孙郃。 郑泰眯了眯眼:“孙老儿,你要阻我?明知他害我儿性命,我持先皇御赐专杀佞臣的尚方剑,为何不能斩杀此等大奸贼恶?你别忘了,你的孩儿孙则在侠客峡,正是因此人而被北人乱刀砍死,他本就是罪人。” 孙郃不理郑泰,高举奏疏,朗声向官家道:“官家!臣有本奏!” 官家往自己龙椅后挪了挪龙臀:“呈上来!” 孙郃将奏本交予内侍官,扬声道:“臣,要弹劾郑太尉之子殿前司班值都虞候郑修,擅离职守,懒怠渎职!” 郑泰听呆了,大怒:“老匹夫你?” 孙郃在官家阅读弹劾奏疏之际,向众人解释其这道奏疏的内容:“郑修,向受国朝重用,受太后娘娘提拔,忝列殿前司,宿昔迟到早退,无故旷值。更常呼朋引伴,结交党羽,于早退之日打马市井,踩踏民众,于烟花巷,狎玩女妓。其所率班值,有样学样,为虎作伥!实乃我京中一害。” 郑泰勃然大怒:“你无凭无证,一派胡言!” 百官手持笏板看戏,官帽上的展角交错纷纷。 其实郑泰那个不成气候的儿子,用不着孙郃说道,大家都有所耳闻。 有时候看着郑修,就会觉得,自家的儿子虽然也不成器,但好歹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也算足够安慰了。 所以人人皆知孙郃并未诬告。 两大喷壶你来我往,打起来的画面,甚是好看。 中间站着一个谢寒商,看起来显得尤其无辜。 孙郃冷冷一哂:“是一派胡言,还是罪证确凿,郑大人一会儿就知道了。郑修昨日,正因擅离职守,为了早半个时辰下值与同僚狎妓,于不该出现的时辰骤然现于寒苑,这才被官家失手射杀。” 说完,孙郃向上首龙椅叉手行礼:“官家,臣请,调郑修生前所领殿前司一干班值入殿,是非曲直,一辩即知!若郑大人还有疑虑,只怕那烟花之地的魁首,亦可为臣的奏疏作证。” 第92章 看起来似能洗脱误杀忠良的罪名,官家正襟危坐:“宣!” 郑泰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颜色:“孙郃!我与你素日没有冤仇,你今日为何要替人伪造证据,构陷我儿?你难道当真无骨,忘了你的儿子孙则,是如何因谢寒商的贪功而亡?” 面对郑泰的挑唆,孙郃面不改色,不急不缓地从怀里掏出另一封奏疏:“启奏官家,臣还有本奏!” 郑泰一愣。 官家讶异:“哦?孙卿家还有奏本?呈上来!” 孙郃将另外一本奏疏上达天听,同样向满朝文武解释奏疏内容:“臣要弹劾!” 同平章事干了御史台的活儿,白怜幽站在人堆里,诧异之际,往谢寒商沉默无话的背影望了望。 直觉今日的闹剧和这个惜字如金的人脱不了干系吧。 孙郃接着把剩下的话说完:“臣要弹劾,原广平军督帅樊燮,任人唯亲,草菅人命,见死不救,诬陷忠良!臣还要弹劾,原细柳营斥候郑修,结党营私,卖官鬻职,违抗军纪,戕害同袍!” 还有郑修的事儿。 郑泰暴跳如雷:“孙郃!” 他这剑已经调了个方向,当即恨不得杀孙郃于殿内。 这只是虚晃一剑,故意吓唬孙郃,令其闭嘴,不敢再攀咬自己已经死了的孩儿。 但他的剑,却被谢寒商所擒获。 虎口一麻,指骨松脱,谢寒商空手夺白刃,将尚方剑拿在了掌中。 他夺剑之后,却又立即反掌交还郑泰,平声道:“郑太尉何故急着杀人,不如等孙大人阐述奏疏,官家议定不迟,郑大人急不可待,恐怕贻人口实。” “我何时想杀人?”郑泰暴怒。 此时郑修之死的焦点已经被孙郃两道奏疏所转移,众人关注的是樊燮与郑修对细柳营覆亡的推动,是否就如孙郃所言—— 九原之战,祸起于萧墙之内。 官家看完了孙郃的奏疏,好奇地问:“杜相,今日为何一直不说话?” 杜相越众而出:“回官家,臣以为郑修之死因其渎职,祸首在己,与官家无尤,倘或郑太尉为其子而迁怒官家,官家或可抚恤,请诏罪己。至于孙大人弹劾樊燮与郑修当年戕害同袍,致使细柳营全军覆没,或当细究。如证明属实,则需定罪。” 满朝文武陷入了沉默。 * “你如何就敢肯定,这些人不会联合起来反对调查旧案?你别忘了,他们之中不少人的子侄当年都在广平军中,参与了对那支细柳营的背叛。” 金玉馆内,萧灵鹤翘着细腿靠在软椅上吃葡萄。 对面一尺之地站着一个恭恭顺顺的驸马。 他犯了错,十分沉默地等候殿下发落。 萧灵鹤将一块葡萄皮吐到银盘里,甜津津的汁水在唇中泛滥。 他挨了片刻,终于道:“我以为,他们只会投机钻营,见风即倒,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樊燮与郑修身上。尤其郑修。已死之人,百口莫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在杜相提出审查旧案之后,这十几日,送到三司的关于樊燮与郑修的“罪证”那是多如牛毛。 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罪行可以卷帙浩繁,当真是开了先河,也让人开了眼界。 萧灵鹤看着已经被她冷落了半个月的男人,觉得他这段时日大抵是真的在闭门思过,好像憔悴了一些? 其实她也是近来身子有些不适,总觉得肠胃不好,加上着实被他气到,就没太理睬他。 谢寒商的个性吧,她若是不理,他也难会主动。 尤其在他深知犯了过错的情况下。 但如今的萧灵鹤变得很是精明,她总能知道,一个别扭的身影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她金玉馆外的竹林里。 眷眷不舍地在那儿待很久,然后悄无声息地飞走了。 萧灵鹤莞尔:“好吧,这次算你厉害,樊燮落网了,郑修……也没人追查他的死因了。” 谢寒商仍立如岩石,动也不动一下,像是畏妻如虎。 萧灵鹤放下了银盘,向他招了招手,“过来。” 谢寒商听命行事。 他抿着薄唇,漆黑的眸光有一丝不稳颤动。 走近之后,殿下并不像预想之中那样掌掴他的身体,反而奖励了他一颗葡萄。 甜津津的汁水漫延于口腔,他坐倒在倚上,被公主殿下横身环抱,他微微怔忡,接着,殿下仰头咬了一口他的唇。 “没骗你吧?真的很甜。” 谢寒商望着殿下清丽柔婉的乌眸。 萧灵鹤摸摸他脑后的发丝,摸到了他脑后的疤,轻声说:“我怎会怪你想为自己伸张正义呢。商商受了这么多冤屈,让他们偿还也是应该的,我也不觉得你手段狠毒,只是怕你不计后果将自己搭进奸党的虎口。” 她眼波曼睩,在他眸光震动时。 倾身而近,朱唇吐出粉雾。 “你是本宫的,本宫谁也不给。” 【作者有话说】 谢寒商只对公主老实[猫爪] 第63章 恩爱两不疑(3) ◎孕吐◎ 殿下用这种口吻说话的时候,有轻柔绵长的芳雾,一缕缕拂在他的耳朵。 被冷落了将近半个月的谢寒商有一种破土重生的欣然与喜悦,没有表现得太明显,毕竟雷霆雨露俱是妻恩,他小心地问:“殿下不气了么?” 萧灵鹤婉言:“不气了,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谢寒商说好。 萧灵鹤沉思一晌,“孙郃怎么会突然站出来指证郑修?出现得如此巧合。只怕是某些有心之人故意安排的?” 所谓“有心之人”指谁,自是不言而明。 萧灵鹤挑眉笑吟吟地睨他。 谢寒商低头,他的腰正为一双纤细的胳膊圈着,殿下只将指尖轻轻一拢,他便魂灵塌陷,落入殿下彀中。 她应是真的消气了,在此之前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得到殿下的怀抱了。 他放缓了声音:“他来找过我。” 萧灵鹤微愣:“何时?” 谢寒商如实回答:“半个月前,殿下入宫那日,孙郃送帖,邀我于月芙桥一叙。我去了。没有告诉公主,是我的错。” 他认错的态度倒是极好。 可惜如果有下一次,他大抵还是会瞒着她。 知错,但是不改。 这很谢寒商。 萧灵鹤猜测:“从那时候起,你二人便勾搭上了?” 谢寒商瞥了一眼公主翕张的朱唇:“殿下要注意措辞。并非是勾搭。” 萧灵鹤莞尔顺了他:“合作,同仇敌忾。好,这样说。你俩本来就是一个阵营的,就是孙老儿眼瞎心盲,还烫伤你,你过得去本宫过不去。” 谢寒商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但他什么也不说,却比什么都说了威力还大,萧灵鹤蓦然闭口。 非要论,孙郃烫伤谢寒商,她还用皮鞭打他,用蜡油滴他呢。 萧灵鹤不禁面皮一红,不想被看出*,便虚张声势地掐了一把谢寒商的后腰。 掐了也不敢用力。 商商这具美玉般的躯体,是伤痕累累的,她好怜爱啊。 谢寒商:“我对不起孙则,辜负了他的信任,我从未责怪过孙大人。我那时只是恨,只有一个孙郃,我恨八千细柳将士的家人没有向我报复,恨大雍百姓没有用唾液淹死我……” “为何?” “因为,我只看到一群麻木的人,一群漠视北国失地的人,这比我所负恶意与唾骂更令人绝望。” 败了可以东山再起,人心麻木却是无救。 萧灵鹤叹了一声,摸着谢寒商的脑袋,轻声说:“或许,也不能怪他们,上位者没有给足百姓安全感,也不曾让他们尝到胜利的喜悦,莫说他们,本宫以前又何尝不是如此,真正让我觉得这仗可以打的是你,商商。这一次,有我,有官家,我站在你身后,你什么都不用怕,也不必担忧后路。” 她侧坐在椅上,双腿仍打在圈椅扶手,这般姿势后背只能仰赖谢寒商托住,才能稳固,她顺着这股被他托举的力度,微微仰起脸颊,吻了一下谢寒商的唇。 在他有一丝愣神之际,心软地说:“我在这里,能不能让四年前的谢寒商回来,嗯?” 一触即分的红唇,风情潋滟。 谢寒商凝视着殿下坚定的眸,泛红的吐雾的唇,倾身而落,亲住了萧灵鹤的嘴唇,以淹没之势,将她的呼吸霸占,将她的气息侵夺,也将她的思绪一霎填满。 萧灵鹤圈住谢寒商,手臂圈得更紧。 她要帮他。 这一次,谁也无法阻止。 * 谢寒商算得很准,涉及九原之战的官员,的确深谙落井下石、破鼓众锤之道,一个郑修身死,铺天盖地的罪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他们也不顾郑太尉的脸色,反正摘清自家是最重要的。 而樊燮,从九原之战之后便遭被贬,原本是左迁平江府于江南安养的,此事一经查出,一道圣旨,将他又发去了潮阳瘴毒之地。 第93章 其实小皇帝也清楚,当年广平军里出卖细柳营的不在少数,贪生怕死之徒蛇鼠一窝,害得八千将士深入敌军腹地惨死异乡,但杀了罪魁,贬了祸首,剩下若还要再查,便是动了百官的根本利益,如母后所言,他对于自己的臣工集团,尚需忌惮七分。 对于他们的行径只好先按下不表。 但接下来官家要操心的就是一件,现在朝廷的大部分军力都在地方,由地头蛇把控,一说北伐,这些人是跳得最高的,将北伐的弊端条理分明地拟出一个子丑寅卯,比自己参加科举写的文章还要严密。 小皇帝为此头痛脑热许久,连后宫也不入了,高皇后的母族高氏,手中正有一支樊城军,规模不大,约有一万人,她的叔父也不肯出兵北伐。 她心怀忧患,疑心官家因此与她离了心,国政大事落在后宫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只好主动来到勤政殿寻官家。 “官家您还头痛么?” 小皇帝摸摸自己的脑门,对帘帷内殷勤关切的爱妻道:“朕发烧了,皇后姐姐来摸摸朕?” 高木兰跪坐上官家的龙床,素手要替官家摸脑门,却不留神官家挽住她腰,将她裹挟入怀,卷进了幔帐深处,高木兰娇呼一声,直道“不可”。 官家病了,岂可沉湎女色? 小皇帝早就看出皇后的心思,捂住了她的檀口,呼吸未匀,双眸灿灿地望着身下的皇后:“皇后在担心朕因为高家不肯出兵迁怒于你,今天特意过来向朕讲和?” 高木兰怔怔地看着他,唇瓣微涩,“臣妾会劝告叔父出兵支持的。” 小皇帝挑眉:“有多少胜算?” 高木兰拿不准他的心思了,不知他是在戏谑自己,还是当真因为这件事而怨怪于她,咬唇道:“不知,臣妾一定尽力而为。” 看到她发抖的朱唇,小皇帝开怀得放声大笑:“你别怕,朕同你闹着玩呢,高家虽是朕的岳家,但兵少将寡,樊城距离上京更是千里之遥,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是叔父不乐意出兵,朕也不会强求的。” 高木兰的心跳都被他撩动起来了,噗通,噗通,一声声跳得极其剧烈,她曼声说:“但高家是臣妾的娘家,若连高家都按兵不动,谁还会支持官家?” 小皇帝听出了她对自己的一片真情,心里无比畅然,勾起嘴角:“皇后摸摸朕的头,还烫不烫?” 高木兰顺着他的话去摸他,还烫着,想他为了兵力的事儿如此上火,心里疼惜,更想为他分忧解劳,抚着官家的脸蛋道:“……烫。