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折水》 第1章 《山风折水》作者:闲饮【cp完结】 简介: 潇洒风流(划掉)纯爱战神攻x高贵冷艳(划掉)护短疯p受 #剧情#古风仙侠 #群像 年初,一把大火炊天铄地,烧得白家满门无一生还,自那之后,六大家主相继遇难,无不死状凄惨,整个南阳人心惶惶。 遥岚在受托调查此案的时候,偶然遇到了此地鬼蜮之主。 逝川笑意盈盈:“岚公子好啊。” 遥岚:“你认识我?” 逝川:“公子美名,天下谁人不识君?” 但遥岚觉得,他们应该在更早的时候见过。 几年后。 逝川看着遥岚,满眼失望:“公子既然已经记起了之前的事,为何又要装作不知?” 遥岚背对着他:“陈年旧事而已,又不是什么好的经历,何必再提?” 更何况。 我早就不是曾经的模样,即便相认,也不过是徒增失望。 标签:单元文、一点点烧脑、强强、虐恋、古风仙侠、正剧、剧情、群像 第1章 南阳篇(一) 杨福是兰梓县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马车夫,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十多年了。 兰梓县位于南阳的中心,地理位置极好,四通八达,商业繁荣,民风淳朴,乃是古时帝都,颇为富庶。由于地处南方,这才初夏,就已经动辄令人一身的汗。 在这儿讨生活,说难也易,说易也难。 干活间隙,杨福走进了玉康客栈,打算填填肚子。拉车可是极费体力的活,不知不觉,他就吃了三大碗饭。 店小二满面笑容地立在桌旁,等着他结账,他把兜里的铜板掏出来一数,却尴尬地发现……钱没带够。 “这……”店小二面露为难。 杨福抓耳挠腮,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伸来,往桌上搁了一两碎银。 “结账,再加点酒和小菜。”来人道。 店小二接了钱,笑呵呵地下去了。 杨福松了口气,才看向对面给自己解围的男子。 他年纪极轻,一袭天蓝色的衣衫,素雅而不失华贵,更显得肤色莹白发粉,像是被静心打磨的玉珍珠。掌中一把水墨画扇,材质精妙,十分风雅。 不过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他那一双浅青色的瞳孔。 杨福被他妖异的眼睛吓得一惊,心道,是个修仙的? “多谢大侠出手相助,多谢大侠。”杨福憨笑着,又把掏出来的铜板一个个捡了回去。 “无妨,”来人一开口,冷淡与贵气扑面而来,看起来并不好相处,“请问白府怎么走?” 杨福一愣,道:“白府?哪一个白府?” 那人抬眼,露出点疑惑:“南阳白家,还有第二个白府吗?” 杨福了然,他看了看周围,随即压低声音说道:“大侠不说,我都要忘了!这些日子,白家在南阳可真是无人敢提!大侠一看就是外乡人吧,这白家,已经没喽!” “没了?为什么没了?”那人问道。 杨福低声道:“烧了!年初一把大火,少了个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个活口!” “可知是谁做的?”那人对此事看起来颇有兴趣。 杨福叹口气,摇摇头,道:“仙人的事,咱们哪儿能知道啊,八成是惹了什么仇家吧。可惜了南阳第一世家,就这么没喽!” 那人点点头,又绕回了最初的问题:“那请问,白府遗址怎么走?” 杨福好奇道:“白家人都死完了,你还去那地方做什么?” 那人思忖片刻,正要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朗微醉的嗓音。 “南出县城,西行十里便是。” 二人循声望去,见一男子以手托腮,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这男子着一件黑色长袍,衣襟上的金色纹路变幻莫测,一张脸原本轮廓坚毅,可眼神微醺,眉间犯懒,便多添了妖冶。 “多谢。”蓝衣人淡声道。 又是一个修仙的,杨福心道,平常也没见过几个,怎么都在今天撞见了?眼看着不早,该开工了,他便趁此机会溜出了客栈。 他前脚刚走,黑衣男子就毫不见外地坐在了他的位置上,热情道:“岚公子还要知道什么,不妨问我?” 遥岚略显疑惑:“你认得我?” 男子伸手拿过自己桌上的酒坛,倒了一杯酒:“公子美名远播,我也不过是远远地望见过一次。”语毕,他将手中琼浆一饮而尽,托腮拄在桌上,望着遥岚的眼中水光滟滟,声音像夕阳下退过沙滩的海潮,低沉而温柔。 “原来如此,”遥岚了然,“阁下非人。” 男子一哂。 现在是正午,正是用饭的时候,店里人多,他们的装束以及“白家”“灭门”“非人”的字眼,已经引得不少人暗暗侧目。 正巧,店小二端着盘子前来上菜,遥岚淡声吩咐道:“不必,劳驾开一间房,送到屋里吧。” 这世间万物,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均灵气充沛,得天道,得时利,妖魔鬼怪皆可成,其混迹人间者,千变万化。遥岚是来自冥界的冥灵,按人间的通俗说法来讲,就是一名鬼差。因为他法力出众,又常在人间游荡,所以在两界都颇有名气。 不过这名气也只是面向一些妖魔鬼怪和冥界的,这就是他说黑衣男子为“非人之物”原因。但黑衣男子原身为何,以他的修为与见识,竟还不可以分辨。 可见此人深不可测。 酒菜上齐,二人于屋中相对而坐。没了旁人,那黑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挑,酒坛腾空而起,来回晃悠了两下,便乖巧地向遥岚飞过去,略一倾斜,细细的水直流而下,给他的杯中满上了酒,酒液撞击瓷器,声如佩环,赏心悦耳。 遥岚尝了尝,入喉是辣,入胃是暖,随后舌苔后知后觉的尝出了一点竹叶的清香。 “好酒。”他赞道,“请问阁下名讳?” 男子食指轻勾,把酒坛召回手边,答道:“在下逝川。” 遥岚心里默念几遍,觉得耳熟,但是一时没有想起在哪里听过,正待仔细回忆,却被他的发问打断了。 “不知公子此行可是为了白家灭门一事?” 遥岚一怔,随即答道:“正是如此。” 自己的身份已经被道破,冥界人士出现在凡间,大概率不会是来游览观光,再要否认,毫无意义,与其遮掩,倒不如抓住机会,打听一番。 “逝川兄对此事可有什么了解?” “略有耳闻。”逝川回答,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 白家是个培养奇人异士的家族。 凡人修士其实不在少数,白家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白家秘术,墨雪蝴蝶,黑蝴蝶主杀伐,白蝴蝶主疗愈,墨蝶所过疮痍满目,雪蝶到处生死肉骨。 大家都知道白家的蝴蝶有两种形态,但是事实上,人们绝大多数只见过黑蝴蝶,却很少见过白的,只道是雪蝶饲养更加繁琐复杂,因此数量少一些。 直到前几年,白家出了个百年难遇的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不知身怀什么天赋,居然可以大量的饲养雪蝶,从那之后,白家的宅子周围就经常能见到莹莹闪光的白色蝴蝶翩翩起舞,晶莹剔透,似梦似幻,见者无不啧啧称奇。 但这风光没有持续多久,便发生了白家灭门的惨案。今年春,一把大火从黑夜燃至天明,等人们一觉醒来,气势恢宏的白府已经成了一座废墟,连大门都烧的焦黑,衙门派人去清点,发现无一活口。 雪蝶救死扶伤,最后却成了这个千年大家族的覆灭先兆,难免令人唏嘘。 但是奇怪的是,大火虽然烧的剧烈,也不是瞬间就可以烧毁整座白府,可府中却无一人逃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故事说完,这一坛酒也见了底。 坊间传言的信息过于稀少,并且真假难辨,遥岚并没有找到什么头绪。 “公子刚才问了去白府的路,在下倒是熟悉,不如我来为公子带路?”逝川喝尽了杯中最后一点酒后,自荐道。 遥岚一时拿不定主意,倒不是怕他有什么歹心,而是他现在看起来着实不算清醒。 逝川左臂随意地支在桌子上,右手将空空的瓷杯躺放在桌上,手指一捻,杯子就在桌子上咕噜咕噜打了好几个转。他望向遥岚的眼睛带着笑意,更含醉意,幽黑深邃的瞳孔潋滟着晶莹的水光。 遥岚心念一动,隐隐对此人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 看出了他的犹豫,逝川进一步道:“在下仰慕公子已久,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结交的机会,何不让我尽些地主之谊?并且我对此地熟悉,定不会拖公子后腿。” 遥岚思忖片刻,想来有自己在,不会出什么事,就答应了下来,二人一同前往白府。 白家祖宅,坐落在兰梓县郊外,由于选址较偏,方便扩建,白府的占地面积极广,远远看去,气势恢宏,叫人望而敬畏,可现今不过剩了个残骸,敞开大门,露出黑黝黝的宅院,悲悯地望着往来之人。 第2章 二人走近时,看见有四五个人正群情激愤的砸白家烧的黢黑的大门。 “什么名门望族!下作!” “活该死人的是他们!” “死的好!要死就该全死光!” “没一个好东西!” “砸!使劲砸!看他出不出来! “烧死他!” 遥岚飞略而去,瞬息之间就到了那群人面前,率先护住了摇摇欲坠的牌匾。这帮人只觉得有隐隐有一股力道迎面而来,把他们掼得步步退后,一时只觉得火气更大了。 “什么东西?” “也是个修士!” “莫非他就是那个姓白的?” “竟然还敢回来?” 说着这些人身上浮出灵光,都祭出了法器。 竟然也都不是常人。 眼看着家伙就要招呼上来,这些人突然停止了动作,姿势诡异,表情扭曲地跪了下来。 遥岚一脸懵,回头一看,逝川在他十步远的地方,冲着他挥挥手。 面对一名法力远远超于自己的强者,会被对方的威压所制是很正常的,但是能瞬间制服这么多有修为傍身的修士……遥岚暗暗咋舌,即使是他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到如此轻而易举。 等到逝川走近,遥岚询问道:“这是为何?” 逝川说:“不这样,他们是不会听你说话的。” 遥岚便重新把注意放到这几个人身上来。 从刚刚的对话里,他一共听出了两个信息,第一,有人咒白家死绝,说明白家尚有幸存者,不知真假。第二,白家被灭门,却遭痛骂,这样的反差中到底蕴含着什么隐情呢? 于是他折扇一收,拱手道:“见过诸位。在下与白家素有交情,近日云游至此处,听闻白家灭门一案,心中疑虑,不知白家明明是受害者,为何还要被千夫所指?” 一人呸道:“放屁!什么受害者,保不齐坏事做多了被人报复! 另一人接道:“就是!你这么向着他们,小心也被灭了满门!” 遥岚被这戾气怼得眉头轻皱:“我只是问一下缘由,为何不能有话好说……” 一人奇道:“你这么对我们,我们还有什么好脸色可讲?” 遥岚:“……” 转头:“逝川兄……” 逝川笑眯眯的一挥手撤了威压,看着这些人急赤白脸的爬起来,一歪,靠在了遥岚身上,嘴里哼唧了两声。 遥岚身体一僵,即刻会意:“对不住几位,我这位朋友喝多了,下手没轻没重,还请多担待,在下替他向各位赔个不是。” 因为扶着逝川无法伸手行礼,他便微微欠了欠身。 这几人见他身姿如玉,气质淡雅,非富即贵,又认真道了歉,也不好再继续发火,不过最重要的是,就算发了火搞不好也会被那个黑衣服的醉鬼再给弄趴下。 一个头戴青色木簪的人凑上来问:“你是外乡人吧?” 遥岚道:“我今日刚到南阳。” 那人说:“我也觉得我从没见过你,你不是说白家是受害者么,那你听好了。”这人面善,倒是比较好说话,他又拍了拍身上土,说道,“白家灭门,其实是外面的叫法,有一个人跑了。” “不仅没死,还轮番作恶!”一人插嘴道。 “何人?”遥岚问。 “白家长子,白湄!” “自从白家大火以后,最近三个镇子的六家名门,折了四家家主,都是白家那个小崽子干的!”一人愤愤不平道。 遥岚眼神闪烁,有些疑惑:“为何你们如此肯定是白家长子所为呢?” “那还不好认!就算是在白家也就他会那一招!别人的蝴蝶都是黑的,就他的是白的!都说白蝴蝶的作用是治疗,可他的手段却极其残忍!听说受害家主们无一不死状凄惨,只余枯骨。”青木簪道。 遥岚皱了皱眉,问道:“会不会是他们暗害了白家,遭到报复?” “报复?外乡人,这你就不懂了吧,那死了人的几家也都是大家族,平常根本没有什么交情可言,来往还多有摩擦,若是一家两家,还说得通,四家,动机何来啊?这白家再强盛,又能是什么不得了的香饽饽,整个南阳的大家族都看他不顺眼不成?” “丧心病狂,保不齐就是他们家烧没了,所以就见不得别家原来不如他们的,现在比他们好了!” “还不一定他们为什么被灭门呢!搞不好他们才是被报复!” 众人七嘴八舌正说着,忽然听到一个极有威严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都不再吵闹,齐齐行礼道:“家主。” 第2章 南阳篇(二) 听见声音,遥岚回过头去,见两人并肩而来,且皆是衣装庄重的老者。一个头发花白,身子却依然挺拔,很有尊者面相,另一个则看起来好说话多了,笑莹莹的,不过任谁都会看出,这笑意只停留在面皮上,是个典型的笑面虎。 他们走过来,看了看遥岚和他身上醉的东倒西歪的逝川,眉头紧紧的拧起,整张脸上都写着大大的“不成体统”,随后又训斥手下:“我让你们来查老宅找那白湄的下落,你们却在这儿叽叽喳喳的和不相干的人聚众。” 众人安静如鹌鹑。 “记住你们的身份!不要把周家的脸丢尽!”随即拂袖而去,进了白家。这句话,却是在暗讽遥岚逝川二人不三不四,来路不明。 众人不再说话,也跟进去,散开来去找线索。 逝川终于从遥岚身上起来,踉踉跄跄慢慢悠悠的走着,白家很大,格局还可以看出复杂,留下的建筑虽然被烧的焦黑一片,看起来十分瘆人,但是残骸依旧十分高大,依稀可以看出来往日的庄严肃穆与辉煌。 遥岚也不急,与逝川并肩,一齐向无人的宅院深处走去。白家已经被从里到外清理过了,尸体早已不见,往日一丝不苟的干净庭院已经长出了丛生的杂草,石子路的缝隙间也见缝插针地冒出了荒草,几朵不知名的小野花在风中款款地摆动,有黄有白,似乎是想要努力给这个已经荒废的庭院带来一些生机,可却适得其反,徒增荒凉。 夏日天气善变,进了白府之后,阴云爬上来一层,占据了半边天空,隐隐有降雨的趋势。二人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拱门,满目的荒凉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走着走着,却被一道大铁门拦住了去路。 这扇铁门又高又大,看起来坚实无比,被那一晚的烈火烤的微微有点变形。遥岚伸手检查扣紧的门锁,果然也已经不能打开。门和锁都有暴力破开的痕迹,不知道是衙门的人来清理时做的,还是烈火中的白家人所为。 但无论如何,这扇门终究没能被打开。 在这门旁边的墙上拆了一些砖瓦,形成了一个供一人经过的。遥岚看着拆开砖瓦的缝隙,陷入了思索。 “这墙是在火灾之后拆的。”逝川突然开口。 遥岚颔首赞同。如果是火灾之前或者发生时拆卸的,这些砖瓦缝隙也应该已经被烧的焦黑,但是这些砖瓦的拆卸处却只是落了一些灰尘,并没有什么灼烧过后的痕迹。 “那对于门上破锁的痕迹,公子觉得是何人所为?” 遥岚思索片刻,道:“锁上的划痕看似杂乱,但力道和破坏方式一致,白家和衙门,只能是其中一个。……我倾向于是府衙的人做出的尝试,发现打不开后,才拆的这面墙。” 至于白家人。 遥岚突然想起逝川此前提到的一个细节。 大火虽然烧的剧烈,也不是瞬间就可以烧毁整座白府,可府中却无一人逃脱。 这哪里是无人逃脱?简直是逃都没逃。 思及此处,遥岚的心情有些沉重,默默无言地进入了这片院墙。 在没有进来之前,遥岚猜测,这里可能是一处用来关那些犯了错误的家仆或者弟子的小院,却没想到,铁门之后,竟然有这样大的一片空间,粗略望去,能占据整个白府的三分之一大小,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白府的另一个区域,占地如此之广,也不奇怪衙门的人即使拆墙也要进来查探了。 但是与白府的整体风格不同,这一片区域内没有那些高大精致的门房和客室,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低矮的平房,朴素没有什么装饰,看起来和外郊小村落的布局有几分相似,兴许是白家仆人的居所地。 这里与外院唯一的统一之处恐怕就是如出一辙的焚烧痕迹。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遥岚十分在意。 从步入这间院子开始,逝川紧皱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 “逝川兄?”遥岚道,“此处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怨气太重,厉鬼太多。”逝川回道。 遥岚一愣,环顾四周,院落寂静如初,却因为逝川的这一句话,一种诡异的气氛陡然而生。 逝川进一步解释道:“这院子里做过镇压厉鬼的仪式,因此一般人从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奇怪,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厉鬼的怨气已经要压不住了。” 第3章 “镇压?为何是镇压,不是超度?这会是何人所为,白家,还是大火过后为死去的白家人举办的?”遥岚喃喃道。 “镇压,是由于怨气太重,已经无法超度,至于是何人所为……应该是白家。”逝川道,“因为这里的厉鬼冤魂,有成千上万之众。” 逝川的眉心又拧了拧,似乎被这些镇压在此的冤魂吵得不堪其扰。 遥岚会意,即使是白家这样的大家族,全族上下最多也就几百人,成千上万的厉鬼冤魂,非经年之积不可成,不会仅仅是这一场大火就能产生的规模。 一个拥有千百年历史的,风光无限的大家族,在自家的后院密密麻麻地镇着着许多冤魂,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遥岚的心情愈发沉重,他走近最近的一间房屋,进去查探了一番。一些残缺不全的家具用品散落在屋内,上面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一些焚烧的痕迹。 遥岚在各个房间内转了一圈,在一张倾倒的桌子面前站定。这里的家具虽然大多陈旧,但是还算齐全,足够满足日常生活所需。看来这里的人的生活虽不如外院光鲜亮丽,但也是衣食无忧。 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是家仆,生活条件也比普通百姓优渥得多。不过……白家是修行家族,既不经商,又不参政,真的有如此强大的财力吗? 除此之外,这里的家具大多是歪的歪,倒的倒,砸的砸,碎的碎,火灾会让人惊慌失措,不慎碰落一些物品,但是破坏到这种程度,却有些不合常理。 倒像是在火灾之前,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公子,”逝川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打断了遥岚的思绪,“可有什么发现吗?” “有一些。”遥岚回道。“但是仍然需要验证,我们去别的屋子再看一看吧。” 二人说着,走出这间房子,又将院中的其他屋子一一巡查过。它们的破败与落灰的程度大差不差,一些衣橱里挂着白家制式的衣物,证实了遥岚之前的猜想,住在这里的并不是或不全是家仆,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白家族人。 除此之外,他们没再发现别的线索。这一番探查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和力气,眼看天色渐晚,正在他们打算离开之时,却被一个残缺的破水井吸引了注意力。 这破水井已经坍塌了一半,因为在院子最远的角落里,所以一开始他们并没有过多的留意。 水井早已干涸,黑黢黢的望不到底,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干了多久。遥岚在井边蹲下来,纤细的手指轻抚井边的泥土。 在这里,生长着一株通体乌黑的三色堇,其花心一点明黄,极为夺目,在令人感叹其瑰丽精巧的同时,又使人无法抑制地心生不详。 这种黑色的三色堇,最初源于冥界忘川尽头的醉笙林,其必须的养料,是人类与动物新鲜的血液。 “不知道白家的秘密究竟是什么,”遥岚道,“但我总觉得,真相不会太光彩。” 遥岚说着,撤回手准备起身,纤长的指尖却不小心触到了三色堇娇嫩的花瓣。 一霎时,遥岚只觉得眼前一黑,无数的冤魂与厉鬼嘶吼着冲进他的脑中,逝川焦急的呼唤倏忽飘远,各种各样的场景,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哭喊尖啸着不断切换,令他应接无暇,头痛欲裂。骇人的鲜血一拖几米,肆虐的黑色蝴蝶如疾风暴雨,最后所有的画面归于永恒的黑暗,所有的声音化作尖锐的耳鸣—— 遥岚觉得身体一轻,又一重,似乎重重跌落在泥土上,手心冰凉,却终于触到了实地,他的眼前缓缓亮起,风吹草叶的轻微细响也缓缓的重新浮现,温柔地抚慰着他隐隐作痛的耳膜。 “!岚公子!” 有人在喊他。 遥岚的眼睛重新有了聚焦,蒙在他眼珠上厚厚的黑色阴翳散去了,他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逝川半跪在他跟前,焦急地查探他的情况。他抬起手,望向洁白的手心,那里沾染了些许焦土,整只手还在微微地颤抖。 遥岚闭目长喘了一口气,攥了攥手心,找回了自己的重心,这才在逝川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无碍,不要担心。”遥岚说,“刚刚……是幻象,是这里的冤魂寄托在三色堇上的记忆碎片。” 幻象不会带来实质性的损害,逝川松了口气,问道:“岚公子,你刚刚在幻象里看到了什么? 遥岚摇摇头,道:“太多,太杂,太碎,有用的信息太少,有点像是一场惨烈的屠杀。” 逝川依旧稳稳地扶着他,道:“我们今日的发现已经足够多了,天色渐晚,又阴天,我们先回客栈去休息吧。” 遥岚点了点头,慢慢地步出里院,向府门走去。 正在此时,他们却撞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咦?二位还没走吗?”是方才在门口遇见的那个青木簪。 看着青木簪略显怪异的眼神,遥岚才发觉自己竟还在被逝川搀扶着。来时逝川微醉,靠在他的身上,如今倒是换了位置。 遥岚不动声色地站直了身体,避开了与逝川的身体接触,哗啦啦折扇一开,略显尴尬地挡住半边脸道:“既然来了,还是不想空手而归。少侠,我多嘴问一句,不知道刚才来的,是哪一家的家主?” “一家?不不不,是两家。”青木簪道,“那个十分严厉的,是周家家主,也就是我家家主,而旁边那个老狐狸,是李家的家主李阳德。” “两家?”那加上已死的四家家主,岂不是正好六家? 遥岚问:“他们两人关系好吗?” 青木簪道:“确实是不错的,虽然从家族立场上看,二人是竞争对手,但他们所修术法有区别,周家多剑修,李氏擅长炼药,两家平常还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一同出现,也不算稀奇。诶不说啦,不然一会儿又要被骂,我先去那边了。”说完,青木簪快步离开,似乎是去找自家族人去了。 二人抬头望了望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加快了速度,等他们回到县城时,已经开始掉雨点了。 街边的小贩们来来往往,有的正在收摊,有的赶忙支出遮雨布,有的则不慌不忙从店里拿出几把雨伞来,摆在店铺外显眼处等人来买。 街上的行人们都加紧了脚步。 一个穿着黄色襦裙,帷帽遮脸的女子步履匆匆而来。她臂上挂着一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各样的蔬菜水果,想也知道不会太轻。 下雨就会起风,女子帷帽上的纱被吹得乱飞,糊在脸上,遮挡了她的视线,又兼路滑,女子一个不慎,踩到了个小石子,重重地滑倒在地,篮子里的东西扣了满地都是。 遥岚见状,便走上前去搭了把手,将她扶了起来。逝川跟在遥岚身后,顺手将她的篮子也捡了起来。 走近了遥岚才发现,这女子的年龄比他想象的要小许多,或许不该称她为女子,而应当称为女孩。 女孩接过已经空空如也的篮子,看也没看,说道:“多谢二位公子。”便急匆匆地走了。 遥岚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心下有些奇怪。她一看就是专门出门采买的,可东西掉了却不知为何毫不在意,转身就走。 雨声渐起,二人没有再过多停留,直奔客栈去了。 第3章 南阳篇(三) 逝川在客栈前台另外定了一个房间,之后二人在遥岚的房间内坐定,不多时,店小二抱进来了几个圆滚滚的酒坛放在桌上,对着遥岚行了一礼,便下去了。 逝川瞬间眉开眼笑,对遥岚道多谢多谢,就抬手开了一坛。 遥岚低眉斟酒。这次他来查白家的案子,应该会在南阳多停留几天,一想到逝川可能的身份……接下来估计少不得寻求他的帮助,区区几坛酒不成敬意。 两人休息片刻之后,这才谈起了正事。 “我之前以为,白家秘术之所以为‘秘’,是因为这是家族壮大与存续的核心秘密。但如今,从里院的镇魂仪式和三色堇中的记忆碎片来看,这门秘术的修炼法门,应该更倾向于是一种邪术。”遥岚分析道。 “而且是一门以血脉为引的邪术。”逝川补充说。 “以血脉为引?这是如何得知?”遥岚问。 “这就要从白家的家族构造谈起了。”逝川解释道。 一说起南阳世家,人们会自然而然提到六大家族,但其实白家并不在其列。而这并不是因为白家不够强盛,正相反,是太强盛了。 白家强大到其他六大家族无法与之提名,是当之无愧的南阳第一世家,这从白府的占地面积和悠久历史上得到了直接反映。 令人不解的是,白家对血统极为看重,他们从不与外姓之人通婚,这使白家比起一个家族,更像是一个部落。可他们聚居于一府,相对于真正的部族,人数又太少,因此一般还是把他们视为一个家族。 不与外族通婚,对血统的要求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以此得出“以血脉为引的邪术”的结论并非难事。 第4章 遥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记下了这一点异常:“以血脉为引的邪术,这会是白家灭门的原因吗……可样强大而历史悠久的家族,一直都平安无事,没道理突然因此突然遭受祸端……”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习习的凉风带着水汽吹进来,拂在人的脸上,令人全然不觉身在盛夏。室内烛火昏黄,烘托出极温馨的气氛。 遥岚倚在桌旁,坐于灯下,润白的皮肤被染上一点暖,本来就颜色浅淡的瞳孔映着烛火的亮光,平素里被他柔和面相所遮盖的、冥界异士该有妖异意外显露了出来。他眉头微微皱起,思考时,习惯性的轻轻扇动手中的折扇。那把扇子底色雪白,一尘不染,其上画着几根劲竹,大面积留白却不显单调,有一种简约的风骨。 逝川觉得自己是真的有点醉了。 “对了,白湄!”遥岚忽然恍然大悟,一抬头却见逝川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眼睛里又含着一贯的水光和醉意,丝毫没有开小差被抓包的羞愧,遥岚被他盯得心里无端漏了一拍。 “白湄如何,岚公子?”逝川问道,遥岚这才回过神来,徐徐说下去。 “白家秘术既然以血脉为引,依照凶杀现场的痕迹来看,杀害四大家主的凶手应该就是白湄,问题在于白湄的动机。若如传言所说,他是个处事无常的疯子,出于嫉恨而迁怒其他家族,导致白家祸事的就是另有其人;如果他是出于报复,那白家灭门与南阳各大家族必然相关。” 可白家真的会选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做家族继承人吗?但如果白家才是受害者,那到底是什么理由,才能让整个南阳各大家族群起而攻之? “要么是白湄疯了,要么是六大家族全疯了。”逝川语带讥讽,“但不管怎么样,都和这稀奇古怪的秘术脱不了关系。” “还有一个疑点,”遥岚思索道,“这样一个能人辈出的大家族,在火灾中却只有白湄一人逃脱的可能性有多大?白家长子的身份固然高贵,可是长子之上有长老,长老之上有家主,焦点怎么会全部转移到白湄身上来呢?” 逝川若有所思,两指并作剪,探入桌边的火烛,烛焰立刻鲜活的跳动了起来,映出的影子在逝川脸上晃荡,半明半暗之中,遥岚才恍然发现,他懒散神色褪去后,实际的长相极为锋利。 “如果你撒了网,想要捕捉一条漂亮的红色金鱼,却没有抓到,那么你懊丧的,只会是跑了那一条红色金鱼,却不会注意到跑了几只白的,”逝川弹指抖落指尖星星的火苗残火道,“无论白家失火凶手是谁,白湄,很可能就是他们最初的目标。” 分析到这里,线索便断了。遥岚叹了口气,他们对白家秘术知之甚少,无论如何分析,都难以触及事件的核心。 “究竟哪里能找到白家的秘密呢?”遥岚叹息道。 “或许我知道哪里能找到线索。”逝川悠悠道。 遥岚闻言立刻来了精神,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逝川接过酒杯,低头一哂,道:“我的身份,想必公子已经知道了?” 遥岚点点头,道:“东南醉客。” 东南醉客,是一位名满人间与冥界的鬼蜮之主。因为名声太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本名,所以遥岚一开始只是觉得耳熟,并没有反应过来。 鬼蜮与冥界不同,冥界是一个独立所在,但鬼是人死后执念所化,没有独立的所在,而是游荡于人界,与活人共享同一片天地。其中资历深厚者,便可以自身的修为撑起一片脱离于人界的独立空间,修为越高,领域越广,这就是俗称的“鬼蜮”。 但是撑起鬼蜮对精力和法术的耗损极为巨大,寻常的鬼是绝对无法承受的,东南醉客便是其中之一。 东南醉客出身南阳,却很少在此停留,总是四处游荡,以风流不羁,交友广泛而闻名。此人最突出的特点,便是饮酒。有人讲,无论什么时候遇见这位,不是在喝,就是在醉,永远不是个周正的仪态,“醉客”之名由此而来。 说他不成体统者有,说他潇洒肆意者也有,毁誉纷纭,他毫不在意;路见不平,他转身便走,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牵绊能把这样一个性格的人束缚在世上,久久不肯转生。 在遥岚目睹他轻而易举地制住十数修士的时候,他便有所思量,能达到如此境界的人本就屈指可数,再加上在里院时他对冤魂厉鬼的敏锐程度,更证实了遥岚的推断。遥岚身为冥灵,对鬼魂之类已经足够敏感,却只能够感受到里院的怨气非同寻常;可即使是做过法阵镇压,逝川也能够精准的分辨出冤魂厉鬼的数量,除却修为之高,便是因为逝川与他们同样是鬼。 如此诸多迹象,如果还不能推断出逝川的身份,那才是过于迟钝。 逝川见自己被道破身份,也不再继续卖关子:“白家秘术既然是邪术,白家人必然深受其扰,里院的冤魂便是佐证,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向外界寻求过帮助。守口如瓶达到如此地步,我不相信是由于白家人对家族的誓死效忠,八成是被下了守密咒。” 遥岚点头,为了防止秘密泄露而种下守密咒,是修行者常用的手段。咒术的力度与施咒者的修为有关,施咒者的修为越高,这种咒术就越是难以被破解。 “但是死人,是不会受到生前守密咒限制的。”逝川转着手中的酒杯,缓缓道,“里院的冤魂已成厉鬼,神智尽失,无法再接受问话,但是一般的鬼魂还是可以的。” 因此,如果要寻找白家的秘密,只需要逝川找几只手下的小鬼,问问便知。 “即使如此,就要劳烦逝川兄了。”遥岚真诚道。 这一日在南阳,先是在集市上偶遇逝川,又两次往返于旅店,再加上在白家受到亡灵的冲撞,如今调查总算告一段落,遥岚精神一松,酒劲却悄悄冒了头,一时顿感疲累。 他长出一口气,将扇子合起搁在一旁,左手倚在桌子上揉了揉太阳穴。 逝川见状,把手中的杯子规规矩矩摆在桌子上,轻声道:“今日不早了,公子早些休息吧,等到明日,我便带公子去鬼蜮寻找接下来的线索。” 说罢,逝川站起身来,与遥岚互行一礼之后,离开房间,轻轻掩上了房门。 遥岚寻思他大概回了自己的房间,就收拾收拾躺下了。 半夜,雨声渐起,风声大作,吹开隔壁房间的窗户。窗扇在夜色中哗啦啦地响着,房间内空无一人。 第二日,在逝川的带领下,二人出了南阳城区,来到了郊外。雨过天晴,空气浸润着泥土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遥岚此番来此,受的是冥府三夫人所托。 冥府三夫人,并不是冥主的妻子,而是当今冥主的弟妻,生前便是白家人。活人死后为亡魂,在人界停留七日,如果没有化鬼,头七后便可以入冥界,在奈何桥头接受盘查,有冤的报冤,有罪的领罪,之后在冥界停留,待生前之事了结,就可以往忘川尽头去投胎了。 三夫人就是在冥界等待转世的时候被先冥主第三子看中,入了冥府,从此在冥府结界的庇护下,不必再受转世轮回之苦。冥府,即幽冥地府,是位于整个冥界中心的一个建筑群,以冥主为首的冥灵世世代代生活在此,维持着冥界正常运转。 三夫人纵然身份尊贵,但毕竟只是普通亡灵,一但离开冥府结界,就只能立刻去投胎,所以她即使听说了白家灭门的消息,心忧如焚,却没有办法亲临现场,思来想去,就委托了在冥界素有美名的遥岚公子来帮她调查此案。 “区区凡人是怎么接触到这种邪术的呢?源头必有蹊跷。”遥岚暗自思忖。 他一边想,一边跟着逝川七拐八拐,来到了一片小丘上。这片小丘起伏和缓,上面铺着一层碧绿柔软的草地,远望连成一片,质地如锦缎一般。雨后天晴的阳光落在上面,沾着水珠的草叶反射出晶莹的亮光。 没有多壮丽的景象,却胜在一片恬静。 遥岚以往不是没来过南阳,但他从未听说南阳郊外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他心想,这大概就是逝川鬼蜮外围的结界迷阵了。“鬼蜮”这个名词,往往想到就让人心生惧怖,眼前浮现一些诸如深山老林、悬崖峭壁、乱葬山头之类的意象。将迷阵设置成这样的景象,确有几份风雅。 果然,又走了一阵,眼前的小丘不知不觉竟以他二人为中心,逐渐散开去,小丘所遮挡的景色,也就渐渐地显露在了视野之中。 第4章 南阳篇(四) 遥岚着实吃了一惊,这里的景象,甚至可以用繁华来形容。 一条长河直通南北,清朗之意直扑面门,水边河谷之地尽是屋舍楼馆;河岸两边坐落着山峦,连绵却不陡峭。西山青翠植松柏,鸟语花香清新雅致;东山璀璨绽万花,亭台楼阁气势恢宏。 “别有洞天,颇有大同之象。”遥岚轻摇折扇,赞不绝口。 第5章 逝川听见这话,偏过头来,语气带了点得意,问道:“公子喜欢?” “自然。”遥岚颇为赞许,心道如能久居于此,该是何等畅快。冥界虽然多有奇珍异物,建筑也大多精美奢华,但那里的风格是奇诡居多,终年奔腾环绕的忘川虽然令人见之震撼,可给人更多的感觉是压抑沉重,而不如此地,开阔明亮,如三月阳春。 “此间叫做隐意谷,是模仿人间造的,”逝川笑道。 鬼蜮是由各蜮蜮主用法力建造出的结界,全由蜮主支撑,因此也可以根据自己喜好安排景物,小鬼入了鬼蜮可受一方庇护,颇有些落户安家的意思。 “隐意谷,隐意谷……”遥岚将这名字念了两遍,觉得与此地桃源之境甚为般配,很有一种勘破世俗,不理尘世的隐者意趣。 二人并肩,沿着河漫步,朝着东边的方向走去,东山山顶之上的楼阁就是隐意谷的主殿,逝川若留在谷中,便是在此处落脚。 在此程中,一些过路人认出逝川,十分亲热地同他打招呼,仿佛逝川只是他们的寻常乡亲罢了。 遥岚觉得新奇,在冥界,冥灵出行 ,亡魂大多避退,不敢直视,连看热闹的都是躲起来悄悄看。 并且,此前他见过的鬼大多是凄凄厉厉,怨气十足,没想到鬼蜮里能有这样和谐安宁的景象。不过毕竟鬼在生前也是人,死后保有人性也不为怪,要是有这样一个舒适的环境供他们疗养身心,对于消弭他们的怨气也很有帮助。 二人一路来到主殿,逝川简单吩咐手下去备宴,之后就带着遥岚来到了藏书阁中。 这里资料丰富,一部分就是从现世流传过来的,还有一些已经在人间绝迹的残本秘籍及其复原,也有谷中人根据生前经历在死后编纂的,其珍贵程度远非寻常书室可比,要找白家秘术的信息,这里最合适不过。 藏书阁将一些墙面挖空,隔出书架,无数卷册有序地排列其中。窗户很大,宛如一扇扇巨大的画幅,使得外界明媚的阳光倾泻而入,洒满整个阁楼,在内饰上映射出五彩斑斓的颜色。书籍散发着它们独特的香气,弥漫在整个阁楼中。 二人一路走过不同的分区,浏览一些家族历史,奇闻异志。不多时,果然找到了白家秘术的相关记载。 这本《南阳奇术》,是一个游侠所写。他把自己的游历所得与对亡灵的走访查证相结合,编纂成册,其中就包含了白家的部分。 遥岚翻开了对应的书卷,上面第一句便写着,白家秘术以血缘为媒介,通过继承得以延续。 他把还在翻找书架的逝川叫过来,二人并肩而立,一齐望向遥岚手中的竹简。 白家族人的鲜血,能够供养一种名为“蝶虿”的幼虫,“其性邪,以活体为寄”,等到长成的时候,就是“墨雪蝴蝶”。 墨蝶和雪蝶,乃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饲育方向。饲养雪蝶,要用自身的气血,而墨蝶,则须以他人的气血灵力来喂食。 这两种饲育方式有一个共同点——喂得越多,养得越好。但由于单个人的气血、灵力都十分有限,饲养雪蝶这条路很难走的长远,白家人一般只有在早期才会饲育雪蝶,之后很快就会转而饲育墨蝶。 这就是雪蝶的数量远少于墨蝶的原因。 白家人的血液是蝶虿的必备生存环境,但这些幼虫却并不是从他们出生时就寄生在他们身上。在白家的孩子们长到八岁的时候,他们会接受引种仪式,不过由于初始的排异反应,这个过程相当痛苦。 “之于引种,肤脱曲而起 ,虿游其中,小儿号哭,音厉不忍闻,卒失其神。” 种下蝶虿之后的孩子,一开始只能用自身灵力饲育雪蝶,等到他们无法再通过这一途径提升,就会开始掠夺他人的气血和灵力。 每年的惊蛰,虫蚁复苏,在太阳落入地平线后,第一道闪电劈下时起,墨蝶的饲育者们就会受到体内蝶虿欲望本能的驱使,将毒手伸向自己的同族。 遥岚回想黑色三色堇的幻境,那地狱般的血腥场景,应该就是每年的惊蛰日;后院密密麻麻镇压的冤魂,想必就是多年来因此而丧命的牺牲者。 但是事分两面,看起来修行墨蝶更快捷,回报也更大,但是雪蝶才是白家秘术的正统方式。雪蝶的最高境界能使人与蝶虿完全融合,身可化蝶,拥有无穷的变化,除此之外,蝶翅变得锋利,大大补足雪蝶攻击力不足的短板,可成为杀人利器。 “最高境界,以身化虫,脱去人身,可得长生。”遥岚轻轻的念出来。 “长生?”逝川迅速抓住了关键,“南阳各大家族的家主,德高望重,名利与富贵兼得,却难抵岁月无情。正在此时,白家却突然出现一个百年一遇的奇才,掌握了传说中的长生秘诀……” 逝川摇摇头,啧了一声:“实在是很难不让人心动。” “可只是为了长生,不至于灭白家满门,这其中很有可能产生了变故,导致他们不得不采取极端手段。”遥岚道,“不过……血脉相承,自相残杀,镇压同族,如此阴毒的术法,白家区区一凡人家族,到底是怎么接触到的呢……” 二人正说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人安静地从外面走进来,端来了两份茶水和点心,搁在圆桌上,对逝川躬身行礼。 逝川向他点了点头,他就又默不作声的退下了。 遥岚偏头看向逝川:“狼妖?” 逝川点头:“公子好眼力。” 遥岚觉得有些意思:“我还以为鬼蜮只有鬼,没想到逝川兄还收留了妖。” 逝川笑道:“因为他有点天赋,又很能干,就养着了。” 说罢,二人在圆桌前坐定,逝川接着遥岚之前的话,说道:“白家的起源,我似乎有点印象。” 他伸出食指,对着不远处的一排书架遥遥一过,停在某一行,轻轻一点,一卷书飘然落在了遥岚面前,“哗啦啦”一阵响,展开在了关键的一部分。 那是一篇人物传记。 慕容影,字子须,性情谦直,德华兼备,少侍太子,……长辰三年,拜国相,……八年,以巫蛊累,伏诛。终生未娶,留养子白氏…… 遥岚看罢,合上卷轴,见封面上赫然写着“月朝纪”三个字。 他略略一怔:“月朝,两千多年之前的古朝,虽然早知道白家历史悠久,却不知竟然悠久道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前的事,要怎么查……” 逝川却道:“这个慕容子须,我倒是偶然有些了解。” 遥岚看向他,作洗耳恭听状。 “慕容子须无父无母,幼时是月朝长辰帝的伴读;这个姓白的小孩儿是他捡来的,可能是觉得同病相怜吧。后来如史书所载,他因为巫术获罪而死,长辰帝念及旧情没有累及他的家人,不过还是把这孩子迁出了京城。” 迁出京城后,他到了如今的南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两千多年后,还成了个规模不小的家族。 不过如今也付之一炬了。 史书寥寥几言,便是多少年凡尘俗事。 遥岚点点头:“既然慕容影会巫术,蝶虿来源于他也合理。” “既然如此,周家和李家大概率就是白湄接下来的目标,只要去府中守株待兔,即使制不住白湄,也能获得一些新的线索。”逝川分析道,“不如公子和我一人一家,从今夜开始隐在暗处,随机应变。” 于理,逝川的分析逻辑严密,条理清楚, 他提出的方案也是目前的最佳选择。但是于情……这次鬼蜮之行,遥岚已经欠了他很大一个人情,眼下他又提出帮忙,遥岚不禁有些面热。 人情,说来轻松,实际却是一件很沉重的东西。 于是他说:“逝川兄带我来藏书阁,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好意思如此劳烦?” 逝川闻言挑眉,道:“公子这是与我见外?” 遥岚的目光与他相交,没有立刻想到如何答话。 逝川一眼看出了遥岚的为难,便道:“白家本就在我的地界上,我与公子又如此投缘,更何况我久仰公子美名,早有结交之意。” “我知道公子不愿欠我人情,不如就把这‘人情’变作‘交情’,我与公子走这一遭,也不枉相识?” 逝川说这话的时候,难得正经,目光深沉,直望进人的心里,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话说到这个份上,遥岚已经没法再拒绝他了。 “既然如此,”遥岚笑道,“逝川兄的这番好意我就记下了,日后若有机会,必定报答。” 此事敲定之后,二人很快采取了行动。 这一夜是遥岚在李家蹲守的第三夜。 他在李府最高的屋子上,一边静静在屋檐上打坐,一边警惕着李府范围内的所有动静。 以他的法力,府内没有人能勘破他的隐形术。 唇亡齿寒,随着南阳其他家族领头人的死亡,李周二家也难免不安。单就李家来说,防守便十分严密,数不清的火把彻夜烧着,将整个李府照的宛如白昼,除了轮值的守卫,每隔一个时辰还会安排巡视,夜晚也不例外,家主的卧房围得尤其严实。 第6章 不过,李阳德根本没在自己的屋子里,他早就躲到不显眼的偏房去了。 白日里威风凛凛地带人砸白府大门,晚上却躲在屋里夜不能寐…… 做贼心虚至此,可见生死面前,又有几人能顾及尊严。 夜越来越深,巡视的门生们开始犯困。经历了多日高压的折磨,他们也渐渐承受不住,一日比一日倦怠起来。 千钧只系于一发之上,所有人都在惧怕,也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不知为何,遥岚忽然想起了逝川。 那人平常总是漫不经心的,不知道盯梢无聊时会做些什么。 抬头望天? 皱眉嫌弃? 或者……翘着二郎腿躺在屋顶上晒太阳? 不知会不会像光顾那家叫玉康的小酒馆一样,光顾光顾周家的厨房…… 不过遥岚对逝川莫名的信任,觉得他也许会不耐烦,也许会嫌弃,但他自己领下的差事,就一定不会松懈偷懒。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 忽然,遥岚发现,四周的蝉鸣声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各种草虫的鸣叫也渐次消散在了夏夜的晚风中,一时间万籁俱寂,落针可闻,只有燃烧的火把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燃尽的余灰簌簌地飘落。 让遥岚联想起到了百鬼夜行。 简直就好像在忌惮什么一样。 遥岚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一步步靠近李阳德藏身的偏房,隐匿在一个能时刻兼顾正房和偏房的位置上。 巡视的门生们还没有发现异常,整个李府笼罩在一片和平的假象之中。 忽然,满院的火把“呼”的一声尽数熄灭,李府瞬息陷入无边的黑暗,人眼无法适应光线的突然变化,众人立刻陷入了短暂失明的恐惧中;紧接着,一阵飞虫的振翅之声便由远及近,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宛如惊雷,炸响在人的耳中,崩断了所有人在连日的草木皆兵中仅剩的那一丝神经。 门生们立刻骚乱起来,手握着武器严阵以待,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阵凛冽的白色罡风就刮进了院墙。 可仔细看去,却根本不是什么“风”,而是成百上千的白色蝴蝶。这些蝴蝶卷地而来,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雪色荧光,与明亮的圆月相互呼应,原本应是极风雅,极梦幻的景色。 可它们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令人只觉得头皮发麻,战战栗栗。 雪蝶振翅,势不可当,弟子们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却眨眼就被淹没在一片茫茫的雪色之中。惨叫声迭起之处,那些门生无一不是血流如注,仿佛经历了刀林剑雨,千刀万剐。 蝶潮风驰电掣,卷进了正房,遥岚退了一步,融入了屋宇的阴影中,脚步一转,就进了李阳德藏身的偏房,藏在了门后。 没有人察觉他的存在。 第5章 南阳篇(五) 李阳德早已听见了院中的骚乱。 他自欺欺人地裹着被子,把自己藏在床铺中,抖如筛糠,那对乌黑的小眼珠里写满了心惊胆战,连汗水淌进去都浑然不觉得沙痛。 躲在偏房只能拖延一阵,不是长久之计,白湄找过来只是时间问题。 李家都是药修,他之前找周峻——周家家主借了些剑修来守宅,被周峻当着两家弟子的面劈头盖脸一通辱骂。 “敢做就要敢当,有一点风吹草动,便畏畏缩缩,庸懦无能,宛如丧家之犬,哪里还有一点儿做家主的样子!” 李阳德一边道周兄教训的是,一边夸赞他的气概。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脸上陪着挂了一辈子的黏腻假笑,心里却恶毒地诅咒着。 “等到了白湄面前,再展现你的风度吧。” 可没想到,白湄还是先来找他了。 他还是来了! 李阳德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与恐惧中,涕泪齐下,抖得难以自抑,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只通体晶莹的白色蝴蝶已经探上了他的窗棂。 这只蝴蝶仿佛是一双眼,霎时,满院的雪蝶仿佛都收到了信号,朝着这一尺见方汇聚过来,飘飘洒洒,状如六月飞雪,背负着白家千百亡灵的悲愤与冤屈,汇聚成一条白色蛟龙,照亮了这片亘古不变的夜空。 既绮丽,又凄厉。 它们冲破房门,带起的一阵劲风吹开床帏,哗啦啦的振翅声落在李阳德耳里,犹如万马千军,纷至沓来。 隐藏再没有意义,他终于嚎出声音来。 雪蝶在屋内盘旋起来,形成蛹状,少顷,这一团白色光点的凌厉之势渐渐止息,李阳德的床前,凝出了一个人型。 那人虽然已经成型,却没有完全凝实,每一寸肌肤都透着荧光,白发披散,无风自摆,身上披着一件简单的白衣,赤足略地,浮在空中。 他手一挥,掀开了裹着李阳德的被子,李阳德几乎魄散魂飞,眼珠睁得暴突,正好对上那如梦似幻的银色瞳孔。 白湄偏了偏头,睥睨着这大家主临死前的狼狈相。 “啊!!!” 李阳德哭着一声大叫,连滚带爬地跌下床来,跪在白湄脚边,以头抢地,砰砰地磕了起来。 白湄有些嫌恶,又轻飘飘地往后让了让,跟他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作孽!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李阳德磕完之后,犹嫌不足,又开始清脆地抽自己嘴巴。 白湄没有任何反应,静静地看他如何作态,银色的瞳孔中,满是节肢动物冷血与漠然的质感。 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听到了李阳德的哀求。 见求饶没有任何作用,李阳德慌乱无措,语无伦次地剖白起来:“我……我……不,不!!!白家的火不是我放的!!是……是他们!是周峻!!是他,是汪鸿晖!不是我!!!我没去 !!!” 他的声音愈加凄惨,与院中不知是周家还是李家的弟子们的惨叫响成一片。 “我为你求过情了啊,我说了啊……我劝他们不要斩尽杀绝……” 李阳德膝行上前,拽住白湄的一片衣角,仿佛那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也不要斩尽杀绝,不要对我斩尽杀绝,好不好……好不好……” 白湄眼皮下垂,目光落到被他死死攥住的衣角上,那一片衣角顷刻脱落,化作几只雪蝶,消散在了屋里,李阳德尖叫着一甩手,可还是被割破了虎口,脏污的血滴滴答答淌在地上。 白湄终于被李阳德的冒犯耗尽了耐心,右手一扬,整个右臂疏忽散去,化作一团盘旋的蝴蝶,尖啸着冲跪在地上的李阳德卷去。 李阳德万念俱尽,心脏几乎停跳。 正在此刻,异变陡生。 一把折扇自白湄身后而来,绕了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迎面而上,与肆虐的蝶潮撞了个正着! 一霎时,蝶翅碎片四溅! 白湄动作极快,飞速向后略去,可折扇却只是拦下了他这一击,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转过头,朝着折扇飞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偏房的门口,一蓝衣人逆着月光,肃手而立,不疾不徐地一摊手,折扇便敛了锋芒,回到了他手上。 李阳德刚刚语无伦次的求饶,几乎已经证实了他们此前的猜测——白府失火正是几大家族合谋的。 遥岚方才没有第一时间出手,原本是想引诱李阳德多说几句。 可白湄却没给他多说几句的机会,骤然发难。 李阳德还不能死。 白湄又退几步,与遥岚、李阳德成鼎足之势,防止自己在与遥岚对峙时小人背后偷袭。 雪蝶又缠绕回他的身旁,重新凝聚成右手,白湄身上光芒大盛,对遥岚极为警惕。 他之前以身化蝶,在李府搜寻,雪蝶数百,复眼数万,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间屋子里除了李阳德,还有第二个人在。 再加上方才电光石火的一击。 只一招,白湄就十分清楚,自己完全不是此人的对手。 李阳德终于回过神来,他看向遥岚,觉得眼熟,随即想起,他正是前些日子在白府门口偶遇的那名散修。 “少侠,少侠救我!少侠!” 他绝处逢生,欣喜若狂,连滚带爬地往遥岚那边挪过去,弓腰缩背,躲在遥岚背后。 遥岚没施舍给他半个眼神,折扇一开,向白湄道:“白公子,久仰。 白湄姿势未变,也未予回应,依旧是那副警惕十足的模样。 拒绝沟通…… 既然如此,便只能得罪了。遥岚折扇登时脱手,升于屋顶正中,当空画了一道符箓,一张金色的大网便冲着白湄兜头罩了下来。 白湄瞬息散作作雪蝶,朝屋门、窗户的方向突围而去,可遥岚更快一步,光网密不透风地把这些蝴蝶圈了个严严实实。 光网封口,越缩越紧,雪蝶疯狂地挣扎起来,左冲右突,屋内间或白光大盛,间或金光闪闪。 光网虽然看起来又薄又脆,实际上却牢不可破地控制着白湄。 第7章 李阳德这才逐渐挺直了腰板,从遥岚身后探出头来,观察二人交战的情况。 雪蝶挣扎之势渐微。 李阳德重重的松了口气,重新捡回了身为家主的那点儿稀碎的尊严。 他对着遥岚一揖到底,道:“多谢侠士救命之恩。” 遥岚颔首受了这一拜,但是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不应该这么容易。 至少,不能乐观得太早。 正在此时,遥岚借着月光,忽然看到地面上多了一个人影。 从影子来看,这人就站在他身后,距离极近,可遥岚方才专注于与白湄斗法,并没有察觉。 他猛地回头望去,在见到来人的面容之后又松了一口气。 是逝川。 能悄无声息站到他背后的,也只有逝川了。 “岚公子,”逝川沉声道,“我在周府,接到这边的消息,就赶过来了。” 逝川选择性的忽视了李阳德,先把遥岚从头到脚检查了一边,见他头发丝都没乱一根,才问道:“白湄怎样?” 遥岚召回光网,展示给他看。 此时,雪蝶们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却并未如料想的那样重新变回人形。 不仅如此,连那点白色的荧光都慢慢散去了,胡乱的扑腾着,看起来与普通的白蝴蝶没什么两样。 果然……遥岚叹了口气,把装着蝴蝶的网收进了袖口乾坤中。 “两位……少侠,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被遥岚所救,但李阳德显然还是有些忌惮二人。 可忌惮又怎么样呢,他在白湄面前也只能等死,在他们面前,更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让他跑了?”逝川问。 “看起来是。”遥岚虽有些遗憾,但他一开始也没有抱着能够轻易制服白湄的想法。 光网看似抓住了白湄,但以身化虫,到底能化出多少犹未可知,想来这一把不过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白湄的本体,还好好地藏在不为他们所知的地方。 不过好在也不是全无收获。 如今就要看以李阳德为代表的南阳家族,究竟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了。 遥岚微凉的视线投向李阳德,浅青的瞳孔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这一眼看得李阳德一股寒气直窜天庭,他本能地意识到恶意,下意识的转身就跑。 他虽然贪生怕死,却不蠢,他不会觉得这二人此行毫无目的,救了自己,就是站在自己这边了。 他们究竟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 逝川动作快遥岚一步,屈指成爪,把他拽回来掼在地上。 李阳德刚直起身来没多久,就冷不丁又跌回了冰凉的地面,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再出一言。 “说说吧……”逝川故意放慢语速,折磨他历经煎熬的心脏,“白府失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阳德颤抖着开口:“二位……二位想……让我交代些什么。” 遥岚微微皱眉,一字一顿道:“你所知道的,全部。” 李阳德贪生怕死,最怕遭罪,此时哪还有耍心眼的心情,也顾不上整理逻辑,想到哪儿说哪儿:“数……数月前,有一个白面书生来找我,他……他同我说……啊!!!!!” 话说到一半,李阳德突然将身子蜷成一团,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遥岚有些不耐,心道这人又要有什么花样。 可这痛呼不似作伪。 他急忙蹲下来,借着月光查看李阳德的情况。 只见李阳德之前虎口处的伤口,不知何时大大撕裂开来,却并没有流出多少血。 从伤处起,他血管暴突,在皮肤下狰狞地蠕动着,如同活的藤蔓,向上蔓延;他手臂上那一层沧桑的老皮扭曲发皱起来,仿佛有无数的虫蚁,正在他的皮肉中蜿蜒爬行,贪婪的吸食着他的鲜血。 逝川反应飞快,以手作刃,眨眼削下他的整条右臂! “咕咚”的物体坠地声随即响起,伴随它的是更凄厉的一声惨叫——李阳德的嗓子已经喊哑了。 可还是晚了。 断臂处,该喷出的鲜血并没有喷出来。 而是泉涌般,爬出了令人汗毛倒竖、齿根发酸的无数黑色蠕虫。 遥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从手臂,到躯干,再到下半身,李阳德的皮肤迅速鼓起又干瘪,那些虫子在他皮下狂乱地游走一轮,令他整个人成了一具干尸。 最后,他的耳朵里,探出了两根纤长的触须。 紧接着是他干瘪嘴皮里钻出的一对毛茸茸的足。 在明亮的月光下,李阳德仅剩的那张薄脆如纸的人皮倏忽破裂,无数蝴蝶浴血而生,散发着诱人的紫黑色光泽,惨烈而又凄美。 这些暗夜精灵翩然飞出房门,散在李府宽阔气派的院墙中,带走了李阳德生命中最后一丝气息。 遥岚忽然想起他在白府门口第一次遇见李阳德的时候,青木簪说的话。 “受害家主们无一不死状凄惨,只余枯骨。” 只余枯骨。 就是连一滴血都不会剩下。 第6章 南阳篇(六) 李阳德在被划伤的时候,白湄从他的伤口处植入了蝶虿。 这件事是遥岚的疏忽,他当时在场,却没能注意并及时阻止。 罢了,来都来了。 遥岚抬起右手,淡蓝色的灵力在黑夜中划过,一个咒印当空落成。 咒印之中,一个乌黑发亮的圆钵缓缓浮现,繁复古老的花纹刻印其上。钵中光华流转,其间散发出的灵力气息,逝川在人界从未见过。 “这是何物?”逝川问道。 “冥界法器,洗魂钵。”遥岚回答他,“冥灵用它们来引渡亡魂,有聚魂、收灵的效果。” 作为凡人,李阳德在制药上已经算很有造诣,但这人性格懦弱,死法虽然凄惨,但也是罪有应得。 怨气不重,不至于化成厉鬼,那就是寻常亡魂。 有残存的尸骨为引,洗魂钵很快引来了李阳德的魂魄,一个飘摇的影子浮现在钵体上。 那是一个缩小到巴掌大的人像。 经过洗魂钵的收容,李阳德回到了青年时的模样。他懵懵懂懂,似乎对自己的生死状态一无所知。 遥岚向钵中又注入了一层灵力,李阳德的魂魄凝得更结实了一点儿。 逝川第一次看见冥灵招魂,十分新鲜。 “李阳德?”逝川唤道。 “是。”李阳德的魂魄颤颤巍巍的答话。 “死了也这么窝囊。”逝川觉得好笑,“可以直接问他白家灭门的事吗?” “还不行,”遥岚耐心地向他解释,“刚死的魂魄懵懵懂懂,对外界的感知程度很低,逻辑性几乎没有,记忆也很混乱,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就已经是极限了。” 逝川恍然地点点头,一副大长见识的表情。 “那现在要做什么?把他招来有什么用?”逝川好奇道。 “我是冥界人,引渡本来就是份内之事,既然赶上了,自然就要把他带回去。”遥岚说。 “此外,虽然李阳德现在还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但在钵中将养一些时日后,我们还有获得信息的可能。” “它不能直接读取亡魂的回忆吗?”逝川问。 “当然不可以,”遥岚无奈道,“区区一个洗魂钵就能随意查阅凡人生前记忆的话,还要鬼门关做什么?” “原来如此,”逝川诚心诚意评价道,“那岂不只是一个破罐子?区区一个魂魄,随手拿个瓶子也能装得,不愧是产自冥界的东西,华而不实,毫无用处。” 遥岚第一回听人如此贬低洗魂钵,哭笑不得。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了零零星星的脚步声。 院子里的那些弟子们,在白湄闯入李府的时候大部分都受了伤,再见到屋子里先有激烈的法场相斗,又突然飞出来一群诡异的黑色蝴蝶,都畏畏缩缩站在原地,不敢上前查看。 终于等到屋里没动静了,他们才壮着胆子缓缓靠近过来。 “此地不宜久留。”遥岚道,“我们先回客栈。” 二人隐匿身形,悄然跃上屋顶,距离李府越来越远。 而李府,今夜注定无眠。 ------------------------------------- 当人们意识到天边泛白的时候,大地上就已经光芒万丈了。 初生的日光温暖柔和,落在白湄的肩上、背上,他沿着潺潺的溪水,赤着双足,步履虚浮地向上游走去。 他身上属于雪蝶的荧光微弱得忽闪忽灭,宛如将熄的一点烛火,连拂面的微风,都可以把他轻易扑灭。 满溪清水反射着日华,突然,一个鹅黄襦裙的少女踏着满地光辉灿烂,向他疾步奔来。 “哥哥!!!!”少女的稍显稚嫩的嗓音之中带着哭腔。 她若投林的乳燕,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却在白湄身前两步收住力道,珍重而轻柔地扶住了白湄飘如轻絮的身躯。 第8章 白湄温柔地笑了,全然不见在李府时的冷血与杀伐,比初生的朝阳更绚烂三分。 他费力地抬手,摸了摸少女头顶柔软的发丝。 “灵晞……” 白灵晞泪珠如豆,眨眼之间顺着脸颊淌了满脸。 “哥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她哽咽着,手足无措,想要如往常一样投入哥哥的怀抱,可手上却不敢使一分力道,生怕稍一不慎,白湄就这样破碎消散在她的眼前。 她最终攥住了他的袖子,崩溃又隐忍地痛哭起来。 白湄把她搂入怀中,苍白的手在她的后背上一下一下轻抚,仿佛和他们以往共度的十五个年头没有任何差别。 但灵晞不敢回抱他。 自从他们从白府那一夜的大火中逃出来,白湄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更轻,一天比一天更薄。 他每每出门一次,身体状况就会恶化几分。 白灵晞知道他夜间出门是去刺杀大家族的家主,白湄也没有刻意隐瞒。 可她怕极了有一天在夜里醒来,家里便空空荡荡只剩她一个人,和屋子里零星的荧光。 凌晨,她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内心不安,如往常一样,披上外衣,想去哥哥屋外看一眼。 可屋门落锁,白湄不在房中。 灵晞心里一凉,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孤身站在院外,这样白湄回来的时候,她能第一时间看到。 可白湄始终没有现身。 这不正常,以往白湄夜里出去,这个时间早就回来了。 他……会不会是遭受了什么变故。 白灵晞无法继续忍受等待的煎熬,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离开家门,沿着回家的必经之路向外找去。 最后终于在西方不远的小溪旁找到了他。 “不要乱跑……”白湄语重心长地交代道。 妹妹搀扶着哥哥,二人慢慢走回到了栖身的郊外小屋里。地方不大,但是很干净,是白湄做白家少主的时候,动用财力偷偷置办的。 他当初置办了很多处小宅院,这里只是其中之一。 白灵晞去厨房做早饭的时候,白湄就坐在窗边,望着逐渐明晰起来的蓝天白云失神。 灵晞啊……以前一直都是自己保护妹妹的。 可不知道何时起,自己已经力不从心到要靠妹妹来照顾了。 自己又还能守她到几时呢? 他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往昔的时光。 那是十多年前,他的娘亲,白怡,带着他蜗居在白府里院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小土坯房里。 白家里院外院的划分并不是血缘的远近,而是灵力的高低,修为高的弟子住在外院,修为低的就住在里院。 白府大部分的日子还算平常,可一年一度的惊蛰就如同悬在每个白家人头顶,会定时斩下的一把刀,许多人因此而惶惶不可终日,精神被折磨的几乎崩溃。 但幸运的是,白怡不是这样的人。 白湄的父亲住在外院,大部分时间,都是白怡在照顾他。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童年过的虽然朴素,却十分温馨,这都得益于他的母亲。白怡性情随和,对他从来都是温声教导,从不红脸训斥;她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与向往,总是善于用平常的物什,给简单的屋子布置上新鲜的色彩。 不需要去外院听学的日子,白湄就会看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白怡手里总有做不完的事,但只是在打发闲暇时光,从不会让人觉得忙碌。等到他从午后明媚的阳光中、微微晃荡的摇椅上醒来,就会发现不知何时,屋子里已经插满了新鲜欲滴的花朵。 白湄素来认为,所谓的名门静女,就应该是母亲这般模样。 但为了保护身怀六甲的母亲,父亲死在了去年惊蛰的夜里。 从那之后,母亲变了。 她依旧温柔,烧出的饭菜美味依旧。 但她有时候会忘记换掉花瓶里的三角梅,任凭它们在依旧明媚的阳光中逐渐蜷缩起花瓣,再落满窗台。 白湄依旧趴在摇椅上看着,那落了满窗的花朵依旧美丽,却不再盎然了。 那是忧郁的,憔悴的,柳泣花啼的美。 又过了没多久,妹妹呱呱坠地,母亲为她取名灵晞。 灵兮灵兮,如风轻;晞兮晞兮,似日明。 这是一个很美的名字,白湄希望妹妹的降世能给他们带来生的希望,可不知为何,她的出世耗尽了白怡往日的灵秀。 也许不只是因为她的诞生。 母亲愈发的沉默寡言。她一天一天衰败下去,像是窗台上的三角梅,日渐黯淡,终将凋谢成愁。 白怡清楚,自己恐怕难以度过来年的惊蛰了。 她很想为自己的孩子再多做一些什么,可她实在无能为力。 正巧这一年,白湄满八岁,到了接受引种仪式的年纪,仪式过后,他浑身剧痛,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好几天,白怡产后本就身体虚弱,如今既要照顾他,又要抚养年幼的妹妹。 不过幸运的是,白湄恢复得很快,他一下地,就开始了勤奋的修行。 他希望自己可以早些成长起来,为母亲分担压力,早日照顾母亲和妹妹。 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冬过,春天又即将到来。南阳地处南方,以往的二月,已经是万物复苏的时候了,可今年的冬季却格外绵长,不知道多少人撑不过这场严寒,永远留在了这年年初。 惊蛰就要到了。 为了应对这场劫难,白怡在自家的床底挖了一个地窖,打算让自己的儿女躲在里面。 尚未引种与大部分刚引种的孩童灵力不足,价值不高,并不会成为狩猎主要目标,只要他们妥善地藏好,就不会轻易被年轻力壮的同族发现。 而如白怡这般,有一些修行傍身,又相对弱势的女性,是最好的猎杀群体和补给材料。 在白怡的计划里,等到天黑,她就离开屋子,到院子的别处去,这样一来,这个普通的屋子很容易被当成空房,从而被来往的弟子们忽略。 苍蝇腿也是肉,灵力再少也不是没有,如果她继续待在这里,难保不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一双儿女白白成了肥料。 她做了她能做的全部。 “湄儿,”白怡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肩膀,整了整他并不凌乱的衣领,用他八年来最熟悉的声音低低嘱托道,“我把灵晞托付给你了。” 她的神情和语气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白湄那时还小,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也只是让眼泪安静地流淌下来。 白怡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珠,安慰道:“别哭,好孩子。” 白湄很想和母亲同进退,他觉得自己死了也没有什么,只要能和母亲死在一起。 可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和妹妹只能是母亲的累赘。 月历二月初四,是那年的惊蛰。 不到亥时,天就全黑了,阴霾笼罩着大地,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星光,压抑的氛围让人窒息;漆黑的枝桠在夜色中摇曳,簌簌地响着,预示着死亡的降临。 吱呀声中,人们关闭了里院厚重的大门,但人人都很清楚,它根本挡不住惊蛰夜里形如鬼魅的同族,只是一道徒劳的心理防线。 白湄怀抱着柔软的妹妹,故作镇定地在床下地窖里瑟瑟发抖。 第7章 南阳篇(七) 白怡躲藏在院子角落的一丛灌木之后,她在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家里的情况。 寒月如钩,高高地悬在当空,皎洁明亮,凄清寒凉,月光如银河倾泻而下,周遭的环境逐渐清晰起来。 白怡眯了眯眼睛。 一弯残月,无论如何也照不亮黑夜。 这是在蝶虿的异化作用下,她的夜视能力开始增强了。 里院的大铁门上方,一道紫黑色的幽深暗影划破夜空,快得仿佛是一场幻觉。 那是墨蝶特有的荧光和来人身上涌动的灵气。看灵力的浓郁程度,来者的修为极高,这也正是他一马当先跃入里院的底气所在。 不多时,院子里象征着白家子弟的灵力光团,如同鬼魅的夜光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深紫色的荧光在黑暗中微微闪烁,宛如幽冥鬼火,令人见之悚然。 白家弟子们对灵力的感知并不是靠眼睛,而是靠相连的血脉,如果是外人在场,其实并不会对环境的变化有所察觉。 寂静的院落里,第一声惨叫乍然划破夜空,像是一个讯号。 一时间,灵力光团三三两两地碰撞起来,光芒时强时弱,物体落地的声音、器物砸碎的声音、怒吼声、哀嚎声、婴儿啼哭声混合在一起,从院子的各个方向传来,此起彼伏,如一场深渊噩梦。 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恐惧和绝望充斥着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都在试图保护自己,却也在不惜一切代价地伤害他人。 白怡已经感觉到,有几处细微的灵力波动正在向她的方向缓缓接近。 第9章 正当这一幕幕惨剧上演的如火如荼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幽深的夜里突兀地浮现了一簇白光。 这一簇光初时微弱地摇曳,进而变得坚定而温和,渐渐地又转为明亮,隐隐和月光呼应起来,在这些血脉相连的白家弟子“看”来,强烈得几乎让人不可逼视。 这光是从自己屋子里亮起来的! 白怡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发现这一点后,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自己的藏匿地,不顾周围环饲的虎狼,向家中急略而去。 一般来说,刚刚接受引种的孩子身上灵气稀薄,那点微弱的白光很难引起注意。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怡的藏身之处离家不远,这团突兀的白光又晃得刺目,族人们被光吸引又不敢轻动,因此,她很顺利地回到了屋子里,并没有遭到阻拦。 “哐当”一声,白怡闯进门去,直奔孩子们藏身的房间。 只见白湄刚从地窖里钻出来,小心地关上窖门,而那令人不可逼视的白色灵力,正是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白湄在刚发现自己身上白光渐明的时候,慌乱而又恐惧。可他依然很快反应过来,现在的自己会给妹妹造成极大的连累,便果断放下她,决定离开这里。 他一转身就和急奔回家的白怡打了个照面。 “阿娘!” 白湄再懂事也毕竟只是个孩子,一下找到了主心骨,方才的故作镇定烟消云散,他猛地扑到白怡的怀里,恐惧无措地大哭起来。 “湄……湄儿”白怡一边尽力的安抚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想着应对的方法,可脑中却一片空白,浑身冰凉。 哪还有什么应对之法……不知道为什么孩子身上会有这样浓郁的灵力,也不知道该如何运用这些灵力,如今的白湄在族人眼中,就是一个活靶子,是一顿丰盛的美餐,虽然族人现在只是观望,但这观望必不会太久。 发泄大哭了一阵之后,白湄迅速缓过神来,挂满泪水的稚嫩脸庞抬起来,看向了白怡:“阿娘,你……你怎么回来了?” 白怡的动作一顿。 白湄猛地从她的怀里脱身而出,下意识与她拉开距离,脸上泪痕未干:“你回来会被我连累的!” 他从地窖中出来,就是害怕连累妹妹,可白怡却又自己撞上来。如果她不回来,借着白湄这边引起的骚乱,她还可能获得更大的生机,可以带着妹妹继续活下去。 看着孩子的脸,白怡笑了,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顺着腮边滑落下来。 那眼泪之中,有对注定到来的死亡的绝望和恐惧,有对孩子善良懂事的欣慰,但更多的,是对他可怜命运的痛心。 她清楚,自己一人之力根本护不住孩子。 但她绝无可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丧命却无动于衷。 她抬起手来,温柔地抚摸了白湄柔软的发丝。 “湄儿,阿娘陪你走。” 可他们已经没有出路。 白湄身上源源不断的纯净灵力,在这寂静的深夜中,如凤髓龙肝,令人垂涎欲滴,人们望风而动,接踵而至。无数白家子弟络绎不绝地朝着这个小屋汇聚过来,如铁桶般,将此处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由于眼前的局面前所未见,人们并没有轻举妄动。他们一边忌惮着可能发生的风险而不敢靠的太近,一边又担心失去先机而不想离的太远,反倒无意中形成了一个短暂而微妙的平衡。 白怡站在白湄身后,把他搂护在怀里,握着孩子瘦弱的肩膀,借力掩盖着手指微微的颤抖,安静地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不多时,第一个按捺不住性子的白家子弟冲了上来。 然后是第二个。 无数墨蝶一拥而上,掀开门板,冲破窗棂,凌厉的罡风裹挟着二月呼啸的寒风,劈头盖脸地直冲面门,白湄一时睁不开眼,如无助的幼兽,本能地向后瑟缩,寻求母亲的保护 。 他感觉自己被白怡带着来到了屋子深处,然后被用力一把推到了墙角里。 短暂的失去视力,再加上周围环境的变化,白湄在巨大的恐惧中费力地睁开双眼,入目的是白怡单薄但坚韧的怀抱。 寒夜之中,白湄便是唯一的光源,墨蝶们循光而至,恰如飞蛾扑火,因为数量太多,居然在母子二人周围形成了一场密不透风的“蝴蝶风暴”,盘旋着,飞舞着,仿佛在这狭小的方寸之地开出了一朵黑色的花。 一时,白湄身上的白色灵力竟被这些层层叠叠的墨蝶遮住了,原本明亮的光芒黯淡下去,白府又重新陷入了黑暗,只余蝴蝶呼啸的振翅之声,和他们翅鳞上诡异神秘的光泽。 这场墨蝶风暴的正中,白湄的呜咽声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白怡用自己全部灵力召出的墨蝶,只抵挡了一瞬,就被轻易冲散,她用单薄消瘦的身躯,紧紧把白湄护在身下,用这一层薄薄的肉体凡胎,为自己的孩子作着最后一层徒劳无功的护卫。 锋利的蝶翅划破她的衣服,刺进她的皮肤,尖锐的口器扎入她的血管,吸食 她的灵力。但她所剩不多的灵力无法满足贪婪的墨蝶,它们的目标,始终是她身下的那一方空间,那股难以抵抗的力量,想要把她的身体生生穿透。 巨大的痛苦袭来时,白怡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白湄的肩膀,指甲无意识的陷入了他背后的衣料中。痛苦虽然剧烈,却只有一瞬,她只希望在自己失去意识后,那具躯体能坚持的久一些,多给孩子一些庇护。 虽然她知道自己只能拖延一阵,这些努力不过是徒劳, 白湄在交缠相斗的灵力和肆虐的墨蝶之间,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那无论如何也不愿倒下的,血肉模糊的躯体。 他忽然觉得既彷徨,又无助。 他徒有满腔的悲伤、愤怒和绝望,可却不知道自己的仇恨何处安放。 他该恨这些施虐杀人,贪婪凶残的同族吗? 如果没有他们,自己不会失去父亲,母亲也不会在自己面前惨死当场,妹妹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可千年来的家族传统如此,每个人都要活着,如果他们不想方设法变得强大,他们就也会死在不知哪一年的惊蛰里。 就如同今日的母亲,如同那些千千万万的,被埋葬镇压在里院的手足孤魂。 他该恨自己吗? 如果自己没有身上这些该死的灵力,就不会吸引来这些族人,此时该和妹妹好好地躲在地窖里,母亲还有一线生机。 不。 不对。 这不是他的错。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凭什么他便要接受怀璧之罪,凭什么他的族人注定以死别为平常,凭什么所有人生来就要残杀同胞,经历无尽的躲藏,杀戮,与被杀戮! 白家秘术,本就不该存在! 白湄跪在母亲身下,发出一声悲伤的恸哭。 在场的所有人受其感染,动作都为之停顿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可正当疯狂的墨蝶们重新蓄力,要彻底撕碎白怡碍事的躯体的时候,以白湄的身体为核心,四周忽然生出无数通体晶莹的雪蝶。 风暴正中,原本被压制遮盖住的白光陡然大盛,灵力如井喷一般倾泻而出,顷刻冲散了环绕的墨蝶,在场之人遭遇强光直射,无不闭目掩面。 随后,那些如梦似幻的雪蝶,轻盈地从这个几乎化为废墟的小屋飞出来,绕着人们脚下的这一片土地盘旋起来,越来越多,几乎照亮了白府的整个里院。 雪蝶身姿轻盈而灵动,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温暖的荧光,它们缓缓地盘旋在人们的周围,宛如天地间最纯洁的精灵,向人们述说着这片土地的苦难与哀伤。 它们翅膀划过的地方落下一串串闪烁的光点,如星星般坠落到人们身上,所及之处,白家弟子身上的伤口奇迹般飞速愈合。 连白怡千疮百孔的遗体也变得光洁如初。 只不过她不会再醒来。 人们不明就里地停下动作,痴痴地望着这一片奇景。 白家建府千年,从未养出过规模如此之大,数量如此之多的雪蝶。蝶虿以血为生,雪蝶以自身灵力为养,只有白湄这般,天生海量灵力之人,才能发挥出白家秘术的真正力量。 白湄麻木地坐在废墟中,枯守了白怡一夜,之后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就不清楚了。当白灵晞被白湄从暗门下抱出来的时候,嗓子都哭哑了,还发了高热,小脸烧的通红。 只不过这样的哭声,在那样惨烈的夜晚里,过于微不足道了。 这一夜过后,白湄就被接出了里院,成了众人口中的“白家少主”,“天纵奇才”,地位不可动摇的家族继承人。 其实白家从来没有什么长子,继承人不过是能者居之罢了。 白灵晞端着早膳走进来,迈过门槛的时候没留神,餐盘在门框上轻轻磕了一下,“咔哒”一声,打断了白湄的思绪。 第10章 她把食物放在餐桌上,一一摆好,看着白湄慢慢起身坐到桌边。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白湄的情况好了很多,虽然皮肤还是白的可怕,但柔顺的长发已经变回了原本的黑色。 尽管经过一段时间的平复,她早已拭去满脸泪痕,能够面色如常地与桌前的白湄谈笑,可握着筷子的手却不住地轻轻颤抖。 白湄从未向白灵晞提起自己去做什么,不过也没有刻意隐瞒,再加上坊间关于白家余孽的流言早已沸沸扬扬,白灵晞早已心知肚明。 每次白湄回来,都要休息许久,对外界的感知也越来越迟钝,白灵晞很明显的感觉出来,维持人形对他来说越来越困难。 对于那个即将到来的结局,她只希望能晚一些,再晚一些。 可是这次李府之行,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白湄的状态突然急剧恶化,身体透明,几乎完全不能凝成实体! 白灵晞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哥哥,她食不知味地吃着早膳,目光未曾从白湄身上离开片刻。 第8章 南阳篇(八) 门“吱呀”一声关上,逝川随手落锁,转过身来,走到遥岚身边坐下。 遥岚端坐在桌前,抬起左手,从袖中取出了李阳德遇袭那夜用光网捉住的雪蝶。为了方便在桌上放置,光网已经被他化形为了透明的琉璃罩。 遥岚看着在罩子里乱扑腾的蝴蝶出神。 李阳德在白湄面前求饶时的胡言乱语,基本已经证实,六大家族就是火烧白府的凶手。不过具体是为了杀人、泄愤、秘术还是长生还暂且不知。 不过,最令遥岚在意的,还是李府中层层叠叠的火把。 如果要照明,为什么不多点些灯,而要用劣质的柴火,反而导致烟尘四起,模糊视线。 而白湄进入李府的时候,也是先灭了院中的火。雪蝶本来就自带荧光,在黑夜中会十分显眼,府中的火把还能帮他扰乱守卫的视线,何必多此一举,先灭掉那些火把呢。 火,又是火。 遥岚轻轻皱了皱眉。 逝川吹了吹已经沏好的茶,把茶盏推到了遥岚面前,支额望向他,问道:“岚公子,在愁什么?” 遥岚接过茶盏,道了声谢,却没有立刻去喝:“火。” “火?”,逝川一挑眉,“蝴蝶五行属木,火克木,火约莫就是白家人的弱点吧。” 遥岚点点头,道:“不过关键在于克制到什么程度。” 从白府失火到白湄复仇,火都是贯穿始终的关键线索。 逝川之前在对遥岚讲述坊间传言的时候提到,“大火虽然烧的剧烈,却并不是瞬间就可以烧毁整座白府,但府中却无一人逃脱。”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是不想逃,只能是逃不掉,可放火既不绑手又不绑脚,什么情况下会逃不掉呢? 再联系起隐意谷藏书阁中二人的推测,六大家族为了长生秘诀对白湄下手,只要把他绑来研究一番便可,完全不必做出灭门之举。 那么假设,大火就是能眨眼烧毁整个白府呢? “在什么情况下,火能大到让整个白府瞬间燃烧起来呢?”遥岚望向逝川,希望他能够给自己一些启发。 逝川不假思索道:“火是望风而涨,除此之外,便是燃烧材料。 遥岚边思索边点头:“房屋建材,府中绿植都可以作为燃烧材料,但白府我们已经去过了,那里的布局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足以让白府顷刻间覆灭。” “那么,只要白家人本身就是那个易燃的材料,便说得通了。”逝川望着遥岚的眉眼弯弯,眼中漾着与往常一样的水意,轻描淡写地说道。 但只能如此。 原本,六大家族的目标只是白湄,他们的本意也许只是想对白湄的行动造成一定限制,却没想到一点火,屋子着了,白家人竟然也烧起来,人又传屋,屋又传人,整个白府都成了一片火海,白家弟子逃生无门,统统葬身其中。最终家族的人为了避免真相暴露,殃及自身,只能四处追捕幸存者,并借着白湄复仇,放出了流言,混淆视听。 那么是谁造成了他们这样的误解呢? “白面书生”是李阳德留下的最直接的线索。 秘术是白家人的立族之本,白家族人又都身负守密咒,秘术是怎么传到六大家族耳朵里去的,就格外关键。就连遥岚自己,都是借了逝川的光,在鬼蜮里多番查询才得到一些不完整的只言片语。 白家的秘密要是那么容易就被凡人得到,怎么会传承千年都没有出过问题? 除非有“高人”指点。 而要灭掉白家全族,这个“高人”所要掌握的信息,还要远比隐意谷藏书阁中那寥寥片语丰富得多,毕竟那只能算得上民间异志的《南阳奇术》里,可没有记载什么能足以使白家覆灭的信息。 此人与白家必定关系匪浅。 此时就很难不把“高人”和“书生”联系在一起了。彼时,李阳德刚刚死里逃生,又被来历不明的人逼问,正常情况下该是惊慌失措,思绪混乱,要交代过程也往往不知从何说起,很难快速厘清重点,而白面书生对李阳德却如此重要,以至于他在逼问之下,开口的第一句就是“白面书生”。 不过这一切也仅仅只是猜测,真相究竟如何,还有待查证。 琉璃罩里的蝴蝶还一无所知地扑腾着翅膀,向往着窗外、城外的自由。 “不过说起来,白湄能在岚公子手中逃脱,也十分令我意外。”逝川突然转移了话题。 “断尾求生,不死也要重伤。”遥岚回道,“但是肉体凡胎能达到这样的水准已经十分不易。” “这些蝴蝶公子打算怎么处理?”逝川趴在桌子上,伸出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琉璃罩的外壁,“当啷当啷”,把那些原本安安分分的蝴蝶惊得四下乱撞。 遥岚伸手在他手腕上轻轻点了点,示意他不要胡闹:“这蝴蝶有大用,不过还不是时候。” 皮肤上传来的温润触感让逝川一怔,便老老实实地住了手,但他仍有些不甘心,问道:“可它们看起来不过就是普通蝴蝶。” 遥岚阖上了眼,凝聚心神,像是在感受什么,片刻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这里的每一只蝴蝶,都带着属于同一个人的灵魂气息。” 随后,他抬起眼皮,青浅的瞳孔转向逝川:“这说来话长,到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那好吧……”逝川挑了挑眉,“那在等待雪蝶发挥它们的大——作用之前,我们又有什么任务?” 遥岚道:“李阳德已死,六大家族只剩下最后一个,想必此时也是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白湄不知所踪,却身受重伤,只能暂时蛰伏,所以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便是…… “周府。”------------------------------------- “咚……哗啦。” 女弟子站在屋外,刚要敲门,便听着门里又传来了巨大的瓷器碎裂声。她身子一抖,转身欲走。 谁敢在这个时候触家主霉头。 “进来!”屋里传来了由于怒火难抑,愈加显得威严的声音——周峻竟注意到了屋外的动静。随着命令落下,女弟子身子又是一颤,她眼一闭,心一横,转身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茶盏果然碎了一地,周峻坐在椅子上,胸脯略微起伏,余怒未消,一瞥面前的女弟子,感觉有点面生。 “说吧,又有何事!” 女弟子虽然心里畏惧,面上却平静如常,答话道:“禀报家主,门外两个散修求见,说是为了白家一事。” 这话无疑捅了蜂窝,周峻闻言大怒,咆哮道:“不知道哪里来看热闹的无知鼠辈,这等事你也要报到我这儿来,还不马上轰走!” “白面书生。” 听见这四个字,周峻突然噤声,右手攥紧成拳,胸口的起伏却愈加剧烈,他目光凶狠,死死地盯着女弟子。 女弟子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头都不敢抬,忙说道:“那两人说,只要我提这个人,家主您一定会愿意见他们的。” 周峻喘了几口粗气,手拄着额头,低头半晌,没有吱声。 “没再说别的?” “没再说别的。” “让他们进来!” 女弟子答了声是,忙不迭退出了屋子,轻轻关上了屋门,这才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女弟子指引着来客,穿过广阔的庭院,来到了周府待客的堂屋。周峻端正威仪地坐在主位上,见二人走近前来,先是略微吃惊,随后便吩咐看茶。 来客一个身穿蓝衣,一个一身黑袍,一个高贵,一个邪气,都是姿态翩然,气度不凡,正是遥岚、逝川二人。 “原来是你们二位。”周峻哼了一声,面上显露些许轻蔑,显然是想起了与二人在白府门前的相遇。 女弟子端上茶盏之后,就被屏退了,等到四周无人,周峻这才语气不善地问道:“不知二位此行有何贵干?” 第11章 遥岚开门见山道:“我等为白家灭门一事而来,有些内情想向家主讨教。” 周峻哈哈大笑,讥嘲道:“怎么,二位行侠四方,路见不平,查了点线索,便迫不及待要拔刀相助,前来向周某兴师问罪?” 逝川不耐地啧了一声。 遥岚面色如常:“在下此行,并非要与家主为难。” 周峻闻言,这才肯给他们一个正眼,他想起了白府门前的场景,鹰隼般的眼睛一眯,问道:“你们是李阳德的人?” “哼,想不到那废物除了我们,居然还在别处留了后招。” 遥岚摇了摇头,道:“我们并不是李家人。” 此言一出,周峻猛地将手中茶盏一掷,杯子在厚厚的地毯上滚了几圈,茶水便洇了一片,他猛地站起身,恶狠狠地盯着遥岚,喝道:“你是那书生的人!” “也不是。”遥岚依旧稳坐,轻轻地刮着盏中的茶叶,与座上屡屡恼火发难的周峻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时竟让人感到隐隐的威慑。 见遥岚如此反应,周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慢慢冷静下来,压着情绪又坐回了位子上。 “那,你是从何处得知那个人的?”周峻厉声问道。 “这书生法力无边,却作恶多端,我等受人重金所聘,自东石而来,一路追踪至此,听闻白家灭门一事,觉得蹊跷,这才来打探。”遥岚随便扯了个地名,故作玄虚道。 周峻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会有这个展开。 逝川侧头看了一眼遥岚,心道,高明。 遥岚之所一开始对自己的来意讳莫如深,是因为他们虽然借着书生的名头进了周府,可手上真正关于书生的信息又很少,说得多了难免会露出马脚,所以试探周峻的态度就是一个巧妙的切入点。 第一次,他否定“李阳德的人”这个身份,是因为从初见时起,周峻就对李阳德表现出了嗤之以鼻的态度。如果他们利用了李家的身份,看似可以借助同盟的立场拉近与周峻的关系,实际上却很可能由于周峻对李阳德的蔑视而难以引起他的正视,不容易套出实话。 第二次,他又否定了“书生的人”这个身份,是因为周峻掷杯的行为含有强烈的情绪,说明书生虽然与李阳德有瓜葛,但是从周峻的角度来看,早已变友为敌,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周峻对书生就算不上信任。 短短两句话,便试探出了书生与周峻的敌对立场,并以此迅速编造了一个新的身份——看起来在白家灭门上与六大家族毫无利益冲突,又由于同样站在书生的对立面,而与周峻处于同一立场,同时又借书生的神秘给自己的身份加码,令周峻不得不在心理层面给予重视。 一箭三雕,令人叫绝。 第10章 南阳篇(九) 但周峻并没有轻易相信这个说法,在他眼里,遥岚与书生同样可疑。他没再纠缠这个问题,清了清嗓子,顺着遥岚的话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原本想问书生的去向。”遥岚道,随后,他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茶盏,“不过看您的反应,大概率是不知情的了。” “所以,不知能否请您告知,他究竟是如何找上你们的,白家秘术可以让人长生,是否确有其事?” 在遥岚说前半句的时候,周峻还算平静,但当后半句一出,他心底猛地一震,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而上,令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右拳,指节微微发白。 周峻故作镇静,沉声反问:“你们不是来追捕书生的吗,白家的事,你又是如何得知?”他的身姿威严而挺拔,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遥岚淡然抬眸,对上周峻阴冷锐利的眼神,一字一句地答道:“不瞒您说,李府遭受袭击时,在下就在现场。” 这次周峻是真的吃了一惊。 他顾不上风度,急忙追问道:“你与白湄交过手了?” 遥岚平静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但十分惭愧,我既没能救下李家主,还因为疏忽大意,让白湄逃了。白家和书生的信息,就是李家主临终前的遗言。” 周峻内心里翻天覆地。 李家习医不习武,会被白湄刺杀并不奇怪,但六大家族并不全是如此。汪家与周家同为剑修,平常多有切磋,汪鸿晖的实力周峻十分清楚。白湄能轻易刺杀各大家主,本领已经远超寻常,而遥岚又能让白湄落败…… 至此,周峻对遥岚已经完全不再小觑,他沉默片刻,道:“既然他已经告诉你了,你又何必再来问我。” 遥岚缓缓地摇了摇头:“虽然说了,但李大人当时已是弥留之际,颠三倒四,很多事没有交代清楚。”他轻描淡写地将自己信息不足的原因划到了李阳德头上,“因此,还请家主不吝赐教。” 周峻没有接话,他沉默地权衡了半晌,随后语气低沉地说道:“我确实知道一些,但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有门,逝川心道,他已经犹豫了。 遥岚闻言轻笑,那笑里不含气恼,不含轻蔑,也不含冷淡,反而带着点无奈。随后,他一改惯用的云淡风轻的语气,晦暗的视线直直地望到了周峻的心里,语重心长地说道:“家主。” “他告诉你们长生秘术,告诉你们白家人生性畏火,一步一步助你们步好了针对白湄的天罗地网。他对白家如此了解,可为什么唯独没有告诉你们,火对白家人的克制,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以至于……” “区区一把火,却烧死了白家全族。这其实并不是你们希望看到的结果,对吧。” 遥岚的眼睛微微眯起,色淡近妖的瞳孔反射出冰冷的光。 “难道是书生一时疏忽,忘了告诉你们?”遥岚摇了摇头,否掉了自己的设问,“恐怕不会有人愚蠢到这样想。您还不明白吗?你们六大家族,只是书生用来毁掉白家的棋子而已。” “火是你们放的,人是你们杀的,白湄寻仇也是报应到你们身上,他却可以逍遥法外,独善其身。即使是这样,您也还要替他隐瞒吗?” 听了遥岚的话,周峻沉默良久,表情阴郁,脸色几度变换,醒悟,愤怒,自嘲,不甘,最终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力。 如今,白家,六大家族,涉事的人几乎都死光了,只剩下周峻自己,不知哪一天也会死在白湄手下。 他怅然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嗓音低沉地开了口:“这要从六大家族的一次家主集|会说起。” 六大家族偶尔会举行清谈会,或是交流切磋,或是分享学习,或是附庸风雅。而那一次清谈会是李阳德组织发起的,主场就在李府。 李家是六大家族中家底最殷实的,因此家主们受邀前来,无一缺席,给足了面子。 其间,李阳德以有要事相商为由,把家主们请到了隐室中。 屋外天光正好,隐隐有弟子们的交谈声从窗外传来。家主们桌前茶水飘香,热气蒸腾,谦恭礼让,一派祥和。 在场之人饮茶寒暄已毕,便见李阳德衣衫飘飘,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李兄,”汪家家主汪鸿晖在见礼之后,率先问道,“不知您这次召集我们前来,究竟有何要事?” 李阳德挂上了他常见的那副笑容,道:“鸿晖果真是直爽,那我便直说了——各位,近来白家真是风光无两啊。” 周峻点点头,接道:“不错,少主白湄,对外称是天纵奇才,小小年纪便达到了白家秘术的最高境界。” “据说那雪蝶能活死人,肉白骨,十分玄妙。”高家家主附和说。 “正是如此,”李阳德点点头,道,“近来在下得到了与白家秘术的一点消息,兹事体大,不敢擅专,这才召集各位,一起来讨个商量。” “是什么消息?”周峻问道。 “这件事听来匪夷所思,诸位可能一时不会相信。”李阳德顿了顿,继续说道,“白家秘术,可以修得长生。” “长生??!!”汪鸿晖不可置信地重复道,“长生不老,这能是现世中真实存在的吗?” 周峻眉头紧皱,摇了摇头,说道:“连佛家坐化飞升都要舍弃肉身,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这世上有什么修炼法门,可以让人长生不死。” 众人互相交换眼神,神色各异,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李阳德的话。 周峻则是压根一点儿没信。 “李兄,”汪鸿晖追问道,“你的消息可有什么根据,来源是否可靠?” 李阳德既然兴师动众地把几位家主全部请来,并郑重其事地这件事,想必已经有了几份证据。 可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李阳德竟然缓缓地摇了摇头。 “并没有什么根据,来源也不一定可靠。” 周峻把茶盏不轻不重地往桌子上一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显然是带了点情绪:“难道阳德兄把我们聚集在一起,就是为了拿我等寻开心吗?” 屋内一时落针可闻。周家实力强横,周峻资历也最老,是屋里唯一一个敢给李阳德脸色的人。 第12章 “非也,我这次召集各位来,就是来请你们帮我分辨这消息的真假。”李阳德解释说,“数日之前,有一位白衣书生突然出现在我的家中。” 彼时,李阳德刚屏退了四周,正要就寝,转身时忽见一白衣人立于自己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阳德想要叫弟子来,却被不知来人做了个什么结界,他的声音穿不到屋外去。 好在书生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 “你想长生吗?”那人说。 随后,白家的秘辛在李阳德面前徐徐展开。 李阳德喘着粗气,消化了良久,问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有什么目的?” 那人冰冷的说:“你可以不信,但机会只有一次。” 说完这句话,书生就在他面前凭空消失了。 李阳德惊疑不定地瘫坐在椅子上。这凭空出现的书生十分莫名其妙,他打定主意,要将这件事当作恶作剧,不去过多理会。 可谁知,日子一长,李阳德却反而频频想起此事。 毕竟长生不老,对于李阳德这种到了年纪的、算是功成名就的人来说,吸引力是无法估量的。 周峻皱眉,说道:“即使他法力高强,说辞也足够诱人,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又怎么能轻易相信?” 李阳德点了点头,道:“所以我私下派了些人去,发现他的话并非是空穴来风。” 他首先派出人去监视白湄和白家人,果然很快发现了蛛丝马迹。 白家弟子出门人手携带的令牌,其实是一种十分强力的御火法器,随身携带这种法器的人,周身五丈燃不起明火。 白府照明也从不会点烛火,而是将雪蝶装进纸笼中,用雪蝶的荧光来照明。就连白家的食物,都是专门有人做好,每日按时送入白府。 这些线索都证实了白家人怕火的说法。 汪鸿晖思忖片刻,问道:“这人既然知道白家怕火,想做什么为什么不亲自去做?” 一人猜测道:“也许是他一人之力难以做成?” 周峻闻言冷哼了一声。 那难道找李阳德这个废物就能做成了吗?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 最后,高家的起头,向李阳德发问道:“那李兄,不知您告诉我们这些,是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这句话问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你自己没有打算,告诉我们有什么用? 李阳德干咳了一声,脸上继续挂着他惯常的微笑:“我们六大家族是整个南阳的支柱,早已亲如一家不分彼此,白家这么大的秘密,自然是要与在做诸位——有福同享了。” “可……李伯父,这福是白家的福,要享也是白湄去享,与我们何干?” 说话的是贺家继承人贺宇。贺家家主卧病已久,大大小小的家族事宜都慢慢交给了自己的儿子,此次集|会也不例外。这孩子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当堂给了李阳德好大一个下不来台。 但李阳德并没在意,他笑意不减,亲切地对贺宇道:“贺兄缠绵病榻已半年有余了吧,不知是否好转?” 贺宇一愣,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话题忽然转移到了自己父亲身上,支支吾吾地答道:“还……还是老样子,多谢伯父关心。” 李阳德走近了贺宇,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遗憾地叹了口气:“贺兄的年纪在我等之中是最长的,我等素来尊敬有加,可怜德高望重也敌不过生死有命。这长生不老……如果我等也能从白家秘术中窥得一二,岂不是也免得贤侄与贺兄的分别之苦?” 李阳德直直地看向贺宇,脸上笑意更浓:“我以为世侄你才会是最懂我心意的人,却没想到世侄年龄尚轻,大概没想到这一层。” 贺宇被李阳德笑了一身冷汗,就是再迟钝也听出了李阳德暗指自己不孝的意思,忙拱手称是,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有了贺宇的例子,旁人也都不再多说了,李阳德便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将白湄“请来一叙”。 汪鸿晖首先赞同道:“可不是,虽说我们与白家不如在座亲密,可怎么也算是共同撑起了南阳,也可称得上是兄弟家族。” 另一人附和道:“对啊,长生不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知道白家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只是把那白家的小子叫来问问,又不会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如果此事不是真的,放他回去便罢。” 众人七嘴八舌,连声附和,李阳德立于正中,微笑点头,周峻面色沉重,心事重重,却没有出言再发表什么意见。 第11章 南阳篇(十) 周峻从李府出来的时候,贺宇站在门口仍未离去,一见他出来,忙过来行礼。 周峻冲他点点头,贺宇就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侧与他讲话。 “周伯父,”贺宇说,“在父亲病重之后,晚辈受了您不少照拂,在几大家族中,其实我最敬重的还是您。” 周峻听了这话,心里也些许欣慰,道:“我与贺兄也是至交,照拂你是应该的。” “今日此事,晚辈没有主意,特来向您请教。您真的赞同李伯父的……有福同享吗?” 周峻对李阳德素来不喜,一听就要皱眉头,他冷哼一声:“狗屁有福同享,毕竟是对南阳第一大世家下手,这个老狐狸,自己贪心不足,又心里没底,就要拉旁人下水。” 李家是药修,历代家主都追求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之法,如今有个长生不老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此事我们真要下手吗?”贺宇问道。 周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此事虽不光彩,却也并非恶事,做家主的若要成事,也少不得手腕。家族之间讲究制衡,白家近些年的风头够足了,也该弹压弹压了。” “晚辈受教。”贺宇毕恭毕敬地躬了躬身子。 周峻没再说什么,快走了几步,打道回府了。 那次集会之后,又过了半年。 白湄作为白家继承人,平日里在坊间也鼎鼎大名,但实际很少亲自露面,世家们并没有那么快找到机会。 正在这件事渐渐被大家遗忘的时候,李阳德却忽然提出要在惊蛰之夜动手。 白家是南阳的第一大世家,周家、汪家之类的家族虽然是剑修,水平不容小觑,但和白家这样专攻奇门异术的家族一比,仍存在着硬实力上的差距。于是,畏火的弱点就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白府坐落在郊外,占地面积广,白家人因地制宜,在宅子外布了一个气势恢宏的御火大阵,此阵复杂精妙,弟子们手中的令牌就是与此阵同源,才成为货真价实的护身符。 李阳德自告奋勇,带人去破阵,周峻就派人偷偷摸近了白湄的卧房,浇了一圈火油,预备趁乱下手。 “谁知白湄根本不在房里,我等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周峻神色严肃地说道。 事情也完全没按着他们的设想发展。 “火油只浇了一间房,总共加起来也才不到两桶,”周峻说着,那一晚冲天的火光似乎又出现在了他的眼中,“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火那么轻易就烧起来了。” 这一场大火烧得焮天铄地,墙壁倒塌,梁柱断裂,瓦片纷飞,整座白府都在火海中颤抖和崩裂,到处都是惊惧的哭喊和痛苦的惨叫,人们来不及逃窜,就埋葬在烈焰之中。 李阳德和周峻站在山间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场大火,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了他们冷眼旁观的脸。 这场人命官司太大,他们负担不起。 “白家,不能留活口。”李阳德语气坚决,不带丝毫同情。 六大家族派出了无数追杀的队伍,寻找白湄和其他幸存者的踪迹,可在找到白湄之前,他们首先得到的是汪鸿晖的死讯。 紧接是王家。 一夜之间,各大家族人人自危。 为了提防刺杀,世家府邸里烟气缭绕,摆上了一圈又一圈的柴火,就连屋内也整日燃着满地的火盆。 可惜都无济于事。 当初失火是白家在明,如今却是白湄在暗,他又怎会不吸取教训。 家主们整日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下,宛如等待审判的死囚,眼睁睁地等待着致命的铡刀缓缓落下,随时都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周峻的描述结束了,但他仍沉浸在回忆之中,遥岚消化着真相,一时也无言,会客厅里沉寂了片刻。 白府的御火阵关乎白家全族的性命,岂是李阳德轻易就能摧毁的? 还有……怎么那么凑巧,偏偏就选了惊蛰? 八成少不了书生在背后运作。 要了解的已经了解完毕,遥岚不想在这里多呆,想必周峻看见他们也不会欢喜。 他率先整理了心绪,站起来告辞,道:“家主的情报很有价值,对我帮助很大,在下就此谢过了。” 周峻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什么都没说,由着他们向屋外走去。 第13章 可就在二人要走出会客厅的时候,却忽然被周峻叫住了。 “二位……侠士,”他斟酌着用词,从座椅上起身,缓缓走下来,“二位有能力与白湄一战,本领定然十分高强,如果方便,不知能否在周府多留几日。” 话说的委婉,意思就是请他们来护卫周府。可这对于周峻这种自视甚高的人来说,已经十分丢脸了。 李府遇袭的时候遥岚在场,却依旧没救下李阳德,周峻明白,留下他也未必有用,但生死面前,他也顾不上这许多。 遥岚闻言脚步顿了顿,有些犹豫,刚要回答,一旁一直没有作声的逝川却突然开了口。 “不方便。”逝川笑意盈盈。 第一次服软低头就遭到如此直白的拒绝,周峻的脸上像是被打翻了调色盘,一阵青一阵红,尴尬和难看交织辉映。 但逝川丝毫没有要给他台阶下的意思:“有些事,就算你不说,我们迟早也会有法子知道,多余的,恕我们不能奉陪。 “还有几句话要奉劝阁下。不知你是否暗自和李阳德划分了界限,觉得自己本意非恶,出了意外也算是敢作敢当?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周峻怒喝道:“黄口小儿,你又懂得什么!” 逝川嘴角嘲讽地翘起,道:“说到底,书生虽然给你们挖了坑,却也只是指了一条路,事都是人做的,若你们不起贪念,那把火又如何烧的起来呢?” 他转过头去,背对着周峻,不再看他:“虽然不知道白湄还会不会来取你的狗命,但阁下最好夹着尾巴了你残生,免得报应不爽。” 这话说的可以算上羞辱了,在别人家里当面辱骂,简直嚣张至极。 周峻勃然大怒,右手用力一挥,放置在架子上的宝剑顿时发出铮铮鸣响,应声出鞘,裹挟着凌厉的剑气,直冲逝川后心而去。遥岚反应极快,手中的折扇迅速出手,“咣”的一声挡住了疾驰而来的宝剑。两器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空中回荡着清越的余音。 周峻使力,剑尖却不能再前进分毫。 双方僵持片刻,终是周峻先撤了手。他疲倦地后退几步,坐回主位,宝剑“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二人没再说什么,前后出了会客室,周峻向后一仰,闭上了双眼,不再费心阻拦。 出了屋子,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向外走去,遥岚边走边问道:“逝川兄方才何必出头?” 逝川答道:“他就是该死,不想给他做事。并且白湄受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来,何必在这儿浪费时间。” 虽然方式激进了一些,但也算少了桩麻烦,遥岚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向外走去,还没到大门口,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喧闹声,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身后一名弟子大叫道:“别让他们跑了!” “拦住他们!” 遥岚闻声回头,发现这些弟子竟是冲他们来的。 众人来势汹汹,将二人围在中间,遥岚镇定如旧,问道:“发生何事?” “就是你们杀了家主!” “何必再装蒜!” “刚才还听到会客室里有打斗的声音!” “没错!抓住他们!” 二人飞速地对视一眼。 他们前脚才离开,周峻就死了? 逝川曾在周府蹲守,对周府弟子算得上眼熟,他飞速扫了一眼众人或愤怒、或犹疑的脸,发现少了个存在感不算低的人。 “那个带路的女弟子。”逝川低声道。 遥岚点点头,道:“先走!” 二人不再多言,身形一闪,腾空而起,如飞燕般轻盈地掠过周府的高墙,向着府门之外疾驰而去。 周府众人见状,纷纷呼喊着,试图阻拦他们的去路。可如何拦得住?最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周府迅速组织人力,前往县城各处搜寻,一时间,一队队修士在兰梓县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四处询问。 客栈是不能再待了,遥岚结了账,随逝川暂去隐意谷落脚。 在兰梓县奔波数日,经历了李阳德和周峻的死,又了解了白家失火的真相,遥岚的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可隐意谷还和上次来时一样安详和睦,令人舒心,这让他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重见天日的感觉。 二人一路来到主殿,听到殿里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喧闹声。 “哎哎哎!宝贝儿,别乱动嘛!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哎就是,蜮主大人肯碰你可是你的福气!” “哎哎哎~,大人,好了吗好了吗,也让小的们开开眼界呗!” “马上,马上就好!哎宝贝儿,好看着呢!你这怎么还哭上了。” 蜮主?遥岚在外边听了几句,觉得有些奇怪,隐意谷的蜮主可不就是逝川?他就在自己身边,那里边这位众鬼喊得亲亲热热的“蜮主大人”,又是什么人呢? 逝川倒是没怎么意外,他闻声一笑,道:“凉骨也在啊。” 随后他便袍袖一展,推门而入,遥岚抬脚跟上。 主殿宽阔,正中间一众妖鬼正围着一个大椅子,一个扎着高马尾的蓝衣人极为显眼出挑,探着腰正不知忙着些什么,纤长的身形正巧遮住了椅子中的人。 他的蓝衣不同于遥岚恬淡的天蓝色,而是华贵耀眼的宝蓝色,像是哪家的贵公子或皇族亲眷,风流倜傥,嚣张之气横生。听到开门声往后一瞅,露出绝顶妖媚的一双眼睛来,丹凤眼眼尾上挑,狡猾而顽劣,肤色与逝川一般的苍白,却更添了他容颜的华美,他极快地伸出舌头来,润了一下干涩的嘴唇,鲜红艳丽,绝佳诱惑。 “正巧!逝川兄!来来来,品鉴一番,这扮相如何?”蓝衫人终于直起了腰,因为弯的太久,有些酸痛,就伸手在上面捶了捶。 此人一站直,更显得身形极为高挑。他后退几步,一边欣赏一边称赞:“好好好,绝世美人啊!星儿我老早就发现你是个美人坯子,只是你从不珍惜,幸得本座妙手回春。这样星儿,你就跟本座走,在这儿做杂活能有什么前途!不得不说,逝川兄你真是暴殄天物……” “哎呀呀!好看好看,真是美着呢!”一女子衷心地感叹道。 “可不是,大人妙手啊妙手!”众人连声附和。 “蜮主大人哪天也帮我弄一个呗!”这人在一旁眼巴巴望了半天,终于憋不住自己内心的渴望,谁知刚一出口就被呸了一脸。 “嘁!也不看看你那德性,就是蜮主手艺再好,也救不了你那张脸!” 众鬼慢慢腾出一条路,椅子上下来了一个泫然欲泣的少女,螓首娥眉, 玉面淡拂,朱樱一点,惹人怜爱。 遥岚纤长的眉一皱,觉得这位“星儿姑娘”有些面熟。 第12章 南阳篇(十一) 只见这位“星儿姑娘”飞身奔向身侧的逝川,扑到他身上,死死地拽着他腰间的衣袍,眼泪汪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蜮主大人,您可回来了……” 遥岚愕然道:“这不是……” 这一开口,无论是谁都能看出,这分明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嘎嘎嘎嘎嘎嘎嘎” 众鬼轰笑成一团。 逝川看着少年这个样子,也忍不住低头发笑。他揉了揉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对蓝衣人说道:“你何必欺负他。” 那人高高挑起一边眉毛,理直气壮:“我来了好几日,也不见你人影,我有什么乐子好找?” 逝川无奈地叹口气,把着朗星的肩膀,将他推到遥岚怀里,又袍袖一挥,孩子脸上的胭脂水粉就褪了个干净,露出他原本那张眉清目秀的脸,正是上次来藏书阁送茶的那位狼妖少年。 蓝衣人见自己刚完成的杰作就被抹了,十分不爽地嘁了一声,道:“真扫兴。” 随后,他把手里的口脂粉黛往一边的小鬼身上一扔,转身一撩衣袍,大喇喇地支腿坐在了逝川的主位上。 逝川:“……” 遥岚觉得好笑,低头看了看狼妖少年,见他脸上乱七八糟的妆容虽然没了,但仍然满头珠翠,衣着罗裙,十分不和谐,便招手唤了个人来,带这孩子下去换衣服。 众鬼慢慢散去,大殿里就只剩下了三人。 逝川走上前去,曲两指敲了敲扶手,问道:“你还不走?” 那人奇道:“我才见着你,你就要我走?” “没见我这儿有客人?” “我岂不也是你的客人?” 逝川闻言,讥讽地翘起嘴角,道:“就你?” 那人大怒,抬腿跳下椅子,当场就和逝川“乒乒乓乓”地拆起招来。 遥岚见他们滚成一团,活脱脱像两个幼稚的小孩,就算朗星在这,也要比他们稳重上不少。 不过有第三人在,他们好歹也收敛些,没闹太久。 逝川整整领子,掸了掸衣服,这才给二人介绍起来。 第14章 “这位是凉骨,西北兰幽岭之主;这位便是冥界的遥岚公子。 “遥岚公子,真是久仰了,”那人似乎并没有怎么惊讶,笑着说道,“您也可以直接叫我的本名,任悠。” 遥岚抬手见礼,道:“兰幽岭之主,在下亦是久仰。” 西北凉骨,是与逝川“东南醉客”齐名的一位鬼蜮之主。曾有人沿丝路西行,遭遇风沙,跋涉数日不见日升。忽于驼铃声中现山岭一座,兰香幽然,步步绽放,竟是不知不觉误入鬼蜮,兰幽岭之名自此大盛。 “既是岚公子来,我就先走了,逝川兄,晚些时候记得来找我。”任悠说罢,收了玩闹之色,抬腿告辞,遥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任悠的身上,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层温暖柔和、坚定明亮的光华。 那是佛光。 “怎么了,公子?”逝川见他站着不动,出言询问道。 “逝川的这位朋友,倒是很有佛缘。”鬼蜮之主,果然都不简单,遥岚心道。 逝川一愣,有些意外:“佛缘?” “不错,这位岭主大人是否有什么阪依佛门,又关系亲密的朋友?” 逝川笑着摇摇头:“阪依佛门倒是不少,关系亲密的未曾听说,如果真的有,想必因为过于亲密,反而不便与人说起。” 遥岚点点头,道:“也是。说来,‘凉骨’这个称呼颇有意境,可有什么说法?” 谁知逝川一挑眉,问道:“醉客没有意境吗?”又是佛缘又说意境,从刚才起,遥岚的话题还没离开过任悠。 遥岚被他说的一愣,不知如何招架,支吾道:“这,这可从何说起?醉客的意境,岂不是已经人尽皆知了?” 逝川闻言朗声大笑起来,看起来心情极为愉悦,笑罢,道:“玩笑话而已,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上次你来的匆忙,我招待的也不周到。之后我便为公子辟了个住处,可要随我去看看?” “住处?”遥岚吃了一惊,“何必如此劳烦?” 逝川潇洒地摆摆手,道:“不麻烦,我这地方也没什么人来,空着也是空着,闲着也是闲着,公子,随我来吧。” 虽觉得不妥,但也不好辜负他的好意,遥岚只得先跟上。 在路上,逝川还是向他解释了凉骨的由来。 任悠使双剑,手上有一对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骨制兵器,乃是早些年他收服鼓与钦?两大妖兽时,以其脊骨所制。 遥岚叹道:“奇也,妙也。” 说话间,二人绕过正殿,来到后山,满目是四季鲜花,梅桃兰菊,争相开放,端是人间不可得的奇景。 二人闲谈,拾阶而上;泉水汨汨,蜿蜒而下,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主殿已在山上,不多时便行至山顶,一座隐于林中的小木屋就现出面目来。房屋建材古朴,木色深沉而有质感;庭院宽阔,零星翠竹点缀其中。推门而入,见一小小石桌,几个石鼓凳与其呼应,阳光洒落,竹影斑驳,颇有情致,屋中内饰也尽显清新禅意。 屋子不大,却甚是雅致,地处偏僻,又极为清净。 “公子觉得如何?哪里不喜欢,我再改就是。”逝川贴心地询问他的意见。 遥岚颇觉受宠若惊,他轻抚石桌,入手冰凉细腻,不禁连声赞道:“我很喜欢,逝川兄有心了。” 逝川但笑不语。 “逝川兄,我有件事疑虑已久了。”遥岚有些迟疑。 “但说无妨?”逝川回道。 “逝川兄何必为我做这些?”遥岚问道,虽说他们确实十分投缘,但毕竟只是相识数日,可逝川跑来跑去,随他查案不说,又在自己的鬼蜮为他准备住处,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令人感激之余,不得不让人心生疑惑。 逝川似乎被问到了,他低头沉思片刻,由于背光而立,脸色有些晦暗不清,叫人看不出心思。 半晌,他答道:“其实……不瞒公子,这间屋子本是为我的一位故人准备的。” “一位故人?” “正是。”逝川抬起脸,直视遥岚,瞳孔漆黑如墨,诱人深陷,一如初见,“只是,这位故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遥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缘故,有些错愕:“对……对不起……” 逝川轻笑着摇摇头头,却不同于以往的潇洒,反而有几分落寞:“无妨,公子,在下与你第一次相见,就觉得公子的气质脾性都像极了我的那位故人,让我忆起了不少往事。公子也不见得常来隐意谷,这屋子空着也着实寂寞,不如就给了公子,也算让我有个念想。 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遥岚抿了抿唇,想要安慰他,却想不出什么说辞,最终只能重复道:“抱歉……逝川兄,我不知道……” 其实,遥岚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到底有没有这位故人,尚未可知。 但目前来讲,他并没有展现出任何恶意和目的,所以遥岚决定暂且相信,大不了往后留心提防就是。 略过这一话题,二人坐于院中石鼓凳上。遥岚袍袖一挥,之前在李府扣下的雪蝶就出现在面前。 自李阳德被杀已有数日,没有水和食物喂养,它们却依然颇有精神,翅膀安静地翕动着,看的久了,便让人觉得机械,不像是有生命的东西。 遥岚右手放在盖子上,默念法诀,注入灵力,就见这些雪蝶扇动翅膀的频率快了起来,乱哄哄地盘旋了一阵之后,最终都朝向了一个方向。 逝川觉得新鲜,凑上去把琉璃罐转了半圈,蝴蝶一阵扑腾之后,还是落在了那个方向。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遥岚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白湄断尾求生,这些雪蝶本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原本弃了也就弃了,但本体日益衰弱,它们就起了呼应,只要稍加法术引导,就可以用来指示本体的方位。” “倒是有趣,那岂不是只要跟着它们走,就能找到白湄?” “不错。” 逝川点点头,却对“稍加法术”的说法不置可否,他可从没听说过什么“小法术”能有这种神奇的效果。 “那我们何时启程?”逝川手上不闲,一边低头扒拉着罐子,一边问道。 可这话问出,却迟迟没得到回应,他抬起头,见遥岚看着他,眸色浅淡,眼神却深邃。 他微微正色,终于停了手。 遥岚道:“承蒙逝川兄照顾已久,这一趟我自己去就是了。” “可与我同行,于公子也是照应。”逝川道。 “逝川兄的好意在下心领,白湄已是强弩之末,无论如何这一趟必有结果。且事涉冥界,插手太多对逝川兄也是有害无利。”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逝川沉思片刻,道:“我明白了。” 这边送走了遥岚,逝川漫无目的地晃了几圈,最后来到了藏书阁。 温暖的阳光透过彩窗照进来,也被染成了五光十色,懒洋洋地落在人身上。 任悠长腿交叠,搁在桌子上,双手作枕,脸上扣着一本打开的书,睡得正香。 逝川进来的时候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人呢,走了?”听见动静,任悠的声音闷闷地从书本下传来。 “嗯。” “你怎么没跟去?”任悠继续追问。 逝川没回,转移了话题:“既然要睡,何必要到藏书阁来?” 他随手拿起桌上散乱的书,摆回架上原位。 “你不懂,”任悠把脸上的书拿下来,懒洋洋地往逝川的方向远远地一抛,“藏书阁温暖舒适,书香沁人心脾,最是好眠。” 逝川没有回头,却一反手稳稳地接住了抛来的书,顺手塞进架子里,幽幽道:“装模作样。” 下一秒,任悠的手臂就撑在了他身侧,嘻嘻笑道:“听说你刚刚送了个院子出去?” 逝川侧目,乜了他一眼:“如何?” 任悠微微探腰,道:“你我相识数百年,怎的不见你给我辟一处住所?” 逝川一挑眉,虚情假意道:“你也要?那我再给你辟一座山头就是。” 任悠嗤笑,眨眼又躺回了两丈外的原位,声音自逝川身后传来:“得了吧,住了你的房子,本座怕折了阴寿。” 逝川权当没听见,仍旧慢悠悠地整理书架。 没老实一会儿,任悠就又翻了身:“我明白了,你是不是送屋子把人吓着了,所以不带你玩了。” 逝川语塞,难得的没有贫嘴,半晌,认道:“是我操之过急。” “急可不成,”任悠摇头晃脑,如念经一般,“这种事最急不得。” 逝川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又想起遥岚的话,实在觉得,“佛缘”这两个字跟此人毫不相干。 说起来…… “凉骨,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能作用于灵魂的术法?” “作用于灵魂?似乎有点印象。”任悠略略思索,“听说早已绝迹的彼岸一族,曾身负操纵灵魂的能力。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第15章 “没什么,”逝川摇摇头,“一些没有成型的猜测而已,不一定与此有关。不过,你这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诶呦我的天,你可算是想起来了。”任悠有些感动,十分夸张地捂住心口,“西南那边……” 第13章 南阳篇(十二) 山林幽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倒影。一个年轻的女孩提着篮子,轻盈地穿梭在林木间,仔细地辨认着野菜野果,将它们一一置于篮中。 忽然,身后传来脚踩落叶之声,女孩警觉地一回头,见一个身着天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信步而来。 男子一双瞳孔颜色清浅,令人无端想起生于雪山上的竹叶青浅浅淡淡的茶色。他眉如长叶,长长的睫羽轻轻地扇动着,脸部的轮廓柔软而和美,将他身上的淡薄气质冲淡了稍许。 这人女孩不是第一次见。 遥岚见了她,也有些惊讶,这正是他初到南阳之日,在雨中跌倒的采买少女。 女孩直起身,有些局促地问道:“公子可是迷路了?前面已经没有人家了。” 遥岚没有戳穿她,道:“只是随心而走。” 女孩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又转身进入了林子。遥岚仍沿原来的方向向前,只不过没走出多远,身后就坠上了个“小尾巴”。 遥岚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心道,要跟就跟着吧。 又走了约摸一刻钟,林中出现一个小小的院落,虽然不大,却还算整洁。院门开着,一男子素衣散发,正在院中静坐观书。 他不想出声打扰,静静地倚在门前看着。 叶随风落,“哗啦啦”轻响,与翻书声相映成趣。男子又翻过几页,才终于抬起了头。此人面容冷峻,嘴唇偏薄,鼻梁直挺,眼神冷漠异常,不是白湄又是何人? 只不过与李府当夜不同,此时的他黑发黑瞳,看上去只不过是个身体孱弱的普通人。 “来了。”白湄平静地开口,看起来对他的来访并不意外。 “嗯。” “进来说话。”他说罢,合上书,站起身来,又向遥岚身后招呼。 “灵晞,过来吧。” 遥岚回头,见方才在林子里遇见的女孩走进来,怯生生地看着他,手里还攥着篮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遥岚对她点了点头。 女孩这才稍微放下了些警戒,对他行礼。 屋里面积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白灵晞将茶水端上来之后,就被白湄支走了。木桌前,二人相对而坐。 “你早知道我要来吗?”遥岚率先开口道。 “不知道,”白湄回答说,“我只是感知到雪蝶在靠近。” 原来如此,雪蝶能感应到他,他自然也能感应到雪蝶。 “你见到我倒是平静。”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却还能坦然接见自己,气度可见一斑。 “我与你交过手,知道你的修为,就算要逃也无用。”白湄扯了扯嘴角,脸上却并无笑意,“说说你的来意吧,要我为杀的那些人偿命吗?” 遥岚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冤冤相报何时了。” 冤冤相报?白湄皱了皱眉,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他知道白家失火是遭人算计? “我不是要与你为敌,”遥岚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是想知道,当日大火,又是惊蛰,为何你不在房中?你早知会有这场劫难吗,又究竟是怎么活着从白府出来的。”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在看见白湄身边的女孩时,他已经有了猜测。 白湄闻言,眼睛危险地眯起,藏在衣袖中的右手隐隐亮起荧光,下一秒就能立刻发起攻击。他有些阴鹫地盯着遥岚,双目中射出冰冷的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惊蛰的事,知道当晚的那么多细节?” “我并不是不愿告诉你,”遥岚只能尽量安抚他的情绪,“只不过说来话就长了。” “我又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白湄言语刻薄,步步紧逼。 短时间内无法得到信任,遥岚放弃了过多解释。他袍袖一展,那只盛满雪蝶的琉璃罐就出现在桌上。因为本体就在眼前,它们十分躁动,不安地用翅膀敲击罐身,直想要破罐而出,与白湄重新合为一体。 “做个交易,”遥岚道,“你现在身体虚弱,如果还想多陪陪她,应该很需要它们吧。” 白湄盯着桌上的琉璃罩,不知权衡了些什么,随后冷笑一声,道:“成交。” 随后他隔空一抓,罐子猛得被他击落在地,“当啷”一声摔得粉碎,晶莹雪蝶破空而起,呼啦啦一股脑涌向他。 屋外,白灵晞应声而来,却不敢随便打扰,于门外高声唤道:“哥哥!怎么回事!” “无妨,你先去吧。”白湄道。 屋外又安静了一会儿,才传来脚步逐渐远去的声音。再看白湄,就见他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不再像刚才一样弱不胜衣。 “如你所见,”他淡声道,“灵晞并没有驱使墨雪蝶的能力,她的身上没有植入蝶虿。” 白家孩子植入蝶虿的年龄是八岁,白灵晞今年十五岁,却一直没有引种。 原因很简单,白湄不许。 她无法修灵,也不必修灵,因为有白湄在,无人能动她分毫。 因此,白湄并不是恰巧在失火当晚不在自己房中,而是每个惊蛰都不在屋里。 他在里院白灵晞的住所。 惊蛰是蝶虿在一年中最活跃的时刻,也是对火的敏感度最高的时候。 法阵被破,令牌失效,在白湄卧房烧起来的那一刻,外院的白家子弟转瞬就由内而外,自发燃烧起来。 房屋点着人,人点着树,树再点着房屋,整个白府眨眼沦为一片火海,即使大门大大方方为他们敞开着,他们也根本来不及跑。 火烧到里院的时候,兄妹二人坐在屋里,最先感知到热度的就是白湄。 他在屋外布下的结界突然传给了他一阵极为尖锐的灼痛感。 他顾不上别的,即刻收了结界,目光投向左手,惊觉手背的皮肤已经焦黑一片。 白湄“以身化虫”已经大成,脱去了凡人之躯,本体与雪蝶无异,无疑比一般的白家人更容易受到高温的影响。 白灵晞三步并作两步,焦急地过来查看他的伤口。接着,她咚咚咚地跑到窗口,双手撑在窗台上,探头向外望去。等她转过身来时,却面色苍白,双唇紧闭,眼眸中透露出恐惧和惊慌。 “着……着火了。”她声音颤抖地说。 白湄闻言,“呼”的站起来,又随着火势的靠近,浑身灼痛,跌坐回原地。 灵晞十分担心,慌乱无措地守在他身边。她不受惊蛰的影响,火灾对她的威胁也十分有限。 火势越来越大,里院也很快烧了起来,白湄变幻身形,化作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被白灵晞紧紧地裹在衣服里。 屋子马上也要烧起来,不能再待了,她跌跌撞撞跑出门去,在猛烈的火势中四处躲藏。 不知躲了多久,终于,她从被烧塌的院墙豁口处,狼狈地爬了出去。 她沿着蜿蜒的山路奋力奔跑,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步伐踉跄,跌倒,复又爬起,等到彻底远离了白府,才灰头土脸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火焰舔舐着空气,热浪滚滚,黑色的浓烟升腾而起,宛如一头凶猛的巨兽,张牙舞爪地扑向天空。白府在烈火中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火星四溅,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它多年来的痛苦。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但这种族相残的秘术是千年来白家赖以延续的根基,错综复杂,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撼动。”白湄平静地说,眼前又浮现母亲紧闭双目的苍白面容,“白家秘术从诞生时起就是个错误,必得以惨烈千万倍的结局来落幕。” “你可能不太懂,但老实说,我并没有多恨那些觊觎我的、灭我全族的凶手。”他抬起眼来,直视着遥岚,目光里是令人绝望的冷漠,“就算没有他们,说不准有一天我也会亲自下手。” 他与六大家族的目的本是背道而驰,一方要得到秘术,一方要消灭秘术。 可又何尝不是一种殊途同归? “我……不是没有私心。”在提到妹妹时,他生硬的语气终于有了缓和,“只要灵晞安全,其他人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呢?” 说到底,他的亲人也只有妹妹一个罢了。 “既然不恨,”遥岚道,“又为何要杀六大家族的人呢。” 白湄轻蔑地哼了一声:“自寻死路的蝼蚁。” 在从白府逃出后,由于受了火灾高温的影响,白湄受了很严重的创伤,一度无法变回人形。 虽然他被白灵晞所救,但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 兄妹俩在城北躲避了一段时日,但因为所在房产是白家名下,很快就被前来追杀的刺客发现了。 第16章 白湄不顾自己的伤势,强行聚气,杀了那些循迹而来的杀手,却故意漏了一人回去。 他在那人身上偷偷藏了一只雪蝶。 有这只眼睛在,白湄很快了解到了白家失火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纵火的凶手。 六大家族…… 他本来可以带妹妹远走,护她周全,但他的身体情况不容乐观。为了给她解决后顾之忧,白湄便开始了对六位家主的追杀。 “只可惜,我短时间内没法去杀周峻那个老贼了。”白湄皱了皱眉,担心自己会留下个祸害在世上。 “周峻已经死了。”遥岚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白湄的反应。 白湄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死了?” 遥岚点点头,试探道:“此事与你无关?” “自然无关,”白湄语气略带讽刺,“不过你要想把他那烂命算在我身上也无所谓,倒也不差他这一条。” 是的,白湄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如果周峻是他杀的,没有隐瞒的必要。 那周峻会是谁杀的呢? 除了白湄,还有人要他的性命?为什么? “你说的我大概都明白了。”遥岚透过茶水蒸腾的热气,看向白湄朦朦胧胧的脸,“照你的说法,是灵晞把你救出来的。” 白湄警觉地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白灵晞是因为一直没有引种,所以有应对火灾的能力。而据我所知,白家八岁以下的弟子都不必接受引种,并且全部住在里院。这些孩子与她一样,都是最容易存活的群体,同样,也是最容易令人忽视的群体。” 白湄沉默不语,他的嘴唇轻轻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一开始在想,这些孩子都去哪儿了,总不会全都葬身火海。后来你提到逃亡时被发现的白家房产。” “我们的所在也是你置办的房产,不过应该没有登记在册。”遥岚平静地说,“以白家的财力,白府继承人的地位,登记的加上没登记的,你究竟置办了多少这样的房产?” “更重要的是,这些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白府失火后想必是来不及的。或者我说的更明白些,偷偷把与常人无异的孩子们送出府,给他们安排正常人的生活,令白家的血脉以另外的方式延续,这件事,你做了多少年呢?” “你想对他们做什么……”白湄眼睛眯起,目光不转地看着他,语气愈发狠厉。 “我不是来与你为敌。”遥岚坦然地迎上白湄的目光,再次强调,“只是白公子,你似乎并不像你描述的那样,对你的族人无动于衷啊。” 第14章 南阳篇(十三) 一抹柔和的阳光穿过窗户的缝隙,轻抚着这间并不宽敞的小屋,给屋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遥岚静静地坐在窗边,轻啜了一口手中的茶盏。 “你看起来很想杀了我。”他放下茶杯。 白湄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阴测测地说:“若我打得过你,你早就死了。” “所以你别无他选,”遥岚说,“只能信我。” 白湄深知遥岚所言不虚,合上双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但与之前的紧绷相比,他的情绪反而有了微微的放松了: “既然你已经对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那么也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遥岚无谓地点点头:“请讲。” 白湄目光瞥向窗外,留恋地望着明媚的阳光,整洁的小院,缓缓道:“在李府遇见你,以为你是来抓我的,但现在看来并不是。你字字句句都意在调查白家灭门的真相,那么你与我族有何渊源?” 遥岚没想到白湄会如此敏锐,他面上不动声色,模棱两可地答道:“我不站在任何一边。” “如果你真的与白家有渊源,”白湄没接他的话,沉吟片刻,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能否请你在我身后照看灵晞。” “理由。”遥岚道。 白湄没有说话,半晌,他疲惫地开口:“因为我求你帮我。” 遥岚闻言,清浅的瞳孔微缩。 事实上,白家的事是三夫人的嘱托,白湄和白灵晞也都是三夫人的族人和后人,无论如何,遥岚都不会放下不管。 而白湄向他求助,看似突兀,实则也在情理之中。 自从父母离世后,白湄所接触的人,或是对他的力量虎视眈眈,或对他有所图谋。遥岚虽然曾经因为无心之过伤害过他,却是第一个在知晓他身上的秘密后,依然对他没有任何企图的人。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已经别无选择。 妹妹还没有长成,自己却时日无多了。 他只能去赌。 溪水清澈明媚,波光粼粼,白灵晞身着襦裙,头发简单地束成一个髻,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她认真地洗着衣服,微风轻拂而过,为它们添上花香。 “灵晞。” 姑娘回过头来,看见哥哥站在不远处,就把手中的衣物往篮子里囫囵一堆,擦了擦额间的薄汗。 她望了望眼神温柔的哥哥,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客人,有些局促地问:“哥哥,你们谈完了吗?” 白湄笑着点点头,走到她面前单膝落地,摸了摸她的头。 “哥哥,你的气色好了很多!”白灵晞惊喜地说。 虽然遥岚已经将雪蝶还给白湄,可由于它们离体过久,他自身又灵力亏损,只能起到杯水车薪的作用。白湄没有接她的话,却是反手指向了身后的人:“这位是遥岚公子。” 遥岚冲他们微微颔首。 白灵晞皱皱眉,偏头看向哥哥,没明白他的意思。 “以后,这位遥岚公子也是你的哥哥。”白湄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白灵晞闻言,双眼猛然睁大,充满着惊慌和不可思议。 她向后跌坐在地上,声音颤抖地开口:“哥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湄心脏一紧,向她伸出手,却被她挡掉了。 这是白灵晞第一次抗拒他的触碰。 “我这辈子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你。”白灵晞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说话的语气逐渐变冷,“你可以不要我,却也不必假惺惺把我托付给别人。” 白湄的手停在半空,抬也不是,落也不是。 遥岚心中暗自惊讶。那位白家小妹,看上去虽然柔弱不堪,仿佛毫无自保之力,内心却如明镜一般,将一切都看得透彻。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湄神色黯然地收回手,方才在遥岚面前的果敢和机敏荡然无存。 白灵晞听了他的话,神色一松,勉强地露出一个笑来,道:“那我们回家吧。” 说完,她攥紧了拳头,转向遥岚,冷淡道:“也请您,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我们虽然过的狼狈,可兄妹一心,也不需要别人施舍。” 遥岚没敢接话,心道这两个孩子还真是一点就炸,倔得如出一辙。 白灵晞不再管他,伸手去拉白湄,谁知却没有拉动。 “哥哥?” 白湄下定决心般深吸一口气,按住她的肩膀,目光深沉地看着她,郑重地说:“灵晞,你先冷静一下,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说清楚。” 还是要这样。 为什么还是要这样! 白灵晞盯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仇人,眼泪却出卖了她的内心,无法控制地顺着脸颊流落下来。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件事,但是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哥哥也很想陪着你,永远陪着你,但是哥哥做不到,你也清楚灵晞……你……你不能那样要求我……”他语气近乎哀求,声音开始哽咽。 白灵晞的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她颤抖道:“不把我给别人,你也做不到吗?” 白湄把她紧紧地拥进怀里,眼中也浮现出泪光:“灵晞,不是把你交给别人,是把那些孩子,把哥哥来不及完成的使命,交给你。” 白灵晞不再作声,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襟,闷在他怀里痛哭起来。 “是哥哥无能,不能保护你,还把本不该属于你的使命推给你。”白湄腮边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没入她的发丝,转瞬不见。 他其实并不是要白灵晞能担起复兴家族的大任,他这样说,只不过想在自己离去后,给她一个新的,独自面对生活的理由。 母亲给妹妹取名为灵晞,意喻美好的、新生的希望。 果然,她的存在,给孤单留在世上的白湄带来了希望。 而现在,她又会是白家的希望。 白灵晞恨恨地握紧了双手。 怎么会是白湄无能呢? 明明是她无能!如果她可以修习秘术,如果她有灵力傍身,如果她足够强大,应该是她来保护成为众矢之的的哥哥,而不是在这里白白地伸着手做一个累赘,在这里迁怒哥哥,迁怒那位并不相识的遥岚公子。 她死死地抓着白湄的衣服,指尖用力,攥得手心潮湿,微微发痛。 第17章 等等。 潮湿,发痛? 她睁大双眼,望向自己摊开的掌心,一道一寸长的伤口横在掌中,鲜红的血液顺着掌侧,一滴,一滴,流淌下来,晶莹的白色光点,在其中流动。 “哥哥……”白灵晞木然的开口,“为什么……这是什么……” 她如坠冰窖,血液冰凉,心也冰凉,右臂缓缓得失去知觉。 遥岚皱眉,往前迈了几步。 莹白的光点犹如逆流而上的鱼群,纷纷涌入白灵晞的体内。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宛如一条璀璨耀眼的银河。而在银河的另一端,白湄晶莹剔透的身躯便是它们的源头。 那是被炼化的,白湄的灵力。 如李府初见那日,白湄的躯体逐渐虚化,顷刻间发如雪白,瞳孔又变成美丽而又冰冷的亮银色,可他的目光却依旧温柔,清澈胜于溪中之水。 丝丝皲裂的纹路,爬上了他昆山之玉般的面庞。他周身萦绕的梦幻的白色,竟然比日光还要夺目。 那是白家千年来,最璀璨的辉光。 白灵晞跪立起来,想要伸出手去触摸他,又害怕会加速他的消逝。 源源不断的白色灵力融入白灵晞体内,却化作缕缕黑雾,蜿蜒盘旋而上。白灵晞从没有接种过蝶虿,她的身体一时承受不了这样庞大的灵力,右臂开始不规则地凹凸鼓动,像有什么东西要挣脱束缚,破体而出。 可对于白灵晞来说,心脏如刀割的疼痛让她丝毫感受不到皮肉之苦。她哽咽到喘不上气,一边任由眼泪涌出,一边喃喃地叫着: “哥哥,哥哥……” 遥岚见状,右手聚气,注入一道柔和的蓝色灵气,与白湄的白色灵力混作一道,温柔又强悍地抚平了灵力融合给白灵晞带来的不适。 白湄在满目耀眼的白光中,回过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沐浴在美丽的日光中,眼神中流淌着着无尽的温情与眷恋,最后一次缓缓抬起手臂,轻抚白灵晞头上软软的发丝,动作轻柔,像是害怕惊醒一场美梦。 “照顾好自己。”他轻轻地说。 那样多的不舍,那样多的哀伤,那样的万语千言,最后,到底只是这唯一的一句期盼。 遥岚收了法术,长长地叹了口气,白湄终究还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所以才会选择提前将灵力传给妹妹,这样一来,无论如何,她都会有自保的能力。 在这场赌注中,他将所有的筹码加在了白灵晞身上。 周边灵力渐渐散去,白灵晞的身体特征也稳定下来,她的瞳孔深邃,如黑紫色宝石,危险而神秘,皮肤与其照应,便显得格外苍白。鲜艳的血滴如花瓣般飘落,几只轻盈俏皮的黑色蝴蝶翩然振翅,宛如鬼蜮精灵,为她献上一场美丽的舞蹈。 那是就是墨蝶。 白湄虽是自愿,但到底还是获取他人灵力,白灵晞无法与他一样饲育雪蝶,只能养出墨蝶。 但足够了,她已经成为了白家唯一一个以修行墨蝶的方式达到“以身化虫”境界的人。 白灵晞无力地跪在溪水边,身边环绕的白色的、黑色的灵力光芒都渐渐褪去,熟悉的气息逐渐消散在初夏芬芳的空气里。 最后一只雪蝶,慢慢地绕着她盘旋,那样虚弱,又那样轻柔,随后停在她依然淌着血的右手掌心,愈合了那一道伤口,消散而去。 白灵晞保持着手托雪蝶的姿势,失神地凝望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呆呆地跪在原地,对外界毫无感知。 遥岚就那样陪着她,直到太阳西斜,郊外旷远的天空上挂满灿烂的星斗。 第15章 南阳篇(十四)终章 “哎?为什么还没有是疴?我这么厚的一把牌,怎么会一张疴都没有?”身穿华贵紫袍的少年奇怪地说道,望着自己空空的两只手作垂头丧气状。 “嘻嘻嘻”对面的红衣小孩儿伸手从手里翻过最后一张牌,正巧是“疴”,一把收走了排了好几米的卡牌,心满意足极了。 那紫袍少年皱眉说:“怎么回事,怎么又是你赢?每次都是这样,怎么会这么巧?鬿魉!你不会是……操纵巫牌在作弊吧!” 那像个偶娃娃似的红衣小孩儿把手中牌一抛,瞬间“哗啦啦”把紫袍少年困在了一个大的法阵球里。 脸上笑眯眯地写着“你才发现我动手脚吗”。 那紫衣少年被围,倒也没有慌张,手里不知道从哪儿化出了一把长柄镰刀,寒光一闪,就把大球破了个口子,随后真真假假地冲着红衣小孩儿砍过去。 鬿魉灵巧地左闪右躲,又一大把卡牌冲着紫衣少年呼啸而去,撞在那少年的刀刃上,顷刻化为齑粉。二人斗地得正酣,却忽的见不远处,隐隐约约走来一个蓝衣人。 小孩儿狡黠地咧了咧嘴,“刷”的没了踪影,随即就见蓝衣人的身上,沉沉甸甸挂着个“包袱”,哼哼唧唧撒娇撒地很有一手。 来人不得不收了手中的折扇,伸出手扶了一下,生怕他自己掉下去。 而下一秒,漫天的卡牌和激烈的法场就在一阵清风吹过之后被瞬息化解。 紫袍少年敛了不正经的玩闹之色,站好立定,躬身行礼。 “遥岚公子。” 遥岚抱着孩子,回礼不便,便微微颔首,道:“七殿下。” 七殿望着遥岚的目光带着隐隐的敬畏——如此轻易就能化解兄弟二人的斗法,这位公子确如传言所说那般高深莫测。 忘川是冥界的屏障,意义相当于护城河之于城池,是极为重要的关卡。奈何桥横亘于忘川之上,是连接阴阳的通道,冥主七子灏铎品德心性皆属上佳,受命看守桥头鬼门关。 而鬿魉,是冥主殿下的小儿子,聪明伶俐,极有天赋,是冥主最宠的孩子。 “小皮孩,还不下来!你这成何体统!”七殿下冲着弟弟训斥道。 鬿魉这才从遥岚身上下来。 “公子有段时间没回来啦!”他拉着遥岚的手嚷嚷道。 遥岚轻笑:“小殿下,冥主大人罚你来守奈何桥头,你就是这么玩耍戏弄你哥哥的?” 他手一摊,五张精致诡异的卡牌浮于空中。 衰,疴,疯,孤,舛。 鬿魉做了个鬼脸,蹦起来把牌摸走了。 他这次来守奈何桥,或准确的说,来添乱,是因为在三殿下的立殿礼上犯了点错误,为示惩戒,就把这孩子送到了鬼门关。 “你们刚刚玩的什么?”遥岚问道。 “是一种民间玩法,不过我稍微改了下规则,要不要和我们玩一局再走!”鬿魉语气甜蜜地撒娇道。 遥岚无奈:“巫牌是你的法器,我和你玩,岂不是必输无疑?” “再好的法器,在他手里,也会变成玩具。他就是这样,不用理他。”七殿顺手摘下了仍然粘着遥岚的弟弟。 鬿魉被哥哥攥在手里,仍然不安分的扭来扭去,这才发现,遥岚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他动作一顿,头一歪,水汪汪的大眼睛泛起诡异的红光,直勾勾盯着那人,然后他一咧嘴,伸手指向遥岚身后,脆生生的童音响起。 “有活人。” 那人向后退了一步。 灏铎按了按弟弟的肩膀,问道:“公子,这位是……” 此人一袭黑色斗篷加身,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一张小巧的嘴巴。从身形判断,应该是一位女子。 遥岚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出示了三夫人的令牌。 见了信物,灏铎垂眉行礼:“原来是婶母的人,那二位便请进吧。” 遥岚收起令牌,没有立刻过桥,而是顺手祭出了洗魂钵。 “这是此次出行带回来的亡魂。” 灏铎了然,双手接过洗魂钵,向其中注入一道灵力,闭上双眸,片刻后,沉声询问: “过路者何人?死于何时?” 钵中沉默半晌,随后传来应答:“李阳德,四月初九。” 灏铎闭着双眸,眉头越皱越紧,随后他收了灵力,疑惑地睁开了眼。 “公子,”他严肃地说道,“此人……阳寿未尽。” 遥岚吃了一惊,双目微睁睁大,道:“我不知此事。” 灏铎沉静地点点头,道:“擅自插手扰乱凡人命数,必遭反噬。我自然不会怀疑公子。” 李阳德阳寿未尽,那六大家族之主,还有白家千条人命…… 遥岚脑中自然而然的浮现一个人。 书生的身份他到底没有查清楚,此人对白家秘术了如指掌,为了设局火烧白府,甚至不惜扰乱凡人命数。 周峻说,白府的御火大阵是李阳德破的,他哪里来的这个本事?想必也是书生的手笔。 还有周峻的死。 他原先怀疑白湄不能亲自下手,就买通了周府弟子暗杀。但寻常弟子怎么可能做到? 环环相扣,如此阴毒。 他是白家的仇人? 亦或是,白家的死人…… 第18章 白家的秘密,遥岚能在鬼蜮查到,别人又何尝不能用相似的方法,直接从鬼入手? 如果真的是这样,书生是鬼,或者能用某种方式沟通鬼魂,那白家灭门就不仅牵涉南阳的各大家族势力,还有非人参与其中,再加上插手此事的,来自冥界的三夫人和遥岚自己。 区区一个凡间的案子,居然会牵涉到三界,此事绝没有表面上看来的这么简单。 衣袖处传来的拉扯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低头看去。 “公子,你在冥界多待几日。”鬿魉睁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乞求道,“我被罚够了日子,就去寻你玩。” “自然自然。”遥岚紧绷的神经一松,摸了摸他的头,温声应下,拜别二人,一袭蓝衫飘然而去。 灏铎远远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遥岚,即远山,似隐似现,若即若离,只可远观。这位公子虽然长了一张柔和的面容,却人如其名,是一个清冷性子。 此人来历不明,身份不明,在冥界处境十分微妙,唯一确定的就是他一身无边的法力,父亲曾言:“放眼冥界,无能出其右者。”因此,虽然他在冥府没有正式的任职,人人也都尊称一声“公子”。 冷淡的性格再加上高深的法力,人们大多对其敬而远之,偏偏鬿魉年幼顽皮,追着他胡闹,遥岚对他却也纵容。 想着,灏铎一把夺回弟弟偷偷从自己腰间摸走的刀,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爆栗,警告他老实点。 离了鬼门关,遥岚二人沿着浮雕精美的回廊,向一座华丽的宫殿走去。 墙壁上挂着华丽的绸缎和锦绣,图案光怪陆离,令人眼花缭乱;地毯花纹精妙,色泽诱人,殿中陈设均是用名贵的木材制成,镶满着宝石和金银线条。 端的是奢华奇诡。 三夫人今天不知点了什么香,甜腻浓重,令人昏沉如醉。 还未见人,就听见影影绰绰的罗帐中传来几声隐忍的咳嗽声。 遥岚于帐外拜过:“三夫人。” 悦耳的流苏碰撞声响起,帘帐如云雾般散开,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少妇。 她发式繁复,满头珠翠,着一件水红色长裙,领口绣满了精美的花纹,银丝细线交织出繁复的图案。衣袖宽敞而华丽,袖口处点缀着璀璨的宝石,随着她的动作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她的眉间点缀着一朵盛开的红梅,双颊上的腮红如晚霞般瑰丽,唇上的胭脂则如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美艳动人。 这位夫人装束华贵,人却十分亲和。她步履轻盈地走过来,也向遥岚回礼。 “遥岚公子。” 遥岚抬起头来,才发觉她脸色似乎不太好。 “三夫人,您身体欠安?” 她柔柔地一笑,道:“偶染微恙,不值一提,人带回来了?” 遥岚面向门外,点了点头,那位身披斗篷的女子便走了进来。 她摘掉兜帽,露出一张清冷疲倦的脸,正是白灵晞。 “见过三夫人。”她行礼道。 三夫人忙心疼地迎上去,将她扶起来,眸中含泪,上上下下地细细看她。 “好孩子,好孩子,你的事奴家都知道了,你受苦了。” 她说罢以袖掩面,轻轻拭去了腮边的泪珠。 白灵晞虽然已经知道她是自己的同族,但还是感觉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三夫人长眉轻皱,小心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白灵晞本能地转头看了看遥岚。 后者以眼神安抚她,点了点头。 她便又把目光移回来:“我叫白灵晞。” “灵晞,是个美丽的好名字。”三夫人欣慰地点点头,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让示意遥岚坐下。 “三夫人,”遥岚提醒道,“灵晞在人界还有人界的事务,此行不便久留。” 他指的是白家的那些孩子。 三夫人闻言,更加面露不忍之色,应道:“是,奴家知道,奴家只是想见见我们白家的遗孤,还要感谢公子此行辛苦。这么小的孩子,经历这么大的变故,还要负担着白家复兴的重任,奴家瞧着,真是难过……” 她说到动情之处,又掩面咳了几声,向外高声喊道:“碧云!” 门外进来一位冥使,手中托盘,走上前来。 冥使是冥灵的下属,如同将军手下的士兵。 三夫人于盘中取来一枚洁白温润的玉佩,贴心地为白灵晞系在腰间:“这是奴家的信物,拿着它,你可以自由出入冥界和我的府邸。一旦遇到困难,尽管来找奴家。” 她说完,又拿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纤纤柔夷掀开盒盖,里面是一粒火红的丹药,凭肉眼就能看出绝非凡品。 “此物是丹木之果所炼,有了它,你就再也不必怕火。” 白灵晞望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神,又转头看向了遥岚,得到肯定示意后,接过丹药服下了。 三夫人露出欣慰的神色。 “灵晞多谢夫人。”虽然一时还不能产生家人般的感情,但面对如此热情的三夫人,她仍不免有些感动。 “好了,你奔波一路也辛苦了,碧云,把灵晞带去换身衣服,稍作休整,晚些时候,奴家亲自设宴,为你们洗尘。” 二人谢过,起身要走。 “诶,岚公子留步!”三夫人唤道。 遥岚回过身,问道:“何事?” “奴家还有几句话要问你。”三夫人说完,又对白灵晞和善地笑了笑。 遥岚安抚地按了按她的肩膀,目视着她离去之后,又坐回了原位。 “岚公子,”三夫人忧心忡忡地皱着纤眉,“那一位如何?” 遥岚闻言,摇着头叹了口气。 “没能带回来,”他说,“我试过用洗魂钵,也没有反应。” 三夫人神色怅然,又流下眼泪来。 白湄以凡人之身,获长生之力,怎么会没有代价? 自遥岚在利用琉璃罩里的雪蝶感知白湄方位的时候就发现,每一只雪蝶上,都附有灵魂的气息。 那是白湄的灵魂。 以身化蝶,雪蝶散去之时,便是他灵魂碎裂之际。 白湄此身,再不能入轮回。 “幸而有夫人精心准备的法宝,”遥岚由衷感谢道,“灵晞不会步了白湄的后尘。” “那都不算什么。”三夫人抹了抹眼泪,“说来也是命中注定。” “那孩子站在顶点,是白家千年来最辉煌的象征,白家生,他就生,白家去,他便也跟着去了。” 那些遗孤们,或许会在白灵晞的带领下,组建新的白家,也或许就此销匿踪迹,过各自的生活去了。 但无论白家重建与否,白家秘术,以身化虫,此后都不会再有了。 千岁陈规终消散,雪蝶自此匿人间。 或许,这便是白家最好的出路吧。 第16章 痴柳篇(一) 冥界,忘川。 一个天蓝色的人影,隐在岸边的一丛怪石中,身靠巨石,宽大的衣摆堪堪未入水中。 在他的左手边,摆着几坛酒。酒坛已开,酒香浓郁,随着折扇轻摇,香飘几里,忘川中的孤魂,不由得抬起头骚乱起来。 不多时,一道黑影由远及近,由小及大,破开血黄的忘川水,眨眼便到了眼前。 哗啦啦,水声铃动,美人出水。 发丝乌黑如墨,温温顺顺垂在身上,一件墨绿色的鳞衣顺着腰身蜿蜒而上,包裹着她姣好的身姿,却恰好露出雪白的腰背,妖异的蓝瞳蓝到极致,竟闪出幽绿色的光芒,不由自主地让人联想到最深的密林深处最深的那一潭水光。 川水之下,一团阴影在水中款款轻摆,看似轻柔,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想去体验那破开江水的力道。她的美得夺目,极具攻击性,与浑浊可怖的忘川水相称,妖气横生,令人见之不忘,却又望而止步。 鬼鲛。 “好久不见。”岸上人说道。 鬼鲛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十分亲切,便轻轻扇了扇睫毛,从水中探出身子,坐在了那位公子身旁,华丽宽大的鱼尾一下一下的拨着水,反射出幽绿的鳞光。 她拿起了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咳咳咳咳” 一只如玉的手抬起,本能的想帮她顺气,将将落到她的背上,却被她后背上纹路晃了下,手指顿了顿,重新隐藏回了袖中。 那金黄的纹路,似花非花,或者说更像是一种藤蔓,烙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有一丝诡异的美感。 这是冥界特有的禁制术,是一种类似封印的诅咒,明明是一种耻辱,却不知为何被鬼鲛炫耀似的特意露出来。 饮完一坛,她随意的往石头上一靠,懒意顿生,邪气四溢。 那人轻轻一笑,温声细语道:“我得离开一阵子,最近都不能来看你了。” 鬼鲛虽然喜欢喝酒,酒量却不怎么样,这会儿已经有点迷糊了。 第19章 她皱了皱眉头,这人语气熟稔,像是和自己相识已久,但当她努力回想,却实在找不到关于此人一星半点的记忆。 鬼鲛不知道如何回应,干脆就不去理会这人的自说自话,呆呆地望着翻腾的忘川水发愣。 那人站起来行了一个拱手礼:“这次给你带的多,不要一次全喝完了,省的到时想喝没处去寻,遥岚先告辞了。” 鬼鲛闭上眼,心底默念了几遍他的名字,希望这次自己能够记得稍微久一点。 ------------------------------------- “这是到了什么地界了?”一个官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站立在船头,看着满目的波光粼粼,山峦起伏。 一个年轻男子在一旁陪着,衣冠打扮,看着像个读书人:“大人,到了杨柳岸了。” 中年男子赞赏地点了点头,道:“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杨柳依依,春和景明。确实是景如其名啊。”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船身猛的一顿。 “怎么回事?”中年男子问道。 “撞到什么东西了?”年轻人说。 两人正要去查看情况,船身又是一震,在水面上一横,停止了前进。 一名小厮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大人!大人!船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怎么回事!”几人又惊又急,匆匆向船尾敢去,谁知船又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 水上无风,河道还是那样波澜不惊,春光依旧明媚动人。 “真是邪了门了!”一人怒骂。 “船要沉了!”一人惊叫。 众人惊慌失措,大声呼救,船上一片混乱,情况十分危机。年轻人紧紧地抓着船舷,内心天人交战,终于下定决心,手往船舷上一撑,“咕咚”一声翻下水去。 耳边清净了。 只听见“咕嘟咕嘟”的水声。 水下一片暗沉,河水刺激双眼,无法睁开,他辨不清方向,只能拼尽全力,不停地扑腾着远离沉船造成的漩涡。 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终于,他从水里冒出头来。 春天已经到了,但入水这么久,也不免觉得料峭。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哆哆嗦嗦地往岸边靠去,却忽然感觉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腿部传来。 筋疲力尽,又兼水寒,他抽筋了! 他强忍着疼痛,用力地挥舞着双手,向岸边划去,身体却还是愈发沉重,渐渐下沉。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岸边,不甘而绝望地闭上了眼。 正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只温热的手伸来,抓住了他被河水浸得寒凉的小臂。 这是他一个多时辰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年轻人只觉得自己身子飘忽,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就身下一实,触到了地面。 他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地裹着他。他咳嗽得很剧烈,水从口鼻中喷涌而出,胸膛因为缺氧而剧烈地起伏。 救他的人见状,轻轻为他披上了一件外袍。 年轻人缓了一会儿,这才抖着唇望向来人,颤声道:“多谢先生相救。” 遥岚轻轻颔首,蹲下来与他平视。 “怎么会落水?”他问道。 年轻人缓了缓,指了指自己漂来的方向:“行舟至此,船沉了。 沉船?遥岚眉一挑,有沉船的地方大多有亡魂。 “沿此路出树林,东行五里便是杨柳镇。”他给年轻人指了去城镇的路,就沿着他漂来的方向一路找过去。 河道两岸,茂密的树林宛如两道绿色的屏障,静静地矗立着。树木高大而挺拔,树冠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绿色的天幕。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形成斑驳的光影,宁静而神秘。 可走了半天,也没看见什么沉船和落水的人。 也许还没到?他心里有几分疑惑。 又走了一段路,河岸变宽,视野开阔起来。 只见水道里热热闹闹地停着一支船队,船都不大,设计与装饰却还算精巧细致。一众老男女老少围聚在岸边,热情地呼喊着,现场乱哄哄地,像是在为船上的人们送行。 遥岚眉头轻皱,隐了身形,悄无声息地靠近,混进了围观的人群里。 走近之后,他才发现,这船的制式和装饰似乎有点特殊。 他细细分辨了片刻,惊奇的发现——这分明是前朝的制式! 遥岚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不论众人如何不舍,到了时辰,船队也该出发了。 人们挥泪洒向江边,船队开始缓缓前进,杨柳依依,柔软的枝条拂过船身,拂过船上的远行人,缠绵缱绻,似是挽留,似有无穷无尽的离别之言。 留不住,斩不断,忘不了。 船只越行越远,逐渐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是字面上的“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遥岚眼睛一眯。 只见船行未远,原本平静的河道骤然变得湍急,水流急转直下,一道落差极高的瀑布竟赫然出现在眼前。然而,船上的人却恍若未见,一个接一个地随着船身径直坠下了瀑布。 再看送行的众人,他们脸上依旧写满了不舍、担忧、祝福和期盼,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一怪异景象,竟然毫无察觉。 紧接着,人们的面容宛如浸湿的水墨画一般,逐渐溶解、褪色,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坠入了一场虚幻的梦境之中。 遥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周围众人迅速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入侵者,面容不清的头部齐刷刷地转过来,虽然看不见眼睛,一道道目光却有如实质。 果然如此,遥岚心道,他这是误入了不知什么妖的幻境之中了。 沉船事件会与此有关吗? 群众们发疯似地朝他冲过来,遥岚迅速祭出防护罩,一张又一张人脸扭曲地贴在上面,层层叠叠,里里外外,遮挡了他的视线。 遥岚不敢轻举妄动,他观望了一段时间,见没有发现什么变化,就微微使力,将人群震开,这才重见了天日。 可映入眼帘的却不再是熙熙攘攘的河岸。 这里是个古朴的小院。 院中石板路纵横交错,中央有一座小巧玲珑的佛塔,浮雕精细;塔前摆着一个古铜香炉,袅袅地飘着青烟。 塔后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水池中莲花摇曳,清新灵动,垂柳不知在此处立了多少年,柔条拂水,枝叶婆娑,一景一物,颇有禅意。 似乎是一个佛寺的院落。 遥岚正想走上前去,仔细看看佛塔,却见回廊里转出一个小和尚。 小和尚刚从山上挑水回来,稚嫩的肩膀上担着两个大水桶,袖子撸得高高的,又累又热,满头是汗。 小和尚并不能看见遥岚,他呼哧呼哧地把水倒进水缸里,在佛塔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随后,他顺手捡了个蒲团,坐在了树荫下。 小和尚从怀里掏出一本佛经来,弥弥莫莫念了一阵,没多久,头一歪,居然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不多会儿就又来了个大和尚,在小和尚身前立了一会儿,却没有叫醒他。最后,他叹了口气,离开了。 在一片岁月静好中,忽然一声晴天霹雳,怒雷滚滚而来,眼前画面一闪,乌云霎时笼罩,佛塔倾颓,断壁残垣,树干焦黑,池水干涸。 遥岚正要细看,那景象却消失了。 小和尚依旧在风和日丽中睡着,枝叶轻轻拂过他的面庞。 第17章 痴柳篇(二) 至此,遥岚终于感知到了细微的灵力波动。 是阵眼! 他并起两指,于空中划过,一纸符咒就如有生命一般,摇摇晃晃地朝小和尚飞了过去。 小和尚对此一无所知,仍懵然地睡着。符纸缓缓接近,他的身体竟然如同虚影,被直直地穿了过去。 可符纸碰到树干,却有了触到实物的感觉,牢牢地附在了上面。 小和尚的眼睛倏然睁开,正要动作,却见这一边,遥岚口中喃喃,遥遥催动符纸,低低地“喝”了一声。 一霎时,符纸金光大盛,在这耀目的光芒里,小和尚终于看见了遥岚,飞身向他扑过来。 可为时已晚,在符咒的作用下,阵眼已破,金光越来越耀眼,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四周的景色开始扭曲、变形,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揉捏着。原本清晰的线条变得模糊不清,色彩也渐渐褪去。 小和尚的身影被那光吞没了,连带着那本不该出现在出家人脸上的,狰狞的表情。 遥岚被晃的失明片刻,再睁开眼时,又回到了最初的河岸边。 阳光和煦,芦苇荡在风中轻轻摇晃,鸟鸣从林中传出来,郊外的河道安静祥和。 一时让人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不过这一次,河流中漂来了几块木板,细细端详,就会看见木板上雕刻着简单别致的花纹。 是沉船的碎片。 他沿木板飘来的方向逆流而上,终于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呜呜的哭声。 第20章 他侧耳倾听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迈步走去。只见不远处的河边草地上有,几个浑身湿漉漉的男女,他们或坐或躺,中间还有几个昏迷不醒、生死不辨的人。 而在一旁的灌木丛下,一个少女正蜷缩着身体,躲在那里,压抑地小声抽泣着。 刚刚才遭遇过不幸,众人都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遥岚。遥岚朝他们微微点点头,蹲在一个昏迷的男子面前,搭上他的脉搏,又在他胸前拍了两下,就见那男子双眼暴睁,猛地坐起,脸色涨得紫红,“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水来。 遥岚轻抚他的后背,此人很快就顺过了气。 见此情形,一个女子膝行过来,慌乱地查看男人的情况,泪如雨下,然后就一口一个大仙地叫着,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遥岚扶她起来,又如法炮制,救了几个人,却在搭过最后一个男子的脉搏之后,在众人满怀希冀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哭声顿起。 生老病死总是最难参透,待几人冷静下来,遥岚同样给他们指了入城的路,待他们走远之后,他沿河而上,一路收集枉死的魂魄。 他一边走,一边回忆刚才在幻境中见到的场景。 第一个场景是送行。 第二个场景是寺庙,和一闪而过的、被烧毁的寺庙。 这两个场景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幻境并不高明,阵眼也很容易就找到了,不像要害人,反而像一些山野精怪做的恶作剧,但沉船又实实在在发生了。 不过,境中的一些细节倒做的十分清晰,比如船的制式、寺院的设施和小和尚的面容,都可以称得上精细,应该不是凭空捏造的画面,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虽然在幻境中,河岸边没有树林,但是就地形来看,送行之地和沉船处确实是同一个地方。 以此类推,寺院的场景应该也有现实依据。 提到杨柳镇的佛寺,遥岚第一个就想到了晓月寺。 古诗有云:“杨柳岸,晓风残月。”杨柳镇素以两个独特的意象声名远扬,其一是那蔓延全镇的杨柳岸。每逢春日,柳树纷纷抽芽,翠绿的枝叶宛如薄纱,轻烟般笼罩于河畔,令人陶醉其中,心旷神怡。 另一个极具特色的意象便是晓月寺。晓月寺往昔辉煌,曾是整个西南地区的佛教圣地,每临腊月初八释迦牟尼佛成道之辰,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以及赫赫有名的僧人皆会云集于此,共襄盛举。 只是因为晓月寺受到了战争波及,即使后来重建,它还是渐渐没落了,这一点也与幻境中一闪而过的寺庙残迹相呼应。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沧海桑田,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寺院是否依然存在。 还是要找个人问一问。 ------------------------------------ 晨曦洒在慧光寺前,仿佛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大门巍峨耸立,庄严肃穆,门前的石阶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 遥岚迈上石阶,双手合十,对门前扫地的小和尚行了一礼。 小和尚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串古朴别致的佛珠,递给小和尚:“小师父,在下求见住持慧空师父,这是信物。” 小和尚接过佛珠,仔细的看了看:“这确实是我寺的东西,烦请施主稍候。” 不多时,小和尚再次从慧光寺中走出来,将遥岚引入客堂。 住持已经在课堂中等候,见到他进来,起身行礼:“阿弥陀佛,一别数年,遥岚公子风采依旧。” 遥岚回礼:“慧空师父安好。”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让人生出宁静祥和之感。阳光透过竹帘洒在地上,光影斑驳。 二人坐定,寒暄已毕,慧空问道:“公子此行,有何要事?” 遥岚开门见山:“慧空师父德高望重,资历深厚,不知是否听说过晓月寺?” 晓月寺没落之后,杨柳镇又建起了这座慧光寺,可也一直不及它当年的盛景。 “晓月寺?”慧空闻言,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 屋中香炉青烟袅袅,院里树叶沙沙作响。 “老衲只能给公子指一个大概方向,而无法告诉你具体的方位。” 遥岚有些疑惑,问道:“这是为何?” 慧空道:“晓月寺乃佛教圣地,老衲在早年也曾寻觅过它的踪迹。但遗憾的是,每每靠近它所在的禅月峰,老衲就会迷失方向,最后还是原路返回。按照民间说法,就是鬼打墙。” 慧空大师虽然是凡人,但他资历深厚,有些修行,一般的妖魔鬼怪和障眼法困不住他,可他却次次都无功而返,说明这座山头里的东西并不简单。 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一道屏障可以拦住大部分访客,晓月寺才会无声无息的没落,从此难觅踪迹。 “虽然老衲不能找到,如果是遥岚公子,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慧空补充道。 遥岚常年在凡间行走,结识了不少能人名士,慧空大师就是其中一个。 二人相交已有数十年之久,慧空却从未在遥岚身看到岁月的痕迹,对他的身份早已是心知肚明。 “不过公子如何突然想起要找晓月寺?”慧空问道。 他微微皱眉,表情略显沉重:“前日路过杨柳岸时,偶然遇到了一起沉船事件。 “又有沉船?”慧空微微色变。 “又有?”遥岚眉头轻皱,见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便追问道,“慧空师父何出此言?” “杨柳岸边,每隔几年就会有沉船。本来么,船从水上走,总不能一直都一帆风顺,沉船间隔也不算短,也就没什么人当回事。” 最多也就是临行前来庙里上柱香,祈求一路平安。 遥岚若有所思:“可杨柳岸这边小河小湾,本不该是沉船的高发地带。” “没错。”慧空道,“偏偏近些年,沉船发生的越来越频繁了。” 距离上一次沉船才过半年,就又被遥岚撞上一回。 屡屡发生沉船的河道。 莫名其妙的幻境。 还有云山雾绕的晓月古刹。 遥岚心事重重,反复思索这其中的的关联,却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不太合时宜的喧闹。 屋外脚步声纷纷,只听一人低声呼道:“小施主,小施主!阿弥陀佛,方丈在接待客人,您不能进啊!” 二人循声将目光投向门口,只见门帘一挑,一团火就烧了进来。 “公子,果然是你啊!”声音中稚嫩里带着欣喜。 来人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一身红色劲装,颜色如烈火般夺目,腰间系一根黑色腰带,上嵌宝石,更显雍容。 遥岚愕然,道:“小……”殿下二字未能出口。 这孩子不是鬿魉又是谁? “这孩子在寺里待了几天了,公子认识?”慧空面露慈祥。 遥岚不知如何解释,欲言又止,最后模棱两可道:“亲……亲戚家的孩子。” “阿弥陀佛,倒是缘分。”慧空双手合十道。 遥岚揽过鬿魉,起身道:“孩子调皮,怕惊扰了佛门清净,我就带他先走了。” 二人互相拜过,遥岚告辞离去。 带着孩子出了寺庙,两人走了好远,看看四下无人,遥岚才回过头来问道:“小殿下,你怎么会在杨柳镇?” 鬿魉还没从看见熟人的兴奋里回过头来:“我在家中总是捣蛋,三婶母就跟父亲提议,打发我来二哥封地历练。我只是想玩,二哥便不大管我,任我自己到处乱转。在凡间,公子就暂时叫我小齐吧。” 遥岚听了,暗自咂舌。七殿灏铎,如今还在镇守鬼门关,而鬿魉小他百岁有余,却已经被派到封地去历练,这样的荣宠,也难怪二殿下洛阴不喜留他在身前。 不过……三夫人和鬿魉素日似乎并无往来? 第18章 痴柳篇(三) “你怎么会在慧光寺?”遥岚问道。 “寺庙里的人不问我来路,还允许我白吃白住。”鬿魉道,“我这两天逛累了,就进来歇歇脚。” 遥岚心道,这孩子还挺机灵,他年纪小,寺庙无论如何也不会缺了他吃住。 “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鬿魉两眼冒出精光,他自从离开冥界,并没遇见什么特别有趣的事,等新鲜劲儿一过,更觉得无聊,好不容易遇到遥岚,打定主意要缠他几天。 “晓月寺。”遥岚道。 “晓月寺?”鬿魉十分好奇,“那是个什么寺?我怎么没听说过?”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沿着慧空所指的方向,来到了禅月峰脚下。 山是好山,可随着距离的拉近,却突然阴了天。厚重的云层笼罩在上空,整座山显得幽暗而宁静。山间雾气弥漫,仿佛一层薄纱,模糊了山峦的轮廓。 山间树林阴气沉沉,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明明快要入夏,却给人一种秋的凉意。 鬿魉瞳孔红光闪烁,好奇地上下打量禅月峰:“公子,这山上哪里有庙啊,除了树什么都没有。” 第21章 遥岚耐心道:“这山里恐怕有障眼法,所以在山外并不能看到山上有什么建筑。” 鬿魉表情里带上了兴奋:“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进去吧!” 遥岚点了点头,拉上了鬿魉的小手。 鬿魉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 遥岚解释道:“山间多有精怪,小殿下可不要乱跑。” 鬿魉嘻嘻一笑,拍拍胸脯,保证说:“绝不乱跑。” 就这样,两个人一大一小,手牵手沿大路走进了山去。 四周安静得怕人,连鸟虫都没有声响。鬿魉好奇地四处张望,这里除了满眼阴森森的树木,什么都没有,却总让人觉得有重重的鬼影,在林中穿梭。 走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他觉得有些无聊,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石子。 他正踢着玩,身边的遥岚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见遥岚神色有些凝重,问道:“怎么了,公子?有什么发现吗?” “这山里的根本不是障眼法,怪不得慧空走不进来。”遥岚皱眉道。 “不是障眼法?”鬿魉又来了精神,“那是什么?” “是阵法。”遥岚道。 而且是高级精怪的阵法。 阵法和障眼法不同。被施了障眼法的人,虽然在自己眼中看来是在直行,但实际一直在原地打转。而困在阵法中的人,更像是进入了一个额外的空间,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来所处的方位。 而这个阵法的尽头,又恰巧是进来的那条大路,这样一来,就很容易让人将它与障眼法混淆,误以为自己在绕圈子。 布阵人费尽心思,设置了繁复的阵法却不伤人,目的只是想让人远离晓月寺。 “那怎么办?”鬿魉问道。 “要进山只能强行破阵,但是如此必定会让设阵的人有所察觉。”遥岚道。 “察觉就察觉吧。”鬿魉有些迫不及待,“难道他还能在我们眼皮底下逃跑不成?” 遥岚不置可否。他闭上眼睛,感受身边细微的灵力变动,然后再次迈开了步伐。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沿着大路走,而是认准了一个方向,不论是怎样崎岖的道路,都不曾偏离。 不多时,他停住了脚步,睁开眼,伸出手去,明明没有摸到什么东西,却看起来像被透明的屏障拦住了。 鬿魉歪了歪头,眼中红光闪烁。 遥岚注入灵力,他指尖所触及的地方显现出奇特的纹路,浮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法阵。 这里就是阵法的边缘。 随着破阵进程的推进,山体开始震动起来,像是发生了地动。鸟儿受到惊吓,纷纷从树林中飞出来,发出阵阵悲鸣,显得气氛更加凄冷。 最后,眼前的景色如玻璃般破碎,鬿魉仿佛看见,有一道炫目的闪电划破长空,直劈而下,击在了山头。 他条件反射地眨下眼,再睁开的时候,面前的景色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这里仿佛还是原来的那座山头。 可又完全不一样了。 阴云还是笼罩着,却有了消散的迹象。林中传来阵阵虫鸣,悠闲的鸟儿似乎对周围的变化一无所知。 恐怕此时,他们才真正进入了禅月峰。 鬿魉忽的拉住了遥岚的衣袖,另一只手指向山顶的方向,十分雀跃:“公子,你看那里,有个寺庙!” 遥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果然,在山峦之巅,云层渐渐散去,太阳羞涩地露出半边面庞,金色的光芒瞬间洒满大地,熠熠生辉。在那光芒照耀之处,一座高大而庄严的古寺巍然屹立,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之中。 “那就是晓月寺么……”遥岚喃喃道。 虽然不知道这寺庙里有什么好玩,但不管怎么样也算是个景点,又这样云遮雾罩,费好大一番力气才找到。鬿魉挣脱遥岚的手,兴奋地往山上跑去。 感觉到周围不再有危险,遥岚没有特意上去逮他,只是紧紧地在身后跟着、护着。 没有了阵法的阻碍,二人前进得十分顺利。 可是走着走着,遥岚忽然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晓月寺看起来保存完好,但是为什么上山的路上,却没有供人行走的石阶? 这里曾经人来人往,山路又陡,就算不是为了香客,仅是为了庙里僧人出门山便利,也应该修建了石阶。 可马上就要到山顶了,二人却依旧只能走土路、攀爬岩石。 鬿魉在凡间生活的经验很少,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仍然兴奋地一股脑向上冲。 爬上了最后一块岩石,鬿魉终于登顶,却见他站在高处,小手插着腰不动了,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遥岚跟上来一看,也是沉默不语。 山峰之上,视野开阔至极,登高远眺,目之所及,尽收眼底。 唯一的问题所在…… 山顶光秃秃的一片,连个古寺的影子都没看见。 更诡异的是。 鬿魉脸色古怪的转过身来,小脸皱成一团,问道:“公子,我们不会是爬错山了吧?” 只见在离这里不远的另一座山头上,矗立着一座肃穆的建筑,与先前在山脚下看到的“晓月寺”,一模一样。 一时,连遥岚都有了一种被戏耍的感觉。 他沉声说道:“没有。” 他们没有爬错山。 他们破的阵和在山脚下看到的寺,确确实实都是在这座山头。 鬿魉撅着嘴,一路跑上来的精神气儿泄了个底掉。 他苦着脸对着遥岚,悲伤地说道:“公子,我们还要再爬一次?” 遥岚却摇了摇头,靠在一旁的石头上。 “没那个必要。”他将折扇一展,冷冷地说道,“就算爬两次、三次、十次,恐怕我们也找不到正确的山头。这种戏法它能变一次,就能变无数次。” 鬿魉听完他的话,顿觉无望,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苦恼地蜷成了一团。 要找到真正的晓月寺,关键是要知道,背后之人是如何运作的。 刚才在山下见到的晓月寺,难道只是个幻影? 如果真是这样,对面山头的晓月寺应该也是幻影。 遥岚用折扇遮挡阳光,眯起眼睛,细细地查看对面的晓月寺。 光影生动,细节到位,不像是幻影。如果真是幻影,当初在山脚下他就应该察觉了。 难道是在两人上山的功夫,就有人把晓月寺整个挪走了? 真的有人能够做到吗? 除了外围阵法,还设下了古怪的陷阱,这样费尽心力地藏起晓月寺,是为什么呢? 