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扮女装嫁状元/我妻公主》 第1章 《男扮女装嫁状元》作者:优椛【完结】 文案: 原书名《我妻公主》 伪装成贤淑小白花公主攻(周嬗)x伟光正深情驸马受(张瑾为) 人人都道嘉懿公主周嬗貌美无双、贤淑知礼,却不知周嬗实为男儿身。十八年前,他的母妃为在夺嫡风波中保住自身,竟声称自己生了公主,瞒天过海。 于是周嬗被当作女儿家养大,在深宫里日日如履薄冰,直到皇帝一朝把他嫁给了新科状元张瑾为。 周嬗:看我如何迷倒书呆子,趁机逃离京城,远走高飞! 哪知张瑾为待他极好,周嬗几欲想逃,却在阴差阳错下被强留在对方身边。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再瞒下去也不太好,如果张瑾为见他是个男的,放他离开京城,此后天大地大,他周嬗就自由了! 周嬗左思右想,柔情似水看向驸马,问:驸马,若我有事瞒着你,你该当如何? 张瑾为:公主若不想说,我自不会过问。 周嬗:如果我欺骗了你,只是想利用你……书呆子,你还会这样一往情深吗? 张瑾为:公主今日是怎么了? 周嬗:简单来说就……其实我是男的。 张瑾为大惊失色,差点从马背上摔下,他望着眼前柔美体贴的妻子,感觉天地颠倒,一切都荒谬至极。 可是……你是我的嬗嬗、我的公主,不论你是男是女,都是我张瑾为唯一的妻子。 注意事项: 1.攻基本上全程女装,攻比受矮,攻声音也女性化,攻在故事中从头到尾都是公主,攻床弱,有sg,但攻确实是攻,不要问我攻为什么是攻,作者有异食癖好吗好的 2.双向奔赴甜宠文,受宠攻,受是纯正老婆奴一枚,公主和驸马的家长里短外加少量权谋 3.仿明代风俗官制,勿细究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朝堂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周嬗 张瑾为 其它:美攻帅受;男扮女装;甜宠;he 一句话简介:小猫公主1和他的驸马 立意:良好的夫妻关系需要坦诚。 第1章 新婚 周嬗盯着凤轿上艳红的流苏,它们一摇一摆,晃得他眼睛生涩。 红盖头被他扯下攥在手里,上头绣着凤纹、鸳鸯和硕大的“囍”字。人抬的轿子难免颠簸一些,他满头珠翠随着轿子颤动,珍珠玉石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听得他心烦。 就算他万般不愿,一道圣旨下来,哪怕皇帝让他嫁给一头猪,他不想嫁也得嫁! 周嬗的人生像个笑话。 还是皇城根下小太监扯淡时才能编出的笑话。 他母妃三年前病逝,自己在宫中无依无靠,服完孝没几日,父皇立马给他指了婚,为示体面,漫不经心给他封了个嘉懿的号。对外说嘉懿公主貌美贤淑,谁曾想这公主殿下竟是男儿身。 说到底还是当今圣上自个造的孽。 永昌帝子嗣繁多,偏偏最爱使帝王心术,引得皇子之间日日夺权争宠,连带着后宫妃子都不安分。 周嬗的母妃乃长春宫静妃娘娘,性子娴静,为保自身,和太医勾结,大着胆子瞒天过海,硬说自己生了个女儿。好在她不受宠,生下周嬗不久,母子就被迫搬出长春宫,住进人烟稀少的珍珠阁。永昌帝也不缺孩子,竟真让周嬗男扮女装在深宫中活到十八岁。 周嬗有时也会恍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母妃在他幼时,还会提醒他是男儿身;可日子久了,这如花似玉的女人越发活得不清不楚,直接把周嬗当成了女儿,直到自己香消玉殒。 许是造化弄人,周嬗到了年纪,嗓音变得不多,掐起来说话和平常女儿家没两样。身高就当随了高个的静妃,穿平底鞋也不算太扎眼。 于是自小周嬗读的是女儿书,学的是闺阁姑娘的礼仪技艺,连那些伴着他长大的宫女太监,也都快忘了他到底是谁。 他守贞、贤淑,是作为宫中表率的嘉懿公主,但也确实不受宠,不然怎会被指婚给一个穷苦出身的状元郎? 锵锵—— 轿子外的玉汐姑姑敲了敲窗沿,低声提醒道:“公主,马上就要到状元府了。” 周嬗长叹一声,重新披上红盖头,视线被大红色遮挡的那一刻,他没由来生出几缕恶劣的想法,要是这位古板、清正的驸马爷得知自己是个男的,那场景该多好玩呢? 不过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扮演好弱不禁风的贤妻才是第一要务,书呆子不都向往妻贤家宁的白日梦么? 周嬗在宫里待了近二十年,看惯人情冷暖,也善于揣测他人心思,和一个书呆子玩你猜我瞒,他相当有自信把对方骗得团团转。 轿子晃动几下,尔后稳稳落了地,随行的乐师先奏了典雅的礼乐,又传来一阵喜庆的鞭炮声,吵得周嬗忍不住皱了皱眉,想要抬手按一按额角。 谁料此时花轿的门帘被人掀开了。 周嬗像只受惊的猫,浑身的毛都哆了起来,却还要维持着矜持的举止。他的视线被红盖头遮挡大半,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停在他的面前。 那只手略有薄茧,掌心泛着气血充盈的淡红色,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的手。 周嬗呼吸一滞。 “公主殿下,轿子高,还请扶着微臣的手,仔细着些脚下。” 声音温润低沉,很是轻柔。周嬗犹豫几下,将左手搭在那只手上,借力小心翼翼下了轿子。 那只手温暖非常,彬彬有礼地虚托住周嬗,带他沿着红毯子走到厅堂。周嬗低头看着自己的下半身,霞帔上的珠花和金丝闪得晃眼,流苏和裙摆随着步伐来回摆动。 皇家的婚礼肃穆压抑,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竟无一人敢说话,只有沉闷的礼乐在周嬗耳边回荡。他既不知有哪些人在观礼,也不知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红盖头遮住他的眼睛,就这样无法回头地步入正堂。 一拜天地。 倘若天地真有道理,周嬗想质问它为何将自己生在帝王家,一生不由己,说嫁了就是嫁了。哪天皇帝要他死,他也得乖乖去死。 二拜高堂。 可惜状元郎失孤失独,高堂上坐着他的恩师——吏部尚书、内阁辅臣梅子谦。而周嬗出宫前已向皇后和众妃拜过,属于他父母的位置无人敢坐。 夫妻对拜。 周嬗在宫中无聊时,翻过这位状元郎的殿试文章,确实写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玉汐姑姑也替他打听过,说状元郎俊朗儒雅,从未纳妾,洁身自好得很。 话本里常写才子佳人红袖添香,欢喜冤家锦绣姻缘……周嬗看向对面,见那人穿着大红曳撒、黑色云履,一时心里烦躁不已。 礼成。 驸马留在厅堂招待客人,而公主自然被送入了洞房。 周嬗由府中的老仆一路带进后院,进到卧房,周嬗长舒一口气,忙不停把盖头扯下来,坐到床铺上。 闷死他了! 他捏着红盖头,凉凉环视一圈,见卧房里布置得很是喜庆,窗上贴着大红的“囍”,天色渐晚,小厮们给游廊挂上灯,那昏黄的光把“囍”字照得好似用血写上去的。 周嬗盯着那抹红色,冷笑道:“这颜色可真难看。” 他才坐下,就发现被子下盖着东西,翻开一看,果不其然是花生桂圆一类的东西,看了几眼,又讪讪盖了回去。 他又不能生,放这些物什倒有些讽刺了。 “公主!”玉汐姑姑从门口快步走来。她是个年约三十的大宫女,五官清秀,穿着一身大红袄子,看起来有一种亲和的气质。 不过此时玉汐神情鬼鬼祟祟,她进了卧房,扒在门口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窥视后,她才悄声阖上门扉,走到周嬗身边,俯下身子低声道:“药我已经下好了。” “确定无色无味,不会让人尝出来?”提起这事,周嬗面色紧张,攥着帕子小声问道。 玉汐肯定道:“放心,我专门找李太医求的,他还说,往后公主要是遇着事了,尽管找他帮忙。” 周嬗微微松口气。 玉汐姑姑和李太医,是他为数不多能全盘信任的人了。 “再说了……公主,您稍稍宽心,今夜会平安的,我和王襄守在外面,有什么事您就大叫,我们两个还打不过那个弱书生?”玉汐安慰道。 周嬗被她的话逗乐了,扑哧一笑,他道:“辛苦姑姑。对了,宫里运来的那些嫁妆可都安置好了?”谈起嫁妆,他脸色不禁暗淡几分,那张秀气的小脸在烛火下格外苍白。 玉汐见他这幅样子,心疼不已,当即开解道:“哎哟,我的好公主!宫里那位爷儿虽然没赐给您一处公主府,但嫁妆丰厚得骇人呢……陛下还是惦记您的。” 听闻此言,周嬗也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堂堂长公主出嫁,连公主府都无,说出来难道还不是笑话?要是被状元郎发现自己还是个男的,可真就沦为大宁历史上头等的笑话。 第2章 他和玉汐又说了些别话,此时夜色已黑,前院宴席结束,王襄找人传话,说驸马爷要回来了。 周嬗立马戴好头盖,端坐在床榻的边沿。玉汐领着丫鬟们守在卧房门口,一切都如同常见的婚礼进行着。 而周嬗的心越跳越快。 不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交谈声,一个低沉的男声正在向玉汐问好,然后逐渐走近周嬗。 “公主今日可有累着?”男人语含笑意。 周嬗不打算即刻回话,他端着身子,紧张到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只嗅见男人身上淡淡的酒味。 男人倒也不气恼,只是温温和和提醒道:“多有冒昧公主,但微臣要取下盖头了,还请见谅。” 说完,便拿起玉汐捧着的玉如意。 玉汐在一旁笑呵呵道:“驸马爷,掀盖头前请听奴婢说几句吉祥话:玉如意,秤起郎君意、公主情。金玉满堂好姻缘,此生相拥福禄寿——请君慢抬手!” 玉如意挑起绣着鸳鸯和囍字的红盖头,周嬗避无可避,只得迎面撞上男人乌黑的眸子。 他脸上悬着一滴泪珠,不能说是桃腮粉面的娇憨美人,反而苍白着一张小脸,厚重婚服下的身子风流婀娜,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又见他眉若细柳,眼如睡凤,樱唇紧紧抿着,也不知何事令他愁眉不展。 于是周嬗好整以暇,颇为愉悦看着那俊朗男人的脸逐渐涨得通红,嘴巴开开闭闭,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玉汐和丫鬟在一旁捂嘴窃笑,弄得男人更是臊得慌。男人原地踱步,锯嘴葫芦似的一言不发。玉汐看不下去了,上前笑说:“公主从未离过宫,如今进了状元府,正思家呢,驸马赶紧去安慰安慰吧。” 男人只好上前,坐到周嬗身旁,试探着握住公主的手。周嬗也不好躲,只能随他去了,身体却绷得僵硬。 “微臣……微臣叫做张瑾为,字怀玉,出身苏州府,幼时家贫,不承想有朝一日,能迎娶公主这等灵秀的人儿……实乃三生有幸。”张瑾为一番话说得磕巴,他不敢多看公主的脸,目光落在地毯上,耳朵红透了。 周嬗也没接话,垂着一双美目也不知在想什么。玉汐见气氛不好,连忙上前打趣道:“我们公主单字一个嬗,皇爷当年取自‘嬗娟’,就希望公主觅个飞黄腾达的好夫君。看我们驸马爷少年才俊,不正应此话?” 张瑾为被这番话说得苦笑连连,他只是叹气,轻轻握着周嬗的手说道:“微臣不才,恐怕不能合皇爷当年的祝愿了。但公主请放心,微臣此生只会有公主一个人……微臣会竭尽所能保护公主,永不背叛。” 永不背叛? 周嬗抬眸看他一眼,心想,话本里那些负心郎也对妻子说过这些话……如若有一天,你发现令你神魂颠倒的女人是个男的,你还会如此笃定吗? 但张瑾为只是紧紧握住周嬗的手,他长得实在端正英俊,周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极小声地,近乎呢喃说道:“该喝合卺酒了。” 声音很是细微,但软绵温柔,听得男人脸又红上几分。 玉汐耳尖,麻利端来两杯酒,笑意盈盈地给两人奉上。 两个人双臂缠绕,行为亲昵饮了这交杯酒。周嬗悄悄用余光瞄了一眼正在饮酒的男人,心里说了句抱歉。 饮完合卺酒,便是更衣……以及洞房了。 周嬗和张瑾为并肩坐在床榻旁,两相无言。周嬗在心里焦急万分,心想李太医特制的蒙汗药怎么还没起效? “公主今年几岁?”张瑾为冷不丁一出声,把周嬗吓得一抖,他赶忙安抚道:“微臣不会对公主做任何出格之事,只要公主不愿意,微臣永生不会越界!” 周嬗惊恐未定,瞪大眼睛望着对方,等意识到对方刚刚说了怎样一番重要的话,心虚地底下头回道:“刚过了十八。” “微臣二十有四……奇怪,是酒吃多了么,头怎么会晕成这样……”张瑾为正欲说些什么,忽然一阵头晕眼花,他猛然站起,一面喊人一面摇晃走着出门,磕磕绊绊喊道:“快扶我去西厢房!” 话音未落,就一头栽倒,所幸玉汐和王襄来得及时,眼疾手快扶住了昏睡过去的张瑾为。 周嬗只穿着里衣,赤脚走到被人拖扶着的驸马面前,回来走了几步,素白的小脸一片冷淡。最后他蹲在地上,用手轻轻戳驸马的脸,没由来一肚子火,骂道:“书呆子!” “公主,地上冻脚,您赶紧躺床上去,可别着凉了。”玉汐无奈,她家公主乍看上去懂事贤淑,内里蔫坏得很。思及此,玉汐同情地瞥一眼昏死过去的驸马爷—— 唉,以后您就要被公主折腾惨咯! 周嬗端庄了一整天,又顶着沉重的凤冠,现下是腰酸背痛,他摆了摆手,只觉自己的驸马越看越烦,赶紧让玉汐他们抬走了。 卧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红烛摇曳,他坐在铜镜前拆开发髻,乌黑顺滑的长发如瀑落下,在烛光下仿若织金的黑色绸缎。他叹口气,把手伸进领口,捣鼓两下,从衣服里脱出一件特别的肚兜。 “烦!”周嬗头疼,他把手里的肚兜往梳妆盒里一塞,“今夜是熬过去了,往后呢?他最好自觉点睡在西厢房,省得我睡觉也要穿这个东西!” 被塞进梳妆盒里的肚兜皱成一团,但依稀能看出胸口处塞了棉絮,以充作胸脯。 当然,周嬗哪怕日日穿戴,往里头狂塞棉絮,也依旧聊胜于无就是了。 卸了妆,他躺到床榻上,偌大的床榻,盖着簇新的喜被,上头绣着鸳鸯成双,里头的桂圆花生已被丫鬟们收拾干净了。 周嬗把自己裹进锦被,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忽然感到些许的迷茫—— 他真的能……顺利离开京城么? 第2章 当家 “万岁爷下了圣旨,怀玉兄……你恐怕得娶天家的女儿了。” “怀玉啊怀玉,娶了公主你前途就全毁了啊!” “那位最恨外戚干权,尤其厌恶驸马掺和朝廷之事。怀玉,你父母早亡,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好不容易进了翰林院,怎又摊上这档子事了呢?!” 老师、好友、同僚围着他长吁短叹、忧心忡忡,叽叽喳喳吵得他太阳穴胀痛。 “我娶。” 张瑾为在梦里迷迷糊糊说道。 “我要敢不娶,就是违抗圣旨,诸君推行新政本就阻力重重,若我惹恼了万岁爷,只怕让新政又受到刁难。我……”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昨夜脸色苍白的少女,眸中带泪,眉间结愁,令人无比疼惜。 他和她皆是京城风云中身不由己的棋子,往后,好好过日子便是了。 宿醉醒来,张瑾为头痛欲裂,他从榻上翻身而起,一面揉着额角,一面低声道:“我酒量向来不差,昨夜气氛庄重,老师他们也没灌我酒,怎么就昏了过去?” 他正疑惑着,忽见门口站着几个丫鬟。 她们随公主的陪嫁入府,皆是出身干净的小宫女,个个相貌端庄手脚麻利,此时正低眉顺目,等候张瑾为的吩咐。 其中一个见张瑾为看了过来,怯生生道:“奴婢们给驸马请安。” 张瑾为头疼,随口问道:“你们不去陪着公主,来我这里作甚?” 丫鬟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大概是在怀疑自家驸马爷睡糊涂了。之前发话的丫鬟往前迈了一步,应当是领头的,她福了福身子答道:“回驸马,公主估摸着您该醒了,特地叫奴婢们前来服侍您洗漱更衣。” 原来是这事。 张瑾为叹口气,他苦笑道:“不必多此一举,我一个人习惯了,你们去照顾公主吧。” 他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叔父家里,全看叔婶的眼色勉强讨一口饭吃。年少时他一心向学,穷得叮当响,连个书童也买不起,就这样一个人捱到高中状元。前半辈子自力更生久了,见到这乌泱泱一大群的丫鬟太监,他颇有点浑身不自在。 那群丫鬟听了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领头的那个斯斯艾艾道:“驸马,您身子金贵,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张瑾为登时头更疼了,他又温和地劝了她们几句,丫鬟们只好妥协,替他轻轻阖上门,任由他去了。 他一面系着腰带,一面听屋外丫鬟们的窃窃私语,也不是有意要听,只怪这些丫鬟年纪不大,嘴上没把门,在主子房门口就敢嚼舌根—— “这驸马也忒奇怪……” “我听说啊,昨夜他在公主床上直接晕了,连碰都没碰呢!” “哎呀,怎会如此!不会是……不举吧。” “不举”两个字压得极低,张瑾为却一字不落听进了耳朵,他无所谓笑笑,全当听笑话了。 “你们一个个杵在门前作甚?!”院子里传来玉汐尖利的嗓音,听起来火气极大,“主子的事岂是尔等奴才能议论的?都给我到前厅去,今日的话不许再说了,若还有人敢说一句……” 第3章 那群小丫鬟连忙“姑姑对不住”“姑姑我知错了”地跑了。玉汐在外面敲门,跟换个人了似的,态度极为和蔼可亲,“驸马,您醒了么?厨房烧好好了早点,就等着您呢!” 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亲自来请,张瑾为也不好再拖下去,他赶忙出了门,对着玉汐笑道:“辛苦姑姑跑一趟,昨夜我贪了几杯酒,今早睡过头了,还请见谅。” 玉汐闻言神情不变,眼神却闪烁两下,她道:“不打紧,公主也才醒没多久,就是心情不大好,您快去和他说说话。” 心情不大好? 张瑾为想起某些从宫里流出来的秘闻,又闪过公主白芍药一般柔软娇嫩的小脸,心里不由得隐隐作痛。大抵男人见到美人落难、明珠蒙尘,总会油然生出一股“红颜薄命”的感慨。 只可惜他张瑾为现下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人微言轻,连状元府都是万岁爷赏的。他环顾四周,见庭院简朴得近乎寒酸,忽觉对不住自己出身天潢贵胄的妻子。 思绪翻涌之间,张瑾为不知不觉走进前厅。他抬眸一扫,目光落在桌边的那个少女身上,丫鬟和太监在她周身围了一圈,正低声说着什么。 少女身穿桃红洒金袄裙,外罩品绿色比甲,雪白的颈子围了一圈白狐狸毛;头上梳着京中贵妇流行的桃尖顶髻,佩戴金镶玉的整套头面,妆容浅淡,只微微点了朱唇、描了柳眉,和昨夜的娇贵新娘比起来,今日的少女更为惹人怜爱。 张瑾为再仔细一看,竟发现少女眼里蒙着一泓泪光。他快步上前,俯下身,轻声细语道:“微臣在来的路上听姑姑说公主不大高兴,可是在府中住得不惯?” 公主没接话,她微微仰起小而尖的下巴,猫儿一般灵动的眼睛略略睁大,抬眸凝望张瑾为。她浅叹一声,一颗泪珠倏然滚落,接着又是几颗,最后泛滥成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坠落在张瑾为的手背上,滚烫无比。 “莫、莫要哭泣!”张瑾为被她哭得手足无措,他活了二十几年,还不曾安慰过哭泣的女人,是要扯袖子糊人家脸上呢,还是干站着不动呢? 眼看公主已哭得浑身颤抖,他急中生智,连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弯下腰动作轻柔给人拭去眼泪,“微臣无能,委屈了公主,实在罪该万死。就是不知公主为何流泪,也好让微臣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母妃……”公主小声嗫嚅道。 静妃? 张瑾为赶紧提起十二分精神,聆听公主的愁绪。 只听公主浅浅叹息,哽咽道:“三日后是母妃生辰,我离宫匆忙,只来得及带走母妃的牌位。寻常每逢母妃生辰,我会在宫中的佛堂念诵佛经,为母妃祈福……如今出了宫,离了母妃、也离了佛堂,竟不知该去何处祭拜!” 其实也不是很想念。 每逢静妃的生辰和忌日,周嬗也确实会去佛堂诵经,他在宫中不受待见,总得装出孝顺贤淑的样子,省得被人挑错处找麻烦。 再说了,他母妃不信神佛,拜与不拜又有何区别?人死了就是死了,周嬗在宫中见惯生死,心已经冷了。 周嬗一大早演了出戏,叫书呆子急得团团转,他心情大好,趁热打铁往书呆子怀中柔弱一倒,凄凄惨惨道:“驸马……我想在府中修一座佛堂,供奉母妃和舅姑的牌位。” 新婚妻子流着泪靠在自己的怀里,张瑾为登时害臊得满脸通红,他略略低头,见怀中的少女抽噎不止,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最后,他在心里说一句冒昧,轻轻拍打少女的背,给她顺气。 隔着几层布料,张瑾为也能触到少女嶙峋凸起的琵琶骨,清瘦、伶仃的身子,蜷在他的怀里,他轻声道:“公主嫁到微臣的府中的那刻起,便是张府的当家主母,修建佛堂、供奉先祖是在行孝,公主看着来就好。” 周嬗在心里得逞一笑。 他用手帕揩去眼泪,端庄坐好,小声说:“多谢驸马。” 张瑾为赶紧把人松开,同手同脚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此时玉汐和下人们正在布置早饭,陆续端上莲子红枣粥、腌白菜、韭菜花和阁老饼,又给两位新人面前摆了一杯茶,说是御赐的洞庭碧螺春。 很简单的一顿饭,但吃得出厨子下了功夫,周嬗小口吃粥,目光一直往桌上瞄,对着那糯米做的阁老饼十分好奇。 据说此物在数十年前,被一位阁老进献给了先帝,米香扑鼻,大获先帝称赞,制作秘方却不幸失传,直到数年前在江南一带又流行起来。张瑾为是苏州府人士,家中厨子擅长做江南菜系并不奇怪。 吃了饭茶,周嬗接过丫鬟手中的漱盂,简单漱口,而后浅笑着说:“府中的厨子可也是江南人士?我听闻阁老饼在江南流行,今日就吃到了,果然软糯非常。” 张瑾为道:“老姜曾是微臣的邻居,烧得一手好菜,又对我多有照拂,前几年他在苏州冲撞了人,索性叫他和我一同来了京城。公主日后有什么想吃,尽管吩咐他就是了。” “姑姑。”周嬗轻声唤道,在玉汐耳边悄声说,“你从我账上划点银子给人家送去,就说是我欣赏他的厨艺。” 声音虽“小”,但也一字不落进了张瑾为的耳朵。张瑾为突然想起了某件事,连忙说:“公主这倒提醒了微臣,家里的账如今该让公主负责了。” 周嬗一副天真的模样,适时作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心想这呆子还真要把账本给他?早知如此容易,他省得一大早哭给呆子看,哭得自己心口疼。 “微臣平日公务繁多,当个单身汉子自然不用顾及钱财进出。但公主来了,这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事项,还得公主多多费心。”张瑾为说得情真意切。 周嬗面露“羞涩”,推脱道:“我、我不太擅长算数……” 张瑾为笑笑,“不打紧,公主只需每月查阅账簿,有不清楚的地方就问管账先生,实在不行就拿来我看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周嬗从善如流,应下了驸马的话,也达成他逃跑计划的第一步——取得管账权,方便他日后偷偷典当嫁妆,攒钱离开京城。 等玉汐把状元府的账本拿到周嬗跟前,他随手翻了翻,忽觉自己煞费的苦心,全喂了狗。 他不明白自己为啥要为了一本几乎空空如也的账本演这么一出大戏。 周嬗脸色几变,他捏着晦气的账本,险些骂人,却见太监王襄步履匆匆走到他的桌前,语气急切道:“宫里来人了!” 来人了? 莫非是父皇的新旨意? 周嬗提起裙摆,匆匆向前院走去。 第3章 远方 宫里来的是司礼监的刘仁福刘公公。 这刘仁福在宫中权势不小,在司礼监担任秉笔一职,算是万岁爷面前的大红人,出一趟宫,排场可不小。 周嬗赶到前院时,那刘仁福正坐在太师椅上,红贴里裹着肥硕的身躯,胸前的金虎补子也跟着肥了几圈,太师椅虽宽,也差点兜不住他一身的肥油。 见了周嬗,刘仁福撑着小太监的肩膀,颤颤巍巍起身行礼。他一双冒精光的小眼睛,从上到下将周嬗打量一番,然后捏起兰花指,掐着尖细刺耳的嗓音,笑道:“咱家来替万岁爷瞧瞧嘉懿公主,到底是宫里头个住外面的女儿,万岁爷昨夜念叨了一晚上,就怕公主不习惯呢!” 周嬗换上端庄的笑容,他朝皇宫方向盈盈一拜,恭敬道:“儿臣恭请圣安。”做全礼仪,他又面向刘仁福,笑道:“有劳公公来一趟,不知是什么好消息,把您都请出来了。” “嗳哟,确是天大的喜事!”刘仁福捂嘴一笑,绿豆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周嬗心中一喜,想着莫非是要赐他公主府,或者再送他点值钱的嫁妆? 谁知可恶的刘仁福忽然就不说话了,只一昧地笑,笑得周嬗浑身不自在。这帮权势滔天的阉人最爱拿乔,一天天嘴上绕来绕去,烦人得很。 “驸马爷!不对,应该是张大人。” 那刘仁福眯着眼睛笑了一会,直到张瑾为步履匆匆赶到前院,他才露出惊喜非常的神情,忙不迭迎上去,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 敢情和他周嬗没关系?! 周嬗冷冷睇一眼刘仁福,面子和身子却做足礼数,与众人一同跪下,聆听圣旨。他余光扫向一旁的驸马,男人跪得如松柏挺立,一派文人风骨,没由来的,周嬗那点不悦转化成了别的想法。 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看刘仁福的样子,这喜事应当和张瑾为有关,驸马在朝中得势,他周嬗也能过得好一些。也罢,且听听圣旨上到底说了什么。 只听那刘仁福缓缓展开圣旨,明黄在他两臂之间蔓延,吊着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尔前翰林院修撰张瑾为……虽因结亲天家,暂且停职,然清操素著、朕常念之。兹特加恩渥,仍复原职……钦哉!” “臣——翰林院修撰张瑾为,恭聆圣谕,万岁万岁万万岁!”张瑾为语气隐隐含着激动,他行了礼,赶忙上前接旨,一张俊脸容光焕发,接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第4章 周嬗撑着玉汐的手臂,缓缓起身,脸上也有不少的惊讶。 “张大人年少成名,又连中三元,若真让您领了闲职,万岁爷心里过不去呀!”刘仁福笑嘻嘻道,“这不,您可是我大宁朝头一个状元驸马、也是头一个的文臣驸马呢!” 张瑾为道:“蒙承圣恩,得万岁爷的青眼如斯,张某实在……无以为报。” 刘仁福笑笑:“张大人这说的什么话?万岁爷看重您,您好生受着就是了。干好您份内的公务,照顾好咱们的公主,张大人,何愁前程渺茫啊!” “公公说的是,张某欣喜若狂,一时脑子迂了些。”张瑾为轻轻抚摸着圣旨,神情颇为恍惚。 他是真没想到,他还能和老师、好友们比肩而立,共同推动新政。原先按照大宁的祖制,娶了公主,不论先前担任何职务,一律革职处理,尔后再授予一两个武官虚衔,仅此而已。 恢复原职…… 不论宫里那位到底怎么想的,至少是给了张瑾为上升的机会,那么他的抱负,他的师友,还有他的妻子…… 张瑾为恳切道:“张某必定全力以赴。” “有张大人这一句话,咱家就放心啦。”刘仁福挤着眼睛笑,“依咱家看,大人丰神俊朗、又身怀盖世之才,公主外慧秀中、贤淑知礼,真是再相配不过了!咱家还得回宫复命,先走一步,不必送了。” 抬着刘仁福那头肥猪的轿子摇摇晃晃出了门,日上中天,一众丫鬟太监布置好午饭,正派人催促他们用饭。 张瑾为眉梢微微上扬,他也顾不得太多,下意识握住周嬗的手,他的手掌宽厚、骨节分明,恰恰好能包住妻子纤细的手。 这人几个意思?! 今早还一副羞涩的模样,怎么过了一个时辰,居然敢摸他的手了! 周嬗被他吓了一跳,也不好把手抽回来,他故作忸怩,手被男人紧紧抓着,手心沁出一点汗,他小声道:“驸马,该用饭了。” 张瑾为这才如梦初醒,他耳尖一红,松了手,不好意思道:“是微臣孟浪了,我……” 周嬗只是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方才被握住的那只手缩回袖子里,他趁张瑾为背过身的时机,悄悄用帕子擦了擦手。 中午饭不过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冬笋火腿汤、松鼠鱼、清炒虾仁、卤鹅掌、闷白菜,饭后还有些赤豆圆子之类的甜嘴玩意儿。厨子老姜手艺相当不赖,简单的食材也做得有滋有味,比宫中那些冷饭好多了。 周嬗再装出一副端庄自持的模样,也难免被勾起了馋虫,他用饭的姿势优雅,却吃得极快。张瑾为还在低头喝汤,他已经擦完嘴角,心飞回账簿上去了。 状元府的账簿虽空,却给了周嬗许多动手脚的机会。吃了中饭,周嬗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把账簿放在自己膝上,偏头对玉汐说:“姑姑,你这几日清点一下嫁妆,挑些不显眼的拿出去典当,换成金叶子藏起来。” 玉汐应下。 “此外……”周嬗直起身子,嫌弃地扫一眼四周,“这园子也忒丑了些,张瑾为不是苏州府的么?假山扭得乱七八糟,水池还是干的!等修佛堂的人来了,你叫他们顺带把园子也重新修葺一遍。” 他正说着话,一只小巧的白蝶不知从哪飞来,在初冬的寒风中颤颤着翅膀,也不怕人,竟落在了周嬗的鼻尖。 周嬗有只漂亮的琼瑶鼻,鼻尖微微上翘,随着吐息缓缓起伏。他盯着白蝶看了好一会儿,笑骂道:“小东西还挺顽强,都这时节了居然还活着,你是觉得我今个儿擦的紫茉莉妆粉好闻么?竟敢就这样地趴在我鼻子上。” 那蝴蝶被他说话时的震动一吓,飘飘地飞起来,周嬗便起身拿着账簿当作扇子,作势要扑它。他一路追着蝴蝶的身影,在园子里提着裙摆跑动,他发上的步摇、腰间的玉带叮当作响。 那蝴蝶忽而一侧身,消失在稀稀拉拉的竹林里。周嬗登时有些意兴阑珊,他低头理了理衣裙,再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站在假山的下方。 假山间有一道极窄的小路,沿着它能登上山顶。 周嬗从没爬过假山,今日院子里只有他和玉汐姑姑,于是他索性挽起长裙,包住腰上挂着的玉禁步,踮着脚悄摸摸爬上了假山的顶部。 “唉,我的好公主!您快下来吧,上头风大,要是把您摔着了,那还得了?” 玉汐急急忙忙跑到假山下,低声喊道。她才一晃眼的功夫,她家公主就爬到了假山的上头,也不顾什么公主的礼仪,拖着繁复的马面裙在顶上稳稳坐着,裙摆下露出穿凤头鞋的双足,从假山边缘探出,此时正心情颇好地摇晃。 “我不要。”周嬗狡黠一笑,“姑姑,上头风景可好着呢!你也上来看看吧,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 周嬗托着腮,也懒得理玉汐在底下急得团团转,他的目光越过院墙,目不转睛看向远方——皇宫、皇城,熙熙攘攘的人们,飞驰而过的马车,透过宣武门,他还能看见许多平头百姓在叫卖…… 他想离开这个院子、离开皇城,带着他母妃傅凝香的夙愿,永远逃离这座吃人的京城。 可惜,再远的地方就看不见了,它们被皇城巍峨的城墙通通挡住,周嬗也看够了,再看下去,恐怕明日就得被锦衣卫找上门。 他从山上站起,坐久了腿麻,一时脚滑,险些从山上跌落。 “公主小心!” 只听一道温润的男声从他背后传来,周嬗结结实实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浑身僵硬。 是张瑾为。 他还想着玉汐怎么突然没了动静,原来是跑去书房找张瑾为……从小带他长大的姑姑,在他嫁入状元府的第二日,就投敌了! 周嬗慌乱不堪,他还打算装贤淑到底,可谁家的矜持闺秀会爬假山?也就只有猫才一刻闲不住,天天翘着尾巴乱跑乱跳,这下好了,他被人逮住了。 “驸马……我、我只是有点好奇。”周嬗在男人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两只手也不知该往哪放,他连忙垂下眼帘,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 “……假山上,能看见很远的地方,是么?” 张瑾为轻轻托着住他的肩,满脸通红,带着人再次坐到假山的顶部,“我年少时,在老师府中读书,也会偷偷摸摸爬上假山,眺望京城的方向。” 周嬗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也不好甩开人的手,细声细气问道:“驸马那时还在苏州府?” “嗯。”张瑾为道,“我爹娘没的早,在苏州府讨生活的叔父就把我接走,一直到二十岁,我都在苏州的府学里读书。” “他们说,江南是个好地方,驸马,可当真?”周嬗被他的话挑起了兴头,忍不住主动追问下去。他在宫中读过许多文人游记,对那烟雨蒙蒙的江南魂牵梦绕—— 那也是他的母妃,傅凝香的故乡。 张瑾为笑笑:“确实是个好地方。公主从京城外的永定渡口,沿着大运河坐船一个月,就可抵达苏州。那里可是个鱼米之乡,繁华至极,城中多商贾,士人多集会,有好几个成气候的书院……苏州好吃的也多,海边的鲜物几日内就能送到;河道密布,季节到了就有新鲜的野菜、菱角采摘……” 周嬗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张瑾为把妻子的神情看在眼里,他见她爱听,又细细说了许多苏州风物:苏州多才俊,士子们常常在良辰吉日开设诗会,邀请有名的歌女唱诗,盛名远扬;书院里三日便开设讲坛,不论是士人大儒,或是商贩走夫,若有口才,皆可登台批判时政…… 以上是城里有钱人的事,而到了乡下,每年入冬枯水期,农夫们便挑着长杆承船疏通河道的淤泥,唱着朗朗上口的乡谣…… “公主想去看看么?” 张瑾为轻声问道。 周嬗一愣,他喃喃道:“公主不能私自出京,我……”我会在明年开春,远走高飞,然后亲自走遍大江南北,做一个无牵无挂的游者。 “我会带你去的。”张瑾为郑重道,他看着面露惊讶的妻子,忍不住笑了笑。 他成婚之前,他的老师——内阁大臣梅子谦就提醒过他,嘉懿公主周嬗的身份十分特殊,具体特殊在哪,无人得知,只道万岁爷极其看重这场婚事。 经过昨夜和今早,乍一看,她似乎只是个貌美的贤淑公主,可不到一日,张瑾为就抓住了她的猫尾巴。 原来是只心野的猫。 那么,你的身份究竟有何特殊? 张瑾为扶着公主走下假山,他回头望向皇宫,只见夕阳如一滴陈年的血迹,悬在百年王朝的上空。 京城,又要变天了。 第4章 落雪 京城的第一场雪,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落下。 天气一冷,周嬗就要赖床。一直拖到巳时,他才磨磨蹭蹭从被子里探出头,哼哼唧唧道:“姑姑,我醒了……中午厨房烧了什么菜?” 第5章 玉汐走到床边,顺手系起幔帐,低头就见公主殿下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蛹。她忍不住扑哧一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周嬗头顶的发旋,“嬗嬗都嫁人了,怎么还是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 “姑姑!” 周嬗刚醒不久,鼻音浓重,不满地撒娇道:“我又不是……”他忽然顿住了,神情一瞬变得落寞,他从榻上爬起,青丝流泻而下,掩住一半素白的脸,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地毯。 他究竟是谁? 怎么连姑姑也要忘了他是男是女? 玉汐自觉失言,连忙转了话题:“说起来,今早下雪了,还好驸马爷五更就出了门,雪是两个时辰前下的,驸马爷应该不会淋着雪。” 周嬗顺着话问:“今早有大朝会?” 玉汐道:“正是,我听回来拿伞的小厮说,万岁爷在朝会上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呢!” “哦?”周嬗挑挑眉,他起身走到火炉前,拨弄那哔剥作响、烧得火红的炭,企图让它更暖和些,“又是我的哪位好皇兄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玉汐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无妨,姑姑待会叫王襄进来见我。”周嬗吩咐道,“对了,今日……梳个堕马髻吧。” 丫鬟们鱼贯而入,服侍周嬗更衣梳洗。周嬗在她们进来前,就已穿好了银红洒金大襟袄、翡翠云凤纹马面裙,再由丫鬟们协助穿戴比甲、云肩等物件,最后才是梳头妆饰。 铜镜前摆着几只精致的宫花,应天府织造局上个月才进贡不久,当作嫁妆给了周嬗六只。周嬗在其中挑挑拣拣,选了只粉芍药,颤巍巍地缀在堕马髻上,尤其娇美可人。 他正描着眉,太监王襄脚步轻轻进了屋,他挥挥手,丫鬟们便躬身退下,屋里只剩下他和王襄两个人。 王襄是个奇人。这太监生得清俊,年约四十,眼尾早已生出细细的纹路。他年轻时也曾得过万岁爷的重用,在司礼监做事,还差点当上了秉笔太监。可惜伴君如伴虎,一朝口误,被万岁爷重罚三十大杖,险些死在宫里。后来王襄便沉寂了下来,跟在不受宠的傅凝香身边,教导周嬗读书识字。 此人奇就奇在对朝廷之事有着非常敏锐的探觉,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十几年来为傅凝香母子规避掉许多麻烦。同时他对周嬗很好,几乎是周嬗的半个老师,四书五经、时政利弊,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给公主请安。”王襄笑眯眯道,“今个儿早上雪下得不小,不知簌簌雪声可是扰到了公主的好觉?” 周嬗描眉的手一顿,他道:“我倒是没什么,一觉到天亮,不过听说父皇今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只怕我那几位皇兄今夜要辗转反侧了。” 王襄露出个了然的神情,他嘴角微翘,却连连唉声叹气:“唉,那可不是!还是为了去岁的那桩山西舞弊贪污案,牵扯的官员实在太多,大理寺马不停蹄查了一年,嘿,您猜怎么着?” “听公公的语气,不会我的某位皇兄胆子太肥,私下掺和了此事吧?”周嬗画了好几遍眉,仍有些不满意,他随手把眉笔一丢,转身看向王襄。 王襄笑道:“正是二皇子。涉案官员有几个与他私下传过不少密信,被人抖了出来。今日早朝,被三皇子抓住此事大书特书,两位皇子吵翻了天,您说万岁爷能不生气么?” 周嬗的二哥和三哥自小不对付。二皇子周璜乃皇后的次子,大皇子病逝后,皇后可谓是对周璜倾尽心血,满心盼望周璜入主东宫。三皇子周琮由沈贵妃所出,沈氏乃朝中大族,背靠母家的周琮自然嚣张得很,整天盯着那东宫不放,和各位皇子都不对付。 说来也讽刺,永昌帝至今未封太子,美其名曰怀念早逝的大皇子,实际上对哪一个皇子都看不顺眼,冷眼旁观他们为一个太子位置争得头破血流。 血浓于水哪比得过权势滔天?更别提生在帝王家,骨肉相争只会更残酷。 但又与周嬗何干?明年开春天气回暖之时,他会布置好一切,远走高飞。 “两位皇兄也真是的,明知父皇身体不好,还闹成这样。”周嬗心里冷笑,面上还是那副贤淑的样子,语气含嗔带怨。 “临近年关了,大家心思浮动,公主久居后宫,鲜少到前朝走动,不知这朝堂就是一滩浑水啊!”王襄摇摇头感慨道。 “浑就浑点吧。”周嬗抱起手炉,起身向门外走去,“省得那帮皇兄一天天对我疑神疑鬼,烦人得很。” 他走到门前,抬眸静静凝望,见天地素白、落雪纷纷,青瓦、枯枝、地砖上皆覆着一层绒绒的细雪。有丫鬟掬了一把雪,朝熟人身上扔去,几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忽见周嬗站在门口,立刻低着头走了。 这样的雪,周嬗看了十八年。 “公主,说起来还有一事……关于驸马。” 王襄跟在他的身后,臂弯里挂着一件内里缝着狐狸皮毛的大红斗篷,随时预备给周嬗披上。 “何事?”周嬗伸出手,让雪落在他的掌心,晶莹的雪一触到温软的肌肤,即刻化成了水,凉丝丝的。 王襄的神情一瞬变得欲言又止,他沉吟片刻,然后道:“自公主嫁入状元府,已有半个月,外头最近总有些风言风语。” 周嬗问:“什么风言风语?” “他们说……公主与驸马分房而睡,而驸马素来不碰风月之事……”王襄眼观鼻鼻观心,“于是就有些嘴碎的说驸马不是断袖……就是不举。” 周嬗:…… 他差点捧不住手炉,淡定的神情一瞬变得无比尴尬,甚至轻微带了点恼怒。 不论张瑾为到底是断袖之癖、或是不举,周嬗嫁给了他,两人的名声就息息相关。此类传言对他周嬗的名声实在不好,公主下嫁穷小子就算了,要再是房中不和,那传出去多丢人? “我晓得了。”周嬗暗暗磨着牙,他就知道躲不过这一遭!不过……他稍稍冷静下来,语气冷冷道:“又是哪个爱嚼舌根的太监丫鬟?给我找出来,好好罚!” 王襄应下,顺手把斗篷给周嬗罩上,想了想,还是劝道:“奴才知道公主有难言之隐,但事已至此,驸马也是个真君子,依奴才看,您二位好生商量一下,今后尽量同居一屋,也免得外人议论。” “你又怎知张瑾为会不会动手动脚?”周嬗神色复杂,“我还不想轻易露了身份,他那副样子,一看就知就对男人没兴趣,我……” 王襄严肃打断道:“公主,凡事只有试试才能摸到结果。” 周嬗不说话了,他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到了傍晚,小雪下成了大雪。周嬗在屋里看了一下午的书,眼睛乏得很,便倚在门前欣赏初雪。 不多时,张瑾为踏着满天的飞琼碎玉,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白雪落在男人的帽檐与肩上,像是细碎的银箔,给男人举伞的小厮个子太矮,只得打着伞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张瑾为一踏入屋子里,玉汐和丫鬟们便凑上去接过披风,露出底下绣着鹭鸶的青色朝服。 他身上的雪一进屋就融成水往下滴,却没急着换衣服,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食盒,放到桌上,笑着说:“微臣退衙后正好路过景春阁,他们家的苏式点心做的地道,便带些回来让公主也尝尝。” 遇上好吃的周嬗可就不困乏了,他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低声道:“多谢驸马。”尔后他矜持地打开食盒,一股特别的味道蔓延而出,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都是这股香气。 甜丝丝的味道必然是绿豆糕、米糕之类的甜食,可那浓郁至极的鲜味……是蟹? 秋蟹已经退市了,哪来的蟹味? 周嬗抱着疑惑打开第二层,两只讨人喜爱的橙子在食盒里摇摇摆摆,还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蟹和橙子混杂的奇异香气。 “蟹酿橙?”周嬗有些吃惊。 张瑾为笑道:“本以为秋蟹早已退市,不曾想景春阁里居然还有售蟹酿橙,也赶巧了。微臣问掌柜的可否还有活蟹出售,谁料掌柜的说这一批的已经买完了,年前或许还能上新一批满膏的冬蟹,到时微臣让扫砚他们去拿点回来。”扫砚是跟在张瑾为身边的小厮。 蟹味过鲜,饶是周嬗这等爱吃的人,晚饭也少吃了一些。等到临睡前,他坐在铜镜前卸妆,腹部突然发出一声鸣叫,竟是饿了。 他踮着脚,悄悄挪到门前,打算一个人去堂屋里偷点糕点吃。玉汐姑姑虽然宠着他,但也不允许他吃宵夜,美名其曰“保持体形”。他却觉得自己倒是瘦过头了,可时下贵族女子追求“楚腰纤细掌中轻”,即便他已有弱柳扶风之姿,也免不得被人挑刺。 掀开暖帘,周嬗轻轻推开门,昏黄的光从门外沁入,还没来的及落入卧房内,就被一个黑影挡住了。周嬗心中一惊,以为自己被人发现了,急忙后撤几步,正欲溜回床榻上躺着,那门直接被人打开了。 张瑾为手提食盒,里衣外罩一件大氅,颇为无奈地看着他。若周嬗多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男人手脚冰凉,竟是在外头反复徘徊了一刻钟,不敢贸然入内。 第6章 男人苦笑道:“打扰公主了,微臣想和公主谈谈……”下一刻,张瑾为的话语卡在喉间,尔后转为一声长叹。 他道:“微臣很可怕么?” 周嬗撞撞跌跌逃回床榻上,用被子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像只被人吓到的猫,蜷在被子里,似乎张瑾为再靠近一步,他就要蹦上房顶了。 当然很可怕。 周嬗默默地想。 他已经把肚兜脱了,现下胸前一马平川,被人看到可就露馅了! 两个人遥遥相望,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屋外飞雪飘落。 第5章 共枕 流言如草生,一旦有了苗头,那便是野火也烧不尽。 起初张瑾为并不在意。 他照常点卯放衙,临近年关公务繁忙,多的是册文、祝宝文以及诏书要他们这群翰林修撰。他每日勤勤恳恳,偶尔去梅府见一见老师,回家和公主两相无言,日子也就勉勉强强的过下去。 这些年朝中党派之争愈发激烈,以朝中官员来看,大致分为以陈仪父子为中心的陈党、以梅子谦为首的清流一派、还有象征皇帝的内廷阉党。加之皇子夺嫡风波不断,朝中又隐隐浮现各皇子的派系,总而言之,近二十年来的朝廷就是一滩浑水! 偏偏万岁爷对此缄默不言,任凭朝中风浪起,谁也不知他到底支持哪一党,更不知他到底想让哪个儿子当皇帝。 张瑾为是梅子谦的得意门生,三元及第,又娶了公主,万岁爷亲自提点让他官复原职,一时间各党派的目光都放在他的身上,于是半个月来朝中议论纷纷、流言四起,他皆一笑了之。 直到好友给他引荐了一位男科圣手。 这日放衙,雨雪霏霏,他接过小厮手中的伞,正欲回府,忽见好友崔怜生鬼鬼祟祟凑到他的身边,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张瑾为笑道:“子悯兄,你不回去陪着夫人,在我这磨蹭什么?都是要当爹的人了!” 提起自己的妻子,崔怜生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说道:“大夫说就这个月了,等拙荆生下孩子,也正好过完了年,到时我请你们吃酒。” 张瑾为应下:“好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子悯兄,一定要是上好的佳酿,不然我可不吃!”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崔怜生笑着笑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他收起笑容,目光幽幽看向张瑾为,语气严肃道:“怀玉,你和公主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张瑾为险些转身就走,这下他总算明白了好友的来意——敢情也是被流言影响、误以为他有难言之隐! 张瑾为无奈道:“我成婚不到半个月,和公主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如何要孩子?这事急不得。” “我懂你的苦衷。”崔怜生面容隐隐含着几分哀痛,他快步上前,凑在张瑾为耳边悄声道,“怀玉,你也不要藏着掖着,这种是能治的!我认得一位大夫,叫作孙逸,他尤其擅长诊疗此类隐疾,就住在宣北坊那块,你找个空子去看看。你这事可千万拖不得,二十四岁的年纪放普通人家,早该儿女双全了。” 张瑾为:…… 他颇为哭笑不得,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拍拍好友的肩膀,说道:“子悯兄,多谢你的好意,我的身子真没问题——” 崔怜生抓住他的手,往他手心郑重塞了一张纸条,道:“不必解释了,怀玉,不管有没有,去看看总是好的。时候已晚,家里那位又要念叨我了,先走一步!” 这可恶的崔子悯说完转身就跑,徒留张瑾为捏着纸条愣在原地,搞得他一晚上都在惦记此事,想来想去,决定和公主好好沟通一下。 世上同床异梦、盖条被子纯睡觉的夫妻多了去了,多他们这对陌生的夫妻又如何呢?只看公主愿不愿意了。 于是他顶着寒风、提着食盒,在公主门前转悠了足有一刻钟,打过腹稿几十遍,依然不敢推门而入,生怕冲撞了公主。 结果还是把公主吓到了。 烛火微微抖动,窗外的飞雪簌簌作响,张瑾为浅浅叹气,提着食盒走到床榻边,轻声问道:“微臣很可怕么?” 少女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张瑾为,乌黑的眸子映着细细一道烛火,好像猫儿警惕时的竖瞳,她嗓音发颤道:“驸马大半夜的……有事找我?” 张瑾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量显得自己态度温和。他拉过一张紫檀木圆凳,端端正正坐在上面,一副促膝详谈的姿态。 他试探说道:“近日微臣在外头听见了几个流言,有关微臣和公主的私事。虽说清者自清、淫者自淫,但总归对名声不好……” 实话说,名声这种东西,在大宁朝的官员里还真不算事。今日谁娶了第几房姨太太、明日谁又夜御几人……下三滥的私事被官员们拿来互相攻讦,张瑾为倘若脸皮厚点,自然不必在意。 但他娶的是天家的女儿。 而另一边的周嬗也烦此事。那几个嘴碎的丫鬟太监都罚了月银,但流言依然止不住。他实在不想和张瑾为睡一张床,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但不能立刻答应。 周嬗垂下眼睛,小声说道:“传流言的下人,我都罚过了。” “辛苦公主。”张瑾为语气温柔,他打开手里的食盒,笑着说,“晚饭时,我见公主吃得不多,可是蟹酿橙过鲜了?想来公主或许饿了,我让厨房做了些好克化的消夜,公主用来垫垫肚吧。” 食盒里的香味诱人无比,不断飘出醇厚的奶味,勾着人的食欲。周嬗咽了咽口水,心道这张瑾为居然懂得拿吃的诱惑他,实在可恶。 但对周嬗很有效。 他的肚子又传出咕噜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他瞄着张瑾为,见那人的嘴角居然往上翘了几分! 周嬗心里冷哼一声,缩在被子里,一点一点挪到榻边,然后伸出手,从食盒里拈了一块奶糕出来。 “公主是冷么?”张瑾为一面问道,一面起身拨弄火炉。 不冷。 周嬗面无表情吃着奶糕。 还有点热。 张瑾为弄好火炉,没回圆凳上坐着,而是径直走到榻边,俯下身轻轻道:“虽说冒昧,但止住流言的方式很简单……只是不知公主愿不愿意配合微臣。” 周嬗一口吃得急了,险些呛着。他闻言登时睁大双眼,用一种非常无辜的眼神看向张瑾为,泪水随时准备落下。 他匆匆咽下奶糕,明知故问道:“什么方式?” 张瑾为道:“微臣待会让人再抱一床被子来,公主睡里头,微臣睡外头,往后早起也不打扰到公主,可好?” 明明是一副商量的口吻,却说得理直气壮。 “我……不习惯和人同床共枕。”周嬗稍微垫了肚子,也不敢多吃,重新挪回床榻的最里头,目光幽怨非常。 张瑾为又哄道:“微臣睡姿端正,也不打呼,不会惊扰到公主的歇息。”说完,这人竟然大着胆子坐到了床榻上,还伸出一只手,像招呼小猫那样,朝周嬗招了招手。 说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嬗的戏也该收尾,“羞涩”应下驸马的要求才是。但周嬗还需要一个承诺,他蹙起细柳眉,可怜巴巴看着张瑾为,哼哼道:“我讨厌那种事,你真的不会……吗?” 那种事。 哪种事? 张瑾为耳尖一红,面上却十分坚定道:“若我张瑾为有任何不端的行为,任凭公主处置。” 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然后张瑾为就看见少女轻轻点头,就当作同意方才他的那番话,就着被子挪动几步,凑近张瑾为看了片刻,抱起自己的枕头,睡在了床榻的最里面。 这便是谈妥了。 …… 周嬗睡不着,哪怕旁边那人的呼吸再清浅,他也止不住胡思乱想的念头,一会想到话本里糟糕的内容,一会又担心男人突然变卦。 他自周岁起就一个人睡,宫女太监都守在床帷外,乍和人同床共枕,实在不适应。他把枕边人的呼吸听得一清二楚,又加上担忧身份露馅,浑身僵硬地躺在床榻上,眼睛直愣愣盯着上方的幔帐。那幔帐绣着鸳鸯戏水,白日里看着喜庆,到了晚上反而变得有些恐怖。 “公主睡不着?”张瑾为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把正发呆的周嬗吓了一跳。 周嬗闭上眼,实话实说道:“嗯,我从小习惯了一个人睡。” “微臣以往睡不着的时候,会默默背诵四书五经,背着背着,就昏了过去。”张瑾为语含笑意。 书呆子! 周嬗忍不住在心里骂道,但他表面上却软软说道:“我试试背诵佛经,说不定佛祖听见我的祷告,就让我立刻睡过去了呢。” 张瑾为笑笑,不再说话。 明日是十五,上头有阁老下来巡查,他得赶早在翰林院点卯。 一夜无话。 张瑾为到了点就醒,他从榻上爬起,身子起到一半,忽然感觉不太对劲,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扫在他的手背上,带着痒意。 第7章 他低头一看,见少女将自己蜷成一团,头靠在他的肩头,睡得很是安详。她把被子全踢散了,露出一节足踝,上面戴着缀有铃铛的金足环,显得肌肤越发洁白细腻。 “驸马爷,您醒了?”玉汐的声音从幔帐外传来,她和丫鬟们系起层层叠叠的纱帐,脸上露出拘谨的笑容。 她扫视一圈床榻,见驸马衣衫整洁,而自家公主睡得毫无顾忌,就知昨夜一切平安,总算松了一口气。 驸马是个正人君子,她家公主……睡得两颊通红,乌黑的长发从瓷白的脸上滑落,很乖、很讨人喜欢。 张瑾为忍不住摸一把少女的发顶,少女的头发细软、顺滑,她似乎感觉到男人掌心的温度,误把他当做玉汐姑姑,轻轻蹭了蹭张瑾为的手。张瑾为心头一软,转头轻声对玉汐说:“你们小声一些,我先起了,别扰到她。” 玉汐笑道:“公主也得起了,他嫁入状元府已有半个月,今日得回宫面见皇后娘娘。” 张瑾为有些惊讶,问:“是皇后娘娘吩咐的吗?” “正是。”玉汐答道,“娘娘前个儿让人传的口信,我们也吓了一跳呢,不过既然娘娘想见,公主也得回去看看,就当回娘家吧。” 张瑾为闻言缓缓皱起眉。 据他所知,皇后郭氏曾经非常讨厌静妃母女。 他看向睡成一团的少女,突然心生不妙。 第6章 归宁 周嬗快走在朱红色的宫墙里,脸色冰冷,一言不发。玉汐和王襄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两个人也不说话,只一昧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 前几日皇后派人传了口令,说久不见嘉懿公主,甚是想念,便让周嬗在十五这日回宫,与妃嫔公主们说说体己话。 也真是奇了怪了,皇后郭氏过去十八年恨不得彻底遗忘静妃与周嬗,如今倒是处处念着他这个嫁给穷状元的公主,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思及此,周嬗冷冷抬眸,用手理了理鬓角。他今日一身规矩的公主常服,华贵端庄,偶有一些行色匆匆的宫女太监路过,见了他,连忙弓身请安,面朝宫墙跪下,等他走远后再起身离开。 “我没嫁出去之前,这些人可不会这样给我让路。”周嬗淡淡扫了太监宫女一眼,用帕子掩住唇,轻轻嗤笑一声,“要不是父皇一道圣旨,非要把我嫁给张瑾为,谁又记得皇宫里还有一个叫傅凝香的女人呢?” 玉汐知他心烦,低声安慰道:“宫里头的人拜高踩低惯了,公主您又不是不知道,等往后……” 她原本想说等往后周嬗带着傅凝香的牌位走了,就不必再为深宫往事神伤,可她余光瞄见一旁的太监王襄,连忙住了嘴。 ——周嬗要逃一事,只有她和公主两个人知道,再多一个人,只怕泄露。 宫道漫长,似乎永无尽头。周嬗估摸自己走了一刻钟,在寒冬里额角起了一些薄汗,终于走到坤宁宫。 他再次整理仪容,换上矜持的笑容,恭恭敬敬地随宫女走进西暖阁。此地乃是众妃子请安的地方,又因皇后崇佛,内里的布置较为素雅。正值腊月,阁中青花瓷瓶里插着腊梅,淡黄的、小小的花苞,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周嬗进了门,规规矩矩行礼,口中道着:“儿臣嘉懿参见皇后娘娘,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正座上的女人微微颔首,她戴着双凤翊龙冠,身着明黄色大衫和青色底裙,相貌端丽,眼角已有了些岁月的痕迹。她只轻轻看了周嬗一眼,尔后漫不经心抬起手,招来宫女,道:“给嘉懿赐座。” 周嬗便被引到位子上,他方一落座,就见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他的身上,意味不明。周嬗面露浅笑,泰然自若,顺着那些目光悄悄观察一圈。在场的妃嫔与公主并不算多,都是些不受皇帝宠爱的,也不知皇后把她们加过来所欲为何。 皇后姓郭,名茯苓,父亲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所幸教女有方。三十五年前,贤淑的郭氏被太后一眼相中,从此成了太子妃,与永昌帝一路风风雨雨互相扶持,成就了如今风光无限的中宫皇后。 郭皇后上下打量一番周嬗,笑道:“半个月不见嘉懿,倒是更加端庄稳重了。” “皇后娘娘谬赞。”周嬗恭谨道,“嘉懿既然已成人妇,必然要担起妇人表率的责任,要是还和从前一样,那就太不像话了。” “听起来……这张瑾为对你似乎不是太好?”郭皇后半垂着眼皮,似笑非笑,“寻常人娶了公主,高兴还来不及,必然要千娇百宠,怎么你嫁给了他,还要守起妇人之道了?” “回皇后,驸马对我很好。”周嬗赶紧起身行礼道。他在心里撇撇嘴,心道要是告诉你我天天睡到午饭才起,你就得骂我不守礼仪了! 郭皇后闻言笑笑,道:“哦?既然嘉懿觉得好,那便是好了,本宫见你觅得佳婿,真是替你高兴。” 周嬗福了福身子,“多谢皇后娘娘体贴。” “说起来呀,平常的驸马都是些粗人,就我们嘉懿嫁得好,嫁了个前途无量的书生。”一旁的嘉宁大公主笑着插话。 她年长周嬗三岁,前几年嫁给了当朝郑国公的次子,长居宫中,一年和驸马见不到几个面。但这才是常态,大宁朝祖制如此,公主婚后居住宫中,只有在特定日子才能与驸马在公主府内见面,其中的规矩忒多。 唯独周嬗的婚事从头到尾都像个意外。 周嬗不好答话,只能浅浅微笑回应了嘉宁。 嘉宁话音刚落,年纪尚小的十七公主开口了,小姑娘说话脆生生的,嬉笑着问:“嘉懿姐姐,宫外头好玩么?” “哎呀,这孩子。”一旁的康嫔面露尴尬,赶忙捂住女儿的嘴,“她心太野了,天天闹着要出宫,嘉懿你别往心里去。” 周嬗对康嫔的话不以为然,他朝十七公主温柔一笑:“宫外么,自然……” 上首的郭皇后轻咳了一声。 周嬗立马明了意思,眉头一皱,小心翼翼说道:“宫外和宫内区别也不大,无非是人多了点、房屋破败了些。” 十七公主神情一瞬失落下来,鼓着包子脸窝在康嫔的怀里,似乎很是失望。 周嬗登时有些抱歉,他心说,宫外当然好玩。他出宫半个月,只觉宫外的天空似乎都比宫里头要明亮得多。更何况天高海阔,皇宫外有熙熙攘攘的京城,京城外有繁华热闹的苏州、杭州、应天府……而大宁朝之外还有无数国家,人们乘着大船来去,交易着瓷器、丝绸与茶叶,怎么样都比这小小一方宫殿有趣。 他逃出了第一步,也希望十七公主逃出去。 这个不过十岁的女孩,是一众兄弟姐妹里为数不多像活人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皇后叫他回宫归宁就只为聊聊家常? …… 天色渐晚,愈发的冷了,周嬗从坤宁宫出来后,途径御花园的暖房。他手脚冰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披了一件狐狸毛的斗篷也不见暖和,于是暂且进到暖房里休息一下。 暖房里栽满奇花异草,更有许多西洋的物件摆放其中,硕大的西洋钟到了点就“当当当”作响,金笼子里养着绿孔雀,乌黑的眼珠冷冷盯着行人,看得人不大舒服。 周嬗总算暖和了,他长舒一口气,在暖房里随意走动,忽然身形一滞,转身就走。 “公主?”玉汐和王襄皆面露疑惑,匆匆跟在他的后头,“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要走?” “有人在。”周嬗面色凝重,脚步不停,“是周琮那个烦人的东西,快走,一会被他发现了——” “嘉懿妹妹,好久不见,在状元郎那儿过得还好么?我前几日才让母妃在皇后那提到你,想你得紧,不曾想今日就在御花园偶遇了,你说巧不巧?” 男人从周嬗的前方现身,长相端的是一表人才,偏偏眉眼间隐隐透着狠戾之色,看起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家伙。 永昌帝第三子、贵妃沈氏所出的周琮。 原来是你! 周嬗心头一震,怪不得皇后会突然想起自己来,敢情是周琮在背后推了一把! “蒙皇兄记挂,过得不错。”周嬗见他就烦,敷衍地福了福身子,“天色已晚,嘉懿该归家了,改天再与皇兄一叙。” 周琮闻言反而一侧身,将周嬗的路彻底挡住了,他低声一笑,对周嬗不怀好意道:“状元郎也是心大,居然没发现娶来的公主有问题……” “我是父皇下旨亲封的嘉懿公主,若皇兄认死我身份有误,不如现在就去乾清宫当着父皇的面对峙,如何?”周嬗低眉顺眼,说出的话倒是咄咄逼人。 周琮怀疑周嬗的身份不是一天两天,这位垂涎东宫的皇子生怕周嬗是最后的赢家,每次见面必出言不逊。 可惜永昌帝近来见着周琮就破口大骂,当下怎么着也不能赶上去触皇帝的霉头。周琮一肚子火没处使,恰好今日周嬗真的进了宫。他上下打量一番周嬗,目光恶意且猥狎,嘴里吐出一连串粗俗的话:“张瑾为脱掉你衣服的时候有没有吐?还是说你们压根没同房过?是他不行还是你不行?” 第8章 这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周嬗脸色几变,差点想狠狠扇对方一巴掌。但他忍了又忍,仍是贤淑矜持的样子,挤出几滴眼泪,弱声弱气道:“嘉懿不知哪里做错了,竟惹得皇兄说出这样失礼的话来……” 周琮冷笑:“你脸变得可真快。” “……”周嬗懒得理他,只是掉着眼泪,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周琮身旁的人有些看不下去,掸掸袖子半跪在地劝道:“殿下,贵妃娘娘还等着您共进晚饭呢,我们还是早点到,免得娘娘又生气了。”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周琮面色不虞地呵斥道。 那人立即低下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了。 “周嬗,父皇让你待在张瑾为身边,难道你不懂他的深意?”周琮回过头继续对周嬗步步紧逼。他的野心实在太大,又太过在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世上任何事在他眼里皆是“父皇的深意”。 “嘉懿不知,嘉懿不过一个内宅妇人,如何懂得朝廷之事?”周嬗后退一步,用手帕擦眼泪,心里却已然升起几分嘲讽。 真是可怜,凡事都在揣测皇帝的心意,难道你离了这东宫之位就不能活了? 于是周嬗看自己这位三哥的眼神里,不免带上了怜悯,那怜悯被泪光遮挡,最后只剩下一丝苍凉。 “陈仪父子和梅子谦向来不对付!周嬗,你告诉我,父皇到底偏向哪一派?!”周琮骤然暴起,一把捏住周嬗纤瘦的手腕,几乎是低吼地逼问道,“父皇把你嫁给张瑾为……肯定是要扶持梅子谦一派……对不对?” 周嬗被捏得剧痛,他露出惊慌失色的表情,泪水涟涟,无助哭道:“我又如何揣测圣意?张瑾为回到家中从不谈论朝廷事务……” “当真?”周琮眼白布满血丝,煞是骇人,皇帝几日来的冷落快把他的折磨疯了。 周嬗猛点头,终于抽回自己的手,素白的手腕赫然一圈红痕。他用衣袖盖住那道红痕,心里的怜悯消散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浓重的厌恶与淡淡的嘲讽。 实际上永昌帝既不偏心陈仪父子,也不偏心梅子谦一派,正如同他看待皇子争权一样——仅仅为了平衡。 周嬗离朝廷最远,看得也最清楚。他极其厌恶地瞥一眼周琮,装模作样又挤出几滴泪,哭哭啼啼行礼告辞,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周琮森冷道:“你若想活命,就好好待在张瑾为当一辈子的内宅妇人……” 周嬗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日回府后的当晚,他突然发起热,噩梦不断,一连病了好几日不见好转。大夫说是受了风寒与惊吓。 三日后,众臣下早朝,而三皇子周琮被张瑾为拦在了宫门前。 第7章 母妃 永昌帝是个勤劳的皇帝,他遵循祖制,每月望朔之日大朝会,每三日一早朝,群臣与参政的皇子皆不得缺席。 这日天已大晴,却依然冷得刺骨。张瑾为将冻住的手揣进官服袖子,俊容冷肃,哪见一点平日里温润亲和的模样?他兀自立在宫门前,似是在等人。 不出片刻,三皇子周琮被一群侍从、幕僚围着,从狭长的宫道中显出身来。这位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的皇子身着赤色衮龙服,一双精明的吊梢眼,眼珠一转,就瞧见了一旁站着的张瑾为。 “呦,张状元!”周琮停下脚步,一挑长眉,语气颇为闲适,“你这是在等谁呢?翰林院公务繁忙,本王方才瞧翰林们都回了院里忙去了,你这是?” 张瑾为上前一步,挡在周琮面前,抬手行了行礼,神色冷淡道:“回裕王殿下的话,微臣确实在等一位贵人,可巧,总算把贵人盼来了。” 去岁永昌帝给几个及冠的皇子都拟了亲王封号,周琮分得“裕”一字。张瑾为虽唤他裕王,心里头却冷冷道:叫什么“裕”,只怕不是“靖裕”的“裕”,而是“为所欲为”的“欲”! “原来是等本王呀,嘶,不知张状元有何事要找本王?”周琮明知故问。 张瑾为不喜绕弯,直截了当道:“三日前公主归宁,回到府中却一病不起,大夫说是惊惧过度,又受了凉。微臣纳闷不就是回了一趟宫,怎就受惊了?仔细问了下人,才知公主与殿下起了冲突,故今日特地来找殿下问问当日之事。” “本王要如何与嘉懿妹妹起冲突?”周琮面露惊讶,“嘉懿妹妹生得楚楚可人、性子又端庄,本王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惹他生气呢?定是奴才们嘴贱,张状元,你可得好好分辨清楚啊!” 张瑾为:“都是公主身边的老人,说殿下您与公主自小不对付,几日前在御花园偶遇,您对公主说了些不太好的话,又捏了公主的手腕,如今已长成一大圈淤青,骇人得很……殿下,此事当真?” 说完,他目光如炬,极亮地刺向周琮。 周琮闻言缓缓收起笑容,长眉下压,透出一股狠厉之气。他逼近张瑾为,冷笑道:“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周嬗嫁给你,那也还是本王的妹妹,本王与他的事,犯得着你张瑾为插手么?” “她是我的妻子,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张瑾为寸步不让,顶着周琮的威严,站的笔直。 他看起来性子温和,内里却是一把硬骨头,不然也不可能一路摸爬滚打,愣是从一个穷书生走上金銮殿。 周琮嗤笑:“哼,张瑾为,本王劝你看清楚点,只要出在天家,他周嬗一辈子都得遵循天家的规矩!” 张瑾为淡淡道:“天家的规矩?莫非兄长欺负了妹妹还不晓得道歉,也是天家的规矩了?若裕王坚持这个理,不如就到万岁爷跟前论一论此事,如何?” “你!”周琮一瞬怒容浮现,他神色几变,想到父皇至今依旧对他颇有微词,只得压下把事情闹大的心思。 他磨了磨牙,后退一步,想了又想,最后脸上勾出一个息事宁人的笑,“唉,是本王不好,当哥哥的竟吓到妹妹了,过几日等嘉懿妹妹身子好了,本王亲自携礼去给妹妹赔个不是!” 张瑾为也没想到一向骄矜的裕王居然主动认错了,他微微皱眉,道:“还望裕王说到做到。” 周琮漫不经心笑道:“本王何时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了?” 此事就算谈妥了,张瑾为行礼告辞,正欲转身离去,那嚣张的裕王再次幽幽开了口:“不过以后别怪本王没提醒过你——周嬗是个小骗子。张瑾为,你可千万别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不然……啧,那就成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张瑾为目光凌厉,向周琮扫去,却见皇子早被一群人众星捧月,走得很远了。 …… “喝下去!” 女人嗓音尖利,她一身索命鬼模样的打扮,白衣白花白脸,指尖血红,狠狠指着桌子上的一碗药汤,一股近乎恶臭的气味从汤里飘逸而出。 周嬗跪在地上,他一直在反胃,他闻见这个味道就要反胃。那药极苦,喝下去他半个月都说不出话,也去不了尚书房,只得待在偏僻的珍珠阁,与傅凝香互相折磨。 “好孩子……你快喝了它……”女人忽然哭了起来,整个人蜷缩在床榻上,哭得惨惨戚戚。大宫女们赶忙上前,又是安抚又是劝导,那女人总算喘过气,猛地一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死死盯着周嬗。 “你又犯什么病,好好的药,哭着闹着不肯喝!怎么,是想被人看出蹊跷,害得你我一起死在这宫里了?!”女人冷酷道,她看向周嬗的目光不含任何一丝温情,更多的是怨恨。 周嬗也在哭,十二岁的孩子已经开始逐渐有了少年的特征,他的嗓音逐渐沙哑、喉间出现喉结,虽不明显,但足够让傅凝香为此担惊受怕,以至于草木皆兵,直接不让周嬗见外人了。 她特向求来李太医一副奇药,在春生之期每月服下,可令周嬗不显男人的特征,以便更好的男扮女装。 每每周嬗喝药之时,傅凝香就会变得疯疯癫癫,逮到人就骂;当周嬗不情不愿地喝下药,在床上疼得打滚,她又会抱着他流眼泪,满口都是“对不起”。 药很苦、极苦,苦到周嬗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张着嘴,不停地吸气吐气。在这个漫长的噩梦尽头,周嬗被女鬼一样的傅凝香紧紧抱在怀里,女人冰冷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顺着脸颊流到他的嘴里,比药还苦上千百倍。 周嬗是被苦醒的。 