臣妾去取水来。” 小皇帝摁住了她的双臂,对她缓缓摇头,慢慢地又捉住她的柔荑,往下延伸而去:“这儿更烫。朕烧得都渴了,姐姐是特意来救朕性命的么?” 他含含糊糊说完,便捉着高木兰的手,对她用了古时的炮烙之刑,同时低头含吻起皇后的嘴唇。 的确是很烫,因他身体发烧的缘故,比往日更加烫人,高木兰被烘烤得险些要逃走,但偏被他摁住,前两年他还很小,身量块头都比她小,是什么时候起,他长得这么高大,力气也这般大了呢,她已经反抗不了他了。 就在官家不满足于只给皇后用炮烙之刑,似乎还想要进一步时,皇后倏然夹了嗓音:“官、官家……” 他微愣,因为发烧而有一丝混沌的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皇后。 高木兰软了嗓,脸颊通红:“官家还病着,恐怕不宜……” 小皇帝动了动腰,让她感受一下他的苦楚,可怜巴巴地道:“皇后姐姐……朕最近已经是内忧外患了,你不能心疼心疼朕么?” 高木兰赧然地替他揉了揉,揉得官家直哼唧,她轻声细语:“臣妾正是心疼官家呀。” 小皇帝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好似身在云里浮沉,激动之下抱紧了高木兰:“皇后姐姐,你待朕太好了!啊,好姐姐你再对朕好些,亲一亲朕吧……” 高木兰如他所愿亲了亲他的嘴角,虽然病中孟浪,但渐渐地小皇帝的身上开始发汗了,他的脸色也变得愈发明润。 只是小皇帝搂住她腰的手没有一刻松弛过,像恨不能将她拴在身边。 高木兰无奈失笑,想自己也真是杞人忧天,竟会疑心他对她生厌了。 “好些了么?” 官家小声对她说:“发了汗好些了。朕这个病,皇后姐姐千万别说出去。” 高木兰实在是无措,半晌,她轻声说:“官家怕人笑话你,为了北伐急得上火了。” 被说中了心事,小皇帝微羞:“朕才刚刚独自亲政呢,要点儿面子也是应该的。” 高木兰没有笑话官家,还拥紧了他,靠在他的怀中为他纾解,唇齿轻轻一碰:“小坏蛋。” 皇后好骂,官家受用无穷。 高木兰向叔父连着去了十二封信,请他调兵,协助官家北伐。 起初高熋是不同意高木兰的说法的,这兵从樊城调出之后,就不再属于樊城、属于自己,若交给天子倒也罢了,只怕是要便宜了那夏延昌。 侄女此举,无异于是拿娘家的钱贴补夫婿在外鬼混。 和北人开战可不是玩笑,这兵力多半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岂能轻易借调。 然而侄女又在来信之中说,她膝下一直未能有太子,中宫难稳,高家是官家的岳家,岳家若是不帮忙,来日扩充掖庭,焉有她高木兰立足之地。 高木兰故意于信中哭惨自己在紫微宫的境遇,急得高熋上火,高家不可能造反,皇后的位置若是不保,樊城再多兵马,又有何用。 衡量再三,高熋最终应允出兵,并且在朝堂上大肆宣扬,支持官家的北伐行动。 这一举虽不算一呼百应,但也终于让死气沉沉的朝堂终于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振聋发聩。 * 转眼便已是秋末,寒叶落尽。 贵阳公主艰难地临盆,产下一个女儿,取乳名百欢,寄予“百事欢喜”之意。 这小家伙刚生出来时皱皱巴巴的,但小鼻子小眼的,看着便很可爱,作为姨母,萧灵鹤求了一件百家衣,送给小百欢作见面礼。 萧清鹂没有推辞,百家衣虽不贵重,但胜在心意,她感念阿姐的心意,便说:“待阿姐的孩儿出世的时候,我也送你一件,更大的。” 萧灵鹤一怔,半晌,看向自己的肚子,平平整整,什么也没有。 萧清鹂道:“阿姐现在可有转变主意么?” 萧灵鹤挑眉:“顺其自然就好。寒商喜欢小孩儿,我就一般般,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可心,但我知道若是自己养一个多半要闹心。” 初为人母的萧清鹂感慨:“谁说不是呢。” 但很快,她又低下了头,望着怀中的女儿,脸上满是幸福的笑晕:“但是看到女儿以后,我觉得过去十个月的苦痛似乎都不值一提。” 萧灵鹤问:“女儿是不是要乖些?” 萧清鹂认真地回答:“当然了!” 萧灵鹤动了一点心思,要是有个乖巧可爱的女儿,似乎也不错? “程舜近来还有烦你么?” 问完,萧灵鹤敏锐地察觉,贵阳的脸颊似是冒出了一层恬淡的粉雾,不是母性的外显,倒更像是赧然。 好奇心甚重的她,疑惑地问:“怎么了?你脸怎么红啦?” 萧清鹂抱着女儿哄,不好意思地摇头:“没有了。阿姐不是替我找了一个好伶官么,他真是个角儿。” 萧灵鹤失笑:“不是,戏好就好,你脸红什么?” 萧清鹂脸热地摇头:“同阿姐说不明白。” 他何止是戏好。 他拉着她手时的柔情,看她时似要将她溺毙的眼神,还有缠绵刻骨的台词,几乎都能以假乱真。 或是她入戏太深,有时竟分不出他是逢场作戏,亦或假戏真做。 可是戏演完之后,台子撤了,他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便走了,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萧灵鹤沉默半晌:“你可是还想找他?” 萧清鹂摇头:“不找。如果他戏真,会回来找我,我没必要主动,若只是演戏,情意都是假的,那便更没必要找了。我反正有女儿陪,至于他,有也好,没也好,我堂堂贵阳公主,还需低头么?” 萧灵鹤仍是留了那个男人的来历,告知萧清鹂自己找的那个男子是城西画虎堂的伶官,名叫秋尺素。 萧清鹂:“阿姐,你不用告诉我,我真不会去找他的。” 萧灵鹤摸了摸小外甥的襁褓,嫣然一笑:“时辰不早,那我便回了。” 回府的马车里,竹桃与篱疏还在激动热切地讨论萧清鹂家新添的小丫头。 “小郡主多可爱啊,脸小小的,还没我的拳头大呢。” “身子也软软的,殿下都不敢抱。” “我也不敢抱……” “贵阳殿下花容月貌,小郡主日后也定然是清水出芙蓉的美貌。” 第94章 叽叽喳喳说了一路,最后说回萧灵鹤的身上。 竹桃口吻夸张:“殿下,要是您和驸马也生一个,那该有多好看啊!” 听到竹桃的感慨,萧灵鹤一愣。 篱疏结合公主与驸马的容貌在脑子里构想了一下未来小郡主的美貌:“哎,还真是,驸马有上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称,那皮毛,白白嫩嫩的,加上殿下的姮娥之姿,生下来的孩子总不可能黑。俗话说‘一白掩十丑’,皮肤白白的,五官只要稍稍用点儿心长,那就是大美人了。” 这两个丫头如今都敢在自己面前谈论孩子的事儿了,分明是撺掇她。 也许她虽未明说,但态度的软化,两个贴身心腹怎会没有察觉。 商商也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近来总是兵荒马乱,各自都有操不完的心,避子汤的事她也忘了向他说。 “唔……” 思量间,一股酸水倏尔上涌,猝不及防。 萧灵鹤捂住了唇,胃里因为马车的颠簸翻绞起来,食糜一眨眼已经顶到了喉咙。 【作者有话说】 [猫爪][猫爪][猫爪] 第64章 恩爱两不疑(4) ◎我家醋坛子是不是打翻了?◎ 筹措一支足以撼动符无邪的军队,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冬天即将来临,万物枯槁,大河封冻,北方的严寒天气已经不适宜今天的雍人,天时上不利,因此官家将北伐出征的时间,定在了次年二月。 百官仍然不遗余力地劝阻官家收回成命,莫作无谓的打算,以郑泰为首的一干集团,更是屡屡向萧銮施压。 幸好,在九原旧案披露之后,终归是引起了朝廷里不同的声音,这些醒悟过来的人开始慢慢地意会到,多年以来大雍兵败,不止因为实力有差,很大原因在于大雍怯战而不能战。 缺乏名帅良将的指引,军营更是成了诸衙内的踏板,导致将士素质良莠不齐,人心都是散的,何谈输赢。 这一日,上京城变了天,长风呼啸,阴云密布,北城门大开,迎回了浩浩荡荡的衣冠马队。 夏信夏将军,从北境回朝,带回了数以万计的旧物。骏马拖着板车,车上安置着草席裹卷的衣冠旧物,沉重地驶向都城紫微宫。 这些衣冠,都是昔年就在北地的大雍子民的旧物,他们有的,是命丧异国的将士,有的,是泪尽胡尘的遗民,衣冠队伍不见尽头,源源不断,不知其所止。 上京城内万人空巷,百姓争相为之一睹。 人群之中,有人哭了起来,哭得浑身痉挛,近乎昏厥,悲鸣吸引了无数人主意,只见一位老妪,双眼浑浊,拼了命要往马队里挤:“我的儿啊——” 声声泣诉催人泪下。 车队之首是夏信。 他拂了拂手,令部下收起长矛,让出空间令老妇得以入内。 原来老妪早就在此等候,虽然老眼昏花,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孩儿的衣物,临行前,她怀着恳切的忧虑,将对孩儿的担忧与爱都密密地缝进了衣衫的每一个针脚里,盼他平安。 可恨孩子死于边关,她也一夜华发,母子终生不得再见,如今就连他的尸骨也化入了北国的泥土里,再也找不回来。只有一些衣冠,载着他的灵魂终于回到了故土。 老妪痛哭流涕。 车队停止了前行。 阴云密集,空气潮湿,似有一场浩大的雨势正在酝酿。 今日朝堂上,官员提及此事,不明白夏信将军此举有何意图。 夏信当着满朝文武端上了一碗汤羹。 这汤羹一出现,官帽的展角又交错纷纷起来,保守党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晚汤羹,实在没看出门道,但是,那碗汤羹经由夏信捧着从身旁经过时,实是又酸又臭,有股腐烂味道,刺鼻得很。 养尊处优的官员闻不得这个,纷纷以袖掩面,露出嫌弃之色。 官家也闻到了:“这是何物?” 夏信回道:“回禀官家,这是用一名大雍百姓的指骨皮肉,熬成的汤。” 此言一出,满殿变色。 有人脸红脖子粗地叫嚷起来:“夏将军你将这碗人肉骨汤拿上金殿,恐吓官家,你是何居心!” 夏信脸色寒漠:“这碗肉骨汤并非我所熬。” 官家的坐立不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稳固,好像并非为夏信的羹汤所冲击,自然,今日殿上之举,包括那浩浩荡荡的上百辆板车拖回上京城的衣冠,都是一场蓄谋。 他平声道:“夏将军,你有话不妨直言。” 夏信颔首,端着那碗汤羹高举过头顶,当着众人的面道:“诸位同僚,你们可知这是谁的骨谁的肉?这是我大雍百姓汉家子民的骨肉!这是一位真正的勇士,他为了挽救一个当街被北人士兵扒衣凌辱的女郎,挺身而出,杀了一名北人兵,而后,被北人士兵忌恨,将之乱刀砍死,削骨剔肉,分而食之。” 众臣闻之再度色变。 夏信鹰视狼顾,掷地有声地道:“今年霸州沦丧,我大雍,已有十座州府已经沦丧外敌之手,当年被北人打退的时候,诸位可曾想过被遗留于北境的子民,如今诸位在上京城纸醉金迷,居庙堂之高垂拱而治,可曾想过他们过的是何种水深火热的生活?” “这碗汤羹,”夏信高振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诘问,“诸位还觉得腐臭难闻吗?” 金殿之上鸦雀无声,谁敢说一句腥臭难闻,便是畜生不如。 工部李瓒冷声反问:“夏将军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这一碗汤羹背后,是另有所图吧?就莫要再与官家与同僚们打哑谜了。今日上京城中上百架车闹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声音来,天街之上哭嚎的声音犹如炼狱,恐怕将军的目的不在于向百姓归还衣冠?” 夏信并不圈绕,直言不讳:“官家北伐,并非亲政之后的一时激进,也并非倾尽国力去争一口战败之气,尔等在国都太久了,似乎已经忘了,当年被留在北境的千千万万的百姓,他们有个名字,叫遗民。何谓遗民?遭君父大夫所遗弃、遗忘之民。可,他们难道就该被遗弃、该被遗忘么?” 他将汤羹放下,交予殿中监,“无论老弱妇孺,都是雍人的同胞,官家有恤民济世之心,吊民伐罪,此何以不谓之仁义也。” 士子们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散朝后,夏信舒了一口气,被官家召入勤政殿。 官家惊魂未定:“那真是人肉羹?” 夏信摇头:“不是。臣上哪儿为官家找那东西来?” 