晓月寺销匿的原因恐怕不简单。 遥岚原本以为,隐藏晓月寺与杨柳岸沉船是一人所为,但他在刚才破阵的时候发现,杨柳岸的幻境和禅月峰的阵法使用的灵力并不是同源的,这是两个人的手笔。 仔细想来,二者的行事风格确实不同。 幻境虽然伤人,但手法并不高明。 晓月寺这边虽没听说过什么不好的传言,但“它”所使用的手段,遥岚还没有想明白。 想到这儿,遥岚用折扇画竹轻轻点了点鬿魉的肩膀。 鬿魉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他,头上不听话的碎发被山风吹得糊了满脸。 “小殿下,你知不知道杨柳镇这边有没有什么厉害的大鬼?”遥岚问。 “厉害的大鬼?”鬿魉有点奇怪,“为什么要问这个?” 妖生来擅长制造幻境,其中以草木一族的花妖为最;而鬼是人所化,于幻术常常不得法门,多布阵法来替代。 “布阵的人有些功力,能达到这种程度的人不会太多。”遥岚解释道,“并且此人守着晓月寺,只能常驻杨柳镇,这样一来也缩小了搜寻的范围。” 鬿魉恍然地点点头,嘻嘻一笑,道:“那交给我来查查好了!” 说完,他手一挥,身前凭空现出了一册黑纸卷宗,纸上金字浮光流影。 这是冥界的卷宗,记载的是杨柳镇鬼怪的相关信息,冥灵们能打探到的消息全在上面。 这册卷宗本来在二殿下洛阴手上,鬿魉到他封地历练,洛阴即使不喜,也应该给他开放卷宗的调阅权限。 “我来看看,杨柳镇的大鬼大妖, 水里的三足鳖,山上的假山神……这都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厉害……” 卷轴咕噜噜地转动,鬿魉飞速地翻阅信息。 “哦,有了,这个,痴儿涤心,是杨柳镇目前法力最高强的鬼。”鬿魉念道。 “痴儿涤心?这算什么名字?”遥岚皱了皱眉。 “确实。”鬿魉双手双脚赞同,“我来看看他的详细信息……痴儿是一个诨名,涤心才是他的名字,但也不是本名,而是一个法号。诶,等等,法号?” 有法号,说明这个痴儿是当过和尚的。 不过是生前还是身后就不知道了。 寺庙,和尚,线索就这样串联起来了。 第19章 痴柳篇(四) 第22章 “这个涤心看起来很可疑啊, ”鬿魉托着下巴苦苦思索,“这件事会和他有关吗?” “确实可疑。”遥岚道,“可目前也没有其他线索,这个涤心在哪里藏身,卷宗上有没有记载?” 鬿魉快速的扫了一眼卷宗,摇了摇头:“他行踪神出鬼没,这里并没有相关的信息。不过卷宗上记载,涤心似乎是东南醉客的下属,曾经有人看到过他们往来。” “下属?这如何得知?”遥岚奇怪地问。 “醉客虽然常驻东南,但从冥府多年打探的消息来看,实际整个南方都处在他的控制之下。”鬿魉道,“杨柳岸是醉客的管辖范围之内,痴儿自然是他的下属。” 遥岚点点头:“倒是不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鬿魉舔了舔尖尖的虎牙:“公子,前些年似乎听你说过,你和那位东南醉客有些交情。” 遥岚微微颔首:“只是有过数面之缘。” 鬿魉有点兴奋:“那公子要找涤心,去找他打听一下消息,不是事半功倍吗?”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遥岚有一些为难。 上次见到逝川,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隐意谷一别并不算愉快,那之后二人也没有再联系。 两人之间虽然相互赏识,但总感觉有莫名的隔阂。 贸然前去访问,还是有事相求,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合适。 罢了,遥岚想,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还要为自己上次的骤然而别向他道歉。 这南阳,他还是再走一趟吧。 ------------------------------------- “烧饼欸!香喷喷的烧饼!来,这位小哥,我看你一身诗书之气,一定是离金榜题名不远了!来看看我的烧饼吧,让你倍儿有力气,智勇双全,一举拿下进士……” “糖葫芦!糖葫芦!夫人,给您家孩子买个尝尝吧!” “驴――肉――火――烧!” “水煎包嘞!水煎包!热腾腾的水煎包……” 遥岚之前来南阳都是行色匆匆,今天难得在街上逛一逛。当他饶有趣味地感受着人间的烟火气时,这片祥和却忽然被一阵不合时宜的喧闹打断了。 “打他!打死他!这个偷东西的小乞丐!” “怎么又是你?” “你个xx,xxx的!别跑!” “老子逮到你,打断你的腿!” 这闹市里还颇为明显的打闹之声,自然引起了遥岚的注意。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家名为“玉康酒馆”的小酒肆门前,几个小厮正在追打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那少年左闪右避,身法轻快,那几个小厮硬是奈何他不得。而一旁坐在桌边吃酒的顾客们,却都愉快看着这场闹剧,还不时为那少年叫个好。 遥岚不知不觉走近,也加入了观众的行列。 他一袭天蓝色衣衫,身姿修长,容貌出众,一把折扇轻轻摇晃,像极了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一走近,竟吸引走了一部分看热闹的目光。 而这一走近,他才发现,这少年身手不但极好,甚至身轻地有些飘渺,几乎让人眼花缭乱,一只手抱着一个酒坛,还能把几个小厮耍的团团乱转。 他心下里也不禁连连称赞。 “上茶。”他向店小二道。 随后遥岚走到一个单独一桌的青年面前拼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那男子粗糙地一摆手,遥岚便坐下了。 “这位兄台,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他打听道。 男子见他衣着不俗。瞧着又眼生,便问道:“别处来的?” “是。” 男子这才开始回答遥岚的问题,“那小孩儿四处流浪,没亲没故,身上也没钱,到处偷东西,尤其喜欢这家的酒,隔两天就要光顾一次。” 遥岚眯眼望去,看那少年身形,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只不过被众人围在中间,模模糊糊看不太清脸。 小二把茶端上来倒好,他低眉抬手抿了一口。 这时,他突然有感觉一道直勾勾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警觉地一抬头,只看到黑黝黝的眸光一闪,还待再寻时,只见那少年不慎,竟然酒坛脱手,冲着围观人群飞了过去。 眼见便要血溅当场,只见一道白影如利剑般闪过,“唰”得一声展开,便将酒坛稳稳托住。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居然是一把折扇,下一刻,一个蓝衣男子便出现在一旁,酒坛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安静了半刻,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大家开始鼓掌叫好。 遥岚淡然一笑,走到那少年身边,摸出几块银元,放到了一个小厮手里:“这一坛酒,算是我请这位小公子的。” 那小厮讪讪笑了笑,接过银元,临走瞪了那少年一眼,呸道:“算你小子走运。” 一场闹剧落幕,围观者渐渐散去,遥岚便以请客为由,名正言顺地把少年带到了一家客栈。 菜上桌,遥岚看着那少年,却没有说话,少年有点不知所措,一副知道自己做错事的惹人怜爱的小模样,眼珠子黑白分明,不时瞟一瞟酒菜,却迟迟没有上手。 最后还是遥岚打破了沉默:“逝川兄倒是好雅兴,一身神通用来戏弄人。” 他长眉舒展,喝了一口清茶,将杯子放在杯托上,发出瓷器碰撞的轻响。 对面的少年脸上的神情略略顿了顿,随即垂眼,低笑了一声。 那明显是个成年男子的笑声,尾音一转,慵懒又带着点狭促。 然后,那人再次抬起头时,便换了一副样子。 他着一件黑色长袍,衣襟上金色纹路变幻莫测,神色微醺,唇角翘起,不是逝川又是何人? “我还道能瞒岚公子多久,公子不会第一眼就发觉了吧……” 遥岚礼貌地笑笑,算是默认。 逝川又道:“还请公子赐教,我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遥岚解释说:“逝川兄身法诡异飘渺,不似凡人,地处南阳,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对座的人哈哈笑一笑:“那便谢过公子谬赞了。”然后,他用法术催动酒坛,给遥岚满了杯酒。 “早就觉得公子的折扇是个宝物,”逝川看了一眼他的扇子,“可有名字?” 遥岚嗯了一声,道:“画竹。” “好风雅,很有公子的风格。”逝川笑道。 遥岚淡笑,抿了一口酒,觉得味道有些熟悉,回忆片刻才想起来,他第一次遇见逝川那一天,也是喝的这一家的酒。 再想想刚才那家店,可不正是玉康? “虽然是好酒,可也算不上极品,何须费心变个孩童来拿?” 逝川沉默片刻,低声问道:“公子不喜欢吗?” “那倒不是。”遥岚一顿,“这酒口感醇厚细腻,风味独特,倒是很合我的口味。” 逝川轻轻勾起嘴角,道:“所以啊 公子,并不是只有极品才会令人魂牵梦萦,不是吗?” 遥岚觉得他像是在说酒,又像是另有所指。 他不由得想起了之前,逝川提到的那位故人。 “公子再来南阳,有没有去看看白府?”逝川恰到好处地转移了话题。 “还没来得及去,刚到南阳就遇见了逝川兄。”遥岚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忽然问起白府,那里不是已经荒废了吗?” 逝川摇摇头,道:“公子可还记得白府里院镇着的冤魂?” “自然记得。”提到这里,遥岚眉头轻皱,“不过超度他们已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曾经禀报三……禀报冥主,他该有派人来。” 逝川不认识三夫人,遥岚就没有多说。 “前些日子我去白府转过一圈,发现里院那些冤魂都不见了。”逝川道。 “不见了?”遥岚十分惊讶。 “干干净净,一个鬼魂都没有了。”逝川勾起唇角,“冥主大人的行动效率倒着实令在下钦佩。” 那么多冤魂,即便冥界有专业方法,又怎么会是一朝一夕间可以处理完的? “这恐怕不是冥主做的,”遥岚神色凝重,“我常在人间,白府的事想必他们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这些冤魂是被人平息了? 或者是被什么人收去,用来做别的事了? “待我回了冥府,会亲自拜访冥主大人,问清楚此事,逝川兄不必忧心。”遥岚承诺道。 有人在逝川的地盘无声无息地处置了这么一大批冤魂,他觉得有威胁也十分正常。 不过白府被人做手脚,白灵晞…… 思及此处,遥岚来不及多想,问道:“灵晞最近怎么样?” 往日她与遥岚见面大多是在冥府,但遥岚不常在冥界歇脚,算来也有数月未见。 可逝川只笑盈盈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遥岚这才反应过来不妥。 逝川虽然可以算此地的主人,但白灵晞与他毫无干系,最后白灵晞和白湄之间发生的事甚至他都没有参与。 他有什么义务替遥岚关注这些事? 第23章 遥岚攥紧了手中的折扇,道:“抱歉,逝川兄,我……” “那丫头有人护着,三天两头往冥界跑,活蹦乱跳得很。”逝川打断了遥岚的话,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白丫头在我的地盘,她的行踪只需要稍微花点心思就能掌握,公子与我无须客气。” “嗯……”遥岚的手指松了松。 “公子要见她吗?” “逝川兄知道她哪儿?”遥岚问,“我正巧有东西要给她。” “她平常行踪不定,只是每月的这几天她都会回郊外的一处小屋落脚。”逝川道,“就是公子最后离开的那些日子,我也能猜到,是白湄出了事吧。” 提起这件事,遥岚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逝川兄,我那日辞别,没带你去找白湄,是有原因的。” 逝川挑了挑眉,等他说下去。 “白家灭门不是一般的事件,错综复杂,干系到冥界内部事务,我不想你掺和其中,平白无故摊上麻烦。” 逝川没有看他,只是笑,好像他面前的杯子有极大的吸引力。 遥岚忽得觉得有些郁闷。 南阳每天那么多事,那么多人人鬼鬼,白家这点事对逝川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觉得撇下逝川不自在的只是遥岚自己,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把这一茬放在心上吧。 第20章 痴柳篇(五) 虽说如此,在去找白灵晞的路上,遥岚还是将离开隐意谷之后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只是隐去了与三夫人有关的部分。 随着路边的景物熟悉起来,逝川带他去的果然是白湄最后栖身的小屋。 穿过最后一片树林,简单整洁的小院落就出现在眼前,虽然过去了几年,却和遥岚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遥岚轻轻叩门。 门内传来细微的响动,随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吱呀”一声,门被拉开。 门里的女子穿着一件黑纱斗篷,大大的兜帽遮住她的上半张脸,几只幽黑发紫的墨蝶绕着她讨好地打着旋。她见到来人,微微一怔,随后躬身一礼。 “遥岚哥哥。” 遥岚扶起她:“灵晞,不必多礼。” 白灵晞对逝川早就没有印象,只把他当做是遥岚的朋友,没有多问,把他们请进了屋子里。 墨蝶们上下翩飞,跟在白灵晞身后带上了门,又有几只飞向了橱柜,歪摇摇晃晃地取出一套杯具来。 逝川看得新鲜:“原来白家秘术还可以这样用。” 这些蝴蝶可比在李阳德家里那时候看起来顺眼多了。 逝川夸赞的声音刚落,就听“啪嗒”一声,一个杯子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掉东西的那几只墨蝶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浮在半空直哆嗦。 “地上收拾了,滚出去。”白灵晞淡声道。 这丫头的性子倒是越来越像白湄了,逝川心道。 那几只墨蝶自去手忙脚乱,三人在桌前坐定。 “遥岚哥哥忽然来这里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白灵晞问道。 “路过此地,来看看你。”遥岚道,“顺道还有件东西带给你。” 遥岚说完,展开袖袋,就见他的袖口中飞出一只晶莹剔透的雪色蝴蝶来。那蝴蝶闪着荧光,美丽轻盈,径直飞向白灵晞,绕着她转了一周。 白灵晞心神俱震,颤抖地伸出双手,雪蝶安安静静地落下来,停在了她的掌心。 她捧着蝴蝶,身体微微颤抖,她看了看遥岚,又低头看了看雪蝶,又看向遥岚,哑着声音开口问道: “这……这是什么?” “之前你哥哥留了一只雪蝶在我身上。” 白灵晞眼巴巴地等着他说下去。 “后来,我意外地发现,这只雪蝶并没有随着他消散。本来我想直接将它给你,也算留个念想,可这只雪蝶状态时好时坏,你当时情绪也不稳定,我就没有立刻给你。” “之后我寻了些异宝,又用法力将养一段时间,这只雪蝶的状态基本稳定下来了,我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它交给你。” 遥岚温声道:“果然是你哥哥的东西,到了现在,也还认识你。只是很抱歉……我无法找到还原白湄魂魄的办法,只能存着这点东西给你。” 白灵晞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雪蝶顺势飞落到了她的肩上,对她十分依恋。 “不,这样我就已经十分感激了。” 等白灵晞稍微平复了心绪,她向遥岚说起了白家重建的事。 白家对外已经称是灭族,幸存的都是些几岁的孩子,白灵晞辟了一处住所,把他们集合起来保护。 他们原来的身份已经不能再用,年龄太小,也不便送出去干活,只能时靠白湄做少主时存的私产勉强度日。 孩子们不愿被送与别家,白灵晞就给他们换了姓氏,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不过这个家庭十分特殊,没有家长,只有一个姐姐与他们相依为命。 “换了个什么姓氏?”逝川饶有兴趣地问道。 “慕容。”白灵晞答道。 可谁知此话一出,逝川脸上惯常带着的笑意却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 遥岚注意到了逝川的表情变化,替他问道:“为什么是慕容?” 白灵晞解释道:“白家祖上就姓慕容。” “可如果我没记错,你家祖宗死的不太光彩。”逝川嗓音低沉。 白灵晞却毫不在意:“不光彩也是先祖,史书所载本来就多有偏颇,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管什么光彩不光彩。” 遥岚赞许地点点头:“也算有始有终。” 第一次见白灵晞时,她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便惊慌失措。然而时至今日,她却已能成熟稳重地处理众多繁杂事务。 “你家户籍的事,可以来找我帮你。”逝川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情。 “真的?”白灵晞有些怀疑,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这个遥岚带来的人。 “能有逝川兄帮忙,那真是太好了。”遥岚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得到了遥岚的肯定,白灵晞对逝川便不再怀疑,站起身来,对逝川行了个大礼。 逝川将她扶起,又沟通了一下与户籍有关的细节,寒暄几句,二人便告辞离去了。 他们离开林中的小屋,漫无目的的朝着镇上的方向走去。 二人一路无话。 遥岚虽然平日里话也不多,但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默,看上去情绪十分低落,逝川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道:“公子可是在可怜白灵晞的身世?” 遥岚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沉重开了口:“方才给灵晞的那只雪蝶,并不是白湄留给我的,而是当时与他斗法时扣下的,指路的那一只我忘了还他。” 遥岚抬头望了望远方:“其实,对于斗法时误伤白湄这件事,我一直都深感愧疚……如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那么早……” 逝川了然,安慰他道:“白湄经历大火,早已是油尽灯枯,害死他的人是六大家族,公子无需过度自责。再说当时,你只不过是想阻止他杀人,断尾求生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遥岚沉默了半晌,忧愁地捏了捏眉心:“灵晞其实并不知道,白湄当初的伤是和我斗法导致的。如果她知道这件事,可能根本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吧……” “刚才我听白丫头叫你遥岚哥哥,”逝川话语中盛着温柔,“她自小便和白湄相依为命,哥哥这个角色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她既然称你为哥哥,想必也是肯定你、感念你的恩情,把你当做她的依恋,公子不要想得太多。” 遥岚仰头凝望天空,阳光分外灿烂,使他忆起白湄离去时的笑颜。 “谢谢你,逝川。”遥岚衷心地感谢道。 逝川但笑不语,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感谢。 “公子,看白丫头只是顺道,这次你来南阳,是不是还有别的要事?”逝川忽然想起了这一茬。 遥岚这次来南阳,碰到他只是偶然,也是听他提起白府冤魂的事情,才萌生出了看望白灵晞的想法。 本来遥岚的去向逝川不该多问,但如果又涉及冥府内务,他还是打算早些回避的好。 谁知,遥岚却说:“其实,我此次前来,是专门来找逝川兄你的。” 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逝川奇怪地问道:“公子找我?” 遥岚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逝川看出来他的犹豫,鼓励道:“公子但说无妨?” 遥岚道:“逝川兄,你可认识涤心法师?” 逝川皱眉反问道:“涤心?” “是,就是被称为‘痴儿’的那位。”遥岚道。 “我认识他,”逝川毫无保留,“公子要找涤心干什么?” “其实并不是要找他。”遥岚解释道,“我原本追着一些线索去找晓月寺,但找着找着,发现逝川兄的这位……朋友和晓月寺有些关联。我们想要拜访他却找不到渠道,就想到向你求助。” 第24章 遥岚斟酌着词句,还是没有用“下属”那个称呼。 “我们?”逝川的关注点有些奇特。 “是冥界的一位小朋友。”遥岚没有提到鬿魉的身份。 逝川像是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再去纠结这个问题:“公子猜的不错,涤心确实和晓月寺有渊源,他生前在晓月寺出家,现如今,晓月寺正是他的地盘。” 出家人大多清心寡欲,死后能顺利投胎,最后做成鬼的确实不多见。 “我与涤心也算多年故交,若公子找他,我可以代为引荐。”逝川贴心地提议道,“只不过公子怎么忽然想到要找晓月寺?” 遥岚听逝川愿意相助,忙转向他,对他一礼:“那便多谢逝川兄了。至于晓月寺的事,倒是说来话长。” 之后,遥岚就向他讲述了前些日子在杨柳镇的所见所闻。 “逝川兄。” 逝川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禅月峰上的事,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冷不防听遥岚语气正式地叫他。 “怎么了公子?”逝川道。 “前后两次见逝川兄,你都助我良多,我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遥岚道,“我曾想过寻一些奇珍异物送你,可你看起来不缺这些,也不看重这些。” 逝川却忽然仰面大笑起来。 笑够了,他凑近些许,道:“我原以为与公子相交一场,和公子的关系也称得上一个友字,到头来在公子眼里,和旁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遥岚道:“逝川兄自然是……” “那我相助公子不过举手之劳,又何必搞你们冥府的做派,还要送我奇珍异宝?倒感觉公子是不想欠我什么,要快快还清,好潇洒去也?” 遥岚愕然道:“我不是……” 他本来不是那个意思,可被逝川连珠炮似的一堵,一时又想不出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能脱口说了句:“抱歉……” 逝川扭过头去,往前快走了几步,不再同他讲话。 遥岚看着他的背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糟心地皱了皱眉头。 这可如何是好。 本来想感谢他三番两次相助,却因为说错话,反而让人生气了。 他不敢再提要感谢他的事,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日后再找机会补偿吧。 第21章 痴柳篇(六) 无论如何,得到了逝川的帮助,要见涤心就方便多了。时隔不久,他们终于再次来到了禅月峰脚下, 依旧是大雾弥漫,天色阴沉,一片寂静,二人走在上山的路上,小心地留意周围环境。 忽然间,头顶的树枝上猛地坠下一团黑影,几乎是紧贴着逝川的脸骤然停住。 逝川睫毛轻颤,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那是一颗毛绒绒黑乎乎的小孩儿头颅,脸色苍白,眼珠僵硬,几乎触上了他的鼻尖。 逝川眯起眼睛,和那黑乎乎的东西对视了片刻,有些轻蔑的勾起了嘴角。 遥岚扶额,无奈地叹气道:“小……小齐,别玩了。” 穿着红衣服的小孩双腿勾着树枝,倒吊在上面, 漆黑的瞳孔蓦然亮起一丝红光,正对着逝川,两人双目持平,一正一反,对视良久。 逝川道:“冥界的小朋友?” “你就是醉客?”鬿魉压低嗓音,故作成熟道。 “不错。”他好笑地勾了勾嘴角,一抬胳膊,漫不经心地将鬿魉从树上摘了下来,提在手里。 鬿魉被提着衣领,小短腿在空中来回踢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样子又滑稽又丢脸,只能老实地不再乱动,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原来真是个小朋友。”逝川笑道。 遥岚没懂他的意思,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不然呢?” 逝川岔开了话题,反客为主问道:“公子出来办事,为什么要带个小孩儿呢?” “这……这就说来话长了。”遥岚道。 鬿魉的到来让他们之间的氛围活跃起来。 三人沿着大路往前走去,却没有碰到上次来时在山脚下遇到的法阵。等他们上到半山腰的时候,阴云基本上都散开了。 “哇……”鬿魉顺着逝川的手臂爬到了他的脖子上,站得更高,看得就能更远。 对比上次经历,这次真真是毫无阻碍,鬿魉打趣逝川道:“这就是走后门的感觉吗。” 与上次一样,山上还是那座佛光普照的寺庙,可随着一行人走近,眼前的景象却发生了变化。 那座远远看去巍峨耸立的寺庙,变成了一座古朴的小院。墙边的杨柳枝条随风摇曳,仿佛在探出头来张望。高高的宝塔塔尖静静地矗立着,表明这里依然是一个佛寺。 却不是表面上的那一座。 牌匾上写的也不是什么“晓月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单的木头牌匾,上面赫然写着另外三个字。 “残——月——寺。” 鬿魉扒着逝川的脖子,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逝川任他骑了一路,终于把他摘下来放到了地上,他在自以为逝川看不见的位置,虚空踢了他两脚。 逝川瞥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好笑,没理他。 遥岚在看到高出院墙的塔尖时,便觉得有些眼熟。 这不正是幻境里第二个场景中的宝塔吗? 逝川抬脚迈步,上前走到门前,先有节奏地在门上轻敲两下,稍作停顿后,又连着敲了三下,仿佛是在对暗号一般。随后,他不等人来,径直推开了门。 “吱——呀——” 门轴与门框之间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岁月的低语。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了下面斑驳的木质。 这里似乎已经沉寂很久,无人问津了。 逝川打头,三人先后进入院里。 院中虽然寂静,却十分整洁,与陈旧的大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身穿黑色僧袍的人正背对着他们从水缸里舀出水,倒进一旁的花洒中,准备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听到敲门的声音,他并没有急着转过身来,而是继续手里的动作,看起来十分悠闲。 遥岚趁此机会,打量院子里的布局,确实和幻境中的别无二致。 看来这个“残月寺”才是幻境中的场景。 那晓月寺又是…… 等到手上的事做完,僧人便不紧不慢地转过来。遥岚这才看见,他的脸上还戴着一个金色的猛兽面具,獠牙锋利,冷峻威猛,一股煞气迎面而来。 这人身上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他的言谈举止沉稳内敛,颇具僧人风范,可身着的黑色僧袍,以及脸上充满杀伐之气的古怪面具,却又显得格格不入。 法号也不似寻常僧人的法号。涤心涤心,洗涤心灵。寓意为何?想要洗去的又是什么? 此人说僧不像僧,说鬼不像鬼。 涤心缓步走到三人面前,对着逝川一揖到底。 “逝川兄。” 逝川也躬下身躯,难得正经地回了他一礼。 三人在涤心的带领下来到残月寺客堂,路上遥岚注意到,这里除了涤心,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或鬼。 他忽然想起隐意谷,心道原来鬼也有群居和独居的不同习惯。 不多一会儿,四人坐定。 “寒寺无茶,各位担待。”涤心顿了顿,又冷冷地补充道,“也无酒。” 逝川一哂。 涤心又道:“不知几位突然到访,所谓何事?” 逝川目光转向遥岚,遥岚见涤心看起来并不想多费口舌,就开门见山道:“在下近日追查杨柳岸沉船一案,曾经误入幻境,其中的景象就是这座晓月……呃……残月寺。不知道师父对此事可曾听闻?” “没有。”涤心干脆果断地否决道。 逝川轻笑一声,屈两指敲了敲桌子:“说实话。你也算一方之主,红口白牙就说不知道,也太假了。” 涤心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中透着些许埋怨,但并未反驳。 逝川又敲了敲桌子:“说话。” 涤心这才惜字如金地开口道:“知道,但不归贫僧管。” 鬿魉觉得新鲜,挤过来好奇地问道:“什么叫不归你管?” 涤心毫无情绪道:“每个人做什么都有各自的道理,与贫僧何干。” 遥岚看向逝川,后者无奈地摇摇头,用口型道: “他就这样。” 鬿魉嘻嘻笑道:“你这和尚,也忒没个慈悲心肠。” 涤心只自顾自看着地面,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眼看着话聊不下去一点儿,遥岚斟酌着字句,小心地问道:“残月寺是晓月寺的前身吗?” 涤心沉默了片刻,回答说:“不是,寺庙破败了,就换了名字。” 逝川不耐烦的啧了一声。 涤心丝毫不惧,抬眼望向他,道:“逝川兄今日对贫僧颇有微词。” 逝川答非所问道:“这位是遥岚公子。” 涤心面具中露出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惊讶,但始终看不清脸色。他转过脸来,打量了遥岚一会儿,又不说话了。 第25章 由于涤心并不配合,不肯多说,三人没有待太久就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路过院子,遥岚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鬿魉拽拽他的袖子,问道:“公子,你在看什么呢?” 遥岚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三人出了残月寺,一同往山下走去。 “公子。”逝川放慢脚步,与遥岚并肩而行,轻轻唤他。 遥岚偏头道:“何事?” “上次公子说,凉骨颇有佛缘,应该是有亲密的佛门之友。今日你见过涤心,凉骨身上的佛光,是不是从他身上沾来的?”逝川问道。 遥岚问:“任蜮主也认识涤心法师吗?” 逝川点点头:“我们三人还算交好。要真说有什么亲密的佛门友人,除了涤心,我也想不到别人了。” 没想到遥岚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是他。” “怎么说?”逝川好奇地追问道。 遥岚道:“任蜮主身上的佛光由灵魂而起,自内而外,圆润温和,这种情况,要么是本人出身佛门,要么就是与佛门中人有相当深的羁绊。” 逝川沉默了一会儿,道:“凉骨并不是出身佛门,这我可以肯定。” “那就是第二种了。”遥岚道,“并且这种羁绊,绝对不是普通的友人、兄弟可以比拟的,必须是很亲密的关系,或发生过非同寻常的事情。” 逝川摸了摸下巴:“凉骨与涤心的关系还不如我,那应当不是他了。” “而且,逝川兄的这位法师朋友……”遥岚顿了顿,斟酌着用词说道,“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佛缘,相反,他身上杀戮之气更重。” 逝川闻言一愣。 “是了!”鬿魉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那个和尚真讨厌,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对客人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遥岚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他把残月寺藏的那么紧,本来就是不想别人拜访。我们问东问西,要是涉及到他的隐私,人家不愿意回答也是正常的。” 鬿魉小手指向逝川,趾高气扬道:“这和尚不是你的下属吗?你直接询问他不就好了?看来你这个醉客也没撑什么场面,来跟不来一样,还是无功而返!” 逝川反唇相讥:“连山都上不去的小废物,你又有什么用。” “我是小孩儿,我没有用。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也指不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遥岚听着他们争吵,忽然说道:“也不全是无功而返。” 二人一齐看向他。 他继续说:“起码我们确定了,幻境中的场景就是晓月寺,晓月寺和残月寺又是同一个地方。” “然后呢?”鬿魉问。 “这说明,涤心并不像他自己说的,与此事没有关系。相反,他一定知道许多内情。接下来,我们少不得要从他身上入手。”遥岚耐心解释道。 鬿魉点点头,无意间瞥见逝川看他的眼神带着轻蔑,像是在说蠢货。 鬿魉翻了个白眼。 “还有一个东西,它过于平常,无处不在,反而不容易引人注意。”遥岚道。 逝川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抬手从路边折了一根树枝下来,道:“不知公子和我是不是想到一起去了。” 他站住脚步,装腔作态,微风轻拂,树枝上嫩叶微微颤动,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言行。他将那一小截秀丽的枝条双手奉上,递给遥岚,眼中深情款款:“可也算折枝相送?” 鬿魉又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遥岚也只得双手接过,定睛一看,白皙的手心里躺着的,正是一截柳枝。 柳树。 第22章 痴柳篇(七) 幻境中的第一个场景是送行,同样也是沉船地,河岸两边种满了柳树。 第二个场景中的寺庙里,院中的古树也是柳树。 刚刚他们去实地看过,残月寺中确实有这样一棵柳树,他方才临走时,就是在看院子里那棵树。 而在突破幻境时,遥岚也记得,当时符纸穿过了小和尚的身体,最终贴在了古树上。 柳树才是幻境的阵眼。 并且,妖族擅长幻术,草木一族为最。 如今之计,就是要再次回到沉船地,看看附近是否有什么树妖。 可真正等他们回到了沉船地的时候,却又一次感到了为难。 不是找不到,而是太多了。 沉船这一带处于郊外,人烟稀少,虽然偶尔会有船只经过,但大多不会在此处停留,因此,这段河道就成了小型精怪的聚居之地。 什么花啊、草啊、树啊之类的小妖怪,简直一抓一把。 且此地既然名为杨柳岸,柳树更是要多少有多少,要在这成百上千的小妖怪里找到谁是制造幻境的那一个,着实困难。 “公子,你能不能通过感知他们的灵力波动,分辨出制造幻境的妖。”鬿魉仰起脸来问道。 “这太困难了。”逝川立即否定了他的想法,“草木一族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精灵,这一片的草木妖灵力基本同源,很难分辨出区别。” “那不就是在座的妖都有嫌疑?这还怎么查?”鬿魉看着河岸两边的一排排柳树,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谁知遥岚和逝川闻言,忽然间陷入了沉默。 鬿魉幽黑的眼睛眨了眨,偏头看看这个,又歪头看看那个,问道:“公子……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遥岚缓缓地摇摇头,“你说的很对。” 既然灵力都是同源,那沉船事件到底是由一只妖制造的,还是许多妖一同制造的? 谁也不知道这些树在这里已经守了多少年,幻境里的送行场景他们可能大多数都经历过。 沉船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子,你是在什么情况下遇见幻境的?”逝川看向遥岚。 遥岚回忆道:“我在岸边救了一个落水的人,沿着他来的方向逆行,走到差不多沉船的地方时,就遇到了幻境。” “从一般的逻辑来讲,应该是遇难者进入幻境,产生幻觉,进而导致沉船事件的发生。”逝川道,“可是公子在救那个落水的人的时候,他有提到什么幻觉吗?” 遥岚皱了皱眉,缓缓地摇摇头:“没有。” 不仅如此,他之后到沉船现场救剩余的幸存者时,也没有人提到过和幻境有关的事。 最大的可能,他们根本没遇到什么幻境。 “那就是说……沉船在前,幻境在后,是沉船,引发了幻境?”鬿魉问道。 逝川勾起了嘴角,道:“准确的说,是船,引起了幻境。” 杨柳岸发生的事故,是沉船。 与水有关的事故很多,为什么不是溺水,不是失踪,而偏偏是沉船? “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用船把它引出来。”逝川提议道。 鬿魉皱了皱鼻子,质疑道:“上哪里去弄船,再说了,这里过百艘船也不一定会沉一艘,你凭什么保证,你的船就能让它主动现身了?” 逝川眯着眼弯下腰,视线与鬿魉齐平:“小齐小朋友,我无法保证,但多试几次,总能遇见。” 鬿魉被他的称呼腻得一哆嗦,退了一大步:“难道你要公子在这里守株待兔半年?” “那怎么会,”逝川一偏头,“你不是很闲吗,你在这里守,到时候传信给公子不就好了?” 鬿魉嗤笑一声:“没有思路就不要乱提建议。” “好了。”遥岚打断他们,“逝川兄,你不要再逗他了。” “寻常的船是不行的,那些沉船一定是符合了什么特殊条件,才会被树妖盯上。” “可船都沉了,过了那么久,我们要如何找出那些沉船的共同之处呢?”鬿魉百思不得其解。 “不必再找它们的共通之处。”遥岚看向逝川,后者眼神里带着隐隐的笑意,“幻境里已经给出最符合条件的样例了。” ------------------------------------- 河道开阔,视野宽广,春和景明,杨柳依依。 一支船队热热闹闹地停在岸边,一众老男女老少围聚在岸边,热情地为船上的人们送行。 “小殿下,岚公子这是要干什么啊。”年轻的冥使一身黑衣,躲在树后盯着看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不建议你知道的太多哦。”鬿魉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中透着狡黠与威胁,皮笑肉不笑地吓唬道。 黑衣冥使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昨天,玩世不恭的小殿下鬿魉忽然找到二殿下洛阴,一本正经地要借一批冥使,神秘兮兮地说有大用处。 洛阴殿下当然没有轻易答应他,兄弟二人周旋了半天,最后鬿魉殿下搬出了遥岚公子。 至于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提到岚公子,大概是小殿下觉得那样会很没面子。 于是最后,小殿下终于以遥岚公子的名义借走了三十名冥使和几个化形法宝。 第26章 于是就有了面前的这个场景。 龇牙咧嘴地吓唬完属下,鬿魉又重新陷入了闷闷不乐。 遥岚因为担心遇到危险,并没有让他跟着去船上,这令他大大的不满。 法宝化作了前朝古船,送行和被送的人是冥使们专门扮演的,他们大多有灵力傍身,遇到危险也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遥岚立在船头,心事重重地看着岸边的杨柳。 他凭借记忆,还原了幻境中的送行场景,那些沉船很可能是某些条件与树妖的记忆吻合,才会招致不幸。 遥岚轻皱眉头,苦苦回忆幻境中的特殊之处,余光却瞥见身边的逝川懒散地靠在船沿上,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精美的金玉酒壶,仰头灌下。 饮罢,他对着江面酒杯一举,朗声道:“柳岸粼波春色深,” 随后,他眼含笑意望,目光投向遥岚,略带轻佻地挑了挑眉,“举杯对饮敬佳人。” 遥岚低眉轻笑。 “公子在冥界身份尴尬,恐怕也难得快活吧。”逝川道。 遥岚不知为何逝川突然提起这件事,答道:“冥界规矩也不少,确实不如在人间潇洒。” 逝川一指岸边,意有所指道:“这么多冥使,都是看在公子的面子上借来的?” 遥岚挑起半边眉望他,没有说话。 而另一头,不论众人如何不舍,到了时辰,船队也该出发了。 船起锚,扬帆,破水声响起,船身开始摇晃,缓缓向前移动。 人们挥泪洒向江边,柔软的柳枝拂过船身,缠绵缱绻,似是挽留,似有无穷无尽的离别之言。 遥岚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木制的船沿。 船行三丈,异变陡生。 只听咯噔一声,船停止了前进,受到惯性的影响,船上的人不受控制地身体往前一倾。 遥岚皱起了眉,向船舱走去,一个冥使飞速来报,道:“公子,船不能动了。” “是橹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吗?”遥岚问。 “没有。橹还能照常转,但是船身不能前进。” 刚说完,整个船身就剧烈地震动起来,冥使们见状,纷纷跳船入水。 遥岚之前救的年轻男子就是跳水逃生,所以他吩咐冥使们,一遇到情况不对,就弃船而逃。 至此,船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船一边晃动着,一边渐渐下沉,周围形成一个不小的漩涡。 “公子。”逝川道,“水下有东西在拽。” 遥岚点点头。 没错,这股令船下沉的力量,明显是来自船底。 想到这里,遥岚不再犹豫,他撑过船沿,纵身一跃而下,逝川目光一凛,手中抛出一根金绳,不知是什么法宝,紧紧的拴在了遥岚的腰上。 这法宝自动伸展变长,并没有限制他的活动,只是在两人之间做了一个连接,遥岚没多在意。 进入水中后,他并没有像其他冥使一样远离,而是进入了漩涡,径直向船底游去。 河水刺激眼睛,又有漩涡干扰视线,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正在这时,他隐约看见一条又粗又长、黑乎乎的“蛇”飞速地向他游过来。 那蛇足足有成年男子手腕粗细! 遥岚敏捷地侧身闪过,不消片刻,又见数条这样的黑蛇朝他包裹过来。 水中有阻力,遥岚受到了一些限制,速度慢了很多,可这些黑蛇却不知怎的,活动丝毫不受阻碍,既灵活又刁钻。 等遥岚稍微适应水下的环境之后,他却发现这些东西并不是什么“水蛇”,而是一些无头无尾不知长短的鞭状物,十分难缠,令他一时无法突破。 他左突右冲地和它们斗了半晌,却渐渐发现,它们的数量并不是无限的,总共只有十几根。 遥岚看了一眼绑在腰上的柔软而坚韧的金绳法宝,忽然想到了破解之法。 他不再闪避和格挡,而是猛地向更深的水下潜去。 一串气泡从水中升起,黑色鞭子猛地向下,紧紧地追着他。 下潜数丈, 遥岚忽然改变了方向,向左上方游去,几次盘旋之后,他又进入这些东西的间隙,擦着它们来回穿梭。 不多时,他忽然停下动作,双手抓住腰间金绳法宝,用力一拽,鞭子们毫不停顿地冲向他,却最终停在了他面门之前,不能再前进分毫。 第23章 痴柳篇(八) 遥岚松了一口气。 他利用金绳法宝 ,将这些奇怪的东西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以防万一,他又在绳子上打了一个死结,拉紧,确认这里不会松开。 那些东西被捆在一起,还在兀自剧烈地挣扎。遥岚凑上前去仔细观察,然后伸手触摸了一下。 这东西既不是蛇,也不是鞭子,它手感坚硬,表面粗糙,看起来像是什么植物的根部,因为本体成精,所以也有了活动的能力。 应该就是那树妖的树根了。 想必就是这些东西,拽住了路过的船只,导致了沉船事件的发生。 经过这一番折腾,船已经不再下沉了,却已经损害严重,底朝上漂在河面上。 遥岚解决了水下的问题,向上浮去。 等他浮到水面上时,看见逝川正在木板上蹲着,一动不动地守着入水的金绳法宝,等他上来。 一看到他冒出头来,逝川立刻伸出手去,遥岚握住那只手,一使力,也登上了船底。 遥岚浑身湿透,衣服也贴在身上,忙掐了个诀,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蒸干了。 逝川见他已经上来了,可绳子的另一端还在水底,有些奇怪,问道:“水下发生了什么?” 想到水下系成一团的树根和金绳,这法宝估计很难再解下来了。遥岚正要解释,却看见逝川身后黑影一闪。 “小心!” 画竹从袖中飞出,电光火石间,化解了逝川身后的偷袭。 逝川转头望去,却见是岸边的柳树,挥舞着长长的枝条,向两人狠狠的抽过来。 树根都能动,没道理树枝不能动! 二人一边闪避一边对话。 “这么多枝条,看起来不是一棵树上的。”逝川道。 他方才饮下了几杯酒,此时步履略显蹒跚,仿佛随时都可能跌倒。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他总能在关键的一刹那,极其精准地避开柳条的攻击。 “看不清是哪些树。”遥岚眼睛微眯。 “水上是树枝,水下又是什么呢?”逝川问道。 “是树根。”遥岚催动画竹,斩断一根枝条,“抱歉逝川兄,你的法宝被我用来捆树根了。” 逝川笑道:“原来如此,”他劈手扯住几根枝条,直接拉断,“我见绳子活动得剧烈,便知公子水下激战辛苦。” 树妖攻势暂缓,二人背靠背,胸口微微起伏,等待着树妖的第二轮进攻。 逝川嘴角微微勾起,“公子,还有个问题我早就想说了。” “什么。” “我们现在还在现实中吗?” 遥岚瞳孔一缩。 沉船已经解决,接下来要面对的,就该是树妖的幻境了。 要想办法验证一下。 遥岚收回折扇,抛向空中,折扇猛然伸长了一节。 他伸手拉住逝川,跃向半空,单脚立于折扇之上,空着的那只手催动化形法宝,尝试把扣着的船收回来。 木船没有任何反应。 逝川看着二人交握的手,眼神晦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尝试过后,他们又落回船上,遥岚神色凝重道:“化形法宝没有反应,看来我们现在确实已经处于幻境中了。” 二人的手不动声色地分开,遥岚喃喃道:“只不过,是什么时候呢。” 进入幻境丝毫没有预示,之前一次也是一样,走着走着就进去了。 “应该是公子你上来的时候。”逝川低声道。 遥岚看向他。 逝川举起了手臂,晃了晃手腕上拴着的金绳法宝,然后念诀催动,绳子倏忽缩短,毫无阻碍地从水中脱出来了。 他解释道:“绳子能收回来了,树根没跟我们进来。” 说完,绕在遥岚腰上的那一端松开,缩回了逝川手上,被他重新装进袖袋。 遥岚有些好奇:“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逝川轻咳了一声:“公子上来的后不久,我就发现绳子那头轻了许多,只不过怕缩短后会影响我们行动,就没有收回来。” 也是,遥岚点头,他们刚才与树枝周旋,中间连根绳子也不方便,不如先分别系着。 在发现进入幻境之后,二人也就不必再顾忌周围环境。他们正准备发起进攻,却忽然起了一阵微风。 那风清清凉凉,带着草的芬芳和花的清甜,轻而易举地抚平了柳树们的异动。 微风过处,一个少女从树后探出头来。她面容娇美,肌若凝脂,气若幽兰,长发垂至腰间,不知从哪棵树上折了根细枝,当做发簪随意地别再头上,柳叶翠绿,晶莹欲滴。 第27章 少女身上的翠水薄烟裙,一步一晃,如云如雾。 她来到岸边,长眉轻皱:“这里怎么会有沉船呢?” 她能看到飘在河岸上的船体残骸,却似乎看不见遥岚和逝川二人。 少女话音刚落,就见树后面又出来一个俊秀的少年。 他鼻梁高挺,剑眉星目,即使穿着一身粗麻白布衣,也难掩他高挑匀称的身姿。 少年闻声赶来,见到眼前的情景,神色也有些难看:“要尽快通知村子里的人。” 少女点点头:“是啊,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幸存者。” “我去村里叫人,你先躲起来,不要被发现了。”少年冷静地说。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少女压抑着心中的不舍。 “后天午后,”少年温柔地摸摸了她的发丝,郑重地保证道,“我一定会来的。” 少女点了点头。 二人匆匆告别,少年往杨柳镇的方向跑去了,少女站在原地,脸上露出淡淡的失落,少年没跑两步,又转过头来朝她挥挥手。 迎接他的是温柔甜美的笑脸。 “青梅竹马。”逝川眯着眼睛称赞道,“真是美好的感情。” “那女孩是柳妖。”遥岚却没有那样好的心情考虑青梅竹马的问题。 “很明显了,”逝川道,“并且那男孩也知道,否则不会特意嘱咐她躲起来。” 遥岚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过,却不知这女孩是不是幻境的制造者。” “这女孩?”逝川挑了挑眉,“为什么怀疑她?” “因为男孩一定不是。”遥岚神色凝重,沉声道,“他就是上个幻境里的小和尚。” 小和尚不是阵眼,上次在幻境里遥岚已经试过了,符纸最后穿透了他,贴在了他身后的柳树上。 “他们长一个样子?”逝川问,“那这少年后来出家了?” 遥岚却摇了摇头:“不,小和尚看起来比眼前的少年年龄更小一些。” “那是小和尚后来还俗了?”逝川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男孩的头发长度,不像是只留了几年的样子。” 遥岚叹了口气,他也觉得不太合理。 “不过……这个人是涤心吗?”遥岚问道。 “我认识涤心的时候,他就带着那么一副面具,偶尔化形,也没见过这样的形象。”逝川遗憾地摇摇头,“性格也大不相同,涤心要是能有这孩子一半,也能给我添很多乐趣。” “不过……和尚、晓月寺、柳树。”逝川一一数着,“这么多相似点,怀疑他是涤心也很正常,可惜我暂时不能给出准确的答案。” 少女目送着少年,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再也看不真切。 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过身来,却眼神锐利地看向了河道里的木船残骸的方向。 “她是……在看我们?”遥岚皱起了眉。 柳妖这次的目光并不是落在倒扣的船底上,而是上移半丈左右的空中。 正是遥岚逝川二人所站的位置。 “看不清,”逝川道,“上岸去看看?” 两个人正要动作,却见柳妖低下头,收回了目光,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背过身去离开了,眨眼就消失了两步之外。 “她到底……看见我们了没?”逝川看向遥岚。 遥岚皱着眉摇摇头:“不知道,我们先上岸去吧,或许能找到其他线索。” 二人终于重新踏上了土地,他们沿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走,密林重重,除了柳树、杨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种夹杂其中,枝叶交错,形成了一片绿色的天幕。天气十分明朗,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熠熠生辉。 二人漫步其中,只听见间歇的鸟鸣,和踩过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响。 虽然身处幻境,却不合时宜的生出了几分惬意。 可是这祥和没持续多久,遥岚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逝川问。 “不太对。”遥岚习惯性地摇了摇折扇,“这个方向是去往杨柳镇,按理说早该出林子了。” “幻境么,”逝川道,“会有这样的情况也不意外。” 遥岚赞同地点点头:“很可能我们现在已经不在杨柳岸了。” 这边话音刚落,像是印证他们的猜想,前边不远处,传来了山泉水击打岩石的泠泠之音。 既然有山泉、瀑布,他们现在所处的方位,应该是一座山中。 二人循声走去,不多时,果然看见一处小瀑布,一对年轻男女坐在石头上,正在说着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摸近。 “你真要上京?” 这是一个甜美的女声,音色有些耳熟,正是柳妖。 “男子汉生当为国,洒血疆场,驰骋于天地之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你也是知道的。”男子道。 这男子的声音低沉稳重,遥岚看向逝川,用口型无声地道: 小和尚。 第24章 痴柳篇(九) 他还是刚才在岸边的白衣少年,不过身量见长,面容轮廓也更加锋利,现在应该被称作白衣青年了。 柳妖的长相却没有多大变化。 幻境中,一息之间就可以跨越万里,度过数年,但妖长生不老,自然也不会被岁月所扰。 柳妖听了男子的话,沉默下来,半晌过后,她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男子不似她这般忧愁,笑着安慰她说:“最多一年半载,我就可以衣锦还乡。到了那时,我就三媒六聘,娶你进门。” 柳妖听了这话,睁大了了双眼,脸蛋通红:“你说什么呢!” 男子歪了歪头,没料到她会如此惊讶:“娶你过门啊,怎么了?” 柳妖呼地一下站起来,背过身去,白皙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角。 “谁,谁要嫁你了!” 男子朗声大笑,道:“一年后我来娶你,你肯不肯嫁,到时候再决定吧。” 男子并没有戳破她的惊慌和羞涩。 二人又腻腻地说了会儿情话,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当归,你会来送我的,对吗?” 柳妖撇过眼睛不去看他,抿了抿嘴唇,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男子高兴地大笑,猛然将她高高抱起她,转起圈来。 当归花容失色,急得直捶他的背,二人又腻歪了好一阵,男子才离开了这里。 他走后,柳妖仍坐在原地回味,望着眼前飞溅的山泉水,一会儿觉得甜蜜,一会儿又觉得忧愁。 等她终于平复好了心情,她忽然高声说了一句话。 “既然来了,就别藏着了。” 遥岚与逝川疑惑地对视一眼,没确定她在说谁。 “藏在树后的二位,说的就是你们。”柳妖淡声道,“来了多时了吧。” 他们已经隐匿了身形,一般人发现不了他们,但仍被柳妖一语道破,只有一个可能。 眼前的柳妖果然就是幻境之主。 二人从藏身之地走出来。 谁知,在看到两人的时候,柳妖一愣。 “原来是你们二位。” 遥岚听了这话,奇道:“你认识我们?” 柳妖回忆道:“我见过。四五年前吧,杨柳岸一次沉船,你们就在那里。” 是上个场景中的沉船?看来在幻境的时间线里,已经过去了四五年光景。 但是幻境主人和误入者,应当是不会受到幻境中的时间变化的影响才对,她为什么这么说? 逝川:“你能看见我们?” 柳妖点点头:“只不过当时凌羽在场,他看不见,我就装也作没看见。” 凌羽,应该就是那年轻男子的名字。 “来者是客,”柳妖的步伐袅袅娜娜,“我与二位也算有缘,找我做什么,坐下说吧。” 这小片天地环境清幽,很有雅趣,藏于深山,也很难令人发觉。小池旁的石头就是天然的石凳,应该是柳妖与凌羽常常幽会的场所。 二人虽然是被强行拉进幻境,但在柳妖的角度,是偷听了很久,她没有不悦,还以礼相待,性格也称得上一句娴静。 “二位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柳妖问道。 “确实是迷失方向路过此处,”遥岚真诚地说道,“本无意打扰。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当归。” “当归姑娘和刚才那位凌公子,感情十分要好啊。”逝川笑着打趣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让人羡慕。” 一提到凌羽,柳妖的脸就微微泛红:“我们确实相识多年。”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可方便告知?”逝川热情地问道。 “我们……我们是,他小时候在山上玩掉进水里,是我救了他。”柳妖看起来丝毫没有防备之心,问什么便说什么。 “他对你很好。”遥岚缓声说。 “是的,他待我极好,经常会来山里陪我,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还会教我读书写字。”柳妖一边说,一边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第28章 女孩子在提起心上人的时候,就会变得喋喋不休起来。 “还有这个,你们看。”柳妖指了指头上的柳枝发簪,“这簪子杆是木质,叶是玉做的,他特地从镇上打了送我,说这样才与我相称。” 二人望去,见那发簪果然不是寻常树枝,细长的柳叶以翡翠精心打造,栩栩如生,晶莹欲滴。 从衣着打扮来看,凌羽家里并不富裕,要打这样一支簪子,恐怕要攒很久。 “真好,”遥岚赞叹道,“他不在乎你是妖。” 柳妖有些甜蜜地说:“是啊,他从不在乎这些。” 柳妖又琐碎地说了许久,都是一些他们之间的美好往事,遥岚身体略微前倾,耐心地听她说。 等到柳妖终于把话说完,她摸了摸鬓边的乌发,不好意思地道歉:“不好意思,莫名其妙地对你们说这么多无趣的东西。” 遥岚摇摇头道:“不会,我觉得很有趣。你和他的事,想必平常也没有什么机会对别人讲吧。” 正是因为难以和别人说起,所以才会一提起就滔滔不绝。 柳妖闻言,却忽然不说话了。 半晌,她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是的。我身边的朋友们,不太看好我和他的事。他们说……他们说……” 她眼神发直,着魔了似的喃喃自语,却半天都没说出,她的朋友们到底说了什么。 遥岚感觉不对,低声询问道:“你怎么了?” 柳妖却忽然用力地捂住了头,表情十分无助,像是在经历莫大的痛苦,她不住地哭喊着:“她们说!她们说!她们说!她们说什么!她们说的到底是什么!” 截止刚才,柳妖的表现都十分正常,看起来是个好相处的姑娘,完全无法把她和屡屡杀人的幻境之主联系在一起。 遥岚之前一直引导她,试图让她说出更多的信息,但柳妖不知为何突然发作,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随着她的状态陷入疯迷,大地开始无规律地晃荡,幻境中的景物开始崩塌,逝川一把握住了柳妖的小臂,强迫她看着自己。 “他们……是谁?是你身边的其他妖族吗?”他问道。 柳妖木着脸,眼神毫无聚焦,她消化了好半天逝川的问题,然后僵硬地点了点头。 逝川勾起了嘴角,一字一句道:“他们说……人妖殊途。” “逝川……”遥岚害怕再刺激到当归,想要止住这个话头,却已然来不及了。 柳妖忽然整个人如雷劈般定住,目光悚然地盯着逝川,不动了。 仿佛呼吸都停止了。 “人妖……殊途……”她的嘴唇机械地翕动着。 “放开她!”遥岚喝道。他一把扯过逝川,飞速后略十数步,与柳妖拉开了距离。 下一刻,柳妖弯起了嘴角。 “人妖殊途……” 脚下的土地现出了恐怖的裂缝,如深渊巨口,一眼望不到底。二人无处站立,遥岚只得再一次抛出折扇,拉着逝川浮在空中。 柳妖身量蓦然拔高,下半身化作粗壮的树干,根部深深地抓进泥土。她面目狰狞,肤色加深,脸上生出深深的纹路。 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句声嘶力竭地叫喊:“人妖……殊途!!” 她的声音再不像最初一般娇柔如水,音调高得刺耳,令人不寒而栗。 她厉鬼一般嘶吼道:“我难道不知道人妖殊途吗!” “要……非要你们一个个来提醒我!!!” “我”字刚落,她的双手就化作柳树的枝条,朝遥岚逝川二人甩过来,速度极快,力道极大,发出破空的声响,之前在杨柳岸边遇到的那些完全不能相比。 “这里要塌了。”逝川也落到了遥岚的折扇上。 “必须尽快找到阵眼。”遥岚催动折扇带着折扇左右闪躲,“应该还是在她身上。逝川兄,你这是?” 遥岚一回头,只见逝川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岚公子飞的太快了,”逝川厚着脸皮道,“我怕被甩下去。” 遥岚:“……” 战况激烈,遥岚无暇分心,便任他拽着去。他右手一指,又凝出一道黄符来。 “要近她的身,才能把破阵符贴到她身上去。”遥岚道。 但与之前遇到的小妖比起来,柳妖的反应更快,柳枝也比柳条更柔韧,要再像水下一样把这些枝条捆起来,是不可能的。 不过现在,他们有两个人。 “逝川兄,一会儿我跳下去,和柳妖缠斗,吸引她的注意力,你趁机绕到她的身后,把这符贴到她身上。”遥岚冷静地说道。 逝川的身法他是见识过的,诡异莫测,飘忽不定,这对他来说十分容易。 可他却没得到逝川的回应。 遥岚蓦然回首,视线与他交汇,却见他幽潭般深邃不可测的瞳孔,此刻正笔直地凝视着他。 那眼神恰似一首含蓄深沉的诗,蕴含的深情耐人寻味。 下一刻,逝川倏然松开了紧拽他衣袖的手,脸上挂着惯常的笑意,面朝遥岚笔直地从空中坠落。 遥岚的瞳孔瞬间紧缩,本能地伸手去抓,声嘶力竭地喊道:“逝川!!!” 其实他心里十分明白,逝川未必会遭遇危险,可眼前的景象,却如巨石般砸向他的心头,令他灵魂战栗,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陷入了莫名的巨大恐惧。 这种恐惧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无法抑制住双手的颤抖,心中被无尽的得失感摄住。 为什么? 第25章 痴柳篇(十) 坚韧的枝条迅速缠绕住逝川的身躯,将他淹没包裹。 遥岚压下波动起伏的心绪。此刻,他无暇他顾,双腿一蹬,猛地向柳妖所在的方位俯冲而去。 有了逝川那一头的牵制,遥岚这边压力骤减,轻松了很多。他左突右冲,身形如风,不过须臾之间就来到了柳妖的面前。 当归半妖化为柳树,下半身化作主干和树根,无法移动,这是她最大的破绽。遥岚右手持符,轻轻一点,破阵符便附上了她的额头。 柳妖狂乱疯魔的表情凝滞了。 她遥遥地望向遥岚身后的虚空,扭曲皲裂的皮肤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有无尽的话没有说完。 但遥岚并没有心思感慨。他没有丝毫停留地转身便走,焦急地在漫天纵横交错、粗壮如蟒的树枝间探寻逝川的踪迹。 方才那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已经过去了,但他心中仍然不安,只想快点找到逝川。 幻境即将破灭,柳妖的树枝失去灵力供应,变得干枯焦黑,逐渐瘫软了下去。不远处,逝川扒开层层缠绕的枯枝,好整以暇地钻了出来。 只不过凌乱的发丝和衣袍却隐隐预示着,他的经历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样轻松。 见到人,遥岚这才松了口气。 遥岚远远地望着逝川,见他张口似乎正在说些什么,却因为离得太远听不清。他正要走过去,却忽然起了一阵大风。 这风吹的人发丝乱摇,树叶如絮般翻飞,遥岚条件反射地闭目了片刻。 等到他再睁开眼时,身边还是那样一阵风,却已经不是在那片山林之中了。 风虽然不强劲,岸边树叶却如雨般簌簌落下。脚下有些不稳当,遥岚低头一看,自己正踩在倒扣着的船上,浑身湿透。 逝川在他旁边仰身坐着,也是一副刚回神的模样。 岸边传来鬿魉遥远的呼喊:“公子——醉客兄——你们怎么样!” 遥岚向逝川伸出手,把他拉起来,逝川低头拍了拍飘落在身上的树叶和尘土,见腰间还绑着金绳法宝,一个手刀顺手将它斩断了。 遥岚又一次施诀蒸干身上衣物。 二人飞往岸边,鬿魉便带着一众冥使迎上来。 “公子,你没事吧?”鬿魉问道。 “无妨。” “水下有什么?” “树妖根在水下,就是它们作乱,才导致沉船屡屡发生。”遥岚解释道。 随着几人对话的进行,风渐渐停了,树叶也落得慢了。 “我们刚才陷入幻境了,”遥岚低头问鬿魉,“刚才发生什么了?” “陷入幻境?那就是陷入幻境?”鬿魉眼睛炯炯发光,“公子刚才从水里出来,就呆在那里不动了,我喊了你好几声,你们才听见。” 幻境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他们在里面经历了很多,但在外界看来,只不过是一瞬。 “幻境里面有什么?”鬿魉好奇地问道。 遥岚没说话,而是看向各式各样装扮的冥使们,行礼表示感谢。 冥使们纷纷回礼,知趣地退下去各自休整了。 遥岚这才简单给鬿魉说了经过。 截止目前,他们一共经历了四层幻境,分别是送行、晓月寺、沉船和山涧。 这四层幻境的共同点是:都以柳妖和凌羽为主角,柳妖是幻境之主,凌羽则疑似涤心。 第29章 鬿魉提问道:“可是送行中没有出现什么男女主角啊。” “只是没有直接出现。”逝川道,“那个场景恐怕就是柳妖送凌羽上京武试的情节。” 柳妖没有在人群中送行,而是隐于岸边绿植之中,凌羽在船上,也没有直接露面。 这是一场沉默的送行,是一场无声的离别。 柳枝柳枝留不住,月影月影映难长。 “我一开始以为这个幻境虽然伤人,但并不高明。可这次经历之后,我发现我想错了。” 在遥岚意识到船的制式不对劲时,送行的村民发生了暴动;在柳妖被逝川一句“人妖殊途”点破时,幻境发生了崩塌。 低级的幻境有着固定的场景和情节,前一个情境结束之后,才会开启下一个事件。 而他们所经历的幻境,却随着幻境主人和闯入者的意识而变化,是类似做梦一样的第一视角,这是一种很高级的幻术。 “并且,柳妖的战力也十分不俗。”逝川补充道。 “说起柳妖,”遥岚疑惑地摇了摇折扇,“妖性本淫,可她性格娴静,身上完全没有这种特点。” “也就是说,她本体很可能就是那个晓月寺中心的古树,多年受佛光沐浴,聆听梵音,身上妖的特征自然会淡一些。”逝川接着他的话说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让柳妖陷在这场幻境中不愿醒来。” 遥岚沉思着,面前不息的流水,决然地奔向迢迢的远方。 等等。 遥岚一顿。 奔涌不息的水流。 逝川…… 他转头望向逝川坚毅的侧脸,想起了在幻境中那阵没由来的心悸。 可逝川为了好友的事,眉头正少有地皱着,并没有注意到遥岚忽然有些异样的目光。 “他们之间的美好过往,怕是就在凌羽离开的这一天,就结束了。”逝川语气沉沉地说,“所以,她才不断重复这段记忆。” “诶等等!”鬿魉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跳一跳地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像个活蹦乱的兔子。 “幻境的场景都是连贯的,只有一个场景除外,就是在晓月寺那个小和尚。” “年龄、身世都对不上。”遥岚赞同地点点头。 “可柳妖也是,在那个场景中,她甚至只是一棵树。”鬿魉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瞳孔中的红光微微亮起,“妖的寿命很长,莫非,小和尚其实是凌羽的前世,他们之间有着隔世的情缘?” “隔世?”遥岚看向鬿魉,觉得这说法倒是有趣,“人,和妖的隔世姻缘?” “没错!”鬿魉得意地盘腿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开始给他们解说。 “凡人说人妖殊途,大都归类于玄而又玄的命,但这说法其实是有依据的。公子没正式接手过冥府内部事务,应该不知道。”说完鬿魉又撇了逝川一眼,“区区一只鬼,更不知道了。” 逝川给足了他的面子,笑眯眯道:“劳烦您赐教了。” “凡人之间,会有姻缘线相连,有的人一个都没有,有的人却会有好几条,也就是俗称的光棍命和桃花命。” “但这姻缘线,是绝对不会连在凡人和非人身上的。凌羽和柳妖之间注定没有红线,更有甚者,凌羽身上有和别人的姻缘,因此,他们要在一起往往十分困难,也就有了‘人妖殊途’一说。” 鬿魉故作正经地说道,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可逝川听了这话,神色确有些凝重,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问道:“只要是人和非人就不行?” 鬿魉点点头:“于缘之一字,是这个道理。凡人弱小,所以命数由天道保护,非人之物不得随意对此进行干涉。” “举个例子吧。”怕自己没说清楚,鬿魉从随手捡了根小木棍,蹲在地上画起来。 他先画了个秃头小人,代表男性,又在右边画了个扎两根辫子的小人代表女性。“比如这是那和尚,这是那柳妖,他们之间原本是毫无干系的。” 说完,他在男人下方又画了第二个女人,这次,却用根线把她和男人连在了一起:“但这个和尚呢,本来命中是有一段姻缘的。” “此时,柳妖想要横刀夺爱,就是改了和尚的命数,势必要遭受反噬。”鬿魉道。 “可……柳妖若和凌羽是两情相悦,不是横刀夺爱,又该怎么算?”遥岚问道。 “也有这种可能,比如柳妖抢在原配之前和和尚相爱。”鬿魉在柳妖和凌羽之间画了条虚线,把他们连起来,又在凌羽和原配之间的实线上打了个叉。 “本不该出现的人却出现了,本该有的缘分却没有了,原配的命数无端受牵连,这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横刀夺爱。” 即使和尚与妖二人是你情我愿,原配的姻缘还是无辜地受到了影响。 遥岚看着鬿魉严肃的小脸,方才意识到,在其古灵精怪的行事风格与外在表象之下,也是堂堂正正的冥王贵子。 逝川盯着鬿魉画出来的图,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蹲下来,挥挥袖子,将三个人之间的实现和虚线尽数拂去了。 鬿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逝川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如果这三个人之间都没有姻缘线,柳妖还能和和尚在一起吗?” 鬿魉耸了耸肩:“公平竞争,各凭本事喽。” 逝川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鬿魉觉得他的表情有点恶心,鼻子抽搐了两下,道:“你干什么。” 逝川:“多谢小齐老师指教。” 鬿魉“嗖”地弹起来,躲到了遥岚身后:“公子,公子,有变态。” 遥岚哭笑不得。 这一闹,鬿魉就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逝川缓缓起身,一边低头拍去衣袍上的尘土,一边闷闷地说道:“如果涤心就是凌羽,约莫是第二世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柳妖疯魔,他则沦落为鬼,守着晓月寺不能离去。” 毕竟涤心与逝川多年相交,如今他身陷囹圄,逝川平常再心大,情绪还是明显受了些影响。 遥岚素来不太会安慰人,想说些什么也无从说起,他抿了抿唇,道: “逝川兄,我们方才在幻境里直面柳妖,也伤了她,她短时间内应该没有害人的能力,如果你不想再插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逝川挑起眉看他:“公子是怕我为难?” 遥岚点点头。 谁知,逝川松弛地笑了笑,道:“涤心这两年不对劲,我和凉骨其实早有察觉。” 这倒是出人意料了。 第26章 痴柳篇(十一) “我们私下调查过他,几次险些抓到把柄,可那秃驴藏得太紧。”逝川左手搭凉棚,遮着刺眼的阳光,右手叉腰,颇有些幸灾乐祸,“可巧这次他撞在公子你手上,我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 遥岚有些不解,问道:“你不怕影响与他之间的情谊吗?” “怕。”逝川垂下眼,嗓音低沉,“但若真放任他如此执迷不悟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招来大祸。” 说完,他看向一直在竖着耳朵旁听的鬿魉,嘴角翘起一点弧度,幽黑如墨的眼中却毫无笑意:“幸亏这件事是你我在查,如果让下面的人知道,还不把他丢到崖殿去?” 鬿魉听得一抖,撇过眼去,忽然对景色如画的杨柳岸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假装什么都听不懂。 崖殿,是冥界专门关押犯人的场所,里面的大多数是些犯了错的人或精怪,内里刑罚十分残酷,什么时候把罪赎完,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至于那些十恶不赦的人,恐怕就难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如果他不领情。”逝川语气冷淡,“就当我白为他费心一场。” “既是如此,就再走一趟禅月峰吧。”遥岚摸了摸鬿魉的头,“小齐,你回慧空师父那去,我下了山就来找你。” 鬿魉垂头丧气,觉得扫兴,可又不敢真的招惹逝川,只能应下来,回镇上去了。 ----- 晓月寺中的那棵古树,年龄比寺庙都大,千年前就在那里了。 清晨,钟声悠扬,身着袈裟的僧人们整齐地排列在佛堂内,垂首合十,庄严肃穆。 住持轻声诵经,其余僧人跟随着他的节奏低声吟诵。梵音袅袅,如清泉般润泽人心,喧嚣与纷争都随之远去。 山中灵气本就更加纯净,又加上梵音作伴,古树的修行事半功倍,早早就开了灵智。 但她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晓月寺,是她的家。 树怎么能离开孕育自己的土壤? 岁月无声地流逝着,春去秋来,无有不同。 这一天,她如往常一样入定修行,却偶然被一阵不小的力道扯醒。 她疑惑地将灵识转移到痛感来源之处,见那根枝条上,正挂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和尚,正兀自攀着树枝往上爬。 院子里,一个大和尚正火冒三丈地到处找人,如果他长了头发,此刻必定是根根倒竖。 第30章 大和尚声如洪钟:“释心,释心!你个小兔崽……阿弥陀佛,赶紧给我出来!” 他找着找着,就渐渐靠近了小和尚的藏身之处,小和尚紧紧地扒着树枝,不敢再有一点动作,生怕被发现。 小和尚虽然年岁不大,体重没有多少,可他扒着的那根树枝也不算粗壮。她吃痛,龇牙咧嘴地忍了半天,还是有些受不住小和尚的重量。 大和尚唉声叹气地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却一无所获,只得抬脚离去。 小和尚松了口气。 可就在此时,她实在忍耐到了极致,身子一抖,几片树叶飘飘悠悠地荡了下去,正巧落在了大和尚铮亮的光头上。 大和尚抬头:“……” 小和尚:“……” 她:“……” “释心!!还不滚下来!!!” 大和尚平地一声吼,小和尚被骇得手忙脚乱,一时忘了怎么下去,只能抱着树枝摇来晃去。 “咔嚓”一声,那根枝条终于不堪重负,折了个彻彻底底。 “啊!!!师父!!!!” 小和尚一声长吼,轰隆一声跟大和尚摔成了一团。 这一通闹,少不得要引起周围的注意,僧人们闻声看向这边,不敢看笑话,又实在好笑,忍得辛苦,忙快步离去了。 小和尚不敢抬头,拿锃光瓦亮的头顶对着大和尚,大和尚怒气冲冲,正要发作。 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静安,出家人当戒嗔。” 大和尚一下哑了火,循声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是,住持。” 小和尚依旧不敢抬头,闷闷行礼道:“师爷。” 住持的语速缓慢,却透露着威严:“释心,你逃早课,毁古树,冒犯师长,老衲罚你,你可认。” “后两条是认的。”小和尚声音闷闷的。 “你抬起头来,告诉老衲,第一条为何不认?”住持闻言,并没有动怒,平静地问道。 释心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稚嫩和天真:“师爷和师父多次教导弟子,做早课要虔诚专注,心如明镜,弟子心绪不静,不敢亵渎我佛。” 大和尚强压着脾气厉声训道:“你阪依我佛,为何心绪不净?” 释心道:“师父这话徒儿却不敢答了。” “为何!”大和尚大声问道。 释心吸了吸鼻子,回道:“徒儿不答或回答不实,是对师父和我佛不敬;可如实回答,我的答案依然对我佛不敬,弟子……弟子怕师父骂我。” “你!……” 住持伸手拦住了大和尚,对释心道:“老衲为你做保,你但说无妨。” “是。”小和尚双手合十一揖到底,然后才一本正经说道:“师父让弟子读的经书,弟子都认真读过了,可即使倒背如流,那其中玄而又玄的道理我也始终无法领悟。” “弟子夜不能寐,反复思索,觉得是因为我从小长在寺庙,从未入过红尘,所以才无法参透。徒儿对佛门要义无法理解,却要去佛前诵读经书,怎能虔诚?如此做作,不也是……亵渎神佛吗?” 大和尚听了他的话,怒道:“偷懒耍滑,倒是让你说的义正言辞,那你要如何肯去做早课,难不成便让你下山还俗去吗!简直是大逆不道,你个小兔崽子,看我今天不……” 小和尚弹跳而起,拽着住持袖子就往他身后躲。 “静安!”住持立即喝止,“口出讳言,我看你这多年佛经,也不知读到了哪里去!” 大和尚登时住了嘴,低头不敢说话。 “即使是只有后两条,也不得不罚。”住持慈爱地摸了摸小和尚的头,“既然你不愿意诵经,那就下山去挑水吧。” “是。”小和尚扁了扁嘴,老老实实地躬身行礼,灰溜溜地告辞走了。 大和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师父,你也不能老是纵着他。” 住持与大和尚走进回廊,向禅房里走去:“这孩子是我捡来的,从小就养在庙里,可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出家。” 大和尚道:“可如今烽烟四起,战事不断,送走了也活不下去。” 住持叹了口气:“我看过这孩子,他毫无慧根,是天生的红尘之子。” 大和尚愕然:“这……” “应众生根机,施不同教法,阿弥陀佛。”住持驻足,望向院中的古树,“顺其自然吧。” 古树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晃。 晓月寺在禅月峰顶,水源在山中,每挑一次水都要翻过半座山。 等到小和尚吭哧吭哧地把水缸挑满,已经是下午了。 他累得满身是汗,精神头却还不错,随便捡了个蒲团,在柳树荫里坐下。 他抚摸着柳树粗糙的树干,喃喃地说道:“柳树啊柳树,今日实在是连累你受苦。我折下的那根枝子已经被我重新种下了,日后我再去挑水,会多多看顾它的。” 柳树的叶子晃了晃,似乎在回应他。 她今天上午听到了大和尚和住持的对话,对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和尚生出了几分同情。 并且…… 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和小和尚一样,从未出过晓月寺呢? 她自开了灵智以来,每日沐浴佛光,受梵音的熏陶,还是第一次听到小和尚这样“大逆不道”的理论。 她生平一次生出了化形的想法。 转眼,又是一年冬去春来。 这一天,小和尚照常下山去挑水。 下山路上担上空空,脚步就显得轻快,他沿着石阶路,一蹦一跳地往下走。 他先拎了半桶水,颠颠地跑去看自己的曾经栽下的小树。那跟柳枝自从被他插进地里,已经有半年了,在小和尚的悉心照料下,居然真的抽了新芽。 小和尚十分高兴,觉得自己拥有了一个独属自己的小秘密。 可这天,他绕着自己种树的地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它。 小和尚挠了挠自己的光头,觉得很疑惑,这个地方自己少说也来了几十次了,并没有走错啊。 难道树被人挖走了? 可地上也没有什么土坑。 一棵树,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他没有死心,扩大了搜索的范围,又找了两圈。 正当他一无所获,打算离去的时候,一回头,却发现林子里有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已经不知道看了他多久了。 小和尚被吓得大叫一声,水桶一丢,撸起袖子就往树上爬。 他吓得浑身发抖,口中阿弥陀佛念念有词,觉得自己怕不是每天下山,惹上了什么深山老……妖? 只见那人从树后转出来,一身翠水薄烟裙,步姿摇曳,如云似雾,竟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 还真是遇到什么事就往树上爬,柳妖心道。 小和尚颤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柳妖歪了歪头,“你这话说的可就难听了。” “荒郊野岭,哪儿来的美貌少女!我看你分明就是妖精变的!专门勾人心魂,吸人阳气!”小和尚扭头把脸埋在树的枝叶里,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第27章 痴柳篇(十二) 柳妖走近几步,就在树下停下,抬起头看他:“我要吸你阳气,你早没有命在了。” “你看!你承认了!你就是妖精变的!”小和尚手向后伸着,如临大敌地指向她,头却依然没有转过来,“你……你不要过来啊!!!” 柳妖仰着脑袋看他:“你们佛门讲,万物有灵,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我是妖,有这么可怕吗?” “你!你!你!”释心你了半天,最后颤颤巍巍地扭过头去,闷声说道,“你,你变个男子来,我不和女妖怪说话的!” 柳妖:“……” 原来是因为这个? 半晌后,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我变好了,你下来吧。” 释心闻言,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往下看了看,果然见那绿衣少女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粗麻僧袍的小和尚。 他这才抱着树干一点点出溜下来。 释心落到地上,强装镇定地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掌心被粗糙的树干硌出了浅浅的红印:“你堂堂女妖,做什么变个和尚来,看着好生别扭。” 柳妖老老实实道:“我没下过山,没见过别的男子,不会变。” 小和尚:“哦。” 柳妖:“对了小师父,你刚才说我貌美,我今天第一次化形,还没见过自己的样子,我真的长得好看吗?” 她虽然不谙世事,但对外在还是有些追求的。 谁不希望自己长得好看呢? 比如,在晓月寺的那些僧人里,释心就算长得很好看。 小和尚满脸通红,学着柳妖的话说:“我也没见过别的女子,我不知道。” 柳妖:“哦。” 两个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 第31章 小和尚默默地去捡丢出去的水桶:“那个,问你个事。” “什么事?”柳妖十分乖巧,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 “你在这里呆的久,有没有见过一颗小柳树。”小和尚面向她,伸手比了比,“这么高,这么粗的一棵小柳树……算了,想来你也不会留意。” 释心摆摆手,打算跳过这个话题。 没想到柳妖却说:“我知道。” 释心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柳妖重复道:“我知道啊。” 释心瞬间提起了兴致,连忙问道:“那那那,那……能否告知贫僧,它现在在哪儿啊。” 柳妖眼神闪避,伸出手,指向了自己。 小和尚:“啊?” 柳妖不说话,又指了指自己。 小和尚:“啊啊啊???!!!” 柳妖学着平常看到的样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小和尚:“……” 柳妖放下手:“怎样?” 小和尚大惊失色:“骗人的吧!骗人的吧!哪儿有什么东西半年就能成精的!” 柳妖道:“正是如此。” 释心绕着柳妖转了一圈,回忆她一开始亮相时的样子,想起她好像确实是一身绿色,头上还插着几根树枝子。并且,这小树虽然只有半年,但寺里的古树据说比师爷年龄都大…… “难道你真是那棵柳树?”释心半信半疑。 柳妖双手合十:“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 释心颇有些无语:“……你不是出家人,不需要这样讲话。” 柳妖点点头,诚恳地请教道:“那我要怎么讲话?” 释心组织了半天答案,还是叹了口气放弃了:“我……我也不知道。” 释心还在努力接受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种的小树的事实,他斟酌着用词问道:“女施主……师父……姑娘怎么称呼?” 柳妖歪歪头:“什么称呼?” 释心:“就是你叫什么?” 柳妖沉思:“我第一天化形,好像还没有名字。” 也是,释心心道,总不会有人给一棵柳树取名字。 “既然如此,我也算种过你一段时间,名字就由我来给你取吧。”释心一本正经道。 柳妖点了点头。 释心思维敏捷,过目不忘,虽然看起来成天偷懒耍滑、玩世不恭,但他其实读过许多书,只不过对佛经一类兴致缺缺,更爱看诗词歌赋、方志杂记之类。 他沉思片刻,道:“就叫当归,如何?” “当……归,听起来是个好名字,”有了名字,柳妖心中有些欢喜,“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呢?” 释心双手合十,道:“你乃折柳一枝,本意送别,起名当归,是盼你此生圆满,再无所缺。” 柳妖愣愣地听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之后,释心和当归就成了朋友。 释心因为行事跳脱,寺庙里的长辈们都看不惯他,平辈的师兄弟们也不多和他交流,即使有和他要好的,也怕不小心就受他牵连,不敢在明面上和他往来, 当归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在释心干活或者受训时,经常一回头,就能看见院中古树枝上坐着的绿衣少女。她有时在静修,有时在读书,有时候则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如古井深潭。 有时候,释心为了逃避师父和早课,也会爬到树上接着睡懒觉,柳妖就施法,用大树枝把他遮起来,叫静安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 虽然师父经常告诫他,女子就是洪水猛兽,可却从来不说为何。释心看柳妖娇滴滴、柔柔弱弱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和猛兽联系起来。 这一晃过了许多年,释心的个头跟抽条似的长。 柳妖拥有比释心更多的人身自由,有时候会下山到杨柳镇里去逛一逛,每到这时,释心就会央求她带点有意思的书卷来。 柳妖也不知道他都想要些什么书,就会各种门类都买些回来,偶尔还会带回一些时兴的书。 释心会把它们放在床铺下,实在藏不下的时候,就会委托柳妖再处理掉。 这天,柳妖又去了杨柳镇市集。 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总是不太方便,她也不再像当初一样只会化形成和尚,因此,在逛集市的时候,她大多会变化成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 集市人很多,柳妖注意力大多在摊子的书上,没留神撞上来一个人。 她侧过身子想要闪避开,没想到那人却拉住了她。 “何事?”柳妖问道。 那人神神秘秘地,凑上问道:“公子可是想买些书来看看?” 柳妖点点头:“正是。” 那人道:“我手里有几本新出的册子,公子肯定没看过,有没有兴趣买来看看?” 柳妖有些好奇:“是哪个门类的书?” “嗐,公子,不好直说,你回去看看便知,绝对是物超所值,小的不会坑你的。”那人挤了挤眼睛。 柳妖有点懵,继续问道:“是当下流行的吗?” 那人拍了拍胸脯,道:“那自然,小的不吹牛,这好东西刚出就是大卖!” 柳妖的兴趣彻底被勾起来了,问道:“多少钱一册?” 那人神神秘秘地伸了四根手指。 当日,释心晚课结束,回到了自己的禅房,看见柳妖正在自己榻上打坐,桌子上摆了一堆新买来的物件。 他刚掩上门,柳妖就睁开了眼。 释心兴奋地来到桌前翻看那堆东西,问柳妖道:“当归,饿死我了,你今日可有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回来?” 柳妖平静地开口:“出家人不可贪口腹之欲,我什么都没带。” 释心有点不乐意:“你怎么比我还古板,我不相信,你定是在外面吃完了回来!” 柳妖道:“我是树,不需要吃饭。” 释心吃了瘪,低下头去生闷气,不肯再说话。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柳妖这才有点坐不住。她从榻上下来,在屋里无头苍蝇似的地转了两圈,凑近了释心哄道:“我下次一定记得给你带。” 释心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我就不多留了。”柳妖道。 他点点头。 当归推开窗子,正准备往院子里溜,却忽然被释心一声“咦?”吸引了注意。 她又合上窗户,回过头来:“怎么了?” 释心晃了晃手上拿着的一本书:“这本书倒是和以前看的有些不一样,连个封面、书名都没有,作者也没写。” 柳妖看向他手中的书,忽然回忆起白天的那个小插曲。 “这是今天在街上一个奇怪的人塞给我的,”柳妖道,“我还没来得及看,你一说,我才想起来。” 她又折回到释心身边来,道:“什么东西,打开看看,那卖家语焉不详,说的我十分好奇。” 释心把蜡烛剪了剪,让屋子里更亮一些,然后把书摊开放到桌子上,两人一人一个椅子,并排坐下凑在一起,翻开了第一页。 “这什么东西?”释心一目十行,“不就是普通的话本吗?” 柳妖也没看出门道来,道:“不清楚,再看看。” 释心又往后翻了几页。 柳妖:“……” 释心:“……” 释心“唰”地一声合上书,差点碰倒烛台,烧了这一大桌。 柳妖的脸在烛火下映得通红。 释心简直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这,这,这什么东西……”释心骇得嗫嚅。 柳妖把书扯过来,凌空一丢,眨眼使法术烧了个彻彻底底。 “不……不是什么好东西。”柳妖移开目光,“那骗人的卖家真是无耻。” “对,无耻。”释心忙附和道。 两人之间尴尬地沉默了。 半晌,柳妖道:“我,我走了。” 释心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好,你走吧,快走。” 柳妖哐当就从窗户翻出去了,窗子都忘了关,留释心呆呆地吹了半宿的小凉风。 第28章 痴柳篇(十三) 从那天之后,释心好些日子没见到柳妖,古树的枝桠上也总是空荡荡的。 直到这一天,又是一个夜晚,释心在床上趴着,忽然听见窗棂响。 他慌忙坐起来,整了整衣冠,望向窗外,果然见到了当归的身影。 他高兴地站起来,迎上去道:“当归,你来啦。” 柳妖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之前的事,也没提起柳妖为什么消失月余,又去了哪里。 其实她只是缩回自己本体的那棵古树里,几天没出来罢了。 她看着释心,发觉他已经比自己都高出了半头,再不像初见时那样,是个只到他胸口的小家伙。 她在心里暗暗地苦笑了一声。 第32章 其实,要说真正初见时,释心尚在襁褓之中。 凡人的寿命真是短暂。 她叹道。 释心见她只深深地望着自己出神,并不说话,主动问道:“当归?你怎么了?” 柳妖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那东西被手帕仔仔细细地包裹着,看不出是什么。她道:“今天,按照外面的说法,你已经加冠了。” 释心傻傻地“啊?”了一声,反应了一会儿才道:“我无父无母,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柳妖小心地展开了手帕,里面露出一个棕色的木雕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的确切生日,就按你被你师爷捡回寺庙的那日算了。” 释心的内心涌起万般感触,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满含感动地双手接过那方手帕,将目光投向上面的的木雕。 那木雕的工艺精湛巧妙,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手里拎着个有他一半高的大木桶,正在吭哧吭哧浇一棵小小的柳树苗。 那小和尚憨态可掬,释心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这是根雕。”柳妖解释道,“我截了一小段主根,刻意雕成这样来送你,算是纪念。” 释心睁大了眼睛:“你的主根?这,这怎么使得?” 柳妖摇了摇头,道:“只是一小段,不妨事。我也不知道这树根是否会对你有什么裨益,或许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也或许就只是块普通的木头。” 释心眸光在烛火下莹莹闪光:“这对我来说,重逾千金。” 柳妖轻轻地笑了:“那你便留着吧。” 柳妖多年浸润在晓月寺,行为举止和寺僧如出一辙,比释心那个活泼的性格更像佛门之人,少有这样温柔的笑颜。 释心看得有些晃神。 “对了,你这些日子不在,我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释心终于想起正事来。 “什么?”柳妖有些好奇。 “我已经和师父商量好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要下山修行。”释心道。 “那不是好事吗,你一直都想下山。”柳妖由衷地为他开心,“住持怎么突然就同意了?” 释心道:“师爷说我已经不小了,也该下山去看看人间疾苦了,或许走这一趟,我能领悟许多不曾懂得的东西。” 柳妖点点头:“那先恭喜你了,你要去多久?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释心低下头,有些为难地开口:“东西我都已经备好了,至于去多久,我也不知道。可能几年,可能更长?” 柳妖的心里无端漏了一拍:“噢。” 释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心地问道:“当归,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柳妖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释心略显局促地站在原地,双手紧张地互相搓着,有些笨拙地剖白自己:“我一直想象着,能有下山游历天下的这一天。如果那时,我身边能有人陪着,我只希望能是你……” 柳妖抓紧了自己的裙角,道:“对不起,释心……我……我不是不愿意和你去!” 她怕自己的犹豫引起释心的误会,连忙解释道:“我是草木妖,我的灵力和修为来自于这一方天地水土,我无法离开这片土地,去太远的地方。” 释心没想到答案竟是这样,他蓦地瞪大了双眼,眼神中满是惊讶,被这意外的局面弄得猝不及防:“那我岂不是要与你分别数年之久……” 柳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可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期望,我不想成为你远行之路的掣肘。”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释心,神情郑重地承诺道:“不必牵挂我,我会一直在晓月寺等你回来,无论多久。” 释心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根雕,像是攥着他与柳妖之间唯一的羁绊。他眼神坚定,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好。” 然后,他深深地凝视着柳妖,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那我们说好了。” 说完,释心轻轻抬了抬手指,想触碰一下她的脸颊,却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那之后又过了半月多,释心就背着自己的包裹下山了。 柳妖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一段路一段路地送他。 直到她再不能前进一步。 释心再回头,看见柳妖孤零零的身影站在路边,和他的距离开始慢慢变远。 他再回头,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站在风中,向他挥了挥手。 他也挥了挥手。 直到最后,她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黑点,释心再不回头,直直地往前走去。 一滴泪水自腮边缓缓滑落。 其实他一直有话想对她说。 但是那话于他的身份并不合宜;于她的身份亦不合宜。 或许这样的话,永远不该说出口。 释心离开的第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天还是多年来的那片天,风也还是百年间的那阵风。 柳妖静静地坐在她惯常坐的那根枝桠上,看着打扫院落的和尚们。 只是再不会有人在路过的时候,仰头看她一眼。 或许有些寂寞。 但她多年以来都是这样过的。 不会太难熬的,她想,不过是回归往日的生活罢了。 后来,她有时候会去最后送释心离开的路口站一站,一站就是一整天。 或许他会突然出现在路的尽头处? 不会的,柳妖想,他离开还没有半年。 她从来都热爱孕育自己的这片土地,因这片日月而感到自豪。 可第一次,她觉得这片水土是对她的束缚。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本体中,静心修行。可梵音聒噪,总是让她心烦意乱。 真是奇怪,柳妖心想,时间的流逝,对她来说,原本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她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畏惧时光的漫长。 她等啊,等。 等啊等。 住持老和尚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又是几个春去秋来,那脾气火爆的静安师父,似乎也很久没有露过面了。 寺庙里新来的小和尚上蹿下跳,让她恍惚中如见故人。 庙里又来新的和尚了。 却不见他。 她悲伤地闭上了双眼。 战乱平息,新王登基,杨柳镇终于迎来了和平。晓月寺越来越大,也渐渐有了更多的香客,他们会在固定时节来寺里祈福上香。 柳妖化形多年,也终于在山中结识了一些别的精怪朋友,不再那样不谙世事,过上了世俗而平淡的生活。 与小和尚的过往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渐渐记不清细节,只记得,她在等一个人回来。 不过她心里清楚,已经过去百年了,凡人寿命短暂,他恐怕早已死在了纷飞的战火中,再不能兑现与她的承诺了。 这天,她像往常一样,在禅月峰的山涧中修行。这里清净无人,也无妖,灵气充裕,是块福地。 忽然,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呼救。 柳妖睁开了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是有人落水。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却不敢贸然露头,等到那个人渐渐没有声音了,她才甩出一根树枝出去,把他捞了上来。 那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他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上,还在不断地滴着水。 柳妖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微微抬手,施展了一个小小的法术。没过多久,就看到那少年猛地呕出一口水,随后缓缓坐起身来,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 柳妖见他已无大碍,便准备功成身退。然而,就在她刚要转身离开之时,却突然被叫住了。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芳名,他日一定登门拜谢。”他一边咳一边说。 柳妖愕然,脱口而出:“你怎么能看得见我?” 她明明使了隐身法术! “姑娘这是何意?凌某又不是眼盲。”少年莫名其妙,伸手拨开发丝,露出一双熠熠闪光的黑眸来。 柳妖却在见到他那张俊逸年轻的面孔时,瞳孔骤缩,惊如泥塑木雕。 凌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姑娘?” 见柳妖没有反应,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自语道:“奇怪,我有那么英俊吗?” 第29章 痴柳篇 (十四) 明明是白天,晓月寺却被一片阴沉的阴云所笼罩,闪电在云层中肆虐,雷鸣声不绝于耳,仿佛阳光永远不会光顾。 涤心静静地坐在院落里,石桌上摆着当年的那只根雕。 那根雕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变得通体漆黑如墨,不住地散发着不详的黑气。 涤心恍若不查。 院中的古树只剩下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残迹,原本翠绿的枝条变得焦黑,树干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痕,黑色的烧焦痕迹从顶部一直延伸到根部,那是雷火在它身上留下的烙印。 第33章 曾经繁茂的柳枝无力地垂落着,有些已经断裂,散落在周围的地面上。涤心木然地坐着 ,一动不动,也像是一座雕塑。 “当归……”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地呼唤道。 还是发生了,终究是瞒不住的。 一个时辰前,当归的本体忽然变成这样的时候,涤心就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了。 能做到这件事的会是谁呢? 无非是他的好兄弟逝川,和他那位遥岚公子。 可就算是逝川一个人,他也完全不是对手,更何况还有那位。 怎么办? 难道真的只能按那人说的做了吗? 涤心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缓缓站起身,走出了晓月寺的大门,居高临下的看向山脚的方向。 快来不及了。 他们很快就会到的。 丝丝裂纹爬上了涤心常年佩戴的金兽面具,待那些裂缝爬到面具顶端的时候,面具“喀拉”一声碎成两半,掉落在地上,露出了他那张瘦削阴鹜的脸。 这是一张既属于和尚释心,又属于青年凌羽的脸。 可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面具方才落地,便从裂缝处幻化出一片黑色烟雾。更诡异的是,这片黑色烟雾非但没有在风中散去,反倒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顺着风势不断蔓延生长,转瞬便形成了一团浓重的阴翳,如一张巨大的黑色天幕,严密地笼罩在了整个禅月峰的上空。 慧光寺中,慧空师父正在与监寺对弈,鬿魉盘腿坐在蒲团上,聚精会神地看着。 渐渐地,一片阴云从天边爬上来,天色变得阴沉起来。 鬿魉仰头看着越飘越近的乌云,“咦?”了一声。 监寺师父也有些疑惑:“刚刚还是晴空万里无云,怎么忽然就变天了?” 鬿魉双手向后拄着,仰头看天:“怎么像是禅月峰的方向,难道是……” 慧空却完全没有被忽然异常的天象吸引目光,平淡地说道:“师弟,该你了。” “哦对。”监寺这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棋上来。 ----- 遥岚第三次踏上禅月峰的土地,看着眼前浓重的阴翳皱起了眉:“禅月峰还真是,每来一次都是不一样的景象。” “可不是么,”逝川讥嘲道,“别说公子了,这场面连我都是第一次见。” “看来,他就是幻境里的凌羽了,”遥岚道,“不然也不会忽然如此防备。” 逝川虽然面上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心底却一沉。 倒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涤心这是,连他都不顾了?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还有什么花招要耍。” 说完,他抬脚就要往山里进。 遥岚忙拉住他,道:“逝川兄,切勿冲动。” 逝川停下来,转过身安抚他道:“别担心公子,我与涤心相交多年,他是几斤几两,我还是有数的。” 遥岚却摇了摇头:“不,逝川兄,你了解涤心,他也同样了解你,他既知道不是你的对手,又怎么还会拿出这样的手段来阻拦我们?万事需得小心,不可轻敌大意。” 逝川沉吟了片刻,道:“是我冲动了。” “逝川兄担心好友,这也是正常的。”遥岚道,“我与你在一处,有什么事,我们一同应对。” 逝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半晌,道:“好。” 二人并肩而行,沿着禅月峰的路往前走。 这里的阴翳过于浓重,令人难以视物,仿佛是在厚重的城墙中穿行。 “这不是涤心的手段,他背后有别人。”逝川神情严肃道。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涤心使用类似的手段,并且这些黑色浓雾的灵力波动与涤心也大不相同,明显不是出于同源。 可这灵力波动却莫名其妙地有些熟悉。 倒隐约有些像是……遥岚的风格? 思及此处,逝川才猛然发现,刚才他说的话并没有得到遥岚的回应。 遥岚对自己的话向来是句句有回应的。 他出声试探地喊道:“岚公子?” 寂静一片。 “遥岚公子!”他又唤了一声。 依然没有回应。 怎么回事? 遥岚消失了?被人带走了? 还是消失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伸手召来一团火焰,可火苗却在触碰到黑雾的时候,就“滋滋”地熄灭了。 不过那一瞬的亮光,已经足够了。 逝川一眼便看出来,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禅月峰,而是…… 这是幻境! 是比柳妖的幻境高明百倍的幻境! 怪不得柳妖一个寻常的山野草木,能无声无息地害死那么多人,难怪涤心能忽然拿出那么古怪的东西来阻拦他们,原来是背后有恃才无恐。 他以往还真是小瞧了涤心。 高级的幻境是随人心念而动的,在逝川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之后,这片浓浓的阴翳就缓缓散去了。 天空渐渐晴朗起来,周围陌生又熟悉的景色慢慢露出真容,山清水秀,风光宜人。 是隐意谷。 明明是一样的景色,却总令人觉得有些许的不同之处。 逝川在袖中紧紧地握拳,却止不住指尖的颤抖。 这幻境之中只有他一个人,遥岚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知道那边会是怎样的场面。 这究竟是…… 逝川闭了闭眼,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再睁开眼时,双目微红,目光却无比坚定。 他踏上了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山路。 阳光温暖而明媚,熟悉的花香令人恍如隔世。 多久没有……如果这是一场梦……要是可以不用醒来…… 逝川猛地回神,果断地用右手划破了自己的小臂。 这幻境竟还会令人不自主地沉迷! 疼痛与鲜血令他的神志恢复了清明,他再次步履坚定地向前走去。 这都是假的……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装神弄鬼到他的头上了。 等快到主峰时,逝川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阳光洒在他身上,映照出他修长的身影,四周的树木随风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轻声低语。 他站在原地踌躇片刻,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小路上。 片刻后,他离开了主路。 虽然选了小道,逝川却似乎更加轻车熟路。他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身形快速地穿梭其中,没过多久,就如同一阵疾风般登上了主峰。 他在峭壁上一路飞跃,最后来到了一间雅致的小院落前。 院子正门紧紧地闭着,看起来空无一人,逝川毫不避讳,直接翻墙而入。 他这一路行色匆匆,可当那间熟悉的小屋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乡情怯之感涌上心头,他的心跳莫名地加快,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望着那扇紧闭的小屋门,竟有些不敢上前。 他神色晦暗不明,最后还是伸手,推开了那间房门,只是那手,隐隐有些颤抖。 房中一人,正在静坐观书,听见推门的动静,他抬起头来,目光淡然地与逝川目光相对。 逝川瞳孔骤然紧缩:“是你……竟然是你……” 那身着白色布衣的文雅男子放下书,沉静地开口,道:“当然是我,你还想是谁。” “哦,”那男子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人,“你想见的不会是……” 逝川眼睛微眯,目光中迸射出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气。 可男子却像没看见一样,挑衅地勾了勾唇,冰冷地吐出几个字:“你也配……” 不等他说完,下一秒,逝川就忽地出现在布衣男子身前,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掼在矮桌上,雪白的剑光出鞘,停在了他的眼前。 “慕容影,我杀了你……”逝川阴狠地说道。 被称为慕容影地男人被死死地钳制住。他喘不上气,脸憋的通红,额头上青筋凸起,可神情却平静如常,好似这剑尖抵着的根本不是他。 他吃力地开口:“杀了我……他……会原谅你吗。” 逝川猛然撤了手,跌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脸色阴沉如墨。 可他的剑却没有收回来,仍兀自不依不饶地指着慕容影。剑身闪烁着寒光,剑尖微微颤动,距离对方的喉咙仅有几寸之遥,只要再往前一点,就能刺破那脆弱的肌肤。 空气重新涌入咽喉,慕容影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雁……这么多年了,你……咳咳……还带着这把剑。” “所以呢,”逝川冷笑着打断他,“求我念及旧情,杀你的时候利落一些。” 慕容影整理了整理被逝川弄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和头发:“我只是一个幻象,你要杀便杀了。” 逝川眼神锐利地一眯:“你知道这里是幻境?” 第34章 “自然。”慕容影直视他,“我还知道怎么让你出去。” 第30章 痴柳篇(十五) “自然。”慕容影平和地凝视着他,“我还知道怎么让你出去。” 逝川冷哼一声:“我会信你?” 慕容影缓缓站起身来,靠在窗边,背对着逝川,语气平淡:“为什么不信呢,我从来都是为了你们好。” 他说话的语气含着满满的失落,望向院落的眼神中却毫无情绪涌现,瞳孔如古井般无波,丝毫光亮都不见,像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假人。 逝川站起来,掌中紧紧握着双雁,丝毫没去接他的话茬:“你就是阵眼。” 是肯定的语气。 “好厉害啊。”慕容影毫无感情地称赞道,“从发现身处幻境到看破阵眼,都这么快,不愧是你啊。”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薄唇缓缓间吐出两个字:“易,水。” 逝川的剑又指向慕容影的后心:“别那么恶心地叫我。” 慕容影风轻云淡地转过身来,伸两指夹住了双雁的剑尖。 “咔嚓”一声。 双雁剑尖折断,化作银色的光点,散去了。 逝川后退了一步。 慕容影顺势向前迈了一步:“这里是幻境,你手里拿的,也不是真的双雁。” “这个幻境是你自己恐惧所化,在这里,你会遇到你此生最畏惧的景象,看到最畏惧的人,我来源于你的心,我就是你。” 慕容影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着,似乎妄图在逝川的脸上看出情绪上的波动,可惜并没能如愿。 他继续说道:“老实说,我在发现你最恐惧的人是我的时候,也十分意外,但也有些难过,毕竟,我也曾把你看作亲人……” 听到这儿,逝川忽然勾唇冷笑了一声。 他的反应把慕容影自以为真诚的剖白给打断了。 他无谓地把手里的断剑一扔,松弛地抱臂往边上一靠:“我怎么看不出你一点伤心。” “杀了我,易水,”慕容影又向前迈了一步,目光深邃地直视着他,“杀了我,你就能出去。” 逝川如他所愿,闪电般伸出左手,再一次扼住他的咽喉。 两人沉默无声地对视了片刻,笑意倏然在逝川眼底散开。 “你以为我会怎么做,杀了你,然后永远困在在这个没有阵眼的幻境里?” 慕容影那张冷淡的假面终于有了些微的起伏和波动。 “该说你演技好呢,还是演技差呢?”逝川松开了手,笑道,“你确实把他的举止、语气和神情都模仿了十成十,但慕容影和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多话说。” “慕容影”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既然你说,你来自我内心的恐惧,你就是我。但我并不知道幻境的原理,你又为何会知道,还故意透露给我?” “慕容影”勾起了唇角。 逝川凝视着他,嗓音低沉:“或许本来这个幻境是有一个慕容影在的,但是你取代了他,这个幻境,一开始就是无解的。” “不过你真的以为,能困得住我吗?”他话头一转,语气轻蔑地说道。 对面的“慕容影”一言不发地听着,神色不明地缓缓低下头,长长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 片刻之后,一阵突兀而响亮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癫狂的意味,他身体颤抖,笑得前仰后合,但在那癫狂的表象之下,却像是真心实意地快乐着。 “慕容影”笑够了,微微后仰,双臂拄在窗台上,愉快地说道:“真是不枉本尊亲自来见你。” 逝川危险地眯起眼:“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慕容影”却只回答了上个问题:“没有阵眼,暴力拆阵即可,我当然知道这样困不住你,不过拖一拖也是够的。” “你的目的是……”逝川话说到一半,瞳孔骤然缩紧。 “呦,想到了?”慕容影略显乖张地歪了歪头。 逝川毫不犹豫,一掌向“慕容影”轰去。 “慕容影”向后一仰,直接从窗子翻了出去,在他刚才待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一人高的空洞。 逝川和遥岚走进了同一片阴翳之中,那边遇到的应该也是幻境,只是其中的场景会有所不同。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往事…… 可遥岚公子他…… 并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 “慕容影”跳到院落中,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像应合他一样,“唰”地一下竞相开放。 他跳上一棵树,轻巧地一荡,纵身往山中隐去。 “和我缠斗没有意义。”“慕容影”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想想怎么早早地从这里出去,去救你的人吧!” 又是一掌,狠狠地轰向山林之中,“慕容影”彻底没了踪迹。 ----- 逝川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棵树下。 这里似乎是……禅月峰? 遥岚察觉到这边逝川醒了,忙起身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焦急:“逝川兄,感觉如何?” 逝川陡然看到遥岚这张脸,还有点回不过神,有些分不太清幻境与现实。 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道:“遇到点麻烦,只能暴力拆阵。” 暴力拆阵只是费些时间和力气,倒不会有太多危险,遥岚这才松了口气。 逝川缓了缓,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你……公子,你在幻境里可有遇到……不寻常的事?”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看向遥岚的眼神里既有担忧,又有些不易察觉的期待。 可遥岚却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道:“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怅然若失,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逝川意外:“不记得了?” 遥岚苦笑了一声:“不瞒逝川兄,我曾失去过一段记忆,想来幻境中的场景和我的那段记忆有关,所以才会不记得。” 逝川皱起眉头:“正常失去记忆不会这样,难不成公子的记忆是被人封印了?” 遥岚道:“恐怕正是如此。” 逝川暗自松了口气,垂下了眼,却又不自觉地萌生出些许失望。 或许那样的过往,他想不起来才好,逝川这般宽慰自己,可是心底的酸涩,却又让他无法自欺欺人。 怎么会不希望他记起呢? 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他强自定了定神,幻境中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精神,着实令人难以抽离。 “我们进来多久了?”逝川抬起头,打量了打量天色,换了一个话题。 遥岚有问必答:“这座山中看不见日月,天气总这样阴着,不晴也不暗,看不出过了几日。” 逝川点点头,遥岚扶着他站起来。 此前笼罩禅月峰的黑雾已然消散无踪,晓月寺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许多,此刻正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顶之上。 “走吧。”逝川道。 二人继续前行,遥岚状似无意地慢了几步,走在了逝川身后,看着他背影的目光却带着难掩的悲戚。 这是遥岚第二次来到残月寺门前,而对于逝川来说,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但怀着现在的心情却是第一次。 残月寺的门敞开着,一个身材高瘦的人静静地站在门前,已经等他们多时了。 二人渐渐走近,见那人一身黑色僧袍,更显得肤色惨毫无血色,像是被抽尽了生机,更显病态——这乃是常年面具遮脸不见天日所致;他眼窝深陷,如沧桑的枯井,面容上写满了难以承受的沉重与悲凉。 虽然这张脸成熟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但是他们确实已经在幻境中见过许多次了。 “涤心。”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逝川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称呼,“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 “我倒希望你永远都不会见到。”涤心一语双关地答道。 “不请我们进去坐坐?”逝川似笑非笑地问。 涤心语气不善:“没这个必要。” 逝川见他态度如此,不怒反笑:“我倒觉得很有必要,我还有许多事要向你请教。” “谷主大人,请教一词可是言重了。”涤心露出了一个讽刺叽嘲的表情,“你身后那位什么身份,你今日带他来,不是为了抓我去崖殿的?” 涤心以前都戴着面具,说得不多,话也冷淡,逝川从不知道,原来他那张面具下面是这样的表情。 逝川心中不快,也不想让涤心好受,故意阴阳怪气:“柳妖才是始作俑者,你充其量就算隐瞒不报,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要送崖殿,当然是她替你去。” 涤心果然按捺不住:“你想要带她走,除非我魂飞魄散!” 逝川冷哼一声:“你那魂魄值多少斤两,也配拿到本座面前说事。” 遥岚有些吃惊地侧目看向逝川。 第35章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逝川摆出鬼蜮之主的架子,在人前自称本座。 想来涤心确实气得他不轻。 但比起这些,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遥岚走到逝川身旁,靠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了些什么。 涤心正要仔细分辨遥岚的口型,他却已经说完,又安安静静地站回了原地。 “对了。”逝川似乎没有对遥岚的话作出什么反应,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涤心身上,“你怎么舍得把你的面具摘了?” 涤心诡异地笑了笑,道:“用掉了。” “用掉?”逝川皱着眉头疑惑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山中的幻境?” 涤心仍保持着面上的笑容,对此不置可否。 第31章 痴柳篇(十六) 山中的幻境诡谲莫测,柳妖的幻境与之相比只是小打小闹,逝川也被困在其中好几日,这不会是涤心的手笔。 再加上在幻境中遇到的那个假扮成慕容影的神秘人…… 逝川眼睛一眯,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是真的想杀我……那东西是谁给你的。” “你猜。”涤心轻佻地笑着,油盐不进。摘掉面具之后,他往日那木讷冰冷的模样竟是荡然无存。 逝川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带着不屑,挑衅地回应道:“你难道真的以为,区区一个幻境能困住我吗?” 涤心对他的挑衅毫不恼怒,垂眼无奈地轻笑一声:“是啊,真是可惜了。” 涤心话毕,逝川眼神一眯,如一支黒箭般,毫无征兆地射了出去。 二人顿时战到了一处,镶金的黑色长袍与麻布的玄色僧衣上下翻飞、相互纠缠。 见逝川缠住了涤心,遥岚也不再作壁上观,他身影一闪,疾风般直奔残月寺院中。 这就是刚才遥岚和逝川商量的事了。 他们三人在寺门口纠缠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要进残月寺去,确认当归的情况。 涤心余光瞥见遥岚有所动作,下意识想去阻拦,却被逝川抓住了破绽,一击正中左臂。 他一咬牙,不得不向后略去,与逝川拉开距离的同时,也退进了残月寺中。 逝川紧步跟上。 遥岚进入院中,见院中疮痍满目,无暇细究,目的明确地冲院中柳树而去。 那棵饱经岁月磨砺的古树,依然稳稳地挺立在院落的中心地带,然而如今却已全然找寻不到一丝绿色的痕迹。 在焦黑如炭的树干上,朦朦胧胧地显现出一个女子恬静安谧的面容,她安安静静地闭着双眼,似乎正沉醉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是当归! 遥岚的身影离古树越来越近,涤心又被逝川缠住无法脱身,他心中急躁,怒吼一声:“你别靠近她!” 下一刻,他从僧袍中丢出两个金色物件,一个冲着遥岚飞去,另一个直接挡在他面前,接下了逝川来势汹汹的一击。 遥岚脚下急刹,定睛看向眼前,发现这正是涤心往日戴在脸上的金兽面具。 不过只有一半。 怪不得涤心敢骤然对他们发难,遥岚心道,原来他背后的倚仗就是这张金兽面具。 面具忽得金光大盛,将遥岚与柳树隔开,随后,那片金光中跳出一只威风凛凛的狮王,张着血盆大口,獠牙尖锐如刀,朝遥岚恶狠狠扑来。 遥岚画竹铮然出手,精准地卡住了狮王那如刀般锋利且尖锐无比的獠牙,使其无法合拢。 间歇中,他回头望向逝川,看见他那边的情形与自己类似,只不过与他对战的,是一条白额猛虎。 狮王不甘被困,挥舞着巨爪向遥岚再度攻来,遥岚撤身躲开,召回折扇,与狮王继续周旋。 可打着打着,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狮王愈战愈勇,可他却逐渐显露出力不从心的迹象,握着折扇的那只手臂开始微微发抖。 这个面具化成的狮王能在战斗中吸取他的灵力? 这是为何? 遥岚喘息着,余光看了一眼逝川的方向,见他那边并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疑惑的同时,也微微松了口气。 涤心敌不过逝川,身上多处受伤,正坐在地上恢复体力,任猛虎与逝川周旋。 再这样下去,对战狮王只会越来越吃力,遥岚心道,必须速战速决。 他悄然蓄力,迅疾地将折扇展开,以极快的速度放出一击,精准地击中了狮王的额头,狮王顿时爆发出一声怒吼,片刻失神。 趁此机会,遥岚迅速向古树靠近,狮王回过神来,嘶吼着紧随其后。 可正当遥岚要触碰到古树树干的时候,他的指尖却没有传来应有的粗糙质感。 那看上去立得稳稳当当的古树,像一片灰烬似的,在遥岚触及的那一刻“唰”地散去了。 是假的! 遥岚扑空落地,身后狮王也就到了。 此刻已来不及作出反应了。 别无他法,遥岚正打算用身体接下这一击,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金石迸裂之声。 他回头看去,见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稳稳地横在他与狮王之间。 这是……逝川的佩剑? 遥岚没有犹豫,抓住这个空隙,立即飞身闪开。 另一边,逝川骑在猛虎背上,手中的金绳紧紧套在它颈项上,接着,他用力一拉,看似纤细实则坚韧无比的丝线狠狠地勒进它的脖子,几乎把它的头整个截断。 猛虎痛苦地挣扎,逝川神情冷酷,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下一刻,猛虎浑身发出金光,整个缩小,有什么东西咔啦一声掉在地上,碎掉了。 是面具。 逝川这边解决了,没有停顿,立刻来帮遥岚。 两个人一起应对狮王,就显得省力了许多。 逝川刚和狮王过了两招,就发现了异常。 “公子,”逝川在战斗的间隙问遥岚,“你的这个怎么比我的那只强很多?” “不知道为何,这只狮王似乎可以吸收我身上的灵力。”遥岚将折扇竖着卡进狮王的獠牙间,又催动灵力使它继续变长。 狮王的巨口无法合拢,愤怒地摇头挣扎。 逝川趁此机会,直接一剑斩下兽首,两人合力,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它。 遥岚灵力受损,站在原地暂缓片刻,逝川的行动却毫不停顿,手持长剑直取涤心。 涤心浑身负伤,无路可退,这一击似乎必中无疑,然而,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慌乱与惊恐的神色。 他因受伤而不断渗血的嘴角,缓缓地向上翘起,勾勒出一个诡异又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下一刻,异变陡生。 残月寺之下,土地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地下翻涌奔腾。 紧接着,凭空从地下突兀地生长出一圈高大而坚固的石墙,它们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向上延伸,高而厚重,眨眼之间,便将二人牢牢地圈禁在了其中。 逝川眼神一凛,剑势不减,雷霆万钧的一击狠狠地攻在石壁上,石壁承受不住,如蛛网般碎裂,深深地凹陷下去,却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顺势倒塌。 逝川疑惑地皱了皱眉,“锵啷”一声抽出了陷入石壁中的双雁。 遥岚走上来,手掌触上碎裂的石壁。 “这后面是实心的。”遥岚得出结论,“我们刚刚不是在残月寺吗?怎么一下子又到山洞里了。” “不是山洞。”逝川冷笑一声,“那小子把我们丢到禅月峰的山体之中了。” “什么?”遥岚神色也严肃了起来,“这怎么能做到……”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没错,是能做到的。 而且不久前,他才刚刚经历过一样的事! 半月之前,他第一次踏上禅月峰,那座晓月寺就是这样,移形换影般被移到了另一座山头。 只不过,上一次挪走的是晓月寺,这一次,是他们两个人。 “这究竟是什么术法。”遥岚眉头紧锁。 一旁的逝川忽然轻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他一手握拳,撑在墙上,虽然在笑,眼中却一片冷然。 “这不过方寸之地的残月寺,竟然是已经是一个初具规模的鬼蜮了?倒是是小看了他。”逝川咬牙切齿地说道。 遥岚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鬼蜮? 鬼蜮需要领域主强大的修为作支撑,这世间能布鬼蜮的鬼,遥岚所知道的,也不过只有三个。 这位涤心法师,居然也有这样的能耐,悄悄布出了一个鬼蜮? “鬼蜮拥有独立的空间,可以随着蜮主的心意变换位置和布局。”逝川恨恨地说道,“公子之前看见晓月寺忽然出现在另一座山头,就是中途被涤心调了位置。而这一次,我们身处寺中,他就直接动手,把这里改成了山腹,要困住我们。” “怪不得都说鬼蜮踪迹难觅,我还以为是它们位置隐蔽。”遥岚恍然道,“原来是因为它们本身就飘忽不定,没有固定所在。” 第36章 所以任悠的兰幽岭只有迷路的人才会偶然撞见,慧空和尚多次寻访晓月寺也只能无果而终。 但是隐意谷…… 遥岚去过几次隐意谷,它的位置,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涤心的功力不够,这个鬼蜮的规模不会太大,粗略估算应该只有残月寺的大小,”逝川的话打断了遥岚的思绪,“他离我们不会太远。” “柳妖的本体不能离开这里,”遥岚顺着他的话头道,“这也是他多年盘踞此处的原因。” 柳妖是受到天地的桎梏,不能离开,而涤心却为了她,自己把自己锁在这座寺庙里这么多年。 也算深情可嘉。 可刚才遥岚靠近柳树的时候,它却消失了。 这说明涤心早就知道他们会对柳树下手,院中的“当归”不过是故布疑云,这说明事情的发展到目前为止,都在涤心的预料之内。 但从山下的迷阵,到寺里的狮虎,再到这次鬼蜮的变化,其实都不能真正拦住逝川、遥岚二人。 倒像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做什么呢? 第33章 痴柳篇(十七) 拖延时间做什么呢? 逝川问道:“公子,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草木一族离开它们生长的天地?” “很难。除非舍弃它们的本体,剥离出魂魄,再另寻容器。”遥岚思索了片刻,答道,“所以逝川兄认为,是涤心认为,杨柳镇已经躲不下去了,所以要带走柳妖?” “只是,如果真的如公子所说……剥离灵魂,令她妖不像妖,鬼不像鬼,如果真是为了她好,这又是何苦呢?”逝川觉得有些费解。 这似乎与涤心对柳妖的深情并不相符。 而且,剥离灵魂不是说做到就能做到的事,至少涤心不具备这个能力。 但一想到涤心背后那个神通广大的靠山,遥岚又觉得,如果涤心真的做出这种事,也没什么意外的。 “涤心还在这里,还在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就说明他还没能成功带走柳妖。”遥岚道,“总之,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他。” 这点倒是毋庸置疑。 二人达成一致,不再多耽误时间,“嗡”地一声,双雁出鞘,银光熠熠,锋利无比,直指二人头顶上方。 与其在山腹中没有目的地寻找涤心的方向,倒不如直接向上,破山而出! 遥岚会意,折扇出手,与双雁紧并,二人一同施法,灵光登时如闪电般迸射,在这股强大力量的作用下,山体瞬间崩裂,土石飞扬,禅月峰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由内而外,崩裂开来! 一剑一扇在前方开路,二人紧随而上,黑色灵光与蓝色灵光交缠,不多时,就重见了天日。 涤心平静地坐在院子里,神情淡然地看他们破山而出,将残月寺搅得动荡不安,翻天覆地,寺庙处处可见深深的裂纹,如扭曲的伤痕般横生。 “二位真是好大的阵仗,咳咳咳……”他一开口,就掩面咳了好一阵,末了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看起来内伤不轻。 变换鬼蜮需要不少的灵力,现在的涤心已经彻底是强弩之末了。 逝川落在了他面前,看他强撑着体面坐在石桌前。 他们曾围坐在这张石桌前,畅谈彻夜。 “现在肯谈谈了吗。”逝川语气淡淡的。 涤心牵强地咧了咧嘴角:“如你所愿。” 逝川叹了一口气,道:“你我对彼此心知肚明,闹这么一出又何必。” 涤心语气有些无奈:“不作一番困兽之斗,怎么肯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你真以为我是来抓你的?”逝川讥讽地笑了笑,不知是笑涤心还是笑自己。 下一刻,逝川上前俯身,一把抓住涤心的领口,盯住了他并存着狂热和冷漠的双眼:“执迷不悟!今日就算不是遥岚公子来,我与凉骨来,或是独自来!我都不会轻易放过你!” 涤心被他揪住,本是狼狈不堪,此时却仰面大笑起来,只是他受伤过重,动作间有些迟缓。 笑毕,涤心道:“有了她,才会有我,我执迷不悟?你便悟了?” 逝川恨恨地咬牙:“我不会做伤及无辜的事。” 涤心沉默了片刻,有些无奈道:“伤便伤了,若有报应,就冲我来吧。” 逝川正要说什么,却一抬眼,看见石桌上摆着什么东西。它之前被涤心用身体挡住,逝川离近了才注意到。 那东西是一个木质的雕塑,上面浊气如黑纱笼罩,令人看不清雕的是什么。 更古怪的是,木雕的上方浮着一张纹饰古怪的卡片,正被浓密的黑气缠绕着,木雕上那一层浊气,就是来源于此,并且这诡异的黑气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木雕传输。 “你又搞什么邪术?别在这儿挡着。”逝川皱眉,扯着涤心拉到一边,回头示意遥岚来看。 谁知涤心却一改刚才的淡定,双手钳住逝川的手臂,拼死挣扎起来。 他朝着走过来的遥岚怒吼道:“你别碰!” 逝川嫌弃地制住他,手上用力,让他受到压迫,只能跪坐在地上。 “这么重的伤还乱动,不想魂飞魄散就老实点。”逝川喝道。 遥岚走近,想要仔细端详桌上的木雕,却在看见漂浮的卡片时瞳孔骤缩。 那卡片看不出材质,漆黑如墨,却又流转着奇异的暗纹。卡片的边缘勾勒着精致复杂的图案,似是古老的符咒,又似是扭曲的鬼影,无一不昭示着它并非人间之物。 卡片的正面,一个烫金的“疯”字赫然呈现,这字的笔划端正而刚劲,却又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癫狂,每一笔都像是用锐利的刀刃刻划而出,仿佛要冲破卡片的束缚,令人难以抑制地心中不快。 这是巫牌。 “巫牌……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遥岚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诧。 “巫牌?”逝川并没见过此物,但看遥岚变了脸色,便发觉事情并不简单,“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冥界法器。”遥岚道。 并且正是鬿魉的法器。 巫牌,按牌上的印字分为五种,衰,疴,疯,孤,舛(chuǎn)。 衰者即老,中此牌者,会忧思深重,加速衰老,缩短寿命。 疴者即病,中此牌者,将病魔缠身,苦痛不断,饱受折磨。 疯者即狂,中此牌者,会神志癫狂,行为失控,缺魂少魄。 孤者即独,中此牌者,将孤独终老,无人相伴,寂寞凄凉。 舛者即难,中此牌者,会命运多舛,诸事不顺,坎坷不断。 这种法器看起来像是诅咒一样,但其实本来是冥灵用来修正凡人气运的一种工具。 怎么会出现在涤心一只鬼手中,用在当归一只妖身上? “涤心师父。”遥岚神色凝重,蹲下身来,与涤心平视,“这件事非常重要,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张巫牌你是从哪里来的。” 涤心脸色几度变化,却始终没有张开紧闭的嘴。 见他如此固执,逝川抓着涤心的手紧了紧,直直地凝视着他,瞳孔中闪出骇人的寒意,目光如刃般锋利。 涤心手上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恐怕和幻境里的假“慕容影”脱不了干系。 “你为了你要守护的,甚至不惜对我下杀手;我也有我必须知道的,否则我对你也不会手软,这一点你应该能感同身受吧?”逝川收紧了手,冷冷地说道,“你和柳树妖的事我没兴趣管,但这东西是谁给你的,告诉本座。” 遥岚轻轻拍了怕逝川的肩膀,示意他别那么紧张:“无妨,逝川兄,让我来和他说。” 逝川这才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却没有完全放开涤心。 遥岚和声细语道:“涤心师父,金兽面具和巫牌,应该是同一个人给你的吧。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他绝不会是出于好意,因为柳妖变成现在这个疯魔的样子,就是这张牌害的。” 闻言,涤心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倒似乎对这一点早已知晓。 逝川却有些不明白,问道:“岚公子,何出此言?” 遥岚解释道:“这牌上的字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中了这张牌的人,会逐渐灵魂缺失,变得疯魔。柳妖的灵魂应该是经历变故,用寻常的办法不能保全,才用这‘疯’牌吊着,强行将残存的魂魄困在牌中,作缓兵之计。” 逝川闻言,皱了皱眉头:“听起来不像缓兵之计,倒像是饮鸩止渴。” 遥岚点点头:“用这个办法,短期内确实可以确保柳妖魂魄不散,但却会缓慢消耗她剩余的灵魂,让她逐渐变得疯迷。” 这就是为什么柳妖会在杨柳岸布幻境导致沉船了。 她的灵魂支离破碎,记忆也七零八落,能清晰记得的事情寥寥无几,整日将自己禁锢在与涤心相关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或许曾经,她亲眼目睹凌羽的离去,心中悲苦万分,才会化形在杨柳岸边,执拗地想要“留下”路过的船只。 第37章 “随着时间推移,巫牌对柳妖的影响只会越来越大,她害人也只会越来越频繁,如果放任不管,这点残存的魂魄也迟早会消耗殆尽,到那时候,就什么都来不及了。”遥岚言辞恳切地劝说道。 “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能留下她?”涤心颤抖着嘴唇,绝望地问道,眼中似有什么一明一灭。 那是泪光。 “办法是有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和耐心,只要我将当归带回冥界,不时以灵力将养,就可以让她慢慢痊愈。”遥岚道。 涤心的神情中流露出怀疑:“就这样?” 遥岚点点头:“就这样。虽然这个过程可能会十分漫长,但至少不会让她的情况继续恶化。我知道这三言两语难以让你相信,但你一个人,今日定是只能束手就擒。不如相信逝川兄,相信我,让我们来帮助你。” “代价是什么,抓我去冥界吗?”涤心还是无法放下对遥岚的戒心,他的眼神在遥岚脸上不断逡巡,想从细微之处找到端倪,可并无所获。 遥岚闻言,蹙起了眉,他看了看逝川,又看了涤心,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真的觉得,逝川兄是喊我来是抓你们走,棒打鸳鸯的?”遥岚问道。 涤心没说话,可神情却像在说,不然呢。 遥岚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34章 痴柳篇(十八) “首先,柳妖害了几条人命,正常进轮回前会受些苦楚,但崖殿关的都是穷凶极恶不知悔改之徒,她罪不至此。至于涤心师父你……你不是寻常亡魂,已经是鬼了,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日后若冥主真的派人追究,我也不会再插手,这是于公。” “而于私……逝川他其实早就对你做的事有所察觉,你应该也知道,可他一直没有对你发难,为何突然他就要对你下手了?” 涤心双目微睁,一时被遥岚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恕我直言,涤心师父,如果你真的出事,恐怕逝川兄为你遮掩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与你为敌呢?逝川兄与你相交多年,非我所能及,我尚且对他的为人脾性有些了解,你又为何会这样想他?” “可他还同任悠和你一起,千方百计要查我!”涤心皱眉反驳,底气却略显得有些不足。 “他是怕你越走越远,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遥岚的语气凝重而真挚,“你为何不明白呢?” 涤心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目光定定地望向身旁的逝川。 逝川彻底松开了对涤心的钳制,任他跌坐在地上。 虽然遥岚的话确实是逝川心中所想,但被人实打实地说出口,也着实令逝川有几分不好意思。 可气氛已然烘托到了这个地步,他便顺势放开了涤心,眼神中流露出故作深沉的哀伤,极力想要表现出一种痛心疾首的失望模样。 末了,还幽幽地叹了口气。 遥岚:“……” 涤心:“……” 遥岚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掩饰尴尬:“总之,不论你信或不信,我只是陪逝川兄走一趟,仅此而已。” 涤心看了看蹲在他面前的遥岚,又看向了站在一边的逝川,后者不装了,冲他略得意地挑了挑眉。 涤心看着他,呢喃道:“你倒是……” 等到涤心彻底放下戒心,不再反抗,逝川把他扶起来,三人再一次围坐在桌前。 桌子上,那个小小的雕塑还通过黑气与巫牌连接着。 “这是在做什么?”遥岚问道。 事关柳妖,涤心回答得很老实:“是以巫牌为媒介,把当归的魂魄转移到根雕上去。” 这根雕质地光滑,通体漆黑,又被一层黑色的灵力笼罩着,看不出雕的是什么。 “这要怎么终止?”逝川问道。 涤心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逝川正要张嘴讽刺他两句,却被遥岚止住了:“不必终止。涤心师父,这个仪式进行了多久了?” 涤心回道:“三日了,已经快要成功了。” 遥岚点点头。 这大概就是涤心想尽办法拖延时间的原因了。 只是最终,这个仪式还是差了一步,否则涤心可能已经带着柳妖不知所踪了。 遥岚并起双指,一道温和的蓝色灵力注入巫牌中,原本只是细细的一缕,却渐渐变得强大起来,取代了外面那层黑色灵力。 这层灵力把巫牌和根雕温柔地包裹起来,它们身上原本散发出来的压抑气息也渐渐消散,回复到了宁静而又祥和的状态。 根雕露出本来的面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手里拎着个有他一半高的大木桶,正在吭哧吭哧浇一棵小小的柳树苗。 逝川嘴角一撇,心道涤心原来还有这样的少女情致。 涤心懒得搭理他,假装没看见。 随后,只听“啪嗒”一声,巫牌掉在了桌面上。 遥岚伸手,将巫牌捡了起来,指尖摩挲过它的表面。 之前只是远远地打量,遥岚能认出这是巫牌,可是这样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张“疯”牌和鬿魉惯常用的其实并不相同。 眼前的这一张样式显然更加古旧一些,边缘也有了磨损的迹象。 “公子,可有不妥之处?”逝川问道。 遥岚不动声色地把这张牌收了起来,道:“没什么,它的来历我之后会查,当归的魂魄刚刚已经被我收在这个根雕里了。” 涤心有些意外:“这就完了?” 遥岚点点头:“这根雕和当归的魂魄十分相融,想必是同出一体,确实是在适合不过的灵魂容器。” 涤心闻言,抿了抿唇,伸出手去,想要仔细地看看这个承载了当归魂魄和他们美好过往的雕塑。 可没想到,却从旁伸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一把将他的手腕摁在了冰冷的桌面上。 “这是何意?”涤心警惕地望向逝川。 逝川嘴角噙笑:“答应你的做了,你该说的呢?” 涤心低眉,略一用力,从逝川掌下抽出了手臂。 “给我面具的是一个白衣女子。”涤心道,“她戴着帷帽,我并不知道她的模样。当时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病急乱投医,就接受了她的帮助。” 逝川哼了一声:“是不是帮你还两说。” 涤心沉默了一会儿,道:“她其实,只是把巫牌和使用方法告诉我,用或不用,她让我自己决定。可我想了多日,也没有想出两全之法……” 见问不出样貌,遥岚便问道:“那女子的性格是什么样的?” 涤心回忆了一会儿,道:“性格……她话也不多,应该是比较冷淡的性子。” 遥岚略略皱眉,有些费解:“性子冷淡,又要这么热心地来管你的闲事,这又为何?” “我问她了,”涤心道,“她说与当归有旧交。” 逝川又冷不丁插嘴,带着嘲讽的语气:“你就信了?” 涤心横了他一眼。 “逝川兄,你也别太苛责涤心师父。”遥岚出言劝解道,“那女子来见他,多半不会用真身,也不会告诉他真意。” 逝川这才住了嘴,问起了正事:“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涤心如实回答道:“她告诉我,我和当归有前世之缘,要想保住她,只能用巫牌。又给了我面具,说危机时刻可以拿出来急用,之后她就不见了。” “也就是说,在给你面具的时候,她其实并不能料到,你会用面具来对付谁?”逝川问道,他还是对幻境中的场景耿耿于怀。 涤心点点头:“那是自然,那时我与你并不相识,我用或不用,对谁用,她都不会知道。” “所以……你当时并不知道你做和尚那一世的事?”遥岚关注的却是另外的问题。 “那女子施法术恢复了我那一世的记忆。”涤心解释道,“之前不知道。” 冥界的巫牌,奇怪的金兽面具,还能恢复人的前世记忆…… 这人与冥界定然脱不开干系。 遥岚神色有些凝重,问道:“就这些了吗?” 涤心道:“我目前只记得这些,之后如果公子再想起什么,也尽可来问我。” “有涤心师父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遥岚心中有事,面上略带敷衍地客套道。 “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涤心神色露出些许局促,“公子要带当归走,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我能不能再和她说几句道别的话。” “人之常情,这是当然。”遥岚凝重的神情稍作缓和,“虽然她现在无法回应你,但是你说的话她还是听得见的。” “多谢。”涤心的神色也终于放松下来。 “那我们先回避片刻,不打扰你二人了。”遥岚说着,站起身来,冲逝川使了个眼色。 “也好。”逝川附和道,却在起身之前在涤心肩上轻拍了一下,落掌之处,浮起了一个金色咒印。 他指了指涤心,道:“防止你逃跑。” 第38章 涤心低下头去,默许了他的行为。 逝川跟着遥岚,二人一先一后出了残月寺,站在寺门外。 “公子,当归真的还有救吗?”逝川站在禅月峰顶,向远处眺望。 遥岚答道:“自然是有的,我刚才并非哄他,虽然不会立竿见影。” 逝川点点头,替涤心说了句话:“可惜涤心对那个神秘女子知道的也不多,不过他既然已经决定由公子你带走柳妖,想来也不会再有所隐瞒。” “只是,有件事我觉得十分蹊跷。”遥岚长眉微皱,“逝川兄可还记得,之前在南阳,我们遇见一个白面书生?” “当然记得。”逝川不知为何遥岚会忽然提起他,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你是说,涤心口中的神秘女子?” 遥岚道:“不错,上次有白面书生,这次又是神秘女子,每次和逝川兄同行,最后总是会遇到身份不明的背后推手。” “这会不会是巧合?”逝川道,毕竟白家灭门与杨柳岸沉船,表面上来看,根本没有任何关联,中间也有几年的时间间隔,非要把它们放在一起来比较,也有些牵强。 更何况,他与遥岚同行也只是这两次,很难说书生和女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遥岚若有所思地用折扇敲了敲掌心,“有件事我还需要回冥界确认一下,若有了后续,必定去隐意谷拜访逝川兄,与你道明原委。” 如果这件事只与遥岚有关,就不必再专门去隐意谷拜访逝川了。 但目前看来,这些事似乎与逝川也有不小的干系,前一件事在他的地盘,这一件事又是他的好友…… 逝川轻轻勾起唇角,道:“那在下就在隐意谷静候公子光临了。” ----- 残月寺中,涤心面前静静地摆着那个憨态可掬的根雕。 他的目光中满含潮水般的哀思,如梗在喉的不舍仿佛沉重的枷锁,点点滴滴都是挥不去的愁绪。 往事如烟云般浮现在他的面前。 “姑娘!姑娘!你终于肯见我了!”凌羽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这片林子了,但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女子面容娇美,肌若凝脂,气若幽兰,长发及腰,折根树枝当发簪随意别头上,柳叶翠绿欲滴。 “你我本是萍水相逢,我能救你一次也算缘分。”当归神情淡淡的,“何必纠缠?” 第36章 痴柳篇(十九) “你我本是萍水相逢,我能救你一次也算缘分。”当归神情淡淡的,“何必纠缠?” “非也非也,”凌羽神色认真地说道,“俗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当归皱了皱眉,“我不在意,你也不必报我。” 说完,她就作势要离开。 凌羽见状,急忙叫住她,绕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姑娘,姑娘,你先别走。” 当归无奈地停下脚步:“还有何事?” 凌羽和她保持了礼貌的距离,问道:“我那日回到家去,想起姑娘救我时的情形,觉得有些奇怪,姑娘一个娇弱女子,又远在岸边,是如何把我救上来的呢?” “此外,当时我虽然呛了水,但也不是毫无感知。我依稀记得,是个像粗糙绳子一样的东西,拴在了我的腰上,将我提上来的。可是我分明记得,姑娘身侧并没有带类似的鞭状物的东西。” “你到底想说什么?”当归有些警觉地问道。 “姐姐,其实你是妖,对吧?”凌羽的笑容不含一丝杂质,弯弯的眼睛亮极了。 当归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道:“什么妖不妖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凌羽仍不肯放弃地追问道:“那姑娘你解释一下,你说的‘为何能看见我’是什么意思呢?” 当归话语一顿,明知解释不清,只得搪塞道:“你当时刚从水里出来,想必是神志模糊听错了,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笑容在凌羽的脸上绽放,如同拨开云雾的暖阳,他的眼中满是熠熠的光彩,明亮得如同星辰坠落。 “姑娘倒也不必瞒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当归的理由显然并不能说服凌羽,“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和妖做过朋友。看你头上别着柳枝,本体是柳树妖吗?那天你救我时,用的也是树枝吗?” 当归沉默了一会儿,出于一些难以名状的原因,她没有再否认他的话,而是反问道:“你不怕我吗?” 凌羽一歪头:“那怎么会?我这条性命都是你救的,就算是妖,姐姐也一定是那种十分善良的妖。” “其实……”柳妖犹豫片刻,略带期待地试探道:“我一直觉得对你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凌羽眼睛一亮:“这不是巧了吗,我第一次见你时也觉得十分亲切。” 柳妖笑了笑。 她不知道他口中的亲切感是不是真的,但她说的似曾相识,却是实打实的曾经相识。 “姐姐,我还没有向你请教你的名讳。”凌羽想起自己上一次并没有得到答案。 “我叫当归。”柳妖道。 “唔……姐姐本体是柳树,本意送别,名唤当归,是此生圆满,再无所缺之意,真是个寓意美好的名字。”凌羽由衷地赞叹道。 柳妖有一瞬间的恍神。 “你乃折柳一枝,本意送别,起名当归,是盼你此生圆满,再无所缺。” 她的耳边又响起小和尚稚嫩的声音,释心的面容渐渐和眼前的凌羽重叠起来。两张脸庞的轮廓在她的脑海中不断交织、融合,让她一时间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回忆中的释心,还是眼前的凌羽。 在那之后,凌羽时不时就来禅月峰后山找当归。 后来,当归了解到,凌羽当时陪同家人到晓月寺祈福,趁着人多混乱,偷偷跑到后山乱逛,这才不小心失足落水,被她所救。 “我不敬什么神佛,也就不爱去寺庙。”凌羽往水里丢了一颗石子。 “我不是已经站在你面前了?”当归觉得有些好笑,“你还有什么不信鬼神的?” “那可不一样。”凌羽挑起半边眉,“求神佛赐福不如求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就是了,即使是当归你,要修炼成人也是靠自己的努力,难不成还是求神拜佛求来的?” 当归点点头,问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凌羽蹭地从坐着的石头上站起来,目光望向远方,眼中盛满了壮志豪情,“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为国,死当殉国。如今太平了没有几年,许多地方还战火连连,我怎么能无所事事,无所作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抖,眼神极亮,似是怀有无限的激情和热血。 那时,柳妖对他说的家国情怀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却也不禁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你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幸而,凌羽在武功这一方面极有天赋,水平日新月异。有时候,他也会与柳妖切磋一番,向她请教。 一次,两人过招之后,凌羽躺在草地上,喘息着恢复体力。 柳妖在一旁静静地闭目打坐。 “当归,你们妖族修炼的时候都修炼什么呢?”凌羽好奇地问,“你看起来什么都会。” 柳妖没有睁开眼睛:“既修身也修心。活的久了,自然涉猎的多一点。” 凌羽坐起来,望天感叹道:“可惜我们凡人的寿命是很短暂的。” 当归却不置可否:“寿命短暂,生活简单,也少了许多烦恼。” 凌羽点点头,表示赞同。 时光就这样静静流淌而过,凌羽也渐渐从一个莽撞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依然莽撞的青年。 很快,他就到了可以参加武试的年龄。 这一天,凌羽兴致勃勃地告诉当归,他已经通过了武举的乡试,来年可以上京去参加会试了,他还送了当归一支玉打的簪子,替换了柳妖惯常别在头发上的树枝。 凌羽还说,等到他武试归来,不论结果如何,都要娶当归为妻,还望她不要嫌弃。 一个个重磅炸弹砸下来,凌羽走了都好久了,当归还坐在原地发愣。 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成亲这件事。 更何况是和释心……不,现在是凌羽。 她觉得对凌羽的感觉瞬间变得有些复杂,她有点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多年来如古井般的心脏砰砰乱跳,似乎对“与凌羽成亲”这件事充满了期待。 她消化了这个消息许久,才从山涧旁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栖身地。 那是当初释心栽下柳枝的地方。 她刚走近,就感觉背后靠上来一个人。 当归转过身,向来人看去。 那女子身穿式样简单的棕灰色长裙,一头长发微微卷曲且略显凌乱,有一种别样的野性之美,皮肤暗沉粗糙,却有着一种独特的真实感。 第39章 “苍耳?” 苍耳嘻嘻一笑,凑上前来,拖长音调,狡黠地打趣道:“又去见你的小情郎了?” 当归无奈地笑了笑,却并没有否认。 苍耳模仿凌羽的语气,幽幽地说道:“待我归来,便要娶你进门~” 当归眼睛微睁,脸颊通红:“你偷听我们讲话?” “你们在林子里说说笑笑,林子一共就这么大,这点儿声音,我还用偷听?”苍耳比比划划地反驳道。 “可不是吗。”树上倒吊下来一个浅粉色衣衫的男子,气质淡雅,眉眼含情。 “杏花?”当归神色有些尴尬。 下一刻,林子里又冒出了一众小妖。 当归的神色更加不自在了:“你们这是……” “诶我说,你真打算嫁给那个凡人小子吗?”苍耳凑过来问道。 “我,我不知道……”当归支支吾吾地说道。 “人妖殊途。”地黄拂了拂自己的胡须,“暗生情愫的我见过,要堂堂正正结亲的,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苍耳闻言,皱起眉,不解地问道:“只要两个人两情相悦,情比金坚,有什么不可以的?” “妹妹,你真是太单纯了。”杏花唰地从树上跳下来。 “当归啊当归,不是老夫反对你们在一起。”地黄道,“你跟他种族不同,不能为他诞育子嗣,他们凡人最看重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当归思索了片刻,道:“如果他为此纳了妾室,我也不会反对。” 杏花绕着当归走了一圈,摆足了说教的架势:“不说他愿不愿意纳妾,也不说你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坦然容下别的女人,我且问你,你容颜不老,他却会渐渐老去,到时候面对邻里街坊,你当如何自处?” 苍耳哼了一声:“区区流言蜚语,有什么可畏惧的?让他们说去,顶多也就念叨个十来年。” 杏花啧了两声,对着苍耳指指点点:“真是无知者无畏。那就算当归不在乎,那小子是正常家庭,父母俱在,他们可能受得了?” 当归陷入了沉默。 苍耳却不依不饶地反驳:“反正是跟那小子过日子,又不是跟他老子过日子,考虑这些做什么?” 杏花望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家伙叹了口气。 “先不说感情问题。”地黄担忧地说道,“你离不开杨柳镇,如果那小子将来在京城任职,你要与他分居两地吗?” “凡人一生短暂,如果你只是图这黄粱一梦,也就罢了。”杏花摇摇头,“可对于他来说确实实打实的一辈子。你们相处时,有这诸多不快,可还能自在?” 苍耳这些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得看向当归。 望着这一众男女老少,当归的心中也生出几分忐忑不安,她思考了一会儿,模棱两可道:“我还没有做出决定……” 众妖就这样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通,有人鼓励她,也有人不看好,到了日落西山才全部散去。 当归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朝禅月峰顶走去。 算起来,她已经有多日没有回过晓月寺了。 好久没有不用法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路了。 上一次还是送释心下山的时候。 等她登上山顶的时候,那一轮皎洁的月亮已然高高地悬挂在穹顶之上了。天空格外晴朗,万里无云,深邃又迷人。 当归静静地站在山顶,山风轻柔地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她微微仰起头,从未发觉自己原来离天空竟是如此之近,仿佛伸出手就能够触摸到那片无尽的辽阔。 第37章 痴柳篇(二十) 当听到凌羽的表白时,柳妖只是本能地觉得欢喜,当时并没有多想。 她常年待在山上,涉世不深,对凡间的弯弯绕绕也不大清楚。 山中无日月,她对时间流逝的感受远不及凌羽,她永远不能感同身受,将来那几十年的时光,对于凌羽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二人相处并不和谐,他们的日子遇到了很多难题,她或许可以转身一走了之,而对凌羽来说,那将是一生的伤痛。 或许凌羽不是没有想到那些问题,只是他对她的爱,让他有勇气承担那些风险。 可她不想让他陷入漫长的痛苦。 并且,凌羽还不知道的是,她无法离开杨柳岸,没法去陪他实现他宏伟的理想和壮志。 正如上一世。 她是注定无法站在他身边的人。 再退一步说,就算他们真的在一起,又能怎样呢? 几十年对于自己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间,等他走了以后呢? 下一世,他们能否再次相遇,即使有幸再次遇见,他又还会是那个他吗。 她不禁怀疑,这样几十年的相处,对于她来说是否真的有意义,还是只不过是一时之欢。而若只是一时之欢,又何必执着至此? 或许杏花说的是对的,他们之间的感情和经历,如果只是雪月风花一场,自然不失为一件美事。 但若非要绑定在一起,很难落得善终。 那一夜,略带凉意的夜风轻柔地吹拂在山间,令人身心倍感舒畅。晓月寺中的古树在风中悠悠地摇晃着纤柔而美丽的枝条,仿若在向谁低低地诉说自己的衷肠。 隔天,就到了凌羽上京的日子。 他背着行囊,静静地伫立在杨柳依依的岸边,看着同行的人们与前来送行的亲友互道离别之语,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融融的暖意。 他心底隐隐地怀着一份期待,目光不时地向远处眺望,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早点出现。 可渐渐地,同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登上船去,他的目光在送行队伍里逡巡,却始终没有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或许被什么事耽误了,凌羽有点失落,却并没有气馁。 她答应过的,再等等吧。 他重新燃起了满怀期待的目光。 可等啊等。 送行的人们已经散去了一部分,商队的人也都陆陆续续登上了船。 他还是没等来。 他缓缓地垂下了目光。 “小凌公子!”商队的人在船上喊他,“你傻站着看什么呢!船要开了,快上来吧!” 他强撑起满面笑容,抬起脸来应了一声。 他登上甲板,行李都没放,独自坐在船头,目光直直地盯着渡口,仍期待着她忽然出现。 可是并没有。 船身微微地摇晃起来,水手中气十足地吆喝了一声,就起了帆。 船渐渐从渡口驶离,离岸边越来越远。 他抹了把脸,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岸边的垂柳长长的枝条轻轻地拂过他的面庞,带着眷恋之意,似是挽留。 许是我看漏了吧,凌羽郁闷地想,她怎么会不来呢? 而此刻,离他最近的那棵柳树上,一位绿衣女子正坐在枝桠间,衣衫随风轻摇,如绿叶般轻柔美丽。她长长的睫毛在风中轻轻颤抖,仿佛随时会落下眼泪。 既然已经决定放手,那最好还是别再相见。 还记得,他们二人上次这样分离,便是一世的永别。 这次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如果每一次见到他,她都会如这般心软动情,最后再无疾而终,倒不如再不相见。 她决定回到山中去,回到晓月寺去修行。她相信,这两世的相知,她会很快忘记,那种孤单但安稳的日子,也很快就会重新习惯。 想来这样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 “凌卿,一甲武进士,出身不算高,本事却不小。”熙和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黄袍加身,面容和蔼,“就暂授你正五品都尉,若日后立功,自然前途无量。” 凌羽下跪,叩谢皇恩。 朱红色的圆柱巍峨矗立,支撑着精美的雕梁画栋,透露出岁月沉淀的厚重与威严。 “还有一事,日前礼部陆侍郎曾向朕讨过一个恩典。”熙和帝语气虽然温和,却带着帝王不容抗拒的威严,“他家中小女年方二八,正是适婚的年纪,才貌双全,有意与本次的武举一甲结为琴瑟之好,不知凌卿意下如何?” 凌羽闻言,咣当磕了一个响头。 “陛下,微臣不敢辜负陛下与侍郎大人的美意,只是微臣家中已有发妻,万万不敢辜负,还请陛下与侍郎大人体谅。” 虽然遭到了拒绝,熙和帝还是笑意不减,赞许道:“富贵名利当前,还不忘荆布之妻,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微臣多谢陛下夸奖。”凌羽再拜道。 等到谢过恩,凌羽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大殿。 初到京城时那满满的新鲜感已然消逝而过,此刻他静静地凝望着这热闹繁华、喧嚣无比的京城,望着那些身着锦衣华服来来往往的路人们,心中无端地萌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寂寥之感,仿佛自己与这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向落脚的客栈走去。 第40章 凌羽没有过多停留,收拾好行李之后,就回到了杨柳岸。村里出了武状元,可是破天荒的大事,乡中的男女老少们都觉得脸上有光,对他夹道欢迎。 凌羽不喜这喧闹且充满恭维的盛会,拜过父母之后,便匆匆来到了禅月峰。 时隔一年之久,禅月峰的景色和往常相比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凌羽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他与柳妖经常见面的山涧。 “当归!” “当归!” 他低声呼喊道。 可奇怪的是,柳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声音就出来见他。 凌羽的神色暗淡下去。 其实,在柳妖失约没有来为他送行的那一天,他的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其实从来没有觉得柳妖一定会答应他的求婚,正相反,他的心里其实十分忐忑。 她才貌双全,冰清玉洁,虽然他们已经相处了很多年,但他总是时常觉得,她只不过是自己心中的一场幻梦,随时都会消失。 而到真正醒来的时候,就只剩一场空。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不愿意见他,他又能去何处寻找呢?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寿命只有区区几十年,又何德何能,可换她倾心相交呢? 他暗中握紧了双拳,却并不想轻易放弃。 以山涧为中心,他渐渐扩大了搜索的范围。 他在山上跌跌撞撞地走,一边找一边低声呼喊她的名字。林中的灌木划破了他的衣衫,划伤了他的肌肤,可他浑然不觉。 但他根本找不到她。 因为她不想见他。 他像一个迷失方向的孩子,不知疲倦地在禅月峰上苦苦找了一宿,直到最后精神恍惚,终于脱力倒在了草地上。 ------ “小姐,听说凌都尉从老家回来了。”长相机灵乖巧的小丫鬟拿着一把精致的团扇,小心伺候着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陆溪云。 陆溪云挑了挑妩媚的长眉,却依然没有睁开眼睛:“这么快?” “但是我们的人去打听过了,他这次回来只带了年过半百的父母,根本就没带什么结发妻子。”小丫头说。 陆溪云这才睁开了眼睛 ,“呼”地从塌上坐了起来。 她目光中带着好奇:“这是为何?这下他如何解释?” 小丫鬟支支吾吾地回道:“皇上在朝堂又一次提起小姐与他的婚事,听说,他回禀陛下……说……说他的发妻去世了,要为她守孝满三年。” 陆溪云闻言,噗嗤一声笑了。 这一笑把小丫鬟笑愣了。 “ 亏他能想得出来。” 小丫鬟有些奇怪,皱着眉头问道:“小姐,他这样推阻与你的婚事,难道你不生气吗?区区一个新科状元,这样不给皇上面子,也不给老爷的面子,也实在太狂傲了些。” 陆溪云笑着摆了摆手,从桌子上拿了几颗葡萄。 “且不说他到底是不是有这么个妻子。”她懒懒地说道,这婚事是父亲为我定下的,我与他一次也没有见过,倒也没有那么着急要上赶着嫁给他。” 小丫鬟撅了撅嘴,做出一副不忿的样子:“小姐这是下嫁,他一个穷小子,也配的上?” “别这么说。”陆溪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人家可是新科状元,前途无量,谁知道将来会走的多高呢?” 小丫鬟哼了一声:“再高也配不上我家小姐。” 陆溪云笑而不语,向后靠了靠,又自顾自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第39章 痴柳篇(二十一) 瑞和十七年,凌羽中举的第三年,西州刺史崔正武自东石起兵,反叛熙和帝,战火迅速燃遍了整个南方。 乱世,是百姓的苦难,却是英雄的舞台。 凌羽多年来的积淀终于有了施展的契机,他率领军队奔赴前线,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不断磨炼,屡次歼灭敌军,立下赫赫奇功,瑞和十九年,被熙和帝封为平寇将军。 叛军如同被狂风席卷过的落叶,步步败退,逐渐成为强弩之末,最终,西州刺史带领仅剩的人马,辗转逃窜到了杨柳镇。 这场长达两年的叛乱终于接近了尾声。 凌羽率兵包围杨柳镇,十日后,城破,贼首崔正武由一队亲兵护卫,慌不择路地躲进晓月寺,劫持一寺僧侣作为人质,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禅月峰下,军帐中。 “将军。”陈副将一挑帐帘,走了进来。 凌羽戎装在身,正坐在案前,研究禅月峰的军事部署。 “何事。” “杨柳镇的乡亲父老们在外求见将军。”陈副将一板一眼地禀报道。 凌羽闻言,“呼”得一声站起来,道:“随我去见。” 他快步出了驻扎的营帐,便见到一众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或坐或站,将营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男子身形佝偻,那满是褶皱的脸上透露出深深的疲惫和哀伤,仿佛承载过无尽的苦难与辛酸。他见到凌羽出来,当即双腿一弯,下跪便拜。 凌羽快步上前,连忙扶住:“杨二哥,这可使不得。” 杨二哥本来情绪还算稳定,见到他却是彻底爆发,瞬间泪流满面。 可扶住了这一个,却扶不住其他人,众人见到他,纷纷哭喊着跪了一地。 “凌将军……” “凌将军啊……” 原来这一众男女,都是他曾经的乡亲父老。 “杨二哥,你们怎么来了?”见到这个场面,凌羽的眼睛也忍不住有些酸涩,泪水在眼眶中不断打转。 “我们这次来是来感谢你……感谢你来救我们于水火之中。”杨二颤抖着干枯的嘴唇说道。 “都是皇恩,凌某职责所在。”凌羽面露沉痛,“乡亲们受苦了,等战争结束,我会向陛下请旨,为你们重建家园。” 杨二神色凄苦,道:“房子可以重建,可人却回不来了。你二嫂她……” 他说到一半,不忍再说下去,又掩面痛哭起来。 凌羽站在原地,紧紧地绷着脸,语气沉重地说道:“是我来迟……” 众人受到杨二的影响,零零星星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场面沉重,令人不忍卒闻。杨二哭了一会儿,用沾满灰土的手抹了一把脸,又抬起头来。 “凌将军,其实我们这次来,除了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还有另一件事求你。” 无论多少次经历这样的场景,凌羽都无法快速从悲痛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他顺着杨二的话问道:“二哥但说无妨。” “听说叛军现在就躲在这座禅月峰上的寺庙当中?”杨二问。 凌羽点了点头。 “能不能求您想想办法,不要再让战乱毁了晓月寺,殃及无辜的僧人们。”杨二近乎祈求地说道,他满脸恳切,眼中全是真诚与悲伤。 “是啊凌将军,您也是杨柳镇出身的,这么多年,您也知道,晓月寺对我们来说多么重要。” “晓月寺是神圣之地,万万不能因为这群乱臣贼子,而被肮脏的血液玷污!” “在佛门之地造下杀孽,可是要万劫不复的啊!” “晓月寺的佛祖菩萨们,保佑了我们这么多年,怎么能让他们遭此凌辱……” “您不能去了京城,就忘了本啊!” 面对情绪激动的群众,凌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 他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哽在了喉咙里。 “将军!” “凌将军!” 最终,他握紧右拳,下定了决心般地开口:“凌某在此承诺,一定会尽我的全力,保全晓月寺,护住寺中的僧人们。” 乡亲们得到他的承诺,纷纷面露感激之色。 “我就说,凌将军怎么会不顾晓月寺,不顾多年的情谊……” “多谢凌将军。” “多谢凌将军!” 众人纷纷跪地,磕起头来。 凌羽把他们一一扶起,言辞恳切,好言相劝。乡亲们泪流满面,不住地倾诉着自己的苦难,直到日落时分,凌羽才将他们依次送走。 凌羽筋疲力尽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 晓月寺承载着杨柳镇的百姓多年以来的信仰,早已经成为了他们精神的象征。 这份感情如大地般质朴,又如似清泉般真挚;如高山般深厚,又如磐石般沉重。 他不得不答应,又怕自己负担不起这份感情,会辜负他们的嘱托。 ----- 瑞和十九年六月十二,杨柳镇被攻破,平寇将军凌羽率军入驻,贼首崔正武退守晓月寺。 六月二十日,叛军粮尽,宰杀战马为食。 六月二十一日,叛军派人传话,要求凌羽在五日内撤军,否则每日杀十名寺僧,杀完为止。 六月二十三日,熙和帝传来圣旨,勒令凌羽立刻出兵,无论死活,拿下崔正武,凯旋之时,便是与陆尚书三女成婚之日。 六月二十四日,杨柳镇男女老少再次前往军营请愿,恳求平寇将军保全晓月寺及众僧。 第41章 六月二十五日夜,距离叛军给的期限只剩最后一天。 凌羽孤零零地伫立在禅月峰脚下,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山顶的寺庙,背影中透出无限的落寞与寂寥。 “将军。”陈副将走近,“明日有一场硬仗,您还是先去休息吧。” 他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来。 在陈副将的眼中,凌羽向来都是如同雄鹰般意气风发,是永不言败的代名词。可不知为何,明明胜利的号角马上吹响,他却露出了如此颓废的神情。 按照他们的计划,等到明天叛军在寺门前屠杀僧人的时候,他们便会冲上去尽力救下人质,再趁乱攻破寺门。 流血是在所难免的。 但是胜利怎么会没有代价? 如若退兵,僧人们不一定会获救,叛军逃脱,又会给其他地方的人民带去灾难,熙和帝也不知道会如何降罪。 如果按兵不动,一方面救不下人质,一方面伤了百姓,一方面还是违抗了熙和帝的旨意,各方都讨不到好处。 而出兵,尽管会遭受杨柳镇百姓们的埋怨,但还有救下一部分人质的可能。 怎样都是错,但他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月光如水般倾洒,给山林披上了一层银辉。山涧中升腾起薄薄的雾气,在月光下袅袅娜娜,如梦如幻。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似在低吟古老的歌谣,给这暴雨之前的静谧夜晚增添了几分空灵与悠远。 陈副将又默默地陪着凌羽站了良久,凌羽终于有了返回营帐的意思。 可二人还没有走几步,身后一声惊雷便蓦然在夜空中炸响。 凌羽猛地回过头去,第二道雷便撕裂夜空劈了下来,正中山顶的晓月古寺。轰轰的雷鸣将整座禅月峰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他写满诧异的瞳孔。 夜空晴朗,一片乌云也不见,闪电却一道接着一道,仿佛天神愤怒的咆哮,整座山峰跟着轰鸣,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 “天生异象……”陈副将看得目瞪口呆。 军营中的人纷纷跑出来,呆滞地望向这百年难遇的奇景。 “这是佛祖的指引,这是神的惩罚啊!”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 “这是叛军多行不义,命该绝于此地!”有人附和道。 “我等仁义之师,正是替天行道啊!” 众声纷纭,不知是谁开了个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遥遥向着晓月寺拜了起来。 紧接着,众人纷纷朝着山顶跪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不住祈祷。 凌羽的眉头,却越皱越深。 “将军,这……”陈副将被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传我军令。”凌羽沉声道,“反贼崔正武,残虐不仁,天怒人怨,我军替天行道,诛杀反贼!” “不等明天了?”陈副将还沉浸在异常的天象中,没反应过来。 “异变突生,叛军明日的行动很可能发生变化,”凌羽冷静地分析道,“如今我军士气高涨,对方自乱阵脚,正是进攻的绝佳契机,机不可失……” “是,属下明白!” 当晚,凌羽便率军杀上了禅月峰。寺内反贼不知是不是受了天雷的影响,无力抵抗,一触即溃,他十分轻易地攻破了晓月寺,生擒了崔正武。 可令人想不通的是,他们从始至终,没有在寺里看到过一个和尚。 晓月寺中焦黑一片,遍地是断壁残垣,处处可见深深的裂纹,如扭曲的伤痕般横生。 但最凄惨的还是院中的那棵古树。 它粗壮的树干上布满恐怖的裂痕,焦黑一片,仿佛被炙烤过一般,散发着刺鼻的气息。树冠惨不忍睹,枝条被炸得支离破碎,凌乱地耷拉着,叶子也已化为灰烬,只留下残损的骨架在风中颤抖。 凌羽幼时见过它的美丽与肃穆,而如今都已荡然无存,只剩一片凄凉与荒芜。它残破的身躯就那样孤独而绝望地伫立在那里,仿佛是战火与硝烟留下来的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凌羽愣愣地看着它,完全无法移开视线,一股难以名状、无法抑制的悲怆自心底蓦然而起,他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 第40章 痴柳篇(二十二) 群星逐渐变得黯淡,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远方的山峦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像是在沉睡中苏醒的巨人。 将士们已经简单将晓月古寺收拾整理过一番,俘虏们被聚在一处,伤者们相互扶持,准备下山去稍作休整,再班师回京。 正当这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陈副将条件反射地将右手放在剑柄上,身体微微紧绷,进入了戒备状态。 凌羽见状,轻轻按住他的手腕,向他投去一个带有安抚意味的眼神。 脚步声密集,可以听出来人不在少数。可他们一言不发,步履不疾不徐,不像是叛军余党。 寺中众人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在了寺门口。 下一刻,便见到一名年轻的僧人,踏着熹微的晨光,稳步而来。他的神色宁静而庄重,袈裟平整地披在身上,没有一丝褶皱。 在他身后,是第二位,第十位,第数十位。 这是那些本该被叛军挟持作人质的晓月寺众僧。 众人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为首的那位僧人在鲜血浴满战袍的凌羽面前停下,双手合十,恭敬地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 凌羽也双手合十,对他回礼。 “相见即是缘分。”僧人直起了身子,“贫僧有句话要赠给施主。” “还请师父赐教。”凌羽道。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为。”僧人神色平静,语气缓慢地说道。 “阿弥陀佛。”凌羽微微躬身,“凌某受教了。” 凌羽幼时在杨柳镇的时候并不常常踏足晓月寺,这还是第一次有僧人向他传授禅语,不想却是在这样的场合。 二人互相见礼完毕,和尚没再多说什么,领着身后一众寺僧,径直朝院中被摧毁的古树走去。 天边的鱼肚白开始蔓延,晕染了东方的半边天。 众僧面色沉静而又虔诚,一齐凝望着面前的满目疮痍。 下一刻,他们齐声诵起了佛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众僧双手合十,头颅低垂,低沉而洪亮的诵经声同时响起。数十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低沉而雄浑,每一字都似有千钧之力。士兵们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唯有这浑厚的诵经声带着智慧和慈悲,如潮水般洗涤着人们的灵魂。 万道金光如利剑般穿透云层,天空像被点燃,变得绮丽绚烂。初生的日光照耀在禅月峰的山顶上、倾倒的佛塔上、众僧的身上,照耀在焦枯的古树上,如同佛光普照众生,包容万象,令人心神巨震。 这场面对人心的震撼,毫不亚于昨夜的神雷天降。 