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同人] 小龙女与燕凌川》 第1章 [gl百合] 《(神雕同人)小龙女与燕凌川》作者:陸醺【完结】 简介: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儿时跟着爹爹在山里打猎牧马,野蛮生长,骑马射箭上树打兔子样样在行,无拘无束到十二岁,结果一夕之间没了父亲。 自己的母亲竟是活死人墓里的孙婆婆! 代替了杨过的位置,被师姐小龙女收留,学乖了一点,有悟性但是总爱偷点懒,偶尔用点小聪明腻歪在师姐胳膊上,犯错后喜欢用美食向师姐赔罪。 只想一心一意跟着师姐过日子,不喜欢天下第一。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直在追妻路上,从未停下脚步...... 内容标签:年下,江湖,,边缘恋歌,轻松,神雕侠侣同人,主攻 主角:燕凌川,小龙女 一句话简介:天才少女寻妻记 立意:唯有真爱战胜一切 第1章 打我记事起,我便是与阿爹一起生活,我们村子里有很多猎户,阿爹是村里最好的猎手,哪怕是大雪封山的季节,他也会带上弓箭和一些必备物品进山打猎,村子后面的那些个山古木参天,荒草遍野,各种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在我刚会说话没多久,阿爹亲自编了一个小竹篓子背着我进山里打猎,阿爹走得很稳,伴随着轻微的颠簸,我慢慢就进入了梦乡。再长大一点后,我可以帮着阿爹准备一些陷阱用来捕获野兔这样的小动物,有一天我捕到了两只兔子,当我把它们捉起来的时候,那只大一点的灰兔子牢牢地把小兔子挡在身下,我笑着指给阿爹看,阿爹说,囡囡,这只母兔子在保护它的孩子哩,咱们放了它吧。我望着阿爹,问了一个问题,爹爹,为什么小动物都有娘亲,我却没有?那是我记忆中阿爹为数不多的沉默寡言的时刻,平日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阿爹都是笑意盈盈地耐心解决,阿爹的沉默让我害怕,我决定把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抛在一边,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个问题。我利索地打开笼子,两只兔子很快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那天阿爹牵着我的手回去以后,我吃到了过年才能吃的上的烧鹅,油灯下,阿爹看着狼吞虎咽的我,眼中又恢复了笑意。 我九岁开始独自上山放马,阿爹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我把短刀带上,他的意思是不仅怕我遇见豺狼虎豹,更是担心我遇上村民们口里说的那种能掏人肠子的三色貂,三色貂形状与寻常雪貂无异,只因头部有黑白灰三色毛发而得名,然而比起豺狼虎豹,三色貂却是要在这山里横着走的,这三色貂刁钻诡诈、凶残异常,加之身子骨小巧灵敏,一旦对某个猎物产生兴趣,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上对方脊背,三色貂的尿液奇毒无比,猎物被这尿液淋个措手不及,慌乱中只会不要命地狂奔,这三色貂却凭一双利爪稳坐猎物肩头,直到对方跑得筋疲力尽,眨眼间就把猎物的肠子扯出来,让其在惊恐万状与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死去。 两年前我与阿爹一同进山,就目睹了一只成年体型的野猪被掏出了肠子,惹得成群的黑鸦前来会餐,那是阿爹第一次跟我讲这种诡异无比的东西。 至今记得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我和邻居家的小豆子一起在山坡上放马,不知怎的,那匹和阿爹极为亲昵的枣红突然不安地跺着蹄子,疯了般往深山里冲,我和小豆子不过是刚满十岁的孩童,又如何能拉得住一匹已成年的马,就在我俩就要被拖在草地上时,小豆子的爹爹急冲冲地向我们跑来,我俩宛如见到救星般大声呼喊,阿章叔见此情状,急忙奔上前来,熟稔地握住缰绳,我和小豆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阿爹,你真是来得太及时了。小豆子心有余悸地道,对了,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们了? 小川,你快跟我回去,章叔不由分说拉起我就往家里奔去,一路上边跑边告诉我,我阿爹上山打猎,遇见了三色貂,现在已经被村里人抬回去了。 我的心猛然一沉,加之枣红马的反常举动,没等阿章叔说下去,我便拔足向家狂奔而去。嘴巴里挥之不去的是血的味道。每次跑得太快,嘴里就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天我跑得很快,身子止不住的哆嗦,我绝望地跑着,哪怕被树根绊了一跤也浑不在意,我只想跑快一点,再快一点,仿佛已然晓得了自己到底是同什么在较劲。 我跟着一连串的血迹进了院子里,彼时我的双脚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犹如踩在棉絮之上,阿章嫂先看见了我,她搀住我,伴着隐隐的哭腔,我听见阿章嫂对我说,小川,章嫂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爹爹,你爹爹他......你坚强一点儿...... 我再也听不到章嫂后面还说了什么,因为我被床上的那张大得吓人的白布惊到了,那原本是一张很干净的粗布,现在它的一角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打湿,我甚至看到了血一滴一滴地落在炕下面。我一步步走近那片骇人的白,哆嗦着双手,咬牙揭开了它。 我把阿爹挂在屋梁上的珍稀野味全部摘了下来,加上大伙儿平日都多多少少得到过阿爹的关照,因此阿爹的丧事没有多大的困难就办完了,阿爹入土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我身穿白衣,头绑白布条,捧着阿爹的灵位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阿爹和我是村子里的外来户,我们没有亲人,章叔和章嫂就走在我的后面,队伍缓慢地走着。然后,我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她同样身穿白衣,一支木簪挽着不算灰白的发,腰间悬着一把三尺青锋。 我与她四目相对时,听到她对我说,小川,你受苦了,娘来接你。 第2章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大山,我把房子托付给了章叔章嫂,只带了几件阿爹进山打猎的物什便跟随这个自称为我娘亲的女人离开了故土,一路上我同她可算得上相对无言,只是在乘着羊皮筏子渡过黄河的时候,她轻声道,小川,你抓紧娘亲的手。我依言照做,她的皮肤柔软干燥,指节修长有力,全不似阿爹那般粗糙。黄河水深浪急,我紧紧搂着她,颠了一路的心慢慢落回了腔子。 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早就成为了蒙古人的地盘,我依稀记得阿爹有次喝醉酒跟章叔吹嘘我的祖父曾经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有次在山林里行军遇到了花豹,他立马将弓扯满,对准豹子一箭射去,那花豹登时肚皮朝天,一动也不动,自己的一手打猎本事便是父亲手教出来的云云,喝得酩酊大醉的阿章叔哪里会信,倒是被我暗暗听了过去,我知道阿爹哪怕喝醉也从不会说大话,之后我便要阿爹教我骑马射箭的功夫,阿爹开始吃了一惊,却也并未多做啰嗦就答应了我,想及此处,我的眼眶不禁又湿润起来。 为了避人耳目,娘建议把阿爹的枣红马换成两匹驴子,我念及这匹马常伴阿爹左右,又极有灵性,故而说什么也不肯换,娘见劝说无果,只好先换了一匹,笑道我真是和阿爹一个脾气。 我们一路向北,沿途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我望着这生机勃勃的春光,一时有些出神。小川,你在想什么?我一转头,娘正笑吟吟地望着我,我坐在马背上俯视着娘道,我只是好奇为何阿爹要带我去那大山中生活,又是为何......我突然止住了话头。其实我不说娘也猜得出来,她道,小川,有些事我和你爹都尽力了,无奈天不遂人愿。我正欲再说些什么,前方渐渐响起了马蹄之声,原来是一小队蒙古骑兵,乡间道路本就窄小,我和娘的坐骑因此避之不及,枣红马更是一脚踏进了庄稼地里,那骑兵队长见只有我们两人,把缰绳甩给了侍从,不怀好意地向我们走来,我的心跳得很厉害,不知如何是好,我求救般望着娘,却见她气定神闲地坐在驴子背上,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看着那蒙古人一步步走近。你们扰乱了军队的纪律,你说,我应当如何处置你们?我明知他在无理取闹,却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好学着娘那样保持冷静,一边的手却悄悄搭在了马鞍旁的长弓上面,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大不了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待那蒙古兵走到了我们跟前,我发现他的目光却定在了我的马鞍上面,他睁大眼睛,满是不可思议地望着,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却指着我说了一句蒙古语,见我毫无反应,他突然伸出手,好似要拉我下马,就在这时,一道极其细微的金光闪过,那蒙古兵登时捂住了左眼,喉咙里发出了极为凄惨的喊叫,一眨眼的功夫,娘的长剑就搭在了那蒙古兵的脖子上,她对着那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只见那蒙古兵不住地点头,鲜血从他的指缝渗出,模样甚是恐怖,娘冷哼一声,松开了抓着蒙古兵的手,那人连滚带爬招呼自己的部下继续赶路,我看着他狼狈逃离的背影,不禁对娘刮目相看。 第2章 娘,您对那蒙古兵说了什么蒙古语,怎地他一听就逃也似的离去了?半路上,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娘眼中先是闪过一抹惊讶,随即道,你听到我和他的话了?我摇摇头如实道,不是很清楚,但我听到那不像是我们中原的语言。娘点了点头,不错,我是和他说了一句蒙语,我告诉他,如果胆敢将遇见你的事情说出去,我一定叫他生不如死。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阿爹和章叔那番醉酒之言在我脑海中再度浮现起来,我强笑道,娘,我和阿爹一直生活在山里,我们是不会认识什么蒙古人的。娘摇了摇头道,小川,现在的你尚且年幼,等你有了自保能力,娘就将从前的事一并告诉你可好?我点点头,这时我和娘已来到了樊川,娘说这里是终南山脚,我们在这里稍作歇息就进山去。娘把坐骑拴好前,从包袱里拿出一件物什,那物什薄如蝉翼,娘把它覆在了脸上,再转过头时,我被吓了一跳此时娘已变为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了,娘领着我来到一座庙宇前,只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字,僧人见我们是一介女流之辈,神色间极为冷淡,拿出了两份素面给我们吃,还叮嘱我们只能在门外吃。我和娘倒是无所谓,毕竟我们要趁着天黑赶紧上山去,我坐在石凳上吃着面,一转头,见两个男人也进了庙里,他们打扮鄙朴,头上缠着青布包头,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将两匹瘦驴拴在了庙外松树上,进庙讨斋饭吃,那些僧人见他们打扮如此,不耐烦地给了他们同样的两碗素面和七八个馒头,中年男子带着那个少年走到了另一旁的松树下,我们都吃的很安静,唯独那少年极为不安分,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拨开了一块被长草掩映的石碑,念出了上面的字: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枉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中年男子听那少年朗声念完,抚着石碑呆呆不语,少年见状道,郭伯伯,这碑上说的是什么?男子道,这是你丘师祖做的诗,他老人家见世人多灾多难,感到十分难过。说着将那诗又解释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绝,这一番爱护万民的心肠更教人敬佩。你父亲是丘师祖当年得意弟子,丘师祖瞧在你父面上,定会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待我还要听时,耳边却传来娘的一声冷哼,我知不宜再听,急忙吃完了面同娘牵着马离开了普光寺。 在夕阳落尽之前我们终于进山,奇怪的是,周围并无多少鲜花,却又越来越多的白色蜂子在我们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我倒是习惯了,毕竟从前和阿爹上山采蜜,我都不知被这野蜂蛰过多少次了,只是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白色的蜂子,倒是娘,我有些担忧地望去,只见她全不在意地驱赶着驴子,感觉到我看她,她笑笑不语,我便安下心来继续跟她进山。 穿过丛林,我们来到一片空地上,只见面前是一个坟墓状的山丘,天色渐黑,墓门空荡漆黑得令人畏缩。这就是江湖上传闻的活死人墓,娘拍了拍我的手解释道,其实里面是极为宽阔的地下仓库,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之前,动用数千人力,历时数年方始建成,其中暗藏的器甲粮草作为山陕一带的根本,之所以修成坟墓之状,完全是为了瞒过金人耳目,义兵失败后,王重阳在此隐居,是以墓内房舍众多,通道繁复,进去之后,你一定要跟紧娘晓得么?我乖巧地点了点头。一入墓门,我的眼前便一片漆黑,任由娘拉着我的手行走于其中,只觉得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我心里暗暗纳罕,娘究竟是如何在黑暗之中认得这曲曲折折的路径的。越往里走,光线渐渐的强了起来,娘停下脚步,示意道,小川,进入之后你先等着娘,娘请墓主人来。娘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柔和,却又添了三分恭敬,经过了蒙古兵的相遇这件事,我已经对娘的身手佩服的不行,看来这墓主人应该是比娘还要厉害上许多的人物,想到这里,我不禁吐了吐舌头,这墓主人该不会是什么老怪物吧?出神之际,忽听帷幕外一个娇柔的声音说到,孙婆婆,这孩子今晚就先和你睡吧,改日再收拾出一间石室。我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一名少女走了进来,她披着一袭薄薄的白色布衣,犹如行在烟雨朦胧之中,看起来比我要大上几岁的样子,除了一头如瀑黑发之外,她着一身雪白衣衫,面容是我一个孩童所形容不出的姣好,我觉得天上的仙女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肌肤异常的苍白,大概是在这墓中常年居住的原因吧。想到刚刚的猜测,我有些怀疑起来,这就是娘口中的墓主人?殊不知,在我打量她的时候,对方也将我看了个遍,四目相视,我不知怎的脸上突然一红,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灰色粗布衣,有些羞愧,眼角间瞥见那少女,见她还在看着我,忙把头又低下来。娘笑道:小川,这就是龙姑娘。我只好抬头看着她,笑笑:龙姑娘好。她点点头,伸手捏了捏我的双手,我的手被她一碰到,但觉她手掌寒冷异常,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那少女道:根骨不错,孙婆婆你的提议我会认真考虑的。娘听到龙姑娘这么说,脸色闪过一抹欣喜,只听那龙姑娘又道:你安顿小川吧,我先歇息了。 待龙姑娘走远,我才真的松了一口气,我跟着娘继续走,娘,那位龙姑娘是什么来头,您怎么如此敬畏她?娘取出怀中火折子点着了一盏烛火,把我的包袱放在这个房间唯一的石桌上,拉着我的手道:小川,这位龙姑娘是我派中的唯一传人,当年与你阿爹分别后,娘身负重伤,是龙姑娘的师父救了我,一方面是为了报恩,我心甘情愿跟随龙姑娘的师父隐居于这终南山之中,并且主动承担起了照顾龙姑娘的责任,一方面也是迫于形势之无奈,娘知道你必定是怨我的,可是现在你爹爹已经离世,娘真心希望能用今后的时间弥补对你的亏欠,小川,娘......说到这儿,娘已经哽咽,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想到娘已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的心便再也硬不起来,我嗯了一声,娘有些难为情地擦了一下眼角道:小川,娘在接你之前,已经求了龙姑娘收你为徒,方才我听着她对你的评价,想来这件事未必没有希望,今晚你就先洗漱歇息,把精神养好了。娘说着边为我整理被褥床铺,我看着娘忙碌的身影,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方才的那抹白影。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那种冷若冰雪的神色实在让人难以揣测她到底是喜是怒,是愁是乐,我竟不自禁的感到几分恐怖:这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菩萨仙女?虽听她语气娇柔婉转,但是也没有丝毫的暖意,我一时对自己将来的日子感到了一丝不安。娘像是看出了我的担心,笑言安慰道:你这位龙姑姑已过了十八岁生辰,但是她从小就长居墓中,所见日光甚为有限,而本派所修习的内功又是克制心意的,是以看着比寻常少女似是小了几岁,自从娘的恩人过世,我看她年纪太小,便继续在此照顾着她,就这样又过了十年,她虽然性子冷淡了些,但是娘也算看着她长大,到底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娘的话多少减轻了我的忧虑,我很快陷入了梦境。 -------------------- 第3章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揉着眼睛来到外室,在山里我和阿爹从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以哪怕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山里,我依旧早早就醒了来。腹中早已饥饿不堪,我掀起帘子,却发现龙姑娘已经坐在石凳上,我脸一红,忽想起娘昨天教我的,于是硬着头皮道:龙姑姑好,声音细若蚊蝇,但她还是听到了,微微点点头,我便挨着娘坐下了。 吃过早饭,我帮着娘将三人的碗筷拿到厨下,洗涤干净,由娘牵着我的手回到大厅中来。龙姑娘道:小川,你从前可练过功夫?我摇了摇头,但是随即补充道:我阿爹教过我骑马射箭,我还会捉兔子哩!那龙姑娘听完后先是一怔,随即一抹淡淡的笑意先在嘴角展开,随后又漾到了她的眼中,洞内烛火幽微,她的眼睛却像是天上星辰,让我一时晃了神。 龙姑娘,这孩子说话有些莽撞,你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娘此时站在龙姑娘身后,显然没有看到她的笑靥,以为是我的话惹龙姑娘不高兴了,便忙打着圆场。小川今年十二岁了!我不满地反驳道,对了,小川还会读《诗三百》和《楚辞》呢,阿爹特地给老先生送了两只大白鹅做学费,那老先生才肯教我念书呢。 龙姑娘哦了一声问道:诗三百?那是什么?我得意地想,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但是娘和她此时都看着我,我急忙正色道,那是一本记录古时各地风土人情的书,里面写了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我沉吟半晌,这时天色已然大亮,几缕光从高出的透气孔隐隐照了进来,龙姑娘恰巧站在这束光前,那面容恍若不染凡尘的神仙妃子,一双美目清扬婉兮,加之那一身月白轻衫笼于这光线之中,更显的飘渺脱俗,我竟一时呆住了,口中喃喃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那龙姑娘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笑了笑,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你念得我听着甚好。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你觉得好,就好。倒是娘忍不住笑了,倒是没有白请这个教书先生,好了小川,听龙姑娘说正事吧。我一听这话,原本还算得上平稳的心境突然出现了一丝涟漪,无论说什么,对何人说,龙姑娘总是那样一副那淡漠的神态,而我又想起昨晚的担忧,小川?小川?娘此时站在龙姑娘身后,一脸紧张地望着我。 第3章 啊?我本能地回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已神游天外,想到自己适才的那些小心思,我不自觉地红了脸。龙姑娘问你,你可愿拜她为师?我看了看龙姑娘,又看向娘,谁知就在我犹豫的这一当口,墓门外传来一阵嘈杂,龙姑娘黛眉轻蹙,怎么回事?娘听到这话,便向墓外走去:我去看一看。娘离开了大厅,我自然不愿独自面对这位冷冰冰的龙姑娘,于是也加紧几步赶上了娘。 墓外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我眯了眯眼适应着陡然一亮的光线,接着看到了一个人趴在墓门口的长草丛中,看样子已经晕厥过去,生死不知,他的身边飞舞着许多白色蜂子,我忙指给娘看,娘将那人翻过身来,咦了一声,我凑过去一看,不禁有些愣住,这个人居然是昨天傍晚在普光寺外遇见的少年,想来那少年的长辈不在身边,不然怎会任由这少年横遭此祸?昨日只是隔了远远的距离私下打量,挨得这样近时,才见他生的一副清啜俊秀的脸孔,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只是脸色格外苍白,整个人憔悴不堪。娘见他依旧昏迷不醒,只好先扶着他进墓。谁知龙姑娘道:按照门中规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 我见这少年与我一般年纪,又是遍体伤痕累累,心下不忍,反驳道:龙姑姑你看他都伤成什么样子啦?怎地这般不近人情呢?娘呵斥道:小川,不准和龙姑娘如此无礼!我也是话刚说出顿觉越界,偷眼看向龙姑娘,谁知她竟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般,所幸这少年悠悠转醒,我们的注意力又转到了他的身上,原来是娘方才喂他喝下的玉蜂浆起了作用,娘此时已将面具覆于脸上,是以那少年微微睁眼便看到那张面容丑陋的面具,险些又晕过去,娘只好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颌,又将剩余的玉蜂浆灌入他嘴里。 少年知是我们将他救回,而娘对他又是那样的温柔和善,他渐渐放松警惕,小声求道:婆婆,别让师父来捉我去。娘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师父是谁?谁知话一问出,那少年竟然放声大哭,娘此时并不出言安慰,只是脸含微笑,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爱怜之色,右手轻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阵,才道:好些了么?谁知那少年一听娘如此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娘用帕子为他拭泪,安慰道:乖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儿就不痛啦。但娘越是安慰,他哭得越厉害。 这时,帷幕外传来龙姑娘的声音:孙婆婆,这孩子哭个不停,干什么啊?那少年看着龙姑娘进来,先是脸一红,呆了一呆,随即急忙止住了哭声。娘笑道:我是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吧。龙姑娘走近床边,看了下他脸上被玉蜂蛰伤的地方,又摸了摸他的额角道:没什么了,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你闯进林子来干什么?许是龙姑娘语气过于冰冷,那少年竟一时呆住不敢作答。娘笑道:这位龙姊姊是这里的主人,她问你什么,你都回答好啦。 他从石榻上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我们磕了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额......他求助似的又看向娘,娘因笑道:这是我的孩儿小川,还是她先发现你倒在草丛里的哩!于是那少年做了个揖:多谢小川姑娘搭救之恩,杨过没齿难忘!娘理了理杨过的衣衫:原来你叫杨过,不用多礼。说着拿出了好些糕点给他吃,口中不忘问道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杨过吃了几口糕点,将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说给了我们,原来他居然是桃花岛来的人。前几日赶路,娘为了消遣时间,便把江湖上的许多传闻趣事一一说给我听,是以我听到他的伯伯是大侠郭靖时,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惊叹之情,他先将在桃花岛上被武家兄弟和郭芙欺负的劣迹摆出,又讲了自己在全真门下这几个月所得到的不公待遇,当他说到一个叫李莫愁的人时,我看到娘和龙姑娘对望了数眼,杨过说罢,娘连声叹气,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你在外面颠沛流离,受了好些苦吧?龙姑娘缓缓起身道:他的伤不碍事,婆婆,你送他出去吧。我们不禁一怔,只听杨过嚷道自己死也不肯回去,娘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龙姑娘道:你送一瓶玉蜂浆,再跟他说,那些老道不能不依。她说话斯文,但语气中自有股威严,娘叹了口气,显然知道自己多说无用。 杨过霍地站起,向我们又是一揖,道:多谢婆婆和龙姑娘医伤,多谢小川姑娘救命之恩,我走啦。我急忙问道:你到哪里去?杨过呆了片刻道:天下这么大,哪里都好去。我看着他脸上露出的凄然之色,明白他其实并不知该何去何从。我灵机一动,因笑道:嗳我有一个办法!这时,三人一齐看向我,我接着道:既然杨过说他的郭伯伯是一个大好人,那何不留飞鸽传书给桃花岛,将事情原委说个清楚,你郭伯伯那么疼爱你,一定会赶过来为你主持公道。杨过眼中闪过一抹希望,随即嗫嚅道:好是好,但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为我赶来。 我拉着他走到石几前,不管可能性有多大,反正情况总不能比现在更坏了吧?杨过点了点头,说道:郭伯伯确实给我留下了一只鸽子,我将它就藏在这后山上面散养着,咱们现在就去将它带回来。我们一拍即合的样子让一旁的龙姑娘无话可说,她掀开帘子,离开了大厅。倒是娘,她赞许地看着我们道:你们不认得路,我带你们出去吧。 我和杨过将书信仔细卷好塞入鸽子腿上的竹筒里便即刻按原路返回,谁知走到一半,忽听的有人在前方对着墓门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甄志丙,奉师命拜见龙姑娘。我一急,悄悄道:看来是你的那些师兄弟来找你啦,你且躲在这里别出去。杨过道:小川姑娘,一身做事一身当,你不用管我。