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南星》 第1章 《极夜南星》作者:查理小羊【cp完结】 文案 捡到的精灵问我什么是爱勇者攻x精灵受 - 能抗能打正直勇者攻x冷静单纯率直精灵受 艾德里安一觉睡丢了千年。 醒来时不见从前栖息的神树,昔日的族人也没有出现。 在世界的尽头,他遇上一位人类勇者。 勇者说:你是这世上仅存的最后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精灵。 勇者将精灵带回到人类城镇,失去魔力的精灵几乎与人类无异。 精灵从零开始学习人类的概念,问出的问题五花八门: 精灵:什么是洗澡? 勇者:……你没洗过澡?算了,我教你。 精灵:人类为什么要剪自己的爪子? 勇者:不是爪子,是指甲。 精灵:什么是结婚? 勇者:…… 精灵:结婚,只能男人和女人吗? 勇者汗颜,渐渐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回答。 直到某天,精灵终于问出那个问题: 什么是爱? 勇者说不清楚,可精灵觉得自己已然很爱勇者。 后来,精灵开始诠释对它的理解。 ———————————— /小情侣结伴冒险甜甜甜的故事/ /爱与被爱的魔法/ 标签:甜宠、剧情、he、1v1、治愈、西幻 第1章 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从沉睡中苏醒。 他抖掉身上的细雪,坐起身来。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白皑皑一片,大地露出深黑色的肌理穿插其中,没有任何生灵活动过的痕迹。低头看去,自己浑身赤裸着。 这一觉,是睡了多久? 艾德里安尝试飞起来,可无论如何使劲,身体都无法动弹。他仔细感受着,竟觉身体中一点流动的魔力都没有。 “喂!” 一声辽远的呼唤打破他的沉思。艾德里安不太熟练地站起身,只见荒芜的大地尽头站着个黑乎乎的人影。那人影正往自己的方向靠近,不一会便走到他身前。 这是一个年轻的人类男性,约莫二十多岁,走近时,艾德里安见他身上背着护甲,背后露出一把硕大的剑柄。他肩上站一只黑色的鸟,此时正好奇地偏过头,注视着艾德里安。 这人实在称不上体面,衣服破旧,头发乱糟糟地绑在脑后,呼出的水汽扑了一脸。 “你不冷吗?” ——冷? 艾德里安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这只是一具由魔力幻化的临时躯壳,他的本体是一团从神树中繁衍出的灵息,自然谈不上冷不冷。 只是眼下这具身体为何会感到疼痛?艾德里安闭上双眼——似乎是一种由各个方向袭来的风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疼痛。艾德里安伸出双手,看着颤抖赤红的指尖,不解地想——这便是“冷”吗? 人类男性将身上的外衣扔在他身上,解下一只手套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他肩上那只鸟不合时宜地叫起来“一个人!一个人!” ——一个人? 艾德里安迟钝地反应一下,意识到这人将自己当作是他的同类了。 “听不懂大陆语?”男人又问。 男人的外套久经风霜,但羊皮制成的表面仍然坚实耐磨,内里的羊毛紧密绵厚,带有浓重的体味——属于人类男性特有的荷尔蒙。在艾德里安沉睡前的时代,人类绝没有和精灵如此对话,甚至将自己肮脏的衣服附在精灵身体上的资格。 男人见他一动不动,便比划一下,示意他将外套穿上:“在这里赤身裸体,你会死的。” “死?” 艾德里安下意识接过他的话,男人出乎意料,顿一了下,道:“原来你会说话。” 男人见他站在原地出神,便问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遭遇魔物了吗?你的同伴在哪里?” “人类,”艾德里安打断男人的话,面色平静地命令道:“带我去见这片国度的王。” “哈?” 男人古怪地看着他:“这里没有什么国度,也没有王,如果非要说,那我就是这里的王。” “是么?”艾德里安眼神平静:“报上你的名讳吧。” 男人挑眉,没曾想他将自己的胡话当真:“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闻言,艾德里安露出讶异的神情,很快,他调整自己的措辞:“我叫艾德里安,是栖息在神树上的精灵种。” “等等,等等。” 男人摆摆手:“你说你是精灵种?” “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吗?” “我可以使用风叶魔法。不过,”艾德里安一顿:“我似乎丢失了自己的魔力。” 所谓的风叶魔法,是指召唤风吹拂树枝,使枝干长出新芽的魔法。这种魔法可以使方圆数十里的土地一日焕春,干涸的农田也能重新发出新芽。精灵种自神树而来,而神树掌管着大陆上所有植物生长凋零,自从神树消失后,大陆上便不再出现风叶魔法。 “哈哈,”男人似乎见惯神棍,不留情面地鄙夷道:“那就是不行咯。” “不对,是因为魔力……” “那就是不行。” “不,是因为魔力。”艾德里安说到这,微微顿了一下:“这里是哪里?” “世界的尽头。”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世界尽头……应该有神树才对,可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它?难道在那次大战中,神树被魔族摧毁了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艾德里安与男人对视,见男人的眉心蹙紧,他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进脑海中: “如果你指的是精灵种和魔族的战争,那是发生在一千年前的事了。” “一千年前?” 艾德里安愣在原地,身上的衣物滑落在地上。精灵种虽然长寿,但并非是不灭不死的存在。只有极个别个体的寿命可以跨越千年。如果他真的沉睡了千年,沧海桑田,他的同族还在吗? “神树也早就消失了,倒不如说,‘神树’是否真实存在过还未可知呢。” 男人捡起那件外套,替他披好搂紧,不耐烦地说:“这外套大约是脏了些,不过也没条件挑剔了,你就凑合凑合吧。” 艾德里安垂眼沉默,似乎是接受了这个建议。男人见他如此,不再逗留拖延,眼前要紧的是从这里走出去。 “情况我明白了,意思是你在大战中被魔族所伤,掉入冰层中沉睡了上千年,直到最近地壳运动,冰层融化,你才重新苏醒,是吧?” 男人在前面走着,艾德里安赤脚跟在他身后,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两人在雪地上的影子被日光拖得很长。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 “我?”男人转过身来:“说出来你大约不信,我是来这里巡视,外加狩猎魔物的。” “魔物?” “是,例如魔狼,魔蝎之类的。” “就用这把剑?” 艾德里安指他背着那把硕大的剑。男人似乎明白什么,干脆利落地将剑一拔,剑刃硕大,寒光乍现,锋利无比。 “对,就用它。你可别小看它,这是斩龙的剑。” “龙?你杀过魔龙?” “杀过。”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吗?”艾德里安鹦鹉学舌,将他抛出的问题不着声色地抛回给他。 男人拔出腰间的另一把短刀:“这是魔龙的牙齿打造的。” 艾德里安接过他的刀端详,确认了什么似的: “那么,你就是人类勇者?” “勇者?”男人忽然扑哧一笑,浑身震颤:“如此说来,倒好久没有听过这个词。如果能斩杀魔龙的就是勇者,那么我也算是其中一员吧。” 男人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我叫萨特。” 艾德里安古怪地盯着他,接着他意识到什么,迟疑地将手搭上去,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皮肤与皮肤相贴,萨特的掌心温热而湿润,叫艾德里安定了半晌。 “你好像真的是精灵种。” 萨特皱起眉,仔细端详起艾德里安的外貌: 银灰色的长发铺在身上,长度堪堪盖过臀部,双眼是极浅的碧绿色,裸露在外的皮肤莹白而没有一丝杂质。 萨特看了半晌,古怪地说: “如果你真的是精灵种,那么你便是这片大陆上最后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精灵了。” 第2章 狩猎 艾德里安停下脚步,不肯再跟着他。 萨特走出不远,回过头时发现精灵形单影只地立在那儿。风从他身后袭来,将羊毛外套的下摆吹的摆动几下。 “怎么?” “你怎么知道,再没有其他精灵了?” 艾德里安认真地问。 萨特顿了一下,悄悄观察艾德里安的表情,发现他脸上并无不悦。似乎这只是一句寻常的疑问,并不带有情绪。 第2章 “你不能感受到么?” 精灵种与其他种族都不同,因为从神树繁衍而来,每个精灵都并非独立的个体,魔力将他们与神树链接在一起,因而即便看不见,也能用魔力感受到远处同族的存在。 “我确实没有感受到同族的存在。”艾德里安依旧面无表情:“也感受不到神树。” 说到这儿,他顿悟一般接道:“一定是因为我与神树间的链接断开了,所以我不能使用魔法,也感受不到神树和同族。” “你这么说,也不是不对。” 萨特干脆寻了块干燥的地坐下:“需要我告诉你千年前那场大战的结局么?” “不。” 艾德里安轻声道:“我会找到神树,也会找到同族,届时我就知道了。” 萨特抬眼看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许久,接着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传说精灵间可以共享记忆,这是真的么?” “真的。” 艾德里安浅碧色的眼瞳隐隐有些水色:“只要回到神树内部,就可以链接到其他精灵的记忆。” “你也看见过?” 艾德里安一顿,看向远处大地的尽头:“看见过。我看见过数千年前的脊鲨,席卷大地的龙卷风,迁徙的驼象。” “驼象?”萨特追问道。 “如今还有么?”精灵反问道。 “大约是没有了吧。” 艾德里安不知想到什么,缓缓走到萨特身边坐下,他赤裸的腿因为寒冷而发紫,他缩了缩,尝试着将身体裹紧那件外套中,不甚熟练地将自己蜷起来,才终于将脚背也盖住。 只可惜外套的长度依旧不够,脚尖露在外面,因为赤足行走而添上许多痕迹。 萨特见状,将自己的围脖取下,盖在他脚尖处,边盖边说:“哈哈,盖过脚的围脖。不过放心,我不会嫌弃的。” “嫌弃?”艾德里安不解地问道:“什么叫‘嫌弃’?” “嫌弃就是,”萨特思索一番:“就是不喜欢。” “为什么盖过脚就会不喜欢,人类的身体也有被黑魔法侵袭的地方吗?” “也没有那么严重吧,因为脚是污秽的地方,有人不喜欢污秽,所以会嫌弃。” “那你为什么不‘嫌弃’?”艾德里安对他的解释照单全收。 “因为我也很脏,很污秽。” 萨特抖抖肩,向艾德里安展示他十多天没洗澡的身体。艾德里安不明所以,又接道:“需要我为你用净化魔法吗?” “净化魔法只能净化被黑魔法侵袭的地方,不能清洗身体。” “我不明白。” “等你需要洗澡时就明白了。” “什么叫‘洗澡’?” 闻言,萨特不解地直起身:“你没洗过澡?” “什么是洗澡。”艾德里安重复道。 “洗澡就是……” 萨特正想解释什么,肩上那只黑鸟忽然叫起来:“洗澡!洗澡!洗澡!萨特!洗澡!” “噢老天,小心我烤了你。” 艾德里安安静地听着一人一鸟重复着洗澡不洗澡的对话,一言不发。 “算了,”萨特站起身来,他将那副手套重新戴上,接着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弩,对艾德里安道:“瞧瞧,这附近似乎有条河。我得去解决今晚的食物,你在这儿等着,哪儿也不要去。” 说罢,他将脖颈上戴着的一枚骨笛取下来递到艾德里安手里:“这是龙骨制成的骨笛,里面注入了我的魔力,如果你遇到危险就吹响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艾德里安收下骨笛,学着他的样子戴在脖颈上,像是在展示他知道了。萨特笑了一下,似乎对此很满意。他最终带回两只野兔,一只松鼠。如此恶劣的环境,也就只有这些小动物能活动了。 萨特带着艾德里安来到打猎时发现的小河处,熟练地处理了野兔和松鼠:他先将皮毛小心扒下,接着挖去内脏,用随身的小刀将肉切成小块,使用盐简单调味,接着放在炙热的石板上,兔肉被烤得滋滋作响,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艾德里安在不远处看着他,一动不动的,倒叫萨特觉得他很乖巧。他将烤好的兔肉喂到艾德里安嘴边,慷慨道:“这是最好吃最嫩的一块,你尝尝。” 艾德里安顿了顿,没有开口。萨特又问:“怎么?怕腥?” “我不明白,”艾德里安坦诚道:“为什么要吃活物?” “活物?”萨特答非所问:“这是死物。” “你杀了它们。” “是。”萨特淡然道:“这叫狩猎。” “人类为什么要狩猎?” “因为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填饱肚子才行。” “噢。”艾德里安解释道:“精灵不会杀死森林中的动物。” “你们不需要进食?” “进食?” 艾德里安仔细回想,能被称得上“进食”的行为,大概只有在森林中吸收灵气的过程吧。他坦诚地摇摇头:“似乎不需要。” “那我自己吃就好了。我不会强迫你的。” 萨特没有再说什么,三下五除二将烤好的肉拆骨入腹,剩下的悬挂起来做成肉干。刚刚拆下的兔毛也被他清洗干净晾晒起来,萨特盘算着再来两副兔皮应当就能做成一条新的围脖。黑鸟也早已迫不及待,萨特从衣服深处的口袋中寻出一小捧谷物,叫黑鸟慢些吃。 艾德里安始终待在一边一言不发,见萨特终于忙完,他又搭话道:“杀死魔物,也是为了狩猎么?” “是。” 萨特将行李收拾好,看着艾德里安犯了难。原先他的行李只够一个人温饱,现在多了个人,虽说分给他一件外套,可这么点衣服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过夜的。他正思度着,忽然闻见什么气息,整个人警戒起来。 艾德里安不明所以,仍坐在那儿。萨特小声道:“不要说话。” 正想再说些什么,一条漆黑的物体突然从雪里跃起,萨特猛地一扑,那东西迅速一甩,将还愣着的艾德里安直接甩进河里。咕嘟一声没了声息。 “喂!!精灵!!” 第3章 冷与暖 萨特来不及反应,翻身将身边的浮木一蹬,浮木咕嘟一声下水,很快来到河流的断崖处,与一堆枯木撞在一起,挡住河水的流逝。袭击他们那东西不等他反应,极速向他冲来。 萨特定眼一看,是只冬眠失败的魔蜥。这东西接近两米长,其中厚实粗壮的尾巴就占了一米。虽然没什么魔力,却有着坚韧难破的外皮,尾巴是它的武器,刚才拿一下足够将精灵拍晕过去,而这东西尾巴尖端还有能收缩的毒刺,要杀死它们不是易事,必得有一番缠斗。 然而那精灵还在冰冷的河水中,如果自己此时纵身跳下去救他,那魔蜥必定会追上来,届时自己在河水中也会失温,更加不是魔蜥的对手。 ——如果另一只手还在的话…… 萨特仅用一秒的时间思索出结果,拔出剑与其搏斗。 魔蜥接近狂乱,猛地跃起往萨特身上扑。萨特计算好距离,躲开它袭击的同时一跃而起,抱住魔蜥的脖颈,接着用手里的短剑刺中它的一只眼睛。魔力迅速注入,魔蜥疼得胡乱翻滚,萨特利落地跳开,挥舞长剑再次刺中它的眼睛。 魔蜥登时失去视力,加之剑刃上附着了萨特自己的魔力,魔蜥很快就摔倒在地,奄奄一息。萨特快步向前,魔蜥挣扎着往某处爬去,他从魔蜥眼里抽出剑,从心脏处一贯而下,那物剧烈挣扎几秒,很快就彻底没了声息。 萨特一齐拔出两把剑,随后将其一扔,快步跑到断流处,只见那浮木边飘着具苍白的躯体。 “精灵!” 萨特快步上前,走进一看,浑身不由得震了一下—— 只见一根断木穿透了精灵的肩胛,从右胸处刺出,鲜血染红了整片河水,而精灵早已陷入昏迷。 萨特将人从水里捞上来,心脏跳得极快。精灵还活着,可大概很快,一分钟、或者半分钟后,他就会因为失温、失血以及伤势过重而死;不,应当说,如果萨特在此时不采取任何措施,精灵必死无疑。萨特咬紧了牙,眉心皱紧: “喂,精灵……你醒来后可不要怪我……” 说罢,他用剑划破自己的手心,鲜血淋在精灵惨白的脸上,失温令他的血有些凝滞,有一些顺利滑进精灵嘴里。 大约三天后,艾德里安从混沌的梦中苏醒。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洞穴中,身边有一处烧着火,萨特就坐在不远的地方,火光印在他脸上,像赤橘色的波纹。 “噢,你醒了。” 仅仅是三天不见,萨特比起原先的样子憔悴了许多。艾德里安十分不解,接着脑中的记忆逐渐苏醒,他只记得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是落入河水中时萨特呼唤他的声音。 见人想坐起来,萨特立刻劝道:“你可别乱动。” 艾德里安此时也意识到身上的剧痛,他不解地垂眼,右胸接近锁骨处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上面包裹着某些草药的汁水,散发出阵阵声奇异的气味。 第3章 “你受伤了。”萨特见他不解,便解释道:“一头魔蜥袭击了我们,你掉进河水里,被一根断木刺穿了胸腔。” 艾德里安愣愣的,似乎听不明白。萨特见他如此,又解释道:“不过别担心,好在是没有伤及肺,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从没受伤过。” 艾德里安垂眼,似乎是在感受身体里的异常,接着轻声说:“也从没,这样痛过……” “咳……咳!” 萨特将身上的外衣裹紧,明明篝火炽热,他却似乎很冷:“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这样你就可以用精灵种的治愈魔法为自己疗伤了。” 说罢,萨特抬眼看他,见人面色微重,似乎在专心感受着什么。很快,艾德里安的表情垂下来,失落地说:“不行,我感受不到任何魔力,无法使用魔法。” “哈。”萨特干笑一声,仰躺在身后的草堆上:“早就料到了。” 艾德里安垂眼凝视自己的掌心,许久,他似乎接受了自己真的失去魔力的事实,转而看向其他。 “谢谢你救我回来。” 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精灵种大人也会言谢,萨特抬起眼皮,想看那只精灵还能说出什么。那精灵呆呆的,眨了眨眼,又道:“我没有了魔力,就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没有杀死魔蜥,没有把我从河水中救上来,我可能……” 他说到这儿便停下来,不愿再说。萨特对此还算满意,也不枉他一个人拖着这副病体累死累活地寻找山洞了。 “萨特。” 艾德里安眼神飘远了,喊出萨特的名字,却又许久不说一句话。萨特忍不住问:“怎么了?” “我好像明白,什么是‘冷’,什么是,”他顿了一下,萨特提醒他道:“‘暖’。” “噢,暖。” 萨特挑眉,不知他为什么现在说这些。的确,托山洞的福,萨特顺利燃起篝火,让洞内的温度升高到了人类也能舒适度过寒夜的程度。 “你说说看。”萨特催促他道。 “冷就是,我落入冰层中失去意识的时候;暖就是,能感受到同族,还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 精灵平静地说。 萨特一哽,不由得坐起身,瞪大了双眼:“你……你在说什么?” 他坐的太快,又不由得呛咳起来。艾德里安见他这样,微微蹙眉表示不解: “冷就是……”“好了不要说。” 萨特打断他,不想他再将那副肉麻的说辞再重复一遍。他万万没想到精灵会如此描述冷暖,从两人这几天的经历来看,他料想精灵会说:冷是他赤身裸体站在雪地的感受,暖就是现在的感受。 接着萨特一顿,冷暖固然是种感受,但精灵描述的也是感受。 萨特别过眼,不自然地说: “‘雪地很冷’‘山洞里很暖’,你应该这样描述。”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听话地重复道:“山洞里很暖,在你身边也……” “喂!” 萨特急忙打断他:“这种话不要再说!” “为什么?” 萨特见那蠢精灵真的疑惑,便起身来到他身边,若有其事地说:“在人类世界里,这些话是调情的。” 艾德里安微微瞪大圆,却不是为他话中的内容惊讶:“什么叫‘调情’?” “调情就是……” 萨特正想解释什么,忽地眼前一黑,他顿了顿,竭力按住心神,想将那股眩晕感压下去。但他很快就失败了,脑袋啪嗒一声搭到艾德里安颈侧,顺着动作吐出一口浓黑的血。 艾德里安像被施咒似的定在原地不敢动弹,许久,他尝试性的喊道: “萨特……” 精灵轻轻环抱住萨特的肩,发现萨特似乎也渐渐变得冷了起来。 第4章 它饿了 萨特醒来前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15岁,作为勇者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年轻的库斯骑士带队,他是王国里最出名的剑骑士,萨特作为团队最小的成员备受关照,主要跟随库斯学习剑术及剑魔法。 然而首战非常不利,在王国边缘,小队遭遇一支魔化燥狂的魔龙蜥队伍——由三只硕大的雌性及数十只较小的雄性组成。没人知道为何这些生物会突然变成集群,总之在那次战役中,萨特被打断好几根骨头,内脏也几乎被打的粉碎,刚开战没多久便被送离了前线。 濒死的体验是轻飘飘的,眼前一阵白光掠过,萨特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只有安详和解脱。 他一直记得那股滋味,随后每一次接近死亡时,便都会想起那次经历。 萨特醒来时仍然昏昏沉沉,他意识到自己还在山洞中,篝火依旧源源不断地烤着。身上的疼痛和疲惫减轻许多,他坐起身,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精灵神色平淡地坐在一边,眉心微微皱着,而自己的鸟不知怎的跳到精灵的肩上,一见萨特醒了便叫道:“萨特!萨特!” ——哈!萨特想:又没死成。 精灵依旧呆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萨特尝试着开口:“你从哪里弄来的柴火?” 山洞中的柴火最多只够烧上半天,萨特料想这次昏迷应当已经过了很久,因为精灵的头发乱得像再也梳不开似的,与昏迷前的印象不太相符。 精灵定定地望着他,指了指洞口:“外面。” “很冷,你会拾么?伤口不痛?有没有魔物袭击你?” 精灵摇摇头,一一答道:“一开始拾的燃不起来,我害怕火灭,不得不烧了那些干草,后面也渐渐会拾了;伤口很痛,不过我可以忍受;我发现只要吹响你的骨笛,那些生物就不敢近身,一旦有什么动静,我就会吹它。” 萨特瞪大了眼,为精灵这顿汇报而震惊。只是昏了这几日,精灵就能自力更生了,叫萨特心里古怪的紧,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 “总之,现在我醒过来了,别担心,以后拾柴的工作不用你做。” 艾德里安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接着,他又指向篝火的不远处。只见那里趴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大约手掌长,浑身漆黑。萨特很快了然—— 在他回到河边拾自己的剑时,发现那只死去的魔蜥似乎在动,他立刻警惕起来,走近一看,魔蜥死得透透的,动静是它身下的什么东西发出的。 萨特将它移开,只见它压着个小洞,里头一只巴掌大的魔蜥恐惧地嘤嘤叫着。 ——原来这魔蜥是因为带崽才错过冬眠,也是因为要下崽才会如此狂暴。 萨特心中了然,将那手掌大的,还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小东西也一同带回山洞。前几天它都在洞口处趴着,没力气爬进来。 “这个,要怎么处理?” 艾德里安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起来,萨特不敢置信地抬眼,他先将疑问压下,安排道:“这家伙没有魔力,可以养在身边。城里也有人饲养魔蜥当载具,如果它长得好,或许能驮你一程。” 说完这些,萨特不自然地问:“你饿了吗?” 艾德里安垂下眼,萨特料想饶是精灵,也会在多日的饥饿和疲惫下不堪重负。他正想起身,见那精灵呆呆地说:“我不明白什么是‘饿’,不过,以前我吸收不到灵息时也会有这种感觉。这副身体十分不好用,它已经没有力气了,或许像你说的一样,它‘饿了’。” 萨特纠正他的措辞:“不是‘它’饿了,是你饿了。” 艾德里安指了指自己:“我饿了……” “嗯。”萨特应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一块珍藏许久的干粮。接着用泉水魔法召唤出干净的水,烧开后将撕开的干粮泡在里面,很快,那东西便发的有两倍大。 萨特将东西递给艾德里安,解释道:“这不是活物做成的,你放心。这是用谷子磨成粉,烤制后风干做的,你应该能吃谷子?这和你在树上吸收树的能量没有区别,只不过现在它进入你的肚子里了。” 艾德里安迟疑地接过小碗,学着他吃肉的样子,将碗中干粮捻起来,东西滚烫,他很快松开了手,干粮重新落入碗中,发出“咕噜”一声。 “噢,”萨特哈哈大笑起来:“我忘了,精灵大人细皮嫩肉的,哪像我们,手上早就不怕烫了。”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叉,仔细擦拭干净后递给艾德里安:“用这个。” 艾德里安听话地用叉起一块,放进嘴里不太熟练地咀嚼。萨特看他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着,一个迟来的疑问涌上心头:“既然精灵不吃东西,长这口牙是为了什么?” 艾德里安礼貌地放下叉子,解释道:“这不是长的,是精灵仿照人类的样子幻化的,人类有什么,这副身体就会有什么。”说罢,又接着吃起来。 确实,萨特见过精灵一丝不挂的样子,和人类男性没有区别,该有的地方都有呢。 “那你也可以化成人类女性吗?”萨特问道。 第4章 “可以。” 艾德里安脸上没有表情:“但我如今没有魔力,无法转换形态。” 萨特哽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干脆不再回答。精灵见此也没什么表示,默默吃着碗里的干粮。餐食的最后,精灵想了想,将碗里的汤水也一饮而尽,将空碗展示给萨特看。 “你怎么知道空碗是礼节?”萨特调笑道。 “猜的。” 艾德里安依旧没什么表情:“我想比起剩下,吃完的碗会更让你高兴。” 萨特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他拿出之前晒好的肉干嚼起来,闲话道:“现在还饿吗?” “我不确定。”精灵诚实地说:“不过,我想睡觉。” “噢,那就是饱了。” 艾德里安点点头,不再跟他闲话,拉起一旁的外套熟练地盖住自己,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萨特见状,干脆起身坐到他身边,脱下自己最后一件中衣盖在两人身上。艾德里安不明所以,他没从和一个人类如此亲近过。 “这样会暖和一些。”萨特解释道。 两人靠在一起,萨特自己也困意来袭,昏昏欲睡。精灵的身体不像前几日那样冰冷,萨特不由自主地与他贴得更近。 “萨特。”精灵小声说:“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萨特闭上眼,漫不经心地接道:“只要不是什么坏消息就行。” 艾德里安顿了一顿,没接这个话茬,只是呆呆地说: “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对你使用了治愈魔法。” “噢,我以为什么事。” 萨特意识模糊,嘟囔接道:“原来是治愈魔法……治愈——” 他猛地清醒过来,对上艾德里安清澈的双眸,不敢置信地说:“哈!?治愈魔法!?” 第5章 人类的城镇 萨特怔在那儿半晌,艾德里安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反应,只是接着道:“你看上去快死了,你很冷。”他顿了一顿,不解地看着萨特的脸,又说:“所以我尝试对你使用治愈魔法,不知怎的,好像生效了,你渐渐恢复了温度,像睡着了一样。” 萨特沉默地听完他的陈述,眉心依然微微拧着,脸色有些沉重:“可,你没有魔力,要怎么使用治愈魔法?” “我不清楚。” 艾德里安乖顺地摇摇头,双眼定定地望着萨特,像只安静蹲着的黑猫:“似乎只能用在你身上,我试过为自己疗伤,没有用。” 萨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毫无疑问,精灵没有理由撒谎。他眨了眨眼,有股不好的预感爬到萨特心尖,他谨慎地说:“可能你使用的是我的魔力。” “你的?”艾德里安讶异地说:“我可以使用其他生灵的魔力?” 萨特将人扶正,不管不顾地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衣物,很快,精灵便赤身裸体。萨特掀开为他敷着的草料,因为不会护理,药没有及时更换,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萨特拧紧眉,掀开那片纱布——只见在他的右胸处,原本破溃的地方长出许多蓝黑色的晶状物体,那东西趴在伤口上,仿佛在汲取其中的生命力。 预感应验,萨特宛如被雷劈了一般定在原地。 “呃……” 艾德里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碰到,加之敷在伤口处的草料被忽然掀开,发出一声难耐的呻吟。见萨特失神般思索着什么,艾德里安轻声说:“不用担心的,这对精灵而言只是一具可以替换的躯体。” “果真如此么。” 萨特的语气异常冰冷,似乎在自言自语。艾德里安微微瞪圆了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小声念道:“萨特……” “听着,” 萨特似乎听不见艾德里安的话,只是郑重地按住他的肩:“接下来我说的话你都要记好。如果我们到了人类的城镇,绝对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在这里的经历,你没有见过人类勇者‘萨特’,我也没有救过你。我在人类城镇的名字叫乔什,你,你就叫艾尔。我是一名流浪剑士,你只是负责为我治疗的魔导士,你记住了吗?” 艾德里安怔怔地望着他,乖顺地点头:“记住了,你叫乔什,我叫艾尔。” 萨特吩咐完,心中仍是焦躁,他不自觉地收紧手上的力度,嘴里低声念着什么:“不,应该没有问题……” “嗯—” 精灵难耐地发出呻吟,叫萨特吓了一跳,连忙放开掐住他的手。 “抱歉,抱歉,我想事情入了神,很疼吧,对不起。” 萨特一边道歉一边为他整理拆下来的草药:“这些都不能用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摘新的药回来。” “没关系的,”艾德里安的嗓音轻了很多,似乎因为疼痛失去了力气:“长出那些东西后,伤口好像不再渗血了。” 的确,那些晶状物填补了原先溃破的伤口,重新封住里面的组织,血就自然不渗了。萨特定了一阵,召唤泉水魔法替他清洗伤口处的皮肤。艾德里安仍然是很乖顺,任他摆布。萨特不知想到什么,低声说:“抱歉,是我不好。” “没关系。” 艾德里安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至少我知道我能为你疗伤,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以后? “呵”萨特被他逗得轻笑一下,悬着的心情逐渐放松了些。艾德里安又问:“我们为什么要去人类的城镇?” “我要去采办物资,领取悬赏魔物的工钱,为了下一次旅行做准备。” “噢。”艾德里安重新安静下来。 “还有,”萨特见精灵又竖起耳朵,便接道:“人类的城镇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他们或许知道神树的下落,可能有人像我一样,在哪里遭遇了精灵,知道有关你同族的事。” 话音刚落,萨特便看见艾德里安眼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兴奋,神情甚至称得上有些雀跃:“真的吗?那我们快走,要怎样才能去呢?我叫艾尔,你叫乔什,我记住了,快出发吧。” 萨特按住他的手:“不要着急,我们徒步去最近的城镇至少要一个月,你也受了伤,我们审慎地前进吧。” 艾德里安点头如捣蒜,无端地期待起了去城镇的旅行。萨特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荒谬,接着他又想到苏醒前那个梦——原来那不是梦,他确实到了濒死的边缘,如果没有这个蠢精灵稀里糊涂地救了自己,他便确实要在此长眠了。想到这,萨特的心又紧了起来。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向精灵搭话:“你不问问伤口的事吗?” “你指那些黑色的东西么?”艾德里安依旧是那副呆呆的神情:“你知道什么?” “知道。” 萨特躺到他身边,重新将外套盖好:“不仅知道,我也大约可以确认,你使用的确实是我的魔力。” 艾德里安浅碧色的瞳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似乎是耐心地等他说出什么。萨特喉间紧了又紧,最终只是选了个折中的说法:“我为了救你,使用了禁忌魔法。”说到这儿,萨特一顿,见精灵脸上并没有异样,又接着道:“禁忌魔法将我和你连接在一起,我的魔力注入你的身体,为你疗伤,所以你才得以活下来。” “噢。”艾德里安接受了这个说辞,没有进一步追问的意愿。萨特见他这样,又道:“所以你才能使用我的魔力,可我有一点不明白——” “什么?”艾德里安打了个哈欠,示意他别卖关子。 “我并不会治愈魔法,你可能觉得很奇怪,我说了,救你的是禁忌魔法。” 萨特撑起身,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如果你使用的是我的魔力,你没理由能用治愈魔法。” 艾德里安也回以凝视,萨特见他眼神清澈,知道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可能因为你是精灵种,才能如此吧。” 萨特重新躺回他身侧,一番折腾后,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他自言自语般道:“等我们到了城镇,千万不要泄露你的身份……” “为什么?” 听见熟悉的问题,萨特煞有介事地说:“因为人类不喜欢会和外族串通的人类,他们会把我抓起来杀掉,然后把你关起来,你没有了魔力是出不去的吧?届时只能唯他们马首是瞻了。” 说完这些,萨特满意地抬起一只眼皮偷看艾德里安。果然,那家伙平静的脸上有了些惧意,萨特满意地挤出一声笑,捧起他的一搓头发漫不经心地说: “不过没关系的,只要你把这些头发……” 他发现有什么不对,顿了一顿,定睛一看,不敢相信地睁大眼。 ——山洞内始终燃着橘红色的火焰,将两人的身体都照成橘色及金色,以至于他一直没有发现,眼前精灵的那头长发竟然发生了变化。 只见他捧着的这一抔头发泛着金色的光芒,不仅如此,这份金色还十分杂乱,混着浅银,浅棕,深棕。原先银白无暇的发色高洁纯粹,如今这乱糟糟的样子,更像只不知名的野猫。 萨特第二次被震惊,不可置信地说:“你的头发……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5章 第6章 鞋子 艾德里安学他的样子,也捧起一抔头发,仔细端详片刻,恍然大悟地说:“噢,真的变了。” 萨特蹙眉,自言自语道:“难道精灵种的头发,会像变色龙那样根据环境改变么?” 环境里确实有金色的火焰,橘色的光,还有深棕色的土地。 “不知道。”艾德里安摇摇头:“没关系,只要我……” 他僵了一下,又泻下气来,脸上染上一片薄粉:“我忘记我失去魔力了。” “看起来你还很不习惯。” 艾德里安沉默地点点头,失去魔力这件事,再过多久他也不会习惯的。 “干脆一起切了吧。” 萨特提议道。说时迟那时快,他从腰间拔出小刀,哄着艾德里安说:“瞧瞧,头发颜色不仅杂乱,还干枯毛躁,”他拉起尾端打结的发尾让艾德里安看:“这些都打结了,得去店里花钱让巧手的姑娘梳。” 艾德里安望着那些头发,不知怎的,忽然说:“这样很丑吗?” “嗯?”萨特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是从实用性出发为你考虑的。” “那,那就切吧。”精灵乖乖的,坐好示意萨特下手。萨特攒住发尾,将长度比划给他看:“切这么多?” “嗯,切吧。” 萨特的刀极为锋利,手起刀落,发丝被他均匀切下,切口平整光滑。看着切下的长发,萨特思索片刻,从包里取出小绳,将它捆绑整齐。接着他又拿出小刮刀,替精灵一点一点修理碎发的轮廓。虽然不太娴熟,但好在最后的效果还不错。 精灵配合地转过身来,原本过长的头发被切到齐肩的长度,萨特的修理让它弧度自然,像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好了吗?” “好了。” 艾德里安低头,小声嘟囔道:“好短。” “我替你系起来。” 萨特将脑后的头发系成辫子,在尾端打了个结,又将精灵转过来重新审视一番。 不看不知道,精灵剪过发后,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人类学生一般。萨特有些愣神,精灵将脑后的辫子摸到身前,摩挲着上面系的蝴蝶结,似乎很新奇。 “萨特,这样也不错。” 萨特回过神来,不自然地说:“你喜欢就好。” 说罢,他想起什么似的,拉过精灵的手看他的指甲。原本纤长而富有光泽的指甲在旅行中迅速磨损,指甲边缘粗糙干裂。萨特拿出准备的小剪,为精灵做心理准备:“我帮你剪掉,不要害怕。” 见精灵没什么表示,便借着火光小心剪起来。 “人类为什么要剪爪子?” 艾德里安虽然不明所以,但对萨特的人类习惯照单全收。 “这不是爪子,是指甲,指甲太长容易断。” “我从没剪过爪子。” 艾德里安新奇地说:“我的身体不会变化,爪子也不会莫名其妙变长。” “不是爪子,是指甲。”萨特纠正他道。 “爪子!爪子!” 黑鸟不合时宜地叫道。 萨特懒得理它,三下五除二地剪好指甲,又替艾德里安将那磨得血迹斑斑的脚剪了一番。他仔细清理上面的血迹,暗道自己不该忘了这茬。 “剪完我们就可以去人类的城镇了吗?” 艾德里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萨特不厌其烦地解释:“等等,在这之前我需要先为你做双鞋子。” “鞋子。”艾德里安念了一声。 “鞋子。” 萨特不知怎的,也跟着重复一下。他暗道不好,转身取出之前准备好的兔毛,还有几片用剩的粗布,比着艾德里安的脚裁剪起来。艾德里安好奇地盯着他,直到困得不行,连打了几个哈欠。这时,萨特拍拍他的肩,他凑过去看,一双粗糙的短靴从萨特手上诞生了:足底加厚,兔毛向里,哪怕不穿袜子也不会太冷。 “哇哦。” 精灵发出诚实的惊叹:“软软的,暖暖的。” 萨特笑了笑,接着又听见精灵用那种平和的语气说:“谢谢你,萨特。我喜欢你做的鞋子。” “咳……!”萨特不自然地发出一声假咳,又吩咐道:“还需要一件里衣和新的外套,如果能猎到狐狸就好了,不行的话,兔毛也凑合。” 艾德里安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也乖巧地点点头,以示自己对他的支持。 自那日后,萨特便开始没日没夜地寻找猎物。一开始只猎到小得不能再小的松鼠,后来运气好些,猎到九只野兔,堪堪缝成一块能用的皮。又那么猎了几天,虽然没猎到狐狸,却收获一个意外之喜——一只落单的灰狼。 萨特从自己的衣服里东拼西凑,最终给艾德里安做了一件里衣、一件外套,裤子则由他自己的衣服拆下来制成。 艾德里安穿上,说不上太好看,但好歹有衣物蔽体,不必像野人一样。 为了两件衣服弄得这样窘迫,萨特不由得汗颜。好在精灵不懂人类的廉耻观,穿着新衣服蹦得很开心。萨特最后为他做的是一顶松鼠皮的帽子,精灵戴上圆溜溜的,像个小毛球。 一人一精灵做足了准备,这才走出山洞。黑鸟自然也跟着,魔蜥还太小,萨特将它装在怀里,准备到了城镇再喂。 艾德里安不吃肉,萨特便为他采些果子吃,这天夜里,两人刚堆上火,艾德里安便捂着肚子蜷缩起来。 “怎么了?” 眼见精灵脸都憋红了,萨特以为是白天的果子有问题:“吃坏了?” “唔—”艾德里安发出一声闷哼,有些难耐的样子。 萨特见他样子古怪,便问道:“想上厕所?” 精灵抬眼看他,眼神有些迷茫。萨特登时了然,强压住内心的情绪,哄道:“这是草纸,上完记得擦屁股。” 说罢,很贴心地带着黑鸟和魔蜥走到看不见的地方。直到艾德里安回来时,萨特的表情仍然无法控制。他第一次见艾德里安眼里含着泪,十分委屈的样子。萨特决定等他先开口。 “萨特。” 萨特紧张地盯着他的脸,只见艾德里安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接着那份委屈转为恼怒,他思索一番,最终控诉般说: “人类的身体真是太脏了!” 第7章 精灵的情报 萨特爆发出一阵惊天狂笑,他肩上的黑鸟因为这突然的大阵仗吓掉了几根羽毛,无助地“呱”了一声。 精灵见他如此,脸上先是迟疑,接着又恼了:“你笑什么?” 饶是他如此迟钝,也知道自己正因排泄的事被萨特嘲笑。精灵不知怎么处理心里那股情绪,憋了半晌,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手臂不肯说话了。萨特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到最后干脆趴在地上,边笑边捶地:“天啊……!天啊!” 他笑够了,从地上爬起来,默默钻到艾德里安身边,费力安慰道:“没关系的,每个人类都会排泄,擦干净就好了!如果任由污秽留在自己身体里,那不是更不好吗?你说对不对。” 艾德里安不知道想到什么,张了张嘴想说话,随后又抿了起来,最终憋出一句:“你也会么?” “当然,当然。”萨特立刻殷勤地答道:“要不要我拉给你看,荒郊野外的,我不害怕丢这个脸。” “不要。”精灵马上拒绝道。随后别过脸去,有些忧虑的样子。 萨特见他平静了些,又哄他道:“别说这些了,快说说你当精灵时的事吧,那个有意思多了。” 闻言,艾德里安的眼里有些了水色,亮晶晶的:“从前,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诞生的,总之刚有记忆的时候,我只是一团混沌的灵息。” 萨特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在神树内部,所有精灵的记忆都连接在一起,我看到了许多许多外面的记忆,于是也想像他们一样出去玩,某一天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头发:“噢,头发不是这样。” “‘艾德里安’这个名字是同族给我起的,祂叫……”艾德里安尝试回忆他的名字:“祂叫—” “想不起来?”萨特体贴地问。 “祂叫——”艾德里安倔强地说:“我记得的,我记得所有精灵的名字。祂叫……” 萨特打了个哈欠,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跟自己较劲,没一会儿,精灵垂头丧气地说:“一定是因为我没有见到祂,所以才说不出来。” “然后呢?”萨特揭过这个话题:“你在外面见到什么了?” “大地啊,森林,还有数不清的灵息。” 艾德里安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似乎很陶醉:“我在森林里生活,每天和不同的灵息打交道。我很快就学会了精灵种的全部魔法,有时会召唤漫山遍野的花为我而开,很漂亮很漂亮的。” “听上去真梦幻。”萨特轻声评价道,接着又打了个哈欠。 “我有时跟同族一起生活,他们中有些见过人类,也和人类打过交道,不过我从没有。有一次,我遇见一片黑森林,将它铲除后,里面似乎有一个人类小镇。” 第6章 艾德里安微微蹙眉:“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记不清了。人类身体的记忆力真差。” 他转过头,看见萨特不知何时靠在石壁上睡着了,便拉起自己的外套,也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这支奇怪的小队终于在第49天时抵达人类城镇的边缘。 萨特带着艾德里安翻过最后一个山头,一个硕大的人类建筑群出现在山脚下,鸟瞰下去壮观异常。精灵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哇……这里就是人类城镇……!” 萨特眼疾手快,见他想直接跳下去,伸手一捞,将他一把抱了回来,露出有些无语的表情看着他。艾德里安愣了一愣,接着不好意思地笑道:“抱歉,我又忘记我没有魔力了。” 还没走到城门处,艾德里安便被一边的驼鹿队吸引,扯了扯萨特的袖子,小心地问:“那是什么?” 萨特彼时正在城门外的商贩处交换入城许可,跟摊主扯皮扯得正上头,见精灵什么都好奇,却还是分心来回答他:“驼鹿,运送货物的。” 艾德里安兴奋地拉萨特的袖子,不解地说:“我们快进去,快进去。” “等等,我要给你办证件。”萨特终于和摊主达成交易,从他手里取回一个徽章和一些零钱,他将几个硬币交到艾德里安手心:“这是20比鲁,就是钱,可以用这个在人类城镇交换货物。” 接着又将徽章扣在他衣领上,艾德里安点头如捣蒜,将钱小心翼翼塞进衣服的夹层里,萨特见他这样,不由得又笑了一下。 入城的队伍井然有序,萨特拉着他排在后面,见精灵的神色紧张又兴奋。 “怎么?” “从没见过这么多人类。” 精灵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你叫乔什,我叫艾尔。” “好了,不用这么紧张。”萨特拉他看城门:“你看,我们进来了。” 进城后,精灵看见五花八门的人类商铺更是走不动道了,一会儿被挂着的铃铛吸引,一会儿被路过的马车吸引,嘴里哇哇好一阵,什么都想看。好在萨特够坚定,拉着他直奔目的地。这是一间专门售卖各式剑术武器的店铺,萨特看着和店主很熟,进门后直接叫他兰老头。艾德里安见他在柜台和老板聊得火热,便悄悄溜到门外,他张望四周,被对面摆摊的书铺吸引了注意力。 摊主是个中年男人,原本还瘫坐在小椅上,一见他的样子就知道来活了,立马虎躯一震,热情招呼他:“小兄弟,小兄弟,来看看,我这儿很多书。” 艾德里安走到他跟前,摊主立刻谄媚地拿出许多书摊在他面前:“瞧瞧,我这儿什么都有,麻辣教师,性感祭司,你喜欢哪种?” 见人呆呆地不说话,摊主立刻心领神会:“噢——我这儿还有别的,你瞧,‘和铁匠不得不说的往事’,还有这个‘我的剑术师兄’。” 艾德里安眉心蹙了起来,摊主迟疑了一阵,迅速懂了什么:“哦,兽人?龙蜥?精灵?喜不喜欢?” “精灵?” 摊主眼神一亮:“有有有,”转过身去迅速翻找,接着摸出四五本带彩色封面的书:“这些都是。” “这里面写的是精灵吗?” 艾德里安的脸有些红扑扑的,神情也有些兴奋。 “当然,童叟无欺。”摊主拍着胸脯说。 “多少钱?” 摊主伸出五个指头,艾德里安不确定地问:“5?” “500。” 艾德里安小心地从衣服夹层里摸出那几枚硬币,迟疑地说:“可我只有20……” “成交!” 摊主马上答应,从他手里直接收走几枚硬币,接着将书塞进他怀里,生怕晚了会后悔似的。 萨特跟兰老头一番鏖战,讲价讲得筋疲力竭,好不容易讲好了价钱,一转头却不见精灵的身影。他心里一沉,吓得心脏咚咚直跳,还以为一时疏忽让这家伙走丢了。刚推门而出,正好碰上精灵回来,萨特来不及问他什么,只见精灵献宝似的拿出那书给他看: “萨特!我找到同族的情报了!” 只见那封面上硕大的字写着: 《纯情精灵误入魔窟——遇上人类勇者狠狠中出》 萨特定睛一看,差点昏了过去。 第8章 你先吃 萨特两眼一黑,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 精灵见状,原本兴奋雀跃的表情也凝滞下来,他想了一下,忽的捂住嘴:“噢……你叫乔什……” 不是这个问题。 萨特没好气地问:“哪儿买的?” 精灵乖乖地指向小摊,萨特伸手,精灵略有些迟疑,还是将书递到他手上。 “喂!” 摊主正打着盹,忽然被叫醒还有迷糊,定睛一看来人,立刻恢复了精神。 “是你,是你,”摊主强装镇定:“怎么了吗?” “钱,退给我。书还你。” 萨特将书拍到他面前,此时艾德里安轻步走到萨特身后,不安地看着那些书。 “哎呀,我卖给他的时候,他不是挺喜欢的吗?”摊主还在做最后挣扎:“你说是吧,小兄弟。” “他不识字。”萨特脸色渐渐阴了下来,肩膀微微倾斜,露出背后硕大的剑柄:“别废话了。” 摊主无声地躲了一下,顺从道:“行行行,早知道他和你有关系,我不就不卖了嘛,你看这事弄的。” 萨特拿回钱,不再跟他纠缠,拉着精灵走。艾德里安一步三回头,摊主也识趣,高喊:“你要是还想买,记得回来找我啊!” 人渐渐远离了,还听见他喊:“我这儿的都是好东西!包你满意!” “萨特。” 走出一段路后,精灵抽开他的手,定在那儿认真地问:“你为什么退回我的书?” 萨特侧身看他,思索半晌,顾左右而言他:“你不会读人类的文字,买来做什么?” “这是两码事。”艾德里安难得聪明一回:“而且,你可以读给我听。” “我不要。”萨特果断地拒绝道。 “为什么?” “不要就是不要。” 萨特见他还想问,一时急了:“我为什么要给你读那个?而且,那个也不是关于精灵情报的书。” “你还没读,为什么会知道?”精灵穷追不舍。 “我就是知道。” 萨特想揭过这个话题,从兜里掏出他在兰老头那儿好不容易买下来的项链: “这是魔导石,你通过这块石头可以简单使用一些我的魔法,比如泉水魔法之类的。” 萨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东西戴到精灵脖子上,一长一短,和原本的骨笛正好相称。 精灵还微微皱着眉:“我不明白。” “以后你就明白了。” 萨特拍拍他的肩:“我带你去吃香草蛋糕好不好?可好吃了,你一定喜欢。” 精灵垂头不说话了。 “你一定不知道香草蛋糕是什么味道吧,就是甜甜,香香的,带着植物的香气,是植物的香气哦,期不期待?” “萨特。” 萨特顿了一下,只见精灵干巴巴地说:“你给我的钱,就是我的,我买的书,也是我的,你不能退回去。” “可那些书是……”萨特一闭上眼就想到封面上的字:“你又不知道什么是‘中出’!” 精灵抬眼看他:“我看过之后就知道了!” “不要!”萨特不愿再思考:“总之就是不要!” “萨特!” 艾德里安的嗓音大了些,将萨特也震住了。只见他憋了半晌,似乎在思索用什么词语,连脸蛋气得红鼓鼓的,最终才憋出一句总结: “你真无礼!” 萨特哑口无言。 精灵似乎也被自己吓到了,自诞生以来,他从没有过这种感受,也从没这样无礼地大声说话过。他愣在那儿出神,思考着自己越来越像人类的部分。 “对不起。” 萨特抢先一步说。 艾德里安抬眼看他,圆润的浅碧色眼瞳含着水,有些湿润。 “我不该退你的书,也不该大声和你说话,更不该对最关键的事避而不谈。”萨特走近一步,和精灵脚尖抵着脚尖:“那些书里没有精灵的情报,因为那是描写情爱的书,是人类,男人和女人间,”萨特顿了一下,寻找一个合适的词:“交配,的书。” 说交配,精灵大抵能明白了。人类也不过是野兽进化而来,和森林里的动物有什么区别呢?要繁衍下去,就必须交配,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不像精灵,从千万年的纯净的灵息间诞生。 想到神树和森林,艾德里安已经非常平静,甚至有些示弱,他不解地问:“那为什么要写‘精灵’?精灵不会交配。” “呃,” 萨特见他又回到之前的样子,心里的石头放下大半:“因为有人类喜欢和扮演成‘精灵’的人类交配,所以就那么写了。” 第7章 “喜欢?”精灵又问:“因为喜欢,所以交配?” 萨特抿住唇,不知怎的,脸越发烫起来,面对精灵清澈而真诚的眼神,连舌头都有些发烫,说话也不利索:“是,是啊。” “表面上在写精灵,其实也是写人类?”艾德里安参透得很快。 “是啊。” “人类真奇怪。” 精灵小声评价道。 “现在你知道了吧,那个不是有关精灵的书。” 艾德里安似懂非懂:“知道了。可是人类交配,我还没见过。” 萨特又眼前一黑,想到他连排泄都不会,便好心地劝道:“你还是不要看了。” 精灵点点头,不再问了。 “那我们可以去吃香草蛋糕了吗?” 萨特掏出兜里的钱袋,在他眼前抖了抖:“蛋糕可贵了,如果不是为了带你去,我是绝对舍不得去的,不过你放心,这些绝对够。” 两人走进蛋糕店时都有些拘谨,精灵就不必说了,萨特一个脏兮兮的糙汉,进这么精致漂亮的地方,总有些不自在。好在没人注意到他们,落座便有得吃了。 蛋糕很小很精致,不到萨特的巴掌大。精灵第一次见,香甜的气味和精致的外形一齐刺激着他的神经,精灵眼里亮晶晶的,十分期待地盯着它。 “香草蛋糕里没有活物啦,”萨特见他不肯动手,便用特别小的声音哄精灵:“是牛奶、小麦、香草籽做的。噢!我忘了,还有鸡蛋,但那些鸡蛋都不是活的。” “萨……乔什。” 精灵脸蛋红扑扑的,用一旁的勺子小心挖下一块,学着他喂自己的样子递到萨特嘴边,轻声道:“你先吃。” 萨特没曾想他会来这出,虽然他也许久没吃甜食,此时一见有些馋,但他完全没想过从送给精灵的蛋糕里分一口。猝不及防地被喂了一下,弄得都不会说话了。 “确……确定要我先吃吗?” “嗯。”精灵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快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奶油入口香甜,蛋胚绵软,散发着阵阵香气,还有香草籽独特的风味贯穿其中,果真是非常好吃。精灵见他陶醉的样子,也笨拙地挖了一口,细细品尝着。他们默契地对视一眼,萨特知道精灵喜欢极了,不知怎的,眼睛有些酸,他别过眼缓了会儿,再回头时,精灵又递过来一口。 就那样一口一口,一人一精灵缩在蛋糕店的角落,谁也没有说话,感恩戴德地分食着那块小小的香草蛋糕。 第9章 洗澡 从蛋糕店出来时太阳已经下山了,艾德里安还沉醉在刚才的快乐中没有苏醒,萨特便拉着他前往从前相识的旅馆。 一路上精灵嘴里不知道在嘟哝什么,萨特没有在意,只觉得他是被香草蛋糕带来的复杂感受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到了旅馆,天色也彻底黑了,萨特刚走进店里,店员小姐便熟络地问:“哟,乔什,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米娜,帮我先登记两晚吧。” “通铺还是单间?” “通……”萨特猛地想起身后那个小跟屁虫:“单间,单间。”话音刚落,他想起什么,又补充道:“给我开能洗澡的单间。” “你在哪淘到金子了?”米娜挑眉调笑道:“还是说快死了,抓紧时间享受一下?” 艾德里安不合时宜地探出脑袋来,好奇地看她手上写的字,米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开好单子,从抽屉里掏出钥匙塞给萨特,便摆摆手不再问了。 “洗澡?”艾德里安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你刚才说洗澡。” “是啊。” 萨特拉着人快步走到房间,开门落锁一气呵成。进门后他先将黑鸟安排好,接着将魔蜥抱出来,喂给他路上收的骨头,又将艾德里安拉到床前坐下。做完这一套,他小小地松了口气,接着开始一个一个取身上的装备——背包、剑、护甲、腰带、手套。 艾德里安见他称得上十分急躁,又问:“萨特,你很着急吗?” “急。” 萨特抽空丢给他一个字,迅速将自己脱了个干净,推开门直奔浴桶。他脱得急躁,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将包裹着右手的布取了下来。 艾德里安第一次看见他的右手——从胸腔到指尖,整根手臂都包裹着一层蓝黑色晶状物。 ——咦? 艾德里安仔细回想与萨特见面的到现在的经历。因为萨特几乎从不取下手套,也不脱中衣和内衣,艾德里安一直没有意识到—— 他好像从没见过萨特的右手! 第一次握手,是用左手;抽刀舞剑的手,是左手;为他做鞋时拿针的手,是左手;为他剪指甲的手,也是左手! 除了两手都用的情况,大部分情况下,萨特都更偏向使用左手。仿佛他只是一个不能熟练用右手的左撇子。 艾德里安怀着疑问,缓步走上前去,思索了阵,接着轻轻拉开浴室的门。 旅店的浴桶里有根竹筒通向外头的锅炉,打开便有源源不断的热水流出。萨特无声地尖叫,没等水灌满浴桶便坐了进去。就那么沉醉地泡了会儿,将他脑子都泡化了。 直到开门的声音将他唤醒,萨特还不愿睁眼:“抱歉,精灵,让我先洗……你在外面等等我吧……” 艾德里安没有回应,小声地叫他的名字:“萨特……” “嗯?” 萨特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懒洋洋的回应,等了许久也没听见精灵要说什么,便睁开了眼。 一睁眼对上的是精灵清澈干净的眼神,萨特一怔,从要洗澡的急躁中重新抽离出来。他想他不应该丢下蠢精灵的,毕竟蠢精灵哪里会自己洗澡呢? “过来。”萨特对他招招手。 只那一下,艾德里安和萨特自己同时看向他的手臂,在意识到自己的手臂已经暴露在精灵面前时,萨特猛地从浴桶里坐起来,整个人都绷紧了。艾德里安见萨特再次露出那种极为阴郁的表情,垂头沉思片刻,眉心皱得很紧,接着似乎意识到什么,眉心渐渐松弛下来。 “这是和你身上一样的东西。”萨特谨慎地解释道:“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知道。” “你不害怕么?” “不怕。” 艾德里安走到他面前,学着他的样子,将萨特为自己做的衣服一一脱掉:狼毛外衣,兔毛里衣,还有那条东拼西凑的裤子。 萨特沉默地抬眼看他,见精灵一丝不挂的身体上也有块显眼的蓝黑色部位。他站起身来,轻轻触碰那些晶状物,不知怎的,晶状物像刚烤好的饼干,一碰便哗啦啦碎了一地。 艾德里安和萨特都惊讶地看向地板上落的碎片,那些晶状物在落地不久后便逐渐消失了。 萨特不可置信地抬眼,看见精灵受伤的地方几乎痊愈,只剩一些晶状物还封在最中心的位置——但不是蓝黑色,而是晶莹的浅碧色,仔细看最内部的位置甚至在微微发光——像艾德里安的眼瞳一样。 “这……怎么可能……” 萨特喃喃道:“难道……你可以净化……来自深渊的……” 艾德里安低头看向胸前那片新长出来的皮肤,不甚在意地说:“萨特,我可以一起进去吗?” 萨特仍沉思着,闻言听话地退开一些,留出位置给他。艾德里安尝试着伸脚,却被烫得一跳:“唔!” “烫?” 萨特渐渐寻回自己的舌头,有些魂不守舍地替他舀水冲洗身体:“先淋水适应,就不会烫了……” 艾德里安学着他的样子,适应一阵后,小心地坐进浴桶里,触感太新奇,他打了个从头顶到脚尖的颤。水波一遍遍拍在他身上,体温升高,脑子就不太清醒了。 “这就是‘洗澡’?”艾德里安呆呆地问。 熟悉的提问和语气,将萨特的魂唤回来了一些。他低头一看,只看见艾德里安圆圆的脑袋和被热水泡红的鼻尖。 “还不是。” 萨特冷静得七七八八,示意艾德里安一起出去。又接了点水为他冲洗。 “人类为了保持身体的清洁,会定期洗澡。” 萨特为他打上皂角,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洗澡,就是将身上的脏东西洗去,变得干净的过程。” “噢。”艾德里安乖乖地任他摆布。 看见精灵那副样子,萨特将心里的东西都压了下去,安静地替他搓洗头发。艾德里安的头发又变深了,原来的金色褪去很多,头发呈现出浅棕色。萨特摸起一缕头发沉思着,因为没有任何头绪,很快便将这事放下了。 精灵在他的指导下磕磕绊绊地给自己洗了次澡,萨特看见他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一声,心里的阴霾也散开了。将精灵擦干净便直接塞进被褥中。 “萨特。” 艾德里安在被窝里露出半张脸,一手摩挲着戴着那块魔导石:“你不是说,这块石头可以让我使用你的魔法么?” 第8章 萨特了然,解释道:“魔导石的作用有限,你要用咒语。” 接着伸手指向壁炉的方向,轻念咒语: 「arkurdulepa」 一束火焰从他指尖燃起,窜到壁炉里燃烧起来。 “这是火焰魔法。” 艾德里安坐起身来,学着他的样子念咒,憋了许久,他的手上也没有任何火焰出现。 “奇怪。”精灵不解地又尝试一次,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萨特笑了一下,不再陪他折腾,转身进浴室清洗换下来的衣物。直到他又忙活完了,出来时见精灵窝在被褥里,明明已经很累了,却还在念咒。 「arkurdulepa」「arkurdulepa」…… “不要念了。” 萨特又笑:“你得先适应魔导石的存在,急也没用的。” 他出来时亦是赤身裸体,蓝黑色的手露在外面,每走一步就会发出清脆而细小的声音。两人的衣物都被挂在壁炉前面,萨特自言自语道:“这样明天就能穿了。” 精灵见他翻身上了另一张床,不解道:“你为什么睡那边?” “嗯?”萨特累了一天,没什么力气:“这样不好吗?你第一次睡人类的床铺吧?自己好好享受一下吧。” 精灵转过身来:“可是旅行的时候,都是一起睡的。” “那不是没有办法么?” 萨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太冷了。” 精灵不再寻求他的意见,直接翻身下床,钻进他的被窝里。两人身上一丝不挂,精灵微凉的身体触到萨特的皮肤,害他打了个冷颤:“喂喂喂……!我是特意开的单间双人房!你不睡不就浪费了吗?” 精灵寻了个位置安置好自己,也不再回他的话,一副自己要睡的样子。萨特敌不过他,便往旁边缩了缩,给他让出个舒服的位置。没多久便沉沉进入梦乡。 第10章 火焰咒语 「arkurdulepa」…… 精灵念咒的声音远处传来,萨特原以为是梦,但那念咒声越来越清晰,他猝地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只见自己不知何时抱住了精灵,晨间精神那家伙抵住了精灵柔软的腿肉,而那只蠢精灵正背对着自己,专心练他的火焰咒语。 从前一起旅行,最多只是脑袋靠在一起睡觉,哪有这么亲密过?赤身裸体地贴在一起,精灵的体温和发间皂角的香气清晰地传来,叫萨特不敢动弹。 “萨特?” 精灵察觉到他醒了,缓缓转过身来。萨特不着声色地躲开他的视线,起身去寻自己的衣服。 “你看。” 艾德里安并不在意他奇怪的举动,兴奋地叫他来看。萨特穿上衣服,转过身时只见精灵的指尖上方燃着一团很小的蓝色火焰,熠熠地跳动着,只有指尖大小,可爱异常。 “嚯——” 虽然小的有些过分,但不管如何,精灵能成功就是件好事。望着精灵那兴奋的脸,仿佛写满了“求表扬”,萨特笑了一下,很配合地说: “恭喜你。” 艾德里安还不会收回火焰,笨拙地鼓起脸吹灭了,这才从床上蹦起来:“我以前从来没召唤过火焰!呼呼!” 他一蹦,全身的皮肤展露出来,萨特下意识移开视线。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和精灵的距离有些太近了,他直觉这不是好事。 “走吧。” 萨特穿上最后一件外衣,大多数装备都留在原地,身上只配了剑,对艾德里安招呼道:“还有别的事要做。” 艾德里安穿上洗过的衣物,小心地嗅了一下,红着脸说:“香香的。” 萨特见他那样,微笑着没有说话。艾德里安跟着他来到某个茶馆,进门后,只见会客区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背着装备,每个人都垂着眼,一言不发。艾德里安好奇地打量他们,发现他们跟自己刚见到的萨特很像——无论是打扮上还是气质上。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这里大概就是像萨特这样的人聚集的地方。 萨特径直走向吧台,一个模样瘦削的中年女人迎接他。两人对话几句,艾德里安听不清,又走上前贴近了些。 “我在王国边缘一路巡查到世界尽头,魔物确实不寻常的活跃。” 萨特的模样十分严肃,和他对话的女人又问:“能找到原因么?” “或许和地壳变动有关,”萨特思索一下:“世界尽头的魔力磁场非常紊乱,原先镇压在深渊入口的遗物或许也受到了影响。” “是么?”女人又问:“如果镇压深渊入口的遗物真的出了问题,需要再派你去一次阿卡萨之底,你能接受么?” 萨特敛了神色,避开她的视线:“总之我会想办法找出这次骚乱的原因,至于以后的事——”他顿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跟在身后的精灵:“以后再做打算吧。” 女人点点头,从底下拿出一个钱夹:“这是这次巡查的报酬,还是要给弥拉吗?” “嗯,”萨特接过钱夹,从里面抽走一张纸钱,神色复杂地说:“我下次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这次就亲自去给她吧。” “一路小心。” 萨特凝视着钱夹,想到了什么:“对了,麻烦你帮我留意一下有关‘精灵种’和‘神树’的情报。” 艾德里安闻言,抬眼直盯着他的后脑勺。 “突然打听这个,发生了什么吗?”女人问。 萨特笑笑:“没什么,你帮我留意就是了,有当然好,没有也无所谓。” 走出茶馆,萨特转身对艾德里安说:“你认得回去的路吗?” 精灵有些迟疑:“大约,认得。” “我要去办些事,你回旅馆等我吧。”萨特将那20比鲁重新交到他手上:“如果我很久都没有回来,你就自己找东西填填肚子。” “那你呢?”艾德里安收下钱,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萨特避开他的视线没有回答,只是定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艾德里安又问:“我们不是一直一起么?” 闻言,萨特露出个有些疲惫的笑:“我们人类,偶尔也会有一两个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啊。” 艾德里安闻言,长长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乖乖地转身往回走去。萨特见他走出几步,便也踏上自己的路。忽然察觉到什么,他猛地回头,见原先的大路上没有了精灵的身影,一股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尖。 “精灵!” 他往回追了几步,很快就在拐角的小巷处寻到被劫持的精灵。 “喂,贱民,还以为你真的要走的。” 一个男人扣住精灵,用剑抵住他的咽喉,身边两个打手也抽出剑,全副武装的样子。 萨特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露出艾德里安从未见过的狠戾,只见他抽出巨剑,咬牙道: “普米尔,你找死么?” “找死的是你才对。” 普米尔使了个眼色,两人身后出现更多打手,将两人团团围住。 “我和你的事,不要牵扯无辜的人。” 萨特举起剑,摆出标准的持剑应战姿势。 “无辜?”普米尔一笑:“又见面了。你也尝尝亲妹妹去死的滋味吧。” “普米尔,我说了,珍珠矿的事与我无关。” 萨特语气阴沉,眼神尖锐:“你放开他,我们进行一场男人间的决斗。” 普米尔的剑刃埋进皮肤里,划开一个口子,鲜血顺着脖颈流下,艾德里安一顿,不想它弄脏萨特给自己做的衣服,便伸手去接。 两人皆是一怔,普米尔立刻控制住他:“别耍花样!” 萨特眼神一松,下意识道:“精……艾尔,你不要动。” 艾德里安静静地望着他的眼,仿佛一切纷繁的外部世界都无关紧要。他不是被挟持的人质,萨特也不是被寻仇的剑士,他们只是对视着,艾德里安用眼神平和地询问晚饭该吃什么。萨特望着他的眼,好像有了答案。 普米尔见他发怔,不满地吼道:“总之,你和这个小子,都要死了我才痛快!” 艾德里安的唇微张,似乎在念着什么,萨特大约懂了什么,抬起剑准备迎接。 “你这小子,到底在——” 普米尔正想划他的脖颈,听见艾德里安清晰地念出一句咒语: 「arkurdulepa」! “剑风!” 萨特也在这个瞬间使出剑气魔法,艾德里安趁人不备迅速蹲下,巨大的火焰席卷了整个小巷,发出轰隆隆的爆炸声。 第11章 特别的人类 借着烟雾的掩护,萨特拉着艾德里安一路跑出小巷,他将人塞进刚才的茶馆里,气还没喘匀,沉着吩咐道:“你乖乖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他们不敢进来。” 艾德里安也喘着气,追问道:“那你呢。” “我必须和普米尔决出胜负,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我的。” 见精灵微微蹙着眉,萨特故作轻松地哄道:“放心吧,他不是我的对手,万一我受伤了,你也可以对我用治愈魔法,不是么?” 第9章 “萨……" 萨特将魔力聚集与刀刃上,只见那把巨剑通身散发出浅蓝色的火焰荧光,尖端呈现赤红色。艾德里安来不及再说什么,萨特拖着剑大步迈出茶馆。 艾德里安听见他在门外大声喊道:“普米尔,我在这里!” 双方追逐着往城外的方向跑去,艾德里安追上茶馆二楼,从窗外眺望,只能看见萨特很快便跑没影了。他不安地寻了个位置坐下,心脏仍然保持着刚才跑步时快速跳动的状态,艾德里安呆坐着,等待身体平静下来。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艾德里安感觉到胸口处有些发烫,他拿出来看,那块魔导石微微散发着荧光,一亮一暗,像是心跳,又像是呼吸。 艾德里安放下石头,第一次没听萨特的话。 一路上跌跌撞撞,等艾德里安追到城门时,正好碰见萨特拖着剑回来。他的肩骨受了伤,头上也挂彩了,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着深沉的阴郁。艾德里安喘着气,在他身前停下。 萨特抬眼看他,艾德里安心里一紧,他还没分清这种情绪是什么,可能是害怕萨特生气又或是其他,总之不舒服。萨特没有责备他追出来,反而无力地笑了一下:“你真笨。” 艾德里安对他使用治愈魔法,魔力进入萨特的身体,像织布时界出的经纬,一条条规整地重新搭在一起,缝补着身体的破损和伤口。萨特感受着原先受伤的部位,疼痛减轻许多,关节也能正常活动了。 “真的是治愈魔法……”萨特喃喃道。 艾德里安想帮他拿剑,被萨特躲开,剑柄上染上新鲜的血,不论是自己的抑或是对手的,他都不希望艾德里安碰。 “有血,”萨特顿了一下:“很脏,很污秽。” 艾德里安没有再勉强,跟在一瘸一拐的萨特身后小半步的距离一起回到旅馆。萨特熟练地冲洗掉伤口的污血,出来时见精灵呆呆地坐在床沿,一言不发。虽然他平时也是这副模样,但萨特隐约能感觉到一些不同。 他重新换好剑柄的缠绳,故作轻松地对精灵说:“你一定饿了吧,想吃什么?” 精灵当然说不出吃什么,萨特因此自问自答道:“土豆汤?南瓜条?番茄烩面?都很好吃的。” 连续两句话都不回答,已经完全不是精灵的作风了,萨特心里一紧,将剑放下走到他身前,发现精灵果然没在听。这是极稀少的事,精灵对人类世界一直有充足的好奇心,时刻都沉浸感受和对世界的探求中,很少有沉思出神的时刻。 “怎么了?” 萨特蹲下身,仰视着他浅碧色的双眼,耐心地问:“吓到了?” 精灵避开他的视线,看向他放下的剑,萨特见他眉心微蹙,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不知道精灵想到了什么,总之,他不希望精灵害怕自己。 “萨特,”精灵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他没有情绪,只是一个清醒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旁观者:“我不明白人类与人类之间,为什么要互相杀戮。” 萨特一哽,尝试着解释道:“动物也会互相杀戮,为了有限的生存资源,或者为了活下去,必须这么做。” “可你和他,不是因为这个。” 精灵转过头看向他,眼神如同平静的湖泊:“你们不是为抢一口饭吃而战。” 萨特哑口无言,他顿了顿,自言自语般道:“你是精灵,你怎么会明白呢。”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艾德里安偏过眼: “人类怎么想我不在乎。” 不知想到什么,艾德里安又说:“不过,在你追出去的时候,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受,是什么呢?” 他看向萨特露出的臂膀,萨特接住他的眼神,想到什么,不确定地说:“你在……担心我?” 想到他反常的表现,萨特后知后觉:“你不开心,不是因为被挟持,也不是因为目睹人类争斗,而是因为担心我?” 艾德里安微微瞪大了眼,不用他说,萨特也完全明白他的疑惑,解释道:“担心,就是一种害怕失去的情绪。” 说完,他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精灵的双眼,言语中隐隐带着别扭的羞怯:“你在……担心我吗?” 艾德里安别过眼,仔细思索着那股情绪,没有说话。萨特咽了口唾沫,再也蹲不住了,猝地站起来掩饰性地说:“我去买吃的。” 说罢胡乱穿上外衣,拾起放在一边的钱袋就准备走。 “萨特。” 艾德里安叫住他,萨特回身看他,只见精灵又垂眼思索片刻,肯定地说:“我担心你。” “噢,噢,”萨特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当然啦,我们可是一起旅行的同伴嘛,你会担心我也是人之常情,呃不是,”萨特滑稽地胡乱比划:“精灵之常情,呃,似乎也不对……” “萨特。” “嗯?”萨特很快应答。 “如果失去你的话,”精灵思索着什么,不确定地说:“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从他苏醒起,第一个见到的人类就是萨特,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见到的唯一一个人类也是萨特。进入人类的城镇后,艾德里安发现不是每一个人类都像萨特一样——像他误会的那样。人类有的贪婪,有的暴戾,有的市井,有的冷漠,萨特和他们不一样,萨特不是那种普遍的人类,是特别的人类。 萨特是特别的。 艾德里安确认了这点,抬眼认真地说:“我不想失去你,你是特别的。” 萨特手里的钱袋滑落在地,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啪嗒”声。精灵看向那个钱袋,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在萨特心里意味着什么,他抬眼再看萨特时,萨特定在那里许久没动,脸上泛着薄薄的一片红色。 第12章 同伴 “当、当然,”萨特终于找回自己的舌头,他咽了口唾沫,自欺欺人地说:“哈啊!因为我救过你嘛!你也救过我,我还为你做,做鞋子,当然是——” 萨特看向精灵平静的眼,不知怎的突然没了底气,小声地说:“特别的……” “萨特。”精灵也呼唤他的名字作为回应。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啊……”萨特闷闷地自言自语:“这样,我不就舍不得了嘛……” 说完又垂眼,许久没有说话,就那么立着。艾德里安好奇地看着他,心脏跳得很快,不知是什么缘故。 忽然,萨特像想到什么似的,夸张地提议道:“我们去吃番茄烩面吧!你一定喜欢。” 艾德里安点头,十分顺从。 再次踏上出门的旅途,艾德里安见萨特的姿态有些不自然,他没有说什么,跟着萨特进入一间面馆。老板热情周到,见艾德里安面生,还特意赠送他一份小菜。艾德里安在那里第一次尝试番茄烩面,酸酸的、甜甜的,有着让人上瘾的味道。萨特最后为他点一杯热牛奶,奶香浓郁,让他联想到前一天吃的蛋糕。 萨特见他吃饱喝足,便尝试地问:“等下我真的要去办事,你要一起来吗?” 艾德里安不知道为什么他改变了主意,但这事对他而言没有其他选项:“要来。” 路上为了解闷,萨特与精灵解释起有关普米尔的事。 “普米尔一直以为,是我教他妹妹禁忌魔法,才会导致她丧命的。他不是个坏人,只是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他不知道恨谁好了。这几年里他一直在找我,今天埋伏在那里,也是因为知道我肯定会去茶馆吧。” “禁忌魔法?” 萨特点点头:“城镇里没有几个人会禁忌魔法,这是从深渊中习得的。” “你也是从深渊中习得的?” “当然。”萨特一笑:“我曾经落入过深渊,你能想象吗?” “那你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问老天吧。” 萨特敷衍地说。 “萨特,”精灵又问道:“你在人类中很有名吗?” “有名,”萨特无所谓地说:“王国里的每个人都听说过我的名字。” 艾德里安不由得停住脚步,要他继续说。萨特笑笑:“我15岁的时候一个人斩杀了魔龙。” “你比我想的要厉害。”艾德里安轻声道。 “不厉害。”萨特背过身去继续走着:“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为什么这么说?”精灵追问道。 萨特一改往日的耐心与温情,语气有些冷漠:“你不会明白的。” 艾德里安没有生气,反而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萨特一怔,回头看他时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他想说抱歉,但精灵的眼神告诉他不需要说抱歉。 萨特愣了一下,接着无力地笑了笑,自嘲地说:“我的性格也很恶劣是不是。” “不恶劣。” 精灵想去拉他的手,低头一看,只摸到一片冰凉的晶状物。 接近黄昏时分,萨特和艾德里安终于抵达城外一处疗养院。这里十分荒芜,也没什么人气,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处院落散落着。萨特推开门,与外面荒芜的景色不同,在夕阳的映照下,院落里的景象温馨动人。几个稚嫩的幼童在空地上游戏,成人则守在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有的没有腿,有的断了手,但神色自若,十分平静。 第10章 “弥拉。” 一个年轻女孩迎上来,眼里噙满泪:“哥哥……你还活着……” 弥拉的脖颈处有着和萨特相似的蓝黑色异物,似乎是从衣领下一路延伸而来,她约莫二十岁出头,看着很瘦,很虚弱,但精神尚可。她看见跟在萨特身后的艾德里安,萨特了然,解释道:“他是同伴。” 弥拉点点头,抹去泪花:“哥哥这次待多久?” “不会很久。” 萨特拿出那个钱夹给她,弥拉推脱道:“哥哥,不要再给我钱了。” “不行!” 萨特很激动:“没有钱,你怎么生活呢?!” “我在这里很幸福,”弥拉带着他走进院落,一一介绍道:“你看,我们已经开垦出了土地,自己种粮食,还养了很多小鸡。虽然日子紧巴巴的,但我们可以解决温饱。” “可你身上的……”萨特神情紧张:“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么?你再等等,等我攒够钱,我会把你安置到其他地方的,你会没事的。” “哥哥……” 弥拉推开他的手:“就算你要送我走,我也不会走的,这里有孩子们,有我的谷子、小鸡……” “可没有人保护你们!”萨特情绪激动起来:“一旦发生骚乱,你们要怎么办?这些谷子、这些,只够堪堪填饱肚子而已……弥拉……!” 两人定在那儿对峙着,弥拉噙着泪,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极低的声音: “我们是将死之人了……” 萨特将唇抿紧,脸色煞白。一个独臂男人走上前来,揽过弥拉的肩轻轻安抚。萨特迷茫地看向他,弥拉一手抚上男人的手背,一手轻抚小腹,解释道:“我们已经决定结婚了。哥哥,瓦尔会好好照顾我,事实上他一直照顾得我很好,我或许会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你不期待么?” 萨特嗓音嘶哑:“什么时候的事?” “明年开春吧,你或许就能见到了。” 弥拉示意他看向院子中心玩耍的孤儿们:“你瞧,他们多可爱啊。” 萨特木然看向那些孩子们,他从不害怕自己的死亡,但他无法想象弥拉的死。可如果弥拉能留下生命的延续,他又恍惚觉得似乎弥拉的死也不可怕。 正消沉着,掌心忽然出现一片温热的触感,萨特低头一看,是艾德里安牵住了他的手。萨特有些讶然,抬眼看艾德里安,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如同一面宽广无垠的湖,叫萨特不得不冷静下来。 “谢谢你。”萨特小声说。 弥拉拿出一个盒子,萨特对其有了预期,打开一看,果然是厚厚的一沓钱。 “这些年你给我的钱,除非真的没办法,否则我是不会动的。” 弥拉泪流满面:“哥哥,我知道这已经成为你的心魔,如果不是为了钱,你何苦一次次去接那些危险的任务呢?可这么多年了,我的身体毫无起色,我想我们都走出去,往前看吧。我不会回头,你也不要再沉湎于过去。” 她啜泣着,艰难地说:“你要放我走……” 萨特丢了半条魂魄,木然地接下那个盒子。如果弥拉希望他这样做,他便听她的就是。萨特不知脑海中的情绪都是什么,也无力一一分辨。他抬眼环顾四周,众人的眼都静静地望向他,孩子们也停下玩耍,弥拉的泪干涸在脸上,留下几道泪痕。萨特知道自己的一厢情愿已经无法再挽留她,最终吐出一句很轻的,类似祈求的话: “让我在这儿住一晚,好么?” 第13章 亲吻 天色已晚,萨特说完这话,弥拉便温柔地答:“当然可以。” 疗养院的众人张罗着做了桌还看得过去的晚餐。在这里很难吃到什么荤腥,弥拉将之前舍不得吃的鸡蛋也拿出来了。众人闲话着结束晚餐,萨特不怎么说话,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弥拉在此时离席,瓦尔也跟着她一同进了卧室。她回来时换了身干净的米白色长裙,头发也整齐地盘在脑后,模样有些正式,脸上又带着难掩的羞涩。瓦尔虽然没穿新衣,但也将自己的衣服打理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哥哥,正好你也在,”弥拉解释道:“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请你见证我们的婚礼吧。” 一个模样瘦削的老人也站起身来,萨特与他对视一眼,老人便颤巍巍地开始念祝词。弥拉不知想到什么,眼里又猝然涌出泪来,瓦尔便也像之前那样替她拭泪。 艾德里安静静地看着这些旁观的人类,有的带着憧憬的神色,有的眼神蕴藏着悲伤。而萨特也站在那里,留给他一个孤独的背影。他又抬眼看那对新婚夫妻,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人类的婚礼——简陋、仓促,却有着一些不可被掩盖的东西。他不明白那些是什么,只是将这场婚礼当作是一次众人一同参与的求偶游戏:人类结婚,似乎就是为了交配生下孩子。 誓词念完,瓦尔轻轻在弥拉额心落下一个吻。 艾德里安看见那个吻,心脏忽地收缩一下。 “恭喜你,弥拉。” 萨特的语气依旧难言失落,却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见证你的婚礼是我的荣幸。” “谢谢。” 弥拉的脸有些红,瓦尔用他的独臂抱紧了她。不知是谁拿出一瓶酒,众人没有酒杯,便用木碗分那些酒。萨特盯着碗中的液体,浑浊,没什么香气,但对于这贫瘠的疗养院而言珍贵无比。萨特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众人围着他和新婚夫妻跳起舞来。 艾德里安坐在人群的最外围,看着他们跳舞、鼓掌,哼着意义不明的小曲,觉得人类偶尔也有些可爱。 一曲毕,弥拉起身道:“我先失陪一下,请原谅。” 萨特重新坐下,和众人喝起酒来,他似乎有些赌气,不甚在意地接话,无论斟多少酒都一饮而尽。 没有人注意到艾德里安,他站起身,跟着弥拉夫妻走到外墙的拐角处。 月光下,刚才还有些拘谨的两人贴得很紧。弥拉揽住瓦尔的脖颈,瓦尔将她小心地护在怀里,神情极度放松陶醉。恍惚间,似乎能听见弥拉轻声哼唱的声音,很轻很柔。两人交叠着,好像有节奏地踩着什么舞步,没有注意到来人。 艾德里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情至浓时,瓦尔低头吻住弥拉的唇。新娘自然也是积极回应,两人紧紧拥抱着,忘我地亲吻着对方,鼻尖蹭在一起,甚至都磨的发红。 ——这也是人类交配的一部分吗? 艾德里安不解地想。 从前,他曾栖息在离人类城镇不远的森林里。从山顶俯视而下,人类就像蚂蚁一般小。艾德里安从来不在乎人类是如何繁衍的,正如他不在乎蚂蚁是否生出了新的同类。他不在乎人类从哪里来,死后会去哪里,那些小小人类四处走动着,有的在运货,有的在护送马车,有的在划拳,有的只是快步走过。艾德里安偶尔看看他们,间或觉得有趣。 如今真正走进人类中间,艾德里安看见以前没有看见过的,也从不在乎的细节。例如他从不在乎人类如何交配,但这次旅途令他意识到,人类在交配之前有很多流程: 例如举行一个婚礼,例如嘴巴和嘴巴贴在一起,例如亲密的肢体接触。 自然界中羸弱的个体会被族群淘汰,没有生下自己后代的机会。但在人类中,似乎被族群抛弃的、羸弱的男人和女人也能互相结合——他们结合似乎不是为了繁衍出健康的后代,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一些精灵还不明白的东西。 他走上前去,脚步声将还沉醉在亲吻中的两人惊醒。 弥拉吓了一跳,小心地说:“您是哥哥的客人。” 见艾德里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弥拉有些不安,以为是亲吻的行为冒犯到他:“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让您看见的……” 艾德里安分别看向两人的眼,真诚地问: “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依旧是不带情绪的询问。 “我……” 弥拉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如此明显的亲吻,还需要问么?但她想哥哥的客人应该没有恶意,接着她又想到什么,不由得红了脸,有些羞怯,她鼓起勇气解释道:“刚才在席间,我感觉实在太幸福,太喜欢瓦尔,所以我出来亲吻他了,真是失礼,请您忘记这件事吧。” 艾德里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但他大致理解那便是人类称为“亲吻”的东西,于是没有再继续询问,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去。谁知正好撞上萨特追了出来。 萨特彼时已经有了醉意,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你在这里……我找你好久……” “萨特。“艾德里安平静地回应他。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向萨特的脸时,他突然想起刚才弥拉与瓦尔亲吻的画面。萨特也是人类,那他会和谁“结婚”,然后“亲吻”,然后“交配”么? 艾德里安望着他,有些失神地想。 第11章 “弥拉……”萨特将半边身体靠在艾德里安身上,眼皮眨了眨:“谢谢你……愿意收下那些钱,哪怕不花也好……” “哥哥……”弥拉面露不忍。 她当然明白萨特的意思。 “真的,”萨特将眼皮闭起来,嗓音也有些飘忽,说的话也乱起来:“我希望能弥补你……我很自私,弥拉,但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幸福,所以——” 他抬眼看向弥拉,又道:“看见你们亲吻对方,我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你没有我也能活得很好……你会很幸福……” 萨特说到这儿,似乎清醒了些: “弥拉,谢谢你原谅我,放我走。” 说完这些,萨特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好了,我也该想想那些钱要怎么花了。” 弥拉本来微蹙着眉,见他这样,不由得笑了一下。萨特揽紧艾德里安的肩往回走,用夸张的语调说:“给你那件羊毛外套在你落水的时候一起掉进河里了,那是我攒了好久的钱买的,我自己不晓得偷偷哭了几回,这次终于能买新的了。” 萨特掰着手指数:“你一件,我一件。” “萨特……” 艾德里安明白他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活泼,伸手用指尖轻轻碰到他的唇。他眨了眨眼,不带感情地说:“你实在难过,就不要说了。” 萨特闻言一顿,果然停了下来,双唇像被封上似的,不再肯多说一句话了。 疗养院条件简陋,夜里,一人一精灵挨在一起,睡在一片干燥的草堆上。萨特望着璀璨的夜空发呆。艾德里安半梦半醒,因为隔音不好,隔壁男人的呼噜声吵得他无法安心入睡。于是萨特叫他时,他恍惚以为自己正在梦中。 “精灵。” “嗯?” 艾德里安下意识回道。 萨特靠近了些,将脸抵在他额角出,精灵微热的体温传来,他有些失神地说: “我和你做个交易好不好。” “什么?” 萨特顿了一下,用那种很平静的声音说:“我帮你找神树和同族的下落,作为交换,” 他抬起手臂,露出那条异形胳膊: “你帮我净化深渊的诅咒。” 萨特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盯着艾德里安的脸,问道:“行么?” 第14章 冬装 艾德里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两人安静地在黑夜中对视,距离太近,借着朦胧的月光,萨特甚至能看见他脸上微微发亮的绒毛。这让他产生一种荒谬的联想: 如果这具躯体是幻化的,它需要如此真实么? 就在萨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艾德里安轻声问:“要怎么做?” 萨特顿了顿,神智清明许多:“如果能找到神树,或许就有办法让你恢复魔力。” 有关精灵种的传说并没有详细流传下来,但从艾德里安胸前被净化的诅咒,以及他无缘无故展现出的治愈魔法来看,精灵种或许掌握着净化的力量。 ——如果神树真的存在,它便是吸收了最纯净灵息的造物,精灵种从神树中诞生,那么便也有使万物复苏,重新焕发生机的可能。 艾德里安见他沉思,便提醒道:“神树从魔力最纯净的地方诞生。”他似乎想到什么,又说:“不能沾染污秽,也不能被魔物侵蚀。否则魔力不纯,一切皆为徒劳。” “大陆上已经没有这种地方了。” 萨特解释道:“许多原本不是魔物的动物吸收了来自深渊的魔力,进而也魔化了,它们的足迹遍布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艾德里安想到什么,问道:“这就是你狩猎魔物的原因吗?” 萨特点点头。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坦然道:“萨特,我在精灵种里面,算是很年轻的诞生者——如果用人类的话来说……”艾德里安转着眼想了想:“我只有127岁。” “127岁?” 萨特一顿,他从没想过,精灵有这样大的“年纪”——更没想过精灵真的有“岁数”。不,是这个具体的数字让他十分震惊。过去的相处中,他下意识地将精灵视作是一种单纯的“存在”,而一旦他说到岁数,萨特便大梦初醒一般,意识到他也有过去和未来。他的过去就那样鲜活地存在着——如此清晰的127。 “怎么了?” “没……没什么。” 萨特沉思片刻,想到:“那你想说的是,你的寿命还有很久,是吗?” 艾德里安摇摇头,否认道:“不是。” 接着他抬起一只手,出神地望着手心,在月光的照耀下,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艾德里安的语气有些迟疑:“如果我没能恢复魔力,我不确定,这具躯体会不会像人类一样,在几十年后迎来生命的终结。” 萨特猝地直起身来。 是了,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在被生存压力追着跑。被魔物袭击就不说了,连基本的温饱都很难解决。因而他从没认真想过——失去魔力的精灵,真的和人类没什么两样,连寿命也是如此。 “不会的,”萨特定定地说:“你会找到神树,长久地活下去。”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只是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在这幅身体的寿命终结之前,我可以承诺,一定会用全力寻找治愈你的方法。” “不是我……”萨特下意识反驳道。 “嗯,”艾德里安点点头:“还有弥拉。” 萨特哽了一下,他想说精灵越来越像人类了。但思索半晌,还是什么也没说。 翌日,弥拉在萨特临行前送给他一条围巾。毛线虽不是最好的,但织得很细很密,颜色是鲜亮的红,一看就知道花了很多心思。 “哥哥,”弥拉叮嘱道:“你下次回来,一定要来看我,一定要来,好吗。” “嗯。”萨特郑重地向她承诺:“我会的。” 回程赶上进城送货的牛车,花了半个早上,萨特才领着精灵回到城里。这回进城,精灵没有刚开始那样雀跃,但好奇心还保持着,一路上张望路过的商铺。 回到旅馆,黑鸟呱地叫了声。萨特喂了它,这时想起来清点那些钱。 “精灵,”萨特用那种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们发了。” 艾德里安看着他拿起那沓厚厚的钱,萨特微微拧着眉,神色复杂,语调却刻意表现得有些夸张:“这里有三万比鲁。” 艾德里安不知道三万比鲁是多少,毕竟他对人类世界的金钱价值一无所知。但既然20比鲁可以买到几本书,那三万,应该能买很多书了。 艾德里安与他对视着,萨特望着他的眼,不知想到什么,拿着钱坐到床头,一下子陷入沉思,模样有些不知所措。 三万比鲁足够他在城镇里租个差不多的小房子,悠哉悠哉地过上几年;又或者像兰老头那样,自己进货,兜售剑术武器之类的东西。萨特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他可以为刚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豁出去性命,可以因为别人都不肯去危险的任务而独自前行,最苦难的时候他全靠和黑鸟说话保持神智清醒——皆因他觉得自己带有一种天选的使命——这种使命吊着他前进,哪怕一个人死在路上无人知晓亦不在意。 可如今,他却开始想变成一个平庸的人了。 弥拉已经不再需要他,萨特也同意了。剑术的才华,过去掌握的魔法,荣誉、使命,都可以不要,在那一刻,他真心地想安定下来,哪儿也不去了。 萨特用力眨眨眼,一抬眼,对上精灵的眼神,萨特觉得自己可能累了,便用力摇摇头:“总之,我们先去添置一些新的装备吧。” 新的剑托、剑鞘,新的护甲、皮带,艾德里安跟在萨特身后,看见他一路买过去,付钱时眼都不眨。 有不少认识他的店主皆是打趣他,内容和米娜说的大致相同。无非是萨特怎么突然大方起来,有的调笑他是不是命不久矣。 萨特没有回答,最终领着精灵走进一家裁缝店。店面很窄小,门口挂着些做好的衣物。没等艾德里安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他推到裁缝面前,萨特吩咐道:“老板,帮他做两身衣裳。” “夏装还是冬装?” 萨特似乎这时才想起这事,又皱着眉道:“冬装,冬装。” 裁缝走上前来,拿出一根软尺,手指轻轻触碰艾德里安的肩头,替他量尺。艾德里安不喜欢被其他人摸来摸去,缩了一下,转身躲到萨特身后。 “没事的,他帮你量尺寸而已。” “我不想要新衣服。”艾德里安将脸埋在他身后,小声道:“我喜欢你做的。” 裁缝与萨特交换一个眼神,萨特愣了一下,斟酌着解释道:“原来的做得不好,我不是专门做这个的,如果不让专业的裁缝处理,皮子很快就会坏的。” 听到“坏”,艾德里安才肯从他身后出来。虽然他无法理解人类的造物为什么那么容易就会坏,但萨特说的有理有据,没有理由不接受。 第12章 艾德里安听话地脱下那身衣服,临时寻了套店里的衣服穿上。裁缝仔细检查那些皮毛,商量着问道: “皮子处理的不太好,接也接的不整齐,要重新拆开弄么?” 没等萨特说话,艾德里安便着急问:“拆开了还是原来那件?” “那当然不是。” “那不行。” 萨特与裁缝交换一个眼神,裁缝解释道:“狼毛的料子都是够,不过处理得草率;兔毛不够,处理完需要拼接新的料子。” “你跟他说。”萨特示意他。 裁缝向艾德里安展示衣服的全貌,指出其中的问题:“拆开后重新处理皮料,能让它更耐磨,寿命更长;合理的剪裁加上拼接,能做出更贴身规整的衣服。当然了,处理完后还是原来的料子,你看,料子的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更漂亮,更舒适了。” 见艾德里安有些呆,裁缝话锋一转:“反之,如果这两副皮料不处理,迟早也会坏的,届时连修补的价值都没有了。” 一套说辞将艾德里安唬得一愣一愣的,他哪懂什么皮料,什么剪裁,一通流程下来,内心已经被说服的七七八八,接下来也没了对换衣服的抵抗,只是对人类话里的东西感到新奇。 “你为什么懂这么多?”艾德里安问道。 裁缝见他态度转变,便笑着将衣服收起来,闲话般说: “做衣服是这样,做人不也是么。” 第15章 纸做的假花 “我不是……” 萨特赶在精灵说出那句惊世骇俗之语前捂住他的嘴。艾德里安没想到他一下子上手,便瞪圆了眼,讶异地眨了眨。萨特快刀斩乱麻:“老板,衣服要做多久?” “大概10天吧。”裁缝收起衣服进到里间仓库,嗓音朦胧传来:“缝纫倒不费事,制皮料需要点时间罢了。” “好。” 萨特在桌面留下一个钱袋,扬声对老板说:“我先留下一部分工钱,取衣服那天再一起付清。” 老板在里间招招手,以示自己知晓了。 出来时接近大中午,萨特领着精灵来到另一家餐馆。精灵倒没有因为捂嘴的事不开心,坐下便开始熟门熟路地点起菜来: “番茄烩面和热牛奶。” 萨特见他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为自己点了份奶油炖鸡,配玉米烤饼。艾德里安似乎并非完全不沾荤腥,萨特用烤饼蘸奶油汤汁递给精灵,精灵审慎地尝了口,很快接受它的味道,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萨特干脆和他交换,将他没吃完的番茄烩面挪到自己身前。 赶巧,两人正吃着,几个模样憨厚的中年乐师走上餐厅中央小小的舞台,众人欢呼起来,大约是被众人的活跃气氛感染,萨特竟觉得身上松开起来。 艾德里安专心致志地吃着,丝毫没注意到外界的变化。两人出了门,萨特才问:“你有听见他们拉的是什么吗?” “没有听见。”精灵无所谓地说。 “你明明是精灵,”萨特顿住脚步,不知联想到什么,竟然笑了出来:“却对音律不敏感,这合理吗?” 艾德里安也顿住,似乎很不满他质疑自己精灵的身份,眉心微微蹙着,不满地说:“什么音律?” 萨特上前,用掌心环住他的小臂,亲昵地解释道:“就是用乐器,演奏曲子,或者唱歌。” 说罢,嘴上哼了几段,调子正是在餐馆里听的。 