然而,在这瑰丽的万丈光芒面前,凌羽忽然看见,古树之下,众僧之前,似乎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 可那人浑身笼罩在阳光中,身躯缥缈如云雾,看不清晰。 凌羽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揪住了,他蓦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要看清那人是谁。 他必须知道。 他又往前了几步。 似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那袅袅娜娜的人影忽然向他的方向转了过来。 可她逆着光,他还是看不清楚。 凌羽心焦如焚,踉跄地向着那个身影走去。 近了。 越来越近了。 能看见了。 那张他五年来朝思暮想的清丽面庞,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眸。 “当归……”他喃喃道。 “当归!!……”他呼唤道,悲伤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当归笑了。 她逆着光笑了。 她张了张嘴,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可他听不见。 那一刻,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为什么她明明是妖,却有着稳重淡雅的性子。 为什么她修为高深,却偶尔显现出不谙世事的懵懂。 为什么晓月寺众僧昨夜都不在寺中。 为什么天雷偏偏都降在禅月峰顶上。 当归温柔地看着他,身体愈加透明,渐渐漂浮起来,向云顶之上飘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不自觉地奔跑起来。 她向他伸出了手。 他拼尽全力向她跃去。 他们的指尖越来越近。 他以为能抓住她。 可他却穿透了她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飘散而去。 凌羽如一块巨石般重重地跌倒在地,浴血的甲胄上又再度翻滚上了一层浸染了鲜血的泥土。 他将头埋在臂弯里,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而另一边,在他没看见的地方,一道火焰般艳丽的红色灵力当空截住当归透明的身躯,将她即将消散的灵魂强行聚于一处,化作一个洁白的光团。 第42章 “真是可怜啊。” 一道清冷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凌羽蓦地抬头。 素白的长裙映入了他的眼眸。 周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停下了动作,身后的将士们保持着凝望枯树的姿势,众僧仍然虔诚地低着头,只是庄严的诵经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凌羽沉浸在悲痛中,并没有及时注意到。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只有眼前帷帽遮脸的白衣女子和他还能如常活动。 凌羽撑着地,缓慢地站了起来。 “你是谁……” “重游故地,”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感叹,“不想故人沦落至此。” 凌羽疑惑地皱了皱眉,然后目光一瞥,看见了她右手捧着的光团:“这是……” “这是刚才那位柳妖。”女子嗓音淡淡的。 凌羽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碰那光团,女子却“唰”地一撤手。 “不想真让她去死,你最好别乱动。” 凌羽攥紧了手,不甘地垂下。 她说的对。 自己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她本来魂魄尽散,幸而有众僧以佛法度之,让她拼尽全力,能再见你最后一面。”女子平静地说道。 凌羽心脏一阵抽痛,声音嘶哑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女子道。 叛军刚来到晓月寺的时候,并没有打庙里和尚们的主意。 他们还不敢轻易在佛门之地屠戮僧人。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物资的减少,他们孤立无援,已身为瓮中之鳖,自然顾不了这许多。 用僧人作为人质来换取退路,是他们的穷图之匕,可当归知道,他们达不到目的。 日前,她化形去山脚下偷偷看望凌羽,偶然听到士兵们在议论皇帝的旨意。 皇帝命凌羽“即刻出兵,捉拿贼首”。 一边是失民心,一边是违君命,无论是哪一桩,都足以将凌羽钉死。 而凌羽已经拖了几日了,眼下,怕是再拖不下去。 叛军注定无法走出晓月寺,而晓月寺众僧,也注定葬身于此。 柳妖坐在枝桠上,静静地看着这片她扎根了数百年的土地。 光阴似箭,人来人往,庙里的僧换了一批又一批,可山一直是这座山,庙一直是这座庙,树也一直是这棵树。 一朝覆灭…… 柳妖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她的眸中满是决绝。 决不能,她决不能让这件事在她面前发生! 她纵身一跃,轻巧地跳下树枝,几个变换间,就来到了后院的柴房前,寺僧们就被囚禁在此处。 “喀拉”一声响,柴房的大门无风而启。 僧人们纷纷抬起头,向门外望去,月光流泻进漆黑的柴房中,照亮了他们的面容。 门外,站着一个身姿纤弱的绿衣女子,裙裾如雾,仿若下界的月光女神。 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众僧再睁眼的时候,头顶已经是漫天璀璨的星斗。 他们竟是已经到了禅月峰脚下。 年轻的方丈站起身来,仰望着沐浴在月光中、矗立在山顶上佛寺,良久后,他双手合十,闭目长叹。 “阿弥陀佛,古树有灵。” 柳妖曾听地黄说过,凡人命数是天定的,如果肆意插手更改,会遭到反噬,甚至招致天谴。 这些寺僧的命数,大约就是为这座寺庙殉葬了。 她站在寺门前,带着丝丝凉意的风轻柔地吹动她飞扬飘洒的发丝,她遥望着凌羽营地所在的方向,眼中满是留恋。 遥远的天空上已经隐隐有雷声轰隆作响。 她不知道自己会遭受怎样的天谴。 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如果或许,这天谴可以恰巧解了凌羽的困境,让他脱离进退维谷的两难之地,是否也算全了他们这两世的情谊? ------ “是你,率兵将叛军围在了晓月寺,让寺庙陷入了危机。”女子颜色浅淡的薄唇凉凉地开口,“她是为了救寺僧,也是为了救你。” “凌羽。”女子一字一句道,“是你害死了她。” 凌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开口之时声音嘶哑得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是我……害死了她?” “可是我……” “可是你别无选择?”女子冷笑了一声,“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少些负罪感,你便这样想吧。” “不……不……”凌羽的表情木木的,心神大乱。 “百年前我来,见到的就是你。”女子道,“这一次,又是你。” 凌羽彻底听不懂女子在说什么了,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她:“百年……百年前?” 女子并起两指,点向凌羽的眉心,凌羽霎时觉得头痛欲裂。他紧紧捂住头,下一刻,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 第41章 痴柳篇(二十三)终章 “出家?叛军不是都解决了吗?为什么出家了?”陆溪云美目圆睁,十分惊讶,“就算不想成婚,也不用选择这种方式吧。” 小丫鬟紧紧皱着眉头,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小姐……你别生气……” “不,我没生气,我只是有些意外。”陆溪云摆了摆手。 小丫鬟攥着自己的裙角,一字一句地向陆溪云汇报自己今日打听来的信息:“现在外边都在传这件事呢,说是凌将军自悔在晓月寺大开杀戒,玷污了佛门圣地,于是自愿遁入空门,为自己前半生的杀戮赎罪。” 陆溪云眉目紧锁,心中还是有些不太相信:“那圣上怎么说。” “圣上……圣上……圣上之前为了凌将军最后抗旨不出的事,可发了好大一阵火,当时不也是沸沸扬扬?”小丫鬟叹了口气,“就算凌将军回来了,圣上还不一定会不会降罪,幸好小姐不用再嫁给他了。” 陆溪云沉默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自从凌羽高中,一路青云直上,又在剿灭叛军时大展拳脚,屡立奇功。这位新贵的势头实在是锐不可当,而他,甚至还不到而立之年。 文官的势力或许可以设法打压,但一刀一剑拼出来的军功却不会被轻易埋没。 如此年轻便立下如此基业,如再与礼部尚书联姻…… 圣上恐怕巴不得他再也不回来。 或许,找个由头避世不出,对凌羽来说就是最聪明的选择。 而于陆溪云,她其实并没有对这个差点成了自己丈夫的人抱有太多憧憬。或许他们之间曾有缘分,但这份缘如同缥缈的云烟,终究还是过于淡薄了。 缘之一字,总是玄而又玄。 比如柳妖,用漫长的时间和生命,固执地等待一个注定不会归来的凡人。 但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是等到了,尽管结果并不那么尽人意。 又如凌羽,上一世,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离开了束缚他的这方寺院,却兜兜转转,还是主动回到了这里。 住持曾经和释心的师父说过,他是天生的红尘之子,最不是当和尚的料子。 可是命运如此。 晓月寺的风跨越悠悠百年,再一次轻柔地拂在了凌羽的脸上,带着往昔的气息,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庞。 或者说,现在是涤心了。 他短短几十年的记忆中,有二十多年,在这个地方度过。 这场景似乎和他记忆里的没有太大区别,他所在的,还是那座寺庙,他,也还是那个寺中僧。 却又早已不是那座寺庙,也不再是那个人。 涤心坐在重建的晓月寺中,沉默无言地凝视着摆放在面前的金兽面具,眼神中蕴含着无尽的思绪。 白衣女子清冷淡漠的嗓音再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 “巫牌可以暂时稳固柳妖的灵魂,却非长久之计,你想一直守着她,只有死后堕鬼这一条路可选。” “但你前世今生都是佛门之子,不容易堕鬼,这金兽面具可以放大你这一世的杀戮之气,保你留在世上。但面具的效果是不可逆转的,这是不入轮回的事,你慎重地想清楚再决定。” “如果有一天,你还是在杨柳镇待不下去了。”女子做出最后的忠告,“为她寻找更合适的灵魂容器,关键时刻,面具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涤心目光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伸出手,稳稳拿过面具,毫不犹豫地覆盖住了自己的面容。 仅仅露出的那一双眼眸中,再无上一世的纯挚和懵懂,亦无这一世的意气和洒脱。 只剩下无尽的漠然和寒凉。 更合适的灵魂容器,涤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上一世流落在战火中的根雕。 那也是当归为他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他势必要找回来。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为。 第43章 从前他不懂。 如今,他懂了。 -----《痴柳篇》完结----- 关于第二卷内容的梳理(因为作话里写不下,所以放在这里,感谢理解): 1.涤心的名字:第一世是释心,第二世是凌羽,等第二世他出家之后,新的法号就是涤心,所以后来逝川和遥岚遇见他的时候,就只知道“涤心”这个名字了。 2.晓月寺的前世今生:晓月寺在战争中被摧毁,涤心出家后操持着修复了原来的样子,再后来他死了(寿终正寝.jpg)变成鬼,就慢慢地把晓月寺藏起来,改名成了残月寺。 3.关于陆溪云,可能在正文里陆溪云的两段戏份会显得突兀,但其实是有原因的!在《痴柳篇(十)》里面,鬿魉老师说过,人和妖之间是没有姻缘线的,但是凌羽!其实是有姻缘在身上的!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没有相遇,陆溪云会十分顺利的和凌羽成亲,幸福美满tat,这也是会反噬在当归身上的因果,因为她改变了陆溪云的命数。 4.本章中“天生的红尘之子”,指路《痴柳篇(十一)》 5.《痴柳篇(六)》,遥岚说涤心“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佛缘,相反,他身上杀戮之气更重。”就是因为这个神奇的金兽面具啦~ 第32章 流珠(七夕番外) 天色微亮,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风带来丝丝凉意,隐隐预示着夏季已经接近尾声。 时辰尚早,但杨柳镇的街上却并不冷清,盛满货物的小车林林总总地排在街上,静静地期待着人们的光顾。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没过多久,街上的人就多了起来,女子们手持香扇,步履轻盈,男子们英姿飒爽,风度翩翩,都三三两两地在摊边闲逛。 逝川也混在了其中。 他丰神俊朗,容颜出众,懒懒散散地信步在街上,吸引了不少男男女女的目光。 他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过身边的货摊,正走着,忽然被一个左侧摊子的一个大婶叫住了。 “那位黑衣服的公子呦~” 大婶个子不高,微微有些胖,脸上笑得十分喜庆,让人心生好感:“要买什么?你看这几只簪子如何,都是今年新出的样式,清新脱俗,用来送礼物真真儿再合适不过了。” 逝川伸手接过了大婶塞在他手里的明黄色桂花簪。那娇小的黄花娇艳欲滴,明丽动人,又不过分张扬,实在是讨人喜欢。 “确实好看。”他笑着称赞道,“但不适合他。” 大婶的反应很快,继续笑容满面地介绍:“这个不适合也无妨,公子你看,我这儿有这么多的样式,桃花杏花梨花梅花,总有您喜欢……哦不,您的心上人适合的一款。” 逝川礼貌地摇了摇头,谢过了大婶,把桂花簪还给她,继续向下一个摊位走去。 还没走几步,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公子!”年轻的姑娘面容娇美,俏皮地向他招了招手,“你上我这儿来!” 逝川闻声望过去。 姑娘有些羞涩,颊边添上两片红云。她又向他招招手:“过来呀,公子!” 逝川从善如流。 姑娘的摊位上挂着许许多多可爱的河灯,有乖巧灵动的玉兔,栩栩如生的游鱼,还有层层绽放的荷花,令人不难想象,点亮之后的它们会是如何的美轮美奂。 “晚上有灯会呀公子,很多人会到杨柳岸去放河灯许愿,姑娘们都喜欢,图个好意头……公子,要买一个吗?” 她热情地说道。 逝川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这些漂亮的灯。 见他面露犹豫之色,姑娘踮了踮脚,微微倾身道:“如果这些公子都不中意,也可以告诉我想要什么样的,我给你做呀!” 女孩笑容灿烂,美目中闪烁着花季少女所特有的光芒。 “好。”逝川从袖子里摸出几两银钱,放在姑娘面前,“那便做一个舟形的灯吧,我晚些来取。” 姑娘兴奋地双手拿过:“好嘞公子,包在我身上。” 河灯好看,但是放过也就没了,只是锦上添花,却不能当作礼物来送人,还是得再看看别的才是。 街上都是各式各样的小玩意,虽然不乏精美有趣的,却大多不太正式。 逝川转了几圈,又谢绝了许多商家的好意,最终进了一家卖玉器的小店。 店内布置独具匠心,陈列架错落有致,都由上等木材打造,散发着淡淡木香。架上玉器琳琅满目,玉佩、玉镯、玉坠应有尽有,或白如雪,或绿如湖,晶莹剔透,别具匠心。 逝川沿着陈列架,一边欣赏一边挑选,可看了一圈,也没有特别出众、格外脱俗的。 他不禁有些兴致缺缺。 正在这时,店里的伙计从后面转出来,怀里抱着一摞精致的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柜台上。 逝川被吸引了目光,抬脚向柜台走去。 伙计见他气质不凡,穿着不俗,一下就高兴起来,手脚麻利,一个个地打开方才拿出来的盒子,摆在逝川面前,喋喋不休起来。 “客官,您可真是运气好,一来就赶上我们的玉匠做出来新制式,我们店的玉匠啊,若说在这杨柳镇是第二,那可没人敢说是第一,您尽管挑,尽管看,若是有喜欢的,我给您八折!” 伙计伸出拇指和食指,往前一伸,满脸堆笑。 逝川一个个地看过来,忽然被放在中央的一枚玉佩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枚由和田玉雕琢而成的鹤形玉佩,色泽宛如清晨透过薄雾的阳光,每一根羽毛都雕琢得细腻入微,仿佛微风拂过便可轻盈舞动。 他走过去,正待仔细端详,一只纤长的手却从他的右侧伸来,与他同时按住了盒子。 他抬起眼望过去,看见一张青年男子瘦削苍白的脸,面容陌生,眼神却有些熟悉。 青年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手下用力,将盒子拉向自己:“我先看中的。” 逝川眼含笑意,把盒子挪了回来:“又如何?” 伙计有点慌张,忙走过来劝解:“两位客官,别伤了和气,不然我们再看看别的?” “别的更丑。”男子冷冷道。 逝川笑意不减,将手往前探了探,将盒子盖住,随后只听“咔嚓”一声,连盒带玉,按得稀碎。 “那就都别要了。” 伙计目瞪口呆,连火都忘了发。 若不是年轻男子撤的快,此刻他的手骨已经同这盒子一个下场。 他眯着眼看了看身逝川,冷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转身拂袖而去。 伙计这才从石化的状态中反应过来,结结巴巴、手足无措地看着逝川:“这这这,客官,这……” 逝川的目光向年轻男子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从袖带里取出了两块金锭,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抱歉。”逝川温文尔雅地带着歉意说道,与方才一言不合就拍桌子的样子判若两人。 伙计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无妨,无妨。” 经此一事,逝川没了再继续逛的兴致,也转身出了玉器店。 虽然吓了一跳,但好歹挣了不少。伙计欢喜地拿起金锭掂了掂,正美滋滋地欣赏着,忽然听见那位古怪的黑衣人临走时说了句什么。 “臭和尚。” ----- 天完全暗了,街上却热闹起来,处处张灯结彩,人潮涌动。男女老少皆盛装出行,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孩子们手持小巧的花灯,于人群中穿梭,在每个小吃摊前留下足迹。 遥岚被外面的声音所吸引,走近窗边,从客栈的二楼往下一望,才猛然间想起来,今天是凡间的七夕节。 真是热闹。 他有点想出去转转。 等他来到逝川的屋前,却发现并没上锁,他轻轻敲了敲,在得到回应后推门走了进去。 逝川正坐在桌前,照着灯聚精会神地不知看些什么。 他少有这样安静地坐着,竟显得有些落寞。街上声浪如潮,屋内却昏暗寂静,仿佛秋夜带着寂寞,暗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双肩。 “岚公子?”他一进来,逝川的目光就向他看了过来。 遥岚走近,才发现逝川手里握着一个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坠子。 那坠子呈水滴形,宛如仙露凝结,晶莹剔透,发着幽绿的荧光,仿佛来自幽涧深潭,实在令人的目光难以挪开。 “逝川兄,这是……”遥岚自然而然地在他身边坐下。 “礼物。”逝川脸上出现温柔的笑意,方才的寂寞顿时一扫而空。 “礼物?”遥岚有些意外,“难道是七夕礼物,逝川兄是要送礼物给心仪之人?” 可逝川却摇了摇头:“我这么大年纪,还要去哪儿找心仪之人?” 他把手中的坠子递给了遥岚:“今天出门在街上闲逛,想起来今天是七夕,被节日气氛感染到了,就做了这么个东西,做完了才发现,没有什么人可以送。” 第44章 遥岚接过坠子,借着灯光细细瞧看。刚才离得远看了个大概,只是觉得好看,近看才发现,这上面大有文章。 “琥珀凝仙露,翠影缀其中。以神树精魄封于琥珀之中,怪不得能有这样独特的颜色。”遥岚将其放在手中小心翼翼的把玩,“可看这精魄的年头,却不像是杨柳镇能有的。” “公子好眼力。”逝川托着腮,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今日特地回了隐意谷一趟。” “奇也,妙也。”遥岚赞叹道。 逝川就等着他这一句话,笑眯眯地顺着说道:“公子喜欢,那送你如何?” 遥岚略带惊讶地抬起头来:“这怎么合适?” 逝川却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大张旗鼓的做来,回头却送不出去,要是被我手下的小鬼发现了,岂不会耻笑我?” “可是送给我……”遥岚有些不知所措,难得的没说出话来。 逝川假装没有看见他犹豫的神色,热情道:“我看公子的画竹还少了一个扇坠,用这个最合适不过。” 遥岚把手中的琥珀坠攥得紧了一些,不知道在想什么。 逝川见他实在为难,凑近了些,劝道:“公子,没有人知道这是我送你的,更不会有人知道是七夕送的。除了好看点,它也没有什么别的用途,公子便把它当做是个寻常的礼物,放心收下就是了。” 遥岚有些无奈地看着逝川,有些看不下去他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收下礼物,费尽心机地替自己找理由的样子,只得答应下来。 “这琥珀坠如此贵重,我既收下,便也送逝川兄一个回礼吧,还望逝川兄莫要嫌弃我未提前准备。”他温声道。 逝川暗自压下心中的惊喜,故作潇洒道:“那怎会。” 下一刻,只见遥岚从袖袋中找了找,掏出什么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逝川定睛一看,是两颗黑色的珍珠。 它们漆黑如夜,没有一丝杂色;圆润光滑,质地细腻而沉重。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反射着幽微的冷光。 “黑色的珍珠,真是少见。”逝川沉吟片刻,“倒像是冥界的东西。” 遥岚点点头:“这是鬼鲛的眼泪。” “鬼鲛?”逝川提起了兴趣。 “一种生活在忘川中的鲛人族,身受禁制,数量稀少。”遥岚解释道。 逝川觉得十分新鲜:“想不到忘川里还有活物,不过他们整天泡在忘川里,能记住什么东西?” 遥岚微微颔首,肯定了他的说法:“确实记不住,上一刻在做什么,下一刻就会忘记。” “这样的种族想必十分难以接近。”逝川托着下巴,“不知公子如何会拿到他们的眼泪?” “说来也是奇怪。”一提到这件事,遥岚也有些费解,“他们对我倒是十分亲近,这两颗珍珠都是他们送我的。” 逝川作吃惊状:“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公子原来在哪里都如此受欢迎。” 遥岚若有所思的摇摇头:“我见他们也时感亲切,想必有些渊源吧。” 逝川仔细地将珍珠收起,正待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窗外传来烟花绽放的声音。 五彩斑斓的光芒如同流泻的银河,照亮了只点着油灯的房间,绚丽的光彩透过窗棂倾泻而入,同样绽放在了他们的眼底。 逝川忽然想起来白日里托女孩做的河灯。 “公子。”他嗓音低沉,醇厚诱人,“此景如此,何不同游?” “好。” 第42章 山风篇(一)巫牌 杨柳镇的街道上繁华喧闹、车水马龙,人们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行色匆匆。 可慧光寺门口,却别有一番令人瞩目的景致。 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漂亮男孩儿坐在门槛上,白皙的手握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沙包,正欢快地抛来抛去,那沙包听话地上下翻飞,像一只灵动的精灵。 路过的人们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可他的注意却完全没放在沙包上,只是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愣神,沙包像长了眼睛似的自顾自飞舞。 鬿魉正神游着,突然间,一片轻柔如云的衣摆悄然停在了他的眼前,他抬起头来,定睛一看,原本皱着的脸瞬间舒展开来。 “公子!遥岚公子!你回来啦!” 遥岚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鬿魉拉住遥岚的衣袖,借了把力,站起身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探出头往遥岚身后看了一看,却没见着逝川。 “那个醉客呢?”鬿魉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这次没跟来?” “事情办完,逝川兄先回隐意谷了。”遥岚心不在焉地答道。 鬿魉并没有察觉,他拉着遥岚走进慧光寺,一张嘴犹如打开了的话匣子,絮絮叨叨个不停,绘声绘色地说着主持怎么怎么无趣,监寺怎么怎么赖皮,公子怎么怎么狠心…… 他自顾自念叨了半天,才恍然发觉遥岚似乎并没有接他的话。 鬿魉这才发觉不对劲,回头望去,看见遥岚一双眼没有聚焦,正出神地想着什么。 公子虽然话一直不多,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停下了脚步,拽了两下遥岚的衣袖,关切地问道:“公子,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呀?” 遥岚低头,看向鬿魉,后者仰着脑袋,眼睛睁得提溜圆,天真地望着他。 他闭上眼定了定神,眼皮有些疲倦地掀起,手轻轻搭在鬿魉的肩膀上:“我没事。” “真的吗?”鬿魉歪了歪头,压根儿就没有相信,“我都接连叫了公子好几次了,公子看上去可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呀。” 遥岚叹了口气:“抱歉,小殿下……在下失态了。” 鬿魉愈发觉得奇怪,他睁大了眼睛,瞳孔的颜色渐渐由黑色转为暗红:“发生什么了?” “小殿下的巫牌可有带在身上?”遥岚没有回答他,而是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鬿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他被问得一头雾水,迟疑着点了点头:“我随身带着。” 遥岚平摊右手,一张卡片赫然浮于他的掌心,卡面漆黑如墨,还在兀自吸收周围的光线:“我在柳妖身上发现了这个。” 鬿魉双眼蓦地睁大,他微微张着嘴,眼神在卡片和遥岚的脸上慌乱地游离:“这……这不是我,我不知道……” “莫要惊慌,小殿下。”遥岚尽力缓和自己的语气,以此来安抚鬿魉,“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只是这张牌,你可曾见过?” 鬿魉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往前蹭了两步,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 卡片上写着一个烫金的“疯”字,乍一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法器,但凑近了细细分辨,就能发现,这张卡片的样式更加古旧。 “虽然十分相似,但和我的巫牌还是有区别的,”鬿魉的表情有些困惑,“难不成是仿制品?” 遥岚不赞同地摇摇头:“如果是仿制品,也太精妙了一些。” 不仅如此,千年来,当归的魂魄都多亏这张牌才吊住,它或许比鬿魉手中所谓“正品”的功能还要强大。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鬿魉道,“验证一下便知。” 他抬起手来,手指灵活地捏出法诀,一把巫牌应召而出,在空中绕成一个扇形,仿佛一片片飞舞的绚烂花瓣,转得人眼花缭乱。 片刻后,它们汇聚到一起合为一张,卡上印着的也不再是不断变化的“衰疴疯孤舛”,而是固定下来,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魂”字。 鬿魉眼中倏地亮起如血般的红光,他低低地喝了一声,卡牌亮起了璀璨耀眼的熠熠金光。 与此同时,遥岚手中的巫牌似乎也受到了某种感应,开始微微发热,随后跟着亮了起来。 紧接着,两道光线从鬿魉的巫牌上直射而出,一道连接到了“疯”牌上,另一道光线则连到了遥岚的身上。 但区别在于,前者宛如一道熊熊的火焰,明亮却不灼热;而后者则是极黑的细细一条,直直地没入遥岚的心口。 鬿魉的脸登时被疑惑所笼罩。 遥岚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啊……”鬿魉喃喃道。 他把手上的巫牌抬高,又降低,接着又来来回回地上下左右挪移了好多次,想要试探它是不是出了错。 但是这两条线依然稳稳地连着,显然并没有出错。 鬿魉撅了噘嘴。 遥岚一头雾水。 “这张‘疯’牌并非仿制品,应该和我的出于同源。”鬿魉皱着眉毛,“但这线却有些奇怪。” “从何说起?”遥岚追问道。 “巫牌分五种,衰疴疯孤舛,分别对应着黄碧赤靛玄五种颜色,颜色越深,它们所代表的牌也就越危险。”鬿魉解释道。 “疯”对应的颜色是红色,这点没什么问题。 可还有一条细细的黑线连在遥岚身上。 第45章 而这种情况只预示着一种可能…… “公子身上,曾经被种下过‘舛’牌……但黑线很细,应该是早已经取出去了……”鬿魉迟疑着开口,越说越没底气。 这也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他在慧光寺的这段时间,禅月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柳妖身上会有冥界的法器? 为什么逝川会不告而别? 而又为什么遥岚身上会被种过“舛”牌? 在一位法力高强的冥灵身上做这种手脚,谁能无声无息地做到? 为什么后来又被取出了? 鬿魉有一种直觉,每个问题背后的原因都不简单,很有可能盘根错节,牵扯甚广。 但令鬿魉意外的是,对于身上被种过“舛”牌的事,遥岚作为当事人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 他闭了闭眼,疲倦地长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舛牌,是巫牌中最凶险的一张,中此牌者,会命运多舛,诸事不顺,坎坷不断,但至于是什么不顺,到底有多不顺,往往因人而异。也正是因为这其中蕴含的不确定性太大,才会让它具有了最独特的地位。 “公子……你没事吧。”鬿魉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 遥岚缓缓摇了摇头:“这张‘疯’与小殿下的牌功能作用都一模一样,也能起呼应,应当是小殿下手上巫牌的前身,也就是在小殿下拿到这套法器之前,它可能还有过别的主人。” 当归出事的时候,鬿魉都还没出生,这张牌的年龄比他都大,必然不会是从他手上流失的。 “巫牌的前身么……”鬿魉努力地回忆着,“这套法器是当初父亲带着我和七哥,一起去冥府的武器库挑选的,至于它是什么时候落到武器库的,上一任主人又是谁,就不知道了。” 冥府的每一位殿下都会在满两百岁的时候,由冥主带领,挑选一件本命法宝。当然鬿魉是个例外,他至今还未满两百岁。 本命法宝就是冥府收藏中与他们的灵魂最为契合的法器,能挑选到什么,全然取决于他们自身的天赋以及运气。鬿魉如此得到冥主的赏识,不仅仅因为他是年轻最小的一个,更在于他身上极高的天赋。 遥岚一直知道鬿魉手上的法宝不凡,却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件古老的神器。 遥岚合掌,将“疯”牌收起。他伸出双手,轻轻搭在鬿魉的肩膀上,微微倾身,一脸严肃,郑重地告诫道:“小殿下,关于这件事,您切不可再与旁人提及,也万万不可再去调查此事。” 鬿魉一愣,下意识地询问道:“为什么?” 遥岚讳莫如深:“时候到了你也许会明白,但绝对不能与他人提及此事,你千万记住。” 他一连强调了多次,鬿魉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窍,但也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 遥岚往日里风轻云淡,任何事于他而言都仿佛是过眼云烟,他很少会用这种有些居高临下的语气同人讲话。 鬿魉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保证……公子……” 得到鬿魉肯定的回答,遥岚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又深深地看了鬿魉一眼,浅色的瞳孔像是雪山天池冰冷无波的湖面,却又因为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雾气,让鬿魉无法探寻他想要表达的深意。 那眼神太过复杂,鬿魉忽然从心底里生出一阵慌张来。 不知为何,他觉得遥岚今天有哪里不一样。 或者说,和之前他认识的遥岚公子,有些不一样。 他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遥岚松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后退了几步,转身往慧光寺外走去,微风轻拂而过,轻轻扬起他如轻烟般的衣衫。 遥岚在鬿魉面前总是温和的,以至于他经常忘了身边人对他的评价和忌惮。 遥岚,即远山,若有若无,似隐似现,令人无法捉摸,望尘不及。 “岚公子!”鬿魉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 遥岚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公子,你去哪儿!”鬿魉一边喊,一边追出去了几步。 遥岚清冷的嗓音自空气中传来。 “冥府。” 第43章 山风篇(二)“真相” 三夫人慵懒地斜坐在椅子里,依旧身着红色罗裙,满头珠翠,娇艳欲滴的容颜令人心醉,美艳得不可方物。 镶着宝石的金色烟斗在她白皙纤细、宛如羊脂玉般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夺目,熠熠生辉。 她轻轻将烟斗凑近唇边,微微眯起双眸,朱唇轻启,轻轻吸了一口,随后缓缓吐出一缕如丝的烟雾。那层烟雾袅袅升腾,在她的身周缭绕,神秘而魅惑。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帘子一挑,碧云走了进来。 她恭恭敬敬地禀报道:“夫人,遥岚公子求见 。” “岚公子?”三夫人有些疑惑,她伸出纤细柔软的玉臂,把手中的烟斗递给碧云,碧云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 “今儿也不是灵晞来我这里的日子,”她支起身子,“岚公子来做什么?” 碧云低着头,没有胡乱开口。 “我知道了,请进来吧。”三夫人坐正了身子,稍微整了整自己的仪容。 不多时,遥岚便在碧云的引导下走了进来。 见他进来,三夫人连忙热情地起身,脸上叠满了温柔的笑意:“岚公子,你今日怎么有空到奴家这里来。” “三夫人安。”遥岚躬身行礼,“在下有些较为机密的事要与您单独谈谈。” “机密?”三夫人诧异地问道。 “事关冥界。”遥岚低垂着眼,淡淡地补充道。 三夫人会意,向碧云招招手:“你喊他们先下去吧。” “是。” 一众冥使都恭敬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娇美动人的三夫人和沉默站着的遥岚。 “公子,”三夫人朝他招招手,“有什么事,公子坐下说吧。” “不必。”遥岚十分干脆地拒绝了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夫人,小殿下是您派到杨柳镇去的吗?” 三夫人没想到遥岚专门来居然是为了这件事,明显愣了一下:“是……是奴家。奴家是看,魉儿的年纪也不小了,还整日里在冥府乱晃。铎儿与他交好,可在和他一般大的时候,早就稳重懂事,是时候该让他……” “夫人,”遥岚语气不善地打断了她的话,“小殿下还小,玩心重些也是难免的。” 遥岚冷淡的语气让三夫人怔住了,她仿佛做错了事一样,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支支吾吾地应声道:“是,公子说的是,是奴家考虑不周,奴家……” “为什么是杨柳镇?”遥岚再一次打断了她。 “什么?”三夫人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裙角。 “为什么偏偏是杨柳镇?”遥岚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语气却略微加重了。 “我……我……没有为什么,只是随意选择的地点……”三夫人一脸茫然,似乎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件小事会让一向温和有礼的遥岚公子如此不悦,“公子今日怎么了?如果愿意,可以说与奴家……” 遥岚轻笑了一声:“夫人的意思,选择杨柳镇是巧合?” 三夫人彻底混乱了,她弯月般的修眉蹙起,娇美的脸上满是委屈柔弱,卑微的神情令人不忍苛责:"公子啊,奴家不明白你的意思,有什么事您可以与奴家直说……啊!难不成是魉儿那孩子做了什么错事?" 但遥岚并没有买账,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色如清茶的瞳孔里一片冰凉。 三夫人的表情不尴不尬地僵在了那里。 “让我去白家,也是巧合吗?”遥岚平静地问道。 三夫人脸上讨好的神色渐渐褪去,明显也有些不悦:“公子这是什么话?难道奴家还能提前知道白家会失火?” “您当然会知道。”遥岚冷冷地说,“因为白家灭门,一开始就是您策划的。” 三夫人面色骤变,“唰”地一甩衣袖,转过身去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一派胡言!白家是我的母族,公子今日来这里,是寻的什么仇怨!”她厉声怒喝,眼神中满是愠怒之色,“我往日敬你一声公子,对你以礼相待是不假,但我堂堂冥府三夫人,也不是你能随意侮辱的!” “让我去白家的人是您,不,白家只是个幌子,您真正想让我去的,恐怕是南阳。”遥岚无视了她的怒火,平静地直视她,可微微发抖的手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境。 “让鬿魉去杨柳镇的,又是您。小殿下备受宠爱,本就是许多人的眼中之钉,您让他提前去二殿辖下历练,看起来是为他好,实际上却再次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在下一开始并不明白,您从不参与冥府的党派之争,与小殿下也毫无交集,素无冤仇,为何要忽然提议这样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第46章 三夫人没有说话,脸上被冒犯的愤怒,却渐渐淡去了。 遥岚自顾自地说下去:“直到我看到柳妖身上的巫牌。” “巫牌是鬿魉的法器,杨柳镇前脚出事,您后脚就把他送过来,如此费尽心机,是想要暗示什么?” 南阳是隐意谷的所在地,说是逝川的老巢也不为过,一个千年大家族一朝覆灭,逝川少不得要关注,这就是为什么遥岚前脚踏进兰梓县,后脚就被逝川跟上。 那么遥岚为什么来调查白家灭门了呢? 受三夫人所托。 可三夫人怎么能未卜先知,预测到白家会发生这样的祸事呢? 她不需要,因为白家灭门就是她动了手脚。 那个本领高强的、知晓白家所有秘密的书生,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而三夫人生前是白家人,她对白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但她当初委托遥岚白家灭门一案的时候,却什么都没说,若不是有逝川的帮助,要发现白家秘术的真相,还要浪费不少时间。 她为什么不说?是忘记了吗? 还有白家里院莫名消失的那些冤魂,摆明了与冥界脱不了干系。 光凭这些疑点,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但还有杨柳岸沉船。 杨柳镇是涤心的地盘,涤心又与逝川关系密切,遥岚要调查沉船事件,少不得要与逝川接触。 从逝川在晓月寺的表现来看,他显然对当归身上的巫牌一无所知,涤心也只是使用了“疯”牌,至于来历,他也并不清楚。 除了他们几个,如果说还有人知道这张牌的存在,就只能是给涤心巫牌的那个白衣女子了。 而好巧不巧,鬿魉,作为巫牌的现任拥有者,偏偏在涤心开始瞒不住沉船事件的时候,被三夫人送到了杨柳镇,也正因如此,遥岚才确认了“疯”牌出自冥界,甚至他自己,也中过“舛”牌。 环环相扣。 这所有的线索连在一起,如果还说三夫人与这些事毫无关系,简直太没有说服力。 她背后到底是什么目的还不得而知,但可以明显看出的是,她在有意推动自己和逝川的交集。 这一点,逝川恐怕也有所察觉,只不过他不知道三夫人的存在,所以还无法轻易下定论。 “真是精彩的猜测。”三夫人红唇微启,“猜测”两个字被她在唇齿间重重地磨了磨,才吐出来。她的神色异常平静,已经完全没有方才的愤怒。 “你做的这样明显,难道不是引我来找你?又何必惺惺作态。”遥岚暗自握紧了双拳。 “没错。"三夫人神色淡漠地说道。 遥岚往前迈了一步:“白面书生是你。” “是我。”三夫人道。 “白衣女子也是你。” “嗯。” “周峻是你杀的。” “是我。” “为什么?”遥岚召出画竹,紧紧地握在掌心,随时预备出手。 三夫人轻轻瞥了一眼那折扇,却并没露出半分慌张。 她站起身来,也向前走了一步,与遥岚面对面对峙,往日的矫揉作态不见分毫。 “你在幻境中不是都看到了吗?”她轻轻地说,“那你也应该都想起来了吧。” 遥岚的瞳孔骤然缩紧:“你怎么……” “没有为什么,殿下。”三夫人面无表情,“这么多年了,你还在问为什么。” 又是这样的语气。 这样冰冷的眼神。 遥岚的胸口抑制不住地剧烈起伏,声音颤抖,沙哑得让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 “子……慕容影……” 三夫人露出了一种卸下伪装的、如释重负的神情。 “真正的三夫人被你弄到哪儿去了?”遥岚厉声问道。 “从来没有什么三夫人。”慕容影淡淡地说。 从一开始,就只是她。 遥岚抬起手臂,画竹化作一柄长剑,直直地指向她。 二人当即见招拆招起来。 面对着熟悉的一招一式,遥岚的心中愈发冷戾。 三夫人受长裙和步摇的拖累,动作略显凝滞,很快落了下风,被遥岚一剑穿透小腿,钉在地上。鲜血顺着剑上的血槽汨汨而下,同如火的红裙一起,给精致古朴的地毯染上了艳色。 她跌坐在地上,发丝凌乱,头上长长的步摇和流苏纠缠在一起,脸上却平静异常,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再闹下去,外边就要来人了,岂不辜负我特意为你支开的守卫。”三夫人温声道,“你根本不会杀我,只是在泄愤罢了。” 第44章 山风篇(三)山不在高,有龙则灵 遥岚的嘴唇和眼皮都微微地发着抖,他不可置信地开口:“我可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没有。”三夫人薄薄的嘴唇轻轻地开合。 “可你为何总是能如此坦荡?”遥岚的眼睛忍不住微微发红。 三夫人神色淡漠地伸手,握住画竹的剑锋,无视它锐利的剑刃,干脆利落地拔了下来。 遥岚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并没有施力阻拦。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肢体的疼痛让她的步伐有些趔趄,汗水从她的额头上不住滑落,可她神情淡定,像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来找我,殿下。”三夫人说。 下一刻,她满是鲜血的双手攥着画竹的剑锋,用力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遥岚身体一抖,眼睛蓦然睁大。 她的动作太快了,他根本来不及阻拦。 鲜血自三夫人的嘴角汨汨流下,她又前进一步,剑彻底穿透了她单薄的身躯。 遥岚如触到毒蛇一般松了剑柄,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三夫人微微仰起头直视他,眼眸深邃如海。 身份有别,遥岚以前从未仔细地观察过三夫人的容貌,直到此时,他这才惊觉,她的眼睛竟犹如一泓清澈的秋泉,纯净而又神秘。 性格可以被刻意扮演,容颜可以被精心幻化,唯独眼神不会骗人。 他早该发现的。 她的红唇与她的血液一样鲜艳,蛊惑人心地一开一合:“殿下。” 她说:“我在黄泉尽头等你。” 下一瞬,她轻阖双眸,身躯朝后仰去,“咕咚”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 遥岚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然后抬起手召回了画竹。 三夫人的尸体躺在地毯上,慕容影的灵魂仿佛忽然从这具躯体中抽离了出去。没了他带来的精神压迫,遥岚反而冷静了下来。 三夫人的胸口还有画竹的留下的伤口,就目前的场面来看,遥岚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尽管三夫人已经承认,她就是灭门和沉船的幕后之人,但对于她的目的,遥岚还是一无所知。 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离开冥界,在冥使们反应过来之前走得越远越好。 正门走不通,遥岚当机立断,转头去往宫殿深处,寻了一个隐蔽的窗口,飞身而去。 他沿着忘川一路疾驰,混黄的江水川流不息,受尽轮回苦楚的冤魂们在其中挣扎着翻滚。 在奔腾不息的洪流之中,一条绮丽华美的鱼尾蓦地破水而出,溅起一朵朵娇艳动人的浪花,须臾又没入其中,唯余一圈圈缓缓扩散开来的涟漪。 是鬼鲛。 往后再要看见她,恐怕很难了。 遥岚的神色有些黯淡。他加快了脚步,向奈何桥头奔去,却在即将到达边界时,被一柄漆黑的长镰挡住了去路。 那长长的镰柄散发着幽暗的光芒,镰刃则弯如新月,锋利无比,在昏暗的光线中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寒芒,狰狞恐怖,散发着狱的气息,完美符合人们对“幽冥地府”的所有印象。 镰刀墨玉,是七殿下灏铎的本命法器。 “遥岚公子。”灏铎行礼,态度恭敬。 遥岚颔首:“七殿下。” “在下刚刚接到父尊的命令,”灏铎义正言辞,不卑不亢,“禁止您离开鬼门关。” 遥岚心中暗暗一惊。 消息来得这么快,想必慕容影早就提前做了准备。 奈何桥已经收到冥主令,身后也必有追兵,他不想再拖延时间,只得道:“抱歉,七殿下,得罪了。” 灏铎握紧了手中的墨玉。 遥岚祭出画竹,反手就是一扇,墨玉宛如一条狂怒的黑龙,径直迎着狂暴的罡风而上。 法场相撞,犹如无数只狂野的猛兽齐声咆哮,吹得灏铎衣袍猎猎,无法睁眼。 墨玉以锐不可当之势将强风硬生生劈成两半,奈何桥的护栏被吹得七零八落,扑通扑通地坠入奔腾不息的忘川之中,瞬间便沉入了汹涌澎湃的河水之下。 灏铎勉力站稳脚跟,睁开双眼,面前却早已没有遥岚的身影。 他回头看了看手下东倒西歪的冥使们,无奈地叹了口气。 甩掉灏铎,出了鬼门关,也就彻底离开了冥界。 三夫人的“死讯”此刻想必已经传遍冥界,再想光明正大地回去恐怕不能了。 第47章 遥岚脚步未停,径直向南阳的方向奔去。 鬼蜮独立于凡间,不受冥府管辖,实在是一个合适的藏身之处。 还有那个人。 他此前答应过会去找他,可与此同时,遥岚又忍不住心生疑虑……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慕容影在极力促进他们见面,这样一来,岂不正是顺了他的意? 一路上,遥岚思绪万千,想着想着就到了隐意谷。越过外围的缓丘,熟悉的景色就映入了眼帘。 这是遥岚第四次来到隐意谷了。 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在上山的小路上,又抬头望了望主殿的方向。 逝川在那里等他。 在出禅月峰幻境的时候,他告诉逝川,说自己不记得幻境里发生什么了。 其实是骗他的。 轻柔的山风吹过寂寞的山谷,一晃,就是千年。 ----- 清晨的山间空气清新,沁人心脾,却带着微微的凉意。一个孩子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斗篷,独自坐在山头,兜帽将他的头遮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只有小小的一团。 他痴痴地看着红彤彤的太阳从山间升起来,一点点驱散山中的浓雾与阴霾。温暖和煦的阳光,平等地洒落在峰峦、山涧、树木、和他的身上。 平等地眷顾着每一个生灵。 他迎着光,舒服地眯起眼,享受着面前美丽的景色,可忽然,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山中的猛兽吗? 他有些害怕,“嗖”地一下转过身去,惊恐地望着发出响动的那片灌木丛。 那丛草又动了动,紧接着,一个小脑袋“唰”地探了出来。 那孩子与他年纪相仿,身上脸上都沾满了泥和土,山林中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十分狼狈,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到了这儿来。 可他却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在见到来人的一瞬,小孩猛地转过身去,可惜已经迟了。 小脏孩处于低处,在满目霞光的映照下 ,孩子兜帽下异于常人的浅色瞳孔毫无保留地撞进了他的眼眸。 “哇……”小脏孩在他的身后发出一声惊叹,“好美啊!” 小孩闻言,更觉得无法自处,单薄的身子整个缩在斗篷里,变成了一个球。 小脏孩“哎呦哎呦”地从灌木里爬出来,拍了拍手掌的泥土。 他对自己头上插着的枯枝烂叶浑然不觉,三步并作两步,爬到了孩子的身边。 “小精灵,你好,我叫萧风,你怎么称呼呀!” 小孩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 半晌,声音闷闷地从斗篷里面传出来。 “你可以叫我阿景。” “阿景……”萧风念了几遍,毫不讲究地在地上盘腿坐下来,与他并肩。 斗篷好像默默地打了个哆嗦。 萧风自在地眺望着远山,嘴里自顾自地念叨:“怪不得爹爹不允许我往幽篁山上来……以前觉得这山平平无奇,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果然是山不在高,有龙则灵……” “你……别说了……” 那个“龙”字似乎刺激到了陈景,他终于慢慢舒展开了身体,不再像方才那样拘谨,只不过看上去依然不太高兴,“我不是精灵。” “不是?”萧风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可是人怎么能长得这样好看?冒昧地问一句,你是男还是女?” 陈景皱着眉头看他:“男的……知道冒昧就求你不要再问了。” “哦。”萧风不再说话,低下头没了声音。 陈景的皮肤带着病态的苍白,在阳光的照射下,细小的绒毛和血管都清晰可见,睫长如鸦羽,半笼着色泽如雪山清茶般的瞳孔,整个人如琉璃一般晶莹。 “幽篁山是禁地,无关人等不得入内,”他偏头看向萧风,“你是怎么进来的?” 陈景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外人了,不然也不至于对萧风的忽然出现表现得如此惊慌。 “从后山偷偷溜上来的。”萧风嘿嘿地笑着挠了挠头,顺手摘了摘自己头发上插着的烂叶子,“我钻进林子里就迷路了,便一直往高处走。站得高了,自然也就能找到方向。” 陈景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往东南方向一指:“往那边走就能下山了。” 然后,他偏过头,居高临下地瞥了萧风一眼。 “还有,以后别再来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等到再看不见身后的小脏孩,陈景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满是涔涔的冷汗。 等他回到自己住的小木屋时,袅袅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 他心不在焉地推门而入,心中想的还是方才山上发生的事。 门在他的掌下发出“吱呀”的声响,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闻声从屋子里走出来。 第45章 山风篇(四)垂髫 少年一身粗布白衣,身量高挑,身型瘦弱,看起来比陈景大一些,十四五左右的样子。 “殿下。”他看着陈景直皱眉,“你又弄成这样子跑出去。” “抱歉慕容……今天醒的有点早。”陈景自知理亏,道歉道得十分干脆。 少年叹口气,走上前来为他解开了斗篷:“知道穿走我的斗篷,也不算太笨。” 陈景笑了笑。 “没在夸你,来吃早饭。”慕容影淡淡地说。 陈景跟着他走进了膳堂。 陈景是月朝睿帝的第三子,但很少有人敢轻易地提起他的身份,因为他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而亡,他却天生一副妖异的浅色瞳孔。 “三殿下身体瘦弱,恐怕很难养大。”太医这样说。 睿帝又惊又怕,将他视作为妖物,当场赐死了所有接生的太医和稳婆,隔日便将他秘密送到幽篁山上软禁起来,吃穿虽然提供到位,却不需任何医者为他诊治。 睿帝想让他自生自灭在这座山上。 “殿下,你今日回来的比平常晚,可是在山中遇到了什么事?”慕容影一边摆着盘子,一边问道。 陈景接过他手中的盘子,想要帮忙,却不小心烫到了手。 “嘶……” “慌什么。”慕容影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陈景收回手,在椅子上做好,不敢再添乱。 “嗯……我在山上碰见了一个迷路的男孩。”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慕容影的问题。 “嗯,他看见你的脸了?”慕容影继续摆着餐盘。 “我给他指了路,他就走了。”陈景顾左右而言其他。 但慕容影显然没有吃这一套,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肯定的语气:“他看见你的脸了。” 见逃不过,陈景也不再掩饰,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嗯。”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慕容影并没有生气,他摆好了早餐,在桌子旁边坐下:“无妨,一个小孩子,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因为这个插曲,陈景心中忐忑,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 等到陈景撂下筷子,慕容影也放下了碗,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打算收拾餐桌。 陈景也想要帮忙。 “不必,殿下。”慕容影拦住了他,“我说过很多遍了,你不该做这些事,去书房吧。” 陈景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站着。 “慕容,你生气了吗?” 慕容影终于肯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点几不可查的柔软:“殿下,去吧。” “好……”陈景抿了抿唇。 想来自己在跟前,慕容反而会觉得碍手碍脚,他不再坚持,转身进了书房。 陈景坐在桌前,翻开了自己最近在学习的《管子》。 他的住处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书倒是林林总总地有很多,都是前些年慕容影特别申请来的。慕容说,关在这里看不见人,如果还没有点解闷的东西,死之前恐怕先要疯。 于是守卫后来就搬来了这些书。 慕容影从里面挑了一些给陈景读,大多数都是些历史实纪,帝王之术。 陈景觉得自己虽贵为皇子,却得不到父皇的认可,黎民百姓更是不知其人,帝王之术是万万用不到的。 可慕容却每天教他读这些。 他看着看着,走神片刻,余光瞥见慕容影在院子里洒扫。 除了一开始照顾陈景的奶妈,就是慕容影一直是陪在他身边。他比陈景不过大了八岁,却可以教他写字读书,还能兼顾他的生活起居,说得好听,是伴读,说的不好听,就是一个全能的仆从。 他无论什么事都会做,也都做得很好,说是天才也不为过。这样一个人,却待在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身边虚度年华,不过是因为他是个毫无背景的穷苦孤儿。 陈景对他十分崇拜,时常替他不平,又会觉得自己是他的拖累。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撒手人寰,恐怕慕容影也会被父皇随便找个理由给自己陪葬。 第48章 想到这儿,他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掩面咳嗽了一阵。 自从在山中偶遇外人之后,陈景好一阵没有出过门,潜心在书房看了好几日书。 这天午后,陈景小憩刚醒,意识还有些模糊,时光被阳光烘得酥软,光线透过半掩的窗扉,轻轻地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金边。他的眼眸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偶尔轻轻颤动一下,与困意做着最后的抗争。 忽然,有什么东西掉在了他桌子上,“铛”一声,又弹了几下。 陈景吓了一跳,瞌睡醒了一半,眼睛瞪大,木木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然后又是“铛”一下。 这次他看见了,是小石子。 怎么会有小石子? 陈景循着石子飞来的方向向窗外张望。 这一眼可不得了。 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小男孩正骑在墙头,悠闲地晃着双腿,明亮的眼眸满是探究与狡黠。他一手抓着墙头的砖石,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向着陈景挥舞。 陈景的瞌睡瞬间全醒了,起身后退几步,就往屋里躲。 见陈景看见了他,男孩轻巧地跃下墙头,不多时,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眼就冒出了窗棂。 “好久不见,阿景,”他扒着窗框,笑容灿烂,“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不是前几日在山头遇到的萧风又是谁! “怎么是你?”陈景愕然。 萧风毫不见外地翻身进来:“这山不大,除了你这座木屋,这里没有别的人家,还是挺好找的。” 陈景眉头皱得紧紧的:“没问你这个,这里是禁地,你第一次是误入,为什么还要来第二次?” “谁告诉你我第一次是误入了?”萧风笑嘻嘻道,“我上次来,也是故意的。” 陈景瞪大了眼睛:“这可是要杀头的,你不怕死吗?” “他们才不会杀我呢。”萧风一蹦,坐在了窗台上,“我来的时候看见了守卫,但他们笨得要死,根本逮不住我。如果上报,他们又会被降罪,我只是个小孩子,他们自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也蛮奇怪,山脚下有人看守,上了山,反而没见过几个人。”萧风的表情有些费解。 陈景听了这话,神色却有些黯淡。 睿帝不肯叫旁人看见他的模样,连守卫都只是远远地守在山下。 见他不说话,萧风便打算换个话题。他躬身凑近陈景置于窗子旁的书桌,道:“让我看看,你读的是什么书?”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萧风一字一字地念道,"文绉绉好生无趣。” 陈景的心情有些不好,他走上前去,一把合上了桌上的《管子》:“无趣就别看了,赶紧走吧。” 萧风的动作一顿,似乎被陈景的驱赶伤到了心,他坐在窗台上,原本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景,可眼神里却满是迷茫和委屈。 他以为,陈景常年孤单地待在这里,见到外人应该会新鲜或兴奋吧。 但他却忽略了陈景性子内敛,不像他那般活泼,陡然遇见不熟悉的人和事,其实更多的是无措和惊慌。 看见萧风的眼神,陈景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然后试探着问道:“那……你喜欢看什么书?” 小孩的心性十分单纯,陈景的主动询问立刻让萧风的笑容再次灿烂起来:“我不爱读书。”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兴致勃勃地比划了几下:“我只爱练武、练剑,呼哈!” “啊……练剑,”陈景沉思了片刻,道,“那我给你拿几本兵书战策来看吧。” 说完,他咚咚咚跑到书架边上,细心地找了起来。 他很快锁定了目标。 但是,由于陈景对这方面的知识涉猎不多,相关题材的书籍都被慕容影放在了位置较高的地方,他垫着脚努力了半天,也没有够到。 见状,萧风走过来,站在陈景身边问道:“阿景,你要拿哪一本?” “《六韬》。”陈景转过身来,却因为萧风站得太近,差一点撞到他的身上。 萧风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帮他稳住身子,陈景这才直观地发现,自己才到萧风的肩膀。 他一共只接触过两个人,一个是慕容影,一个是萧风,然而他们都比自己高,陈景不禁有些郁闷。 他将这归咎于自己年龄尚小。 萧风举起手臂,轻轻一跃,将那本《六韬》抽了出来。 “谢谢你。”陈景迷迷糊糊地道谢,完全忘记这本书本来就是他要拿给萧风看的。 “不客气。”萧风也迷迷糊糊地回应他。 等两个人意识到了以后,呆呆地对视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一笑,让两人之间的氛围轻松了下来。 陈景又搬来了一个椅子,在桌边放好,两人就并排坐下,一人一册书安静地看着。 陈景心思浮动,却为了能在慕容影查功课时有所交代,强迫自己集中注意。 而萧风则是完全看不进去,难受地抓心挠肺,如坐针毡。 他本来就不爱读书,只喜欢舞刀弄棒,眼下不过是碍于面子,假装看得很投入,时不时还皱着眉头翻过一页,伪装成看得很认真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在发呆。 但他实在是多虑了。 陈景渐渐进入读书的状态,完全没有注意到萧风一番“逼真”的表演。 萧风坐了没一会儿,就把注意力放到了一旁的陈景身上。他面容稍显稚嫩,却难掩美丽,肤色莹润如白玉珍珠,那双尤其摄人的浅青瞳孔,让人无端想起峨眉山上的竹叶青淡雅的茶色。 第46章 山风篇(五)无意 渐渐地,萧风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没有那么讨厌了,也逐渐能够静下心将它们记到心里去。时不时地,二人也能在一起交流读书心得。 一日,萧风手痒,顺手捡了一根棍子,在院子里“唰唰唰”地舞了起来。 他年纪尚轻,力道欠缺,,可一套招势却行云流水般顺畅自然,极有模样,像是蓄势待发的幼豹,尽显少年的蓬勃朝气。 陈景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些欣赏和艳羡。 萧风练得痛快,微微出了点汗,迎着风欢快地跑了回来,发丝在风中肆意飞舞。 “阿景,别看书了,我教你练剑怎么样!”他的眼睛亮亮的,炽热的阳光在其中跳动。 “抱歉……”陈景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神色黯然,语气中带着遗憾,“我身体不好,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 但他内心是渴望的。 和萧风相反,慕容影并不喜欢舞刀弄枪,平时安安静静地,话也很少,也正因受了他的影响,陈景身上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所罕见的沉静。 但他陈景很想像萧风一样,长成炽热潇洒的模样,先天的不足如同一道沉重的枷锁,让这些只能成为遥不可及的空想。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练武可以强身健体,对你也有好处。”萧风说话一套一套,充满了笃定。“我教你点简单的,保证不剧烈。” 陈景闻言,心中升起几分期待:“真的吗?我也能练剑?” “那当然,我可是行家!”萧风趴在窗棂上,冲他挤了挤眼,“不过你要是有一丁点儿不舒服,要立刻告诉我。” “好!”陈景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陈景来到院子里,萧风把手中的树枝截短了一节,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将手握的地方包好,防止陈景被木刺划伤。 他站在陈景身后,握住他的手,像模像样地教了起来。 陈景嘴唇微抿,有些紧张,学得十分认真。 萧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微抖动的睫毛,光滑细嫩的皮肤,不知第几次发自内心地感叹起他的好看来。 砍柴回来的慕容影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院子外面站了良久。 ----- 萧风回到家里,一边回想着与陈景的相处,一边脚步轻快地来到母亲房中请安。 谢云歆坐在床头刺绣,纤细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绣布之间,一见萧风进来,笑意顿时绽了满脸。她把手中东西放下,招呼萧风坐下说话。 萧风乖巧地在她面前坐下,温情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流淌。 谢云歆三十岁左右,性情温婉,曾经非凡的容颜上早已褪去了少女的清纯稚嫩,却增添了几分成熟韵致。萧风那双明亮动人的眼睛,正是源于他的母亲。 “风儿,你今日去哪儿了?”谢云歆柔和地询问道。 萧风的回答早已在心中演练了许多遍:“娘亲,孩儿去找了个清净地方读书、练武。” 谢云歆闻言微微蹙起了眉,怀疑道:“真的?” 萧风笑嘻嘻地说:“那当然。” 他确实没有说谎。 谢云歆无奈地笑了笑:“这话你要同你爹说,让他相信才是。” 萧风闻言有些诧异:“我爹回来了?” 第49章 谢云歆点点头:“可不是,他一回来见你不在家,大发雷霆,已经找你半天了。” 萧风当下觉得有点腿抖:“爹怎么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谢云歆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他现下在前厅,你既然回来,便去和他打声招呼吧。” 萧风点点头,忙不迭跑了,一阵风似的。 谢云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中满是慈爱与宠溺。她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但很快,她袖下的笑容便被一阵轻咳所代替。 萧风顺着走廊,一路向前厅走去,刚靠近前厅大门,无意间听到萧承毅正在与参将黄全议事。 “丹增内乱,新王即位,野心勃勃,正在不断扩张。探子来报,岗措已经向丹增示好,有臣服之意。”这嗓音低沉稳重,带着不可冒犯的威严,是萧承毅的声音。 “岗措部是北方占地最广的部族,坐拥云湖,也是最富庶的。他们都已经表态,整个北方恐怕已经是丹增的天下。”黄全也十分严肃。 “眼下,边境的交界处已经发生多起冲突,虽然名义上是行商造成的矛盾,可背地里都是丹增贵族在背后操纵。” “他们是在试探,试探我们的态度,处理得稍有不慎就可能会造成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萧风竖着耳朵趴在墙边,一时听得入迷。 “但从目前来看,战争在所难免,就算处理得当,也只是打早打晚的问题。”黄全道。 “这恐怕就是为什么陛下特意调我去金庄坐镇。” 听了这话,萧风一惊。 父亲要去北部边境? 以往都是陛下直接指派父亲挂帅出征,可此次尚未宣战,就将他调过去亲自镇守金庄。 可见事态之严重。 萧风心思杂乱,担忧与疑虑交织在一起,一个不慎,漏了一片衣角出去。 大厅里说话的声音瞬时停了片刻,萧风正纳闷,就听萧承毅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来: “风儿。” 萧风一激灵,见被抓了个现行,只得走上前去。 前厅的主位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性,他眼神犀利如鹰隼,坚毅的面庞如同被岁月雕琢过的岩石,虽然没有甲胄在身,却丝毫掩不住他身上身经百战的武将气质。 旁边立着一个高挑的将领,同样是气质不凡。 “爹,黄叔。” “既然来了,为何躲着?”萧承毅道。 “见爹和黄叔在谈正事,就没有来打扰。”萧风垂着眼,规规矩矩地答道。 萧承毅哼了一声,问:“去哪儿了?” 萧风实话实说:“找个清净地方练武、读书。” 萧承毅险些被他气笑:“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不脸红吗?” “真的,爹。”萧风仰起头,一脸真诚,“程黎总是带人来寻我,我不想跟他去玩,又不想拒绝人伤了和气,干脆便躲出去。” 程黎是程将军家的儿子,两家素来交好,两个孩子也就经常在一起玩。 “哦?”萧承毅追问,“那你去哪个清净地方了?” “这……这不能说,说了地方就不清净了。”萧风胡言乱语地搪塞道。 不过私闯禁地这件事,让父亲知道了也是连累。 “别的不说,”萧承毅指着萧风,有些愠怒地喝道,“你素来不喜读书,这种谎话你也编的出来!” “孩儿便不能有所长进吗?”萧风低着头小声嘟囔,看起来十分乖顺,说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好好好。”萧承毅咬牙切齿地点点头,“你最长进,待会儿让黄全试试你,要是没有你说的长进,你娘也拦不住你这顿揍!” “是。”萧风利索地应道。 萧承毅朝着黄全使了个眼色,后者转向萧风:“大公子,请吧。” 紧接着,萧风便灰溜溜地跟着黄全出了前厅。 二人在院中一来一往地过起招来,黄全意在考验萧风,主要是格挡,萧风便放开手脚,全方位刁钻地进攻。 考核结束,萧风期待又不安地站在原地,因为消耗了不少体力,胸口微微起伏,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直到黄全对他赞赏地点了点头,他才放松着笑起来。 萧风还小,由于体型的差异,他要用出双倍的力量和速度来应对黄全,但仍能看出他距上一次有不少的进步。 侍女端上来一些茶点,二人便坐下来闲聊。 “真是后生可畏,”黄全拍了拍萧风的肩膀,“等大公子长大,我就再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萧风有些骄傲,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怎么会,要超过黄叔,我还得付出很多的努力才行。” 黄全笑着摇摇头,萧风是在谦虚,可他说的却不是奉承。 萧风自小痴迷剑术,再加上毫不懈怠的努力与超高的天赋,他的水平早就让同龄人难以望其项背。 “哦对了黄叔,我刚才听到陛下要派爹去金庄?”萧风忽然说道。 黄全一愣:“你刚才都听到了?” 萧风笑着掩饰尴尬:“我不是故意的……” 提到这事,黄全的面色也有些凝重:“此次出征与往常不同,毕竟目前还没有实质性的冲突,到底会不会打起来,什么时候打起来都尚未可知。” 萧风面露担忧之色,叹了口气:“危机都是暗藏的,即便如此,也不见得不如爹往日出征凶险,我也……十分担心。” 黄全闻言,正色道:“大公子说的是,属下会竭尽全力保证大将军的安全。” “黄叔自己也要注意安全。”萧风真诚地看着他。 “好。”黄全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是看着萧风长大的,一时不禁也体会到了有儿长成的欣慰。 “不过即使真的要战,此战也不一定真的难打。”萧风低头沉吟片刻,开口道。 “怎么说。”黄全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挑起了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岗措安宁久了,部落的族人们提到战争都十分厌恶,向丹增示好也不过是求一份庇护,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倒不一定是真心投诚。” “丹增王在北方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向我朝挑衅,难免有些过于轻率、目中无人,再加上一盘散沙的同盟,从中略加挑拨,难免土崩瓦解。我军却训练有素,经验丰富,从这一方面来看,优势还是很明显的。” 黄全看着萧风的眼神彻底变了。 第47章 山风篇(六)事发 “风儿真是这么说的?”谢云歆听了黄全的话,有些惊喜。 “是。”黄全如实答道。 萧承毅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他哼了一声,不屑道:“丹增王多年忍辱负重才达到如今的地位,他工于心计又阴狠毒辣,本就是是个难缠的对手。只了解些皮毛,空口就说丹增王草率轻敌,真是小儿看法!” “这一点是有些武断了。”黄全点点头,“但关于北部的内部矛盾,大公子所说也不是全无道理。” “都是些显而易见的见解罢了!”萧承毅撇了撇嘴,“就这点斤两,还差得远呢!” “老爷,”谢云歆温言抚慰道,“风儿素日只知道舞刀弄剑的,从来不喜读书学习,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如他所言,确实是下了功夫的。” 黄全也劝道:“大公子聪慧,又才十二岁,等到将来上了战场,一定会一日千里,有所作为的,将军也不必过于担忧。” 萧承毅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他心中并非全无骄傲,但不知为何,一股隐隐的不安始终萦绕心头。 没过多久,萧承毅和黄全就奉旨离开了京城,这一去,何时能回就成了未知数。 没了父亲的威慑,萧风往幽篁山就溜得勤了一些。 他嘴上不闲,把外面发生的事都细细碎碎地念给陈景听,陈景从未听过这些事,觉得新鲜,总是全神贯注,听得很认真 。 “前些日子,陛下设家宴,命在场之人作诗助兴,二殿下出了大风头,得了陛下好些赏赐。”萧风眉飞色舞地描述,“听说大殿下卯足了尽头,要在下个月的比武场上狠狠地给二殿下一个下马威。” “知道了,你先从窗户上下来。”陈景一边整理书架,一边招呼蹲在窗台上的萧风,“你从山上踩了好些泥土来,擦的时候会很麻烦。” 萧风挨了教训,忙从窗上跳下来,抽出手帕擦了擦。擦完,又转悠到陈景身后,帮他一起整理书架:“不过,我可不会因为这个,就在比武的时候让着大殿下。” 陈景把他放错地方的书抽出来,再重新摆一遍:“你也想得到陛下的赏赐吗?” 萧风发现自己行为纯属捣乱,就退在一边站着,不再插手:“非也,我是要给父亲母亲争气,给自己争气!” “争气……为什么拿到赏赐,就会给他们争气?”陈景奇怪地问道。他从没出过山,也没接触过什么人,对感情这方面的理解总是欠缺一些,而慕容影,更是很少会给他情绪上的反馈。 第50章 “嗯……怎么解释呢……”萧风托着下巴沉思,半晌,打了个响指,“如果我拿了名次,你会不会为我开心?” 陈景看向他,挑了挑眉:“那是自然。” “会不会觉得心情都变好了,读书也觉得有了劲头?”萧风笑嘻嘻地问道。 陈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答道:“可能会吧。” “这就是为你争气了。”萧风一脸笃定地说道。 陈景皱了皱眉,半信半疑:“是这样吗?” “至少对于我爹娘来说,是这样的。”萧风道。 陈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爹……娘…… 如果自己有一天有了出色的成绩他的爹……他的父皇,恐怕只会觉得心烦意乱、不寒而栗吧。 而娘…… 她恐怕是没机会再看到。 思及此处,陈景的神色有些黯淡。 他微微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岔开了话题,问萧风道:“你真的能赢吗?” “嘿,我参加的是骑射,如此一来,他们的年龄优势、体型优势就不管用了,到时候各凭本事!”萧风骄傲地说。 “年龄优势?”陈景终于整理好了书架,随萧风在桌边坐下。 虽然萧风不知道,但他口中的大殿下和二殿下,正是陈景的两位兄长。 虽然此生可能没有机会与他们见面,但陈景不可避免地有些在意。 “他们同年生,大殿下不过略长三天,今年都是十五。”萧风道。 “大你三岁,大我五岁。”陈景点点头。 “也没有大很多么。”萧风有点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他们关系不好吗?”陈景虽然这样问,但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天家兄弟,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和睦? 果然,萧风答道:“是吧,他们不管什么事都要比一比。毕竟年龄相近,他们的生母也向来敌对,这样也不稀奇。” 同年同岁,自然不会是一母同胞,只不过…… “只差三天?怎么会这样巧?” “大殿下是皇后所出,二殿下是玫妃所生,听说原本玫妃先皇后娘娘一个月有孕,可不知为何,皇后娘娘却忽然早产。幸而大殿下并没有受到影响,跟小牛犊一样健壮。”萧风见陈景对这些事颇有兴趣,便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皇后娘娘忽然早产?”陈景一下就抓住了关键。 只是这些细节,外臣便很难知晓了。萧风托着腮道:“听说和玫妃有关。若不是这件事,二殿下又聪慧,她不会这么多年都还只是妃。” 陈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玫妃已经有孕 ,率先生下长子才是最要紧的,如果真要害皇后,生完也不迟。 就算真的按捺不住,等不及要对皇后母子下手,为何又这样不干脆,没给他们带来丝毫损害? 皇后早产,她的孩子不仅是嫡子,还是嫡长子,又通过此事打压了玫妃,如果玫妃是始作俑者,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三天之差……这三天恐怕会成为她一辈子的心病。 说到这里,萧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倒觉得,玫妃一直没有变成贵妃,也不只是这一个原因……” 陈景有些好奇地看向他:“为什么这么说?” 萧风的神色带了些遗憾,惆怅地说道:“那时我还很小,但当年婉贵妃的盛名,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陈景身子一震,不说话了。 “她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虽然已经过世十年多年了,但如今的玫妃,风采都不及她的十之一二。”萧风没有及时注意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感慨着。 “她……她是什么样的人,”陈景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能多给我讲讲吗?” “我也都是听说。”萧风正要开口,却听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陈景心中漏了一拍,赶忙回过头去。 果然,慕容影神色淡漠地站在门口。 陈景脸色一变,“唰”地一声站起来,把萧风挡在了身后,紧张地攥住了萧风的衣袖。 这是一种本能的保护姿态。 萧风也面露警惕之色。 “慕容?你不是才出门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陈景主动开口,声线微微颤抖。 “别紧张。”慕容影淡声安抚道。他走进门来,手中端着一盘新鲜的野果。 他掩上门,把盘子搁在桌上,看了陈景一眼:“坐吧。” 陈景稍微放下心了些。 因为他看见,慕容影手上端了两人份的野果。 “你……早就知道他来了?”慕容影还站着,陈景没有好意思坐下。 “嗯。”慕容影应了一声。 “那……你会把他交给守卫吗?”陈景仍有些担心。 慕容影淡淡地撇了他一眼:“不会。” “抱歉……”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陈景低下头去,一副知错的模样。 慕容影话是对着陈景说的,目光却看向了他身后的萧风:“我原本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来的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放肆。” 萧风皱起眉头,站起身来,张嘴就要分辩,陈景连忙拽了拽他,示意他不要说话。 萧风憋屈地闭了嘴。 “……” 慕容影叹了口气:“殿下,你跟我出来。” 殿下? 萧风觉得自己向来自诩聪明的脑瓜有点转不过来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景迈步就要跟上慕容影。 萧风一把拽住他,目露担忧之色,陈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安心。 陈景出了书房,确认把房门关好后,才像小时候自己每次犯错的时候一样,略带讨好地开口: “慕容,你生气了吗?” 但慕容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摇摇头,而是直接承认了自己的不满:“嗯。” “对不起。”陈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你可知我为什么生气?”慕容影转过身来直视他,古井无波的眼中看不出丝毫怒意,但陈景完全不敢不当回事。 “因为我私自和外人来往。”他闷声答道。 “如果他是陛下派来的,是你兄弟派来的,是一些权臣派来的,他们想要害你,你该怎么办?”慕容影质问道。 陈景沉默了半天,小声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慕容影今日一反常态,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陈景不敢再顶嘴。 慕容影往前迈了一步,薄唇轻启,语气冰凉:“萧风,当朝一品大将军萧承毅的独子,他的背景本身已足够复杂,你既不询问,也毫不设防,平时你读的书就是这样教你的?” 陈景有些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这些日子与萧风相处,他对皇家和前朝事十分了解,陈景已经猜到,他的出身不会低。 但没想到竟是一品大将军的独子。 慕容影甩了甩衣袖,背过身去:“你应该庆幸他不是来害你的,不然于你,于我都是灭顶之灾。”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景松了一口气。 至少从最后一句话来看,慕容影认可萧风并无恶意,不然也不会容许萧风与他私下来往这么久。 慕容影只不过在警告他,这样的事,绝不能有第二次。 第48章 山风篇(七)景与影 陈景走进来的时候,萧风正焦急地在屋子里转圈。 见人回来,他忙迎上来,关切地问道:“阿景……不,三殿下,你与那人谈得怎么样?” 陈景出去后,萧风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他的身份——在月朝,能被称为“殿下”,又姓陈的,还能是什么人? 在慕容影刚才进来之前,他们正聊到婉贵妃。 婉贵妃何韵,是本朝公认的、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女子。她劝说睿帝增设官学,打破了士族垄断<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的现状,还有许多其他建设性的贡献,深受民众爱戴。与之相较,倾城的容貌、惊艳的才学似乎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优点。 有人说,若不是贵妃的出身不够显赫,皇后的位置早就换了人坐。 还有人说,睿帝后期忌惮拥护贵妃的势力越来越大,与她早就貌合神离。一个妃子,失去了皇帝的宠爱,就是失去了最基本的倚仗,空有名利,也不过是本末倒置。 两种声音愈吵愈凶,倒也形成了一种平衡。 直到贵妃有孕,这种平衡被彻底打破。 睿帝生有两子三女,但由于两子年幼,储君之位尚无定论,贵妃有孕,无疑会成为巨大的变数。 但不幸的是,贵妃辛苦怀胎十月,却在最后一刻难产而亡,一尸两命,终年二十六岁,据宫中传出的消息,诞出的死婴乃是一子。 那之后,昔日名满天下的贵妃一夜之间成了月朝的禁忌。大家只道是睿帝痛失爱妃,心中悲伤,不愿让众臣提起,从而引起伤心往事。 第51章 贵妃离世后,曾经拥护她的大臣们也纷纷投入皇后、玫妃的门下。 很多人觉得贵妃的死不是偶然,萧风也这样认为。她为皇家孕育子嗣而亡,生前又素有美德,如果睿帝真的爱她,为何没有追封她,也没有追封她可怜的孩子? 但在刚才那人称呼陈景殿下的时候,萧风却完全想通了。 当年贵妃的孩子恐怕并没有随贵妃而去,而是因为天生的浅青色瞳孔被视为皇家之耻,被秘密地囚禁在这座孤山上,终身不得出。想通这些之后,萧风看着陈景,只觉得心中更加悲伤。 陈景却不以为然,他看向萧风的眼神中带着温柔的安抚:“无妨,不过我还是更习惯你叫我阿景。” 萧风张了张嘴,却觉得平常叫惯了的那两个字不知为何有些难以出口。 陈景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一旁坐下,道:“何必如此拘谨?” 萧风失笑:“阿景……” 小孩子之间感情单纯,这个小插曲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很快,他们之间淡淡的生疏就散去了,重新聊得热络起来。 “阿景,刚刚那人是谁,你为何如此怕他?”萧风一边吃着野果,一边好奇地问。 “怕?”陈景听到他的用词,愣了一下,随即他摇了摇头,“我不怕他。” “可你对他言听计从的,”萧风托着腮,“难道是哪个亲王家的孩子,是你的堂兄表兄?” 陈景愣了一下,随后轻轻摇了摇头:“他叫慕容影,是我的伴读。” “伴读,那不就是仆从?”闻言,萧风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在你面前为何如此趾高气扬?是不是他仗着这里没人看见,私下里欺负你?你直说,我替你教训他。” 说着,萧风义愤填膺地弹了起来。 陈景哭笑不得地拽了拽他:“他要是对我不好,怎么还会容得下你在这儿,还有你一口东西吃?” 说着,他指了指萧风手中拿着的浆果。 吃人嘴短,萧风只得又坐了回去,但依然心存疑虑:“或许是他害怕自己被降罪?” 陈景认真地摇了摇头,道:“慕容不是仆从,他于我亦兄,亦师,亦友……他是我的……家人,是我唯一的家人。” 陈景的语气十分郑重,神色也十分认真。 萧风有些意外,那个人在他的心里,居然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想来他们十年来朝夕相处的情谊,也不是自己所能比拟的。想到这里,萧风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涩。 他低头咬了口浆果,不动声色地消化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 慕容影…… 等等。 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阿景,你叫景,他叫影……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在里面吗?” 影。 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寓意。 称呼一个人为另一个的影子,几乎算得上是一种侮辱。 萧风的话也同样戳到了陈景的心结,他叹了口气,道:“听奶妈说,慕容原本是被她养大的孤儿,没有名字,在随我进山的时候,父皇为他赐名为影,命他做了我的伴读。当初父皇恐怕只是随口起的,慕容也没说过什么,但我始终觉得,这样的名字对他来说太不公平,是个负担。” 萧风了然:“所以,你只叫他慕容,从不叫他影?” 他点点头:“嗯。慕容是我唯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他过目不忘,悟性极高,如果不是被指来跟着我,应该会有很光明的前程吧。” 说到这儿,陈景露出了难过的神色。 他一直都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慕容影。 萧风却并不赞同:“若真如你所说,确实可惜,但以慕容影的出身,即使他能出头,也免不了受人欺凌,遭人冷眼,可你对他却极好,于他而言岂不也算是一种幸运?” “是他对我好。”陈景苦笑了一声,“即使遭受欺凌,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吧。” 究竟是谁的幸运,又是谁的不幸? 陈景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望向窗外,肩膀微微颤抖:“我的身体很差,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无声无息地病死在这座山上。到那时,慕容会如何呢?” 陈景一死,慕容影唯一的用处没有了,又是唯一一个见证过陈景存在的人,睿帝帝怎么还会给他活路? 说得好听些,就是为他殉葬,说得不好听,不过是随便拖出去杀了。 被困在这里不见天日的,又何止他陈景一人? 萧风望着陈景单薄孤独的背影,心中有些着急,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觉得有心无力。 慕容影背靠在窗外的墙壁上,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成熟与沉静的气质,总是让人忽略,他不过也尚且是个未及加冠的少年罢了。 一只黄色的蝴蝶颤颤巍巍地从屋顶飞下来,左摇右晃,最后落在了他瘦弱的肩膀上。 他垂眸瞥了一眼,发现那不过是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秋天就要到了。 凉风再度涌起,悠悠地拂过简朴宁静的小院,越过苍茫浩渺的山林,落入王京的街头。 一晃就是三年。 街上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繁花似锦,如同披上了节日的盛装。道路两旁,百姓们翘首以盼,挤得水泄不通。 城门敞开着,远处,滚滚烟尘冲天而起,如同一团汹涌的云雾。紧接着,急促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阵阵惊雷在大地上炸响。 人群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如澎湃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不少百姓激动地热泪盈眶。 “萧将军班师回朝啦——” · 萧风难得穿的正式,一身黑色的锦袍,袍上金线游走,令人眼前一亮。腰间束着一条白玉腰带,温润的玉质与金色的带扣相互映衬,更显得华贵非凡,因为天气微凉,谢云歆还特意为他披了一件披风,衬得他的身量极为高挑。 他推开门,大步流星地往街上走去,想随众人一同迎接父亲的凯旋。 可没走几步,便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身着一袭绣有金丝麒麟的玄色锦袍,身材高大健硕,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步伐有力,透露着不羁与狂放,彰显着皇家风范。 萧风停下来,站定,恭恭敬敬地行礼。 “太子殿下。” 陈昊,曾经的大皇子。他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揽住了萧风的肩膀,亲热道:“萧大公子与我乃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萧风莫名其妙地挑起眉,勾了勾唇角,就着陈昊揽着他的胳膊偏头靠近,看上去亲密无间,语气却略带轻蔑:“那便多谢太子殿下厚爱。” 陈昊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放开了放在萧风肩头的手。 萧风回退一步,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披风。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与太子一同长大的兄弟? 陈昊咳了一声,很快找回了身为太子的威严:“大公子是要去给大将军接风?” “父亲回来,自然是先进宫去见陛下述职,在下也不过与寻常百姓一般,远远地看一眼罢了。”萧风眼一勾,眼含笑意地说道。 陈昊不得不感慨,他确实长了一张非常引人瞩目的脸。 同是习武之人,虽然萧风年幼两岁,却隐隐比陈昊还高上一些。这样肩宽腰细的身材,本该会是个魁梧粗犷的模样,但他偏偏长了一双细长又不失锐利的瑞凤眼。 这是来自母亲的馈赠。 这双眼,这张脸,再加上那股谁都不服的桀骜劲,让他不管在哪儿都能脱颖而出。 陈昊嗓音一沉,道:“本宫此行也是为了一睹大将军风采,大公子何不与我同行?” 萧风闻言,做出一脸惊喜的神色: “太子殿下热情至此,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陈昊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右手往前一伸:“那就请吧。” 二人并肩顺着人流而去,不远处,一辆低调却不失奢华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在萧府门外停下。 小厮快步走近绣着精致花鸟纹的窗帘,低声道:“主子,被东宫抢先了。” 一只细白的手探出来,将帘子掀开了一半。 那手和不经意间露出来的手腕,都是纤细苍白却骨节分明,是一只属于年轻男子的手。 “皇后特意此时召见我,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东宫能抢先一步搭上萧家这艘大船。”手的主人声音轻柔得有些腻人,腔调却阴阳怪气,一字一句仿佛淬着毒液,“他们母子倒是一唱一和。” “实在是用心叵测!”小厮咬牙切齿地恨道,仿佛这对母子与他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 车中的人倒没有动怒,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收回搭在外面的那只手,厚厚的帘子重新遮住了他的面容。 一句话轻飘飘地传出来。 “巨舫行于浅滩,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马车吱呀作响,车轮再次滚动起来。 第52章 第49章 山风篇(八)棋局 秋阳慵懒地洒下来,给周围的人和物都渡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落叶如蹁跹的金蝶,悠悠然舞落一地,斑驳的院墙上,爬满了深红的藤萝,只有墙边的竹还依然盛着莹莹的绿意。 这几株绿竹,原本是陈景托萧风从山下带来的,如今已经渐渐繁茂了起来。 “边地苦寒,三年的艰辛却只是一笔带过。”少年人个子长得快,陈景端正地坐在蒲团上,身穿一件淡紫色的衣衫,衣袂飘飘,颇有一种遗世独立、清雅出尘的气质。 这是多年幽居养出来的性子。 纤细的指尖夹着一枚白色的棋子,更衬得他的肤色莹润如玉。他一边同萧风讲话,一边轻皱长眉,思索着该把棋下在哪里。 “父亲能平安回来,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萧风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陛下已经下旨,封我爹为靖边侯。” 他说是要观棋,实际上却坐在一边,斜斜地靠着柱子,百无聊赖地丢葡萄玩。 坐在对面的慕容影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他便老老实实地把那粒葡萄丢进了嘴里。 “靖边……”陈景等着慕容影落子,指尖的棋被他把玩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捻来揉去,“封号是靖边,那封地可是金庄一带?” 萧风把目光从他的指尖上收回来,摸了摸下巴,道:“这……倒还未曾听闻。” 陈景闻言,抬眼看向萧风:“那岂不是只有空名?” 以往不是没有封侯不给封地的先例,但是萧大将军耗时三年,立下如此战功,得到这样的对待……难免有些不公。 他揣度着睿帝的用意,余光瞥见慕容影“咔嗒”一声,落下了一枚黑子。 这一子落下,就像坚固的城墙上裂了一道豁口,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错误位置。 陈景不解地看向他:“子须,这是何意?” 慕容影年及二十,已经加冠,子须是他的字。 “抱歉,”他薄唇轻启,“听你们讲话走神了。” 陈景投向他的目光带上疑惑,慕容影却恍如未见,垂着眼眸,貌似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棋盘。 陈景收回目光,落下手中的棋子,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隐隐的不安。 萧风没有注意到二人之间的暗潮,接着回答陈景方才的提问:“我爹已经是一品,即使是空有一个侯的爵位,也是无上荣宠了。” 陈景点点头:“说得也是,如今萧家在王都想必已经是炙手可热了吧。” 过度封赏,对此刻的萧家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说起来,昨日太子殿下还找我一同去云间阁吃酒,真是奇怪,之前他从未与我如此熟络过。”一提到这件事,萧风就想起这些天与陈昊的虚与委蛇,鸡皮疙瘩不自觉地起了满身。 那可真是太尴尬了,惹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谁知陈景听了这话,却有些惊讶:“太子?我大哥?” “是。”萧风被他问得有些懵,“可有何不妥?” 自然不妥。 接近萧风,不过是在为拉拢萧家造势。虽然眼下萧风并没有如其所愿,感恩戴德地归入他麾下,但长此以往,在外人看来,他们很快会成一根藤上的瓜,一条船上的人。 而在外人看来如此,就足够了。 陈景不自觉地攥了攥手心,抛出了另一个问题:“陈晏可曾有什么动作?” “二殿下?”萧风回忆了一番,也发现了一些蹊跷,“近来我似乎并未见过二殿下。” “陈晏与玫妃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他若对你刻意亲近,才算正常,礼待如故,也不意外……”陈景一边同他对话,一边又随着慕容影落下一子,“可你居然近日从未见过他?” 闻言,萧风的神色凝重起来。 陈景长出了一口气,手中撵着棋子,飞速地在心里盘算这些事背后可能的缘由,喃喃道:“如此刻意疏远,不知背后打的什么算盘。” 忽然,慕容影淡漠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殿下。”慕容影放下棋子,“属下输了。” 闻言,二人一齐将目光投向棋盘。 陈景方才分心与萧风谈话,现下审视这一盘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以极其凌厉的攻势杀败了慕容影。盘中的白子恰如汹涌的洪流般无孔不入,对黑子围追堵截,赶尽杀绝。 陈景抿了抿嘴唇,看向对面:“子须,你让我了?” 慕容影起身告罪:“属下今日注意力不集中,状态欠佳,扫了殿下的兴致,向殿下请罪。” 陈景心思重重地望着这盘棋,不知在想什么。 慕容影弯下腰,想把棋子收入盒中,却被陈景抬手挡住了。 “不必。”陈景道,“我来吧。” 慕容影闻言,没再坚持,而是站直了身躯,行礼道:“那属下先去准备晚膳了。” 说完,他转向萧风:“大公子,在下告退。” 萧风目送着他走进屋子里,一回头,才发现陈景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沉思。 “阿景?”他轻声换道。 陈景回过神,看向萧风:“我没事。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二殿下。” 萧风觉得他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却想不到原因。 “陈晏行事向来张扬,如今却避免和你接触,恐怕不日会有些动作……咳……”陈景仔细地嘱咐着,说到一半却忽然咳嗽起来。 萧风连忙拿起慕容影早早备在一旁的厚披风,笼在了他的身上。 秋日风凉,今天他们确实在外边坐得有些久了。 陈景坐在原处喘气,萧风就替他收起棋盘来。 萧风跪坐在棋盘边,一下与他的距离就拉近了很多。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挺拔的身姿,陈景忽然间心生感慨。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上蹿下跳的小孩子了。 可自己却不知能看他走到多远…… 陈景闭了闭眼,拉回思绪,淡淡道:“树大招风,萧家权势如此之大,太子也有意与你亲近,在百姓、群臣甚至父皇眼里,都是不容小觑。” 萧风动作一顿,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不宜太过张扬,收敛锋芒才是上策。” “收敛锋芒……”萧风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 事实上,萧风已经因为此事不安了许久,只不过没有像陈景想的那么多。 “我……我知道了,我会回去劝我爹低调行事,也会少和太子殿下往来的。” 只是……仅仅如此,真的能奏效吗,真的能阻止陈晏背后可能的阴谋吗? 萧风一回到家,就钻进了谢云歆的房间里。 “风儿?”谢云歆有些惊喜,“你今日回来的早,可见过你父亲了?” “孩儿方才路过大堂,见爹正在和张管事安排庆功宴的事,就没有打扰,先到娘这里来了。”萧风道。 谢云歆笑容柔和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萧风凑近了些,有些神秘道:“我要与娘亲谈的,恰好也是庆功宴这件事。” 谢云歆有些奇怪:“你这孩子又有什么鬼点子?既有想法,直接同你爹说便是了,找我作何?” 萧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点撒娇:“我人微言轻,满京城谁不知道,爹只听娘亲的话。” 谢云歆捂嘴笑了笑:“你且说何事。” “娘亲,爹的庆功宴,可否办的低调一些?”萧风开门见山道。 “低调?”谢云歆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可操办庆功宴是陛下的旨意,如果办得低调,岂不是拂了皇上的颜面?若非如此,你爹也不会如此看重这件事。” 萧风思索片刻,道:“宴设诚庄而不侈,仪规谨肃亦无华。将宴席办得郑重而不奢侈,陛下不会怪罪的。” 谢云歆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赞许地点了点头,但话锋一转,又问道:“倒是行的通,不过风儿,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 萧风神色凝重:“孩儿只是有些不安。萧家如今是不是风头过盛了?” 谢云歆闻言,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为娘最近也有这般顾虑。树大招风,低调些总不是坏事,罢了,待我回头劝劝你爹爹。” “谢谢娘亲。”得到谢云歆的支持,萧风心宽了许多。 谢云歆温柔地笑了起来,眼角依稀可见淡淡的细纹:“你呀,咳咳咳……”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觉得一阵气闷,抬起衣袖掩面咳了起来。 萧风脸上立刻爬上担忧,他蓦地站起,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咳了好一会儿。 等谢云歆稍稍缓过气来,他立即关切地问:“娘亲,你的咳疾近来越来越严重了,郎中怎么说?” 谢云歆的呼吸略显紊乱,声音虚浮无力:“开过药了,郎中说是思虑过重所致。想来是近些年你父亲不在身边,太过操心了吧。不过如今你爹已经回来了,想必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53章 说罢,她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尽力宽慰着萧风。 但萧风却轻易地看出了她的故作镇定:“别害怕,阿娘,周郎中一直为您看诊,我自是信得过,但多问问也没有坏处,明日我去见爹,请他向陛下求个恩典,喊宫里的太医来看看吧。” “好孩子,何至于就如此严重了?”谢云歆笑着摸了摸萧风的头。 萧风脸上担忧的神色丝毫未减:“那孩儿就多陪伴陪伴阿娘。” 母子二人正谈的融洽,忽然府里的僮仆敲门走了进来,打破了他们祥和的氛围。 “见过公子。” “何事?”萧风转头问道。 僮仆规规矩矩地立定,禀告道:“太子派人来传话,请您今夜于他府上赴赏月宴。” 第50章 山风篇(九)暗藏 听到僮仆的话,萧风不假思索地答道:“回绝他,就说今晚我约了程家大公子去逍遥阁听戏。瑞秋!去叫程黎!” 僮仆得令退下,瑞秋则一直候在门外,闻言答了声“是”,转身离去了。 萧风起身,向母亲行礼告辞:“那孩儿就不打扰阿娘休息了。” 谢云歆冲他点了点头。 他回到屋里,稍作休整,换了身衣服,便直奔逍遥阁而去,待到二楼雅间时,程黎已经在等他了。 程府离逍遥阁更近,他到的更早也并不令人意外。 程黎慵懒地斜倚在香妃椅上,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盈盈跪地,恭顺温婉地为他布菜斟酒。 “萧大公子,往日都是我约你,今日倒是新鲜得慌,说吧,约我何事?” 萧风故作姿态地一挑眉:“瑞秋没和你说吗?” “什么?”程黎有点摸不着头脑。 “约你听戏啊。”萧风勾了勾唇角。 程黎微微扬起面庞,不屑地一撇嘴,从桌子上抓了个东西,猛地丢向他:“你少来。” 萧风敏捷抬手,稳稳接住,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剥好的血橙,晶莹剔透,十分诱人。他一扬手,洒脱地坐了下来,朗声道:“谢了。” 萧风方才坐定,忽闻一楼大厅的台上悠悠响起丝竹之声,似仙乐飘飘,乐音袅袅,婉转悠扬。戏台上,表演者粉墨登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一举一动尽显神韵。 台下的观众却不多不少,远不如往日般热闹。 萧风有些奇怪地“嗯”了一声,“今天人倒是不多。” “是啊。”程黎抬眸,悠悠答道,“太子殿下今夜在东宫设赏月筵,达官显贵趋之若鹜,这里人自然便少了些。” “你怎么没去?”萧风看向他。 “我倒是想去。”程黎一撇嘴,“没受到邀请呗。” 萧风漫不经心地望着台下,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若有所思。 “哎,对了,”程黎忽然想到什么,坐起身来,“太子殿下和你近来关系如此亲密,也没有邀请你吗?” “邀请了啊。”萧风无所谓地答道。 程黎瞪大眼睛:“你为何不去?” 萧风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没甚意思,不如同程兄在逍遥阁听戏有趣。” 程黎是纨绔,但不蠢:“……拿我做挡箭牌,还用这个态度?” 萧风挨了程黎一记白眼,这才笑着道:“其实我与太子殿下根本不熟。” “这就怪了,”程黎有些不解,“近日来你在许多场合都与太子殿下共同出现,怎么会不熟呢?” 萧风的表情凝重下来:“我说是巧合,你相信吗?” 程黎嘁了一声道:“怎么可能?” “可能,也不可能。”萧风道,“人造的巧合罢了。” 心念电转之间,程黎已经将其中的关节猜了个七七八八。太子有意从亲近萧风入手,拉拢萧家,但不会有人敢觉得,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先主动。 于是,在外看来,就成了萧家借着立功亲近太子。 他潇洒地摆了摆手,道:“既如此,素来以仗义著称的本公子,自然要对你出手相助,以后你便多跟我混吧,太子殿下最看不起我,必不会再像之前那般亲近你。” 萧风却皱着眉摇了摇头:“此事你最好不要参与。” “嗯?”程黎疑惑。 “没什么。”萧风并没有往深处解释。关于此事,知道得越少,对程黎越有好处。 二人对坐闲谈,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杯和盘都见了底。程黎醉得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萧风面颊微红,站起身来打算去出恭。 他刚出了房间的门,余光便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他抬起眼,定睛一看,见一人身着藏青色常服,脚踏黑色短靴,体态不凡,带着行伍间的气质。 那人叫黄阳羽,是黄全的亲侄子,在安阳郡从军,萧风曾在家宴上见过他一两面。 这人不在京城任职,为何会默不作声地出现在这里? 黄阳羽神色间透出几分局促不安,并没有注意到几步外的萧风。萧风也没有叫住他,默默看着他径直进了名为“逸阁”的隔间。 萧风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转身下了楼。 他走到前台处,敲了敲柜台。 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摇曳生姿地迎了上来,罗裙绚丽多彩,水波般荡漾。 “诶呦,这不是萧公子嘛,不知公子有什么吩咐?”女子笑靥如花。 萧风也没多废话,悄声问道:“不知今夜在逸阁里会面的,是哪位大人。” 女子柔声道稍等,伸出纤纤玉指,翻了翻桌案上的簿子,却不知看见了什么,脸色一变,轻蹙的眉间满是纠结为难。 “这……大公子,不是妾身存心不愿意告诉公子,只是……能在咱这儿开雅间的,哪位不是声名显赫,有头有脸的人物?妾身即使有心向着公子,也开罪不起里面的人啊。” 萧风心下了然。若是不能查房,大可以直接告知他,不必再翻账簿,想必是逸阁中的人位高权重,自己的身份地位还不够查他。 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人少,没有谁看向这边,便从怀里摸出一个金灿灿的牌子,“当啷”一声撂在桌案上。 令牌上雕龙刻凤,纹路细腻,栩栩如生,黄金的色泽毫无保留地宣告着权力与威严。 女子登时瞪大了双眼,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细细地看了看,又抬眼看看萧风,后者冲她一挑眉。 皇子令。 她恭恭敬敬地双手将令牌还回去,仿佛自己多沾一秒就辱没了它,然后老老实实答道:“户部尚书齐邵。” 萧风得到想要的答案,将皇子令收好,道了声多谢,上楼去了。 程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时候,萧风正坐在他对面,一脸认真地听戏。 “萧风?你干什么去了,半天不回来?” 萧风瞥了他一眼,顾左右而言其他:“早回来了,睡得死猪一样。” 程黎傻嘿嘿地笑了笑。 眼见差不多了,萧风让瑞秋招呼来程家的仆从,半背半搀地把程黎弄上了马车,自己也回了萧府。 第二日,他便上了山。 陈景正在书房里,从窗户里看见萧风背着个硕大的包裹,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来。 他轻轻放下书,走了出去。 院中的慕容影早恭敬地接过他手中的包裹,萧风道了声谢,便直奔陈景而来。 陈景靠在门边,身上还是与他初见时的那件斗篷。 刚刚入秋不久,天气还没那么凉,正午又艳阳高照,萧风只穿了一件单衣,但陈景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外套。 陈景看了看慕容影手里的大包裹,有些疑惑:“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不怕被山下的守卫发现吗?” 萧风摆摆手:“我正要同你说这个,差点就被逮住了,幸好我反应快。” 陈景皱了皱眉头:“那下次便别带了。” “不带可不行,马上该入冬了,你又在山上,我给你带了些御寒的东西。”萧风熟络地掀开门帘,打算往屋里进,却闻到了扑面而来的一股浓浓的药味。 他掀门帘的手一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陈景这里药材不多,少有煎得这样浓的时候,说明他的病近来又有了加重的迹象,浓郁的药香如同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了萧风的心上。 慕容影也跟着进了门,把包裹铺在桌子上打开,里面除了常用的药材外,尽是厚被子和厚衣物。 萧风拍拍慕容影的肩:“也带了你的份。” 慕容影微微躬身:“多谢公子。” “这便够了,”陈景脸上的担忧丝毫未减,“以后不要再带了。” 萧风嘴里痛快地答应。 二人面对面坐在屋子里。 萧风把金灿灿的皇子令往桌子上一放,高兴道:“此番可是多谢了阿景。” 陈昊手上的皇子令早已经换成了太子令,此时会有皇子令的,在外看来只能是陈晏,陈景的存在,无疑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萧风向陈景讲述了事件的原委,陈景听地频频点头:“在逍遥阁查人,如果是靖边侯亲至,倒是没什么阻碍,但你的身份就矮了一截。利用皇子令,若是寻常官员,也不一定能查得,但偏偏齐邵与陈晏又有些渊源。此番你可真是运气不错。” 第54章 萧风赞同地附和着点头:“还要多谢三殿下相助。” 陈景微微偏头:“徒有一个令牌罢了,我出不去,这东西留着也没用,不如借你作不时之需。” 二人聊了一会儿,慕容影收拾好东西,就去后厨做饭了。 萧风看他离开,偷偷摸摸地靠近陈景,问道:“阿景,你的棋是向慕容影学的吗?” 陈景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如实地回答:“是啊,我们互相切磋,又共同研究书房里的棋谱。” 萧风小声道:“我前几天看我娘摆棋谱,插了两句嘴,还得到了她的表扬。” “那岂不是很好?说明你在看我们下棋的时候也有……”陈景话说到一半忽然愣住了。 萧风的母亲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从小就有名师传授,自是样样精通。 但他们这样自学而成,下着解闷的野路子,真能让萧风一个旁观者,都耳濡目染地受到影响吗? “阿景你曾经说过,慕容和你一起被关进来时只有七岁,此外就是一个不识字的奶娘。”萧风道,“即使是绝世天才,他会得是不是也太多了?” 陈景闻言,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 “你从未怀疑过他吗?”萧风不解道,他对这个问题已经困惑了许久。 有时候他觉得,陈景的性格和生活习惯是简直是照着慕容影刻出来的,那慕容影呢? 在这座封闭的山上,他又是如何长成了这个样子? 陈景嗓音低沉:“其实……不是没有怀疑。” 他长出了口气,目光落在萧风俊逸年轻的面容上,深沉而忧伤:“是不愿意怀疑。如果连子须都不相信,我身边还剩下谁呢?” 萧风被他的目光感染,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难过,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说你还有我。 可他觉得自己没资格。 他也做不到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 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怀疑慕容影呢? 因为觉得没脸,在慕容影回来之前,萧风就下山了,离开时,两人都不太高兴。 他心事重重地沿着山路,一步一步往下走。 一队人马从山脚下经过,向城外走去,军容整肃,萧风驻足,抬眼眺望。 近日似乎没有听说过什么军情和军队的调度? 他觉得有些不对,又站得高了些,手搭凉棚,仔细地分辨领头人。 黄叔? 这是往哪儿去? 他抿了抿唇,心中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瞬间归心似箭,加快步伐往家里赶去。 第51章 山风篇(十)交锋 庆功宴那天,几乎满京城的权贵都到了萧府,一时间万人空巷,好不热闹。 宴会整体陈设色调沉稳,简约而不失大气,桌上不见过于昂贵珍奇的食物,却样样精致,色香味俱全。萧成毅站在庭院入口处,难得地穿常服示人,虽不如往日犀利,却也难掩威严。 萧风站在父亲的后侧方一步远的位置,恭顺地一同迎接来宾。 他今日没有穿往日穿惯了的黑色,而是换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袍。锦袍质地细腻,在日光的映照下微微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面容俊美,如此打扮,活像出自温文尔雅的书香门第。 来得早的都是一些熟悉亲近的客人,黄全也难得穿得喜庆,他献上贺礼,恭敬地祝贺萧成毅后,熟门熟路地随着萧府的侍女到席上落座。 他刚坐下,却见萧风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黄全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又看向了萧成毅,他的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大公子,你怎么敢……” 萧风道:“无妨,我已知会过父亲了,片刻就回去。” 黄全这才安下心来。 萧风坐在黄全身侧,状似无意地寒暄道:“黄叔,多日未见您了。您这几日不在,是忙着接待家里的亲戚吗?” 当日,黄全带兵是从郊外走的,他若主动提起见到他的事,恐怕会牵扯到附近的陈景,自己私闯幽篁山的事也很难圆上。 黄全向来将萧风视为己出,对他毫无防备:“非也,近来陛下给侯爷下了一份密诏,也就是我最近在忙的事。不过……接待亲戚,大公子为何有此一言?” 密诏密诏,内容自然是不能随便透露了,萧风没再继续纠结此事:“我前几日在逍遥阁时,偶然遇到黄叔您的侄子,好像是……叫黄阳羽的那一位。” “兴为?”黄全意外地眉头一皱,“他来延应,为何不成告诉我?” 兴为是黄阳羽的字。 “或许是尚未来得及?”萧风打圆场道,事涉黄全的家务,他不便说的太多,也就没提起户部尚书齐邵的事。 但萧风心里明白,黄阳羽绝不可能是没来得及告诉黄全。自逍遥阁遇见他至今日已经有十余天,恐怕他如今都不在延应城中了。 如果不是萧风发现,黄全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黄全拧眉,表情严肃:“多谢大公子告知,我回去便给兴为写信询问此事。” 虽然没从黄全处得知准确的答案,萧风不安的心也多少放下了一些,他一边想着密诏的事,一边站回了萧成毅身后。 他刚回去不久,就见守门的僮仆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禀将军,太子殿下到。” 僮仆的声音不小,院子里落座的众人也听见了,一时全都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太子。 萧风闻言,微微抬眸,向远处眺望,陈昊正昂首挺胸地向他们走来。他身着一袭明黄色锦袍,质地华贵,色泽明艳;腰上系一条宝石玉带,璀璨夺目,奢华贵气。 “太子殿下。”众人齐齐行礼。 此次萧府奉旨举办宴会,群臣皆至,陈昊穿着和行事都如此招摇,目的十分明显。 他也拱手向群臣回礼:“多谢诸位厚爱。” 寒暄毕,众人落座,陈昊献过贺礼,抬眼看了看萧成毅身后难得安分的萧风,走到了他面前:“萧风兄别来无恙。” 萧风得体地微笑颔首:“托殿下的福。” 陈昊状似亲热地问道:“不知萧风兄前些日子为何没有出席本宫的赏月筵?” 萧风礼貌回道:“早与程家公子有约,不可失信于人,望殿下莫要怪罪。” 陈昊放声大笑,眼底却满是冷峻,他轻轻拍了拍萧风的肩膀,凑近悄声道:“你知道本宫问的不是这个。” 堂堂太子亲自派人送来请帖,他居然因为一个小小的私约,就这样揭过了,还是和程黎那个小纨绔的私约。 这无疑驳了陈昊的面子,令他十分不爽。 萧风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面上八风不动,笑意丝毫未减:“义之一字,金玉亦不能移。对程黎尚且如此,对殿下更是如此。” 陈昊的笑凝在脸上,半晌没有言语。早在陈昊提起“赏月筵”的时候,人们就竖起了耳朵,事态发展至此,有人替萧风悬心,也有人不怀好意地看热闹,萧风却淡然自若,殊无惧意,对忽然安静下的周遭恍若不察。 萧成毅正要开口,替萧风解围,陈昊却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声音洪亮而肆意:“哈哈哈哈,说得好!为人之道正当如此!” 在场众人方才松了口气,可陈昊笑罢,又略带轻蔑地指了指萧风,加了后半句:“但为臣之道,却该讲一个忠字。” “在下自会对陛下尽忠,”萧风笑意更深,“多谢殿下赐教。” 陈昊如何听不出来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他眼神逐渐变得狠戾,正待发作,僮仆却又一次跑了进来。 “二殿下到——” 他跑得匆忙,没有留意到院子里微妙的氛围,冷不丁被太子凶狠的目光扫到,吓得“扑通”跪下,趴在地上不住地求饶,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 萧成毅抢先一步呵斥道:“没规矩的东西,给我拖下去!” 旁边的仆人赶忙上前,僮仆如蒙大赦,软着双腿被拖了下去。 “这样好的日子,大哥和侯爷何至于如此动气?”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来。 来人一身青色长衫,澄澈而淡雅,仿佛雨过天晴后的天空。他笑容和善,眉眼弯弯,令人如沐春风,高挺的鼻梁和微微上扬的下巴却给他的美丽添上了几分难掩的刻薄。 二殿下不疾不徐地在后边看了半天热闹,等到小仆被拖下去,才幽幽地走上前来添了两滴醋。 萧风随父亲拱手:“二殿下。” 陈晏满面春风地回礼:“太子殿下,侯爷,大公子。” 陈昊冷哼了一声,不想被他看热闹,便没接他的话茬:“你倒是许久未曾出来走动了。” 陈晏明知他岔开话题,也不好再继续拱火:“近日偶得风寒,不便出门,向大哥告罪了。” 陈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观二弟脸色红润,步伐有力,实在不像是大病初愈之人。” “非是大病,小恙而已。”陈晏也没恼,温和地笑道,“若无病,谁不想与大哥一样,多亲近亲萧公子这位延应新贵呢。” 第55章 这句话表面是在夸在萧风,实则是在讽刺陈昊的刻意亲近十分廉价,但陈昊似乎并没听出来。 萧风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陈演的阴阳怪气,暗自咋舌,可也不得不接话,他微微躬身,道:“二殿下谬赞。” 二位不好惹的祖宗总算落了座,谢云歆从里屋出来,一家三口敬过酒,这场宴席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陈昊方才的气还没消,不想搭理萧风,反倒是陈晏坐在了他的身边,低声和他交谈。 “大公子,令堂怎么才出来?” 萧风回道:“母亲近日身体不佳,所以在屋里招待女眷。” “原来如此,”陈晏面露担忧之色,“我也多日没有出来走动,不知道夫人竟然已经病得如此严重,等散席回到府里,我即刻便命人送药材补品来。” 萧风立刻感激地举起酒杯,敬道:“那便多谢二殿下厚爱了。” 陈晏笑道:“不值一提。” 萧风垂眼饮尽杯中酒,母亲患病这件事并不是秘密,稍微对萧家上心的人都知道此事,陈晏不知的可能着实不大。 宴席进行到一半,众人渐渐聊得熟络起来,院子里一片和谐,正在此时,院外又传来了一声禀告。 “周公公到——” 众人闻言,“唰”地站了起来,一些微醺的大臣,也都慢慢反应过来,摇摇晃晃地立起了身。 周陶是睿帝身边最亲近的几位太监之一,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出现,大概率是奉了睿帝的口谕。 萧成毅和谢云歆亲自上前迎接,萧风也赶忙起身,迎了上去。 双方礼毕,周公公拂尘一甩:.欲.言.又.止.“老奴在此先贺过侯爷擢升之喜,祝侯爷事事顺遂,再展鸿猷。” 萧成毅拱手谢过。 这边说完,周公公又转向谢云歆:“日前,听说夫人身体不适,陛下特令老奴从太医院里调来了赵太医,为夫人诊治。” 话音刚落,他身后就走上前来一位样貌端正,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太医院制服,对着三人深深地躬下身去:“侯爷,夫人,在下赵奇。” 谢云歆面露惊喜之色,闻言就要跪。 “多谢陛下隆恩。” 周陶一手一个,搀住夫妇二人:“礼便免了,还望侯爷赏老奴一碗酒吃。” 谈话间,萧成毅亲自引着周陶和赵太医坐到了主.席上。 萧风刚坐回原位,陈晏就附耳了过来。 “大公子,父皇专门选在庆功宴上派赵太医来,可是用心良苦啊。” 萧风轻垂眼睑:“多谢二殿下提点,这是陛下的看重,在下肝脑涂地亦不足报,必当誓死效忠陛下。” 陈晏对他的回答似乎十分满意,笑着点了点头,坐正了身子,陈昊看着他们接二连三的亲密互动,脸色越来越阴沉。 这一场宴席足足两个多时辰才散场,宾客们三三两两地告辞离去了。 陈昊疾步出了萧府,一句话都没说,径直向东宫的方向走,下人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开口询问,只能低垂着脑袋,拉着车在后面沉默地跟着。 太子的贴身侍从在宴席上也一直侍奉在他左右,早知陈昊心中不快,连忙加紧步伐,跟了上去。 “小子不识时务,殿下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陈昊闻言,不忿地哼了一声:“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若不是母后要求,本宫看他一眼都嫌脏了眼睛!” “殿下仁孝,但那萧家小儿,着实不识抬举!”侍从愤愤不平道。 “不识时务的东西,竟和陈晏那小子眉来眼去!玫妃是什么人!妖言媚上,恃宠妄为,教出来的儿子同她一样上不得台面!”陈昊恶狠狠地骂道。 侍从连声称是。 陈昊骂了这两句,气稍微顺了些,侍从这才敢低声提醒:“殿下,娘娘此前嘱咐殿下宴席结束后进宫一趟。” 陈昊一拍脑门:“本宫气得糊涂,险些忘了!” 他转身拂袖上车,吩咐道:“进宫。”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浩浩荡荡往宫里去了。 第52章 山风篇(十一)风雪 又是一场大雪覆盖着山峦,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黑色枝干,偶尔突出的岩石,像是白色海洋中的几处孤岛,风过之处,雪沫飞扬。 院中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陈景动了动眼皮,略有些吃力地从床上支起了上半身。 这样风风火火的脚步,不会是属于子须的。 果然,下一刻,青年低沉的嗓音就在外面响起。 “慕容兄,阿景怎么样?” 慕容子须的嗓音闷闷地响起:“大公子进来说话吧。” 随后,萧风便搓着手从外面走进了屋里来。三年过去,他如今已经比慕容影高出半个头,身姿如青松般挺拔,肩膀宽阔,胸膛厚实,腰部紧实,充满流畅的美感。 他一进屋,显得这里更加逼仄了。 陈景向他点头示意。 萧风在他床边坐下,眉目中的担忧之色难以掩饰:“上次来时还没有病成这样。” 陈景不想让他太担心,勉强打起了精神:“过几天就无妨了,子须将我看顾得很好。” 山中大雪飞扬,天寒地冻,屋子里却十分温暖,可见慕容子须确实周到上心。但这话显然无法安慰到萧风——每年的冬天,对陈景来说都是一场劫难。 “冬日药贵,炭也贵。”萧风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指尖,入手一片冰凉,“我想办法多带些来。” “量力而行即可。”陈景安慰他道,“你母亲近日如何?” 萧风如实答道:"我娘的病与你不同,她病由心生,如今没有什么烦心事,只要稍加调理就不会有大碍。” 听到他这么说,陈景也放心了许多:“那你可要多陪伴夫人。” “我知道。”萧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这些日子我都陪在她身边,你多看顾好自己便好。” 十指连心,他滚烫的掌心,直暖到了陈景的胸膛。他垂下眼去,望向萧风的手。 子须对他总是恭敬,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对他。 而他的眼神却让萧风会错了意,他以为自己的行为让陈景感觉冒犯,忙收回了右手。 “抱歉,殿下。” 陈景摇摇头,指尖轻轻弹动,有些贪恋方才的温暖。 屋里安静下来,有些尴尬,萧风肢体僵硬地站起身来,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半晌,他支支吾吾道:“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陈景靠在枕上点了点头,目送着萧风离去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喝过的药碗还放在边上。 萧风木着手脚来到膳房,自然没有在这里找到慕容子须,他又心不在焉地找了一圈,最后在书房寻到了他。 慕容子须正在整理书卷,往日里,这些事陈景会帮着他做。 见萧风进来,他停下手中的事,恭敬道:“大公子。” 他对谁似乎都是这样顺从。陈景待他如师如长,萧风对他自然也不会有分毫怠慢。起初,他对这种相处模式非常不适应,但慕容子须如何也不肯改变这副低眉顺目的姿态。 萧风走过来,帮他一起整理书架:“慕容兄,我带来的那些煤炭和药物还能用多久?” 为了节省用量,屋子里的所有煤炭几乎都用在了陈景的房间里,书房更是因为距离较远,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暖意。慕容子须垂下眼,继续手中的动作:“最近殿下病情加重,损耗多了些,大概还能撑十日。” 萧风的手指冻得有些凝涩僵硬,可慕容子须却恍若未觉,他叹了口气,呼出了一股白雾:“十日也够了,很快我就会再来。”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慕容子须道。 萧风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的病情究竟如何?” “属下对药理也并非精通,只能煎一些温和常用、不会出错的药材。”慕容影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有医者能来,也不至于如此窘迫。” 萧风闻言,垂下头,暗地里握紧双拳:“可惜我不通此道,亦无法带人上山。” 实际上,萧风问慕容影陈景的病况,一方面是出于对陈他病情的关心,另一方面,亦是在试探慕容影。他出身低微,又幽居深山,如果真的能清清楚楚地说出陈景的情况如何,那才是真的可疑。 但他的回答严丝合缝,毫无疑点。 慕容影似乎没有察觉出萧风的试探,安慰道:“大公子已经竭尽所能了,无需再自责。” 二人的对话告一段落,慕容影爬到梯子上,去整理书架的高层。他将书架擦洗干净,摆到一半时,才发现少了几本书。他探了探头,看向窗边的桌面,见还有一些书卷散落其上。 慕容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萧风察觉到他动作停下,抬头看他,随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桌上的那些书卷。 “我来帮你拿吧。”他道。 “多谢大公子。” 第56章 萧风走过去整理书册,在他随手翻看时,最上面的一册恰巧展开,其中的一行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萧风缓缓地念出声来,“是陶朱公范蠡。” “嗯。”慕容影淡淡地应了一声,“功高震主,此乃人人皆知之理,然归相印,散尽财,非人人可为也。” 萧风闻言,看了一眼慕容影的方向。 他静静地站在梯子之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萧风,目光如清冷的月光般倾洒而下,看起来淡然出尘,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压迫感。 与慕容影目光交汇的一瞬间,萧风感觉,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他的审视下,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难以言喻的寒意弥漫全身。 真是令人不爽,他心道。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院中竹子被冻成了黯淡的墨绿,曾经的翠色早被茫茫的白雪吞噬殆尽。白雪在竹叶上堆积得越来越厚,终于令它再难承受,“噗”地一声滑落在地。 萧风只凭着肌肉记忆往家走,心思重重,正当他靠近家门时,只见府门一开,一个小僮灰头土脸地向他扑了过来。 是瑞秋,萧风心里咯噔了一下。 “公子!公子!不好了!” 瑞秋看着他的目光活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直激动地没站稳,“扑通”一声栽到地上。 萧风眼疾手快地搀住了他。 “瑞秋?怎么了,慢慢说。”萧风故作镇定,扶着瑞秋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大公子,侯爷刚才被陛下一道圣旨,给急召进宫里去了。”瑞秋声音嘶哑,十分可怜。 若只是召进宫里,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萧风极力使自己保持思考:“什么缘由?” “不知道,”瑞秋哭道,“黄将军也在府里,直接被金吾卫缉拿了。” “缉拿?”萧风瞳孔一缩,然后抖着嘴唇问道,“缉拿黄叔,又为何……会带走父亲?” 瑞秋啜泣地喘不上气来,使劲地摇了摇头。 萧风的大脑一片空白,木着脸问道:“母亲呢?” “夫人在屋里,急得直抹眼泪。”瑞秋回道。 萧风用力地攥住瑞秋的衣袖,仿佛抓得越紧,就越能让自己安心几分:“你陪着母亲,我现在进宫去。” 瑞秋点了点头。 萧风没再迟疑,转身就往宫里去了。 雪已经下了一天,却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大雪中的京城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在凝固,飞檐斗拱之上,都变成了自然精心雕琢的银饰。 雪花在空中旋转、翻腾,相互追逐着悠悠飘落,最终落在了萧风挺拔的肩头,转瞬就没了踪影。 周陶看着跪在殿前的萧风,叹了口气。 “大公子,回去吧。”他劝道,“陛下不见您。” 萧风依旧岿然不动地跪着:“劳烦公公帮忙。” “萧公子,天寒地冻,你这样跪着不仅伤身体,还可能会惹怒陛下,到时候适得其反,得不偿失啊。”周陶可怜他的一片孝心,苦口婆心道。 萧风低着头,像头牛一样犟:“多谢公公。” 周陶不再言语,无可奈何地走了。 宫人们进进出出,探究地打量着跪在雪中孤寂又倔强的身影。 有人认出了他,便不敢再多看,低着头迅速走开了。 日落悄然降临,原本温暖的太阳被风雪蒙上了一层阴翳,晚霞像是一副被水浸湿的画,色彩黯淡而又模糊。 雪花落在身上,打湿了萧风的衣服,又随着温度的下降重新凝结成冰,仿佛一块冰冷的铁板。 脚步声匆忙而又纷杂,踩着雪发出咯吱的声响,顺着地面传来,萧风的睫毛颤了颤,一小簇雪花从上面飘落。 陈昊身穿厚厚的大氅,疾步走近,由于大雪模糊了视线,直到了跟前才认出跪在阶下的身影。 “萧风?” 萧风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衣物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双膝深深陷入雪中。 他缓缓抬头,艰难地开口:“太子殿下……” 陈昊胸膛起伏几次,蹲下来,抿了抿唇,看着萧风被冻得发紫的嘴唇,原本想要发的火终究堵在了喉咙里。 他伸出食指,恨恨地指着萧风:“都是因为你!” 萧风不明所以地抬眼看向他。 陈昊冷哼一声,将身上名贵的貂皮大氅解下来,披在了萧风身上。 身后的侍从低声惊呼:“殿下!你怎么还……” 陈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斜了他一眼,跺了跺靴子上的雪。 “也不差这一件事。” 第53章 山风篇(十二)皇家 陈昊走进大殿,殿中静悄悄的,睿帝正坐在龙椅上翻阅奏折,连个眼神都没舍得给他。 陈晏跪在一旁一动不动,垂着头,不知已经在此跪了多久。 陈昊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叩道:“参见父皇。” 睿帝缓缓抬起眼,像是才见着他进来。 “来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每个字都仿佛夹杂着冰霜。 “是,父皇。”陈昊忍不住一哆嗦。 “别跪着了,起来吧。”睿帝站起身,从龙椅上下来,缓步走到他跟前,陈昊直起了上半身,却依然跪着,不敢站起来。 睿帝没再管他起不起,脸上流露一丝冰冷的笑意:“外面跪着的是谁,看见了?” “回父皇,看见了。”陈昊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可熟悉啊?”睿帝语气亲和地问道。 陈昊不明所以,一个字都不敢多说:“靖边侯独子,萧风。” “呵,靖边侯。”睿帝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后目光落在了陈昊的肩膀上。 他面色红润,衣着却单薄异常,身上本该有的厚重外衣离奇地不翼而飞。 睿帝眼睛微微眯起,射出危险且狐疑的目光。 “外面冰天雪地,你就是这样来的?” 陈晏闻言,趁着睿帝的注意不在他身上,偷偷抬起眼向陈昊看了一眼,随后挑起了半边眉。 陈昊这才想起,方才走得匆忙,忘记向侍从再讨一件外衣,冷汗当时出了一身。 久久得不到回复,睿帝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提高声音道:“朕在问你话!” 陈昊当即跪伏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父皇!儿臣知错!” “你知错?”睿帝被气笑,“你何错之有?” “儿臣不该同罪臣之子往来密切……”陈昊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罪,臣,之,子?”睿帝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陈昊的话,随后温声问道,“靖边侯忠心耿耿,位高权重,何罪之有?” 陈昊只得到了黄全和萧承毅下狱的消息,具体何罪确实不知,当下答不上来睿帝的问题,只觉得大脑空白一片,心里直呼完了。 好在睿帝并没有真的要他回答。他抬起一脚,带着雷霆之势狠狠踹在陈昊肩膀上,陈昊被一股大力踢得向后仰倒,跌坐在坚硬的地面上,尾椎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睿帝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已是太子,还需要谁来巩固你的势力!你对你如今的位置还嫌不足吗?” 陈昊已经麻木了,只知道发着抖哽咽:“儿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睿帝恨恨地点着陈昊,“我看你是蓄谋良久,处心积虑!” “父皇!父皇!您知道儿臣的,儿臣没有那么多心思啊!儿臣不知……儿臣绝无此意啊!”陈昊扑上前去,声音沙哑而悲切。他一把抓住了睿帝的衣角,泪流满面,苦苦哀求。 睿帝轻轻踢开陈昊抓着他的手,低声骂道:“蠢货。” 其实,睿帝当然知道陈昊没那么多心思,若真有,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外衣给萧风,来触他的逆鳞。 “萧风……萧承毅糊涂,却生了个孝顺的好儿子……”睿帝背过身去,仰天长叹,似乎对萧风极为惋惜。 “他在雪中整整跪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睿帝喃喃片刻,忽然怒上心头,霍然转过身去,对二子高声怒斥: “若出事的是朕,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可会愿意为朕,冒着这滔天的风雪,跪上两个时辰!” 大殿里落针可闻,空气凝重得让人难以喘息,二位皇子当即跪伏在地上,齐声道:“愿为父皇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睿帝冷笑了一声,又回到陈昊身前,冷冷开口道:“身为太子,愚蠢,也同样是罪过。” “父皇……父皇说的是。”陈昊头也不敢抬。 “滚回去,罚俸一年,禁足三月。”睿帝嗓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父皇,儿臣告退。”陈昊唯唯诺诺地领了罚,忙不迭滚了。 睿帝失望的目光投向他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57章 直到这场闹剧谢幕,他才缓缓将目光移到了默不作声跪在一旁的陈晏身上。 陈晏故作镇定,眼皮却早就抑制不住地一抖一抖。 从萧风来时起,睿帝就命令他跪在这里,萧风跪了多久,他就一动不动地陪了多久。 睿帝走近,缓缓在他面前蹲下,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孩子,知道为何让你跪吗。” 陈晏磕了个头:“父皇……只要父皇能息怒,儿臣再跪上一天一夜也无妨。” 睿帝闻言笑了笑,却像是冬日结了冰的湖面:“黄全奉密诏征兵,此事你可知?” 陈晏喉结上下滚动,随后凛然道:“黄全假传圣旨,意图谋反,其罪当诛!” 睿帝嘴角的弧度依旧,眼神却愈加骇人:“你知道朕在问你什么。” “儿臣不知父皇何意……”陈晏话说得明确,底气却逐渐有几分不足。 “朕问你,那密旨是哪儿来的?”睿帝笑意不减,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黄全伪造……” “你再说一遍!”睿帝耐心彻底耗尽,恶狠狠地打断了陈晏的话。 “黄全伪造!靖边侯授意!”陈晏仰起头,梗着脖子,高声重复道。 “啪!”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一阵麻木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从陈晏的左脸传来,陈晏只觉得耳鸣阵阵,大脑空白一片。 “你真当朕老了,眼花耳聋了,不知道你,和你那亲娘的心思?”睿帝被陈晏死不悔改的模样气得浑身哆嗦。 睿帝既然说了,又罚他久跪,想必手中已有证据。陈晏不再徒劳地隐瞒,猛地抬头,目光中露出近乎狂热的真诚:“靖边侯功高震主,父皇忧虑良久,儿臣是为父皇排忧解难……” 睿帝实在不想听他胡言乱语,一脚将他踢翻:“混账东西,朕竟不知这延应城如今已是你做主!” “父皇!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即使背上陷害忠良的罪名也在所不惜,儿臣是为了江山,为了社稷,尤其是为了父皇啊!”陈晏再次爬过来,抓住睿帝的衣角,眼神愈发明亮。 “太子殿下淳善,想不出结党营私的龌龊手段,可保不齐他的属下、他身后之人挑唆指使,到时黄袍加身,太子殿下悔也来不及了,不得不防啊父皇!” 睿帝听了他一通“肺腑之言”,皱着眉头,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黄袍加身,身后之人……” 他细细地品味着陈晏的用词,然后矮下身来,轻声细语道:“谁给你的胆子,妄议皇后?” 陈晏被他毒蛇一般的目光骇住了,才发觉自己情急失言,舌头僵直,睁着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滚回去,把门口跪着的那个也带走,”睿帝轻轻拍了拍他被扇得红肿的半边脸颊,“传朕旨意,封禁萧府。” “是。”陈晏伏身领旨,这才忽然觉得害怕,眼中后知后觉地滑出一滴眼泪来。 送走了两个儿子后,睿帝只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殆尽。他摇晃着向后退去,脚步沉重而拖沓,最终瘫坐在龙椅上,揉着眉心不住地叹气。 周陶在外边听着殿里没了动静,捏着时机,恰到好处地端上了一碗香浓的银耳莲子羹,安静地放在了他面前。 睿帝坐了半晌,忽然没头没尾道:“晏儿这孩子最像我。” 周陶一愣,恭敬地道了一声是。 睿帝端起汤碗,漫无目的地用勺子搅拌着羹汤:“这两个孩子,一个愚蠢又莽撞,一个恶毒得幼稚,心性都还需要磨炼,任何一个都还不具备掌管江山的能力……” “二位皇子尚且年轻,”周陶尽力地宽慰着他,“陛下身体康健,有的是时间引导他们长成。” “他们成长的速度实在是令人堪忧。”睿帝忧愁地叹息道。 “这……或许二位殿下需要一个契机帮助他们成长。”周陶恳切道,“这次靖边侯的事或许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契机……对了,契机。”睿帝重复着这两个字,“但还不够,这件事还远远不够。”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他忽然站起来,兴奋地指着周陶,两眼熠熠闪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朕可不是只有这两个儿子。” 这话听得周陶瞬间脸色煞白,他拂尘一丢,扑通一声跪倒,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陛下……” “你怕什么?”睿帝还沉浸在忽然迸发的灵感之中,兴奋得连手指都兴奋微微颤抖。 陈景乃贵妃之子,出身高贵,一来可以警醒陈昊,给他以足够的压力;二来可以牵制陈晏,令他有所收敛。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身体孱弱,不能久活,不会对他们和自己造成任何威胁。 周陶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可三殿下的眼睛……” “无妨。”睿帝一摆手,把搅了许久的汤匙送入口中,“遮住,或者挖了,总有办法。” 周陶跪在地面上,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等这一阵忙过了,”睿帝渐渐冷静下来,“朕就去幽篁山。” 第54章 山风篇(十三)虚情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殿里温暖昏黄的灯光透出窗子,隐隐约约地投射在萧风面前约一尺的地方。 一个有些纤弱的身影撑着伞,逆着光从殿中走了出来,步伐缓慢迟滞,双腿僵硬,似乎有些不适。 那人径直向萧风走过来,停在了他的面前,下一刻,油纸伞罩在萧风的头上,纷纷扬扬的大雪瞬间停歇。 陈晏凉凉地开口:“大公子。” “二殿下。”萧风声音微弱,要很仔细才能听得清楚。 因为萧风,陈晏在殿中足足贵了两个时辰,他心中记恨,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阴阳怪气的嘲讽:“大公子这是在……我明白了,是在等侯爷的消息吧。” 萧风的神色掩藏在黑暗下,令人看不清楚:“劳烦二殿下,转达圣上,萧风求见。” 陈晏冷笑了一声:“大公子孝心一片,着实令人感动。但恕在下直言,即使你在这里跪一整夜,父皇也是不会见你的。” 萧风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固执地重复道:“劳烦二殿下,转达圣上,萧风求见。” 陈晏挑起一边眉:“冻傻了?” 他抬起手,轻柔地拂过太子大哥质地精良的外氅,为萧风拂去肩上厚厚的积雪,眼神专注而温柔,语气中带着怜惜:“大公子还不知道吧,侯爷和黄将军,昨日就已经下狱了。” “为何!”萧风终于有了反应,他一把拽住陈晏的衣角,由于长久没有高声说话,喉咙沙哑得仿佛被砂纸磨过。 萧风知道陈晏不怀好意,但他是今天第一个愿意向自己透露父亲和黄叔情况的人。 陈晏的目光落在了萧风沾满雪水和泥土的手上,眼神中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嫌恶之色,但这嫌恶只是一闪而逝,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 而后,他优雅从容地蹲下身来,纤细莹润的手指替萧风捋了捋额间的发丝。 陈晏并不知道,他这张阴柔刻薄的脸,与陈景有六七分相似。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缓缓道:“结党营私,豢养私兵,意图谋反,够不够呢?” “你……”萧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后半句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我什么,我胡说?”陈晏非常好脾气地说道,“大公子良善,自是不知人心叵测易变。父皇口谕,命靖边侯子萧风归家,封禁侯府,待大理寺查清案情,再做定夺。” 陈晏撑着膝盖站起来,之前因为久跪而长时间血流不畅的腿传来了阵阵酸痛。 “最后给你一个忠告,”陈晏将手中的伞轻轻放在萧风的手边,慈悲道,“与其在此无用地消耗时间,不如早日回去,养好了身体和精神,再好好想想,如何保住你……和你全家的命吧。” 风雪之中,陈晏纤细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萧风的双手重重地砸进雪地里,轻薄的油纸伞轻易地被强劲的北风吹起,无人理睬。 萧风睁开眼的时候,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瑞秋正用头顶对着他,困得脑袋一点一点。 记忆停留在他强撑着身体回到侯府,见到守在门口的瑞秋的时候。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长长地出了口气。 瑞秋立刻醒来,见他动弹,十分惊喜:“公子,你觉得怎么样了。” 萧风撑着坐起来:“无妨,现在是什么时辰?” 瑞秋道:“已经是午时了。” 萧风动了动麻木的下半身,问道:“母亲呢?” “夫人照顾了您一晚上,卯时去休息了。”瑞秋如实答道。 真是糟透了,萧风心想。 “公子,今天早上宫里派了好多人来,现下都守在府外,还在门上贴了封条。”瑞秋汇报道,“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昨日的事,萧风的神色更加阴沉了:“我也不知,陛下没见我,只传话说要封侯府……母亲吓坏了吧。” 第58章 他故意隐瞒了陈晏说的结党营私和意图谋反,陈晏的话并不可信,陛下没有下旨,一切就都还没有定论。 萧风年轻,身体素质又向来好,虽然在雪中跪了那些时辰,睡一觉后也已经缓过来了。他把被子掀开,慢慢地下了床。 瑞秋知道他是要去看夫人,忙上来搭了把手,萧风接过他递过来的外袍,简单往身上一披就出了门,瑞秋紧随其后。 大雪过后,天空湛蓝如宝石般不掺杂质,屋檐上垂着晶莹剔透的冰挂,院中的积雪在东阳的照耀下熠熠闪光。 萧风站在谢云歆的门口,却并没有立即推门。 瑞秋知道他在犹豫什么,轻声道:“公子,夫人已经休息了一上午,该起来用午膳了。” 萧风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这才轻轻叩了叩房门。 二人等了半晌,屋里却没有传来谢云歆的声音。 萧风皱眉,敲得更响了些,提高声音道:“阿娘,是我。” 屋子里寂静一片。 萧风心中陡然生出一阵不详的预感,急忙抬手,推门而入。二人疾步进入房中,却见谢云歆正撑着床沿坐起来,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见他们进来,有些惊喜:“风儿,你醒了?” 瑞秋见夫人没事,便转身退了出去,为母子二人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萧风几步走上前:“娘,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谢云歆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刚刚醒来,脸上却依然带着憔悴,萧风望着她的样子,抿了抿唇,心中传来一阵钝痛。 “娘,我刚刚叫你了好几次。” 谢云歆闻言一愣,很快打起精神来,温柔地笑着摸了摸了萧风的脸:“是这样吗?我睡过头了,不要担心,你怎么样了?” 萧风握住她的手,脸颊在她手心里蹭了蹭,眷恋着她掌心的温度:“不是大问题,已经生龙活虎了。” 午膳已经备好,萧风也没多在母亲这里停留,唤了侍女进来为她梳洗,再三叮嘱她们时刻注意她的身体情况。 幸而赵太医一直住在侯府,每日为谢云歆煎药、针灸,她的病情并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侯府被封,朱红色的大门紧紧关闭,仿佛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将府内与外界彻底隔绝。 日子一天天过去,负面情绪悄无声息地在府中蔓延开来,众人焦灼万分,却又都束手无策,只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府中满是一片不安的寂静。 人被关久了,又无事可做,就容易胡思乱想,萧风坐在院中的花坛边上,呆呆望着头顶四方的天空。 黄叔和父亲被带走得很突然,但仔细想想,并非无迹可寻。 萧风在殿前跪了两个时辰,一直没有看到二皇子陈晏领旨入宫,可最后为睿帝传达口谕的却是他,这只能说明,他去的比萧风还要早。 萧家出事,连累太子还说得过去,但和陈晏有什么干系,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他说的那两条罪名…… 豢养私兵? 他忽然想起了此前在幽篁山上看见黄叔带兵出城的那次,会是这件事吗?可那次之后,他又在庆功宴上问过黄全,黄全语焉不详,只告诉他是奉密旨行事。 还有黄兴为。 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延应城,又和二殿下手下户部尚书私下会见的,黄全的亲侄子。 难道是黄叔…… 不,萧风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黄叔与父亲征战沙场,多年来同生共死,不会背叛萧家的。或许……是被陈晏抓住了把柄,或者另有隐情? 还有…… 阿景。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上次慕容子须说,山上的东西只够他们支撑十天,可被禁足在侯府已有五天之久。 时间根本不够。 他没法在严密的看守下带着药材和御寒之物逃出侯府,在这种时候被抓到,岂不是平白把谋反的证据往别人眼皮子底下送? 还有什么办法? 萧风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指甲在手心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几乎将幽篁山整个封死,几个守卫们刚刚完成交接,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往驻扎营地里走去。 “呸,这该死的鬼天气。”一人抱怨道。 “幸好雪停了,昨夜那才是真难熬。”另一人接口道。 他们一边走一边宣泄着对恶劣天气的不满,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营帐门口,却隐约看见那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幽灵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个人惊恐地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睁开,那影子依旧纹丝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什么东西,人吗?” “一块破布吧。” “人怎么会不动,穿的那么少,是人也是死人了。” 死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忽然同时产生了一个念头,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 “怕什么!”一人强作镇定,“男子汉大丈夫,岂会怕他一个!” “就是!我们人多!” 几人喊了几声壮胆,哆哆嗦嗦地缓缓朝着营帐走去,月光映照着雪地。那影子越来越清晰,已经可以看出是一个纤弱男子的身形。 手中的兵器被几个守卫攥得越来越紧,在距离那影子差不多两丈的时候,那人忽然“唰”地一下转过身来。 几个人差点尖叫出声,为首的那人惊慌过后,却认出了来人。 他脸上的惊恐迅速褪去,对自己方才的丑态有些恼羞成怒,便一起发泄在了眼前人身上。 “怎么是你!大晚上的,真是晦气!” 他手里的灯笼映出了慕容影苍白而冷漠的脸。 第55章 山风篇(十四)绝处 “山上什么都没有了。”慕容影冷冷地开口,单薄的衣摆自顾自舞动,冷气顺着他的脖颈、衣袖往身体里钻。 领头人冷哼一声:“没了?月初才给了你那么多,月中就没了?” 慕容影神情冷淡,仿佛根本不会被严寒所侵扰:“给了我多少,剩下的又去哪儿了,你心里清楚。” 被一个年轻人当面拆穿,领头人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他拿着手中的尖枪,狠狠朝慕容影抽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同我讨价还价。” 慕容影抬手,稳稳地握住了枪杆:“现在是冬天,”他面色如常,“那些不够。” 他的语气仿佛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实在令人火冒三丈。 领头人想要将长枪收回来,却愕然地发现,慕容影看似瘦弱单薄,手劲却大得惊人,自己根本无法将枪从他手中抽出分毫。 他心里不服,双手攥住枪杆,想要继续使力,那头慕容影却倏地松了手。他一下没站稳,向后倒退了好几步,愈发恼羞成怒。 旁边一人见状,生怕自己老大吃亏,忙上前一步,接管了与慕容影的交涉。 “我说这位爷,这天寒地冻的,都不容易。就看这个活计,为了保护你们,我们领着最低的月例,还冒着杀头的风险,您也不能为了你们舒坦些,就不顾小的们死活啊。单说您,和里边那位人物,能用的了多少东西?” 另一人阴阳怪气地附和道:“可不是,贵人就是过不了苦日子,但凡省着点,哪会不够用?现在又来克扣我们,真是命苦啊!” 慕容影微微偏了偏身子,面向这群兵痞:“他要是死了,你们谁都活不了。” 谁知几人闻言,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诶呦,吓唬谁呢。” “也不知道里头养了个什么东西,上边说是大人物,可这么多年,陛下一次也没来过。” “诶你说,他要是死了,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逃离这座破山,谋个更好差事的下场,哈哈哈哈哈” 几人冷嘲热讽了一阵,领头的往前走了两步,脸上肌肉抽动,带着狰狞的残忍:“莫说他死了,就是你们两个一起死在这,不过个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人发现!” 慕容影对他的威胁毫不在意,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了一个带着挑衅的冷笑。 说到底是皇上直接下令要看住的人,领头人不敢真的和他纠缠。他往后退了一步,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声疯子,转头带着弟兄们回了营帐。 “大冷天的,谁有功夫跟他在雪地里纠缠这没用的。” 几人一进屋,就连忙生了火,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几乎冻僵的身子终于渐渐缓过劲来。几人各自拿了一只碗,倒了点酒试图暖暖身子。 酒液被倒入碗中,发出轻微而清脆的碰撞声。众人低头一看,碗面上飘满了碎冰碴。 这酒恐怕喝下去,也不会起到丝毫御寒暖身的作用。 领头人一仰脖,把酒灌了下去,几粒冰碴晶莹地挂在他的胡须上。 他微微眯着眼往外边一瞥,却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依然静静地守在栅栏之外。 他脸色骤然一变,狠狠骂道:“阴魂不散。” 第59章 几人循声望去,当看到那白色影子时,脸色也都变得极为难看。 “穿这么点,在山里呆一晚上,恐怕会冻死吧。”一人喃喃道。 那之后,没有人知道慕容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冻死或是其他。他消失得悄无声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萧风正在书房无聊地走神,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潮涌般的吵嚷,萧风皱了皱眉,思绪被拉回了现实。 紧接着,慌里慌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瑞秋“哐”地一声推开房门,脸上布满了狂喜之色:“公子,大公子!侯爷回来了!侯爷回来了!” “什么?”萧风“唰”地站起来,“快,随我去见。” 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往门口赶,却又蓦地停下,回过头来。 他叮嘱道:“先别告诉我娘,待会儿我亲自去请她。” “是。” 侯府沉重的大门终于被推开,萧成毅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和太监。 萧风远远地就看见了萧成毅的身影。他身姿虽然挺拔依旧,脊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脸色憔悴,眼下乌青一片,举止间仿佛带着千钧重负。 “爹!” 骤然听见熟悉的声音,萧成毅抬起眼向他望过来,声音却不似往日般洪亮,只是疲惫地唤了声:“风儿……” 萧风大步奔来,尚未来得及同父亲说话,便见萧成毅身后的太监拂尘一甩: “圣旨到——” 萧风面露惊愕,连忙搀着萧成毅跪下,身后的仆从们也都跪了满地,垂着头听候发落。 太监的声音尖锐刺耳,重重地敲击着萧风的心脏:“靖边侯萧承毅,朕委以重任,然其副将黄全,草菅人命,招募私兵,意图谋反,实乃大罪。今,着黄全满门抄斩,以儆效尤。靖边侯萧承毅,御下不严,即日起禁足府中,听候发落,钦此——” 萧风身体一僵,只觉得大脑嗡得一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他努力想要思考,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注意。 “微臣,领旨谢恩……” 萧成毅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个结果,只是麻木地拜了下去,随后用胳膊肘碰了碰萧风。 萧风的瞳孔动了一下,终于有了反应,动作迟缓地伏下身去。 太监将圣旨递到萧成毅手中,甩了甩拂尘,带着侍卫走了,厚重的大门被重新关上。 萧风跪在原地,还没缓过神来,萧成毅正撑着地缓缓起身,却听身后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随后就是一阵惊呼。 “夫人!” “夫人!” 父子二人猛地回过头去,见谢云歆扶着门边,脸色惨白,然后一捂胸口,呕出了的鲜血触目惊心。 萧风连滚带爬地起身,失声道:“娘!” “云歆!” 萧风奔上前去,堪堪在谢云歆倒地前接住了她。他跪坐在地上,看着谢云歆紧闭的双眼,身上何时染了鲜血也没有察觉。 府中众人渐渐围了过来,慌张无措,面面相觑。 萧成毅的手抖得根本控制不住,他两眼猩红,声音颤抖,寻找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太医!赵太医呢!” 萧风浑身哆嗦,多日以来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断了个彻底,他泪水淌了满脸,情绪几近失控,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吼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不是说了,不要告诉母亲吗!” 一旁的小侍女哭着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大公子,大公子,侯爷回来,府里沸反盈天,奴婢拦不住夫人,拦不住啊……” 萧风低头喘了几口粗气,迅速抱着谢云歆起身,向里屋冲了过去。 他刚经历接二连三的变故,又起得急,一时间眼前阵阵发黑,只凭着本能往前走,身体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 不要出事。 娘,不要出事。 求你了。 他在心底崩溃地哭喊。 赵太医就在府内待命,来得很快,为了不干扰他医治,萧风将母亲在床上安放好,就退出了里间。他在厅堂里焦急地踱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瑞秋想要为他转移一些注意,便去他房间取来了干净的衣物,走上前来,想要为他替换下染血的外袍。 萧风心烦意乱,根本没意识到瑞秋要干什么,只是本能地挥挥手,示意他离自己远一点。 瑞秋抱着衣服,一声不吭地守在了一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萧风觉得这间屋子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无时无刻不炙烤着他。 不多时,里间传来了一声压抑的哽咽。萧风猛地望向里间,掀起帘子就要进去,却险些和正在往外走的赵太医撞个满怀。 赵太医看着萧风望眼欲穿的眼神,叹着气摇了摇头。 “公子,节哀。” 萧风立刻僵在了原地。 他说什么? 谁节哀? 节谁的哀? 他站在帘外,忽然觉得面前熟悉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吃人的魔窟,微微飘动的帘幕之后,是无法测量的万丈深渊,多一步就会踩空。 他颤抖着向后退了退。 直到他听到里间的萧成毅隔着帘子唤他。 “风儿,进来吧。” 萧风的喉咙仿佛被堵塞住了,冷汗如决堤的洪水般从额头、后背涌出,瞬间浸湿了衣衫。他行尸走肉般地走进门去,动作僵硬地像是提线木偶, 屋子里,谢云歆安静地躺在床上,面容美丽而宁静,长长的发丝散落在枕畔,双手交叠,姿态优雅而端庄,一如生前。 萧成毅坐在床边,佝偻着身子,怜爱地看着她,泪水纵横的脸上是萧风此生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萧风“咕咚”一声在床榻边跪下。 娘还是走了。 他想。 甚至一句话都没有给他留下。 可是明明,方才他怀中的温度还那样真实。 萧风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茫然地看向床榻上的谢云歆。 此后,他就是没娘的孩子了吗? 第56章 山风篇(十五)求生 侯府夫人过世,睿帝大发慈悲,开了靖边侯府的门,允许亲友在府门外吊唁。 白色的灯笼高高悬挂在侯府门前,帷幔四处垂落,侯府上下,一片肃穆。 灵堂中,萧承毅扶着灵柩,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他的身形一夜之间变得佝偻,往日的威严早已消失不见,曾经坚毅的面庞上布满了沧桑与疲惫。 萧风身着素衣,跪在下面,眼下也早是乌青一片。此刻,他正看着眼前漆黑的棺椁,和父亲鬓边刺眼的银丝出神。 谢云歆离开那天的情形不断在他眼前重演,一会儿是她倒下的身影,一会儿是自己在府中飞奔的场景,他听见,谢云歆抬起头来,虚弱地安抚他。 “风儿,别担心。” 不,她那天并没有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的神经已经有些错乱了。 萧风用力地揉了一把脸。 谢云歆又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向他伸出手来,要同他交代些什么。 他跪行过去,握住了母亲的手,入掌是一片冰凉。 冰凉? 母亲的病是郁结于心所致,手怎么会这么凉? 他掌中的触觉有些熟悉,他似乎什么时候握过这样一只手,随后他忽然想起,病重又畏寒的,分明是…… 他抬起眼,床上躺着的不再是谢云歆,那人的脸渐渐与他记忆中的陈景吻合起来…… “公子!公子!” “风儿……” 谁在唤他? 萧风一个激灵,从面前的景象中脱离出来,一睁眼,看见的是侯府房顶。 瑞秋焦急的脸在他面前放大。 他竟然不知不觉地倒下了。 所以刚才的……是梦? 好真实的梦。 瑞秋七手八脚地把他搀起来,萧承毅的声音响起,吩咐瑞秋带萧风出去休息。 瑞秋自己力气不够,又叫来一个小仆,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搀起了起长时间没有进食、也没有合眼的萧风。 等到三人出了门,萧风渐渐缓过神来,可以自己站稳了。他伸手握住瑞秋的小臂,问道:“已经几日了?” “什么?”瑞秋被他没头没脑的问题问住了。 “从封府到现在已经几日了?” 瑞秋算了算:“九日了。” “九日?”萧风的声音带着讶异,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快。” 瑞秋不知道自家公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问题,只觉得他焦急的神色中带着些十分难以察觉的恐慌。 下一刻,萧风推开他,快步朝府门走去。 瑞秋急急地要追上,又想起来公子还没吃饭,向旁边吩咐取些吃的来,又转回灵堂,抱起公子的外氅,朝着萧风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等他找到萧风的时候,他正坐在侯府的门槛上,一言不发,似乎在等什么人。 第60章 瑞秋赶紧走过去,给萧风披上了外衣。 萧风轻轻道了声多谢,声音哑得让人听了心酸。瑞秋便蹲坐在一边,陪着他一起等。 等着等着,瑞秋就有点犯懒,眼皮一合一合地打起架来。 正在这时,萧风“呼”地站了起来。 瑞秋惊醒,也跟着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外面残阳如血,已经是黄昏了。 程家公子的身影,出现在了侯府外的不远处。 程黎是替父亲来吊唁侯府夫人的。程家与萧家交情不浅,但此刻萧家戴罪,他们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过来探望,就派了程黎送些东西,再在门口磕几个头了事。 程黎在门口看见萧风的时候也十分惊讶,见他站起来时才发觉,萧风是特意在这里等自己,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程黎不知所以,本能地朝萧风走了过来。 下一刻,银亮的刀锋就挡在了程黎胸前。 “圣上有旨,封禁靖边侯府,任何人不得入内。”侍卫身着厚重的甲胄,冷冷地说道。 程黎被吓了一跳,忙退了半步,随后堆出了满脸笑容。 “不入内,不入内。”程黎半点也没耍公子哥的架子,只是讨好地笑着,“他不是在门槛上坐着,我只走过去,与他说两句话,但凡我衣角进了侯府的门,您立马把我打出来就是了。” 他说着,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锦囊,放在了守卫手上。 “军爷,辛苦了,一点心意。” 守卫本欲拒绝,然而锦囊那沉甸甸的手感却惊得他一时失语。还未待他看清锦囊内究竟有多少财物,程黎已然拨开守卫的刀尖,泥鳅般滑溜溜地挤了过去。 程黎在萧风面前一步停下,未等寒暄,就被萧风一张口骇得差点给他跪下。 “程黎,你帮帮我,我要见陛下。” 程黎惊得合不拢嘴,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听见萧风的厥词,压低声音道:“陛下?你……我怎么帮你见陛下?” 程父为了避侯府的嫌,连吊唁都只派了个儿子来,怎么可能会开口帮他求见睿帝?难道要自己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公子哥,去替他求陛下? 辛不辛苦另说,恐怕就是他跪死在殿前,陛下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那,你能否替我去求见二殿下,”萧风满脸憔悴,“你告诉他,我会让他得偿所愿,求他帮我见陛下。” 这倒不难办到,程黎松了口气。 不过…… “二殿下?”他狐疑道,“就说这句?” “对,”萧风看着程黎的眼神满是恳求,“他会明白的。” “好,我一定把话带到。”程黎没再多问,毫不拖泥带水地承诺下来。 “程黎,大恩大德……”萧风嘶哑地开口。 “我知道了,”程黎不忍再听,打断了他,“你回去吧,你快回去吧,这些话,等你以后亲口对我说……” 萧风闻言自嘲地一笑,比哭还难看。 程黎无言片刻,攥了攥手心,转过身去走了。 他忽然十分难过。 以往,不论何时,萧风的眉眼间总是带着不羁的神采,可于演武场上拔得头筹,也可于逍遥酒楼一掷千金,其倜傥之姿,无人不惊奇艳羡。 可如今,他却于延应城热闹如往昔的街头,于侯府可以罗雀的门前,一言不发地枯坐,看平日的旧交,或退避三舍,或隔岸观火。 强盛如侯府……尚且如此…… 程黎长出了口气,没有回家,掉头直奔了陈晏的府邸。 萧风看着程黎的背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第二天,一道圣旨就将萧风召进了宫中。 萧风恭敬顺从地跪伏在天子脚下,无半分往日的意气。睿帝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免心中酸涩。 “孩子,你先起来吧。”睿帝叹了口气,语气慈悲,更带着关怀。 萧风没有起身,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声音有些沙哑:“萧风戴罪之身,羞见天颜。” “你……”睿帝一愣,摇了摇头,“这事还没有定论,你尚不算戴罪,起来吧。” 萧风这才缓缓直起了身子。 他发丝有些凌乱,脸上更是毫无血色,眸中光彩黯淡,眼睑下垂,看起来疲倦而又狼狈。 睿帝抿了抿嘴,有些不好受:“你托晏儿求见朕,有何要事?” 萧风刚直起来身子,闻言又“咚”地一声磕在了地上。 “陛下既已开恩,言明萧风并非戴罪之身。萧风有一言,恳请陛下恕我骄矜之罪。” “风儿但说无妨,”睿帝皱了皱眉,“朕恕你无罪。” 萧风又磕了个头,嗓音颤抖着道:“陛下,家母新丧,家父悲痛之至,神情恍惚,更兼年事已高,已无力再为陛下分忧,萧风恳求陛下……准许家父提前致仕,得享晚年,萧风愿远走边疆做一走卒,替父亲效忠陛下。” 这倒是令睿帝十分惊讶。 他愕然道:“这……靖边侯竟然有此心意?” “陛下,”萧风抬起眼,言辞恳切,眸中泪光闪烁,“父亲已然心神恍惚,此事全凭陛下做主。” 睿帝低下头,沉思片刻。 黄全和萧成毅都是受了陈晏的诬陷,睿帝心知肚明。证据并不多,与萧成毅相关的基本没有,如今,除了一个御下不严,睿帝手上根本没有萧家其他的罪名。 但他想趁此机会打压萧家,便不舍得将这件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可萧家势大,处置稍有不当,就会导致朝臣尤其是武将们心生不满。 萧成毅致仕,上交兵权,唯一一个儿子又自行请命要远走边地。战场上刀剑无眼,京城里学了点花拳绣腿的公子哥,说不准哪天就会死在随便哪个角落里。 萧风提出的这个方案,实在是给他递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台阶。 “你……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睿帝叹道。 “陛下谬赞。”萧风垂着眼睛。 睿帝深深地望向萧风,语气和缓:“其实,黄全贼子已经招供,此次谋反皆系他一人所为,靖边侯对此一无所知。” 萧风闻言,眼睫微颤,指甲深深地印入掌心。 父亲对黄叔恩重如山,黄叔对父亲更是忠心耿耿,如今眼见翻案无望,必会选择将罪责一力承担下来。 但恐怕除了忠诚与恩情,还有愧疚。 黄叔的侄子曾与陈晏手下有往来,想来正是那时候被抓住了把柄,才有机会令陈晏趁虚而入。 睿帝一边观察萧风的反应,一边继续道:“朕早已有意宽恕靖边侯,但他与黄全相交这么些年,若全身而退,想必不能令众臣心服口服,朕这几日甚是忧心。” “既然,风儿有此意愿,朕便准了。但靖边侯戎马一生,忠心耿耿,也不可随意处置,便追封你母亲为庄淑夫人,许萧成毅保留封号,上交兵权,在京郊寻一处别院安享晚年,风儿你……回府收拾停当,便启程吧。” 萧风深深地跪伏在地。 “谢主隆恩。” 第57章 山风篇(十六)幽篁 萧风带着睿帝解禁侯府的旨意,离开了皇宫,脑海里再次响起了慕容影清冷的嗓音。 “功高震主,此乃人人皆知之理,然归相印,散尽财,非人人可为也。” 他的手指紧了紧。 睿帝早早地处置了黄全一家,为何对于侯府众人却只是不痛不痒的监禁? 睿帝忌惮萧家已久,否则不会对太子亲近萧风之事大动肝火,也不会封一个无地之侯来敲打萧家,如果真的有切实的证据可以处置他们,金吾卫早就进了府。 封府待查,无非就是没有证据。 此事如果拖延下去,睿帝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只能贬萧成毅几级官职草草了事,但这个局面也不会长久。 萧成毅被不上不下地贬官,君臣离心,又有一个年轻的儿子捧在手心,睿帝对萧家的猜忌只会越来越重,难免再寻别的空子处置他们,萧府自此就会陷入与皇权的周旋,再无宁日。 与其如此,不如急流勇退,远离纷争。 当日在幽篁山的书房,自己能瞧见些范蠡的那句话,恐怕是慕容影故意为之。他似乎早已料到如今的局面,在旁敲侧击地为萧风指明出路。 慕容影…… 萧风长出了口气,不论他如何怀疑慕容影,这一次,却是实打实地被他救了。 接下来…… 将圣旨送回侯府,萧风没有多做停留,背上包裹就上了幽篁山。 雪地平整洁净,一丝瑕疵也无,山峦被白雪覆盖,轮廓柔软而模糊。 正值午后,守卫们被满目白雪刺得眼花,在懒洋洋的冬阳下昏昏欲睡。 此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一个守卫眯了眯眼,仔细地向异动发生的方向望去,隐约地看见,雪中的灌木有些许摇晃。 第61章 难道是路过的小野兽? 守卫站起身来,朝着灌木摇摆之处走了过去,他身旁的另一位守卫发现了这边的异动,也起身跟了过来。 他们绕着灌木走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正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一人却眼尖地从支出来的枯枝上捡到了一小块布条,像是有人不小心在这里被划破了衣角留下的。 那布条干燥洁净,未染积雪,那人离这里必定不远。 二人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握紧手中的长枪,试探着往灌木的更深处走去。 他们拨开灌木丛,缓步向前,干枯的枝叶在触碰下微微晃动,抖落了些许晶莹的雪花,脚下的积雪被踩出轻微的咯吱声,而周围的灌木丛却依旧寂静。 