瓷勺温热,贴在他干得有点起皮的唇上,苦涩的药汤沿着唇缝流入口中,生生把他苦到神志清醒,哑着嗓子含混不清说:“苦……讨厌药……” “是药太苦了吗?”耳畔传来男人若有若无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木板,闷闷的,周嬗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又一个模糊不清的女人声音:“公主打小就讨厌喝药,驸马爷您先放着,让奴婢来喂。您一下衙就赶来这儿,连官袍都没换,奴婢让千山和暮雪给您拿了常服,快去换吧。”是玉汐姑姑。 第9章 男人道:“不碍事,请姑姑去拿我方才带回来的纸包,里头是刚出炉的枣糕和饴糖,待会公主吃了药,就用甜物清清口。” “唉,好吧。”玉汐叹气,走开了。 周嬗迷迷糊糊想,又不能把糖放进药里,该苦的还得苦,甜么,偏偏要放到最后,为何世上总是这个理?好讨厌。 他被男人再喂了一口药,药汤苦得呛人,他连连咳了好几下,彻底清醒了过来。 “公主醒了?”张瑾为拿着手帕在给他擦嘴,见榻上的少女睁开了眼,便把人轻轻扶起,半靠在软垫上。 他温柔笑道:“公主昏睡了好几日,微臣请太医看过了,说是受了凉,又被人吓着了,仔细调养调养,不会留下病根。公主可还有哪里不太舒服?” 周嬗刚醒,精神不济,问:“是李景李太医么?” “正是。”张瑾为一面应着话,一面舀起一勺药汤,凑近周嬗的嘴,“来,吃药。” 周嬗下意识往床榻里头躲,他一闻到药味就想吐,眼神很是惊恐地看向张瑾为,好像男人手里捧着的不是治病的良药,而是专程来毒害他的东西。 “不喜欢吃药,人之常情,不过公主生了病,总要吃药才能好得快些。”张瑾为笑笑,“过几日裕王殿下要来府上给公主赔礼道歉,要是公主还病着,他可又要得意了呢。” “他来做什么?赔礼道歉?”周嬗警惕盯着张瑾为,“你……去找他了?” 张瑾为仍是笑:“裕王欺负自己的妹妹,难道就不需要道歉么?他最近在万岁爷面前不得宠,人火气大,想来也不愿被万岁爷得知此事,等他来了,公主定要好好报复回去!” 你不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吗? 周嬗大吃一惊,看向张瑾为的眼神越发惊恐,他把自己缩进棉被里,第一次发觉自己嫁的人似乎不太简单。 “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嘛。”张瑾为笑眯眯的,他望着被子里的少女,柔声细语道,“就像生了病得乖乖吃药,公主,快把药吃了。” 可怕!!! 周嬗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唉。”张瑾为叹口气,他朝少女伸出手,小心翼翼道,“公主今日把药吃了,过几日等微臣休沐,带公主出门走走,可好?” 周嬗眼睛一亮。 出门……真的? 他轻声问:“不会被锦衣卫发现么?” “微臣既然要带公主出去,自然是有法子瞒天过海。”张瑾为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他端起药,继续道,“快来吃药吧。” 周嬗被他说动,只好忍着不适,一口一口就着勺子,慢慢吃着药。 张瑾为垂着眼睛,一勺一勺给少女喂药。他看见少女脸色苍白,两颊浮有病态的红,眉毛如细柳,被药苦到皱个不停。每喝一口,少女就会张开嘴,露出一点点红色的舌尖,像小猫吐气。 还是很乖的。 张瑾为不着痕迹将目光从少女的舌尖上移开。 他心里轻轻一笑,小骗子……吗? 第8章 繁华 周琮说来赔礼道歉,说到做到,还携了两大箱子礼物,木箱外头漆着大红色,叫四个小厮抬着,一看就知分量不小。 他是悄悄来的,许是害怕惊动永昌帝,不敢太声张,甚至专门挑了男主人当差的时辰。他在状元府里满脸嫌弃坐了片刻,方见周嬗身边的大宫女玉汐现了身。 “奴婢给裕王王爷请安。”玉汐面上带着恭谨的笑,她先是朝周琮福了福身子,转头对一旁的下人道,“愣着作甚?快去给王爷拿滚滚的茶来,外头天寒地冻的,王爷跑这一趟不容易。” 小丫鬟赶忙应下,跑去沏茶了。 玉汐抱歉一笑:“让王爷见笑了,府里的下人不太懂规矩,奴婢之后必定好好调/教。” “不碍事。”周琮看都不看她一眼,手撑着额头,淡淡问道,“你家公主呢?过去五六日了,病还没好么?” 玉汐:“劳烦王爷挂念,您也是知道的,公主自幼体弱,风一吹身子就受不住,得休养好一段时间。” 周琮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哦?那便是还病着?可怜我这位妹妹年少丧母,自个儿的身子也差,也真是福薄。” “裕王王爷这话说的,和您这等金枝玉叶的比起来,谁还不是个福薄之人了?”玉汐也不生气,她同宫里人打交道惯了,相当会哄主子们开心。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家公主病倒是好了,就是……” 周琮吊起眼睛,居高临下看着她。 “就是公主不愿出来见人。”玉汐唉声叹气,“他性子敏感,每每想到那日之事,一个劲地抹眼泪,奴婢也哄不好、驸马也哄不好,今日恐怕是不能出来见您了!” “你说什么?!”周琮闻言腾地一声从椅子上起身,惊得一旁端茶的丫鬟险些摔了,丫鬟登时成了只鹌鹑,端着滚茶,呆呆愣在原地。 “废物!”周琮狠狠剜一眼愣住的丫鬟。他本就是个收不住脾性的人,被周嬗这么一溜,当即甩了袖子就要走人。 玉汐作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追上去问:“王爷这就走了?茶都没吃呢!” 周琮回过头阴森森道:“性子敏感?你在说什么屁话!好啊,我倒要看看他周嬗能演到几时!” …… “周琮走了?”周嬗正坐在廊下逗雀儿,见玉汐带着两大箱物什走进后院,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让我看看他送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昨日又下了雪,麻团子似的雀儿在雪地上一蹦一跳,啄食周嬗撒在地上的米粒。周嬗一起身,它们便扑棱棱飞上屋檐,一排小脑袋歪来歪去。 “千山,暮雪——”玉汐唤道,“快来搭把手。” 两个大丫鬟一前一后来了,其中个子高的名叫千山的那个,还不忘给周嬗捎来手炉。她们皆是内廷出身的宫女,也算周嬗身边的老人,做事很麻利。 她们同玉汐一起打开两口箱子,年纪小一些的暮雪“呀”了一声,对着箱子里的东西欲言又止。 “怎么了?”周嬗听见动静,上前几步,看到箱子里一堆绸缎、胭脂、头面时陷入了沉默。他弯下腰,随手拾起一个锦盒,脸色漠然地打开,两只稀罕的螺子黛赫然在目。 他捏起其中一只,在眼前仔细端详片刻,尔后怒极反笑道:“哼,我这三皇兄也怪体贴的,叫我安心待在内宅也就罢了,还特地跑过来送我两箱子妇人用的东西,你说体贴不体贴?” 玉汐见他明显是生气了,担忧道:“公主若是不喜欢,我待会让人退回去便是了。” “我怎么不喜欢?”周嬗把螺子黛丢在一旁,又拿出一套点翠头面,翠蓝的羽毛在日光下流动着幽蓝的色泽,晃得人眼花。 他冷冷一笑:“周琮可真是财大气粗,这螺子黛、点翠簪也就他能随随便便送人。到底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沈贵妇和沈家宠他,也不怕宠上天后,却不小心重重地摔死。” “裕王这些年确实太狂了些。”玉汐接话道。 周嬗把玩着手里的点翠珍珠雀鸟钗,目光落在箱子最下层的绸缎上,那绸缎一看就知出自江南,提花与纹样都是当下时兴的款式。他盯着绸缎望了许久,突然想到某些事,忍不住狡黠一笑。 一旁的玉汐叹口气,她一见周嬗这副神情,就知她家公主要使坏了。 “王襄,你还记得当今的浙江巡按御史是谁么?”周嬗叫来王襄,脸上的笑容不变。 王襄眼睛转了转,见到两大箱的绸缎,又联想起三皇子周琮背后的派系,登时明白周嬗要做什么。他道:“若我没记错,应是当今裕王的小舅舅、沈贵妃的四弟——沈文。” “是了。”周嬗颔首肯定,“江浙一带这些年改田为桑,沈文便是其中的一大助力。改田为桑,说的是增加丝绸的产量,实际背后的油水都被富商和官员揩走了。前年有言官参周琮和沈文关系过密,怀疑两人私底下偷偷挪用朝廷的公款,可惜证据不够,没能闹大……” “公主的意思是?”王襄低声问道。 周嬗站久了,身子有些乏,于是他一面伸懒腰一面说:“他不想我好过,我也不想他好过。正好我手上还有点他的把柄,要是能把他同沈文在浙江大肆敛财一事捅出去……” 雪后的日光刺目,他眯起眼睛,眸子透出琥珀的光泽,瞳仁微微收缩,像只准备扑雀的猫儿,既兴奋又谨慎。 “公主打算如何布置?”王襄提醒道,“此事想要闹大并不容易,公主的身份毕竟摆在这儿,恐怕不好安排。” “唔……”周嬗撇了撇嘴,他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动静,小厮丫鬟们四处跑动,似是有人来了。 片刻后,他就见头戴乌纱帽、身着青色官袍的张瑾为绕过影壁,步履匆匆向他走来。 周嬗轻声道:“眼前的……不正好是个靶子么?”他心里叹气,想自己八成是要做一回“祸水”,给他这位阁老的好学生、清流的后备军、万岁爷眼中的好驸马,吹一吹枕头风了。 第10章 不过……该怎么吹呢? …… 张瑾为方才换下官袍,换上一件平平无奇的青色直裰,发上戴着幅巾。他走进与周嬗同住的卧房内,温声问:“裕王来过了?” “早上大概巳时来的。”玉汐答道,“坐了一会就走了,给公主送了许多漂亮的钗子、绸缎,连茶都没喝,匆匆去忙公务了。” “公主不肯见他?”张瑾为听到这番话,心中了然,便坐在妆奁的不远处,问道。 周嬗小声道:“不想见他。” 张瑾为哑然失笑。 笑什么笑! 周嬗一面对比着胭脂,一面愤愤不平,他正奇怪这人怎么大早上的就回来了,描了一半的眼睛不停瞄着男人。 “原本打算明日休沐,但不巧阁老们要来巡查,只好今日休了。”张瑾为注意到妻子疑惑的眼神,笑着解释道,“微臣前几日答应公主出去走走,既然答应了,必然不能食言。等一会吃了午饭,我们就出去,好么?” 周嬗险些手抖描歪了眉,他转过身眼睛亮亮看着张瑾为,惊喜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张瑾为笑笑。 “我……要怎么出门?”周嬗哪怕再是心思缜密,到底还是个深宫长大的孩子,面对“出去走走”根本无法拒绝,连端庄的面具都差点掀了。他想,是不是要伪装成小厮、丫鬟,还是…… “穿得简单点就好,不必太紧张。”张瑾为道。 周嬗一愣,他问:“被锦衣卫发现了怎么办?” “无妨。”张瑾为走上前,接过妻子手里的眉笔,仔细看了看,“不会有锦衣卫来打扰我们,公主放心就是了……这是眉笔么?” 周嬗:…… 他赶忙从男人手里拿回眉笔,生怕这男的突然来一句“微臣帮公主画眉”。周嬗对除自己以外任何人的画眉手艺都不抱任何期待,万一画毁了,又要在铜镜前磨蹭好久。 好在张瑾为并不坚持,在一旁看他梳妆,脸上始终带着很浅的笑容。 午饭后周嬗坐着轿子出了门,他才发现张瑾为根本没想过遮掩,那些锦衣卫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面,不知是在监视还是在保护。 等他坐轿子出宣武门,轿子就停了,张瑾为给他带好帷帽,小心翼翼把他扶出轿子,轻声道:“公主,你看,眼前便是外城的宣北坊了。” 周嬗撩起帷帽的一角,缓缓睁大双眼。 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时值年关,街上到处是卖东西的,什么都有卖,甚至周嬗还见到几个西洋面孔的人。忽然一辆马车驶过,尘土飞扬,周嬗急着躲开,却被张瑾为紧紧握着手,半揽在怀里。 周嬗没太注意男人的动作,他痴痴看那飞扬的尘土、来去的行人,十八年来第一次见到所谓的“人世间”,如此繁华,如此轰轰烈烈。他想,大宁的京城有百万人,而他也不过是偌大京城里的一粒沙呀。 他下意识想挣脱男人的手,投身这茫茫的人世间,却被人死死抱住。 男人在他耳边低声说:“抓紧我的手,别走散了。” 第9章 神医 男人的手心炽热,手掌宽大、骨节分明,轻而易举包住周嬗的整只手。周嬗被男人抓得浑身不自在,又不敢贸然挣脱,只得被人牵在手里,在人群里穿梭。 大冬天的,周嬗被男人攥出了一手心的汗。 “公主想吃点什么?” 等走到一处全是点心铺子、面馆、酒楼的地方,张瑾为凑近公主的耳边,轻声问道。 “此地是京城诸多美食的汇聚之处,今日带公主来看看,往后想吃什么,就打发人来这边买。” 周嬗一只手被他牵着,腾不出空,只好用另一只手撩开遮挡视线的帷布,露出小半张脸,好奇地环顾四周。 先飘到他面前的是香气,山药泥枣糕的甜香、芝麻烙饼的油香、驴肉火烧的肉香……突然一股醇厚的香气横冲直撞、扑面而来,不停绕着周嬗打转,他便好奇顺着香气看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个转角,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精壮的汉子把着手臂长的筷子,行云流水从锅里捞出煮好的面条。面条油光水润,被汉子“啪”的一声甩进敞口的大瓷碗,一旁的妇人连忙舀起一大勺卤子浇在面上,浓郁的酱香在街角飘荡不停。 周嬗看馋了。 他扯扯张瑾为的手,指向面摊,一脸期待:“驸马,我想尝尝那个——是打卤面么?” “公主真有眼光。”张瑾为顺着少女的手望去,见是卢记面摊的两口子,于是笑道,“这两口子可有名,他家的面劲道弹牙,卤子也熬得香,待会我叫扫砚打一碗送到景春阁,让公主尝尝味道。” 周嬗其实想坐到摊位上吃,但碍于身份,恐怕是不能了。何况那里又都坐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妇人们一般用食盒打回家吃,张瑾为再是开明,也断不可能让他坐到油兮兮的长凳上,摘下帷帽不顾仪态地吃面。他颇为遗憾,问:“景春阁?是卖蟹酿橙的那家景春阁?” “正是。”张瑾为答道,“微臣昨日在景春阁订了包间,公主待会有想吃的,就叫扫砚买了送去景春阁,我们在那里用晚饭。” 他正笑眯眯说着话,忽然余光一扫,见一群吃酒吃得醉醺醺的男人从酒楼里走出来,皆穿得富贵。这些人一般都是某些勋爵的后代,仗着祖业整日吃喝嫖赌,在京城里可谓是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 周嬗的目光被花花绿绿的商铺与摊子吸引了,压根没注意到那群人。他掀开一半的帷布,瓷白的小脸在纱下若隐若现,小巧的下巴尖儿、抹了口脂的樱唇,已吸引好几道陌生的视线。 他正要细细观赏一个老叟如何捏泥人,牵住他的男人突然欺身而上,把他另一只手也紧紧握住,白纱做的帷布瞬间落下,周嬗的视野又变得朦胧一片。 周嬗:? 这人怎么回事? 他险些要骂人,好歹记得自己是个“贤淑”的模样,生生憋住了。 他一肚子疑惑,男人从背后半抱着,贴在他耳边说:“公主出门在外,还得时刻谨记千万不要露出脸,要是被有心人瞧见了,以后恐怕很难再出门。” 周嬗心里直呼烦人,好在有帷布遮脸,不然他一脸的嫌弃就要被男人一览无余,他哼哼道:“我晓得了。” “那就好。”张瑾为松开少女的手,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耳尖却是红的,少女淡淡的体香在他鼻尖萦绕不散,是玫瑰露的香气么?张瑾为辨认不出。 他又牵着少女的手走了好长一段路,小厮们手上逐渐堆满各式各样的吃食,一直走到景春阁的附近。 周嬗手里拿着一支“糖丞相”,吃得差不多了,“丞相”大半个身子都化作糖水进到肚子里,嘴吃糖多了有些渴,他左顾右盼,想喝点东西。 就在这时,张瑾为却被江湖郎中缠上了。 那江湖郎中原先只是在自家医馆前坐着,躺在椅子上打盹。张瑾为携着周嬗路过门口,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噔噔噔跑到两人面前,盯着张瑾为反复打量,然后长叹一声,喊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张瑾为挑挑眉,温和笑道:“敢问阁下有何事。” 郎中摸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子,松垮的眼皮下是一双锐利的眸子,他哈哈一笑:“老夫乃一江湖郎中,开了一家医馆,得闲儿就爱坐在门前给人观病。方才公子路过老夫面前,乍一看满面红光、身子康健,实则不然。” 张瑾为皮笑肉不笑:“哦?此话怎讲?”他在宣北坊来去有大半年,还不曾见过有这一号神医,只怕是出来招摇撞骗的假大夫,专门挑衣着体面的路人下手。 郎中又看了他好几眼,连连摇头道:“公子眼下有些许青黑,但又不是纵欲之人的模样,恐怕是常年伏案,夜寝不足引发的症状。又加上面色过红,心气估计不大顺,得好生调理,不然等再过几年,小病拖成大病,那就麻烦了!” 放什么狗屁! 张瑾为笑容不变:“是吗?看来是我太不注意身子了,多谢阁下告知。”他脸红是因为……少女似乎贴在他的背上,正好奇地探出头,撩开一角帷布,小心翼翼打量着拦路的郎中。 温热的鼻息洒在他的脖颈间,有点痒。 出门一趟,还遇上骗子了。张瑾为眼见天色渐晚,不欲与之纠缠,牵起周嬗拔腿就走。谁知那郎中不屈不挠,看起来一把年纪,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老头唰一下挡住张瑾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目光暧昧,极小声道:“哎呀,公子别急着走嘛,老夫还擅长其他方面的……嘿嘿,调理肾气、强壮元阳……公子想拿些奇药么?回去服用,和夫人——” “咳,不必了。”张瑾为被这老头烦得要死,额头上的筋直跳,这等污言秽语岂能当着公主的面讲?他赶忙加快脚步,招来小厮拦住老头,拉起公主向景春阁走去。 那老头在他身后喊:“公子往后要是看病,就来找老夫!老夫名叫孙逸,您去打听打听,京城里谁人不知我神医的名号……” 第11章 孙逸。 听见这名字,张瑾为的神情蓦然一僵。几乎是瞬间他想起不久前好友给自己举荐的一位大夫,也是在宣北坊,也是专治男科。 竟能巧成这样。 张瑾为头疼地按按额角,心里苦笑不止。 “那个人方才和驸马说了什么?” 公主清脆的声音在张瑾为的耳边响起,他顿时心生惭愧,只望公主没有听到那些腌臜的话,尴尬道:“也没什么,无非是在卖一些所谓的神方子罢了。外头人心险恶,常有骗子出没,公主可千万别听信骗子的话。” 神方子。 周嬗默默咬碎最后一口糖,他从帷布的缝隙瞥见男人通红的脸,心里淡淡笑了一声——壮/阳的神方子么? …… “丢人现眼的老东西!” 少年把老头从街上拉回医馆,气得一张俊脸红得快要滴血,他狠狠跺脚,指尖戳着老头的心口,大骂道:“你又发什么羊癫疯,莫名其妙缠着人家,想再被人打一顿是吧?” 老头好整以暇,双目安详闭着,舒舒服服躺到椅子上,哼着不知所谓的小调。 “你给我说说,那人是谁?”少年急得团团转,“我明日给人登门道歉去!” 老头没作答,过了半晌,他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沙哑道:“太像了……那个孩子,和凝香的眉眼长得太像了。” “凝香?”少年一愣,“是戴帷帽的那个姑娘么?” 老头又闭上了眼睛:“姑娘?哼,那是个男娃娃!” 少年讶异:“人家怎么看都是一对夫妇,孙老头,你是不是眼花了?” “我孙逸何时眼花过?”老头冷哼一声,“就算再作伪装,总会暴露出蛛丝马迹,更何况碰上我这等眼神老辣的神医?” 少年嘁了他一声。 “你明日去打听打听,方才那人是谁,他的夫人又是谁……”老头忽然变得无比疲惫,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喃喃道,“凝香,爹找你找了二十年……从浙江找到京城……” …… 景春阁是个好去处。 里头布置得格外文雅,又出售江南菜品,极受京中文人墨客的追捧。 张瑾为提前订了间雅间,领着公主上到二楼,推开雅间的窗便能眺望繁华的夜景。下午买来的吃食都在桌子上摆好了,扫砚那帮小厮也火速打回卢记打卤面,盛在白瓷大碗里。 “逛了许久,公主可累着了?”张瑾为帮周嬗解下帷帽,笑着问道。 周嬗摇摇头,他的发髻有些散了,几缕乌发垂着,又因走得久,两颊薄薄透着红,唇上的口脂也掉了不少,眼睛却还是亮的——被一桌子的吃食照亮的。 打卤面是才出锅的,烫,周嬗用筷子一根一根挑起,很仔细地吹气,再送入口中。 张瑾为不大饿,他撑着下巴看妻子慢慢地吃面,突然出声道:“老姜也会做打卤,味道却与卢记的有所不同,公主回去后,也可叫他做来尝尝。” “唔!”周嬗咬着面条点点头,这面条擀得太粗,他吃着有点费力,还要维系端庄的仪态,真是累死人。 “大人。”守在外头的扫砚突然推门而入,低声道,“梅阁老找您。” “老师?快快请上来。”张瑾为立马直起身子,皱眉说道,“对了,老师有说是何事么?” 扫砚道:“阁老说是江浙一带改田为桑的事。” 这下连专心吃饭的周嬗都停住了动作。 第10章 丝绸 梅子谦年过五十,身材清癯,头发花白,蓄着一把稀稀拉拉的髯须,眼皮拉耸,眸子却是炯炯有神。他被扫砚迎进雅间,一身清寒之气,连裹在身上的袄子都写着“穷酸”二字。 “微臣梅子谦给嘉懿公主请安。”梅子谦入内后,先给周嬗行了一礼。老头的目光如鹰隼,锐利扫过一圈,方才落座。 张瑾为道:“学生今日带公主出门走走,不曾想巧遇了老师,不知老师用过饭了吗?扫砚,叫伙计再上双筷子。” “不必了。”梅子谦摆摆手 ,“我自然是吃过了才出门的,明日内阁有紧要的集议,我今日来找你,就是为的此事。” 周嬗见师生二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一面竖起耳朵,一面拾起筷子,偷偷夹起一块山药泥枣馅糕,趁人不注意,迅速往嘴里一塞。脸颊霎时鼓起,他不太好意思,用手稍微遮了一遮。 “公主要吃便吃吧。”张瑾为把妻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语气含笑道,“微臣同老师说说话而已,不是太严肃的事,不必拘礼。” 周嬗闻言忍不住郁闷地想,他们俩人谈论朝廷之事,而自己在一旁哼哧哼哧吃东西……这场面可不好看! 但总归是食欲战胜了面子,他矜持点了点头,又拿起筷子,仔细夹着食物,小口小口吃,左手挡住咀嚼时动个不停的嘴巴——这便是大宁公主的端庄守礼。 对于梅子谦,他也有所耳闻。据说此人在政见上相当激进,私底下却很是有点古板,虽不至于“存天理、灭人欲”,但总归是个酸唧唧的老儒,不好对付。周嬗得须小心些,他可不想莫名其妙被老头挑刺。 等等……张瑾为是老头的得意门生,不会老了以后也变得死板无趣吧?周嬗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不过他这便宜驸马日后是再娶还是纳妾,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他从来没有和张瑾为白头偕老的打算。 而张瑾为并不知道自己妻子的小心思,只是撑着下巴,见少女小心翼翼地吃东西,思绪不禁飘来飘去,最后甚至觉得自己的老师来的不是时候。 “咳,怀玉。”一旁的梅子谦皱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谈正事。” 张瑾为回过神,抱歉笑笑,道:“老师请讲。” 梅子谦重重叹气:“去岁在江浙一带推行改田为桑,要下面的百姓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以扩充国库,解决接连几年的亏空。” “老师,你我都知道,这并不是件好事。”张瑾为神情逐渐严肃。 梅子谦面露愁苦:“国之根本在于农,改田为桑,乍一看是在赚银子,实际呢?朝廷一道命令,下头的地方官才不管合理与否,雷厉风行执行了,那些眼巴巴盯着土地的富户又在其中浑水摸鱼……怀玉,你可知去岁要求的三十万匹丝绸去哪了么?” 此话一出,必然出了大事,连一心二用的周嬗都悄悄停下筷子,专心偷听朝廷秘闻。 只听梅子谦连连摇头,道:“不见了……连根蚕丝都见不着!朝廷拨下去的款、改为桑地的农田、甚至连外地借调江浙的粮食,都不翼而飞了呀!” 不翼而飞,哪有什么不翼而飞! 周嬗咬了一口汤包,暗暗嗤笑,把贪污说成悬案,这帮玩弄权术的人也真够拐弯抹角的。 不过江浙出了这样的大事,周嬗垂下眼睛,心想真是打了瞌睡就送他枕头,他也不必费劲脑子给张瑾为吹风了,只要稍稍提起周琮与沈文的关系,很难不让人去怀疑周琮是否也有所插手。 有怀疑,就够了。 而他身旁的张瑾为闻言登时起身,一脸的不可置信:“疯了,实在是疯了!去岁内阁层层拟定的票子,朝廷上下全盯着江浙的土地,他们怎敢……陛下呢?陛下……” “怀玉啊,你还是不了解那位。”梅子谦苦笑不已,神色晦涩不清,“那位怎么会不清楚?他……只怕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雅间里陷入一片沉默。 周嬗对沉闷的气氛视而不见,他总算吃饱了,身在外面,没有下人给他端来漱口的物件,只好呷了几口茶,就当作漱口。 张瑾为脸色苍白,朝周嬗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问:“公主可是乏了?” 还好,感觉还能再走半个京城。 周嬗面上却浅浅一笑,道:“确实乏了,况且就快要到夜禁的点了。驸马要同阁老谈事,不如回府再谈吧。” 大宁京城夜禁于一更三点开始,于五更三点结束,若非锦衣卫等身份或紧急要事,不得私自外出,抓到就是仗刑。 梅子谦身为内阁成员,持有夜行牌,自然可以出入无碍。张瑾为至今只是个小小翰林,周嬗可不想让他惹上麻烦。 轿子已经停在景春阁后门,周嬗对繁华的世间颇为恋恋不舍,他在回去的路上一直看着窗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直到进了宣武门,一切归于寂静。 …… 梅子谦并未在状元府待太久,老头急着和同僚商议江浙大案,匆匆走了。 府里已挂上了灯,张瑾为在游廊来回走动,沉吟不语,寒风吹得他手脚冰凉。当然,恐怕今夜京中所有头戴乌纱帽的人,皆被江浙吹来的寒风吹到手脚冰凉。 他长叹一声,走回屋内,忽见玉汐和丫鬟们手里抱着几匹丝绸,正在用剪子比划该如何裁剪。 他笑问:“这是哪来的绸缎?在灯下波光粼粼的,煞是好看,应是公主的嫁妆?”当初宫里太监给他报嫁妆时,说有十表里的丝罗、十匹纱、三匹锦,想必眼前的便是其中之一了。 第12章 “是皇兄的赔礼。” 公主从里间露出半个身子,轻声说。少女喜爱散发睡觉,宁可早上花大力气梳头,也不肯就着发髻睡觉。她的乌发长至小腿,像一件黑绸制成的披风,包住那副纤弱的身子,脸也小小的,此时正探出一半,看着张瑾为。 “裕王殿下今早送的?”张瑾为看回丫鬟们手上的丝绸,忽然目光一凝。 那丝绸上的缠枝莲花纹这些年在江南很是风行,江南,裕王,沈贵妃…… 张瑾为心头一震。 公主脚步轻盈从里间走出,她来到张瑾为面前,轻轻抚摸柔软光洁的丝绸,她眨着眼睛,说:“驸马觉得这匹布做马面裙好、还是做斗篷好?” 都不好。 张瑾为面露难色:“公主,只怕是暂时不能动这些绸缎了。” 公主惊讶道:“为何?” “实不相瞒,裕王与今日老师口中之事有些牵连,微臣现下见到江南丝绸,心里难免惶恐。”张瑾为苦笑,“公主暂且等待一些时日,若裕王无事,自是随便制衣制裙;若有事,微臣再给公主买便是了。” “竟是这样!”公主急忙转头对丫鬟们道,“快停下,把布都收起来,好生保管,千万不要乱动。” 丫鬟们应下。 张瑾为笑笑,公主贤淑懂事,大事当前既听话又乖巧,他不必操心。不过他总有一种的微妙感觉,却说不出是哪里微妙,他在公主的两个酒窝里似乎看到一点狡黠的影子,又不好确定。 而周嬗笑得快僵了。 他要被自己故作天真的模样恶心死了,今日演戏演了一整日,可累得够呛,他只想快快躺到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两个人并排躺在榻上,各盖着一条被子,同床异梦。 周嬗快睡着了,他昏过去之前恶狠狠地想,周琮活该有这么一天。然后他觉得冷,不自觉向枕边的男人蹭过去,脑子一团浆糊,隐约发觉自己好像忘了某些事。 张瑾为倒是很清醒,他肩头忽然一沉,侧头看去,少女蜷成一团,紧紧靠着他,估计是冷。他起身从一旁拿起汤婆子,塞到少女的脚边,又捱好被角,方才心事重重躺下。 他无奈地想,谁家裁衣裳要在夜里裁? 也罢,许是这小骗子太过讨厌裕王,迫不及待告诉他裕王和江浙一案有关系,也算是帮了他一把。 耳边传来均匀清浅的气息,他感受到少女柔软的脸颊肉,莫名其妙想到她才十八岁。 笨一点好像也没关系。 …… 太监宫女们跪成一片,大气也不敢出。 乾清宫熏着檀香,熏久了呛人,明黄色的帷幄层层叠叠,一个老人坐在堆积如山的奏折旁,一页一页翻着一本厚厚的折子。 “陛下……”秉笔太监刘仁福跪在地上,小声劝道,“快三更了,明早还要上朝,陛下,龙体要紧,您睡会吧!” “咚”的一声,老人把厚折子往大太监的面前一摔,所有人即刻俯下身子,心惊胆战等待帝王的暴怒。 谁知老人只是哼了一声,冷冷道:“一群废物。” 无人敢答话。 “尤其是朕的几个儿子,都是蠢货!”老人骂道,“朕给他们放权,叫他们学习治国理政,早日继承大统!结果一个个给我四处闹事,蠢不可耐!” 说完,老人重重咳几声,太监们连忙上前,又是递茶又是顺气,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勉强平静下来,重新批阅奏折。 老人看了一会,忽然道:“嘉懿公主如今怎样了?” 底下的刘仁福眼珠子转了转,斟酌片刻,开口道—— 第11章 念佛 只听刘仁福道:“嘉懿公主嫁与张瑾为已有半月余,奴听闻两口子最初分房睡,传出些风言风语,过几日又同了房,便无人再敢嚼舌根了。” 老人闻言淡淡“嗯”一声,示意刘仁福接着说。 刘仁福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的事也没几个值得说道的,只是前个儿有御花园当值的小太监,说撞见裕王缠着回宫的嘉懿公主不放——” “胡闹!”老人一摔手中的折子,老脸上腾起一片红,显然是气得不轻,也不知在骂谁胡闹。 “陛下息怒、息怒呀。”刘仁福自知触到了老人的逆鳞,赶忙找补道,“裕王这事做的确实不大对,奴听说后,马上叫东厂的人盯着两位。不盯还不晓得,这裕王也会低头,今个儿早特地去状元府上赔礼了!” “赔礼道歉……哼。”老人森森道,“不过是怕事情闹到朕的跟前,他不好解释罢了!他这些年得意惯了,手也伸得忒长,真以为朕老糊涂了,看不清他想作甚?” 刘仁福乖乖趴着,识趣地不说话,皇子们也是老人的一大心病,朝野上下谁都在暗地里猜测太子人选,唯有他们这帮老太监心里头明镜似的,从不多嘴。 老人兀自怒了一会,又低头批折子。香炉里的烟雾缭绕,老人皱眉挥去,一旁的太监宫女当即膝行上前,无声无息换了熏香。 待到五更声响,老人颤颤巍巍起身,身形佝偻,面色灰白,刘仁福急忙上前扶住,哭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老人没理他,而是问:“大伴,你晓得世上最可惜的是何事么?” 刘仁福挤出两滴眼泪:“奴只知陛下若龙体欠安,才是世上最可惜的。” 老人被他哄笑了:“你啊!” 刘仁福也笑,一面笑,一面淌眼泪。 “世上最可惜的,莫过于子不肖父。”老人拍拍伴自己一辈子的太监的肩头,叹道,“朕这帮好儿子,竟无一个能继承大统!大伴,过会儿的早朝,你叫内阁先把事压着,暂且搁置几日。” “奴遵旨。” 老人满眼苍凉,他轻声道:“好好的,先把年过了……” …… 还有十天便要过年。 佛堂修葺了大半个月,选的是后院一个坐北朝南的空房间,如今已成模样,就差去大兴隆寺请来观世音菩萨的宝像。 何二是雇来修佛堂的短工。他做木活的手艺不错,给京中好几家的夫人小姐都修过佛堂,倒是第一次给公主修。他不禁好奇,这大宁的公主该长个啥子样? 按理说,内宅妇人不便见他这类外男,可修佛堂是件不小的事,公主亲自负责,不得已要见上一面。于是何二得了机会,守在将将修成的佛堂前,等公主前来过目。 先是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尔后是丫鬟们的嬉笑,女子身上的熏香、发上抹的茉莉发油香味,热热闹闹的,轰一下涌向佛堂、扑到何二的跟前。 只听一个姑娘笑:“咱们公主哪肯安心念佛?抄了话本上的章回,混在《金刚经》《地藏经》里头,嘴上念着佛经,眼珠子瞄着话本,念一页,烧一页,我估摸啊,佛祖都快把话本看全了!” 姑娘们登时笑作一团。 这时传来一个少女气急败坏的声音:“千山,你不许再说了!再说……再说我可要叫姑姑掌嘴了!”那声音软绵绵的,尾音带着特别的、一点点的哑,反教听得人浑身酥麻,无一丝威严之气。 几个姑娘压根不怕“掌嘴”的威胁,一并笑得花枝乱颤。 何二原是跪在地上垂头避嫌,闻言偷摸撩起些许眼皮,瞧见好几双各色的绣鞋,其中一个的马面裙长及落地,想必是那位嘉懿公主了。 他细细地瞧,见她穿织金缎玉白蝴蝶纹马面裙、湖蓝缎面的狐狸毛斗篷。姑娘们都忙着调笑,他便继续大着胆子继续瞧—— 公主手捧珐琅彩瓷暖炉,下巴小而尖,生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一双猫儿眼如桃花含露,眼尾上翘,睫毛浓卷。因生气,她的细柳眉蹙起,眉间含着一股幽幽的风流。 “你乱瞧什么?”一个高个儿的丫鬟瞥见何二的小动作,当即气道,“狗东西再看一眼,我可要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何二见好就收,飞速垂下头,口中求饶道:“姑奶奶,小的不敢了!方才不小心瞧见公主,恍惚觉得是天仙呢,一时回不过神,您饶了小的吧,小的给公主磕头道歉!” 说罢,他就要哐哐地磕头。 “得了,你起来吧。”公主用那双猫儿眼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且带我进佛堂看看。” 何二刚提起的心又落回肚子里,他想来这些达官贵人也不屑同他计较,偷窥夫人小姐惯了。况且只是看看而已,他从不动手动脚。他还是磕了一个头,口中道:“谢公主!公主心善,不愧为吃斋念佛之人,日后必福寿安康!” 吃斋念佛。 周嬗收回自己的目光,默默想,他讨厌吃斋,他要吃肉。说起来也快到午饭的点了,他得赶快看完佛堂,去堂屋里用饭。 佛堂么,也就那样,佛龛、供奉的长桌、跪垫……林林总总,皆是常见的配置,没什么好说的。周嬗走了一圈,偏头朝身边的千山道:“叫他们再多打几个长柜,拿来放抄好的佛经。” 第13章 千山应下,顿了顿,她嘀嘀咕咕道:“真不是拿来私藏话本的?” “你今儿的话也忒多!”周嬗颇有点恼羞成怒。 千山捂嘴笑,不再揭自家公主的短,不然真把人惹急了,到时候可难哄。 她陪公主走出佛堂,一路去到堂屋。安置好公主,千山又自己跑出来,揪住一个小厮吩咐道:“这几日你带人给那姓何的短工一点儿教训,别打太狠就行,叫他眼珠子乱看!好在公主不甚计较,往后他要遇上脾气差的主子,指不定要丢命根子!”小厮哪敢不从?连忙应下。 那厢千山与小厮谋划着打一顿何二,这厢周嬗坐在桌旁,伸手贴在熏炉上取暖。王襄见他来了,便弯下腰凑近他的耳边,小声道:“今日早朝风平浪静,无一人提起江浙的案子。” 周嬗闻言只是挑起眉,不算奇怪。临近年关,谁都想过个好年,连他那位九五至尊的爹也不例外,虽说帝王无情,但也还是挂念那一缕淡薄的亲缘。只是苦了江浙的百姓,田地被占、颗粒无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又来念着他们的情? “过了年,有些人就惨咯。”周嬗也不急,他目光转到不远处,只见丫鬟们端着盘子开始布菜,便话锋一转,“今日有哪些菜?” 回他的不是玉汐姑姑,而是厨子老姜家的妻子,人都叫她“老姜家的”,不过周嬗随张瑾为唤她“翠姨”。翠姨笑笑:“回公主,今个炖了冰糖肘子,烂烂糊糊的,瑾哥儿最爱吃这个,我已经差使人给他送去了,公主也尝尝。” 说来也有趣,随周嬗进来的下人,清一色叫张瑾为“驸马爷”;早些日子进府的,叫他“大人”;再就是一路陪他从苏州到京城的,叫他“瑾哥儿”。 周嬗爱和翠姨讲话。 这位妇人虽说大字不识一个,性子也有些粗俗,却很容易让人对她心生好感。翠姨泼辣、直性子,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说话也直来直往。要周嬗来形容,便是热气腾腾的一个活人,谁不喜欢和有人气的人说话? 譬如此时此刻。 “驸马怎老爱吃这些黏糊糊的食物?”周嬗拿某人出来取笑,“前几日是炖烂的四喜丸子,今日又是肘子,别人见了,还以为是哪家的老太爷呢!” 翠姨“哎哟”一笑:“瑾哥儿就这个习惯。以前那孩子穷,凑不齐私塾的钱,就叫老姜做一个大肘子给他吃,要炖得一抿就化,他吃了肘子,往桌前一坐,提笔写得飞快,几日就写出文章,拿去赚润笔费。日子久了,倒是养成习惯了。” “赚润笔费?”周嬗一愣,“他写什么文章?” 翠姨一面布菜,一面道:“还能是什么文章?自然是那些流行的章回本子,我听闻呀,瑾哥儿当年写的可受欢迎了!” 自己不会看过吧…… 周嬗突然有种微妙的尴尬,他想起前几年特地托人给他带的禁书,正是流行于江南一带,内容辛辣大胆,兼顾风月情事与抨击时政,令他格外爱不释手。 他默默低下头吃肘子,入口果然软烂甜腻,就着米吃刚刚好。 世上绝对不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 已是夜色低垂,周嬗在桌前抄写佛经,用来装装样子。他中午听翠姨的一番话,忍不住多想,晚上看见张瑾为那张正直的脸,又打消了想法。 四下无人,玉汐姑姑在里间铺床,他悄摸摸掏出一本书,封皮写着《金刚经》,翻开来却是某本不可言说的禁书。 周嬗仔细回忆张瑾为的殿试文章,只记得通篇骈俪锦绣,与禁书里活泼直白的语言大相径庭。他知道朝中发许多大官,都是一面写馆阁文书,一面在文章诗词上百花齐放,只是…… “公主在练字?” 男人温和的声音冷不丁冒出,周嬗啪的一声合上书,作出若有所思的模样,仿佛在纠结自己的字是否好看。 张瑾为走到桌前,一手撑在桌上,笑道:“字写得真好,走笔朴茂工稳,又不失飘逸风骨,佛祖见了,必然喜欢得紧。” “驸马谬赞。”周嬗惊魂未定,他强行笑道,“不过是一点诚心罢了,写得也一般,只求佛祖能收下就好。” 张瑾为又道:“微臣听他们说佛堂快成了,过完年公主可要到寺庙里去请尊佛回府?” “我叫姑姑拜访了大兴隆寺的慧明大师,正月十六去寺里请观世音菩萨。”周嬗唇角上扬、眉眼弯弯道。 请佛,是周嬗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他母妃与慧明大师有些渊源,他可以借着“请佛”的名义与之接触,待明年四月初八、佛祖生辰,大兴隆寺的和尚要去城外布施,他便以诚心为由,紧随其中,然后假装失踪。 算不上太缜密,但有机会,也有退路。 而张瑾为点点头,道:“也好。” 他故意装作没看见压在最下面的纸,只露出了一角,写着“……淫翁见巧娘……”,他对那段情节倒背如流。 真奇怪,他的《宝镜记》不是被禁了吗? 怎么还传进了宫里? 第12章 足铃 说起这本《宝镜记》,还是周嬗的六皇兄替他捎进宫的。他六皇兄周珩是个卓尔不群的奇人,披了件道袍,母妃早逝,自己也不求亲王的封号,云游四海,只是偶尔回一趟京城。 许是两人颇有点同病相怜,周嬗与六皇子的关系不错。他手上几乎所有的话本小说,都靠六皇子的遮掩帮忙,才得以偷渡宫中、细细品读。 再说《宝镜记》,此乃是一大奇书,讲述一面杀人宝镜的故事。作者用的别署,叫“痴痴儿”,又因从苏州府流传开,故叫作“姑苏痴痴儿”。 恰恰《宝镜记》也是个有关痴儿的故事。说那貌美如花的瘦马巧娘,被牙婆养到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嫁予一个盐商做妾。偏偏巧娘心有所属,与一穷书生私定终身,却抵不过命运催折。她又是个烈性子,成婚当夜用簪子刺死六十高龄的盐商,血溅五步,不能及时逃脱,死于饮鸩。因巧娘太过怨恨,她的鬼魂飘入一面铜镜,被失心疯的穷书生偷走。从此一人一镜,专杀天下负心人与狗官奸商,是以一段诡艳的传奇。 周嬗爱极了《宝镜记》。书里详细抒写江南风土世情,角色人人生动,情节环环相扣,可惜断在郡王怒摔宝镜的节点,再无后文,等得周嬗抓耳挠腮。 若张瑾为是姑苏痴痴儿,《宝镜记》又写得极其淫/靡香艳,大俗大雅汇于一体,一看就知是情场高手所写……况且其中的人情世故、引经据典,皆功力深厚,虽不少话愤世嫉俗了些,但又怎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子所能驾驭的? 如上,大概不是同一人。 周嬗略略松口气,他将包着书皮的《宝镜记》往桌里头推,却忘了自己惯爱抄书练字,抄的《宝镜记》不小心露出一角,让某人看了个彻底。 姑苏痴痴儿本人当下颇为尴尬。 小骗子长了张天真无邪的脸,私底下居然偷看禁书!果然人不可貌相。他又想起自己在书里大谈特谈风月之事,让小骗子看全了,顿时耳尖通红,心里头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公主还要接着抄经么?”张瑾为心里有股痒意,面上却是淡淡一笑,“微臣把灯挑亮些,仔细别伤了眼睛。” 周嬗乖巧摇头:“我乏了。”便以手撑桌子起身,乌发从肩头滑落,一双圆猫眼映着昏黄的灯火,太过明亮,以至于眸子里水濛濛一片,皆是晃动的灯色。 “是该睡了。”张瑾为赞同。 他浅浅托住少女的手臂,将人扶出圈椅,目光在少女洁白的脸颊停驻片刻,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年少时因怀才不遇,难免心生孤愤,不然张瑾为也无法写出《宝镜记》。他一腔热血、笔下生花,终于来到京城,得见天大地大,却逃不过尔虞我诈,险些失了前途。 张瑾为也想过巧遇佳人,喜结良缘,白头偕老。他懂她,她也懂他,两人共话诗词,琴瑟和鸣。 他本以为公主被教条束缚得太紧,两人估计话不投机,只怕夫妻关系疏离。如今看来,他越是接近她,她越是藏有秘密,像只狡黠的猫,平日里矜持,却又会不经意用尾巴扫他一下……她把《宝镜记》抄在纸上,可是倾慕他的才学? 张瑾为的心蓦地一软。 而周嬗对大才子的书生情怀一概不知。他从没想太多,无非觉得书写的不错,心中很是欣赏而已。要真是张瑾为写的,那又能怎么样?说到底他只是喜欢读章回体的本子,甚至自己也想写,却碍于久居深宫,缺乏阅历,久久不能落笔罢了。 周嬗发困,从桌椅间旋身而出,发丝轻扬,拂过身旁那人的手。他偏头朝男人笑笑:“驸马不睡么?”意思是男人挡他的路了。 少女的乌发冰凉,凉得张瑾为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心却止不住地滚烫——她懂他,他不懂她,却越发地想要懂她,红尘百味,俗世清欢,皆莫过于此了。 第14章 “驸马?”周嬗真是奇了怪了,这厮一言不合就挡他的路,偏偏个子高挑,把周嬗挡得严严实实。 张瑾为的思绪早已飞去离恨天,又游至灌愁海,总算被这一声怯生生的“驸马”拉回现世。他脸皮一红,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抱歉……” 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人,张瑾为的耳畔忽然响起细微的铃铛声。他遏制不住好奇,余光循声而去,见少女的披风下摆,露出一双裸足,右足纤细的脚腕戴着金足环,足环上缀着小巧的铃铛,走一步,叮铃一下。 张瑾为先是脸红,他并非有意窥视少女的裸足,但……他忽然一把抓住少女的胳膊,神色严肃道:“公主怎的不穿鞋袜?不怕冻脚么?” 这人真讨厌! 周嬗被扯了一个趔趄,险险撞进男人的怀里,他下意识狡辩道:“地上铺了地毯!” “冬日的地面大寒,岂是地毯能抵挡的?”张瑾为皱眉,“公主本就体弱,这样不爱惜身子,我以后如何同陛下交代?若寒气自足心而入,万一伤及内里,致使癸水失调、小腹隐痛,只怕难以调养,敢问公主癸水可否按时?我来日碰见太医,让人给公主好生调理。” 周嬗:…… 什么癸水? 饶是周嬗男扮女装惯了,也是第一次被男人询问癸水之事。他怀疑张瑾为的脑袋异于常人。 “我、我……”周嬗慌乱了片刻,他狠下心,急中生智,装作站不稳,摔到男人的怀中。 他右手撑着男人的胸膛,指尖轻轻一点,微微扬起脸,眸中沁出委屈、撒娇的泪水,鼻音浓重道:“我知道错啦,宫里头有地龙,养成了坏习惯,我这就叫姑姑拿鞋子过来。” 怀中少女泪光点点、喘息微微,张瑾为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叹气道:“是我对不住公主,府中无地龙,倒是苦了你。” 周嬗颇为不适,他快被男人整个抱住了,不过好在勉强蒙混过关,男人不再纠结“癸水”一事。他悄悄窃喜道:小样,看我不把你耍得团团转! …… 比日雪霁天晴,待京城又落下雪,就到了除夕前日。 张瑾为忙于政务,府中琐事皆交予周嬗处理。采办年货、清扫屋子……乃至题写对联。周嬗安排下人做了大部分的事,顺道让玉汐出门典当嫁妆,唯有写对联得他亲力亲为。 原先张瑾为说他自己来写,谁知万岁爷突然下旨,要册封一众后妃、公主,他们翰林院又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埋头就是拟写册书。 于是这可恶的男人笑眯眯地哄周嬗:“公主的字真是好看,定然文采出众,可惜我事务缠身,不能同公主一起写对联,实在遗憾。公主且写着,我晚上回来好好品读。” 写个头! 周嬗在心里愤愤不平,对着红纸犹犹豫豫,他想起算得他头疼的府中账务,恨不得上联写“张怀玉给脸不要脸” ,下联写“穷翰林要钱也没钱”,横批“无耻之徒”,贴到状元府的正大门上,叫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看。 这些日子张瑾为每每下衙回府,一身疲倦,见了周嬗却笑得格外温柔,好似有话要和周嬗说,又藏着掖着不肯说,真烦人。 周嬗才懒得猜男人的心思,凭什么不是男人来猜他呢? 写了对联和福字,周嬗把毛笔丢在一边,撑着下巴兀自发呆。他望向窗外,见雪一缕一缕地下,几只野猫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雪地里扑来扑去,要是有雀儿来了,院子里便是一阵猫扑鸟飞,小丫鬟们看得直乐呵。 他心思一动,随手扯出张白宣纸,提笔在上头画猫儿鸟儿,又画仕女书生,再画芍药奇石,最后画一扇门,门上贴着篆书写的对联,左边写“张怀玉给脸不要脸”,右边写“穷翰林要钱也没钱”,横批“无耻之徒”,一群人指着门捧腹大笑。 解气了。 周嬗得意一笑,待墨迹干透,他把纸叠起来,夹入包着书皮的《宝镜记》中,脚步翩跹,去院里儿逗猫了。 转眼就是除夕。 周嬗要入宫参与家宴,张瑾为作为驸马,自然也要随行。临行前周嬗还在描眉毛,他今日手抖,怎么也画不好,换玉汐她们来又不太满意,只得自己一遍一遍画。 “前几日忙,我有些事忘记和公主说了。”张瑾为穿戴整齐,官袍服服帖帖,整个人玉树临风,姿态闲适地坐在不远处。 周嬗全神贯注画眉毛,闻言随口说:“驸马请讲。” 只听张瑾为淡定道:“我书房里有不少朝廷列为禁书的私藏,公主若是不嫌弃,我的书房随时欢迎公主的造访。”他在书架上藏了《宝镜记》的手稿,只等少女“意外”瞧见,惊喜万分、含羞带怯地捧着手稿来找他——当然,小骗子不会如此听话,他得好好引导才行。 ……眉毛又歪了。 周嬗这下讨厌极了男人,该说的时候不说,偏偏要选紧要关头说!他眼神幽怨,眉笔啪嗒一声落在铜镜前,忽然泪水涟涟。 张瑾为非但不见妻子展露笑颜,反而还把人惹哭了。但他实在不知小骗子又演的哪出,又受不了少女的泪珠,赶忙上前掏出手帕,给人抹眼泪,哄道:“我并非有意翻动公主的私物,只是不小心瞥见了……” “我画了半个时辰的眉,快要好了,你又吓我。”周嬗瞪着男人,眸子含嗔,把眉笔直往男人手里塞,“你要是画不好我的眉毛,就一直画,如若待会宫宴迟到了,全怪你身上!” 张瑾为愣了一下,随后哭笑不得,轻轻捏住妻子的下巴,把人整个圈进怀里,比划着该如何下笔。 他轻轻笑:“好,都怪我。” 第13章 宫宴 古人张敞为妻子画眉,一对细眉在他手中愈发妩媚动人,于是夫妻恩爱名满长安。 今人张怀玉为公主画眉,再是天生蛾眉细弯,也经不住此人的辣手,把柳叶眉画成两条大毛虫,气得公主面色青白,冷哼一声,不肯再理人了。 张瑾为自知理亏,温声细语哄道:“唐明皇说‘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公主的眉本就弯弯如月牙,不画而黛,何必纠结于画眉呢?” 说罢,张瑾为要去抚公主的发髻。翠髮欲滴,戴整套的金嵌宝石头面,掩鬓上垂着一只宝石做的蜘蛛坠子,来回晃荡,底下一双朦胧的泪眼。张瑾为莫名觉得好笑,眼前画面倒像是猫儿扑不到蜘蛛,正踩着尾巴生闷气呢。 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只见公主“啪”一声打开他的手,看着弱不禁风的小美人,力气却不小,打人还挺疼。张瑾为被猫狠狠挠了一爪子,连忙松开少女,又哄道:“是我不好,你别气了,好不好?” “你出去,我不想见你!”周嬗扭过身,还未染胭脂,两腮已气得绯红。他拾起沾皂水的帕子,细细擦去丑到令人发指的两根毛虫眉,越看越生气。 他头也不回,冷冷道:“驸马不必道歉,今夜我叫姑姑把西厢房收拾了,我搬那儿去!”省得他半夜醒来瞧见张瑾为的脸,越想越气,只怕最后忍不住谋杀此男。 哪可能让公主搬去西厢房? 张瑾为自觉理亏,主动说自己睡西厢房,公主没回应,只给他一个幽幽的背影。他苦笑着出门,叫丫鬟们帮他收拾西厢房,虽说只是做做样子,哄一下气头上的妻子罢了。 丫鬟们听了他的话,个个神色复杂,因才被罚过,她们也不敢多嘴,揣着一肚子疑惑,听话地去拾掇西厢房。 张瑾为背手站在院子里,长长叹口气,这下可长记性——小骗子描眉画眼时千万不能出声,无异于踩猫尾巴! 闹了这么一通,两人赶紧赶慢,总算正点赶上宫宴。从下轿子到落座保和殿,周嬗没看过身边的人一眼,直到有皇室宗亲好奇地打量起他和张瑾为,他才露出标致的笑容,柔柔地与张瑾为说话。 周嬗说:“驸马不要老盯着我看!” 张瑾为笑:“那我该朝哪看?一屋子的宗亲,眼珠子乱晃可不好,想来也只能多看几眼公主。” 周嬗:…… 他莫名怀念刚见面时的书呆子,这呆子不知从何时起越发的油嘴滑舌,搞得他近来也越发吃力,总担忧自己露出马脚。 周嬗暗暗切齿,想自己为何要多嘴?他并非口拙之人,甚至太过伶牙俐齿,在外人面前难免露馅,只得收敛本性。 可怜的某人还不知自己是“外人”,逗完猫,心情颇好,目光淡淡扫过大殿。 妃嫔、皇子皇女以及宗亲皆列坐在位,最上首的龙椅还空着,万岁爷与皇后仍未到来。张瑾为又悄悄收回目光,转睛一瞧,忽见一道人广袖飘飘,孑然一人走入席间。 ——六皇子,周珩。 那丰神俊秀的道人稍稍站定,似乎在找谁,尔后附身在太监耳语几句,太监听了话,竟把人直朝他和公主这边带! 张瑾为皱眉,不知这位行踪不明的六皇子所为何事。 第15章 “六哥?”而一旁的周嬗一见道人,主动起身,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红晕,圆眼微微睁大,语气欣喜万分,“你回京城了?” 六哥? 张瑾为愣在原地。他同公主一路走来,只听公主叫人皇兄、皇姐…… 六哥!真是亲昵的称呼。 张瑾为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他自嘲一笑,怎对着公主的亲哥哥吃上醋了? 一旁的周嬗毫无知觉。自周珩及冠后,不顾永昌帝的反对,痴迷修道,四处云游,这几年周嬗难得见他一面。但幼时的记忆永不褪色,他仍念着周珩对他的好,谁对他好,他就会亲近谁,他向来是这样的人。 道人快步走到周嬗面前,笑道:“我快两年不曾回京,再不回来,父皇可又要不满了。嬗妹,我才听说你嫁了人,驸马待你还好么?” 说罢,道人看向张瑾为,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位就是妹夫?” 周嬗点头,他目光复杂看一眼张瑾为,道:“是……六哥放心,我过得很好。” “微臣恭请六皇子福安。”张瑾为神色淡定,起身行礼,“微臣与公主成婚已有一个月,还不知六皇子与公主关系甚好。既然如此,日后还请六皇子多多担待,六皇子放心,微臣定不会辜负公主。” 周嬗莫名觉得这人在阴阳怪气。 他看向张瑾为的眼神愈发复杂,有点摸不着这人的心思。 那厢六皇子周珩也笑着回礼:“我早有耳闻姑苏张怀玉的大名,嬗妹又是个好诗书的,你们二位结作夫妻,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周嬗险些扶额。 没想到周珩也是个冤家,三言两语就把他给卖了!好嘛,之后应付起张瑾为更麻烦了! 张瑾为闻言却只是笑,心道嬗妹嬗妹,听得人心烦。他脸上风轻云淡:“恐怕万岁爷马上就要到了,我们站在这儿也不太妥当,微臣见公主旁边还有位置,六皇子,请坐吧。” 于是三个人就这样微妙地并排而坐,周嬗被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只好垂下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银筷子,心想怎么还不开席? 开席了他就能松一口气,专心看几个亲王斗法。他们年年宫宴都要斗法,费劲力气讨永昌帝的欢心,连着他们的母妃,献珍奇、进美人,只博永昌帝一笑。 永昌帝笑了,才有可能夸奖几句儿子,得了夸奖,似乎就离那太子之位不远了。 今年的宫宴想必好看得紧。 周嬗抬起眼眸,遥遥看一眼坐在前头的周琮。这位裕王殿下不过短短小半个月,竟瘦了整整一圈,原先凌厉的面容越发尖锐,一双吊梢眼既是疲惫,又迸发出诡异的光彩。他不断看向龙椅,痴迷且慌张,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近乎疯癫的姿态。 据王襄打探的消息,自那日江浙丝绸一案东窗事发,永昌帝命人封锁一切相关讨论,朝廷上下安静如死水。但老人唯独不见裕王,也不见沈贵妃。老人吊着年轻儿子的气,一面折磨周琮的意志,一面又给周琮些许的希望,短短十几日,对周琮来说,恐怕足有十几年之漫长。 周嬗心里冷笑。 还不够,如此之蠢坏的一个废物,周琮所受的折磨与惩罚还远远不够。 ——他永远忘记不了七岁那年,十七岁的周琮要验他的身子,他死活不肯,结果被推入水池,差点丧命。 咔哒。 银筷从筷枕上掉落,周嬗回过神,恍惚听见张瑾为小声唤道:“公主……公主?” 周嬗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他偏头勉强一笑:“发呆而已,驸马不必担心。” “如若身子不适,公主一定要说。”张瑾为低声道。人方才好好的,忽然脸色煞白,可把他吓一跳,几乎是瞬间想起半个月前病恹恹的少女。他沿着妻子“发呆”的方向瞧去,蓦然看见神神叨叨的裕王,素来明月清风的眼眸顿时暗了一暗。 “我……”周嬗正欲再说什么,突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整座保和殿陷入绝对的寂静。 一个太监扯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离席,行屈礼,口中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永昌帝年过五十,已是天命之年。他是个瘦高的老人,岁月在威严的脸上留下皱褶、瘢痕,却隐约可见年轻时的俊朗。老人身裹龙袍,迈四方步,被皇后郭氏搀扶着,神色严肃坐到龙椅之上。 “免礼。”永昌帝道。 “免礼——”太监又喊,尖利的嗓音在偌大的保和殿回荡。 周嬗便回到位子上,天冷,内廷的太监宫女给凳子上都放了软垫,他方才跪得有些久,坐下时腿麻。 “先用饭吧,垫垫肚子,空腹吃酒,朕老了,撑不住。”永昌帝笑笑,他平日里不拘言笑,或许只有在家宴这等私密的场合,才能露出父亲与兄弟的慈爱模样。 即使他是大宁的君父。 周嬗不爱参加宫宴,一是不想见这位至高无上的君父,二是不想见这群烦人的宗亲。若不是不好年年都要装病,他实在不想来。当然,宫宴也不是没好处,比如面前的丝窝虎眼糖、什锦海味杂烩、冰鸭……皆是不可多得的宫廷美味。佐的酒更是御酒房百年的心血——太禧白,更有冬日难见的瓜果若干。总之不来最好,来了,只要不找他周嬗麻烦,也不算白来。 因帝尚儒,诸宗亲用饭时谨记“不言不语”。等永昌帝放下金筷,端起酒樽,寂静的大殿里方才回响欢声笑语,众人举杯,共祝新年。 酒过三巡,很快就有皇子与后妃按捺不住心思了。只见最上首的一位美艳华贵的女人款款起身,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她一颦一笑皆风情万种,脸色却格外苍白,正是裕王的生母——贵妃沈氏,闺名楚蔹。 沈贵妃端着酒樽,小心翼翼笑道:“今个儿正值新久交替之际,陛下为国事操劳一整年,臣妾有感于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便特地让教坊司准备了一些新奇的杂耍。陛下,臣妾这就……” “不急。”永昌帝淡淡打断她的话。老人神色不变,唇角的笑意却少了三分。 沈贵妃一愣,赔笑道:“是臣妾唐突!臣妾这就叫他们缓缓!” 殿内陷入寂静。 消息灵通的宗亲,知道永昌帝是在不满;不问世事的,也晓得气氛不对,便都停了筷子。 永昌帝闭上眼睛,旋即睁开,忽然话锋一转,问:“珩儿今年回京了么?” “回父皇,儿臣在。”道士打扮的周珩连忙出席,跪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尤其是那些皇子,一个个眼神晦暗。 永昌帝远远看了周珩好几眼,一拍桌子,笑骂道:“臭小子,就数你过得最快活!不要封地,也不要娶妻,五湖四海到处风流。哼,总有一天要忘了你还有个皇帝的爹!” “儿臣知错。”周珩也笑,毕恭毕敬道,“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说到底儿臣是父皇的儿子,总要担起责任,一昧自己快活,可像个什么样?” 这话把永昌帝哄笑了,老人招招手,道:“珩儿,你过来,让朕看看。”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一偏,落在周嬗的身上。这老人突然软下许多,嘴角带笑,又道:“嬗儿,你也过来。” 周嬗停下筷子,与年老的君父对视片刻。 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被永昌帝叫到面前。 第14章 君心 周嬗从未这样近地站在永昌帝面前。 幼时他体弱,静妃又整日心神不宁,老疑心有人要害她,鲜少踏出宫门一步。直到周嬗七岁,该去尚书房启蒙时,她才勉勉强强松了口,叫玉汐每日送周嬗上学。 后来周嬗“失足落水”,静妃再次变得惊魂不定,夜夜惊醒,严禁周嬗离开她的视线。宫宴、游会……静妃一概称病推脱,连带着周嬗,在宫里活成了一对隐形人。 等静妃撒手人寰,周嬗没了“照顾母妃”的借口,必须参与宫宴。于是他总是远远瞧一眼永昌帝,只依稀记得是个高瘦的老人,再无其他印象。 “嬗儿。”老人如此唤他,就好像他是老人中意的那些孩子,语气亲昵又慈爱。 周嬗莫名一阵恶心。 他乖顺跟在六皇子的后头,垂着头,一副娴静的模样。一步两步三步,织金的团花毯子,上百人打量的目光,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他走得几欲想吐。 “嬗儿,抬头,让朕好好看看你。”永昌帝叹息一声。 于是周嬗强忍不适,先福了福身子,尔后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个贤淑的笑容——此时此刻他是个绝对顺从的“女儿”。 他第一次看清自己亲爹。 一个平平无奇的老人,厚重的龙袍似乎随时能压垮他干瘦的身子,也难怪那么多皇子蠢蠢欲动,眼巴巴盯着太子之位、甚至皇帝之位。 永昌帝也在看他。 老人的脸上一瞬浮现出恍惚的神情,好像透过周嬗瞥见了某位故人的影子,待到老人开口,语气中竟带了几分落寞:“好孩子,别拘着礼,你被静妃养得很好、很好……静妃早逝,是朕对不住你们母女。” 第16章 “哎呀,皇爷,大过年的,不提伤心事。”一旁的郭皇后听见“静妃”二字,脸色变了变,旋即勉强笑道,“来人,给六皇子和嘉懿公主拿两杯金茎露来。六皇子好不容易回京,嘉懿又嫁了人,难得一聚,趁着除夕夜,可得和皇爷好好喝几杯、说说体己话。” 周嬗不想吃她赐的酒,更不愿和永昌帝说话。 他想逃。 他们对他并无亲情,只有血脉,偏偏世人最看重的东西,莫过于血脉与繁衍。周嬗自小觉得荒谬,说什么血浓于水,到头来一切被这寂寥的紫禁城吞得一干二净。若真是亲密的一大家子,何必与父亲吃个酒、说句话,也要诚惶诚恐、担心掉脑袋呢? 太监们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酒樽呈了上来。周嬗接过酒,毕恭毕敬给永昌帝、郭皇后敬酒,最后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落入五脏六腑,酒气激得周嬗浑身一颤,尔后他听见永昌帝笑了一笑,语气状似不经意,开口道:“张卿何在?” “微臣在。” 张瑾为的声音自后头远远传来,旷远、朦胧,周嬗突然想回头瞧瞧那个男人,跑过去叫他带自己走,但又能走去哪呢?状元府至少比紫禁城还是要稍微好些许的。 永昌帝笑笑:“张卿,朕见自从公主嫁到你府中,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你倒是个会疼人的。” “微臣不敢当。”张瑾为跪在地上。 周嬗忽觉不对劲。 好端端的,永昌帝叫张瑾为作甚? 下一刻,他被永昌帝的一番话惊得连忙跪下。 只听永昌帝道:“朕素听闻张卿在翰林之中颇得人心,又是梅阁老的好学生,念在你照顾公主、才学出众,不如朕破例提你为侍读学士,如何?” 保和殿里安静片刻。 张瑾为额角冒出豆大的冷汗,他语气急切道:“请陛下三思!” 永昌帝一掀眼皮,哼笑一声,道:“为何?你清名远扬,又是朕的女婿,朕赏识你,赐你前途,你为何不肯?” 他当然不肯! 周嬗跪在地上,深深垂下头,掩去满脸的震惊。要知道寻常的进士,先入翰林三年,待考核后决定留院或外放,若非在任期间立下大功,否则不可能在三年内额外提拔。 他张瑾为只是娶了一个公主,无功无劳,永昌帝若拿此事擢升,往后宗亲们如何看待公主夫妇?朝廷官员呢?天下之人呢? 说难听点,只要张瑾为答应了,就是死路一条。毕竟当年大宁的祖先清君侧,最先清的就是一干手握重权的公主驸马! “请陛下三思!”张瑾为重复一遍,寸步不让,“微臣既无功劳,也无苦劳,获陛下恩典,得娶公主,又得保原职,已是天恩垂沐!微臣不才,于政务上不过入门者罢了,怎敢顶替原有的侍读学士之位?微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寂静、寂静。 这场宫宴太容易陷入沉寂,君父笑了,众人便笑;君父沉默,众人便沉默,一切围绕着龙椅上的老人打转。 “朕只是说说而已,不必如此紧张!” 在漫长的刹那之后,永昌帝爽朗一笑。 老人好似哭笑不得一般,朝周嬗夫妇二人摆摆手,语气松快道:“你们两口子怎么说跪就跪了?这是家宴,不必拘礼,快起来。” 仿佛他方才只是说了一个笑话,而周嬗和张瑾为竟然当真了。 仅此而已。 “谢陛下。” 周嬗与张瑾为一近一远起了身。周嬗看不见身后人的神情,他只瞧见老人嘴角淡淡的一抹笑,他腹部隐隐作痛,从未如此理解傅凝香对永昌帝的恐惧。 所谓伴君伴虎,君心难测。 …… 宫宴就这样微妙地继续。 周嬗回到自己的位子,方一坐下,一只温暖的手就从坐侧伸出,不偏不倚握住他的手指,张瑾为的声音轻轻响起:“手好冰……可是吓到了?” 废话!明明你也吓得不轻,说话时声音都抖了……周嬗腹诽,他犹豫要不要抽回手,但禁不住自己实在冷,只好任由男人去了。 “我们待会早些回去,好不好?”张瑾为浅笑,“若赶得上,还能一面守岁,一面玩牌……公主会打马吊么?” 周嬗摇摇头,他只在话本上看见过。 张瑾为道:“不打紧,我教你就是了。家里的翠姨、扫砚,打马吊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会儿回去我凑一桌,再叫老姜做些热食,好好玩一通。” “马吊”近些年格外的流行,往日都是下里巴人的消遣。但自从大宁越发兴盛,这一类娱乐早已在士大夫之间普及,内阁的徐大学士曾著有《马吊经》,大谈特谈马吊常胜之诀窍,可见其之风靡。 周嬗睨一眼身旁笑意不变的男人,没想到这人还会玩牌,真是不正经! 两个人头挨着头说了一会儿话,上首的风云也变了几遭。等到锣鼓喧天,周嬗再抬起眼时,就见大殿中央仙气飘飘,角儿挨个登场,也不知是要演些什么。 一旁的六皇子笑道:“年年就属贵妃娘娘和三皇兄最有新意,前几年叫人来杂耍,今年这是要演一出《贺岁记》么?” 周嬗爱看戏,可一想到这是周琮的安排,兴致立马没了一半,意兴阑珊地想怎么还不结束。 他想学打牌。 只瞧大殿中央仙雾缭绕,先来一个西王母,手捧蟠桃,用悠远的嗓音唱着恭祝新年的词,款款上前,祝永昌帝福寿无量;又来一位玉皇大帝,玉琉金带,唱腔中气十足,夸赞永昌帝的功绩,祝天下太平…… 周嬗浅浅看几眼,神仙们竞相贺岁,好不热闹,满堂欢声笑语。但他仍觉得周琮怕不是发了瘟了,竟想出这样拙劣的招来讨好永昌帝——周琮自己一身腥臭,和江浙丝绸大案不清不楚,却还是不长记性,在皇帝面前大肆铺张。 “这戏怪好看的。”张瑾为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还端起酒杯,一面吃酒一面看,毕竟谁不爱看好戏呢? 而周嬗百无聊赖地嗑瓜子,眼皮打架,整个人快困成一团了。 吵闹的锣鼓声终于消散,龙椅上的老人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抚了抚掌心,道:“琮儿和贵妃费心了。” 至于这戏好看与否,老人一概不提,一昧垂着眼皮,乍一看,还以为老人睡着了。 但周琮只需要皇帝的一句话,一句听不出态度的话,都能成为他的救命稻草。他紧绷的神色总算舒展些许,几乎是欣喜若狂道:“父皇……父皇喜欢就好,儿臣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父皇——” “闭嘴!” 永昌帝勃然大怒,从龙椅上猛然起身,手中的瓷碗直朝裕王的位置掷去! “你若真为了朕好!就立刻给我滚回去面壁思过!国库空虚、财政赤字!你还有心思给朕唱戏!滚!滚——”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破碎声,周琮愣在原地,怔怔看着一块碎瓷朝自己飞来。他甚至连躲的力气也无,连一句狡辩都说不出口。 “陛下、陛下……”沈贵妃登时泪流满面,她的脚步踉踉跄跄,也不顾一地的瓷片,重重跪地,哭喊不已,“陛下息怒啊!是臣妾不好,都是臣妾安排的,与琮儿无关……陛下,您要罚就罚臣妾!” 永昌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他颤颤巍巍伸出右手,先是狠狠一指周琮,再指向沈贵妃,嘴唇剧烈颤抖:“你啊!唉,楚蔹,朕知你疼那孽畜,叫你严厉一点,你看看他成什么样子了?连同你那不成器的四弟,在江浙干了一堆好事!你让朕如何息怒?” 沈贵妃只哭,哭得花颜倾颓,却不作声。 “皇爷别气坏了身子,大过年的,一家人好不容易守在一起……”郭皇后急急忙忙扶住老人,一面安慰,一面给老人顺气。 “刘仁福!”永昌帝闭上眼睛,冷冷喊道。 肥猪一般的大太监从角落里滚出来,绿豆大的小眼睛里簌簌流泪,他尖着嗓子,哭道:“奴在,奴一直都在。” 永昌帝再次睁眼,苍老的眸子仿佛结了一层冰,毫无感情盯着呆愣的周琮。 他忽然叹口气,苍凉道:“你速速传朕口谕,令在京官员明日按时上朝,若有迟到、推脱之人,杖责三十!再叫内阁梳理江浙丝绸一案,明早一一辩驳……” …… 张瑾为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他想,这年过得真糟心!一顿好好的宫宴,草率结尾,明儿还得起个大早,在金銮殿上看一堆官员吵架扯皮! 原先计划吃完宴席,他带公主回府,吃吃淡酒与羊汤,打打马吊,再叫小厮们放点烟火,说不定公主就消气了。半个多月,他已经习惯睡觉时怀里揣着小狸奴,骤然被轰去睡西厢房,只怕是孤枕难眠。 “大人,六皇子找公主说话。”扫砚掀开轿帘,低声对张瑾为说。 张瑾为神色不变:“让伙计们停下,我等等公主。” 说是等,实则还是出了轿子,远远站着,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细雪,又不知谁家爆竹声响,一朵烟火在天边绽放,一瞬银河落九天。 第17章 他很少见到少女如此活泼,扯着道人的袖子,轻轻踮脚尖,趴在道人肩头上,凑近耳朵说着悄悄话,笑得眉眼弯弯,身后星落如雨。 从这一夜起,也就是永昌二十五年的最后一夜,张瑾为确定了自己人生的两大难题——如何揣摩圣意,以及,如何俘获公主的芳心。 第15章 守岁 在新旧交替的夜里,飘起了细雪。 周嬗伸出掌心,接了几粒雪花,湿湿冷冷的,冻得他一个激灵。于是他往周珩身上贴,挽起同父异母兄长的手,在人耳边笑问:“你来作甚?要说什么?可是给我带了贺礼?” “嬗妹嫁人,我自然要送上贺礼,只是有些多了,今夜不便携带,等明日我叫人送到嬗妹的府上去。”周珩任凭他挽着,语气含笑。 “你叫人送礼来,自个儿为什么不来?”周嬗趴在皇兄的耳边哼哼唧唧,“你明早也要上朝么?来我府里,和我说说话嘛,就当作拜年。” 周珩远远和张瑾为对视一眼,朝人点头致意,尔后扭头看着撒娇的皇妹,无奈道:“我怎么不用上朝?况且我一别京城多年,落下许多烦人的杂务,恐怕要忙上好一段日子。等我空下来,再去你府中玩,可好?” 自然是好的,只要周珩来就好。 周嬗又问:“你在父皇面前说你以后不走了,当真?” “嗯,不走了。”周珩浅浅叹息,“我早年出家修道,的确得了几年的清静。然我周游天下,年中又至江浙,见田地荒废、百姓蒙难,心里越发不得宁静,方知自认为的无为无心,不过是懦夫的逃避罢了,实在算不上大丈夫之举。出世入世,只要能求一个莫愧于心,与我而言,皆是修行。” 他说得颇有几分落寞。 周嬗闻言便踮起脚尖,学着长辈的姿态,老气横秋摸了摸兄长的脑袋,安慰道:“你不要太难过,周琮自寻死路,经这一遭必然元气大伤,以后估计也跳不起来了。六哥胸有丘壑,定得父皇重用,何惧他一个周琮?” “你呀!”周珩对自家皇妹简直哭笑不得,头向后仰,躲过周嬗没大没小的手,朝某位驸马的方向努努嘴,“快上轿子罢,驸马在那等了好一会儿了。” 周嬗登时有些心虚。 细雪霏霏,他隔着雪幕,睫毛颤抖,看见张瑾为立在前头,双手拢在袖子里,向他淡淡地笑了笑。 …… 轿子方停,周嬗还没出轿门,就听见翠姨清脆爽朗的笑声,丫鬟们跑来跑去,小厮们嘻嘻哈哈,府里到处都是人气。 “嗳呦,瑾哥儿,你和公主总算回来了!”翠姨的笑声由远及近,“快来快来,打牌四缺一,就等你们呢!” 周嬗便下了轿子,扶他的不是玉汐,而是张瑾为。男人的手烫得惊人,周嬗总觉得他似乎在生气,但仔细看看男人的眉目,又是带笑的。 笑面虎! 他不过就是和六哥多说了两句话! “回来路上冷着吧?来,喝两口姜汤,再进屋暖暖。”翠姨见两口子手拉着手,嘴角不禁抿笑。她从食盒里拿出两碗熬得喷香的姜汤,叫两口子吃了,再使唤丫鬟们来服侍。 “你别拉我手了,好多人看着呢!”周嬗见丫鬟们从垂花门里走来,而男人的手迟迟不见松开,难得有几分害臊,手在男人的掌心里动来动去。 张瑾为闻言却抓得更紧了。院子里处处张灯结彩,红灯笼像一团团火,把他的脸烧得通红,嘴上却是答非所问:“公主想歇会儿,还是做点其他的事?” “我……我想把头上的东西拆了。”周嬗死活甩不开男人的手,只得把眼睛闭上,头一扭,唤道,“姑姑,我要更衣。” 等人都挤在两人跟前,张瑾为总算松了手,笑容不变道:“我也要更衣。” 玉汐领着丫鬟们一拥而上,带周嬗回了后院,把一头的钗儿簪儿卸下,再给周嬗戴上卧兔儿,茸茸的一圈白貂毛,格外俏皮。他又脱下厚重的织金团衫,换一件大红缎厚袄,揣着手炉,跑去前堂看人打牌。 “公主来了!” 周嬗踏进屋里,就听见翠姨的朗声笑道。他凝眸一看,一群人围在炕上,支着个四方桌,正唰唰洗着牌。 “老姜煲了些羊汤,还下了几碗水饺,再取出梅花树下埋的浙江花雕,把酒热了后,一股脑儿地端过来。”翠姨吩咐一旁的小厮。小厮应下,转身就跑,翠姨急忙叫他慢点。 翠姨吩咐好事,就下炕给周嬗腾出位子,笑吟吟地招手:“来姨这边坐。” 等周嬗坐到炕上,忽见四方桌旁还坐着个熟人,正是留守家中的千山。这姑娘手里捏着枣核桃,一面吃,一面玩桌上的牌,看见周嬗来了,便道:“公主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要输光了!” “你何时学会打牌了?”周嬗奇道。 千山得意一笑:“就在公主回宫的几个时辰里!我聪明吧?翠姨她们一教我就会!” “一教就会?方才可有人在嚷嚷,说自己快要输光了。”周嬗斜看她一眼,嘴上打趣道。他放下手中的炉子,也捏了一颗枣夹核桃,慢慢地吃。 “咳,一码归一码。”千山嘴硬。她来状元府一个月,身上那股宫里的谨慎劲儿全没了,愈发的伶牙俐齿,她瞧公主半耷拉着美目,忽然扭头叫道:“驸马爷来了!” 周嬗无奈抬起眸子,那无法无天的千山早已跳下炕,坐到一旁的圆凳上,把他身边的位子空了出来。 满屋喧闹,外头又是锣鼓声、又是鞭炮声,细雪纷飞,红灯笼、红纸、红穗子,暖黄的光,热腾腾的气……男人手里提着一坛酒,肩头覆雪,只穿一件飘荡荡的蓝直裰,也不晓得他冷不冷,反正风度翩翩,直朝周嬗待的地方走。 待张瑾为落座,周嬗便凑上去问:“驸马手里的是什么酒?” “我自个儿酿的。”张瑾为把酒坛子提起来,在周嬗面前晃晃。圆肚小口黑漆的陶坛子,坛口用红绸布封着,乍一看挺唬人,就不知里头到底是琼浆玉液、还是醽酢之酒了。 一旁坐着的千山识趣儿,取了两只酒杯,放在两口子的面前。她说:“驸马爷怎的还会酿酒?公主快尝尝,要是好喝,以后咱们可得靠驸马爷的手艺养家了!” 翠姨正把打“马吊”用的牌一张张码起来,听了千山的一番话,她笑骂一句:“酿什么酒?臭小子铁树开花头一遭,学起孔雀开屏,懂得哄人开心了。公主抿一口给他点面子就行,他酿的酒……呵!” 听这意思,驸马特酿怕是不好喝呀。 周嬗犹疑拿起桌上的酒杯,里头清冽冽一泓酒,闻起来也香,但翠姨又叫他抿一口就好…… “你听她的作甚?她素来不爱吃酒,是个闻见酒味就直皱眉头的人。公主若不吃,待会老姜来了,这酒可就一滴不剩了。”张瑾为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仰头,酒便囫囵落进肚里。 周嬗心道:赏你个面子吧。他将嘴缓缓凑近酒杯,眸子睇一眼张瑾为,心想方才回来时不是在生气么?现在又好了,笑得像只大尾巴狼,实乃奇人也。 他是不知张瑾为那不叫生气,只是吃了两口飞醋罢了。这位奇男子见不着讨人厌的家伙,醋意就飞速消散,不出一个时辰,还是一个大度的好夫君。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抿了一口酒。 周嬗皱了皱眉,没尝出味,他又多吃了一口,意外的清冽可口,只是年份太短,刚入口时有些辣舌头,到了喉咙开始回甘,进肚里变得醇厚绵长。 “如何?”张瑾为笑盈盈道。 “嘶——”周嬗吐出一点舌头,“有点辣,但也不赖。” “翠姨,您瞧瞧,我的手艺公主都认可了。”张瑾为对翠姨得意挑眉。 翠姨啐了他一口:“去去去,可把你美的!” 不多时,盛了水饺的羊肉汤、温好的花雕酒、各色的糖儿果儿饼儿,还有瓜子花生,摆满了一大桌。千山嚷着要打牌,和翠姨把四方桌腾出一个空档,到处找人打牌。 “我来。”太监王襄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揣着袖子,一身的寒气。 “你怎的也会这个?”周嬗又奇道。 王襄笑:“宫里头的小太监,私底下悄摸摸的玩牌,被我抓到好几次。一来二去,我也看得心痒,偷偷学了几手。丑话说在前头,我打的可不好,还请驸马爷别笑话。” 于是四人齐了,各摸八张牌,又掷骰子,好巧不巧,正是张瑾为坐庄。 “来,我教你。”张瑾为把公主拉到身边,几乎是圈在怀里,挨个教周嬗认牌。 马吊牌分为“十子”、“贯子”、“索子”和“文钱”四门,一共四十副牌,牌上绘有水浒人物绣像。张瑾为和其他人一人一句,边打边教,挨个示范,又告诉周嬗什么叫赏、肩、极……打法极多,看得周嬗眼花缭乱。 第一轮张瑾为是椿家,即庄家,其余三人是散家,他与翠姨、王襄打得有来有回,独留千山脑袋晕晕,只得跟着两位散家走。她直嚷“王公公骗人”,于是大伙哄笑不已。 第18章 等到周嬗逐渐有了头绪,他就和张瑾为合打一副牌。这一局他俩做椿家,竟出了个同花顺,把三个散家杀得片甲不留。 忽而鞭炮声齐鸣,窗外烟火不断,人们互相道:“新年好!” 辞旧迎新,又是崭新的一年。 “新年好。”张瑾为对周嬗说,笑眯眯的,“祝公主事事如意、岁岁平安。” 事事如意。 周嬗想,若你祝我事事如意,那可就要逃跑成功了,也罢,借你吉言! 虽是这样想,周嬗还是说:“驸马也新年好,愿君乘长风、上青云。” 张瑾为的眸子里似乎盛着许多话,千言万语,他最后只是握住妻子的手,笑了笑。 平步青云也好、事事如意也好,只求年年岁岁长相见。 …… 在这个天地欢欣、万民团聚的日子,有人在被锦衣卫押送回京的路上自尽。 不出两日,这则秘闻会震惊朝野。后世学者认为这是大宁朝中衰的转折点,随后掀开一场浩浩荡荡的历史变革,留下无数奇谈。 而此时此刻,只是死了一个人,一个替罪之人。 第16章 观音 张瑾为在西厢房睡到了正月十五。 孤冷、寂寞。 并非是因为公主嫌弃,怒斥他“言而无信的伪君子”,若初一那日他再死皮赖脸一些,怕是要被骂“登徒子”了。 他睡西厢房,只因朝中公务繁忙,每日早出晚归,唯恐惊扰了公主歇息!说起朝廷之事,倍令张瑾为头疼—— 江浙去岁的三十万匹丝绸不翼而飞,万亩良田皆作荒土,一大笔烂摊子等着京城派人下去收拾。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前浙直总督——沈文,畏罪自杀。 此事一出,举世皆惊。 万岁爷气得睡不着觉,日日召开朝会、集议。上到几位阁老,下到张瑾为这些小小翰林,无一不战战兢兢,日夜待命,但凡皇宫里传出的一言一语,都不敢轻薄以待。 如此忙到正月十五,正值元宵,京城一片灯火辉煌。而沈文已死,沈家一系该死的死,该流放的流放,一时之间,树倒猢狲散,连宫里的沈贵妃也被禁足。 唯一奇怪的是万岁爷对裕王的态度。 老人只是让东厂看住裕王府,不允许任何人进出,除此以外,再无吩咐,无人能揣测老人的心思,哪怕裕王与沈文的勾结板上钉钉。 元宵佳节,张瑾为又和公主进宫用席。因这些日子的事,元宵宫宴气氛沉闷,栩栩如生的花灯也透着死气,愣愣立在空旷的紫禁城里。尤其是做成人形的花灯,格外骇人,眼珠漆黑,一眨不眨看着过往的行人。 等到夜深,张瑾为写完给老师的密信,在绕回西厢房的途中,瞥见卧房的灯火。他实在心痒难耐,便悄悄提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蹑手蹑脚晃到卧房的门前,刚提起的胆子却又落回了肚子。 他徘徊许久,忽见玉汐推门而出,她面露惊讶,轻声问:“驸马爷怎的还不歇息?可是西厢房太冷?” 张瑾为尴尬地轻咳一声,道:“非也,我只是……想来看看公主。她睡了?” “睡着有一会儿了。”玉汐笑,说话轻轻的,“驸马爷要是进去,轻手轻脚一些,公主被吵醒了,恐怕难哄。” “我晓得。”张瑾为回道,他还是犹豫。 “外头冷,您赶紧进去吧!”玉汐好笑地睨他一眼,“咱们公主又不吃人,爷您好生哄哄,指不定今夜就能回房睡了。” 张瑾为闻言面红耳赤,他赶紧摆摆手,打发走玉汐,踱步几下,还是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室内熏着笃耨香,混着木炭灼烧的气息,又带些许女子身上的奇异香气。灯已被剪灭,帷幔重重,张瑾为手提油灯,小心翼翼摸到床榻,轻轻坐在榻的边缘。 少女确是睡了,两颊通红,整个人蜷成一团,乌黑的长发从被褥里流出,在油灯的光下,仿若流淌着金子。 张瑾为忍不住笑,他俯下身,仔细端详少女,他头垂得很低,目光从少女紧闭的双眼,一直往下,在淡红的嘴唇附近停留片刻,似乎只要他的头再低一点,就能吃到那抹胭脂。 吃胭脂,这话真是正经又不正经。 他自嘲一笑,匆匆把目光移开,身子却比脑要快,自个儿的嘴唇堪堪擦过少女的眉心,亲在她的鬓角。少女的头发柔软、洁净,有淡淡的玫瑰露的香味儿,他犹不满足,又亲了许久,忽觉怀中的人一抖。 “冷……” 少女呢喃道,身子缩得更紧了。 张瑾为一惊,手伸入被褥,摸到冰凉一片,原先放着的汤婆子早凉了,他便拿出来,叫外头守着的丫鬟去灌热水。 上个月少女大病一场,他细细询问过来看诊的李太医,得知少女有先天不足之症——体弱,时常手脚冰凉,极易染上寒症,得用好药温养多年,或许日后能长命百岁。偏偏这丫头嘴刁得很,药苦一点就撒娇耍赖,死活不肯吃,弄得他实在没办法。 思及此,他脱了外袄,从床榻内抱来被褥,欺身环住少女,在人耳边问:“冷么?” 冷。 周嬗睡得迷迷糊糊,忽听有人问他冷不冷,下意识以为是玉汐姑姑。他在梦里挣扎,试图清醒,却又抵不过瞌睡虫,于是随意点了点头。 尔后他的手被人握住,贴在温暖的地方,脚也被人夹在腿肚上,暖烘烘的,他轻轻喟叹一声,紧紧贴着那人,神志再次迷糊。 那人问:“还冷么?” 周嬗懵懂地摇摇头,陷入黑甜。 待日光大亮,他再睁眼,身边却是空无一人。 对了。 他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趴在床榻上,又翻了个身,把自己埋在被褥里。 今个是正月十六,要去大兴隆寺,请佛。 大兴隆寺离状元府不算远,紧挨着紫禁城,寺中有双塔,肃穆沉静,一派皇家威严。比起其余的八大庙,它更为清静,正月里也不开办庙会,不像真武庙、城隍庙等,一到逢年过节,热闹非凡,万人空巷,皆争着到那些寺庙烧头香,讨个好兆头。大兴隆寺,则是达官贵人烧香拜佛的场合。 周嬗从轿子下来,他今日穿得素净,手上还带了一串菩提,垂着眼眸,一副虔诚的信女打扮,在瞧见张瑾为时,目光一偏,款款走向自家驸马。 他挽住张瑾为的手臂,凑近男人的耳朵,悄声说:“驸马昨夜偷偷摸摸的,我还以为是耗子呢!今早起来,我叫姑姑找人抓耗子,谁知抓着抓着,却发现是驸马。” 张瑾为:…… 耗子会给猫暖手暖脚么? 他强装镇定:“公主,佛门重地好清静,我们回去再谈此事,好否?”这小骗子和他倒是愈发熟了,猫尾巴也懒得收回去,故意放在他的掌心里,料定张瑾为不敢轻举妄动。 简直是恃宠而骄。 周嬗难得见此男慌张,心绪颇为放松,连脚步都轻快些许。 前来迎接两口子的沙弥长得珠圆玉润,看起来就有喜气。沙弥噔噔跑到周嬗跟前,双手合十,声音清脆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随小僧这边走。” 他们走过大雄宝殿,又走过双塔,耳畔诵经声阵阵、佛铃悠远,此时临近开春,寺中桃李仍是枯枝败叶,唯翠竹不倒。 张瑾为笑道:“大兴隆寺果然名副其实,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沙弥敛目,恭敬回道:“不敢当,只是早年有赖先帝垂恩,翻修了一遍,才得如今的光景。” 这小和尚见惯了达官贵人,一张嘴灵得很,一双眼也尖得很。他应付完张瑾为,又见那久居深宫的公主正凝视远方,便出声问:“敢问公主在看哪里?” “哪里都看。”周嬗兀自发呆,被沙弥的话拉回神志,随口答道。 “公主实乃妙人也!”沙弥感慨非常,说得煞有其事,“哪里都看,乍一听不知所云,实则心怀须弥!佛说,以须弥为中心,七重海、七重山,又有三十三天,此为一个世界。公主心怀天下,是大宁的福气。” 什么玩意儿? 周嬗心虚地移开目光,他不过是看远处寺墙上有猫儿打架,多看了几眼,谁知这沙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他说得天花乱坠,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说:“谢谢小师父的夸奖,小师父也是妙人,小小年纪能说会道,想必日后定是一代高僧。” 这下轮到沙弥脸红,他被如花似玉的公主一夸,白鸡蛋似的脑袋登时熟了,红通通的。他支支吾吾道:“小僧……不、不……” “小师父快带路吧。”张瑾为脸上笑眯眯,语气凉飕飕,“不然大师该等急了。” 沙弥闻言挠了挠头,尴尬道:“实不相瞒,不久前靖王殿下来访,主持正与靖王交谈,让小僧陪着公主走走,稍等片刻。” 靖王? 二皇子周璜? 他何时信佛了? 周嬗下意识看一眼张瑾为,也见对方一脸的惊讶。周嬗定定神,俯下身,对沙弥笑道:“不碍事,皇兄来了,我做妹妹的自然不能打扰。不过干站在这儿也不是法子,小师父,带我们去看看要请的观音像,可好?” 第19章 于是沙弥引二人来到观音殿,叫里头的和尚捧出一尊一尺余高的观世音菩萨像。这尊观音宝相庄严,手捧宝瓶,慈眉善目,用金细细描了轮廓,光是看着,就不禁心生崇敬。 “好、好。”周嬗很是满意,他把手中的红绸盖回观音像,正欲再说些什么,就见沙弥又捧出一卷画像。 他奇道:“我何时叫人请了佛画?” 沙弥道:“公主之前派人来请观世音菩萨像,其中有位自称翠姨的施主,额外请了一副送子观音画像,叫小僧转赠公主夫妇二人。” 此话一出,周嬗神色一僵。 他呆了一会,忽然听见后头某人说:“翠姨也真是的,一声不吭自个决定了,怎的就急着请‘送子观音’了?” 是呀! 急什么! 可翠姨对周嬗好,周嬗不愿说她坏话,一时不知是该哭该笑,他又生不了孩子,请这送子观音无用啊……难不成观音娘娘凭空送他一个? 周嬗怔怔展开画卷,见上头的观音怀抱稚子,笑得和蔼可亲,他怔怔抬起眸子,见眼前的男人耳垂通红。 你耳红作甚?! 第17章 樊笼 一卷送子观音像,落在周嬗手里,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他啪的一声合上卷轴,美目含嗔,冷冷盯着眼前的男人,忽的一抬手,将卷轴狠狠拍在男人的胸口,转头就走。 他走出观音殿,又走下石阶,再回头一瞧。日光大好,落在大兴隆寺的红墙绿瓦,也落在他的身上,袪走漫长冬日的寒意,那久久未到的春光,似乎在悄无声息地降临。 男人脸上仍是带笑,默默收好卷轴,弯下腰同沙弥吩咐了什么。沙弥连连点头,尔后跑回观音殿。于是廊上又变得冷冷清清,男人独自站在门口,手里的卷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掌心。 周嬗不是傻子。 他只不过觉得惊奇。 他们才认识不过月余,被一道圣旨捆起来的两颗棋子,张瑾为竟对他产生了额外的感情。那么这份“喜欢”,究竟是出于文人的责任,还是发自内心的悸动? 至于一见钟情这种东西,周嬗素来是不信的。宫里传言十九年前,永昌帝对静妃傅凝香一见钟情,盛宠不到一年,尔后又彻底遗忘。由此可见,男人嘴里的一见钟情最不靠谱。 …… 冬日少雨,屋檐垂下的雨链无甚大用,最下方莲花状的铜瓮底部干涸。待到春夏之交,大雨如注,铜瓮内盛满雨水,雨水之上浮有睡莲,雨声沥沥,如佛祖的低语。 周嬗心不在焉,他默数雨链上的莲花,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十二个。数完了,还是无事可做,也不知慧明大师与靖王在谈些什么,他不禁心生烦躁,一扭头,却见某人怀抱送子观音画像,见他回头,装作无事发生,轻轻移开了视线。 “驸马真是爱不释手。”周嬗冷笑。 张瑾为叹道:“这事确是翠姨做的不对,我先拿着,回府把画像退给她就是了。” 虽说瞧见画像的那刻,张瑾为的思绪一瞬忍不住有些旖旎,但身处佛门清静地,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正经一点。况且少女身子不好,他并无迫切要一个孩子的打算。 只是周嬗的反应实在奇怪。 不知为何少女瞧见画像时面露慌张,张瑾为绞尽脑汁也没猜出真相。他打算回府和翠姨谈谈,既然少女不喜,他也没必要留着。翠姨是一片好心,他明白,却也不能不顾及妻子的感受。 周嬗听了他的一番话,这才脸色稍霁,此时不远处的僧舍传来脚步声,他一转头,好巧不巧,恰恰对上靖王打量的目光。 他心头一沉,赶忙同张瑾为一齐向此人行礼问好。 与嚣张跋扈的裕王不同,靖王周璜,是个谨慎到有些沉闷的皇子。他性子保守,乃至古板,偏偏头顶还有个早逝的大哥,他一辈子都被压在死人之下,连亲娘郭皇后,也总嫌他不及大皇子半分。 “妹妹也来见大师么?”周璜原本无视了周嬗,谁料他快走至门口,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淡淡问道。 周嬗微微皱眉,福了福身子道:“久闻慧明大师之名,我虽愚钝,却有心皈依佛门,只望大师能指点迷津,叫我心里头清静些。” 真奇怪,周璜平日里看都不看他一眼,今日怎的就纡尊降贵,特意跑来和他说话?周嬗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一下这位冷淡的兄长。 周璜笑:“我曾耳闻妹妹崇佛,如今看来,确有其事。” “不敢当,随口念几句佛经罢了,只求佛祖不嫌弃。”周嬗敷衍道。 “微臣倒是不曾听闻靖王崇佛。”一旁的张瑾为悠悠开口道,他照例一张笑脸,看不出情绪。 这人也奇怪,是又生气了么? 周嬗虽是这样想,却还是向男人靠近了些。周璜和张瑾为,谁对他好简直一目了然,他总是忍不住亲近对他好的人。 “我以往也不太信,去岁又惹父皇生气,险些失了君心。母后叫我念佛,我便认真念了,谁料世事无常,一朝峰回路转,想来也许是心诚则灵、佛祖保佑吧。”周璜倒也不恼火,和和气气说完,双手合十,一副虔诚的模样。 “也是裕王倒台了,若非如此,不知殿下是否还能说出方才的话。”张瑾为淡淡一笑。 周璜不再言语,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目光在两人的身上睃巡,忽然笑了出声,道:“事已至此,何必再去想些有的没的?我劝张驸马也多留个心眼子,你们清流这几年跳得太高,可千万别摔了。” 说罢,他甩袖就走。 “佛口蛇心。”周嬗小声骂道。 张瑾为赞同:“靖王确是这样的人。”他顿了一顿,问:“公主和他有过节么?” 周嬗摇头:“我同他不熟,在宫里也没见过几面。” “那也是奇了,好端端的,为难你作甚?”张瑾为安慰道,“裕王倒了,万岁爷还有其他的儿子,不见得他就能得势,公主不必在意。” 就在此时,僧舍里走出一位和尚,恭恭敬敬来请周嬗。周嬗便跟着和尚走,走了几步,脚步一顿,转头问:“驸马?” 张瑾为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进去的打算。他道:“我不信神佛,见了慧明大师,只怕到时忍不住与大师争吵,公主去吧,我等着便是。” 周嬗又看了他好几眼,心想,你会后悔的。 …… 慧明大师是个面白无须的俊和尚,至少曾经俊过,如今脸上堆满皱纹,垂垂老矣,气质却愈发的脱俗。 慧明见了周嬗,淡淡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许久未见公主,谅贫僧眼花,恍惚以为是静妃回来了。” 周嬗长得和傅凝香有七八分相似,眉目风流,却总是含着一抹愁绪,自傅凝香去世,他听得最多的话,便是“恰似静妃魂归”。 可他不喜欢。 他在蒲团上落座:“我与母妃是两个人,她最恨我与她相似,我也不喜被人说像她,还请大师不必再提了。” 慧明道:“是贫僧唐突了,一时想起故人,感慨非常,恳请公主原谅。” “无妨。”周嬗也不是太在意,“我还得感谢大师,若非三年前大师力排众议,亲自为母妃诵经七日,不然只怕……” 只怕死后真的被人彻底遗忘,连妃园寝也进不去。 万岁爷尊儒,而宫中大多数人随皇后崇佛,故而慧明大师的地位超然,在很多事上都能说几句话。多年前傅凝香还未入宫,慧明差点为她还俗,谁知圣旨难违,傅家二小姐摇身一变,成了宫里的妃嫔。 “斯人已去,往事如风,何必再提?我观公主气色渐好,人也通透许多,想必已经走出往事。贫僧却时不时想起她,是贫僧着相了。” 慧明垂着眼皮,摆弄小几上的茶碗,待一旁铁壶里的水沸腾,他单手提起壶子,用滚热的水冲茶,小小僧舍登时茶香四溢。 周嬗接过老和尚递过来的茶碗,极烫,他轻轻吹气,小心翼翼抿了一口,被苦得直皱眉头。 “此茶甚苦,但清心明目,不知公主今日有何事要与贫僧说?”慧明目光悠远。 周嬗放下手里的茶碗,偷偷把它推远。他压下舌尖的苦涩,斟酌几番,开口道:“母妃去世后,我日夜诵经,越发觉得身处樊笼,时常陷入困顿,大师,该如何解?” 他打算徐徐图之,一点点与慧明打好关系。故而他并不排斥张瑾为一同入内,反正他说得模模糊糊,又有谁会猜到一个公主不要锦衣玉食的生活,反而想要逃跑呢? “人生在世,处处皆为樊笼,公主何必困住自己?”慧明的眼眸清澈,仿佛能看穿周嬗的内心,“紫禁城是座樊笼、京城是座樊笼,甚至贫僧这间小小僧舍,也是一座樊笼。公主心里有一道锁,自己锁住了自己,必然觉得身处樊笼,不得自在。” 周嬗与那双清澈的眼眸对视,也不躲避,他笑:“敢问大师,若我日日诵经,一心向佛,可有解开心锁的一天?” 第20章 “经书中蕴含千万道理,而公主自幼聪敏,定能有所开悟,解开心锁。”慧明答道。 周嬗顺势说:“大师这里幽静,我难得心静,以后想多来坐坐,不知大师是否愿意给我留一个蒲团?” 慧明笑:“公主能来,已是蓬荜生辉,若不嫌弃贫僧这儿破旧,想来便来吧。” 两人又谈起佛法,周嬗虽心不在焉,但抄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背下诸多佛经,连慧明都称赞他“天生与佛有缘”,可见他装样子装得十分成功。 正聊着,忽然僧舍后门走来一个和尚,步履匆匆,面露苦色,俯下身对慧明说了什么。慧明面色不变,仍含着不悲不喜的笑容,目光平视周嬗。 尔后他一起身,向周嬗行礼。 周嬗问:“大师有急事?” “正是。”慧明道,“景仁宫的贵妃娘娘薨了,陛下召集诸僧诵经,恐怕不能继续招待公主,恳请公主谅解。” 沈贵妃薨了? 周嬗猛地起身,一脸震惊。 那样要强的、不服输的一个女人……竟然薨了。就算周嬗极度厌恶她的儿子,对她,或者对深宫里的所有人的死亡,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走出僧舍,抬眸远眺,见原先晴朗的天缓缓覆上铅灰色,春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忍不住发抖。 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肩上,张瑾为在他耳边担忧道:“发生何事了?” 周嬗低声道:“沈贵妃薨了。” 显赫如她、如沈家、如裕王,也终究是青史的一缕烟,罢了。 第18章 春雪 有人说沈贵妃是急病去世,也有流言说是自戕,更有甚者,认为是那位赐了一杯毒酒。 真相化作一抔黄土,又砌入宫墙,不见天日。盛宠三十年的贵妃,葬礼何其简朴,就这样匆匆下了葬。她唯一的儿子被禁足在王府之中,哭喊着拍门,足足一天一夜。即便如此,永昌帝也不曾松过口,准许裕王见沈贵妃最后一面。 过了正月,此事渐渐不再被人议论。 在永昌年间,人们最擅长的就是缄默不语。 二月新绿上枝头,白雪犹嫌春色晚。春雪穿过庭院,如飞花飘落,姿态柔美,寒意却丝毫不减。 周嬗放下手里的狼毫,伸了个懒腰。他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听春雪沙沙作响,忽然有些困意。他午饭用了酱炙羊、羊肉包,贪嘴多吃了几口,现下浑身泛着懒劲。饱了就发困,人之常情。 他起身,在书房随意走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醉石缘》,打算带回卧房,午睡前翻翻看,看困了就睡,睡醒了就用晚饭。 某人不在家,书房被周嬗霸占,今日看看这本,明日看看那本,看累了就在纸上画小人。可怜某人费尽心思藏起来的手稿,被周嬗屡次无视,至今未能发现。 待午觉起来,周嬗睡眼朦胧,见某人坐在床边,笑眯眯道:“公主醒了?” 周嬗点头,他勉强睡醒,微微瞪大双眸,看着榻边的身影,不知此男又犯什么病。 他也知道自己缺德,明明对男人的心思一清二楚,却任由对方靠近自己,利用男人的纵容,偶尔撒娇装傻,以此骗取出门的机会。 半个月里,他每三日去一趟大兴隆寺,晨听秃驴们念经,然后捏着鼻子在寺里吃素斋,过了晌午,便在回府的路上拖时间,一日比一日晚。前个儿他回来时比张瑾为还晚一刻,男人也不生气,更不过问,毕竟有锦衣卫跟着,无须太担心。 思及此,周嬗用手指戳男人的肩头,故作埋怨道:“驸马挡路了,我要去用晚饭!” 他才染的红蔻丹,按在男人靛蓝的贴里上,像花瓣落在水面。 张瑾为笑,一把抓住他的手,问:“何时染的蔻丹?” “你猜。”周嬗觉得此男的一双眼该瞎不瞎,不该瞎时总是瞎,他昨晚用布包了一夜的手,这人居然没发现,也不知是装瞎、还是装傻。 自然都是装的。 张瑾为握着妻子的手,轻声道:“猜不出,我只晓得好看就是了。” “你有事要和我说么?”周嬗急着用饭,偏偏这人一动不动,还拉着他不让走,想必是有话要说。 “今个儿刘仁福来了一趟翰林院。”张瑾为道。 周嬗不解。 张瑾为叹气:“这些时日公主归家越来越晚,我倒是无所谓,你玩得尽兴就好,但宫里的那位似乎不大乐意……” 原来是此事。 周嬗装乖:“我明日早去早回。” “也不用太早回来。”张瑾为牵着他的手,向饭厅走去,笑得像只大尾巴狼,“比我早一点就好,就装装样子,等过几日忙起来,那位估计无暇顾及,公主记得晚饭时归家就好。” 说得好像他能摆平宫里那位一样。 周嬗想,最近还是安分点比较好,要是露出了马脚,几个月的准备都要功亏一篑。 离佛诞还有两个月,他不急。 …… 晚饭仍是炙羊肉,外加一条鹿腿。 说起这鹿腿,还是宫里的赏赐,周嬗分得十斤鹿肉。他不爱吃,觉得有股讨厌的腥膻味,又因体虚,不敢随意进补。他原先想叫老姜把鹿腿煨了,分与大家尝鲜儿,却想起张瑾为还没吃过,便留下一条腿,在炭火上干炙,边炙边切成薄片,佐以温性的花雕酒,对着院里春雪慢慢吃。 屋子被炭火烧得温暖如夏,周嬗吃到一半,他实在热,两颊通红,额上沁出细细的薄汗。他拿帕子按了按额角,小声抱怨道:“热得头昏,一桌子的菜越看越腻味,千山,你去把窗开了,透透气罢。” “公主要是觉得肉腻味,赶明儿叫老姜烧一桌子纯素的,就和大兴隆寺里的一样,什么素面、素东坡肉,保准公主想念荤菜想得不行!”千山一面跑去推窗,一面转头笑说。 周嬗被这丫头气得一噎,他唤玉汐道:“姑姑,这丫头都你被惯坏了!罚她吃一个月的素斋!” 众人一齐笑了。 张瑾为用薄饼卷着炙肉吃,这些荤腥吃多了着实腻味,他吃了几个饼,也就罢了筷,徒留鹿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他笑道:“不知大兴隆寺的素斋味道如何,我倒记得苏州府诸寺的素斋就很不错,选用当季的笋与三菇、素鸡,虽是纯素,却不比荤的差。” 没吃过,不清楚。 周嬗凉凉看一眼男人,心想大兴隆寺的素斋犹如猪食,他嘴上却道:“马马虎虎吧,不至于食不下咽。” 那就是难以下咽了。 张瑾为抿一口酒,看少女的筷子七歪八绕,就是不往鹿肉靠,笑问:“公主不爱吃鹿肉?” “不大喜欢。”周嬗说,“腥、热。” 热。 鹿肉性温热,属脾、肾经。 这东西确实不能多吃。 夜里张瑾为浑身捂燥,在榻上彻夜难眠,直淌着汗。身旁的小骗子睡得十分安静,照例把手和脚探进他的被窝里。他抵着那一点柔软,气息一时不稳,碰着脚踝上冰冷的金足铃,又稍稍拉回神志。 不太妙。 他忽然记起某位御史,传言其人大啖鹿肉,夜里生龙活虎,怒写万字奏折弹劾陈仪父子,不久传为美谈。凡夫俗子食鹿肉,想的都是那档子事,张瑾为自诩正经,也断然做不到连夜怒写公文的壮举。 况且他身边还躺着人。 胡思乱想许久,神志逐渐模糊,身子却愈发的燥热。这股燥热似乎融化了春雪春冰,汇成滚滚春潮,涌入他的梦里。 起初是个文雅的梦。他朦胧之中回到江南早春,三十六陂春水,山野雾茫茫,水渰波粼粼。他如过去许多年一样,沿着湖岸行走,要去老师府上。 可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老人说这是遇着精怪了,他不禁在心里苦笑,自己一穷二白,不见贼人青睐,也只有一副皮囊能让精怪惦记惦记了。 他走累了,靠在岸边老柳上歇息,忽见那柳树斜出,绿丝垂在水面,掩着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 水鸟、行人、还是……精怪? 他唯恐惊了对方,用手轻轻拨开枝条,然后呼吸一滞。 热。 早春尚大寒,为何热成这样? 老柳树斜在水面的枝干上坐着一个少女,苍白的、小小的脸,淡红的唇,眸子吸饱水色,一片潋滟。她的乌发长长落在水面,身上裹着若隐若现的白纱衣,纱衣半湿透,小腿的曲线温柔,足踝的金足铃微微摇动。 是山野里不谙世事的精怪。 张瑾为呆了片刻,忽的一咬牙,脱下自己挡雨的蓑衣,也不顾春水冷得刺骨,快步走到少女的身边,把人扯到怀里,用蓑衣包得严严实实。 少女用看傻子的眼神瞧他。 “不冷么?”张瑾为叹气,“你平日里手脚冰凉,如今又不好好穿衣服,又泡在湖里,是不怕吃药了?” 少女说:“你来作甚?我要和大兴隆寺的和尚说话,你好烦人!” 张瑾为气笑了:“你要出家当尼姑么?” 第21章 少女说:“嗯。” 张瑾为难得生气,在梦里他并非完全的正人君子,那些隐秘的欲念暴露无遗,他才发现自己原是个斤斤计较的小心眼。他幼时什么都没有,吃的穿的都是别人的,说不嫉妒,是在自欺欺人。如今他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将来也会拥有,他愈发野心勃勃,对仕途,对妻子。 当然梦里什么都有。 他去亲少女的唇,柔软、带着甜味,他想她是不是又在睡前吃了糕点?舌头比唇还要软,他轻轻咬着,托住少女腰的手传来痒意,原来是条毛乎乎的尾巴。他睁开眼睛,见少女被他亲得猫耳朵都露了出来。 果然是只小猫妖。 张瑾为热得难受,他想再亲亲自己的猫,忽然浑身颤抖,神志骤然一清,总算从乱七八糟的梦里醒了过来。才想舒口气,他身子又是一僵,只觉尴尬至极。 还不如不醒。 他悄悄远离枕边人,强迫自己冷静,或者干脆出门冻上一冻,如此什么旖旎的想法都没了,要是被察觉……真是冒犯又失礼。 转过头,恰恰对上梦里那双潋滟的眸子。 周嬗的眼眸在夜里会发出微弱的光。不明显,但在黑暗中偶然瞥到,难免让人心惊胆战。 张瑾为被人吓得登时冷静了几分,但尴尬仍未消退,他嗓音低哑,无奈地问:“公主也睡不着么?” “做了一个梦。”周嬗没睡醒,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刮在某人的身上,“被里头的人气醒了。” “我也做了一个梦。”张瑾为笑,“也莫名其妙醒了。” 长久的沉默,屋外传来细微的声响,也许是耗子,也许是万物抽芽的声音。 睡着了吧? 张瑾为松口气,想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出去冷静冷静,谁知那小骗子倏然出声道:“什么梦?” 什么梦? 春夜里还能做什么梦? 自然是风流的梦。 张瑾为骗他:“梦到讨人厌的事。” 周嬗说得断断续续:“我也梦到……烦人的……” 他梦见自己要出家,他也不明白为何要出家,毕竟梦是不讲道理的。他出家前一日,突然被人关起来,那人死活不肯他出家,又哭又闹,十分的没风度,好烦的人呀。 又过了一刻,张瑾为确认周嬗睡熟了,他蹑手蹑脚走出卧房,身子在寒风里吹一遭,总算消了下去。 一旁守夜的暮雪正打着瞌睡,惊闻他的动静,迷糊地问:“爷今个儿起得真早……” “睡不着,出来走走。”张瑾为朝她礼貌笑笑。 暮雪不疑有他,闻言点点头:“哦,这样,爷小心冻着了,奴婢去拿件斗篷来。” 张瑾为摆摆手:“无妨。” 说罢,他沿着游廊走到书房,随手点了灯,见圈椅上搭着那人常穿的狐狸毛斗篷,桌面有些许凌乱,摆着画到一半的花鸟画、吃到一半的绿豆糕……他不喜丫鬟小厮动自己的书房,收拾打扫从来亲力亲为,便处处是那人的痕迹。 他长叹一声,直犯愁,今日刘仁福来提见他,除去叫他看好公主,还说了另外一件事—— 裕王急病,恐是不行,要见一面嘉懿公主。 他并不想让妻子与之见面。 第19章 秘闻 沈家倒台,贵妃辞世,裕王如今一无所有。 他也不知害了什么病,连日饮食不进,直挺挺躺在榻上,据说脸上都瘦干了。传进永昌帝耳中,老人总算找回一点父子亲情,派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甚至亲自摆驾裕王府,同三儿子说了一整日的父子私话。自从那后,裕王府不再封闭,裕王想见谁,永昌帝也都准了。 周嬗得知裕王要见自己,很是惊奇。 “若是不愿见他,我就替你推了此事。”张瑾为忧心忡忡道。 周嬗却不以为意道:“兄长重病,做妹妹的怎能不去见一面?况且我同他也有些话要讲。” 人之将死,缠绵病榻,不过勉强吊着一口气,未免寂寞。于是血脉相连的、同床共枕的、攀关系的、有仇的、受恩的……都赶着见他最后一面,似乎只要在病榻前表白表白,一辈子的爱恨恩怨也就此消了。 而周嬗与周琮恰恰还有恩怨未了。 周嬗想了片刻,侧头对玉汐道:“姑姑去取我嫁妆里的三十年人参来,用匣子装好,明日一同带去裕王府,权当是我的心意。” 张瑾为淡淡道:“公主去见他,已是给他面子,他如今药石无医,今日还能进气,明日说不定就没气了,就算是一千年的人参也不顶用。公主自个儿的身子也不好,还不如留下这老参,我叫老姜拿母鸡一同煨了,好好让公主补补。” 怎地听起来你比我还想让裕王早点死? 周嬗正吃着茶,闻言险些呛到。他抬起眸子,奇怪地打量一番张瑾为,却见此人仍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脸上笑容不变。 他忍不住坐远了点。 虽说有王襄替他打听朝廷动向,但也只是一些表面的东西,更具体的,就打听不到了。例如压垮裕王的其实是一份奏折,其中列出裕王有八大罪,言辞激烈,看得永昌帝沉默不语,尔后东窗事发。 上递那份奏折的人名叫柳世忠,正七品都给事中,好巧不巧,此人是张瑾为的师兄,且受恩于张瑾为。 三言两语间,玉汐已装好人参及若干其他的名贵药材,皆装在红漆木盒里,摆在小几上。 周嬗打开看了一眼,很是满意,便有些犯困,眼瞧到了午睡的点,他一伸懒腰,磨蹭到小榻上,轻轻闭上双眸。 午后天气回暖,屋里又烧着炭,理应是不冷的。张瑾为不声不响,垂眸盯妻子许久,无言笑了笑,从一旁抱来被褥,给人盖上。 他伸手触碰妻子的脸颊,与看起来的小瓜子脸不同,摸上去却是有肉的,柔软又细腻。 关于周嬗、裕王之间的事,他打听几番,才晓得十年前,年少的裕王曾失手推嘉懿公主入水,害公主大病一场,养了半年才见起色。御花园的池塘淹不死人,但从高处坠落,是要断骨头的。反正周嬗命大,没死,此事也就轻拿轻放,不了了之了。 事后沈贵妃言裕王年少,难免毛手毛脚,还请多加体谅。 可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哪怕是个小孩,也不应该如此随便揭过。幼时的小错不纠正,长大后便愈发得意,乃至自作自受、不仁不义,终自食恶果。 思及此,张瑾为不免长叹一声,阖上双眼,俯下身亲了亲妻子的脸。 …… 房里走出几位侍女,她们搀扶着一位贵妇,小心翼翼从裕王的寝宫走出。贵妇长相清雅,挺着大肚子,满面憔悴,见了周嬗,轻声道:“我身子不适,恐怕不能给公主行礼了。” 周嬗道:“王妃身怀六甲,自然是以身子为重,何必介怀这些虚礼?” 裕王妃朝他勉强笑笑:“公主快进去看看罢,爷今日还算精神,方才吃了点粥,正念叨着公主呢。” 念叨我么? 周嬗心里冷笑,他迤然走进寝宫,却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了几眼裕王妃。她嫁给周琮七年,一直不大受宠,去岁才有了身孕,不曾想孩子还未出世,却先失去了父亲。 来不及过多感慨,里头的太监催得紧。周嬗收回目光,脚步轻轻,向寝宫的幽深之处飘去。 屋子里光线暗沉,帷幔重重,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檀香,以及一股微妙的、令人不适的腐臭味。 这臭味很是浅淡,而周嬗鼻子灵敏,他一闻就知它是什么—— 是死亡的气息。 三年前傅凝香死前,在病床上苦苦挣扎之时,屋子里也满是这股气息。 周嬗的心忽然空荡荡的。 “你……来了。” 嘶哑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榻上传来,瘦骨如柴的周琮哆哆嗦嗦地向他招手,尔后一指榻边的圈椅,气若游丝道:“来,坐这儿。” 周嬗没出声,他打量周琮,从男人瘦干了的脸,一直游移到骨头分明的胸口,仿佛又看到当年傅凝香的模样,一时不禁恍惚。 周琮害了什么病? 傅凝香又害了什么病? “你还是怕我。”周琮见他愣在原地,嗬嗬地笑,笑着笑着就咳,咳得十分厉害,几乎是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一般,缓了一下,他又说,“我病入膏肓,断不可能再推你下水,周嬗,你有何好怕的?” 也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是人生来怕死罢了。 周嬗的背上沁出冷汗,他被周琮一番话拉回神,也不坐到椅子上,就站着,离床榻不远不近,恰好能看清周琮,他道:“我为何要怕你?” 周琮咳笑两声:“也是,应该是我怕你才对,不懂你这么一个装娘们的骗子,吹枕头风倒是厉害,我如今这幅光景,你也脱不了干系!” 周嬗挑挑眉:“和我有何干系?你自个禁不住诱惑,非要和沈文狼狈为奸,银子是进了口袋,命也是快没了,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又与他人何干?” 第22章 谁知他话一出,周琮反应极大,病怏怏的一把骨头,猛的从榻上坐起,两只眼珠几欲突出眼眶,惊恐万分看着周嬗。 好似周嬗是鬼一样。 周嬗只觉莫名其妙,他抬手摸了摸鬓发,又回头看看,身后空无一人,不过是暗红的地毯、幽黑的帷幔,没有一个太监侍女,冰冷的春风穿堂而过。 “前几日……他就站在你身后的位置……”周琮神神叨叨地说,浑身颤抖,“他也说,琮儿,你自作孽不可活……不是、不是的!我明明是受人蒙骗,才以为江浙那事有他的旨意……我、我……咳咳……” 周嬗一怔,他仓皇回过头,只听“嗵”一声,周琮直直摔在地上,在地上挣扎不停,如一具蠕动的骷髅,披着绣有五爪蟒的锦被,绝望地向周嬗爬来,嘴里不断呢喃着什么,模糊不清,周嬗分辨不出。 他吓得赶忙后退几步,想要惊呼出声,叫人进来。谁知那周琮一把抓住他的脚腕,仰起头,脸上涕泪交加,疯疯癫癫笑道:“周嬗……我的好妹妹、好弟弟,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放开我!”周嬗又惊又怒,甩开男人的手,连连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他瞪着眼睛,心中有个声音疯狂阻止他,叫他快走,不要留下来,不要听,可他不死心,脚步一瞬有些迟疑。 周琮笑,口涎从嘴角流下,他见到周嬗惊慌失措的模样实在是解气非常,一如十多年前,那个同幼猫般弱小的稚子,也是如此孱弱,在他掌心里颤抖。于是他心里升起滔天的恶念,恨不得亲手扼杀,以抵消自己在父亲那里受到的伤害。 周琮嗬嗬乱笑:“你晓得皇后那个贱/妇为何讨厌你娘么?” 周嬗狠狠盯着他。 周琮道:“君父,什么君父?不过是天底下最大的蛀虫、最猖狂的人牙子!哪有什么傅家二小姐?不过是他微服私访时一眼相中的良家妇女!硬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把人弄进宫里,为掩盖真相,大费周章地灭口傅家……你说皇后为何讨厌静妃?一桩强抢民女的丑事,哈哈哈……居然出现在皇家!简直是奇耻大辱!” 寝宫内的声响惊动了外头的人,数不清的太监、侍女涌入寝宫,死气沉沉的屋子却依然不见生气。周琮几乎是疯了,一面笑,一面咳,咳得满地的血。 周嬗望着他,无知无觉落下眼泪。 他想,原来如此,原来傅凝香是被害死的。她从成为傅家二小姐开始,就害了心病,被至高无上的那个人吸食骨髓,又随手丢开,死得不明不白,宫里像她这样的女子,还有多少? 而周琮也是同样的病灶。 不过此人本就可恨,君父吸食他的骨髓,他吸食别人的骨髓,一层又一层,等到了最下层,吸干了,便化作伟大盛世里的一捧骨灰。 傅凝香也不过是一粒无辜的灰。 …… 街上人声鼎沸,似乎有人在大吵大闹,还堵了路,一个小兵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此地住着的都是大门大户,惹了他们,定叫你这个老东西死得没声没响!” 周嬗挑起帘子,问:“是何人在闹事?” “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老赖皮,公主莫急,我叫人去把他赶走!”玉汐回道,她目光一凝,忽见公主泪水不止,忍不住心疼道,“哎呦,我的小祖宗,怎生去见了一趟那杀千刀的玩意儿,又把自己弄哭了?” 周嬗吸吸鼻子,没回应。他探出头,冷冷看向轿子前方,只见一个醉醺醺的老头横在路中,撒泼打滚,嘴里直道:“你去!你去!打死了最好!反正我儿子当兵死了,女儿被人拐了,都说是太平盛世,为何偏偏我苦成这样?孤孤单单一个人,死了又何妨!” 这话说得周围人议论纷纷,有人于心不忍,上前几步,要去扶老头。谁料那老头力大如牛,差点把好心人甩飞,兀自坐在地上大哭大闹。 周嬗皱眉,用帕子拭去泪水,低声对玉汐道:“换条路罢。” 玉汐会意,正要叫伙计们改道,那老头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直冲周嬗的轿子。 玉汐喝道:“放肆!胆敢冲撞我家公主!” 随着她一声暴喝,那些看戏的小兵赶紧冲上来,拦住老头,老头也不顾刀横在脖子上,他看着垂泪的周嬗,嘿嘿傻笑,柔声问:“怎么哭啦?不哭、不哭啊。” 周嬗等老头凑近了,才发现这人很是面熟,他略略一寻思,记起此人是谁—— 那日张瑾为带他去宣北坊,被一个疯疯傻傻的老头拦住路,说要卖给张瑾为壮/阳药。 周嬗歪了歪头,仔细盯着老头,忽然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触动,好似他们本该认识一样。 第20章 阴司 是夜,人都歇下了,周嬗忽说自己心口疼。 奇怪的疼,一想到傅凝香、甚至是周琮,他就止不住地疼。心儿闷闷的、空空的,稍稍吸气吐气,针扎似的,一疼起来,浑身的力都被抽干了,眼泪止不住地淌。 他推枕边的男人,气息微弱,呢喃道:“疼……” 张瑾为也没睡,他睡不着,赶忙起身,急急点了灯,托起妻子的脸,皱眉道:“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叫他们去找大夫。” 他的手才碰到周嬗的脸,只觉湿湿凉凉一片,在昏暗的灯下,周嬗脸白得吓人,泪痕交纵,手捂着心口,在他怀里颤颤发抖。 “早知见那晦气东西一面,就得让你受这等苦,我当初就该把你关在屋子里,不许你去,等他死了,什么事都没了。”张瑾为把人抱着,语气淡淡。 周嬗仍是捂着心口,略略瞪大眸子看张瑾为。男人见他疼得不行,要替他揉心口,手堪堪触到周嬗的手背,却被躲开,便知自己唐突,换成抚背顺气。男人做好一切,又抬高嗓音,唤人进来服侍。 今个儿守夜的是千山,她摸进卧房,瞧见男人怀里的公主脸色惨白,“哎呦”一声,急忙跑去叫玉汐和其他人,再叫王襄去请李太医。翠姨他们也醒了,开了灶台,煮起滚滚的汤。 周嬗知自己又闹得大家鸡犬不宁,心里不禁有几分愧疚。他以往在宫里头生了病,也只有玉汐她们惦记,又不敢去请其他的太医,生怕出问题,只能拖着,一来二去,玉汐她们也会了点医术…… 他微微抬头,抿一口张瑾为递来的参汤,汤里头翠姨特意用蜜水调了,甜味压过参汤的药气,于是他很听话地喝到见碗底,后脑勺被男人摸了摸。 “可是好些了?”张瑾为说,“路远,太医估摸要天亮才到,你再等等,闭上眼,别去想那些糟心事,尽量睡一觉,好么?” 周嬗吃了参汤,补了点气,心气勉强顺了,他窝在男人的胸口,乖乖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打湿男人的衣襟。他听见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衣料与血肉骨骼,在他耳边跳动。 他有一点点舍不得这里的人们。 …… 周嬗迷糊中发觉自己走在荒郊野岭,他睁眼一瞧,天地漆黑一片,唯远处有一条浑浊的河、一盏昏黄的白纸灯笼、一座摇摇晃晃的纸桥。 他心中一惊,又见桥前立着一个老太,她臂挽竹篮、面色蜡黄。老太见了周嬗,便露出不祥的微笑。 老太道:“小儿,你命还未绝,怎跑来这阴阳交界的地方了?” 周嬗也不知,他苦笑道:“身子不好,昨夜大病一场,恐怕是误入了。” 老太笑:“无妨,你且待着,切记勿踏足这座索命的桥,但凡碰上,你就得去阴曹地府走一遭了。” 周嬗听话,他就站在老太的身边,眺望河对岸,只见绵延不绝的小土丘,像馒头似的,一个接一个扣在黄土坡上,沉默地朝向苍天。他见状懵懂地歪歪头。 “俗话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老太大笑,“小儿,别瞧那堆土馒头不起眼,你可知下头葬的是什么人?什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英雄美人……死了,也就是个土馒头!” 周嬗了然,他又往土丘的后头看,一座煌煌大殿赫然入目,便知是酆都大帝的居所,他再定睛一看,却见西天悬着一块明晃晃的镜子。他不解,向老太行礼,问:“敢问婆婆西天上那面的镜子叫什么?可是佛祖留的?” 老太瞧了西天一眼,污浊的眼珠缓缓移到周嬗的身上,咧开嘴笑:“你是个有佛缘的。那面镜子叫‘空无’,世间万事万物皆因缘而生,无常无我,照了它,得见世间至理!你若能勘破,倒也能与我做个同僚,摆渡这些人人鬼鬼的恩怨情仇。可惜你身上有姻缘、亲缘与俗世缘未了,只怕要与人长命百岁,生生世世为夫妻!” 周嬗沉默片刻,尔后他哼哼道:“我才不要呢,我宁可出家当个和尚!” 他与老太在寒风里站了不知多久,忽听唢呐锣鼓声响,一队送殡的人来了。白花纸钱漫天飞舞,周嬗好消一会儿,才见得明黄的华盖、五爪的蟒纹,送殡的人哀哀戚戚,哭声不绝。 第23章 老太泠然道:“排场这么大作甚!管你是皇子王孙、还是巨贾富商,一根头发都不许带过桥!阳间的东西,脏的很!黑白无常,速速把人携出来!” 只见黑白无常抬着一个人,从人群里飞出,那人垂着头、穿着大宁亲王的服秩,不声不响,只滴着泪。才到桥前,黑白无常把他的衣物全扒了,头发也剃干净,赤条条的。他们提着人,从老太手中接过一碗汤,便要硬灌下。 “且慢!”周嬗颤抖着出声。 黑白无常、老太皆转头看他,三人皆不见眼瞳,耷拉着猩红的舌头。周嬗心中害怕,硬着头皮道:“我想……和他说说话。” 白无常笑,颇为惊悚:“公主您说,赶紧说,我等还得带他去酆都大帝那儿销账呢!” 周嬗轻声唤道:“周琮?周琮!” 那人便抬起头,呆呆瞧着周嬗。 周嬗闭上眼道:“你犯下许多罪,定要在阴间受完罚,才能投胎,你去好好受着,不必担心你的孩子,我不会拿她怎样的。” 那人便笑着点了点头。 “嗳呵,这东西害江浙一带死了好些农夫,恐怕是投不到三善道去了。也罢,叫你日后投胎做头驴,给贫苦百姓拉一辈子的磨,方能解解气!”黑无常插嘴道,“公主,宿命催得紧,我们且带他去了!” 说罢,便给周琮灌了孟婆汤,尔后两阴司一左一右,携着人,踏上摇摇摆摆的奈何桥,飘然远去。 周嬗的心口又疼。他听见震天响的哀乐,白纸白花满天,许多人的哭声,甚至还隐约听见永昌帝的叹息。 他晓得,周琮应是没了。 …… “你可算醒了。” 周嬗睁眼,一个道人坐在他的榻边,笑得好看。他低低道:“六哥……” “还记得我是谁?看来脑子没疼坏。”周珩温柔笑笑,把自己的皇弟扶起来,“太医说你大喜大悲,一时心气滞碍,吃些药,养上几日就好。” 周珩早上恰好路过状元府,想着来坐坐,不曾想却见嬗妹病歪歪地躺床上,就留了下来,帮忙照顾。 周嬗从床上起身,心口不疼了,他环视一圈,愣愣问:“张瑾为呢?” “这就叫妹大不中留,不先问六哥如何如何,倒先惦记起别人了。”周珩道,“他守了你一夜,本来打算请休沐的,结果周琮死了,他们翰林院要拟悼词、修宁史,不得已去上衙了。” 周嬗一惊,猛地想起夜里的那个梦,他正欲和自己的道士兄长细细描述,却无论如何也记不清细节,只记得老太说他要和某人做生生世世的夫妻,气得他牙痒。他想了想,问:“裕王妃如何了?” “她?”周珩垂着眸子,“伤心欲绝,不过胎象还算稳,应该能得个母子平安。” “那就好。”周嬗点头,他精神恢复了不少,趴在周珩肩头,笑道,“六哥你呢?我听说父皇让你协理大理寺,又派了锦衣卫随行,可有见到某个冤家?” 不说此事还好,一说起此事,周珩脸色一冷,端起药冷笑道:“快把药喝了!什么冤家,五年过去了,人不光没长进,还越发的疯癫了,你提他作甚?” 周嬗赶忙吐吐舌头,接过药,皱着眉头,可怜巴巴瞧着周珩,一副撒娇不想喝的姿态。周珩才不惯着他,一顿威逼利诱,周嬗泪水汪汪,捏起鼻子一饮而尽。 等晚上张瑾为回府,该轮到他哄人吃药了。 周嬗越发的精明,他现下随时能出门,府里的人又都依着他,任凭男人怎样哄,他也坚决不吃一口。 他把药推开,正想掀起被褥埋头就睡,忽然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张瑾为把他拉进怀里,笑得亲切,不怀好意道:“我有个法子,公主听了,必定会乖乖吃药,要不要听?” 周嬗才不想听,扭头就要溜走。 张瑾为一把抱住自己的猫,悠悠开口道:“不如这样,公主不吃,我吃。我吃一口,再给公主喂一口,如何?” 他说得气定神闲,仿佛嘴对嘴喂药是天经地义、不容置喙之事,一副正人君子的皮囊下,居然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登徒子!流氓!色鬼! 周嬗惊恐万状,当即吃光了药,尔后把自己包进被窝,只留一个背影给某人。 他想,不太妙,真是不太妙。 第21章 春浓 近来周嬗有意无意避着张瑾为。 或者说,他有意无意避着府上的所有人。 春光大盛,繁花似锦,而他在谋划自己如何不声不响地失踪。他吩咐玉汐典当了许多不起眼的嫁妆,换成金叶子、碎银子,两三个月里悄悄地换,无人察觉。 这事连素来与周嬗亲近的千山、暮雪,也都被蒙在鼓里。 那么太监王襄呢? 周嬗看不透这个人。 此人一朝在永昌帝前失势,干脆把自己活成一道影子,寄居在深宫的角落。他长袖善舞、耳听八方,按理说不该就此沉寂下来,若想东山再起,也并非没机会。可王襄似乎完全放弃了前途,心甘情愿跟着静妃,也心甘情愿跟着周嬗。他与周嬗如同师生,偏爱引导周嬗对一些朝廷之事的看法。 王襄……很是得傅凝香信任,他晓得周嬗实为男儿身。 故而这些日子,他有没有看出周嬗的异状? 周嬗不敢托大,只得加倍提防此人。 这日天晴,周嬗从书房出来,坐到院子里的秋千上。秋千是新搭的,院子里的小园林也修葺一新,正值浓春,院里桃李芬芳、落花如雨,周嬗随手拿了本不知所谓的书,在秋千上摇摇晃晃,一面翻一面打盹。 花瓣落在周嬗的鼻子上,有点痒,他皱了皱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头登时晕乎乎的。今日陪周嬗的是王襄,他听见这声动静,赶忙去屋里拿了披风,要给周嬗披上。 “我不冷。”周嬗说,“就是花弄得我鼻子痒。” 王襄手臂上搭着杏色的披风,笑道:“春日虽暖了许多,但也容易风邪入体,公主要时常为自个儿的身子着想,又病倒了可叫人心疼,还是先披上罢。” 周嬗其实还有点热,他穿着偏薄的春杉,在暖光下一晒,浑身发烫,只消风一吹,恐怕就得染上风寒。他记挂着即将到来的佛诞日,乖乖听话,让王襄给自己披上衣服,若因生病错过逃跑的大好时机,简直是得不偿失。 穿好披风,王襄目光一转,落在周嬗手里的书皮上:“公主在读什么书?奴瞧着倒是眼生。” 周嬗道:“不过是点评诗词的小书,说是由时下有名的才子点评,我翻了翻,尽是些酸儒的狭隘之词,倒也罢了。” 王襄低眉顺目:“咱们公主虽养在深宫里,心胸却不似寻常宫人,里头装着山河湖海,自是看不惯那些酸腐的东西。” 这太监夸别人,都是什么手脚麻利、勤俭朴素之类的话,不痛不痒。唯独到了周嬗这儿,他总爱夸些大词,似乎很是情真意切。 他猜出来了么? 要试探么? 周嬗心头闪过万千思绪,他犹豫、挣扎,最后装作无事发生,随意打发了王襄。他想,没必要打草惊蛇,既然王襄不动,他也按兵不动。 他在秋千上晒太阳,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片刻书,只觉“才子”牵强附会的点评实在让人发笑,顿觉无趣。这时千山她们跑进院子里,提着食盒,笑嘻嘻地凑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话,比树枝上的鸟儿还要聒噪。 千山笑着打开食盒,兴致奇高地说:“公主,快尝尝,翠姨做的千层糕,里头还夹了糖渍的玉兰花,甜丝丝的,公主要觉得好吃,等槐花开了,再做点新鲜口味的!” 周嬗便捻起一块糕,两口就吃干净了。他盯着手指上的碎屑,倏然想起傅凝香曾说,吃花也是门学问,有些花能入药,也能入膳食,花的姿态美,用处也善,真可称得上一句“尽善尽美”。 世上之事却难以尽善尽美,大都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在状元府中的小半年,算得上平安顺遂,多有喜乐,只是…… “我这些日子上街,瞧见好几家的夫人都去踏青了!公主,我们也去玩嘛,难得今岁的春天格外暖和。”一个丫鬟说。 “好你个贪玩的小懒货!一天天净想着出去玩,小心我让姑姑扣你的月俸!”千山笑骂几句,两个姑娘便你来我往,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她们也不过十五六岁呢。 周嬗泡在这滚烫的春光之中,忽然想,若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姑姑又该怎么办?这些姑娘们呢?张瑾为会放她们走吗? 他也曾叫姑姑和自己走,可姑姑不愿,宁可守着秘密,也要留在满是谎言的京城里。姑姑说,嬗嬗走了,她便去妃寝园守陵。她在宫里待了三十年,跟过许多主子,最怕她们死后也寂寞。 一个人云游四海也很寂寞。 这句话是六哥说的。周嬗想起六哥,更加舍不得了,他尝试割舍这些陪他长大的人,心却一跳一跳的疼。于是他在心里默默说,等尘埃落定,我会回来偷偷看你们一眼,你们要好好的。 第24章 还有……还有张瑾为。 周嬗一抬眼,刚好和下衙回府的男人对上视线。他一身杏色,抱着食盒坐在秋千上,嘴里叼着一块千层糕,茫然地向男人眨眨眼。 今日怎么回的这样早? 周嬗险些把自己噎住,他匆忙吃完糕点,装作此男不存在,目光追着蝴蝶打转。 “翠姨做的糕点?”张瑾为还未换下官袍,悠哉悠哉走到秋千旁,欲伸手捻起一块千层糕,“不知今年她又做了什么新花样。” “咔嗒”一声,食盒被周嬗猛地合上,差点夹到张瑾为的手指。男人顿时有点伤心,他看着秋千上的妻子,心想怎么还护食呢? 恰好几个丫鬟打闹累了,纷纷围过来,给张瑾为请了安,一个个脸上带笑。这时周嬗就不护食了,相当慷慨地打开食盒,叫她们全吃了。 千山吃着糕,问张瑾为:“爷不吃么?” 张瑾为淡定道:“多谢,我不饿。” 千山闻言便奇怪地看他一眼,从公主手里接过空食盒,带着几个丫鬟一同退下了。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日已偏西,周遭暝暝一片。周嬗仍看着蝴蝶,秋千轻摇,步摇微晃,也不说话,就是不肯理人。 “怎的在读《歧雪词话》?”张瑾为没话找话,拿起秋千上的册子,随手翻了翻。 周嬗记仇,他冷冷道:“我不和登徒子讲话。” 过去将近一个月,周嬗一直是这幅冷冷淡淡的样子,甚至因天气渐暖,也不再挨着张瑾为睡觉,但凡人一靠近,他就说热,要再靠近一点,就要被骂登徒子了。 所谓祸从口出,张瑾为也只得认了。甭管小骗子是装的还是演的,看样子确实不喜那些露骨的话,所以她还是喜欢冷静自持的男人么?他听丫鬟们说,上月大兴隆寺来了一位年轻的云游高僧,与公主交谈甚欢。高僧讲经五日,公主去了三日,虽说在偷偷看话本,但总归是给了秃驴十足的面子。 张瑾为冷笑不已,心想他非要去看看此高僧是何许人也。于是他道:“不日便是佛诞日,姑姑说公主捐了粥蓬,要同高僧们到城外施粥。城外不比城内安稳,我放心不下,到时可否与公主同行?” 周嬗心中一惊,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心思被人发现了,他连忙道:“有金吾卫随行,驸马且安心罢。” 金吾卫?一群吃皇粮的蛀虫,里头的权贵子弟估计连刀都提不动。 张瑾为退而求其次:“公主施粥布善,我作为驸马,自然也要出一份力。不如我那日陪公主去寺里上一炷香,送公主到城门,可好?” 周嬗心累,恨不得来个人把此男绑回翰林院,别来插手他的任何事。 他看见他就禁不住难过,也不知为何要难过,越靠近佛诞日,他越是心神不宁。 也许是他不够心诚,要拿佛祖来骗人。 周嬗低下头,随口道:“好。”得找个人半途把张瑾为支走。 他正想着事,秋千却晃了晃,转头一看,男人笑眯眯的,随手推起秋千,叹口气道:“我晓得你因那句话烦了我,我也确实对不住,随口一说,不曾想却是孟浪了。我观公主近日心事颇多,若实在憋得难受,不妨说出来,也让自己好过些许。” 我说出来你会放我走吗? 周嬗歪头看男人,几缕碎发落在脸上,眸子里悬着春日的夕阳,像两颗欲落未落的泪珠儿。 “好端端的,才说了几句,又要哭。”张瑾为无奈,他伸出手,掌心宽厚,轻轻抚摸周嬗的头顶,“你最近总是不高兴,为什么呢?” …… 佛诞日周嬗起得很早。他让玉汐提前去到城外,表面上是去帮忙布置粥棚,实际上是拿了准备好的盘缠等他。 他特意没穿隆重的衣服,只是简单素净的衣裙,发上不戴任何金银,最后望了一眼状元府。 佛诞日不少人赶着去礼佛,几座名寺更是开办庙会,大清早的京城分外热闹。周嬗掀开帘子,仔细看这一段他走过十几遍的路,心里越发紧张。 不多时,轿子稳稳落地,周嬗还未下轿,忽听随行的千山惊讶道:“哎呀,今个儿大兴隆寺好多的锦衣卫。” 锦衣卫? 周嬗一瞬面色苍白。 第22章 佛诞 锦衣卫来大兴隆寺作甚? 周嬗扶着千山的手, 款款下了轿子。他勉力维持笑容,目光盈盈, 只见寺门前一水的绣春刀,又见一队穿戴银甲的金吾卫,往日宁静的佛门重地此刻气氛肃杀,看这阵仗,还以为是慧明大师私藏了鞑靼的奸细,引了锦衣卫上门搜查。 “久不来,大兴隆寺越发热闹了。”张瑾为从前面的轿子下来, 背手而立, 唇角含笑。 周嬗瞥他一眼,心乱如麻。 又有几辆轿子停在门口, 贵妇们方一下轿, 见了眼前的情景, 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眼看就要打道回府。 出门礼佛遇上锦衣卫, 真是晦气。 这时一个猿臂蜂腰的男人越众而出, 身着大红底的飞鱼服, 估摸是这帮锦衣卫的头头。他抱拳朝众人朗声道:“诸位大人、夫人莫担心, 我等不过是前来护卫靖王, 无意打扰佛门清静地。诸位若要上香、礼佛, 大可随意入内, 无须在意我等。” 靖王? 周嬗攥紧手里的帕子,咬住下唇。 这人还真信上佛了? “穆千户, 早啊。”张瑾为大步上前,笑眯眯地向“穆千户”打招呼。 穆光挑眉,淡淡道:“张驸马。” 穆光! 周嬗忽然目光一凝, 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锦衣卫头儿,忍不住暗骂道:原来就是你个牛黄狗宝,害的六哥不得不出家当道士避嫌! 他登时脸色更差了,故意踏出脚步声,噔噔的,走到张瑾为身边,一把抓住自家驸马的手,就要扯着人远离穆光。 张瑾为正和穆光大眼瞪小眼,盘算如何从这位穆千户嘴里撬出更多的消息,谁知有人先急了,拉住他就要走。 那冷面的穆千户目光微转,落在周嬗身上,连忙跪地道:“臣给公主请安!” 掷地有声,非要形容,棒槌掉在了地上,大概就是这样的动静。 周嬗无奈,只得停下脚步,随口打发道:“免礼了。”他实在着急,欲拖着张瑾为向寺里走,忽然想起不太对劲的地方—— 靖王来大兴隆寺礼佛,近来京中又太平,用得着他们锦衣卫的护卫么? 周嬗睇一眼穆光,奇怪道:“靖王有自己的亲卫,怎又要你们来保护了?” 穆光闻言眼神闪烁,似有话要说,沉默片刻,轻声道:“昨夜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说是被鬼冲撞了,万岁爷心疼,立即派臣等随靖王来取金佛,金佛贵重,自然是怠慢不得。” 十分古怪的一段说辞。 周嬗暗想:皇后礼佛,举朝皆知,而大兴隆寺中有金佛,也是天下闻名,这是撞了什么鬼、受了什么惊吓,才如此牵强附会,要来请金佛? 恐怕是宫里出了大事。 周嬗脑子不停地转,千百种猜测一闪而过。一旁的张瑾为却神色严肃,开口道:“我听闻上个月与鞑靼人的条约谈得不顺利,万岁爷这是……” “我劝驸马谨言慎行,万岁爷的心思,你我可不好随意揣测。”穆光垂下眼皮,不咸不淡止住了话头,尔后与张瑾为相视一笑。 笑什么笑! 周嬗身子发抖,他才发觉自己终究是离朝廷太远,于许多事犹如雾里看花。他要逃跑,却恰好撞上鞑靼人生事的日子……走还是不走?若是不走呢? 心里几番挣扎之后,他一咬牙,想来都来了,且走他一遭! 他迈进红寺门,却发觉拉不动张瑾为,只好回头瞧去,见张瑾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而越过张瑾为,又见穆光手持绣春刀,与诸同僚严阵以待,那些要来礼佛的达官贵人,少部分打道回府了,剩下的犹犹豫豫,还是进了大兴隆寺。 介于穆光此前种种恶劣事迹,周嬗对此人并无好感,看他犹如看一条癞皮狗——谁会想与动不动就发狂的疯狗待在一块? 张瑾为感受到掌心的柔软,回过神,抱歉一笑:“方才在想事情,一时走神了。” 周嬗就盯着他,没由来一阵烦躁,他想扯起张瑾为的衣襟,大声说自己马上要逃跑了!你再不好好陪着我,以后就见不到了! “走罢。”张瑾为似乎察觉到妻子的愠怒,主动牵起手,向大香炉走去,“说好了要来烧香,可不能对佛祖食言。说起来,公主似乎认识穆千户?” 周嬗回:“那人……”他想说那人对皇子不敬,简直是调戏良家妇男!但说出来必定有损六哥的清誉,想了想,周嬗含糊道:“那人喝酒误事,以前我听六哥说的。” 两人合起来的手心又暖又湿,一直到了大香炉,叫千山他们去取了香,方才松开手。进了寺庙,锦衣卫反而不见了踪影,也不知藏哪了,有的只是香客与僧人。 随行的千山笑道:“我方才去请香,寻常人来请,都给的是寻常可见的竹签香,说甚么‘心诚则灵’。轮到我,我说‘嘉懿公主来请香!’那玉和尚腾地就冒出来,亲自取了上好的沉香,叫我交给公主。” 第25章 说罢,她便将手里的香分给周嬗、张瑾为。烧香这事,贵精不贵多,不过贵人们愿意捐多点香火钱的话,秃驴们自然是在心里头欢迎的。 周嬗出手阔绰,给大兴隆寺捐了不少,寺中和尚对他印象极佳,连烧香都给最好的香。 “玉和尚?”张瑾为捏着香,在掌心转一圈,脸上皮笑肉不笑,“可是空远大师?” 千山道:“正是。嗳哟,爷您瞧,说曹操,曹操到!” 远处走来一俊和尚,若非脸上有一对黑眼珠、一张红唇,再有头顶的十二道比丘戒香疤,真真以为是一块玉做的人。玉和尚步履轻轻,双手合十,神态自若道:“南无阿弥陀佛,公主好,驸马好,千山姑娘也好。” 周嬗也双手合十道:“空远师傅好。” 玉和尚便笑:“公主今日来得早,待会烧完香,庙里也开了早饭,顶好的素面,公主尝了定不会失望。” 周嬗佯装恼怒:“师父上次说斋饭里的豆腐好吃,我去尝了,吃了几口,还以为是墙皮!” 他这一个月往来大兴隆寺,见得最多的人便是玉和尚空远。玉和尚年轻,不过而立之年,云游天下四处讲经,在各地的官员夫人口中颇有盛名。也许是玉和尚的气质与六皇子相仿,周嬗对他很有好感,说多了话,便成了朋友。 玉和尚又道:“斋饭自然比不得公主府上的珍馐,进食不过行常理之事,若日日食用精细之物,徒增口腹之欲,只怕有损修行。不过——” “嬗嬗,我记得你常说不爱吃寺里的素斋,正好出发前我叫翠姨用食盒装了纯素的早点,待会找个地方用了,可好?”张瑾为笑得一团和气,直接打断和尚的絮叨。 “是呢,我差点忘了这茬,公主稍等,我这就去拿!”千山浑然不觉气氛古怪,闻言两掌一合,兴高采烈去取食盒了。 徒留周嬗一个人夹在和尚与驸马之间,一脑门的官司——谁准张瑾为叫他嬗嬗了? 连姑姑都不怎么叫自己的乳名了…… 周嬗稀罕地有点忸怩,更多的是恼怒,他左看看玉和尚,不知这和尚今日为何阴阳怪气;右看看张瑾为,更是想不通此人又发什么羊癫疯。 玉和尚倒是看不出生气的迹象,仍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不紧不慢接着说:“回驸马,先前公主问小僧苏州的素面滋味如何,小僧便留了心眼,前日恰好寺里采购了一批笋儿,江南一带的风物,拿来佐面最佳。本想请公主尝尝,既然驸马不喜,那便罢了。” 这和尚说完话,飘飘然一鞠躬,转身就要走。周嬗急忙叫住他:“师傅,再等等……主持去哪了?” 玉和尚:“在后殿与靖王一同给佛浴香。” 周嬗担忧:“能否按时出发去城外施粥?” 玉和尚:“自然,请公主放心。”和尚此时却抬起了眸子,眸子里乍一看清澈见底,再一看只觉是无底深渊,他静静看了片刻周嬗,忽然道:“对不住。” 对不住…… 周嬗一怔。 他正欲询问,那和尚早已飘走。 “去城外的马车要跑了!”张瑾为贴在他耳边笑说。 周嬗猛地回头,不满道:“不许叫我……”他自觉尴尬,连忙压低声音,“不许叫我嬗嬗!” “是,公主殿下。”张瑾为从善如流。 周嬗不想搭理他。 两人并肩去点了香,在大雄宝殿前的香炉拜佛。周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虔诚,他求佛祖保佑,过一会儿能顺利登上马车,去往城外,与姑姑见面,然后……他会剪去自己的长发,脸上点满瘢痕,伪装成一个流民,向南方而去。 南无阿弥陀佛。 另一边的张瑾为,想着既然来了,便诚心一些,先是求妻子身体健康,再求自己姻缘美满,最后想不出还有什么愿望可许,前程之事,他自有把握,唯一令他为难,也只有周嬗的心了。 他恭敬地拜了又拜,麻利地上好香,转头就见妻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经幡条条垂落,宝殿正中矗立着伟岸的大佛像,眉目慈悲地注视众生往来。殿外朝霞满天,金红的光穿过殿门,落在公主的身上,照得发丝都泛着金光。 是在念《心经》,还是《金刚经》? 张瑾为漫无边际地想。他迫切有种写点什么的欲望,一只菩提座下的狸奴,化了人形,跑到红尘之中,会遇见何人、发生何事? 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即将成型之时,后殿却传来铁甲摩擦的声音,打断张瑾为的思路。 他不悦地皱眉望去,见一队金吾卫默不作声走出,后头又跟着几个银白底飞鱼服的锦衣卫。张瑾为目光滑过这群人,最后滑到公主的脸上,那张素净的小脸似乎很是紧张。 是害怕么? 张瑾为走上前,将公主扶起,安抚地拍了拍手。 周嬗确实害怕。 金吾卫、锦衣卫的数量远远超出他的预计,昨夜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大兴隆寺被严格警戒至此……他的逃跑打算,还有几分可行的机会? “靖王,这边请。” 慧明苍老的声音从后殿隐隐传来,尔后是靖王低沉的嗓音:“嗯,有劳大师。” 周嬗急忙望去。 只见四个东厂太监抬着一尊金灿灿的佛像,有一尺余高,装在透明石英匣子里,光彩夺目,实乃稀世珍宝。 之后便是慧明、靖王两人,靖王一侧头,与周嬗浅浅一对视,笑了一笑,拔腿走来。靖王估摸忙了一夜,眼下青黑,面容疲惫,声音也十分沙哑,他并未和周嬗说话,而是端正跪在蒲团上,拜了几拜,才款款起身。 靖王向周嬗略微一点头:“妹妹心诚,一大早就来寺里,是等着待会去城外施粥么?” 周嬗面无表情道:“是。” 靖王笑,对张瑾为道:“近来京畿周边可不太平,偶有流匪作乱,驸马怎么放心让妹妹去的呢?” 张瑾为淡淡一笑:“有金吾卫护着,我何必担心。” 这话听着就知是搪塞,金吾卫里头皆是吃祖荫的草包,不说流匪,只怕杀只猪都要吱哇乱叫。 靖王“哈”一声:“驸马真是心大。” 锵锵—— 有人敲响木制的门框,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道:“诸位施主,斋堂已布好饭了。” 周嬗一转头,原来是玉和尚空远。 玉和尚对他笑,玉人佛子,眉眼弯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玉和尚张开嘴,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可周嬗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只听见“咻”地一道破空声。 往日吐出佛语的口中射出一枚银针,直朝周嬗而来! ……周遭一切都变得无比模糊,周嬗被人紧紧抱在怀里,堪堪躲过那致命的一针,天旋地转,最后他摔在蒲团上,不算疼,只觉得有血滴在脸上,是温热的。 他呐呐道:“张瑾为?” “嗯,是我。” 张瑾为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用指腹擦去瓷白脸颊上的鲜血。 “别怕。” 周嬗闭上眼睛,只觉荒谬。 今日的一切,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周嬗想起第一次遇到玉和尚时,春色无边,他见慧明大师讲经把自己讲睡着了,就趁机溜出僧舍,绕着园子打转。 那一日是暮雪随行,小姑娘老气横秋,跟在他后面,怎么也撵不走,不停地叫他回去听讲经,还威胁他,说要把他好吃懒惰的真面目传得举世皆知。 周嬗怎会怕她?当然是继续在园子里偷懒,一面晒太阳一面打转,转累了,就趴到铺满桃花瓣的石桌上打盹,再一抬头,就见一个玉面和尚,腼腆地对着他笑。 和尚问:“敢问施主,主持在么?” 周嬗从石桌上起身,发髻、肩头、衣服落满了花瓣,他抖落一身的花瓣,懒散道:“自然是在的,师父你走进僧舍,蒲团上打瞌睡的那个,便是主持了!” 他正得意,抬眸却见和尚对着僧舍门口鞠躬,再仔细一看,原来那慧明大师不知站在门口多久了,肩膀上也落满了桃花。 玉面和尚偷偷侧过脸,对着他促狭一笑。 说起来周嬗身边有许多奇葩,出家当道士的皇子、很不正经的清流文人……包括他也不失为一大奇葩——一个不是女儿身的公主。 如今又多了一个贪恋红尘的和尚。 褪去外头那层世外高僧的壳,玉和尚内里有股江湖气,和翠姨身上很接近的,一股名为自由的气息,这使得玉和尚虽然年近而立,更多时候却像个故作老成的少年。 这是周嬗第一次独自交到宫外头的朋友。 一个比他年长许多,有好似同龄人的朋友。 而他想逃跑,跑去更广阔的天地,就是想结识更多的人呀。 玉和尚讲起佛经来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私下却是妙语连珠,有时甚至语出惊人,他还怕无人听他的论坛,特意拜托周嬗来捧场,至于报酬么…… 第26章 他带周嬗逛庙会,看大戏,还详细讲了天底下有哪些最好玩的去处。看的戏是大名鼎鼎的《还魂》,说的是女鬼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的传奇。 这戏班子还是陈阁老的发妻七十岁生辰请的,唱了一天一夜。玉和尚就带周嬗从大兴隆寺的后门偷偷溜走,方坐到戏台下时,恰恰在演《还魂》。据说陈夫人每每看此戏,老泪纵横,而八十岁的陈阁老,无动于衷,继续在后院纳十几岁的小妾。 他们到的时候,台上正唱到大名鼎鼎的第十出——惊梦。周嬗坐在台下,作小厮打扮,看着看着,没由来想起张瑾为。 说来也尴尬,他此刻正坐在张瑾为的政敌家中看戏。陈阁老与其儿子可谓朝中一大党派,最爱和清流作对,周嬗所幸自己乔装打扮,应该无人察觉。 他想,张瑾为也喜欢《还魂》,为什么不叫个戏班子演一演呢?再转念一想,哦,他们府里穷,陈阁老这昆曲戏班子可值二十万两白银呢! 他如今对张瑾为的书房了如指掌,里头批注最多的书,都是些什么昆曲折子、世情小说与诗词,唯独少了一本《宝镜记》,周嬗以为是张瑾为不爱看。 到底是偷溜出来,玉和尚带周嬗早早回了大兴隆寺,周嬗问他:“师父是出家人,怎的也喜欢这种情情爱爱的曲子?” 玉和尚笑说自己是华严宗出身,年少时专心佛法,学得“无尽缘起”的真谛,便投身红尘一遭,四处走走,桑田也去、勾栏也去、官衙也去……观世间千万缘起缘灭,而能与公主相识,也是他的一大善缘。 周嬗猜,玉和尚应当知道自己逃跑的念头。 起初慧明大师并不同意周嬗出城施粥。 春日疫病多发、而京郊也不太平,常有争执不休的事发生,慧明大师劝周嬗珍惜身子,无须执着于此事。 玉和尚却替周嬗说通了慧明大师。 周嬗感激他。 仔细算来,他俩不过结识一个月,算不得情深义重,但周嬗依旧很难过。 他以为他们是朋友,而他第一个要杀的,居然是自己。 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周嬗勉力越过张瑾为的肩头,神志恍惚,外头的情景看不真切,他也费力气去看了,喃喃地问:“你受伤了?” 张瑾为抚摸他的鬓发,笑道:“皮外伤,不碍事。” 于是周嬗收回目光,落在张瑾为的肩头,上头划了好大一道口子,血不断往外涌,看着挺骇人。周嬗登时脸色煞白,急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捂在张瑾为的肩头,血不一会儿就浸透了手帕。 “怎么办……”周嬗已经没心情难过玉和尚如何如何,他只想找人来给张瑾为止血,可周遭的人似乎都在打斗,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周嬗在张瑾为怀里挣扎,要起身叫人,却被男人又按了回去。 “嘘,小声一点。”张瑾为无奈地看着他,“不要担心,死不了,我方才听外头的动静,那和尚应该带了好几个武僧,甚至劫持了靖王……这里还算安全。你等一等,血马上就止了,我一介书生,要是真受了重伤,估计就晕过去了。” 血从周嬗的指缝渗出,却不再滴落,就如同张瑾为说的那样,很快就不再冒血,只是肩头一片血迹斑斑,看着十分吓人。他躺在张瑾为的怀里,发髻散了许多,抬起眸子,见佛祖低眉,看着脚底下相拥的两个人。 周嬗总算拾回神志,他问:“那个和尚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张瑾为叹气,“我还想问公主呢,公主同他走得那么近,去庙会,还去陈阁老家看戏班子唱戏,怎么到头来却是个坏人呢?” “你不高兴。”周嬗明知故问,“你派人跟着我。” 张瑾为笑:“不算,公主高兴就好,也没派人跟着公主,是锦衣卫告诉我的。那日一个锦衣卫火急火燎冲进来找我,说公主在陈阁老家,可把我吓一大跳,后来发现只是看戏,也就罢了。对了,你们那日看的什么戏?” 周嬗沉默良久:“看的是《还魂》。” “《还魂》……是部好戏。”张瑾为点点头,“公主会唱么?” 周嬗没回答,见他血止得差不多了,把人推起来,满手的血,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全抹在了张瑾为的衣服上。 他想,当然会,会唱一点点,什么韶光贱,什么如花美眷,什么三生路。他还想,之前做梦有人说他们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就问张瑾为高不高兴?他觉得张瑾为也忒肉麻了,外头刀剑相向的,非要在这个时候说些不相干的事。 可他们一个书生,一个男扮女装的公主,冲到外头去,不是送死吗? 他又忍不住恨道,自己辛苦策划小半年的好事,全被那头秃驴搅和了!早知道他跑不了,为何又要替他说动慧明大师呢? 再说一个和尚,为什么要带他去听《还魂》? 方外之人,也贪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么? …… 大雄宝殿外,玉和尚面容肃穆,他一手卡着靖王的脖子,另一只手提着绣春刀。刀是从一个锦衣卫手里夺来的,现已饮饱了鲜血。 “你……把毒掺进……沉香里……害我母后昨夜吐血不止!如今又要取我性命……你究竟想作甚?!”靖王目呲欲裂,被玉和尚掐得面色泛紫。 玉和尚笑:“那毒来自前朝,乃鞑靼人之宝物,我取来助万岁爷一臂之力罢了。万岁爷想找个借口反击鞑靼,我就充当下毒的细作,简直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只是得苦一下皇后娘娘和靖王了。” “一派胡言!” 锦衣卫千户穆光大吼一声,从房顶飞身而下,绣春刀以千钧之力,直直往玉和尚的秃瓢砍去。玉和尚叹口气,脚步轻盈,携着靖王飘然一踏,与穆光的刀擦身而过。 穆光一刀险些劈中靖王,急忙旋刀,此时几大锦衣卫一齐涌上,刀光剑影纷呈不断,偏偏就是近不了玉和尚的身。 玉和尚拿这帮锦衣卫当猴子耍。 他兴趣缺缺,心想好一场无聊的戏。这大宁皇家也是古怪,前后一共有三个人雇佣他: 第一个人要他挑起大宁与鞑靼的争执。 第二个人要他重创靖王、又不能把人杀了,同时挑起大宁与鞑靼的争执。 第三个人么,是位老友,专请他来搅局,走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坐山观虎斗,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伤了嘉懿公主。 三人皆承诺保他一命。 活着不活着,玉和尚是无所谓的。皇家的斗争,只要肯给钱,他就敢掺和!正道上是玉和尚空远,背地里是随心所欲的大财迷方缘,如今他表面的和尚身份不能再用,也无所谓,至少赚了三十万两白银,遇见一个有趣的小孩,值! 他掀起眼皮,目光穿过层层刀光,瞥见嘉懿公主被驸马半扶着,靠在石阶上休息。公主脸色苍白,细柳眉紧紧皱起,用手帕给自己的驸马包扎伤口。 那帕子是桃红色的,边缘绣着小小的玉兰花,玉和尚曾听公主说,那是死去的静妃亲手绣的。 玉和尚心里叹气,默默道:真是对不住,你以后找个机会来雇我吧,包叫你顺顺利利逃离京城,想去哪就去哪。 偏偏公主记仇,方才那一针,压根没朝公主走,虽说只是想吓唬一下公主,从结果来看,似乎是他便宜了那驸马。 玉和尚也不气馁,更不嫉妒,他到底是个和尚,缘起缘灭,他和那孩子的缘分如此而已,有缘便再见,无缘便分离,没什么好执着的。 只有钱才是最大的缘。 眼看锦衣卫越来越多,而戏本的最后一折恰是“活佛打入天牢”,玉和尚手里的绣春刀一转,在靖王胸前划开一条血线,鲜血四溅,靖王身子一软,登时倒地不起。 玉和尚专心挨打,叫人打得青鼻脸肿,又伤不到要害,最后被铁链一捆,淡然在地上盘腿而坐,阖上双眼,手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在周嬗离开的时候,他悄悄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又迅速恢复平静。 他念,南无阿弥陀佛,有缘再见。 …… 周嬗郁闷了一整天。 他一路被锦衣卫送回家,别说去城外,就是连家门都不许出。他一回府,翠姨就抱着他哭,又问了张瑾为如何,听到肩膀挨了一刀,立马叫老姜去炖了肘子,又亲自下厨,给周嬗做了许多吃的。 周嬗没胃口。 张瑾为的伤不严重,无非是口子大了点,比起被秃驴打出内伤的锦衣卫,或者之后干脆养了大半年伤的靖王,张瑾为清晨受伤,一个时辰后就与大理寺卿交谈甚欢,等到傍晚回家,就看见有人闷闷不乐,蹲在假山上一动不动。 “我听千山她们说,公主在假山上待了一下午。”张瑾为右肩包纱布,行动不便,摆不出倜傥的姿势,只好束手束脚陪周嬗蹲着,“是被吓到了吗?” 周嬗凉凉看他一眼,摇摇头:“又没真死人,我怕什么?姑姑一早就去了粥棚,现在还未到家,我担心。” 第27章 说着说着,他倏地落下泪来。 张瑾为低头看他,脸刚要凑上去,却被一只手抵住额头,半点也无法接近。周嬗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含糊不清地说:“……都怪你!” “都怪我。”张瑾为顺着周嬗的语气哄道,“我不该去大兴隆寺,应该好好回翰林院,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周嬗又把头抬起来,他哭的伤心,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掉,睫毛也挂着细细的珠子。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张瑾为的右肩,问:“这里还疼么?” 张瑾为一瞬有些犹豫。 依他的观察,公主应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素日里那帮丫鬟撒娇,公主就会好说话一点;若要管着公主,又立马起了倔脾气。于是张瑾为决定不要脸一把,摆出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眼看就要靠在周嬗身上:“还疼呢,可疼了。” 周嬗推开他,骂道:“不要脸。” 说罢,他提起裙摆就要走。 张瑾为无奈一笑,从背后把人抱住,掏出帕子,一面细细擦干净眼泪,一面安慰道:“佛诞日,年年都有,今年不成,明年再去就是了。公主到时要搭十个粥棚,我也全力支持。” “不是一码事。”周嬗轻声道。 张瑾为疑惑。 周嬗当他是个棒槌,从他怀里挣出来,头也不回地溜了。 所谓越挫越勇、万事开头难,再说京城守卫重重,又有锦衣卫巡视,若真让他逃了,才叫笑话。 周嬗决定制定更严密的计划,比如“假死”。既然是“假死”,必须要得一昧“假死”的药剂。太医那儿绝对不可能,他又该如何找到这样的偏方呢? 不过还没等他找出假死药的配方,接下来几个月发生的一连串事,印证何为天无绝人之处—— 四月,妖僧被关押于天牢,十日后越狱失踪。 五月,大宁声称鞑靼细作毒害当朝皇后,两者之间冲突加剧,由于夏季草场丰盛,鞑靼暂且按兵不动。 六月,清流一派的梅子谦顶撞圣上,言国库空虚,不宜穷兵黩武,帝大怒,梅子谦不肯退步,自请离朝。 七月流火,鞑靼蠢蠢欲动,帝急令各卫所待命,派监察御史前往监军,额外提翰林院修撰张瑾为,左迁都察院正七品御史,整顿榆林卫一带边镇,为期三年得归,嘉懿公主自请随军。 嘉懿公主的请求被驳回三次,最后圣上亲自发话,允许公主留守榆林卫下方的延安府,于七月底出发。 七月天气尚热,周嬗去大兴隆寺礼完佛,恳求佛祖保佑一路平安,回程时突发奇想,又到宣北坊上走了一遭。 他又遇到了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老头正拦着人推销自己的壮阳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夜御几人不再话下,竟还真把路人说得一脸神往。 周嬗在老头散德行时,一时好奇,忍不住戴起帷帽走进医馆。柜台上趴着一个少年,正对着账本愁眉苦脸,周嬗浅浅一瞄,上面一堆鬼画符,也难怪少年一直抓耳挠腮。 “呦,这位客官,您是要看病,还是拿药?”少年见了周嬗,十分老成地起身迎接。 周嬗道:“我……就是来看看。” “就看看么?”少年舌灿莲花,一连串介绍了许多副药方子,比起老头的粗俗直接,他用词文雅,先推了防中暑的,又给了治肠毒的,在老旧的柜台上摆了整整一面。 周嬗轻咳一声:“有没有预防水土不服的?” 少年笑:“那是肯定有,就是不知您从哪到哪了。” 周嬗道:“……应天到陕西,靠鞑靼那一块。” 少年一愣:“嘶——且容我找找。” 说罢,他便一头扎进纸堆里,翻找半天,直到老头从外头回来,随手一捻,捻出张破破烂烂的纸,拿到一旁的桌子上,摊开新的纸,重新了誉写一份。老头似乎时痴时傻,他写了药方,就对着周嬗笑,也不说话。 少年看不下去,气得牙痒,赶忙上前把老头拉开,对周嬗抱歉道:“人老了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冲撞了您,真是不好意思。” 周嬗道:“无妨。” 他看着傻笑的老头,忽然问:“老人家,我之前见过……您记得么?” 老头点点头,接着笑。 周嬗扯谎道:“既然见过几面,便是有缘,我想求一昧药,吃下去可使人几天内呼吸微弱,如同死人,我见你这儿药方颇多,必然卧虎藏龙——” “你……要那东西作甚?”孙逸看着周嬗,忽然恢复了清醒一般,淡淡地问道。 周嬗脱口而出:“万一以后用得到呢?” 经过佛诞日那天血的教训,他策划逃跑已开始做两手准备,假死、失踪……无非这两种,他又没人脉雇一队武功高强的人带自己走。 孙逸摇摇头道:“那东西,吃了对身体不好。” 周嬗从头上取下一根金簪,放在柜台上:“我用这个换,够么?” “不够!不够!”老头又散起脾性来,咚地一声躺在地上大哭大闹,引得路人频频探首。 “您快走吧!”少年朝周嬗摆手,欲哭无泪。 周嬗也被吓了一跳,匆匆回到轿子上 。 再过十日,他就要启程前往延安府,一路上有锦衣卫护送,必然是逃不了的。 但不能再拖下去了。 周嬗犯愁,他近来一想起张瑾为就头疼。 第23章 干花 周嬗愁得不行。 这些日子他对张瑾为是能躲则躲, 两人坐在桌上用饭,他也不愿挨着张瑾为坐, 吃了两口就跑,推说是天热没胃口。 今年是要比往年热一些。 …… 张瑾为调任榆林卫一事定下后,周嬗连夜上书请愿,言辞诚恳,尽言自己担忧国事、心系边疆,又与驸马情深义重,若要分离三年, 只怕长夜漫漫, 思念非常……他上书的那日尤其的热,热得他心头忐忑, 也不知能否如愿。 那份奏表被打回来三次, 第一次被打回时, 由张瑾为亲自带回府,放在周嬗面前。周嬗就仰起脸看他, 神情无辜。 “公主一定要去么?”张瑾为很是无奈。他走到周嬗跟前, 把椅子一转, 两手撑在扶手上, 让周嬗对着自己。 周嬗用团扇抵着男人的肩, 答非所问:“你靠得好近, 热。” “我叫扫砚他们取点冰来。”张瑾为叹气。 他方起身要走, 周嬗又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不必了, 这天气不上不下,不放冰又热,放了冰又冷, 反反复复,烦人得很,还不如扇扇风算了。” 张瑾为垂眸看着周嬗,那双素来含笑的眼睛此时意味不明,似有千言万语。两人对视片刻,张瑾为忽抬起右手,搭在公主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 周嬗被他捏得身子一抖。 张瑾为闭上眼,指尖感受着周嬗温热的肌肤,“此去陕西,舟车劳顿,你身子又不好,留在京城有太医调养,我自然不必操心,可到了陕西呢?” 陕西又不是没有名医……周嬗忍不住腹诽一句。他的后颈敏感,而张瑾为的手掌又热,再经过方才那么一捏,额间便沁出细细的汗,他忍不住挣扎道:“你要说事,就坐下来好好说,捏我一下作甚?” 张瑾为失笑:“公主坐了我的位子,我又能坐到哪去?” 周嬗才不挪位,先到先得,是他先来的书房,先坐的太师椅,凭什么要给后来的张瑾为让座?于是他一指桌前的小凳:“喏,那不是个位子?” 非常之霸道。 张瑾为也不计较,很是听话地搬来凳子,在周嬗对面落座。 旁人在书房里如此面对面坐,通常椅子上是师长,凳子上是学生晚辈,师长点评文章、校考四书,几乎都是这样式的。到了他俩,周嬗稳坐圈椅,手里转着团扇,扇上绣着鸳鸯,懒散靠在扶手上,而张瑾为,则成了那个“学生”。 张瑾为坐定,从桌上拿起周嬗写的奏表,苦笑道:“公主说要和我一同去陕西,可把我和徐阁老都吓一跳。这份奏表在内阁压了两天,徐阁老左思右想,还是叫我拿了回来。徐阁老让我提醒公主,说万岁爷近来心情不好,不宜触怒龙颜,还请公主三思而后行。” 周嬗问:“可是徐容之徐阁老?” 张瑾为:“正是。” 哦,他呀。 周嬗的下巴抵着团扇,想竟是那个打马吊牌很厉害的阁老,还写了一本《马吊经》盛行于世。这么一想,他有些走神,忽然想起许久未和千山她们打牌了,心里登时痒痒的。 “公主……嬗嬗。”张瑾为唤他。 周嬗回过神,不满道:“不许叫乳名!” “我要是再不叫公主的小名,待会公主的魂就要飞走了。”张瑾为笑道。 周嬗:“说正事!”明明方才出神的是他自己。 张瑾为见好就收,接着道:“徐阁老是好心,他先拿到了公主的奏表,甚至没让陈仪父子瞧见……公主,你真的要去陕西么?” 第28章 周嬗看着他:“若我非去不可呢?” 张瑾为沉默良久,随后他徐徐起身,手里仍捏着那份奏表,踱步片刻,最后近乎妥协地问:“为何?” “我都写奏表上了。”周嬗面不改色地扯谎。 担忧国事、心系边防……张瑾为摩挲着手里的竹纸,不可遏制地想到奏表后头的内容—— 公主说,与驸马情深义重,不得久分。 张瑾为知是他自作多情。 可他难免不禁去想,周嬗这些话里究竟有几分的真心。手里的奏表写得十分富丽堂皇,辞藻骈骊,给人一种似假还真的错觉,他细细读来,才觉枕边人文采斐然,其中流淌的情意,几乎把他都骗了过去。 “公主在奏表中说,与君久别,只怕思念过深,不得离也……”张瑾为俯下身子,轻轻托起周嬗的脸,试探地问,“可当真?” 周嬗一愣。 他写的时候……完全是套用前人话术,先抒发国之大情,再写家之小情,家国并重,方显天家子女的胸襟,才不至于落人口舌,说他无理取闹。 他却忘了张瑾为是个奇人。 周嬗顿时眼神有些闪躲,想起自己在奏表里写了什么肉麻的话,羞耻至极,两颊通红,急忙拿团扇掩了面,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俗称装死。 若说只是套话而已、不必当真,眼前的男人定然无比失落,他于心不忍;若点头应下……他倒是真成骗人痴心的坏人了。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天公洒倾紫霞,落入寂寞无声的书房,团扇上的鸳鸯泡在霞光之中,栩栩如生,下一秒就要活过来,游到公主天青色的纱衣上嬉闹。张瑾为把人圈在怀里,看天青纱下隐隐透出的雪肤,看执扇的手在颤抖,看够了,就俯下身子,隔着团扇那一层薄薄的绢,亲了亲嘴唇的地方。 周嬗感到嘴唇上的温热,赶紧闭上眼睛,装作无事发生。他一言不发,张瑾为却有话要说,亲完了人,就凑近他的耳朵,叹息道:“我知你在骗我……被你骗,也是心甘情愿,也罢。” 说罢,张瑾为起身,拿起奏表转身离去,临到门口,他回头见公主仍待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便确认道:“你一定去陕西,是么?” 周嬗嗓音颤抖:“是。”他沉默片刻,把真相掐头去尾,告诉了张瑾为一句实话:“京城里的人都十分的讨人厌,我想出去看看。” 张瑾为心想,果然如此。 他笑道:“我晓得了,公主放心,此事不算难办。”就要出门。 出门前,张瑾为福至心灵,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公主放下团扇,脸颊在晚霞之下格外的红,正撑着下巴发呆。指尖仍残留着肌肤的温热,张瑾为颇为贪恋,登时起了坏心思,丢下一句“公主的脸是不是圆了些?”随后扬长而去。 周嬗木然地摸了摸脸,喃喃道:“我巴不得自己胖点,最好吃成一个大胖子,那样你必定不再喜欢我,我跑了,你也不会伤心……” 他想,张瑾为好烦呀,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他又不…… “!” 周嬗坐得太久,腿发麻,又没注意脚下的凳子,险些摔倒,幸好旁边就是书架,他眼疾手快,扶稳了身子,却推倒了架子上装饰用的铜镜。 “公主可有事?”外头守着的玉汐听见动静,急忙入内,却见周嬗站在书架前,一手捧着一面镜子,另一手在书架里掏几下,拿出一大叠草纸。 周嬗对她笑笑:“无事,方才腿麻了,差点摔倒而已。” 他目光落回草纸上,密密麻麻,皆是张瑾为的字迹,不过尚且稚嫩,其中语句有删有改,看得出是一份手稿。 第一页上写“原《夺魂记》,现删改几番,作《宝镜记》,仍言一人一鬼奇事,望诸君莫笑,待之痴人便可。” 周嬗轻轻默念:待之痴人便可。 …… 周嬗看过数不清的话本,览尽世间情爱,莫不过男的不长嘴、女的也不长嘴,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拖拖拉拉,写他个几十万字不可。 等到了他自己,才发现逃避对方这种行径,确实是有些用处的。你见了那人发愁,不见那人也发愁,见还是不见?不如不见。 周嬗发愁,他见了张瑾为只会心虚,干脆能不见,则不见,等到了陕西,他再直说自己对张瑾为无意,趁机溜走。 这么一看,他真是个玩弄感情的大骗子。 眼下就要出发,马车、行李都备好了,他站在门口,与留守府中的人一一告别。翠姨年纪大了,和老姜守着状元府,见周嬗也要走,抱着他就哭。 周嬗任由她抱,轻轻拍她的背,安慰道:“我会想念翠姨和姜叔做的菜。”这是实话。 翠姨破涕为笑,替他整整领口,直截了当道:“陕西都是馍馍配大肉,哪有南边的花样多,你去了不出几日,定想我想得紧!” 周嬗便笑。 他又看向王襄。 此去陕西,不宜大张旗鼓,他只带了玉汐、千山、暮雪,以及两个小太监,其余的等到了延安府再另作打算。介于王襄与朝廷关系密切,周嬗不想带他走,一方面让他打理状元府在京城的人际往来,另一方面……他总觉得王襄会阻挠他出逃。 王襄见他看过来,笑道:“公主放心,一个状元府,奴还是能运作起来的,包叫爷与公主三年后回来时万事无忧。” 诸事安排妥当,只差个张瑾为。 周嬗问:“驸马呢?” 一旁提着包袱的千山回道:“爷方才说有东西落在书房了,要去拿,叫等他一会儿。” 书房…… 周嬗垂下眸子。 …… “爷怎又跑一趟书房?”扫砚跟在张瑾为身后,一脸不解。 张瑾为道:“确认一件事儿。” 他快步走进书房,直朝架子上的铜镜走去,如今的书房空空荡荡,能带的书带走,其余的全收了起来。张瑾为旋开铜镜,露出底下的暗格,见手稿整整齐齐,从未有人动过。 他不免有些失望。 随手翻了翻,他忽觉不大对劲,从纸堆中抽出一朵花,天青色的勤娘子,已经干了,在他手里脆脆的一片,几欲粉碎。 恰好《宝镜记》有一角色,就叫勤娘子。 第24章 送别 这厢周嬗坐进马车, 由玉汐陪着,侍女、太监坐在后头的马车, 小厮、镖师一应骑马,张瑾为也骑马,他若累了,再回周嬗那车里便可。 一行人方出了皇城,一队矫健的汉子骑马追来,张瑾为听见匆匆的马蹄声,转头一看, 原是前来护送的锦衣卫。 他朝那队锦衣卫抱拳行礼, 遥遥笑道:“穆大人可是前来护送公主座驾的?” 穆光已行至车前,他一扯缰绳, 勒令马停, 开口回道:“是万岁爷的口谕, 命我等护送公主,待公主平安抵达三秦之地, 方可返回。原只派了百户带队, 万岁爷嫌那帮孩儿毛手毛脚, 恐有怠慢, 便叫了我一同随行, 恰恰我在陕西还有一件公务, 也算是顺道而为。” 张瑾为笑容不变:“那便劳烦穆大人了。” 此时马车内忽传出动静, 穆光警觉望去,只见帘子被人撩开了一角, 公主露出小半张脸,幽怨地盯着他所在的方向。 穆光被那眼神一惊,先摸了摸自己的脸, 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左看右看,不见有一点冒犯的地方。他忍不住在心里头嘀咕,不知哪里惹了这位嘉懿公主,上次在大兴隆寺也是,冷冷淡淡,对他从未有过好脸色。 他不晓得自己何时冲撞过公主。 张瑾为自然也注意到了,不动声色扫一眼马车,见绛紫的帘子半掩那人的脸,瓷白的脸,乌黑的眸,手里攥着天青色的帕子,帕子软软垂在窗棂上,如一朵蔫了的勤娘子。 “穆大人,路途遥远,不宜耽搁,走罢。”张瑾为收回目光,对穆光一点头,扬起马鞭,领头远去。 他们出了京城,向西行半个时辰,又听马蹄阵阵,回头而望,却见一道人策马赶来,激起尘土飞扬,身后巍峨的京城被尘土尽数淹没。 那道人乌发雪肤,面容沉郁,身穿正蓝道袍,跨马而来,堪称风骨卓绝。 ——是六皇子周珩。 张瑾为当即喝道:“停车!” 一行人缓缓停下。 一旁的锦衣卫也停了,个个神情诡异,沉默地扯着缰绳,引得马儿前蹄不停地刨地。有人起了戏谑的心思,与同僚眉来眼去,又偷偷瞄向自己的头儿,肩膀一抖一抖的,似是在憋笑。 穆光察觉到属下的异动,冷冷扫一圈随行的锦衣卫,抬起持马鞭的右手,遥遥一指抖得最厉害的下属,警告意味十足。 锦衣卫们纷纷肃容,不敢再触头儿的逆鳞。 穆光收拾完下属,巴巴地看回周珩,却见那人神色淡淡,从马背翻身而下,提着一个分量不小的包袱,对张瑾为道:“大理寺事务繁忙,我来得晚了,险些忘了给嬗妹送行。” 第29章 张瑾为笑道:“六皇子这说的什么话?您来了就是不晚。” “怎的又停了?”马车帘子又被人撩开,周嬗面色不满,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在瞧见周珩时眸子一亮,笑盈盈道,“六哥!” 说罢,周嬗就要下车。 远行所用的马车高大,周嬗提着马面裙,有诸多的不便,实在不好跳下来。周珩见了,便无奈道:“你好好待在上面,我过去就是了。” 周嬗听他的话,就坐在马车的边缘,等周珩过来。 “收拾了点东西,你好带去陕西。”等走到马车前,周珩递过手里的包袱,语气含笑,“打开看看。” 周嬗闻言一笑,眉眼弯弯,立即打开了包袱,先是拿出一个食盒,移开盖子,见里头都是他素日爱吃的宫廷糕点,估摸是才做不久的,丝窝虎眼糖细如发丝,香气诱人。 周珩:“路上赶紧吃了,天还没冷下来,放久了会坏。” 他话音刚落,周嬗直接掰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吃了,脸颊顿时鼓了一块。周珩好笑,便伸出手,捏了捏脸颊肉,柔软细腻,他捏了一会儿,忽然惊讶道:“嬗妹是不是胖了?” 周嬗噎住。 他用幽怨的眼神盯着周珩,又飘飘忽忽,落在某个人的身上,那家伙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也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周嬗的目光,抬头冲他眨了眨眼,仿佛在说—— 你看,我之前说的没错罢? 周嬗一时气结。 说是胖了,不过只是脸较之前圆了些许,周嬗露在外面的手腕依旧伶仃,看得人心疼,周珩又嘱咐道:“不过还是过于瘦了,陕西那边以面食居多,你切莫挑食。你老是生病,我估摸也有太瘦的缘故。” 周嬗不情不愿地点头。 周珩接着道:“此地尘土飞扬,你先别吃了,食盒下方有几昧药丸,皆是我江湖朋友的秘方,你拿出来看看。” 合上食盒的盖子,周嬗依照周珩所说,翻到包袱的底部,果然见一排的小瓷瓶、扎好的药包、干净的纱布之类的物品。 周珩不放心,本性暴露,忍不住絮叨:“药包各有用处,你往后得了什么病,依照单子上写的去抓药;左边三个小瓷瓶,皆是金创粉,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只消倒上一点点,在伤口抹匀……” “好啦好啦,我都晓得,六哥快回去罢!”周嬗不耐烦了,他被絮叨到有些头晕眼花,连忙捂起包袱,卷成一团,紧紧抱在怀中,“六哥对我最好了,一定把药如何用、何时用的都写在了纸上,生怕我记不住,对不对?” 周珩冷笑:“亏你也知道自己什么德行!罢了,我就送到这儿,你记得常给我写信!” 周嬗忙不迭应下,抱着包袱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磨蹭回了马车。他仍觉不够,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泪水汪汪。 周珩潇洒一摆手:“保重!”再和张瑾为拜别,最后径直向马走去时,与锦衣卫擦肩而过。 “殿下……”穆光愣愣地出声。 “穆大人?”周珩挑眉,随后淡淡道,“有事么?” “我……”穆光一时竟哑了。 周珩不咸不淡扫他一眼,不再废话,利落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漫天尘土,早秋的天瓦蓝一片,京城已然远去。 …… 行有十日,赶紧赶慢,总算离山西太原府不远了,张瑾为与穆光做商量,打算暂且休整两到三日,也让公主在太原府转转。 马车颠簸,周嬗坐了十日,浑身骨头都要散了。有时赶路他正要睡觉,头被晃得一歪一歪撞在车壁上,又不好意思靠着姑姑,只好硬撑不睡。 后几日张瑾为骑累了马,回马车上歇息,他就把头埋人的肩上,心里哼哼道:撞你! 实际也没怎么撞来撞去,因为张瑾为把他抱住了,他蜷缩在张瑾为身旁,睡得东倒西歪。 等到了太原府,进到客栈,周嬗先让人烧了几大锅水,给自己浑身上下搓了一遍。洗完后,他总算舒服了些,用宽大的袍子把自己罩住,头发湿沥沥滴着水。天色已晚,他也来不及等头发风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赶忙爬上床睡了。 于是当晚张瑾为睡觉时,老觉得身旁有湿滑的蛇,游来游去,从脸游到脖子,不可怕,就是痒。 路途辛劳,周嬗一夜黑甜。 张瑾为早出门了,说是要拜访老友;穆光行色匆匆,应该是有要务在身,不怎么见人,他留下两个锦衣卫跟着周嬗,周嬗对他更是无一丝好脸色。 醒了么,先吃上一顿热腾腾的早饭,咸口的豆腐脑、脸大的天然饼、各种花样的筱面饭。周嬗吃了,觉得不大合口味,又觉得饿,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他一面吃,一面听千山算账。 算的什么账? 打牌谁输谁赢! 原来这十日,千山、暮雪和两个小太监坐一辆马车,日日打牌,打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为着一点碎银子扯来扯去。 周嬗如此评价:“四只弱猫儿打架,还以为自己是大虫争山头,唉。” 太监李瑞委屈道:“要不是千山耍赖,输了就叫嚷‘不打了!不打了!’还不准奴们记她账上……公主,您看她!” 千山冷笑:“李瑞,你还欠我五两银子呢!” 几人又闹了起来,暮雪和周嬗用着早饭看戏。 说起戏……演戏演到底,周嬗是个用心的人,不忘自己向往佛门的面子,用了饭,直奔太原府崇善寺,去奉几柱香。 离八月十五愈近,崇善寺香火旺盛,人挤着人,周嬗走在石矶上,隔着蒙蒙的帷幕四处看,见这太原府与京城是大有不同,心里很是新奇了一番。此地建筑方正,家具也较古朴,与京中流行的苏样不大相同,另有风情。 他随人群走入寺庙,锦衣卫离他不出三步的距离,令他颇为不自在。于是他不满道:“你们离得太近了!” 两个锦衣卫苦笑,一个抱拳道:“回禀公主,职务所在,还请公主见谅。” 周嬗无言以对,只得规矩上了香,又在寺里随意走几步,忽见前方人头攒动,一片“阿弥陀佛”,便好奇地瞧上一眼。 原来是个和尚,在给人派发开过光的护身符。 护身符十文一个,做工马马虎虎,周嬗看了几眼,意兴阑珊,转身就要走。 “施主,请留步。” 一个哑嗓子在他身后响起,哑到令周嬗也觉得自己想咳嗽,他回头,见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和尚。 周嬗如今对秃驴没一丝好感,不耐烦道:“不买护身符。” 哑和尚嗬嗬地笑:“贫僧与施主有缘,无须施主破费,就当送给施主了。” 周嬗警惕地看着他,而一旁的锦衣卫也纷纷眯起眼睛,蓄势待发。那哑和尚也不紧张,只是平平淡淡从怀里掏出一张护身符,交与周嬗,嘴角带笑。 似曾相识的一个人。 周嬗鬼差神使地接了。 那哑和尚也不做纠缠,给了便道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坐回原地,接着卖他的护身符。 周嬗走到一旁的槐树下,仔细端详手里的护身符,平平无奇地一块木牌,正面刻着观世音菩萨,背后刻一行字——“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周嬗顿觉无趣,正欲随手塞进袖子里,那木牌的缝隙里忽然滚出一卷细细的纸。他惊讶万分,偷偷摸摸地打开了,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道: “逃家,五百两白银,包君无人察觉。” “保镖,一日十两白银,包君毫发无损。” “杀人,九品官,五百两黄金……八品官……武将面议、商贾面议、皇家宗亲面议。(注:不杀平头百姓、江湖人士,若有恩怨,请君自负)” 落款是莲花座下空空儿,再落款,方缘。 周嬗看得目瞪口呆。 他一抬头,那哑和尚早已无影无踪。 第25章 雁丘 那日在大兴隆寺, 秃驴以一敌十,四两拨千斤, 确实厉害。被打入天牢,不出十日,又在天牢之中离奇消失,成为永昌年间的一桩悬案,也愈发使得玉和尚其人高深莫测。 周嬗料定玉和尚不会死。 但他也不曾想这秃驴竟如此胆大包天,顶着两个锦衣卫的审视,在他面前淡然出场, 连笑容都不带变的!要知道锦衣卫对秃驴至今追捕不怠, 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上头画着一颗俊逸的大鹅蛋, 他方才还在太原府官衙处瞧见了。 周嬗思绪翻滚, 他捏着纸条, 来回踱步,嘴里嘟囔道:“奇怪, 秃驴不是想让我死么?这又是在……不对, 他不一定想让我死。” 仔细想来, 那日的大兴隆寺, 他和张瑾为不过是误入的两个可怜人, 碰巧遇见神仙打架, 对他们出手实在多此一举。而在场之人皆各怀鬼胎, 众人乱斗一番,又轻飘飘地把此事揭过去, 最后的结果,是战争。 思及此,周嬗神情有些不忿。 他把纸条叠起来, 重新塞回护身符的缝隙,用手帕包起来,放入袖子,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转身对两个锦衣卫笑道:“二位大人,走罢。” 第30章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不经意问:“嗳,方才那个卖护身符的和尚呢?” 锦衣卫回想片刻,竟发现对那哑和尚何时走的毫无印象,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上前迟疑道:“许是往观音殿走了……不知公主为何问起此人?” 周嬗笑笑:“没什么,逗你们而已。” 两个锦衣卫这下更加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跟在公主身后,同手同脚走路,搞不清楚哪里惹了周嬗不高兴。 周嬗走下踏跺,一步一跳,腰上系着的流苏一晃一晃,看起来似乎心情颇好。他方才在想,秃驴只丢下一张纸,写明了价钱,那他该如何与秃驴接头,又如何付钱呢? 白来一个逃跑的机会,所谓富贵险中求,周嬗赌一把秃驴并不想杀他,既然如此,为何不借助秃驴的武功?至于如何联络,周嬗也并不急,时机成熟,秃驴定然会自己现身。其余的一切,到了延安府再说,他……还要把后事安排好。 …… 前线催急,他们在太原府最后仅休整一日,第二日清晨就继续向西而去,马不停蹄。 马车里的人摇摇晃晃,只有两个人。玉汐不在,她到后头的马车训人去了,几个丫鬟太监打牌打痴了,再打下去恐怕要误事,她得好好看着,说那暮雪看起来正经,实际自己要玩疯了。 周嬗百无聊赖,照例头靠在车窗上,脸向外,看风景。也无甚好看,官道附近山连山,秋色渐染,青山微黄,碧蓝天际飞过一行鸿雁,周嬗的目光就和它们一起向南。 “公主在看什么?”张瑾为笑吟吟地问。 周嬗回过头,见男人身子已经靠了过来。周嬗微微仰起头,与张瑾为对视一眼,散开的乌发有几缕被风吹动,落在张瑾为的手背上。周嬗说:“看鸿雁。” “鸿雁?我也看看。” 张瑾为一面说,一面接着靠近周嬗,整个人都快压在周嬗的身上了。周嬗把自己蜷起来,心想这人好烦,又再偷偷摸摸的过来抱他。 还是被抱住了,张瑾为下巴压在他的肩上,还挺要脸,没把脸颊也贴过来,两个人能听得见彼此的吐息声。 周嬗从男人怀里露出半张脸,接着抬头看天,忽听头顶的张瑾为道:“说起太原府与鸿雁,我倒是想起一段美谈。” 好酸的书生! 周嬗知道他要说什么典故,心里莫名慌慌的,忍不住腹诽几句,可想了想,还是没出声糊弄过去。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 只听张瑾为轻描淡写道:“前朝有个词人,行至太原府,见捕雁人获一雁,杀了,雁的伴侣哀鸣不止,一头撞地,也死了。词人于心不忍,将两雁埋于汾水之上,以石为碑,名为‘雁丘’。公主瞧瞧,这汾水两岸的乱石,哪一座会是雁丘呢?” 周嬗被他酸得牙疼,眼珠子却很听话,在浊黄的汾水上徘徊,见乱石崎岖、黄土累累,哪有什么鸿雁、莺儿、燕子的踪迹?若有,长年累月,也不过俱成黄土。 介于某人时常油嘴滑舌,周嬗决定装作没听见,他搭理对方必然吃亏,还不如当个哑巴。 张瑾为显然不在意,兴致颇高,自言自语个不停:“千山和暮雪的名字取得也好,不知是公主取的,还是静妃取的?当下路过雁丘,也是一段别样的缘分……” “是母妃取的名。”周嬗赶忙出声,竭力撇清关系,省得这人自作多情。 张瑾为笑了,沉默片刻,又说:“公主有见到去岁我送过去的聘礼么?” 周嬗悄悄叹口气,仍是不答话。 他心想大宁皇室婚礼严格遵从“三书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与亲迎,除纳征礼外,其余五礼,皆以一对雁为“贽”,是为“奠雁”之礼。许是雁生而忠贞,古人十分推崇,这东西对某些酸书生来说,似乎格外重要。 见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张瑾为也不气馁。他只是想起去岁八月,与公主成婚的圣旨已下,他谢绝礼部的提议,独自一人骑马出京城,等候许久,亲自射落南飞之雁,当作奠雁礼的祭品。 倒也不是古板守旧,他只是觉得哪怕不喜欢未来的妻子,也得做足面子。毕竟婚姻大事,一生能有几回?所幸不是一段糟糕的姻缘,想到这,张瑾为莞尔。 周嬗觉得这人真烦,抱了好久,居然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他抬手推张瑾为的脸,把人推歪到一边,这人还在笑,他忍不住恼道:“不许笑了!” “咳。”张瑾为故作正经,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一副方才无事发生的模样。 周嬗也从窗边爬起,简单挽起垂落的长发,一面摸索簪子,一面气恼道:“我一会就让姑姑回来!”他摸了半天,也没找见自己的玉簪,再抬头一看,梅枝形状的玉簪正躺在张瑾为的手心。 他炸毛,一把抓过玉簪,别好发髻,忽然想起昨日在太原府的事,主动转移话题道:“驸马昨日说去见老友,不知见的是哪位官员?” 张瑾为道:“不是官员。” 周嬗面露疑惑。 张瑾为又笑,笑得很欠揍,他不先回答周嬗的疑问,而是说:“公主总算问我这件事了,我昨夜翻来覆去,还想着自己出去一整日,公主却一言不发,是不在意我么?” 周嬗:…… 他后悔了。 张瑾为自顾自说下去:“既然公主问了,我就直说,是太原府的一位富商,早年于江南发家,资助过我一些银子,昨日去人府上拜访,又遇着会试时结交的友人,一来二去,就留到了傍晚,公主会不高兴么?” “不会。”周嬗麻木一摇头,“驸马开心就好。” 他又不是醋坛子,哪像有人动不动就吃醋! 等到驿站休整,玉汐归来,张瑾为方知收敛,正襟危坐,可见还是要点脸的。 又十余日,中途稍有休整,总算捱到延安府境内,延安府知府曾文俊亲迎,领周嬗一行人至延安府城之中。 周嬗靠车窗,看不远处的山顶竖一宝塔,城两边山峦连绵,便知是一好去处,就不知他能留多久了。 知府曾文俊是个会做事的,他提早收到指令,在城中治安好的区域,置办一宅邸,不大,不过三进的院子,作为周嬗暂且休整的落脚点很是妥当。这院子既不奢华,又不显得怠慢,院落周边的环境幽静,里头的家具物什一应备齐,再配了几位手脚利落的侍女小厮,便邀周嬗入住。 站在前院,曾文俊恭敬道:“公主往后若想住更好的屋子,大可与微臣说,到时候再重新置办。不过延安府毕竟是个小地方,比不得京中,恐怕尽微臣所能,也只能让公主住得舒适而已。” 周嬗笑说:“无妨,我是来陪驸马的,况且前线又吃紧,哪里是享福的时候?知府大人选的院子很好,刚刚好,颇合我的心意,辛苦大人了。” 曾文俊一听,连忙道:“公主深明大义,是微臣与百姓的福气!”他还担心来一个跋扈多事的皇家子女,仗着身份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弄得城里鸡犬不宁,如今看来,却是他多心了。 周嬗知他的想法,客套一句:“曾大人是个好父母官。” “岂敢、岂敢!”曾文俊听得连连摆手,苦笑不已,“公主折煞微臣了!”顿了顿,他又道:“公主前来暂居,微臣不敢怠慢,在府中摆了宴席,也不知公主与驸马赏脸不赏脸?” 周嬗道:“大人有礼,我与驸马自会登门拜访。” 如此便定下明日的事务,曾文俊走后,周嬗打量一番临时的落脚地,见后院栽了不少花草,心中愉悦,走了几步,问旁边的千山道:“驸马还没回来么?” 千山摇头:“未曾。” 周嬗不再说话。张瑾为还未入城之时,就被匆匆赶来的卫所将士拦住,直奔官衙商讨战事,穆光也一同去了,两人夜幕降临也不曾回来。 他走进正屋,见屋内摆设简朴,却不显得简陋,还算满意,便坐到刚布置好的妆奁前,摘去首饰耳坠,又拆了发髻,忽觉有些热,自己起身去开了窗。 谁知他一开窗,就见夜色之下,一颗光亮的大鹅蛋赫然入目。 周嬗:…… 外头的锦衣卫还没走呢! 第26章 暂别 大鹅蛋一脸淡然, 双手合十,轻声道:“南无阿弥陀佛, 公主,好久不见。” 周嬗啪的一声合上窗,闭了闭眼,心中暗骂这秃驴真是个冤家,吓他一跳。屋外头的玉汐听到动静,扯嗓子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看到了只大耗子而已!”周嬗提高嗓音, 面不改色地扯谎。 “耗子?”玉汐从外头走进来, 手里还提着根棍子,她在屋里巡视一圈, 用棍子敲敲打打地面, 却毫无耗子的踪影, “跑了么?” “应该是跑了。”周嬗一脸无辜。这次逃跑,他连玉汐姑姑都不打算告知, 不过那个装满钱财的包袱他带上了, 正好派上用场。 玉汐又敲了一圈, 耗子连条尾巴都不见, 她便暂且搁置此事, 转过身对着周嬗道:“我方才仔细看了那几个丫鬟和小厮, 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 做事也利索,说话也不顶撞, 公主,留下来么?” 第31章 “留罢。”周嬗点头,“别让他们太靠近里屋就好, 说我不喜生人近身,叫他们专心自己的事。” “我晓得了。”玉汐提着棍子,向屋外走,“待会公主要沐浴么?我叫人打热水来。” “好。”周嬗又点头。 等玉汐走了,周嬗轻手轻脚打开窗,却见月色高悬、夜静无声,大鹅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急忙低声唤道,“秃……和尚、和尚,你——” “还请公主回头看看。” 温润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冒出,周嬗吓得浑身一奓毛,脸色苍白,甚至都不敢回身。 玉和尚笑笑:“别害怕,贫僧并无伤害公主的念头。上次在大兴隆寺,也是见公主误入,迫不得已对公主,不过是唯恐刀剑无眼,仔细伤了……” “够了,我不想听。”周嬗回过身,一向明亮的眸子此时晦涩不明,浓而密的睫毛垂下,显得很伤心的样子。他原本想提那日之事,询问秃驴的目的,但如今时间不够,正事要紧,想了想,还是压回了心底。 玉和尚默然。 “你说带我走,前提是支付五百两的白银。”周嬗低着头,“不过五百两白银太显眼,我可能不好拿,换成宝钞或六十五两黄金,事情成功后,我再交给你,行吗?” “自然是行的,但六十五两黄金毕竟不是小数目,公主确定要背着一起走?”玉和尚问。 周嬗看他几眼,没说话,绕过和尚,径直走到床榻,当着和尚的面,从床底掏出一个箱子,打开后金灿灿一片,皆是一两一锭的足金。他说:“我先付你三十两,全当定金,剩下三十五两,事情成功后再付,此外我需要你护送我出陕西,你算算,需要多少金子?” 玉和尚一副超脱世外的神情,眼珠却紧紧黏在金子上,目光流连忘返,嘴上淡淡道:“好,只要公主记得就好,至于保镖一事,我送公主出陕西只需两三日,加之在大兴隆寺冲撞了公主,作为赔礼,就免了罢。” 于是周嬗从小箱子里数出三十锭,他数出一锭,心痛一下,数全了,交予和尚。那玉和尚也是个奇人,见金子来了,脸上是无喜无悲,身子却极为实诚,手刚碰到金子,唰啦一声,金子就和水一般,全流进了他僧袍的袖中。 周嬗看得目瞪口呆,愣愣地合上盖子。 玉和尚颇为留念地看一眼木箱,双手合十,又道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好似铜臭皆为身外之物,开口道:“公主打算何时走?” “唔……”周嬗却犹豫了。 他抱着钱箱,坐在榻的边缘,青丝如瀑,脸只有巴掌大,又因曾经吃过奇药,身子也瘦弱,看起来年纪很小,像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玉和尚见他这幅样子,心有不忍,暗暗叹气,主动道:“鞑靼人蠢蠢欲动,你夫君怕是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榆林卫,他连夜快马加鞭,也需两日到达。不如就三日后的子时罢,公主记得穿便于行动的深色衣服,带好金子,贫僧到时会来敲窗,如何?” 周嬗沉思片刻,同意了。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还有沉闷的木桶落地的动静,应是玉汐她们拿了热水来,周嬗便赶紧起身,把和尚往窗口推,口中急急轻声道:“快走,有人来了!” 那和尚又念几句佛,打开窗户纵身一跃,在月色下消失得彻底,连院子里巡视的锦衣卫也不曾发觉。 周嬗长舒一口气,赶忙关好窗,返回榻边,把装满金子的木箱藏好,装作一切无事发生。 …… 张瑾为果然第二日就要走。 夜里他回来的晚,沐浴完,已接近二更,摸黑上了榻,尽量小心,还是吵醒了周嬗。 周嬗根本睡不着。 他说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紧张,他不敢完全信任秃驴,可凭他一人,又如何从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如此想着,迷迷糊糊,周嬗忽觉身侧躺下一个人,那人照常手不安分,先摸他的头,又摸他的脸,最后抱着他,轻轻地叹气。 周嬗动了一下。 “没睡么?”张瑾为在他耳边笑。 周嬗不说话,翻了个身,伸手推男人的肩膀,把人推到平躺,然后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幽幽盯着张瑾为,没好气道:“快睡着了,你又来烦我!” 张瑾为笑,沉默片刻,他侧过身,手抚上周嬗的脸。周嬗躲,把脸埋进被褥里,却逃不过张瑾为的魔爪,脸颊一左一右,被人轻轻捏住,不痛,就是让周嬗很不自在。 捏还不够,张瑾为得寸进尺,见猫不伸爪子,又换成手掌,托住周嬗的脸,狠狠揉了几下,揉得周嬗发出唔唔的声音,最后他小腿被周嬗蹬了一脚,吃到痛,才勉强松开手,用额头贴着额头,默不作声。 周嬗又踢他的腿,很轻的一下,像撒娇:“你好烦。” 张瑾为只是笑,然后叹口气,说:“我明日一早就要去榆林卫,从榆林卫巡视到花马池,至少一个月才能回来见你。” “明早?”周嬗一愣,“这么急?” “鞑靼人前几日差点越过边墙,战争一触即发,时间是很紧。”张瑾为目光沉沉,“我……想不明白圣上为何一定要打这场仗,若说是想让鞑靼、瓦剌等国臣服,须得国库充盈、海内太平,此事才能十拿九稳。我与老师原想推动新法,先让国库充裕、稳固朝廷名誉,再徐徐图之,如今看来,只怕是……” 张瑾为说到一半,发觉自己在和公主说永昌帝的坏话,不由得自嘲一笑:“罢了,走一步是一步,老师忙了一辈子,想必此时正在钱塘江畔赏月,也乐得清闲。” “世事无常罢了,你不要太难过。”周嬗突然说道。 张瑾为睁大眼睛,似乎很吃惊,半晌后他问:“你在安慰我吗?” 哎呀,这人甚烦! 周嬗决定收回自己方才的慈悲心,重新埋回被褥里,摆出一副“我要睡觉了不许打扰”的姿态,紧紧闭上眼睛。睡到一半,他又想起什么,开口道:“你记得明早叫我起床……” “我明日五更就要起,你也要这么早起么?”张瑾为笑问。 周嬗有些困了,语气开始飘忽:“我……去送送你罢,你要走很久,我……”我也要走了,三日后,去很远的地方。 “好。” 张瑾为说。 可当周嬗再醒来时,天已大亮,白晃晃的日光透帷幔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细细的一条光线,如同泪痕,他恍惚问:“姑姑,几时了?” 玉汐见他醒了,扎起帷幔,笑道:“快中午了,公主赶紧起来梳妆打扮,一会儿知府要携夫人来访。” 周嬗一惊,从床上迅速爬起,扯住玉汐的袖子问:“张瑾为呢?” 玉汐说:“爷一早走了,原要叫公主起来,但见公主睡得香,也就作罢,穆千户那儿又催得紧,赶忙走了,这时应该走出很远了。” 周嬗又问:“穆光也走了?锦衣卫还有几个剩下的?” 玉汐:“还剩下四人,往后三年都跟着公主。” 周嬗点点头,沉默地下了榻,赤脚走到妆奁前,一言不发地梳妆,打扮妥当,又与知府夫妇吃了午饭,最后回到里屋,就着午后的日光,摊开信纸,磨了墨,一笔一划写起信。 第一封,是给知府曾文俊的。他请知府不必害怕乌纱帽不保,他是自愿走的,也请知府保住自己的侍女太监,此事与他们无关,最多最多关起来,不许打也不许骂,等张瑾为回来再作发落。信纸后附有他的身份玉印,上刻“嘉懿”二字。 第二封,写给周珩,告诉六哥自己过得很好,说他不喜欢紫禁城,觉得天大地大,一定去看一看,自己也带着周珩给的药,请不要担心,有个武功高强的人保护自己。 写到一半,周嬗忍不住笑,他觉得周珩一定要气死了,可又想哭。 第三封,写给玉汐他们。玉汐早知道他要走,不必赘述,只说张瑾为一定会保他们,若姑姑能恢复自由身,做什么都好,平安喜乐为上。而后是千山与暮雪,她们年纪小,想走也行,不想走就留下待在状元府里,等年纪到了,再做打算…… 最后是…… 周嬗写最后一封信,写了整整两日。 他反复修改,从短短几句话修到厚厚一叠,最后到要走的当晚,仍犹豫不决。 他想了又想,只得先把一干要事嘱咐了,然后让张瑾为不要伤心。他想,张瑾为也可以喜欢其他人嘛,人之一生,又不是非得只喜欢一个人,那该多无趣。况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许以后,等他那个皇帝老爹死了,没人记得他是公主,他会回来看一眼所有人。 就这样罢。 多说无益。 西北的月亮苍白,此时是九月一日,月弯如钩,长风万里,秋雁去。周嬗背着包袱,跟在玉和尚的身后,在延安府郊外的山上行走,朝着南方而去。他又回头望一眼,见夜色苍茫,山下万家灯火灰暗。 一滴泪落在地上。 第32章 第27章 远走 “公主还走得动么?” 玉和尚停在前头, 背对着周嬗,月光在他灰扑扑的僧袍上徘徊, 很是寂寥。 “还能走。”周嬗微喘口气,他脚板底隐隐作痛,腿灌了铅似的,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歇。 玉和尚闻言转过身,眉目慈悲,他足尖一点,清风一般拂向周嬗, 于一步之外停下, 半蹲下身子,“贫僧背着你走罢。” 周嬗一惊, 连忙摆手, 拒绝道:“不用不用, 我能走的,我……” “天要亮了, 他们估计已经发现你不见了, 正在城内搜寻, 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搜到这里。”玉和尚叹气, “公主, 快上来罢。” 周嬗只好让他背着, 双手搭在和尚的肩膀上, 上半身悬空,姿势别扭。 “公主扶好了。”玉和尚淡淡嘱咐道,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是另外的价钱, 五两白银。” 周嬗:…… 这秃驴有病。 秃驴脑子有病,对钱财的执念十分吓人,周嬗战战兢兢护住怀里的包袱,生怕秃驴一个暴起,抢走他辛苦存下的金子,撒腿就跑,那可算得上是欲哭无泪了。秃驴似察觉到他的担忧,安慰道:“公主放心,贫僧虽爱财,但到底是个出家人,取财有道,断断不可能干出偷盗之事。” “拿钱杀人也算取财有道么?”周嬗麻木。 玉和尚笑:“自然算的。” 行。 四周的景色化作虚影,玉和尚轻功卓绝,在崎岖山路上仍如履平地,周嬗一手抱着包袱,一手抓着他的肩,额边碎发随风飘动。周嬗忽然问:“那日在大兴隆寺,你也收了人的钱,做了那一局,是么?” 玉和尚答:“是,不过恕贫僧无法透露更多,做这等生意要守秘密,还请公主见谅。” 周嬗奇道:“你这个和尚好生奇怪,为何干的都是些刀尖舔血的活计?莫非你说你出身华严宗、与慧明大师辩过经,也都是假的?” “不是。”玉和尚垂下眼眸,纵身一跃,背着周嬗从山崖跳下,稳稳落地,“贫僧确实出身华严宗,也确实与慧明大师熟识多年,空远的法号是真的,人也是真的,贫僧的一切都是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一直谨记戒律。” “方缘这个名字……也是真的么?” “是。” 两人不再说话。 玉和尚背着周嬗又向南行一个时辰,方至一小村落,村口栓着一匹马。玉和尚把周嬗放下,上前解下栓马的绳索,牵到周嬗的面前。 天已蒙蒙亮,远山泛着淡淡的青色,村落里传来鸡鸣声,炊烟袅袅,农人逐渐苏醒。周嬗好奇地往村里瞧了一眼,恰好与一只长得凶神恶煞的狗看对了眼,那狗狂吠几声,就要朝周嬗扑来。 周嬗连忙抱着包袱后退,躲到和尚的身后,露出一个头,警惕地盯住那只疯狗。那狗应当是怕玉和尚,在原地徘徊几步,呜咽不止。 玉和尚从马身侧的袋子里掏出两片薄薄的东西,将其中一片递与周嬗,解释道:“此乃伪装用的面具,公主戴脸上,贫僧也伪造了相应的身份,不会被守城士兵发觉。” “是人皮面具么?!”周嬗捧着那一片面具,眸子闪闪发光,他轻轻捏了捏面具边缘,只觉柔软非常,迫不及待朝脸上覆盖。 玉和尚笑:“那都是话本里杜撰的,就算世上有人皮面具,也不大可能是这个样子。这面具是用南方的胶树乳汁所制,勉勉强强能遮掩一段时日,等出了陕西,我再给公主另作伪装。” “哦。”周嬗颇为失望,他下意识问,“要我多给钱么?” “要的。”玉和尚答的飞快。 周嬗:…… 他吐出一口气,走向村边的河道旁,临水而照,见浑浊的水面上隐隐出现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少年身子瘦弱,穿黑色短打,唯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太过显眼。他咬咬牙,转身问:“有剪子吗?” 玉和尚便递给周嬗一把剪子,银制的,表面有些斑驳,刃口却十分雪亮锐利。 周嬗抓起自己长及小腿的头发,一手甚至抓不完,剪子剪得很吃力。他没办法,只好一小把一小把地剪,剪得坑坑洼洼,乌发缕缕落入河道,顺流而下。 玉和尚实在看不下去,从他手里接过剪子,细细修剪,修到齐腰的位置。周嬗的头发长且厚,如今是不长了,能藏进头巾里,不叫人盯着他的头发看。以往许多人,见到周嬗散发的模样,都会夸他的头发生得漂亮,他也会细心打理,日日给头发擦上茉莉发油,用篦子仔细地梳。 剪了发,戴上头巾,又套上斗篷,周嬗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少年旅客,坐在马背上,手紧紧抓着玉和尚的僧袍。 周嬗问:“我们先去哪?” 玉和尚答:“平阳府。” 周嬗点头:“好。” 马嘶鸣几声,撂开蹄子向平阳方向奔去,周嬗裹进斗篷,忽然转头向北边看了一眼,见天光大亮,鸿雁掠过天际。 …… “咳。” 边地清寒,张瑾为站在边墙下,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他若有所感,抬眸朝南边看几眼,不由得想公主睡得可好、又可否添了衣服? “张大人,那边有异状么?”榆林卫千户马正问道。马正是个标准的陕<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子,长得五大三粗,乍一看一身丘八的痞气,说了几句话,却发现此人相当豪爽义气。 “没什么。”张瑾为笑,“马千户,接着之前的话,去岁榆林卫产了多少石粮食?” 马正叹气:“唉,一卫官兵五千余人,若赶上好年头,风调雨顺,也不过二十万石,堪堪自给自足,余粮却积不下来。去岁又遭逢大旱,足足少了一半的粮食,今年好一点,十七万石,够过冬了,但若鞑靼人打了过来,恐怕还得借调军粮。” 张瑾为闻言沉吟片刻,道:“我晓得了。” 太/祖再造中华之后,推崇汉唐旧制,效仿唐代“府兵制”,行“兵农合一”,创立卫所制,于边境设立卫所,敌袭时作战,闲暇时种地,以求军户的自给自足。不过此举于太/祖一朝尚且有力,延续至永昌年间,各卫所已是入不敷出,又常发生侵占田地之事,导致逃兵愈多,边防问题不断。 张瑾为深知卫所制度弊病颇多,但若在此时大刀阔斧地改革,只怕时机未到,况且他新官才至,威严还未树立,不宜轻举妄动。 他道:“还请千户大人带我去军田一看。” 马正十分配合,在接下来的两日内,带张瑾为与穆光走遍榆林卫,先探看军田土地状况,又看士兵演戏,再看边防情况,最后总结鞑靼近一个月的具体动作,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大概是少见张瑾为这一类能干的御史,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不拿乔,与军士们一同吃大馍夹肉,从不求好酒好菜的款待。另一位正五品锦衣卫北镇抚司穆光,更是雷厉风行,往那一站,顶天立地的一根棒槌,诸官兵连大气都不敢出,兢兢业业干着活。 这日中午,张瑾为在演武场外蹲着吃饼,秋阳高悬,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色,旋开水壶,喝了几口,正欲起身离去,忽见远方几人快马而来,火急火燎的,似是有急事。 等人近了,张瑾为略略瞪大眼睛,奇道:“你们不守着公主,来榆林卫作甚?” 原来是穆光勒令留在公主身边的锦衣卫,来了两个人,均风尘仆仆,面色焦急,见了张瑾为,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远处的穆光吃完最后一口饼,起身冷冷走来,呵斥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支支吾吾,成什么样子!” 其中一个锦衣卫赶紧道:“恕属下无能……公主她……” 张瑾为心头一震,他上前几步,一把抓住锦衣卫的肩膀,语气焦急:“公主她怎么了?” 只见锦衣卫两眼一闭,以头抢地,口中道:“回张大人,公主不见了!” 周嬗不见了! 张瑾为先是一愣,千万种情绪从心头狂奔而过,他深深吸一口气,正欲询问更多的消息,却见穆光上前,一脚踹倒属下,怒不可遏道:“废物!公主不见了,然后呢?!说话要一口气说完,你当年是如何进的诏狱?这点事都说不清么!” 那锦衣卫赶忙道:“公主……公主应该是自己走的,两日前的深夜,公主的侍女突然发现屋内无人,遍寻院子,也找不到公主。不多时,知府那又收到了公主的亲笔信,说她是自愿走的……属下……” 穆光冷冷道:“那日你们没守夜么?” 锦衣卫浑身冷汗:“守了!属下岂敢懈怠职务?我们四人夜里交替轮流守夜,可公主就和凭空消失一般,属下无能,竟毫无察觉。” 穆光又问:“搜过延安府了么?” 锦衣卫点头,又摇头:“搜了,能搜的地方都搜了,连城外也走了一遍,没有任何踪迹……对了,张大人,公主她……给您留了一封信。”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予张瑾为,却被张瑾为吓一大跳。 第33章 “好,有劳你了。”张瑾为笑着接过信,浅浅微笑,他似乎是冷静的,眸子里却很深很深,如一池深潭,令人看不出情绪。 穆光皱眉,拍了拍他的肩,担忧道:“你没事罢。” 张瑾为轻轻摇头,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见一行行娟秀的字迹陈列而上——是周嬗的字,他不会认错,连信中说话的语气,都是周嬗的风格。他好像看见周嬗坐在桌前,犹豫、苦恼地写下这封信,她说她要走了,还很霸道地叫张瑾为不许伤心。 “……张瑾为!张怀玉!” 穆光又推了他几下,他这才如梦初醒,慢条斯理地折好信,塞入怀中,转身向马厩走去。 他很冷静。 穆光赶上来,急冲冲问:“你要作甚?” 张瑾为淡淡道:“我去带公主回来。” 他很冷静。 第28章 他乡 陕西与山西交界的某个县里, 一家酒肆,食客不多, 伙计百无聊赖,坐在柜台前撑着下巴发呆。 这时门外走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伙计眼睛一亮,赶忙起身招呼道:“二位客官,里面请!是喝酒,还是吃饭呐?” 等人走进了,伙计才发现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和尚, 还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 一大一小,并肩走进酒肆。 正是玉和尚和周嬗二人。玉和尚作苦行僧的打扮, 一张俊脸灰扑扑的, 看不出具体的长相;而周嬗戴着面具, 身穿藏青色的直裰,像个随处可见的小书生, 就是个子矮了点。 周嬗压低嗓音, 掏出半块足银, 拍到柜台上, 老神在在道:“吃饭。” “好嘞!”伙计估计银子的重量, 当下连笑容都真诚了几分, 引两人至一靠窗的座位, 又搓着手问,“二位想吃点什么?” 玉和尚问:“敢问施主, 可有不用荤油做的菜么?” 伙计笑答:“自然是有的。另有一些素菜,我可以叫厨房用素油煎炒,葱蒜一类的荤物也不放, 师傅您看行么?” 玉和尚点点头,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 而一旁的周嬗则道:“唔……我要半斤酱牛肉,两张大饼,不要葱,再要一碗牛肉汤……有肘子么?” 伙计道:“有的有的,不知客官是要冰糖肘子、还是酱烧肘子?” 听到冰糖肘子,周嬗忽然想起某人,算算日子,此时那人估计已经知道自己跑了,他心中不是滋味,嘴上一不留神,顺口而出:“冰糖肘子罢。” “好嘞!”伙计笑眯眯的。 等周嬗反应过来,懊恼地拍一下桌子,他抬起头,发现伙计已经走了。 玉和尚看在眼里,笑问:“施主是点错了么?不爱吃冰糖肘子?” 周嬗尴尬道:“也不是不爱吃,就是……”就是倏然想起远在天边的张瑾为。周嬗心里别扭,就算他不愿承认,自己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人,真是难过得很。 那和尚见周嬗结结巴巴,也不催促,只是笑笑,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多亏了施主,贫僧才能日日吃上好菜好饭,不用处处化缘。” 周嬗心烦意乱,正端着杯子吃水降火,闻言险些一口水喷到和尚的脸上,他惊恐万分地看向和尚:“你赚了那么多金子银子,就不会自己花钱吃饭么?” 玉和尚叹气:“实不相瞒,贫僧一想到要花自己的银子,心痛不已,如今施主出手阔绰,贫僧感激不尽!” 周嬗:…… 他真觉得这秃驴病得不轻,恐怕找遍全天下,也难得一见如此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忍不住忆起初次见到秃驴,春光明媚,桃李无言,玉雕成的俊和尚站在僧舍的屋檐下,一派超凡脱俗的气质。 而眼前的这个守财奴又是个什么鬼? 周嬗心累,一转眼,伙计们已经开始上菜,那软糯弹牙的冰糖肘子摆在正中,他鬼上身了似的,筷子禁不住的往那走,再一转眼,舌尖已尝到肘子上薄薄一层的糖淋。 甜,甜得他想吐,肘子的皮肉入口糜烂,一点儿也不好吃,不像老姜和翠姨烧的那样,甜中带香,软烂又弹牙,多吃几口也不觉得腻。 他急忙停下筷子,吃了几口热茶,换成酱牛肉。这家店的酱牛肉就好吃多了,牛肉汤也凑合,周嬗胡乱吃饭吃菜,不肯再动那冰糖肘子,一筷子也不愿意。 玉和尚则专心吃他的素斋,吃得呼呼作响,大有风卷残云的架势,他还不忘周嬗,特地挑出一小盘菜心,推到周嬗面前。周嬗不情不愿,用筷子挑出一点点菜尖,在嘴里嚼了足足有几十下,最后泪眼汪汪地咽下了。 “食素养生,施主体虚多病,应该养成好的用饭习惯才是。”玉和尚吃饱了,三大盘素菜吃得一干二净,眉目中带着愉悦满足,“施主接下来要去江南?” 周嬗苦着脸:“是。” 玉和尚问:“打算如何去?” 周嬗稍作思索:“我待会去镖局看看,雇人雇马车,应当是没问题的。”说是没问题,但周嬗仍是心中忐忑,他孤身一人,此前从未涉足红尘,这些日子全靠玉和尚打点,于人世诸多杂物上,他只是个稚儿。 玉和尚道:“倒也是个法子,恰好贫僧要去一趟江南,不知施主可否愿意捎贫僧一程?” “你……”周嬗一愣,他下意识以为这秃驴又要占他便宜,可转念一想,秃驴却是在帮他,如此下来,他既能接触到实务,又不用担心有人对他心怀不轨,心里顿时充满感激。 他确认道:“要给你钱么?” “不用,贫僧只是顺路而已。”玉和尚莞尔。 周嬗也笑,心道秃驴还挺会做人的。 …… “爷,您可算回来了!” 玉汐从堂屋里引出来,脸上犹带泪痕,神情哀伤,上前替张瑾为拿东西。 “如何了?”张瑾为不眠不休,连夜从榆林卫赶回来,官袍皱巴巴的,一张俊脸此时疲惫不堪,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玉汐知他在说何事,闻言摇摇头,长叹一声,眼泪止不住地淌:“还是没消息,五天了,公主自小就不曾离开过我,我真是……” “我有事想问姑姑。”张瑾为神色淡淡。 玉汐恭敬道:“爷有何事吩咐?” “公主想走……”张瑾为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信,“你一直都心知肚明罢?或者说,四月的佛诞日,公主说要到城外施粥,其实是想走的,是么?” 玉汐一愣,旋即恢复谦卑的模样,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都明白的。”张瑾为也不逼问,风轻云淡一笑,向堂屋走去。 玉汐跟在他身后,心中纠结无比,最后还是咬咬牙,低声道:“我给公主准备了许多钱财,他一个人在外面,应是无碍的,不过这次事发突然,我也等他走了,才发现……” “嗯。”张瑾为头也不回。 堂屋里坐着延安府知府曾文俊及其他几位官员,还有留守的锦衣卫。千山、暮雪等人跪在一旁,默默垂泪,见张瑾为来了,愣愣喊道:“爷,公主他……” 张瑾为抬手,手掌,轻轻下压叫她们稍安勿躁。他冷静过了头,心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一向温润随和的气质荡然无存,反倒逼出几分肃杀,叫人不敢接近。 “张御史,我等寻遍延安府附近,也不曾发现公主的踪迹,仔细想来,恐怕有人暗中带走了公主。”曾文俊用帕子擦了擦满是汗的额角,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一位留守锦衣卫道:“此人必定轻功卓绝,且与公主曾经有过接触,我等初步断定,极有可能是朝廷重犯玉和尚空远。” 张瑾为:“嗯,是他也不奇怪。” 驸马太过冷静,曾文俊与锦衣卫对视一眼,眼睛中皆充满疑虑,又不太好说什么,曾文俊稍作思索,又问:“驸马与公主日夜相伴,或许知道公主想去哪个地方?若驸马有思路,还请尽快告知我等,好派人前去寻找。” “我亲自去,明日就出发。”张瑾为解下颈间的披风,挂在手臂上,步履不停地向里屋走,“至于榆林卫那块,有穆千户坐镇,我先修书一份,请曾大人叫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递交圣上。此外请几位锦衣卫兄弟回去收拾一下行李,穆千户将尔等派遣与我,明日同我一起出发。” 锦衣卫闻言立即单膝跪地:“遵命!” 张瑾为只是点了点头,他走出堂屋时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急得生了几根白发的曾知府,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苦作一团的侍女太监……他忽地叹一口气,说道:“千山、暮雪,还有姑姑、李瑞、郭顺,你们待会都到里屋门口等我。” 