说着,他跳出树丛,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排站着,另有四名道士抬着身受重伤的两名道人,我想那大概就是杨过口中说的他师父赵志敬和师叔鹿清笃了。 杨过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儿,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不必去烦扰人家!我一咬牙,把弓从背上取下,跟在了杨过身后。不料此时一个道人抢将上来,拖住杨过的衣领向后拽去,我见杨过被他们如此对待,胸中自是打抱不平,于是拉开了弓对准那个正欲落下拳头的道人,那人见我毫无嬉笑之意,不由得松手。这时,娘突然从他们身后出现,将我和杨过一把抱起火速离去。跑出丈许之外,身后的几股破风之声越发的近,只听得一声怒喝:放下人来!娘回头冷笑,你们要怎地? 为首的一名道人喝止了众人:大家散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说着上前躬身为礼,道:弟子甄志丙拜见前辈。娘道:干什么?那甄志丙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弟子,请前辈赐还。娘冷哼道:你们在我面前就已是对这孩子如此残忍,待得拉回道观,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甄志丙极力压下怒火,道:这孩子欺师灭祖,大坏门规,跟我回去受一些责罚也是应该的。我这时指着担架上的道士反驳道:是你们非要逼着杨过和这个胖子比武的,现在输了却又要怪杨过,你们自己不中用又怪的了谁?甄志丙道:此事是非曲直我们自当禀明掌教祖师,由他老人家发落,请前辈将杨过交给我们吧。娘冷笑道:你们掌教祖师就真会讲求公平么?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就从来没一个好人,若非如此,咱们住的这般近,为何始终不相往来?甄志丙只是重复着要娘将杨过交给他。 这时担架上的道人突然挺身从担架跃出,纵到我们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看见这个脸颊肿的犹似猪头一般的人,我猜想他就是杨过的师父,我忿忿不平道:杨过早已不是你们全真教的门人啦,他已经改拜我们龙姑娘为师,从此他的好与不好,天下只龙姑娘一人管得,你们趁早别来多管闲事。此言出口,我根本不知道这番话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娘忧心忡忡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但随即也不再多言,我们三个好整以暇地望着顿时哗然的全真道士,原来武林中的规矩向来是如未得到本师允许,是绝不能另拜别人为师的,纵然另遇的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飞往高枝,否则即属于重大叛逆,为武林同道所不齿。我自小无缘武林,哪里知道这些规矩,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 赵志敬咬牙看向杨过问道:此话当真?杨过毫不迟疑地大声叫道:臭道士你既不教我半点武功,又这般打我,怎么还配做我师父,不错,我已经拜了龙姑娘为师啦!赵志敬听完就飞身而起,朝杨过肩头抓去,娘骂道:你作死么?右臂格出,碰向赵志敬手腕,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两步。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娘一脚飞出,那赵志敬本欲躲闪,突然哎呦一声,抱头蹲低,娘一脚踢在了他的肋下,半空中赵志敬依旧在哎呦、哎呦的大叫。我和杨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娘让我们退得远一点,只见六名道人从娘的两侧围上,将娘包在了中间,娘见招拆招,但无奈敌众我寡,娘的脸色愈发的沉重,只见娘又飞出一腿后,口中嗡嗡的低吟起来,那声音后一声与前一声相叠,竟越来越响。接着,树林里灰影闪动,飞出了一群白色蜂子,那蜂子竟然像是听懂了指令一般,往全真教道士那边飞去,那些人知道玉蜂奇毒无比,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掉头就逃,玉蜂在后面急飞追赶着。 第4章 这时,一个道人手持火把,将浓烟挥向蜂群,它们被黑烟一熏,阵势大乱,那道人白发白眉,娘喝问道:你这牛鼻子老道,凭什么驱赶我蜂儿?老道笑道:贫道郝大通,拜见孙婆婆。娘见玉蜂已成颓势,厉声喝道:你熏坏了我家姑娘的蜂儿,看我回头找你算账。说着将我俩重新抱起,纵身入林。 娘带着我俩重新入墓,经过这次患难,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杨过自觉地压低我们在古墓里的存在感,尽量不直面龙姑娘,杨过是因为龙姑娘不肯收留,而我嘛,自然是害怕又被龙姑娘问起到底愿不愿意做她的弟子。就这样过了五天,一日,我和杨过正在后山玩耍,杨过忽然指着一只灰色的鸽子,看着他喜不自禁的神情,我知道是杨过的郭伯伯回信了。果然,信中要杨过在两日后前往重阳宫,届时他一定会亲自与丘处机一同为杨过主持公道。杨过大喜,两日后,娘亲自陪杨过往重阳宫而去,而我则被留在了墓里陪着龙姑娘。 临走之前,我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二人,怀中揣着从山里带出来的弓,不断地恳求娘把我也一起带上,杨过见我楚楚可怜的样子,便帮着求情。过儿,小川她不懂得武林规矩,你那天也听到了,此番前去,若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可就棘手了。我自知理亏,陪着二人行至墓门便停了下来,娘转身蹲下,笑意吟吟地为我拢了拢发辫,柔声道:乖女儿,娘很快就回来。我听到这话,鼻子却不知怎的莫名一酸,只好拼命点头,二人又走了不到丈许,我心中闪过一抹焦躁的情绪,娘的背影越来越远,我突然想起什么,跑着追上了娘,玉蜂浆,我呼呼喘着气,递给娘一个小瓶子。娘揉了揉我的脑袋,显然知道我打的什么算盘,只不过这次她的态度很坚决,我依依不舍地望着娘,压下了那股想将娘留下来的奇怪冲动。 日升日落,转眼天光已晚,然而娘还没有回来,我在室内坐立不安,龙姑娘看我焦躁的样子,问道:你很担心他们?我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啦,一个是我的娘亲,一个是我的好友,我当然挂念他们的安危啊!龙姑娘并不答话,而是起身离开了大厅。又过了一个时辰,娘还是没有回来,此刻的我独自坐在烛火下,回忆那墓道的走向,心想,如果我自己出去,会不会迷失在其中?就在我出神之际,帷幕又被掀开,龙姑娘看着我,轻声道:想不想跟我去找你娘亲?我大喜之下竟忘记了礼数,道:那真是太好了,姑姑我们现在就去吧!龙姑娘似也不与我计较,道:一会儿跟紧我。墓道漆黑曲折,而她又仿佛一团白影儿扑朔迷离,我唯有努力睁大眼睛企图跟上龙姑娘的步子,所幸在我跟丢之前,我们出了墓。 此时已是月至中天,夜色已浓,我一阵心急,这么下山,不知要多久才能赶到重阳宫。这时龙姑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川,过来。我依言照做,问道:怎么了?龙姑娘不做言语,而是将我一把搂起,我还没来得及喊叫,耳边就响起她清冷的警告,我向下空瞥了一眼,只好将害怕紧紧压回喉中。 龙姑娘用轻功带着我悄然落在了重阳宫屋顶,待我们寻着打斗声找过去时,却看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就在娘忽的飞出一腿向那日的执火道人踢去时,那郝大通掌上使力,口中嘿的一声,将娘推了出去,紧接着喀喇一响,墙上一大片灰泥带着砖瓦落将下来,我亲眼看着娘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坐倒,委顿在地。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娘我再也顾不上隐匿身形,向娘跑去,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脚下瓦片一滑,我整个人头朝下载去。 第4章 龙姑娘伊将我放在地上,我便跌跌撞撞地向娘奔去,杨过此时伏在她身上,我一把推开他,扶住娘的肩头,娘此时睁开眼来,微微一下,说道:小川,娘......娘没有遵守诺言。我热泪滚滚,从小没有感受到母爱的自己刚刚体会到娘的温柔,却又将失去,娘,娘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上来,娘的手艰难抬起,我急忙抓住,小川,你是个好孩子,今晚的事,你不要怨过儿啦,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狠狠剜了杨过一眼,心中愤恨,要不是他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麻烦,杨过不敢正眼瞧我,只是泪眼朦胧地望着娘,一脸愧疚。 那白眉白须的道人此时温言道:你们两个让开,待我瞧瞧婆婆。我哪里肯信,双手紧紧抱着娘,那道人如论怎么说我就是不放手,他焦躁起来,伸手想要将我拉开,杨过此时护在我和娘之前,高声大嚷:臭道士,你们杀我好了,我不会让你伤害婆婆和小川的!正闹的不可开交,忽听背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欺辱幼儿老妇,算得什么英雄好汉?这声音清冷寒峻,但在此时的我听来却犹如天籁之音,龙姑娘站在大殿门口,白衣胜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那道人问道:姑娘是谁,有何见教?龙姑娘瞪了他一眼,走到我身边,我凄然道:龙姑娘,我娘她点了点头: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什么。我听了这话更加难过,想到过去十三年以来娘为了报恩一直与她相依为命,临了她居然能说出如此无情之言,小川,娘似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轻轻拉着我的手道:你莫要怨龙姑娘,她自幼修习的内功要她极少喜怒哀乐之情,她不是冷血,只是,咳咳,我急忙道:娘我知道了,我不怨就是,你快些好起来好不好啊?龙姑娘俯下身来,问道:婆婆,你怎么了?娘叹了口气道:我方才带杨过如约而来,谁知郭靖他们还在路上,过儿本来和我待在一处,谁知那赵志敬非要过儿去他那边,就这么起了争执。话音刚落,两阵破风之声从墙外传来,只见一名灰发道人和一名着粗衫的中年人急匆匆向这边走来,我认出其中一人正是普光寺偶遇的那名中年男人,杨过一见到他便喊着郭伯伯,想来是郭靖无疑来,郭大侠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杨过止住抽噎简短地向他二人说了事情经过,一旁的灰发道人眼神凌厉地扫了一眼自己门人,那些被眼风扫过的人皆顿时屏声敛气,一个个低下了头。那道人冷哼一声道:回头定和你们一一算账!随即转向龙姑娘,愧然道我全真教管教无方,望姑娘多多包涵。龙姑娘没有同他言语,而是问道:婆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我一听这句话,心突然跳得很快,两只本来稳稳扶着娘的手此时竟哆嗦起来,被那块大得吓人的白布支配的恐惧再次自胸中苏醒,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叹了口气,费力地抬起手想为我擦去眼泪,而那只手已经变得比龙姑娘的手还要冰冷,姑娘,我这些年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终是不答允。龙姑娘秀眉微蹙,道:现下你是想求我替你照顾小川?娘闭上眼,艰难地点点头,过儿我是不担心的,他机灵,又有郭大侠亲自前来为他主持公道,这是再好没有啦,只是我这孩儿刚刚失去了父亲,我又我惊恐地看着娘,娘眼中划过一抹不忍,终是换了说法,我求你照料小川一生一世,别让她吃旁人半点亏,你答不答允?龙姑娘踟躇道:照料她一生一世?娘厉声道:姑娘,我若不死,也会继续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时候难道不是我一手照料么?你......你......你报答过我什么?龙姑娘咬着唇,利落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娘的脸上现出一抹微笑,想说什么,我急忙俯耳到她口边,低声道:娘,你有话跟我说?娘道:你......你再低下头来。我将腰弯得更低,把耳朵贴在了娘的嘴边,听到她说:你龙姑姑无依无靠,你......你......也照料她......一生一世......娘说到此处,突然满口鲜血喷出,我的前襟与半边脸上都是斑斑血迹,我再望向娘时,她的眼睛却已彻底闭上。娘痛苦如同沸油滚过我的五脏六腑,我伏在她的身上嚎啕大哭。 我身后那郝大通此时走上前来,对着娘的尸首恻然道:婆婆,我失手伤你,实非本意,这番罪业既然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应当有此一劫,你好好去吧。我摸了一把眼泪,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账无耻的牛鼻子道士,你打死我娘,居然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你......你......你拿命赔我!此话一出,全场寂然,过了半晌,龙姑娘才皱眉说道:你听到小川的话了,怎么?你不依言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么?那郝大通一怔,怎么?龙姑娘道: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带着小川回去。话音刚落,大殿上聚集着的道人纷纷斥责:你快带着小女孩儿走吧,我们不来为难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道人听到这些喧扰,忙挥手约束。 第5章 龙姑娘对这些话恍若不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团冰绡般的物什,只见她双手一分,右手将一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随即右手也戴上,轻声道:老道士,你既然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动手吧!谁知那道士道:贫道误伤了孙婆婆,不愿再与你一般见识,你快带了这女娃儿离开吧。龙姑娘左手轻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出,直扑那道士面门,这一举动没有半点征兆,烛火掩映之下,我只看到了绸带末端系着个金色圆球。那道士跃向左边,那绸带就跟着向左,金秋中发出叮叮声响,声虽不大,却甚为怪异,那道士急忙身子后仰,铮的一响,金秋击落在地。两人继续旁若无人地斗了许久,那道士又接下一招后,白发狼狈地散开,四名道士见此,同时出剑向龙姑娘刺去,我心中一急,大喊一声小心!龙姑娘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如灵蛇般蜿蜒而出,叮叮四响,那些道士的武器被先后击落,这一招过后,群道皆是变了脸色,没有人再敢贸然出手。 郝大通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道:就还是让贫道领教一番龙姑娘高招吧。龙姑娘点了点头,叮叮两响,白绸带横扫过去。两人渐斗渐烈,纵使我一个外行人,也发现郝大通居然在这近百招内都没有讨到丝毫便宜,他的神情不由得焦躁起来,剑法也因此改变,忽听的铮的一生,金球与剑锋相撞,剑刃随之向龙姑娘递进,直指她的手腕,除非她放开绸带,不然她必定会被剑锋所伤,千钧一发之际,龙姑娘竟一把抓住了剑刃,喀的一响,长剑从中断为两截。群道齐声惊叫,我也呆住了,望着龙姑娘毫发无伤的样子,我隐隐猜到必定是那手套的缘故。郝大通脸色苍白,颤声道:好好好,贫道认输,龙姑娘,你把孩子带走吧。龙姑娘森然道:你打死了孙婆婆,说一句认输就算了?郝大通仰天大笑,惨然道:是了,我当真是老糊涂了。说着,拿起半截长剑向脖颈抹去。我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且慢!那些人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龙姑娘也望着我,目光似有不解。我叹了口气,道:我龙姑姑既已战胜于你,况且人死不能复生,难道还真要你们以命抵命么。我阿爹被三色貂咬死,难道我还能屠尽整座山的生灵么?我想丘道长已经赶回,我只要你们能给杨过一个公平的结果,也不算我娘亲枉死于你全真教之下。我话音落下,郭大侠赞许道:小川姑娘年纪虽轻却能说出这番话来,我郭靖佩服,我同意她的话。郭大侠此话一出,丘处机附和地点点头,杨过被郭大侠牵着手,向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我没有再做回应,而是转向我身旁的白衣少女,姑姑,我好累,咱们带着娘回去吧。她将半片剑刃往地下一掷,再不理会众人,左手夹起娘的身体,右手抱起我,双足一蹬,腾空而起,轻飘飘地从墙头飞跃而出。 我们回到活死人墓,龙姑姑将娘的尸体放在她平日所睡的石榻上,随后便坐在椅上,支颐于几,呆呆地看着。我伏在娘身上,回想与娘短暂相处的半个多月,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过了良久,龙姑姑道:人都死了,还哭什么?你这般哭她,她也不会知道了。我不禁怔在地上,这话虽听来辛辣无情,但仔细想来,却也当真如此,想到从此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不禁又哭了起来。 龙姑姑对我这番痛哭流涕丝毫没有反应,又过了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我来。她抱起娘的尸身出了房门,我抹了把眼泪,跟在她后面,墓道中没有半点光亮,我尽力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她的白衣背影,只得听着脚步声,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我们东绕西绕,走了半晌,龙姑姑说到了,接着我听到石门被推开,我急忙取出火折子,点燃了面前的油灯,这是一间空旷的大厅,大厅中央并列放着五具石棺,凝神看去,有两具棺盖已是严丝合缝地盖上了,另外三具的棺盖只是推上一半,并不知道其中情况。龙姑姑指着边上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在这里。我见她手指伸向第三具,心中砰砰直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她接着道:孙婆婆睡在这里。我望着旁边两具空棺,好奇地问道:那这两具呢?龙姑姑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我不禁愣住了:李莫愁?她会回来么?龙姑姑道:师父这样安排了,她总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父料不到孙婆婆会把你接过来。我吓了一跳:啊?我,我可不!龙姑姑道:我答允了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的,我不会离开这里,你自然也在这儿。 我听着她竟能如此漠然地谈论生死大事,心中一半恐惧一半挑衅:就算你不放我走,可是有一天你要是死了呢?龙姑姑道:我既然说要照顾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我一愣,她冷冷看着我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我一哆嗦,小声道:可是娘也要我照料你一生一世的。龙姑姑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却令我毛骨悚然,她道:你能照料我?大家一起死了,谁也不用照料谁。说完,她轻轻抱起我娘走到那第三具石棺之前,推开棺盖,就要将娘放入,我大叫等等!说着凑上前去,暗淡灯火下,娘面沉如水,睡得十分安详,我望着娘的面容,又想哭泣。龙姑姑横了我一眼,将娘放入石棺,接着一拉棺盖,只听喀隆一声,我与娘彻底天人相隔。 许是怕我再哭,龙姑姑不瞧我一眼,说道:走吧。左袖一挥,两盏油灯齐灭,室内一片漆黑,我急忙跟出。墓中天地本无日夜,一天下来,我们都极其疲倦,龙姑姑让我睡在娘的房中,可是一想到这间石室只我孤身一人,又离得龙姑姑的房间并不算近,我便不住摇头,只要想起那间棺室,我就毛骨悚然。龙姑姑无论说什么,我却再也不肯听。 你没听见么? 我怕。 怕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敢一个人睡。 龙姑姑皱眉道:那你跟我睡一个房间吧。说着走在了我前面,我松了口气,跟了上去。她点起一支蜡烛,我借着光亮看清了室内陈设,龙姑姑秀美绝伦,那一身白衣又皓若冰雪,我猜想她的房间一定是极为雅致,谁知这室内居然可算得上空无一物,只有一张青石床,床上一条草席,一席薄被,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我心想,大概要睡地上了。这时龙姑姑道:小川,你不曾修炼内功,这张玉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是修炼上乘内功的良助,祖师婆婆的好朋友花了数年心血,前往极北苦寒之地,在百丈坚冰之下挖出了这块寒玉,睡在这张床上练功,一年抵得上十年。 我连续遭遇爹娘的惨死,以至心头对这类事物只剩下了淡淡的好奇,听得龙姑姑这样详细地解释,我不忍拂了她的意,认真点头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龙姑姑道:这寒玉床能在你入睡之时暗暗激发你体内功力自行运转,故而能更增功力,况它还有另一好处,这玉床寒意十分强劲,有助于克制走火入魔的险境,修道之人坐卧其上,练功便不怕后患。我说道:姑姑,你待我好,可是我完全不会武功啊,这好处我是享用不到啦。这样说着,暗中远离了那张冒着森森寒气的寒玉床。龙姑姑忽的捏住了我的手腕,摇摇头道:接下来我会传你本门的修炼心法,我说你记,跟着我的指示引导内力,你很快就能躺在上面睡觉了。我心一沉,却知道龙姑姑一旦决定的事无论如何是难以改变的,只好硬着头皮,将几句心法牢记于心,然后慢慢引导气血从经脉里运行了一个周天。一个时辰后我睁开了眼,龙姑姑道:很好,你记得快,学得也快,现在你上去试试罢。听到她这样说,我哦了一声,脱掉鞋爬了上去,嘶我抱起双臂,姑姑,还是很冷啊。这是自然,接下来你要用我教你的气血运行之法去全力抵御寒气。我依言照做,片刻,一声奇响无比的喷嚏响彻了石室,我哆嗦着望向姑姑,目光中几分可怜,几分难为情,半晌,龙姑姑叹了口气,神色间居然有了难得的无奈之情,你别动,我也上去。 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不知所措,下一刻,白影一闪,她便翩然落于这石床之上,与我对坐。看着那张清秀绝伦的面庞如此近距离出现在眼前,我忘记了周遭的寒冷,梗起脖子一动不敢动,不知龙姑姑下一步要如何。她盘起双腿,自行调息后缓缓开口道:小川,你学我的样子,伸出手臂。我依言照做,手掌刚一相接,我便感到一股绵和的内息从龙姑姑的掌心渡来,这股气息按着姑姑教我的气血运行之法在我体内循环往复,半柱香的时间不到,我已觉通体舒畅,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再不嫌身下的寒玉床冰冷难熬,反倒觉得清凉舒服。从姑姑掌心传来的这股气息绵绵密密,若断若续,我在其中丝毫感觉不到半点躁意,虽是外行,但也知道这这正合了内家高手的运气法要。渐渐的,我的意识越来越弱。 第6章 我先是被鼻尖的一点痒意给弄醒了,当我下意识去抓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温热的物体上面,我揉了揉惺忪睡眼,眼前是一片白晃晃的颜色,你醒了。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冷清之余却又添几分说不清的情绪,我抬头与声音主人对视,下一刻,身子陡然僵硬。 第5章 整个早上,我都不敢看她,我们来到大厅吃饭,然后我主动承担起洗完的任务,只是全程都在低着头。小川。我脚下一顿,一层冷汗被这一呼唤激出,姑姑。我端着二人的碗筷,硬挤出一丝微笑。你今日甚是奇怪,是否与昨晚之事有关?我没料到姑姑居然会主动提及此事,原本绷得紧紧的情绪突然破防,我把碗筷一搁,腿一软,几乎就要跪在地上,姑姑,我苦兮兮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粘着你睡觉的,昨夜小川实在是太困了,那个功法运行又是那样耗费心神,我......我......我嗫嚅着,眼睛只偷偷上瞟,不敢拿正眼去看。大可不必,我听到这四个字猛然抬头,昨天你确实经历太多了,我不怪你,一会儿来静室找我。她丢下这句话,就回到石室中练功去了。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一地的锅碗瓢盆,只感到自己十分庆幸。 我将碗筷洗涤干净,回到静室,龙姑姑睁开眼道:小川,孙婆婆在世时曾经请求我收你为徒,我现在正式问你,你是否愿意拜我为师?石室很安静,甚至连烛芯燃烧的声音都听得到,昏黄烛火下,我与她四目相视,脑海中走马观花地掠过这半个月里发生的诸般事宜,从第一次见到这张惊为天人的容颜,到为她的不近人情感到忿忿不解,然后是她带着我去重阳宫,甚至为了我的一句气话与那老道士兵刃相接,不惜得罪了整个全真教......我的心被一股混杂的情绪所裹挟,但整个人却只是呆望着她。小川,你的脸颊怎地这般颜色?你发烧了?我下意识一摸,也被这滚烫吓了一跳,平心而论,经过这么多事情,我自是渴望她能够收我为徒,哪怕她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想能够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更不必说我们在娘亲面前答应了要照料对方一生一世。 可是就在我想毫不犹豫地答允时,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我的思绪,那个念头闪现的时刻是如此迅捷,以至于我再次回想时,却没能抓住分毫,只是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我这一番犹豫的神情自然被龙姑姑尽收眼底,她问道:你不愿意么?我急忙答道:我自然愿意!龙姑姑的神情更加疑惑了,这时,我突然灵机一动,诚恳道:姑姑,因为我发现一个问题。哦?那是什么?我见她没有阻止的意思,大着胆子说了下去:您是不是由我娘抚养长大的?她点点头,没错。我又说道:那我娘对于您而言自然也是娘亲一般的存在了。她又点点头。我乘胜追击:那对于我而言,生我者父母,虽然娘没有将我抚养长大,但她在我这里的位置却是不容置疑的,所以从伦理纲常上而言,我不能拜您为师。她显然在慢慢消化我这一番话,我静静地跪在地上,忐忑地等待着回答,不知这说辞是否能够见效。片刻,龙姑姑道:你的意思是,你若是拜我为师,那么从伦理纲常而言,辈份就会变得很复杂,是也不是?我大喜,小鸡啄米般点头,姑姑您真是冰雪聪明!她显然不吃我这一套,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那该怎么办呢?我拿出编好的说辞:您可以做我师姐啊!龙姑姑笑道:怕这最后一句才是你这一番大道理的意图所在吧?我红了脸,虽然自己也觉得这番说辞是行得通的,但我不能否认确实是有几分小心思存在里面,因此只是跪在那里嘿嘿陪笑。 龙姑姑摆摆手:罢了,反正这古墓派只有你我二人,孙婆婆养我教我,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依你便是,只不过,她的语气严肃下来,有一件事你要想明白,无论我做你师父或者师姐,你须得听我的话,你若是不想做我古墓派中人,我仍传你功夫,将来你若胜得过我,就凭功夫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我不假思索道:我自然听你的话,就算你不传我武艺,我也一定听你的话。