二人忽然发觉,他们距离驻扎地已经很远了,顿时后背生出一股寒意,他们正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的树丛传来了沙沙的响动。 紧接着,一只迅疾如雷的手从后方探出,狠狠地击打在右边之人的后颈,那人只觉眼前一黑,便向前扑倒在了雪地里。 剩下那人已有防备,手中握枪,猛地向身后一刺,偷袭之人闪身后躲,只听“嘶拉”一声,传来了布帛撕裂的响动。 守卫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去,见一蒙面人身披麻衣立在丛中,身后还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 刚刚的一枪,划破的就是他的包裹。 白色麻衣在雪中并不显眼,方才他们在驻地看见的一闪而过的东西,想必就是这个包裹。 蒙面人似乎对它极为重视,立刻伸手攥住了破损处,防止物品掉落。 守卫心下有了计较,抓住机会,招招狠辣,直取他身后的包裹。蒙面人仅剩右手可以活动,只能不停地侧身闪躲,被划伤了好几处。 蒙面人猛地向后退去,与守卫拉开距离,将背上包裹卸下之后,又动作敏捷地冲了上来。 守卫举枪迎击,蒙面人的目标却并不是他。他侧过身与守卫擦肩而过,守卫一枪刺空,心道一声不好,下一刻,蒙面人就捡起了倒地守卫的长枪。 甩下拖累,又拿到武器,蒙面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一枪杆劈在守卫后颈,送他见了周公。 蒙面人把枪一丢,扯下了临时遮在脸上的布,露出了萧风那张俊逸的脸。 蹲他在地上,把包裹里散落出来的煤塞了回去,沉思片刻,又脱了外衣,将它重新包了一层。 北方呼啸着往萧风脖颈里钻,他打了个喷嚏,没多在意。 他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两兄弟,重新背起包裹,快步往山上走去。 雪花又渐渐飘了起来,拂过萧风的肩头缓缓飘落,他身后的脚印渐渐淡去了痕迹。 幽篁山重新被缥缈神秘的白色轻纱包裹,山脚下又积起了新雪。雪花覆盖在土地上,覆盖在灌木从中的守卫身上。 二人脖颈间不知何时分别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地涌流着滚烫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得鲜艳刺目。 他们的眼睛安详地闭着,显然早已气绝。 萧风抵达小院的时候,慕容影似乎并不在家,他心中一紧,推门闯了进来。 屋中寂静无声,仿佛久久无人居住,萧风心中愈发不安,直直地推开了陈景的房门。 屋中扑面而来的暖意令他稍稍宽心了些,他放下东西,向床榻望去。 陈景于床上侧身而卧,一只手臂微微弯曲放在头下,另一只自然地搭在身侧。他的面容宁静安详,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微抿,透露着平和。 方才萧风进门这么大动静,他居然都没有反应。 巨大的恐惧如汹涌的潮水般从萧风心中涌起,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流血的伤口和身上的寒冷仿佛一瞬间消失了。 萧风缓步走上前去,在床前蹲下,小声而急切地呼唤: “阿景,阿景!” 陈景秀气的眉皱了皱,艰难地睁开了眼。 萧风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萧……风,你来了……你这是?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陈景不知昏睡了多久,声音有些低哑,他动了动,颤颤地朝着萧风伸出了手。 他还以为自己这一觉睡过去,就再也见不到萧风了。 萧风伸出的手在马上要触碰到他时猛地后撤:“阿景,我身上凉……就不碰你了。” 说着,他又起身向后退了退,生怕自己身上的寒气过给了陈景。 陈景摇摇头,示意他无妨。 “抱歉,”萧风惭愧地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我来晚了。” “怎么会。” 陈景稍微清醒了点,微微支起了身子。他看向身穿重孝的萧风,愕然道:“你这身衣服,是……” “我母亲。”萧风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萧风半跪在床前,凌乱的发丝微微遮住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他的外袍不知去向,身上仅着的一件素色麻衣,此刻也已被血迹深深浸润,肩头上的伤口尤为狰狞,令人触目惊心。 陈景想要说些什么,胸中却一阵血气翻涌,张口就咳了起来。 萧风站起身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身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慕容影从外面走了进来,素白的衣袍下摆沾了些泥土和枯枝烂叶。他抬眼瞧见萧风,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随后便立刻抬手行礼。 “萧公子。” “慕容兄。”萧风应道。 慕容影见陈景在床上靠着,忙走了过来:“殿下,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陈景咳得十分虚弱,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慕容兄,”萧风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包裹,“这里面是药材和一些御寒之物。” 慕容影闻言转身,对着他一揖到底:“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何必说这些。”萧风也向慕容影回礼,“慕容兄的恩情,于我才是无以为报。” 慕容影眸光闪了闪,没有说话,显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陈景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有立刻询问。他胸中像是塞满了棉花,又闷又堵,只能小声地唤慕容影:“子须,你方才去了何处?” 慕容影在他身边坐下,为他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去山中拾了一些柴,萧公子又带了许多东西来,属下这就去加一盆炭火。” “不,”陈景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萧风,“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先带他处理一下伤口?” 慕容影动作一顿:“自然,是属下疏忽,属下这就去。” 他站起身来,面向萧风:“公子请随我去偏房更衣。” 萧风跟着慕容影来到了他的卧房,慕容影请他在桌边坐下,为他打了一盆热水,又打开箱子翻找干燥清洁的衣物。 慕容影的卧房十分简陋,只有最基本的家具,明面上也几乎什么都没摆。 萧风曾经带来了许多衣物,慕容影从中挑出了两件符合他身形的白色布衣:“公子,这里没有麻衣,委屈您将就一下。” 萧风道无妨,接过衣服,就要开始解腰带。 慕容影见状,低下头向后退了一步,将洁白的纱布和药粉双手递给他:“在下去为殿下生火,还请公子自便。” 萧风又接过东西,正要说话,慕容影“咣”一声关上门,出去了。 萧风:“……?” 他看了一眼自己伤得有些抬不起来的右肩。 他还以为…… 慕容影会稍微帮他处理一下。 罢了……一只手,也不是……不行。 萧风脱下自己的上衣,露出了流畅紧致的臂膀。他用热水简单擦洗过伤口,然后抖着左手给自己洒药粉。 他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把进屋之后的所有场景细节都回忆了一遍,忽然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恍然。 慕容影下袍上沾的枯叶,属于一种常青的小叶灌木,而那种灌木,只有幽篁山的山脚才有。 他在说谎。 他根本就没有去拾柴火。 至少,不止。 第58章 山风篇(十七)隐意·终章 慕容影进来的时候,萧风正在跟陈景讲述这十天以来发生的事。 陈景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人也有了精神,萧风换了衣服之后,也不再显得那么狼狈。 “我此次离开京城,再回来就不知会是何时了。”萧风的眼神黯淡无光,他垂着头,不敢去看陈景的表情,“对不起,阿景。” “别……这么说。”陈景心中一阵闷痛,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一向沉稳的人此刻竟显得有些慌乱。 他生硬地安慰道:“你这次能来,便已经是救了我的命,怎么会要求你更多?” 事实上,比起之后萧风能不能再来,陈景更担心的是他的将来。 边境苦寒,北族凶残,他一个失了势的侯府公子,少不了受人刁难,比白手起家更为艰辛。他孤身一人,怎么能令人放心? 第62章 但萧风却一心只在陈景的身体上。 “我虽然会离开延应,但还是会派人送东西过来。”萧风喃喃地自顾自嘱咐,“我有一个亲信,名唤瑞秋,若是你们缺什么可以传信于他……只是,他不能像我一样上山来,还要麻烦慕容兄亲自去接头处取。” 瑞秋从小就跟着萧风,忠心耿耿,萧风信得过他。此次离京是去战场,瑞秋一个文弱的小童,跟着也只能白白的受苦送命,萧风便有意留他在侯府照看父亲,写信与他汇报侯府的情况。 至于来幽篁山送东西这件事,萧风也并不担心瑞秋会泄露消息。陈景是皇子,即使这消息真的被传出去,他也不会受到惩罚,睿帝要降罪,也只会降到守卫和瑞秋身上,因此,如果瑞秋想活命,就得千方百计地做好这件事。 慕容影闻言,将手中的鱼汤放下,道了声遵命。 那鱼汤色泽如温润的白玉,十分诱人,腾腾的热气袅袅上升,香味浓郁而醇厚。 屋子里暖烘烘的,陈景此前昏迷多日不曾进食,立马被鱼汤勾走了魂。 “子须,”他有些好奇地问道,“这鱼是哪儿来的?” 慕容影走近陈景,坐在了他身边:“昨日凿开了山涧,从里面捞的。” 他示意陈景靠得近一些,陈景这才发现,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个手指大小的半透明黑色圆片。 “这是什么?”陈景问道。 “鱼皮。”慕容影说着,轻轻捏住了陈景的下巴,将他的脸微微抬起,“忍一忍,不要闭眼。” 陈景听话地抬着头,任那薄如蝉翼的小圆片接近了他的眼睛。 慕容影眼神专注,温热的呼吸搔弄着他的发丝。 鱼皮接触他眼睛的一瞬间,陈景感觉一阵酸痛,激灵了一下,强忍着没有闭上眼。 “痛,子须。” “嗯。”慕容影淡淡应道。 萧风:“……” 慕容影撤回了手,鱼皮已经完全贴合了陈景的左眼,陈景不住地流下眼泪来,强忍着去揉的欲望。 慕容影又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萧风:“公子觉得如何?” 慕容影让开身体,露出陈景的脸,萧风看向他,下一刻,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只见陈景的左眼瞳孔已经被结结实实地盖住,从他的距离看过去,几与常人无异。他一个瞳孔是深色,另一个瞳孔则是浅青,更生一股妖异的艳色。 但陈景丝毫没有察觉到萧风惊艳的目光,他皱着鼻子,左眼不住地落泪,哀哀地求道:“子须,我看不清东西。” 慕容影终于将他左眼中的异物取了出来:“多适应一下就会好了。” “为什么要戴这个?”陈景揉着酸痛的眼睛,“如果两边都戴上,怕是什么都看不见。” “以后可能会用到。”慕容影将东西收好,把鱼汤端了过来,递给萧风。 “公子,麻烦你照顾殿下,属下院里还有事做。” 萧风点点头,接过碗到陈景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喂他。 二人坐得很近,时不时轻声交谈。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间,窗外湛蓝的天空染上了绚丽的红霞,色彩由浅入深,互相交融,美轮美奂。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安静地欣赏着,久久未言。 半晌,陈景看了看坐在一旁沉默的萧风:“太阳要落山了,在天黑之前回去吧。走之前,还可以多陪陪……你父亲。” 萧风低着头没说话,良久,才道了声:“好。”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萧风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对着陈景深深一礼。 “殿下,此去经年,后会有期。风必当血洒河山,报效家国,以报殿下相知、相交之情。” 虽然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但陈景的手指还是微微发起抖来,他有些焦急地蹭到床边,想要下地,却被萧风一把扶住。 萧风半跪在他床前,小臂轻轻搭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了他的手。 萧风掌心的温度像是热烈又不灼人的火焰。 陈景片刻失语,眼底有些湿润:“……我想送送你。” “殿下的心意我明白。”萧风目光恳切,“你好生养着便是,等我回来见你。” “可……” “别担心,”萧风起身,将陈景拥入了怀中,心脏跳得失了节奏,“我一定会回来的。” 陈景轻轻地回抱他,声音闷闷地从他怀里传出来:“我也,一定会等你的。” 下一刻,萧风攥紧拳头,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他不敢回头。 他怕自己下不定决心。 陈景望着关闭的房门,情不自禁地下了床,光着脚追了一步。 门外、窗外是呼啸的风雪,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他跌坐回床沿,怀里空空荡荡。 好像有什么东西,他才刚拥有,就失去了。 陈景失魂落魄地枯坐了片刻,门外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稳健有力,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细听之下,又十分熟悉。 陈景倏地站起来。 是忘带了什么东西? 还是有话忘了说? 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胸腔随之震颤,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他感觉身体前所未有地康健,步伐慌乱地向门口走去。 下一刻,“咯吱”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青年男子高挺俊秀,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如潭,摄人心魂;一身月牙白的锦袍,摆动时如水波漾开,贵气逼人。 男子身上带着点淡淡的酒香,嗓音懒懒的,如柔软的羽毛般撩拨人心:“公子怎么上这儿来了?上次带你来,还以为公子不喜欢这里。” …… “不,逝川兄,我很喜欢。”遥岚回过神,垂下眼,压抑住眼底的湿意,“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抱歉,未经允许擅闯此地。” “怎么会?”逝川一哂,“上次说了这处宅院送给公子,那便是公子的地方了,何来擅闯一说?” 他又走近了些,眸光微微闪烁:“公子来的巧,涤心和凉骨今日都在,前殿在摆宴席,公子可要随在下去凑个热闹?” 遥岚看向他,色浅如清茶的瞳孔中盛满了缠绵的深意。 “好。” 第59章 金兰篇(一)不知 两人悠闲地漫步在山间,边走边聊。山峦连绵起伏,在太阳的映照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碧色。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随着风欢快地跳跃。 “公子在冥界的处境原本就微妙,冥主也不过是想要暂时稳住公子,才肯留你。”逝川难得穿浅色衣袍,少了几分不羁,反而多了些矜贵之气,“如此一来……也好。” 遥岚慢慢地走在逝川身后半步的位置,享受着山间清凉的微风:“嗯,不过我最担心的,还是三夫人嫁祸我的目的。” “按照公子说的,南阳那位所谓的白面书生,想必就是她的人了。”虽然遥岚没有告诉他全部的实情,但逝川还是很快理清了因果。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在黄泉尽头等你……倒是颇为狂妄。” “但我不相信她真的死了,”遥岚皱着眉,“假死嫁祸想必只是一种手段,她不可能只是想让我离开冥界,毕竟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 如果三夫人真的是慕容影,他绝不会就此罢手,只会在背后计划更大的阴谋。 想到慕容影,遥岚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关于自己恢复部分记忆的事,遥岚并没有做好告诉逝川的准备。 隐意谷是按照幽篁山复刻的,山上的小院也和多年前如出一辙,遥岚虽然来过一次,可再踏足,还是会不自觉地恍神,这么多年,逝川似乎一直把自己困在那段时光里。 鬼留于世间,在于生前的执念,逝川的执念,就在这座山谷中,在……那个自己身上。 而不是现在的自己。 不受宠的陈景,闻名遐迩的遥岚,他们的出身、经历都差了太多,性格也有很大差异,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并不能代替陈景给他什么交代。他也并不清楚,逝川到底想要什么,或者换句话说,他想从陈景身上得到什么。 关于后来发生的事,遥岚记不大清楚了,但应该不是什么愉悦的经历,导致他面对逝川时,总是会时不时生出愧疚、悲伤、绝望而又恐惧的情感。 遥岚的指尖颤了颤。 那个结局如果被戳破,逝川和自己,还能如此平和地于谷中漫步吗? 面前茂密如织的树木变得稀疏,隐意谷的主殿渐渐映入眼帘,金色的琉璃瓦明媚夺目。 “在背后动小手脚,事发后想法子脱身,倒也合理。也就是说,那个三夫人,很可能只是一个替身,或者分身。”逝川走在前面,看不见遥岚眼中莫测的情绪,依然在顺着他的话思考,“若是如此,我倒是还有一个想法。” 第63章 遥岚稍稍收回走远的思绪:“什么?” “黄泉尽头,也许并不是在挑衅公子,而是字面意义的黄泉尽头。”逝川道。 遥岚神色微动:“你的意思是……” 逝川回过头来,耸了耸肩:“公子出身冥界,应该比谁都清楚,黄泉尽头是什么地方。” 遥岚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嗓音清淡:“醉笙林。” 在民间的习惯中,黄泉一般被用来泛指冥界。冥界自鬼门关而始,至忘川尽头而终,川尾的醉笙林,是连接冥界和人间的枢纽,往生的灵魂沿着忘川走,到了此林,便相当于一只脚已然迈进了凡间。 “醉笙林连着东丘,如今正是冥女不知的地界。”逝川说着,推门走进了正殿。 “冥女不知?”任悠侵略性极强的艳丽容颜突兀地闯入了遥岚的视线,他翘着腿,慵懒而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不怀好意地朝着逝川挤了挤眼,“聊什么呢小鬼?” “醉笙林,”逝川斜睨了他一眼,“别叫的这么恶心,老东西。” 任悠毫不在意地切了一声,站了起来,涤心也跟着他起身行礼。 “岚公子。” 遥岚垂眸回礼:“岭主,涤心师父。” 寒暄过后,四人一齐落座,逝川与遥岚并肩坐在一边,任悠和涤心则坐在了另一边。 “好好的,怎么想起冥女不知来了?”任悠似乎对此事很感兴趣,“难道公子要去东丘?” 遥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逝川,然后点了点头。 冥女不知,正是除了逝川和任悠之外的最后一位拥有强大鬼蜮的鬼王,但与名满天下的醉客和危险神秘的兰幽岭之主不同,她并没有什么传闻在外,人们只依稀地知道,东丘之主是一位女子。 叫她冥女,也不过是一种尊称,听起来比女鬼要顺耳一些。 虽然常人不了解,但在人间最具有影响力的三位鬼王正坐在面前, 想来或许会知道更多线索。 遥岚思索了片刻,捡着能说的解释了一番:“一个与我有过节的人疑似逃往了醉笙林,因此我最近要去东丘走一遭,不知三位是否对冥女不知有所了解?” 三人闻言,沉默了片刻。 半晌,逝川缓缓摇了摇头:“不熟。” 任悠摸了摸下巴:“有仇。” 涤心面无表情:“没听过。” 遥岚:“……” “既然有仇,那想必也是有些接触的?”遥岚眼神里带着点希望,看向了任悠。 “不,完全没有。”任悠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紧接着愤然地一拍桌,“本座也曾去醉笙林找人,连句话都没和冥女说上,就被她冷着脸打出来了。” 逝川:“噗。” 涤心:“咳。” 遥岚欲盖弥彰地喝了口面前杯盏里的酒。 “说起这个来,”任悠的身体向前倾了倾,“敢问公子打算怎么去醉笙林,可是要与逝川同去?” “去醉笙林有两个方法,一是从东丘,一是沿着忘川。”遥岚见任悠收起了玩闹之色,也严肃起来,“整个东丘都是冥女的地界,恐怕一踏足就会被察觉,进而令她有所防备,而忘川直通醉笙林,这一条路想必简单些。” 虽然遥岚目前正被冥界通缉,但他多年混迹此处,想要隐匿身形混进去,也并不是难事。 任悠听了,眼神微微亮起:“不知公子可否带我同去?” “带你?”没等遥岚说话,逝川先有了反应,他偏了偏头,冲着任悠挑衅,“他带我就够了。” 任悠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谁问你了?” 遥岚虽然并不忍心拒绝任悠,却还是为难地开了口:“这……抱歉岭主,此事恐怕有些难度。” 任悠闻言一怔:“公子何出此言?” 遥岚道:“逝川兄可曾告诉过岭主,您的身上隐隐有一层佛光笼罩?” “这……他倒是提过一次,不过本座也不知这层佛光从何而来。”任悠眨了眨妩媚的长眼,不知道此事与去忘川有何关联。 遥岚解释道:“在下并不是有意窥探岭主的过往,只是您身上这层佛光在冥界会十分明显,过忘川时,怕免不了被川中残魂争相蚕食,不但不方便行动,甚至可能会遇到危险。” 任悠眼中的神采肉眼可见地黯淡了。 他缓缓向后靠回椅背,自嘲地笑了笑,嘴角带上一抹苦涩,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扶手,喃喃道:“原来,这第二条路对我来说竟是封死的。” 遥岚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涤心,后者垂着头,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其实,若涤心的金兽面具还在,应当是能帮任悠遮掩一二的,但那面具已经碎在了晓月寺,说出来也只是徒增失望。 好在任悠并没有消沉太久,很快就重新与众人推杯换盏起来。 一场宴席令人尽兴,再次见到逝川,遥岚心里难得放松,一时不查,竟喝得有点多,眸光渐渐开始涣散起来。 之前他做凡人时,因为身体不好很少喝酒,再加上身份限制,如此这般与逝川同坐一席,开怀畅饮,几乎不可能。 来南阳时,倒是在玉康有过几次小酌,但那时他记忆尚未恢复,逝川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那时自己甚至还多次怀疑过他接近自己的目的。 现在想来,怕是他才踏足南阳的时候,逝川就已经发觉了,又算到他来查白家一案,便特意跟在了他身边。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身份的自己时,是什么心情呢? 逝川转过头来时,遥岚正望着他出神,只是他似乎有些醉,目光没有聚焦,倒是让他拿不准到底是不是在看自己。 他靠近了些,低声唤道:“公子?” 遥岚反应有些迟钝,顺着他叫道:“易……” 逝川眉心突地一跳:“什么?” 遥岚倏地惊出一身汗,酒醒了一半,他闭了闭眼,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一……一杯都喝不下了。” 易水,是萧风的字。 自萧风成年之后,陈景都是那样唤他的。 好险。 逝川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有点愣,只当他是醉得厉害,试探着问道:“那,我带公子去休息?” 遥岚单手支额,闭着眼睛把脸埋在手心,心脏突突地跳着,支吾道:“好。” 逝川抬头看了一眼对面,任悠趴在桌子上,一手敲着桌面,一边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涤心呆呆地坐着,显然一句也没听进去。 逝川抬手唤来朗星,叫他照看那两尊佛,自己则扶着遥岚出了殿门。 遥岚装醉,不得不被逝川亲近地搀着,只感觉靠着逝川的那半边身子既如木头般僵硬,又莫名酥得发软,十分不自在。 逝川倒是自在许多,山中后院太远,他没再带遥岚上山,而是将他扶到了自己的卧房。 屋子里暖洋洋的,味道与逝川身上的如出一辙,遥岚猛然间被浓郁的逝川的气息所包裹,身子一热,刚刚喝的那点酒又肆意翻涌起来。 只不过,这次是在他的心头翻涌。 遥岚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有些奇怪,他此前怎么没发现自己的酒量竟这么差? 逝川动作轻缓地将他安置在床上,随后起身,靠坐在不远处的窗边,阖着眼睛小憩。 遥岚悄悄看了他一眼。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逝川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金边。当年萧风每日受着风吹日晒,面色并不似如今般苍白,要多许多活气,如今被暖暖的阳光一照,倒是更似从前了。 他看了一会儿,又想到逝川真不愧是醉客,实在是好酒量,四个人都喝倒了三个,他竟还能有条不紊地照看他们。 说起来,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微醺的状态,不知道如果真的喝醉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他又总觉得,逝川大醉的样子他以前是见过的。 遥岚翻了个身,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不知不觉,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60章 金兰篇(二)往生 出发去忘川前,遥岚特意嘱咐逝川带上了自己之前在杨柳镇送给他的鬼鲛泪。 有遥岚在,潜入冥界并不困难,二人很顺利地避开鬼门关,来到了忘川河畔。 遥岚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回到了这里。 忘川水浑浊血黄,破碎的残魂面容扭曲地挣扎翻滚于其中,几叶小小的木舟随江飘荡,载着平静释然的往生灵魂,去向远方。 忘川残魂忆难留,舟上故人莫回头。 哀怨荡尽心无悠,彼岸花开,却怜情依旧。 “公子,”逝川第一次来冥界,也是第一次见到壮阔奇诡的忘川,“我们怎么走,要上船吗?” 遥岚摇了摇头:“不可。那些往生之人身上有冥界特予通行的印记,所以才能乘船而行,你我是触碰不到木舟的实体的。” “原来如此,”逝川语气故作遗憾,“可惜我没有轮回过,不知此节,以后怕是也不会再有机会被冥主大人准予通行。” 第64章 遥岚心念一动,偏头望向他:“若逝川兄夙愿达成,还会有往生的意向吗?” “谁知道呢。”逝川挑了挑眉,眼角弯弯,“可能我会如愿以偿,也可能是心如死灰,断绝念想。或许有一天我想开了,也就随忘川而去了。” 遥岚沉默了片刻,才答道:“原来如此。” 逝川面向开阔的江面,轻轻合眼,深吸了一口气,岸边幽草的冷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良久,他才问道:“那公子呢?” “冥灵生来具有长久的寿命,高人一等的特权,”遥岚道,“作为代价,他们是不在往生之列的。” 逝川缓慢地点头:“不受轮回之苦。” “也可以这么说。”遥岚嗓音温和平静,学着逝川的语气,“或许有一天,我的大限到了,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某一处。” 逝川睁开眼,偏着头看他:“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又狠不下心将公子忘记,那可真真是煎熬得度日如年了。” 遥岚的目光与逝川深情而又专注的眼眸相撞,一时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逝川身为鬼,留在世间这么久,度日如年的煎熬对他来说想是再平常不过。可在这么长的寂寞时光里,他始终既没有得到,也没有释怀自己的所求。 遥岚垂下眼眸:“如果我是人,也不会想忘记逝川兄的。” 逝川没想到会得到遥岚这样的回复,一下愣住了。他惊讶地看着遥岚,后者的目光一片真诚,不似作伪。逝川的眼神幽暗起来,迫不及待地想在他的眼中找出更深的情绪。 可下一刻,遥岚却忽然一把抓住他的小臂,“噗通”一声,带着他沉入了忘川。 逝川似乎听见了自己并不存在的心跳。 二人沿着忘川一路向下,浑浊的江水模糊了视线,逝川再看不见遥岚的表情,他忽地有些心焦。 如同石子投入平静湖面,川中的残魂们很快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蠢蠢欲动地围拢过来,不怀好意地尾随在他们身后=。 逝川发觉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接着,遥岚的方向蓝光闪烁,应是画竹的灵光。 下一刻,沉闷的破水声由远及近,亡魂们骚乱起来,苍白模糊影子四下乱窜,连江面上飘荡的木舟都迟缓地往边上靠了靠。 逝川心中警铃大作,双雁几乎在手中凝成实体。 可谁知,残魂们却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驱逐一般,忽然莫名地散去了,随后,一对幽蓝的眼眸浮现在他面前。 然后是第二对,第三对。 身体似乎被什么长长的东西推了一把,滑溜溜,硬邦邦,遥岚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轻轻放开了他。 一个不明生物闪电般挤到了二人中间,一只手拉住一个,尾巴强劲地一摆,他们的速度瞬间快了几倍,风驰电掣般往下游而去。 余下的几只沉默地护卫在他们身侧,驱赶着仍不死心的川中亡魂。 不多时,江面渐渐变得狭窄起来,四周十分安静,连残魂的哭喊声也听不见了。 他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去,然后抓着二人的手猛地向上一推,将他们送上了岸。 逝川站稳,抬手施法,蒸干了身上的水。他回头看向水中,果然见到一个美丽的鲛人女子慵懒地趴伏在水面上,裸露的脊背上闪耀着金色的咒文,长长的鱼尾一下一下拍着浑浊的江水。 在她的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两只鬼鲛。他们相对警惕,只是将头浮出了水面,眼眸蓝得几乎有些发绿,像是山林之中最深的潭水。 遥岚蹲在岸边,轻声细语地和他们说话:“多谢几位相助。” 鲛女冲着他妩媚地弯了弯眼。 遥岚道过谢,站起身来,正准备向他们告辞,鲛女却忽然高高地直立起身子,长长的尾尖一甩,拉住了逝川的衣角,目光好奇地投向了他的腰间。 逝川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些茫然地望向遥岚,遥岚却心中了然。 “逝川兄,”他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歉意,“她想要你的酒壶。” 逝川意外地挑了挑眉,顺手解下腰间的金壶,抛向了鲛女。 鲛女松开他的衣角,一跃而起接住了酒壶。她身姿轻盈,弯如月弧,华丽的鱼尾露出水面,反射出了璀璨的鳞光。 她欢快地发出一声空灵的鸣叫,落入江面,带着两位族人消失在了水中。 “没关系吗?”遥岚道,“那金壶逝川兄总是随身带着,想必是心爱之物吧。” 逝川笑着摆了摆手:“无妨,要多少有多少。” 等到鬼鲛们离开,二人才转过身来打量周边的景象。 忘川行至此处,几乎已是一条寻常的溪流,四周的林木斑驳干裂,已经死去很久了 ,到处都弥漫着腐朽的气息。但它们仍旧阴森森地伫立在原处,枝桠扭曲着刺向天空。 此处,已是醉笙林的腹地了。 二人都是第一次到醉笙林里来,不知道该向哪里走,逝川召出双雁,往身边的树干上划了一道,算是做了个记号。随后,他们选定一个方向寻找起来。 冥界没有太阳,醉笙林里光线暗淡,灰扑扑的,一点儿生气也无。两人并肩向前走,却总是隐约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遥岚回过头去,除了满眼死去的树和地上的枯枝,什么都没看见。冥界无风,醉笙林里也没有树叶,这窸窸窣窣的声音会是什么呢? 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跟着他们。 难道是冥女? 二人又走了一阵,醉笙林像个迷宫,四周的树都长得一模一样,很容易就会失去方向,遥岚看得直眼花。 忽然,身边的逝川停下了脚步。 遥岚向他望去,见他眉头紧锁,专注地看着身侧的一棵枯树,不由得探了探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那棵树的树干上,清晰地刻着一道剑痕,剑势凌厉,还散着浅浅的白色灵光。 那是双雁的剑痕。 “奇怪,我们又回到原地了?”逝川疑惑道,“我怎么丝毫不记得曾走过弯路?” 遥岚凝眉,少见地没有说话。 逝川转过头来看他。 “一半对,一半错。”遥岚神情严肃,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召出了画竹。他给逝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远离那棵树,站到自己身后来,“我们确实没走过弯路,不过,却也没有回到原地。” 逝川非常听话地遵从了指示。 “公子,”他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画竹如箭般脱手,又稳又准地射向了树干,却“噗”地一声,插.入了土中。 逝川眯了眯眼。 遥岚抬手召回画竹,缓缓道:“果然,这些树,是在跟着我们走。” 第61章 金兰篇(三)冥女 下一刻,无数蛰伏在暗处的枯枝一齐出动,发出轻微的 “沙沙”声,如吐信的毒蛇般阴暗地在地面游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但奇怪的是,它们却在靠近二人约三尺远的地方停止了前进,只自顾自地贴着地面来回蠕动。 两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这些枯枝看起来似乎并没有攻击的倾向。 “公子,看那。”逝川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遥岚耳根忽然有些发热。 他向逝川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枝头上,一个纤细的身影隐隐显现,飞速逼近,几个眨眼间就来到了二人跟前。 遥岚目光一沉。 来了。 那人轻轻地在二人面前落地,果然如传闻所言是一名女子。她衣如冰霜般轻盈,散发着幽冷的蓝光,长长的睫羽上挂着细碎的冰晶,仿佛刚穿过一场大雪,又像是千年来化不开的泪珠。 在她身上,貌若天仙、冰肌玉骨得到了最具象的呈现,可她身上浓重的哀怨之气又清晰地传达着生人勿近。 冥女不知。 她的余光瞥见被双雁做了记号的树,轻叹了一声,缓缓走近,随后伸出右手,轻柔地贴上了那道剑痕。 温暖的红色灵光自她掌心浮现,很快,那段树干就变得平整如初。 做完这件事,她转过身来,沉默地将二人打量了一番,长睫被冰晶坠得微沉,将瞳孔挡了一半,像是眯着眼看人,很容易令人生出被冒犯的感觉。 她先看向逝川,很快得出了结论:“鬼。” 随后,她将头偏向遥岚,却有些费解地皱起了眉,喃喃道: “冥灵?鬼?不对……” 遥岚打断了她的话,抬手行礼:“阁下想必就是醉笙林之主了。” “是。”冥女并没有遮掩的意思,承认地很干脆,“敢问二位名讳。” “在下遥岚。” “隐意谷。” 冥女在听到遥岚的身份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反应,却在听到逝川的话后抬了抬眼,偏头看向了他:“醉客?” “正是。”逝川微微颔首。 “此处并非讲话之地。”冥女没有多说的意思,她右手一挥,满地翻涌的枯枝齐齐一顿,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隐匿在林中。她背过身去,偏头示意他们跟上,“随我来吧。” 第65章 二人随着冥女前行,周围的枯木依旧分布地杂乱无章,可冥女的方向感极佳,从未走过回头路,仿佛每一棵树的位置都刻在了她的心里,遥岚几乎怀疑,自己眼中的醉笙林和她眼中的不是同一个。 走着走着,他们却发现,这个地方并非只有枯死的林木。 他们身侧时不时会出现几个静静坐在树下的人。那些人面容呆滞,眼神空洞,有的在神经质地摆弄手中并不存在的物件,有的则在含糊地喃喃自语。他们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对疾行而过的三人更是视若无睹,似乎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是随着忘川游荡过来的、迷失的残魂,既迷失了方向,亦迷失了自己。 随着四周的残魂越来越多,他们的目的地也出现在了眼前。 这是一处位于林中的隐蔽石穴,一直延伸到地下深处。二人随着冥女步入其中,石壁上镶嵌的矿石散发着幽暗的光芒,微不足道的照明令他们勉强看清脚下崎岖不平的道路。每一处阴影之中,都仿佛藏着重重的鬼影,令人不敢细思。 好在一路上并没有横生枝节,冥女领着他们进入了一间较为宽敞的石室。 这间石室的墙壁粗糙灰暗,十分清冷,陈设更是少得可怜,只有零星的石桌、石凳,和摆在上位的一个称不上是座位的主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不过是一块平整了些的大石头。 冥女并不在意,她在那块“主座”上坐下,脊背挺直,头部微扬,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硬是把这块石头坐出了龙椅凤榻般的气势。 “不知二位到访,有何贵干。”她的嗓音清清冷冷,和这石室、这处石穴如出一辙。 “日前,一位冥界人士假死出逃,疑似隐匿在醉笙林,”遥岚身上的矜贵之气没有因为坐在下位而减少半分,二人相对,有一种不相上下的和谐美感,“不知林主近来是否遇到过可疑之人。” 冥女道:“说说那人的特点。” 遥岚将三夫人的外貌与性格仔细地描述了一遍,觉得还不够,思索片刻,又将慕容影的特征捡着重点说给她听。 “娇柔妩媚的妇人,或是冷漠寡言的青年。”冥女垂眸思索片刻,道,“我知道是谁了。” 二人没想到会如此轻松地得到线索,将信将疑地对视了一眼。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疑惑,冥女平摊右手,召出了一个镶金的白玉坠,抬手一挥,将它送到了遥岚的面前。 “你可认得?” 遥岚接过玉坠,仔细地看了看,然后瞳孔一缩。 他抬头看向冥女,答道:“是她的。” 遥岚原本并没有对冥女抱有太大的希望,可谁知,她竟真的拿出了三夫人曾戴在身上的东西。 “她是我的一名手下,平时办事也很尽心。”冥女淡淡的嗓音再次响起,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想不到竟背着我做了这么多。” “不知林主是否能将此人交与我们。”遥岚话说得有些快,并同时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失衡。 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可以,”冥女站了起来,华丽的发冠令她本就高挑的身姿看起来更加修长,“但不急。” “为何?”逝川有些突兀地插嘴道。 冥女并没有因逝川略带不善的语气而气恼,她将目光投向逝川,道:“谷主应当不会觉得,你们私闯我醉笙林,还能毫无代价地把想要的人带走吧。” “自然。”逝川勾了勾唇,“林主的条件是什么?” 冥女闻言,略带哀伤地长叹一声,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了情绪:“此事已困扰我多年,若遥岚公子与谷主大人能帮到我,我自会亲自将人送上,此后,若有用的上醉笙林的地方,本尊也绝不推辞。” “林主请讲。”遥岚道。 “我有一义妹,姓兰名绬,就隐匿在醉笙林中。”冥女道,“烦请你们带她来见我。” 二人很干脆地应下了冥女的要求,冥女又对他们嘱咐了几句,便送他们离去了。 感应到他们确确实实出了石穴,冥女如释重负。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她向后仰了仰,在硬得硌人的石头上半靠半躺地闭目养神。 石室的阴影中,一道幽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地穴中泛着渺远的回音。 “你不该让他们去做这种事。”那声音冷冷地说道。 “为何?”冥女阖着眼,似乎没有把它的话放在心上。 那声音再次响起:“节外生枝,多此一举。” 话虽然不怎么好听,语气中却不含半分愠怒指责的情绪,冥女揉了揉眉心,道:“本尊自有打算。” 阴影沉默了片刻,就在冥女以为那声音会再度反驳的时候,它却轻飘飘地道了声: “随你。” * 冥女的石穴似乎是醉笙林的中心,那些迷路的残魂大多都在这附近游荡。残魂数量不多,找到其中一个并不复杂,只是比较费时间。 但二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们一边找,一边讨论着方才发生的事。 “公子,”逝川道,“是她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遥岚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逝川问的是,三夫人是否就是冥女不知。 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如果是,我一定会认出来的。” 如果单纯的只是“三夫人”,遥岚或许并不敢如此肯定,但那张皮背后站着的,是慕容子须。 慕容子须性情极为冷淡,乍一看与方才那位冥女极为相似,却又有着微妙的差异。在这世上,若论谁能凭一个眼神认出慕容子须,那与他朝夕相处多年的遥岚最有发言权。 可慕容子须怎么会成为冥女的手下呢? 是暂时栖身于此? 还是说,他本就出身醉笙林? “冥女说,她对三夫人的事并不知情。”逝川的声音低沉柔和,“公子相信吗?” “多半可信。”遥岚道,“如果三夫人真的是奉了冥女的命令,冥女大可直接说不认识此人,何必要将她推出来,再与她划清关系?” 有些画蛇添足。 “也可能是做戏。”逝川却并不认同遥岚的观点,“既是多年的得力下属,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交出来。” “我也不敢确定。”遥岚垂下眼,“她给我的感觉十分违和。” 说到一半,遥岚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向上望去,一个女子红衣鲜艳如火,正在粗壮的古树上小憩。 她身姿挺拔优雅,一只手臂枕在头下,另一只自然地垂在身侧;发丝如墨,随意地散落在肩头,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依然能从微蹙的剑眉中窥得几分难掩的英气。 如果将背景从阴森的鬼林换成阳光灿烂明媚的山林,这场景应当会更加赏心悦目。 遥岚向后退了几步,从袖袋中抽出了冥女给他们的画轴,“唰”地展开,观察了一番,抬头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画。 “是她?”逝川凑了过来。 “是她。”遥岚道。 第62章 金兰篇(四)厉鬼 二人交谈间,红衣女子早已发现了他们。她懒懒地掀起左边的眼皮,向下瞥了一眼,接着身体向后一仰,就从树杈上翻了下来。 她身姿极为高挑,敏捷灵动,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找我的?”她歪了歪头。 遥岚道:“兰将军。” “都到了这个地方了,还有人认得我?”她哼了一声,绕着两人转了一圈,边走边打量,“令人难以信服。” 她绕完了一圈,又停在了二人的正面,略带挑衅地微微仰头,和逝川对视:“你们是我那姐姐派来的吧。” 逝川:“……” 总觉得这副姿态有些眼熟。 遥岚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见兰绬已经转过身去,只留给了他们一个背影:“叫她别白费功夫了,我不会见她的。” 按照冥女的描述,兰绬一直生活在醉笙林里,见过她的人不在少数,按理说,并不算难找,冥女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见到兰绬,其实是因为兰绬总是有意地躲着她,即使距她只有咫尺之远,也不肯让她见到一面。 说到底,是姐妹两人之间出现了无法释怀的矛盾,要完成冥女的嘱托,实际就是替她们解开矛盾,这比单纯的找人要困难许多。 冥女竟然直接把她困于凡界多年的心结甩给了他们。 幸而兰绬这个名字对遥岚并不陌生。 古东丘国曾有一位名震天下、骁勇非凡的女将,名唤兰绬,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眼看她要走,遥岚连忙上前一步:“我们可以带你去东丘。” 兰绬闻言,果然顿住了脚步。 “将军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遥岚试探着引导道。 兰绬冷笑了一声,下一刻,她的身影忽地出现在遥岚面前,漆黑的瞳仁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喉咙里粗重的咕噜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声音苍老可怖: 第66章 “她许诺了你什么好处?我难道需要她的施舍!” 厉鬼。 怨气极为深重的厉鬼。 遥岚浅色的双眸平静地与兰绬对视:“非也,我不是为了帮林主,自然也不是为了帮将军你,而只是为了帮自己。” 他在兰绬审视的目光中继续说下去:“有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落在了林主手上,我承认是在利用将军,但您也同样可以利用我,来完成心愿。” 兰绬对冥女的仇视非同一般,一味地帮冥女说话只会激怒她,遥岚只能另辟蹊径,不断地寻找她能接受的方式。 兰绬沉默地站着,浓重的煞气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汹涌,连她衣袍上鲜艳张扬的红色都被吞噬殆尽,她歪着头思考遥岚的话,仍没有轻易卸下防备。 “你与你姐姐僵持了这么多年,想必知道,她想你心甘情愿地去见她。”逝川的声音悠悠响起,轻描淡写地从把兰绬的仇恨从遥岚身上拉走了。 他从腰间摸了摸,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了一个新的鎏金酒壶,与他方才送给鬼鲛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伸手,将酒壶递向兰绬:“强迫你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你大可以利用完我们再随时反悔。你那姐姐手上有我们要的人,你也不必担心我们害你。稳赚不赔的买卖,不是吗?” “别在我面前提姐姐这两个字,她早就不是了。”兰绬一把抢过逝川的金壶,语气依旧是恶狠狠的,但声音已经恢复了原样。 她仰头往嘴里灌酒,在接触到那清凉口感时微微一怔。 酒的味道,她早就想不起来了。 兰绬只是残魂一道,触摸外物的时候大多会像虚影一般穿过,刚才接酒,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此刻她才反应过来,逝川给她的东西,她居然能摸到。 她低头地看着手中的容器,表情有点呆,又抬眼望向逝川,后者眉梢一挑,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解释道:“一些小把戏。” 兰绬垂下眼,身上的煞气渐渐褪去。她右手一抬,又将金壶又抛回了逝川,语气生硬:“你们要怎么带我去东丘?” 一般来说,残魂不能离开醉笙林,更不能离开冥界,强行带走,很容易让他们魂飞魄散,但这对遥岚来说却并不是难事。 他平摊右手,召出了一个憨态可掬的黑色木雕。 逝川微微弯下腰,打量了打量这个拎着水桶的小和尚,评价道:“还是这么蠢。” 兰绬脸上的肌肉也抽了抽:“这什么东西?” “一个可以容纳魂体的器具。”遥岚倒没觉得有什么。 兰绬木着脸:“我不进去。” 遥岚有些疑惑:“为何,担心它有不妥吗?” 兰绬表情复杂地盯着木雕,不知如何开口,一旁的逝川低低地笑了两声,遥岚不解地侧目望向他。 “公子。”逝川温声劝道,“这个木雕似乎有些不便携带。” 遥岚微微颔首,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于是施展法术,将木雕暂时幻化成了一个漆黑的木质指环:“怎么样?” 逝川十分认可:“很好。” 兰绬的脸又抽了抽。 最终,兰绬还是黑着脸屈尊降贵地进了指环,待她的身影淡去之后,遥岚将指环套在食指上,又加了层隔音术法。 指环漆黑如墨,戴在他玉一般润泽的手指上,对比强烈,却又奇异地相得益彰,十分独特。 “公子,为何兰绬看起来和醉笙林里其他残魂不一样,”没了兰绬在场,二人说话直接了许多,“难道她的灵魂相对完整?” “非也,”遥岚看向他,“刚才在我们面前的是兰绬完好的一魂,但也仅仅只是一魂。” “何意?”逝川不解。 “举个例子。”遥岚随手幻化出三张薄纸重叠在一起,然后“嘶拉”一声,将它们一齐撕成了两份。 “人有三魂,醉笙林的大多数残魂在损坏的时候,都是如这纸一般,被外力生生扯碎。他们的灵魂丢失了一些东西,常常表现出来的就是神志不清。” 就如同林子里其他的残魂,和时好时坏的当归。 紧接着,遥岚又将这两份撕碎的纸拼在一起,它们的破损之处迅速长好,再次变成了完好无损的三张纸。 “而兰绬却不一样。”这一次,他缓缓地从中抽出了一张,展示给逝川“她拥有几乎完整的一魂,所以她行动如常,但实际上,她这个人的大部分已经完全剥离出去了。” 逝川了然:“换句话来说,她自己也是被剥离出去的一部分。” 遥岚颔首,将手中用灵术化出的纸轻轻一扬,任它们消失在了空中,同逝川并肩,朝东丘的方向走去:“这个‘兰绬’拥有的记忆并不会完整,她很可能根本就不记得为何恨冥女,只是在凭借着本能在逃避与她的相遇。” “帮助一个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心结的人解开心结,”逝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公子的任务从来都是如此艰巨。” 确实困难,遥岚想,但逝川总结得倒是很有趣。此去东丘,若是与他同行,想来也不会无聊。 并且,他们也并非毫无线索。 兰绬史上有名,对她生平事迹的记载并不少,遥岚曾经看过与东丘相关的史籍,其中提到最频繁的,就是她的义姐——东丘国的最后一位皇后,子桑氏,冥女在将兰绬的名讳告诉他们的时候,也相当于同时交代了自己的身世。 看起来倒是有几分诚意。 据《东丘地志》所载,子桑氏,除了皇后外,同时还是东丘史上的第一位女丞相。她曾女扮男装参加科考,以第一名的身份在吏部任职。后来,她的身份被揭穿,德昭帝不仅没有怪罪,竟还力排众议破格重用。五年后,德昭帝任她为相,次年,立子桑氏为皇后。彼时,官至旌西将军的兰绬疾行千里奔赴京都观礼,却不知因何缘故,在封后大典之上怒而辞官,自此销声匿迹在史书之上。 有人说她回到了西域边陲,有人说她自此归隐江湖,也有人说她触怒帝后,早被秘密处死, 此姐妹二人的事迹实在传奇,又充满争议,千年来仍被人们津津乐道。 要查古代名人的事迹,官方的史书固然是重要的参考,但民间的志怪传说往往有更丰富的内容,所以,他们这次带兰绬故地重游,一方面是要替她满足心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东丘寻找更多的线索。 二人在这边聊得融洽,指环中的兰绬却有些无聊。 那指环里另有一方空间,内里空空荡荡,什么陈设都没有,只在正中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秀美的枝条无风自摆,还在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兰绬走过去,站在树下仰着头发呆。 醉笙林里都是些枯死许久的植物,会长绿叶的柳树,兰绬已经多年未曾见过了。 枝条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她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嫩绿的柳叶。 “你是谁?” 温婉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兰绬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更奇怪的是,这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令她根本无法找到那人的位置。 她皱起眉,向后退了一步。 正在此时,那声音再一次响起了。 “你是谁?” 这一次,那声音不再虚无缥缈,清晰了许多,兰绬发觉,它是从上方传来的。 她仰起头来循声望去,见树枝上坐一女子,绿色罗裙如烟如云,与树叶融成一片,煞是好看。那女子面容姣好,嘴角微微上扬,正亲切和善地看着自己。 第63章 金兰篇(五)东丘 醉笙林是阴阳交接之地,出了此处就是东丘。 四周阴森森的枯木渐渐被茂盛的杨树所取代,他们沿着林中的小路向城镇的方向走,时不时遇见几个迎面走来的百姓。 两个穿着俏丽的年轻女子挽着手走了过来,在小路上与遥岚二人相遇,穿着浅黄襦裙的那一位看起来性子活泼些,她弯着漂亮的眉眼,大胆地打量着二人,而后轻轻遮着面容,对旁边的姐妹说了几句私房话。 她们银铃般的嬉笑声渐渐远去,逝川微微侧了侧脸:“公子,那两个女子看起来是从城镇里出来的。” “不错。”遥岚点头,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只是他们,方才经过的那些男女老少,有不少都是城中的百姓。” “奇怪,他们为何都纷纷向郊外去呢?难道今日赶上了什么盛会?”逝川回过头去,看向了百姓们去往的方向。 方才那女孩恰巧在看他们,见逝川回过头来,以为是在看自己,兴奋地抬起手臂向他挥了挥。 逝川轻笑一声:“倒是热情。” “少见多怪。”清亮的女声幽幽地响起。 遥岚闻言,抬起了左手,二人同时低头,看向了他佩戴的柳木指环。 隔音结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效了,兰绬将他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他们注意到了自己,她两手一撑,从里头钻了出来。 第67章 因为不能完全离开指环的庇护,她只探出了上半身,形成了半个手掌大的一个虚影,一出来就兴奋地四处张望。 幸好旁人看不见她,否则这情形真是古怪极了。 逝川对她方才的话仍有不服:“怎么,莫非你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了?” 兰绬骄傲地瞥了他一眼:“自然。东丘自古尚佛,大佛寺又多在郊外,如此阵仗,想必这小镇附近最大最灵验的佛寺就在此处了。” 她初见人烟十分兴奋,又让逝川吃了瘪,更是快活,虚无的身子晃来晃去,扭得遥岚忍不住“唰”地一声展开画竹,遮住了下半边脸。 “你在笑我?”兰绬的眉毛立了起来。 “你看错了。”遥岚放下折扇,一张脸平静淡然。 “我也看见了。”逝川嘴角含笑。 “你也看错了。”遥岚脸不红心不跳,“既然是附近最大的寺庙,那就去看看吧。” 三人达成一致,便调转方向,加入了人流之中。 正如兰绬所说,他们拐过两个岔路,没走多久,眼前就出现了一座辉煌的佛寺。这寺靠着山,朱红色的大门巍峨挺立,牌匾上用金漆刻着三个大字——瑞光寺,人们三三两两地跨过门槛,无一不神情肃穆。 这寺庙坐落在山上,一条宽阔的青石大道如蜿蜒的巨龙般直通山顶,山腰上,琉璃金顶在阳光下闪烁,竟是有数不清的偏殿藏匿其中。山顶之上的主殿更是宏伟壮观,震慑人心,仿佛佛祖正坐于山巅之上,悲悯地望着众生。 遥岚摇头惊叹:“东丘不愧是自古尚佛。” 逝川也不住称赞:“晓月寺真是远远不可企及。” 兰绬也没见过如此阵仗,瞳孔中光芒闪烁,却仍然故作深沉,打着哈哈道:“正常,正常。” 几人站在脚下愣神的空档,前方有人踮起脚,朝他们挥了挥手。 是之前在小路相逢的那两名年轻女孩。 女孩们提起裙摆,略带小跑地朝他们过来了。 见有人来,遥岚将折扇换到了左边,与指环置于同侧,好让他一直举着手的动作显得没有那么怪异。 双方简单地行了见面礼,直到离得近了,遥岚才注意到,她们的衣裙和其他地区的不同,下摆要更短一些,衣袖也只是薄薄的轻纱,纤细的手臂在其中若隐若现。 在夏日里,这样的打扮显然要舒适轻便许多。 “二位公子,”那位活泼的姑娘率先开了口,“刚刚看你们从外边来,应当不是东丘人吧。” 遥岚微微颔首:“我们是……南阳人。” 南阳。 不知为何,遥岚的这句话轻轻地拨动了逝川的心弦,他微微偏过头,看了遥岚一眼。 “果真,”女孩笑道,“那你们是第一次来瑞光寺吧,需不需要我来为你们引路呀?” 遥岚正要开口拒绝,却听逝川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 “姑娘此行,可是要礼佛?”他身量较遥岚高一些,一身沉沉的黑衣,更有压迫感,“我们只是路过,并不一定上山,怕是会耽误了二位姑娘的正事。” “可……”女孩还欲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白衣女孩打断了。 “妹妹,”她嗓音清冷,“不可回去得太晚。” 妹妹不情愿地扁了扁嘴:“是,姐姐。” 姐妹二人向他们告了辞,混入人流中,沿着青石阶往山上走去。 遥岚回过神来,却发现兰绬似乎好半天没有动静了,低头一看,她正盯着两姐妹离开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 白衣女孩方才那一声“妹妹”,喊得她有些出神。 遥岚没有出声打扰她,在原地体贴地留了一会儿,缓缓迈步,同逝川在寺院里参观起来。 他们没有上山,只往人少的地方去,走着走着,就转到了寺的背面。瑞光寺背面也同样有一条长长的青石阶,应当是下山的路。 此时尚早,人们刚开始登山,后面这条石阶便空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寺庙的僧人,在低着头打扫石阶和院落中的落叶。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在长长的石阶之上,有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一级一级地向下挪动。那人身形佝偻,拄着一根弯曲的粗木棍,姿势怪异,艰难地左摇右晃,每下一级,都要半天才能稳住身子。 周围的寺僧却对那人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遥岚与逝川对视一眼,抬脚向那人走了过去。 到了跟前,遥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师父可需要帮助?” 那人闻言动作一顿,缓慢地抬起头来仰视他们,露出了一张布满沟壑的脸。 竟是一位苍老的尼姑。 遥岚尽力压下眼底的诧异,让自己的面色看起来平静如常。 这位尼姑之所以身形矮小,是因为她的僧袍下摆空空荡荡,双腿竟是已被齐根截断。她伤口陈旧,早已长好,应该已经残疾了很多年了,断处蹭着地面微微抽动,上面沾满了泥土。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遥岚看了半晌,又骨碌碌转向逝川,最后落在了遥岚拿着折扇的左手上。 “多谢。”她收回目光,声音又粗又哑,“不必。” 说完,她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又开始艰难缓慢地下石阶。 正在这时,兰绬伸出手,拽了拽遥岚的袖口。 “走吧。” 她只是魂体,自然没有办法真的触碰到遥岚的衣袍,只是在虚空中扯了两下。遥岚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就顺着她的话头下了长阶,朝他们进来的方向原路返回。他们没再去打扰那位尼姑,但还是难以避免地有些心情沉重。 出了瑞光寺,兰绬就像个霜打的茄子,一溜烟地缩回指环里,没动静了。遥岚和逝川二人一路进了城镇,在金樽楼里落脚。 此地名为安沂,是旧时东丘的帝都,金樽楼是此地最大也是最繁华的酒楼。 “原来是古时帝都,怪不得瑞光寺会坐落在此地。”逝川一边说着,一边从袖袋中摸出一块金锭,抛给了柜台后的堂倌。 “两间上房,长住。” 堂倌两眼放光,活像见了财神爷:“得嘞二位客官,小的这就带你们上去,好酒好菜马上就到。” 金樽楼今日请了评书先生,声如洪钟,口若悬河,不时赢得满堂喝彩。 路过时,遥岚站住脚步,似乎被说书先生吸引了目光。 堂倌八面玲珑,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客官可是要听书?小的着人给您安排位置最好的雅间,保您过瘾!” 遥岚点点头,又补充着问道:“不知能不能请这位先生换一段来讲?” “自然,自然,”堂倌笑道,“不知客官想听哪一段?小的这就叫人去向彭先生递话。” “不知有没有与兰绬将军和皇后子桑氏相关的评书?”遥岚问道。 堂倌掰着手数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多了,《女首辅》《金兰记》《将军辞官》,不知您想听哪一段?” 逝川有些好奇:“这别的倒还理解,可《金兰记》是讲什么的?” “自然是讲那二位之间的姐妹情深了。”堂倌挤了挤眼睛,谄媚道,“客官可真会选,这《金兰记》可是我们这儿最受欢迎的。” “那就这个吧。”遥岚道。 “好嘞。”堂倌喜笑颜开,比过了年还喜庆。 两人在雅间坐定,等带路堂倌笑呵呵地走了,兰绬才幽幽地说了自出瑞光寺以来的第一句话。 “真是有钱。” 遥岚将指间的木环摘下,轻轻放在桌子上,兰绬的身影又晃晃悠悠地凝了出来。 “有点不方便。”她眯着眼打量自己,“这位公子,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做个身体?” “好。”遥岚从善如流,幻化出一张厚厚的皮纸,白皙的十指一翻,折出了一个憨憨的小纸人。然后,他将指环拿起来,套在了纸人的手上。 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是上菜的堂倌到了。得了应允,他推开门,带着身后一众端菜的年轻侍女进了屋。 他一抬头,却见除了方才进来的两位贵公子,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位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的红衣女郎,正支着长腿摆弄自己左手食指上的一枚黑色指环。 堂倌十分识趣,没有多嘴,尽职尽责地为他们介绍完招牌菜式,就退了出去。 等二人回过头来,见到兰绬正靠在桌边,仰着头往口中灌酒。 逝川垂眸,扫了一眼腰间,果然已是空空如也。 “……” “兰将军说的不方便,原是指的这个?”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兰绬。 兰绬用手背抹了抹唇,将金壶放在桌上,挑衅似的扬了扬眉梢:“如何?” 逝川嗤笑了一声。 兰绬没再管他,又弯下腰,伸着手去够桌上的炙羊肉。 “且慢!”遥岚及时地制止了她,“将军,你的身体本质是纸,虽能摸到外物,但不能真的吃进去。” 第68章 兰绬闻言,眼神暗了暗,有些失落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指向了桌上的鎏金壶:“为什么那个可以?” “在下的一些小把戏,手脚动在了壶上。”逝川懒懒地支着头,“若是喜欢,便送与将军了。” 能看不能吃…… 兰绬有些心塞地抿了抿唇:“我说小鬼,你那手脚就不能也动在盘子上吗?” 逝川一下子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兰绬莫名地偏了偏头:“怎么,不对吗?” 兰绬能看出逝川是鬼,但其实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年纪,她只是觉得,这世上年龄比她还要大的鬼,应当是比较少见,所以这一声小鬼,她真不是故意要嘲讽逝川。 没想到,她这话一出口,逝川和遥岚一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其实严格算算,她好像……还真没叫错。 眨眼间,心塞的换成了逝川。 他望着面前满桌子的美酒好菜,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而后冷冷地笑了一声,朝兰绬伸出了手。 “酒壶还我。” 遥岚不知怎的,在他脸上看出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兰绬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点不能吃饭的郁闷瞬间一扫而空,她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并且笑得很响亮。 笑毕,她左手叉腰,身子微微前倾,拿着金壶冲着坐在位子上的逝川晃了晃:“送本将军了,你刚刚说的。” 逝川的表情冷得吓人。 正在此时,只听见楼下传来了一阵弦声,如雷般的掌声和叫好紧跟着响起,应是方才讲的那段评书结束了。兰绬推开了雅间里向外的窗子,探头看了一眼。 这雅间果然如堂倌所说是最好的位置,从此处望去,台上场景尽收眼底,连那说书人长了几根胡子都能数得出。 兰绬顿时将逗弄的逝川的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抱臂往窗棂上一靠,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倒是要听听,我和她,到底怎么个姐妹情深法。” 第64章 金兰篇(六)姊妹 “且说那东丘,在未成为地名之前,乃是一个古国。想当年,东丘古国末期,出了有史以来最为伟大的两位女子……” “而她们的传奇,便要从那子桑氏流落街头说起……” 兰绬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较同村的孩子们高出一截了,女孩们笑她粗俗,男孩们嘲她狂妄,都不肯亲近她。因此,幼时的兰绬过得像一只离群的小兽,常常在角落里独自徘徊。 她常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但并不是真的不在意。 这天,她如常般一个人走在回家的那条小路上,却偶然发现,路边似乎躺着个人。 她被吸引了目光,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拨开了草丛。 一个女孩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眸紧闭,半人高的野草温柔地替她遮掩着头顶的烈阳。灰尘和泥土沾在她的脸上,却依然无法遮住她清丽脱俗的面容。 明珠蒙尘。 兰绬微微睁大了眼。 她叫了女孩两声,又轻轻地推了推她。女孩的眉头皱了一下,却并没有睁开眼。 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考,兰绬就将她搀起来,半背半抱地带回了家去。 那女孩和兰绬差不多高,身上套着件大了一圈的破旧衣裳,明显不是她的尺寸。拉扯间,她打着补丁的宽大袖口滑上去了一点,依稀漏出了她里面纯白的衣袂。 兰绬从没见过这种料子,但从色泽和细腻程度来看,那一定是极好的东西。 她把她的外衣向下拉了拉,遮住她的袖口,快步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女孩醒了,母亲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筠。 于是大家便都叫她阿筠。 阿筠的性子比兰绬还要孤僻,常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并且,她和兰绬不一样,兰绬是受人排斥,而她,似乎只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待着。 兰绬曾缠着她,问她的名字是哪个“筠”字,阿筠便坐在院子里,拿着根短短的树枝,一笔一画地写给她看。 兰绬十分惊讶,她竟然会写字,而这个村子里,几乎没有什么认字的人。 兰绬学了一个下午,却怎么都学不会,阿筠叹了口气。 “筠字太复杂了,”她垂着眼眸,淡淡地说,“我教你一个简单的吧。” 于是,她在地上划了几笔,笔触锋利,写了个极漂亮的“兰”字。 “这是你的姓氏。”阿筠说。 兰绬盯着那字,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接过阿筠递给她的树枝,在后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个“筠”。 她写完,抬起头来,朝着阿筠灿烂地笑了。 阿筠愣了愣,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嗯。”她说,“兰筠。” 自那日之后,兰绬就多了个姐姐。 她常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但实际上她非常开心。 阿筠不爱出门,只要兰绬愿意,就可以随时见到她。她教她写字,念书,也教她许多爹娘不知道的道理。 兰绬知道,在流落到这里之前,阿筠一定是一个顶富贵人家的小姐,否则不会被培养出如此端庄的仪态。 但也不是样样都好,兰绬心想,比如她时常念叨的仁义礼智,三纲五常,兰绬很多都不喜欢。 这天,阿筠照常在家中读书写字,阳光温和地洒落在纸上,给她笔酣墨饱的书法上镀了一层金。 忽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声。 “兰家姐姐,兰家姐姐!” 她手下未停。 “你妹妹又在外面打人了!” 她搁下笔,皱了皱眉。 一群半大的孩子一股脑地挤进了兰家不算宽敞的院子,院子瞬间就满了起来。 他们正推搡着,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阿筠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性子冷淡,年龄又稍长,村里的孩子们大多都有些怕她,见她露面,纷纷安静了下来。 阿筠淡淡地环视了一圈。十五岁的兰绬已经比她都高出了半头,一身红衣,抱着臂一言不发地站在孩子堆里,显得又独又傲。 她的目光在兰绬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很快地移开了。 “怎么回事。” 她问道。 兰绬愤愤不平地站在最前面,满脸写着不服气,实际上却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兰姐姐,你真该多管教管教你妹妹!”旁边一个肤色黝黑、身高体壮的少年嚷道。 阿筠认得,那孩子叫大虎,方才她在屋中听到的喊声也来源于他。 他激动地伸出手比划着:“那么长那么粗的一根杆子,她就硬生生地往我身上抽!”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屁股,忿忿道:“我爹娘都没这么打过我!” 后面不知是谁偷偷笑了两声,大虎狠狠地回头瞪了过去。 “你活该!”兰绬冷不丁啐道。 “是啊,大虎这次也忒过分了。”一个女孩在后面小声地说。 “上回菊丫不也是让他欺负的直哭吗?”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通,大致分成了两方,一方认为兰绬肆意妄为,另一方认为大虎早该受点教训。 兰筠只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意见,孩子们吵嚷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都眼巴巴地瞅着她做决断。 她看向兰绬,只问了一句话。 “他可有对你动手?” 兰绬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低下头,简短地答道:“……没有。” 兰筠微微颔首:“去跪爹娘灵位,晚饭不要吃了。” 兰绬扬起脸来,眼睛蓦地睁大:“凭什么!” “君子以惩忿窒欲。”兰筠往前走了一步,目光锐利,不怒自威,“我平日怎么跟你说的,爹娘在时,又是怎么教导你的!” 兰绬也向前了一步,不甘道:“要不是为了爹娘,我……” 她说到一半,却忽然止住了话音,剩下的半句堵在喉咙里,不知为何说不出口了。 她个子更高,可是站在兰筠面前,却丝毫没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去后院跪过。”兰筠又重复了一遍。 “你为何总是向着外人说话!”兰绬一动不动地站着,恨恨地与兰筠对视,可无论她怎么找,都在兰筠的眼中找不到哪怕一丝涟漪。 连被忤逆的愤怒都没有。 兰绬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这时,旁边看了半天热闹的大虎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道:“外人?一个捡来的姐姐,难道你还真把她当家人?” 他声音不小,又阴阳怪气,众人听了这话,都吓得心脏一跳,院子里霎时间鸦雀无声。 兰绬不自觉地攥了攥指尖,瞳孔慌乱地颤了颤,眼中渐渐泛起了一抹红。 可兰筠依旧风轻云淡地站在那,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大虎的话。 委屈潮水般从心头涌起,兰绬终于垂下眼不再反驳。她疾步向后院走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69章 阿筠无声地转过头去,看向了她落寞的背影。 围观的众人都噤若寒蝉,只有大虎心满意足,他不屑地耸了耸肩,转身往门外走。 “等等。”兰筠叫住了他。 大虎转过脸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罚她,是她处事之过,而非是非不明之过。”兰筠向前一步,声音冷若冰霜。 “什……什么……”大虎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你们来找我,无非是怕事情闹大被你们爹娘知晓,想要这件事在我这里结束。”兰筠道。 大虎被戳中了心思,慌张了起来:“我又没说错!她就是……” 说到一半,他卡了下壳,最后支支吾吾地小声道:“父母早逝。” 兰筠了然,冷笑了一声:“李叔夫妇倒是温和明理,偏偏你却如此刁钻刻薄。” “你!”大虎冷不丁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如此教训,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却又怕她真的跑去跟自己爹娘告状,不敢再出言顶撞。 兰筠是村里少有的读过书的人,他爹娘别提多喜欢了,总是念着让大虎多与她接触。这女子能言善辩,保不齐真能哄着他爹娘赏他一顿好打。 “若有再犯,”兰筠厉声道,“决不姑息。” 兰绬那日在父母灵前跪了半天,不仅晚饭没吃,更是赌气在灵堂睡了一夜,第二天睁眼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 她抬手一摸,在身上摸到了一件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外袍,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跟羽毛似的挠着她的神经。 兰绬攥着它的手紧了紧。 那人就是这样,兰绬心道,哪怕来看她,给她盖上衣服,也不肯叫她回去。 但不知为何,那之后好一段时间,大虎见了她都会绕着走。 兰绬托着腮撑在窗台上,从沉寂了多年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目光自然地落在了金樽楼一层喧闹的看客们身上。 原来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她心想。 正当她伤春悲秋、感怀过去之时,说书先生讲到高潮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 “只见那红衣女将冲入殿中,眼中含泪,厉声质问,姐姐您怎可背弃于我,另嫁他人,莫非你我的金兰之誓,竟是笑话一场吗?” 台上的先生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将女子惯常的哀怨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逝川:“……” 遥岚:“……” 惆怅被打断的兰绬:“……噗” 兰绬蓦地喷出一口酒,手一滑,金壶就飞出了雅间,往楼下大堂坠去。 她反应极快,反手一推窗棂,身体探出窗外,一把捞住了掉落的酒壶。一楼的看客们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发出一阵惊呼,正在他们担心兰绬会掉下来的时候,她却脚尖一勾,又稳稳地翻回了屋中。 大堂里寂静了片刻,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连说书先生都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看客们平复。 兰绬在众人沸腾的起哄声中,忍无可忍地拍上了窗子。 逝川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鼓了鼓掌。 遥岚“唰”地展开了折扇。 兰绬气得脸颊通红,狠狠地瞪了逝川一眼,怒道:“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65章 金兰篇(七)青梅与竹马 “我倒觉得十分精彩,原来兰将军辞官,是因为子桑氏另嫁他人,故而由爱生恨,”逝川笑着点了点头,“真是个独特的思路。” 兰绬正要发作,却听一边的遥岚开了口。 “逝川,”他说,“少说两句吧。” 这是遥岚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逝川只觉得方才入喉的酒立刻发作起来,烧得他脑子片刻空白,半天挤出了一句:“是,公子。” 屋外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依旧隐隐地透过紧闭的门窗传进来,兰绬心中恼怒,可逝川得了教训,非常安分地坐着,她无处发作,郁闷地往角落里一蜷,不肯再说话。 讲到兰绬辞官,《金兰记》就基本已经到了尾声,先生下了台,节目就换成了歌舞。 兰绬坐得无聊,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轻轻给窗户开了个小缝,看着身姿曼妙的舞女随着丝竹管弦翩翩起舞。 过了不久,遥岚和逝川这边也差不多结束,打算回房间去休息。兰绬跟着站起身来,遥岚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像想到什么似的一愣。 “怎么了?”兰绬问道。 他们在定房间的时候,兰绬尚以魂体状态在指环中栖身,因此,他们并没有想到要定三间房。 遥岚略一思忖:“逝川兄,我们再去定一间上房?” 逝川却露出了些为难的神色:“公子,我此行只带了一个金锭。我们已定了两间上房长住,方才还点了评书……” 后面半句他并没有说出来,但已经足够令遥岚明白他的意思了。 遥岚平常并不习惯戴什么配饰,浑身上下,只有逝川送他的扇坠,看起来能值几个钱的样子。 但那是万万不能动的。 兰绬却不以为意:“那劳烦你们二位挤一挤了?” 逝川皱了皱眉,没大敢去看遥岚的脸色,而是将目光移向了兰绬:“能否委屈您老回指环里将就一晚?” “不要,本姑……”兰绬说到一半,想起了刚才笑逝川小鬼的事,把即将出口的“本姑娘”咽了下去,“本姑奶奶好不容易才得见天日。” 她抬起手来,朝逝川晃了晃,“你和你的岚公子一间,我和当归一间,再合适不过。” 逝川:“……” 那能一样吗? 他极轻地眨了下眼,看向了遥岚。 遥岚也正在看他,见他的目光投过来,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那只能如此了。”遥岚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任何别样的情绪。 从遥岚答应下来开始,逝川就心不在焉,魂飞天外,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和遥岚一同坐在里了。 遥岚微微倾着身,半阖着眼,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桌上的烛火,阴影在他脸上轻盈地跃动。 他摆弄了一番,手上却好像没什么准头,烛光反而越来越暗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收回了手。 “其实叫兰将军单独睡也是有好处的,”遥岚道,“若是她一直在我身上,有些话却也不方便说。” 逝川发现,遥岚似乎并没有对同住展现出太多的关注。说起来,两个男人同住也没什么不寻常,他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便也放松了下来:“是,公子有什么要说的?” “整合一下今天的所得吧。”遥岚偏过身子,对着逝川,“按《金兰记》的说法,子桑氏是流落到民间被兰家收留的。民间传说虽有很多编纂成分,但这种摆在明面上的信息不会是造假。” 逝川赞同地点了点头:“传闻中,子桑筠博闻强识,精通琴棋书画,又能在如此偏远的村落高中殿试榜首,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 “这样的人,绝不是在一般的环境中长成的。”遥岚若有所思,“她原本的身份,一定非常贵重。” “她前半生所作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能登上庙堂。”逝川道,“莫非是出自安沂的高门大户?” “很有可能。”遥岚附和道。 “若真是如此,公子觉得,她与德昭帝自小相识的可能性有多大?”逝川将胳膊搭在桌沿,目光落在遥岚放在面前的画竹上,漫不经心地欣赏折扇晶莹的吊坠。 遥岚也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扇坠。 “以女子之身参加科举,德昭帝不仅赦她欺君之罪,还予以重用,甚至官至宰相……这确实需要极大的气度。”遥岚话语一顿,“但若他们自小相识,也就不难理解了。” 也就是说,在子桑筠第一次站在殿上的时候,德昭帝很可能就已经认出她了。 “莫非这德昭帝真是个情种?”逝川轻轻地敲着桌面,有些怀疑,“青梅竹马,才貌双全,若他们两情相悦,子桑氏封后确是顺理成章。” “家道中落,女扮男装,冒死参加科举,目的明确,此人心志之坚毅非同一般。”遥岚长眉轻皱,“我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会甘心放弃自己前半生所有的成就,转而做一个摆设一般的皇后。” 逝川忽然笑了,温暖的烛光洒在在他的脸上,眉峰处的棱角显得愈发分明。 遥岚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逝川收了笑容,但眼底仍带着笑意:“所以兰绬的想法可能与公子是一样的。” 兰绬与子桑筠相伴多年,一个擅文,一个擅武,是东丘当之无愧的并蒂之莲,可子桑筠却不知为何,忽然抛弃了她唾手可得的毕生所求,这对兰绬来说,无疑是最深刻、最沉重的背叛。 而绝不会是《金兰记》中所说的,简单的因爱生恨。 “可你们为何会觉得她有苦衷呢?”逝川反问道,“或许她费尽心思回到安沂,从始至终追求的都只是无上的荣华;或许她行至途中,被滔天的权势蒙蔽了双眼;更有甚者,她对青梅竹马的德昭帝,也早已是情根深种。” 第70章 “她明明可以有那么多的理由,条条都堂堂正正,为何兰绬无法接受,为何公子你也不肯相信呢?”逝川深深地望着遥岚,“或许她的所求,从来都与兰绬的所想不同,也不是所有人都如公子和兰绬这般淡泊正直。” 遥岚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垂下眼来:“我不知道……” “再退一步讲,如公子所说,子桑筠性格坚毅,不达目的誓死不休,这样的女子,无人能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包括成为皇后。” 逝川眼神幽深,其中的情感复杂而又强烈,遥岚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几乎预感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他轻轻地开口: “大不了一死。” 他像是在说子桑筠。 又像是最深情的剖白。 遥岚重重地闭了闭眼,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了眼帘之后。 “逝川兄……你……”遥岚睁开眼,明灭的烛火在他浅浅的瞳孔中跳动,“说的对。” “她或许还有自己的考量,我无从知晓,也不该妄加揣测。” 听了逝川的话,遥岚忽然陷入了一种没来由的难过中。 萧风最后的结局怎么样,他其实早就记不清了,但最终成了鬼,想来必是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一想到这个词,再看着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面前的逝川,遥岚心中就异常难受。 不过,既然调查兰绬可以从史书查起,对于他们的结局或许也能在历史上窥得一二。 他忽然想起,在调查白家灭门案的时候,曾在隐意谷的藏书阁偶然翻阅过《月朝纪》,当时,是为了调查白家的起源。 “慕容影,字子须……少侍太子,……长辰三年,拜国相,……八年,以巫蛊累,伏诛。终生未娶,留养子白氏……” 白氏是慕容影的后人,慕容影对白家的情况想必最为了解,甚至最开始那莫名其妙的“蝶虿”,可能就是他弄出来的东西。 因此,“三夫人”挑白家下手自然会方便许多。 只不过……拿自己的子孙后代开刀,哪怕是养子,也实在过于残忍了——但确实是那人能做出来的事。 他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死不休,亲情、友情、道德,在他的野心面前都脆弱不堪。 那部《月朝纪》是逝川找出来给他看的,白家在逝川的地界,这么多年,他对白家应当没少看顾,之后还接过了照应灵晞的责任。 这一点遥岚倒是可以理解。罪不及子孙,慕容影如何,与白家小子并不相干,作为唯一的故人,逝川心中有所挂念,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后面的内容,却是逝川亲口告知他的,也正因如此,他没有再去翻《月朝纪》,自然也就没有看见什么有关萧风和长辰帝的其他信息。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逝川当是有意回避。 不过无妨,等到此间事了,他可以再回去将《月朝纪》翻出来,仔细地读一读。 他的眼中蒙上了一层忧伤,深深地陷在过去的回忆中,不知不觉忽略了坐在自己面前的逝川。 逝川陪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却仍在出神,逝川便坐得有些不自在。 “公子,”他轻轻地开口,“我有些倦了,便先休息了。” 遥岚回过神来,下意识答道:“好,那我也……” 可等他说到一半,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夜,他们是要同榻共寝、抵足而眠的。 “……” “公子,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遥岚有些刻意地坐直了身子,“我……我还有些事没有想通,逝川兄,你先休息吧。” 第66章 金兰篇(八)同寝 “……好。” 逝川缓缓起身走到床边,想了想,动作迟疑地解下了外袍。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遥岚觉得自己的耳蜗好像被极轻极轻地搔了一下,明明没有将酒带进屋里,甚至逝川腰间的金壶都送给了兰绬,可却连房间的空气都沾染上了微醺的气味。 逝川躺在了床上。 当然睡不着。 鬼对睡眠的需求并不高,他也不怎么累,说要休息只不过是托词,他想这样或许会让他们都自在一些。 但现在看起来,却是适得其反了。 遥岚站起来,将屋子里的烛灯吹熄了几盏,光线被空气中飘荡的暧昧轻轻一拢,显得更加旖旎。 最后剩的那一盏灯摆在桌子上,代表着遥岚所坐的方位。 逝川背过身去,面向墙壁,掩饰自己胸前难以控制的起伏。 真奇怪,逝川心想。 不就是同塌而眠吗,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那个人…… 他眼前不自觉地浮现了一道轻飘飘的衣摆,如云如雾,如纱如帐,恍惚间,他分不清那是属于遥岚的蓝色还是属于陈景的紫色。 遥岚坐在桌前,安静地翻阅着白天买来的《东丘地志》,这本书他之前曾经看过,但时隔太久,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蜡烛越烧越短,乳白色的蜡泪沿着烛干缓缓滴落下来,炽热滚烫。 就在逝川以为,他会就这样坐一整晚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逝川?” 遥岚的声音轻轻地响起,近得仿佛是贴在他的耳后,逝川觉得自己后腰一麻,僵在原处一动都不敢动。 他的呼吸再次不可抑制地剧烈了起来。 幸好是背着他,逝川心想。 幸而房间内光线昏暗,遥岚并没有发现他在装睡。 他只说了一句话,可逝川却觉得时间就像冻住了一样。丝丝缕缕的情缘悄然滋生,密密麻麻地顺着耳后蔓延到全身,最后将他的心如茧般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遥岚等了一会儿,见逝川并没有答话,便挥手熄了烛火,屋子里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逝川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心不在焉,竟是顺势躺在了床的外侧,随后胡思乱想了这半夜,也没有想起来挪挪位置。 …… 遥岚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对策。正在逝川实在躺不住了,打算起身让开的时候,遥岚却忽然有了动作。 他的手,几乎是贴着逝川的小腹落在了床上。 逝川感觉自己头脑中的什么弦断了,瞬时一片空白。 身上传来极轻极轻的压力,薄薄的里衣擦过他的侧身,几缕发丝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脖颈上,一扫即走。 遥岚的动作其实很快,也很轻,如果他真的睡着,一定不会被吵醒。 可惜他醒着。 逝川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微不足道,却不可忽视的变化。 遥岚对此浑然未觉,他仰面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上方的横梁。 这怎么睡得着啊。 遥岚心想。 逝川有些炽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侧,又酥又痒,实在令人难以集中注意。 遥岚有些自暴自弃。 逝川又安静地装了一会儿,打算翻个身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他竭尽全力地假装自然,却在翻身的时候感觉自己被轻轻拽了一下。 遥岚也心中一动,怕是自己吵醒了逝川,微微偏头,向他看去。 “……” “……” 两个人在黑暗中尴尬地对视。 然后遥岚发现,自己在躺下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逝川披散的长发,逝川方才感觉到的力道,也正来源于此。 遥岚“唰”地往后一躲,后背撞上了坚硬的墙壁。 “抱歉,逝川兄,我……” 逝川摇了摇头。 “公子。”他的嗓音本就极有磁性,如今又染上了淡淡的欲色,蛊得人心慌。 “艳鬼”这个与逝川毫不沾边的词汇突兀地出现在了遥岚的脑海里。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逝川饱满的唇上。 虽然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但遥岚知道,他的唇色很淡。 “夜深了,睡吧。”逝川又说。 遥岚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 得了解放,逝川终于如愿以偿地转过了身去,如果遥岚再清醒一些,可以很轻易地看出他丢盔弃甲般的狼狈。 后半夜里,遥岚心乱如麻,在他已经做好一夜无眠的准备时,却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一夜无梦。 等到他在阳光中睁开眼的时候,身侧空空,逝川早已不在了。 他眯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咚咚咚” 门外传来微弱的敲击声,不注意听很难听到,应当是在试探屋里的人有没有睡醒。 是逝川吗? 遥岚下了地,简单地披上外袍,推开了房间的门。 出乎意料的,来人是兰绬。 第71章 遥岚往后退了一步,将兰绬请进了屋子,然后背过身去,迅速整理自己的衣衫。 “岚公子,那小鬼呢?”兰绬问道。 遥岚正低着头束腰带,闻言动作微微一滞:“逝川兄?醒来就不见了,尚未来得及去寻。” 兰绬大大剌剌地在昨天晚上逝川的位置上坐下来,手上仍然明晃晃地戴着那黑色指环。 她看见了遥岚摆在桌子上的《东丘地志》,好奇地探头去看,可她刚碰到纸页,遥岚就抢在她的面前合上了书。 兰绬皱了皱眉:“这是何意?” “将军,恕我直言,”遥岚并没有在兰绬不悦的眼神下退步,“当年发生的事,您很多都不记得了吧。” 兰绬没有说话,只是面色不虞地看着他,算是默认。 “一次让您接触到太多过往,对您来说并不是好事。”遥岚道。 兰绬又略带不甘地同遥岚僵持了一会儿,然后撤了力,把按着《东丘地志》的指尖收了回来。 她向后一靠,有些不耐:“那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正在此时,房间的门“吱呀”一响,却是逝川回来了。 他刚一进门,就察觉到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不禁微微怔了怔。 “公子,你醒了?” “嗯。”遥岚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向他,“逝川兄,你去哪儿了?” “逝川兄?”逝川步入房间,背对着遥岚掩门,声音幽幽地传来,“公子昨日可不是这么叫的。” 遥岚的心跳乱了一拍。他在昨晚试探逝川是否睡着的时候,确实只喊了“逝川”,难道说……他一直都在装睡? 但遥岚转念一想,昨天兰绬与他斗嘴的时候,自己也是直接喊了他的名字……想来,他说的是这件事? 逝川的话说得暧昧不清,令遥岚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 目睹了遥岚所有表情变化,不明所以的兰绬: “……” 所以昨天晚上你们做了什么? 叫了什么? 眼看着兰绬的表情变幻莫测、五彩斑斓了起来,遥岚迅速地意识到她误会了什么,于是仓促地张口: “逝川……” 逝川掩好门,转过身来,十分受用地点了点头。 也同时目睹了逝川表情变化的兰绬: “……” 遥岚痛苦地扶了扶额头。 她显然想得更歪了。 他放弃了继续解释,转向逝川,问道:“逝川,你去哪儿了?” “起得早了,出去走走。”逝川轻轻垂下眼皮,隐瞒了自己一夜没睡的事实,“公子昨夜睡得晚,便没有打扰。” “原来如此。”遥岚点点头。 逝川想要在桌边坐下,却发现兰绬占了自己的位置,“啧”了一声,靠在了墙上:“公子你昨日看了半夜的《东丘地志》,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说起正事,方才的暧昧便立刻被遥岚抛在了脑外:“嗯,接下来,我打算去安沂的皇陵看看。” “皇陵?”兰绬有些奇怪,“去皇陵做什么?” “当年的子桑氏便是死于皇陵之中。”遥岚答道。 在听到“子桑氏”这三个字的时候,兰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谁,因为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人会这样称呼她。 一开始是兰姐姐,后来是兰大人、子桑大人,再后来,便是皇后娘娘了。 自从离开醉笙林,“物是人非”这四个字一直如影随形地缠绕着她。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原样:“你这话说的奇怪,堂堂皇后,不葬在皇陵,还能葬在何处?” “非是葬于皇陵,”遥岚看向她,“是死于皇陵。” 史书记载,东丘末年,琉沙的军队攻破东丘京城,德昭帝与皇后子桑氏弃城而逃,途中遭遇伏击,仓皇躲入皇陵,被困一十二天。待敌军搜出德昭帝时,却只发现了子桑氏的尸体。 “肉溃骨露,蛆虫蠕行于腐肉之间,往日之昳丽容颜,皆化乌有。” 兰绬愕然抬头:“怎会?” 怎么会是这个下场? 听到遥岚的话,兰绬情绪起伏剧烈,双眼瞬间失去聚焦,浓黑的煞气再次从她身上涌现出来,缠绕盘旋在她的四周。 遥岚皱了皱眉,立即施法为她压制。 这就是遥岚不允许兰绬看《东丘地志》的原因。 无论兰绬表现得再怎么正常,也掩盖不了她是一位魂魄不全的厉鬼的事实,任何与子桑氏相关的事,都随时可以引起她的暴动。 片刻后,兰绬冷静了下来,煞气渐渐散去,只是人还有些不太清醒,呆呆地看着虚空中的一个点发愣。 第67章 金兰篇(九)东丘事变 “一直这样可不行。”逝川发愁地看着坐在桌前的兰绬,“现在便如此,若真进了皇陵,岂不更疯?” 遥岚也叹着气摇了摇头。 正在他们头疼的时候,一个清甜的嗓音响了起来。 “公子。”那声音轻轻唤道。 二人循声望去,却发现那声音似乎来自兰绬。 “岚公子。”那声音又唤了一声。 两人这才发现,是兰绬左手的木指环在发出声音。 那就是当归了。 见他们注意到自己,当归悠悠地化出了缩小的魂体,仰着脸看他们。 遥岚对她颔首示意。 “若公子担忧兰姑娘的状态,便在进入皇陵的时候将她收入根雕吧。”当归的眼神清澈如水,“我可以为她念诵佛经,助她清心。” 遥岚闻言,躬身一礼:“那便谢过当归姑娘了。” 当归的脸微微红了:“公子不必言谢。不知为何,我第一次见到兰姑娘的时候,便觉得十分亲切。” 逝川忽然探头过来:“一见如故?” 当归仔细地想了想,却缓缓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楚。” 兰绬渐渐回神,当归便又缩回了指环里,遥岚和逝川也没再用子桑筠刺激她。 三人下了楼,碰见昨日带他们住店的那位堂倌,堂倌非常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 逝川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堂倌满面笑容,颠颠地跑过来:“二位客官有何吩咐?” “请问安沂郊外可有古时的陵墓?”逝川问道。 安沂既是旧时帝都,史书中所记载的皇陵也应当就在这附近。 “陵墓?”堂倌被问得一愣,随后眼珠一转,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二位客官是想寻些刺激的吧。” 还没等二人回答,堂倌又摸了摸下巴,自顾自道:“不过……谈到此地的志怪传说,恐怕没有人比曾先生更了解了!” 遥岚有些好奇:“曾先生?” “就是昨日在我们这儿说书的那位呀!”堂倌右手握拳,击了一下左手掌心。 遥岚道;“可否劳烦引荐?” “好说!好说!” 三人跟在堂倌身后,不多时就被他带到了一间安静的小屋前。 堂倌敲门进去,打过招呼,三人就跟着进了屋。 兰绬一看见这曾先生,就想起昨日抑扬顿挫的《金兰记》,当即垮下脸,不肯进去了。 “在外头等你们。” 兰绬甩下一句话,又转身出了门。 堂倌尴尬地笑笑,在得到遥岚的眼神示意后,跟在兰绬后头追了出去。 二人说明来意,曾先生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回忆起来。 “古东丘的皇陵……小老儿确实有所耳闻。” “怎么说?”逝川问。 曾先生讲惯了评书,平常说话也带着一股独特的腔调,他伸着手比划道:“相传,古东丘的皇陵,就在京城之南三十里处,但已过了千年,想必已有偏移。” “算起来,便是在如今瑞光寺的位置罢。” 遥岚闻言,神色一动:“那座山?” “正是。”曾先生捋着胡须点了点头,“不过,这也都是很多年的传说了,不少好奇的人甚至是<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omu.html target=_blank >盗墓贼都曾在山下搜寻,却从没有发现那里有什么皇陵。” “那请问先生,瑞光寺又是何时建起来的呢?”遥岚追问道。 “差不多……是在古东丘灭亡之后,”曾先生回忆了片刻,“最初也并不叫瑞光寺,也只在山脚下有小小的一间寺院,后来逐渐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 遥岚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皇陵的位置并不是什么秘密,选择建在京郊的山下,也并不是稀罕事,但怎么那么快就有人在那建寺庙呢? 彼时,东丘刚刚灭国,建寺的人一定知道那山下面是皇陵,此事只能是有意为之。 且不是好意。 佛寺属阳,皇陵属阴。阴阳相冲,很容易便会搅得亡魂不得安宁,而后来,寺庙不断扩建,乃至成就了如此规模,阳气大盛,想必早已压得地下陵墓动弹不得。 是何等的不共戴天之仇,才会用此手段? 第72章 冥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这么多年不得超生的吗? “先生,请问,这瑞光寺是何人所建?”遥岚问道。 “这个……就无从得知了。”曾先生缓慢地晃了晃脑袋,“自从东丘灭国之后,佛教兴盛空前,寺庙如雨后春笋,无法记录。” “原来如此,”遥岚道,“那便多谢先生指教了。” “无妨,二位客官若还对安沂的什么传说有兴趣,小老儿随时在此地恭候。”曾先生朝他们作了个揖。 逝川一直静静地听着遥岚问话,直到出了门才开口:“公子,我们可还要再回瑞光寺看一看?” “不急。”遥岚道,“逝川,你方才有没有听到曾先生说,东丘的佛教是在古东丘国灭亡之后才兴起的?” 逝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安沂郊外的时候,兰绬就曾经告诉过他们,东丘自古尚佛,但多年来,她被困在醉笙林,从未曾与外界交流。 “也就是说,至少在东丘亡国的时候,兰绬还没有到醉笙林。”逝川眉头轻皱,“否则,她不会知道这件事。” “正是。”遥岚道。 “所以,她那时还活着?还是……已经是鬼了?”逝川面露疑惑。 “魂魄受损,若离开依托,会即刻灰飞烟灭。”遥岚的语气沉了沉,“所以我倾向于,那时她还活着。” 遥岚说得十分委婉。如果兰绬被剖魂时是鬼,她登时就会灰飞烟灭,又怎么会好好地在醉笙林中将养两千年? “也就是说……兰绬的三魂,是被生剖的?”逝川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正要说什么,遥岚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下一刻,兰绬高挑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 她抱臂靠墙,眉梢一挑,似乎并没听到两人方才的谈话:“问完了?” “是。”遥岚应道。 “那老头说什么了?”兰绬问。 “古东丘的皇陵,很可能就被镇在瑞光寺之下。”遥岚如实道。 “镇在瑞光寺下面?”兰绬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那等什么,快去看看?” “不急。”遥岚表情淡然,“在那之前,我们要先去调查一番瑞光寺的起源。” 兰绬颇为无言地撇了撇嘴:“真是麻烦。” “其实将军大可不必随我们奔走。”遥岚一眼看出了她的无聊,“调查此事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却不是将军的。” 兰绬耸了耸肩:“正合我意。” 她并不记得当年发生了什么,也没那么迫切地想要记起来,但她知道,若是美满的结局,自己又怎么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不如永不记起。 “将军如今已有身体,可以自由行动。”遥岚认真地为她思考了片刻,“当归此前也从未离开过杨柳镇,不若你们相伴而行,也好照应。” 听到去玩,兰绬立刻有了精神:“如此甚好!” 于是,遥岚如法炮制,同样为当归做了个暂时能用的身体,他将注意事项一一说与当归,当归向他恭敬地一礼,便随着兰绬去了。 目送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巷中,遥岚和逝川却调转方向往郊外走去。 只剩两人时,要说什么话就方便了许多。 “公子方才说,兰绬的三魂是生时分离的,”逝川问道,“此事可曾有过什么先例?” “未曾听说过先例。”遥岚在遇到麻烦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摇动手中的画竹,“魂术在冥界已经失传多年,我也只是在幼时听到过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说。” 逝川第一次听到遥岚说起小时候的事,不禁提起了几分兴趣:“如此说来。公子小时候也是在冥界长大的?” “对,”遥岚点点头,没在这方面解释太多,“我依稀记得,曾经的彼岸族专修魂术。” “彼岸……”逝川轻轻皱了皱眉,“似乎在哪儿听说过。” 他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名字是听任悠说的。任悠生于西域,长于西域,向来对奇技巫术之类很感兴趣,也颇为擅长。当时在南阳,逝川曾亲眼见过遥岚利用雪蝶寻白湄,后又见他以自身灵力供养当归魂魄,便向任悠请教过有关魂术的问题。 彼岸族,是一个绝迹多年的古老种族。 “若我没有记错。”逝川顿了顿,“彼岸族原就是生活在醉笙林的,难道兰绬与他们有所关联?” “不可能,时间对不上。”遥岚皱了皱眉,干脆地否定了这个可能,“兰绬在世时,彼岸族早就消失多年了,她一个凡人,如何会跟彼岸族扯上关系?” 生剖灵魂的方法很可能存在,但兰绬如何接触到此法的,他们却不得而知。 逝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个疑惑。”他方才虽然听得安静,却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思考,“万物兴衰大多都循序渐进,但东丘的佛教却忽然兴盛,且如火如荼。这其中可有什么契机?” “有,我正要同你说。”遥岚“唰”地一下收了折扇,轻敲自己的左手掌心,“《东丘地志》载,古东丘国为琉沙所灭,而后此地无主,乱象丛生。各地佛寺之僧联合举事,史称 “东丘事变”。为做纪念,无论之后的朝代如何更迭,此地一直以东丘为名。” “合理。”逝川目光锐利起来,“所以这场起事是关于……?” “女子地位。” 第68章 金兰篇(十)瑞光 宁静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格,洒在做工精细的木质长椅上。靠垫上绣着素雅的莲花,与整个候客厅的色调相得益彰。 没过多久,门帘一挑,一个年轻的僧人走了进来。 “二位施主,”他双手合十,“住持有请。” 遥岚和逝川站起了身,跟在引路僧人的背后,向寺院深处走去。 高大的梧桐树下,住持向他们迎了过来。朴素的僧袍披在她身上,颜色黯淡,却庄重整洁。她苍老的面容上布满了皱纹,目光深邃如湖水,蕴含着无尽的慈悲。 二人心里都有些惊讶。 算起来,二人去过的佛寺都不在少数,却是第一次见到女住持,并且竟然是在瑞光寺这样大的寺庙里。 双方双手合十,行过了见面礼。 “阿弥陀佛。”住持沉静地注视着他们,“不知二位施主专门拜访,所为何事?” 遥岚又深深地行了一礼:“我等乃南阳游客,素来崇尚佛教,今日路过此地,深感震撼,故而拜访。” 住持微微颔首,神色平和,而后缓缓转身,引着他们向屋子走去。 三人跟在住持身后踏入屋中,屋内布置简洁而素雅,他们在蒲团上坐定,方才为他们引路的小僧人迈着轻快的步伐,不一会儿就将热茶依次放在三人面前。袅袅的水汽升腾着,淡淡的清香充盈了这间小屋。 “你们,从南阳来。”住持率先开了口。 “正是。”遥岚颔首,“南阳并没有如瑞光寺这般宏伟的寺庙,即使是在别处,在下也没有见过。” 住持闻言,脸上染上了淡淡的笑意:“阿弥陀佛,心有佛者,弗论所处佛寺之奢俭也。” “师父所言甚是,”逝川开口,嗓音低沉,“弟子近来心中困惑,不知可否向住持师父讨一句禅语。” 遥岚听了逝川的话,有些惊讶,忍不住微微偏偏头,看了逝川一眼,却见他双手合十,神色虔诚,不似作伪。 住持将目光移向了他,沉默地与他对视半晌,随后伸出右手食指,蘸了蘸面前的茶水。 逝川顺从地将手递了过去。 住持在他的手心里画了三下,不知写了个什么字。 逝川紧紧地握住了手心。 住持嗓音和缓地开口,沙哑中透露着温润:“水困于山,不馁其志。山阻其流,不改其清。水之柔,可穿石而过;水之韧,可破山而出。心若如水,困境何惧。” 遥岚不知住持写了什么,也没听懂她说的话,只得暗自将这云山雾绕的一段话记在了心里,想着日后慢慢琢磨。 可逝川却仿佛完全听懂了,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了眼底。 遥岚思索了片刻,将目光移向住持,问道:“劳驾,能否请您也为在下垂示。” 可没想到的是,住持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无命是命。” 她道。 遥岚愣住了。 无命是命? 什么意思? 住持对逝川说的话,尚且有几分模糊的指示意味,可对遥岚说的这四个字,却真真是一点启示都摸索不出。 并且,遥岚觉得,这句话并不像什么好话。 果然,逝川错愕地抬起头,微微皱了皱眉。他偏头看了一眼遥岚,又把目光移向住持,问道:“是福是祸?” 住持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回答。 “既然没有什么可指点的,那便是可以随心所欲了。”遥岚却并没有过多地纠结这句话的含义,“若能不受拘束,也不失为一件善事。” 第73章 住持上下打量了遥岚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他神色淡然的脸上。 “奇哉,”住持赞许地点点头,“虽年少,却有遍观云烟之释然。” 袅袅的轻烟从香炉中升腾而起,散发着淡淡的檀香,让人心神安宁。遥岚端起面前的茶碗,慢慢地抿了一口。 “住持师父,”茶碗置于木质的茶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下还有一事要向您讨教。” “瑞光寺如此宏伟,不知是何起源?” 住持闻言,微微一怔:“人们来到此处,多为祈求福祉,或求指点迷津,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过瑞光寺的起源了。” 她神情复杂,遗憾中夹杂着哀伤,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虽然,那是一段本应该被人铭记的,波澜壮阔的过往。” “愿闻其详。”遥岚道。 住持偏过头,望向了身侧的屏风,仿佛是在透过屏风看着什么,眼神中的感情令人无法看透。她垂下眼,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响起: “琉沙攻破东丘,实在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那个冬天冷得刺骨,比往年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尤其是对于秋荷来说。 天上的云朵成了浅灰色,光秃秃的树抖着枝干站在河边,河岸上的草地上早已覆上了层层的银白。 秋荷跪在厚厚的雪中,下裙早已被雪水浸透,双腿麻木,连硌着她膝盖的石头都感觉不到了。 一个有她半人高的沉重竹筐不由分说地砸在了她的身上,粗粝的边缘瞬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秋荷咬着牙,抬起来的眼睛里带着恨意,却说不出的明亮:“家里明明还有足够的木柴,煤炭也可以买到,究竟为什么要叫我拾柴?” 站在她面前的老妇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嘴角往下一撇,带着浓浓的不屑和鄙夷。 “那点柴火够用几时?”她的声音尖锐又刻薄,“如今哪,可是乱世,上哪儿去找卖炭的?就是有,也都要这个数!” 她伸出双手,用力地比划着,仿佛还不够解恨似的骂道:“张嘴就是出去买,谁家的媳妇跟你这样败家?” 秋荷愤愤不平地看着她:“可以前……” 一旁的男人皱了皱眉,开口打断了她:“你也知道是以前,如今的日子可不如从前好过。” “可不是!”老妇尖锐的嗓音再次响起,她蹲下身来,一把钳住了秋荷的手,“看看,这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大小姐。” 她将秋荷的手一把撇开:“如今东丘算是完啦,连皇帝老子都没了,就是因为那子桑氏,带的你们一个个,媳妇没有个媳妇样,女儿没有个女儿样,张着双手什么活都不干,整日就知道读书,读书,我呸!” 她伸出短粗的食指,使劲地戳着秋荷的脑袋:“就你这猪脑子,不干活,想老娘养你吃白饭?这东丘亡国,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安分的贱.人!” 秋荷的胸脯剧烈地起伏:“我在家,什么活没少干?何时吃过白饭?” “还敢顶嘴?”老妇气急败坏,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了她的脸上,死死地揪住了秋荷的发髻。 秋荷眼前一黑,吃痛地尖叫起来。 “我看你是脑子里不规矩的东西太多了,合该好好给你洗一洗,让你回忆回忆老祖宗,学学到底什么是三从四德!” 下一刻,周身的声音倏忽地远离了她,掺着冰渣子的河水劈头盖脸地灌进了她的双目、鼻腔和耳朵,她无感尽失,仿佛一脚跌入了无尽的深渊。 秋荷绝望而痛苦地挣扎起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溺死在此处的时候,脑后一股巨力袭来,又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拽出了水面。 “咳咳咳” 秋荷大口地喘息着,发丝凌乱地附在脸颊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毫无征兆地又被按进了水中。 又是一大口冰凉的河水,灌进了她的肺腑。 秋荷微弱的呜咽声几不可闻。 如此反复了不知多久,老妇终于放过了她,她瘫软在雪中,上半身几乎湿透了,头发上还挂着冰碴,像离水多时的鱼,翻着白眼喘息,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再有了。 老妇又踢了一脚地上的竹筐:“捡不满,别想回家。” 母子二人转身离去了,男子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看,似乎有些不忍。 “娘,这样不会有事吧?” “死不了,这贱骨头命硬的很。不是你叫老娘替你教训这小贱妇,怎么,又心疼了?” “不是,娘,她还没有给我们家生过儿子,这……” “怕什么,实在不行,娘给你纳妾。” “那就……多谢娘。” 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渐渐远去了。 秋荷静静地躺在地上,任身上的水慢慢地凝结成冰。 就让我死在这儿吧,秋荷心想。 正当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是雪被压实的声音。 有点像是脚步声,又比寻常的脚步声沉闷了许多。 是野兽? 荒山野岭,冰天雪地,是狼?还是熊? 她懒得翻身去看,也没力气。 如果能葬身野兽之口,也算是在生命的最后做了些善事。 那东西缓缓地靠近了她,却没有多余的动作,半晌,两根纤细而又冰凉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脉搏。 秋荷心中一惊。 是人? 果然,紧接着,她便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属于女子的叹息。 还是个女人? 柔软的丝绢触上了她的脸庞,带着奇异的花香和尚未散去的温热。这微弱的温暖,令秋荷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只手仔细地为她擦拭着脸上、发丝上的水,坚定又温柔。 秋荷又缓了一缓,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第69章 金兰篇(十一)前夜 一位身着素色僧衣的年轻尼姑正静静地跪坐在她身前,面容沉静,动作轻柔,正专注地为她整理仪容。 她容貌清丽,双眸清澈明亮,神色又十分温和,似乎不管处于何种境地,都有一种安然之态,像一朵盛开在尘世之外的白莲,在这混乱的场景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见她醒了,尼姑收起了手里的丝绢,她低头思索了片刻,又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地搭在了秋荷身上。 随后,她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庄重地道了一声 “阿弥陀佛”,转身欲走。 只是,她并没有站起来。 秋荷眼中显现出了惊愕的神色,她这才发现,这位尼姑方才并不是跪坐在雪地中,她单薄的衣服下摆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双腿。 她拾起了方才置于一旁的木质手杖,慢吞吞地向前挪动,方才类似踩雪一般的、沉闷的咯吱声,再次响了起来。 秋荷挣扎着坐了起来,声音嘶哑地开口叫她: “师父,你等一等!” 尼姑的动作一怔,回过头来。 秋荷踉跄地膝行着向前,又“噗通”一声,跪在了尼姑的身前。 “师父,敢问您来自哪个寺庙?”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乞求,令人不忍卒闻。 “我不想回去了,我跟着您出家,您带我走吧。” 尼姑似乎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她,淡淡地开口,声音温润:“你真的想好了吗?” 秋荷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就是回去,也迟早会被折磨死。” “阿弥陀佛,”尼姑的声音和缓地响起,“跟我来吧。” 因为没有双腿,尼姑的行动非常缓慢,秋荷脚步轻缓地跟在她身后,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二人在山林中穿行,不多时,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寺院。 那庙看上去极为质朴,斑驳而沧桑,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露出下面腐朽的木梁。但在冬日的山林里,它却散发着一种守望般的安详与宁静。 在距离小庙几步远的地方,尼姑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了,”她说,“去吧。” 秋荷一怔:“师父,你不进去吗?” 尼姑摇了摇头,算是回应,随后道:“庙中还有其他的女子,你们便互相作伴,在此处暂避吧。” 说罢,她缓缓地背过了身去。 可就在尼姑欲行之际,她却又似心有牵挂般,微微抬起头来,目光投向顶上灰白色的天空。 天空被阴霾所笼罩,毫无生气,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 雪花轻柔地落了下来,落在她单薄却坚韧的肩膀上。 “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她喃喃道,不知道是在对秋荷说,还是对自己说。 秋荷知道,还有无数和自己处境相似的女子,在煎熬中等待那双助她们脱离深渊的手。 而这位尼姑要去做的,便是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她动作缓慢地离开了这处风雪中的避难所,如来时一样,身体微微前倾,艰难而蹒跚地移动着。她腿上的伤口经受了长时间的严寒和摩擦,不知何时已经再次裂开,鲜红的血迹在她身后的雪地上,开出一朵朵炽热的红莲。 第74章 秋荷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向她奔了过去,在她面前矮下了身子。 尼姑一怔,顺着秋荷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腿上的伤口不知何时裂开了,自己却因为令人麻木的寒冷迟迟没有察觉。 她下意识地向后一缩,似乎是想要遮住自己丑陋可怖的伤处。 可秋荷却伸出双手,极为珍重地捧起了她的断腿,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罕见的珍宝。 秋荷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嘶拉”一声,从自己唯一干燥清洁的里衣上扯下一块布料,轻柔又利落地将她的伤口重新包裹了一遍。 尼姑脸上错愕的神情只是一闪,就消失了。 等到秋荷包扎完,尼姑双手合十,向她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她道,“你我有缘,今日之因,来日必有回报。” 秋荷没太听懂她说的话,只是懵懂地跟着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她回礼。 然后,她再次踏上了旅途。 雪越下越大了,秋荷的眼前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站在远处静静地目送着那位尼姑,直到那矮小的身影消失了在了丛林之中。 但秋荷却觉得,她低矮的,甚至有些佝偻的身躯,是一座永不会熄灭的灯塔。 那之后,秋荷就在那小庙里住了下来。 果然,如那位师父所说,这座小庙里还有许多同样来避难的女子,她们与秋荷的经历相似,都是在家中遭受了虐待,被驱赶、或者逃出来的。 但其实早些时候,她们的处境并没有如此艰难,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 子桑筠与兰绬这对姐妹,一为相,一为将,文可安邦,武能定国,又有德昭帝毫无保留的支持,无疑给了东丘的女子们前所未有的鼓舞。 一时间,她们不再深居简出,街头巷尾,常见女子们结伴而行。有习文者,日夜诵读经典,渴望如子桑筠般以才学扬名;有习武者,苦练武艺,期盼如兰绬般保家卫国。 东丘末年,此地的女子地位曾达到空前绝后的高度,女子当政,不仅仅是东丘的变革,更与天下所有女子息息相关,容不得丝毫行差踏错,几乎所有周边国家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东丘的动向。 直到子桑筠封后,兰绬罢官。 一时间,朝野内外一片哗然,质疑声层出不穷,如汹涌的浪潮般不断冲击着本就不稳固的局面。德昭帝在表面上没有做出任何相关决断,可态度却变得越来越暧昧不清。 百姓们议论纷纷,各种传言和谣言在大街小巷中流传,一时间人心惶惶。 众人明了,这场变革已是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而琉沙的入侵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它以灾难的形式彻底碾碎。 保守派们累积多年的不满熊熊燃烧,如火山一般倾斜而出,变本加厉地发泄在了这些渴望自由的女子们身上。 他们慷慨激昂,言语恶毒,认为东丘末年的政局乱象源于女子当政,认为女子们不安分的幻想是社会动荡的根源,认为是传统礼教的崩坏给东丘带来了上天的谴责。 这一面,保守派们激烈地咒骂子桑筠,将她认作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日日祈求她身陷炼狱,不得超生。 另一面,饱受摧残的女子们也不再将子桑筠奉若神明。在她们心中,子桑筠登上后位,是对兰绬的背叛,更是对她们所有人的背叛,她的前后不一、摇摆不定,无疑正是造成东丘女子们身陷囹圄的直接原因。 那之后,再没有什么子桑筠,子桑皇后了,史书上冰冷的“子桑氏”三个字,将她传奇的一生,连同着她的名字,一并抹去了。 …… 小庙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摇摇欲坠的墙壁被重新加固,缝隙里填上了混合着干草的泥土;腐朽不堪的房梁,也被全新的木料替换。 这里终于不再是危房一座,虽然依旧破败,却足以抵挡风雪。 最大的那场雪已经落幕,最冷的时候也终于过去。虽然大地依旧被纯洁的白雪所覆盖,可秋荷知道,稚嫩的新芽早已经破土而出,即将得见天日。 这一天,秋荷如往常一般,拿着扫把,不紧不慢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和杂物,却见到刘家的娘子寻春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寻春?”秋荷停下手中的扫把,眼中满是意外,“你不是才出去吗?今天太阳不大,衣服这么快就洗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皱眉,目光朝寻春身后探去。往常,寻春洗衣归来总会背着装衣服的竹篮,可今日她身后却空空如也。 “你衣服呢,丢哪儿了?” 寻春的神色中带着几分焦急,她摆了摆手:“谁还有心思记得那个!” 说着,她快速地将手伸进袖袋,“嗖”地抽出了一张牛皮纸,那纸被仔仔细细地叠好,上面没有丝毫褶皱。 “我不识字,秋荷姐,你快给看看。”寻春语速极快,竹筒倒豆子一般,“我方才在路上遇见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和尚,说是十万火急的东西,叫我一定带给瑞光寺的秋荷,我一点儿都没敢耽误,马上回来了。” 小和尚送的信? 秋荷目光一凛,意识到此事非比寻常,赶忙伸手接过寻春递来的牛皮纸。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随后,寻春就见秋荷的神情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她有些紧张地绞了绞手。 秋荷将信件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脸色便愈发凝重几分,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又郑重地将纸叠好了。 “秋荷姐,发生什么了?” “不出三日,整个东丘的寺院领头人,都会收到同样的一封信。”秋荷垂着眼,看起来十分沉静,可无意识中攥紧的手指和微微发抖的声音却昭示了她激动的内心。 “东丘,要变天了。” 第70章 金兰篇(十二)“重逢” “变天?”逝川唇瓣轻启,略带迟疑地开口,“东丘……事变?” “不错。”主持低垂着眼眸,点了点头,“看来二位已经有所了解。” “但令秋荷没有想到的是,其实并不是只有东丘的寺院收到了那封信。” 不知自何时起,以东丘为主的各地女子们早已从涓涓细流,汇聚成了滔滔江河,以惊人之势向多年来迫害她们的古老秩序发起了总的反攻。 而纽带,就是那些最不起眼的、或大或小的寺院。 以及拄着那根粗重的手杖,拖着残破身躯在纽带之间游走的那位残尼。她如一个沧桑的行者,在层层迷雾中踽踽独行,连接起一个又一个希望的节点。 保守派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记忆中的那些手里握着锅铲、竹竿的柔弱女子们,早已能驾驭锋利的寒芒。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其实,他们不过是忘了,人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总能激发出人们藏在最深处的潜能。 “东丘事变之后,这里几乎成了女子们的避难之所,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此地,他们在这里建立了新的政权。”住持双手合十,朝着东方的虚空拜了拜,“阿弥陀佛。” “而秋荷,也就是瑞光寺的初代住持。师祖将那位救她性命的残尼奉若神明,最终决定承其志向,就地遁入空门。又经数代弟子的不懈经营,瑞光寺方有今日的规模与气象。” 住持说完,再次偏过头,望向了屏风的方向。 遥岚顺着住持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师父,屏风之后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也没有什么。”住持双手前身,撑了撑地面,站起了身子,“既然施主提起,给你们看看也无妨。” 两人也跟着站起身来,随着住持跨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 画上的尼姑腰背挺直如青松,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的手杖,正阖着双眸,安然打坐。其静坐若莲,宛与天地相合;其沉静之姿,可平喧嚣浮躁;其慈悲之态,可慰世间生灵之心。 而衣摆之下虽然没有明确地画出,但遥岚知道,那里必是一片空空荡荡。 “应祖师的要求,”住持深深地望着那幅画,目光中发自内心的信仰不可遏制地满溢而出,“瑞光寺须世世代代供奉此尼,至死不忘其收容之恩。” * 二人从瑞光寺的主殿下来的时候,天气有些阴沉,远山的轮廓模糊起来,被一层雾气所笼罩。 “那位初代住持,没有要求弟子们供奉自己,而是供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残尼,”逝川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如此知恩,属实难得。” “自然。”遥岚道,“毕竟是救命之恩。” “如此大的功德,两千余年的供奉,”逝川皱着眉头,看起来似乎有些费解,“怎么着也不至于死后堕鬼吧。” 遥岚的脚步顿了一下。 逝川话说得跳跃,但是遥岚知道他在说什么。 第一次来瑞光寺的时候,他们就是在这条下山的青石长阶上,碰到了那位双腿残疾的尼姑。 第75章 但那时候,周围的僧人都对她视而不见,甚至没有人上来搭把手。 但他们实际上并不是视而不见,而是真的没看见。 她早已不是凡人。 只是两千年过去了,她却依然在这座寺庙之中徘徊,守望着这些在她的庇佑下成长起来的后人们。 “死后堕鬼,”遥岚轻声道,“其实不然。” 逝川挑了挑眉,颇为意外地看向他:“公子何意?” “逝川兄,你看不出。”遥岚继续顺着台阶向下走去,目光向下眺望,“她只是一道残魂罢了。” 逝川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方看去,那个矮小的身影已经模糊地出现在了不远处。 残魂一道。 逝川猛地明白了遥岚的意思,惊愕地睁大双眼,目光紧紧地锁定在了那矮小的背影上。 随着不断地走近,二人再次停在了那位残尼的身侧。 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却在看见他们时,露出了毫不意外的了然神情。 而那张脸,虽然苍老了许多,但双眼明亮,五官端正,依旧仍能看出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痕迹。 若兰绬有一天到了暮年。 想必就是这个样子。 “又是你们。” 她缓缓道。 遥岚正待开口,却听前方“哗啦”一阵响动,三人被引起了注意,一同循声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兰绬错愕的脸。 她手中本来应该拿着和当归在集市上一起买的各种小玩意,但是随着方才的那一道声响,全都散落在了地上。 早在主殿中第一次听到主持提到那位残尼的时候,遥岚就给当归发了讯息,叫她寻个缘由,将兰绬带到瑞光寺来。 此时,兰绬正睁着她明亮如星的眼眸,与残尼对视。 残尼平静地回望她,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感慨。 老实说,她一直愧见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自己,即使在佛寺待了这么多年,也依旧做不到毫无波动。 她握紧了手中长长的手杖,肩膀一耸一耸,艰难地下着石阶,向兰绬走来。 当归默默地向一旁退开了,为她们留出了一片空间。 兰绬抖着嘴唇,看着她一点一点到自己面前来,在自己的上一级台阶上坐好,仰着脸,细细地看着自己。 半晌,兰绬声音颤抖地问道:“为什么?” 她问得没头没尾,但残尼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阿弥陀佛,”残尼的脸上早已恢复了淡然的神色,“我记不清了。” “不……”兰绬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一步。 残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不愿意接受我吗?”她声音苍老而沙哑,与兰绬清泉般的嗓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你的愿望,我已经为你实现了。” 她没有说她的愿望是什么。 但在场众人无人不知。 兰绬忽然忆起她初入此地之时,曾邂逅的那一对姐妹。 她们身着轻便舒适的裙裾,落落大方地与男子交谈,无拘无束地在山间追逐嬉戏,她们眼眸中闪烁着的自由的光芒,是照亮东丘两千年的璀璨星辰。 东丘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她一直遗憾,自己没有亲眼看见。 原来,她一直在看着。 数千年的苍云变幻,一一在她眼前浮现,那些在皑皑白雪之中苦苦挣扎的身影,那些于刀光剑影之中闪烁的目光,那些一次次地、在她面前低下头的后人们。 他们或感激,或虔诚,或懵懂。 这些都源于眼前这个人。 也源于她自己。 眼前真实的场景和模糊闯入识海的记忆交织缠绕,如乱麻般翻腾,兰绬渐渐难以分辨,她觉得头痛欲裂,痛苦不堪,只得闭上双眼,双手抱头,缓缓蹲下了身子。 为什么…… 这真的是她做的吗? 可为什么在这些记忆面前,自己就像一个毫不相干的看客? 为何又对这些过往如此熟悉? 自己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 想不起来。 她用力地捶砸着自己的头,一下又一下。 当归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欲扶住她,却见残尼缓缓地抬起苍老的手,轻柔地、安抚地摸了摸兰绬的头。 兰绬现在有实体,可残尼仍只是一道魂,按理说,是不能真的触摸到她的。 兰绬却如有所感。 她安静了片刻,随后茫然地抬起头,双眼通红。 那里面噙满了眼泪。 兰绬在醉笙林里困了两千年,她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她做将军的时候,彼时,她炽热张扬,心性宛如孩童。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双茫然,一双沉静,这一眼,是同两千年后的自己的对视。 “你不必要想起,也不必要接受。”她语气温和,“已经过去太久了。” 一颗饱满的泪珠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顺着兰绬的脸颊滑落下来。 “所有人……都很好。”她双唇微微翕动,声音中带着很轻很轻的哭腔,要很仔细才能听到。 “对。”残尼笑了,“都很好。” 这就够了。 又何必非要追究来时之路? 如果可以,残尼心想,她更希望那个年轻的自己能够永远无忧无虑下去。 忽然,瑞光寺主殿上传来了渺远的钟声,厚重的音色承载着千年的历史沧桑与岁月沉淀,时至今日,才得以响起。它如汹涌的波涛,层层叠叠地冲击着人们的耳膜,直击灵魂深处。 天晴了。 寺院中的僧人们都吃惊地停下了自己手中正做的事,慌忙地朝主殿赶去。 他们如同江河入海般朝着主殿汇聚,山上最高的塔尖与从云层中脱身而出的烈阳重合,如释迦摩尼身后的光相,璀璨夺目,普照着瑞光寺,普照着众生。 光芒万丈。 “公子,”逝川站在遥岚身侧,轻轻地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71章 金兰篇(十三)缘 “很早。”遥岚眼眸轻垂,“你还记得兰绬第一次来瑞光寺,见那位残尼时是什么表现吗?” 逝川点了点头。 他当然记得。 那时候,兰绬一言不发地拽住了遥岚的衣袖,说什么都不肯再在瑞光寺逗留。 现在想想,不过是她不愿意面对罢了。 而那位残尼,逝川记得,在他们主动搭话之后,她只是惊讶了短短一瞬,然后就将注意力放在了遥岚的左手上。 当时,他以为她在看的是遥岚手上雅致古朴的画竹。 但实际上,她看的分明是站在遥岚左手指环上的、只有缥缈魂体的兰绬。 兰绬那一分魂魄得以保存,是受了醉笙林的庇护,应该少不了冥女在背后运作,而残尼这一分魂魄,则是靠瑞光寺数千年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虔诚供奉得以保全。 在瑞光寺阵阵的钟声中,残尼的身影越来越淡,面容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她们要融合了。”逝川看着台阶上的人,“公子若有什么要问的,恐怕需要抓紧了。” 得到了提醒,遥岚连忙上前两步,不得以打扰了“她们”。 “抱歉,”遥岚道,“请问师父,瑞光寺可曾改过处所?” “处所?”残尼一怔,没有意料到他会这样问,反应了一会儿才答道,“也算是改过。” “烦请师父明示。”遥岚请教道。 “最初的瑞光寺建在东丘皇陵脚下。”残尼道,“当时,贫尼确实有看守此地的想法。” 数千东丘将士连带着帝后一同被困于皇陵,此事,“兰绬”是知道的。子桑筠死时的惨状,在当时也传得沸沸扬扬。 兰绬站起身来,同残尼一齐将目光投向遥岚。 清脆婉转和苍老沙哑的嗓音异口同声,交织在一处,带着说不出的奇诡。 “此处化为凶地,是不可避免的。”她们道,“贫尼本意是在此处度化。” 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她没有说出口。 她想再见一见那个人,亲自将她送往来生。 “但不知为何,无法度化。” 开始一切正常,彼时兰绬还是凡人,尚未积累下深厚的功德,能够依仗的佛法也极为有限,只能靠心中的信念和夜以继日的磋磨。 直到德昭帝于狱中病逝。 这位帝王传奇一生,早年间也曾有不少政绩,之后更是做出了举世瞩目的改革壮举,几乎所有人都曾经以为,他会带领着东丘的子民开启全新的时代,可到了最后,等待他们的却并不是兴盛,而是覆灭,东丘的历史戛然而止,结束在了它最辉煌的时刻。 依照皇室一贯的丧葬规制,德昭帝自然而然地被葬入皇陵,且应他的要求,与子桑氏合葬。 奇怪的是,在那之后,兰绬再感应不到皇陵中一丝一毫的动静了,那座山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死寂的深渊。 第76章 直到后来,她坐化多年,佛法愈加高深,才依稀看出,皇陵竟然被一个繁复的大阵锁住了,那阵蜿蜒曲折、纵横交错,毫无规律可循,甚至还在不断地变幻。 这就是为何,金樽楼的先生明明能说出皇陵的大概位置,可那些探险者们却屡屡无功而返,这处宏大的皇陵最终成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 “贫尼看不透那阵。”兰绬道,“但能看见山里愈加浓重的怨气。” 结合瑞光寺如今的位置,遥岚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沉了下去:“无法超度,只得镇压。” 凌羽点了点头。 逝川也皱起眉,看向了遥岚。 这情况,分明与白府后院的那些冤魂如出一辙。 是巧合? “最初的瑞光寺建在东丘皇陵脚下。”逝川神色凝重,“意思就是,真正的皇陵如今就在这山体之中。” “正是。”兰绬道。 遥岚回过头去,凝神聚气,重新审视瑞光寺之下的这座山体,莹莹的浅绿色光芒幽幽地从他的眼底亮起。 果然,正如兰绬所说,一座大阵正在他面前轰然运转,只是因为此地佛光耀目,几乎将那阵掩盖,并不容易发觉。 正当遥岚专注地审视那座大阵时,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打断了他。 他循声望去,原来是兰绬一个恍惚,险些从台阶上跌落,当归连忙上前,一把搀住了她。 残尼的身影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此前,她的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兰绬身上,还是才注意到这个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小妖。 她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你是……” 当归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师父,莫非您认得我?” 残尼皱着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你来自西南方向?” 当归闻言一怔:“正是……” “阿弥陀佛。”她双手合十,“不想在此地得见故人。”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随后,兰绬在大家的注视下,说起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那时,她刚断腿没多久,由于身上没有盘缠,无法去医馆医治,伤口反复发炎,时不时高烧数日。 一次,她在高烧中昏昏沉沉地梦见了许多,仿佛将她的前半生又从头到尾经历了一遍。梦醒时分,她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双腿。 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 兰绬扶着额头,试图回忆梦中的场景,却颅内剧痛,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些记忆就像轻飘飘的飞絮,越想抓住,反而飞得越远。 等她慢慢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中。 忽然,屋子门口的帘子被掀了起来,一个和尚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她坐在床上,有些惊喜:“小师父,你醒啦。” 师父? 兰绬被叫得有点懵,然后她出于本能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 好吧,她想,自己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脑子失灵时不灵,她无暇去顾及其他的事,便在这个小寺院里暂时落了脚。 在修养的这些日子里,她想起了许多事,比如她从西方来,往东丘去,一路途径各处寺院,帮了许多人,也结识了不少同参。 可她为什么去的西域,又为什么丢了双腿,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又过了些天,她精神养足,可以下床赶路,便向此地住持辞行了。 离开的那天,天气不错,阳光十分明媚,她刚走出门口没有多远,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头。 她抬头望去,看见一小群飞鸟从她上空匆匆飞过,其中几只的嘴里衔着枯枝。 她再低头一看,砸中自己的,正是一支折柳。 如今时节,春鸟筑巢,这支折柳,就是它们无心遗失的。 她看着柳枝上苍翠欲滴的柳叶,觉得有些可惜,于是,她找了一块阳光充足的地方,将它栽进了微微湿润的泥土中。 她行动不便,做这些事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随后,她双手合十,朝着柳枝拜了拜。 “阿弥陀佛,贫尼此生屡历离别,未尝有人相送,”她道,“今日却是第一次。” “飞鸟已不可寻,空余残枝。”微风轻至,温柔地拂过柳叶和她的脸庞,她顿了顿,继续道,“便以吾此生所有当历而未历之团圆,尽转赠汝,愿汝,生生顺遂。” 彼时的当归尚无灵智,只是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木头,若没有被栽进土里,或仅仅是因为少下一场雨,就会很快死去。 所以她当然不知道有这码事。 但兰绬却能在她身上看见金光流转的梵文,那是来自她自己的祝愿。 一道令人炫目的强光过后,面前的三个人都不见了踪影,两张一模一样的小纸人摇摇晃晃地飘向遥岚,遥岚伸出双手,接住了它们。 那枚漆黑的指环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兰绬的两道魂魄刚刚融合,还不稳定,需要修养,当归便也陪着她一起,一时间,山林里又重新只剩下了遥岚和逝川两个人。 遥岚小心地将纸人收好,以待来日之需,就听见逝川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怪不得当归说,初见兰绬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逝川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确实令人意外。”遥岚轻轻摇了摇手中的画竹。 瑞光寺的钟声渐渐停息,山林中逐渐恢复了静谧,二人迎着微风,缓缓地顺着石阶往下走。 “我第一次见公子时,也觉得十分亲切。”逝川状似无意地说道。 遥岚却瞬间听懂了他的试探。 想来,是这几日二人之间忽然拉近的关系令逝川起了怀疑之心。 遥岚面色不改,滴水不漏地接上他的话:“当时,逝川兄说,我与你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 逝川继续追问:“公子不好奇这位故人吗?” “若说毫不好奇,难免不太真诚。”遥岚道,“但此事对逝川兄至关重要,随意打探,并不礼貌。” “可我倒是觉得,你我二人已不必如此客气。” 遥岚闻言,脚步一顿,偏过头来看向他:“若逝川兄想要与人倾诉,我自会恭听。” 遥岚认真的神情撞入逝川的眼眸,让他猛地一下回过神来。 逝川忽得发觉,这些日子,自己似乎有些过于得意忘形了,怎么会想当然地认为,遥岚或许恢复记忆了? 如今再想想,这几日他们的相处虽然与以前相比亲近许多,但遥岚对他一直都可称得上以礼相待,即使是同塌而眠的那一晚,也从未有丝毫逾矩之处。 毕竟,遥岚本就不似陈景那般冷情。 第72章 金兰篇(十四)重返 逝川轻轻眨了眨眼,然后移开视线,不再与遥岚对视。 “公子,”他苦笑道,“给我留些脸面,全当我未曾说过吧。” 遥岚淡淡地一笑。 二人继续沿着石阶向下。 “逝川兄,”遥岚的嗓音清润,比山风更能让人静心,“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便是你先与我搭话。” 逝川看向他,没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在之后的相处中,似乎也都是你更热络一些。”遥岚低垂着眼眸,“但我知道,这些都是我与逝川兄那位故人有些相似的缘故……或许,我与逝川兄的这位故人,比我想象的要更相似。” 逝川闻言,眉头皱起:“不是……” “你不必急着反驳我,”遥岚的冷静透出眼底,“这一点,或许你自己都尚未察觉。” “其实,在下愿意相信你我间的真情实意。”遥岚顿了顿,又补充道,“情谊。” “但我更希望,我们之间可以更纯粹一些。” 其实遥岚真正想问的是,若自己不是陈景,逝川还会对他如此吗? “我知道了,公子。”逝川抬起眼,石阶已走到尽头,“但我还是要反驳你。” 遥岚有些意外地看向了他。 逝川眼底的笑意带着点狂妄:“醉客交友,从来纯粹,弯弯绕绕,皆不入吾眼。” “既合缘分,便去结识,又与旁人何干,公子此言,莫不是看不起我?” 遥岚看着他坦荡的眼神,忽地释然了。 那感觉像是阴雨连绵了半月,心绪低迷许久,忽然得遇烈日出云,告诉他,阴霾消散,无需理由。 “却是我多虑了。”遥岚笑道。 困扰自己多日的心事得以疏解,遥岚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公子,方才兰绬说的那阵,你可是看出了什么门道?”逝川见遥岚径直向寺外走,方向明确,似乎已经有了打算,便出言问道。 遥岚摇摇头,答道:“没有看出任何门道。” 但看不出门道,却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他相信兰绬的眼力,她两千年都束手无策的大阵,他从没觉得自己能一眼看出解法。 第77章 这从侧面印证了,这阵与子桑筠脱不了干系。 皇陵是她遇难的地方,此地对她来说意义重大,她盘踞东丘千年,更不会对此阵一无所知。最大的可能是,这阵根本就是她弄出来的。 子桑筠过世比德昭帝更早,并且死状凄惨,按照常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会化作地缚灵,被困在皇陵之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立即会成为叱咤风云的大鬼王。即便兰绬再长寿,从子桑筠困死此处到兰绬坐化,最多也不过几十年,子桑筠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摆脱皇陵的束缚,又找到方法强留兰绬的魂魄? 她背后恐怕另有他人。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能在东丘皇陵摆出如此大阵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阵跟冥女脱不了干系,”遥岚道,“与其在这里想方设法研究古阵,不如直接去找她问个清楚。” “这倒确实。”逝川赞同地点了点头,“她托我们带兰绬回去,向我们隐瞒对她毫无益处。” “但仍不排除,这皇陵里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遥岚微微垂下眼眸,“总之,我们要先回醉笙林一趟。” 二人一拍即合,可正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了起来。 “你们去见子桑筠?”那声音道,“我不见她。” 遥岚一愣,微微低下头。 “兰将军?”他有些惊讶,“你这么快就没事了?” “我还没弱到那种地步。”兰绬的身形慢慢浮现,她有些不高兴地皱着眉,“在问你们话。” “是去醉笙林。”此前,遥岚暗中吩咐当归将兰绬引来瑞光寺,她为此事生气,语气不善,遥岚也能理解,“那便请将军待在指环里,我们很快出来。” “醉笙林是她的地盘,”兰绬的脸色愈发不虞,“我只要踏进醉笙林就会被她感知到,避无可避。” “再说,我为何相信你们?若你们直接把指环给她呢?” 遥岚长眉轻皱:“怎么会,当归还在这里。” “可你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人在冥女手里吗?”兰绬哼了一声,“谁知道你会不会用当归去换。” “……” 遥岚想要说些什么,却忍住了,然后不轻不重地抿了抿唇瓣。 “所以你想怎样?”逝川的声音忽然响起,尾音上扬,替遥岚解了围。 “之前那个纸人,再给我做一个。”兰绬傲慢地扬了扬下巴,“我待在东丘,冥女你们去见就够了。” 逝川不屑地轻笑了一声。 兰绬的目光转向他,微微眯起了眼。 “那我们又为何相信你,不会趁机跑掉呢?”逝川躬下身,视线与兰绬齐平,温热的呼吸顺势洒在了遥岚的手上。 遥岚的眼皮轻轻颤了下。 “不是还有当归么,”兰绬反驳道,“有她看着我,你们还不放心?” “你对她的恩情如同再造,她现在对你言听计从吧。”逝川的眼底含着冰冷的笑意,“如果你命当归与你一同离开,她会如何呢?” 兰绬的心思被逝川戳中,登时哑口,望着逝川的眼神里是森然的冷意。 “兰绬将军,你的故事很感人,你也很伟大,”逝川懒懒地把身子直起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但你要记得,现在,只有在冥女或遥岚公子的庇护下,你才能留于世间。” “所以,你最好选一个。”逝川狭长的眼睛与她对视,目光里的挑衅丝毫不加掩饰,“我们,或者你姐姐。” “罢了,逝川。”眼看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地剑拔弩张,遥岚及时地打断了他们,“既然我们双方互不信任,那这趟醉笙林我独往便是,逝川,你留下。” 逝川当即皱起了眉:“不行,怎能让你一个人深入醉笙林腹地。” “上次冥女确实没有对我们发难,但难保这次依旧不会。” “无妨。”遥岚看向他,“兰将军和我们在一起,她不会轻举妄动。” 逝川看着他,没说话。 他知道遥岚说的有道理,但他莫名地抵触让他单独前往。 二人僵持片刻,最后,逝川叹了口气。 他竖起两指,轻轻靠在太阳穴上,微微闭目,像是在给谁发讯息。 “……我叫凉骨来,”他睁开眼,解释道,“他离得近。” “任蜮主?”遥岚有些惊讶,“他有时间?” “有。”逝川垂下眼,“他闲的很。” 兰绬见状耸了耸肩。 原本她也没指望他们能同意,只是心中不爽,想给他们找点麻烦,现在的情况也算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的灵魂尚不稳定,便一溜烟地没入指环中,入定修养去了。 二人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任悠便到了。 他的身影鬼魅般自山林中闪现,几个呼吸间就落在了他们近前,一片叶子都未曾惊动。 他身姿矫健,落地时带起的一小片尘土在阳光的映照下飞扬起来,又缓缓落下。 “何事如此着急,”任悠蹙着眉头,胸膛微微起伏,可见赶路辛苦,“钟被你敲得咣咣响,险些将我兰幽岭震碎。” 遥岚向他微微颔首:“岭主。” “抱歉,”逝川毫无歉意地说道,“不小心劲大了些。” 任悠盯着二人打量了半晌,见他们气定神闲,面色红润,衣衫一尘不染,毫无褶皱,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又将目光转向四周的环境,山林静谧,阳光柔和,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急事。 “本座以为你们与冥女不知起了冲突,急需打手,”任悠满眼狐疑,“如今看来,却不像这么回事?” “自然不是。”逝川简短道,“冥女的妹妹如今在我们这儿,我们要去醉笙林,担心她趁机逃走。” “原来如此。”任悠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她人在……?” 遥岚抬起手来,将指间的黑色指环摘了下来,递给任悠。 任悠双眸微睁:“在这里?直接戴着去不行吗?” “不可。”遥岚摇了摇头,“她不愿意去醉笙林。” “要求还挺多。”任悠轻哼一声,接过指环放在手心里,指尖捏住指环边缘,轻轻一拧,指环就陀螺似得在他手心里咕噜噜地转了起来。 “别转了。” 当归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语气,有些忍无可忍。 任悠一愣,住了手。 他安静地端详了这指环好一阵,然后眼珠一转。 “只要有人看着她就行了,是吗?” 逝川眯着眼看他:“何意?” 任悠手一抬,将手中的指环抛向了逝川,后者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逝川兄啊,你也知道,去醉笙林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他的眼角微微向下耷拉,看起来十分可怜,嘴唇微颤,哀哀求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逝川兄,便劳烦你守着那位妹妹,让我随遥岚公子去罢。” 逝川:“……” 他知道任悠在演,心里也十分不愿意,可却他知道,任悠此次并非耍赖。 这些年来,任悠确实尝试过许多进入醉笙林的方法,可次次都无功而返。 见逝川犹豫,任悠趁热打铁,竖起三根手指,发誓道:“我绝对事事挡在岚公子前面,若他少了一根头发,任某提头来见。” 遥岚觉得有些尴尬:“倒也不……” 不必如此。 逝川听了任悠的话,哼笑了一声:“你最好做到。” 他将指环收了起来,伸出食指,点了点任悠:“机会换给你,来日……” “我知道!”任悠抢着道,“好酒好菜管够,在下在兰幽岭宴谢逝川兄……和岚公子。” 逝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遥岚躬身谢过: “那便叨扰岭主了。” “岚公子不必客气。”任悠心情大好,脸上笑嘻嘻地,也跟着回了个礼。 第73章 金兰篇(十五)凉骨 “说起来,本座还是第一次去醉笙林。”任悠走在路上,步伐轻盈,靴子上的金铃与银链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十分清脆,“公子,那里是什么样子?” “没什么特别的,”遥岚道,“只是一片枯木林。” “醉笙林可属冥界?” 遥岚颔首:“忘川尽头,是。” “那为何如今会变成冥女的地盘?”任悠好奇地问道。 “醉笙林已经被冥界舍弃许久了,”遥岚耐心解释道,“因为在冥灵们眼中,那是一片毫无价值的不毛之地。” 活人进不来,残魂出不去,那里就像一处灵魂垃圾场,无人在意。 “毫无价值……”任悠喃喃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那公子以为呢?” “上次去时,那里已经成了残魂们的栖息地。”遥岚的目光微微下垂,“即使再没有修复魂魄,重入轮回的可能,也总归是个落脚之处。” “是了,”任悠笑道,“公子与我所想一致,对那些残魂来说,这里定不会是毫无价值。” 第78章 任悠的这番话倒令遥岚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他偏过头,赞道:“岭主是性情中人,难怪会与逝川如此交好。” “本座与逝川相交多年,自然彼此熟知。”任悠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若公子,虽与他相识不久,却已经如此亲近。” “亲近倒算不上,”任悠明显的调侃并没有令遥岚的神情掀起丝毫涟漪,“在下记得,第一次见岭主是在隐意谷,但岭主对我的造访却没有表现出意外,不知是何缘由?” “公子之名谁人不知,何须多作介绍?”任悠满不在乎地耸了下肩,“何况,逝川曾多次在本座和涤心面前提起过公子,他带你回谷中,并不在本座意料之外。” “此前便提起过我?”遥岚看向他,“不知是关于什么?” 任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眉眼精致,看人时自带深情:“左右不过是些仰慕已久,有意结交之类的话。” “原来如此。”遥岚将目光移开,不再看他。 如果说逝川是热烈如旭日的丰神俊朗,任悠,就像沙漠古墓中最精致的雕塑,古老而神秘,他的美带着强烈的攻击性,轻易就会令人眩目。 二人边聊边走,丝毫没有注意到环境的异常,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遭的景象已大不相同,郁郁葱葱的林木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透着阴森死寂气息的枯木,毫无生机的枝干像是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臂。 不是幻境,也不是阵法。 是冥女鬼蜮。 “还真是说变就变。”任悠冷冷哼了一声,嘴角勾勒出一抹讥讽,他双眸微眯,后退半步,手中化出两把阴森的长刃。 他左手刀如弯月,右手剑如银练,均呈现奇异的灰白色,表面凹凸不平,细小的孔洞中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手柄之处由几节形状各异的骨头拼接而成,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隐隐有幽绿色的光芒闪烁,仿佛是被困在其中的冤魂在发出不甘的怒吼。 遥岚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他曾听逝川提起过,任悠手上有一对削铁如泥的兵器,奇诡非常,是他当年降服鼓与钦?两大妖兽时,以其脊骨所制,其凉骨的称号,也是由此而来。 刀柄和剑柄中所困的,想必就是那两大妖兽的魂魄。 妖兽残忍恶毒,用它们做器灵,稍不注意就会遭到反噬,能用这样的兵器,任悠的实力必然强悍至极。 不愧是兰幽岭之主,遥岚心中暗暗惊叹。 不过,为何刚一踏入此地,就拉出如此防备的架势?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遥岚困惑太久。 下一刻,身边枯树疯长,相互缠绕,遮天蔽日,漆黑坚韧的枝条铺天盖地地充斥了整个空间,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裹挟而来。 遥岚刚刚召出画竹,就听眼前寒芒一闪,紧跟着一声巨响,任悠手中的弯刀精准无误地挡在了他面前,与席卷而来的黑色枝条撞了个正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传来,弯刀的刀刃与那些坚硬如铁的枝条狠狠地碰撞在一起,溅起一串串耀眼的火星 “……多谢岭主。” “本座可是立了誓的,”任悠不屑地撇了一眼地面上那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枯枝,食指勾住弯刀转了转,“断不会让你有闪失。” 遥岚望着满地的狼藉,和不远处蠢蠢欲动、欲发起第二轮攻势的枯枝,手中画竹伸长,化为长剑。 上一次和逝川来的时候,那些枯树只是跟在他们身后远远地观察,最终也没有对他们发起进攻,与今日相比,可以算是十分温柔了。 但任悠却对此并不意外,并且看上去早有准备。 联系起他之前说过的话,恐怕任悠每次到醉笙林,都会遭遇这样的情形,这就是他次次无功而返的原因,只是遥岚不知道,究竟是冥女对自己和逝川过于宽容,还是对任悠过于抵触。 可不管是哪一种原因,都不是什么好事。 疯狂肆虐的枝条们忽然有一瞬的停滞,紧接着,冥女踏着风呼啸而来。 她一言不发,凌厉果决,长剑一柄,直取任悠。任悠反应极快,骨剑出手,以极重的力道迎了上去。 遥岚看出,这一击,两人的功力都用了十成十。 尖锐的金属相交之声响起,冥女被弹开,她手中的剑发出痛苦的嗡鸣,片刻之后,被震得粉碎。 二人对战,法场激烈,遥岚也受到些许波及,衣袍猎猎,发丝狂舞。 冥女脸色不变,将手中的断剑一丢,又化出了第二柄。 她正要攻上来,余光却瞥见了边上的遥岚,表情和动作都是一顿。 一旁的任悠警惕地看着她。 可谁知在看到遥岚后,却冥女忽然平静了下来。她收了手中的剑,按了按眉心,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 等她再睁眼时,身上铺天盖地的寒气和怨气散了个干净。 “遥岚公子。” “林主。” 见她收了手,任悠便也收了刀剑,他双手抱臂,向遥岚身侧靠了靠。 “公子此来,可是……”她话语一顿,看了任悠一眼,即将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可是我妹妹的事有了什么进展。” “是。”遥岚颔首,“只是现下遇到了一些困境。” “你来找我,”冥女道,“是因为本尊能帮得上忙?” “正是,”遥岚道,“瑞光……” 遥岚刚说到一半,却被冥女突兀地打断了。 “公子,”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任悠,“能否借一步说话。” 遥岚闻言,也将目光投向了任悠。 任悠歪了歪头:“本座对你那些事毫无兴趣,本座只是好奇,为何每次都对我刀剑相向,我不记得何时招惹过你。” “尊驾乃一境之主。”冥女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不得不防。” 遥岚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了一圈。 冥女在撒谎。 若真是这个原因,为何上次自己与逝川同往却没有遭受如此待遇,逝川岂不也是一境之主? “就算如此,也该容得我一句辩白,”任悠显然也没有相信她的说辞,“本座来此,并非恶意。” 冥女垂着眼,没接他的话。 任悠脸色紧绷,十分难看,遥岚思忖了片刻,上前一步,劝道:“林主大人,不妨便听岭主一句吧,他确实并非恶意。” 冥女似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然后她不情不愿地给了任悠一个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说。 “本座曾有一友人流落凡间,我上穷碧落,下入黄泉,都未寻得一点踪迹。”任悠的话简短精炼,“只有你这里,未曾找过。” 遥岚了然。 醉笙林是残魂的聚集之处,若说任悠曾有旧友遭遇变故,确实有很大可能流落此处。 “原来如此,”冥女道,“那岭主请便吧。” 此言一出,遥岚和任悠皆是一怔。 此前百般阻挠,却又这么容易就允许了? “只是,”冥女又补充道,“仅此一次。” “那是自然,”因为怕她反悔,任悠抢着答道,“只此一次,无论是否找到,任某不会再踏足醉笙林半步。” 冥女点点头,微微向一侧让开了身子。 “那便请吧,”她说,“本尊还与遥岚公子有要事相商。” 任悠目光转向遥岚,后者朝他点了点头。 “失陪。”路过遥岚时,任悠抱歉地低声道,“一旦有变,随时联系。” “好。”遥岚应下。 见任悠走远,冥女才重新有了动作。 “公子是遇到了什么瓶颈?” “瑞光寺下方有个古阵,”遥岚道,“可是林主布下的?” 冥女没有隐瞒:“正是。” “那下面封着的可是古东丘的皇陵?” 冥女抬眼看了看他,半晌,又道:“是。” “不知能否请林主赐教破阵之法,”遥岚道,“有些事,需要下了皇陵才能确定。” “这与带回绬儿有关吗?”冥女轻轻蹙起了眉,“公子在凡间多年,本尊以为,你应当知道什么是适可而止。” “兰将军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醉笙林,即使她再避着您,您要见她也应该是轻而易举吧。”遥岚脸色如常,“所以,您一直没有见她,也是为了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来见您,不是吗?” 冥女正眼看了他半晌,随后薄唇轻启:“说下去。” “在下是冥界人士,隐意谷也距此甚远,我二人对您毫无威胁。”遥岚道,“更何况,我的人还在您手中。” 谁知,此话一出,遥岚第一次看到了冷漠之外的情绪出现在了冥女脸上。 “你的人?”她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极轻地勾了下唇角。 第74章 金兰篇(十六)鼓 “好。”冥女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那便相信公子。” 她慢条斯理地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一截断枝,漆黑的枯枝映着她纤细莹润的手指,随后她抬起另一只手,怜爱地抚了抚那截短枝。 第79章 红色灵光从她指缝溢出,短枝化成了一块散发着幽黑光芒的琥珀。 “劳驾。”她轻抬下颌,看向遥岚,“借公子一滴血。” 遥岚掀开左臂的衣袖,并两指作刃,往手腕上轻轻一划,鲜红的血液便顺着他的小臂淌了下来。 他将手臂向前探出,将血滴在了那枚琥珀上。 琥珀陡然一亮,散发出红色的光芒,映得冥女眼底都带上了深邃的暗红。 遥岚被那琥珀吸引了注意,没有留意仍在淌着鲜血的左臂,冥女一挥衣袖,在那串血珠落地之前,将它们抹去了。 遥岚的皮肤光洁如初。 做完这些,她伸出手去,将那枚重新黯淡下去的琥珀递给他:“带着它,那阵就拦不住你。” 遥岚接过,收在袖袋中,微微躬身道:“多谢。” “只是,还有件事我要提醒公子。”冥女的双眸被睫毛坠得半开半阖,情绪都深深地掩盖在了眼底,“那皇陵里关着的,是穷凶极恶之人,切不可轻易放出。” 遥岚闻言,心中一动。 穷凶极恶之人? “本尊对公子毫无保留,只这一个要求,公子能否保证?” 遥岚看向她:“在下保证。” 两人交谈完毕,遥岚正欲辞行,冥女却忽然警觉地地皱起了眉头。 她微微仰头,向东边望去,神色中隐隐透出了焦躁。 遥岚见她脸色有变,心里生出一阵没来由的不安:“可是出了事?” 冥女没有回答,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公子可能联系得上兰幽岭那位?” 遥岚心头一跳。 任悠身上有一身在亡灵眼中格外扎眼的佛光。 醉笙林中的残魂大多困于此地多年,又有冥女鬼蜮的庇护,状态稳定,不太容易出乱子,是以,遥岚并没有太担心。 但忘川中却不乏穷凶极恶之徒,遥岚虽早已与任悠说明,但倘若他在醉笙林中没有收获,仍不甘心,一意孤行地去了忘川…… 遥岚没有再耽误时间,即刻传音任悠:“岭主,你那边如何?” 糟糕的是,他迟迟没有收到任悠的回音。 遥岚心中愈发不安,又略带急切地将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任悠终于传来了回复,只是,那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疲倦。 “嗯。”他说,“我在忘川边。” 果然,遥岚叹了口气,立刻飞身向忘川赶去。 冥女紧随其后。 很快,他们注意到,沿途路过的亡魂们都停下了往日的动作,默契地向着同一个方向靠近,遥岚心底一沉,加快了步伐。 随着与忘川的距离越来越近,周边的残魂也越来越多,几乎可以用成群结队来形容,不多时,忘川就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醉笙林在川尾,河床在此地收窄,水流和缓,多年来无风无浪,十分平静,今日,景象却截然不同。 川水仿佛被什么所激怒,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无情地拍打在河岸上,仔细看才能发现,那分明是层层叠叠的亡魂。 那些人已经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了太久,任悠身上的光利剑般划破了浓稠黑暗,令那些本就扭曲的灵魂直接陷入了癫狂。他们实在抑制不住对生的渴望,饿狼般扑向了水边的蓝衣人。 可那汹涌的浪潮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 怨灵们张牙舞爪地从水中跃起,狠狠地撞在任悠的结界上,瞬间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反作用力狠狠地弹回水中,几只被无辜波及的鬼鲛被冲得东倒西歪,满眼惊恐与痛楚,不住地发出凄厉的哀鸣。 两人落在结界之外,岸上的残魂们忌惮冥女,自觉地为他们让出了一片空地。 遥岚这才看见了位于结界中心的任悠。 他疲惫地靠着水边的一块岩石,小臂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微弯曲,正在不自觉地轻颤,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在他所靠岩石的三丈之外,立着一把弯刀,一只巨兽正卧在刀边闭目沉睡,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它身上向骨刀输送,使得这片结界坚不可摧。 那巨兽状似鹞鹰,身上斑纹如神秘的图腾,利爪鲜红如燃烧的烈焰,喙如长剑,此刻正半掩在左翼之下,恰似宝剑方出半鞘,蓄势待发。而更奇异的是,它那洁白无瑕的兽首,又给它添上了格格不入的神圣色彩。 上古神兽,鼓。 遥岚上前一步,唤道:“岭主!” 任悠微微动容,把头偏向了他。 “岭主,”冥女神色冷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大的阵仗。” 任悠的手虚握成拳,半晌,一撑地面,站了起来。 他似乎坐了太久,在起身时,身体有些轻微的摇晃。 任悠走了过来,但由于川中的亡灵还在不死心地撞着结界,他无法将其收起。 任悠脸色不好,只是苦笑:“如今这局面,倒省了本座四处寻找的功夫。” 遥岚攥紧了手中地画竹:“岭主,你身体如何?” 召唤出神兽实体,需要极大的灵力消耗,如此多的亡灵前仆后继,任悠此刻必然正遭受着汹涌的反噬。 任悠嘴唇发白,鲜血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他抬起手,满不在乎地一抹。 但任悠这幅虚弱的样子显然并不能引起冥女的丝毫同情,她冷冷地问道:“岭主可曾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冥女问道。 任悠自嘲地摇了摇头:“若是找到,又何至于如此阵仗。” 遥岚与任悠相距不过咫尺,却因为隔着结界,听不真切他的话。他抬起手,任悠还来不及阻止,他就触上了结界。 一阵剧痛袭来,他皱着眉缩回手,缕缕黑气从他掌心溢出。 “林主,”遥岚将被灼伤的掌心掩在了袍袖之下,“你可有办法暂时屏退这些亡魂?在下这就带任蜮主离开此地。” 任悠引起的骚乱不小,再拖下去,很可能会引起冥府那边的注意,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有。”冥女微微颔首,“但还希望岭主能兑现承诺。” 不管是否找到,不再踏入醉笙林半步。 任悠闻言,低头沉默了片刻: “……自然。” 得到肯定的回答,冥女没再多说什么,一个利落的转身,瞬间退到十步开外。她足尖轻点,翩然跃起,稳稳地落在了一枝高耸的树枝上,那根枝条在她的踩踏下,微微颤了颤。 她站定之后,神色淡然地踢了踢脚下枯木的树干。 那树晃了晃,像是一位年逾古稀、关节僵硬的老者。他招了招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似是在传达着什么讯息。 刹那间,地面开始震动起来,一波接着一波,如汹涌澎湃的潮水般向四周蔓延。 遥岚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他担忧地回望了任悠一眼,随后反手将画竹抛向空中。画竹瞬间伸长数倍,他一跃而起,稳稳地立在了竹扇上。 在他离开地面的一瞬间,一阵沉闷的声响传来,无数植物的根系穿破河岸,水蛇般从川水中钻出,河岸承受不住这样的阵仗,部分塌陷,岩石和泥土扑簌簌地坠入了水中。 那些根系交叉缠绕,蜿蜒着向那些紧紧贴在结界上的狰狞怨魂游弋而去,本该穿越魂体而过的根须,竟奇迹般地牢牢缠住了他们。 亡魂们被勒住四肢、躯干甚至脖颈,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不住地发出不甘的怒吼。 这场面既诡异,又震撼,就像深渊里伸出了无数恶魔的触角,要拉着这些灵魂坠入地狱。 任悠得以喘息,半跪在地上,握住鼓的刀柄,将神兽刀灵封回刀中,随后终于因为灵力的过渡消耗,呕出一口鲜血来。 在他撤力的一瞬,透着凛冽寒光的骨刀与古老的神兽都化作轻烟,消失在了空气中。 遥岚在任悠倒下之前勉强搀住了他,将他一同拉上画竹。如今的局面不知能保持多久,遥岚不敢再多加耽误,对着冥女颔首示意之后,就带着任悠迅速离开了醉笙林。 ----- “将军还想去哪里逛?”逝川的声音懒洋洋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去哪儿?”兰绬听起来颇为气愤,“你这样,本将军能去哪儿?” “将军这么说,在下可是委屈至极了。”逝川带着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在下可有拦着将军?” “可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那是为了保证将军的安全。将军久不入世,难免对凡间诸事有所生疏,即使是当归姑娘,也许久不曾上街闲逛了。”逝川说得有理有据,“在下如此贴心,将军可不要冤枉了在下。” 第75章 金兰篇(十七)瞻 当归依靠在窗边,一边看街上人来人往,一边听这两尊大佛斗嘴。 在遥岚和任悠刚刚离开的时候,她曾经尝试过对二人进行劝解,可后来她发现,他们一个是因为不能自由行动而憋闷,另一位因为被留下做看守而无聊,纯粹是在没事找事地互相发泄。 第80章 于是她便懒得再去管,由着他们去了。 “叩叩” 敲门声响了起来,当归正要去开门,却被逝川抢先了一步。 兰绬对着他“嘁”了一声,靠在了椅背上。 雕花木门被打开,果不其然,遥岚正站在外面。 逝川将他让进了屋里,遥岚背过身,重新掩上了门。 逝川疑惑地“嗯”了一声,问道:“公子,凉骨呢?” “岭主受了伤,”遥岚解释道,“便直接回兰幽岭了。” “伤到来不及向我辞行,是伤得很重?”逝川皱起了眉,“被什么伤到的,你们和冥女打起来了?” “没有。”遥岚道,“岭主的伤是骨刀反噬所致,并无大碍。至于为什么没回来……应是心情不佳,不愿见人。” 逝川了然:“他没在醉笙林找到人。” “嗯。” “找人?什么人?”兰绬把头凑了过来,“本将军在醉笙林待了两千年,没有我不认识的,你要找谁,不如和我说说?” 两人一齐看向兰绬,半晌,逝川开口道:“倒是没想到这一层。既然如此,等东丘事毕,将军可愿随我们去一趟兰幽岭?” 兰绬的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有条件。” 逝川:“什么?” 兰绬:“我今日要同当归去夜市,你二人都不许跟着。” “既然如此,便只能可怜任悠了。”逝川的眼中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遗憾,“但我与公子要西行,将军若不想待在醉笙林,也只能委屈您跟着我们了。” “跟着便跟着,”兰绬道,“我不配合,你们也问不出什么。” “那是自然,”逝川嘴角噙笑,温和有礼,“不过除了单独行动,将军若想到了其他要求,在下方才的承诺,仍可随时兑现。” 兰绬觉得十分无趣,懒得再去看逝川那张阴阳怪气,虚伪做作的脸。 当归探出上身,将窗子关上,走到桌边坐下,兰绬擦了擦自己方才在椅子上踩出的脚印,也坐了下来。 座位少了一个,遥岚走到一边,去拿靠在墙边的那一把。 他习惯性地抬起右手,却在触碰到椅背之前缩了回来,他收了拿在左侧的画竹,换了另一只手。 没等他把椅子挪动,身后的逝川大步迈了过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遥岚:“……逝川。” 逝川将他的手翻开,掌心向上,盯着他的伤处,眉头皱得死紧:“怎么回事?” 遥岚想把手抽出来,奈何逝川攥得用力,他一下没抽出来,只好叹了口气,任他端详。 “我自己不小心,与岭主无关。”遥岚替任悠解释道,“他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遥岚手上的伤痕是任悠的法器造成的,逝川不会看不出。他从与遥岚接触的那块皮肤上注入了一道灵力,反复确认过遥岚身上再没有别的伤痕,这才放了手。 “凉骨的刀剑上附有上古凶兽的诅咒,”逝川脸色仍然不太好,“虽然他已经替您祛除过了,但公子以后还是要记得离他远点。” “好,”遥岚道,“多谢提醒。” 逝川低着头,帮遥岚搬了椅子,然后坐回原处,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屋子里安静下来,当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替他们问了正事: “公子,你们在醉笙林遇到了什么?” 遥岚这才把把藏在袖袋里的黑色琥珀取出来,置于桌子正中,然后把醉笙林里发生的事细细地说了一遍。 “穷凶极恶之人……”兰绬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脸上露出疑惑,“皇陵哪儿来的穷凶极恶之人?” 皇陵里的都会是些什么人呢? 首先,是葬在此地的历代皇族。