说罢,他转身走进后院。 进了里屋,他当即闻到一股周嬗身上的气息,是周嬗寻常熏衣服用的檀香,可又不是平常的檀香。原来是周嬗觉得檀香太闷,又往里头掺了干花,玫瑰、茉莉之类的,闻起来好多了,端庄俏皮。 他将披风搭在炕上,手伸进盛清水的银盆里净了净,又绞了手巾,仔细擦净脸上的灰土。待洗净尘土,他打开庋具,入目便是绫罗绸缎,周嬗身上的香气登时紧紧包住他,他用手轻轻抚摸那些华美的衣裙,想周嬗偏爱亮丽的颜色,桃红柳绿,穿在身上,不俗,反而像灵动的花妖。 第34章 手陷进绸缎里,张瑾为呼吸急促,他好几日没能入睡,神志绷到了极点,此时再见周嬗的物品,先涌上心头的,竟是某种阴冷的独占欲。 很好,又是那个秃驴。 张瑾为指腹擦过肚兜上绣的鸳鸯,思绪纷乱,他勉强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手里拿的竟是肚兜,那肚兜颇有些奇怪,胸前似乎塞了许多棉花。 他没太在意,或者说这一点不是很重要,他只当是周嬗在宫里过得不好,发育晚了,他也不是很在意那些事。 但他们确实还未圆过房。 张瑾为放回肚兜,合上庋具,大致思索后,确定了周嬗会去哪里—— 江南。 第29章 伽蓝 在洛阳时, 周嬗问玉和尚,他们能不能走慢一点, 他想绕路去一趟武昌府,再从武昌府乘船而下,顺江流,直到应天府。 玉和尚提醒道:“留都虽说都是老臣,但也有锦衣卫、东厂值守,施主确定要去么?” 周嬗道:“去看看,不行的话就算了。” 他们正坐在洛阳白马寺里, 此地乃西天佛祖在中原传教的第一步, 而洛阳又是千佛之都,寺庙众多, 玉和尚带着周嬗四处蹭饭。 洛阳多佛, 也多儒, 既是伽蓝之城,也是耆英荟萃之地。周嬗在洛阳待了三日, 见了好几场文人结社, 从二程洛学辩到阳明心学, 他就凑热闹去听, 披直裰, 戴幅巾, 还拿把折扇, 一副风流书生的样子。 装完书生,在城里大吃一顿, 他又乖乖回到白马寺,同玉和尚住在僧舍里,每夜坐在青灯古佛之下, 看新买的风月本子。 玉和尚专心念经,敲着木鱼,吭吭的声音在偌大的宝殿里回响,偶尔书页翻动,殿外佛铃阵阵,忽然下起了秋雨,淅淅沥沥,寒气从门缝挤进来。 周嬗抖了一下,合上书页,双手环胸,抱怨道:“好冷!秃驴,你念完经了么?” “施主若是急着睡觉,大可以自己先回去。”玉和尚手不停,仍规律地敲木鱼。他实在是个奇怪的和尚,虔诚敬佛,每日的僧侣课业一件不落,可手上却血迹斑斑,又贪财,矛盾得很。 周嬗不敢一个人睡,他怕黑。以往夜里都有宫女太监轮流守夜,他要听见屋外人的动静,才能安心闭上眼睛。而过去的一年里,他几乎习惯了枕边有个人,如今天又渐渐冷下来,他有时半夜下意识伸手摸人,却只能摸一个空。 所以无论如何,周嬗一定要等玉和尚念完经,叫人回僧舍陪自己睡觉,他躺榻上睡,和尚就坐在一旁,打坐歇息。 又过半个时辰,玉和尚起身,挑了挑长明灯的灯心,宝殿里光线亮了几分,灯影绰绰,照得佛像好似微泛金光。他挑完灯心,正欲叫周嬗走,却见那人跪在蒲团上,额头顶着功德箱,手里的风月本子掉地,竟是睡着了。 玉和尚沉默片刻。 他走上前,要去扶起周嬗,手堪堪触到周嬗的头发,却收了回来。抬眸,他见佛陀不语,只一昧垂目俯瞰众生,诸天莲花在佛陀身后绽放。佛说缘起缘灭,世间百苦,你已执着于金钱,何苦再执着于其他? 而他与周嬗本就缘浅。 如此想来,玉和尚释怀一笑,静悄悄坐在周嬗的旁边,也不把人叫醒,任凭周嬗睡得东倒西歪,撞到灯架上,一脸茫然地惊醒。 周嬗揉揉额角,坐起来伸懒腰,迷糊问:“秃驴,你怎么不叫醒我?” 玉和尚笑:“施主在佛座下入眠,说明与佛有缘,既是缘分,贫僧又怎能打扰?” 周嬗看这秃驴一眼,欲言又止,拾起自己的话本,随口道:“走罢。” 于是他们并肩走出宝殿,一推开殿门,秋雨疏斜,雨中佛寺、佛塔林立,它们伫在雨幕中,皆是深青色的、沉默的剪影。周嬗沿着抄手小步蹦跳,走几步又折回去,他瞧见一口大缸,缸中睡莲已枯死,还剩下几尾金鱼,秋雨在水面落下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金鱼在水底吐泡。 “施主,那些鱼不能吃。”玉和尚一脸严肃地提醒。 周嬗对他翻白眼。 玉和尚抬头看看天色,忽然心有触动,问了一句奇怪的话,和尚问:“施主喜欢张御史么?” 周嬗闻言险些摔一个跟头,他也许是不满,又或是忸怩道:“秃驴,你一个出家人,问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作甚?小心佛祖说你六根不净。” 真奇怪,若不是秃驴问他,他还真没好好思索过这个问题。 他喜欢张瑾为么? 周嬗脸有点红,他在廊下打转,也不说话,秋雨斜斜沾湿他的一小半肩膀,他浑然不觉,背在身后的手指绞在一起,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过了半晌,周嬗小声说:“他烦得很,但我不讨厌他。” 玉和尚了然一笑:“既然如此,施主思念他么?” 周嬗垂下眸子,没有否认:“一点点,有一点点想他。”他知道自己跑出来,张瑾为肯定着急,说不定已经找了他许久,他觉得对不住张瑾为。 玉和尚道:“贫僧认为,施主与张御史的缘分未尽。” 周嬗恼怒道:“你这秃驴怎么回事!我辛辛苦苦跑出来,你又咒我,偏说我与他缘分未尽,缘分未尽……不就是会被他找到么……” 他又想起那个怪梦,里头的鬼仙说他要和张瑾为作生生世世的夫妻,真是气煞人也! 说着,他又有些急了,威胁道:“明日我就去镖局找人,后日就南下去武昌府。秃驴,你不许再咒我,不然我就不让你和我一起走!” 口是心非。 玉和尚掩去嘴角的笑意,跟在周嬗的身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周嬗说到做到,第二日就去了洛阳的一家镖局,请人驱使马车,送他到达武昌府。 那镖局名“的卢”,坐镇的是个女人,脸长得俏丽,体形却很是魁梧,一身的腱子肉,作男人打扮。周嬗见了有点怕她,觉得她能一拳打飞自己。 女人自称卢二娘,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瞧见周嬗与玉和尚走进来,挑了挑眉,奇道:“一个带面具的小娃娃,一个有武功的和尚,啧,稀奇的组合。” 周嬗憋一口气,强装镇定地问:“我要去武昌府,想请你们镖局来几个人保护我,最好会驾驭马车,功夫也要过得去,这要多少的银子?” 只听卢二娘淡淡道:“你旁边那个和尚武功也不差,何须老娘再派几个人?小娃娃,你口气不小,张口就是银子,我劝你小心点,哪日碰到不讲理的,被坑了可别哭。” 周嬗被这女人说得一噎,一肚子的话全堵在喉咙,他还是不了解这些江湖人的做派,半个月来总是碰壁。他不屈不挠道:“敢问阁下是不愿接手么?我与那和尚皆是清白的身份,你若要看,我也有路引与你看看。”说着,便要掏出路引和符牒。 后头的玉和尚不着痕迹地叹口气。 卢二娘嗤笑一声:“路引?此物于江湖中人而言,最是无用,想伪造多少,就能伪造多少。小娃娃,我实话告诉你罢,近来江湖上有人重金悬赏玉和尚的脑袋,说他伤了皇子,还抢了狗皇帝的亲女儿,罪不可赦,一颗脑袋就值万两黄金。老娘活了半辈子,功夫好不好另说,眼光却是公认的毒辣,有些话老娘不想揭穿,还请您另找他人。这生意,老娘可没胆子做!”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周嬗闻言心中大惊,脸色一瞬煞白,他藏在斗篷里的手紧紧攥着,指甲陷入皮肉,痛得他浑身一激灵。 “别怕。”玉和尚从周嬗身后走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追上去,朗声道,“二娘,请留步。” “死秃驴。”卢二啐一口,满脸不耐烦地转过身,“老娘晓得你是方缘那赖皮铁公鸡,你一出现,准没好事!上次招惹了少林寺可能大师,这次居然敢招惹京城里的王八羔子,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玉和尚苦笑,他忽觉袖子被人扯住,余光一扫,瞧见周嬗焦急的脸。他诚恳道:“二娘,你也知道的,天底下最高贵的地方不好待,这孩子在那里面待得不自在,一心想走,贫僧又素来与他交好,便顺手带他走了。二娘,只需你送我们到武昌府,其余的事你不必担心,不会让锦衣卫查到你们的卢镖局的头上。” 那卢二娘沉默片刻,没作回答,而是问周嬗:“小娃娃,你一个人逃出来,有想好之后怎么活下去么?” “我……”周嬗低下头。 他确实还没想好。 包袱里的金银财物,足够他在小地方活上好长一阵子,可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仔细想来,自己学诗作赋,若是能改变容貌,考个举人,在县里当个私塾先生,或进衙门混口皇粮吃吃也算不错,但终究还是风险较大,保不齐哪日锦衣卫找上门来。又或者他写话本赚润笔费,他的女红也学得不错,在江南的乡下种种菜、写写书、做针线活儿补贴家用,也是条出路。 他想,世间有万法,总有一条自己的路。 第35章 但面对有敌意的卢二娘,周嬗躲在玉和尚的身后,并不打算说出来,他凶巴巴道:“与你无关!” 卢二娘没理他,兀自坐在椅子上沉思,她又打量几番周嬗,问:“你能给多少银子?” 周嬗伸出五根手指。 卢二娘“哈”一声:“不愧是那里头跑出来的,五百两银子说给就给,老娘不稀罕这么多,你给五十两就够了!我派两个人,马车也是现成的,你明日赶紧走,省得让我惹上麻烦!” “……多谢!”周嬗一愣,不晓得这女人怎么又回心转意了,不过总归是能走了,他赶忙道了谢。 如此一来,周嬗与玉和尚一路南下,又过小半个月,方至武昌府。他们并未在武昌府停留太久,寻找周嬗的搜查令到处都是,得尽快到达江南藏起来。周嬗又动起出家的念头,问玉和尚道:“秃驴,你说我出家当和尚如何?” 玉和尚正在吃粥,听见这话筷子一顿,然后若无其事道:“若施主愿斩断尘缘的话……” “算了,我舍不得我的头发。”周嬗愁眉苦脸,接着他又催促道,“你快点吃啦,就要上船了,全船的人都在等我们!” 待和尚吃完,他们踏上去往应天府的客船,周嬗兴奋非常,趴在船边看大江开阔且浩荡,岸边楼阁层叠,黄鹤楼千年不倒。他又见远处的渡口上渔妇送别丈夫远行,二人慰语卿卿、泪流不止,久久不肯分离。 周嬗托着腮,又想起远在天边的某人。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船边忽然爬上几个黑衣人,均手脚灵活,其中几个向玉和尚团团围去,剩下一个足尖一点,身形仿若仙鹤,直朝周嬗飞来。周嬗下意识从怀里掏出防身匕首,额间、背后冷汗不停,却退无可退,狠狠撞在船舷上。 而一旁的玉和尚与黑衣人交手几番,数息之间竟已过了几十招,他一身盖世武功讨不到一点便宜!和尚吃了亏,仍然不紧不慢,一掌缓缓前推,正欲拍开身前之人,前去解救周嬗,忽然胸口一痛,口吐鲜血。 玉和尚低头望去,只见黑衣人一指轻点在他的胸口,轻捻桃花那般恣意,又蕴含千钧之力。 “你是……”玉和尚连忙后撤几步,方才出掌的手微微颤抖,“东厂的人。” 拈花指,乃是大内高手的不传之秘。 如今也叫他玉和尚领教了。 第30章 枷锁 “嗳呦, 驸马爷,您慢着点!” 东厂太监夏福从应天府的城门里迎出来, 原是满脸堆着笑,却见来人脸色苍白,下马时险些摔倒,夏福旋即收住笑容,上前把人扶起来。 “多谢。”张瑾为借力站稳,他哑着嗓子,对夏福一点头, “公主有下落了么?” 夏福赶忙道:“有了!有了!” 张瑾为漆黑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涟漪, 他抓住夏福的胳膊,手上青筋浮现, 语气却毫无起伏:“公主如今身在何方?安危如何?” “哎呦, 哎呦——”夏福被他捏得胳膊疼, 扯嗓子喊了几声,见张瑾为面色不变, 手依旧牢牢抓着他, 只好哭丧着脸道, “公主现下正在武昌府, 要乘船顺江抵达应天府, 东厂的高手几个时辰前才传来的消息!驸马爷别太担心, 公主好着呢!” “是么……”张瑾为低声道, 他松开夏福的胳膊,勉强露出得体的微笑, 牵起马走向城门。 走到一半,他忽然回头,问:“敢问公公叫什么名字, 在东厂担任何职?” 夏福揉着手臂,闻言赔笑道:“咱家不过一个小人物,姓夏名福,以前跟着刘仁福刘督公,前几年犯了点事,就来应天府冯贵冯督公这儿伺候,没什么职务一说,全力伺候督公罢了。” “冯贵与刘仁福素来不对付,你倒好,转头就跟了冯贵,不怕被人说忘恩负义么?”张瑾为淡淡道。 夏福低着头:“驸马爷有所不知,两位督公是面不和心和,就算早年有间隙,如今也是统一战线的,都是为万岁爷做事,哪有那么多的仇?” 张瑾为不咸不淡看了夏福一眼,未置一词,只是往里走,身后的几位锦衣卫也不说话,徒留夏福一个人在那儿嘿嘿笑。 夏福笑了片刻,见四周寂静一片,急忙收了声,兀自纳闷道这驸马爷也是奇怪,说他不急,快马加鞭,大半个月就从陕西到了应天府;说他急,偏偏周身气质古井无波,也不知是太过伤心失了情绪,还是与公主不大熟?但凭夏福得到的小道消息,公主夫妇的感情,算不上深厚,但总归是有的…… 这鬼精的太监眼珠子一转,口中道:“说起咱们的公主,万岁爷的意思是……先让公主在外头好好玩几天,公主久居宫中,听了妖僧的妖言,一时对外界有所好奇罢了,出去走了一趟,恐怕吃了不少苦,归家后必然收了心。” 收心。 张瑾为暗自叹气,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他赶来应天府的路上睡不好、吃不好,一直回顾着周嬗的异常,于是他发觉周嬗从很久之前,甚至在嫁给他之前,就在策划逃跑一事。 若是想走,为何不与他好好说呢? 说到底,他从未走进周嬗的心,于那个人而言,他张瑾为,不过是圣旨带给周嬗的一道阻碍,从深宫到后宅,皆不是周嬗想待的地方。周嬗也从未信任过他。 但周嬗和他说了要走,他就会放周嬗走吗? 张瑾为眼神一暗,忽而又皱起眉,顺着夏福方才的话细细思考,惊觉夏福话中有话!周嬗此事败露得也太快,就好像……永昌帝早早就知周嬗要逃,就特地吩咐让周嬗好好玩上几日,然后再叫人带周嬗回来! “夏公公。”张瑾为吐出一口浊气,“敢问前去寻找公主的东厂刑官是哪位?” “哎呦,说来也巧,这位刑官还是驸马爷的熟人呢!”夏福笑道,眼皮却是拉下来的,眸子里的光点浮浮沉沉,看不出情绪,“正是王襄王公公,先前在万岁爷面前做事,一朝没注意,失了圣心,被派到静妃娘娘身边教导公主……万岁爷疼公主呢,这么多年,始终不忘静妃母女啊!” …… “奴,王襄,参见公主。” 那黑衣人临到周嬗身前,单膝下跪,扯下蒙脸的面纱,对着周嬗恭恭敬敬道。他身子清癯,脸庞俊逸,眼角有细细的纹路,这张脸周嬗何其熟悉,他曾经与他日夜相伴,一同吟诗作赋。 周嬗怀疑王襄不是一日两日。 一个太监,腹有诗书,才华出众,又长袖善舞,惯会做人,怎可能仅仅因失去圣心,在深宫之中就此沉寂? 周嬗心生茫然,他靠着船舷上,半个身子已然探出船缘,头上的发髻散了,乌发在风中乱舞,发丝掩去他大半的脸,他感到有泪粘住了发丝。 “是你……果然是你……” 周嬗缓慢眨眼,泪水颗颗滴落,他僵在那里,半身悬空,摇摇欲坠,扶着船沿的手忽然一滑,整个人向江面坠去! 王襄眼疾手快,当机立断翻身跃下,如敏捷的水鸟,向周嬗极速掠去。 但有人比他更快。 玉和尚不知何时突破了围剿,双臂展开,朝着周嬗坠落的地方一跃而下,僧袍在空中猎猎作响,手一伸,紧紧握住周嬗的手。 那只手很凉,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在刺目的秋阳之下,白得吓人。周嬗的脸也是苍白的,唇色极浅,生气化作泪水,从他身上不断的流失,让人不禁想,他会不会心痛至死。 扑通两声,玉和尚抱着周嬗落入水中。 “方缘……对不住,我好像连累了你……咳咳。”周嬗的声音微弱,似乎呛了一口水,江水冰冷刺骨,他浑身颤抖,仅有的一点点温度,来自抱着他的玉和尚。 玉和尚无奈一笑,没回应,只是托举起周嬗,两人浮在水面,四面八方皆是东厂的高手。 “无耻妖僧,还不快放开公主!” 王襄冷喝道,他不断接近着玉和尚与周嬗,中途伸出一只手,又换上一副笑脸,叹息道:“万岁爷得知公主跑了出来,担心到茶饭不思,万岁爷年纪大了,公主忍心让自己的父亲忧思过重么?” 周嬗闭上眼睛,不愿看他。 王襄也不气恼,仍是温和笑笑:“公主跑出来月余,也应该玩够了,我只当是听信妖僧的惑言,如此回复万岁爷……但我还得劝公主一句,前方战事繁忙,朝廷风声鹤唳,公主当下的举动,实在是有些任性了。” “回家罢,公主,贵为天家的子女,您合该为朝廷着想啊!” …… “公主还是不肯吃饭?” 王襄问门前的东厂太监,他穿红贴里,身前缀着麒麟补子,与往日清秀文弱的气质大相庭径。 那太监恭敬回道:“从早到晚,公主只吃了两口水,饭菜一概不动。” 王襄淡淡问:“他有说什么吗?” 太监道:“回王公公的话,公主问了几次那个妖僧,说妖僧是公主的友人,不许奴们伤了妖僧,又问了一次张御史身在何处,其余的……就没说什么了。” 第36章 “那个孩子……”王襄闻言长叹一声,“我晓得了,你退下,叫孩儿们解了妖僧的枷锁,上好的素斋款待,再准备黄金五十两,把人打发走。” 太监不解,急忙跪地问道:“恕儿子愚昧,那妖僧先前大闹皇家寺庙,伤了靖王,从天牢逃脱,如今又绑了嘉懿公主,理应斩立决,怎么……” “哼,你也晓得你愚昧啊!”王襄笑着摇摇头,“义父疼你,今日特地提点你几句,那妖僧来头不小,背后是六皇子周珩。而六皇子如今风头正盛,万岁爷喜欢得很,既然万岁爷没治妖僧的罪,我等奴婢又怎能越俎代庖?你且去罢!” 太监又惊又喜,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儿子受教了!” 待义子退下,王襄先是敲了敲门扉,过了半晌,里头无人应答,他叹口气,伸手推开门,口中道:“公主,奴打扰了。” 屋内摆设简洁,妆奁前摆着一箱打开的金子,周围还有若干宝钞、碎银一类的财物。王襄又往榻上看去,见一个人双手抱膝,脸埋在两腿之间,乌发剪短了,堪堪到腰的位置,身穿一件薄薄的里衣,长衫、马面裙全放在榻边的凳子上。 王襄收拾起那些衣物,在凳子上坐下,语气柔和道:“公主有什么想问奴的么?” 听见这话,周嬗才勉强抬起头,轻轻看一眼王襄。他的眼眶泛着红色,脸上犹带泪痕,膝盖上的布料全是湿的。他几不可闻道:“母妃……她知道么?” 王襄沉默。 “静妃并不知情。”片刻后,王襄淡然说道,“静妃性子烈,万岁爷怕她刚过易折,叫奴安心陪她,清清静静就好,谁料静妃终究不适应宫里的生活,早早离世了。” “呵……刚过易折!” 周嬗忽然睁大双眼,手脚并用爬到王襄的面前,一把扯住王襄的衣领,一字一句,皆渗着血泪:“明明是被人拐进宫的……她从未愿意,你们怎么能如此理所当然!若你们早早知道……她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他辛辛苦苦来到人世间,想轰轰烈烈走一遭,带着傅凝香未尽的遗憾,斩断血脉的枷锁,从此天高海阔,再无束缚他的事物。 谁料皆是他人的算计。 “王襄,你回答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我是男的,知道我要逃……”周嬗的眼泪止不住,他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打湿王襄的衣裳,王襄到底是心疼这个自己带大的孩子,抬手要去摸他的额头。 却被周嬗躲开了。 “公主要明白,天底下没有君父不知道的事。”王襄可怜地看向周嬗,“君父是大宁的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的一切,都在君父的掌控之中,万岁爷疼您和静妃,才任由你们胡闹,从未怪罪过……” “所以这是要我和我娘对他感恩戴德?”周嬗冷冷打断王襄的话,他回视王襄,眸子里透出仇恨,旋即又禁不住流泪,“原来我娘费尽心思,在他眼里不过胡闹而已……” 多么自负、傲慢的一个人。 周嬗急促地喘息几声,他一天一夜不曾进食,身子没力气,那自他出生而来,就束缚着他的枷锁,如今收得越来越紧,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倒在榻上,耳鸣不止,朦胧之中又问:“张瑾为呢?他知道么?他是不是……”也是安排好的,安排好来骗他,装作真情实意,实则都是在作戏? 王襄叹气:“驸马爷不过一介书生,他如何知道?不过万岁爷把公主嫁予他,确实在扶持清流,这些年陈党猖獗,是该好好牵制了。” 周嬗不想听了,他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在极度的痛苦中入睡,梦里他过着走马灯,童年、少年、当下……一件件事如水流过,最后他看见傅凝香站在遥远的彼岸,目光悲戚。 如若他死了…… 死了就比活着好吗? 死了,只能以永昌帝的第十个孩子的名义下葬,他死后也挣脱不了这个束缚,或者说一个诅咒。 周嬗从梦里醒来,浑身冰凉,他撞撞跌跌,走到窗前,见明月照大江,渔火明灭,万籁俱寂,世事如泥沙俱下。 他不服输。 解不开枷锁又如何? 周嬗近乎倔强地想,他既然敢把自己拿来扶持清流,他就敢让清流为自己所用,他一定要活着,活着,让那人的晚年生不如死。 他要给那人亲手送葬。 第31章 重逢 “你倒是快活。” 玉和尚正吃着太监们奉上的素斋, 闻言抬起头,瞧见周嬗走来, 眉间蕴含忧愁。周嬗已换回女装,丁香色的比甲、黛紫的长衫、暗花缎绣云蟒裙,梳着时下流行的发髻,一如玉和尚初见他的模样。 “南无阿弥陀佛,命没丢,钱也没丢,已是最好的结果, 贫僧多谢施主在厂公面前美言, 饶了贫僧这条小命。”玉和尚放下手中的碗,双手合十, 眼皮微垂, 道了一声佛号。 周嬗问:“你有受伤么?” 玉和尚笑:“小伤, 并无大碍,劳烦施主挂心。” 他正笑着, 却见周嬗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推到他的面前:“这药你拿去, 说是治内伤的, 就当……就当是我的赔礼罢。” “多谢施主。”玉和尚也不推脱, 接了瓷瓶, 打开来略略嗅闻, 忽然有种叹气的冲动——果然如此。这药是当年六皇子周珩托他从海上带回的方子,配了许久的药材, 几年才得这一小瓶,兜兜转转,自己还是用上了。 他不多拿, 微斜瓶口,指尖敲了敲瓶身,抖出些许粉末进了豆腐汤,用筷子一搅,便成了,合上瓷瓶,递还给周嬗。 周嬗目瞪口呆:“就这么一点儿?” 玉和尚道:“此药十分烈性,每次服用少许即可,贫僧这样也就罢了,施主体弱,往后若要用它,最好与药汤一同服用,如此不太伤身。”说罢,和尚端起汤碗,吨吨痛饮。 药么,周嬗一概是讨厌的,他只盼自己别用上这东西,闻着一股古怪的气味,想必是不大好吃的。他将瓷瓶收回袖子,敛起容颜,不再说话。 玉和尚吃了药,胸中沉积的淤气好转许多。他凝眸看向周嬗,见眼前人愁思颇多,一双灵动的猫眼儿耷拉下来,往日飞扬的神思皆不见了踪影,换而是某种沉重的东西,莫过于心死。 “施主不快乐。”玉和尚叹道,“人生皆苦,苦谛皆源于烦恼愁思,所谓‘爱’与‘取’,过于执着,致使业力累积、轮回不息,以至于施主苦中苦、愁中愁,生生世世不得逃脱。贫僧不知施主的愁思在何处,只道是莫执着,方得回快乐。” 周嬗嗤笑:“你这秃驴说得轻巧,可知我愁甚、苦甚、执着甚?”复而他沉默片刻,眸子里泪波荡漾,皱着鼻子哭道:“我的苦,来自他人的执着,秃驴你说,父辈的孽债,他自个不承受,为何要让子女受了?好似天经地义一般,他倒是自得其乐,却害得我与我娘一辈子受他摆布,我如何不执着?” 宫闱秘辛,玉和尚不得多言,他只是深深望着啜泣的周嬗,那泪珠一颗一颗,倏地滴在和尚莲花般的心上,近乎灼热。玉和尚想要替眼前人拭去泪水,却终记得自己远离凡尘,早已没了姻缘,只怕是不可随意触碰周嬗。和尚又仍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挣扎几下,还是说道:“施主不快乐,贫僧好像也不快乐了。” 他们就要分离,下次再见、下次的缘分,又在何处? 周嬗恼道:“你这秃驴!”知不好再待下去,便迤然走了。 玉和尚端坐在椅子上,目送周嬗远去的身影,手中的佛珠忽然崩断,菩提子滚了一地,他愣愣看着那些四处滚动的珠子,想起自己未尽职责,却忘了把雇佣金退给周嬗。 …… 船行至安庆府,太监们把玉和尚打发走了,又换了一艘宽敞平稳的游船,顺流而下。 周嬗不想与王襄说话,每日用了饭,就回到自个房里,摊开纸,提笔写下“六哥”二字,犹豫许久,不大敢往下写。他贸然逃跑,六哥知了,必然火冒三丈,等至南直隶,收到六哥的信,里头指定要狠狠骂他。 写不出字,周嬗把笔丢在一边,拿起绣了一半的荷包,盯着上头雀鸟的眼珠,漆黑的,还未那白线点睛,一只山雀圆滚滚地落在花丛中,却怎么也飞不出绣架的禁锢。明明是生机盎然的物什儿,如今却无端生出一份毛骨悚然的气息。 周嬗不留神,针尖一走,扎了指尖,血珠如指尖红豆,滚落在绢面上。他见白绢上血迹蔓延,轻轻吸了口气,抬眸望向广阔的江面,水鸟来去自由,在碧绿秋江上划出道道痕迹,看得他既是艳羡,又是嫉妒。 船走得慢,大概是欲让周嬗散散心,周嬗越看江景,越是腻味,便催他们快走,于是不过七日,游船到达应天府的渡口,岸边皆是东厂与锦衣卫,渡口前站着几个人,皆着官袍,品级不低。 周嬗淡淡扫一眼岸边的人,他目光上抬,望向十里繁华的应天府,南直隶的风很是粘稠,吹得他几欲落泪。 第37章 他在人群里瞧见了张瑾为。 男人瘦了,也黑了一些,没穿官袍,靛青色的襕衫,离得远,看不清神色如何。 周嬗低下头,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人。 船靠了岸,周嬗提着裙子从船上走下,斗篷在风中摇曳。他迎面便见一个老太监,红贴里金虎补子,面白无须,脸上浮着热切的笑容,急急走上前,对周嬗行了大礼,口中道:“奴冯贵,参见公主殿下。” 行完礼,冯贵起身,面露感慨,几乎是哀泣道:“公主一声不响就自个跑出来,万岁爷担忧不行,茶饭不思,奴等也急得很,总算把公主带回来了!不知公主在外头玩得开心与否?公主开心了,奴就放心了!” 周嬗淡淡瞥一眼冯贵,道:“冯督公放心,我玩得还算尽兴。”这话说得他自个都想吐。 可周身一圈的人目光皆落在他的身上。冯贵是犯了点小错,被放到应天府养老,实权依旧不小;而一旁站着的四品官员,正是右佥都御史、应天巡抚郭岳;再一旁是接替沈文的新任封疆大吏、浙直总督李长青……江浙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审视着周嬗。 冯贵听了这话,脸上的笑登时真切几分:“公主识大体,这是好的,万岁爷的子女,都是懂得分忧的好孩子。”说着,冯贵目光瞟向周嬗身后的王襄,嘴角笑容浅了下去。 “冯督公。”周嬗越过层层人群,与张瑾为遥遥对视一眼,“我乏了,让我……让我与驸马回去歇息罢。” 冯贵当即给了自己一巴掌,口中道:“是奴疏忽了!公主千里迢迢归来,定想念驸马想念得紧,奴不长眼睛,公主快去罢,和驸马说几句体己话。” 人海分开一条线,尽头站着一个张瑾为。周嬗看向他,深吸一口气,临到身前,却又生出几分心虚,他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嬗嬗回来了就好。”张瑾为只是平平淡淡如此说道,他伸出手,置于周嬗面前,示意周嬗牵住他的手。 周嬗问:“你不生气么?” 张瑾为没回答,叹息一声,也不顾旁人目光,一把抓住周嬗的手,将人带到准备好的轿子前,自己牵了马,道:“回去再说。” 回去再说。 等到了冯贵给他们准备的院子里,周嬗被一群侍女太监团团围住,说要给他沐浴打扮。周嬗心慌,想起这里无人知他真身是男,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用分外可怜的眼神向张瑾为求助。 张瑾为会意,对一干下人道:“你们先退下罢,我与公主有话要说。” 侍女与太监左右看看,犹豫不决,其中一个领头的道:“既然驸马爷发话了,奴们暂且退下,若有什么需要的,喊一声就好。”说罢,一大帮人乌泱泱地退下了。 房里便只剩下周嬗与张瑾为二人。这间房造得华贵,清一色的黄花梨木桌椅用具,墙边书架上还摆着一块稀罕的奇楠,香气幽幽;硕大的屏风用了整面的苏绣,花鸟鱼虫、锦绣大地,一次排列而开。 周嬗用手挑起珠帘,正欲往里屋走,却见张瑾为一言不发,站在光影之间,不知在想什么。 “你愣在那儿作甚!”周嬗有些恼了,他不想去猜别人的心思。他满心愁绪,见了张瑾为是一肚子的委屈,可这冤家却不理他,他忍不住生气道:“我问你生不生气,你不回答,你再不回答,我就要生气了!” 张瑾为回过神,径直走到他的面前,忽然把他抱进怀中,嘴唇贴着他的鬓角,轻声叹道:“我怎么不生气?可我方才在渡口一见到你,气全消了,你能回来,我还生什么气?” “当真么?”周嬗把脸埋在张瑾为的颈窝,他被男人紧紧抱着,脸禁不住有些红。 张瑾为却道:“你去了哪里?” 周嬗支支吾吾:“从延安府一路到洛阳,再从洛阳下武昌,原本想坐船直下江南……”结果刚上船,就被发现了。 张瑾为笑:“洛阳……我还没去过洛阳呢!洛阳好玩么?” 周嬗被抱得紧,声音闷闷的:“全是寺庙,各式各样的寺庙,不过也有文人集会,讨论什么二程、阳明。我住在白马寺,那里香火可旺,高僧云集,日日都有讲坛。” 张瑾为问:“是那和尚带你去的?” 周嬗:…… 原来又是在吃醋! 他顿觉尴尬,把头抬起来,刚要解释,忽然瞪大了双眼,浑身僵硬在张瑾为的怀里。 张瑾为亲了他的嘴唇。 第32章 亲昵 风月本子里写亲嘴, 写得隐晦,或一笔带过, 全去写那档子事了。但亲嘴这事……马虎不得。 周嬗原以为只是简单碰一碰嘴皮子,他急忙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觉到唇齿相依。他接连几日没休息好,他嘴唇苍白,唇上涂了口脂,于是一嘴的口脂都黏到了张瑾为的嘴上。 犹不满足。 周嬗害羞, 他想, 还没亲完么?他们贴了许久,气息交错, 心跳如鼓。秋日还有些许燥热, 周嬗的鬓边沁出一点汗, 两颊飞红,如同抹了最好的胭脂, 脸成了一朵含羞的海棠花。 他略略将两人的嘴唇分开, 气恼道:“登徒子!” 张瑾为并未反驳, 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压抑的情绪, 幽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盯得周嬗心里咯噔一下, 忽觉不对劲。周嬗就推张瑾为的肩膀,面露慌张, 想要逃跑,口中急急道:“亲够了么?我……我要沐浴!” 谁知张瑾为的力气极大,周嬗越是挣扎, 反而被抱得更紧。又挣扎几下,周嬗的身子忽然腾空,他神色一滞,惊觉自己被男人抱了起来。 大概是他挣扎得厉害,张瑾为无奈道:“别乱动,仔细着别摔了。” 周嬗慌张:“你放我下来,我就不会摔了!” “不。”张瑾为语气淡淡,“一不留神,万一你又跑了,我该怎么办?” 跑?他还能跑到哪去? 周嬗简直是欲哭无泪,他真怕自己摔了,只好环住对方的脖子,任凭被抱到榻上。 他觉得越来越不大妙。 “你……唔……” 周嬗背后触到柔软的被褥,寻到一个空隙,就要推开男人溜走。谁知张瑾为眼疾手快,握住他的腰,把周嬗重新拉回怀中,低下头,直接含住了周嬗的嘴唇。 这与方才浅浅一亲就不大相同了,周嬗唇上的口脂全被张瑾为吃了,浅淡的嘴唇在亲咬下越发红润,直至一种糜艳的欲色。那抹红流到周嬗的脸颊,流到耳垂,流到颈子,连他的眼角,都沁出艳丽的红色。 他的气息彻底不稳了。 他勉强睁开双眼,泪水朦胧,见男人俊朗的眉目,且微微垂着眼睛,亲得很专注。他又推了一下身上人的胸口,没注意,牙齿一松,舌尖也被人恶劣地含住。 这下糟到透顶。 张瑾为不再握着他的腰,手缓缓上移,先是捏住他小巧的下巴,叫他不许乱动,而后手掌轻轻托住他的脸,骨节分明的手,完全包裹住他的脸。张瑾为的牙齿咬着他那一点舌尖,不断深入,在柔软的唇齿间流连。 亲到一半,张瑾为却放开了周嬗,用额头抵着周嬗的额头,手擦去两人之间的银丝,柔声问:“怎么在发抖,是不喜欢么?” 周嬗脑子一团浆糊,他茫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乱七八糟地想,不是不喜欢,是……害怕。 张瑾为并不知道他是男的。 他们同床共枕近一年,举案齐眉,没什么过分的举动,如今分离一个多月,耳鬓厮磨,靠的越近,周嬗的秘密越是摇摇欲坠。他仍被张瑾为当成女人,若真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 周嬗生出一种糟糕的冲动,他被压抑了太久,这个秘密,他苦苦维持的秘密……如若他此时此刻推开张瑾为,居高临下告诉他真相,看男人震惊、失措、以至于恶心作呕,他会有那种报复的愉悦感吗? 不会有。 周嬗勉强从榻上支起身子,他微微喘气,发髻散了,钗环掉落在锦缎丛中,乌发逶迤,与他瓷白的肌肤相得益彰。他不断眨着眼睛,泪水涟涟,长睫上缀满泪珠,轻蹙蛾眉,自是一股哀怨的忧愁。 “怎么剪了头发?”张瑾为挽起周嬗的乌发,置于鼻尖,嗅到他熟悉的那股玫瑰露的香气。 周嬗答非所问:“今日就这样罢。” 说完,便要逃。 张瑾为没让他逃走。 又是亲,亲了很久。周嬗觉得自己的嘴唇都要被男人亲破了,他个子比张瑾为矮许多,如今被迫坐在男人的大腿上,亲到腿软。 “……亲够了么?”周嬗实在没气了,赶紧推开张瑾为的头,喘着气说道,水波潋滟的眸子盯着张瑾为,里头既是羞恼,又是哀愁。 张瑾为抱住他,要把他平放在榻上,一面倒下,一面亲他的眼睛,似乎想把他的泪水吻去。张瑾为亲着他,认真道:“我们还没有圆过房。” 闻言周嬗恨不得两眼一抹黑,彻底昏死过去。 第38章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周嬗并不抗拒与眼前的人如此亲昵,可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他只能很可怜地看着张瑾为,眼泪止不住地掉,期盼此人突然拾回“正人君子”的作风,赶紧把衣服穿回去,也把顶着他的东西收回去。 好在张瑾为是看不得他的眼泪的,便叹气,松开了手。周嬗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胸前一片冰凉,长衫的盘扣不知何时松了,里衣也大喇喇地敞开,露出最底下塞了棉絮的肚兜。那肚兜穿在里面看不出来门道,若单单拎出来,就可看出他不过是一马平川。 周嬗气急败坏道:“你给我闭上眼睛!” 那可恶的张瑾为不仅没闭上眼睛,还把脸埋在周嬗的颈窝,嘴唇紧紧贴着周嬗的肌肤。周嬗本就白,稍稍亲几下,脖子上全是痕迹,他又羞又恼,却听见张瑾为在他耳边说:“不必担忧……平……也是好的,只要是嬗嬗,什么都是好的……” 周嬗差点晕过去。 他忍不住拍了一下张瑾为,张瑾为自觉不妥,起身对他抱歉一笑。周嬗气得牙痒痒,骂道:“淫/魔!大淫/魔!天下人知道你张怀玉是个急色的鬼么?” 张瑾为不甘示弱:“我道是有只猫儿,私底下看了许多淫/魔写的书,如今却来倒打一耙,世上曾会有这样不讲理的事?” 说完,他吃痛,原来是周嬗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一阵天旋地转,周嬗松了口,又被张瑾为亲了嘴,两个人滚到床榻的最里面,心跳得乱七八糟,周嬗知自己做过了火,终于彻彻底底慌了。 他哭道:“不行……” 张瑾为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道:“好。” 周嬗一愣,以为自己能逃离魔爪,谁料张瑾为紧紧抱住他,轻轻亲吻他的脸颊与颈子,贴着他的身子,缓缓蹭着。周嬗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小船,在男人掌心摆动,他脑袋晕乎乎的,骂人时近乎呢喃:“不要脸……张怀玉,你好不要脸……” “嗯,不要脸。”张瑾为非常痛快地符合妻子的话,动作却不停。 周嬗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蜷缩在他的怀里,乖巧地等他结束,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睡得还挺香,美美睡到了晚饭。 这天夜里两人没睡一块。 侍女与太监都很是惊奇,小夫妻见面在屋里干柴烈火了一下午,出来时两个人都不太自在,怎的到了晚上,又闹起了别扭?不过这是贵人们的私事,他们不好打听,也不敢嚼舌根,全咽进了肚子里。 第二日周嬗在屋里梳妆,从镜子里瞧见某人无事发生的样子,非常自然地走进屋里,拉过一旁的凳子,在周嬗身边坐下。 周嬗装作没看见他。 张瑾为笑:“嬗嬗想出去玩吗?” 周嬗抬眸看了他一眼。 张瑾为趁热打铁道:“秋蟹恰肥,明日有许多苏州府一带的蟹商入城做买卖,我们买了蟹,叫侍女们煮好,带去钟山一面赏秋景,一面品蟹,如何?” 周嬗有些心动,不过他倒是记得正事:“我们不赶紧回陕西那边么?我听王襄他们说,战事吃紧,让穆光顶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后日就走。”张瑾为起身,抱住周嬗,“你出来一趟,不见愉快,反而更清减了些……嬗嬗,你若有什么事,都要与我说,好不好?” 周嬗心中叹气,他放下手中的眉笔,想起自己的秘密,又想起紫禁城中的那位,登时心乱如麻。 要全盘托出……吗? 第33章 踏秋 令周嬗意外的是, 周珩并未在信中骂他。 周珩只问他是否安好,与和尚相处如何, 尔后提起京中的相关事务。据周珩所说,永昌帝拟定了他的亲王封号——“睿”,过了年,六皇子周珩便是睿王殿下了。周珩又抱怨朝廷催他成婚,可他已出家多年,还是奉的全真教,不食荤腥不嫁娶, 就算往日是假道士, 如今也成真道士了,如何教他破戒? 说起此事, 周嬗不禁想起六哥与穆光的孽缘, 对着信纸长叹一声。那两人年少相识, 一同策马京城,也算是情投意合。偏偏那穆光心生妄念, 冲撞了六哥, 此后两人分道扬镳, 直至今日。六哥原是为了躲穆光, 才谎称自己奉道, 隐入山林, 云游四海, 经年修行,早已是个彻底的方外之人, 若非朝中动荡,也许六哥一生都不会回京。 皆是情孽。 周嬗提笔,沉吟片刻, 在纸上写下问候。他先说了自己在外所见所闻,写伽蓝雨声、大江明月,又说和尚一切都好,问周珩何时交得玉和尚这个朋友的……他想把一腔担忧倾诉,却怕信件被东西厂的人拆开监视,只好隐晦告知六哥,他的命运、六哥的命运,皆在父皇的掌控之中。 他写好信,起身走出门,恰好见了王襄身边的太监,嘱咐他把信寄给远在京城的六皇子。太监应下。 秋阳高照,碧空万里。周嬗吩咐完太监,一转头,就见张瑾为笑眯眯地走来,也不知何事让这人如此高兴。 周嬗还记得他昨日说的话,气哼哼道:“你昨个不是说要带我出去的么?” 张瑾为走过来,要拉他的手:“我何曾食言过?轿子都已经备好了,看有人在屋里磨蹭了许久,我还以为她不想去了呢!” 周嬗道:“我给六哥回信呢。” 张瑾为笑:“原来如此,是我错怪嬗嬗了。走罢,城南的蟹市已经开了,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说着,便要拉周嬗往外走。 走过垂花门,果然见轿子稳稳停在门前,一个谄媚的太监接过周嬗的手,把人扶进轿子里。周嬗见这太监眼生,不似他小院里的人,便问道:“公公从何而来?” 夏福连忙道:“回公主的话,冯督公听闻公主要外出,特地吩咐奴前来照顾公主。这应天府啊,热闹是热闹,但有些太过热闹了,公主人生地不熟,奴来给公主带路。待会奴先带公主与驸马去蟹市看看,再到钟山的一处马场赏秋景,只望公主玩得尽兴,奴心里也高兴。” 周嬗淡淡道:“你倒是会说话。” 夏福弓着身子,姿态谦卑,口中道:“不敢当、不敢当,奴不过是在耍舌头,还请公主见谅。” 听到这太监是冯贵的手下,周嬗探究的兴致失了七分。他神色浅淡上了轿子,忽而瞧见前方的张瑾为,那人骑马,惯爱穿靛青的衣物。他还未能多看几眼,轿子旁的太监伸出手,把轿帘放了下来。 …… 蟹市繁华。 此地乃应天府南城一坊的集市,周嬗方下了轿子,闻见一股极浓郁的河鲜的腥气。他正欲前行,却被张瑾为扯住,揽在怀中。张瑾为给他系上帷帽,他不满道:“我不想戴!” 张瑾为无奈:“暂且戴着,就一会儿,蟹市人多眼杂,等会去了钟山,公主就是把头发散下来,我也不会阻止。” 周嬗勉强听了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见着张瑾为,他一想起前个这人的恶劣举动,就忍不住闹性子,毕竟现下身旁也只有张瑾为能让他撒撒娇了。 他们俩人手牵手,走入人头攒动的蟹市,像所有把臂出行的夫妇一般。太监们跟在不远处,那个精明的夏福,左顾右盼,紧紧盯着过往的行人,尽职尽责,生怕有人闹事。 螃蟹畏光,蟹商们在集市上搭了长棚,螃蟹都装在纺锤形的蟹笼里,一排排、一行行,人来人往。而露在外头的螃蟹,皆用草绳绑了,安安分分趴在凉水上,嘴里吐着泡,任凭人的挑选。此地宽敞,蟹多,蟹商多,买蟹的人更多,可见江南一带食蟹成风。 周嬗觉得新鲜,他还是初次见这样声势浩大的活物集市。他忽闻几声惊呼,转头一瞧,原是身旁不远处一蟹摊的蟹笼倒了,几十只螃蟹从小小的笼口争先恐后地逃逸,四处逃。那蟹商是个老婆子,“嗳呦嗳哟”地叫喊着,颤颤巍巍地弯下身子抓螃蟹。 这时一旁的张瑾为出声了:“这老妇的螃蟹够鲜活,公主瞧,出水至今估摸也有一日了,还能跑这么远,我们去问问价罢。”说着,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只爬来的螃蟹,递与周嬗看。 周嬗便凑近了,见小东西张牙舞爪的,钳子舞得虎虎生风。他伸手要拿,却险些被夹到手指,张瑾为就笑着说:“抓活螃蟹,得抓住它靠后的背与肚子,不然小心被夹了!” 周嬗按着他的法子,把螃蟹捏在手中,蟹壳滑腻腻、冰凉凉,怪好玩的。他把抓到的螃蟹还给老婆子,那老婆子急忙笑道:“多谢!我是个老东西,手脚都锈了,公子与姑娘愿帮老身捉这些爬物,老身感谢不尽。” “敢问老婆婆,方才那一笼螃蟹值多少银子?”周嬗问。 老婆子一愣,旋即明了周嬗的意思,语气热切道:“我家的螃蟹,都是从阳城湖打捞上来的,每斤三分银子,一笼蟹约摸十斤,抹个零头,就算姑娘三两银子!” 张瑾为对周嬗说:“你体寒,恐怕不好吃太多螃蟹,明日我们就走了,确定要买一整笼么?” 第39章 周嬗点头,神情坚决。 张瑾为又问:“你再不去其他地方看看么?” 周嬗道:“你说这家螃蟹鲜活,那便是鲜活了,去了别家,不也一样?总归都是螃蟹,能吃就好!” 由此可见周嬗跑出来一趟,对“钱”一事仍然懵懵懂懂。要他算算府中的账还好,若到了切实的柴米油盐,他就十分的“败家子”,只要是喜欢的东西,一概都买了。 好在本次出行由冯督公全力支持,轮不到张瑾为肉痛。周嬗话音刚落,身旁的太监就麻利地掏出一锭纹银,足五两,递交给老婆子,又叫人搬起蟹笼就走。 那老婆子一看架势,便知自己遇到贵人了。江南食蟹成风,各大官员、富商家中每日都会派人来蟹市采购,她见怪不怪,只是诚恳笑道:“姑娘回去放心吃,我家的蟹,个大满黄,姑娘吃了若是喜欢,还请多多照拂我家的生意啊!” 周嬗闻言腼腆笑了笑,他想自己明日就要离开应天府,往后是吃不到了。 买好了螃蟹,这蟹市也逛腻了,无非就是螃蟹。趁时候还早,周嬗换了马车,走半个时辰,到应天府城外钟山的一处庄子。这庄子有跑马场,马厩里头养了好些名贵的马,一看就知是冯贵的心肝儿。 庄子上的人领了蟹笼,没进膳房,而是在秋林之中搭了个土灶,从屋子里搬来蒸螃蟹的笼屉,切了葱姜,把螃蟹挨个捆起来,整整齐齐码进笼屉,点了火,便开始蒸。 等螃蟹熟的时候,周嬗就坐在石凳上,霜红的枫叶落了一地,他面前的石桌上还有只逃过一劫的螃蟹,在红叶上横着走。周嬗逗它玩了一会儿,那螃蟹欲夹他,却夹不到,周嬗就笑,用指尖弹了它一下。 螃蟹一熟,太监们连忙端出来,用特别的工具把蟹肉、蟹黄都剥了出来。而张瑾为喜欢边剥边吃,当着周嬗的面,打开一只螃蟹,嚯,那老婆子真没糊弄他们,果然是满黄的。 周嬗指着自己,张开嘴,语气十分之霸道:“我要吃蟹黄!” 他放着太监们剥好的螃蟹不吃,非黏着张瑾为。张瑾为剥一点,他就吃一点,吃了一只蟹后,张瑾为用筷子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不许吃了,你体寒,再吃下去,明日恐怕要肚痛。” 周嬗可怜巴巴道:“那我只吃蟹黄好不好?” 大概是他的神情实在可怜可爱,一双猫儿眸里水意荡漾,看得人心软。张瑾为甘拜下风,把自己碗里的蟹黄全喂了周嬗。 太监们还煮了黄酒,以中和蟹的寒气,那煮酒的小炉在土灶上冒着热气,白雾飘荡,酒香四溢。 酒饱饭足,张瑾为又带周嬗去跑马。 太监们牵了一匹性格温顺的栗色马,皮毛油亮,一双眼睛温柔无比。周嬗走上前,轻轻抚摸马儿,那匹马就垂下长长的睫毛,深情地看他。 一旁的夏福说道:“这马名叫柔奴,性情最是温文尔雅,公主叫它名字,它还会回应哩!” 周嬗便唤道:“柔奴?” 那柔奴马听见呼唤,上下摆动头颅,又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周嬗。周嬗被它蹭得直笑,马儿的力气大,蹭得他有些站不稳,后退几步,差点摔进张瑾为的怀里。 张瑾为笑道:“它喜欢嬗嬗呢,嬗嬗要骑它么?” 周嬗点点头。这是他第二次骑马,第一次是逃离延安府的路上,玉和尚那匹马癫得他想吐。而柔奴马就不一样了,它生来是训给夫人小姐们取乐的,背上按着一个特殊的坐具,周嬗能穿着裙子侧坐在上。他被张瑾为抱上了马背,柔奴马极温顺,载着他俩慢慢地走。 等走出一段距离,在层层枫叶之中,在太监们不大看得清的地方,张瑾为一面驱使着马,一面亲周嬗。 周嬗头晕晕的,也不知是不是他贪杯多喝一杯酒,前日那种隐秘的哀伤又在他心里浮现,他靠着张瑾为,微微喘着气,忽然问:“如果……我不是女的,你还会亲我吗?” 张瑾为扯动缰绳的手一顿。 第34章 长夜 枫叶落了周嬗满身。 说完那句话, 周嬗稍微清醒了些,他低下头, 自嘲一笑。过了好一会儿,柔奴载着俩人行至一溪流旁,周嬗瞥见水面上倒映的男人的脸庞,似是无甚波动,他不由得心生捉弄之意,问:“张怀玉,你怎么不说话了?” 张瑾为叹气:“嬗嬗莫不是吃醉了酒?怎说出这样的胡话?” 周嬗也觉得自己吃醉了, 不然怎么会头脑不清醒, 混混地说出那样一番试探的话来?可他既然已经出口,近二十年的委屈快藏不住了, 心口又闷又痛, 他轻轻吸气, 把头窝在张瑾为的胸前,听着那人有力的心跳声, 一时恍惚。 许多的话, 无数的话, 周嬗欲言, 却又难以出口。可若是不说出口, 他与他就隔着一张薄薄的纸, 也许今日, 也许明日,指不定就真戳破了那张纸, 周嬗不敢想那时的情景会有多难堪。 他不愿面对难堪。 “张怀玉,我有话跟你说。”周嬗嗓音颤抖,他抬起下巴, 看向张瑾为,一双眸子水波潋滟,“若我还有事瞒着你,你会生气吗?” 索性今日全部说出口罢。 张瑾为神情专注地驭马,闻言只是低头亲了亲周嬗的鬓角:“你骗我的事还少么?”都骗他骗到和来路不明的秃驴逃家了。 周嬗用头撞了他一下,严肃道:“我是认真的!我……”周嬗忽然停顿了,眼前水蒙蒙一片,他喃喃道:“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你……张瑾为,张怀玉,你还会……还会喜欢我吗?” 张瑾为勒停了马。 他们已是走进秋林深处,了无尽头的霜红暖黄,溪流清澈,万类霜天,秋风微凉,吹起怀里的额发。张瑾为先是抬头看一眼碧澄的高天,沉思许久后,他轻声道:“当然。” 周嬗说:“要我真的是男人呢?” 张瑾为是真无奈了:“莫说胡话,你要是——” “我是男的。”周嬗神情淡淡,“没骗你,我确实是男人,父皇也大概知道我是男人。张怀玉,你说你还会喜欢我,当真么?” …… 张瑾为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他想过周嬗的身世不一般,或许是所谓的“狸猫换公主”,或许是冒名顶替,或者什么都好,他都能接受,哪怕周嬗不是公主,他也无所谓。人世间就这么一个周嬗,只要是周嬗,他什么都能接受。 是男的…… 虽说实在是出乎意料,张瑾为听到后耳鸣不止,都要以为周嬗又在骗他了。 可若是男的…… 那又如何呢? 这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 张瑾为到底是个浸染<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的文人,他首先想到的,竟是永昌帝的意图在何。一个极少人知晓身份的皇子,在深宫中男扮女装多年,又被指婚给文人党派的代表人物……永昌帝想做什么?在这位至高无上的老人眼里的周嬗又算什么? 一颗棋子? 张瑾为其实不大喜欢永昌帝这位君父。文人么,都有点“明君梦”,期盼能与一位英明神武、胸怀天下的贤君携手并进,共治盛世,但永昌帝明显不是张瑾为理想中的贤君。永昌帝最擅长的并非治理天下,而是摆弄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看到整个朝廷被他玩弄得团团转,看所有人不得已臣服在“君父”的淫威之下,这位别扭的老人才会由衷地愉悦。 那周嬗又算什么呢? 张瑾为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他心中既是愤怒,又是怜惜。他忍不住低下头,却见周嬗瓷白的脸上正不断地滚落泪水,巴掌大的一张脸,怎么看都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家。 周嬗虽在流眼泪,语气却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你为何不回答我?是不信么?我脱给你看便是了。”说罢,就要去解领口的盘扣。 他解衣服的手却被张瑾为紧紧握住,男人俯下身,含住了他的嘴唇。 周嬗觉得这个男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满腔悲伤的自我剖白,问张瑾为信不信,这人也不回答,一个劲地亲他。亲他是几个意思?是不在乎他是男的,还是不信? 周嬗一口咬在张瑾为的嘴唇上,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间弥漫,张瑾为吃痛,略略松开口,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嬗。 “你为何不回答我?”周嬗推开他。 “因为不重要。”张瑾为又把他拉回怀中,心道猫咬人还挺疼的,“你是周嬗,才是最重要的。” 周嬗仍是不大信,他急急地解开衣服,很想看看张瑾为究竟是不是在说真话,雪白的领口被他自己扯开,他忽然想起此处不太能证明,又转而去解裙子。 张瑾为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把人整个抱在怀里,让周嬗动也不能动,他叹息道:“外头风大,你又想生病了么?回去再说罢。” 他说回去,便叫柔奴转身,沿着来时路返回。 周嬗有些发愣,一直愣到张瑾为把他从马背上抱下来,他的领口乱七八糟的,张瑾为叹一口气,帮他整理。 第40章 而守在马场的太监们皆眼观鼻、鼻观心,公主夫妇骑马进林子里许久,回来时衣冠不整,驸马的嘴上还破了口子,个个心里都有暧昧的猜测。 夏福见怪不怪,只当是小两口的情趣,至少比伺候那些在秦淮河畔走马章台的贵人们雅观多了。他格外体贴地牵过柔奴马,垂着眼睛恭敬问道:“公主与驸马可是累了?奴这就叫他们备马车回府。” “好。”周嬗颔首,他系好衣扣,脸上忽然被一条软软的东西舔过,原来是那匹温顺的柔奴马。许是他才哭过,脸上有泪,泪水又是咸的,马儿爱舔盐,便替他舔去了泪水。 夏福笑道:“柔奴真是喜欢公主喜欢得紧!公主喜欢它么?冯督公特地说了,若公主喜欢,就把柔奴送予公主,明日随公主一同回陕西!” 周嬗抱住柔奴的脑袋,转头问张瑾为:“可以么?”他感觉得到冯贵在向他示好,但于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他不好自做打算,还得问问张瑾为的看法。 “督公既然送了,公主就收下罢,想必督公也不缺血汗宝马。”张瑾为笑笑,“正好回了陕西,榆林卫那边挨着草原,等战事停歇,我带公主去跑马。” 于是柔奴就被牵回他们落足的院子里,周嬗趴在围栏旁,喂它干草。柔奴低下头,宽厚的嘴唇一开一合,缓缓叼走了他手里的干草,马嘴蠕动,乖巧地吃草。 “柔奴这个名字不好听。”周嬗轻轻摸它的鼻子,软而湿,像在摸一块有点干了的糍粑,“我给你换个名字好不好?就叫……木巽子罢。”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给一匹栗色马取名叫栗子,显得他特别馋嘴似的。 他又抓起一把干草,可马儿不吃了,姿态温柔地卧在马厩里,长长的尾巴打着旋,应是吃饱了。 周嬗求它:“你再吃一口好不好?”他可不想现在就回屋子里。 之前在林子里,他鼓起勇气要脱衣服证明自己,却被张瑾为反反复复地打断,过了几个时辰,他的勇气早就全没了,着实不敢再去面对张瑾为。 可再怎么不情不愿,他还是回了屋子。 周嬗踮着脚,像风一样飘进里屋,以为没人,一转头,却见张瑾为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盯着院子。 “嬗嬗?”张瑾为察觉到他的动静,看着他笑了笑。 周嬗闭上眼睛,一副毅然赴死的模样:“我是男的。” “嗯。”张瑾为点头,走到他的面前,“我知道了。” 周嬗急了:“你为何这样平淡?是不信我?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我给你看——”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抱起来放到了榻上。 张瑾为亲他,很小心地亲,一面亲,一面说:“你真的要让我看么?” 周嬗只觉羞耻,他一横心,直接扯下马面裙的系带,那浮光锦的裙子在他身上流动,露出下方淡色的衬裙,而衬裙之下还有雪白的亵裤。 “你不觉得恶心吗?”周嬗问。 张瑾为没回答,他的手覆盖上周嬗扯着衣带的手背,稍稍用力,衬裙也松了下来。他轻轻把手探进去,像一阵风掠过,确认到什么后,又把手拿了出来。 “为何要觉得恶心?”张瑾为的手按在周嬗的胸前,手指一挑,盘扣便被打开了,“那你是周嬗吗?” 周嬗茫然地点头。 “那就好。”张瑾为笑着亲了亲他,“你是周嬗,我喜欢的是周嬗,周嬗是男是女,那也是周嬗,我为何要感到恶心?” “真的?”周嬗掉下一颗眼泪。 “真的。”张瑾为亲亲他流泪的眼睛。 等胸口一片冰凉,周嬗才惊觉自己的衣服被解得七七八八,男人从他的脸一直亲到颈子,手不安分地向衣服里面摸去。 周嬗没推开他,只是问:“你要……圆房吗?” “你愿意么?”张瑾为撑起身子,看向身下的妻子。周嬗的脸颊通红,眸子里盛着星星点点的光,颈子洁白柔软,再往下,便是一段深邃的锁骨。 周嬗抬起手,去解张瑾为的衣带。 这是同意了。 张瑾为把怀里的人翻了一个面,让周嬗的脸半埋在被褥里,见周嬗眼角绯红,浓密的睫毛垂着,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艳红的舌尖。 “唔……”周嬗皱起眉,手去拨开张瑾为的手臂。这可恶的家伙一直在揉他,他一马平川,也不知有什么好揉,又揉又掐,甚至把他再翻回来,用舌头轻轻舔。 周嬗浑身发抖,他用手推张瑾为的头,却不小心推散了男人的发髻,乌黑的发丝落了他满身,让他越发白得像一具精美的瓷偶。 “不要再舔了!”周嬗哭,哼哼唧唧的,格外羞耻难耐,他的亵裤也被扯了下来,一双瓷白修长的腿落在艳红的被褥上,腿根处微微泛着粉色。 他被男人翻来覆去地亲,各种亲,亲得直喘气,大腿也被男人的手捏着,最后一翻身,又成了背对的姿势,两腿间紧紧夹着男人。 他害羞得不行,突然后悔答应和张瑾为做这档子事了,那些风月话本上的情事,都离他太远,而当真正在现世发生之时,却是这样的……令人害怕。 “我想睡觉了……”周嬗可怜巴巴地抬眸,看向身上的张瑾为,企图唤起男人怜香惜玉的心。 可惜没能成功。 第35章 交心 周嬗出了许多的汗。 他的鬓角濡湿一片, 睫毛如沾水的鸦羽,落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 随着喘息颤抖。 (……) 张瑾为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鬓发:“很快就好。” 周嬗问:“那我一会能睡了么?” 张瑾为叹气:“不行。” 周嬗简直是欲哭无泪,手指紧紧攥着被褥,头埋进被褥里,任凭男人摆弄。过了一刻?两刻?周嬗也说不清。 (……) “你要……”周嬗不明所以,扭头用湿漉漉的眸子看张瑾为。张瑾为唇角含笑,面上犹带薄汗,低下头, 从周嬗的眼睫一直向下亲, 亲到嘴唇时,他低声道:“嘴巴……我看看嘴巴。” “嘴巴?”周嬗疑惑, 微微张开红润的唇, 露出一点点鲜红的、柔软的东西, 含在贝齿之间,如一片柔嫩的花瓣。 张瑾为含住那片花瓣, 深深亲了下去。 “唔!”周嬗被这人搞得措手不及, 等亲了好一会, 他才发现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是……周嬗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男扮女装, 在许多事上, 几乎已经习惯了自己伪装出的身份, 他读那些话本,看那些情事, 如同雾里看花,只道是人事,却从未有过触动, 他比和尚尼姑还要清心寡欲。 (……) 周嬗在神志彻底模糊前,只能在心里狠狠骂了这么一句,他的腿又夹起男人,但这次与方才不同,他不再无动于衷,而是和男人一起,落入茫茫的情海。 “嬗嬗知道待会还要做甚么?”张瑾为咬着周嬗红透了的耳垂,语气含笑,“我记得嬗嬗怕疼,是不是?” 周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两耳嗡嗡鸣叫,只晓得这人在说话,想摇头又没力气,头晃得乱七八糟的,他听到男人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乖心肝儿。” 他很乖么? …… 周嬗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听见屋外侍女轻轻的脚步声,鸟在枝头鸣叫,以及悉悉索索的各种声响。他尝试动了动身子,酸痛无力,从腰到腿,都不像自己的了,还好身子是干爽的,那些黏腻的东西都被擦得一干二净,让他没那么难堪。 其实周嬗不大记得后半夜的细节,他当时一度很担忧床榻够不够结实,也很担忧自己的腰会不会被骑断,反正他怎么哭也没有用,只好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醒来再一回想,只觉十分羞耻。 周嬗悄悄挪开某人抱着自己的手臂,翻身与熟睡的张瑾为面对面。他略一动,腰酸到他忍不住“嘶”了一声,顿时觉得委屈,抬脚轻轻踹了一脚面前男人的小腿。 “就你能心安理得睡大觉……”周嬗气鼓鼓地嘟囔道,伸出手去捏男人的鼻子,大有闷死亲夫的架势。捏到一半,周嬗觉得没意思,又趴在男人的肩头,苦恼不已:“你真是好奇怪的一个人,我以为你会接受不了……你不会本来就是个断袖罢?” 况且此人昨夜在榻上如此熟练,必然是个天生的断袖!周嬗越想,越觉得是,他想通了,溜回被窝,打算睡个回笼觉,谁知张瑾为突然一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下。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张瑾为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语气闷闷地问。 周嬗不想说话了,把自己缓缓缩成一团,他的脸在燃烧,他不懂该如何面对身旁的人。 他的脸皮其实很薄。 张瑾为隔着被褥摸了摸他的脑袋,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江南一带男风兴盛,这些事……本就不算稀奇,喜欢谁,是男是女,难道很重要么?我年少时,叔父家隔壁住着几个小倌,还住着一生不婚的女人,左邻右舍皆为俗世所不容,但他们与我也无甚不同……”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行房的方式而已。 第41章 不是这个。 周嬗埋在被褥里,小声问:“你不觉得我骗了你吗?” 张瑾为先是惊讶,尔后失笑道:“你骗我的事多了去了,还差这一件么?”他顿了一顿,忽而叹息道:“你在宫中隐藏多年,定是不容易的,我又怎么会对你说得出重话呢?” “……”周嬗微不可察地叹口气,他又问:“你不想要个人给你传宗接代么?反正我生不了,你——” “我不纳妾。”张瑾为无奈,手钻进被窝,准确捏到周嬗的脸颊肉,“你在想什么呢?无子嗣就无子嗣,我本就不大喜欢娃娃,况且天底下那么多人传宗接代,多一个我少一个我又如何?” 周嬗闻言一掀被褥,头发乱糟糟的,他一下子坐起来,狠狠瞪着张瑾为:“你昨夜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他说到一半忽然不敢说了,脸红得几乎要滴血,他想张怀玉真是个色鬼,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呢?看着那么正经的一个人,在那种时候说出的情话却一点都不正经,甚至比写在风月话本里还要露骨三分。 张瑾为皱眉,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嬗嬗以后要记住,男人吃醉时说的话不能信,在榻上说的话也不能信。”他话音刚落,一个塞满了棉花的软枕横空飞来,不偏不倚砸中他的脑袋。 怎么办? 周嬗重新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心生绝望,他想自己的夫君脑子不好,以后该不该找个神医来看看呢?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张瑾为又把手伸进被窝,轻轻揉他的肚子,他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其他的地方几乎是一/丝/不/挂。 “再睡一会罢。”张瑾为抱着周嬗扔过来的软枕,目光深深凝视榻上鼓起来的一小团,忍不住轻笑,“等快出发了,我再来叫你,好不好?” 周嬗不想理他,裹在被褥里生闷气。张瑾为笑笑,从榻上起身,一面整理衣服,一面想周嬗要真是只猫,这时估计要拿大尾巴扫他了。 待天大亮,万事准备妥当,张瑾为回到里屋,从层层被褥里翻出睡得乱七八糟的周嬗。他给迷糊的周嬗换衣服,选了件立领的长衫,能遮住脖颈上的红痕,然后才叫侍女们进来梳妆打扮。 周嬗不想梳头,也不想上妆,他散着头发上了马车,打算换个地方继续睡。这马车也是冯贵精心准备的,宽敞舒适,垫子极柔软,周嬗扯了一条毯子,正欲闭上眼,车外却传来王襄的声音。 王襄道:“奴奉万岁爷的口谕,要送公主送回延安府为止,冯督公送公主的马奴也一同带上了,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的么?” 周嬗沉默。 他还是没办法面对王襄,不知道该和这个太监说些什么,年少时的师生情谊不过是镜花水月,王襄是那个人派来监视他的,他知晓真相后无论如何心里都竖着刺。 “无事了。”周嬗淡淡道,“王公公是东厂的刑官,一切尽在公公的掌握之中,我又能做什么主呢?” 车外的王襄牵着那匹乖巧的马,听见周嬗冷冷清清的声音后,抬头望天,一瞬想起过去十年无声无息的陪伴,深宫潇潇瑟瑟的岁月,为数不多的温暖,只来自静妃与周嬗。若他不是永昌帝的死士,他也许会默默陪伴周嬗一生。思及此,王襄无声地叹口气,转身向车队的前头走去。 那孩子怨他也是应该的。 不过…… 王襄与张瑾为擦肩而过,他向对方恭敬地行礼,脑海里却浮现出昨夜里屋的动静。 清流一派现已知道周嬗是皇子,那么这场姻缘真的有用么? 王襄以为这两人不过逢场作戏,现在看来,倒是真做了一对夫妻。 这可不太好。 第36章 妹妹 “眼睛怎么红了?” 张瑾为才上马车, 就见周嬗红着眼眶,一动不动盯着帘子, 他坐下,把人拉到怀里,指尖轻轻按上周嬗的眼皮,浅浅揉了揉。 “怪你。”周嬗气道,他眨眨眼眸,感到眼睑有些许湿润,满腹郁气化作叹息。 张瑾为亲他的额头:“嗯, 怪我。” 马车里一时陷入安静, 车厢外的马夫在驯马,锦衣卫的刀剑在嗡鸣, 东厂太监正在讨论去往延安府的近路……周嬗任由张瑾为抱着, 凑在男人的耳边, 小小声地说话。 他说:“张怀玉,我好难过。” 世上之事, 总是乐极生悲, 昨夜红烛昏罗帐, 今朝故人已陌路, 周嬗遇见新的人, 却又不断失去旧的人, 那些人面目全非, 看得他好难过。 人心是易变的。 但周嬗固执地想,一定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如同天地一般亘古久远,可偏偏事事不如他的意,要让他失去亲近的人。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 吐出的气拂过张瑾为的耳垂:“……你晓得么?我八岁的时候,王襄来了珍珠阁做事,他由母妃亲自领进门,会说话、谦卑、有才华,宫里的人都喜欢他。我在尚书房受欺负,不敢再出门了,他就亲自教我读书写字,给我带话本……他就像是我的老师。” 人说如师如父,对于周嬗这种亲爹相当于死了的孩子而言,一个温和、体贴的男性,哪怕实际上是个太监,在十年如一日的相处下,年幼的一方总会产生一些孺慕之情。 “嬗嬗以前怀疑过他么?”张瑾为抚摸怀里人的头发,柔软顺滑,带着深秋露水的潮湿。 周嬗点头:“有过怀疑,尤其是出宫后,他的行为越发怪异,现在想来,应该是瞒不住了,索性不装了。而且王襄这次送我们回陕西,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别担心。”张瑾为亲亲他的鬓角,“我在呢。” 周嬗从张瑾为怀里直起身子,两只手一左一右,捏住张瑾为的脸,他的眸子里清凌凌的,因似乎害羞,睫毛微微下垂,看得人心软也心痒。周嬗看着张瑾为的眼睛,认真道:“我亲娘早死了,还有一个亲爹,你知道的,他从来不在意我,我就……”他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在张瑾为耳边道:“我就当他死了,从来没有这个爹。” 说出这话时,周嬗心生忐忑,他说的是大不逆的话,而张瑾为是永昌帝的臣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这些文人最是墨守成规。可周嬗还是说了出来,他想,张瑾为是不一样。 周嬗接着道:“你的父母也都早早去了,孤寡一人,老师也贬官在外……我们……”他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罢。” 他掏心掏肺,想撒娇说以后你要对我好,你要把我当成亲人,毕竟若在人世间有个令他惦记的地方,他就不会天天想往外头跑了。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应天府,上了官道,马车驶得飞快,两个人摇摇晃晃的。周嬗松开手,见张瑾为的两颊被自己捏出红印子,正要说句抱歉,却被人再次压到了身下。 “在马车上呢!”周嬗又急又羞,小小声地提醒张瑾为。 张瑾为叹气:“你想到哪儿去了?” 周嬗脸红,眸子还有泪花,支支吾吾道:“都怪你,你每次推我不就是要……”他没能说完,嘴被人堵上了。 亲了许久,张瑾为抱着他,轻声道:“你不必担忧,我无条件站在嬗嬗这边,你能和我说这些,我高兴还来不及……被爱的人信任,叫我如何不高兴呢?” 周嬗有些吃惊,他抬眸去看张瑾为,却因被抱着,只瞥见男人俊朗的侧脸。只听张瑾为继续道:“嬗嬗担心的、害怕的那位,我又何尝不畏惧?朝廷最大的变数即是他,可天下之事、天下之人岂能由一人掌控?” 张瑾为说罢此言,不再出声,而是换做一声叹息,周嬗知道,这是不便再说了,周遭皆是锦衣卫、东厂太监,是那人耳目的延伸,他们二人有再多的怨言,也不好多说。 那只好暂且放下,此时周嬗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公主,而张瑾为也只是一介七品御史,尚且无法在朝堂翻天覆雨。 但还有其他的话能说。 张瑾为看着周嬗柔软的脸颊,忽而感慨道:“嬗嬗要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周嬗:……? 他搞不懂这人又犯什么病。 张瑾为自顾自道:“若我与嬗嬗是一家人,嬗嬗必然是我的妹妹……嘶,如今已经是一家人了,嬗嬗就是我的妹妹,妻子与妹妹并不冲突……” 周嬗气笑了:“你就是想听我叫你哥哥罢!” 张瑾为笑眯眯的。 周嬗冷冷道:“你想得美,我只认六哥这一个哥哥,你也不许叫我妹妹!”他正说着,忽而脸色微变,用手捂住心口。 “不舒服么?”张瑾为赶紧问道。 周嬗哼哼唧唧:“心口有点疼。” 虽然只有一点点。 张瑾为道:“来,我来揉揉。”说着,他一只手覆上周嬗的心口,轻轻按压。 很快周嬗觉得不大对劲。 等他被人抱在怀里,衣襟大开,被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他想不通自己平平的,根本没什么肉,为何这人格外的喜欢?昨夜也是,又亲又揉,他都觉得快要破皮了,但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第42章 “嬗嬗……”张瑾为轻声唤道。 周嬗喘息着点头。 张瑾为亲了亲他的额头,从上方看去,周嬗洁白颈子透着淡淡的绯红,水红色的锦缎之下,是点点红痕的肌肤,柔软、温热。 这时有人敲响了车壁,一位随张瑾为而来的锦衣卫朗声道:“御史大人,公主殿下,一会儿要停车用午饭了。” 张瑾为淡定回道:“我晓得了,叫他们做点清淡的送过来。” 他怀里的周嬗连忙制止那只不安分的手,可惜力气不够,反倒成被带着自己揉自己了。周嬗只好低下头,一口咬在张瑾为的手上。 这人总算松开了手。 周嬗一面凶巴巴地整理领口,一面委屈地想找人告状,他想了又想,决定过几天给六哥写信,痛斥张瑾为一系列的不要脸行为。 …… “咳。” 周珩忽然咳了几声,他疑惑极了,想自己身子康健得很,今日竟有些想咳嗽。 “哎呦,睿王殿下,这是怎么了?”一旁的大太监刘仁福大惊小怪,“唉,入了秋,风一吹,就是容易染疾啊!殿下金枝玉叶,可得仔细着身子,才好让奴与圣上放心呀。” 周珩淡淡一笑:“哪来的睿王殿下?不过是父皇随口一提的笑话,担不起刘公公的一声殿下。” 刘仁福恭敬道:“殿下说的什么话?咱家可是见圣上亲拟的封号,前几日才递交给翰林院,殿下封王,板上钉钉的事啊!” 