艾德里安狐疑地望着他,许久才明白什么,便说:“人类的音律不过是模仿自然流淌的美,有什么难的?” 接着条件反射般抬起手,萨特已经心有预感,几乎和精灵同时说道: “我忘记我失去魔力了。” 说罢,萨特眯起眼无声地笑了一阵。 被这么一取笑,精灵脸上有些红,不知从哪学的,移开视线轻轻吐出舌尖,有点俏皮的样子。 萨特一愣,等精灵走出好远才反应过来。看精灵的样子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可这动作太“人类”了,叫他的心漏了一拍。他鬼使神差的没再提这事,转换话题道:“听说老板的女儿今天结婚,我们赶巧了。” “结婚?”艾德里安道:“又结婚?” “是。” 萨特张望四周,喃喃道:“大约再等两个小时,街上就能看见送亲的队伍了。” 见精灵有些好奇,萨特顺坡下驴,建议道:“咱们先去茶馆,回来差不多就能赶上花车游行,很漂亮的。” 听见花,艾德里安兴致更高——他确实太久没有见到花了。自苏醒以来,先是荒芜的冻原,接着是人类城镇数不清的石料和木头,艾德里安走过的地方几乎见不到花的踪迹。 “嗯。”艾德里安郑重地点点头:“去吧。” 这回来到茶馆,艾德里安又见到那个瘦削的女人,从萨特的话中,他得知女人名为劳拉,今年四十多岁。 劳拉拿出地图,一一指示:“我这边没有得到有关精灵的情报,不过,从史料上看,千年前神树存在过的地方,似乎就是你之前搜寻到的世界尽头。” 她指向王国北方的大陆边缘处:“在这里。” 萨特低头仔细端详那副地图,若有所思。 “有一则传说,讲述了神树的诞生经由:神树从灵息最纯粹干净的地方诞生,但位置似乎并不固定。” 她指向大陆南方的边缘,那里人迹罕至,治理难度极大,当地人以部族、村落、小镇为单位生活,尚未建立起完整的国度,也并未被王国纳入版图中。 “有人说在大陆南方曾经也出现过神树,但记载太少太混乱,出处无从考察,可信度很低。” 萨特下意识转头,对上精灵安静平和的视线,他想问些什么,但想到精灵只有“127岁”,在漫长无尽的历史中,确实非常年轻。哪怕向他求证神树的历史,恐怕也非常困难。 “很不巧,深渊的异动就是从南方开始的。” 劳拉继续说道:“南方的村落最先受到魔物的袭击,如今也蔓延到北方了。” 萨特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你想说,深渊的异动或许和神树有关?” 劳拉垂眼,并未承认:“我们要调查深渊异动也需要往南溯洄,无论如何,你都要进一步往南走。或许走到最南端,事情便明了了。” “知道了。”萨特点点头:“我的下一站是?” “托斯卡镇,”劳拉拿出一份文件:“他们正在为魔物侵扰而困扰,你去支援他们吧。” 萨特接过文件,领着精灵走出茶馆。时间飞逝,茶馆外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橘色霞光笼罩着城镇,萨特来不及想什么,便听见远处的音乐声 “噢,花车。” 顺着音乐的轨迹,萨特与艾德里安赶上花车的最后一程。车上热情年轻的姑娘们正往围观的人群中挥洒花瓣,接得住的接不住的,簌簌落了一地,很是壮观。艾德里安捉住一瓣花,张开手一看,是纸做的假花瓣。 淡粉色和淡白色交织,形状是规整的,却因为材质的原因,平增了一番柔软与棉顺。 看见精灵呆呆的样子,一旁的萨特笑起来:“抱歉,我忘了花车撒的是假花,让你失望了。” 艾德里安没说什么,将那瓣假花小心地藏进衣服夹层里。萨特见人不说话,也拿不准他的心思,站在一边陪着他看完歌舞,才意兴阑珊地回到旅馆。 萨特进门先喂了鸟和龙蜥,正想吩咐精灵洗澡,还没说,艾德里安已经自觉地走进浴室。萨特一愣,替他关上门,靠在门口搭话道:“精灵,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回来。” 艾德里安没有回话,反而拉开门,立在门缝处定定地望着他。他脑袋上的发绳摘了。被浴室里的水蒸气一熏,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脑袋上。那双浅碧色的眼瞳十分漂亮,哪怕在这样朦胧的环境里,也能看见它宛如碎钻的光彩。 萨特匆匆瞥见他泛红的脸,急促移开眼,不自然地盯着一旁的角落,回道:“怎么?不会洗?我……” “萨特。”艾德里安打断他,看见他的样子有些不解:“你进来帮我。” “不行。”萨特下意识回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萨特拉上门,“上次已经教过了,我不会再骄纵你。” “什么叫‘骄纵’?” 精灵的嗓音从门后传来,有些闷,似乎有沾水后的湿润:“萨特,之前都是一起洗的。” 萨特没有回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听见门后那头没有再发出声响,心里泛起一股酸意。 怎么能先对他好,后面又对他不好呢?这是正人君子所为吗? 纠结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门,果然精灵仍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双眼很慢地眨了一下。他将精灵的身体一转,推他到浴桶处,哄他进去坐下。接着三下五除二脱了自己的衣服,一股脑地坐进浴桶里。 水哗啦啦地泄了一地,艾德里安可能是被这场景触动,眼睛一眯,勾起唇小声地笑起来。在他身后的萨特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专心地压制身体某处的异动,语气有些严肃地吩咐道: 第13章 “不要乱动,也不要转过来。” “噢。” 精灵乖乖地将脸搭在膝头,不再说话了。萨特熟络地替他打湿头发,抹上皂角,因为精灵不再说话,浴室里只有很浅的水流声,萨特便也逐渐平静了。 “萨特。” 在冲完头上的肥皂后,精灵伸手抹了把脸,从身后看,像极了小猫用爪子清洗自己的样子。萨特顿了一下,喉头不知怎的紧了起来。他预感精灵可能会说出一些了不得的话,一些他接不上,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话。 “什么叫结婚?” 一连两场婚事,叫艾德里安朦胧地意识到,结婚和交配似乎并不一样。 萨特心中“咚”的一下,他咽了口唾沫,并未作声,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艾德里安将胸前的水拢起来,浅浅在手心积了一汪,他似乎并不着急知道答案,只是自言自语般又追问道:“结婚,一定要男人和女人吗?” 第16章 小灰 氤氲的气氛,湿气越发浓厚,到了有些迷眼的地步。 萨特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呆住的,当他回过神来时,看见的仍然是精灵的背影。萨特想起精灵在提问时喜欢直视自己的眼睛,他平静的眼神,仿佛一张大网,能接住任何落在他耳边的话语。可他也确实非常听话,只要说“不准转过来”,便是再好奇,也没有看向他。 “是。” 萨特诚实地说。 “交配也是?” “是。” “噢。” 精灵的回应里依旧听不出情绪。 萨特从未想过,除男人和女人结合以外,还有什么方式能“交配”?因而他说这话不算骗了精灵,也不算不负责任。 浴室内一时安静下来,萨特替精灵打泡沫清洗手臂,精灵的皮肤泛着晶莹的光泽,不似刚见面是那种非人类的白。萨特觉得他越来越像人类了,无论是这头深棕色的头发,晶莹而泛着血色的皮肤,还是言行举止。 精灵越融入人类社会,竟然会让萨特感觉越危险。他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萨特。” 艾德里安不知想到什么,又问道:“你会结婚吗?” “不会。” 萨特斩钉截铁地说。没等精灵再问出什么,萨特解释道:“像我这样脑袋别在裤腰上生活的人,不要糟蹋人家姑娘。” “什么叫‘糟蹋’?” “糟蹋就是不好的事。” 闻言,精灵没有再追问。萨特对他平静的反应有所预期,可他心中一紧,情绪甚至到了有些乱的地步。他从浴桶中起身,吩咐道:“你自己洗吧。” 萨特穿上衣服出门,并没有留意精灵的反应。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一路走出多远,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停留在劳拉让他去托斯卡镇的记忆中。越往南走,越接近异变源头,精灵就越危险——他本就不该跟着自己——给他一笔钱,会治愈魔法的人本就稀有,精灵完全可以用这一点谋生存。至于神树的事,萨特总有办法找到线索,哪怕自己死了,消息也能送到他身边。 萨特停住脚步,他意识到他不是没想过让精灵自由。 “喂-—” 一声问候打断他的思绪,萨特抬眼一看,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兰老头的档口,而那个卖书的摊主,竟就在那儿杵着。 摊主的样子十分吊儿郎当,调笑般说:“想了几天,还是回来买我的书?” 萨特原本还有些愣,看见他身前的书摊,立刻就有了印象。他隐藏住自己的神色,略皱起眉:“这么晚,你还没有收摊。” “哈!你懂什么?我看你们小年轻就是嫩啊。” 摊主悠哉悠哉地掏出几本书:“越到晚上,书的内容越劲爆啊。” 萨特没有走上前,只是垂眼扫视那几本书,问道:“上次你卖给他的是哪本?” “噢——你是说那本?” 闻言,萨特一下子想起那本书的全名,不知怎的一下子脸红耳热,说话也结起巴:“我……我不确定。” “哈哈哈哈哈哈!” 摊主看他的反应,狂笑不止,掏出那本书拍在桌上:“你们可真会选,这本正好是——” 他说到一半便缄口不言,萨特没明白他的意思,追问道:“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摊主转身不再答,一副要将关子卖到底的样子。萨特没办法,只好问:“多少钱?” “100比鲁。” “你……!” 最终他以20比鲁的价格买回那本《纯情精灵误入魔窟——遭遇人类勇者狠狠中出》。 走在回去的路上,萨特仍然没反应过来自己买了什么,恍惚得差点连饭都忘记买。他最终打包一块披萨,奶油玉米和番茄香肠双拼的口味,书便藏在硕大的披萨盒下。 精灵看起来丝毫没有被刚才的插曲影响到,乖乖在桌边坐下,等萨特给他开吃的。萨特照例先喂鸟和龙蜥,不看不知道,许久没注意龙蜥,这家伙长得有手臂长了。 萨特将那家伙抱起来仔细端详,龙蜥有些胆小,将自己的身体缩起来。萨特观察它的鳞片,在烛火映照下流过炫彩的光。 “这家伙……” 萨特终于意识到这个迟来的真相:“这家伙好像会吸收我的魔力,”他将龙蜥放下,不可置信地看向精灵:“怪不得一下子长这么大!怪不得我总觉得身上的魔力有些怪怪的!” 精灵没懂他在说什么,一人一精灵对视半晌,萨特转过头去重新看龙蜥: “原来是你!” 艾德里安笨拙地拿起一块披萨,小心咬了口,细细咀嚼着,他想到什么,但却没有足够的词汇表达,便说:“他也要吃饭。” “哈哈哈!” 萨特苦笑一声:“幸好我如今的魔力还足够你们挥霍。” 他没再纠结龙蜥的事,边吃饭边和精灵商量道:“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为什么?” “它是吸收了魔力的魔物,取了名字,就相当于与它定下契约,它会保护你的。” 艾德里安睁着圆溜溜的眼看向萨特:“可是喂养它的是你。” “没关系的。”萨特又笑:“我的不就是你的么?”说完,他补充道:“至少现阶段是这样的。” 艾德里安看向龙蜥,这东西长着深灰色的壳,远远看去黑不溜秋的。 “那,就叫小黑好了。” “不行。” “为什么?”艾德里安讶异道。 萨特指向站在自己肩头那只黑鸟:“这家伙叫小黑。” “呱!” 黑鸟配合地发出一声叫声。 艾德里安第一次知道这鸟有名字,脸上的表情呆呆的,跟着他喃喃重复道:“小黑。” 不知哪里触动到萨特,他又仰过头笑起来。艾德里安耐心地等他笑完,不知怎的,脸又有些烫。 “那叫小灰,”他补充道:“总可以了?” 萨特抹掉眼角的泪,正过身来深吸一口气,又叹出,认真地说:“你应该叫他魔龙一号。” “为什么?” 艾德里安这回彻底没头绪了。 “因为还会有二号、三号、四号……” 艾德里安眉心微皱,尝试性念出那个名字:“魔龙一号……” 还没等萨特有什么反应,马上摇头反对道:“还是小灰好了。” 萨特憋笑憋的难受,艰难地避开他的视线无声狂笑,接过他的话道:“行。” 夜里,萨特吹了灯,精灵又爬上他的床,萨特捂住被褥阻止道:“不,你去另一边。” “为什么?” “因为你要独立。”萨特正襟危坐,严肃地说:“你不能总是依赖我。” “为什么?” 艾德里安的语气弱下来,眉心微微蹙着。 “因为我想一个人睡。” “噢。” 见萨特态度强硬,艾德里安也没有再求,磨磨蹭蹭地钻进自己的被窝里,脑袋一下子就埋得看不见了。萨特暗舒一口气,翻身将自己一裹,闭上眼酝酿睡意去了。 可躺了半晌,睡意仍是没有袭来。萨特想起晚上买的书还在披萨盒下压着,便轻手轻脚起床,将那东西抽出来。借着窗外的月光,萨特端详起书来:这书比自己想得要薄许多,纸张的质量也不算上乘,说是书,更像本小册子。 萨特思索片刻,搂着书蹑手蹑脚地走进浴室。自进去后,萨特感觉心惊肉跳,这辈子从没这样偷偷摸摸过,做贼似的。他无法控制双手的颤抖,哆嗦着翻开那书的第一页。 月光朦胧,他学着精灵的样子,在自己的手指尖召唤来一束火焰。在它的映照下,文字清晰铺开: 不愧是对得起那狂野名字的成人读物,没多少铺垫,几乎一来就直奔主题。 萨特越读越觉得心脏麻,几乎要窒息了。看到两位主人公的亲密描写,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一朵热烈灿烂的烟花,终于明白摊主那意味深长的话所指什么。 第14章 这书里的“精灵”和“勇者”,竟然都是男的。 第17章 小王子 「精灵王子托尔出生高贵,美丽圣洁,一向魔力高强的他在地精的巢穴中遇到狡猾的哥布林群。 哥布林们设下圈套,精灵王子失去魔力,不得不成为它们手下俘虏。危险之际,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位陌生的人类勇者。 ——你!你是谁!?精灵王子叫道。 勇者沉默不语,在他英勇的战斗下,哥布林群溃散逃亡。很遗憾,勇者也因此身中哥布林的催情魔法。 两人逐渐靠在一起,勇者的唇吻上精灵细腻的肌肤…… ——勇者阁下,您便是注定要来拯救我的? ——托尔,如果你管这叫拯救的话……」 “萨特。” “……!?” 萨特浑身一抽,没来得及从故事中脱离出来,下意识将书按在自己的腿上。他指尖的火焰消去,眼前的唯一光源只剩下艾德里安手里拿着那盏小灯。萨特呼吸急促,喘息间带着浓厚的水汽,心脏跳得就快从胸腔蹦出来。 “呼……” 一人一精灵借着微弱的亮光对视着,萨特嘴唇微抿,有些谨慎地看着艾德里安,希望他不要发现什么。 “你在干什么?” 艾德里安轻声问。 萨特想说些什么,张唇却发现自己有些失声,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没……没什么。” 接着他整理自己的姿势,反客为主:“怎么了?起夜?”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萨特料想他不知道什么是“起夜”,便又问:“想上厕所?” 艾德里安摇摇头,他沉默片刻,依旧定定地望着萨特。萨特稍微平静了些,又耐着性子问:“做噩梦?” 艾德里安垂眼不语,接着拉开自己的上衣,露出胸前那块细长的魔导石。 萨特本就心乱如麻,见状大道不妙——怎么会忘了这茬! “它……”艾德里安欲言又止。 只见魔导石散发着阵阵晶莹璀璨的光芒,像浪拍打在海岸上,又像是植物枝叶规律的摇摆,这是萨特魔力波动的象征——更是他情动的证据。 “它好烫。” 艾德里安说。 萨特的脸烫得几乎要破了,他顾不得再解释什么,猛地站直了身,揪着裤腰大步从浴室迈出。 艾德里安不明所以,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看见他将身体缩进被子里。艾德里安盯着他露出的一点后脑勺,语调平和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 “没什么。” 萨特心跳如雷,脑中复杂混乱的想法如洪水般喷涌而出。他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尤其是对精灵而言不好的事。还被精灵撞破——人证物证抓了个齐全,这是绅士所为? 可精灵能懂什么? 萨特还没有想好应对精灵的说辞,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预想精灵会一直问下去,直到他真正明白什么为止。 出乎意料的是,精灵没有再追问。萨特沉思片刻,觉得脑子里像团浆糊,可精灵诡异的安静又令他不知所措。即便是遇见危险的魔物也没有这样慌张过。 萨特犹豫地转过身,猝然对上的是精灵清澈的双眼。 他吓了一跳——精灵正跪坐在他床边,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你……”萨特喉咙一哽,询问的话卡在嘴里始终吐不出。 “萨特。” 艾德里安的脸上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他微微抿着唇,眉心也微皱着,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配合那个姿势,像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猫,萨特一下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怎么了?”精灵真诚地问。 萨特一哽,心脏酸得难受,半边身体几乎麻了。他想他不该总是这样—— 独自慌张躲避,让精灵担心。 “没什么……” 萨特这回真正平静下来,他伸手抚摸精灵的头发,又顺着头发摸到精灵的脸,有些冰凉。他思索一阵,试探着拉开自己的被褥。精灵眨了眨眼,他没什么表情,但身体很顺从地钻进他怀中。 艾德里安因为在外面待的太久,身体冰凉,萨特将他抱进怀里,决心不再想也不再说了。 一夜无梦,萨特醒来时看见精灵将半个脑袋都缩进被褥中,不由得笑了一下。 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可他朦胧地想,以后和精灵保持这个距离就行——再近的,不要,也不好。 洗漱后差不多接近午饭时间,萨特领着精灵吃了饭,随后带着他走进一间武器商店。一进店,琳琅满目的各式武器吸引了艾德里安的目光。 剑、大刀、锤、弓……人类世界的武器就那样展示在精灵眼前。 这里与其说是商店,倒不如说是一个经销总部。顾客在这里下订单,商店负责将订单送到对应店铺中,再由店铺供货。因而店铺里有必要的各式武器样品,可由顾客试用挑选。 萨特深知短期内很难让艾德里安学会剑术或其他武器,最终只让他试了弓和弩。结果显而易见,艾德里安因为力量不足拉不开弓,唯有弩使的像模像样。 临行的前一天,萨特寻来一个护送委托,方向正是前往托斯卡镇。 委托护送的内容是几车珍贵的酒品,萨特带着艾德里安正好可以蹭他们的马车。 翌日凌晨五点,天还黑着,晨露依旧浓重之时,萨特与艾德里安出现在城门外。 因为资金充裕,萨特也委托裁缝做了几身全新的衣裳,将他那些几乎磨破得不能再看的衣服全换了,看着体面许多。艾德里安则是得到了从没戴过的护胸和弩箭筒。 裁缝改掉旧衣服原先那副穷酸的样子,将皮毛重新浆洗、鞣制、缝合。衣服上除了常规的缝纫技法,还在袖口和领口处绣上了精致的刺绣图案,将他衬得像哪个未知小国的王子。 但一穿上身,艾德里安就知道,这还是他的那身旧衣服。怎么完全变了,却又还是它?人类怎么能感觉出的?这叫…… “怎么样?还是它,是吧。” 萨特收拾好东西,对他爽朗一笑。 “这叫‘熟悉感’。”萨特好心为他解释。 艾德里安点点头,安静地感受着这种叫“熟悉感”的神奇感受,一边将萨特给他的箭筒郑重地背好。 朝日渐升,一层柔和的、泛着橘色的晨曦打在萨特身上,他肩上硬皮革制成的护肩反射着海浪般的光。城门打开,约定好的车队逆着朝阳缓缓走出。 萨特与艾德里安对视一眼,萨特笑笑:“走吧,小王子。” 第18章 图多族 萨特先上了车,随后朝他伸手,示意他拉着自己上来。 “走!” 随着一声令下,车队缓慢地移动起来。艾德里安一时没坐稳,整个人往后滚了一下。好在萨特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拉了回来。 马车走上森林中的土路,被石头一硌,便嘎吱嘎吱地响起来。 艾德里安第一次坐车,别提有多新奇。暗自随着车子起伏而微微用力,好像在迎合它的节奏一般。 萨特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宠溺地笑了一下:“干嘛呢?” “我觉得脑袋麻麻的。” 艾德里安诚实地说:“震得脑袋麻麻的。” “很快你就会习惯的。” 萨特拉开帘子,示意他看窗外的风景:“瞧,我们走得多快?还有风拂过,很清新吧。” 艾德里安迟钝地点点头,对此半信半疑。 过去的几个月里,两人从荒无人烟的冻原一路走回来,鞋底都磨得不剩多少了。艾德里安虽对距离没有概念,但也明白坐车确实比步行舒适多了。 “风……”他探出头去,任微风轻轻拂过脸颊:“嗯,快了才有风。” 萨特笑笑,没打扰他难得的宁静时刻。 “我们要经过一片情况复杂的森林。”萨特提前对他打预防针:“你要跟紧我,知不知道?” “跟紧?” 艾德里安回过头,迷茫地看了看四周:两人都在车上,能跟去哪? 萨特没有接话,只是用剑柄点了点他的额尖:“笨。” 从罗萨镇出来没多久,车队进入一片人迹罕至的森林中。 “乔什。” 车队的负责人,也是领头的马夫瓦斯向萨特搭话。他是萨特的旧识,从前在卫兵营工作,退出来后以运输货物为生。 瓦斯扬扬下巴:“瞧瞧,前面还有支队伍。” 萨特抬眼,见不远处的前方确实绵延着一支不短的队伍。萨特从马车上站起身来,仔细地观察着: 他们看起来不像运输车队。 车队内几乎没有拖车,也没有车厢,众人以骑马的形式前进,背包行李挎在马肚两侧,看起来笨拙粗糙。萨特仔细辨认他们的服装,试图寻找些线索,但因距离遥远,只能看见他们裹得严实。 “得再近点。” 萨特低头对瓦斯说。 第15章 护送货物,不仅要保护货物免遭魔物侵袭,也需要提防在丛林间游走的盗贼们。众人一路走到现在,遇见的商贩车队也不少,但见萨特的车队人高马大,倒都不敢来招惹。保险起见,萨特还是让瓦斯稍稍慢下脚步。 瓦斯拒绝道:“这批货得按时到达。” 萨特掂了掂手里的剑,比量着对方的人数,很快他便不再纠结,对瓦斯耸了耸肩,以示不再干预他的决定。 “萨特。” 见人重新坐回车上,艾德里安向他搭话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萨特笑笑,饶有兴趣地向精灵解释:“我在判断前面的车队有没有威胁。” 闻言,艾德里安没有接话,也学着他的样子站起来。但他体力不够好,体能也不似萨特那般强劲,很快他便坐回来,和萨特分享自己的见闻:“我只看见很小的人和马。” “嗯,太远了么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威胁?” 萨特调整姿势,正经解释道:“一般而言,盗贼不会带着孩子出门。我判断他们是附近的猎人民族,或是——” “或是?” “或是图多族。”萨特见精灵眼神疑惑,便解释道:“图多族也以狩猎为生,但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这里是他们的活动范围,从前我来大陆北边时也遇见过。” 艾德里安这下便不能理解了。 他能理解人类都需要一个居所,就像鸟儿也筑巢,松鼠要挖洞一般。 生物总得有一个庇护所,用以躲避天敌也罢,修养繁衍也罢,总是必要的。但因为没有居所而四处游荡的人类,他还从没见过。 “他们并不被其他人类接受。” 萨特解释道:“图多族的人自出生起就会在双颊处形成两道显眼黑纹,这也是他们的标志。据说是深渊的诅咒,才使得他们世世代代如此。” “深渊的诅咒,”艾德里安很快捕捉到重点:“和你的一样吗?” “大概不一样。” 萨特思索片刻:“感觉他们的诅咒,是更古老的东西。可能自人类诞生以来……又或是自深渊诞生以来,它便存在了。” 艾德里安似懂非懂:“他们也是人类?” “是吧。” 萨特不确定地说。 “为什么人类会不接受人类?” 艾德里安又问:“和他们不接受你的手臂一样?是吗?” 萨特没有说话,精灵眨眨眼,自问自答道:“他们害怕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害怕诅咒,才会这样。” 萨特惊异,似乎自己从没教过他什么是排挤和歧视,精灵就已经参悟其中的真相。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萨特正直地说。 图多族流浪的身影遍布北方大陆,萨特曾经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大多非常沉默,面对许多事都无动于衷;或是因为性格内敛,又或是因为他们对萨特并不感兴趣。但总而言之,图多族不会主动攻击他者,萨特判断他们并不是威胁。 想到这里,萨特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曾听谁说过,图多族有着悠久历史和传统,他们信仰的某位神明对他们下达了禁止杀戮的指示。因此,图多族在与他族的争夺中失利,不得不离开故土流浪。 如果他们有这样长的历史,或许知晓有关精灵种的事。 萨特倾身,小声同精灵商量道:“一会儿等他们扎营休息时我过去打探一下情报,你来不来?” 艾德里安不明所以,萨特又补充道:“他们或许知道有关精灵种的线索。” 艾德里安虽应下,却不像最开始那样兴奋,似乎他终于明白这样海底捞针一般的寻找是件希望渺茫的事。 萨特没有追问缘由。 黄昏之际,前面的车队终于有停下来的迹象。瓦斯招呼伙计们扎营休息,众人有序排开,各自展开扎营的物件。 萨特借来一匹单独的马。没等他将精灵推上马,倒是见那条队伍的领头人骑着马走向他们。 萨特便也停下动作,示意瓦斯安顿好货物和工人,拉紧马缰,领着艾德里安审慎地前进。 树林里一时间只能听见马蹄声,偶尔有几声马的呼气声,直到萨特来到领头人跟前。萨特定眼一看,果然是图多族。 眼前男人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平和,除了双颊处的黑色斑纹,这几人还有着和萨特等人稍显不同的外貌特征,可以轻易看出他来自其他民族。 “阁下。” 男人行一礼,不卑不亢地说:“我认为你们也在意我们的队伍,便擅自寻来了。” “正巧。”萨特心领神会:“我正准备去见您。” “如您所见。” 男人向他们介绍身后的几个手下,以及远处停下休息的人群:“我们是栖息在这片山谷附近的图多族族人,因为栖息地水源被污染,我们正准备往南迁徙。” 男人自我介绍道:“我叫格里希莫夫,是这个族群的首领。” “我叫乔什。”萨特对他颔了颔首,对等地介绍起不远处自己的队伍:“我们是运送货物的商队。也是往南走。” “既然如此,”格里希莫夫似乎寻到合适的时机,便提议道:“我们一同前行,如何?图多族可以保护货品的安全,只需你们为我们提供一些药物即可。” 萨特定在那儿没动,冷静地回道:“看起来你们比我更需要达成这次协作。” “我愿意用珍贵的宝石与您交换。” 格里希莫夫招呼手下递上一个包裹,萨特摇手拒绝:“我不需要宝石。” “那……” “不过,我不介意与你们同行,至于代价,我想之后合适的时间内会索取。” 格里希莫夫了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又行一礼。萨特见交涉初步成功,便想拉着精灵往回走。他与格里希莫夫谈得紧凑,因而现在才发现精灵有些许不对。 艾德里安像只炸毛的猫,僵硬地立在他身后,眸子直直盯着格里希莫夫,似乎在害怕什么。 萨特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不由得也骇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第19章 谁的记忆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仿佛被摄魂似的,浑身的气场都很低沉。萨特尝试去拉他的手臂,艾德里安悄步往萨特身后藏。直到图多族人离开,艾德里安才从他身后走出。 “他身上有黑色的狼。” 精灵小声说。 萨特惊骇之余,先镇定下来,慎重地回道:“什么狼?” 艾德里安摇摇头,很罕见地抛开他往回走。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现,看起来不仅恐惧格里希莫夫,还很警戒。萨特下意识将剑的位置正了正,身体不由得绷紧。 “如何?”瓦斯见两人回到营地,熟络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图多族,”萨特抛下这一句,将剑解下来扣在手心:“他们要和我们同行,需要我们的药物。” 瓦斯递给他一块烤土豆,招呼道:“我不认为同行是好的选择。” “不。” 萨特摇摇头:“前面必须经过一片山谷,那里有瘴气弥漫,魔物也异常活跃。图多族人有不与同类相争的戒令,他们还各自骑一匹马,怎么算我们都不亏。” 瓦斯见状,微微点头便不再说了。乔什这人在城里很说得上话,一方面剑术高超,判断力强,由他护送的货物从没出过差池;另一方面,他在抵御魔物入侵的行动中救过许多人的性命。 但这人从不受谁控制,总单打独斗,反因此不受待见。不过瓦斯不管这些,他有四个女儿,正是上学的年纪,只要乔什能助他完成任务,瓦斯不在意他的立场。 众人各自寻了块地休息。萨特此时才有空询问精灵:“看见他之后,你一直怪怪的,到底是怎么了?” 艾德里安垂眼,说出的话却是萨特从未曾想到的:“萨特,在城里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萨特正疑惑着,艾德里安进一步解释:“梦里,我好像是一个乡村农妇,或者是某个部族的妇人?我不大清楚……” 艾德里安伸出双手,望着双手,思绪逐渐远去:“我看见自己穿着裙子,裙子上系着红格围裙。我站在灶台边,有一口浅色的锅,正煮着什么……” “有人在门外呼唤我,好像是一个男人,一个猎人,身上背着弓。” “那把弓很长……”艾德里安皱眉:“很长,很长。男人叫我的名字,另一个名字,然后有一个小孩扑在我腿上,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萨特疑惑地顿住了。他一时间没能消化精灵话中的信息,但本能般感觉到不对劲,此时的艾德里安让他觉得异常陌生: 艾德里安熟练地使用了许多人类世界的词汇,一点也没有从前迷茫的样子,就像他已经在人世生活了很多年一般。 “这究竟是谁的记忆……” 艾德里安喃喃道。 第16章 萨特用力眨了一下干涩的眼,压下心中汹涌的疑问,审慎地分析道: “你之前说所有精灵都共享记忆,这或许是其他精灵的记忆?” 艾德里安抿了抿唇,他因其他记忆的出现而感到不习惯。 “或许是这样的。” 萨特顿了一下,他本想问精灵能否辨别服饰的大致年代或特征,但仔细一想,即便精灵能想起来,恐怕也很难描述。 “我觉得好奇怪。” 艾德里安思索片刻,又补充道:“接近他让我觉得不舒服,同时,我想起了这个梦。” 说到这儿,精灵尝试解开自己的衣物,露出光洁的小臂:“皮肤上长出了尖尖的颗粒。” 萨特见他又变回从前的样子,安定了些:“你感到了不安,还有些恐惧或厌恶。” 艾德里安接受这种解释,现学现用:“他身上的黑狼让我不安,也让我想起那个梦。” “你刚才一直在提黑狼,那到底是什么?” 艾德里安抬眼,对上萨特关心的视线,他思索着,很慢地说: “一种不属于这片大陆的东西,不属于人类世界的……某种魔物。” “魔物?” 艾德里安点点头:“以魔灵的形式出现,被它吞噬的东西,无论是生命也好,灵息也好,魔力也好,都不会再出现在大陆上——用人类的话怎么说?” 萨特还在整理得知的情报,不敢擅自下结论,便试探性地说:“无法转世?” “噢。” 艾德里安恍然大悟一般:“无法转世。” “那么,我们就不要和他们同行?” 萨特征求他的意见。 “它对我没有攻击性。” 艾德里安异常镇定,虽然他平时就很少出现情绪波动,但不知怎的,萨特觉得他此时的镇静与以往都截然不同。他耐心等待精灵的回答,最终精灵用不太熟练的人类语言汇总道: “我不知道,萨特。可你要调查深渊异动的原因,不是吗?和他们交谈,或许会有收获。” 萨特点点头:“只要你说的黑狼不出手,人类形态的他们就没什么威胁。” 翌日天还蒙蒙亮时,格里希莫夫领着几个手下来到萨特身前。 “阁下。” 他的眉毛是异常浓密的,眉骨高耸着,鼻骨方阔,两腮至下巴处的胡须绑成辫子,长度几乎到脖子以下。 萨特按照约定递上药品,格里希莫夫使唤手下分散守护在货车四周。一进入瘴气区域,魔物果然活跃得多,细碎的脚步声亦步亦趋,但因图多族的守护,多数魔物不敢上前。 众人有惊无险地走出山谷,图多族人很快回到自己的队伍。 期间休息扎营时,萨特得以与格里希莫夫说上几句。 一个模样姣好女人抱着孩子上前,孩子吃着手,粉雕玉琢的。 “这是我的女儿,”格里希莫夫介绍道:“她叫颂妲。” “好名字。” 萨特接过孩子掂了掂,看着不大的孩子,却喂的白白胖胖的,一点也不怕人。 “小颂妲丝毫没有被舟车劳顿的影响。”萨特看着她琥珀色的双眼,不由得想到弥拉:“真坚强。” “她患上很严重的肠胃炎症,这就是我问你们要药物的原因。” 颂妲咿咿呀呀地嘟哝几声,不太安分地蹬腿,伸手向着萨特身后。萨特转身,见精灵安静地立在那儿。 “小颂妲想要哥哥抱?”女人有些意外:“这孩子看起来很喜欢这位先生。” 艾德里安仍是立在那儿,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萨特将孩子还给女人,解释道:“我弟弟不擅长带孩子。” “没事的,您瞧,这多没有必要。” 女人眯眼笑笑。颂妲在妈妈怀中仍然不肯安定下来,却也不哭不闹,只是含着手指看向艾德里安。 萨特点点头,此时艾德里安从他身后走上前来,在众人的注视中径直走到颂妲面前。小颂妲伸出短圆的小手,很快抓到他披在两边的碎发,咯咯笑起来。 “呀,宝贝,不可以抓哥哥。” 萨特正想上前帮他拉开,此时的艾德里安突兀地伸手掐住颂妲的下巴,众人皆是一惊。萨特的手本能般摸向剑柄,格里希莫夫身后的手下也握紧了弓。在众人的注视中,艾德里安仔细地端详着颂妲的脸,最终很冷静地说道: “你好像也是谁的转世。” 第20章 精灵的祝福 萨特先一步向前,在他触及到艾德里安前一刹,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弹开。 格里希莫夫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他命令手下展开攻击姿态。萨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眼前的艾德里安垂眼,对着颂妲小声吟诵。 一串银色的咒文从他的掌心飘起,缓缓落在颂妲的发丝上,接着浅浅落下,彻底融入进颂妲的身体中。在艾德里安静默的几秒,众人皆屏气凝神,萨特听见耳膜出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许久没有如此紧张过。 接收到光晕的小颂妲先是定定地望着艾德里安,接着“咯”一下笑出声,浑身笼罩着浅浅的银白色光晕。 “颂妲……!”格里希莫夫激动地喊道。 众人这时才暗自松了口气,缓缓放下手中的武器。萨特试探性地伸手,那道无形的屏障已经消去,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抱着颂妲的女人快步走到格里希莫夫身边。 艾德里安抬眼望向颂妲的方向,此时的他面色平静,眼神有着穿越时空的神性: “我赐予她精灵的祝福。” 没等大人们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小颂妲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仿佛在回应艾德里安的话。 “什么祝福?” 格里希莫夫眉心拧紧,审慎地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艾德里安垂眼,并不作答。格里希莫夫的手下心领神会,再次举起放下的弓。 众人将萨特与艾德里安围得结结实实,萨特握紧刀柄,尝试解释道:“他是我的治疗师,刚才他施予的是治愈魔法。” 说罢,萨特果断抽出龙牙短刀划破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哗啦一下流进泥土里。萨特转身示意,艾德里安一顿,熟练地为他疗愈。在治愈魔法的作用下,血很快止住,萨特向格里希莫夫展示他治疗几乎完成的伤口: “你该相信我们。” 格里希莫夫并没有卸下戒心,冷酷地回道:“我并没有允许你们对她施展魔法。” 萨特抢先解释道:“不是魔法,是祝福。” 他吸了口气,又说:“这份祝福赐予她健康与活力。” 见格里希莫夫仍旧绷紧身体立着,面色冷峻,萨特继续解释:“我们没有必要伤害她。如果刚才的祝福有害,颂妲不会笑。我弟弟脱离人类社会太久,不明白人类的交往方式,可他没有恶意!如果刚才的行为冒犯到你们,看在我们提供药品的份上,请见谅。” 两方仍对峙着,气氛一度十分焦灼。就在萨特考虑突围时,艾德里安忽然走上前。萨特一顿,忙喊道:“艾德里安!” 精灵并不管他的呼唤,穿过人群走至格里希莫夫身前,他浅碧色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灵。 格里希莫夫紧皱着眉,但却没有示意手下将他拉开。艾德里安指了指格里希莫夫的胸口,见状,格里希莫夫脸色一怔。 “你胸前,有来自精灵种的东西。” 艾德里安平静地说:“请你拿出来。” 众人皆看向他们,萨特缓过神后稍有惊愕,他一点也不了解现在的艾德里安,也完全想不到他会做什么。 格里希莫夫最终软下态度,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抽出胸前的物体: 这是一段银白色的树枝。 非常短,几乎只有小指的一半长。银枝微微发着光,光芒与艾德里安施展魔法时的银白色光芒一致。从萨特的角度,他看不见精灵的表情,但他不知为何可以想象,精灵应该微微瞪大了眼—— 这段银枝是神树的一部分。 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他们与银枝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寻到有关神树的线索。 艾德里安再次收敛神色,微微蹙着眉,对格里希莫夫道:“这段银枝,在和精灵的魔法共振前不会发出光芒。如果它是真的,那足以证明我的身份。” 格里希莫夫抿住唇,萨特快步向前,见他表情凝重。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看似壮硕无畏的男人此时露出乞怜的神情,他犹豫再三,最终缓缓跪在艾德里安身前: “殿下……” 格里希莫夫伏在地上,他的手下跟着跪伏在地:“感谢您赐予她祝福……” 萨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艾德里安,审慎地微微挪动了指尖,姿态略有放松。 “我不会要你的银枝。” 艾德里安轻声吩咐道:“你和你的部族可以继续保有、继承它。” “感谢您的慷慨……” 第17章 格里希莫夫的姿态极度虔诚,仿佛真正看见部族长久来信仰的神显现神迹。萨特注意到不仅是他的手下,连他队伍里的女人们也在远处跪下,部族里有些人流下激动的泪水,却紧紧按住自己的嘴,避免发出啜泣声。 艾德里安对他的感谢并无反应,只是淡淡地问:“我要你告诉我,掌握银枝的还有哪些部族,它们分别在哪里?” 格里希莫夫依旧伏身,小心地解释道:“请允许我们为您准备晚膳,我将会在晚膳时为您说明。” 艾德里安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 萨特一头雾水,察觉到这或许能帮助精灵找到同族的下落,虽心里有许多疑问,却也跟着精灵一起参加这次晚宴。 图多族人拿出他们仅有的货物准备,艾德里安神色平淡,对此并无太大反应。格里希莫夫抱着颂妲坐在他对面,小颂妲乖乖的,双眼一刻不停地看着艾德里安,似乎能感受到那份可贵的祝福来自哪里。 格里希莫夫小心解释道:“图多族的脚步遍布北方大陆。我们的族群与千年前的精灵种有着某种联系,银枝作为部族的信物和权威的象征一代一代流传下来,我是附近这片部族第117代首领。” 在他的描述中,萨特拼凑出一副堪堪完整的画像: 传说在不知多少年前,图多族曾与精灵种有过交集。精灵赐予他们祝福,帮助他们学习技法、知识;精灵创造文字,奠定了图多族的语言;精灵还帮助他们修建房舍、道路、大桥,帮助他们开采矿石、治理水患。作为回报,图多族人世世代代将精灵视作族群的神灵,以信仰供奉精灵,传说这会使得精灵的魔法更加强大。初代首领从精灵处获得一段银枝,作为首领的象征传承近千年。然而在部族分化的过程中,银枝也被分解,直到格里希莫夫手里时,已经不知是多少段银枝中的其中一段。 银枝是神树的一部分,蕴藏着精灵种最初赐予图多族人的某种力量,因此,也有外族人为了获得银枝与图多族人开战。接连几次战争令他们疲惫不堪,族人在守卫银枝的战争中死去,图多族人口锐减,渐渐地成了流亡的民族。 格里希莫夫的部族在水源枯竭后不得不踏上寻找新家园的路程,然而北方大陆无主的土地极少,在遇见萨特一行人前,部族已在这片山区间徘徊近两年。 “我们无法进入城镇中,”格里希莫夫眼中蕴藏着不甘:“他们不会接受我们。而我们也不接受他们——一旦我们接受了城镇的生活,我们便不再是我们。” 萨特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对山野林间的眷恋: “图多族依靠狩猎而生,我们与森林共存,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会继续寻找新的栖息地,直到这副躯体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为止。” 第21章 无人之境 格里希莫夫眼含泪水,萨特面露不忍,接着他见这位粗犷的中年男人用掌心轻轻蹭掉眼角的泪,转而坚定地说: “我们绝不会想到在这里能见到阁下。您说得没错,只有精灵的魔法可以与银枝共振。” 艾德里安很慢地眨了眨眼,没有表示。格里希莫夫继续道:“精灵的魔法已经从大陆上消失千年——” 说到这儿,格里希莫夫猛地停住了。萨特见他神情凝重,意识到这可能和他身上所谓的“黑狼”有关。他微微皱眉,抢先在格里希莫夫解释前问道: “这和你身上的魔灵有关么?” 格里希莫夫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没有意识到萨特这样的人类能看见他身上的魔灵。接着他很快想到什么,慎重地解释: “在千年前的那场大战中,传说某位图多族人为了获得魔神的力量而背叛了精灵。” 萨特浑身一怔,他来不及想太多,下意识看向身边的精灵,见艾德里安神色平静,依旧无悲无喜。 格里希莫夫垂眼,脸上有不甘的神色:“大战终结,精灵不知去向,从此魔灵便寄生在我们身上——” 他看向一旁的颂妲,面露不忍:“被魔灵寄生的族人在40岁前死去,在此之前,魔灵会寻到下一位宿主。” 萨特很快了然:魔灵会寄生在魔力最强的族人身上,这个人便是首领,一旦首领死去,继承的人便是首领的孩子。 “殿下……”格里希莫夫怀着微弱地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您的祝福能……” 艾德里安摇摇头,平静地说:“不能。” 格里希莫夫一时静默,艾德里安并不在意,便站起身问:“其他拥有银枝的部族,在这千年里有没有遇见过其他精灵?” 格里希莫夫垂头,恭敬地答:“据我所知,没有。” 艾德里安闭上眼,无声地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远处的森林: “你的女儿颂妲似乎是谁的转世,我看见了她前世的记忆。” 说罢,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吩咐道:“我不能保证魔灵会不会吞噬掉她的灵魂,但精灵的祝福应当会为她阻挡某些灾祸,在我再次回到这片森林前,你要保护她免受其他伤害。” “谨遵您的指示。” 艾德里安打了个哈欠,没有与萨特交换眼神,径直往自己的营地走去。萨特很快跟上他的脚步,举着火把为他引路。他心中有许多疑问,早就想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场合全部问清楚,可如今和艾德里安走在一起,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艾德里安的表现令他十分陌生,仿佛完全换了个人。 萨特陷入沉思,回过神来时,已经回到瓦斯的营地。瓦斯领着几个工人围坐在地上烤火,几人安静地靠在自己的衣服上昏昏欲睡。瓦斯见他回来,打了个招呼: “你们去了那样久?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分别前约定过,一旦在格里希莫夫的营地发生什么事,萨特便会吹响象征的警笛。因而即便他一直没回,瓦斯也权当他只是忘了时间。 “没什么。” 萨特刚回复他,便看见艾德里安已经寻了个空地,他解下那件狼毛外套盖在自己身上,蜷缩起身体。双眼紧闭着,似乎已经入睡。 饶是有许多问题萦绕心头,萨特也意识到他如今应当累了。他走上前,也脱了外衣小心地靠在他身侧。艾德里安显然在城镇爱上了洗澡,昨天寻了个能洗澡的好地方,烧热了水将身体仔细清洗了遍。如今发丝间还有皂角的香气,若隐若现,几乎成了他的体味之一。 “你……” 萨特小声念道:“你身上的谜……一个接一个……” 艾德里安双眼紧闭,没有回应他,似乎早已睡熟了。萨特凑近了些,有些不安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想到格里希莫夫的话,萨特的心思活络起来:“假如你要找同族,那我们或许得分开行动。” 说到这儿,萨特不由得地问: “你希望如此吗?” 回应他的是艾德里安绵长均匀的呼吸声。萨特意识到他绝无装睡的可能,随即又想自己这惴惴不安的样子实在荒谬,便自嘲般笑了笑,往精灵那边靠了靠,数着他的呼吸很快进入梦乡。 令他没想到的是,醒来的精灵似乎对昨天发生的事毫无印象。 “萨特。” 艾德里安跪坐在他身旁,有些好奇地盯着熟睡的萨特。在他睁眼时,便一如既往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萨特还朦朦胧胧的,但听见那声呼唤,他马上意识到精灵变回那个他熟悉的样子——那个一无所知的,懵懂的,仿佛初生的小动物时的状态。他猛地坐起身来,动作太快,甚至磕到了手。 艾德里安直直地盯着他,见人慌张地弹起来,接着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些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这样?” 萨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花了几分钟思索昨天的记忆,他迟钝地想这或许是梦一场,可直觉告诉他不是。 “你记得有关图多族的事吗?” 艾德里安坦率地摇摇头,像只乖巧的小猫。见萨特僵住身体,便主动补充道:“我记得我见到颂妲,一个小女孩……后面的事就没有印象了。” 萨特惊愕不已,随即又收敛神色:“那么,你赐予她祝福的事,也不记得了?” “祝福?” 艾德里安瞪大眼,萨特从他浅碧色的眼瞳中看出疑惑,这令他心惊。 “似乎是我做的……”艾德里安迷茫地移开视线:“是我……又好像不是我……” 萨特膝行向前,快速捧住他脑袋,让艾德里安直视他的眼睛。他抿了抿唇,心脏惴惴不安地鼓动的,不知自己要说什么,最终只是装作不在意地问: “你会忘记我么?” 萨特顿了顿,望着精灵浅碧色的眼瞳,不知怎的语气轻软下来,像是一阵风: “忘记有过一个人类勇者,他叫萨特,他救过你的性命。” 艾德里安很慢地眨了眨眼,在那几秒里,萨特想象了无数种答案,最终他几乎是泄气般想,还是不要知道答案的好。这问题有什么意义?谁能知道未来的事?萨特察觉到自己应当有什么地方被精灵改变了——他隐姓埋名许多年,便是希望人类社会忘记“萨特”,忘记那个曾经独自斩杀过魔龙的人类勇者。 第18章 可在面对艾德里安时,萨特却恐惧会被他遗忘。 或许是因为艾德里安太纯粹了,他像一块璞玉,像初生的婴儿,正是因为他如此单纯,让萨特可以放心在他面前裸露出脆弱的部分——艾德里安像面镜子,他折射出萨特从未想过的自己。 “我不知道。” 艾德里安诚实地说。 得到答案,萨特一顿,这很符合他的猜测,潜意识里,他觉得精灵会这么说的:他是个尊重事实的精灵——他没必要撒谎。 “如果某一天我会忘记你,那,”艾德里安顿了一下,萨特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情绪,此时的艾德里安并非毫无波澜:“在那之前,我会将记忆传回神树中。” 萨特缓缓转过眼,两人默默地对视着,萨特从他的话中读出某些东西,似乎这是来自艾德里安的“安慰”,是精灵不加掩饰的安抚。 “那样,就算忘记你,我也会再想起来的。” 第22章 丛林两端 艾德里安眼神纯粹,一双浅碧色的眼瞳平静而深邃,像一汪无垠的湖。 萨特掩饰性地侧过脸,不再直视他的视线,轻声回道:“好。” 这话说完,艾德里安的眼神依旧停在他的脸上,带有某种精灵种特有的审视与好奇,叫萨特的心又紧了紧。 他岔开话题,简单地向艾德里安解释昨天发生的事。包括他们与图多族持刀相向,差些爆发冲突的事。艾德里安拉过他的手,掌心处果然有一道新疤,但因为治疗魔法的介入,伤口很快得到治愈,只留下浅浅的肉芽色。 艾德里安垂眼看向那道疤痕,不知想到什么,轻声道:“萨特,你有时让我很不解。” 萨特盯着他的眼睫,不由得追问:“什么?” “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伤害自己。”想到这里,艾德里安的思绪似乎飘远:“人类都会这样吗?萨特,因为你也是人类?” 艾德里安抚过那道疤痕,指尖溢出的治愈魔法仍在为萨特处理伤痕。萨特觉得掌心有些痒,不由得缩了一下。他一下子对上艾德里安的视线——如同湖面一般平静的视线,不由得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没有缩回手。 “你指的是什么?” 艾德里安的眼转了转,似乎在竭力思索如何表达。萨特对他这副模样十分熟悉,甚至能从中咂摸出一些安全感来,于是他默契地提醒道:“你想说,我没有必要为了证明你的身份而伤害自己。” “没有必要……” 艾德里安跟着他喃喃地重复道。 “这是最直接的方式。” 萨特低声解释,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图多族只相信自己看见的真相。” 艾德里安依旧垂着眼,睫毛轻颤,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萨特心领神会,可他不喜欢将话题变得沉重,因而故意扬起声调,调笑般说:“啊,你又在担心我,是吧?” “担心……”艾德里安回忆起这个词的含义,又郑重地点点头:“我担心你。” “不必担心。” 萨特抽回手,站起身来:“我可比你会照顾自己,能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有数。” 说话间,格里希莫夫带领手下来到他们的营地。瓦斯有些警惕,但见他们态度恭顺,便没再说什么。 “殿下,穿过这片峡谷,前面就是托斯卡镇了。” 格里希莫夫向精灵汇报,见精灵没有看他,又吸了口气道:“您是否需要图多族护卫您进城?” 艾德里安依旧不语,只是挪动身体,将自己藏在萨特身后。萨特知道他不会回答了,便对格里希莫夫道: “我们该分道扬镳了。”萨特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晰:“你和你的部族最好远离城镇。” “那……”格里希莫夫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殿下他……” “他的安危无需你操心。” 萨特直直地盯着格里希莫夫:“另外,他并不是你们传说中的精灵。” 格里希莫夫立在那儿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对萨特说的话只是略过的微风。萨特揽过艾德里安的肩,思索片刻,又道: “他只是一个会些治愈魔法的普通人,跟随我的队伍讨生活。”萨特顿了顿,嗓音压低几分:“至于昨天的事,就当是某位神明借他之口宣告神谕,你明白我的意思。” 格里希莫夫缓缓阖上眼,再睁开时,原先那抹似有若无的探究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冷峻:“您说的,我会谨记于心。” “此外,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见过他的事。” 说到这儿,萨特屏气凝神,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地望着格里希莫夫的眼。一道深赤色的光晕从他身体四周升起,魔力如同涟漪扩散,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律动,惊动了不远处的鸟儿,小型动物迅速四窜,流下一片静寂无声的土地。 格里希莫夫的瞳孔微微收缩,未曾料想过眼前这个陌生的人类剑士似乎掌握着惊人的魔力。魔力让凝脂,就连时间的流动也变得粘稠,魔力化作的剑气自下而上,卷动萨特的衣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你听明白了吗?” 格里希莫夫缓缓躬身,恭敬地向着萨特与艾德里安的方向行一礼,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如您所愿。” 他声音平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听到格里希莫夫的回应,萨特收回释放的魔力,空间内的压迫感如潮水般褪去,几个图多族的手下不约而同地松开紧握武器的手。 两支队伍重新整装出发,默契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进入峡谷后,图多族再次派出手下与萨特的队伍同行,守护着队伍的安全。 萨特见他们这样,便也放松了精神。在马车上,他想起昨天的事,又与艾德里安攀谈: “说起来,为什么你能对格里希莫夫的女儿施与祝福?你之前明明失去了魔力。” 艾德里安有些昏昏欲睡,但仍耐心回答道:“那段银枝……” 闻言,萨特回过头,见艾德里安闭上眼解释道:“我不明白……但似乎是因为银枝是神树的一部分。” “银枝上有什么线索么?” “太短了……”艾德里安迷迷糊糊地,却还摇了摇头,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在梦呓:“上面似乎有其他精灵的记忆……但我感受不到更多了……” “这样。” 萨特思索片刻,转而从背包中拿出一副简陋的地图:“昨晚格里希莫夫给了我这个。” 他在马车上抹平地图,一一向精灵解释道:“地图上标记了其他图多族部族的所在地,我们跟着它,或许能找到更多银枝。” 只见地图上密密麻麻地画了几十个字符,大多集中在托斯卡镇以北的山林中,还有一些零星点缀在在北方大陆的各个角落。 “你看,标记的部族都是可能拥有银枝的部族。” 艾德里安微微皱起眉,出乎意料的,却不是非常兴奋,萨特不由得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不想再见到黑狼。” 艾德里安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萨特恍然大悟:“看来黑狼确实对你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他收起地图,有些安抚性地哄道:“不过,谁知道呢?兴许其他部族没有黑狼。” “萨特。” 艾德里安喊一声他的名字以示回应。萨特顿了顿,没有接话,期待他还能再说出什么。 “没什么。” 艾德里安摇摇头,学着他的样子说“没什么”,叫萨特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他意识到此时或许不该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不再逼艾德里安,转而坐到他身侧,安静地待着不再言语。 即将穿过峡谷时,队伍最后一次扎营。萨特和格里希莫夫已算熟稔,带着精灵前往他们的营地时,颂妲的妈妈又一次抱着颂妲走来。 小颂妲见到艾德里安就非常欢喜,立刻在母亲的怀里扭动起来,咯咯地笑,又伸出肥短的手要他抱。格里希莫夫原先有些紧张的神色也放松下来,望向颂妲的眼神里满是爱意。 “呀,颂妲真的很喜欢哥哥。”妈妈眯起眼笑着,试探般将孩子往艾德里安面前送了送。 艾德里安有些僵硬,双手悬在空中,求助般看向萨特。他从未抱过人类小孩,这令他“不安”,令他长出许多“小尖尖”。 萨特忍俊不禁,上前指导他:“一手托住宝宝的背……另一只手扶住屁股……” 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下,艾德里安伸手抱到小团子般的颂妲。孩子的身体很绵软,触感令他吃惊。他就那么僵硬地抱着孩子,直到抱不动才还给妈妈。萨特忍不住取笑他,艾德里安不解地问:“这就是人类幼崽?” “孩子。” 萨特纠正他:“是孩子。” “噢,孩子……” 艾德里安若有所思地重复一声,他想到什么,突然转过头对萨特道:“弥拉也会有孩子,对吗?” 第19章 萨特的笑意凝固在嘴角,他没想到精灵将弥拉的事那样放在心上。那句轻飘飘的,简单的话语,似乎蕴藏着精灵对她的祝福,让萨特的心也莫名地颤了一下。 这正常吗? 萨特垂下眼避开精灵的视线,他听见自己含糊地回了一句“嗯”,接着不再言语。想起过去几个月来与精灵朝夕相处的经历,每当他想在情感上远离精灵时,情况总是事与愿违。 ——或许精灵掌握着某种能深入接近人类内心的魔力。 萨特自嘲地想。 第23章 年轮 越靠近城墙,四周魔物气息便越发活跃。萨特冷静地环视四周,有些小型魔物正虎视眈眈,但大约忌惮着什么,不敢轻易上前。 劳拉所言不错,托斯卡镇正饱受魔物侵袭的困扰。至少,魔物不该出现在离城墙这么近的地方。 一行人走出峡谷,萨特的队伍和图多族分别。格里希莫夫带领着族人往更深的森林走去,临别前,萨特祝福他能寻到新的栖息地,格里希莫夫微微颔首,以示友好与敬意。 没有了图多族的守护,魔物越发肆无忌惮,有一些蠢蠢欲动的魔物想袭击车队,但萨特反应敏捷,很快将它们斩杀。 “瓦斯,”萨特严肃地说:“不要掉以轻心。” “明白。” 瓦斯在退役前曾是位盾骑士,但施展盾魔法本身十分消耗魔力,饶是瓦斯这样的体格,没多久便力不从心了。 萨特明白他不能坚持太久,夹紧马肚,队伍整体加速往城门奔去。再斩杀了最后一只魔蛛后,队伍顺利抵达托斯卡镇的城墙下。 艾德里安从马车中探出身,这里的景象与他们最初抵达的人类城镇截然不同。 首先感受到的是寂静。 卫兵全副武装立在城墙上,城门口设置了重重防守,除了负责巡查的卫兵和准备进城的队伍,几乎看不见别的生物,更别提商贩走卒了。人们并不交谈,即便是查验时,也大多用肢体语言应付。 萨特拿出通关文件时,卫兵审视的眼神在艾德里安身上停留很久,令他无端想起森林里某些猎食者的目光,冰冷而充满戒备。 卫兵在仔细巡查过货物后冷硬地下令放他们进城。 城中的气氛格外肃杀,街上见不到多少人影,商铺也大多冷清,路过的行人脚步急促,面带愁容。 艾德里安一一扫视他们的脸,惊异地发现人类与人类、城镇与城镇间也有不同。 在他的想象中,城镇应该都是最初他见过的那样,热烈而充满生机,贩夫走卒吆喝着,有花车,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而不是如今这样。 瓦斯领着车队前行,最终来到一座城堡入口处。他与入口的守卫沟通几句,一行人得以进入城堡的后院。然而守卫将萨特与艾德里安隔开,只允许工人们进入地窖,工人们抵达后熟练地开始装卸货物。 一个瘦削男人从城堡里走出,他与他的手下和格里希莫夫的截然不同,仿佛他们间有着天然地屏障,是冷硬的、秩序分明的。而格里希莫夫与他的手下是亲厚的、团结的。 瓦斯与他打了个照面,熟络而略带谄媚地说:“这是本季度约定的货物,请侯爵大人查验。” “知道了。”男人拿出账本一一查收,验收完成后递给瓦斯一个钱袋:“一路辛苦了。” 瓦斯掂了掂钱袋,恭敬地行一礼:“天色已晚,我们就告辞了。” 艾德里安跟着萨特一起登上已经搬空的车厢,他回头望去,城堡在夕阳血色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森。 瓦斯按照约定的数量分发钱袋里的金币,工人们各得一枚,萨特作为护卫得到了两枚。金币虽小,却货真价实,一枚价值1000比鲁。 “你们接下来如何打算?”瓦斯问道。 萨特将金币收好,解释道:“我们留在托斯卡镇,至于你们……” “回去的路,我们会再委任新的护卫。”瓦斯抱一拳:“那么就在这儿告辞吧。” 萨特对他扬扬手,目送瓦斯的队伍远去。 热闹的队伍终于又只剩下萨特和艾德里安。他们立在告别的街口,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萨特注意到精灵自进城后就十分安静,大约他也感受到队伍里严肃的气氛。 “走吧?我们去吃些什么。” 黑鸟脱离马车自然回到萨特肩上,至于小灰,它已经长到能跟得上萨特脚步的大小。 艾德里安蹲下身抚摸小灰的甲鳞,听见萨特的话,精灵很罕见地没有回应。 “怎么了?”萨特也蹲下身,望着他露出的半张脸耐心地问道:“不高兴?” “我不喜欢这里。” “为什么?” “这里的人类很奇怪。” 艾德里安言简意赅地说:“这是一座坏城镇。” 萨特忍俊不禁,他掂了掂那三枚金币,耐着性子说:“城镇没什么好不好坏不坏的。” 他将精灵拉起来:“你一定是累了,路途遥远,又发生这许多事。” 先是图多族的事,接着又出现银枝。萨特察觉到和图多族并行时精灵的状态总是不对,好比一根不太好用的笔,清醒的神智就像墨水一般断断续续。或许格里希莫夫的“黑狼”确实对精灵造成很大的精神压力,但如今重新进入人类城镇,萨特料想精灵应该能真正放松下来。 艾德里安微微垂眼,并不回答他。萨特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脸颊肉,嗓音轻的几乎听不见:“瞧瞧,脸都气红了,寻个地方吃饭吧。” 想到精灵喜欢洗澡,萨特又补充道:“或者咱们去洗个澡?” 艾德里安很慢地点点头,动作异常清晰:“你一定饿了,萨特,我们先吃饭,再洗澡。” “天啊。”萨特脱口而出:“你太会安排了!你是人类生活学的专家,有史以来最聪明的精灵。” 艾德里安微微抿唇,虽然情绪依旧不高,但显然已经被哄得七七八八了。 他们找到一家还开着的酒馆,内里人虽不多,但气氛还算热闹,有喝酒的、划拳的、闲聊的,与街上的肃杀截然不同。 艾德里安微微睁大眼,没明白为何店内店外是这样不同的风景。 萨特带着他寻了个角落坐下,木桌有些年头了,却擦拭得很干净,艾德里安打量周围的人,单纯而好奇。 “酒馆大概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了。” 艾德里安转过头,敏捷地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酒馆。” “就是喝酒的地方。” 萨特叫他回忆那批护送近一个月的货物:“我们护送的就是酒。” 酒馆上菜的速度很快,两人说话间,点的菜就已经上齐。 艾德里安盯着碗里烤得软糯的土豆,不明所以:“这和酒有什么关系?” “喝了酒,人就会……” 萨特正埋头吃着,见精灵实在好奇,便放下手上的餐具解释道:“人就会轻飘飘,晕乎乎的。” 说罢,他引导精灵看向酒馆某个角落:“喏,他就是。” 角落里,某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伏在桌上,他浑身都软,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可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不时留下一些泪水。 “会失去理智,忘记自己是谁、在哪,也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噢,忘记许多事。” 萨特边说边观察艾德里安的反应,显然精灵对这样奇怪的人类文化十分不解。可他的兴趣也没有支撑他继续问下去,精灵眨了眨眼,转过头来问:“你也会喝?” “为什么不呢。” 萨特耸耸肩,小黑顺势发出一声怪叫。他又拿起餐具吃起来,言语间似乎不甚在乎。 “你也有想要忘记的事?” 艾德里安的眼瞳如同平静的湖,直直地看着萨特,他尖锐的刺透让萨特猝不及防。 萨特浑身一僵,不知想到什么,缓缓放下手中的餐刀。笑意僵在脸上,仿佛被精灵说穿了什么秘密。 “当然。” 萨特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稳:“精灵没有吗?” 艾德里安抬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萨特从中读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似乎忘记也行,不忘记也行。 “那不好的记忆呢?” 萨特忍不住追问:“如何处理不好的记忆?痛苦的、让人很难过的记忆,难道不会想忘记吗?” 艾德里安直直地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他话中的含义。接着他意识到什么,语气依旧无悲无喜: “对我们而言,好的、不好的,都是神树的一部分。我们的生命从神树中而来,最终也会在神树中消退,所有的经历、记忆,都会还给神树。” 萨特定定地望着他,不知他还会说出什么。艾德里安思索着,终于找到合适的词: “就像年轮,都是存在过,又会继续存在下去的东西。” 第24章 死去的英雄 萨特无言地看着他,温润的灯光、柔和而美妙的氛围,让他微微有些出神,想永远记住这一刻。 第20章 艾德里安转过眼,面无表情地吃着眼前的食物。 萨特顿了一下,抬手请店员开一瓶酒来。 红酒的质地像某种丝绸,又像血液,萨特在精灵的注视下将酒缓缓倒入酒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人类。” 萨特向艾德里安的方向虚空敬了一敬:“他天资过人,在剑术上勤学苦练,梦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剑骑士。”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他拿起一旁的刀叉,摆出几个对战的姿势,艾德里安的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很幸运,遇上王国最有名的老师——宗师级的人物。” “训练的日子苦不堪言,受伤是常有的事,甚至骨头也断过几次。” 萨特舞动刀叉,两者交叠相碰的时刻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小人类并不后悔,因为这最终帮助他进入圣帝亚斯骑士团,整个王国内最好的骑士团。” “那一年他15岁。” 萨特为自己斟满,再次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他半开玩笑似地对精灵说:“猜猜,他拼死拼活进入圣帝亚斯骑士团,是为了做什么?” 艾德里安浅碧色的眼转了转,最终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即便已经在人类社会中生存许久,人类的许多事——尤其是他们做某些事的原因——他们称之为“动机”的东西,艾德里安依旧十分不了解。 他不理解人类为什么互相杀戮;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伤害自己;不理解他们为什么相互制定秩序、又相互排挤;更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可以为了其他人类付出自己的生命。 人类世界的一切就像…… 艾德里安仔细思索: 像他们一起看过的花车,有时轰轰烈烈,有时又急速转下,有时冷寂孤清,有时……不知道算什么——艾德里安无奈地想。 他不理解人类,更不理解萨特。 但萨特是特别的人类。 “因为,他想成为英雄。” 萨特冷不丁地说。 他的嗓音染上一层陌生的质地,像某种砂石。 艾德里安不得不看向他: 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不知何时蒙上一层阴翳,他的身体僵直了,脸上的神情像冬日里凝滞的河水,带着一种陌生的冷峻。灯光不知何时灭了几盏,从萨特身后打过来,橘黄色的,却叫他显得异常破旧。萨特的眼神从没有一刻如此僵直又如此离魂过,像是被什么人攥住似的。 艾德里安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人类勇士的脸。 他鼻骨高挺,脸颊瘦削而窄长;有着深邃迷人的眉眼,深棕色的;形状姣好的薄唇,微微抿着;黑色的发丝在临行前仔细修理过,这叫他显得不那么邋遢;作为一个长期在外流浪的勇者,他的皮肤并不细腻,尽管如此,以人类的标准而言,这却是张足够英俊的脸。 可这样的一张脸,却似乎藏着许多心事,许多秘密。 “他想成为英雄……!” 萨特又重复一次。 这次的他似乎想到什么,捏住酒杯的左手指节微微发白,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在颤抖,于是垂眼看向手掌,又猝地松开。艾德里安将他紧绷的身体线条看在眼里,不知怎的,他意识到萨特将真正展露他最深的痛处。 这将是艾德里安最接近他的时刻。 萨特低头伏在桌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你知道什么是‘英雄’吗?” 艾德里安无声地摇摇头,萨特却好似不等他的回应,很慢地说:“英雄就是……” 他的嗓音从手掌中挤出,带着一种奇怪的腔调。艾德里安期待着他的答案,萨特却忽然停住不再说了。 艾德里安转过头看刚才那桌客人,那个原本趴在桌上的男人已然离去,而萨特接替了他的位置。 不知想到什么,萨特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轻笑,他抬起头来,脸因过度挤压以及缺氧而发红:“算了……” 萨特再次为自己斟满,又一饮而尽。 “总之他做到了。” “英雄的歌谣响彻王都。” “然后……?”萨特沉吟着:“他得到一枚象征无上荣誉的圣帝亚斯徽章,女王大人亲自授勋的。” “多好的结局。” 萨特笑了。 他真诚地笑着,嘴角扬起很高的弧度,眼睑被脸颊肉挤压着,微微上弯。 艾德里安静静地望着他,将他所有倾诉、袒露、无声的宣泄与自嘲看进眼里,仿佛一个永远不会被装满的容器。 他理解了“英雄”就是“好的”东西:会被歌颂、赞扬,被统治者认可,得到象征社会身份和地位的荣誉。 可从萨特的表情看,“英雄”似乎不是“好的”,“成为英雄”也不是。 艾德里安有些困惑,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感受——可这让他更搞不懂人类了。 “好了。” 萨特做了个合掌的手势,宣告话题的终结:“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沉浸在回忆中太久,萨特环顾四周,发现食客已经寥寥无几,墙上的钟表显示时间是晚上7时。他没有留意精灵的反应,也无心再在这个话题上聊下去,于是站起身走向吧台,脚步有些不稳。艾德里安也跟着他起身,走近时他听见萨特问道: “老兄,托斯卡镇也有宵禁?” 吧台的酒保正在擦拭最后的碗碟,见人如此问,便挑了挑眉,回道:“外乡人?” 萨特点点头:“我们从最北边的罗萨镇来。” 酒保垂眼,熟练地擦拭着手上的东西:“托斯卡镇的宵禁从晚上八时开始。” “这样早?”萨特脱口而出。 酒保手上的动作一顿,脸色晦暗不明:“太阳一落山,魔物就会开始袭击城墙。”他放下餐碟,有些挑衅似的问:“你不觉得八时反而有些晚了么?” “抱歉,”萨特虽有些醉了,却也听出他话中的讥讽:“我无意冒犯,只是有些惊讶。顺带一问,最近可以落脚的地方在哪?” 酒保大抵也见惯了醉酒闹事的顾客,很快就不跟他计较:“出门往右,直走,街道的另一边就有一家旅馆。” 萨特连忙道谢,掏出几张纸钞压在台面后拉着精灵走出旅馆。 “喂。” 酒保收下纸钞,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些:“夜晚不要出门,这座城镇并不安全。” “谢谢你的忠告。” 萨特回头,对他行了一礼,以示自己知晓了。酒保所言不假,旅馆就在不远的街道上,它的门面有些年岁了,一进门,迎接他们的是个织毛线的老太太。 艾德里安被她手中的毛线吸引了注意力,一刻不停地盯着瞧。有只黑白相间的小猫窝在她的腿边,乖巧安静。 萨特撑着理智为自己和精灵安排了房间。此后的脚步更是凌乱,他还记着什么,硬是要在前面领着。小黑不知何时跳到艾德里安身上,对着他“呱”了一声。 拉开房门后,萨特便彻底醉倒在地上。 第25章 初吻 咕咚。 萨特倒下时,他身上的装备也一同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又闷又沉的声响。 艾德里安回过头来,一时没明白萨特为什么倒地。他走上前,尝试性地叫他的名字:“萨特。” 萨特并无回应。 艾德里安对他使用治愈魔法,奇怪的是,治愈魔法似乎没有生效,萨特也没有醒来。 黑鸟跳到艾德里安肩上,他凝视萨特的脸很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的萨特与伏在桌上那个男人一样,进入某种失去意识的状态。艾德里安在萨特身边蹲下,静静地看着他熟睡的脸,他不确定地想:或许萨特正在进行所谓“忘记什么”的活动,或许他不能被叫醒。 艾德里安顺势坐在地板上。 因为刚才那一摔,萨特的背包敞开,里头的东西有些凌乱。艾德里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什么。 他尝试将背包抬起来,但似乎是因为萨特扣紧胸带,背包称得上纹丝不动。他又尝试移走那把巨剑—— 真惊人,这把剑比艾德里安想象的重多了。哪怕他使尽这具身体的全部力气,也只是堪堪抬起来一些。 人类的身体可以背负这么重的东西走那么久吗? 艾德里安的眼微微瞪大,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移动无果,他只好伸手探入背包里,模糊摸到某个袋子,拿出来一瞧,果然是谷子。 小黑很识趣地拍了拍翅膀,艾德里安学着萨特的样子,从口袋中摸出一小把谷子,小心地捧在手心,小黑“呱”地一声,顺势跳到他的虎口,就着那点谷子小口吃起来。 鸟类瓜子的触感令他觉得新奇,小黑在他手上跳来跳去,只有一点重量,却有十足的存在感。 艾德里安忍不住问:“好吃吗?” 他捻起一粒谷子,尝试性递到小黑嘴边。小黑小心地将谷子叼走,没有碰到他的手。艾德里安有些出神,眼前忽然出现雪地里的场景: 第21章 初见那天,萨特也是这样喂他的。 ——“喂”? 什么叫“喂”? 艾德里安不确定,又捻起一粒谷子,小黑非常配合,跳过来轻轻啄走了。 这是“喂”? 艾德里安看向眼前完全熟睡的人类勇者。 “喂”是一种什么心情? 艾德里安仔细思索,他想起曾经见过的动物们:雌性鸟类将食物叼回巢穴,小鸟张嘴接住;野犬幼崽窝在母亲的怀里,深深吮吸她的乳汁;雌性棕熊叼回鲑鱼,将其与幼崽分享。 这似乎是“喂”,可他既不是小黑的母亲,萨特也不是他的母亲。 他思索着,想起那日的香草蛋糕。他也“喂”过萨特,可他也不是萨特的母亲。 真复杂。艾德里安泄气般想。 他挪动几步,走到另一面,摸索着解开萨特的胸带,这时终于可以将他翻过来。 萨特发丝凌乱,脸上带着被压出的印子。艾德里安小心地躺到他身侧,望着天花板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萨特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艾德里安侧过身,仔细观察萨特的脸:他高挺的鼻梁纤细而精致,鼻尖处有个小小的弧度。 艾德里安用指尖轻轻抚摸人类勇者的鼻梁,最终在鼻尖处停下。他又重复一次,从眉心开始,最终到鼻尖停止。 萨特的呼吸是湿热的,带着某种奇怪的香气——大概就是“酒”的香气?艾德里安为了确认这股气息,凑近去仔细闻了闻:那气味甜甜的,有种说不上来的诱惑力。 艾德里安回到自己的位置,他觉得有些无聊了——尽管他不懂“无聊”是什么,可他懂萨特不在时的心情。 萨特似乎心有灵犀,很慢地翻了个身。如此一来,他那条完全变异的手臂便搭到艾德里安眼前。 艾德里安尝试解开它的“封印”,一层又一层,剥到最后,终于见到蓝黑色的晶状物。他仔细观察这些晶状物,尝试用治愈魔法为他治疗,很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呆呆着捧起手掌,抬起来仔细观察,接着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搭上去,和萨特掌心贴着掌心。 萨特的手比他的大些,也长些,更关键的是,也更冷些。 艾德里安看见交叠的手,想起了弥拉。准确来说,是弥拉和她的丈夫瓦尔,他们手牵手在月光下跳舞,最后相拥在一起,然后…… 噢,然后他们“亲吻”了对方。 嘴唇贴着嘴唇,拥抱得很深。 艾德里安放下萨特的手,又一次凑近他的脸。 人类勇者睡得很安详,眉心舒展,呼吸均匀。因为距离太近,艾德里安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萨特脸上的绒毛,他刚长出的胡子,带着青色的胡茬。 视线转移到那片轻抿的薄唇上时,艾德里安觉得这副身体的心脏似乎“咚”地跳了一下。 为了验证什么,他很轻很慢地凑上去,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艾德里安闭上双眼,在那片薄唇的很小一片区域,浅浅地贴上自己的唇。平静地等待几秒后,艾德里安结束了这个称不上吻的吻。 什么也没有发生。 艾德里安抬起头,思索着那个吻的感觉。 略有些冰凉的触感,下面是萨特炽热的体温。嘴唇的皮肤奇怪的光滑,不像其他地方的触摸。萨特的呼吸很湿,带着那股甜甜的气味,让艾德里安莫名有些“不安”。 可他期待的“什么”并未发生。 像弥拉夫妇那样亲吻,应该会发生什么才对,否则他们为何这样呢?可现实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作为一个求知欲旺盛的精灵,此时应该再吻一次?又或是很多次?没等他得出答案,脑海中莫名冒出一个念头—— 不能做了。 艾德里安很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缩回刚才的位置,抱住自己的膝盖不再动了。 弥拉说,因为很幸福,很喜欢瓦尔,所以才会“亲吻”瓦尔。或许是因为他没有达成“前置条件”,所以才没有发生什么。 如果像弥拉一样达成了“前置条件”,或许就不一样了。 至少他们应该也跳支舞,或者,手牵着手,或者,深深拥抱彼此。 艾德里安就那样思索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做了个混沌复杂的梦,醒来后却什么也不记得。 眼前的萨特还伏在地上熟睡着,而小黑和小灰早已寻了歇脚的地方,也安然地入睡了。 感官逐渐清晰后,艾德里安听见一阵悠长而凄婉的吟唱。 那阵歌声不似从某人的喉咙中发出,倒像是跟随着风,一起流进城镇的。 艾德里安走到露台,眼前的一切异常的清晰。月光极度明亮,映照着城镇内各处,撒上一层银白色的光辉。 吟唱声不知从哪里传来,无法辨别方向。 艾德里安立在那儿仔细听着,觉得这曲子似乎有些熟悉。歌声里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婉转凄凉,又带着空灵的气息,令他感觉自己似乎飘了起来。艾德里安有些眩晕,低头一看,这具人类的身体正散发着银白色的光。 第26章 独自旅行 一阵疾风忽然席卷而来,带来细碎的花瓣,拍在身上,叫艾德里安猝然从失神中惊醒。 ——萨特! 艾德里安快步跑回到房间内,眼前一幕出乎他意料。 只见倒在地上的萨特浑身泛起赤色的光芒——这是他魔力的颜色。 艾德里安回头,意识到这阵歌声具有攫取魔力的能力。听到歌声者,无论魔力多寡,都会被吸走魔力。 他上前拍萨特的脸,又推他的身体,萨特的状态与刚才明显不同,不像安静地沉睡着,反倒像陷入昏迷一般,几乎纹丝不动。 艾德里安思索几秒,转身拿上自己的弩箭,临走前,他犹豫一下,上前摸走萨特身上的短刀。 龙牙磨成的短刀,或许能助他一臂之力。 小黑不知何时醒的,很默契地跳到他肩上。 艾德里安快步下楼,只见原先位于前台处的老太太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轻女人。 女人一见他,便严厉地问:“你要去哪儿?” 艾德里安停住脚步,他正好位于楼道拐角处,墙壁的结构阻挡一部分灯光,让他的脸陷入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立在那儿,保持着一种谨慎的缄默。很奇怪,艾德里安意识到自己对除萨特以外的人类并不感兴趣,也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回答什么。 见艾德里安不回答,女人又说:“托斯卡镇全城宵禁,你不能出去。” 艾德里安与她对视一眼,眼神平静而坚定:“这阵歌声从哪来的?” “与你何干。” 女人严肃地回答:“外乡人,最好别掺合这里的事。” 艾德里安抿唇不语,女人又道:“魔力又不会枯竭,哪怕失去了,总有再恢复的一天。” “你知道它会吸收魔力?” 艾德里安握紧刀,垂眼沉思片刻,又道:“我必须去看看。” 女人摆摆手:“我劝你不要莽撞。” 她拉开窗帘,只见外面黑压压地走过一支队伍,有的骑马,有的步行,他们人数众多,身上全副武装,铠甲发出低调的咔嚓声。 “别担心,”女人放下窗帘:“歌声很快就会停止,回房间待着吧。” 艾德里安将信将疑,但没有与女人正面对抗,转身回到阴影中。他先是进门查看萨特的情况,彼时萨特依旧昏迷着。艾德里安尝试拍他的脸,萨特并未反应。 魔力外溢的速度似乎降低了。艾德里安艰难地将他扶上床,接着谨慎地寻了个无人的方向,从窗户处轻盈地跳到街上。 歌声就像融进空气里一般,根本无法辨别来源。 艾德里安闭上眼仔细感受,只是借用萨特的那点稀薄魔力,不可能感受到歌声流动的轨迹。 环顾四周,低矮的房屋铺在街道两侧,这里离城墙很近,可以看见它远处的轮廓。城镇中心矗立着一座雄伟的教堂,钟楼建的极高,以保证城镇的每个角落都能看见它。白天他们送货的城堡位于城镇的西南侧,明显比其他地方都高一些。 艾德里安拿不准主意,但直觉告诉他或许歌声与城堡有关。 萨特在罗萨镇时教过他遁地魔法,如今正是派上用武之地的时候。 但进入遁地状态后,就无法感受外界的一切,艾德里安思索片刻,念起咒语。 他再次回到地面时,已经可以看见城堡的外墙。艾德里安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正好能看见城墙外排列的士兵。 原来那些黑乎乎的士兵并非是出征去讨伐魔物的,而是为了巡视街道上的可疑人员。 艾德里安小心地离开那个角落,直觉萨特有必要知道这些线索。 然而遁地魔法没有再次庇护他,艾德里安疾行至熟悉的街口时,一阵强大的魔力将他阻挡在外,他不得已现出身体。 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将他围住,身后另一个长官似的人物面色冷峻,轻声吩咐:“将他带走。” 第22章 艾德里安抽出刀,同时召唤火焰与泉水魔法,两者相融的瞬间,大量蒸汽弥漫开来,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艾德里安趁机放走小黑,想再次施展遁地魔法,可周围被施下禁咒,几乎无法前行。 “小子。”一个士兵狠狠用枪托敲他的脊背:“少耍花样。” 此时歌声彻底停止,众人下意识顿了一下,艾德里安看向明亮的月,不确定萨特是否能醒来。另一个士兵上前,用枪托打在他侧脸,脑袋“嗡”地一下,艾德里安晕了过去。 朦胧间,艾德里安感觉到士兵将他带回城堡的地下。醒来时,只见四周燃着依稀的烛火。四周的墙面由石板砌成,最高处开了一扇小窗,用铁丝封得很严实。 月光从小窗中漏进来,周围寂静一片,有一些看着像人类的东西缩在各自的角落里,偶尔有人发出呛咳声。 艾德里安尝试站起身来,脑袋的疼痛令他眩晕,他尝试发动魔力,没有任何效果。 “别白费力气了。” 艾德里安循声看去,隐在黑暗中的是一个有点年纪的中年男人。 “城堡里施了禁咒,你的魔力也并不十分充沛,你是出不去的。” 艾德里安坐会地上,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人类。他们大多穿着破烂,身上肮脏不堪,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呢喃着,不知在说什么。 艾德里安摸向身后,弩箭、短刀都不翼而飞。他惊了一下,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恐惧情绪——他不该把这把刀带走。 “你是外乡人。” 男人向他搭话:“放心,只要他们查明你的身份,很快就会放你出去的。” “我的刀……” “哦,你说那个。”男人似乎知道些什么:“那是龙牙做的刀,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 艾德里安真诚地问:“他们带走了?在哪里?” 男人没有回答,反而意味深长地说:“那不是你的刀,为何会在你身上。” 艾德里安紧皱眉头,他还没学会如何撒谎,可他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男人对他的沉默并不在意,又接道:“你使用的魔力太孱弱,而且,它明显不属于你。” 艾德里安抱着自己的膝盖,窝在角落里,彻底不再回话。这里的一切令他感到不安,又或是疲惫,又或是……他不知道人类如何称呼这种情绪,只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想再说,他不喜欢这个城镇,也不喜欢除萨特以外的其他人类。 男人并不放过他,反而饶有兴趣地追问道:“你身边有一个强大的帮手,至少是同伴,这把刀是属于他的,我猜的没错吧?” 见艾德里安即将陷入自己的世界中,男人终于掏出那个关键的问题: “我可以保护你,或者帮你出去,只要你帮我向他带句话。” 听见“出去”,艾德里安有了反应。男人见状继续加码:“你的刀,我也会帮你拿回来。很划算的买卖,如何?” 第27章 人类的宿命 艾德里安没有接话,他沉默着,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男人见他如此,也不再纠缠,摆摆手道:“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来找我。” 说到这儿,他想到什么:“你那个同伴应该会来找你,但我要提醒你们,最好不要和卫兵们发生冲突,这对你们双方都不好。” 说罢,男人重新挪回属于他的角落中。 月亮逐渐远去,月光暗淡,艾德里安靠在墙上,迟来的困意叫他昏昏欲睡,可大脑却仍精神着。他腿上戴着一副沉重的镣铐,与地牢潮湿的环境相碰,如今正散发着难闻的铁锈味。 自从离开罗萨城后,艾德里安就不再感受到那样多新奇与兴奋。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独自出门,如今落得这样的境地,虽不至于死去,却实在的受了许多苦。 艾德里安回想起前半夜发生的一切,有些模糊地想: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萨特会死去。 人类是很脆弱的东西,一场风寒、一次骨折,都很容易令他们丧命。萨特不是那样脆弱的人类,可他也终究逃不过人类的宿命——或早或晚,或平常或离奇,总归是要死。 他无法保证这阵歌声不会攫取萨特全部的魔力;也无法保证失去魔力的萨特还能再醒来。 噢,萨特教过他,这种情绪叫“不安”。 在萨特描述过去的经历时,他也感受到了“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来自事件本身的骇人程度又或是如何,而是来自萨特。 讲述着过去故事的萨特,有股浓浓的死意。 艾德里安瞪大了眼,为这个发现感到震惊不已,接着他确认自己的猜想,这或许就是正确答案。 如果可以,萨特会在一个合适的情况下“去死”。 例如在世界的尽头,遇见的丧失了全部魔力的精灵被魔物袭击而奄奄一息时。 是的,萨特在那时或许决定去死。 使用禁忌魔法并非是那样轻描淡写的事。萨特救了他,却仍留着一口气,至少他会等精灵真正安全才咽气。而精灵使用治愈魔法救了他一命,本不是他预料中的事。 原来这便是“死意”。 艾德里安无法理解人类的“死意”。 动物会在抗争失败的最后放弃挣扎,这是他觉得与人类的“死意”最像的东西。 可如果萨特决心去死,他为何要接下调查深渊的任务?又为何要对艾德里安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 艾德里安没有头绪,人类的死意很复杂,接着他又想到萨特的手臂—— 如果艾德里安为他寻找治愈方法,是为了满足萨特的“生意”,“死意”又该如何满足呢? 种种疑问萦绕心头,艾德里安想象不到答案。这令他丧失了所有力气,像个漏气的皮球,渐渐地软下来。脑中的声音一个接一个,艾德里安觉得有些眩晕。朦胧中,他想到小黑。它浓密而油亮的羽毛,展示着主人对它的精心爱护;他想到香草蛋糕,它的味道接近“幸福”的体验;他又想到与萨特初见那天,他走在萨特身后,硕大的巨剑几乎占据了他全部视野。 萨特走走停停,偶尔与他对话两句。 如果这副人类的身体也会迎来最终宿命,艾德里安希望它的余生都能跟萨特在一起。 他喜欢跟在萨特身后,喜欢有关萨特的一切。 想到这,艾德里安不由得平静下来。他将自己蜷缩起来,这时疲惫才席卷大脑,艾德里安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在依稀的梦中,艾德里安似乎回到了神树内部。他变成一团柔和而无拘无束的灵息,神树带给它的是安全与自由的感受。 回到神树里吧,他想,总有一天会回去。 再度醒来时,艾德里安首先看见萨特焦急的脸。 萨特摇晃着他的身体,他的嗓音一声接一声,朦朦胧胧,像在做梦一般。艾德里安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睁开眼,定定地望着他,看见他的双眼泛着泪光。 见精灵神智终于清醒,萨特顾不得许多,上前紧紧拥住艾德里安的身体。两颗心脏贴得极近,让艾德里安有种要挤进对方的胸腔的错觉。萨特浑身颤抖着,箍着艾德里安的手收得很紧,几乎将他勒得窒息。 艾德里安不甚清醒,可他想到那个吻——他想到弥拉—— 这是一个足够紧、足够深的拥抱,这或许就是那个“前置条件”。 艾德里安用手代替思考,轻轻搂住萨特的背。感受到他的回应,萨特抱得更紧了。艾德里安感受着这个拥抱,觉得萨特的身体很烫,几乎要令他灼烧起来。拥抱似乎比“吻”更有魔力,至少艾德里安感受到了什么。 萨特的怀抱是硕健的、壮实的、坚硬的,这是他拥有力量的象征。而艾德里安的拥抱却是柔软的,如水一般。他感受着萨特扑在颈侧的呼吸,心脏麻麻的。 “萨特……” 他很轻地说。 萨特说不出话来。 艾德里安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无人的角落,不是地牢。他拥着萨特的背,耐心等他恢复平静。萨特的脊背一拱一拱,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没曾想过萨特会如此反应。 很快,萨特强行镇静下来,他松开艾德里安,那片薄唇抿了起来,脸色苍白。 “你……”萨特呼吸得很快:“你为什么要自己擅自行动?” 艾德里安抿了抿唇,他不知要不要将所想全盘托出。没等他的回应,萨特情绪激动:“人类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和神树、森林不一样!你没有魔力……你……” 他说到这儿,眉心蹙起,似乎有些不忍:“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 “萨特……”艾德里安很轻地叫他。 “你也根本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儿,萨特恍惚一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严重失态,逃似的偏过脸,不让艾德里安看见自己的表情。 第23章 “萨特……” 艾德里安察觉到有什么变了,可他说不出是什么。 萨特打湿了手帕,上前机械地擦拭着他脸上干涸的血。艾德里安的眼追随着他,可他始终没有与艾德里安对视。血迹擦拭不净,萨特卸了力气,将脸埋进艾德里安肩上,虔诚地忏悔道: “是我不好……” 他没有说哪里“不好”,将剩下的话咽在喉咙里。艾德里安抚摸他的背脊,觉得他僵硬极了。 “我不该让你和我一起,” 萨特的嗓音枯涩:“等事情结束后,我会将你送回罗萨镇,你在那里好好地生活吧。” 第28章 丢失的龙牙 艾德里安定定地望着他,什么也没说。 萨特躲开他的视线,他想他不该在进入陌生城镇的第一夜喝醉;不该将艾德里安带到前线;不该救下艾德里安——不该幻想艾德里安可以陪伴自己。 所有的一切在他猝然清醒,又猝然发现精灵失踪时涌上心头。 焦虑与悔恨,伴随着对艾德里安的担心如同海啸席卷他的内心世界,以摧枯拉朽之势冲破理智防线,令他无法承受。 艾德里安垂眼,萨特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很快,他听见精灵很轻地说: “我们要分开吗?” 要分开。 这太危险了。 萨特抿住唇,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艾德里安垂眼看向地面,一副沉思的样子。萨特猝然一惊,他觉得精灵要问“为什么”,毕竟从初识到现在,精灵一直不吝于将疑问宣之于口,他对人类世界的一切都很好奇,可精灵就那样沉默着—— 一种长久的、灰暗的、艰涩的沉默,如同一把利刃,将萨特的心划穿了。 猝然从歌声中惊醒的那一刻,萨特被一种强烈的不安与恐惧笼罩,黑鸟在一旁惊声叫唤,脑中因为宿醉而发胀的感觉仍然残留着,萨特环顾四周,竟看不见精灵的身影。 这家伙从沉睡中清醒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离开过他。只是稍微懈怠一下,就被魔物伤得几乎丧命,如今离了他的视线不知多久—— 黑鸟为他引路,萨特很快就来到城堡中。 守卫的士兵例行询问,萨特拿出劳拉给的文件,接着士兵带他走向地下。 穿过长而潮湿的走廊,石砌的墙壁泛着水光,寒气逼人。昏暗的环境下,密密麻麻的数十人挤在一起。而他的精灵,就靠在墙上不安地小憩。 艾德里安小小地蜷缩着,纯白色的里衣,配上他莹白的肤色,在那个角落里显得格格不入。而他离开时的发绳不知去了哪,头发松散地披着,与一道明显的血迹一起,划破脸上整洁。 只是一刻的懈怠,精灵就像破布玩偶似的被扔在这里。 萨特几乎将牙咬碎了,他决心要真正做出一个选择。 “我不想和你分开。” 艾德里安的话语如同一柄利刃,将眼前玻璃笼罩的幻象击碎。萨特望着他的眼,心中如同波涛汹涌。 他思索片刻,慎重地说:“让我再想想。” 眼前的艾德里安轻轻闭上眼,没有再接话。 萨特领着他暂时回到旅馆,随后将刚才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艾德里安身披厚重的毛毯,将自己裹得像团球,他脸上受伤的地方已经结痂,却仍留有一片骇人的淤青。 “你的刀……” “刀不知去向了。”萨特表情平静:“没关系,它会遇到懂他的主人。” 艾德里安垂眼,将自己裹紧毛毯中,小声地说:“对不起……萨特……” 萨特一愣,他直起身来看向精灵,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用道歉,我不在意。” 说起来,这似乎是精灵第一次向他道歉。不知他是从哪里学会的,精灵的变化总让他讶异。 “可那是龙牙磨成的刀……” “嗯,”萨特升起壁炉的火焰,问道:“那又如何呢?” “没有了龙牙,”艾德里安的眼不安地转了转:“你要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身份?” 萨特思索半晌,初见那天,他用龙牙证明自已,或许精灵将其视作身份的象征才会如此忧虑。 “我如今不需要证明自己是谁。” 艾德里安偏过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有个人说,要我给你带一句话。” “嗯,”萨特点点头:“我见到他了。” 男人名为拉赫舍,是托斯卡镇的原住民。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托斯卡镇本身是一个贸易重镇。 数百年前,拉赫舍的祖先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其地理位置决定无论陆路抑或是航运都十分便捷。纳入王国版图后,外地商人、游民接踵而至,来自王都的统治团队接管了这座城镇,与原住民们的关系一直十分紧张。 王都的卫兵暴力镇压过几次起义,反叛的部队渐渐壮大,他们称呼自己为“自由民”,意思是在自由的土地上不受拘束的民族。 “拉赫舍是托斯卡镇地下反对派的成员。” 萨特慎重地说:“他们如此严格地管控宵禁,也是这个原因。” 反对派往往在夜间活跃,商讨政治问题与解决之策,同时他们勾结城外的武器走私集团,暗中搜集武器与火药。 “简而言之,”萨特做出定调:“他希望我加入他们。” 艾德里安听不懂他说的话,又是“原住民”,又是“反对派”;又是“统治”,又是“走私”。这些词太不具体,不像他能见到的任何一个实在的东西。他们之间的争斗更令他疑惑,既然一群人类可以统治另一群人类,为何不能平静地生活呢? 既然被统治的人类已经接受了统治,又为何要“反对”? 萨特看出他的疑惑,用简单的话向他说明:“总之,以拉赫舍为代表的人对城主——公爵大人——十分不满。他们希望推翻公爵的统治,由原住民真正统治这片土地。” 艾德里安偏过头,有些昏昏欲睡。萨特不知怎的,上前托住他的脑袋,接着小心地与他靠在一起,让他将脑袋靠在自己肩上。 “拉赫舍是真正的战士,他知道我的身份。”萨特抚摸艾德里安的额发,耐心地解释:“他用他的刑期换你自由。” 艾德里安点点头,萨特又继续解释道:“无论如何,我必须调查这阵歌声的来由,它与深渊的力量有关。” 他顿了顿,接着平静地说:“而拉赫舍,他知道歌声的秘密。” 萨特如此说,仿佛已经决定帮助拉赫舍。 “这很危险。”艾德里安捕捉到问题的关键:“你会受伤的。” 萨特避而不答,反而转移了话题: “我要去和协会的接头人碰面,如果晚上之前我还没回来,你就摘下魔导石。” 