虽然他们活着的时候养尊处优,死之后也葬在上好的风水宝地,却仍不乏有无辜之人沦为宫闱争斗的牺牲品,执念尚未消散就被冥女一道大阵封在皇陵之中。 再次,是那些陪葬者。他们大多挣扎在社会底层,身份低贱,困苦一生,却会因为运气不好,就被一道轻飘飘的旨意送上黄泉,这类人最容易在此处滋生怨气。 再之后,就是琉沙围城的那场战争中,困死在皇陵中的将士们了。他们被困在墓穴十二天,不知有多少人被饿死渴死,更不知多少人因伤重得不到救治而死去。每日对着同伴的尸体,为了大势已去的帝后做着无谓的抵抗,实在绝望得令人难以想象。 “阿弥陀佛。”兰绬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周身气场骤变,仿佛刹那间换了个人。她微微垂着头,眼帘半掩,“贫尼生前曾在山脚下诵经,日夜超度那些枉死的忠贞之士,其中有不少……是我在大漠边疆的部下。” 兰绬的两道魂魄虽然已经进入了同一个躯体中,但因为分裂太久,还不能顺畅地融合转化,大多数时候,残尼都会在里面静心打坐,任兰绬在外面晃荡。 这虽是残尼性格使然,但潜意识里,她依然更希望自己是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兰绬。 可皇陵的事,显然是残尼了解地更多一些。 “他们无辜横死,却都是衷心许国,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穷凶极恶。”兰绬缓慢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平静的哀伤。 “这么多年来,子……冥女什么样的恶鬼不曾见过?”当归道,“若只是陪葬者,也不至于被他说成穷凶极恶。” 遥岚专注地听着她们讲话,觉得她们说得都很有道理。 他正要发表意见,余光却瞥见逝川仍不高兴地坐在那,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否在听他们的对话。 他把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探了探身,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逝川:“不知逝川兄有何见解?” 逝川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字,下意识地看向了遥岚,又迅速地将目光低垂了下去,只看着自己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 不过,在他抬起眼眸的那一瞬间,遥岚似乎看见,他的眼尾有些淡淡的红。 “子桑筠是如何死在皇陵里的,史书没有记载,但从对她尸体的描述来看,她应该没活着在里面待太久。”他的语气有些生硬,“她身为皇后,年纪轻轻,身体康健,如何会好端端地死在里面?” 这话一出,兰绬和当归都是一愣。 遥岚也从未向这个方向想过。 逝川垂着眼睛,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神色,只自顾自地继续推测:“而偏偏,与皇后伉俪情深的德昭帝,却好端端地走出了皇陵,又好端端地多活了那么些年。” 德昭帝虽然是亡国之君,但好歹也是皇帝。他被俘入狱之后,虽然自由被剥夺,但在生活上并不曾被苛待过,死时也没有遭遇太大的痛苦。 与子桑筠相比,实在算是善终了。 为什么呢? “皇陵是德昭帝死后才被封的,看起来很像是针对他采取的措施。”遥岚顺着逝川的思路继续分析,“如此说来,莫非子桑氏的死和德昭帝有关,帝后二人早就反目成仇了?” “若真是如此,”当归接过了话头,“冥女口中的穷凶极恶之人,难不成正是德昭帝?” 德昭帝这个人,实在是矛盾重重。 他在前期所展现出的气度和果决,确实令人钦佩,但在子桑氏封后之后,他又表现得令人十分费解,东丘末年的乱象,起码有他一半的功劳。 “我真想象不到,赵瞻这个人恶起来会是什么样。”兰绬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而她口中的赵瞻,正是德昭帝的本名。 “将军对他了解多少?”遥岚问道。 “他总是一副软弱窝囊的样子,根本不适合当皇帝。”兰绬露出了几分讥讽的神色,“什么都做不好,只是跟在我姐……子桑筠身后,拾她的牙慧罢了。” 兰绬的记忆恢复了不少,其中就包括和德昭帝有关的部分。 她第一次见到德昭帝是在武试结果公布的第二天。原本,她是没资格见到皇帝的,但在知道她与子桑筠的关系之后,德昭帝特意召见了她。 那人年级很轻,十分清瘦,样貌也勉强算得上清秀,就是有点苍白,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兰绬没多打量他,径直在殿中跪下。 “民女参见陛下。” 德昭帝从龙椅上起身,亲自下来扶起了她。 “兰姑娘与朕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谨。” 一家人? 兰绬觉得莫名奇妙,不知道皇帝口中的一家人从何而来,又不敢多问,只能低着头回了一句:“民女惶恐。” 好在德昭帝自顾自地解释了一番。 “姑娘不知,阿筠在流落到民间之前,与朕同在宫中读书,乃是同窗。自那时,她便强过朕许多,现在说来,仍令朕自惭形秽。”赵瞻道,“朕与阿筠自小便以兄妹相称,你既是阿筠的妹妹,自然也是朕的妹妹。” 兰绬行礼道:“陛下抬爱。” 原来是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家人,兰绬在心里腹诽,这皇帝真是比村里大娘还会攀亲戚。 第81章 第76章 金兰篇(十八)承诺 由于在见德昭帝时一直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兰绬在离开的时候觉得格外疲惫。 殿前的台阶很长,她垂着头走下来,到了尽头才抬起眼。 一个熟悉又单薄的身影站在不远处,黄昏的日光给她周身披上了一层金色,虽然逆着光看不清脸,可兰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她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向她奔去。 “姐姐!”她的声音里带着欣喜。 兰筠“嗯”了一声。她手里拿着兰绬的披风,仰着头想帮她围上,兰绬个子高,担心她够不着,便顺势向前倾了倾身。 两人离得近,兰绬能清晰地看见她又长又密的眼睫。 “姐姐,你怎么来了?”兰绬抚了抚肩上的披风,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 “听说陛下要召见你,来看看。”兰筠轻描淡写地说道,压根没提自己在殿外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的事,“陛下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兰绬挽起她,拉着她一同往回走,“说了陛下同姐姐幼时的事,又问了我如何与你相识,最后给了我个小官做。” “嗯。”兰筠没什么反应。 可兰绬有点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姐姐,你本是京城女,为何会流落到乡间?这次到京城,又为什么没回家去?” “我家不在京城了。”兰筠模棱两可地答道。 她不愿意兰筠卷进之前的事,可赵瞻却为了拉近与姐妹二人的距离而故意提起。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厌烦。 “安沂可真繁华,豪门大户数不胜数,富贵又奢靡,我连想都没敢想过!”兰绬头次来京城,难免觉得新奇,“姐姐,你原本是姓什么的?” 她套话套得生硬,兰筠没戳穿她,只是反问道:“陛下没同你说吗?” 兰绬摇了摇头。 “那便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兰筠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皇命不可违。” 兰绬愣了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觉得姐姐似乎是在搪塞她,可又觉得姐姐说得有道理。 以前常听人说,宗室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秘辛,怕是姐姐的往事涉及皇家秘闻,兰筠不说,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一定是这样。 兰绬完成了自我说服,暗中点了点头。 她这边沉默了下来,兰筠却会错了意。她方才想着赵瞻,语气有些不善,只以为是自己的隐瞒令兰绬心中失落。 走了没多远,兰筠主动开了口。 “我姓兰,”她道,“现在是,以后也是,此前如何,并不重要。” 兰绬最爱听兰筠说这种话,顿时高兴了起来。 “嗯,我知道了。”她的开心直白地写在脸上,“姐姐是我的姐姐,自然姓兰。” 红日悬在天边,小巷被染上温暖的橘红。她们并肩走在街上,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那之后没多久,兰绬就去了边地,兰筠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担忧与不舍,但不声不响地往兰绬的包裹里塞了许多东西。 边地苦寒,兰绬一个女子更是不易。从她入伍之日起,奚落和嘲笑就没有断过。 但她并不在意。 她雄心满腔,此行就是为了给那些妄自尊大的男人们看看,巾帼如何便不及须眉? 她武艺高绝,行事利落果断,机敏过人,又精通兵法,在军中如鱼得水,很快便因为过人的军功被封为了东丘的旌西将军。 当然,兰筠在朝中愈发膨胀的势力为她扫清了无数障碍,但兰绬认为,自己的才德配得上这个位置。 这旌西将军由她来当,总好过一些无能的废物。 彼时的兰绬,意气风发,狂妄张扬,甚至有些目中无人。 德昭帝在位的第十二年,兰筠在满朝的质疑声中登上了相位,兰绬好不容易等到了年底回京述职,见了兰筠一面。 她不等下人通报,径直入内,闯入兰筠的房间时,她正在窗边写字。 冬日里阳光难得,照在她的身上,圣洁温和。十多年前,她们还在小村落里时,兰筠就常常这样坐在窗边教她写字。 眼前的画面无意间与记忆重叠,兰绬呆呆地立在原地,竟然忘了说话。 兰筠早听见了动静,却还是等手下的字写完,才搁下了笔。 “早听你今日回京,”她抬起眼,缓步向她走来,“却没想到一早就到了。” “姐姐。”兰绬开口叫人。 “嗯。”兰筠应了一声,走近来拉过她袖子下的手,果不其然,入手冰凉一片。 “天寒,你又策马而来,也不知多穿些。”兰筠转过身,从桌子上取了暖炉递给她。 兰绬双手接过,捧在了掌心。 姐妹俩坐了没多久,侍女就端了热茶和点心上来。 兰绬捧着暖炉坐着,看了看兰筠,欲言又止。 她往日见了兰筠总有数不完的话要说,现下如此异常,兰筠自然看得出。 “什么事?”兰筠抬眼看她,“直说。” 兰绬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次她回来,沿路听说了不少有关东丘首位女首辅的事,却不尽是佳话美谈,更多的是负面的流言蜚语。 兰筠与兰绬不是亲姐妹,此事并不是秘密。不少人在背后猜测她真正的身份,有人说她是京城某高门大户的私生女,还有人说,她是来自邻国的落魄贵族。 这还算是好听的。 其中最令兰绬恼怒的说法,是关于兰筠和德昭帝的风流韵事,而这偏偏又是流传最广的一个。 众所周知,兰筠长得极美,流言竟说,德昭帝对她言听计从,是因为早就对她情根深种。 为此,坊间不知何时流传出这样一首童谣。 逍遥阁,金樽楼,一掷千金有何奇? 弃龙颜,薄相位,凤鸾悠悠显风流。 兰绬初次听到这首歌谣,便拍案大怒,提了长枪就要发作,被副将好一通阻拦才作罢。 但气过之后,兰绬又在深夜中陷入了怀疑。 德昭帝曾说,兰筠幼时曾是他的同窗,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二人如此交情,当年兰筠在殿试的时候,想必就已经被皇帝认出了,这才免了她死罪,还予以重用。 在兰绬心里,姐姐一直是世界上最聪慧、最博学的人,因此,她认为以兰筠的能力,即便官至宰相也是名副其实。 她自是相信兰筠清清白白,但保不齐那瘦弱窝囊的皇帝真的对姐姐有了心思。赵瞻贵为九五,若他要想要谁,岂不是一句话的事?姐姐再精明,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孤身一人,如何能反抗得了所谓皇命? 她心思重重,不知如何说起,面对兰筠的询问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来了一句: “恭喜姐姐高升。” 兰筠叹了口气。 她一眼就看出了兰绬的心思:“你是在路上听见流言蜚语了?” 兰绬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说辞,最后只好点了点头。 “都是假的。”兰筠简短地解释道。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兰绬有些迫切地问道,“如果陛下真的对姐姐有情,强迫你就范,姐姐该当如何?” 兰筠低着头,半晌没说话,然后她轻缓地吐出了一句话: “陛下是个好人。” 兰绬正待开口,兰筠却忽然扬头来,目光锐利地直视她。 “但若有朝一日,他逼我就范,筠,但求一死。” 兰绬被她目光中的坚决镇住了。 “不要多想。”兰筠最后留下一句话,起身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我去为你收拾房间,待会儿便去见陛下,早去早回。” “嗯。”兰绬应道。 白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红灯,喜气洋洋,年味十足。 这场盛会持续的时间并不算短,但兰绬却觉得眨眼间春节就结束了。 坐镇边疆经不起丝毫懈怠,启程那天,兰筠照例来送她。 兰绬牵着马,与兰筠并肩走了许久。 “姐姐。”她转过身,“就送到这里吧。” “多保重。”兰筠道。 兰绬轻盈地翻身上马,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她微微眯起了双眸。 她一袭红衣,色泽鲜艳,热烈如火,高马尾肆意飞舞,英姿飒爽,光彩照人。 直到兰绬策马汇入军中,兰筠才眨了眨有些酸痛的眼睛,转身往城里走。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愈来愈急促的马蹄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直奔自己而来,兰筠有些困惑地回过身去,却见兰绬又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她飞身下马,将兰筠抱了个满怀。 兰筠一个趔趄,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姐姐。”兰绬的头埋在她的颈窝,闷闷地喊道。 “嗯。”兰筠回抱她的手微微颤抖。 鬼使神差地,兰筠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话。 第82章 “我不会嫁给他的。”她轻声道,“你放心去。” 兰绬身体一僵,放开了兰筠。 她看着姐姐的目光里闪着光:“真的吗?” 兰筠:“我保证。” 这次,兰绬走了,没有再回头。 兰筠一直望着她,直到他们越过山峰,再不见踪影。 第77章 金兰篇(十九)子桑 德昭帝第十三年夏,空悬十多年的后位,终于有了人选。 圣旨颁布,大赦天下,举国同庆,封后的赏赐和诏书一同送到了身在边地的兰绬手中。 “子桑筠,温婉纯良,德容皆备,今册立为后,正位中宫。旌西将军兰绬,与皇后患难之交,恩深义重,朕铭记于心,特备厚礼,诚邀进京,于下月初十参加封后大典,望将军如期而至,亲临观礼。” 传旨的使者将圣旨交到兰绬手上,恭敬地行了礼,转身出了营帐。 他前脚刚出门,兰绬就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沉闷的巨响下,案上的杯盏被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满堂将士齐刷刷地单膝下跪。 “将军息怒。” 兰绬背对着众人,笔直地站在桌案前,身体微微颤抖,一言不发。 子桑筠…… 结合诏书的内容,在场之人都能轻易听出,诏书上的“子桑筠”,正是昔日的“兰筠”。 为什么改了姓氏? 兰绬手攥得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患难之交…… 何不是姐妹之情? 也对,兰绬冷笑,从今往后,她便是东丘的皇后,国母之尊,又怎么会需要一个乡土出身的妹妹?流落乡间的那段过往,于她而言,恐怕不过是欲盖弥彰的污渍、急于撇清的累赘罢了。 她出身高贵,血脉不凡,兰绬早就知道,可宰相之位竟还装不下她的一腔野心,非得戴上那顶凤冠不可吗? 古往今来,王朝更迭,出过数不清的皇帝、皇后,这名号虽尊,却也常见,但女宰相却是史无前例,更是兰筠凭本事、耗心血蹚出的非凡之路! 她实在不明白,皇后之位到底藏着什么魔力?竟能让兰筠——如今的子桑筠,放弃多年来的心血,背弃与自己的誓言,无论如何也要得到! 她缓缓仰起头,双眸失神,眼底唯余一片茫然。 她真的不再是自己的姐姐了。 自己如今,是真的举目无亲,孤家寡人了。 她从没想过,她们之间那些怀揣期许的过往,那些郑重其事许下的约定,在权势的滔天巨浪前,竟如此不堪一击,眨眼间便消散无痕。 她曾天真地以为,她们的情义,能与旁人有所不同,可以在风云变幻、波谲云诡的朝局之中历久弥坚,可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天真得可笑。 “备马。”她一开口,声音沙哑地可怕,“回京。” 未多做筹备,身旁也只有寥寥几个手下相随,兰绬快马加鞭地回了京城。 对外宣称是不愿误了封后大典的吉日。 这一路上,兰绬切实地体会了一遭什么是心乱如麻。 风声呼啸在她耳边,她心中时而恨意汹涌,怨兰筠决绝的背叛;转瞬,失望又如冷水般浇下,叹多年情义付诸东流;可她时不时又会冒出幻想,希望子桑筠这样做是因为有什么不可语人知晓的苦衷。 思绪拉扯,她坐卧难安。 终于,一个月之后,在封后大典的前三日,她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安沂。 城郊的余晖尚未散尽,*她快马加鞭,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京。 谁知,她刚行至清平街,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将军!兰将军留步!” 兰绬“吁”了一声,勒住马,皱着眉不耐烦地扭过头来。 那人气喘喘吁吁地追上来,佝偻着身子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年龄不大,衣着不凡,看起来像是宫里的人。 兰绬眯了眯眼,认出了来人:“李公公?” “见过……咳……见过兰将军。” 李公公躬身行礼。 兰绬急着去找阿筠,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便没有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李公公有何贵干?” 李公公赔着笑问道:“将军可是急着入宫去寻令姐?” 兰绬眉梢一挑,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是寻皇后娘娘。” “将军这话说的,”李公公嘴角笑意更甚,脸上堆满讨好之色,双手不住地微微作揖,“是皇后娘娘,也是姐姐,这二者可没冲突啊。自家姐妹,情谊总归不一样。” “既然公公没有要事,兰绬就先告辞了。”兰绬神色冰冷,缰绳一抖便要启行。 “诶诶诶……”李公公连忙又快走了几步,挡在了兰绬面前,赶在她发火之前说了正事。 “将军您走错路了啊,皇后娘娘此刻仍在相府,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兰绬一怔,这才正眼打量李公公,眼中满是疑惑,“三日后便是封后大典,她……皇后娘娘不入宫准备,待在相府干什么?” “娘娘用心良苦呐!”李公公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不住地搓动,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等在相府,就是为了在出嫁前能见到将军,再同您说说心里话啊。娘娘掐算着日子,料定将军这几日准会抵达安沂,特意差奴才守在这儿,就盼着能第一时间迎上将军。” 兰绬听闻此言,心头微微一颤,冰封的神色悄然松动,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既如此,便多谢公公了。” 说完,她调转方向,打算赶往相府。 谁料,李公公一个箭步上前,再度将她去路拦住。 兰绬眉峰拧起,抓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手背青筋暴起,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公公还有何事?” 李公公暗暗捏了把汗,还是壮着胆子往前挪了一小步,抬眼说道:“奴才被调来服侍皇后娘娘已有一段时间,对她的性子也多少了解。有些事,娘娘就算烂在肚子里,也无论如何不会开口告诉将军的,但是将军就不想知道娘娘身上都发生了什么吗?” “这是什么意思,”兰绬目光锐利地盯着他,“难道本将军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大事?” “还望将军下马,与奴才同行。”李公公身子压得极低,恭敬躬身行礼,言辞恳切,“奴才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公公说完,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李公公身子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贸然起身,只能垂着脑袋盯着地面,身子不受控制地暗暗发抖。就在他以为兰绬会直接策马离去时,兰绬却忽然一撑马背,轻盈利落地下了鞍。 李公公暗自长舒了一口气,赶忙小碎步走上前去,满脸恭敬地接过缰绳,替兰绬牵起马。 兰绬一言不发,李公公偷偷抬眼打量,却实在拿不准她的情绪,便不敢再说废话。 “娘娘是安沂出身,与陛下乃是青梅竹马之情,非常人可比,这些,想必将军早就知道。” 兰绬冷哼了一声。 这是在影射她所谓的金兰之谊,与人家的青梅竹马比起来还差得远。 “彼时,娘娘尚且年幼,不懂情爱之事,但陛下对娘娘却早已是情根深种。娘娘遭难的消息传来时,陛下更是悲伤欲绝,大病了一场。” 所以,当在殿试中重逢时,赵瞻呆立当场,震惊地无以复加。 即位十多年以来,德昭帝的后宫一直只有几个人,后位也始终空悬。堂堂皇帝,年过三旬,膝下竟无一子半女,实在令朝中众臣乃至天下百姓忧虑万分。 不过幸运的是,阿筠回来了。 从那时起,德昭帝像换了个人一样,每日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处理起国事也更加积极果断。 我可没看出来,兰绬心中忍不住腹诽,明明还是原来那副少气无力的样子。 李公公不知道兰绬心里在想什么,仍兀自口若悬河: “娘娘愿意做皇后,实在是百姓之福啊,这普天之下,再没有比丞相大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什么叫她愿意,”兰绬忍不住道,“这皇后难道不是皇帝要谁做,谁就得做的吗?” “将军,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李公公低声惊呼,“陛下仁善,此事必定是尊重娘娘的意见、得到娘娘同意的,否则,他何不在重逢之日就直接立娘娘为后,而是要再等五年呢?” 兰绬不作声了。 是啊,为什么呢? “娘娘此生艰难多舛,丞相之职,虽然风光,实际上却极为疲累。娘娘已二十有五,却仍未成家,每日处理公事到深夜,连奴才看了,都心生不忍。”李公公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摇头,脸上满是感慨之色。 “二十有五……”兰绬喃喃自语,脚步也不自觉地缓了缓。 其实,兰绬不是没想过,如果姐姐有一天成家了会怎么样。 她心里清楚,若阿筠真的成婚了,必然要顾及夫家,与自己相处的时间也会越来越少,两人之间不得不渐渐疏远。 第83章 每每思及此事,她都会忍不住自私地期望,如果姐姐一辈子不嫁人就好了。 但阿筠即使嫁人,也应该嫁一个样貌、才华,样样都比的上姐姐的人,而不是……而不是那个窝窝囊囊,又大她那么多的皇帝! 李公公始留意着兰绬的神色变化,现下见她脸上有了几分动容,觉得时机已到,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其实,丞相大人最终答应做皇后,奴才想,应该也还有将军的缘故。” “我?”兰绬闻言,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第78章 金兰篇(二十)断义 “可不是么,将军您久在边关,擅长的是征战沙场,对朝局的争斗自是不屑理会。”那太监轻叹一声,接着道,“娘娘……大人已贵为丞相,朝中追随者众多,又有将军于沙场奋勇出力,这般文武联合,势力实在不容小觑。” “奴才虽然无能,但跟在娘娘身边许久,也耳濡目染地知道,皇权讲究的是一个制衡之术。如今,娘娘与将军都处于巅峰之态,已有不少人暗中弹劾,现在陛下能置之不理,但以后呢?”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若有朝一日,女子在朝中的势力凌驾于男子之上,德昭帝定然会出手削弱。届时,兰绬和子桑筠就是首当其冲。 “娘娘退出朝局,自断臂膀,不过是担忧将来陛下会率先将矛头指向将军罢了。”李公公叹了口气。 兰绬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兰绬猛地停住脚步,她扭过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太监,冷冷问道:“那她为什么不直接辞官,而是要嫁给皇帝呢?” “这……”李公公答不上来了。 兰绬又往前一步,逼问道:“做了皇后,难道就能打消陛下对我们二人的顾虑了吗?” “是……是啊!”李公公马上换了一副痛心疾首地表情,“这也正是奴才的担心之处啊!” “如今表面上看来,娘娘确实已经隐于幕后,但朝中仍有不少人忠心耿耿地追随她,众女官更是将她奉若神明。这样的人,即使是白衣之身,陛下恐怕也不敢完全放她自由。” 说是被封为皇后,其实不过是放在身边便于控制罢了,德昭帝自己懦弱无能,便也要折他人之羽翼。 兰绬冷笑一声:“李公公,这些话是皇后告诉你的?” 太监一愣:“这倒……不是,是奴才自己斗胆猜测的。” 兰绬“唰”地抽出腰间佩剑,横在了李公公的脖颈上,剑锋雪亮,令人胆寒:“你今日费尽心机将这些话说给本将军听,究竟意欲何为?” 那太监在京城中待久了,哪见过这阵仗,当下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直跪在了地上。 “将军,将军明鉴啊!”李公公涕泗横流,“奴才不过是在娘娘身边久了,不忍看她与将军生出嫌隙,才说出此番肺腑之言,奴才绝无他意啊将军!” 兰绬不想再浪费时间,收了佩剑,冷冷地瞥了一眼瘫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太监,没再说话,牵过自己的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里,李公公这才扶着膝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还没从方才的后怕中缓过劲儿来,冷不丁又被一个人猛地拽进了街道的阴影角落里。他吓得差点崩溃,张嘴就要大喊,却被紧紧地捂住了嘴。 来人死死地按着他,低声喝道:“别叫,是我。” 李公公眼中的惊恐褪去,显然是认出了来人。 那人这才放了手。 “该说的都说了?”那人声音低沉。 “说,说了。”李公公颤颤巍巍地答道。 “兰绬什么反应。” “她好像没太相信我……奴才可是把事情搞砸了?” “无妨,”那人道,“话带到了就行。” 李公公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余悸未消。 “其实,奴才一直不解,子桑,罪臣之后。陛下,就算是……又何必为她选这个姓氏?” “你若想多活几日,”那人的语气听不出什么端倪,“不该打听的就别打听。” “是。”李公公唯唯诺诺应道。 兰绬疾驰至相府门前,勒住缰绳,未等马儿站稳,便匆匆下马,朝着府门走去。 她抬手敲门,又急又重。 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守门人探出脑袋,刚要开口询问,兰绬却好似全然没瞧见他一般,径直从他身旁掠过,一言不发地直奔里屋。 守门人认得她,不敢去拦,只得上前去替她牵了马,重新关上了门。 这几日诸事繁多,子桑筠实在疲累,不知不觉倚在桌边睡着了,兰绬进来的时候,她还没完全醒过神来。 她眯着眼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看去,反应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人。 她没去责怪兰绬动作的莽撞,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来,喃喃地唤了一声: “绬儿。” 由于刚刚醒来,她双眸上蒙着一层水雾,目光不如往日般犀利,看上去十分柔和。 兰绬的满腔的火气登时消了一半,她盯着子桑筠看了一会儿,然后单膝跪地,语气生硬而冰冷。 “末将参见皇后娘娘。” 子桑筠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和淡漠。 “起来吧。” 她轻声说道。 兰绬闻声站起身来,只是仍旧低垂着头,不肯与她对视。 二人就这样僵持半晌,最后还是子桑筠先开了口。 “坐。”她淡淡吐出一个字。 兰绬微微欠身行礼,道:“谢娘娘。” “怎么来得这样急?”子桑筠问道。 兰绬:“封后大典在即,末将不敢误了吉日。”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实在令子桑筠浑身不自在,她皱起眉,语气不悦:“这是干什么,为何要如此语气同我讲话?” 兰绬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与娘娘回话,末将不敢不敬。” 子桑筠蓦地站起来:“你几时规矩过,何必如此阴阳怪气!” 兰绬也毫不示弱地起了身,上前两步:“往日不懂礼数,还望娘娘,宽,恕。”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目光中都带着深深的怨愤。 这次,是兰绬先开了口。 “让我好好跟你说话,好。”她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嫁给他?” “人生在世,”兰筠道,"本就诸多不得以。" “这么说,你不是自愿,是那皇帝逼你的?”兰绬上前一步。 “非也。”子桑筠道,“这是我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权衡利弊?”兰绬眼中满是嘲讽之色,“所以呢,在你权衡的结果里,我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我……”子桑筠似乎想说些什么,她的嘴唇翕动了半晌,最后却只是无力地辩白道,“我没有舍弃你。” 兰绬冷笑。 等她笑罢再看向子桑筠时,眼中的愤怒却已经被悲伤和失望所取代了。 “你真的有拿我当过妹妹吗?”她她眼中满是伤痛,“还是说,你对我的照顾,不过是看在我家收留你的那点恩情上?” “从小到大,你对我的态度,和对同村的那些孩子都没有任何区别,你从来都与我们那样的格格不入,你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你不属于这里。” “他们都说你是养不熟的狼,但我从不这样觉得,因为在我心里,你是堕入凡尘的仙。” “可为什么,现在你要放弃你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一切,去做一个摆设一般的皇后。你知不知道,这会让百姓们彻底认定,你的丞相之位是靠讨陛下的欢心得来的,你所有的努力,会因为你这荒谬至极的选择,尽数付诸东流!” “我知道。”子桑筠平静地说,“但成为丞相,却从来不是我的目的。” “可从始至终,我想要的都不过是站到能与你并肩的位置上!”兰绬忽然提高了音量,她双目猩红,隐隐似有泪光闪烁,“只可惜,娘娘欲并肩的那个人却从来不是我,你想要的,就是嫁给那个窝囊废!既然兰绬此生的夙愿已无达成之日,那不如我这将军也一并辞去,待来日……” “啪!” 兰绬的话尚未说完,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便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将她的话语生生截断。 子桑筠的力道不大,但兰绬却觉得痛彻心扉,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滑了下来。 子桑筠保持着抬手的动作僵在原处,藏在袖子下的左手微微颤抖。 兰绬抬手抹掉了脸颊上的泪珠,整个人冷静地可怕。 “为了什么?”她道,“因为我骂了你,还是因为我骂了皇帝?” 子桑筠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声线还是抑制不住地发颤:“你,你可知道,你这番话若是让旁人知晓,你纵然有十个脑袋,你也……” 她气得发抖,一拂袖,背过了身去。 第84章 兰绬垂下眼,苦笑了一声。 “绬儿,我知你对我有恨。”子桑筠背对着她说道,“我早不该活在这世上,糟蹋了也无妨。可你不一样,你生来就该在大漠沙场上驰骋。” “你的官就可说做不做,我却不行。”兰绬反问,“这是什么道理?” “不行。”子桑筠斩钉截铁。 “好。” 兰绬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衣袖:“姐姐,您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出征之前,对于是否要嫁给陛下,您是怎么说的?” 子桑筠的睫毛颤了颤。 她当然记得。 若有朝一日,德昭帝逼人就范,筠,但求一死。 “这是你想要的吗?”她一字一句地问兰绬。 兰绬抬眸看向她的背影:“如果我说,是呢?” 下一刻,子桑筠蓦然转身,一把抽出兰绬腰间的佩剑,往纤弱的脖颈上一横,当场便要自刎。 但兰绬比她更快。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没让那吹毛断发的刀刃伤她半分。 “你疯了吗!”兰绬喝道。 子桑筠深深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眸中涌动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刚刚子桑筠挥剑时用了多大的力道,兰绬是知道的。 她是真的要自杀,若非自己拦下,此时在她面前的就已经是尸体一具了。 兰绬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 她们二人自相识以来,从未有过这样激烈的争吵。她几乎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给子桑筠看,可她却从始至终未透露半分。 说一句实话,对她来说,竟然比死还困难。 她手中用力,夺回了自己的佩剑,然后手起剑落,顺势割下了自己的外袍。 子桑筠的眼睛蓦地睁大。 兰绬垂着眼,将手中的剑随意一丢,“当啷”一声,佩剑和被割下的袍角同时落在地上。 “姐姐,”兰绬正色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姐姐了。” “子桑筠,你姓氏已改,你我之间,便再无干系。我父母虽曾对你有恩,但你照拂我多年,早已还清,从今日起,我们,就两不相欠吧。” 说完,她双膝跪地,朝着子桑筠行了个大礼。 “皇后娘娘,兰绬粗野之人,今日若有不敬,还望娘娘看在末将往日功绩上,多多宽恕。” “末将。” “告退。” 第79章 金兰篇(二十一)罢官 封后大典那天,日光倾洒,金芒如瀑,整座皇城熠熠生辉。宫阙巍峨,朱门洞开,汉白玉阶蜿蜒而下。两侧朝臣林立,袍笏整齐,神色庄重。 典礼繁杂,一天下来,众人都精疲力竭,待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宴席在大殿举行,群臣才稍稍得以喘息。 美味佳肴摆了满桌,兰绬却一样没动,只是坐在那一言不发地喝酒,听着大臣们轮番上前,向帝后表示祝贺。 子桑筠端坐席间,眉眼如春山含黛,举手投足间仪容万方,不像是新后,倒似生来便高坐凤台。 德昭帝一袭朝服,金丝银线织就的龙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几杯酒下去,往日眉间的消沉疲惫一扫而空,也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二人并肩而坐,一个君临四海,一个母仪天下,看起来倒真像是璧人一双。 兰绬越看越不高兴,酒喝得更猛了。 子桑筠用余光瞥了她一眼,眉梢微不可察地轻蹙,转瞬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很快就轮到兰绬献礼祝词,她听到宫人念了自己的名字,便放下酒杯,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兰绬行至御前,单膝跪地,伸出双手,将雕琢精美的礼盒高举过头:“陛下、皇后娘娘,旌西将军兰绬前来献礼。” 她缓缓打开礼盒,一柄通体莹润的白玉剑现于众人眼前。 那剑剑身修长,玉质澄澈,在烛光之下泛着清冷光辉,令人无端想起寒冬时节的冷月。 德昭帝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侧过头,与子桑筠目光交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爱卿的这件礼物,与皇后甚是相称。” 一旁的宫人从兰绬手中接过礼盒,送到了帝后面前。 “多谢陛下赏识。”兰绬道,“此玉乃末将于边沙所得,本应立即送回京城,奈何军务繁多,搁置至今。恰逢封后大典,特以此剑敬呈陛下、娘娘,权作贺礼。” “白玉华美,然质脆,所铸之剑,并非实用。还望陛下、娘娘小心爱护,莫生裂隙。” 子桑筠闻言,脸色骤变。 兰绬这番话表面上是在介绍剑的来历,实际却是借剑喻人。 白玉做剑,徒有其表,是暗指子桑筠才比渊薮,本应大放光彩于朝堂之上,如今却困于宫闱权谋,非但折损灵秀,亦难彰剑之锋锐,暴殄天物,两不相宜。 白玉质脆,不堪重击,是说帝后二人的姻缘,看上去佳偶天成,实则暗潮汹涌,禁不住朝堂诡谲和宫闱争斗,若不悉心经营,小心维系,眨眼便会支离破碎。 子桑筠紧张地看向德昭帝,不敢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所幸,德昭帝神色如常,看起来并没有听出兰绬的隐喻,眉眼间的笑意依旧温润平和。 “爱卿有心了。”他抚了抚白玉剑身,“既是兰将军的心意,便置于皇后寝殿吧。” 兰绬抬起头来,眸中微光闪烁,正要说话,却被子桑筠忽然的动作打断了。 子桑筠站起身来,对着德昭帝行礼:“谢陛下。” 德昭帝眼含深情地看向她:“你我夫妻之间,不必客气。” 子桑筠微微颔首,又安然地坐回了原处。 兰绬抿了抿唇,忽然双膝落地,向二人行了个大礼。 德昭帝面露诧异,未及反应,子桑筠的声音就抢先一步响了起来。 “兰将军长途跋涉赶赴京城,一路辛劳,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她语气冷得吓人。 兰绬没答话,也没起身,只是再度叩首。 “本宫差人送你。”子桑筠又道。 兰绬还是没动。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很快引起了满堂的注意,大殿里瞬间鸦雀无声,数百双或好奇、或探究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帝后,和跪在他们面前的兰绬。 “阿筠。”德昭帝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为何急着送兰将军走,朕看她似乎有话要说。” 子桑筠闻言微微侧首,目光轻移向德昭帝。但和白日里展现出的温情平和不同,她的目光中,竟有寒芒乍现。 德昭帝仍然没有察觉。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子桑筠垂下了眼,不再说话。 德昭帝见状,将目光投向了兰绬:“爱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兰绬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朗声道:“末将斗胆,向陛下求个恩典!” “自末将初临战阵,至今已有六载。此六年间,末将兢兢业业,常怀陛下、百姓于心间,未敢有一念为己谋。” “今睹……皇后娘娘觅得良缘,心潮翻涌,熟思良久,亦欲寻己身之逍遥,望陛下垂怜而许之。 ” 寥寥数语,掷地有声。 子桑筠用力地闭上了双眼。 犹如平静的湖面被巨石砸中,大殿中顿时一片哗然,惊叹声、议论声、质疑声此起彼伏。 兰绬甚至没有找任何借口和托词,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毅然决然地请辞了。 众人惊叹于她的潇洒豁达,也诧异于她的直白大胆,放肆张扬。 德昭帝亦沉默良久,半晌,他问道:“你想好了吗。” 兰绬直起上半身,坚定地看着他:“是。” 德昭帝皱了皱眉,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得将目光投向了子桑筠:“阿筠,你以为如何?” 子桑筠厉声道:“目无君上,心无百姓,胸无大志。” “当罚,”她冷冷地看着兰绬,“重罚。” 兰绬跪得笔直,不为所动。 “皇后说的是。”德昭帝缓声道,“绬儿是放肆了些,但她天性如此,朕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正如绬儿所说,她征战六年,无往不利,战功赫赫,即便今日有所冒犯,亦不足挂齿。”德昭帝语重心长道,“既然绬儿心意已决,朕便赐金万两,还她自由吧。” 兰绬深深拜倒。 “民女兰绬,叩谢圣恩。” 那之后,兰绬便离开了安沂。 可她后来怎么出的家,又是何时失去的双腿,她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她要忽然嫁给赵瞻,”兰绬愤愤地拍了拍面前的桌子,“我当时有心带她离开东丘,去南月讨生活,可她就像鬼迷了心窍似的,说什么也不肯走,说她尚有心愿未了。” “可后来呢?东丘亡了,一切都越来越糟,也没见她做成什么事!” 在场几人都陷入了沉默,遥岚的目光低垂,落在微微荡漾的茶水上,袅袅升腾的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也隐匿了他眼底的思绪。 第85章 逝川更是心不在焉,压根不知道他在没在听。 眼看着谈话有些进行不下去,当归道:“时间不早了,公子这两日辛苦,又受了伤,早些歇息吧。” 兰绬神魂不稳,今日又回忆了许多往事,精神疲惫得很,闻言便起了身:“既然如此,本将军也歇息去了。” “还有一事,”遥岚跟着站了起来,“我们明日便去皇陵,将军可要同行?” 兰绬略略想了想,答道:“去。” 上次无法带兰绬同往,是因为她戾气太重。而如今,属于残尼的那一魂已经归位,有了佛光护体,她便不会再如寻常鬼魂一样受到戾气的影响了。 几人约好了时间,当归便和兰绬一同回了房间。 房门被掩上,屋子里重新陷入了安静。 遥岚回过头来,走近鲜少如此沉默的逝川:“逝川兄,在想什么?” 逝川叹了口气:“在想凉骨。” “他临走的时候发誓,若公子少了一根头发,他便提头来见。可现在公子被他的法器灼伤,我倒一时算不清,他该提几颗头来了。” 遥岚坐了下来,替任悠辩白道:“是我不知道岭主法器的威力,不慎弄伤了自己,与他无关。况且,岭主确实在我反应不及的时候替我挡下了冥女的袭击,我还未正式地谢过他。” “既如此,”逝川遗憾地说道,“那我应当赏罚分明,来年在他的坟头多上几炷香便是。” 能开玩笑,心情应该是好了不少,遥岚这才放心了下来:“逝川兄便看在岭主也身受重伤,又一无所获的份上可怜他这一次吧。” 逝川闻言一哂。 遥岚重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逝川,方才兰将军说的那些你可听见?” “当然,”逝川看向他,“兰绬辞官,看起来像是与子桑筠赌气做出的莽撞之举,实际上却是必然。” 遥岚眼中浮起一抹欣赏之色,对着他微微颔首。 第80章 金兰篇(二十二)偶然,必然 首先,是兰绬自身的原因。 兰绬生性简单直率,喜恶都十分鲜明,目前看来,她心里最重要的是两件事。 第一是男女平等,第二就是子桑筠,这也是她已知的两个魂魄所分别代表的执念。 兰绬和同样身为将军的凌羽有本质上的不同,凌羽心中装着的是真正的万里河山,而在兰绬想要的,正如她自己所说,只不过是能和子桑筠并肩齐驱,共赴风雨。 彼时,二人一为将,一为相,她的心愿已然达成。可子桑筠成为国母之后,她梦想破灭,将军一职,也就对她不再重要了。正因如此,她才会萌生出带子桑筠远离东丘,一同纵情山水、逍遥江湖的念头。 其次,是子桑筠的态度。 兰绬对冥女十分重要,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否则她不必把兰绬养在醉笙林里,也不必煞费苦心托遥岚来帮她解开心结。 但这都是后话。 从兰绬的角度来看,子桑筠对她实在算不上温情。 幼时二人一起长大,相依为命,子桑筠却从不曾偏袒兰绬分毫。后来二人入京,兰绬得知子桑筠出身京城高门,乃天子伴读,地位上的云泥之别,更令兰绬自惭形秽。 最糟糕的,就是这次关于封后的争执。 子桑筠先是出尔反尔嫁给皇帝,而后又默不作声地改了姓氏,似是要与兰绬彻底划清界限。面对兰绬的质问,她不肯解释一句,甚至情急之下,抬手打了兰绬一耳光。 至此,兰绬对她,已是失望至极。 她不知自己多年来视若珍宝的姐妹情谊,在子桑筠的心里究竟有什么意义,她又惊觉自己对子桑筠从始至终都一无所知。 她不知自己的一片真心是否付诸东流,也无法确定子桑筠究竟是否值得自己毫无保留地倾心相待。 她实在累了,打算放过自己。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兰绬回京那晚遇到的那个小太监。 那太监说自己是子桑筠的人,但傻子都能看出,他是德昭帝派来的,他在提醒兰绬,子桑筠愿意舍弃相位,嫁给德昭帝,是为了兰绬。 他这么说的意思是什么呢? 难道是期望兰绬能够理解子桑筠的良苦用心,从而避免与她产生隔阂吗? 没有人会这样认为。 他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诉兰绬,子桑筠之所以放弃自己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她,如果没有她,子桑筠还在安安稳稳地继续做她的丞相,从事她未竟的事业。 都是她的错。 她和子桑筠之间,只能有一人得以保全。 而兰绬明白,这样的保全也不过是权宜之策。 古往今来,皇后凭借身份之便而擅权专政的情况屡见不鲜。子桑筠丞相出身,向来雷厉风行,手段高明,在朝中追随者众多,在民间也颇有威望。 正如那太监说的。 德昭帝不会就这样放过她们的。 他是在逼兰绬主动离开。 这就是为什么在兰绬当着众人的面辞官时,德昭帝没有训斥,也没有挽留,而是顺水推舟得放她离开了。 “兰绬说德昭帝懦弱,因为在她眼里,是德昭帝自知无能,镇不住她们姐妹二人,才用此手段削弱她的势力。”逝川缓缓说道,“但我并不这么觉得。” “这与德昭帝是否无能无关。即使他英武盖世,是一代明君,也不会放任将相联合的局面长久。”遥岚接过了他的话头。 “借子桑筠之力治理东丘,待她站稳脚跟,再将她亲手摧毁,他并不是懦弱。”遥岚顿了顿,“而是阴毒。” 这是帝王之术。 兰绬并不懂得。 但是遥岚再清楚不过。 遥岚眸光微垂,在分析政局时,举止之间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了上位者气概。 逝川失神片刻,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这样的场景,他曾见过无数次。 在竹影摇曳的幽篁山上,在三殿下府邸的暖炉旁,甚至在长辰帝的桌案边,他们这样对坐长谈过太多次。 遥岚的眉眼轮廓一如往昔,可与那位年轻的帝王相比,添了更多沉稳与内敛,周身的气场宛如深海之渊。 逝川未曾见过后来的陈景。 但在这一刻,他却透过眼前之人,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些许长辰帝当年纵横天下、威临四海时的神韵与气度。 他微微低头,喉结轻滚:“所以,按照公子的意思,冥女口中的穷凶极恶之人便是德昭帝无疑了。” “正是。”遥岚轻轻颔首,继而话锋一转,“只不过……” 见他欲言又止,逝川追问道:“怎么了?” 遥岚沉默片刻,缓缓地摇了摇头,似是在斟酌言辞,良久才道:“或许是我多心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冥女身上有一些微妙的违和感。” “违和感?”逝川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略加思索后,神色凝重地说道,“经公子提点,我似乎也略有同感。” 在兰绬的视角里,子桑筠高洁,智慧,美丽,宛如高踞云端之上的神祇,冰冷而不近人情。她有着极深的城府和太多的秘密,对于自己的事,她向来是讳莫如深。 可这样的人,怎么会那么痛快地把兰绬交到他们手上,让他们来插手姐妹二人的私事? 还有冥女那时不时外露的,莫名其妙的情绪变化。 莫非是过了太多年,子桑筠的性情也有所变化了吗? “不论如何,”遥岚道,“我们都必须对她保持警惕。” “只要兰绬还在我们这里,”逝川微微眯起双眼,“她就不会轻举妄动。” 天色渐晚,遥岚这几日接连奔波,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了疲惫之感,他站起身来,打算去榻上休息片刻。 逝川叫住了他:“公子,你不再吃些什么了?” 遥岚摇了摇头:“多谢,但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他在床的里侧躺下,逝川跟了过来,有些担心地问道:“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遥岚闭上眼,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累。” “恐怕还是受到了凉骨诅咒的影响,”逝川皱了皱眉,“等这边事情结束,我便立即带公子去兰幽岭。” “好。”遥岚应下。 逝川一挥手,将屋里的烛火尽数灭了。 “时间还早,”遥岚有些奇怪,“逝川,你也要休息吗?” “明天去皇陵,还不知道会经历什么,养精蓄锐总没有坏处。”逝川在遥岚身边卧下,“这几日被兰绬吵得头痛。” “兰将军的性格着实难得。”遥岚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入睡前的倦意,竟少见地有些慵懒。 逝川却没有赞同他的话:“哪里难得,凉骨不是一样?整日里吵吵嚷嚷,喧闹不休,着实烦人。” 说完,逝川话音一转,轻声问道:“公子喜欢他们这样的性格吗?” “喜欢,”遥岚道,“像他们那般毫无顾忌、热烈率真地生活,应该会轻松不少吧。” 第86章 “那倒不错。”逝川点点头,随后又问,“那公子觉得,我这种性格如何?” “逝川兄你……逍遥自在,着实令人羡慕,但又与那二位不同。” 遥岚很认真地想了想,继续道:“兰将军不畏世俗,她的潇洒源于她对自身的笃定与信任。而逝川兄你,却更像是千帆历尽,红尘看透后的云淡风轻。” 逝川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遥岚有些奇怪地看向他:“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自然不对。”逝川道,虽然遥岚看不见他的脸,但也能想象到,此刻他的嘴角一定是向上扬起的。 “我若真的看透了尘世,岂不早就轮回投胎去了,怎么还会躺在此处与公子闲谈?” “正因如此,我才时常觉得奇怪,究竟有什么事能把逝川兄你牵绊在凡间如此之久。”遥岚正色道,“你实在不像是贪恋尘世的人。” 谁知,问完这句话之后,逝川却忽然沉默了。 遥岚见他不搭话,觉得自己的问题确实有些冒昧,正要出言转移话题,逝川却忽然开了口。 “之前我是告诉过公子的。”逝川收了笑意,嗓音低沉悦耳,每一个字都饱含深情,轻轻地拨动遥岚的心弦,“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人。” 这下换遥岚沉默了。 他安静了片刻,小心地问道:“是你的那位故人?” “嗯。”逝川简短地答道。 什么故人? 当然是陈景。 遥岚默默地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再开口言语,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或轻或重的呼吸声,时间仿佛也停滞了一般,悄然无声地流淌着。 遥岚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困意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意识,就在他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快要睡去的时候,身旁一直沉默着的逝川,却忽然间开了口。 “公子,其实你如此细致地调查兰绬,并不是仅仅为了换回三夫人,还因为怀疑冥女,对吗?” 遥岚一下清醒了过来。 没错。 如果仅仅是为了完成冥女的要求,他们根本不需要绞尽脑汁地追查线索,进入皇陵,事无巨细地寻找当年的真相。 他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在怀疑冥女和慕容影的关系。 冥女说,“三夫人”只是她的一名属下,还拿出她的贴身之物来佐证。 但这并不足以让遥岚完全信服。 等他们完成冥女的心愿,她真的会信守承诺,干脆地交出慕容影,或“三夫人”吗? 到那时,他不能让自己的手里只有兰绬这一个筹码,他必须让自己掌握更多的信息。 他半晌没有回话,逝川似乎是觉得他睡着了,便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正对着遥岚,目光也随之落在了他的侧脸上。 遥岚有些慌乱地闭上眼装睡。 逝川看了他一会儿,喃喃地问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又对我隐瞒了什么?” 第81章 金兰篇(二十三)皇陵 阴森森的地底一丝光线也无,到处弥漫着泥土和腐烂的气息。这座陵墓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访客了,虫蚁肆意横行,此地便是它们繁衍的绝佳温床。 骤然间,不知为何,静立了两千的守门石兽眼中幽然升腾起了碧绿的鬼火,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紧接着,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沉闷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地底深处回荡,那座长久以来被视作永久封死、与世隔绝的墓门,竟伴随着一阵沉闷的 “隆隆” 声,缓缓地开启了。 那些常年蛰居于此、不曾得见天日的鬼魂们被陡然间射入的刺目阳光惊扰,身形瞬间变得迟滞僵硬,双目被强光所眩,短暂失明,面上露出迷茫、惊愕之色。 开启的墓门中.央显现出了两个人影,由于逆着光,并不能看清面容。 遥岚先一步跨了进来,从容地拂去了落在身上的泥土。逝川跟在他身后,犹豫了片刻,才抬脚跟了进来。 墓中的鬼魂们很快反应过来,很快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发疯一般向他们潮涌而来,遥岚目光一凛,甩出画竹,正要抵挡,这些鬼魂却毫无阻滞地穿过了二人,向他们身后席卷而去。 糟了! 这些人被关在这里两千年,即使一开始只是寻常的亡魂,被圈禁了这么久,也早就化成恶鬼了。 一旦降世,必会为祸人间! 逝川也反应过来,二人同时转过身去,打算先拦住这些对自由渴.望到了病态的亡魂,却发现,当那些鬼魂趋近墓门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一道闪烁着幽微光芒的屏障霍然显现,将他们死死地困在这里。 他们一窝蜂挤在窄小的门口,凄厉地吼叫着,却始终被困在这方幽闭的墓穴之中。 那是封印阵的作用。 他们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墓门在他们面前缓缓闭合,伴随着沉闷的声响,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无情隔绝,幽深的山体内部,寒冷与死寂再度弥漫开来。 众鬼齐齐一顿,下一刻,同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悲鸣。 遥岚被他们的尖叫声激得头痛,只想迅速离开此地,余光却见逝川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栽了下去。 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逝川。 逝川半跪在地上,眉头微皱,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遥岚的嘴唇在眼前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他闭上眼,靠在了遥岚的肩膀上。 “万鬼同哭。”逝川靠近遥岚的耳边,低声道。 遥岚从他的口型中勉强分辨出了他在说什么,然后扶着他远离了众鬼围聚的中心。 等到走得远了一些,遥岚划破右手食指,红色灵光从他的指尖溢出。随后,他将手掌并拢,在逝川的左右肩膀和头顶各轻拍了一掌。 逝川顿时感觉自己被一股雄浑而温暖的力量拉回了地面,眼前清明了许多,耳膜也不再随着鬼哭共鸣。 他定了定神,然后有些惊讶地看向遥岚:“公子,这是什么手段?” “安魂术。”遥岚答道。 所谓万鬼齐哭,开始是由几只甚至一只引起的。当一只鬼陷入悲痛之中,开始嚎哭,会如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对其身旁的鬼产生强烈的影响。那些等级与修为较为低下的鬼,由于自身灵力微弱、心智不坚,受到的影响便尤为显著,甚至会加入到哭嚎的行列。而越多的鬼加入鬼哭的行列,影响范围也就越广。 幸而有冥女的封印坐镇,这里的鬼哭不会传到山外去,但古墓中封闭的环境却使得鬼哭不断地回荡、叠加,杀伤力成倍增长。 遥岚身为渡灵之人尚且受到冲击,遑论身为鬼的逝川了。 经过遥岚的安抚,逝川感觉好了许多,但步履还是有些虚浮。二人往陵墓深处走去,鬼哭被他们甩在身后,不多时,也慢慢平息了下来。 遥岚托起一捧掌中焰,这座陵墓的真实样貌便映入了眼帘。 四周的壁画因岁月的侵蚀早已模糊不清,色彩斑驳陆离,仅能勉强辨认出一些大致的轮廓,基本都是关键战役、重大祭祀之类的内容。 在冥女封印的作用下,墓里少有盗墓贼侵袭,此地的奇珍异宝虽然破旧不堪,但大多是自然腐朽,还算完整。 蜿蜒曲折的道路向前延伸,两旁对称地排列着众多墓室,布局如出一辙,一眼望去,跟没有尽头似的。遥岚正走着,却听身侧传来了一阵“轰隆轰隆”的石门开启声,在寂静的墓道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警觉地停下脚步,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却见逝川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讶异地看着眼前打开的石门,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逝川?”遥岚走了过来,“发生什么了?” 逝川指了指墙壁,遥岚这才看见,石门边上有个机关,因为光线暗,机关又很小,所以并不容易发觉。 “这机关简单得很,我就随手拨弄了两下。”逝川无辜道。 “既然如此,那就进去看看吧。”遥岚道。 这间墓室并不大,中.央的石台大约有成人的膝盖那么高,侧面雕刻了细腻的云纹,还有几只嬉戏的小兽,但具体是鹿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就认不出来了。 石台上的棺椁比正常的小了一倍,但在精致度上却没有一点马虎。 “看起来这间墓室应该属于某一个早夭的皇子或者公主。”逝川点评道。 遥岚绕着棺椁查探了一圈,却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灵魂停留过的痕迹。 此间主人应该是在皇陵关闭前就已入了轮回。 出了这个墓室,二人又随机打开了几个石门,大多数的布局大同小异,除了个别的墓室大一些,陈设华丽一些外,并没什么特殊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大约走了半柱香的时间,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道路开阔了起来,他们似乎已经进入了山体的最深处,头顶的空间相较于之前也明显增大。没走多久,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悬崖,一座不宽不窄的桥横亘其上,不知通向何方。 第87章 逝川走到悬崖边上,探身向下看去。 桥的下面不知是什么,光线很暗,也看不出深浅。逝川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微微发光的石头,抬手抛了下去,待它下坠了一段距离后,逝川打了个响指,那石头应声而爆,桥下光芒大盛。 遥岚也跟了过来,灿烂的光芒映亮了他的眼底,衬得他青色的瞳孔愈加澄澈。 但这光持续了没多久,就一下子全部消失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吞下去了似的。 “公子,”逝川挑了挑眉,“下面是水。” “水?”遥岚重复了一遍,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逝川,你可曾在瑞光寺见过山泉,溪流之类的?” “没有,”逝川摇了摇头,“东丘处于内陆,安沂离海很远,此地天然的河流湖泊本来就少见。” “那这河,难道是人工引来的?”遥岚道。 “或许是挖掘到了地下暗河?”逝川猜测。 遥岚站在桥边,静静地俯视着下方的深渊,片刻后,他问道:“逝川,你觉不觉得这样的布局有些熟悉?” 逝川略一思索,反应了过来:“公子是说……奈何桥和忘川?” 遥岚点了点头。 “把自己的陵墓修成这个样子,”逝川摇了摇头,“是想到了地下还继续做皇帝么?” “可惜了,”遥岚道,“在死亡面前,众生都是平等的。” 能长生的不能轮回,能轮回的不能长生,这是固定的法则,无人能够幸免。 “是这个道理,”逝川道,“我们之前走过的墓室里大多是皇亲国戚、妃嫔宫人之类,恐怕这桥的后面,便是真正的东丘历代君王的陵寝了。” 遥岚点了点头,率先迈步上桥。 逝川紧随其后。 这桥很长,洞穴里光线又暗,遥岚的掌心焰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没走几步看不见来时的路了。 这种前后都没有着落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遥岚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伐。 逝川察觉出遥岚的紧张,正想要说些什么来调解一下气氛,却忽然眉头一锁,堪堪落地的左脚猛地刹在了空中。 几乎是是同时,一只惨白的手抠在了地上,若是他这一脚落下去,这东西抓住的就是他的脚踝。 “公子,小心!”逝川喝道。 遥岚反应极快,脚下一点,跨出几步之外,然后,像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无数双惨白滑.腻的手顺着石桥攀了上来。 逝川迅速祭出双雁,剑光落下之处,断肢横飞,刺耳的尖叫响了起来。 前面的遥岚御扇而起,直冲向逝川,一把握住他的小臂,将他拽上了画竹。 遥岚紧张地问道:“逝川,你没事吧。” 逝川愣了愣:“……没事,公子,为何忽然如此惊慌?” 遥岚:“这些东西的叫声如此恐怖,会不会引发第二轮的鬼哭?” 逝川:“无妨,公子你看,那些不是鬼。” 遥岚极快速地向下瞟了一眼:“那就好。” 逝川觉得遥岚的反应有些奇怪:“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 遥岚的唇翕动了半晌,却没有说话。 逝川在遥岚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又见他一直沉默,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追问道:“公子,究竟怎么了” 遥岚背对着他,叹了口气。 “没什么。”遥岚道,“我只是讨厌这种白白腻腻,又滑又软的东西。” 第82章 金兰篇(二十四)松筠耐岁寒 逝川的唇角勾了勾:“原来如此。” 遥岚催动画竹,一路目不斜视地飞往对面,逝川就低下头去,替他仔细地观察下面的怪物。 那些人,姑且称之为人,皮肤肿.胀发白,看上去像是刮皮去鳞,又放了很久的死鱼,一个个像没骨头似的在桥面蠕动。它们应该是长期生活在此地,栖息时像蝙蝠一样倒吊在桥面之下,因此二人才一直没有发觉。 一想到这些东西一直在他们脚下跟着,遥岚只觉得身上更难受了。 “公子,是溺灵。”逝川观察片刻,得出了结论。 溺灵,是美化之后的说法,通俗来讲就是水鬼。水鬼本身并不罕见,但地下墓穴之中.出现数量如此之多的水鬼便不寻常了。 说话间,二人到了对岸,逝川轻巧地从画竹上纵身跃下,落地后下意识地向身后望去。 只见那些溺灵追到桥边,却像忌惮着什么一样,纷纷止住了脚步。它们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诡异地闪烁,片刻之后,便不声不响地褪.去了。 逝川好奇道:“公子,他们似乎离不开这座桥、这条河。” 遥岚点了点头。 逝川见遥岚对此地实在反感,也就不再多留,转身和遥岚一同继续前行。 “逝川,”遥岚道,“你可有注意到那些溺灵的穿着?” 逝川:“嗯。” 遥岚:“可否描述与我?” “大多已经腐烂,衣不蔽体,但依稀可以看出是寻常麻布。” “原来如此,”遥岚道,“他们应是皇陵的陪葬者。” 在两千年前,大规模的陪葬依旧十分流行,人们相信人死后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侍女仆从们便被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追随墓主而去。 方才他们走过的那片区域里都是单独的墓室,并没有看到陪葬的陵区,想来是陪葬之人都被尽数投入了此处,用以供养这条所谓的“忘川”。 “尽是无辜之人。”遥岚皱眉道。 “白府里院的亡魂,也都是无辜之人。”逝川道,“却不知如今到了何处。” 遥岚心情沉重,不知如何回应,便沉默了下去。 两人又走了没多久,逝川忽然感觉自己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他本能地往后一退,脱口而出道:“又来?” 待他以掌心焰缓缓凑近一瞧,这才看清,原来自己踢到的竟是一堆白骨。 遥岚听到动静,也停下了脚步。他将掌中的火催得旺了些,光线所及之处,还有一些其他的骨架散落在这具周围。 就像是什么人依靠在一起,一同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我知道了,”逝川道,“这些应该是东丘灭国时被困死皇陵的士兵们。” “嗯。”遥岚道,“我们距离目的地应该已经很近了。” 很快,四周出现了一些大的墓室,与桥那头相比天差地别。这里空间宏大,布局复杂,陈列之物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便是设计精巧的机关。 墓室依照特定顺序排列,从陈旧程度上也可以看出墓主入主陵寝的先后,二人很容易就找到了最新的一间,也就是属于德昭帝赵瞻的墓室。 两人站在门口久久无言,全部的真相,都在这座厚重的石门之后了。 “你准备好面对了吗?”遥岚摩挲着左手食指上漆黑的柳木指环,轻声问道。 指环没有反应,兰绬也并没有回话,不知她此刻是何心情。 逝川抬手拨动机关,石门“轰隆隆”地升了上去。 石门开启,先引起二人注意的,是一阵悦耳的琴声。那琴声悠扬婉转,似湖面的月光,又似石上的清泉,仿佛蕴含.着万语千言,欲说还休。 墓门开启,坐在石台上抚琴的人抬起头来,眼中柔情缱绻,可在看清来人之后,那柔情瞬间便被讶异所取代了。 他手下一顿,曲调戛然而止,余音在清冷的石室中盘旋片刻,很快散去了。 “你们,是何人?”他语速很慢地问道,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那人一袭华贵朝服加身,却难掩身形的瘦弱与脸色的苍白。他的眉眼轮廓温和,一眼看上去,竟会让人觉得他极易亲近。 遥岚和逝川双双行礼:“陛下。” 赵瞻微微点头示意。 “是她,派你们来的吗?”他又问道。 他没有提到名字,但遥岚知道他说的是谁。 “非也,”遥岚道,“是我们执意拜访,筠姑娘只是教了我们进入皇陵的办法。” “筠姑娘……”赵瞻重复了一遍遥岚的话,脸上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 “朕本想,赐你们座,”他道,“但你们也看见了,朕这里,没什么能坐的地方,便辛苦二位,站着了。” “无妨。”遥岚道。 “看服饰,你们并非东丘之人?”赵瞻问。 “东丘已经灭亡很多年了。”遥岚答道。 “……对,朕想起来了。”赵瞻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不知已多少年了?” “满打满算,两千年了。”逝川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吗?” “她从未告诉过我,”赵瞻有些伤感地摇了摇头,“两千年……” “时间过得真快啊,”他仰起头,可上方并没有繁星,唯有一片漆黑冰冷、透着无尽死寂的石壁,“可朕又觉得,朕在这里待了已经不止两千年了。” 第88章 “度日如年,”逝川接道,“自然会觉得漫长。” 赵瞻并没有因为逝川略带冒犯的语气生气,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可不是,度日如年。” “所以,后生,你们是专门,来送朕走的吗?” “为何要这么说?”遥岚平静地与他对视,“陛下一直在等这一天吗?” 赵瞻一怔,随后摇了摇头:“不,如果能像现在般,不时仍可见她一面,无论多久,朕都甘愿。” 遥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审视着他。 “陛下对筠姑娘情根深种,实在是令人佩服。”逝川道。 “那是自然,”赵瞻皱了皱眉,“她是朕此生唯一的妻。筠姑娘……是她让你们如此称呼她的吗?” “并不是。”遥岚道,“我们只是觉得,如果可以选择,她可能更会希望我们如此叫她。不过,无论是哪个名字,她都已经多年未曾用过了。” “也好,也好。”赵瞻低下了头。 “陛下不想再多问一些她改名换姓的原因?”逝川道,“您不担心她早已改嫁他人为妇?” “怎么可能?”赵瞻愕然地望向逝川,表情中带着几分无措,“阿筠早说过,此生只会与朕长相厮守,永不背弃,又如何会改嫁他人?” 闻言,二人对视一眼,眸中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困惑。 “陛下与她的感情如何?”遥岚连忙上前一步,问道。 “很好,”赵瞻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脸上露出了几分茫然,“青梅竹马,琴瑟和鸣,朕与阿筠素来被视为天下夫妻之典范。” 遥岚皱起了眉。 他们夫妻关系若真如他所说这般融洽,冥女又为何大费周折将他困在此地,他又为何连时间都无法从她口中得知? 难道和兰绬的描述不同,子桑筠嫁给赵瞻另有隐情? “陛下能不能把您与皇后之间的故事说与晚辈知道?”遥岚面不改色地问道。 “你对我们感兴趣?”赵瞻有些惊讶,“为何?” “陛下困于此地多年,应该很没有机会向人吐露心事吧。”遥岚道。 “也是。”赵瞻信手拨弄了两下琴弦,“两千年过去了,再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很多事,早就已经不再重要了。” “你既然愿意听,朕便说与你,只是以后,不要再怀疑朕与皇后,夫妻不睦了。” “朕第一次见到阿筠时十五岁,而她,只有十一岁。” 太傅领着那如珠似玉的小姑娘到他案前,对他说,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伴读了。 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她无论是长相、声音都稚嫩得很,可却像模像样地行着标准的宫廷礼仪,端庄得体,一看就是受过极好的培养。 赵瞻连忙站起来回礼,随后问太傅道:“这位是……” “子桑丞相家的独女。”太傅笑眯眯地介绍道,“天资极高,陛下特许进宫让她跟着你们读书学习,为了名正言顺,先指给殿下做伴读。” “原来如此。”赵瞻道,“不知妹妹名讳?” “回殿下,小女单名一个筠字。” “芙蓉已过菊.花残,独有松筠耐岁寒。”赵瞻点点头,“竹乃四君子之一,品行高洁,实在是好名字。” “殿下谬赞。”子桑筠低眉顺目。 自那之后,子桑筠就总是跟在他身边,赵瞻十分喜爱这个漂亮乖巧的妹妹。 直到后来,赵瞻才真切地感受到,太傅的那句“天资极高”意味着什么。 子桑筠过目不忘,悟性惊人,身为太傅门下唯一的女学生,又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文章论述却逻辑缜密、见地深刻,始终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于是,赵瞻看她的眼神中除了喜爱,又多了欣赏。 直到先帝二十八年,二皇子谋反,丞相子桑文林为其同党,被下令满门抄斩。 第83章 金兰篇(二十五)深情 二皇子素来有野心,这一点,赵瞻是知道的。 但是……子桑丞相家怎么会牵扯进来? 赵瞻跪在先帝面前求了许多次,却无法改变他的旨意。赵瞻明白,对于先帝来说,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他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要将家大业大的子桑家连根铲除罢了。 父皇喟然长叹,说自己年事已高,往后还能庇护他多久,实在是个未知数。现在子桑家确实规规矩矩,安分守己,可人心难测,没有人能保证待他百年之后,子桑家会不会做出忤逆犯上之举。 可他们现在什么都没做,为何要因为将来可能的罪名来毁掉一个忠臣之家? 赵瞻不明白,但他不敢回话,只能默默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次又一次地磕头。 子桑氏一门被行刑的那一天,赵瞻没有去看。 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子桑家的满门忠良,更不敢去见自己的同窗师妹。 两年后,先帝病逝,赵瞻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位,但每当他回首往昔,他都觉得,自己走过的路上流着弟弟和忠臣的鲜血,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在龙床上彻夜难安,只能去佛寺之中寻找心灵的安处。 住持说,他性本纯善,纵无漫天洪福加身,但若守住初心,一生便可如顺水行舟、无有险阻,善终之果自会于彼岸相候。 初心…… 什么是守住初心? 为了参透住持的指点,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调查子桑文林一家蒙冤受屈的证据。多年过去了,当时留下的大多数痕迹也早已被先帝抹去,可以得到的信息很少,但幸好不是一无所获。 或许到了合适的时机,他还可以为子桑文林昭雪沉冤,也算对得起自己与阿筠三载的同窗情谊。 可在他在位的第七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曾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过去了九年,她的眉眼已然褪.去了当年的青涩稚嫩,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惊叹的美.艳;周身的气质也已从浮于表面的端庄沉静变成了真正的淡漠坚毅。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年少时的记忆呼啸着闯入了赵瞻的脑海,他激动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在众臣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支吾着道了声:“好,好文采!好见地!” 阿筠像是第一次见他似的,毫无波澜地垂下眼行礼,用刻意压低的嗓音道:“谢陛下谬赞。” 赵瞻的心跳一下子剧烈了起来,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爱上她了。 住持说的初心,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 她参加殿试,赵瞻就把她列在状元的位置。 她要参政,他就送她进吏部任职。 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 但令赵瞻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还要把自己女子的身份公布于天下。 “为什么?”赵瞻愣住了,“女子参政,史无前例。” “身为女子并不可耻,”阿筠微微仰头,目光坦然且坚定,“若陛下觉得微臣有悖祖宗,便在微臣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后,赐臣一死便是。” 一番话掷地有声,令人动容,赵瞻想,阿筠便是他见过的最有魄力的女子,于是,他答应了她的请求。 那也是他第一次站在朝中群臣的对立面。 为了她。 第二天上朝时,赵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将阿筠身为女子的实情公之于众。此言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大臣们交头接耳,面露惊愕与愤慨之色。随后,众人纷纷出列,言辞激烈地请求德昭帝即刻将兰筠下狱治罪。 赵瞻勃然而起,怒斥群臣,随后拂袖而去,留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也是那一天,赵瞻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 做皇帝就该如此,他想,他要保护他心爱的人,要做他想做的事。你看,不顺那些老家伙的意,并不会有什么后果发生 是阿筠,给了赵瞻为自己而活的勇气和魄力。 他心里充满了感激。 从那以后,赵瞻把全部的心都放在了阿筠身上。虽然阿筠对他始终没什么表示,但他并不担心。因为毕竟,阿筠也没有把目光落在什么其他人身上。 像阿筠那样的人,或许一辈子都很难主动去关注他人,更莫说对谁倾心相待了。只要自己在她身边陪伴她,假以时日,还愁不能让她敞开心扉吗? 她身份公开后,朝中规则随之发生改变,其中尤为独特的一条,便是准许女子参政。 反对之词众多,可支持的人也数量可观。 在性别限制取消之后,首先响应的就是高门贵族精心培养出的大家闺秀们。一开始,她们只是担任一些并不重要的职位,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们总能做的很好。于是,越来越多的女子走出了家门。 质疑声仍然存在,但小了很多。 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然后,兰绬入京了。 阿筠并没有向赵瞻提起过兰绬,但二人关系密切,总是待在一处,要知道她们的过往并不是难事。 第89章 赵瞻怀着感激之情召见了兰绬, 因为如果没有兰绬和她的父母,他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重新见到阿筠。 他看得出来,阿筠是真的把兰绬当成家人,也是因为她,赵瞻第一次在阿筠的脸上看到了人间烟火气。 赵瞻在为阿筠高兴之余,也觉得有些泄气,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被阿筠视为家人呢,哪怕只是兄长也是好的。 兰绬是武举出身,文也不差,为人处世一看就是出自阿筠的教导。于是,秉着爱屋及乌的心态,他把兰绬送上了她向往已久的战场,又嘱托亲信在战场上对她多加看顾,务必保她性命。 令人惊喜的是,兰绬并非花拳绣腿之徒,她屡建奇功,很快便能独当一面,竟是一个可以安邦定国的将才。 赵瞻十分欣慰,当即封她为旌西将军,执掌三军。 阿筠与兰绬亲近,他便也情不自禁地将她视为自己的妹妹,虽然他知道这种想法或许有些自作多情。 在此姐妹二人的表率之下,东丘展现出了一副新的气象,甚至隐隐有了中兴的趋势,阿筠作为第一功臣,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位女丞相。 那之后,阿筠第一次主动求见赵瞻,向他谢恩。 但赵瞻知道,她意不在此。 她想问的是子桑家的事。 子桑文林被杀时就是丞相,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地,丞相之位对她来说实在是意义重大。 赵瞻隐隐约约地发觉,他似乎已经抓住了她重返京城的真实目的。 是为了不辜负自己的天分,实现自己的价值? 是为了站在高处,享受权力与荣华? 通通不是。 还有那所谓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以女子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都仅仅只是铺垫罢了。 她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多年来忍辱负重、寒窗苦读,想要的不过是为自己的家族平反,为自己的父亲沉冤昭雪。 原来,阿筠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超凡脱俗、不入尘世,她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寻常的女子。 “当年子桑丞相的事,朕已经掌握了不少证据。”赵瞻有些怜爱地看着兰筠,“朕会帮你,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何?”兰筠不解地问道。 “你现在在朝中的势力还没有稳固,刚当上丞相便要做如此大的动作,难免惹人争议。”赵瞻劝道,“你也知道,现在百姓们是如何猜测和议论你同朕的关系的。” 兰筠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地站着。 “子桑丞相德高望重,从小就是朕最尊敬的长辈,为他平反也是朕一直以来的夙愿。”赵瞻道,“朕不想让他的清白之身被一层暧昧不清的绯色所玷污,朕觉得,阿筠你应该也不想。” 兰筠沉默了半晌,道:“是。” 赵瞻当年为了子桑文林惹怒过先帝多次,这件事,满朝文武尽皆知晓,兰筠虽然心中仍存疑惑,但对赵瞻也不是全无信任。 “阿筠,你已经等了十四年,不要急于这一时。” 兰筠深深一礼:“多谢陛下提点。” 但反对兰筠封相的声音是不可避免的。 有人秘密上书,忧心忡忡地提及,如今阿筠与兰绬,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彼此间又情同亲姐妹。她们在朝堂与军中各自都拥有为数众多的追随者,倘若任由这般发展下去,很容易发展成一家独大的态势,这向来是作为君主最应当忌讳的局面。 更何况,她们二人都是女子。 赵瞻一气之下,将那位上书的大臣贬了职,但这种弹劾却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人对此表达出了不满。 赵瞻并不昏庸,朝中的职位有限,如今却让女子占了一半,群臣当然不会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 但客观地、从帝王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他们说的又不无道理。 一家独大,太容易造成朝政不稳,即便他对兰绬和兰筠怀揣着十足的信任,也难免她们会逐渐成为各方势力的眼中之钉,甚至被他人利用,成为他人摆布朝局的棋子。 并且,朝堂之上,不论是男子势力胜过女子,还是女子势力胜过男子,都不是长久之计。 要想稳定,就必须平衡。 于是他再次召见了阿筠,与她商讨此事,询问她的意见。 按照他的意思,边疆局势已经稳定,不如将兰绬召回京城,也还她们姐妹一个团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谁知,阿筠竟想也不想地否定了。 “若要选一个,”她说,“陛下就免微臣的职位吧。” “那怎么行?”赵瞻皱着眉看她,“如今东丘的改.革正处于关键时刻,你是此次变革的中流砥柱,怎可此时抽身?若如此,至黎民百姓于何地?” “还有你父亲,难道阿筠你不想再为子桑大人平反冤屈了吗?” 兰筠低头沉思,不知在犹豫什么。 “朕倒是有一个万全之法。”赵瞻道。 “不如你嫁与朕,做朕的皇后。后宫虽不得干政,可你与朕一心,朕自会替你完成改.革大业。至于子桑丞相,待你成为皇后,子桑大人便是国丈,朕要为国丈平反,亦是名正言顺,顺理成章。” 此言一出,兰筠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赵瞻紧张地等着她的答复,掌心里不由自主地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赵瞻以为自己被默示拒绝了的时候,兰筠却忽然开了口。 “微臣还有个请求。”她道,“微臣要换回自己原本的姓氏,子桑。” 赵瞻露出了惊讶万分的表情。 “但……你可知这会引起多少猜测,给你自己带来多大的危险吗?” “微臣不惧。”兰筠道。 “朕也可以理解,”赵瞻神色严肃,“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阿筠便当场跪在了赵瞻面前。 “谢陛下隆恩。” 赵瞻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亲自上前扶起她,将她柔软白皙的手握在了掌心。 “阿筠,多年来你受苦了,之后,便放心地依靠朕吧。” “可谁知,朕与阿筠的这一选择,却无意间害惨了绬儿。”德昭帝看向遥岚,遗憾地长叹了一口气,“换回姓氏这件事虽然引起了众多猜测,但到底不能直接证明阿筠乃子桑氏遗孤的身份。绬儿对前朝争斗一无所知,我们也不便向她解释这许多。” “谁知绬儿性子刚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居然在封后大典上当众请辞。” “朕对她,着实愧疚,只希望她真的如她所愿,从此过上了随心所欲的生活吧。” “如此,按照陛下的说法,你对子桑筠情深义重,她虽然对你不见得有男女之意,但也感念你的恩情,与你相敬如宾?”逝川总结道。 “正是。”德昭帝答。 “那么,晚辈倒是有一事不解,”逝川做出一副虚心请教的姿态,“据史料记载,子桑氏身在后位六年之久,这六年里,为何子桑文林一家始终没有洗清冤屈呢?” “无论如何,总不会是因为琉沙之祸,毕竟那是最后一年才发生的。” 德昭帝一顿,一时没有回答上来,遥岚食指的柳木指环微微发热,开始颤.抖起来。 遥岚用拇指安慰性地抚了抚指环,示意兰绬先等他们问完。 第84章 金兰篇(二十六)假象 “陛下答不上来,是吗。”逝川眸中浮现了一丝笑意,“那不如,由晚辈来替您说吧。” 德昭帝的眼睛眯了眯,始终温和的目光中悄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仿佛湖面下隐匿的暗涌,转瞬即逝。 逝川目光中透着深意,对眼前人的神情变化视而不见:“陛下的故事到了在下耳中,却是另一幅模样,您不妨听听看?” 在赵瞻尚未登基的时候,他虽然身为太子,却资质平平,比不上聪慧的弟弟妹妹,好在他品行端正,心地纯善,先帝对他也算满意,觉得他虽无惊世之才,却有着为君者该有的仁厚品德,足以担得这江山社稷的重任。 他原本会顺利地如先帝所料般登上皇位,成为一名仁德的守成之君,可就在这时,子桑筠被送到了他的身边。 那是个真正的天才。 与这样的她相比起来,他们兄弟之间原本存在的那点细微的差距,以及偶尔才会出现的小小竞争,顿时犹如萤火之于皓月,根本不值一提。 一时间,父皇也好,太傅也罢,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这个天资聪颖的少女身上,眼中满是欣赏与期许。 他们每日经历的,便只剩下了打压和比较,以及那如影随形的失落与挫败感。 她身上的光芒过于耀眼,以至于周遭的所有人都沦为了黯淡无光的陪衬。而与别人不同,由于每日和子桑筠接触,赵瞻的心里还多了另一层隐秘的情感。 向往,和疯狂的嫉妒。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花费着同样的时间,每日都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们的差距却有如天堑。 第90章 那段时间,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努力。他日夜勤勉,无论是研习治国之策,还是处理朝堂琐事,都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用心与专注。他的才能与日俱增,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也越发亮眼。 他是长子,是太子,他必须要做的比任何人都更出色。 他的进步令太傅惊讶,也获得了父皇的称赞,但那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知道自己此生不能达到子桑筠的高度,于是他心中萌生出了另一种欲.望。 占有。 他想要让那个女子忠心地臣服于他,然后向世界宣告。 看吧,即使是这样的女子,也不得不拜服于我的脚下。 于是他对子桑筠进行了无微不至的关心,开始了殷勤的讨好。 这必然不是毫无收获。 子桑筠彼时年岁尚浅,未经世事,加之太子殿下平日里温和友善,在众人眼中向来有着良好的风评,便对他不可避免地亲近了起来。 在赵瞻第一次听到子桑筠红着脸叫“瞻哥哥”的时候,他的心中涌现了巨大的满足感。 然后,赵瞻忽然的上进激起了二皇子的危机感,眼看着先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赵瞻却愈发得到他的欢心,在朝堂之上的威望也日益攀升,二皇子心急如焚,终于按捺不住地发动了叛乱。 为了替赵瞻扫平将来的道路,先帝一并将位高权重的子桑文林处理了,子桑筠,也因此跟着陷入了狱中。 赵瞻因此去求了先帝多次。 由于子桑筠是他的伴读,赵瞻与子桑府一向亲近,平日里往来频繁,关系融洽。如今若不闻不问,未免与他往日里在众人眼中所塑造出的宽厚和善的形象太不相符。 但其实也不止如此。 赵瞻是从心底里替那个完美的天才少女感到惋惜,他觉得,这样天赋异禀、出类拔萃的人,不应该无辜地夭折在上一辈的权利斗争之中。 但是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先帝的旨意,他对此心知肚明。 于是,那个璀璨耀眼如明珠如星辰般的少女,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人生之中。 直到九年后,那人奇迹般地“死而复生”,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岁月给她增添了别样的韵味,她那样美,只一眼,动人的风姿便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底,叫人难以忘怀。 而他,如今已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皇帝,一言一行皆不容置疑,一举一动都牵动风云。 赵瞻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改变,他充分相信,如今的自己能够毫不费力地让她乖乖地臣服于自己的皇威之下。 事情也确实如他所料地发展着。 子桑筠背后没有家族作为依仗,也没有任何一派愿意将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收入麾下,于是,她会无比忠诚地站在皇帝身边,这是其一。 其二,在这世俗观念根深蒂固的世道里,性别之差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纵使子桑筠才华满腹,运筹帷幄,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卓越才能,大家还是会习惯性地把她的成功归功于德昭帝的支持和庇佑,而不愿意承认她本身的价值。 只有赵瞻本人才明白,他资质平平,在位期间的大多数政绩都完全地归功于子桑筠,她才是他在朝中的依仗,赵瞻只需要顺水推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享其成。 子桑筠,实在是一个绝佳的棋子。 子桑筠并非意识不到这点,只是为了达成她的目的,她必须做出一些牺牲。 至于允许女子当政的改.革,一开始其实并不在二人的意料之内。 子桑筠女子身份的公开,给改.革打开了突破口,怀着帮助兰绬实现理想的私心,她推动了这件事的发展。 而对于德昭帝来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抓住,便能让自己的名字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跻身于千古明君的行列之中。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将他和“软弱”、“平庸”之类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他即将完成一件前所未有的、开辟时代的壮举。 于是他给予了子桑筠毫无保留的支持。 然后,兰绬出现了。 兰绬和子桑筠拥有着完全相反的性格,却如出一辙地耀眼夺目。她的眼眸中是敛也敛不住的野性与不羁,热烈奔放,肆意洒脱,富贵和权力都迷不了她的眼,几乎是见她的第一面,德昭帝就明白了,为什么子桑筠会把目光和注意都放在她的身上,却始终不肯分给自己丝毫了。 兰绬拥有的东西,是他,甚至子桑筠都不可能会具备的,也难怪她会对她如此上心。 但最重要的,是兰绬彻底打破了德昭帝的布局。 凭借着过人的军事天赋、无畏的勇气以及对兵法谋略的独到领悟,短短几年间,兰绬就在风起云涌、错综复杂的边疆站稳了脚跟。 她率领的军队在与外敌交锋时,屡屡以少胜多、出奇制胜,打得敌军节节败退、闻风丧胆。兰绬的威名渐传边疆各处,驻守之地也成了东丘西北的重要门户。 子桑筠身在京城,子桑文林蒙冤的证据还攥在赵瞻手中,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脱离掌控。 但兰绬不同,此女远在边地,手握军事大权,身上的威望乃是她凭借着自身的果敢勇猛,在一场场残酷的厮杀中,真刀真枪地拼杀出来的。 好在,她此生最看重的,就是子桑筠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 子桑筠亦然。 “让绬儿回京?”子桑筠面露诧异,“为何?” “阿筠,你也要为朕想想,”赵瞻无奈地叹了口气,“朕对你们姐妹偏袒太过了,朝中重臣不断对朕施压,朕也无可奈何。” “或者,难道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子桑筠思索了片刻,答道:“那陛下降微臣的职,丞相之位陛下另请贤能吧。” “你竟然愿意为她做到这种程度?”赵瞻凝视着眼前之人,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你走到如今,确实吃了很多苦,也受了许多非议,可你也莫要忘了,朕又何曾置身事外?朕同你站在一起,也没少一起受群臣和百姓的指责!你只顾念你的妹妹,又何曾体谅过朕!” 子桑筠毫不犹豫地从桌案旁起身,跪在赵瞻面前:“微臣感念陛下恩德。” “你感念朕的恩德?”德昭帝冷笑,“那如今,你说不干就要不干,置朕的脸面于何地?” 子桑筠伏在地上,固执地不肯起身:“微臣无自知之明,触怒龙颜,烦请陛下免微臣丞相之职,以示惩戒。” “所以,”赵瞻从龙椅上一步步地走下来,蹲在子桑筠面前,伸出左手,钳住子桑筠的下巴,轻轻抬起,让她直视自己,“你的仇,不报了吗?” 子桑筠的瞳孔微微颤.抖,半晌,轻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尚在。” “原来如此,”赵瞻收回了手,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可朕怎么忍心让爱卿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子桑筠看着他,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朕一直将子桑大人视为最值得尊敬的长辈,对阿筠你也一直当成亲妹妹来看待,而兰绬将军,无论再怎么有功于社稷,在朕心里也不过是个外人,于情于理,朕都不愿意看见你为了她误入歧途。” “既然阿筠执迷不悟,朕也要承担起身为兄长的职责。朕不会罢你的职,若你执意辞官,朕更不会放过那个,让你自甘堕.落的罪魁祸首。” 子桑筠蓦地睁大了眼,一把抓住了赵瞻宽大的袍袖,全然没了往日的沉稳冷静,连敬语都忘了说:“你要对她做什么?” 赵瞻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只要你乖乖听话,朕不会对她做什么的。你的妹妹,你的家族,朕都会替你守着。” 而如果不听话,她所有在乎的一切,都会在瞬间灰飞烟灭。 子桑筠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半晌,她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赵瞻安抚地摸了摸子桑筠的脸颊,温柔地为她撩起了耳边的碎发:“朕要你,做朕的皇后。” 子桑筠忽地感觉一股浓重得如同实质般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下涌起,顺着她的双腿往上攀爬,眨眼间便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她像是被什么阴毒的生物狠狠蛰了一口似的,向后一仰,跌坐在了地上。 她的眼睛中露出惊慌,像是一只受了惊的鹿。 赵瞻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眯着眼欣赏她难得的示弱的模样。 下一刻,子桑筠眼中露出一抹决绝的恨,她忽地向赵瞻扑过来,一把抽出他的佩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赵瞻的心口狠狠刺去。 赵瞻虽然并不强壮,但到底是个男子。他轻易地锁住子桑筠的手腕,将佩剑从她手中夺了过来,又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她的小腹上。 子桑筠重重地跌落在地,痛苦地弓起身子,双手紧紧捂住疼痛难忍的腹部,脸色惨白如纸。可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冰冷的剑刃就贴上了她的脸颊,那寒意透过肌肤直刺心底,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91章 “皇后,你可真是昏了头了。”赵瞻用剑轻轻拍了拍她的侧脸,“弑君可是诛九族的罪名,你不记得你现在姓什么吗?” “还有,不准自尽,”赵瞻的语气冰冷而残忍,全然不见往日的模样,“你若是死了,朕想做什么便更没有顾忌了。” 子桑筠恨恨地盯着他。 “好了,别这么看着朕。”赵瞻把佩剑扔到一边,动作轻柔地把她扶起来,“朕又不是在害你。” 子桑筠的身体颤.抖,仿佛是在忍受着巨大的恶心。待站稳后,她飞快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与赵瞻的身体接触。 赵瞻垂眸,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指。 “既然陛下已经决定了,微臣也请求陛下答应我一件事。”子桑筠咬着牙,努力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说。” “待微臣被封为皇后之时,微臣要改回原本的姓氏。” 子桑。 赵瞻会意,冲着她挑了挑眉:“你是怕朕不兑现诺言?” 在民间,关于兰筠的出身,早就是众说纷纭。她要将姓氏改回子桑,无疑是在暗示世人自己与已故的子桑文林之间的关系. 如果子桑文林的冤屈得不到昭雪,她的身上就会始终背负着罪臣之女的嫌疑。窝藏余孽,是为不孝,赵瞻多年来苦心经营的明君形象势必会受到影响。如果他想要继续维持自己的圣明形象,就必须尽快还子桑家一个清白。 同样,此举也彻底撇清了她与兰绬的关系,此后,她便再不会为自己所累了。 “陛下不会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吧。”子桑筠冷冷地说。 “当然不会。” 赵瞻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和善的兄长、温良的帝王。他轻轻拉起子桑筠的手握在掌心,语气里含.着无限的缱绻: “都依皇后的。” 第85章 金兰篇(二十七)莫若不见 “你利用子桑文林蒙冤的证据和兰绬的性命,将子桑筠困在深宫里,只要兰绬活着一天,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为了能让你放过她们姐妹,兰绬选择了主动离开。但她太单纯,她不知道,只要她没有彻底离开东丘,她就永远处于你的视线之内。 而成为皇后之后,子桑筠彻底失去了她的价值,成为了任你摆布的精致人偶,陛下心中相当得意吧。” 德昭帝面色沉静,默默听完逝川的话后唇间逸出了一声轻叹,表情活像是在纵容不懂事的孩子。 “相当精彩的故事,连朕都几乎要相信了。”他摇了摇头,眉眼间染上了一丝忧愁,“可你对朕的误解太深了,朕只是太爱阿筠。或许朕的爱给她带来了负担与伤害,可这并非朕的本意。” “陛下爱她吗?”站在一旁安静了许久的遥岚忽然开了口,“那陛下为何在她真正成为你的妻子之后,态度模糊,再也没有支持过她未竟的事业?” 德昭帝眉峰微蹙,缓声应道:“男尊女卑固有其弊,但<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nvzunwen.html target=_blank >女尊男卑又岂无瑕疵?但凡一方之势过盛,皆当有所制衡。” “女尊?”遥岚反问,“你真的做到了吗?” “是朕没有做到男女并衡,导致东丘末年政局混乱,琉沙乘虚而入,朕能力不足,朕承认。”德昭帝从容地答道,“朕确实无法做得像阿筠一样好。” “谁说陛下资质平庸?”逝川笑着插话,“依晚辈看,陛下的诡辩之能已是出神入化。” “简直放肆!”德昭帝喝道。 “晚辈还有更放肆的,便先向陛下请罪了。”逝川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随后抬起了头,“晚辈想向陛下请教,子桑筠究竟是怎么死的。” “肉溃骨露,蛆虫蠕行于腐肉之间,往日昳丽容颜,皆化乌有。”逝川缓缓地念着《东丘地志》中的文字,他的语速不紧不慢,刻意压低的嗓音在空气中轻轻震颤,“为何同样是东丘最高贵的存在,陛下得以安度晚年,子桑筠却如此凄惨地死在了地下皇陵?” “你以为是什么?”德昭帝的脸上终于浮现了愠色,他厉声质问道,“你认为,是朕杀了朕的妻子?” “不,”遥岚笃定地摇了摇头,不疾不徐地接过话头,“你没有杀她的必要,子桑筠应是自杀。” “东丘灭国,为家族平反再无意义,所以她不必再在你面前虚与委蛇。不过……还有兰绬,自兰绬离开安沂后,陛下应该一直有派人监视着她吧。”遥岚展开画竹,轻轻地摇了摇,“兰绬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又对子桑筠说了什么,才让她忽然心存死志?” “此事与绬儿何干?”赵瞻怒声喝道,“阿筠对我情深,不愿受俘,被敌军所辱,自刎殉国,朕也恨不得立即随她而去!” “陛下还做着与她伉俪情深的美梦吗?”逝川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若她真的爱你,为何要将你幽禁在此地?” “她是,舍不得我离开她,不是吗?”德昭帝提高了声调,“朕也同样不愿离开她!” “真是可歌可泣。”逝川敷衍地地抬手鼓了鼓掌,“不过有一件事从刚才起晚辈就想问了,陛下始终安坐于身下的石台,未曾挪动分毫,这究竟是陛下自愿端坐于此,还是说,陛下压根就无法离开那一方小小的石台呢?” “其实,陛下连在这间墓室里自由活动都做不到,对吧?” 此话一出,德昭帝的脸色彻底被阴翳笼罩,周身散发的气息也愈发冰冷压抑。 “将由嫉妒产生的变.态占有欲视作.爱,”遥岚摇了摇头,“实在是可悲。” 德昭帝盛怒之下,猛地一掌拍向身前木琴。刹那间,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杂乱无章的哀鸣,木琴不堪重击,生生断作了两半。 赵瞻双眼通红,浓烈的怨气自他周身汹涌弥漫开来。一番发泄后,他刚要仰头,却冷不防撞上了一件坚硬冰冷的物什。 他下意识地用余光扫向遥岚和逝川,却见那二人依旧站在原地,未曾移动分毫。 赵瞻皱眉,满心狐疑地顺着眼前之人刺目的红色袍角向上看去,在目光触及那张面庞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一张早已被尘封在岁月中、模糊在记忆深处的脸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赵瞻愕然地张着嘴看向她:“你怎么……” “我什么?”兰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眸中浓重的恨意令人不寒而栗,“我已经死了?” “你也早就死了,怎么,你能出现在这,为何我不能?” “阿筠,救下了你?”赵瞻颤声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这么叫她?”兰绬冷笑。 剑身冷硬的触感终于传了过来,赵瞻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其实他最怕兰绬。 因为兰绬无所顾忌,眼中没有半点敬畏,赵瞻知道,无论是以前也好,现在也罢,兰绬从未将他真正放在眼里过。 “你还有问题没有回答。”兰绬漫不经心地压了压手腕,剑刃在赵瞻的身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却因为他是已死之身的缘故,并没有鲜血涌出来,“子桑筠,是怎么死的?” 赵瞻忽然抖着身子大笑起来。 兰绬知道他往日里所有的不堪,至此,他的伪装再没有任何意义。 他大力地握住兰绬的剑尖,双目猩红,身体抑制不住地疯狂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畏惧:“你问朕?朕还想问你!” “你不是早就死在琉沙了吗?朕怕她伤心,便告诉她,你一直过得很好,可为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拖着你那身残疾,冲着她摇尾乞怜!” 兰绬的脸上出现了愕然的神色。 赵瞻看着她的反应,脸上逐渐浮现出扭曲的快意,笑容中满是狰狞与得意:“你觉得是朕,把她困在宫里,是朕,把她逼死在皇陵的吗?” “不是!”他癫狂地吼道,“是你!” “是因为你,她才心甘情愿放弃相位,留在朕的身边,也是得知了你的消息,她才心如死灰,自刎于皇陵,你恨朕?朕又何尝不恨你!” “我什么时候……”兰绬张嘴就要反驳,却忽然顿住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琉沙部落坐落在广袤无垠的大漠之中,那里环境恶劣,资源匮乏,族人们终年以流浪放牧维持生计。也正因如此,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炼出了精湛的骑术,个个英勇无畏、善骁勇善战。 那一年,琉沙王病重,瘫痪在床,野心勃勃的琉沙王子迫不及待地将长矛对准了丰饶富庶又江河日下的东丘。 彼时,兰绬已不在军中,偌大的东丘,竟无人能与琉沙王子一战。琉沙铁骑如狂风一般席卷了东丘大地,眨眼就临近了安沂。 安沂之中一片兵荒马乱,贵族们携家眷仓皇出逃,连帝后也不得不撤出了皇宫。 皇后的辇轿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若在平日,少不得众人围观。可如今,百姓们都忙着逃难,心力交瘁,再没有闲暇给予车队丝毫的关注。 第92章 侍从们步履匆忙,马车颠簸得让人头晕,子桑筠靠在座位上,支着颌闭目养神。 忽然,车身猛地一抖,前方传来马匹的嘶鸣声,紧接着,士兵的怒骂声就传了过来。 “你这秃厮,还不滚开,你知道你挡的是谁的道吗!” “滚快点,真是晦气。” 子桑筠皱起眉,掀起车窗的帘子,探头向外看了一眼。 她脱俗的容颜和华贵的装扮顿时引来了一部分注意。 只见前方的士兵们围在一处,似乎是在驱赶什么人,但他们身躯高大,子桑筠并不能看见发生了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在此驻足,子桑筠轻轻起身,掀开门帘,打算下车去看看。 旁边的侍从看了,连忙走过来扶她:“娘娘,您小心。” 子桑筠戴着繁复的头冠,精美的珠翠层层叠叠地垂落而下,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有些遮挡她的视线。她不方便自如地环顾四周,便就着太监的手来到了车前。 车前,一个身姿佝偻的尼姑正满身尘土地坐在地上。大街上秩序混乱,马又走得急,她似乎是躲闪不及,不小心被马车冲撞了,此刻正费力地用双臂在地上移动,想要尽快让开道路。 这位尼姑竟还身有残疾,失去了双腿。 子桑筠无声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片刻后,喝道:“无故冒犯他人,理当致歉,遇到佛门中人,更应礼待,尔等安敢放肆至此?” 士兵们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娘娘息怒。” 眼前的尼姑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惊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时不时发出了议论之声。 “是皇后娘娘啊。” “平日里想看也看不着,如今倒是见到了。” “东丘要亡啦,连皇后娘娘都要逃了!” 子桑筠松开扶着太监的手,上前几步,行至尼姑面前,矮下了身子。 小太监惊呼:“娘娘万金之躯,怎可……” 子桑筠充耳不闻,从头上取下最华丽的一支簪子,拉起尼姑的手,放在了她的掌心。 因为长时间借助双手走路,她的手上伤痕累累,布满了肮脏的尘土。 “本宫御下无方,便在此赔罪了。” “阿弥陀佛,多谢皇后娘娘。”尼姑将金簪还给了子桑筠,“但钱财乃身外之物,贫尼不能受。” 出人意料的是,从声音听来,这位尼姑竟相当年轻。 子桑筠当场震在了原地。 她双手不住地哆嗦,几乎拿不住簪子,半晌,她颤声道:“你,抬起头来。” 尼姑依言抬起了脸,露出了子桑筠再熟悉不过的那张容颜,只不过,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张扬与神采,平静得像是枯林里的一滩死水。 “你……你……” 子桑筠的瞳孔剧烈地震颤起来,痛苦不加掩饰地溢散了出来,“当啷”一声,那华贵的金簪坠落在了地上。 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一把捞走了掉在子桑筠裙角的珍贵饰品。 “大胆!” 士兵们当场抓住那拿东西的男子,正要动作,却听见子桑筠一声尖锐得几乎有些凄厉的训斥。 “住手!” 无论何时,她总是优雅得体,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士兵们一怔,松开了对男子的桎梏,那人抓准机会,泥鳅似的跑了。 围观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逃难的百姓们跪了一地。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开恩哪!” “也赏赐我们些吧娘娘!” “谢娘娘大恩大德!” 子桑筠在一声声的呼唤中麻木地站起了身,把头上的饰品一个一个地摘了下来,放到了小太监的手中。 “分给百姓。”她轻声开口。 “是。”小太监接过东西,深深一礼。 “阿弥陀佛,娘娘心怀善念,广施恩泽。”尼姑双手合十,“必将福泽绵延,求得善果。” 子桑筠怔怔地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合起双手,向她回了个礼。 残尼得了回应,没再多留,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子桑筠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直到她隐入人群之中,再看不见踪影。 第86章 金兰篇(二十八)终章·迷雾 在目睹兰绬的现状之后,子桑筠立刻明白,赵瞻说的一切全部是谎言,她想完成的夙愿已经不可能实现,她在意的人,也从始至终都没有护住。 她再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德昭帝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什么,但兰绬都听不清了。仇恨填满了她的双目,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剑,狠狠地向他劈下去,剑刃划破空气,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声。 德昭帝闭上双眸,眉眼间的神色渐渐舒缓开来,竟浮现出一抹解脱之意。 但剑刃却并未如预期般落下。 遥岚如一阵清风,瞬息便出现在了兰绬身侧,他手中折扇轻展,看似漫不经心地往上一抬,便稳稳地架住了兰绬手中的利剑。兰绬咬牙施力,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剑尖下降丝毫。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遥岚安抚地看向兰绬,“你这样杀不了她。” “所以要让这种人继续在此地苟活吗!”兰绬愤懑地吼道,双手仍死死地握着剑柄不肯罢休。 “随他去吧,”遥岚道,“他现在生不如死,我想,这也正是子桑筠将他幽禁在此地的缘由。” 兰绬迟疑地眨了下眼睛,被遥岚的话所说服,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剑。 随后,遥岚转过身,垂眸看了一眼被砸碎的木琴。 “陛下弄不来这把琴,”他淡淡地看向赵瞻,“这琴是筠姑娘给你的吧。方才石室机关开启,陛下奏起琴音,想是把来人当成了她?” “不过陛下如此糟践筠姑娘的好心,她以后还会再送你东西吗?” 说完,遥岚悠然地抬起脚,将断琴踹下了赵瞻所在的石台,彻底断绝了他想要将琴修复的念想。 赵瞻忽然慌了,他猛地扑向落下的琴,却终究是晚了一步,“咕咚”一声,木琴落在了地上。 他发疯一般,不顾一切地伸手去够,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所遮挡,虽然木琴近在咫尺,他的指尖却始终无法触及。 “不要……不要……”他喃喃地重复道。 遥岚没再管他,不疾不徐地下了石台,回到逝川身边。他背对着赵瞻,冷冷地说道:“陛下方才不是说,如果能不时地见到筠姑娘,无论被关在这里多久,都心甘情愿吗?” “如今,您便安生地待在此地,实现您此生的夙愿吧。”遥岚道,“不过,兰将军已经回来了,筠姑娘是否还有闲工夫见你,就不得而知了。” 说完,他带着兰绬向石室外走去,逝川轻蔑地扫了一眼跪趴在石台上的德昭帝,也跟了上去。 机关再次被启动,石门缓缓落下,德昭帝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惊恐,全然没了往昔身为帝王的雍容与威严,整个人疯狂而又狼狈不堪,不住地敲击困住自己的无形囚笼。 “回来!给朕回来!” “放朕走!朕没有执念,没有怨气,朕不应该堕.落成鬼!” “让朕去轮回,朕早就该……” 石门轰然关闭,德昭帝疯狂而绝望的呼喊再也听不到了。 兰绬站在原地,双手握拳,止不住地颤.抖。 “我都想起来了,”她低着头,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是我误会了她?她一直……” 遥岚和逝川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们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如何让她放下她们之间错过的两千年。 漫长的时光宛如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她们之间错过的点点滴滴,犹如河底璀璨却又捞不起的明珠,承载了太多的遗憾、眷恋与无奈。 兰绬忽然抬起头,猛地抓住遥岚的衣袖,双眼中泪光闪烁:“我要去见她,带我去见她,现在。” “好。”遥岚道。 再次见到冥女,是在醉笙林中心的石穴中。 她面朝里,侧身躺靠在冰冷的石榻上,听到人进来才起了身。 她端正地坐好,对着下面的二人颔首示意。 “二位去过皇陵了?” “是。”遥岚答道。 “可有收获?” 遥岚摊开左手掌心,露出一只漆黑如墨的指环,紧接着,一缕缕若有若无的光线开始汇聚、交织,隐隐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冥女猛地从石床上站了起来。 光芒凝成了兰绬的模样,她抬起眼,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人,迟疑着迈出了脚步。 “姐姐。”她轻声唤道。 冥女难以置信地向前迈了几步,她细细地上下打量着兰绬,眼中原本沉静如水的神色早已被打破,诸多情绪在心底翻涌纠缠,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绬儿,你终于……” 第93章 “姐姐!” 兰绬喊了一声,几步冲到冥女面前,屈膝便跪,冥女一把搀住她,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脸。 二人的眼中同时涌出了泪水。 “对不起,姐姐,”兰绬哽咽道,“这么多年,是绬儿误会你……” “无妨。”冥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还不算晚。” 半晌,冥女满是惊喜与感慨的眼眸渐渐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沉静与端庄。她紧紧握着兰绬的手,转向遥岚,双手交叠,深深一福: “多谢公子成全,公子此恩,在下日后必舍命相报。” “举手之劳,”遥岚平静地说,“林主答应我的……” “那是自然,”冥女直起身子,抹去了腮边的眼泪,“本尊这就召她回来。” 在她施法传令的当口,遥岚忽然转向了兰绬,道:“将军,当归方才传音与我,说还有告别的话要同你说。” 兰绬有些意外地一怔:“好。” 说完,她走近了遥岚,但她还未及开口说话,一把雪亮的长剑就横在了她的身后,拦住了她的退路。 是双雁。 遥岚扣住兰绬的手腕,一把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冥女,她猛地回过头来,眼中瞬间露出狠厉的神色: “二位这是何意?” 遥岚没说话,只是冷漠地看着她,兰绬眼中流露出的热忱也褪了个干净。 “你不是我姐姐,”兰绬厉声道,“你是谁?” 冥女闻言一怔,落下了掐诀的手。 “绬儿,”她向前一步,“你为何这么说?” “不必装了,”兰绬冷漠地说,“我还没蠢到连她都认不出。” 冥女垂下头,半晌,发出了一声轻笑。 “你呢,”她看向遥岚,“你没见过子桑筠,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起初,我只是觉得尊驾身上有几处透着违和,真正确定下来,是在刚才。”遥岚面色沉稳,“您在说话的时候,头部的动作总是很多,细细观察便能发觉,您似乎习惯于先偏头,而后转移目光,瞳孔的转动也不如常人那般自然。” 冥女的睫毛很长,上面又挂着冰晶,总是向下坠着,把眼睛遮了一半,因此,遥岚始终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无误。 但在刚才她与兰绬的重逢,如此情绪剧烈波动、百感交集的瞬间,她的眼珠还是如此僵硬,便太不合常理了。 “这种情况在下之前见过,多会发生在双目失明之人的身上,他们听声辨位,双目只是摆设,自然在使用的时候会生疏一些。” “但不管是兰将军,还是困在皇陵的德昭帝,都从不曾提起过,堂堂东丘的第一位女丞相,是个盲人。” 冥女的身躯陡然一松,她微微后仰,慵懒地坐在石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遥岚,明明还是那张脸,还是那身装束,却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精彩至极。”她的唇角玩味地勾起。 第87章 兰幽篇(一)未果 她扬起唇角,得意地看向了逝川:“谷主大人,这次若没有岚公子,你便认不出我了。” 逝川一怔,随后猛地想起了在禅月峰幻境里遇到的假慕容影。 是他? 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他的目的到底是兰绬,还是……遥岚和自己? 逝川面色冷峻,眸中寒芒一闪而过,目光清晰地流露出警告。 冥女用挑衅来回应逝川的警告:“这次可是本尊赢了?” “你既然不是子桑筠,”逝川冷冷地打断她,免得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兰绬姐妹二人的事与你何干,为什么引我们插手此事?” “为什么不能插手?”冥女从石榻上缓步而下,“那位岚公子找人,又与谷主大人何干,你又是因何要插手?” “不必在此废话,”逝川扬了扬手中的剑,阻止她继续靠近,“兰绬我们不会让你带走。” “什么时候竟轮到你说了算?”冥女的笑容里透着几分嘲讽,随后,她的目光轻飘飘地从逝川身上移开,落在了遥岚身上,“岚公子,你要找的人也就这么算了吗?” 一时间,兰绬和逝川都略带不安地将目光投向了遥岚。 遥岚微微抬眸,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平淡道:“不要了。” “明明是素不相识之人,却愿意为了绬儿做到此种地步,”冥女刻薄的声音再次响起,“真不知该说你善良还是天真。” “我且问你,”兰绬厉声喝道,“我姐姐呢?” “本尊早说过了,”冥女满含深情地看向她,“我就是你姐姐。” “你!” “她不会告诉你的,多说无益。”遥岚拦住了情绪激动的兰绬,“林主若没有其他的事,我等先告辞了。” 说完,遥岚微微欠身,优雅而又不失礼数地向她辞行,随后带着兰绬转身便走。 逝川若有所思地扫了冥女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跟着遥岚向洞口走去。 冥女站在原地,眼含笑意地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为什么要走?”出了石室,兰绬才道出心中疑惑,“我还没问出姐姐的下落。为什么她不来见我?难道她早就……” “不会,她还在这里。”遥岚笃定道,“将军是如何看出冥女是假冒的?” 兰绬皱眉答道:“我与姐姐一同长大自然不会认错,即使她装得再像。” “将军不会认错,和子桑筠夫妻六年的德昭帝也同样不会认错。”遥岚道,“至少真正的子桑筠赵瞻是见过的,只是出于某些原因,她并不方便现身。” 收留庇护兰绬,幽禁德昭帝,对东丘的往事了如指掌,冥女和子桑筠绝不是毫无关系,她确实很可能知道真正子桑筠的下落。 这位冥女究竟是何方神圣,难道说在调查古东丘历史的时候,有其他重要人物被他们忽略了? 前方透出丝丝光线,洞口的形状在光线的映照下清晰可辨。 “她嘴里没有一句真话。”遥岚凝眉道,“如果她会说出子桑筠的下落,起初便不会佯装成子桑筠的模样,她的目的就是让将军留于此地。” 如今的兰绬同她离开醉笙林前最大的区别便是在瑞光寺收回的第二缕神魂。残尼的魂魄受寺庙僧众多年供奉,积攒下了无量的功德,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弄清楚冥女真正的目的之前,他们决不能轻易把兰绬留在醉笙林里。 至于慕容影的事,日后再想其他办法也不迟。 “二位,打扰了。”逝川忽然插嘴,“这里是冥女的地盘,若她铁了心要留下兰绬,我们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遥岚眉头一皱,在近在咫尺的洞口前骤然停步,紧接着,洞口的地面微微凸.起,盘虬错节的粗壮枝条破土而出,缠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死死地封住了洞口。 “谷主大人说的没错。”冥女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几步远处传来,没人留意到她是何时跟上来的,“你们走不了了。” 逝川一剑劈在挡路的枝干上,一声巨响陡然炸开,双雁被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弹回,枯枝纹丝不动,逝川却被震得虎口发麻。 “谷主大人确实是好本事。”冥女道,“只可惜这里是我的地盘。” “是么。”逝川转过身来,“试试?” 他握紧手中的长剑,正要向冥女奔来,却忽然觉得手上一沉,他偏头看去,见一根枯枝灵蛇一般缠上了他的剑尖。那枝条虽看起来脆弱,却出乎意料的坚韧。 他向剑中注入灵力,双雁周身亮起白光,下一刻,缠在剑身的枯枝被生生震碎,化作无数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 冥女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如常,越来越多的枝条从洞口探入,执着地与逝川纠缠,遥岚也将画竹化作长剑,加入了这场战斗。 “公子,你发现了吗?”逝川在挥剑的间隙开口,“冥女直到洞口才向我们发难,并非是出于闲来无事的恶趣味。” “石穴之中没有土壤,不长植物。”遥岚沉声应道,“她能控制林中的枯木,但除此之外,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她只能将对战放在洞口。 枯枝坚韧,且可以不断再生,双方僵持不下。兰绬心中焦急,却帮不上忙,只能站在角落里观战。忽然,她觉得脚下一紧,低头看去,只见一根发着红光的灵丝蜿蜒着绕上了她的脚踝。 她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一股大力拽着向洞穴深处拖去。 冥女目的达到,最后看了一眼苦战的二人,志得意满地回过了身去。 轰鸣声响起,一道又一道的石门在她身后缓缓下落,要将这处不见天日的地下石穴彻底封死。 遥岚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心底一沉。他催动画竹,震退又一波袭击,逝川配合他的动作,挥剑替他拦下了身后枯木的追击。 遥岚得以抽身,迅速向兰绬的方向追去,但冥女的移动速度太快,双方的距离不断拉大,眼看着石门落下,若再不离开,他们便会一同被困在这地下深处。 第94章 千钧一发之际,石穴深处忽然传来了利刃的破空之声,一把通体晶莹的白玉长剑如流星一般逆向而来,速度极快,径直斩断了缠着兰绬的那道红色灵丝。灵丝软软地垂落在地,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兰绬反应极快,一把握住玉剑的剑柄。随着这一握,她看见了这把剑的全貌。它的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像是被一张破碎的蜘蛛网爬满了剑身,似乎是曾经被摔得粉碎,又被人执着地一点点拼起,再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加以粘合。 那剑未停,带着兰绬急速朝洞口飞去。 冥女诧异地转过身,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但她没有再动作。 遥岚见状,迅速调转方向,跟在了兰绬身后。 玉剑虽然看起来易碎,却出人意料地锐不可当,直到洞口,其剑势也丝毫未减。眼看要撞上门口坚硬的枯树,兰绬顺势松手,敏捷地落在了地上。 下一刻,剧烈的碰撞声响起,玉剑破开缠绕得密不透风的木墙,光线猛地洒落进来。 断裂的枯枝落在地上,不再蠕动,像是真正的死物那样。 “快走!”遥岚喝道。 兰绬倏忽化作一缕青烟,被遥岚收回了柳木指环,二人御剑而行,飞速地出了石穴,不见踪影。 幸运的是,这一次他们没有受到什么阻碍。 林中的枯木没有再向他们发动攻击,玉剑将他们带出石穴之后,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是姐姐救了我们。”兰绬的声音从指环中传了出来,“那把剑是她的,她果然还在这里。” 当年兰绬辞官的时候,向新婚的帝后献上了一把玉剑,精美绝伦,却脆弱不堪,用来暗讽他们徒有其表的婚姻。 德昭帝将那把剑赐给了子桑筠,它出现在这里,说明她到死都将它带在身边。 遥岚忽的眼前忽然浮现了子桑筠自刎皇陵地场景。她毅然决然地举起妹妹亲手送给自己的剑,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在空中绽放,随后又簌簌落下。玉剑落地,晶莹剔透的剑身碎成了无数片,鲜红的血液浸入其中,凄惨而又美丽。 玉剑原本只是一件摆设,而子桑筠,是这把剑下的唯一一个亡魂。 他想起和任悠一同来醉笙林的那次,冥女手中的剑十分轻易地就被任悠震碎了。那恐怕是因为,这把剑本身就不是完好的,当时若不是冥女及时收手,他们要面对的,还不知是怎样的骤雨狂风。 画竹和双雁不曾停留,载着他们直奔西方。 * “冥女”安静地站在原地,望着一片狼藉的洞口。 “为什么?”她语气冰冷地对着空气问道,看起来生了不小的气。 “本尊花了那么多力气,还不是为了你?”她道,“你就这样放她走了?” 地穴中,另一个冥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冥女”的身后,轻垂眼眸:“请尊上责罚。” “冥女”冷哼了一声,转过身来,抬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昂起头来:“所以,本尊倒成了坏人?” “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除了和绬儿相关,”子桑筠淡然地看着她,“您知道的。” “幼稚至极。”“冥女”的目光中闪过狠厉之色,“你以为这样她就会感激你了?两千年了,这样的教训你还没吃够吗?” “她的感激,”子桑筠虽然身体跪着,却全然不见卑微之色,“我早就不需要了。” 第88章 兰幽篇(二)琉沙 烈日高悬,无情地炙烤着无垠的沙漠,滚烫的沙砾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波涛起伏又寂静无声。远处的沙丘时隐时现,时不时掠过的狂风,让整个沙漠呈现出一种光影交错、瞬息万变的状态。 清脆的驼铃声悠悠传来,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出现在弥漫的黄沙中。在商队后方,悄然跟着两个身影。他们始终与商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步伐从容,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恶劣环境的影响。 “烈日灼热,逝川,你身上可有不适?”遥岚微微皱起眉头,看向身旁的逝川,眼中满是关切。 “无妨。”逝川道,“寻常日光奈何不了我。只不过……” 逝川在风沙中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风沙,直直看向若隐若现的前方:“再这样走下去,那些人恐怕要同我们一起进兰幽岭了。” 遥岚闻言,眸中露出担忧之色:“会有危险吗?” “危险谈不上,”逝川道,“但免不了会有些麻烦。” “有没有解决办法。”遥岚问道。 逝川思考了片刻,抬起右手,向东北方向一指,刹那间,原本荒芜的沙漠之中神奇地出现了一块葱翠繁茂的绿洲,树木郁郁葱葱,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还有一泓清泉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前方的商队中发出了一阵惊呼,紧接着便浩浩荡荡地改变了前行的方向。 “常用的小手段,”逝川解释道,“并不是真的绿洲,海市蜃楼而已。” 二人继续前行,然而,才刚走出没多远,原本还算平静的沙漠上空,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狂风毫无预兆地呼啸而至,一阵巨大的风暴平地而起。 遥岚被吹得发丝狂乱,衣摆猎猎,他回过身看向了商队的方向,却发现那商队和绿洲都在风暴降临的一瞬间消失无踪了。 “公子,跟紧我。”逝川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我们要破阵了。” 逝川话音刚落,风暴就骤然变得更加剧烈,狂风裹挟着大量的黄沙,在这片沙漠中横冲直撞,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天翻地覆。天色在几息之间暗了下来,仿佛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混沌未开的状态。 鬼蜮之外通常会布有迷阵,在阻拦入侵者的同时,也可以防止凡人误入,想必这里已经是兰幽岭的外围了。 逝川时常出入兰幽岭,对此阵十分熟悉,遥岚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逝川身上的玄色衣角上,在狂风之中自如地穿梭。 很快,身边的风声就渐渐地止息了。 肆虐的风沙随之缓缓散去,露出了脚下黑色的岩石,一朵朵幽蓝的花朵在岩石的夹缝中绽放,隐隐散发着幽微的光芒。花瓣的质地薄如轻绢,微微颤动,如梦如幻。 天色仍然暗着,遥岚抬起头来,看见了头顶深紫色的天空,宛如一块巨大的绸缎从天际垂下,点点星子宛如璀璨的宝石,错落有致地镶嵌其中,浪漫而深邃。 注意到遥岚的目光,逝川贴心地为他解释:“兰幽岭是永夜之地,终日不见阳光。” “为何要将自己的鬼蜮布置成如此模样?”遥岚新奇地看着天空。 “我也曾如此问过凉骨,”逝川道,“他说,在他的记忆深处,这个场景给他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和隐意谷类似,兰幽岭上生活着许多鬼怪。大概是地处西域的缘故,他们的装扮极具异域风情。 袖口宽窄合宜,绣着各式花纹,举手投足很是利落。长靴裹着小腿,靴面纹理精美或镶着宝石,质感独特。而身上琳琅满目的饰品更是别致,珠子串成的长链摇曳生响,金属挂件造型新奇,还有精致的腰带、腕饰等点缀各处。 他们不认得遥岚,却对逝川十分熟悉,隔着老远就冲他们挥手。 “谷主大人来啦!” “谷主大人好久不见啊!” 一个面善的居民走过来,给逝川递过来几篮新鲜的水果,逝川道谢,笑着接过果篮,然后塞到了遥岚的手里。 “这是……” 遥岚正沉浸在对周围环境的观察中,冷不防眼前一花,怀里就被塞了个满满当当。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篮中水果形状圆润,泛着柔和的紫色光泽,煞是好看。每一颗都饱满多汁,新鲜欲滴,仿佛刚从枝头摘下一般,卖相绝佳。 “这是月露的果实,就是方才我们在路边见到的那种兰花一样的植物。”逝川的眼中含.着笑意,“公子尝尝?” 遥岚从篮中取出一粒果实,咬了一口,汁水迸溅,清甜可口。 “好吃。”他真诚地赞叹道。 “可惜月露只生长在兰幽岭,”逝川颇有些遗憾地说道,“不然我便在隐意谷另开一座山头,专种月露,公子要多少便有多少。” 遥岚脸上露出笑意:“那便多谢逝川兄好意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兰幽岭之上的主殿,可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逝川皱了皱眉,抬起手敲了敲紧闭的殿门。 守卫不知都被任悠支到哪里去了,他们在门口等了半天,殿里竟然没传来半点动静。 “……” 逝川眼睛一眯,抬脚“咣当”一声踹开了殿门。 殿内灯火通明,明亮的光线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中跳跃闪烁,映照得四周的一切都熠熠生辉。墙壁上的壁画精致无比,人物栩栩如生,景致美轮美奂,仿佛在静静诉说着古老而华丽的往事。 第95章 美人榻旁,任悠毫无形象地瘫着,上半身趴在榻上,下半身坐在地上。一只金樽歪倒在他的手边,残留的酒水沿着地面缓缓蔓延,周围还七零八落地散落着好些金玉打造的酒壶,在灯光下华贵而又凌乱。 他似乎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听到开门的动静,也只是勉强动弹了两下。 逝川走过去,从他后腰上踢了两脚。 任悠纹丝未动。 逝川嗤笑了一声,屈起两指,敲了敲墙壁上的金色铃铛。 不多时,一队穿着华丽的侍女鱼贯而入,在见到逝川的时候齐齐行礼,姿态优雅端庄。为首那位的装扮略有不同,气度也格外雍容,看起来像是这些女子的首领。 “谷主大人。” “阿南,”逝川对着那位领头的女子吩咐,“把你们岭主收拾出个鬼样来。” 阿南得了指令,走近任悠,正要把他扶起来,任悠却皱着眉头忽然一把将她挥开了,口中含糊地喊道: “滚!给本座……滚!” 他还没发作完,就感觉后颈处传来一股大力,整个身体被狠狠地掀了起来。任悠挣.扎了两下,发现使不上一点力气。 熟悉的低沉嗓音从身畔传来: “少在这发疯。” 逝川一把将烂泥般的任悠提起来,向后殿走去,任悠个子和逝川差不多高,被他这么提着,双腿只能耷拉在地面上,偏又因为酒醉使不上力气,只能就这样被逝川拖着走,看起来极为狼狈。 他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面色潮.红中还透着几分苍白,往日的潇洒劲儿早已荡然无存。侍女们一边憋笑,一边在他们后边跟着。 逝川轻车熟路地提着任悠来到了后面一座氤氲的天然汤泉前,“扑通”一声把他丢了进去。 任悠扑腾了两下,扒在泉沿上,不动了。 “别装死。”逝川居高临下道。 任悠气闷地哼了一声。他其实早就醒了,只不过因为觉得颜面扫地,一直没有吭声。 逝川蹲下来,轻柔地拉过遥岚受伤的右手,将他的掌心摊开在任悠面前,笑容和善:“少一根头发,便提头来见?” 任悠翻了个身,仰面朝天,潮湿的发丝糊在脸上,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不行你就弄死我吧。” “别急着找死,”逝川道,“公子身上的诅咒,你还得再给他去一遍。待他痊愈之后,你再死不迟。” “逝川兄啊!”任悠痛苦道,“你我兄弟多年,如今我已经成了这番样子,你不仅无丝毫怜惜,还要对我敲骨吸髓,杀鸡取卵,竭泽而渔……” 逝川给了他一巴掌,打断他的呻.吟:“是物尽其用。” “先别急着难过。”遥岚安慰道,“岭主,我们此行其实另有要事。” 他收回被逝川攥在掌心的右手:“逝川,我们先给岭主一些空间吧。” 逝川这才站起来,带着遥岚离开了后殿浴池,给任悠留了个整理仪容的时间。 任悠虽然现在颓废,但平日里最注重仪表,从头到脚都光鲜亮丽,招摇得跟个花孔雀似的,要等他收拾妥当还得不少时候。为了消磨时间,逝川便带着遥岚在殿里四处参观。 两人没逛多久,就在兰绬的强烈要求下,把她也放了出来。 兰幽岭的藏品室里,兰绬叉着腰,饶有兴致地玩任悠的古董。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遥岚小声问道。 “没事。”逝川示意他安心,“凉骨这里的东西看着唬人,实际上没几个值钱的,净是些华而不实、用来展示炫耀的玩意,真正的宝贝他都收在武器库了。” “奇怪,”兰绬抛了抛手中的古币,“这东西本将军之前经常见到,是琉沙的通用钱币。” 遥岚走过来,端详了一阵,道:“兰幽岭距离琉沙很近,岭主会收集到这些东西也不足为奇。” 兰绬耸了耸肩,向旁边一指:“还有那个,白金螭吻祥瑞冠,那是琉沙王子的头冠。” 二人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纹路精美的白金头冠,上面的螭吻活灵活现,鳞片细密,宝石镶就的双眼深邃威严。冠顶黄钻闪耀,光芒柔和又耀眼,周边云纹环绕,点缀着多彩宝石,绚丽非常。 “如果它也说明不了什么的话……还有此物。”兰绬信步走到一个琉璃展柜面前,弯着腰细细打量里面的一件古朴铜器,“赤铜夔龙御福鼎,古东丘的镇国之宝,本将军也只是在画册里见过。此物被藏于东丘皇陵数百年,相传在安沂被攻破之后,便落到了琉沙士兵的手里,最终被献给了他们高贵的王子。” 铜鼎泛着深沉的红褐色光泽,夔龙纹饰蜿蜒盘旋,龙身线条刚劲有力,鼎耳形如瑞兽,鼎足粗壮有力,鼎口宽阔,仿佛能容纳万象,承载着守护福气的美好寓意。 “这些东西我曾见过多次,可确实不清楚它们的由来。”逝川闻言,不禁重新打量起了这间藏品室。 “还不止如此,这间屋子里将近一半的东西本将军都看着眼熟。这么多年过去了,朝代几经更迭,古董文物不计其数,可为何在这间藏品室里,只琉沙的古物就占了半壁江山?”兰绬偏头看向逝川,“小鬼,你这位朋友看起来和琉沙有不小的渊源啊。” “凉骨确实是那时生的人。”逝川思索了片刻,答道,“只不过那时我与他并不相识,具体细节便不得而知了。” 几人正聊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伴着铃音的脚步声,来人步履轻快,脚下生风,眨眼就到了跟前。 “怎么在这儿,让本座好找。”任悠声音先到,紧接着,一只手拨开了门上的珠帘,晶莹的珠子相互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且富有节奏感的撞击声,随后,他那张精雕细琢的美.艳脸庞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了任悠。 他还是穿着那身宝蓝色的华服,衬得他腰细腿长,身材高挑,高马尾一步一晃,潇洒而又张扬。 他走到遥岚面前,认真地作了个揖:“在下之前在醉笙林误伤公子,还未正式向公子致歉,由于当时心思重重,对公子的伤处也只是草草处理,还望公子莫要怪罪才是。” “无妨,”遥岚回礼道,“还要多谢岭主的陪从。” 任悠来时,已经吩咐手下备了宴席,他抬起头来,正要邀请二人到前厅稍候,却忽然发现藏品室里还有第四个人。 那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正抱臂靠在他的展物架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他。 二人对上视线,刹那间,任悠狭长而好看的双眸瞬间圆睁,平日里的灵动与狡黠被惊愕取代。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当场陷入了呆滞。 他看看兰绬,又看向逝川,最后又看回兰绬:“你……我……她……” 兰绬看着语无伦次的任悠,觉得有些好笑:“小鬼,你看着眼熟,本将军在哪儿见过你吗?” 第89章 兰幽篇(三)开宴 “不是……”任悠震惊得有些合不上嘴,逝川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强行阻断了他失礼的目光。 “等会儿再说,”逝川扭着他的肩膀转过去,冲他使了个眼色,“凉骨,你的宴席不是还没备好吗,叫阿南先带兰将军去参观参观兰幽岭。” 任悠:“可是……” 逝川:“阿南!” 阿南应声走进来,恭敬地听人吩咐。 “麻烦你接待那位兰将军,待宴席备好后再将她带过来。” 说着,在兰绬看不到的地方,逝川冲着阿南比了两根手指。 两炷香后再带她回来。 阿南会意,微笑着走向了兰绬。 就这样,逝川连拖带拽地把任悠哄了出去,直到兰绬随着阿南走远,才和他说上了话。 “看您的反应,”遥岚道,“岭主一直要找的人就是兰将军了?” “她真是阿兰?”任悠一脸错愕,“不是你们见我伤心,特意用来哄我的幻术?” “如假包换,”逝川道,“你从未和我提起过你心上人的长相,我怎么可能凭空变个一模一样的人来哄你?” 任悠肤白胜雪,脸红起来就格外明显:“不是心上人……是……是恩人。” “好,”逝川露出了然的神情,“恩人。” 任悠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所以,岚公子,逝川兄,你们如何发现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又是怎么找到她的呢” “说来,此事也是偶然。”遥岚道,“岭主可记得我们前些日子曾在东丘替冥女办事?” “自然。”任悠点点头,“我还曾与公子同行。” “岭主要找的阿兰,其实就是冥女口中的妹妹,那位古东丘的女将军,兰绬。” “什……什么?”听了遥岚的话,任悠双眼瞪得提溜圆,他微微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喃喃道,“阿兰就是兰绬,怪不得……所以冥女不知莫非是那位子桑皇后?” “正是如此。”遥岚点了点头,“不过子桑筠身后似乎另有他人在暗中操控,可我们目前还未调查清楚。” 第96章 “这简直……”任悠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被接二连三的消息轰得外焦里嫩,“但是,这些事我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眉目,你们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兰绬和子桑筠的往事,大多数是冥女刻意透露给我们的。”遥岚的神色凝重下来,“但我初次怀疑兰将军就是岭主的恩人,是在与岭主同行的时候。” 任悠曾经说过,为了找到他的那位故人,他上穷碧落,下尽黄泉,却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即使是在冥界的轮回簿上,都没有关于她的信息。 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他还不曾找过。 醉笙林。 以往每一次踏入醉笙林,任悠都会遭受到冥女的阻拦,冥女既不说明缘由,也不手下留情,任悠屡屡无功而返,但这更坚定了他要搜查醉笙林的信念。 毕竟,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幸运的是,他也确实得到了机会。 不知为何,在与遥岚同行的那天,向来冷硬决绝的冥女,竟然一改往日阻拦到底的态度,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任悠的搜查请求。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找到人。 而如果任悠要找的人就是兰绬,这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冥女早就知道任悠要找的人是她,因此才百般阻挠。而与遥岚同行的那次,兰绬早已被带出醉笙林,任悠就算把醉笙林翻个底朝天,也只是白费功夫。 于是冥女顺水推舟,诱他立下誓言,此次若仍一无所获,再不踏入醉笙林半步。 结果是,他当然不可能找到。 不过,真的有这么巧吗? 遥岚不敢轻易下结论,只是留了个心眼。 可那之后,又有了无数的线索指向了这个可能性。 兰绬辞官后,消失在了百姓的视野中,也消失在了史书之上——她去了何处? 京城耳目众多,留在安沂违背了她辞官的初衷,最大的可能,她回到了西方边陲,回到了她最熟悉的那片战场上,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兰绬时常表示,自己对什么江山社稷、保护百姓都没有兴趣,那些宏大的目标、沉重的责任,都与她毫无关联。但驻边六年,守护一方,深受百姓的敬仰与爱戴,她所凭借的,绝不可能是对功名利禄的野心或是单纯的天赋。 她怎么会对那片土地毫无感情呢? 兰幽岭地处西北沙漠,在两千年前,那里曾是一片辽阔的草原——也就是琉沙旧址。 时间对的上,地域也对得上,若说兰绬与任悠生时相识,确实不无可能。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任悠身上的佛光。 他身上的佛光与兰绬的如出一辙,都是来自东丘的瑞光寺。 这么多巧合叠在一起,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 “所以我想,还是将兰将军带来给岭主看一眼。”遥岚道。 任悠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向遥岚,身子一矮,单膝下跪,行了一个标准的琉沙礼仪。 “公子大恩,任悠没齿难忘。”他的神情格外郑重。 “不必如此。”遥岚将他扶了起来,“岭主是逝川的朋友,也是在下的朋友,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但你也先别高兴得太早。”逝川站在一旁提醒道,“兰绬神魂有缺,三魂只剩了两魂,剩下的想必就是同你有关的那个。所以她现在不记得你,你莫要过于激动,惹人厌烦才是。” “是……”任悠闻言,有些落寞地垂下了头,“不过,能见到她如今安然无恙,本座便别无他求了。” 遥岚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兰绬是否真的安然无恙,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真假冥女究竟在盘算什么,也仍犹未可知。 但是…… “还有一件事要向岭主请教,”遥岚道,“方才在藏品室里,兰将军提到,那里的大部分珍宝都是来自琉沙,甚至还有琉沙王子的头冠和古东丘的镇国之宝,不知您和琉沙王子有何关联?” 任悠耸了耸肩:“公子这么问,无非是怀疑我就是琉沙王子。” 遥岚点了点头。 “是也不是。”任悠的语气略带狂妄,“本座曾附在琉沙王子身上剿灭了古东丘,否则,凭那个废物,也能带得了兵?” 遥岚闻言皱眉:“此事兰将军可知道?” “不知道,那时本座已经是一道亡魂,也早已失去了和她的联系。”任悠如实道。 若真是如此,遥岚心道,任悠与兰绬之间岂不是横亘着亡国之仇? 他心中疑惑,正要询问任悠剿灭东丘的缘由,却忽然听见一阵悦耳的铃声。 那铃声轻快至极,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萦绕在众人的耳畔,十分奇特。 “是阿南在催。”任悠反应过来,“两炷香已经到了,要开宴了。” 他瞬间收起纷杂的情绪,正色道:“谷主大人,遥岚公子,请吧?” * 荡漾的水纹拂过细腻的皮肤,触感轻柔,氤氲的水汽向上升腾,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晶莹神秘的浅色眼眸。 遥岚微眯着眼,靠在光滑的池壁上,在他白皙的后颈处,一颗极不显眼的红痣朦胧在水汽之中。 “兰幽岭的汤泉可以醒酒,解乏,还可以洗去凉骨法器上特有的诅咒。”逝川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二人所在的汤泉相邻,逝川背对着遥岚,靠在池壁的另一侧,“公子在兰幽岭的这几日,最好每日都来。” 遥岚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连日奔波了这许久,总算能有闲暇时候可以放松片刻了。 “公子可曾注意凉骨在宴席上的表现?”逝川闭着眼问道。 “嗯。”遥岚应了一声。 在宴席上,任悠的目光几乎黏在了兰绬身上,一刻都不舍得移开。然而,他又担心这样会显得太过冒昧,所以不得不拼命克制自己。一整晚下来,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矛盾,那种纠结的状态实在让人很难忽略。 逝川则是一直握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任悠表演,时不时出言戏耍他一番。 任悠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要反驳,但为了在兰绬面前保持形象,最终都没有出口,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逝川,几乎要冒出火来。 一想到宴席上的场景,遥岚就忍不住想笑。 “其实,公子,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什么?”遥岚应道,尾音里的笑意没收住,不经意地暴露了些许。 “那假冥女,我此前见过。”逝川的语气沉了下去,“在禅月峰。” 遥岚的目光蓦地清明了,他心弦微动,道:“禅月峰?是什么时候?” “晓月寺外围的幻境里。” 遥岚闻言,蹙起了眉。 那场幻境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就是在那里,他找回了曾经身为陈景的部分记忆。 而当时在问及幻境时,逝川是怎么说的? 遇到了一点麻烦,只能暴力破阵。 “所以说,逝川兄当时遇到的麻烦,就是那假冥女?”遥岚迅速反应了过来。 “正是,”逝川道,“他抢先一步破坏了阵眼,强行把我困在其中。” 之后,据涤心所说,那幻境源于金兽面具,都来自那神秘的白衣女子。 南阳的白面书生,杨柳岸的白衣女子,疑似慕容影的三夫人,和现身两次的假冥女。 冥冥之中,仿佛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线,将逝川和他串在了一起,而延伸的尽头,是两千年前的从前。 假冥女曾说过,只要留下兰绬,就会告知他们慕容影的下落,如今想来,恐怕全是谎言。她与她那位所谓“下属”的目的完全吻合,甚至一切都是出于她的授意,即使满足假冥女的要求,她也根本就不会交出那个人。 那假冥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与他们二人又到底有何过节? 第90章 兰幽篇(四)同病相怜 逝川披着一身松松垮垮的浴袍,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却在迈进屋子之前脚步微顿。 “……” 他转身掩上门,抬手挥开了屋中的灯盏。 “为何关着灯?”他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子,却发现浴袍太散,并没什么效果,就随它去了。 “思考人生。”任悠半死不活地趴在桌上,拉着长音闷闷不乐地说道。 “什么时候来的?”逝川有些好笑地望着他,“怎么没去找兰绬?” “宴会结束就来了。”任悠看起来更苦闷了,“她一点都记不得本座,本座巴巴地凑上去做什么?” “宴会结束?”逝川有些意外,“那你岂不是在此等了我一个多时辰?” “可不是!”任悠提高了声调,声音里含着愤懑,“你倒是快活去了!” “为何不派人递话?”逝川神色悠然,姿态闲适地倚在软榻上,随后顺势解下了雷打不动挂在腰间的酒壶。 “你与岚公子共浴,”任悠的语调里带着明显的阴阳怪气,“本座如此善解人意,怎么贸然打扰二位雅兴。” 第97章 他咬牙切齿地强调了最后的雅兴二字。 逝川低低地笑起来:“确实,就算你派人递话,我也不会回来。” 任悠气得低骂了一声。 “不过,话说回来——”逝川微微侧身,半躺半靠下来,“越是不记得你,你越应该去找她才是。” “像你一样?”任悠垂头丧气地随口附和了一句,随后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双眸陡然一亮。 下一瞬,他就出现在了逝川身后,满脸讨好,殷勤地为他捏着肩膀,手法颇为娴熟。 “逝川兄,”他道,“能不能向我传授一下经验?” “我的经验,”逝川把.玩着手上的酒具,“你能借鉴?” “怎么不能?”任悠又闪现到逝川身前,“你与岚公子是生时的缘分,我与阿兰也是,岚公子是失忆,阿兰也是失忆,你我处境岂不是一模一样?” 逝川微微蹙眉:“我与岚公子不是你想的那种……” 任悠撇着嘴打断他:“你在我面前来这套?” “岚公子并不是……,即使生前的时候,我们也只是一般的君臣,并没什么特别的。”逝川缓缓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执迷不悟。” 逝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并未裹挟太多伤感的情绪,似乎对此早已坦然接受。 任悠闻言,也一回身,沮丧地坐在了地上,原本挺拔的身姿垮了下来。 “我又何尝不是一厢情愿?”任悠神情黯然,他微微低下头,声音也不自觉地沉了几分,“我之前说阿兰是恩人并不是含蓄,她于我,确实只是恩人罢了。” “这点我倒早已料到。”逝川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毕竟兰将军的心思全在冥女身上,我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和你有什么瓜葛。” 任悠“嚯”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脸不满:“我们不是互诉衷肠吗,你为何专戳我痛脚?” 逝川往口中灌了口酒,斜睨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戏谑,清澈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缓缓滑落,悄然隐没进他胸口裸.露在外的那片肌肤之中。原本没有体温的身体因为刚泡过温泉的缘故,还残存着氤氲的热气。 任悠瞥了逝川一眼,懒得再看他这副装模作样的醉态,一翻身,毫不见外地以手作枕,仰面躺在了他的床上。 “所以,你和岚公子纯粹是从头开始?” 逝川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可本座倒觉得,他对你并不一般。” 逝川好奇地问道:“何意?” “这只是一种感觉。”任悠故意拖长语调,卖了个关子,直到逝川把目光投向他,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遥岚公子向来以高冷淡漠闻名,可他与你熟络起来却并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依本座看,即便他如今对你半分记忆都没有,可一旦见着你,还是会本能地生出亲近之感。” 逝川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到任悠提起,仍然是有些将信将疑。 “此外,”任悠煞有介事道,“本座总觉得,他潜意识里将你当成了自己人。” “不管怎么说,逝川兄,我与你相识相交的时日可要长得多。然而,此次你们来兰幽岭,本座却实实在在地察觉到,本座竟连在你们之间插上一句话的余地都没有。” 逝川莫名其妙道:“你在我们之间插嘴做什么?” “这是重点?”任悠的脸色黑如锅底。 逝川垂眸,低低地笑了起来。 任悠翻了个身,把脸朝向逝川,认真地问道:“你们相处了这些时日,他都没有想起你的任何事,也没有丝毫恢复记忆的迹象吗?” “这一点我也曾怀疑过。”逝川微微蹙眉,“但我暗中试探过多次,他都没有展现出任何异常。” 任悠“嘶”了一声,又问道:“那,相似的习惯?” “几乎没有。”逝川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就仿佛,他和陈景除了长相,完全是两个人。” “那你……”任悠只说了两个字,后面的半句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对一个除了长相之外,身份、地位、经历都没有相似之处的人如此执着,真的有意义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逝川垂下了眼,“但他就是他。” 或许有一天,遥岚会恢复记忆,也可能他永远都不会。 但那又如何呢? 逝川并不觉得,他们以往的那段陈年旧事有什么值得怀念的,正相反,在那段回忆中,他觉得自己有太多令他自惭形秽的不堪过往。 如果能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值得珍视的并不是那段糟糕的过往,而是遥岚这个人。 从始至终,逝川都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虽然岚公子和从前大相径庭,”逝川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但兰绬还是当年的兰绬。” “她的记忆随着她的灵魂一齐丢失了,一旦找回那道魂魄,她很快就会恢复记忆,想起你。” 任悠闻言,弹簧一般猛地坐了起来,双眼瞪得溜圆:“真的?” 逝川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算是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然而,任悠的兴奋劲儿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的神情便又恢复了先前的随意,身子一歪,重新躺回了原处,两条修长的腿大大咧咧地舒展着。 “本座觉得你所言极是,重新认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任悠仰躺着,目光落在头顶流光溢彩的纱帐上,光影如梦似幻,将他的思绪悄然引向了远方,“若真是旧事重提,反而令人不知从何开口了。”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那便顺其自然吧。”逝川低沉的嗓音在屋中响起。 “嗯。”任悠道,“顺其自然。” 第91章 兰幽篇(五)暗杀 铁城紧挨着广袤无垠的草原,天空远比京城更为辽阔,犹如一块无边无际的绸缎,向远方肆意舒展。 每当夜幕降临,天上就会挂满璀璨的星斗,壮美如画。 在浓稠的黑暗里,一道鬼魅般的人影借助夜幕的掩护,毫无声息地攀上了高高的墙垣。他动作轻盈敏捷,如同隐匿于暗夜的黑豹。 他爬上墙头,又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人仿佛早已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并没在院中过多停留,目标明确地奔向了一间卧房。 薄如蝉翼的刀刃插.入门缝,轻轻向上一拨,木质的门拴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 人影抽出匕首,正欲推门而入,却忽然身体一僵。 一把锋利无匹的长剑不知何时架在了他的肩头,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动一下,便会身首异处。 他举起双手,缓慢地转过身来,面具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鹰隼般的眼眸,敏锐而狠厉,在冰冷的月光下折射出幽光。 执剑之人身材颇为瘦小,单薄的身形在月色下显得甚至有些孱弱,但其身手却矫健得惊人,他方才根本没发觉此人是何时接近的。 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身子猛地一矮,敏捷地一跃,瞬间甩开了架在肩头的那把长剑。持剑之人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反应迅速地紧跟着他跃上了屋顶。 他当机立断,迅速撤离,身后人却紧追不舍,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在两人身形交错、辗转腾挪间,一块瓦片被他们惊动,咕噜噜地从屋顶滚落,在落地的瞬间四分五裂,清脆的破碎声彻底打破了静谧的夜色。 院中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紧接着,人声嘈杂起来。 刚刚被黑衣人撬开的那扇门“砰”的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男子披着凌乱的外衣,匆匆从屋内冲了出来,发出了几声怒喝。 身后传来细微的破风声,黑衣人不经思考,凭借本能侧身闪避,一把飞刀紧贴他的腰侧堪堪擦过,虽然没有伤到他的皮肉,却划破了他腰间悬挂的置物袋。 “哗啦”一声,置物袋中的暗器掉了一地,在月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泽。 “真是琉沙制式?” 身后传来了一道疑惑的声音。 黑衣人心中一惊。 是个女子? 怪不得身材矮小,身姿又如此轻盈敏捷。 在他愣神的一瞬,身后人欺身而至,他别无选择,不得不回身迎战。 月光照在了身后女子的脸上,映得她双眸明亮,灿如星子。 女子持长刃,攻势凌厉,但黑衣人身上只有短兵,二人交手,黑衣人很快便落了下风。 这样下去不行。 黑衣人卖了个破绽,女子自然没有放过,“噗” 得一声,划破血肉的闷响传来,一股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女子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身。 黑衣人闷哼了一声,左臂中剑。他咬牙接了这一击,换来了与女子拉开距离的机会。 他顺手从散落在地上的器具中捞了一件,娴熟地按下机关,“嗖”的一声,一道长钩疾射而出,精准地勾住了对面高楼的屋檐。 第98章 与此同时,金属长线猛地收紧,发出“嗡嗡”的震颤声。黑衣人借着这股强劲的拉力飞身而起,瞬间脱离了屋顶。 女子向前追了一步,顺手从地上捡了个飞镖,向黑衣人掷去。 离得太远了,没中。 金属长线带着黑衣人离开了这间院墙,黑衣人又是几个跃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女子冷哼了一声:“番邦小族,奇技淫巧。” 随后,她飞身跃下了房檐,抬手抹了抹脸上溅到的血渍。然而,借着亮起的灯盏,她惊讶地发现,那血居然是诡异的黑色。 披着外衣的男子大步跑了过来。 “将……阿兰,你没事吧。” 兰绬拍了拍肩膀落的尘土:“自然没事,可惜被那小贼逃了。” “您没事就好。”男人松了口气。 “贺都尉,可别放心得太早。”兰绬长眉一挑,“刺客孤身一人,又来自琉沙,就他的反应来看,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 “这人和之前追杀我的不一样,他是冲着你来的。此次没有得手,下次很可能会再来。” “琉沙杀手?”贺进的眉头紧紧地拧到一处,额头也随之挤出几道深深的沟壑,“杀我干什么?” 兰绬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边地新近换了将领,朝中局势又不稳,琉沙蠢蠢欲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不正是采取行动的绝佳机会?”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路过贺进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贺都尉近来可要小心行事,加强院中的守卫。” “折腾了这半宿,累死人了。”兰绬伸了个懒腰,“我先去睡了。” “将军!将军!”贺进跟上了她,“属下叫惯了,将军便别挑我了。” “知道了,”兰绬边走边应道,“人前别这么叫就是了。” “是。” 兰绬在封后大典辞官的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贺进刚得到消息的时候,实在是吓了一大跳,然后便开始忧心忡忡,唉声叹气起来。 边地官员很快迎来了大的调动,原本集中在兰绬一人手中的兵权被分散到各地,甚至还调来了几个南方的将领,贺进作为兰绬昔日的心腹受到牵连,被贬到了铁城当都尉。 南月和平富庶,又与东丘交好,边境之上鲜见争端。西域与南月,无论是地理环境,还是军事态势,皆有着天壤之别,把南方的将领调至西域边境,正如让习惯在平静湖面行舟的舵手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岂不荒唐? 罢了,贺进想,好歹没直接派个安沂的花架子来。 贺进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有见到兰绬的机会,谁知却意外在大街上偶遇到了她。 兰绬灰头土脸地在街上晃荡,不经意地抬眼,在看到不远处的贺进之时,眸中光芒骤现。 异地见故人,贺进满腔心绪翻江倒海,眼眶瞬间泛红,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脚步匆匆地冲到兰绬面前,单膝落地,抬手便拜。 “将军!” 兰绬同样眼中含泪,她一把扶住贺进,情真意切地唤他的字: “元谊,有银子吗?” 贺进:“?” “我已经多日水米未进了,”兰绬热泪盈眶,“不过,元谊,你怎么也流落到铁城来了?” 如此这般,贺进便把兰绬带回府中暂住。 “但是将军,陛下不是赐你重金吗?”在酒席间,贺进奇怪地问道,“怎么会没有饭吃?” “黄金万两,怎么带在身上?”兰绬正沉浸在山珍海味中,闻言拨冗抬起了头,“大部分存在了柜坊,但印鉴在被追杀的时候跑丢了。” 贺进:“……” “那,将……阿兰,姑娘,追杀是怎么回事?” 兰绬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神色凝重了下去: “自从我离开京城,身后的追杀就没有断过。” 那些刺客大多穿着琉沙的服饰,带着外族的兵器,但是兰绬知道,他们并不是琉沙人。 他们的行事作风和身法武艺无不出自东丘,那些人分明是德昭帝派来的。 兰绬虽然辞官,但她威望太高,无论是投敌还是举兵起事,都会成为东丘的大患,德昭帝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无论兰绬作何选择,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如果将此中内情告诉贺进,除了让他对皇帝产生不满,自此整日沉浸在忧愤之中外,没有任何好处。 他们这些人,说到底都是皇权的牺牲品,连自身的命运都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又谈什么保家卫国,守护黎民呢? 兰绬叹了口气。 贺进看着兰绬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泛起一阵酸涩。 往日的兰将军是何等的风采,她行事磊落,自由不羁,心中所想皆坦然道出,从不会露出这般犹豫不决的神色。 不知在回京期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贺进举起酒杯,猛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望向兰绬:“将军,往事休提,如今你我在异地重聚,便是上天恩赐,末将敬将军一杯!” 兰绬也跟着站了起来,双眸熠熠生辉。 “干!” 这一夜,二人开怀畅饮至夜半,好不快活。 贺进酩酊大醉,被人抬回了屋子里,兰绬也没好多少,整个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想必那刺客就是得了都尉大人宴请宾客,饮酒至半夜的消息,才选择了今日下手。 但好巧不巧,正撞上了起夜的兰绬。 都尉府的混乱直到黎明时分才平息下去,兰绬一觉直睡到了中午。 边地的风熟悉地令人心安,兰绬惬意地坐在摇椅里,享受着难得的闲适时光。她微微眯起双眼,阳光如细碎的金箔,轻柔地洒落在她的身上,摇椅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 “嘎吱” 声。 但她知道,自己恐怕不能在此处久留。 已成布衣的将军遇见被贬的昔日亲信,这消息要是传到了京里,还不知道会给贺进带来什么祸患。 自己孑然一身也就罢了,贺进好不容易从前线退下,与家人团聚,若是遭了自己的连累,她此生都不会心安。 不过……贺进现在好像也摊上了不小的麻烦。 豢养死士,暗杀偷袭,琉沙向来爱用这种手段,只是不知道这批死士是谁的部下,究竟要达到何种目的才会罢手。 昨日那刺客着实厉害,身手敏捷,观察力敏锐,意志力和忍耐力也十分坚韧,若不是自己出其不意地横插一脚,贺进昨日恐怕难逃一死。 培养这样的人,恐怕要不少功夫。 既然来了,还是得替贺进打算一番,当然,得赶在赵瞻的刺客再次找到她之前。 第92章 兰幽篇(六)交锋 “又失败了?”上位者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下面的黑衣杀手。 杀手低着头,面容隐匿在阴影之中,让人无法窥见分毫:“属下无能。” “确实无能。”那人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他一袭猩红色长袍,边缘的黑线纹路像是蜿蜒游走的蛇影,领口与袖口都用厚实的黑色皮毛镶边,不羁而又野性。 他缓步走近,金属腰带上缀着的兽骨彼此撞击,发出奇异的声响。 “本王培为了培养琉沙的长虹卫煞费苦心。我拼尽全力,就是希望你们能成为我琉沙的利刃,成为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勇士!” 他躬下身:“抬起头来,我的战士。” 杀手抬起头直视他,目光冰冷,脸色苍白得几乎阴郁。 “你让本王十分失望。”王子半眯着眼缓缓开口。 “请殿下责罚。”杀手声音低沉,语气决绝。 王子直起身来,背对着他拍了拍手。几乎就在同时,紧闭的门 “吱呀” 一声被缓缓推开,几个身着劲装的长虹卫走了进来,穿着打扮与跪在地上的杀手如出一辙,眼神中也是一样的冷峻与漠然。 他们不由分说地架起杀手的双臂,他只是握了握拳,并没有做出反抗。 唯一没有被遮住的双眼也被人粗暴地蒙上,力道之大,勒得人眼仁生疼。 面罩被野蛮地扯下,他的下颌被生生撬开,一种黏腻恶心的半固体状药物被塞入他的口中,他的下巴被一双铁钳似的手生生撬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药物被不由分说地塞入他口中。 男子下意识地想要将这恶心的东西呕出,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铁一般沉重的面罩就又被扣在了他脸上。 他发出难以忍受的呛咳声,只觉得口鼻都被异物填满了。 紧接着,他的四肢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墙上。 被塞入口中的致幻药物开始发挥作用,男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灵魂仿佛被瞬间抽离,整个人直直沉入了一片危机四伏的深海。四周浓稠如墨,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深不可测的海底深处,无数黏腻的触角张牙舞爪地向他伸来,眨眼间就将他裹在了其中。 第99章 男子浑身麻木,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手指。 紧接着,一阵万蚁噬心般的瘙痒从皮肤的每一处毛孔中疯狂钻出,犹如锋利的针,直直地扎进骨头缝里。瘙痒伴随着密密麻麻的痛感,两者交织在一起,男子浑身颤.抖,衣物瞬间被汗水打透。 男子知道,那是琉沙特有的毒虫。 他再也忍受不住,痛苦地呜咽了起来。 * 军帐里,贺进正为粮草的运送路线与时机而犯愁,因为实在拿不定主意,便派人请了兰绬来,打算听听她的意见。 “依我看,我们可以兵分三路。北路佯装为主力运输,大张旗鼓,吸引敌军注意力;南路派遣少量精锐,携带部分粮草,秘密前行,作为备用补给;而真正的主力,则走东边……” 兰绬的分析惹得贺进频频点头,二人正聊到关键时刻,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报!”来人声音洪亮,“都尉大人,暗哨回来了!” “怎么这个时候,”贺都尉皱了皱眉,“叫他进来。” 暗哨匆匆地进了门,干脆利落地单膝落地:“见过都尉大人。” “免礼赐座,”贺进神色如常地摆了摆手,“何事回禀?” 暗哨起身谢座,正要开口时,不经意间瞥见一旁身着常服的兰绬,微微一怔。 贺进瞧出了暗哨眼中转瞬即逝的犹豫,安抚道:“无妨,无需对她回避。” 暗哨的顾虑消散了几分,开始有条不紊地汇报近日获取的情报。从敌军的兵力调动,到周边城镇的动向,事无巨细,条理清晰。 那暗哨长得眉清目秀,身量又高,就是瘦了点。兰绬眯着眼打量着他,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等汇报完毕,暗哨拜别贺进,转身就要离开营帐,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叫住了。 “站住!”兰绬喝道。 暗哨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恭敬地向她行礼。 “姑娘还有何吩咐。” 兰绬不动声色地审视了他片刻,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大人,”她端起了贺进桌上的茶盏,一步步递送到暗哨面前,“大人连日奔波,劳苦功高,喝口茶润润喉吧。” 暗哨闻言,头更低了。 “姑娘,使不得。” “漠韵流金,”兰绬柔声劝道,“难得的好茶。” 贺进没听过兰绬用这种语气讲话,鸡皮疙瘩落了一地,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暗哨迟疑地看了兰绬一眼,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双手。 谁知,正当他要触碰到白瓷杯盏的时候,兰绬的手却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抖,盏中的茶水很满,一下就泼了暗哨满手。 暗哨一怔,兰绬“哎呀”了一声。 “无妨。”暗哨安慰道。 谁知,下一刻,兰绬就大力地握住了暗哨的手腕,她手中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茶盏彻底失去平衡,伴随着清脆的 “哗啦” 一声,径直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瓷片飞溅四散。 暗哨用力一抽手,却没能将手抽出分毫。 一抹冷厉之色在他眼中浮现。 “这水刚烧好,放了许久都不能入口,”兰绬眼中含笑,“大人竟然丝毫不觉得烫吗?” 那“暗哨”动作一顿,反手抽出一把弯刀,朝着兰绬劈头砍去。兰绬松开抓着他的手,利落地向后闪避。 贺进看得目瞪口呆。 “又是你啊,还真是百折不挠,”兰绬道,“精通暗器,擅长轻功,甚至还能易容,贵组织还真是神通广大。” “来人!”贺进后知后觉地喊道,“抓住那个刺客!” 但已经迟了,杀手捞了一把门帘,砸向紧追的兰绬,趁她模糊视线的当口,翻身而走。 兰绬反应极快,穷追不舍。 流星般的箭矢从二人身后略过,直到他们远离了营帐,超出弓箭的射程范围。 杀手轻功了得,但兰绬实在难缠。 没过多久,两人越过最后一处村落,一头扎进了茫茫草原。 草原上遮蔽物甚少,这场对决的重点就变成了速度与耐力。 兰绬心里十分纳闷。 刺杀任务没有完成,堂堂正正打一架,把人都杀了不就成功了吗,跑什么? 正在此时,那逃跑的杀手不知走了什么霉运,一跤滑倒,从一个凸起的小丘上滚落了下去。他的身体与草丛、石块不断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扬起了一片尘土。 兰绬心中大喜。 