官家抚了抚自己狂跳的心口:“那就好,朕还以为姐夫真的弄过来这什么人肉汤,心说北国距离上京千里迢迢,要是有得臭成什么样。” 夏信深深看向官家:“臣手中那一碗是假的,不代表北人手中的千万碗是假的。” 官家点头哀叹:“朕知道。这些顽固不化之徒,要能说动就好了,只怕还是有许多人坚持不肯北伐,朕要筹措军队何其之难。” 夏信道:“只要让支持北伐成为主流的声音,官家日后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这句话倒是姐夫说过的,官家一愣:“‘幕后黑手’今日为何未曾现身朝堂,反要你跑腿?” 夏信叹了一声:“他说他得罪了不少人,身份有碍,怕他们见了他太激动。” 官家终于被逗笑了:“呵呵,姐夫别的不说,自知之明他是真有。” 退离勤政殿后,夏信信步出宫门,叫骐骥司牵来自己的乌头青,骑马前往城阳公主府邸。 沿途人山人海,街巷之上到处都是人,今早上这一出,百姓仍未散去,有些食古不化、不肯出兵北伐接回战士遗骨的大臣,门庭前被百姓自发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高举义旗,叫嚣痛骂,官员派部曲镇压,反遭殴打,总之乱成一锅。 其中郑太尉的家宅就被闹腾得鸡犬不宁,最后一名家丁手持太尉印信钻狗洞而出,寻来了皇城司才将这些“刁民”驱逐。 郑泰气晕了,脸上冒出了好几个疙瘩,差点儿背过气去。 夏信趁乱敲开了城阳公主府邸的大门,向谢寒商讲述自己一路以来惊心动魄的见闻:“外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这府上倒是清净。” 谢寒商优容斟茶,淡笑:“这是殿下的府邸。” 夏信点头:“倒也是,谢玄徵,以前你踌躇满志同我说你要娶公主,到最后却是公主娶了你哈哈!这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软饭了!” 谢寒商没说话,将一盏雨前茶交给他,夏信伸手接过,吹了几口便饮尽解渴。 “你这日子倒是松快,”夏信皱了眉,“去北境接衣冠迎白骨的苦差都交给了我,我奔波了快两个月!一碗茶就足以慰我风尘吗?” 谢寒商对旅途奔波的夏信充满了歉然:“殿下不让我去。” 夏信被呛,一口将将含入口中的茶汤喷了一半,他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道:“得了,别卖恩爱给我看。我还不知道你,暗恋这么多年,长公主是被你恋烦了才给你点儿好脸色吧。” 第95章 谢寒商垂眸呷汤,面色从容:“实则不然。” 夏信的牙根都快要咬断了:“你够了。你真的够了。” 从回来上京伊始,这个昔日寡言冷漠的袍泽,就在他跟前若隐若无地炫耀他的公主爱妻,炫耀他们有多么恩爱,分明是嘲讽自己在西关吃了多年沙子孑然一身,呵。 公主府非久留之地,夏信向谢寒商交代了今日朝堂舌战群儒的成效之后,便起身告辞。 萧灵鹤捧了一些茶糕正巧过来,远远瞥见夏信的背影,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看得手里的茶点被一双骨肉匀亭的大掌接了过去,她才醒回神,看向谢寒商。 她莞尔一笑:“那是谁?有些眼熟。” 谢寒商怔了一瞬,为殿下斟茶的手顿了顿,忽冒出淡淡的酸意来:“殿下以前见过他。” 萧灵鹤笑着坐到谢寒商的腿上,捧着他的脸,佯作惊诧:“好大的酸味啊,我家的醋坛子是不是打翻了?我来闻闻。” 见他不语,萧灵鹤亲了一下谢寒商的薄唇:“我是真的觉得他有些眼熟。罢了,商商吃醋我就不说了。” 谢寒商反倒仰起脸,十分大度地介绍:“他叫夏信,字寄梅。” 萧灵鹤品了品:“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怪道眼熟。” 他不过随口一说,公主竟将典故都翻出来了。 萧灵鹤感觉自己腰上被掐得一紧,好似整个被他箍住,那力道根本不容她抗拒,忙求饶:“商商!商商!我错了,不眼熟……” 谢寒商:“殿下口是心非。” 萧灵鹤明眸善睐:“那又如何?你要罚我?” 他自是不会罚她的。 萧灵鹤坐在他的腿上,同他没羞没臊地闹了一会儿,忽地感到胃里一阵翻涌,撑住谢寒商的胸膛,便侧身干呕。 上次受了马车颠簸肠胃不适,这次又不知是怎了,吐得厉害,头也昏昏的,四肢也没力气。 谢寒商将萧灵鹤揣进怀里,立刻叫来止期:“去请李府医,快去!” 萧灵鹤呕不出什么东西,身后抵着的胸口,正急迫地起伏,她偏过眸光:“我肠胃不好,定是昨日吃了金明苑的烤肉的缘故,你别吓坏了……” 他怎能不被吓坏? 对谢寒商而言,殿下便是一切。 她知道安慰不了他,只好摸了摸他的脸,等李府医来。 眼下呕吐的欲望轻了许多,胃里虽还翻滚,但料想并无大碍:“我就是吃坏了肚子,你都紧张如此,等你走了,我一个人在上京城,你不会操心得夜不能寐吧?” 谢寒商道:“会。” 萧灵鹤叹息一声,那可怎么办? 他的一臂横握着萧灵鹤的细腰,另一臂搭在她的背后,替她抚背顺气,渐渐地萧灵鹤没那么难受了,将身子恨不能缩成枣核大小,被他揣了放在衣襟里,安静地倚着。 他用氅衣将她包好,横了揽回胸口,端起公主往金玉馆回,直至入了寝屋,将她平放在榻上。 萧灵鹤不肯从他身上下来,缠着他不放。 谢寒商低头为她除掉绣履,轻声说:“殿下手脚冰凉,我去拿暖炉与熏笼。” 萧灵鹤仍是不放人,将身子藏在他宽厚温暖的梨花白氅衣底下,用绒毛裹住雪颈,从毛茸茸底下探出白玉无瑕的小脸来,明净娇艳,像一枝插在白瓷瓶里的覆雪粉梅,瓣上落了粒粒晶莹。 谢寒商不肯放弃暖炉,试图与殿下交涉:“我不去,让竹桃为殿下送来?” 但萧灵鹤仍是摇头,谢寒商无计可施,担忧她又呕吐,吃坏了肚子若再受凉,更加难忍,正想着该如何劝服公主,萧灵鹤呢,已经从氅衣底下探出了手臂,抱住他的窄腰,依偎过来,严肃认真地解释道:“你就是暖炉,不用熏笼就能烤了,何须多此一举。” 人形暖炉谢寒商便不再动,甘心给萧灵鹤抱着烤火,耳鬓厮磨,殿下暖和了起来,他都烫了。 萧灵鹤唤他:“商商。” 他应声垂眸。 萧灵鹤正巧也仰起了清润的脸蛋,“三年前我一直在喝避子汤,我没告诉你。” 谢寒商嗓音微哑:“我知。” 萧灵鹤几乎不敢看他,含混地道:“我知道,如果我同你说了,你是不会反对的,可是我没同你说,是我不对。” 这个脓疮还是挑破了好,萧灵鹤早就想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了。 商商一直自己咽着苦果,关于孩子的事,他提都不敢提,每有夫妻之事,他也向来处理得干脆果决。他虽不言明,但萧灵鹤知晓,他心里藏了根经久未除的隐刺。 他不敢说,怕她的答案终归又是那句:谢寒商我还没有喜欢上你,你想得太美了! 可是啊,现在不是那时候了,萧灵鹤不会玩弄他,看轻他,不会觉得他想得美,她会认真考虑他们的未来。 风声穿透轩窗,拂得珠帘卷动,簌簌地响。 室内静谧,谢寒商隔着氅衣将萧灵鹤拥紧了一些,飘洒的兰息一寸寸潜入她的嗅觉感官。 “不是殿下的错。”他缓缓道。 她想了想,似乎还要再说,他却忽然接着道:“汤药伤身,殿下不想有后顾之忧,便让我喝吧,我愿意喝。” 萧灵鹤听得一愣,倏地推向他的胸口:“啊?你难道真想绝育吗!” 怪不得他变成话本世子的时候,那么癫呢! 谢寒商面皮微红,但眼底的坚定不退,“嗯。” 萧灵鹤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玉指戳了戳谢寒商的脑门,打算好好地训斥他一番,“谢寒商,你到底知不知道,男人绝育得变成太监!” 就算他舍得,她才不要牺牲自己应得的幸福! 说话间李府医掐着点来了,一进门,便撞见殿下与驸马正在旁若无人地亲昵,公主又说到什么“太监”的,想来是情趣,年已六旬守寡三十年的老者霎时羞得老脸臊红,险些原路返回。 还是驸马叫住了他,李府医这才又赶回内寝。 谢寒商将萧灵鹤单独放在榻上,为李府医腾出空间。 李府医回乡祭祖去了,近日才回,因此近段时间也没有替公主殿下请过平安脉,这脉一搭上,他就听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来,如珠走盘,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是滑脉啊! 萧灵鹤瞥见李府医瞪大的眼珠,心想老李头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一时忧心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脱口而出:“本宫难道不是吃坏肚子了么?” 李府医大惊失色:“殿下您的月事得有两个月不曾造访了,您怎会如此大意。” 萧灵鹤脸一红:“这都能诊出?” 李府医对这种心大的患者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寒商记得很清楚,附和:“有两个月。上次是七月廿四。” 毕竟是私隐,外泄还是让人不好意思的,萧灵鹤脸更红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我月事一向不准,而且以前吃药的时候,我好几个月没来那个也是有的。” 谢寒商只在意一点:“殿下染了什么病,严重么?” 关乎月信,便不止吃坏肚子的事,以前谢寒商也读过一些医理,但年少时脸皮薄,对妇科不敢修习,至今也是一无所知。 李府医撤回一只嚣张的手,神气在在地说:“殿下没病。” 本想卖个关子,一瞥这懵懂无知的两夫妻,他倏然又气不打一处来:“殿下怀孕了,快三个月了!你们怎么做父母的?如此粗心,都孕吐了还在闹肚子,这不是闹着玩么!老朽这就去拿安胎药!” 说完,不顾这房中泥塑般的两人,李府医满脸沧桑地背手往外走,边走边咕咕叨叨:“闹肚子……亏得想得出来……月信几个月不至也不当回事,这些祖宗到底什么时候能对自己操点儿心呐!” 【作者有话说】 李府医:我太难了,以前还碰上过位高权重的病患医闹,动不动就治不好全太医院陪葬!还好溜得早~ 第65章 恩爱两不疑(5) ◎他想且只想要一个城阳公主殿下。◎ 李府医摇头晃脑地离去之后。 那夜里,萧灵鹤与谢寒商坐在床榻上沉默了许久。 最初的惊怔过去之后,萧灵鹤茫然无措,显然她已经软化了态度,但实在还没做好迎接新生命的准备,李府医降下一道神雷,劈得她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呼吸几息之后,她的手背上似隐隐传来湿润温热的触感,如鸟腹的翎毛搔在肌肤上,充满了虔诚的讨好。 萧灵鹤再度为之怔愣,也突然意识到,比起她自己,谢寒商更忐忑。 他连她的心意都拿不准,患得患失地相处,诚惶诚恐地迁就,亦步亦趋地追随。 假如,她说一声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何止不敢反驳,萧灵鹤甚至都担心他立即窒息。 她牵了下唇角,把问题想透之后,决定得很干脆。 萧灵鹤偏着乌润的清眸,瞧着他的不安,坦荡地说:“商商,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那种药了。以前吃过几次药,府医说过那药伤身,对怀孕有碍,我的身子其实已经受到了影响。如今没吃,不瞒你说,我也始终心存侥幸,想着随缘,其实是期待暂时无缘。没有想到如此突然,你也吓住了吧。” 第96章 谢寒商沉默以应,但萧灵鹤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指骨在收拢,力度增强,颤栗却无法克制。 薄薄的眼皮之下,睫羽覆没了眸色。 像沉默待宰的羔羊,又或是等候刽子手落刀的囚徒,没有反抗,对于结果全盘接受。 “商商,你在害怕对吗?”一语道出他的难堪,谢寒商闭了闭眼,苦笑了声。 萧灵鹤声音温沉缓和,她抱住他的肩膀,轻声说:“你害怕,是因我好像一直把是否愿意和你生一个孩子与是否喜欢你等同起来。你害怕我说一声不愿,就是代表我还没那么喜欢你。” 谢寒商未置一词,但看她时的窘迫足以说明了这点。 萧灵鹤叹了一息:“那生吧。” 他的肩有些发颤,紧绷深敛的神情也一丝丝皲裂。 