这事周珩如何不知道?他比谁都清楚,只是照例与刘仁福虚与委蛇罢了。他今日下朝后回府不久,刘仁福被人像头年猪一样抬进了他的府中,一脸古怪的笑,看得他分外不爽。 “刘公公,有事就说,没必要打太极。”周珩懒得演了,他还急着去大理寺处理堆积的公务。 只听刘仁福道:“唉,说来话长,殿下您也是知道的,前几日那苏图带领两万精兵,直攻宁夏卫,险些破了边墙,圣上忧心不已,为振士气,要派一位皇子前去督战。” 周珩挑眉:“依公公的意思,此人便是我了?” 刘仁福笑:“殿下聪敏能干,想必不会辜负圣上的信任。” 周珩皮笑肉不笑:“我不擅兵家事务,反倒是靖王常年待在三大营,理应是更合适的人选,怎么偏偏来选了我?” “嘿呀!”刘仁福一拍手,“殿下忘了,靖王上半年受了重伤,如今还时不时缠绵病榻呢!朝中其他几位成年的皇子不堪大用、目光短浅,而殿下您走南闯北,胸襟自然与旁个不同,圣上欣赏,特意让殿下去建功立业呢!” “看来我也不好推脱了。”周珩拿起桌上的大宁地图,目光凝视河套一带,那里曾经是大宁的疆域,却被先帝放弃,沦落鞑靼人手中已有四十多年。 刘仁福又道:“殿下也不必担心个人安危,锦衣卫北镇抚穆光正在陕西一带,圣上特地令他携锦衣卫与殿下同行。” 周珩闻言,藏在袖子下的手缓缓攥紧,他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多谢父皇体恤。” 事情交代完了,这倒霉催的刘仁福却无要走的意思,在周珩眼前晃来晃去,烦得很。 周珩皱眉问:“敢问公公还有其他事要交代么?” 那刘仁福笑笑,又作愁苦的神情,道:“殿下您也是知道的……圣上近来沉迷炼丹,宣王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妖道,说拿、拿处子初潮的血做药引子……殿下您是正经修道的,可否进宫去劝劝圣上?”说着,刘仁福就要掉眼泪。 “胡闹!”周珩把手里的地图狠狠拍在桌上,冷冷盯着刘仁福,“兹事重大,你个狗奴才怎敢藏着掖着,现在才告诉我?” 刘仁福连忙跪地:“奴知错!” 已经不是胡闹了…… 周珩打发走刘仁福,一个人面对竹影潇潇的庭院默然不语,他脸色铁青,心想这老东西真是越老越糊涂,又是挑起鞑靼的怒火,又是求仙问道,再过几年,必然国将不国! “阿珩,你还好么?”一颗光洁的大鹅蛋从竹林里探出来,玉和尚忧心忡忡地看着周珩。 周珩叹气,他道:“你当时下手太重,几乎快把周璜废了,如今战事一起,我又被排出京城,之前的一些安排恐怕要作废。” 玉和尚双手合十,默然不语。 周珩看着他,忽然又问:“嬗妹……如今怎样了?” 玉和尚笑了笑:“很好,有情人终成眷属。” 周珩揉揉额角:“竟然如此……也罢,那张瑾为勉强看得过眼。对了,方缘,我要你帮我杀个人。” 玉和尚问:“谁?” “东厂刑官,王襄。” 第37章 喂药 听见“王襄”二字, 玉和尚神色微变。 “王襄……”玉和尚难得迟疑,“半个月前, 贫僧与他在武昌府交过手,他的内力功法十分怪奇,一手拈花指炉火纯青,招招狠辣,贫僧只怕不是他的对手。” 周珩闻言挑了挑眉:“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动的人?” 玉和尚苦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贫僧也曾以为自己独步天下, 如今看来, 却仍是不够火候。阿珩若非要贫僧动手,一万两黄金, 贫僧心甘情愿为阿珩卖命!” 周珩被这和尚气笑了:“我上哪给你找一万两黄金?算了, 晓得你怕死, 不一定要杀,就试探试探王襄, 总行了罢?” 玉和尚严肃道:“一千两黄金。” 周珩想把他踢出去。 稍稍平复心绪, 周珩按着额角不耐烦道:“说起此事, 你把嬗妹的钱还给他了么?” “咳, 走得急, 忘了。”玉和尚目光游移, “不过阿珩你放心, 过几日你不是要去陕西么?到时贫僧和你一同走,顺路把钱还了。” 周珩却道:“不急, 你先留在京城,帮我再做一件事。” 玉和尚先推出一只手掌,五指大开:“杀人, 五千两黄金。”后又缓缓收起四根手指,只留下食指:“打探消息,一千两即可。” 周珩扶额,不欲同这秃驴多掰扯,开口说起正事:“……宣王脑子进水,给皇帝找了一堆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道,要乱七八糟的东西炼丹。老东西越来越糊涂,他平时祸害祸害子女朝臣也就罢了,如今竟要去祸害无辜的宫女!真是……唉,你暂且留在京城,盯紧宣王和那帮妖道,尽量别让他们闹出事来。” 玉和尚:“好,王襄那边呢?” 周珩:“不急,王襄近来估计不会回京,他送嬗妹回延安府只是顺路,身上还有其他的机密要务,暂时动不得。你先在京城待着,等我拿下锦衣卫后,叫那人来京城替换你的位置。” “你还是打算朝锦衣卫下手?”玉和尚惊讶,“阿珩,骗感情会出大事的。” 周珩目光幽幽看着玉和尚,语气冷淡道:“他既然有颗真心,又恰好能为我所用,我为何不用?朝堂局势瞬息万变,真心也好,虚情也罢,皆是累赘,我既然已入局,自认事事问心无愧,你何必替我操心?” 玉和尚沉默。 周珩吩咐完事,摆摆手,示意玉和尚可以滚了。周珩朝书房外走几步,忽然回头冷冷道:“另外,嬗妹的钱,你交给我,我带去还给他。” 玉和尚:“……好。”他想亲自还! 但周珩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自打玉和尚与他相识以来,不曾见他表露出过多的柔情,如同风雨不摧的磐石,坚硬而稳固。也只有在面对自己最亲的妹妹时,周珩才能稍稍温柔一点。 …… 快马加鞭十几日,眼看入了陕西境内,周嬗又病倒了。正值秋冬交际,他又在冰冷的江水里泡了一遭,寒气入骨,旧疾终于在半个多月后复发。 前线战事不等人,哪怕周嬗病得不轻,一众人也不能停下赶路的脚步,最多走得慢了些。好在张瑾为照顾周嬗惯了,煎药喂药擦身子一概亲力亲为,不让旁人动一分。 这日入夜停车休整,张瑾为叫太监们烧了热水,盛在木盆里端进马车。他伸手试水温,烫得不行,就让它凉着,转身去给周嬗额上的冷帕子。 周嬗烧得脸通红,病恹恹躺在马车的软榻上,鬓发濡湿,呼出的气都是热的。他裹在厚被褥里,闷热得不行,偷偷把手伸出来散热。 “唉。”张瑾为叹气,他眼尖,敏锐瞥见被褥边缘的一抹素白,俯下身,抓住周嬗的爪子,塞回被窝里,“再忍一晚上,闷出一身汗就好了。” 周嬗嗓音沙哑:“热。” “你都快烧成一个小火炉了,怎么可能不热呢?”张瑾为无奈,用手轻轻抚摸周嬗的脸颊,他刚从外头回来不久,手还是凉的,周嬗就把脸狠狠贴在上面,试图汲取一丝凉意。 张瑾为另一只手去试水温,见差不多了,拿起帕子在里头荡了荡,绞干帕子后,缓缓展开,轻柔地擦拭周嬗的脸。 擦完脸,他又洗帕子,稍稍打开被褥,从周嬗的颈子往下擦。周嬗身子火热,素白的肌肤透着病态的红,摸起来柔软得吓人,似乎只要张瑾为再用力一些,周嬗就会在他的手心融化。 第43章 “嬗嬗……”张瑾为一面在周嬗耳边呢喃,一面抱起周嬗,解开里衣,擦去周嬗身上的黏汗。 周嬗头昏脑胀,只出了一个鼻音:“嗯?” “他们说陕西、山西两地的名医不少,等你回到延安府安顿下来,我就让人去请来给你治病,好不好?”张瑾为轻轻道。 周嬗眨眨眼睛:“我有和你说过么?” 张瑾为摇头。 周嬗把脸埋在男人的臂弯里:“我大概是小时候吃了太多药,那种药吃下去不长身体,男扮女装起来比较方便。但药性过于猛烈,吃了一直不大舒服,后遗症也明显……我回去后写信给李太医,是他给我母妃开的药,或许他晓得怎样调理最好。” 抱着周嬗的手臂紧了紧,张瑾为沉默良久,一声不吭给周嬗擦净了身子,完事后把人好好裹进被褥里,说:“好,嬗嬗去写信给李太医,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也会找其他大夫来看看。” 周嬗闻言不由得撇嘴,看大夫就意味着要吃更多的药,药基本都是苦的,他讨厌吃药,也讨厌看大夫! 他正在心里强烈谴责看病吃药一事,车厢被人敲响了,一个锦衣卫朗声道:“御史大人,公主的药煎好了。” 张瑾为道:“我晓得了。”于是起身掀开厚厚的帘布,从锦衣卫手里接过食盒。他打开食盒,看见一碗浓稠的药,还有一小碟果脯。 他朝锦衣卫笑笑:“多谢你。” 那锦衣卫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是王公公叫我送过来的,说公主自幼不喜吃药,拿点糖果脯之类给公主清清口。” 张瑾为的笑容淡了几分:“王公公有心了。” 说完,他打发走锦衣卫,提着食盒回到周嬗身旁,神色冷肃。 周嬗耳鸣,张瑾为与锦衣卫方才讲话的声音也小,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事,药煎好了,起来把药吃了罢。”张瑾为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周嬗默默拉起被褥,盖住脸,一副“我就不吃”的耍赖模样。 张瑾为笑笑不说话,一把扯下周嬗盖在脸上的被褥,轻轻捏住了周嬗的脸颊:“听话。” 不。 周嬗一想到后续这人要请一大堆大夫来给自己开药,心里就直犯愁,决定装睡糊弄过去。 谁知张瑾为相当之可恶,不仅掀了他的被子,居然还……周嬗屈辱地咽下一口药,唇舌被男人洗劫一遍,药的苦味随之而来,在他口中蔓延开,弄得他不上不下,气得半死。 张瑾为亲了亲他的脸颊,语气含笑问:“还吃药么?” 周嬗颤颤巍巍爬起来,脸红得滴血,他伸出手就要抢走盛药的碗,恶狠狠道:“我自己吃——” 张瑾为含了一口药,再次贴上周嬗的唇。那素日红润的唇因生病有些起皮,但依旧柔软,烫得几乎要灼伤张瑾为。他闭上眼睛,咬住周嬗的舌尖,一点一点将药渡进去。周嬗在这些事上非常笨拙,不会换气,也不太会回应,一亲起来就僵在他的怀里。当然,周嬗很会咬人,总能找到各种法子咬伤张瑾为的嘴唇。每每亲完张瑾为出门,别人问御史大人嘴上怎么了,他就说是猫咬的。 荒郊野岭,哪来的猫? 现下周嬗生着病,浑身无力,只得乖乖吃了这口药。他吃完后泪眼朦胧,用头撞了一下张瑾为的下巴,把人撞得直笑。 张瑾为笑得眉毛都扬起来了:“快把药吃了。” 周嬗不想理他,闭上眼睛接过碗捏起鼻子一气呵成,把碗里的药全吃了,被苦到眼泪都沁出来了。他目光一瞥,见食盒里还有果脯,便要伸手去拿。 “那是王襄拿过来的,嬗嬗要吃么?”张瑾为在他耳边轻声道。 周嬗有点犹豫,他对王襄心有芥蒂,眼前的果脯忽然失去了滋味,他讪讪收回手,正欲躺下,张瑾为又凑了过来。 这个吻很温柔,也很漫长,周嬗被亲到最后,舌头都麻了,哪里还记得“苦”是个什么样的味道?直到他快喘不过气了,张瑾为才松开口,用帕子擦去周嬗嘴边的痕迹。 “你给我出去!”周嬗蜷进被褥,闷闷地撒脾气。 张瑾为神情无辜:“外头很冷,嬗嬗已经病了,要是我吹风也病倒了,谁来照顾嬗嬗?” 简直不能交流! 周嬗干脆装睡,任凭张瑾为怎么哄也不睁眼,把人当成念经的王八,自己闷头睡大觉去了。 等回到延安府,周嬗的病还没好利索,风一吹就要复发,于是叫人抬了暖轿过来接周嬗。 周嬗被张瑾为抱下车,方在地上站稳,抬眸就见千山哭哭啼啼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鼻音浓重道:“公主……您总算回来了!我们担心死了,吃不好睡不好,就怕您在外头受苦受欺负……” 她哭得稀里哗啦,看得出脸比以前瘦了许多,周嬗掏出手帕,细细擦去她脸上的泪:“好啦,我不是回来了吗?” 千山瘪嘴,很委屈的样子,眼泪都快掉到周嬗的衣服上了。一旁沉稳的暮雪瞥见驸马的笑容逐渐变淡,连忙把千山拉开。 暮雪自然也想哭,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性子倔强,死活不肯哭,只是哑着嗓子道:“公主回来了就好。” 周嬗问:“姑姑呢?” 千山抢先答道:“姑姑前几日染了风寒,昨日才好一些,不好出门,在院子里等公主呢!” 周嬗闻言顿觉对不住。 他出去走了一趟,什么也没得到,还连累一大堆人为自己忙前忙后,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他依然眷恋外头轰轰烈烈的红尘,只是当下有更重要的事,他决定暂且放下自己的夙愿,至少……至少要不会再连累任何人。 张瑾为又把周嬗抱起来,对千山与暮雪道:“先不说了,公主也病着,不好吹风。你们一会儿回去问曾大人延安府有无好的大夫,找人过来给公主看看。”说罢,就将周嬗塞进了暖轿。 千山闻言急得不行,转身就去找曾文俊,留下一个暮雪,跟在暖轿旁边回院子。 张瑾为安顿好一众事务,正欲翻身上马,忽然见王襄从不远处走来,朝他笑了笑。 跟在暖轿旁的暮雪疑惑不已,出声问道:“王公公?” 王襄朝她友好笑笑,只是点点头,没做回答,尔后转过身,对张瑾为道:“咱家有些话想和驸马说,不知驸马愿不愿赏咱家一个面子?” 第38章 不满 王襄此人, 乍一看如沐春风,再一看城府极深, 十足的一只老狐狸。 彼时的张瑾为未能修炼成人精,面对王襄这等狡诈人物还有些束手束脚,听见王襄的邀请,他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一笑。 可惜那抹转瞬即逝的紧张被王襄收入眼底,这太监轻轻叹口气,指向不远处的酒肆:“驸马爷, 请罢!” 张瑾为自然推脱不得, 他让暮雪带着公主先回去安顿下来,自个孑然一身, 也不要锦衣卫跟着, 随王襄钻进了酒肆。 这间酒肆颇有西北风貌, 内饰豪放,菜品也几乎都是些酱肉馍馍, 王襄带着张瑾为要了一处包间, 又点了两大碗浊酒、一碟炒黄豆。 “王公公就吃这点么?”张瑾为见桌上空空荡荡, 不由得一挑眉, 转身就要传唤伙计。 王襄淡淡道:“御史大人, 免了。这家店的牛羊肉可不便宜, 待会您请咱家吃了肉, 掏空了您的口袋,回去公主估计要在算账时发脾气。” 他说得亲昵, 好似在说自己的女儿、妹妹一般,话里话外颇为嫌弃张瑾为这个上门女婿。 张瑾为笑:“不劳公公操心,嬗嬗是我妻子, 他不高兴也是我来哄。我看王公公日理万机,怎也爱管起别人家里的事了?” 王襄闻言吃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夹起一颗黄豆,放入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张瑾为也不急,好整以暇坐着,筷子动都不动一下。 “咱家怎敢管公主的家事?”慢吞吞吃完一粒黄豆,王襄神色复杂看向张瑾为,“不是咱家要管,是圣上要管,如今驸马爷也晓得公主的真身了,还看不出圣上的意思么?” 张瑾为冷静道:“恕我愚昧,还请公公指教。” 王襄微微一笑,眼角浮出细细的纹路:“咱家记得驸马爷是梅阁老的得意门生,如今阁老暂且归乡,清流一派驸马爷能说上几句话,圣上念你们清流抱负深远,特地将未来的太子送给你们培养……唉,只是目前看来,好像出了点茬子。” “你……”张瑾为几乎要站起来了,他神色一瞬扭曲,搭在膝盖上的手剧烈颤抖,过了好一会才勉强平复下激荡的心绪。他哑声问:“周嬗不可能愿意……他知道吗?” 王襄又吃了一口酒:“那孩子冰雪聪明,大概多少能猜出一点。怎的,你们二人不是无话不说么?他没和你说过自己的猜测?或者才思敏捷如驸马,也猜不出圣上的心意?” 这太监说话听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咄咄逼人,连续三问让张瑾为冷汗直冒,眼前不断闪过周嬗素白的脸,他知道,他是绝对不愿走上那个位置的。 第44章 周嬗本该是自由的,天大地大,总有一天张瑾为会陪他一起走遍山河,他已经被束缚了那么多年,为何还要再去束缚他? 张瑾为自认性子平和,幼时被叔婶冷落的经历、长年累月的科举之路,都不曾让他的心志有过动摇。但此时此刻面对王襄的恶意,他竟然生出不顾一切带周嬗走的念头。 “驸马?”王襄敲了敲桌子,神色玩味至极,“难得见驸马这副模样,当初梅阁老顶撞圣上,驸马也不慌不忙,没露出过一点怨气——” “王襄,你晓得吗?嬗嬗很难过。”张瑾为目光幽幽盯着眼前的太监,“他很喜欢你,把你当成老师,以为你是他的亲人……他能信任的人不多,偏偏你背叛了他。” 王襄轻笑一声:“背叛?何来背叛一说?咱家是圣上的死士,只要不背叛圣上,负尽天下人也在所不惜。公主还是天真啊!”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张瑾为听不下去了,他猛地起身,冷冷道:“王公公一直在这儿胡搅蛮缠,我就不奉陪了。公主想做什么、去哪里,都由他自个决定。至于皇帝的位子,谁爱坐谁就去坐,他不愿的事,我死也不会让人逼他去做。” “好!真男儿也!”王襄闻言抚掌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也起身,身形如同鬼魅,忽的飘到张瑾为的面前,一双黑沉的眸子不含任何笑意,附在张瑾为耳边轻声道:“张瑾为,你是有志气的,也有才华,圣上确实挺欣赏你。但我得提醒你一句,刚过易折啊!你以为你能护得住周嬗,你以为你能对抗他既定的命,你以为你是个痴情的人儿……不,在圣上面前,你,还有周嬗,什么也不是。” 说完,王襄飘回座位上,悠然吃酒。 张瑾为压下波涛汹涌的情绪,面色如常,将要走出包间的门,那讨人厌的王襄又开了口:“说起来,我对你相当不满,就是觉得我辛辛苦苦养大的白菜……” 门狠狠甩上,哐的一声,王襄话说到一半,断了。他也不气恼,自得其乐吃光了两大碗酒,敲敲桌面,把义子唤进门。 他问义子:“我让你在京城找的那个老大夫找着了么?” 义子道:“找到了,老头子还挺精,偷偷摸摸挖了一个地道,躲了三日,孩儿们才把他揪出来。” 王襄道:“把人带到延安府来,安排个……神医的身份罢,那孩子也该认一认自己的姥爷了。” …… 周嬗回到在延安府暂居的院子,什么也干不了,直接躺在榻上。 这屋子一个多月来没人住过,不过收拾得干净,不染灰尘,榻上已铺好厚实柔软的被褥,周嬗被人扶到榻上,解了外衣和发髻,把自己裹进被窝里。 暮雪无奈道:“公主,您盖好被子罢,天天裹成这样睡,哪能不生病?”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已然老气横秋,开口就是老妈子的口吻。 周嬗乖乖躺好,他也没力气折腾了,身子似乎又烧起来,浑身隐隐透着酸痛。 外头的侍女太监来来回回,提热水、绞帕子、煎熬药……就是不见张瑾为回来。 中途玉汐来了一次,她身子染疾,怕传给他人,便用帕子蒙在口鼻处,悄悄走进里屋,不料周嬗却醒着,见了她,笑道:“姑姑身子不爽利,怎么还跑出来,应当好好躺几日才是。” “你看你!还有脸说我……”玉汐见他那副模样,禁不住掉眼泪,“我身子好得很,吃了几服药下去,今日好的差不多了。你呢?一病就是半个月,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周嬗柔柔地笑:“好啦,我晓得错了。” 玉汐坐在榻边,拿了冰帕子敷在周嬗额上,叹息道:“说走就走,也不和我说一声,可吓死我了!以后还走么?” 周嬗垂下眼眸:“暂时……不走了。” “那就是以后还要走!”玉汐又拿热帕子给他擦脸。 周嬗笑:“以后再走,就带姑姑光明正大的一起走,我们游山玩水,想去哪就去哪!”他稍稍停顿,压低声音道:“不过可能还要等等……” 等多久? 三年? 十年? 反正要等那老东西死了。 越快越好。 玉汐被他哄高兴了,说要叫膳房给他做杏仁露,待会吃完药用来清口。他们又聊了许多路上的见闻,周嬗提起那个贪财的和尚,玉汐不由得“哎呀呀”几声,直道世上竟还有如此铁公鸡之人。 天擦黑时,张瑾为回来了。 周嬗躺在榻上看话本,脸颊烧得通红,正是一朵娇弱的病芙蓉。他头也疼,但睡不着,只好摸出话本,企图把自己看困。 屋外传来张瑾为与暮雪交谈的动静,片刻后门帘被暮雪抱起,一脸疲倦的男人走进里屋,朝榻上的周嬗淡淡一笑。 周嬗放下话本,问:“怎么才回来?” “有点事耽搁了。”张瑾为坐到他的身边,头凑过去,想要亲他。 周嬗使坏,拿话本挡住了张瑾为的嘴,佯装愠怒道:“我头疼着呢!” 张瑾为就停在原地,乌黑的眸子深深望着周嬗,里头烛影摇晃,还有一个小小的周嬗。 “你退后一点!”周嬗戳他的脸。 于是张瑾为就后退些许。 “太远了!”周嬗又道,对张瑾为勾了勾手,“近一点。” 张瑾为无奈叹口气,欺身而上,把周嬗抱进自己怀里。 周嬗哼哼道:“我在逗你笑呢,你怎么一脸不高兴?” 张瑾为亲亲周嬗的脸:“有人说了不太好的话。” 周嬗:“所以你就不高兴了?不行,你必须给我高兴……你说你喜欢我,那你就要听我的,笑一下!” 张瑾为这次亲在周嬗的嘴角:“好。”说完,他对周嬗很认真地笑了。 周嬗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脖子,他的手心滚烫,口鼻呼出的气也滚烫,他身上的香味被烫得尤其明显,暖暖的幽香,在张瑾为的鼻尖徘徊不止。 这样瘦弱的身子,不盈一握的腰,软而小的胸脯……里头却装着一颗不羁的心,珍贵而温热,别人不能夺走,连张瑾为也不能夺走。他只希望周嬗是自己掌心的一只鸟,若要飞走,他会跟在后面,不让周嬗飞出视野,却也不愿周嬗困在自己的手心。 “嬗嬗。” 周嬗歪歪头:“嗯?” 张瑾为抱着他,低声问:“你想当皇帝么?” 第39章 平安 周嬗不喜欢“皇帝”。 仔细想来, 他一生的诸多悲剧,皆由此而起。他的母亲、兄弟姐妹、后宫嫔妃……乃至这场迫在眉睫的战争, 所有人的悲剧,都源自那个人。 或者说,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换一个贤明的皇帝就会好吗? 周嬗对此感到怀疑,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读了许多文人笔下的世情小说,书中那些辛辣的批判,似乎想急切地告诉世人,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周嬗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文人也只是懵懵懂懂, 他们过于敏锐,过早嗅到某一制度腐败的气息, 本应是件好事, 但他们所在的时代却无法回答他们的疑惑, 所以他们只能痛苦、迷茫。 至于此时此刻,周嬗只是出于本能在厌恶“皇帝”。 “你为何会觉得我想坐上那个位子?”周嬗面露惊讶, 他推开张瑾为, 眸子因生病, 在烛火下湿漉漉的, 看上去颇为楚楚可怜。 张瑾为托住他的脸, 指腹轻轻擦过眼睑, 才发觉那里并未湿润, 松了口气道:“我晓得你不愿,但有人似乎想要你当。” 周嬗不以为意:“是王襄么?” “嗯。” 周嬗躺回枕头上, 把手里的话本丢在一旁:“你理他作甚?他是皇帝的狗,他和你说什么皇位不皇位的,就是想把我们往火坑里带, 他和你说什么了?” “……”张瑾为沉默片刻,他也随着周嬗躺下去,侧头看枕边人,见周嬗的侧脸小巧玲珑,柔和的前额,微翘的鼻尖,薄红的脸颊,乌发垂落在暗红的锦被,有几丝落在张瑾为的脸上,带着清淡的茉莉香。 “王襄说,你是未来的太子。”张瑾为翻身,把周嬗抱入怀里。 周嬗闻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张瑾为接道:“还说要我们清流一派培养你,以便将来继承大统……” “你信他?!”周嬗睁大双眼,转头趴在张瑾为的脸旁,眸子里满是震惊,“周琮死了,能争夺皇位的皇子死了一个,那人是嫌不够乱,要把你我也拉入局中呢!你信他们的话?” “我怎么可能信?”张瑾为暗自叹息,他心知肚明不过都是陷阱,却仍然止不住担忧,“我只是……”只是怕不能护住你。 明日他又要快马加鞭赶往榆林卫,前线战事吃紧,大宁与鞑靼近一个月来爆发了大大小小的冲突,眼下凛冬将至,草原枯萎,鞑靼已做足准备,即刻南下……这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却不得不暂别爱妻,奔赴未知的远方。 第45章 若无功业,就站不上更高的地方,所谓人微言轻,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失去周嬗。 两人互相抱着,张瑾为亲着周嬗的发顶,忽然想到周嬗足腕上的足铃。那足铃纤细小巧,缀着一枚小小的金铃,晃动时清脆地响。周嬗身子骨已经长定型了,而足铃又太小,恰恰好环住细瘦的足腕,一看便知是小时候就戴上了的,长大后不好脱下来。 一般而言,这些饰品都是整套,常搭配平安锁、项圈一类的物件,以祈求小孩平安健康。 张瑾为父母去得早,他那对叔婶更不会给他打造这些精巧昂贵的东西,他突然想,周嬗的平安锁会是个什么样的? “嬗嬗,你的平安锁呢?”张瑾为问。 周嬗先是皱眉,然后恍然道:“你说长命锁啊,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去妆奁那看看,有个铜胎掐丝珐琅的小盒子,应当被姑姑放在了里头。” 张瑾为就起身,走到铜镜前,见到左手一个黑漆描金染牙妆奁,右手一个黑骑镶螺钿妆奁,桌上还摆着白玉荔枝纹香盒、几支时下流行款式的发簪、没合上盖子的胭脂……就是不见周嬗口中的那个小匣子。 “找不见么?”周嬗从榻上探出个头,他浑身无力,懒得下床,就说:“反正就在那块地上,你找找看,是金镶玉的长命锁,唔……大概是双鱼戏水的纹样,下头有好几个铃铛。” 张瑾为拉开妆奁,入目便是各种华彩非凡的头面首饰。周嬗虽说男扮女装,但也是格外爱漂亮的,他不喜太张扬的头饰,大多是些颇有巧思的发簪钗子,至于那些大场合要用的头面,素日都收在妆奁里,有需要才拿出佩戴。张瑾为找了一圈,在右手妆奁最底层的地方,拿出一个铜胎掐丝珐琅的匣子,沉甸甸的,也不知装了什么。 装的是一块精巧的长命锁。 那长命锁不大,在张瑾为的手心里小小一个,金制的,中间镶了块玉,玉上是双鱼戏水,又刻“长命百岁”四字,下面果然缀有三只金铃,和周嬗的足铃是一个式样的。 “你要我的长命锁作甚?”周嬗奇怪不已,他看着张瑾为手托那只长命锁,坐回他的身旁,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长命锁叮叮当当地响。 张瑾为比划着,要给周嬗戴上去,可惜人已经长大了,雪白纤细的颈子再也戴不上幼童的饰品,“长命百岁”的愿景落在周嬗病弱的身子上,像个沉重又美好的梦。 “戴不上啦。”周嬗被他的手弄得有点痒,脸上笑了一笑,便要躲开张瑾为。 张瑾为也不强求,重新躺辉周嬗的身边,紧紧握住那一块小小的长命锁,问:“嬗嬗把它交给我保管,好不好?” 周嬗:“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要干嘛?” 张瑾为:“明日一早我就要去榆林卫,估摸至少月余见不到嬗嬗……我带着它,也算是睹物思人罢。” 周嬗:“你……” 张瑾为亲了亲他的唇:“我只要见不到你,就会想你,一个时辰见不到,就要想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月见不到的话……我也不懂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你拿走好了!”周嬗被这人说得面红耳赤,连忙推开张瑾为,脸埋进被窝里,心道这人又犯什么病。 张瑾为笑笑,起身把长命锁揣进自己怀里,放入紧靠心口的那只暗袋之中,坚硬冰凉的长命锁有点硌人,但那是块好玉,稍稍被他一暖,便温润非常,好似某人温软的肌肤。他做好一切,道:“我叫他们将晚饭端进来,我陪你在榻上吃,省得一会又走不动。” 因周嬗生着病,晚饭口味清淡。膳房的师傅是曾知府特地请的江南菜高手,京中江南出生的文人官员较多,故十分风行淮扬、江南一带的菜系,连宫中也以江南口味为主。膳房今日给周嬗熬了鸡丝粥、杏仁露,又做了清炖狮子头,再配上萝卜干、腌菜一类的下粥菜,简单的一顿饭,倒也算得上有滋有味。 “这师傅做的狮子头还差点火候。”周嬗用筷子分开狮子头,夹起一小块放入口中,便觉肉质太过松散,调味也偏咸了。 张瑾为道:“你要是吃不下,就给我罢。”他已经摸清周嬗的话中话,譬如此时,周嬗吃饱了嘴馋,想吃口狮子头,又只能吃得下一点点…… 周嬗从善如流,把碗里没吃完的狮子头推到张瑾为面前,漱口后就躺了回去。 第二日天蒙蒙亮之时,张瑾为起身出发榆林卫,没惊动熟睡中的周嬗。 知府曾大人给周嬗找了几个远近闻名的大夫,一众人看后只说是体弱身寒,写各种药方要求周嬗一日三餐饭后服用,烦死个人。 等周嬗身体好一些,他开始不安分,跑遍了整个延安府,没事就去宝塔哪里找和尚们聊天,但聊来聊去,他发现大多数和尚都无趣得很,面对他支支吾吾,还不如逗玉和尚来的好玩。 期间张瑾为给他寄了几封信,信里变着花样哄他,搞的周嬗怀疑这人压根没好好处理公务,净顾着写信了! 起初周嬗懒得回信,他把那些信放进妆奁的底层,自个尝试模仿那些话本,也编起了故事,把他人生短短二十年的所见所闻,暂且写下来,也算给自己找事做。 半个月后,给周嬗送信的人换了一个,换成了穆光,他神色严肃,把信递给周嬗,认真道:“请公主务必回信给张大人。” 周嬗叹气:“行,我今日就写,你记得晚上来拿。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是你送信,那些银白衣服的锦衣卫呢?” 穆光目光微闪,道:“睿王殿下这两日就到延安府,我来接他去往前线。” 周嬗惊讶:“六哥?” 穆光颔首:“殿下是朝廷钦差,前来与鞑靼人谈判,争取早日停息战火。” 奇怪。 周嬗紧紧攥着手里的信,心想永昌帝不是想打服鞑靼人的么?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就要议和了? 第40章 训狼 周珩在初雪的那日到达延安府。 初雪细如碎末, 星星点点,在周珩的发上开满了细小的白花, 衬得他愈发眉目如画、气质如霜,他又是一身道袍,寻常人见了,还以为是天上的神仙。 他并未惊动延安府的一众官员,直奔周嬗落脚的院子。他这次只带了几个亲卫,其余随行的官员先一步前往榆林卫、花马池以及宁夏卫一带。 小院清幽,在霏霏细雪的覆盖下格外静谧安详。天已擦黑, 小院门前已挑起灯, 暖黄的光,照得细雪如同碎金洒落。 周珩翻身下马, 把马交予小厮带去马厩, 孑然一身进了后院。 “睿王殿下万福。”屋子走出一个容貌俏丽的侍女, 正是千山,她一面抱起厚厚的毡帘, 一面笑道:“公主方才还在念叨呢, 以为至少得明早才到, 不承想今晚就到了!正好一会用晚饭, 奴叫膳房烧些好菜、温点好酒来。” 周珩问她:“公主身子可好些了?” 千山回道:“好的七七八八了, 不过殿下您也晓得, 公主那性子闲不下来, 前几日跑去山上吹风,昨个又开始咳, 真是愁死个人。” 周珩闻言不咸不淡道:“我这就去说说他。” 千山引他进了屋子,在瞧见倚靠在炕上的周嬗时,躲在周珩背后偷偷吐了吐舌头。她又把自家公主卖了, 待会周嬗可要挨顿骂。 “六哥!”周嬗见了周珩,眉梢间全是笑意。他今日窝在屋子里写字,写了一整日没出门,身上随意披着大氅,额上带着卧兔,他动一下,那卧兔上的皮毛就抖一下,倒还真像额上卧了只小兔。 “六哥?”周珩冷笑,坐到周嬗的身旁,一把捏住周嬗的脸,“你要是还把我当成亲兄长,就给我好好看病吃药,看把你娇纵成什么样子了?” 周嬗脸色一变:“是不是千山那丫头和你告的状?” “哪还需要告状,你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周珩松开捏住脸颊的手,转而在周嬗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周嬗“哎呦”一声,可怜巴巴看着周珩。 周珩也舍不得再骂他,瞥一眼桌上的纸笔,问:“在写什么?” 周嬗揉着脑袋说:“唔……给张瑾为写回信。那家伙好烦人,隔几日就要叫人捎信回来,乱七八糟说一通,我不回信他还不高兴!” 周珩笑:“你和我讲这些作甚?我可没空帮你骂他。”说完,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打开置于周嬗面前,金灿灿的,竟是一大袋黄金。 “我家里还没穷到要六哥接济……”周嬗不解其意,但又眼馋那堆金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收下。 周珩又敲了一下他的头:“你之前不是雇了那个叫方缘的和尚么?他说他没能履行约定,特意叫我把你雇他的钱退回来。” 周嬗惊讶:“你们……认识?” 周珩不欲多说,只是道:“朋友罢了。” 朋友……? 周嬗忽然想起四月的大兴隆寺事件,若秃驴是周珩的朋友…… “别胡思乱想。”周珩哪能不知周嬗在猜测什么?他解释道:“我是插手了那件事,但不算多,方缘不仅仅替我办事,我们是朋友,但不是同伙。” 第46章 周嬗轻声道:“哦。”他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这时玉汐进来向周珩问候,又帮忙周嬗收拾了桌面,笑道:“晚饭马上烧好了,我叫丫头们进来布菜,殿下要吃酒么?膳房温了点关陇这边的黄酒,就是不知殿下吃不吃惯。” 周珩道:“我不吃酒,不过你叫他们也拿就上来。对了,穆光呢?唤他一起进来用饭,我有事要问他。” 一旁的周嬗正在信纸上给张瑾为画小花,闻言突然咳了起来,周珩无奈帮他顺背,问:“又作什么妖?” 周嬗咳完了,大惊失色道:“你不是讨厌他么?!” 周珩神色自若:“讨厌就不能一起吃了?” 那倒也是。 但周嬗莫名觉得待会的饭不会很好吃。 气氛在穆光进屋的那一瞬凝固。 活泼好动如千山,布菜倒酒时连大气也不敢出,赶忙跑出屋子找人说话去了。于是屋里只剩一个泰然自若的周珩、一个默然不语的穆光……还有一个坐立不安的周嬗。 周珩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菰菜,姿态优雅放入口中,又端起杏仁露,对面前二位示意,笑道:“怎么不吃?” 他不食荤腥不饮酒,故而桌上的菜大多是素食,另有一锅烧羊肉和一大碗黄酒,是特地给穆光准备的。 周嬗也想吃羊肉,筷子在锅边打转,就是不敢下筷。 “想吃?”周珩朝他笑,“羊肉是发物,你吃了,是想咳到想死么?桌上不是有炖鸡?炖鸡也不比羊肉差。说起来,我找了江湖上的友人过来给你看病,过几日就到,你乖乖吃药,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周嬗只好屈辱地啃鸡腿。 膳房里的师傅顾及他身子,炖鸡的口味格外清淡,与浓油赤酱的烧羊肉简直不能比。若是张瑾为在场,他说什么也要吃一小块羊肉,但眼前的是周珩,对于周嬗身子一事上从不让步。 “殿下。” 穆光吃了一大口酒,酒气上涌,脸登时通红一片,他生得人高马大,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后背绷直,像一匹谨慎的头狼。他道:“您找我,可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你晓得圣上为何要议和么?”周珩风轻云淡道。 “请殿下提点。”穆光低下头,恭敬说道。 周珩起身,绕到穆光身后,苍白优美的手指按上穆光的肩,语气含笑道:“不是很复杂的事,圣上近来沉迷炼丹与修道,忽然醒悟何为穷兵黩武,可是战火已经烧起来了,只好让我前来议和……这本是件好事,偏偏炼丹练的却不是什么好货……” 这一幕令周嬗莫名其妙觉得他哥在训狼,他眼睁睁看着周珩的手压在穆光的肩上,穆光却在不停地颤抖,英俊的脸上满是细汗。 “敢问殿下是何人教唆圣上去炼丹的?”穆光压嗓子问道。 “宣王。”周珩松开手,用手帕细细擦拭手指,脸上笑容逐渐变淡。 “殿下是想让我回京城……盯着宣王?” “穆大人愿意么?毕竟前线也需要穆大人,恐怕不好抽身。”周珩坐回炕上,夹了一筷子素菜到周嬗碗里。 周嬗不情不愿,但当下关头他不好打扰周珩,只得忍辱负重吃了素菜。 “……请殿下容我想一想。”穆光含糊道。 “不急。”周珩笑了笑。 周嬗看到穆光舒了一口气。 这顿万分艰难的晚饭吃完,周嬗把信交予似乎有点吃醉了的穆光,见这人已然神志不清,忍不住关心道:“你没事罢?我让膳房给你煮点醒酒汤来。” “无事,多谢公主。”穆光朝他笑笑,可身子却东倒西歪,看得周嬗心里打颤。 几碗酒而已,怎么醉成这样? 好在穆光没忘记周嬗的信,妥当揣进怀里,撞撞跌跌地走了。周嬗在廊下站立片刻,心有所动,偏头看见他哥站在不远处,那双冷冷的眸子不知在看何方。 …… 在山西与陕西的交界处,一队人马在林子旁生火休息,忽然一个黑影从马车里蹿出,撒开脚丫就要跑。 茫茫雪地里,那黑影跑得飞快。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这老货!烦得很!” “老东西别跑了,你跑不过咱们的!” 东厂太监们见状一跃而起,一群人稍稍动手,那黑影就被五花大绑起来,在雪地里嘿嘿直笑,笑够了,又突然哭起来:“狗漕的烂阉货!老子啥也没干,就被你们绑到这冰天雪地里,说要带老子去见孙儿,哪里有我孙儿?这是要把老子在外头胡乱杀了,叫人找不到尸首!” “行了行了,老货安分点,过几日就到了,跑跑跑,一不注意就跑,也不晓得你咋弄断绳子的。”一个东厂的太监把老头提在手中,丢回马车上,马车里还窝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见了老头,吓得都快哭了。 那太监对身旁的同僚埋怨道:“唉,真是的,要不是王公公不让我们打昏这老头,我早一巴掌拍晕了,在京城掘地三尺才翻到这老头,以为人能安分点,结果路上天天跑!” 同僚道:“约摸几日就到了!赶快走,说不定还能回京城过年呢。” 太监们的声音逐渐远去,孙逸倒在马车里,盯着外头那薄薄的一层雪色,忽然叹了一口长气。 …… 送走周珩和穆光,周嬗又继续写他的东西。 他会写,也会画,写写画画,窗外的雪下了又停,前线的战事又僵持不下,如此过了半个月。 这时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身上趴了个人,那人还亲他,手在他腰上摸来摸去。 周嬗骂道:“哪里来的采花贼!姑姑——千山——快来人!” “嘘。”采花贼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就回来一晚上,明早就要走,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周嬗挣扎:“不行,你再摸我就要叫人了!” 那采花贼把他压在身下,扯下他的亵裤,轻声问:“那为何叫我不许写信给你?” 周嬗觉得张瑾为果真是有病。 第41章 一夜 张瑾为对天发誓, 他回来只是想抱着周嬗睡一觉。 但箭已在弦上,都到了这个地步, 不做点什么也说不过去。张瑾为亲了亲怀里人的脸,撑起身子要去点灯。 “你要作甚?”周嬗问。 “点个灯。”张瑾为强忍身子的不适,用发烛挑开油灯的灯芯,昏黄的光登时在屋里亮起。他道:“看不清。” 周嬗用手臂挡住脸:“看不清……就不要看!” “为何不让我看?”张瑾为压回榻上,抓住周嬗的手腕,不让人动弹,“灯下看美人, 比白日更胜十分, 嬗嬗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我为何不看?” 周嬗气到脸红:“这些话你在信里写写就罢了, 怎的还不要脸说出口了?” 他脸红, 于是颜色更胜几分, 灯火并未将他的肤色照得蜡黄,反而照出肌肤的白里透红、晶莹似雪, 一双美目也十足的朦胧, 眸中星星点点, 仿若星子沉浮。方才说完话, 他又咬了一下嘴唇, 现下唇色红润, 在灯下别样的诱人。 张瑾为只是笑, 俯下身含住亲住周嬗的唇,叫周嬗说不出话来, 平日灵巧的舌头此时格外听话,咬在齿间,柔软香甜。 他们亲着, 亲的周嬗险些换不过气。周嬗趁张瑾为手略略松开,便急忙扯回自己的手,用力推张瑾为的上半身,谁料才推几下,丁零当啷几声,一块什么玩意儿从男人的衣襟里掉出,砸在被褥上。 “什么东西?” 周嬗被亲得脑袋发昏,听见动静便侧头去看,原是他给张瑾为的自己的长命锁。 但细细一看,又似乎不太一样。 还是那枚长命锁,项圈处却缠了红绳,红绳上缀着几枚拇指大小的铃铛,也不知张瑾为缠上去做些什么。 周嬗轻轻喘气,问:“怎么缠了红绳?” 张瑾为拾起长命锁,把红绳解下来,十几只铃铛碰撞不停,在寂静的夜里清脆悦耳。他道:“前线最近僵持不下,我守在帐篷里不好轻举妄动,只得找人要了红线,想你时就搓一下,你看,现在倒是能戴上长命锁了。” 说完,他便捏着红绳的两端,将长命锁系在周嬗的脖子上。 周嬗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戴过这枚长命锁,如今再戴上,有种微妙的感觉。他的衣襟被扯开了,大片雪白的肌肤,如春山般温婉柔美的锁骨,右侧锁骨的中段,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在灯光下红得灼人。那长命锁落在周嬗身上,温润的玉心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张瑾为先亲亲长命锁,又去亲锁骨和红痣。 “不要亲脖子……”周嬗被他亲得有些痒,察觉男人的唇似乎想往上移,他赶忙用手推。要是亲在脖子上,明日被姑姑她们看到了,要说什么呢?总不能说是有蚊虫罢……天冷成这样,哪里的蚊虫? 张瑾为就一路往下亲,一直到小腹…… 忽然周嬗浑身一抖,失声道:“松口!” 第47章 他泪水涟涟,难耐地蹭起身下的被褥,手紧紧抓住张瑾为的肩膀,身子不住地颤抖。所有的感知都汇于一点,声音、色彩一切都随之远去,他剧烈耳鸣,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某一个点上,脑子骤然一空,两眼一翻,短暂地昏了过去。 待周嬗恢复意识,他已被男人抱在怀里,后背贴着男人滚烫的胸口,腿间夹着男人,身子和床榻一齐动着。 “色鬼……”周嬗小声啜泣道,他方才似乎出了声音,嗓子现下有点哑,软软的,像羽毛扫过人的耳朵。 张瑾为亲他的耳朵,语含笑意问:“怎的那么会叫?” 周嬗又羞又恼,狠狠咬一口张瑾为撑在床榻上的手,他怎么知道他叫了什么,等等……不会很大声吧?! “像小猫儿的叫声,小小声的,还以为被我欺负了呢。”张瑾为浅笑着补充,动作不停。 周嬗又被他蹭起了羞耻心,他听见脖颈上、足腕上的铃铛随动作叮叮当当地响,还有……一共三处铃铛,他想不明白,张瑾为为何那样喜欢给他绑东西,上次是拿发带,这次是用缀有铃铛的红绳…… “你以后能不绑着我么?”周嬗委屈问。 “不行,不绑着你,你又跑了怎么办?”张瑾为道。 那也不是绑……周嬗低声哭泣,哭到一半又开始耳鸣,他目光涣散,轻轻哼着,唇间又露出一点点的猩红。 张瑾为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又笑着道:“下次把手和脚也绑起来,好不好?” …… “去打桶热水来。” 千山听见驸马爷低哑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吓得她浑身一哆嗦。今晚是她守夜,坐在门口正困得不行时,驸马忽然风尘仆仆现身,还叫她不要惊扰公主,谁知进了房,一切逐渐变得耐人寻味。 她也不敢回头看,尴尬得直挠头:“是、是,我这就去打水!” 走了几步,她又忍不住道:“公主身子不好……” “我心里有数。”驸马在她身后淡淡道。 千山闻言便知自己多嘴,忙不迭跑去打热水了。她打了半桶刚烧开的热水,又兑入小半桶凉井水,手试一试水温,刚刚好,在桶边搭上几条干净的手巾,放在里屋的门前,忐忑地敲了敲门:“爷,水打过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千山急忙躲去一边,等门开了又合上,她才长舒一口气,缓缓走到游廊上,双手不断绞着手帕,气道:“都怪暮雪和李瑞那两东西,一个说自己吃撑了,一个说自己打牌打头昏了,原不是我守夜,这尴尬也不该我一人受!姑姑也去休息了……唉,我命苦哇!” 不过千山虽然碎嘴,面对周嬗的事她也从不乱说,只希望驸马是个怜香惜玉的,她家公主的身子可禁不住折腾。 …… “谁在外头守夜?” 周嬗累得眼都睁不开了,像滩泥一样躺在榻上。被褥把他紧紧包着,面上和鬓角都沁出细汗,身上黏腻不已,但张瑾为不许他钻出被窝,说是此时最易风邪入体,不得碰一点凉。 “是千山。”张瑾为绞了手巾,将周嬗抱起来,给人轻柔地擦身子。 周嬗身上潮红还没来得及褪去,被褥在抱起来滑了下去,露出微红的肩头,乌发柔顺滑落,有几缕黏在锁骨上。 “你一会就走吗?”周嬗窝在张瑾为的怀里,眼皮直打架。 “等一等,陪嬗嬗睡一两个时辰再走。”张瑾为擦到周嬗的腿,手忽然一顿,难以抑制自己心中旖旎的念头。周嬗个子比他矮,腿却十分的笔直修长,只是平日藏在裙子下看不出来。 周嬗困了,用腿蹭了蹭张瑾为的手,催促他快一点,张瑾为被那一块软肉蹭得后背又开始冒汗,只得拍一下周嬗的后腰,无奈道:“别动。” 很心虚的两个字。 擦干净周嬗,再把自己也收拾一遍,从庋具里拿出两套里衣给周嬗和自己换上,张瑾为趁天还没亮,赶紧稍稍睡了一会。 周嬗醒来时已过了晌午。 “驸马走了?”他一面吃药,被药汤苦得眉头一皱,吃几口就往嘴里丢一颗糖,往复几次,糖快吃完了,药没喝几口。 千山坐在炕上,支支吾吾道:“两个时辰前走的。” 周嬗又问:“昨个是你守的夜?我记得应该是暮雪和李瑞,他们俩呢?” 千山欲哭无泪,急忙怒斥两人道:“暮雪说她吃撑了爬不起来,李瑞借口头昏……姑姑最近腰腿疼,那就只能我来守了!” “好啦,我放你休息几天,再罚他俩的月俸,好不好?”周嬗安慰她,又想起昨夜,暗骂一句张瑾为,尔后对千山严厉道,“你不许乱说,姑姑和暮雪她们都不许说,听到没?” 千山尴尬:“我……我不会乱说的。”但她又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接着问:“公主和驸马以后会有娃娃么?” 周嬗面无表情:“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 千山心虚摸摸鼻子,天长日久,她都快忘了公主不是女儿家,生不出小孩。 这时玉汐摔了暖帘走进来,先督促周嬗把药喝了,然后面露犹疑道:“王襄来了,说是给公主找了一位江湖神医,要见公主一面。” 周嬗喝完药,嘴里正发苦,他用帕子捂住嘴角,神情一时晦涩不明:“是么?” “公主,王公公他……”千山小声问道。她才知陪自己多年的王公公不是个好人,心中一半是伤心,一半是侥幸。 周嬗淡淡道:“他对你们没什么恶意,别紧张。” 玉汐问:“公主要见他么?” 见,还是不见? 周嬗必然要和王襄把话全部说开,这根刺一定要拔,不拔只会让他心里堵得慌。但这个时机不太好,张瑾为、六哥他们都去了前线,延安府知府也不是他这边的人,恐怕不好直接撕破脸。 思量片刻,周嬗问:“王襄可说那神医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 玉汐道:“嘶……说是叫孙逸,绍兴人士,这些年隐居在京城,就在宣北坊那块。” 宣北坊…… 玉汐又道:“那神医是位老先生,我看着有些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见过。 好几次。 第一次出门时,拦住张瑾为兜售壮阳药的疯老头。 那日从大兴隆寺出来,疯老头在地上撒泼打滚,他正哭着坐在轿子里,与老头对上了视线 又或者是动身前往延安府的前几日,那间昏暗的医馆,老头拒绝卖给他假死药…… 周嬗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第42章 不识 沉默半晌, 周嬗微垂长睫,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道:“见他一见,倒也无妨。” 说罢,便叫千山她们几个给自己梳妆。 他身子才好一些,昨夜又被某个偷偷摸摸的人折腾半宿,现下是脸色苍白、腰腿酸疼。他也不浓妆艳抹,就白着一张脸,唇色也淡得吓人, 尔后简单挽起发髻, 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上,一看便知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出门走到一半, 周嬗的腿不禁发软, 停在原地扶着侍女喘气。他的腿内侧与亵裤布料不停地磨, 磨得他好不舒服,连着腰一齐酸软, 身子都不像他自个的了。 等行至会客的堂屋, 他甫一进门, 就见王襄坐在跷着腿吃茶。瞧见周嬗后, 王襄惊讶道:“公主的脸色怎会差成这样?” 周嬗淡淡笑道:“有劳王公公记挂, 不过是前几日吹了风, 今日又身子又有些不爽罢了, 不是什么大事。” 王襄叹气:“咱家一路陪着公主长大,最清楚公主的身子受不得一点凉, 一个多月前在武昌府吓到了公主,连累公主回程的路上一直病着,咱家罪该万死, 还请公主责罚。” 说罢,这太监从圈椅上起身,一撂袖子,就要给周嬗跪下。 周嬗也不阻止,而是缓缓坐在屋子的主位上,摆了摆手道:“我可受不起王公公这一跪,公公是父皇的得力干将、朝廷里的大红人,我哪敢责罚公公呢?” 此时正好千山奉了茶来,周嬗从她手里接过茶碗,撇了撇浮沫,轻轻抿上一口,眼睛却始终盯着王襄。 王襄装模作样,跪到一半,见周嬗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又悠然直起身子,坐回圈椅上,笑道:“咱家做错了事,自然得给公主赔礼,寻常的那些金银财宝,想必公主也看不上眼,索性遍寻江湖神医,前几个月恰好找到一位民间圣手,不知公主赏不赏咱家一个面子,让这位民间圣手给公主仔细瞧瞧?” 周嬗放下茶碗:“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身子特殊,恐怕不方便交予陌生的大夫医治。” 王襄哂道:“公主莫担忧,此人决计是不会对外透露一句的,若是泄露了公主的病灶,咱家杀了便是。况且,公主与他还有一段缘分呢。” “缘分?”周嬗挑眉,“真是稀奇,我倒不记得我同哪位神医有过交集,不过既然公公向我保证了不会外传,那就把人带上来罢。” 第48章 他吃的那副奇药,不仅让他外表看起来与女儿家无异,连脉象也偏向阴柔,寻常大夫分辨不出他是男是女,资历深的大夫更是不敢妄下结论,王襄带来的神医要真能看出他不是女人,也算有本事。 “把人带上来。”王襄吩咐手下。 不一会儿,门外先是走来一个少年,年纪不大,十六岁的模样,神色紧张,跨门槛时险些摔倒,一旁的东厂太监眼疾手快,好歹没人他摔了。 周嬗见过这个少年,在宣北坊那间窄小的医馆,少年伶牙俐齿,还挺招人喜欢。 “见、见过……”少年结结巴巴,嗵一声跪在地上。 周嬗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孙景。” “好,孙景,我们之前见过,你还记得么?”周嬗见孙景面露迷茫,补充道,“七月在京城,宣北坊,你给我开了几幅调理水土不服的药,你可有印象?” 经周嬗这么一提醒,孙景恍然:“啊!原来是您,您当时……” 说到一半,孙景急中生智,赶忙闭上了嘴,他差点脱口而出假死药那件事,幸好及时止住了嘴。上首那位公主虽是浅浅微笑,眼睛却冷得吓人,孙景自幼擅长察言观色,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周嬗对孙景的反应还算满意,他问:“王公公口中的神医,不会就是你罢?你家那位老大夫呢?” 孙景手心冒汗:“他在门外……” 这时门外恰好传来嘈杂声,东厂的人急急拦住一个老人,那老人又是叫又是闹,力气奇大无比,竟生生撞开了拦路的东厂太监,重重摔进门内。 “这是怎么了?”周嬗起身,皱眉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吵了起来?” 那老人在地上爬了几步,忽然直起上半身,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向周嬗,面目狰狞,口中呜呜咽咽,听不清在说什么。 “孙大夫,您这是作甚?”王襄亲自上前,把人从地上扶起,清俊的脸上满是担忧,甚至还帮老人拍了拍衣袍。 那老人缓缓转动眼珠,落在王襄的脸上,一动不动,看了许久,等再转向周嬗时,眼睛里似乎闪动了几下,有了神采。 老人沙哑道:“是你要看病?” 周嬗不知为何心跳的厉害:“是。” 一旁的东厂太监对老人呵斥道:“休得无礼,见了公主还不——” “不必整那些虚礼。”周嬗打断太监的话,语气淡淡,“孙大夫,过来罢。” 孙逸似乎长叹了一声,低头对孙景说:“去把药箱拿过来。”孙景听了忙不迭跑出门,从太监手里接过一个黑漆木箱,抱到孙逸的面前。 这老人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形容枯槁,看得一众不禁怀疑他到底能不能行。他提着药箱颤颤巍巍走到周嬗身旁,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玉汐侧身上前,略微隔开孙逸与周嬗,神色相当戒备。 孙逸从药箱里翻出一个脉枕,低声道:“请公主把手放上来。” 周嬗瞥一眼老人,随后低下头,一言不发,将手搭了上去。 隔着一层绸布,周嬗能感觉到老人的指尖在颤抖,他看见那只苍老的手,布满瘢痕,如同即将枯死的老木。 眼看孙逸神色几变,一旁的千山按捺不住,急声问:“老……孙大夫,你说句话啊,我们公主的身子能不能好了?” “千山。”周嬗轻咳一声,算是警告,千山只好闭上了嘴。 “公主……”孙逸一脸忧愁,“应当是被药坏了身子,敢问公主吃的什么药,药性猛烈至此,竟把五脏六腑都伤了个遍?” “让无关的人出去。”周嬗先不做回答,而是让玉汐她们赶人。 屋里只剩下知情的几个人,玉汐、千山与暮雪,还有一个王襄,那个叫孙景的少年也被人拎了出去。 周嬗见人都走了,漆黑的眼睛冷冷盯着孙逸,低声问:“孙大夫觉得是什么药?” 孙逸竟然笑了:“自然是大阴大寒之药。” 周嬗再欲试探,那厢王襄却幽幽开口道:“咱家听闻孙大夫在江南一带被叫做‘小药王’,且不论治理疑难杂症的神药,连转换男女、起死回生的奇药都有呢!” 孙逸没理王襄,而是一把抓住周嬗的手腕,厉声问道:“是谁给你吃的这药?” “你要做什么?!” “快松手!” 千山与暮雪见状惊愤交加,一左一右扑上去,钳制住老人,可孙逸力气极大,她俩险些被一膀子摔在地上。玉汐也急,要去扯回周嬗的手臂,周嬗却面不改色道:“别慌。” 周嬗淡定问:“孙大夫晓得这是什么药?我只道是太医院里的方子,说是不外传的,孙大夫从何而知?” 孙逸闻言松开了手,浑身颤抖不已,他张嘴又闭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对了,咱家想到一个挺巧的事。”王襄笑眯眯的,看看陷入癫狂的孙逸,又瞧瞧面色冷肃的周嬗,轻笑道,“听闻孙大夫有一儿一女,儿子叫远志,女儿叫凝香。哎呀这不巧了么,咱们的静妃娘娘,闺名也是凝香呢……”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 “南无阿弥陀佛,贫僧与御史大人真是有缘,竟在荒郊野岭就碰上了。” 刀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玉和尚的脑袋不遑多让,也差不多要闪瞎人的眼睛。四周皆是持刀的锦衣卫,玉和尚不忙不慌,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予张瑾为:“贫僧奉睿王之命,特地带一位江湖名医前来为公主看诊,这是睿王的腰牌,还请御史大人放行。” 张瑾为皮笑肉不笑,接过秃驴手里的令牌,仔细看了一遭,确定是周珩的东西,开口道:“既然是睿王的人,我也不好拦。” 说着,他目光投向玉和尚身后的那个女人。 女人年纪不小了,约摸有四五十岁,她两鬓斑白,神情自若,察觉到张瑾为的目光,自报家门道:“江西黄瑞英。” 听见女人的名字,张瑾为惊讶非常:“果真是那位黄圣手?” 黄瑞英颔首:“如假包换。” 这目中无人的气度、身后背着的巨型药箱、还有周珩的令牌……张瑾为倒是不怀疑女人的身份,但他依然不放心,主要是不放心秃驴。 “李二。”张瑾为唤道。 一个锦衣卫出列:“在。” “你随我把黄圣手送至延安府,其余的人继续往回赶,不必担心,我送到了,确认无误后自会追上来。”张瑾为吩咐。 玉和尚忍不住出声道:“御史大人,不必……” “不必什么?”张瑾为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玉和尚,“我与大师正好有些话要谈,虽说有睿王做担保,可大师之前的某些作为,实在让我无法信任。” 玉和尚背后莫名一凉。 张瑾为笑:“大师怎么愣住了?趁时候快马加鞭,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延安,赶紧走吧!” 第43章 骨肉 面前这个孩子的脸, 与凝香有七分像。 单薄的身子,柳叶似的细眉, 浓而密的长睫毛,明亮的猫儿眼…… 孙逸忽然止不住地发抖。 他又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春雨沥沥的日子,一如往常,凝香背起药箱,说城里有家富商的夫人得了病,特地请她去看诊。 孙逸是名医, 他的发妻早逝, 留下一双儿女,耳濡目染, 长大后也同样擅长医术。大儿子远志去当了军医, 死在鞑靼人的马蹄下;小女儿凝香专精妇科, 小小年纪,已在绍兴一带小有名气。 谁知那日一去, 竟是永别。 兜兜转转二十年, 他白发苍髯, 而凝香身死魂消, 他连她葬在何处……也无从而知。 世上最痛之事, 莫过于骨肉分离。 孙逸这些年活得不清不楚, 有时他觉得自己好似堕入了无间地狱, 受千刀万剐、热油烹煮,心肝脾肺肾被这世道践踏了个遍……而更多时候, 他只是坐在那年那日的春雨之中,痴痴地等女儿与儿子回来。 直到遇见周嬗,二十年的春雨终于化作泪水, 决堤而来,将孙逸彻底淹没。 …… “休得胡言!” 玉汐紧紧护住周嬗,眼睛死死盯着王襄,口中呵斥道:“王襄!你扪心自问……娘娘和公主平日对你还不够好么?你怎么能、怎么能随便找了个老头,就在这里妖言惑众,妄图歪曲娘娘和公主的身世?我们娘娘是已故的傅老爷子的二闺女,怎可能……” 她嘴唇颤抖,说到最后,竟是腿一软,险些跪到地上。 一只微凉的手扶住了她。 是周嬗。 出乎意料的,周嬗很冷静。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动不动的老人,随后落在不远处的王襄的身上。 王襄朝他挑了挑眉。 “口说无凭,王公公,证据呢?”周嬗缓缓起身,神色冷淡地走向王襄。 王襄哂道:“证据就在公主的身上。” 周嬗冷笑:“别给我卖关子,户籍、信物或者滴血验亲,只要能证明我与孙大夫有血缘关系,我自然不会否认自己的身世,但王公公能拿的出来吗?” 第49章 “能。”王襄笑,“还请公主听我慢慢道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端起盖碗,低下头,不紧不慢地撇去浮沫。 众人都在神色紧张地瞧他,除了孙逸。这老人像一截快要老死的朽木,身子死了,却牢牢扎根在椅子上,唯有偶尔起伏的胸口能证明他活着。 “孙大夫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名叫凝香,在绍兴一带小有名气,于二十年前失踪。”王襄徐徐说道,“恰好咱们静妃娘娘也懂医术,公主身上的药,正是娘娘亲自叫李太医配的。这药啊,世上难寻,拥有药方的人不多,孙大夫就是一个,公主要是还记得药方,不如和孙大夫对上一对?” “一个药方子而已!”一旁的千山反驳道,“谁知道是不是你特意让老头背的?” 王襄笑笑,不说话,他上前一步,靠在周嬗的耳边,轻声道:“公主之前去见了裕王,裕王不是已经告诉公主真相了吗?” 裕王…… “哪有什么傅家二小姐?不过是他微服私访时一眼相中的良家妇女!硬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把人弄进宫里,为掩盖真相,大费周章地灭口傅家……” “你说皇后为何讨厌静妃?一桩强抢民女的丑事……” 那人死前凄惨的形状犹在眼前,字字泣血,周嬗霎时一身冷汗,他晓得母妃的身世疑点重重,但他想不通王襄的意图。 王襄是朝廷鹰犬,永昌帝座下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狗,若静妃的身世真如他所知道的那样……王襄究竟想干什么? 是要揭永昌帝的底么? 他疯了? 一时之间,周嬗思绪万千。 他实在看不明白王襄此人,前事种种,他已确定这人就是永昌帝的眼线,若是真想让周嬗与亲人相聚,何必大作周章? “裕王如今是个死人,死无对证,也只能任凭王公公信口雌黄了。”周嬗神色冷静,“王公公拿不出证据,还在这儿纠缠,不觉得好笑么?” 王襄道:“咱家在做一件大好事,为何要觉得自己好笑?” 周嬗冷冷睇他一眼:“王公公是给父皇办事的,这等道听途说的丑事也敢拿出来说?” 王襄笑:“万岁爷不过是娶一个女子,算什么丑事?” 是了。 自古以来,皇帝要娶一个女人,天经地义,不管这女人来历如何、愿不愿意、娶回来又会有什么后果……反正都不是皇帝的错。 谁敢说皇帝有错。 周嬗却浑身发冷,他猛地伸出手,狠狠扯住王襄的衣襟,脸上竟隐隐浮现出怒容,厉声质问道:“那我娘呢?!她算什么?我又算什么?你们就是一群畜牲!我……” 泪水滚落。 王襄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神色不明:“公主当然是公主,万岁爷的血还在您身上流着呢!” ——你怎么不明白呢? 王襄任凭自己被周嬗扯着衣襟,露出一个奇异的神情,微微皱着眉头,唇角却是上扬的,带着些许怜悯,以及嘲讽。 周嬗怎能不明白。 只要他的生父是永昌帝,管他的母亲静妃还是皇后贵妃,他永远都逃不开这层枷锁…… “公主若是不信,咱们这就启程回京,亲自到万岁爷跟前问去?”王襄抬手,轻轻抚开周嬗的手,“原以为公主无母族,孤零零一个人,现下总算有了母家的亲人,想必万岁爷也是——” “够了!” 一声怒喝在堂中炸开,那枯坐的老人终于活了过来,腾地起身,手舞足蹈,面上似喜似悲、似哭似笑,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 他哭道:“不是!不是!这不是我的孙儿!放过我罢!放过他……放过……” 说罢,这老头撒腿就要往外面跑! 王襄哪能让他得逞,当即喝道:“拦住他!” 周嬗也喝道:“这是我的院子,你们谁敢拦?!” 于是东厂番子们纷纷去拦老头,哪晓得老头力大如牛,一群身怀武功的番子竟险些制不住。只见那老头面上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低喝一声,一扬手,番子们哗啦啦倒了一地。 “一群废物!”王襄被这群手下气到了,足尖一点,身子向前掠去,亲自去抓老头。 而奉命守护公主的几个锦衣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准自己该听哪个的,毕竟厂卫不分家,如今是阉人得权,东厂压在他们头上,真是不敢轻易得罪。 至于其他的家丁侍女,一个个躲在墙角,生怕受到波及。 眼前的院子乱作一团、鸡飞狗跳,看得周嬗头疼不止,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他避开玉汐她们上来搀扶的手,提起裙子就跑,跑得气喘吁吁,一路跑到王襄身后,冷不丁给了王襄一拳,然后死死扯住这太监的腰带。 王襄给他打懵了。 倒也不是周嬗力大无穷,能打得动大内高手,甚至他身子还没好利索,拳头落在王襄身上,也不怎么痛。 可王襄就是愣了一瞬。 他想,周嬗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就在王襄发愣之时,老头看准时机,一头撞向王襄的腹部。这头槌可厉害,王襄狠狠吃痛,身子摇晃几下,眼看就要被老头撞倒。 好巧不巧,周嬗还扯着王襄的腰带,王襄要是倒了,周嬗也得倒! 这可把玉汐她们急坏了,一齐跑了上来,要把周嬗救出来。 而东厂番子们也不遑多让,蹭蹭的往老头身上扑,一大群人乌泱泱挤在一起,就为了这么一个疯老头! 王襄头都大了,他开始后悔抓老头过来认亲,当初在京城蹲了三天三夜才挖出这个老头,如今想想,还真是自找苦吃! “他都疯成这样了!”王襄低头,咬牙切齿对周嬗说道,“你不让我拦着他,是想让他上街丢人现眼么?” 周嬗死死抓着他的腰带,脸上因为正在使劲,两颊飞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他疯他的,我拦我的,丢人现眼又不是我!我只晓得他跑出去把事情闹大了,你肯定不好过!”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一片嘈杂声中突然冒出一句:“驸马爷回来了!” …… 张瑾为快马加鞭,带着玉和尚、名医黄瑞英一路赶回自己在延安府的家中。 谁知连马都没来得及下,一群下人哭丧着脸,说后院里出事了! 他连忙翻身下马,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公主呢?是公主又生病了么?” 那下人被里头的情景吓傻了,哭丧着脸,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公主……公主他……唉!爷您自个进去看看罢!” 于是他疾步走入家门,只听阵阵喧嚣,其中隐隐有哭声传来,当下心一沉,某种恐惧再次从心底升起。 周嬗…… 张瑾为的心整个揪了起来,他害怕走进去,看见的是周嬗苍白的脸,或者……或者是周嬗又消失了…… 由爱生怖。 他颤抖着手,推开院门,绕过影壁,随后愣在原地。 玉和尚与黄瑞英跟在他的身后,一时不察,险些撞在他的身上。 “施主?”玉和尚疑惑不已。 张瑾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只见眼前狼籍一片,东厂的番子捆着一个老头,下人们躲在一旁战战兢兢,留守的锦衣卫更不用说,就差搬凳子嗑瓜子看戏了。 而他的妻子,正死死扯着一个太监的腰带不放手。 张瑾为眼前一黑,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玉和尚见了此情此景也吃惊不已,他没想到不用他去找王襄,王襄自个撞上来了! 而黄瑞英却在瞧见老头的那刻,面露震惊,脱口而出:“孙前辈?” 院里所有人齐刷刷地转头,朝他们三个人看过来。 第44章 认亲 王襄觉得他的衣襟今日格外的多灾多难。 先是被周嬗扯,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衣襟又落入了张瑾为的手中。 张瑾为个子高, 手劲也大,直接把王襄提溜了起来。不过他没先理会王襄,而是低下头,对周嬗柔声道:“我回来了,你别怕。” 怕什么? 周嬗一脸茫然:“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脑袋还没能转过弯,方才正和王襄拉扯着,突然传来一声“驸马爷回来了!”只见去而复返的张瑾为从门口急步而来, 上前一把揪住王襄的衣领, 神情冰冷。 大抵是张瑾为素日里性子和善,总是笑眯眯的, 骤然黑了脸, 属实有几分吓人。不过这人低下头, 一瞧见公主,那冰冷冷的神色又软了下来, 似是无奈, 飘悠悠叹了口气后, 道:“路上偶遇睿王请过来给嬗嬗看病的大夫, 我不放心, 就跟了回来。” “哦。”周嬗小声应道。 他被张瑾为半抱在怀里, 脸颊贴着对方的胸膛, 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在耳边一起一伏,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到底是怎么了?”张瑾为把人扶稳, 手从周嬗的腰往上走,轻轻摸了摸周嬗的后脑勺。 第50章 王襄咳了一声。 没人理他。 周嬗附在张瑾为耳边,三言两语把事情都说了。 老头还在闹, 但人毕竟老了,现下已被东厂番子们降伏,歪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张瑾为转头去瞧他,一时心中百味交杂,竟不知作何感想。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张瑾为问:“嬗嬗确定么?” “不……”周嬗摇头,面露犹豫,“但……很可能是。” 王襄又咳了一声。 还是没人理他。 他百无聊赖,被张瑾为提着衣襟,看起来颇为搞笑。倒也不是打不过对方,一个书生,他堂堂东厂刑官能打十个,只是他的心好累,有种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和人跑了、还不好对登徒子出手的无力感。 他暗自叹气,别开眼睛四处看,扫过一圈,忽然与玉和尚对上了视线。 玉和尚容色肃穆,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察觉到王襄的目光,缓缓睁开眼。两人略一对视,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彼此的眼睛。 很好。 王襄想。 这人想来杀我。 今日的事越来越乱了。 而眼前的两个人嘴快黏到一块去了,就近给王襄上演何为“小别胜新婚”。 忍无可忍。 “驸马爷要腻歪,待会有的是时间,您大人有大量,可否先把我放下来好好说话?”王襄皮笑肉不笑,一点一点扯回自己的衣襟。 张瑾为冷笑:“好好说话?王公公要是想好好说话,何必唱这么一出大戏?嬗嬗身体还没好利索,王公公倒好,口口声声说为了他好,结果干的尽是伤他心的事!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王襄哂道:“信不信由你,要我说,驸马爷真为了公主好,理应马上回到前线,整顿军务,立下功劳,加官进爵,在朝廷站稳脚步,才能更好地保护公主……留在这儿和我一个阉人吵什么?” 张瑾为一愣。 话……说的没错。 “张瑾为。”王襄笑了笑,“你把儿女情长看得太重了。” “是吗?我可不觉得。”张瑾为低声道,抓着王襄衣襟的手青筋毕露,“要连他都无法保护,我又如何能守卫住疆土?” 周嬗扶额:“你们两个都闭嘴!” 而东厂番子们也齐声叫道:“王公公,老东西晕过去了!” …… “黄大夫,如何了?” 周嬗坐在床边,神色疲惫。 “孙前辈一时急火攻心,加之年岁较长、神志不清,这才昏了过去。不过并无大碍,养个几天就能恢复。” 