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和这刺客来来回回较量了这么多次,总算可以结束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却冷不防脚下一滑,也跟着跌落了下去,滚到了坑底。 兰绬:“……” 杀手:“……” 到底是谁在这种地方设了陷阱! 杀手反应很快,在兰绬刚刚跌落,还未稳住身形的时候,迅猛地踢向兰绬的剑,这一脚力道十足,那剑如离弦之箭,被踢出去老远。 兰绬不甘示弱,身形一闪,侧身扭转,借助滚落的惯性,一脚踹在他手腕上,杀手弯刀当即脱手。 兵刃皆失,二人不再犹豫,瞬间扭打在一起,他们在草地上翻滚、纠缠,拳风呼呼作响。 他们打得激烈,杀手的力量更胜一筹,而兰绬的反应更加迅速,一时间势均力敌,难舍难分。 就在这时,一根箭矢破空而至,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噗”地一声闷响,擦着兰绬的发丝钉在了地上,箭尾还在微微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二人的动作皆是一顿。 糟了,兰绬心道,偏偏是这个时候。 第93章 兰幽篇(七)联手 兰绬无暇再去管一旁的杀手,继续待在这里,只会变成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她环顾四周,见土坑壁上有几处略微的凸起,便飞身而上,猛地一蹬,随后借着反作用力一脚踩在杀手的肩膀上,跃出了陷阱。 果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四面八方,朝着她围拢了过来。 是京城来的人。 杀手紧随在兰绬的身后,也爬出了陷阱,只是在看到眼前场景的时候,脸上闪过了一丝错愕。他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弯刀,向后退了几步。 兰绬迅速锁定了一个人少的方向,二话没说,撒腿就跑。 敌众我寡,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杀手眉头一皱,也跟了上去。 兰绬行云流水般放倒了拦路人,破空声从后面传来,身后的追兵还在锲而不舍地放着箭。 她一路狂奔,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嘈杂的打斗声。 兰绬心存疑惑,忍不住抽空回头瞥了一眼,发现竟是那杀手和追兵打了起来。 兰绬瞬间便想通了原委。 杀手还没褪下暗哨的伪装,看起来和寻常的戍边士兵别无二致,恐怕是被安沂的追兵当成了自己的同伙。 兰绬目光如电,扫过四周,一眼便瞥见插在地上的一支箭。她俯身抄起箭杆,向与杀手扭打的追兵奋力掷去,“噗”的一声响起,那支箭正中追兵的左眼。 追兵惨叫一声,捂着脸倒了下去。 杀手一怔,看向兰绬。 兰绬斜睨了他一眼,转身继续逃。 杀手抿了抿唇,跟了上去。 “向东!”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向东? 兰绬眨了眨眼。 你说向东,本将军偏不向东。 兰绬对杀手的话充耳不闻,继续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和方向。 不过事实是,由于草原上没有任何参考物,她现在有分不清哪边是东。 杀手跟在兰绬身后,说话又不听,追又追不上,一时也没想出应对的办法来。 正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兰绬心中暗叫不好,却已然来不及闪避。一支冷箭不知从哪儿飞射而来,正中兰绬的右臂。 兰绬踉跄了一步,攥着深.入手臂的飞箭,一咬牙,“咔擦”一声,将箭折断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杀手终于追上了兰绬。 他扯住兰绬,二话不说,拉着她往东边奔去。 “你干什么?给本将军放开!” “闭嘴!”杀手威胁道,“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兰绬哑了火。 罢了,她想,左右这些追兵也不是这杀手的同伙,他想骗自己也没什么必要。于是,她没再挣.扎,强忍着疼痛,跟着杀手一路向东。 很快,草原上出现了零星的树木,又没走几步,一大片看不见边缘的树林映入了眼帘。 兰绬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二人飞速进入林中,几个拐弯,就甩掉了身后的追兵。 甩掉了如影随形的尾巴,兰绬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她靠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底下不住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地一起一伏。 她警惕地盯着那杀手,可杀手却没有展露出任何攻击的倾向。他简单整了整身上凌乱的衣物,随后在兰绬面前蹲了下来。 第100章 兰绬猛地向后一撤:“你干什么,别以为本将军受伤了就拿你没办法,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能拉上你垫背,诶疼疼疼……” 杀手没理会喋喋不休的兰绬,而是动作娴熟地为她取下了右臂上的断箭。 他仔细观察了兰绬的伤口,又拿着带血的箭头,凑近闻了闻。 “有毒。”杀手皱了皱眉。 兰绬摇着头叹了口气。 杀手从衣袍上撕下了一段干净的布条,为兰绬做了简单的包扎,然后转过身,在兰绬面前半蹲了下来。 兰绬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干什么?” “前面有水源,”杀手的声音闷闷的,“我背你去。” “你脑子坏了?”兰绬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我只是手臂中了箭,又不是腿中了箭。地方在哪儿,我跟你去。” 杀手呆了片刻,站起身,沉默地走在前面带路。 兰绬一歪头,看见了他红透的耳根。 杀手常年在此处执行被分派下的任务,对此地的环境了如指掌。他带着兰绬在树林中穿梭,不多时便出了树林。二人来到一座坡度平缓的小丘前,他轻车熟路地向上攀爬,一条清澈的溪流便映入了兰绬的眼帘。 水流潺潺,泛起层层细碎的涟漪,仿佛一条蜿蜒游动的光带。 他帮助兰绬给伤口进行了清洗,然后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小瓶药,洒在了兰绬的伤口上。 “这什么?”兰绬好奇地问道,“你还随身带着药?这药是治什么的?” “治砂棘。”杀手惜字如金,“就是你中的那种毒。” “真的?”兰绬将信将疑,“你的意思是,我恰好了中了这种毒,你恰好认识,又恰好带了解药在身上?” 杀手连个眼神都没给她,重新替她包扎好伤口,然后安静地坐在一边,望着草原上空渐渐落下的夕阳。 长虹卫自幼年起,便被豢养在王子麾下,他们所经受的训练,残酷到超乎常人想象,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曾遭受过数次无情的摧毁和重建。 其中一项,就是毒。 他们对大多数毒草了如指掌,且由于经历特殊的训练,对毒物有着异于常人的耐受力。一般的毒很难对他们产生作用,这就是上次溅在兰绬身上的血是黑色的原因。 红日浓郁似火,毫无保留地倾洒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光芒所及之处,草原被赋予了神圣而壮丽的色彩。翠绿的草尖被镀上一层金边,随风摇曳间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在红光的映照下,轮廓愈发鲜明,美得动人心魄。 兰绬也被这样的景象镇住了。 二人无言地欣赏着面前的美景。 片刻后,还是兰绬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不杀我?” 杀手垂下眼:“你不是我的任务目标,我为何要杀你?” “所以,你的目标是贺进?”兰绬问道。 “嗯。”杀手应了一声。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得手。”兰绬面色冷酷,“即使这样,你也不杀我?” “嗯。”杀手又应了一声。 “真是死板,”兰绬笑着说道,“若我是你,便会立即杀了我。” 杀手偏头,认真地看向她:“你很想死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开个玩笑,”兰绬睁大了眼,“我还没活够。” 杀手显然是把兰绬的玩笑话当了真,兰绬看得出来,如果自己敢承认,这人就会立即成全自己。 正在兰绬心悸之余,杀手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那你呢,又为什么救我?” 第94章 兰幽篇(八)放任,悠然 兰绬微微向后一仰,顺势以手轻垫于脑后,惬意地躺靠在了起伏和缓的坡地上。她的目光越过坡地的边缘,远眺着天际高悬的红日。 “也不算救你吧。”她的声音不疾不徐,“那些人是来杀我的,若你死在这,我岂不是平白无故背上了一条命债?” “你也,很古板。”杀手说。 兰绬哈哈大笑了起来,身体随着笑声不住颤动,方才经历的种种像是都被她抛诸了脑后。 “那些人不是第一次刺杀你吗?”杀手奇怪地问道,“你似乎对他们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 “不是。”兰绬伸出一根食指,在空中划过,指尖所过之处,留下了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自我从安沂来到铁城,他们便一路跟随,即使偶尔甩掉几天,也会很快再次被他们追上。” 她放下手,满不在意道:“就像这次这样。” “他们为何追杀你?” 兰绬沉默了片刻,那一瞬,杀手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为了填满他的贪.婪,安慰他的恐惧。” “有个人曾经答应我,她会永远站在我身后。”再次提起这件事,兰绬的目光里已经完全不见了愤怒和悲伤,只有无尽的淡然,“但如今,她食言了。” 杀手并没有听懂兰绬的话,但直觉告诉他,这个答案的背后隐藏着更深的秘密,那个故事,或许会非常沉重,才让兰绬这样的人都露出了这样的神色。 于是,他岔开了话题:“既然你已是自顾不暇,为何还要出手帮那都尉?” “害,”兰绬的神情果然放松了下来,“此事若我没遇见便罢了,既然赶上,若不出手,难以心安。” “我知你身不由己,但只要我还在,你的任务就绝无完成的可能。”兰绬偏头看着他,双眸在暖橙色夕阳的映照下光芒万丈,“所以抱歉了,尽早让你的雇主死心,然后去接别的任务吧。” 杀手怔怔地看着她美丽的眼睛,片刻后,他移开了视线,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始终没有答话。 接别的任务? 长虹卫一旦接受委托,就只有两个结局。 完成任务,或者死。 刹那间,被琉沙毒虫噬咬的可怖记忆再度清晰地袭来。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即便他极力压抑,却仍无法完全抑制这本能的反应。 他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如同受惊的蝶翼。 兰绬看着他的反应,忽然一下子坐起了身,二人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杀手的眼睛蓦地睁大。 太,太近了。 “喂,你的睫毛好长。”兰绬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脸上,眼神里满是认真与好奇,“说起来,上次见你不长这样,你应该在易容吧。” 之前在都尉府遇见他的时候,他的面庞大半隐匿于面具之后,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但仍足以令人惊艳。 眼窝深邃,眼尾上扬,瞳仁中似有繁星闪烁,流转着别样的异域风情。尽管他的眼底盛满阴郁,却丝毫无法掩盖与生俱来的美丽。 那样一双眼,实在惹人遐想,令人不得不想要窥.探他层层面具之后的真实面容,想要知晓,究竟是怎样的容颜,才配得上这般摄人心魄的眼睛。 “能给我看看吗?”兰绬问道,“你的真实面目。” 杀手蹙眉,向后撤了撤身子,与她拉开了距离:“抱歉,姑娘。” 兰绬虽然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对他的拒绝也并未感到意外。 负责暗杀的杀手,怎么能轻易将自己的真实面目展现于人? “姑娘?别再叫我姑娘了。”兰绬道,“本将……我今年二十有六,早就不是什么姑娘了,你便叫我阿兰吧。” 杀手听闻此言,眼中瞬间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震惊。 兰绬见了他这般反应,脸上终于浮现出不满。她轻抬下巴,直视着杀手的眼睛:“做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二十六怎么了?” “不……不是……” “所以你多大?”兰绬剑眉一挑,目光如炬,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逼问道。 “我……我……”杀手支吾了半天,嗫嚅道,“十九。” “十九?”兰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杀手,脸上满是震惊之色,“原来是个小鬼,小小年纪,居然成日里都是这样凶巴巴的模样。” 小……小鬼? 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 杀手的耳根再次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诶,小鬼。”兰绬笑着望他,“怎么称呼?” “我是杀手。”他木着一张脸,努力做出冷酷成熟的模样,仿佛这样才不会丢了面子,“杀手没有名字。” “这样啊,”兰绬看起来有些遗憾,“不过,听说外族很喜欢给杀手取代号,你有代号吗?” 这一次,杀手思考片刻后,犹豫地开了口。 “幽仞,”他说,“主人这样称呼我。” “嗯,幽仞,很杀手的一个名字。”兰绬点头称赞,“你喜欢它吗?” “谈不上。”幽仞看向她,“这只是一个代称,和编号没什么区别。主人有很多幽仞,之后,也会有其他幽仞,这甚至算不上是个名字。” 第101章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失落或是悲伤的情绪。 这并不是因为他将自己的情绪伪装的很好,而是因为,有没有名字对他来说本就不重要。 他自小被父母抛弃,在长虹卫基地里接受严苛训练,他从未接触过除任务对象之外的人,自然也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名字承载着父母的期望、家族的传承,是与情感和身份紧密相连的特殊存在。 但是兰绬看起来却有些在意。 “原来如此,”她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你并不喜欢它。” 幽仞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我来帮你想个名字如何,当然,如果你不觉得冒昧的话。”兰绬眼中闪烁着明亮而热切的光芒,目光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期待。 在兰绬炽热的注视下,幽仞微微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在身侧轻轻摩挲,片刻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便取一个吧,他想,如果好听的话,也不是不可以采纳。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和那些一起出身白虹卫,只有代号的同胞们有了本质上的区别,即使这微小的不同,从始至终都只能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隐匿而又孤寂。 但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只是一件冰冷的兵器。 这样想着,他的心里又忍不住生出了几分雀跃。 兰绬沉吟片刻,忽然眸光一亮:“那不如把‘幽仞’二字倒过来,就叫任悠如何?” 幽仞一愣,不由自主地随着她轻声重复:“任,悠?” 兰绬看起来对自己的灵机一动十分满意:“任是放任,悠是悠然。无拘无束,悠然自得,任随云卷志无羁,悠似清风心自怡。” 幽仞呆呆地看着她,心脏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得了什么罕见的怪病,或是中了什么从未试过的毒药。 因为这样的症状,此前从未有过。 然而,他的不知所措,显然引起了兰绬的误会。 她扬起的嘴角紧张地颤了颤,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喜欢吗?抱歉了,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也确实没什么文采,如果你不喜欢,那就……” “不。”他打断了她,“很好,我很喜欢。” “以后,我就叫任悠。” 第95章 兰幽篇(九)野餐 琉沙是一个十分古老的民族。他们世代居于广袤无垠的草原,背靠着连绵起伏的大漠,与牛羊为伴,逐水草而居,在这片土地上传唱着自己的牧歌。 然而,“沧海桑田”是自古以来的法则。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牧民聚居之处被黄沙侵袭,沦为了荒漠,琉沙人赖以生存的区域正不可避免地逐渐缩小。 因此,他们不得不对外扩张,而地处平原,物产富饶的东丘自然而然成为了他们的首要目标。 也正是因为如此,野心勃勃的琉沙王子是族人们心中的“金卡梵”。 琉沙一族对上古妖兽的尊崇由来已久。在他们古老的传说中,“金卡梵” 是一种能够撼天动地的神兽,象征着天空之子,寓意强大、神圣且不可侵.犯。 但实际上,这位活图腾目前还只是敢做一些暗杀之类的小事。 幽仞再一次回到苏尔耶的宫殿复命,但是这次,他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王子摇了摇头,轻缓地叹了口气。随后,他在任悠面前半蹲了下来,极尽温柔地替他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他那张雌雄难辨的脸。 “孤王一直认为,暗杀贺进并不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他不足以,让我最看重、最欣赏的属下放下弯刀,揭开面具。” “孤王很愿意再多给你机会,但你已经在这件事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幽仞只是用自己那双美丽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苏尔耶。 佩戴面具,是长虹卫身份的象征,一旦摘下,就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价值,沦为主人眼中再无用处的弃子。 以往,任务失败的杀手们大多都死在了任务途中,即使侥幸逃回,也大多都是痛哭着跪地讨饶,祈求王子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而像幽仞这样平静地面对失败的,苏尔耶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着迷地看着幽仞的双眼,缓缓开口:“在你的目光里,没有羞愧,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视死如归的决心,在你眼里,我看到了满足。” “告诉我,孩子,你是因为什么失去了身为长虹卫所应该具有的信念?” 幽仞双膝落地,对苏尔耶重重地磕头:“属下罪无可赦。” “不。”苏尔耶目光柔和,“我将赐你无上的荣光。” 幽仞伏在地上,指尖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冰冷的温度从地面传到了他的心脏。 “这是孤王派给你最后的任务,”苏尔耶站直了身子,背对着跪在地上的幽仞,“焰骨窟,你最终的归宿。” “属下,”幽仞道,“谢主人恩赏。” 在一道天然形成的沟壑底部,兰绬正支着火堆,烤自己好不容易抓来的兔子,油脂不时滴落在火焰中,发出 “滋滋”的声响。 篝火温暖,烘得人昏昏欲睡。 “你为何会在此处?” 突兀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兰绬被吓了一跳。 “夜半三更,何人在此装神弄鬼!”她一跃而起,抄起一旁的长枪,手中叉着烤兔的木棍“噗”地一声掉进了火堆里,明灭的火光映得她的面目狠厉。 来人的声音闷闷地:“是我。” 兰绬眉头轻皱,觉得他声音有些耳熟,便又举起了那根着火的兔子,凑近看了看。 “你是……”她眯着眼努力地辨认,随后眸光一亮,“任悠?” “嗯。”任悠淡淡地应了一声。 兰绬明显高兴了起来,热情地招呼他一起在火堆旁边坐下。 任悠看着她扑灭兔子外皮的火,吹着气咬了一口外面黑乎乎的焦皮。 “你,为何不在都尉府?”任悠问道。 任悠为了找她,把铁城翻了个底朝天,如大海捞针般寻觅许久,才循着火光找到了她 。 兰绬被烫得“斯哈斯哈”,大着舌头回道:“上次追杀我的人你不是见到了?若我继续留在都尉府,迟早会连累贺进。” 她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扭过头紧紧地盯住了任悠:“你去过都尉府了,你又对贺进下手了?” 任悠不想去直视她充满敌意的目光,便垂下眼去,摇了摇头:“他已经不是我的任务了。” “这才对嘛。”兰绬捶了他一拳,然后把黑糊的兔子往任悠跟前递了递。 任悠:“……” 兰绬忍不住笑出了声:“是烤得不太好,我打了个盹儿。不过那边还有别的兔子,我再重新烤一只?” 任悠接过她手里的木棍:“还是我来吧。” 这种兔子在草原上极为常见,到处都是,任悠以往在执行任务的途中时常面临食物短缺的状况,也没少用它们来果腹。 火焰噼里啪啦地响着,兰绬就着火光,认真地端详任悠的脸。任悠看起来在专注地烤着兔子,其实耳根已经红了好一会儿了。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吧。”兰绬道。 “嗯。” “果然是个美人。”兰绬托着腮欣赏,“难怪不是戴面具就是易容,你这长相也太引人注意了些,执行暗杀任务实在是不方便。” 红晕从任悠的耳根蔓延到了脸上。 “若论男人,我确实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了,”兰绬摇头晃脑,“但若说到女人,我倒是认识一个比你更……” 她说到一半,却不知为何忽然住了嘴,没再继续讲下去。 任悠有些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兰绬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岔开了话题:“我在夸你长得好,你也该有点反应吧。” 任悠抿了抿唇,半晌,道:“谢谢?” 兰绬:“……” 任悠更不知所措了。 恰好这时任悠的兔子烤得差不多了,他得救了似的将兔子递给了兰绬。 兰绬一天没吃东西,早就饿了,一见到食物果然住了嘴,“斯哈斯哈”吃了起来。 任悠劝道:“你……慢些。” 兰绬一沉默,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任悠为了让自己不显得太呆滞,便顺手烤起了另一只兔子。 兰绬显然是饿到了极点,刚烤好的兔子冒着热气,烫得她不停换手,却丝毫也没耽误她狼吞虎咽,眨眼那兔子就进了肚。 然后,她微微后仰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任悠手里的另一只。 “……给。” 任悠把烤兔递给了她。 她两眼放光地接过,欢天喜地地向他道谢。 兰绬一连吃了两只肥兔子,才勉强有了收手的迹象。她心满意足地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终于想起了问正事。 “所以,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第102章 第96章 兰幽篇(十)辞行 任悠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他的目光不再逃避,直直地看向兰绬,须臾,他点了点头。 “我来向你辞行,”任悠说,“我要去执行其他任务,以后……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这话并不完全是说谎。 琉沙崇尚上古妖兽并非空穴来风。多年以前,此地曾是孕育妖兽的摇篮,大量神兽的骸骨在这里出土。人们相信,这些神兽拥有超凡的力量与智慧,是天地的主宰,人们对其三拜九叩,奉若神明。 在琉沙的传统里,他们坚信自己是这些神兽的后裔,身体里流淌着高贵的血脉。 那些出土的神兽骸骨被人们集中地供奉在一处,命名为焰骨窟。 焰骨窟深藏于大漠腹地,是琉沙人心中无上的圣地。然而,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却向来罕有人迹。 因为此地镇压着两只活的妖兽,没人知道它们是如何被困在此处,又在此地困了多久,更没人知道,为何人们会疯狂地崇拜这些吃人的怪物。 焰骨窟终日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风雨不侵,非人可以踏足,每当发现了新的妖兽骸骨,族中便会选出英勇无畏的使者,带着神兽之骨踏入焰骨窟,用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作为祭品,供养族人的信仰。 任悠被赋予的,就是这样一个任务。 一个有去无回的神圣使命。 而在焰骨窟之行前,任悠最大的愿望便是再见兰绬一面。 任悠从小便和其他的孩子们一起接受九死一生的试炼。今天一起聊天的孩子,明天就会变成冰冷的尸体,或是会拿起武器,彼此之间刀剑相向。 在这种情况下和旁人交朋友,是一件非常惨烈的事,每一次情感的投入都伴随着背叛与失去,所以长虹卫们大多数独来独往,除任务外,从不彼此交流。 所以,兰绬是任悠短暂的十九年生命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 即使他并不确定,兰绬有没有把自己当成朋友。 兰绬身上的光芒过于耀眼,她会强势地照亮身边所有的人,不论他们是否愿意。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不像阴郁孤僻的自己。 如果能重活一世,任悠心想,若是能成为兰绬那样的人就好了。可惜,神兽吞噬人的肉体,妖火焚尽人的灵魂,注定葬身妖腹的他,不会再有来生了。 “你要走了啊。”兰绬愣了一下,随后缓缓坐直了身子。 她微微仰头,目光投向漫天璀璨的星斗。良久,她轻声开口:“说起来,我们是对手吧。可你一说要走,我却不知为何有些舍不得。” 任悠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试图将她的每一处细节都深深地镌刻在心底。 兰绬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抬起拳头,不轻不重地给了任悠一拳,半开玩笑地说道:“或许是因为你这张脸吧,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罢了罢了,我也要去四处逃亡了。”兰绬轻轻摆了摆手,姿态舒展地躺了下来,眼中的光芒熠熠生辉,竟然比天上的星斗更加明亮,“此后,我们便各走各路,各自安好吧。” “一路平安。”任悠道。 “你也是。”笑容在兰绬脸上绽放。 在辽阔草原的边缘,夜幕悄无声息地铺展开来,周遭静谧得仿若时间凝滞,唯有风声兀自“沙沙”作响,连盘旋的虫鸟都踪迹全无。 兰绬“呼”的一下坐起身,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任悠眉头紧皱,低声道:“你也发现了?” “数量很多,还在持续靠近。”兰绬说,“烦。” “顺着沟.壑往西走。”任悠迅速地环视四周,果断地做出了判断。 “好。” 话音刚落,兰绬长枪一扫,“噗”的一声闷响,火堆灭了,四周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光线的忽然变化造成了短暂的失明,二人凭借着本能往西方奔逃。 光线的消失像是一个信号,暗中摸近的影子们彻底结束了隐蔽,箭矢雨一般落了下来。 又是那些东丘刺客。 兰绬生起的火堆可以让任悠找到她,自然也能让其他人发现她的踪迹。 二人双目逐渐适应了黑暗,视力也随之渐渐恢复,他们的速度因而快了许多。然而,没行进多久,这条原本用于隐蔽身形的沟壑便到了尽头。 “上!”任悠喝道。 “太高了!”兰绬皱眉。 “踩着我。” 时间紧迫,不容犹豫,兰绬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地踩上了任悠的肩膀,借力攀爬而上。任悠退了几步,助跑后高高跃起,在升至最高点的瞬间精准地抓住了她及时递来的手。 兰绬将他拉上来,二人的手紧紧交握。 不知在黑夜中跌跌撞撞跑了多久,直到四周万籁俱寂,他们才敢停下脚步,稍微喘口气。 周围暂时安全了下来,任悠终于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兰绬本能地去搀扶,入手却是一片温热。 是血。 任悠不知何时受了伤,可他却一直忍着,一声都没吭。 兰绬眉头紧皱,连忙矮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势。 “你怎么样?”她焦急地问道。 任悠摇了摇头:“没有大碍。” 和上次一样,追杀者在箭头上涂了砂棘,为了保护兰绬,任悠暗中替她挡了几箭。 不过,任悠说的没有大碍却并不是在安慰她。 他体质特殊,对毒有特殊的耐受力,中箭的疼痛与他往日的训练与惩罚相比更是不值一提。只不过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现在有些体力不支。 “你中了这么多箭,为何不说?”看着他这幅样子,兰绬心急如焚,“你上次带的解毒药粉还有剩吗?” 任悠向她投去了安抚的眼神:“这些毒奈何不了我。” 兰绬的动作一顿,看着自己掌心的黑色血液,反应过来了些什么。 任悠的伤口大多集中在背部,处理起来颇为棘手,身上的衣物更是成了阻碍。见状,兰绬催促道:“你先把衣服脱下来,这样才好处理伤口。” 任悠闻言,抬起双手抓住衣领,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有几分为难。 兰绬只当他是不好意思,出言安慰道:“别担心,往日在军中我也会帮同袍处理伤口,这没什么。” 彼时,东丘的改革已经过了许多年,女子从军早不是什么稀罕事,事态紧急,兰绬也顾不上再遮掩。 任悠低下头没有答话,随后一把褪下了自己的上衣。 兰绬的瞳孔蓦然睁大,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了任悠犹豫的缘由。 顺着白皙的脖颈向下,他的身上布满了狰狞的红痕。那些痕迹像是皮鞭抽打,又似带刺荆棘划过,凌乱.交错。此外,细小的血点遍布他的躯体,创口还未愈合,透着新鲜的血色,一看便知是新伤。 与这些古怪的伤痕相比,此刻,他的箭伤看起来是如此寻常。 兰绬沉默了下去,全神贯注地为他处理伤口。任悠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十分配合。 草原的夜晚温度很低,兰绬微凉的指尖触在任悠的伤处,存在感格外鲜明。虽然任悠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脸色,但任悠知道,她的内心并不平静,因为她指尖的震颤,正在清晰地顺着任悠背部的肌肤传来。 兰绬动作娴熟,很快便为任悠处理好了伤处,随后,她拾起破损的外衣,轻柔地为他穿在身上,生怕碰到他的伤口,引起他的疼痛。 即使这痛对任悠来说可能根本不算什么。 兰绬在任悠身边坐下,看起来心情非常差。任悠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在逃亡之中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发顶。 “是我受伤,你难过什么?”任悠看向她的眼神里布满了温柔。 “你的伤不是寻常伤口,更像是经历过酷刑。”兰绬的声音闷闷的,“因为任务失败,对吗?” 任悠没想到兰绬会如此敏锐,不禁吃了一惊。 第97章 兰幽篇(十一)焰骨窟 “对于杀手而言,任务失利而遭受惩处,实属平常之事。”任悠极力宽慰着她。 “可若不是我……”兰绬猛地抬起头,后半句却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但即使你早知如此,也同样会阻拦我,对吗?”任悠深深地凝视着她。 兰绬瞳孔微颤,半晌,她垂下了目光:“是,我不会任你杀了贺进。” “我知道。”任悠的目光温柔且澄澈,“所以我从无怨言,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主人。” 在其位,谋其职。 任悠是苏尔耶豢养的杀手,理应为他尽心尽力,阿兰出于往日情谊,也不能置贺进于不顾。 立场不同,没有对错。 银白的月光如霜般洒落在大地上,将世间万物都笼上一层清冷的纱幕。兰绬置身于月色之中,面色冷凝。 第103章 “我不知道你属于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她说,“但你的主人,必然地位尊崇,且残忍绝情。” 塑造出百毒不侵之人,意味着大量的牺牲。 想造就武艺高强的能人,需要的是日复一日的精雕细琢。 至于培养出不惧生死、不畏伤痛且忠心耿耿的杀手,更需要残忍的折磨和精神控制。 这样的杀手团,起码在东丘,兰绬从未见过。 “我不相信,这样的组织会轻易地纵容你放弃任务目标。”兰绬眼底的难过如潮水一般翻涌,“你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你的下一个任务又是什么?” 任悠轻轻地眨了眨眼。 “那任务是有点麻烦,”他说,“不过别担心,我会摆平的。” “可你现在身受重伤。” “这算不得重伤。” 任悠故作轻松道。 但任悠心里明白,无论重伤与否,要去焰骨窟,结果又有何区别呢?如果注定是死,那么,若能在死前为兰绬做些什么,他甘之如饴。 然而,兰绬不会被任悠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轻易哄骗。她心里清楚,要是任悠真能妥善解决,又怎会特意来向自己辞行,又怎会说出此程一去不返这样的话。 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兰绬情绪低落,没再说话。夜静得让人心慌,月光从斑驳的树叶间洒落,在地上绘出破碎的银白。任悠侧了侧身,轻轻靠在兰绬身上,二人一夜无话,互相依靠着直至天明。 第二天清晨,任悠并没有等兰绬醒来,先一步离开了栖息之处。 他不太知道要如何处理离别的场面。 没有山峦的阻隔,草原上的太阳总是升起得更早一些,日光洒在辽阔的原野上,光芒万丈。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由于身上有伤,任悠的动作比往日迟缓了许多,也正因如此,他终于有了闲暇去欣赏自己长久以来生活的这片天地。 或许,焰骨窟之行是他的救赎,他获得了一日的自由与安宁,而非长久深陷于无尽的暗杀泥沼,在不知哪一次的任务中悄然殒命。 这个结局,其实还算幸运。 眼前的草原渐渐被黄沙所覆盖,三个时辰后,任悠终于到达了焰骨窟附近。 那座洞窟还没有出现在任悠的视野中,但周围的温度已经有了明显的上升。空气中的水不断蒸腾,任悠的眼前渐渐现出了重影,仿佛一步踏入了蜃景。 此前,为了寻找兰绬,他已经长时间水米未进,此后又遭遇追杀,身中毒箭,现在的任悠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忽地,一股裹挟着灼人温度的热风袭来,吹得人发丝狂乱。任悠皱起眉头,抹了抹额头滑落的汗水,向着高温的中心走去。没过多久,他的面前就陆陆续续地出现了零星的白骨。 任悠看着这些散落的骨头,心中顿感不妙。 以他多年来执行任务的经验来判断,这些骨头不属于草原或者沙漠上的中、大型动物,也不属于那些远古妖兽。 这是人骨。 并且,男女老少都有。 还没到洞窟附近,为何会在这里看到这么多的人骨? 任悠咬着牙,心怀疑惑地继续前行。 越接近焰骨窟,人骨的数量就越多,渐渐地,一些巨大的妖兽骸骨也映入了眼帘。这些骸骨或支离破碎,或完整地横陈在黄沙之上,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不远处,一团烈焰熊熊燃烧,脚下的黄沙震颤不已,一声声愤怒的兽嚎传入耳中,火焰剧烈跳动间似有重重叠叠的兽影若隐若现,那是多年来积攒的、附着在妖骨上的兽魂,正宣泄着它们无尽的怨愤。 在火焰的中心,有一座洞窟,那便是任悠此行的目的地了。 又一阵强劲的热风袭来,任悠几乎稳不住脚,他身形一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因为有弯刀作为支撑,才没有直接栽倒在沙地里。 但奇怪的是,这次风来的方向与上次并不相同。 大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是地动? 但决不能对妖兽洞窟附近的地动掉以轻心。 遍地散落的骸骨。 近在咫尺的洞窟。 突如其来的升温。 以及非同寻常的地动。 刹那间,一股寒意自任悠脊背蹿升,他的瞳孔骤然缩紧,猛地转头向后。 所以,那莫名其妙的强烈气流根本不是什么热风,而是…… 任悠的身后,两团一人高的赤红幽火陡然燃起,一只状若虎爪的庞然大物重重砸落,引起大地的又一轮震颤。 巨大的妖兽缓缓低头,好奇地靠近了任悠,沉重的吐息带来了又一阵的热浪。 任悠握着刀柄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是被困在焰骨窟的上古妖兽之一,钦。 任悠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早已练就了坚韧的心性,说是杀人不眨眼也毫不为过。 但他毕竟是一个十九岁的孩子。 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尽管并未遭受任何攻击,可在这双巨眼的凝视下,任悠却仿若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钦靠近了任悠,歪着头打量他,半晌,用它的喙拱了拱任悠。 任悠如梦方醒,抬脚便走。 快逃。 这是此刻他心中唯一的念头。 钦不紧不慢地移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眯着眼观察面前上蹿下跳的人类。 怪不得焰骨窟之外有如此多的人骨,且都干干净净,没有衣裳蔽体,也没留下任何遗物。 那分明是妖兽吃完后吐出的骨头。 那两只妖兽也并不是如传闻所说被困在洞窟之中,实际上,它们可以在这片区域内自由活动。只不过目睹过它们真容的人无一生还,所以这个消息从没有被传到外界。 随着任悠的闪避,钦不停地落爪,如猫捉老鼠一般,要把眼前的人类戏弄致死。任悠在它的爪间来回穿梭,被它锋利的指甲刮得血肉模糊,其中最深的几处伤痕皮肉翻卷,森然白骨隐约可见。 这是一场残忍的虐杀。 任悠的动作愈发迟缓,双腿逐渐变得如灌铅般沉重。一不留神,他的左脚陷入沙地之中,任悠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再也无力起身。 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流进了他美丽的双眸,和泪水一样晶莹。 他的视线模糊了起来。 这么快要结束在这里了吗? 幸好,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眼睛被浸的酸涩,一滴混着汗水的眼泪,缓缓地顺着他的腮边滑落,兰绬的身影在泪光中浮现。 听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在意的人,果然是真的。 但是,似乎有哪里不对。 任悠睁大了眼。 不是幻想。 是真的兰绬! 在他震惊的片刻,兰绬已经飞身到了他的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她抬起双臂,稳稳地用长枪架住了钦即将落下的巨爪,碰撞的瞬间,火花四溅,发出刺耳的声响。 “还不……走!” 兰绬牙关紧咬,双臂因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剧烈颤抖,“撑不住了!” 任悠一个翻身,滚出了钦爪下的阴影,兰绬也不再苦苦支撑,脱身而出,半搀半扯地把任悠甩在背上,二话不说,抬腿就跑。 任悠身上的血液眨眼间浸润了兰绬的红衣,如墨汁洇染了宣纸。 “你……怎么……在这?”任悠艰难地开口。 “担心你的伤,便一直跟着。”兰绬身形如风,“焰骨窟,琉沙圣地,我此前也有所耳闻……这就是你最后的任务?” 兰绬在边地与琉沙人交战了六年,对他们的习俗也有不少了解,几乎可以算得上半个行家。传说中,焰骨窟里镇着鼓与钦两大妖兽,不仅吞噬肉.体,还能破灭灵魂。 “出不去的。”任悠声音颤抖,“你这是送死。” “我也不想死啊!”兰绬怒道,“谁能想到你会来这儿!” “那你,为何不走,还要救我?”任悠气息微弱,眼神中满是不解与动容。他埋头在兰绬的脖颈,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来都来了,少说废话。”兰绬咬牙,“今天,没有人会死在这儿。” 第98章 兰幽篇(十二)第三道魂魄 “阿……兰……” 任悠低声轻唤着,随后一翻身,“咕咚”一声从床上滚落下来。 他“嘶”了一声,捂着被磕到的后脑勺艰难地坐起了身。 眼前的陈设十分熟悉,逝川还穿着昨天那件松散的浴袍,四仰八叉地躺在美人榻上,一只手垂落在地,攥着那仿佛长在他身上一样的金色酒壶。 原来是梦。 梦中的场景清晰如昨,任悠的眼前仿佛还燃着滔天的妖火。他沉浸在过去的情绪中,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后,他扶着床沿,慢慢地站了起来。 任悠走到逝川身边,踢了踢他耷拉在地上的手,逝川手指动了动,但到底没醒。 第104章 “喝了多少。”任悠摇摇头,“还醉客,酒鬼差不多。” 他刚半背半扯地把逝川丢到了床上,便听见了“笃笃”的敲门声。 那敲门声不疾不徐,沉稳且含敛,一听便知道所来何人。 任悠开了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遥岚。 遥岚在见到他的时候却是一怔:“岭主?” “岚公子。”任悠冲他点点头,然后让开了身子,“进来说吧。” “岭主和逝川有事相谈?”遥岚站在门外,并没有立刻进屋,“既然如此,在下晚些时候再来拜访。” “昨夜聊得晚,不知不觉在此睡着了,岚公子进来便是。”任悠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往里走,“逝川还睡着,我去把他叫……” 任悠话说到一半,视线不经意间朝前方一扫,看见眼前的情景后,顿时惊得嘴巴半张,连合拢都忘了。 只见逝川穿戴齐整地从床上站起来,面带微笑,容光焕发,对着遥岚微微躬身行礼:“早,公子。” 任悠:“……” “早,逝川兄。”遥岚回礼,“不过,已经是中午了。” “公子可是找我有事?”逝川走到桌边,同样示意遥岚坐下。 “嗯,关于兰将军的事,我昨夜回去之后又思考良久。”遥岚说罢,目光随之转向任悠,“此事与岭主也有关。” “既然与阿兰有关,自然也与我有关。”任悠停住了想要回避的脚,也在桌边坐了下来,“不知公子又想到了什么?” “兰将军曾被生剖三魂,这一点此前我们已经谈过了。”遥岚的神色凝重下来,“我怀疑,此事与假冥女有关联。” 生剖魂魄,原本就是极为罕见的术法,但近几年,各种“魂术”却屡屡现世。 首先,是当归。 当归遭天雷加身,神魂有损,本该烟消云散,却被神秘人的一张“巫牌”强行吊住了魂魄。 兰绬,一个正常死亡的凡人,魂魄却被分成了三道,独立地存在于不同的地方,甚至,是她活着的时候分离的。 若再向前追溯,还有白府里院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的千万冤魂。 这不可能是巧合。 “传闻中,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彼岸族专修魂术。”遥岚眼眸低垂,薄唇轻启,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处洒下一小片阴影,“而醉笙林,正是他们曾经的聚居之处。” 遥岚还记得,在禅月峰遇到的、让他恢复部分记忆的那场幻境,是一种十分高明的幻术,而醉笙林的彼岸一族尽是草木,最擅此术。 “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任悠长眉蹙起,“彼岸一族,纵使于我等而言,也是传说中的存在。公子的意思是,一个灭绝了数千年的种族重现于世,桩桩件件,针对的都是阿兰,和你们?” 逝川也皱起了眉头。他将目光投到遥岚身上,手指不安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遥岚叹了口气,随后摇了摇头。 不怪众人如此惊讶,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醉笙林里的往事了,关于彼岸族也只有在古老的志怪书本里才会提到只字片语,更遑论与之扯上关系?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这是个重要线索。”遥岚平静地陈述着,“彼时,子桑筠刚刚横死,纵使其天赋绝伦,也难以手眼通天至此。但,如果她背后始终都站着一个与彼岸族渊源颇深的人,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公子,”逝川终于开口,他看向遥岚,眸光深邃,“可能性有几成?” 遥岚面沉如水:“全凭猜测。” “倒也无妨。”逝川微微后仰,手肘支在身侧的矮几上,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下颌,“既然这彼岸族只存在于传说中,我们循着传说的踪迹找便是。” 遥岚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逝川微微一笑:“我听公子提过,彼岸族曾属冥界,又独修魂术,如此独一无二的种族,怎么会说没就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呢?” “你说得对。”遥岚恍然,“要查醉笙林,冥界一定还有线索。” “但公子现在被冥界通缉,若贸然回去,必定是危险重重。在此之前,我们该多做些准备,越充分越好。”逝川说着,将目光投向了任悠,“所以凉骨,你可否方便把和兰绬的过往一一说与我们,尤其是最后你们分开的部分。” …… “就这么多了。”为了不遗漏重要线索,任悠将当年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陈述了一遍。说罢,他实在是有些口干舌燥,便敲了敲墙上的金铃,唤阿南端茶盏过来。 “所以,其实岭主大人也不知道,兰将军最后是如何逃出焰骨窟的。”遥岚看向任悠。 “是的。”任悠又坐回原处,“上古神兽之力非常人能敌,我本就身负重伤,已是阿兰的累赘,很快就死在了钦?和鼓的夹击之下。等我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成为了一道游魂,而阿兰也早已不知所踪。我以为……她已葬身妖兽腹中。” 之后,他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复仇计划。 任悠的第一个复仇目标,就是生性残忍、视人命如草芥的琉沙王子——苏尔耶。 长虹,光辉灿烂的天空之虹,苏尔耶将自己亲手的豢养的杀手团队命名为长虹卫,是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入主东丘,完成梦寐以求的宏图霸业。 但究竟愚蠢到何种地步的人,才会指望着用暗卫征战沙场,征服一个人口几倍于己的国家? 于是,他割下了琉沙王子的头颅。 紧接着,他的第二个复仇对象便是东丘皇室——屡次三番追杀兰绬,令她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罪魁祸首。 实际上,任悠并不知晓那刺杀阿兰的杀手团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行事。于是,他干脆直接借着苏尔耶的身份挥师东进,推翻东丘的政权,围杀了东丘所有的皇族与重臣。也正因如此,他最终成为了史书上所记载的,智勇双全、骁勇无匹的苏尔耶。 他在刀山血海中杀红了眼,但既没得到满足,也未得到救赎。 而彼时的兰绬正以残尼的身份在暗中组织东丘事变,任悠的行为阴差阳错地给予了她巨大的助力。琉沙过境之后,旧势力、旧贵族们几乎被歼杀殆尽,发起事变的民众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东丘建立起了新的政权。 大仇得报的任悠对扩大领土毫无兴趣,便顺水推舟地带着满载而归的琉沙民众退回了草原。 “我大概明白了。”遥岚微微颔首,“不知可否借岭主法器一观?” “没问题。”任悠将骨制的刀剑平铺在桌上,丝丝缕缕的黑气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仿佛拥有生命一般扭曲变幻。 这便是任悠的第三个,也是最后的复仇对象。 他用多年的苦修,将这两只上古神兽变成了自己的坐下之骑、手中之刃,自此,一战成名。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这两只妖兽的身上探得兰绬的半分气息。 只有一种可能。 她并没有死在焰骨窟,也并没有葬身妖腹。 这对在当时万念俱灰的任悠来说,无疑是绝望中的狂喜,此后,他便踏上了寻找阿兰的征途,天地之间,江河湖海,上穷碧落,下至黄泉。 “方才听岭主说,鼓与钦?不仅能吞噬人的肉体,还能破灭人的灵魂。”遥岚的手拂过了这两把神兵,陌生的气息惹得它们躁动起来,震得桌子微微晃动,“我本以为是传说,现在看来,所言不虚。” “可且不论兰将军,岭主你确实是死于妖兽之口,却为何没有受到影响?” 任悠一怔。 “我想,我已经知道兰将军的第三道魂魄在何处了。”遥岚缓缓抬起眼眸,目光径直投向任悠,而他的身上,正散发出温润的、坚定的佛光,与兰绬身上的如出一辙。 第99章 兰幽篇(十三)赠剑 “我也懂了。”逝川同样将目光投向任悠,“凉骨的魂魄其实早就在焰骨窟受损。而不知以何种方式从焰骨窟逃出去的兰绬,分出自己的一魂,强行将你受损的灵魂拼合起来。她的三魂因此受创,后来才会轻易地被子桑筠分离到醉笙林。而残尼的那道魂魄,因瑞光寺的庇佑,冥女和假冥女都无法将其带走。” “我说的对吗,公子?” 遥岚看了看逝川,又将目光落在了神情木然的任悠身上:“逝川所见与我相同。” 三魂已然离散,但它们之间依旧相互感应。正因如此,兰绬身上的佛光,才会同样映照在任悠身上。 任悠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慌乱中竟未留意身后的椅子。“哐当” 一声,他重心不稳,狼狈地跌坐在地。 逝川皱眉,伸手要去扶他,却被他的抬手动作所制止。 “所以,是我害得她这么多年被浑浑噩噩地困在人间?”任悠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怨不得每次去醉笙林,冥女对我都是那样的态度……” 第105章 “我此生最应寻仇雪恨者,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任悠说着说着,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的双目之中涌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仿若从九幽地狱深处攀爬而出的恶灵。 与此同时,桌上的两把骨刃剧烈地震动起来,刃身与桌面碰撞,发出“咣当咣当”的刺耳声响。 逝川一把按住了桌子:“不好,任悠心神紊乱,神兽精魄蠢蠢欲动了!” “会有什么后果?”遥岚的面容被焦急笼罩,迅速地站起身来。 “轻则遭受反噬,重则魂飞魄散。”逝川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手背上青筋凸起。 遥岚迅速意识到局面的紧迫性,双手结印,压制桌面上的一对骨刃。逝川则转而将目标锁定任悠,强行为他渡入灵力,替他稳定心神。 眼看着任悠的状态渐渐稳定,二人松了一口气。可谁知异变陡生,任悠忽然痛苦地蜷起身子,发出一声怒吼,一片令人难以直视的炫目金光以他为中心激荡而出。 伴随着那道金光,一阵浑厚的钟声直接在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逝川和遥岚的动作都被强行打断。遥岚受到的影响更大,被生生震退了好几步。 金光过后,鼓与钦?都停止了骚动,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两把兵刃,任悠仍坐在地上,但看起来已无大碍,只是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 逝川上前一步,拉着他站了起来。 “感觉如何?” 任悠摇摇头:“已经无碍了。” 金光显形,替任悠抚平了骚乱,即使再不可思议,也证实了兰绬第三道魂魄的存在。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任悠静静地低着头,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像,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动了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了遥岚。 “公子,我要把第三道魂魄分出来,还给阿兰。”他的目光中带着悲伤与恳求,“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可岭主,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遥岚神色凝重地看着他。 任悠自嘲地苦笑一声:“不过是立刻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之类的。” 遥岚:“……你真的决定了?” “当然,若不是她舍弃这一魂,我又怎会有机会偷生两千年?”任悠瞳孔中明明灭灭,似有泪光闪烁,“如今既然已经知道真相,又有什么好犹豫?” 遥岚看着情绪激动的任悠,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求助地望向了逝川。 逝川眉头轻皱,支着下颌:“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公子,如果凉骨把第三魂还给兰绬,兰绬会怎么样呢?” “过鬼门关,重入轮回。”遥岚答道,“兰绬有佛光庇佑,这样的人,若魂魄齐全,是不会轻易堕成鬼的。” 遥岚解释完毕,逝川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几人便听见门外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兰将军,您怎么在外面站着?”这声音娇柔悦耳,是阿南在说话。 “我……来找人。”兰绬支支吾吾。 “方才那片金光将军可见了?”阿南笑着与兰绬闲聊,“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可吓了我一跳呢。” “是……也吓了我一跳。”兰绬干笑道。 “岭主大人唤我上茶,二位蜮主大人和遥岚公子应该都在屋里,”阿南蕙质兰心,“既然将军要找人,便与阿南一同进去吧。” 随后,轻快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进来。”任悠搓了搓脸。 二位女子推门而入,屋内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微妙,阿南左看看右看看,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她躬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茶盏一一摆放在桌子上,随后便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脚步轻盈地退了出去。 “……” 屋中陷入了沉默。 “将军,你听到了多少?”遥岚率先开口。 兰绬神色微微一滞,随后心虚地干咳了两声:“差不多都听到了……不过,我可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你们也知道,本将军向来光明磊落!本将军只是,只是见你们聊得专注,不好意思打扰罢了。” 任悠站起身,神情恳切:“阿兰,我……” “诶!”兰绬抬起手,及时地制止了他,“岭主大人,冷静,别哭。” 任悠:“……” 兰绬快步走到桌旁,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仰起头“咕嘟咕嘟” 灌了一大口,然后随意地用手背抹了抹唇角。 “岭主大人,本将军承认,你方才的故事确实十分动人。”她说,“但十分可惜,那对我来说确实只是一段故事。”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任悠:“我魂魄缺失,记忆也没有,即使我已经了解了这段过往,也并不能感同身受。” “我知道,我并不曾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任悠急切地解释道。 “不过,虽然我并不能代替当时的自己对你做出回应,但我了解自己。我会把魂魄分给你,一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兰绬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任悠的肩膀。 “没有人会死在那儿,本将军说话向来是一诺千金。时至今日,依然作数。”兰绬看着他,眼神坚毅明亮,仿佛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所以,把魂魄还给我,自己去魂飞魄散这种话,今后就不要再讲了。” 兰绬随意地摆摆手,随后锁定了逝川的美人榻,翘着腿大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任悠在原地反应了片刻,又追了过去:“可是,我不能白白拖着你。” “那倒也无妨,刚刚那位公子不是说了,你若将魂魄还给本将军,本将军就会投胎去了。”兰绬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但现在去投胎,还不是时候。” “我还没找到姐姐。” 兰绬叹了口气,缓缓抬头,出神地望着屋顶:“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她,还有很多话要和她说,我,不能就这么忘了她。” “而且你这二位朋友应该也不希望你将第三魂还给我,起码不是现在。” 兰绬清楚,当初遥岚愿意带自己离开醉笙林,是为了拿她当做筹码,从冥女手下换回他想要的那个人。 但如今,兰绬身上的事已经告一段落,遥岚却与坐镇醉笙林的假冥女撕破脸,要找的人也毫无踪迹,一点线索都没有。倘若兰绬就此离开,对他们而言,就是白白地浪费了精力。 她说的对,即使能做到,遥岚也不会帮任悠这个忙。 遥岚叹了口气:“抱歉岭主,您与兰将军的第三魂融合得太久,在下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它完整地分离,只怕稍有不慎,便会适得其反。” 任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地面。 “行了小鬼头!”兰绬一跃而起,响亮地拍了任悠一掌,“本将军已经死了两千年,还能接二连三地见到故人,本就是喜事一桩,何必如此垂头丧气?” “来吧,给本将军好好讲讲,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拿下东丘的。” 任悠知道,她故作轻松,不过是为了哄自己高兴。 他黯淡落寞的眼神一点点亮起来,露出这些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好。” 说罢,他径直走向桌边,拿起摆在桌上的骨剑,反手抛给了兰绬。 兰绬抬手接住,细细端详。这把剑以兽骨制成,质地独特,并无锋利的剑刃,却附着恶毒的诅咒,让人一看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任悠长相艳丽,性格张扬,导致很多人都忘了他的出身、他的经历和他原本的性格。 自始至终,他都是当年那个阴郁孤僻的孩子,他努力让自己活成兰绬的模样,但他的本命法器,才一直是他内心的真实映照。 “这是钦?,我一直想着送你。”任悠看着她,“不必担心,它的骨血连接的是我,即使会有反噬也不会伤害到你。” 更何况,从方才任悠身体里荡出的佛光来看,兰绬恐怕根本不用担心钦?的反噬。 “正巧,我一直没有趁手的兵器。”兰绬掂了掂手中的骨剑,“兰绬在此谢过了。” 遥岚将兰绬和任悠送至门外,待二人身影渐渐远去才缓缓关上房门。他转过身,不经意间抬眼,却瞧见逝川正眼含笑意,脉脉地注视着自己。 他在桌边坐下:“怎么了?” “没什么。”逝川道,“公子特意留下,是另有事要与我商议?” “嗯。”遥岚应道。 “正巧,我也有事要向公子请教。” 逝川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为遥岚布茶,行云流水,优雅从容:“公子是不是能看到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第100章 兰幽篇(十四)身世 遥岚接过茶杯,茶汤盈盈泛光,他的影子在盏中影影绰绰 。 “嗯。”他坦然地承认了。 “公子初见任悠,就看到了他身上的佛光。”逝川同样为自己斟满茶水,又坐回原位,“当时我认为,公子出身冥界,自然与我等不同,能看到也不奇怪。” 第106章 “但后来,又发生了不少类似的事。” 在南阳时,遥岚曾借助白湄化身的雪蝶来指引方向,以寻找其藏身之所。当时他说,这些雪蝶沾染着白湄的灵魂,稍加引导,便可加以利用。 逝川觉得蹊跷,向当时恰好在隐意谷的任悠提过此事。 在晓月寺时,遥岚向涤心许下承诺,言明当归破损的灵魂能够修复,并以此为由,将当归带走。此后,跟在遥岚身畔的当归,承蒙他灵力的滋养,状况果然日渐好转。 而遇到兰绬之后,遥岚又能凭借柳木指环、折纸等载体,轻松地将兰绬带出醉笙林,甚至赋予她人的形态和自由活动的能力。 这怎么看也不是普通的冥灵和一点小术法能做到的。 任悠想必对此亦有所察觉,是以他才笃定地坚信,遥岚可以助他将兰绬的第三魂分离而出,再度归还。 “公子那么快锁定彼岸族,应当另有原因吧。”逝川道,“莫非公子与他们别有渊源?” 遥岚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 “我确实不是普通的冥灵,”他道,“但和彼岸族有没有关系,我不太清楚。” “不是普通的冥灵……”逝川皱着眉重复,“这是何意?” “此事我从未与旁人提及,但幕后人所图与你我皆相关,即便告知逝川兄,亦无大碍。”遥岚眉眼低垂,“之前在忘川,我曾说过,冥灵不入轮回,终有一天,我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世间的某个角落。” 他抬起头看着逝川,目光中流露出忧郁:“这不是实话。” 冥界每逢千年,会迎来一次大规模的权柄交接,在遥岚小的时候,冥主还不是如今的这一位。 不同于现任冥主的阴郁和杀伐,当时的冥主温柔强大,冥界上下对他的崇敬更胜于畏惧。 遥岚也是如此。 冥主卓真,常穿玄色长袍,饰银色纹路,他面庞线条柔和,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岚儿,听闻你今日前往了是非堂,”卓真和善地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少年,“可有收获?” 眼前的少年尚未完全褪去青涩,却身形高挑挺拔。他眉目端秀,一头如瀑的银发垂落在身后,整个人如同月光般清冷。 “是,父亲。”他微微躬身,成熟稳重远超同龄人,“孩儿今日研习是非堂断案之流程,于理法之规,皆有所悟。” 卓真点了点头:“有贫者举债,及期无资以偿。债主屡索,言辞相逼。贫者恶念顿生,持刀弑之,何如?” 少年道:“火刑十载。” 卓真又道:“某家殷富,父为邻人谋财害命。其子痛心疾首,隐忍不发,待时机成熟之日手刃仇家。何如?” 少年答道:“火刑十载。” 卓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何以同判?” 少年抬起头,浅青色的瞳孔中流露出困惑:“皆为杀人之行,为何不同判?” 卓真看着孩子澄澈的双眸,将他拥入了怀中。 “抱歉孩子,你自小没有娘亲照顾,是我对你疏于教导,才令你于情之一道,常有所缺。” 少年有些不明所以,只是抬起手臂,轻轻地回抱了他。 松开少年的一瞬,卓真悄然敛去了悲伤。他微微俯身,面带鼓励:“孩子,你想不想去人间体验一番世间冷暖?” “父亲认为孩儿需要吗?”少年抬起头,正色道。 “这会对你的成长和修行都大有裨益。”卓真摸了摸他的头。 “既然如此,孩儿遵命。”少年行礼道。 那之后不久,遥岚就被送到了凡间。 “往任冥主之子?怪不得公子在冥界的处境如此微妙。”逝川惊愕不已,半晌才缓过神来。 遥岚闻言,却摇了摇头:“现任冥主的态度多是出于对我实力的忌惮,我的出身早已无人知晓。” 何况,遥岚真正做冥府殿下的时间很短,那段过往对他来说早就不重要了。 逝川惊讶过甚,仰头喝了一大口茶,试图借此平复内心的波澜。 “可公子后来为何又脱离了家族……” “我记不太清了,”遥岚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等我再次在冥界醒来时,早已物是人非。” 据记载,岚殿下天资过人,品行端正,是卓真早已属意的继承人。于是,趁卓真离开冥界的空档,卓真的弟弟发动政变夺位,成为了下一任冥主。 “原来冥界也同人间一样,对权力趋之若鹜。”逝川感慨地评价道。 “冥主不仅象征着权力,还意味着比寻常冥灵更加漫长的生命,”遥岚道,“每逢交接之际,都会伴随着腥风血雨。” 回到冥界的岚殿下尚未来得及洞悉此间变故,就被新任冥主随意寻了个由头,丢到了崖殿之中。 “崖殿,用于惩罚作恶多端的灵魂,是一处不见天日的牢狱。” 这座殿中,存在着各种残酷的刑罚,炼心、焚身、拔舌抽肠,到处都流淌着污血,回荡着哀嚎。 “崖殿之中,时间的流速远比外界迟缓。”遥岚怔怔地看着虚空,刀山火海再次在眼前浮现,“于我而言,那比疼痛难熬数倍。” 时间,漫长的时间,足以抵得上忘忧草、忘川水。 他遍体鳞伤、失魂落魄地在亡魂坊巷醒来,周围的人都对他投以陌生的目光,没有人认识他,他也想不起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崖殿中蹉跎了多少年月。 “后来,我的身躯慢慢复原,思维能力也逐渐复苏,一些零星的记忆便回到了我的脑海。”遥岚声音平静,“我不知何去何从,便只能得过且过。” “但我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莫名的缺失感,它时刻提醒着我,我曾失去过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每每想起,都痛心疾首。”遥岚将目光投向逝川,眼底深处,压抑着暗流涌动的渴望,“那段日子里,我总是迫切地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公子,你……”逝川对上他的眼眸,瞬间被他压抑的情绪击中,他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慌乱中打翻了面前的茶盏。 茶水在桌上蔓延开来,滴滴答答,淋了逝川一身。 遥岚递给他一方手帕,再抬眼时,方才的所有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谢公子。” “我始终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离开崖殿的,不过后来,倒是有了些猜测。”遥岚一边看着逝川心不在焉地擦拭着桌面与衣袍,一边陷入回忆,“灵魂大多没有寿数,因此,为了避免无尽的惩处,每个进入崖殿的人或妖,都会被安排固定的受刑时长。” 遥岚被送入崖殿时,新任冥主也为他定下了受刑的时长,且必定远超一般冥灵存活的极限。 但奇怪的是,遥岚还是活下来了。 “我为什么没有消散在崖殿里,我不知道。”遥岚伸手接过逝川递还的手帕,继续说道,“但这或许和我能运用部分魂术有关。” 第101章 兰幽篇(十五)终章·所思何解 “魂术,彼岸,公子是怀疑你的身世和醉笙林有关,所以假冥女才会找上我们。”逝川总结道。 “正是如此。”遥岚道。 在幼年的时候,遥岚听说过彼岸族的不少传闻。他们生活在忘川之尾,身处阴阳两界的交汇之地,是真正的天生地养。据传言所载,他们热情、单纯、善良,他们所拥有的特殊能力可以修复破损的魂魄,帮助它们重入轮回,因此,他们对于整个冥界,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可不知为何,这个几乎与忘川同寿的古老种族,却在一夕之间覆灭殆尽。 遥岚曾经向长辈们问起过醉笙林的毁灭,但他们无一不是缄口不言。 醉笙林,是他们口中的禁忌。 后来,遥岚在崖殿中蹉跎过千年,当年的人早已无处找寻,便更没有人知道彼岸族的故事了。 “公子,您的父亲乃是那位尊贵的冥主阁下。若你的身世当真与彼岸一族有所关联,难道……”逝川微微眯起双眼,试探着猜测道,“是公子的母亲出自醉笙林?” “我不知道。”遥岚摇了摇头,“欲知真相,我们仍需前往冥界探寻。” 最终还是绕回了这里。 “公子无需忧心,定不会有差池。”逝川眸光柔和,满含安抚之意,“我与公子同行,不管如何,此行定要有个结果。” 遥岚微微动容,他站起身来,向逝川深深一揖:“承蒙逝川兄多次相助。” “公子与我不必客气。”逝川也站了起来,“正巧,方才任悠传音于我,涤心听说我们都在兰幽岭,想来看看当归,眼下应该已经到了。” “他们要于温汤之畔,架釜置水,公子可有兴趣同往?” “好。”遥岚应道。 逝川摇动金铃,唤人来清扫方才被任悠震得七零八落的房间,遥岚便先一步向门外走去。 他推开门,正要迈步出去,却忽然被叫住了。 第107章 “公子。”逝川语调沉沉,敛去了笑意,“当日在晓月寺幻境中经历的一切,公子果真没有半分印象了吗?” 遥岚转身的动作生生刹住,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地用上了力气。 半晌,遥岚沉静地开口,反问道:“逝川兄这么问,是因为你在幻境中的遭遇非同寻常吗?” “是。”逝川回答得很快。 “幻境最能蛊惑人心,所塑造的场景并非真实,施术者可轻易篡改其中内容。” 遥岚语气出奇地冷静,“切莫被它迷惑心智。”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逝川显然不会被这段模棱两可的话轻易搪塞。 遥岚后退了一步,重新掩上了门,却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我明白了。”逝川道,“公子果然记得。” 遥岚闭上了眼。 逝川心中陡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多年来缺失的部分,被填补了两倍有余。心脏被一种可怕的充盈感攫取,这陌生的感觉,令他既惶恐又不安。 他期待地看着遥岚,可遥岚却半晌没有动作。 “抱歉,”他终于开了口,却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我瞒着你,因为……我不知如何开口。” “那现在公子为何又愿意告诉我了?” 逝川的眼神陡然间炙热起来,如果遥岚此刻能够看到逝川的表情,他就会发现,这样的眼神只曾萧风身上出现过,在如今的逝川身上,是看不见的。 遥岚竭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缓缓道:“事态愈加复杂,理应坦诚相待。我担心稍有差池,你我皆会踏入深渊。” “可在下却觉得,这本就没有必要隐瞒。”逝川道,“公子与我本就是好友,此前仍有缘分,岂不……” “因为我只在幻境中看到了一部分过往!” 遥岚猛地转过身来,打断了逝川的话:“若是刎颈之交,自然是锦上添花,但若曾有嫌隙,又何必捅破?” 更何况。 若心思真如所说般坦荡,又何必畏首畏尾,左右为难? 逝川怔怔地看着遥岚,半晌后,落寞地垂下了眼眸:“原来公子有此顾虑,是在下考虑不周。” 他曾想象过,若有一天他们相认,二人的关系可能会更进一步,也可能就此分道扬镳,但他没有想到,竟会如此轻飘飘地一语带过。 仿佛他所珍视的那些旧事,对遥岚并没有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没有丝毫不同。 遥岚出身贵重,品行高洁,无论是在人间时,还是在冥界,他都站在高高的山顶,令人难以企及,他的那点心思,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 但遥岚心里明白,他不过是色厉内荏,只能用强硬的语气来掩盖内心的不安。 没有太多的理由,只是逃避、惶恐、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不论是面对过去的萧风,还是过去的自己。 逝川朝遥岚一步步走近,遥岚站在原地,垂眸看着眼前的地面,脸上的风轻云淡几乎维持不住。 但他只是抬起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遥岚身后的门。 逝川走出门去,没再说什么,遥岚在原地愣了良久,才想起来迈开脚步,跟上了他。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兰幽岭蜿蜒的石径缓缓前行,清澈的溪流从山顶潺潺而下撞击在石头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但二人各怀心思,无人留意周遭的景色。 遥岚还在思考如何为自己方才不好的语气道歉,却听见前面的逝川开了口。 “不知公子是否还记得慕容影。” 他虽然看起来还是兴致不高,但好歹也愿意开口说话。遥岚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些,赶忙回应道:“记得一些。” “多少?” “记得少时在幽篁山上的相伴。”遥岚回忆道,“此外,我依稀记得,他仿佛对我做出过难以挽回的背叛之举。” “也就是说,在晓月寺时,那幻境只给公子看了在幽篁山上与慕容影其乐融融的部分,却隐去了之后与他的所有不愉快?”逝川闻言,冷冷地笑了一声。 遥岚有些拿不准他这笑的意思,思忖片刻后,答道:“即使我不知其间情由,对他的恨也永远不会泯灭。” “不过,你忽然提起慕容影,是因为当初在幻境中见到了他?” “我见到的不是真正的慕容影。”逝川的语气放软了些,“而冒充他的人,正是醉笙林的假冥女。我怀疑,她同样是杨柳岸沉船事件的幕后推手。” “但我却见到了真的慕容影。”遥岚皱起了眉,“我要找的那位三夫人,正是慕容影假扮的。” “三夫人是慕容影?怪不得公子要追到醉笙林去找她。”逝川十分诧异,“所以他早就埋伏在你的身边?” “应该如此。”遥岚神色微微黯淡,“但她究竟是一直藏在我身边,还是中途掉包了曾经的三夫人,却不得而知。” 山路走到尽处转了个弯,逝川的身影在遥岚面前消失片刻,又重新出现。 “难怪害白家害得如此得心应手。”逝川讥讽道,“原来是他的手笔。” 遥岚与逝川再次重逢是在南阳,但在那之前,遥岚不止一次去过兰梓县,却都未与逝川相遇。可白家灭门是发生在隐意谷门口的重大事件,逝川作为此地之主,无论冥界的来客是谁,都免不了要与他打交道。 白家先祖是慕容影的养子,他对白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抛去感情因素不谈,白家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而感情,向来不在慕容影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果说南阳之事给遥岚和逝川二人制造了重逢的机会,那杨柳岸同行便进一步增进了两人的关系,甚至唤醒了遥岚的记忆,而三夫人的假死脱身,则直接将他们引到了醉笙林。 真是绝妙的算计。 想到这里,逝川停下了脚步。 “我们被他牵着鼻子走,并且对他的目的一无所知。”逝川道,“公子可有应对他们的思路?” “我……毫无头绪。”遥岚低声道。 逝川偏头看向遥岚,后者抬眸,不明所以地回望。 他是在观察遥岚的神色。 逝川端详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公子对慕容影只是怨恨吗?” “什么?”遥岚被问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逝川看着遥岚,可说出的话却更像是自语,“公子连发生过什么都不记得,我又何必纠结。” 一阵风悠悠地吹过,拂过了遥岚的衣袍,撩起了逝川的鬓角。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人深邃,一人迷惘。 忽然,头顶传来了拉着长音的呼唤。 “岚公子——” “逝川兄——” 二人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任悠正站在不远处的山顶,朝他们挥手,跟在他身后的,是一身红衣的兰绬,和靠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的涤心和当归。 “你们傻站着做什么呢!还不过来!”任悠再次喊道。 笑意在逝川的脸上徐徐荡开,他终于恢复了往昔从容的模样。 “走吧。”他微微偏头。 “好。” 第102章 降珠篇(一)鬼门关 鬼门关人来人往,亡魂们排着长队,或神色忧郁,或遗憾不甘,或麻木淡然。 守卫的冥使一位一位地对过往的来客进行盘问,将他们的身份、生平登记在簿,为他们验明正身,指明去路。 “二八少女,就因为冥婚丢了性命,真是可怜。”身姿婀娜的 “牛头” 满脸惋惜,忍不住啧啧感叹。 她的搭档一边在记事簿上写写画画,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话:“何止如此,那女子来世还要和那未曾谋面的早死鬼过一辈子。真不知道那群凡人从哪儿学的这些,这和诅咒有什么分别?” 他停下笔,将记事簿拿远了些,端详着自己的鬼画符,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接受盘问的亡灵说道:“没你事了,去亡魂坊巷等着投胎吧。” 亡魂咿咿呀呀地谢过,向东边去了。 “马面”扶正了自己沉重的头套,活动了下被压得酸痛的脖子:“记不动了,你来写会儿。” “牛头”接过他手中的笔,伸出舌头舔了舔笔尖,不耐烦地抱怨道:“咱们非要套着这丑东西干活吗?它老是挡我的视线。” “没办法啊。”“马面”闭着眼,一下一下地捏着脖颈,“上头说了,咱们在那些凡人心中的形象就是如此,这样打扮更容易让人信服,能少费不少口舌。” “爱信不信,爱死不死。”“牛头”啐了一口。 “马面”嘻嘻地笑起来,举起手,朝后面排着的长队招了招。 “下一位。” 一个青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麻衣,甚至还打着几块补丁,样貌平平,在人群之中毫不惹眼。 “姓甚?”马面问道。 “陈。” “名谁?” 第108章 “山风。” “陈山风,怎么死的?” “船行江上,偶然间侧翻,落水而死。” “往那边站站,去照一下追日镜。”马面往右手边指了指。 追日镜是一种古老的法宝,用于检测镜中之人的灵魂形态。若受测之人心地纯善、灵魂澄澈,它便会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但倘若来人心怀鬼胎,妄图鱼目混珠,镜中的人影便会化作沉重的锁链,将擅闯者拖入其中。 陈山风低眉顺眼地站到了追日镜前,人像投射在了光滑的铜镜之上。 追日镜毫无预兆地剧烈抖动起来,紧接着,一阵低沉的 “嗡嗡” 声从镜中传出,连空气都随着微微震动。 马面睁大眼睛,牛头也放下了笔。他们吃惊地看着站在镜子前那个其貌不扬的凡人,镜中的人影鲜活地扭动起来,散发出如墨般浓稠的黑气。镜面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黑色的锁链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破镜而出。 那凡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骇得倒退了几步,“马面”大步走上前去,大力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厉声逼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凡人浑身抖如筛糠:“大人,大人,小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二人拉扯间,原本剧烈震颤的追日镜忽然间散发出一阵柔和温暖的光芒,紧接着,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安抚,缓缓停下了抖动。 镜面里的黑气渐渐散去,陈山风的影子被清晰地投射在上面,再也没有任何异常。 “……” “怎么又没事了?”马面满脸狐疑,将陈山风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紧接着猛一用力,不由分说地把陈山风朝着铜镜推搡了过去,“再照一次。” 马面用力过猛,毫无防备的陈山风“砰”地一声重重趴在了追日镜上,冰凉的温度刺得人一哆嗦。 追日镜的光芒依旧柔和。 “奇了怪了。” 马面走过来,一头雾水地拍了拍镜子,喃喃道:“莫非坏了?” “别磨磨蹭蹭的了,”牛头喊道,“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马面回应完了牛头,又扫了陈山风一眼,实在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继续登记去吧。” 那凡人战战兢兢地道了声多谢大人,配合“牛头”登记去了。 “下一个!”马面招了招手。 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小孩应声上前。 “姓甚?” “陈。” “名谁?” “折水。” “……” 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马面狐疑地看向眼前的小孩,小孩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 他似乎被吓着了,抬起短短的胳膊,指向了在一边做登记的陈山风,带着哭腔喊道:“那是我哥哥!” 陈山风听见这边的动静,连忙跑了过来,将小孩护在了身后。 “是,大人,这是我弟弟。是我没有照顾好他,才会让他小小年纪就……大人,大人,求你放我们一马吧!”他拽着马面的袖子,苦苦哀求道。 马面甩开他的手:“让你们登记而已,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他指了指追日镜,小男孩自觉地站了过去,追日镜并没有再像方才一样躁动,一切如常,没有异样。 马面点了点头,又拉着他们,一同推到了牛头面前。 “给他俩一起登记。” “好。”牛头又舔了舔笔尖。 兄弟二人哆哆嗦嗦地站在牛头面前叙述生平。 马面刚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到后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他一脸苦相地转过头去,却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奔鬼门关而来,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乌发整齐地束起,深棕色衣袍上暗纹涌动,威严而庄重。 二殿下,洛阴。 “牛头”手忙脚乱地把笔一扔,两人站直身子,齐齐摘下了头上滑稽的面罩,离老远就让在一旁行礼。 “二殿下。” “二殿下。” 正在登记的兄弟二人俱是一僵。 洛阴下了坐骑,朝两位冥使点点头,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我辞别父尊,正要回凡界,路过此地时感应到追日镜异动。是何人擅闯?”洛阴衣着成熟,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显沉稳,可他清亮悦耳的声音,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几分年轻人的朝气。 “回殿下,没有异常。”牛头讪讪道,“方才追光镜似乎出了点故障。” “追光镜怎么会有故障?”洛阴闻言皱眉,“是何人引起?” 二位冥使侧过身,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陈氏兄弟。 两兄弟抱在一起,神情惶恐,瑟瑟发抖。 洛阴脸色一沉,缓步走到了他们跟前。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报上名来。”洛阴冷冷道。 “陈山风。” “陈折水。” 洛阴抬起右手在空中滑过,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一部漆黑如墨的卷轴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 生死簿。 守卫鬼门关的小冥使没有查阅生死簿的权限,但洛阴身为冥主第二子,地位崇高,深受冥主倚重,要查两个凡人的底细,自是轻而易举。 他手中掐诀,心中默念此二人的名讳,没多久,几行字便浮现在了生死簿上。 洛阴的目光落在卷轴上,兄弟二人紧张地看着他,孩子不经事,紧紧地攥着哥哥的衣服,哭唧唧道:“哥哥……” 披着凡人皮的遥岚:“……” 见没有得到回应,弟弟哭得更委屈了:“呜呜呜,哥哥,我怕……” 遥岚把逝川搂得更紧了一些,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不怕,哥哥在。” 有遥岚在暗中做手脚,洛阴自然是看不出问题的。 半晌,他收了生死簿,上上下下地打量兄弟二人。一边的牛头姐姐和马面哥哥见他收了法宝,不由得松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这尊大佛速速移驾。 但洛阴出奇地谨慎。 “多事之秋,不得不防。”他眯起双眸,周身的灵力开始流转,他打算亲自出手,探一探面前二人的虚实。 遥岚佯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掩在袖下的右手悄悄地召出了画竹。 如果真的被发现,就只能硬闯了。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哥?”那声音道,“见过兄长。” 洛阴怔怔地回头,放下了手。 第103章 降珠篇(二)手足 来人是个翩翩少年,身姿挺拔,身着一袭紫色华袍,正是七殿下灏铎。 洛阴转过头,身上的肃杀之气散了一半。他微微躬身,对着灏铎回礼:“小铎。” “兄长怎么在此处?”灏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路过鬼门关,察觉追日镜异动,特来查看。”洛阴解释道,“镇守鬼门关本是你的职责,你刚才为何不在?” 灏铎闻言脸色一变。他后退了半步,一揖到底:“是灏铎擅离职守,险些酿成大错,还望兄长责罚。” 洛阴轻叹了口气,托住他的手,带他直起了身:“算了,本殿方才已经查过,此间并无异常,这次就不与你计较。” 灏铎的脸上绽开笑容:“多谢兄长!” “所以,你方才被何事绊住?”洛阴皱了皱眉头,问道。 灏铎心虚地一顿,没有说话,目光闪烁,不自觉地往右侧飘去。 洛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的石碑,“鬼门关”三个苍劲的大字刻于其上。而石碑之后,正隐隐飘动着一小截红色的衣角。 洛阴的脸色当场沉了下去。 “别躲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怒意,“出来!” 那截衣角“嗖”地被收回了石碑之后,片刻后,鬿魉的脑袋颤颤巍巍地探了出来。 “过来!”洛阴喝道。 鬿魉缩着脖子,慢吞吞地挪了过来,小鹌鹑似的往洛阴跟前一站,大气都不敢出。 “二哥。”他唯唯诺诺地说道。 “父亲前两天才罚过你,你就又来捣乱!”洛阴皱着眉教训道。 鬿魉被吼得身子一颤:“对不起二哥,我知道错了。” “你自己贪玩不要紧,若今日真出了纰漏,小铎就要和你一起受牵连。父亲宠你,罚你也不痛不痒,小铎呢?” 洛阴说到一半,忽然停下了。他重重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叹息道:“罢了,本殿也没有权限罚你,你……” 鬿魉知道他是动了真气,连忙扑上来拽住他的袖子,摇晃道:“二哥,好二哥,你随便罚我,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洛阴不客气地把鬿魉摘了下去,道:“你这招数还是留着给父尊和小铎用吧。” 鬿魉低着头不敢说话,灏铎焦心地看了看他,对着洛阴劝道:“二哥,鬿魉还小,莫要与他计较。” 第109章 “他被惯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要占一半的责任。”洛阴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灏铎。 “是,二哥教训的是。”灏铎老老实实地接受批评。 “罢了,你们继续手头的事吧,本殿也赶着回去。”洛阴转过身去,稍作停顿,“鬿魉你留下也是碍事,就把那两个人送去亡魂坊巷。” 他说着,指了指缩在一起的陈氏兄弟。 “务必亲自送到。” “是!”鬿魉挺起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洛阴最后冷冷地扫了陈氏兄弟一眼,翻身上了坐骑,带着手下的冥使扬长而去。 待到他们消失在鬼门关的尽头处,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灏铎深深地看了陈山风一眼,随后冲着眼巴巴站在一边的冥使们摆了摆手: “都去各忙各的吧。” 众人各自散去,鬿魉一改方才畏缩模样,蹦蹦跳跳地来到陈氏兄弟跟前。他耀武扬威地扬起下巴,从头到脚仔细将二人端详了一番,尤其在弟弟身上,鬿魉的目光停留得格外久。 “你们俩,跟我来!”他稚声稚气地说道。 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老实地跟在了鬿魉身后,他果然带着他们走了亡魂坊巷的方向。 一路上,鬿魉的话始终很多。 “小孩儿,你死得这么早啊。” 逝川:“……嗯。” “怎么死的?” “落水。” “那……你今年多大了?”鬿魉笑眯眯地绕着逝川转了一圈,随后伸出右手,和他比了比身高。 逝川:“……八岁。” “八岁啊!”鬿魉故作惊讶地重复道,“你比我小,叫我一声哥哥,不算委屈你。” 逝川:“……” 鬿魉眼神亮晶晶地,充满了期待:“叫啊。” 弟弟“哇”得一下钻进了哥哥怀里,哭喊道:“哥……” 遥岚:“……” 鬿魉哈哈大笑起来。 遥岚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叹了口气,拍了拍鬿魉的肩膀。 “小殿下,”他低声道,“不要取笑我们了。” 鬿魉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公子莫怪,醉客兄看起来太好玩了,我实在没忍住。” 逝川一怔,问道:“你认出我们了?” “当然了,是我特意叫上七哥去给你们的解围的。”鬿魉骄傲地说道,“这份恩情,你要记得。” “七殿下也知道?”遥岚诧异地问道。 想当初,在三夫人“遇难”的当天,第一个奉命阻拦遥岚的人就是灏铎。 “对啊,我们怎么会因为一个不明不白的通缉,就对公子你兵刃相向呢?”鬿魉摇头晃脑道,“七哥唤我给公子带话,上次阻拦公子实非本意,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不明不白的通缉,你们是这样认为的?”遥岚的长眉微微蹙起。 “我哪儿懂这些,是七哥说的。”鬿魉清了清嗓子,学起了灏铎的语气,“父尊对待公子一直是表面功夫,驱逐公子这件事他已经计划很久了,三婶母的死不过是个契机。” “三婶母和公子无冤无仇,甚至还有几分交情,杀了她对您毫无益处,为何要铤而走险做这种事,还杀得如此声势浩大。”鬿魉看向遥岚,“我们都觉得,公子是被冤枉的。” “多谢你,小殿下。”遥岚的目光柔和下来,“还有七殿下。” “不妨事。”鬿魉笑嘻嘻地摆了摆手。 “不过,你那位二哥倒不这么觉得。”逝川凉嗖嗖地插嘴道。 “二哥待在凡间很少回来,冥府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只知道父尊发了通缉令。”鬿魉把目光投向顶着娃娃脸的逝川,“二哥是个好人,只不过太古板,假正经。” “怪不得他讨厌你。”逝川学着他的模样,笑嘻嘻地说道。 “他才不讨厌我!”鬿魉气得跳脚,“他对谁都那副样子,只不过对七哥格外温和一些,一定是因为七哥跟他一样古板。” “真的吗?”逝川满脸怀疑。 “当然了,”鬿魉咬牙切齿,“你再贫嘴,我就去把二哥喊回来。” 作话:此“降珠”非彼“绛珠”,降是降生的降~ 第104章 降珠篇(三)化宝池 身体变小了,性格似乎也跟着幼稚了很多。逝川和鬿魉不分上下地吵闹了一阵,听得遥岚频频扶额。 眼看着再吵下去,就要走到亡魂坊巷了,鬿魉这才想起来问正事。 “公子,你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他们二人是来调查彼岸族的往事,这种话当然不能直接和鬿魉说,更何况,即使说了,鬿魉也帮不上什么忙。 以他的年纪,怎么可能会听说过什么彼岸族、醉笙林的传说。 不过,遥岚忽然想起,鬿魉的巫牌也曾经是假冥女的法器,既然一来就先碰上了他,不如先问问巫牌的情况。 “小殿下,能带我们去化宝池看看吗?”遥岚和善地看着他,“我想去调查一下巫牌的来历。” 化宝池是冥府的武器库,里面积攒着冥界多年来或收集、或锻造的各种神兵利器,冥府殿下们的法器大多出自这里。 “化宝池?”鬿魉闻言,鼻子皱了皱,脸上露出一点为难,“可能有点麻烦,不过也可以试一试。” “那就多谢小殿下了。”遥岚躬身,向他拱了拱手。 鬿魉笑嘻嘻地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 “不过,要去化宝池,你们这幅样子可不行,得再乔装一番。” 遥岚和逝川现在是凡人亡魂的模样,去坊巷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要去化宝池,未免不合时宜。 为了避免过于引人注目,二人依照鬿魉的建议,重新恢复了他们原本的容貌,只是在装束上稍作调整,换上了冥使的服饰。 他们将头发整齐地束起,身着一身黑色紧身衣,显得利落而干练。逝川也收敛了平日里那副懒散的模样,神情专注,举止有度,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鬿魉绕着他们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逝川面前,双手抱臂,面色不善。 他竖起眼睛,喝道:“这是什么意思!” 遥岚顺着鬿魉的视线,将目光落在了逝川的腰间,一个金光闪闪的酒壶正挂在腰带上,显得格外醒目。 “……” 逝川移开视线,仰头望天。 “收了!”鬿魉训斥道。 逝川自知理亏,轻轻打了个响指,瞬间,那金光灿灿的酒壶便隐没不见了。 “您满意了吗,小齐老师。”他弯下腰,笑嘻嘻地问道。 鬿魉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胡子:“这还差不多。” 二人乔装完毕,鬿魉便带着他们改变了方向,向化宝池走去。一路上,不少人看到鬿魉,都向他规规矩矩地行礼,鬿魉我行我素,走得飞快,不认识的一个都没有搭理。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化宝池跟前,但不巧的是,刚一走近入口处,他们便被银光闪闪的刀枪拦住了去路。 “参见小殿下。”把守的两位侍卫不卑不亢地行礼,“化宝池乃冥界重地,若无要事,小殿下便请回吧。” 鬿魉摆起了架子,决定虚张声势,以势压人,但又猛地发觉自己个子太小,两个侍卫都是低着头看他,难免气势不足。 于是他抓住逝川的衣角,三下两下骑到了他的脖子上。 逝川:“……” “你既然知道本殿下是谁,怎么还敢拦我?”他指着面前的侍卫。 侍卫们不为所动。 鬿魉地双眸中红光一闪,五张巫牌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 “本殿下这法器磨损严重,时灵时不灵的,我问过父尊,他让我来化宝池,将它们重新淬炼一番……你们要抗命吗?” 这话听起来煞有介事,两位守卫明显有些动摇了。他们对视一眼,迟疑地问道:“那……小殿下可有冥主大人的手令?” “……走得匆忙,尚未讨要。”鬿魉理直气壮。 守卫们齐齐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既然如此,我等不敢擅自放小殿下入内,还望小殿下莫要与我们为难。” 鬿魉:“……” 逝川悄悄地伸出手,拽了拽鬿魉的衣袖,冲他使了个眼色。 鬿魉收到信号,“哼”了一声,道:“待本殿去禀明父尊,讨了手令,看我不找你们算账!” “恭送小殿下。” 鬿魉带着遥岚和逝川气哼哼地走远,到了没人的地方,方才的硬气瞬间荡然无存。 “这可怎么办。”他从逝川身上爬下来,“守卫不让我们进。” “我倒是有个问题。”逝川道,“像化宝池这么宝贵的武器库,按理说不应是重兵把守吗,为何令尊就派了这么两个人看着。” “那两块铁板可不是普通人。”鬿魉垂头丧气道。 门口的两位守卫并非冥使,而是两名化作人形的妖兽,他们生于化宝池中,与其同气连枝。左边那一位是一只水灵蛟龙,擅长隐身,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右边那位是一只深渊玄龟,他的防御能力极强,同时可以释放出特殊的声波,干扰敌人的感官,削弱他们的威胁,使其在战斗中陷入劣势。 第110章 两名守卫一个控场,一个攻击,互相配合,多年来将化宝池护卫得固若金汤,很少有人会想不开来找他们的麻烦。 “除此之外,通往化宝池的通道里布满了各种机关。如果未经许可擅自进入,一旦触发机关,恐怕连性命都难保。”遥岚的神色愈发凝重,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一旦触发警报,还会引来大量的冥使。到时候,局面可就难以收拾了。” “就是这样。”鬿魉连声附和。 “原来如此。”逝川点点头,“确实有些麻烦。” “那接下来怎么办?”鬿魉问道。 逝川和遥岚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硬闯。” 麻烦又如何,铁板一块又如何?原本,他们就没有对顺利进入化宝池抱有太多幻想。既然如此,与其犹豫不决,不如放手一搏。 鬿魉听到他们的话,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丝兴奋。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遥岚。 遥岚摸了摸他的头:“小殿下,此行危险,你先回去吧。很感谢你将我们带到这里。” “这怎么行!凡间有句俗话,叫送佛送到西!”鬿魉一听急了,“更何况,我有一部分化宝池机关的权限,你们带着我肯定会有用的!” “这可不是小事。”遥岚皱了皱眉头。 “我倒觉得未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进入化宝池最好,不过就算惊动了冥府,也不是不能全身而退。”破天荒地,逝川竟然开口为鬿魉说话,“放心公子,我会保护好小殿下,他不会有事的。” 遥岚低头思忖了片刻,勉强点了头。 “好。”他说,“但是小殿下,你切不可莽撞行事。” “得令!”鬿魉喜笑颜开道。 第105章 降珠篇(四)罗盘 化宝池水连着忘川,如果想要避开这里的机关,最便捷的办法就是沿着忘川进入。 这次,遥岚同样寻求了鲛女的帮助。 一行人随着鲛女潜入了忘川深处。川水浑浊,遮挡视线,但鲛女却可以轻易分辨方向。她轻盈地在水中穿梭,很快,就带着他们接近了化宝池。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目的地时,鲛女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静静地漂浮在水里,目光直直地落在前方,像一块无处可依的浮木。 “……” 遥岚朝鲛女的视线落点游去,果不其然,触碰到了一处结界。 再要往前,就过不去了。 鲛女冲着遥岚摇了摇尾巴,一转身,迅速地消失在了忘川水中。 “哎!”鬿魉传音给遥岚,“她怎么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走了?” “鲛女不会说话,”遥岚将手贴在眼前的结界上,专注地观察着,“但从她的反应来看,她对这里似乎十分忌惮。” 逝川也游了过来,传音道:“需要强行突破结界吗?” 遥岚点了点头:“画竹同样出自化宝池,当我们突破结界之后,它可以将结界修补完好,避免被守卫察觉。不过,它的力量有限,最多只能争取三炷香的时间。” 画竹出自化宝池的秘密不能让鬿魉知道,因此,这些话遥岚只能单独传音给逝川。 于是,在鬿魉的视角,他只能看见二人靠得很近,一本正经,甚至含情脉脉地对视了良久。 鬿魉:“……” ……那俩人干什么呢? 他划拉着短短的胳膊,缓缓地靠近二人,正要说什么,却被遥岚把着肩膀,向后退了退。 “离远点小殿下,要破结界了。” 逝川背对着遥岚和鬿魉,漂浮在前方。他缓缓抬起左手,掌心轻挥,双雁应召而出。他手腕一抖,几道剑光下去,结界就被切割出了一个形状并不规则的入口。 周围的水波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鬿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遥岚推着穿过了结界。 紧接着,逝川也跟了进来。 将鬿魉交到逝川手上后,遥岚身形一转,回到了结界边缘。他将画竹展开,结界仿佛得到了什么感应,在断口处散出了一些莹莹的光点。那些微弱的光芒渐渐汇聚,在结界的裂痕处交织、流转,直到结界裂痕逐渐弥合,和那把折扇紧紧相连。 鬿魉之前感觉到的水波变化消失了,周遭又恢复了平静。 “走吧。”遥岚道。 一行人顺着忘川的河道继续向前,没多久,光线变暗,河道变窄,周围的水流变得更加湍急,仿佛在催促着他们前行。 又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逐渐变得明亮起来。鬿魉只觉得自己似乎穿过了一个小小的洞口,随后,四周又一下子宽敞了起来。 想来,他们已经身处化宝池之中了。 “池底沉着许多法器,不乏各种刀剑。”遥岚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注意避让。” 逝川闻言,向身边捞了一把,牢牢地将鬿魉控在了怀里。 鬿魉挣扎了几下:“你干什么,恶心死了。” 即使是通过传音,也能想象出逝川说话时脸上的笑意:“怕你碍事。” 鬿魉反抗不过,只得作罢。跃出水面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把逝川蹬出去老远。 “小兔.崽子。”逝川笑着骂道。 鬿魉仰起头,用力地吸了一大口空气。他抹了把脸,被水遮挡的视线才清晰了起来。 化宝池宛如一个巨大的水晶宫殿,池水呈现出深邃的碧蓝色,水面上漂浮着淡淡的雾气,如同轻纱般缭绕。池底和四周的石壁上镶嵌着无数灵石,它们散发着淡淡的荧光,将整个池子照得明亮而通透。 “终于到了。”鬿魉有气无力道,“本殿下还是第一次从这种角度看化宝池。” 以前都是站在岸上看池中,如今却换了位置,说出去恐怕都不会有人相信。 几人上了岸,随后手中掐诀,蒸干了身上的衣物。 “我们时间有限,尽快找线索吧。”遥岚清淡的嗓音在空气中响起,因为听惯了水下传音,居然显得有些突兀。 “好。”逝川道。 “等等,什么时间有限?”鬿魉仍在状况之外,“你们方才到底说了些什么?” “画竹修补结界最多三炷香。”遥岚摸了摸鬿魉的头,耐心地解释道。 鬿魉被温柔的遥岚哄得七荤八素,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小殿下,能不能请你回忆一下得到巫牌那天的场景?”遥岚问道,“越详细越好。” 拿到巫牌的那天? 鬿魉挠了挠头。 那天,鬿魉随着冥主文元和灏铎一同来到化宝池挑选本命法器,一路上,鬿魉都十分兴奋,而灏铎只是规矩恭敬地跟在父尊身后,全不如往日活跃。 鬿魉知道,七哥在父尊面前向来会变得十分局促。 长幼有序,先挑选法器的是七殿下灏铎。 他将手贴在池边的感应石上,感应石立刻亮起了幽幽的蓝光,池水随之微微震颤起来。半晌,一把通体漆黑的镰刀缓缓浮出了水面,像是刚刚从深渊中苏醒。 灏铎的脸上露出难掩的欣喜,他伸出手,那把长长的镰刀仿佛有灵性一般,迅速飞到了他的手中。 灏铎握住长柄,爱不释手地抚摸,黑色刀刃在灵石的光芒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显得神秘而威严。 “多谢父尊!”灏铎扬起脸,真挚地感谢道,语气里带着兴奋。 冥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在面前温文尔雅的儿子和他手中那把狰狞的杀伐之刃之间来回游移。 不知为何,鬿魉觉得,父尊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 紧接着,就轮到了鬿魉。 他站到感应石面前,将小小的手放了上去,但过了很久,化宝池都是寂静一片,一点动静也无。 “奇怪,怎么没反应?”鬿魉疑惑道,“刚才七哥可是很快的。” 文元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摇了摇头,自语道:“莫非还是魉儿年龄太小,不能和化宝池产生共鸣?” 话音刚落,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泛起了涟漪。这涟漪迅速扩散开来,汇聚成了一股股细小的波纹。紧接着,这些波纹开始相互碰撞、叠加,形成了越来越大的浪花,水面上的波涛逐渐汹涌起来。 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池水的中心。在汹涌的波涛中,一座小石台缓缓升起,而石台的正中央处,似乎还放着什么东西。 文元皱了皱眉,抬起左手,石台上的东西应.召而来,落在了他的手中。 那是一个古老的青铜罗盘,表面刻有复杂的星图和符文。古怪的是,这罗盘中央没有指针,只有一个凹槽,里面放着一摞精致的卡牌。 鬿魉急不可耐地踮着脚看,文元就将罗盘递给了他。 鬿魉双手捧着罗盘,仔细端详,才发现罗盘的边缘还刻有一圈小字,写着“醉梦无痕,魂归何处”。 “醉梦无痕,魂归何处。”灏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轻念出了罗盘上的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第111章 鬿魉当然不会关心这个。他迫不及待地把卡牌拿出来,随后将罗盘塞给了一旁的灏铎。 他将巫牌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好一阵,却对如何使用毫无头绪。 他又皱着脸将卡牌放了回去。 “爹!”鬿魉在撒娇的时候,就会如此称呼文元,“我不喜欢这个法器!” “为什么?”文元温柔地问道。 “既不威风,也不霸气。”鬿魉耍赖道,“我喜欢七哥的,我要和七哥换。” “那可不行。”文元蹲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那把镰刀选择了小铎,而不是你。若落在你的手里,和普通的镰刀也没什么两样。” “可这几张牌看起来还不如一把普通的镰刀。”鬿魉的语气里带着不满,相比之下,显然灏铎的镰刀更符合他对“神器”的期待。 文元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有些为难地看向灏铎。 “既然小魉喜欢,我就把镰刀送给他。”灏铎一笑,将镰刀轻轻反转,随着他轻声念动咒语,它的身形逐渐缩小,最终变得适合鬿魉的尺寸。他将缩小后的镰刀递到鬿魉面前,语气柔和而耐心,“两月后你再决定,究竟要哪一件法器,好不好?” “好!”鬿魉瞬间高兴了起来,“谢谢七哥!” 文元站起身,向灏铎投去了赞许的目光,灏铎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哥和你爹都这样惯着你吗?”逝川看起来有些意外。 “那当然了。”鬿魉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怪不得你二哥烦你。”逝川惆怅地摇了摇头,“若我是你哥,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你朋友一定很少吧。”鬿魉看向逝川的眼神里带着怜悯。 逝川:“……” “小殿下,当初盛放巫牌的罗盘还在不在你手里?”遥岚适时地打断了他们的斗嘴,说起了正事。 “没有。”鬿魉摇了摇头,努力回忆道,“应该被重新丢到化宝池里了。公子找它有什么用呢?” “只是觉得上面可能会有和巫牌来源有关的线索。”遥岚说。 “可以去池底打捞一番。若它真的重要,便不会轻易被化掉。”鬿魉道。 第106章 降珠篇(五)破山尺 “好,我再下去看看。”遥岚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下来。 鬿魉将巫牌祭出,注入灵力,拿出一张放递给遥岚手上。如果罗盘真的还在化宝池下,就会与它发生呼应,以免盲目地大海捞针。 遥岚接过巫牌,刚要再次入水,一旁的逝川却忽然开了口。 “我来吧。”他将巫牌从遥岚的手中取走。 遥岚不解地望向他。 “小殿下不听我的,若在公子下水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逝川说得有理有据。 遥岚思忖了片刻,发现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 “那好吧。”他叹了口气,“时间有限,不必过多逗留。” 逝川点头应下,随后,他的身影就没入在了池水中。 遥岚坐在岸边,安静地望着平静的湖面,陷入了深思。 其实他心里清楚,逝川主动下池找罗盘,并非真的担心管不住鬿魉。鬿魉虽然顽皮,但再怎么捣蛋,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乱跑。就算他们之间真的起了口舌之争,他又怎么会制不住一个孩子呢? 他只是想替遥岚分担些许而已。 自从上次和逝川挑明身份,他们之间就一直有些疏远,已经很久没有像从前那样,坐在一起好好谈些什么了。鬿魉的存在仿佛是一个缓冲,调节着他们之间的气氛,让他们相处起来不至于那么尴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并不是遥岚的本意,恐怕也不是逝川的。 罢了,遥岚想,还有时间。 慢慢和他说清吧。 不多时,逝川便浮出了水面。 他游到岸边,趴在池壁上,一头乌发被水打湿,五官的存在感就格外明显。他身上的冥使服饰被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身体的轮廓。 逝川往日里总是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袍,慵懒随性,忽然换了这样一副打扮,竟意外地显露出几分禁欲的美感。 “你有点烧……”鬿魉呆呆地看着逝川。 逝川低低地笑了声,随后很快地看了一眼遥岚。 后者微微垂下眼,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逝川的眼神有了片刻的落寞,随后,他低下头,从水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物什,抖了抖上面的水珠,递给了鬿魉。 “是这个吗?” 鬿魉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随后点头:“就是它。” 逝川微微松了口气,双臂用力一撑,轻盈地从水中跃起。 鬿魉将罗盘交给遥岚,上面果然刻着一行字:“醉梦无痕,魂归何处。” 遥岚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拂过那八个字。 然而,在他的肌肤触碰到罗盘的一瞬间,一个画面强势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那是一片树林,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翠绿的光芒,熠熠生辉。浓郁的灵气在林间游荡,像是有无数的生命孕育其中,每一个踏入其中的人,都会被它的美丽和神秘所吸引,仿佛踏入了一个被遗忘的仙境。 “你们……看到了吗?”遥岚沉浸在那震撼的场景中,久久不能回神。 “看到了。”逝川语气沉沉地答道。 鬿魉惊讶地合不拢嘴:“我的天……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 醉笙林。 是尚未毁灭之前的醉笙林。 巫牌的来源果然是这里。 “小殿下,这罗盘可否借我一用?”遥岚将手中的罗盘紧了紧。 “当然。”鬿魉点点头,那东西对他来说本来就没什么用,否则也不会丢在化宝池里这么多年。 遥岚道过谢,神色凝重地将罗盘收到了怀里。 “此地不宜久留,”他道,“我们尽快离开吧。” “等等。”逝川忽然指向了遥岚的身后,“那是什么?” 两人顺着逝川的视线回头望去,只见一面宽阔的墙壁矗立在不远处。那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诡法器,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如古老的符咒,有的似锋利的刀剑,还有的像神秘的符文。它们无一例外地涌动着强劲的灵力,安静地等待着被自己的主人唤醒。 逝川缓缓地走到墙边,细细地端详着眼前各式各样的法器。遥岚从他的身后跟上来,缓缓开口:“它们属于历代冥主。” 失去过主人的法器大多数会被重新投入化宝池,但历代冥主的法器即便无主,也不会轻易地为他人所用。这不仅是对冥主权威的维护,更是对先人的尊重与缅怀。因此,它们被陈列在化宝池旁的墙壁上,供后人瞻仰、怀念。 “有什么发现吗逝川?”遥岚问道。 逝川慢慢地走过这面挂满法器的墙壁,目光在每一件物品上轻轻掠过,最终,他的脚步在一把尺子面前停了下来。 它的材质看起来像是某种罕见的岩石,质地坚硬而厚重,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泽。尺子的边缘呈锯齿状,每一颗锯齿都锋利如刃,能轻易撕裂一切阻碍。最引人注目的是,尺子的表面刻满了金色的纹路,蜿蜒曲折,华光流转。 遥岚的目光也跟着落在了这把尺上。 “破山尺!”鬿魉不知何时钻到了他们中间,“我知道这件,一尺破山岳,万钧力无穷,这是冥主卓真的法器!” 冥主卓真? 冷不防听到这个名字的额时候,遥岚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手隔着琉璃罩,轻轻地抚摸着面前的破山尺,喃喃道:“这件法器,我从未见过。” “这法器上有禁制。”逝川轻轻道,“公子,你来看。” 遥岚的心神被鬿魉口中的“卓真”二字打乱,经逝川提醒,他这才发现,破山尺上流动着的金色纹路若组合到一起,竟是一个完整的禁制术。 有些法器过于凶悍,在封存之前加上禁制的情况并不少见,但破山尺上的禁制却与鬼鲛一族身上的极其相似,无论是纹路的走向,还是力量的波动,都如出一辙。 “鬼鲛身上的禁制和冥主卓真有关……”遥岚喃喃道。 鬼鲛,破山尺,冥主卓真,醉笙林…… 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冥界之中,水系纵横交错,并非只有忘川这一脉。在很久之前,鲛人族便生活在这片水域之中。他们穿梭于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之间,自在优雅,是这里最灵动的点缀。 忘川淌过醉笙林,可以直通凡间。偶尔,凡人们会遇到迷路的鲛,被他们美丽的外形和动听的歌声所吸引。凡人称呼他们为鲛人、人鱼,他们的眼泪能化成珍珠,晶莹剔透;他们织出的布料沾水不湿,珍贵无比。 他们,是吉祥和幸运的象征。 但自从那道禁制下达之后,他们被永远地困在了忘川之中。他们再也没见过澄澈的水流,再也没见过明媚的阳光,他们终日浑浑噩噩,再也不会唱歌。即使遇到开心的事,喜欢的人,他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默默留下眼泪,以鲛珠相赠。 第112章 后来,他们便成为了现在的“鬼鲛”。 “公子,你方才说,你从没见过破山尺?”逝川在遥岚耳边轻声问道。 “是。” 遥岚真正与卓真相处,只有短短的两百余年,等到他从凡间返回冥界的时候,卓真已经离世了。 这说明,在遥岚出生之前,破山尺就已经被镇在此处了。 再加上鲛女对化宝池的忌惮…… “难道将鬼鲛封在忘川中的人,就是冥主卓真?”逝川将信将疑道。 遥岚皱了皱眉,出言反驳:“若真是如此,对鬼鲛来说,我便是仇人之子,为何他们又与我格外亲近?” 这确实是个问题。 逝川正低头沉思,却忽然感觉地面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 一声龙吟忽然穿透厚厚的石壁,传入了众人的耳中,那声音低沉而悠长,在石壁间回荡,久久不散。 紧接着,一阵令人不适的声波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震得人头痛难忍,耳鸣不止。 鬿魉被折磨得嘴唇发白,大声喊道:“怎么回事!还远远不到三炷香!” “结界没破。”遥岚竭力地忍耐着身体的不适,“他们有另外的方法抵御入侵者。” 第107章 降珠篇(六)深水 灵蛟和玄龟已经发现了化宝池被入侵的痕迹,很快,大批的冥灵和冥使就会赶来,他们必须马上离开。 结界没有被损坏,守卫不知道他们是从池底潜入的,要离开这里,下水依然是最好的选择。 遥岚心里一横,将鬿魉往逝川怀里一推:“带他先走!” “那你呢!”逝川的脸色变了。 “破山尺是鬼鲛禁制的关键,我必须带走。”遥岚坚定地说道,“你们在外接应,我很快就到。” “我也留下。”逝川冷着脸道。 “我已经被冥界通缉了,即使被看见也无妨。”即便在这种时候,遥岚也出奇地冷静,“但你们不行,尤其是小殿下。” 逝川皱着眉沉默了片刻,知道自己无法改变遥岚的决定,便没再多费口舌,只是召出了双雁,塞到了他的手心:“多加小心。” 遥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逝川就带着鬿魉坠入了湖中。 解决了后顾之忧后,遥岚三两步回到了石壁前。画竹镇着结界,此刻并不在他身边,如果没有双雁在手,他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时间紧迫,遥岚举起剑,狠狠地砍在了破山尺外的琉璃屏障上。 剑锋与屏障相撞,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清脆而尖锐。屏障上的灵光流转了一瞬,又恢复了平静。 完好无损? 遥岚握紧了剑柄。 玄龟的声波在不断地降低他的体能,必须要抓紧时间。 遥岚咬了咬牙,浅色的瞳孔中亮起了妖异的红色光芒。他低喝一声,全身的灵力汇聚到一处,源源不断地注入双雁之中。 双雁剧烈地颤抖起来,剑身上的符文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一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边拼命地回应着遥岚的召唤。 遥岚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双雁与他的契合居然如此之高,就算此刻握在他手中的是画竹,也不会比现在更顺手了。 他没再犹豫,狠狠地劈了下去。 琉璃屏障应声而碎,四散飞溅。与此同时,满墙的法器失去了禁锢,纷纷乱乱地洒了一地。 忽然,头顶传来一阵悠远而高亢的啼鸣,镇守在化宝池上空不知多少年的玄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巨大的身影俯冲而起,振翅高飞,向着整个冥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警告。 遥岚心中暗叫不好,转身便要离开。然而,就在这时,一股巨力突然袭来,狠狠地击中了他的腰侧。毫无防备的遥岚被这股力量甩出去数米,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水灵蛟龙,擅长隐形。 他已经到了。 又一阵风声袭来,遥岚听声辨位,侧身闪避,一步步朝着化宝池靠近。 周遭的音波愈加噪耳,遥岚只觉得头痛欲裂,正在这时,一道金色的绳索忽然破水而出,精准无比地缠向了那条隐藏在音波中的水灵蛟龙。 就在金绳紧紧拴住水灵蛟龙的一瞬间,那条原本隐匿在音波中的巨龙瞬间显形,出现在遥岚面前。它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盘旋,鳞片闪烁着幽冷的光芒,一双冰冷的竖瞳正死死地盯着他。 但金绳依旧纠缠不休,灵蛟的动作变得迟滞了起来,遥岚抓住机会,纵身跃入池中。 接住他的,是一个熟悉而又温暖的怀抱。 “……” 遥岚微微偏过头,只看见了那人如墨般散在水中的乌发,面容在水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为什么没走?”他传音道。 “怎能留你一人在此?”逝川答道。 “小殿下也没走吗?” “我将公子赠我的鬼鲛泪给了他,让他先走,去找鬼鲛来帮忙。”逝川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情愿,“希望他不要忘记把东西还我。” 遥岚很轻地笑了,他忽然觉得,即使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算不得什么。 “冥界的人很快就要到了,你不怕受我的牵连吗?”遥岚道,“一旦被抓到,他们就会把我们一起关到那座暗无天日的崖殿里去。” “那希望我们可以被关得近一些,若是能天天看见彼此,就再好不过了。”逝川笑着说道。 “我没在开玩笑,逝川,你……” “殿下。”逝川的语气忽然变了,“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你的心里也清楚。” 遥岚的心尖蓦地一痛,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了上来。 方才的那句话,是萧风对陈景说的。 陈景当然知道,这宇未岩句话不是玩笑。 遥岚没再回话,逝川握紧了遥岚的手,带着他一路向忘川而去。 到了结界处,鬿魉果然正带着鲛女焦急地等在那里。 二人穿过结界,遥岚收回画竹,顷刻间,化宝池的结界崩塌碎裂,灰飞烟灭。 鲛女忽然转过身去,闭上眼,喉间发出了低沉的震颤。声波带着独特的频率在水中扩散,如同深海中的鲸歌,悠远而绵长。 无数的鬼鲛逆着川水,应声而来,忘川像是忽然烧沸了,一对对幽蓝的眼眸相继亮起,像是深海之中亮起了无数的星辰。 他们不约而同地越过几人,朝着化宝池的方向游了过去。 冥界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他们要在这里制造混乱,为遥岚等人争取时间。 一个巨大的黑影悄然显现在三人身下,载着他们飞速向前。鲛女始终游在他们的前方,为他们指引方向。 但鲛女带他们去的却并不是离开冥界的方向,而是引着他们越潜越深,渐渐沉入了忘川之底。 遥岚此前从不知道,忘川居然有如此之深。 下潜得越深,周边的声音就越小,光线也就越暗,最后甚至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鬿魉毕竟是年纪尚小,明显变得不安起来。他微微皱着眉头,眼神中透着紧张,下意识地抓住了遥岚的衣袖。 遥岚拍了拍他,尽力地安抚着他的情绪。 没过多久,鬼鲛就在一座石壁前面停了下来。 “到目的地了吗?”鬿魉小声地传音给遥岚,“这是哪儿?” “可能是鬼鲛的藏身之处。”遥岚道,“不必担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光线太暗,看不清前面的鲛女做了什么,只是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震动,挡在几人面前的岩石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窄小的石窟。 载了他们一路的巨型生物慢慢地退去了,鲛女转过身来看了看他们,又进入石窟之中,探出个头来,静静等待着三人跟上。 鬿魉往后退了退:“这洞口这么窄,又黑漆漆的,万一走到一半塌了怎么办?” “那……你与逝川在外面等着,我自己进去看看?”遥岚问道。 “不要!”鬿魉紧紧地粘在了遥岚身上,“我要保护公子!” 遥岚哭笑不得:“既然如此,就走吧。” 但幸好,洞窟之中并没有鬿魉想象得那样恐怖。 两侧的石壁上镶嵌着设计别致的蜡烛,即使在水底,也燃着温暖的烛光。 鬿魉好奇地拨弄烛火,火苗并不灼热,只是微微地随着水浪摇摆。 “居然不会熄灭!”鬿魉惊讶道,“这是什么?” “人鱼烛。”遥岚牵过鬿魉的手,以免他掉队,“是用鬼鲛的鳞片制成,可以在水中点燃,且长明不灭。” 面前的空间逐渐开阔了起来,这里石柱林立,断壁残垣间弥漫着岁月的沧桑,像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宫殿。几人随着鲛女来到宫殿中央,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的石碑。 那座石碑矗立在宫殿底部,不知插.入地下的部分有多深。石碑表面的符文流转不息,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金色的纹路在石碑上交叉缠绕,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与鲛女背上那熟悉的纹路如出一辙。 第113章 第108章 降珠篇(七)往事 “这是……”遥岚吃惊地睁大了眼。 鲛女绕着石碑转了几圈,随后停在遥岚面前,眼神中带着急切,复杂而迅速地冲他比划着什么,口中不断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她看起来有些焦急。 “这是什么意思?”鬿魉一头雾水。 “好像在说这石碑。”逝川道。 这里本是鲛人们生活的宫殿,却早已被巨石掩埋,鲛女方才带他们进来的那条路狭窄而曲折,显然是在宫殿被埋葬之后,又一点点挖掘出来的。 这块无论是位置还是风格都与四周格格不入的石碑,想也知道一定和鬼鲛们身上的禁制有关。 遥岚凝眉思索了一阵,问道:“你想让我解开封印?” 鲛女点了点头。 “我试一试,”遥岚有些为难,“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解开它。” 遥岚打开画竹,凝灵力于其上,试探着注入了石碑的纹路之中。 随着灵力的注入,石碑上的金色纹路仿佛被唤醒,如游龙般在石碑表面流转,但这光芒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重新归于寂静。 遥岚神色凝重地收回了手。 石碑中残存的波动十分熟悉,毫无疑问地出自卓真之手。即便再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鲛人族身上的封印确实与卓真有关。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遥岚做完这一切之后,鲛女看起来更加焦急了。 她的手比划得更快,但没有人能看懂她的意思。情急之下,她直接上前,贴近遥岚,上手去扯他的衣领。 遥岚抑制住了下意识的后撤动作,看鲛女到底想要做什么。 鲛女扯乱了他的外袍,遥岚微微一怔,目光落在怀中。只见破山尺仍安静地躺在怀中,却不知何时开始隐隐散发出温润的光芒,虽不强烈,却格外醒目。 遥岚恍然大悟:“你是说,解开结界需要破山尺?” 鲛女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遥岚从怀中缓缓取出破山尺,随后,一道柔和而明亮的光路从破山尺的顶端延伸而出,将他、破山尺和石碑连接在了一起。 石碑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声,表面开始微微震动,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迅速流转、汇聚,最终在中心位置形成一个锁眼。那锁眼的纹路精致而复杂,与遥岚手中的破山尺完美契合,仿佛为它量身打造。 “用与卓真同源的灵力使用破山尺,再辅以强大的力量,就可以打开鬼鲛一族的封印,”逝川若有所思,“看来解封一事非公子不可了。” “事不宜迟,”遥岚目光坚定,“这就开始吧。” 谁知这时,鲛女尾巴一晃,忽然挡在了遥岚和石碑的中间。 她指了指逝川,又指了指破山尺,点了点头。 你和他一起。 随后,她又指了指鬿魉,摇了摇头。 你离远点。 鬿魉当场发火:“凭什么到我就是摇头,到他就是点头!” “此行危险,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小殿下,你不要和我们一起涉险。”遥岚微微偏过头。 “好吧!”鬿魉恨恨地道。 逝川缓缓靠近遥岚,和他一同握上了破山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逝川的手轻轻地挨上了他,那触感透过冰冷的忘川水,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传到了遥岚的手上,仿佛一股细流,直抵心尖。 鲛女既然点名要逝川陪同,也就是说她知道,此事并非遥岚一人可以摆平,说不定还会遇到危险。 “你想好了吗?”遥岚传音给逝川。 “嗯。”逝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偏过头,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 已经很多次了。 也不差这一次。 破山尺猛然发出剧烈的光芒,在光芒的照耀下,宫殿仿佛被赋予了水晶般的质感,透明而纯净,每一寸都闪烁着夺目的光辉。一霎时,所有人的瞳孔中,都仿佛映着火焰。 破山尺嵌入了锁孔之中,严丝合缝。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强光照得人片刻失明,遥岚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旁逝川的手腕。 逝川反握住他的手,力道令人安心。 下一刻,遥岚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女声。 “岚儿。” “岚儿。” 什么? 在叫谁? 是他吗。 遥岚的手紧了紧:“逝川,你听见了吗?” 话一出口,他忽然发现,自己说话不需要再传音了。 他们似乎已经不在忘川之中。 逝川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听到什么?” “没……什么。”遥岚抿了抿唇。 很快,眼前的强光渐渐淡了下去,周遭的环境恢复了正常,而眼前的景色,两人都不是第一次见到。 这里是醉笙林。 还没有遭遇劫难之前的醉笙林。 此时此刻,遥岚正趴在岸边,下半身浸在水下,而逝川则坐在醉笙林柔软的草地上,二人的手,依然紧紧地交握着。 “……” “……” 遥岚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两臂一撑,打算上岸。 但谁知,岸是上来了,两人却更尴尬了。 只见遥岚跃出水面的下半身,赫然是一条鱼尾,美丽的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光。 遥岚:“……” 逝川:“……咳……” 逝川偏过头去,显然是在憋笑。 遥岚看着自己陌生的身体,看起来有些苦恼。 逝川把头转回来,眼角笑意未散,由衷地夸赞道:“好看。” 遥岚只觉得两颊火辣辣的,更不自在了。 “逝川,莫要取笑我了……” 话音未落,一旁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人正大步向这边跑过来。 逝川身子一闪,躲在了一旁的岩石之后,而遥岚则是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中。 没多久,茂盛的丛林中就跑出了一个少女。 那少女光着脚,脚腕的花环上缀着可爱的铃兰,一步一响。 她身上穿着一条由鲜花编织而成的裙子,以花瓣为底,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每一步都带着花香与生机。她的长发随意地盘在头顶,清新可人。 但最奇异的,还是她那双眼睛。那双美丽的瞳孔里,不同的颜色光华流转,时而深邃如夜,时而炽热如火,时而又翠如碧玉,蕴含着自然的万千变化。即使少女的气质如此清新,也依然无法掩盖那双瞳孔的奇诡。 而此刻,她的手里正拿着一顶花环。 她跑到岸边坐下,双脚欢快地踢打着水面,没过多久,一位美丽的鲛女便破水而出。 那鲛女面容美丽,轮廓极为柔软,若观察仔细,不难看出,她的长相竟与遥岚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 遥岚的瞳孔蓦然紧缩。 “松兰姐姐,你来啦!”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铃,快活极了。 那位被称为“松兰”的鲛女跃出水面,与少女并肩坐在了岸边。 “好久不见了瞳儿。” “可不是嘛~你已经三天没来找我了,着实令人伤心。”少女撒娇道,“你是不是又去找你那位心上人啦?” 松兰一下变得有些不自在:“别这么说……” “兰儿说过,看见了那人会高兴,不看见就会想念,这就叫心上人。”花瞳晃着自己的头,林中细小如光点的精灵围着她绕来绕去,“那你不就是我的心上人?我也是兰儿的心上人吗?” “不,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松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瞳儿和我是朋友。” 第109章 降珠篇(八)灵源 “朋友……”花瞳重复着松兰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抬起手来,将手里的花环戴在了松兰的头上。 她的身子微微后仰,欣赏了一番,评价道:“真好看。” “谢谢。”松兰偏过头,就着水面照了照。 为了做这个花环,花瞳在醉笙林里跑了三天,将她所有喜欢的花都摘了一遍。 她对这种手工没什么心得,审美也实在一般,只是将这些花毫无次序地串在了一起,但意外地与她的风格十分契合。 松兰看起来很喜欢。 只不过…… “我整日生活在水里,戴着花环多有不便,”松兰将它摘了下来,捧在手心,“如果弄丢了就不好了。” 花瞳闻言,皱起了眉头:“那倒是,怎么办才好呢?” 她冥思苦想了一阵,随后灵机一动:“有了!” 花瞳将花环拿了过来,右手手腕翻飞,花环在她手中迅速变小,花朵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成了手串般粗细。 她牵起松兰,将手串戴在了她细白的腕上,看上去合适极了。 “这样就不会掉喽~”她开心地说道。 二人有说有笑,聊了好一阵,才依依不舍地在水边分别。 第114章 花瞳站起身来,看着松兰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逝川在石头后边躲了半天,一动不动,腿麻了半天,眼看着这人有了离开的迹象,不由得松了口气。 谁知,他那口气刚松了一半,肩头就冷不丁被拍了一下,后半口气生生憋了回去。 逝川一回头,就见花瞳正歪着脑袋从石头后边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看着他。 “你在这儿躲着干什么?”花瞳问道,“偷听我说话吗?” 逝川道:“路过而已。” 这话还真不是说谎。 他们前脚刚踏进醉笙林,花瞳就来了,躲也躲不及,确实不是有意偷听的。 花瞳又靠近了一些,皱起鼻子,闻了闻逝川身上的味道。 “玄霜草?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记得这一带都没什么玄霜草的。” 逝川:“……” 玄霜什么? 什么草? 来到这里后,遥岚就变成了一条鱼,如此想来,逝川会变成个什么草也并不奇怪,只不过是他的变化没有遥岚那么明显,他便一直没有察觉。 花瞳见他没有回答,继续自顾自猜测起来:“莫非是修成人型后自己跑来的……能跑这么远,可见天赋不低,应该没少下功夫。” “有本事,有前途!本姑娘看重你,就收你做手下了!” 逝川:“???” “跟上她。”遥岚的声音在逝川耳边响起。 逝川的视线微微偏移,落在了花瞳身后的水面上。 直到跟着花瞳走到醉笙林深处,逝川才反应过来,他竟然也有了被人收为手下的一天,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花瞳在前方蹦蹦跳跳,逝川腿长,就跟在她后面慢悠悠地溜达。 方才在忘川之畔,他收到了遥岚的传音。 他们是被破山尺和石碑送到这里的,遇到这两个人绝不会是偶然,这里发生的一切很可能会与当年的过往有关。 这少女的身份至关重要。 果然不出所料,逝川跟在少女身后,一路走,一路感受到四周各种花草树木的恭敬朝拜。花草微微倾斜枝叶,是在低语欢迎;树木低垂着枝条,是在向他们行礼。 按照记载,这些草木妖都是曾经生活在醉笙林里的彼岸族,从他们的态度来看,这天真过头的少女,似乎是他们的首领。 怪不得张嘴就要选逝川做跟班。 两人一小一大,一前一后,就这么溜溜达达地来到了醉笙林的中心。 这里的树木格外高大,层层叠叠,郁郁苍苍,将天光遮挡得严严实实。一进入这片区域,周围的气氛就莫名地变得严肃了起来,让人不自觉地收敛了心神。 花瞳稍微收敛了些自己的行为举止,直着手脚继续深入。 忽然间,盘在这些树上的藤蔓有了变化。 藤蔓的纹理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随后,它们开始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是一个身材佝偻的老者。 紧接着,藤蔓所栖身的那颗树微微摇晃,从后面转出来另一位老者。 然后是第三位,第四位。 这些古老的灵木化作人身,聚集在花瞳跟前,蹒跚着下拜:“参见族长。” “族长。” 花瞳习以为常地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逝川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自己跟班的角色,冲着面前的老者们拱手行礼。 但其实他最烦这些老家伙。 “今天我朋友来找我,邀请我去她家里做客。”花瞳故作轻松地说着,还用上了从松兰处学来的新词汇。 但逝川敏锐地看见,她的手正用力地攥着裙角,看起来十分紧张。 随后,他就知道了花瞳如此紧张的原因。 只见那些老者们听了这话,齐齐大惊失色,眨眼间,就在花瞳面前跪了一片。 “万万不可!” “绝对不行!” “您绝不可迈出醉笙林一步。” “否则必将招致大祸啊!” 逝川:“……” 所以,他真的最烦这些老家伙。 花瞳的感受看起来和逝川差不多,她微微蹙起眉,问道:“为什么?醉笙林和冥界本来就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多一步少一步本无差别,为何你们阻拦我出去?” “这么多年了,我从没出过这小小的树林。” 最早现身的九星藤膝行上前,深深拜倒:“您是醉笙林的灵气之源,彼岸族的万千生灵全系在您一人身上,您万万不可出任何差池。” 逝川闻言恍然。 这世上凡是灵气聚集之地皆有源头支撑,有的源头是上古至宝,有的源头是山川河流,有的源头是圣兽精魄。它们身上特有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一方土地。 这些灵源,有的在岁月的长河中历经千帆,最终消散殆尽;而有的则会不断汇集灵力,愈发强盛,甚至在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产生灵识,修成人形。 比如眼前这位,花瞳姑娘。 灵源关乎着一方生灵的繁衍生息,又因为其自身所蕴含的价值容易成为他人觊觎的目标,因此,它们往往会受到极为严密的保护。 可若灵源有手有脚,自己会跑,谁又能奈它如何呢? “还请族长为了全族的安危,顾全大局,留在此地。” “还请族长顾全大局。” 花瞳站在众人面前,面露不耐,却又无可奈何。 逝川在心里叹了口气。 花瞳未经世事,天真得可怕,灵木们的担忧固然合理,但这对她来说,又是何其不公? 第110章 降珠篇(九)母亲? 忘川的水流潺潺而过,带着凉意和淡淡的水汽。松兰靠在岸边,轻轻地用鱼尾拨动着水面,水波荡漾,映出她温柔的面容。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一阵轻微的水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水面上忽然泛起一阵涟漪,紧接着,一个年轻的鲛人男子冒出了头来。 他神色里带着茫然和无措,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 “请问这是何地?”男子诚恳地问道。 松兰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瞬间被他的面容吸引。并非因为他面容俊美,而是因为,这陌生男子的眉眼竟与自己有着惊人的相似。 “此地是醉笙林。”她微微一愣,随即柔声道,“你也是鲛人?怎么会迷路到这里?” 遥岚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温和:“我顺着水流一路向下,一不小心迷失了方向。” 松兰温柔地笑了笑:“别担心,这里离鲛人宫不远,我会带你回去的。” 遥岚微微低头,表示感谢。松兰便转身没入水中,沿着忘川水逆流而上,遥岚则是安静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在忘川的水流中缓缓前行,周遭格外宁静,只有水流轻轻拂过身体的响动。 沉默了一会儿后,松兰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遥岚。”他答道。 “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兰字。”松兰点了点头,“若我没猜错,你名字里的岚是山风岚?” “正是。”遥岚道,“若我没猜错,您……名字里的兰,是四君子中的兰。” 松兰轻笑,算作默认。 路上,两人一直在轻声交谈,虽是第一几次见面,可这年轻的男子却给松兰带来了十分熟悉的感觉,可以算得上一见如故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便回到了冥界。 松兰停了下来,上半身探出水面,抬起手来捞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遥岚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花朵。 “这是忘忧花,只长在这一带,听说,它能让人忘却烦恼。” 遥岚当然知道这是忘忧花。 他配合地低下头,轻轻嗅了嗅忘忧的清香。 “为什么送我忘忧花,我看起来有很多烦恼吗?”遥岚问道。 松兰轻轻摇了摇头:“这是一种祝愿。” “……谢谢你。”遥岚低下头,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落寞。 “兰儿,你怎么在这儿?”一道男声忽然响起,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松兰循声望去,在见到来人之后,脸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她跃出水面,坐在了岸边。 “方才从醉笙林回来,”松兰说着,指了指一旁的遥岚,“顺便带回一个迷路的孩子。” 遥岚恭顺地退后了些许,对着来人微微躬身。 “见过冥主大人。” 卓真看向他,和善地点了点头。 “在下已经认得路了,感谢您的相助。”遥岚看向松兰,“那我便退下了。” 待遥岚的身影消失后,卓真俯下身来,轻轻地揽过了松兰的肩膀。 “那孩子跟你长得真像。” “是啊。”松兰感慨地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同族的缘故?” 第115章 等遥岚回到醉笙林边界的时候,逝川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等着他,眼神时不时地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在见到人之后,逝川明显地高兴了起来,原本懒散的姿势变得端正,嘴角也扬起了笑意。 但遥岚看起来却心思重重。 “发生什么了?”逝川担心地问道。 遥岚摇了摇头,缓缓地上了岸,湿漉漉地靠在岩石上,以此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你记不记得,花瞳和松兰在聊天的时候,提起过松兰的心上人?”他说。 “记得。”逝川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此事。 “我见到她的心上人了。”遥岚垂下眼,“是卓真。” 逝川眼神闪烁,震惊在他的眼底久久不散。 “那松兰岂不是你的……” 那一瞬,逝川想通了很多事。 怪不得从来没听过遥岚提起任何关于他母亲的事情。 怪不得鬼鲛一族总是和遥岚莫名其妙地亲近。 鬼鲛一族,戴罪之身,如果遥岚真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于他当年的身份而言,算不上好事。 松兰……竟然是卓真的妻子。 不,如今看来,松兰最终究竟有没有成为卓真的妻子,还犹未可知。 “你那边呢,”遥岚轻声开口,岔开了话题,“可有什么收获?” 逝川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讲给了遥岚听。 花瞳将想要离开醉笙林的告诉各位长老,遭到了他们的强烈反对。 花瞳虽天生具备非凡神力,可她化为人形的时日尚短,对于外界几乎一无所知,贸然离开,过于危险。 更何况,草木妖不能离开滋养他们的土地是多年来的自然规律,即使花瞳不是寻常花妖,也并不例外。 他们之间爆发了剧烈的争吵,逝川这才明白,花瞳抓自己同行,是担心她势单力薄,背后无人撑腰,便用他来给自己壮胆。 果然是小孩子想法。 最后,花瞳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反驳,一气之下,一头扎进密林深处不见了。 “醉笙林的灵源……”遥岚喃喃重复道,“但最后她还是出事了,所以醉笙林才会毁于一旦。” “难道是她不听劝告,还是私自跑出了林子?” “单纯是如此,不足以招来那样大的祸端。”遥岚摇了摇头,抬手拂过了身边柔软的灵草。它们娇嫩欲滴,翠绿可人,搔得他掌心发痒。 看着这些新鲜的生命,他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些许。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见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会是在这种地方。 虽然有些模糊了,但他仍然记得,卓真在位的时候对他是十分看重的,尽管他年岁尚小,很多地方也并不出色。 遥岚一直觉得,卓真对他的看重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他的母亲。 他们的感情应该很好才对。 可她后来为什么消失了? 为什么整个冥界的人都不再提起她。 为什么连带整个鲛人族,都承受了卓真那样大的怒火,被永远耻辱地封禁在了忘川底? 她……犯了什么错? “可公子,我还有一个疑惑。”逝川伸出手,轻轻拨开遥岚沾在脸上的湿发,遥岚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以往,逝川身上的温度总是偏低的,但如今遥岚变成了鲛人,逝川还维持人形,他身上便显得格外温暖。 遥岚望着逝川一触即收的手微微出神。 逝川浑然未觉:“松兰是鲛人,但卓真是冥灵,正常来说,他们是很难会有孩子的。” 即使真的有了,也免不了胎死腹中的命运,根本就生不下来。 但遥岚可是好好地站在他跟前了。 “公子确定,那位鲛女真的是你的母亲吗?” 遥岚一怔,下意识反问:“可,我和她的长相又如何解释?” “或许是其他的亲戚?”逝川思忖道。 “但怎么会有那么多巧合?”遥岚依然觉得这个解释有些勉强。 彼岸族的灭亡和鲛女松兰有什么关系,送他们来到这里的人是谁,松兰还是卓真? 那人究竟想告诉他们什么呢? 第111章 降珠篇(十)小鱼 鬼门关前,灏铎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垂着眸擦拭手中的墨玉。 他抬眸扫了一眼,关前的亡魂依旧川流不息,和以往没有什么分别。 忽然,脚下开始剧烈地摇晃。灏铎皱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墙头。 远处传来一声神鸟的清啼。 鬼门关和冥界之间还隔着一座奈何桥,寻常的动静不会传到这里来。 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公子他们?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七殿下,化宝池有异动!”一名冥使匆匆跑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他单膝跪地,禀报道,“冥主命您立刻赶往忘川!” 灏铎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化宝池,冥界武器库,同时也是历代冥主本命法宝的储存之地,镇守者是灵蛟与玄龟。 那两位守卫可不是省油的灯,怎么会突然出现异动? 他转过身去,向远方眺望。半晌,又低下头,继续擦拭手中的法宝。 “鬼门关乃冥界重地,不可无人镇守,”他的语气淡淡的,“还请您回禀冥主大人,请调他人支援吧。” 冥使抬起头来看向灏铎,欲言又止。 灏铎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有人说,曾在化宝池附近看见过……小殿下的身影。” 灏铎闻言,脸色瞬间一变:“鬿魉?” “若小殿下被卷入此事,很可能正处于危险之中。殿下您与小殿下手足情深,还是去看一看吧。”冥使言辞恳切地劝说道。 灏铎握着墨玉的手紧了紧,道:“知道了。” 他安排好人留守鬼门关,随后点了几名手下,火速赶往了化宝池的方向。 一路上异象不断。 天空上,玄鸟毫无目的地四处盘旋,它们的啼鸣声刺破天际,仿佛在传递着不祥的信号;足下地震频发,亡魂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如末日般凄凉。 这么多年,灏铎从未见过冥界这个模样。 “冥主大人呢?”他低声问道。 “来的路上。”方才传令的冥使赶忙回答。 “灵蛟与玄龟联系过了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化宝池传来消息,结界被破,陈列架被毁,冥主卓真的破山尺……失窃。” “破山尺?”灏铎皱眉。 公子他们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是为了破山尺? 那有什么用? 抵达忘川时,眼前的景象让人心头微微一震。忘川的水流依旧浑浊,翻滚着深不见底的暗流,但河中的鬼鲛却异常活跃。他们纷纷从河底浮出,身影在水中穿梭,川上载灵的木舟不断被他们掀翻,几乎不能前行。 他们造成的骚乱太大,来得早的冥灵们正在竭力维持秩序,但不知为何,鬼鲛们今日格外不配合。 场面混乱,冲突频发。 “殿下,鬼鲛身上的禁制没了!”一名手下惊呼道。 灏铎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扫过那些在水中穿梭的鬼鲛,果然,他们背后的禁制已然消失无踪。 怪不得会如此骚乱。 灏铎安抚好手下,便开始组织他们维持秩序。支援陆陆续续赶到,场面渐渐被控制了下来。 他站在忘川边,目光深邃地看着并不平静的水面。 水面之下,仿佛隐藏着更加复杂的暗流。 “化宝池异动,鬼鲛封印消失……”灏铎低声自语,“冥界,恐怕要迎来一场大变。” * 遥岚踏入鲛人宫,四周的水波轻轻荡漾,宫殿内的光线柔和而宁静。 这里的美丽与神秘总是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他沿着熟悉的通道前行,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一些。 转过一道弯,他看到了松兰。她正倚靠在一根珊瑚柱上,脸色苍白,神情中透着难掩的疲惫。 遥岚心中一紧,快速上前,关切地问道:“松兰……姑娘,你怎么了?” 松兰抬起头,看到是遥岚,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她轻轻摇了摇头,试图掩饰自己的不适:“你看起来年龄比我小,唤我一声阿姐,也不算占你便宜。” 遥岚垂下头,脸上变幻莫测,半晌后才开口:“阿姐。” 松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以你到底怎么了?”遥岚担忧地问,“你看起来实在不太好。” “没事,只是有些累。”松兰笑着说。 遥岚却不信,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松兰被他看得败下阵来,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声音低沉而黯然:“我……怀了孩子。” 遥岚眉心一皱:“是冥主?” 松兰低下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但这个孩子很难保住。” 第116章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遥岚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阿姐与冥主大人并非同族,怀了他的孩子,应该很痛苦吧。”他的语气沉沉的,“你不担忧自己,反倒担忧起这个未成形的孩子,莫非你想生下他?” 松兰猛地抬头,一双美丽的眼中盛满了悲伤。 遥岚一下子愣住了。 “不可以吗?”她问道,“他是我的孩子,我要生下他,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 “可你这是痴心妄想。”遥岚冷淡地看着她。 松兰没有说话。她别过头去,游到了宫殿的角落里,抱住鱼尾,将自己团成了一团,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遥岚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转身跟了上去。 “冥主大人知道吗?” 松兰并没有抬头:“还没有……注定保不下来的孩子,又何必告诉他,最后都是空欢喜一场。” “你应该告诉他,他是冥主,见多识广,或许会有办法帮助你。”遥岚语气生硬,说出来的话却句句都在为她着想,“即使没有办法,这些痛苦和悲伤,也不应该由你独自承受。” 松兰抬起头,表情可怜地看着他:“谢谢你,遥岚。” 遥岚抿了抿唇。 松兰抬起手来,抹了抹眼角的泪,一粒莹白如玉的珍珠缓缓地沉入了水底。 “我今天在宫外看到一群小鲛鱼,它们在水里嬉戏,特别可爱。”她抱着鱼尾,喃喃地道。 “或许有一天,我的孩子也能像它们一样自由。”她透过宫殿的窗子,望向外面,“或许,永远不会有那样一天。” 身体上的不适反复地折磨着松兰,等她终于累了,疲倦地睡下之后,遥岚离开了鲛人宫。 之后,记忆的主人似乎没有什么要讲述的了,时间飞速流逝,眨眼就到了一个月之后。 卓真在知道松兰的身体情况之后,很快将她接进了冥府。 遥岚受身体所限,进不去冥府,逝川则压根无法离开醉笙林,他们只能守在花瞳身边,在二人偶尔见面的时候,远远地看上松兰一眼。 阳光透过醉笙林的树叶,洒在水边,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松兰坐在水边的草地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松兰姐姐,你真的怀宝宝啦?”花瞳从树林中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她一屁股坐在松兰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的小腹,“宝宝在哪儿呢?我能摸摸吗?” 松兰被花瞳的天真逗得笑了起来,她轻轻握住花瞳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宝宝还很小,你可能摸不到。不过,他一直都在这里哦。” 花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满脸都是惊喜:“哇,宝宝真的在里面!松兰姐姐,你太厉害了!” 松兰笑了,孩子还没有成型,怎么能摸得出来?花瞳只不过是在哄她开心罢了。 “等宝宝出生了,我一定让你抱抱他。”松兰偏着头,温柔地看向她。 “真的吗?”花瞳的眼睛亮了起来,随即又有些遗憾地低下头,“可惜我不能离开醉笙林,否则我天天都去看宝宝。” 松兰轻轻拍了拍花瞳的手,语气温柔:“有我和卓真在,你怎么会有事呢?” 花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真的?” 松兰姐姐的丈夫是冥主,这一点,花瞳是知道的。 严格来说,醉笙林也是冥界的一部分,连花瞳自己都要听冥主的调遣,这样想来,他一定是一位非常非常厉害的人了。 有松兰姐姐和冥主大人这么厉害的人在,自己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花瞳越想,越觉得族里的长老实在是杞人忧天,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坏人? 松兰轻轻地抚了抚花瞳的脸,着迷地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放心吧,我和夫君说一说,叫他多派些人手陪着我们,不会有事的。到那时,我便带你回鲛人宫看小鱼。” 花瞳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我可以去看小鱼?” 松兰点了点头:“只要你答应我不乱跑就可以。” 花瞳兴奋得跳了起来,她原地转了几圈,又坐回来,抱住松兰的胳膊,摇晃着保证道:“松兰姐姐,你太好了!我一定会乖乖的,绝不乱跑!”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呀?” “等我再休息几天,身体好些,就带你回去。” 花瞳点了点头,眼神中透着期待:“那我等你哦!我会每天来这儿等你的。” 松兰轻轻握住花瞳的手,眼神中透着一丝温暖:“好,我一定会来找你。” 看着她们二人之间温情的互动,遥岚和逝川的眉头越皱越深。 一个月过去了,即使有卓真的灵力加持,松兰如今的身体状况想必也是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 卓真应当恨不得将她在供在府里,十二分的小心才对,怎么会同意放她出来,跑这么远的路来醉笙林看花瞳? 并且,上次在鲛人宫见到松兰,她还对自己的孩子能否保住十分忧愁。可如今在她的脸上,却再也看不见一丝的担忧之色,她甚至会信誓旦旦地对花瞳说:“一定让你抱抱孩子。” 这一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12章 降珠篇(十一)抉择 自从醉笙林边沿的那次谈话之后,又过了许久。 花瞳试探着迈出第一步,离开醉笙林,跟着松兰去了冥府。 并没有异常发生。 第二次,没有异常。 第三次,第四次,都没有异常。 她渐渐地放松了警惕。 松兰目送花瞳离开鲛人宫,正准备返回冥府时,她意外地看到了遥岚的身影。 松兰向身后的侍女们摆摆手,示意她们原地等候,随后朝遥岚游了过去。 “好久没见到你了,今日怎么想起来找我?”松兰的脸上洋溢着春风般的笑容,温柔的母性在眉眼间流淌。 “夫人搬去了冥府,实在难得一见。”遥岚稍微向后退了退,向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松兰愣了一下,轻声道:“你还是唤我阿姐吧。” 遥岚摇了摇头:“那不合礼数。” 松兰看起来有些难过。 遥岚是第一个知道她怀孕的人,在最初的那段时光里,他给予了她太多的照顾和陪伴,松兰对他十分感激。眼下变得这样生疏,着实令人唏嘘。 她轻轻地垂下双眸:“既然来了,便进来说吧。” 遥岚跟着松兰进了鲛人宫,侍从们远远地跟在后面,没有松兰的命令,不敢离得太近。 “夫人近来身体如何。”遥岚边走边问。 “一切都好,多谢关心。”松兰笑道。 “不知夫人是用什么方法调养身体的。”遥岚低垂着眼,“是冥主大人帮了忙吗?” 一提到这件事,松兰的心情明显低落了下去。 “不错……多亏夫君每日耗费大量的灵力,才能勉强让他活到现在。” 松兰说着,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人进了松兰的房间,遥岚特意落在后面,轻轻掩上了门。 松兰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有些疑惑:“怎么……你有事要对我说吗?” 遥岚点了点头:“我们接下来的谈话,恐怕夫人也不愿让他人知晓。” 松兰闻言,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她向后退了退,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尝试着缓解身体上的疲惫。 “说说花瞳吧。”遥岚转过身,开门见山道,“你的计划是什么?” 松兰微微一愣:“什么计划?” “夫人不愿承认吗?那我便直说了。”遥岚平静地看着她。 “花瞳是醉笙林的灵源,你要利用她的力量,来供养你腹中的孩子,我说的对吗?” 松兰没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腕上戴着的手串。 那是花瞳亲手编了送给她的,由于受到花瞳的庇佑和滋养,这份礼物仿佛受到了时光的偏宠,依旧鲜嫩如初,毫无枯萎的迹象。 那是生命的象征。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迹,可以塑造人的肉体,甚至是灵魂? 遥岚静静地等待着松兰的解释,但她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看来,她的回答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要为一个本就不该存在的生命牺牲别人?”遥岚上前一步,逼问道,“你心安吗?” 松兰终于颤声开了口: “我只是需要她的一点灵力,不是要她的性命。她本就是天地灵力所化,假以时日,还可以重修人形,这为何不可?” 遥岚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只是一点灵力?你可知你口中的这一点灵力对花瞳来说,对彼岸全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松兰坐在石桌旁,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指甲几乎陷入石面:“我……我是有苦衷的……你不知道我的孩儿对我有多重要。” 第117章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泪光:“我找遍了冥界的所有典籍,试过了所有的办法,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救他,没有!” 她身体颤抖如秋风中瑟缩的蝴蝶,言语间声泪俱下:“你根本就不会知道,我受了多少苦!” “你那不是苦衷。”遥岚脸色微沉,深吸了一口气,“是一己私欲。” 松兰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猛地站起身,双眸猩红地盯住了遥岚。 “一己私欲……是又如何?”她凄苦地冷笑道,“花瞳,说到底也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活物。” 遥岚完全没有想到松兰竟能说出这种话,他的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她不是?”他不解地质问道,“你每日与她朝夕相处,她在你眼里,难道只是一团可以用来利用的灵气?” 松兰崩溃道:“可那是我儿唯一的生机!” 遥岚厉声道:“那也是花瞳、是她全族唯一的生机!” …… 松兰被遥岚的话深深刺痛,她后退一步,身体靠在石桌上,用力地闭了闭眼。眼泪化作晶莹的珍珠,自她的两腮缓缓淌下。 看着她的样子,遥岚只觉得心痛无比。 花瞳与松兰的结识发生在她有孕之前,她们之间的情谊并不是假的。 在她的心里,花瞳也绝不是像她说的一样,只是个可以用来利用的灵源。 她单纯,善良,天真,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对身边的所有人都怀着真挚之心。 她会思考,有情绪,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松兰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说服自己。 她压抑太久了。 在这段记忆里,遥岚可以陪在她身边,时不时听她说些心里话,但在这件事发生的当年,这些纠结、矛盾、担忧、悲伤,都是松兰一个人沉默地抗下来的。 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太过残忍。 他就算能劝得松兰回头又如何呢? 事情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发生了。 “冥主大人他,知道这件事吗?”遥岚的声音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松兰疲惫地摇了摇头。 卓真不知道松兰的计划,只当是她孕期心情不佳,便由着她做任何事。 由着她去找花瞳。 由着她四处奔走。 在明知孩子无法保住的情况下,依然每日为她耗费大量的灵力。 但正因如此,松兰在面对他的时候,才会越来越愧疚。 她痛苦而割裂,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咚咚咚” 突兀的敲门声响起,屋外传来了侍女担忧的声音: “夫人,您没事吧!” 是他们的争执声引来了一直在不远处守候的冥使们。 松兰揉了一把脸,迅速地整理自己的情绪,下一刻,没有听到回应的冥使们便推门而入。 遥岚向后退了退,对着他们微微躬身,算是打过招呼。 为首的冥使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后,焦急地来到了松兰身边。 “夫人,发生什么了?” 松兰脸上露出惯常的温柔笑意:“无妨。” 在众人的簇拥下,松兰缓缓向外走去,却在踏出屋门之前,忽然停了下来。 她回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让在一旁的遥岚。 “无论如何,多谢你的探望。”她微微颔首,“你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 遥岚抬起手,深深一揖。 松兰落寞地垂下眼,转身离开了。 第113章 降珠篇(十二)背叛 花瞳轻快地穿过树林,看起来心情很好,因为松兰姐姐答应,今天会带她去冥府。 冥府是冥界的中心,因为常听旁人提起,她已经向往很久了。虽然她并不相信,那地方会比醉笙林更美。 当她正准备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花林主!” 她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逝川站在不远处,神色中隐隐透着罕见的严肃。 “小玄霜草?”花瞳欢快地喊了一声,蹦蹦跶跶地来到了他跟前,“有话快说,本姑娘还有重要的事!” 逝川皱了皱眉:“你又要去……” 说到一半,花瞳蓦地跳起来,捂住了他的嘴。 她心虚地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收回手,松了口气。 “别乱讲话,醉笙林哪里没有花草?保不齐哪一句就被人听去了。” “你今天不能离开醉笙林。”逝川严肃道,“松兰对你的心思不纯,她要借你的力量去……。” “打住打住!你今天怎么也跟那些老头子似的。”花瞳抬起双手,比了个叉,“不过……你方才后半句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再讲一遍。” 逝川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再次开了口: “松兰对你目的不纯,她要夺走你的灵力,去救她的孩子。” “什……么?”花瞳歪了歪头,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显然还是没听见。 逝川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尝试。 看来,在这段记忆里,影响事件发展的桥段会被强制抹去。 花瞳见逝川一言不发,只当他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安危,便踮起脚,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好啦,又不是第一次,不会出问题的。” 逝川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轻轻开口。 “一切平安。” 花瞳愣了一下。 在印象里,逝川向来对一切都漫不经心,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说出这种话。 她眉间轻蹙,忽然从心底生出了一丝不安。 她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逝川“忽”地一下,在她面前消失了。 花瞳双眸微张,环顾四周,喊道:“玄霜草,小玄霜草?” 几只小妖应声露出了头,可都不是她在找的那个。 这是怎么回事? 她凝神静气,放开灵识,在林中探查了一番,可还是没有他的气息,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 花瞳低下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喃喃自语道:“是我太紧张了?” 她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时间不早了,冥使们已经等了她许久。至于玄霜草,就等回来之后再去找他吧。 她改变方向,赶往约定的地点,逝川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从始至终,他都站在花瞳面前。 但她看不见。 花瞳跟着冥使穿过冥府的长廊,这里的建筑宏伟神秘,奇珍异物应接不暇,她既新奇又兴奋,方才的那点不安很快就被她抛诸脑后。 松兰是鲛人,为了方便她的出入,卓真精心规划,在冥府中修建了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水道,更是为她单独开辟住所,打造了一座美丽宁静的湖中府邸。 花瞳呆呆地看了一路。 冥使带着她进入松兰的住所,她正半靠在岸边,微阖着眼眸小憩。 听见动静,松兰睁开眼,带着温柔的微笑抬起了头。 “瞳儿,你来了。” 花瞳几步上前,倚在她身边,目光关切:“松兰姐姐,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是身体不舒服吗?” 松兰轻轻叹了口气:“隔三差五要闹一番,也算不上大事。” “那就好。”花瞳的脸上绽开笑容。 松兰牵过她的手,柔情地看着她:“冥府好玩吗?” “好玩!”花瞳的眼睛亮晶晶的,“有好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还有更好玩的。”松兰循循诱导,“夫君在为我建造这座府邸的时候,在湖底为我藏了一个惊喜,你想去看看吗?” “当然想!”花瞳闻言,立刻期待了起来。 松兰笑了笑,从靠垫上起身,滑入了水中。花瞳对她毫无防备,一同下水,跟着她向湖底潜去。 松兰的手上还带着花瞳送她的手串,上面的花朵正随着水流轻轻地摇曳,灵动而又柔美。 但湖底实在是太安静了。 静得让人不安。 松兰带着花瞳穿过幽暗的水道,来到一个隐蔽的小房间前。她推开门,花瞳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然而,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花瞳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她蓦地想起了今日一反常态的逝川。 “松兰……姐姐,惊喜是什么?”她转过身看向松兰,手指不自觉地绞紧。 松兰站在门口,脸上依旧带着和往日一样的温柔微笑,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却莫名地添上了几分冷漠。 她缓缓进入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惊喜?”松兰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自言自语,“花瞳,你就是我的惊喜。” 花瞳愣住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松兰已经迅速地靠近了她。她的手轻轻搭在花瞳的肩膀上,花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 第118章 “松兰姐姐……”花瞳害怕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她试图挣脱松兰的手,但松兰的力量却让她无法动弹。 她当然无法挣脱。 这间房间外一早就布下了结界,在这里,花瞳的灵力调动不出一丝一毫。这结界十分简单,但花瞳对松兰没有防备之心,所以才会毫无察觉。 松兰轻声地安抚道:“瞳儿,别害怕。我只是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你要我的灵力?”花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苦苦哀求,“我给你就是了,你放我走,放我走可以吗?” 松兰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她:“谢谢你,瞳儿,但那太少了。我和孩儿需要的,是可以源源不断、自发生成的力量,你明白吗?” 花瞳的身体瞬间僵硬,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松兰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双目上。 人之精魄所聚,莫甚于双目。花瞳的那双眼睛之所以流光溢彩,奇诡莫测,就是因为蕴含了千变万化的天地之灵。 花瞳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随后剧烈地挣扎起来,但松兰的双臂却如同铁钳般将她牢牢控制住,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的眼眶中涌出,又顺着水流飘散,整个屋子弥漫开了浓重的血色。 松兰的脸上闪过痛苦与不忍,但很快就被狠戾所取代。 花瞳的身体渐渐瘫软,意识也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松兰放开了她,她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如一块被丢弃的破布,缓缓沉到了水底。 迎接她的,是无边的黑暗。 松兰紧紧盯着面前那两颗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灵珠,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她缓缓伸出双手,轻轻将它们捧起。随着她的动作,两颗灵珠在她的掌心缓缓靠近,最终合为了一颗完整的灵源。 她垂下头看向花瞳,她的脸上,只剩下两个空空的血洞。 她越看越觉得,花瞳的这副躯体,不过是手中灵源的载体罢了。 既然她可以,自己的孩儿为什么不行呢? 花瞳微微抬起双手,在黑暗中胡乱的摸索着,可怜而又绝望。 “为什么这样对我?”她痛苦地问道。 松兰缓缓俯下身,轻轻握住了花瞳的手。在触碰到她的瞬间,花瞳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瞬间瑟缩起来。 “你会成为我孩儿的庇佑。”松兰轻柔地说,“我还是会对你好的。” 所以。 安静睡吧。 湖底密室的门开了又合,她转身离开,没有再看花瞳一眼,也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鲜花手串,正在悄然褪去颜色。 第114章 降珠篇(十三)冥主文元 剧烈的地动从忘川深处蔓延开来,遥岚顺流而下,飞速地赶往醉笙林的方向。 再快点。 他咬紧了牙关。 要来不及了。 纷纷扬扬的枯叶飘在江面上,越靠近下游,数量就越多。 越过界碑后,遥岚猛地从水面探出头,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溅起细微的水花。他环视着面前面目全非的醉笙林,饶是做足了心里准备,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震惊。 灵气在空中肉眼可见地飞速流逝,仿佛被无形的漩涡所吞噬。往日里在林子里忙忙碌碌的精灵们全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死寂。曾经柔软翠绿的草地,如今只剩下枯黄的茎秆,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翠绿的树叶变得枯黄脆弱,纷纷从枝头落下,如同一场象征着死亡的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闷。 逝川在哪儿? 遥岚焦急地寻找着,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不多时,他便在最初进入这段记忆的地方寻到了他。逝川靠在一棵半枯的树上,眼眸微阖,身体变得透明,整个人看起来虚弱不堪。 遥岚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所在之地只是一段回忆,逝川不是真的玄霜草,遥岚也不是真的鲛人,但没有人知道,在这里受到的伤害究竟会不会被带到外界。 “逝川!”遥岚上半身抬高,露出水面,半坐在了岸边。 逝川听见他的声音,睁开了眼。 “公子。” 他站起身,步伐略显迟缓地走到遥岚身边,像往常一样对他笑了笑。 