两人靠得很近,萨特凝视着他浅碧色的双眸:“这样,歌声就不会伤害你。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再自己擅自行动。” 艾德里安的眼睁得很圆,烛火的照耀下,他的眼神不知为何湿漉漉的。他定定地望着萨特,很乖地说: “我答应你。” 第29章 永恒的生命 门一关,房间彻底安静下来。萨特离开前留下一些吃食,艾德里安折腾一天一夜,反倒没有饿的感觉,最终只喝了杯牛奶。 他睡得昏昏沉沉,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中只见一片纯白,艾德里安机械地走着,慢慢的,眼前出现一片沙地。他穿过沙地,映入眼帘的是广袤的草地,一座孤立的建筑物立在中心,异常显眼。 艾德里安推门而入,里面杂乱地挂着一些布料,一旁的柜子上堆放着若干人偶。一名陌生的少女背对门坐在桌前,正专心地缝制着什么。 “你是谁?” 少女没有回头:“谁让你进来的?” 艾德里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大抵眼前的少女就是梦境的主人,而他的嗓音被她封印住了。 少女缓缓转过身来,艾德里安紧盯着她,看清她的脸时,他浑身松了一下。这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她的鼻子、嘴唇都很小巧,棕色的眼睫虽短,但十分浓密。额上的碎发被仔细打理到另一侧,看起来像缝纫店的学徒。 “你从哪儿来?” 少女又问。 艾德里安无法回应,但少女并不在乎。她转过身继续手上的动作,仿佛只专注于此。艾德里安环顾四周,发现这些人偶虽面目模糊,但大体都是同一个人。 一个戴单片眼镜的,留着黑色短发,身着燕尾服的男子。 “人们总不相信永恒。” 少女依旧埋头苦干着,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想永远和他在一起,有什么错?” 艾德里安盯着她的后脑勺,很慢地眨了眨眼。就在刚才,萨特说要将他送回去;而在此之前,艾德里安刚刚发现自己想与他一直在一起的愿望。 “哪怕以这副形态陪着我,我也愿意。” 第24章 少女淡淡地说。 艾德里安有些出神,他想到这副身体的未来。 如果这副身体的寿命迎来终结,他会到哪里去? 精灵种的生命自神树而来,在大约持续数百年后,生命凋零,灵息会自动回到神树内部。 众多灵息经过漫长而复杂的演化,重新演变诞生新的灵息——新的精灵。他们的生命不会终结,而是会成为某个新精灵的一部分,长久地存在下去。它们不分彼此,不分过去,在无限的轮回中重生。只要神树还存在着,生命的循环就不会终止。某种意义上,这就是精灵的永恒。 可神树消失了。 不仅神树消失,除艾德里安以外的其他精灵也不见踪迹。若真如萨特所说,他们早就随神树一齐消去的话——那么艾德里安作为最后一位精灵,将决定精灵这个族群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是大海、脊鲨、驼象迁徙,抑或是,人类? 想到这儿时,萨特的脸忽然浮现在他眼前。 艾德里安顿了一下,不确定这是否正确。他来不及想更多,那阵熟悉的歌声穿透云层,再次袭来。 歌声像隔着一团水雾,又像从很远的远方传来的,模糊不清,却空灵无比。艾德里安依稀听见谁呼唤他的名字,少女了然道: “你该走了。” 一阵白光显现,艾德里安被强行推出梦中。 ——艾德里安……!…… 这次醒来时见到的脸依旧是萨特,他神色焦急,不时抚摸他的额头。 身上的感受来得很迟,很晚,艾德里安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在发烫。 “你怎么样?” 萨特凑近他,眉皱得很紧:“你发烧了,身上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吐?” 艾德里安迷茫地望着前方,眼神没有聚焦。萨特起身请来医生,两人交谈几句,医生在他身上施展某种魔法,令温度降下来一些,疼痛也有所缓解。 两人又说着什么,艾德里安没有听清,萨特送走医生后,拿回来一包草药。他走到艾德里安床前,轻声问:“想不想吃点东西?” 艾德里安无声地摇摇头。 萨特见他这样,只好守在他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看见不远的街上有蛋糕店,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吃蛋糕,怎么样?” 艾德里安垂眼,没什么表示。 “你一定累坏了。”萨特又说:“一路上舟车劳顿,刚到这里又遇上卫兵,一定是因为地牢里太脏,你才会发烧的。” 他就那样说着,艾德里安轻易察觉出他话中的自责,很轻地答:“没关系,萨特。” 萨特一愣,直起身来。 艾德里安嗓音嘶哑,但一字一句的,努力将自己的想法说清楚:“我喜欢和你一起旅行。” 精灵的气息很微弱,但嗓音平稳,似乎这句话已经酝酿了很久。萨特盯着他的唇,一言不发。 艾德里安不知想到什么,嘴里模糊地念:“……神树……” 说着,他的眼湿润了,这是精灵第一次经历这种时刻,他眨了眨眼,仔细感受着。萨特也愣住了,上前轻轻抚摸他的脸。 有什么话即将吐露,艾德里安不明白,但他选择将其咽下。 萨特见状,将外衣全部脱去,小心地躺到艾德里安身侧。 人类和精灵,就像最初相遇时那样依偎在一起。 萨特抱住他滚烫的身体,不知怎的,艾德里安渐渐安定下来。 “有一个人类女人……” 他很慢地说:“在我的梦中。” 萨特耐心等他说完,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她似乎不愿意离开——” “不愿意离开那个梦?”萨特接道。 “嗯。” 艾德里安的嗓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说她要永远和某个人在一起……” 萨特拥住他的身体,艾德里安转身,滚进他怀中,两颗心熨烫地贴在一处。精灵的体温很高,蒸出的汗令他浑身都湿。萨特已经很久没和人如此亲近过,他不知道此时的做法是否正确。 在独自一人的旅行中,他早已忘记与其他人相拥,共享一部分体温是什么滋味。某种程度上,他理解梦中的女人——他也想将此刻无限延长,延长到天荒地老最好。 艾德里安艰难地回想着什么,苍白的唇张了张,似乎想到什么:“她叫……” “卢比安卡。”萨特接道。 艾德里安有些疑惑,但他很快接受了这个名字。 “卢比安卡……” 这次出行,萨特单独见到了拉赫舍,拉赫舍告诉他许多秘密,包括歌声的主人,那个女人的名字——卢比安卡。 “卢比安卡……” 艾德里安神情恍惚,不知是谁通过他的嘴宣之于口:“她的愿望是……创造一个永恒的、能永远陪伴在爱人身边的……梦中王国。” 第30章 卢比安卡(1) 谁也说不清歌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开始它只在托斯卡镇东南部的树林里幽幽传唱,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阵歌声穿过城墙,悄无声息地潜入城中,反应过来之时,已经长久地扎根在城中了。 居民们从震惊、疑惑、排挤,到适应它的存在,只花了不到一个月。后来,甚至有外地的游人听闻此事,特意在托斯卡镇落脚,只为一闻。 然而,歌声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广,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人们逐渐发现端倪。 听闻过歌声的人,有魔力者会被攫取魔力;无魔力者会陷入无力活动的状态中。 有人要求城主彻查此事,得到的不过是敷衍的回答: 自世界诞生以来,神奇的事不胜其数,魔法的种类与效果亦超乎人类想象,或许歌声是某种未知的魔法,其存在及起源无法探知。 况且,歌声没有夺取谁的生命,不过是在月圆之夜响一阵,有什么问题?城主一声禁令,众人不敢再对歌声起任何质疑,更是杜绝了所有猜测。 以拉赫舍为代表的“自由民”对此十分不满,在地下活动期间,他们不间断地搜查着有关歌声的线索。 无一例外的,它们都指向了城镇东南角的某片村庄。 在那里,有一个女人及其眷属赫赫有名——她便是卢比安卡。 卢比安卡以她清澈明亮的歌声闻名,她很小就四处游历传唱,所到之处鲜花掌声连连,人们为她动人的歌唱而感动欢呼。 在她身边,时时跟着一个男人。此人低调行事,对卢比安卡的照顾却无微不至。据说,男人既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又是从小教授她歌唱知识的老师。若非因为这段畸恋,两人不至于躲到偏僻的小村落低调度日。 更重要的是,男人似乎并非是真正的人类。有人目睹他在夜里露出丑陋的面孔,一双青色的獠牙印在他脸上,像头怪物。关于怪物的传言一再流传,卢比安卡变卖所有的财产,龟缩进一间无人的弃屋中。 不知那晚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场大火卷走了她们的房舍,亦卷走男人的生命。 从此卢比安卡变得疯疯癫癫,嘴里常念叨别人听不懂的话。她最后一次被目睹出现在村落中,目击者说她唱着未知的歌谣,一瘸一拐地朝树林深处走去,从此再没人见过她。 而这一切,发生在60年前。 萨特摩挲着精灵的手指,有些出神:“这就是有关她的传说。” 艾德里安的烧已经消退许多,不再那样虚弱,也有力气思考有关她的事。 “我看见的是一个少女。”他不确定地说:“如果她还活着……那她已经很老了……” “少女?”萨特有些讶异:“或许她的灵魂一直停在那刻。” 艾德里安点点头。 “似乎只有你能和她对话。”萨特轻声道:“大概因为你是最纯净的灵息……”说着,他轻轻抚摸艾德里安的发丝:“她不拒绝你。” 艾德里安定定地望着他,很快便明白了什么:“我该怎么做?” 萨特并不着急挑明,只是将情报与他共享:“自由民会在月底发起一次袭击,目标针对城中心的教堂钟楼。” “你会参与吗?” 艾德里安追问道。 “会。” 萨特肯定地说:“不仅我会参与,协会的帮手也会参与。我们的目标是将‘它’赶到城外。” “‘它’?” “就是卢比安卡的化身。” 萨特斟酌着,将那些推测和盘托出。 自从卢比安卡的歌声出现后,托斯卡镇周围的魔物便异常活跃,活跃到令人费解的地步。任谁来看,都不免怀疑二者间的关联。 然而城主只是任由歌声攫取着魔力,却不提这些魔力用去哪里。按理说,魔力需要储存单位,要么它们被储存在某件法器内,要么它们已经被什么人使用过。 巧合的是,城主的卫兵却不知为何魔力大增,这使得魔物的侵扰不再成为重大威胁。 第25章 “可……”艾德里安敏锐地发现不对:“这会需要很多魔导石。” 若要使用他人的魔力,必须通过魔导石的帮助,否则无法实现。 “没错。”萨特点点头:“按理说,士兵们需要这种介质。” ——— “卢比安卡的化身,‘它’就是这种介质。”拉赫舍脸色晦暗:“‘它’可以使魔力像比鲁那样,自由流通,自由使用。” “如你所说,那么这就是一个独立的生态系统。” 萨特眼神锐利:“城中百姓用魔力供养卫兵,卫兵借由这种力量守卫他们,这反而是好事。” “一派胡言!” 拉赫舍情绪激动:“你懂什么?卢比安卡的化身,是深渊的东西!它从深渊而来!” 萨特镇定地望着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男人,只见他双唇颤抖:“这个女人……一定在隐居深山时得到了来自深渊的东西……” 拉赫舍低下头,喃喃自语道:“不知是什么原因,深渊的东西回应了她的愿望……!” 萨特盯着他,冷冷地看着拉赫舍魂不守舍的样子。 “如果任由它成长下去,迟早,它会吞噬托斯卡镇……” 拉赫舍说到这儿,突然浑身一震,他猛地趴上前来,铁链在挣扎中发出刺耳的声响,只见他双目圆瞪,牙关紧咬,几乎从喉咙中挤出: “托斯卡镇是我、我和我的祖先世代生存的故乡,我决不允许它成为新的深渊!” 萨特微微瞪大了眼,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信息。 “你说,新的深渊?” 拉赫舍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将牙咬得咯咯作响,许久才分得出心回应萨特:“新的深渊。” 他敛了神色,一字一句,尖锐地说: “我认识你,王国的勇者,斩龙的剑骑士,萨特·赫斯菲尔德。” 眼前的囚徒猝然报出自己的全名,代表他了解自己的过去。萨特定住身型,脸上反射着肩甲金属色的光泽,他脸色冷峻,眼神凛冽,似乎丝毫没有为拉赫舍的话动摇过。 “如果你想知道深渊的情报,”拉赫舍忽然咧嘴,双眼微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就必须帮助我。” 第31章 无声的魔法 “萨特·赫斯菲尔德”是十年前响遍王国的名字。 年仅十五岁,独自一人斩杀魔龙。众人称赞他是天才,有人说他是某位神明的转世,神迹降生在王国之内。 可也是这个名字,在一夜之间化为了污名,成为被唾弃的罪人。因荣誉而积攒的财富顷刻之间化为乌有,更遑论那些名声。一瞬之间,人可以被捧上云层,更可以被摔进泥里。人们喜欢一个十五岁的英雄,更喜欢他能被摆弄的珍贵岁数——什么都不懂的岁数。萨特庆幸这一切发生在十年前,而他依旧活生生地立在这里——无声地宣示着,宣示着他的存在与过去。 无需拉赫舍提醒他的过去。 萨特静静地看着拉赫舍,他的眼神安定无痕,仿佛那些旁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已然随风而逝。 “一个月后,自由民会对钟楼发起袭击。”拉赫舍的眼神隐在黑暗中:“届时,我需要你出手帮助我们。” 窗外的月色冷冽而幽谧,照在两人脸上却显得萧瑟。铁链的碰撞声与铁锈的腥味混在一起,给这份交易画上冷硬的注解。 萨特闭上眼,发出一声很轻的哼叹: “你恐怕高看了我。我在十年前那次战役中就已经失去了几乎全部魔力。” 拉赫舍显然并不在意,扯出一个轻笑,安然道:“我不相信你对付不了‘来自深渊的东西’。” 他故意用“来自深渊的东西”指代卢比安卡的化身,只为真正刺痛萨特,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萨特眼神一暗,垂眼不语。 拉赫舍笑笑:“不到最后时刻,你不需要动手。” “一言为定。” 萨特最终接下这份委托。 托斯卡镇的白日风平浪静,除了气氛有些沉闷,和其他城镇没什么区别。萨特白日上街查看情况,顺便给艾德里安带吃食。精灵的高烧退了,但仍没有什么精神,这日不知又梦见什么,醒来时一脸的汗。 “怎么了?” 萨特上前安抚他道。 艾德里安将半张脸埋进萨特掌心,他的体温有些高,身上蒸腾着似有若无的香气。精灵的皮肤莹白无暇,出了汗后湿漉漉,摸上去热乎的、湿软的、滑腻的,让萨特想起某些小动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艾德里安的意义已经远大于一个“旅伴”。 长久以来,萨特只与黑鸟相伴,再和另一个“人”踏上旅途,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谁知道呢? 或许精灵正处于人类与非人类的边界,他那样懵懂、无知,彰显着他对萨特的需要。 ——对了,“被需要”。 萨特已经独自旅行太久,很难体会“被需要”的感觉。如今连弥拉都不再需要他了,他想象自己的归宿,竟会幻想精灵为他献上一抔花的画面。 想到这儿,他忽地一滞—— 并不是精灵需要他,而是他需要精灵。 “萨特……”精灵很轻地说。 “你说。” 萨特凑近他,很平和地望着他的眼。艾德里安似乎是唯一能和卢比安卡交流的“人”,至少算半个人。因而每当他从梦中惊醒时,萨特便知道他要说出有关“她”的事。 精灵迟缓地眨了眨眼,最后很慢地说出骇人听闻的信息: “卢比安卡……她是被烧死的……” 没等萨特反应过来,精灵用笨拙的语言继续解释道: “我在梦里见到那座小屋,很小,她和丈夫住在一起,后来屋子起火……烧死了他们……” “你的意思是……” 萨特瞬间意识到什么:“后来游荡在山林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魂灵。” 艾德里安无声地点点头。 从他的表情中,萨特读出了更深的理解,他审慎地问: “这场大火,有人类参与其中吗?” “有。” 艾德里安睁开他浅碧色的眼瞳,含着薄薄的一汪水:“不止一个。” “村庄里的人?” “不止是他们。” 说到这儿,精灵往被子里蜷了蜷,似乎很害怕又很不安的样子。萨特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由得心头一紧:“你吓坏了吧。” 萨特伸手抚摸他的额心,将碎发拨到一边,精灵露出一张椭圆形的脸蛋,很乖顺的样子。他又想说些什么,只见精灵从被子里伸出手,浅浅勾住他一根指尖。 艾德里安的眼皮有些红,有些湿,却舍不得合眼,静静地望着萨特。萨特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耐心地等待着。 “萨特。” “嗯。” “他们会烧死你吗?” 艾德里安很认真地问。 他说话时眉心微微蹙着,眼神中包含一些恐惧、惊慌与不舍。他如此担忧,以至于必须握住萨特的指尖才行。 那个指尖温和,柔软,是人类的皮肤,而并非是深渊的造物。 作为精灵的艾德里安见证了一个人类惨烈的结局,对这个人类产生了前所未有过的共情,并将其投射到自己的旅伴身上。 这是精灵能给出最大程度的感情反应,也是他迄今为止最亲近人类的时刻。 萨特一愣,他直直地看向眼前的精灵,感受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这股情绪不知为何冲刷着他,令他心尖发着酸,发胀,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用最好的东西送给精灵,立刻让他开心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为自己担忧。 人类和精灵间的界限无法跨越——但可能,萨特和艾德里安,是不一样的。 萨特忍不住这么想,他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疯了。 “不会。” 萨特哽了一下:“我不会死,我会带你找到神树,找回自己的同族。” 精灵无声地点点头,接着眼皮微合,似乎又要昏睡过去。萨特心中翻江倒海,不断回味着近些日子的思考。 不知想到什么,他浑身震了一下,犹豫再三,他最终凑近精灵,在他额心浅浅落下一个吻。 艾德里安还有一丝神智,感受到柔软的触感落在眉心,精灵微微睁开了眼。 一阵奇怪的感觉像闪电般从眉心直达全身,热热的、暖暖的,让这副身体的心脏很酸、很麻。 艾德里安静静地感受着那股气息,它像鱼一样,越想伸手去捞,越是抓不住。他觉得浑身晕乎乎的,让他分不清这是不是高热带来的症状。可他又明显能察觉出不一样——真神奇,他觉得自己是“满”的。 这副人类的身体,可以被“填满”。 这好像不是“吻”,可这个动作比艾德里安在萨特醉酒时给予他那个“吻”更神奇、更像—— 像一种魔法。 第26章 艾德里安宛如透彻地醒悟一般,认为这肯定是一种魔法——一种人类之间流传的,他从没学习过的魔法。 “萨特……” 艾德里安愣愣地说:“你刚才……对我施予了魔法吗?” 第32章 祂 萨特没曾想他会这样说,但确实非常符合精灵的风格。萨特移开视线,脸上有些烫。他确实没有交往过女友,也不懂恋爱的滋味,本只是个安抚性质的吻,被精灵那样一说,心里也泛起一阵一阵的酸楚,心脏的位置很满,似乎下一秒就要捂出水来了。 艾德里安仍然睁着一双清明的眼望着他,眼中包了一汪水,却不是泪水,而是有些好奇、有些期待、有些希冀的味道。 萨特不忍否定,便有些磕巴地承认:“是……是魔法。” 果然,得知这点的精灵有种顿悟之感。 艾德里安松了口气:原来是要用魔法才能让吻生效——那他之前没有让吻生效,一定是因为他不会这个魔法了。 精灵的眼眉顺柔下来,脸蛋有些红扑扑的,呼吸也加快了,似乎有些高兴。他不知从哪寻回的力气,竟自己支着身子坐起来了。 面对面相对,萨特不由得看向他微红的脸,像个毛茸茸的水蜜桃。 “萨特……”精灵抿了抿唇,脸更红了:“这个魔法,要用什么咒语?” 精灵时刻记着人类勇者教他的东西。他失去了魔力,必须借助人类勇者的魔力,而借助他的魔力,则必须使用咒语。 萨特一定会这个咒语,并且它一定与精灵过去学习过的众多咒语都不同。 精灵对此有些期待,可他说不出是为什么。 萨特万万没想到会这样下不来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顾左右而言他:“你……你不要学。” 精灵的表情登时僵了,有些无措地低声问:“为什么……?” “这是人类的魔法,”萨特搪塞道:“你是精灵,学来做什么?你、你总有一天要回到神树去的,你要做回精灵、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 萨特的心脏跳得很快,鼓膜里传来的“扑通”声已经远远大于他自己的嗓音。 一条鲜明的红线横亘在“人类”与“精灵”之间,萨特深刻地意识到,如今模糊了界限的精灵只不过是暂时的产物。 就像他暂时失去魔力,暂时失去记忆一样,眼前变得很像人类的精灵也始终不是人类,祂是寿命、知性、智慧都远在人类之上的种族。 祂属于自由自在的森林、宽广无际的大海、属于天地的每一寸灵息,唯独不会属于某一个人类。 祂可以是小鹿、小鱼、小雀,可以是灰狼、脊鲨、驼象,唯独不会是一个平庸的人类。 如果人类要自私地占有祂,这便称得上卑劣了。 艾德里安别过眼,似乎沉思了几秒。最终他轻轻卧回床铺上,用被褥将脑袋裹了起来。 “知道了。” 精灵闷闷地说。 萨特一滞,不知该说什么。他想挽回些什么,可精灵背对着他,又将脑袋裹得紧巴巴的,让他无从开口。 “你……你要睡觉吗?” 萨特小心地问。 “嗯。” 艾德里安发出一声湿湿的应答。 萨特浑身一僵,却还是配合地起身,想退出去一些。正走着,艾德里安从身后传来一声猫似的嗓音: “萨特……” 萨特又快步走回他床前,喘着气,压低嗓音道:“怎么?” “是不是因为你不想和我一起……”精灵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旅行,所以才不肯教我。” “不是。” 萨特没反应过他话中的全部含义,下意识反驳道:“正是因为我想……所以才……!” 听到这话,艾德里安从被褥中探出头来,他的脸捂得太久,变得很红,眼皮也红,眼里水汪汪的,包着认谁来看都不忍心的委屈。 萨特不知该说什么,上前紧紧拥住了他。他混乱地说:“抱歉,我心里很乱、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抱歉……” 艾德里安像只无声的玩偶,身上的皮肉柔软,乖乖的让他拥着。 “旅行……旅行不一定要学会这个,”萨特松开他,有些希冀地问:“你明白吗?” 艾德里安诚实地摇摇头。 人类世界的规则与他而言实在太复杂,而自从进入托斯卡镇后,精灵第一次感受到现实的阻力——他想做的事,很多都做不成。 想调查歌声,却意外被卫兵俘虏;想亲吻萨特,却没有学会魔法;想学习魔法,却又被萨特拒绝。这些阻力有来自自身的,有来自他人的;有时可以改变,有时不能。 人类如果都这样生活着,那未免太不自由了。 精灵的魔力深不可测,灵息纯净而富裕,使他们几乎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风叶魔法不过是冰山一角。 不过,这样的人类生活似乎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因为人类要进食,所以他尝到好吃的香草蛋糕;因为人类要狩猎,所以他配上了弩箭和短刀; 因为人类要……艾德里安还没弄明白,总之他们掌握着一种亲吻魔法——精灵从没体会过,也从没学习过的魔法。 人类世界虽逼仄,却比他想的有意思的多。 如今萨特问他是否明白,艾德里安只能回答否。 他想亲吻萨特,想学习这种魔法。可萨特似乎并不想接受,大抵他在考量着人类社会的桎梏,又或者有什么艾德里安还无法想象的东西。 “可是我也想吻你。” 艾德里安的眼神湿漉漉的,像只淋湿的猫,在橘黄色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可怜: “不可以吗?” 萨特被他直白的告白弄得不知所措,脸也羞红一大圈,他不安地问:“你……你想亲我?是吗……?” 艾德里安又诚实地点点头。 萨特浑身臊得厉害,想起身,双腿却像被钉住似的,身上也僵硬得紧。他最终泄气般凑上前去,磕磕巴巴地对精灵说:“那……那你亲吧……” 人类勇者的脸突然放大很多,艾德里安还有些不适应,他看着眼前闭上眼的萨特,与酒醉那晚很像,却又不太像。如今的萨特十分紧张,这种紧张就连精灵也能看出。 可能是被他传染,精灵的心脏也扑通扑通跳起来。艾德里安感受着这股情绪,还有它在身体里引起的变化,有些无措。 这与被萨特亲吻时不同,与醉酒时那次亲吻不同,是一种全新的感受。 艾德里安退回去,不安地感受着。他觉得自己很奇怪,胸腔里像是有一只不安分的鸟,胡乱扑腾。 萨特等待许久,不见精灵真的亲上来,便睁开眼,刚好对上精灵的视线。 浅碧色的眼里藏着一些情绪,不是委屈、不是害怕、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 萨特愣愣地望着他,只见精灵别过眼,眉心皱得有些紧: “我不想亲了……萨特……” 第33章 卢比安卡(2) ——他害羞了。 萨特脑中宛如被重拳击中,一行大字深深的拍在脑门上,让他确信这一定是正确答案。 艾德里安偏过眼,仍微微皱眉感受着什么。他无知而纯真的表情令人心悸。也对,精灵一定从没亲吻过谁,萨特哽了一下,几乎是一瞬就决定不挑破真相。他咽了口唾沫,感觉口干舌燥,明明没有亲吻,却比亲吻更加炙热。 “噢……”萨特小声地答。 精灵缩了一下,他的眼神始终躲着萨特,这又让萨特确定心中猜想。 “那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带吃的回来。” 萨特的舌头有些发颤,但仍努力保持镇静吩咐。 精灵仿佛已经从刚才的疑惑中抽离出来,望着萨特很乖地应了一声。 吻、吻、吻,吻到底意味着什么?害羞又意味着什么?萨特无力去想,这实在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自那以后,双方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事,仿佛它从没发生过。 卢比安卡没有再来精灵梦中,艾德里安耐心等待着她再出现的一刻。 很快,自由民发动袭击的日子到了。行动当晚,他们安排人手在城镇各个方向的街上制造骚乱,卫兵不得不分开行动。据说自由民找来了能净化“它”的魔导士,一旦计划失败,他们就会发射红色信号弹通知外界。 萨特在距离钟楼不远的高楼放哨,艾德里安则神色平静地立在他身后。协会的雇佣兵各自躲在暗处,等待行动的时机。 很快,钟楼内部发出一条信号弹,萨特冷静地抽出剑,观察“它”会从哪里出来。 四周寂静无声,突然,一阵急促的鸣叫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以钟楼为中心,将方圆百米的空气搅得天翻地覆。萨特岿然不动,艾德里安受不住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鸣叫从尖锐的刺变成震动的波浪,一股一股的冲刷着,仿佛带有实体。众人头晕目眩,一时间难以保持清醒。 第27章 萨特死死盯着钟楼,寻找机会的一瞬。 鸣叫已经彻底激活了卫兵,城主的队伍很快就会到来,无论是自由民亦或是萨特,都必须抓住最短的机会。 ——砰!! 突然,一团黑色的东西冲破钟楼,建筑轰然破碎,落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众人还没稳定心神,接着是一阵划破天际的鸟鸣传来—— 萨特定睛一看,从钟楼冲出的是一团黑色的、像鸟的黏糊黑水。那东西翼展超过四米,声音凄厉,泣血一般惊声尖叫着,从地表直达云层,仿佛毕生的能量都在此耗尽。 那东西叫了一下,从空中重重摔在某处屋顶上。它翻滚几下,又重新化作大鸟,挣扎着飞起来。 萨特疾行向前,提剑追上去。 “就是现在!”不知谁如此说。 萨特动作极快,“它”虽又挣扎着飞了几下,很快便被萨特追上,巨剑迅速挥舞,直直刺进它的心脏。 “它”再次啼叫,叫声几乎震碎周围人的耳膜。萨特顶着剧痛,将剑深深扎入,魔力灌入剑内,企图彻底了结它。 大概是被剑刺激到,“它”突然化作一滩无形的黑水,接着以极快地速度贴地而行,将萨特紧紧裹紧黑水内部。 艾德里安行动虽慢些,但却将这一幕看了个真切。他拽紧胸前的魔导石,它散发着熟悉的、波浪似的光,炽热的,但精灵却觉得很冷。 自由民的成员很快赶上来,当然也包括那名负责净化“它”的魔导士。 那人对着那团黑水施加了什么魔法,黑水剧烈扭曲起来,伴随着蓝黑色的魔力光浪,像张牙舞爪的章鱼。它将内里裹得更紧,要将人类勇者勒毙在其中。 艾德里安顿了一下。 “退下。” 一个不认识的雇佣兵拦住精灵,冷静地吩咐道:“你不要上前。” 说话间,黑水化作冲天漩涡,一阵赤色光芒从它的中心绽放,宛如烈焰燃烧,黑水绽开,露出里面的勇者。 黑水重新凝聚成一团,窜到空中,试图对人类勇者发起最后攻势。接着突然绽开一阵烟雾,将众人的视野剥夺。 朦胧间,有一只巨型手臂剪影在月下张扬着,那手紧紧捏住黑水中央的某个物体,接着黑水发出一阵惊叫,仓皇地从烟雾中窜出,跌跌撞撞往城墙方向逃去。 众人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什么,只听某人惊呼一声“它要逃!”,埋伏的雇佣兵默契地追赶那东西,很快来到城墙边。 艾德里安立在原地,只见烟雾中朦胧出现一个背影,一手提着剑,一手藏在胸前。 “萨特……” 艾德里安缓步向他走去。 卢比安卡的化身逃得很快,在越过城墙后,它再次化作黑鸟,往城镇北边的森林飞去。那东西跌跌撞撞,走走停停,被它触碰过的事物全都腐烂化作黑泥,在森林中留下一条鲜艳的轨迹。当晚参与行动的自由民多数被逮捕,包括狱中的拉赫舍。 “混账东西!” 城主的震怒传遍整个托斯卡镇,毫不犹豫地处死一批自由民。 “这群蠢货!”城主怒吼道:“好不容易将‘它’关起来,如今又将它放回森林,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支全新的部队成立,卫兵们全副武装,日夜兼程追赶卢比安卡的化身。 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萨特戴上了兜帽,将自己的脸隐藏在其中。追赶卢比安卡的不止城主的卫兵,萨特所在协会的雇佣兵自成一系。 艾德里安不会骑马,一位佣兵与他共骑一匹。萨特一路无言,众人连着追赶一天一夜,丝毫没见到“它”的背影。 “咳……”萨特止不住呛咳:“它的内部确实有一样……来自深渊的东西,但很奇怪……” 黑水的中心确实藏有某个物件,萨特能感受到它。但奇怪的是,这东西给他一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 “我必须亲自看看。” 萨特转向艾德里安的方向,他望着眼前这个宛如另一种存在的生命:“可能和你的同族有关。” 艾德里安默不作声地盯着眼前的人类勇者,他的虚弱与初识时为救他昏迷那次十分类似。 精灵从中捕捉到一丝线索,几乎已经十分接近真相。 “格里希莫夫的部族……” 萨特沉吟道:“他们也走向这个方向。” ——黑狼。 艾德里安猝地想到。 “希望在我们赶到之前,格里希莫夫不要杀它……” 萨特喃喃念道。 第34章 卢比安卡(3) 清晨,众人的马匹仍未停歇。越往深处追寻,“它”的足迹越发淡,也越发细弱,萨特判断“它”支撑不了太久,众人很快了然,默契地加紧了脚步。 追见的痕迹越发新鲜了,萨特镇定地说:“离它不远了。” 森林深处,突然传出一声鸣叫,与捕猎“它”当晚“它”发出的叫声十分类似。萨特拉紧马鞭,审慎地命令众人放缓脚步,马匹不再那样疾行,声响也轻了下来。 艾德里安始终盯着不远处的人类勇者,他脸上的肉微微绷紧,神情严肃,全神贯注在绞杀“它”的行动中。 一声突兀地狼嚎打破了持续的宁静,萨特跃至一旁的树干上,只见森林深处探出一个硕大的黑色狼头——肉眼看几乎有几百米大。而狼嚎,正是那个“黑狼”发出的。萨特难以置信,心里暗道不好。 “是格里希莫夫!” 萨特对精灵道:“快!” 马匹再次加速,一时间森林里只剩轰隆的马蹄声。萨特神情紧绷,不由得有些出神—— 艾德里安说过“黑狼”是魔灵,它会吞噬掉“存在”。 在一切弄清楚前,萨特不希望“卢比安卡的化身”就这样消失。 那样一思索,马匹不由得越来越快,回过神时,已经远远将众人甩在身后。 萨特愣了一下,接着一个人影从后方窜出来。他定睛一看,是精灵和他的马,原本带着他骑马的佣兵并不在马上——萨特震惊不已。 艾德里安此时以一个专业驯马手的姿势趴伏在马背上,他一手拉进缰绳,双腿绞紧马肚,双目直视前方,眼神镇定而锐利。 “带你的人呢!?” 萨特冲他吼道。 艾德里安充耳不闻,马匹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越他,飞奔向黑狼的方向驰去。萨特追赶向前,穿过数不清的小道,推开数不清的枝桠,眼前艾德里安的背影让他惊愕不已: 精灵先是收起双腿,接着由双手撑住马背,慢慢从马背上站了起来。他丝毫没有因为马匹的震颤而发抖,仿佛站在平地上。疾驰的风吹动他的衣袖,头上系的发绳不知何时被吹走,精灵深棕色发丝随风扑开,像朵棕色的花。他浑身散发着银白色的光晕,跟赐予颂妲祝福时十分相似。 “艾德里安!” 萨特大声叫他。 精灵并不理他,只是轻轻一跃,接着整个人化作一团银色光箭,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马匹没了主人,渐渐在林荫中停了下来。 萨特随着它在林间停下,心中的震颤已远远大于焦虑。他再次上树,只见银色光晕冲到“它”的地方,渐渐将“它”包裹在其中。黑狼则不知所踪。 在光晕彻底裹住“它”的一刻,一阵刺眼的白色光波从中心炸开,它膨胀的速度惊人,迅速席卷了大地,将众人包裹入其中。 萨特在冲击中被吹下树,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时,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纯白色。天、地,远处的所有皆是白茫茫一片,萨特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异空间——又或者,是谁人的魔法世界。 他审慎地往前走,从某个节点开始,眼前渐渐出现无数个自己。 有3岁、5岁、10岁、12岁、15岁,无一例外,这些画面都被定格在原地,纹丝不动。 “永恒的……”萨特脑中迟钝地想到精灵提到的什么:“永恒的……魔法世界……?” 如果这里就是卢比安卡希望创造的世界,为什么充斥着的都是萨特自己? 他抱着疑惑往前,没等再看见什么,一阵剧烈的波动再次袭来,将他掀晕过去。 萨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佣兵的马车上了。 “你醒了?” 佣兵见他醒了,马不停蹄地解释:“你离爆炸的中心太近了!别动,你的骨头似乎断了几根,我们在回程的路上,你需要医生。” “艾……” 萨特喉咙嘶哑,却仍努力地问:“艾尔……艾尔如何了……他在……” 他说的零碎,但佣兵没有敷衍,反倒配合地指了指另一架马车:“他在那儿!” 马车上,艾德里安裹着一件厚厚的毛毯,正靠在草席上昏睡着,他看着没有受伤,神情平静,萨特见他平安,便再也不硬撑,放心晕了过去。 回城后,萨特比艾德里安先清醒。某位治疗师对他使用了治愈魔法,但人类的技巧只不过是皮毛,远没有艾德里安使用的那般有力。 第28章 萨特从众人口中拼贴起那日的场景: 他在爆炸的冲击中昏了过去,被后来的佣兵发现,他们将他扛上马车,留一队小队前往“爆炸中心”。小队来到中心,眼前的一切令他们震撼不已——爆炸地的方圆几百米落了一个巨坑,仿佛被掀飞出去一般。卢比安卡的化身被包裹在一团银白色的光牢中,它惊声叫着,最终化作一团黑色的灰烬,被彻底净化。 卢比安卡的化身消失了,留下一团银白色光晕。 光晕在坑中心上方徘徊、绕飞,却始终不肯落地。 人们在坑底发现了艾德里安,彼时他以一种立着的姿态背对着众人,他身上散发着银白色的光晕,一头银色长发如瀑般滑落。 光晕在他的指挥下渐渐下落,最终落在他的掌心。 ——那是一段银色的枝桠。 艾德里安在众目睽睽下吸收了那段银枝,接着他变回人类的模样,陷入昏迷。 “银……枝……” 萨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它’的中心……我感受到的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物件,其实是……银枝……?” 卢比安卡在某种机缘巧合下得到一段银枝,而这段银枝不知发生什么,与卢比安卡的怨念、执念结合,化作一团黑水,一团真正的深渊造物。 佣兵不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解释道:“如此一来,真相便大白了。我会代你回总部复命,顺便将你受伤的事传达回去。” “等等。” 萨特叫住他:“你确定,你们看到的是银枝?” “是。” “银枝不可能来自深渊。” 萨特坚定地说:“这其中一定有缺失的一环,不要向总部报告。” 第35章 同一个灵魂 “银枝的事我会保密。” 佣兵别过眼,又补充道:“还有你那个来历奇怪的弟弟。” 萨特目送他走到门外,他最后吩咐道:“希望上面调查的人下来之前,你能想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佣兵走后,房间内再次恢复寂静。萨特的肋骨碎了两条,左腿似乎也有不轻的瘀伤,他沉默地为自己穿好衣服,撑着拐杖走出房门。 医院的结构显然易见,这是一处住院楼层,走廊处传来夕阳的余晖,萨特一间间寻去,很快就寻到写着“艾尔”名字的房间。 萨特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切令他恍惚。 艾德里安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搭在窗台上,手臂则撑在膝上。他望向街道,神色平静。顺着光颤抖的痕迹,萨特甚至能看见他微微发光的睫毛。他真正见到佣兵口中那头银白色的头发,明明曾经也见过,眼前的却如此陌生,仿佛来自很久以前—— 很久…… 萨特突然想到:仿佛来自千年之前。 艾德里安听见声音,转过眼来看他。他的眼神深邃而悠然,睿智而富有力量,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仿佛等待着什么。 “你是谁?”萨特轻声问。 “我名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一字一句地说:“是这片大陆上最后一位精灵。” 精灵的嗓音不疾不徐,如同古老的羊皮纸,细碎的沙沙声隐藏其中,带着宁静悠远的气息。 萨特有些失神,随即他梦醒般想到:这便是作为精灵存在的艾德里安——这是真正的精灵,真正的艾德里安。 “银枝在我的身体里。” 艾德里安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它带回许多我失去的记忆,还有,我的魔力。” “卢比安卡是你解决的。” 萨特了然道。 “是我。” 艾德里安转过头去,一片细小的银色叶片从他指尖生成,他把玩似地挥挥手指,那叶片便绕着他的指尖缓缓转动。 萨特定定地望着他。 拥有过去记忆的艾德里安并非不是艾德里安,他们有着同一个灵魂,他只是找回自己——变得更像从前的艾德里安了。 “她与神树有过某种说不清的渊源。” 艾德里安很轻地解释道:“银枝回应了她的愿望。” “你有净化银枝的能力。” 萨特平静地接道。 “这是精灵的能力。” 艾德里安将手中那片银叶轻轻一挥,银叶往萨特的方向飘去,在夕阳的照耀下,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人类勇者,我赐予你精灵的祝福。” 银叶缓缓落在萨特眉心,一股清新的凉意从中绽开,萨特眼前一黑,猝地昏了过去。 再次苏醒时,艾德里安仍守在他身侧。 “萨特……” 精灵凑上前来:“你没事吧?” 萨特有些失神,一时分不清眼前的艾德里安是哪一位。定睛看,此时精灵的发色已经恢复为深棕色,仿佛那头银白色长发从未存在过。 艾德里安凑得很近,他眨了眨眼,那种深邃的感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纯粹与真诚,眼前的他令萨特感觉熟悉,他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抚摸艾德里安的脸。 温热滑腻的触感,像某种花瓣—— 艾德里安抚上他的手背,眼神定定地望着他,像某种森林中的小动物。 “你有受伤吗?” 萨特很轻地问。 “没有。” 艾德里安仿佛要向他展示什么,站起身转了一圈,让萨特看见他活蹦乱跳的样子。萨特定定地望着他,想起“精灵的祝福”。 精灵的祝福,或许并没有作用在萨特身上—— 艾德里安对他的祝福,是还给他一个“人类形态的艾德里安”。这个“艾德里安”与他共同冒险过,同枕而眠过,穿过他做的衣服,吃过他做的饭,他们牵手过,拥抱过,亲吻过——这个艾德里安,和他共享过许多记忆。 而作为精灵的艾德里安,他有过127年的记忆,有过与其他精灵共享的记忆。与人类勇者相处的这短短几个月,在他的时间里不值一提。 精灵艾德里安竟是如此慷慨。 萨特失神地望着艾德里安的脸,一种强烈的虚无感与荒诞感席卷他的身体,令他僵在原地,身体仿佛被囚进一片粘稠的海洋中,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也无法动弹。 他很慢地伸出手臂,艾德里安了然般,掀起一个被角,很轻地滚进他怀里。 两人脸贴脸,心贴心,热烈地熨烫着,萨特的呼吸止不住地颤抖。 “萨特……” 艾德里安似乎察觉到什么,很轻地勾住他的衣角。 “嗯。” 萨特轻声回应道。 “我让你不高兴吗?” “没有。” “你为什么不看我?” “没什么。” 被褥间的对话又轻又细,小的几乎听不见。然而精灵的好奇仍未停歇,窝在萨特颈侧,很轻地问: “人类都是这样的吗?” “什么?” “萨特,”艾德里安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一定累了。” “和人类有什么关系?”萨特敏锐地捕捉他的重心。 “人类在累的时候,会不想说话。” 艾德里安仿佛对自己的发现很自信:“所以你一定累了。” “我累了。”萨特鹦鹉学舌般道。 艾德里安上前,用额头轻轻顶住他:“人类母亲好像会在幼崽睡前讲故事,你的母亲讲过吗?” “没有。” 萨特猝地失笑,很慢地说:“那又如何?你想讲?” 是精灵的记忆,森林里的趣谈,还是驼象、脊鲨? “不。” 艾德里安很轻地摇摇头:“我要告诉你,我在卢比安卡的世界里看见了什么。” 卢比安卡的世界—— 萨特想起他昏迷前看见的那片纯白色的空间。 “里面有好多个你。” 艾德里安说到这儿,语调不知怎的,变得有些轻快,有些雀跃,萨特愣了愣,只听他说: “中年的你、老年的你,” 他顿了顿,语速再次加快: “萨特,是未来的你!” 第36章 未来的你 “未来?” 萨特哽了一下,联想到昏迷前看到的景象: 难道他和艾德里安进入了同一个世界,区别是他看见过去,而艾德里安看见未来? 艾德里安似乎在思索什么,很快,他平和地解释: “我看见长胡子的你;穿着奇怪的衣服的你;还有头发花白的你;杵拐杖的你……”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似乎陷入回忆中:“好多……好多个你……” 他顿了顿,仿佛郑重地确定什么: “卢比安卡问我,要不要永远待在那里。” 永恒的世界,里面存在萨特的每一个瞬间。从呱呱坠地,到两鬓斑白,作为“萨特”这个人类的过去与未来,都同时展开在精灵面前。 “她说,在这里不会有失去,不会有变化,不会有离开,不会有消亡;她说,”艾德里安努力组织语言:“她说,她可以回应我的愿望。” 第29章 艾德里安的体温有些热,他不确定地说:“萨特,我在那里确定了一件事。” “什么?”萨特听见自己干涸的嗓音。 “我想看见你的未来。” 叮—— 萨特听见自己脑海中想起一阵尖锐而清晰的铃声,它回音悠长,仿佛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 精灵说得很简单、很直白,可萨特敏锐地从中找到真正值得被珍藏的东西—— 艾德里安想知道他的未来。 今天做了什么,明天又会做什么;会认识什么人,见到怎样的世界;希望达成什么愿望,有怎样的痛苦与不甘;会变成什么样子?胖了或是瘦了;胡子拉碴或是头发斑白? 这些都是未来的某一个部分,是人生的一个个细小注脚。 人类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另一个人的未来感到好奇? 它代表一种强烈的共感、强烈的珍视与小心翼翼,代表想相伴一生的愿望。 “你……” 萨特喉间紧涩,他不着声色地咽了咽,追问道:“你真的如此认为?” “嗯。” 艾德里安闭上眼:“我对你的未来很好奇,萨特,我想亲眼看看它……” 精灵迷茫地思索着,仿佛这些命题于他而言太过庞杂: “可我意识到,如果要看见你的未来,我必须和你在一起——” “因为人类……”萨特顿了顿:“人类没有精灵那样可以共享记忆的能力,是吗?” “是。” 艾德里安的眼睫垂着,像两把精致的小扇:“人类的身体很脆弱,寿命很短,认知很局限,就连记忆的储存——也非常不方便。”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似乎终于抓住关键:“我想看见你的未来——” 他眨了眨眼,很慢地说: “我不想离开你,萨特。” 萨特感觉眼眶一下子紧了,炽热的感受充斥着,他觉得这股情绪非常陌生,可又来得理所应当:他确信自己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不想对你的未来一无所知,”艾德里安最终落下怅然的结论: “我害怕离开你。” 萨特将艾德里安拥进怀里,用极度的自制力控制自己。艾德里安感受到他的颤抖,却难得没有追问,只是学着他的样子拥住萨特的背,微热的呼吸拍在萨特的颈侧,像海面轻缓的波纹。 从十年前独自旅行开始,萨特作为人类再也没和另一个“人类”产生如此强的精神链接,或许正如他所想的那般,艾德里安是不一样的—— 他那样纯粹、那样天真,他的爱宛如最纯净透亮,又最璀璨夺目的宝石。 懵懂的精灵将它献给人类勇者,完全意识不到它有多么珍贵。 “萨特……”精灵很轻地说:“你在哭吗?” “没有。” 萨特僵硬地反驳道。 “你说谎。” “不要问了。” “噢,为什么?” 艾德里安从他怀里钻出来,眼里满是疑惑:“你看起来不是难过,这不是难过的哭,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知道的。” “你告诉我,我会知道的。” “不要问了。” “萨特……”艾德里安瘪了瘪嘴,似乎有些不满。 “卢比安卡……”萨特竭力维持理智:“她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创造只有我的世界,企图留住你,是吗?” “嗯,”艾德里安很乖地点点头:“她希望我留下,永远在她的世界和你的幻象在一起。” “你答应了吗?” “我拒绝了。” 艾德里安的语调出奇的平静:“我想看见活生生的你,而不是每一个不会动的瞬间。” 萨特哑然。艾德里安很慢地继续说:“我想你对我说话,对我笑,说我烦,或者叫我做什么事,教我魔法的咒语,我想听见你的声音。” ——咕咚、咕咚、咕咚…… 萨特听见自己的心跳越发强烈,在耳膜嘶吼着,几乎盖过艾德里安的发言。 精灵思索着,那些欲求是作为人类的欲求,是人类对另一个人类的渴望。过去精灵的记忆中,从没出现这样的欲望。因而他似乎不明白界限在哪,依旧全部吐露: “我想摸到你的皮肤,想感受身体的温度,我想……” 说到这儿,精灵仿佛顿悟似的:“我想像现在这样拥抱你。” 萨特盯着他的唇,呼吸急促。那片过于生动的、过于真实的、宛如人类的唇开开合合,最终吐露出一句了不得的告白: “我想亲吻你,萨特。” 说完这话,精灵像卸下什么负担一般,轻快地说:“否则,我宁愿不要。” 萨特紧盯着他的唇,许久,他颤抖地说:“你现在可以亲吻我。” 艾德里安抬起眼,有些怔住的样子:“吻?像……像你吻我那样?” “不。” 萨特凑上前,一手固定住他的下巴,很慢地吻上他的唇。 艾德里安瞪大了双眼,不安地感受着这份陌生的气息。是柔软的唇,触感他已经提前知晓,可为什么这次的吻截然不同?他感受到萨特的呼吸,热烈而粗重地拍在脸上,脑袋仿佛一下子钝了,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萨特很慢地吮吻着,艾德里安很轻地闭上眼,任由萨特用舌尖挑开他的唇。 ——属于人类的气息,属于萨特的气息。 舌尖的触感截然不同,它湿滑而热烈,仿佛一条了不得的蛇,舔过的每一处都点起一阵阵波浪,叫艾德里安很想逃离。萨特察觉出什么,贴近了身体,将他紧紧箍在怀里。 强烈而温柔的、深入而细腻的亲吻,令艾德里安的理智几乎完全远去,他模糊地感受着,脑中嗡嗡地响,仿佛只剩亲吻的感觉,再也无法思考其他。 在彻底昏过去前,他不安地想—— 噢、亲吻。 噢,这便是亲吻。 第37章 繁衍的密码 艾德里安在几息间失去意识,重新醒来时,朦胧地吐出湿漉漉的舌尖。萨特见状追上去重新含住他的舌,略有些挑逗般轻咬下唇。 魔法的咒语…… 艾德里安模糊地想:好像不需要咒语…… 哪怕没有咒语,这个魔法也已经足够强烈。 全新的触感,湿滑而温热,是唇与舌带来的。萨特挑动他的舌尖,像一位游刃有余的猎人。艾德里安浑身发烫,脑子像浆糊一般,咕噜噜地冒着泡。 亲吻的触感令他浑身都软,哪怕被萨特狠狠箍着,也止不住想弓身将自己藏起来。身体里的奇妙感受绵密细腻,带动未知的生理反应一起袭击艾德里安的大脑。 啊……人类…… 艾德里安想到春日的花,夏日的雨,生命流动的气息如同被点燃的火,鱼儿交尾,兽类骑背,飞鸟将它们的羽毛展示给同类;他无师自通,意识到这是交配的信号—— 是交配的暗示,人类与人类繁衍的密码。 “萨……特……” 艾德里安从喉间顶处两声气音。 萨特大发慈悲地松开他,用指腹轻摩他被吻红的唇。艾德里安看向他深棕色的眼,从中察觉到一丝比亲吻更甜美的味道。 “我希望……” 萨特顿了顿,接着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在你明白这个吻意味着什么后,你不会后悔。” “什么叫后悔。” 艾德里安追问道。 “就是,”萨特的笑绽得更灿烂:“觉得自己过去做的事不好,不对。” “我不后悔。” 艾德里安很直白地说。 萨特哑然,他不着声色地抿了抿唇,将艾德里安重新拥入怀中:“知道了,知道。” “萨特……”艾德里安被他抱紧,嗓音闷闷的:“你想和我交配么?” ……! 萨特猛地呛了一下,接着发出一阵掩饰般的轻咳。他避而不答,然而艾德里安显然并不认为他没有听见。 “我从银枝中获得了一部分魔力。” 艾德里安抬起脑袋来,坦然地说:“但这还不足以让我化成人类女人。” 精灵始终记得人类勇者教他的东西:交配,得是男人与女人才能进行。 萨特使了点劲,将他狠狠按进怀里,以沉默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求爱。 “萨特,”艾德里安不满地推他:“你最近总是不回答我的问题,这很不好。” “我无话可说。”萨特闷闷地说。 他转而抚摸精灵的背脊,希望他能借此平静下来。 “你不喜欢交配?” 艾德里安再次发出惊世骇俗之论。 “精灵大人。” 萨特打断他,求饶般道:“快帮我把身上的伤治好,拉赫舍好像要被处死了。” 艾德里安被他猝然打断思路,一下子有些懵,但还是乖乖地为他使用治愈魔法。他从银枝那儿回收了部分魔力,但仍然少得可怜,除了简单点点火、发发光,也没多大用处。倒是治疗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了。 第30章 “哇。”萨特配合地说:“精灵大人!治疗之神!不愧是精灵,跟人类的魔法就是不一样。” 艾德里安对这种夸奖非常受用,被那样一夸,眼睛一眯,便不再纠结交配不交配的事了。 萨特早就知晓他的脾性,更加不吝赞美之词:“精灵大人就是这么厉害啊~” “萨特……” 艾德里安脸蛋有些红:“不要说了……” “你在这儿待着。” 萨特很自觉地起身,吩咐道:“我去弄点吃的回来。” 艾德里安窝在被褥里,懒洋洋地对他打了个哈欠,以示自己知道了。萨特失笑,心想真是把这家伙越养越骄纵了。 自由民被大批捕杀,但因平息了卢比安卡带来的灾祸,反而获得了群众支持。积压已久的不满彻底爆发,托斯卡镇陷入新的动荡中。 在这种情况下,城主要公开处置一批自由民的首领,以儆效尤。其中就包括在狱中参与策划行动的拉赫舍。 萨特得知消息后四处奔走,企图寻找解救拉赫舍的方法。但卫兵的看管十分严密,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方法。 那个曾参与净化卢比安卡的魔导士不知所踪,斩首拉赫舍的前一天,萨特秘密探听到他已回到托斯卡镇的消息。 在拉赫舍游街当天,一阵狂暴的龙卷袭击了车队,掀起沿街的商铺与马匹,灰尘四起,拉赫舍就这样金蝉脱壳,从重重加固的枷锁中不翼而飞。 城主震怒,下令全城搜捕拉赫舍,但卫兵们早已生出异心,不仅不奉命,反而到头来剑指城主。统治了托斯卡镇十余年的团队被迫下台,托斯卡镇的自由民获得了短暂的政权,而中央派来镇压的军队与新城主则已经上路。 托斯卡镇即将成为新的风暴漩涡,而萨特毫无牵扯其中的想法。在拉赫舍消失的第二天,他就安排打点好了离开的马车。 卢比安卡的身上仍有太多疑点,匆匆的接触无法解释他的疑惑。深渊的谜团依旧笼罩着,萨特决定要去她的故乡一趟,起码要亲眼看见那座被焚烧殆尽的房子。 临行前,艾德里安忽然拉住他,给他看突兀出现在露台的某物。 精灵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它的粗布,里面是锋芒毕露的龙牙。 是萨特丢失的那把短刀。 “龙牙!” 艾德里安兴奋地抱着龙牙转了一圈,很欢喜地说:“拉赫舍是个守信的人!” 的确,就连萨特自己也忘了这枚龙牙,拉赫舍却将它放在心上,秘密奉上。 萨特接过龙牙,只见原来磨损的地方都被消去,龙牙被仔细打磨,发出冷冽的光芒。萨特将它重新配好,笑了一下,对艾德里安说: “走吧。” 第38章 银色宝剑 城外的森林还留有卢比安卡破坏过的痕迹,马车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黑泥前进,因而走得很慢。 艾德里安从萨特那儿得了一袋糖果,听说是托斯卡镇的特产。他从没吃过糖果,这东西用华丽的纸片包着,像颗琉璃。他拆开纸片,捻起一颗含进嘴里,小心地抿了抿。萨特这时正好上车,见他一边腮帮子鼓鼓的,便问:“好不好吃?” 艾德里安转了转眼,沉思一般:“好吃,甜甜的。” 萨特点点头,猝不及防听见他又口出狂言:“像你吻我一样。” “咳……!” 萨特理了理并不乱的衣袖,正襟危坐地说:“这种事不要在外头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私事。”萨特凑上前,按住他的双肩,又盯着他浅碧色的眼,心里直发胀:“如果你说了,就被别人知道了。” 艾德里安垂下眼,思索着这过于复杂的人类规则,虽然他觉得无所谓,但萨特如此认真又恳切,没有不配合他的道理。 “知道了。” 艾德里安点点头,又问:“你什么时候再亲我一下?” 萨特的脸有些发烫,看着眼前精灵平静又懵懂的模样,只觉得有个巨大的泡泡裹着自己。马车里没人看见,萨特思索再三,凑上前,很轻很谨慎地贴上精灵的唇。 两人正赤着张脸对视着,艾德里安无声地控诉他蜻蜓点水一般的行为。 ——砰! 忽然马车一震,整个停了下来。萨特浑身一僵,迅速下车,走到车夫跟前。只见车夫神色惊恐,萨特寻着他的视线看去,森林的深处立着两个高硕的人影。 萨特了然,他拍拍车夫的肩,提前将工钱结了,叫他回城去。接过缰绳,马匹缓步接近那两个人影。 是格里希莫夫。 萨特转身,牵着艾德里安走出车厢。两人缓步走近,格里希莫夫单膝跪地,恭敬地对艾德里安行礼:“殿下。” “什么事?” 艾德里安矜贵地立着,眼神平淡而疏离。 格里希莫夫从胸口拿出那段银枝,动作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仍是展示在精灵面前: 银枝纯净光洁的色泽不再,通体浊然乌黑——是深渊污染的痕迹。 萨特审慎地盯着那段银枝,斟酌着是否要让艾德里安上前。艾德里安转头看他一眼,眼神中的情绪有些陌生。 精灵上前,将手心附在那段银枝上,再拿开时,银枝的光泽已恢复如初。 格里希莫夫再次恭敬地行礼,对他道:“殿下,银枝在接触‘那物’后就被污染。自那之后,我们一直守在城外,等待您再次出现。” “那物”指的是卢比安卡的化身。 萨特想起丛林里的遭遇,格里希莫夫的“黑狼”显露过威力,他们或许交手过。只可惜当时情况复杂,来不及与格里希莫夫交通情报。 艾德里安神色平静,仿佛早就料到此事。 萨特不确定此时的艾德里安拥有怎样的记忆。每当遇见银枝,又或是靠近银枝时,“他”就会出现,占据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银枝已得到净化,你和你的部族可以继续保有它。”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 “北方的森林大体上还安全,那里没有深渊的侵染,你和你的部族继续往北走吧。” “遵命。” 格里希莫夫慎重地将银枝收进怀中,顿了顿,又问:“殿下,您与我们一起去北边……” “不,”艾德里安打断他:“我要往南走,调查银枝被污染的真相。” “我明白了。” 格里希莫夫使唤一旁的手下拿上来什么东西,用粗布包裹着,看轮廓,仿佛是一把剑。他接过那物,将粗布拆开,果真是一把剑。 萨特眼见他将剑抽出,此剑通体银白,剑身精巧纤细;剑柄处配有精美雕花,中间镶嵌一翠蓝色宝石;剑锋寒光四射,锐利无比。 格里希莫夫进一步上前,将剑双手奉上: “这是我们的部族流传百年的宝剑,传说是圣人的遗物,请殿下笑纳。” 艾德里安并不推辞,直接接过那剑的剑柄掂了掂,接着又从他手上接过剑鞘,果断将剑收进鞘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我收下了。” 临别前,格里希莫夫仍有不舍:“如若殿下改变主意,请再次回到这里,我们恭候您的到来。” “不。” 艾德里安扬扬手:“你走吧。” 格里希莫夫与他的手下翻身上马,消失在森林中。 萨特驱走了马夫,乐得自己驾驶马车。艾德里安自己待在车厢里也是无趣,便和他坐到一起,百无聊赖地观察那剑。 剑身处有精美复杂的暗纹,看着有些旧,但被精心保养过,因而道道精美绝伦,非常漂亮。 萨特料想精灵不会使剑,这剑便当作佩剑留在身边,做个装饰的用处。没曾想精灵忽然开口: “萨特,你教我用剑吧。” “嗯?” 萨特挥舞马鞭,想起过去十多年的舞剑岁月,回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 “我知道。” 艾德里安放下剑,转过眼看他:“可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是么?” “时间啊……” 萨特笑了笑:“或许吧。” 傍晚,马车走出森林,来到一片广阔的草地上。艾德里安望着夕阳落下的方向,对他说:“我来过这里,在梦中。” “似乎快到了。” 草地上依稀出现几座房屋,大多由木头和土砖砌成,比起城中大理石砌成的建筑逊色不少。这片村庄已经荒废多年,肉眼所见的房屋早被废弃,昔日的道路也被野草重新占据。 艾德里安看向四周,眼前的景象越发熟悉——他们越来越接近卢比安卡的故乡了。 夕阳余晖洒在大地上,天地之间只剩一片寂静辽远的金色。 在梦里,卢比安卡的家被火烧时,天地间也是这样一片金色。 火焰像张牙舞爪的野兽,又像漫天席卷的狂风,大口吞噬那座人类的建筑。如同森林里的任何一场野火一般,这场火焰为消去什么、吞噬什么、改变什么而来。这是自然的法度,是粗暴的抹去,是死亡。 第31章 艾德里安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天,一种全新的感觉从他的胸中滋长,像细密的针,像裤腿边的苍耳,一下一下的扎着,生出一种酸胀的、细腻的疼痛。心脏里坠坠的,仿佛有什么留在那里,拉扯着往下掉。 精灵来不及细想这是什么,从他进入人类世界起,无法言说的感受就像头发丝一样,数不尽,理不尽。 萨特最终停在一片废墟前,他翻身下马,捡起地上的某片瓦砾,转身对坐在马车上愣神的精灵说: “我们到了。” 第39章 遗址 见精灵有些失神,萨特放下那块瓦砾,稳住身体,不解地问:“怎么了?” 艾德里安摇摇头,学着他的样子跳下马车,款步走至萨特身前。 经过60年风雨洗礼,卢比安卡的故居早已被新生的野草覆盖,但被焚烧的房屋中心仍留有一小片遗址。 此时天空转为彻底的深紫色,萨特起身寻来一盏小灯,蹲下身仔细摸索遗址上的物件。 遗址里留下来的大多是没被烧干净的瓦砾,又或是一些金属制品,但大多非常细碎,几乎毫无线索价值。 艾德里安学着他的样子蹲下,也去摸索那片被野草覆盖的土地,不知怎的,他对这片土地有着奇怪的熟悉感,仿佛曾经来过一般。他将这感受归为是梦的缘故。 “确实烧得干净……”萨特沉吟道。 他过去也曾见过失火被毁的房子,虽毁坏严重,但大多还保有一定的墙体结构或断壁残垣,但眼前这片遗址只留下细碎的瓦砾,仿佛要将它存在的痕迹彻底抹去一样。 萨特摸索半晌,没寻到什么物件。天也彻底黑了,他站起身,松动酸胀的腰肩,精灵也同时站起来,萨特望向他,不知怎的就笑了一下: “我们吃东西吧。” 艾德里安有些失神,却仍点点头,不算积极地回应了他。 这是离开城镇后头一次野外露营,萨特准备了一块黄油,一点黑胡椒盐,还有艾德里安喜欢的干面包。 肉干还是那些,艾德里安不喜欢,萨特先热好精灵那份,然后将肉干夹在面包里,配合热过的黄油一起,吃进嘴里芳香四溢。 “萨特。”艾德里安边嚼边对萨特说:“黄油是什么做的?” “牛奶。” “我想喝牛奶。” 萨特直起身观察四周,荒无人烟的地方连个野猫都没有,遑论奶牛。 “我们得到下一个城镇才喝得上。” 晚餐结束,萨特领着艾德里安进车厢,吩咐道:“你先休息,我要守夜。” “守夜是什么意思。” 艾德里安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之前在城外,两人都是一起睡的,肩贴着肩。 “我们第一天来这里,我对这里没有把握。”萨特环顾四周:“我担心会有逡巡的魔物袭击马车,所以先不睡,守着你。” 艾德里安抿了抿嘴,呆呆地说:“可我想和你一起睡。” 萨特扶着车厢,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守一会儿,如果没有问题就上来一起睡,行么?” 艾德里安点点头,翻身缩进车厢,取了自己的外衣盖在身上,不再言语。 说是守夜,萨特摸来一盏小灯,顺着地上的痕迹慢慢摸索。 卢比安卡的故居藏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从遗址上推测,这座建筑原本的面积也很小,如此表现,称得上谨小慎微。 拉赫舍说来自深渊的东西会继续污染其他生灵,积攒足够多的魔力,从中坍缩成新的深渊。如果让卢比安卡继续在城中汲取魔力,那么它总有一天会变成新的深渊中心,瞬间吞噬掉城中的一切。 可她是如何做到的? 深渊已经诞生了几百年,但人类目前对深渊的了解仍然很少。 人们不知它从何而来,更不清楚它要做什么。 深渊只是不断地扩大,不断吐出新的魔物,而人们也不过只能借用圣人的遗物封印深渊入口,可遗物也时常失效。 难道是银枝吗? 萨特回身看向马车,它在篝火的照耀下显得平和温暖,小小的精灵缩在里面安睡着。 不,这不可能的。 萨特收起灯,回到篝火边,他将遗址简单画进笔记里,接着脱了外衣,上车跟艾德里安挤在一起。 艾德里安半梦半醒,这家伙睡相倒好,安安静静的。他身上有些烫,萨特尝试抱他,发现这家伙跟火炉似的,抱着温暖得要命。 萨特凑近他,借着外头的篝火观察精灵的眼睫。细密的灰棕色,像两把小扇子,又像某种华丽的流苏尾。 他想起另一个艾德里安,真正的精灵艾德里安。 可以确定,这个艾德里安至少出现过三次。每次都在靠近格里希莫夫的银枝时出现。 如果靠近它就能重新使用魔力,为什么卢比安卡的银枝不行? 难道它的作用是有条件的? 又或者在医院里那短暂的现身,就已经将魔力耗尽了么? 萨特凑近精灵,思索那份“精灵的祝福”。最终思绪混乱不堪,他放弃继续追寻。 艾德里安彼时已经睡熟了,双唇轻轻抿在一起,脸蛋细腻娇嫩,神情像个孩子。萨特用指腹摩挲他的唇,柔软的触感令人心猿意马。 他凑上前,很轻地吻住了那片唇。精灵的唇也十分迷人,柔软干燥的触感,带着微微的暖意,萨特恍惚地想,如果这具身体是魔力幻化的,它需要这么真实么?艾德里安平缓的呼吸拍在他脸上,痒酥酥的,像小动物毛茸茸的尾巴。 萨特松开他,歇了口气,准备真正入睡。 此时车厢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异响,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萨特确信不是错觉。他从马车上坐起来,浑身绷紧,脑中的睡意瞬间消去,他谨慎地摸到那把短刀,将它从刀鞘中拔出。 掀帘从车厢外看去,借着月色,草地上依稀能看见一个匍匐的身影,它弓这身,像是某种野犬。萨特握紧刀,悄步来到车尾。 那东西似乎发现什么,忽得窜起,凶猛地往萨特扑来。 萨特用右手抵住它的撕咬,顺势将刀插进它体内。那东西反应极快,松嘴一躲,刀只伤到它的皮毛。 艾德里安此时被异响惊醒,手脚并用地爬到车厢旁查看。 只见萨特与那物搏斗起来,电光火石间,萨特刺中它的腹部,那东西松开嘴,往树林深处快速逃离。 萨特翻身上马,对艾德里安道: “是魔化的野犬,它可能要回去呼唤同伴,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艾德里安乖巧地点点头,趴到车窗旁谨慎地查看。萨特将马鞭一挥,马车在浓黑的夜里飞驰着离开那片孤寂的遗址。 第40章 禁忌魔法 马车沿旧时村庄的道路驶出,大约十分钟后,萨特察觉野犬没有跟上,便渐渐放慢脚步,直到彻底在某片建筑旁的空地上停下。 艾德里安跟随他下车,萨特谨慎地看着来时方向,对他说:“应该不会追来了。” 他抬起一边手臂,一道被野犬抓破的新鲜伤痕仍在滴血。艾德里安替他治愈伤口,萨特勾唇笑道:“治愈魔法真方便啊。” 待伤口清洗完毕,萨特示意精灵上车,跟着他一起重新钻进马车。经过这一遭,睡意彻底消散,萨特转过身来,精灵也配合地转身。 “萨特。” “嗯?” “除了在城里,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看不见星星的地方睡觉。” 萨特抬眼看车顶,这东西挡住了全部视线,自然看不见星星。 “你真浪漫。” 萨特说:“我从不在乎能不能看见星星。” “星星……”艾德里安的眼皮有些耷拉:“以前,你比我先睡着的时候,我就会看星星。” “是吗。”萨特替他掖紧外衣。 艾德里安静静地盯着他的眼,萨特意识到他有话要说。 “萨特,来到这里之后,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艾德里安指着心脏的位置:“心脏有些疼。” “嗯?”萨特凑近一些,与他交换呼吸:“或许是你觉得她可怜?” “可怜……?” “可怜,”萨特思索一下:“就是认为某些人不该遭受不好的事。” “或许是吧。”艾德里安不太确定:“我心中的感觉,好像不止是那样。” 萨特静静地望着他,精灵有限的词汇量不足以让他说清楚自己的感受。说起来,如果是作为真正的精灵存在的他,应当不会经历这些: 悲切、怜惜、苦闷,这些情绪对他而言太过陌生,不是他该明白的东西。 “我觉得……”艾德里安顿了顿:“我说不出来,萨特。” 萨特上前,用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心跳声则逐渐清晰起来。艾德里安愣愣地望着他,眼神很软,有些依恋。 “不需要说出来。” 萨特从未有一刻如此温柔,他凑的很近,很轻地对精灵说:“感受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它是什么。” 第32章 艾德里安别过眼,与萨特贴近一些。两人互相摩挲着对方的手指,萨特反而享受这种百无聊赖的状态。 两人安静地待了会儿,精灵突然开口道: “卢比安卡的丈夫确实不是人类。” 艾德里安轻飘飘地吐出惊人之语:“他是魔物和人类的混合体。” “你是如何知道的?”萨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追问道:“她亲口说的吗?” 艾德里安沉默不语。 他很少这样回避对话,萨特意识到他有什么话想说,可他始终在酝酿。 许久,艾德里安忽然问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萨特,你为什么会禁忌魔法?” ——禁忌魔法。 萨特浑身冻住了,宛如被一阵急促的冰水浇灌全身。他觉得嘴唇被粘在一起,无法开口吐出一个字。 冥冥中,萨特意识到精灵到底想说什么,精灵紧接着说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 “你的手臂,是禁忌魔法造成的。” 艾德里安很慢地眨了眨眼,直白而平和说:“禁忌魔法来自深渊,你的手臂是深渊的造物。你身上同时存在着深渊与人类的部分,你并不是——” 精灵显然不认为这句话对人类而言有多震撼,只那样轻飘飘地吐出来: “你并不是完全的人类。” 四周寂静无声,风拂过的轻声异常清晰;深夜的黑吞噬着这辆小小的马车,也吞噬着萨特的灵魂。他浑身颤抖着,身上的肌肉全部绷紧了,像个雕塑;可他的表情又十分沉重,带有说不清的痛苦投影。 萨特的牙咬紧了又松开,许久,他浑身一松,像泄洪后的河堤,人类勇者平和地说:“你说得没错。” 一个半人类,能在人类世界收获多大的欢迎?萨特对此早有领教。 直至这刻,他才明白自己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无法接受精灵就那样将他最脆弱的部分袒露—— 他就那样知道了,以后还会和自己在一起吗? 会害怕自己、厌恶自己、唾弃自己吗? 萨特紧张地盯着眼前的精灵,只见艾德里安将身上的外衣搂了搂,不甚在意地说:“卢比安卡的丈夫,也是那样的存在。” 他不在意。 萨特的拳攥紧复又松开,稳定心神后,他逐渐明白艾德里安到底想说什么。 卢比安卡的丈夫不仅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一个魔物与人类的混合体,是人类世界的畸胎。 无怪乎人们要对她们赶尽杀绝。 人类不会允许魔物出现在自己的村庄,更容不下一个非人非魔物的东西,拥有着人类的智慧,学习人类的生活方式,假装无事地与人类生活在一起。 萨特突兀地想到那一晚,从钟楼里窜出的鸟状生物,或许那就是“他”的本体,是“他”为保护卢比安卡做的最后一份努力。 “萨特,”艾德里安昏昏欲睡:“其实,我并不在乎你身上有多少来自深渊的东西。”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似乎明白过来什么:“卢比安卡也不会在乎的……” 萨特望着他的眼,精灵的眼神里充斥着疑惑与不解,不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她们结婚了……” 艾德里安疑惑地转过眼来:“是吗?” 萨特呼吸急促,他尝试将过速的心跳顺平,可那物就像不听话的鸟,在胸腔里胡乱窜着,叫他无法安定,喉间泛起说不出的苦涩。 “是。” 艾德里安眨眨眼,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我明白了。” 他的笑是这样的,眼皮有些耷拉,嘴角微微上扬,浅碧色的眼瞳望向别处,似乎有什么情绪隐藏在其中。 “明白什么?”萨特追问道。 艾德里安避而不答,反而将话题引回卢比安卡身上:“那只野犬,可能是卢比安卡的眷属。” 精灵看向窝在车脚的小灰,平静地说:“就像小灰之于我一样。” 第41章 眷属 重回遗址时,已是第二天清晨。萨特准备了魔力陷阱,只待野犬一现身,就可以将其抓捕。 野犬受了伤,痕迹沿着遗迹深入树林,萨特丈量它的脚步,判断它跑不了多远。 果然,只深入追踪片刻,野犬便主动现身,往萨特身上扑来。一人一犬追逐着冲出树林,野犬最终落入魔力陷阱被抓获。 野犬在地上翻滚几下,魔力化作的牢笼越收越紧,直到它再也动弹不得。 萨特凑近观察,这是一只形状怪异的野兽。通体黑色,形似灰狼,但四肢更纤细些;它的毛发全部竖起,由于缺少打理,顶部打结在一起,显得乱糟糟的。野犬的牙比寻常的灰狼更长、也更大一些,此时正张着嘴,在地上呼呼喘气。 它腹部受了伤,腿似乎也有旧疾,如今这模样,不像为守护遗址的卫士,更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萨特用魔力仔细感受,这只野犬确实有主人—— 一个陌生的魔力印记烙印在它身上,宣示着它是某人的眷属。 “它确实有主人。” 萨特审慎地说:“如果它是这片遗址的守卫犬,那它昨晚应该是想驱逐我们。” 艾德里安蹲下身,与奄奄一息的野犬对视。野犬灰蓝色的眼如今十分浑浊,似乎已年岁不小。 “就是它。” 艾德里安伸手感受它的身体,用仅有的魔力注入其中。来自精灵的纯净灵息流入野犬体内,它喘气的速度变得慢下来。 “你在治愈它?” 萨特走上前,观察那家伙的反应。野犬明显收敛了攻击形态,刚才还在示威的牙齿收回,爪子也不再显露。 “我只是让它安定下来。” 萨特尝试伸手抚摸它的身体,野犬的身体也不再绷紧,显得很平和。 “真奇怪……” 艾德里安喃喃道:“萨特……它体内的魔力让我觉得熟悉。” “熟悉?” 萨特不确定地问:“像我?亦或是其他人类?” “是人类……”艾德里安摇摇头:“可……除了像人类,还像……”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哽了一下,他瞪大了双眼,眉心紧紧蹙着,似乎不愿相信什么。他的唇抿了抿,最终缓缓低头,思索着什么。 “魔物?” “不……” 萨特耐心等待他的回答,许久,精灵终于下定决心般道:“她在搬到这里前一定有其他族人,我们要寻找她的族人。” “拉赫舍说她从南方的村落来。” 萨特没有追问他未说出口的秘密,斟酌着道:“从这儿往南有至少四五个村落,我们一个个寻过去吗?” “我知道……她从哪儿来。” 艾德里安再次抚摸野犬的背,闭上眼感受着。最终,他悠悠地开口: “魔力的印记告诉我它的来时路,也告诉我它过去的记忆。” 艾德里安顿了顿:“它在这里独自巡视了六十年,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谁——” 说到这儿,精灵不确定地说:“等待谁来发现它,还有它的主人。” 萨特安静地望着他,不忍打破这一时刻。 说话间,野犬的喘息逐渐停止,两人低头看向它,只见它双瞳涣散,身体逐渐僵硬起来。经过漫长的、孤独的、独自巡视的岁月,这个昔日的眷属终于等来能为它的主人正名之人。 艾德里安抚摸着它的身体,轻轻低头,对它吟诵一串略有些陌生的咒语。熟悉的银白色光晕从它的手心诞生,渐渐融进野犬的身体中,萨特知道这是精灵在祝福它安息,正如一千年前,他在森林中祝福其他生灵安息一般。 风吹过耳畔,清晨的露水滴落在树叶上,萨特感受着那股微风,清新的滋味,还有精灵带给他的神圣的气息。 萨特最终在遗址旁安葬了这只野犬,思索许久,他决定为它立碑。他从不远的空房里捡来一块木板,用短刀在上面刻下一行字: 「卢比安卡的眷属安眠于此」 艾德里安耐心地等待他将碑立起,萨特将最后一块石头放好,站起身来。没等精灵问,他主动解释: “这是碑。” “碑。”艾德里安跟着他重复一声。 “碑,就是立在坟墓旁,为了纪念某个死去的人,或某样东西的板子。”萨特牵着他上马,平和地解释道:“上面写着墓主人的名字,向后来者展示他的身份。” 马车离开那片遗址,萨特沿着艾德里安指给他的方向前进。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 风拂过艾德里安的头发,他浅碧色的眼带着一丝水色,像树叶上的露珠。 “我写,‘卢比安卡的眷属长眠于此’。” 说完这话,两人不知为何同时沉默下来。萨特挥舞马鞭,马车沿着旧时的土路前行,很快就重新进入森林。森林路况复杂,为了让马车通过,萨特不得不选择已有的道路。 就那么走了许久,艾德里安突然转过眼,盯着萨特有些绷紧的侧脸问: 第33章 “人类死后,都会有碑?” 萨特并不回头看他,只是笑了笑:“得看有没有人记得他。” 艾德里安不明所以,萨特挥舞马鞭,解释道:“有人记得他,就会为他立碑;没有人记得他,就是孤独地死了。” 说到这儿,萨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故作轻松地说: “如果哪天我死了,希望为我立碑的是你。” 艾德里安抿唇不语。 见人不说话,萨特体贴地继续解释道:“精灵的寿命一定还很长,我会死在你前面的。这样也好,如果没有你的话,一定不会有人为我立碑的。” “为什么?”艾德里安终于开口。 萨特顿了一下,眉心微皱:“我不希望有人记得我。” 马车忽然踩上一块石头,猝地颠了一下,萨特稳住身形,重新接道: “没有人记得我,自然不会有人为我立碑,可你说你会记得。” 艾德里安静静地望着他。 “我的名字叫萨特·赫斯菲尔德。” 人类勇者第一次袒露他的真名,不加丝毫掩饰。这是他最脆弱的时刻,也是最渴望接近精灵的时刻。 马车渐渐停下,原本仅有的噪音也彻底消去,空寂的森林中只有不知从哪传来的悠长鸣叫。精灵保持着诡异的沉默,似乎在等待什么,萨特转过头,有些恳切地望着艾德里安的眼: “你会为我立碑的,对吗?” 第42章 死后世界 「萨特·赫斯菲尔德安眠于此」 只要刻下这行字,灵魂就似乎有了归宿。 萨特想象着那块碑的样子,它的模样十分模糊,又十分清晰,他想这行字是必须要写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自己死后的想象越发具体了。开始他只希望艾德里安能为他献上一束花,后来他开始希望艾德里安能为他立碑。 大概人类就是如此贪婪的物种,得到一点,就想要更多。而精灵如何能听懂这些语言?萨特并没有把握。 艾德里安安静地望着他,双眼几乎没有波澜。他迟迟不回答,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种场景在他求精灵为他净化深渊诅咒时也出现过,大约他从没想过这些事,那便无法作出保证了。 不知为何,萨特暗自舒了口气,他转过头,自嘲般笑了笑。可脸僵硬的不行,连笑也十分勉强。 马车重新起步,萨特抿住唇不再言语。 “萨特,”艾德里安很轻地开口:“未来的事我无法保证。” 当然,当然。他当然会这样说。 精灵从不是会掩饰自己的,也从不撒谎。萨特深知这点,于是只能苦笑,无力接话。 “如果你希望的话,”艾德里安又补充道:“如果我可以的话,我愿意为你立碑。” 萨特回眼看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落地一般,“咚”地一声发出巨响,唇像被粘住似的,无法再吐露一个字。 傍晚,马车使致一处溪边停下。 萨特一如过去那般为艾德里安准备食物,多亏了这辆马车,两人不必再担心储备,也不必再风餐露宿。萨特沉默地嚼着面包,又一次想: 就这样一直旅行下去也好。 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也不必带有太强的警惕;他们不愁吃穿,不必风餐露宿;沿途的风景虽荒芜,但也各有各的美丽。 最重要的是他们互相陪伴着彼此,谁也不必感到孤独。 未来再接些活计,填补点钱财,可以往车厢里铺上上好的羊绒毯子,给车厢加固防水,再添些小物件装饰一下,生活称得上有滋有味。 萨特回眼看向精灵,只见他窝在一旁,也沉默地嚼着面包。 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冷漠,导致精灵也无话可说。萨特自我检讨一番,往精灵那边贴近了些。 “在想什么?” 艾德里安抬眼看他,眼睛眨了眨,诚实地说:“我在想人类死后会去哪。” 萨特一愣,将嘴里的干粮咽了,又灌下一大杯水,一手扶着精灵的手臂,脑袋微微贴在他肩上。 “精灵大人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 艾德里安直白地说。 “听说,”萨特用十分平和地语气说道:“会去另一个世界,没有纷争、没有饥饿、没有痛苦的世界。” “不会的。” 艾德里安的否定称得上冷硬,他将自己的理解吐露:“人类的身体会回归大地,至于灵魂,则会重新变成一团灵息,随风散去。” 萨特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原来如此,精灵眼中的人类是这样的。” 艾德里安并不理睬他的回应,又继续道:“灵息如同星点散开,就不可能再回来,它们就像人类的肉身,也会重新回归土地,回归湖泊,回归天空。” “听起来很美。” 萨特点点头:“如果是那样,似乎也不错。” 他想象着那个过程,应当很平和、自由、宁静。 听罢,艾德里安再次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终他冷不丁地说: “如果是这样,我该去哪里才能再找到你?” ——咚。 萨特的心脏再次狠狠一震,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在精灵眼中,死亡不是终点。灵魂的消散也不是,他会尝试再次寻找,尽管希望渺茫。 “人类的灵魂太脆弱了。”艾德里安垂眼,淡淡地说:“灵魂不够强大,就无法在死后维持原来的样子。” 萨特望着他,眼里有些热。 “所以,我大概找不到你。” 艾德里安很轻地说。 萨特别过眼,许久,他宽慰似的回他:“你漫长的生命中,一定会遇到其他人类。总有一天,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会超过和我……” 说到这儿,他的心脏生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仿佛有针在刺:“到时,就不会那么在乎我了。” 艾德里安垂眼不语,他沉默的次数开始大于积极接话的次数。来自人类世界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正在影响这个纯洁的灵魂,为它烙印上自己的痕迹。 “别说这个了。”萨特慌忙地岔开话题:“我们来想想去下一个城镇要做什么,好吗?” 艾德里安抬眼望他,只见萨特有些窘迫,双脸涨得红,脸上挂着滑稽的假笑,手舞足蹈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要喝牛奶,对吧?” 萨特积极地说:“再吃一回蛋糕?旅途无聊,我们再买些记载小故事的书……” “萨特,”艾德里安忽然打断他:“你可以抱住我吗?” 萨特动作一僵,随即浑身一松,他顺从地上前,将艾德里安揽入怀中。 艾德里安身形瘦削,皮肉却软,萨特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不由得开始吸他身上的气味——清醒的香气,像雨后的露珠。艾德里安罕见地伸手拥住他的背,将脑袋靠在萨特肩上,呼吸很慢很轻。 萨特再将他拥紧了些,不论未来如何,至少此时怀中的温度是真实的,气味是真实的,精灵的发丝、皮肤、呼吸,也是真实的。如若两人终究分道扬镳,萨特可以无数次回忆这一瞬,至少他真正得到过。 有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感受涌上心头,萨特一边感觉到疼痛,一边想起那本书。 真奇怪啊,人类竟是这样的物种,在极度心痛的同时,还会想起不该想的事。萨特不知该称呼它为什么,或许以前的人类也有过,可自己已无从探寻。 萨特放任异常的体温与身体的变化,他一味地沉浸在与艾德里安的互动中,迟迟不肯醒来,直到体温下降,异变平息,怀中的艾德里安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萨特松开他,这次奇怪的拥抱,以萨特亲吻他的额头结束。 第43章 守护者 一场连绵不断的阴雨打破了两人的计划。 马车不得不停在一座空房下躲雨。艾德里安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好奇地用手心接滴落的雨水。雨水在手心形成一汪小潭,映照着灰蒙蒙的天,他忍不住尝了口,是苦咸的。 大约第三日,雨才将将要歇。雨后的土地极其松软,又有数不清的小水潭,萨特怕马车滑翻,只得小心前行。 越往南,天气就越热,艾德里安不再穿他的狼毛外套,换上裁缝为他做的单衣,兔毛鞋子也不再穿了。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可艾德里安仍没有叫他停下的迹象。 望着艳阳高照的天,萨特突兀地想到,这时节,是开春了。只不过他们之前一直在北边苦寒之地,所以尚未察觉。 说到开春,萨特不由得想到弥拉。距离上次见她已隔几月,她的肚子应当很大了,不知临盆了没,母子是否健康。 他在托斯卡镇寄出过给她的信,但因旅途的地方一直在变,总不好收弥拉的信。 “萨特。” 艾德里安的呼唤打断萨特的沉思,彼时的他正挥舞着那把银剑,动作优雅,气质超脱而淡然,在烈日下像个精美绝伦的银塑。连日来,一旦歇息,精灵就会寻机会练剑。他的天赋说不上极好——毕竟他的老师曾是王国最出名的天才剑术师;可也完全说不上差,非要说,因为他太过瘦削,舞剑时力量不足,给人攻击性较弱之感。但这反多了些纤细精巧的美感,正与那把银剑的印象完美符合。 第34章 “这样对不对?” 艾德里安转过身问。 萨特上前,从身后环住他的身体,一手握住他那剑的手腕,一手扶住他的腰: “手臂挥舞的幅度再大些,挥舞时,要用心感受剑刃的位置,尤其是尖端。” 说罢,萨特扶着他的手,极慢地示范了一次。 艾德里安神色平静,跟着他练了几式,冷不丁地问: “萨特,你舞剑时是怎样的心情?” “心情?” 萨特松开他,艾德里安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一开始是憋着一股气,想证明自己,想攻击、杀戮;” 萨特接过他手中的银剑自在地舞了几式,他的动作迅捷流畅,挥剑有力,一招一式都做得标准完美,姿态优雅大方。 “后来,是为了自保;”萨特将剑递回给他:“再后来,是想守护什么东西。你呢?你舞剑时都在想什么?” 艾德里安接过剑,沿着他教授的术士重新演练。 “什么也不想。”精灵干脆利落地说。 舞毕,艾德里安似乎对自己的表现有些不满,萨特低头笑了两声,重新上前扶住他的手:“是么?曾经有段时间,我非常讨厌剑,觉得剑术的天赋可能不是祝福,而是诅咒。” “诅咒?” “嗯,”萨特悠悠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剑,我恐怕不会沾染那么多罪恶。” “罪恶?”艾德里安回头看他。 “你不需要知道。” 萨特又笑了笑,眼里水盈盈的,像一汪湖:“现在我觉得,剑可能是为了让我邂逅什么人。” 他重新带艾德里安挥舞剑柄,两人姿态优雅,像一曲双人舞。萨特将身形稳住,眼神很定地望着精灵说: “比如你。” 艾德里安再次回头看他,眨了眨眼,冷不丁地刺破真相:“萨特,这是调情的话语。” “哈哈,你真聪明。” 萨特笑着退开,他脸上似有若无的阴霾暂时散去,阳光从森林间隙洒下,像单独为他打造的灯。 艾德里安收回剑,追问道:“人类为什么要调情?” “嗯?”萨特收起散落的物件,不甚在意地回道:“为了消遣,或者,为了加深感情。” “你需要和我加深感情吗?”艾德里安不解地问。 闻言,萨特的眼转了圈,似乎在思索,许久他说:“我不知道,但我只是说出了事实。” “什么事实?” 萨特彻底不接话了,眼神略带狡黠地说:“你刚才不是听见了么?” 两人翻身上马,萨特岔开话题道:“接下来我要教你剑魔法,我们要寻块大点的空地。” 艾德里安平静地坐在他身旁,并不接话,像是在为刚才的事生闷气。萨特暗自笑了几声,调笑般说:“别不高兴了,无论是剑术、剑魔法,还是我的经历、所思所想,我都会告诉你的,毫无保留。” “真的?” 艾德里安这时才接话。 “真的,”萨特挥舞马鞭,凝视着前方:“不过不是现在。” 马车骨碌碌驶过,萨特听见森林里似乎传来一声异响,他来不及与艾德里安再说什么,拉紧了缰绳,渐渐将马车停了下来。 “我去看看,你待在车上别动。” “为什么?我也要去。” 萨特拗不过艾德里安,最终小心地将马匹牵到一旁,领着艾德里安往森林深处探去。 越近,萨特越确定发出异响的应该是个人类,果不其然,在绕过几个树干后,一个瘦小的人影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人似乎受了伤,倚在树干上压抑地喘粗气。两人审慎地靠近,发现那竟是个少年。 少年听见脚步声,浑身一震,抄起手边的东西砸了过去,萨特毫不费力地接住那东西,发现那竟是把骨镖。 少年凶狠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萨特,浑身肌肉绷紧,像头极具进攻性的小豹。 “你受伤了。” 萨特暗示他脚上的仍在流血的硕大伤口:“你是什么人?属于哪个部族?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少年只是喘着粗气,并不回答。萨特又问:“听不懂大陆语?” 艾德里安闻言,奇怪地看了萨特一眼,又回头看那少年。不知从何时起,那少年看向的目标变成了自己,原本凶狠的眼神亦褪去,换成一种奇怪的,带有审视性的眼光。 “我们的马车上有药。” 萨特继续解释道:“你需要止血,在这儿不要轻举妄动,我会帮助你。” 少年仍不解地盯着艾德里安,似乎不为所动。萨特话音刚落,森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着不像人,是四足奔跑的兽类。 萨特谨慎地握住剑柄,警惕那东西从何处冒出。 “库萨瓦——!” 少年忽然惊叫一声,一头硕大的犬只从森林中窜出,急奔他的位置。少年奋力一扑,趴到它的背上死死拽住,一人一犬极速消失在森林中。 第44章 不速之客 那犬十分高大,通体灰白,掠过时宛如一匹小马,看着也受了伤,但动作依旧迅猛。萨特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喃喃道:“是他的眷属。” 艾德里安来到那棵树干前蹲下身,查看他留在那儿的血迹。用魔力感受一番后,艾德里安对萨特说道:“萨特,我们追上去吧。” “为什么?” 萨特收起剑,并不着急行动。两人回到马车旁,艾德里安轻声解释:“他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少年盯着他的眼神,不像第一次见他,反倒像早就认识似的。 “他受了伤,”萨特沉吟道:“应该跑不了多远。但我在意的是,是什么伤了他。” 萨特将那把银剑从艾德里安身后抽出,递给艾德里安后,微微皱眉道:“这附近恐怕有不好对付的魔物。” 艾德里安握紧剑,明白他的担忧。萨特边骑马,边仓促地嘱咐道: “试着将魔力传输到剑上,感受它。” 艾德里安闭眼感受,很快,银剑上泛起赤色的魔力光晕,是萨特的魔力。萨特眉心微蹙,略有些放心了: “现在你已经会了最简单的剑魔法,接下来只要按照术式挥舞出去,就可以自保。” 艾德里安点点头,慎重地握紧了剑柄。 “如果发生不测,你一定要先保护自己,让自己活下来,听明白了吗?” “那你呢?”艾德里安很快地问。 “我不会有事的。” 马匹追赶着林间血迹一路向前,突然,两人听见一阵奇怪的鸣叫,像是从咕噜沸腾的大锅里冒出来的闷响一般,黏糊糊的。 “肯定是魔物发现他了。” 马匹速度再次加快,很快,两人便赶到一片荒地处,饶是见多识广,萨特仍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惊: 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林中突起,大约有三四层楼高,一面鸣叫着,一面追赶着什么。那东西显然是魔物,可它竟是这副模样——过去见到的魔物虽也有强大的,可难有体型如此大,又如此诡谲之物。 萨特紧急拉住马车,匆匆对艾德里安嘱咐一句:“你快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说罢便跳下马,往魔物的方向疾驰而去。艾德里安来不及对他说什么,只能下马,拉着马匹艰难前进。他心中焦急,又听萨特的话牢牢握住剑,导致不小心绊了一跤,将膝盖摔破了。 好在剑没有反伤自己,艾德里安当机立断,将马匹往一旁的树上一系,匆匆地提着剑往萨特的方向跑去。 双方交战激烈,剑风飞扬起的尘土蒙了艾德里安的视线,他抬起手遮眼,只见朦胧间,有几道刺眼的赤色光晕闪烁,是萨特释放剑魔法的印证。 混乱中,艾德里安沿着那少年的魔力痕迹,在一片丛林中发现了他。少年已陷入昏迷,情况危急。 彼时那头大犬仍守在他身侧,只可惜肚皮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汩汩地流;大犬浑身绷紧,脸部的肌肉绞得像团乱棉,死死盯着远处的艾德里安,显然是极度应激的状态。 每当他往前一步,大犬便发出惊天的吼叫,企图吓退他。 艾德里安抬起手,用仅有的一点魔力安抚大犬。 那大犬先是伏低了肩,微微颤抖着,嘴里发出“呼呼”的响声。接着越伏越低,将身体放趴在地上,呜咽两声。一团烟雾从它身上升起,眼见着,刚才还硕大无比的犬只变回了寻常大小,趴在少年身边爱抚似的舔他。 艾德里安将剑收回剑鞘,尝试接近那个少年。 他的腿受了伤,好在并没有伤及骨头,艾德里安盘算着,最终决定背他。 好在少年身形矮小,体重也轻,如若再大点,艾德里安估计是背不起的。刚才还凶猛的大犬如今变回小狗,焦急地绕着两人连连转圈,时而伸舌舔少年的手,时而又嘤嘤叫两声。 艾德里安对它说:“安静些。” 第35章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人话,小狗不再焦躁了。 不好容易将人背回原本栓马车的地方,艾德里安看见眼前的场景傻了眼: 他绑马匹时经验不足,只是胡乱地绕了几圈。马儿因远处的刺激,挣脱缰绳跑了。车厢侧翻落进一旁的斜坡里,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坏的坏烂的烂,只剩一些衣物还能辨认出形状。 艾德里安将人扶到一旁安歇,尝试下坡去寻药和包扎的布。他本就摔破了膝盖,下坡时一个趔趄,往前又栽了一下,碰到一旁的树干,将脑袋也磕了,登时眼冒金星,浑身晕乎乎的。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等那阵眩晕劲缓过来,小心翼翼地来到摔坏的马车前,仔细摸索。 好在药是找到了,也没坏,只是爬上去又成了问题。 艾德里安小心谨慎地爬着,心脏因过度刺激而砰砰直跳。 彼时萨特已将魔物彻底解决,提着剑匆匆寻回来时,见马车不在,心脏惊得不会跳了。 “艾德里安——!” 萨特大声唤道:“你在哪儿?” 艾德里安朦胧间听见萨特呼唤,想应两声,却因体力耗尽,只发出几声猫叫似的回应。 萨特飞奔而来,见着一旁昏迷的少年,马上明白他就在附近,沿着路四周搜寻,很快在斜坡底下发现呆呆立着的艾德里安。 还有破破烂烂的马车。 来不及问他发生什么,萨特身手矫健,三步并作两步,将人从底下扛了上来。 艾德里安的脑袋还昏着,伏在地上很细地喘,他话都说不清楚,却仍惦念着: “萨……萨特……抱歉……马……马跑了……” 萨特心急如焚,伸手替他顺气,还没来得及关心他,倒先听见这家伙又道歉了。 “马车……马车也烂了……对不起……” 萨特将人扶起来,眉心皱得像团麻花,他伸手帮艾德里安擦汗,这时才发现他额尖上那触目惊心的伤。 “别说了,人没事就行。”萨特心如刀绞,后悔自己又陷他于危险之地,他将人抱进怀里,喃喃道:“人没事就好。” 萨特将人哄住,艾德里安昏昏沉沉地靠在一旁休息,此时他才来得及处理那少年的伤。 艾德里安迷迷糊糊的,手中却死死攥着一瓶药粉,萨特哄他交给自己,他才放心松了手。 萨特扯下少年身上的破布为他止血,又将药粉倒在伤口上,这时才算料理完。 他环顾四周,现在马跑了,马车也摔坏,他带着两个伤员不是不能前进,但必须快些找到能庇护的地方,哪怕一个山洞也好,否则再来一次那种魔物,三人凶多吉少。 此时脚边的小狗不知怎的呜呜叫起来,萨特先是惊奇小狗的出现,很快又明白过来这便是少年的眷属。 他正奇小狗叫什么,森林里由远至近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 萨特站起身,皱眉凝视远处,手中的剑重新护在身前。 小狗不再只是呜呜叫,反倒腾起身,中气十足地朝着森林深处汪汪叫着,像是在呼唤什么。 萨特疑心它的表现,渐渐将剑放下。此时眼前出现一支队伍,众人骑着马急奔而来,为首的一眼就看见旁边昏迷的少年,惊叫道: “夏沙!” 第45章 痛楚 为首的是个年轻女人,看着不到三十岁,一身干练的打扮,马尾梳的干净整洁。她的手下二话不说,往萨特的方向射出一箭,萨特用巨剑轻易挡开,眼神锐利,面色凝重。 “你们是什么人!” 女人停马,朗声喝道:“把他交给我!” “别……” 那昏迷的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迷迷糊糊地往前爬了两下:“别伤他们……” “夏沙!” 女人立刻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至他身前,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抱进怀里。萨特冷眼看她,女人皱着眉,不情愿地说:“得罪。” 名为夏沙的少年攥住女人的袖口,虚弱地说:“他们救了我……” 萨特无意与他们纠缠,如今艾德里安昏了过去,哪怕要问些什么,估计也行不通;女人显然对他有敌意,应该是忌惮着他身上深渊的气息;天色越来越暗,他必须尽快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 他回身走至昏迷的艾德里安身侧,将他抱进怀里,像抱孩子似的让他的脑袋伏在自己肩上。 “等等。” 女人从身后挽留道:“你们是夏沙的恩人。” 萨特回过头,想看女人还能再开出什么条件。只见她将少年递给一旁的手下,有些严肃地说:“看你们的样子,没有马匹,也没有行李,在这片森林里是活不下去的。” 的确,太阳一下山,魔物就会开始活跃,萨特虽不怕魔物,到底要带着昏迷的艾德里安,如果有人能提供庇护,自然是好的。 “你的同伴也受了伤,来我们的营地歇息吧。” 萨特掂了掂怀里的艾德里安,同意了。 黑鸟在马车翻滚时飞上枝桠,后来重新飞到艾德里安肩上。萨特叫女人的队伍稍侯,自己则翻身去找行李。 食物药品都可以再买,只是艾德里安珍爱的那些衣物、鞋子,还有他的眷属魔蜥也得找回来才行。 萨特在破烂的马车旁摸索半晌,终于在一旁的小洞中发现了小灰。原来那家伙害怕,挖了个洞将自己埋了起来。 女人的车队不算太大,只有几匹马和几个手下。一群人很快来到女人所说的营地,这是片不大不小的平地,不远处有河流。族群中的成员并不多,耕种的土地虽有,却也不多。看样子与图多族一般,是四处游荡的狩猎民族。 “父亲!我回来了!” 还没进入,女人便冲着营地大喊。 夜色已深,通过四处篝火的照耀,萨特看见一个神色凝重的男子骑着马来到众人面前。