黄瑞英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随身背着的大药箱,从中拿出一包药,让一旁的侍女们拿去煎:“这药你们分三次给他喂下,隔八个时辰一次,人醒了就可以停药。” 安顿好孙逸,黄瑞英又朝周嬗伸出手。 周嬗疑惑。 黄瑞英道:“给你把脉。” 不愧是一代杏林圣手,黄瑞英说话做事皆言简意赅,看完一个病人,也不休息,直接看下一位,她细细把过周嬗的脉,先是缓缓皱眉,尔后又慢慢松开。 “怎么样?”周嬗小心翼翼地问。 谁知黄瑞英却道:“你和凝香长的真像……这药你从小就吃了罢?大概从十岁左右,对么?” 周嬗有点懵:“确实是十岁左右开始吃的……等一下,黄大夫,您见过我娘?” “见过。”黄瑞英浅浅一笑,“她……也算得上我的妹妹。你吃的药,是他们孙家流传下来的,算不上什么致命毒药,只是要永远改变人的外征,药性难免阴毒,后续调理起来比较麻烦。” “所以……他真的是我的姥爷?”周嬗看着床上的老人,眼眶发热。 “你自个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么?”黄瑞英淡淡道。她见惯生离死别,对这一类的事早已无动于衷,哪怕对方是凝香的孩子。 周嬗泣不成声。 他顾不上什么仪态,手胡乱地抹眼泪,可那泪珠仍是止不住地掉,一大颗一大颗,在裙子上洇出一大片濡湿的印记。 老人的手露在外头,布满瘢痕,关节处的肉与皮纠在一起,像老树的根,摸起来一定硌得慌。 但出乎意料的柔软。 柔软且粗糙。 周嬗轻轻抓着那只手,一句也说不出来,一个劲地流眼泪,按理说他应该有好多好多的话,去和这世间本该最疼他的人述说。 可他们并不熟悉。 “你身子不好,不该如此大喜大悲。”黄瑞英轻轻叹口气,递过一面帕子,“其实想来,孙前辈找了一辈子,早已做好故人长辞的准备,所幸还留下一个你,真是老天保佑。他能颐养天年,你能与至亲团聚,往后……” 黄瑞英的声音逐渐远去,周嬗朦朦胧胧之中,又回到了紫禁城里的珍珠阁。 说是阁,其实就是一幢二层小楼,外加一个小院,在紫禁城的西北角,冷冷清清的,院里种了许多桃花,但没怎么开过,开了,也是小小的花,半死不活。 而周嬗却瞧见了满园芳菲。 他还看见他的母亲凝香,很年轻的模样,小小的尖下巴,明亮的眼睛,穿着少女未出阁时的衣裙,背着一个药箱。 凝香朝他温柔一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朝珍珠阁的外头走去,脚步坚定,她的身后,桃花落了一地。 她释怀了,可周嬗还没有。 在那人咽气之前,周嬗绝不会原谅。 …… “嬗嬗……” 周嬗恍惚。 “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有点闷。 周嬗险些喘不过气,一个激灵,从梦魇中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张瑾为抱着。他连忙看了一圈四周,老人还躺着,黄瑞英在捣鼓药箱,似乎对夫妻之间的亲昵见怪不怪。 “你刚刚是怎么了?我叫了你好几声,你却一直在发抖。”张瑾为担忧道,手轻轻拍着周嬗的背。 周嬗任凭张瑾为抱着,道:“只是太伤心了。” 说完,额头就被人亲了一下。 周嬗登时有些尴尬,他悄悄睇一眼黄瑞英,见人家专心搭配着药材,舒一口气,然后用头撞了一下张瑾为。 “好啦,大夫怎么说?”张瑾为无奈。 周嬗便将黄瑞英的话一五一十地重复一遍,并说这位圣手会在这待上一个月,等他身子见好才走。 张瑾为稍稍放心。 两个人就这样挨在一起,也不说话,屋里只剩下黄瑞英配药的动静。 “……嬗嬗。”张瑾为看向老人,“你确定了么?” 周嬗“嗯”了一声。 “也是巧了。”张瑾为笑,“或许是天意,嬗嬗就要和姥爷团聚的。” 说是这样说,但张瑾为还是有点别扭,哪个孙女婿和老人家的见面是那样的?搞的像是因为壮阳药结缘了。 周嬗不晓得这家伙一肚子乱七八糟的,他从怀里挣脱,一面挣扎一面问:“你怎么还不走?你不怕回去晚了,挨人参一本么?” 张瑾为环住他的腰,将人死死抱在怀里:“我一走,你就出事,这可让我如何放心地走?” 说是这样说,但王襄已经和玉和尚打上了,两个人乒乒乓乓你来我往,早就打出了院子,东厂番子也一齐追了出去。 至于其他人,之前一直围观的锦衣卫都被罚了俸禄,各领军法,挨上好一顿教训。张瑾为考虑和穆光说此事,换一批懂事的锦衣卫。 周嬗逃不开,只好乖乖窝在男人的怀里,哼哼道:“你变成两个不就好了?一个去前线,一个看家护院,岂不美哉?” 张瑾为神色古怪:“不应该是留一个陪着嬗嬗么?” 周嬗不想理他。 但张瑾为还是要走的。 这人似乎真的恨不得自己分成两个,拉住周嬗又说了好多话,周嬗要被他说烦了,嘟囔道:“你好像一个老太爷!” 张瑾为捏住他的鼻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榻上传来一阵咳嗦。 ——孙逸醒了。 第45章 嬗娟 老头醒来第一件事, 就是嚷嚷口渴。 他的脑袋仍是不太清楚,说话颠三倒四, 一会哎呦哎呦喊疼,一会又说有人要害他,最后呜呜咽咽,说自己命好苦。 黄瑞英安抚病人惯了,面上不见任何波动,语气也毫无起伏,只是道:“孙前辈, 您睁开眼睛瞧瞧, 瞧瞧床边的人。” 老头还真听了她的话,瘪着嘴扭头, 神情委屈得不行, 泪汪汪的, 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他银子,却在瞧见周嬗之后, 渐渐归于平静。 这时侍女们端着药走进来, 黄瑞英接过药, 放在一旁。 “孙前辈, 您看见了吗?这是您外孙。”黄瑞英把人扶起来, 手不断摩挲着孙逸的背, 给他顺气。 周嬗却说不出一句“姥爷”, 话语在喉头翻涌几下,最终仍是轻声道:“……孙大夫。” 第51章 但无人责怪。 即使血脉相连, 两个不曾一起生活过的人,又如何叫他们发自内心互称亲人? 孙逸没作答,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原因不明的“唔”, 似是一声哭腔,尔后就愣愣盯着周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嬗莫名有些紧张。 也许是某种“近乡情怯”。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张瑾为握住了手。因为紧张,他的手湿凉一片,被温暖干燥的掌心包住,总算缓了过来。 “……你叫……”孙逸的嘴唇开开合合,折腾了半天,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周嬗道:“单字一个嬗。” “哪个嬗?” “嬗娟的嬗。” “……好名字。”孙逸幽幽道,他的目光越过周嬗,不知在看向何处,“这词本是形容军队的旌旗飞扬,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对你有很大的期望。” 周嬗不好扫老人家的兴,只是“嗯”了一声。 这名字到底是永昌帝自己取的,还是他娘从礼部给的字里挑的,他至今搞不清楚。 但很多人说是个好名字。 他也晓得是个好名字。 嬗娟,是指轻盈飞腾的样子,旌旗飞扬、大雁南飞、火光跃动……轻盈而自由。 周嬗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孙逸醒了,祖孙二人业已相认,张瑾为也不好再拖下去,趁天色未晚、城门还未关闭,他要尽快动身,回到前线。 周嬗送他到城门。 天空飘起细细的雪。 张瑾为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牵着周嬗。两个人走在风雪之中,乌发不一会儿都覆满了细雪,连眉毛上也沾了些。 好似共了一场白头。 “好啦,就送到这罢。”张瑾为站定。 而周嬗一路心事重重,没注意前面那人停了脚步,蒙头撞入张瑾为的怀里。 “你要干什么?!”周嬗撞懵了,还没缓过神,就被人抱了起来,冰天雪地的,后头还跟着一群人,他觉得他和张瑾为像两个大傻子。 “不干什么。”张瑾为用额头抵着周嬗的额头,低声道,“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陪着你。” “你好黏人。”周嬗嘟囔道。 “是么?”张瑾为笑,“我还能更黏人一点,你信不信?” 说完,也不等周嬗反应,直接亲了上去。 呼吸交错,唇舌相依,细雪飘舞,白雾氤氲。 张瑾为此人乍一看端方君子,实际上满肚子的糟烂玩意儿,比如说亲嘴这件事,从一开始的浅尝辄止,到如今花样繁多,无师自通,堪称一句天赋异禀。 平日里,他只是轻轻地亲周嬗的嘴角、额头,一触即分,全做亲昵与安抚之态,很有风度。但要是四周无人,他就愈发放肆,又是咬舌头,又是吃嘴唇,只要亲一次,周嬗的唇脂几乎都被吃了个干净,唇色却丝毫不减——被亲红的。当然,还有更过分的花样,周嬗不想回忆。 而当下的亲吻,绵长且缱绻。 周嬗的睫毛微微颤抖,根根分明,细雪落在上面,化作水珠,于是他的眸子湿漉漉的,像是哭了一般,看起来很好欺负。 “你今年回来过年么?”周嬗被男人亲得头晕,脖子到脸全是红的,他趴在张瑾为的怀里,细声细气地问。 家丁与侍女就站在不远处,唯一的遮挡物不过是这匹马……张瑾为如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张瑾为蹭了蹭他的脸颊,道:“若是战事稍稳,我和睿王一定赶回来,陪嬗嬗吃年夜饭。” “一言为定?” 张瑾为笑:“一言为定!” 这人磨叽完,终于上了马,朝周嬗挥挥手。 周嬗说:“风大雪大,张怀玉,你路上小心。” “嬗嬗也快回去罢。”张瑾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笑眯眯道,“我要是信守承诺,嬗嬗给我个什么奖励?” 周嬗奖励了他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但他却食言了。 一连食言三年。 这一年底,鞑靼猛攻,将士们死守边墙,寸土不让。好不容易熬到开春,草原生机复苏,鞑靼人更是抓紧时机,大军压境,扰得边地一带的大宁百姓苦不堪言。 待到夏季,草原水丰草美之际,两军稍稍停战休整,睿王周珩派使者接触鞑靼军队,释放出议和的信号。 这一举动在大宁朝廷掀起万丈波澜。 数百官员联名上奏,强调自太/祖年间一直沿用的“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岁贡”,更有老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就差指着鼻子骂永昌帝是个败坏祖业的懦夫! 朝中激烈抗议,永昌帝干脆称自己对上天不敬、对万民不仁,不得不叩问天意,撂下担子搬去香山继续寻仙问道了! 皇帝不想管,可仗还是要打的。 双方僵持两年之久,边地百姓受战火侵扰,只好向关中地区迁徙。而将士们必须死守边地,不教鞑靼人的铁蹄踏破边墙,兵部急调各地精兵,内阁票拟,最后到了司礼监批红,那素来狗眼看人低的掌印太监刘仁福一咬牙,准了! 刘仁福准了,也就是说永昌帝准了。 无人再敢提议和一事。 大概是永昌帝潜心修道,上天不忍见大宁国运折在他的手里,鞑靼人的主心骨那苏图在军营中猝死,鞑靼人陷入内乱,大宁军队乘胜追击,将鞑靼人打回了草原。 长达数年的战争过去,边地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将士白骨,唯有皇帝还是那位天下第一圣明仁慈的君王。 这三年周嬗常常爬上宝塔山,远望北方。 延安府离边地还有段距离,不少边地百姓撤退后,都在此地驻扎。为安顿百姓,周嬗也忙了起来,他的身子经过一番调理,好了许多,不像往日一样,稍稍沾了点风就要病上一场。 只是聚少离多,难免让人心生愁绪。 张瑾为与周珩皆在前线奔波,一连三年的年夜饭都来不及吃上。 黄瑞英为周嬗看过病,背起药箱,一路北上,不知所踪,偶尔会在某个伤员所现身。 陪着周嬗的,只剩下玉汐她们,还有孙逸。 好在张瑾为的家书从未中断过,不过字迹是越来越凌乱。周嬗也懒得嫌弃了,他把信一封一封装入精美的木匣子里,然后铺开信纸,和张瑾为述说延安府的情况。 两个人若能见面,亲昵不到两日,又要离别。 周嬗还格外牵挂周珩。 比起常常写信报平安的张瑾为,周珩就沉默寡言了许多。睿王殿下坐镇西北,上有一个当撒手掌柜的混账老爹,下有数以百万的边地百姓以及将士,连受了重伤都不敢声张,还是偷偷回到延安府养的伤。 周嬗被自己的哥哥气得要死。 他同孙逸学了一些医术,亲自照顾周珩。 还好,战争结束了。 暂时而已。 不过至少能太平十几年。 张瑾为的外放任期结束,于当年九月携公主回京,由于军功赫赫,破格授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协理职方司事兼监察御史。 不曾想一回京,宫里就发生了件大事。 ——永昌帝病重。 第46章 风云 乾清宫外, 嫔妃皇子公主跪了一地。 帝病重,传各宫娘娘入内侍奉, 皇子、公主为帝祈福。 跪在正前方的三位皇子,分别是靖王周璜、睿王周珩、宣王周璂。其中靖王乃中宫所出,这些年一直协理朝政,地位自然与其他皇子不同。至于宣王,排行第九,在裕王死后,他才开始接触朝政, 经过数年运作, 已是朝中新秀。 而睿王周珩,则因主持对鞑靼的战役, 立下煌煌军功, 也是太子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寝宫里头永昌帝还睡着, 而外头已是风起云涌。 周嬗也跪着,他偷偷抬起头, 看了一眼周珩。 周珩去岁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腿骨难以愈合, 至今走路都有些跛脚。班师回朝没两日, 又被叫到殿前跪着, 一连跪了三天, 试问谁受得了? 周嬗也受不了。 他跪得浑身酸疼, 膝盖估计已经青了,只好悄悄塌下肩膀, 偷了一会儿懒。 “唉。”身旁的嘉宁公主叹了一口气,“这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呢?” 周嬗小声安慰道:“说不定父皇今日就醒了。” 嘉宁苦笑:“但愿罢。” 这时, 前头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是靖王发话了,这位最年长的二皇子起身道:“这么跪下去也不是法子,皇弟皇妹以及诸大臣的身子也受不住。依我看,不如今日就算了,让大家都回去歇息罢。” 娘嘞!大善人! 周嬗又惊又喜地抬头。 他决定稍微改观一下对靖王的看法。 当然,靖王此举作秀居多。毕竟殿前跪着的人,除了王子皇孙,还有内阁、司礼监等一众要臣。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仁厚的一面,靖王也能讨到一个好名声—— 第52章 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 此举果然收获许多好感,尤其是年纪小的皇子公主,个个泪眼汪汪,只求靖王一锤定音,放他们回去歇息。 不过这事哪有这么容易? 唱反调的人马上就跳了出来。 “哼。”宣王鼻腔里挤出一声气,“父皇只是病了,昏睡了几日而已,二哥就迫不及待想收拢人心了?” 靖王闻言倒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九弟说的什么话?弟弟妹妹年纪小,阁老们也忙,大家在这儿干跪着,也无济于事啊。再说父皇心慈,怕是醒来也不忍看见如今的景象,我只是不想父皇伤心而已。” “哎呀,好人都让二哥做了,我们这些做弟弟,连向父皇尽个孝心也不行了。”宣王冷笑,偏过头看向周珩,“你说对么,六哥?” 周珩正忍着腿疼,闻言不咸不淡看了宣王一眼,道:“我觉得二哥说得对。” 宣王一噎。 “六弟的腿去岁在边地受了重伤,想必当下跪着也不大舒服。”靖王笑了笑,“你待会和弟弟妹妹们一同回去,九弟要尽孝心,就让他在这儿跪着。” “你!”宣王怒了,腾地一下起身。 “吵什么吵?” 门帘被太监掀起,郭皇后由人搀扶着,从寝宫内走出。她不眠不休,亲自照顾永昌帝一天一夜,眼下是一脸疲惫,在瞧见争执的皇子时,更是叹息不已。郭皇后道:“万岁爷已经醒了,诸位请回罢,这几日辛苦大家了,所幸万岁爷洪福齐天,现下只需静养就好。”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高呼万岁。 郭皇后又道:“璜儿、珩儿、璂儿,你们先别走,万岁爷有话要和你们说。” 于是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神色不明,各怀鬼胎,掀起衣摆,随郭皇后入了内。 周嬗抬起头,远远瞧一眼他六哥的背影,一如往日的挺拔,只可惜右脚微跛,也不知是否还能恢复如昔。 …… “宣王脑子可能不太好。” 盥室里水汽蒸腾,周嬗泡在热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乌发在水中浮沉。前几年剪去的头发,经过三年,又长了回来,柔顺光亮,就是打理起来有些麻烦。 “怎么说?” 张瑾为顺口问道,他正在搓澡豆,满手的沫子,茉莉花香融化在盥室里。 于是周嬗将昨夜的情形绘声绘色描述一通,靖王的大义凛然,宣王的无理取闹,以及周珩若有若无的不耐烦…… “……明明是宣王自个作孽,请了那么多的方士入宫,怂恿那位吃来历不明的仙丹,要我说,这次病重,宣王最好先保住自己的脑袋,就他那脑子,和六哥斗……有点可怜。” 张瑾为搓好了澡豆,半蹲在木桶前,伸出双手:“头递过来。” 周嬗就将头递过去。 揉头发的手力度适中,周嬗很满意,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在热水里泡了许久,两颊浮着酡红,唇不点而红,肌肤剔透如花瓣。 张瑾为俯下身,亲了亲他的眉心。 周嬗接着道:“说起来六哥,一连跪了好几天,我昨夜看了,又有点跛脚……我明日带姥爷去一趟六哥府上,看看是不是复发了。” “好。” 张瑾为舀了一勺温热的水,冲去周嬗头发上的沫子。为防止眼睛口鼻进水,周嬗用手紧紧捂着脸,任凭温水从发上流下。 沐浴是件大事,尤其对于爱干净的周嬗,他磨磨蹭蹭,恨不得把皮都洗掉一层,还不忘絮絮叨叨,继续说着昨日的事。 总结下来就是:六哥英明神武,靖王虽然平时不是个东西但昨晚上挺像个人,至于宣王,比已经死掉的裕王还要蠢笨如猪。 张瑾为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惆怅地叹气。 “你转过去。”而身旁的周嬗总算洗好了,他探出一根手指,戳一下张瑾为的手臂,瓮声瓮气地下命令。 转不转身,做不做君子,皆在张瑾为的一念之间。 他转过身,背对周嬗,问:“那我呢?” 周嬗正在拿一旁的干帕巾擦身子,闻言歪了歪头,不假思索道:“你?你很好呀!” …… 秋日的午后云淡也风轻。 周嬗洗了长发,用干帕子擦不干,只好躺在廊下的美人榻上,长发散着,让干爽的秋风吹干。 廊下挂了一溜的鸟笼,有绣眼、画眉、百灵等,全胖成了球,连绿豆眼都看不见了。鸟是孙逸养的,从陕西一路带回京师,个个生龙活虎,也不见水土不服。 院里的猫三年不见,也胖了不少,又逢秋冬换毛,更是蓬成了一坨坨大毛团,对着鸟笼里的胖鸟虎视眈眈。 好在鸟笼挂得高,猫儿也得不了手。 周嬗舒舒服服地躺着,跪了好几日,今个总算得了闲,张瑾为也在,两个人靠在一起,翻看这几年流行的话本。 经过三年的战火,他们待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是靠着彼此,也是很好的。落叶纷飞,鸟鸣啾啾,院外隐隐传来侍女们的笑闹声。 偷得浮生半日闲。 读了小半本书,周嬗伸了个懒腰,问:“你昨个去兵部交接公务,新同僚怎么样?” 张瑾为笑:“也就那样,都是些和善有分寸的人,兵部尚书江崇大人是个孤臣,相处起来不用太顾忌党派的规矩。” 周嬗点点头:“那就好。”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看书看猫儿看孙逸养的鸟。 说起孙逸——老人家回了京城,这几日都在摆弄他的医馆,几年没回来,欠了好些租金,周嬗叫人去给他还了,交给一直跟着孙逸的孙景。他一生专研医术,除了喂喂鸟,偶尔去医馆坐坐诊也不错,他脑子是糊涂了,但面对病人却一点也不含糊。 再说回府里,翠姨和老姜打理得井井有条,之前萧条的花园焕然一新,小桥流水,花木繁盛,颇有几分江南的风韵。两口子的手艺也愈发精进,周嬗一回来,就被塞了十几种不同口味的点心,一天到晚嘴都不带停的。 周嬗仿佛回到了刚来状元府的日子,那是姑且算得上平安喜乐的一段时光。 “爷,您有封信。” 扫砚在院门外徘徊许多,不忍打扰里头的安宁,可惜来信的人身份重要,他咬咬牙,还是出了声。 张瑾为从榻上直起身,道:“是谁的信?” “是……梅先生的。” 老师? 张瑾为神色一喜,急忙接过扫砚手里的信,迫不及待拆开,细细阅读。 这些年他忙于军务,与老师的交流极少,两人相隔大半国土,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也不方便传信。 随着大宁军队的胜利,梅子谦被请回朝中,官复原职,他还没到达京师,就已经写下数封长信,请人交予器重的学生。 周嬗无心打扰张瑾为,他一个人继续翻话本,这话本里头讲兄弟几人夺家产,甚至为此大打出手,引发了好一番笑话。 这作者也是胆大,鬼晓得他是不是在暗讽朝局,不过写的确实生动活泼,读起来令人欲罢不能。 若要说周嬗心中的皇帝人选…… 只能是六哥了。 论贤论德论功绩,他六哥哪样没有? 但是……张瑾为呢? 即使过去三年,张瑾为与周珩在西北共事,互帮互助许多,彼此之间确实关系不错。另有睿王最疼爱的妹妹乃嘉懿公主周嬗,众人皆知。如此看来,既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又是最亲近的妹妹的丈夫…… 于是朝中许多人都认为张瑾为是睿王党。 但并不对。 周嬗支起身子,看向张瑾为的背影,一时眸光幽深。 …… 梅子谦心向靖王。 读罢长信,张瑾为的心缓缓下沉。 夜幕微垂,西天泛起紫色的云雾,在靛青的天幕翻涌不息。 他回过身,瞧见周嬗披散着长发,正一动不动回望着他,见他转身,还笑了一下,唇角绽出酒窝。 第47章 老师 景春阁的生意依旧兴隆。 与三年前相比, 这儿又推出了许多新菜式,说是来了个新厨子, 尤擅长江南菜系。 张瑾为由伙计引上楼,一路领到僻静的“澜”字间,喧闹渐渐远去,他浅浅叹口气,推门而入。 “怀玉来了。” 老人靠在窗边,听见声响,微笑着回头。一别经年, 老人比三年前更加瘦了, 不过精神矍铄,满面红光。 “老师。”张瑾为行礼, “好久不见。” “三年不见, 你我之间怎还生疏了?坐罢!”梅子谦笑笑, 指了指桌子上的酒壶,“今个就咱们师生二人, 你别拘着, 和我好好喝上一杯。这是我自个酿的酒, 在家乡的李子树下埋了二十余年, 喝过的都赞不绝口, 你尝尝!” “老师说的哪里话?学生方才一见老师, 心中感慨万分, 老师辞官回乡,学生远去边地, 本以为此生再难见一面,不曾想命中有数,能与老师再会于京师。”张瑾为恳切道, 他一掀衣摆,款款落座。 第53章 “命中有数……唉,兴许罢!”梅子谦摆摆手,面露苦笑,他端起酒杯,对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举杯道,“来,喝酒,何苦想什么命与数的?” 张瑾为也举杯:“我敬老师。” 不愧是二十年的陈酿,入口清列绵长,张瑾为一杯饮尽,细细回味几番,感慨道:“好酒!” 梅子谦抚掌大笑:“好就行!” 师生两人吃了点菜,对饮几杯,方才停箸,但并未谈国事,而是聊起了家常。 梅子谦说他回乡三年,在西湖畔当私塾先生,放课后就去湖边垂钓,过得相当逍遥快活,又提起自己的儿女与孙辈,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慈爱与温柔,与素日里严肃的形象大相庭径。他含着那抹慈爱的笑,意味深长看了几眼张瑾为,呵呵道:“说起来,怀玉,你与公主成婚近四年,怎么还没个一儿半女的?” 张瑾为夹菜的手一顿,面不改色道:“在边地三年,硝烟四起,战火不休,我与公主聚少离多,我在前线打仗,他在后方安顿百姓,要是有了孩子,岂不是苦了他?” “也是,你们还年轻,儿女的事倒也不用着急。”梅子谦捋了捋胡子,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不过说来也稀奇,最疼爱的妹妹都嫁出去四年了,当兄长的却连王妃也不肯娶,这个睿王殿下,还真是令人看不透。” 来了。 张瑾为心头一紧,他放下筷子,笑道:“睿王殿下出家多年,又奉的是全真道,自然是不肯娶妻的。” “那更是稀奇了。”梅子谦给两人的杯子满上酒,“一个皇子,竟出家当了道人,这也就罢了,只当是心有所依,求道明身,却不曾想尚未还俗,就迫不及待协理朝政了。”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话却不是好话。 张瑾为抬眸,望向自己的恩师,心里一瞬千回百转。他并不指望靠自己的一面之词就能打动梅子谦,况且他也并非完全属意周珩,在局势明朗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老师,睿王殿下他……” …… “唔唔!” 周嬗试图从周珩的魔爪里挣扎逃跑,但他哪里是周珩的对手?即使周珩此刻正躺在榻上,右腿扎满银针,也不妨碍他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周嬗的脸颊肉上下其手。 无他,实在太好捏。 柔软细腻,加之周嬗今个偷懒,未施粉黛,素白的小脸如同出水芙蓉,看起来尤为可怜可爱。 在周嬗生气之前,周珩适时停了手。他见眼前的人泪眼汪汪,连忙叫侍女端上点心,好生哄了一番。 周嬗气道:“要不是看你身子不好,我方才真想把你丢出去!” 周珩拿起一旁的书,随意翻几页,哄道:“好啦好啦,快吃点心,新来的厨子,从宫里拨的,特意叫他做了你爱的丝窝虎眼糖,等会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几盒。” 于是周嬗一脸幽怨地吃点心,他鼓着腮帮子,将各个口味的点心都尝了一遍,然后提起裙子,大摇大摆地坐到榻上。 “你在看什么。”他把头凑过去,靠在兄长的肩膀上,还把手里的点心往周珩嘴里塞。 周珩不爱吃甜的,冷不丁被他塞了一大口甜腻腻的枣泥糕,差点噎死。周珩一摔手里的书,勉强吞下点心,冷笑道:“你要噎死你皇兄吗?” 说完,便伸出手,要去挠周嬗的痒痒肉。 周嬗警觉非常,连忙从躲开周珩的手,一面躲一面嚷嚷道:“你捏我的脸!我喂你吃点心!我恩将仇报,是六哥不要脸!” 真是被宠坏了! 周珩气得直冷笑,正欲狠狠挠人痒痒,忽听门外传来“哎呦哎呦”的叫唤声,原来是孙逸,老人家见两个人闹作一团,唯恐他们压到了银针,赶忙跑进来劝架。 “哪能这样闹?!”孙逸苦哈哈地跑上来,把周嬗抱下美人榻,“要是一会银针偏位了,或者扎到你身上了,该怎么办?” 周嬗悄悄吐了吐舌头,撒娇道:“姥爷,我晓得错了——” 孙逸实在受不得他撒娇,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弯下腰,给周珩取针:“会有些疼,还请睿王殿下忍耐一下。” 周珩颔首:“无妨。” 腿伤是去岁留下的,当时周珩指挥的军队深陷重围,厮杀一日一夜。等周珩被下属从尸山中挖出来时,他的右腿血肉模糊、几可见骨,又受了严重的内伤,气息微弱至极。多亏黄瑞英与孙逸二位名医,才从阴差手中夺回了一条命。 如此严重的伤,即使渐渐愈合,也在周珩腿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不过就算美玉微瑕,却更显铁骨铮铮。 取针时周珩脸色苍白,冷汗不断,周嬗见了心疼不已,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细细拭去周珩脸上的汗。 帕子上有淡淡的花香。 “殿下这腿,不能久站、久跪,得多休息,也不得沾染风寒,如今殿下年轻,身子骨硬朗,偶有疼痛跛脚都是小事,但等往后年岁渐长,要是不好生养着,恐怕得吃点苦头。”孙逸一面按着腿,一面担忧道。 周珩道:“多谢姥爷,我日后一定多注意。” 这一声姥爷叫得孙逸眉开眼笑。如今他找回了外孙,连着外孙的丈夫、兄长,还有府里头的侍女太监,都跟着叫他姥爷。古人言天伦之乐,而他孙逸这辈子家破人亡、处处不如意,所幸晚年觅回亲人,虽说没法子含饴弄孙,但也已心满意足。 经过丧妻丧子丧女的苦难,孙逸看透了,他知足常乐,只求他眼前的这些晚辈能平安喜乐、白头到老。 “唉,依我这个老头子看,王府里还缺个当家的人,我方才去找茅房,那侍女小厮路都指不清楚……”孙逸摇着头,收拾自己的药箱,嘴里念念叨叨的。 周珩笑:“是我没管好下人,待会训一训他们就好,哪再需要另一个当家的?” 周嬗插话道:“父皇与皇后娘娘之前不是说要给你选妃么?说是选了国子监张监丞的女儿,性子温柔,熟读诗书,你到底娶不娶?” “不娶。”周珩躺回榻上,又开始翻他那本无聊的经书。 “哦——”周嬗凑上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我晓得了,一定是因为……” “说起当家的事,我倒有个主意。”周珩一把捏住周嬗的脸,语气含笑,“嬗妹将状元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如我这王府也交给嬗妹打理,如何?总好过来一个我不熟的人,把我府里搞得一团乱。” 想得美! 周嬗挣扎道:“我帮你打理王府,你给我钱么?一年至少一千两银子!只许多不许少!” “好。” 周嬗睁大双眼:“真的?”他有点心动了。 “逗你玩呢!你要是来打理我的王府,信不信明日张瑾为就上门来杀了我?”周珩敲了敲妹妹的脑门,忽然他神色一凝,待屋里众人反应过来之时,手中的经书已然飞出,“谁在外头偷听——” 咚的一声,一个人影从房檐上滚落。 第48章 水患 “堂堂锦衣卫左镇抚使, 不走正门,非要做梁上君子……穆大人, 你这是何意啊?” 周嬗趴在窗棂上,右手托腮,笑眯眯地看向外头的竹林。 只见竹林缭乱,被人压出一个深坑,那些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翠竹断了不少,连带着精心栽种的花草,全被糟蹋一通。穆光就摔在其中, 脸上盖着一本书, 恰好是周珩飞出去的经书。 穆光狼狈起身,恭恭敬敬捧起那本经书, 抚去尘土, 单膝跪地, 一脸无奈道:“是微臣冲撞了,还请二位殿下恕罪。” “你来了, 为什么不直接进来, 在外头躲躲藏藏的做什么?六哥又不吃人。”周嬗笑道。 穆光闻言神色微变, 悄悄抬眸瞧了一眼周嬗身后的人。那人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道袍舒卷, 乌发如云, 活脱脱的一尊谪仙像。 “微臣来时, 见公主与殿下交谈甚欢,不敢多加打扰, 只得暂且隐于屋顶之上。”穆光收回目光,捧书的手微微颤抖。 “说的好像我和六哥在谈机密要事一样,把穆大人都吓不敢从正门进来了。”周嬗看一眼穆光, 又回头瞧一眼周珩,唇角笑意不减。 “我……”穆光面露尴尬。 “好了,进来说话,在林子里说话像什么样子?”周珩烦了,他从榻上起身,右腿经过方才的针灸,已看不出受过伤的迹象。 穆光绕了一圈,从正门而入,规矩行了礼,又将那本经书放在周珩的面前,道:“殿下的腿……可还好?” 周珩垂眸,苍白的手指掠过经书的封皮,淡淡道:“孙大夫给我治了,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喔哟,你们这群年轻人,仗着身子好就胡闹、瞎搞!你那腿真是……唉!”在一旁吃茶的孙逸听了,急得直接跳了起来,也不管对面是皇帝亲封的亲王,噼里啪啦就是一通数落。 周嬗赶忙过来劝老人家:“行了行了,姥爷,六哥的身子他自己有数嘛,他要是不舒服了,我也能察觉到的,你不用太操心!” 第54章 “……”穆光瞥过周珩的右腿,无声叹气。 “你来找我,有事么?”周珩坐回主位,“若是为了父皇赐婚一事,你可以滚了。” “咳咳……”周嬗劝好了老人家,正在吃茶,听了这话,一口没注意,呛着了,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孙逸急忙给他顺背。 穆光皱眉,低声道:“不是,我来找你,为的是正事。” “哦?”周珩抬眸睇了他一眼。 “殿下也知道,如今正值九月,黄河泛滥,河南、南直隶一带流民千里,堤坝已垮,而粮食又缺,情形十分之危急。”穆光神色严肃。 周珩冷笑:“情况危急又如何?反正只要炼炼丹药、拜拜天地,国库自个就充盈了,国事也能自己解决了,死一些人算得了什么?” “殿下!”穆光紧张得环顾四周,生怕有人偷听。 “然后呢?”周珩收放自如,又恢复了到风轻云淡的神情。 穆光道:“朝廷欲派钦差下到灾情泛滥之地,抚恤百姓,派发赈灾粮,但……” “但国库没钱,赤字已久,连赈灾的钱都拨不出,是不是?那这个钦差谁来当呢?”周珩挑眉。 “靖王今日……向万岁爷举荐了殿下。”穆光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微臣无能,请殿下恕罪。” “什么?!” 周嬗一开始只是在旁安静地听,到了这里终于忍不住出声,手里的盖碗重重摔在桌上,脸上浮现怒容:“六哥才从陕西回来,在战场上来来去去三年有余,险些丧命,好不容易回了京休养,没几日,又要让六哥去赈灾?他周璜那么大的能耐,怎么不自个去南直隶?哼,也是,他就是个缩头乌龟,南直隶派系复杂,他不敢去得罪人,就让六哥去!就他这样的,当什么太子,当什么皇帝?” “嬗嬗,行了。”周珩咳了一声。 周嬗撇撇嘴,走到周珩的身边,发上的珠花一颤一颤,平日里看起来活泼欢快,此时此刻却显出几分委屈。 “公主说的不错。”穆光死死盯着周珩,“殿下身子尚未恢复,而抚恤赈灾不是件易事,朝廷上下都在盯着殿下的一举一动,还请殿下三思。” 周珩闭上眼睛,轻声道:“你们急什么,我还没说要不要去呢。”他又牵起周嬗的手,叹气道:“嬗妹,你回去叫张瑾为小心点,最近多的是人想要我们的脑袋。” …… 周嬗提着好几盒点心回府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左右他在周珩那儿也吃过了,就直接回了后院。 谁知张瑾为还没回来。 “驸马呢?”周嬗在屋子里找了一圈,连根张瑾为的头发都没找着,便转头问暮雪。 暮雪正坐在桌边绣花,闻言笑了一笑,道:“驸马今儿下午叫扫砚传信来,说驸马的老师回京了,晚上要与老师在景春阁一聚,会晚些回来,叫公主不必等他。” “哦。”周嬗点点头。 他左右无事,去里屋换了一身居家的衣服,也坐到绣桌旁边,继续忙活他未绣完的朝元图。 永昌帝的万寿节将至,皇子妃嫔、朝臣百官都在给他老人家准备贺寿的事。今年对鞑靼的战事取得阶段胜利,本应大办特办,却又碰上黄河泛滥的灾祸,永昌帝特令裁减用度,以回补国库。 故而这寿礼,一定不能劳民伤财,既要投永昌帝的喜好,又要节俭。思来想去,周嬗只好搬出绣架,亲力亲为,以博得永昌帝的欢心。 躲是躲不过的,躲一辈子,只能白白辜负了娘亲受的苦,要让那人付出代价,只能一步步走上前,让他注意到周嬗的存在。 “对了,暮雪,我记得你们几个都爱吃宫里的糕点,今儿我去六哥那,拿来几盒回来,你待会带回去,和大伙分上一分。”周嬗细细修着神仙们的眉眼,神情专注,嘴上却一心二用。 暮雪笑:“好!在边地三四年,都要忘了宫里头的味道了。” 两个人一面绣着,一面扯家常,一直到烛火幽微,外头才传来动静,说是驸马爷回来了。 周嬗放下针线,起身去迎接,打开了门,只见张瑾为站在游廊下,抬头望着笼子里的那些痴肥的鸟,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屋?”周嬗悄悄跑到他的身后,冷不丁出声。 张瑾为早就瞧见了妻子,偏着头浅笑道:“方才吃了许多酒,一身的酒气,你说过不喜欢,我就站外头散一散。” “你要散酒怎么不去叫他们煮醒酒汤?”周嬗忽然凑近对方,认真道,“你分明就是心里有事。” 张瑾为哑然失笑:“怎么办,以后骗不着嬗嬗了。” “你哪次骗得到我?”周嬗颇有些自得,他牵起张瑾为的手,把人拉进屋子,对暮雪吩咐道:“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暮雪应下,出了门。 “我不是叫你别等我吗?”张瑾为进屋一看,只见桌上针黹散落,油灯枯竭,就知眼前人等了他许久,“夜里还绣东西,伤了眼睛怎么办?” “没有在等你。”周嬗故意摇摇头,“我今儿去找了六哥,白日没腾出空子绣,自然只能留在晚上咯,下个月就是万寿节,要是再不抓紧,就迟了。” 张瑾为的目光扫过那幅精美的朝元图,忽的没由来一阵烦躁,他轻轻吐气,脑海里又闪过不久前老师的怒容,忍不住攥紧了手。 “张怀玉?”周嬗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吃酒吃傻了?” “嬗嬗,我有话要和你说。”张瑾为上前一步,揽住周嬗的腰,把人紧紧抱入怀中,在周嬗耳边轻声说道。 周嬗有点懵:“欸?我也有话要和你说,不对,是六哥有话要和你说。” “那真是巧了。” 张瑾为摸了摸眼前人的脸。 “我要说的事,也与睿王有关。” …… “大伴。” 听见老人的传唤,刘仁福一个激灵,赶忙撩起衣袍,跑到龙床边跪下:“万岁爷,您醒了?这还不到打更的时辰,您才病了一场,要不再睡一会儿?” 纱幔摇动,炉烟渺渺,老人由人搀扶着,半靠在龙床上,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朕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宫中闯入了一只大虫,啖人血肉,要毁我大宁百年祖业于一旦……”老人徐徐说道,边说边叹气。 刘仁福伏在地上,毕恭毕敬道:“请万岁爷宽心,此梦乃大吉之兆啊!” “哦?如何见得?” 刘仁福满脸大汗,还没绿豆大的眼睛一骨碌一骨碌地转,忽然灵光一闪,急中生智道:“回禀万岁,梦与现世都是反着来的,梦见宫里进了一只大虫,现世就代表宫里来了一位有才之人,要把祖业绵延千千万万年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我大宁江山有福了!” “那你给朕说说,朕的这些儿子,哪个才是你口中的贵人?” “这……”刘仁福暗道不妙,他方才八成是失言了,赶忙找补道,“万岁爷您就是这位贵人呐!大宁的祖业在您的手上才得以延续,哪轮得到小辈来插手?” “就你会说话。算了算了,一个梦而已,你待会叫司天监的人过来,给朕解一解梦。” “是。”刘仁福应下,等了一会儿,见老人似乎不打算再说些什么,便缓缓膝行后退。 他就要起身时,那明黄幔帐之中的老人又开了口:“朕想,这个梦或许和朕前几日瞧见的一份奏折有关。” 刘仁福连忙爬回去跪好。 “有人同朕说,打了三年的鞑靼,从各地征调军粮,已是吃力,但却不曾想有人中饱私囊,偷偷摸摸地倒卖军粮……” “那人说,这主使正是朕的好儿子睿王,以及朕的女婿……” “大伴,你说朕该当如何?” 第49章 同心 “你是说……梅老要为靖王做事?” “倒也不是。” 张瑾为拆去周嬗的发髻, 将珠花簪子放回匣子。宝鉴光亮,对影成双, 本应是你侬我侬、喁喁私语之时,偏偏聊的都是些扫兴的话。 乌发柔顺,张瑾为把妻子抱在怀里,用手指顺着长发。 周嬗靠在他的肩上,闷闷不乐道:“六哥在朝中无人,简直是四面楚歌。那些酸腐的老臣觉得他的母妃是个宫女,加上他常年在外云游, 素来不待见他。陈仪父子一党更别提了, 至今也看不出他们支持哪一位皇子,如今清流也……六哥战功赫赫, 又不群不党, 到底要他怎么做, 朝廷里才有人赏识他?” “别担心。”张瑾为抬手抚平周嬗紧皱的眉心,“依我这几日的观察, 睿王并非无人赏识, 至少兵部尚书江大人, 他实打实同我夸赞过睿王。只是几十年来朝中派系林立, 人人忙着站队, 大多时候, 不一定是为了选贤选德, 更多是为了自己人的利益,而不得不去依附靖王或者宣王。” 周嬗何尝不明白? 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读书人说了一辈子的净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到了朝堂之上, 皆是利益之争,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坚守初心? 第55章 “那你呢?”周嬗扯住张瑾为的领口,一双眼睛映着烛火,忽暗忽明,水波潋滟。 张瑾为却沉默了。 “你说话呀。”周嬗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柳眉微蹙,愁绪在眉头萦绕不去。 “嬗嬗,有件事我必须告知你。”张瑾为抚了几下怀里的脑袋。 周嬗歪了歪头:“你说。” “即使是我,也无法彻底偏向睿王。”张瑾为看着妻子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谁当太子、谁当皇帝,其中牵扯太多,而我人微言轻,在朝堂立足不久,若轻易卷入皇子夺嫡一事,恐怕也会连累了你。” “可你已经卷进来了。”周嬗伸出手,托住张瑾为的脸颊,“我和六哥关系好,你和六哥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至少在旁人看来,你就是睿王党,他们要针对六哥,也会针对你。张怀玉,你要逃避吗?或者说,你要与六哥割席吗?可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坦坦荡荡的人,这些事,你从来不屑于做。” 张瑾为微微一怔。 从周嬗口中说出来的这话,与旁人不同。 老师以前也夸他,说他坦荡光明,堪为君子。但他清楚,他并非是洁白无瑕之人,野心与阴谋,他一个也不少,只是不屑于做伤天害理的事罢了。 即使面对周嬗,珍惜的同时,又总是生出许多的患得患失。他不愿束缚周嬗,将周嬗关进锦绣堆成的牢笼,那样他会有负罪感;他却也害怕周嬗离开,再一次远走高飞,去到他见不着的地方。如此磋磨,平日里不显,只有到了最亲昵的时刻,他才会暴露出自己的本性。 ……周嬗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再如何伪装,也逃不过心爱之人的审视。倘若在外头当个所谓的君子,回家却对妻儿冷面以对、用礼法束缚,乃至打压家人的天性,又怎能称作大丈夫? 至少他在周嬗眼里,是个坦荡的好人。 “我虽不能当下就彻底支持睿王,但该做的事我不会推脱,必定全力以赴,不会让睿王难堪,更不会让你难过。”张瑾为声音虽轻,语气却十分郑重,“我与睿王共事三年,也算得上友人,背叛友人的事我做不到,友人落难,我也断然无法视而不见,更何况那是嬗嬗的兄长。日后在朝堂上,凡事我能帮睿王的,一定尽力而为,你放心就好。” “真的吗?”周嬗眨着眼睛看他,唇角缓缓上扬,忽然一个凑近,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柔软的嘴唇在脸上一触即分,张瑾为竟然有点不自在,许久未见的情绪浮上他的心头,他仿佛回到新婚的那个夜晚,揭开盖头的那一刻,心里蓦然软成一滩春水。 “不过你和梅老呢?”周嬗才高兴不久,又想起张瑾为说的话,登时蔫了下来,“你和你的恩师吵了架,以后该如何相处?要不要我去给他老人家道个歉?” 张瑾为被他蔫蔫的模样逗笑了,像做错了事就背着耳朵的猫,可怜得紧。于是他安抚道:“怎么能让你去道歉?又不是你的错。他老人家脾气倔,认定的事十头驴也拉不回来,过几日我下衙,顺路去瞧瞧他就好,保不定就消了气。” “好。”周嬗点头,点到一半,又换成了疑惑,“说起来,他们这群老臣怎么都喜欢靖王?因为是中宫嫡子么?还是因为觉得他品行好?唉,他们都不晓得,靖王也不是什么有风度的人。” “也许都有罢,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朝廷之上,大家都戴着面具,谁也看不清别人怎么想的。”张瑾为笑道。 “可到了私底下,譬如此时此刻,张怀玉,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对不对?”周嬗仍是用那双湿润的眼眸看着张瑾为,虽然是一句疑问,却说得十分笃定。 “我不怕失去别人的信任,只怕看见你的眼泪,过去的几年里,我总是食言,不能常伴你左右,已是亏欠太多。往后的日子,我遇到任何事,都会同你商量,当然,嬗嬗,你也答应我,不要再吓我了,好吗?” “我怎么会想吓你?明明是你经常自己吓自己……”周嬗匆忙移过眼睛,颇有些心虚。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但来不及回想,就被人亲得晕晕乎乎,拉拉扯扯的,就躺上了床。 此时此刻,两颗心贴在一起,似乎除了做这事,也没其他的事可做了。 周嬗始终不太会亲吻,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需要人慢慢地、轻轻地勾出他的舌尖。才亲几下,他已是吐息杂乱,喘得厉害,张瑾为就松了口,轻轻贴着他的额头,让他缓一缓。 领口也打开了,但并未急着拆开,只是伸出一只手,不带任何狎昵意味的,更像是疼惜。那里已经很柔软了,温热、细腻,力道刚刚好,不至于让周嬗疼,又足以让他慌乱。 周嬗被揉得忍不住咬住下唇,他去拉那只不安分的手,却无济于事,只得放弃。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瞥见张瑾为垂着眼睛,亲得认真又专注。 “……你明日不是要去上早朝么?”周嬗趁人转去亲脖子,见缝插针问了一句。 “是,怎么了?” “没怎么……”周嬗支支吾吾,他想这人明日要早起,今晚就算了,一折腾就是半夜,早朝起不来怎么办? 起不来管他什么事! 自作自受! 三言两语间,衣裳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张瑾为的动作温和轻柔,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温柔的,即使有过火的举动,也绝非粗暴,更多的是哄骗。 周嬗被他翻了一个身,大腿内侧的软肉贴上熟悉的事物时,他禁不住一个激灵。前些日子赶路,回京又要安顿,两人已有半月不曾亲昵,今夜顺水推舟,心贴在一起,身子也拥抱在一起。 风月无边。 …… 第二日的早晨落了雨,雨一下来,天也跟着冷也许多。 周嬗醒后,头有点晕,吃了午饭,不大想接着绣他的朝元图,只好躺在美人榻上,看屋檐上垂落的雨丝。 如今没了王襄,他离朝堂越发的远,许多事不能第一时间打听到。见了雨,他就想起黄河的秋汛,忍不住担忧起周珩的处境。 等到了午后,雨非但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周嬗就叫来小厮,让他们给张瑾为送去斗篷和蓑衣,回来的路上千万别冻着了。 不曾想,如此秋雨绵绵的一个下午,府上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陈阁老家的?是陈仪?他派人来作甚?我同他又没怎么见过面。” 千山也稀奇,她道:“我也奇怪呢,我还以为是与驸马爷有交往,谁知那人说,就单单找公主,说什么三年前的四月,公主乔装打扮,去陈阁老府上看了一场《还魂》。我就纳闷了,咱们公主啥时候乔装去看过戏?” 周嬗登时有些心虚。 原来是此事。 说起这事,还得扯上玉和尚。那时周嬗满脑子想逃跑,借修佛之名,同秃驴偷偷跑出去玩耍,有一次恰好碰上陈仪发妻的寿辰,请了最好的戏班子,他也去凑了热闹。 没想到居然被人认了出来。 “那人说了什么?”周嬗当下披头散发,不方便见人,干脆让千山她们当传话的。 千山道:“那人说,三日后陈阁老的小孙子满月,又请了三年前的戏班子来唱戏,仍有一出《还魂》,特请公主去听……公主,您看……” “我晓得了。”周嬗蹙眉,“你去告诉他,说我再考虑一日,明儿会派人到阁老府上答复。” “好。” 奇怪,陈仪请他看什么戏? 周嬗缓缓起身,立在屋檐之下,远望灰蒙蒙的天际,可惜朦朦胧胧,什么也瞧不清楚。 第50章 孩子 傍晚张瑾为归家时, 雨已经停了。 西边的天际洇出一线血迹,片刻之后渐渐晕染开来, 落日隐于云中,只露出一点鲜红的轮廓。院子由翠姨找人修葺了几次,池塘不大,胜在碧波荡漾。岸边翠竹掩掩、杨柳依依,经过秋雨的一番荡涤,叶片已泛起浅黄,又沾染了夕阳的红。 周嬗听见外头的动静, 急忙绾起青丝, 披上大氅,刚踏出门, 就见张瑾为手臂上搭着他几个时辰前叫人送去的斗篷, 披着满天的红霞, 缓缓走来。 “你回来啦。”周嬗在挂满鸟笼廊下站定,背起手, 微微扬起下巴。 张瑾为笑着抱了一下他, 轻轻“嗯”一声。 屋里头正在张罗晚饭, 玉汐瞧见两人, 连忙走上前, 接过张瑾为手里的斗篷, 笑道:“爷今儿回的有些晚了, 路上可有耽搁?” 张瑾为牵起周嬗的手,朝玉汐道:“是衙门里耽搁了, 上头的大人留我下来谈话,谈的有点久了。” “没事罢?”周嬗一听到“上头的人”,心里不禁担忧, 连忙追问道。 “能有什么事?一些公务罢了。” 周嬗放下心来。 这时菜已经布好了,侍女们从屋里涌出来,其中的千山问:“姥爷呢?奇怪,方才还见着他老人家在门口逗鸟,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第56章 玉汐听了,把手里的斗篷往千山手里一塞,朝四周扫视一圈,急急道:“哎呀,人呢?我去找一找。” 人老了,难免头脑糊涂。孙逸虽说不像之前那样喜怒无常,可到底是老了,常常丢三落四,说话也糊里糊涂,经常想一出是一出。 周嬗思及此,心里不由得担心,连忙对玉汐说:“姑姑,你去他的存放药材的地方找找,说不定是他喂鸟喂到一半,想起今儿的新收回来的药材没整理,跑去整理药材了。” 下人们一通好找,两口子站在门口焦头烂额。谁知过了不到两刻,孙逸迈着四方步,从门口晃晃悠悠地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包油纸包的什么东西,见周嬗站在门口,喜笑颜开地招了招手:“瞧我买了什么?” “哎呦,您老人家去哪儿了?可把我们急死了。”玉汐刚从药房找回来,刚踏进院子就见着了孙逸,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她看了几眼孙逸手中的油纸包,调侃道,“这是去买吃的了?买了什么好吃的?您等等,我去拿个盘子装起来。” 孙逸笑,晃晃手中的油纸包:“买的熏鸭。”他朝正在跑来的周嬗道:“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了。” “我……”周嬗愣在原地,他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张瑾为,声音逐渐变小,“我不喜欢吃熏鸭。” 他爱吃甜的、清淡的食物,熏鸭的味道重,老姜他们做菜,也偏向清淡。实在要说,他的母亲也是典型的江南口味…… 张瑾为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笑道:“多谢姥爷,还劳烦您老人家专门跑一趟,快去吃饭罢,待会菜都凉了。” “你们吃,你们吃,我一点也不饿!”孙逸笑着摆手,也不管旁人的眼光,脚步一转,就朝自个的屋子走。 周嬗与张瑾为面面相觑。 “……也不知黄大夫如今身在何处。”周嬗皱起眉,“姥爷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年纪大了,难免会记不清事。”张瑾为把周嬗往屋里牵,“黄大夫的踪迹,我会派人多加打听,平日照顾姥爷的人,也得多安排几个。记不清事了倒也没什么,情是真的就好,就怕老人家一时糊涂,在外头迷了路,回不了家,那才麻烦呢。” 孙逸说他不吃晚饭,周嬗还是让侍女夹了一些菜,送到老人的房间里,都是些好克化的汤与粥,肉也是炖烂糊了的。 这一遭事后,桌上的菜已是半凉不凉,等复热回来,外头的天彻底黑了。晚饭依旧家常,四菜一汤,偏苏州一带的做法。 周嬗吃了几筷子,想起白日的事,便问:“怀玉,你和陈仪父子有交集么?” “陈仪?首辅大人?以前见过几面,不算熟,怎么了?突然提起他们。” 周嬗看向他:“今儿他们家的派人来,说三日后陈阁老的小孙子满月,请了有名的‘兴义’家班唱戏,请我赴宴……真奇怪,我与他们不熟,你也不熟,他们来请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嫁公主作甚?” 并非不熟。 张瑾为沉吟片刻,还是和盘托出:“嬗嬗,我应该没和你说过,是陈仪向万岁爷提出……让我娶宗室女。” 那一年陈党和清流斗得死去活来,朝廷官员就是不想站队,也不得不站到某一派。新科进士甫一入朝,个个都是愣头青,稀里糊涂地站了队,只是壮大两党的势力,起不到什么威胁。唯独一个张瑾为,既是新科状元,又是清流一派领袖的学生,还没能一鸣惊人,先被哄抬成了天家的女婿,前途尽毁。 还好天无绝人之处,兜兜转转,反而成全了一桩好姻缘。 “我其实……有点想去。”周嬗眨了眨眼睛,“但是如果我去了,会不会让别人误解?你最近才和梅老闹过矛盾……” 张瑾为笑:“这有什么?看个戏而已,我们嬗嬗金枝玉叶,去他府上是给他脸面,他还得谢谢嬗嬗呢。说起这个‘兴义’,我以前在南直隶时,也有所耳闻,不曾想一路北上,被陈家买作了家班子。” “我听秃驴说,陈家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的……他们家究竟贪了多少?”周嬗小小声地说。 “我怎么晓得?”张瑾为也低下声音,“我只晓得抄了他们家,一定能填上赈灾的钱粮。” 周嬗连忙“啊”了一声。 张瑾为被他吓一跳,急忙问道:“怎么了?磕到了还是碰到了?” “我昨儿原本想和你讲黄河水患的事来这……”周嬗懊恼一拍脑门,“早朝应该说过这事了,所以谁去当这个倒血霉的朝廷钦差?” 张瑾为摇摇头:“此事牵扯众多,万岁爷要户部拨款五十万两银子前去赈灾,户部却说连战三年,消耗颇多,当下连三十万恐怕也难以腾出。至于钦差的人选,吵翻了天,还是未能选定。” 周嬗闻言攥紧了袖子。 …… “嚯,这陈府比咱们殿下的亲王府还要气派!” 千山扶着周嬗,头却在左顾右盼,口中赞叹不已。 “你也是在宫里伺候过的,一个大臣的府邸,还能比得过紫禁城么?”玉汐睇了千山一眼,“不过建得这样大张旗鼓,恐怕是僭越了。” “陈仪本人是内阁首辅,膝下三个儿子,其中小儿子陈洽官职最高,虽尚未入阁,但已是户部的二把手,在朝中的地位很高。”周嬗笑了笑,“户部的油水……呵,到人家家里做客,还是不说这些了。” 此时他们正走在陈府的花园之中,这园子真是一步一景,还挖了一个大湖,栽满杨柳芦苇,其中以太湖石做假山,重岩叠嶂,湖上长廊曲折,水榭轻纱飞扬,真真是用银子堆起来的美景。 等走到周嬗微微喘气,他们才到设宴的花厅。陈家势大,前来赴宴的女眷皆有来历,不过周嬗观察了一圈,一个也不认识。 他本想浑水摸鱼,蹭吃蹭喝蹭戏看,然后就溜回家,谁料甫一踏入花厅,一群衣着华丽的夫人就围了上来,其中一位还抱着小小的婴孩。 那群夫人对着他行了万福礼,口中道:“臣妾恭请嘉懿公主殿下万福。” 周嬗登时尴尬不已,他悄悄瞥了几眼四周,是个人都在看他,猫儿狗儿也在瞅着他,他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快、快请起……”他结结巴巴地上前,扶起领头的夫人。 陈小夫人笑道:“怎敢让殿下扶?”说罢,见周嬗一脸茫然,便挨个挨个地介绍,“臣妾户部左侍郎陈门李氏,边上这位是……” 正室、妾室……陈家后院的复杂令人吃惊,还没算上陈仪父子的一堆女儿!周嬗又想起几年前八十岁的陈仪还在娶十几岁的小妾,不由得暗叹一声。 待陈小夫人介绍完一圈,周嬗虽说一个也没记住,但仍挨个报以友善的微笑,他看完一圈,目光落在奶娘的怀里,瞧见婴孩稚嫩的小脸。 刚满月的小孩,圆圆的小脸白里透红,五官还是扁扁的,尚且看不出日后的模样。不过看陈小夫人的容貌,以后估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要做爹的那个不拖后腿。 周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小孩的脸颊。 很软。 “殿下喜欢小孩子?”陈小夫人细细观察着周嬗的神情,笑着问道。她很会来事,亲自抱过小孩,递到周嬗的怀里,“殿下抱一抱咱们家的小虎儿,也给他沾沾天家的贵气,来。” 周嬗不好拒绝,只得生涩地抱起小孩。 真是不可思议。 轻飘飘的一个小婴儿,经过十几年的光阴,会一点一点长高、长大,然后长成一个完整的人。 陈小夫人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公主与驸马成婚也有三四年了,前几年战事繁忙,如今回了京师,公主又喜欢小孩……” “小孩是可爱,但养起来也怪麻烦的。”周嬗终于反应过来他被人套话了,当即朝陈小夫人淡淡一笑,“平日里看看别人家的还好,要是自己生,指不定往后天天嫌弃得不行。” “也是。”陈小夫人接回小孩,“不过公主与驸马郎才女貌,生出来的孩子必定聪明伶俐,不生一个,又怎么知道呢?” 周嬗只是笑,不再说话。 他心里的最深处,却难免渗出了些许失落。 第51章 好戏 失落才浮出一个尖尖角, 又被周嬗按了回去。 养小孩这种事,想想就很麻烦! 瞧瞧, 那个什么小虎儿,莫名其妙的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一群人手忙脚乱围上去,又是哄又是逗,闹得鸡犬不宁。 要是自家府里也有这样一个小孩…… 周嬗晃晃脑袋,简直是不敢想。 说是给小孩办的满月酒,实际上小孩只露了一个面, 就被奶娘抱回去了, 接下来都是主家与宾客的应酬。 周嬗吃个饭也不安稳,一会儿是那位夫人, 一会儿是这位夫人, 一个个的, 都来与他说话。丈夫们在外头的厅堂拉帮结派,妻子们的后院也不能松懈。人际来往, 是一门大学问, 周嬗是能应对, 但不想应对。 第57章 拉拉扯扯过了午, 园子里那座临水的戏台终于开了场。大管家亲自来引周嬗, 脸上堆满笑:“殿下是贵客, 想看什么戏?您点, 小的去叫家班准备。” 周嬗好奇道:“原先的戏是怎么安排的?第一折戏是哪部?” “回殿下,是《邯郸记》。” “《邯郸记》?哪一折?” “《入梦》。” “挺好。”周嬗点点头。周嬗读过戏本, 也是相当的喜欢,就是不晓得选戏的人如何想的了。 “那第二折呢?”他又问。 “夫人听说殿下喜欢听《牡丹亭》,特地选了《离魂》。” “怎么选了这一折?怕是不太应景。” “嗳, 殿下莫急,这接下来的第三折戏呀,就是《还魂》。老爷说了,一梦尽黄粱,离魂之后复又生,是叫咱们刚满月的小公子,少做梦多干实事,何尝不是一种期望?” 一个襁褓里的小孩又能懂什么? 周嬗好笑道:“阁老的才情举世罕见,我要是胡乱点了戏,岂不是破坏了阁老的一片用心良苦?” 大管家连忙道:“殿下千万别这样说!” “就听这些罢,都是我喜欢的,不用做其他的安排。”周嬗拂了拂袖子,掠过红枫霜叶,走向那座虚梦一般的戏台。 水雾弥漫,在一片寂静中,有人悠悠唱了一支《蝶恋花》:“……一枕黄粱炊未熟,百年事业归尘土……” 一曲毕,仙气飘飘的吕洞宾蹁跹而至,他踱步、遥望,一捋长胡,开嗓唱道:“……大槐宫里帝王家,钓鱼台下渔樵话。瞬息繁华,休只待迷津不醒,虚花空把。” “兴义”班实在名不虚传,周嬗才听了一小会儿,已然入了戏。 他见卢生登场,破衣蹇驴,功名未遂,吕洞宾瞥得卢生眉间有半分的仙气,赠与白瓷枕,要点化这穷酸的书生。卢生入黄粱一梦,娶娇妻,中状元,建功立业,位极人臣,享尽人世间的繁华富贵,最后却落一个血淋淋的下场…… 荣华富贵易得,本心真情难守,可惜卢生至死才得以领悟。 “殿下……殿下?” 周嬗从戏中惊醒,他连忙转头朝陈小夫人笑笑:“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兴义’班,戏里戏外皆是筋骨,我一时看得入了迷,抱歉。” 陈小夫人笑道:“臣妾可担不起殿下的道歉。殿下若是喜欢,往后多来臣妾这儿走走,想看什么戏,和臣妾说就是了!” 那可使不得。 周嬗在心里吐吐舌头,面上依旧八风不动,也不回答陈小夫人的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笑。 而台上换了布景,杜丽娘身形绰约地上了台,水袖飘飘,虽是花容月貌,却格外消减,隐隐带着弱风扶柳的病气。也是神奇,深秋时节,不晓得陈家从哪收罗来的花瓣,在台上晃晃悠悠地飘着,而杜丽娘在一片春色里渐渐消瘦。 ——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周嬗伸出手,几片花瓣飘入掌心,他仔细瞧了瞧,原来是一类绒绒的锦缎,裁成花瓣的形状,上头又贴了金箔,故而在日光下闪闪不已。 这还真是撒金子了。 就算是宫里头,也断然不敢用金子做花瓣挥霍一空。永昌帝虽然败家,主要败家在修道观和炼丹上,暂且干不出这等荒唐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修道观和炼丹就不荒唐了? 周嬗拈起一块点心,目不转睛瞧着台上,顺手把点心放入口中。 ——点心没翠姨做的好吃。 他总算找到自家能比得过陈家的点,翠姨做的点心,从天南海北的甜食里汲取精华,做的不是太甜,恰到好处,吃了不会腻。 而一旁的陈小夫人见公主吃了点心,转头吩咐下人们又端上好几盘不一样的。 周嬗原先被腻住了,又不好拂人家的面子,只得各吃一个,腻得受不了,赶紧端起盖碗,吃几口酽茶压下去。 台上已经唱到杜丽娘魂逝,那绝世的美人病殃殃依靠在榻上,细伶伶的一个人,身段婉约如春山,忽然天降千万花瓣,众花神来迎芳魂。 “台上的便是那位‘沈娘娘’么?”满天花瓣迷了周嬗的眼,他忍不住侧头,询问起陈小夫人。 “是,‘兴义’班的台柱。”陈小夫人用手帕按了按唇角,眸子里全是热络的笑意,“不过呀这位‘沈娘娘’有个秘密,不知殿下感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周嬗下意识摇摇头。 戏中人留在戏里就好,出了戏,皆是一地鸡毛。 可陈小夫人已经开口了,她的眼睛虽是笑盈盈的,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里头的真假:“殿下您别看‘沈娘娘’身段柔软,瞧失去活脱脱的一个女人……实际上,他是个男人,自小反串女角,演的多,连自个都当真了,殿下您别见怪。” …… 是他多想了么? 周嬗睡不着,他在黑暗中睁开眼,伸手摸索几下,摸到那人温暖的身躯,才浅浅松一口气,一点一点挪进怀抱。 他紧紧贴着张瑾为,头埋在对方的颈窝里,方才安心一点。 而张瑾为被他压醒了。 “睡不着吗?”张瑾为睡意朦胧,低下头亲了亲妻子的额头。 “嗯。”周嬗委屈地蹭了一下,“我睡不着,你也不许睡。” 张瑾为刚刚睡醒,方才的梦又有点旖旎,被他这样一蹭,当即不太好了。 “今儿的满月宴有人找你麻烦了?”张瑾为轻轻嘶了一口,小心地向床边挪。 周嬗想说,可又觉得是自己捕风捉影,无论是抱小孩,还是介绍家班台柱,都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唯一古怪的点,在那个男扮女装的“沈娘娘”身上。 况且陈仪父子从何得知自己的身份? “……就是睡不着。”周嬗决定缓一缓,他脑袋乱乱的,理不清楚,万一说错了,连累人家刚生育的陈小夫人,那可就缺了大德。 “嬗嬗……”张瑾为被他蹭得难受,“不要乱动,闭上眼睛,很快就能入睡。” 贴得那么近,刚开始察觉不到,可到了现在,想不察觉都难。周嬗当即滚回床的最里头,支支吾吾道:“对不起……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 周嬗死死咬着被角,尽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他总觉得那样很羞耻,要是能忍住,小小声的,倒也就算了,可彼此的身体越熟悉,他越忍不住,有时会被自己的声音害羞到哭泣。 连着两夜,非但没有耐住,反而愈发敏感。他只消轻轻被磨了几下,就浑身颤抖,咬着被角,口中的声音支离破碎。 身子又被翻到正面,换了一个有些吃力的姿势,膝盖合拢,一双腿搭在同一边的肩上。 正面相对,周嬗更加不自在了,他扯过被角,盖在脸上,哑声道:“能不能……翻回去?” 张瑾为却道:“不要遮住脸,好不好?” 语气温柔,动作可不算温柔,伸手掀开被褥,露出周嬗迷离的脸,磨了几下,只见黑暗中有点点泪水从脸上滑落。 周嬗被亲得七荤八素,他快两眼发白时,听见张瑾为在他耳边,说着不三不四的话。 怀孕…… 也许白天瞧见小孩的那一点落寞,都要怪某人在床上说的荤话! “不许说了……”周嬗哭道。 张瑾为一愣,放轻动作,轻柔地含住身下人的耳垂:“不许说什么?” “……明知故问。”周嬗低头咬住被角。 张瑾为略一思考,恍然大悟,他伸出手,把周嬗汗湿的鬓发别回耳后,笑道:“我可以不说,但有个条件。” 周嬗可怜地看向他。 “不说话,但要多磨一会。” 第52章 吵架 赈灾一事, 朝臣吵了足足三天,直到睿5王腿疾暂愈, 主动请缨,才告一段落。 周珩走得急,他与一位户部郎中以及若干锦衣卫乔装打扮,无声无息地前往南直隶。周嬗还是在一天一夜之后,才从穆光那儿得知的消息。 “他就这么走了!”周嬗倚在廊下,手指绞着,一脸失落, “也不和我说一声……” 穆光安慰道:“公主别伤心, 殿下这一遭是微服出访,不宜大张旗鼓, 京中有许多人盯着, 他只好悄悄地走了。” “他的腿还好吗?”周嬗从一旁抓起一把鱼食, 有一下没一下地朝池塘里丢。 池中的锦鲤这些日子吃得挺好,周嬗有事没事就来喂它们。心情好了, 撒一大把;心情不好, 还是撒一大把, 锦鲤一个个都吃的圆不隆咚。总有一天, 他们这院里猫儿是肥的、鸟儿也是胖的, 鱼离撑死也差不远了! “殿下已经行走无碍。公主放心, 该带的伤药殿下都带好了, 他自己也懂些医术,路上也有人相伴, 不会出事的。” 周嬗仍是闷闷不乐,他想了想,问:“穆大人能替我捎封信给六哥吗?” “自然可以。”穆光应下。 “好, 劳烦穆大人了,我现在就去写,等我写好,差人送去大人府上。” 第58章 穆光朝他一抱拳,转身离去。 兄长不在,周嬗想告状也没地方告状,他在池塘边踱步良久,最后侍女们看不下去了,说公主再喂鱼,鱼就要撑死了,他才放下鱼食,前往书房。 书房寂静,里头偶尔传来沙沙的写字声。周嬗轻轻推开门扉,探出头,见那人正提着笔,不晓得在写什么东西。他见着那家伙就烦,在门口徘徊片刻,还是推门而入。 张瑾为抬起头,脸上带着微微的惊讶:“嬗嬗?” “我要来写封信给六哥。”周嬗十分霸道地一指门外,“你出去。” 张瑾为无奈地放下笔:“怎么还生气呢?” “我不能生气吗?”周嬗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前,眼睛却飘到别的地方,一个眼神也不想给面前的人。他觉得自己已是十分的宽宏大量,晚上睡觉时都没把这人赶去西厢房,很给面子了。 他眼睛瞄向窗外的竹林:“是你说话不算话,又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不能生气?” 张瑾为叹口气,扯开了话题:“嬗嬗要用书房是不是?” 周嬗“嗯”了一声。 “那过来坐罢。”张瑾为起身,让出位置,“我想着要不要腾出一间房,专门让给嬗嬗当书房?” 这话深得周嬗的心,他总算大发慈悲,睇了一眼张瑾为:“你说话作数么?” “这个当然作数。”张瑾为笑。 “那别的话就不一定作数了,是不是?”周嬗警惕。 “什么话?”张瑾为明知故问。 “你!”周嬗被他气得脸红,伸出手使劲地把人往外推,“你要气死我!你出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谁知他的手才碰到对方的衣袖,张瑾为就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扯进了自己的怀里。 张瑾为抱着他,坐回圈椅上,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气了,好不好?” “不好。”周嬗别过头,一脸不忿。 也不是什么大事。 前几年他们在边地,聚少离多,能见面已是不易,更别谈其他的事了。那时春宵一刻值千金,周嬗还算能应付,可一旦回到京师,两人朝夕相处,许多问题就一起冒了出来。 床笫之私,不好同外人提及,只能由夫妻二人慢慢磨合。周嬗不重欲,他只是想要张瑾为多陪一陪自己,但对方似乎…… 外头看的是一表人才、清心寡欲,实则不然。 就好比两个人口中的“一会儿”。 周嬗就是在气这件事。 他说的“一会儿”,真就是一小会儿,磨几下就闹着要睡觉。而张瑾为口中的“一会儿”,飘渺无比,令人捉摸不透,反正都要用上小半夜,从头到脚,一个地方也不放过。 一个晚上还好。 连着几天呢? 他承认张瑾为平时说话算话,什么都敞开了说,唯独到了床上,这人忽然就变了一副模样,百般哄骗,非得让周嬗累到昏过去不可。 周嬗越想越委屈,他挣了几下,想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可张瑾为却越抱越紧,甚至低下头,吻住了周嬗的唇。 “对不起……”张瑾为叹道,“是我不好,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周嬗从桌上拾起笔,答非所问道:“我要写信,你帮我磨墨。” 他已经恢复平静,只是轻轻蹙着眉头,小脸素白,萦绕着一股浅淡的忧愁。 张瑾为只好松开手,起身磨墨。 周嬗垂下眼眸,提笔行云流水,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写到最后,他顿了顿笔,忽然抬头说:“我要给六哥告状。” “……告我的状吗?”张瑾为笑问。 周嬗严肃道:“我要和他说你欺负我。” “好。” 他们两个人根本吵不起来。周嬗平时生气归生气,哄一哄就能好,顺着他来,多陪一陪,说点好话,他自己就能平静下来。至于张瑾为,在官场上他都没红过脸,回到家更是不可能了。 周嬗说要告状,实际上压根没写进去,但他对张瑾为下了最后的通牒:“还有下次的话……你以后都给我去睡西厢房!” 接下来的一个月,西厢房没能开张。 张瑾为叫人将书房的格局改了一下,与后头的房间打通,用屏风隔开,把他一个人使用的书房改成两个人共用的。