虽然他尽力掩饰,遥岚还是能从他紧绷的眉间看出勉强。 “你怎么样?”遥岚焦急地问道。 逝川微微低头,避开了遥岚的目光,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无妨。醉笙林要毁了,接下来就是鬼鲛,事已至此,这段记忆很快就会结束了。” “都是假的,别怕。”他轻声安慰道。 但遥岚却莫名其妙地焦躁不已,一股绝望的情绪从他心底升起,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他觉得自己的五感似乎和醉笙林的天地联通了起来,所有生灵的痛苦都清晰地传递到他了的感知中,那些朝夕相处的无数生命正在他指尖流逝,他想伸手去抓,却什么也留不住。 急火攻心,他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公子!”逝川一把搀住他,“你怎么了!” 遥岚抬起手,轻轻抹掉了唇角的血迹。 如果记忆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松兰是他的母亲,那么吸收了醉笙林天地灵源养成的孩子,正是遥岚无疑。 这铺天盖地、仿若山呼海啸般的悲恸情绪,并非源于他自身,而是来自他体内的灵源。他此刻所承受的锥心之痛,不过是当年花瞳所历经苦难的一点残痕余波,可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他几近崩溃。 他紧紧地握住了双拳。 又是一阵地动传来,逝川脚下不稳,闷哼了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在迅速枯萎,皮肤变得干裂,头发失去了光泽,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干了生命力。 遥岚颤抖着向他伸出手,可在触摸到逝川的瞬间,落在他掌心的只剩下一株干枯的玄霜草,草茎脆弱不堪,残败的叶片随着风轻轻晃动。 “不要……” “不——” 遥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汹涌澎湃起来,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 他撑起上半身,后背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烧感。他猛地一颤,被一股莫名的力量裹挟,翻身坠入了忘川之中。 一道道交缠的金色纹路渐渐在他的后背浮现,与此同时,忘川中传来阵阵鲛人的哀鸣,低沉而悲怆,整条忘川的江水仿佛被煮沸了一般剧烈地翻腾,无数鲛人在水中痛苦翻滚,被无形的力量所折磨,无法解脱。 夺取醉笙林灵源的事终究是无法遮掩,为了给众人交代,平息他们的怒火,卓真祭出破山尺,在鲛人宫设下禁制,将自己的妻子与她的全部族人封印在了忘川之中。 遥岚咬紧牙关,试图压制这股痛苦,却无济于事。他的灵力在失控中不断膨胀,隐隐现出了吞噬一切的趋势。 就在这一刻,一只温暖而熟悉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头。遥岚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逝川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眼神温柔。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原本的身体,周身都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别怕,我还在。” 在遥岚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逝川从背后紧紧地拥住了他。遥岚的身体微微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逝川低下头,唇角擦过遥岚的耳垂,落在了他的后颈,虔诚而又温柔。 那里,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遥岚的心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仿佛要冲破胸膛。 心中翻腾着的各种情绪蓦地消失不见,周遭不断失控的灵力停止了翻涌,缓缓散去,遥岚闭上眼,任由自己沉入了温柔的黑暗之中。 当他们再次睁开眼时,面前已不再是千年前的情景。他们再次回到了鲛人宫的废墟之中,四周的水流在脚下翻涌,不断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不安。 忘川的震动仍在继续,但并非是醉笙林的枯萎带来的,而是鲛人们封印解除后的余波。一轮又一轮的波动让鲛人宫的气息变得极不稳定,甚至隐隐有了坍塌之势。 遥岚和逝川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没有过多的解释,遥岚一把抓住鬿魉,向水面浮去。来时的通道已经被落下的巨石所掩埋,他们只能另寻他径。 鲛女摇动长长的鱼尾,缀在了他们身后。 一行人终于浮出了水面,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鬿魉仰头,贪婪地猛吸了一口。 但眼前的场景丝毫无法令人放下心来。 岸边,密密麻麻地围满了冥使,一眼望不到边际。他们个个手持寒光闪烁的利刃,面色冷峻。 站在首位的那二位,遥岚实在是熟悉极了。 正是冥主文元和七殿灏铎。 文元身着一袭黑色长袍,袍身绣着暗金色的纹路,庄重而华贵;灏铎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忠诚而又冷漠。 第119章 鬿魉正要说话,被逝川一把藏到了身后。 文元的目光落在遥岚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搞出这么大阵仗,果然是你啊,遥岚公子。” 遥岚没答话,召出画竹,御扇出水。逝川也召出了双雁,立在了他的身侧。 文元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这位倒是瞧着眼生。” 逝川闻言,微微颔首,嘴角上扬。 “隐意谷逝川,见过尊上。” 文元一挑眉,脸上闪过惊讶之色。 “隐意谷的醉客,实在是久仰。” 第115章 降珠篇(十四)终章·罪生 文元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鬿魉,语气中带着一丝冷冽:“鬿魉,你为何与他们混在一起?” 鬿魉缩在鲛女的身后,竭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还是没有被文元放过。 “这……这个……”被点名的瞬间,他打了一个机灵,脑瓜开始飞速地转动。还没等他想出说辞,就觉得身体一轻,自己被拎着后颈提了起来。 逝川漫不经心地提着鬿魉,冲着文元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人质。” 遥岚:“……” 鬿魉:“……” 灏铎:“……” 文元:“……” 鬿魉无语片刻,用只有逝川听得见的音量小声嘀咕:“原来如此,当初我要跟着你们,公子百般不许,你却一反常态地帮我说话,原来是早就想好要用我当退路,帮你们脱身!” 逝川小声回应:“有劳小殿下。” 鬿魉气得磨牙,随后朝着文元身后的灏铎递了个眼色。 下一刻,他就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父尊!!七哥!!!快救我啊!!!我不想死啊!!!” 灏铎实在有点没眼看,忍不住扶着额摇了摇头。 逝川嫌弃地把哇哇乱叫的鬿魉拎得远了一些:“早就听闻此子天赋异禀,是冥主阁下的心头之宝,如今一见,胆量却有些不足。” 鬿魉闻言,暗暗地踢了逝川好几脚。 文元皱了皱眉头,目光在几人之间不断游移,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逝川的话。 遥岚依旧一言不发。 这样的场面,他确实不如逝川擅长应对,否则也不会因为假三夫人的死被冥界通缉这么久。 “想好了吗大人,要不要放我们走?”逝川又问了一遍。 鬿魉配合着他,又开始大叫起来。 文元被吵得无法思考,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喝道:“住嘴!” 鬿魉在府中一直被百般宠爱,还是第一被父亲如此呵斥,他浑身一僵,不可思议地看向文元,真心实意地大哭起来。 逝川觉得十分满意,抬起胳膊,拎着他朝文元挥了挥。 遥岚:“……” “父尊,小魉的安危要紧。”灏铎上前两步。 文元心烦意乱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砸碎化宝池,解开鬼鲛封印,将冥界搅得翻天地覆,闯下如此塌天大祸,如何放他们走?” 灏铎忧心忡忡地开口:“可三夫人与公子……与遥岚曾经如此交好,还是被一箭穿心。此人心狠手辣,怎么能把小魉的命放在他的手里?更何况,还有那个喜怒无常的醉客。” 文元沉默着,显然还在犹豫。 “况且,此二人功力深不可测,本该各个击破。若我们没能成功将他们擒下,又让小魉命丧贼人之手,该如何是好?” 文元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朝着身后的冥使挥了挥。 “让路。” 几人带着鬿魉,顺着忘川且走且退。文元和灏铎始终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防他们忽然对鬿魉下手。 鬿魉看起来伤心极了,哭得仿佛马上就要断气。 遥岚看着有些心疼,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逝川,你这样提着小殿下,他难免不舒服,还是换个姿势吧。” 逝川闻言,思考了片刻,将鬿魉递给了遥岚。那小孩儿扒在遥岚身上之后,果然老实了许多。 遥岚抬头,看向逝川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在鲛人宫记忆中,落在他后颈的那个吻。 他为什么…… 遥岚垂眸,盯着鬿魉漆黑的发旋,感觉自己的后颈处渐渐热了起来。 那应该是为了安抚他的失控,情急之下做出的行为吧…… 可是,明明有那么多种方式可以选择,为什么偏偏要做出那般…… 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在东丘时与逝川同寝那几日的情形。 他察觉到,逝川对他的感情,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 至少不是他想的那样。 可为什么呢? 是自己遗失的那部分记忆里,曾经发生过重要的事吗? 他拥着鬿魉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还有鲛人宫记忆中的那些过往。 松兰取走了花瞳身上的灵源,或许她一开始并不是想要她的命,但她的行为造成了无法估量的后果。 生机勃勃的醉笙林直接变成了一片死地。 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住,稍一调查,众人就会将嫌疑锁定在松兰的身上。醉笙林是轮回的最后一道关卡,数不清的受损的灵魂在此处调养,它的灭亡,直接导致原本可以顺利重生的人丧失了这个机会,成为了残魂野鬼,徘徊在冥界之中无法安息。 这种罪责,卓真无论如何也无法帮助松兰开脱。 鲛人一族被永困于忘川之中,松兰即使可以平安诞下孩子,也绝不会再有得见天日的机会。 所以,对往事了如指掌,又有能力和机会在鲛人宫留下这些记忆的人,更可能是冥主卓真。 可这一切,他真的在事前毫无察觉吗? 以仁善明慧著称的冥主卓真,看着松兰不顾自己的身体,反复出入醉笙林,刻意接近花瞳,难道真的丝毫不知晓她的目的吗? 遥岚不信。 他恐怕并非不知松兰的所为,而是有意借助她将醉笙林的灵源掌握到自己手中,以此壮大冥界的力量。而遥岚,作为松兰的孩子,自然也成了他计划中的关键一环。说到底,他要栽培的不是儿子,只是那颗灵源罢了。 他将当年的真相留在破山尺里,或许是想有朝一日,亲自将它告诉遥岚。 可惜他死于非命,真相被埋没,同样无辜的鲛人一族自此被封印数千年。 但这些记忆中的内容是完全真实的吗? 为何遥岚和逝川两个人会以亲历者的身份进入这场记忆,去体验多年前的那场浩劫。可如果是真的想让他们知道当年的全貌,又为何对他们的行动设下如此多的障碍? 一个只能待在忘川,连冥府都进不去,逝川甚至迈不出醉笙林一步。 疑点太多了。 还有最后。 如果遥岚在灵力失控的时候,没有逝川的那个……吻,他会怎么样呢? 会真的就此走火入魔吗? 想着想着,遥岚猛然发现,他们不知不觉中接近了醉笙林。 再往前走,就是界碑了。 几人蓦地停住了脚步。 一时间,身后跟着的冥灵和冥使们都紧张了起来,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一行人,等待着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遥岚公子,谷主阁下。”文元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二位打算何时还人呢?” 逝川皱了皱眉,凑到了遥岚身边。 “公子,下一步……” 前方是凶险莫测的醉笙林,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冥府追兵,二人面前再无退路。 遥岚皱了皱眉:“眼下,除了强行突围,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凉骨离得近,”逝川轻声道,“我们再拖片刻,我唤他速来支援。” 言毕,逝川抬手掐诀,传音任悠,片刻后,他眉头紧锁着放下了手。 遥岚看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传不出去,”逝川神色凝重,“看来只能一搏了。” 正在这时,一直跟着他们,全程沉默不语的鲛女却忽然开了口。 就这一句,使得遥岚浑身一震,遍体生寒。 她说: “殿下。” 鬿魉指着她,吃惊地睁大眼睛看向遥岚:“公子,你不是说她不会讲话吗?……她为何叫你殿下啊?” 遥岚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面前的鲛女,后者目光冰冷,凉得刺骨。 “你还是那么轻信于人。” 那一瞬,遥岚想通了很多事。 鲛女连话都不会说,人也记不全,怎么会莫名带着他们进入鲛人宫,还助他们解开封印? 为何破山尺的那段回忆中疑点重重? 因为那分明是被隐藏得极好的,与记忆相融得完美无缺的一场幻境。 现在想来,恐怕从化宝池出来之后,真正的鲛女就被悄无声息地替代了。 是这位“假鲛女”先他们一步进入鲛人宫,在禁制上做了手脚。之后,遥岚几人被文元围困,也正是因为“鲛女”不能离开水,他们才沿着忘川一步步退到醉笙林,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第120章 下一刻,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在“醉笙林”的界碑之前,一座巨大的石碑缓缓从地底升起。 与此同时,那座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霜的老界碑,在众目睽睽之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紧接着,它在剧烈的震动中缓缓裂开,轰然倒下,碎石四溅,尘土飞扬。 新的石碑上深深地刻着两个大字。 罪生。 待到第二座石碑升起,遥岚和逝川蓦然发觉,他们早已身在醉笙林之中了。 无数狰狞的枯枝席卷而来,转瞬便将二人吞没。最后时刻,遥岚将怀中地鬿魉猛地向外一推。 鬿魉睁大双眼,见遥岚消失在面前,耳边传来父兄的呼唤,但很快,他就停止了下落。 一把碎成无数片的玉剑灵活地穿过他的衣领,将他挂在了空中。 鲛女从水中缓缓升起,眨眼间就变了模样。众人面前的,赫然是子桑筠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冥主大人,止步吧。”她淡淡地说,“他们没有机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文元迅速逼近,最终又忌惮地停在界碑之外。 “冥女不知,”他神色冷峻,“把人还来。” 冥女没说话,只是并起两指,朝鬿魉一点。一把卡牌从他的怀中被凭空抽出,整齐地落在了她的手中。 鬿魉睁大眼睛,试图调动灵力召回巫牌,可巫牌却毫无反应。 “以此作为交换吧,这本就是源自彼岸的法器,如此以来,也算物归原主。” 碎玉剑载着鬿魉将他送还,灏铎连忙将他接过。 鬿魉惊魂未定,死死地抓着灏铎的外袍:“七哥,遥岚公子他们……” 灏铎眼明手快地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再提这个名字了!” 冥女收回碎玉,规规矩矩地向文元行了个礼。 “多谢冥主大人成全。” 随后,她转过身,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一切都恢复了原本的宁静,只有那座焕然一新的石碑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罪消魂梦净,福至命新生。 醉笙二字,本就是谬误。 第116章 折水篇(一)彼岸花开 无数的枯枝如触手般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将遥岚紧紧束缚。它们残留着的死亡气息,仿佛是从这片荒芜土地中生长出的怨念。 遥岚艰难地召来画竹。画竹寒芒如电,但枯枝无穷无尽,每一次断裂后又迅速缠绕上来,让他难以脱身。 待到终于腾出能让手臂自如活动的空间,他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低喝一声,磅礴的灵力急剧暴涨,围绕在他身旁的枯枝纷纷被震得粉碎,木屑四散飞溅。 枯藤收敛了继续进攻的意图,悻悻地退到一旁,暗中窥视,伺机而动。 挣开束缚之后,遥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逝川的下落。 可四周到处是缠绕着的枯枝与藤蔓,密不透风,哪里看得到别人的影子? 他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他们被人有意分开了。 他早该发觉的。 醉笙林里的枯木,都是在当年那场劫难中、随着灵源一同逝去的彼岸族残留的躯体。 这样一个地方,不可能会被冥女不知轻易掌控,更不要说任意驱使这些千年古树了,它们每一棵单拎出来,都比冥女的年纪只大不小。 真正能做到这些事的,是冥女背后的人。 那个能在一夜之间,肃清白府后院的人。 那个能在晓月寺布下幻境,用巫牌吊住当归性命的人。 那个能在冥女死后,助她封锁瑞光寺皇陵的人。 那个能轻易地将破山尺中的记忆与幻境完美无缺地融合的人。 那个不知是如何在几千年前的浩劫中活下来的、罪生林真正的主人。 花瞳。 一声轻笑突兀地在遥岚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循声望去。 在灰暗荒芜的醉笙林里,一朵硕大无朋的彼岸花开得肆意张扬。花瓣层层叠叠,如翻涌的红浪,艳丽得近乎妖冶,红得夺目惊心。 花蕊如金蛇盘绕,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幽光,丝丝缕缕的香气弥漫开来,在花心之中,慵懒地依靠着一个红衣女子。 说是红衣,其实不过是堪堪避体的一件红绸。 那女子支着额头,唇角妩媚地勾起,再往上,一块黑色的布条缚住她的双眼,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象,在那黑布的遮蔽之下,究竟藏着一双怎样勾魂摄魄、足以颠倒众生的眼眸。 遥岚放下手,收起了画竹,抬手行礼。 “花林主。” “还是第一次用本来面目见你,”花瞳语气暧昧,“有礼了。” 她这样说着,姿势却分毫未变,仍是那一副懒散的模样。 那也很正常。 毕竟遥岚与她,隔着亡族灭种的血海深仇。 “林主阁下要找晚辈寻仇,晚辈毫无怨言。”遥岚低着眉,“但与我同行的那位友人与此事无关,还望阁下高抬贵手,放他离开吧。” 花瞳闻言,叹了口气,为难地摇了摇头。 “他确实无辜,并且严格来说,遥岚公子你也是无辜的。”她鲜艳的红唇一张一合,“可本尊与本尊的族人,又何错之有呢?” 遥岚垂下头去,无话可说。 蓦地,一条细长且柔韧的花枝抽了出来,缓缓停在了遥岚面前。花瞳优雅地起身,顺着那根花枝,款款朝着遥岚走来。 她伸出右手,轻轻地抬起了遥岚的下颌。她动作轻柔却又不容抗拒。倘若不是那双眼睛被黑色的布条紧紧蒙着,此刻,她如幽潭般深邃的目光定会紧紧地锁在遥岚脸上。 她爱怜地抚了抚遥岚的脸颊。 “真是像啊。”花瞳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怀念,“果然是松兰的儿子,眉眼都如出一辙。” 她手上忽然加大了力气,言语中也带上了不加掩饰的恨意。 “都那么令人恶心。” 但她很快平静了下来。 花枝载着她回到了花心,她又恢复了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按辈分来看,本尊也算是你的姨母。”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鲜红的指甲,“既是长辈,总该送你一份礼物。” 遥岚低着头只字不语,在心里不断盘算着该如何脱身。 但花瞳接下来的话,却瞬间扯紧了他的神经。 “你不是一直在找于凡间的那段过往吗?本尊能帮你回忆,这一点,你在晓月寺已经见识过了。”花瞳微微后仰,“想知道后面的故事吗?” “不想。”遥岚冷冷地说道。 花瞳有些意外地挑了挑长眉。 遥岚继续道:“这是晚辈的事,不必劳烦林主费心。” 最重要的是,遥岚不相信花瞳。 花瞳是罪生林的灵源,掌握着这世上最为出神入化的幻术,要篡改某一段记忆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他的记忆本就缺失,花瞳不可能不借此机会设下陷阱。 但花瞳显然对他的回应并不满意。 她略感无趣地摇了摇头。 “可这由不得你。” 还没等遥岚深入思索花瞳画中的含义,脚下的地面便突然震颤起来。一座诡异的阵法在他的脚下陡然开启,光芒闪烁,符文流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刹那间,原本在四周蛰伏观望的枯枝再次一拥而上,四周观望着的枯枝再次一拥而上,遥岚召来画竹,奋力抵挡。 看着负隅顽抗的遥岚,花瞳有些不满地轻轻“啧”了一声。 下一刻,一道寒芒闪过,一把满身裂纹的玉剑便幽灵般无声无息地穿透了遥岚的胸膛。 遥岚动作一顿,枯枝趁虚而入,如同锁链一般,紧紧地束缚住了他的四肢。 他身形猛地一晃,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扑通” 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殷红如注的血液染透了他天蓝色的衣裳,鲜艳的红与纯净的蓝相互交织,刺目而惨烈。 带着寒意的碎玉剑缓缓抽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冥女鬼魅般悄然现身,站在了花瞳的一侧,与她一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遥岚。 遥岚强忍着胸口传来的剧痛,缓缓抬起头,倔强不解的眼神深深地看着子桑筠。 可遥远的距离模糊了冥女的情绪,遥岚什么都看不见。 他终于不堪重负地吐出一口鲜血,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 “听说了吗,小萧将军要回京述职了!” “这事满延应城谁不知道啊!” 正乐堂门口,两名小厮靠着门框闲聊,一个高壮,一个矮瘦。 听到“小萧将军”这几个字,不知为何,在一旁挑选药材的两位公子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说,这小萧将军也是奇人,短短三年时间,就能凭一己之力,在边地屡建奇功,获得如今的地位!”高个子摇摇头,不住惊叹。 第121章 “身负奇才有什么用,你忘了他是怎么被贬过去的?”瘦子哼了一声,看看左右没人,压低了声音,“得罪过皇上,身后又没有靠山,再怎么年轻有为,也是白搭。要我说,不如老实待在京城,有吃有喝地纨绔一辈子就算了。你看那程家公子,那才叫一个潇洒快活!” 大高个嘿嘿笑了两声,再说了什么,就听不清楚了。 眼前的公子身着一袭浅紫色的衣衫,淡雅的色泽宛如暮春时节天边的云霞。他周身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更是为其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之感。 他淡淡地垂下眼,轻声问道:“子须,他几时回来?” “三日后。”白衣侍从有问必答。 “你早便知道?”陈景皱了皱眉,“为何不说与我知?” “殿……公子这两日静心修养,不宜为小事乱了心神。”慕容子须顿了顿,又继续道,“此事是属下考虑不周。” “无妨,想来你也是无心。” 睿帝登基之后,下令在延应近郊修筑了一座高楼,最近刚刚竣工。为了庆贺此事,睿帝邀请满朝文武大臣参加此次落成大典,包括年底回京述职的各路地方官员。为了筹备这件事,礼部早已忙得焦头烂额。 如此盛事,无人会缺席。 这不仅仅是因为新楼的筑成,更是因为在此次宴会上,睿帝的第三子,南月的三殿下,将会第一次在众人眼前露面。 这位从天而降的三殿下,据说是已故婉贵妃唯一的孩子,因为生来体弱一直幽居在外,最近才被接回宫中。 他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京城的格局。 不久前,太子犯错,二殿下陈晏如日中天,凭借着敏锐的政治手腕与过人的谋略迅速崭露头角。本以为局势就此尘埃落定,却又忽然冒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三殿下陈景 毫无疑问,陈景会成为这场宴会的焦点。 说话间,两个小厮的交谈已经换了话题。 “当年的婉贵妃,连如今的皇后都无法与其相提并论,那才是真正的万代风华啊!” “听说当年陛下建那座楼,就是为了贵妃娘娘,只可惜贵妃红颜薄命……婉贵妃之子,那可真是来头不小。” “可来头再大,也终究是个死人了。”瘦子摇摇头,“还是静待来日吧。” 听到这,陈景没了再逛的性质,吩咐慕容影去柜台付银子,自己只身向外走去。 两位小厮见贵客要走,连忙堆上了满脸的笑容。 “公子慢走。” “公子常来啊!” 陈景微微颔了颔首,先一步出了正乐堂。 高个靠在门边,望着陈景离去的背影,啧啧称奇:“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长得也……忒……标致了些。” “就是瞧着身子弱了点。”瘦子附和道。 第117章 折水篇(二)重逢 夜深人静,窗外的风轻轻拂过树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陈景坐在屋内的书桌前,手中捧着一本古籍,目光专注。 慕容影静坐一旁,专心地为他磨墨。屋内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在书页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为寂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温暖。 正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声响从窗外传来,陈景的眉头微微一挑,目光转向窗外,却只见树影婆娑。 他皱着眉看向慕容影,后者会意,立刻起身走向窗边。他轻轻推开窗户,冷风涌入屋内,吹得灯火摇曳。 “吱呀”一声响,慕容影将窗子再次闭合,顺手取来一件厚厚的狐裘。 “没有异常,殿下。”他动作细致地将狐裘展开,为陈景围上,“城中虽不比山上苦寒,可也马虎不得。” 之后,慕容影向后几步,行礼告退。 “不早了,灯光昏暗,对眼睛不好,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陈景点了点头。 慕容影转身离开,却又在门前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将自己身上的外衣也解开,留了下来。 陈景坐在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沉思,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索性将手中那本摊开的书卷放下,缓缓向窗边踱去。 可还没等他走近,一只手就忽然出现在窗外,轻轻敲了敲窗棂。 陈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下一刻,窗外就出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灿烂地冲着他笑。 说熟悉,是因为那张脸曾经在陈景的回忆和梦境里出现过无数次。 说陌生,是因为经历了三年的分别,他的轮廓早已被风霜打磨得更加深邃、硬朗,周身散发着与往昔截然不同的气质。然而,当四目相对,那人望向他的眼神,依旧如当年在幽篁山上时那般明亮澄澈,带着跨越岁月的温暖与亲昵。 陈景慌忙上前,打开了窗户,萧风一撑窗台,矫健地翻了进来。 他搓着手和陈景保持距离,防止身上的寒气过给他。 “呼,子须可算走了,他再不走,我就要被冻死了。” “边地更是艰苦,你在雪地埋伏敌军时,可吵嚷过天寒?”陈景皱着眉问他。 萧风就只是嘿嘿地笑。 嘴上虽然那样说着,可陈景还是将刚被慕容影穿在身上的狐裘解下来,给他围上。 狐裘上带着陈景的体温,还有他身上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萧风一时有些晃神。 “为何不走正门?” 陈景回过身,坐回了原处,一双浅色瞳孔盛着并不明亮的烛火,在夜色中微微荡漾。 “我想提前回来,第一个叫你知道。”萧风坐在慕容影的位置上,笑着看他。 三年不见,思念刻骨铭心,此刻,他只想好好地看着陈景,看到地老天荒才好。 陈景还在为他在窗外傻冻的事情生气,听到这话,才稍微舒展了长眉。 “幼稚。”他无奈地摇摇头,“我去叫子须,让他给你准备些御寒的……” “万万不可!”萧风急忙打断他,“我提前回来尚未向陛下禀报,切不可让他人知晓!” “你信不过子须?”陈景问道。 “非也。”萧风讳莫如深地摇摇头,“是只信得过你。” 陈景虚握的手紧了紧,无奈地叹了口气。 萧风信不过慕容影,可此事怎可瞒得过他? 想来在慕容影开窗查看的时候就已经发觉萧风的存在了,提前离开,是为了给他们留出相处的空间。也正因为知道萧风在寒风里冻了许久,他才特意留下了两件外衣。 他向来什么都不讲,却什么都面面俱到。 “你怎么找来的。”陈景看着萧风,“我的身份和处所都尚未公开。” “我提前用书信联系了瑞秋。”萧风道。 陈景微微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早已猜到了。 萧风不在的这三年,一直是瑞秋在照顾他们。之后老侯爷去世,陈景也被接下幽篁山,他便把无处可去的瑞秋收在府里做事。 可除了这些,再面对萧风时,他实在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不好。 孤身在外,刀口舔血,无数次命悬一线。 这次回来多久? 年关一过,自不会多留。 他想说你来回不易,在京城也早已没了住所,不如在我府中多留几日。 他想说他过得一直不错,子须将他照顾得很好,睿帝也给了不少赏赐。太医们每日诊脉,细心为他调理,身体较三年前好了很多。 他想说,一别三年,甚是挂念。 可他说不出口。 陈景垂着眼,望着面前的桌案,只是走神。 烛火明灭之处,萧风漆黑的眸子还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良久,他终于抬起眼。 “可曾安好?” 萧风一愣,神色柔软了下来。 “都好。”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新落成的华楼高耸入云,气势恢宏。 它共有九层,呈阶梯状结构,楼体通体采用青灰色的石材建造,庄重而坚固,表面经过精细打磨,显得光滑而富有质感。 高楼的顶部装饰着金色的琉璃瓦,楼顶的四角各有一只铜制的飞檐,造型精美,仿佛眨眼便可振翅高飞。而顶上的天台,更是供皇帝和贵族们赏月、观景的绝佳场所。 宴会厅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垂下,光芒柔和而明亮。长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香气扑鼻。乐队在角落里演奏着欢快的乐曲,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群臣们身着华丽的朝服穿梭于宴会厅内,互相寒暄,气氛热烈,仆人们忙碌地穿梭其间,为宾客们斟酒添菜。 宴会的一角,李知府与户部尚书齐邵正低声交谈。 李知府手托杯盏,语气中带着感慨:“齐大人,这次回京,看到我朝廷的气象愈发昌盛,老夫真是欣慰啊!谁能想到,这新楼落成,竟能举办如此盛大的庆典!” 第122章 齐邵微微点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李大人辛苦了,地方事务繁重,您能抽空回京,实属不易。这次新楼落成,陛下龙颜大悦,想必会有不少赏赐。李大人功绩卓越,定会得到陛下的嘉奖。” 李知府拱手,谦逊地说道:“多谢齐大人的吉言,我等地方官员,唯有尽心尽力,报效朝廷。能为国家效力,是我等的荣幸。” 二人正说着,李知府忽然左右看了看,随后压低了声音。 “齐大人,近来二殿下可真是风头无两啊!” 户部尚书齐邵是二殿下陈晏的人,此事人尽皆知。 齐邵的动作一顿,听出了他的试探之意。他摇了摇头,模棱两可道:“李大人不在京城,不知真实情况,那都是坊间传得言过其实了。二殿下每日战战兢兢,只盼着为陛下分忧,何来风头无两之说?” 李知府明白他不想透露过多,心思一转,便换了话题:“要真说出风头,还得是那位神秘的三殿下了……” 一提到陈景,齐邵立刻面露不虞之色。近些日子,许多摇摆不定的大臣都不约而同地对陈晏产生了疏离之意,所有人都在观望着这位传闻中的三殿下,陈晏已经为此事心烦意乱了许久。 他的出身本就不如陈昊,如今又来个莫名其妙的婉贵妃独子。 齐邵打断了李知府的话,道:“李大人慎言,不得妄议皇子。” 李知府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连声道是。 齐邵不欲与他多言,站起身来绕过长桌,径自走开了。 新楼的设计和寻常不同,摆设也大相径庭。齐邵想着其他事,心不在焉,竟被立在一旁的瓷器绊了一脚。 齐邵年逾六十,身子又重,这一跤若是摔实了,要卧床静养不说,难免会因为扰乱了宴会惹睿帝不悦。 一侧传来惊呼,就在众人兵荒马乱之际,一双手忽然闪电般从旁侧探出,稳稳地搀住了他。 齐邵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仍然心有余悸,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侧过身去,冲着来人行礼道谢。 “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哎,大人不敢当。” 一道清朗且年轻的声音悠悠响起,语调里笑意盈盈,“我当是谁,这不是齐尚书齐大人嘛。” 这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家的公子。齐邵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气定神闲地站在距离自己一步开外的地方,双手抄在袖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年轻人面上挂着一抹看似和善的笑容,可眼眸之中却隐隐透着如淬毒般冰冷刺骨的恨意。 齐邵眉头一拧。 “原来是小萧将军。”齐邵将自己的衣衫整理了一番,重重拍了拍被萧风扶过的衣袖,面露嫌弃之色,“小萧将军在外征战,劳苦功高,这次奉召回京,实属不易啊。” “多谢齐大人关怀。”萧风冷笑一声,脸上半点敬意也无,“不过您年纪大了,走路可得小心些,毕竟……这腿脚可不如从前灵便了。” 第118章 折水篇(三)金翼干 齐邵闻言脸色一变,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见了一声悠长的传报。 随着一阵低沉的鼓声,帝后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大殿。睿帝身着龙袍,威严而庄重。皇后头戴凤冠,端庄而优雅。 群臣们纷纷起身,躬身行礼,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而跟在帝后身后的,便是万众瞩目的三位皇子。 走在最前方的太子陈昊身着一袭明黄蟒袍,蟒身矫健,鳞片细密,仿佛下一刻便要腾空而起。金丝滚边的领口彰显着他尊贵的身份,光华流转的紫金冠映照着他英气逼人的面庞。他身姿挺拔,步伐沉稳,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紧跟其后的二殿下陈晏,身着月白色锦袍,衣袂飘飘。锦袍上用银线绣着云纹图案,精致而典雅,腰间系着的墨玉腰带与他白皙的肤色相得益彰。他面容俊朗,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举止间尽显风度翩然。 而最后一位,便是三殿下陈景。 他身着一袭黑色华服,却丝毫不显沉闷。衣料上乘,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低调而奢华。他的气质淡雅出尘,如同一株遗世独立的青莲,在这金碧辉煌的华楼前,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群臣们忍不住小声议论了起来。 “这就是三殿下?” “听说是婉贵妃独子,此前一直养在外面。” “看他这身打扮,倒是很华贵,只是……”一位老臣低声说道,“这身形也太单薄了些,莫不是身染沉疴?” 说话间,睿帝已端坐在了龙椅之上。 新楼的设计新颖,共分九层,根据身份地位的不同,群臣们被安排在不同的楼层。九层之间巧妙留出了一处开阔的中空空间,贯通上下。最高的一层,也是最为奢华的一层,则是特地为皇帝以及重臣贵族们所打造的。 睿帝端坐于高台之上,目光如炬,扫视着满堂文武。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后缓缓开口,声音洪亮而威严: “今岁新楼落成,乃我月朝之盛事。卿等皆为朝廷柱石,今日齐聚于此,共襄盛举,实乃社稷之福。愿我月朝江山,如日之升,辉光日新;如川之流,源远流长。来,与朕同饮此杯,祈愿国运昌隆,海晏河清!” 众人齐声高呼,声震楼宇:“陛下圣明!愿吾皇万寿无疆,福泽万民,月朝国祚绵延,千秋万代!” 睿帝微微颔首,示意众人落座,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陈景朝帝后呈过拜礼,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慕容影寸步不离地随侍在他的身侧。 他刚要坐下,陈昊便举着酒杯向他走了过来。 陈景动作一顿,拱手行礼。 “太子殿下。” “虽是初次见面,然你我血脉相连,手足情深,何须这般拘谨!”陈昊声如洪钟,笑着摆了摆手,“唤为兄一声大哥便是。” “大哥。” 陈景温和有礼。 “这就对了!”陈昊拍了拍陈景单薄的肩头。 二人说话间,一道轻柔的声音飘飘然响了起来。 “三弟此前幽居在宫外,应是习惯清净之人吧。” 陈晏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笑意,眼底意味深长,“你鲜少参与这等宫闱盛事,怕一时还不太习惯,若有不明白的,但向二哥问询便是。” 见到陈晏来,陈昊脸色立马就垮了下去。 陈景装作对二人之间的暗潮毫无察觉,同样也对二殿下恭敬地行礼:“多谢二哥指点。” 陈晏受用地点了点头。他轻飘飘地上下扫了扫陈景,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站在他身后的慕容影上。 “这位是?”他眯了眯眼。 陈景下意识地往身侧迈了一步,挡住了陈晏的视线:“是臣弟的伴读,自幼时便跟在臣弟身边。” 慕容影立刻后撤一步,双膝落地,伏身道:“拜见二殿下,愿殿下福泽深厚,福寿安康。” 陈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中露出几分不甚明显的嫌恶之色。 “知道了,起来吧。”他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叫人摸不清想法。 “此人寸步不离地贴身伺候着,这份周全,竟连太子殿下都未曾有过。父皇对三弟,可真是恩宠殊甚,容让有加啊。” 话锋一转,陈晏微微眯起双眼,话语愈发刻薄,“不过……若是怕三弟对宴会礼仪不熟悉,也应派一个宫里的老人来。带这么一个人……莫不是另有难言之隐?” 陈晏此话一出,气氛立刻凝重了起来。 他这话有三层意思。 一是责怪陈景不知规矩,竟将一个身份如此卑贱的人带到这般重要的场合。 二是挑拨陈景与陈昊地关系,此殊荣连太子都不曾获得,怎偏偏你一个年龄最小的庶子要如此特殊。 第三便是试探。 陈景被养在宫外,这么多年来没透出一点风声,摆明了是睿帝不想让人知道,可又是什么驱使睿帝改变主意,将他接了回来? “是父皇怜惜臣弟初来乍到,难免惶恐,许我带一个熟悉之人在身边。”陈景轻轻拨开了陈晏话中暗藏的剑锋,“既然此事不合礼数,那……慕容。” “属下在。” “你先下去吧。” “是。” 慕容影站起身来,向几位皇子行礼告辞,转身要走。 陈晏冷冷地看着他转身退下,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他脸上的刻薄一扫而空,一霎时如春风拂面。 “三弟这是说的哪里话,既是父皇允许,何必如此较真。”他的目光中漾着笑意,“三弟应该不会怨为兄多嘴吧。” “怎会。”陈景目光淡漠,既看不出讨好,也看不出恼怒,“多谢二哥指教。” 陈晏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端着酒杯走了。 第123章 陈昊哼了一声:“三弟莫怪,此人就是如此阴阳怪气。” 陈景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又向他拱了拱手:“如有冒犯,还望大哥见谅。” “无妨,无妨。”陈昊打着哈哈道。 待二位殿下离开后,前来敬酒的便是诸位群臣。 在这场宴会上,陈景是当之无愧的焦点,所有人都对他充满了好奇。 陈景虽然心思缜密,面面俱到,但到底缺乏应对的经验,身子又弱,不多时,便感觉疲于应对,力不从心。 他左右看看,想寻找慕容影的身影,可满眼只见觥筹交错,金碧璀璨,着实令人头痛。 当年在幽篁山上,为了替陈景遮盖瞳色,慕容影曾用特殊的方法对鱼鳞和鱼皮进行处理,制作出了瞳膜。 瞳膜虽然能让陈景与常人无异,但戴在眼上异物感极重,视力也会受到严重的影响,在陈景眼中,他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轮廓,几乎是靠声音识人。 这才是他将慕容影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的真实原因。 而今日为了参加落成大典,他已经将瞳膜戴了太久了。 陈景右手支额,闭上酸痛的眼睛,疲倦地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桌子被撞了一下。 面前的酒壶倾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澄澈如琥珀的酒液顺着壶嘴汩汩流出,在雕花的桌面上肆意蔓延开来,晕染出一片湿润的痕迹。 一道清朗的嗓音响起,熟悉极了。 “抱歉,三殿下,是微臣冒失了。”萧风说着抱歉,脸上却全是笑意。他招了招手,唤来了一旁的侍从,“来为殿下重新满上!” 侍从跪在陈景面前,恭恭敬敬地将桌上的一片狼藉收好,重新为他换了酒盏。 萧风端起自己的酒杯,一脸诚恳地说道:“三殿下,是末将的不是,这杯酒权当赔罪,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说罢,他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景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端起了酒杯,只是当他将杯子凑近唇边时,闻到的却非酒的辛辣气息,而是一股淡淡的甜香。 陈景吃惊地看向萧风,眼中满是疑惑。 后者朝他挤了挤眼。 陈景轻轻抿了一口,甜丝丝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带着清新的植物香气。 萧风凑近陈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解释:“这是边地的一种草,名叫金翼干。此物通体金黄,枝叶细长如羽翼,晒干后泡出的汁水清甜可口,色泽与酒相差无几,不仅生津止渴,还能缓解疲劳。我在军营里不想喝酒的时候,都是用这些东西来替代。” 陈景看着眼前的萧风,仿佛看见了他在军营里时,酒桌上众人举杯豪饮、气氛热烈,而他却趁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将酒杯里的酒换成提前准备好的金翼干水,而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举起酒杯,与大家一同欢呼痛饮。 他忍不住笑了。 正在这时,几个小太监迈着细碎匆忙的步子,从楼阶上疾步而下,他们神色肃穆,手中还高高捧着明黄色的圣旨。 待小太监们在厅中站定,其中一人尖着嗓子高声宣道:“陛下有旨 ——” 霎时间,群臣们纷纷起立,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今新楼落成,乃我月朝之盛事。着众臣作诗上呈,为新楼命名,以彰盛世之辉,钦此!” 旨意宣罢,群臣先是微微一怔,旋即交头接耳起来,低声的议论声如细密的潮水般在楼内蔓延。 “怪不得陛下迟迟没有为新楼命名,原是暗藏这般精巧心思。”萧风眉梢一挑,对陈景使了个眼色,“这可有的瞧了。” 第119章 折水篇(四)击鼓传觯 圣旨宣毕,小太监们恭恭敬敬地将笔墨纸砚一一摆放到众臣的案几之前,。一时间,大殿内众人皆正襟危坐,手握笔杆,绞尽脑汁地构思起来。 萧风不方便在陈景处多留,就老老实实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陈景低垂着眼眸,看着眼前空白的纸面,却迟迟没有落笔。 没过多久,就有宫人捧着着作好的诗稿,呈到了睿帝案前。 睿帝抬手拿起诗笺,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楼倚青云揽月辉,紫霞流彩映朝扉。” 他将诗笺递给太监,示意他交给皇子们传看:“你们觉得如何?” 陈昊看过诗笺,拍案称赞:“楼阁可揽月,寓意我朝直上青云,紫霞环绕朝堂,象征圣朝受祥瑞庇佑,此句意境高远,饱含美愿,实在是好诗啊!” 睿帝神色未变,仍带着笑意,却没有接陈昊的话头。他又将目光转向陈晏,问道:“阿晏,你的意见?” 陈晏轻轻放下诗笺,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揽月’之意过于高渺,‘紫霞流彩’又略显虚浮。作诗之人文采倒是斐然,但这心境么……未免浮躁了些。” 睿帝脸上笑意更深,满意地对着陈晏点了点头。 “阿景,你觉得呢?” 一时间,附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景身上。 陈景的声音温和而又平静:“文辞华美,意象高远,却缺乏深入人心的情感。” 他顿了顿,答道:“儿臣所见,与二位兄长相同。” “你这可是投机取巧了。”睿帝看着陈景放声大笑,目光中透着温和与慈爱,“阿景不必如此紧张,但将你所想表达出来便是。” 说完,睿帝朝侍立一旁的宫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将下一幅诗笺直接递给陈景。 宫人依言而行,陈景微微垂眸,以双手接过。 “鹤栖画栋山河秀,凤绕朱楼岁月悠。” 陈景将诗笺上的诗句念出,随后思忖片刻,答道:“鹤乃长寿高洁,凤为富贵吉祥,意喻倒是极好,却有些缺乏新颖了。” 又是模棱两可,浅尝即止的评价。 陈晏偏头看了陈景一眼,拿不准他究竟是真的才华平庸,还是扮猪吃虎。 众臣又陆陆续续呈上来了一些诗笺,无一例外,都没能让睿帝满意。 酒过三巡,他不禁有些兴致缺缺。 正此时,太子陈昊突然起身离席,步伐沉稳地行至睿帝面前,深深俯身,行了一礼。 他微微昂首,朗声说道: “父皇,儿臣心中有一妙策,可博父皇与母后开怀。” 睿帝原本微阖的双目缓缓睁开,他微微坐直了身子,颔首道:“阿昊但说无妨。” “坊间流传着一种游戏,名为击鼓传花,儿臣想,我们不如举办一场击鼓传觯。” 皇帝微微挑眉:“击鼓传觯?倒未曾听闻,你且说说,究竟是何玩法?” 陈昊便进行了详细的解释。 击鼓传觯,与击鼓传花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传的不是花,而是觯杯。待鼓声响起,参与之人需在舞剑的同时传递觯杯,且觯杯不得落手。当鼓声骤停之时,觯杯在谁的手中,谁便能获得赏赐。 不过,若是在传递与争抢的过程中,杯中的酒洒得一滴不剩,便不能得到赏赐了。 这游戏并不是陈昊自己的主意,而是皇后为他精心设计的一场表演。 自从萧家的事件发生之后,睿帝对陈昊愈加不满,往昔围绕在陈昊身边的势力见风使舵,不少都转投二殿下陈晏的麾下。 陈昊虽身为太子,地位尊崇,然而在心计谋略上,却远不及心思深沉的陈晏,他急迫地需要一个能重新赢得睿帝青眼的契机,来重振往日的威严与权势。 比如,这场击鼓传觯。 击鼓传觯考验的是武艺和反应能力,陈晏即使有七窍玲珑心,也难以在此施展半分算计。 皇后早已为陈昊打好了招呼,不少人会对他在暗中出手相助。即使没有皇后授意,也没人有胆量在这种宴会上,抢太子的风头。 陈昊野心勃勃,打定主意要凭借这次机会,重新博得睿帝的青眼。 睿帝果然被他的描述所吸引。 “这游戏倒是很有意思。”睿帝饶有兴致道,“那就吩咐下去吧。” 很快,鼓手们就被安排到了大殿上。 宫人们准备了数十把木剑,一一分发给各位年轻的世家子弟,并向他们详细地介绍了游戏规则。 陈昊拿着木剑,一脸的势在必得,陈晏将接来的木剑轻轻置于桌上,脸色阴沉,难掩其心中的不悦。 大殿内,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而兴奋。不少年轻的世家子弟跃跃欲试。他们互相交流着眼神,暗中较劲,都想着在这场游戏中崭露头角,获得睿帝的注意,为自己的家族增光添彩。 陈景身体孱弱,这样的活动自是参加不得,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打量着不远处的萧风。 他靠在白玉柱上,姿态闲适而慵懒,眼神中带着一丝百无聊赖。手中的木剑被他随意地转动,剑锋在空中上下翻飞,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令人眼花缭乱。 萧风低着头,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故而没有察觉到陈景的目光。 第124章 紧接着,一尊精致的觯被呈到了睿帝跟前。 此器有盖,盖顶为半环形钮。器身侈口、束颈、鼓腹,底部为圈足。外壁夔龙纹矫健灵动,栩栩如生,尽显威严神秘。 睿帝亲手为它斟满了御酒。 “还望诸位爱卿尽情施展,为今日的盛会添彩!” 睿帝语毕,激昂的鼓声随之响起,整个大殿的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群臣们纷纷屏住呼吸,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用盘子端着觯杯,小心翼翼地走向众人,双手微微发抖。 正在这时,一把剑尖准确无误地插入觯下的红布,将觯杯轻巧地挑走了。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引得大殿内一片惊叹声。 殿前司指挥使,程黎。 他离得最近,眼明手快地抢得了先机。 程黎的剑尖滑过小太监的帽子,他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这一幕瞬间打破了大殿的宁静,紧接着,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年迈的老臣们以及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们为了避免被误伤,纷纷散到了大殿的外围,年轻矫健的世家公子们在大殿的中心各显神通,场面热闹非凡。 他们手持木剑,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剑尖带着风声,动作敏捷而迅猛,还有些人则选择联手,两人一组,互相配合,形成默契的战斗模式。 木剑与木剑相交,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不时有剑尖擦过衣衫,带起一阵阵惊呼。 因为有人暗中相助,很快,觯就到了陈昊的剑上。 此时,觯中之酒还剩一半。 眼看着太子陈昊拿到了觯杯,众人由于忌惮他的威严,不敢轻易上前。大殿内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睿帝微微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局面并不满意。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洪亮而威严,“谁能从太子殿下手中拔得头筹,官加一级,赏黄金万两。”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再次掀起了热潮。沉闷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众人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原本犹豫不决的世家公子们,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连那些站在外围的文官们,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鼓声愈发急促了起来,咚咚地响着,仿佛直直地敲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上。所有的参赛者,甚至旁观者,都不可抑制地紧张起来。 陈景望着眼前称得上是剑拔弩张的情景,微微皱了皱眉。 很快,便有人将剑锋指向了太子陈昊。 陈昊的武艺虽算不上绝伦,但也是自小一刀一枪练出来的,并非是花拳绣腿。他将觯挑起,挥剑迎击,将来人的剑锋挑飞了出去。 他松了口气,正要将觯再次接下之时,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凌厉的剑锋以极快的速度轻巧地切入,将觯截了过去,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剑影。 陈昊大惊,转头望过去,只看见了萧风戏谑的眼眸,和轻飘飘的衣角。 “卑鄙!”陈昊怒喝一声。 见酒觯脱离了太子之手,众人也不再忌惮,一齐向萧风冲了过去。霎那间,殿中剑锋呼啸,场面一片混乱。然而,萧风身法飘忽诡异,众人左右夹击,竟连萧风的衣角都碰不到一片。 叫好声如潮水般响了起来。 萧风年纪虽轻,但却实打实地经历过沙场的磨砺,与京城里的花架子们截然不同。酒觯到了他的手里,几乎没有再夺回的可能。 此次夺魁怕是无望了。 陈昊的心中火冒三丈。 如此万众瞩目的时刻,怎么能被这小子平白无故抢了风头?若真让他拿了彩头,他们母子二人的筹划岂不是前功尽弃,反而为他人做了嫁衣? 陈昊对萧风穷追不舍,萧风左闪右避,不知不觉,竟靠近了陈景所在的方向。 陈景坐在离帝后最近的位置,本就处于场地的外围,二人飞身而至时,他尚未来得及起身。 木剑虽不锋利,但并非不会伤人。陈景站起身来,下意识便要躲。 可躲到哪儿去呢? 身后便是睿帝和皇后,他若不拦在前面,这混乱的人群怕是会直接冲到帝后面前。 刀剑无眼,陈昊也就罢了,他毕竟是太子,即便出了差错,也有人会为他开脱。但萧风若是稍有行差踏错,还不知会背上什么样的罪名。 他不能再退了。 陈景“嚯”地起身,向前几步,坚定地挡在了睿帝跟前。 萧风瞳孔一缩,迅速调转了方向。 但陈昊却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求胜心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萧风身上,眼中只有那个不断闪避的对手,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已经一步步靠近了睿帝,更没察觉到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陈景。直到陈景挡在了他面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尽力地想要避开陈景,但是不可避免地和他撞到了一起。 挥舞间,木剑意外地挂住了陈景的长袍。陈景瞬间失去重心,他一个趔趄,脚步不稳,又加上眼睛看不清楚,竟直接从九层高楼的边缘被挤了出去。 陈昊看着陈景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当场愣在了原地。 众人发出惊恐的呼喊,孔皇后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紧紧抓住扶手,死死地看着眼前的局面。 这样的高度,摔下去必死无疑。 那可是婉贵妃的独子! 陈昊此前被睿帝厌弃,就是因为接近萧家,有与陈晏相争之意,如今陈景刚刚被接进宫来,就遭遇这样的事,若说是无意,谁会相信? 更何况,这击鼓传觯,又偏偏是陈昊提出来的! 一瞬间,孔皇后只觉得如坠冰窖,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全完了。 正在这时,又一阵惊呼声响起。 萧风抽出陈列在一旁、用作装饰的宝剑,如一道黑色疾风般跃上围栏,毫不犹豫地随着陈景翻身而下。 第120章 折水篇(五)双雁 睿帝大惊失色,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群臣们纷纷围拢过来,担忧地望着下面的情形。 陈景的黑色衣袍在下坠的风中猎猎翻飞,如同被狂风撕扯的旗帜。失重的感觉令人难以承受,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冲破胸腔,呼吸也变得急促而艰难。他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风声呼啸。 正在这时,他看见了萧风。 眼前模糊一片,他看不清萧风的神情。 是紧张吗? 是担忧吗? 是恐惧吗? 只是…… 自己的前半生在空无一人的幽篁山度过,尽管生身父亲仍在人世,与他血脉相连的皇亲国戚也遍布各地,却从未有一个人真正关心过他。 他的母亲因他而死。 他的父亲对他避之不及。 他的二位亲兄长,一个比一个更希望他早点消失。 或许,死在这座为纪念母亲而建造的新楼里,就是他最好的归宿吧。 可萧风不一样。 他虽已无父母,但还有其他亲人,还有和他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兄弟,有和他从小一同长大的亲密友人。 他跳下来干什么呢? 但萧风义无反顾。 陈景先行坠落,与他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萧风心急如焚,他猛地蹬上一旁的墙壁,借着这股反作用力,加快了自己下坠的速度。 到七楼了。 他终于追上陈景,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陈景一个战栗,本能地回握住了他。 萧风当机立断,将手中的宝剑深深地卡入了高墙壁画的缝隙之中。剑身与墙壁碰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火花四溅。 一股巨力袭来,急速的下坠骤然停止。 萧风紧紧握住剑柄,借力翻身而上,稳稳地踩在了剑身之上。紧接着,他手上用力,将陈景拉了上来。 剑身狭小,二人紧紧相贴,勉强可以落脚。 陈景听得见混乱.交缠的心跳声,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萧风的,更不知是源于劫后余生的激动,还是源于别的一些什么。 整座楼陷入了片刻寂静,紧接着,爆发出了激动的呼喊。 整座楼陷入了片刻的寂静,紧接着,发出了难以置信和惊叹。萧风略略低头,看向埋头在自己怀中的陈景,他呼吸急促,身体微微颤抖,显然还没有缓过神来。 萧风微微勾了勾唇角,随后侧身抬手,恰到好处地接住了早已被在场众人忽略的、同他们二人一齐落下的酒觯。 液体撞击器皿的声音在陈景耳边响起,清脆而悦耳。下一刻,萧风轻轻抬起他的下颌,将冰凉的酒器送到了他的唇边。 直到清凉的酒水入喉,陈景才如梦方醒。 鼓声早已停歇。 两人一个穿着黑色锦袍,一个身穿黑色劲装,自高空坠落之时,纠缠缠绕,不分你我,像是翱翔云端的一对飞雁,偶然停歇在山崖之间。 萧风靠近他的耳侧,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开口。 第125章 “没事了。” 他说。 见二人都安然无恙,睿帝也总算松了口气。他坐回龙椅上,孔皇后上前几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他不耐烦地挥退了。 陈昊眼见陈景被萧风救下,这才放下心来,冷汗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全身。 陈晏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的一幕,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恰在此时,一旁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将一份诗笺端到了睿帝面前。 正是来自三殿下陈景的桌案。 睿帝缓缓展开诗笺,只见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首诗,笔划刚劲有力,又不失秀逸。 瑞雪漫铺千仞山,琼花玉甲映雄川。 重山难羁凌云雁,一朝直上破云关。 睿帝忽地笑了。 “既如此,传朕旨意。”他道,“萧风进安远将军,皇三子陈景封为宁王,此楼……” 他仰起头,眼中不知为何,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便叫双雁楼吧。” * 自双雁楼落成大典之后,三殿下陈景似乎是受了惊吓,竟然大病了一场。因此,迁居王府的事就暂时搁置了。 由于安远将军萧风在京中尚无府邸,便向睿帝求了个恩典,要在陈景的旧宅里小住。 二人就这样暂时安顿了下来。 陈景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地坐着,萧风靠着他,替他摘眼睛上的瞳膜。 两人离得很近,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处。 萧风紧张极了,忍不住有些手抖。 在他第三次尝试失败之后,陈景终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不为难你了。”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等等子须来,喊他帮忙吧。” “做得多了,熟练了,自然也就快了。”听到慕容影的名字,萧风莫名地有些不爽,“难道慕容兄第一次帮你摘瞳膜便是一气呵成?” 陈景心说当然是啊。 但当着萧风的面,他并没这么说,只是温声安慰道:“子须也练习了许久才这般熟练。如果你想知道窍门,待会儿他来,向他请教便是。” 萧风哼了一声:“我才不需要向他请教。” 陈景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人正说话间,慕容影便推门走了进来。 萧风虽然嘴上不服,但心中对慕容影却并无不敬,更何况,慕容影还曾经在萧家最困难的时候对他出手相助。 他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慕容兄。” 慕容影恭敬地行礼:“萧将军。” 慕容影将熬好的药递给萧风,随后坐在床边,熟练地为陈景摘下了瞳膜。 萧风紧紧地盯着他的动作,可惜慕容影动作太快,他还是没有看清。 他不禁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做完这些,慕容影让开了些许,萧风便过来为陈景喂药。 陈景的眼中溢满了生理性的眼泪,看起来楚楚动人,萧风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耳热。 可陈景却接过药碗,向他摆了摆手。 “我又不是真的病了,”他对萧风说道,“何至于如此较弱,连吃药都要人喂?” 萧风讪讪地笑了笑,万分不情愿地从床上站了起来。 陈景熟练地端起了药碗,这药只作调理身体之用,是他原本就每天在喝的。 他并没有在双雁楼被吓病,只不过落成大典那天,他和萧风二人出尽了风头,谎称生病,只不过是为了暂避锋芒。 萧风还好说,他背后无人,在京城没有靠山,也不会久留,不日就会返回边疆。 但对陈景来说,乍一出场,就如此引人注目,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他又何尝不知太子提出击鼓传觯的真实目的? 落成大典发生的事,实在是让萧风把陈昊彻彻底底地得罪透了。 至于陈晏…… 暂时还不知路数。 太子和二殿下忌惮陈景,无非是因为他的生母身份高贵,担心睿帝爱屋及乌,将心思都放在陈景身上。 但陈景清楚地,他们多虑了。 在群臣和诸位皇子眼里,他谨慎端庄,行为毫无差错,但睿帝却知道,陈景天生体弱,又有一双怪异的眼睛,在他心里,陈景就是个不详的天煞孤星。 他将陈景接下幽篁山,无非是借他来激励陈昊,打压陈晏,在他们之间做个平衡的工具而已。 无论陈景多么的惊才绝艳,他也永远不可能会将自己的江山交给这么个人。 父慈子孝是演的,兄友弟恭是假的,就连在勾心斗角的朝堂上,他也只是个假想敌。 一切不过是为了活着罢了。 陈景喝完药,慕容影走过来将碗收走,陈景忽然叫住了他。 “子须,将近几日登门送礼的官员记录下来,日后一一还回去吧。” “是,殿下。”慕容影道。 陈景“养病”的这些日子,有不少大臣登门拜访,都被陈景以沉疴为由打发回去了。人虽然没见到,可该注意的礼数要慎之又慎,哪怕是一点点的疏忽,都可能被对手抓住把柄,成为攻击的靶子。 二人将细节商讨完毕,陈景活动了下身子,慢慢地下了床。 “去做什么?”萧风连忙过来扶住他。 陈景的身体经过调理,早就比三年前在幽篁山的时候好了很多,但是萧风还是改不掉之前的习惯。 陈景任他扶着:“今天天气不错,想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子须,好久不曾同你手谈了。”陈景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慕容影。 慕容影一顿,回过身来:“是,殿下,属下这就去布置。” * 东宫之中,传出了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 “凭什么!母后的精心布置,就那样被萧风那小子毁了。”陈昊一边怒骂,一边摔着屋里的东西,侍候的随从们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一个加官,一个封王,反倒让本宫在府里禁足,简直是欺人太甚!” 陈景坠楼过后,睿帝当时虽然没说什么,但转头就以处事缺乏分寸为由,将陈昊禁足东宫,说是要磨练他的性子。 陈昊恼怒无比。 正在这时,一个小侍女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颤声开口道:“太子殿下……” 陈昊一个瓷瓶丢过去,砸在那侍女的脚边。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太子殿下,张嬷嬷求见……”小侍女哆哆嗦嗦地禀报道。 张嬷嬷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是看着陈昊长大的,她此来东宫,必然是得了孔皇后的授意。 陈昊不敢再发脾气,忙令手下整理残局,并将她请进门来。 张嬷嬷缓缓走进屋中,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又扫过那些跪在一旁的随从,最终落在陈昊身上。 “见过太子殿下。” “张嬷嬷。”陈昊的话里还带着尚未平复的火气,“可是母后有话对本宫说?” “正是。”张嬷嬷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有令,请您即刻进宫一趟。” 陈昊闻言一愣。 “可……本宫尚在禁足,这样恐怕不合规矩……” 张嬷嬷微微一笑,眼神中透着安抚:“太子殿下不必担心,皇后娘娘已经打点完毕,您只需随我进宫即可。” 陈昊皱着眉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 “既然如此,便请嬷嬷带路吧。” 踏入宫门,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太子受罚,睿帝虽然明面上没有怪罪孔皇后,但对她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投下一片片摇曳的阴影。孔皇后靠坐在椅子上,面容冷峻,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 陈昊多日来心中的不甘与愤怒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对母亲的畏惧。 他“扑通”跪在皇后面前,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皇后朝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她便退下了。 整个殿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 终于,皇后打破了沉默。 “你可知错?” 陈昊紧咬嘴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孩儿……行事鲁莽,险些酿成大祸。” “求胜心切,急功近利,没有丝毫长进。”孔皇后冷冷地训道,“你父皇罚你禁足,若能磨一磨你这性子,也算是好事。” 陈昊低着头:“母后教训得是。” 孔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战战兢兢、有些窝囊的模样,忽然无力地叹了口气。 她皱起眉,捏了捏眉心,从座位上起了身。 陈昊的性格生来如此,如果真能有所改变,也不至于让陈晏和玫妃在他们母子面前耀武扬威这么多年。 她走到陈昊面前,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母后知道,你现在怨极了萧风和陈景,但你必须要沉得住气,眼下,正是扳倒陈晏的最佳时机。” 第126章 陈昊闻言,疑惑地抬起头:“母后这是何意?” 陈晏本就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自己又受罚禁足,三殿下陈景初来乍到,背后没有势力支持,根本无法撼动陈晏的地位,母后为何要这样说? 孔皇后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昊,目光落在他漆黑的瞳仁上:“你父皇是绝对不可能将皇位传给陈景的。” 第121章 折水篇(六)手足 陈昊吃惊地望着皇后,问道:“母后为什么如此笃定?” “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往事。”孔皇后把陈昊扶起来,给他赐了座。 “婉贵妃,实在是一位奇女子,只可惜她红颜薄命,命途多舛。”皇后惋惜道,“她的孩子,本宫是见过的。” 那个晚上,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夜空,大雨倾盆而下,宫中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显得格外凄凉。 皇后从睡梦中被雷声吵醒,心中满是不安。她起身披上外袍,倚在门边,望着这多年难遇的景象。 今天是婉贵妃临盆的日子,不知是否会平安。 正在这时,一道惊雷劈下,贴身宫女冒着大雨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浑身湿透。 “怎么样了?”孔皇后问道。 “回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生了,是位皇子!” 孔皇后用力地闭了闭眼。 “只是,贵妃的情况不大好,怕是要不行了,那孩子也……不知能不能活。” “陛下还守在贵妃身边吗?” “是。” 孔皇后皱着眉看向宫女,吩咐道:“拿伞来,本宫要去看看陛下。” 风雨交加,那单薄的伞也起不到什么遮挡作用,短短的一程,就浸得皇后浑身湿透。 贵妃寝宫内,气氛压抑而紧张。宫女和太医们跪了一地,个个低着头,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几声压抑着悲痛的抽泣。 皇后快步走进内室,见睿帝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由于是背对着她,她看不清睿帝的脸色。 婉贵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已经没有了呼吸。被单上的血液早失了温热,在缎面上结成硬块,像干涸的河床裂出了无数道触目惊心的沟壑。她的身边,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被包裹在襁褓中,正发出极其微弱的哭声。 “谁让你来的。”睿帝阴沉地开口。 孔皇后“扑通”一声跪倒:“婉妹妹生产,臣妾身为后宫之主,理应照料。” 睿帝没说话,也没回头,不知在想什么。 皇后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睿帝叫她。 “皇后,将这些太医和宫女全部处死,不得留下活口。” 孔皇后愕然,猛地抬起了头,巨大的恐惧摄住了她的心脏。 这是为什么? 四周传来哀求与哭喊,但睿帝丝毫不为所动。他转过身来,狠狠地捏住了孔皇后的下巴。 睿帝心中有气,不知不觉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孔皇后的下巴被捏的发白,可她心中满是恐惧,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今夜的事,如有泄露,无论是何原因,朕都会先杀了你。” 孔皇后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地答道:“是……臣妾遵命。” 睿帝甩开她,一步一步地朝屋外走去。 皇后回过神来,膝行几步,赶在睿帝出门之前拉住了他的衣角。 “陛下,贵妃和三……三殿下该如何处理。” 睿帝脚步一顿。 “孩子立刻送走,至于贵妃……”他声音冷酷,其中透着深深的疲倦,“埋了吧。” 皇后伏在地上猛地打了个寒战,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仿佛躺在榻上的不是婉贵妃,而是她自己。 她扶着一旁的椅子缓缓站起身来,又是一道肆虐的闪电落下,将一片狼藉的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皇后一惊,不知看见了什么,身子一晃,又跌坐回了地上。 榻上的婴儿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正睁着眼睛,无辜地望着她,那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颜色极淡,像是三月的第一茬春草,与四处蔓延的血腥对比,更显得触目惊心。 那一夜,后宫死了很多人,但都随着宫闱秘辛被淹没在声势滔天的雷雨之中了。 “总之,你不必担心陈景。”孔皇后轻声道,“母后什么时候骗过你。” 陈昊的心计不够深,藏不住事,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什么,因此,当年的秘密孔皇后无法对他直说。 “不仅如此,你还要与他拉近关系,共同抗衡陈晏。” 陈昊闻言,目光茫然:“联合陈景?他初来乍到,能如何对付陈晏?联合他有什么用?” “正是因为他不成气候。”孔皇后道,“他没有母亲,和母族也关系淡薄,待扳倒陈晏之后,再对付他,就简单多了。” 陈昊双目圆睁,把孔皇后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随后高兴地一拍大腿。 “母后说的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站起身来,激动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喃喃道:“联合起来,对,联合起来。我那三弟不是病了吗,等禁足结束,我便亲自登门探望!” 孔皇后看着他按捺不住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太子殿下到——” 随着门房的通报声,沉重的府门缓缓开启。陈昊整了整衣襟,抬脚跨过门槛。身后十二名侍从捧着锦盒鱼贯而入,珍珠美玉、江南丝绸泛着华美的光泽。 慕容影礼数周全地接过礼单,引着陈昊向寝屋走去。陈昊多看了他几眼,想起这青年正是落成大典当日陈景带在身边的那个仆从。 相貌平平,气质倒是不凡。 他步入屋中时,陈景正倚在锦绣靠枕上。阳光透过纱帐,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案几上药碗冒着热气,苦涩的当归气味在室内弥漫。 “兄长。”清润的嗓音响起,陈景抱歉地笑笑,“臣弟身体有恙,无法起身相迎,还望兄长莫要怪罪。” “三弟这是哪里话!”陈昊摆了摆手,“本就是为兄多喝了几杯误伤三弟,今日特来赔礼。” 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在兄弟二人之间织成一道朦胧的纱幔。 “意外而已。”陈景温和地笑了笑。 他伸手去够床边的茶盏,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尚未消退的淤青:“皇兄亲自登门,实在是折煞臣弟。” “说起来……小萧将军在京中尚无府邸,听说是借住在三弟这里?”陈昊明知故问道,“为何不来相见?” “皇兄若有吩咐,臣弟派人去传话请他。”陈景不动声色地替萧风周旋,“想必萧将军是不愿打扰我们兄弟二人谈论私事,这才在后院候着。” 陈昊轻轻地哼了一声:“既如此,那便不必惊动他了。本宫只是随口一问,并非真的有事吩咐。” 陈景礼貌地笑了笑。 兄弟二人对坐良久,陈昊直来直往,陈景接话接得周全得体,二人倒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 陈景初来乍到,对京城的一切都不熟悉,陈昊便主动邀请他去演武场参观军事演习。 陈景不擅武艺,身子骨也不硬朗,陈昊便特别安排了一场演习,请他千万不要推辞。 盛情难却,陈景只好欣然接受。 邀约的目的达成,陈昊又待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照旧是由慕容子须送他出去。 萧风这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陈昊来的匆忙,萧风当时正在陈景房里同他讲话,便顺势藏在了屏风之后。若陈昊真要召他来见,萧风再翻窗而出,装作从后院过来的样子。 “奇怪了。”萧风若有所思,“我本以为先来示好的会是陈晏。陈昊在双雁楼落成典上颜面尽失,以他的性子,没有从此视你为敌已经不错了,怎么会这么快就放下成见,跑到这儿来?” 陈景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倒是小瞧了太子殿下。” 目前来看,联合自己制衡陈晏,对陈昊来说确实是上上之选,而对陈景而言,与太子亲近也比陈晏要安稳得多。 陈晏反复无常,又心机深重,和这样的人相处,一不小心便会落入圈套。 此外,当年萧家之祸,陈晏定是脱不了干系,考虑到萧风的感受,陈景私下里也不愿与陈晏走得太近。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那之后没多久,陈景身体恢复,可以出府走动。陈昊带着他参观演习,一同研究经史策论,闲暇时还会游乐宴饮,为边疆将士祈福,兄友弟恭,好不和谐温馨。 陈晏按兵不动地看了多日,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暮色四合时分,二皇子的府邸内已点起盏盏宫灯。冷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轻轻拍打在雕花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晏站在书房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边缘,目光却穿透夜色,望向遥远的宫墙之内。 第127章 茶已凉了多时,他却浑然不觉。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将那双狭长的眼睛衬得愈发深邃难测。 “殿下,今日宫中又有消息。”心腹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太子邀三皇子去了藏书阁,据说赏鉴了一整日的《昭宁政要》。” 陈晏冷哼了一声:“难为我那大哥了,看一天的史籍,怕是憋也要憋死了。” 案几上的烛火突然爆出一个灯花,映得陈晏眼中寒光一闪。 “大哥和三弟联合起来对付我……?”他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柄象牙骨扇,“唰”地展开,慢条斯理地摇了起来,“如此不顾兄弟情义,真是令人伤心。” “只不过,与虎谋皮……”扇面上绘着一幅工笔花鸟,精致的雀儿栖在梅枝上,栩栩如生,“我那三弟,扮猪吃虎,可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角色。” 赵德上前一步,为陈晏添了新茶:“殿下准备怎么做?” “陈景和萧风虽都没有背景支撑,但每一个单拎出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只要有合适的契机,青云直上是早晚的事,若再加上我那蠢大哥……” 陈晏微微颔首,放下茶盏,宽大的袖袍拂过案几,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沉香气。 “局势不利于我,必须要采取行动了。” 第122章 折水篇(七)离间 朱漆廊下的铜铃被晚风拨得叮咚作响,逍遥阁内沉香袅袅,陈晏斜倚窗边,指尖闲闲地转着青玉酒盏。 "大哥可算来了。"见陈昊大步踏入,陈晏笑着起身相迎,亲自斟了杯酒推过去,"尝尝这新酿的梨花白,特意给你留的。" “有话直说,绕什么弯子?”陈昊一撩衣摆坐下,仰头饮尽杯中酒,抹了抹嘴角,“说吧,今天叫本宫来是有何事?” 陈晏指尖轻点案几:“大哥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直率。” “本宫实在想不到同你能有什么话讲。” 陈晏也不生气,只是低低地笑了一阵。 “那臣弟便直说了,”他眼中笑意未散,“皇兄今日和三弟走得近,臣弟只是想提醒皇兄对他多加提防,莫要受人利用才是。” “三弟年龄还小,又初来乍到,要怎么利用本宫?”陈昊冷哼一声,“你未免过于以己度人了。” “三弟是刚来没错,但他初到京城,便结识了萧易水,又与皇兄您走得这么近。”陈晏说着,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袖口的褶皱。 “臣弟还听说,前些日子,三弟向您举荐了他一直带在身边那个伴读,好像叫什么……慕容?对,慕容影。” “皇兄仁厚,直接送那奴仆进了翰林院。陈景结交武官,扶持自己的势力,亲近皇兄您,如此种种,皇兄还不对对他的野心有丝毫的怀疑吗?” 陈昊被陈晏的长篇大论说得一愣,他觉得陈晏的分析有几分道理,可又想起了皇后曾对他说的话。 睿帝厌恶陈景,是不可能是将江山交到他身上的。 “可陈景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在朝中也缺乏支持者,萧易水在京城更是连个府邸都没有。他扶持个小小伴读,还能翻了天不成?”陈昊虽然依旧在反驳陈晏,但语气显然已经没那有一开始那么笃定,对陈景的称呼也从“三弟”变成了他的名字。 “他是未成气候,即使他再聪颖稳重,也入不了父皇的眼,动摇不了皇兄您的地位。”陈晏轻轻摇了摇头,“可若他按捺不住,逼宫谋反,又当如何?” “逼宫”二字一出,陈昊将酒杯一丢,瞪大了眼。 “他怎么敢?” “他有什么不敢?他孤身一人,本就无所顾忌。”陈晏冷声反问道,“被无故藏了这么多年,陈景心里对父皇就没有半分怨恨吗?” “可这……掉脑袋的事,本宫还是不相信他会有此胆量。”陈昊支支吾吾道。 陈晏见陈昊已经有所动摇,低垂眉眼,心思眨眼之间便转了十八个弯。 “还有一事,事关皇家颜面,我……”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陈昊最看不惯陈晏这副扭捏作态的样子,当即眉毛一竖,喝道:“到底怎么,你直说便是!” “皇兄,萧家当年就是因为结党营私而遭了祸患,故而在延应城中,萧易水从来不与人结交。”陈晏忽然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可他为何忽然同三弟如此亲近,甚至直接住到了他府中去?”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京中已有传言,说……此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陈昊表情一僵:"什么意思?" 陈晏指尖轻敲杯沿:"小萧将军年轻气盛,又常在军中,却不近女色。三弟……又是那样的身段和样貌……" 陈晏正欲再说,却被陈昊打断了。 "放你娘的屁!"陈昊猛地站起,酒盏被掀翻,梨花白洒了一地。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晏悠悠打断,"如今民风愈发开放,这种事本就不算少见……不然,还有何理由能解释此二人莫名亲近的关系?" 陈昊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只觉得腹中翻搅,一阵反胃。窗外暮色沉沉,楼下伶人正唱着《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尾音缠绵得令人心烦。 "大哥若不信,"陈晏轻啜一口酒,"逍遥阁是萧风常来的地方,他在此处还有长期预留的隔间。之后若发生什么……臣弟叫皇兄亲眼来看便是。” 陈昊一脚踹翻案几,酒壶瓷盏哗啦碎了一地。 "捕风捉影,不堪入耳之事,本宫不屑知道!"他咬牙切齿,"你若将此事传扬出去,污了皇室声誉,不仅是本宫,父皇也不会饶了你!" 陈晏望着他怒冲冲离去的背影,慢条斯理地抿尽杯中残酒。檐角铜铃忽被疾风撞响,惊起一群暮鸦,黑压压地掠过皇城上空。 冬日的宫墙内,雪花打着旋儿飘落在青石板上,周遭一片寂静。陈景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皇后突然召陈景入宫,却未说明缘由,实在令人心中不安。 陈景抬头望向高耸的朱红色宫墙,凤仪宫的檐角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如同利剑般横亘在宫门前。他整了整衣冠,手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薄汗。 领路的太监在宫门前停下,低眉顺眼地退到一旁。 "三殿下,娘娘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陈景将随从留在门外,孤身一人进了凤仪宫。 慕容影既然已入了翰林,即使是最低的官职,也不能再随侍陈景左右,因此,他此行只随意从家中选了一个仆从带在身边。 殿内熏香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皇后端坐在凤座上,面容隐在阴影里,只有指尖上那枚翡翠戒指偶尔反射出一点冷光。 "儿臣参见母后。"陈景恭敬行礼,膝盖触到冰凉的地面。 "景儿来了。"皇后的声音出奇地柔和,"起来吧,到本宫身边来。" 陈景起身时,注意到皇后身侧竟无一个宫女太监伺候,整个殿内都静得可怕。 皇后示意他坐在一旁的绣墩上,自己却站起身,缓步走向窗边。她伸手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殿内厚重的熏香气息。 “景儿不必紧张。”孔皇后的声音里带着妇人独有的温柔的伤感,“本宫此次唤你来,是想与你聊聊家事。” “是。”陈景应了一声。 孔皇后与陈景有何家事要讲?不过就是和婉贵妃的过往。 果然,皇后缓缓地开了口。 “你母妃当年,风华绝代,惊才绝艳。”她道,“说实话,本宫实在是羡慕极了。” 帘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青砖光影浮动,孔皇后坐回原位,为自己斟了碗茶。 "皇后娘娘风采依旧,不必过谦。" 皇后闻言,摇头轻笑,凤钗垂下的东珠也跟着颤动:"双雁楼的事是昊儿失手,本宫在这里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此事是儿臣不小心,"陈景仓促地起身行礼,"并非是兄长的过错。" "那之后你又病了许久,"色泽醇厚的茶汤映出皇后骤然幽深的眼眸,"身体怕是不大好吧。" "是儿臣不争气,没见过这样的世面,神魂惊惧,这才病了。"陈景滴水不漏地答道。 "不必这样说自己。"皇后垂下眼,神色晦暗不明,"你母妃难产,导致你生来体弱,此事本宫并非不知。" 陈景眉心骤然一紧。 他的底细,皇后都清楚? 怪不得陈昊会不计前嫌地与他交好,原是有恃无恐。 可,除了她,还有谁知道? 玫妃也知道吗? 他不知不觉地攥紧了袖口。 "本宫乃后宫之主,怎会不知此事?" 皇后看出了陈景的忧虑,温柔地安抚道,"既然本宫之前从未向外透露过,之后自然也不会,你不必担心。" "儿臣......多谢母后。"陈景深深一礼,瞬息千念。 第128章 窗外,雪渐渐大了,隐隐起了鹅毛之势,裹着雪粒的风里吹进屋中,令人遍体生寒。 "本宫和你说这些,是想要你信任本宫。"皇后道,"本宫对你没有恶意。" "儿臣知道。"陈景很快平静下来,恢复了此前不露声色的模样。 “贵妃生前便与本宫情同姐妹,对你,本宫也是视如己出,所以有些话,本宫不愿瞒着你。” 孔皇后拍了拍陈景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却掀开了桌案边的鎏金匣。 那匣子里盛着枯黑到看不出成分的黑色药渣,和一张泛着枯黄的素笺。 “婉妹妹身体一直十分康健,可自从有孕之后,身体却每况愈下,生产之日更是血崩而亡。本宫事后查过婉妹妹的饮食,发现……被人动过手脚。” 陈景愕然抬头:“母后这是何意?” “有人要害你们母子,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慢性毒药。”孔皇后垂着眼将那张素笺推向陈景,“若运气不好,便是一尸两命,即使侥幸生下孩子,也多半会体弱多病,难以养大。” 第123章 折水篇(八)毒害 “既然母后知道……可曾告诉父皇?”陈景的声音艰涩地响起,嘶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本宫有意要告诉他,可婉妹妹的死令陛下悲痛过度,下旨任何人不得再提起与她有关的事,连你,也对外宣称早夭。”她停顿了片刻,不知是在回忆什么,不把你留在身边,恐怕也是怕见到你会徒增伤心吧。” 随后,她将目光落在陈景身上,语气温和,带着劝慰:“你既然已安稳地长大,此事便莫要怪你父皇了。” 陈景沉默了好一阵,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是谁……”他眼底的痛苦几乎可以灼烧一切。 皇后瞥了他一眼,假装没注意到他悲痛的神色,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本宫……尚未查到。这后宫的所有人,包括本宫和陛下,都有毒害贵妃的嫌疑。主谋究竟是谁,本宫无权置喙。” “儿臣知道,定不会是父皇和母后。”陈景垂着眼,表明了对皇后的态度。 孔皇后只是忧伤地看着陈景,没有接他的话。 彼时,陈昊已有五岁,身体康健,虽不如陈晏聪慧,却也中规中矩,没有犯过什么大错。 孔皇后乃是睿帝发妻,孔家在朝中的影响力远非贵妃所在的何家可比,即使何韵诞下皇子,也很难动摇孔皇后的地位。 婉贵妃之死,最大的获利人是谁不言而喻,皇后这是在暗示,陈景所遭遇的不幸,乃是拜玫妃所赐。 陈景头脑中此刻一片混乱。 他生来白发异瞳,因为这副奇怪的样貌,他的亲生父亲将他视为不祥的妖物,将他幽禁荒山十六年,任他自生自灭。 他一出生,便克死了母亲,连累了母亲宫中所有的宫女与在场的太医,背负上了数十条人命。 陈景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天生妖物,为此,他从不敢轻易亲近旁人,生怕给他们带来灾难,即使是萧风,他也从不敢主动地接近。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陈景好不容易熬到能够平静接受这些事实,孔皇后却忽然告诉他,他此前遭受的一切是受人所害。 若不是从娘胎里带来了剧毒,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会生成这般模样? 他一时无法接受。 原来,他这么多年来背负的一切,其实都不该由他承受。他本可以在父母膝下健康长大,不必受病痛折磨,不必忍受他人的异样眼光,更不必终日困坐屋中,只能用艳羡的目光望着院中舞剑的萧风。 他原本可以自由地交友、出游,一辈子荣华富贵,清闲平安。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孔皇后看着他失神的模样,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放在陈景手中:"这是婉妹妹生前寝宫的钥匙。自从她走后,那里一直保持着原样,本宫经常会派人前去打扫。也许……你会想去看一看。" 钥匙冰凉刺骨,陈景却感到一股灼热从掌心蔓延至全身。 走出凤仪宫时,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茫然。 远处传来更鼓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在催促着什么。陈景迈开脚步,朝着那座尘封二十年的宫殿走去。钥匙在他手中越来越烫,几乎要灼穿皮肉。 身体被寒意浸透,陈景的身子猛地一晃,一旁的仆从几步上前,忙搀扶住了他。 “三殿下,您没事吧。” 陈景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别跟着我。” 仆从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这……”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陈景声音颤抖,语气近乎恳求,“可以吗?” 侍从不敢再忤逆他,只得放了手,缀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陈景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无数双眼睛在他眼前一一浮现——贵妃无辜的泪眼,玫妃虚伪的笑眼,皇后算计的眼……还有他自己,眼中燃烧着悲哀的怒火。 走出宫门的时候,大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陈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锦靴被雪水浸透,他却浑然不觉。 不知走了多久,喧嚣的人声混着脂粉酒气扑面而来。陈景中浑浑噩噩中惊醒,抬头望去,“逍遥阁”三个鎏金大字在灯笼的映照下,刺目地灼烧着他的眼睛。 逍遥阁,京城里最豪华的酒楼,寒夜里最诱人的温柔乡、避风港,这里虚假的暖意与能让人忘却一切的烈酒,是所有悲伤的解药。 陈景撞开门帘,裹挟着寒气与未化开的雪花踉跄而入。他面色苍白,又是生面孔,甫一入内,引来了不少人好奇的打量。 半晌,才有人低声惊呼。 “那不是三殿下吗!” “三殿下陈景?” “原来是这么个模样。” 大堂里人声熙熙攘攘,小二带着讨好的笑意迎了上来。陈景无视那些讨论和目光,径直走向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 “酒。”他敲了敲桌面,声音嘶哑地吩咐道。 “是是是。”小二喜气洋洋地拿酒去了。 陈景的侍从眼见他进了逍遥阁,连忙小跑着跟了上来,谁知,他刚要掀开帘子,却和一个从楼内走出的人撞了个满怀。 从服饰来看,那人似乎是逍遥阁的堂倌。 “多有得罪。”侍从急匆匆地道歉,说罢又要进门,谁知却被一把扯住了袖子。 堂倌脸上带着讨好:“想必这位小哥是三殿下身边的人吧。” 侍从停下脚步,面上露出焦急之色:“既然知道,还不让开?” 堂倌挡在他面前,脸上笑容毫无破绽,身体却纹丝不动:“小哥莫急。贵主方才吩咐了,只想独自清净片刻,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打扰。又担心您雪天受冻,特意嘱咐小的带您到隔壁暖阁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等贵主需要了,自然唤您。” “殿下真是这么说的?”侍从狐疑道。 “自然。您放心,里面人多,又有我们看顾着,自然不敢让三殿下受了怠慢。”堂倌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侍从思索了片刻,从凤仪宫出来后,三殿下就不许他跟着,现下想独自买醉,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便有劳了。”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好说,好说。” 很快,几坛贴着红纸的烈酒被端上桌。陈景拍开泥封,抱起酒坛,仰头便灌。 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燃烧的炭火,呛得他弓起背剧烈地咳嗽,泪水混着脸上融化的雪水狼狈地淌下来,肉体上的灼痛奇异地压制了心口更深的情绪。 这是陈景第一次喝酒,真的很难喝,也真的很难受。 他一口接一口地灌着,视线很快模糊、旋转。雕梁画栋的酒楼雅间、推杯换盏的喧哗、觥筹交错的影子,都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块和噪音。 酒坛彻底空了,从他的手边滑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陈景瘫软下去,侧脸贴着冷冰冰的桌面,紧闭的眼睫下仍有未干的湿痕,不知是雪水还是眼泪。 路过的堂倌走过来,唤了他两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堂倌眉头紧皱,急匆匆去了柜台。 “那位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如何处理?” “时机到了。”里面的人敲了敲桌面,“去禀告二殿下吧。” “是。” 第124章 折水篇(九)圈套 门轴涩滞地呻吟一声,被一双手猛地推开。 陈昊大步踏入,随后烦躁地扯了扯紧束的领口。一旁引路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出,忙不迭关了门退下去。 “又叫本宫来干什么?” 陈晏斜倚在窗棂边,指尖捏着一只细长的白玉酒杯,慢悠悠地、近乎狎昵地轻轻摩挲。 听到陈昊进来,他并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懒懒地朝着下方一指。 “太子殿下,”他轻飘飘地说道,“看。” 陈昊眉头拧的更紧,但还是依言走上前来。他站在陈晏身侧,透过窗棂精致的镂空处,望向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堂。 第129章 他的目光扫视一周,最终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陈景伏在桌面上,像是被风雪压弯的竹,那惯常用来执笔抚琴、点茶焚香的手,此刻正紧紧地攥着酒盏,孤单落寞的身影与四周格格不入。 陈晏啧啧摇头:“真想不到啊,谪仙似的人物,竟也会栽在泥塘里。” “你叫本宫来,就是来看这些?”陈昊冷哼了一声,“本宫对他人失态的样子不感兴趣。” “太子殿下莫急啊,”陈晏笑意盈盈,“主角这就登场了。” 话音刚落,逍遥阁的门帘就被齐齐卷了起来。 冷风倏然闯入,惹得半醉半醒之人精神一振,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进了门来,为首之人正是萧风与程黎。 两人皆是一身劲装未卸,风尘仆仆,身后的随从们提着此次围猎的战果,有尚在滴血的獐子,还有五彩斑斓的锦鸡。 “哟!萧将军!程指挥使!好大的收获!” “瞧瞧这獐子,怕不是山里的獐王吧?真神气!” 他们身上蒸腾着蓬勃的热气,靴底沾着未干的泥泞,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纵与畅快。 “给各位大人加餐了!”萧风笑着朝众人拱了拱手。 此起彼伏的奉承声浪般涌来,二人立刻成了逍遥阁的焦点,酒客们纷纷侧目,歌姬舞娘们投来热切的目光。 陈昊站在楼上,看着他们众星捧月般地在大堂中心落座,搭在窗棂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好大的风光啊萧易水。 萧家将他害得在陈晏面前,在文武百官面前抬不起头来,萧易水却在京城里如鱼得水,春风得意。 实在是令人不快! 正在这时,一个泥鳅般的小二滑溜溜地拨开人群,敏捷地钻出来,凑到了萧风身边。 他脚尖踮起,贴着萧风的耳廓,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 萧风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他眉峰一紧,眼神里的热切沉淀了下去。他顺着小二目光示意的方向望向了大堂的角落。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软软地贴在桌面上。 萧风不假思索地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走了过去。 陈景侧着脸,桌面压得肌肤微微变形,透出脆弱的嫣红。墨黑的发丝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上,随着他沉重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微弱地起伏。 萧风的喉结上下滚动。 在他的印象里,陈景总是安静的,内敛的,自持的,即使身在病中的时候,也只是面色比往常更苍白几分。 萧风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即使醉着,但还是能让人感受到从他的身上漫出的、浓浓的悲伤。 可为什么好好的,陈景会想到来逍遥阁喝酒,莫非白天发生了什么? 萧风今日不在京城,无法看顾陈景;慕容子须虽已不与他们同住,但对他的照顾却半分不曾减少,怎么会任他独自一人昏醉在此处,身边连个随从也无? 事出蹊跷,明日要好好调查,眼下只能先将陈景安顿好。 他微微附身,拍了拍陈景单薄的肩膀,低声唤道:“三殿下?” 陈景蹙了蹙眉。 “阿景?” 陈景还是没有动作。 萧风直起身子,对一旁的小二吩咐道:“为三殿下开一间房,记我账上,再分几个人照顾,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是是是,将军放心。”小二点头哈腰地应下。 那小二弯下腰,与一个杂役配合,将陈景绵软无力的手臂绕过肩头。陈景被惊扰,喉咙里发出带着鼻音的咕哝,睫毛颤动,挣扎着想要睁开,却最终只是徒劳地蹙紧了眉头。 萧风的目光扫过他被汗浸湿、微微敞开的领口,下意识地解下了自己肩头带着体温的披风,覆在了他单薄的身上,隔绝了四面八方带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快走。”萧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催促。 直到眼看着小二扶陈景上了二楼,他才回过身,回到了程黎身边。 程黎抱着手臂,皱着眉旁观了整个过程。 “我到现在也不知你为何要住在三殿下府里。”程黎在萧风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你就回来一个月,少和他们这些王子皇孙走得太近,免得招惹一身是非。” 萧风轻轻地眨了下眼:“我心里有数。” 程黎深深地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 另一头,两个人搀着陈景,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一扇门前。门框上挂着块半尺长的乌木牌匾,上书一个“萧”字,笔力遒劲、饱蘸金漆。 陈景被门板的冰凉激得稍微清醒了一瞬,发出了几声更加含糊不清的呜咽。宽大的玄色披风下,他的侧脸泛着潮红,脆弱得诱人。 陈昊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发黑,耳朵里嗡鸣一片。 陈景,堂堂南月的三皇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玩物般被两个低贱的杂役送进了萧风的卧榻之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暴怒的恶心涌了上来,陈昊胃里翻江倒海,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这……”陈晏压得极低的声音适时地在耳边响起,如同毒蛇吐信,“……太子殿下,他们这是……?三弟醉成这样,萧小将军他……怎能如此不知分寸?” 陈昊阴恻恻地打断了他:“何必装模作样,这不就是你想让本宫看到的。” 不知分寸? 这何止是不知分寸!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对整个皇室尊严的亵渎! 陈晏没否认,只是站起身来,与陈昊并肩而立。 “太子殿下,臣弟此前便告诉您,陈景与萧易水关系匪浅,可您不愿相信。”陈晏顿了顿,“如今亲眼所见,您信了吗?” 陈昊阴沉着一张脸,没有答话。 “萧风虽不常居京城,可萧家旧日根基未散,只要他一回来,便是一呼百应——您今日已经见了。”陈晏平静地说,“陈景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我们对他的底牌和过往一无所知,此二人凑到一处,不可小觑。” “臣弟与皇兄在此前确实有过误会。”陈晏指尖摩挲着腰间玉带,语气陡然沉下来,“但萧风与陈景或多或少都与父皇有仇怨——此刻若我兄弟再这般内耗,这南月江山怕是要落在别人手中。” “皇兄身为太子,可千万要把这盘棋看清楚。” 陈晏的话扎得陈昊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心里明白,陈晏的话不无道理,可若就此疏远陈景,与笑里藏刀的陈晏联手…… 他猛地攥碎了手中的茶盏,青瓷碎片溅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此事,还要禀明母后之后决定。 想到这,陈昊斜睨了陈晏一眼,忿忿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朱漆大门被狠狠甩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陈晏脸上的笑容缓缓散去,只余阴鸷。 第125章 折水篇(十)怀疑 寅时三刻,天光在混沌中挣扎,吝啬地透出几丝灰白。慕容府的书房里只有一盏孤灯,勉强驱散了案头方寸间的黑暗。 慕容影端坐灯下,身形清瘦,一袭素色广袖深衣,几乎与身后的檀木书架融为一体。烛火偶尔轻微地爆开一点灯花,微弱的光亮跳动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却映不亮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笃、笃、笃。 三下极轻、极有规律的叩门声打破了寂静。 慕容影摩挲棋子的指尖顿住,悬在半空。他没有抬眼,淡淡道:“进来。” 门被无声地推开,身形佝偻的老仆恭敬地走了进来。 “大人,”老仆的声音沙哑低沉,“萧小将军递来的急信,三殿下昨夜滞留逍遥阁,今晨突发高热,神志昏沉,现下正在被护送回府的路上。” 慕容影的目光终于缓缓抬起。他看着老仆,沉默了片刻,随后平静地开口: “知道了,备马吧。” 老仆道了声是,轻轻合拢了房门。 慕容影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 延应城中耳目众多,等慕容影到达宁王府的时候,陈景病倒的消息也同时传进了宫里。 睿帝很快遣了太医来诊治,说是陈景冒雪出行,又醉倒在外,导致旧疾复发,高热不止。 这场病来势汹汹,整整十天过后,陈景才勉强能够起身。 沉在深水中的意识带着滞涩的疼痛缓缓浮起,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越过锦被上的褶皱,落在床前的慕容影身上。 察觉到他的动静,慕容影立刻放下了书中的书卷。 “殿下,当心。” 慕容影托住他的后颈,动作轻柔地将他扶了起来。 “子须,我睡了多久。”陈景倚在靠枕上,声音干涩沙哑。 “近十日了。”慕容影重新坐直,端起放在一旁的瓷碗,悉心地给陈景喂了点水,“殿下身体早年亏空,即使经过这些年的调养好了大半,也不该如此掉以轻心。” 第130章 陈景苦涩地笑了笑:“抱歉,子须……” “为何忽然如此作践自己。”直到把盛着水的碗重新放回去,慕容影才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他,“发生了什么事。” “……” 陈景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微臣听说,殿下去逍遥阁之前,曾被皇后娘娘召进宫中,”慕容影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是她告诉了你些什么?” “……是。” 陈景垂着眸,将当日与孔皇后的对话一一复述给慕容子须,语毕,二人一同陷入了沉默。 “殿下觉得皇后娘娘的话,”过了良久,慕容影才再次开口,“是真的吗。” 陈景放在锦被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以微臣之见,先贵妃与殿下为人毒害一事,应当并非空穴来风。”慕容影字字清晰,“但幕后之人是否是玫妃,还有待查证。” 孔皇后选在这个节骨眼抛出陈年旧事,用心昭然若揭——无非是想借陈景这把沉寂多年的刀,来助他们压制陈晏,这与此前太子对他忽然亲近的态度也对得上。 她那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裹挟着仇恨与疑云,最能动摇人心。 这手段确实高明。 “我明白。”陈景垂着眼眸。 但他既不痴心于王位,也不执念于复仇,只想寻一方清净,守着这具残躯了此余生。 可旁人似乎都在费尽心机地拉他入局。 “我会去设法调查当年的真相。”陈景深深地吸了口气,“其他的事……到时再说吧。” 慕容影看着陈景眼底深深的疲倦,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陈景醒来的第二日,萧风才来看他。 “感觉如何?”萧风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圆凳上坐下,声音刻意放得低沉温和,“昨日便听闻殿下醒了,但想着让你多休息休息,便未前来打扰。” 陈景半倚在床头,身上搭着薄薄的锦衾,脸色苍白,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看起来十分惹人疼惜:“好多了,劳烦挂心。” 萧风的目光在陈景脸上停留了片刻,目光关切,却不知为何,还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景,你可还记得在逍遥阁那晚发生了什么?” 陈景闻言,长而微翘的睫毛轻轻颤动,片刻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记不得了,只觉头痛欲裂,浑浑噩噩……听子须说,是你送我回来。”他重新看向萧风,眸中的感激清冽而真诚,“多谢将军那晚的照料。” 萧风脸上的表情凝固片刻,唇线抿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 “殿下……不必谢我。”他的声音裹着一层沙哑,“…好好休息,按时服药,身子要紧。” 陈景安抚地朝他笑了笑:“好。” 萧风垂下眼,清晰的失落在他的眼底倏然化开。陈景只是静静地坐着,耐心等他平复心绪。 半晌,他终于抬起了头。 “阿景,前些日子前线传来消息,说丹增近日又有所动作。”他道,“陛下有旨,命我提前前往边疆。” 陈景半阖的眼帘猛然抬起,脱口问道:“几时启程?” “三日后。”萧风答道。 “为何这样急?”陈景声音低了下去,放在锦被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丝缎。 “军情本就不容耽误。”萧风偏开目光,不忍再看他,“况且,陛下的旨意其实早就下了,不过是阿景一直在病中,我还未来得及告知你。” 陈景低着头,一时无言,半晌,才小声开口: “我……我这身体,怕是不能送你。” “那有何妨?”萧风抬起脸来,目光温柔,安慰道,“阿景与我莫逆之交,肝胆相照,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陈景静静地看着萧风,眼底的悲伤与不舍蔓延开来。 三年前,萧风第一次离开京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他冒着漫天的飞雪,一路跋涉上山,给处于生死一线的自己带来了续命的炭火和药草。 彼时,他向他辞别,他却甚至不能下榻相送。 如今,又是仓促的离别。 此去边关,千里迢迢,烽火连天,这榻前咫尺,竟又成了天涯。 “我明天也来陪你。” 萧风矮下身子,将自己温热的侧脸贴在陈景的掌心,轻轻地蹭了蹭。 庭院里积雪未消,厚厚地覆了一层,映着初绽的天光。 萧风刚走出陈景的屋子,就看见慕容影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他走上前去,二人对揖。 “慕容兄。” “萧将军。” “待我离开之后,阿景就只能麻烦慕容兄多照顾了。”萧风站直了身子。 “自然。将军孤身在外,亦是险境重重,切勿掉以轻心。”慕容影抬起眼帘,迎上他的目光,“如有难处,预先与在下通信便可。” “那便多谢慕容兄了。”萧风又揖了一礼,“不过,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将军请讲。” “逍遥阁当晚,阿景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酒楼中。”萧风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慕容兄对此一无所知吗?” 在萧风看来,慕容子须就像是一件精密的仪器,他从不会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也从不会出现任何一丝疏漏。 所以逍遥阁事件发生时,他为何迟迟没有动作,甚至还需要萧风为他递送消息? “此事确实是在下疏忽,倘若殿下有失,在下定以死谢罪。”慕容影滴水不漏地应对萧风的审视,面上没有丝毫破绽。 萧风没有相信他的说辞,但一时间又想不通其中的关节。 慕容子须对陈景和萧风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但他们却从来没有看透过他的心中所想。 他在乎什么? 他追求什么? 他厌恶什么? 一无所知,意味着不安。 “慕容兄对我有所保留,我是可以理解的。”萧风垂下眼,“但殿下视你为亲兄长,对你未尝有过一丝苛待。” “还在幽篁山时,阿景就曾多次对我说起,慕容兄你有惊世之能,不应该受他连累,困于深山。在回到延应之后,他也在第一时间冒着风险举荐了你。” 慕容影微微欠身:“殿下之恩,影衔环结草难报万一。” “阿景与你的情谊非我能比,我不便多作置喙。”萧风喉结微微滚动,将未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你好自为之吧。” “影受教。”慕容影恭敬道,“此外,殿下吩咐我将萧府旧人安置在京郊故府,将军离京时,应当可以顺路探望。” “……” 如此一来,倒显得萧风敏感多虑了。 “如此大恩,”萧风看着他,“在下没齿难忘。” “将军于影和殿下的恩情,我们亦不会忘。” 王府的朱墙在冬日里显得愈加深邃,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廊下几片细小的雪沫,打着旋儿飞往了不同的方向。 第126章 折水篇(十一)刺杀 夜已深沉。东宫书房内,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陈昊伏案的背影映得扭曲。 陈昊搁下笔,指节因长时间的执握而微微僵硬。 人人都知道太子与宁王手足情深,可此次宁王重病,太子却一反常态地未曾登门一次。 连皇后都觉得蹊跷,唤他进宫询问原因。 陈昊将逍遥阁那夜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了皇后。 “本宫真是小看了陈景,他居然能与那萧家小儿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孔皇后乍然听闻这一消息,也是花容失色。 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陈景不安分,但陈晏也绝不可信。既然如此,我们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罢。你是太子,平衡本身便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情形。” 想到皇后的嘱托,陈昊抬起手,用力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笃笃笃” 门外响起了带着试探的叩门声。 “进来。”久未开口,陈昊的声音微微干涩。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青灰色布衣的年轻内侍走了进来。他身形瘦削,低垂着头,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到落地的声响。 “殿下,夜已深了,请用些安神茶,早些安置吧。” 他双手恭敬地捧上红漆托盘,上面放着盏热气袅袅的参茶,还有一方折叠整齐的面巾。 陈昊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抬起眼,目光缓缓地扫过了面前陌生的内侍。 “新来的?”陈昊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是……是,殿下。”那内侍的头垂得更低了,捧着托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叫什么,何方人士?”陈昊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椅背上。 “奴才……奴才贱名阿福,”内侍的声音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祖籍……祖籍在兴成石郡乡下,家中……父母早亡,实在……实在贫寒无依,才……才托了同乡入宫谋个活路……” 第131章 陈昊耐心地听他说完,随后,半晌没有说话。 内侍低着头,不敢看他。 冷不丁地,陈昊嗤笑了一声。 那内侍身子一抖。 “阿福,是个好名字。”陈昊道,“倒像是个贫寒无依的。” 说罢,他站起身来,绕着阿福转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一番。阿福被他盯得浑身发抖,几乎要端不住手上的托盘。 忽然,陈昊铁钳般攥住了阿福的左手,阿福一惊,手中的盘碗滑落在地,碎了个彻彻底底。 一点微弱的、极易被忽略的金色碎屑,细细碎碎地沾附在阿福粗布袖口的内侧,在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格格不入的微光。 “既然如此贫苦,这金粉是从何处沾来的?”陈昊手下用力,几乎要捏碎阿福的手骨,“说!你是谁的人!” “殿下?!” “有刺客!护驾!” 门外值守的侍卫被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和异响惊动,沉重纷杂的脚步声迅速向书房围拢了过来。 阿福脸上刻意伪装的恭顺与卑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低垂的眼眸猛地抬起,陈昊只觉得掌中那截手腕如同泥鳅般一扭、一缩! 电光火石之间,寒光乍现! 一柄不过三寸长、通体乌黑的淬毒匕首,猛地刺向陈昊的心窝。陈昊急忙后退闪避,但还是被狠狠地划伤了右臂外侧。 “呃——!” 冰冷的刺痛穿透皮肉,陈昊闷哼一声,瞳孔骤然收缩。 东宫的侍卫来得很快。 书房厚重的门板被撞开,冰冷的刀锋在烛火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陈昊高大的身影踉跄后退,死死捂住右臂,指缝间,刺目的猩红正以惊人的速度洇透衣料。 “阿福”快得如同闪电,趁着那两名刚冲入门口的侍卫尚未反应过来,“嗖”一下从二人之间狭小缝隙中钻了出去。 “追!” “刺客伤了殿下!” “拿下他!格杀勿论!” 侍卫首领目眦欲裂的咆哮声撕裂了东宫沉静的夜幕,整个太子寝宫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沸水,轰然炸开。脚步声、铠甲碰撞声、兵刃出鞘声、惊慌的呼喝声交织成了一片。 但那道青灰色的身影却如同鬼魅般融入了夜色。 他不知为何对东宫的地形了如指掌,在重重叠叠的宫殿廊柱间几个起落飘忽,便翻过了高高的宫墙。 东宫书房内,烛火被刻意添亮了几盏,却依旧驱不散浓重如铁锈的血腥气,浓烈的金疮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陈昊靠坐在宽大的紫檀椅中,脸色呈现出一种失血的蜡黄。他受伤的左臂被层层素白的麻布紧紧包裹,固定在一块硬木夹板上,却依旧有刺目的暗红色在不断缓慢地渗透出来。 他紧咬着牙关,眼眸里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与阴鸷。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侍卫统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 “殿下,”统领的声音嘶哑低沉,“属下无能。” 陈昊没有开口,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统领的头垂得更低,声音艰涩地继续禀报: “卑职等率人循迹追捕,那刺客……身法诡谲,轻功绝顶,对宫禁内外地形异常熟稔!”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等……一路追踪至……至……” 陈昊彻底失去耐心,骤然发怒,将手边的药碗掷向地面。瓷片飞溅,黑色的药汤洒了一地,屋子里的人稀里哗啦跪了一地。 “……至崇仁坊,二殿下府邸……西侧围墙之外!”统领猛地抬头,“刺客翻墙而入,踪迹……踪迹便彻底消失于府邸之内。卑职等未得旨意,不敢擅闯二殿下私邸,只得先行撤回!还请殿下降罪!” 陈昊搭在扶手上的右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一股狂暴的戾气混合着剧痛,猛然冲上头顶。 陈晏! 竟是陈晏的府邸! 左臂伤口处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温热液体的瞬间将包扎的白布染透。 太医惊呼一声,慌忙上前,正欲查看,却被陈昊一个凶狠的眼神钉在原地。 不,事有蹊跷。 这个“阿福”如果真的是陈晏安排的,不应该暴露得如此明显,他最后匿入陈晏府邸,更像是刻意的栽赃。 他确实向来与陈晏不睦,但也不会愚蠢到莫名被旁人暗箭所伤而不自知。 此外,方才被那探子刺伤的时候,他总觉得,那人使用的招数有一些熟悉。 有些像是……萧家的招式。 在萧家还未出事之前,萧风经常会在演武场与年轻的王子皇孙,京城贵子们切磋,陈昊不服他,便整日里找他较量,因此对萧家的招式也多少有一些了解。 虽然“阿福”已经尽力在掩饰,可一些习惯还是让他露出了马脚。 但萧风已在边关,与他有关的,只能是…… 随身携带剧毒的匕首,这“阿福”究竟是被派来打探消息的,还是来取他性命的? 背后何人,目的为何? 陈昊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良久,死寂的空气被他冰冷的声音打破。 “很好……”他极其缓慢地靠回椅背,脸上所有的暴怒都被强行压入了冰层之下,“明日,本宫亲自禀明父皇。” 第127章 折水篇(十二)困兽 宫中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晃,映得殿内光影重重,陈昊脊背笔直地跪在御案前,等待着睿帝的决断。 而睿帝却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三位皇子间关系本就微妙,你往我府中安插探子、我往你房里送去美人,原是家常便饭,本也没什么可深究的。 事情闹大就在于,那奴才伤了金贵的太子殿下。 朝中上上下下都紧紧盯着太子遇刺一事,睿帝不得不给陈昊个交代。 可这刺客究竟是谁的人? 是陈晏暗中安排,还是旁人借机栽赃?陈景是否牵涉其中?又或者 —— 这根本就是陈昊自导自演的苦肉计? 睿帝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只觉龙冠都沉了几分。 如果真的查出是某一位皇子所为,又该如何施以惩戒呢? 在睿帝心中,当年费尽周折将陈景从山中接回,正是为了让膝下两子与他形成鼎足之势,好叫这朝局能就此稳固下来。 事情也确实是按照他的预测发展的。 于私心来看,他还不想这么快就打破这场来之不易的平衡。 “前些日子,北方送来一批好马,临走让周陶带你去挑。”睿帝的指尖在青玉镇纸上缓缓摩挲,“再让他给你带一套御用甲胄。” 陈昊闻言,指尖掐入了掌心。 “儿臣并非贪图赏赐。”陈昊喉结滚动。 睿帝陡然抬眼,面色不悦地看向他:“你还想要什么,一并说与朕。” 陈昊突然重重伏倒,额头撞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儿臣所求,不过是一个公道!” “够了!”睿帝低低地喝了一声,“你抬起头来看朕!” 陈昊固执地不肯抬头。 下一刻,睿帝袖袍一拂,案几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 “若你能查清刺客背后之人,朕自会严惩!”睿帝的声音陡然拔高,“但你说了那么多,都是全凭猜测,毫无证据!” “儿臣已经查出,那刺客被安排到二弟府中前,曾在宁王府做事。” “那又如何,能证明什么?”睿帝眼睛竖起,“你非要朕将陈晏陈景一并押到你面前,任你审问处置,才肯罢休?” 陈昊再次重重叩首。 “儿臣不敢。” 他依旧跪着,右臂缠着的纱布渗着淡淡的血痕。睿帝望着这个自小就不肯示弱的孩子,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忍。 睿帝疲倦地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朕会安排大理寺的人继续调查此事。一旦查出凶手,朕自然不会姑息。” “谢父皇!” "但在此之前," 睿帝的声音陡然转沉,"你须得收起对兄弟的猜忌。否则,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儿臣……遵旨。” 睿帝背过身去,不再看跪在地上的陈昊,魁梧的身躯居然显出几分老态来。 半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退下吧。” 陈景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还是不能出门见风。他穿着素白的寝衣坐在床头,身上披着件厚厚的大氅,面色如常地喝着手中苦涩的汤药。 “咯吱”一声,门被缓缓推开。 “来了?”陈景头都没抬一下。 “见过宁王殿下。”慕容影恭恭敬敬地行礼。 “嗯。”陈景放下药碗,用方巾擦了擦嘴角残留的黑色药汁,“坐吧。” 慕容影在一旁坐下,安静地垂着眼。 陈景不喜欢香粉腻人的味道,冬日里暖炉一燃,更是会熏得人头晕不适。因此,便任殿里长期飘着清苦的药香。 第132章 “子须,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陈景终于抬起脸,正眼看向了慕容影。 慕容影从座位上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微臣知道。” 他跪在地砖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铁剑,又冷又硬。 “刺杀皇兄的人是你安排的吗?” “是。” 如陈景所料的那样,慕容影承认得很干脆。 陈景静静地看着他,想从他的目光中挖出来些情绪,可惜,什么都没有。 慕容影确实安排了阿福,但却并不是为了刺杀陈昊。 当日,陈景从病中醒来,提起了当年的往事,慕容影为了还原真相,便派阿福埋伏到陈晏府中,希望能查到更多的线索。 不料未过几日,阿福竟被陈晏遣人送到了东宫。 慕容影疑心安插的人手已被陈晏察觉,当即严令阿福按兵不动,切不可轻易暴露身份。 可第二天就发生了东宫遇刺的事件,阿福也不知所踪。 “你的意思是,阿福很可能已经被陈晏收买了。”陈景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容影,目光里带着怀疑和审视,“那他又为何还要引着人躲进陈晏府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受何人指使吗?” 慕容影的眼睛极轻地眨了一下,答道:“微臣不知。” 陈景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在慕容影面前从未有过任何隐瞒,他一直认为,慕容影也是一样。 萧风是陈景的挚友,而慕容影,是他的家人。 他从不肯怀疑慕容影,即使萧风曾经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什么,但他始终觉得,慕容影那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但自从离开幽篁山之后,他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懂慕容影了, “为什么这么做。”陈景问,“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在陈晏府中安插人手,又不教我知晓?” 慕容影伏在地上,向陈景叩首。 “微臣没有事前告知殿下,如此一来,万一有个好歹,殿下便可顺理成章地将一切都推到微臣身上。”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竟想用这种理由搪塞我?"极端的失望在陈景的脸上蔓延开来,他站起身,下了床,白皙的足踩在地砖上,连鞋都忘了穿。 但他此刻已顾不上这些。 慕容影乃是陈景的贴身伴读,此事满朝文武无人不知。他们二人同气连枝,若一个出了事,另一个怎么可能不受牵连? “若是怕我受到影响,”陈景道,“这人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安排进去!” 慕容影低着头,久久地没有说话。 主仆二人一站一跪,心思眨眼间便百转千回。 就在陈景以为慕容影不会再开口说话,打算将他赶走的时候,慕容影却忽然动了。 他直起身子,坦然地迎上了陈景的目光。 “殿下,臣,出身低贱。”他说,“贵妃娘娘对臣恩重如山。” 陈景的目光中露出愕然。 他忽然想到,慕容影比他年长七岁,应当是见过何韵的。 慕容影的养母是陈景的奶娘,奶娘又是提早就选好备在贵妃宫中的,因此,慕容影确实能与何韵产生交集。 何韵性格柔顺,对待属下极为友好,慕容影母子想来没少受过她的照料。 怪不得他一声不响地在幽篁山照顾了陈景十六年,并且从无怨言,原来是受了母亲的恩惠。 “微臣想知道贵妃被害的真相,为贵妃报仇。但臣不想殿下卷入仇恨和争斗的漩涡。” “此事是微臣疏忽,愧对贵妃在天之灵,日后,微臣定不会再让殿下受到丝毫牵连。” 他看着陈景的目光一片真诚,在极力的掩饰下,他的声音依然微微颤抖。 “若殿下……不能原谅属下。”慕容影的面容微微紧绷,“便请殿下赐我自行了断吧。” 语毕,慕容影俯身在地,长跪不起。 陈景看着慕容影,眉心微皱:“你先……起来吧。只是……为何从未向我提起这些?” “殿下尚未睁眼,就被送离了皇宫。”慕容影语气微沉,“如果可以,属下希望殿下永不知晓。” 他缓缓站起身来,扶着陈景坐回了床上,又跪在他的面前,替他暖着冰凉的双脚。 陈景心乱如麻,顾不上旁的,便任他摆弄。 陈景深知慕容子须的性子,这些年他淡泊无求,鲜少为世事劳心。如今肯对他们母子忠诚至此,定是受过何韵天极大的恩惠。 这世间道路万千,可每一次选择背后,皆是身不由己——对子须而言是如此,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在这巍峨京城里,人人皆如提线木偶,背负着无形的枷锁。有人困于血缘亲疏,有人缚于权欲得失,有人则像慕容影这般,被一份恩情囚了半生。 宫墙琉璃瓦下的每道身影,都在各自的命格里挣扎,看似行止由心,实则步步都踏在命运预先铺就的荆棘路上。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着眼眼下 —— 毕竟还有更棘手的困局。 刺客阿福,身形诡谲,能在重兵把守的东宫毫发无损地突出重围,却为何不甩掉身后追兵,而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潜入陈晏府中? 他嫁祸的意图太过明显,陈昊此时想必已经认定了幕后黑手就是陈景。 陈昊近日本就莫名地疏远陈景,陈景猜测,应是陈晏暗地里进行了挑拨。 如今,此事一出,他与陈昊、陈晏之间,怕是已经再无转圜余地,他若再不采取行动,就只能坐以待毙。 慕容影矮身在陈景面前,忽然感受到一道自上而下的凝视。 他仰起脸,对上陈景浅青色的眼眸,那双眼眸在敛去所有情绪时,冷得钻心刺骨。 “子须,”陈景说,“我真的能相信你吗?” 第128章 折水篇(十三)伉俪 御书房里龙涎香烟雾凝滞,周陶垂手侍立在盘龙柱下的阴影里,像一尊石像。 睿帝的指节搭在摊开的奏折上,目光却穿透纸页,落在了虚空里。 那份奏折是昨日陈景呈上来的、关于京城水患的条陈。字字恳切,引经据典,所提出的方略比工部那群老家伙还要周全几分。 “宁王这些日子倒是勤勉。”睿帝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周陶的腰弯得更低了一些:“宁王殿下仁孝,前日还亲自押送赈灾粮车至西郊,与灾民同食糙米,百姓皆赞颂陛下圣德,皇子仁厚。” “今晨,又听闻宁王殿下在御花园寻得玫妃娘娘走失的爱犬,亲自抱了回去,娘娘甚是感念。” “这种小事也亲力亲为,”睿帝淡淡道,“确实可称得上孝顺。” 睿帝的指腹在奏折上缓慢地摩挲,在“民心”二字上微微顿住。 睿帝励精图治,杀伐果断,他当政的这些年来天下太平,但他却并不是一个深受百姓爱戴追捧的帝王。 而他缺少的民心,婉贵妃有。 如今,陈景也一样。 那孩子的脾气秉性,其实都像极了何韵。 他长叹一声,换了话题:“慕容影,他在翰林院可还算安分?” 慕容影,陈景昔日的伴读,如今挂着个“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头衔,不高不低,却有参与经筵、接触机要文书的资格,并不容小觑。 “回陛下,”周陶应答如流,“慕容学士行事谨慎,克己奉公,交办的差事无一错漏。此外……” “此人寡言少语,独来独往,除了必要的公务,几乎不与同僚深交,尤其与太子殿下和二殿下府上的人保持了距离。” 何止是安分? 简直是品行端正,克己奉公。 周陶话说得委婉,实际上,陈昊和陈晏都曾私下里派人接触过慕容子须,企图将他策反,为自己所用。但慕容子须极为谨慎,从不与他们有任何私下往来。 不知为何,慕容子须对陈景近乎愚忠,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都没有用,仿佛铁板一块。 刚离开幽篁山时,陈景深居简出,对朝堂上的争斗表现得毫无兴趣,是以,睿帝对他十分放心。 但近日却大有不同了。 他勤勉地参与政事,进退有度,滴水不漏,找不到一丝错处。睿帝明知他有所图谋,却又抓不住一丝错处。 陈昊最近往皇后宫中跑得愈发频繁了,陈晏却一反常态地沉寂了下去,不再招惹是非。 事情逐渐地有些脱离掌控。 忽然,一阵混沌的眩晕感涌了上来,睿帝双手握紧扶手,觉得胸中憋闷,喉头一腥,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陛下!” 周陶惊慌失措地扑上前来:“陛下!您怎么样了!” 睿帝闭着眼,用手背抹了抹唇角乌黑的血渍。 “叫太医。”他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快。” “是!老奴这就去!” 周陶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背影消失在了殿门之外,窗外的最后一抹天光也被黑暗吞噬,殿内的烛火陡然明亮起来。睿帝靠向龙椅靠背,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蔓延过四肢百骸。 第133章 * 皇后孔氏端坐在凤榻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凉的翡翠佛珠。 殿内侍奉的宫人早已被她屏退,连张嬷嬷都未能留下。陈昊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位置,母子二人之间间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从前,人人都道陈晏聪慧果决,才能入得睿帝青眼,可如今将他与陈景放在一处,人们才发现,陈晏只不过徒有一点儿投机取巧的微末伎俩罢了。 他手底下的慕容影,看起来不动声色,却多智近妖,绝非常人。假以时日,必成大才。陈昊与陈晏曾经联合设计了陈景多次,都被那一对主仆四两拨千斤一般化险为夷。 再加上在北境屡立奇功的萧易水。 良臣,武将,明君皆已具备,婉贵妃当年积累下的声誉,更令陈景成为了民心所向。 再这样下去,只会是坐以待毙。 桌案前摆着一个只有拇指大小、毫不起眼的青玉小瓶,瓶口的蜡封已经被拆开了。 陈昊看了那小瓶子一眼,就迅速地移开了视线。 那里面装的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物,持续服用会让人忧思劳神、夜不能寐,可太医查起来,却只会得出一个积劳成疾的结论。 这就是孔氏最终做出的决定。 “你父皇,自东宫时起,就不喜爱本宫。” “旁人说我们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都不过是给本宫一个面子,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思其实全在聪颖贤惠的何韵身上。” “何韵活着的时候,本宫的正妻之位不过是形同虚设。” “本宫好不容易熬到她死了,玫妃又带着她那儿子跳出来挡本宫的路。” 孔皇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雕花的窗棂,夜风呼啸而入,吹灭了案上几支摇曳的烛火,殿内骤然暗下大半。 孔氏出身名门望族,自小便学就了端方仪范,自降生那日起,所有人就都在告诉她,她是要做皇后的,而皇后的儿子,生来就该入主东宫。 这些尊荣是上天注定的馈赠,是她与生俱来的权柄,若是连守都守不住,又怎么能让人甘心? 她爱睿帝吗? 相伴数十载,自然是爱的。 但她更不想落为旁人的笑柄。 “母后,儿臣不明白。” 陈昊追问,“若非要杀人,为何不杀陈景,却要对父皇……” “陈景从来不是关键,”孔氏背对着陈昊,声音被风吹得有一丝破碎,“没了陈景,也还会有陈晏。” “你父皇年轻时造的孽本就不少。若他不曾偏宠妃妾,肯给我们母子应有的尊荣,何至于让我们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这是他应该给我们的。” 只要睿帝在世,他随时能废黜储君。若等到陈景羽翼丰满到无人能制,一切都为时晚矣。 这深宫里,从来容不下仁慈,更容不下等待。 第129章 折水篇(十四)政变 皇帝寝宫里,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沉闷地几乎令人窒息。沉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大部分的光线。几盏宫灯在角落里幽幽地燃着,将人影拉得摇曳而模糊。 睿帝紧闭着双目躺在床榻上,孔皇后与玫妃分坐两侧,低眉顺目,姿态恭谨。 “妹妹近日辛苦了,也要小心自己的身体才是,”皇后悉心地为睿帝擦拭着额头,“若自己也病倒了,谁来照顾陛下呢?” “陛下病着,臣妾着实担心,在宫里也待不住。”玫妃说着,红了眼眶,显得愈发娇俏动人,我见犹怜,“皇后娘娘不必管我,臣妾不会碍事的。” “玫妃妹妹如此用心,待陛下醒了,本宫会一一说与陛下的。” “娘娘知道臣妾不在意这些,臣妾只是希望陛下安好罢了。” 玫妃将调配好的汤药吹凉,小心翼翼地喂进睿帝微微张开的口中。 “说起来,陛下正值壮年,怎么好好地就病了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孔皇后叹了口气,“谁能说得准呢。” “孩子们最近怎么样?似乎许久不曾见晏儿出来走动了。” “不瞒皇后娘娘说,臣妾也许久未见过晏儿了。那孩子一天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干什么,哪儿比得上太子殿下孝顺贴心?” 两人和谐地聊着家常里短,时不时说一些体己话,真像是亲密的姐妹一般。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 “锵——” “踏!踏!踏!” 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撕裂了沉寂的夏夜,紧接着,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瞬间包围了整个寝殿。 这样的动静,绝不是寻常的侍卫巡逻! 孔氏大惊,从床榻旁猛地站了起来,手中温热的手帕掉在了明黄色的锦被上。 “这是怎么回事!” 可出乎意料的,一向柔弱的玫妃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只是垂着眼睫搅动着药碗。 “无论发生了什么,又与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家何干?”她继续为睿帝喂着汤药,脸上流露出惆怅伤感的神色。 孔氏几乎是在瞬间反应了过来,她猛地回头,细长的指甲指向了面前的玫妃。 “是你!是陈晏!” 怪不得陈晏近日里来毫无声息,原来是在暗地里准备谋反逼宫! 所以,玫妃不舍昼夜地守在睿帝跟前,其实是担心孔氏与睿帝单独相处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玫妃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知高低的贱/人!”皇后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是你教唆你的好儿子!他竟然敢带兵围困陛下寝宫!这是谋逆!是弑君篡位!” “弑君篡位?”玫妃撑着龙榻,缓缓地直起了身子,“皇后娘娘的弑君篡位,说的是臣妾吗?” “可陛下究竟是怎么病的,娘娘心知肚明吧。” “堂堂一国之母,竟然给皇帝下毒,全然不顾夫妻情谊。”玫妃失望又悲痛地看着孔氏,“姐姐真是好狠毒的心肠啊。” “我儿怎么会是谋逆呢?我儿明明是替陛下铲除身边的奸邪,是大忠大孝之举啊!” “你血口喷人!证据何在!”孔氏气得浑身发抖,发间垂下的东珠也跟着震颤,“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居然敢诬陷一国之母!你不要命了吗!” “证据?陛下就是证据!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玫妃毫不退让,声音尖锐而疯狂。 殿外的兵甲碰撞声、呼喝声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符咒。 陈晏有备而来,睿帝寝宫外的两三侍卫自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眼看叛军脚步声渐近,孔氏心头剧震,猛地环视周遭,一眼瞥见睿帝悬在墙头的佩剑。 她疯了般朝那面墙扑去。 她的意图被玫妃轻易察觉,玫妃不知从哪儿迸发出来一股惊人的力量,她猛地往前一扑,将孔氏扑倒在地。 孔氏正要挣扎,颈间却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痛感。 玫妃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匕首,此时,正抵在孔氏的颈边。 “皇后娘娘,大势已去了,”她的声音中带着阴狠的笑意,“您还是注意凤体,想想在沦为阶下囚之日,怎么才能让自己死得痛快一些吧。” 寝宫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两人粗重混乱的喘息声。 “哐当”一声,寝殿的门被推开,光芒洒进了一地狼藉的屋中,披着月光进来的,正是身披墨色精甲,腰悬长剑的陈晏。 见到扭打作一团,披头散发的二位娘娘,陈晏将手中的长剑递给一旁的属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儿臣参见母后,母妃。” 孔皇后绝望地闭上了眼。 陈晏走上前来,温柔地将玫妃扶了起来,紧接着,又命人为失去反抗意志和能力的皇后孔氏抬来了一张椅子。 孔氏端坐其上,不愿用正眼看他。 “儿臣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感恩母后的教养之恩,将您视为生母,却不知母后为何如此讨厌儿臣?”陈晏望着孔氏,脸上露出受伤的神色。 孔氏狠狠地“呸”了一声: “乱臣贼子,何必惺惺作态!” 陈晏挨了骂,却低低地笑了起来。 “母后贤良淑德,聪慧贤明,确实是皇后的唯一人选,这么多年来,儿臣都对您十分敬佩。” 只可惜生了陈昊那么个废物。 陈晏经常想,如果自己是孔皇后的儿子,想来就不必活得勾心斗角、如此辛苦,这天下,也恐怕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吧。 他也可以兄友弟恭,孝顺仁德,成为千古明君。 只可惜终究是造化弄人。 不过既然最后结局都是一致,多走几步弯路也是值得的。 这一刻,陈晏等得太久,也谋划得太久了。 早在睿帝忽然呕血的时候,他就反应过来了孔氏与太子背后的盘算。 原本,陈晏与陈昊联手对付陈景,试图压制其势力扩张。陈晏为此绞尽脑汁,可陈昊却冷不防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第134章 陈昊深知时机紧迫 —— 拖延愈久,变数愈大。无论最终坐大的是陈景还是陈晏,都将对他不利。 于是他当机立断,对睿帝下了杀手。待皇帝驾崩,他作为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即便资质平庸,也能顺理成章登上王位。 等到陈昊即位,陈晏与玫妃又怎么可能会受到善待?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陈晏,你谋权篡位,难道就不怕失败了,死无葬身之地吗!”孔氏怒喝道。 “可眼下不是成功了吗?”陈晏的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狂热,“还想那些做什么?” 权力,地位,本就是他毕生的追求,若一辈子甘于平庸,还不如早早了结了这一生!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陈晏浑身一震,回过了头去。只见龙榻之上,睿帝缓缓地坐了起来,腰杆笔挺,目光清明,丝毫不像是重病将死的模样。 “父皇?!” 陈晏大惊,下意识地矮下身子,跪在了床榻跟前。 霎时间,随陈晏入内的士兵,端坐一旁的孔氏和玫妃,都跪了一地。 “陈晏,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啊。”睿帝沉声喝道,“朕还没死,你就如此等不及了吗?” 陈晏大惊,瞬息间心思百转千回。 睿帝没病,难道此前都是装的? 皇后也知道吗?难道这些都是他们联合起来给自己设下的圈套? 不,如果孔氏知情,不会毫无防备地被玫妃挟持,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睿帝的真实情况! 想通之后,陈晏慢慢冷静了下来。 孔氏哭着扑到睿帝跟前,向他展示着颈间仍在渗血的伤痕,衣裳散乱,好不可怜:“陛下,您可要为臣妾做主,严惩这些乱臣叛党!” 睿帝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半晌,将她一脚踢开。 “你当真以为,朕对你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朕自问待你们母子不薄,这么多年,该给的、不该给的权力和体面都给了!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 孔氏愣了一瞬,再次扑了上来:“不,陛下,陛下明鉴啊!千万不要信了乱臣贼子的谗言和诬陷!臣妾这么多年……” “够了!” 睿帝怒喝一声,打断了女人声音尖细的剖白。 这一屋子的人,他的发妻,他的宠妃,他寄予厚望的亲生儿子,居然都如此迫切地希望他去死。 睿帝只觉得心中悲凉一片,不知自己活了这半生,究竟得到了什么。 屋中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随后,跪伏在地上的陈晏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惊慌已经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他的嘴角缓缓地向上勾起,一字一句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的确不忠不孝,大逆不道。” 他缓缓起身,无视了睿帝充满杀意的目光:“可事到如今,箭在弦上,父皇您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他举起长剑,剑尖直指睿帝的胸膛:“过了今日,整个南月的人都会知道,皇后孔氏谋逆弑君,鸩杀陛下,二皇子陈晏识破奸计,已率兵剿除叛党。” “这天下,就是儿臣的了。” 第130章 折水篇(十五)昭雪 陈晏手持利剑,缓缓走近睿帝的床榻,睿帝泰然自若地看着他,只是冷笑。 那眼神不知为何让陈晏很不舒服。他咬了咬牙关,握紧手中的剑柄,猛地向自己的亲生父亲刺去。 陡然间一道寒光破空而来,"当啷" 一声脆响 —— 不知何处掷来的飞刀精准撞在剑尖上。 那暗器去势如电,力道沉猛,毫无防备的陈晏只觉手腕一麻,长剑应声脱手飞出。 陈晏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他猛地回头,朝飞刀掷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绘着万里江山图的巨大屏风之后,忽然有人影晃动,紧接着,一个身着明光铠的高大男子缓步而出。 殿前司指挥使,程黎。 陈晏脑中 “嗡” 地一响,刹那间一片空白。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是早已被调走了吗?为何会在此处?” “见过二殿下。”程黎按剑而立,玄甲上的饰品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让您失望了,真圣旨和假圣旨,末将还是分得清的。”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又转出一个人。那人穿一件淡紫色常服,朗然玉立,眼眸深邃,宛如深潭。 恰在此时,四面墙壁发出轻响,夹壁墙内骤然涌出无数禁军精锐。他们列阵如墙,甲叶摩擦声整齐划一,转瞬便在睿帝榻前筑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原来如此..." 陈晏喉头滚动,猩红的双目死死钉住陈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竟不知,最后收网的人竟是你!" “收手吧二哥。”陈景看着他,“程黎的兵马早就埋伏在外,你的人已经尽数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你没有胜算了,莫要再造成无谓的伤亡。”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陈晏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一字一句地命令道,“将士们!我等中了奸人诡计,如今唯有破釜沉舟,方能杀出一条生路!” “杀!!!” “冲啊!!” 屋子里,刀剑相击之声、喊叫之声、器具碎裂之声甚至女人的尖叫声响成一片,整个屋子里狼藉遍地,陈景将睿帝搀扶到了屏风之后,避免他受到刀剑的波及。 陈晏的人手都已经被拦截在殿门之外,无法前来支援,禁军人多势众,又尽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陈晏已然成为瓮中之鳖,没过多久,他便被程黎制服了。 “放开我!陈景!你这卑鄙小人,竟敢设局害我!”陈晏目眦欲裂,疯狂地嘶喊着。 程黎将陈晏的手反剪在他身后,磐石一般死死押着他跪在地上,任凭陈晏拼命挣扎,都纹丝不动。 睿帝坐在一旁,微微偏着头,不肯去看这个自己曾经十分宠爱的儿子。 “二哥,该收场了。”陈景垂着眼,淡淡地看着他。 “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夫,你又能懂什么?”恶狠狠地骂道。 陈景不再去管不停辱骂的陈晏,转过身去,向睿帝行了个礼。 “父皇。”他恭敬地请示道,“接下来要如何处置?” “先关起来吧。”睿帝揉了揉自己紧皱的眉心,“朕累了,让这些人……别在朕眼前晃。” “是。” 陈景回头,打了个手势,程黎会意,拉着一干叛党退了出去。陈景也微微躬身: “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先行告退了。” “等等,”睿帝忽然叫住他,“你留下。” “是。” 待众人陆陆续续退下,宫女太监才敢上前伺候,收拾寝殿里的满地狼藉。睿帝倚着龙榻闭目养神,仿佛忘了陈景的存在,陈景便规规矩矩地从旁侍立,安静又耐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中总算收拾停当,天边泛起鱼肚白。陈景只觉四肢百骸酸痛难忍,却依旧站得笔直。 直到寝殿中只剩父子二人时,睿帝才缓缓睁开眼,声音倦怠地开口。 “累吗?” “回父皇,累。” “累了为何不向朕请坐?” “儿臣有错,甘愿受罚。” 睿帝嗤笑了一声,摆摆手,给陈景赐了座,陈景躬身谢过。 “朕这几个儿子,你年龄最小,回京也不到一年,可本事却最大。”睿帝冷冷看着他。 “朕以往认为,你乃韵儿所出,行事作风也应该与她一样仁慈友善才是,却没想到你的手段竟狠辣至此。” “朕小瞧了你。” 陈景刚刚坐下,身上的酸痛还没有缓过来,闻言立马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睿帝跟前。 “儿臣有罪,任凭父皇处置。” 处置? 拿什么处置? 彼时,睿帝重病卧床,但还未失去意识。陈景进宫探望,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位民间的名医。 那位圣手为睿帝把脉看诊,片刻后,他面色一变:“陛下所中乃慢性剧毒,已侵入五脏六腑,若三日内无解药,恐回天乏术。” 睿帝闻言震怒,——竟有人敢对天子暗下毒手,太医院又不知养了一群什么废物,竟无一人能辨毒施救! 之后,那名民间圣手每日尽心尽力地为睿帝调养身体,他的情况果然有所好转。但为了将计就计,坐实幕后之人的罪证,他一直卧病在床,装作病入膏肓的模样。 果然没过多久,佛口蛇心的皇后和野心勃勃的陈晏就露出了马脚。 陈景心细如发,救了睿帝的命,按理当是大功一件。 但是…… “你既然早知陈晏有谋反之意,也知他在暗中筹备,为何隐忍不发,置朕于险境之中!” 睿帝骤然发怒,抄起手边的香炉,狠狠地掷向陈景。陈景不闪不避,被沉重的鎏金香炉砸中了左边肩膀。 他闷哼一声,头垂得更低了。 第135章 睿帝一脸怒容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陈景:“你是要报复朕多年来对你的苛待,才把朕也算进你那盘棋里,是吗?” 陈景重重叩首:“父皇对儿臣有生养之恩,儿臣不敢。” 对于陈晏的谋反,陈景确实早就得到了消息,但直到今日午后,他才带着程黎和陈晏伪造的调兵圣旨入宫,向睿帝禀报了此事。 时间太短,睿帝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对此做出调动,只能任凭陈景安排,将一部分禁军埋伏在了寝殿的夹壁墙中。 这么多天以来,孔氏与太子下毒的证据睿帝早就掌握,陈晏更是手持长剑,径直杀入帝王寝殿,众目睽睽,自此再无转圜的余地,即便睿帝再想包庇谁,也绝无可能了。 与下毒的皇后、谋逆的陈晏相比,陈景引进名医,治好了睿帝的病,又及时救驾,阻止叛军弑君夺位,区区隐瞒之罪,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盘棋,陈景将所有人都算计其中,滴水不漏。 睿帝以手支额,指腹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从下山之始,目标就是朕的皇位吗?” 陈景背脊骤然绷紧,他握紧双拳,缓缓地抬起了头。 “父皇,儿臣自始至终从未肖想过继承江山,如今的局面,都是二位兄长咎由自取。”陈景不卑不亢,“儿臣所求,不过是给自己和已经逝去的母妃讨一个公道罢了。” 睿帝闻言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妃难产而死乃是受人所害,儿臣身患不治之症,相貌怪异,也是受人所害。如今,证据儿臣已经尽数拿到了。”陈景目光坚毅地直视睿帝,“儿臣蒙冤,母妃蒙冤!” 陈景重重叩首在地,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作话:没有萧风的剧情快进带过啦!毕竟我们是一个仙侠文,而并不是一个权谋文(沉思.jpg) 第131章 折水篇(十六)牢狱 牢狱深处,空气里混杂着陈年血锈和腐坏稻草的味道,明明是青天白日,可阳光看起来却并不愿意眷顾这处角落。 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忽然转出了几个人,随着距离逐渐缩短,人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殿下当心脚下,这地方阴暗腌臜,本不是值得殿下踏足之地,殿下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小人便是。” 狱卒满脸笑意,引着来人一步步向前走去。 这狱卒调来诏狱不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实打实的皇子造访此处。 而且这位皇子,可不是一般的皇子。 听闻前阵子.宫中惊变,二皇子陈晏举兵造反,太子也不知受了什么牵连,至今还禁足在东宫,就连皇后孔氏都给下了狱。 掰着指头数,睿帝也一共就这几个儿子,眼前这位,从初来乍到的年幼皇子一跃而成了继承大统的唯一人选,地位可是今非昔比了。 陈景对狱卒的奉承并没什么反应,一路跟着他来到了牢狱深处。 铁钥匙彼此撞击,“哗哗”作响,狱卒打开了面前牢房的门,一边行礼一边恭敬地退了下去。 “地方给您带到了,小人在外等候,殿下务必小心,防范此人暴起行凶啊。” 铁链声轻轻响起,被拴在牢中的人缓缓抬起了头,往日精雕细琢的脸被污垢和散乱如枯草的头发遮蔽了大半。 在见到陈景的一瞬间,那人的眼睛骤然亮得惊人,铁链“哗啦啦”地挣动了起来。 “陈景!”他像一只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困兽,“竖子害我!” “没有人逼你谋反夺位,”陈景淡淡地垂眼看他,“是你咎由自取。” “我最恶心你这幅样子!”陈晏挣扎着想要扑起,“好一个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宁王殿下!真是下得一盘好棋啊!可谁知道,你才是那个虚伪毒辣,让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万劫不复的人!” 陈景长身玉立,静静地看着面前发疯的陈晏,身上素青的常服在这里干净得近乎刺眼。 “孔氏已经替大皇兄揽下了所有的罪责,她说下毒之事,大皇兄一无所知。”陈景向陈晏传达着外界的消息,“父皇赐孔氏自行了断。” “那陈昊呢?”陈晏咬牙切齿,“就因为孔氏认罪,他就能逃过一劫?” “大皇兄被贬为溪义郡郡王,择日启程。不论如何,也保住了一条命。” 陈晏闻言动作一顿,冷笑一声,跌坐在地。 “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罢了。堂堂太子沦落至此,这条命有没有又有何区别?” “或许人与人的追求不同吧。”陈晏平静道,“大皇兄本性良善,若无孔氏在背后撺掇,本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人各有志……”陈晏喃喃道,“是了,他这种胸无大志的废物,根本不配坐上那个位置。” 陈景看着执迷不悟的陈晏,轻轻地叹了口气。 “二皇兄就不想知道自己最终的命运吗?” 陈晏反问:“不过是一死,有什么好问的?” “你的母亲和族人,你也毫不关心吗?” “只会拖我后腿的废物罢了,与我何干?”陈晏脸上露出狰狞之色,“若我是孔氏的儿子,局面定不会是如今这般!” “既然如此,我便不瞒二皇兄了。”陈景不紧不慢地宣读着睿帝的旨意,“玫妃王氏,贬为庶人,鸩杀。王府男子十六以上者皆绞;女子无论老幼,没入奴籍。” 陈晏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后凝固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微笑。 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睛里没有震惊,没有哀恸,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响起,他低着头,哆哆嗦嗦道,“也好,也好。”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他们享受了我们母子给他们带来的泼天富贵,自然也要承担随之而来的倾覆之祸……凡事总要有牺牲。” 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随后脖颈微微扬起,努力维持着自己作为皇子的仪态。 “我是要杀父皇,但并非不敬重他。恰恰相反,多年来父皇在我心中,始终如巍峨山岳般令人仰望。” “可他却被孔氏和陈昊蒙蔽了双眼!南月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舵手,是一个铁腕的君主,去开疆拓土,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而不该在陈昊那个废物的手中沉沦! “陈昊凭什么坐上那个位置?”陈晏的指甲刺入掌心,“就因为他是嫡长子?天大的笑话!” “所以,你做了很多事。”陈景垂着眼看他。 陈晏冷笑了一声。 “彼时,你初来乍到,陈昊对你本有意亲近,是我,利用萧风,在逍遥阁离间了你们。” “一点点流言与栽赃,再加一点点的催波助澜,看着你们这对‘兄友弟恭’的蠢货拔刀相向,实在是愉快极了。” “围猎那日,是我遣人射杀了父皇心尖上的白鹿,将罪名嫁祸于你。” “至于仓廪亏空的错漏,我早已知晓内情,才特意借户部之手将文书递到你案头。” 陈晏盯着阴影里的人影,眼底翻涌着不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可你运气总是那么好。” 陈景沉默地听着陈晏一件件细数此前他对自己的构陷,耐心地等他全部说完之后,缓缓开了口。 “那萧家呢?”他问,“萧家出事,也是你的手笔吧。” 陈晏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萧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随后,他嗤笑了一声。 “是了,差点忘了你那姘头。” 听到“姘头”两个字,陈景的眉心不悦地一皱。 陈晏身体前倾,脸上露出炫耀般的残忍,铁链划破他的手踝脚踝,露出狰狞的皮肉,他却浑然不觉。 “我伪造密旨,诬陷黄全训练私兵。黄全无子,他那不争气的侄子黄阳羽,被我抓住了把柄扣在京中,本想利用他威胁黄全攀咬萧成毅,可黄全宁可看黄兴为惨死在他眼前,也不肯背叛萧成毅。” 陈晏啧啧摇头:“真是可惜了,差一点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萧家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为民,这么多年从未参与朝廷纷争。”陈景看着陈晏的目光里隐隐含着怒火,“他们得罪你什么了?” “他们或许是忠心吧。”陈晏耸了耸肩,“但萧成毅功高震主,父皇岂能留他?若非父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又怎会未曾受到任何责罚?说起来,我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最应该感谢的是父皇的教导才是。” 陈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他一抬头,瞥见陈景正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他立刻收敛了笑容。 “做什么那么看着我?”陈晏不屑地挑了挑眉,“你以为盯上萧家的只有我吗?” “萧夫人那点‘体虚气弱’的小毛病,怎么就忽然变成了缠绵病榻,药石罔医的绝症了呢?” “是孔氏,安排了一个什么莫名其妙的赵太医进了萧府,才让萧夫人早早地撒手人寰,成了压垮萧成毅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136章 “无论如何,萧家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陈晏满不在乎地说,“如今还能剩萧易水在外逍遥自在,已经算是萧家祖上积德,父皇皇恩浩荡了。” “荒谬!”陈景皱眉斥道。 终于看到陈景的表情有所变化,陈晏忽然癫狂地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那笑声陡然扭曲,变成了剧烈的呛咳。陈晏的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算完。 陈景冷漠地看着在地上不成人形的陈晏。 半晌,他剧烈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破败的喘息。他瘫软在污浊的草屑里,看起来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带着混合了得意与怨毒的幽光,盯着面前的陈景。 “看吧……”他的喉咙中滚出破碎的气音,“我们都不过是这盘棋上的棋子……谁又……比谁……干净……” 陈景缓慢地屈膝蹲了下来,袍脚拂过冰冷肮脏的地面,染上了明显的污渍。 “最后一个问题。”陈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我母妃……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婉贵妃死的时候,陈晏五岁,按理来说,当时的事情他并不知晓。 但玫妃心计不如皇后,陈晏是她唯一的依仗,那件事如果是她做的,她日后一定会对陈晏提起。 陈晏闻言,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他似乎认真地回忆了片刻,然后轻轻扬起了脸。 “婉贵妃的死确有蹊跷。”他道,“隔墙有耳,你靠过来些,我告诉你。” 陈景犹豫了片刻,上前迈进了一步。 “你再过来些。” 陈景又迈进了一步。 “婉贵妃……那个短命的女人……”陈晏坐起来,缓缓开口。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变了脸色,面目狰狞,猛地向前一挣,死死掐住了陈景的脖颈,声音中满是怨毒。 “婉贵妃……是被你克死的啊!” 强烈的窒息感如潮水般汹涌袭来,陈景下意识地抓住陈晏的手,拼尽全力想要将他推开。然而,陈晏的双手却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脖颈,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陈景额头上青筋凸起,白皙的脸迅速涨红。 “你生来就是个不祥的孽种!”陈晏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落地的那一刻,你娘就血崩不止。我亲眼所见,那日天生异象,电闪雷鸣!是你!活活克死了她!” “住……住口……”陈景艰难地开口。 陈晏见他如此,愈加兴奋了起来。 “你以为这就完了?你自己看看,自你回京,生出了多少事端!我和陈昊,你的亲兄弟!一个堂堂太子被贬为郡王,一个更是被判处死刑!就连父皇……自你踏入皇宫之日起,他的身体也是江河日下……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是你!都是你!”陈晏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破裂,在狭小的牢房里疯狂回荡,“你就是个天煞孤星!注定众叛亲离,克死所有亲近之人!” 外面的狱卒们终于听到里面的动静,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分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两边都是皇子,即便是犯罪下狱,也得罪不起。狱卒战战兢兢地,一边嚷嚷着自己的罪过,一边惶恐地查看陈景的状况。 骤然重新接触空气,陈景一边呛咳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 另一边,陈晏被几人七手八脚地按着,一股急火攻心,忽然喉头一阵腥甜,“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四下更加手忙脚乱,又闹闹哄哄地吵着要叫太医来。 方才送人进来的狱卒赶忙搀着陈景劝道:“宁王殿下千金之躯,还是尽快远离此是非之地吧。” 陈景头痛欲裂,脑子里不断盘旋着陈晏扭曲的诅咒,“天煞孤星”“克死生母”“不得好死”,一句句恶毒的言语跗骨之蛆般死死地缠绕着他。 眼见陈景要走,陈晏恶狠狠地“呸”了一声,一口血沫喷了出来,鲜血混杂着唾液溅落在地上。 “你真以为你现在赢了?不止我们,你总有一天会累死你身边的所有人的!”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在天上看着,等着看萧易水不得好死的一天!” 陈景的动作猛地一顿。 “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哦,慕容影?” “等着看吧,那些胆敢靠近你这颗灾星的人,都会落得什么下场……哈哈哈哈哈!我等着看……看他们一个个为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陈景下意识地攥紧了狱卒搀扶着他的胳膊,低缓道:“走!” 狱卒连忙点头哈腰,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陈景往外走,一边轻声宽慰道:“是,是。殿下,垂死之人而已,您不必听他这些疯言疯语,坏了心情。” 陈晏癫狂的叫喊渐渐远去,陈景的耳中只剩下一阵阵尖锐的耳鸣。 昏暗的阳光挤进窄小的窗子,落在他染血的掌心,像是一道无声的烙印。 像是自他生来就无法摆脱的枷锁。 第132章 折水篇(十七)灭口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金辉涂抹在绿竹的梢头,旋即被潮水般涌来的夜色吞噬。屋里只点了一盏孤灯,昏暗的光芒将慕容影清瘦的身影投射在素白的墙壁上。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在门外响起,门扉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微凉的夜风,吹得灯焰猛地一矮,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进来的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眼睛却还算明亮。他反手掩上门,隔绝了院中窸窸窣窣的风声。 来人正是前一阵子名东京城、被睿帝奉为座上宾的那位“杏林圣手”。 慕容影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回头。他背对着门口,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环佩。 “先生。”“老神医”的声音恭敬地响起,“属下已依您所教,为陛下开了最后一副药材。待那剂药材服下之后,陛下.体内的毒素就能彻底清除,身体也能大好了。” “毒已经除了,但精神却废了。”慕容影的指尖停留在玉环的某一处凹陷,“以后想恢复如初,怕也是难了。” 书案前的人影动了,只见“老神医”抬起手,手指在耳后、下颌、鬓角处几个极其隐蔽的位置轻按揉搓了一阵,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脸上揭下了一层薄如蝉翼、与肤色无异的胶状物,露出下方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孔。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庞,五官清秀,但皮肤却因为多日不见阳光而有些苍白。 眼前之人,赫然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总是低眉顺目地跟在萧风身后地小侍从——瑞秋。 三年前,萧风离开延应,留下瑞秋替他继续照顾陈景和幽篁山,但没过多久,睿帝就起了接回陈景的心思,派人秘密地上山照看。 于是,瑞秋就被慕容影支回了萧府,照看孤苦无依的萧成毅。 再后来,萧成毅去世,陈景回京,慕容影奉命照看萧府旧人,自然也包括瑞秋。瑞秋受他照拂,对这个稳重高深的慕容先生,一直怀着敬重又崇拜的心情。 他将那堆精巧的伪装物仔细叠好,放在书案一角,动作一丝不苟。随后,他望着慕容影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了口。 “先生……”他顿了顿,仿佛是在斟酌词句,“属下斗胆问先生一句,这一身高绝的医术是从何处习得的,您又是如何知道,陛下中得是哪一种毒药的?” 慕容影缓缓转过身,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幽篁山中有许多藏书,闲来无事,自学而已。” 瑞秋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追问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他恭恭敬敬地向慕容影行了一礼,转身退下了。 他刚走到门口,手还未来得及触碰到门板,就猛然感觉被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攫住了自己的咽喉。 恐怖的窒息感传来,瑞秋慌乱地伸出双手,摸向自己的脖颈…… 可那里空无一物。 喉管发出恐怖的“咯咯”声,瑞秋茫然地回过头去,望向身后的慕容影,随后,他的脸色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慕容影仍站在原地,一步未动,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而那双眼眸的深处,正亮着幽幽的蓝光,干净透亮,冰凉刺骨。 这是……什么东西? 瑞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指尖徒劳地抠抓着自己的脖颈,留下狰狞的血痕,却无济于事。紧接着,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瑞秋的身体猛地一僵,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那双因极度惊恐而瞪大的眼睛里,所有的神采都如同潮水般迅速消散了。 那具年轻的躯体无声地向后瘫倒了下去。 灯焰猛地跳动了一下,和瑞秋刚进门时一模一样。 * 御书房的窗外是化不开的夜色,龙涎香在紫铜狻猊炉中静静氤氲,青烟笔直上升,在凝滞的空气里划出几道若有若无的线。 第137章 年轻的帝王端坐如松,面容沉凝,眉宇间是日积月累、不容置疑的威仪。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专注地落在奏疏上。 丞相慕容子须坐在他的下首。 殿门外,当值的首领太监王德全佝偻着身子,贴着门框溜了进来,面色惨白,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微微颤抖。 “启禀陛下,西苑急报……太上皇……太上皇他……驾崩了!” 陈景的心尖猛地一颤,手中的朱砂御笔在奏疏上狠狠地划下了一道,迅速晕开的猩红瞬间吞噬了下方一行公正的小楷。 