这人的服饰明显比其他人都厚实些,也更精美些,应当是他们的首领。他举着火把,一一看过众人的脸,最终落在昏倒的少年身上。 “夏沙!” 男人指挥道:“快带他去治疗!” 接着,又对女人说:“谢天谢地,艾玛,你救了他!” 彼时萨特正在队伍最后,艾德里安的脑袋靠在他肩上,背对着众人。名为艾玛的女人示意众人让开,露出排在最后的萨特: “是他们救了夏沙。” “多谢!你们救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男人下马行一个大礼,对萨特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什么能报答的请尽管说,我们一定会尽力报答!” 萨特示意旁边的人接过艾德里安,也翻身下马。那首领见到艾德里安的脸,忽的怔了一下,喃喃道:“奎恩……” 首领异常的表现被萨特捕捉到,他很快地追问:“什么?” 萨特重新将人揽进自己怀里,戒备地盯着众人。 首领面色凝重,名为艾玛的女人不知发生什么,提议道:“父亲,我建议先将他们安置到马琳母子的帐篷,其余的明日再说。” 首领仍立在那儿,听见艾玛的话,摆摆手示意手下领他们进去。 萨特扶住艾德里安的后颈,并不十分热情。 玛琳母子的帐篷算不上很大,但好在干净整洁。萨特一进去,里头的女人领着孩子走上前来,艾玛与她交谈几句,女人点点头,温柔地说:“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艾玛转过头来解释道:“营地里条件有限,但这儿是最好的选择了,辛苦你们委屈一晚。” 萨特点点头,抱着艾德里安走进帐篷,在一旁的被褥中轻轻将他放下。 “至于今后的事,明天我们再商量吧,请安歇。” 萨特目送艾玛离去,此时玛琳非常贴心地端来一盆清水,里头飘着一张干净的帕子。 “您和这位阁下应该累了,用手帕洗洗脸吧。 “谢谢。” 萨特回应道。 玛琳将温水放下,靠近艾德里安时一愣,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脸瞧了好几眼。 “怎么?”萨特问道。 “没,没什么。” 玛琳领着孩子退到帐篷外,恭敬地说:“我去为您盛些吃食来,请稍等。” 萨特点点头,转而安心打水为艾德里安清洗。他的脸经过一天的奔波,沾上了许多灰尘和泥土。额尖上那块瘀伤已经转为青色,触目惊心地立着。萨特凑上前仔细观察,发现上回在托斯卡镇受伤的地方留下了一条很轻的伤痕,并未完全恢复。萨特替他仔细擦洗了脸,小心避开额尖受伤的位置。 处理完脸,转而处理身上的灰。萨特仔细为艾德里安擦拭指尖,那双玉似的的手,在连日的练习与持续的旅行中,变得有些粗糙,反而像萨特自己的手了。 直到为他擦洗腿时,褪下裤脚,双膝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伤俨然袒露。 虽只是皮外伤,但面积大,程度深,至少好几天没法走路。偏偏又伤在膝盖这位置,届时好了也会留下弹性很差的疤痕,影响精灵的行动。 第36章 思及此,萨特不由得怔在那,脑袋里嗡嗡地跳,几乎思考不了别的事。 他缓了会儿,最终帮精灵仔细清理了伤口,撒上疗愈的药粉。 真不公平啊,精灵可以治愈自己的伤,而自己在精灵受伤时却几乎无能为力。 正那样思索着,精灵悠悠地睁开双眼。 萨特立刻上前,不安地望着他。 “你觉得怎么样?” 艾德里安迷茫地四处望了望,很不解地说:“萨特……这是哪儿……” “那孩子的营地,我们在这儿过一夜。” “噢。” 精灵很慢地眨了眨眼:“马车呢……” “留在那儿了。” 萨特上前牵住他的手,安抚道:“放心,你喜欢的衣服我都带回来了。” “噢……”艾德里安眨眨眼,眼里湿乎乎的:“糖呢……我只吃了一颗呢……” “对不起,”萨特凑上前与他鼻尖贴着鼻尖,很恳切地说:“糖不能吃了,我们可以去人类城镇再买一些,或早或晚,一定买,好吗?” “嗯……” 艾德里安脱力般闭上眼,萨特知道他肯定累了,便安抚道:“身上的伤还很疼吧,安心休息吧,我会守着你的。” 帐篷里的烛火虽小,但将四处的环境照得十分温馨。赤橘色烛光照在精灵脸上,让萨特不由得想起他们初识那晚。 在山洞里也是这样,受伤昏迷的精灵,一堆橘色的烛火,还有萨特。 萨特垂眼,无声地感受着这一切。直到他以为艾德里安已经入睡时,艾德里安忽然很轻地开口: “萨特……” 他仍闭着眼,说出的话叫萨特愣在原地: “我想……我要习惯疼痛……” 第46章 两难抉择 痛楚。 像一匹流动的丝绸,在空气中漂泊,绞住萨特的咽喉。 艾德里安曾说“我从没这样痛过”,萨特很容易想到,作为精灵的他不曾有过痛楚,更不曾有过被痛楚折磨的时刻,可如今这些时刻来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深刻,以至于他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 失控感如隐秘的触手,渐渐爬上萨特的咽喉,他隐隐感到精灵的生命正在滑向一个无可挽回的深渊,可他却只能旁观它的发生。 萨特深深吸了口气,在他开口前,玛琳正巧掀帘而入。猝然被外来者打断,萨特僵硬地回头看向她,没有说一句话。 玛琳见他面色冷峻,心里不由得一沉,动作也轻缓了些:“营地里没什么蔬果,但有熏肉、火腿,还有土豆一类,阁下需要用些什么?我再去盛些来。” 萨特看向盆中的吃食,土豆泥、熏肉片、两瓣腌菜,尽管称不上丰富,但萨特明白,这已是他们能给的最好的吃食了。 “谢谢您,”萨特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请放在那儿吧。” 玛琳走到榻边,将吃食放下,她的动作有些迟缓,被萨特敏锐地捕捉: “从一见到他起,你的表现就很奇怪。” 萨特目光锐利如炬,盯着眼前的女人说:“你有什么想说?不妨说出来。” 玛琳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她偏过头,用类似自言自语的声调说道: “不怪艾玛认不出他……” “什么?” 萨特上前,单手扣在腰间的刀柄上,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玛琳见他将手按在刀柄上,不由得有些紧张,她咽了口唾沫,不安地说: “这位阁下很像一位故人。” “故人?” 萨特看向一旁的艾德里安,此时他扶着一边的箱子坐了起来,棕色的发丝散铺在肩上,眼神无辜却平和,显得有些脆弱。 “首领他曾经有一个儿子……” 玛琳正欲开口,忽然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声声的哨音传来,尖锐刺耳。 玛琳大惊,抱起一旁的孩子就要往帐篷外跑去。萨特喝住她:“你要去哪?” “……你……” 玛琳回过头来,神色惊恐。此时帐外朦胧亮起许多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将漆黑一片的夜撕开许多赤橘色的洞口。 “玛琳!” 艾玛突然掀帘而入,她身披铠甲,一手提剑,大声喝道:“快离开这里!魔物来了!” 玛琳猝地一下就哭了出来,她哀求般拉住艾玛的衣袖,抽噎着说:“我的牛犊们……” “来不及了!” 艾玛将她和孩子推出帐外,利落地闯进来,对正在背起艾德里安的萨特说:“你身上有深渊的力量,是不是?” 萨特一顿,沉声回道:“是。” “南边的森林有魔物袭来,这东西异常棘手,你会剑,也会魔法,我们需要你。”艾玛十分焦急:“你能帮助我们杀掉它吗?!” “我必须亲自看到魔物才能回答你。” 萨特将身上还绵软的艾德里安背出帐外,回头问艾玛:“马在哪儿?!” 艾玛快步牵来一匹马,正是她白天骑的那匹,萨特三下五除二将艾德里安扔上马背,将缰绳塞进他手里。 艾德里安苍白的脸像团麻布皱在一起,眼里湿乎乎的,说出的话嗓音虽小,却很清晰:“别走……” “你不能跟着我。”萨特斩钉截铁地说。 “来不及了!” 艾玛不知从哪又牵来一匹马,催促道:“魔物已经很近了!” 萨特匆忙将银剑塞进艾德里安怀里,望着那双映着火光的浅碧色眼瞳,萨特的呼吸顿了一下,最后叮嘱道:“你记得的,如果遇到危险,就使用剑魔法。” 他最后理了把精灵的碎发,小声又谨慎地说:“我会回来的。” 说罢,骑上那马随着艾玛的脚步追去。 两人很快来到魔物附近,借着火光,萨特终于看清眼前这东西: 竟是比白天里他解决的那东西更大、更诡谲无形的魔物。那东西软得像块面团,边移动边掉出黏糊糊的黑泥。森林中的草木一接触黑泥,便迅速发黑腐烂,化作灰烬。 “小心!” 艾玛指挥众人退下:“一旦沾染它身上的黑泥,皮肉就会被腐蚀的!” 说罢,她指挥一边的盾骑士:“释放盾魔法!” 硕大的屏障从众人眼前升起,萨特知道盾魔法极度耗费魔力,而范围如此大,强度如此高的盾魔法,几乎不可能坚持太久,众人必须尽快解决它,否则它吞噬营地,物资、牲口就全完了。 “我们一起上!” 艾玛命令道。 萨特放开马匹,将魔力汇集到大剑上,使出全力向魔物袭去。那东西狡猾无比,萨特从没有见过有魔物像它那般,可以自由变换形态。 魔物像章鱼一般,从中心散出数不尽的触手向众人袭来。盾骑士的魔法挡住部分攻击,也有不幸的战士被击中身体,从空中陨落。 萨特与那些散开的触手对决,谁知它们极度难缠,攻击砍上去仿若无物,断开的肢体重新再生,合成一个独立的小触手。众人在触手间挣扎反抗,那东西却越砍越多。 “这样不行的!” 萨特对着一旁苦战的艾玛喊道:“它会无限再生,必须摧毁它的核心才可以!” 彼时的艾玛仍在苦战,但几近力竭,一个疏忽,半空中忽然甩来一条触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迅速上前缠住她的身体。 皮肉被腐蚀的痛苦即刻袭来,艾玛竭力忍耐,仍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凄婉的惨叫。 萨特正欲救她,身边再次袭来一条触手,他当机立断,拔出腰间的龙牙向魔物的中心挥去,龙牙一击就中,魔物像是被刺中心脏似的,猝地放开了所有触手。 艾玛应声倒地,躺在地上几乎没了声息。此时族群中的战士也消耗的七七八八,就连盾骑士身上也满是伤痕。 萨特眉心蹙紧,豆大的汗从额间滴落。他将巨剑插进泥土里,双手握住剑柄,一心感受身体内部的魔力,果不其然,它们依旧虚弱异常,几乎不可能发动强大的剑魔法。 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救走了艾玛,那人骑着马,撕心裂肺地吼道: “我们打不赢它!时间已经争取到了!快撤!” 无人的马匹率先行动,跟随那人远去。一息尚存的战士各自爬上马匹,火炬的光逐渐远去。 萨特望向那魔物的方向,知道它绝不可能因为龙牙倒下。如果就这样放过它,它一定会向着众人逃跑的方向追去。族群里的精锐几乎都丧失了战斗能力,届时根本无人能保护逃跑中的妇孺。 萨特将额心抵在剑柄上,右手的存在异常刺眼。 撤走的众人冲他喊道:“你也快走!不要再战了!” 此时的魔物已经恢复能力,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它发出一声震天的鸣叫,远处逃跑的众人也听见了。 艾德里安从马背上艰难地直起身来,他不安地望着魔物的方向,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第37章 “萨特……” 精灵胸前的魔导石仿佛回应似的,发出心跳般规律的光。 此时的萨特将剑收入鞘中,一边解开右手的束缚,一边朝魔物的方向走去。 第47章 省点力气 萨特扔下剑,缓步朝魔物走去。 剑士的手臂逐渐暴露在空气中,蓝黑色的晶状物如今化作鳞片,分明地立了起来。萨特从那只手臂上感受魔力的流动,对着它念了句咒语。 在禁忌魔法的作用下,蓝黑色晶状物如同虫群一般蠕动起来,它们分裂、再生、如同巨龙的鳞片,很快复合成一只硕大的手臂。 萨特悦到空中,与那物搏斗起来,那物似乎也害怕手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进一步张大,像虚张声势的野兽。 手臂一把捏住那东西的心脏,接着赤红色的魔力火焰从中涌出,魔物尖叫起来,剧烈蠕动两下,忽然张开硕大的身体,将萨特吞入腹中。 马背颠簸,艾玛很快从昏迷中苏醒。一旁的下属见她醒了,忙喊:“少主,你伤得很重,别起来!” 说话间,众人已驰骋到营地旁,艾玛迷糊地问:“大家都撤离了吗……” “大家都安全!” “魔物呢……” 下属一五一十报来:“我们的人都受了伤,那魔物暂时倒下了,那个剑士……”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那个剑士没有撤离。” 艾玛眉间一皱,她想直起身来,但身上的伤撕扯着,发出剧烈的疼痛,她正想说些什么,突然见远处迎面一匹马追来。 “是我的马……” 艾玛废力去看,发现马背上伏着那个奇怪的青年。那人一手提着银剑,一手拉紧马缰,从众人身边飞驰而去。 “喂、你……!”有人喊他,他充耳不闻,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他去救同伴了!”下属激动地说。 艾玛转过头,眉间拧得死紧。下属见状,不安地问:“少主!我们要追上去吗?” 艾玛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原本破溃流血的地方被简单包扎,她虽还能撑,但其他人…… 时间不允许她再犹豫,远处的森林冲起一道赤色的光,接着传来魔物的阵阵怒鸣。艾玛神色冷峻,向四周问道:“还剩多少人能动?” 差不多有几人响应,艾玛接过马缰,马儿掉头向魔物的方向:“很好!剑士是为了救我们才留下的,愿意偿还这份恩情的,随我来!” 几人拖着伤痕,骑马追上去。 艾德里安很快来到魔物附近,魔导石的光越发强烈,鼓动的规律也越发频繁,他小心将马拉停,只见远处一团漆黑的泥水般的东西正扭动着。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魔物,与白天见到的那个极其相似。 “萨特……!” 艾德里安翻身下马,膝伤也全然不顾,跌跌撞撞来到那东西身边。天色昏暗,艾德里安将魔力凝聚到剑刃上,剑刃通体发出赤色的光芒,让他看清眼前的一幕。 一条奇怪的大手穿过魔物的身体,与他搏斗一阵后,趁机捏住它心脏,接着一阵强烈的深赤色火焰从中绽开,迅速将魔物裹入其中。 魔物发出奇怪的叫声,几乎响彻云霄。而那阵赤色的光芒却不退缩,化作愤怒的火焰,直冲云霄。 艾德里安不安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一式在面对卢比安卡时也见过。 萨特在面对魔物时,如非必要,不会使用这一式。 从他之后的反应来看,使用这条手臂的代价极大。 魔力凝聚的火焰将那怪物彻底吞噬,它的躯体渐渐变小,很快化作了灰烬。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中掉了出来,直直地落进不远处的泥地里。 艾德里安挣扎上前,寻到奄奄一息的萨特。 彼时他虚弱地立着,一手扶住肩,另一手则完全变形—— 蓝黑色的晶体如同变换着的虫群,从他的胸腔处伸出,化作一条硕大的晶状物手臂,上面附着赤色的魔力火焰,比平日的状态骇人百倍。 一阵强烈的烟雾从中产生,艾德里安朦胧中看见巨臂渐渐消去,变回普通大小。黑色的晶状物如同碎屑,细碎地散落一地。 萨特浑身发冷,虚弱地转过身来,一下就看到远处那个立着的身影。 “艾德里安……?” 萨特不确定地喃喃道。 那人影越来越近,萨特嗅见他身上熟悉的气味——青草般的、清新自然的香气。他一下松了气,直直地倒了下去。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精灵用他柔软的身体接住这具疲惫的灵魂。萨特躺在他怀里,神色迷离。 “你……” 萨特想用手去抚摸他的发,却只能伸出那条魔化的奇怪手臂。他一顿,精灵很快地捉住那条手臂,与他紧紧牵住。 魔化的异手温度灼人,艾德里安却好像恍然不觉,萨特迷糊地说:“快放开……很烫的……” 艾德里安听话地松开,手心里果然烫了片深红色的痕迹。萨特虚弱地呼了口气,很无奈地轻笑一声: “你怎么不听话……” 艾德里安并不回答,用治愈魔法为他治疗。魔力进入他的身体,艾德里安惊异地发现内里的情况复杂的要命:魔力像团理不开的麻绳,在人类勇者体内四处乱窜,情况混乱不堪,器官也各有各的损伤。 “没伤到你就好……” 萨特喃喃道:“我怕它追上去就不好了……” “萨特。”艾德里安冷冷地说:“别说话,省点力气。” 萨特听话地闭上嘴,不再说了,一双疲惫的眼却始终追随着他。 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艾德里安警醒地一僵,迅速脱了外衣,利落地拢到萨特肩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片漆黑的森林。 萨特微微瞪大了眼,盯着艾德里安那警惕的神色一言不发。 果不其然,艾玛等人很快赶到。 “魔物呢!” 众人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艾德里安很慢地回过头,继续为萨特治疗。 众人发现那片微弱的光,很快寻至两人身侧。 “你们没事吧!” 领头的一个战士道:“还能骑马吗?魔物呢?” 艾玛挥挥手,示意众人牵来马匹:“先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战士上前扶萨特,被艾德里安冷硬地躲开:“不用。” 那战士与艾玛面面相觑,艾玛道:“让他帮你,节省时间。” 艾德里安垂眼,望向一旁的马,嗓音如同冬日里的清泉,冷冽而透彻:“把马给我,你们先走。” 那人与艾玛对视一眼,艾玛准许道:“把马留给他,我们先走。” 艾德里安用外衣拢紧萨特的手臂,扶着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扛起来。萨特伏在他瘦削的肩上,精灵出了一身急汗,冷冷地附在脖颈处,粘住一些头发。萨特将鼻尖抵上去,发出奇怪的哼气声。 两人目送众人的马匹走远,艾德里安回过头看他,只见萨特迷离的眼里混着股奇怪的尖锐,带有说不清的绮旎。 艾德里安定定地回望他,两人在昏黑的夜里对视着,萨特别过眼,很轻地吻他颈侧的皮肤。 “你太聪明了……” 萨特喃喃地说:“你怎么知道……?” 艾德里安知道这是为他手臂的事,只是安静地立在那。萨特费力向前,很轻地在他脸侧吻了一下。 第48章 心疼 众人回到营地时,天已经朦朦亮了。伤员被送去妥善安置,首领命令众人照顾着,自己来到艾玛的营地。 “父亲……” 艾玛神智朦胧,交代道:“你们没事吧?那个剑士解决了魔物……” “我知道,他们安置在玛琳的帐篷了。”首领拍拍她的手背:“剩下的事你不用管,好好将身上的伤养好就是。” 艾玛艰难地点点头,很快就睡了过去。 玛琳带着孩子回到营地时,那两个奇怪青年已经在她的帐篷里了。只不过这回换作剑士躺着,被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另一个治疗士一般的人安静地守在他身旁,一言不发。 “阁下……” 玛琳快步上前:“我回来时都听说了,多亏您与这位剑士先生……” 艾德里安不似萨特那般周到,只是望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玛琳被他这反应弄得不知说什么,只好转移话题: “您身上的伤……” 玛琳敏锐地指出他挡在衣服下的血迹:膝伤因为昨晚那一遭,好不容易结痂的地方再次破开,流出的血糊了一裤腿,远远看去十分骇人。 艾德里安低头仔细瞧了阵,接着看向玛琳,平静地问:“有没有干净的衣裤?” “有干净的,但估计小了。” 玛琳尝试地说:“您先换下,我帮您拿去清洗,等好了再送回。” 艾德里安点点头,将身上的衣物都脱下,又指了指一旁沾了血的衣服: 第38章 “这些也一起洗吧。” 玛琳应了声,抱着那些衣服就出去了。她来到溪边,将那些衣服一一摊开:这些衣服明显是两个人的,一套大些,一套小些。 大的属于剑士,小的就当然属于治疗士了。 玛琳一一仔细的盥洗着,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剑士那些上衣几乎都没了右边衣袖,只剩链接住破破烂烂的痕迹。她盯着那些破口,百思不解。 但营地内事务繁杂,由不得她继续出神,于是很快地将衣物洗好,妥善安置了。 萨特醒来时已是两天后,他动了动手指,身上的伤大概是被精灵治疗过,虽然还很疲惫,却没有难耐的疼痛,也并不虚弱,反倒像喝了瓶青草榨的汁,五脏六腑里清新的很。 精灵彼时正伏在他身侧,看样子刚睡熟。萨特使了点力气,将精灵往怀里搂了搂,精灵也配合,迷迷糊糊地滚了进来,两人实打实的抱了个满怀。 萨特出神地盯着他的眼睫,那两片浅色的眼睫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可人。 艾德里安很快转醒,冷不丁睁眼,猝地对上萨特直勾勾的眼神。 两人沉默地对视半晌,艾德里安浅碧色的瞳逐渐清明起来,接着又悄无声息地软了下去,有些湿乎乎的。 萨特伸手抚摸他的脸,轻声问:“累不累?” 看他的样子,应该一直守着萨特,哪儿也没去。 艾德里安沉默地摇摇头,萨特又问:“腿上还疼么?” 说罢就要掀被瞧,被艾德里安按住了。萨特抬眼看他,不明所以:“让我看看。” “营地里有治疗士。”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没那么疼了。” 萨特半信半疑,但这家伙几乎从不说谎,于是他不再追问,只是又伸手去摸他的发,动作缱绻。 “我不是叫你去安全的地方等着吗,为什么擅自追上来。” 萨特想起回头时看见的一幕——精灵就突兀地立在那儿,心里像窝了泡水,又热又酸,还胀得慌,不免得要问东问西:“我暂时死不了,可你要是受伤了……” 他顿了顿,偏过眼,像是掩饰什么似的:“那我不得心疼死了。” 他说完这话,两人沉默地静了半晌。艾德里安冷不丁地问: “什么叫‘心疼’?” 他许久没有问过这些,萨特一怔,想到这点,不免又惊又喜。他将人往怀里搂紧了些,艾德里安的脑袋窝在他颈侧,弄得有些发痒。萨特抚摸着他的头发,仔细想了想,斟酌着说: “就是想到对方的遭遇,会感到心脏很痛,觉得很可怜。” 艾德里安从他怀里直起身来,两人再次凝望着对方,萨特看着他平静得如同湖水的眼,忽然读懂了什么。没等他开口,艾德里安用一种奇怪的、冷腔冷调的声音说: “那你一个人在那儿,我会不会心疼?” 萨特哑口无言。 他先是痴呆般愣住了,想说什么话,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接着后知后觉品出一些甜蜜的味道,像从心尖上散发的,细线一般窜进大脑,整个人就融化了。 “我不知道……” 萨特不确定地说:“我不知道……你会吗?” 艾德里安并不理他,钻进他怀里就不再说话了。萨特哪肯放过他,急着追问道:“你说话回答我呀。” 精灵似乎有些恼,打定主意不再开口,任萨特怎么闹他也不说。萨特这才死了心,与他胡乱抱作一团。 玛琳正巧进来,依稀看见被褥下的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由得吓了一跳。 萨特察觉到她的动静,还没等他起来,艾德里安倒是像鱼一般,一下子从他怀里溜出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玛琳跟前。 “呃……我过来送些吃的。” “土豆泥?” 艾德里安接道。 “是、”玛琳有些磕磕绊绊地说:“还有今早刚挤的牛奶,牛儿下了崽,奶还有多呢……” 艾德里安接下那些吃食,玛琳正要走,萨特叫住她:“等等。” 他始终记得玛琳说艾德里安像某个故人,可惜那晚没问个清楚。 “你说他像某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玛琳来回看两人的脸,最终微微低头,解释道:“您正好醒了,首领要跟您见面,让他跟您解释吧。” 第49章 相同的面孔 她刚说完那话,只听外面一阵骚动,似乎有不小的脚步声响起。艾德里安与萨特对视一眼,很快,一个精壮男人掀开帘子,艾德里安放下手中的吃食,径直走到萨特身侧。 玛琳心领神会,很快走出了帐篷。 两人跟上去,见外面黑乎乎地跪了许多人,刚才还在帐篷里的玛琳此刻也来到队伍的一侧,为首的正是首领及他的两个子女。 萨特顿了一下,下意识退回帐篷内,艾德里安不明所以,回头看了他一眼。 “里斯部落首领萨尔多,”萨尔多虔诚地行一礼:“率领部落中的战士们向您亲自致谢,是您救了我们部族众人的性命。” 艾德里安怔怔地望着眼前单膝跪倒的众人,就连一直行事不羁的艾玛姿态也十分虔诚。 精灵意识到这是人类社会中的某种仪式,一种他尚未了解、也不曾经历过的、庄重的仪式,是人类表达谢意的工具。 饶是还不了解情况,艾德里安好歹知道他们要感谢的人并不是自己—— 他回过头去,看见萨特以一种躲避的姿态立着:整个人微微侧身,身上的肌肉绷的有些紧,他眉心微蹙,似乎很不安。 艾德里安上前拉住他的手,萨特梦醒般回过神来,接着眼神定了定,拍了拍他的手:“我没事。” 萨特领着他走出帐篷,刚才的众人还伏着,等待他的回应。 “我不过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请各位不必如此。” 萨特没给萨尔多再推脱的机会,很快地说:“首领阁下,请进来。”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从地上起来。艾德里安目视他们一个个离去,直到那个少年沙夏也起身,两人对视一瞬,沙夏眼中仍有探求。 萨特捕捉到这一刻,请求道:“两位也一起留下吧。” 几人重新回到帐篷内,围着毛毡垫子坐下。萨特开门见山地说:“首领阁下,这片土地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萨尔多首领没有正面回答,他神色有些凝重,微微沉吟:“您也觉得那魔物不合常理。”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魔物。” 萨特抽出剑,示意道:“过去几年,我一直作为流浪剑士活动,在这片大陆上猎杀有威胁性的魔物,却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 首领点点头:“这种魔物是最近才出现的,您不知道也很正常。”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吧。” 萨特一针见血地说:“对付它已经很耗费力气,如果魔物都已经进化到这个程度,恐怕深渊……” 魔物在逐渐变强,大陆上的人们都清楚。 依靠少数猎人、剑客猎杀它们,又或是城中的卫兵抵御它们尚且能行。可如果连普通的魔物都到了如此难以对付的程度,人类的生存空间又会被进一步压缩。届时,人类还能去哪里? “我们碰巧知道这些魔物的来历。” 萨尔多脸色冷峻:“从这儿往南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个新的深渊入口。” “什么?” 萨特难以置信般说:“新的深渊入口?” 过去大陆上只有一个深渊入口,两百前,圣人及他的骑士团用封印魔法将其封闭。为了后世的安全,他们留下具有魔力的遗物,持续为封印深渊入口效力。 但大约几十年前,圣人的遗物就已有所松动。十年前发生过一次灾难级的泄露,虽最终得以封存,但近期,深渊入口再次活跃起来。 萨特正为调查这事而来,如果在这个关键点上再出现一个深渊入口,问题将变得十分棘手。 萨尔多点了点头:“我们就是从那边逃过来的,它侵蚀了我们的栖息地。但,它还非常小……” 萨特迅速消化这个信息,顺着他的思路道: “新的深渊入口,带来了全新的魔物。” 萨特沉吟片刻,有些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必须报告王国政府,女王陛下需要知晓。” “女王陛下早就知道了。” 萨尔多不留情地刺破真相:“王国的歼灭队也来过,可他们拿深渊入口毫无办法。” 的确,人类如今的力量别说对抗深渊,连对付深渊魔物都十分勉强。从前的圣帝亚斯骑士团早已不再,王国的人类更无胜算。 “我们一路上遇到了许多流民,他们也遭受了侵害,甚至有不少丢了性命的人。” 首领扶过一旁的艾玛,略有些慈爱地说:“艾玛是我的养女。” 艾玛很默契,起身行了一礼,以示对过去表现的歉意。萨特接受了这个说辞,如果她本是无父无母的流民,对深渊的力量有所忌惮是很正常的事。 第39章 “我明白了。” 萨特点点头:“等我们到达了最近的城镇,会将新魔物的事报告给女王陛下。” 首领不再开口,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艾德里安,随即又收回视线。 “你有话就直说吧。”萨特提醒他。 “这位阁下,非常像我十年前——” 萨尔多顿了顿:“十年前失踪的儿子。” 萨特看向艾德里安,见他的眼定定地望着对方,眼中并没有太多情绪。 “这世上长得相像的人多了。” 萨特像是在提醒什么:“何况那是十年前的事,如果您的孩子还活着,如今应该不是这副样貌。” “你说得没错。” 首领似乎早已将这话在心中默念过许多遍:“世上长得相似的人有千千万万个……可他……实在是太像了。” 说罢,他一旁的手下心领神会地递上一副画像。相框精美绝伦,保存完好,看得出是精心保养过的。在画像中间,立着两个大人,两个孩子。 其中大人很容易看出是萨尔多的模样,另一个女人应当是他的夫人;略小一点的孩子明显是沙夏,被夫人抱在怀中,而另一个少年—— 与艾德里安一模一样。 萨特接过相框,久久地凝视中间那个少年,他身姿挺拔,面容饱满精致,一头深棕色的头发被细细编好理在脑后,手边配了把做工精美的短剑。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柔,包含着智慧的光芒,从中可以看出萨尔多对这个未来的继承人投注了许多心血,是他的骄傲。 画像本身描绘的极其真实,萨特仔细看过后,除了眼瞳的颜色不同外,几乎要以为画上的人就是艾德里安。 他不着声色地将画还给萨尔多,尽量稳住自己的语气: “艾尔的眼瞳是浅碧色的,与令公子的棕色眼瞳并不一样。” “你说得没错,”萨尔多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人的眼瞳怎么可能变成另一种颜色?连我也觉得匪夷所思。” 萨尔多再次看向艾德里安:“可是您瞧,我是个失败的父亲,因为太过想念自己的孩子,才会怀疑是他回来了。” “您的舐犊之情令人动容。” 萨特依旧脸色平淡:“但艾尔是我的弟弟。” “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萨尔多轻笑道:“就不要再开玩笑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一下,从垫子上站起来:“他小时候曾经撞到树上,后肩上有一块疤痕……能不能……” 沙夏与艾玛跟随他同时站起,沙夏上前扶住他:“父亲……” 萨特面色凝重,见艾德里安并无表示,本想一口回绝,但此时萨尔多情绪激动,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哀求道: “让我看看他的肩……求求你们……只要一眼……一眼就好……” 第50章 以假乱真 “父亲……”沙夏拉住他的手,一手扶住他的肩。 纵使是在人类世界,这种要求对人类来说也足够无理,遑论是对尊贵的精灵而言。 萨特转眼看向艾德里安,见他神色自若,平静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波澜。他有些把握不住精灵的想法。 足够久的沉默后,艾德里安在首领父子期盼的目光下站起来,萨特心中了然,跟随他一同起身。 精灵走至烛火旁边转身,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的衣物褪下。三人屏气凝神地望着他的后背,不敢有一丝懈怠。 随着衣服彻底褪下,众人皆看清他背后的光景:光洁的背脊,唯有一道疤痕异常刺眼—— 萨特几乎要忘记这道疤的存在。 这是他们初识那天,那个致命的贯穿伤留下的疤痕。尖锐的树干从背后贯穿他的胸口,严重程度任谁来看都会倒吸一口气。 有这道伤痕的存在,无人能辨别萨尔多口中所说的“后肩”伤痕是否存在。 萨特看见那疤痕,心中竟隐隐有种造化弄人的怅然。 首领萨尔多呼吸一滞,踉跄地往艾德里安走去,萨特先一步上前,用剑柄拦住他的去路。两人对视一眼,萨尔多双手颤抖: “这……这……” 萨尔多显然无法接受。 艾德里安转过身来,他胸前的伤痕同样骇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道惨烈的贯穿伤。 萨尔多看清伤痕,浑身的气像被抽走一般,脱力倒下。 刚升起的仅有一丝希望——哪怕渺茫——也是十年间苦苦追寻的,梦回时分仍会记得的。 希望一朝再度破裂,这位老者的精神被再次击溃,犹如冰层的轰然碎裂与倒塌,在萨特面前碎成一片废墟。 萨特眼睁睁看着他倒下,他的子女上前扶住他的肩,不停地说着话。萨特上前替艾德里安系好衣物,实际上,在他第一次见到精灵时就几乎可以确认——精灵的皮肤光洁无痕,不会有任何痕迹留下,更不会有远久的伤痕。 但他心中仍有疑问,无论是那副画,还是部族中其他人的表现。 萨特有些失神,抬起眼时发现精灵也垂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萨特看见他浅碧色的眼瞳,依旧是无言而缄默的。 艾玛命令手下将萨尔多扶出帐篷,转眼对两人说:“很抱歉,弄到这般田地,请原谅。” 见艾德里安不说话,艾玛微微点头致意,退出了帐篷。 两人目送他们离去,这时才有空坐下吃些东西。 艾德里安无言地拿起一块面包啃着,面包干涩而坚硬,他嚼着嚼着就觉得没趣,将那东西又放下了。 “不喜欢?” 萨特倒不挑,三两下将东西吃进肚,端上那杯珍贵的牛奶,上前问道:“哪儿不舒服?” 艾德里安推开牛奶,用一种奇怪的,带有金属感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腻了。” “他们非要看你,惹你不高兴了。” 萨特上前抚摸他的耳尖,哄道:“不过这样也好,看过就打消了想法,省得他们一直惦记。” “我累了。”艾德里安又说。 “那咱们就休息吧。” 萨特将他拉进怀里,按住他的肩头,假装冷声道:“快睡。” 艾德里安不跟他胡闹,睁着一双清明的眼一动不动地望着萨特,将萨特看得有些发毛,他不自然地问:“怎么了?还在想首领的事?” 精灵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萨特哄道:“都说了,世上长得像的人有千千万万个,你可别被他影响……” “萨特。” 艾德里安冷不丁地打断他。 “什么?” 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艾德里安忽然坐起身,伸出双手,久久地凝视着手心。萨特跟着他坐起,不解地问:“怎么?” 艾德里安来回翻转双手,仔细凝视半晌,突然冷冷地说: “如果说,这具身体不是魔力幻化的,而是真正的人类身体呢。” 萨特愣住了。 他想起见弥拉那晚,他心中有着同样的想法: 如果这具身体是幻化的,它需要如此真实么? 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都在它该在的地方;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情感的波动与起伏,共同组成了一具足以以假乱真的躯壳。 可如果这具躯壳并不是假货,而是实打实的真货呢? “你想多了……” 萨特听见自己机械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你可是高贵的精灵大人,是神树的……” 他猝然一顿,想到已经完全消失的神树。 如果这具身体属于首领的儿子,那原本得出的许多结论都会被推翻—— 艾德里安有可能不是精灵,而是一名普通的人类。 不,这其中一定有一环弄错了。 萨特眉头紧皱,心乱如麻。他回想着那些复杂的线索:银色长发、深渊的诅咒、图多族、银枝、卢比安卡…… 这其中一定有哪一环弄错了。 “萨特。”艾德里安轻轻开口:“我之所以对那个少年沙夏有些在意,是因为……我觉得他有些熟悉。” 萨特定定地望着他,的确,如果不是艾德里安希望跟上去,他们不会和萨尔多的部族接触,更不会与魔物对战。萨特从没细想过精灵的动机,只当是次寻常的经历。 艾德里安将自己的双手抬起来,指尖在烛火下展开,落下一层阴影: “我好像有关于他的记忆,可,” 艾德里安很慢地说:“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记忆。” 萨特望着他,只见他的唇很慢地一开一合: “可能来自某个精灵……可能来自很久以前……也可能只是来自这具躯体。” 第51章 奎恩 艾德里安曾说过,灵魂由四周飘荡的灵息构成,死后,灵息分散,各自离去。他会说出“来自很久以前”,应当是这层含义。 萨特没有将他的话当作胡话,他严肃地上前,将精灵的双手拉下,紧紧攥在自己掌心里: 第40章 “不论如何,如今的你是作为艾德里安存在的,” 萨特嗓音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冷硬,他几乎是压抑着声音道:“退一万步说,哪怕这具身体真的是……来自某一个人类,你现在也不能还回去。” 艾德里安定定地凝视他的眼,萨特略有些用力地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许久,他很慢地说:“萨特……或许‘艾德里安’是人类……而不是……” “你不是!”萨特焦急地打断他:“你不是人类!” 他眼前忽地闪过在裁缝店的一幕,当时裁缝说“做人也如此”,艾德里安那样自然地将“我不是人”脱口而出;虽然最后一个字被萨特拦下,但他完全明白艾德里安的意思。 明明曾经那样坚定,那样自然,那样确信,为什么会渐渐怀疑起自己来? 融入人类社会,就意味着要越来越像人类么?将属于精灵的部分消去,不再尖锐、不再直白、也不再赤裸。艾德里安学习如何假装“人类”,可“人类”的标准由谁制定? 萨特骇然。 难道“人类艾德里安”假装久了,就会渐渐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了么?渐渐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人类么? 他正有一口气堵着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萨特望着艾德里安,还想再说什么,可面对那双平静的眼,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 正当两人对视时,门外再度响起艾玛的嗓音:“两位阁下,方便再见一面么?” “什么事。”萨特扬声问道。 艾玛掀开帘子,刚才昏过去的萨尔多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萨特正好也有话想对萨尔多说,压下心头复杂的想法: “请进。” 萨尔多这次带来了珍贵的茶叶,这是难得的奢侈品,比格里希莫夫给出的宝石还要稀奇。不用说,在这样苟延残喘的部族里,茶叶的价值更显得无法估量。 他先命手下沏了水来,手下拿来一个小小的银壶,仔细地将茶沏好,这才退下。 “我为刚才失礼的行为向两位赔罪。” 萨特压下心头的胡思,顺从地接下那杯茶。艾德里安也上前来,尝了口自己那杯,很快就放下了。 “不喜欢?”萨特小声问。 “奇怪的味道。” 萨尔多抬手嘱咐手下,很快,手下又送来一杯牛奶。只不过那牛奶有些奇怪,泛着浅棕色,带着焦糖的奇妙香气。 “这是加了牛奶与焦糖的。” 萨尔多望着他的眼神难掩慈爱:“请再尝尝。” 牛奶的香气冲淡了茶叶的苦涩,反而让它的香气变得馥郁浓厚,带有植物特有的清香。艾德里安显然更喜欢这杯,抱着杯子浅浅地喝起来,不再理两人。 萨特见他将刚才的事放下,不免也松了口气。他回头看向萨尔多,对方很默契地开口: “我的孩子,奎恩……十年前,在他独自出门后就没有再回来。” 奎恩是个内敛懂事的孩子,萨尔多在他的培养上耗费了毕生心血,尤其是在发妻死后,这份思念与寄托更全部落在奎恩身上。他从小机敏过人,聪慧好学,不仅如此,在射箭上也独具天赋,常常十箭九中。 十年前,在他某次病倒后,身体就不再康健。他渐渐地虚弱下去,众人求医问药,一路来到北边,可仍然无法阻止病情的恶化。 某一日,他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平静地对周围人说“我要走了”,众人只当是睡昏的胡话,安排他躺下后就离开了。直到照顾他的护士进去时,才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 众人沿着他的足迹一路向北,几乎寻到大陆的尽头。 没有人相信病倒的他能长途跋涉那样久,更没有人相信如此无望的搜寻能找到尽头。 众人带着失落回到栖息地,首领一夜间老了十岁。从此他不再提找奎恩的事,但每当有旅行的商队路过,总要向他们打听奎恩的线索。 “十年间,从没有一个人那么像他……” 萨尔多的情绪有些失控:“所有人都说奎恩已经离开了,可我不死心,我怎么能死心呢?” 萨特沉默地看向艾德里安,的确,在萨尔多的描述中,奎恩更像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才离家,而并非要去做什么事。可他敏锐地捕捉到某个关键: 奎恩一路向北,如果他最终倒在了世界尽头——在萨特见到艾德里安那里,机缘巧合之下,艾德里安借用了他的身体重新复苏…… 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如今的艾德里安,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人类”。 然而再怎么说,这份假设也实在太异想天开,有许多逻辑上不通的地方。比如银枝的共振,净化深渊诅咒等,都表明艾德里安具有超人的力量。 萨特觉得有些头疼,尽管艾德里安身世成谜,什么都有可能,但他实在不想以这种方式盖棺定论。 艾德里安应当属于天地、属于神树、属于精灵种——而不是以人类的形式结束他的生命。 他正思索着,艾德里安忽然开口: “画像上的女人,是谁?” 几人都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连萨尔多也有些不解。 “是我的妻子,莉莉安。” 萨特抬眼看他,他预感艾德里安一定从这团纷繁复杂的线索中找到真正能揭示谜底的部分。只听精灵淡淡地开口,他的嗓音如同冬日的清泉: “我似乎有她的记忆。” 几人顿了一下,艾德里安淡淡地问:“她和卢比安卡,是什么关系?” 第52章 联系 “卢比安卡……”萨尔多一顿:“是谁?” “一个女人,” 艾德里安直起身,平静地说:“一个本该是人类的女人,但我从她的魔力中感受到属于精灵的部分。” 萨特呼吸一滞,没想过艾德里安在遇见她的眷属时隐藏的事实如此惊人。 卢比安卡不仅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歌者,与同父异母的非人类哥哥媾和,拥有着银枝,还能使用属于精灵的魔力。 难道是银枝带给她的? 可银枝明明已被污染,成为了深渊的造物。 萨尔多眸色晦暗不明,似乎在思索过去的种种:“莉莉安……来自一个流亡民族……” “父亲……” 沙夏不安地说:“您无需解释这些。” “放心吧,”萨尔多抚摸他的手背,很轻地说:“我心中有数。” “我第一次见到莉莉安时,她才只有15岁,那时她的头发是浅橘色的,打着小卷。” 莉莉安流亡至萨尔多的部族时,只牵着一匹瘦弱的马,马上驼着一个老妇。她饿得几乎快死了,奄奄一息地倒在彼时的首领脚下。 醒来后的莉莉安十分迷茫,她说她忘了自己来自哪里,也忘了家人所在,只记得马上的妇人是她的祖母。 随着年岁渐长,莉莉安渐渐回忆起幼年时的经历。 她们生活在北边某个山区的山脚下,春日里冰川刚刚融化,已经有野兔出没,莉莉安那时大约五岁,却已经可以陪着大人一同狩猎。 她们部族里的大人,发色多为浅金色,橘色的甚少,莉莉安因此显得特殊起来,备受关爱。 有一次,魔物袭击了她们的村落,部族众人四散逃亡,莉莉安不记得照顾她的大人都有谁,只记得母亲与祖母。 渐渐的大人们也接连死去,只剩一匹瘦马和年老体弱的祖母苟延残喘。 两人在大陆边缘流浪徘徊,直到被萨尔多部族收纳为止。 不久后,莉莉安与彼时首领的儿子,也即年纪同他相仿的萨尔多相恋,两人结合成伴侣,剩下第一个孩子。 萨尔多为他起名叫奎恩。他们的部族在流亡前还拥有属于自己的房舍,那时奎恩还小,一家三口靠打猎为生。 在生下第二个儿子沙夏后不久,莉莉安便得了不治之症,苦苦支撑几年就走了。 听完萨尔多的描述,众人沉默良久,艾德里安只微微偏过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萨特不安地思索着从头至尾的线索,越深入地调查下去,越不能明白线索与线索间的关联,真相便越是扑朔迷离起来。 “我梦见过一段记忆,” 艾德里安沉吟道:“梦里,我穿着红格围裙,站在灶前,有一个猎人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萨尔多顿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直起身来,只听那个瘦削的,不似人类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地说: “那个人似乎是‘我’的丈夫,他叫着‘我’的名字,我忘记是什么了……”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转过眼来,直视萨尔多:“他有一把很长的弓,你有么?” 萨尔多面色凝重,手微微一挥,叫手下取来一个物件。那东西被布匹仔细包裹,手下谨慎地拆开,一把断弓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麋鹿角制做的弓。” 萨尔多娓娓道来:“但它在一次与魔物的对抗中被击碎,这是保存下来的碎片。” 第41章 萨特凑上前去,这是一段只有手臂长的断弓,非常粗,通过它的残骸,很容易想象它本该有的模样。 艾德里安也端详那弓,但记忆已十分模糊,如今看见残骸,也无法得知是否是梦中那物。 唯独可以肯定的是,这把弓的本体一定十分硕大。 “我一直没有说过,莉莉安有一种神奇能力,她能和草木交流。” 萨特愣了一下,猛地转过头看艾德里安。 “那一年正是托她的福,我们猎到了一只麋鹿。”萨尔多轻笑一声:“在此之前,我们一直以为麋鹿已经灭绝了。” 说到这儿,萨尔多猛地呛咳几下。 “父亲……” 沙夏有些担忧地扶着萨尔多的肩,轻声安抚道:“您慢些说……” “这把弓对我很重要,”萨尔多的脸咳得通红,却仍执着地说:“所以我一直保存着它,在你说有一把长弓时,我就觉得……” 艾德里安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弓上,萨尔多望着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 “会不会就是这把……” 艾德里安合上眼,退回自己的座位上。萨特有些担忧地上前,坐在他身侧轻声问:“是梦中那把?” “我不确定。” 艾德里安再次睁开眼,浅碧色的瞳中似乎同时蕴藏着过去无数个瞬间: “如果是她,我为什么会有她的记忆?” “她活着时,你应该在沉睡才对。” 萨尔多有些珍爱地抚摸那把断弓,接着看向这两个奇异的旅人,他们小声说着什么,似乎自己也很迷茫。 “两位,”萨尔多一顿,很突兀地问:“你们认为这个世界还有未来么?” “首领何出此言?” 萨特抬眼与他对视,视线直白。 “我认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未来了。” 萨尔多再次呛咳两下,他压下后面的冲动,尽量清楚地说:“深渊不断扩大,吞噬了田地、村庄、也吞噬了我们的过去与未来。” 深渊不断扩大,吐出的魔物越来越多,魔力也越来越强。虽然有圣人留下的遗物镇守了深渊入口,但遗物也出现了松动,深渊入口再次全面打开只是时间问题。 面对少数流窜的魔物,目前有抵御能力的,只有各城镇的护卫队和王国的士兵。还有少量民间力量,如萨特这样的流浪剑士一流。 可无论如何扩员,无论如何精进装备,人类的力量始终赶不上深渊繁殖的速度。 所有人都知道此事,只是不清楚真正的末日何时会到来。 如萨特这样的流浪剑士也好,如萨尔多的流浪部族也好,散漫的个体是深渊首先冲击的对象。萨尔多这话不仅说给萨特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莉莉安在奎恩离开前就去世了。” 萨尔多很轻地说:“她的身体很不好,医生说是肺病。” “按照她的遗愿,我们将她安葬在某个山脚下,但新深渊的出现……” 萨尔多说到这儿,忽的哽了一下:“将那里也吞噬了……” “父亲……” “我们一路流浪,见过许多生离死别,深渊无差别地吞噬一切,人和人的关系……也被吞噬殆尽。” 说到这儿,萨尔多忽然顿了一下,怔住似的往向艾德里安。 他那双浅碧色的瞳没有波动,只是平静地接受萨尔多的视线。 “如果你的记忆是真的,那这世界上万事万物或许还有着奇妙的、说不清楚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停了一下,很慢地说: “谢谢你们,在这日渐崩溃的世界中,这些联系让我感到久违的、不可多得的安慰。” 第53章 一千年间 首领走后,两人终于重新睡下。 萨特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虽然伤口已然愈合,但内部留下的钝痛仍需慢慢痊愈。他躺下时,肋骨的位置隐隐作痛,这让他想起了首领的神情:有些悲怆,有些不舍。 艾德里安在他身边躺下,他的发丝轻扫萨特的脸,有些痒酥酥的。 萨特翻身将他搂进怀里,有许多话想说,到了嘴边,最终仍是咽下去了。烛火已经熄灭,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动物的呼吸与马蹄轻踏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艾德里安的呼吸逐渐平稳,很快换作规律的呼吸声,俨然一副已经入睡的模样。萨特数着他的呼吸,脑中不断响起首领的话,一时间思绪万千,怎么也没法睡着。 如果他梦中的记忆属于莉莉安,作为精灵的艾德里安是如何获取的? 哪怕将奎恩的身体视作是他的身体,也难以解释这一事实。 萨特那样思索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半夜里他醒了一番,伸手一捞竟不见精灵的身影。 他猛地坐起身来,见不远处,精灵正坐在那儿,有细小的火光从他胸前闪现。 “你在做什么?” 萨特穿上外衣,小黑见他起来了,很积极地跳到他肩头,亲昵地用头羽蹭他的手,萨特轻轻笑了一下,配合地用指腹抚摸它的背。 艾德里安在指尖上燃起一小簇火焰,这是他最开始学会的火焰魔法,哪怕过去那样久,他仍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使用它。 “萨特。” 精灵并未回头,只是很轻地问:“关于莉莉安的事,你怎么想?” 萨特僵直了身体,望向他单薄的后背,有些发怔。 精灵很少问这样开放性的问题,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他像个三岁小孩一般问个不停,但极少问人“怎么想”“怎么看”。 “我不知道。”萨特诚实地说。 “我猜,”艾德里安唯独在面对有关精灵种的事时才会如此冷静:“莉莉安与卢比安卡,可能具有某种联系。” 萨特并未接话,想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她们或许有亲缘关系。”艾德里安的嗓音很平稳,却隐藏在某些难以发觉的情绪:“很显然,她们和精灵有关。” 萨特尽可能稳定心神,不想打断他的思绪:“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我们要如何证明?” “因为银枝的原因,我的魔力恢复了一些,因而这一路上,我都在与草木对话。” 艾德里安轻描淡写地说:“很遗憾,能见证几十年历史的草木并不多。” 萨特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人对视一眼,艾德里安浅碧色的眼瞳仍然那样清澈透亮,却又仿佛是蕴藏了几百年风雨的海,深不见底。 “因此线索也少的可怜,但来到这里时,我能感觉到,这个部族与卢比安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的预感是对的。” 萨特顺从地说:“不仅如此,我们还得知了奎恩的存在。” 说到这儿,萨特预感到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他望向艾德里安的眼,以一种奇怪的,带有探求般的姿态诚恳地问道:“艾德里安,你从中感觉到了什么?” “我有一个这样的假设。” 艾德里安认真地回望他,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精灵并未灭绝,而是,以人类的形态繁衍下去了呢?” 平地起惊雷。饶是萨特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仍被他的大胆假设唬了一跳,身体比理智更先行动,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 “萨特。”艾德里安并不急躁,只是用一种极其平常的语气说:“失去魔力的精灵与人类并无二致。” “不……等等。” 萨特急切地打断他:“不是这样的,你一定缺少了关键的一环,一定有很多线索还没搞清楚,这种推测是不负责任的。” 说完这话,帐篷内彻底安静下来。 艾德里安指尖的火焰不知何时消了,只剩远处若隐若现的烛火,照在他的眼底。盈盈的,让萨特想起两人在山洞里那天——精灵醒过来时,那略有些迷茫,却又十分平静的眼神。 他忽的一下就认输了。 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中,形形色色的人类,魔物悉数登场,或争吵,或搏斗;或相爱,或相交;死去的被长久缅怀,活着的却被刻意遗忘;人类和人类间建立数不清的联系与枷锁,又一一斩破;人类与人类互相压迫,互相统治,互相团结,又互相帮助。他们上演了一场场精彩的演出。在他们中,唯独艾德里安始终是一个锚点—— 他是一座平静的石碑,是无言又宽厚的古树。 只有他始终相信自己。 冥冥中,他是彻底的旁观者,又是清醒的局外人。 他是一面无言的镜子,如何看待他,便可以从中发现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想到这儿,萨特浑身一松,几乎一下就泄了气,理智还叫嚣着,本能却开始相信他了。 或许是察觉到萨特已然平静,艾德里安很轻地说: “萨特,这具身体与普通的人类并无不同,那它也可以交配繁衍,是么?” “或许是。”萨特无法否认。 “那么,那些被认为消失的精灵,或许也能产下他们的后代?” 第42章 艾德里安说到这儿,有些迟疑。萨特从这关键的迟疑中窥探出他的不安,他很快地接道:“你想说,他们一直繁衍下去,原本的精灵渐渐融入人类的族群,成为人类的一份子,对不对?” “嗯。”艾德里安应了一声。 “可你并不认同这种繁衍,是吗?” 萨特直起身来,将他的肩扶住,他十分急切,以至于口干舌燥: “精灵是从神树中繁衍的灵息,你们从神树中来,死后也会重新回到神树中,以人类的形式繁衍下去,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叛吗?” “背叛?” “就是,”萨特顿了一下:“做了不符合自己族群利益的事。” 艾德里安有些迟疑:“可是精灵的族群中,没有背叛这种概念。” 萨特一时语塞,艾德里安没等他接话,又道:“萨特,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作出这种选择。”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有些不确定地说:“可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背叛。” 第54章 过去的我 萨特无言地望着他,艾德里安顿了一下,有些疑惑地说: “可我不明白……促使他们做出决定的,一定不是为了精灵种的繁衍。而是为了一些其他的……其他的理由。” 说罢,艾德里安陷入一阵沉思。 “萨特,精灵种并不执着于繁衍。” 精灵从不关心这些,因为繁衍的程序是由神树执行的。精灵只需关心下一个世纪要在哪里生活,要使用怎样的魔法。 但艾德里安想起过去与萨特相处的点点滴滴,朦胧中他感觉自己或许触碰到了真相,可始终不明白那是什么。 是什么让精灵自愿与人类结合? 萨特喉间一紧,他来不及思考太多,将精灵的假设搁置:“可你如何解释奎恩的事。” “萨特,”艾德里安从刚才的沉思中抽离,他并不执著于这个话题,反而话锋一转:“很久很久以前,我在铲除黑森林时,遇见过一个被黑森林困住的人类村庄。” 萨特望着他,心脏砰砰直跳。 “我忘记当时做过什么了,说实话,你也不会记得十多年前的某天,自己吃过什么吧?” 艾德里安回忆着那段记忆,不是很确定地说:“如果要为奎恩的事做解释,我只能说,我可能在那里留下过自己的某段灵息。” 精灵由无数的灵息构成,如果要这样说,也不是不可能。 萨特哑然,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嗓音:“有一段灵息独自在他们的族群中流传了上千年,直到最后落在奎恩身上,是么?” 灵息承载着的精灵的记忆,流亡千年的灵息重新回到艾德里安身体中,带来了不属于他的,来自人类莉莉安的记忆。 艾德里安望向他,很轻地说:“有这种可能。” “可你如何保证,这就是属于你的?” “无法保证。”艾德里安合上眼:“萨特,这不过是一种假设。” “可这和卢比安卡有什么关系呢?”萨特追问:“奎恩的事,只不过是一种巧合。” “萨特。”艾德里安接道;“奎恩的事,让我发现精灵的灵息可以和人类共存。” 萨特盯着他的唇,只见他清晰地说:“既然如此,人类与精灵结合产生的后代,也可以活下去。” 说到这,艾德里安略带肯定地说:“奎恩或许是千年间的一次巧合,但卢比安卡,她和银枝不是巧合。” 除了被认作是眷属的图多族,大陆上还没有发现其他人类保有银枝的情况。或许他们都足够隐蔽,又或许他们已无法使用银枝,只是将其当作世代流传的信物,所以并未被发现。 无论哪种情况,卢比安卡保有银枝都是十分不正常的事。 “或许这段银枝是家族流传的信物,而并非……”艾德里安顿了一下:“并非是偶然得到的。” “可他们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萨特追问道:“即便你的假设是真的,卢比安卡是某个精灵的后裔,而奎恩的家族又如何和他们联系在一起?” “我不知道。”艾德里安诚实地说:“所以,我想去莉莉安的墓一趟,顺便,去看新的深渊入口。” “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萨特很罕见地拒绝了他:“在找到新的证据前,我不会让你去冒险的。” 去新的深渊入口绝不是那样简单的事。别说光对付魔物就够两人喝一壶的,深渊魔力对两人的侵蚀更加致命。无论如何,此时的艾德里安都不该靠近那里。 “我们必须先报告给女王陛下。”萨特顿了顿:“等女王陛下示下,如果有新的征讨队,我们再考虑去那里的事。” 说到这儿,萨特用一个略带无奈的语气说:“别忘了你现在可不是什么神通广大的精灵,别说深渊,就算随便一个魔物都能杀了你。” 艾德里安微微瞪大了眼,他很快接受了萨特的说辞:“我知道了。” 两人重新回到被褥上躺下,艾德里安埋进萨特怀中,呼吸很轻。萨特摩梭他日益粗糙的指节,开玩笑般说:“瞧瞧,当人类可不是轻松的事。” 艾德里安将手抬到眼前,仔细瞧了阵,确认版说:“人类的身体会老化,像动物一样。” 说完,他放下手,突然问:“萨特,你会想念过去的我么?”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发觉人类的时间是有厚度的。”艾德里安抬起半边身体,略有些垂眼看向萨特:“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会发生变化,想法也会。” 而精灵的时间是永恒的——精灵永远不会老化。 “你想说成长的变化?” “成长?”艾德里安沉吟片刻:“人类管这叫作‘成长’?” “和树木每天都会长高一样,对吧?” 艾德里安很轻地说:“我只知道,每天的我和过去的我都不一样,或许……” 萨特有些愣神,他顿了片刻,当机立断地打断精灵的思绪:“要接吻么?” “现在?” 艾德里安迟疑地说:“要……可是,萨特,为什么是现在……唔!” 萨特不等他回话,果断地掐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两人上一次接吻已是很久以前,猝然又互相吻上,艾德里安有些闪躲。 萨特揪住他的手,将人紧紧箍在怀里,舌尖霸道地挑动,引起阵阵细碎的水声。 “呼……萨……” 艾德里安好不容易喘上气,又再度被他吻住。人类男姓的荷尔蒙气息灌入大脑,叫他脑中空白了好几下。两人的双腿缠在一起,艾德里安感受到他的变化,意识到繁衍的信号再度到来,这种想象让他的身体很软,几乎无法维持。 两人不知天南地北地吻了多久,萨特的手在他身上反复游走,几乎要将他摸遍了。萨特吮够了,最终大发慈悲地放开已经完全软掉的精灵,一手紧紧扣住他的腰,略带占有欲地舔舐他的唇角。 “萨……萨特……” 艾德里安的双眼又冒出泪来,他并不觉得难过,但那些泪却盈盈盛了一泡,怎么也舍不得离去。 “我……” 他喘了口气,略带磕巴地说:“我好像知道了……” 知道为什么精灵会和人类结合。 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命运。 艾德里安抽噎了一下,舌头软得说不出话,却仍固执的说: “如果精灵以人类的形态繁衍了下去,是不是说明……我的同族仍然存在……” 他吸了口气,有些急躁地说: “我就不是被剩下的那一个……” 第55章 人类坏 萨特知道他话中之意,伸手掐住了精灵的手腕,略有些强势地盯着他的眼。 精灵依旧消失了上千年,唯独留艾德里安在冰层中孤独地沉睡着。如果他们并未真正灭绝,而是像人类一样,通过交合繁衍下来,那么艾德里安依旧是被甩在后面的那个。艾德里安不懂人类的感情,可不代表他没有情绪。在人类的世界中浸淫越久,艾德里安越像普通人类,自然有普通人类的喜怒哀乐。接连积攒了近一年的不安,委屈,以及朦朦胧胧间说不清的怨恨与愧疚,一起在真相揭晓的前夜爆发。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不明白萨特的意思。 “艾德里安,”萨特很轻的,用几乎是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沉睡一千年不是你的错,他们选择那样的命运,也不干你事。”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虽还有些疑惑,但以大抵接受了他的说法。 “你不用担心精灵种就此消失了。”萨特与他凑得极近:“你就是最后的精灵大人,你在哪里,精灵种就在哪里。只要你一直找下去,踏遍大陆的每个角落,终有一天会找到其他同族,也会找到神树。到时,你还怕精灵不再诞生么?” “萨特……”艾德里安有些呆,浅碧色的眼眨了眨:“我不知自己能活多久。” 第43章 “可你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萨特笑他:“瞧瞧,了不得的精灵大人,在没有魔力的情况下走了这么远,又从一次次危机中活了下来,难道你不值得被夸耀,被赞赏吗?” 见人的神情又松了许多,萨特像顺小猫的毛一般,又耐心地哄:“你是有史以来最了不得的精灵了。” “萨特……”艾德里安哽了一下,用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 见精灵已经平复了心情,萨特便上前拥住了他:“你的同族一定在神树内等你,哪怕找不到,我们也努力过了,不是么?” 艾德里安不知想到什么,突兀地说:“萨特,如果我没法恢复魔力,就不能变成人类女人。” 说罢,艾德里安有些不安地抬起手,望着自己的手心:“更何况,这副身体可能是借来的。” “你的身体和奎恩无关。”萨特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他恰巧命断在那里,你才借他的样貌重新苏醒过来。就看你的皮肤,哪个人类有这样的皮肤?” “可是……” 艾德里安还想再说些什么,萨特不明白他话中之意,两人干巴巴地望着对方,最终艾德里安率先打破平静: “可如果我不能变成女人,要怎么和你交配?” 萨特愣了一下,随即,猛地从床榻上坐起,略有些失控地大叫道:“你为什么还在纠结这事?” 艾德里安不明所以,明明是萨特这个人类教他的人类繁衍法则,怎么每每提到总要生气?精灵观察人类勇者的脸,看见他将唇抿住,双眉也微蹙,脸憋得通红,似乎不像生气,也不像“不安”。萨特抱住头,很小声地念: “什么交配……为什么是我……不不不……不能这样……” “萨特。”艾德里安叫他一声。见人没反应,也没理他,又轻声呼唤道:“萨特……” “精灵。” 萨特终于抬起头来,仿佛已从刚才的状态中抽离,用一种略有些滑稽,又有些正经的语气小心翼翼地示爱: “其实,不是女人也没关系。” 艾德里安这下是彻底搞不懂了。 “什么意思?”精灵追问道。 萨特嗯嗯啊啊半晌,许久没组织起语言:“就是,男人和男人……也可以……我猜。” 他还没懂萨特话中之意,一股奇怪的,类似被戏耍的恼怒隐隐升起:“萨特!” “抱歉。”萨特连忙道歉:“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你骗我,还说这些。” 艾德里安像只河豚,脸蛋有些鼓鼓的:“你,你知道吗,说谎的人类,我,” 他磕磕巴巴的,还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捡了几个关键词胡乱拼凑:“说谎的人类,不会被精灵信任,坏!” 萨特许久没听他胡言乱语,一时陡然听见,还有些不适应。本来还有些慌张与羞恼,被精灵一说,不免有些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这是他进入人类世界后极少再裸露的本色,萨特一边想永远保留下来,一边想起这不就是精灵说的,对过去的他的怀念吗? “其实……”萨特收敛了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说:“我的意思是,无论艾德里安是男人或是女人,都可以。” 他故意没有用“你”,而是用“艾德里安”,叫艾德里安听见时愣了一下,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奇怪,身体里好像被名字点起了火似的。他愣了一下,记忆就活跃起来了。自相识那天起,萨特就很少叫他的名字,唯独在十分认真,又十分严肃时才会板板正正地叫他“艾德里安”。 难道这是人类尊重另一个人类的方式?艾德里安不清楚,便姑且认为这是萨特自己的习惯。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可以?” 艾德里安冷静了下来,说话的嗓音再度变得平和:“那就是说,身体的形态并不重要?” “可以这样理解吧?”萨特不确定地说。 “那女人和女人都可以咯?”精灵举一反三道。 “欸……?”萨特仔细思索:“可,可以吧。” “你不是女人,你怎么会知道?” “我猜的,猜的总行吧。” 艾德里安不说话了。萨特开始习惯这些禁忌的话题,决心今晚无论他问什么也要撑住,绝不能叫他再失望,再败兴而归。 等了一阵,艾德里安似乎是将过去的记忆与线索都连接在了一起,终于开口道: “那,人类和人类交配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这倒将萨特问倒了。他不是什么懂文化的老师,更不是懂古典哲学又或是别的的文化人,面对这样庞大而复杂的话题,如何才能说清?三言两句太少,如果往长了说,又不知该怎么收回。 “我也不知道。” 萨特边说边思考,他想起与艾德里安的几次吻,垂眼顿了几秒,又重新抬起,与艾德里安好奇的视线迎面相对: “可能,是因为爱吧。” 萨特急促地吸了口气,以为话题可以至此终结,下一秒,艾德里安说出的话却叫他始料未及: “萨特,什么是爱?” 第56章 什么是爱 “爱就是……” 萨特愣了半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脸大概红了,如今正发着烫,叫他不由得用手背蹭了蹭:“我……我说不清楚……” 他泄气般抬起头,见艾德里安还是那样用直勾勾的,好奇的视线盯着他。萨特哽了一下,刚才才下定决心不叫他失望,怎么能马上反悔? “爱就是,”萨特仔细思索许久,越想脸越热,最终试探性地说:“想分你蛋糕吃……” “那这么说,”艾德里安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也爱你咯?” “啊?!” 萨特连忙摆手,慌张地将自己的脸藏起来,仿佛艾德里安说了天大的,了不得的话。 “你为什么又这样?”艾德里安不解地问:“这种情绪,人类叫它什么?” 萨特来不及回答他的一连串疑问,只是愣愣地答:“你为什么要说‘也’?” “我也爱你”,意思是他和自己的感觉也是一样的? “你刚才说,爱就是相分蛋糕吃。”艾德里安仿佛有些稀奇,又有些宠溺地说:“吃蛋糕的时候,我不是分给你了吗?” 如果爱就是将仅有一块的蛋糕给对方,那么也会是和对方分享。 “可,可是。”萨特掩饰性地咳了两下:“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那是什么?” “我真的说不清楚……” 萨特求饶道:“精灵大人,我不过也只是个普通人类,求你饶了我吧。” “萨特,你真狡猾。” 艾德里安有些严肃地说:“只准你自己知道,不准我知道。” 萨特有些晕头转向的,又绞尽脑汁搜刮脑中的记忆:“爱就是,想每天都见到你。” “那,”艾德里安进一步确认道:“我也爱你咯。” “呃,呃,”萨特又道:“爱就是,想亲吻你,或者想拥抱你,然后,交配。”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就愣了一下,随即欢喜地承认道:“那我也爱你咯。” “不对不对。” 萨特摇摇脑袋:“爱就是,明白对方想要什么。” “萨特,你现在想要什么?” “我想,”萨特顿了一下:“我想解决深渊的异变,想治好弥拉。” 艾德里安点点头:“那我早就知道了。” 萨特不肯服输,又绞尽脑汁思索一番: “爱是承诺,承诺什么事。” “我也承诺过你。” 萨特哑口无言。 精灵确实对他做过承诺,不止一次。他承诺会帮助他,承诺会为他立碑,承诺会记得他,要将有关他的记忆带回神树,由所有精灵共享。 搞明白这点的精灵异常兴奋,从床铺上爬起来,在帐篷里晃悠悠地荡了几圈,似乎心情很好:“我知道了,萨特。” “知道什么?”萨特哑声问道。 “知道我爱你,你也爱我。” 艾德里安跑来跑去,像只撒欢的小猫。他很少这样用身体表达情感,大部分时候,精灵都是无言而平静的生物。这叫萨特不得不相信,艾德里安应当很高兴,很雀跃了。 萨特喉间紧了一紧,不知如何应对他的告白,也不知如何面对这突然刺破的现实,可他已无法再反驳。 他爱艾德里安吗? 萨特谨慎地问自己。 或许,或许吧,或许是爱的。 萨特抬眼看他,艾德里安已经停下了乱跑,在他身前“呼”地叫了一声,然后安安稳稳地坐在他身前,一双清澈无垠的浅碧色双瞳毫无掩饰地看向他。萨特愣了一下,又想: 当然爱他,怎么会不爱呢? “萨特。”艾德里安轻声问:“你为什么哭?” 他一回头,只见萨特呆在那儿,脸上流淌着还未干的泪水,双眼怔怔地望着远处,有些失神的样子。 第44章 “你爱过谁吗?” 萨特沙哑着问。 不必精灵回答,萨特自己就能明白答案。精灵在他漫长而平静的生命中,应当没有真正爱过谁。正如他属于大地,属于森林,属于摸不透也数不清的风一般,精灵的情感也属于它们。他爱自然的美,爱森林中的灵息,爱大海的每个潮汐,却未必会真正爱某个生灵。一片树木的倒塌与一只动物的死亡并不会激起他过多的情绪,精灵在意的,是无边无际的天地,是自由。 “没有。” 艾德里安干脆利落地答:“这也是一种经历,不是吗?萨特。” 萨特点点头,艾德里安又说:“人类有人类的法则,精灵也有精灵的法则。” 说罢,他重新抬眼看向萨特:“萨特,你明白吗?” “或许吧。”萨特哑声道。 “能作为人类生存下去也是一种幸运,萨特。” 艾德里安娓娓道来:“你一定无法想象吧?就像城堡里的伯爵大人无法想象我们会分食一块蛋糕一样。” 萨特愣愣地望着他,见他双唇轻抿:“作为人类,也无法想象精灵成为精灵时放弃了什么。” 精灵说罢,将身体转过来,郑重地与他相对:“我一直感谢你,萨特。” “什么?” “人类的世界比我想象得更加绚丽多彩,”艾德里安很轻地笑了:“虽然有很多不好的东西,但我从没后悔过,” “后悔什么?”萨特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悔作为人类,和你一起旅行。” 艾德里安签过他的手,很轻地放在自己的胸口处。萨特感觉到心脏的脉动就在手掌下,隔着一层皮肤,他似乎有能触及艾德里安灵魂的错觉。 “萨特,一颗随时都会停止的心脏,让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体会。”艾德里安很轻地说:“恰恰它很珍贵,很脆弱,才能让我明白这些。这颗心有时也会为了其他东西而过分活跃地鼓动。” 萨特安静地望着他,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些话过度活跃地鼓动起来。 “虽然我不明白人类说的爱是什么。” 艾德里安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一字一句地说:“但我想,我爱你应该不是假的。” 说罢,精灵睁开眼,望向眼前的人类勇者: “你觉得呢?萨特。” 第57章 沙漠绿洲 萨特上前拥住他,将那片单薄的身体扣进怀里。艾德里安很安静地任他拥着,既不催促,也不抱怨,仿佛他真正理解了自己所说的话是何含义。 “艾德里安,”萨特手上收紧了力气,感受着精灵身体的温度,用很轻的语气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如果你要说,你也爱我的话,”艾德里安似乎有些骄傲般接道:“那我早就知道了。” 萨特顿了一下,接着很干脆地滚出一声笑:“你好聪明,可惜不是这件事。” “是什么?” 萨特将人松开,转而严肃地望着他的双眼,艾德里安也收了玩闹的心思,转而认真地注视着他。只见萨特眼神一动,他的唇微微打开,随即一字一句地说: “除了弥拉,我在这世上没有真正爱过谁。但即便是弥拉,我想对她的爱,与对你的爱也不一样。” 艾德里安直直地望着他,示意他继续。 “萨特·赫斯菲尔德,在过去十年间知道他的人心中,并不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 人类勇者第一次以这种口吻描述自己,而精灵此时还不明白它的异常之处。 萨特面无表情,眼神却很深:“我曾经害死过很多人,即便这并非是我所愿。” 艾德里安微微张大嘴,却没有着急接话。他知道萨特即将说出一些从未被知晓的秘密,而此刻正是关键时机。一种全新的感受从他心底涌起,而萨特教他的词汇不足以让他准确描述。 “我想你一定没空听王政上的纠葛,也对它不感兴趣。”萨特合上眼,很轻地笑着:“你只需要知道,有很多人很恨我,有很多人唾弃我,很多人希望我去死。” 艾德里安的眉心轻轻蹙起来,即便他不明白萨特的过去,也不免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 在精灵眼中,“萨特·赫斯菲尔德”救过很多人。不仅有失去魔力的精灵,还有托斯卡镇的平民,沙夏乃至萨尔多部族下的众人。他根本谈不上十恶不赦,也不是一个吝啬于施予善意的人。甚至,离“有些坏心眼”都相去甚远。 “我之所以还没有去死,一则,”萨特顿了一下:“我还想救弥拉。只要弥拉还没有咽气,我就不会放弃救她;二则,我想尽可能赎清身上的罪孽。” 说到这儿,萨特很无力地笑了一下:“你一定不明白什么是‘罪孽’吧,但这不重要。” “我只想叫你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就连我自己也唾弃自己。” 见精灵有些出神,萨特又笑了一下,有些安抚般用指腹摩挲他的脸颊:“十年间,我与小黑作伴,几乎来到了王国的最边缘。我越往北走,越没有人知道我,可我不愿与哪个人类深入地交往,只因我不想重蹈覆辙。” 艾德里安彻底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几乎不可闻。 “我不想和谁建立了关系,又再次失去他们。”萨特顿了一下,语气有些发颤:“可你不一样。” 艾德里安望着他,见他平复了一会儿,又接道:“你不是真正的人类,或许我很狡猾、很贪婪又很异想天开,总之,我对你是不一样的。” 萨特掐住艾德里安的手臂,略有些急切地问:“你明白吗?我不会再对任何其他人类这样,可你是不一样的,你是……特别的……” 艾德里安无言地眨了眨眼,以示对他的回应。萨特避开他的视线,复又垂下头,自言自语般道: “我一直感觉有一股深深的,无形的力量催促我前进,可能是信念,可能是本能,又或者其他,”萨特想了想:“我并不清楚。我救你,不过也是顺从本心。” 萨特伸手抚摸精灵的脸颊,很轻地说:“在那时,我并未期待过回报。” 艾德里安将脸埋进他掌心,双眼依旧紧紧地追随着他。萨特又笑了,这种笑十分苦涩,另艾德里安也能看出异常;却又十分甜蜜,带着甘之如饴、飞蛾扑火般的献身: “可你却说,你爱我。” 他顿了一下,又说: “你知道,这是份量多重的告白吗?” 艾德里安顺从地摇摇头。 “一个即将去死的人类,在沙漠的尽头发现了一汪慷慨的绿洲。”萨特合了合眼,又重新对上他的视线:“差不多,就是这种感受。” 恩赐般的泉水,甘美而甜蜜,能吊着一口气,叫人怎么也死不掉。 艾德里安凑近了些,很轻地念他的名字:“萨特……” 萨特与他对视,敛去了那种复杂的笑意,转而露出一种类似稚童的纯真: “重要的并不是你爱我,” 萨特了然一般,平静地陈述着: “而是我的感受。艾德里安,你让我知道我也可以爱谁,就如我发现泉水的滋味一样——爱人的感受也那样美。从而,我开始贪图很多东西,比如每天都能见到你;比如你能为我立碑;再比如,你会一直记得我。” 说完,萨特终于敛了神色,定了定,仿佛下定决心般很清晰地说: “艾德里安,你让我知道我活过。”萨特的嗓音顿了顿,陡然变得有些沙哑:“不是在别的任何时候,而是在你点破我爱你时,我既痛苦又欢愉地发现,我活过。” 艾德里安怔了一下,对萨特话中之意似懂非懂。 萨特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般说: “只要你想,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包括舍弃过去的执念,甚至包括,舍弃我的生命。” 艾德里安望向他的眼,帐篷中寂静无声,只剩震耳欲聋的爱意在肆意流淌。 人死后会去哪? 艾德里安与萨特聊过这个话题。 对人类而言,死了就是死了。作为人类的萨特不会重生,也不会再出现。尘归尘,土归土,构成他身体与灵魂的无数灵息会回到风中,成为无数不起眼的灵息中的一员。 艾德里安想他死吗?显然不。可他敏锐地觉察到,如今萨特的死意来自生意,正是因为他想活,想作为一个个体享受爱与被爱的滋味,才会愿意将生命献给自己爱的人;正是因为他想活,才能真正作出这个沉重的承诺;正是因为他想活,才会在这个无人的月夜,在没有人知道的荒郊野外,对一个本不是人类的生灵吐露自己最深处的爱意。 艾德里安想到这儿,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懂人类了。 “萨特。” 他很诚实地说:“可我不想你死。” 萨特低下头,很浅地干笑:“嗯,我知道。” 艾德里安的脸有些红,似乎是憋的。萨特又笑道:“我会尽可能不让自己死,如今我有了新的使命。” 第45章 “什么?” “老到成为一个老爷子,让你看看,人类老去是什么样子。” “我也会一起老吗?” “我不知道。” 说罢,他重新与艾德里安四目相对:“如果,你能将有关我的记忆带回神树,那某种程度上,‘萨特·赫斯菲尔德‘就会在精灵的族群中永生。” “为什么?” 萨特扣住他的身体,很轻地说:“因为我始终没有被忘记。无数个精灵会看到有关我的记忆,甚至有一些精灵会继承你的灵息,成为不一样的,但崭新的你。” “萨特。” 艾德里安愣愣地答:“我现在不想自己的生命在神树里凋谢。” 大概这种害怕,与人类害怕死亡是一样的。萨特没有揭穿,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直到艾德里安说出下一句: “我不想将有关你的记忆,”艾德里安顿了一下:“分享给其他精灵。” 萨特讶然。 以人类的思维,绝不会想到精灵还有这样的吃醋方式。他愣了又愣,半天不知道该接什么,最终只是伸手捂住艾德里安的眼,很慢地说:“你确定是这样……?” “嗯。” 艾德里安垂下眼:“想到他们会看见你,我就……” 他思索了半晌,终于寻到一个词:“很不安,很不安。” 萨特揽住他,将人扣进自己怀里:“我的心肝。” “什么叫心肝?” 艾德里安抬眼问。 萨特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按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念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爱你”。 第58章 新生命 萨特当晚拥着精灵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整夜,反而是精灵,睁着眼睛思索什么,怎么也不肯睡,两人第二天起得奇晚。 翌日的艾德里安像是觉醒了什么新的情绪,被萨特抱起来时动作有些拘谨。萨特干笑一下没说什么,很轻地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郑重地替艾德里安理好了衣领,着装整齐去同首领告别。 萨尔多谨慎地送予他一枚针织徽章: “这是我们部族的图腾。” 萨尔多明显心力不足,但仍强打起精神:“如果有机会再见,出示这个徽章,我们一族一定鼎力相助。” 见艾德里安有些疑惑的样子,萨特悄步上前,小心地解开徽章的别针,谨慎而规整地扣在他衣领上 此时沙夏引导两人来到马棚,他还是那样稚嫩,眼神总忍不住瞟艾德里安。 “这是我们连夜凑出的最后一架马车。”艾玛解释道:“两位为了救沙夏而不得不舍了马车,我们都记得。” “谢了。”萨特接过马缰,新马车虽小,却也足够支撑他们到下一个城镇。他重新将行李扛上车,又接受了一部分萨尔多部族的货物,随后问道:“新深渊的入口在哪里?” 两人临行前商定,终归要去靠近新深渊的地方瞧一眼。 艾玛命人拿来一副地图,上面标注了深渊的大致位置。 “莉莉安的墓也在那边。”艾玛念道:“建议你们寻够人马再前往。” “我会的。” 萨特翻身上马,将手一伸,艾德里安便搭着他的臂膀一同被拽上马车。 “我们准备进入王国的城镇生活。”艾玛望着他的眼,很冷静地说:“中南部最大的城镇,喀奇镇,如果你们需要,可以去哪里找我们。” 进入城镇,意味着失去了独立的生存空间,舍弃广阔的狩猎天地与过去继承的传统。祖先留下的技能与教诲不再有用,只能在城中出卖劳动力,夹缝中生存。可如果不进入城镇,整个部族的延续都将成为问题。无论哪条路都异常艰险,萨特深知不可能劝他们如图多族一般去北边的森林流浪,因而此时听说这一切,亦难有什么想法,只是抿唇点头,以示自己知晓了。 只不过喀奇镇这个名字让萨特心中一动,他很快压下心中的想法,答应道: “我记住了。” 萨特扫视来道别的众人,玛琳母子亦在此中。他一一扫向众人的脸,企图记住他们。萨尔多的眼神不舍地追随着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则回以一个冷静自持的注视,似乎也在道别。 “我们走吧。” 萨特对众人挥挥手,艾德里安配合地钻进车厢中,马车轻启,渐渐地滑动起来。 萨尔多终于情绪失控,在车后追了很久。他身体本就不算多好,骤然燃起希望又破灭后,更是无力再承受。萨特回过头,想起他一瘸一拐的身影,知道这个男人的大限将近,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想到他有可能是艾德里安的“人类父亲”,萨特心中怅然,久久无法平息。 是夜,两人重新寻了块地扎营。 再次开启只有两人的旅行,艾德里安兴奋异常:“萨特,好久没有在外面睡了。” 萨特失笑,他深知比起与人类相处,艾德里安更喜欢自己无忧无虑地在森林中旅行。 他伸手抚了抚艾德里安的脸,接着摸到了他过长的头发丝:“精灵,要剪头发吗?” 艾德里安摇摇头,有些拘谨地将头发全部拢在一起:“不要。” 此时的精灵已经明白头发对自己的重要性,也不再允许人类勇者出于便利而剪去自己头发的行为。哪怕不方便,哪怕长得不好,他也想选择一头长发,因为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艾德里安越来越能像人类一般,察觉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这对他而言是个了不起的改变。 萨特也不恼,笑了一下,接着摸了摸自己明显过长的胡茬:“那你能帮我剃须吗?” “剃须?” 艾德里安思索片刻,努力回想这个词的含义。萨特已将刀片递到他手中,一手握住他的,一手慢慢凑近自己的脸颊: “把长出来的胡子刮掉。” 艾德里安怔了一下。他敏锐地感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在他和萨特说明心意后,两人的距离悄然发生了变化。 人类替精灵剪发是可以被理解的,因为精灵稚嫩而一无所知;可人类自己已经熟练剃须了很多年,这事相当个人、相当私密。 证据就是,萨特可以帮精灵操心所有事,可从不会要求精灵为他做什么。比如为他洗澡、为他穿衣、为他剃须。 艾德里安思索许久,浅碧色的眼睛一眨一眨地,久久地与萨特对视着。人类勇者并不着急,耐心等他品味这一美妙时刻。 随即艾德里安似是想通了什么,从他手中握稳了刀片,很轻地说:“萨特,我会小心的。” 萨特笑了笑,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艾德里安说会小心,果然十分小心。他的动作落在萨特脸上如同一片羽毛一般,轻盈而柔软,精灵仔细地、几乎是一根一根地替萨特刮走脸上的胡须。 萨特相信他已经足够爱惜自己,不然怎么会这样小心呢。 想到这里,萨特揪住了他贴在自己脸侧的手腕,在精灵略有疑惑的视线中缓缓上前,浅浅吻住了他。 艾德里安先是一愣,接着略带青涩地,小心地回应了那个轻柔的吻。 空无一人的林地,篝火橘色的映照下,两人孤独的、不被各自集团接受的生命,小心翼翼地交换着对彼此的爱意。 马车一路上没再遇到其他魔物,艾德里安专心修炼他的剑术与剑魔法,好歹有了些成果。 这日,森林间只见一道细小的银色光线从地上掠气,高高地触到了一侧的山崖,壮观异常。在离开萨尔多的部族不久后,艾德里安使用剑时不再依靠萨特的魔力,而是身体中属于精灵的,纯净的魔力。 萨特望着眼前这人,不由得发怔—— 艾德里安的剑魔法是他从未见过的类型。 通常而言,剑是杀戮的工具。因而从其中衍生的剑魔法也大多具有极强的破坏性,要么指向杀戮,要么指向毁坏。 虽然也有守护的功力,可艾德里安的剑魔法与其完全不同。 萨特预感它有净化的能力。 果不其然,在接近深渊入口时,艾德里安验证了他的猜想。 第59章 梦中的花海 小灰不知是到了快速成长的阶段抑或是换了个魔力主人,转眼间就长得十分硕大。 萨特将它放下马,它便紧紧跟随着马匹的脚步,动作轻盈而迅捷。每夜两人扎营休息时,小灰就会自己窜进森林中寻找猎物,饱餐一顿后回来歇息。开始汲取艾德里安的魔力后,它鳞片颜色似乎变得越来越浅。 这夜它狩猎回来,很自然地围在艾德里安身边躺下,一条硕长的尾巴环住艾德里安的腿,十分顺从。 萨特上前检查它的牙齿,这家伙的乳牙已经掉了个七七八八,两排内外错落排列的牙齿锋利而尖锐。 “这家伙,”萨特笑了笑:“以后有它守夜就行了。” 艾德里安很慢地抚摸它的脊背,冰凉而粗糙的触感,每抚到一个地方,鳞片下的皮肤及窜过几道闪电般的魔力轨迹,绚丽异常。 第46章 精灵不知想到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 “怎么?”萨特问道。 “精灵的眷属一般没有形状。” 艾德里安娓娓道来:“它们是特殊的灵息,围绕精灵而生存,人类看不见它们。我第一次拥有这样的眷属。” 说罢,艾德里安又问:“魔蜥有多少年寿命?” 萨特被他问得定了一下,思索着道:“似乎有六七十年寿命。” 艾德里安听罢,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小灰的尾巴。 两人的马车继续前进,春日的阳光已不再柔和,越靠近南方,气温就越是闷热。沿着萨尔多给的地图,两人已经非常靠近深渊入口。 某日,艾德里安忽然急促地拍萨特肩头。 萨特被他唬了一跳,忙将马车拉停,稳住心神问:“怎么了?” “萨特、快!”艾德里安的脸憋红了,嘴快速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却颠三倒四:“花、花、有花!” “啊?” 萨特艰难地仔细辨别,艾德里安不等他反应,从身后趴到萨特背上,如猫伸懒腰一般将脊背拉伸到极致,鼻尖尽力往空气中够。 萨特见他这样,终于反应过来: 之前两人已经来到开春的季节,而因为身处北边,始终没能得见真正的鲜花。 如今艾德里安如此,象征两人已经来到大陆的整体南端。 南方开春时鲜花遍野。 艾德里安嗅够了,很确信般伸手一指:“萨特,这边。” 萨特不语,挥舞马鞭沿着他指引的方向奔去。果不其然,越过树林后,一片硕大的花海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萨特望着眼前的花海发怔,只觉这东西实在太梦幻,恍惚不似人间。 “花!” 艾德里安兴奋地从马车上跳下来。 萨特系好马匹,缓步下马,再次被眼前的花海所震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蓝白相间的小花,点缀在深绿的草地上异常显眼。安静而柔美地铺了厚厚一层,宛如大地的一席长裙。 一阵清风吹拂,草地上的落花被吹起,带有浓郁的、独属于植物的气味。 萨特小心走至艾德里安身侧,彼时的精灵在花丛边蹲了下来,很慢又很沉浸地嗅着花儿的气味。 萨特学他的样子附身去嗅,花香聊胜于无。 在过去的旅行中,两人已经太久没见到花,对于成日与花作伴的精灵而言,这一刻实在叫他等得太久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花?”萨特小声地问。 “是风告诉我的。” 艾德里安回答的嗓音似风一般平和飘渺。 萨特不再打扰他沉浸的时刻,转而在他身旁坐下。 “萨特。” 精灵突兀地叫他。 “怎么了?”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艾德里安很轻地说。 萨特并未回他,只是注视着他的合起来的、薄而纤细的双眼。风从两人身上抚过,带来数不尽的细碎花瓣。萨特一时想到那块碑—— 如果能够选择生命最后的住所,他希望自己的碑能立在花丛中。 这样…… 萨特望着艾德里安的侧脸,有些失神。 “我喜欢花。” 艾德里安最终落下一个定论。 萨特这时才答道:“不必客气,艾德里安。” 他低头端详花儿的形状,想起精灵丢了那袋糖的事,本想伸手摘下一朵,又想到精灵小心翼翼不忍踩到任何一片花的样子,伸出的手顿了一下。 “我可以摘一朵么?” 萨特谨慎地问。 “摘?”精灵思索两秒:“你是说,把它取下来。” “嗯。”萨特想到这儿,不知为何有些窘迫:“这种花的根部有些甜美的花蜜,你不是还想着那袋糖么?” 艾德里安的眼眨了眨,并不阻止:“萨特,精灵不会杀花,也不会干涉人类的行为。” 言下之意,虽然精灵不会摘花,但他并不干涉人类摘花。 萨特笑了笑,很轻地托住花瓣,随即巧力一旋,将花瓣及花萼的连接处掰开,他示意精灵道: “花蜜就在这里。” 精灵看着根部略有些湿润的光泽,小心地伸出指尖。萨特将花一撤,提醒他:“精灵,不要用手。” 艾德里安很乖顺的收回手,小心伸出舌尖在根部舔舐一下。 “是甜的。”萨特笑弯了眼:“对吧?” 艾德里安品味着那很淡很淡的甜味,轻轻点了点头。萨特又说: “这下,整个精灵族群都会共享有关花蜜的记忆,知道它是甜的。” 艾德里安微微瞪大了眼,久久地凝视着萨特。 精灵确实不知道花蜜的味道。 祂们只是欣赏花、在花丛旁歇息、汲取花的灵息,可从不会像人类一般,略有些残忍地掰开它的内部,寻到那一抹隐秘的甜。 人类的活动是创造与毁灭,破坏了许多生命、又重新缔造很多前所未有之物,而精灵只不过是旁观。因此在他们有限的生命中,尝过的滋味却不知为何能比寿命长达数百年的精灵更甚。 艾德里安接过萨特手上的花瓣,盯着它的模样,出神般看了片刻,随后他想到,或许这就是原因。 离去时,艾德里安还十分念念不舍。 萨特看出它的情绪,安抚般道:“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神树。你不是说了吗?拥有魔力的精灵可以使用风叶魔法,召唤漫山遍野的花为你而开。” “萨特,”艾德里安道:“还有多久呢?” “快了。”萨特的嗓音有些飘渺,不知在对谁说。 越临近深渊入口,两人越能感受到其魔力的外溢。 马匹明显躁动不安,在踏入某个区域时彻底定了下来,不肯再前进。萨特小心下马,将佩剑扣好,转身对精灵说: “马匹不能再前进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艾德里安凝视着远处被树冠遮住的天地,很轻地点了点头。萨特半抱半托地护他下马,两人仔细地将马匹系好,马匹依旧有些躁动,萨特只好将马往回牵了些。 两人缓步前进,森林里的树木看着虽还正常,长势却张牙舞爪,有些吊诡的模样。 直到进到某个时刻,两人眼前突兀地出现一棵与其余草木都不同的树。 这棵树通体蓝黑,形状诡谲,只有干涸的躯干而无叶。 艾德里安想伸手触摸,被萨特紧紧拉住:“不要摸它。” 萨特从背后抽出剑,有些谨慎地拉开距离:“这是被深渊诅咒侵蚀的树,我们离远一些。” 艾德里安望着它出神,身体却不动。萨特上前拥住他,体贴地问道:“怎么了?” “萨特,”艾德里安有些发怔:“它告诉我它很痛苦。” 萨特停下动作,将剑收回鞘中,用手心安抚似的摸他的脊背。此时艾德里安轻轻推开他,将那把银色宝剑从腰间抽出。 萨特下意识退远两步,只见艾德里安双手紧紧握住剑柄,端正地举起放于胸前。随着魔力的运作,一阵轻而飘渺的魔力从剑心溢出。 “艾德里安……” 萨特后知后觉:“即便你救下这一棵,前面还有很多棵……” 萨特深知这一棵树仅仅是开始。越往深渊入口而去,越会有数不尽的被诅咒的草木,可他无法说出那句话—— 让艾德里安不要救它,他做不到。 艾德里安对身后发生什么并不感兴趣,只是专心施展剑魔法。 银色光束从剑心中产生,轻柔而有力地包裹着那棵树木的枝干,最终将其完全包裹在银色光芒下。 艾德里安轻声说:“安息吧。” 银色光束顷刻间四散开,缥缈在空中无影无踪。那棵树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坑洞,彰显它生命的最后一个印记。 第60章 大地的主人 剑与剑魔法,为杀戮而来。 可艾德里安的剑,却是拯救与净化之剑,是赦免,宽恕,祝福之剑。 萨特在他身后,眼见他轻轻放下剑柄,接着沉默地将剑收起。两人一路无言,很谨慎地继续向前。正如萨特所说,越靠近深渊入口,被污染的草木只会越来越多,多到精灵无法全部顾及。 日光逐渐被掩盖,遮天蔽日的浓雾带着邪性的气息,如同张牙舞爪的魔物,将天空吞噬殆尽。两人走至一片悬崖旁,萨特心有预感,谨慎地伸手拦住了艾德里安的去路:“等等。” 他审慎地探身上前,在重重浓雾中见到远处一个足有一座城池那样大的坑洞。 中心是深邃的漆黑,数不清的浓雾与魔力如同漩涡一般纠结在一起,其中时不时放射出闪电。从洞口边缘伸出许多分不清是魔物肢体又或是枯木的东西,围绕着洞口蜷缩起来,如同保护它的巢穴。 “深渊会吞噬一切。” 萨特站在山头,不知从哪吹来一股无遮挡的风,将他的发丝吹起的同时带来深重的浓雾。萨特伸出手臂捂住脸,转身对跟上来的艾德里安说:“这些浓雾有毒,会让人行动麻痹。” 第47章 说罢,他从石头上跳下,将艾德里安也抱下来:“我们快走,天黑之后,深渊入口就会涌出魔物。” 艾德里安推开他,固执地上前眺望那片深黑色的深渊入口。 “萨特,”艾德里安轻声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深渊,我不能这样快离开。” 萨特跟在他身后,有些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只听他很轻地开口:“它令我想起魔族。” 精灵从深渊景象中恢复了有关魔族的记忆。 一千年前,魔族自地下洞穴而来。 与如今形态各异,由动物演化成的魔物不同,魔族是一个统一的种族,它们如精灵种一般,总是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它们有自己的社会秩序,有传统,有行为准则,有野心—— 魔族不甘成为在地下艰难讨活的种族,它们想成为地上世界的实际统治者,为此,它们必须得到精灵种的帮助。 “是银枝,不对,”艾德里安娓娓道来:“是神树的帮助。” 神树是一株从最纯净的大地中诞生的大树,作为普通树木存在了上千年,直到某个时日,它吸收了足够的纯净灵息,原本干枯的结构蜕变,如同银蛇,又如同银色的藤蔓、爆发的烟火一般,不断扩展自己的身体,不断长高,直到有一天它触及了云层,成为一株顶天立地的,真正的大树。 精灵种就在这样的神树中诞生。最初,祂们只是一团无序的灵息,在神树中反复融合,反复纠缠,反复分离后,某一日,神树中诞生出一团有意识的灵息,祂便是最初的精灵。 “在精灵诞生之前,”艾德里安轻声说:“人类就已经存在了。” 说罢,精灵忽然一滞,接着脱力一般晕倒在地,萨特眼疾手快,上前将他拥进怀中。 “艾德里安!” 精灵毫无反应。 萨特精神紧张,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砰—— 他抬眼看去,远处的太阳几乎看不见,围绕在深渊入口的枯枝一般的东西动了起来,大地震颤,深渊入口即将彻底打开,深渊魔力急速冲出,笼罩了整片大地。 不知是什么加快了深渊入口打开的速度。 一阵疾驰而来的风扫过萨特的脸,令他产生一种近似本能般的警醒: 这东西似乎是活的。 它会思考,会行动—— 甚至会主动狩猎。 “该死。” 萨特猝然想到什么,低头看向艾德里安,他浑身发出银色光芒,神智不清。日落即将到来,萨特背起他不敢停歇,快步冲出丛林。 “精灵种并不允许……魔族成为……” 艾德里安迷迷糊糊,口中梦呓般念:“大地上……新的主人……” “小灰!” 萨特大喊,艾德里安胸前的魔导石猝然发起亮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响起,萨特明白那东西是什么—— 一头银色魔蜥穿过层层树林,从远处疾驰而来。 “快走!” 萨特将艾德里安扛上小灰的背,用衣物将他与小灰系紧。有主的魔蜥不用再吩咐,驮着昏迷的艾德里安一骑绝尘。 艾德里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黄昏。 马车熟悉的车辙声传来,艾德里安很顿地思索了半晌,想起前一天的事。他掀帘走出车厢,萨特听见声响,将马车停下后伸手扶住了他。 艾德里安沉默地坐到他身侧,有些虚弱地说:“萨特,我们在哪里?” “距离深渊不远的树林,我们还没有彻底脱离它的影响范围。” 萨特谨慎地说:“你被深渊的魔力冲击得昏了过去,是小灰驮你回来的。” “小灰。” 艾德里安低头看向马车旁无言跟随的小灰,那家伙虽已很大,但驮起一个成年男子依旧是有些费力的事。 小灰无言的眼眨了眨,似乎是在宽慰艾德里安。 见艾德里安有些失神,萨特安慰他道:“小灰没事的,如果你有事,我们才是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 “萨特。” 艾德里安轻声念他的名字。 “什么?”萨特回眼看他,只见他似乎有些失神。他耐心等待着,直至艾德里安再次开口: “我想起了许多记忆。” 艾德里安垂眼,似乎在思索什么:“不是其他人类,或者精灵的,而是我……我沉睡前的记忆。” 萨特顿了一下,意识到艾德里安要说出什么。 “先等等,这里并不安全。” 随即拉住马缰,示意马匹再度启程,寻一处更为安全的休息地。 两人前行时,时不时能听见不远处朦胧传来一些嘈杂的声响,参杂着马车的响声与交谈的人声,听起来人数众多。 “是这附近的赏金猎人。” 萨特解释道:“在你昏迷时,我远远地和他们打过交道。” “赏金,”艾德里安琢磨这个词的含义:“猎人,和你一样?” “不,”萨特拉住马缰,有些谨慎地说:“你理解的,是像格里希莫夫那样的游猎民族。而这些赏金猎人,不止狩猎食物或魔物。” 艾德里安回想许久之前,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萨特向他介绍过“狩猎”的概念:人类为了活下去,必须得杀死其他动物,吃掉它们的身体,这便是狩猎。 狩猎是为了活下去,而不是为了杀戮。 “这些赏金猎人,是为珍珠矿而来。” 说罢,萨特顿了一下:“如果有人类挡在他们身前,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剑。” “珍珠矿。” 艾德里安想起罗萨镇里那个粗蛮的男人,喃喃地重复道:“普米尔。” 萨特回头看他,眼神有些沉重:“普米尔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马车来到一处隐蔽的平地停下,萨特拉紧马缰,将马匹紧紧系好。小黑跳到他肩上,不时抖抖翅膀。 “这里应该安全了。”萨特将艾德里安抱下车,笑道:“你不是要说有关魔族的事么?” “萨特。”艾德里安伸出手揉揉肚子,示意他先做饭:“我饿了。” 萨特笑道:“你确实该饿了。” 两人就着一旁的篝火吃起饭来,艾德里安低头时看见萨尔多赠与他的徽章,不由得有些出神:“他们进城了吗?” “嗯?你说萨尔多?” “嗯,还有沙夏和艾玛。” 萨特抬眼,思索一阵:“如果他们脚步快的话,现在差不多该到喀奇镇脚下了。” “噢。他们是城镇中的居民了。” 艾德里安嗓音平淡:“萨特,我们还有机会去看莉莉安吗?” “你是说,她的墓?” 萨特收敛动作,又问道:“萨尔多说,她的墓已经被扩大的深渊吞噬了,即便去了,又有什么?” “没关系。”艾德里安摇摇头,抬起眼道:“萨特,草木会告诉我她的灵息在哪里。” 萨特望着他出身,接着有些机械地咬了口肉干。艾德里安放下手中的干粮,有些出神地说: “我想起我的名字,是谁给我的。” 太阳已彻底落下,山间笼罩着一层明艳而静谧的深蓝,精灵在橘色的篝火中,将过去的记忆娓娓道来: “我诞生时没有名字。” 艾德里安浅碧色的眼中蕴藏着晶莹的,水波状的光:“一个叫希莱尔的精灵有天对我说,因为我已经诞生了,所以祂要给我一个,真正的名字。” 希莱尔是个异类。 祂常与人类打交道,在森林里十分活跃,祂的行径不像精灵,反而像人类多些。与其他精灵不同,希莱尔出乎意料地热情。为此,在艾德里安真正诞生前,希莱尔早早就来到神树中迎接祂。 初生的精灵并无形体,只是一团灵息。 希莱尔细细地抚摸祂无形的身体,突然说:我要送你一个名字。 “名字?”萨特问:“这就是祂送你的名字?” “是的。”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我确实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魔族开始在大地上活跃那天。” 所有精灵种都回到神树的怀抱,祂们共享着千百年的记忆,互相学习彼此的魔法。 “希莱尔告诉我,魔族不会成为大地的主人。” 艾德里安不知想到什么,伸手要萨特抱他。萨特从善如流,将人从地上搂进自己怀中。 “因为精灵已经主宰了这片大地,是么?”萨特问道。 “不是。” 艾德里安摇了摇头,发丝接触到萨特下巴,有些痒酥酥的。萨特一手抚摸他的背,一边耐心等待他下一句话。艾德里安顿了很久,才悠悠开口:“大地已有主人。” 艾德里安抬起眼来,一动不动地直视着萨特的眼: “就是你们。” 他一字一句地说:“人类就是大地的主人。” 第61章 一体两面 “人类?” 萨特顿了一下,语气像是在向他确认:“你说,人类是大地的主人?” 第48章 这样多的生灵,既有无言而繁密的森林,也有迅捷勤勉的兽类,人类并不比它们好,为何竟是大地的主人? “为什么是人类?” “我也不知道。”艾德里安顿了一下,想到那片花海,其中蕴含的新奇的甜蜜:“但,我现在能理解一些。” 他这话说得模糊,萨特云里雾里,却也没有再反驳。虽然没有野兽那样强壮的体魄,也没有草木那样长寿,可人类确实在这片大地上建造了只由他们统治的城镇。 一个个城墙围绕着房舍,人类搬来珍稀而坚硬的石料与木料,通过传承多年的智慧与技艺建造了只属于他们的王国。 是啊—— 萨特惊奇地想:在他们传承那些知识与传统时,人类何尝不是如精灵种一般,在族群内共享他们的记忆呢? 一个人类的事迹被众多人类歌颂,被记住,被口口相传;一个人类发现的技艺被学习,被创新,被记录;人类的城镇何尝不是他们的神树,何尝不是承载了他们记忆的地方呢? 萨特微微垂眼,若有所思。 “魔族与精灵种爆发了旷日持久的战争。” 艾德里安自顾自地说道:“而精灵的魔法,并不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 萨特猛地惊醒,转过眼直视他浅碧色的眼瞳。 精灵的魔力并非为杀戮而存在,那么祂们如何与魔族对抗?萨特想到这里,连呼吸也顿住了,接着很急促地吸了口气。艾德里安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抚摸他手心的伤疤: “精灵的魔力,为净化与拯救而存在。” 说罢,艾德里安顿了一下,接着很轻地说:“萨特,我有一个猜想。” 萨特陷入奇怪的缄默中,精灵并没有很快说出心中所想,两人都沉默的几秒,只听篝火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绽开。 “决战后,为什么精灵种与魔族一同消失了?” 艾德里安自问自答道:“是不是因为,精灵种用祂们的方式,净化了魔族?” 精灵并不懂“同归于尽”又或是“牺牲”这样深刻的词,但萨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令魔族消失的代价,就是精灵种的灭绝。 萨特消化着他话中的信息,下意识附和道:“神树确实消失了。” 一千年前,在人类还尚未有如此大的族群规模时,神树曾被以画布的形式记载下来。随后关于神树的情报,都是人类与人类间口口相传的。哪怕就如图多族这样曾经与精灵关系密切的族群,也已在长期的岁月中遗失了有关他们的过去。 神树是如何消失的?魔族是如何消失的?渐渐的,现实发生的事情吸引人类的目光,久远的过去已无人在意。 来自过去的精灵在一千年后苏醒,在不属于祂的时代寻找祂们消失的原因。祂本该在一千年前为精灵种吟唱一首挽歌,如今已经太迟太迟,迟到无人能理解祂,无人在意祂,无人能听祂讲述有关过去的一切。 被遗留千年的精灵,注定是孤独的。 萨特拥紧艾德里安的身体,艾德里安并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顿了顿,继续说他要说的话:“萨特,你还没有听我的猜想是什么。” “刚才的不是吗?” “是,可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 艾德里安从他怀中挣脱,有些严肃地望着他的双眼:“萨特,我想说的是——” 萨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盯着艾德里安的眼,一瞬也不敢歇。 “精灵和魔族,神树与深渊,会不会——”。 一声急促的鸣叫打断了精灵的话,萨特身体比脑袋先反应过来,上前捂住精灵的唇,迅速扑灭了篝火,警觉地盯着四处的森林。 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慢慢响起,将两人包围在中心。萨特松开艾德里安,拔出背后的巨剑,屏住呼吸等待着。 火焰逐渐从四周显现,借助火焰,萨特看清了众人的扮相—— 是那群赏金猎人。他们各个拿着武器,身边甚至跟有猎犬与猛禽。为首的男人面色阴鸷,十分凶狠的样子。 “不好……” 萨特咬牙,翻身将精灵塞上马车,还没挥舞马鞭,马忽然惊得挑起,随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似乎失去了意识。 没有马匹,两人很难从包围中逃脱。 萨特皱紧眉,将眼神投向隐藏在暗处的魔蜥。 “喂——” 领头的男人饶有兴趣地喊道:“别激动嘛,我们不过是来交个朋友。” 说是交友,武器却全部都握在手上,萨特警惕地盯着众人。包围渐渐收紧,狩猎的意味逐渐显现,明显不是为友好而来。 萨特咬牙。 赏金猎人是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人类之一,尤其是南方的,哪怕比起城镇卫兵都有过之无不及。与他们曾经遭遇的图多族等人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这里足有数十人,仅有他一个人也不是不能从这些人的包围中脱身,但他没有把握带着艾德里安全须全尾地逃离。 “他们是冲我来的。”萨特小声道:“你只管保住自己,明白吗?” “白天的时候真是看走眼了啊。” 领头的人高声道:“我们这一路上都没有收获,偏偏在临近深渊入口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举起剑,十分挑衅地说:“竟然在这里碰见十万悬赏的逃犯,小子,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你们需要什么,”萨特吸了口气:“金子,宝石,我都可以给你们。” “你真搞不清楚状况啊。” 领头人款款来到萨特跟前,轻蔑地说:“我们要的是你的项上人头,你不会不知道吧?” 说罢,领头人忽然露出嗜血的眼神:“萨特·赫斯菲尔德。” —— 萨特扣住精灵的手往身旁一抛,另一只手挥出巨剑,一阵猛烈的剑气将众人席卷,电光火石间山崩地裂。下一刻,萨特来到领头面前,在他挥剑的一瞬,领头抽出剑与其对抗。 “精灵!” 萨特与剩下的众人搏斗起来,小灰接住精灵,犹如一道闪电般冲了出去。 不知冲出多久,艾德里安扣住小灰的脖颈,强硬地说:“小灰停下!” 魔蜥充耳不闻,仍快步往前。 “小灰!” 艾德里安用拳头锤他,直到他吹响了那枚骨笛,小灰才渐渐停住脚步。艾德里安猛地回头,看向他们逃来的方向:“带我回去!” 他不要再逃,绝不要,再在这种时候将萨特丢下。 萨特与众人搏斗许久,尽管剑术高超,终归双拳难敌四手。加之又要为精灵争取逃跑的时间,在斩杀几个贼人后几乎力竭。 众人杀红了眼,却忌惮着那把巨剑—— 此人果然名不虚传,巨剑作为斩龙的剑,被赤色魔焰包裹着,可以施展破坏性极强的剑魔法,在几息间就带走了几个人的性命。 缠斗间,炽热的鲜血洒在萨特身上,将他裹成了个血人。 领头人摇了摇手,示意众人停下。萨特死死盯着众人的方向,拖着受伤的手臂,立定了与他们对峙。 “老大……” 一旁的男人小声道:“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他指向萨特的剑与那条半露的奇异手臂:“他身上——” 说罢,萨特已迅速跃至他身前,伸手一挥将其斩杀。新鲜的血液如同喷泉一般,直冲天际,喷了萨特一身。 “老大——!”一旁的人吼道。 “怕什么!” 领头人被血激发了兽性,如同猛兽被逼入穷巷后的抵死挣扎:“他马上就不行了,一起上!” 众人一拥而上,萨特在搏斗中被伤了一条腿,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随即,不知哪里来的又一柄长剑刺入他腹中。 萨特费力一挣将那人踢开,剑猝然拔出体内,带走了数不尽的鲜血。萨特再次挥剑,从众人的包围中脱离,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他大口呼吸,失血带来的眩晕逐渐叫他再次跌倒在地。 要在这儿结束吗—— 模糊中,他看见树林深处的天,猛地想起初生的那几年。 接着,精灵的话从他耳边响起: 萨特,在这副身体的寿命结束之前,我会尽全力寻找治愈你的方法。 萨特吃力地合了合眼,想到他给精灵的承诺。 不对吧……不能在这里结束……他还没找到神树……没有兑现给精灵的承诺…… 还没有见到弥拉的孩子…… 现在是春天啊…… 萨特释出最后的力气站起,裸露的肩膀处爬满了蓝黑色的晶状物,它们扭曲,重组,吸收着他作为人类最后的魔力—— 眼前的赏金猎人忽然顿住,有人嗅出什么,嘴里胡乱地喊了几句,众人接二连三地、十分恐惧地撤退。 萨特使出浑身力气挥出一拳,他早已耗尽了魔力,随着他拳头挥出的,不过是一副空气。 可下一秒,一阵强劲的魔力如海啸般袭来,萨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随着自己挥拳而出的,竟是一群体型硕大的魔物。 第49章 他回过身,远远地看见一道银色闪电。 精灵伏在魔蜥背上,很快地冲上前来。魔蜥尾巴一卷,将萨特卷到精灵背上。萨特在混沌中睁开眼,不敢相信他的精灵都做了什么—— 他从深渊入口引来一群魔物,它们张牙舞抓着,如同潮水一般向那群无耻之徒涌去。 第62章 去死吧 “疯子……” 萨特吐出一口血,尽管十分不放心,但失血令他眼前发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后彻底陷入昏迷。 艾德里安是如何带他们逃出来的,萨特无力再想。 等他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是在马车里。 四周嘈杂的人声不时袭来,伴随着耳鸣一起,带出脑中数不清的细碎刺痛,令他短暂地清醒片刻,可坚持不久,眼一黑又要陷入昏迷。 “精……灵……” 萨特咳出一口血,浑身的疼痛开始苏醒。脑中似乎被血灌满似的,所有声音都隔着层厚厚的水,一动就叫他头晕目眩,胃里涌出血腥的气息,配合眩晕感,令他几近要吐。 马车这时在路边停下,萨特听见一阵很重很急促的“哒哒”声,精灵艾德里安快步走到车尾,端起小灯像鱼一样从后面钻进车厢。 他的脸蛋完全黑了,一副十分狼狈落魄的模样。 萨特看见他浅碧色的眼瞳在昏黑的车厢里发着亮,显得尤为显眼;明显熬红的眼眶,干瘪皱缩的唇肉,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艾德里安上前,用脏兮兮的手胡乱摸了把他的脸,随后做了个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掌,从鼻梁上方,对着萨特的脸重重地拍了一下,将他打得猝不及防。 萨特吃痛,浑身抽搐了一下。 他想抬起手捂自己的鼻子,可两只手都疼痛异常,根本无法动弹。 “萨特!” 艾德里安表情很淡,浅碧色的眼却十分亮,抱着一团消不去的怒火。萨特愣了一愣,艾德里安随即用略带怒吼般的语气说: “去死吧!” 萨特彻底呆了。 艾德里安眼一别,不再看他。 他不记得艾德里安后面做了什么,反应过来时,艾德里安已经钻出了车厢。 精灵艾德里安第一次对他发这样大的火。 萨特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捂住被他打过的脸蛋,想到他曾经连骂人都不会,心中的酸胀如同海浪,一波一波袭来。 就那么睁着两只瞪圆的眼,两行泪直直落下,滑过耳侧,最终落入那间狼毛外衣中。 萨特失神地抚摸着那间外衣,似乎什么都失去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精灵艾德里安还在,他用那件萨特为他猎的狼毛外衣垫在萨特脑下。 这是他能找到的最柔软的东西了。 怎么能在那时死去? 怎么会抛下他就死去?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要他关心,要他记挂,要他时刻恐惧害怕着,连眼都不敢眨。 萨特咬出手背上的骨节,尽可能不发出哭泣声。 想到艾德里安如何带他从地狱般的魔窟中逃离,又长途跋涉到人类城镇,萨特在疼痛与懊悔中再度昏迷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某处床褥上了。 “艾……” 萨特尝试张唇,随即四处张望一下,发现这儿是个独立小房间,虽小却干净整洁,木质家具配合花纹繁复的布料,显得十分浪漫。 身上的伤口虽没那么痛,但仍不能动弹;被血浇透的衣服虽已经被脱掉了,但毛发与皮肤上沾的血没有被及时清洁,发出阵阵难闻的恶臭。 萨特眨了眨疲惫的眼皮,一动不动地望向门口。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 萨特狼狈地试图坐起身来,眼前的精灵却罕见地站定了,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见他这样反常,萨特愣了一下,随即如同做错事的孩童般,手足无措地躺回床铺上。 还没来得及思索他性情的转变,艾德里安走上前,沉默地将手中的吃食一一摆好。 有他喜欢的奶油炖鸡肉,还有一块烤饼。 萨特不敢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艾德里安是个热爱干净的精灵,再没有谁比他更爱洗澡了。可此时的他身上沾了许多泥土,还有黑黢黢分不清是血迹又或是别的什么的液体,发出难闻的气味。 精灵似乎知道他不能动,先是喂了干净的水,随后学着他曾经的样子将饼掰了,沾汤汁塞给他吃。萨特看见他手上的伤痕,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乖乖地张嘴接了。 两块饼下肚,萨特胃里疼得受不了,便小声推脱道: “精灵,不要喂了。” 艾德里安沉默地将那块饼塞进自己嘴里,就那么吃了半晌,又将奶油炖鸡挪到一旁,很疲惫地在床边趴下。 “上来啊……” 萨特虚弱地咳了两下,一咳,身体里的脏器像搅碎的番茄酱,随着震动的幅度晃荡起来。 艾德里安依旧没有动静,只是坐在地上,用小臂垫着自己的脑袋,发顶对着萨特沉默着。 “你又不肯原谅我……” 萨特吸了口气,望着他无言的脑袋,很心软很委屈地说:“你平时不会这样的……” 精灵是最多话的了,什么都要问,什么都要评价,他可受不了萨特不回他话。 萨特艰难地伸出手,浅浅地勾住他脑袋上的一缕深棕色发丝,发丝沾了汗,还有几天下来的脏污,像个没人要的拖把。 “精灵……” 萨特几乎是哀求般:“求求你理我……” 艾德里安在他的哀求中抬起头来,萨特猝然与他对视,见证了这个真正活过千年的长生物种眼中那不可能被人类理解的宽和与平静。可那份深邃的平静中,又带有只有人类才有的恶劣情绪——怨恨与不甘。 “萨特。” 艾德里安恩赐般开口道:“还痛不痛?” “痛……” 萨特立刻哭道:“痛得要命,求求你亲亲我,求求你……” 艾德里安从善如流,一边伸手施展治愈魔法,一边凑上前去很浅地吻了吻萨特的唇,替他拭走眼角滑落的泪。 萨特有些愣神,呆呆地望着他,又尝试般求道:“……再亲一个……” 艾德里安有求必应,凑上前来又落了一个吻。这回的吻没有那么轻,艾德里安伸出他甜美的舌尖,很轻很慢地舔开萨特的唇,两人的唇渐渐叠在一起,感受宛如春天涨水的河流—— 一波又一波,一层又一层。 萨特闭上眼,满足地昏死过去。 第63章 抱抱 萨特醒来时浑身赤裸着。 他反应了一会儿,摸了把自己的脸,凝结的血迹已经被擦去,因为干涸得太久,擦去时带走一些皮肤,显得有些刺痛。 “艾德里安。” 萨特胡乱喊他。 一个圆圆的脑袋从他视线下方钻出来,萨特伸出手,无声地要他抱。 艾德里安此时已经洗净身上的污秽,盯着他看了会儿,很顺从地上床,如过去无数次一般躺在他身侧。 萨特模糊地想到在深渊入口的事,脑中充斥着一万个疑问,真正说出口时却打了个转,有些不自然地问: “精灵,你吃东西没有?” 心中挂念的事再多,萨特选择说出口的却只是问他肚子饿不饿。 “我不饿。” 艾德里安在是与非中选择了个模糊的回答。 “那天晚上,你都做了什么?” 萨特想起那夜的场景,心中还不免犯怵。精灵伏在他的眷属身上,身后跟着数个看不清身影的魔物。每一个都比在萨尔多的部族里遭遇的更大、更诡谲。想到这些,萨特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副惊天动地的画面,哪怕再过一万年他也无法忘怀。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用“疯子”来形容艾德里安。 那个永远平静的、鲜露出任何情绪的、似乎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身为旁观者的艾德里安。 萨特从后怕中觉察出一丝奇怪的感受,但想到是艾德里安为他做这些,他竟会觉得有些许隐秘的甜美。 “你指什么?” 艾德里安的语调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某个陌生人的故事:“魔物?” “嗯。” 萨特将他转过来,顿了半晌:“你都做了什么?” 艾德里安合上眼,似乎并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萨特看见他的表现,几乎要以为那天的艾德里安是“完全体艾德里安”。恢复原有魔力的艾德里安,自然不怕几个人类和魔物。可如果是恢复成精灵的他,怎么会需要魔物的帮助呢? “小灰跑得很快。” 艾德里安答非所问:“它一下就带我跑到深渊入口附近,那里的深渊魔力十分浓郁,但小灰不怕。” 萨特盯着他的眼,又问:“因为它本来就是魔物?” 第50章 “嗯。” 深渊入口如同一只会呼吸的大虫,在察觉到艾德里安向他靠近时,入口处的枯树枝不断扭曲,如同虫子大张的口器一般,妄想狩猎什么。 艾德里安用那把骨笛划破自己的掌心,鲜血喷涌而出,却在疾风中被吹往深渊入口,化作一阵血雾。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阵狂啸的浓雾袭来,逐渐形成魔物的形状。他并不恋战,由小灰驮着快速回到战场。 魔物将那些人类吞噬殆尽,被杀死的人类有数十个之多。它们失去目标后很快就四散开,各自寻找新的猎物。 精灵带着伤成烂泥一样的勇者躲在山洞中,等魔物离开后才寻回那架马车,随后头也不回地往最近的人类城镇赶去。萨特苏醒那日,正是他们进城的日子。 听罢,萨特陷入久久的沉默。 在轻描淡写的故事背后隐藏着多少艰辛与痛苦,萨特用脚筋想想都能知道。 光是想象一下他可能遭遇的事,勇者就心痛的几乎要死掉。 精灵怎么从魔物的追逐中逃脱的?怎么学会骑马的?是他自己将萨特扛上来的吗?用他瘦小的身体? 他顿了一顿,想说自己是不是很没用?随即又想到精灵不会同意这一点;又想说是自己拖累了他,可精灵也不会认为这是拖累;要说谢谢,精灵一定会说不用谢。 思来想去,萨特竟只能吐出一句颤抖的、撒娇般的话语: “我想抱抱你。” 艾德里安转过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萨特被他的眼神惹得眼眶一热,忍不住道:“臭精灵,打得我好痛……” 指的是在车里那一巴掌。 艾德里安兜头劈来,也不管萨特准备好没有。 精灵滴溜溜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真的?” 比身上碎掉的地方还疼?比剑伤还疼? 萨特立刻点点头,生怕晚了就会后悔一样:“帮我用治愈魔法,行吗?” 艾德里安侧过眼,平淡地说:“萨特,我今天无法再使用治愈魔法了。” “为什么?” 萨特的心陡然皱了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魔力耗尽了?” 艾德里安坐起身,掀起单薄的单衣,向他展示绷带裹住的侧腰与大腿: “因为我也受伤了。”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魔力有些衰竭,我需要休息。” 萨特像被施咒般定在原地,在艾德里安重新卧回他身侧时,干哑地问:“那我还伸手抱你了,痛不痛?” “痛。” 艾德里安合上眼,并不矫情:“所以你先……不要说话了……” 萨特见状,止了再问话的心。小心翼翼地牵住精灵一个指节,随后将脑袋靠过去,用额头的一小片皮肤贴住他干瘦的肩脊,很不安地睡着了。 翌日他苏醒时,身上的伤再度好了一些,是治愈魔法的功劳。 向远处看去,艾德里安坐在地上,很慢地,一颗颗地喂黑鸟吃谷子。 萨特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这里是天堂。 艾德里安见他醒了,没有立刻上前,只是淡定地接着喂小黑。萨特耐心等他喂完最后一点粮食,小黑识相地飞到柜子上立着。 “宝宝……” 萨特很轻地说:“宝宝……心肝……你过来……” 艾德里安听话地上前,将脸蛋伸到他面前,似乎在等待什么。 萨特用粗糙的指节抚摸他的眼角,最终受不了似的,难耐地拉开被褥,艾德里安与他默契十足,很慢地滚进他怀里。 “医生来过没有?” “你身上的伤,被我治的差不多了。”艾德里安淡淡地说。 “我是说有没有看你身上的?” 萨特皱紧眉,想仔细看他的伤口,艾德里安将他躁动的手按住,很平静地说:“不要揭开,我会痛。” “噢、噢,好。” 说罢眼里又湿了,萨特觉得自己一与他在一起,眼泪就像控制不住似的。 艾德里安伸手,无言地将他滚落的泪擦掉。 “小灰呢?”萨特问道:“它死了吗?” “它不能进城。” 艾德里安说:“它体型太大了,办不了进城证,所以,我将它安置在城外森林里。” “进城证?” 萨特哑然:“你会办进城证?” 这是那个对人类世界一无所知的精灵啊,什么时候,在萨特未知的角落里学会那么多?明明自己从没教过他。 艾德里安抬眼,冷不丁地说:“萨特,你的三万比鲁,还有那两枚金币,都好好地藏在背包里。” 萨特失笑,是啊,有钱就行——幸好自己此时有钱,否则该多么窘迫。 想到这儿,萨特几乎再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了精灵:“心肝……我的心肝……” “萨特……” 精灵的嗓音闷闷的:“有件事要告诉你。” 萨特的心再度提到顶点,每当精灵这样说时,总会有许多他意想不到的情况。 精灵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转了个弯,问道: “人类与人类间,为什么要互相杀戮?” 恍惚间,萨特想起从前精灵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只不过那时的精灵是不解更多,如今的他虽又问出了这句话,却带着冰冷。 萨特顿了顿:“艾德里安,你想说什么?” “过去我们遭遇的人类,虽然有要伤害我的,但不会有那么强的杀意。” 艾德里安平静地说:“那些部族,算得上对我们很友好。可是赏金猎人——” 萨特望着他的眼,有些不安。 “赏金猎人不是为了食物而狩猎,是为了杀人而狩猎,杀人是为了获得奖赏——” 艾德里安解释了为何那些人有如此强的杀意,随后定了定,平静地说: “所以他们被魔物吞噬,是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 萨特终于意识到他要说什么—— 这是精灵第一次杀人。 尽管不是他亲自动手,却的的确确,是因为他引来魔物而死;尽管他的本意是想救萨特,可在那样的情况下,精灵无力与他们对抗;尽管—— 尽管萨特百般保护,恨不得以死换取他的安全,尽管有很多尽管。 但精灵确实杀人了。 连一朵花都不会采的精灵,在他浸淫在人类世界的第7个月,杀死了数十名活生生的人类。 第64章 人类的法则 “但是,萨特。” 萨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精灵,不知怎的,竟然会想起他们相遇时那片无尽的冰原,无尽的雪。艾德里安的嗓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认为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在于我的无力。” 萨特浑身僵着,很慢地将他从怀中松开。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内心如同大海一般宽广无垠的艾德里安,在他第一次杀人后会将一切归因于—— 他的无力。 世人常宁愿相信某些人生来就十恶不赦,因而对于他们的杀戮是可以被允许的事;相信以眼还眼的法则,认为死亡就是公正的法度;精灵说这是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可最后还是将惨烈结果此归于他的无力。 这种无力令他想起十年前,失去一条手臂和几乎全部魔力那一次致命的战役。 控诉他、唾弃他、憎恨他的人也曾将失败的结果归于他的无力。 连他自己也痛恨这份无力,如同深埋在骨髓中的钉子一样,始终隐隐作痛。这无疑是世间最严酷的刑罚之一,余生的每一天都在这份疼痛中度过。 “如果我没有失去魔力,他们可以不用死。” 如果精灵没有失去魔力,他有一万种方式救下萨特。 “可是……”萨特脑中很乱,胡乱打断他:“这和你没有关系,没有你,他们也会去杀其他人——” 说到这儿,他忽然激动起来:“他们杀过很多人!就算不在这一次死,也总会在某一次、某些时候……在某场战役中死去!” 艾德里安的眼神如同深邃的湖,萨特不知想到什么,几乎无法平静:“就算你放过一个,又能阻挡他们中谁的命运?艾德里安,就算你救下一棵树、难道又能救下千千万万的、” 说到这儿,他很急促地停了一下,全身的气都屏住了。 他想起那棵被艾德里安拯救的树。 孤独的、腐朽的、破败的树,在生命终极的尽头,终于等来可以超度它的人。 “不。” 艾德里安的嗓音透着金属的质感,听起来甚至有些斩钉截铁:“萨特,人类无法理解精灵的想法。” 萨特顿住了。 艾德里安凝视着他的双眼,很慢地眨了眨眼:“人类之所以互相杀戮,并不是为了取乐。” 萨特仿佛被击中一般。 曾经艾德里安问过他这个问题,而此刻的他,已经足够成熟,成熟到可以得出自己结论。萨特双手不安地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他预感到了—— 第51章 预感到艾德里安要说什么。 “是因为他们必须如此,萨特。” 艾德里安移开视线,大约两秒,又转过眼来:“普米尔要杀你,不是因为你吃了他的食物,而是因为他必须如此—— 精灵的眼神如同比深渊更难以看透,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令萨特一瞬都不敢放松。 “必须杀了你,他才能活下去。” 萨特觉得喉中发紧,不断皱缩着,令他感到辛辣的疼痛,如同以往无数次一样,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精灵。 普米尔必须杀他,因为只有他死了,普米尔的内心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赏金猎人要杀你,是因为他们必须得到足够的金钱。” 艾德里安抽出那个钱夹,露出里面印有女王头像的纸钞:“萨特,三度进入人类的城镇让我确认,在这里的人类没有金钱是活不下去的。” 萨特脑中的嗡鸣剧烈地持续着,他沉默地望着艾德里安,听这个沉默少言的异类,平静而连贯地陈述对人类的全部理解。 “人类将大量同类圈养在一个封闭的城镇里,在这里他们更好地创造、生产、制作,拥有更好的生活—— “至少不用像格里希莫夫一样,在森林中游荡;沙夏父子进城,至少能获得安全。 “可人类掌握的资源总是有限的。土地有限、建材有限、食物有限,他们发明金钱用以衡量和交换物资。有时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如野兽一般啃咬对手,将血淋淋的同类尸体用作自己活下去的养料。 “萨特,人类的社会尽管精巧,作为主人的人类却是无力的——甚至,是愚蠢而混沌的。 “托斯卡镇的居民死气沉沉,城堡里的贵族却可以一次为一箱酒付出二十几枚金币;他们有夜晚巡视的卫兵,却不是为了狩猎魔物,而是为了管控不听话的同类—— “他们有时分不清同类与异类;有时难以预见恶劣的后果;有时集体沉默,默许不好的结果发生;有时—— “他们为了活着,可以杀死同类。” 艾德里安转过眼来,萨特以陷入半沉思半恍惚的状态,他很慢地动了一下,以示自己仍然在听。 “可是人类也不全是为活下去而活着。”艾德里安眨了眨眼:“拉赫舍为了守卫自己的故乡,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 萨特浑身僵住了,抬起眼时,只见精灵一字一句地说:“萨特,你也说过愿意为我舍弃生命。我想人类在这一方面,应当是共通的。” 说完这些,艾德里安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因此,我认为人类的杀意,也不全是因为他们想活下去而产生。” 萨特直视他的双眼,艾德里安的嗓音和语调让他万分陌生,此时那种陌生与不适已经来到了极致: “萨特,在想杀死你的人当中,有一些——有一部分——” 艾德里安的唇一张一合:“是因为他们想杀戮——” 在某一个瞬间,至少是某个瞬间,他们享受杀戮;真心地想杀死某人——也即为了满足自己杀人的欲望而杀戮。 “这就是我无力改变的事。” 艾德里安嗓音平直,如同一汪寂静的湖: “我无法改变人类的欲望,只要有欲求存在一天,他们就会为了内心的安宁做出任何他们想做的事,哪怕后果极其严重;我无法改变他们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如同野兽一般的本能——人类本质上与野兽没有不同。” 艾德里安如同宣判一般说道: “这就是人类的法则。” 萨特觉得指尖发冷,听罢,他尝试伸手扣住艾德里安的掌心。艾德里安回握他一阵,随后松开手站起身,将那把银剑抽出,在窗边的日光下端详一阵,按照萨特教他的招式随意挥了几下。 “萨特,”艾德里安望着银色无暇的剑刃,嗓音仿佛也染上那种质感: “我接受人类的法则。” 萨特坐在床褥上望着他,他感到自己的眼皮很重。不久之前,是他亲自教给精灵人类社会的一切。 穿衣、吃饭、洗澡;爱、恨、眷恋;钱、剑、眷属;森林、部落、深渊。 精灵无言地接受,他总询问、总确认、似乎是个慷慨的,不会反驳的聆听者;又像个全盘接受的顺从者—— 正因如此,在此时他吐露出曾经的思考才叫萨特如此猝不及防。 不知什么时候起,精灵学会了人类社会的规则,那些过去的经历在他如海洋般宽阔的心中碰撞、酝酿,引导他得出结论。 一些萨特已然无法理解的结论。 从这一刻起,萨特意识到他即将听不懂精灵的话,如同精灵曾经对他一般。 “我名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将剑托抵在眉心,双眼直视前方,平缓而坚定地说: “这个名字,是精灵希莱尔赐予的。我是这片大陆上最后一位精灵,将决定精灵种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而我接受人类的法则—— “所以,” 艾德里安直视前方,眼神异常平静。令萨特完全明白祂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是不同于人类的,长生而强大的,具有数千年智慧的精灵。 萨特没有问“所以”后面是什么。他想精灵应当作出了某个决定,而他此刻选择不叫他知道。 “萨特,” 艾德里安将剑放下,手却没有松。 “在那些赏金猎人中,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他转过身来直视萨特的眼,萨特头痛欲裂,脑中明明已十分疲惫,耳鸣与充血的鼓动令他恍惚,却仍不得不打起所有精神听艾德里安说——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很重要。 “那个孩子,”艾德里安道:“他骑着一匹马,始终在远处观望。在魔物袭来之前,他就已经逃走了。” 越说,萨特的眉心皱得越紧,在听到那个孩子逃走时,他浑身的血都停滞了。 “他受了不重的伤,但在你休息期间,他应该已经回到人类的城镇了。” 一个目睹了全程而侥幸逃脱的“幸存者”,回到人类城镇后会如何描述这段经历,萨特已不用再设想。 “如果他动作快的话,” 艾德里安看向门口,话音仿佛法官的法槌,清脆而沉稳地落下: “来抓我们的人应该在路上了。” 第65章 匆匆一别 ——咚咚。 一阵突兀而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萨特沿着艾德里安的视线看向房门。在他因艾德里安的陈述失神时,艾德里安已经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拿起剑就是为了这一刻。萨特敛了神色,艰难地从床上起来,提起剑藏到浴室门后。 艾德里安将剑藏在身后,一手拉开一小条门缝。 “您好。”门外是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女侍应:“您之前说房间漏水的问题……” “我没有说过。”艾德里安冷冷地说。 “呃,”女侍应顿了一下,显然有些不太熟练:“那您需要一些点心吗?我们这儿……” 萨特朦胧地听着他们的交谈,因为大脑充血而有些反应迟钝。 “不需要。” 艾德里安的回答干脆利落,手上动作也迅捷,女侍应伸手一下抵住了他关门手,急切地说:“您,跟您一起来的先生在吗?” 萨特快步上前,将地上散落的背包胡乱拾起,在他动作的一瞬,一个男人忽然一脚踹在门上,发出一声震天响。 “艾德里安!” 萨特对他伸手,艾德里安几乎以野兽般的反应速度,决绝而干脆地用剑的一挥,银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轮廓完美的弧线,剑魔法从中散开,配合火焰咒语一起,剑气所到之处留下深刻的痕迹。男人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脖颈,差些因此丧命。 女侍应呆坐在地上尖叫起来,男人粗鲁地拉开她:“让开!” 艾德里安快步走至窗台边,伸手攀在萨特怀中,两天从窗台跳下,将底下摆摊的伞棚砸了个稀烂。 “马车在哪里?” 艾德里安指向不远处的马棚,萨特将他往身旁一掷,下意识示意他先走。艾德里安紧紧抓住他的袖口,眼神如火炬一般坚定,萨特哑然,很快收起了剑:“我们一起走。” 两人快步上马,艾德里安在他怀中吹响那枚骨笛,声质清脆悠远,仿佛能穿梭千年。一阵疾风从两人身边袭来,侧眼看去,通体泛银的龙蜥冲破城门,没几息就来到两人身边,硕长的尾巴一扫,将身后追赶的众人全部掀翻在地。 有赶来的支援的马匹,小灰就用尾巴扫它们的腿,许多马匹纷纷侧翻在地。 “该死!死龙蜥!” 一个男人也吹响笛子,萨特暗道不好。 “他在召唤自己的眷属。” 艾德里安心领神会,再次吹响骨笛,小灰得了信号不再恋战,迅速翻身跟上来。马匹很快冲出城门,钻进复杂的森林中。萨特将手上的马缰递给艾德里安:“控制住它。” 第52章 萨特爬进车厢里,取来一把萨尔多留下的长弓。赤色魔力火焰从箭矢中诞生,萨特迅速射出几剑,落在地上的箭矢迅速爆发,变成一片火海。 “该死。” 领头马匹无法跨过火焰,只好眼睁睁看着萨特的马车消失在森林中。 马匹不知走出多久,萨特确认没有追兵才敢停下。 他身体内仍有内伤,此时脸色发白,喃喃道:“麻烦了……” 艾德里安将脑袋靠在他肩头,很轻地念了声他的名字。萨特转过头,看见他腰间的衣服沁上新鲜的血迹。 “该死。”萨特低骂一声。 他小心将人扶进马车车厢,幸而他们尽力保留了马车厢,萨尔多留下那些东西都还在。原本枕了萨特的狼毛外衣如今迎来新的主人。萨特抚摸他脸上出的冷汗,小心地说: “伤口裂开了,我帮你看看。” “嗯。” 艾德里安的脸色也发白,虚弱地应了一声。 萨特小心地揭开原本包裹的绷带,血淋淋的伤口袒露,萨特怔了半刻,艾德里安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萨特抬眼,猝然对上艾德里安能融化冰雪的眼神。 仿佛在告诉他没关系。 伤口会恢复,记忆会淡忘,只要两人还在彼此身边,就没关系。 萨特掩饰般低头,仔细替他清理了血迹,重新用药粉包扎。做完这一切,他也失去体力,倒在艾德里安身侧,两人拥住彼此沉沉睡去。 艾德里安醒时,天已经彻底黑了。马车车厢里十分闷热,萨特打开天蓬,露出一片璀璨的蓝色星空。 精灵失神般凝视片刻,随后坐起身来。 萨特见他醒了,立刻上前来抚摸他的脸:“艾德里安,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艾德里安出了一头的汗,淡淡地说:“你在做什么?” “我抓了两条鱼。” 萨特指了指一旁的炖锅:“在锅里煮着。你要吃土豆么?再等等,已经烤得差不多了。” 艾德里安没有回应,只是伸出双臂,萨特心领神会,上前一捞,将他从车厢里抱了下来。 好不容易进城一趟,萨特虽没有那几天的记忆,探身在马车中寻时却发现精灵已经添了许多干粮和食物,足够他们再生活一两个月。 萨特想到那袋糖,不自然地问:“精灵,你怎么没有买糖?” “忘了。” 艾德里安平淡地说。 采购食物已经足够耗费心力,精灵想不起那么细枝末节的需求。 萨特应了声,想到自己明明答应过他下次进城就买,没曾想是稀里糊涂地进去,又匆匆忙忙地出来,萨特觉得自己欠他的事又多了一件。 “喏。” 萨特递给他一个烤好的土豆,上面撒了些许粗盐与香料。接着用刚削的木碗为自己盛了碗汤。 艾德里安一言不发盯着他喝汤的样子,很慢地嚼着嘴里的土豆。 “怎么了?” 萨特放下碗,觉得精灵眼中的情绪令他难以捉摸。艾德里安一手按住他的手腕,凑上前很轻地在他的碗边抿了一口。 鱼汤甘美,艾德里安合上眼,似乎在回味它的味道。随后他淡淡地评价道:“有血和泥土的味道。” 萨特怔了半晌。 自萨特认识他起,艾德里安从不主动吃肉。精灵不会狩猎,更不会吃“活物”,他不干涉人类狩猎,也并不参与。 可这一夜,精灵决心突破以往的界限。 在此之前,他主动挥剑伤了一个男人。 萨特模糊地感知到,这与他说的“我接受人类的法则”有关,或者,这就是“所以”后面的内容。 精灵承认人类世界的杀戮,并且以身参与其中。 萨特想起过去的无数个日夜,觉得自己令他面目全非。 可精灵却用他的行为与眼神明确地告诉萨特:这一切都是他的选择。 是作为精灵种的最后一个存在,长寿而智慧的精灵艾德里安的选择。 无需缅怀,也无需愧疚,艾德里安选择以新的姿态应对新世界,是他亲自作出的回应。 萨特如鲠在喉,他的手微微垂下,几乎端不住那碗汤。精灵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让他不得不重新端稳。萨特看向艾德里安,只见他的眼瞳在烛火下异常亮,异常美。 “萨特。” 艾德里安轻声喊他的名字,萨特稍微清醒一些。 “你不觉得今晚的星星很美吗?” 萨特顺着他的话抬眼望天,长久以来的旅行令他筋疲力尽,因而甚少注意头顶的星空。此刻森林上方星河璀璨,一轮明月高悬,微微隐入云层中。 “或许在神树存在的地方,也能看见那么明亮的星星。” 艾德里安凑近他,嘴角似乎有半分笑意:“你不觉得吗?” “星星都是一样的。” 萨特干哑地回道。 不知想到什么,他顿了一下,脑子重新活动起来:“精灵,我们要快点找到神树。” 他要快些让精灵重新做回精灵,再也不参与人类世界的事。 “如果没有找到,最终我一定会在大陆尽头的城镇安顿你,” 萨特认真地说:“杀人的是我,被悬赏的也是我,和你没有关系。只要你在罗萨镇,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人类勇者皱起眉,顿了一下:“只要我还活着一天。” 艾德里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盯着萨特棕色的眼睫望了一会儿,突兀地问: “萨特,你和普米尔发生过什么?” 萨特抬眼看他,艾德里安平静地接道:“珍珠矿是什么?” 第66章 珍珠矿 萨特顿了一下,不确定是否要说出那些过往。精灵上前扶住他的手背,连日来的旅行令他指尖的触感有些粗糙,但依旧柔软。 艾德里安的眼神是耐心而安定的,萨特在他的注视下很慢地起身,取来那把巨剑。 人类勇者解开缠绕剑柄的布条,露出光洁的剑托,他小心拆开剑托,“咔”一声,大剑与剑托分离,艾德里安凑上前,只见大剑根部的地方闪闪发亮,像他们一起看过的星河。 萨特小心地摸起其中一枚狭小的珠子,在月光下展示给精灵: “这就是珍珠矿的产物。” 艾德里安接过那枚珠子,在烛火中仔细端详:这是一颗极小的,通体银白的珠子。它的表面光滑平整,如同宝石一般闪烁着璀璨的流光。 “因为酷似珍珠,所以人们俗称为珍珠矿。” 艾德里安感受其中的魔力,喃喃道:“这东西……有魔力蕴藏在其中……” “你说的没错。” 萨特点点头,将它小心收回剑托上:“人们发现它可以作为魔力的放大器,大幅提高武器的寿命与伤害性。” “像你这样,”艾德里安问道:“装进武器里就可以?” “某种程度上说,是的。” 萨特一点点缠好剑柄:“无论武器是什么,它都可以放大魔力的威力,能让人感觉魔法突飞猛进,减少训练的时间。” 艾德里安凝视他的剑,一言不发。 “就像,昨天还是小木剑,今天就变成了巨剑一样。” 萨特解释道。 艾德里安点点头,萨特见他这样,便尝试着解释: “珍珠矿的开采条件十分苛刻,” 萨特放好大剑,用捡来的树枝画出一幅简略的示意图:“它们埋藏在地底深处,而且出产量非常低,通常数千磅的原石中只能采到一两颗。” 见艾德里安有些出神,萨特耐心解释道:“磅就是计算符号,数千磅就是很多很多。” 见艾德里安点点头,萨特又道: “不仅出产量低,而且开采条件异常艰难。矿区里弥漫着浓烈的魔力屏障,吸入能使人昏迷,外部呢,矿区四周经常有魔物环伺,因此人们会雇佣剑士等人来辅助开采。” 佣兵一般负责驱散魔物,保护货物运输的安全。 艾德里安正欲开口,萨特替他问道:“这么艰难,为什么要继续采,是吧?” “嗯。”精灵点点头。 他是属于大地与森林的灵息,冷冰冰的矿石已经离他熟知的领域相去甚远。 “因为珍珠矿带来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 萨特望着艾德里安的眼,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要用草木来比喻,使用珍珠矿前的魔法威力是一株小草的话,使用之后的犹如一棵参天大树。” 正是因为其如此优越的功能,即便是开采难,产量低,人们也前赴后继。 “有时候人们并不是自愿要参与斗争,试想,如果对手都用上了珍珠矿,而你却不用,会有什么结果呢?” 艾德里安接道:“一定会打不过的。” “所以,即便是一开始对它不感兴趣的人,也不得不参与这片斗争中。” 第53章 多年来,王国内部围绕着珍珠矿形成了一条不算非常严谨的产业脉络。 由于珍珠矿整体位于大陆东北方,中央政府的治理成本太大,对于民间自发的开采行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而珍珠矿的开采和销售形成一种以民间人士为主导的半灰色链路。 在这条链路中,开采部分是最艰险也是最低端的。 由于珍珠矿都埋藏在地底深处,进出十分艰难,只能靠人力挖掘。首先需要能检测出其定位的魔法师定位,再有治疗士与盾骑士负责治疗与保护,最后则必须靠佣兵铲除周围的魔物,以防魔物的突然袭击。 开采出的原石还需要经过复杂的磨砺才能提炼出合格的珍珠矿石,最终这些精品被暗中销往各大城镇,成为贵族的收藏,次一些的成为实力强劲的佣兵团又或是猎人的囊中之物。 由于已知矿区的出品量实在无法满足市场需求,以寻找新的珍珠矿矿脉为目标的赏金猎人出现了。 “普米尔就是其中一员。” 萨特垂下眼,淡淡地说:“他出身农家,天生有剑术的才华,和我们一样都靠手上这把剑生存。” 普米尔出身在北部边陲的一个小村庄,从小跟随家人流浪,经历过数次搬迁。他的父母及两个姐姐在流浪中死亡,只剩他带着身体不好的妹妹苟活。在正式成为赏金猎人前,普米尔做过很多工作。贩夫走卒,乞丐混混,门卫剑士,只要能在城镇中活下去,他什么都做。 “有时为了抢一枚铜钱,普米尔不惜和城镇中的混混打得头破血流。” 萨特的眼神延申得很远,仿佛唤起了那些久远的记忆:“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 “所以,”艾德里安适时地插入道:“普米尔的妹妹,就和弥拉一样,对吗?” 精灵的描述并不十分完整,但萨特明白他的意思。 “嗯。” 萨特侧过眼,神色并不十分好看。 普米尔的妹妹在他心里的分量不亚于弥拉在萨特心中的分量。 “我能想到,如果弥拉是遭遇那种事……”萨特抬起眼:“所以,我并不怪他,我知道他只是不知该恨谁罢了。” 仇恨的概念并不新鲜,艾德里安在初见普米尔时已然听闻。 彼时的他并不在意人类那些细碎的情感,爱也好恨也罢,都不过是叶片上的露水。艾德里安不去接触,也并不在意。但截止至今日的旅行令他多少明白一些: 所谓的恨意,就是一种希望对方去死的心理。而这种心理,又来自对某些事物的爱,或许是人,或许是物,或许是名誉那样虚无飘渺的东西。 因而艾德里安听罢,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大约五年前,”萨特说到这里,嗓音有些飘忽:“我第一次见到普米尔。” 彼时萨特化名乔什,作为普通的佣兵参与保护采石工人的工作。 那片珍珠矿脉是由普米尔所在的赏金猎人集团所掌控的,一切开采挖掘都由他们主导。 普米尔哪怕在赏金猎人里也是能力十分出色的一位,一来二去间,萨特与他相识,交换过许多有关彼此过去的情报。 然而这片矿脉十分贫瘠,在不久就被判断不再有开采价值。众人一哄而散,普米尔跟随赏金猎人集团继续南下,寻找新的矿脉。那一次的失败令集团遭受重创,原来出资支持他们的大公爵、领主们不再投资,转而撤走了全部资金。 不知是命运的眷顾又或是不幸,在那以后不久,他们再度找到了新的矿脉。 “但那一片矿脉非常奇怪。” 萨特沉声,自言自语般道:“它所处在一片浓雾笼罩的森林中,附近的魔物几乎疯了似的,异常活跃。而里头的魔力更是异常浓烈,几乎令人寸步难行。” 浓烈的魔力残留使得众人头晕目眩,有些不乏出现呕吐等症状,更有甚者陷入令人揪心的昏迷状态无法苏醒。 “为了得到这个矿脉的情报,普米尔的集团付出了大量金钱。而且,那片矿脉能探测出的珍珠矿含量空前绝后,所以他们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艾德里安听罢,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们找了很多办法,对么?” “对,”萨特点点头:“其中就包括能使用各种奇特魔法的能人异士。” 为了解决矿洞里的魔力问题,集团找来许多无名的魔法师,他们都宣称能净化矿脉内部,中和里头的魔力屏障,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更有甚者,在洞内施展魔法时受到反噬,当场殒命。 无法,众人只好沿用原有的方式,令盾骑士与治疗士配合开采工人前进,虽异常缓慢,总好过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一颗前所未有的珍珠矿被发现了。 “大约有尾指那样宽,如同真正的珍珠一般。比我们所有人见过的都要大上许多。” 众人欢欣鼓舞,整个团队几乎从濒死中活了过来。 萨特示意艾德里安看向自己的指尖,有些失神:“可那颗珍珠矿在送出地底后不久,就失去了全部魔力,成为一颗无法被使用的石头。” 众人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无论如何,这样大的精品矿石激发了所有人的信心。尤其是普米尔的上司——赏金猎人的头目:他预想自己即将凭借这股力量一气翻身,置办产业,成为地方领主那样的人物。而他的手下们,无一不在等待好日子到来那一刻,特别是普米尔。 他做梦都想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能带着妹妹安稳地生活下去。 随着第一颗矿石出炉,众人备受鼓舞,信心水涨船高,欢呼声与鼓舞声如同海浪般以奔涌不息的姿态淹没了所有人。闻讯而来的治疗士与盾骑士众多,嗅觉敏锐的佣兵也前来分一杯羹。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如同兜头泼来的冷水,令众人始料未及。 治疗士们兢兢业业,几乎没有出现过差池。但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底下却有风暴在酝酿。刚进入矿洞时并无不妥,但随后不久,他们开始出现不良反应,起先是呕吐,接着开始便血,随后全身器官衰竭,有的在一两日内就发病死去,有的苟延残喘。 “普米尔的妹妹法莎身体不好,但她性格非常坚强。” 萨特眉心微皱,斟酌着说:“在那时,她已经学习过治愈魔法,成为王国认证的治疗士。” 艾德里安很慢地眨了眨眼,预感到故事的走向,果不其然,萨特随后的陈述正中他的猜想。 “没错。”萨特点点头:“她不顾普米尔的反对,成为了那些治疗士中的一员。” 第67章 黑魔法 参与开采珍珠矿的工人大多为当地工人,不知为何,这些人并没有收到太大的波及。 但外来的盾骑士与治疗士们,无一例外出现惨烈的伤亡。 “他们被损伤的器官无法被修复,眼睁睁看着同为治疗士的同伴无法治愈自己,孤独而绝望地死在那里。” 萨特垂眼,有些彷徨:“精灵,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人类勇者话中有话,艾德里安并不遮掩,直白地回道:“这是黑魔法。” “我和你有同样的感觉。” 所谓的黑魔法,并非是指单一的某种魔法,而是一类魔法的统称。 原则上,普通的魔法无非是召唤和控制;更深一点的,如治疗士那样的魔法可以治愈人类的身体;剑魔法可以发挥武器的威力等。 总体而言,魔法的效果取决于使用者的魔力强弱,大体上不会超出使用者能承载的范围。同时他们遵循着某种特定的准则,总可以正面对抗与破除。 但黑魔法截然不同。 这是一类无法被定义的魔法,它们无法被控制,天然有吞噬与破坏的烙印。有的以诅咒的方式存在,有的如同浓雾,有的如同毒蛇,缠绕在人与物上不会轻易脱离。它们的破坏力极度惊人,且轻易无法被净化。 被黑魔法侵蚀过的人类无法被治愈;土地则无法再供人类居住,只能放弃。 更严重的是,只要掌握黑魔法的使用方式,哪怕是魔力微弱的人也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有的甚至能毁灭一整座城镇。 长久以来,黑魔法的使用都是被王国严令禁止的。且针对它们的管控极度严苛,惩罚异常严酷。不仅使用者要当场处死,他们的亲眷也无一能幸免。 同时他们所处的城镇与接触过的人都必须被隔离——与其说是隔离,不如说是一次集体处刑。因为隔离后的城镇不再被允许与外界接触,慢慢的人口锐减到最小,直到不会再有影响出现。 而萨特从深渊中习得的禁忌魔法,本质上是黑魔法中的一类。 “治疗士们死于黑魔法的侵蚀,普通的治愈魔法无法与其对抗。”艾德里安的语气很平和:“人类的身体太脆弱了,而且他们并没有净化黑魔法的能力。” ——净化? 萨特抬眼看他,不知为何竟会觉得恍若隔世:在人类过去的认知中,黑魔法几乎是无法被净化的。 第54章 在人类的城镇中需要被如此严重管控的黑魔法,在精灵那不过是一次小小突发事件,最多是像被蚊子咬了个包那种程度。精灵完全有能力净化黑魔法,不会被其伤害,更别谈被其影响。 而人类如此孱弱,即便是一点点蛛丝马迹,也足够让他们如惊弓之鸟一般,发了疯似的驱赶自己的同族,甚至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们。 这似乎再度印证了精灵的结论:这就是人类的法则。 “是的。”萨特重新垂眼,许久,又问道:“可为什么当地人没有被侵蚀,反而大多都平安无事呢?” 艾德里安摇摇头:“他们不是平安无事,只是没那么快发作。” 萨特微微瞪大了眼,品读着他话中之意,随后喃喃道:“你又为我解开了一个疑惑。” “萨特。” 艾德里安轻声念他的名字。 “怎么了?”萨特耐心地问。艾德里安并不开口,只是很轻地摇摇头,示意他继续:“你继续说吧。” 最先进入矿洞的治疗士们受伤害最严重,法莎因为来得晚,并未受到太大波及。 “因为治疗士死亡的消息泄露,当地的领主得知消息,派人来叫停了开采工作。” 萨特揽过精灵,一边抚摸着精灵的发丝,一边陈述:“赏金猎人们当然是不乐意的,但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没有人愿意冒险。” 开采的计划即将被搁置,以萨特为代表的佣兵们自然不会再逗留,各自盘算着寻找下一处任务点与落脚地。普米尔也在这时与萨特再度接触,他不为别的,只求萨特能带走法莎。 “我们那时的交情还没那么深,”萨特顿了一顿,“但普米尔说,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萨特答应了。 但在临行前,一次众人都没有料想到的魔物袭击骤然来袭。 这些魔物似乎环伺在周围很久,迫于佣兵的驱赶一直不敢贸然上前。但因为开采计划的搁置,佣兵们陆续离去,魔物们便再度有了可乘之机。这次袭击而来的魔物数量空前,其中不少的个体十分狂暴,情况极度危险。 “我不得不使用了这条手臂的力量。” 萨特抬起自己的右手,向精灵展示那个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这条手臂是禁忌魔法的产物,同时,它能使用和驾驭禁忌魔法。” 手臂包裹的绷带已然十分陈旧,诉说着那段过去的历史。 “普米尔目睹了一切,但他选择什么也没说。他认为这样的交换足够我将法莎护送回城中。” “你带走她了,对吧?”艾德里安问。 “是的。” 萨特有些发怔,许久又重复一次:“我确实带她回到了城镇。” 自那以后,那片矿脉的开采计划彻底被搁置,不少投入了资金的人颗粒无收,包括当时的赏金猎人头领。 “后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萨特沉声道:“我本以为这一切都会与我再无瓜葛,但上帝是个优秀的剧作家。” “什么?”艾德里安问道。 “不久后,我听说那片矿脉重新开采,人们开始招募新的佣兵。” 说到这儿,萨特顿住不再说了。艾德里安不明所以,追问道: “为什么?不是已经无法再开采下去了吗?” 萨特抬眼看向艾德里安,许久,又轻声道:“我去到时,发现普米尔已经成为了新的首领。”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他明白“首领”的含义,更明白看起来那么年轻的普米尔是无法在凭借资历的集团里突然成为“首领”的。 “法莎,”萨特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他的妹妹在其中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艾德里安思索片刻,随后恍然大悟一般,与萨特异口同声道: “她解决了黑魔法。” 两人一顿,萨特谨慎地点点头:“没错。” 法莎不知到用什么方法,解决了黑魔法对治疗士们的侵蚀,使得他们可以顺利进入矿洞。原本就失去了主心骨的赏金猎人们推举普米尔成为新的首领,普米尔承诺了全新的报酬,在猎人们中推行全新政策。 众人得以重新开采,很快,这份努力就得到了甜美的果实。 一批全新的珍珠矿横空出世,迅速为普米尔的集团积攒了大量财富。 “不可能……” 艾德里安几乎是下意识道:“她不可能做到……” 一个治疗士哪怕有天大的能耐,不过只是会几个治疗魔法,能否支撑她活下来都是问题。她的前辈们都无法解决黑魔法,年轻又初出茅庐的法莎更不可能做到。 艾德里安脑中快速运转,不停搜刮着仅存的记忆与知识,试图为法莎的行为找个合理的解释。 萨特看向他的双眼,有些泄气般道:“是的。实际上,她并没有做到。” 艾德里安抬眼,发出一声疑问的气音。萨特并不着急解释,反而话锋一转: “法莎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可能是她身体的孱弱使她不得不如此。” 在这样不安稳的时代,杀戮与新生,痛苦与幸福并存。很容易想象,法莎必须练就一颗足够坚强的心脏才可能活下去。 因此法莎十分有自己的主见,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更改,她的信念与坚毅令不少男人都自叹不如,然而—— “我想普米尔兄妹心中一定有一片幻想已久的自留地。” 这片自留地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凌辱,没有绝望,只有一座能遮风挡雨的房子,两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耕种,未来他们或许会各自结婚,拥有自己的孩子,孩子又会再有孩子。为了这片自留地,哥哥拼命工作,妹妹为了报答,宁愿献出自己从哥哥那儿得到的所有。 “我知道了。”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再次猜到接下来的发展,他平直地说出自己判断,可结合话中之意来看,甚至显得有些残忍: “实际上她并没有解决黑魔法,” 萨特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此刻他无比紧张,喉间极度紧涩,却期待他能说出怎样的答案,艾德里安的唇一开一合,比他见过的任何医生都理性: “她只是吸收了它们。” 萨特猝然舒出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重新回到水面一样,他不可自控地将脑袋埋进自己的手臂中,许久,艰难而紧涩地说:“谢谢你……精灵……” “谢谢……” 第68章 法莎 艾德里安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的人类勇者,隐隐明白他为何会说感谢。 精灵一次无心的判断与解释,解决了萦绕在勇者心头多时的疑问,驱散了不属于他的那些愧疚阴霾。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抬眼看向繁星闪烁的银河,有些失神。 萨特重新从情绪中恢复,抬起头来。他回忆着法莎做过的事,将后续的一切娓娓道来。 一个平平无奇的治疗士是如何解决黑魔法的? 彼时的众人尽管心中有疑问,却早已被巨大利益冲击的昏头转向。人们倾向于侥幸相信自己是被上帝眷顾的幸运儿,似有若无地忽视着那些本该被发现的异常与风险。 没有人知道法莎是如何施展魔法的,他们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年轻天才魔法师,她自己研究了一种神通广大的魔法,能帮助众人走向幸福,法莎自己似乎也相信了。 萨特对珍珠矿并不感兴趣,一如从前一样,他不过是接受任务前来清剿魔物,对除此以外的事都不感兴趣。 任务虽重,但也有喘息之机。在一段时间后,萨特被安排在中心区域,负责守卫洞口进出的人群,由此,萨特得以近距离观察普米尔的私人王国。 以第三者的立场看,普米尔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 他粗鄙,急躁,太过年轻又太过缺乏经验,在开采矿石时犯过许多错。有一次甚至导致当地工人与赏金猎人们爆发冲突,一连停工了许多日。尽管他有颗爱着妹妹的心,自身的能力却不够令他坐稳那个位置。 “当然了,为什么要苛求他呢。”萨特垂眼,有些惋惜地接道:“难道他上过一天学吗?” 与此相对,法莎的表现更像一个合格的领袖。 “她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人之一。” 萨特评价道:“如果不是她的身体太弱,她本可能替代普米尔成为实际上的首领。” 人们拥护普米尔,不过是因为他的妹妹如此能干,可实际上,普米尔又作为法莎的实际代理人,替她践行她自己的意志。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美好的方向前进,众人得到了报酬颇丰的工作,普米尔成为了首领,而万众瞩目的珍珠矿,也在顺利的出产。 但大约在第三批珍珠矿出产时,变故骤然发生。 由于矿洞很深,通道狭窄,工人们一般分作好几组小队分别进入。这日萨特在坑洞外看守,一阵凄厉的叫声突然从矿洞中传来。 他警觉地摸向自己身后的剑,一动不动地盯着入口,警惕着其中的事物。 第55章 “怎么了!?” 普米尔闻声赶来:“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几个工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们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跑得一头是汗。普米尔上前捉住一个工人的衣领,急躁地问:“法莎呢!?” 法莎每天都会跟随工人进矿洞,从没出过差错。 “不……不知道……!” 工人哆哆嗦嗦地说:“我听到里头的人叫外面的人快跑!我们就跑出来了!” “该死!” 普米尔一脚踢开他们,抽出剑叫来几个手下就冲了进去。 萨特心里起疑,按理说他们守在洞口,不可能有魔物进入;难道坑洞里早就有别的魔物了吗?是从未被发现过的地底魔物? 他正思索着,忽然又有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跑出来。众人一拥而上,萨特心中一惊,推开人群,紧紧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肩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有魔物……” 那人忽然崩溃大哭:“大家都死了!快进去救他们啊!快!” 萨特不敢耽搁,提起剑就冲了进去。一进内里,一股浓郁血腥气扑面而来。紧接着是围绕在这篇矿脉附近的魔力屏障,没了盾骑士的驱赶,这些如同浓雾一般的东西卷土重来,萨特用手臂捂紧口鼻,沿着烛火快步前进。 没走几步,他感觉自己踩上了一片黏糊糊的土地,低头一看,脚上的泥土里沾满鲜血,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 不远处依稀有两个倒在血泊中的工人,萨特上前查看他们的鼻息,结果令人心惊。他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上面的体温甚至还未消散。 “怎么会……” 萨特自言自语道。 他将两人先安置在一盘,提着剑进入矿洞,一刻不敢停。 矿洞本身十分深,越往后,倒地的尸体就更多,有些还算完整,有些已经面目全非。萨特很快来到众人身边,眼前的一幕惊骇无比。 几个苦苦支撑的盾骑士围绕在一起,普米尔浑身是血,却还在不停地呼唤: “法莎……法莎!!是我啊!!” 萨特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洞底趴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张牙舞爪,形状诡谲异常。 “法莎呢?” 萨特问一旁的众人,一个有些年岁的男人侧过眼去,对此避而不答。 “法莎!!” 普米尔还在竭力狂呼。 “不行了!” 一个盾骑士大喊:“我们撑不住了!” 萨特上前拉住普米尔,谁知他异常紧绷,力气更是惊人的大。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普米尔的异常,头一抬,见到了平生最难忘的几个场景: 只见一个骇人的头颅镶在那团魔物中间,仿佛抽出蠕动着,而那人的面孔,正是与他们共事了许多日的法莎。 她,不,应当称作“它”。 那东西身上爬满蓝黑色的晶状体碎片,内里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成为一团犹如章鱼一般的黏糊黑水。而那颗头颅中还在不断涌出黑水,将法莎的脸浸泡在其中。 四周的坑壁不时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萨特从中感受到深渊的力量,他知道众人就快撑不住了,这片坑洞也很快就会倒塌。 没等普米尔再度开口,萨特强硬地扛起他的手臂,一个熟识的剑士也上前拽住他的另一条手臂,两人合力快步将人拖走。盾骑士几乎是在他们转身的瞬间就支撑不住了,众人应声趴下。“法莎”的身体很快延申向前,追逐众人的脚步。 千钧一发之际,萨特抛下普米尔的手,抬起巨剑阻挡“法莎”的攻击,众人心领神会,趁着这个宝贵的窗口期逃出坑洞。萨特在他们后一步出洞,随后天崩地裂,原本的土地塌陷,覆盖在坑洞上的巨大山丘应声而落,将那个骇人诡谲的魔物彻底掩埋在地底深处。 那一夜,普米尔的哭声响彻了整片森林。 珍珠矿被彻底掩埋,再无重开的可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又太凶险,众人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普米尔苏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是找萨特对决。 “是你!” 普米尔大叫:“是你教她的!” “你冷静一点!” 萨特钳住他的手臂,他不断翻滚怒号,对萨特拳打脚踢。普米尔是个从街头巷尾摸爬滚打上来的混混,一旦两人脱去武器,萨特未必真够他打。 两人缠斗许久,都受了不轻的伤,萨特筋疲力尽,却不知该如何使他平静。普米尔累了就躺在地上,不断地哭号,一遍遍念着法莎的名字。 赏金猎人们自然是一哄而散,那些死于非命的工人家属们如今还在为赔偿扯皮;治疗士与盾骑士们本身没受太重的伤,各自治好就离去了。 自那以后的许多年里,普米尔一刻都没有放弃追寻萨特。每当萨特在城镇中出现,他很快就会赶来。他未必是个天生的领袖,却是个不错的混混头子,总能集齐几个人为他卖命。 “咳……!” 说到这儿,萨特咳了一声,有些疲惫。 艾德里安听完这一惨烈的故事,正需要时间消化,因而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月夜下野蛙的叫声。 “他追我太久,就连我自己有时都会以为——”萨特愣了愣:“我确实害了法莎。” 艾德里安转眼看他,只见萨特疲惫地合上眼:“精灵,有时我觉得自己背负得太多,不差这一点点;有时我又觉得,我实在是太累了。” 说罢,萨特似乎是想到什么,转身示意精灵一同爬上马车。 艾德里安十分体贴,将他拥入自己怀中,萨特的脑袋埋在他胸口,心跳声异常清晰。 “谢谢你听我说那么多。”萨特合上眼,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有些事,我不知跟谁说。” “萨特。” 艾德里安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嗯?” “不用想了。”艾德里安道:“就这样在这里死去,也不会发生什么的。” 萨特惊愕,他迷茫地抬起头,不知道精灵为什么会忽然说这种话。 “你会累,会痛苦,是因为感觉自己还活着,对吧?” 艾德里安注视着他的眼,以一种奇怪的,非人类的姿态陈述道:“就算在这里死去,世界也不会因此更好或更坏。” “你在说什么……?”萨特皱眉,不明白精灵到底要说什么:“精灵,我真的开始听不懂了。” 就算此时此刻死去,世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是因为死后的事都与他无关了?还是说死后,过去的一切就不再要紧了? 艾德里安合上眼,学着他的样子仰在被褥上:“萨特,不如你想想,自己以后要葬在哪里吧。” 要花海吗?除了碑上要刻字,还有别的吗? “你很想我死吗?” 萨特失笑。 “当然不。” 艾德里安摇摇头:“我希望你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精灵转过身,学着人类勇者的样子,一手抚摸他的发丝,很轻很柔软地说: “但你越是想着过去的事,越无法实现;越觉得自己本该如此,越无法将其变成现实。” 第69章 神树 萨特云里雾里,最终精神一松,窝在精灵怀里失去了意识。 翌日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很烈了。萨特走出马车厢,见精灵坐在一旁,一如过去的许多天那样小心地喂食黑鸟。 小黑一边吃,一边发出奇怪的叫声,在他手上扬了扬翅膀。 “萨特。” 精灵头也不回,只是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日光从树木的间隙中打下,远远望去,像是给精灵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萨特想起昨晚大约做了个梦,但一看见精灵的脸,就不记得梦到过什么了。 “你醒了吗?” 艾德里安转过身来,站定了望着他。 萨特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烤土豆,很慢地啃起来。 “教我做别的。”艾德里安凑近他,不满地说:“我只会烤土豆。” 萨特有些惊异,抬眼问他:“你想学什么?杀鱼,去皮那些?” “做汤啊。” 艾德里安理所当然地说:“上次你做的那种,鱼煮的汤。” 萨特合上眼思索片刻,既不问他,也不拒绝,只是干脆地答道:“可以。” 两人收拾干净,一路循着可能有水源的地方向前,寻了半天也没见到一条小河,甚至连条小溪也没有。 艾德里安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靠在萨特肩上玩他刚采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尾巴被他甩得晃来晃去,萨特用余光瞥见,不由得笑了一声。 “萨特。” “嗯?” “昨天我想了很久很久。” “什么?”萨特拉停马,示意他继续。 “我想,法莎到底怎么了。” 艾德里安抬眼看他,眼神清澈得要命。萨特无言地与他对视半晌,问道:“你得出结论了吗?” 第56章 “没有。”艾德里安诚实地摇摇头:“但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 艾德里安示意他到一个平坦的空地停下,又拉着他重新回到车厢里。两人互相贴着对方,艾德里安侧躺着,借助打进来的日光,萨特看见他光洁的额头,像颗剥壳的鸡蛋一般。 “我们暂时不能回城里了,对吧?” “嗯。”萨特点点头。伸手抚走他落在鼻尖上的细碎发丝。 才闹了那么一通,又杀死了许多赏金猎人,一时半刻还是不要出现在其他人面前比较好。 “普米尔会知道你的下落吗?” “或许吧。” 萨特解释道:“赏金猎人们互相有情报网,不过就算他追来,应该也不可能知道我们在哪里。” “噢。”艾德里安的样子显得有些无趣,不过那种神态转瞬即逝,很快他又打起精神:“萨特,昨天你实在太累了,关于普米尔的事,我还什么也没说。” “怎么?” 艾德里安坐起身,一段有些晃眼的银色光芒从他胸口中溢出,随后渐渐在他手心停下。萨特定眼一看,是从卢比安卡那儿得来的银枝。非常短,也非常小,但通体银白,散发着荧荧的光芒。 望着那段银枝,萨特不明所以。 “这是银枝,”艾德里安解释道:“是神树的一部分,它能帮助人增强魔力。” 萨特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将已经知道的事再说一次。谁知下一秒,艾德里安就给出一个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萨特,你不觉得珍珠矿和它很像吗?” 宛如平地落下一道惊雷,萨特猛地坐起来,浑身僵硬。 是啊—— 是啊。这么久了,为什么萨特没有事先想到这些? 仔细一想,银枝和珍珠矿确实非常像。两者都是银白的,可以为主人增强魔力,只不过姿态各不相同。因为从没见过银枝那样大的珍珠矿,萨特一时无法将其和银枝联系在一起。如今一想,怎么会不像呢? “可是……” 萨特喃喃道:“我脑子里太乱了,艾德里安。” 他垂头捂住自己的脑袋,只觉头痛欲裂。 “萨特。”艾德里安并不等他缓过来,只是一味地说:“在遇到赏金猎人之前,我们明明在说有关魔族的事。” 萨特抬起头,不太确定地看向他的双眼。 “那时我说,我有一个猜想。” 艾德里安似乎在提醒他一般。萨特凝滞的大脑重新活络,想起那夜的精灵所说: 精灵与魔族,神树与深渊,会不会是—— “会不会原本就是一体的?” 艾德里安平淡地说。 “你在说……什么……” 萨特感觉自己脑中的理智已经完全出走,根本无法理解艾德里安的话。他艰难地咀嚼着得到的所有情报,不明白精灵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萨特,”艾德里安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难道没有人好奇过珍珠矿是怎么形成的吗?” 人们对珍珠矿的开采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因为开采难度大,产量低,光是将原石磨出能用的珍珠矿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精力,谁有这个力气去探讨珍珠矿的由来?这世界上的未解之谜实在太多,人类还没有急迫到必须解开这个谜底的时候。 “莫非你想说……珍珠矿是神树消失留下的产物。” “不。” 艾德里安又轻又快地否认他的猜测,吐出的字节像一颗落在盘里的玉石一样清脆。 “我想说的是——” 艾德里安用那双浅碧色的眼注视着萨特,逐字逐句地说: “珍珠矿是深渊留下的产物;而深渊,才是神树消失后留下的产物。” 空旷的森林深处,忽然窜出一匹马,驮着一架马车穿过层层叠叠的森林,一头银色的龙蜥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支奇怪的队伍重新回到深渊入口附近,萨特脑中的嗡鸣声无法中止,精灵那句宛如魔咒般的话一直在他脑中回荡: 深渊是神树消失后留下的产物。 萨特拉停马,牵着精灵快步走上山崖,那个依旧诡谲的深渊入口裸露在两人的视线中。浓雾围绕着它旋转,洞口旁围了圈宛如活物一般的枯枝。萨特想起两人的对话,望着眼前的深渊入口久久无法平静。 “怎么……可能……?” 如果真如精灵所说,那么他长久以来一直对抗的深渊算什么?魔物又算什么?都是上帝开的一次并不好笑的玩笑么?两人一直苦苦寻找的神树,难道就这样近在眼前么? 艾德里安知道他无法接受,便避开他的视线,将他的所思所想全盘托出: 魔族确实与精灵发生过战争,最终精灵以自身消失的代价换取魔族的灭亡。但那些由魔族从地底带来的魔力并未真正消失,它们侵占了无主的神树,最终神树轰然倒塌。 说到这儿,精灵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许是消失,这不重要。” 消失的神树最终留下一个无尽的坑洞,吸收了属于魔族的全部魔力,如同漩涡一般不断搅动,不断融合又分裂,最终成长为无法被阻挡的深渊。 “可是你怎么解释新深渊的出现?” 萨特模糊地说:“难道它原本的位置,有一株类似神树的草木诞生过吗?” “我不知道。”精灵诚实地说。 萨特一时无法接受这份猜想,几乎是出于本能般的,拉着精灵再度来到深渊入口。 看见那些仿佛活物一般的枯枝,萨特心中更沉了几分。 两人赶在日落前离开,最终在一片草地上停下。 萨特沉默地为两人准备吃食,尽管心力交瘁,却尽可能做得丰富漂亮。 艾德里安靠在他肩头,很慢地吃那块蜂蜜烤面包,似乎丝毫没有被自己的猜想影响。 “精灵,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轻松?” 萨特问道。 “什么?” “关于神树的事,你心中不难过么?” 昔日栖息的家园面目全非,那样珍爱的、储存着所有精灵记忆的珍贵的神树,如今变成这幅模样,难道不会难过? 如果是萨特自己,恐怕会难过得恨不得一起死去吧。 艾德里安转了个身,将下巴靠在萨特肩上,毛茸茸的脑袋不停地蹭他的脸颊,像只撒娇的小猫,有些粘人。 “我不想神树消失。” 艾德里安诚实地说:“但那又如何呢?神树如何,从来不是精灵可以决定的事。” 萨特点点头,示意他在听。 “但它如果已经消失,那么以什么形式消失的,对我而言并没有区别。” 艾德里安落下一个类似定论的回答:“我能做的,只有想想如何恢复它而已。” 萨特将他拉进怀里,用指尖擦去他嘴角的碎屑。他想他仍然完全不了解眼前的这个生灵,尽管它有着和每一个人类一样相似的肉身。 可祂的灵魂始终是无法被人类理解的。 萨特对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此时他还不明白这种情绪叫什么。 “是吗?” 他很轻地说。 “嗯。”艾德里安闭上眼,示意他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填饱了肚子,靠在小灰身上发呆。 “精灵。”萨特忍不住叫他。 “你有话想说吗?” 艾德里安单刀直入地说。 “我觉得好害怕。” 萨特坦诚地说:“我现在得知的真相,已经远远超出我能想象的范畴。” 神树与深渊,精灵与魔族,一些前所未有的情报就这样袒露。在此之前别说是人类,恐怕就连精灵本身都并不知情。 这种情报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昔日依赖着的东西轰然倒塌一般,萨特从前构建的、自己认知的世界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未知的领域。 这怎么能让他不害怕呢? 艾德里安注视他的双眼,只听人类勇者宛如叹息一般说: “我好怕那些我未得知的真相,也像这些事实一样残酷。” 如若那些未被揭晓的真相也如这些事实一样,对萨特而言未免太残忍了。 萨特垂头,露出一半的眼睫: “那样,我就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了。” 第70章 心与心的距离 艾德里安上前,用额尖贴住他的额尖。 萨特抬眼,不知他这是何意。 艾德里安拉过他的手,有些捉摸不透地说:“现在,抓住我。” 萨特一愣,下意识扣紧那双手。属于精灵的体温传来,皮肉的触感首先复苏,接着是轻微的骨感。几乎是无意识地,萨特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摩挲他的手,直到看见指尖与掌心粉嫩的颜色。 艾德里安趁他失神之际,上前轻轻吻住他的唇。 精灵的吻技是生疏的,可吻得非常慢,非常认真。 第57章 萨特从鼻腔中挤出一声气音,因为精灵突如其来的亲吻而有些手足无措。 两人如同两只懒洋洋的笨狗,很慢地互相交换着彼此的舌头与唾液。 萨特被他吻得晕乎乎的,一时间分不清天南地北,更不知今夕何夕了。 一吻毕,萨特有些大舌头一般: “精灵……” “嘘。” 精灵学着他的样子比了个嘘,又上前再度吻住了他。萨特昏头转向,觉得自己就跟锅里黄油一样,咕噜噜地,一下就要融化了。 好不容易亲完一吻,萨特口干舌燥。 “精灵……!” 他有些失态地说:“求求你不要亲了!” “为什么?” 艾德里安追问道。 “我不想!”萨特偏过身,不再看向他。 艾德里安坐定了望着他,倒显得萨特的样子有些畏畏缩缩。 “你捂住裤子做什么?” 精灵诚实地问。 “别问。” 萨特别过脸去,不愿回答他这个问题。 说罢,他思索一阵,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有些磕磕巴巴地说:“精灵,我知道了,你想叫我活在当下。” 不要为过去烦恼,不要为未来忧愁。 精灵艾德里安要他在此时此刻感受自己的皮肤、体温,要他专心于一个个不容被拒绝的吻。 天地间如此辽阔,森林里没有第二个人,精灵艾德里安要他在此时此刻感受自己的爱意与真诚,他带有一种不容被拒绝的,怜惜的情绪。 萨特顿了一下,隐约明白他说“现在死掉也没关系”是什么意思。 艾德里安仍然定定地坐在那里,萨特敛了神色,小声道:“谢谢你。” 说罢,他深深吸了口气,宛如命令般道:“我要出去上厕所,你不要跟过来。” 因为知道精灵向来不喜欢关于排泄的话题,萨特很少在他面前主动提。因而这样一说,萨特能料想精灵的反应一定是淡淡的,兴致缺缺的,果不其然,艾德里安不置可否。 萨特接着夜色的掩护,一溜烟就跑得没了影。 艾德里安卧在床铺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车顶。 此时他胸前的魔导石再度亮起来,一波一波如同海浪的波纹;摸上去有些微微发烫。 艾德里安想起在罗萨镇的经历,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或许不该此时去打扰萨特。 那枚魔导石被他捏在指尖仔细端详。只见魔力闪烁的频率愈发加快,魔导石也烫到几乎拿不住的程度。 艾德里安有些失神地望着那枚石头,完全想象不出萨特在做什么。 直到某个时刻,艾德里安隐隐感觉到或许这里就是终点,果不其然,魔导石的光芒亮了半刻,一下就松开下去,仿佛从山崖下落下的水柱。 魔导石重新归于平静,不再波动。 艾德里安放下魔导石,重新发起呆来。 不过这回,萨特也并没有立刻回来。大概在十多分钟后,萨特重新拉开车厢的帘子,有些不自然地上车,同精灵钻到一个被窝里。 “萨特。” 艾德里安喊他一声。 “嗯?”萨特神情古怪,应完后有些心虚地假咳几下。艾德里安将他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却并不着急拆穿,只是缓缓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 精灵并不打算将心里的疑问全部说出,因为他已经隐隐意识到,萨特是不会轻易回答他的。 “你身上有奇怪的气味。” “哈!?” 萨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像只在岸上焦急的海豹:“真的有?” “嗯。” 艾德里安轻声应道。 萨特无声地尖叫半晌,感觉脸皮都要丢尽了。精灵什么时候鼻子这么灵的?不对,之前他也曾很远就闻到花的香气—— 难不成真的有? 萨特胡乱地乱闻半晌,又不甘心地跳下车,孤零零地站在车外,在寒风中吹着。 艾德里安坐起身,没曾想他的反应会这样大。 “萨特。” “啊?” 萨特有些呆。 “快上来吧。” “可是你说我有味道!” 萨特抓狂:“我不想!不想带着!……” 微微an屿mao 他将“带着”后面的内容隐去,精灵无从得知。 “萨特!”精灵有些急了。 “啊!” 萨特应了一声,将似有若无的鼻涕吸了一下,重新跳上车。 两人在被褥下紧紧拥着,心脏和心脏几乎贴在一起。萨特有些迷糊,想起精灵那句情话: 一颗随时会停止的心脏让我明白很多,这颗心偶尔也会因为其他东西而跳动。 精灵的脑袋真神奇啊,这样有诗意的情话他一辈子也想不出来。 但那又如何呢,如今和精灵心脏贴着心脏,哪怕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仿佛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流淌。 “艾德里安……”萨特忍不住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老婆……” 艾德里安从他怀中挣脱,见萨特的样子有些失神。他只听过萨特说“心肝”“宝贝”,从没听过他这样叫自己。他疑惑地问: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萨特这时才找回一些神智,可灵魂还似乎飘着,有些恍惚: “我和你结婚的意思。” “嗯?” 艾德里安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一板一眼地说:“萨特,你说过结婚只能男人和女人。” 说罢,他不可置信地上下扫视萨特的身体,几乎是惊愕一般说: “难道你其实是女人?” “……哈?” 萨特也没想过他会得出这种结论,一时间理智回笼,却猝不及防被口水呛到,狼狈地咳了几声。 “咳……咳……!什么!” 他憋得满脸通红,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怎么会是女人呢!” 人类勇者掐住精灵两侧脸蛋,嘟囔道:“我们不是一起洗过那么多洗澡吗?你我都是一样的。” 艾德里安躲开他的手,不满地说:“不要掐我。” “好,我不掐你。” 萨特一边揉他的脸肉,一边嘟囔道:“你是我见过最笨的精灵了。” “你还见过其他精灵?” “没有。” “那你为什么那么说?” 艾德里安扶住他的手腕,神色看不出生气与否。萨特干脆拒绝回答,只是不停地吻他的手心。 “萨特,我知道了。” 艾德里安有些神秘地说:“你老是说谎。” “我没有。” 萨特着急为自己辩白:“什么时候?” “明明你说,结婚只能男人和女人。” 精灵的证据也非常充分,仿佛做好了打擂台的准备:“那你为什么说,我和你结婚?” 萨特愣了半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乎要接不住这家伙的话。可那些话确实是萨特自己说过的,这能有什么辩白的空间? “我……”萨特咽了口唾沫,采取迂回战术:“那你想不想和我结婚呢……” “不要岔开话题。” 艾德里安竟然难得的聪明了一回:“这个我们之后再说。” “哎呀!” 萨特恨不得举手投降:“结婚只能男人和女人,这个是事实!但我和你结婚是我的愿望!” 艾德里安顿住了,重复道:“愿望?” “愿望!” 萨特的脸憋红了,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乱颤,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想缩起来,他实在太羞赧、太急切,于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干脆将脑子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倒出: “我想跟你结婚!我想跟你结婚!我们结婚!结婚行不行!” 艾德里安刚琢磨明白“事实”与“愿望”的区别,又听萨特激动地喊了这几句,不由得有些发怔,呆呆地望着萨特。 “我想和你结婚!每天见到你!想活到99岁!想跟你亲嘴!” 萨特大喊:“因为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行了没!” 艾德里安抿住唇,脸上逐渐爬上一层粉色,那层粉越来越深,最终在萨特大喊三声“我爱你”后变成赤红。 “噢。” 他又只好干巴巴地答。 “臭精灵!” 萨特彻底不顾脸面:“总是把人逼到墙角!非得说清楚不可!” “萨特。” 艾德里安怯怯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仿佛示弱一般。 萨特大口呼吸,缓了半晌才真正缓过来,他看向精灵的眼睛,两人不对视还好,一对视就看见对方通红的脸,又羞得别过脸去。 最终是精灵先开口:“萨特。” “嗯?” 萨特转身看他,精灵也在此时转过头来,他浅碧色的眼有些湿漉漉的,令萨特想到宝石。 “我们会有婚礼吗?” 精灵有些羞怯地问。 第58章 第71章 人类的一生 婚礼? 萨特脑中空白一瞬,一时没明白精灵的意思。 他有些呆愣地望着眼前的精灵,见那家伙的神色甚至称得上有些羞赧。 这是他可以考虑的事吗? 在此时?此刻?现在? 萨特咽了口唾沫,在所有繁乱的思想理清前,他的身体作出了回应: 人类勇者小心地牵过精灵的指尖,他的指尖触到精灵的腕心,感受它极细极微弱的跳动。 一颗很小的心脏如今就在他手中,正如艾德里安所言,它十分脆弱,随时都会停止,但偶尔也会为别的东西鼓动。 “现在就办吧。” 萨特自言自语般道。 艾德里安一时没听清,微微歪过头看他。 萨特猛地抬起头来,此时此刻,心脏跳动的速度已经超过他的承受范围,耳边鼓膜的轰鸣令他眩晕,他竭力清醒,略有些郑重地说: “艾德里安,我不想说‘以后可能会’,”萨特顿了一下:“我不想说‘未来某个时刻’‘在哪里’‘或许’我们会有一个婚礼,我说不出这种话。” 世界千变万化,犹如晚间的彩霞,人类无法凭自己的想法要它们改变。 昨天还见过的人,今天可能就不复存在;昨天还生活着的家,今天可能就化作一片废墟。 正如萨尔多所说,或许世界在一点点变坏,而他们没有未来。 他不想承诺精灵未来一定会拥有某场婚礼;他不想叫艾德里安等待——等待他真正想得到的东西降临。 萨特愣了一下,意识到人类的一生就是消除不确定性的一生——在这变幻莫测又瞬息万变的世界中,只有爱是真的。 此时此刻,唯有他爱着艾德里安与艾德里安爱他的事实是真的—— 只有这个才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事,也是唯一能找到的锚点。 所以他不要说“未来”“可能”“或许”“大概”,他要这一切实际落地,让自己想要的果实切实落进自己手里。 真奇怪,确定这事后,萨特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松快。 见艾德里安眼神有些懵懂,萨特抬眼与他对视,很快,他很轻地说: “所以,我想现在就让它发生。” “什么?”艾德里安问。 萨特站起身,郑重地拉他到一块有些平整的石头旁坐下。 “艾德里安,我不想对你说未来可能会有婚礼,所以我现在就要实现它。” 说罢,萨特有些郑重地说:“因为我爱你,而你也那样说了。” 艾德里安下意识望了望周围的环境:寂静无人的森林,橘色暖洋洋的篝火,头顶的星空绚烂美丽,眼前的人类勇者神色严肃,带着前所未有的羞怯与紧张。 他意识到这是真的:萨特说的话是真的,他们的婚礼也是真的。 在精灵的记忆中,人类的婚礼应当像弥拉的那样,有一群人类围着他们跳舞,唱歌又或是欢呼庆祝;婚礼应当是一个公开的仪式,由尽可能多的人类见证,送上祝福。 如今只有他们两个人? 谁又来见证呢? 没等他真正想明白这事,注意力已经随着萨特的动作远去。 萨特从不远的地方采来两朵野花,一朵插进艾德里安领口,一朵攒在自己手里。他又把小灰驱赶到另一边,将他们曾经枕过的衣服端正地叠好放在精灵面前,拿出他们那个一直不舍得点的蜡烛,十分严肃又十分紧张地想将这个简陋的婚礼现场布置的尽可能郑重一些。 他很仔细地用细长的草编了两枚戒指,对艾德里安介绍道: “人类结婚时,一般要交换戒指。” “戒指。” 艾德里安像只跟在鸭妈妈身后的小鸭,十分清脆地重复一声。 萨特喉间一紧:“交换戒指,意味着一生不离不弃。” “一生?”艾德里安接过其中一枚:“人类的一生?” 人类的一生? 萨特定了半刻,随即很快就意识到,这是艾德里安作为精灵最本能的疑问。 是啊,人类的一生。 在精灵看来已是十分短暂,十分无聊的一生——可这并不影响这句誓言的重要性。萨特垂眼,很轻地将戒指推进艾德里安指间。 “是我的一生。” 萨特轻声接道:“是萨特的一生。” 戒指推入指间,略有些粗糙的触感拨动着艾德里安的心。 “萨特。” 艾德里安轻声念他的名字。 “嗯?” “我愿意与你交换精灵的一生。” 艾德里安很平静地说。 萨特愣了很久,直到他手中的那朵野花落下,很轻又很柔软的“啪嗒”声响起,就像精灵这句话掷于他心中的声音。 作为人类的萨特帮助过精灵艾德里安很多,可最后,被照顾得最多的其实是萨特自己。 精灵用他无限宽广的胸襟与春雨般润物无声的情感浇灌他心中干涸的土地,爱与被爱的情感由于草木,挣扎着从他胸中涌出,叫他幸福得不知所措,恨不得立即死掉。 艾德里安在他呆住时学着他的样子将草编戒指推进他指间。 萨特低头,看向两人相似的指环,如此仓促、简陋、甚至有些滑稽的指环,在人类世界中难以被正眼瞧一下,可精灵并不在意这些。 草编戒指会消失,或许誓言也不会再被铭记,但萨特会永远记得这一刻。他看着精灵的双眼,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冲刷,紧接着是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得偿所愿,他再度垂下眼,躲开艾德里安的视线。 “风会记得我的誓言。” 艾德里安突然说。 萨特再一次愣住了,他抬眼看向艾德里安,看见他浅碧色的眼瞳包含着细碎的光芒,如同宝石一般璀璨。艾德里安再次平静地说: “大地、森林、数不清的草木与灵息会记得我的誓言。” “是……”萨特哽住了:“吗……” “是。” 艾德里安笑了。 萨特凑上前,很轻地与他交换一个吻。 艾德里安合上眼,想起弥拉。 在初次进入人类世界时,精灵目睹了一个人类与另一个人类的婚礼。他们互相拥抱对方,在静谧的角落交换一个吻。彼时的精灵并不懂得那个吻的含义,它或许是交配的信号,是人类独特的交流模式;他也不懂得婚礼的含义,精灵将它视作一场表演——为了繁衍而进行的表演。 可此时此刻,在月色的见证下,艾德里安与一个人类进行了一场极其简陋的婚礼。各种各样的情绪与感受涌上心头,艾德里安回想起那一切,明白一些从未明白过的事: 人类因为相爱而相拥,因为相爱而结合,因为相爱而举行婚礼。 精灵仍然不懂得什么是爱,但在那个吻中,他朦朦胧胧地发觉: 爱就是那些无法被描述的、无数个过去组成的瞬间。 艾德里安睁开眼,想到在卢比安卡的幻境中见到的每一个萨特,咿呀学语的、意气风发的、垂垂老矣的萨特。 或许爱不止是想分享过去,更是分享未来—— 想到这儿,艾德里安忽然明白萨特为何会在那时吻他。 在两人还未明白彼此的心意之前,萨特先一步察觉到爱的存在,并且主动回应了这份爱。 艾德里安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意识到人类的能量超乎他的想象——他们敏锐的心与浓烈的感情令他眩晕。而此时此刻,他们互相做出一生不离不弃的誓言。 这难道不是生命的奇迹吗? “萨特。” “什么?” “我知道人类的婚礼不止这些。” 萨特松开他的身体,脑中因为过多的幸福而仍有些发胀。 “他们唱歌、跳舞、还会交换酒杯。” 萨特局促地笑了一下:“抱歉,艾德里安。” 他再度拥住艾德里安的身体,有些不安地说:“等我们再度进城,有机会的话……” “我说的不是这个。” 艾德里安的眼神十分平静,可在那份平静下,藏着难以被察觉的涟漪。精灵不再冒失地将“交配”的事提在嘴边,因为他意识到他即将真正抵达那个时刻—— “萨特……”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上前吻住了萨特。 