萧灵鹤将螓首低垂,绿鬓似云*,慢慢地靠向他的肩,感受到颊侧温煦的气息自高而下的流向。 他低头抱住了她。 萧灵鹤的脸色若桃花嫣然,声音蓦然轻快了起来:“生个孩子而已嘛,又不是上断头台,你喜欢孩子我小小地满足你一下也不是不行。你看,我多喜欢你啊!小闷骚,一声不吭,净会自己吓自己。” 久未感觉到谢寒商的态度,她好奇地抬高下巴:“不说话?难道是我真给你上哑药了?有孩子你不高兴么?” 揽着她玉软花柔的身子的手臂终于有了一丝松弛,谢寒商珍重地拥着他的刽子手,意料之外那一刀没有落下来,他已是感激得无以复加,行事也大胆了几分。 他亲吻着殿下的额头,薄唇轻微厮磨。 “殿下于臣,洪恩浩荡,怎会不悦。” 应是高兴得无言以表方对。 * 官家所需的军力已经集结过半,屯兵练兵一务便交由了大帅夏延昌,这支北伐军也有了一个独立名字:龙骧。 谢寒商入召,敕封鹰扬将军,入夏延昌麾下,协同练兵。 闲暇之余,顺便在城郊建水利兴屯田,铸造农具,自给自足。 白日他在营地,晚间则回家照顾公主。 萧灵鹤原本还打算去他的龙骧军视察一番,可这孩子来得猝不及防,带给她很大的困扰,她每日昏昏嗜睡,到了一定的月份之后脚踝都是肿的,不便行走。 到了晚上她费劲地坐在榻上,谢寒商便替她揉捏按摩,缓解疼痛。 一盏灯火,照着他墨般润朗的眉眼,萧灵鹤轻抚他的脸颊:“你累不累呀?” 谢寒商摇头。 没有疲累,只有充实。 但更多的是对殿下的不舍。 除夕迟迟将至,一旦冰雪融化,转眼便要开拔。 萧灵鹤同他说:“你走了以后,要时常写信给我。你们军队神出鬼没的,我送信给你,会找不着你人,所以只能你来写给我了。” 谢寒商说好。 萧灵鹤道:“要多写一点,我才知道你是否平安。” 谢寒商也说好。 指尖揉按的力度不轻不重,恰将公主殿下按得酸爽无比,通体舒泰。 她仰起脸颊,双臂撑在身后,居高临下地与他相顾,忽笑起来:“后方的事你不必担忧,你负责打仗,我负责给你摆平一切。” 见他沉默,眼皮微垂,她反问:“不相信么?你莫忘了,母后我都能摆平。若不是我,母后反对起来,哪有这么顺利。” 谢寒商嗓音迟缓:“殿下运筹帷幄,动之以情,很是高明。” 萧灵鹤笑了下,摸着他的脸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你的孩子已经呱呱坠地了,说不定都会叫你了呢,对了,你还未说,你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谢寒商替公主按摩的手一顿,那股酸爽的感觉消失了,她不满地哼哼着“不要停”,他才重新为她按起来,沉吟说:“都好。” 萧灵鹤察觉他的脸色似是晦暗了一些。 可能是因为没法陪着她见证孩子的到来的原因,她要猜中他的心思实在是易如反掌,继续摸他脸说:“我想吃你做的五福羹了。” 谢寒商将公主殿下的罗裙放下掩住双腿,又扯过厚实的被褥团住萧灵鹤,“我去做。” 并非她故意支使他,而是谢寒商现在大抵总觉得愧对她,不为她做点儿什么他就不高兴,神情阴郁,有时都不敢正眼看她,萧灵鹤让他去做羹汤,他自然心里就会好受些。 那个“五福羹”是他母亲的手艺,他小时吃过,对味道记忆深刻,后来循着脑海中的那一点点记忆硬生生模仿出了精髓,给她尝时,萧灵鹤简直惊为天人,不停夸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所谓“五福”,是指肉丸、鲫鱼骨、白豆腐、笋片与蕈菇,通过对火候的掌握,和对味道的把控,调制而成的鲜美汤羹,内涵丰富,口感轻盈。 食材处理起来很麻烦,他总是在她要喝的时候保持耐心地下到庖厨,有条不紊地给鱼刮骨,给笋衣切片,将它做得汤鲜味美,最后端上成品,让她大饱口福。 喝汤的时候,萧灵鹤拿眼瞟他,他还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萧灵鹤笑了:“你舍不得我吗?” 眼看着拔营在即,他就要走了,剩下的日子几乎是数着过的,她还好,明明征夫在外充满了凶险,她却对他充满信心,反倒是他。 谢寒商:“嗯。” 萧灵鹤掀了下差点被汤羹鲜掉的眉:“谢寒商,你在对我撒娇吗?” 他别别扭扭地坐在那儿,半天也不过来,但嘴里尽说些这样的话,实在让她很难招架,恍惚间以为是小鱼又回来了。 闻言他抬高目光,安静地瞧了她一眼,不说话。 萧灵鹤放下汤碗,张开两臂,“你过来。” 谢寒商听话地将萧灵鹤抱入怀中,将脸颊贴着公主的发髻,双臂环紧。 萧灵鹤轻声说:“商商你听,好像又下雨了。” 他适才从外间进来,天上的确是落了针脚般的雨丝。 雨声绵密轻细,似瓦檐上轻轻悄悄的跫音。 萧灵鹤侧过眼眸,“还怕不怕下雨?” 谢寒商缓慢地摇头:“不怕了。” 萧灵鹤眯眼:“因为我吧?” 他轻轻点头:“是因为殿下。” 萧灵鹤沉吟片刻,心疼地道:“商商,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好呀?” 他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她又抱紧了些,仿佛要将他镌入骨血里,连同他为她沸腾的魂魄炼化在一起。 萧灵鹤道:“你走了之后,我在上京会很忙,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每日都看书,作画,写字,我可以去找贵阳聊聊天,和母后说说话,向皇后聊些闲常,等这个小家伙出来了,我就更忙了,大抵是没有空想你的呢。” 谢寒商唇角轻勾,似是笑了一下,但声音愈发沙哑:“很好。” 萧灵鹤没想到他竟然说很好,她皱了皱眉:“我有空的话,还可以偶尔去找白公子下下棋泛泛舟……” 他蓦地咬住了唇,身子一僵,在萧灵鹤怔愣回眸时,谢寒商把握战机,一瞬含吻住殿下的嘴唇,惩罚地轻轻一咬。 “嘶。” 谢寒商在萧灵鹤呼痛之后松开他,眉眼愈发沉晦,比窗外的风雨还要阴暗:“这个不行。” 萧灵鹤莞尔:“为何独独这个不行?” 谢寒商认真:“这个得等我死了才可以。” 萧灵鹤大笑着倒在他身上,摸着谢寒商的后脑勺,和他柔韧浓密的发丝,柔和地低声说:“那你不要死,等你回来,我只和你下棋,与你泛舟,喝你做的汤,与你做尽一切爱侣之间的事,别人谁都掺和不进来,你听着,可还划算?” 他的眼眸泛起思量:“划算。” 萧灵鹤笑得停不下来,嗔道:“哪来这么大的醋劲儿。” 说完抱紧了醋坛子,肚子不留神贴上他的身子,已经显怀的腹部,有圆圆的隆起,她摸索着他的手掌,在她的肚子上停了一停:“商商,你可有替她起一个名字?” 谢寒商说:“没有,这个权利交给殿下。” 萧灵鹤又问:“我们这个孩子一定是女儿,以后她做我家的小郡主,我把封地都给她继承,然后我们就不生了?” 殿下说是不在乎男女,但其实心中早就算好了想要一个女儿,想且只想要一个女儿。 谢寒商亲了一下萧灵鹤呶呶不休的唇:“嗯。” 萧灵鹤很有自信,这个孩子一定是个乖乖巧巧白白嫩嫩的女儿,“要是女儿的话,一定得长得像你,一定要很漂亮,比我小时候还要漂亮。” 谢寒商的手绕过萧灵鹤的身子,停在她的后腰上,轻缓地揉了一下,声线压得极低:“像殿下最好。” 萧灵鹤沉吟道:“那你岂不是很没有参与感?” 谢寒商笑着,眉梢轻扬:“殿下和我生的孩子,已经是与我的眷顾了。” 他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于此人间,他想且只想要一个城阳公主殿下。 第97章 * 上京城的除夕,王太后在宫中设了家宴,钱太妃与几个儿女都在筵上。 官家与太后因为北伐闹出的龃龉,在这场其乐融融的家宴上也尽数和解,众人举匏樽共饮。 恰逢此时,城头楼上焰火成簇地窜入长夜,裂开,散作一朵朵硕大无朋的花卉,继而星雨般零落,整个上京城都陷在光怪陆离的焰阵之中。 贵家妇女在这日常纵赏关赌,入场观看,还要饮宴,紫微宫里也不能例外,歌舞表演欢腾不休。 王太后对谢寒商道:“寒商,这是你第一次与我们坐在一起庆贺新年,往年你总推辞。” 谢寒商神色尴尬,幸有萧灵鹤为他解围:“母后,那些陈芝麻小事儿还提它做什么,现在一家子在一起快活就好了,商商也不是不给您面子,他只是那时候确实身体抱恙不方便嘛。” 王太后指着萧灵鹤对众人轻笑:“你们看,哀家说了一句什么话,瑞仙就急得如此,像哀家要吃了她的驸马似的。” 众人都笑起来。 谢寒商没有笑,独独向脸热的公主露出感激之色。 王太后让一旁的女史林春芫递上几个红封,给了在座的小辈一人一个,但到了谢寒商这里便没有了。 萧灵鹤一怔,以为母后还存有不满。 实则王太后单独让林春芫留了三个,她将三个红封一同送给谢寒商:“寒商,这是补上的你的压祟钱。” 谢寒商感激地接过,向太后道谢。 萧灵鹤知晓,从侯夫人意外亡故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收到过压祟钱了,实在是个可怜的小人儿,不禁心头一叹,身子悄悄靠过去,对他耳语:“我知道你很高兴,但你先别高兴得太早,等会儿回家,还有更高兴的。” 她也为他准备了年节礼,他不知是何物,但心确实被公主殿下一句话高高地吊了起来。 官家看出了一丝偏颇,扁嘴道:“母后就算给姐夫准备了三个红封,怎么朕还感觉,姐夫的每个红封都比朕的要厚呢。” 说话间,高木兰贴心地将她手里的红封交给了他:“官家想要,臣妾的给你。” 官家很高兴,悄悄说:“还是皇后对朕最好。” 可红封捏在手里攥了攥,他又不高兴了:“怎么朕感觉皇后的红封也比朕的要厚?” 王太后饮茶,但笑不言。 官家实在按捺不了好奇心,将目光转向了萧清鹂:“贵阳姐姐,你的红封呢,给朕捏捏。” 萧清鹂将百欢交给乳娘看顾,把手里的红封交给官家。 官家如法炮制地比对,比出一个心如死灰:“贵阳的红封也比朕的厚!” 这就更不用说他的亲姐姐、还怀着孕的城阳公主了,自知之明让他比的念头都不敢有。 他凄凉地望向王太后:“母后你偏心啊,人人都有厚厚一沓,凭什么朕的压祟钱就是最少的?” 王太后饮了半盏碧螺春,抽空回复:“哀家给他们的是压祟钱,官家已经富有四海,还需要向哀家讨要压祟钱么,你也不是孩子了。” “……” 他不是孩子?他可是这一桌子上年纪最小的——百欢不在桌上。 官家暗暗咬牙。 当场启封红包,官家遂发现,自己的红封里边连钱都不是。 而是母后手抄的荀子的《劝学篇》,篇幅很长,母后用她独步天下的簪花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看得官家眼花缭乱,险些昏死当场。 王太后皱眉沉声道:“哀家望你博学,你要时刻以此勉励自身,躬行学无止境,锲而不舍,登高山,临深溪,闻先王之遗言。” 官家直抽眼睑。 与太后的望子成龙相比,钱太妃的态度便极其温和,她也取出自己给小辈一视同仁准备的压祟钱,给官家时,还特意安抚他道:“给官家的只多不少。” 如此,富有四海的官家终于为了五两银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筵上笑语不断。 夜晚归寝,萧灵鹤将答应谢寒商的礼物取出,神秘兮兮地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口箱笼。 箱笼的模样款式,让谢寒商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公主殿下从前喜欢用箱笼装她的皮鞭蜡油、人皮鱼尾裙等情趣道具。 那些道具在后来的三年里殿下不再用了,便锁进了这样的一口箱笼里,在他分裂成佛子与鲛人时,都曾在这口箱笼里取过物件,譬如那张油光水滑的假头皮,还有那条波光粼粼的鱼尾裙。 画面迄今历历在目,无时或忘。 谢寒商的面皮泛出桃花色,扭转视线不敢再看。 怕公主殿下一会儿拿出个更磨人的东西来,只要殿下搅和,那一晚上他便别想睡好觉。 虽然殿下不会再使用皮鞭等物来折磨他,但偶尔也会让他穿上那条裙子,在浴桶里撩拨他,孟浪之间自有冲动,她却发号施令,命她不许脱下鱼尾裙,便也无法与之媾合。 往昔之影犹如万千羽毛幻光,在颅内不停地绽放,谢寒商又不是那条神金的鲛人,如何能够面对。他羞得身上都冒出了粉意,疑心殿下是准备了某种情趣玩具,计划着除夕之夜与他放纵一整晚…… 虽那的确是会让他比得了压祟钱更高兴的,可,那也很让人害羞啊。 萧灵鹤卖了个关子:“闭上眼睛,我让你睁开你再睁开。” 谢寒商只好照做。 