龙姑姑奇道:为什么?我道:你对我好,你将娘也从重阳宫带回来了,况且我答允了娘要照料你一生一世的,我阿爹说过,答允别人的事就绝对不能反悔,龙姑姑,从此你就是我的亲人。谁知龙姑姑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然决意拜入我派,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我跟随她走向后堂,姑姑在桌上点亮蜡烛,我见这堂上空荡荡的并无任何陈设,只在东西两壁挂着画像,西面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多岁,正对镜梳妆,另一个显然比我大不了几岁,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子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间却隐隐带着杀气,我望了几眼,心中顿生敬畏之意。姑姑指着那位年长一些的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我好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姑姑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随即她又指着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们的师父,你快磕头罢。我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哪知竟然是我们的师父,当下不再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头,砰砰砰的重重磕下,心中充满了诚意。待我站起来,龙姑姑,现在该叫师姐了,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沫。我转身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什高,腰悬长剑,右手手指指着东北角,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我感到很奇怪,问道:那是谁,为什么要唾他?师姐道:这就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后,须得向他吐唾沫。我对全真教现下已无半分好感,当下毫不犹豫照做。 我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师姐道:不错。我不解道:为什么?师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好了,现在我们出去吧。我没有动,却恭恭敬敬地向师姐做了一个揖,说道:燕凌川见过师姐,从今以后,师姐就是我唯一的亲人,燕凌川永远听师姐的话,要一生一世照料师姐周全。倘若师姐有什么危难凶险,燕凌川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师姐,如果有坏人来欺辱师姐,我拼了命也要将那人杀了。说这番话时我自知师姐武艺不知要高出我多少,但是师姐秀雅柔弱的样子却莫名让我生出了一股怜惜之情,我发誓时心意诚恳,到最后竟然越说越激动,师姐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着我不禁一怔。我满脸喜悦,她问道:你高兴什么?我道:我在这世上多了一个亲人,自然高兴。师姐哑然,随即竖眉喝道:还不快去练功,难道今晚又要我搂着你睡觉么?这一番威吓十分见效,我一听练功二字,犹如霜打的茄子,跟着她离开了后堂。 我们来到静室,师姐指着室顶石板道:这就是我派最精奥的功夫。我问道:师姐,那是什么功夫,很难练么?师姐道:我跟你说个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来历。咱们祖师婆婆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数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师婆婆与王重阳二人武功最高,本来两人难分上下,后来王重阳组织义师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师婆婆却潜心练武,最终高出王重阳一筹,但是祖师婆婆为人低调,因此江湖上知道她名头的人很少。后来王重阳举义失败,愤而隐居在这活死人墓中,日夜无事,以钻研武学自遣,祖师婆婆那时却心情不佳,接连生了两场大病,待得王重阳第二次出山,祖师婆婆却又不及他了。最后两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赌,王重阳竟输给了祖师婆婆,这古墓便让给了她住,来,我带你去看看两位先辈留下来的遗迹。我们又来到一座石室,这座石室形状奇特,前窄后宽,成为梯形,东边半圆,西边却做三角形状,我问道:师姐,这间屋子为什么建成这个怪模样?她道:这是王重阳钻研武学的所在,前窄练拳,后宽使拳,东圆研剑,西角修习内功。我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只觉高深莫测。 师姐伸手向上一指,说道:王重阳武功的精奥,尽在于此。我抬头一看,只见室顶石板上刻满了诸般花纹符诀,均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浅,毫无规则。师姐这时走到东边,伸手到半圆的弧底推了几下,一块大石缓缓移开,现出一扇洞门,她手持蜡烛,示意我跟上去,里面又是一室,且与先前一间处处对称,而又处处相反,我心知这是武学之人为了练功刻意如此修建,故没有再问出方才的问题。 师姐道:这是祖师婆婆的武学之秘,她赢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论真实功夫,确是未及王重阳。她移居古墓之后,先是参透了王重阳所遗下的这些武功,更潜心苦思,创出了克制他诸般武功的巧妙法子,就都刻在这里了。我大喜:这可是妙极了,丘处机、郝大通他们武功再高,总也强不过王重阳去,你只消将祖师婆婆的武功学会了,自然胜过那些道士。师姐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没人助我。我登时胸中涌起一股豪情:我助你。师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这个本事,不禁满脸通红,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感到羞愧。 第7章 师姐道:祖师婆婆这套功夫叫做玉女心经,其中高深的部分须得二人同练,互相帮助。当时祖师婆婆是跟我师父一起练的,祖师婆婆练成不久,便即去世,咱们师父却还未练成。我道:师姐,我再也不偷懒啦,我一定好好练功,争取早日助你。师姐沉吟道:好,咱们走着瞧罢。第一步,你先得练成本门武功,第二步是学全真教派功夫,第三步方是玉女心经。我师父去世之时,我十四岁,第二步只是开了个头,更不用说玉女心经来,所以到了第二步第三步,咱们须得一起琢磨着。不过,现下你还是不要操之过急,先从本门基础心法开始罢。 第6章 我白日里跟着师姐开始修习本门功法,夜晚睡在那寒玉床上,经脉暗自运功,就这么日夜修习下来,一个月过后,师姐将全部的基本功教授于我。本派身法胜在灵巧轻盈,是以极为适合女孩子练习,师姐为了训练我的轻功,特意从树林捉了很多只麻雀回来给我抓,一开始我总是摔得鼻青脸肿,渐渐的,我能在规定时间内将全部的麻雀挡入一个小圈子内,不令其脱身。此后,师姐将古墓派的内功诀窍,兵刃暗器,一项项传授给我,如此不知不觉三年已过,我尽得所传,借着寒玉床之助,虽说是起步较晚,但终究将差距渐渐赶了上来。师姐说我进步很快,因为一个冬天过去,我已经可以用轻功上树了。 除此之外,我偶尔带着弓箭到后山去捕捉野物,改善一下我和师姐的伙食,顺便将吃不完的野味和药草带到山下去换取生活必需品和一些好看的话本子,师姐虽然武艺高强,但是生活经验却远不如我,是以这些事情从来都是我单独下山完成的。之前我看着阿章嫂烹制山中野味,无意中将这些方法记在了脑海中,现在全部派上了用场,一日大雪封山,我居然凭借随手设置的陷阱逮到了一只成年白狐,我把皮剥下来处理好,师姐就用它为我缝了一件斗篷。阿爹教给我的马上功夫亦未曾被我落下,那匹枣红马与师姐熟悉起来后,我将马鞍稍作修改,这样就能带着师姐一同驰骋了,但是师姐嫌马上过于颠簸,她借着灵巧的轻功,总是骑到一半就飘身而落,或者就足尖轻点于马背,随处看看风景。 我发现师姐无事时喜欢在墓门口那棵古槐上独自静坐,那时候的她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日近西山,师姐从树上翩然而落,像一只美到令人心碎的蝴蝶。 如果足够了解她的话,会发现师姐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师姐喜静少言,心事闷在肚里谁都撬不出来。但实际上,师姐为人单纯,她自幼修习玉女心经,娘亲在世时虽然热肠,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师姐内功练的是冷功,性格上自然受到影响,每每我以为她在想心事的时候,师姐不过是发一阵子呆,随后就重新入定修炼。这天,我练完功,看到师姐仍在入定,虽烛火幽微,师姐清雅绝俗的面容却一下映入我眼底,我呆看了半晌,要是在平时师姐必定早早察觉,只是她今日正在冲击全真派功夫的最后一重,较之于往日更加勤奋专注,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顿时有些心疼,我悄悄先从静室退了出来。 三年匆匆而过,我的眼睛已是习惯了黑暗的墓道,对每个石室的布置也早已烂熟于心。我看着大厅里唯一的水计时,发觉已近午饭时间,我想着炖一锅野兔子汤为师姐补一补,行至储藏室,却发现已无藏货,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我懊恼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柜子,暗骂自己连这点事情都打点不好,现在显然不是个打猎的好时辰,我跑向另一间石室,从柜中拖出了前不久打理好的兽皮,不料这一番动作却带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长条状锦盒,盒子并未上锁,翻滚之下一块羊皮从中摔了出来,我好奇地捡起了它,上面书写着几行小字:四月十八拾获一女婴,就订此日为其生辰之喜,定名为小龙女。我小心将羊皮纸放回锦盒,仿佛知悉了了不得的秘籍一般,随即一转念,原来四月十八竟在明日!我心中大喜,匆匆骑马下山的路上,我脑海中不停地思索到底要送师姐一件怎样的礼物,我深知师姐对这些本就无所谓,但是这些年朝夕相处,又蒙她授我武艺,我实在很想做些什么来感谢她。 此时已至初夏,外面春光融融,微风和煦,山下的小镇逐渐热闹起来,我牵着马儿走在路上,看着五光十色的铺面,一时挑花了眼。去年冬天用剩的兽皮还有很多,我随便捡了几张,来到之前的那家皮货店,老板见到是我,忙不迭地吩咐伙计倒水,我摆摆手谢过老板,曾叔,今日就不做逗留了,我还有事要忙,您叫伙计给我算钱吧。曾叔为人憨厚和善,卖货童叟无欺,是以我一直将皮货托他代为售卖,我按着山中猎户的习惯,一季之后才下山结一次钱,但这次事出意外,我便让曾叔给我现结了款子。小丫头你今天怎么这样着急?曾叔乐呵呵地问道。我正在发愁给师姐送什么生辰礼物好,听到曾叔问我,我喜道:曾叔,我家姐姐明日生辰,我想送她一件礼物,您在这条街上做生意这么些年,给我推荐几家铺子可好?我说罢,又急忙添了一句:要好一点的哦。我和师姐在山中开销甚少,是以这几年攒下了不少银钱。曾叔一听乐了:小川丫头你可算是问对人了,这样,曾叔带你去个好地方。我把马交给伙计,让他把我的马喂饱,便跟着曾叔兜兜转转来到一家低矮的铺子,这家店其貌不扬,并且是开在巷子里,我心里一阵嘀咕,不安地看了看曾叔。曾叔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故作神秘地悄声和我道:丫头,你别看这铺子破旧,曾叔跟你说,要不是有熟人,你还真找不到这样一家玉器铺子呢。我嘴角一抽,是了,要不是你,我当然不会来这种犄角旮旯给我家师姐买礼物了。这家店老板是曾叔老朋友,他看我面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跟着曾叔进了铺子,光线很暗,借着烛火,我发现这家铺子甚至连柜台也没有,这时从角落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曾胖子,你还记得来看我?这次带酒了没?曾叔嘿嘿一笑,那是自然,来看老伙计怎么能不带酒呢?一道瘦长的人影微微颤颤从墙根立起来,我一阵紧张,不知将要面对什么怪人。扑面而来的先是一阵酒味,随即就是很久不洗澡的污秽之气,我打量着这个灰发灰眸的中年男人,他的颧骨处有一道伤疤,这条疤痕几乎夸张地横穿了他的面门,他眼窝深陷,眸中黯淡无光,唯有看向酒瓶时,眼中才会亮起一点火热,他显然也发现了我,他先是咦了一声,随后转向曾叔道:你家孩子?不对吧,我记得小海不是男孩儿么?这个水灵灵的女娃儿又是哪个?曾叔把酒瓶扔过去,那人五指向空中一搂,便稳稳接住这个十斤酒坛,没等曾叔开口,我自我介绍起来:我叫燕凌川,是我贸然请曾叔带我来找您的,多有叨扰,请您见谅。一番话说得不卑不吭,那男子索性连酒也不喝了,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喃喃道:你姓燕,你姓燕......突然他把酒坛重重往桌上一拍,一双眼突然怒目相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我被这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实道:今年十五了。话毕,屋子里一片寂静,我和曾叔面面相觑,半晌,他慢吞吞地问道:曾胖子,你带我不认识的人来做什么?神色间再也看不出方才的癫狂。曾叔简短地帮我说明了来意,我们就站在屋子里为数不多的空地上,静静等他回答。我眼风不时扫着这间玉店,心想,也不知他会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来搪塞我。一阵木盒碰撞的声音过后,那男人捧着一个仅两寸见方的蓝布黑底的锦盒出来,郑重地放在这店里唯一的桌子上,曾叔和我凑了过去,为了看清盒中之物,他还将烛火又挪近了几寸。这......这......曾叔哑然地瞪着店主人。我亦是呆在了原地,只见两块成年男子拇指盖大小的玉躺在盒中,这两块玉通体莹白无暇,分开看时隐隐有些像鱼的形状,但是合起来看时,又像是一副精巧的太极图,对玉我是个十成十的外行,但是曾叔的反应已让我猜到这一对玉必非凡品,店主人小心地捻起玉佩红线,在温暖的灯火下,这玉的色泽温润莹透,似有雾气在内里穿行,直教看着的人移不开双眼。好哇你!老滑头,你居然藏了这么一对儿神品,小川这孩子确实眉清目秀长得可爱,但是小海可是你的侄子啊,你这么偏心我可不干了。灵犀玉这东西,店主人缓缓开口道,讲究一个缘字,小海的那块淡油青的冰种也够得上极品了,你个老胖子再这么嚷嚷就给我出去。曾叔一听,立马换上笑脸,曾叔语气看似在呛店主人,但实际上只有多年的老友才会直言不讳地开这样的玩笑。老孙,老孙,我怎么会跟你计较呢,你对小海好那是全街都有目共睹的,你消气你消气,这下川丫头的心愿算是了了,小川,曾叔拍了拍我的脑袋,拿上你的玉,咱们走。 第8章 我推开曾叔递来的盒子,摇了摇头:曾叔,我付不起,说着又转向店主人,歉然道:大叔,这玉还是和我缘分不够,您拿回去吧。大叔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问道:我有说要卖给你么?我听了这话,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曾胖子,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店里的规矩告诉这孩子?大叔没好气地道。曾叔忙上来打圆场,你看你,我是真没想到你一出手就是这么一对儿神品,你还怪上我了?我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大叔简短地跟我讲了店里的规矩。我听完又是一怔。 我想普天之下决计再没有比孙大叔更古怪的玉匠了,凡是在他店里取得灵犀玉的有缘之人,只需要付出三枚铜钱的价格。但代价就是这一生都不能做出负心之举,若是有朝一日那人做出了背信弃义之举,那么这个人的门上,每隔一日便会被挂上一枚铜钱,每一枚铜钱都代表着一根手指,若是在第三枚铜钱挂上后还没有将玉还回来,那么第四日丢的,就是那人的性命。 出了店拜别曾叔,我才发现日头已临寅时,心中一急,飞身跃上马儿,快马加鞭地往回赶。途径林中小谷,忽然一角蓝袍窜入眼角,我起初没有在意,突然三年前在重阳宫的种种在脑海中鲜活起来,那群牛鼻子道人穿着的可不就是深蓝色的袍子么?这厮怎地挑这个时辰往墓那边鬼祟而去?我百思不得其解,当下勒马折身,马儿人立而起,随即向另一边奔去。 第7章 甄志丙!我看清来人,大声喝道。啊?那人听见马蹄声迅速逼近,原本就做贼心虚,如此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三个盒子登时跌落在地,那人不再看我,急忙将盒子从地上捞起,细细地用衣袖拂去了上面的新泥。你来我们古墓派做什么?难道不知道你们是不可以进入这里的么?自从娘去了,我对道士自然无比憎恨,这甄志丙涨红了一张脸,佝偻着腰搂着那几个红的扎眼的破盒子站在我马下,头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 看这厮一脸忐忑,我玩心大起,马鞭指指盒子,漫不经心道:喂,臭道士,你这盒子里装着什么玩意,又是送往哪里去?他搂盒子的动作一紧,磕磕巴巴地道:贫道......贫道获悉明日是小龙女的二十岁芳辰,特地自制了一盒蜜饯蟠桃,两罐蜜枣聊表心意,既然在此遇见小川姑娘,那......那烦请...... 我啐道:你这个道士,你也配喊我家师姐的芳名?你知不知道你这就是不守清规,犯了大戒,我若是将此事告知你的师父,不知道......我故意止住话头。他果真上当,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几乎就要跪下,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呀你,明日才不是我师姐二十岁生辰呢,我家师姐二十一岁啦!。这时,忽听得一声冷哼,我心说不好。果然,这再熟悉不过的冷哼声正是出自我师姐,小龙女。 那甄志丙见到我师姐本人,夕阳下一张脸更是成了大红色,,他的声音变得奇怪无比,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眼儿似的,龙姑娘,见......见过龙姑娘。师姐先是盯了我一眼,随即沉声道:将你的礼物拿回去,我不需要。说完,她跃身上马,我被师姐圈在怀里,任由她拉起缰绳,留下那甄志丙如稻草人般呆立原地。 安顿好马儿,我跟着师姐回到墓中大厅,我脚步还未站定,就听师姐喝道:小川,跪下!我自知有错,便乖乖跪在地上,师姐,小川知错。她看着我,语气没有半分柔软,问道:你错哪儿了?我理亏道:我不该和全真教道士纠缠。她道:还有呢?我抬起头来:还有?她见我目光不似装傻,厉声道:为何你今日下山没有告知我。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心下了然,答道:洞中已无存粮,我看师姐还在入定,知不便打扰,故而不告而别,本想着快去快回,谁知竟被一件事耽搁了这许久,师姐,今后若是再出现这类事,我一定记得给师姐留下字条。听了我的解释,她脸上有了几分缓和之意,小川,你今日不告而别,我在墓中寻你不见,以为你离开了。末了,师姐又添一句:我很担心你。 我先是没有理解师姐为何要重复我所说的离开,待反应过来,我望着师姐苍白的面容,知道她一定不止找了这硕大的山室,整片终南山那么大,深林中又有我们难以对付的猛兽,想到这儿我心中蓦地一痛,随即又是一急,我忙辩白道;师姐,我答允了娘要照料你一生一世的,我怎么会与你不告而别呢?这一番话说得急切诚恳,师姐点点头,道:是我误会你了。我眼睛一酸,喊住了正欲离去的师姐,还有事么?师姐淡淡问道。没......没事了师姐,我马上就生火做饭。谁知师姐摇摇头,不必了,我已吃过。 我想起那几个放了很久的梨子,心中愧疚不已。知道于事无补,也就简单洗漱一番便进入房间,师姐的呼吸声已经极有规律,我摸了摸怀中的盒子,想着如何让师姐接受我的礼物,一筹莫展之际,耳畔传来浅浅的声音:你不运功御寒,在这寒玉床上发呆作甚?我一惊,师姐,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师姐声音中有几分无奈:好了,我不怨你,你快点歇息罢。我摆弄着衣角,忽然鼓起勇气道:师姐,你转过来看着我。自从开始跟师姐习艺,这是我头一回主动对师姐有如此越界的请求,师姐显然没料到我奔波了一天,居然仍有余力闲谈,她一只胳膊撑起身子,如瀑长发披在肩头,道:好啦,如你所愿。我指尖运气,火折子的一星火准确无误被打在对桌的蜡烛上,室内亮起了幽幽烛光,师姐不解地看着我,我与她对视着,将怀中锦盒缓缓打开,轻声道:师姐,生辰快乐。 而此刻,正是子时。 你出去这大半日,就是为了这个?师姐正要将玉佩重新放回锦盒,我一急,忙按住她的手,她的手依旧是那般冰冷,我说道:师姐,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想让你知道,你对我也很重要。师姐点点头:是了,小川,我答允了孙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的。可是你不需要用这石头告诉我呀。我原本听了这话十分高兴,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目光怔了怔,话本子上看来的那些机智对答在这一刻全部背叛了我,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两个人的手就这么虚虚地悬在空中。 那师姐你会不会有朝一日寻得良人就把我抛下?过了许久,我终于问了出来。师姐奇怪地看着我道:自然不会,小川,我说过...... 我不耐烦地打断:没错,师姐是说过要照料我,可是如果那人不愿意你带着我这么一个拖油瓶呢?师姐道:拖油瓶?我抚额道:就是累赘。师姐坚决道:决计不会。我半信半疑道:当真?师姐被我的语气逗乐了,她浅浅一笑:自然,小川,我何时骗过你?你我相依为命,既然允诺了是一生一世,少了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都不算得一辈子。师姐说这番话时如同春雨清荷般平静从容,却不啻如同一个惊雷在我心间炸开,师姐的手被我攥的有了几分温热,白玉琢成的鱼儿就在我俩手下轻晃,那鱼儿映着点点烛火,漾在了我的眼里。 既是一块石头,师姐将这石头带在身边可好?当晚,我不放弃地继续同师姐软磨硬泡。 好罢。 师姐,你知道这玉原本是一对儿么? 我看到了。 我今日下山,遇到了一个极为古怪的玉匠,可是我在他的规矩里发现了一个漏洞,他怎么能知道那玉的主人何时做出背信弃义的事呢...... 不知何时,室内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 春去秋来,转眼间夏季只剩了一个短短的尾巴尖儿,我年纪渐长,个头不知不觉已将师姐赶上,非复初入古墓时的孩童模样,而师姐自然是出落得更加清丽绝伦。我与师姐同吃同住,现在连对剑都是彼此二人。无事时师姐偶尔抚琴一曲,琴韵冲淡平和,我在旁边静静聆听,丝毫不觉无聊。 或许是被我身上的烟火气感染,师姐脸上多了几分笑容,也开始愿意与我去后山骑马打猎。只是我偶尔练功偷懒,或者晚上悄悄从寒玉床偷溜下来跑去娘的石室里打盹儿,师姐仍会拿出墓里唯一的扫帚,将我按在地下,这时任我如何哀嚎也无济于事,起初的五下确实非常疼,但是到了第六下,师姐落手已是轻了大半,最后两下时更怕我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我往寒玉床上一掷,喝道:下次再犯,我还要打。寻常这时我不作一声,毕竟理亏,说什么都是枉然,只是在晚上吃饭时,我会多做两碟师姐喜欢的羹食,乖乖地坐在她右手边为她夹菜,师姐怎会不知我的心思,笑道:你要是练功也能像烹饪这般用心也不至于挨打,我不生你的气了,快吃饭吧。她笑起来的时候如春日融冰,教人怎般也看个不够,我脑门上被竹筷一击回过神来,复又低头扒饭。 第9章 这日,我将师姐放出的四十九只麻雀尽数注意挡落,师姐教给我的轻功,大致已学会,只不过内力不足,仍做不到像师姐那般一口气将八十一只麻雀全部网住的程度。师姐道:对了,小川,咱们以往练的还只是前两层,到第三层之后,很多功夫是咱们二人联手抗敌。 我自小居于人烟处,自是不喜像这样天天以练功为主的生活,况且我认为练功的目的只是要人具备一定的自保能力,何必像祖师婆婆那样非要与王重阳争什么武林第一。那些江湖上的坏人自有人去惩治,与我又有何相干?我和师姐在这终南山与世无争,坏人又怎么会害我们。只是师姐还要我继续勤加苦练,不觉气闷起来,我跟着阿爹在山里打猎,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听到师姐这么说,似乎今后一生都要与玉女心经纠缠不完,待要抱怨几句,又想起师姐说过咱两个在这古墓之中,自在逍遥,心道,师姐肯让我在这古墓中陪着她,永不分离,她说自在逍遥,好似也不厌烦有我陪她一辈子,那可好极了。冲口而出:师姐,我愿意在这古墓中陪伴着你,你答允了娘的,不可以赶我走的!师姐淡淡一笑:那也得瞧你乖不乖。 我道:我自然乖,永远永远听你的话,给你做好吃的,好教你舍不得赶我走。师姐道:会做饭很了不起么?我为何舍不得赶你走?你走了之后,我再收个女徒儿,就不怕寂寞了。我道:哼,她有我乖巧可爱么?她会给师姐炖好喝的汤么?我说完忽然心下恐惧,悲从中来,足尖点地跃上那棵参天古树,任师姐如何呼喊也不下去。师姐拿我没招,便先行离去了。 此时正值黄昏,霞光铺满西天,颇为壮美,天空呈一种深石板蓝色,靠近天际线的地方,深绿色与鹅黄色犹如缎带横卧,更显的林中光线朦胧黯淡了,我闷闷不乐地窝在树冠里,心底却在暗暗盼望师姐来唤我回去。 夕阳落尽后薄雾四起,不一会儿竟有细细的雨丝从空中飘下,柔柔地落在叶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四周树木苍郁,林中湖岸的东面是一条又窄又长的小路,师姐和我便是从这条路而来。这片湖区平日里便是一派凄清萧瑟之景,此刻又下起了夜雨,更显得悄怆幽邃。 我脸上的泪痕早已无风自干,除了灰喜鹊偶尔扑棱羽翅的声音,四周可说的上万籁俱寂。我心里有点害怕,除了穿梭漆黑墓道的经历,我几乎没有走过夜路。我蹭蹬着从树上跃下,借着傍晚最后的一点光亮,我踏上了回去的路。小路从树上俯视时特别明显,如同一条起伏着的灰线,可是一旦身处其中,诸多杂草和细枝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停地拨开这些障碍往回走。走到一半,听得前方灌木丛传来脚步声,我的心一下揪紧了,就在我要弯腰躲起来的前一刻,师姐的声音适时响起:小川,是你么?声音从风中送来,似有几分焦虑。我松了一口气,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我眼前,我大步上去一把搂住了师姐,师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随即感到一阵委屈,说着说着便哭出了声。 仔细想来,我只在娘亲去世那年大哭过,此后三年多从不哭泣,师姐不料她这一句话便让我放声大哭,不由得手足无措,她拍着我的头,说道:别哭,别哭,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我道:谁让你说要赶我走那些话的,你也不知道早些来寻我,我好害怕。 师姐道:你一听我催你练功就拉下了脸,我想你在这里确实过得不太愉快。我从她怀里抬起头:我和你在一起,一点也不气闷,反而开心的紧。你每次表现的一点都不在乎我,那我才不高兴哩。