萨特一时不备,牢牢地将他揽住,两人无师自通般十指相扣,草编的戒指互相摩擦着的对方的皮肤,萨特感受到一丝刺痛,这份刺痛令他深深地心悸。 第72章 梦醒时刻 艾德里安力竭,比萨特先睡去。他身上已经洗净了,可一躺下还是出了一身的汗。萨特拉开帘子,又一边为他扇风,艾德里安迷迷糊糊间伸手勾住他的指尖,很朦胧地嘟囔一句,大意是叫萨特不用管他。 萨特心酥了一阵,见人渐渐睡熟了,便也不再勉强,躺在他身侧很快一同睡去。 第59章 凌晨时分,萨特醒了一回。 天刚有些蒙蒙白,这时晨露还重,空气中弥漫了冰冷的水汽,萨特感觉身旁的温热不在,伸手一捞,竟没有捞到身边的人。他猛地一惊,从马车上猝地坐起来。 “艾德里安!” 萨特拉开帘子,见围绕在马车旁熟睡的小灰也不见了,登时心掉进谷底。 不可能有魔物趁他们熟睡期间袭击了马车,否则萨特必然察觉。可艾德里安和小灰同时消失令萨特心里涌上许多不安的猜想: 小灰是艾德里安的眷属,始终跟随艾德里安,那么只有可能是艾德里安独自离开了。 难道遭遇什么事了吗? 从没见过的魔物?艾德里安察觉到什么,再次独自出行吗? 还是说,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萨特停住脚步,被脑中的设想吓了一跳。他咽了口唾沫,唯一能肯定的是昨晚怀中的温度不是假的。 风会记得—— 正那样想着,萨特听见一阵溪水潺潺的声音。此时日光也出来了,和煦地打下来,使大地蒙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萨特竭力稳住心神,小心地沿着溪水传来的声音寻去,很快来到溪水边,此时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如此意料之外的一幕: 这是一处并不湍急的溪流,不远处有大约两人高的断层,水流滑下,形成一条接近全白色的瀑布,而一个人影就立在瀑布下,身后跟着只银白色的龙蜥。 日光铺在他身上,暖融融金灿灿的一层,像小猫的绒毛,又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神秘与金贵。 那人有着近乎纯白的肤色,身形瘦削,一头银白色长发如瀑泻下,几乎盖住他的臀部。发丝半干半湿,从背后看去,似乎在他胸前闪烁着某种东西的光芒。 “……艾……” 萨特不由自主走上前,鞋子踩上溪水,发出一阵轻微的啪嗒声。 那人转过半边身体,露出一边侧脸,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如湖心般平静而深邃的浅碧色,曾经对视过千千万万次,甚至互相交换过彼此的心意,如今却叫萨特觉得万分陌生。他扫了一眼,见艾德里安手心处漂浮着,发着光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截银枝。 萨特脑中飞快运转,但不知怎的,始终不太清晰,或许是被眼前的一幕震的。 “人类勇者。” 艾德里安回过头去,那段小小的银枝很快融入他的身体,不再发亮。他再度转过头来,用那种极度陌生的眼神望着萨特,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是你。” 萨特收拾了情绪,身体微微有些紧绷。 那个完全体艾德里安再度出现了——在他们互诉衷肠,相互结合翌日再度出现。萨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可如果作为真正精灵的艾德里安从此取代这副身体,那么昨夜的事,乃至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大抵确实可以当作一场梦了。 为什么会那么快? 太突然了。 萨特垂下眼,微微有些皱眉。 “为什么这样警备。”艾德里安的嗓音带有难以忽略的神性:“你不是很喜欢我么?” 艾德里安边说边往他的方向走来,面对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萨特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你……”萨特只好偏过眼:“抱歉。” “我一直是我。” 艾德里安似乎看穿他心中说想,那双锐利的眼直直地看向他:“有什么不同?” “不要再开玩笑了。” 萨特收起剑,有些逃避地说:“你应该把衣服穿上,这个时候裸露身体,你会生病的。” 艾德里安合上眼,似乎是在感受什么,随后又抬眼望了望被树荫遮盖的天空。他没说什么,身体微微发亮,在萨特面前将整具躯体幻作一团微微发亮的光点,在树冠中随意地飞了一阵。 萨特惊愕。 直到那团光点落在他身前,萨特第一次对艾德里安是精灵这件事有了深刻的认知。 他确实正如他所说,是一团有智慧的灵息。 “人类勇者。” 精灵艾德里安的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带我去见这片国度的王。” 萨特并没有回应祂,只是有些出神地盯着那片光点: 这是艾德里安? 那昨天和他拥抱过,亲吻过的是什么? 这就是恢复了全部魔力的精灵? 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附近有新的银枝? 萨特遥望四周,没有任何魔物的气息,也不曾有其他人类的踪迹。 或许是太久没有回应,光点在空中转了几圈,随即掀起一阵强烈的风直扑萨特的脸。 ”咳……!” 萨特被吹得偏过脸去,几乎站不稳。 他踉跄两步,勉强稳住身体。 “我无法带你去见女王。” 萨特咳了两下,勉强解释道:“我不能进城。” 光点在他身上绕了两圈,似乎在思索什么,萨特忍不住伸手,光点绕开他的指尖窜到一边。 祂就那样待着,仿佛在闹别扭。 萨特有些愣神,随即他否定那个荒谬的猜想:精灵是不会闹别扭的,他的心胸比海更宽广。 光点轻轻转了几圈,随后萨特感受到身体里有阵陌生的温暖,似乎是精灵在向他示好。萨特尝试往回走两步,光点就亦步亦趋跟着,最终两人回到马车上,萨特草草收拾了昨天露营的东西,领着那个小东西上了车。 “你可以治愈我的手臂吗。” 光点并不回应他,萨特抬手给他看:“禁忌魔法。” “我的魔力此时无法做到。” 艾德里安的嗓音再度从他脑中响起。 “是吗。”萨特讪讪地收回手:“那大概,我很快就会失去这条手臂了。” 光点并不回应,萨特干脆不再说话。 一路上皆是无言,一如萨特过去流浪时的每一天一般。 在这时,那些数不清的迷已经不再重要;他与艾德里安交换的爱意也不再重要;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是帮助艾德里安实现他的心愿。 而要实现这一切,听从如今的艾德里安是最好的选择。 萨特思索着,竟然有些庆幸:昨天他干脆利落地和艾德里安办了一场没有观众的婚礼。 就算这一切只有他自己记得也无所谓。 萨特想到那团光点在天地间自由飞翔的场景:他确实不能占有艾德里安,哪怕只是一刻。 “你不可能独自斩杀魔龙。” 艾德里安忽然说。 萨特并不接话,如今的艾德里安拥有数不尽的记忆与知识,早已不是他胡说两句就能胡诌过去的。 马车来到一片平地上,萨特抬眼看去,是艾德里安最喜欢的花海。 光点对花并不感兴趣,只是又围着他转了几圈,对他不回话的表现十分不满。 “你到底要做什么?” 萨特终于开口问。 “你不可能斩杀魔龙。” 艾德里安的嗓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随便你信不信。” 萨特无所谓地说:“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 “你的剑。” 光点围绕他身后的剑转了几圈,随即附着在其上,剑身通体发出阵阵荧光。精灵知道他已经非常接近真相—— “你的剑是谁给你的?” “我的剑?” 萨特避而不答:“问过去的事做什么?” 光点从剑身中脱离,再度来到空气中,百无聊赖地围绕他转了两圈:“人类勇者,在这片大陆南方最边缘,有一群魔物正在吞噬人类的村庄。” 萨特一怔:“你说什么?” 他收敛神色,追问道:“你还知道别的情况吗?” “我可以和这片大陆上的灵息对话。” 光点自顾自地飘了阵:“这群魔物是进化过的全新魔物。它们很快会来到这里,仅凭人类的力量无法阻挡。” “有多少?” 萨特追问:“那群魔物,有多少?” “数不尽。” “该死!” 萨特立刻拉紧马缰,掉头走出那片花海。光点追上来问道:“怎么?”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 光点顿了一阵,艾德里安的嗓音直接在萨特脑中响起:“你没有叫我告诉你。” “我根本顾不得这些!” 萨特回过头,尚未意识到自己正在发脾气:“你以为你是谁?” 光点静默地飘在半空中,许久没有回一句话。 萨特偏过头,毫不犹豫地往城镇的方向赶去。萨尔多给出的地图标注出喀奇镇的具体方位,可那座城镇始终离这儿太远。萨特此刻心乱如麻,忽然一阵眩晕感袭来,他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73章 我 精灵似乎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惩罚萨特的失礼。 第60章 萨特再度醒来时意识到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魔物的袭击,也没有中毒,更没有力竭,仅仅是因为精灵不满他的粗鲁,就略一施法令他昏迷过去。 “艾……艾德里安……” 萨特朦胧中呼唤他的名字,手一抬,便看见指间停着的那枚草编戒指。 本就不是干草编成的,此刻戒指已经开始泛黄,很快就会腐烂掉落。 为什么交换过誓言,乃至真心交换过吻的人忽然就消失了? 萨特虽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完全体艾德里安”接管那具身体——那个拥有全部的记忆精灵真正苏醒时,萨特仍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甘心。 不甘心一切来得那么快,又失去得那么快。 拥有全部记忆的艾德里安几乎可以视作另一个“生灵”,那些与萨特朝夕相处的记忆在祂漫长的生命中不值一提,更不会因此影响祂分毫。作为真正精灵的艾德里安不会承认与人类的愚蠢恋情,更不会耽于其中,将他们交换过的誓言当真,这是萨特自己都能想明白的道理。 一直以来陪伴着他的艾德里安或许从此陷入沉睡,再也不会出现;但或许他根本从没存在过,谁知道呢?萨特愣愣地想。 “你最好带我去给你剑的人那里。” 艾德里安的嗓音从他脑中响起,萨特顿了一下,竟然会觉得他有些阴魂不散。他暗中紧了紧拳,竭力凝神对抗那种极度的负面情绪。 “你到底要做什么?” 萨特干咳一阵,虚弱地问。 巨剑与任何人类武器看起来没有不同,唯一要说的就是它不寻常的尺寸。可真要说起这个,人类中使用不寻常武器者多如牛毛,轮不到萨特的剑获得如此特殊的待遇。 “这把剑不是人类的产物。” 艾德里安简单扼要地说: “这是精灵种创造的剑,蕴藏着精灵种的力量。” 萨特惊异地愣了一下,“祂”的回答解开了他长久以来的疑惑。 “很可惜……” 萨特干笑:“你的愿望要落空了,因为这把剑根本不是谁给我的。” 那阵声音不再响起,四周重新归于寂静,萨特知道他在思索对策,于是不再答话。 “那就带我去捡到它那里。” “不可能。” 萨特冷冷地答:“我必须进城。” 如果精灵所言不虚,有一群数量惊人的魔物正在向他们靠近,那么他必须进城,至少必须叫协会的主人——库斯坦公爵知道。 就算精灵认为人类无力抵抗也好,这绝不意味着人类会坐以待毙——尤其是萨特这个人类。 “你可以进城,告诉我剑在哪里捡的。” “我拒绝。” 萨特干脆利落地说。 忽然,一阵强劲的狂风袭来,萨特眼睁睁看着眼前那个光点变换一阵,紧接着,几乎就是在那个瞬间,光点化作一个人形直直地落在他身前。 是过去几个月里与他朝夕相处,每夜同枕而眠的艾德里安。 “呵,”萨特干笑一声:“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艾德里安”并不答话,似乎还在思索什么。萨特合上眼,解释道: “人类无法抵抗那群魔物,我需要你留下帮我。” “艾德里安”的眼神有些冷,宛如冰锥射向萨特:“就算凭我现在的力量,也不可能抵御那群魔物。” “那你打算怎么办?” 萨特问道:“你又能躲去哪里?” 人类的城镇全部毁灭,魔物迟早会侵蚀森林,精灵又能在森林中躲多久? “这与你无关。” 四周再度陷入寂静,一时间,萨特与“祂”都没有再说话。 “可你明明说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 萨特突兀地说。 “艾德里安”一顿,如冰山般的神情有些松动。 “你记得的,”萨特有些疲惫:“因为你说你一直是你。” “不要开玩笑了。” 精灵用他的话回应。 “好吧。”萨特噤声。 “艾德里安”定了一阵,接着示弱一般说:“快告诉我,真的没时间了……” “什么?” 萨特敏锐地察觉不对,追问道:“什么没时间了?” 艾德里安在他眼前缓缓倒下,几乎是同一瞬间,萨特上前伸手接住他,朦胧听见他昏迷前最后一句话: “……我能收回……它……的时间……” “收回什么?” 萨特正欲再问,艾德里安的身体已毫无反应。 那头银白色的长发在他眼前悄然变化,成了他熟悉的样子:乱糟糟的如同小猫一般半长的深棕色;皮肤的质感也不再梦幻,变回从前那样略有些晒斑,略有些伤痕与磨损的模样。 萨特的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紧紧地拥住那人的身体,无声地哭起来。 艾德里安醒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萨特久久地望着他,几乎一动不动。他的手不自觉地在他身上抚摸,似乎在一遍遍确认他的存在。 “萨特……” 艾德里安闷闷地说:“好重。” 听见他说的是“萨特”,萨特最后一口气也舒了出来,“祂”是不会叫自己的名字的。在精灵眼中,人类的名字并不重要,也并令他有一丝一毫的在意。望着艾德里安的脸,他哽了一下,选择将那段经历暂时压下。 哪怕那个精灵曾经叫他去死也无所谓,萨特只要此时拥有着艾德里安就好。 萨特松开手,有些失神的样子:“抱歉,艾德里安,是我不好。” 艾德里安缓慢地摇摇头。 此时日光已经落下,大地上铺着一层清晰晃眼的靛蓝色,艾德里安沉默地望着树冠,许久才开口: “萨特。” “怎么?” “我一直是我。” 萨特怔住了,无法想象他的艾德里安在说什么。 “我一直是我,萨特。” 艾德里安很慢地眨了眨眼:“我是从神树中诞生的一团灵息,大陆上最后一位精灵,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说罢,他转过眼望向萨特:“如果有一天我不再以这种形式存在,不要为我感伤。” 他伸手抚上萨特的脸颊,很温柔地拭去那滴泪: “不必想念我,我永远都在。” 第74章 真正的魔法 萨特没来得及思索他话中真意,紧接着感受到一阵暖流汇过心脏,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他看向艾德里安,明白这是他在用治愈魔法。 明明身体没有受伤,心脏却几乎像撕裂一般疼;明明治愈魔法没有治愈任何创伤,却切实叫他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萨特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那天,明白这似乎也是某种魔法: 某种被人类命名为“爱”的魔法。 唯有爱人时才会如此患得患失,同样,唯有被爱时才会如此容易幸福。 一切有关爱的感受早已写在族群的记忆中,众人将它命名为“爱”,就这样,人们渐渐忘记了它也是一种魔法。 “我知道了。” 萨特答道:“我记住了,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点点头,起身将自己埋进萨特怀中。 萨特拥住艾德里安的脑袋,很轻地抚摸他的背脊,艾德里安几乎力竭,很快就睡熟了。萨特将他抱进马车,取下帘子时意外看见高悬在天空中的圆月—— 今晚的月特别圆。 他定定地望了一阵,很快转身钻进车厢。 翌日清晨,艾德里安比萨特先一步醒来。 他已经很饿了,长期的断食几乎叫这具人类的身体难以维持清醒。萨特起身时就看见他独自取了面包,在火上炙烤后慢慢啃着。 “为什么不叫我?” “你很累,萨特。” 艾德里安一手逗弄着小灰,看向他的神情十分柔软。 萨特走到他身旁,接过那半块面包,随后用小刀切了,一点点喂他。 “你就不累吗?笨精灵。” 哪怕时间非常短,萨特也清楚维持完全体形态应当耗费了他大量的能量。 “你为什么喂我?”艾德里安避而不答:“因为我很累?” “因为我们结婚了。” 萨特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我喜欢照顾你。” 艾德里安沉默地吃完剩下的面包,很乖地不再问了。 “关于剑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萨特问道。 艾德里安合上眼,思索一阵:“不记得,但我知道那把剑并没有被发挥出全部威力。” “是。”萨特抬起那只形变的手:“因为在十年前,我掉进深渊后失去了几乎全部魔力。” 艾德里安看向他的手臂,思索着那片蓝黑色的晶状物: “即便你有魔力,也远远没达到它的最终形态。” “我知道。” 萨特干脆地点点头:“我不过是一个人类,怎么可能发挥它的全部威力?” 第61章 艾德里安直视萨特的眼,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 我能斩杀魔龙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正当他想再问什么时,萨特好似心有灵犀一般:“如果我们能顺利躲过这次灾祸,我会带你去——” “哪里?” “龙冢。”萨特顿了顿:“我捡到这把剑的地方。” 喀奇镇距离太远,虽然有王国直隶的护卫队,可从这儿赶过去至少需要20天。 但最近的城镇只有他们刚逃出来的纽维尔镇,萨特思索再三,不知是否需要为这20天停留。 “艾德里安,关于那群魔物的情报,你还记得多少?” 艾德里安诚实地摇摇头,他记忆模糊,一时半会无法确定:“我也不知道。” “南部的村庄向来和中央联系微弱,可如果魔物袭击了他们,至少会有人将情报传回去才对?” 萨特喃喃道:“难道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那也太糟了。” “萨特,”艾德里安轻声说:“事情还没有遭到那种地步。” 大陆最南端距离主要的人类城镇还非常远,并且中间隔着一条相当高的山脉,看起来确实还有时间,可萨特不敢赌。 必须尽快让王国政府知道这事,至少要做出相应的对策。 “萨特。” 艾德里安的嗓音平缓,他隐约明白此时真正要紧的事:“如果我们再度进城,遇到普米尔,怎么办?” 萨特停止思考,望着艾德里安的脸,思索再三,萨特认真交代:“艾德里安,如果我不幸在城镇中被抓住——” 艾德里安回望他的双眼,听萨特一字一句地说:“那么你就回到北方,回去找劳拉,她知道怎么做。” “那你呢?” “会有人救我的。”萨特露出一个有些干瘪的笑容:“不必担心。” 说到这儿,萨特不知想到什么,非常严肃地按住艾德里安的肩:“记住,绝对不要和军队对抗,你明白吗?” 凭借精灵此时的力量,面对如海水般汹涌的人类时会发生什么,萨特无力想象。 “能不能叫其他人类通知他们?” 艾德里安与他脸贴脸,嗓音柔软:“让他们进城,告诉女王。” “不行。” 萨特干脆地否决道:“除非看见我本人,否则他们不会相信的。” “你很厉害吗?” 艾德里安问:“他们都相信你?” “或许不会立刻相信。”萨特干笑:“但他们会认真考虑,只要派人去南方看一看就能知道了。”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不再接话了。两人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萨特转过身专心骑马,向着纽维尔镇的方向前进。 终于,在马儿已经走出森林后,艾德里安轻声问道: “不救他们,会怎么样呢?” 萨特顿了一下,下意识与精灵对视一眼。 “我会无法原谅自己。” 萨特认真地回道。 艾德里安抿了抿唇,不再追问他的想法。纽维尔镇非常近,马匹全力前进,两人不到三天就来到了城郊,远远地看见城墙。 “让我独自进去。” 萨特将艾德里安安顿好,又说:“你不要参与。” “有什么区别?”艾德里安平静地说:“他们也看到了我的脸。” 萨特一愣,艾德里安紧接道:“如果我和你一起进去,还能照应你,这样不好吗?” “好吧。” 萨特犹豫片刻,很快答应了他的提议。 纽维尔镇没有协会驻点,萨特必须寻到值得信赖的对象,思来想去,只有城主适合。 进城前,萨特替艾德里安做了顶能盖住脸的兜帽,又做了半块面罩,将他捂得严严实实。随后自己也戴上那副装备,趁着夜色正浓时悄悄混进城。 两人进城时兵分两路,艾德里安负责掩护,萨特很快来到城主城堡。 整个纽维尔镇非常小,规模不及托斯卡镇一半,因而就连城主的领地也显得十分逼仄。萨特从河道潜入,一放倒了几个守卫后,很快来到城主的房间。 艾德里安在不远处盯着,黑鸟站在他肩上警惕地望着四周。 萨特进去后已有一阵,城堡内始终没什么大动静,艾德里安盯着那扇亮着的窗户,心中隐隐感觉惴惴不安。 ——砰! 忽然,一阵响亮的破裂声响起,一个黑色人影从窗户中跳出,随后不见了踪迹。 “萨特。” 艾德里安立刻明白那是萨特,便快步追了上去。很快,萨特从河道中钻出,浑身湿淋淋的,带着新鲜的血迹。他一见到艾德里安,几乎立刻指挥他离开:“快走!” ——咻! 一阵箭雨落下,带着急促的魔力火焰,迅速在空旷的草地上烧起层层烈火。 “糟了。” 萨特咬牙,艾德里安此时吹响骨笛,一阵疾驰的风拂过,将飞跃而来的龙蜥重重击倒在地。 “小灰!” 艾德里安正欲再吹,却被萨特伸手拦下。他抬眼看去,不远处的草地上已经站满了形形色色的士兵,无一例外都全服武装,披着铠甲。 士兵的中心处矗立着一个独臂的人影,随着火光映照,艾德里安渐渐看清那人的脸—— 是普米尔。 火光照在他的断臂上,垂下的布条十分显眼。 他此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是在那场致命的对决中,普米尔失去了他一条手臂,萨特也并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 第75章 我与你的第一天 “普米尔!” 萨特没有犹豫,抓起艾德里安的手臂往身旁一掷,银色龙蜥冲破众人的包围,稳稳当当地接住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摔得昏头转向,抬眼一看,只见士兵们都渐渐围了上来。火光冲天,众人的神色隐藏在盔甲中。唯独普米尔露出完整的脸,双眼中蕴藏的阴郁难以言说。 “我做梦都在等这一刻。” 普米尔用单手抽出腰间的剑,作势要扑上来。萨特转过身,用巨剑挡下几击,随后用力一挣,在包围中撕开一道口子。 士兵的数量空前绝后,都审慎地围绕着交战中的两人,一旦包围有裂口,新来的士兵很快就会补上。 普米尔本就断了一臂,交战中逐渐落入下风,他并不恋战,起身退回士兵身后。 龙蜥快步向前,用巨尾扫倒一片,包围又再度严密起来。 箭雨第二次袭来,萨特快步走至艾德里安身侧,用巨剑为他阻挡。龙蜥四肢一迈,硕长的巨尾将两人紧紧护住。 不时有士兵上前刺龙蜥的身体,龙蜥鳞甲严密,却不得不甩动身体抵抗。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萨特转过身紧紧地扣了一下艾德里安的手,随后摸到他的胸口用力一扯,将他脖子上戴着的骨笛攥进自己手中。 “艾德里安。” 萨特呼吸紧促:“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快走。” 艾德里安来不及说出一个不字,此时一阵强烈的魔力光刃从四面八方袭来,龙蜥抽搐着抵抗了一阵,很快就中了几刀,鲜血喷涌而出,龙蜥鳞甲碎裂,发出尖锐的鸣叫。 “小灰……” 艾德里安喃喃道。 萨特单手抱起艾德里安,另一手将巨剑护在额前,只见巨剑中迸发出极强的魔力屏障,带着眩目的赤红色光芒。萨特强行冲破众人的包围,几乎是同一瞬间吹响手中浸血的骨笛。 一阵撕破天空的鸣叫应声响起,众人抬眼看去,只见月色被乌云遮蔽,天上赫然出现一只巨鸟。 此鸟通体漆黑,翼展硕长,速度极快,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俯冲而下,用它的巨爪精准地衔住艾德里安。 几乎是同一时刻,艾德里安与萨特十指相扣的手被强行分开,下一秒,视线已经极度远离地面。 艾德里安眼睁睁看着众人的包围向萨特涌去,重伤的龙蜥躺在自己的血泊中奄奄一息。 精灵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指尖,巨鸟扣住他的肋骨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放我……走……” 艾德里安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放开我……” 他混沌的脑子无法思考眼前发生的一切,更来不及思索巨鸟从何而来。 艾德里安在极度的疼痛中昏迷过去。 战场状况惨烈,萨特浑身是血,在确定艾德里安已经离开足够远的距离后,主动示弱一般扔下巨剑。 普米尔一边损失惨重,他带着属于纽维尔城的士兵而来,显然不可能是为报私仇而来。 萨特用力一抹,将眼皮上浓烈温热的鲜血抹去,果不其然,普米尔身后出现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 男人戴着纯白色手套,袖口的装饰华丽精致,见萨特扔下剑,便示意众人停下。 随后他合掌鼓动,漆黑的夜里,空旷的草地上响起清脆的鼓掌声。 “不愧是斩龙的剑骑士。” 男人声色平稳,带有明显的游刃有余:“竟然能战到这种程度,实在令我佩服。” 第62章 “你想谈什么?” 萨特冷声问。 “我们一直在找你,萨特·赫斯菲尔德。” 男人垂下手,气定神闲地说:“不过看来你已经自投罗网,不妄我们一番辛苦。” 萨特抽出腰间的龙牙,与另一把剑一起交叉置于胸前。月色昏暗,他浑身淋了血,就那样摆出防守姿态一动不动地立着,月色投下的影子重了几层,远远看去宛如索命的魔鬼: “谁想杀我,叫他自己来我面前。” “我劝你不要过度抵抗。” 男人神态如旧,沙哑的嗓音中带有轻微幸灾乐祸:“就你身上累计的罪,加上今晚的数十条人命,已经足够宣判死刑。” “罪?” 萨特一笑,将剑放下,以前所未有的冷硬姿态回道: “我是圣帝亚斯徽章的获得者,王国有史以来最强的剑骑士,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男人一滞,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我可以跟你们回去,”萨特眼神阴鸷:“不过,我要求必须出征剿灭南方魔物的行动。” “你凭什么提条件?” 男人有些失态:“你很快就会成为阶下囚了。” “就凭你现在还不敢杀我。” 萨特将剑一一收进剑鞘,双眼一合,不再言语。 男人看向远处的天,试图找回一些筹码:“我已经派人追上那只巨鸟,很快……” “就凭你?” 萨特打断他。 护卫队中不乏有能供人使唤的魔鸟,但那只鸟不是寻常之物—— “不可能。” 萨特斩钉截铁道。 艾德里安醒时,眼前的一切尽是陌生的原木色。疼痛比知觉更先一步苏醒,他下意识想起身。 “别动!” 一阵轻柔的女声响起,接着一只健硕的手上前紧紧托住他的脖颈,又轻轻将他放回床铺中。 “你的肋骨断了,不要勉强,会很疼的。” 女人又说。 艾德里安脑中混沌一片,可听见女人的声音,竟觉得有些熟悉。他艰难地测过眼,看见一个将脸蒙在罩纱中的女人。女人看见他,不由分说地将罩纱取下,露出半边爬满黑晶的脸。 是弥拉。 艾德里安怔怔地望着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不知为何会有奇怪的感受冲刷他的心脏。 是什么? 人类叫它什么? 艾德里安思索着萨特教他的词汇,竟觉得没有一个能描述的。 弥拉上前听她还干净的掌心抚摸艾德里安的脸,很慢很轻柔,宛如一阵沁人的微风。 艾德里安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一个极小的房间,大到只能放下一张床铺,弥拉与她的丈夫瓦尔守在他身侧,不时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没有萨特。 艾德里安合上眼。 尽管象征着他的弥拉还在,可这片空间中没有萨特。 这是艾德里安苏醒后第一次与萨特分离,也是他们各自没有彼此的第一天。 第76章 命运汇集于此 “你醒了。” 一个女人掀开帘子,她身材干瘦,神色带有某种难言的凝重,艾德里安看清她的脸,反应了几秒才想起她是谁——正是萨特叫他找的人,劳拉。 “你在茶馆里。” 劳拉解释道:“我知道这里很窄,但这儿很安全。你先将就一阵,追兵的事我会派人解决。” 艾德里安张了张唇,劳拉立刻会意:“想说谢谢?不必着急,你还有很多时间。” 说罢与弥拉夫妇对视一眼,利落地退了出去,瓦尔也跟随她一同离开。艾德里安很慢地思考这几日的经历,最后总不由得想到萨特。 弥拉见他眼中情绪一动,便凑上前来:“你想说什么?” “弥拉……” 艾德里安合了合眼,想起萨特最牵挂的事:“你的……孩子……” 弥拉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令艾德里安心口颤了一下。 “她很健康。” 说罢,她又补充道:“不必担心。” “是吗……” 艾德里安合上眼,脑中浮现的是那日森林里穿过树叶的浮光。 “那你呢……?” 弥拉显然没想到他还会问这一遭,便愣了一下。 不必解释,她身上不断扩散的黑晶已经展示了她注定的命运。弥拉下意识扯了一下兜帽,露出一个苦涩却坦然的笑容。 “我很好。” 弥拉问道:“哥哥呢?哥哥他……” 艾德里安看向她欲言又止的唇,见弥拉有些紧张。 “哥哥他获得幸福了吗?” 艾德里安转了转眼,思索到萨特那句话: ——弥拉,我确信你没有我也能获得幸福。 那么萨特获得幸福了吗? 艾德里安有些迷茫。 劳拉再度推门而入,她与弥拉对视一眼,接着有些郑重地说: “公爵大人会出面处理这次危机。” “公爵大人?” 弥拉不由得站起身追问:“哪位……公爵大人?” 劳拉垂眼,避而不答,转而对艾德里安有些解释性地说: “公爵大人是协会的主人,也即是我们的顶头上司。” 艾德里安没什么反应,劳拉解释道:“短期内萨特不会有事的,他的生死关乎许多东西……” 说到这儿,劳拉抿唇不再说。随后转身出门,再进来时手上多了个东西: 一只筋疲力竭的黑鸟。 “小黑……?” 艾德里安想起那个俯冲而下,带他脱离险境的未知巨鸟,脑中仿佛雷劈一般: “救我的是你?” 劳拉示意他冷静,点点头道:“魔鸟是萨特豢养的眷属。” “噢——”艾德里安几乎是鹦鹉学舌般重复:“眷属。” 自然是有眷属。 正如野犬之于卢比安卡,大狗之于沙夏,小灰之于自己。 艾德里安怎会发现不了,那只时时停在萨特肩上的小黑鸟,也是攫取他的魔力生存的眷属。必要时它将张开羽翼,带艾德里安不顾一切地逃回北边。 “劳拉……” 艾德里安轻声问:“我需要一匹马……” “马?” 劳拉有些惊讶:“你现在的情况不能骑马,先养好伤再——” “我要一个足够有能力的治疗士,让他来……” 艾德里安平静地吩咐:“我有……让他魔力大增的办法……” 劳拉为他找来能力卓群的治疗士,尽管如此,他身上严重的骨折依旧令他无法动弹。艾德里安将众人赶走,与那治疗士单独在小间不知做了什么,第二日,他就可以扶着门框起身了。 “马……” 艾德里安说。 劳拉对此难以置信,她更愿意相信艾德里安在逞强,可上前查看,他的骨头确实重新合在一起,虽还没恢复到完全正常的水平,但独立行走已经不是难事。 “不,”劳拉拒绝道:“我与萨特达成过约定,一旦你回到这里,我会保护你的周全。” “我不在乎周全。” 艾德里安肩上凭着的毡子掉了下来,他直直地立在劳拉身前,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晕。随即他的双眼也开始浮现那种光芒,接着整个人借由魔力腾空飘起,仿若神祇。 “我不是人类,”艾德里安用略带命令的话说:“我也不在乎人类的未来,但我此刻需要马——” 劳拉始料未及,甚至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 “在大陆最南部,有一群汹涌的魔物正往人类的城镇袭来,”艾德里安的眼一动不动:“我不在乎人类的结局,但萨特一定在乎,所以——” 劳拉没听完他后面的话语,但她听懂了艾德里安的诉求。犹豫再三后,劳拉叫人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此马性情温和,速度敏捷,艾德里安骑上它消失在森林尽头。 伤口依旧传来尖锐的刺痛,骨头与骨头的碰撞甚至令艾德里安听见它们发出的声响,可他无暇再顾及。 他只记得萨特对他说过的承诺,每当时间流逝一分,这份承诺就会再坐实一分,而萨特,向来是说到做到之人。 必要时,萨特愿意为艾德里安舍弃生命。 北方森林,散落的图多族同时感受到了主人的感召。 精灵的召唤是即时的,如同一股强大的魔力推着图多族前进。 格里希莫夫几乎是立刻就回应了这份召唤,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追赶,很快来到艾德里安身边: “殿下。” 格里希莫夫下马,十分谦卑地行了个礼:“您回来了。” “格里希莫夫,” 艾德里安说:“我说过,当我再度回到这片大陆时,我要知道其他银枝的下落。” 格里希莫夫一怔,没曾想过他这样快就回来:“时间太短了,我们……” 北方森林情况复杂,为保证生存,格里希莫夫一族已足够艰难,更何谈与其他图多族接触。不必再解释,艾德里安已经领会得七七八八。 第63章 “不用再说了。” 艾德里安打断他:“我需要图多族的全部银枝。” “全……全部?” 格里希莫夫惊愕:“殿下,您想做什么?莫非您有了不得的计划——” “银枝是神树的一部分,是精灵种给予图多族的宝物。” 艾德里安抽出背后的银剑: “现在,是时候让它们物归原主。” 第77章 虚假神祇 “您要如何……” 格里希莫夫正疑着,见艾德里安将剑置于自己胸前,似乎念了句什么咒语。 他浑身泛起银色光晕,如同坐在月光里。 在寂静无声的魔力流动中,格里希莫夫胸前的银枝化作千万缕银色丝线,自由地散开后又重新落在他的剑上。 那把镶有蓝宝石的银剑已经展现出与曾经截然不同的华丽光泽,似乎只要有主人魔力的浇灌,它便能再度焕发新生。 “殿下……” 没有了银枝的压制,魔灵的能量几乎汹涌澎湃,狼头肉眼可见的更加狰狞。 格里希莫夫虚弱异常,却仍不甘心地追问:“您在南方寻见了什么?” 艾德里安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留下一个荧荧发亮的背影。格里希莫夫望着他,微微有些发怔,下一秒就听见艾德里安如银剑一般带有流光与金属感的嗓音响起: “格里希莫夫。” 艾德里安的嗓音平淡异常:“世界即将迎来剧变。你与你的部族恐怕会遭受灭顶之灾。” “殿下……” 格里希莫夫有些焦急地追问:“您想吩咐在下什么?” “这次南方之行非常短促,但我在与世界的交互中收获许多。格里希莫夫,我或许已经非常接近世界的真相。” 说到这儿,精灵顿了一下:“在我预感的未来到来前,格里希莫夫,我想你的魔灵有更值得去的地方。” 格里希莫夫的眼神紧紧追随他,忙追问道: “什么?” “南方远离村落的森林中藏有一个崭新的深渊。” 艾德里安冷静地吩咐道:“我预感那里很快会迎来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爆发,带领你的魔灵去那里吧。” 说罢,精灵将剑收进鞘中,半空中对格里希莫夫作了个极为轻柔的动作,银白色的魔力光雾从他指尖飘来,似是在施予祝福。 “风会告诉你它在哪。”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其余图多族的族人会跟你一起前往。” “可他们……” 格里希莫夫明白他们散落在各个角落中:“您要如何一一找到他们?” 艾德里安侧过脸,似是下定决心般施展了两段银枝带来的截然不同的力量: 很快,数不清的细小银色光线冲破天际,在繁密的森林与山谷中形成一张互相呼应的网。银枝在各个角落回应了艾德里安的呼唤,无论它们此刻的主人是否愿意。 艾德里安在格里希莫夫的注视下很慢地幻化成一团极小的光团,在几息中消失不见。 格里希莫夫不敢耽搁,一刻不停地回到营地,带领精锐往艾德里安指示的方向赶去。 喀奇镇的地牢比其他城镇都大上许多,但看守的严酷程度分毫不减。 萨特坐在湿滑黏腻的地面上,身体极度虚弱,精神却病态地亢奋。血液冲刷血管的声音在鼓膜处响动,而他关节处艰涩的转动带来的异响却比这更甚。昔日的人类勇者不停地在指尖转着一块带血的银色鳞片,脑中嗡嗡地想到许多。 得益于此刻完全隔绝任何人与环境的寂静,勇者萨特开始用前所未有的方式看待他与艾德里安的关系,在艾德里安紧扣的手与他分开那一刻,萨特确信自己深爱这个非人类的生物—— 对艾德里安可能会死去的恐惧在那刻战胜了他自己的本能。 驱动魔鸟的变形需要难以想象的巨量魔力,萨特为艾德里安的安全,几乎耗尽全部力量奋力一搏。 想到这,萨特紧紧握住了那块鳞片。 鳞片尖锐的触感令他稍微清醒一瞬。 在连续昏迷不醒几日后,狱卒打开牢门,为萨特戴上最为严密而残酷的枷锁。 铁锁拖沓的声音在异常空旷的地牢中回响,尖锐而又沉闷。萨特被带至一片稍宽敞的房间,在贵宾来临前,他被迫跪下等待。 此人没叫他等待太久,很快,一阵复杂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着神职服饰的男人上前,坐在早为他准备好的奢华椅子上。 萨特模糊地看他一眼,便看见此人大腹便便的身形与双颊耷拉的褶皱,他双眼中的傲慢与鄙夷毫不掩饰。 一场公正的审判不可能在地牢中进行,萨特对此心知肚明。从服饰上推断,此人是于王城贵族勾结多时的深渊教派中的一员。 所谓深渊教派,是一种信奉深渊力量的教派。主张以温和与献祭的手段解决来自深渊的威胁。 在过去十多年间,深渊教派的势力不断壮大,成了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 “主教大人。” 一个侍从上前行礼。 主教应了一声,随后不再开口。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偶尔有几声萨特忍受伤口疼痛时难耐地呼吸声响起。 “哼。” 主教忽然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冷笑,他将那肥满的身体从座椅中抬起,从侍从手里接过权杖,随后打量般围绕萨特转了半圈。 “听说库斯坦公爵大人想保你。”主教的嗓音浑厚却黏腻:“我看也够呛。” 萨特合上眼,并不答话,依旧不卑不亢地跪着。 “他创建的紫荆协会收留了你近十年,如今这已经是个不可能捂得住的秘密。” 萨特艰难地看向房间里唯一的窗,一轮弯月挂在漆黑的夜色中,他想艾德里安会不会同样在月色下思念他? “哼,”主教又再度挤出一声冷哼:“你不接话,是羞于反驳,还是无话可说?” 见萨特不配合,主教朝一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人将手中的剑柄一翻,重重地敲在萨特的背脊上,他囫囵一下,直接伏倒在地上。 主教这才满意,漫不经心地说: “十年前,你盗走圣人的遗物,窃取了斩龙的成果,将其归于你一人所有。” 主教一桩桩细数眼前这个男人的罪行: “你在前往深渊剿灭魔物的行动中好大喜功,贸然行动,带领一支近一万人的队伍全军覆没。” 主教的眼望向房间里的唯一一扇窗: “其中包括你曾经在圣蒂亚斯骑士团并肩作战的伙伴:弓箭手威尔玛;盾骑士索斯;治疗士卡拉奇;” 说到这儿,主教望向那人低垂的头颅: “教导你多年的恩师,剑骑士伦赛——致使他唯一的女儿弥拉·伦赛从此成为孤女。” 萨特头颅低垂,眼神却死死地望向主教走过的那片湿滑地面。 “你将深渊的诅咒带回地面,数千人因此受牵连,成为枉死的冤魂。 “而你,犯下滔天罪行之后竟然能潜逃近十年,” 主教在此时发出一声嗤笑: “我若是你,不知能否有一天能睡得着觉?” 第78章 心中的火焰 “呵。” 寂静的昏暗空间响起一阵短促的轻笑,主教看向萨特,眼神带有压抑的阴狠。 “主教大人,我不是您的信徒,何必说这一通?” 过去的记忆印在萨特脑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无需旁人提醒。 “难道您想我在您面前忏悔?” 萨特无畏地说:“正如您所言,我是个犯下滔天罪行的无耻之徒。” 见他并不反驳,主教心知激将法落空,将长袖一甩,坐回椅中。 “你就这么确信库斯坦公爵能保得住你?”主教冷哼:“女王殿下已经知晓此事。” “你们不敢动我,只因我是从深渊中唯一活着回来的人类。” 萨特咽下一口血,淡淡地说:“快说吧,不要再卖关子了。” 一阵诡谲的赤色魔焰从萨特的右臂中飘起,裸露的奇异手臂上,附着的晶片逐渐松动,似乎下一刻就会张开獠牙,露出凶狠的原型。 “你们到底想与我达成什么交易?” “交易?”主教冷哼一声:“你认为,你有资格与我们达成交易?别忘了,你已是阶下囚。” 萨特合上眼,几不可闻般道:“谁知道呢……”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萨特头也不回,心中对来人已有预感。 匆匆而来的仆从与主教耳语两句,果不其然,主教敛了神色,似乎在思索对策。几人对话几句,随后主教先一步走出地牢。 萨特在短暂的间隙中昏迷过去,脑中昏昏沉沉地梦见许多场景。 20年前,王国东南部边陲村庄。 5岁的萨特在这年的秋天失去双亲,从此,被一户富农收养在自己的马圈里。 富户为他起名赫斯菲尔德,用以纪念他出生的那片土地。 第64章 关于父母的记忆,萨特已经很模糊了。 只记得他的母亲是个黑发蓝瞳的女人,父亲则与附近的农民没什么区别,深棕色的发丝与眼瞳,黝黑如同小麦一般的肤色。 据说他是某个传奇剑士家族的后裔,母亲则继承了家族内的草药知识,成了远近闻名的药师。 某一年,一场疾驰而来的暴风带来几只狂躁的魔蜥,村庄因此毁于一旦。 萨特的父亲在抵抗龙蜥时身死,母亲则在其后的瘟疫流行中丧命。 两人没为萨特留下任何遗产,只给了他一颗生来正直,从此伤痕累累的破碎之心。 富户家有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女孩儿,萨特被教育要叫她“小姐”。 小姐十分任性,时常对作为仆人的萨特打骂;可即便如此,她有时却又慷慨地分他书看,给他瞧城里带来的新奇玩意。萨特从书中了解世界的知识:大海,沙漠,冻原;数千年前的古代遗迹;魔龙的存在。 小姐常常叹息,希望自己也能拥有魔力—— 就这样长大——在15岁时嫁人,成为谁家豢养的笼中鸟不是她的愿望。 如若有魔力,她便可以做许多事了。 “萨特。” 小姐严肃地说:“你太过正直,心又太过清澈,总有一天你会成大事。” 萨特似懂非懂。 “不期待吗?萨特,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大英雄。”小姐肯定地说:“如果你成了大英雄,记得回来找我们。” 萨特点点头,不知自己作下了怎样的承诺。 那时,他常常来到村庄尽头的悬崖处高呼,对在天上的父母说话。某天,小姐来到那里,递给他一只口琴,从此琴声代替了稚嫩的叫唤。 旧时的村庄、农舍被魔物占据,人们不得不搬到更远的地方重新组建家园。而那些魔物,却又时不时会来滋扰新的村庄。人们不断退缩,直到退无可退。 萨特常常在悬崖眺望,期待那片叫“赫斯菲尔德”的土地重新回到人类阵营的一天。 赫斯菲尔德是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它气候温和,平坦广阔,因降雨丰沛而形成的广袤的草地是最合适的放牧场。这片土地是他父母的出生地,是承载了他们记忆的宝贵故乡。 谁会想到,那一天因他的存在而提前到来。 七岁时,因马儿失控跑缰,萨特在追逐马儿的途中摔下山崖,在千钧一发之际意外觉醒了某种天赐般的能力—— 他似乎能使用魔力了。 不是从哪里继承的,也不是天地赐予的,是从他那具小小的身躯中自然酝酿的魔力。一闭上眼,萨特甚至清晰地能看见它明灭变换的形状与轮廓: 赤红色,火焰一般的形状。 那股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烈,失控的它吞噬了过去的一切,最终几乎要将他也燃烧殆尽。 熟练使用魔力的萨特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天纵奇才,每个见过他的老师都惊讶: 这么小的孩子是怎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魔力的? 即便是成年人,在不经专业训练的前提下随意使用魔力都有招致灾祸的风险。萨特使用它时却恍若浑然天成。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丰沛的魔力储量,比起十个成年人都丝毫不逊色。这令他可以轻松挥动比他自身还重的巨剑,其造成的威力也成倍增加。 任谁来说,都会称赞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在10岁那年,萨特·赫斯菲尔德独身一人进入赫斯菲尔德,几乎斩杀了寄生在那里的所有魔物。 欢呼、簇拥、数不清的追捧接踵而至,萨特面对夙愿的终结,心中竟感到强烈的迷茫。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到达了最终目标,实际却并非如此—— 他隐隐感到自己的一生即将被绑上某种无法控制的命运,如同疾驰而过的马车,无论他希望与否,愿意与否,这辆马车都不会停下;撞毁也好,沉底也好,粉身碎骨也好,这辆马车不会恐惧任何结局。甚至,如若没人握紧马缰,他将自己握紧马缰,成为鞭笞自己前进的掌舵人。 萨特合上眼,在无数个不安与恐惧的夜晚梦见赫斯菲尔德。 那片翠绿的,一望无垠的,水草丰美的土地。 他隐隐意识到了自己的本性,最终有些惶恐地接受了它。 “萨特·赫斯菲尔德”一战成名,在小小的边陲引来了彼时最有头有脸的众多人物:包括后来成为他恩师的传奇剑术师法尔加·伦赛。 伦赛的英勇事迹数不胜数,却常年没有收徒。在见到萨特的一刻,法尔加·伦赛确认他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人选。 萨特在其后的人生中无数次询问伦赛:为何在那样多的人中选中自己。 伦赛对此避而不答。 直到最后那次致命的战役之前,伦赛不知为何改了主意,他的思维似乎飘得很远,如同感叹般张口: “这世上真正的英雄,从不是那些年少时就展露头角,有过英勇事迹的人;” 萨特似懂非懂,但伦赛的神情令他想到小姐。 “而是那些绷紧一根神经,跌倒后也会爬起,到死也不会放弃自己信念的人。” 伦赛轻叹般笑了一声:“萨特,你令我感觉到,你就是那样的人。” 第79章 故乡 在他正式前往城中跟随伦赛之前,小姐的反应异常激烈。 她一反常态,不再打骂萨特,也不给他任何书看,而是将萨特锁在家中的阁楼里,时刻看守,不准他踏出房门一步。 如她所知,那片小小的木板是不可能阻挡能斩杀魔物的天才的,但萨特没有破坏这一切。他安静地等待着,期待小姐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 小姐走进阁楼,不安地说: “萨特,你不能去。” 萨特合了合眼,并没有问她为什么。小姐的脸色灰暗下去,似乎笼罩着某种阴影,她垂下头,有些泄气又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小臂: “你不明白,等待你的即将是怎样的命运。” 说罢,小姐松开一只手,将脸埋进手心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萨特瞪大了眼,意识到小姐与其他旁观者截然不同之处。 小姐虽与他同龄,但因为男女的差异,她比男孩儿早熟;又心思敏感,加之读书多,知识丰沛;于是,如同预感般的,小姐那小小的心中酝酿了许多他会就此陨落的不安猜想。 她说不清这是为何,亦说不清依据是什么,只知道她的直觉迫使她留下萨特——无助地,几乎是哀求般留下萨特。 她似乎忘了自己说过萨特会成为大英雄的事,也忘了这件事的实现近在眼前。 萨特记住她的眼泪与挽留,随后拂开她的手,毅然决然地离她而去。 伦赛带他回到王都,给予了他衣食无忧的生活,并在此之上强硬地安排他进入军事学校。 本意只为令他摆脱文盲的出身,却有了意外收获。 在课堂上,萨特与生俱来的正直得到了充分的共感与释放。 那种拯救故乡的执念与信念被命名为对故乡的忠诚,而萨特充分地感受着这股忠诚,对象很快扩展到整个王国。 年轻的剑骑士在无数次自我博弈中战胜不安和恐惧,接受自己要守卫王国的使命,并因此为傲。 作为传奇剑术师,伦赛的实力毋庸置疑。而萨特作为他的学生,凭借令人感叹的天赋与努力迅速追上他的步伐。 在一次单独对战中,伦赛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垂垂老矣的旧日英雄终于迎来了他的继承者,这位继承者将他击败,宣告属于自己时代的开始。 彼时的他只有15岁。 一个天才剑术师横空出世,世人无不赞扬他端正的品行,吹嘘他的美德,仰望他天才般的实力。 如此光辉的履历,还缺什么呢? 是啊,还缺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枚圣帝亚斯徽章。 纸上谈兵的英雄终究无法征服所有质疑。 萨特·赫斯菲尔德正式进入圣帝亚斯骑士团,然后在初战中惨败。 躁狂的魔龙蜥拍碎了他的几根肋骨,萨特在剧痛中失去意识,被抬回王都时奄奄一息。 即便是由于魔物的异常强大导致的惨败,这次初战不利也对整个骑士团造成重大的影响。 那时的少年萨特对魔物的真实实力有了感知,明白那些有两层楼高的硕大生物蕴藏的魔力是人类比不上的—— 哪怕如他一样的天才也是如此。 养好身体的萨特在出院后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独自一人来到魔龙的栖息地,最终带回了一把崭新的大剑与魔龙的头颅。 没人怀疑那头魔龙的真假,它的龙牙,龙甲,龙骨都如此明显,蕴藏着浓烈的魔力,是其他任何东西或魔力都无法伪造的,货真价实。 王国的调查队在前往龙巢小心调研后得出结论: 第65章 年轻的剑骑士萨特·赫斯菲尔德确实斩杀了一头魔龙。 一时间,天才的名声震动天下,王国内部口耳相传,萨特·赫斯菲尔德成了每个人都知道的勇者—— 一个真正的勇者。 不久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女王亲自莅临,为萨特授予一枚圣帝亚斯徽章,宣告他英勇事迹的合法性与权威性。 自此,萨特似乎真正成为大英雄了。 他始终记得自己的承诺,在成名后立刻回到赫斯菲尔德,希望告诉小姐这个好消息。 然而真正到达时,记忆中那片土地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 五年过去,水草丰美的赫斯菲尔德并没有因此变得繁荣,反而因为魔物的卷土重来而变得有些乌烟瘴气。青草地上笼罩着浓雾与黑灰,那些旧日的伙伴、故人都各自离去,整片大地都冷清清的。 萨特回到富农家中,那儿早已人去楼空,只有空荡荡的马棚,连蓬草也摔得到处都是。 小姐哭泣着拉扯萨特袖口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略带矜持与绝望的话语似乎仍在耳侧,眼前的田宅却早已荒芜。 萨特望着那片土地,在风拂过他脸颊的一刻猝然意识到: 他无法再找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过去,也无法再分享未来。 他如他的父母一般,也走到了失去故乡的田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架失控的马车仍然没有停止。 每当萨特闭上眼,似乎就能看见马车轰鸣而过的车辙与那团灼灼燃烧的赤色火焰。 火焰吞噬了他的过去,他的来时路,却仍在追赶他。英雄无助地拉紧马缰,一颗心失控般扑通直跳,自此只能眼看前方,无法再回头。 他开始隐隐预感到自己的结局,一个枯坟荒冢的轮廓逐渐清晰。 这个结局竟不会太晚。 王国政府很快组建了一支歼灭队前往深渊入口,它的规模空前绝后,或许是萨特的成功与圣帝亚斯骑士团给予众人信心,女王下定决心要消除来自深渊的威胁。目标是在未来至少30年内,深渊的魔物都不再能威胁人类城镇。 在那次出征前,萨特反复擦拭那把巨剑。感受其中的微弱魔力。 歼灭队内部对这次行动的信心十足,实际上萨特感受到的与以往都不同的危机感。 他十分清楚这把巨剑的来由,更清楚斩杀魔龙不过是运气使然。 然而此时的英雄萨特不可能如此说,他是不被允许退缩的标志,由他的事迹而引发的崇拜狂潮也不可能消退,他必须为此负责。 魔龙的头颅被王国政府收走,用以制作威力强大的武器分发给歼灭队的成员。留给萨特的只有一把用龙牙磨成的短刀,与一个龙骨削成的骨笛。萨特吹响骨笛,偶尔会想起与小姐在悬崖旁吹口琴的岁月。 他总是想起那片原野,想到小姐说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即将出征的萨特确实不知道,也不会想到他的结局会如此惨烈。 第80章 重生时刻 彼时的人类不可能知道:深渊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活物。 它成长、吞噬、变化、扩张,如同任何一个生灵一样,有它独特的判断与索求。 在斩杀了数以千计的魔物后,一行人终于来到深渊入口。 萨特在那时第一次看见深渊,它庞大的体型令他有种错觉:这东西似乎与天地链接在一起。它并不如传说那样是一个无意识的空洞,更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存在。 它自天地中诞生,今后也会一直存在下去,无论谁也无法左右。 “这是几十年间我们第一次离它这么近。” 库斯骑士审慎地说。 他在那次出征中失去了一条手臂与一条小臂,却仍活跃在第一线。此时的他作为歼灭队的总负责人,已经带领歼灭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 “有办法测量它的大小吗?”库斯问道。 身旁的副手上前递来一只魔鸟:“魔物无法接近深渊中心,或许可以用魔鸟试试,它们能飞得非常高。” “去吧。”库斯同意道。 众多魔鸟在一声令下冲上云霄,其中绝大部分在接近深渊前就陨落了。 “大人……!” 副手不安地说。 库斯望着远处的深渊中心,将眉心拧紧了:“先扎营休息吧。” 营地帐篷里,几个位高权重的高层正在讨论靠近深渊之策。 萨特抱着剑坐在帐篷一角,他并不是一个热衷于交际的人,因而无人来招惹他说话。但因为此时的稚嫩与年幼,在绝大多数决策中都说不上话,更提不上参与,只能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这时,一只通体漆黑的魔鸟跳上他的肩头。萨特一顿,有些惊奇地望向这家伙。 魔鸟的体型非常小,不过巴掌大。萨特小心地伸指抚摸它的尾羽,轻柔滑腻的触感令他心中一动。 一路艰辛,来到这里已属不易,无论是人或是鸟都要承受深渊魔力带来的不适,魔鸟在此时撒娇,希望为自己寻个主人庇护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你想要我做你的主人?” 萨特小心地问。 魔鸟浑圆的眼直直地看向他,随后滴溜溜转了一阵,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萨特失笑,轻轻伸出一根手指,魔鸟跳到他的手指上,十分乖巧地抖了抖翅膀。 “既然如此,我就给你取名吧。” 在长久的征讨中,无论是歼灭队的其他人或是他都已精疲力竭,此时魔鸟的出现宛如一阵拂面的微风,令萨特的精神放松了一阵。 只要起了名,就是主人与眷属的关系。萨特用魔力豢养魔鸟,魔鸟则会在需要它的时候成为助手。 “你通体漆黑,就叫你小黑吧。” 萨特下定决心般道。 “赫斯菲尔德骑士。”一阵呼唤声传来:“你有什么见解?” “什么?” 萨特放下魔鸟,有些迷茫。 “我们该如何靠近深渊?” “殿下,”萨特避开库斯的目光,有些闪躲:“这种事我并不清楚。” 一旁的伦赛见状也并不催促,又提出了几种方法,库斯的注意力不再集中于萨特身上,再度与众人讨论起来。 那一夜,萨特被安排在队伍的最前沿守夜。 这是众人第一次来到离深渊如此近的区域,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此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差池。 萨特站在悬崖上放飞魔鸟,等待它传来有关深渊的信息。大约天亮时,魔鸟终于飞回他手中。 汲取了属于萨特的魔力后,魔鸟虽不会说话,但能让萨特理解它的意图。在它的情报中,萨特得知了一个前人都未曾知晓的信息: 深渊如同树桩一般,有着遍布大地的根系与触须——触须与触须的间隔处或许就是突破口。 为了验证这一猜想,萨特只身前往,在接近那些根系时,猜想得到了验证。 库斯骑士听信了他的建议,派遣先遣小队前进,等待他们的情报,最终先遣小队传来前所未有的好消息: 他们已经非常接近深渊,只要再近一些就可以使用圣人的遗物,重新使得深渊入口缩小,甚至于闭合。 库斯没有被好消息冲昏头脑,仍然审慎地前进。在于先遣小队汇合时,他确信这一猜想应当是真的—— 众人欢欣鼓舞: 一个没有深渊的和平时代即将到来。 在场的众人或许各有各的所思所想,但无论如何,无一例外的都是摆脱深渊后的幸福生活。 萨特在那一刻想到了赫斯菲尔德,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让他从想象中清醒,与众人的兴奋不同,强烈的不安与惶恐涌上他的内心。 在库斯即将使用遗物的瞬间,忽然一阵地动山摇—— 萨特来不及惊呼,本能般快步上前拉住他,然而一切在霎那间分崩离析: 刚才还正常的土地突然四分五裂,勾起滚落的山体与碎石;前一秒还郁郁葱葱的森林集体倒下;众人的马被惊得啼鸣,甩下主人慌不择路地狂奔;然而不论他们如何努力,在深渊的变换中都如同蝼蚁。 深渊将自己的一部分隐藏在土地之下,伪装成无人之地,在众人来到足够深的区域时张开它血淋淋的大嘴。天塌地陷,无数山石,草木落入其中;剑士,马匹,物资;那些包含着无数人希望的铠甲,武器,书信全部一一落入深渊,它似乎决心吞噬一切。 萨特眼睁睁看见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尚未明白生与死是怎样一回事,就不得不在这种时刻直面死亡。 一切来得太快太惨烈,他恐惧地闭上眼,来不及为这匆匆而短暂的一生哀悼。 马车终于撞毁了,而他心中的火焰,从此不再灼灼燃烧。 一切本该在此归于寂静,然而,在时间无限漫长的黑暗过后,萨特居然再次睁开眼睛。 没有人知道他在深渊里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年轻的剑骑士拖着一条奇异的手臂爬回地面,早已焦急等候在这里多时的人们: 第66章 包括来探查情报的政府人员,那些骑士们的家属,数不清的前来哀悼的民众,在同时见证了他的奇迹生还。 下一秒,失控的魔力火焰席卷了整片大地,前所未有的禁忌魔法如同山呼海啸,在霎那间袭击了在场所有人。 包括哭泣着的,彼时只有九岁的弥拉。 第81章 三重审判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度袭来,萨特的思绪在混沌中逐渐清晰。 他本该足够疼了,但疼痛到达了临界点,反而令他的感受变得混沌起来。 在层层叠叠的如同浓雾笼罩着的过去中,突然有一道轻浅的光划破黑暗,萨特半梦半醒,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飘了起来。一双轻柔的手拨开那些灰霾,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在失去过去与未来的许多年后,一个非人类的生物,智慧而宽和的说“我爱你不是假的”。 精灵愿意与萨特分享未来,乃至于精灵的一生。 萨特在模糊中回过神来,如同一罐薄荷脑油涌进身体,他睁开眼,大脑从未如此清晰。 主教整装后再度回到地牢,他的手下默契地上前,将萨特蒙了眼,随后架着他离开地牢。萨特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应当来到了城堡中,厚实的毛毯代替了冷硬的石砖,他的身体在柴火的灼烧下温暖起来。 “亲王殿下。” 主教恭敬地说。 “人带到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就是他?” “您所料没错。” 萨特在仆从的安排下被取下眼罩,在适应了一阵刺眼的光线后才缓慢睁开双眼。 他的视线仍有些模糊,但很快看清了房间内的众人。 主教,两个穿着华服的中年男人。一个略苍老些,服饰更加华贵;一个更年轻些,气质如书生一般恬静优雅。 “开始吧。” 最中间的男人说。 萨特被强行按倒在地上,他本就虚弱,此时身体内的伤口再度撕裂,鲜血从破裂的衣裳中流出,洇在华美的地毯上。 “等等,找个治疗士来。”一旁的男人说:“他需要治疗。” “公爵大人。”主教有些戏谑地说:“我想他是死不掉的。” “主教,无论你是谁的代理人,”男人义正言辞地说:“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 主教一时语塞,收了嘴不再说。 治疗士很快赶到,按住萨特的人各自离开,给他一个施展治疗魔法的空间。治疗士查看他的伤情后,又喂他吃了颗稳定心神的药。 萨特这时才有力气坐起来,与男人视线相对,男人此时主动开口: “你还从未见过我吧。我是紫荆协会的主人,库斯坦公爵。” 萨特嘴巴一张,正想说些什么,公爵摆摆手,示意他看另一旁的男人:“这位是亲王殿下,他代表女王陛下来听取这次审判。” “审……判……” 萨特吸了口气,稳住心神。 “迟来的审判。”库斯坦公爵缓缓开口:“不是么?” “您说的不错……”萨特合上眼:“您于在下有大恩……如若不是紫荆协会,我活不到今天……” “叙情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公爵摆摆手:“今天我们在这里,是为讨论你最后的归属问题,请亲王殿下先发话吧。” 亲王接过卷宗看了会儿,语气不带感情,平直而冷酷:“十年前的惨案我略有耳闻,不过彼时我并非负责军部的事,因此对许多细节都不甚清晰。” 萨特垂头听着,因失血过多,脑中响起嗡嗡的耳鸣。 “十年前,你从深渊出来后就消失了。”亲王指到:“正如库斯坦公爵殿下所言,紫荆协会收留了你,你在大陆边缘为王国铲除魔物,应当计有一功。” 说到这儿,亲王合上卷宗:“不过,你应当明白,这些功绩不足以抵消你带来的恶劣影响。” 歼灭队的全军覆灭几乎让整个王国失去了最坚实的一代,从此无论是骑士团,抑或是守卫队都来到断代的惨状。其后,由禁忌魔法带来的深渊诅咒也在民众中蔓延,许多人即便逃过一死,也难逃截肢的厄运。 “你被控告犯有叛国罪与反人类罪,我代表王国政府前来缉拿你归案,还众人一份公正,你可有异议?” 萨特合了合眼,并不答话。 亲王将卷宗放下,示意库斯坦公爵开口。 “我这边的诉求很简单,”库斯坦公爵说:“我们已经派人紧急联系了南方,确实有数量不低的魔物正以惊人的速度袭来,我希望你作为卫队的一员奔赴前线,保卫那里的居民,帮助他们撤离——这也是你自己希望的,你可愿意吗?” 萨特抬眼看向他,库斯坦公爵立刻会意:“如若你愿意,你的看管将由紫荆协会负责。” 说罢,库斯坦公爵再度转向亲王求情:“亲王殿下,即便要审判罪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如让他先在前线发挥他的作用,等这次风波平息再审判也不迟——” “且慢。” 主教抬起手,十分严肃地打断他:“公爵大人,您难道还希望这种祸害继续危害人间么?” 库斯坦公爵身体一僵,有些提防地看向他:“主教大人……” “您难道不清楚他杀了多少人?” “十年前的事谁说得清?”库斯坦公爵有些性急:“正式审判尚未落下,您怎么能肯定一定是他杀死了众人呢?” “那你说,”主教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上帝呀!请有良知的人瞧瞧他的手臂吧!” 一个手下上前牢牢圈主萨特的手臂,十分恐惧地将其展示给三人看。 “您瞧吧!您瞧吧!” 主教大叫:“他是深渊带来人间的灾祸,早点将他放回去!放回去!难道还要叫他活着,继续将我们都害死?” “主教大人!” 库斯坦公爵激动起来:“请您不要再开玩笑了!” “亲王殿下。” 主教一个飞扑,直直地跪倒在亲王腿旁:“将他交予深渊教团,我们会妥善处理他!” “主教大人……!”库斯坦公爵怒火中烧:“您实在是不可理喻!” 所谓的处理,不过是将其当作祭品献祭给深渊。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王国一直有献祭的历史;而深渊教派的出现,将这种对深渊的崇拜与恐惧推到极致,献祭作为古老的法术再度借尸还魂。库斯坦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尤其是在如此紧要的时刻。 “公爵大人,”主教忽地从地上爬起,眼神十分冷峻:“既然你不承认他过去的罪,那我们便听听他后来又做了什么!” 主教拍了拍掌,一个独臂男人被单独带进房间,萨特看见他的背影,不用想也知道那人是谁。 “这位就是证人。”主教眉头紧皱:“阁下,说说您遭遇的一切吧!可悲的一切!” 普米尔谨慎地行了一礼,十分平静地陈述: “他教我的妹妹法莎禁忌魔法,最终令她惨死在矿洞中;大约一个月前,他杀死了数名赏金猎人,有亲眼看见的人证在此。” “瞧瞧吧!”主教伸出双臂,如同疯魔般振臂高呼:“就是这样的恶魔,不杀死他,如何平息那些冤魂的怒火?将他献给深渊就是最好的选择了!献给深渊!” “主教大人!”库斯坦公爵急切地说。 “好了。” 亲王终于开口:“我已经有了论断。” 他摆了摆手,一旁的手下立刻心领神会,上前架住萨特的身体。 “亲王殿下!”库斯坦公爵还在做最后的争取:“请您顾及人类的福祉!南方的百姓……” “不必说了。” 亲王抱手,冷漠地说:“王国的护卫队虽然有衰弱,但他自己不也回不到鼎盛时期?一个剑士过去的光环再耀眼,此刻也不过同奄奄一息的败犬一般。少了他难道就不行了?” 主教正要说什么,亲王亦拒绝道:“至于深渊教派的事,女王大人一直不同意献祭,主教,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亲王殿下!” 这回换主教激动起来:“您怎能如此……!?” “萨特·赫斯菲尔德将会由我带回王都的地牢中,” 亲王望向垂眼的萨特,如同宣判一般道:“你就在等待死刑到来前好好忏悔吧。” 手下将萨特扛起,帮他半立地站起来。萨特扫视在场的人一圈,一一扫过那些冰冷的眼神,随后喃喃道: “亲王殿下,我还有话要说。” “噢?” 亲王不信他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便大方地说:“你说吧。” “我知道深渊的秘密。” 在场的三人身体一僵,各自有各自的神色。 萨特缓缓直起腰,用极为理智的语气说道: “我可以帮助你们净化深渊,但在我说出秘密前,” 他顿了顿,三人同时屏气望向他。 第67章 “我必须去南方。” 第82章 第三天 亲王一顿,随后了然般笑道:“缓兵之计?” 萨特悄无声息地吸了口气,调整了自己的语调,使其尽可能平缓: “十个月前,我接受紫荆协会的任务委托,前往北部边境猎杀魔物。” 库斯坦公爵眉心微皱,望向他的眼神带有探究。 “在独自逡巡两个月后,我在世界的尽头遇见一个人——” 说到这儿,萨特忽然垂下眼,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神色:“他自称是精灵的后裔,随后我与他从北方大陆走至南方,在这段旅途中……” 亲王的神色带有强烈的怀疑,却仍是给了他机会,而库斯坦公爵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 “我发现他可以进化深渊的诅咒。”萨特抬起眼:“这件事千真万确。” “你以为编编故事就可以逃脱审判?” 亲王眼神不屑:“这种故事拿来欺骗我,你不觉得太荒谬了么?” “是真是假,只要让我见到他——”萨特望向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的掌心似乎在宣告什么:“一见便知……” 亲王正欲再说什么,库斯坦公爵立刻上前求道:“亲王殿下,既然如此,不如先让他留在这儿。” 没等亲王再说什么,库斯坦公爵又着急地接道:“我以库斯坦家族的全体家族名誉担保,绝对不会让他逃脱审判,必须将他完整送上审判席……!” 亲王敛了神色,问一旁的手下道:“女王殿下的亲信什么时候来?” “大约五天后抵达喀奇镇。” 亲王沉吟片刻,似乎接受了库斯坦公爵的说辞:“五天之内我要看见这个能净化诅咒之人,否则,我还是会将他带回王都。” “殿下!”主教不服地说:“为何接受他们的提议?” “主教,”亲王背过手去,淡淡地吩咐道:“你便先回王都吧,这件事,深渊教派不宜再参与。” 说罢,亲王在众人目送中走出房间。库斯坦公爵立刻寻来自己的亲信:“找个合适的房间,快!再派人通知劳拉!” “大人……”萨特捂住一边的伤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不要说这些了。” 库斯坦公爵摆摆手:“我收留你,本不是为了别的。” 萨特哑然,库斯坦公爵不再解释,几人为他换了副更轻的枷锁,找来担架将他合力抬起,走出了城堡。 萨特在库斯坦公爵准备的房间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上,他的伤反反复复,即便找来治疗士也束手无策。伤口的炎症引发高热,意识在热浪中昏昏沉沉,萨特恍惚间觉得自己几乎要丢了命去,始终无法顺利入睡。一个库斯坦公爵的家仆杜林赶来,全权负责有关此事的事宜。 第二日的清晨,库斯坦公爵那边传来噩耗。 “什么?” 负责此事的手下杜林难以置信:“他离开了?去哪了?劳拉怎么会放他走?” “我,我们也不清楚。”传话的人咽了口唾沫,十分紧张地说:“我们收到信时,劳拉只说他已经走了。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北部边境非常安全,不可能是抓捕他的人——”杜林琢磨道:“也不可能是魔物袭击,他明明在城里。” 杜林得了库斯坦公爵的旨意,如今享有最高决策权。于是他不顾萨特仍在昏睡,走至他身前强硬地将他拍醒:“赫斯菲尔德,醒醒!” 萨特昏昏沉沉,见杜林神情严肃,便努力汇集神智看向他。 “你的那位同伴独自进入森林里,没有了消息。”杜林眉心紧皱,严肃地问:“快仔细想想,他会去哪儿?” 高热本就令人眩晕,萨特醒一阵昏一阵,分不清自己是否在做梦。只听见旁人朦胧的声音“他在哪?” 萨特恍惚一阵,很慢地说:“在这里……” “哪儿?”杜林激动地问。 “在我……梦里……” 说罢,彻底昏死过去。 直到两日后,萨特才终于恢复神智。 他重新睁开眼,一旁的杜林立刻凑上来:“你醒了?你真是命大,你差些死在这儿!” 萨特努力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一切,根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杜林见人还是那副样子,便没好气地说:“你还是担心一下之后的事吧,你那个伙伴不见了!” “谁……?”萨特生锈的大脑艰难地运转:“谁不见了?” “你说的能净化深渊诅咒的伙伴!” “怎么可能?” 萨特猝地从床上坐起来,不顾杜林的劝阻,竟要挣扎着下地。杜林哪见过这个阵仗,忙指挥人上前来扶住他。萨特歪歪扭扭的,连站也站不稳,偏偏嘴上还一个劲念叨:“不……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喂喂!” 杜林将他按回床上:“你想死么?难道他比你的命还重要?” “你懂什么?!” 萨特忽然大叫。 他那一声吼叫仿佛使劲了浑身力气,话音刚落,还没等杜林回过神来,他就又栽在床上失去了意识。杜林一下又气又疑惑,心想他对自己发什么脾气? “不可能……” 杜林将他扛上床,听他嘴里还在念“不可能”,心中便直叫:怎么会有这种苦差事,真是害死他了。 “艾德里安……” 萨特紧闭着眼,眼睫剧烈颤抖。杜林看他那模样,动作顿了一下。 “别走……” 两颗晶莹的泪孤零零地从他眼角滑落,萨特喃喃地哭道: “不要走……艾德里安……” 杜林哑然,看他如此可怜的份上,就原谅了他刚才粗鲁无礼的行为。 第83章 狼嚎 第四日清晨。 “没时间了。” 库斯坦公爵破门而入,将萨特从床上揪起来:“快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有可能去的?” 萨特恍惚异常,脑中被一阵莫名的情绪占据,竟然一时回不过神来。 “如果再找不到他,我们就要考虑将你转移到其他地方了。” 说罢,库斯坦公爵对手下的人吩咐几句,几人得了指令,兵分几路出门。 萨特努力回想一切,猝然想到那个新深渊: “新深渊……”他喃喃道:“莉莉丝的墓……” “什么?” 库斯坦公爵捕捉到他的异常,立刻上前追问:“新深渊?在哪里?” “在……” 萨特脑中不知为何,竟浮现出萨尔多的脸:“在纽维尔镇附近,深入山谷与森林的地方,有一个崭新的新深渊……” 库斯坦吸了口气,来不及消化有关“新深渊”的信息,忙指挥人去找了。萨特在他的询问下,将与新深渊有关的情报,一一讲述给他听。 “劳拉说他不顾伤情,强行要求取来一匹马。”库斯坦解释道:“我已经派人弄清了来龙去脉——他不是人类,是不是?” 萨特哑然,望着库斯坦审问的目光,说不出一个“不”字。 “劳拉说他不在乎人类的结局,”库斯坦有些严肃:“你确定他会帮我们吗?” “他确实不在乎……” 萨特想到这儿,竟然轻轻一笑:“可他在乎我……所以……” 库斯坦瞧见他的神情,脸上的神色十分精彩:“你们……” “他是精灵的后裔。” 萨特避开那个话题,审慎地回道:“并不是完全的精灵,也并非是完全的人类,我只能如此称呼他了。” “你说他能净化诅咒,如何净化的?” “我也不清楚,不过,他似乎可以使用精灵种的魔法。”萨特抬起眼,有些感伤地说:“精灵种的魔法是治愈与净化的魔法。” “这种事,”库斯坦冷冷地说:“不亲眼看见,我是不会相信的。” “当然。” 萨特疲惫地合上眼,明白他的话中之意:“怎样让亲王殿下相信是我的任务,您不必介怀。” “但愿如此。” 库斯坦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日的夜里,萨特已经能下床了。 他脚上仍戴着不轻的枷锁,但好歹没有限制得太死。萨特缓缓走至窗边,无言地望向天空中高悬的明月。 艾德里安曾说,在他们一起风餐露宿时,他总会看星星;而萨特形色匆匆,从不看。彼时彼刻,沉默地闪烁着的星星令他有种全新的体会:或许艾德里安此时也如他一般,与他看着同一片星空。 想到这儿,萨特觉得自己手脚都软了。 他似乎不是个坚强的人,以至于任何一点点关于艾德里安的温情都足以将他击垮。 在分开的一刻,萨特明白那种强烈的不舍来自哪里。他必须承认,自己期待下次与艾德里安相见—— 在哪里都好,多久都好,以什么形式都好,他希望再见艾德里安一面,以至于这个念想逐渐占据了上风,成了此时他唯一能想得起的念头。 第68章 萨特打开窗,微风拂过,令他猝然想起艾德里安的话: 不必怀念,不必感伤,风会记得。 第五日,紫荆协会依旧没有传来有关艾德里安的消息。 按照约定,萨特必须被转交至王都地牢,由最严酷的狱吏看守。 临行前,库斯坦公爵面色凝重。这次机会的错失令他十分不满,如果萨特就此离开,再见他一面根本不可能——他也不可能再得知深渊的真相。 层层叠叠的狱卒围绕着萨特,以他为中心绕了满满一圈。库斯坦目送他被押解上马车,随后转身离去。 无论是对于劫狱还是押送双方而言,在路上运输的过程都是最容易得手的,两方心知肚明。 库斯坦公爵说过会考虑转移萨特,很显然,城中戒备森严无法动手,他的人必须寻一个恰到好处的世纪。 亲王殿下由更华美的马车护送,走的也是更舒坦的水路——至于囚犯,自然是越快越好。一行人出了城,马车沿着已有的土路前行,很快进入城外森林中。此处森林离城镇太近,卫兵们体力充足,戒备森严,并非是一个潜伏的好去处。 萨特难得有时间什么也不做,便放空了大脑,任由对艾德里安的思念占据他的理性。 来到深夜,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 几人周整一番,依着秩序各自守夜。 萨特虽在库斯塔那儿休整了几天,但治疗士的能力毕竟有限,只能保住他的命,至于其他伤,却是已尽力了。他四周的骨头始终在隐隐作痛,被枷锁扣住的皮肤在长期的磨损下发炎化脓,发出阵阵恶臭,熏得他无法入睡。 夜晚的森林寂静一片,只有几声蝉鸣响起。萨特百无聊赖地望着布满星星的夜空,心中什么也没想。 忽然,他听见一阵压抑着的脚步声。 声音十分轻,不仔细听无法发觉。 萨特心中大惊,如果此时行动,卫兵很容易回到城中搬救兵。没等他再想什么,一声箭矢破空的声音猝然响起,众人立刻惊醒,警觉地拔出剑来。 “什么人!?” 萨特望着那支剑,竟觉得十分熟悉。 他暗道“不好”。 下一秒,森林中潜伏着的数十名战士一跃而起,他们中最突出的那人萨特十分熟悉—— 扎着马尾的,十分不服输的艾玛。 第84章 迟来的拥抱 “艾玛——!” 一声尖利的呼叫响起,艾玛立刻将剑一挥,左手伸出盾牌抵抗。此时大犬已经咬碎了铁索,将萨特叼进自己嘴里。 萨特混乱中一瞧,骑着大犬的不是别人,正是沙夏。 “先生!”沙夏立刻会意,安抚似的说:“我们是来救你的,你放心!” “天啊。”萨特这时才找回自己的嗓音:“你们在做什么?不要!你们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一次救命之恩,竟引得萨尔多部族舍命相救。 萨特想到这一切,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命运与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大犬叼着他很快跑出营地,萨特大叫:“沙夏!快放我下来!你们会……!” “不要再说了!” 沙夏倔强地说:“我们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不!” 萨特拖着未愈的身体挣扎起来:“不要劫狱,放我回去,你们快逃!有人会救我的!快回去救你姐姐!” 沙夏虽还未理解他的话,却在听见“姐姐”时神色凝重,有些犹豫。 “快去救艾玛!”萨特怒吼道:“沙夏!” 沙夏脸色一滞,随后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般道:“我们不会让你有事的,你放心吧。” 说罢,萨特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身后的追兵穷追不舍,而他们与之不远的地方,一个骑马的身影从远处赶来,他身后跟着的是数个体型健硕的魔物。 萨特看清了那人的脸,竟然是年迈的萨尔多。 至此,萨特才明白萨尔多的部族——乃至于沙夏到底下了怎样的决心。 他合上唇,将那些话咽进了肚子里。 很快,大犬耗光了所有力气,速度明显慢了许多。沙夏直到不能再勉强,便焦急地鼓励它:“库萨瓦!不要倒下!库萨瓦!” 几十秒后,大犬彻底倒在地上。沙夏忙下来查看它的情况,只见它的腿上拖着血淋淋的伤口。 “库萨瓦!”沙夏立刻将它抱进怀里,大犬接触了幻化的外形,变成一只依偎在他怀中的小狗。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发现你受伤了。” 沙夏喃喃地亲吻库萨瓦的眉心,库萨瓦发出几声呜咽般的叫声,他便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回家了。库萨瓦……” 萨特拖着疲惫的身体站起来,他被剥去了全部武器,如今这种情形,赤手空拳与追兵搏击的胜算几乎为零。 “沙夏……”萨特问道:“你身上有剑么?” 沙夏一愣,迟钝地从腰间抽出一把不算太好的剑。萨特接过剑掂了掂,对沙夏安抚般道:“快抱着它离开这里,放心,你会没事的。” “先生……”沙夏脸上挂着豆大的泪水,一说,又一串泪从眼眶滑落:“那你呢……库萨瓦是因为救你才受伤的……” 如果因救萨特而丢了命,到头来萨特却自投罗网,岂不荒谬? 萨特重新握紧剑,对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放心,只要我手上有剑——” 沙夏还带着,被他一踹,整个人抱着狗滚下了山丘。 卫兵们一方面要与萨尔多部族搏斗,一方面又要对抗魔物,早已精疲力竭。为首的果断命令一部分卫兵回城找增援,一部分骑了快马紧追萨特而来。此时他们的身影已近在咫尺,萨特提着剑缓缓往回走。 这路上,月色虽亮,却如同井水一般冰冷,泛着寒气;森林中的树也不太茂盛,动物也没什么活力,或许正如萨特此时的处境一般,已经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但萨特想起那片与艾德里安一同看过的花海—— 他想他可以为此无数次提起剑。 正那样想着,萨特驱使魔力覆盖自己的身体,一阵强烈的赤色光芒直冲云霄,仿佛夜空中的一个闪亮坐标。 “在那儿!” 为首的正疾驰而来,忽然,一支箭再度划破夜空,直直地射中了他的马。 萨特知道这是艾玛的功劳,果不其然,她牵着马先一步来到自己跟前:“沙夏呢!” 见萨特不答话,艾玛便又问:“我问你沙夏怎么样了!” 她浑身是血,脸上带着激动时产生的汗液。萨特答道:“沙夏很安全。” 艾玛半信半疑,示意他上自己的马:“不论如何,我会带你先走。” “不,艾玛,带着你的人离开吧。” “为什么?” “我有我要走的路。” 萨特提起剑,几乎是屏着最后一口气冲了上去。 为首的几个追兵被剑气所伤,纷纷摔下马。萨特快步上前骑上其中一匹马,往追兵赶来的方向追去。 “你疯了?” 艾玛追上来,对他喊道:“我已经听说了,你去王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知道。” 萨特斩落几个追兵,声音十分低沉:“可我不能让你们也卷入这场灾祸中,艾玛,你知道吗?你的父亲——” 他猝然拉停了马,双唇颤抖,一字一句地说:“萨尔多,他有可能是艾德里安的父亲!” 艾玛一愣,双眼紧紧地盯着他,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哪怕只是为了一点点可能性,我也不能叫他为我牺牲!” 马匹再度跑动起来,艾玛有些失神,却仍追了上来: “可是!” “艾玛!” 萨特似乎对他要说什么已有预感,便用几乎是怒吼的嗓音说: “我不会允许那些魔物夺走他们的生命,因为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懂吗?” 此话一出,艾玛才噤声。两人回到与魔物缠斗的战场,很快再度投入战斗。这里的卫兵已精疲力竭,很快就会得个惨死的下场,偏偏他们押解的那个犯人——十恶不赦,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之人,明明已经逃脱,却又回来救他们。 萨特在战斗的间隙看向天上那轮圆月,只觉它未免太冷了。 几轮战斗后,魔物已经被斩杀了大半,而萨特也已再无法勉强,就连魔物向他身上袭来都无力再回击。 萨特正晃神的一刻,来不及感受身上的疼痛,变见一阵如狂风袭来般迅猛的银色光芒,在下一个瞬间,方圆十里,目光可及之处迅速爬满了数不清的白色小花。 荒芜的土地重新长出青草,花而爬上他们的身体争相盛放,就连萨特握剑的掌心也爬满,他下意识地手一松,剑落进花海中,竟没有一丝声响。 萨特瞪大了眼,魔物在他眼前迅速消解,更多的花爬满了它们待过的土地。 第69章 ——是艾德里安。 萨特来不及思索,几乎本能般张开了手。 下一秒,一个轻柔的身体落入他的怀中。 第85章 人类的品格 四周的喧嚣在一瞬间归于寂静。 两人一同落入花海中。 熟悉的、类似雨露与青草的气息袭来,萨特紧绷的神经一下就松了,仿佛投石入海,最开始脑中嗡嗡地响,思绪停滞几秒,最后只剩无边无际的平静。他迟钝地摸上那人的背,温热的触感令他不由得抖了两下。 “艾……” 萨特怔怔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身上那人从他怀中直起身,萨特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样子,艾德里安将掌心覆于他眼皮上,黑暗占据他的视野,下一秒,萨特感受到一股热流轻飘飘地涌入,抚平了他千疮百孔的身心。 “萨特。” 精灵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十分空灵,仿佛有穿越时空的力量。 更多的花爬上两人的身体,连耳侧也挤了几朵。 ——艾德里安,真的是他。 萨特脑中一片空白,视线被剥夺,四周无限的静谧,此时的他接近无感状态。 “这是风叶魔法。” 艾德里安很轻地说。 “嗯、” 萨特喉间一紧,伸手抚摸身上数不清的白色小花:“风叶魔法……” “睡吧。” 艾德里安掌心温热,随着他魔咒般的话语落下,萨特登时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 萨特这昏迷中做了个梦,年幼的他在赫斯菲尔丰美的草地上无忧无虑地狂奔,一匹小马始终跟在他身侧,每当他累了,便骑上小马,往天边不知道哪里赶去。 父母模糊的身影立在一边,对他说慢一点。 萨特在其中感受到风的温度,自然而柔和,仿佛有谁用掌心一遍遍抚摸他的脸。 他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视线复苏,眼前是一片橘色的灯火。借着灯光,萨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一间算不上大的房间,陈设十分简单,却不失整洁。 意识复苏,萨特感到超乎想象的松开,身体似乎由内而外被重塑一般,他下意识抬起手看,手腕处的溃口已经完全愈合,新长出的皮肤娇嫩细腻,彰显着治愈魔法的力量。 “艾德里安……” 整具身体都被艾德里安治愈过。 萨特坐起身,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思索半晌后,他窝回床上,安静地等待艾德里安进来的一刻。他在等待中逐渐睡着,再度醒来时,艾德里安就守在他身侧。 此时的艾德里安穿上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服饰: 棉麻织成的衣料,未经过多的染色与裁剪,大开大合地铺在身上;花纹精美丰富的刺绣遍布全身,流苏点缀在袖口与衣摆,随性自由。 此时的艾德里安褪去谨慎而克制的装束,变得神秘而陌生。 萨特抬起眼,看见他浅碧色的眼瞳一如往常,盈盈的如同一汪湖泊。 “艾德里安……”萨特怔怔地说:“真的是你……” 萨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艾德里安心领神会,将柔软的手覆于他掌心。萨特使了点力气将人揽入怀中,将他微热的身体抱了个满怀。 他急促地呼吸着,一遍遍地揉弄精灵的背,等待那阵疯狂的心跳停下。 “萨特……” 艾德里安学他的样子,用掌心抚摸他的后背。 “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萨特用气音颤抖着说:“天知道……” 人类勇者揉弄他的力度丝毫不减,艾德里安用轻柔的吻来回应:“我知道。” 两人从窒息般的紧张中解脱,萨特深吸了口气,一遍遍亲吻艾德里安的脸,感受阔别已久的气息。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怎么……” 萨特语无伦次,急切地追问:“艾德里安,你都做了什么?” 艾德里安并不回答,只是轻轻摩挲他的脸,淡淡地说:“萨特,我已经知道了他们原本要对你做什么。” 萨特一顿,明白他意指那场未到的审判。 “放心吧,你很安全。” 艾德里安的嗓音很轻,不知是在对谁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艾……” 艾德里安伸出一根指头抵在他唇上,阻挡了接下来的话语。萨特愣愣地望着他,眼前的精灵既不像人类,也不像真正的精灵。他盈盈的浅碧色瞳孔仍旧很美,却泛着某种神秘的光泽—— 他的所思所想、内心所感已不再允许其他人类窥探,哪怕这个人是萨特。 “你不想再说点别的么?”艾德里安引导一般对他说:“像从前一样。” 精灵松开他的手,萨特的思绪跟着他一同远走:“从前……” “从前,”艾德里安说:“我对人类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 “我爱你,艾德里安。” 萨特脱口而出:“和你分开时,我只能想到这些——” 艾德里安有些惊讶,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我爱你……即便叫我明天去死也好、下一秒就死也好——” 萨特情至深处,语气有些颤抖:“我都想再见你一次,哪怕只有一刻。” 艾德里安先是一怔,接着很快就换上那种松软的眼神,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示爱。 萨特头一回这么热烈地示爱,说完才感觉羞耻,于是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 无论再相处多久,再拥抱多少次,在确认自己爱着某人之时,都会产生挥之不去的惶恐与不安—— 对失去他的不安。 “萨特……”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萨特感觉艾德里安的语调有股撒娇之意,他松开精灵的身体,十分紧张地说: “怎么了?艾德里安,你想说什么?” 艾德里安与他对视片刻,却不着急说什么,他垂眼思索着,随后略带笑意地说: “与你分开后我才确定——萨特,你让我有了人类的品格。” 萨特一愣,没等他问“人类的品格”是什么,精灵接着说道: “人类不止爱眼前的一切,他们的爱可以穿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 说到这儿,精灵顿了一下:“你让我体会到了这种感情,是你教会我这些——” 艾德里安顿了一下:“我也期待与你下一次相见,萨特……”他垂下眼,仿佛十分沉醉:“这种期待前所未有,让我感觉人类就是凭这些情感活着。” 萨特安静地听他不太清晰的陈述,隐隐地与他有了同样的感受。 两人对视一眼,很默契地上前交换一个极轻柔的吻。 “别走……”萨特揽住他的身体喃喃道:“你不要走,求求你。” “我不会离开。” 艾德里安用一种陌生的、十分温情的语调说:“我会陪着你,安心睡吧。” 在他的安抚下,萨特很快再度陷入沉睡中。 再度醒来时,房间里站了两个意外之人—— 杜林与艾玛。 “你醒了?” 杜林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你为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说罢,他轻声道:“希望你在南方的功绩能抵得上这一切付出。” 杜林既然站在这里,说明紫荆协会已经参与处置这场风波。萨特对此稍微放下心,便转眼看向艾玛。 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萨尔多怎么样了?” 艾玛撇过眼,避开他的视线:“父亲在修养,沙夏也很安全。” 萨特看向床边的艾德里安,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没有说他伤得如何了。” 艾玛不接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既然你醒了,我们就商量一下今后的事吧。” 杜林眉心微皱:“女王陛下的紧急批复已经下来,同意你用戴罪立功的方式去南方——” 萨特望向他,心知局势不可能这样快就逆转,库斯坦公爵一定承诺了别的东西。 “条件是什么?”萨特追问道。 众人皆是沉默,萨特急切地再问了一句。 “是我。” 一直没说话的艾德里安淡淡地开口。 萨特不可置信地看向艾德里安,只见他款款从凳上起身,流苏哗啦啦地划过。 艾德里安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称得上是主宰的姿态说道: “我将作为图多族的主人,带领他们的精锐前往南方。” 第86章 意义 直至他说出“图多族”的一刻,萨特才反应过来他这身衣服为何这样眼熟: 这是图多族的服饰。 他们常年在森林中游走,不与城镇中的其他人类打交道,因而与王国内一般服饰有很大不同。 图多族历史悠久,传承下来许多图纹,女人们将它们绣在衣服上,辅以流苏、松石、贝母点缀;它们通常用未经染色的布料,整体宽大厚实,男人的衣袖密实,女人的则更加随性洒脱。 第70章 这样一身衣服,反而更适合艾德里安——他本就是从森林而来——宽大的袖袍一拢,更显得他超凡脱俗。 “你成为了图多族的主人?” 萨特不甚确定地说: “艾德里安,你想说的是格里希莫夫?” “不止是他。” 艾德里安摇摇头,用平静而冷淡的眼神望向众人:“我在北方收拢了图多族的势力。” 众人脸色严肃,似乎忌惮着“图多族”的存在。 艾德里安淡淡地解释道:“他们愿意为昔日的主人效忠;而我,恰好需要他们身上魔灵的力量。” “魔灵?” 杜林与艾玛异口同声地问:“那是……?” “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你……”杜林正想再说什么,突然进来一个手下与他耳语两句,艾德里安正好转过身,不再同他们面对面。 “我知道了。” 杜林应声,转而对众人说:“女王大人的急召再度下来,我们需要尽快转移,没时间养伤了。” 说完,杜林扫视过在场所有人,随后大步离去。 萨特垂眼,心知他所言意味着什么。他转而看向艾德里安,而艾德里安只留给他一个无言的背影。 “艾玛,我不知道你们的部族如今是什么处境,但我想——” 萨特斟酌着说:“你们还是不要再参与这场风波,回去吧。” “我们已经无法在城里生活了。” 艾玛言简意赅地说:“既然如此,还不如重新回到森林中。” 萨特微微瞪大了眼,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会回到原来栖息的森林里。” 艾玛淡淡地解释道:“城里的生活并不那么美好,我们也并不留恋。” 说罢,她垂下眼思索着什么: “说实话,我一天也没有喜欢过在城里的生活。这里的人都太冷漠无情,人与人之间充满算计与倾轧。我们是活下来了,可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 萨特怔了,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她,直到她说出那句话: “与其这样死去,还不如回到我爱的故乡——” 她转而看向萨特的眼:“至少在那里,我是幸福的。” 萨特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不再干扰他们的决定。 “我的属下在那里。” 艾德里安突然插口说: “一名叫格里希莫夫的图多族人,带领他的族人守在新深渊的不远处。” 艾德里安转过身来,望向抿着唇的艾玛:“你们可以与他们一同生活,如果你们能接受图多族的话。” “接不接受——我们已经没资格谈论这些。” 艾玛苦笑一下:“在这种时刻,人和人都是一样的,即便对方是图多族,那又如何?” 艾德里安合了合眼,示意他知道了。 艾玛见他不愿再说,便识趣地离开了,狭小的房间中只剩萨特与艾德里安两人。 “精灵。” 萨特没有看向他的眼睛:“你都为我做了什么?” 艾德里安没有接话,只是走出门外,很快,他取来几件萨特意想不到的东西: 巨剑、龙牙、沾了血的骨笛,还有一只通体漆黑的魔鸟。 萨特猝地从床上坐起来,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些东西: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全部武器在束手就擒时被收缴,已经不知去向。魔鸟更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不知是死是活。 魔鸟听话地跳到萨特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萨特接过那把巨剑,不敢相信精灵是怎么提起它们的—— “它们都在那个所谓‘亲王’的人手中。”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萨特,我一点也不喜欢人类社会。” 萨特擦拭巨剑的手一顿,缓慢地接道:“我与你一样。” 两人沉默下来,萨特抬起眼,猝然对上精灵直勾勾的眼神。精灵望着他,无言的情绪在空气中流动着,他突然开口: “萨特,你曾经为我做过一双鞋。” “嗯,”萨特一哽,下意识接道:“一双兔毛做的鞋。” “一双人类的鞋。” 艾德里安点道。 他抬起双手,看向自己缀满流苏的衣袖,又转眼看向萨特: “你给我披过一件外套,那是我对人类造物的第一次体验。” 萨特愣愣地看着他,见他平静地陈述着: “我以为人类的造物,都像你给我做的鞋那样。尽管那双鞋……我知道它很粗糙——可它很柔软,很温暖,是一种……” 艾德里安思索片刻:“是一种令人舒服的感觉。” 萨特隐隐感到他要说什么,只是耐心地听着,并不打断。 “可我最近明白并非这样。” 艾德里安浅碧色的瞳中闪烁着某种神性的光芒,他淡淡地下结论:“除了你给我做的,其他人类造物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萨特怔住了,双唇像被封住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预感到精灵已经察觉到两人截然不同的命运,物种间真正的区别与隔阂——不是他当了几天人类就能消弭的。 那是深藏在两人关系中最深最重要的东西,而如今精灵要将一切掰开给他看,全然不顾他是否为此做了准备。 “我真正在意的是那些衣服,萨特。” 艾德里安平静地说:“因为那是你给我做的,不同于其他人类造物的东西。可我总在失去——从我进入人类社会起,就在不断失去。” “艾德里安……”萨特下意识念出他的名字,真诚而柔和地问:“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 “萨特。” 艾德里安轻声说:“我把剑找回来,正如我当初那么珍惜龙牙一样。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意味着什么了。” 萨特凝视着他的双眼,知道精灵要说的话没有那么简单。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这些剑对我也本该毫无意义,可它们是你的剑。” 巨剑、龙牙,不仅是他多年的伙伴,更是见证了他一切心酸与痛苦的东西,远不是一样“造物”那么简单。 毫无疑问,这些东西对萨特有着特殊的意义。 “因为是你的剑,我才愿意将它们找回来。” 艾德里安垂下眼,复又抬起: “因为是你的东西,它们对你有意义,因而也对我有了意义,尽管我不明白人类为何总在追求意义——” 萨特安静地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判断。“ “因为这个世界是你生活着的世界,所以——我愿意参与它们的纷争。” 艾德里安很慢地眨了一下眼,定定地说:“这是我的选择,萨特。” 第87章 指间落下的吻 萨特合上眼,沉默地将艾德里安揽进怀里。 他不太清晰地感知到:两人已经不需要用言语表达那些深藏着的爱意与情感。艾德里安不必解释,萨特明白他为何如此。 透过他的皮肤,萨特仿佛能摸见那个纯粹而智慧的灵魂,一如他们初见那样。 两人的手拢在一起,萨特看见他的指尖重新变得光滑细腻,有些不确定地问: “精灵,你在图多族的领地里获得了新的银枝?” “嗯。” 艾德里安点点头,转而也看向自己的指尖:“银枝自愿回到这具身体中,不过,这具身体始终是短暂的容器。” “容器?” 萨特明白他话里有话,便追问道:“你为什么说它是容器?” 艾德里安直起身,忽然在他眼前幻形,扣住他的指尖陡然变硬,皮肤上长出若隐若现的鳞片;他的眼瞳逐渐折射出金色,瞳孔竖直;头发则如同炸毛的猫一般竖起,成了个非人非兽的怪物。 萨特愕然。 艾德里安用坚硬且锐利的指尖在萨特掌心轻轻划动,带来一道即为细小的伤口。 仿佛被猫舔了一下,疼,却称不上有什么伤害性。 萨特垂眼看自己的掌心,明白艾德里安在向他解释自己的进攻性与伤害性,这种特质令他感到迷茫。 精灵曾说,祂们使用的是治愈魔法。为什么会转而露出利齿和尖爪? 萨特思索两秒,后知后觉地想到那只受伤的龙蜥。 龙蜥拖着一身的血滚下山,萨特只来得及抓住它摔落的一枚鳞片。 艾德里安如今的形态,正是如同龙蜥一般。 萨特恍然大悟:他早该想到的。 “银枝让我恢复很多魔力。” 艾德里安重新变回人类的形态,一双浅碧色的瞳仁依旧平静: “我可以稍微变成其他形态——只要我想。” “这样……”萨特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阵失落的情绪:“所以,这具身体只是作为银枝的载体……” “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整合。”艾德里安替他解释道。 接着,他缓缓从胸口中抽出一段极细的树枝: 第71章 这段树枝通体浅银,昔日断裂的地方被重新修复、融合,成为如今的模样。 这东西蕴藏着丰富的魔力,萨特只需轻轻靠近,就能感受到安详与平和。 银枝只需存在,就能起到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太……”萨特感慨道:“宛如奇迹一般……” 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在他眼前沉默地收起银枝,进而解释道: “我将图多族的银枝重新整合,只有在精灵的身体里,它们才会安全。” “这么说,你的魔力也彻底恢复了?” 萨特偏过头,有点不自然地说。 “没有。” 艾德里安合上眼,平淡地说:“萨特,我如今的力量在神树面前不过如蜉蝣一样渺小。” 萨特沉默半晌,随后问道:“我们……假如我们从南方回来,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艾德里安抬起眼,有些疑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萨特一滞。他想到等待着自己的那场审判,即便他平安从南方回来,也无法逃脱。 不,应当说萨特本人正渴望这场审判。他渴望一个彻底终结自己痛苦的时机,可在那层渴望后,新的欲求正在愈烧愈烈: 他想他始终舍不得艾德里安。 如果可以,他希望余生能和艾德里安一起旅行,继续寻找神树与同族,哪怕耗费一生。最终牙齿掉光,脚也彻底走不动,他期待那一天—— 期待寿终正寝后与艾德里安告别那一天。 “没什么,艾德里安。” 萨特偏过头:“我们准备一下转移的行李吧。” “萨特。” 艾德里安突兀地拉住他的手,萨特回身,看见他眼里有某种极细微的渴求,他愣了一下,等待艾德里安将它说出口。 精灵在他面前站定,轻轻拉过他的手。 人类勇者有着一双千疮百孔的手。它握剑的地方布满厚实的茧;整体暗淡无光;指节的皮肤粗糙;长期的北境旅行让他反复得上冻疮,掌心、指节都有过不少伤痕。 可也正是这双手,一遍遍抚摸过艾德里安的背,抱住他的身体,擦拭他脸上根本没有掉落的泪。 精灵的治愈魔法已经为他疗愈许多,但旧伤仍留有痕迹,正是这些痕迹赋予萨特不同于任何人的魅力与特征。 艾德里安垂眼看着他的手心,身上渐渐泛起银色光晕。萨特明白他或许想施展魔法,便咽了口唾液,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精灵用他的指尖轻轻划了一下,一条极细的银色藤蔓从他的指尖伸出,最终轻柔地缠上萨特的无名指,一番旋转后,在他的指根轻轻绕了一圈。接着,一朵极小的花从中诞生,点缀在“戒指”中心。 萨特惊异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连呼吸也忘了。 直到那枚银色戒指落稳,他才真正有了实感。 “艾……” 萨特正想说什么,艾德里安牵起他的手,极为珍爱地抚上自己的脸,随后合上眼,轻轻在他的指间落下一个吻。 静谧的房间内,无言的情绪肆意流淌。萨特愣了许久,最终他决定不打破这个瞬间。 非人类的生灵在他面前展现出浓烈的爱意,如此平淡,却又如山呼海啸一般壮烈。 没有任何人目睹他的示爱,可艾德里安也不需要任何目睹。 风会记得、萨特会记得,今后无数的精灵都会记得。 艾德里安作为世间最后一个精灵,将决定整个精灵族群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而祂带回的就是祂极爱某个人类的记忆。 不是风也不是雨,不是看见的海浪或风花,不是森林也不是大地,是一个人类。 “你说人类结婚会交换戒指,萨特。”艾德里安仍合着眼,轻轻地解释:“你曾经送我人类的戒指,作为交换,今天我送你精灵的戒指。” 那枚“戒指”如同藤蔓,轻柔地绕了一圈,紧紧地攀附着,发出阵阵浅银色的光。 “它会告诉我你在哪。” 如同响应他的话一般,戒指渐渐融入萨特的身体,在指根处留下一圈极浅的浅银色花纹。 艾德里安平和地解释: “不必担心我们分开那一天。” 第88章 月晕 夜色正浓,月亮躲在乌云后面,整片大地笼罩在灰蒙蒙的阴影中。 萨特擦拭完巨剑上的痕迹,随艾德里安一起换上一件兜帽斗篷。走到门外,萨特没忍住揽腿抱起艾德里安,艾德里安乖乖伏在他肩上,脸蛋软乎乎的。萨特抚他的背,两人匆匆赶上库斯坦公爵准备的马车。 杜林与他们共乘,连日的交接与安排令他心力交瘁,脸色十分疲惫。 艾德里安在一旁垂眼不语,硕大的兜帽盖住他大半边脸,显得模糊不清。 萨特爬上马车车顶,取来一张弓谨慎地观察四周。 见有魔物靠近,他就拉起弓射出几箭。指根处白色的花纹隐隐若现,令他忍不住晃眼去瞟。 “歇歇吧。” 杜林爬上来对他说:“卫兵会解决的。” 萨特望着无垠的大地,很快同意了他的提议。缩回马车里,不由自主地与艾德里安靠在一起。杜林瞟了他们几眼,最终没有点破。 “公爵大人回王都述职了,这次哪怕我们抵达南方也不能轻举妄动。” 杜林斟酌着说:“紫荆协会的人会接应我们。” “紫荆协会的势力如此广?” 萨特不由得问道。 杜林揉了揉太阳穴,不知从何解释:“十年前,紫荆协会确实主要在北方活动,不过经过公爵大人多年的耕耘……” “我明白了。” 萨特心领神会。 “女王陛下派出的歼灭队先一步从王都出发,应该会比我们先一步抵达南方。”杜林解释道:“还不知道损伤具体如何了,我们必须快点。” 说完,见萨特垂眼若有所思,杜林问道:“怎么了?” “我的故乡也在南方。” 萨特简要地解释:“那里很早就没有人住了。” 说到这儿,萨特就不再说了。杜林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什么,主动搭话:“如果顺利的话,回程时我们可以去那儿看看。” 萨特抬眼看他,杜林又道:“当然,如果那里没有沦陷的话……” 萨特点点头,不再言语。艾德里安靠在他肩上昏昏欲睡,眼皮耷拉着。 “公爵大人为什么愿意……” 萨特下意识开口,但他很快想到话中的不妥,便将其咽进肚子里不再说了。 十年前,萨特不人不鬼地从深渊中爬出。魔化的巨鸟叼着他一路往北飞,不知过了多久,一人一鸟栽进了一处山谷中。 那里的村民发现了他,地处偏僻的山区,村民根本不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只当又救了个苦命的人。 在养伤的第三个月,一个中年女人找上门来。 此人名为劳拉,她亮出胸前紫荆形状的徽章,简要地解释:“我们一直在找你,跟我们来吧,你会安全的。” 自此,萨特隐姓埋名,在北方逡巡多年。 “你以为公爵大人闲的没事么。” 杜林淡淡地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萨特接道:“我愿意效忠公爵大人。” 杜林微微偏过头,不再同他说。 艾德里安在两人及轻的交谈声中睡着,整个人软趴趴的靠在萨特身上,配上罩衫下无处不在的流苏,看起来像只小猫。 萨特替他搂紧了外袍,眼中的爱惜丝毫不遮掩。 “你……” 杜林看见两人罩袍下勾住的指尖,忍不住开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萨特瞥他一眼,见杜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说他是你的同伴……” 此时艾德里安似乎已经睡熟,双眼合起,眼睫纤长,如同一把微微股动的扇子。萨特将视线从他身上抽离,直直地望向杜林: “这重要么?” 萨特冷硬地答:“只要我们能兑现诺言,其他一切与你何干。” “好吧、是我不对。” 杜林其人有着某种世俗的圆滑:“我一直很担心他会不会真心帮我们。” 见萨特不说话,杜林又说: “那一晚,所有在场的卫兵都见证了他施展的‘风叶魔法’。” 说到这儿,杜林似乎有些沉醉在回忆中:“你不知道那些花儿开到哪儿去了,据说连好几十里外的村庄都爬满了花。” 萨特一怔,他确实没有那晚的记忆。 艾德里安刻意按住他的双眼,又施展某种魔力令他晕厥过去,仿佛有意不叫他知道太多。 “树、草,都在一瞬间生长,花爬到了人身上,藤蔓紧紧缠绕着,叫他们动弹不得。” 风叶魔法的再度现世,让众人不得不谨慎看待艾德里安。萨特脸色有些沉重,又继续问道:“然后?” 第72章 杜林见他对此感兴趣,便斟酌着说:“据在场的卫兵说,他当时非常冷酷,宛如地狱来的刽子手一般……” 见这群人用“刽子手”形容艾德里安,萨特浑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随后他很快放松,又接道:“还有呢?” “他冷冰冰地说‘他不允许人类愚蠢的纷争涉及萨特本人,否则就要叫他们从世上消失’。” 杜林望向艾德里安:“卫兵说,他浅浅地飘在半空中,说出的话如北方冻原的冰,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萨特愣住了,他不曾想过艾德里安会有这样的一面。 “最后,他说‘带我去见你们的王’。” 杜林的眼神中写满了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呢。” 萨特瞪大双眼,听见他吐出那句标志性的话语,这令他确信杜林所言一定是真的。 “好在我们的人也迅速赶到,接管控制了那里。”杜林喃喃道:“公爵大人很快就说服了亲王殿下,这样,你才能落到我们手里。” 萨特看向怀中的艾德里安:巴掌一般大的脸;莹润而洁白的肤色;他的鼻子是小巧而形状精致的,看上去像家养的小猫。任谁来看,这样的外形都足够没有攻击性。 艾德里安怎么会威胁卫兵呢? “说实话,我不相信他会帮我们。” 杜林小小声地说:“他令我感觉实在太危险了。” 萨特抬眼看他,不曾想艾德里安竟会被人类评价为“危险”。他不知是世界疯了,抑或是自己疯了。 “但,看到你们感情那么好……” 杜林瞥开眼:“我想那个传说或许是真的。” “什么传说?” 杜林顿了顿,一副有些踌躇的样子: “相传,当灾难降世时,拯救世界的精灵会带着他的眷属复生。” 萨特咀嚼着他的话,听他一字一句地说: “他们将净化世界的黑暗,深渊将被净化,祝福遍布人间,人类会获得永恒的安宁。” 翌日萨特醒来时,听见马车外有模糊不清的响声。他摸了身侧,空荡荡的,便起身去寻精灵。 “噢,你醒了。” 杜林见他出来,很热忱地打了个招呼:“我们寻到一处水源,正准备做些吃食,连夜赶路,马儿也累了。” 萨特扫视一圈,在不远处看见独自一人坐着的艾德里安。他手上不知在捣鼓什么东西,滋滋作响。恍惚间,萨特想起无数个他们一起旅行的清晨,两人陪伴在对方身边,谁也不必觉得孤独。 “艾德里安。” 萨特走近问道:“你在做什么?” 艾德里安见他来了,摊开手示意他看自己手中的物件: 一块干面包,一块黄油,一口铸铁的小锅。艾德里安用他的魔法操控着煎面包,黄油与面包碰撞,在铁锅发出滋滋的响声。 可惜艾德里安终归不懂烹饪,锅里的面包已经有些焦糊。 萨特接过那口锅,有些宠溺地说:“笨。” “笨。” 艾德里安鹦鹉学舌般重复。 “干嘛学我说话。”萨特的声音很低,凑近了他,眼神中包含着一丝笑意:“你可是最厉害的精灵大人。” “干嘛学我说话。” 艾德里安又说。 萨特失笑,见四下没人注意到自己,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十分亲昵地说: “艾德里安,我们能找个地方接吻么?” “找个地方?”艾德里安接道。 “不想他们看见。” 萨特嗓音压低,暗指似有若无地打量着他们的人: “我想亲你。” 艾德里安看向四周,协会的人里有剑士,有马夫,有后勤人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各自煮着手里的食物。 他思索两秒,抬手一挥,眼前的人们无论刚才在做什么,都仿佛忽然睡着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看见萨特惊愕的样子,艾德里安又伸手一挥,一阵轻微的风拂过,熄灭了营地里所有的火。 做完这一切,艾德里安轻轻地合上眼,对萨特微微仰起头,示意他道: “快亲吧。” 一时间,萨特未免有些窘。他只是想带艾德里安回马车上,谁知他弄出这样大的阵仗,弄得他脚不知往哪放好。 艾德里安见人许久没亲上来,便自顾自地上前吻住他。萨特感受到他唇的触感,便也顾不得了,两人认真地亲吻着,天空中偶尔划过几只飞鸟。 一吻毕,艾德里安松开萨特,用模糊的眼神看向他,萨特竟从中读出某种嗔怪。 “萨特。” 艾德里安开口。 “嗯?”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萨特想到他梦中的萨尔多与莉莉丝夫妇,便顺势问道:“是莉莉安的记忆么?” “不是。” 艾德里安淡淡地摇头。随后他站起身,似乎在思索: “是我诞生前的记忆;或者,是某个精灵的记忆,我分不清。” 萨特随他站起身,见他神态如此,便知他说的内容应当很严肃:“你都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看见。” 艾德里安诚实地说: “我似乎埋在大地中。一睁眼,只有漫长的黑夜。” 萨特顿了顿,不明白他说的“漫长的黑夜”是真实或是虚幻。 “我日复一日地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只记得它的月晕……” 艾德里安的嗓音仿佛飘得很远: “仿佛,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第89章 极夜 “只有黑夜……” 萨特跟着他喃喃念道。 “嗯,只有黑夜,月亮一直围绕着我转,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 艾德里安似乎也有些沉醉:“偶尔……也会看见星星……” 不知为何,萨特的思绪一下子冲破惯性,宛如新芽破土,他脑中直觉般冒出一个词: “极夜?” 艾德里安也顿了一下,转过眼问道:“什么是极夜?” 萨特转眼看向四周,不知为何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在大陆的尽头,极寒之地,一年中会有好几个月只能看见黑夜——那便是极夜。” 艾德里安怔住了。 这是萨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自他苏醒以来,艾德里安一直以一种温和平缓的眼神,如大海一般包容着他看见的一切;他的眼神偶尔懵懂,但多数时候含着平静而睿智的光,仿佛不曾有一刻停下思考。 但在这一刻——在萨特提出“极夜”一词时——艾德里安仿佛停止了一切思考。萨特甚至能感到汹涌而过的记忆与思绪被“极夜”一词牵扯而出,爆发性地填满了他的大脑。 “艾德里安?”萨特担心喊他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 艾德里安自言自语般说。 他的嗓音太小,连萨特都未能听清。萨特凑上前去,不太确定地问:“什么?” 艾德里安偏过头,再次对此避而不答。 萨特想到极夜,便不由得想到大地的尽头。在他寻到艾德里安的地方,某几个月里天空也一如即往的黑着。或许那是艾德里安落入冰层沉睡时的记忆,但萨特的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 他强烈地感到:这份记忆并不来自艾德里安本人,更不来自他经历的一切。 “呃……” 身旁倒下的卫兵发出一声迟缓的呻吟,萨特看向他们,见他们一个个苏醒过来。 “该死,”一个男人不满地说:“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艾德里安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男人见他如此,便更觉得他态度高傲,于是不满地呛道:“少耍那些把戏!死……” 萨特转过眼,目光锐利如尖刃,发出阵阵寒光。那人见他这样,一下子阻了声线,将那句不知是“死怪胎”或是“死基佬”之类的词咽进肚子里。 男人骂骂咧咧地转身:“什么东西……” 杜林此时走进萨特的视野,反应截然不同: “哇,我感觉有股奇怪的魔力钻进身体,然后一下就睡着了!” 萨特瞥他一眼,示意他继续。 “这是我第一次感知精灵的魔力,温温热热的,好神奇!你们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 萨特淡淡地说。 一个小插曲过后,众人心照不宣地重新赶路。杜林打开车棚,与萨特坐于车头,风力算不上温柔,但正好吹走几人身上的疲惫。 杜林眼神望向远处,时不时与萨特搭话。 “我们得交换深渊的情报了吧。” “什么?” “别装,”杜林瞥萨特一眼,拆穿道:“你在公爵大人面前信口承诺,说你知道深渊的秘密。” 那不过是为了活下来而作的缓兵之计,实际上众人都不太相信。但杜林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认为一切都难以预料。 第73章 萨特合了合眼,不着声色地回道:“我确实得到了很多有关深渊的新情报。” “比如?” 萨特合上眼,避而不答:“在我顺利从南方回来之前,我不会说的。” “你真狡猾。”杜林评价道:“哪怕我们会在南方丢命,你也不打算说?” “艾德里安会记得。” 萨特感受着风拂过的轨迹,说着旁人难以理解的话:“风会记得。” 杜林淡漠地望着他,不太相信的模样:“他也未必能活下来。” “我不会让他死在南方。” 萨特接道:“就如那晚一样。” 他提起众人交战那晚,现场惨烈无比。而萨特做的一切,不过是为艾德里安争取逃跑的时间。杜林想到那些现实,微微点点头,随后合上眼。 “女王殿下早就知道新深渊的存在,却对此无能为力……”萨特看向远方,哀叹般道:“一定与王国内部的战力有关。” “没错。” 杜林毫不犹豫地刺痛他:“十年前那场战役损失惨重。” 萨特垂眼,下意识望向胸前那枚骨笛。由于是龙骨磨制的笛子,表面泛着浅浅的米白色,他拿起来瞧了瞧,想到他的第二任主人。 艾德里安保管了它数月,最终又还给了他。 “其实,”杜林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斟酌着说:“女王殿下期待你在南方做出实际功绩,用以赦免十年前的罪过。” 萨特看向他,嘴唇微抿,似乎对他的话早有预期。 “但这份功绩必须足够大。” 杜林错开他的视线,看向一旁睡熟的艾德里安,意有所指:“大到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萨特也看向艾德里安,心中充满复杂的情绪,他酝酿了一会,将睡熟的艾德里安轻轻揽进怀里,不顾杜林的目光做着亲呢的动作。 要说萨特对赦免并无奢望是违心的,在遇到艾德里安前,他一直苟延残喘地活着;可有了他,一切都变了。 他开始期待未来,如此,赦免就开始变得有意义。 为了实现他陪艾德里安老去的愿望,他不能死在审判庭上。 可不能保护艾德里安的忧虑占据萨特的大脑,让他不免悲观看待。 他想他要保护艾德里安到最后一刻,可艾德里安未必需要,自己也未必如愿。 “不论如何,”萨特喃喃道:“让我去吧……去了就明白了……” 艾德里安轻轻动了一下,吓他一条,他浑身僵了,仔细看向他的脸,确认精灵还睡着才安心。 赶路的日子十分无趣,杜林在车上同萨特说起紫荆协会的过往。 紫荆协会的前身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委托团体,流浪的剑士、治疗士们在此寻点护送一类的任务。 “大概二十多年前,库斯坦公爵收编了各地散落的团体,最后用国花紫荆为其命名。” 杜林说起这一切,脸上难掩骄傲的神色:“从此,紫荆协会从纯民间组织转为半官方机构,规模也不断扩大——” 说罢,他看向萨特,意味深长地说: “直到收留了你。” 萨特一言不发,示意他继续。 “库斯坦公爵之所以要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这一天。” 杜林言辞中的内容十分宏大,连萨特都有些自我怀疑。 “他并不完全相信政府的力量,创办紫荆协会,是为了在王国武力溃散的情况下找到能解决深渊的人。” “你们对我的期望太大了。”萨特提醒他道:“我未必是那一个。” “你说的没错。” 杜林并不反驳。 不知过了多久,气温提醒着众人已经来到炎热无比的南方。萨特为艾德里安换上清爽的夏装,他那身图多族的服饰被妥善保管,由协会之人带回。 路上,萨特与他提起弥拉。 “弥拉呢?她还活着?” “活着。”艾德里安点点头:“她说宝宝很健康,是个女孩儿。” “真的?”萨特极为欣慰的模样,眼里一下就盈满了泪:“太好了……” “我如今的魔力也无法为她净化诅咒。”艾德里安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萨特,再等等。” 萨特哑然,不知该回答什么,便转了个话题:“你的剑……留在那边了?” “剑?” 艾德里安有些迷糊:“噢,那把剑。” 由图多族多赠,通体银色,表面镶嵌有蓝宝石的纤细优雅的剑。 “在我身体里。”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 萨特一怔,一下子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艾德里安迟钝地察觉他在思索生命,便离远了些,伸出指尖: 一阵银白色的光芒亮起,从他的指尖缓缓向前,化作一道细长无比的剑刃,随后剑托逐渐显现,稳稳地被艾德里安握住。 这把剑称不上与原来一模一样,通体散发荧光,像是某种幻化武器。大体上仍继承了旧剑的气质,却远比它更加神圣。 “你将它收进了身体里……?” 萨特喃喃道:“这种事,我从未听过。” 将武器缩小或放大的人有,但这无疑都需要巨量的魔力支持。萨特从没见过有人能将其放入身体中。想起他的“容器”论,一时不知艾德里安是将身体用作剑鞘,或是将剑融入身体中。 “这把剑或许是某个精灵的遗物。” 艾德里安随意地挥了几下:“所以,我才能将它收进身体中。” 萨特沉默半晌,明白他已不再需要剑来保护自己。艾德里安见他有些出神,便念了声他的名字: “萨特。” 萨特抬眼,示意他自己正在听。 “讲讲你的剑吧。” 艾德里安平静地说。 第90章 魔龙 要说清巨剑的来由,必须先解释魔龙的存在。 实际上,大陆上一直有魔龙存在的传说。 魔龙与其他种族一样,在大地上生存繁衍了数千万年。但它们的数量极为稀少,又几乎藏在环境最恶劣的岛屿、火山等处,因而少有人类踏足。 关于魔龙的传说在大陆上游荡,但没有多少人亲眼看见过魔龙。 与魔龙交战者无一不是命丧黄泉,魔龙的传说愈发神秘,死亡为此拢上一层全新阴影。 直到数百年前,人们发现了一片新的龙巢。这是它们第一次与人类那么近,以至于它们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在人类世界掀起惊涛骇浪,人们躲藏逃跑,背井离乡。 魔龙带来的灾难被称为“龙灾”,每当他扇动一下翅膀,天地间就风云突变,庄稼、房舍、仓库通通粉碎;生活在那儿的人们也大量死去。 魔龙还掌握着高强的魔法,彼时的人类连理解都勉强。 然而经过数百年的演化,魔龙的后代逐渐变得弱小,体型变小,力量与速度也大不如从前。 从此,第一例击杀魔龙的案例诞生了。 人们发现龙骨的神奇作用,由龙骨制成的武器被炒出旷世天价,显得为得到它而作的牺牲都有了衡量的价值。 是啊,这么好的龙骨,哪怕在击杀它时死了那么多人又如何呢? “艾德里安,你觉得呢?” 艾德里安定定的望着他,平静地说道:“魔龙与人类争夺生存的资源,有输有赢很正常,我不理解人类的价值逻辑,不过,得到龙骨应该让你们很高兴。” “是吗?” 萨特淡淡笑道:“我为了证明自己,只身一人前往龙巢。” 艾德里安的眼神依旧平静,宛如能将人吸进去。萨特有些失神,模糊地接道: “我本想从那里带回全新的情报,什么都好,为此我只身战斗了两个月。” 萨特笑笑:“头发因为长疮而全剃了,身上脏的地方也烂了,但我有那份毅力,总觉得要做出什么来,什么都可以。” 年轻的剑骑士在龙巢附近游走,属于找到属于魔龙的弱点。两个月后,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出现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个年老的女人来到我身边,吓我一跳。” 此人看起来约莫六十岁上下,头发全白,脸上皱皱巴巴的皱纹如同沼泽泥地中的波纹,松弛的皮肤上长着老年人特有的斑纹。她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斗篷,手上杵着支拐杖。 “女人说,她有一个好机会……” 萨特顿了顿:“要送给我。” 艾德里安不知感知到什么,急促地说:“她送你一把剑。” “没错。” 萨特迟疑地点点头,对此不是很确定:“准确来说,她告诉了我剑的所在。” ——在这片大地的尽头,有一座黑森林的遗址。越过它,你将会来到一片荒芜之地,那里是埋葬了数十只魔龙的龙冢。 女人如此说。 萨特跟随她的指引,寻到了她所说的龙冢。巨大的龙骨堆陈在一起,遮天蔽日的浓雾笼罩着,是过去的人类都未曾知晓的秘密之地。 第74章 年轻的剑骑士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心中怀有无限的忐忑与惶恐。 “我本想就这样回去。” 萨特摩挲着艾德里安的指节,不太确定般说:“那么多龙骨,虽然已经大量朽化,但一定有能用的部分。只要将这条消息带回去,人们一定会前来……” 只要得到了龙骨,就可以制作威力强大的武器,没有人会拒绝。 艾德里安反握他的指尖,明白他即将转折。 “但我猛地想起,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萨特情绪有些激动,不知为何,他紧紧拽住了艾德里安的手,仿佛过去记忆中惊险无比的那一幕再度重现。 “我是去扬名的,为了成为英雄才去的——”萨特有些颤抖:“不是为了当龙骨的二道贩子,你明白吗,艾德里安。” 萨特惶恐地看着艾德里安,生怕他不能明白自己的思考。 艾德里安点点头,这时,萨特才稍微放松一点。他浑身卸了力,很轻地说: “如果我不能成为英雄,则此行毫无意义。” 萨特伸出手,望向手中的数不清的旧疤,脸色有些阴沉,他嗓音干哑,似乎被彻底卷入回忆中: “所以,我拔出了那把剑。” ——在一座高高的山石上,有一个地方,插着一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剑。它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主人,你去将它取走吧。 女人如此说。 年轻的骑士赫斯菲尔德拔出了那把剑,感受到其截然不同的力量。这股力量令他能力倍增,萨特回到龙巢,正面迎接了来自魔龙的袭击。 结果可想而知。 巨剑散发的巨大威力给了魔龙致命一击,魔龙奄奄一息,倒下时已毫无意识,萨特上前毫不犹豫地斩下了它的头颅。他又等待了很多天,直到确定魔龙彻底丧命,接着将头颅用系带系起,一步步将其拖回人类社会,从此一鸣惊人。 “我本不该得到那把剑。” 萨特的表情全然看不出骄傲,只剩痛苦与懊悔:“正如我本不该得到那些荣誉,让他们误会了我的能力。” 年轻的剑骑士得到了不属于他自己的力量,而他误以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馈赠:得到剑是,扬名天下是,成为英雄也是。 最终,这份能力伴随着荣誉与执念,也尽数还给了深渊。 艾德里安平静地听完,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脸,萨特从那阵强烈的情绪中抽离,有些迟疑地看向他。 两人对视一眼,萨特明白他眼神中的理解与安抚。 无怪乎人类勇者一直称“斩龙”为“侥幸”,可偏偏是这份侥幸,带给他前所未有的荣耀与期待,没有谁会质疑,他自己更不敢拆穿。 最终,一切酿成了更大的灾祸。 “这把剑是精灵的造物。” 艾德里安淡淡地评价道:“不过,是很多很多年前。” 萨特有些迟疑,“精灵为什么会造出这样的东西?它的威力太过巨大……与精灵的理念并不匹配。” “你错了。” 艾德里安干脆地否定道。 “剑的外形与能力取决于它的主人。” 艾德里安伸出手,越过萨特,紧紧握住剑柄。萨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在他的演示下,硕大的剑身逐渐变换,成为那把银剑的模样。 “精灵对此并无立场。”艾德里安将剑还原回原来的模样,解释道: “正如神树对大地上的人类也并无立场一样。” 精灵并不评判是善或恶,是毁灭或拯救,也不关心人类为何挥舞这把剑。正如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精灵与神树是这片大地上无言的旁观者。 一切来得太快,冲刷着萨特的大脑,叫他无法停止思考:“你是说……因为我想……所以……剑才会……” “所以,不是侥幸。” 艾德里安稳稳地接住了他。 “你的能力与执念赋予了剑威力,萨特,这并不是剑本身的力量,而是你。” 艾德里安的眼神又平和又温暖: “是你的人格赋予了剑硕大的外形,你对守护故乡的信念给予了它力量。萨特,你曾说你舞剑时,想尽可能杀死对手用以证明自己,后来,你想守护什么,这都需要巨大的威力。” 艾德里安笑了:“实际上,在你得到剑后,你仍然为自己而战。” 萨特被巨大的信息冲击得头晕眼花,他不曾有一刻想过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 过去的十年间,赫斯菲尔德不止一次后悔,他认为自己不该得到这把剑,窃取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得到不属于自己的荣誉,然而—— 艾德里安突兀地告诉他,真相竟如此残酷又甜蜜。 如若自己没有提起银剑,艾德里安总有一天会告诉他这件事。 如同教堂中听取祷告与忏悔的天父,艾德里安平和地等待着那一个时机。 “你怎么知道……” 萨特喃喃道:“你怎么会这样对我……” 艾德里安上前拥住他的身体,萨特埋进他颈间,泪水止不住地淌,仿佛十年间的委屈与懊悔都有了安身之地。艾德里安清晰地看见他的痛苦,温柔而从容地接住了它。 “我想,这是你要知道的事。” 艾德里安轻缓地说:“萨特,你的过去是组成你的一部分,可有时,人类总会误会他们的过去。” 萨特忍住眼泪,从他怀中直起身,愣愣地看向他。 因为误会了过去的经历,产生诸多不必要的痛苦与纠结,萨特几乎立刻就明白他在说什么。 “人类总看不清自己的过去。” 艾德里安下定义一般说:“有时,他们认为过去的经历不重要,或者很糟糕;有时被困在过去的记忆中无法自拔;有时,他们又恨不得消去过去的一切,只求自己轻快些。” 精灵的语言不算熟练,更算不上华丽,可正是这份有些质朴的笨拙,令萨特从人类世界的评价中抽离。 他迷茫地接受着一切,突兀地意识到他与艾德里安关系的变化: 艾德里安已经成为他精神支柱一般的存在,而这份存在还在常常开导他。 “萨特,人类需要正确看待自己的过去。” 艾德里安的神性再度展露,萨特意识到他即将提到神树。 “正如神树一样,过去与现在同时存在在神树中。” 艾德里安合上眼,轻柔地说: “神树不会评价人类,不会评判大地,更不会评判自己。” 第91章 患得患失 ——人类要正确认识自己的过去。 萨特收住眼泪,将他的话记在心里。 当晚,萨特久违地与艾德里安席地而眠。天空中的星星仍是璀璨的,令萨特想到他独自看星星的夜晚。 “你知道吗,曾经有很多次我都差点死掉。” 萨特将他揽进怀里,斟酌着说:“包括在救你的时候——其实我脑中想的也不过是一死。” 艾德里安抬起头,默默地盯着他的眼,他一言不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我可能一直期待着这个结局,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死不掉。” 萨特自言自语般说:“谁会知道呢?或许上天安排我活着还有别的任务,才会让我遇见你。” 艾德里安重新卧回他怀中,冷不丁地问: “萨特,如果你自由了,人类世界也得到和平,你想做些什么?” “我?” 萨特有些迟疑地说:“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但也想照顾弥拉和她的孩子……” 艾德里安抬起眼,眼神中藏有某些疑惑,萨特耐心解释:“和你一起生活一定很幸福,但我有时会恐惧——我害怕自己成为你的累赘;或者,有时我害怕自己不那么重要。” 见艾德里安眼神有些奇怪,萨特笑了一下:“人类总会在得到后患得患失,很奇怪吧,精灵。” 艾德里安合上眼,并不回答他的话。 萨特见状,侧过身将他揽进怀里,两人额尖贴着额尖,彼此分享呼吸,萨特轻缓地拍他的背,宛如在哄睡,语调轻缓地说: “你呢?你想做什么?”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 他眨了眨眼,纤长的眼睫扫过萨特的颈间,轻柔的触感像蝴蝶拂过,令他浑身发软。 萨特有节奏地拍着,自己也有些昏昏欲睡。艾德里安合上眼,平静地说: “人类患得患失,是因为人类无法拥有永恒。” ——永恒? 萨特睁开眼,他放开精灵,在璀璨的星光下与精灵对视着。 “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艾德里安语调平和:“无论是你,还是我;无论是人类或是精灵,谁也无法拥有永恒。” “你说得很对。”萨特哑声道。 艾德里安将掌心至于他胸口处,萨特的心跳隔着胸腔与其亲密相贴。他曾说,人类的心脏也会为别的事而剧烈跳动,此时萨特有力的心跳即是他内心的证明。 第75章 “我不知道。”艾德里安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 “我不知道,解决这一切后要做什么。” 说到这,艾德里安不再说了。他掌心很烫,散发着独属于他的气息。萨特没有追问,上前牵过他的手,轻柔地吻了吻,用极低的气音安抚道: “睡吧。艾德里安,我会在你身旁陪你。” 艾德里安合上眼,配合地窝进他怀中。 按照约定,杜林等人在离前线不远处交接,由前线的士兵看守萨特等人进入前线。 “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回去?” 杜林骑上马,眉头微皱,萨特站在一旁神色凝重,听到他这样问,便很快接了一句: “帮带个口信给我妹妹,告诉她我很好;还有,叫她一定要好好生活……” “就这些?” 杜林又问。 “就这样吧。” 萨特侧过眼,无声地与他告别。杜林拉紧马缰,神色有些凝重,他最终吩咐道: “紫荆协会的人也在前线,负责人叫希斯克,”杜林谨慎地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会将你们带回王都。” “我记住了。” 萨特正式地点了点头,艾德里安立在他身旁,两人沉默地看着杜林等人渐行渐远,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 “喂!” 来接应的士兵骑了匹马前来,见到众人便很快接道:“魔物已经突破了防线,前线正在回缩,你们带的帮手呢?” 艾德里安看向他的方向,明白他指的是图多族的精锐。 “图多族的精锐很快就到。” 萨特朗声回答:“在这之前,让我们先去前线!” “跟上!” 来人干脆地命令道。 “萨特。” 艾德里安骑在马上轻呼萨特的名字,他不知什么时候熟练掌握了骑马技巧,不再需要萨特带领。 “怎么?” 萨特的心脏随着马匹的速度而变快。 艾德里安没有继续作答,只是脱了胸口戴着的那颗魔导石,随后将其递到萨特手中。 “为什么?”萨特接过魔导石,不太确定地问道:“你不再需要它了?” 艾德里安摇摇头,用一种奇怪的平和的语调说:“我在其中储藏了一些魔力,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你就解开它的封印——” 萨特望向手中的晶石,思索片刻,很顺从地戴在自己身上。自此,龙牙、骨笛与魔导石都重新回到他身边。 “它会助你一臂之力。”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 萨特从中隐隐品味到某种情绪,或许是艾德里安想传达的东西,可他已无暇思索那是什么。 一路上,赤裸的泥地与山石代替了葱郁的森林与草地,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有泥土翻起的气味,有血腥气,有腐烂多时的腥甜尸臭。 南方此时的天气已经十分炎热,众人出的汗打湿了衣裳,又在反复的赶路中被吹干,随后再度湿润,成为怎么也甩不掉的包袱。 这种情况下再戴护具与铠甲已经十分勉强,有士兵脱掉厚厚的护甲,裸露出上身才松快些。 萨特观察着艾德里安的反应,见他没什么表现,躁动不安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所以我才对南方的局势不抱希望……” 萨特熟练地为自己戴上面罩,解释般对艾德里安道:“你看,这样恶劣的环境,让战斗变得更加艰难。” 艾德里安偏过头,召唤来一阵疾驰而过的风,但气温太高,就连扑过的风也不带凉爽的感受,宛如热浪扑过来一般,火辣辣的。 “风也很躁动。”艾德里安淡淡地评价道:“这里太热了,是绞死生命的地方。” 萨特看向他,没想过他会用“绞死”这种词。他回过眼,面前的是无穷无尽的龟裂的泥土。 经过无数荒废的田宅,众人终于来到王国最后一道城墙。 在过去,王国政府耗费大量资金建造南部防线,在人烟稀少的南方构建出一道雄伟壮观的巨大城墙。 众人登上城墙,有不少负伤的士兵瘫软在地上,奄奄一息。热浪侵蚀着肉体,一步步蚕食掉他们的生机。 “增援呢!?” 见到来人,一个头领打扮,浑身沾满污秽与血迹的男人冲上来。与他对接的士兵顿了一下,男人扫视众人一圈,神色变得凝重: “怎么只有这么点人!” 男人怒吼一般道:“我们已经不能再退了!” “前线什么情况?” 萨特越过众人,直接问那人道:“还有多少士兵?武器呢?” “非常棘手。” 头领见萨特如此,主动带他到沙盘上解释。 “这里的魔物很奇怪,从前从没出现过!” 萨特想到他们曾遇到的那几只诡谲的魔物,便问:“是不是体型硕大,浑身像黑泥一样的?” 头领一顿,咬紧牙点点头:“不止这样,还有更厉害的。”说罢,他别过眼去,神色十分压抑:“我们的人尸骨无存。” 萨特皱紧眉,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头领解释道:“我们必须快点完成平民的撤离,女王殿下会理解的……!” “我来拖延时间。” 萨特展露他身上的剑,暗示一般道:“借我一支队伍,你和你的人全部负责撤离。” 第92章 呼唤 “这是简易地形图。” 头领递给萨特一张揉满了血迹的羊皮,解释道:“穿过这片泥沼,后面就是最前线,魔物异常凶猛,我们的士兵还在跟它们缠斗。” 萨特面色凝重:“还剩多少人?” “大约不到两百人。”头领的嗓音有些颤抖:“最迟便是这两天了。” “我知道了。” 两人极快地商定了作战计划,很快达成共识,萨特走出作战室时正好迎面碰见艾德里安。 “抱歉,”萨特神色严肃:“精灵,我没有时间照顾你了,你跟着他们在这里会很安全。” 艾德里安摇摇头,转而对头领说: “我可以帮助你们治疗伤患,叫他们都到聚集城墙这儿来。” “你是什么人?” 头领谨慎地问。 艾德里安合上眼,用很轻地语调解释:“我是一名治疗士。” “你真的……可以吗……?” 萨特拦下头领,上前小声地商量道:“你的治愈魔法之前只对我生效过。”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反而伸手抚摸他的侧脸。 萨特不解地与他对视着,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时间紧迫,萨特来不及听他全部吐露,见他眼神温润有力,似乎胜券在握,就压下心底的疑惑不再阻拦。 他临走前冲艾德里安点了点头,随后接过士兵递来一匹马,快步往前线奔去。 离城墙越远,天空就越是笼罩着浓厚的迷雾,萨特闻见浓烈的血腥气,拔出身后的剑,谨慎地对身后跟随的士兵吩咐道: “如果遭遇魔物,你们负责掩护我。” 士兵们早已精疲力竭,却仍是费力回应了他。 很快,萨特就遇见头领所说的那些庞然大物: 与任何已知的魔物都不同。这些魔物如同泥沼一般蠕动着,浑身漆黑,身形诡谲多变,伸出的触手带有致命的毒素。 ——砰! 很快,一条触手察觉到萨特的存在,快速向他靠近。萨特一手审慎地握紧了剑,正准备解开右手迎接,却忽然感受到剑柄处传来的力量: 某种未知的、温润而有力的魔力充斥在整把剑中。 萨特用力一挥,巨剑荡出的光刃直直地撕裂了魔物的身体,那东西抽搐几下,被光刃触及的地方全部消失,剩下的身体碎成几块,很快各自分散溃逃。 “这……怎么可能……” 萨特望向手中的剑,他深知以自己的魔力,这把巨剑不可能发挥出这种威力。 他浑身一震,猛地想起艾德里安握住它的画面。 此时,胸前的魔导石也荧荧发亮,仿佛在回应剑的力量。 萨特咽了口唾沫,紧紧握住了剑柄。 ——既然艾德里安给予他力量,他就不能让它白费。 剑骑士绷紧力气,快刀斩乱麻,带领士兵一路冲锋。跃过几个泥潭,又接连斩杀几只魔物。原本还在缠斗的士兵们终于得救,被赶来的治疗士们带回城墙。 这时,大地尽头的山峦处传来一声又闷又沉的呼唤—— 仿佛巨大的鲸鱼在摆动时的轰鸣,又像人造的木头建筑即将崩塌的瞬间,不属于任何生灵,却极为低沉,极为悠长。 随着呼唤而来的,还有一阵极为强力的魔力辐射—— 在场的士兵痛苦地捂住耳朵,更有甚者不堪其害,剧烈呕吐起来。 那阵呼唤刺得萨特耳鸣不止,胸腔中的心脏如同濒死的鱼,剧烈地鼓动。 第76章 “这是什么声音……” 萨特喃喃道。 突然,平地上出现一群如雷一般快捷的身影,一个士兵首先发现异样,惊恐地呼喊: “那种魔物又来了!” 萨特回头一看,数不尽的如同黑色潮水一般的泥状魔物奔涌袭来。 与原来他斩杀的那几种截然不同,这些魔物极为敏捷,浑身散发着闪电一般的紫色光芒,模样狰狞,与萨特曾经见过的深渊入口尤为相似。 “快撤!” 一个士兵将剑插进马臀,马儿吃痛,疯了一般往回奔去。萨特松开马缰正想迎敌,一旁的士兵大声呼喊: “你疯了!那东西和普通的魔物不一样!” “什么!?” 萨特大声呼喊:“告诉我它的情报!” “它们会吞噬一切!” 士兵大叫:“一切活着的东西!” 萨特下意识拉紧马缰,他们跑得太快,那堵硕大的城墙已经近在咫尺。萨特看向城墙,心跳剧烈鼓动,几乎在一瞬间就作好了决定。 他拆开包裹着右手的布匹,几乎是下个瞬间,魔化的手臂迅速膨大,无数由细碎晶体组成的崭新手臂横空出世,在同一瞬间,萨特抬起手臂,阻挡住其中一个魔物的攻击。 砰! 两者相碰的瞬间发出惊天巨响,扬起的沙尘将人类勇者与魔物包裹其中。 刚才的士兵惊恐地看了一眼,带着刚救起的同伴快步赶往城墙。 “快撤!”士兵冲着城墙上的哨兵大叫:“那东西已经来了!” 这时,一道银白色的光线从城墙上升起,冲破灰暗的云层,直达天际,随后如同树枝与树干一般迅速分裂,在城墙上形成一颗硕大的,通体银色的,只有枝干的树。 从树枝上飘落的银色星屑如同花粉,轻柔地落在城墙上,各自融进伤者体内,成为治愈他们的源泉。 头领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一切,很快,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做最后的命令: “所有能动的士兵都到城墙外全力迎敌——!!” 萨特与那些诡谲的魔物搏斗,手臂上附着的黑晶成了极好的保护壳,令他免遭魔物的啃咬。禁忌魔法从手臂中窜出,用以对抗魔物。每当他多发动禁忌魔法的瞬间,黑晶就会进一步吞噬他的身体,很快,黑晶从手臂处蔓延,几乎爬满了他整个胸腔。 在银色光芒从身后亮起时,萨特预感到艾德里安正在施展魔法,更加不要命一般抵抗。 这时,那阵远古的、低沉的呼唤再度响起—— 萨特滞了一瞬,一只触手打在他左眼上,随抵御得快,却已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血登时淋了一脸。 失去一只眼的视力,在这样的形势下是致命的。 萨特艰难地抬起举剑的手,心里已经想好赴死的遗言。 那些魔物在听见呼唤后停了一息,接着像是有意识一般跃过他往身后的城墙赶去。 “该死……!发生什么事了!” 魔物如同山呼海啸一般,极速跃过他冲向城墙,萨特拖着剑费力奔跑: “艾德里安——!!” 第93章 银树 魔物比萨特更先到达城墙底,来不及躲避的士兵被它们吞噬,武器、铠甲也一同消失,最终什么也没有剩下。 萨特全力奔跑,胸口的黑晶却给予十分沉重的负担,令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魔物如蔓延的潮水涌上城墙,就在即将触碰到银色树枝的一刻,一阵银色光束突然从中爆发,很快升至半空,接着如流星般散开,在天空中组成一个半椭圆形的穹顶。 萨特愣了一瞬,随即想起什么,摸出那枚骨笛用力吹响,一阵鸟鸣破空而来,随后巨大的魔鸟震动翅膀落在萨特眼前。 就在它带着萨特腾空的下一秒,银色光束层层叠叠地包裹住那些魔物,如同漩涡一般翻滚着。 众人来不及反应,交织着银色光束与黑泥的螺旋喷涌而出,直直地往大地尽头射去。 巨大的爆炸声与轰鸣声呼啸而过,所到之处掀起无数飞灰与尘土。 萨特来不及压抑心底的震惊,眼前的巨变令他无力思考。巨鸟带着萨特落在城墙上,随后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暗黑色的血。 “小黑……” 失去一只眼的视力令萨特分不清距离远近,他踉跄着上前拾起魔鸟,压抑着身体的不适,快步来到众人身边: “你们受伤了吗?!艾德里安在哪里!?” 燥热的空气中充斥着人类的气味,带着腐臭、血腥气混杂在一起,萨特胸口一紧,脚一软就跪倒在地,随即也吐出一口鲜血。 萨特头晕眼花,几乎快要失去意识,眼前的一切模糊地重叠在一起,他仿佛听见喧嚣嘈杂的人声,却被耳鸣覆盖,什么也没听清。 一个着急得焦头烂额的男人走至他身边,随后将他扶起,男人急切地说了几句什么,萨特艰难地抬眼看他,来不及回应,只问:“艾德里安在哪里……” 众人的表情一凝,皆是露出奇怪的神色。他们默契地退开,让出一条通往那棵“银树”的路。 萨特一瘸一拐地拨开人群,终于在众人的尽头看见那棵“银树”。 这是一棵称不上是活物的东西。 银树通体银白,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呈半透明状;树干大约有三人合抱那样宽;无数的枝桠从树干中生成,越往天空处越细。 这棵“树”没有树叶,只有赤裸的树干安静地立着,如同一座丰碑。 萨特走近树干,看见那棵树内部隐隐有个人影。 他费力凑近,直到整个人趴在树干上才瞧清里头的情况: 艾德里安浑身赤裸,微微躬身,如同婴儿一般,以双臂环抱自己的方式沉睡着。 “……艾……” 萨特嗓音嘶哑,却怎么也喊不出他的名字。自此,艾德里安在来到这里前的种种反常行为仿佛有了答案。 他无言地抚摸过萨特的脸,在无数次对视中确认了自己的决定。 “这不可能……” 萨特失控般冲向树干,用魔化的右手锤动,试图唤醒里面的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 他用尽了力气,脱力般瘫软在地,又吐出一口血。 “别睡……别睡……” 萨特用燃血的手锤动树干,不知是在对自己又或是对他说。 “醒醒!” 一阵尖锐的呼唤刺进萨特脑中,他混沌地睁开眼,看见一个打扮粗旷的男人。 男人胸襟上缝着紫荆花的图案,萨特想起杜林交代的人——希斯克。 “能坚持住吗?” 萨特艰难地从地上坐起,还没等意识回笼,就着急地问:“艾德里安呢!?” 希斯克让开自己的身体,令他一眼就看见另一侧躺着的艾德里安。 众人为他披上一件斗篷,艾德里安神情恬静,长发铺在地上,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银树的力量消失了,” 希斯克艰难地解释道:“在你昏迷的几个小时里,银树逐渐萎缩,治愈魔法不再生效,他也最终倒在地上。” 萨特顾不得身上的伤,上前查看艾德里安的身体。 眼前的精灵如同一具精美雕琢的木偶:丝绸般的长发与莹润如玉石般的皮肤;细密的眼睫轻轻盖在眼睑上,仿佛风一吹都能撕碎了它。 “魔物呢……” 萨特一边抚摸艾德里安的指尖喃喃地问。 希斯克谨慎地说:“不知道为什么,魔物全都退回去了。” “退?” 萨特直起身,眉头紧皱:“它们为什么会退回去?” “不清楚。” 希斯克站起身,指引他来到窗台边:“不管为什么,我们可以抓紧这段时间,赶紧转移伤员和平民。” 城墙外原本有不少居民,在魔物袭来前,大部分撤入城墙内部。 说罢,希斯克面色凝重:“城墙已经被侵蚀得摇摇欲坠,这里不能再守了!等平民都安全撤离,我们就要退到更北面——魔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度袭来。” 希斯克咬牙道:“你见过那些魔物,现在的我们对其毫无办法!” “女王殿下的示意呢……?” 萨特不确定地问:“女王殿下,如何抉择?” “女王殿下同意前线的请求。” 希斯克不安地说:“但北面能抵御魔物的防线已经很深入王国内部,这次退……就意味着我们就要放弃南部的大片领土。” 领土锐减,今后人类的生存将更加艰难。 同时,能夺回这片领土的希望也更加渺茫。至少需要一两百年的铺垫——至少要等到下一个深渊周期—— 可没人能保证下一个深渊周期一定会到来。 人们不过是在赌,赌魔物的活跃不过是一时的,赌未来的人类能寻到一个解决策,如十年前的萨特等人一样,再度信心满满地前往深渊。 第77章 “库斯坦公爵的示意呢?” 萨特听懂他的弦外之音,配合地问:“要我怎么做?” 希斯克咬咬牙,引他重新回到艾德里安的所在之处: “你看看他。” 萨特的心一沉,在他回到这里时就已敏锐地察觉到异样。顺着希斯克的眼神,萨特有些慌忙地趴下,很近地贴近艾德里安,用手探他的脉搏。 没有。 没有脉搏,没有鼻息,没有心跳,什么也没有。 “艾……艾德里安……” 萨特一时间没明白发生什么,上前一次次反复确认。无论摸哪里、听哪里,结果仍然一样: 艾德里安没有了脉搏和心跳,成了一具如同树一般无言的美丽人偶。 第94章 你是谁 萨特浑身的血凝住了。 一瞬间,无数的记忆从他眼前闪过,那些人物、景象一一撕裂变换,成了一幅浸满奇怪颜料的诡谲画卷。 萨特将指尖轻轻搭在艾德里安脸上,微凉的触感令他晃神。眼前这具身体还带有一点体温,凑近看,艾德里安脸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如果这具身体是幻化的,它需要如此真实么? 萨特一怔,很迟疑地扣住艾德里安的手,抚摸他掌心处的纹路。 “发生了什么……” 萨特嗓音干哑:“现场的人……都看见什么了……?” 希斯克面色凝重,用一种萨特未曾想过的语调说:“在场的人看见他施展魔力,然后化作一棵银色的树。” “还有呢!?” 萨特急切地问:“在魔物袭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你不要这么激动。”希斯克摆摆手:“冷静一点。” “快点告诉我!” 萨特一只眼受伤,脸上布满新旧血痕,这样一怒,如同来讨命的恶鬼。 “魔物袭来时,一阵银色的光束从树里窜出,和魔物交织在一起!然后……”希斯克顿了一下:“魔物就退去了……!” “银色的光束……?” 萨特怔了半刻,他确实见到了和魔物交缠在一起的银色光束,难道那东西是艾德里安的本体? 他再次凑到艾德里安身边,脸色凝重。 ——这具躯壳…… ——这具容器…… ——如果它是幻化的,需要如此真实么? “还有一件事,”希斯克见他上前抚摸艾德里安的脸,抓住时机接道:“图多族已经到了。” “图多族……?” 萨特嗓音很轻,他没有回头,只是俯身上前,很轻地用指尖抚开艾德里安的眼皮—— 一双深棕色的眼瞳。瞳孔涣散,显示他已经死去多时。 他浑身如遭雷击,整个人的身体如同坠入冰窖一般冻在原处。 ——这是奎恩的身体。 “我想、会不会,”希斯克的嗓音在萨特背后响起:“会不会他还活着?” 活着? 萨特一时想起艾德里安的话语: 祂的本体是一团从神树中繁衍而出的灵息,谈不上活不活着。 萨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直起身,果断地拾起一旁的剑:“图多族在哪里?” 图多族不属于任何势力,不会听从王国政府的命令,非要说,他们现在只有一个主人—— 希斯克引萨特来到列队的图多族人身旁:来人全部身材健硕,梳着充满异域感的辫子;他们脸上无一不是刻有一道黑色条纹,气质极度沉静,如同大山一般。 萨特已经理解了希斯克的意图: 无论是谁都无法彻底放弃南方的大部分领土,女王虽命令卫兵撤离,但这是无奈之举。 然而图多族不属于任何势力,他们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的主人而战——尽管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如若艾德里安确实被带领至魔物的巢穴——不论他是主动或是被动——图多族都有理由为其出战。 这正好合了紫荆协会的意图。 只要能驱赶魔物,争取多一点时间守住这座城墙,王国就不必陷入未来艰难的境地。 萨特在这一刻完全明白了希斯克的话中之意。 他没有一刻耽误,左眼的伤口不过草草包扎了一下,就来到了城墙外。 那只魔化的手臂完全袒露,但此刻的众人已经没了恐惧的心思,连日来与魔物的对战令他们麻木。 萨特用牙为自己叼住绷带,一手为自己缠绕,希斯克在他身边脸色凝重。 “你们都准备好了么?” 萨特对图多族人沉声问道。 “我们不接受任何人的命令。” 领头的男人脸色冷硬,他身材健硕,表情阴沉:“只需告诉我们目的地。” “向导呢?”萨特转身问道。 此时人群中上来一个颇为虚弱的青年,颤巍巍地举起手里的盾牌:“是我,我知道魔物的巢穴……” “带路吧。” 萨特把他揪上马,二话不说地沿着魔物退去的轨迹追寻。 在大地的尽头,数不清的山峦重叠之处,艾德里安从一片漆黑中苏醒。 感官比思绪先一步苏醒,他试图抬起手,却没有发生任何事。仔细看去,眼前的不过是一条泛着光的轻飘飘的尾巴。 ——噢。 艾德里安想:他已经从那具人类的身体中脱离了。 他确实以灵息的方式寄宿在奎恩的身体中。 光点在漆黑的山洞中飞绕几圈,艾德里安久违地感受着没有肢体束缚的感觉。 精灵的本体是团没有形状的灵息,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只剩无边无际的自由。 艾德里安尝试离开,可他很快发现,眼前的山洞中布满了扭曲的结界,从各种方向阻挡了离开的退路。 他重新回到苏醒的地方,召唤来一点亮光后,眼前的一切缓慢铺开: 这是一处深埋在山间的洞穴,大约有一个湖泊那么宽。在洞穴的中心盘旋着一团浓黑的、如同黑泥一般的物体。它的触手一路延伸,从四面八方爬上洞穴岩壁,将其变成自己的巢穴。 黑泥的触手几乎延伸到了每一处空间,如同一颗歪曲盘旋着的树。它的中心微微泛着蓝黑色的微光,一亮一暗,仿佛在呼吸。 “你是谁?” 艾德里安问。 眼前的东西没有回答。 中心的亮光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平和而缓慢地鼓动着。 艾德里安凑近它,光点在黑泥中心绕飞盘旋,仔细端详着它的形态,感受其中蔓延出的魔力。 黑泥似乎并不讨厌艾德里安的冒犯,对他的观察端详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谁?” 艾德里安又问。 黑泥依旧没有回答。 艾德里安凑近它,感受到它平和的气息。在那一瞬间,艾德里安感觉自己仿佛能与他融为一体—— 他那么想着,光点渐渐靠近黑泥中心,随后很轻缓地融进黑泥身体中。 第95章 芽点 在那团黑泥中,艾德里安感受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黑暗、混沌、无感、悬浮,一切感受如被包裹子宫中。世界没有开始,甚至没有存在。 艾德里安从昏睡中苏醒,随着祂的动作,眼前渐渐泛起光点的涟漪,如同星空,在祂身边扑了一层。 在视线中心最远处,有一粒闪烁着的光点。 艾德里安轻轻朝它飘去,光点似乎察觉到祂的靠近,模仿着祂的轨迹向祂驶来。艾德里安做什么,它便做什么,如同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你是谁?” 艾德里安问。 光点没有回答。 “你在我的记忆里吗?” 光点绕至祂身侧,温和柔软地漂浮着,如同邀祂嬉戏。艾德里安追上去,光点带它冲破黑暗,来到一片完全光亮的领域。 眼前充斥着彻底的纯白。 自祂苏醒以来,这种感受还是头一遭。 祂往上看去,一只硕大的眼睛正直直地睁着。 它的眼纹细腻而自然,眼瞳是温和柔软的浅碧色。瞳孔中心宛如宇宙中的漩涡,仿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 艾德里安与它对视许久,听见无限空旷的空间传来一声呼唤: ——你是谁? 浅碧色的眼睛仍在直直地盯着他,那声呼唤模仿着祂的声音,如同镜子一般将疑问打回艾德里安身上。 “我名艾德里安,”艾德里安有些茫然:“是这片大陆上最后一位精灵。” 一阵幼童的嬉笑声从远处飘来,由远及近,由小变大,艾德里安迷茫地看向它的来处,见到一群围绕在一起玩乐的儿童。 艾德里安木然地看着他们,终于明白这群儿童为何有些眼熟:这是弥拉所在的疗养院收养的儿童。 弥拉说:你瞧,他们多可爱啊。 ——艾德里安,你喜欢人类世界吗? 那阵声音再度袭来,艾德里安迷茫地望着那只眼睛,不确定地说:“我不知道。” 第78章 那颗光点再度出现,引他跟上去。 纯白的世界渐渐消散,出现一片温和明亮的大陆。树木、草地、河流清晰可见,艾德里安跟随光点,想起这是祂当精灵时看过的记忆。 精灵艾德里安从山峦间飞过,无拘无束,只有无限的自由亲吻祂。世界在祂身下铺开:日月升起,四季轮换。艾德里安看见它的美丽,将其作为记忆交换给每一个精灵。 风也自由,云也自由。 眼前的一切渐渐变换,艾德里安进入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 这里的天空不再明亮,转而被深邃的漆黑笼罩。 黑夜一直持续,有浅色的极光在夜空中漂浮,一切渐渐与祂的某一段记忆重合,仿佛祂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很久了。 祂最终落在大地上,冰雪之下,冰冷漆黑的海水中缓缓升起一团明亮的光团。 艾德里安飘近它,光点中心包裹着的,是一片微微泛着银白色的叶片。 叶片渐渐漂浮,最终融入艾德里安身体中。 同时,那阵辽远的声音再度响起: ——艾德里安,你是这片大陆上最后一位精灵;是精灵种最后从神树中诞生的个体;也是神树新的芽点。 “芽点?” 艾德里安来不及问清,眼前的一切猝然崩塌,碎裂成一片片,露出其后深黑色的基底。 ——新的……神树……将从…… 那阵声音断断续续,最终戛然而止。 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过后,艾德里安宛如受到一双大手拖拽,被猛地摔出幻境中。 “艾德里安!!” 一声急切的呼唤将祂唤醒。 艾德里安睁开眼,一切混沌不堪:黑泥变幻出极为恐怖的姿态,在窄小的洞穴中猛甩,无数魔物如同潮水涌向它的本体,在这一切之外的,是数十个渺小的人类。 “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看向那些人类的中心,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人类焦急地冲祂喊: “快过来!” 此时,一头漆黑的狼头冲破重重障碍,上前撕咬黑泥的触手。 被它咬下的触手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再不见踪迹。 数头黑狼共同行动,挣扎着在层层包裹着的黑泥潮水中撕咬出一条路。 黑泥如同彻底被激怒一般,变得狂暴无比,从无数触手召唤出极端凶险的禁忌魔法,如潮水一般涌向那些渺小的人类。 艾德里安看向黑泥的中心,还想接着靠近它——祂还不明白什么是“新的芽点”。 此时,一只魔化的大手伸至祂身前,那个有些陌生的人类男人跃至半空,用魔手抵抗着黑泥的攻击,一手向祂伸来: “来我这里……快点……” 艾德里安还迟疑着,身体却已向他靠近。 “快点……!”男人似乎难以支撑,脸色难看至极:“艾德里安……!” ——砰! 就在下一秒,那条被黑晶包裹着的手臂猝然破碎,宛如爆开的炸弹,细细碎碎地撒满了半空,形成一条极小的银河。 艾德里安望着那些碎片,时间仿佛静止一般,他猛地清醒过来,冲上去迅速接住了人类的身体,随后以最快地速度冲到安全地带。 同时,整个山洞地动山摇,无数山体碎片从顶上落下,砸中了还在咆哮着的黑泥。黑泥挣扎着从岩石的缝隙中爬出来,复又被更多的岩石落满。 黑泥渐渐没了声息,无数山石滚落,形成新的石壁。艾德里安使出魔法将现场的人类全部到安全地带。 “这里要塌了!” 一个高大的人类大叫:“我们快点离开!” 艾德里安幻化出人型,将刚才包裹着的人类送到那个男人手上。 “你要……去哪……?” 那个人类吐出一口血,断掉的残肢渗出蓝黑色的液体。 “不要去……那里……危险……” 人类忧愁地看着祂,剩下的那条手臂堪堪伸向祂,却什么也没抓住。 艾德里安看向那团彻底沉静下来的小山,不知为何,竟感到一种莫名的情绪: 那颗幻化的心脏剧烈跳动,令他感到刺痛。 是什么? “走吧!” 又一个高大的人类上前劝导,直接拉住了他幻化的手臂。 艾德里安被他拖得踉跄几步,回头最后看了那团山石一眼,转身跟随人类一同离开。 “艾……” 似有若无的呼唤再度响起,如同一座逐渐迫近的石碑。 艾德里安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聆听那团生灵用灵魂发出的最后的遗言: ——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愣住了。 黑泥为什么会知道祂的名字? 下一秒,黑泥再度发出虚弱的呼唤: ——你……喜欢……我……给你……的……名字……吗……? ——人类……世界……怎么样……? 在反应过来前,艾德里安的双眼中猝然涌出两串清澈的泪,祂已在这个瞬间明白了眼前的生灵是谁—— 是给予祂名字,被祂忘记名字的,在做精灵时经常与祂说起人类世界的—— 精灵希莱尔。 第96章 希莱尔 众人冲出山谷时,外面已是深夜。 黄沙飞舞的荒原衬得月色更加皎洁。艾德里安僵硬地望着天上那轮圆月,浑身冰冻一般,眼泪如同一串串珍珠,圆润地、轻盈地从脸颊落到沙地上。 失去神树后,精灵与精灵的记忆不再共有,艾德里安无法得知此时的祂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此刻艾德里安能想起的,只有祂曾经在神树中看到的一切。 希莱尔哪怕在精灵中也是一个异类。 精灵最初的诞生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祂们的平均寿命不过六七百年。作为一团从神树中诞生的灵息,精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形体。 形体显然是不必要的,大地上的生物往往受制于它们的形体,不得不舍弃许多生命的尊严。 然而精灵拥有并非困在形体中的灵魂,如果没有希莱尔的出现,祂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你知道吗?” 希莱尔凑上前,十分新奇地对艾德里安说:“人类很有趣。” “人类?” 艾德里安在空中抖了抖,光晕散开,落下许多星星点点的碎屑。 “人类。” 希莱尔变幻出几个小小的人类模样,在艾德里安面前抖了抖:“你瞧他们。” “跟虫子一样。”艾德里安诚实地评价道。 一个圆圆的脑袋,不太长的四肢,筒子一般的躯干,在路上走来走去的模样十分滑稽。 “很有趣,不是么?” 希莱尔转了转,随后化身成人类的模样。祂的魔法显然已经十分娴熟,将人类的每一寸肌理、每一条毛发都捏造得栩栩如生。 艾德里安惊得飘了一下,如此真实的人类突然出现在祂面前,实在吓了祂一跳。 “哇。”祂忍不住惊呼一声:“好大。” “大?” 希莱尔用他那只人类的手捂住嘴,咯咯地笑起来。艾德里安观察祂的身体,发现声音从他喉咙间发出,声波如同隔了一片荡悠悠的水,模糊又震颤。 “以你现在的体型来看,确实有些大。” 希莱尔说话时嘴一张一合,露出里头白花花的牙齿,艾德里安吓得又躲远了些,祂可不喜欢牙齿。 见艾德里安飘远,希莱尔凑近祂,用手心轻轻托住艾德里安:“是你太小了。” 艾德里安抖了抖自己的“身体”,露出一条小小的光化做的拖尾: “那我该怎么办?” “你也幻化作人类,就好了。” 希莱尔又笑:“那样,你就有人类的感知了。” 艾德里安迟疑地顿了顿,不太情愿地说:“我不要。” “那好吧。” 希莱尔翻身下树,用人类的身体稳稳地落在地上,他并不勉强,只是转过来对艾德里安笑:“你会在神树中看见我的记忆,晚安,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不懂“晚安”是什么,祂太年轻了,从神树中诞生不过几个月,连精灵的生命都搞不清楚,哪有余力去分辨希莱尔那些奇怪的人类语言。 见艾德里安不回应,希莱尔提醒一般说: “你应该也对我说晚安。” “晚安。” 艾德里安不明所以,仍迟疑地照做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希莱尔再度回到神树内部时,如约地带回了属于祂的记忆。 艾德里安欢喜地从神树中出来,绕着他的人类形态转了几圈:“希莱尔!” 此时的希莱尔身着人类的服饰,粗布棉麻钩织的面料,不太顺滑,却很结实,上头绣有花花绿绿的刺绣图案,艾德里安一个也看不懂,可祂觉得新奇极了。 “想我没?” 第79章 希莱尔又笑了。 “想?”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 “噢,你不知道什么是想。” 艾德里安没等他继续,反而围着他隆起的腹部转,兴奋地问:“为什么你的肚子那么大?” “噢。” 希莱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无所谓地说:“我在假装怀孕。” “怀孕?” 艾德里安又惊了:“什么?” 希莱尔走近祂,将手指轻轻一碰,属于精灵希莱尔的记忆便传进祂脑海中。 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是几百年前,精灵希莱尔从神树中诞生了。 最初,祂是一团无忧无虑的灵息,如果说和其他精灵有什么不同,可能是祂与生俱来的探求欲比其他精灵都更大些。 作为能共享记忆的物种,精灵种在几千年的演化中获得了有关世界的各种知识,通过一代一代精灵的诞生与逝去,在硕大的神树内部传诵。因而于祂们而言,世界没有什么秘密,可祂们一直不太了解人类。 希莱尔在游荡时,偶然闯进某座人类小镇,在那里,祂近距离见到了真正的人类。 他们像蚂蚁,又像猿猴,又像某种虫子,又像没有尾巴的鱼。 希莱尔凑近某户敞开着的窗口观察,见昏黄的烛光里,一个人类正跪在某个物件前。希莱尔拨开布帘子,见到她身前是一个硕大的木桶。 人类双手合十,放在额心,嘴里念念有词。 希莱尔用精灵的魔法感知她的内心,很快就听见她的愿望: ——神啊,如您有好生之恩德,请将甘霖降临人间吧。 不过是要水? 希莱尔轻轻一挥,女人眼前的水桶登时灌满了水。眼前的她沉浸在祷告中,尚未察觉那阵清晰的水流声来自哪里。希莱尔大觉有趣,飘至女人的屋顶,等待着她发现的时机。 果不其然,没多久后,女人忽然惊叫起来。 希莱尔看见她跌跌撞撞地爬出房门,嘴里惊叫着什么,很快,另一个人类来到她身前,护着她一同回到那个水桶前。 两人又惊呼大叫,脸上爬满了不知是什么的水珠,随后紧紧拥抱在一起,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双双在水桶前再次下跪。 这次,两人的姿态低到尘埃里。 两人嘴里一直念着什么,希莱尔不懂人类的语言,但通过灵息的细微接触,祂明白这是人类在表达某种情感。 某种,祂尚未理解,又尚未被精灵的族群见证过的情感。 奇怪,真奇怪! 希莱尔从半空中一跃而起,一种奇怪的感受充斥着祂的灵魂,此刻祂却无法命名。 要解读人类的情感,就必须学习人类的语言。希莱尔学习了大部分人类的语言,并将其带回神树内部,从此,每一个与神树相连的精灵都学会了人类的语言。 没有精灵在意这些,如同没有精灵会在意角鲨的皮又脱了几层,这不过是万千世界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碎屑。 几年后,希莱尔再度路过那片村庄,那两个人类的房舍没什么改变,无非是多了些花花绿绿的布料装点。 希莱尔在窗前等了片刻,很快就见到那个女人。 女人抱着一个很小的幼崽来到水桶前,虔诚地跪下,随后带着幼崽祈祷许愿。 男人扶她站起身,两人一同抱着幼崽,然后笑了。 好像他们故意给这个“水桶神”看,看那些“神赐的甘霖”带来了多么好的结果。 希莱尔不理解,但祂隐约明白那份情绪叫什么了—— 是一种名为“感激”的情绪。 因为人类太过弱小,必须互相帮助,这才诞生了“感激”之情。 可人类与精灵的力量之悬殊,使用“感激”之情反而奇怪了起来。 希莱尔没从那份“感激”中得到任何别的体验,于是再度回到森林中,做祂自由自在的精灵。 不知过了多久,希莱尔再度路过那片村庄时,原先的土瓦房已经成了石砌的建筑,那两人类也垂垂老矣。 人类的时间实在太短,十几年对精灵而言不值一提,却能让人类的生命走到尽头。可人类却在这极短的一生里创造了许多改变。 于精灵而言,祂们可以耗费几十年的时间待在树冠上,看来来往往的飞鸟。而几十年与人类而言,已经可以将土瓦房改造成石砌。 希莱尔凑上前,见那两人依旧虔诚,每晚雷打不动地来到水桶前,虔诚地跪下,虔诚地祈祷,又虔诚地哭泣。 此时,一个年轻的人类走进来,如同几十年前的他们一样,手里抱着一个幼崽。随后,更多的年轻人、幼崽走进来,加上两个老人类,小小的房间里站了大大小小十多个人类。 他们大多是幼童,有些是青年,有些还不过婴儿大小。 众人围在一起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几个年轻人将两个老人逗得哈哈大笑。众人见老人笑了,也各自笑起来,小小的房间中充斥着欢声笑语。 希莱尔看见这一幕,心中充满不解。 祂不明白两个人类怎么最终能产生这样多的后代? 如果彼时没有那桶水,没有那片“甘霖”,这个族群会延续下去吗? 这片小小的命运的拨片,能成功将他们带到如今的结局吗? 希莱尔感觉浑身颤了一颤。 自那时起,祂头一次对人类的生活产生了切实的兴趣。 希莱尔化作不同人类,与人类一一接触。 有时,祂化作高大威猛的马夫;有时,是容貌美丽的歌女;有时,是大腹便便的商人;有时,是初出茅庐的稚嫩学童。 希莱尔与不同的人类一一结合,无一切实得到结果。 “结合?”艾德里安缩起来,无法想象和人类结合是怎样的场景,那一定可怕极了。 “嗯。”希莱尔无所谓地耸耸肩:“人类喜欢说爱你、喜欢你什么的,然后就开始结合。但他们不像动物有固定的发情期,好像随时都可以结合。” “呀……” 艾德里安不知道说什么了。 希莱尔挥挥他的手指,煞有其事地说:“他们结合,有时不一定为了得到新的人类。不过,我这具身体是幻化的,它不会孕育出新生命。” 艾德里安不安地抖了抖,祂继承了精灵的记忆,从没想过精灵是如何繁衍的,好像它就那样自然地发生了,和草木开花没什么区别。 可人类的繁衍太复杂了,祂既害怕,又听不懂。 “你知道吗?”希莱尔看着艾德里安那小光点一般的身体,笑了一下:“他们会给新生的人类起名。” “起名?” 艾德里安想起祂刚诞生时的场景: 精灵希莱尔直接出现在祂身前,笑着说我送你一个名字。 “起名。”希莱尔点点头:“就像我给你起名一样。” 祂舒展了身体,化作一条银色的藤蔓,渐渐缠上眼前的树冠: “希斯、莫利亚、克里斯、卡提尔、马琳、劳伦,它们各自代表着人类对他们后代的美好祝愿。” “噢。” 艾德里安干巴巴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这几百年间,我为几十个精灵起过名字。一开始,祂们都觉得没有必要。” 希莱尔抖了抖身体:“我们都互相连接在一起,何必通过名字分别谁是谁?” 艾德里安呆呆的,既不同意,也不敢反对。 “可是,”希莱尔再度幻化出人类的模样,睁着一双浅碧色的眼睛:“我从人类世界里学到了很多。” “什么?” 艾德里安呆呆地追问。 “艾德里安,只有起了名字,你才会真正从神树中独立。” 希莱尔合上眼,不知说给谁听:“只有起了名字,你才能知道你是谁。” 艾德里安听不懂,却半信半疑地应和着。希莱尔浸淫在人类世界太久,忘了不是每个精灵都像祂一样,那么向往与人类世界的关联。 绝大多数精灵——如刚诞生的艾德里安,都对人类世界没有兴趣,自然不觉得人类的习俗是有价值的。 不过,有名字的日子确实比没有名字时好些。 艾德里安无法否认。 “艾德里安,总有一天,你会踏上你自己的旅程。” 希莱尔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可不是现在。” “我不要。” 艾德里安怯怯地说。 和人类世界交互,听起来非常可怕。 “和人类相关的记忆,只要你给我就够了。就算我哪里也不去,在神树里也能获得。” 希莱尔有些错愕,很快,祂反应过来,有些正色: “那是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情感,情感不是记忆。” 希莱尔有些激动,艾德里安尚未理解这份激动,只见希莱尔张开手,仿佛要接住什么一般: 第80章 “记忆无法承载全部的情感,有时,你只是看见了它们,而它们真实的模样,你必须亲自体会。” 艾德里安没有反驳,只是呆呆地浮在半空中,小小的拖尾没什么精神地摆了摆。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希莱尔合上眼,那张人类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表情,艾德里安看不懂。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怅然,希莱尔躬起身体,很轻很慢地说: “你会明白的……” 艾德里安从混沌中睁眼,马车的车辙咕噜咕噜地响着,一如他刚坐上马车的第一天。 漆黑的夜色下,一个人类身影的轮廓渐渐显现。 他身材高大,体格精健,头发乱糟糟地绑着,如今正合着眼,仿佛陷入了长久的沉睡。 这人的断臂仍然在留着某种液体,滴答滴答地穿过不太结实的木板,滴到无尽的荒原上。 艾德里安沉默地盯着这个人类的脸,精灵希莱尔的话语渐渐散去。 他想他确实走上了自己的路。 只不过,这条路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坏。他体会到了精灵希莱尔体会过的、没体会过的情感。那些复杂的情绪、过往、事件,仿佛一切只为留下烙印,帮助他,将灵魂刻画得更厚重,更生动一些。 第97章 断臂 …… ……哈……!哈……!……哈! 萨特从混沌中睁开眼,眼前的男人他很熟悉:络腮胡、方形下巴,灰白的头发束在脑后。 是教会他剑术的人——伦赛。彼时他刚进伦赛的训练场,大约十来岁。 “喂喂!赫斯菲尔德,你小子可别又被打趴下了!哈哈哈哈!” 不远处传来看客的嬉笑声,朦朦胧胧,听得不太真切。 “毛都没长齐就敢单挑啊?” “让大家瞧瞧你的能耐!” “加油!加油!” 萨特迷迷糊糊从地上爬起来,伦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给了他一下。萨特下意识抬剑去挡,剑不知撞到什么部位,剧烈的震颤从剑尖传至剑柄,将他整条手臂都震麻了。 剑被击飞,萨特也自然失去重心,摔在地上。 “站起来!” 伦赛的表情严厉:“这点子功夫,是无法守护心爱的东西的!” 萨特的右臂完全麻痹,听见伦赛的话,就顾不得了,用左手拾起了剑,胡乱地又迎了几招。 结果可想而知,左手持剑的萨特更不可能是伦赛的对手。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意识已经不甚清醒。 “起来!让我看见你的决心!” 伦赛上前踢了他一脚,萨特吃痛,从地上再次爬起来。 身旁再度传来嘘声,不少人取笑他,也有加油打气声混在其中。 “别输啊!让他看看你的厉害!” “就是!爬起来!” 萨特迷迷糊糊间被击飞了好几下,伦赛明白他的极限在哪,见太阳已经落下,便收了手,不再为难他。 两人正一站一坐,在场地上休息,忽然来了个仆人,走到伦赛耳边与他耳语几句。 萨特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清脆的“爸爸——”从场外响起。 转头看去,一个妇人抱着大约五岁的小女孩立在场外,女孩儿一边笑一边挥手。 “弥拉。”伦赛的表情又惊又喜。 弥拉从母亲的怀抱中下来,接着朝伦赛飞奔而来:“爸爸——!” 伦赛立刻扔了冷冰冰的剑,又着急忙慌地拆了身上的盔甲,这才堪堪用温热的身体接住了女儿的拥抱。 “瞧瞧。” 伦赛将弥拉抱在怀中,十分亲昵地同她说悄悄话,弥拉一下便咯咯笑起来。 “瞧瞧这是谁的小公主殿下?爸爸身上臭得要命。” “嘿嘿。” 弥拉没说话,只是害羞地抱住了他的脑袋。 萨特愣在原地,伦赛扔剑的一幕唤起了他久远的童年回忆: 大约也是在弥拉这个岁数,大约也是这样的场景,萨特的父亲将手上的剑一扔,伸手接住了萨特的拥抱。 他正出着神,那个妇人已经来到他身边。 萨特如梦方醒,很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用那条麻痹的手颤抖着行了一礼:“夫人。” “你就是那个孩子?” 卡尔拉的眼神十分慈爱,她自然而顺滑地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在萨特反应过来前,上前轻轻擦了擦他脸上的汗水与泥土。 “夫人……” 萨特愣在原地,没想起这过分亲昵的行为是不合矩的。 “年轻人,要好好保重身体。” 卡尔拉语重心长地说:“不要练习得太拼命,你父母会很心疼的。” 萨特咽了口唾沫,没有反驳。他接过卡尔拉的手帕,立在那儿任由卡尔拉轻轻理了理他的发丝。 伦赛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今天怎么会过来?” “弥拉的老师告假,病休回家了。” 卡尔拉跟上他的步伐,两人说着什么,一同往场地边缘走去。 弥拉被伦赛抱在怀里,一只手指塞进嘴里含着,双眼好奇地盯着萨特,滴溜溜地转。 萨特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出神,许久,才弯腰去拾自己的剑。他忘了右手的麻痹,刚拾起一点,“哐”一声,剑又掉在了地上。 十年前,伦赛出发征讨深渊时,卡尔拉已经再度怀有身孕。她来时肚子已经很大了,仿佛不日就会临盆。 萨特有些出神,望着眼前的恩师与他的夫人,恍惚间似乎自己也成了这个家庭的一部分。 “萨特。” 伦赛与他主动提起:“我以伦赛的身份,和你商量一件事,可以么?” “您请说。” “如果,”伦赛垂眼,有些严肃:“如果我和卡尔拉离开了,拜托你,一定要照顾好弥拉。” 萨特想起那天初见她时的模样,几年间,他已经在心中将伦赛一家当作家人,不必伦赛说,他也会的。 在那场致命的战役中,萨特落入深渊,没想过自己会再度醒来。 深渊中没有五感,没有形体,萨特感觉自己宛如一团肉泥,被反复挤压变形,直到被深渊消化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知觉。一个遥远的声音一直在呓语,他听得不太真切。 在那阵呓语响起之后,深渊内部开始剧烈蠕动,仿佛几千场狂风海啸,萨特像被吐出来似的,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身体。 他醒来时,大部分身体已经被吐了出来,但一条手臂仍然被一团黑泥吞噬包裹住。手臂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唯有断开的地方有着迟来的疼痛。萨特从混沌中拿回理智,没有犹豫,使出了浑身力气去撕扯。 “呃——” 血肉逐渐撕开,鲜血从断臂处涌现,萨特使出全部力气,“啪”一声,生生地将那条断臂扯断,让它永远留在深渊之中。 那阵呓语从他脑中再度响起,这回,萨特听懂了它的语言—— 按照它的教导,禁忌魔法从萨特的身体中暴开,迅速汇集到断臂处,为他封绝了伤口,又覆盖在其上,形成了一条怪异的,全新的手臂。 剑骑士萨特从深渊中爬出,深渊的诅咒席卷大地,击中了在场所有人——也包括弥拉。 从紫荆协会中恢复体力后,萨特一直在寻找弥拉。 在伦赛出征后不久,卡尔拉难产身亡,肚子里的孩子也没能保下。这么严重的事,却没人敢说。 彼时的弥拉已经成了孤女,无依无靠。萨特几番周折,寻到了她,又将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日复一日地投入协会的工作中。 “哥哥……” 弥拉此时身上爬着黑晶,却仍忧心忡忡。每次萨特离开前,她都会哀求萨特留下。 对于弥拉而言,眼前的世界已经是新世界。没有疼爱她的父母,没有熟悉的亲朋,而萨特是她唯一熟知的,从旧世界走过来的遗民。 “你不要再做那些危险的任务了。” 弥拉语重心长:“如果失去了你,我该怎么办呢?” 萨特没有接话。他沉默地看向自己那条断臂,只是觉得自己还有事没完成。 他还有宿命尚未解开,还有夙愿尚未实现,不能在这里停下。 “贱民!” 普米尔的动作十分狠戾:“你应该在那时陪葬!为什么还活着!” 萨特接过他的攻击,一言不发。实话说,普米尔在剑术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他执意要用这种方式对抗,仿佛带有某种未知的、自毁般的欲望。 “普米尔……我说了……珍珠矿的事,我并不知情!” “去死吧!” 普米尔使出浑身力气,将手中的剑掷到萨特身前,萨特用力一挡,将剑弹了出去。 “我要你在今天陪葬!你早该死的!” 普米尔开始使出剑魔法,萨特失神,愣了一下,被他击中了手臂,巨剑甩飞出去,萨特下意识用右臂去挡。 第81章 “砰——” 剑刃砍在上面,发出一声巨响。 普米尔的攻击如狂风骤雨般袭来,大约是那声巨响,萨特脑中嗡嗡的,挡得有些迟钝,很快,身上便挂满了伤。 “普米尔……” 普米尔眼中含着仇恨的泪,咬牙切齿地说:“只有你死了……” 过去的记忆一一在萨特眼中浮现,或许他一直在找一个去死的机会。 但不知为何,此时精灵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他们刚进入城镇,结束了漫长的荒原徒步。精灵头一回见到城镇中的人类,头一回吃蛋糕—— 还有很久,还有以后…… 反应过来之时,萨特已经作出了反击。 普米尔摔倒在远处的山石上,一条断臂汩汩流血。 重伤令他昏死过去,萨特从地上爬起来,扛着他回到他的同伴身边。 在往城门走时,萨特抬眼一看,竟是那个呆呆的小精灵,立在那儿十分担忧的模样。 萨特笑了。他顺从地倒在精灵怀中,想起反击时的意志: 他想他还不能倒下,不能在这里死去,不能…… 用魔化的手臂保护艾德里安时,萨特脑中只能想到这些。 第98章 拥抱你 萨特苏醒前朦朦胧胧地做了许多梦。 睁开眼时,眼睛的干涩与疼痛首先袭来,好在环境中漆黑一片,不会太过亮眼。 “艾德里安……” 萨特干涸的喉咙仿佛快裂开一般,他试着伸手四处摸一摸,一探出去,反而难以维持住身体的平衡。 “呃……” 萨特迟钝地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右臂,想起来他经历了什么。 魔物的力量太过强大,萨特在用手臂抵挡攻击时不堪重负,手臂完全破碎,乃至于彻底消失。 这条断臂终于留不住了。 萨特看向手臂的断面,一时间头脑空白。在过去的十年里,这条魔化的手臂虽让他饱受苦楚,却也在关键时刻救过他的命。 魔化的手臂可以用禁忌魔法驱动,而禁忌魔法,是萨特唯一能豁出命去对抗的方式。 “萨特。” 正失神想了两秒,黑暗中响起艾德里安的嗓音:“我在这儿。” 萨特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去,只见艾德里安坐在窗台上,如同他第一次见到“完全体艾德里安”时一样。 还没来得及问什么,艾德里安从窗台上跳下,轻盈地落在地上。 祂重新回到奎恩的身体中,拥有了真正的形体。一双浅碧色的眼睛平静地睁着,像黑夜里的一尊雕像。 “你……” 萨特伸出左臂,无言地望着他。艾德里安顺从地上前,轻轻将那具温热的身体伏在他胸口上,听着“咕咚咕咚”的心跳。 “我没事。”艾德里安轻声说:“这里是城墙内的休息区,有士兵驻守,我们很安全。” 萨特合了合眼,用仅剩的那条手臂搂住他,两人安静地待了一会儿,艾德里安抬起头,发觉萨特正无声地流着泪。 精灵伸手抹去那些泪珠,一言不发。 “艾德里安……以后我不能拥抱你了……” 萨特仍合着眼,似乎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很抱歉……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应付的代价……” 艾德里安没有追问“代价”是什么,只是接住了他的左手,轻轻将其覆在自己脸上。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萨特竭力保持清醒:“我梦见我们刚见面那些日子。” “什么?” 艾德里安清脆地问。 “你说你是精灵,要我带你去见那片土地的王。”萨特无力地笑了笑:“你告诉我,精灵不会饿、不会成长、也不会排泄……” “精灵不会。” 艾德里安诚实地说:“人类会。” 萨特又笑了:“你知道吗?在罗萨镇时,我曾经想过和你永远待在那里。”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似乎也在回忆那短暂的日子,思绪有些偏远。 “你知道,在我半梦半醒时,我脑海中想的是什么吗?”萨特自问自答般道:“是那顶松鼠皮做的帽子。” 艾德里安顿了一下,想起他刚得到帽子时那欢喜的心情。 彼时的他们刚从世界的尽头走出,艾德里安未着寸缕。萨特猎了一些兔子,做成一件里衣,又用松鼠皮给他做了顶帽子。 “你知道吗?那几只松鼠不知为什么,毛发都那么鲜艳透亮,每一只都红彤彤的——” 萨特睁开眼,眼中含着厚实晶莹的泪珠:“那顶帽子圆鼓鼓又红彤彤的,戴在你头上,好看极了。” 在从世界尽头回到人类城镇的路上,艾德里安一直戴着那顶红彤彤的帽子。他白得毫不真实,跟冰天雪地几乎融为一体,可那顶帽子衬得他十分有活力,十分可爱。 “你总是走在我身后,有时,我会从后面看你的背影。” 萨特嗓音平和,将那段记忆娓娓道来:“冰天雪地中,只有你的脸蛋和帽子是红色的,你的发丝像小猫的绒毛,柔软细腻,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艾德里安垂下眼,眼睫在月光下轻颤。 “你知道吗,我的生活中很久没有过那么鲜艳的色彩了。在我半梦半醒想起它时,才明白那些画面早就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萨特嘴角轻扬,似乎回忆很甜蜜:“现在想想,反而是那段时间的生活像梦一样。” 两人在山林间穿梭,冰晶如同露水,星星点点地落在枝头。偶尔跨过几条小溪,对人类身体还不熟悉的精灵偶尔需要他的帮助。遇到过不去的河时,萨特会将他抱起来;晚上两人靠在一起,头贴着头一同入眠。 如今的样子,好像才是真正的现实。 “和你在一起时我才真正活过。” 萨特睁开眼,对上艾德里安朦胧而温润的视线:“我想我亏欠你太多。” 艾德里安摇摇头,并没有接受他自责的说辞。 “那顶帽子……”萨特模糊地说:“从罗萨镇出来后,好久就没见你戴过了……” 两人一路颠沛流离,珍视的东西丢了又寻回来,丢了又寻回来,早不知是去过多少次。萨特从中生出一种怅然之感,艾德里安的帽子应当也是如此。 “帽子在进人类城镇前就丢了。”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 萨特直起身,有些讶异:“是吗?怎么会,你从没叫我找过。” “你忘了吗,萨特。” 艾德里安合上眼,平和而冷静地说:“我们路过一片陡峭的山,一阵风吹过,将我的帽子掀翻,吹到了山谷底下。” 彼时,艾德里安跟在萨特身后,两人正艰难地爬上一座小山丘。萨特全神贯注,生怕山体滑落,又或是有魔物侵扰,只顾着看自己眼前的路。哪怕是回过头来,也不过是为了搭艾德里安一把。 一阵不大不小的风袭来,吹翻了艾德里安的帽子,它在肩上滚了一下,然后如同一只小鸟,蹦蹦跳跳地就落了下去,无影无踪。 艾德里安看着它远去的画面,一时竟没有说一句话。 这时,萨特回过头来伸手拉他,艾德里安将手搭上去,没有提起这事。 “你从没和我说过。” 萨特不可置信地说:“你应该叫我捡回来。” 艾德里安点点头,不甚在意地说:“风带走了它,你也忘了,不是么?” 风带走了数不尽的思念,无论是物件、家人、过去与那条手臂,消失后,最终只有爱他们的记忆留下。 留在萨特脑中的只不过是艾德里安戴帽子的画面,红彤彤、圆鼓鼓。如此纯粹,如此充满爱意,如此极致单纯的情愫——仿佛爱他的瞬间才值得被铭记,萨特恍然大悟。 萨特伸出那只仅有的手臂,重新将艾德里安揽进怀中。 艾德里安伏在他胸口,呼吸吐出的气又轻又软,像一片小羽毛。 “你的手臂……已经不能恢复了。” 艾德里安的嗓音很轻,仿佛已经精疲力尽:“禁忌魔法带来的诅咒蔓延到你的半边身体,越是想使用它们,越是会被它们吞噬。” “我知道。” 萨特哑声说:“没关系,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伸出指尖,轻柔地摸了摸断臂的边缘,黑晶的热度已经退却,冰凉的触感随着指尖传来。 “萨特……我已经非常接近净化它的办法。” “是吗……” 萨特没有问他具体是怎样,反正精灵总会有办法——他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又或者,此时此刻已经不在乎这些。 唯有怀中的温度是真实的。 萨特努力用单臂够了够,将身上的被褥一翻,顺势将艾德里安也拢进被褥中。 两人一时静默,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在回响。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萨特即将再度入睡时,艾德里安朦朦胧胧地说: “我的生命从神树中来……最终……会还给神树……” 第82章 萨特来不及问“还给”是什么意思,脑中的思索便一松,陷入沉沉的昏睡中。 第99章 巢穴 萨特醒来时,右臂的断面已经被干净的布包裹,不再流出液体。一旁的男人见他醒了,立刻迎上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呃……” 失去一条手臂,身体需要重新适应如何保持平衡。 为救艾德里安,萨特在洞穴中使用了禁忌魔法,如今深渊的诅咒已经遍布他半边身体,如同镶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铠甲,一动就发出清晰的咔嚓声。 萨特艰难地用独臂坐起身,问道:“艾德里安呢?” “他很安全。”男人回道。 萨特仔细看眼前男人的面孔,又看见他胸前紫荆花形状的徽章,迟缓地接道:“他在哪?带我去见他。” 男人扶他来到城墙边缘,萨特向下看去,高大的图多族战士骑马列队,立在城门口。 “他在哪?” “他独自前往了魔物的巢穴。” “什么?” 萨特一怔,急躁地追问:“你们怎么能让他独自……?” 两人正对峙着,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打断:“让我来说。” 萨特仔细辨认他的脸,想起这便是紫荆协会在前线的负责人——希斯克。 “女王殿下新的诏令下来了。”希斯克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说实话我也很疑惑,不过从现状看,我们似乎无意间达成了一个了不得的成就。” 萨特正疑惑着,城门附近的士兵发出骚动的声音,萨特循声看去,听先遣的士兵欢喜地报道:“他回来了。” 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只见空无一物的黄土尽头隐约出现一匹马,萨特仔细看去,正是那抹熟悉的身影。顷刻间,艾德里安借着魔力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城墙众人面前。希斯克见他来了,露出“正好”的表情。 “萨特。” 艾德里安的表情有些讶异,似乎没想到萨特会这么快苏醒。 “你没事吧?” 萨特走上前,用独臂抚摸他的身体,不敢置信地检查着:“你是艾德里安,对吧?” 艾德里安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让他抚弄着,等萨特终于安下心来,艾德里安忽然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袋糖,萨特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艾德里安摇了摇手里的糖:“吃吗?” “这是哪里来的……?” 萨特觉得恍如隔世,又觉得荒谬极了,如此物质匮乏的前线,怎么会有一袋糖?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越过他在他身后坐下,萨特不明所以,也接过一颗糖含在嘴里。甜丝丝的,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你都看到了什么?”希斯克直接向艾德里安问道:“你确定吗?” 艾德里安默不作声,他向来不喜欢和其他人类打交道。萨特察觉到他的情绪,小心地问:“确定什么?” “我们中止了一个新深渊的生成。” 希斯克一语惊人。 “从魔物的巢穴回来后,那些原本袭击我们的魔物也消失了。” 希斯克婉婉道来:“一路上竟然没有魔物追上来。我们守在这儿好几天,确定了没有一只魔物袭来。” 萨特想起山洞中那个诡谲的魔物,只记得它仿佛没有形状,只是一滩难辨形状的黑泥。如果它的形状可以无限延申,无限变换,那么是否说明—— “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的。”希斯克接上了他的猜测。 以山洞为中心,无数朝他们涌来的魔物不过是它伸出的一只触手。本体死了,自然其余魔物也消失了。 艾德里安垂眼不语,只是又从袋子里取出一颗糖,沉默地含进嘴里。 “难道有什么还未知的情报?”萨特忍受着身体的疼痛,神色忧心忡忡:“为什么会有这种异常?” “关于这一点。”希斯克抬了抬下巴,示意萨特看向沉默的艾德里安:“你直接问他似乎更快。” 萨特看向艾德里安,见他垂着头,不想多说一句的模样,心中多了层不安的猜测。 “既然他不肯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希斯克淡淡地总结道:“从目前的情况看,南方边境我们暂时保住了,我第一时间发信告知女王殿下,她同意我们继续镇守这里。不过,村民们还是不能回到这里生活。随后我们会安排卫兵寻猎,作最后的清剿。” 萨特抬眼看他,希斯克又补充道: “等王都来的先遣队到了,我们会一起前往那个新深渊的遗迹。你受伤情况严重,等情况稳定了就回王都吧。” 说罢,希斯克领着几个紫荆协会的成员离开。 萨特回头看艾德里安,见他还是那副模样,便将人拉进休息的帐篷里。 “艾德里安?” 萨特小心地叫他的名字,生怕他会受到刺激一样:“发生什么事了?” 艾德里安回头看他一眼,熟悉的浅碧色眼瞳似乎与从前不一样,眼瞳中心泛着浅银色的亮光,萨特有些失神,艾德里安接道:“我在魔物的身体中见到了希莱尔。” “希莱尔?” 萨特艰难地搜寻记忆:“是你说,给你名字的精灵?” 艾德里安沉默地点点头。 萨特察觉到什么,敏锐地避开:“魔物吞噬了祂的记忆?或许精灵的记忆储存在什么载体上,像你说的银枝?魔物吞噬了银枝?所以才叫你觉得见到了祂?” 艾德里安沉默地摇摇头,捋了捋外套上的流苏,失神地说:“记得吗?萨特,在魔物袭来时,有一阵哀鸣贯彻整片天际——我感觉是它在呼唤我,不是呼唤这具身体,是作为精灵艾德里安的我。” 说到这儿,艾德里安看向自己的手心: “所以我脱离了这具人类的身体,和它一起回到它的巢穴。一开始我以为那阵哀鸣只是偶然,直到我进入它的身体……” 萨特接道:“你见到了什么?” “我的记忆。” 艾德里安诚实地说:“我清晰地知道,和我对话的就是希莱尔,不是魔物,不是银枝,不是别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 萨特脑中迅速运转,如果艾德里安说的是真的—— 希莱尔怎么可能以那种形态出现。 萨特不可置信地说:“这怎么可能?希莱尔如果是魔物,那我们迄今为止一直在对抗的都是什么……?” 艾德里安点点头,淡淡地说:“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在你苏醒前数次前往它的巢穴。” 萨特敏锐地想到希斯克说的新深渊,接道:“你见到了……?” 艾德里安点点头。 在那座坍塌的山洞中,深埋着一片石化的深渊遗迹。 “我钻进岩石的缝隙中,看见它非常小。”艾德里安娓娓道来:“至少,没有我们曾经见过的那个大。” “你的意思是,”萨特咽了口唾沫:“希莱尔正在形成一个新的深渊,只不过在它出现前,我们阻止了它?” 艾德里安点点头。 “可是……” 萨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艾德里安没有接话,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摸索着什么,很快,他摸出了几颗晶莹的银色珠子。展示在萨特眼前时,萨特惊呼:“珍珠矿。” 这几个珠子一出,直接验证了两人当日的猜测。不用问,眼前的珍珠矿一定出自希莱尔的巢穴——也即那片未成形的深渊中。 艾德里安将其融入自己体内,接道:“珍珠矿就是银枝的碎片。” “那我手上这几颗……”萨特下意识取出那把巨剑,被艾德里安拦下:“那一点数量太少,没用。” 萨特一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那么,希斯克说的,我们的成就,就是指这个了?” 萨特愣愣地问。 艾德里安沉默地点点头算作回应。 第100章 当一棵树 萨特正欲再说什么,艾德里安将身体一翻,抱着萨特的躯干滚进被褥里。 两人就这么贴了个满怀,萨特下意识喊了声他的名字,艾德里安发出闷闷的回应声,他始终将脸埋在萨特胸口,就连萨特也能感受到那股哀伤的情绪。 朦朦胧胧中,萨特想起那晚他们一起逃离的情景: 艾德里安回头看向希莱尔,在混乱中落下两串晶莹的泪。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萨特唯一一次看见精灵落泪。 萨特用独臂抚摸他颈侧的头发,十分眷恋温柔,见人始终不说话,萨特偶尔抚摸他的耳垂以示安抚。 “萨特。” 艾德里安迷糊地说:“我知道,人类会变,精灵也会。” “什么?”萨特耐心地问。 “精灵不是永恒不变的存在。” 艾德里安用脸蹭了蹭萨特胸口的衣物,萨特松开手,一动不敢动。 精灵在他怀里袒露脆弱,细软的毛发拂过他的皮肤,令他觉得精灵像只撒娇的小猫。 第83章 “你说过,本来就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萨特重新用独臂环住他,又抚摸他的发尾,小心地安抚他:“艾德里安,你要接受这一切。” “我知道。” 艾德里安喃喃道:“其实,人也好,精灵也好,我都不想当了。” 萨特一怔,精灵很少这样,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追问道:“那你想当什么。” “我想当一棵树。” 艾德里安将脸露出来,萨特看见他的脸蛋蹭的有些红。 “我要当一棵树。” 艾德里安肯定般说道。 “那,下辈子我就当你旁边那棵树。”萨特接道。 “你为什么也要当树?”艾德里安问道:“你也喜欢?” “如果你当树,我当人,那我们要怎么交流?” 萨特笑笑: “所以我宁愿也跟你一样,当一棵树,至少我们挨在一起,看同一片天,享受同一片雨露,风将我的叶子吹去你那儿,地下的根须或许还能互相触摸。” 说到这儿,萨特牵住他一只手,笑道:“就像牵手一样。” 艾德里安看向两人交叠的手,也笑了。他的眼神中蕴藏着某种说不出的疼痛与忧伤,全部化作晶莹的水色。 “我从希莱尔那儿得到了一样东西。” 艾德里安从胸口中吐出一片泛着银色光亮的,晶莹透亮的银色叶片,叶片在艾德里安指尖旋转,具有某种强烈的神性气息。 “祂说,我是神树新的芽点。” “芽点?” 萨特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关键。 “嗯,同时,它将这个给了我。” 艾德里安将银枝召唤出来,两者结合,仿佛从诞生之初就该在一起。 “银枝是神树的骨骼。叶片是它的血肉。” 只有骨骼和血肉拼接在一起,神树才有可能重生。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希莱尔通过吞噬魔力,在漫长的时间里净化出唯一一片叶片。不过,没有人能发挥它的作用,除非这个人本是精灵种。” 萨特意识到他话中之意,接道:“希莱尔一直在等你?一千年来,一直在等你苏醒?” “或许是吧。” 艾德里安眼神中含着某种忧郁:“或许祂一直在等我。将叶片交给我后,祂终于可以放心枯萎了。” 萨特看向他的手心,艾德里安合上眼,仿佛置身在无垠的荒野,为希莱尔唱出最后一首挽歌: “希莱尔的灵息解脱了。它们散作星星点点的尘土,重新回到大地的怀抱。大海、山川、森林与湖泊,希莱尔重新获得了自由。” 艾德里安从回忆中抽离,再度睁开眼。浅碧色的眼中闪着银色的光,是魔力的化身: “祝祂安息,就是我为祂做的最后一件事。” 先遣队的士兵回到城墙下,带来前方调查的结果: 他们搜寻了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没有再见到任何魔物的踪迹。以交战时那些魔物的外形来看,应该不存在有遗漏的情况。 “难道魔物真的完全消失了。” 希斯克喃喃道:“那么我们只要解决掉魔物的源头,其他魔物也会消失?” 萨特看向艾德里安,精灵依旧没什么表示。他已经在前一天见识了银枝和叶片的共同体,从艾德里安的话中,萨特多少猜到了这东西的作用。 希莱尔的安息不是偶然,是银枝与叶片共同作用,净化了它。 如果这棵迷你神树具有强大的净化作用,那么剩下两个深渊的净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魔物异常活跃的原因或许找到了。”希斯克严肃地说:“是新深渊即将产生,它们才会如此躁动。” “不过,”萨特打断他道:“我认为在这里的魔物,和普通的魔蝎一类魔物相去甚远。” 确实,过去他们所见到的,大多是动物形态的魔兽,第一次见这样没有形状的诡谲魔物。 “所以,我认为这类魔物,与魔兽的形成逻辑并不一样。” 萨特忐忑地说出自己的推断:“这类黑泥魔物本身还有巨量的魔力,也能通过吞噬汲取魔力;而那些魔化的动物本身不过是吸收了它们溢出的魔力,进而魔化的罢了。” “我同意你的猜测。” 希斯克点点头:“所以,我将这种猜测也报告给了女王殿下。” 萨特想起他们曾经也见过这种魔物,便下意识看向艾德里安,见他的脸上满是沉思的表情,萨特心中便有了答案。 他们下一步去哪,也显而易见了。 南方前线已经不能再称为前线,由于魔物的消失,这里已经没有再浴血奋战的必要。 萨特等人又待了几天,等情况稳定,女王的赦令也下来了。 女王赦免了萨特在喀奇镇的罪过,不过他依旧没有恢复自由身。在库斯坦公爵的极力斡旋下,紫荆协会重新掌握了萨特的管理权。 协会的下一步计划尚未下发,理论上,萨特可以在南方前线一直待着修养。 图多族的众人前来询问艾德里安下一步的计划。 他们已经到达了大陆最南端,再往前便是无垠无边的大海。 艾德里安没什么表示,只是站起身,宣布了他的决定: “我要回到新深渊与格里希莫夫汇合。” 对女王的报告书上,希斯克出于私心,隐掉了艾德里安净化深渊的部分。因而此时,整个王国政府还尚未察觉到他的存在。 “萨特和我一同前往。”艾德里安用命令般的口吻道:“我要去调查那个深渊的秘密。” 紫荆协会没有反对,两人就这样领着图多族踏上回去的路。 临行前,萨特主动问起那袋糖的秘密。 原因很简单,是前来支援的图多族带来的。 “你竟然还记得?”萨特很不可思议:“一直对那袋糖念念不忘。” “我要从这日渐变得枯燥无聊的旅行中找一些快乐。” 艾德里安用十分让人不熟悉的口吻道:“我怀念我们一起旅行的时刻,所以叫他们带来了。” 萨特干笑,想用手抚摸他的脸,最终只是动了动什么也没有的断臂。 “你怀念?你竟然也学会这个词了。”萨特自言自语般道。 “怀念。” 艾德里安合上眼:“我还要去寻找小灰。” 萨特一愣,没曾想他还记得小灰。 在那场要命的战斗中,小灰负伤逃跑,没有再回到两人身边。随后一路颠簸,情况又紧急,萨特以为他早就将小灰甩在脑后。 龙蜥并不是多么高智的物种,同样,寿命也不长。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龙蜥还活着的概率十分渺茫。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艾德里安垂下眼,平静地说:“精灵的记忆就是这样组成的。” “它……”萨特顿了顿:“它还活着?” “萨特,”艾德里安合上眼:“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眷属。” 萨特见他这样,便不再多问,安心地踏上回去的路。 第101章 黑晶 为了有一个安养身体的环境,两人重新坐上了马车。有图多族的开路与守护,一路上畅通无阻。 萨特明白艾德里安藏着心事,就没再打扰他。 与来时不同,坐在马车外警戒的人换成艾德里安,而萨特反而成了那个要他保护的对象。 角色与地位的颠倒让他感到心惊,同时又觉得十分有趣。 艾德里安大多数时候都站在车头,眼神严肃。萨特看见他的背影,总会若有所思。 如果不是为了和他们一同赶路,艾德里安可以直接化作光点去到深渊,速度一定比现在快得多。 不过,现在这样,除了安心赶路也无事可做。正好两天颠沛流离那么久,终于能短暂地喘口气,做些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能做的事。 萨特明白这点,因而仿佛某种大型犬,总贴着他肌肤相亲,进而索吻—— 有什么是只有在这具身体里才能做到的,比如接吻,比如…… 艾德里安学会了咬人,一口不怎么锋利的牙将萨特本就所剩无几的好皮肤咬得全是血痕。 “坏精灵。” 萨特看着那些血痕,紧张地说:“你学会伤害人了。” 艾德里安的脸蛋红扑扑的:“坏不坏,都这样了。” 萨特一愣,没想到精灵也学会耍赖了。从前他是最看不得萨特诋毁精灵的,如今都能接受自己就是“坏精灵”了。 他咽了口唾沫,什么也没说。 众人从南方边境赶回来,越远离边境,越容易遇见人类群落。 在路过一处流浪集市时,萨特用仅剩的钱为艾德里安买了顶帽子。 和他记忆中那顶红彤彤的松鼠皮帽子很像,只不过形状好看些,针脚漂亮些。 艾德里安戴上后没有说话,只是吐了吐舌头,萨特看着他笑了。 第84章 尽管有图多族陪伴,两人之间还似从前那样亲密无间。某天夜里,众人好不容易寻了个好地方扎营,萨特见艾德里安躺在地上失神地数星星,忍不住问祂: “艾德里安,你有把握吗?” “什么把握?” 艾德里安淡淡地接道。 “净化深渊的把握。” “没有。” 艾德里安坦率地说: “萨特,尽管我认为自己已经很接近世界的真相,但眼前还是有数不清的迷雾笼罩。” 萨特安静地望着他的眼,没有接话打破他的思绪。 “希莱尔变成那样一定有原因,尽管我还不清楚是什么;深渊的出现,也一定和千年前的精灵有关。” 艾德里安合了合眼,坚定而平和地说:“我必须去解救我的同族。” ——解救。 萨特敏锐地察觉到精灵用词的不同,从前他会说“找到”,越接近真相,艾德里安对其的用词就越精准。 萨特看着他的眼,一个字也没说。只是侧身躺到他身侧,陪他一起数星星。 马车很快到达新深渊附近,格里希莫夫一如从前,每次都早早地前来迎接。 艾德里安看见他,干脆利落地从马车上跃下,格里希莫夫迎上前: “殿下,您回来了。” “新深渊的情况怎么样?” 艾德里安开门见山地问。 “您亲自来看吧。” 再度登上那座山头,艾德里安已经没有初次见到它那样恐惧。而深渊的魔力潮汐也无法再令他猝然昏厥。 “这座深渊仿佛沉睡了一样。” 格里希莫夫一一道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动不动,没有魔物再出现,也没有东西被它吞噬。 “沉睡?”萨特接道:“我们第一次见到它时,它还非常活跃。” 除了令人眩晕的魔力潮汐,还有雷暴。不仅如此,深渊本体甚至如同扭动的章鱼触手一样,可以主动捕杀猎物。 艾德里安往山崖边走了一步,几乎十分贴近顶端,风一吹就能将他推下深渊。 萨特下意识一捞,艾德里安平静地回过头,给他一个拒绝的眼神。 不知为何,萨特猝然想起他和艾德里安初见之时的事。 两人跌跌撞撞地从世界边缘回到人类城镇,艾德里安在山崖边看到,便下意识要跳,萨特伸手一捞才避免了悲剧。 如今的艾德里安不再需要他保护,祂面对的,也不仅仅是一座小城池。 在两人长久的对视中,艾德里安纵身一跃,跳到深渊上空。 “艾德里安……!” 格里希莫夫伸手挡住了萨特的行为,两人对视一眼,萨特读到他眼神中的劝诫。 借着独臂爬到崖边,萨特看见深渊上空漂浮着一个银色光点。 深渊中心的死寂很快消失,一阵狂风袭来,接着乌云压境,电闪雷鸣。众人抓着身旁的东西,生怕被风吹下山崖。 萨特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乌云渐渐往深渊中心聚集,深渊如同从沉睡中苏醒一般,如漩涡一般渐渐地转动起来。 ——我必须解救我的同族。 萨特想起艾德里安的话,脑中嗡嗡作响。 银色光点跟随深渊旋转的方向一同流转,它越来越长的拖尾形成漩涡的形状,与深渊同频共振。 突然,一阵强劲的风从深渊中心窜起,与上面积累多时的乌云链接,形成一个漏斗的形状。此时,地动山摇一般的轰隆声响起,艾德里安化作的银色光点缠绕上那条风柱,如同一张温和的网。 “艾德里安——!” 萨特艰难地喊他的名字。 格里希莫夫上前,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扛了起来。 “魔力磁暴要开始了!” 格里希莫夫褪去那副总是静默的神色,有些惊恐:“我们必须快点撤离!” “魔力磁暴?” 萨特来不及思考,被他扔到马车上。众人驾马快速逃离,直到听不见轰隆声,众人已经来到图多族暂时栖息的营地。 这里的森林树木干涸无状,都有着被深渊侵蚀的气息。 “西斯!索利!” 格里希莫夫很快下达第一道命令:“你们带队前往东西两处山头,照应殿下。” “我也要去……”萨特艰难地起身,挣扎道:“你带我到这儿做什么!” 说罢,萨特转身抽出那把巨剑。虽然他早已习惯了左手使剑,但如今彻底失去右臂,难以维持平衡,短时间内迅速恢复战斗能力仍然是天方夜谭。 格里希莫夫拉住他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肯退让。两人正僵持着,忽听见一声巨响,仿佛有万千火药同时爆发,比地动山摇强烈百倍。 接着,一层强烈的风浪袭来。众人连忙抱头躲避。 “咳……!” 萨特摔倒在地,咳出一点鲜血。 巨响让他脑中强烈耳鸣,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萨特艰难地扶着剑起身,见格里希莫夫正指挥众人撤离。 说话间,又是一阵强烈的风浪。 这次的风浪比前一次更加凶猛,萨特头痛欲裂,除了耳鸣什么也感受不到。 模糊间他仿佛被什么人扛住,马匹疾驰,脱离了风浪的爆炸范围。 不知过了多久,萨特才重新恢复体力。 “你瞧见了?” 格里希莫夫严肃地说:“魔力磁暴就是这样。” “咳……!” 萨特不住地轻咳,费力吞咽,试图将那口血咽回肚子里。 “它会和我们每个人体内的魔力共振,魔力越强、越多,受到的伤害越深。” 格里希莫夫招呼一个手下,上前为萨特处理体内的伤口。萨特朦胧间合上眼,又感受到了那种轻飘飘的濒死体验。 “你的身体……” 众人配合地拉开萨特的衣物,皆是被他惊了一跳: 深渊诅咒形成的黑晶几乎爬满了他整个下半身躯干、双腿,只剩距离心脏不足咫尺的地方还干净着。 萨特迟钝地垂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反应了很久,才想起这副模样他早就见过。 在无数个受到深渊诅咒的平民身上见过—— 他们濒死时,也是这个模样。 第102章 再见那天 “黑晶爬满了他的身体。” 一旁的手下不留情面地说:“他已经没救了。” 格里希莫夫表情严肃,叫人来将萨特裹好,重新抬上马车。 “头领,他已经……” “……你明知道,一旦他咽气……” “……可是……头领……” “……我们族群的安危……” 萨特迷迷糊糊听见他们的对白,细碎的几个词语闯进脑海,呼吸暂停了几次,好不容易清醒时,只听格里希莫夫拒绝道: “我不能将殿下珍贵的东西丢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萨特从一片漆黑中苏醒。悔恨先是涌上心头,很快,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成为累赘的事实。 尽管对此总有预感,实际发生时,萨特仍是感到错愕。 昔日受人赞颂、人人为之称道的英雄落得这么个结局,破破烂烂地化作一个尸骸,最终被自己惹下的罪孽吞噬,他不要感慨上帝是个好编剧。 “你醒了。” 格里希莫夫没有回头,只是留给他一个高大的背影:“我们现在要回到营地里,你还能撑多久?” 萨特迟钝地反应着,没有接话。 “魔力磁暴之后已经三天了,深渊的异动似乎彻底停止,我们必须去看看。”格里希莫夫冷淡地问:“你撑得住吗?” “我想……应该可以。” 萨特艰难地坐起身,他的行动已经越发艰难,不用想也知道等待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他们行走的这片森林草木茂盛,气息清晰,日光洒下的地方映照着斑驳的树影,萨特沉默半晌,问道: “格里希莫夫,颂妲怎么样了?” 颂妲是格里希莫夫的女儿,曾经接受了艾德里安给予她的“精灵的祝福”。恐怕除了萨特外,她是这世上唯一还拥有“精灵的祝福”之人。 “她很好。” 格里希莫夫挥鞭,语气平淡:“和我的夫人一起生活在北部森林,我们扎了一个新的营地,她很健康,一天天长大,我离开时,已经会说话了。” “是吗……” 萨特喃喃道:“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格里希莫夫回过头,露出半张侧脸,以示他正在听。 “看在我们这一场交集的份上,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弥拉的女儿。” 格里希莫夫没有答话,萨特知道他正在听,便好似倾诉又似解释般说: “弥拉是我的妹妹,我将她安置在罗萨镇外某个疗养院里。前不久,她刚生下一个女儿。” 萨特疲惫地合上眼,艰难地回忆:“孩子好像还没起名,弥拉说要等我回去,再为孩子起名。如果是这样,那就叫……叫爱丽丝吧。” 第85章 格里希莫夫回过头去,没有接话。只是拉停了马车,等待萨特说完。 “咳……!你的族群一定可以延续下去,毕竟整片大陆上,只有你们有魔灵。” 萨特交代道:“弥拉和她的丈夫瓦尔都受到了深渊诅咒,命不久矣,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能照顾好爱丽丝……” 格里希莫夫没有责怪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太过异想天开,只是点点头,又问道:“还有吗?” 萨特模糊地从胸口掏出那枚骨笛与魔导石,颤抖着交到格里希莫夫手里: “这个,请你帮我保管。如果能见到爱丽丝,就留给爱丽丝吧。” 格里希莫夫感受着那颗魔导石,坦率地说:“这里面有殿下的魔力。” “是的……” 临行前,艾德里安将魔导石还他的时候,说过这里的魔力会在关键时助他一臂之力。 萨特点点头,眼神十分不舍:“我用不上了,给爱丽丝更好。” 格里希莫夫收下那两枚物件,肯定地说:“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萨特宽慰地点点头,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不过,关于殿下,你没有什么想交代的吗?” 萨特一怔,随后合上眼,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怎么不想交代,太多太多想交代,可他已经深刻意识到两人的差距,如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时间,还有生死。艾德里安的命运无需萨特挂怀,长寿而智慧的精灵总有一天会找到解决之策,此时什么都不说,反而更好。 “不了……” 萨特颤抖着说:“他有他的命运,有他要走的路。” 格里希莫夫直视着他的眼,听见萨特作出最后的回答: “我只是陪他走一段罢了。” 众人回到深渊附近时,那阵令人难耐的魔力潮汐已经完全褪去,草木也开始重新散发活力。 格里希莫夫领着几个手下登上那片山崖,远远望去,原本盘旋在这里的深渊入口已经消失。 大地上留下一个比原深渊大数倍的坑洞,仿佛曾经爆发过无比激烈的战斗。 地底深层的石头与泥土完全裸露在空气中,没有人会恐惧泥石,看起来,这里已经没有了威胁。 “殿下真的做到了。” 格里希莫夫反而并不惊异,好像这是早就能料到的事。 萨特惊讶之余脑中的思绪不断翻滚,有关希莱尔的猜测盘旋在他心头,久久无法消散。 在那个坑洞中心,一个很小的银色光点正闪烁着。 萨特定眼看清那东西的轮廓,不知怎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格里希莫夫走到崖边那个光点似乎看见了他的轮廓,缓缓向众人这边靠近。 这时,众人才真正看清他的身形:此时的艾德里安已经不再维持原来的外形——他浑身散发着光晕,银白色的发丝完全漂浮在空中,仿佛每一根都有自己的生命力;从身上蔓延出数不尽的银色尖角,向天空张牙舞爪地立着,宛如野兽的牙齿或铠甲;魔力爆发形成的屏障如同潮汐,在日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艾德里安神情淡漠,眼神可以用睥睨来形容。 萨特看见他的脸,浑身一僵。 好在祂落在地上后,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殿下。” 格里希莫夫上前单膝跪地,虔诚而恭顺地说:“您有事请吩咐。” “帮我准备马。”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我要去找莉莉安的墓。” 萨特安静地立在众人身后,等艾德里安注意到他时,他脸上先是闪过惊讶,随之是困惑。这种困惑在希莱尔的巢穴中也出现过,萨特对此十分熟悉。 每当艾德里安取回一段记忆,原本的记忆就会被冲刷,有关萨特的一切偶尔会被挤到角落,偶尔会和其他记忆搅在一起,偶尔,是会短暂遗忘。 在艾德里安结束与深渊的苦战,重新从地下回到这里时,他再度遗忘了有关萨特的记忆。 眼前的人类令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不是眷属,也不是手下,只是安静地立在那儿,等着他来发现。 “要赐予我精灵的祝福吗?” 萨特走上前,先一步搭话。 艾德里安眼中的疑惑不减,可终究没问出那句“你是谁”。 祂没有接话,沉默地走向格里希莫夫的马车。萨特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上了同一架马车。 艾德里安有些惊异,但没有拒绝,只是淡淡地收拢了自己的外套,仿佛人类如何与他无关。 “艾德里安。” 萨特正好没了心理负担,轻声道:“不要将我的记忆带回神树。” 艾德里安听罢,眼神有些迟疑。显然,一个陌生的人类怎么会知道他的名讳,又怎么会知道有关神树的事。 萨特假装也不记得有关他的事,与他交换过真心,交换过“人类的一生”与“精灵的一生”。也对,“精灵的一生”那么长,怎么能作数?就连现在艾德里安忘记他,萨特都生不出气。 “如果你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就再好不过了。” 萨特平淡地说。 螸口兮口湍口√ 第103章 世界的真相 众人一路无言。 深渊的诅咒使萨特行动困难,为了节省体力,只好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在马车中。 艾德里安似乎对这个陌生来者并无芥蒂,只是闭眼歇息,不管萨特与他靠得太近。 “艾德里安。” 萨特轻呼他的名字:“当精灵是什么感觉?” 艾德里安一点反应也没有:既不追究他直呼自己名讳的事,也不曾对他的存在留半点心。 萨特看向他的脸,见他神色平静,一如往常,毫无波澜。不知他是否睡了,萨特又问:“你见过魔龙吗?” 同样是一片死寂,萨特长长呼出一口气,饶有兴趣:“听说精灵可以互相分享记忆,你也可以?” 艾德里安没有回应,萨特轻轻凑上前,轻声问:“你在深渊里看到了什么?” “人类。”艾德里安打断他的冒犯:“保持缄默是你们的美德。” “我也是人类?”萨特明知故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见人不接话,萨特正欲再问,开口时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萨特惊愕地感受着自己的喉咙,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精灵的把戏。 祂竟然用魔法让自己闭嘴。 萨特干笑起来,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十分诡异。 好在,没多久,艾德里安从闭目养神中醒来,叩了叩窗框:“格里希莫夫。” “殿下。” 格里希莫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隔着窗恭顺地说:“您想吩咐我做什么?” “我们到了,停车。” 艾德里安像只身手矫健的猫,钻过车窗一跃而起,随后稳稳地落在地上。他快速向森林深处追去,不多时,身影就已经完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萨特与格里希莫夫对视一眼,随后艰难地下了车,再张嘴时声音已然恢复。众人追随艾德里安的气息一路追寻,很快寻到一块裸露的土地。艾德里安蹲在那片土地中央,用掌心感受着其中的气息。 银色的光芒从祂身体中绽放,掌心涌入的魔力如同一条条藤蔓,钻过土地,蔓延至几十里外,随后冲破表面,直直地往天上飞去。艾德里安的发丝随着魔力的风浪渐渐飘起,成了银白色。 “殿下……”格里希莫夫将剑抽出,略有些警惕地望着那些光斑。 “一千年前……”艾德里安的声音很小:“我们都各有难处……” 萨特站在祂身后,将祂无意识地呓语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微微怔住,望着艾德里安的背影出神。结合过去他们的经历,一些从未被揭露的真相——世界的真相即将展现他面前。 “安息吧。” 魔法消散,艾德里安恢复原样。 萨特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精灵是智慧而诚实的,艾德里安从不对他撒谎——如果祂说的有关精灵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莉莉安极有可能是—— “殿下。” 格里希莫夫上前将艾德里安扶起,艾德里安转过脸来,眼瞳中充斥着银白色的魔力光晕。萨特与那双眼对视,怀疑这是来自千年前的——来自神树的凝视。 艾德里安的眼神在几秒内恢复原状,再次看向萨特时,再度转换成了另一种形式: “萨特……” “你记得我?” 萨特缓步走上前,伸出那只手臂,给他看指根处魔力的印记:精灵给予他的戒指。 “我记得。” 艾德里安走上前,用魔力拥住他的身体,很轻地放在一旁,转身对格里希莫夫示意道:“格里希莫夫,就在这里休息吧。” “遵命。” 格里希莫夫转身吩咐手下。艾德里安缓步来到萨特身前,轻轻牵起他的手。 “当精灵的滋味怎么样?”萨特笑了:“太多记忆也不好受吧。” 第86章 艾德里安一言不发,轻轻摩挲他的指尖,粗糙而厚实的触感唤醒某种过去的记忆,带着无法忽略的安全感。 “萨特,我距离世界的真相很近,只剩最后一块拼图。” 艾德里安自顾自地说:“很抱歉,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忘记你。” “没关系。” 萨特笑得很真诚:“我从没怨过你。” “怨?” 艾德里安轻声问:“什么是怨?” “怨……”萨特合上眼,猝然从眼前闪过许多记忆片段,他微微皱紧眉,哑声说:“我也说不好。” “萨特。” 艾德里安敏锐地感受到什么,凑上前,很轻地吻住他的额心:“再给我一点时间。” 萨特感受着他的呼吸,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用仅有的那只手抚摸他的皮肤,一遍遍感受他的体温。 直至两人的心跳逐渐趋于同步,艾德里安从萨特怀中起身,用指头擦拭萨特的眼角。 “什么是最后一块拼图……?” 萨特愣愣地问:“艾德里安,你都看到了什么?” 艾德里安并不遮掩,垂眼思索了两秒:“莉莉安的来历。” “来历?”萨特心脏很沉:“你想说……?” “萨特。” 艾德里安合上眼,用极为平缓的嗓音解释:“莉莉安确实是精灵的后裔。” 一千年前,在魔族从地底爬出时,全体精灵与它们产生了激烈的对决。 “不奇怪吗?萨特。”艾德里安的嗓音轻缓平稳:“为什么那时,精灵和魔族都以人类的形式出现?以人类的外形对决?” “为什么?” 萨特追问。 艾德里安避而不答,只是提到了那场大战的终末: “正如我们猜测的那样——有一些精灵失去了祂们的魔力,祂们变得与人类无异,随后,祂们与人类一一结合,诞生出后代,一直生活在大陆北部的森林中。” “你是说莉莉安部族的来历……?” 萨特一顿:“可你说过,这些身体只是幻化的……它们要如何孕育生命?” “萨特。”艾德里安转过眼看着他,平和而无望地说:“你记得吗?说到精灵要如何净化魔族——” 萨特感受到他话中之意,浑身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一刻不停地,直直地望着那双来自一千年前的眼瞳,听见艾德里安一字一句地说: “所有魔力,都是同源的,只不过,一些来自生,一些来自死。” “等等,艾德里安……”萨特下意识打断:“你确定吗?你确定……?” “精灵与魔族相结合,两者的魔力相互抵消——” 艾德里安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同深海一般宽阔无垠: “祂们就这样,变成了人类。” 按照计划,净化新深渊后,艾德里安即将动身前去净化那个数百年前的深渊。 在动身前,众人前往人类城镇购置装备物资,也正是此时,从王都出发的大量紫荆协会的佣兵与他们汇合,新负责人名叫韦斯,跟在他身侧的是曾经见过的老熟人——库斯坦公爵的家仆杜林。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杜林研读着送上来的情报文件,不可置信地望着萨特:“你说南方的魔物问题已经被解决了?这么短时间?怎么可能?” 萨特点点头。 “这太难以置信了。”杜林看向艾德里安的背影,意有所指:“你说他净化了新深渊?” 萨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他的背影,并不接话。 “女王派出的人到了吗?”萨特哑声道:“新深渊的遗迹还需要清理。” “路上。”杜林拿出手帕擦拭额上的汗:“其实我们的人手一直严重不足,军部根本拿不出足够的士兵。好在,南方的问题解决了——虽然损失惨重,不过,能有这个结果真是再好不过了。” 萨特点点头,合了合眼,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杜林叫住他:“去南方前,你说你知道深渊的秘密。” 萨特一愣,看向他身后的几个手下,各自手上都拿着记录的纸笔 “现在可以说了吗?” 杜林脸色冷峻。 此时,艾德里安转过身朝众人走来。 萨特示意他看向艾德里安:“让艾德里安和你们说吧。” 杜林抬眼看向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脸色冷淡,嗓音如凛冬的甘泉:“走吧。” 萨特与杜林对视一眼,杜林眼中含着隐晦的诘问。 “杜林,在去深缘前还有很长一段路,”萨特眼神晦暗:“何必急这一时?” 杜林默不作声,没有反驳。随着他的指示,那几个手下收起了手中的材料,恭敬地退出。 紫荆协会的众人走出城门,迎面撞见等候在城外的图多族众人,杜林脸色一变,无声地用眼神询问萨特。 “你以为,只有我们两个?这可能吗?” 杜林咽了口唾沫,挥挥手示意众人汇合。 人类的队伍蔓延得很长,像蚂蚁一样翻山越岭。由于装备轻量,人数也不多,众人比计划的时间更早来到深渊入口。 艾德里安化作一道光晕,从地上跃至半空,隔着几个山头俯瞰那个庞然大物: 深渊失去了圣人遗物的封印,已经如活物一般,变得无比活跃。 萨特远远地看着艾德里安的背影,想起那一晚,他对自己说起的“最后一块拼图”。 “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 艾德里安的眼神穿透千年,如同山谷中传来的回响: “深渊就是神树。” 深渊就是神树。 一个向上伸展,一个向下蔓延;一个带来生,一个带来死;一个孕育纯净的灵魂,一个吞噬一切混沌;一个消失了,另一个就会出现—— 萨特恍惚地想:这就是世界的真相。 这就是艾德里安要确认的最后一件事,最后一块拼图。 第104章 总有一天 “所谓圣人遗物,就是精灵种的造物。” 艾德里安靠在石壁上,平和地说:“正如萨特的剑一样,在一千年间,精灵种的多个造物偶然被某个人类拾去,成为抑制深渊膨胀的秘宝。” 众人靠在山洞中修整,眼前燃着篝火。萨特听见艾德里安的嗓音,恍惚间想到他们最初见面的记忆。 谁会想到,两个人竟会走到这个地步。 艾德里安的外形没有变化,除了头发长些,衣裳干净些,皮肤粗糙些。可一切,又已经变得太多。 “这就是深渊的真相?”杜林不可置信地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艾德里安合上眼,不再为此事辩驳:“人类,你们族群的记忆实在太贫瘠。” 杜林下意识看向自己手中的纸张。 “你们一定难以想象,有关世界的记忆全部保存在一个个体中是什么感觉。自然无法想象,我能因此得知世界的真相。” “可我们……”杜林不死心地说:“我们也会记录历史。” “历史?” 艾德里安竟然露出一个微笑,萨特看着他勾起的唇角,竟有些晃神。 精灵的笑容并不常见,此时略带宽和的,接近于“原谅”的笑容,萨特却是第一次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像新生孩童一般的艾德里安彻底远去,正如小时候最爱的那件衣服,即便再喜欢,也只得放它离去。 “只靠只言片语记录的东西,能有什么可信度?” 艾德里安淡淡地说:“我在人类世界的日子还近在咫尺,我知道人类的语言有多么无力——同样,人类的文字亦是如此。” “那,”杜林一怔:“只要知道发生什么,不就好了?” “发生。” 艾德里安的眼仍然合着,不知在借用谁的记忆:“一万次阅读也比不上一次亲自体会。更别提,你们在集装成书时,会舍弃掉几乎一切细节。” “呃……”杜林的心思被拆穿,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不管你们怎么想,对我们来说,收集资料制作成书是很必要的东西!” 他激动地说了一通,在场却无人应答,气氛一时安静的可怕。许久,艾德里安轻声回道: “我没兴趣。” 艾德里安睁开眼,嗓音如同石壁一般,带有沙沙的质感:“人类如何保存记忆,我并不感兴趣。” 萨特看向杜林,对他使了个眼色。杜林一时语塞,转而问道: “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净化深渊呢?” “我没有净化深渊的能力。” 艾德里安言简意赅地说。 众人一愣,与杜林的错愕不同,萨特对他投以担心的目光,他想到艾德里安说的“芽点”,心脏砰砰直跳。 “你……”杜林十分错愕:“他们说的,关于新深渊的事,难道是假的?” “不是。”萨特接话:“不是假的。” 第87章 艾德里安自己没有兴趣争论,话锋一转,尖锐地问: “你不觉得好笑么?” 艾德里安又说:“人类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然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即便我是一个非人类,是外族人。” “艾德里安……”萨特担心地说。 “我能净化那个新深渊,只不过是因为它还很稚嫩。” 艾德里安平淡地说:“然而,旧深渊已经存在了上百年,我没有任何把握。” “那……”杜林有些忐忑:“我们……” “做好在这里待一辈子的准备吧。” 艾德里安冷冷地说: “人类,要解决一个大麻烦,必须有这样的决心,不是吗?” 众人寻了块不远的遗迹扎营。 遗迹的建筑还保存着几百年前的样式,质朴粗糙;石板路上布满灰尘,杂草丛生,几百年间,没有别的人类来过这里,一切几乎被定格一般。 “难办,女王殿下的支援呢?”杜林焦灼地与通讯兵交涉:“还有多久?” “大概还要一个月。” 通讯兵亦十分艰难:“南方的重建需要人手。” 萨特走出帐篷去寻艾德里安,连日来,艾德里安都在侦察深渊的情况。每天,他都会抽出一点时间爬上山头,在那里眺望,仿佛在等什么人。 萨特忍住疑问,直到几天前,一条宛如壁虎大小的蜥蜴爬上他的肩。萨特吓得一甩,蜥蜴往旁边一跳,露出银色的甲片,萨特福至心灵,忍不住问:“小灰……?你是小灰?” 蜥蜴快步爬到他手心,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你还活着?” 萨特大喜过望:“你还活着?但你怎么……” 小灰不等他说话,沿着他的衣角窜了下去,萨特沿着它离开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立在那儿。 “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托起小灰,小灰灵活地爬到他肩上,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萨特走上前,有些迟疑: “难以想象,那个能驼人的龙蜥会变得这样小。” “没办法。”艾德里安久违地笑了:“能活着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在山头就是在呼唤它?”萨特追问道。 “是啊。它身上有我的魔力印记。” 说吧,艾德里安托着小灰往营地边缘走去。萨特见他这样,便也跟了上去。 艾德里安的魔力还没有恢复到鼎盛时期,对于萨特身上的诅咒,只能延缓其发展。 净化魔法虽有效,但到底杯水车薪。好在,没有原来那样行动艰难了。 两人来到营地边缘,夜色已经朦胧。从这里看去,整片营地尽收眼底。月色皎洁,映衬着营地里的星点火光。 萨特舍不得结束这一刻,拉着他来到某棵树荫下:“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注视着他的双眼,两人默契地凑上前,很轻地交换一个吻。 “明天,我会正式进入深渊。” 艾德里安的眼神坚定而平和,仿佛只是在交代明天的早饭:“你们在外侧清剿魔物即可。” “不行。” 萨特下意识拉住他:“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一切还没有——” “萨特。” 艾德里安回握他的手,十分了然:“一直准备下去,是没有尽头的。一直等待,准备,什么也改变不了。” 萨特语塞。 “你自己能感受到,深渊的诅咒很快就会将你吞噬。”艾德里安眼神平静:“我还没有找到净化它的方法,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不在乎!” 萨特激动地按住他的肩:“我不在乎这个!” 说罢,萨特将艾德里安紧紧地按进怀里,语无伦次地说: “我们可以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艾德里安,好不好?这里没有战争和纷扰,你看,小灰也回到了你身边。其实……其实我不在乎人类怎么样,就算明天我就会死,我也不在乎……” 说到这儿,萨特松开他的身体,眼神直直地望向他充满神性的双眼:“我只在乎你,我只要你,你知道吗,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没有反驳。 萨特呼吸急促,在他平和的眼神中渐渐安定下来。此刻,艾德里安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萨特立刻合上眼去感受,用唇轻吻着:“艾德里安……” “萨特。” 艾德里安呼唤他的名字,袒露出从未揭晓的情报:“这个深渊也不会等我们。” 萨特睁开眼,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定格在原地。 “我之所以苏醒,就是因为这个。” 艾德里安轻声说:“我是精灵种中最年轻的个体,也是最后一个诞生的个体……” 萨特愣神地望着他,艾德里安喃喃道:“我一直以为,我是被抛下那一个。我的同族都在一千年前死去,有些变成了魔物,有些变成了人类……只有我……只有我还存活着,作为精灵存活着。” 艾德里安合上眼,用以掩饰过度的悲伤:“我一直以为,我是无耻的幸存者,是被族群抛弃的一个——实际上,我是精灵种刻意保留下来的芽点。” “芽点……”萨特恍惚地重复着:“你是……” 艾德里安从他的怀抱中挣脱,走向另一侧,面向远处的深渊:“这个深渊很快会将这片大陆吞噬,届时,你所珍爱的一切都会覆灭。” 萨特眼前泛过一幅幅久远的画面,在那些记忆中,一切都朦胧又清晰。 在他失神之际,艾德里安走至他身前,再次伸出手抚摸他的脸,萨特回应着,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 “萨特,从现在开始,我和你说的话你都要记得。” 萨特愣愣地望着他,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他紧紧攥住艾德里安的手,将他的指尖掐的发红,仿佛这样就能永远记得手中的触感与温度,仿佛这样就能留下他—— “我们会再见面的,总有一天。” 艾德里安睁开眼,露出有些湿润的眼瞳。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一定要等我。” 萨特愣愣地望着他,什么也没说,两人渐渐靠在一起,萨特松开他已经红了的手,缓缓合上眼,用一个极度轻柔的吻作回应。 第105章 格里希莫夫 清晨,所有士兵来到悬崖上整装待发。冷雾伴随微风拂过,吹动萨特脸上的皮肤,一切触感清晰而冷硬。他的视线追随着艾德里安,直到他一步步走到悬崖尽头。 艾德里安飞至深渊上空,平静地注视底下的漩涡。深渊似乎有感于他的存在,从最中心处吐出数不尽的黑色气旋,整片天空被笼罩在灰暗的阴霾中。 萨特被安置在队伍左翼,强大的魔力乱流令他心烦意乱。 魔鸟小黑站在他肩上,用脚趾紧紧扣住盔甲的一片。 四周寂静一片,众人屏气凝神,等待着天地发生剧变的前一刻。 这时,一阵强劲的狂风袭来,萨特从风中嗅到危险的气息,他猛地抬头一看,一段遮天蔽日的黑暗后,某个物种的轮廓逐渐显现—— 众人抬头看去,有人发出惊呼: “是魔龙!” 魔龙通体漆黑,鳞甲硕大,反射着诡谲的光芒;一双弯折的角如同利刃滑坡天际;尾巴长而有力,尖端挂着一颗致命尖甲。 下一秒,魔龙冲破云层,其轮廓在众人面前展现。萨特用巨剑挡住吹来的狂风,心中惊骇异常。 ——魔龙怎么会在这时出现? “韦斯!” 一名副官大叫:“是魔龙!” 韦斯立刻作出指示:“所有人展开迎敌阵型!散开!” 萨特单手拉紧马缰,跟随士兵推到左翼后方。 魔龙的翅膀鼓动,带来的飓风席卷大地,萨特艰难地看向天空,见魔龙一直盘旋在半空中,艾德里安银白色的身形就在它身下。 艾德里安岿然不动,属于图多族的流苏衣摆轻飘,无数轻柔的藤蔓如丝线从他的身体中蔓出,逐渐触及到云层,晃眼一看,宛若一株真正的大树。 “艾德里安……” 萨特退至自己的位置,屏气凝神地等着。而此时,魔龙依旧盘旋在半空中,没有落下的迹象。他紧紧盯着魔龙的身体,心跳与呼吸都停滞了。 “盾骑士展开防御阵型!” 韦斯再次下令。 萨特驱马来到他身侧:“韦斯!没用的!” “什么?” “快撤!”萨特抬起手中的巨剑:“我们不是它的对手!” “撤到哪里去?” “至少,远离深渊能波及的范围!” 韦斯面露愠色:“你在开什么玩笑?难道叫我们回去?下一次能解决深渊的机会不知在几百年之后!你叫我带着这些人就此放弃吗?” “你要做的不是这个!” 萨特怒斥:“保护平民,避免深渊的灾难蔓延才是你该做的!” “我是最高负责人!” 第88章 韦斯面色沉郁,几个手下上前架住萨特的身体,动作粗鲁。 “轮不着你教我如何做事!让开!” “韦斯!!” 萨特挣扎着被拖离最前线。 不知过了多久,艾德里安化作一团小光点,跟随着魔龙的轨迹,最终落在它的脊背上。 众人目睹这一幕,皆是心中一震。于此时的人类而言,了解这些强大而长寿的物种几乎不可能,因而也无法得知此时的精灵与魔龙发生了什么。 萨特突兀地想起那个突然出现在他身旁的老太太—— 为他指引了方向,告知他精灵种的造物在哪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神秘人。 一个强烈的直觉出现在他脑中: “精灵种的……后裔……?” 此时魔龙与艾德里安分开,扬着翅膀落在最远处的高峰中。 ——魔龙在等什么? 萨特放飞手中的魔鸟,乌云下,魔鸟幻化出硕大的羽翼往魔龙的方向飞去。 还没飞到一半,狂风伴随魔力潮汐袭来,众人接连倒下,萨特看向深渊入口: 此时艾德里安幻化的藤蔓已经蔓延到视线尽头,而它的中心——精灵真正的所在之处——缓缓降下,如同一滴水落入汪洋大海。 众人屏气等待片刻,下一秒,变故骤然来袭。 深渊如同一只张开嘴的巨兽,霎时间,地动山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无数魔物从深渊中涌出。 “展开阵列!”韦斯命令道。 “长官!” 一位副官走上前来:“魔物太多了!”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萨特见识过这副场面——眼前相似的一切唤起他最疼痛的记忆,很快,从眼底涌上漆黑,萨特呼吸困难,从马上摔倒在地,心脏几乎停跳。 身旁的士兵已经各自投入战斗中。 “喂!” 一个士兵上前,十分不客气地怒号:“别碍手碍脚!快滚开!” 萨特拔出剑,艰难地伏在地上,等待神智再度恢复。 说话间,魔力磁暴再度来袭,格里希莫夫示意众人趴下,仍有许多人躲避不及,当场丧命。 这里的魔力磁暴比新深渊的厉害许多,在好几个瞬间,时间被无限放慢,萨特感觉知觉无限延伸,甚至能听见体内骨头破碎的声音,几乎昏死过去。 就连图多族的战士都支撑不住,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我们先撤!”韦斯再度下令。 众人艰难地退回营地,直到不再受到魔力磁暴影响。 “看看伤亡情况如何?”韦斯命令道:“我们必须支持住,不能让魔物从这里涌向城镇,到时——” “长官!” 一个通讯兵闯进来,神色惊慌:“你快去看看!” 萨特心中一沉,跟上众人的步伐来到山头,眼前的一幕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从深渊中涌出的,不止有躁狂的魔物,只见深渊中心如同海啸一般,正一股股涌出黑水。 黑水爬过的土地全部被腐蚀,只留下灰黑色的碎屑。 “这是?!” 韦斯脸色煞白:“以前从未记录过!这是什么?” 黑水快速蔓延,在大地上留下难以消除的痕迹——所有它经过的地方:草木,山峦,动物都被吞噬,如同火山喷发后的岩浆。整个地表如同被洇湿的裙子,黑水快速蔓延,以人类难以想象的速度吞噬一切。 此时魔龙从山头飞出,盘旋在深渊上空,发出阵阵鸣叫—— 萨特看向那东西,心底发毛。 “不行。”韦斯当机立断:“我们必须撤离!” “你疯了!” 萨特拉住他的领口:“我们不能走!如果让这些东西涌向城镇怎么办?” 韦斯神色冷峻:“正是因为它们可能会涌向城镇,我们必须先一步撤离,争取时间!” “可是……!” 萨特挣扎许久:“如果不阻止它……” “你倒是告诉我要怎么阻止!” 韦斯回头对手下道:“如今之计,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精灵种身上了。所有人立刻撤离!” 众人听令,紧张而快速地往回走,萨特心乱如麻,回过头,却只见格里希莫夫立在山头,他脸色沉寂着,如同一座无言的大山。 “格里希莫夫……” 萨特上前,喃喃地喊他的名字。 “你托付给我的东西,我已经交给图多族的战士,让他们带回北部森林。” 格里希莫夫嗓音平静,丝毫没有即将赴死的惊慌:“我也算完成了对你的承诺。” “你……”萨特呼吸急促:“格里希莫夫……” “殿下还在这里,我不能走。” 格里希莫夫言简意赅,几乎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决心: “图多族效忠的不是人类,更不是人类王国。我们失去我们的主人太久,如今,正是我救赎自己的时刻。” “救赎……”萨特喃喃地重复:“你要如何……?” 说话间,一阵更为强烈的魔力磁暴袭来。天空中涌起黑压压的乌云,正以极其诡异的速度汇集在深渊上空,霎那间,无数剧烈的轰鸣响起。萨特被狂风吹得摔倒在地,口吐鲜血。 “赫斯菲尔德,” 格里希莫夫岿然不动:“如果你想永远留在殿下身边,就让我看见你的决心。” 萨特从地上艰难地爬起,他走至格里希莫夫身侧,见一道灰黑色的影子盘旋在两人身上。 “魔灵……” 如今的魔灵已经彻底变形,成了诡谲变换的一团迷雾,无数诡异的形体从中延申,萨特浑身发冷,绝望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我收拢了北部森林的魔灵,如今……” 魔灵涌进格里希莫夫体内,在那个瞬间,强烈的魔力风暴涌出。萨特仅有的单臂抵挡吹拂起的风沙,格里希莫夫的形体在他眼前变换,融化,拆解,裂变,成为全新的东西—— 全新的魔物。 “格里希莫夫”一跃而下,如同一头野兽一般四足着地,快速冲至黑水边缘。野兽冲撞四周的山体,山崩地裂,震耳欲聋的声响回荡在整片山谷。 萨特走至悬崖边,看见已经化作小小一点的“格里希莫夫”如同饥渴的野兽,张开硕大的口器一口一口地吞噬着那些黑水。无数随着黑水涌出的魔物袭来,渐渐将它包围。 格里希莫夫如困兽之斗,一边撕咬着魔物的身体,一边吞噬涌出的黑水。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几息间,“格里希莫夫”已经被黑水包围,发出几声濒死前的嘶吼—— 此时,不知是哪里的森林中也涌出几个与“格里希莫夫”相似的魔物,它们很快融为一体,成了比原先大数倍的存在。 “格里希莫夫”的动作不在狂躁,仿佛彻底融入那团黑水中一般。 ——为什么突然不动了? 萨特忽然一滞,想到撤离的韦斯团队,骑上马快步往他们的方向追去。 很快,黑水蔓延至他们刚待过的山头,无数岩石草木在黑水中融化,不复存在。 “韦斯!!” 萨特怒号:“快跑!!” 一头敏捷的野兽从黑泥中窜出,它四足着地,动作迅猛敏捷,穿过蔓延的魔物群,来到人类兵队最后。在众人惶恐的目光中,叼住其中一个士兵的背,将其往天上一甩,士兵落入那团黑泥中,很快就化作一团虚无。 “这是什么……” 韦斯浑身被恐惧笼罩:“这到底是什么!” 野兽仍在展开杀戮,萨特拉住马缰,迟钝地想到: 格里希莫夫正在用有魔力的人类“喂食”深渊——准确来说,是里头的艾德里安。 “格里希莫夫……”萨特抽出剑:“快住手……” 呼吸间,原本还密集的人类队伍已经各自散开,中心空空如也,原本在此的士兵全部罹难。 韦斯在战斗中昏迷,被下属扛上马,快步向前跑去。 人类的队伍一团乱麻,如同四处乱窜的蚂蚁,失了指挥,就如失了主心骨。 萨特在混乱中看见杜林,那家伙脸色煞白,牵着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已经吓傻了。 他一定想不到,不过是一次编纂历史书的任务,竟会使他以这种姿态死在这里。 萨特焦急万分,然而与众人已经被两个山头隔开,中间蔓延的黑水让他无计可施。 此时龙鸣再度传来,响彻云霄。萨特抬眼看它模糊的影子,心脏几乎停跳。 想到那把精灵的造物,萨特快步走向山头,将背上的大剑拔出: 精灵的造物依靠主人的意愿转变,如果此时对其施以命令,那么…… 第106章 代价 ——所谓圣人的遗物,不过是精灵种的造物。 既然圣人遗物有封印深渊的效果…… 萨特在极端的混乱中稳住呼吸,将全部意念汇集在大剑上。 大剑逐渐变换,很快,原本硕大直利的剑刃化作一条柔软的藤蔓,随后,更多藤蔓从它的身体中蔓延,成了一张小网。 第89章 小网飞至半空中,缓慢地蔓延,试图覆盖即将到来的黑水。 萨特凝聚魔力,但魔力实在不足以支撑“精灵种的造物”发挥那样大的作用,果然,小网只蔓延了一点,速度就极端地慢下来。 彼岸的哀嚎仍在继续,萨特神智模糊,想到杜林那张惨白的脸,咬牙踏入黑水中。 他的双腿早已成了深渊诅咒的盘中餐,如今立着的不过是新的“深渊”造物。刚踏入黑水,双腿上张开的鳞片不停抖动,黑晶与黑水同源,在极短的时间里保护着他不被吞噬。 黑水中包含着的情感涌入他心中,不甘、痛苦、悔恨、怨念,如同怨灵纠缠着脆弱的灵魂,要他一刻也不得解脱。 萨特竭力唤醒理智,快步跃至对岸,召唤“小网”挡在自己身前。 霎那间,精灵种的造物化作一道白光,直直地落在众人身前。黑水在触碰到其的瞬间凝结成块,不再涌动。 “快撤……” 萨特吐出一口血,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一切,就彻底陷入昏迷。 黑暗中,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架起,抬到某处,他们又带着他转移,直到周遭的环境彻底平息。 黑水中的怨念侵入萨特体内,昏迷的日子里,萨特梦见无数枉死的怨灵,在昏黑中与他反复对话。 ——走吧…… 走去哪? ——离开这个世界,任它被吞噬。 我不可以。 声音退去,世界再度变回一片漆黑。在不知道第几天,萨特梦见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在那个记忆中,他是某种类似“魔灵”的存在。 不属于任何地方,也不属于任何阵营。他只是单纯地存在着。 不是空气,不是灵息,不是风,不是水;不是一团雾,也不是一道光;他始终盘旋在一片森林中,仿佛只是一种暗性的力量。 某一天,他盘旋着的树枝被什么人剥去,整片森林被连根拔起,如同一次无情的清剿。 他从混沌中苏醒,第一次获得感知。睁开眼,世界开阔而清晰,曾经模糊感受到的风、雨,都变得清楚;花、叶,也都颜色各异。 眼前陌生的精灵种神色平静,淡淡地说:“你现在自由了。” ——自由? 到底什么是自由? 为了找到答案,他一直跟在精灵种身后。精灵种蕴藏的魔力给予他生命,更给予他存在的意义,在不知不觉间,他正如任何其他种族的生灵一样,成为精灵种的眷属。 长途跋涉后,他跟随精灵种来到黑森林后藏着的城镇。 精灵种指尖一挥,他来到某个人类的体内,作为新的人类诞生于世界上。 在一代代的死亡与重生中,获得作为“生灵”的价值。 萨特从混沌中睁开眼,一盏昏黑的灯摇晃明灭,“嘎吱嘎吱”作响的马车,陪伴着他的,是脸色煞白的杜林。 “他们呢……” 萨特艰难地问。 “韦斯失踪了。”杜林目视前方,双眼如同黑洞一般麻木:“其他的士兵和紫荆协会的成员少有能回来的。” 萨特哑然。 在风声中感受许久,复又开口:“我们在哪里?” “回城的路上。” 杜林合了合眼,精疲力尽:“我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但比起这个,我想你看看我们身后的场景。” 他让开半个身位,萨特艰难地起身,借着昏黄的灯光,他模糊地看向远处。 一片宛如浓雾的黑气笼罩在在大地上,有些魔力乱流搅动的气旋隐藏其中,在黑夜中也显得很突兀。 “黑水还在蔓延。” 杜林言简意赅地说:“我们必须快点回到城镇,向女王报告先遣队全军覆没的事。” “全军覆没……?” 萨特下意识接道。 下一刻,杜林直接站起身,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激动:“是啊!全军覆没!我问你,现在和全军覆有什么区别?” “你冷静一些……”萨特咳出一口血,气若游丝:“我们还没有死……” “你叫我怎么冷静?” 杜林抓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垂下头,如同疯魔一般念念有词: “我们不该相信那个所谓的精灵!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事实上什么也不会改变!” 说到这儿,杜林突然激动地掐着萨特的肩,大力摇晃:“我们完了!你知道吗!我们要完了!” 见萨特宛如失神一般愣住,杜林突然停住动作,转而咬牙蜷缩起来: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未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杜林也累了。萨特躺在马车上,艰难地呼唤着远去的魔鸟,他失去了大剑,已经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傍身,只剩一副摇摇欲坠、即将彻底粉碎的肉体,在黑夜中艰难前行。 “好多年前,我们就已经知道深渊要扩大的事。” 杜林突然开口:“我们回收了圣人遗物,妄图通过人类的力量让它重新发挥效用。” 萨特缓缓移过眼注视他,双唇紧紧抿着。风干的唇肉如同沙粒,粗糙地贴在一起。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杜林垂头,很慢地说:“紫荆协会的建立是徒劳,十年前那场征讨也是徒劳,如今……” 萨特没听清他最后几个字,但大概意思他心中有数。 “你信命吗?” 杜林嗓音干哑,绝望地问:“其实,我随时都可以把你扔下马车。你已经身负重伤,又是个残废,身上还带有深渊的诅咒。即便我把你带上,没有武器的你也帮不了我;即便我就在这里将你扔下,你默默地死去,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萨特安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但我还是把你带上了,大概是为了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吧。毕竟,毕竟你救了我。” 杜林将脸掩盖与手心中,低哑地说:“这就是命吧,我在生命的最后想见到的人绝不是你;你想见的也不是我吧,可我们现在不还是在同一架马车上么。” 萨特想起城中的弥拉,不知道她是否很惊惶;抱着孩子的她有没有被妥善安置;要如何逃跑。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这段记忆最开始,冰天雪地里那一抹孤独的人影。 “我想回到城里,见我的家人。哪怕世界要毁灭,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哪怕要死,我也要在他们的怀抱中笑着赴死,这就是我的愿望——” 杜林沉默片刻,又问:“你呢。” 萨特合上眼,想到那一天的雪。 他斩杀了最后一只魔蝎,艰难地走到大陆的边缘;鞋底磨得很薄,冰雪的触感能很清晰地传到脚心;哪怕披着羊绒做的衣服,仍然很冷;他的脸颊在反复的风雪中吹得通红一片,裂开又长出新皮;那把巨剑非常沉,背包也一样;但好在,有一只会说话的魔鸟站在他肩上。 数不尽的雪,数不尽的日月,数不尽的路——其实脚下这一条,与未来的每一条有什么区别? 唯一不变的只有永恒的孤独。 孤独是他生而为人必须面对的议题,是一生的缩影与终结。 在无数个日月后,视线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站着的人。 他很白,白得几乎和雪融为一体。 荒郊野外,冰天雪地,在世界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极为纯净的灵魂。 萨特心中生出一种全新的感受,好像这人就是在这儿等他的,这种猜想令他欣喜不已,而这份欣喜,他早已在无声中品味了千千万万次。 如果这就是生命的尽头,孤独的尽头,他想他愿意为此付出代价——生命的代价。 “我要回到他身边。” 萨特平和地说:“用尽所有办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回到他身边。” 第107章 骑士团 后半夜,一阵遥远的嘈杂的马蹄声将萨特从昏睡中唤醒。 他醒来时,杜林将身体伏在马背上,朝远处不停地张望。已近凌晨,太阳的第一次光亮朦胧从远处升起,萨特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一支轻骑部队正在向他们靠近。 “先遣队呢!” 为首的人很快来到两人身边,杜林神色紧张,那人看见萨特的模样,面色沉重地说:“我见过你……” “先遣队全军覆没了。” “你说什么……” 杜林尽可能平和地说:“比起这个,我在信中已经说过了,深渊的灾祸正在到来,快请女王殿下示下!” “女王殿下已经知晓了!” 男人翻身下马,命手下上前查看两人的伤情,面色严肃地说:“我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撤离附近的居民。” “去哪里?” 杜林追问:“南方还不适合……”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男人面色冷硬:“我的故乡也会在这次灾祸中覆灭,不只是你。” 杜林喉间一涩,没有再接话。 “借我……”萨特朦胧地说:“借我一匹马……” 第90章 男人瞥他一眼,略带命令地说:“女王殿下的鸾驾正在赶往前线,比起回去,你先和她述职吧。” 众人正交谈着,一声冲天的龙鸣再度从远处响起。众人一齐往深渊的方向看去,一只体型硕大的魔龙正盘旋在半空中,身影若隐若现。 “天呐……”杜林半低头扶额:“这匹魔龙似乎不是我们看见那匹。” “看见?”男人敏锐地追问:“还有另一匹?” “我不确定。”杜林哑声道:“老天爷,我已经……” 萨特见他如此,接道:“确实是另一匹。” “没办法了。” 男人皱紧眉:“如今我们管不了这个,快回城吧。” 众人快马加鞭回到最近的城镇,萨特拖着重伤的身体下车,被立刻送往治疗。在第三天,萨特被秘密带至某处城堡,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女王。 一众人等规矩地躬身站着,以萨特为首的成员则是垂头半跪在华美的地毯上。按照顺序,进来的首先是亲王,接着是库斯坦公爵,等他们站定,萨特屏气凝神,视线尽头渐渐出现一双的马靴,众人一齐恭迎女王,萨特眼见马靴的主人坐上主位,略带沧桑的嗓音响起: “都起来吧。” 萨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一个身材削瘦的贵族女性出现在视线中。为赶路便利,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骑行装,即便外表朴素淡雅,眼神仍透着属于一国之君的威严。 十年前,在圣帝亚斯勋章的授勋仪式上,萨特见过头戴皇冠,手持权杖,华美打扮的女王。十年过去,她已年逾花甲,却仍在为深渊的难题劳心费神。 萨特咽了口唾沫,恭敬地垂头,一五一十地将前线发生的一切完全透露。包括来历不明的图多族,掌握了黑魔法的法莎,珍珠矿的秘密——以及他见到的那个不属于人类的生物——精灵种艾德里安。 “十年前为你授勋时,我没想到深渊的未来会发展成这个模样。” 女王的嗓音如同冬日的清晨,清冷而平和:“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如此,我也有我必须承担的职责。” “女王殿下……”库斯坦公爵担忧地上前:“您还是回到王都……” 女王没有回应,只是摩挲着手上的素戒:“我必须与王国的未来同进退。” 萨特仍恭顺地垂着头,听女王最后示下:“从今天起,我会接过前线的最高指挥权。” 库斯坦公爵神色严肃,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决定。 “此外,”女王平缓地补充道:“我会再明天发布一道诏令:我要重建圣帝亚斯骑士团。”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微微一震,有几名副官显得惊异万分,库斯坦公爵下意识看向萨特,萨特仍垂着头,但眼微微睁大,脑中停滞一般发怔。 圣帝亚斯骑士团在十年前全军覆没,包括为王国效忠十多年之久的库斯骑士与一代最优秀的战士。自十年前那场惨烈的战役后,原先的骑士团预备役被编入各个部门,圣帝亚斯骑士团名存实亡。十年过去,王国内外都接受了圣帝亚斯骑士团的陨灭——与那场惨烈的战役一同被埋葬在深渊。圣帝亚斯骑士团的覆灭是女王心中一道无法抹平的痛,这个名字的深埋更像是一场体面的葬礼。 萨特心脏狂跳,不敢置信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女王殿下……” 库斯坦公爵率先接话,过去的十年中,紫荆协会宛如幽灵一般承担一部分属于圣帝亚斯骑士团的责任,此时此刻,作为主人的库斯坦才是最有资格发言的人: “您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了么?” 女王无言地合上眼,轻微点点头。随后她站起身,缓步走至萨特眼前。萨特眼睁睁看着那双马靴离自己越来越近,心脏几乎停跳,只听女王那阵嗓音从他头顶传来: “伦赛和库斯的老师——科尔骑士——将作为团长负责指挥,”说到这儿,女王补充道:“除了他,我谁都不放心。” 科尔骑士作为圣帝亚斯勋章的授勋者,曾经也是非常出色的剑术师,更是库斯的前任团长。他在十年前已退休,负责后方培养新人的工作,此时已年逾花甲,与萨特等年轻人有着两代人的差距。 人选一出,众人都有些惊异。 萨特很快明白过来,如今最有资格成为团长的,除了他没有其他人。而他作战经验丰富,又曾是团长——确实如女王所言,是最合适的人选。 即便众人都明白,接受这次任命将死在前线无疑。 “至于你,”女王的嗓音平和而冷冽:“我已赦免你在喀奇镇犯下的罪,至于是否要加入新的圣帝亚斯骑士团,你可以自行选择。” 萨特喉间干涩疼痛,一抽一抽地发着胀。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唯一能为自己翻盘的机会,久违的期待让他心脏狂跳,血液迸发的声音在耳侧震耳欲聋。 然而他真的能抓住吗?以如今的样子抓住? 无数过去的画面一一浮现,尤其是那如噩梦般存在着的深渊——他的独臂——已经失去的一切,以及最挂念的人。他伏下头,明白自己只有一个选择: “赫斯菲尔德跪谢殿下的恩赐。” 女王伸出手,萨特·赫斯菲尔德如十年前一样,虔诚而恭敬地献上吻手礼。 在等待马车抵达的间隙,萨特靠在营地一旁的巨石后,一动不动地望着指根的痕迹: 此时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亮痕,像一圈藤蔓围绕而成的指环,指环的亮光明灭幻想,仿佛正在呼吸。 艾德里安送他戒指时说:不必担心我们分开那天。 ——如今的平静也是祂赐予的么? 萨特有些麻木地想。 不远处的众人正紧张地整理着自己的装备,说话间,新的圣帝亚斯骑士团逐渐汇聚起来,不知是谁一声令下,萨特跟随众人一同登上马车。 此时正是深夜,狭长的车队中只有几盏灯正发着亮。萨特起身看向深渊的方向:乌云密布,浓雾笼罩,已经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在破晓前夕,车队终于与来自王都的队伍汇合,萨特在那里第一次见到那传说中的人物—— 年迈的科尔骑士身穿铠甲,神色严肃,露在外面的灰白色毛发向众人彰显他的资历。 科尔扫视众人一圈,与萨特的眼神对上,两人无言地对视一秒,萨特不知作何表现,先一步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将脖颈上的围巾拉紧了些。 第108章 再见 ——等一切平息后,你想做什么? 萨特看向手中的指环,思索着精灵种对他说过的话,陷入久久的沉思。 “黑水的情况我已知晓。”科尔团长的嗓音低沉:“从我们已知的情报上看,恐怕没有任何能净化它的方法。”说罢他一一扫视众人的脸,脸色严峻:“我们的任务是剿灭从深渊处涌出的魔物,帮助附近受灾的居民尽快撤离。” 众人脸色发白,彼时他们都知道,这次行动能活着回去的人寥寥无几。 “如果战死,则各位的名号都将荣归故里——如果人类还有未来的话。” 说完,科尔下令众人前进。 清晨的露水微凉,马匹破风,拂在脸上触感清晰。萨特思索着迄今为止遭遇的一切,陷入微微出神的状态。 不知为何,在出神的状态下,他发现脑中某种声音正在逐渐清晰。 它像某种呓语,又像潜意识的浮现,萨特惊愕,仔细感受着那阵杂音,渐渐的,竟感觉它在呼唤自己—— 他抬眼看向深渊的方向,耳侧的血液喷涌的声音随着心跳鼓动,变得异常清晰。他猛地想到在南方遭遇的经历,不敢置信地意识到: 深渊在呼唤他。 萨特从马车中站起身,怔怔地望着深渊的方向。出行前他穿上一副像模像样的铠甲,腰侧配上一把剑,右臂的位置空空如也。萨特在身旁几人的目光中抽出那把剑,默念一声咒语,赤色火焰从剑刃喷薄而出,魔力的光束直冲天际。 “你要做什么?”一旁的骑士呵斥道:“不要擅自行动。”萨特感受着来自风中的气息,此时此刻,那种感受异常清晰——除了模糊的,混沌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唤外,还有一层如朝露一般轻盈而飘渺的低语。一正一邪,一亮一暗,如交错着的丝线搅在一起,共同在他脑中形成一股念头:——过来。 赤色魔力光束十分显眼,萨特合上眼耐心等待着,许久,一声鸟鸣破空而出。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身形硕大的黑色魔鸟从深渊的浓雾中飞出,以极快的速度朝众人飞来。 “团长!”一位机敏的副官立刻上前请示,科尔团长摆摆手,示意众人不予干涉。 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萨特伸出独臂,魔鸟极速掠过将他紧紧抓住。一人一鸟迅速飞至半空,随后萨特搭在魔鸟腿上,朝着深渊的方向飞去。 穿过层层浓雾,萨特感受着那阵呼唤的所在之处。 此时的深渊已经扩展到原本的数倍大,曾经先遣队驻扎过的营地,布置过防守的山头都被黑水淹没,缓缓消失在大地上。 第91章 两条魔龙盘旋在深渊上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魔鸟落在一处尚未融化的山头,高空的氧气稀薄,空气冷冽得几乎能要人的命。然而一切都没有魔力磁暴来得难熬,一人一鸟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魔鸟揭开幻化的外型,小小地伏在萨特肩上。 此时的深渊中心如曾经在新深渊处见过那样,形成一道诡谲的漩涡,黑色浓雾裹挟着无数颜色各异的丝线交缠在一起,似乎正在吞噬什么。 “你在呼唤我吗?” 萨特哑声道:“是你在呼唤我吗?”深渊没有回答,萨特瘫软跪倒在地,嗫嚅着说:“艾德里安,是你在叫我吗?” 此时此刻,人类的孱弱在深渊面前展露无疑。 尽管曾经获得过最高的荣誉,魔力来到过人类的巅峰,在无数次交战中侥幸存活——此时的萨特面对深渊这样的庞然大物如同蜉蝣撼树。 “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萨特神智飘得很远,他想起无数个他与艾德里安抵足而眠的日夜,艾德里安说他会数着星星入眠;精灵的发丝如拂过的风,柔软而轻盈,最后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精灵说要和他交换属于精灵的一生—— 人类勇者低头看去,手上的指环还在盈盈地发着亮。 “你还活着?” 萨特自言自语般说:“你希望我做什么?”深渊依旧没有回答。 萨特在等待中昏睡过去,被一阵剧烈的地震摇醒。 他猛地清醒过来,眼前的一切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不知从哪冒出来数不尽的银色光束,越过浓雾,直直地射向深渊中心。 萨特迟疑地站起身,屏气观察着深渊的变化。深渊似乎在怒号,又似乎在吞噬,它的形态剧烈变化着,而那些黑水不知何时停下漫溢的速度。 有一道银色光束越过他的身体,萨特迟钝地思索着,脑中冒出一个名字: 珍珠矿?隐隐的预感令他浑身发软,萨特召唤出魔鸟,乘着它往回飞。 越过荒芜的大地尽头,一人一鸟来到最近的人类城镇上空。此时不管是什么地方,都有银色光束直冲云霄,向着深渊的方向射去。 居民们正在紧急撤退,混乱中,萨特看见正在与魔物鏖战的民间战士们,他快步来到前线,用独臂舞剑。 “你是谁!” 一个男人大吼。 “我是圣帝亚斯骑士团的成员,”萨特喘着粗气,在混战的间隙对男人道:“骑士团的支援到了吗?” “他们不会管我们的!” 男人呼出一口气,视死如归:“我们这儿不过是个小城镇,要救的人那么多……他们要去更大的城镇救更多的人!” “听我说。” 萨特斩杀最后一只袭来的魔蜥,收剑走到男人面前:“带着所有人往南撤离,你们会活下来的。如果遇到来自王都的人——” 萨特咽了口唾沫,郑重地说: “你就跟他们说,深渊正在发生剧变,我们有存活的希望,叫他们一定坚持!” 男人将信将疑,对他做了个点头的动作,快步上马离开。 萨特回身与魔物鏖战,夜幕时分,黑水再度蔓延至他脚下。 魔鸟带他飞至半空,勉强逃过一劫。 从半空中看去,处处都是正在交战的人类与魔物,其中不少殒命的都被黑水吞噬,成为它的一部分。 这时,脑中那阵呼唤再度响起。 萨特浑身一震,感受着那股气息,握着剑的手不住地发软。 ——过来。 他回头望向深渊,不敢想这股预感是否正确。 魔鸟继续往南飞去,逐渐来到交战的前线。萨特认出那是圣帝亚斯骑士团的成员,便松开魔鸟跃至地面,很快投入战斗。 “那边的情况如何?”其中一名骑士问。 “深渊正在发生剧变。”萨特咽下一口血,忐忑地说出自己的猜想:“我们必须坚持下去。” “这里已经不行了!” 又一名骑士说。 萨特看向四周倒下的尸体,心中涌上一股浓烈的悲痛,十年前的记忆历历在目,变得无比清晰。他拿剑的手抖动起来,几乎要掉在地上。 “我们撤吧!”其中一人说:“团长叫我们拖延时间,现在已经到极限了!” 众人慌乱中对视一眼,一致同意撤离的意义。 萨特感受着那阵越来越清晰的呼唤,双腿好像陷入泥地一般没法动弹。他将剑插在地上,用独臂扶着,浑身都没有力气。 “快上马!” 骑士的声音像隔着水一般模糊,萨特朦胧地感受着,在那些混乱的声音中,一阵规律的啪嗒声显得异常清晰。 “你们先走……” 这时,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条件反射般抽出剑往后一挡,不知什么东西撞到剑上,将他撞飞好几米。 那东西发出一声怒吼,萨特挣扎着从混乱中睁眼,眼前形状诡谲的四脚怪物十分眼熟—— “格里希莫夫……” 比起最开始的模样,如今的它已经变大数倍,浑身镶嵌着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组织,双眼漆黑一团,宛如深渊的化身。 格里希莫夫似乎有什么目的,死死地盯着萨特。 萨特抽出剑,艰难地接了两下,很快他便意识到什么,魔鸟俯冲而下将他叼至半空中。 格里希莫夫追着他的往前跑去,前方就是正在撤离的骑士团成员。萨特猛地清醒过来,命令魔鸟往深渊的方向跑去。 果然,格里希莫夫的目标是他。它立刻调转方向,也往深渊的方向追去。 魔鸟发出一声啼鸣,在一路的飞行中筋疲力尽。 越靠近深渊中心,呼唤就越是频繁。到最后,来自深渊的呼唤宛如拍在他身上的大雨,雨滴滴答滴答,根本数不尽。 萨特望向深渊中心,一道银色光束从中射出,插入云端,宛如一把利刃。 在最后一次呼唤中,魔鸟失去力气,飞行逐渐变得无法维持。 ——过来……过来吧…… 萨特模糊地感受着它的呼唤,他看向身下的格里希莫夫,又抬眼看向魔鸟,最后一次拍了拍它的羽毛。 魔鸟感受到他的意愿,逐渐停下振翅。 四周仿佛归于寂静。 萨特松开抓住它的独臂,第二次落入深渊中。 第109章 神迹再度降临 过去、现在与未来,同时存在在深渊中。 萨特感受到身体的溶解,先是四肢,再到躯干,最后蔓延至头部,直到双眼。黑晶一一脱落、破碎、在深渊的蠕动与消化中化为乌有。 很快,他的意识如同一滴水落入汪洋大海,彻底与深渊融为一体。沉沉浮浮,没有尽头。 那枚属于精灵的“指环”似乎没有消失,而仍是飘荡着,像夜空中一颗渺小的星星。 ——艾德里安…… 萨特感受着禁忌魔法的吞噬,意识如漂浮的云雾,变得既轻又浅。 深渊中充斥着黑暗与寂静,萨特分不清此时是否已经引来死亡那一刻,他想起那块碑: 或许等后人为他立碑时,可以在他的名字前加上“圣帝亚斯骑士团”的字样。 或许什么都不要写,只要一块什么都没有的碑…… 不……这最终都无所谓了。 萨特感受身体的消逝,意识到自己即将来到生命的最终点。 如果艾德里安与深渊已经融为一体,那么他如今落入深渊,何尝不是完成了夙愿—— 以这种形式永远与他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萨特从一片纯白中醒来。 一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是仍活着,还是已经到达天堂。他迟钝地感受着,低头一看,失去的右臂再度出现,被深渊诅咒覆盖着的躯干也变回原样,萨特看向自己的双手,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疤痕、痛苦、创伤都消失不见。 他浑身赤裸着,宛如再一次从母亲的子宫中诞生。 无数个剪影出现在视野尽头,萨特缓步上前查看,竟看见过去的每一个自己: 从呱呱坠地的第一天起,直到失去右臂,再度落入深渊前穿着盔甲的模样。 每一个时刻的他都清晰可见,按照时间顺序,一个个切片长长地连在一起,像一条蜿蜒曲折的虫子尸体。 过去的无数个瞬间组成他如今的模样,而艾德里安曾对他说,人类总是误解自己的过去。 这无数个过去让他走到这里。 萨特定在原地,他的肉体已经在深渊中消散,而此刻,无形的灵魂却仍能感觉到疼痛—— 一种炽热的疼痛。 他感觉自己似乎流出了眼泪,是一股从胸腔涌出的热流,汩汩划过灵魂的每一寸,直到从双眼中溢出。 艾德里安曾说,在卢比安卡的世界中看见过去与未来的他,或许此刻的空间正如那时一样。 这是属于精灵种的空间、属于银枝、属于神树的空间。 第92章 过去、现在与未来同时存在在神树中,在这里无需担心时间的流逝,如卢比安卡渴求的梦幻乐园一般,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 萨特捂住脸,俯下身,随后脱力地躺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瞬。 远处,无数闪烁着的星点逐渐向他靠近,萨特朦胧地感受着,惊觉这些星点或许就是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与深渊融为一体,每一处都是祂,每一处都有祂;而无论如何,又哪里都不会再有祂。 “艾德里安……” 萨特挣扎地爬起来,上前拥住那些星点。 星点像一团尘埃,又像一片薄雾,轻柔地划过他的肉体,接着不复存在。祂的动作带有眷恋,更多的却是宽恕般的温柔。 精灵艾德里安宽恕他的狭隘、宽恕他的执念、宽恕他的放不下。 “艾德里安……” 萨特合上眼,抱着那团虚空,脱离般瘫倒,任由泪水流下,炽热地灼烧着他仅有的灵魂。他想起过去无数日夜,那顶红色的松鼠皮帽子在记忆中尤为显眼。 此刻他仿佛能想象帽子落入山谷的模样,圆滚滚,赤红色的,像颗小球,坠入无尽的地底就再也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从每个方向同时响起一阵嗓音,萨特仔细辨别那阵宛如呓语的声音,迟疑地问: “是你吗……” ——…… ——萨特…… 这回的呼唤清晰可见。 萨特再度挣扎地爬起来:“艾德里安,你想告诉我什么?你想说……说什么?” ——萨特…… 那阵呼唤变得清晰起来,萨特合上眼,耐心地等待祂的回答。 ——你的本体…… 艾德里安的嗓音逐渐占据上风,变得熟悉起来。萨特睁开眼,不明白祂话中之意。 “什么?” 下一秒,属于艾德里安的记忆灌入他脑中。 一千年前,艾德里安独自在大地上逡巡时,偶然间路过一片由黑魔法寄生的森林。 这种森林在人类那有个称呼,叫“黑森林”。它囚禁着无数的人类,用魔力汲取着他们的生命。 然而这对精灵而言,不过是一桩毫无难度的事。 在铲除那片黑森林时,祂偶然间发现一团寄宿在森林中的“能量”,它尚且称不上是“灵息”,因为它没有知性,没有知觉,也没有任何独立的思想。 然而它却已经在大地上诞生了,依靠着这片黑森林存活了几十年。 艾德里安收拢那团能量,用独属于精灵种的魔法将其净化,从此,它有了知性,和其他存在一样,也成了精灵种的眷属。 正如祂过去所言,精灵种的眷属没有形体。 多的是如它这样的存在,灵息、灵魂、能量、魔力团,都是一些没有形体的东西,弱小、无力,于长寿而智慧的精灵而言没有区别。 在那片黑森林的背后,精灵无意间发现一片人类城镇。 他们与世隔绝,在这里生活了上百年。 艾德里安看见那些小小的人类,如希莱尔所言,像虫子,长了手脚的鱼,脱光的猴子。 精灵种轻轻挥手,黑魔法被彻底净化,深受黑魔法伤害的人类立刻得到解脱,他们欢欣鼓舞,却不明所以,将其完全归功于自己所信仰的某个神明。 神迹降临,人类却不知自己该感谢谁。 艾德里安并不在乎人类是否错认他们的神,这于精灵而言毫无意义。 然而,不知是被什么影响,艾德里安远远地凝视着那些人类,竟没有和从前一样远去。 祂在思索希莱尔对祂说过的话,曾经祂幻化的类似人类的模样。 想到希莱尔说的“经历”,好奇属于祂自己的路是怎样的。 “它”意识到主人的注视,在祂的面前轻微地晃了晃。 “你想拥有形体吗?” 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问。 “它”摇了摇尾巴,不明白什么是形体。艾德里安轻轻摆了摆手指,“它”便化成一团赤色的火焰,在祂眼前小小地跳动着。 “噢,这就是你的形体了。” 艾德里安平静地盯着它,将手指一扫,轻轻弹开它,然后平和地说:“你自由了。” “它”在空中定定地转了两下,接着慢慢划过半空,主动往人类的方向——往主人注视着的方向飘去。 ——你自由了。 可它本就不需要自由。 赤色火焰落入某个人类女人身体,随着一代一代人类的出生、死亡,它无数次、在无数个人类的身体中重生。 这种存在方式持续了上千年。 它从没真正苏醒,每个寄生的人类都不过是副沉默的躯壳。 直到十多年前,一个叫萨特的小孩在追逐小马的过程中,偶然落入充斥着魔力的泥潭—— 火焰重燃,充斥了他整具身体。 “它”本就和来自深渊的魔力一体同源,这便是萨特落入深渊却侥幸存活的原因。 火焰从未有一刻属于他,而命运的指引却将他带到艾德里安面前。 萨特泪流满面,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两步,他怔怔地望着远处,痴痴地说:“艾德里安……” 一团银色光芒缓缓从高处坠落,萨特伸出双手,虔诚而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它: 这是一把银色的宝剑,和格里希莫夫送给艾德里安那把十分相似,但比它更大,更长一些。 ——你会用到它的…… 艾德里安的嗓音从远处传来。 萨特听话地握住剑柄,剑柄发出银白色的光芒,随后化作一道道光束潜入萨特身体中。 他睁开眼,不远处出现另一个光团,萨特走上前去,见到那东西的本体: 这是一节银枝,准确而言,是带有叶片的银枝——是一株小型神树。它以十分缓慢的速度生长着,正如苏醒的艾德里安所经历的成长一般。 ——萨特……我要送你最后一件礼物…… 远处的嗓音再度响起,萨特浑身战战,一颗心脏木然地接受着。 他预感到这才是真正的诀别——死亡都尚且不是。 一道银色光束将他包裹,从萨特的身体中飘出一阵灰黑色的光团,很快化为乌有。 萨特合上眼感受,胸中那团赤色火焰被彻底净化,成了一团透明的光团。 跟随这些东西远去的,还有属于艾德里安的星点。 “你对我做了什么……” 萨特往前追了两步:“艾德里安,别走,艾德里安……我什么都不要……” 艾德里安的嗓音没有再响起,四周归于寂静,萨特快步往前跑去: “艾德里安!别走!艾德里安!” 萨特痛哭着:“不要丢下我!” 他朝着纯白色空间的边缘跑去,不知是否是艾德里安远去的原因,属于深渊的漆黑渐渐朝纯白空间袭来。 萨特顿住脚步,调头往那颗小神树的方向狂奔,在黑暗袭来的前一秒俯身护住它。 下一秒,眼前突然展开一团彻底的纯白,萨特感受到一股属于神树的力量穿过他的身体,带着他,自地底破土而出。 一棵银白色的巨树从深渊中心窜出,直冲天际,将原本笼罩着的云层搅开了一个破口。纯洁的光芒笼罩大地,枝干展开,树叶丰茂,与混乱黑暗的深渊形成鲜明对比。 所有围绕在深渊附近的人类都目睹了这一幕: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从神树中掉出。 “团长!” 一个士兵快速跑到一个男人跟前,惊呼道:“快看!” 两条盘旋在半空的魔龙忽然同时对神树发起攻击,口中吐出的光束击中了神树根部,原本搅动着的深渊彻底停滞。 “拿望远镜来……”曼格嗓音颤抖。 一旁的下属递上一副望远镜,曼格小心地架在自己眼前。 曼格是新圣帝亚斯骑士团的第7任团长,自十年前那场灾祸之后,圣帝亚斯骑士团已经失去了六位团长。 人类侥幸存活,但从那以后,深渊与人类的对战成为持久战。深渊蔓延的速度减退,却仍在扩张;而人类与魔物的战斗仍在持续。 十年间,整片大陆的人口锐减三分之一,大量耕地荒废,多的是在饥荒中死去的。人类龟缩在南方,北方渐渐变得人迹罕至,除了这些不要命的骑士们—— 在前任女王殉国后,新任女王接过她的遗愿,继续主持着夺回大地的任务。 十年间,人类艰难向前,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时,一个从没设想过的变故发生了: 银色大树从大地破土而出,直直冲至云霄。 如果曼格没猜错的话,这就是前人提过的:是属于精灵种的神树。 那个预言应验了: 神树与深渊本是一体,新的神树将从深渊中诞生。 曼格团长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神树的轮廓清晰可见。 第93章 “快……” 曼格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快派人通知女王陛下!” “您看!” 副官提醒他看向神树根部: 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从不知哪里抽出一把银色宝剑,直直地插入脚下的深渊中。 无数银色光束从剑中绽开,以极快的速度往四周蔓延而去。 银色光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包裹住那些蔓延的黑水,随后发出整片银色的光芒,将大地染上一层银色的光泽,在同一瞬间,无数纯白色的小花从中绽放,狂风拂过,小花在风中摇曳。 “是神迹……”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曼格看向漫山遍野,连视野尽头都完全占据的纯白色花海,他解脱般意识到: 属于人类过去几百年的噩梦就此终结,目光所及之处不再有深渊的存在,只剩微风拂过的大地、摇曳着的小花。 “是神迹……”曼格跟着念道:“神迹……再度降临……” 第110章 你醒了 萨特·赫斯菲尔德的授勋仪式在一片废墟中仓促展开。 年轻的女王手握权杖,头戴皇冠,缓步走至他面前。 如今的勋章与二十年前的“圣帝亚斯”徽章不同,他授勋的徽章,是以自己的家族名命名的—— 赫斯菲尔德勋章。 赫斯菲尔德勋章表彰他在解决深渊危机时的功绩: 年轻的剑骑士带着一把剑从深渊中重生,彻底解决了深渊留下的难题。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不过是再一次借了精灵艾德里安的东风。然而一切是真是假,是对是错,于他而言,早已不再重要。 勋章是什么名义被授勋,他是否成为英雄,洗刷过去的冤屈,也不再重要。 萨特虔诚而恭顺地单膝下跪,等待女王授勋的完成。 仪式结束,他行了一个庄重的礼,对年轻的君主再行吻手礼。 他拒绝女王留任骑士团的要求,收起那把银剑,单独骑一匹马来到北部边境: 罗萨镇在深渊的灾祸在幸免于难,或许是太过偏僻的原因。深渊被彻底净化后,人们渐渐回到这里,重新砌起新的家园。 弥拉·伦赛年逾三十,她的女儿爱丽丝·伦赛今年也十岁了。 属于深渊的诅咒被彻底净化,她与丈夫暂时不需再担心死亡将两人分离。 萨特从神树中苏醒时,现实时间已过去十年之久。他醒来时浑身赤裸,正如他第一次见艾德里安时的模样。 一觉醒来时间已经过去一千年是什么感受? 萨特模糊地想。 至少,在他苏醒时,已经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 他所熟识的前任女王殉国,库斯坦公爵殉国,他的女儿接任爵位,成为紫荆协会新的主人。 然而紫荆协会的佣兵早已换了一波又一波,此时只剩数十人苟延残喘,残部是否还存在已经没有意义。 他与艾德里安旅行过的城镇有的荒废,有的彻底只剩断壁残垣。 “哥哥……” 弥拉看见他的身影,在他下马前就上前迎接。 此时的她实际年岁已经大过萨特,却仍叫他“哥哥”。 萨特下马,迎接弥拉的拥抱。 “弥拉……” 爱丽丝小小地走到两人身边,萨特蹲下身,热络地拥住爱丽丝。 自十年前那次灾祸爆发前,弥拉一家一直跟随图多族,被图多族守护着。 萨特所料不错,图多族的魔灵不怕任何魔物,因而尽管颠沛流离,他们仍侥幸存活下来,直到破晓真正到来这一刻。 “小爱丽丝……” 萨特揉揉爱丽丝的脑袋,突然看见她脖子上挂着的东西: 一枚骨笛,一颗魔导石。 萨特望着那东西发怔,忍不住伸手抚上它。 “哥哥……” 弥拉担忧地蹲下,见萨特整个人出神,好像灵魂被抽走似的,不由得涌出两行泪。 她取下女儿胸前挂着的石头,轻轻递到萨特手中: “哥哥,这里面有着不属于我们的魔力。” 萨特失神地接过那块石头,盯着它一言不发。 “你收回去吧。” 弥拉好言劝慰道。 萨特注视着那块魔导石,心中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第一次将石头给艾德里安时,不曾想过两人会走到今天。 然而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一如既往地思念着艾德里安。 每到深夜,思念的疼痛就会将他扎得无法入睡。比起孤独地在人世间流浪,萨特宁愿与祂一同在深渊中永眠。 可艾德里安不会允许。 萨特自己也不允许。 他收回魔导石、重新戴在自己身上。与艾德里安有关的东西能缓解一瞬的思念,但不过杯水车薪。 爱丽丝倒在妈妈怀中,由她轻柔地抚摸她的脸。 “哥哥,一切平息了……”弥拉斟酌着开口:“你要过怎样的生活?” 萨特垂眼不语,他转过身,重新上马,装作若无其事地对弥拉笑笑: “弥拉,我对你的债终于还清了,从今往后,我想我应该自由了。” “我从没有一刻那样想过。” 弥拉担忧地说:“哥哥,我只希望你幸福。” 萨特别过眼,轻声落下一句低语: “对不起,弥拉。” 凭借一匹马与一架小小的马车,萨特自北向南,穿越整个王国的边界。 在反复的寻找与探索中,萨特试图寻回属于艾德里安的气息。 精灵艾德里安曾说,组成祂的灵息来自世间各地,如今,是否也飘散到世间各地去了? 一寸一寸、一缕一缕、一点一点,不知要寻到什么时候。 关于精灵、神树,还有魔物,还有无数的迷尚未解答。萨特一一寻去,也不过只触碰到一点。 在苏醒后近十年的追寻中,萨特渐渐拼凑出有关艾德里安的真相。 神树与深渊确实是同源的,它们此消彼长,不过是同一种能量的两面,不同的表现形式。 自千年前神树消失后,属于深渊的力量越发累计,终于在大地上制造一个新的漩涡—— 它替代了神树的作用,收拢着这世间一切属于暗面的能量。 而神树的核心,则是一颗从未有任何人见过的原核。 原核自极地中诞生,因为那里的灵息最为纯洁,魔力最为纯粹。 在无数个极夜中,原核等待着能承载它的载体: 而那个载体,则是“芽点”。 确切而言,是某个精灵。 过去一千年间,不知希莱尔一位精灵尝试作为“芽点”召唤出新的神树,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严重的,如希莱尔一般,成为新的魔物。神树的诞生也失败,化作新的深渊—— 艾德里安作为神树新的芽点,在希莱尔体内承接了原核,自此,新的神树从祂的生命中诞生。 祂承接了精灵种千年间的愿望与力量,在最后一刻献出属于精灵的生命,成全神树。 十年间,萨特无数次来到神树的边缘。 数不尽的白色小花笼罩着大地,神树落下的光辉如新月一般皎洁明亮。它无言地立着,如大地的圣母一般庇护着整片大陆上的生灵。此时的它还非常稚嫩,至少远没有到巅峰时期。 作为最后一位精灵,艾德里安的逝去象征着精灵种的灭绝。 而此时的人类尚不清楚,新的精灵是否会从神树中诞生。 继续等待下去,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或许是成百上千年,新的精灵会再度睁开双眼,来到这个世界。 萨特翻身下马,捧着一束小花来到神树旁。 在数不尽的等待中,萨特忘却时间的流逝。 没有艾德里安的时空与萨特而言不再有意义,可他却接受了艾德里安给予他的,新的命运。 “等久了吗?” 曾经被深渊覆盖的泥土再度长出青草,郁郁葱葱的森林繁茂而高大,艾德里安一定很喜欢。 萨特放下手中的东西,小心地一一摆好:一小袋糖果,一盒牛奶,几本小说,几件崭新的衣裳。 这些东西说不上多贵重,萨特总也无法割舍。 他没为艾德里安立碑,因为他始终记得,答应为自己立碑的是艾德里安。 “你在里面无不无聊?” 萨特自言自语般道:“你说想当一棵树,现在愿望已经实现了,怎么还不出来看我?” 他抬眼看向高耸入云的,银色的树冠:“不是说要一起当树吗?如今我死也死不掉了。” 说到这儿,萨特干笑两声。 十年过去,萨特·赫斯菲尔德的外型没有丝毫变化。除了毛发、指甲缓慢地生长着,其余部分完全不见衰老。 他看向自己两手的手心,半是哀叹,半是自嘲般说: “没有你的生活,我过得哪有滋味?” 在深渊中——不,在神树中,精灵艾德里安为他重新塑造了身体。失去的右臂再度出现,完全僵化的双腿与躯干也脱离深渊诅咒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他以这副姿态重新回到人间: 第94章 半人类半精灵的姿态。 不会衰老,自愈能力极强,长寿而智慧。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有限制地使用精灵种的魔法:小幅度的治愈魔法,以及称不上好的风叶魔法。 “我不要你的灵息。” 萨特垂眼,眼泪无声地落进草地中: “不要你以这种方式给我第二次生命。” 萨特无声地立了一会儿,忽然,有一阵微风拂过,他有预感般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女人骑马而来: “赫斯菲尔德叔叔!” 萨特平静地等待她来到身边,看见她脸上黑色的纹路: “颂妲。” 过去几年间,颂妲一直与他来往密切。 作为格里希莫夫的女儿,她成为图多族新的首领。 全体图多族在神树旁不远的位置获得一块土地,建立属于自身的王国,彻底结束流浪千年的命运。 在这世上,颂妲或许是除了他以外,唯一一个接受过精灵的祝福之人。 “我看见你的马在远处。” 颂妲翻身下马,萨特见她背上背着货物,便问道: “你在附近打猎么?你妈妈身体如何?” “还好啦。” 颂妲笑笑:“她一直很健康。” 魔灵的诅咒格里希莫夫死后消解,颂妲的部族不再拥有魔灵,但于此相对的,也不再需要背负40岁就死亡的宿命。 “您又带了什么来?”颂妲主动问道。 “还是那些。” 萨特侧过脸,主动回身上马,示意她自己即将离开。颂妲也不再磨蹭,再度上马,领着他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她似乎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萨特模糊地应着,心中仍想念着艾德里安,因此听得不太真切。 在那些话中,他忽然感觉身后的神树似乎摆了一下: 它的树冠轻微晃了晃,婆娑的影子落在萨特脸上,很慢地摇了一下。 “怎么了?” 颂妲回身问道。 “没什么。” 萨特跟上她的马,将那些模糊的想法抛之脑后。 颂妲仍模糊地说着什么,萨特忽然想到那日的场景: 艾德里安在她身上落下一片光晕,对她说这是精灵的祝福。 萨特上前抓住颂妲的手,两眼直直地睁着,仿佛有千万句话即将脱口而出。 “叔叔……”颂妲有些迟疑,却一动不敢动。 “颂妲。” 萨特感觉此时的嗓音仿佛不属于自己,他心脏几乎停跳,血液流过的声音异常清晰: “跟我来。” 数十年的等待后,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萨特在这年送走了寿终正寝的弥拉,旧日的世界中,唯一与他有着联系的只剩年迈的颂妲。 几十年前,萨特拉着她回到神树旁,虔诚地念了一串咒语。颂妲不知其然,只听他说“祝福中有他的一部分”,便乖乖地照做了。 然而几十年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神树依旧无言地立着,什么也没有改变。 萨特·赫斯菲尔德不再四处巡游,反而将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这里: 他几乎每日都会来,往往一坐就是三四天。 颂妲为他制作了一块坐垫,经过几十年的磨损与更换,那东西早就不成样子了,而萨特却仍保持着二十多岁时的样貌。 每年冬天与春天相交的季节,他就会回到罗萨镇,寻一些冬日的装备,然后往大陆北端一直走,去他曾经见到艾德里安的地方查看,然而每次都一无所获。 颂妲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也习惯了神树毫无回应的日子。 图多族的寿命终究也有尽头,在她的寿命终结前,或许她不可能再得知这个故事的结局。 她如此想着,抬头看时,却总觉得神树的枝叶比她印象中要繁茂一些。 春天又来了。 大地上的花已经替换了模样,不再是精灵种的魔法导致的纯白色,而是五彩斑斓,什么都有。远处的森林郁郁葱葱,新生的草爬满整片大地,偶尔有小动物寻来。 萨特坐在神树对侧,平静地感受着微风的触碰,时间的流逝在他身上已毫无意义,他越发接近某种“存在”,越发忘记自己作为“人类”时的样子。 如此也好,不然,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剩下的寿命。 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将他两鬓的头发吹得翻过来。萨特感受到手指间某处紧了紧,他睁开眼,左手没有出现任何东西,仿佛刚才的触感不过是幻觉。 他再度合上眼,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就在此时,那阵风越发强烈,萨特再度睁开眼,毫无防备对上的,是这样的场景: 精灵艾德里安的身体从神树中逐渐显现,银白色的发丝飘浮在半空中,像上好的丝绸。祂半蜷缩着身体,如同新生的婴儿,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祂身后推了一下,艾德里安从神树中脱离,极慢地睁开双眼。 萨特浑身一僵,平静竟比其他情绪更先一步侵占他的内心,他愣了一下,等待着艾德里安与他对视那一刻。 一双浅碧色的眼睛显现在眼前。 萨特维持原来的姿势,对艾德里安笑了,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早晨一般,对新生的艾德里安说: “噢,你醒了。” 艾德里安从沉睡中苏醒。 迎接他的,是一名陌生的人类勇者。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