她背过身,从箱笼里郑重其事地取出一样披氅捧在手里,笑靥如花:“呛呛——商商,你睁眼啊!” 谢寒商睁开眼,烛火轻轻一闪,晃过她掌心的银线,他定睛。 公主手中,捧着她亲手绣制的鹤纹披氅。 【作者有话说】 打仗的部分不会详写,所以这篇其实快要完结啦,还有几章的样子~ 但是大家不要走开哦,后面还会继续很甜,小夫妻没有误会也没有生离死别,一直携手同行[猫爪][猫爪][猫爪] 第66章 恩爱两不疑(6) ◎“公主她,生了一个女儿。”◎ 三月樱笋时,春回人间。 谢寒商出征北伐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萧灵鹤也快要临盆。 临行前,她将那身鹤纹披氅系于谢寒商盔甲,叮嘱万千。 “商商,你看着这身披氅,就如我在你身边,勿念。” 说是勿念,但公主把话顿了一下,仰头看他。 “实在是想念,就写信给我。” 他说好。 只有淡淡的一个字。 结果,出征第一个月,萧灵鹤连收到了十七封信。 驿使腿都要跑细了,萧灵鹤看着驿使疲惫消瘦的脸,实在不好意思:“本宫那个驸马他,有点儿黏人,劳累贵使了,不如进府喝杯茶?” 城阳公主府的茶他不敢喝,连忙告辞。 萧灵鹤攥着信,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去。 竹桃搀扶公主,问她:“殿下身子重,怎么还非得亲自跑一趟,奴婢等替殿下拿了信就是了。” 萧灵鹤道:“我想亲自拿。何况也就百步路,府医不是说了,本宫要适当散步,免得胎儿养得过大不易生产。” 竹桃咋舌,心里倒冒出一个特别的想法:“说不准就是驸马看您养尊处优,知道您不愿走,才一封封往回寄家书呢。” 萧灵鹤没想那么多。 她坐到榻上,将手中的信纸展开,想来往日信件的内容大同小异,这次应也是聊表相思之语。 谢寒商虽然不善巧言,但他看过的情爱话本比她还多,没吃过猪肉,却见过成群结队的猪跑,肚里藏着让她惊掉下巴的花花肠子,酸词酸句层出不穷,时而还令她起鸡皮疙瘩。 仔细算算,他出征一个月,才堪堪抵达北境,这时除了行军的跋涉与勤勉地训练,应当还碰不上北人,所以空闲时间多了些,加上又是初初分离,自然想念得很厉害,等过两年若是还不能班师回朝,大概也就不会如此黏人了。 信上写道: 瑞仙卿卿如晤,自别以来,夙夜忧思,疑卿不肯加餐,又疑卿怠惰于行走,身困体乏,忧卿生产之痛,恐难承受,只恨不能以身代卿之疼痛,使我惶惶。故一月来,尺素频传,望卿见我之来信,稍行百步,适作操练。然百步耳,又使我忧,煎熬两难。 我已抵达九原之南,于崇县安营。此及望日,明月半墙。我于破牖断窗之间,窥月华入隙,念上京城之明月,幽梦难成。往昔我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今明月独照,然可望却不可及,终难迫近,此知盖吾之乡愁皆系于卿卿一人。 战鼓将鸣,长夜欲尽,往后数月,或难成信,恐卿挂念不安,特书此文,谨愿吾妻勿忧。吾生当效汝,死当效国。谨记与卿旧约,我定全力保全己身,还于公主卿卿。夫谢寒商。 以往他写信来,只言片语。 这一次却写了这般多。 看来真是要与北人交手了,他往后闪转腾挪,奇袭奔赴,便没有空写信,所以一次先写个痛快。 第98章 但萧灵鹤没想到竹桃那个怪诞的想法竟是真的,他竟真是为了她多走几步,往日才寄那么多信回来。 “呵,也不担忧本宫随便派个人取了他的信,看也不看便扔在一旁。” 竹桃听闻此言,幽幽地反问了一句:“公主舍得么?” 萧灵鹤语塞。 语塞之后,她心底里恼恨起来,一把拧住侍女竹桃的脸颊,恨恨地道:“你同篱疏那妮子学坏了,整日打趣本公主,城阳府里的家法是烧成灰了么?” 竹桃连忙求饶说不敢。 这次不敢了,下次还敢。 她把篱疏那偷奸耍滑、恃宠而骄的本领学了十成。 三月过去,便是四月。 萧灵鹤临盆在即,萧清鹂作为过来人,常常抱着百欢来城阳公主府邸做客,同萧灵鹤聊些为母心得。 不止她,两个闺中好友崔濛濛与沈昭君也都来过,间错开了来,也不至于太冷清,也不至于太热闹,让萧灵鹤天天都有人陪。 她疑心是她们商量好了的。 先前她给百欢送了一件百家衣,萧清鹂投桃报李,果然带来了一件规模更大的百家衣,除此之外,另有一把金灿灿的长命锁,一些婴儿要用的襁褓、虎头帽、绣花小鞋。 时已入春,但仍未转暖,寒夜仍长,萧清鹂将适合初生婴孩的专属小被都薅了过来,一股脑全送给阿姐,美其名曰怕外甥受冻。 看着这些缎料的花色,五光十色的,缠枝葡萄、千枝飞莺、海棠春睡……纹样不一,但无一例外都是适合女宝的。 萧灵鹤反问:“要是生个儿子岂不用不上了?” 萧清鹂道:“不会,阿姐吉人天相,心想事成。” 萧灵鹤舒口气:“你这张嘴甜起来的时候是真甜,怪不得从前就你最会哄母后,怎么以前你就不拿好话哄哄我呢。” 萧清鹂汗颜撒娇:“程舜那贱人的事,让我看清了阿姐是疼我的好长姐啊。” 萧灵鹤对一事颇感好奇,向她询问:“对了,你那位……情意绵绵假戏真做的伶官郎君呢?他出……我是说,他后来可曾找过你?” 萧清鹂蹙眉:“没有。可见是假情假意罢了,露水一场。” 萧灵鹤不大信,自己这恋爱脑的妹妹,会忍了好几个月,都没有去画虎堂问问那个伶官。 贵阳公主呢,也看出了姐姐压根不信自己,脸色一红,语调激昂:“好吧,前几天我无聊时派人去过,只是派人去的,我自己没去。但人家画虎堂里的老板说,根本就没有过‘秋尺素’这个人。” 萧灵鹤从她刻意的强调里听出了一股“此地无银”的味道,她安抚了下激动的妹妹,柔软的掌心落在萧清鹂的肩,提点萧清鹂。 “你可打听过,他去了何处?” 萧清鹂摇头,“我还管他去了何处?连名字都在骗我,可见并无真心。何况像这种伶人,不都是成日里东家走西家逛,各府上摆擂台唱堂会么?若是哪家的官眷娘子眼瞎看中了他,邀请他去做了入幕之宾,为他赎身,他欣然同意,实属正常。既如此,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萧灵鹤还想问一句,你就没有想过,也许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伶官? 不过看着妹妹如今这决绝的模样,又想到北伐之战已经热火朝天,生死未明,多说无益。 况那位伶官是何心思,的确雾里看花。 贵阳也不会轻易再把脚踏进婚姻的河流了。 * 转眼人间四月芳菲尽,五月已至。 谢寒商奇袭拔寨,率领一支骁勇的骑营连夺两县,缴获了北人大批军械物资。 这日夜晚,正好能与夏信会和。 两人许久没见,脸上身上都添新伤。 夏信自己不打紧,他这张脸的损失远不如谢寒商那么大,看着谢寒商挂了彩的俊脸,他忍不住揶揄:“不知嗜美如命的公主殿下见到谢公子白璧有瑕,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宠爱于谢郎?” 谢寒商脸色不虞。 夏信也未料到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戳了谢寒商的肺管子,尴尬且发愣了半晌,想要补救。 还未来得及开口,营地外有人送来了一封书信。 给谢寒商的。 驿使道:“书信上个月就送到了崇县,但将军拔寨攻城,闪击千里,信差见不着将军,故等了这么多日,等到将军暂时歇在云水县,才得以将信件面呈将军。” 夏信好奇地瞥着:“谁送的信?” 驿使回话:“城阳公主。” 夏信:“……” 半晌,等谢寒商接过信,见着他眉眼一瞬软和如棉,夏信抬起手敲自己的额头:“得,我又成丑角。” 谢寒商根本对其置之不理,一心读信,信纸很薄,字样顺烛火的光芒透过纸背。区区数十个字,他竟翻来覆去不知读了几遍,眸光愈发地温和亲切,这和战场上一个冷眼吓死一个北人兵的谢寒商迥然两样。 夏信又搬石头砸脚地多嘴:“写了什么?” 谢寒商合上信件,终于施舍了夏信一个眼神,语气温润:“公主她,上个月生了一个女儿。” 夏信:“……” 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子正中胸口。 直觉告诉他,要是再不走,很快谢玄徵这厮就要向他卖弄他们夫妻有多么恩爱了,夏信心里哀嚎,拔腿就要走,可惜没能快得过那位行色匆忙的驿使,落在了后脚,耽搁的一瞬间,足以被谢寒商叫住。 “寄梅哪里去?” 夏信的脚被黏在了地上。 回眸,看向烛火里温润儒雅的男子。 他俊颜微偏,似有好奇之意,淡淡地看着夏信:“我当爹了。寄梅不恭喜我一句么?” 夏信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极其艰辛地挤出两个字:“恭、喜。” 他说完这句话想接着自己未完的事业——溜之大吉。 但业未半,又被谢寒商叫住:“寄梅。” 他悻悻地戴上了自己的虎纹兜鍪,转过头道:“我突然想起我营里还有事,副将找我喝……” 他的话被谢寒商柔声打断:“算算日子,今天是我女儿的满月酒,和我喝两杯吧,也算你尽了心了。” 夏信:“……” 鬼才要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喝酒! * “干哈哈哈!” 夏信捧着酒盏,激烈地和谢寒商一碰。 “祝贵千金百岁无忧,貌美如花,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哈哈!” 谢寒商与他不同,他的酒量从戒酒之后又退回了原地,知晓不能喝太多,便饮得十分克制。 夏信捧着一只比他拳头还大的碗,而谢寒商仅仅只是用寻常酒杯。 夏延昌麾下军纪严明,屋里家教更是森严,自是不许后辈酗酒的,夏信的酒量也没有谢寒商想象的好,三杯两盏黄汤下肚,就熏熏然倒在了地上。 谢寒商沉浸于初为人父的喜悦里,一整晚上,一边喝酒,一边其实在发呆。 他以为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女儿到来的这一天应当会平静地接受,可事实上他坐立不安,端着酒盏的手都在颤抖,实在没法一个人静处,才想方设法留了夏信喝酒。 杯中之物清冽,照着一张呆愣的脸孔,一个静默的人影,良久良久,他才将杯中的酒水饮尽。许是酒水催发,胸口烫得宛如亟待喷薄的岩浆,似要盛放不住了自胸腔里溢出。 很想找一个地方去宣泄。 于篝火脸盆、军帐矗落的夜晚,却无地发泄,只好寄托于酒。 她还好么? 生产定是极其艰辛吧,她定是吃了许多的苦。 她在来信之中寥寥数十字,只说女儿有多么可爱,多么漂亮,绝口不提过程的艰难苦楚。 只怕也只是免他担心,故报喜不报忧。 便同他往日一样。 谢寒商无法摁捺,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想要回一封信。 迟了一个月才收到公主的信件,但只要收到,只要他得空,便一定要回。 军帐里有现成的笔墨,是平日他撰写军报奏表所用。 谢寒商铺平宣纸,研墨取墨,提笔挥毫,写道: 公主卿卿玉安,我心魂既定,五月十二日夜。闻女喜讯,不胜骄矜欢喜之情,纸短情长,恐书不尽,望卿见谅。 我已长途奔袭数月,今之疲惫,因公主青鸟倏来而解,心中如热汤鼎沸,实难宣泄一二,故提笔沉顿,不知所言。可惜梦魂难越关山,毕竟无话本所言托物寄灵一术,实乃憾事。 正要接着往下写,自己已经攻下了两座县城,下一步便是夺回去年失陷与北人的霸州。 耳梢霍然一动。 抱着酒坛醉倒在地的男子,昏沉地呢喃出声。 仔细辨认,夏信唇齿间依依轻碰的,像是“公主”二字。 谢寒商微愣,笔尖杵落在宣纸上。 一只墨团成了形状。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下章小情侣就能见面了[狗头叼玫瑰] 商商本体虽然话不是很多,但是写信敲肉麻[捂脸偷看] 第67章 恩爱两不疑(7) ◎专属“粮草”◎ 仅用区区半年,夏延昌所率北伐龙骧军,就先后夺回了霸州与九原,这两战中谢寒商均居功至伟。 上京城欢歌达旦,昼夜庆功,民间甚至出了歌颂盛世与龙骧军的童谣,于大街小巷传唱开来。 十月,谢寒商率领的主力与夏信再度会和。 两营会师之后,下一仗将是至关重要的硬仗,生死悬于一线。 北人对大雍边境的城池虽然侵夺,但控制不强,一开始北人以为大雍的北伐军以卵击石,均未对龙骧军放在眼底,失去霸州也未能引起北国朝堂太大的轰动,但九原这个地理要冲被谢寒商时隔五年拿下,谁都无法继续视若无睹。