师姐板起脸道:你只要乖乖的,听我话就是了,这样我就不会赶你走了。她的语气陡然生硬起来,我瘪着嘴,把脸埋进师姐肩窝,小声道:师姐,我都饿了。师姐道:那咱们走。我转忧为喜,一把拉起师姐,师姐,我不哭啦,咱们回家吃饭罢!我们并排行于小路,忽然前面亮起了点点绿光,我惊喜道:萤火虫!便快步上去,双掌打个圈子,用师姐教我的夭矫空碧手法抓了几只在手,萤火虫体量较麻雀要小不少,是以我只抓到了两三只,师姐道:这萤火虫虽然微不足道,但你也别伤到它们。我道:知道啦!随即伸开手掌,任由它们去寻找同类。 当晚我们吃过晚餐,我收拾了碗筷,将厨房中的碗碟筷子洗得干净,放在木架上晾干。正待离去,却瞅见了案板上的几串葡萄,这野葡萄本是乱生于林中,前年打猎我见这品种甜美多汁,不由得剪了数条藤蔓带了回去,我栽到了墓门以西,权当夏夜在外面乘凉有个遮盖。我拿了一只大碗,将葡萄颗颗洗净,带到了大厅,师姐,你怎么不早说啊。师姐道:我若是饭前告诉你,你便要拿葡萄当晚餐了,葡萄性寒,吃多了仔细伤胃。我吐吐舌头:知道啦。师姐饮食向来节制,不似我只图爽快,当下一碗葡萄便悉数落进了我的肚子。 亥时已过,简单洗漱过完,我们便躺卧于寒玉床,依照本派心法修习内功。此时我们已接近成年人的形体,但好在寒玉床十分宽敞,我与师姐身型又偏瘦,故而一点不觉得挤。我练了一遍师传内功,刚要合眼,忽然腹中一阵剧痛,我几乎登时要跌下床来。哎哟!师姐从入定中被我惊扰,看我在地上痛不欲生的样子,急忙下床将我扶起,问道:小川,你怎么了?我两只胳膊按在肚子上,疼得一味说不上话来。彼时的我冷汗淋漓,脸色更是好不到哪里去,师姐把我一把抱起,小川,你搂住我的脖子。我腾出一只手依言照做。我被搁在了娘生前睡觉的石室中,师姐从柜里抱出了那件白狐斗篷盖在我身上。小川,你是肚子痛么?我哼哼唧唧,双手按着腹部。师姐翻阅我们师父的书架时曾发现了几本医书,是以练功之余自学会了望闻问切之法,她将两根手指搭在我的脉上,又叫我吐出舌头,最后师姐无奈道:小川,你晚上在外面淋了一阵雨,风寒湿一齐进入体内,晚上又吃了那些个的葡萄,最后在玉床练功是把寒气激了出来,所以你会腹痛无比。我可怜兮兮地望着师姐,此时我体内寒气上升,腹痛之下不遑运功抵御,登时冷得牙齿互击,咯咯作响,身子发抖。师姐从床边起身,师姐你去哪?师姐拉开我的手,哭笑不得道:生火,烧水。我哦了一声,复又躺下,将身子紧紧裹在斗篷里。 一炷香时间后,师姐端着茶碗,叫醒了已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小川,把这碗姜茶喝下去。我坐起来接过茶碗,平日里连烧水都是我来做,师姐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了,想到这,我心中滚过一股热意,大口地喝完后,一阵暖融融的感觉充斥在体内,师姐摸了摸我额头,出了汗是好事,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罢。说着就要离去。我急忙道:师姐!她看着我道:怎么?我嗫嚅道:师姐,我怕。师姐道:小川,你已经十五岁啦。我把脸别在一边,那......那又怎样?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墓里睡过。师姐万万想不到我能如此厚脸皮说出这番话,她显然一怔。其实说完以后我也是有些讪讪,但今晚师姐对我如此体贴,不由得胆子大了起来。 小川,有时候,我真的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黑暗中,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不知是不是睡迷糊了,这话中好像还带了几分无奈。 第8章 师姐,吃饭啦。我把手在围裙上擦干,跑到静室敲门道。门被打开,师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冲师姐嘿嘿一笑,师姐横了我一眼,独自走在前面,我大气不敢出,紧紧跟在后面。仗着那次的腹痛,我这几天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练功,一半是偷懒,一半倒真的是着了些风寒,一连几天都萎靡不振,尤其是夜晚一躺下,鼻子就堵得慌,那寒玉床本就是极寒之物,我自然是碰都不敢碰,所以师姐晚上只好陪我一同在娘的石室就寝休息。 下午趁着师姐练功,我带了弓箭跑到后山林子里,那些设下的陷阱一无所获,我只好将马拴在林子入口处,自己进林子打猎了。所幸运气够得上不错,居然射中了一只大锦鸡,我又拔了一点野葱和山椒,回来生起火炖了一锅鸡汤。师姐一边喝一边听我絮絮叨叨说着打猎经过,偶尔以微笑或者点头回应我,这一来我说得更是开心了,后面越说越起劲,说道:师姐,我风寒好的差不多了,明日我想去山后那眼温泉沐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其实师姐和我沐浴向来是分开的,我从小就喜欢和小伙伴一起在河里戏水,而她沐浴却不喜欢有人陪着,这一点在我来时就知道了,因此我从未向师姐提出此类邀请。大概是生病以来师姐对我管束放松,态度亦不似先前那样严厉,不知不觉胆子就大了起来,权当一句戏言说说而已,大不了换师姐一记眼风咯。 第10章 谁知,师姐竟放下碗筷,思索了片刻后点了点头:是了,近日一直在静室练功,确实该好好洗一洗了。见我不语,师姐道:怎么,不是你说的要沐浴么?我轻轻吸了一口气,暗骂自己没出息,师姐和我不是都同为女子么?况且又是我先提出的,怎地现在又这般扭捏不爽利!当下便回道:是了,那我先去准备一下干净衣衫,免得明日又手忙脚乱。说完就匆匆跑回石室。 这片终南山说小也不小,我们俩共骑一匹马,居然大半个时辰才到。此时正值初秋,天高云淡,碧蓝色的苍穹与草坡的青青之色遥相辉映,淡黄色的小花或密或疏盛开在山坡上,天苍苍野茫茫,我和师姐就这么畅快地纵马驰骋,格外心旷神怡。还未走近,便远远地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又是快马加鞭一番。温泉在山崖的下方,面朝一片松林,其间又杂交些胡杨木,前几日冷雨过后,苍绿、珊瑚赫与栀子黄交相点染着这片山林,正午阳光和煦,我把马散养在附近,和师姐边欣赏着初秋山景,边向温泉走去。 温泉正汩汩地从地下涌出,形成了一个白色的出水点,由于光线的缘故,缥碧色的水看起来格外幽深,我小心翼翼地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这片温泉附近的石头上布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因此踩上去之时必定要十分小心。我脚尖轻点水面试了试水温,师姐,温度很相宜的,我们下去罢!一扭头,却发现师姐压根没有跟上来,只是远远地做观望之态。我哭笑不得道:师姐,你怎么不下来?师姐摇摇头道:你先洗罢,我在此坐一会子。怪不得师姐昨晚答允时那般爽快,原来她根本就没有与我一同沐浴的打算。我不再强求,脱衣滑入池内,顿时,一股温热的妥帖之感席卷而来,我惬意地趴在一块石头上,眯起了眼睛,师姐?雾气氤氲,我隔着一片白试着向对面喊道。小川?听到回应,我的身子放松下来,我很快就洗完啦,不会让你等我很久的。那边顿了顿,声音传来:无妨,你莫要着急,仔细脚下。我懒懒应了声,那边彻底没了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我口中焦渴难耐,急着想快些回去灌几口水,而此时也洗的差不多了,我勾过石头背后的布巾拭干身上水渍,便一手提鞋,一手勾着外衫向师姐那边走去,心里暗怪自己太过放纵,让师姐等了这般久。 师姐,我就不料来字还未曾脱口,我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接向后面的池子仰去。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师姐踩着一招寻山踏月,一道白影如箭矢般飞来,哪知,师姐刚刚捞住我,脚下石块突然松动,尔后嘭的一声,池子里溅起硕大的水花,饶是如此,水下那双手臂仍紧紧箍着我的腰,借着浮力,师姐先把我托了上去,我口鼻呛水,待上气不接下气地浮出水面,便趴在一块石头上止不住地咳着,整个人狼狈不堪。又是一阵水花后,师姐亦浮了上来,只见雪白的内衫此时紧贴她的身躯,几缕青丝粘在脸颊的两侧,师姐的脸庞经这热气一熏,褪去了往日的清冷之色,更是显得楚楚动人,小川,你没事吧?师姐见我咳得辛苦,忙向我游来。我擦了擦眼泪,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心下无比愧疚,师姐,你没事吧?师姐见状,噗嗤一声笑了,明明是我问你,怎地你又反过来问我?我说道:是我的错,你方才便提醒我了,哪知我还是犯了错......我越说越惭愧,平日里练功偷懒也罢了,现在连沐个浴也是这般多事,我站在池子边缘,抽抽噎噎起来。师姐笑道:又不是小娃娃了,动不动就哭,算乖呢,还是不乖?说完,跃出温泉,站在我上方轻声示意道:小川。 我刚要伸手拉住师姐,忽见一双纤纤白足映入眼帘,不知怎么回事,心口突然一团热气,慢慢传遍四肢百骸,我抬起头望着师姐,目光似有困惑不解。你发甚么愣,仔细又着了风寒,有你好果子吃!师姐佯装生气说道。我机械地伸出手,待师姐正要发力将我拉上去,谁知我先发制人,我力气本已已近成人,况且师姐完全没有料到我来了如此一出,嘭的一声,师姐就这么被我拉入池中,只不过,声音较上次自是小了很多。小川,你做什么!听得出师姐这次是真的动了气,我目光锁着师姐,一把攥住了师姐的腕子将她拉得与我更近,引得水声哗哗作响。 师姐,我呆呆道,我愿意陪你一生一世,永远不与你分离!雾气弥漫在这片狭小的空间,师姐此时一双眼似喜非喜,两靥暖若春晓之花,听我说完,她先是一怔,即刻因笑道: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才将我拉入池中?说完,我脑门上被重重地敲了一记,这一下是让你长记性,你是小娃娃么?这般淘气,回去定要重重罚你!我乖乖地跟着师姐离开水中。 师姐的沐浴被我彻底搅乱,再也没有心情继续,我拿出自己的外衫,示意师姐拿去拭干头发,师姐冷哼一声,却并不接过,这么一番波折,回去后已近傍晚,我换过衣衫,急急忙慌往厨房赶,生火烧水一气呵成,不一会儿我端出两碗热茶,和师姐热热地喝完,师姐将茶碗往桌上一放,叫住了又要往厨房去的我:小川。我应声道:啊?师姐你还要再来一碗么?师姐摇摇头,说道:今后你便独自在寒玉床睡罢,我给你备了足够的烛火,也不必再言害怕。我央求道:师姐,我说什么也不会像今天那般淘气了,我发誓,要是我又不听你的话,你就用剑斩我好了!师姐道:我瞧你今天如同走火入魔似的,念你初犯,这才饶你,你功行已有进展,往后自己小心便是。我自知理亏,不敢再求,晚饭吃的甚是安静,我数着碗里的米粒,味同嚼蜡。此后我便独自在寒玉床入定练功,师姐再也没有晚上来过。 这日师姐道:我古墓派武功,你已学全啦,明日我们练全真派武功,这些老道的武功,连起来可是不容易,师父当年去的时候,我还没有练到这一层,是以对其中很多招式一知半解,理解的不是很到位,咱们从头一起练,我如解得不对,你尽管说好了。 次日我们俩到了第一间奇形石室中,依着王重阳当年刻在室顶的符诀图形修习。我练了几日,初时还仗着小聪明,许多地方很快便参悟了,但十余日后,突然接连数日不进反退,愈练愈别扭。 师姐与我拆解讨论,也自感到疑难重重,道:当初师父病逝得极快,未将全真心法告知,近年来我整理师父书房,一部分原因也是想寻得这剑法口诀,哪知每每徒劳无功。我仔细思索,我们师父乃是祖师婆婆的侍女,按照师姐说法,祖师婆婆当年是练成了玉女心经的,而练成玉女心经是需要正宗的全真心法加以辅佐的,两人一同修习玉女心经,师父没理由不知道,是以这全真心法必定被我们师父放在了墓中的某处,或许是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偷去,师父才没有记载于纸页之间。我将这层推断说给师姐,师姐沉吟一番,赞同地点点头。 其间我去了一趟镇子,买了成捆上好的蜡烛,这下我们可以放心找口诀的藏匿之处了。我们先是挨个将祖师婆婆和师父休息的居室寻了个遍,石桌,石凳,木板床,都被一一拎出搜寻,然后是厨房,墓道,粮仓,一切能安置暗格的地方都给我摸了个遍,可结果只是每天都把手摸得黑熏熏,不过也有意外之喜,那便是我在兵器室的一个架子后面找到了当年王重阳写给我们祖师婆婆的书信,字句间充满了情深意长,我好奇地问道:师姐,既然王重阳对我们祖师婆婆如此情深,那又为何两人到最后没有在一起?师姐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发生了很多无可奈何的事罢。我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依我看,那王重阳必定是个十分软弱的人,既然深爱一个人,哪有诸般无可奈何?我若是爱一个人,与对方两情相悦,那我决计不找什么推三阻四的借口,一定会拼死守护这份感情!一番话说得甚是激昂,以至于说完自己都害臊起来。昏黄烛火里,师姐没有接话,而是将脸转向一侧,摸索着石壁凸起,将暗格又推了回去。一连数日徒劳无获,我越找越丧气,这天,我把灯台重重往桌上一搁,气呼呼道:不找啦!大不了我不练那劳什子的第三层了。师姐道:才几天,就这般没有耐性。我索性撒泼道:对,就是这么没有耐性,我宁肯自己的耐性全部给了厨房,起码在厨房我付出了就会有结果,哪像这样......说完,我大步离开,回到了睡觉的那间石室。 眼见师姐没有跟过来,我把鞋子蹬在地上,坐在寒玉床上按心法推着气血运行了一个大周天,随即倒下就睡。许是睡前心绪相当不好,这夜我居然做了噩梦,还是见到娘亲和师姐之前的日子,我和爹在山间纵马奔驰,我挥动着马鞭,催促马儿越跑越快,直到阿爹被我完全甩在身后,突然间,周遭的景色陡然一变,阿爹的身影消失了,我恍惚又独自置身于儿时放马的牧场,□□的马儿莫名发狂般人立而起,我抬头一看,周围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三色貂,脚下的草坡慢慢沁出了鲜血的颜色...... 第11章 师姐赶来的时候,我依旧魇在梦里,嘴里哭喊着爹爹师姐,朦胧间忽听得有人温言安慰,小川,乖乖的,师姐在这里,不哭......那人一双手似是在我身上挪动,紧接着是一股绵和的气息自掌心传入,我渐感身子温暖过来,一双手却仍牢牢攥着一角布料,不肯松手,就这样,我又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次日,我神清气爽地起身,开灶做饭,接着去墓门口唤师姐吃饭,师姐向来有晨练的习惯,可是这天我绕了墓外一圈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当我回去的时候,却大吃一惊,师姐已经坐在了大厅里。我问道:师姐,你今日去哪里练功了?师姐淡淡道:我今日未曾外出,就在石室中练了一会子。说完竟掩起嘴打了一个哈欠。见我迟迟不动,她板起脸道:做什么发起呆了!厨房传来的是什么味道?我哎呀一声,我的粥! 跑回厨房前,我好像瞥到师姐眼下似有一圈乌青,但又疑心是我的错觉。 第9章 一场夜雨过后,凉意漫了上来,这日我练完功,看师姐还在石室,知不便打扰,就独自出了墓。此时正值一派江涵秋影雁初飞的深秋之景,附近的枫林呈现出如火的色泽,仅剩了枝桠根部还带着一点墨绿,我儿时也曾见过这种枫树,阿爹告诉我这枫树乃唤做五角枫,每到秋天,这树便会由绿转向橙黄,最后变成眼前这开到荼靡的朱红色,枫林间有一条小溪,我和师姐的饮用水源便是来自于此,虽说墓道中亦有水源,但我总觉得那水用来淘米洗菜有一股怪味儿,是以宁肯多跑远一些,也想用这边更为清冽的甘泉。再往南走,就是一片宽敞的山坡,坡向朝南,故而草势依旧喜人,我眯着眼漫步在山坡上,顺便吹了口哨,那枣红马一般就是放在这边吃草,我寻得空子总要来与它玩耍一番。然而今日我转了一个大圈也不见它的踪影,这马儿与我格外依恋,决计不会擅自跑离,我心一沉,难道是有什么不速之客?这样想着,我便往回折去,谁知还未到洞口,便听到了它的鼻息声,我定睛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好家伙,原来是闻到了葡萄的香气,竟然跑来这边偷葡萄吃,随即又转念一想,对它而言怕是压根没有什么偷不偷的概念罢,马儿看到我走近,亲昵地蹭了蹭我衣襟,继而又伸长脖子大快朵颐起来。待它吃够,我重新将它牵回墓旁的草棚,嘱咐它哪里也别去,随后拿出了一个篮子,将高处还没有被它糟蹋的葡萄尽数摘了下来。望着收获满满的篮子,我犯了难,这确实是很多的葡萄。 小川,你不练功,又出来偷懒的么?就在我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身后冷不丁传来师姐的声音,我啊一声,手里的一串葡萄跌进了水盆,水花溅了我满头满脸,我佯怒道:师姐,我不是在偷懒啦!师姐走过来与我并排蹲下,抬起衣袖将我脸上的水渍拭去,笑道:哦?那你说说,你这是在作甚?我闭着眼任由师姐的衣袖拂过眼睛,乐道:师姐你不懂了吧?我是在酿酒。见师姐被我引出了兴趣,我继续道:墓门口那些葡萄今年长得太多了,我们俩又吃不完,过几天再叫雨一打,那便再也不能吃了,怪可惜的。 我儿时村子里来过一队西域商旅,专门收我们那里的珍贵毛皮,他们住了足足两个月,我那时候看到那些鹰钩鼻绿眼睛的西域人感到特别好奇,所以就总注意他们喝什么吃什么,他们可能是觉得小孩子好玩吧,就拿出一种红色的东西给我喝,虽然比不得寻常酒劲,但是果香浓郁,别是一番风味。从小我别的本事没有,可是对吃喝打猎这些却格外喜欢,是以我软磨硬泡,让商队里的一个大胡子叔叔将这酿酒之法教给了我,我经过几次失败,之后酿出来的酒居然还算不赖。只是那个大胡子说,如果挖一个酒窖,并用百年橡木做成的大桶酿酒,那才算得正宗。师姐听完,说道:听来很有趣。我挠挠头,说道:很久没酿酒了,我看咱们仓库里也没什么趁手的工具,不知道做得成做不成。师姐沉吟道:我记得仓库里好像是有几只木桶的,你还需要什么,一并告诉我,我帮你寻来。我原本只打算自己独自完成,但是师姐不但没有责罚我偷懒,还如此热心帮我,教我十分受宠若惊,便说道,我记得厨房抽屉里还有一卷新的棉布,连同柜里剩的半瓶砂糖和木槌都给我拿来吧。我已用沸水洗净了瓷坛,待我将葡萄从淡盐水中捞出再洗一次,就拿木槌捣碎,第一次不宜放太多糖,我想瓶里剩的那些大概是够的,过几日山下镇子有集会,我大可再跑一趟。小川,你看是这些吧?我接过器具,点点头道:可以了师姐,这里交给我吧,地下水渍太多,仔细湿了裙子。师姐笑道:可你的裙子也湿了呀,怎地,还不许我瞧瞧你这独门秘方么?师姐素来稳重寡言,今日仿佛转了性儿与我说笑,还真个头一遭,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天在泉水池边的那对玉足,心中滚过一阵火热,这种奇怪的感觉已是第二次出现,我再没有上次那般失态,清了清嗓子,说道:师姐,那麻烦你帮我把桶用清水冲洗干净,放在那儿就好了。师姐听了,卷起袖子去了。 直到师姐走出我的视线之外,我方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也顾不得地上狼藉,一屁股坐在了下去。谁知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后,师姐又折了回来,手中拿着圆盖一样的东西,神色间隐隐有一抹喜意,小川,你看这是什么?我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接过那圆盖,果然是木桶上面的盖子,但奇的是这木盖居然十分压手,一点不似寻常盖子,我一把翻过来,之见那盖内刻满了符诀文字,我细细辨认,大喜道:这......这居然是全真派武功的心法要诀!师姐点点头,万万想不到,被我们苦思冥想不得的口诀居然被刻在了这桶盖之上,真是意外的收获,这下你可不能再找什么借口不练功了。我讪讪一笑:哪儿能啊师姐,我只不过是......说着说着连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只得叹一口气,蔫蔫道:我知道啦 第二日清早,师姐就站在门外喊道:小川,快醒醒,起来练功了。我揉着惺忪睡眼回道:师姐我这就来。说着披衣蹬上鞋子,匆匆走出去。 师姐昨晚已将口诀齐整地誊写在了纸上,待我走近,师姐道:我细细研读一番,确认无疑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诀,你看着第一段大道初修通九窍,九窍原在尾闾穴。先从涌泉脚底冲,涌泉冲起渐至膝。过膝徐徐至尾闾,泥丸顶上回旋急。金锁关穿下鹊桥,重楼十二降宫室,涌泉穴在足底,尾闾穴是在脊椎尽头,至于泥丸,即是头顶的百会穴。同一穴道有六个不同名称,因而易于混淆,你要认真听,不明白就及时问我。我点点头道:我知道啦师姐。数月间,我和师姐就在墓中研习全真派武功,师姐将长剑剑尖折去,又将剑锋以砂石磨钝,这剑便不能刺人,更不能伤人,变成了徒有剑招、剑意而不能伤人的无锋剑。我的大师姐李莫愁之所以不使剑,就是因为古墓派剑法虽然精妙,却不易伤敌,于是改以拂尘使剑招,剑法精妙,人所难测,往往一战便即取胜。这一日我们对剑完毕,师姐叹道:初时我小觑全真派武功,只知它虽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其实也不过如此,到得今日,才知其中大有道理。咱们虽尽知其法门秘要,但要练到得心应手,劲力自然而至,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我道:全真派武功虽精,但祖师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胜于它但本事,这叫做一山还有一山高。师姐道:从明日起,咱们要练玉女心经了。 第10章 我与师姐来到第二间石室,依照室顶的符诀图形练功,这番修习却比练全真派武功容易得多,祖师婆婆所创破解王重阳武功的法门,还是源于她原来的武学。室顶符诀图形便是心法要诀,祖师婆婆另外口传详解,详说了心经武功的练法及其要旨所在。这部心经,自浅而深,分为十篇,我们师父没有传给大师姐李莫愁,却传给二弟子。不觉已至年尾,寒冬腊月里,空气像是冰刃,刮的我脸颊生疼,我牵着马趁大雪封山的前一日,及时买到了足以我们过冬的粮食等必需品。 天寒地冻,我再没心思外出打猎,一颗心反而定了下来,甚至过年那几日,也不过是多炒了几个菜,那两桶葡萄酒酸度有余而果香不足,是以我又将其封存起来,待到春暖花开之日或许就差不多了。三月之后,草长莺飞,春风解冻,林子里的野物也多了起来,这时师姐与我已将《玉女心经》的外功练成,有时候我使全真剑法,师姐就以玉女剑法破解,待得师姐使全真剑法,我便以玉女剑法克制。这玉女剑法果真是全真剑法的克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剑法的招式压制得动弹不得,步步针锋相对,招招制敌机先,全真剑法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脱不了玉女剑法的笼罩。 第12章 我们所使剑招均极狠辣,所幸师姐已将剑锋磨钝,这无锋剑不易伤人,剑招奇幻,似乎平平无奇,突然间幻招忽生,看去极像要抛剑认输,却怪事陡起,剑招忽从万万不可能之处生出,实令人眼花缭乱,殊不知祖师婆婆初创此剑法也旨在较艺而非搏斗,一胜即可,绝不伤人。外功初成,转而进练内功,全真内功博大精深,欲在内功上创新而胜过之,谈何容易?祖师婆婆也真是绝顶聪明,居然另辟蹊径强占上风。师姐此刻望着室顶的图文,沉吟不语,一动不动地凝视,始终皱眉不语。 我道:师姐,这功夫很难练么?师姐道:我从前听咱们师父说,这心经的内功须得二人同练,只道能与你合修,你后进较晚,终究还是差一些。我大急,忙问:为什么?师姐道:如你内功足够,那就可以。我急道:那有什么分别?内功差一些就不能么?难道咱们师父当年也是与祖师婆婆内功完全齐平才一起合修《玉女心经》的么?师姐被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她抬头审视了半晌室顶图形,叹了口气道:好罢,你说的也有道理,是我想的片面了。我指着顶上图形道:师姐,你看这些人形,为什么全身有一丝又一丝的细线向外散射?这是什么意思?师姐顿了顿,轻声道:师父曾指着这些图形说,练功时全身热气腾腾,须拣空旷无人之处,全身衣服畅开而修习,使得热气立刻散发,无片刻阻滞,否则转而郁积体内,小则重病,大则丧身。我一听,方明白了师姐为何静默半天才与我解释,虽说师姐与我之前同卧一塌,但我们夜晚均穿着内衫,况且室内昏晦不明,根本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可是现在居然要我们坦诚相对,且不说我自己,就师姐那连沐浴都不要有第二人在场的性子,想到此,登时感到棘手。我问道:师姐,为何我们不能在寒玉床上练呢?师姐道:万万不行,热气给寒玉床逼回,练不上几天,你和我就都死啦。我沉吟道:为什么定要两个人在一起练?咱们各练各的,我遇上不明白的地方,慢慢问你不成么?师姐摇头道:不成,这门内功步步艰难,时时刻刻会练入岔道,若无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度过难关。我无奈道:练这门内功,果然有些麻烦,不过咱们将外功再练得熟些也无不可,内功不练也罢。师姐不语,此事便暂且作罢。 这日阳光甚好,我拎着干净的衣服骑马去温泉那边沐浴,顺便带上弓箭去打些獐兔之类,改善一下伙食。我很顺利地射到了一只黄袒和一只野兔,将其挂在马鞍一边,接着上路了,温泉终年不冻,四周始终是白雾蒙蒙,我惬意地趴在水中,百无聊赖地吐着泡泡,忽然灵机一动,从水里一跃而出,这番也顾不得仔细穿衣,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师姐!我想到了!师姐出来道:已经是十六岁的人了,你这着急忙慌的性子也不知收敛一下。我吐吐舌头,说道:师姐,我想到一个练玉女心经内功的绝佳所在,温泉边上啊,那里雾气腾腾,咱们俩都解开衣裳,但是谁也瞧不清谁,岂不绝妙?师姐没有反驳,仔细想了想道:亏你想得出,咱们今晚便去罢。 当晚二更过后,我们骑马行至温泉所在,静夜之中,花朵给温泉的暖气一熏,更是香气浓郁。师姐将修习玉女心经的口诀法门说了一段,我问明白了其中的疑难不解之处,二人便各处一端,解开衣衫,修习起来。透过白雾,师姐与我四掌相抵,只要谁在练功时遇到难处,对方受到感应,立时能运功为助。 《玉女心经》练到第七篇之后,全是二人联手对敌之术,双剑合璧,两人攻守兼备,攻者不虞对方反击,尽可全力施为,攻势比之原来强了一倍;守者因有攻者窥伺在侧,敌人不敢全力进攻,来力减弱,守者可随时转守为攻。师姐与我联手应敌,虽说并无对手任我二人试招,但我们心中皆存了个全真道人在,于是在我们心中,郝大通一败涂地之余,只有跪地求饶,有时候跪地求饶者竟然是赵志敬,二人大乐,相对一笑。 师姐自幼受师父之诫告,不可大悲大乐,每每及此,师姐忙收敛笑容。师姐平日难有笑颜,此时却玉容嫣然,可亲可爱,偏又强自忍笑,这时恰逢一轮圆月自云中破出,师姐被月辉照耀,胸口处红线坠着的白玉鱼儿更加莹润剔透,我无意看到这一幕,登时李太白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跃之于心。师姐见我看她,眼波盈盈,嘴角边似笑非笑,我的心突然不受控制般突突直跳,体内正在按功法运走的气血顿时紊乱起来,这不啻于是将我二人置于异常凶险的境地,我原本内力就逊于师姐,况且问题又是从我而出,就在极速运转的内息将要涌入丹田,再也回不上来的千钧一发之际,师姐突然握紧我的手掌,将我本已逆转的气血强行归位,这么一来,我算是有惊无险,可是师姐却因此口中鲜血狂喷,昏晕过去。我惶急无比,伸手去摸师姐额头,将她抱起,叫道:师姐,师姐你怎么样了? 师姐嗯了一声,却不答话,我知此刻不是做自我检讨的好时候,便忍住哭腔道:师姐,咱们先回去。师姐此时全身无力,依偎在我怀里,我将她先扶上马,接着一跃而起,让师姐稳稳靠在我的怀中,这才开始挥鞭。我抱着师姐回到古墓,将她放在寒玉床上,师姐叹道:我身受重伤,怎么还能与寒气相抗?我啊了一声,心中愈惊,眼泪又要落下,原来师姐受伤如此之重么! 当下抱着师姐到另一边的卧房,我将兽皮堆在师姐身下,又为她盖上狐皮斗篷,哪知师姐刚一卧倒,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我单薄的上衣给喷的鲜红一片,师姐喘息几下,便喷一口血,我吓得手足无措,蹲在床边只是流泪。 师姐,是我没用,我分心了。我哭得凄惨,师姐淡淡一笑,说道:我把血喷完了,就不喷了,又有什么好伤心的?我道:师姐,你别死。师姐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我愕然道:我?师姐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这话师姐在四年前曾说过一次,我早就忘记了,想不到此时重又提起,师姐见我满脸讶异之色,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地有脸去见孙婆婆?