他原先想把桌子延长,这样能让妻子与自己坐在一起,可惜周嬗强烈抗议,只得不了了之。 转眼就要到万寿节,周嬗同玉汐她们赶紧赶慢,总算完成了那幅《朝元图》。统共二百八十六位神仙,依次列于锦绣之上,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吴带当风,众仙的神情皆鲜活可见。 “咱们公主如此用心,到时候万岁爷一定喜欢的不得了!”千山笑道。 周嬗正在将长卷从绣架上拆下来,闻言笑了笑道:“喜不喜欢,又不是我能决定的。论寿礼,还得看我那些个皇兄,也不晓得今年他们准备了哪些花样。” “爷回来了。”玉汐朝门外的人福了福身子。 周嬗也循声望去,只见张瑾为一身官袍还未换下,踏进门,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绣品,夸道:“真是巧夺天工。” “我是不是很厉害?”周嬗颇为自得。 “是,天孙云锦也不过如此。”张瑾为走到他的身前,捧起他的手,拆开那些的绷带,露出底下的手指。 再厉害的绣娘,也无法保证自己就不会被针扎伤,周嬗以前在宫里时,自个琢磨,找到一套不容易受伤的法儿,可到底有些生疏了,手指头上有不少血点。 “上过药了。”周嬗小小声说。 姑娘们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出了门。 “哎呀,你每天回来就要看一下我的手,就跟被虫子咬了一口差不多,不是很疼。”周嬗试图扯回自己的手。 张瑾为低下头,亲了亲他的手,才转身走进里屋,预备换下官袍。 “对了,穆光有和你说六哥的消息吗?”周嬗跟着他进屋,两个人在铜镜前立定。 “说是万寿节前一定回来。” 周嬗解下男人腰间的玉佩,放到一旁的匣子里,他眉头紧锁,忧心道:“六哥一去就是月余,恐怕是遇到了麻烦。” “嬗嬗放心,赈灾一事有条不紊,如今黄河下游的灾民已经得到了较好的安顿,只是……”张瑾为脱下青色官袍,换上石青色的直裰。 “只是什么?”周嬗急忙问道。 张瑾为沉吟片刻,道:“南直隶的几位大官似乎支持靖王,朝中有人弹劾靖王结党营私,估计要扯上好一阵子。” 等张瑾为换好衣裳,才发现周嬗今日也穿的是石青色的禙子。他还记得周嬗刚嫁过来时,总爱穿颜色鲜亮的衣裙,水红、嫩绿……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热闹的春色。如今却同京中其他的贵妇人一般,渐渐换成了庄重的颜色与款式。 “姑姑怎么也给你拿了这个色的衣裳?”周嬗也发现了,脸上露出笑意。 张瑾为抬手,轻轻摸了摸妻子的脸颊。 …… “万岁爷身子不大爽利,下旨说今年的万寿节一切从简,诸位殿下,请将准备好的贺寿礼交给奴婢,奴婢一齐拿去给万岁爷过目。”刘仁福站在殿前,笑得贼眉鼠眼。 周嬗以为今年送过寿礼、吃过家宴就能结束。结果家宴上永昌帝也没露面,席间众人皆是一肚子的疑惑,但碍于郭皇后与靖王母子的威压,无人敢出声质疑。 也没见着周珩。 他愈发的不安,不断绞着手帕,直到张瑾为握住他的手,才勉强好上一点。 “太奇怪了。”周嬗低声道。 张瑾为正要安慰,殿前的刘仁福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这时一个太监从殿里匆匆走出来,附在刘仁福的耳边说了什么,这肉山一般的胖太监脸色登时一变。 “嘉懿公主。”刘仁福朝周嬗一点头,脸上露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万岁爷有请。” 第53章 事发 乾清宫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周嬗轻轻吸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走得平稳端庄。太监、宫女、包括妃嫔,走动时皆小心翼翼, 生怕惊扰了病中的万岁爷。 “嘉懿,你来了。”皇后郭氏掀开帘子,从寝室里走出。她在万岁爷床边照顾了好几日,尽心尽力,保养得当的脸上难□□出几分岁月的磋磨,显得格外疲惫。 “儿臣恭请皇后娘娘万福。”周嬗向她福了福身子。 “起来罢。”皇后叹口气,“你父皇有话要问你, 你待会进去, 仔细地答,千万别说一些胡话, 记住没有?” 周嬗应道:“记住了。” 也是稀奇, 这女人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句话。往日在宫里头, 她基本无视静妃母子的存在,偶尔碰了面, 也是不理不睬, 甚至是嫌恶的。 仔细想来, 永昌帝用不干不净的手段弄来一个民间女子, 作为正妻的她又该作何感想?大宁的后宫规矩森严, 后妃严禁议政, 皇子们在前朝斗得你死我活, 他们的母妃也说不了几句求情的话。上一个携家族参政的沈贵妃……已经和她的儿子裕王周琮、她的家族一同下了黄泉。 第59章 至于宫斗,更不可能了。女人们在后宫熬资历, 大好年华在这深宫中消磨殆尽,互相怜惜都来不及,更何况斗个你死我活? 就算皇后不待见孙凝香, 她也从未找过孙凝香和周嬗的麻烦,最多只是冷落。有时候孙凝香不愿参加宫宴,她也会默许。 思及此,周嬗再看皇后,忽然生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这时宫女们呈了药汤上来,皇后道:“你进去时,顺带把药端进去,给你父皇喂了,也算尽一尽孝心。” 周嬗连声应下。 进了内殿,沉闷的熏香压得周嬗头晕。他接过宫女手中的瓷碗,让太监试过毒,才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轻声道:“儿臣嘉懿恭请父皇圣安,父皇,该吃药了。” “是嬗儿啊。”老人咳了几声。 周嬗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嗯”一声。他同永昌帝,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舀起一勺药,仔细吹了吹,确认不烫后,递到老人的嘴边。 “好孩子。”喂完药后,老人牵起周嬗的手,堪称慈爱地夸奖道。他躺在病榻上,与任何一个寻常的老人没有差别,干枯、消瘦,松垮的脸上全是慈祥的笑容,毛发皆白,还有几分病恹恹的仙风道骨。 “儿臣不敢当。”周嬗被那双手牵着,浑身的不自在。同样是老人,孙逸老得都糊涂了,心里的慈爱与悲伤却是真的。而眼前的老人…… 他的慈祥泛着一股阴冷。 周嬗轻轻打了个颤。 “那副《朝元图》,是你自个绣的?”老人拍拍周嬗的手背,柔声问道。 周嬗道:“是。儿臣既无能也无才,只有女红勉强能看,擅作《朝元图》一幅,群仙共贺父皇身体康健、江山永安,以尽绵薄的孝心。”这话说得周嬗有点反胃。 “你有心了。”老人浅笑,“来,同朕好好说一说话,你长这么大,朕还不晓得你喜欢什么。朕听闻你字写得好、诗词也作的好,可见你母妃把你教得很好。” “多谢父皇夸赞。”周嬗的心慢慢沉下去。 他怎配提起自己的娘亲? 没由来的愤怒。 “张瑾为对你好么?”老人笑笑,“朕当初看中他,一是因为相貌出众,二是因为才华横溢,本该给他探花,却又念及他的才气出类拔萃,便提了状元。朕原想你嫁给他,再不济也是相敬如宾,可几年前你怎么说走就走,叫人一顿好找?” 周嬗低下头:“儿臣……只是想去看一看大好的河山,驸马对我很好,什么事都由着儿臣,父皇不必担忧。” “是么?听嬗儿的意思,便是很喜欢他了?”老人唇角的笑容渐渐淡去,“你去桌上,拿最上面的奏章过来。” 周嬗虽是疑惑,还是听话地起身,走到桌旁取过奏章,复而回到龙床的边上。 “打开看看。”老人脸上没了笑容。 “儿臣不敢。”周嬗当即跪在地上。后妃不得插手朝政,公主自然也不能,他的丈夫已经违背祖制,特许在朝中担任机要位置,他要想活命,最后远离朝政,当个一问三不知的后院妇人。 他不敢打开。 他的直觉一向灵敏,和院子里的那些猫儿一样,一点点的脚步声都能惊动。直觉告诉他,这份奏章有大问题。 老人轻笑一声:“你怕什么?看罢。” 君命难违,周嬗只得打开奏章,逐字逐句往下读。 那些字都是字,话也都是话,可连在一起,教周嬗怎么也看不懂,直到两眼发黑,目光的尽头,是褪去慈祥,一脸冷漠的永昌帝。 “不可能……”周嬗喃喃道,手中的奏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六哥和他……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真的么?你再看看。”永昌帝的声音忽而变得很远,却又像一记雷鸣,在周嬗的耳边隆隆作响。 他手指颤抖,拾起地上的奏章,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心也一点一点地枯萎,他想,头好疼,为什么读不懂,无论如何都读不懂! “儿臣……儿臣看不懂。”周嬗无知无觉地落下眼泪,“他们没有做过的事,儿臣怎么可能读得懂……请皇上明察。” 说罢,他深深俯下身子,泣不成声。 “要是没做过……哼!”老人冷冷一笑,“你说说,你那位好皇兄如今身在何处?赈灾一事,他主动请缨,朕以为他真有本事,谁知半个月前,就已经了无消息!谁晓得是不是畏罪潜逃?朕那么信任他和张瑾为,看在他们守住边地的份上,本想压下此事,可你那好皇兄啊……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周珩失踪了?! 周嬗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前几日,穆光还给他报了平安…… 他该去相信谁? …… “哎呦,驸马爷,还等公主呢?” 张瑾为立于殿前,一动不动,目光紧紧望着寝宫的门口,都快成了一尊望妻石。其余的王子皇孙基本散得差不多了,连皇后也由人搀扶着,回到坤宁宫休息,唯独不见周嬗的身影。 “敢问刘公公,公主一去一个多时辰,怎么还不出来?可发生了什么事?”张瑾为见是刘仁福,连忙行了一礼,焦急问道。 刘仁福抬起眼皮,颇为唏嘘道:“驸马爷,您就先别担心公主了,先担心一下自个罢!公主是金枝玉叶,再怎么样,万岁爷也不会太为难他,倒是您……诏狱可不是个好地方啊。” “刘公公,我听不懂您的意思。”张瑾为微微眯起眼睛,他有种微妙的预感。 刘仁福叹口气,朝不远处努努嘴:“锦衣卫来了,驸马爷,您有什么疑惑的,就去问他们罢!” 锦衣卫? 张瑾为顿觉不妙,他当机立断一回头,只见穆光领着一队锦衣卫匆匆而来,脸上皆带着晦涩不明的神情。 “穆大人。”张瑾为一抱拳。 穆光面上似是不忍:“怀玉……可能得麻烦你受点苦了。万岁爷亲谕,有人秘密告发睿王、兵部员外郎张瑾为在对鞑靼战役期间,倒卖户部特调的军粮,中饱私囊,罪不可赦……” “一派胡言!”张瑾为打断穆光的话,他素来温和有礼,泰山崩而不改面色,可现下竟隐隐浮现怒容。 这样的神情,穆光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周嬗失踪,还有一次,便是当下。 穆光也不信,他不可能信,他给周珩做事,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可那份奏章如同鬼魂一般,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勾起帝王的猜疑。 “有没有做过,还得仔细审问才知。”穆光试图掏出袖中的驾贴,掏了几次,都因手颤抖不已,拿也拿不住,“张大人,同我们走一趟罢。” “好。” 出乎意料,张瑾为当即应下。他的面色犹带愤怒,脑子却转得飞快——他被人做局了。有人想铲除睿王,顺带铲除他。当下之计,除了顺从抓捕,他也不好做出其他的反抗,他怕连累周嬗和府里的大家。 穆光一愣:“你……” 张瑾为已经平静下来,神情淡淡道:“我上对得起万岁爷,下对得起爹娘,因为我没做过你方才说的那些事,自然问心无愧,想必睿王也是一样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睿王呢?” 穆光低声道:“他……不知所踪。” “别急。”张瑾为看得出他在发抖,轻声安慰了一句。 “你不急么?”穆光苦笑,“你进了诏狱,谁来保护公主?睿王殿下也失踪了,公主该急成什么样子?” “我怎么不急……”张瑾为转头,久久凝视寝宫的门口,渴望见到那个人,却又不愿他见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只是……急也没有用。穆大人,可否替我带句话给他?” “请说。” “你告诉他,别担心我,专心寻找睿王殿下的踪迹。他很聪明,晓得如何联系那个神出鬼没的和尚……让他去找和尚帮忙。” “好。” “此外……”张瑾为缓缓跪在地上,朝穆光一拜,“恳求大人保护他的安危,张某日后若能洗脱嫌疑,定倾尽全力,厚报大人恩德!” “你我之间,不必……”穆光心中怆然,几乎是下意识上前,想要扶起张瑾为。可他立即反应过来,他明面依然是皇帝的鹰犬,不能有任何亲近睿王一党的表现—— 况且周珩失踪,张瑾为被捕,朝中尚能活动的也只有他一人…… 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硬仗。 第54章 会审 倒卖军粮一案事发, 轰动朝野。 张瑾为人品不错,他的老师梅子谦、一众同僚以及同科进士, 皆上疏求情,请永昌帝明察。有阁老以及一众清流官员的人品担保,永昌帝也只是让诏狱不施重刑,半分放出来的意思也没有。 事发三天后,梅府。 梅子谦望着眼前的人,一时感慨万千,他重重一叹道:“殿下, 这几日您也受苦了。” “不, 阁老比我更辛苦,为了驸马的安危, 您一直在朝廷上奔走。而我人微言轻, 在父皇面前说不上几句话, 怕是拖累您了。”周嬗摇头。他看上去脸色苍白,有些憔悴, 不过精神还好, 神情平静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焦急。 第60章 梅子谦也是第一次与这位公主面对面交谈。几年前在景春阁一见, 只觉得是个娇气的天家女儿, 肩膀柔弱, 恐怕也只能娇养着, 不好让他沾了风雨。可如今看来, 却是外柔内刚,遇到此等大事居然颇有主见、不失方寸。 思及此, 梅子谦也有了几分真心,他沉吟片刻,道:“殿下看来一切都好, 想必怀玉在狱中也能放下心。此事发生太过突然,连呈上的账本也不似作假,只怕难啊。” “若能寻得睿王的踪迹,便是不难。” “殿下何出此言?”梅子谦微微眯起眼睛。 “梅阁老,您在官场浮沉几十年,哪能看不出是靖王设的局呢?我哥哥去赈灾的地方,好几员大官都曾受过靖王的恩惠,他一朝失踪,靖王绝对脱不了干系。况且这几日万岁爷身子抱恙,不能起身批阅奏折,只好将此事交予靖王处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怎么都是靖王呢?” 周嬗一字一句道。 他有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眸,清透干净,映着梅子谦苍老的身影,眨也不眨,无比笃定。 梅子谦忽然生出几分惭愧。 “之前驸马有和我说过,阁老心向靖王,我能理解,毕竟我这位二皇兄兢兢业业,为朝廷肝脑涂地,确实有明君的气魄。可是阁老,您是清流的中流砥柱。”周嬗目光如炬,语气却渐渐放缓,恳切而温柔,“浊世之中又有几人如您一般坚守良心?您是天下士林的表率,持身以正,不偏不倚,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手足相残吗?” 梅子谦默然。 “我此番前来,一为道谢,谢您念及师生情谊,救家夫于水火之中,二为求您……秉公作证。”周嬗起身,眼看就要行大礼。 梅子谦一惊,急忙上前,虚扶起周嬗,苦笑不已:“使不得、使不得!殿下折煞老臣也!” “阁老一字千金,若能在朝廷上说一句‘此事存疑’,争取一些时日,待我六哥归来,定能让此事水落石出。”周嬗快哭出来了,像个无助的小孩,方才的冷静一散而空。 见了周嬗这副模样,梅子谦总算放下些许戒备。人总是先入为主,他第一眼见到周嬗,以为是个柔弱的公主,也许只是生母来历不明,才显得特殊,今日一见,却又过于冷静自持,难免引起他的警惕。 如今看来,仍不过是个天真的小姑娘。 “殿下,您久居后宅,或许不清楚内阁之中,又分为好几派,老臣上头还压着首辅大人,只怕是……”梅子谦拢起袖口,面露难色,他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无奈,哄孩子一般望着周嬗。 “首辅大人?您是说陈仪陈阁老吗?”周嬗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眉间郁结着一股忧愁,眼眶微红,“我不晓得阁老与首辅大人有何过节,但事关重大,首辅大人又不曾表现过亲近哪一位皇子,我想此事他或许不会插手。” 梅子谦苦笑道:“正因如此,老臣才不敢去赌。”说罢,他沉思片刻,又道:“不过殿下请放心,老臣虽对靖王有所欣赏,但深知夺嫡之事不可插手,倘若靖王真对睿王动手,老臣必定秉公持正,不为私情困扰。至于怀玉那里……我竭力而为。” 到底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梅子谦也不愿就此失去一个可靠的晚辈,思来想去,他还是松了口。 周嬗也松了口气,他察觉到梅子谦的不忍,再次福身,泪花微闪道:“多谢阁老,我实在不知该如何……” “殿下不必多礼,等怀玉平安归来,你们往后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如此,我便放心了。” …… 从梅府出来,周嬗拭去泪水,面无表情坐上了软轿。他疲惫得紧,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脑子一会是张瑾为,一会是周珩,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掐在他的脖颈上,一点一点收紧。 他害怕到无法呼吸。 要是……要是他们死了呢? 周嬗瞳孔微缩,几乎要被自己的念头吓死,他跌靠在软枕上,将自己蜷缩起来,若是此刻有人掀开帘子,会发现他在发抖。 他甚至找不到玉和尚。 大兴隆寺的慧明大师、睿王府的暗卫……能找的他都找到了。明明几日前,他还在大兴隆寺见着伪装成小沙弥的秃驴…… 等等。 玉和尚失踪,会不会也和六哥有关系? 周嬗猛地坐起,发上的珠花摇摇欲坠,他轻轻喘着气,小脸煞白,额间冷汗淋淋。 “若他是收到了六哥的消息,去找六哥了呢?他武功那样高强……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都做了…… 不会有事的。 一路抬回状元府,他由玉汐扶下轿子,一身的疲惫。 “公主,今儿……他们又来府里搜了一遍。”玉汐忧心忡忡道,“什么也搜不出,不晓得他们怎么想的,好好的驸马,怎么就进了诏狱呢?” 她眼圈红了,一抬头,只见周嬗站在轿前,一动不动,落日余晖落在他的肩头,竟是沉重的。 “嗯。”周嬗点头,“回去罢。” 玉汐听见这话,忽然谨慎朝四周张望,贴近周嬗耳朵说了一句话。 周嬗微微讶异,他快步走回后院,推开书房的门,绕到屏风之后,只见穆光坐在窗边,凝神望着窗外的霞光。 “穆大人!”周嬗低声惊喜道,“你是有了六哥的消息,对不对?” “……抱歉,微臣办事不利,仍是一无所获。”穆光叹道。他显然没怎么休息,脸上的胡茬冒了出来,眉头纠在一起,整个人风尘仆仆,往日笔挺的腰背竟有些佝偻。 “那个秃驴也不见了。”周嬗道,“他为六哥做事,突然消失,恐怕也是和此事有关,不过他武功高强,若能顺利与六哥会面,应当问题不大……” 穆光揉了揉眉心:“殿下吉人天相,想必自有考量。” “对了,穆大人,他还好吗?”周嬗小心翼翼问。 “公主放心,三司会审在即,他又是驸马,我让诏狱点灯时注意一点,也就受了一点不碍事的皮肉伤。” 进了诏狱注定要受刑,不受刑反而还会惹人怀疑。 周嬗攥紧手帕,又问:“所以还是受伤了,是么?” “是。”穆光无意隐瞒,只能如实回答。 周嬗沉默,可他没有时间发散太多忧思,轻轻吸了口气,说起正事:“三司会审是哪一日?” “明日。” “明日?!”周嬗神色一凛,“六哥下落不明,诸多证据难辨真伪,他们就这么急不可耐,要按死罪名了?” “我也不知靖王为何如此匆忙要定罪,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怕是他们等不及了。”穆光严肃道,“他们急着定罪,就说明殿下那里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但愿如此。”周嬗苦笑,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穆大人,明日的三司会审我想参加,您看可以吗?” 穆光讶然:“倒是能让公主化作小厮混进去,只是……” “我要见他一面,他好不好,只有我亲眼见了才能确定。”周嬗固执道,“况且我也要听听他们的鬼话,看他们如何搬弄的是非!” “我明白了。”穆光一抱拳,“明日卯时我会来接公主,请公主好好休息,莫要伤了身子。” …… “穆大人,这位是……” 衙役看了几眼穆光身旁的锦衣卫,有些疑惑。 穆光笑笑:“我这儿新来的小孩,带过来熟悉熟悉。” 可怎么也不像个锦衣卫啊! 那衙役心里直犯嘀咕,眼前的锦衣卫个子瘦小不说,一张脸白白净净,哪像个风里来雨里去的锦衣卫?倒像个女扮男装的官家小姐,娇里娇气的。 但面前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官大得能压死他,他不敢再多说什么,把人放进了刑部大堂。 周嬗顺利混进三司会审的地方,他悄悄吐出一口气,朝四周张望。只见堂上端坐刑部尚书、都察院副都御史、大理寺卿三司主官,三人身后是一排负责记录的书吏,大堂两侧的衙役两两对立而站,堂下跪着一大排证人。 最重要的是,三司主官旁,还坐着靖王周璜。 靖王神色淡淡,看不清情绪如何,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周嬗躲在穆光身后,忍不住扯住穆光的袖子。 他的心不断沉下去。 也难为靖王到处搜集“人证”和“物证”,弄得堂下乌泱泱一大片的人,几乎捶死周珩、张瑾为倒卖军粮的罪名,无一丝转机的可能。 他还瞧见了梅子谦。老人一脸严肃,敛眉垂目站在堂下,枯瘦的双手拢在袖中。 在一片“升堂”和“威武”之后,身着绯袍的刑部尚书高声令下:“带人犯张瑾为!” “人犯”二字听得周嬗打了一个颤,他忽然不想看了,他无法面对狼狈的那个人,也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自己。 铁链声作响,周嬗猛地闭上眼睛,彻底躲在穆光的身后。 第61章 明明几日前,他还坐在铜镜前和一身官服的那个人说话嬉笑,他让那个人选一支步摇,再叫那人给自己插到发上…… 一朝别后,天上人间。 “张瑾为!粮商关梁供认你索贿分赃,军仓文书亦有你印信,还有何狡辩?”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 “怀玉自认无愧朝廷提拔,不曾做出此等腌臜之事,至于关梁……这是何人?我不认得。”声音依旧温润平和,甚至能说是中气十足。 周嬗睁开了眼。 他探出一点脑袋,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个人。 官服已经被剥去了,只剩下染了血污的里衣,血污重的地方确实不是要害之处,除此以外,很难看出这是一个进了诏狱的犯人。 刑部尚书道:“带关梁上来!” 衙役们带上一个痴肥的中年男人,这男人神情畏畏缩缩,偷偷看了一眼靖王,又被靖王瞪回来,只好“啪嗒”一声跪在地上:“小人……小人于两年前见过张大人,一面之缘,张大人不记得不奇怪。” 张瑾为淡淡扫他一眼,道:“怀玉若真要贪墨,岂会用自己官印调粮?必定有人盗印构陷!况且睿王下落不明,为何不等寻到睿王,再进行会审?恕怀玉愚钝,不清楚诸位大人的心思。” “张瑾为,住口!”刑部尚书又是一拍惊堂木,吹胡子瞪眼道,“你如今是诏狱重犯,怎敢质疑圣上的口谕?” 而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副都御史面面相觑,显然也是对突如其来的三司会审心有疑惑。 刑部尚书冷冷道:“人犯张瑾为冒犯今上,拒不认罪,来人,打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 周嬗心揪了起来,他下意识要冲上前,却被穆光严严实实挡着。穆光低声道:“莫急!” 而堂下也传来苍老威严的冷喝:“且慢!” “梅阁老,您今日本该避嫌,来这儿不怕又被摘了乌纱帽么?”刑部尚书冷笑道。 梅子谦道:“怀玉说的不错,此次会审完全不合规,而且圣上卧床已久,哪里来的精力处理朝政?靖王殿下,您说呢?” 靖王笑笑:“父皇亲自下的口谕,叫本王暂理朝政,倒卖军粮可是大事,自然是要速战速决了,梅阁老可还有疑问?” “有。”梅子谦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此案疑点重重,老臣认为人证物证皆不充分,故特请暂缓三司会审,重新调察!老臣手中的奏章乃请愿书,统共三十位七品以上的京官签署,既然如今是靖王殿下暂理朝政,还请殿下接过奏章,三思而行。” 老人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梅子谦,你!”靖王脸上浮现怒容,腾的一下从圈椅上站起。 “殿下,手足之情不可忘啊!”梅子谦意味深长道,“睿王踪迹全无,您是睿王的兄长,不管他到底有无罪状,兄长都应该惦记弟弟的安危!依老臣之见,会审还是等找到睿王再说罢!” “哼,睿王。”靖王忽然嗤笑出声,“你怎敢确定本王没有他的下落?” 六哥的下落?! 周嬗赶紧盯住靖王,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有人都盯着靖王。 “周珩他畏罪潜逃,途径黄河急流,已经溺水身亡了。” 一瞬静默。 “怎么可能?”大理寺卿一拍桌案,满脸震惊道,“殿下,您得拿出证据啊!” “是啊……证据呢?”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大堂嘈杂无比,刑部尚书忍无可忍,重重拍几下惊堂木,扯着嗓子道:“肃静!肃静!” 靖王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印,外形朴素无华,唯有中心一点鸽子血,玉印系着一条流苏。 周嬗识得那流苏。 是他年少时无所事事,摸索了好久,才打出的一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平安结。 他不会认错。 手脚冰凉。 “周璜,你再说一遍。” 穆光也处在震惊之中,事到如今一切都脱离了轨道,哪怕掌握诸多内幕的他,也一时动摇了心志——若周珩真的死了……就他晃神的片刻,周嬗如一只灵巧的小猫,嗖地溜了出去。 “你再说一遍,我六哥他怎么了……” 男装打扮的周嬗实在罕见,乍一露面,靖王还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谁,他冷哼道:“嘉懿妹,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夫君还在一旁跪着呢!怎么,迫不及待也想进诏狱里做客了?” “嬗……”张瑾为则瞳孔微缩。他死死看着不远处的周嬗,锦衣卫的曳撒有些过于宽大,显得周嬗特别的瘦弱。 他又瞧见周嬗青黑的眼底,便知道这些日子受了苦,怕是吃不好睡不好,日日活在恐惧当中。 “周珩死了,遗物在本王这儿,嘉懿,你有疑问么?”靖王神色淡然,还颇有闲心转了一下玉印上的流苏。 “还给我!”周嬗一咬银牙,大步上前,就要去抢靖王手中的玉印。 衙役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到底是金枝玉叶,谁都不敢上,生怕事后反转,伤了人,他们自己的脑袋不保。 而此时穆光三步并一步,冲上前,就要抱走周嬗。 “公主也不能扰乱公堂秩序!愣着作甚?!把公主请下去!”刑部尚书气得脸通红。 “我看谁敢动他!”张瑾为冷冷喝道,他一甩肩膀,竟生生摔开押解他的锦衣卫,拖着铁链一个箭步,用身子去挡那些不断逼近的衙役。 靖王周璜活了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到这般固执的人,他死活不放手,周嬗就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眼泪,但就是不放开,就是要拿回玉印。 “反了……都反了!”刑部尚书颓唐跌坐在椅子上。 “他死了!”靖王被周嬗咬得呲牙咧嘴,“嘉懿,你瞧瞧你的模样,还像天家的女儿吗?!和外头那些无理取闹的泼妇有何区别!” “……还给我……”周嬗咬着对方的手,含糊不清道。 还给我。 把我哥哥还给我。 把我夫君还给我。 周嬗委屈死了,凭什么是他?凭什么总是他?凭什么好日子就要来临之前,总要戏弄他一番?老天爷没有心么? “他死了。”靖王失去了耐心。 “谁说我死了?” 一个似有笑意的声音从公堂外传来。 周嬗愣愣松了口,朝门口的白光望去。 第55章 难哄 周嬗人生中最丢脸的一件事, 大概是宣布六哥和张瑾为无罪时,他扑到六哥的怀里, 结果倒头就睡。 也不能怪他。 连着几日辗转反侧,一下子紧绷的心突然松了,周嬗的困意挡也挡不住,当即睡了个昏天暗地。 周珩回京可谓是有备归来,不仅给自己和妹夫平反,还叫人压来当年负责督粮的官员,拔萝卜带泥, 清清楚楚还原了此事的真相。 原来他在南直隶赈灾时, 一路被人追杀,他反将一军, 发现追杀的人与南直隶负责赈灾的大官有关, 而这几个大官又和靖王是裙带关系……于是周珩假装失足落水, 隐去自己的行踪,伺机而动。而在京城观望的玉和尚提前嗅到不对劲, 夜访紫禁城, 意外得知倒卖军粮案, 便南下寻找周珩商量对策。 周珩失踪的这些日子, 便是在为平反收集证据, 他还掌握了不少靖王手下的人贪污腐败的把柄, 连着军粮案一同呈上, 把靖王死死地按了下去。 至于倒卖军粮一事,是几个督粮官中饱私囊, 被靖王的手下人抓到把柄,从而靖王派人偷天换日,演了这一出闹剧。 后续之事, 与周嬗无太大干系。他再次睁眼时已是夜深人静,熟悉的卧房里烛火轻摇,榻边坐着一个身影。 周嬗睡的迷蒙,伸出手摸了摸那个身影,以为是幻觉,可一触到温热的身躯,他立马清醒了,卷起被子缩进床的最里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睡醒了?”张瑾为笑问。 “……你回来了。”周嬗闷闷道。 “是,不过我虽归府,有人却似乎不认得我了,才见面就将自己缩在被子里,生怕我会吃了他一样。”张瑾为放下手里的书卷,附身抱住被褥裹着的周嬗。 “没有……”周嬗哼哼道。 “没有什么?”张瑾为贴在怀里人的耳边问道。 当然是没有不认得你呀! 周嬗委屈地想。他懒得回答张瑾为,缩成一团生闷气。 张瑾为想要摸他的脑袋,却被躲开,只好无奈地放弃,安抚道:“这几日你一定吓坏了,对不住。” “没有!”周嬗重复。 没有吓坏,他很冷静,只是睡不着而已。那日他惊恐万分从乾清宫里出来,哥哥音信全无,夫君下了诏狱,天地偌大,他晃悠悠飘出紫禁城,飘回家中,连伤心都来不及。 眼泪无声无息落下。 周嬗把脸埋进被褥里,咬着嘴唇极小声地哭。 “……我害你担心了,是不是?”张瑾为发觉怀里的人微微发抖,于是耐下性子,一点一点地哄。 第62章 周嬗的性格像个别扭的小孩,得顺着他说话,不能逆着来。逆着来,他会浑身哆毛,警惕地盯着对方,要是话说重了,指不定还要挨上一爪子。他还窝里横,越熟悉就越爱闹脾气,爪子只向熟人伸,但收着爪尖儿,可要是坏人惹恼了他,那一爪子估计挺疼。 譬如靖王虎口上的渗血牙印。 “……没有!”周嬗还在生气。 “你真的不担心我吗?”张瑾为一幅十分伤心的模样,他隔着被褥,将周嬗整个压在自己身下。 周嬗哼了一声。 “可我也好难过。我这几日在诏狱里什么也不能想,多想一点都怕自己就出不去了,不能再见嬗嬗一面。”张瑾为贴在周嬗的耳边喃喃道,“于是我就想你,因为我只能想着你。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倒卖军粮,我没做过这事,我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很难过,甚至还想着干脆自暴自弃算了……” 这话听得周嬗难受死了,他想翻个身,让自己冷静冷静,谁知张瑾为压得太死,他的手肘用力一摔,竟甩得张瑾为闷哼一声。 “你受伤了!是不是伤得很严重?穆光他骗我……他说你没什么大碍……”周嬗急忙掀开被褥,泪眼婆娑,要查看他方才碰到的伤口。 张瑾为总算把人引出了被窝,不久前还冷汗涔涔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嬗嬗要来看看吗?不是什么严重的伤,穆光他没骗你,不过你不放心的话……” “你不要脸。”周嬗才晓得自己被耍了,却也没力气再闹下去,他恹恹道,“你说是你害我担心了,你不给我赔罪就算了,还故意捉弄我……我讨厌你。” 说罢周嬗背过身,抱住双膝,绸缎一般的青丝沿着清瘦的背脊流泻而下,颇为落寞。 张瑾为轻轻叹气,他从背后抱起周嬗,把人紧紧揽入自己的怀里,唇贴上被泪水浸润的鬓角。 几日的委屈和担心都化作泪水,汹涌而下。 周嬗的脸全是泪,长浓的睫毛上挂着泪水,素白小脸也泪痕交错,烛火照得他脸上晃着金色的光,雾蒙蒙的眼眸水波荡漾。 张瑾为又亲了亲他的额头、眼睛、鼻尖、脸颊,最后停留在嫣红的唇上。一个很轻的吻,无任何侵犯的意味,只是一个安抚性的吻。 “让我看看你的伤。”才亲了一会儿,周嬗就把头撇开了,眼睛睨了张瑾为一眼。 “全包扎好了。”张瑾为解开衣带,露出裹着白布的身躯,“不过是些皮外伤,等愈合了就不碍事了。” 周嬗抬起手,触到张瑾为身上的绷带,又收了回去。 张瑾为没让他逃走,而是攥住他伸出的那只手,低下头亲了亲,然后顺势将人推到在身下。 “……我骗你的。”周嬗半阖上眼眸。 张瑾为不解。 “我刚刚说的话,是骗你的。”周嬗又道。困意上涌,他也顾不得其他,几乎是眨眼之间,再次沉入梦乡。 张瑾为还在思考他方才的话,等回过神,一低头,只见周嬗的睫毛轻轻颤抖,胸口缓缓起伏,已然熟睡。 …… 诬陷案有惊无险,而周珩抓到的把柄却未能成功扳倒靖王。永昌帝已经是半死不活,连说话都困难,朝廷成了他儿子们的戏台,你唱罢我方登场,一些不那么出众的皇子甚至都敢上台争一争,或者暗中站队。 这个年,注定不大好过。 周嬗时常入宫侍奉。皇帝重病,妃嫔公主轮着侍药,以表孝心。 老东西躺在龙床上,已是风烛残年,只能进食一些米粥和汤药,或者呜呜咽咽地说些什么。 周嬗家里也有老人,但还没老成永昌帝的样子。论辈分,孙逸还比永昌帝大上一圈,可也只是老糊涂了,该吃吃该喝喝,逗鸟喂鱼配药,身子骨硬朗得很。 实在要说,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不能动不能说却能听见声音,眼睁睁瞧着儿子们在病榻前斗得你死我活,他什么也做不了。前半辈子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到了将死之时,沦为一把钝刀,反复磋磨他的心。 可周嬗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老匹夫不可能有如此心肠,指不定看着一帮人折腾,他还在病榻上偷着乐呢。 今日的药和米粥都喂完了,周嬗起身,绞了绞一旁热水里的帕子,端端正正折起来,俯下身给老人擦脸。 “唔唔……”老人张开干瘪的嘴,露出不剩几颗的牙齿,唔唔呀呀半天,也不知想说些什么。 周嬗垂着眼眸,不咸不淡擦完脸,轻声道了句:“儿臣告退。”便要转身离去。 那老头瘫痪数月的身子竟从床上弹起,浑浊的眼珠子直愣愣盯着周嬗,声音像粗糙的琴弦那般沙哑难听:“陈……反……反!反!” “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刘仁福原先在一旁候着,见状大哭不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麻利地滚到龙床前,一把拖住永昌帝。 周嬗一愣。 他首先想到的,是回光返照。 这老头挺不过今夜了。 而后便是疑惑。 陈?陈王?可陈王早已去往封地,彻底远离朝廷斗争……陈……陈仪,陈仪父子。 周嬗神色微变。 陈小夫人带笑的脸在他面前阴森森浮现。 若真是如此…… 周嬗快步前往殿外。 只见侍卫们个个神色不宁,而远处隐隐传来宫门关闭的声响。冬日天黑的早,细细白雪飘在红墙绿瓦之间,十几个人冒着风雪走向乾清宫。 “这是怎么了?”周嬗顿觉不妙,赶紧拉住一个侍卫问道。 侍卫低声道:“前朝发生了点事,今儿紫禁城宵禁提前。” 前朝的事儿和紫禁城又有何关系? 周嬗出示准行令,命令道:“本宫持有准行令,速速护送本宫离开紫禁城。” 侍卫为难道:“请公主恕罪,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只怕……”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万岁爷在殿里躺着,你说说你奉谁的命?”周嬗冷冷道,他看向那十几个人,才发现竟是几位内阁重臣,以及宣王。 内阁里缺了梅子谦和其他两位大学士,而周珩也不在亲王之列,他们浩浩荡荡走入乾清宫,携着肃杀的风雪。 领头的大臣老成了精,他现年八十二岁,执掌内阁三十年之久,其名下根系复杂,既是恶名昭彰,又撼动不能他的地位。 ——陈仪。 “老臣参见嘉懿公主殿下。”陈仪颤颤巍巍行礼。 风雪吹起周嬗大红的斗篷,也吹起亲王、大臣身上的绯袍,天地一片雪白,而乾清宫门前血色依旧。 “紫禁城已经宵禁了,首辅大人这个时候赶来是……”周嬗挑眉。 陈仪眼中挤出泪水,对着乾清宫跪地长长一拜:“老臣听闻圣上不行了!特来送一程!” 第56章 结局(上) “你说什么?!” 周珩一摔手中的经书, 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满脸震惊。 “今儿个傍晚, 离平日宵禁还有半个时辰,三大营忽然派出几队人马封锁了紫禁城,里头一点消息也传不出。”穆光答道。 “你派人潜进去瞧了么?”周珩问。 穆光摇头,眉头紧锁:“派是派了,但至今毫无消息传出。不过微臣打听到内阁的几位阁老,以及宣王等皇子,如今也一并被关在宫中。” “哪几位阁老?” “陈阁老、温阁老、李阁老, 今儿个是他们当值。” “陈仪?”周珩冷笑一声, “他都八十二了,老得半截身子快入土, 当什么值?” 这时外头的小厮敲了敲门:“殿下, 张驸马来访。” 周珩不着痕迹地皱起眉, 低声道:“都这个时辰了,他来作甚?”随后提高声音:“快请驸马进来。” 张瑾为行色匆匆, 连官袍都没换下。他进了书房一面行礼一面焦急道:“敢问殿下, 嬗嬗来过王府么?” “不曾, 他今日出门了?”周珩问。 张瑾为道:“今儿个轮到他去宫里侍奉皇帝, 平日里天黑前就会归家, 但今日晚饭都布好了, 还是不见人影。” “所以他今日进宫了?”周珩严肃道。 张瑾为:“是, 一大早就去了,我想着兴许他回来时顺路到殿下您这儿坐坐, 便来王府问一问情况。” “张大人,公主可能被困在宫里了。”穆光将紫禁城封锁的事一五一十告知张瑾为。 “……陈仪疯了。”张瑾为听后先是良久的沉默,神色逐渐凝重, 嘴唇挤出这样的一句话。 封锁紫禁城不是件容易事,陈仪必定联合锦衣卫、三大营的部分将领,才能在短短一个多时辰完成封锁。至于为何要做这事……怕是陈仪活得太久,活到不耐烦了,死前想干票大的——逼宫永昌帝,扶持新帝,为他儿子和他的家族铺路。 “老匹夫。”周珩冷笑一声,他看向穆光,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面,“皇帝今日身子如何了?” 第63章 穆光沉思片刻,道:“说是早上还有精神喝了大半碗参汤,但后来怎样,宫里再无消息传出。” 再无消息?龙体安康与否,事关朝廷命数,但却连锦衣卫也失去了对这类消息的掌控……还有周嬗,周嬗还在宫里。张瑾为顿觉不妙,他闭上眼睛,沉声问道:“刘仁福也是今日当值?” 穆光:“是。”话音刚落,他忽然神色一变,厉声道:“他和陈仪是一伙的!” 刘仁福是自小陪着永昌帝的宦官,永昌帝几十年来一直唤他“大伴”,若说永昌帝还能信任谁,也只有这个肥胖如猪的权宦了。 若这宦官也…… 那永昌帝这辈子到了最后,真是众叛亲离啊。 …… “哎呦!首辅大人怎么跪在地上?天正下着雪,您赶紧起来,奴婢担心给您冻坏了。”刘仁福假笑着迎上来,他迈着小碎步,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手掌却小得可笑。他俯下身,笑眯眯地扶起陈仪。 雪渐渐大了,头和肩上都积了雪,周嬗轻抖身子,白雪簌簌而落,他道:“刘公公,首辅大人说要来送父皇一程,你说,父皇刚刚是不是还挺精神的?” 周嬗巴不得永昌帝早死,永昌帝也确实该死了。可陈仪的出现却十分的不对劲,周嬗在他身上嗅到阴谋的味道。 “是挺精神。”刘仁福呵呵道。 “嘉懿妹妹,今儿个是你为父皇侍疾?”宣王皮笑肉不笑地插嘴。自从军粮一案后,靖王在朝中失去人心,基本上不可能再参与夺嫡,于是剩下一个宣王兴风作浪。这人脑子不咋好,硬是熬到了如今,不得不说命挺好。 周嬗不想和他说话,担心自己也被传染了傻气,于是随意“嗯”了一声。 宣王的笑僵在脸上。 而一旁的刘仁福和陈仪交谈甚欢,他们身后的几个阁老面色沉重,直直盯着乾清宫里透出的灯火,其中一个走上前,附在陈仪耳边说了几句话。 陈仪一面听一面嘴角带笑,他耷拉着眼皮,头时不时一点,目光重新移到周嬗的身上:“老臣想问公主可是从早到晚都待在乾清宫的?” “为父皇侍疾乃儿臣本分,不敢怠慢。”周嬗淡淡道。 陈仪被刘仁福扶起时,身子颤颤巍巍,他已经太老了,老得快死了,可他依旧赖着不死,还企图送走一个皇帝。他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着周嬗肩上的雪,道:“公主殿下真是孝顺。只是陛下龙体违和,太医说需静养,殿下守了整日,怕是也累了。” 他话语一顿,目光扫过神色僵硬的宣王,对周嬗笑道:“依老臣看,现下紫禁城已经宵禁,公主估计今夜不能归府了,不如就先去偏殿歇息,让宣王殿下来侍疾,如何?” 哼,这老东西看中的新帝是宣王?眼光也太差了些……他是想做把持朝廷的摄政大臣? 真是老当益壮。 周嬗在心里冷哼一声,抬起下巴,做出一幅居高临下的样子,冷冷看着眼前的人:“不必了,首辅大人您也说了,父皇需要静养,皇兄一去只怕人多耳杂,打扰了父皇养病。” “呵呵,公主说的倒也是,不过老臣和宣王殿下还是得去看一看万岁爷,还请公主见谅。”陈仪笑着捋了捋花白胡子,话锋一转,“说起来,公主一整日都待在乾清宫,可是听见了什么动静?或者见过什么人?” 周嬗蹙眉:“不曾。” “当真?”陈仪浑浊的眼睛里射出精光。 “当真。” “好。” 陈仪收起笑意,雪光映在他的脸上,照出几分不详的阴暗。他拍了拍手,冷喝道:“来人,请公主和温大人、李大人去偏殿休息!” “你!”周嬗神色一变,只见暗处飞出几道漆黑的身影,竟是锦衣卫!这些锦衣卫个个虎背熊腰,身手不凡,足尖轻点几下便要来抓住周嬗。 “首辅大人!陈仪!”温阁老见状神色大变,他指着陈仪怒吼道,“这和你说的不一样!你、你这是谋逆啊!” “谋逆?”陈仪淡淡一笑,“温大人何出此言?老臣看你是冻坏了!还不快把温大人带去偏殿休息?” 那几个锦衣卫毫不留情,直接钳制住温阁老的手臂,温阁老不断挣扎,悲呼道:“我上了贼船,是我识人不清!陈仪,紫禁城外还有千千万万的臣子与宗亲,你骗得了宫里的人,还骗得了天下吗!” 陈仪闻言大笑不已:“温大人呀,何来骗不骗一说呢?今日事成,天下人不想认也得认!况且是温大人您同老臣说,东厂保管遗诏的高手躲进了乾清宫……温大人,您这是助纣为虐,装什么清白?” 温阁老脸色霎时苍白。 遗诏? 周嬗心中一咯噔,原来他们封锁紫禁城、逼近乾清宫是为了遗诏。 毕竟比起大张旗鼓仿制遗诏,在原有遗诏的基础上篡改更加可行。大宁的皇帝玉玺种类繁多,由尚宝司和司礼监的宦官共同管理,经过层层确认后方可使用,在此基础上进行伪造实在难于上青天,但若能取得遗诏的本体,不论上面是否有字,对于陈仪一党而言都轻松许多。 “诸位还是不要抵抗了。”陈仪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随意地拢了拢袖子,“如今三大营大半将领均已归顺,等着拥护新帝,只要你们不节外生枝,待新帝上位后必然也是功臣,那可是无上的光荣,何必与老臣对着干呢?” 说罢,陈仪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周嬗。 明明在下着雪,天寒地冻,可周嬗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 “陈仪封锁紫禁城,只有一种可能。” 张瑾为指着桌上京师的布防图,语气沉重。 “他们已经有了遗诏的下落,且遗诏就在紫禁城内。” 周珩冷笑:“真有遗诏这种东西吗?依我对皇帝的了解,他宁可什么也不留下,叫所有人斗个天翻地覆,他才身心舒畅。” “但当下的情况恐怕已经超出皇帝的掌控。”张瑾为的手指悬在西华门上,“陈仪既然敢这样做,就说明三大营他至少掌控了大半,他如今有兵、有人,若是拿到了遗诏……” “驸马倒也不必如此悲观,我来之前视察了锦衣卫,大半锦衣卫和同僚都对此事一无所知,至少锦衣卫这里,我们可以把握。”穆光抱拳道。 “殿下,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殿下敢不敢做。” 张瑾为回过头,眼睛的深处黑沉一片,神色却有几分淡然,他的姿态过于冷静,以至于让人察觉到某种冷漠。 “但说无妨。”周珩有不好的预感。 “陈仪犯的是谋逆的大罪,他不会让皇帝活过今夜。这对殿下来说,既是危难,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良机。”张瑾为淡淡道,“他有三大营,我们有锦衣卫,甚至我认为他无法完全策反三大营和京畿周边的军营,我们还能争取一些相当可观的兵力……只要殿下敢,我就去说服梅阁老和兵部尚书江大人,为殿下取来兵符,调动京城周边的兵力,直逼紫禁城,清君侧。” 周珩眯起眼睛。 委实而言,对于这个妹夫,他一直认为其性格太过端着,虽有才华,却只怕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书生,现在居然主动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驸马,你得想清楚了。”周珩打量着张瑾为,神情严肃,“陈仪是逼宫,我们也是逼宫,他赢了,我们就是乱臣贼子,你要我去赌这个吗?” 张瑾为颔首:“是,殿下敢赌吗?” “……张瑾为,你好大的胆子。”周珩忽然笑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敢?你说得对,这是天大的机会,皇帝会死,遗诏下落不明,帝位空悬,你我浑水摸鱼也好、真心想做出一番事业也罢,此良机不可错过。” “别的都另说。”张瑾为语气诚恳,“我的当务之急是将嬗嬗带回家。” 周珩一愣,他一挑眉,道:“也是,嬗妹还在里面。”说罢他打开窗户,手指抵在唇边吹了一声哨,一个黑影落下,是他的亲兵。周珩对那亲兵耳语几句,然后重新阖上窗扉,重新回到桌边,指着三大营的布防图道:“陈仪要策反三大营,必定先从五军营、三千营下手,此乃精锐之师,他绝对不可能放弃。驸马,劳烦你试图调用神机营,不一定要开火,但至少能起威慑力。” “我明白。”张瑾为的手指停在西华门,“一切就绪后,我们在西华门碰头,至于那些被调来的将领,殿下,就看您如何领导他们了。” 三人又按着计划细细探讨半个多时辰。 穆光负责稳定锦衣卫,携锦衣卫见机行事,且他在三大营有官职不低的朋友,他将前去接触试探并尽力说动。 而张瑾为那边,兵部郎中本就可以加强巡防的名义调动三大营,他又是礼部尚书梅子谦的学生,同时顶头上司兵部尚书江崇也十分看重他,倘若能说服这两位重臣,他们甚至能调来距离京城最近的边军。 “殿下,梅阁老和江大人那里,需要您的信用。”张瑾为提醒道。 第64章 周珩点头,他清楚必须以身入局,方可破局。 这时屋外传来动静,三个人立即屏气敛息,只听见几声扣门声,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缓缓道:“阿珩,是我方缘。” ——玉和尚。 玉和尚换了一身夜行装,光洁的卤蛋头被黑布包了起来,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他走进屋子,朝三人各行了一礼。 “你来得正好。”周珩道,“紫禁城被逆贼封锁,穆光的手下有去无回,而你武功高强,轻功卓绝,潜入紫禁城不算难事。待会你携其他几个锦衣卫一同行动,尽量先带出嬗妹。” 玉和尚略略惊讶:“公主怎么在宫里?”旋即又道:“贫僧明白,不过可有公主的具体方位?” “他在乾清宫,陈仪不会放走他的。”张瑾为闭上眼睛,“我甚至觉得……陈仪不一定是想扶持宣王上位。” 周嬗到底是男扮女装,未必不能继承皇位。 张瑾为深深吐出一口气,他的手被袖子掩盖,手里还握着一块忘记放下的碎瓷片,掌心鲜血淋漓,这是他听到周嬗没回家时不小心摔了杯子,急得不行直接攥着碎瓷片就出来找人了。 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天亮之前,他要带周嬗回家。 …… 偏殿的气氛低沉。 温阁老颓然歪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火炉出神,炭火偶尔发出毕剥毕剥的声音,火星子四溅,殿外寂静如死。 周嬗拢起斗篷,耳朵贴在门扉上,试图判断外头的动静,可惜除了脚步声,再无其他。他的指尖划过冰冷的门框,又想起温阁老的话:东厂保管遗诏的高手躲进了乾清宫?陈仪不仅策反了刘仁福,连温阁老都成了他的棋子,这盘棋铺得未免太广。 而且东厂的高手,他倒是认识一个故人。 “温大人,”周嬗忽然开口,声音微哑,“您可知那高手是谁?” 温阁老猛地抬头,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不、不知……陈仪只说那人贴身藏着遗诏,是先帝临终前亲自指派的护卫。”他忽然捶胸顿足,“是我鬼迷心窍!他说只要拿到遗诏,辅佐宣王登基,我便是从龙之臣……可我没想到他要软禁公主,更没想到他连陛下都……” 后面的话被温阁老自己咽了回去,他老泪纵横,不知是后悔还是怨恨。 周嬗浅浅瞥他一眼,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宦官,那人个子不高,身材清瘦,陪着他度过了许多年,直到决裂。仔细算来,他已经有三年没见过那人了,自从孙逸一事后,那人就像消失了一般,他就当作那人已经死了。可作为永昌帝的刀,那人绝对不会轻易死去,莫非…… “李阁老呢?”周嬗转开话题。方才混乱中,李阁老被锦衣卫拖去了另一间偏殿,此刻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他是陈仪的门生。”温阁老苦笑,“当年若不是陈仪力保,他根本进不了内阁。” 原来如此。周嬗点头,正欲再问,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两列锦衣卫持刀走过,武器碰撞的声音仿佛在催命,激得温阁老浑身颤抖不已。 “公主殿下,首辅大人请您过去。”一个锦衣卫推门而入,语气算不上恭敬。 周嬗拢紧斗篷,指尖在袖中攥出冷汗。他瞥了眼温阁老,见他缩在椅上瑟瑟发抖,便知指望不上这老东西。 “我晓得了。”周嬗捧起手炉,随着锦衣卫走入正殿。 正殿里依旧是那股浓重的药味。 最里头的龙床隐隐约约传出哭声,周嬗心里咯噔一下,正欲快步走入,却见陈仪从屏风后悠然走出,笑容灿烂地看着周嬗。 “谁在哭?”周嬗问。 “自然是宣王殿下。”陈仪笑笑,他笑起来还颇有几分慈祥的意味,眉毛一抖一抖的,可嘴里的话却不甚喜人,“唉,公主您也听到了,宣王他不太能担事,恐不是明君之选。” 周嬗皱眉:“那又关我什么事?” “老臣以为……”陈仪笑得意味深长,“公主可取而代之。” 第57章 结局(下) “我看首辅大人是老糊涂了。”周嬗冷冷看着眼前的老人, 手指紧紧抱着暖炉,“我一个女人, 如何取而代之?” 陈仪哼笑一声:“公主……或者说,十一皇子,你究竟是不是女人,你自个儿最清楚。” 周嬗闻言神色一暗,他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你是故意的!” “何来故意一说?”陈仪翘了翘胡子,眼睛眯成一条缝, “老臣请殿下看戏, 恰好戏班子里最有名气的角儿男扮女装,老臣只是吩咐家人告知殿下, 并无他意啊。” 是, 不过一场戏, 任他周嬗怎么想,也只是一场戏, 捕风捉影的传闻, 他若是表现出格外的在意, 反而会引起他人的怀疑。 周嬗暗自咬牙, 硬生生扯出一抹微笑:“多谢首辅大人好意。” 陈仪连忙做作道:“不敢当。” 老狐狸…… 周嬗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 他盯着香炉和瓷器, 后背的衣物被冷汗浸透了。六哥他们知道这件事了吗?张瑾为呢?他没按时归府, 张瑾为会不会很着急? “公主站在这儿作甚?”陈仪亲自拉来凳子,他八十多岁, 手脚居然还挺利索,也不怕把腰闪了,“坐一坐罢, 万岁爷回光返照过了,怕是挺不过今夜。” “哼。”周嬗冷笑,“万一挺过了呢?陈仪,你今夜的所作所为可是板上钉钉的谋逆!” “公主放心。”陈仪笑着拱手,“万岁爷一定挺不过今夜。” 周嬗警觉:“你们要做什么?好大的胆子,竟敢弑君!” “弑君”二字似乎触动了陈仪,老头睁开眼睛,眼珠浑黄苍老,他收起笑意,淡淡道:“老臣可没这个打算,公主这是血口喷人呐。” “我不晓得你用了什么法子封锁紫禁城,或许买通了三大营和锦衣卫……”周嬗冷冷看着他,“但还有我六哥呢,还梅阁老等一众大臣,你能买通全朝廷的心么?” “天真至极!”陈仪一甩袖子,吹胡子瞪眼道,“不过是成王败寇!我十拿九稳,得到遗诏就能扶持新帝上位,今夜一切都是在为来日铺路,你以为那些人还能纠集多少兵力——” “首辅大人!”一个锦衣卫推门而入。 “怎么了?”陈仪颇为不悦地看向跪在地上的锦衣卫。 锦衣卫道:“外头的兄弟来报,睿王已召集神机营部分兵力前往西华门!” “六哥!”周嬗忍不住叫出声。 他就知道,六哥不会坐以待毙! “呵,反应还算及时。”陈仪嘲讽一笑,“神机营里的鸟铳皆被本官调用,他们想用那些破铜烂铁来攻打紫禁城么?他敢?!” “还、还有……”那锦衣卫支支吾吾。 “说!” “锦衣卫北镇抚司、东厂四卫也归顺睿王,属下还听说……”锦衣卫说得满头大汗。 陈仪居高临下看着他。 “说兵部尚书江崇也随睿王一起前往西华门,梅子谦和另外两位阁老用‘事出紧急’的由头,出示兵符,急调九大边军赴京!” …… “江大人深明大义,我等感激不尽。”周珩作势就要下跪。 江崇哪能接受亲王的跪拜?赶紧扶起周珩,长长叹一口气道:“殿下说只为清君侧,不管遗诏上的名字是谁,都能接受……微臣信任殿下,也不愿见陈党猖獗,更不愿见朝廷为此动荡……” 雪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神机营的士兵手持鸟铳,在紫禁城各大门前默立,但这些兵力还远远不够。 三大营有半数将领被陈仪收买,不肯出兵,周珩低下头,轻轻摩挲手中的兵符,忽然想起张瑾为不久前说的话—— “若他们坚持不肯出兵,殿下,您得下狠心,挑一个最顽固的,砍了他的头,之后的事才好办。” 是这个理。 但周珩到底修行多年,心底依然抱有几分天真的仁义,所以这些年才频繁陷入被动之地。 然而古今能成大业者,无一人不是杀伐果断。 “穆光。” 周珩说。 “传我命,现兵符在我手上,三大营必须听我命令,若有不从者……” “格杀勿论!” 穆光一愣,旋即道:“属下遵命!”转身策马驶入茫茫风雪之中。 周珩站在漫天大雪当中,身前的紫禁城仿佛一只庞然巨兽,吞吃着百年来无数人的欲望。 他很担心周嬗。 说来也奇怪,那个张瑾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却是个铁手腕,倘若不是自己的妹夫,指不定是个麻烦的角色,外表君子,内里却是个当权臣的料。 此时张瑾为正在料理陈仪的家族。 偌大的一个陈府,以及连着的一大帮人,周珩不敢想能搜刮出多少白银。毕竟大宁的朝廷穷、百姓穷,不穷的、或者说富得流油的都是藩王、大官和商人。 周珩想要改变这一切。 第65章 ……遗诏。 他也想要遗诏。 …… 铛铛铛—— 西洋进贡的自鸣钟又走了几格,已经是深夜二更,万籁俱寂,只有内室偶尔传来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一顿一顿,渐渐越来越弱,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捧着热水和药碗走进走出。 期间妃嫔们都派人来问过永昌帝的情况,陈仪烦了,全打发走了,连皇后也不知道乾清宫的情况。 周嬗始终紧绷着精神。 忽然,那咳嗽声剧烈起来,一个太监匆忙走出来,腿一软,跪在地上道:“首辅大人……万岁爷想见公主殿下。” 陈仪只是摆了摆手。 周嬗进到里屋,只见宣王冷漠地站在一旁,刘仁福跪在地上,永昌帝躺在床上。 “嬗儿……”永昌帝居然还能说话,声音嘶哑。 周嬗走到床前。 老人握住他的手,冰凉凉的,周嬗都要以为老人已经死了。 “朕曾经……给你取了一个名字……” 周嬗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叫璟……周璟……和你的哥哥弟弟一样……都是美玉……可惜了、可惜了,苦了你这么久,一直都——” “可惜什么?” 周嬗凉凉道。 “没什么可惜的,唯一可惜的是我娘命不好,遇上你这么一个昏君,浪费了她的大好人生。” 永昌帝震惊在床上。 宣王和刘仁福也纷纷抬头看向周嬗。 周嬗对这些目光无知无觉,他自顾自道:“你配不上我娘。” 老人剧烈咳了起来,咳得涕泪横流,几乎快要断气。 “公主殿下!你、你这是不孝啊!”刘仁福见状大哭不已,蠕动着扑向床上的老人,“万岁爷一直愧对你们娘俩!你怎么能……” 不对劲! 周嬗喝道:“刘仁福,你要干什么?!” 说罢,他丢下手中的暖炉,飞身而上,却被宣王拦腰抱住。 “放开我!”周嬗挣扎道,他做了太多年的“女人”,吃了太多药,受的教育也是以琴棋书画为主,哪里是宣王的对手?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刘仁福扯过锦被,试图闷死永昌帝! “你乖乖配合,本王日后还能饶你和你丈夫一条命!”宣王冷冷威胁道,他话音刚落,忽然浑身一抖,身子缓缓下滑,瘫倒在地。 窗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 一个黑衣人站在周嬗的身后。 周嬗认得他。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也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悲伤,似乎在为眼前这些人争夺权力而感到悲哀。 是玉和尚。 “阿珩叫我来的。”玉和尚低声道,“我来带公主回家。” 可惜周嬗还没来得及惊喜,异变陡生—— 血溅得到处都是。 刘仁福肥胖的身子在地上使劲力气滚了一圈,还是不甘心地化作一滩肉泥。 外头的锦衣卫听到动静,纷纷涌入室内,把寝殿围得水泄不通。陈仪也从外头闲庭信步走来,他看着床前的那个清瘦的人影,笑道:“你终于憋不住气了,王公公。” 周嬗睁大了眼睛。 那人扯下面罩,依然是清癯的模样,但比周嬗记忆里的要老得许多。延安府一别,已有三年,王襄依旧是永昌帝的心腹,甚至到了最后的关头,王襄带着那卷遗诏。 “不好,人太多了,我们恐怕不好脱身。”玉和尚在周嬗身后说道。 周嬗摇了摇头,低声道:“走不了了。” “王公公,遗诏在你身上吧。”陈仪好整以暇看着王襄。 王襄笑:“是,在咱家的身上。” “唉,死一个刘仁福不甚可惜,不过是个酒囊饭桶,陪了万岁爷大半辈子,说背叛就背叛。”陈仪唏嘘不已,“可王公公就不一样了,万岁爷这辈子没信过几个人,所有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唯独王公公,万岁爷是真的信任啊。” 王襄面不改色:“首辅大人谬赞。” 两个人一来一回,看起来颇为闲适。 都是老狐狸,哪怕你追我赶了好几日,彼此还能作出一副煮茶论道的模样,可惜当下到处是血,锦衣卫的包围密不透风,杀机重重。 最先动的人。 是宣王。 这脑子不太好的宣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爬得飞快,爬到龙床旁,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父皇!父皇……您告诉儿臣,您心里的人选好不好?” 永昌帝嘴唇翕动几下,没出声音。 “您说啊!”宣王几近疯癫。 永昌帝再也说不出了。 他死了。 死在一场阴谋当中。 玩弄了一辈子的帝王心术,也不知他对此情此景作何感想。不过就算真有感想,也只能留到阴间说去了。 没有人哭。 或者说没有人是为了永昌帝的死而哭。 宣王估计是疯了,他死死盯着王襄,似乎想从这太监的身上挖出一个窟窿来,那窟窿里就藏着遗诏,得到了遗诏,他就能当皇帝了…… 皇帝……皇帝…… “杀!” 陈仪冷喝。 “一个都不许放过!” 王襄淡淡一笑:“咱家看谁敢?遗诏在咱家这儿,若你们现在投降,兴许新帝还能绕你们一命!” 那些锦衣卫们咬咬牙,雁翎刀出鞘,飞身而上,直取王襄的脑袋。 王襄却没动。 他的从胸口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帛书,高高举起,笑道:“陈仪,这就是遗诏,你若还有力气,为何不亲自来取?” “遗诏?遗诏!遗诏!”宣王听了这两个字,彻底失了智,他跌跌撞撞,愣是撞开一个精壮的锦衣卫,要去抢王襄手里的遗诏。 “拦住他!”陈仪神情阴鸷。 就这片刻的功夫,王襄忽然一跃而起,手中的遗诏一瞬脱手,直直向周嬗砸来! 周嬗来不及多想,他眼疾手快,接过遗诏,转头就对玉和尚道:“走!” 玉和尚当机立断,携起周嬗破窗而出。 血、雪……一切化作虚幻的残影,周嬗的心要跳到嗓子眼了,他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 遗诏…… 遗诏是真的吗? 他还能……信任王襄吗? 远处传来鸟铳的声响,士兵们在呼喊,火光冲天,照得雪地仿佛燃烧了起来。 他看见了哥哥和张瑾为。 …… 永昌帝到死还是坑了所有人一把。 那张遗诏是空白的。 所幸该有的印章一个不少,唯独一个字也没有。 这个老人自负至极,事到临头依然不信任有儿子能继承他的江山,哪怕他并不是个好皇帝,但他玩弄了所有人,包括新帝周珩。 但那都是后话了。 天光破晓,宫变来不及闹得更大,就已经消失于朝霞之中。百姓们只知道昨夜起了一场冲突,皇帝死了,陈家倒台,历史又踏入一个新的阶段。 “回家吧。”张瑾为牵住周嬗的手。 周嬗再看了一眼巍峨的紫禁城,轻声道:“嗯。” 霞光万丈,白雪晶莹。 红日正在缓缓升起。 (正文完) 第58章 现代(一) (网那个黄, 双性攻,注意避雷) “……哥哥们晚安哦!” “少女”的脸凑近屏幕, 虽然戴着口罩,又画了浓妆,但能看出“她”眉眼清丽,长得十分讨人喜欢,尤其是讨男人喜欢。 弹幕飘过几句起哄让“她”叫老公的,“少女”支支吾吾,叫不出口, 干脆啪嗒一声关了摄像头。 张瑾为合上笔记本电脑, 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他认得屏幕的“少女”。 那是他的未婚妻。 但不够准确,毕竟他们只在相亲那天见过一面, 紧接着就是订婚仪式, “新娘”没来, 跑了,留下一封言辞激烈的离家出走宣言, 抗议长辈的封建——周家少爷小姐们的婚事不能自己做主, 基本都是和豪门联姻。 张瑾为不是豪门少爷。 他出身一般, 胜在学历高, 长得一表人才, 是某高精尖领域的青年专家, 老爷子很看重, 特地安排他和自己的小女儿相亲。 等到了相亲的餐厅,他才知道“小女儿”是个男的。 张瑾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周嬗时, 对方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乌黑柔软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板着一张脸, 见到他就冷哼了一声。 张瑾为不在意,少爷嘛,脾气都挺差的。他礼貌地笑了笑,问:“你是周嬗的弟弟吗?你姐姐——” “我就是周嬗。” 男的…… 男的。 张瑾为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周家要把周嬗当成女孩子来养大呢?可他还没来得及问更多,那个漂亮的小男生就溜了,走路没个声音,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66章 他甚至连对方的绿信都没加上。 也不知道周嬗在家里怎样闹的,把老爷子气得一拍大腿,说半个月后就办订婚仪式。结果彻底惹怒了周嬗,他直接离家出走了。 你问张瑾为尴尬吗,他确实挺尴尬的。 也不是没劝过老爷子,但老头说一不二,封建得要死,难怪手底下的儿子女儿天天想弄死他,而张瑾为是个外人,很多事都不好插手。 他只能试图去寻找周嬗的下落。 小少爷还挺聪明,用了许多方法掩饰行踪,过去三个月了,张瑾为愣是没找到下落。周嬗停了所有的社交软件,手机卡也换了,加上常年在国外读书,国内能联系的朋友没几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包括最疼他的周珩。 谁能想到会在某o开头的网站找到周嬗的下落。 这不对劲。 张瑾为难得发愁,他戒了好几年的烟,今天竟有点犯烟瘾。“未婚妻”离家出走,再见面是在某不可描述的直播网站上…… 他点进去时,只看见周嬗凑近的脸。 印有q版小动物的白色口罩,柔软的黑色头发,浓而密的长睫毛……他记得周嬗还画了向上勾的眼线,像只乖张的猫咪,脸贴着屏幕,似乎能摸到那温热的脸颊。 他仔细看了那个账号,注册不超过两个月,但粉丝数量不少,头像应该是周嬗的侧影,穿着女仆装,发上的丝带垂落,遮住了大半的脸。 张瑾为随手点开一个视频,里头的人穿着水手校服裙,裙子很短,海军蓝,裙边有两条洁白的线,衬得一双腿笔直修长。 然后那人掀开了裙子。 ……张瑾为关闭页面,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总算搞明白为什么周家把周嬗当女孩子养大了。 方才的画面在他脑子里萦绕不止,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勉强冷静了一会,拿起桌上的手机,给朋友打电话。 “喂?我忙着呢,有事快说!”朋友估计是挺忙,电话另一边的键盘敲击声滴滴答答不停。 “能帮我追查一个地址吗?” 张瑾为点了静音,又点开那个页面,视频里的人已经瘫在了地上,乱七八糟的小玩具散了一地,那个人蜷缩了起来,画面渐渐暗下去。 手指一抖,划到下方的评论区。 “……事先说明,我不干违法的事!”朋友叽叽喳喳道。 张瑾为随意扫了一眼那些评论,都是一些恶俗直接的yy,周嬗大概是从没看过评论区,由那些人胡乱发言。 “不了。” 张瑾为莫名烦躁,但他语气依旧温和。 “我自己来吧,打扰你了。” 朋友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这样急匆匆被挂了电话。 有了线索就好办了。 张瑾为还不打算告诉周家人,他花了一个下午锁定周嬗的所在地址,立即订机票,连夜奔赴千里之外的城市。 而周嬗对此毫无知觉。 他离家出走后回到了妈妈的老家,在老小区租了一间小公寓。他走得太急,钱没带够,平日用的卡全被冻结了。他还抱着周珩会心疼他的侥幸,刷了周珩给他的卡,结果差点暴露行踪。 思来想去,他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决定。 他在国外读书时,玩国王游戏输了,被逼着注册了一个o网站的账号,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他是学美术的。 他试图在o网站教别人美术史。 教书不如下海。 他觉得下海也没什么,只要不让熟人、尤其家里那帮老封建知道就好。甚至一想到背着老封建们搞这种东西,他竟愈发兴奋了。 口罩、化妆……他平时就是男装女装换着穿,走的时候带了一大箱他喜欢的裙子,还有一套兔女郎装,朋友恶搞送的,正好派上用场。 他用的是老旧的ccd相机录像,画面有些失真,大多数的视频都是穿看起来很乖的裙子,克服羞耻,对着镜头用道具安慰自己。 也许是风格独特,颇有种若隐若现的美感,他的粉丝增长很快,也逐渐能维持日常开销。 于是他决定开辟新赛道。 直播。 但他到底还是害羞的,自己的评论区都不敢看,更何况直播时的弹幕? 那些人给他刷礼物,让他叫老公,他退而求其次,叫哥哥,可还是不行,只得急急忙忙地关了直播。 他还是脸皮薄。 周嬗有些挫败,简单收拾一下录制现场,随后进浴室冲了个澡,换上毛茸茸的睡衣,再把那些道具清洗消毒、妥善放好,决定自己给自己放两天假。 第二天他下楼去买吃的。 他常吃的那家店就在楼下,睡衣都懒得换,直接下楼买了一杯奶茶、点了一碗面。 边刷手机边嗦面,周嬗舒服得摇头晃脑。面里辣椒放得有点多,他抬头去扯纸巾,忽然看见对面坐了一个人。 西装革履,斯文败类,还挺眼熟。 周嬗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他疑惑地搜刮自己的大脑,愣是想不起来,只好低下头继续嗦面。 等一下。 “周嬗。” 西装男语气温柔。 “你哥哥很担心你。” 周嬗丢下筷子,转身就跑! 不好,是他那个倒霉催的“未婚夫”!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