叶太后震怒,调遣精兵良将,将国朝重器符无邪也亲派兰陵驻扎。 北人在兰陵屯兵五万,这一战既分高下,也决生死,于龙骧军而言,胜则继续狂飙猛进,败则将可能失去才夺得手中的九原。 夏延昌不得不重视起兰陵,令夏信即刻回撤,与谢寒商主力会和。 两路兵马合二为一,兵力可至五万,加上谢寒商指挥调度骁勇作战,足以对抗北人。 龙骧军的其余四万人马,由夏延昌亲自统帅,声东击西,先扰乱渤州缔造声势,如能攻克渤州最好,如此夏延昌便能在兰陵之战中回援,侧向突围,击溃符无邪的北军。 是日夜,夏延昌叫来两人,亲自为他们送酒壮行。 夏信想起上次喝醉事件,眼神躲闪,一口都不敢吃。 上次和谢寒商在军营里喝酒,他吃醉了抱着酒坛痛哭流涕,据说还声声凄凉地喊着“公主”。 酒醒的时候,夏信便发现谢寒商寒意凛然地坐在行军床头盯着自己,桌上的一支狼毫笔被硬生生掰成了两段,满地酒坛碎片。 他虽喝醉酒但没断片,对昨晚谢寒商砸自己酒坛的狠厉之态历历在目,顿时吓得缩着脖子觳觫起来,“嗯,我解释。” 谢寒商语气平淡:“解释?解释你好色忘义无耻至极是么?” 夏信急忙解释不是,“我没有……” 谢寒商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那些话从夏信嘴里过一遍都是对公主的侮辱,他的眸色压沉,犹如暴雨欲来前深凝不动的潭水,“你明知我从小时起就恋慕公主,也知今日我才是公主的驸马,朋友之妻,不可戏。” 夏信死了心,好吧,在谢寒商这个一根筋心里,这天底下就只有一位公主! 不解释就没得朋友做了,夏信闭上眼视死如归:“难道上京城里就只有城阳公主一位公主吗!!!” 谢寒商霍然闭了嘴,幽冷的眸光化作一抹诧异之色,惊怔地看向脸红如血的夏信。 半晌,等夏信磨磨蹭蹭地睁开一线眼帘,谢寒商脱口而出:“难道是贵阳公主?” 夏信磨了磨牙,冷眼睨着谢寒商不说话。 谢寒商神情古怪地蹙眉,误会化解开之后,对这位夏将军自然没有敌意了,就是,实在是好奇,也不知瑞仙知晓与否,夏信居然觊觎她的妹妹? 而且谢寒商也知道,贵阳公主上一段婚姻出了差错,才休夫没多久,甚至才生产完没多久,孩子还不满一岁,夏信居然…… “你何时——” 夏信壮士断腕地挥掌:“莫问!我已经决定将自己交代于战场,如果我能苟住这条狗命,有命能回上京,我就将一切都告诉你!” 谢寒商不再问这个,但,“你想与我做连襟么?” 夏信磨牙。 谢寒商奇了,说:“你是亲眼见过我暗恋瑞仙的,你还说,喜欢公主的男人都没有出息,而且没有好下场,还说国朝公主,都是金子铸成的,软饭硬吃硌坏了牙。” 夏信继续冷眼磨牙,并轻轻瞪着他。 谢寒商的笑意挂在了眉梢,细想才知,原来这位夏信将军从前究竟说过多少,他一笔笔与之清算起来:“如今知道了软饭好吃,想分一杯羹么?” 夏信的鼻孔已经发出呼哧声了,眼睑下垂,警告地露出一抹凶狠欲斗之色。 谢寒商并未惧怕,无视了夏信的警告,挑衅到底:“还是你想与我一般当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谢玄徵今日有你没我!” 夏信暴躁发足跳上行军床,身体横飞,一脚朝谢寒商踹了过去*。 据两营的将士说,那日两位将军在帐中打得不可开交,最终因夏信将军以抛物线飞出军帐结束了内斗。 因酒后胡言,牵扯出一团乱子来,夏信从此以后谈酒色变,就是亲爹捧上来壮行的酒他都不喝了。 夏延昌怪异地问:“往日为父设你酒禁,你百般叛逆,今日不禁你酒,你却不饮?” 夏信冷眼睨着谢寒商。 谢寒商神情无辜且茫然,但仍听话地接过了大帅的壮行酒,一饮而尽,“必当不辱大帅使命,兰陵大捷,末将提符无邪人头来见。” 夏信仍是不饮。 夏延昌满意地与谢寒商交代完,看向这逆子,一时间总有股无名之火要发作。 以前看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不能说一句不优秀,但与谢寒商比较起来,夏延昌却嫌不足。 到了这个年纪,像个没能晓事的混世魔王,除了稍显洁身自好以外,性格同上京城里斗鸡走狗之徒恐无两样,胸无城府,志大才疏,与自己同去西关蹉跎到了这把年纪,还不肯定心成家,终日里出了军营便游手好闲,可叹。 若能大捷还朝,收复十州,平生所愿得偿,至于儿子的婚事,就随他去吧,他想自由便自由,老父亲再不干涉了。 * 出征兰陵这场仗,谢寒商与夏信的不对付传出了营地,还引得符无邪曾经使出反间计,挑唆他俩关系破裂。 谢寒商与夏信维持默契,将计就计,故意装作龃龉,引得符无邪先乱阵脚,派出先头营前来试探,结果三千人马被全歼。 符无邪暴怒,心知中计,但亦不敢再大举调兵。 兰陵之战持续了一年,符无邪对峙之中主力近乎消磨殆尽,眼看着兰陵已经不可能守住,他等来援军之后一鼓作气,干脆与雍军拼一个鱼死网破。 兰陵大战双方均伤亡惨重,最终大雍仍是攻克下这座重要关隘,将战略纵深更前进一大步,进已经可以威胁北人盘亘幽州的王庭。 接下来已不可北上,而是要清理兰陵左右残留的北人守军,这都如砍瓜切菜般容易,只是双方争持不下时,大雍这边的粮草也见了底,如若当时符无邪不发起总攻,谢寒商也将率军直抵兰陵决一死战了。 显然北国的财力相较于大雍更耗不起。 眼下符无邪保存性命,撤离兰陵,并不算溃逃,兰陵城中留下的辎重极少,遗民大开城门欢迎龙骧军,自发献上了家中存粮帮助军队过渡,但龙骧军秉持军法,对百姓分文不取、秋毫无犯。 为今之计只能暂时休养,厉兵秣马,等待朝廷的救济粮跟进。 谢寒商血战之后伤了一条胳膊,好在只是皮外伤,并未动骨,入夜,令军医来兰陵衙署卧房看过之后,他独居内寝,从匣子里捧出了那身干净的银线透亮的披氅。 知是死战,所以上阵前没有系这条鹤纹披氅,也许内心当中仍对九原之战存有梦魇,担心这身披氅再度染血,坠入同袍的血涡之中,玷辱了她的一番心意。 谢寒商将这条披氅收拾得很干净,连一丝褶皱都无,捧在掌心,披氅上的银线仍然煜煜生辉,蜿蜒的针线走笔细腻,勾勒出栩栩如生的仙鹤振羽图。 每当他思念着妻子时,总是会将这身她亲手绣的鹤纹披氅拿出来反复摩挲。 也许真是他离开太久了,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殿下了。 大战之后的疲惫,和心理上无尽的相思,折磨得他近乎身心俱疲,不得一法排遣,只能将脸埋入披氅间,任由粗硬的经纬摩擦脸颊,一阵阵传来的钝痛仿佛才能使他保持清醒,不然不知该如何捱到今后。 这时,窗外蓦地有人来敲,不知是谁。 谢寒商不愿意理会。 但那敲窗的人极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叩击。 笃笃笃。笃笃笃。 谢寒商终于无法再坐视不理,用披氅将脸擦干净,动身开窗。 门外是一名传信的马前卒:“将军,朝廷的运粮官押送粮草已抵兰陵,粮官说数目要将军亲自去点。” 谢寒商没有心思:“让我副将郭贤去也是一样。” 小卒却摇头说道:“粮官说,一定要将军亲自去清点数目,以免事后牵扯出中饱私囊的事情,将军疑他后方不力。” 如此谢寒商才亲自去走一趟,吃过亏的,警觉些没甚不好,以往运粮官来时,也都是他亲自接见。 只是今晚不同些,今晚他实在,情绪有些难以自控。 这场仗已经打了近两年了,朝廷拨下来的款项从无短缺,足可以见官家北伐的决心。 第100章 加上这支龙骧军多次大捷,打出了军心,更打出了民心,军民一体,互通有无,每到一地都所向披靡,皇帝花钱如流水也花得高兴。 不仅如此,谢寒商尚在军中便擢升了两级,人人都说,这位谢将军一旦收复十州,回到上京后封侯赐爵那是少不了的。 “粮草数目一致,并未缺斤少两。” 谢寒商将账目阖上,交给粮官,便道:“将粮草按例发放,让马先吃。” 粮官见将军要走,眼尖地一把薅住人:“将军,我们粮官说,还想见将军一面,亲自把账目对一对。” 谢寒商不知这位粮官为何如此多旁枝末节之事,但仍心生好奇:“你并非粮官?” 粮官讪讪而笑,摸了摸自个儿的酒糟鼻:“小的押送粮草,自然也算得粮官了,不过此行的粮官却另有其人,小的也是奉命行事,将军一见便知。” 谢寒商想,那位拐弯抹角引来自己,欲相见却又装神弄鬼不肯露面的粮官,指定是有蹊跷,却仍要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倘若是为了与他勾通谋私,他的剑定斩不饶。 粮官犹如引路之鸟,亲自将谢寒商带到城中的一座馆舍,指着舍内明灿的灯火,佝偻身体道:“就这儿了,将军进去吧。” 谢寒商皱起眉,正要说话,身旁粮官却打了退堂鼓,佝偻着腰身慢慢退离去了。 谢寒商只能一个人入内。 推开馆舍的门,左右不过四五间房舍,只有一间灯是亮的,门并未关。 此事愈发悬疑。 他警惕地摁住了腰间所悬之剑,敲几下门示警。 随即迈步入内。 室内灯火葳蕤,窗边的铜灯台上结着一朵璀璨的灯花。 他神情一顿,剑出鞘了半截。 忽地身旁传来一道笑音:“这是杀得红眼了,连运粮官也要杀吗?” 在听到那个声音发出的第一个字节时,谢寒商便已呼吸不得,剑刃未及眨眼的功夫便落回了剑鞘。 他愣怔看先身后。 萧灵鹤徐徐起身,将薄罗衣裙放落,质地轻盈的衣衫坠落在地,遮掩住女子细长白嫩的玉腿,那双盈盈妙目,已微微泛红,但又笑意婉然。 “瑞仙。” 饶是谢寒商见多识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也是神色震动,根本来不及思量公主为何会在此地,步伐已经趋上前,双臂重重地将萧灵鹤一搂,倾下身将她整个拢入怀里。 鹤纹披氅将他们环绕。 萧灵鹤腾出手来,踮起了脚尖,环住谢寒商的腰:“好久不见。” 是很久,对谢寒商而言,简直太久了,久到他没法忍受,也没法忍耐。 四目相对时也不肯松手对彼此的拥抱,唯恐是梦中相逢,醒来又是孤枕寒衾。 萧灵鹤流着泪,嘴唇却是上翘的,指尖抚上谢寒商脸颊上那道未能隐去的伤痕,笑着道:“怎么把自己照顾得这样,受伤了不知道好好擦药么,留那么多伤疤,你要疼死我不成?” 谢寒商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望着萧灵鹤看,仿佛看不尽、看不够。 他沙哑的嗓子音质极暗,问:“运粮官怎会是你?” 萧灵鹤捧住他的脸,“因为想你啦。你又不能回来见我,只好我出来见你了,对了,你不在的这两年里,我已经学会了骑马,还学会了射箭,我可是向官家展示了我不俗的实力,才得到的这个粮官之职,以后我还会给你送几次粮草,大概是不会再这样总见不着。” 谢寒商嗓音沙哑地失笑,将萧灵鹤纤腰搂近一些,俯身亲吻公主呶呶的红唇,将两年来辛酸孤苦都咽下,只剩下甜意丝丝蔓延,“可以直接来我的衙署,却几次装神弄鬼,引我到此,我想起了符无邪的手段,险些以为公主是奸细。” 萧灵鹤听到这话就不满意了,哼了一声,松开抱他的手侧过身:“我好心好意给你送粮草,只当是喂狗了。” 说完不待他解释,又道:“亏人家惦记你,专程给你单独留了一支粮草呢。” 谢寒商微怔,旋即皱眉:“瑞仙,军中有军纪,我身为主将不能私吞军辎……” 话未竟,萧灵鹤走到了床榻边,素手撩开垂落的幔帐。 “看,你的专属粮草在此。” 幔帐被城阳公主白皙柔嫩的五指撩起,露出帘幔内光景,谢寒商呼吸滞涩,双眼亦是失去了眨眼的能力。 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宝宝,正在沉睡,长睫低垂,皮肤像雪般晶莹,圆滚滚的肚皮挺着。 “假公济私的谢大将军。” 萧灵鹤看出他的军心动摇,莞尔失笑。 “还不快来抱着你的‘粮草’啃呀?” 【作者有话说】 好粮草,奶香味儿的[狗头叼玫瑰] 第68章 恩爱两不疑(8) ◎妇唱夫随?◎ 银灯的光似结在幔帐上的璀璨霜花,乳白的晕,落在小人鲜嫩的肌肤上。 圆滚滚的肚皮外翻着,衣衫都被撩高,睡得很沉。 萧灵鹤沉了眉眼,看着女儿睡熟之后踹翻的被子,很想将她拖出来揍一顿屁股,“你不知道我抱着她来这里多不容易,她长到这么大没见过自己亲爹呢,我看她可怜才把她捎带上,胳膊都抱得没有知觉了。” 但不能落地,一落地她在马车里乱动乱跳,有时车轮碾过凸出的石块,能将她整个人颠飞,上次额头撞在车壁上碰出个大包,萧灵鹤心疼了三天。 女儿心大这点应是随了自己。 谢寒商已经弯腰抱起了女儿,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没敢弄醒她。 