你独个儿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料你?我心中一片惶乱,不知说什么好。 师姐吐血不止,神情却什稳定,浑若无事。我灵机一动,奔去舀了一碗玉蜂蜜浆来,喂她喝下。这蜜浆疗伤果有奇效,过不多时,师姐终于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我心中略定,惊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倚在床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咽喉上一凉,当即惊醒。我在古墓中住了多年,虽然不能如师姐般黑暗中视物有如白昼,但在墓中来去也早已不需要点灯。睁开眼来,见师姐坐在床沿,手执长剑,剑端直指向我,一惊之下,叫道:师姐!你...... 师姐淡然道:小川,我这伤势好不了了,现下杀了你,咱们一块儿去见孙婆婆去罢!我只急叫:师姐!师姐道:你心里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剑就完事。我见她眼中忽发异光,知她立时就要下杀手,胸中求生之念热切无比,再也顾不得别的,一个打滚,飞腿踢去她手中长剑。 师姐虽内伤沉重,身手迅捷竟然不减平时,侧身避开我一脚后,剑尖再次点在我喉头。我连变几下招数,但我的一招一式都是师姐所授,又如何逃出师姐长剑?这把剑如影随形,始终不离我咽喉三寸之处,我吓得全身冒汗,暗想:今日逃不出这剑网,定要被师姐杀了。危机之中,双掌凭虚击去。师姐识得我用意,上身微侧让开,我这时候只需双掌下击,便可打落她手中长剑,可我又怎能以此伤害师姐,一念之间,掌风已是自师姐肩头掠过,师姐道:小川,不用斗了。长剑略挺,剑尖颤了几颤,一招分花拂柳已点在我的喉头,我望着这个与我朝夕相处四年之久的女子,心中一片冰凉,索性闭上双眼待死。只听咣当一声,我闻声睁开双眼,长剑这时掉落在地,师姐亦半身倒在地下,只见师姐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下,昏暗之中,但见她本来白玉一般晶莹的脸色,此时却变得灰扑扑的,我心中大恸:师姐就要死了,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她,她要杀我,让她杀好了!我将师姐扶起,让她靠在我的胸前,一手拨开师姐嘴唇,喂她喝完了那碗玉蜂浆,接着握起师姐右手,缓缓将内力渡去。 师姐喝的几口蜂浆,微微睁开双眼,仰头看着我道:我要杀你,你......你怎不逃走?我看到师姐此时的脸色已不像之前惨白,心头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哭道:我舍不得离开你!你要杀我也不打紧,你如真死了,我便自杀,否则你过奈何桥,没人陪你,你会害怕的。师姐微微一叹,再没有说什么,迷迷糊糊似欲睡去,我发现师姐的呼吸重新顺畅,便终止了输送内力,将她抱回床上,将狐皮盖在她身上。打亮火折,点燃石桌上一支蜡烛,见师姐脸上微透红晕,嘴角边露出笑意,先前重伤垂死的颓态已大为改善。 第13章 我就倚在床边,每隔半个时辰便喂她一次蜂蜜,手中翻书不停,平日里没得话本子可看时,我就翻翻医书聊以自遣,我隐约记得专门有一章针对内伤篇,我一本本摸过去,终于翻到第三本的时候给我找了出来。我看着书里的方子,人参、田七、红花、当归......我又默念几遍,将方子背了下来,叫醒师姐道:师姐,我这就下山去买药,你乖乖地躺着休息。师姐闭了眼,轻声道:你要小心。我点头应允道:是,师姐,可我不放心离开你。师姐道:你去好了,我就要死,也等你回来再死。我拿出柜中银钱,纵马飞驰下山。 第11章 走出墓门,但见晨光耀眼,清风拂体,那里还是墓中阴沉惨淡的光景,我催促着马儿,很快来到山下。那药铺就在街市转角,我望着济仁堂这块大匾,心中松了一口气。我同大夫描述师姐的病症属于失血过多,并且念出了之前背的方子给大夫听,只见他捋着白须,沉吟半响,拿出纸笔将这方子微调了几味药材,我看那些药材皆系益气补血之良效,但令人吃惊的是这方子居然还添有十八反的药材,我心下一沉,难道师姐的病已经要用这种虎狼之药了么?顿时愧疚之心复生,几乎将我压垮。 我从药铺出来,又采购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便快马加鞭地赶了回去。一回去我顾不得吃饭,又喂师姐喝了一些蜂浆便生火熬药,按着大夫的嘱咐,一副药熬两次,每隔一个时辰喂服一次,我将灶火烧的极旺,又将一个小炭炉挪到了师姐的卧房,师姐此时已经转醒,我扶她坐起,一勺一勺将药喂她喝下去。师姐全程一言不发,望着递过来的汤勺只安静地张嘴喝下,没有一句抱怨。药熬好的时候我曾尝了一口,这药性子极烈,味道极苦,我只抿了一口就忍不住吐了出来,看着师姐这样配合,我感到了一阵阵的揪痛,如果不是我当时走神,事情也不会到如此地步。仿佛看出了我心中所愧,在我又递出汤勺的时候,她摇了摇头,说道:小川,如果那天我没有及时出手,躺在这里的虽不是我,可是这么一来,咱们的生活不就全乱套了?见我疑惑,她接着道:做饭、熬药,这些我都不会,如果不是你,咱们的日子定要过得苦多了。我知道师姐说这番话不过是在安慰我,我揉了揉眼,笑道:那你要快些好起来,我还会做好多菜,都是你没有尝过的。说笑间,一碗浓浓的药汁已然见了底,我拿起桌上蜂蜜,用干净的木勺舀起一点,呐,这是奖励你乖乖喝药的。师姐乜斜了我一眼,微微张嘴将蜂蜜吃了,不知是不是炭火和汤药的双重功效,师姐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双手也温暖起来,我把斗篷掖好,说道:师姐我去去就来,你休息罢。谁知还没有转身,就感觉被人牵住了衣角,你去哪里啊?声音柔弱可爱,听得人心中软到一塌糊涂。小炭炉的火噼里啪啦烧得极旺,师姐的眸子映着淡淡火光,周身气质再不复往日清冷,我看着师姐,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现了出来,可我此时双手各托着一只碗,离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正左右为难之际,师姐放开了手,淡淡道:是了,你还没有吃饭,快去吃吧,辛苦你了,小川。 就着开水匆匆吃了个馒头,我又返回了石室,算着时间差不多时,便去厨房端出一碗药汁,喂师姐服下去,又将炉子添了炭火不至熄灭,如此反复了近一整晚,那一锅苦药总算被消灭殆尽。次日清晨,我趴在床沿正睡得极香,突然感到有人在抚摸我的头发,我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师姐已经支起了半个身子,我迷迷糊糊道:师姐你怎的又坐起来了?师姐苦笑道:我已经躺了一天一夜啦。我哦了一声,这才放心些许。倒是你,我现在好多了,你去床上睡吧。语气间颇为担心。我伸伸懒腰起身道:那可不行,我好得很,我现在要去熬药做饭了,今天早晨喝小米粥,昨天灌了那么些汤药,对胃太过刺激了些。师姐点点头,我一头又扎进了厨房。墓中无日夜,五副药很快喝光了,师姐此时已能下床,虽然依旧虚弱,但我知道,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这日我拿上钱,嘱咐了师姐几句便下山买药,一路顺利无比,回来的时候,忽看到林中那几棵桑树已结出了紫色小果,这种小果味道甜美,喝完药以后吃这个解苦甚是不错,这样想着,我便纵马又向林子里的跑去。喂!就在我摘果子时,身后脚步声响起,回头看时,却见是个妙龄道姑,身穿杏黄道袍,脚步轻盈。她背插双剑,显是会武。我没理她,抬起头自管采摘桑葚。那道姑见我不理,走到我身前,问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我暗道:这女子身穿道袍,显然和全真教颇有渊源,又怎能不识上山路径?定然不怀好意。当下也不转头,随手向山一指,道:顺着大路上去便是。山中岁月简朴,我平日里多穿一身粗布裙衫,加上又骑马奔波了小半日,身上定干净不到哪里去,那道姑一派盛气凌人对口吻道:你先别摘了,我有话问你。 我对全真教上上下下没有丝毫好感,当下装聋作哑,只作没听见,那道姑显然被我激怒,说道:傻丫头,我的话你听见没有?我漫不经心道:听见了,可是我没空儿。那道姑听我这么说,不禁嗤的一笑,说道:你瞧瞧我,是我让你转过来啊!这两句话声音娇媚,又甜又腻,我听了不禁恶寒,不知她说话为何这般怪法。转过身去,只见这道姑肤色白润,双颊晕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并无恶意,我一眼看过之后,又开始采桑葚。 那道姑又问:你知不知道山上的那座大墓在哪里?我手上动作一停,仍不回头,干脆答道:不知道!那道姑看我毫无所动,只道我是急着完成任务好回家去,她说道:你听我说话,这两锭银子就给你。我转头,只见她手里托着两锭银子,叮叮地互相撞了几下。我本不想招惹全真教的人,但是见她说话奇怪,不禁想试试她有何用意,于是索性装痴乔呆,怔怔地望着银子,道:你说的是真的么?这两锭银子,你都给我?那道姑笑道:自然了,只要你回答的上来我的问题。我装出一副怀疑的样子,说道:我不信!那道姑说道:我保证不骗你,喂,傻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我道:我姐姐都叫我鹦哥儿,你不知道吗?你叫什么名字? 那道姑笑了:鹦哥儿,你只叫我仙姑就得了,你姐姐呢?我道:我姐姐当然在家里!你傻不傻啊?那道姑又说道:你帮我带个路,回去将这银钱交给你姐姐,她就会夸你是个乖孩子啦!我无心与她纠缠,却不知该如何摆脱她,只好先装作下山的样子,哪知那道姑一笑,解下身上腰带就向我挥来,我听到风声,见这腰带来势,吃了一惊: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难道她不是全真派道姑?当下也不躲避,任由她腰带缠住右足,扑地摔倒,全身放松,被她横拖倒曳的拉回来,心下戒惧:她上山去,难道是冲着师姐? 一想到师姐,我顿时焦急起来,出来有一阵子了,不知那小炭炉的火熄灭没有,师姐身体方有好转,一热一冷被夹出风寒可怎生是好?我索性撒泼打滚道:救命啊,杀人啦!那道姑见我胡言乱语,居高临下看着我道:鹦哥儿,你要死还是要活?说着拔出长剑,抵住了我的胸口。 道姑这招锦笔生花正是古墓派嫡传剑法,心下更无疑惑:此人多半是大师姐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来找我师姐,定然不坏好意。从她挥腰带、出长剑的手法来看,武功倒也不弱,我决意装傻到底,好教她全不堤防。我满脸惶恐,求道:仙姑,你......莫要杀我,我听你的话。那道姑笑道:好,你若是不听我吩咐,一剑就将你杀了。我缩起脖子,两手护头道:我听,我听。那道姑挥起腰带,啪的一声轻响,已缠回腰间,姿态飘逸,甚是潇洒。我擦擦手,故意挑了另一条难走的道儿带她上山,那马儿极有灵性,见我不着的时候,它便会自己跑回家去,我也不必担心。我故意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左脚高,右脚低,远远跟在她后面,走一阵子便在路边石头上不住拭汗,气喘吁吁。道姑见我步履甚为磨蹭,连声催促快走。我不满道:你走起路来像兔子一般,我怎跟得上?此时日已偏西,那道姑脸色极为烦躁,她回过头来,一把挽住我的手臂,向山上急奔,我跟不上,双脚乱跨,忽尔在她脚背上重重踩了一脚。 那道姑哎呦一声,怒道:你作死么?我喘着粗气,并不回答,那道姑见我像是累的厉害,不再同我计较,伸出左臂托在我的腰里,喝一声:走罢!便揽着我的身子向山上疾驰,轻功施展开来,片刻间就奔出数里。我被她揽在臂弯,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的温软,这同师姐抱我的感觉简直是天差地别,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排斥。那道姑见我扭来扭去,手中力道加重,警告道:不许乱动!我不满地哼哼:你夹疼我啦!我不要你带了,把我快放下来!那道姑不理,反而加快了脚下速度,我被她挟制着动弹不得,快到半山腰,她将我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整理给风吹散了的头发,我侧着脸看她,心想,这道姑虽生的不丑,却是连我师姐的万分之一都是及不上的。那道姑见我在打量她,向我横了一眼,道:鹦哥儿,你尽瞧着我干什么?我道:我瞧着就是瞧着,又有什么干不干的?你不许我瞧,我不瞧就是了,有什么稀罕?道姑噗嗤一笑,道:你瞧罢!喂,你说是你好看呢,还是我好看?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梳子,慢慢梳理头发。 第14章 我又是一阵恶寒,大声说道:当然是你好看啦!就是......就是......道姑问道:就是什么?我道:就是不太白。那道姑一听我这么说,不禁勃然大怒,站起来喝道:鹦哥儿,你要死了,说我不够白?我摇摇头:不大白。她怒道:谁比我更白了?我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道姑问道:谁?我道:是我家的白羊儿。道姑听了转怒为笑,道:真是个傻丫头,人怎能跟畜生比呢?休息的够了,快走吧。她挽起我的肩膀,快步上山。 将至直赴重阳宫的大路时,她折而向西,朝我们的居所走去,我心道,她果然是去找我师姐。那道姑走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寻找路径。我道:仙姑,前面走不通啊,树林子里有鬼。她问:你怎知道?我道:林子里有个大坟,阴森森的,谁也不敢走近。她听完大喜,说道:快带我去!找到那大坟就放你,而且你还能带着银子回去。我只好一边痴痴呆呆地依命而行,一边暗中想计策。走了大半时辰,天色全黑,还行不到许里路,我记挂师姐之心愈切,暗想自己反正能制住这道姑,到时候不怕她有什么古怪。那道姑急道:怎么还不到?我害怕道:天都黑了,我不陪你找路了,钱我也不要了,我要回家了。她骂道:傻丫头,不许回去!我道:可是我好害怕。她道:不怕,我会保护你的。我喜道:你不骗我么?她道:我骗你做什么?你快带路罢!我走出花丛,转向了养蜂所在之地,见她仍旧一无所感,我放了心,待周遭玉蜂增多,我突然捡起地下树枝,挑下一个蜂巢就朝她扔去,那道姑不妨我会突然出手,来不及拔剑,一掌劈开了蜂巢,那玉蜂顿时又惊又怒,一齐扑向了那道姑。我心中大喜,头也不回地向墓中跑去。 我的心怦怦直跳,摸索道路时暗暗祈祷:但愿师姐无事。我进入墓里面,轻轻推开卧房,只见室中烛火已熄,一片黑暗,我忙取出火折子,打火点燃桌上的蜡烛,轻声唤道:师姐,我回来了。师姐此时正躺在床上,见我回来,支起身道:小川,你没事吧?傍晚我听的马蹄声,可半天不见你回来,待我出去看时,马上只有药材,却没有你的影子,我很担心你,你去哪里了?我走过去,执起师姐的手,悬了大半天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师姐的手仍旧温暖,这证明她的血气运行没有滞涩,我慢慢将内力从掌心推给她,一边告诉师姐今日所遇。师姐听完后,想了一想,道:你猜的应该是不错的,她大概就是你李师姐的弟子,你方才说将她困在蜂阵里就跑回来了,可记得关上了墓门么?我担心我师姊会暗中跟了过来。我起身道:是,我这就去。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师妹,你好啊?我早来了。 我大惊转身,烛光下只见门口俏生生地站着个美貌道姑,杏眼桃腮,嘴角边挂着一抹得意的微笑,原来师妹你为咱们师父又收了个徒弟,哼哼,这丫头当真是聪明的紧!她看我的时候眼神凌厉,看来显然是将我之前的举动一一收入眼底。师姐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跟着便不住咳嗽。我心下一急,知师姐今日还未服药,室内炭火已熄,更觉阴冷,我想去厨房烧点热水,哪知她一甩拂尘将我拦住,我飞踢一脚,却被她轻松挡住,李莫愁转向师姐,问道:孙婆婆呢?。 师姐道:孙婆婆去世了。李莫愁一听,脸上露出喜色,只听她冷冷道:把《玉女心经》交给我,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师姐没有理会她,而是问我道:她刚刚那一掌是不是打在了你胸前?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痛不痛?我咧着嘴,摇头道:师姐,我不痛的,你别担心我。李莫愁冷笑道:好个鹦哥儿,真是你师姐的乖孩子。说罢拂尘挥动,呼呼呼进了三招。这三招虽然先后而发,却似同时而到,正是我古墓派武功的厉害招数,别派武学之人若不明此中奥妙,一上手便会被这一招击得筋断骨折。我对这门功夫习练已熟,虽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顺利避开了她三招混一的三雀投林。 李莫愁拂尘回收,脸上一片吃惊之色,说道:想不到你这年纪竟然有如此身手,看来我这个师妹没有在你身上少花心思,哼哼,还真是难得一见。师姐这时道:小川,你附耳过来,我有话说。我只道师姐要劝我不要同李莫愁硬碰硬,心中不服,但仍俯耳过去。师姐声细若蚊,轻轻道:脚边的床角落里,有一块凸起的石板,我一会儿出手的同时,你用力向左边扳,然后立即跳上床来。我点点头,朗声道:好,我听你的,燕凌川拜见大师姐。慢慢伸手到床脚摸去,触手处果然有块凸起的石板,这时,玉蜂针突然从我身后向李莫愁飞去,李莫愁大惊下挥动拂尘挡回,我立即出力扳动,跟着跳上床去。只听得轧轧两响,石床即刻下沉。那李莫愁边挡暗器,边抢前来抓。 此时师姐全无抵抗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身形极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竟要硬生生将师姐抓下床来,我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爪击开,眼前一黑,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我们与李莫愁隔成两截。 第12章 朦胧中我见石室好像有桌椅板凳之物,摸向桌旁,取出火折子点燃桌上残烛。师姐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们俩也斗不过我师姊......我听到师姐说血行不足,也不待她说完,提起左手,拿出腰间匕首,对准腕上筋脉就是一割,登时鲜血迸出,我将伤口放在师姐嘴边,鲜血便汩汩从她口中流入。 师姐深知此举不妥,待要挣扎,我的右臂牢牢抱住她的腰间,令她动弹不得。过不多时,伤口又凝,我低头咬开伤口,这样灌了几次,直到师姐的手又一次暖了过来,我因为头晕眼花,手上的禁锢也慢慢松开。师姐转过头来看我,我嘿嘿一笑,示意没事,她幽幽叹口气,从裙边撕下一条白布,为我包好手腕后自行运功起来。我找到了一根新的蜡烛,房间内又明亮几分。这一晚我们各自运功,我是补失血后的倦怠,师姐服食过鲜血,运功之后,两颊重新生出红晕,如同白玉上抹了一层淡胭脂,我喜道:师姐,你好啦!师姐点点头,我欣喜异常,却不知说什么好,眼睛又是一涩,就要掉下眼泪。师姐道:咱们到孙婆婆屋里去,我有话跟你说。我道:师姐,你再休息一会儿,我怕你累。师姐道:不碍事,走罢。说着伸出手在石壁道机括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这条路我全然没有走过,只紧紧跟了师姐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我娘的卧房内。 师姐点亮烛火,将我的物什打成一个包裹,又将自己的金丝手套也放在里面,我呆呆地看着师姐做这一切,奇道:师姐,你在做什么?师姐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了进去。我心下喜道:师姐,咱们要出去了是么?那可好极了,咱们去我儿时待过的村庄! 师姐道:你好好去罢,小川,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我吃了一惊,问道:师姐你呢?师姐道:我向师父立过誓言,终身不出此墓。除非......除非......嗯,我不出去。说着黯然摇头。 我见师姐脸色严正,语气坚定,一副不容反驳的样子,不敢再说,但是无论如何,这个结果都不是我想要的,于是我鼓起勇气道:师姐,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师姐道:此时我师姊定然守住了出墓道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她,又受了伤,定然斗她不过,是不是?我道:是。师姐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不过再吃得半月左右,最多支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那怎么办?我一呆,道:咱们强行冲出去,虽打不过李莫愁,却也未必不能逃命。师姐摇头道:你如知道你李师姐道武功脾气,就知咱们绝不能逃命。那时候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言。我道:倘若这样,我一个人更加难以逃出。 师姐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走入古墓深处,你就可以乘机逃出。你出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里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我愈听愈心惊,摇着师姐的手道:师姐,你会随后开机括出来,是不是? 师姐摇头道:不是。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这座墓就是他储存钱粮兵器的大仓库,石墓机关重重,布置周密,又在墓门口安下这两块万斤巨石,称为断龙石,他预计万一义师未兴,而金兵得知风声先行来攻,如寡不敌众,他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这样一来敌人也决计无法生还。断龙石既然落下,就不会再启。你知入墓甬道狭窄,只容一人通过,就算墓内有千人,也只能当先者摸到巨石,又如何抬得起来?那老道如此安排,就是奔着与敌人同归于尽去的。王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关都告知了祖师婆婆。师姐缓缓说完,已是气喘不已。 第15章 我听得心惊肉跳,说道:师姐,我不想离开你。师姐道:你跟着我有什么好?你以往练功偷懒,我总是对你那样严苛,以你现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已不能与你为难。你骗过我师姊的徒弟,比我聪明的多,以后我也不会担心你会受别人的当了。我垂泪道:师姐,你早已想好了是不是?可是既然与我有关,那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师姐用力将我推开,冷冷道:不要磨蹭了,我说什么,你就得听我吩咐。说着,又摘下壁上长剑递与我,厉声道:待会儿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断龙石闭门,我师姊厉害无比,时机稍纵即逝,你听不听我的话?我哽咽道:我......我听话。师姐道:你若是不依言而行,我死在阴间,也不会原谅你,走罢!拉着我的手,开门而出。 我从前碰师姐的手,总是冷如寒冰,此刻给她握着,却觉得她手掌一阵冷一阵热,我担心地望着她,这时师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们就在里面,我一将师姊引开,你便从西北角边的门冲去。此时我心乱如麻,只得胡乱点头答允。 师姐凝神片刻,按动石壁机括,轧轧声响,石壁缓缓向左移开。师姐双绸带立即挥出,一齐攻向李莫愁,身随带进,去势迅捷至极,李莫愁一惊,急忙用拂尘挡开,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两件兵器登时卷在一起。李莫愁与师姐拆了十余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师姐一条绸带,接着手臂一震,师姐的绸带断为了两截。师姐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缎带扬出,裹住了李莫愁拂尘的丝线,右手绸带倏地飞去,卷住了拂尘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啪地一声,拂尘亦断为两截。李莫愁措手不及,抛下拂尘,空手去夺绸带,直逼的师姐连连倒退。 又拆了十余招,师姐已推倒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身后已无退路,忽的反手在石壁上一抹,叫到:小川,快走!喀啦一响,西北角露出个洞穴,李莫愁急忙向我冲来,师姐抛下绸带,扑上去双掌连下杀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师姐喝道:小川,还不快走? 我望着师姐,知道以无可挽回,我弯腰冲出石门,回过头来,想瞧师姐最后一眼。师姐与李莫愁赤手对掌,这时忽见我回头看她,不由得稍微分神,李莫愁见师姐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师姐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脚勾去,师姐站立不定,重重跌在地上。 我登时胸中热血上涌,大叫:别伤我师姐!又从石门窜入,自后扑上去,拦腰抱住了李莫愁,我心中激奋,是以下了死力,那李莫愁一时也无法挣脱。师姐乘机出手反扣李莫愁脉门,随即跃起身来,喝道:小川,快出去!我紧紧抱住李莫愁细腰,叫道:师姐,你先出去,我抱着她,她走不了。瞬息之间,李莫愁猛一扭身,脱出了我的禁锢,向师姐发掌拍去。我从地上立马爬起,师姐一边吃力地回招,一边道:小川,你当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我哭道:我听,你说什么我都听,可我们既然要照料对方一生一世,那我就决计不会抛下你独自离去。李莫愁此时又挥出一掌,师姐却不再抵挡,抓起我就从石门中奔了出去。李莫愁喝道:哪里走!师姐回首一扬,数枚玉蜂针掷出,李莫愁忙挺腰向后摔出。叮叮几响,玉蜂针都打上了石壁,接着又是轧轧两声,室门重新堵上。 我随着师姐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只见残月依稀,夜风凛凛,我道:师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师姐道:我还撑得住。我道:我们下山去,这墓是决计不能呆了。师姐摇摇头,道:师父嘱咐我好生看守此墓,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去。 我道:可是李莫愁在里面啊,有她在咱们如何回得去?师姐道:那我也不能下山,我立过誓的。我一急,伸手挽住她的手臂道:师姐,我跟你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师姐摔脱我的手,走进墓门,道:你放石罢。说着脊背向外,再也不瞧我一眼。 我万万想不到师姐居然要和李莫愁同归于尽,望着师姐的背影,脑海中竟然神奇地平静下来,我深深吸了口气,胸臆间尽是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抬头上望,但见满天繁星熠耀,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我奔到墓左侧,依着师姐先前指点,运劲搬开巨石,露出了下面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刚抓住圆石,左臂却突然感到被什么叮了一口,随即我惊骇地发现整条胳膊居然麻痒无比,再也抓不住圆石。鹦哥儿,还认得我么?我转身望去,居然是李莫愁的弟子,我暗叫不好,那李莫愁既然将我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那便必然会在我离开蜂阵后出手救出自己的弟子。