他低垂的眼睑骤然抬起,慕容子须也搁了笔,面色凝重地看向报信的太监。 “什么时候。” “回禀陛下,辰时。” “……” 自从六年前陈晏兵败下狱,睿帝的身体虽然痊愈,但精神却一下子萎靡不振起来,没过多久,就将帝位传给了陈景。 原本以为,他在退居幕后之后可以享享清福,颐养天年,可不知为何,睿帝的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 陈景每每去探望,却只能吃到闭门羹。陈景无法,最终依照睿帝的意愿,将他暂时移去了西苑。 “传朕旨意,命礼部会同内务府,即刻操办太上皇后事,一应仪程规制,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补充道:“着太医院院正,即刻前往验看,呈报详情。” “遵旨!”王德全磕了个头,得令退下,倒退着出了殿门,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陈晏充满恶意的诅咒撕破尘封的记忆,再次在陈景的耳边回荡了起来,他重重地捏了捏眉心。 慕容子须缓缓起身,走到了陈景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陛下,节哀顺变吧。” 陈景闭了闭眼。 哀? 从出生开始,他的这位生身父亲就从未疼爱过他一天。甚至在他最脆弱、最需要关怀的时候,父亲却将他丢在荒山上,恨不得他死得越快越好。之后好不容易将他接回宫中,也不过是拿他当作培养自己儿子的工具。 从始至终,睿帝似乎都忘了,陈景也是他的儿子。 他实在是没什么好哀伤的,只是…… 陈景抬头看了看慕容子须,他面色平静,但眉目温和,一如当年。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陈景就总是觉得,自己的心是定的。 他们真的会像陈晏所说的那样,一个个地离自己而去吗? 不。 那都是陈晏功败垂成之时恼羞成怒的胡言乱语而已。 “沙……沙……” 慕容子须执起陈景的墨条,轻轻按入砚台之中,研墨的声音响起,均匀而沉稳,隐隐竟然将陈景拉回了幽篁山上彼此相伴的少年时光。 或许什么都未曾变过。 又或许,什么都回不去了。 陈景垂下眼,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被污损的纸页,朱砂未干,带来令人不适的黏腻感。 他撵了撵指尖:“子须,帮我重新誊写一份。” “是。” 慕容影领了折子去了,取来一张崭新的纸笺,在桌案上铺平。 他一行行扫过奏疏上的内容,神色一分分凝重了下去,最后目光目光落在署名处,陷入了沉思。 陈景见他只顾着低头研究奏疏,并未动笔,不由得有些奇怪。 “子须,怎么了?” “陛下可曾认真看过此篇奏折?” “尚未来得及细看,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这是溪义王的奏疏。” 陈景皱了皱眉:“皇兄?他说了什么?” 这篇奏疏通篇都是一些陈词滥调,无非是表达自己的忠心,感念皇恩浩荡,陈述自己在封地如何谨小慎微、安分守己、绝无二心。字里行间充斥着的惶恐与急于表白的急切,与往日东宫的矜贵傲气判若云泥。 孔氏的死带走了陈昊的主心骨,陈晏的死更让他感受到了天家所谓亲情的无常。 他现在只想偏安一隅,安度余生。 但有人并不想让他过得安稳。 “溪义王在这个节骨眼上写了这么一篇奏折,应当是听说了太上皇重病,时日无多的消息。”慕容子须边誊写边说道。 “溪义王与父……与先帝朝夕相伴二十余年,自是父子情深……若是求进京探望或是扶柩,朕,于情于理当准……” “不,陛下。”慕容影道,“溪义王求的便是陛下恕他不孝之罪,因为重病缠身,无法进京探望。” “……” 重病缠身,不过是托词罢了,陈景心知肚明。 前些日子,睿帝身处弥留之际,京中便有些不安稳。 王氏余孽连同陈晏旧部不知在谋划些什么,陈景虽然抓住了一批人,但依旧没能将他们连根拔起,仍有一些漏网之鱼暗地里兴风作浪。 一些不好的谣言渐渐在京中流传开来。 他们在京中四处传播,今上之位来之不正,是用阴谋诡计斗败二位兄长,胜之不武,更逼宫迫父退位,大逆不道,因此,睿帝才会对陈景如此不待见,说什么都要搬离皇宫。 事情传的有鼻子有眼,惹得人心浮动。 更有甚者,竟然怀疑起陈景的出身来。 都说他是已故婉贵妃之子,可他为何没在宫中长大,直到快加冠了才送回来,谁知道这身份是怎么来的,背后又藏着多少腌臜之事? 正是因为这些流言甚嚣尘上,甚至传到了陈昊那里,陈昊惶恐,担忧陈景疑心这些事是出自他手,忙不迭上书一封,表明自己忠心耿耿,胸无大志,连进京看望亲父都不敢了。 可他若真的不来,岂不更加坐实了陈景不孝不友? 陈景为难地叹了口气。 “子须,此事交由你来办吧。即刻修书一封,安抚溪义王,并准他进京为先帝送行。至于流言……” “微臣明白。”慕容影起身一礼,“微臣自会将此事办妥。” 第133章 折水篇(十八)通信 正值寒冬,北地的风像是带着棱角的刀子,日夜不停地刮过连绵的营帐,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中军大帐里,萧风卸下沉重的明光铠,只穿了一件半旧的玄色剑袖常服,曲着一条长腿,随意地坐在胡床上。 连日的督巡在他脸上留下了几分疲倦,惯常噙着笑意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风霜。 “将军!”亲兵统领赵闯掀开厚重的毡帘,裹挟着刺骨的寒气闯了进来,“京城里来信了!” 萧风闻言,抬起了头:“信使呢?” “在外头烤火暖身子,东西末将先送进来了。”赵闯掏出一个被包裹完好的扁长匣子,递给了萧风。 那匣子入手沉甸甸的,萧风接过来,道:“好,先下去吧,让信使好生歇息。” 赵闯应声退下,帐中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他揭开防潮防风的油布,露出了匣子本身。匣盖正中,烙印着一个熟悉的蟠龙纹样,旁边还有一行瘦硬峻拔的字迹,笔锋凌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是陈景私印的落款。 萧风的眉峰不由自主地舒展了几分,他小心地撕开封口,抽出信笺。 信纸展开,带着京城御用松烟墨特有的香气,在这充满硝烟与风沙气息的营帐里,像是一股清泉流过了干涸的河床。 “风卿如晤:北地苦寒,朔风如刀,料想营中诸事繁剧。朕于宫中,亦觉今岁之冬,格外寒冷……” 看到这儿,萧风几乎可以想象到陈景坐在御书房里,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疲倦地抱怨天气的寒冷和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一抹酸涩悄然涌上了萧风的心头。 他继续往下看,陈景在信中简要提及了京中近况,朝政虽繁,但尚算平稳。紧接着,他又提到了几件趣闻,比如御花园中喜爱偷吃贡果的白孔雀,又足足地胖了一圈;南边新贡的春茶味道清冽,给他捎去一份云云。琐碎,家常,却像冬日里的一杯温酒。 “……卿戍守边陲,为国屏藩,劳苦功高。塞外风沙酷烈,务必珍重自身。旧伤处,可还作痛?营中炭火可足?将士冬衣可备齐?若有短缺,即刻具表奏来,勿需顾虑……” 信的末尾,陈景写道: “前路漫漫,唯望珍重。待北境烽烟暂歇,归期可待之时,再与卿共饮,细说别情。” “共饮……”萧风低低地念出这两个字,随后反反复复地将这封并不算长的信看了三遍。 营帐外,北风依旧凄厉地呼号着,营帐中却温暖如春,炭火的红光映着萧风的脸,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封信收起,又从匣子里取出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来自慕容子须。 多年以来,陈景与萧风虽有通信,但内容中大多是报喜不报忧。为了能让萧风了解陈景的真实情况,慕容影往往会在陈景的信后再附上一封。 第138章 与慕容影沉稳内敛的气质不同,他的字迹细腻而轻盈。 开篇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将军台鉴:京畿之地,表面波平,暗流汹涌。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萧风的眉头猛地一皱。 流言蜚语,什么流言蜚语? 紧接着,慕容影便详细地交代了陈昊与陈晏旧部联合闹事,质疑陈景皇位来之不正、身世存疑的细节。 越往下看,他的心就越沉,纸张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似乎随时会被他捏碎。 “陛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然……操劳过甚,龙体违和日重。药石……渐成常伴。” “……” 每年的冬天,陈景都会旧疾复发,萧风是知道的。慕容影在这里着重提起,说明他今年的病比往年都要来势汹汹。 陈景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只能平常注意调理,不能根治。为此,慕容影和萧风多年来遍寻名医,但他的身体状况始终没有太大的好转。 那是一个很残酷,几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肯承认的事实。 陈景活不长。 为了保持朝局的稳定,这个秘密一直被慕容影隐瞒得死死的,医治也是暗中进行。 萧风想起陈景在信中轻描淡写的说着,“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还关切地询问了萧风的身体状况,却只字未提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渐成常伴”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地扎进了萧风的心口,可他远在天边,丝毫不能为陈景分忧。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信的末尾,慕容影一字一句写道:“庙堂之上,豺狼环伺,暗箭难防。将军远戍,亦需……慎察。影,顿首。” 萧风将信纸铺在案前,久久地没有动作,半晌,他高声唤来了赵闯。 厚重的毡帘应声而开,赵闯垂首肃立:“将军。” “备笔墨。” 萧风一把推开桌案上的舆图,取出一张崭新的信纸,接过了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墨块。 墨条与石砚摩擦,发出急促的沙沙声,萧风提笔蘸墨,落笔如风。 这一封信,他写给了程黎,嘱咐他对陈景多加看顾,万事小心。 程黎在平定陈晏之乱时有功,成为陈景登基后第一个提拔的亲信,也是他身边最坚固、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程黎吾兄亲启: 京畿风云骤起,暗流汹涌。宵小之辈,竟敢妄议天听,其心可诛!……”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萧风紧抿着唇,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吾远在边陲,鞭长莫及。汝身负宫禁安危,肩挑社稷之重……陛下安危,系于汝一身!当内紧外松,寸步不离陛下左右……萧风顿首百拜!万望珍重,切切!” 萧风写完,将信纸折好,放入信袋之中,用火漆封死。随后,将其递给了身边的赵闯:“派得力之人,送到都指挥使程黎手中,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 赵闯得令退下,萧风再次提笔蘸墨,写了第二封信。 这一封信是写给陈景的奏折,向他汇报北境的局势。 丹增王撕毁了同盟契约,突袭金轮部,杀了金轮部的首领阿古达,将其部众尽数吞并。其余部族,有的望风而降,有的仍然决定进行最后的反抗。 但其余部族长年累月在丹增的庇护下生存,实力与丹增相差悬殊,即便有心,也很难与之抗衡,不过是最后一搏,困兽之斗。丹增统一北方部族是早晚的事,待丹增王彻底巩固内部势力,修养完毕,必将整军南犯。 为了给丹增王制造障碍,萧风暗自派出人马,支援那些即将被吞并的部落,拖延他统一北方的时间。但这样的缓兵之计不能长久,眼下不如趁敌军内乱之机,主动出兵,或许可以一举歼灭以丹增为首的各北方部族,扩展疆土,一劳永逸。 “臣已严令各部,日夜戒备,增派游骑哨探,加固城防。凡有风吹草动,必第一时间飞报朝廷。陛下身系天下,日理万机,唯望善保龙体,勿以北境为念。臣萧风,必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君恩!冬日天寒,万望珍重。” 最后的“珍重”二字被萧风写得格外用力,墨迹深浓,仿佛将他的所有担忧和祈盼都灌注于其中。 写完,他放下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来人!”他的声音带着疲倦的沙哑。 另一名亲兵应声而入。 萧风将写好的奏报仔细折好,装入了代表军情急报的赤色火漆筒。 “将此军报按规制急递兵部,”萧风将封筒递出,“告知驿使,北境军情,不得延误。” 亲兵领命而去。 帐内再次剩下萧风一人,以及那跳跃得愈加沉重的炭火,他疲倦地靠回胡床,闭上了眼。 帐外北风凄厉地呼号声愈发清晰,卷着砂砾将萧风带回了往日的岁月,无数的记忆碎片呼啸而来。 他看见少年的自己跪在雪地中,在凛冽的北风中求睿帝见自己一面,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他看见自己披麻戴孝,孤寂地坐在萧府门前,求程黎向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递去告饶的话语。 他看见自己疯了似的强闯幽篁山,冒着漫天的风雪,奔向一个生死不知的人。 他又看见自己背着简单的行囊第一次离开京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孤身一人去向北方。 他其实真的很讨厌冬天。 第134章 折水篇(十九)得胜 没过多久,八百里加急穿透风雪,送来了明黄色的帛书。 “准卿所奏,相机而动,荡平北患,扬我国威……” 丹增王吞并阿古达部之后,各部族被强行捏合,离心离德。恐惧和怨恨如同暗火,在北境深处悄然蔓延。 正当丹增王将兵力调往西线,镇压动乱之时,萧风一支精锐骑兵长驱直入,彻底打开了北境的缺口。 沉重如雷的战鼓声点燃了沉寂已久的心。凶悍的南月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般汹涌而来。 乌黑的箭云腾空而起,带着刺耳的尖啸。箭矢入肉声与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响成一片。北境的精锐部队此刻并不在此处,而南月却是有备而来,赤那守军稀稀拉拉的还击显得如此无力。 “肃清残敌,控制水源粮仓,传令各部,按计划分兵进击。”萧风从敌军守将的胸膛中拔出染血的银枪,枪尖斜指,声音冷冽如冰。 他勒马于赤那部王庭中央,猩红的大氅在凛冽的风中狂舞。倒塌的毡帐仍在兀自燃烧,滚滚黑烟升腾而起。 风卷着血腥和硝烟的气息,吹过他冰冷的面甲,萧风的目光越过这片被他踏破的土地,投向更北的北方。 那里,有丹增王的老巢。 “传讯回京,”萧风声音低沉,“赤那、阿勒、兀良已克,北境门户已开。” 他抬起头仰望,南边天光旷远,引人心生向往。 在沙场上征战久了,他几乎要忘却了安稳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但京中局势诡谲汹涌,更不知某一步的行差踏错,会带来什么样的祸端。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结束呢? 何时能复似少年时,围坐庭中石案之侧,二三知己,随心手谈,闲话家常? 他垂下眼,甩了甩枪尖上的血。 当年远走边疆,是为了保家人平安。如今,睿帝的死讯已经传到北境,或许,他是时候卸甲归京,给当年的事一个了结了。 如果能查到当年的线索,或许能给黄叔平反,也洗清父亲身上的冤屈,为他们求得一份身后清白。 等到北境的战事彻底告一段落,他便找机会上交兵权,请辞归京吧。 — 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衮服,珠玉垂旒遮住了他大半面容。 他面前的御案上,正放着一份打开的封筒。 “北疆军报,安远将军萧风击败赤那、阿勒、兀良三部,尽收其地。” 短暂的寂静之后,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声议论。 荡平三部,尽收其地! 这是多年以来,南月对北境取得的最大的胜利,既是是前朝萧成毅在时,也从未有过如此惊人的战功! 兵部尚书李崇山率先出列,苍老的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陛下,此乃天佑我南月啊!安远将军神勇盖世,应当重赏啊!” “是啊……” “这小萧将军还如此年轻……” “大有可为啊……” 陈景也沉浸在萧风立功的喜悦中。他缓缓点头:“如此卓著的功劳,确实……” “陛下!”御史中丞张清源忽然上前一步,面色肃然,“萧将军之功固然彪炳,该当重赏,可陛下打算如何赏赐呢?” 安远将军,已是从二品武将之极。若再行加封,就只能……封爵了。 若再封侯,萧风的官职,就要赶上当年的萧成毅了,而他,甚至还不到而立之年。 第139章 萧风晋升如此之快,除了他自身屡立奇功之外,还得益于陈景的扶持。 彼时,陈景与废太子和陈晏争夺储位,又初来乍到,根基不稳,扶持自己的心腹将领,以便有所依仗,本也是无可厚非。 但如今,陈景已经掌管朝政长达六年,陈昊远在天边,陈晏也造就成了刀下亡魂,地位已经十分稳固了。 但他似乎依然没有要打压萧风的意思。 群臣不得不担忧。 “陛下,请三思啊。” “可不能蹈了当年黄全和萧成毅的覆辙啊!” “萧家获罪倒台,小萧将军也曾被流放他乡,难免会心生怨怼啊!” “请陛下三思!” 陈景端坐在高处,看着跪了满地的文武大臣,微微蹙起了眉。 黄全和萧成毅的覆辙? 可他们又有什么过错? 如此一来,倒是提醒了陈景,此前睿帝在时,碍于他的情面,陈景不好对萧家和黄家的往事多做置喙,如今,也是时候为他们洗清罪责了。 毕竟,陷害萧家与黄家的事,可是陈晏死前亲口认下的。 心里有了打算,陈景直了直身子,再次开口。 “萧将军之功,朕心甚慰。”他顿了顿,扫视过群臣心思各异的脸,“至于如何封赏……朕……再想想。” - 北地,呼啸的寒风压过低沉的天幕,带来了今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混沌,唯有营盘中央的篝火还在兀自顽强地燃烧。 中军帐内,红彤彤的火光映照着将士们的脸庞,众人喝酒吃肉,庆祝着来之不易的胜利,享受着短暂的休整。 忽然,帘帐被掀开,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寒气灌了进来。 传令兵入内,单膝跪地。 “将军,天使到了,陛下圣旨!” 帐内的喧嚣登时消散,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坐在主位的萧风。 萧风原本斜倚在狼皮褥子上,手中把玩着一枚 用作酒筹的黑色箭头,闻言,他缓缓散去了脸上的笑意。 “迎天使进来吧。” 帐内诸将收敛了嬉笑怒骂,迅速起身,整理衣甲,肃立两侧。 宣旨太监步入大帐,他被冻得脸色发青,但仍强打着精神,展开了手中的圣旨。 尖细的声音响起: “圣旨到——” 以萧风为首地众将士跪了一地。 “安远将军萧风,忠勇冠世,智略超群。前奏北境三部,屡犯边陲,荼毒生灵。卿受命专征,运筹帷幄,亲冒矢石,率虎贲之师,一举荡平赤那、阿勒、兀良诸部,功勋卓著,彪炳史册!朕心甚慰!特赐——” 太监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宫廷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念出了一长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赏赐: “黄金五千两!锦缎三百匹!御酒百坛!南海明珠十斛!紫貂皮五十领!精铁万斤!良驹五百匹!……” 赏赐清单冗长而丰厚,黄金、锦缎、珠宝、皮货、军资……几乎涵盖了所有能想到的珍品。 诸将一开始听得心潮澎湃,却慢慢地变了脸色。 圣旨里赏赐了不少东西,也提拔了萧风手下不少大大小小的将士,却唯独没有提到萧风半句。 终于,冗长的清单念到了末尾: “……钦此!望卿再接再厉,固守疆土,以慰朕心!” 圣旨宣读完毕,萧风跪在众将的最前方,面色如常:“臣,安远将军萧风,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利益周全,无可挑剔。 传旨太监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圣旨和礼单一并交到了萧风的手中,又寒暄了几句场面话,就被引领着去往住所了。 厚重的毡帘再次落下,帐内陷入一片寂静。 炭火依旧噼啪作响,羊肉依旧香气弥漫,气氛却凝结如冰。 “砰!”副将孙猛一拳砸在身旁的兵器架上,震得刀剑嗡嗡作响。他脸色铁青,吼道: “黄金?锦缎?珠子?在咱们这儿有什么用?”他指着萧风手里的圣旨,“将军带着弟兄们打下了三个部落,这是多大的功劳?!朝廷……朝廷就他娘的给这些?‘安远将军’?还他娘的是‘安远将军’!” “就是!”另一名将领喊道,“这算什么?咱们在北地喝风吃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朝廷里那些穿绸裹缎的老爷们,动动嘴皮子,就把将军的功劳给抹了?” 他气得说不出话,胸膛剧烈起伏。 赵闯脸色极为难看,压抑着怒火道:“将军……这不公!” “都住口!”萧风眼神冷了下来,他扫视过身边同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训斥道,“天使尚未走远,你们在此大放厥词,是嫌活得太长了么!” 众人一下噤了声,但脸色一个个黑如锅底,显然没有服气。 萧风轻叹一声,缓缓坐回原位。 真有封赏又如何?当年的萧成毅,就是被封了个有名无实的靖边侯。 军中有不少人曾是萧成毅当年手下的旧部,萧家的兴衰起落,他们亲眼目睹,萧风一路走到现在有多不容易,他们也看在眼里的。 他身份敏感,身上还背着不清不楚的罪责,遭人忌惮,也是预料之中。 他们只是替萧风感到不值罢了。 可萧风却莫名地坚信,陈景定不会如 睿帝那般。 “陛下这样做,必定有他的打算。”他的语气不再像方才那般强硬,反而多了几分安抚之意,“他有他的难处。” 朝堂之上,权臣林立,各方势力相互制衡,处处皆是掣肘。陈景这样做,想必是那些朝中手握重权的大臣们对他施加了诸多压力。 “莫要为了一些虚名误了正事。”萧风抬眼看了看众人,“吃饱喝足,便早些歇息去吧。” 第135章 折水篇(二十)退守 - 北地连绵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天气晴朗了起来,厚厚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刺目。 萧风与手下各位将领正在营中议事,却见赵闯手里拿着一份军报,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将军!前线传来确切消息!丹增王已收服玄鹰、雪牦二部,彻底平定了北境后方,集结兵力,准备同我们决一死战,收复失地!” 他话音刚落,众人未及反应,一个传信的探子就灰头土脸地冲进了大营。 “报——” 探子的胸膛剧烈起伏,气喘吁吁,满身泥泞:“丹增王率兵袭击我军前线,攻势如潮,阿勒部旧地……已经被敌军重新占领了。目前,丹增大军集结,正在准备进一步南下。” 萧风猛地起身,沙盘里的小旗簌簌颤动,映着他沉如寒铁的面容。 此前攻占三部,本来就是在丹增王分身乏术之时趁虚而入,他早已料到,待丹增王反应过来,定会进行疯狂的反扑。 但他没有想到,丹增王平定后方的动作会如此之快。 阿勒、赤那、兀良三部的民众加在一起有十数万之众,粮仓也大多在战争中被焚毁,要负担这些民众的生计,是一笔不小的耗费。 再加上之前战役中,南月折损了不少人马,萧风并不认为现在他们能够承受同仇敌忾的丹增人的反击。 如今,三部军马已降,只剩下一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守着那片焦土也毫无用处,不如佯装后退,将这片断壁残垣再甩回到丹增王手中。 “赵闯,本将军命你率本部一万轻骑,携所有旌旗鼓号,大张旗鼓,向黑石峡方向撤退,丢弃部分辎重、甲仗,做出仓皇败退之状。” 赵闯瞬间明白了萧风的意图,眼中现出精光:“末将领命!” “孙猛!李铁牛!” 萧风的目光转向另外两员悍将。 “末将在!” “末将在!” “命你二人各率五千精锐步卒,携带强弓硬弩、火油滚木,连夜出发,秘密潜入落鹰涧两侧山岭!掘壕布陷,占据所有制高点,隐匿行踪,待我号令。” “末将遵命!” “得令!” “至于其余各部,随本将军……” 萧风的手指缓缓地点了点案上的地形图,“退守边境线。” 三路大军自雪原深处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很快便完成了部署。 丹增人如同被激怒的狼群,回过身来,将滴血的狼牙指向了背后偷袭的入侵者。 他们摧枯拉朽地再一次碾过了兀良和赤那的领地,数万大军列阵南月边境,旌旗蔽日,刀枪如林,恰似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南月的将士们严阵以待,凛冽的朔风中,两军剑拔弩张,随时预备着迎接一触即发的决战。 谁知,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丹增王却莫名其妙地撤了兵。 还未等萧风想明白其中的关节,第二日,丹增的使者就进了南月的中军大帐。 “求和?”帐中的将士们面面相觑。 丹增王,那个野心勃勃,为了统一北地不惜向同族下手,手段血腥残酷的枭雄? 第140章 求和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升起还要荒谬! “这么多年来,丹增与我们摩擦不断,从未提出过求和,这其中恐怕有诈啊!” “可派去的斥候连日观察,丹增大军确已班师北撤,边境百姓正在修补城墙,分明是休养生息的景象。” “难道是缓兵之计?” “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议论声如潮水般起落,与甲叶摩擦声混作一团,最终又在萧风沉冷的目光中渐渐沉寂。 萧风指尖叩击着案头军报,缓缓道:“战与和非我等能擅断。” 他将狼毫掷入砚台,溅起几点墨星:“即刻拟写八百里加急,将北境实情与丹增动向具表上奏,听候陛下圣裁。” 这丹增王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是后方生变?是粮草断绝? 还是……另有图谋? 帐中烛芯爆了声轻响,火星溅落在萧风玄色披风上。 他的指节无意识地碾过案头羊皮地图,北疆的山脉河流在烛影里起伏如浪,他黝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 京中的回复很快就传回了边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地丹增,感念天威,遣使求和,朕念及边民久困兵乏,生灵涂炭,特许其请……” “着安远将军萧风,即刻交割防务,卸甲离营,回京述职,不得延误。北疆军务,暂由亲军统领赵闯统摄。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整个中军大帐内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萧风静静地跪着,良久,缓缓抬起了手。 “臣萧风,领旨谢恩。” 众将士有的满脸茫然,没听懂圣旨的含义,有的紧咬牙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萧风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他微微侧首,一个带着绝对制止意味的眼神如刀般扫过了身后的众将。 几名副将忿忿地低下了头。 萧风缓缓地起身:“公公一路辛苦,赵闯,替我送送公公。” “是……将军。”赵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对着传旨太监僵硬地一拱手,“公公,请。” 传旨太监脸上堆笑,忙不迭想要逃离这气氛窒息的大帐:“岂敢岂敢,萧将军辛苦,赵将军辛苦。” 一出帐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传旨太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眼看远离了中军帐,赵闯放慢了脚步,靠近了那太监。 “公公,”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公公可知,陛下为何忽然下了此等诏令?京中可是有了什么传言?” “这……” 那太监支支吾吾地犹豫了片刻,又环视周围,见四下无人,这才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叹了口气。 “罢了,外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告诉你们,早做打算也好。” 萧风刚刚攻占三部领地,就退回边境一事,刚传回京城,就引得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南月军队才取得史无前例的胜利,为何不趁着士气高涨,乘胜追击,却莫名其妙地一举撤回了金庄,使得此前的努力全部白费? 萧风这是要干什么? 若是说要诱敌深入,等杀红了眼的丹增人踏入埋伏,再将他们一举歼灭,那也说得过去。 可丹增军队呢? 连个影子也没看见。 不仅如此,他们还安定了下来,老老实实地递上了求和书? 这分明是他们早早就暗通了款曲! 丹增王故意让赤那、阿勒、兀良三部送死,给萧风送来天大的功劳,助他加官晋爵;作为回报,萧风拿到赏赐之后,再将拿到手的土地拱手送还,顺便帮他平定尚未完全归心的那三个部族。 如此里应外合,岂不是双赢? 幸好当初留了一手,没有真的给萧风 加官进爵! 朝堂之上,猜忌如野火般蔓延,萧风的名字被反复咀嚼,仿佛一夜之间,这位边关名将便成了通敌的罪人。 “放屁!”赵闯目眦欲裂,差点吼出声来,被太监惊恐地一把扯住了衣袖。 “哎呦我的赵将军!您可低声些!” 那太监急得额头上冷汗直冒:“朝堂上都炸了锅了,御史台的折子像那雪片一样!陛下……陛下也是迫不得已……这才传唤萧将军回京,好查清真相,还他清白之身啊!” 太监说完,尽力忽略赵闯那张铁青的脸,匆匆地一拱手:“咱家……咱家还要回去复命,赵将军您好自为之吧,也多劝劝萧将军……” 说罢,他一头钻进了风雪里,朝着营门外等候的车马去了。 赵闯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紧握的拳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荒谬!无耻!卑鄙! 征战这么多年以来,他还从未受过如此窝囊的气! 萧风为朝廷征战多年,舍生忘死,立下如此大功,不给赏赐就算了,还要遭受如此侮辱和诋毁! 这手段岂不是和当年的萧成毅一模一样? 自古以来,帝王家皆是如此薄情寡义,过河拆桥! 萧风若是知道了,还不知会如何心寒…… 他想怒吼,想咆哮,想冲回京城,去撕碎那些躲在锦绣堆里泼脏水的蛆虫!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奔向中军大帐,可当他怒气冲冲地掀开帐帘时,却仿佛被一泼冰冷的雪水从头灌到了脚,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萧风背对着帐门,孤零零地坐在胡床上,脱下了象征着身份的玄黑重甲,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常服。 他其实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局面,即使赵闯不说,他也清楚,外界会如何构陷他。 他只是不知,这次的自己,又是中了谁的圈套,又或是,被谁放弃了。 他安静地坐着,看起来毫无波澜,仿佛那泼天的诬陷和诋毁不是落在自己身上。 终究会迎来这一天的。 但是……陈景…… 他也不相信自己吗?还是迫于压力和无奈? 不,陈景一定不是自愿的,他必得回京,找陈景问个清楚。 风刮得愈加猛烈,疯狂地拍打着营帐,发出鬼哭一般的声响。帐内的火光,将萧风那孤峭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帐壁上,像一道沉默的伤口。 第136章 折水篇(二十一)归乡 萧风在京中没有自己的府邸,接引之人便将他暂且安顿在旧的宁王府中。 接连奔波数日,萧风早已是疲惫不堪,乍然回到熟悉的地方,只觉得浑身轻松。 宁王府的陈设仍然和他当年与陈景同住时一样,在北地滔天的风雪中,他不止一次在午夜梦中回到此处。 陈景才下幽篁山,慕容影也尚未搬离府中,一切都像是最初的模样。 物是人非。 萧风轻轻拂过院中长青的竹叶,沾了一手的落灰。 他垂下眼,捻了捻指尖,缓步进了院中。 宮中的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将军,陛下.体谅您久不在京中,特意安排了您住过的旧时府邸,您这些日子就在府里多歇一歇,也缓解缓解在北地连年征战的疲累。” “将军在沙场里驰骋惯了,怕是早就忘了京中的安稳日子是什么样了?如今的月朝啊,在今上的治理下,可真称得上是改头换面啊! “将军休息休息也好,您在边境立下赫赫战功,名声在咱们延应城更是如雷贯耳……” 萧风忽然出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太监。 他嘴角微微勾起,不屑道:“那如雷贯耳的,可是好名声?” “这……” 那太监支支吾吾半晌:“那自然是……” “行了,不必再费心想说辞。”萧风懒得再与这太监多费口舌,“为何陛下没有立刻召见我?看你们的架势,倒像是要让我常住于此。” 见萧风自己岔开了话题,那太监不由得松了口气。 “将军,实在不是陛下不是不想见您,而是前些日子一股寒流入京,陛下不知怎么就病了,已经卧床好几日了。如今的政事,都是慕容丞相在处理。” 萧风闻言,蓦地停下了脚步:“陛下病了?可还严重?如今身体如何了?” “小小风寒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太监笑得谄媚,“将军入京的消息已经递出去了,等陛下身子好些了,必然会头一个召见将军……” 萧风面色阴沉,不知不觉,脚步也快了。那太监得小跑着才能跟得上他,又不敢出声叫他慢些走,苦不堪言。 半晌,萧风问道:“那我可否求见慕容丞相?” “丞相大人?那自然是可以的。”太监一愣,答道,“将军要见,奴才便立刻去传信,将军在府中耐心等候便是。” “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陈景提前吩咐过了,宁王府上上下下井然有序,丫鬟仆从也都齐全,虽然萧风身上疑罪未清,但对他依旧是礼数周全,恭恭敬敬。 陈景并没有禁止萧风外出,但他懒得去看外边那些人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眼光,就并没有出府。 第141章 但出人意料的,第一个造访宁王府的,并非慕容子须。 “这么多年,就把自己混成了这么个鬼样子。” 程黎一屁股坐在萧风面前,翘着腿讥嘲道。 萧风低着头,自顾自将佩剑擦拭得雪亮。 这剑原是萧成毅的,在沙场上征战的时间比萧风长多了,算是萧风的长辈,早已数不清有多少人成为了这把剑下的亡魂。 但如今,此剑怕是难以再回沙场了。 “什么鬼样子?都已经是堂堂安远将军礼物,混得还不算好吗?”萧风懒懒地答道,“做人要懂得知足,不能太贪心。”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程黎的语气有些不佳。 “那你说的是什么?”萧风依旧没有抬眼,也没接他的话茬,“我等皆是为圣上而活,圣上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程黎皱了皱眉:“这算什么?你自己的清白,你不想办法争取,难道要落得……” 你父亲那样的下场吗? 程黎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萧风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动作一顿,放下了手中的剑。 “我与今上的情谊,自与父亲和先帝不同。” 程黎看着他,久久不语。 萧风对陈景的意思,从数年前逍遥阁那晚,程黎便隐隐知晓了。 这么多年来,萧风每每从北地给他寄来书信中,都是三句离不开陈景,程黎与萧风这么多年的兄弟,还有什么看不出来? 程黎蓦地站起身来,直直地看着萧风:“你已经想清楚了便好。我且问你,若他让你去死呢?” 萧风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就死。” 程黎眼神晦暗地看着这个昔日一同长大的兄弟。 萧风与他都是出身高门,程黎自小喜好到处游耍,不务正业,但萧风不一样。 程黎知道,他心中另有天地。 后来,陈晏兵变,陈景找上了他。程黎知道,是因为自己与萧风的交情,才让陈景将他也看做了自己人。 因为这个机会,程黎才阴差阳错地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陈景此人的存在,不论是对于萧风还是自己,都不知福祸。 半晌,他轻笑了一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如此。” 程黎转身告辞,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你好自为之吧。” 萧风仍坐在原处,没有起身相送,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地面,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谁知,程黎刚一出门,他就听见门外传来了几句寒暄。 “末将见过丞相大人。” “程指挥。” “丞相早便来了,为何没有叫人通传?” “不是急事,听闻程指挥在此与萧将军叙旧,不忍打扰。” “大人说得哪里话……” 门外客套了几句,便听程黎走远了,紧接着,慕容子须推开了萧风的屋门。 萧风立即起身:“见过丞相。” 慕容子须:“萧将军。” 二人礼毕,萧风吩咐人去上茶水。 “原是想去丞相府拜访,不曾想您亲自上门来,实在有失远迎。” “将军不必客气。”慕容子须淡淡道,“在下与将军也是旧友,多年未见,理当来见。” “此次约见丞相,其实是想知道……陛下对我的事,究竟是怎么看的。”萧风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慕容影与陈景自小一同长大,之后下山到了京城,也是每日相见,彼此为伴,如果说有谁能最了解陈景的心思,萧风想不出第二个人。 “在下此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慕容子须面色凝重,也没再跟萧风打哑谜,“将军,在下实在不知如何救你。” 萧风眼神一凛,直勾勾望向慕容影:“此话何意?” 慕容影眉头微皱:“在下如今已是自身难保。” 一直以来,慕容影对陈景亦兄亦友的关系,满朝文武无人不知。陈景对慕容影几乎称得上言听计从,慕容影对他亦是有求必应。是以,这么多年来,他的地位从未有人能够撼动。 但近些日子,却有了不同。 陈景开始听不进去慕容影的谏言了。 他们近日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慕容子须总是不知为何惹得长辰帝龙颜大怒,还曾有一次被罚在大殿门外跪了一个时辰。 朝中流言纷纷,人心浮动,都说陈景变得不一样了。 紧接着,就出了萧风这档事。 “陛下他,怎么会……”萧风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影。 “将军。”慕容影忽然郑重地唤了他一声,再看向他时,深潭般的眼底不再是古井无波。 那情绪很复杂,像是洞悉世情的悲凉,像是兔死狐烹的预知,又像是对自身命运的一种,绝望的坦然。 “帝王之心深似海,难以捉摸。罪名并不重要,只是帝王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今日是你,明日是我,来日又不知会轮到谁。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萧风眉头微微蹙起,看向慕容影的眼神十分陌生。 他并不相信。 自古帝王皆如此又如何? 陈景不是从皇宫里长大的,即使曾有仇恨,他那双清澈的眼神中也从未沾染上过半分权力与欲望,甚至,他是痛恨那些纠缠的。 他怎么可能会变成慕容影口中这样? 慕容影又为何忽然跑来,对他说这样一番话? 萧风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丞相提醒。” 见他一副并不愿多说的神色,慕容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萧将军,望你…… 多保重。” 他起身一揖,广袖拂过案角未凉的茶盏,“叨扰多时,不必远送。” 萧风点头应下,但还是站了起来,只不过他眼神恍惚,像是落了层薄薄的雾。 两人并肩行至檐下,慕容影清瘦的身影裹在月白披风里,步履轻得像片羽毛,三两步便溶进了街角熙攘的人影中。 第137章 折水篇(二十二)下狱 京城的雪下得迟滞而阴晦,纷纷扬扬地濡湿了飞檐翅角,延应城浸入了一片灰白粘稠的泥泞中。 萧风坐在窗前,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袍,桌上正摆着一壶粗茶,却早已冻透了。 檐下传来一截冰凌断裂的脆响,萧风被声音吸引,偏头看了过去。 宁王府的门被推开,门口站着一群身披玄黑铁甲的禁卫。 “传陛下口谕。”程黎的声音冷冰冰的,“着革去安远将军萧风的一切官职,下诏狱待审。” 萧风往他身后瞥了一眼。 “多大的罪名,值得你带这么多人来拿我?” 程黎负手而立,脸色殊无变化:“请吧。” 萧风平静地掸了掸衣袖,起身行礼:“草民萧风领旨。” 闻言,程黎的眉抑制不住地皱了皱。 擦过程黎身侧时,萧风听见耳畔掠过极轻的话音:“城外车马已备,随时能送你出南月。” 萧风轻轻笑了一声。 “我们之间的事,不必连累你。” 程黎打算佯装疏忽,暗中放走萧风。看在往日的功勋上,陈景不会要他的脑袋,最多也就是丢了官职,继续过自己潇洒清闲的日子。 萧风知道他的意思,但他有自己的打算。 他非要与陈景说个分明,哪怕是搭上自己这条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命。 程黎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此去诏狱,必死无疑,莫要逞一时意气。” “我早同你说过了,他若真要我死,我也毫无怨言。”萧风转过头看向程黎,“这是我自愿的,你莫要插手。” 陈景派程黎来拿萧风,本身就是给他留好了退路。 如果他真的趁此机会离开,必将是一路坦途,无人拦阻。 但萧风不愿一走了之。 他不愿意背负着一身污名,远走别国,客死异乡。 做个了结也好。 诏狱里阴暗冰冷,到处都是腐朽的腥气。 沉重的玄铁镣铐锁上了萧风的手腕脚踝,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有朝一日也会用在自己身上。 他向后仰身,靠在墙壁上,将自己隐入了阴影之中。 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钥匙相击的声响。一个佝偻的身影裹着厚厚的旧棉袄,慢吞吞地停在了萧风的牢门前。 他手里捧着个破炭盆,炭火将熄不熄,丝毫没让人感觉到热气。 老狱卒拿出钥匙选了有一会儿,才打开送饭的窗格,给萧风递进来点简单的水和吃食。 萧风便挪了过来,在门边坐下。 “小萧将军,真是您啊。”老狱卒凑近铁栏,浑浊的眼睛亮起微光,“他们刚说关进来的是您的时候,我还打死也不信……这眉眼,真是跟老侯爷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啊……” 萧风闻言,正要去拿碗的手动作一顿。 第142章 “您是……” “我?年轻的时候跟过老侯爷两年,不值一提。”狱卒摆了摆手。 “原来如此。”萧风垂下了眼。 “诏狱里冬天又湿又冷,小萧将军身上的衣服单薄,我明天给您送一件厚的来,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千万不要客气,尽管向我提。” “多谢照顾。”萧风道,“叫我萧风便是,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 狱卒闻言一愣,叹了口气。 “衣食什么的暂且不提,在下只有一事不明——这次将我关进来到底是用的什么罪名?您在外边消息灵通,多少应该知道点什么吧。” “这……” 老狱卒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说了。 跟着传旨太监一同去北地的,还有几个刑部的人。 在萧风奉旨回京的途中,那些人将他的营帐查了个底朝天。 这一查,竟然搜出了这些年萧风与慕容影往来的信件。 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信笺上密密麻麻记载着陈景多年来的起居细节,大到重要行程安排,小到每餐饮食偏好,仿佛他一直处于严密监视之下,让人毛骨悚然。 派去的人回来之后,迅速将那些信件交给了刑部。刑部尚书看了,大惊失色,立即着人搜查慕容府,果然搜出了能够与之对应的回信。 在萧风的回信里,则记录着北地大大小小的军情,甚至比上奏朝廷的军报更为详细。 堂堂一国丞相,为什么要像起居郎一样,向一个边地的将军汇报帝王的身体状况? 一个边境的将军,又为何不将军情上奏陛下,而是额外送到了丞相手里? 这不是里应外合、图谋窃国又是什么? “只搜到了丞相的信?”萧风皱眉。 “是啊。”老狱卒没注意到萧风的异常神色,“但丞相大人与小萧将军你素来少有私交,怎会写这些给你?一定是刑部的人设计构陷……” 两三句的功夫,萧风便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通了大半。 他没有销毁信件的习惯,与慕容影和陈景的来信,向来都被他收在专门的匣子里。 但不知为何,刑部的人只找到了慕容影的来信,陈景的回信反而全都不翼而飞。 是刑部的人刻意藏起来了?还是有旁的什么人受了指使,盗走了那些信件? 那些信件确实都出自慕容影与萧风之手,上面还明明白白地刻着二人的印信,无论怎么查,都只会是他们私下勾结的铁证。 原本清清白白的通信,只因少了其中一环,就成了完全相反的意思。 萧风只觉得头痛不止。 “丞相怎么样了,圣上又怎么说?” “慕容丞相已经被禁足府中,圣上的意思是,小将军您的那些信件本就是寄给圣上的,只是丞相在代为保管……” “但这理由过于牵强,朝中众臣认为陛下对您过于偏袒,一定要他给个交代……” 萧风与陈景的通信,确实一直都是通过慕容影来传递的。 二人交情深厚,有联系本是无可厚非,但他们的情谊是从幽篁山时开始的,外人不知其中的关窍,他们通信过于频繁,难免会引起怀疑。 陈晏与陈昊的余党还在蠢蠢欲动,若有心之人顺藤摸瓜查下去,难保不会查出先帝与何贵妃那些往事,再拿什么天煞孤星、不祥征兆之类的说法出来威胁陈景。 因此,为了避免额外的麻烦,他们的通信一直都是私下进行的——这也意味着,除了慕容影,无人能为他们作证。 但慕容影也已经是官司缠身,自身难保了。 究竟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 老狱卒又喋喋不休了一阵,却忽然发现,牢门内的萧风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见他情绪低落,老狱卒也不禁跟着难过起来。 他又安静地陪着萧风坐了一会儿,然后把怀中早已失去热量的炭火留在了萧风的手边。 "小人虽然位卑言轻,但跑跑腿传个信、送些物件还算方便。小将军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开口。"狱卒躬身作揖,"小人先行告退。" 萧风倚着石壁缓缓阖眸,任由彻骨寒意顺着锁链爬上脊背,将自己拽入更深的黑暗。 第138章 折水篇(二十三)认罪 在第九天的时候,萧风终于等到了他在等的那个人。 多年以来,只能凭借书信上的三言两语在心中描摹的人,终于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陈景只穿了常服,厚厚的大氅将他裹在里面,脸色苍白得有些孱弱。 钥匙声响起,狱卒为陈景打开了铁门,就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周围的人早被屏退,给他们留下了放心交谈的空间。 萧风原本是坐着,见陈景来,缓慢地动了动身子,跪伏在他面前。 “草民萧风,参见圣上。” 陈景矮身扶他,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却卡在喉咙里,只动了动唇,终究没说出口。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沉郁:“此事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下你与子须,放你们出去的。” 果然……萧风在心底松了口气,陈景怎么会变成慕容影说的那样? “陛下这些年来已经为萧风做得够多了。”他垂着眼,“我不敢再奢求其他。” “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我……” “陛下,铁证如山。”萧风打断了他,“我们都没有办法。” 为了萧风,陈景没少受到朝臣的质疑。 最一开始是先帝在时,萧风入住宁王府。陈景是三位皇子中第一个被封王的,可谓是炙手可热,萧风一个罪臣之后,何德何能与宁王同寝同居? 然后是陈景登基之后。 萧风驻守北地,本就天高皇帝远,萧家又在此经营数代,根基早已盘根错节,若真要动了拥兵自重的心思,无人能拦。 萧成毅在时尚有妻子在京城为质,萧风却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众臣多次上书,要求陈景采取措施对其予以制衡,却都被他轻飘飘地略过了。 萧风身处权利漩涡之外,那些年的质疑,都是陈景替他承受了。 最后就是现在。 萧风主动撤兵,将得到的土地拱手送还。丹增王莫名其妙地递上求和书,刑部又在萧风的营帐里搜出了他与慕容影的通信…… 这桩桩件件,无一不彰显着萧风的异心。陈景不尽快下令彻查,对萧风做出惩处,反而一再偏袒,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面对这些质疑,他又能撑几时呢? “朕是天子,”陈景攥紧了拳头,身体微微颤抖,“朕不许你们死,谁又能左右朕?” “多谢陛下好意。”萧风道,“不过……不必了。” “不必了”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惹得陈景浑身一僵。 萧风的目光极其平静:“丹增求和,是我未能识破其奸计,导致已经到手的土地拱手让人。帅帐私信,也是我与慕容丞相却有往来。”他顿了顿,“臣,认罪。” “你说什么?”陈景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你敢!” “陛下!”萧风的声音陡然加重,“您这些年为我承受的非议,我并非懵然不知。” “您坐在那个位置上已然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如果这是所有人所乐见的,这罪名我担了便是。勾结丹增也好,联合丞相图谋不轨也罢……我认了。只希望陛下从此能坐稳江山,再无掣肘,我死而无……” “住口!”陈景低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数次,却在濒临爆发的节点,颓然地跪坐在了地上。 “你要认罪……”他低声喃喃自语,像是又变回了幽篁山上那个无助的孩童,“你若认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萧风猛地抬眼望向陈景,以往从未见过的悲伤正在他的脸上弥漫,萧风忽然觉得一股难言的酸涩从心尖而起,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忽然抓住了陈景的手,拉近了与他的距离,深深地望进了他的眼眸里。 “阿景,我有阿景这句话,就够了。” 自从陈景登基之后,萧风就很少这样叫他了。 陈景一愣,一时竟忘了动作。 许是怕被陈景甩开,萧风又主动松开了他的手,然后郑重其事地对着他叩首。 “陛下的恩情,在下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我……” “别说了!” 陈景喊道,声音几乎撕裂,还未等萧风做出反应,他忽然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陛下!”萧风彻底慌了,他上前扶住陈景颤抖不止的身体,不知所措。 “来人!快来人!” 陈景靠在他怀里,整个人虚弱不堪,脸色苍白如纸,只有唇角的血迹,给他添了一抹刺目的颜色。 他紧紧地抓着萧风的衣襟:“别认罪,再等一等,你别认罪……一定会有办法的……” 第143章 “答应我,答应我别认罪……” 陈景的眼睛亮得吓人,紧紧地盯着萧风,等着他的回答。 萧风的脸绷得紧紧的:“是,陛下,我答应你……” 陈景长长松了口气,周遭的惊呼声仿佛隔着层水幕传来,他眼前一黑,便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昏沉里。 - 萧风在诏狱中焦急地等待着陈景的消息,一等就是数日。 这日,老狱卒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急促。萧风心头猛地一紧,察觉出了不平常,从靠坐处站了起来。 “怎么样?”不等老狱卒将气喘匀,萧风便问道,“陛下醒了吗?” “醒倒是……不……”老狱卒一路小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惊慌,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见他吞吞吐吐,萧风不禁有些心急,皱着眉问道:“醒就是醒了,没醒就是没醒,这是什么意思?” 老狱卒扶住铁门,胸膛几次起伏,这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小将军,这情况着实复杂……陛下今日……强撑着身子去上朝了。” 萧风闻言,松了口气:“醒了就好……” “好什么呀……这这这……”老狱卒一着急,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显得愈发沟壑纵横,“这延应城可是翻了天了……小将军被困在此处,倒不知是福是祸了……” “什么意思?” “慕容……慕容丞相,他今儿个闯进了大殿上,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当着满朝文武官员的面,认了……” “亲口承认了与您勾结谋反,说您二位一个在边关拥兵自重,一个在宫中窥伺帝心,就等着时机已到,推翻龙椅,改天换日啊!” 萧风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慕容影认了? 他怎么会忽然认下这罪? 是……是和自己想到一处了才认的,还是另有隐情? 陈景又是怎么说的? 萧风紧紧地抓住老狱卒六神无主、胡乱挥动的手:“能否请您将殿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老狱卒被他这一拽扯得回了神,破碎地描述了起来。 陈景向来不愿意让自己身体不好的事为外人所知,因此刚一见好,他就强撑着下了床。 原本朝堂上的一切都循规蹈矩地进行着,还没等到处理萧风的事件,陈景就听见下面传来了一阵骚乱。 他疲倦不堪地抬了抬眼。 瞳膜附在他的眼睛上,让他视线模糊,只能看见舞动的人影,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 “何事喧哗。”他问道。 回应他声音十分熟悉。 “臣,慕容影,参见陛下。” 陈景立即直起了身子。 “朕不是将你禁足府中,让你静思己过吗?”他的声音中含着怒意,“为何硬闯朝堂,你是要抗旨吗?!” 往日慕容影立于朝堂,向来是一身朝服一丝不苟,整个人体面得近乎刻板。可今日,他却只着一袭常服,长发也随意披散着,未曾束起。 如此一来,更显得身子单薄。 满朝文武无人见过他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回禀圣山,臣想清楚了。”慕容影的语气平淡到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臣确与前安远将军萧风私相授受,图谋窃国。臣深知己罪,望陛下严惩,赐臣一死。” 说罢,他俯身跪倒,重重地叩首在地。 朝堂上下,一片哗然,议论声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居然真的认了……” “已是证据确凿,认与不认又有何区别?” “是啊。” “这,这是死罪啊,他们一文一武,皆是重臣,怎么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文武百官如潮水般跪下,山呼陛下“诛杀逆贼”。 陈景眼前一黑,死死抓住了龙床的扶手。 “朕说了,在朕查明真相之前,让你们都给朕好好待着。”陈景骤然拔高了声音,站起身来,“你们一个个都听不懂吗!” 一声怒吼落下,满堂文武鸦雀无声。 陈景重重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把他拖下去。” “陛下!” “陛下三思啊!” “百姓们都密切地关注着此事,此事不可再拖了!” “请陛下严惩反贼!” 陈景忍无可忍,朝着侍卫吼道:“拖下去!把慕容影给朕拖下去!你们听不见吗!” “是!” 几个身穿铁甲的侍卫闻声上前,聚到了慕容影的面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慕容影直起了身。 “且慢。” 第139章 折水篇(二十四)终章·折水 慕容影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墨色,漾起幽幽的冰蓝。 恰如数九寒冬。 侍卫们惊骇得倒退数步,四周的大臣惊呼着闪避,慕容影周身被生生让出一片空地。 “啊——!!” “妖……妖术!!” “他的眼睛……眼睛!!” “陛下……”慕容影缓缓起身,缓步迈向陈景,“您近日龙体违和,神思恍惚,屡有悖逆常理、昏聩荒唐之举……这一切,非是陛下本心。” “乃是臣以巫蛊之术作祟之故。” 陈景瞳孔骤然一缩,脚步急促地冲下高台。 他从未料想过,事情竟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这到底是哪跟哪? “什么巫蛊!”他快步走到慕容影面前,刻意维持着镇定的模样,可话音里难以掩饰的微颤,还是泄了底。 慕容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像结了层厚冰的湖面。 陈景又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慕容影的衣袖,似乎是想要将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看清楚。 四下朝臣为他的大胆行径发出一阵惊呼。 “你到底在说什么?”陈景望着他,泪水渐渐充盈了双目,近乎恳求地说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先回去,可以吗?” “臣自幽篁山上时起,就暗自……” “慕容子须!” 随着最后一声喊声落下的,还有陈景强忍许久的眼泪。 遮挡视线的水珠落下,陈景终于勉强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但在看清慕容子须时,一丝怪异的感觉也随之涌上了陈景的心头。 他为什么忽然能看清了? 陈景的眼睛蓦地睁大,环顾向四周的朝臣。 果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景身上,或者说,他那双浅青色的瞳孔上。 他的瞳膜不知为何,忽然消失了。 “绿色……绿色的眼睛……” “真的是巫蛊之术吗……” “是妖吧!是妖!” “这两个人,他们,他们都是妖!” 陈景身体猛地踉跄了一下,无措道:“不……不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慕容影离他最近,用力地搀了他一把。 他在陈景耳边轻声道:“陛下,杀了我,一切就都结束了。” “是你吗?”陈景反应过来了什么,颓然地看向他,“这都是你计划之内的……为什么?” 慕容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移开视线,望向了不远处的程黎,嘴唇翕动。 “还不救驾。” 程黎早已持剑侍候多时,只不过是见局势尚未清明,不敢轻举妄动。 看清慕容影的口型,程黎思考了不过片刻,便冲了上来。 若陛下有失,是他失职。 若杀了丞相,或会引起天子之怒。 两者相较,他选择后者。 陈景尚未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人影一闪,利刃划破皮肉的声响传来,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上。 “……” 慕容影的目光仍停留在陈景身上,身体却软倒了下去。 程黎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倒下的慕容影之后。 陈景下意识地想要接住慕容影,却被程黎强硬地一把拉开。 “陛下当心。”他冷冷地说。 身后的侍卫们如梦方醒,一拥而上,纷纷将手中的兵器指向了慕容影。 陈景尚来不及出声阻拦,就听见了刀锋洞穿骨骼的恐怖闷响。 慕容影的身体被数柄利刃穿透,眨眼间,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破布口袋。 他的头颅无力地垂落,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死鱼般的灰白。 陈景只觉得,身边的所有声音都在一刹那间离自己远去了。 眼前那破碎不堪的尸体是他的子须吗? 那个与他一同长大,形影不离,教他写字、读书、下棋的子须? 怎么……怎么不一样呢? 子须永远是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地站在自己面前,怎么……怎么会是面前这个…… 他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随后眼前一黑,喉间泛起腥甜,呕出一大口血来。 但奇怪的事,这血竟莫名地呈现不祥的黑色,如化不开的墨汁般浓稠,甚至还在如活物般蔓延。 第144章 陈景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程黎利落地收起兵器,按剑而立。 他沉声道:“逆贼已死,陛下身上蛊毒已除,当静心修养。尔等恪守本分,各司其职,有趁陛下龙体有恙生出二心者,杀无赦!” …… 老狱卒一边描述着那血腥的场面,一边不自觉地颤抖:“当朝丞相说杀就杀,君主也是昏迷不醒,生死不知……南月如今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生出如此不堪之事……” 萧风僵硬地听着老狱卒的讲述,手足无措的陈景、惨死的慕容影、强挑大梁的程黎……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他眼前缓缓浮现。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沉重的镣铐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疯狂作响,冰冷的金属深深勒进皮肉,带来钻心的锐痛,而他浑然不觉。 慕容影死了。 被乱刀砍死。 陈景顾念旧情,总想着保下萧风与慕容影,导致民怨越积越深。因此,慕容影闯进大殿,揽下了罪责,又编了个什么“巫蛊之术”,彻底把陈景摘得干干净净。 陈景不忍做决定,慕容影就替他做了决定——用萧风和慕容影两条人命,来护他无虞。 木已成舟…… 萧风忽然从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无力感。 他先是将自己关在宁王府,后来又被陈景关到诏狱,只能靠狱卒来获得一点儿外界的消息。 从始至终,他都没能为陈景做任何事,还是慕容影出手,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慕容影已经用鲜血和生命为陈景铺好了前行之路,陈景总不好再任性妄为,辜负他的安排,让他白白送命…… 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让萧风担忧的,就是陈景的身体。 不过此事并没有让他担忧太久。 慕容影死后,陈景身上的“巫蛊”果然被清除了,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他很快恢复如常。 再次上朝之后,陈景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对萧风的处理。 “逆犯萧风,勾结妖人慕容影,私通敌酋丹增,图谋不轨,祸乱朝纲,其罪滔天,罄竹难书!妖人慕容影虽已伏诛,然萧风罪孽深重,百死莫赎!着押赴西市刑场,明正典刑,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很快,萧风就被推上了刑场。 那天的雪下得极大,鹅毛似的雪片纷纷扬扬,仿佛要将这延应殿一直连到遥远的北地,都裹进一片白茫里。 萧风眯着眼,看向行刑台下装饰着蟠龙金纹的华贵御辇。 陈景就坐在里面。 萧风很感激他愿意来送自己一程,尽管没有露面,他也觉得已经没有遗憾了。 虽然最终没有死在战场上,但能为陈景而死,似乎也并不算难以接受。 寒风吹开散乱的头发,露出萧风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眸。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抱歉,往后,便只能留你一人独行了。 监斩官雄浑的声音穿透了寒风。 “行——刑——” 雪,依旧无声地飘落。 洁白的雪花,落在滚烫的鲜血上,瞬间融化。 落在萧风的身体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凄凉的惨白。 落在远处御辇那明黄的华盖上,无声无息。 第140章 隐意篇(一)棋局 身首异处的痛感实在太过清晰,逝川猛地挣扎着醒了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 …… 又是幻境。 那位醉笙林之主仿佛除了幻境就再不会什么别的把戏。 不过也难怪,那位的灵力已经被松兰取走了,如今的她,恐怕只能依附着冥女才能勉强生存。 不知她们二人之间,又存在着什么交易。 他从靠坐的地方站起来,拂去了身上沾的尘土。 逝川从始至终没有失去过记忆,没必要让他重新经历一遍当年的事,因此,这场幻境主要针对的对象应当还是遥岚。 但奇怪的是,幻境造出来的记忆和实际发生过的往事并没有什么出入,逝川反复回忆了好几遍,也没察觉出,到底有哪儿被做了手脚。 难道那位真这么好心,只是单纯为了帮助遥岚恢复记忆? 这不合常理。 在被困入醉笙林之前,逝川清楚地听见,那一路上都一言不发的鲛女叫了遥岚一声殿下。 那语气,那神态,错不了,鲛女定是慕容影无疑。 此前,遥岚跟着冥界三夫人留下的线索,一路追到了黄泉尽头醉笙林,在那里遇到了假冥女。 当时,逝川曾经怀有疑问,为何真冥女不肯亲自现身? 现在他想明白了,若真冥女就是曾经与他们共同生活的慕容影,只要她出现在遥岚面前,就一定会被他们识破身份。 醉笙林与遥岚的父母有着血海深仇,恐怕从最一开始,慕容子须就是被埋在遥岚身边的一颗棋子,或者说,“慕容影”,就是为了陈景而生的。 逝川正待细想,忽然,脚下的土地剧烈地震颤了起来。 “轰隆隆——” 无数狰狞的裂缝撕开了地面,逝川眉头一皱,轻轻点地,御剑而起。 下一刻,一道水桶粗的、带着尖锐木刺的枯枝便擦着他的衣角轰然砸落。 醉笙林里一霎时天翻地覆。 逝川眯了眯眼,看向前方。 这似乎是什么人在交手时形成的法场。 会是遥岚吗? 逝川没再犹豫,纵身朝着动乱的中心而去。 震动越来越剧烈,终于,在穿过最后一片林子后,这场混乱的源头展现在了逝川面前。 逝川的瞳孔骤然紧缩。 是遥岚。 却不是他记忆中的遥岚。 他身上那件熟悉的天蓝色长衫被漫天纷飞的枯枝划破,暗红的血色蔓延其上。一头如墨的长发狂乱地飞舞,往日澄澈的眼眸里只剩下了燃烧着疯狂与毁灭的赤红。 红色的灵力暴走四散,他似乎承受不住身体里的某种变化,正在无差别地攻击四周。 “岚公子!” 遥岚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并不能听见他的声音。 逝川眉头紧蹙,握紧了手中的双雁。双雁发出凄厉的嗡鸣,剑刃上,暗金色的符文疯狂流转。 他正欲上前,却忽然一顿。 一股清冽如同寒泉、混合着灵魂与忘川水气息的奇异香气,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这香气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狂暴的法场,连震耳欲聋的灵力轰鸣似乎都减弱了几分。 逝川停下脚步,冷冷地回过头去。 不远处,一个红衣女子好整以暇地站在树下,被黑色布条遮住的双眼定定望着他,正勾着唇笑。 在她身边,冥女不知如同守卫一般护着她。 “目盲,花妖,原来如此。”逝川下巴微微扬起,“尊驾便是醉笙林之主吧。” 花瞳笑意盈盈:“正是。” “这都是你的杰作?”逝川眯了眯眼。 “做什么那样看着我。”花瞳额头上的彼岸花印记一明又一暗,“你这样会让本尊觉得,会随时被你杀掉。” “林主说笑了,”逝川面无表情,“我等不都已经是您的囊中之物了吗?” 花瞳一笑:“先不急着阻止遥岚,醉笙林一时还禁得住他折腾。此处不是讲话之地,小鬼王,我们先换个地方。” 花瞳看似强势,但真正有能力掌控全场的,其实是她身后的冥女。醉笙林已经封了,左右逃不出去,逝川便收了剑,跟在了花瞳身后。 路过冥女时,他微微偏了偏头。 “慕容影?” 冥女抬了抬半阖的眼:“谷主大人。” 这便是默认了。 逝川看着这个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女人,没有说话。 曾经的生死之交是真的,滔天的恨意也是真的,再面对她,逝川只觉得由内而外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对于遥岚来说,这种感触应该更深吧。 他垂下眼,不再去看他。 花瞳引着他来到了醉笙林中心的那处石室,地面上的震动渐渐远去,四周安静了下来。 “关于遥岚的情况,你且不要担心。”花瞳边走边道,“本尊的灵源多年来一直被封印在他的体内,眼下被调动出来,他一时承受不住罢了。” 松兰当年取走了灵源后才发现,由于花瞳的惨死,灵源中蕴含了极为深重的怨气。 松兰和卓真想尽办法,却只能压制这些怨气,而不能消解。更糟糕的是,随着松兰体内胚胎的孕育,那灵源渐渐地和他们的孩子融为了一体。 伴随着遥岚的降生,灵源彻底与松兰分离,进入了那婴孩的身体。 松兰不知道这些怨气会不会给孩子的神志和心性带来影响,便舍出自己所有的灵力,为他设下了一个强劲的封印,将灵源压制在了遥岚体内。 第145章 自此,遥岚既不能动用灵源的力量,也不会受到太大的负面影响。 多年来,卓真一直刻意引导遥岚,培养他淡泊无争的心性,所为的正是让他能不被体内的怨气蛊惑。 遥岚向来表现得与常人无异,这让卓真心感慰藉。可他渐渐察觉,他们对遥岚的引导,似乎有些矫枉过正了——以至于他对七情六欲、是非曲直都变得格外迟钝。 卓真在经过反复思考之后,决定将遥岚送往人界,去实打实地经历一番风雨。 这一决定直接地改变了遥岚的命运,他前脚投生到陈景身上,花瞳后脚就找上了他。 花瞳用尽各种办法,想要解开鲛女在遥岚身上留下的封印,却只能使其微微松动。若要彻底解开禁制,必须由内而外进行引导。 花瞳最先想到的办法是利用巫牌。 彼岸族世世代代守在忘川尽头,是灵魂投胎转世的最后一道关卡。他们在此修复破损的灵魂,修正错乱的命运,而巫牌便是族中常用的法器。 直到彼岸族覆灭后,巫牌才流转到了冥界。 衰,疴,疯,孤,舛。 “舛”,顾名思义,中了这张牌的人会诸事不顺,坎坷不断。花瞳将这张牌种在了陈景身上,又留冥女在他身边,时刻关注着他命途的走向。 陈景因此背上了旁人口中所谓“天煞孤星”的命格。 “但可惜的是,本尊好不容易等那孩子走完了一生,他却回到冥界,忘却了前尘。”花瞳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功败垂成……” 之后,遥岚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崖殿,在其中不知度过了多少岁月,再出来时,他只剩下了一个空白的灵魂。 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冥女化作三夫人,再一次潜伏到了遥岚的身边。 她们蛰伏起来,按兵不动,等待时机。直到逝川崭露头角,被她们注意,涤心又因为当归被她们把住了命门,时机成熟,花瞳便设计了白家灭门一案,将遥岚引到了逝川面前。 自此,遥岚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在将他不断推向当年的过往。 直到醉笙林的最后一场幻境,他亲眼看着慕容影和萧风死在自己面前而无能为力,又不得不直面四周人看向他时惊慌、畏惧,唯恐沾染不详的目光。 时至此刻,彼岸族的怨气,鲛女的不甘与陈景的痛苦积压到一起,终于超过了封印所能承受的极限,以不可阻挡之势爆发了出来,让遥岚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花瞳走在前面,丝毫没察觉自己每说一句话,身后逝川的脸色便沉下几分。 等她话音落定,逝川终于按捺不住,双雁出鞘,雪亮的剑锋直刺花瞳后心。 “铛——”一声脆响,碎玉纠缠上来,生生拦下了他这势汹汹的一击。 花瞳闻声脚步一顿,回过了身子。 逝川紧紧地握着剑柄:“你们设如此大一盘棋,就为了逼疯一个一无所知的无辜之人吗!” “别在这时候意气用事,”花瞳红唇勾起,“事已至此,杀了本尊也救不回你的公子。” 第141章 隐意篇(二)家族 花瞳转身进了石室,身体微微后仰,懒散地坐在了冥女那张冷硬的石床上。 逝川确实对她动了杀心,却并没有把握能在此二人的手下全身而退。 此外,从如今遥岚的情况来看,若真有人知道救他的办法,那个人只能是花瞳。 杀她泄愤只是白费功夫,逝川需要得到更多与遥岚相关的信息。 想到这儿,他冷冷地收了剑,跟在冥女身后一同进了石室。 花瞳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身下的顽石,粗糙的石面反衬得那截皓腕愈发莹白如雪。 邪怨之气加身,她如今的样子,比任何人都更像个厉鬼。 - 花瞳本是灵源,只要醉笙林那片土地还在,哪怕只剩下一片废墟,她也不会彻底湮灭。 灵力被夺之后,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醒了过来。 她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习惯性地环顾四周。 …… 她看不见了。 这是哪儿。 是醉笙林吗? 从感觉上来说是的,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 正在她绞尽脑汁地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时,她动作忽地一顿,再次摸向了自己身下的地面。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草地呢?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冰冷坚硬的地面。 她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摸索着向前走。 四周一片寂静,半点声音也没有。 “九阳?” “七宝?” “……” 她一边踉跄着往前走,一边呼唤着往日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族人,她将那些刻在心底的名字喊了个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升起,蔓延向她的四肢百骸—— 为什么? 为什么! 人呢! 都去哪儿了! 到最后,她的声音早已浸满了哭腔,带着濒死般的绝望转身狂奔。可还没跑出几步,就撞上了什么高大的东西。 她捂着额头跌坐在地上,鲜血从她的指间滑落。 随后,她颤抖着伸出手,触上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庞然大物。 入手粗糙,纹理却十分熟悉。 “九……九星藤长老?” 花瞳试探着低声唤道。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长老?” 依然是一片死寂。 花瞳终于再也忍不住,扑向了面前被枯藤缠绕的树干。粗糙的树皮硌着脸颊,她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般不肯松开。 温热的液体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淌了下来。 那眼泪是鲜艳的红。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对不起长老,对不起大家……” “我再也不出去了,我再也不离开醉笙林……” “都是我的错……” “你们理理我……大家,大家理我一下……” “我再也不敢了……” 她跪坐在地上,哭喊到声音嘶哑,但她所等待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给她回应。 她知道,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明明劝过自己那么多次。 自己为什么不听? 为什么听不进去! 她跪在地上,跪在自己满林族人的尸体面前,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她再也没有家人了。 “我……再也没有家人了。”花瞳轻轻地呢喃道。 她抬起头,额间的彼岸花印记一明又一暗。 在失去双目之后,她是依靠额间的印记来感知周边事物的。虽然不能将一切都看得分明,但大致的轮廓她都能“看”见。 她看了看冥女,又看了看逝川,忽然唇角一勾,漾出了一丝笑意。 “本尊没有家人了。”她声音又甜又腻,“你们也是一样。” 因为被怀疑谋反,子桑氏一族被满门抄斩。 萧风的母亲受害早逝,父亲也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 “所以,你们能理解我的感受的,对吗?” 令人意想不到的,逝川定定地凝视着花瞳,片刻后,他开了口。 “抱歉,不能。”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抱着剑向后靠在了墙壁上。 “在下可没有喜欢看人全家灭门的喜好。”他的嘴唇轻轻开合,“让林主失望了。” 逝川大概能明白花瞳的执念所在了。 当年的子桑筠之所以能引起她的注意,恐怕就是因为她们相似的经历。 而后,她又采取相似的手法控制陈景,让他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从亲人到朋友。 还有白家。 把遥岚引到南阳的办法明明有那么多,她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最惨烈的一个? 无非是她心底那点变态的恶趣味罢了。 花瞳脸上的笑意退去了。 但逝川却看起来并没有要闭嘴的打算。 “而且不光是在下,林主身边的那一位,恐怕跟你也并不是一路人。” 子桑筠穷尽一生都在致力于证明自己,为家族平反,却至死都没能完成。 她委身于仇人之子,受尽屈辱,心愿未了,又心怀不甘,但支撑着她走到现在的,却绝不是仇恨。 而是兰绬。 是她们多年来相互扶持的恩情与亲情。 “冥女这些年确实害死了许多无辜之人,但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你手中的一把刀,那些恶事是否出自她的本心还犹未可知。” “真正深陷泥沼的人只有林主您一个吧。” 出乎意料的,他说完这些话,花瞳却并没有发怒。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逝川,半晌才开口,面色平静。 “你又懂什么。” 凡人生命短暂,因此才会有六道轮回。 他们死了又怎样呢?不过是再投一次胎罢了。 第146章 但醉笙林毁了就是真的毁了,彼岸族没了,也再没办法回来了。 这一切都是因遥岚而起。 是那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灵魂,降生的代价。 “我是不懂。”逝川道,“所以在下还有一事要向林主请教——” “何为彼岸族?同为草木妖,为何长在忘川边的便和长在凡间的不一样?” 这问题没头没尾,问得花瞳一愣。 “受醉笙林灵源滋养而生的,便是彼岸族。” “若是如此,”逝川点了点头,“方才林主说自己没有家人,便未免有些不妥了。” “岚公子难道不算你的族人吗?” 花瞳落在石床上的指尖微微一动。 “若他算,这么多年来,林主又对你唯一的族人做了什么呢?” “……” 花瞳红唇微启,正要说话,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冥女却忽然开了口。 “主人。”她说,“有人硬闯醉笙林,结界……被人破开了。” 第142章 隐意篇(三)突围 醉笙林的中央,一个身影悬浮在半空,周身被熔岩般的金红色灵力所包裹,像是一个濒临爆炸的太阳核心。 在这股剧烈灵力波动的外围,是沉默而压抑的冥灵大军。 黑压压的冥灵披挂着幽暗的玄甲,手中长戈斜指,沉默地矗立在飞散的余烬之中。 冥主文元一袭玄色宽袍站在近前,冷漠地注视着被围在中心的遥岚。 就在他抬起右手,准备下达命令的刹那,两道人影撕开冥灵的包围,悍然闯入了动乱的中心。 文元微微偏头,向来人看去。 冥女走上前来,周全地一礼。 “不知冥主大人此行何意。” 逝川站在冥女身后,姿态放松,看向文元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耐。 文元收回了视线, “弄出如此大的动静,阁下没有半分解释,反倒是先问起本尊了。” “醉笙林剧震,忘川河段塌陷,再放任下去,冥界根基也会被动摇,本尊不得不来看看。” 冥女:“不劳冥主大人费心,在下自会处理妥当。” 文元冷哼了一声。 “冥女阁下总是说得天花乱坠,却从未付诸行动。”他的语气里带着讥讽,“遥岚这种情况,还请问阁下要如何处置?” “那不知冥主大人又想如何处置?”一直在旁边沉默的逝川忽然插嘴,“恕在下直言,以遥岚公子现在的状态,您手下那些人,怕也是不太顶用吧。” 文元微微偏头,对上逝川挑衅的目光,轻描淡写道:“此人在我冥界行凶杀人,又毁了化宝池,将整个冥界搅得天翻地覆。合该群起而攻之,押入崖殿,永镇其魂。” 听着文元的话,逝川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回顾遥岚经历过的那些漫长的岁月,他居然从未曾有过真正的容身之所。 他在凡间漂泊无定,世人多对他敬而远之;即便生于冥界,也从未有人真正接纳过他。 最后,又给他冠上了一个遥远神秘的名头。 这些年,他苦苦追寻的,不过是一个能称之为“归宿”的地方。 “不能让他们带走遥岚。”花瞳的声音同时在逝川与冥女的脑海中响起,“必须阻止他们。” 逝川垂下了眼。 “我有办法,但需要你们的配合。” 二人与冥主对峙片刻,忽然转身,朝着身处包围中心的遥岚冲了过去。 逝川催动灵力,双雁霎时间金光大盛,一道凌厉的剑光直指遥岚。 那道剑光势如破竹,一下撕破了遥岚周身的防御,画竹闻风而动,击偏了这道剑光。 如今的遥岚意识不清,普通的攻击无法引起他的注意,必须下重手,引他做出反应。 果然,一击过后,遥岚微微侧过身,赤金瞳孔缓缓转向逝川的方向。 逝川将灵力催至极致,双雁上流转的磅礴灵力灼目耀眼,迅速在遥岚眼中化作醒目的移动靶子。 他骤然停下无差别的攻击,身形如电,朝着逝川极速逼近。 逝川转身便走,想要引着遥岚离开包围圈。 但文元没能让他如意。 他右手落下,周围的冥灵忽然齐齐举起了手中的法器,一个坚固的防御法阵迅速成型,在逝川等人即将冲出包围之时,将他们困在了其中。 …… 逝川紧急地调转了方向,遥岚对他紧追不舍。 文元要将逝川、遥岚和冥女围困在一处,等他们互相缠斗,两败俱伤之际,再坐收渔利。 遥岚的攻击迅猛而毫无保留,逝川有好几次险些没能躲过,冥女不得不出手相助,与他一齐抵御。 “这样下去不行。”冥女道,“我们迟早会被消耗殆尽,让文元如愿。” 必须尽快突破包围圈。 逝川环视四周,冥灵们肃穆而立,个体力量虽然渺小,但人多势众,竟也让这个包围呈现出了坚不可摧之势。 正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一袭深紫色的衣袍,衣摆猎猎,手中的镰刀墨玉寒气森然。 七殿下灏铎。 心念电转间,逝川朝着灏铎的方向俯冲了过去。 灏铎所在之处,是防御阵中一个重要的阵眼,身后一队冥灵的灵力都汇聚在他的身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容有失。 他正全神贯注地维系着阵眼运转,余光却瞥见逝川陡然调转方向,直直朝自己冲来。 逝川漆黑的眼眸与他对上,不过一瞬,灏铎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灏铎平日里受遥岚关照颇多,再加上鬿魉喜欢缠着遥岚,他与遥岚也有几分亲近。 但在大是大非上,他不能动摇。 冥界遭遇千年不遇的浩劫,站在他身后的,是冥界所有的生灵,是凡界轮回转生的秩序,实在不能因为一些私人交情将他们置于险境。 灏铎眼神一凛,在瞬间就做好了决定。 “砰”的一声,逝川与冥女的攻击狠狠地撞击在了防护阵法上,防护阵法瞬间现出了蛛网般狰狞的裂痕。 灏铎咬紧牙关,死死地撑了下来。 他们要强行破阵。 再这样下去,他们又能抗住几次攻击? 又是“砰”的一声。 这次是遥岚。 遥岚原本想攻击逝川,却被他闪身避过,那一击打偏,猛地在灏铎面前炸开。 强光刺得灏铎猛地闭上眼。 再睁开时,遥岚已赫然出现在他近前。 灏铎瞳孔微缩,心头剧震—— 这是遥岚? 是那个往日里温润如风、从容有度的遥岚公子? 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双原本浅淡的青色眼眸,此刻已被一片赤金彻底吞噬,几道狰狞的紫色血丝蜿蜒爬上他轮廓柔和的脸颊。 怎么会……变成这样? 逝川等的就是灏铎这片刻的失神。 又一击落下,这次,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防护阵法终于支持不住,被破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灏铎遭到阵法的反震,墨玉脱手,被震退数步。 他身后的冥灵和冥使也都遭受冲击,纷纷跌坐在地,哀声一片。 三人如三道流星一般突破了他们的围困。 灏铎受到的反作用最重,他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来不及抹去唇角的鲜血,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赶来的文元。 他蓦地单膝跪地:“抱歉,父尊,孩儿……办事不利。” 文元看了他一眼,随后叹了口气。 “罢了。”他淡淡地说,“这三人本就不是你能拦得住的,既然受伤了,便回去好生歇息吧。” “是。” 文元转过身,向身后严阵以待的冥灵军队下达了命令。 “继续追。” 逝川速度极快,一马当先,遥岚紧追不舍,而冥女负责为他们断后,时不时给追来的文元制造些麻烦。 花瞳的声音再次响起。 “往西十里,本尊在那里为你们准备了传送阵。” 逝川闻言,迅速调转方向,向西而行。 很快,花瞳口中的传送阵法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逝川飞身入阵,拨动阵法,选择传送的目的地。 目的地是…… 与此同时,遥岚依然在持续地对他发动攻击。 启动阵法需要时间,在这个空挡里,他无暇再顾及遥岚,冥女还在后面,无法相助,他咬了咬牙,生生受了遥岚一击。 剧烈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他竭尽全力,才让自己没有立刻倒下。 阵法启动完成,他猛地撤身向后,冥女终于赶到,碎玉护在了逝川的身前。 传送阵轰隆隆地运转了起来,发出温和的光芒。 眨眼间,三人便消失在了醉笙林中。 文元率领身后人马姗姗来迟,留给他们的,却只有光芒暗淡,已然失效的传送大阵。 第147章 文元表情阴鸷。 “传讯各地领主,给本尊找。”他冷冷地说道。 第143章 隐意篇(四)隐意 空间传送的眩晕感尚未褪去,脚下已传来截然不同的触感。 满目的青草带着清晨湿凉的水汽,丰茂而又柔软。视野豁然开朗,仿佛从地域一步踏入了桃源。 冥女抬起眼,环顾四周,片刻后,瞳孔微缩。 “这里是……” 逝川抹去了唇角的血迹,接上了她的话: “隐意谷。” 隐意谷受逝川的灵力支撑,在这里,他能最大程度地压制遥岚体内的灵力暴动,让他逐渐恢复理智——这就是他带遥岚来此地的原因。 果然,遥岚似有所感,停止了攻击,警惕地望着四周。 冥女望着周遭景致,眼中的震惊之色仍未褪去。 虽然模样变了许多,花草树木都不复当初,连片的屋舍拔地而起,可蜿蜒起伏的山势却刻着抹不去的旧痕—— 这里分明是当年的幽篁山! 山风拂过冥女的袖袍,带起几缕碎发贴在颊边。她恍惚间觉得,那些消失的竹林、湮灭的小径都藏在眼前这些陌生的屋瓦之后,只待一阵风过,便会重现旧时模样。 时隔多年,当年幽篁山上的三个人兜兜转转,终是又回到了此地。 “怪不得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幽篁山。”冥女的声音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我本以为,是沧海桑田让这里变了模样,原来,是你……” 逝川垂眸望着脚边石缝里钻出的新草,指尖凝着层淡淡的白光,始终没有接话。直到那微光在掌心凝聚成诀,他才屈指一弹,一道流光掠向天际—— 那是唤朗星来的信诀。 隐意谷中的居民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侧目,探头看了过来。 “谷主大人回来了?” “好久不见了谷主大人!” “那位是……遥岚公子?” “谷主身后的那姑娘,以前好像没见过呢……” 鬼蜮是一地之主以自身的灵力作为支撑,开辟出来的不同于凡界和冥界的独立空间,如凉骨的兰幽岭,又如涤心的残月寺。 蜮主的法力越深厚,所能撑起的空间面积也就越广,凉骨修为深厚,兰幽岭便可占地千里,涤心近几百年才成为鬼,身上所负的灵力也就只够支撑起一座小小的寺庙。 鬼蜮完全由蜮主的灵力所化,因此自由度极高,能够随着蜮主的心意任意变幻位置与布局,所以它们往往飘忽不定,踪迹难寻。 但还有另一种情况。 如果一蜮之主的力量足够强大,他完全可以将外界实际存在的某处景致划入自己的领地之中,将它完全地隐藏起来,从此,,风过无痕,鸟飞不度。 作为代价,这样的鬼蜮不能随意改变位置,只能用在外围布下迷阵的方式,来防止外人误入。 隐意谷就是这样一片鬼蜮。 “能将整座幽篁山划入鬼蜮之中……看来这么多年,我们还是严重低估了你的实力……”冥女的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 “谬赞了。”逝川自嘲地笑了笑,“阁下的醉笙林不也一样吗?” 冥女闻言,缓缓地摇了摇头。 醉笙林虽然也与冥女的鬼蜮融为一体,但那里本就是阴阳交界的特殊地带,又有花瞳在背后相助,与隐意谷的情况比起来,要容易得多了。 不过更令人吃惊的是…… 逝川居然守着这片地方,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度过了那么多年。 冥女此前奉花瞳的命令,调查过凡界的这几位较为出名的鬼王,其中,逝川不是最神秘的,却一定是最特殊的。 他屡屡在各地现身,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走南闯北,无牵无挂,比起一个鬼王,他更像是一个逍遥于山水之间的游侠。 他周身不见半分戾气,眉宇间更无执念缠身,仿佛这世间万物,皆入不了他的眼。 但看见眼前这一幕,冥女忽然间恍然了。 这个人将所有的心事都深深地压抑在了心底,守着千年前的一座空山,将自己永远困在了那几年的时光里。 他所求的,不过一座山,三个人。 朗星收到了逝川的传信,一路小跑,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谷主大人!” 逝川在朗星的呼唤中回过神来,朝他招了招手,又偏头看向身侧。 慕容影平淡无波的面容几经变化,最终还是变成了冥女的样子,二人的长相毫无相同之处,神色仪态却始终如一。 “公子的状态极不稳定,谷中之人不宜久留。”逝川道,“还望冥女阁下同朗星一起,将他们转移到醉笙林中暂避,在下……感激不尽。至于答应你们的事,在下也会尽快做到的。” 朗星听见逝川的吩咐,一脸茫然地看了看举止古怪的遥岚,又看了看陌生的冥女,最后目光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谷主大人,我们……要搬家吗?”他呆呆地问道,“为什么啊?” “情况紧急,来不及多做解释。”逝川摸了摸朗星毛茸茸的发旋,“谷中之人就交给你照顾了。” 朗星闻言立正:“保证完成任务!” 冥女深深地看了逝川一眼,紧接着后退半步,深深一揖。 “有劳了。” - 最后一只鬼离开之后,逝川彻底封禁了隐意谷。 周遭的景色不断变换,房屋消失,草木疯长。不过眨眼之间,隐意谷就变回了幽篁山当年的样子。 遥岚早就不见了踪影。 逝川在传送阵里受了遥岚一击,身体到底受到了一些影响,便先找了个地方静心调息。 好在身处隐意谷中,他恢复得极快。 待恢复到八成左右,逝川站起身,感应了一番遥岚所在的方位。 竟然……是那个地方。 他的眼神暗了暗,加快了脚步。 又翻过一座山,遥岚孤寂的背影终于出现在了山头。 逝川停下了脚步。 遥岚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到来,肩膀极轻地颤了下,却最终还是没有转头。 逝川站在原地看了他许久,才缓步上前,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遥岚微微偏头,露出一双清澈动人的浅青色瞳孔。 “好美啊。”逝川温柔地笑了,“阿景。” 这里,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遥岚沉默了一会儿,将视线投向天空下的远方。 “别再这么叫我了。”他淡淡地说。 逝川只是笑着看他,没有接话。 “为什么留下这里。”半晌,遥岚开口问道。 逝川沉吟片刻,答道:“岁月既残忍又漫长,世事如白云苍狗,从无逆转之理。这样一来,才能让这里免受沧海桑田的侵扰。” “你的执念是这里,为什么?” “可能因为,在这座山里,我曾经历过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吧。” “可那时光很短,也已经过去很久了。”遥岚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轻轻颤动着,“不值得你为它挂念那么久。” 这次,轮到逝川沉默了。 两人无言地坐了好一会儿,逝川忽然问遥岚。 “阿景,逍遥阁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他的瞳孔又黑又亮,充满了期待,遥岚在他炙热的凝视下,不过片刻,就败下了阵来。 “抱歉……”他说,“我确实不记得了。” 逝川闻言,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也罢……,早知会是如此了。” 不想再继续这话题,遥岚站起身来,往后山走去,逝川也站了起来,走在了他的身侧。 “阿景想去哪儿?” “我忽然想起,白家一案结束的时候,你在隐意谷的后山辟了一处宅子给我,现在回想,应该就是我当年的住所吧。”遥岚边走边道。 逝川被戳穿得猝不及防,热着耳根答道:“是……” 遥岚眼眸中闪过一丝赤红,眨眼间,又消退了下去。 “现在那里也是原样吗?” “嗯。” “可我不喜欢那里。”遥岚忽然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逝川。 “那里太小了,也太破旧。”他的眼神里带着正常状态下绝不会出现的倨傲,“我要住隐意谷的主殿,你将它变回来。” “……是。” 逝川因为他忽如其来的命令一怔,又在他瞳孔中红光闪过的时候心下了然。 遥岚虽然看起来恢复了理智,但他体内暴虐的怨力尚未完全得到压制,因此才会表现出眼下喜怒无常的模样。 是他乐观得太早了。 作话:但是任性妄为的遥岚真的好可爱呀~ 第144章 隐意篇(五)失足 隐意谷的主殿殿顶极高,由整块整块的巨大琉璃拼接而成,光线通过数次折射与反射落在殿内,显得这里更加宽敞明亮。 第148章 遥岚缓慢地踱着步,墨色的长发早在醉笙林时就被吹散了,此刻只是随意地披在肩上。 他抬起手,指尖划过墙面上精致的浮雕,看起来对此处非常满意。 只有一点不太和谐。 遥岚的衣服不知何时被枯枝划破了,左肩处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泥土混着干涸的血迹在他身上留下了深褐色的污痕。 他皱了皱眉,这副模样与这纤尘不染的大殿显然有些不搭。 “逝川。”他转过身来,望向守在他身后的人,一缕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悄然滑落,垂在了他若隐若现的锁骨上。 “沐浴之地在何处?” 逝川一直在后方悄悄看他,他忽然回头,逝川被抓了个现行,有些不自然地垂下了视线。 “我带公子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穿过空无一人的主殿,大门无声地滑开,又无声地闭合,转过几条小径后,一处溶洞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步入其中,洞顶垂下无数晶莹剔透的钟乳石,宽阔的汤泉氤氲着热气,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将池中景象遮掩得影影绰绰。 遥岚走近汤泉,指尖搭上腰间缎带,轻轻一抽,衣襟便无声滑落。 逝川没料到他的动作,慌忙地移开了视线。 下一瞬,水声轻响,遥岚没入温热的汤泉。暖意顺着肌理漫开,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仿佛被泉水一并带走,连心底的褶皱也悄然熨平。 他闭上眼,满足地低低叹了一声。 “原本的衣服不能穿了,可否劳烦你帮我取一件新的?” 遥岚开口,逝川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却猝不及防地被他裸.露出的、光洁的后背晃了眼。 汤泉里雾蒙蒙的,能见度并不高,逝川却觉得,他后颈那颗红色的痣扎眼得令人难以忽视。 他忙不迭转身退了出去,给遥岚找干净衣服去了。 他走后,遥岚半侧过头,湿发贴颊,雾气深处,那双浅色瞳仁里倏地掠过一道赤金暗芒,转瞬即逝。 洞中寂静无声,只有垂落的钟乳石尖端偶尔会滴落几滴凝结的水珠,“嗒”地一声坠入池水,荡开极其细微的涟漪。 逝川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干净的衣服回来。 他方才手忙脚乱、七荤八素地出了门,乱走了好一通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他心不在焉地从柜中抽出一件素白长袍,又在洞口做了半晌“非礼勿视”的功课,这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踏入蒸腾的雾气。 逝川端着托盘,眼观鼻、鼻观心,目光钉在脚尖前三寸,稳稳当当地走到池边,将托盘轻放在遥岚身边不远处,然后—— 转身、迈步、一气呵成。 正在这时,遥岚叫住了他。 “等等,”他的声音从氤氲的雾气中传来,“拿近些,我够不到。” 还要拿近? 可衣服不是已经放在池子边上了吗? 他正蹙眉揣摩遥岚的用意,池中人却又催了一声。 “怎么了?”遥岚嗓音带雾,低而温软,“有问题?” 逝川指尖一紧,终是捧起那件素白长袍,缓步走向水边。 雾气缭绕,遥岚仅露一截背脊,腰线隐入蒸腾,下半截身子沉在水里。 逝川忽然想起了破山尺幻境。 幻境中,遥岚化身成鲛人,双腿也被长长的鱼尾所取代,那段时间,二人每次相见,他都是这样沉在水中,强装自然地与逝川说话。 念头纷乱间,遥岚已从水中伸出手,向他讨要衣物。逝川微俯身,把托盘递过去。 谁知,许是池子里雾气遮人眼,遥岚不小心失了准头,没接到逝川递过来的衣服,反而是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 池边本就湿滑,逝川站得又太靠外,被遥岚这一扯之下,他竟然直直地坠入了池中。 “砰!” 水花高高炸开,温热泉水瞬间吞没衣摆。逝川猝不及防地跌入池中,正正撞进遥岚温热的怀中。 ……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慌乱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 嗯,是腿,不是鱼尾。 柔软滑.腻的触感隔着汤池水清晰地传递过来,温暖舒适的泉水仿佛一下子成了滚烫的沸水,烧得逝川浑身潮热。 他猛地后撤,与遥岚拉开了距离。 “抱歉,公子我……并非有意冒犯……” 他不敢抬起头看遥岚的眼睛,但察觉到遥岚的目光此刻正落在他的身上,坦然地打量着他落水的狼狈相。 木质托盘在水面上漂浮,随着晃动的涟漪轻轻地撞了下逝川的胳膊,逝川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拿过来的衣服也跟着一齐掉进了汤泉中。 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了。 “抱歉公子……我……我再去重新拿一套衣服来……” 遥岚没说话,半晌,隔着水雾低低地轻笑了一声。 逝川愈发觉得窘迫。 下一刻,遥岚不知从哪儿捞出来逝川为他准备的素白长袍,随意地往身上一披,赤足上了岸。 出水时的水花溅了几滴在逝川脸上。 遥岚一边走,一边轻捻指尖,一道灵诀落下,湿衣瞬间腾起白雾,水珠化作轻烟散尽。他顺势将衣襟向上提了提,掩住那片细白的脊背。 逝川这才反应过来。 湿衣可一念蒸干,根本无须再跑一趟,先前那一身,不过是在乱斗中被剑锋划破,才需更换。 他方才慌里慌张,竟然忘了这一节,这才引得遥岚发笑。 遥岚背对着他往外走,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是我故意拖你下水,你道什么歉?” 遥岚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只留下逝川一个人待在池中,有些失神地直面自己身体上的变化。 他对遥岚有欲.望,这件事,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清楚了。 少年时,他常随着程黎在城中大小楼阁闲逛并非没有见过年轻貌美、乖巧柔顺的男男女女,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兴致缺缺,因此,程黎在一开始发现他对陈景的心思的时候,也十分惊讶。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陈景就给他留下了清澈纯真的印象。 此后,也一直没有变过。 陈景被慕容影一手带大,乍一看去,二人的性格气质十分相似,但实际上又有着本质的不同。 慕容影如高山雪莲,纯质中夹杂着一丝清苦,令人只能远观,不敢接近。 但陈景明明人在眼前,又能被捧在掌心,却常常令人珍奇地不忍惊动。 他深陷于此,不可自拔。 更何况……他并非没有得到过…… 深冬的延应城大雪纷飞,跑马赶了十几里的山路,出的汗被寒风吹干,厚厚的氅衣一打就透。 一进逍遥阁,暖融融的热气混杂着酒气和饭菜香气扑面而来,让人酥到了骨头里。 萧风和程黎在仆人的拥趸下在大厅里落座。 大份大份的熟肉很快被端了上来,萧风大盘的熟肉很快被端上桌来,热气裹挟着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萧风伸手抓过桌上的酒坛,仰头便猛灌了一.大口。 周围的大小官员们见状,纷纷满脸热忱地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向他们询问本次围猎途中的种种见闻。 正在他们谈笑风生之际,一个小倌拨开人群,泥鳅似的挤了过来。 萧风偶然间抬起眼,与那小倌对上了视线。 随后,那人直直地向他走来,恭敬地行礼。 “萧将军。” 萧风挑了挑眉:“何事?” 那人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最终走近萧风,附身在了他的耳边。 “将军……宁王殿下醉倒在我们这儿了……您看看,这……这如何是好啊?” 萧风闻言,眉心猛地一蹙。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在哪儿?” 一旁的程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萧风顺着小倌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陈景正趴在角落里,手边酒坛倾倒,早就空了。 陈景身体不好,向来是滴酒不沾,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儿? 一定是他不在城里的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千金之躯,你们不派人看顾好,还要来请示我?” 小二唯唯诺诺地道着歉。 萧风皱着眉走到陈景身边,又嘱咐了小二好几句,目送着陈景上了楼,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但自从回来之后,他就开始心不在焉了。 程黎见状,端着杯子凑了过来。 “人不是都已经安顿好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萧风轻轻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有几分蹊跷……宁王殿下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儿?” 程黎:“许你花天酒地,倒不许人王爷出来寻寻乐子?” 萧风皱眉:“他不是那样的人……这样一折腾,怕是要生病了。” 程黎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说话越发大胆随意起来:“要问他发生了什么……等他酒醒就是了,反正人都已经在你这儿……” 第149章 萧风嫌弃地把醉醺醺大放厥词的程黎往旁边推了推。 他这一推,让程黎有些不高兴了。 “你好不容易回一次京城,我们才聚这一次,你却如此扫兴,是何道理?” 萧风蹙眉:“那可是宁王殿下,若他出了差池,你我……” “你我都不会受到牵连。”程黎打断了他的话,“宁王年岁已不小了,愿意去哪儿也是他的自由,你既不是他的随身伴读,我与他更是不熟,他生不生病,有没有人照顾,与我们何干?” 萧风抿着唇,不知道如何回答。程黎伸出左手食指,重重地点了点他的肩膀:“有私心便是有私心,何必不敢承认?” “确有私心。我在京城中没有居所,王爷好心收留我,我不该对他多照顾一二?” “是我程府少你住的地方,才难为你被挤兑到了宁王府?”程黎不屑地哼了一声。 萧风到底是年轻,再加上酒劲有些上头,在程黎连番的挤兑和打趣下,被激起了点逆反的心理。 “你我兄弟这般畅快相聚,已是许久未有了,今日确实该多喝几杯。”他说着,语气里却莫名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程黎此刻已醉意上头,脑子昏沉沉的转不动,哪里还顾得上琢磨萧风是不是在转移话题,只顺着这话头,又一次抬手端起了酒盏。 这一.夜,二人皆是酩酊大醉。 第145章 隐意篇(六)逍遥阁 萧风伸手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往二楼的厢房走。 这些年,他虽然少在京城停驻,但因为程黎打过招呼,逍遥阁的厢房一直都为他留着。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回廊,推门而入,逍遥阁尚未结束的喧闹便被隔绝在了门外。 小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木桶和热水。 奔波了几天,萧风的身子倦极了,他一边脱去身上沉重的大氅,一边享受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喘息之机。 身体终于松快了下来。 他昏昏沉沉,脑子里一片混沌,正欲擦拭身体,动作却忽然一顿。 这间屋子里似乎还别的人在。 萧风在战场上久了,警惕性很高,那人虽然安安静静,并没发出声响,但还是被萧风察觉了。 但那人呼吸绵长,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他回过头去,果然见床帐间漏出了一片淡紫色的衣角。 萧风皱起了眉。 起初,确实有人暗地里往他房里塞人,可萧风每次都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出去。几次下来,这样的事便再也没发生过了。 或许是他久不在京城,又有人起了心思吧。 他缓步走近床榻,轻轻掀开帐帘——那让他牵挂了一整夜的人,正面容恬静地安睡在眼前。 萧风只觉方才压下去的醉意骤然翻涌上来,烧得他头昏脑热。 陈景怎么会在这里?他明明已经吩咐人妥善安置了,难道是哪个粗心的小二领错了房间? “殿下,殿下?” 萧风轻轻唤了两声,陈景眉心皱了皱,似乎是听见了,但因为醉意过于汹涌,终究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萧风叹了口气。 陈景之前应当是冒雪而来,身上的衣服被融化的雪水打湿了一半,发丝缠缠绵绵地贴在额头上,脸色微红,微微张着唇喘气。 这样睡下去可不行。 萧风拧了热布巾,俯身床边,细细为他擦拭额角。 陈景的眼睫很长,被他的动作惊扰,正微微颤动着,像蝶翼轻展,带着几分破碎的美感。 萧风心头莫名一动,竟忽然有些不敢直视。 晚间程黎语气暧昧的胡言乱语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 “有私心便是有私心,何必不敢承认?” 私心? 他对陈景有私心吗? 是什么样的私心呢? 他对陈景难道不是少时相交的情谊,再加上彼此支持的…… 是了。 不知从何时起,陈景竟已成了他驻守北境时,心底唯一的柔软慰藉。 每当念及远在延应的陈景,边地的凶险与苦寒,似乎便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低下头,额头轻轻贴上陈景的。 温热的触感毫无阻隔地传来,萧风只觉心跳如擂鼓,声声震得他耳膜发鸣。 这是他在面对任何人时,都从不会出现的感觉。 心跳不会骗人,或许程黎说的是对的,他对陈景的感觉,早就在漫长的、期待相见的日子里产生了质变。 萧风闭上眼,小心翼翼地挨了挨陈景的鼻尖,随后吻上了那浅粉色的柔软。 巨大的满足感从互相接触的皮肤开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萧风撑着床沿的手臂情不自禁地颤栗了起来。 等到吻够了,萧风抬起头,却忽然发现,陈景正半睁着眼看他,水润的眼眸中醉意潋滟。 萧风蓦地一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抱歉……殿下,我……” 他支吾半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胸膛几番起伏,带着几分紧张,又抬眼看向陈景。 陈景依旧那样望着他,眼神里带着些微空茫。 萧风松了口气。 看起来,陈景并没有完全清醒。 但他还有放心多久,陈景又忽然有了动作。 他微微抿了抿残留着陌生触感的唇瓣,抬起手伸向了萧风。 萧风没动,由着他动作。 他的指尖轻轻地触上萧风的脸,萧风硬朗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嘴唇,都在他温热的掌心过了一遍。 半晌,他喃喃道:“是易水啊。” 陈景眼睛上戴着瞳膜,几乎等同于半瞎,只能靠手摸来分辨自己眼前的人。 他很少这样温柔地唤萧风的表字,忽然这样叫,萧风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见陈景醒了,萧风上前,扶着他坐了起来。 “殿下,天太冷了,沐浴更衣过后再睡吧。” “嗯。”陈景应道,“子须呢?” “……” 见陈景在半梦半醒之间,第一个找的人是慕容影,萧风的心里忽然有些酸涩。 但陈景只是被慕容影侍奉惯了,下意识地想要找他而已。 萧风没接他的话,只是小心地扶起他,带他到了木桶旁边。 待萧风将干净的衣服拿过来时,陈景已经乖乖地坐进了木桶,只露出个头在外边。 萧风拉了个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正要帮他擦洗身体,陈景却忽然拽了拽萧风的袖子。 “难受。”他眯着眼眨了眨,“帮我摘下来。” 萧风便倾身靠近,先帮他取眼中的瞳膜。 瞳膜摩擦眼球,带来阵阵酸涩,没一会儿,陈景就蓄了满眼的泪。 萧风小心地将瞳膜收起,再回来的时候,见陈景呆呆地坐着,双眼通红,两滴眼泪顺着腮边滑下。 萧风赶忙走上前去。 “殿下,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这些天在宁王府时,萧风经常会帮陈景取瞳膜,他的手法愈加娴熟,已经很少会让陈景感到不适了。 听见萧风的声音,陈景抬起眼看他,下一刻,一滴接一滴滚烫的泪水自他的眼中汹涌而下。 萧风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他从未见陈景哭过。 萧风手足无措地望着陈景,不知该如何安慰,陈景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了萧风的脖颈。 他身上是湿的,温热的水瞬间打湿了萧风的衣服。 但萧风没有躲开。 陈景箍得越来越紧,力道大得像溺水者攥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萧风指尖微颤,随即轻轻回抱住了他。 方才热水洗过,陈景白皙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粉,温热得诱人。可他此刻蜷缩在怀里的模样,却像初生时那般赤身裸.体的孩子,用最坦诚的姿态,无声控诉着那些落在身上的异样目光。 “我……本可以……同你们一样……” 他的脸颊埋在萧风的侧颈,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他鬓间的发。 萧风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却能感觉到他浓重的悲伤。 “我本可以……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 “为什么,我从生下来就要背负这些……” 出生时为他接生的太医嬷嬷都被处死了。 他的亲生父亲将他丢在荒山自生自灭。 下山后遇见的这些奉承的笑脸,通通都不是真心。 慕容子须也是被睿帝选中才留在了陈景的身边。 到头来,见过他真实的面目,仍自愿对他不离不弃的,从始至终,都只有萧风一个罢了。 “易水……”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别离开我……求你……” 萧风终于再也忍不住,捧起陈景的通红的脸颊,急切地吻了上去。 陈景带着哭腔的呜咽声融化在了这个吻中。 交缠之间,萧风的手抚过陈景的脊背,缓缓下移到腰间,沉入了水下。 第150章 他小臂上的肌肉一紧一弛,陈景忽然闷哼了一声,偏头躲开萧风的唇,趴在他的肩上,颤抖着喘息。 “别……” 萧风动作未停,木桶中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陈景羞赧不已,看都不敢看萧风一眼。 但萧风却不知为何,忽然很想看看他浅青色的瞳孔。 于是,他向后撤了撤身体,空闲着的那只手轻轻捏住陈景的下巴,抬起了他的头。 陈景眼中含泪,目光慌乱,不知道落在哪儿才好。 萧风眯了眯眼,站起身来,跨步迈入了木桶之中。椅子被不小心踢翻,倒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衣服还穿在身上,但此刻,萧风已经无暇他顾。 陈景被萧风正面抱在怀里,二人的身体紧紧相贴,只隔着萧风被水浸透的里衣。 木桶窄小,这样一来,陈景的整个后背都暴露在了空气中。 萧风皱了皱眉,伸手拿过脱在一旁的大氅,盖在了陈景的身上。 这衣服若是被水浸坏了,就丢了吧,酒醉的萧风有些迟钝地想。 被厚厚的氅衣裹住,整个人埋在萧风怀里,陈景心头竟莫名涌上一股强烈的安全感。仿佛这件被水浸得沉甸甸的衣裳藏着什么特殊的力量,能为他挡去所有伤害,让他得以暂时逃离朝堂的是非纠缠。 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这一个人。 氅衣起起伏伏,水波剧烈地摇晃,木桶中的水眨眼就溅出了一半。地板上浸出水渍,没入了地砖的缝隙。 …… 第146章 隐意篇(七)梦魇 逝川从汤泉中站起身来,有些失神地往外走,任凭一身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好受一些。 他在山谷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他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旧时陈景住过的小院。 晚风微微有些凉,逝川一抬手,推开了老旧的木门。 他很久没来到过这个院子了,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让他对这里的一切依然十分熟悉。 遥岚点名要住主殿,此刻应该已经歇下了,不会出现在这里。 逝川躺在陈景曾经睡过的床上,睁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回想这几日的经历。 忘川,罪生林,幽篁山……这些变动发生得太快,让人实在有些难以消化。 冥界此刻恐怕仍然是乱成一团,不知道朗星有没有带着谷中人安全转移。 将他们转移到醉笙林,是逝川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涤心的修为不够,无法帮他照看这么多人;任悠近来正走南闯北地寻找将魂魄剥离、还给兰绬的办法,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无暇顾及其他。 冥女和花瞳虽然危险,但她们的目标是遥岚,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她们就不会轻举妄动。 同时,这也给逝川腾出了单独的空间和足够的精力,来好好处理和遥岚的事。 这是他与醉笙林之间的一场利益互换。 今天在汤泉沐浴时……遥岚为什么要刻意拉他入水呢? 逝川有些不敢细思。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整个隐意谷此时只有两个人,推开门的是谁不言而喻。 逝川下意识地坐了起来。 “公子,你怎么……” “不是叫我阿景吗,”遥岚转身关门,看也没看他,“怎么不叫了。” 逝川避开话头:“你不是要宿在主殿吗?” “睡不着,起来走走。”遥岚淡淡应着,末了添了句,“何况这屋子,本就是我的。” 逝川一时语塞。 遥岚把门关好,走近逝川,双手撑在床沿,俯身靠近,呼吸几乎要拂过他的脸颊。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怎么不叫阿景了?” “是因为我和你的阿景不一样,所以叫不出口了?” 刹那间,逝川想通了遥岚这一系列行为的原因。 他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提醒逝川自己与陈景的不同,让逝川不要将对陈景的执念寄托在自己身上,平白地浪费感情。 他要推走逝川,让逝川留他自生自灭。 他自降世起,身上就背着沉重的罪业,灵魂上的污渍是无论如何都清洗不掉的。 逝川不应该为了他这样的人,白白在尘世浪费这么多时间,甚至失去自我。 但逝川不这么觉得。 “阿景,你喜欢我这么叫,我便这么叫你。”他的眼神不闪不躲,“陈景就是你,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遥岚距离极近地盯着他看了会儿,随后收回了视线。 他整了整外侧的床铺,仰面躺了下来。 “我只有在这儿能睡着,”他闭上了眼,“你现在要走也来得及。” 回应他的,是熄灭的灯盏。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逝川也躺了下来。 两人上一次这样同寝,还是在杨柳岸的时候,明明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心情却大不相同了。 这场闹剧究竟会如何收场? 二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或许是连日的奔波消耗了逝川太多的精力,没过多时,他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的景象浑浑噩噩,恍惚间是幽篁山上,他与陈景言笑晏晏;转瞬又是南阳初遇,遥岚那抹清冷淡然的天蓝色衣摆掠过眼前;忽而冥界化宝池在他面前轰然坍塌…… 逝川眉头紧锁,在这场光怪陆离的乱梦中越陷越深。 最终,一阵如坠冰渊的失重感攫住了他,他身体猛地一颤,霍然睁开了眼。 逝川撑着身子坐起来,缓解着梦境带来的冲击,却忽然听见身边的遥岚似乎在睡梦中低声说着些什么。 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遥岚唇瓣微张,喃喃道: “子须……” “不要……” 逝川的心脏骤然一紧。 又是慕容影。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慕容影做了那么多不可挽回之事,他还是会在梦中呼唤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遥岚皱着眉,在无休止的噩梦中挣扎,对逝川的心里活动浑然不觉。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御书房内,长辰帝陈景端坐于紫檀御案之后,手执朱笔,在一卷明黄锦帛上勾勒,写下的正是擢升安远将军萧风为“武威侯”,并将富庶的云州赐为其封地的诏书。 慕容子须立于案前,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形挺拔如孤松。 他清冷的眸子注视着陈景笔下的诏书,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 最后一笔落下,陈景搁了笔。 “诏书已成,明日便可昭告天下。云州富庶,粮草充盈,正可助萧风稳固北疆。” 谁知,慕容影却忽然跪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陈景的目光转向他,眉头微皱:“为何?” “为君之道,在于制衡。”慕容子须道,“陛下念着与安远将军的交情,对其毫无制衡之意,此非长远之计。” 陈景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收紧。 “子须所言,无非是‘功高震主’四字。”陈景的声音低沉下去,“但我相信易水,信他赤胆忠心,锋芒所指,皆为社稷。” “臣也相信。”慕容影道,“但问题在于天下人是否相信。朝中大臣对陛下处理萧风的态度早就颇有微词,长此以往,必生动乱,萧将军也会成为各家的眼中之钉,谣言和构陷便会纷至沓来……” “陛下此举,对萧将军而言,也并非善事。” 陈景听着他的话,沉默了下来。 慕容影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即使自己对萧风完全信任,也难以替他防住背后的每一支暗箭。 近来,陈晏余党蠢蠢欲动,难保会不会将萧风当作他们的突破口。 “那……子须,你认为当如何?” “依臣之见,当着手擢拔其他可堪托付的将领,分其权柄,待局势稳固之后,便召萧风回京任职。” “回京任职?这……这不必要吧。” 慕容影抬起头,看向陈景:“延应是萧将军的家,他这么多年被放逐在边地,陛下可曾问过,他是否愿意回来?” 陈景一愣。 萧风智勇双全,勇冠三军,京城没有他的用武之地,是以,陈景一直认为,萧风是更愿意留在边地的。 北境没有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对于萧风来说,更自由,也更安全。 仔细想想,他确实没有问过萧风,究竟更愿意留在京城还是边疆。 “此举是为了萧将军,同时也是为了陛下。”慕容影再次开口,“待他归来,你们再想相见,就没有那么艰难了。” 慕容影终究是最了解陈景的一个。 陈景对萧风的感情虽然从未对旁人提起过,但慕容影每日伴在他的旁侧,又如何看不出萧风对他的特殊意义? 第151章 慕容影的三言两语给陈景摹画了一个他最向往的未来,他微微垂眼,敛去了眼底的情绪。 “好……我会照你说的做。” 他说着,将手中拟好的诏书一点点卷了起来。 紧绷的气氛有所松弛,慕容影站起身来,坐回了原处。 陈景的目光在慕容影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萧风和自己的将来,慕容影都考虑到了,那他自己的呢? “子须,你今年也已三十有二了吧。” 慕容影一怔,抬起了头。 “回陛下,是。” “可曾想过……何时成家?” 慕容影当即起立,微微躬身:“陛下,臣从未想过成家之事。更何况,微臣每日事务繁忙,纵得佳人,怕也会遭到微臣冷落……如此,不如孑然一身,免得耽误他人。” “微臣此身是陛下的,只愿终身侍奉于陛下左右,不愿分心于他人。” 陈景的心头猛地一颤。 于私心而言,慕容影与他的亲兄长无异,他确实希望慕容影可以长久地伴在自己身边。 但他知道,这想法过于自私,慕容影并非他的所有物。 可没想到,慕容影竟会这样想。 他的眼中毫无儿女情长的缱绻,只有澄澈见底的忠诚,实在令人动容。 “但……但你总要有人相伴的。” 陈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他从不认为自己能活得长久,因此早已开始在皇亲国戚中暗中物色人选,着手培养下一代继承人。 到那时,慕容影孑然一身,又当如何? “微臣在数日之前外出巡察,于山中偶然捡到了一名孤儿,此子颇为聪颖,微臣有意将他收为义子,将来继承家业。”慕容影道。 陈景闻言,眸子亮了亮。 “捡到一个孩子?可取了名字?” “白瑾。” “怀瑾握瑜,好名字。”陈景点了点头,“只是,为何另选姓氏?” “他终究非我所出,若来日……有所不测,恐生牵连。” 陈景眉头一皱:“子须,你这是什么话?” 慕容影低头不语。 但捡到孩子一事,让陈景兴奋不已,没有去仔细考究慕容影的神色。 “子须,可否将那孩子带过来给我见见?” “若陛下喜欢,”慕容影道,“微臣此后会常带白瑾来宫中。” 之后,陈景又留着慕容影问了好些关于那孩子的事,何时何地捡到,看起来多大年岁,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云云…… 当日慕容影离去后,陈景只觉心头前所未有的轻快。那份他从未敢奢望的美好就摆在眼前,仿佛稍一伸手,便能触到那片温热的真实。 没有比这更令人心宽的了。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萧风在北境撤兵的消息就传到了京城。 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猜测与诋毁铺天盖地,众臣不断向陈景施压,要求他彻查此事。 陈景在前朝与众臣日日争论不休,终于顶不住压力,一纸诏书,将萧风调回了延应。 萧风人还没到,陈景便病倒了,慕容影日日侍奉在他的左右。 但慕容影提到最多的,竟然是如何处置萧风。 他说萧风所做之事过于荒诞,已经无法挽回,朝廷上下怨声载道,不如放弃萧风,保全大局。 他甚至提出,让陈景表面处置萧风,私下里再想别的办法,或改头换面,或远走他乡,总能将萧风的性命保住的。 陈景于病中大怒。 “你明知他身无过错,还要朕治他的罪?” “朕是天子,什么时候,朕要保一个人,还要看满朝文武的脸色,看你的脸色!纵使他真的罪大恶极,朕执意保他,何人能拦?” “只要朕活着一天,就没有人能动的了他!” 当晚,慕容影被赶出殿外,跪在寒风之中数个时辰。 那之后,便有流言悄然传开。 陛下变了,变得喜怒无常。 丞相淡泊无争,又如此尽心竭力,居然还会遭到他的斥责,太上皇刚刚崩逝,陛下便忍不住要露出原本的面目了吗! 紧接着,慕容影与萧风“勾结”的书信被送到京城,慕容影认罪请罚,陈景再次发怒,将他禁足在丞相府。 一直以来,陈景最害怕的,就是身边的人离他而去。 但这些事,却无法阻止地一一发生在了他的眼前。 慕容影闯上朝堂,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乱刀砍死。 朝堂众人将他视为妖孽,一个个用惊恐畏惧的眼神看着他。 萧风终究还是被判处死刑,死在了自己面前。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明明不想的。 陈景站在行刑台之下,看着萧风身穿素白的囚衣,被反绑双手,跪在台上。 四周的人指指点点,口中全是污言秽语。 他发了疯似的,想冲上台去,想拦住行刑的刽子手,想将萧风护在怀中,想对着周围破口大骂。 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风用释然的眼神望着他,慨然赴死。 不要。 不要! 别! 为什么动不了? 快动一动啊! 遥岚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已是冷汗涔涔。 第147章 隐意篇(八)双雁 逝川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已是空空荡荡,连一分余温都没有了。 天还没亮,但此时的他已经睡意全无。 他坐起身来,缓缓地下了床。 逝川推开小屋的门,吹着山间微凉的风,细细地嗅着此处熟悉的味道。随后,他缓步绕到后山,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这儿似乎已经很久不曾有人踏足了,杂草肆无忌惮地生长着,间或有一堆乱石乱瓦横在面前,连一条小路都看不见。 逝川脚步未停。 漫天疯长的杂草几乎遮蔽了视线,但他对这里十分熟悉,脚下竟走出了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 没过多久,面前的杂草少了,地势也平缓了起来,一片开阔的平地出现在了逝川的面前。 他站住脚步,眯着眼向远处望了望。 那里,有一座楼。 这座楼不知都经历了些什么,已经坍塌了六七成,断瓦残垣堆了一地。 但从它残留的部分和整体构造来看,还是能依稀看出这栋楼刚刚落成时的恢弘气派。 而在那栋破败危楼的看台上,似乎隐隐有个人影靠在那里,正在眺望着什么。 逝川定定地看了会儿那人影,也跟着上了楼。 他步上阶梯,看台上的人早已察觉了他的动静。 “为什么跟来?”那人一动不动,头也没回。 “睡不着了,随便走走。” 遥岚轻笑了一声。 “这是你的鬼蜮,我在哪儿你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吧。” 逝川被戳穿了心思,却也没太在意,他走到看台边沿,轻轻地靠在了遥岚身边不远处,只是看他。 “那公子呢,为何来这儿?” “重游故地……”遥岚叹了口气,“想不到双雁楼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模样。” 他们脚下这座破败的危楼,便是当年远近闻名的双雁楼了。 “几经战火,便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我一开始修为不够,没法将它纳入鬼蜮。”逝川眼睑低垂,“抱歉。” 遥岚没接话。 他不太喜欢逝川现在这副动不动就道歉的样子。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还是逝川先开了口。 “公子既然对这里如此留恋,为何又对我那么抵触,一直隐瞒自己恢复记忆的事实,不肯与我相认?” “你明明……” 或许是被遥岚梦中呼唤慕容影的事刺激到了,逝川有些急切地表达着自己。他正要说更多,却被遥岚突兀地打断了。 “隐意谷……”遥岚低声地念道。 “为何将这里取名取作隐意谷?”他微微侧目,直直地望进了逝川的心里,“隐意,你隐的是什么意?” 逝川的话一下子梗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每次对上遥岚那双漂亮的眼睛,他总会不自觉地沉溺进去。那里面像盛着揉碎的星光,明明灭灭间,总能让他失了神。 但遥岚并没有为难他。 遥岚淡淡地收回目光,似是在和他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相处了这些日子,再加上沐浴时的试探,遥岚又怎么会不明白逝川对他的心意? 而他对逝川,也早在不知何时便动了心。 只是,逝川还是当年的萧风,而他,却早就不是陈景了。 陈景会偏安一隅,在荒无人烟的幽篁山上安稳地隐居,但他只愿纵情山水,领略各地的风土人情和自然风光。 陈景会在意自己素未谋面的亲人,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害怕别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第152章 遥岚不会。 陈景被慕容影一手带大,举手投足间都模仿着他,规矩,沉稳,心细如发,顾全大局。 但这些特征,早就在遥岚身上渐渐淡去了。 逝川越对他情深似海,他越是觉得愧疚,越是觉得畏惧,越是觉得自己承担不起逝川对他的感情。 从隐意谷,到双雁楼遗址。 看见得越多,他越觉得心惊。 更何况…… “我其实一直不懂,你为何会对我如此挂念。”遥岚再次看向逝川,“萧风身为一名武将,没有将自己的热血洒在边疆,反而成了朝堂斗争的无辜牺牲品。” “你为什么不恨我?” 萧风最后是死在了陈景的手上。 遥岚到现在也不清楚,陈景最后为何会下那样的旨意。明明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为何偏偏在最后关头,还是没能扛住那些质疑与压力。 谁知,逝川听到遥岚这样问,眉峰蹙起,目光中闪过一丝怔忪。 “等等,公子,你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 “什么……”遥岚被问得一头雾水。 逝川脑子嗡地一下,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为何当初卷入醉笙林时,花瞳为他们编织的那场回忆会毫无破绽? 花瞳怎会如此好心? 因为,她知道逝川清楚当年的过往,她的手脚根本没动在逝川这边,所有的心思,全用在了遥岚身上! 他上前一步,紧接着问道:“那公子记不记得,你为何会对慕容影恨之入骨?” 遥岚一愣,下意识答道:“他背叛了我……” 他背叛了陈景。 当年他们三人之间的通信,压根就是慕容影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是他藏起了萧风营帐中陈景的回信,才让那些信件成为了将相勾结的证据。慕容影本身就是冥女化身,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出那些手脚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再死一次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逝川沉声问道。 慕容影死在了朝堂上,虽然他认罪的行为连累了萧风,但客观上保下了陈景,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在全方位地为他着想。 他惨烈地死在陈景面前,陈景心中是无尽的悲伤与痛惜,那时候,陈景不知道慕容影背叛了他们。 那陈景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为什么对慕容影的感情变成了决绝的恨呢? 遥岚瞳孔微缩。 - 萧风再次恢复意识,是行刑后的第二天。 他在大街上浑浑噩噩地走着,漫无目的,连自己是谁都没有想起来。 迎面走过来一个姑娘,他躲闪不及,差点撞上。 “抱歉。”萧风后退了一步。 那姑娘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看都没看他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萧风垂下眼,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没几步,他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程黎。 程黎穿了一身白麻衣,手里提了两壶逍遥阁的好酒,惯常玩世不恭的脸上一点儿笑意也没有。 萧风皱了皱眉。 程黎怎么这身打扮,难道……他家中有人过世了吗? 是程父或是程母? 不,如果是父母的话,还要更庄重些才是。 或许是家族关系稍远的长辈或是平辈? 萧风走了过去。 “程黎,你这是……” 奇怪的是,程黎也没有理他,直直地与他擦肩而过了。 萧风皱起了眉。 他一路跟着程黎,见他出了城,径直往京郊走去,面前越来越荒芜,不过多时,一片坟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怎么不是程家的祖坟? 难道是什么不见经传的朋友? 他与程黎相交多年,怎么没听程黎提起过有这样一位朋友? 程黎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一块没有字的碑面前。 他在那座坟前孤零零地站了会儿,然后往地上一坐,抬手将自己带来的酒开了,一壶放在坟前,另一壶拿在手里,猛地灌了自己一大口。 萧风沉默地站在程黎身边,皱了皱眉。 那酒他常喝,是一种很烈的酒,照程黎这种灌法,对身体的损害会很大。 他看不下去自己兄弟如此模样,正当他抬起手,堪堪落在程黎肩膀上的时候,他听见程黎开了口。 “萧易水,我来看看你。” 萧风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大段大段的记忆骤然翻涌上来,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混沌的思绪。 哦,他想。 原来这坟里埋的,是他自己。 对……他早就已经死了。 程黎还在自顾自地灌着自己。 萧风缓缓在程黎身边坐下,沉默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好友。 程黎还在自顾自说着。 “陛下他……到底还是念着旧情。照你的罪名,本应曝尸三日,丢在乱葬岗的,但他秘密唤了我,嘱咐我将你好生安葬。” “只不过,这名字就不写了,免得不知情的百姓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萧风眨了眨眼,把目光落在了一边的酒壶上。 “你……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为了陛下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明明如果当初离开了,还会有一线生机。” “但这是你的选择。你决定好的事,从来不曾含糊过。” “兄弟还是会支持你的。” 程黎说着,又灌了一大口。 萧风忽然很想和他一起喝,他将手伸向程黎为他准备的酒壶,毫不意外地,他的手穿了过去。 从今往后,他怕是都要清醒地面对这些离别与悲伤,连一醉方休的资格都不会再有了。 程黎开始细细碎碎地说起他们少年时的过往。 说起他们幼时一同练武,一同读书,一同钻进延应城的大街小巷。 他们出身名门,身份贵重,又带着不少银子,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可真称得上是逍遥快活,无忧无虑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萧风却总是莫名其妙地不见踪影,每次程黎问起,他都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实话。 直到现在,程黎也不知道他究竟背着自己干什么去了。 再之后,萧家出事,萧风去了北疆,一去数年,二人便很少有机会见面了。 好不容易他回了京城,最终,却是这么个结局。 程黎在这座新坟面前孤坐了一天,直到夕阳西下,他握着酒壶,醉倒在了石碑之下。 萧风抬起手,做了一个虚握酒杯的动作,和泪痕未干的程黎碰了碰杯。 抱歉,程黎。 年少时的结伴同游,他都记在心里。 萧成毅落难时,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也只有程黎一个半大少年对他们伸出了援手。 这些交情,恩情,他永远不会忘记。 第147章 隐意篇(九)假诏 萧风一直在郊外守着程黎,直到程家的仆从一路找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去。 人死之后最多在人间停留七天,萧风感觉自己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还有最重要的那个人,他还没有去见过。 天已经完全黑了,延应的冬夜很冷,街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行色匆匆,没人愿意多做停留。 但是萧风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路,一步步向宫里走去。 说来讽刺,他活着的时候,最盼望的就是能进宫见一面陈景。可要么赶上他卧床不起,要么自己被囚禁诏狱,总是不得见。 如今,反倒省了那些弯弯绕绕。 寝宫静悄悄的,宫女和太监们都被支走了,不知陈景在屋中干什么。 萧风步入了那片暖黄的灯光之中。 谁知,刚一进门,他便听见了争吵的声音。 其中一个自然是陈景,但另一个…… 那声音压得很低,不疾不徐,萧风听得不甚真切,却隐隐觉得有些耳熟。 他皱了皱眉,疑惑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哪里对不起你吗?”不知为何,陈景语气里带着哭腔。 “没有。” 另一个人答道。 萧风瞳孔骤然一缩。 这声音分明是…… 他快走了几步,果然见陈景虚弱地靠在床头,神情激动,另一个清瘦的身影安静地坐在桌边,冷漠地望着他。 是慕容影! 慕容影不是死了吗,并且众目睽睽之下被乱刀砍死,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风进来的时候,端坐的慕容影似乎微微偏头,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萧风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躲在了一旁的红柱之后。 奇怪,他为什么会觉得,慕容影能看见他? 慕容影的目光很快收了回去,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巧合。 “世间诸事,未必皆有缘由可寻。” 第153章 他淡淡地对陈景说。 “我写给萧风的信,是你设法藏起来的。” 陈景用了肯定的语气。 “是。” “你……所谓陈晏旧部闹事,也是你……” “是。” “所以,丹增王会莫名递上求和书,也是你一手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陷害萧风,对吗?” 慕容影静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敏锐。半晌后,他点了点头。 他一面劝陈景收回对萧风的封赏,挑拨二人的关系,一面又联系丹增王,承诺助他兵不血刃地收回失地,除掉萧风这个劲敌。 于是,丹增王集结兵力,做出即将拼死一搏的假象,萧风顺势撤兵,准备诱敌深入。 丹增王顺理成章地收回了三大部落,又依慕容影所嘱,献上了求和书。 一场针对萧风布的局就此落定。 再就是陈景。 慕容影先是利用他对萧风的维护之心,又暗中煽动陈晏旧部;更故意触怒陈景,让自己被罚跪殿外,令满朝文武都深信不疑——陈景已然性情大变,再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最后,他闯入朝堂,当庭编造出所谓“巫蛊之术”,彻底将陈景推入了千夫所指的绝望境地。 “你根本……你根本没死在朝堂上,你耍了什么把戏……”陈景艰难地直起身子。 慕容影站起来,慢慢地走近陈景,如同当日在朝堂上一样,瞳孔慢慢地褪去墨色,亮起了幽蓝的光。 陈景扬起脸,对上了他那双诡异的眼睛。 “我说过了,是巫蛊之术。” 那一刹那,陈景只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根本就是一条能将人瞬间石化的毒蛇。 “不,不,你根本,你根本不是人……” 陈景的身体因为恐惧剧烈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盯上我……” 刹那间,萧风想通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慕容影年纪轻轻就被困在幽篁山上,却能展现出超常的智慧与成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这真的是简单的天赋异禀能够解释的吗? 就算是……在山上久不和人接触的他,又为何能对人心的掌握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精通帝王之术? 当年萧成毅入狱,指点萧风破局之法的便是慕容影;陈景能沉着筹谋,一步步登临帝位,亦全赖他从中擘画。 他一手塑造了陈景的人生,又亲手将它摧毁。至于睿帝、他的两个哥哥甚至萧风,都是慕容影随取随用的工具罢了。 从始至终,慕容影身上的破绽都太多太多,但因为陈景亲情缺失,他将所有的信任与依赖都倾注到了慕容影的身上,从不肯去想这个人身上的疑点。 萧风虽然多次提出质疑,却都因为陈景笃定的语气而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在陈景身边默不作声地潜伏这么久,这个人的内心实在过于可怕和强大了。 “世间诸事,未必皆有缘由可寻。” 慕容影重复道。 他坐下来,冰凉的手指搭上了陈景的脉搏。 其实不必切脉,即使是对医术一窍不通的萧风此时也能看出来,陈景已是弥留之际了。 他的病本就已经深入膏肓,根本接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刺激。 慕容影最后要做的,是将他活生生逼死。 “即便……即便我对不起你,是今生也好,前世也罢……我这条命本就不能长久,你想要,便给你……”陈景任他抓着自己的手腕,连抽回手都忘了,“萧风……萧风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写那么一道诏书……” 慕容影垂下眼,片刻后,低声道:“你将他看得太重,从他入手,才会更见成效。” “他是无辜……那些过错,我自会亲自承受……” 萧风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诏书? 是下令处死自己的那道诏书吗? 慕容影为何说自己的死是他的过错,难道……那诏书压根就不是陈景写的? 是了,陈景自从慕容影被乱刀砍“死”,便一病不起,怎么会这么快便恢复如初,重新回到朝堂上? 对外的说法是,陈景身上蛊毒已除,恢复了康健,但萧风知道,陈景的病哪儿是什么所谓蛊毒? 所以……分明是这妖人替代了他的位置,甚至化作了他的模样,借他的手,处置了萧风! “但你要清楚,事情发展到如此阶段,萧风不可能全身而退。即使你再不愿意,你这副身体,又能护他多久?” “更何况,为你而死,他是愿意的。” 陈景还没有琢磨清楚慕容影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一股浓重的血气已骤然翻涌上来。他眼前一黑,猛地呕出一口血,溅了慕容影满身。 那鲜红的血迹沾染在慕容影冷漠淡然的脸上,与他幽蓝色的眼眸交相映衬,诡异而又昳丽。 陈景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一下子抽干了,他身体一软,向慕容影倒去。 慕容影身子一僵,抬手轻轻接住了他。 陈景太瘦了。 这么多年来,他受着病痛的折磨,几乎已经到了形销骨立的程度。 只可惜衣袍宽大,慕容子须也不再是曾经那个事无巨细照顾他的伴读,因此,他从不曾发觉。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是人也好,妖也罢。”陈景颤抖着抓住慕容影的衣袖,往日熟悉的味道环绕在他的周身,但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不管你害我的原因是什么……我以前……对你的感情是真的,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对我曾经付出的真情后悔,以后也不会……” “但……我绝不会放过你……” 陈景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慕容影,要将这幅面容刻在内心最深的地方。 “若有来世……”陈景喃喃道,“若我能在九泉之下化作厉鬼……” “绝……不会……” 陈景眼中的光忽地灭了,他美丽而忧伤的眼睛被不甘与怨恨填满,几乎有些狰狞。 竟是死不瞑目。 慕容影的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随后,他动作轻柔地将陈景放在了床上。 萧风双目圆睁,再也顾不上慕容影是不是能看见自己,疯了似的冲上前去,跪在了陈景的床畔。 “阿景!” “阿景……你怎么了……” “你能不能听见我……” “阿景!” 他从不知道陈景一个人在皇宫,过得是这样孤立无援的日子,他以为,起码会有慕容影陪在他的身边。 他曾经认为,慕容影虽然偶尔会有自己的心思和想法,但总不会真的对陈景不利。 可…… 都是他的错…… 为什么他就不能再敏锐一些,坚决一些,早些发现慕容影的不对劲? 为什么他就不能早点儿回京陪着陈景,北境人才济济,换一个人来守又有何妨? 如果他能一直在陈景身边,是不是能帮他防住一些暗处的刀枪? 他伏在陈景的身边,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的面容。一次次地,他将掌心覆在陈景的双眸上,想要为他合上双眼。 但他根本无法触碰到他。 他再也感受不到陈景身上的温度了。 慕容影在他们身后安静地站着,不知道是在看陈景,还是在看萧风。 正在这时,陈景的身体忽然发生了变化。 黑色的怨气丝丝缕缕从他体内渗溢出来,裹挟着阵阵阴风。萧风只觉一股寒意直钻骨髓—— 这冷,与冬日的酷寒截然不同,是那种深透骨缝、让人由内而外止不住发颤的阴寒。 但萧风没有退开半步。 慕容影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开始了。 陈景并不是凡人,即便死不瞑目,也不会堕鬼,这是由于鬼鲛封印松动而渗透出的、来自彼岸族的怨气。 那怨气逐渐从开始的丝丝缕缕,变得浓黑厚重,整个屋子都被淹没在墨色之中,连烛火都一盏盏地熄灭了。 屋外的北风适时地哭嚎了起来。 一把满身裂痕的玉剑悄然出现在了慕容影的手上,灵力缓慢地流动了起来。 恰在此刻,异变陡生。 陈景体内忽然爆发出一阵耀目的金光,慕容影猛地偏头躲避,片刻失明间,那金光大涨,化作无数道有形的丝线,将那团浓重的怨气困在其间。 奇怪的是,怨气竟真的被那几根金丝线绑住了似的,左冲右突,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束缚。 短暂地对抗后,坚韧无比的金丝以压倒性的力量,将那团怨气生生地拽了回去,重新困在陈景的身体里,一丝都未曾放过。 碎玉消弭在了空气中。 慕容影极轻地叹了口气。 还是不行……看来需得从长计议了。 第148章 隐意篇(十)崩塌 遥岚睁大双眼,双手紧紧地扣住了即将倾颓的石墙,浑身战栗,几乎稳不住身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像枯叶一般被风吹下高台。 第154章 逝川向他靠近了一些,伸手想去扶他,遥岚却猛地后退了一步,回避着他的靠近。 遥岚离断墙更近了,脚边的碎石簌簌滚落。逝川怕他真的掉下去,不敢再动作。 “所以……我……陈景没有杀萧风,杀萧风的是慕容子须……” “她骗我,她还在骗我?” 鲜亮的赤红渐渐吞没了遥岚浅色的瞳孔,逝川的眉头紧紧蹙起。 “是她让我深陷自责之中,不敢告诉你我早忆起了当年……” 于是错过。 于是两个人互相试探,彼此折磨,徒增痛苦。 遥岚的心就像是一根铁丝,多年来被冥女反复弯折,早已濒临在断裂的边缘。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眼前模糊一片,意识正一点点崩散,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遥岚下意识地向后倒退,却不知身后已是断裂的楼台。他一脚踩空,仰面坠了下去。 风拂过这片荒山野岭,拂过这片断壁残垣,遥岚的发丝在风中猎猎飞舞。 他的眼前似乎再次现出了当年人声鼎沸、光鲜亮丽的双雁楼落成大典。 他身处人群的正中,却孤身一人面对着勾心斗角与暗潮汹涌,深陷谎言与利用的泥沼,无法脱身。 现在又与当时有何不同? 但所幸—— 物非,人是。 双雁楼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但身边的人一如当年。 恍惚中,萧风仿佛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距离寸寸拉近,那双眼神中翻涌着担忧、疼惜、和不顾一切的决绝,所有的情绪都是那样清晰。 当年的萧风也不是没有想过,这样不管不顾地跳下来会有什么后果。或许他根本救不下陈景,还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但在陈景坠楼的那一刻,他的行为总是快于理智的。 指尖相触的瞬间,四周鼎沸的人声化作山间肃杀的风声,萧风渐渐变成了逝川的模样。 他面容依旧,可当年眼神中风发的意气早已被沉静的深邃所取代。 遥岚这才发现,他看向他的眼神里,总有些什么,是一直没有变过的。 他忽然有些无法想象,在漫长的时光里,逝川守着这处山谷,对着这座残楼,又看着近在眼前无法相认的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将自己的心意藏得那样深,无人能窥见分毫,这才有了外人眼里的“醉客”。 但现在,他将自己的心意剖开来摆在了遥岚的面前。 遥岚恍然惊觉,他漆黑的眼底,始终深埋着炙热如火的欲望。 双雁楼只剩下一片残骸,并没有当年那么高,尽管知道不会受伤,逝川还是将遥岚护在了怀里。 二人相拥着坠落在地,遥岚趴在逝川的身上,他们的身躯紧紧贴在了一起。 遥岚刚一略微抬起头,就被噙住了唇瓣。 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他们自南阳重逢以来的第一次接吻。 一开始,逝川的动作带着试探,十分怜惜地舔舐着他的唇角,可吻着吻着,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的唇舌已经疯狂地纠缠在了一起,都带着压抑许久的、深深的渴求,散乱的乌发交叠在一处,分不清你我。 一阵天旋地转,二人位置交换,逝川翻身而上,将他压在了身下。 遥岚整个身体被紧紧地禁锢着,几乎动弹不得。 不知吻了多久,二人终于停了下来,逝川双手撑着地面,从上而下,深情地看着遥岚的眼睛。 可惜映入眼眸的,却不是让他魂牵梦绕的颜色。 那抹赤红似乎一下将逝川刺痛了,他动作一顿,将头埋进了遥岚温热的脖颈。 “阿景……别再抗拒我……” 遥岚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脊背上,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本就是我对不起你。”他望着苍茫一片的天空,“这一切原本和你无关,都是我……才让你被拖入这场阴谋。” 你原本是不是会实现抱负,彪炳千秋? 可最终却被冠上通敌的罪名,往日功勋被一并抹去,留下的只有骂声一片。 你原本是不是会富贵平安,娶妻生子,得享天伦? 可最终却英年早逝,从始至终,孑然一身。 你原本是不是会抛弃前尘,重入轮回,回到与这些纷争不相干的正轨上去? 可你最终被困在这座山上,再不得超生。 都是因为陈景,因为自己。 或许那张巫牌的影响至今也没有在他身上消除吧,遥岚想,不然为何,靠近自己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你应该恨我才是。”遥岚小声地说。 逝川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不,”他说,“我爱你。” 遥岚闭上了眼睛。 “若……我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逝川依然没有抬起头,“阿景,你能不能原谅我?” “什么?”遥岚眉心一蹙,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刻,他只觉得心尖一凉,一阵剧痛清晰无比地传来。 他猛地一把掀开了逝川。 遥岚吃痛,下手很重,逝川不闪不避,被掀出去几丈远,后背撞上了身后双雁楼的石墙。 遥岚低头看去,见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没入了自己的胸膛,那把刀晶莹剔透,血红色的灵力在其上流转,刺人双眸。 遥岚认得那灵力。 那是花瞳的。 “你……你……” 那匕首不知道是由什么制成,似乎是专门用来克制遥岚的。他只觉得自己身体的力量正在迅速流失,那匕首却像是吃饱喝足似的,变得愈发猩红。 他反手握住匕首,一把将它拔出,“当啷”一声丢在地上。 逝川捂着胸口站起来,呕出一口鲜血。 这两天,他的大部分灵力都输送给了隐意谷,以此来压制遥岚体内的怨气,所以本体十分虚弱,压根受不住遥岚那强悍的一击。 他抹了抹唇角的血,脸色苍白地抬起了眼。 遥岚的状况也非常不乐观。 虽然那把刺入他胸口的匕首已经被取出来了,但不知为何,他的灵力还是在飞速地流失。 他召出画竹化作长剑,雪亮的剑尖直指向逝川。 “你也要背叛我。” 他一步步走近逝川,浓重的黑气缠绕在他的周身,几乎让人看不清面容。 “不……阿景,”逝川看着他,目光如漩涡一般拽着人深陷其中,“我永远不会。” 遥岚歪了歪头。 怨气夺取了他身体的控制权,他已经听不见了。 下一刻,画竹刺入了逝川的身体。 逝川下意识地抬起手,握住了画竹的剑身。锋利的剑刃割破了他的掌心,鲜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但他没有后退。 他朝着遥岚走近,任凭画竹深彻底穿透了自己的身体。他猛然握住遥岚握剑的手,将他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抱歉,阿景。”他与遥岚紧紧相贴,“真的抱歉。” 最近这几日,他说的最多的就是抱歉。 他很抱歉自己没能早些得到遥岚的信任,早些察觉“慕容影”的存在和冥女的阴谋。 他很抱歉自己在与遥岚重逢后畏首畏尾,没能早些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 他很抱歉自己当初没能陪在陈景身边,如今,也来的太迟。 他很抱歉自己没有能力帮助遥岚摆脱那些怨灵和诅咒,到头来,只能采用这种伤害他的方式。 遥岚挣扎起来,想要推开他,可逝川如同抓着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般,死死地将他禁锢在怀里。遥岚体内的力量不断流失,竟一时没能挣脱。 很快,二人都失去了力气,就那样紧紧相拥着跪在地上,肩膀相抵,依靠着彼此支撑身体。 逝川受伤,隐意谷的灵力来源愈发不稳,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碎石簌簌滚落;狂风大作,尘土漫天,将天地染成一片昏黄。 但随着体内怨气的不断抽离,遥岚的神志却逐渐回归,眼前清明了起来。 他在最后失去意识前,看见的便是天塌地陷的隐意谷,和紧闭着双眸,靠在自己怀中的人。 第149章 隐意篇(十一)坦白 阳光如同碎金子一般,穿过层层叠叠的新绿叶片,泼洒了下来。遥岚眼皮微微颤动,意识从昏沉的深潭里挣扎着浮出水面,视线先是模糊,继而艰难地聚焦。 一张脸孔凑得很近,粗粝的深棕色头发随意地打着卷,眼睛又圆又亮。 见遥岚睁眼,少年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随后,又急急地凑了上来,身上干净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 “公子,你终于醒啦!”他的耳朵尖一抖一抖。 遥岚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的少年。 “朗星?”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地厉害。朗星连忙不知从哪儿捧过来一片盛满露水的树叶,递给了遥岚。 第155章 “公子,您慢点。” 遥岚慢慢地坐起身来,接过那片绿叶。他一边喝水,一边打量着四周。他此前正躺在一张石床上,上面铺了厚厚一层柔软的青苔。 “……这是哪儿?” “这里是罪生林啊!”朗星兴致高昂地答道。 “公子很惊讶吧,说实话,起初我也吓了一跳。我刚来的时候,这儿还是一片枯木林呢!但忽然有一天,就有无数的绿叶绿草长了出来,将这里变成了一片世外桃源,但要我说,跟隐意谷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的……” 朗星还在兀自喋喋不休地说着,遥岚却已经有些听不进去了。 他撑着石床下了地,急切地向外走,却因为大病初愈,脚步踉跄。 “公子小心!” 朗星扶住了他。 遥岚离开了自己栖身的树荫,草木特有的清冽气息沁人心脾,溪流婉转不息,风裹挟着千万片叶子的簌簌低语,汇成了一片宁静的、令人沉溺的喧嚣。 这里,确实与他曾经在花瞳幻境中见过的醉笙林一模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梦吗? 还是说,他已经死了…… 罪生林里游荡的孤魂依然浑浑噩噩,但个个神色安详。一些衣着奇特的人穿插在他们之间,忙忙碌碌。 那些人有的身躯如老藤盘结,深褐的皮肤布满苍劲的纹路;有的则像春枝抽芽,通体泛着嫩青。 不远处,几个身形纤细的人正将手中凝结的、类似露珠的透明光点,小心地安放在孤魂飘散的衣袂上。那些光点触到孤魂,便化作一缕极淡的白烟,融入他们体内。 遥岚皱起眉:“他们是……” “噢,那些是罪生林的草木妖。”朗星最早见证了这里的变化,活泛地为遥岚介绍着,“据当归姐姐说,他们都是彼岸族。” 遥岚望着面前的景象,口中喃喃:“彼岸……” 他满目惊叹地环视四周,忽然发现不远处一株低垂的柳树下,立着一抹艳烈至极的红。 兰绬回过头来,在看见遥岚之后,长眉一挑。 “呦,醒了?” 遥岚敏锐地发觉,兰绬缺失的第三魂,竟隐隐有了修复的迹象。 “公子!” 一声清悦的声音传来,当归从兰绬上方的树枝上一跃而下。 她衣摆如烟,眉眼温婉,浅笑着向遥岚走来,周身散发着纯粹而圆满的宁静。 “你的魂魄完全复原了。”遥岚了然。 当归轻轻颔首:“赖公子相护,幸得周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兰绬抱臂近前,腰间别着骨剑钦?,飒气满满:“有人已经等你很久了,你若是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妨去见见吧。” 遥岚的心脏骤然下沉。 林间光影流转,越往深处越是幽深。遥岚按照兰绬的指示,拨开垂挂如帘的藤蔓,踏过盘虬错节的树根。阳光被茂密的树冠筛成细碎的光斑,在他的身上明明灭灭。 穿过一片开得正盛的粉色花树,溪流拐了个弯,水流变得平缓清浅。一人端坐在水边,面前摆着一盘未竟的残棋。 女子穿着一身素衣,已经摆好了棋盘和茶盏,正安静地等着他,就像当初一样。 “公子,坐吧。”子桑筠的目光落在棋盘上,没有抬头。 遥岚在她的对面坐下。 这是在子桑筠挑明身份之后,二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子桑筠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棋局,思索良久,才落下了指尖的黑子。 “公子,该你了。”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了坐在对面的人。 遥岚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棋盘:“我没有如此闲情。听兰将军说,你找我。” 似乎是没想到会遭到如此直白的拒绝,子桑筠怔了一下。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 “也好。” 她抬手为遥岚斟了一碗茶,遥岚依然不为所动,她便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如你所见,罪生林已经回到最初的样子了。”茶水热气袅袅,盏中的茶汤呈现淡淡的浅绿,和遥岚瞳孔的颜色如出一辙。 “你体内的灵源被取回,罪生林重新得到供养,彼岸族自然就回来了。”子桑筠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汤,“她并非有意折磨你,也从未想过要杀你,她只不过是为了救回自己的族人。” “是那把匕首。”遥岚反应了过来。 子桑筠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那把匕首是尊上以自己的血液为引化成的,能和你体内的灵源产生强烈的呼应,正是从你身上分离灵源的媒介。” 数日前,醉笙林。 “尊上。”子桑筠神色严肃,“有人硬闯醉笙林,结界……被人破开了。” 花瞳转头面向她:“可知是何人?” “来自冥界。” 花瞳悠悠地起身,朝着石室外走去:“既如此,那便去会会吧。” 她刚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要救下遥岚,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逝川闻言,上前一步:“从何说起?” 花瞳抬手,划破左手中指,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指尖滑落,漂浮在半空中,渐渐凝成了一把匕首。 “十指连心,”她道,“这是本尊的心尖血。” 她一回身,将那匕首交给了逝川。 逝川接过匕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或许是你说的话打动了本尊吧。”花瞳透过遮目的黑色长带,深深地看着逝川,“这些年来,本尊确实给自己唯一的族人带来了太多的痛苦,并且事实上,本尊也比任何人都对他的无辜心知肚明。” “他确实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拿上这把匕首,走到他的身边,将本尊的灵源取回来。”花瞳道,“他活命的最后机会,就掌握在你的手上了。” “我如何能相信你?”逝川握紧了匕首。 “这是一场别无选择的交易。”花瞳淡淡地留下这句话,转身出了石室。 听到逝川的消息,遥岚的手指猛地收紧。 “逝川他……” “一切安好。”子桑筠目光沉静地打断了他,“他的事,我们一会儿再谈。” 彼岸族能够修补灵魂,他们的归来,补上了轮回的最后一环,让冥界重新正常运转起来。那些残破的魂魄重生有望,再也不用浑浑噩噩地困在醉笙林中,或无所依靠地游荡在天地之间。 因此,当归灵魂复原,兰瑛也无需再讨回分给任悠的那一道残魂。 “听起来是一个完美的结局。”遥岚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代价呢?” 代价…… 子桑筠忽然沉默了。她垂下眼,良久后才缓缓抬起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代价是尊上自己。” 要复活彼岸族,并非只是取回灵源这么简单。花瞳与灵源分离日久,与它早就成为了不同的两个个体,她不得不与灵源重新融合,以自己为载体和媒介,将灵源重新与罪生林的这片土地连接起来。 正因如此,她重新陷入了漫无尽头的沉睡。 由她造成的罪孽,她要自己承担。 “谷主大人曾指责尊上,因为失去族人而深陷泥沼、失去自我。实际上并非如此。” 子桑筠微抬食指,轻轻蘸了蘸盏中余温尚存的茶水,指尖在光润的桌案上随手画了几下。 一朵简笔勾勒的彼岸花盛放在了桌案上,片刻后,失去了痕迹,无影无踪。 “白府后院和瑞光寺的残魂是你们带走的。”遥岚道,“你们已经将他们度化了吗?”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拯救那些怨气深重的厉鬼冤魂,除了身为彼岸族的花瞳,遥岚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 子桑筠抬眼看了看他,随后点了点头。 “嗯。” 她们的所做所为改变了太多凡人的命运,那些反噬,其实都是子桑筠来承受的。她日夜承受着那些煎熬,从未宣之于口,但花瞳什么都知道。 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花瞳一直都致力于将那些被改变的命运拨回正轨。 遥岚沉默了下来,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眼前的棋盘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桌上的茶已经完全凉了,他从始至终没有碰过。 子桑筠将那茶泼了,指尖一勾,从身旁汨汨而过的溪流中引来了一道清冽的水线,注入壶中,片刻后,热腾腾的水汽再次升腾而起。 “兰将军的魂魄过不了多久便会修复完毕。”遥岚的态度软化了一些,从她手中接过了茶盏,“她心思单纯,又有功德加身,必定会重入轮回。那之后,你又作何打算?” “在冥界的时候,我曾查过自己与兰瑛的生死簿。我们之间的缘分只有那一世,原本早该尽了。”子桑筠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况且,我身上的罪孽太重,早就入不了轮回了。” 第156章 “我已经答应尊上,要替她守着这片土地,直到她再次化形归来。若能等在此地,待兰瑛轮回转世经过此地时看上一眼,我……也便心满意足了。” 花瞳收留了子桑筠,也遵守诺言,帮她救了兰瑛。无论如何,花瞳对她们姐妹二人恩重如山。 她理应回报,也甘愿回报。 谁知,听到这里,遥岚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 子桑筠抬眼,对上他满含着浓郁悲伤的眼睛。 “你总是为所有人都考虑得那般周全,却从来不考虑我。” 子桑筠动作一顿,薄薄的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她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能想到。 “抱歉。” 她说。 “真的抱歉。” 第150章 隐意篇(十二)终章·寄余生 陈景死后,是子桑筠顶替了他的位置,走完了原本属于他的后半生,留下了南月长辰帝流传千古的好名声。 她真的很擅长应对朝堂,无论是兰筠,慕容影,还是后来的长辰帝,她雷厉风行,善于用人,又将制衡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这是陈景那短短的二十几年人生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的。 遥岚对子桑筠的感情,或许一开始是依恋,后来变成了怨恨,但那些复杂的感情里,从来没有崇敬的缺席。 他是真的很敬重子桑筠,但对子桑筠来说,兰瑛是她的执念,花瞳是她的恩人,陈景在她心里从未有过一席之地。 “我一直都……不太能理解。”遥岚的抓紧了手中的茶杯,却丝毫不觉得烫,“兰瑛……是你带大的孩子,你对她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可陈景……难道不是吗?” “你在做出那些伤害我的事情的时候,可曾有过半分的不忍,有过半分的犹豫?” 难道幽篁山上彼此相伴的那些年,竟然没有一丝真情吗? 子桑筠低着头,遥岚就一直看着她,大有一副不得到回答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可他又能等到什么回答呢? 子桑筠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抱歉,殿下。”她直视着遥岚的双眼,“我知道,这声抱歉来的太晚了,也过于苍白,但我……真的十分抱歉。” 遥岚垂下眼,掩盖住眼底的一抹淡淡的红。 “我曾经无比想要问你讨一个说法,现在,我知道了全部的经过。或许你有苦衷吧,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谁又不是率先顾全对自己重要的人呢?” “我能够理解你,但站在我的角度,我不会原谅。” 遥岚不打算再继续和她聊这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子桑筠:“现在,可以告诉我逝川的情况了吗?” 萧风的出现,对花瞳和子桑筠来说,是个意外。 最初选中以萧风作为目标,不过是因为他和陈景走得近,他的死能够给陈景带来更大的冲击。 可没想到,这两人之间的羁绊竟会如此之深。 在逍遥阁那晚之后,子桑筠就在冥冥之中感觉到,萧风不会轻易离开陈景甚至遥岚的视野。果然,在目睹陈景之死后,萧风当场堕鬼,在消失一段时间之后,又以逝川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从遥岚身上取回灵源,原定是由子桑筠来完成的。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失去意识的遥岚不可能乖乖地任凭子桑筠接近,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在这个过程中,子桑筠很可能与他同归于尽。 从一开始,在子桑筠的眼里,陈景就同一个死人无异,她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劝诫自己,不要对他投入太多的感情。 但萧风出现了。 他的出现,让花瞳想出了两全之法,最终将那把匕首,递到了逝川的手中。 “之前在隐意谷的时候,萧将军消耗了太多的灵力护你,又被画竹所伤,情况并不乐观,但所幸伤处不在要害,并没有生命危险。” 子桑筠道。 “他元气大伤,隐意谷暂时被闭谷,谷中的鬼一部分留在林中,还有一部分,被任悠接到兰幽岭安置,由岭主和涤心法师轮流照看。” “至于萧将军……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修养,但想来不会离开隐意谷太远。” “我知道了。”得到回答后,遥岚没有多言,立即转身离开了。子桑筠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遥岚自从一出世起,先是遵循父母的安排生活,后来又一直在花瞳编织的梦境里打转,从来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 如今,他终于可以去追寻自己的自由了。 * 未到正午,南阳的街道已如同烧沸的汤锅,到处都蒸腾着各种气味和人声。 挑担的货郎吆喝着:“凉茶——解暑凉茶!” 卖瓜果的小贩将湿毛巾搭在光头上,蒲扇摇得呼呼作响。脂粉铺的老板娘倚着门框,懒洋洋地招徕顾客。 遥岚在这片喧嚣中穿行,目标明确地径直走向街巷的深处。 “玉康酒馆”的布招子在热风里蔫蔫地晃荡着,门口支着的方桌因为炎热的天气而无人问津。 他刚要进门,却险些撞上从屋里往外走的小厮。 “哎呦客官,抱歉抱歉……诶,您不是……” 或许是遥岚的外形过于惹眼,那小厮竟然认出了他。 “真是好久不见啊!许久不见公子,我还以为您把我们小酒馆忘了呢。” “不会。”遥岚简短地应道,目光却越过了小厮,投向屋中。 “还是老样子?”小厮搓着手,“两坛竹叶青,一坛烧春,送到楼上雅间?” “嗯。”遥岚递给小厮一块碎银,未等对方找零,便急匆匆地迈过了门槛。 他迅速地环视着大堂里的景象,目光扫过每一张桌子。 靠窗的?没有。 柱子后的?不是。 柜台边倚着的?也不是。 心底那点微弱的期盼渐渐冷却,只剩下一片沉沉的失望。他默然转身,沿着木楼梯上了二楼。 雅间里,临街的窗户支开半扇,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热,也将楼下的喧嚣过滤得模糊了一些。遥岚在窗边坐下,看着外面熙攘的街景,指尖摩挲着画竹的扇坠。 在这短暂的宁静里,一阵突兀的、拔高的争吵声刺穿空气,清晰地传了上来。 “你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掌柜标志性的、气急败坏的嗓音拔高了八度,“老子让你去后巷搬两筐新到的酒坛子,你倒好,躲在柴房里偷酒喝?!还喝成这副样子!” 紧接着,是一阵混乱的拉扯声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闷响。 遥岚心中莫名一动,起身推开了雅间的门。 只见在酒馆门口靠里一点的位置,掌柜正气得满脸通红,拿手指着一个少年。 地上散落着几颗踩扁的花生米和打翻的咸菜碟子,一片狼藉。几个酒客远远看着,脸上带着看好戏的戏谑笑容。 那少年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上衣的襟口歪歪扭扭地敞着,袖子卷到肘弯,衣摆胡乱地塞了一半在裤腰里,另一半耷拉着,整个人透着一股混不吝的懒散劲。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让你干点活计,你就这么报答老子?啊?!”掌柜越说越气,抬脚作势要踹,“你有多少工钱,能付得上你这些日子偷喝的酒钱!” 一张沾了酒渍和灰尘的脸抬了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嘴唇被酒液染得亮晶晶的,额前几缕汗湿的黑发黏在皮肤上,遮不住那双此刻因为醉意而显得有些迷蒙的双眼。 他大概是准备顶嘴或者继续耍赖,眼神飘忽地扫过愤怒的掌柜,扫过看热闹的酒客…… 然后,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楼梯口,定格在那个静静伫立的身影上。 如同石子落入深潭,他眼中的迷蒙瞬间散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酒馆里的喧嚣,掌柜的怒骂,仿佛都退到了极远的地方,成为模糊的背景杂音。空气里只剩下浓烈的酒气和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惊愕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少年的嘴角缓慢地向上勾起,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还有一点玩世不恭的痞气。更深的地方,却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更加复杂的情感。 初遇时,两人都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被命运牢牢困住。 从今往后,除了彼此,他们再无牵挂。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