公主在来信中说过,女儿已经有了名字弦之。 取自他名字里的“商”“徵”二弦。 “弦之……” 谢寒商呢喃唤。被触动了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但声音都是不自觉和煦上扬的。 女儿的身子娇娇软软的,轻盈得宛如没有重量,也没有骨骼似的,他没抱过这样的小生命,只敢用自己手臂上最有力的部位将她的背部托着。 但谢寒商这一托,弦之还是敏感地睁开了昏昏的眼,葡萄般晶莹透亮的眼珠,带着一丝惺忪,愣愣地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她不解地扭过头,娘亲就在身后。 萧灵鹤这两年给谢寒商写了不少信,但战乱年代,其中不少亡佚无寻了,她并不确认他收到了多少,她记得自己于信中提到,女儿早慧,远超同龄的儿童,甚至开口比她的姐姐百欢还要早,早在很久之前就会喊人了,在萧灵鹤的指引下早就连“爹爹”也会叫了。 萧灵鹤看着他们父女俩一大一小地彼此对视,大眼对小眼,俱是困惑,淌干的泪水沿脸庞又徐徐滚落下来,激动之下捂住了自己颤抖的唇瓣。 弦之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人,好在她不太认生,兴许是因为周边的舅舅姨姨都充满了善意和温柔,抱她都很舒服吧,弦之虽然最喜欢娘亲,但对于陌生人的拥抱通常也不太会拒绝。 而且这个怀抱虽然很陌生,但莫名地不讨厌。 谢寒商有些无措,他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空缺的父职他也不知如何履行,病急乱投医地请求萧灵鹤援助。 萧灵鹤轻扯嘴角上前,拍了拍弦之的背,对困惑的女儿道:“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人啊,还不叫‘爹爹’?” 弦之,朝思暮想。 谢寒商微微一怔,耳边忽然听到弦之甜甜的一声:“爹爹!” 谢寒商应了一声“在”,继而笑起来,有种萧灵鹤久违的声声那般的傻气。 真好。 这就是她带着女儿跋涉千里,来到兰陵的意义之一吧。 长夜未明,一家三口躺在一张床上,絮絮地说了很久的话,像是聊不完,聊到后来弦之趴在爹爹身上睡着了。 谢寒商将她收拾好,用小被子裹好了放在里侧。 萧灵鹤终于可以这两年来上京城的一切说给他听了,说得最多的便是小弦之。 说到生产的情境时,谢寒商的手掌挑开了萧灵鹤的罗衫,萧灵鹤察觉到冰凉的手指蓦地窜进来,久未人事的身子敏感地一滑,樱桃檀口溢出了一丝轻颤:“你干什么?” 谢寒商无辜地望向身侧的爱妻:“瑞仙,我想看你的肚子。” 萧灵鹤一愣,“看、看肚子作甚?” 谢寒商交代:“营中也有成家的同袍,我向他们打听过,女子生产之后,可能会留疤。” 萧灵鹤慌乱地嘀咕他打听这个做什么,一方面又担心自己肚子上的几道隐痕不好看,只好找弦之做借口搪塞过去:“女儿还在呢,谢寒商你注意点儿。” “她睡着了。” 女儿在最里侧睡着,不会打搅的。 时辰也确实不早了,小孩儿觉多,早就睡得香甜,打雷也不会醒。 萧灵鹤忙将谢寒商推上来的衣衫往下卷重新盖住肚子,口中曼声威胁:“就是睡着了也不得孟浪,小闷骚你变了。以前你闷着骚,现在你明着骚了。” 第101章 谢寒商闻言勾唇,手指被萧灵鹤摁着,她却不知,他的手早已探入了她衣里,被她这一摁却是切实与她有了肌肤之亲,柔软冰滑的肌肤贴着掌腹,那种熟悉至极的触感,消解了暌违两年的一点陌生。 谢寒商的确是从根上变了,从前他诚惶诚恐,但孩子都两岁了,怎会再患得患失。 因此他不但没收回那只手,还侧身,用另一只手抱住了萧灵鹤,她闷闷轻哼一声,怕吵醒女儿,不敢放肆地惊呼,这一松弛,便被他捉到了空隙,趁虚而入。 他真是个兵不厌诈的好将军,总是能寻到最恰当的时机,一击得手,萧灵鹤的额头抵在他的颈部,任由他抚摸皮肤上的瘢痕,轻声说:“留了两条妊娠印子,不过当初就不是很深,用了许多药,已经浅了许多。” 谢寒商没有说话,唇有一丝绷紧。 萧灵鹤的手指抚过头顶,落在他的脸侧:“你呢。” 她虽受苦,他也没安逸,每一仗都近乎死战,出生入死,何谈轻松。 谢寒商握住萧灵鹤的手指,放在唇边,一根根吻过:“我的侧脸受过伤,后背、右臂、右腿,都被刀划伤过,不过所幸之事是,未曾大伤。” 他不愿瞒她,越瞒,对她而言无非是越不安,谢寒商将自己受伤的今晚刚缠了绷带的手臂给萧灵鹤看:“便是如此,你无需担心。” 萧灵鹤撩开他的袖角一看,这才看见他伤在手臂上裹缠的一重厚厚的绷带,霎时心都悬了起来,“纵是外伤也不可能不疼的,你真是……” 还用这只手到处作乱,她方才还压着这条胳膊,也不知弄疼了没有,这个男人竟是一声不吭的。 谢寒商说无碍,“瑞仙,你今晚来此是我意料之外的事,再迟来两天,我的伤已经愈合了。” 察觉到他说着话,气息却沿着她的颈项愈来愈近,不禁于枕上仰起了头,手掌欲拒还迎地推了推:“受伤了便该老实一些。” 他真是愈发大胆了,不知是心里有底了故而露了真相,亦或是两年不见离别胜新婚,他有些难以克制的缠绵,沿着她的玉颈一路吻了下去,初始时还掩合的衣襟也一寸寸拨开,萧灵鹤禁不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到了后来,他将她腰锢着,一下没一下地往那边收。 萧灵鹤只能整个蜷缩在他的怀中,任由他的腿架在她身上。 克制而放肆。 但感觉又炯然不同。 她禁不得“商商”“商商”地叫他的名字,一会儿说“当不得了”,一会儿喊着她只怕是生疏不济了,求他饶过。 就这般没轻没重地胡闹着,萧灵鹤隐约又有所感,话本上记录的那种炽亮的光袭向空白的脑海,她终是忍不住抱住了他的颈,挂在他身上泣出了声音,许久之后,哽咽着问他可曾有过相同的感受。 他说没有,但在她失望之际,低头吻了吻萧灵鹤的耳朵:“瑞仙有即好。” 萧灵鹤遗憾,但难忍喜欢,闭上眼任由他亲。 * 粮官的目的是运送粮食,与谢寒商在兰陵同吃同住了几日之后,因谢寒商下一站要横扫烟月城,战事一触即发,兰陵也未必安全,萧灵鹤不得不带着女儿返程。 好不容易弦之和爹爹都混熟了,突然要面临分离,她心里很不舍,哭闹了一场,但最终仍是跟着母亲踏上了回上京的归途。 她睁大了泪眼,马车里望着晨曦里爹爹逐渐远去、隐没于雾霭之中的银白盔甲,痴痴地不肯回头。 女儿的反应是萧灵鹤内心的映射,她强忍了一路不曾回头看一眼,直到女儿郁郁不乐地趴下来,萧灵鹤方伸手将她接过,耐心地道:“你忘了么,娘跟弦之说过,爹爹是在为我们驱赶伤害我们的坏人,没有爹爹这样的人,坏人就要来抢走弦之,还有无数像弦之这样的小孩儿,他们都要被坏人抓去,被欺负,还要被剪掉脚指甲手指甲,关进小黑屋里。” 以往娘亲说这样的话,弦之总是半懂不懂,可是这一路上,她却好像懵懵懂懂又明白了一些。 只是,“为什么是爹爹?” 她认识许多差不多大的小人,他们的爹爹都在上京城,和他们在一起。 就只有她,可怜的弦之,从小就没有爹爹。 虽然爹爹很好,可他不陪弦之。 萧灵鹤摸着弦之头顶蓬松的毛发轻叹。 “因为弦之的爹爹最勇敢。” 她复又沉吟了番,强调。 “弦之的爹爹,是大雍最勇敢的人,等你长大了,会为爹爹骄傲的。” 弦之想问的是,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她咿咿呀呀地说了半天,嘴皮跟不上脑子的趟儿,好不容易才将这个问题阐述清楚。 萧灵鹤抚摸孩子毛发的手心顿了一息,她低下头,看着女儿认真执着的脸蛋,耐心解释:“快了,等弦之下次过生辰的时候,爹爹应当就能回来,你再给他一些时间好么?” 弦之乖巧地点了点头。 * 萧灵鹤做了不止一次运粮官。 后续的一年里,她持续为谢寒商送了三次粮草。 每一次相见都在谢寒商最狼狈的时候,她一面笑话他像只潦草小狗,一面又克制不住地心疼。 最后一次运送粮草时,萧灵鹤已经具备了粮官的基本素质,她笑说:“你看,我如今已经是一名合格的运粮官了,对北境的地形了若指掌,还能知道如何规避北人的偷袭,我调度五千兵力,还驰援过夏将军呢。” 谢寒商的声音被烟熏得发哑,他紧扣着萧灵鹤的玉指,“快了。” 萧灵鹤仰头,同时也伸出另一手,替他将披氅系好,“嗯?” 谢寒商语调低沉:“战事快要完结了。” 鹤纹披氅挂在肩上,使命将完。 他搂住妻子,终于怀有深刻的担忧向她道:“天下即定。瑞仙,不要再来送粮草了,你不知你每一次出发,我不敢拦你,心里却有多怕。” 萧灵鹤不说话。 他缓声道:“你若不测,我胜也不会凯旋。” 萧灵鹤板起了脸,重重地敲他的脑袋:“说什么胡话,弦之在,你敢?” 谢寒商点头:“我敢。” 萧灵鹤透过他漆黑如墨的瞳孔,仿佛窥见了当年暗卫一般的阴湿偏执。 是啊,那些全都是谢寒商。 他骨子里有这一部分的特质,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敢,她却不能赌了,妥协抱住了他腰:“你厉害。这次回去之后我便不再来了,你好好收拾残局,限期半年,我要在上京见到你人。” 龙骧军扫除北宦,连下九州,打到最后一战时,北国的经济支撑不住了,叶太后无奈令使者南下议和。 双方撕毁了当年签订的,大雍每年应当向北人赠送十万银两与二十万匹绢帛的盟约,重新定下盟约,以沧州为界,互不侵犯,大雍立即退兵。 夏延昌一封奏报送往上京,官家与诸臣商议之后批示:可。 再打下去劳民伤财是其一,哀兵反扑,死伤必大。 且那位铁腕的叶太后肯做出这样的让步,已是意外。 盟约再定。 如此可换得大雍至少十年的太平。 龙骧军北伐之前,谁又能预料今日局面,耗时三年,大捷而归。 九州同时归附,遗民脸上的泪痕,被舍生忘死的数以万计的将士擦干,笼罩头顶的乌云,也被擎天之手拨开,北境众生,终得窥日月。 密云散尽,天清气朗,乾坤昭昭。 【作者有话说】 商商有了娃越来越野了,没见他现在“殿下”都不叫了么[狗头叼玫瑰] 这是家庭地位的崛起(bushi)被偏宠的有恃无恐[猫爪] 第69章 恩爱两不疑(9)春色浓如酒(正文完) 龙骧军还朝之期已定,这场持续三年的旷日之战,以大雍连下九州告终,北人被迫让出旧约,叶太后同意重新与大雍修正条例,以沧州为界。 萧灵鹤盘算着,得有一个月谢寒商才能随着大军一同回来,在此之前,她还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特向钦天监借了一人,合了合黄道吉日,推算出再过二十九日正是吉时,夏将军所率龙骧军应当也会在那日入城。 萧灵鹤着人摆弄起公主府,将府上打理得焕然一新,顺便,还将收藏于阁楼的旧书都拿出来翻晒了一遍,祛除霉虫。 弦之幼嫩的小手替娘亲翻晒书籍,想为娘亲出一份力,萧灵鹤瞧她碰了书眼睑轻颤,幸好弦之还不识字,要不这书的内容让她看去了…… 弦之没留意母亲的怔愣,一边翻一边自言自语:“这都是爹爹最喜欢的书了。” 童言童语惹得萧灵鹤发笑,她轻手轻脚地靠近,从弦之背后抱起她柔软的身子,将女儿揣在怀里,认真问她:“爹爹要回来了,弦之把这些书都晒干,交给爹爹好不好?” 弦之一本正经地点头:“嗯!我还要让爹爹教我认上面的字!” 第102章 萧灵鹤大笑,“好啊。” 看谢二有没有脸教。 弦之已经三岁了,口齿流利,常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说话有时候人小鬼大,萧灵鹤想着她早慧,不如及早启蒙,为她寻得一名良师。 原本是打算自己找的,但谢寒商要回了么,他当了几年的撒手掌柜,也该让他头疼头疼,萧灵鹤没急于一时。 初三这日,官家邀长姐入宫小聚。 皇后怀了身子,才刚刚满了三个月,先前胎相一直不稳,官家按捺着,等满了三月太医诊后说胎儿无碍,官家这才昭告天下。 饶是如此高木兰心底里仍是有些害怕的,姑姐是过来人,便想向她讨取经验。 萧灵鹤的眸光在官家与皇后身上流连,须臾之后,她轻咳一声,道:“老弟啊,这两年你日子怎么过的?” 这几年官家没少收到臣工提议遴选秀女的奏疏,说是官家与皇后成婚已有多年,一直无子,官家应当尽早充盈掖庭、开枝散叶。 紫微宫里只有一位女主人,怀孕的几率可不就低了么。 那段时间高木兰终日忡忡,但从未对萧銮表露。 萧銮如若要纳妃嫔,她不会怪他,但安在他身上的心,她不会再给了,她因萧銮可能得决定而痛苦,也因难以收回的芳心而折磨,可在萧銮眼前,根本不愿露了心思。 