我洪凌波能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拿命来吧!我伸手格挡,可惜左臂此时完全使不上半点气力,那洪凌波一脚踢中我胸口,我眼前一黑,摔在墓前,师姐大惊,立即出墓与洪凌波缠斗在一起,五招不到,洪凌波已是节节败退。 我一点点挪到墓门口,注视着墓里面的动静。不一会儿,墓道里果然响起脚步声,李莫愁刚一现身,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中十余枚玉蜂针尽数射去,李莫愁冷哼一声,居然使轻功从洞顶飞来,我又向前一扑,抓住了她的半边衣角,她轻功受阻,不能再去师姐那边。臭丫头三番两次坏我大事,找死!话音刚落,我心口又被踢了一脚,这次力道全然不同于方才,我顿时鲜血狂喷,整个人向后倒去。李莫愁面露得意之色,脚下力道又是加重几分,我咬着牙,不让自己的声音影响到师姐。师妹,莫要斗了,李莫愁一脚踩住我的手腕,一边喊道,你再不停手,你辛苦养大的宝贝就要没命啦!师姐一听,向这边看来,见我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鲜血沾满衣襟,立马收手向这边奔来。站住!李莫愁喝道,你想要我立刻杀了她么?师姐闻言果然停住。 我恨道:李莫愁,你杀我了罢!李莫愁笑道:你这般冲动,无非是怕你师姐处于被动局面,怎么,你为她死也心甘情愿么?我叫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将洪凌波的长剑拔出直指我的咽喉,厉声道:我只杀一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我看了师姐一眼,毫不犹豫道:自然是我死!此时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惟盼此时快些结束,好让师姐尽快养伤,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哪知,李莫愁剑尖垂下,长叹一声,说道:师妹,你遇了个好孩子,现在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了。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师姐,只听李莫愁又问道:你为什么愿意为你师姐去死?我道:我答允了我娘照料师姐一生一世,既然做不到,我愿意以命换一命。李莫愁奇道:你娘?我点点头,说道:就是你口中的孙婆婆。李莫愁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蒙古孩儿。 师姐此时突然出声喝道:李莫愁!李莫愁瞥了眼师姐,又看着我,说道:怎么?孙婆婆没有告诉你关于你的身世么?我一听蒙古二字,顿时急道:你说什么?李莫愁自知失言,看来你确实一无所知,罢了,既然孙婆婆不想让你知道,那我也不便多说。待我又要问,李莫愁眉毛一横,不耐烦道:现在这里我说了算!凌波,去把你师伯的武器卸了。师姐不等她接近,自己将缎带扔在了地上,冷冷地看着李莫愁。这才是我的好师妹,你听着,你的宝贝现在中了我的冰魄银针,半个时辰之内如果没有我的解药,哼哼,现在我要你去取玉女心经,若晚一会儿,师妹,你是了解我的。 鲜血糊住了我的双眼,我看不清师姐的表情,只听得她干脆应允道:好,我可以给你。但是这玉女心经实际上并无笔录,当年都是师父一字一句口授与我的,你要给我些时间。李莫愁怀疑道:此话当真?师姐道:师姊,你也是了解我的。李莫愁点头道:不错,你自幼从不撒谎,那我姑且信你。师姐道:现在你给小川解毒罢。李莫愁道:那可不行,我怎知你会不会抄下一份完整的玉女心经给我,凌波!洪凌波恭敬道:师父。李莫愁道:先给你小师伯三分之一的解药。那洪凌波听闻此言,虽有不甘,却也不敢不听李莫愁吩咐,我的嘴巴被粗暴地掰开,接着一股极为甘凉的液体灌进了我的喉咙,我一个岔气,咳嗽了半晌方停,渐渐的,胳膊上的麻痒之劲果然减退。 李莫愁道:现在轮到你履行诺言了。师姐点点头,扶起我来就要入墓。李莫愁喝道:且慢!师姐转过头来。李莫愁阴晴不定地看着我俩,谁说我要你在这里抄了?师姐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李莫愁冷哼道:自然是要你独自跟我回庄子里,直到我满意,我才会给你另外那三分之二的解药。我怒道:卑鄙!李莫愁道:师妹,这就是我开的条件,你自己定夺好了。师姐的手从我胳膊上离开,我急道:师姐,你不能去!师姐道:小川,你又不听话啦,你乖乖等我回来。又转向李莫愁,说道: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李莫愁得意地与洪凌波相视一笑,点点头道:那事不宜迟,走罢!待我还要说些什么,颈后被师姐一点,立刻陷入了黑暗。 第16章 第13章 我醒来时,四下寂无人声,我下意识喊了声师姐,待要起身时,左腕传来一阵剧痛,我一时没招架,又重重摔回了床上,倒下时但觉身下柔软异常,定睛一看,原来是寻常不用的毛皮都被堆起来做了床垫。我慌了神,忙又喊了几声师姐,见无人应答,方知昨日之事并非梦境。这样一想,眼泪登时滚滚落下。出了墓,我四顾茫然,但见空山寂寂,木叶零落,天地间一片萧瑟之景。我数年来与师姐寸步不离,既如母女,又若姊妹,突然间师姐就这样拂袖而去,只觉胸中惊惶难过一阵紧过一阵,伤心之下,几欲从山坡滚将下去,摔个不省人事才好。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饿了啃几口干粮,渴了就鞠一捧墓中溪水来喝,新开回来的五副药还整整齐齐地搁在桌上,可是师姐已经杳无踪迹...... 当晚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梦到娘被全真老道一掌击毙的场景,一会儿又是我和师姐在一起走时却迷了路,绕来绕去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师姐也不见了踪影。有时候山间风声响动,我便被惊醒,疑心是师姐回来了,忙一骨碌爬起,大喊道:师姐!出去迎接,每次总凄然而归。后半夜索性不睡了,披了斗篷,纵马奔向山巅,月明星稀,整片空间至大至阔,寂静无比,我睁大眼睛极目远眺,唯远处山尖冒着一点石青。直到天色大亮,惟见云生谷底,雾迷峰巅,天地茫茫却只我一人而已。 我抱着马儿的脖子又是流泪,无意中碰到从衣襟里跳脱出来的玉坠,我蓦地想到:既然师姐不能回来,那我就去找她。人们对赤练仙子的名号想必不会陌生,我只要耐心地多多打听,不怕找不到李莫愁的栖身之所。心意既决,登时精神大振,立即回墓将弓箭武器和几件衣衫包好,负在马上,快马加鞭奔下山去。 我先将墓中值钱之物都换成了银钱,随后去见了曾叔,告诉他我可能很久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曾叔见我神色憔悴,左腕子又包着纱布,忙问道发生了何事。我摇摇头,知多说无益,曾叔见我如此坚决,便不再啰嗦。拜别了曾叔,我开始四处打听赤练仙子的消息,可那些人一听李莫愁的名号,不是茫然地摆摆手,就是连声说你找死之类的话风也似的逃开了,我一连数天都没有收获。这天我在路边的一个摊子上吃面,旁边桌上坐着几个赶路人,我先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美貌的白衣少女,他们摇头说并未瞧见,我只好又问他们是否知道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居所。那帮人一听,骇然道:你问那个女魔头做什么?说完急忙四下搜索,生怕被听见。我不耐烦道:你不用管,我只问你知不知道?那人又待要说什么,他另一个同伙拉了下他衣襟,笑嘻嘻地指着东边的一条小路,道:呐,你自己找不痛快,别怪哥哥们没有提醒过你。我忙一揖相谢,付了饭钱就拉着马儿顺着他所指之路赶了下去。虽听的背后一阵哄笑,却也没有在意。 奔了一盏茶时分,眼前出现两条岔路,不知向哪一条才是。寻思:李莫愁心思阴险狡猾,多半是捡荒僻的路走。踏上左首那条崎岖小路。岂料这条路越走越宽,几个转弯,竟转到了一条大路上来。我已是一日一夜没得半点水米下肚,此时天色渐晚,腹中饿得咕咕直响,见前方不远处依稀是个镇子模样,我催着马儿,进入市镇,快步走进一家客店,道:小二,拿饭菜来。 伙计端上一碗家常饭菜,我扒了几口,身子渐渐暖和起来,那伙计又问我要不要住店,说是今晚可能要下大雪,我一整天赶路,天空都是阴沉沉的,知伙计所言不假,便点点头,要了一间房。伙计领我上楼时,我忍不住又问道:你可见过三个女人来此投宿么?其中一个身穿白衣,容貌极美。伙计沉吟道:穿白衣的,嗯,倒是有,也确实挺漂亮......我听完大喜,心道:想来是师姐逃出了李莫愁的控制,独自一人也有可能。忙问道:向哪条路走?伙计道:可过去大半天了,姑娘,你找她作甚?那娘儿们可是不好惹的......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劝你啊,还是不要去找她的好。我奇道:她......她怎么了?问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发颤。 伙计心有余悸道:你知不知道那个白衣姑娘是会武功的?我一听,原本半信半疑的心又确定了三分,忙道:知道啊,她是会武功的。伙计道:那你还找她干什么?可是险得紧呐!我道:到底怎么回事?伙计道:你先告诉我,你与那女子是什么关系?我无奈,看来不先说些消息与他,他决不肯透露师姐的行踪,只好道:她是我姐姐。那伙计一听,恍然大悟:怪道呢,你长得这么水灵貌美,也难怪有那样一个姐姐。只是......我问道:只是什么?伙计苦哈哈地笑道:你那姐姐可是个急脾气啊。我道:我......姐姐跟人动手了么? 伙计道:可不是么!你瞧这儿。指着扶手上的几条刀剑砍起的痕迹,痛心疾首道:当时可真叫个险,不过你姐姐本事了得,没有半点吃亏。我听完,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放回肚里,笑道:我姐姐是与何人动手的呀?那伙计道:就是那个......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大变,头一缩转身就走。 我猜想有异,不自追出,在楼梯上放眼瞧去,只见两个道士从门外走进,两人约莫三十岁的年纪,脸颊上都包了绷带,一个粗眉道人一叠连声的只催促快拿酒菜,那伙计含笑过去,回身时偷空向我这边努了努嘴,我微微点头,转身回房。当夜,我偷偷塞给伙计几两碎银,他伸手直指走廊尽头的东厢房,又嘱咐我道:你姊姊割了那个道爷的耳朵,他们见了你准要报仇。我见那个房间灭了灯,忙摇手示意,我悄悄过去,心中气愤:哼,那道士定是对四年前的事怀恨在心,主动挑衅惹得师姐生气。 只听那其中一个道人说道:清虚,我们接到你申师叔的帖子,马不停蹄地赶来,那小贱人当真十分了得么?清虚道人道:说来惭愧,我们师兄弟与她斗过一场,不是他对手。 那人道:这女子的武功是什么路数?清虚道人道:申师叔疑心她是古墓派传人,是以年纪虽小,身手着实了得。我听到古墓派三个字,心突突地跳了起来。那人又道:既是如此,明儿我们一齐去那约定之地,去会会那女子。清虚道人道:明日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双方比武决胜,现下既有丐帮韩陈两位英雄压阵,也不怕她!另一个声音更加苍老的人道:好,我哥俩明天准到,韩老弟,咱们走罢。我心想:他们联手来欺负我师姐,哼,全真派果然好不要脸!那四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韩陈二人拜别而出,全真派两个道士送出门去。 第14章 次日清晨,推开窗,只见大地一片银装素裹,我从包裹里拿出斗篷,想起师姐在灯下为我一针一线缝纫的场景,鼻中又是一酸,忙忍了眼泪下楼。吃面时,瞥见他们坐在另一桌上,我心道:等他们出发,我就暗暗跟上,等他们与师姐会面,我就助师姐一臂之力。红日渐至中天,我躲在一棵大树后,暗暗打量着这四个人,其中两人乞丐装束,想来是什么丐帮中人,另外两个道士,自然就是昨日在客栈见过的。四人相互行近,默默拱手,各人排成一列,脸朝西方。 就在此时,谷口隐隐传来一阵得得啼声,那四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齐注视谷口,只听得啼声细碎,越行越近,一匹黑驴,驮着个白衣女子疾驰而来。我遥遥望见,心中一凛:不是师姐! 只听一道人叫道:小丫头,你居然还有胆量前来,把你的帮手都叫出来吧!那女子冷笑一声,唰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刀身细薄,银光闪耀,说道:这就是我的帮手。刀锋在空中划过,发出一阵嗡嗡之声。 此言一出,四人尽皆吃惊,均想不到她孤身一届女流之辈,居然如此大胆,也不约一个帮手,就敢前来比武。我在树上瞧着,满心以为就能与师姐重逢,岂知那多嘴伙计所言的白衣女子居然另有其人,陡然间难以自抑,再也顾不得什么场合,呜呜哭了起来。 那五人闻声向我看来,见我一个农家女孩儿打扮,均未在意,只猜想我一个乡下孩童受了父母责骂,在此啼哭。一个道人走出来,指着两人道:这位是丐帮陈英雄和韩英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四人脸上扫来扫去,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清虚!不必多言!另一个道人打断,随即对那女子又道:贫道见你一人来此,我们也不跟你动手,给你十日期限,你再约上帮手,到这里相见。那女子道:皮清玄,对付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我还约什么人?皮玄清怒道:你当真狂得可以!他强忍怒气又问:你是古墓派的什么人?那女子道:我是古墓派的什么人,与你何干?牛鼻子老道,你是与姑娘动手呢,还是不敢?皮玄清说道:我倒要问,你平白无故伤了我派门人,到底是为什么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门向你师父谢罪。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为他们无礼,姑娘才教训他们。丐帮那人见她托大,抢上前来,喝道:小娃娃,跟前辈说话,还不下驴?说着身形一晃,就要去抓她右臂。不料冷光闪动,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弯刀直直劈了下来。那乞丐大骇,急忙撒手,但两根手指已给刀锋划破。他急跃退后,拔出单刀,大叫道:贼贱人,你当真活得不耐烦啦。另一名乞丐从腰间取出一对链子锤,姬清虚与皮清玄也抓住剑柄,拔剑出鞘,只见那女子一弯腰,唰的一刀,往皮清玄头上削去。皮清玄急忙缩头,那知她这一刀意势不尽,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划中了皮清玄的右额,登时鲜血迸流。这一招极尽奇幻,落点匪夷所思,人所难测,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典型招术。其馀三人又惊又怒,团团围在她黑驴四周。 第17章 那女子一声清啸,左手一提缰绳,□□黑驴猛地纵出数丈。韩陈二丐当即追近,刀锤纷举,攻了上去。皮玄清跟着抢上,使开全真派剑法,剑剑刺向敌人要害。 我此时心神略定,细看那女子容貌,只见她一张瓜子脸,颇为俏丽,年纪似尚比自己小一两岁,她虽也穿着一身白衣,但肤色微见淡黄,与师姐的皎白胜雪截然不同。她刀法轻盈流动,大半却是使剑的路子,刺削多而砍斫少,我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难道又是李莫愁的弟子?心想两边都不是好人,不论谁胜谁败,都不必理会。于是曲臂枕头,仰天而卧。 起初十馀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风,她身在驴背,居高临下,弯刀挥处,四人不得不跳跃闪避。又斗十馀招,忽见二道左右夹攻,向黑驴刺去。 那少女轻叱:不要脸!挥刀挡开,就这么一分心,那姓韩乞丐的链子锤已到,那少女急使险招,低头横身,铁锤夹着一股劲风从她脸上掠过。就在此时,黑驴负痛长嘶,前足提起,原来已让姬清虚刺中了,那姓陈乞丐就地打滚,刀背在驴腿上重重一击,黑驴登时跪倒。这么一来,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驴而战,眼见剑锤齐至,当即飞身而起,她双足着地,回刀横削,格开那姓陈乞丐砍来的一刀。 我一惊:怎么?她已受了伤?只见那少女左足微跛,纵跃之际显得不什方便,我悟到,原来这才是她一直不肯下驴的缘故。耳听得兵刃相交叮当不绝,那少女东闪西避,已遮拦多还手少。突然那姓韩乞丐铁锤飞去,那少女侧头让过,另一边正好长剑削到,玎的一声轻响,将她束发的银环削断了一根,半边鬓发便披垂下来。那少女双眉微扬,嘴唇一动,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反手还了一刀。 我侧隐之心又起,立时决心相助,我打了声口哨,马儿便得得向我跑来。此时但见她左支右绌,神情已颇狼狈。全真派见她并无后援,正好杀了灭口,于是招招指向她要害。我见她危在顷刻,再也延缓不得,翻身上了马背,随即勾住马镫,皮鞭一挥,马儿放开四蹄,向五人直冲过去。 五人恶斗正酣,突见一匹高头大马冲来,我拉满弓箭假意瞄准,四人都吃了一惊,四下退开避让。那女子见是我出手相助,大为讶异,但情况紧急,她一把揽住我伸出的右手,翻身上了马背。 第15章 我们直至行至一处农庄,此时天色昏暗,旷野中再也不见那四人的身影,我勒住缰绳,马儿立即停止狂奔。我说道:这下你安全啦!那少女站在马旁,向我抱拳道:感谢侠女出手相助,我叫陆无双,不知侠女怎么称呼?我大窘,急忙摆摆手,道:我可不是什么侠女,我......我突然起意,决定还是用一个化名比较好,便随口道:我姐姐叫我鹦哥儿,你也不用挂怀,我只是不忍他们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女孩子罢了。陆无双道:不管怎样,是你救了我,鹦哥儿,往后若是有什么困难,我绝不推辞!我登时脱口而出,说道:陆姑娘,那请问你可听说过赤练仙子这个人么? 那陆无双见我说出赤练仙子这四个字,一张脸登时惨白,全无血色,就像吓得魂不附体一般,她试探道:你.......你问这个人作甚?我见她如此反应,心知定有希望,我急忙道:你别怕,我不是她的什么人,只是有事要去找她,如果非要说的话,她可算是我的敌人哩!陆无双这才放心,点点道:妹子,我看你也不像是什么为非作歹之人,我.....哎,我实话同你说了罢,那李莫愁是我半个师父!此言一出,我顿时向后几步,警惕地看着她,那陆无双见我作警惕状,忙又说道:你莫要慌张,此事说来话长,但我能以性命起誓,我绝不是李莫愁的帮手,况且刚刚情势那样危急,你连我身份都不清楚就出手相助,这份恩情我此生不敢忘怀。鹦哥儿,你若是信我,待我们找一处歇息之地,我细细与你说来,你看可好?我见这陆无双语气恳切,终是点点头,道:好吧,我们先找地方歇息。 当晚我们投宿在一户农家,我弓后挑着野地里射来的两只野兔,那农妇见我们两个女子,又带着这样一份大礼,便乐呵呵地将已经出嫁的女儿曾经住过的西屋简单收拾一番让给我们住。吃过晚饭,陆无双坐在床上运功完毕,睁开眼道:我好啦,鹦哥儿,现在我可以将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你了。 我听她说着,愈加对李莫愁恨之入骨,陆无双本是嘉兴陆家人,听她口气中颇有几分自豪,想来那陆家许是名门望族,只可惜我从小生活在山里,对这些无甚感触,数年前,李莫愁为了报复陆无双大伯的负心之举,带着洪凌波杀死自己的父母,又灭了自己满门,而自己与表姊程英也就此失散,后来被李莫愁虏往居处赤霞庄,她情知自己落在这女魔头手中,生死系于一线,于是一起始便曲意迎逢,处处讨好,忍辱负重地做了多年奴婢,逆来顺受,她将父母之仇暗藏心中,丝毫不露,当李莫愁练武之时,她就在旁边递剑传巾,侍候的十分殷勤,她武学本有些根柢,平日看了二人练武便心中暗记,平日更是加意讨好洪凌波,那洪凌波本性并没有李莫愁那般恶毒,有一日洪凌波乘着李莫愁心情甚佳时代陆无双求情,于是陆无双也拜在她门下作了徒弟。虽然这样相安无事又过了数年,但李莫愁始终对她心存疑虑,别说最上乘但武功,便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传授。倒是洪凌波见她可怜,暗中常加点拨。 之后李莫愁与洪凌波先后赶赴活死人墓盗《玉女心经》,陆无双见二人长久不归,决意就此逃离赤霞庄,临走之时,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竟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传》也盗走了。那日在客店,两个道士向她的颇足多看了几眼,她立即出言斥责,那两个道人也是脾气不好,三言两语,动起手来,她便使弯刀削了那人耳朵。 说着这里,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说自己打小落下跛足这毛病,是以心中极为自卑,有时难免脾气上来,一时不顾后果。我听完甚是理解,她于是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去找她?你不怕被她打死?说完自知话语过于直白,登时脸又是一红。我不以为意,答道:她把我姐姐掳去了,我要去找她,然后拿到冰魄银针的另一半解药。此言一出,陆无双甚为惊异,说道:你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见我点头,她爽快道:此事不打紧,你救我,我救你,当真是一切自有天意。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旧书,书的封面写着五毒秘传四个大字,我亦是喜道: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当夜我们相谈甚欢,直到三更已过,才熄了灯匆匆睡去。 次日醒来,陆无双已在院中,她坐在石磨上,正仔细地翻阅那本《五毒秘传》,她专心致志的样子,似乎与师姐翻书时的专注极为相似,我痴痴地瞧着,那里舍得眨眼?过了一会儿,她从书里抬起头来,看到呆立在门口的我,笑道:鹦哥儿,你手里提着长弓,是又要去打猎么?见我点点头,她轻巧地从石磨上一个转身,足尖点地,稳稳地落了下来,这番动作行云流水,衣诀飘飘,我被这白衣一时晃了神。喂,喂!我转过神来,啊?那陆无双见我一副呆相,吃吃笑道:你很喜欢这轻功么?改日我教给你啊。我摇摇头,道:走罢,我们去打猎。 我屏息凝神,对准一只獐子搭起弓箭,一下正中腹底,那獐子又跑了丈许,终软软地倒在地上,陆无双赞叹道:鹦哥儿,你的箭术真厉害,也是你姐姐教给你的么?我闷闷道:我本来是要射它头颅的,只可惜左臂中了银针,总也使不上全力。这箭术是我阿爹教给我的啦,我们家以前是村里的猎户。陆无双点点头,我们合力将獐子绑在马上,回去将獐子交给那农妇,她便喜不自胜地去厨房料理了。陆无双依着书里所说,与我进山里将解药一味一味找齐,又按着步骤将草药熬好,但是药效如何,究竟是不好说。我心一横,端起碗咕咕几口喝下,就当自己在赌博,赌对了,去救师姐的把握便能增大几分,若是赌错......我也顾不得这些了。如此过了一个月,我左臂竟渐渐恢复了气力,那陆无双见有疗效,自是欣喜无比。 这夜,我们躺下休息,只见月光从窗户照来,映的屋内犹如破晓时分一般,我正暗自合计这毒何日才得解完,忽见地下排列着两条黑影,我不动声色地瞧过去,原来有人站在门外。凝神再看,那两人手中似乎都拿着东西,心中一凛:糟了,是陆无双的对头找上门来了。我捂住陆无双嘴巴,轻轻将她推醒,她一睁眼,见我目中焦急,又不住瞥向门外,心中知会,我俩悄悄起身,她赤脚走到墙边拿起武器,我则将弓箭虚虚搭起,只要有人进来,我便有把握射中。 第18章 门被推开,接着月光,果然是那日的两个臭道士,我立刻拉满弓,对准左边之人的腿上射去,来人不防我们早有准备,左边那道士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陆无双此时早已冲了出去,弯刀一闪,右边那人便捂住右眼凄惨叫起来。我们俩配合默契,是以一切都是在瞬息之间完成,我道:陆姐姐,你还是把他们的穴点了吧,省得他们乱叫。陆无双点点头,待要走近两人,门外突然甩进一道鞭子,直击陆无双右手,陆无双吃痛,弯刀应声落地,接着一个人影闪进,左掌倏地穿出,噗的一声,正中陆无双胸口,她登时昏厥过去。我大吃一惊,急忙抢出,一掌拍向那人后颈,情势危急,我掌风自是较平日又凌厉数倍,那人见我出招如此厉害,忙提起地上二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俯头看陆无双时,见她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受伤着实不轻,伸左手扶住她脊背,让她慢慢坐起,但听得格啦、格啦两声轻响,却是骨骼互撞之声,原来她的两根肋骨给那人一掌击断了,她本已晕去,两根断骨一动,一阵剧痛,便即转醒,低低□□。我道:陆姐姐,你怎么样了?陆无双痛得冷汗直冒,道:想是骨折了,鹦哥儿,你先抱我去床上罢。我出手之时,她已经被击晕,不知是我救了她,她问道:那三个人呢?我道:他只道你已经死了,拍拍手就离开了。陆无双心中略宽,道:还好没有累及你,不然我真是过意不去。 她横卧下去时,断骨又咯咯作响,忍不住大声呼痛,呼痛时肺部吸气,牵动肋骨,疼得更厉害了,咬紧牙关,额头上全是冷汗。我道:别说话了,我去找几根木条子来。陆无双点点头,闭上眼睛休息起来。 我拿回木条,用布将表面拭净,拔去细小倒刺,陆无双看在眼里,道:鹦哥儿,想不到你还会接骨。我脸上起了回忆之色,说道:我小时候特别淘气,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把小腿摔断了,我姐姐就是如此这般为我接腿骨的。说完想起刚去活死人墓那年,不过是初初摸到轻功窍门,便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上树找师姐,谁知一个不慎,我便从大树上滑下,在床上躺了个把月,那时与师姐尚未亲昵起来,师姐每每帮我换衣服时,心中都极为别扭。 木条被我处理得极为光滑,我目光落在陆无双衣衫上,她见我如此,知道是准备好了,便点点头,我得了示意,便伸手去解她衣衫。初时她先是一缩,我见状宽慰道:陆姐姐,你......你我同为女子,不......不碍事的。一番话也是说的磕磕巴巴,心中没有着落。陆无双道:你说得极是。说完双眼一闭,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样。我不禁失笑,又急忙正色道:那我开始了。 许是怕自己吃痛叫出,她睁开眼又道:鹦哥儿,你点我麻软穴罢。说着指导我穴道位置,我暗自道:谁还不知道这个穴位。但还是装作初次听到,照着她的指示点了下去。她赞许地点点头,我便继续解她衣裳纽扣。 解开外衣后,露出一件月白色内衣,内衣之下是个杏黄色肚兜,我闻到她体上芳香,突然不敢再解,饶是心中数次告诉自己,她有的我自然也不缺,可还是莫名感到脸红心跳。目光上移,但见陆无双眉毛紧簇,紧闭双眼,浑不似初见时那蛮横模样,一颗心突然砰砰直跳。陆无双睁开眼来,轻轻地道:鹦哥儿,你若是怕弄疼我,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你放开手给我治罢!说了这句话,又即闭眼,侧过头去。我的双手微微发颤,解开她肚兜,看到她奶油一般的胸脯,木条悬在空中,怎么也下不去手。我只当她是师姐,暗想:倘若躺在此处的是师姐,这般敞开衣衫,露出胸脯,叫我接骨,我又当如何?嗯,只要师姐不恼我,我自然是要瞧的。这样想时,殊不知我对师姐的敬畏之心已是不免加上了别样情愫。 陆无双见我半天没有动静,但觉奇怪,加之屋内此时颇有寒意,转头睁眼,却见我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问道:你......你,瞧什么?我回神,口中哦地应声,便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肤,有如碰到刺猬一般,立即缩手。陆无双鼓励道:鹦哥儿,你已经点了我的穴道,我不怕痛的。我忙道:是,是,我这就帮你接骨。伸手摸到了她两根断骨,将断骨仔细对准,忙拉住她的肚兜遮住了她的胸脯,心神略定,又将两根木条放在她胸前,两根放在背后,用绳子牢牢绑住,使断骨不致移位,这才又扣好她里衫与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穴道。 陆无双睁开眼来,我与她目光一碰,忙转过头去,她双颊绯红,问道:已经好了么?我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农庄是决计待不得了,你想好下一步去哪里了么?陆无双道:我,我想回嘉兴看看。我点点头,她又道:鹦哥儿,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赤霞庄周围机关密布,你真的想好独自一人去救你师姐么?我道:我已经想好了,无论多么艰难,我只想与师姐在一起。陆无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问道:你师姐对你就如此重要?我道:师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们早已答允要照料对方一生一世的。陆无双惊讶道:你......我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她低了头,轻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感情这么好,有些羡慕罢了,你知道么,我也有一个姊姊,可惜我现在连她是生是死都一无所知......语气间颇为伤感。我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也说了,你表姊心地善良,老天是不会为难一个好人的。陆无双抬起头,说道:可是为什么,李莫愁却活得好好的?我一时语塞,陆无双知自己莽撞,温言道:这个问题太难为你了,不说也罢。 我们简单收拾了一番,拜别了农户,我牵着马,陆无双坐在马上,天色逐渐移至中午,我有些累了,将马儿牵到一棵大树底下,扶着陆无双下马,拿出干粮与她充饥。陆无双接过干粮,浅浅一笑,说道:鹦哥儿,其实你是懂武功的吧。这并非一个问题,陆无双胸有成竹般定定看着我,见我不言,嗔道:你装傻!我问你,我事先没有告诉你解穴的时候要先点麻软穴左边三寸位置,方能继续解穴,你怎地自己就知道怎么做了?我暗骂了自己一顿,心想果然是初涉江湖,有些细节还是大意了,心知巧辩无益,叹了口气,道:我是懂得武功。陆无双道:你明知我不是李莫愁的帮手,为何还要欺瞒于我? 我一时难以回答,想了一阵,道:因为李莫愁诡计多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安排。陆无双奇道:我一开始就想问了,你们与李莫愁到底有什么过节,竟惹得她掳走了你姐姐?陆无双见我不再说话,说道:哎,人人都有不愿意说的事情,不过我知你本无恶意,我们又是萍水相逢,也算是一段缘分,过了前面的那个镇子,你继续向东南方向行去,过了商州,再经武关,就能打听到赤霞庄的具体位置了。我问道:那你呢?陆无双展颜道:我?我自然是南下了。 第16章 这日,我们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饭菜,我知道吃完这一顿就到了分别之时,但眼见陆无双伤势未愈,恻隐之心又起,心想:如果是师姐遇见这样的情况,她会是帮呢,还是不帮?陆无双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鹦哥儿,咱们一路遇险,你我也算是患难之交了,接下来的路我可以自己走啦,你去找你姐姐吧,恕我,恕我不能再帮到你了。我见她如此体谅,心中一阵不忍,道:你已经告诉我很多有用的消息了,但是你确定不需要我再送送你?陆无双但笑不语,我点点头,道:陆姐姐,那我们就此别过。 就在此时,我的枣红马突然纵声长嘶,陆无双回过头来,只见道路转角两个老丐并肩走来,定睛一看,竟是那日与陆无双缠斗许久的韩陈二丐,心下了然,怪不得那三名全真道士能如此迅速地摸到农庄,竟是有丐帮的人通风报信。当下拱手道:两位英雄,我陆家庄与贵帮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二位又何必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交情与我三番两次过不去?韩姓乞丐道:全真教与丐帮速来交好,他们的事我们自然不遗余力。这两个恶丐继续叫嚷着,言语愈发不堪入耳,无奈陆无双身负重伤,此时若动起手来定然万分吃亏。 这时,山脚后蹄声阵阵,拥出一堆人马,仪仗兵勇,声势浩大,原来是一队蒙古官兵,只见铁蹄扬尘,百余名蒙古兵拥着一个官员疾驰而过。那蒙古官员身着锦袍,腰悬弓箭,骑术什精,容貌虽瞧不清楚,纵马大跑时的神态却颇为彪悍。我计上心来,趁韩陈二人注意力被暂时引开,我左足一点,飞身跃上韩姓乞丐的驴子,同时左手弹出,一根玉蜂针射进了陈姓乞丐所乘驴子的脑袋,这一下变声不测,韩陈二人同时惊喝,姓韩的大怒,噗的一掌拍出,将自己的坐骑打了个脑浆迸裂,我纵身离鞍,大叫:陆姐姐,快走!陆无双立即纵马疾驰,我反手一拽缰绳,也跃了上去。陈姓乞丐□□的驴子脑袋里中了玉蜂针,突然发狂,猛地向自己主人咬去,二人无可奈何,用力勒缰,丝毫不见起效,只好一掌拍死,而此时我们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不上了。 第19章 我们纵马狂奔一阵,回头见丐帮人不再追来,陆无双道:鹦哥儿,我胸口疼得很,抵不住了!我跃下马背,附耳在地上倾听,并无追骑啼声,道:那就慢慢走罢。 陆无双叹了口气,道:这下你被他们记住相貌,为我所拖累,你怎么救你姐姐?我道:事到如今,我若是放手不管,你日后被追上,岂不只剩下束手就擒的份儿?你放心好了,我姐姐绝对不会让我见死不救的。二人缓行一阵,一直到黄昏,猛听得前面几声马嘶,我喜道:今晚可以借宿一宿了,还能喂马儿一顿饱餐。我催马向前,奔了里许,见一个村子外系着百余匹马,原来是日间所见的那队蒙古骑兵。我道:你待在这儿莫要乱跑,我进村探探情况。翻身下马,走进村去。 只见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灯光,我行至窗下,向内张望,见一个蒙古官员背窗而坐,旁边还站着一个,待了片刻,见那蒙古官员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走动。这人约莫三十来岁,正是日间所见的那锦袍官员,神情举止,气派什大,看来官职不小。我正在思考如何进行下一步时,忽听得那人说道:窗外的朋友,外面天寒地冻,请进来暖暖身罢!这几句汉话说得字正腔圆,我听罢,知行踪暴露,只好慢慢起身,推门而入。室内烛火一阵摇曳,两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我,见我竟然是一个女子,眼中均露出几分吃惊。站着的那个蒙古少年显然更加年轻,也更加英俊挺拔,他向前走了几步,问道:你一个姑娘家,怎的跑到这里玩耍?我听了一阵好笑,竟然是将我认作这村子里的人了。我道:我和朋友被仇家追杀,一路至此,不想这村子里驻扎着官兵。那少年看了眼年纪较大的蒙古官员,说道:你知道我们是蒙古人,你不怕我么?我撇撇嘴,道:起码你们现在没有要我性命的意思,后边那大老虎可是立刻要我命哩!话音刚落,只见坐着的那人抚掌大笑,那少年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他道:喂,你竟连我大哥都能逗笑,本事不小,你怎么独自一人,你朋友呢?我道:她在外头等我消息。那人又看了一眼自己大哥,说了几句蒙古语,我则打量起了墙上挂着的那张大弓,刚觉得有些眼熟,那少年道:那你将你朋友叫进来吧,我给你们安排地方休息。我奇道:你大哥同意了?他笑了笑,先我一步走出门去。 路上,他道:你们汉人初次见面要自我介绍,刚刚太匆忙了,我叫耶律齐,刚才那位是我大哥耶律铸,我们俩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儿子,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妹妹,和你一般可爱,到时候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我对这个热情洋溢的蒙古少年礼貌一笑,说道:你太客气了,我叫燕......鹦哥儿。说完暗吐一口气,差点被这个小话唠带着走。那人还要说什么时,我朝前方挥了挥手,道:陆姐姐,你骑马过来吧!陆无双见我旁边站着一个蒙古少年,心存犹豫,我只好对耶律齐道:你在这等我一下。 我跑过去,陆无双问道:那蒙古人是谁?怎么他竟然与你并肩而行?我简单将方才的奇遇解释清楚,陆无双还是半信半疑,问道:万一他是设计好要骗我们,怎么办?你也说了,刚才这人和他大哥说的可是蒙语。我听了,不禁责怪自己大意,果然是初涉江湖,很多事情都过于轻信于人了。我回过头,那耶律齐见我看他,朝我微微一笑,我说道:那,那咱们跑吧!陆无双噗嗤一笑,说道:平日里见你机灵,这会儿偏又来犯糊涂,那人明显会武功,你带着我这么一个拖油瓶,哪里是他的对手?我忧郁道:那如何是好。陆无双叹了口气,我刚才只是假设而已,事到如今,骑虎难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他真的有心搭救,那是咱们的运气。我点点头,道:那咱们走罢。我俩嘀咕了好一阵,那耶律齐倒也不恼,见我们过来,反而好脾气一笑。我看了暗暗摇头,心道:蒙古人里也有夯货的么? 一路上甚为轻松,那耶律齐自称是丞相之子,但浑身一丝骄纵之气也无,为人随和爽朗,他带领部下为我们安排好住处便告辞,道:我不打扰了,看得出你朋友身上有伤,你们早点歇息,明天我叫我妹妹来带你们去吃饭。我谢过他,便将门反锁了起来。 陆无双道:看不出,这个蒙古少年竟如此侠义心肠,方才是我带着门户之见先入为主了。我嘿嘿一笑,道:谁还没有走眼的时候,陆姐姐你先歇息吧。陆无双奇道:那你呢?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自然还要为咱们做点保险之举。我自幼擅长布置陷阱捕捉野物,如今我找了几样现成的工具,简单将房门口布置一番,这样只要有人闯入,我便能即刻发觉。做完这些,我方安心入眠。 次日,一大清早,睡梦中隐约听到敲门声,我睁开眼,昨晚睡得太沉,也不知那陷阱......正想着,门外人推门而入,我心叫糟糕,果然,门口传来了茶碗摔碎的声音,外加少女的一声轻呼,我披衣起身,只见一个蒙古少女正狼狈不堪地站立在门口,朱红色上衣,孔雀蓝马裤,腰间挂着一根马鞭,一见我,便向我这边走来,她的汉话显然不如耶律齐,你这人......怎么回事?茶杯子怎么可以,这样放呢? 她说话的时候,束发金环上的铃铛轻轻响着,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不太流利的汉话,那林中小鹿般的黑瞳仁儿则写满了不解与嗔怪。我点点头,表示我知道自己做错了,随后真诚地拉起她的手,说道:你一定就是耶律齐大哥的妹妹罢!闻名不如见面,你的美貌果真如同天上的月亮,叫人远远地望着便已然入迷。这些话都是从我平日看的话本子上学来的,听闻西域人经常拿太阳月亮来类比少女的美貌,虽然这耶律燕并非西域人,但我想大概总是错不了的,果然,那少女听了羞涩地缩回手,侧对着我,说道:哪里哪里,你们中原人,秀美。身后轻笑一声,我扭过头去,陆无双正倚着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见自己奉承人被看到,我脸一红,拉着耶律燕就先出门了。 第17章 鹦哥儿,你也会射箭骑马?路过马房,耶律燕指着我的枣红马问道。我点点头,说道:会啊,你刚才看到我房里的那张弓没有?那是我阿爹留给我的,我平时就用它来打猎。耶律燕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那是一张很漂亮的大弓,我大哥,才会用那种弓打猎呢。我听了,突然想起昨晚的事,道:你大哥那张弓?怎么,只有蒙古大官才能用那种弓箭么? 耶律燕摇摇头,又点点头,见我困惑不已,便道:那种弓原料极其珍贵,造价很大,只有我哥哥那样的级别才能......我笑道:造价很大?耶律燕不知自己的汉话哪里有问题,点点头:是啊,我不骗你的!我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待又要问时,耶律燕道:就是这里,我们进去吧。 早餐很丰盛,是地道的蒙古食物,马奶酒,奶酪,奶豆腐,酥油茶,手抓羊肉,此时正值寒冬腊月,热乎乎地吃了这些食物,我只觉得自己浑身使不完的力气。蒙古人生性豪爽,见我对他们的食物赞不绝口,一个个都显得很高兴,耶律齐则愈发热情地给我盛饭。陆无双则在一旁愁眉苦脸,我奇道:陆姐姐,这饭不合你口味么?陆无双道:没有,我只是......我只是不太饿。我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突然悟到她一定是碍于情面才这样说的。我暗骂了自己一句,就算不合口味人家也不会在这种场合承认啊。想及此处,我推开碗,道:谢谢你们的款待,我吃的很好啦。耶律燕道:我们一会儿要去打猎,你去么?我听了,喜道:好啊,我这就去取弓,你等等我。 我们回到小院中,陆无双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将早晨仅吃的一点饭食都吐在了树下,我急忙回去盛水帮她漱口,她苦着脸问我道:鹦哥儿,你吃了那......那蒙古食物,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么?我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陆姐姐,我从小就在山里跑,可能对这些东西比较习惯吧。陆无双将信将疑地嗯了声,道:我回去先休息了,你同他们兄妹去罢,注意安全。 安顿好陆无双,我提着弓去找耶律齐兄妹,只见两人正在争执什么,耶律燕一见是我,便急忙道:鹦哥儿,我和二哥说你也有那种弓,他不信,你给他看!耶律齐将弓放在手里,掂了又掂,看了又看,奇道:你父亲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猎手吧!我脑海中突然回忆起阿爹生前的那番醉酒之言,以及李莫愁那天问我话时,师姐忙不迭的冷喝声,心中咯噔一下,我看着两人,摆出一副自然如此的表情,说道:是啊,他的箭术非常了得,只可惜他四年前去世啦。耶律燕遗憾地道:那太麻烦了。耶律齐咳嗽了一声,纠正道:小妹,你这时候应该说太遗憾了。耶律燕吐了吐舌头,赧然道:汉话,太麻烦啦,鹦哥儿要是会蒙语就好了。随即问我,鹦哥儿,我教你说我们的话好吗?我点点头:当然好啦。耶律齐道:鹦哥儿,你别理她,这家伙一点耐心也没有......耶律燕气呼呼地反驳,我听着这兄妹二人的对话,越来越觉得这一趟行程格外丰富多彩,等我见了师姐,一定要给她好好讲讲。想起师姐,我心中顿时愁云四起,这一下,可是离赤霞庄越来越远了。 第20章 一旦有了心事,我举止便又较往日懒散几分,耶律齐兄妹见我闷闷不乐,还以为是因为刚刚提起了我阿爹,引得我如此惆怅,便不再勉强,及至正午,我们载着一只野鹿,五只野兔回去了,我想起陆无双早上食欲不振的样子,热情道:今天我给你们做中原美食吧?地道的中原美食,怎么样?一路下来,我与他们交谈渐多,耶律燕和我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两兄妹对我的主动请缨欣然点头。 当天我用逮到的猎物做了一锅极其鲜美的炖肉,之后又问厨娘借了几只鸡蛋,将鸡蛋打匀,加水蒸上,这时耶律燕来到厨房,好奇道:鹦哥儿,你这是在做什么饭?我故作神秘一笑,道:鸡蛋羹,你吃过么?见耶律燕摇摇头,我得意道: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马上就出锅了,我保证你喜欢!耶律燕将信将疑道:真的有这么好吃么?我道:那当然,我以前和师姐在墓......山里的时候,只要我犯错惹她生气,我就会做这个赔罪,后来就愈发得心应手了。耶律燕笑道:那你姐姐还真是好脾气,若是我二哥惹我生气,我定要他赔一千个不是,外加各种好处才肯搭理他。我心头滚过一阵温暖,若有所思道:是了,我姐姐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虽然她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样子,每次我惹她生气打我的时候,她打到中间就舍不得再下重手了。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心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师姐呢?耶律燕见我神游天际,突然拍着我的背,道:你看,锅子冒白汽了,不要紧吧?我忍笑道:这说明水烧开了,你且等着,这就要出锅了。我掀开木盖,一股鸡蛋的清香扑鼻而来,这鸡蛋已被我加了葱丝、砂糖以及些许香油调味,因此没有了丝毫的腥味,见这几碗鸡蛋羹微微泛黄,表面丝滑无比,我笑道:成了,来,你尝尝味道如何? 耶律燕用调羹舀了一勺,吹了吹热气放入口中,她的表情一亮,喜道:这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鸡蛋了,鹦哥儿,你可真厉害!我脸一红,道:哪里哪里。中午四个人在小院吃饭,其余三人用我做的炊饼蘸着炖肉里的肉汁,吃着蛋羹,对我的厨艺赞不绝口。 几日过去,我和这对兄妹越来越熟,耶律燕好奇心极重,这日竟然对陆无双的弯刀有了兴趣,非要和她请教那弯刀刀法,陆无双被缠得没法儿,只好答应晚上可以教她,耶律齐见两人在院中,一个人指点,另一个人运刀,便顺势问我:鹦哥儿,你除了打猎骑马,是否也如陆姑娘一般懂武功呢?我把手里的奶酪一放,谦虚道:倒也不是很了解,我只不过懂一点子的轻功,剑呢,也不太精通,不然也不会被仇家追着跑不是?不过......耶律齐道:不过什么?我嘿嘿一笑,指指屋顶道:不过我听觉还是很不错的,比如我现在就知道有位梁上君子正在某处窥伺咱们呢!耶律燕此时回过头道:鹦哥儿,哪里有客人?我道:不是这里,在那边两间屋子之外。耶律燕更加不信,笑了笑又开始练刀了。 耶律齐扯了扯我袖子,低声道:此话当真?我一指西面,耶律齐抬起头望去,果见两间屋子外的屋顶上黑黝黝的伏着个人影。此时正当乌云蔽月,若非凝神观看,还真难以察觉,耶律齐佩服道:你耳朵可真厉害!一言方毕,那黑衣人突然长身而起,在屋顶开始飞奔。耶律齐看着那黑衣人的方向,叫道:不好!那边是爹爹住的地方!我看这女子身法奇快,耶律齐的父亲只怕是性命难保。待我们赶去时,只见耶律铸提着一张板凳,前支后格,正与那黑衣人斗得难解难分,那黑衣女子刀法狠辣,手中柳叶刀锋利异常,连砍数刀,已将板凳的四只脚砍去。耶律铸眼见不支,叫道:爹爹,快避开!随即纵声大叫:来人呐!那黑衣少女忽的飞起一腿,耶律铸猝不及防,正中腰间,翻身倒地,那黑衣少女抢上一步,举刀向耶律楚材头顶劈落。 我暗道:不好!手中扣起早已备好的玉蜂针,正要往黑衣人手腕射去,耶律齐斜身侧进,右手连发三掌,只见他左手插在腰间,始终不动,右手一伸一缩,也不移动脚步,随手应付那黑衣人的单刀,招术精妙,而时刻部位拿捏之准,更是不凡,我越瞧越眼熟,竟像是全真派的武功。这样猜测着,心顿时就冷了下来,原来这些日子我都在与杀母仇家相处么?这时耶律齐右手忽的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给他夺了过去。 众人见此,随即哄堂大笑,那黑衣人面巾被揭下,竟是一个娇媚动人的少女。那少女神情沮丧,呆立不动,耶律齐缓步退开,道: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那少女听了,脸色惨白,耶律燕此时踏上两步,道:完颜萍,我们一再饶你,你始终苦苦相逼,难道到了今日还不死心么?完颜萍看着耶律齐递来的柳叶刀,右手指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帮着蒙古人,害死我爹妈,今生我是无法报仇了,咱们到阴间再算账吧!话音一落,左手横刀就往自己脖子抹去。 我听她说这番话时眼神凄楚,一颗心砰的一跳,心口一痛,失声道:师姐!手中玉蜂针登时朝她柳叶刀飞去。只听得叮的一声,玉蜂针直直穿透刀背,刀偏离方向,耶律齐抢上几步,随手点了她手臂上的穴道,电光火石之间,刀已落入耶律齐之手。 其时室内众人齐声欢呼,我见危情已去,便同陆无双悄悄退了出来。陆无双走在我身旁,我刚刚的一声师姐没人在意,可她却将方才全部过程瞧得一清二楚,低声问道:鹦哥儿,你到底是谁?又是如何学得这古墓派玉蜂针的?我道:陆姐姐,我......我确实不是有意一再瞒你的,只是我开始很怕你是李莫愁派来骗我的。陆无双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这一番寻亲之路,孤身一人,你对我有防范之心,我很是理解。我道:当初李莫愁寻上活死人墓,仗着武功高强,将我打伤,以我的性命要挟我师姐为她将全部的《玉女心经》默写出来,我......我......陆无双道:我只道我们这一派都是些我师父那种阴险孤僻之人,没成想......说着,我们相视彼此,竟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无双道:现在你该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么?我道:陆姐姐,我叫燕凌川。其实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若是喜欢,叫什么不可以呢?她见我这话甚是离奇,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我乘机问道:陆姐姐,你可看出耶律齐的武功路数么?陆无双沉吟道:我爹爹从前在庄子里招待过全真教的道士,我今日看他招术,竟有些像是全真派武功。见我的猜想被印证,我顿时沉默不语。陆无双道:怎么?有什么问题么?我冷哼一声,道:问题?问题可是大了去了。 陆无双听我说完,道:原来你同全真教还有这些过节。我道:事到如今,我看这里我也待不得了,陆姐姐,你就继续跟着他们南下,有蒙古人的掩护,那些人不会发现你的,恕我无法相送了。陆无双急道:你要走也不在这一时啊!我甩开她的手,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陆姐姐,你应当理解我的!陆无双脸色一白,黯然道:是,是,我又怎能不晓得这种痛苦呢?我道:陆姐姐,我不是有意要......陆无双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转身进屋,片刻后拿着包袱和弓箭走出,说道:我如今伤势已愈,至于这军营呢,我也不想呆了,今夜咱们就在此分别罢!我见她心意已决,朗声道:好,那咱们就来一个不告而别,反正今后也是不会再与蒙古人打交道了,也不需怕得罪他们,走罢! 谁知,就在我们二人刚分开不久,我牵马行至村外路口时,便看到今日那行刺的女子也牵着马走在河边,只见她步伐凌乱,整个人神思恍惚,我好奇地驱马过去,见是我,她凄凉一笑,道:朋友,你今日又是何必救我呢?我好心救她,竟没想她依旧执迷不悟,我冷笑一声,道:你这人真是好没志气!她蓦地回头,愠道:我怎的没志气了?我道:那耶律齐武功高于你,那不错,可是天下武功,你怎知就没有能赢得过他的一种?你不过是暂且不及旁人,掌法正好被他的武功克制,敌不过他理所当然,可你只要另寻出路,何愁找不到呢?她本来满腔怨怒,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道:你到底是谁?我道:跟你一般,也是伤心之人。她听完更是一怔,见我语气并无打趣之意,又问:我叫完颜萍,敢问阁下大名?我不答,继续道:耶律齐自以为只用右手就算本领里,其实要夺人之刀,点人穴道,一只手也不用又有何难?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得耶律齐双手齐用,我现下和你试几招如何?完颜萍道:你有什么妖法?一口气便能将我吹倒么?我道:你只管用刀砍我。完颜萍听我如此大言不惭,道:阁下如此了得,那便恕我无礼了。 第21章 完颜萍将一路刀法施展开来,掌中夹刀,愈出愈快。我道:你掌法凌厉,好过刀法。耶律齐说这是铁掌功夫,是不是?完颜萍点点头,出手更加狠辣。我却在掌影刀锋间飘舞来去。完颜萍单刀铁掌,一套刀法使了大半,这时我喝道:小心啦,三招之内,我夺你刀。完颜萍此时对我已不再存疑,但说要在三招之内夺去自己兵刃,却仍不信,不由自主的将刀柄握得更加紧了,说道:你夺啊!横刀使一招云横秦岭,向我头颈削去。我一低头,从刀底下钻过,侧过头来,额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弯曲池穴。完颜萍手臂酸软,手指无力。我仰头张口,咬住刀背,轻轻巧巧的便夺过刀子,跟着头一侧,刀柄撞在她胁下,已点中了穴道。我抬头松齿,向上甩去,柳叶刀飞了上去,说道:怎么样,服了么?说了这六个字,那刀落将下来,我张口咬住,笑嘻嘻的瞧着她。完颜萍又惊又喜,点了点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过,你既然不肯说自己的姓名,那也罢了,你对我总是一番好意。 我见她秋波流转,神色楚楚,不由得心下一软,道:我叫燕凌川,我是汉人,不是蒙古人。完颜萍道:那你为何与他们混在一处?我道:我阿爹娘亲都死啦,我,我......说着心情一阵激荡,我本告诫过自己,再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哭了,谁知此时遇到完颜萍,想到往日种种,眼泪竟越来越多。完颜萍听我说到这里,心里一酸,眼泪亦是夺眶而出,她从怀里抽出一块手帕递给我,我拿到脸上拭抹,强笑道:完颜姑娘,我瞧我倒是把你给惹哭了。完颜萍道:燕姑娘,你今年几岁了?我道:刚过十六。完颜萍道:我十八岁了,如若不嫌,我叫你一声妹子得了。我道:那我就称呼你完颜姐姐,你看可好?我见她点头,心里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她又问道:那是谁养大你的?我道:我十二岁那年遇见我师姐,然后蒙她传我武艺,将我抚养成人。 完颜萍听完,愣了一阵,又柔声问道:那你怎么会穿着蒙古人的衣服?我道:我的朋友遭仇家追杀,我们迫于无奈,只好找了这样的庇护之所。完颜萍道:你这是与狼同行,胆子也忒大!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听完,握着我的手,道: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倘若我爹爹在世,你想要什么,我爹爹都能给你。现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还说什么?完颜萍容色清秀,身材削瘦,月色之下,她的盈盈眼波竟与我师姐小龙女极为相似。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只见她妙目流波,忽而将她的黑衣幻想成白衣,将她瘦瘦的瓜子脸幻想成为师姐清丽绝俗的容貌,想起那日淘气时将师姐从温泉池边一把拽下,惹得师姐动怒,我专注地瞧着,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依恋的种种表情。完颜萍见我如此看她,不禁一怔,我突然甩开她的手,跃起身来,完颜萍给我吓了一跳,待要问我时,我挥起马鞭,扬长而去。 第18章 我心中极为混乱,眼前晃来晃去是师姐的眼波,她高兴时,发呆时,生气时,甚至最后与我分别时的一瞥......那些时日,我尚是个混沌未凿的少女,对心中这种奇怪的感觉甚是不解,以至于做出各种可笑之举惹得师姐或生气,或无奈。我对师姐素来尊敬,她既是我的老师,也替代了我的母亲,亦是我的姐姐,以致我始终不明白这感觉缘何而来,但是自下山以来,与陆无双共处多日,后又与完颜萍双手相握,蓦地心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我对师姐升起的种种奇怪之感,方始领会,这样想通,随即而来的感觉却让我如坠冰窖:我与师姐均为女子,又如何...... 我发狂般驱打着马儿,在夜色里狂奔,不知行了多久,我跳下马来,见前面是一片树林,便牵了马随意找到一棵树,就毫不在意倒在地上,此时夜色已深,黑暗中我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懒得挪动,想是什么野物在夜间潜行,倏然间,一张女孩子的脸凑到我眼前,我迷茫失神,浑浑噩噩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就如同师姐平日里瞧着我的眼神一般无二,既温柔怜爱,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当即拉住了她的手,央求道:师姐,师姐你回来了?你别走开了不理我,我怕。 那人影微微一挣,我便又叫,唉声道:师姐,你生我的气了,小川保证以后都听你的话,师姐......那人的手抚上我的面颊,柔声道:我不是你的师姐。