她强颜欢笑,换来的是病骨支离。 萧銮太在意北伐之战的胜败,留给高木兰的关心太少,等到察觉皇后姐姐都因此而病了时,才终于悔之晚矣,但他没有拖泥带水,直接昭示朝臣。 “皇后与朕多年无嗣,非皇后之过,乃朕之过,朕患有阳瘘,内廷太医殚精竭虑,尚无对策,众位卿家让朕纳妃,是为了让更多女子知晓朕的隐疾么?” 谁家好官家公然说自己不行啊? 满朝文武都闭了口,内心当中却有诸多猜测。 总之这几年,大家口头上不说,但每每望向銮座之上的萧銮,目光里总是含着深切的同情,与前途迷茫的悲哀,好像这个国家找不到继承人了,天亡吾国乎! 北伐之战,战则必胜,紫微宫内高木兰压力也倍感如山,早前官家年纪是小,如今确实不小了,她竟还无风声,太医断言二人身康体健,徐徐图之若还没有,必然是命里无缘了。 高木兰发愁,越愁,便越没有缘分。 胜局已定之时,萧銮终于腾出了空来,趁着冬日天寒气肃,带皇后去了趟灵山温泉,在那泡了一夜,其间自有不少缱绻温存,萧銮握住了高木兰的柔荑,熬过了变声期的嗓音变得磁沉:“朕说了无数遍,不会再有第三个人介入我们之间,皇后姐姐还不肯信朕么?” 高木兰如何敢信,她却仍是说,信。 这才几年,也许再过五年、十年,又不一样。 她一定要一个孩子,一定要自己的孩子稳坐东宫。 从温泉那夜过去之后没多久,高木兰便开始出现了害喜的症状,起初她糊涂如萧灵鹤,以为只是吃坏了肚子,召太医来看诊,太医却道恭喜。 高木兰那夜高兴得入不了眠,搂着萧銮的腰,心浮气躁,一直翻身乱动,萧銮被她闹得好笑,低头看她:“就那么高兴?” 少见皇后有不稳重的时刻。 她兴奋失态,是因有了他的孩子。 萧銮抱她在身上,珍之重之地搂她,承诺:“以前朕都能做到一心一意,有了孩儿以后,更不许猜疑朕心。这个孩子要是能让皇后对朕放心,就是他对朕最大的孝顺了。” 紫微宫喜讯传出,众臣总算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皇后有孕,那证明陛下的龙体已经痊愈。 显然他们是不肯放过这点的,陛下都要弱冠了,掖庭只有一位皇后像什么话,于是举荐良人的奏疏又是一道道往龙案上送。 萧銮真奇怪,这些读书人没点儿眼力见,朕的皇后才刚怀孕,哪家好人劝一个丈夫在夫人孕期纳妾啊? 真纳了还是人么! 萧銮把奏疏拿去烧了,给皇后煨了点补身的参汤。 这日阿姐入宫,当面揶揄他,萧銮的眼波轻轻瞟了一眼皇后,装模作样地往身后仰头,一叹:“连阿姐都知道朕这几年过得多不容易,皇后怎么不对朕体恤一二?” 高木兰以往的确是太顾着自己的忧虑,忽略他也承受了诸多风雨,到底是人言可畏,而她又抓不住可靠之物,如今无需如此,当姑姐的面便握住了官家的手,柔声说:“臣妾错了,夫君为了我劳神,很是辛苦吧?” 萧灵鹤都没眼看,“老弟。” 萧銮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讪讪搂住皇后一笑:“姐夫不是要回了么,阿姐你这独守空闺的日子总算熬出头啦,对了,姐夫居功至伟,朕打算给他封个侯爵,取了几个名字未定,你看看如何?” 萧灵鹤一刻没见到人,一刻没这份心,“罢了,定什么名,你问他去吧。” 上京城梨花漫漫的春日,城阳公主府邸内花树团簇,无暇如玉。 萧灵鹤无心观赏,漏夜还于府邸,萧灵鹤看了一眼安睡的女儿,打算去泻玉阁歇下。 三年了,等了这么久,他就要回来了,本该是欢喜的,可她却在凯旋之师愈来愈近的时候,忽有种类似近乡情怯之感。 萧灵鹤到了泻玉阁。 阁楼内收拾得焕然一新,内设红绸,大红喜被,龙凤双烛,剪纸窗花,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正探上轩窗木棂,抚过那片薄如蝉翼的窗纸,双喜字样的纸,被轻盈揭过。 “这要是改嫁么?” 一道轻笑声响起,萧灵鹤蓦地脚步一顿。 视线被眼前蓦然出现的人攫住,几乎不敢相信。 谢寒商放下那层窗花,回眸看向她。 没有等到公主的主动,他自己主动靠前,低着头望向她痴痴怔怔的柔婉乌眸:“瑞仙。” 萧灵鹤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他,几乎以为是夜有所思现出了幻觉,直至伸手触碰,摸到了他的耳朵,轻轻一捏,那实感远超镜花水月的虚幻,她在他露出痛意之后,一刹便跳起来,跳到了他的身上,被接了个满怀。 “商商!” 不再是梦里团圆,而是真实重逢。 萧灵鹤喜极而泣,身子落在他怀中,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托举着,被他轻轻抚着后背。 她搂住他的颈,好奇地流着泪问:“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有一天么?” 谢寒商温声道:“他们脚程太慢了,我等不及了,单骑飞回来见你的。” 说完不忘了拈酸:“我是否回来得早了一点儿,耽误公主殿下琵琶别抱了?” 气得萧灵鹤一拳头捶向他胸口:“啊你说这种话!我这三年怎么过的你难道不知道么,我这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你还气我!这分明是我准备和你洞房花烛的惊喜!你居然还不吭声提早回来,破坏我的惊喜!” 谢寒商挑眉:“洞房花烛?我们不是老夫老妻了么?” 算一算他们已经现在快要到寻常夫妻的“七年之痒”了。 萧灵鹤抿住唇:“我想给你一个,让你感到幸福的洞房花烛,以前那个不能算。” 谢寒商的额头低下一些,触碰着公主殿下的额头,轻声说:“瑞仙又怎知,当年的我没有此刻幸福。” 她微微一怔,错愕地抬眸,彼此额间相碰,她一抬头,却亲吻在他的鼻尖,彼此都是莞尔一笑。 谢寒商抱着公主上了那方高高的案几,将她放在案几上,仰起目光:“还是习惯这样看着我的城阳殿下。” 萧灵鹤居高临下却有些*不适,挪了挪臀,但被他摁住了,只好忍着羞耻不动,脑子里满是当初被他扣在镜台上乱情的一幕幕。 “商商。” 他应了一声。 萧灵鹤咬牙:“我不管,你今夜不能留在我这里,你得回去,和大帅会和。” 谢寒商不解:“为何?” 好不容易他回来了,公主却要赶人。 莫非真是要将他扫地出门么? 一刹间谢寒商把如何将一个并不存在的敌人扫荡干净十八式都想好了。 萧灵鹤舔了一下干涩的唇,“你得回去,明日正式入城。还有,你给我把今天晚上我准备的惊喜全忘了,明天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回府,高高兴兴地穿上婚袍。谢寒商,本宫命令你。” 原来是他进城的方式不对,打乱了公主殿下的节奏。 怪不得她着恼了。 谢寒商仿佛被一股软融泛滥的春水所浸透,身骨情难自禁地起了酥意。 他的脸色看着无奈极了,“臣遵命。” 唇角的笑意却压都压不住。 临走前,还顺路去偏房啃了一口“粮草”。 * 翌日龙骧军还朝。 五百骑入东城门后,上京城全体民众近乎倾巢而出,若非有皇城司巡防,只怕要围堵得水泄不通。 百姓自发献出手中的花篮,篮子里尽是花草水果,争相呼唤着“谢将军”“夏大帅”诸如此称。 第103章 前人有“掷果盈车”的典故,是为了容颜俊美的潘姓男子,如今谢姓男子引起的轰动亦是只大不小,他自己浑不在意,只是那果子砸在脸上着实疼。 夏信呢,在一旁拿着小箩筐收,收了一筐瓜果,笑吟吟地敲了敲并辔的谢寒商的胸甲:“这瓜我尝了一口,可甜,你要不要也吃一口?” 谢寒商一口也不吃。 夏信凄楚地顾影自怜起来:“同人不同命!像我们这种本身就歪瓜裂枣的,都省了掷果盈车。好在咱也有自知之明,萤火不敢与与日争辉,只要跟着谢将军就有享不尽的瓜果蔬菜。尝尝?” 谢寒商置若罔闻。 夏信叹了一口气道:“你还真是宠辱不惊啊。七年前从九原回来的时候,被人扔烂菜叶也不气,今天功成名就,被全程百姓花团锦簇围着你也不高兴。” 谢寒商瞥眼他淡淡地道:“即将洞房花烛的男人的紧张你是不会明白的。” “……” 夏信咬牙切齿。 “你够了,你真的够了。不就是公主要和你重新成婚么,你跟我炫耀一路了,吃个瓜吧你!” 说完拿起自己啃了半片的蜜瓜塞谢寒商嘴,但被他一夹马腹脱离部众而躲过。 夏信扑了一空,只好将瓜孝敬给了冷眼瞥过来嘲讽他的亲爹:“爹,您请。” 夏延昌被迫吃了一嘴二手瓜,“逆子。” 紫微宫述职之后,谢寒商黄昏时回到公主府。 天色将暮,门外清寂,但院落之中确实热闹,谢寒商甫一入内便被刘毋庸带领的一干人围追堵截,十几个人拥上前来将他身上的盔甲披氅尽数解落,在院子里就换上了婚袍。 公主殿下布置得喜气洋洋的精美庭院,没留给谢寒商欣赏第二眼的功夫,人就被八抬大轿送进了洞房,如同送羊入虎口般。 等婚房的大门嘭的一声关上,这帮乌合之众便作鸟兽散,风里只有几个断断续续的恭喜声。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云云。 下了朝还不到一个时辰,谢寒商便从一名英勇凯旋的沙场战将,化作了龙凤烛前红衣乌发的新郎。 大雍男子时兴簪花,谢寒商的发髻上也别了一朵大红牡丹,萧灵鹤拿合卺酒时,瞧见他无奈地在那儿照镜子,好几次伸手想把头顶的牡丹花摘下来,但终归是顾虑到都是她的设计,忍了又忍,只是实在看不惯戴的那朵花。 萧灵鹤目光警告:“商商。” 谢寒商第九次将魔爪伸向牡丹,被公主打断,他只好望向她,接下她手中送来的合卺酒。 萧灵鹤不是那初嫁的娇滴滴的女娘,她没有一丝羞涩,直接跨坐到了他的腿上,一根手指头挑他的下巴,迫使他抬眸,她得逞地眨巴着明眸:“六年前我们洞房花烛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的心愿,今夜她皆可以实现。 谢寒商微怔,须臾之后,他勾了下唇角,眸色微阴:“你猜?” 萧灵鹤想了下,认真地回答:“你肯定想,这个骄傲的小公主,真讨厌,她一直欺负我。” 谢寒商摇头。 萧灵鹤诧异:“不是?” 谢寒商回答:“不是,我没有一刻讨厌过公主。” 遇你第一眼伊始,从此只有喜欢。 很含蓄的一句情话,萧灵鹤微赧,但十分镇定:“那你当时在想什么?” 谢寒商已经搂住了一把细腰,嗓音发沉:“在想,我是不是没有将孔嬷嬷给的册子上的功夫修炼到家,这个‘骄傲的小公主’为何还有力气折腾我呢。” 萧灵鹤竟然顺着他的话认真思量比对了一番,怪不得他那时候不像个生手,原来为了讨好于她,偷偷修炼了内功。 哦不对,应当是男功才对,她为此还不怀好意地揣测过他来着。 谢寒商说完,一只手臂便将她抱了起来,不肯再坐在椅上说话,萧灵鹤被猝不及防旱地拔葱,掌中酒水泼了一地,她惊呼起来:“合卺酒!谢寒商,我的合卺酒……” 话未说完便被送入了大红罗帐,谢寒商掌中的银杯也随之掷落,红帐纷纷覆下,还未熨烫的喜服件件被扔出罗幔,红烛高照,火光烂漫,男子精壮的身影透过烛火若隐若现。 女子低泣的娇呼随着那道若明若暗的影,也浮沉断续,似水中的涟漪,渐渐散开了去…… 萧灵鹤还惦记着她的酒,哼哼着说:“合卺酒还没喝,你让我缓缓,我们先喝酒好不好?” 男子的声音似笑非笑地传出:“又要缓缓?喝酒也可,但不要用嘴喝。” 萧灵鹤纳闷地嘀咕:“不用嘴喝那用什么喝?” 问完忽地身上似是过了电似的,萧灵鹤恍然大悟地打了个寒噤。 “谢寒商你无耻——” “那本册子,我如今应当是炉火纯青了吧。” 她欲哭无泪,教他欺压得只有婉婉应承的份儿。 “公主现下算是满意了么?” “满、满意,满意了。” 精心策划的洞房花烛,本以为该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夜晚,本以为该圆上他六年前的遗憾。 但萧灵鹤没有弄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呢? “瑞仙,我们来喝合卺酒可好?” “……” 萧灵鹤又动了烧房子的心思,她打算将这座藏了无数误人子弟的话本的泻玉阁,夷为平地! 红帘如水,灯影朦胧。 汗津津,香密密,声细细。 是夜,城阳公主如愿以偿地喝到了合卺酒,如的是谢寒商的愿。 一杯复一杯。 春色浓如酒,风月亦无边。 正文完 《一箩金》/梅燃 【作者有话说】 最后合卺酒,一个用嘴喝,另一个用嘴喝[狗头叼玫瑰] 正文于此完结啦,我们小甜文从头到尾都甜,没骗大家吧~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