我依旧不放开她的手,她目光温柔可亲,我只盯着黑暗中这双炯炯生光的清眸,不住哀求:是的,是的,师姐......你莫要再撇下小川,我在这世上就剩你一个亲人啦!说着,呜呜哭着抱住了她的手臂。那人挣扎不得,只好任由我搂着,我一阵清醒一阵迷糊,脑海中只担心师姐因我对她生出那不该有的感情而恼我,继而弃我而去,全身也一阵冷似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我嗅着一阵馨香悠悠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张竹榻之上,身上盖着薄被,转头见床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对着竹榻,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背影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再看四周时,只见竹林轻舍,床板木凳皆系绿竹所制,四壁萧然,却清幽绝俗,甚为雅致,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 我只记得我在河边偶遇完颜萍,然后我抛下她开始纵马狂奔,隐约在树林中遇见一人,随后那人为我牵马护行。此刻想来,依稀记得眼前这少女的背影。我无力地靠着竹榻,只觉脑海中又一阵天旋地转。你发烧了,还是躺下罢。我道:姊姊,谢谢你救我性命,还将我带了回来。那少女停笔不写,却不回头,柔声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只是回家,路过而已,你那时神志不清,拉着我不放,我只好将你捡回来了。我羞愧道:那......我没有说些胡话吓到你吧?那人摇摇头:胡话倒是没有,只是你将我认作了你师姐,央求我不要生你的气。 我赧然道:我昨夜发烧了,姊姊你莫要与我一般计较。这时,那少女转过头,我眼中映入一张可怖的丑脸,我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人奇道:你不怕我,却反而笑,这是何意?我道:姊姊,你这面具还是摘了罢。那人说道:你怎知这不是我的真面目?我道:我娘亲生前就喜欢戴一张这样的面具吓唬人,我都习惯了,而且......我故意止住不说,那人果然追问道:而且什么?我嘻嘻一笑:而且我知道,面具下的姊姊定然是一个大美人儿!那人啐道:小小年纪,就知道美丑的么?你不怕我真面目比这面具还要丑?我道:我当然知道啦,就比如我师姐......说着,我的心蓦地一痛,眼泪就要掉下来。那人走近,关切道:怎么,头还是很晕么?我摇摇头,道:没事,没事。那人起身,道:饭做好了,你若是饿了,就随我来吧。她说了这几句话,就离开了竹舍,我蹬起靴子跟了上去。 早饭很简单,三个馒头,一碟小菜,两碗稀饭外加两只鸡蛋,我却吃的格外香甜,道:姊姊,你贵姓?少女道:我姓程,单名一个英字。我了然道:原来是程英姊姊,东晋陶潜有《桃花源记》,里面一句落英缤纷甚是美极,姊姊,你就将面具摘了可好?程英姊姊道:你别问这个问那个了,赶紧吃了饭,安安静静地躺着,不要胡思乱想,你的病就好得快些。我道:好吧,其实我也是明知故问,你戴着面具,定然是不愿意让我看到你真面目的。程英姊姊叹道:我相貌平平,还是莫要惹你笑了。我道:不对,不对,那是你戴着□□!她道:要是我像你师姐一般好看,我干什么要戴着面具?我听她称赞师姐,欢喜道:你怎知我师姐好看?姊姊你见过我师姐么?她道:我没有见过,但是你这么想念她,她自然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我叹道:我想念师姐,并非是因为她的美貌,只是为了她待我好,哪怕我师姐面目可憎可怖,我也一般怀念,不过......你要是见了她,定会赞她。她笑笑,继续低头吃饭了。 我从小身体强健,这次生病实在意料之外,我在床上躺不住,见程英姊姊外出,我溜下床拿上弓箭,马儿一见是我,急切地跺着蹄子,喷着鼻息,我走上前去,抚摸着它的脖子与它亲昵了一会儿,待要出门,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其中一个女子语气急切道:表姊,你确定真的是她么?另一人道:是与不是,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这两个人的声音都极为熟悉,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我见两个妙龄女子推门而入,一个自然是程英姊姊,另一个居然是陆无双。 第22章 两人见我立在院中,自然也是吃了一惊,陆无双道:小川,我表姊说你发高烧了,你不在床上躺着,怎么跑出来了?手里还拿着弓,这是又想出去玩了?比她们更吃惊的却是我,我眼前这名少女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微现腼腆,虽不及我师姐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我向着程英道:程英姊姊,你果然长得十分美丽,这般藏起来,这真是暴殄天物了。程英听了,脸色一红,倒是陆无双又道:喂,我问你话呢! 我啊一声,转向她,说道:陆姐姐,我已经好啦!原来你们竟然是表姊妹啊!陆无双道:我也是奇呢,表姊外出寻我,怎么偏就是她捡到你了。说着咯咯笑起来。气氛一缓和,我们三人进屋坐下,程英道:你救了无双,我带你回来,这也是缘分吧。原来程英姊姊当日同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寞,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便带在了身边。程英姊姊服侍得他体贴入微,黄药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姊姊心细似发,小处留心,也是学到了黄药师不少本领。她今年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那日她见一村子里驻扎蒙古军队,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便绕离此处去了另一个小镇,结果恰巧遇上了要南下寻亲的表妹陆无双,两人自是一阵感慨伤怀。 陆无双道:好啊你,你昨晚怎么一见我表姊,就服服帖帖的,连名字都告诉她了,跟我却偏要绕来绕去的骗人。我吐了吐舌头,陆无双挑眉道:慢慢再与你算账。随即又问,小川,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道:自然是去赤霞庄找我师姐了。两人听了一阵沉默,半晌,陆无双开口道:小川,你也说过,连你师姐都不是李莫愁的对手,你这样去,不是无辜送命么?我眼睛一红,道:可是我不能没有师姐!两人对视一眼,又望向我,程英柔声道:小川,我们都知道,你很在意师姐,她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可是......见我眼泪落下,她止住了话语。 我道:我知道两位姊姊都是好意,但是对于这件事,我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师姐是我的亲人,我们答允了我娘要照顾彼此一生一世的。我绝不会舍弃师姐而独自苟活于世的。见我心意已决,陆无双不再劝阻,她叹息道:小川,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对你师姐......程英一把按住了她的手,示意不宜再说,陆无双沉默下来,一双眼睛忧郁地瞧着我。我心里咯噔一下,猜到陆无双要问什么,只好强笑一声,不再言语。 中午的菜肴也极为朴素,青菜豆腐,鸡蛋煎鱼,外加热腾腾的白米饭,但都烹制得鲜美可口,白米饭粒粒晶莹,我一口气吃了满满一大碗,连声称赞程英姊姊的手艺,程英姊姊浅浅一笑,陆无双道:别拍马屁了,我表姊不是耶律燕,她可不吃你这一套。气得我直瞪眼瞧她。饭后我被陆无双按着躺到床上,我不服,又要起来,于是她就挠我的痒痒,程英笑着看我们胡闹嬉笑作一团,气氛格外融洽。我其实饭后确实有午觉习惯,从前师姐每日天不亮就喊我起来练功,我中午支持不住,只好溜进娘的卧房去偷眯一会儿。我们俩玩闹的倦了,都倒在竹榻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中,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从小窗中送了进来。 我在古墓之中,有时师姐抚琴,我便伴在一旁,听师姐述说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我睁开眼听了一会儿,辨出萧中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却是一曲《淇奥》,这首曲子文雅平和,我听过几遍,也并不喜爱。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总是头上五句,或高或低,忽徐忽急,始终是这五句的变化,颇有几分惆怅滋味。诗三百里《淇奥》有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她又吹了一会儿,慢慢停了,叹了口气,我惴惴不安,生怕开口勾起她更深的怅惘之情,便又闭起了眼睛。 第三日时,我的身体完全恢复了过来,脚力不再虚浮,我连声直谢过程英姊妹,我道:陆姐姐要南下,程英姊姊你可要一同前去?见她点点头,我知又到分别之时了,三人都是不舍就此分离,故而这顿早饭吃得索然无味,我帮着陆无双去厨房洗了碗,出来时,只见程英姊姊手中怀抱一套衣衫,正在等我。我呆道:这,这是给我穿的?陆无双从身后走来,朝我脑门敲了一下:明知故问,自然是给你的,你不知道,我表姊为了赶制你这套衣衫,整整两宿没合眼!哼哼,我都没有这样的待遇。程英姊姊浅笑道:我是看与小川分别在即,所以就赶了一些,针脚不比往日,小川你凑合穿吧!我接过感动道:程英姊姊,你待我可真是太好啦! 一抖开这套衣衫,便闻一阵阵凉森森的幽香,湖蓝地窄袖短衣,前后两侧缝的开衩处用了一点秋香色作点缀,短衣外一件浅霜地的对襟长袖小褙子,褙子的领口和前襟都绣着漂亮的银色云纹,长裙颜色淡雅,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颜色,程英姊姊唤做品月,我欢喜极了,一把扑上去抱住她谢了又谢,程英姊姊脸一红,道:别胡闹啦,快穿起来看看,哪里不合身我再帮你改改。我一听,急忙站好,待只剩中衣时,那块羊脂白玉从胸口跃了出来,程英姊姊咦道:好漂亮的一块玉佩,只是这红绳有些旧了。我道:这玉佩原本一对,机缘巧合之下,我与师姐一人得了一半。我简单将那天下山得玉的经过说了一遍,陆无双听完,颤声道:小川,你可知道送玉给别人的意思么?我不解地看着她摇摇头,这时我终于将衣服都穿好,程英姊姊让我转了一圈,点头道:不错,看来我的手艺还没有生疏,这套衣服配你左耳那珊瑚赤的银坠子再好不过。陆无双将狐皮斗篷从我身后一盖,笑道:这样就更暖和啦! 第19章 我一路向东南而去,枣红马知我心切,足下更是卖力飞奔,半日之后,我已过了商州,赶到了武关,这个镇子规模颇大,我在一家酒楼上拣了个座位,坐下用饭。吃到一半,门帷掀开,进来了一男两女,正是耶律齐兄妹和完颜萍。他们显然也看见了我,耶律齐更是神色激动,他大步走来,道:鹦哥儿,你没事吧?你那晚不辞而别,完颜姑娘担心你的安危,回去告诉了我,我们很担心你,便约着一起出来寻你,那晚发生什么了?我神色颇为冷淡,道:耶律公子,多谢挂念,我好得很,现在你们可以安心离开了。 耶律燕道:我们那里得罪你了?我还没有问你为什么用个假名字糊弄我呢!我道:令兄用的,可是全真教武功?耶律燕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道:倒也不是不可以这样说,只是,我二哥从未上终南山拜师学艺,他的本事全拜老顽童周伯通所授。出来多日,渐渐听得了江湖上的奇人异士,这周伯通便是其中一位,我冷冷道:难道他不是全真教派门人?耶律齐道:鹦哥儿,我不知道你与全真教有什么矛盾,可我的武功是我师父自愿传授,并非我刻意求学啊。完颜萍道:小川,老顽童早已离开全真教多年做了闲云野鹤,他从未参与教派内部管理,况且他只是在云游途中,玩心大起教了耶律齐几招功夫,倒也并不算是...... 我停箸叹道:我知你们所言不虚,可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缘起缘落,你们又何必挂念我这么个无足轻重之人?更何况......耶律齐急道:鹦哥儿,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道:你们可知武林中一个叫赤练仙子的人物?我此番就是去找她的。完颜萍惊道:是她?我点点头:她带走了我师姐,我一定要去赤霞庄的,你们同我一起是很危险的。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嘈杂,我们转头看去,只见两名乞丐捧着碗四处行乞,店小二正在不耐烦地将他们往外赶,他们这时转到了我们这一桌,我刚要给他们几枚铜钱,只见两人交头接耳,随后立即遁去。我暗叫不好,这极有可能是丐帮派来找陆无双和我的探子,当即便将饭钱放在桌上起身要走。耶律齐三人见我神色有异,知我遇上了麻烦,便要同我一起走,好有个照应。就在我们待要离去时,去路被四人挡住,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那日围困陆无双的四个仇家。韩陈二丐一见我,立即向我攻来,我抽出长剑迎敌,十余招过后,已斗得难解难分。 耶律齐兄妹对付着全真教的两个道士,完颜萍与我则联手对付丐帮的人,耶律齐左手捏着剑诀,左足踏开,一招定阳针向上斜刺,正是正宗的全真教剑法。那全真道士见耶律齐一个蒙古少年居然以全真武功对付他们,均惊惑不已,这样一犹豫,便落了下风,耶律齐出招神完气足,劲、功、式、力,无不恰到好处,看来平平无奇,但要练到这般没半点瑕疵,天资稍差之人积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够。我与师姐也修习过全真剑法,但是这招定阳针无论如何使不到如此凝瑞厚重。 第23章 这时酒楼上凳翻桌歪,碗碎碟破,终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斗到酣处,二丐招数又变,韩姓乞丐手中锁链发出一股劲风,迫得我们二人站立不定,霎时之间,我与完颜萍迭遇险招。耶律齐此时已将全真道士制服,耶律燕看守着二人,他便前来助战,刚拆得三招,完颜萍左腿给铁链扫中,登时踉跄跌出,腰间撞上桌子,才不至摔倒。我与耶律齐并肩作战,抵挡二丐的凌厉招数,接着耶律燕扶着完颜萍也退下楼去,我冲耶律齐道:耶律齐,这里手脚施展不开,咱们下楼打罢。我想到人多之处,就可乘机溜走。耶律齐道:好!我们并肩从楼梯一步步退下。二丐步步紧逼,想来是那日我带走陆无双令他们颜面大失,决心今日找回场子,一心一意要擒了我,跟着追杀下楼。 四人各出全力,自酒楼斗到街心,又自大街斗到荒野,二丐见始终没有陆无双的身影,更加放下心来,全力施展,我的实战经验较之于韩陈二人还是稍稍差了些,战到此时,我已气喘吁吁,照这样下去,不到半个时辰,或许就要落败。 正激斗间,正激斗间,忽听得空中几声唳鸣,声音清亮,两头大雕往这边疾扑下来,四翅鼓风,只带得满地灰沙飞扬,声势惊人。双雕倏左倏右,上下翻飞,不住向我们这边翅扑喙啄。耶律齐瞧得好生诡异,双雕见难以取胜,再次疾飞而上。耶律齐正要猱身抢攻,忽听东南方马蹄声响,一乘马急驰而至。那马脚步迅捷无比,甫闻蹄声,便已奔到跟前,身长腿高,遍体红毛,神骏非凡。在场众人都是一惊:这马怎地如此快法?马上骑着个红衣少女,连人带马,宛如一块大火炭般扑将过来,只她一张雪白的脸庞才不是红色,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只见她一勒马缰,红马倏地立住。这马在急奔之中说定便定,既不人立,复不嘶鸣,神定气闲。 我自幼在山中牧场长大,骏马不知见过多少,但如此英物却从所未见,更是惊讶。她向双雕看了片刻,又向我们这边瞥了一眼,眼光扫到我的脸上时,不由得双蛾微蹙,神色间颇为不屑。只听那少女喝道:雕儿,速速回去!空中两只大雕听的指令,振翅疾呼,随即无影无踪。忽而又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一马驰来。这匹马通体纯黑,也是良种,但与这少女的红马相形之下,可就差了一些。马上骑着一个少年男子,身着青衫。那人立即下马,向我跑来,道:小川,是你吗?说着挡在我与二丐之间,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杨过。只是我与杨过多年不见,偶尔想到他时,总会想起那年不愉快的回忆,是以这个人已渐渐被我刻意淡忘,那知此时已长成一个剑眉星目的美少年。 他一阵急驰之后,额头微微见汗,看我时神情更是显而易见的紧张。那红衣少女道:师兄,你认得这个人?杨过点点头道:芙妹,这就是我在家经常与你提起的燕凌川燕姑娘,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杨过。那少女冷哼一声,转过头抚摸着红马,不再言语。那韩陈二人见到这两人,急忙上前,对着红衣少女道:大小姐,你怎么来了?少女道:爹爹和妈妈在陆家庄开英雄大会,我无聊嘛,就让师兄带我出来玩,哪知雕儿见这边有打斗的动静,就向这边飞来,我只好跟着过来了,韩长老,陈长老,你们又为何在这里与他们相斗?韩陈二人待要说时,杨过出来解围道: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两位长老,现在英雄大会召开在即,我师父师娘都在陆家庄静候天下英雄到来,现在事不宜迟,回头我一定会给二位满意的解释,二位看可好?两人哼了一声,拱手告辞。待两人走远,少女不满道:师兄,你做什么要帮一个外人?杨过道:芙妹,我知道小川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你先回去,我随后自然与你会合。少女道:凭他们那点微末本领,也敢与我妈妈手下的人动手,可笑。说完扬长而去。 杨过此时向我们走来,对耶律齐等人做了一揖,道:蒙各位出手,救我朋友于危难之中,桃花岛杨过在此感激不尽。耶律齐摆摆手:那两个人一进酒楼,不分青红皂白就对鹦哥儿动手,我们是朋友,应该的。杨过转过头问道:小川,你怎么惹上了那两个帮中有名的无赖的?我简单将事情前因后果一说,众人顿时了然,纷纷为我打抱不平,何以偏是我承受了这无妄之灾。我苦笑一声,说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在劫难逃罢。一句玩笑话逗得众人一笑,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我道:那少女是谁?也是桃花岛的人? 杨过点点头道:她是我的师妹郭芙,也是郭伯伯的爱女,此番外出,郭伯伯让我陪在她身边,谨防她惹祸。耶律燕道:原来是个千金小姐,怪道呢,爹妈和外公那般能耐,我说怎么好大脾气。杨过无奈一笑,道:其实她本性倒是不坏,就是骄纵了些。我不愿再待下去,吹了声口哨,枣红马应声奔来,杨过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急道:小川,你这是要去哪里?我懒懒道:我去找我师姐,她被李莫愁掳走好久啦! 杨过惊道:龙姑姑竟然在李莫愁的手里?他沉思一番,又道:李莫愁最近在江湖凶名鹊起,小川,你单枪匹马去的话我实在不放心,这样,我先招待你和你的朋友们去英雄大会,那里消息灵通,我定会想方设法为你多多打听些有利的情报,若是实在没有呢,你再起身不迟,到时候我定会禀明师父,陪你同去。耶律燕问道:英雄大会?那是什么?杨过道:丐帮广撒英雄帖召集天下英雄,为了商量抗蒙事宜,陆冠英夫妇与桃花岛私交甚好,便将英雄宴设在了陆家庄。我一听,不禁一阵尴尬,耶律齐兄妹此番外出寻我,为了避人耳目,均穿着一套汉服,加之他们的汉话说得流畅,杨过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倒是耶律齐看出了我的难堪,朗声道:杨兄,我此番外出走得匆忙,未告知家人,既然鹦哥儿已经平安,我们也该回家了,镇中还有一位朋友在等消息,咱们后会有期罢!杨过见他去意已决,便也不多挽留,拱手道:后会有期! 第20章 我与杨过二马齐驱,一路迤逦而行,天色将暮之前,我们来到了大胜关,杨过说这大胜关乃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形式,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杨过引着我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见前面数百株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园,不少腰悬佩剑的人都向庄园里走去。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众庄丁来去侍客,川流不息,一时也瞧不清楚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千宾客也绰绰有余。 我纳罕道:这庄园气派什大,只是不知主人是谁,何以有这等气势?杨过道:庄主姓陆,名上冠下英,他父亲陆乘风老前辈是我师母之父黄药师的弟子,陆庄主的夫人姓程,乃是全真派孙不二道长的弟子。他夫妇二人本居太湖归云庄,后来庄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老先生一怒之下,叫陆庄主携家北上,定居于这大胜关。陆老先生中年病逝,程夫人未嫁时曾遭遇危难,得我师父及丐帮相助,是以对丐帮一直感恩,我师母乃丐帮帮主,陆庄主夫妇富于家财,听闻丐帮有意要召集天下英雄共商大计,便一力承担了此宴会,将英雄宴设在了陆家庄里。 这时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杨过道:庄主夫妇亲自迎客,许是我师父师娘到了,小川,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的师父师娘。我一摆手,道:不用啦,我不过是来打听李莫愁的消息,你快去吧,我就在这儿四处转转。杨过道:那怎么行,自终南山一别,我师父对你的品行赞不绝口,若是他知道你在这儿,必定也会想见一见你的。听得他主动提起那年之事,我有些不快,闷闷道:不必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很自在。 杨过待要说什么时,后面一人道:过儿,你到了怎么不来找我和你师父?我转过头去,只见一对中年夫妇,左边那人正是郭靖郭大侠,数年不见,他的气度更是沉稳,旁边站着的美妇人想来便是他的妻子黄蓉,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夫人是淡紫的绸衫。两人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的红烛,烛光照映,更显得这一群人气度非凡。杨过欢然道:过儿拜见师父,师娘!两人笑着点点头,黄蓉道:听芙儿说你路上遇见了昔日好友,想必就是你身边这位了。杨过道:是啊,这位就是燕凌川姑娘,小川,这两位便是我的师父师娘。我拱手朗声道:郭大侠,黄帮主。郭靖笑道:小川,几年不见,你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黄蓉咳嗽一声,道:靖哥哥,此处不便叙旧。郭靖道:啊,确实如此,过儿,你好好招待小川姑娘,我与你师娘先进去了。 第24章 我与杨过在庄园的后花园里四处走着,杨过不停地与路过豪杰作揖问好,他举手投足之间气宇轩昂,俨然一介翩翩佳公子的风范,引得众人频频侧目。我看了哑然失笑,说道:杨过,他们都在看你呢!杨过却道:非也,非也,小川,他们哪里是看我,分明是在看你,一别四年,你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啦!我道:那也比不过你身边的那位大小姐,她应该很喜欢你吧,我方才看到她的眼睛一直不离你左右。杨过摇摇头,语气颇有几分无奈,说道:芙妹自幼便被家里宠爱有加,我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趁手的玩伴而已。我道:这英雄宴要开多久?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问他们关于李莫愁的事情?杨过道:大概是要开很多天的,我听师娘说,他们要在众多英雄豪杰中推选出一位武林盟主,由他来领导大伙儿一同抗击蒙古敌军。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大厅上筵席已开,武修文跑出来,见到正在后花园湖心亭同我叙旧的杨过,急道:大师兄,师父喊你回去!杨过脸上闪过一丝不快,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便到。我道:你去吧,我正好去喂马。杨过懊恼道:我其实烦透了这种场合,无奈师娘定要我参加,说是我日后接承丐帮帮主之位,一定要广结天下豪杰。我笑道:这不是很好么?从前你那样被全真教臭道士欺负,等你坐上帮主之位,他们的表情一定会异常精彩的。说着,两人哈哈一笑,杨过脸上露出怀念之色,道:小川,你知道么,这些年,我最怀念的还是和你还有孙婆婆,龙姑姑一起在活死人墓的短暂时光,我们一起纵马在后山驰骋,别提多快活了。我待要说时,忽见的假山后闪过一角红衣,笑道:唯有美酒与佳人不可唐突,你快去吧,有些人等的着急了。杨过道:我会帮你问李莫愁的消息的,你在这里等我。 见他走远,我再也呆不住,想来杨过还需要一会儿才能回来,便跑到了马厩里,枣红马见到我,登时绷直绳子,蹄子不住地在地上刨着,我抓了一把花园温室里的嫩草喂它,一边摸着它的鬃毛,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冷哼,这马肮脏潦倒,定是哪里配来的杂种马。话本子翻多的好处之一便是让我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我喂着马,边漫不经心道:郭大小姐的汗血宝马神骏非凡,哪里是我这马儿能比得上的?见我自动退避话锋,郭芙又是一哼,道:那是自然啦,我的汗血宝马可是爹爹从草原带来的神品。我没有接话,一心只想这位千金小姐快些消失。 那郭芙见我不语,道:喂,你和我大师兄很熟么?我道:不熟不熟,不过是他念我娘亲的救命之恩,这才与我说话罢了。郭芙道:听师兄说,你这番出来是要寻你师姐?我点点头。她又问道:你师姐干么不要你?我道:不是师姐不要我,是被李莫愁掳去了。郭芙道:定是你师姐学艺不精,才会被李莫愁得逞。我按下怒火,知道在此不便给杨过惹下麻烦,便道:是啊,我们又没有你这般的好家世,出了事有爹妈给兜着。郭芙听此言刺耳,顿时变了脸,喝道:你说什么,什么惹事?我道:我说自己不中用,大小姐请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这地方熏坏了你。说着,将马牵出,心知这地方兴许是待不得了,我还是凭自己本事去找李莫愁救出师姐罢。 小川!我听出这是杨过的声音,心中暗暗好笑,话本子的戏这下齐活了。果然,郭芙见是杨过,道:师兄,你来做什么?杨过道:这话该是我来问你罢!一会儿不见,你就来这里惹事生非。郭芙怒道:我哪里惹事生非了?我要你陪我走走,你就说娘安排了事情给你做,这个人一来,你就连饭也不吃了。杨过尴尬地望了我一眼,道:那日确实是事务缠身,小川是我多年不见的好友,师父吩咐我好好招待,你也不是没有听见。郭芙道:她明明说了你们不熟,怎么你又说她是你好友?我嘘了口长气,和这种人讲理,果然好累。 杨过不理郭芙,与我并肩走出大门,我一侧头,看见郭芙遥遥跟在身后,杨过早已察觉,却假装没有看见,只对我道:我适才结交到了东海碧玉山庄的楼天望大侠,问到了赤霞庄的具体位置和布局。我喜道:那他有没有说距离此地多远?杨过道:说了,大约有七百里地,他还为我绘制了地图,小川,我随你一起去。我急忙摆手,道:你要是真的为我考虑,就请你把地图给我,人回去吧,别给我找麻烦了,你晓得我最怕麻烦的。杨过眉间划过一丝不快,道:我会和芙妹说清楚的,小川,我......这时我们已来到大门口,突然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接着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磬声,陆冠英叫道:迎接贵客!语声甫歇,大门处前厅已站满了高高矮矮数十人。屋内众人都在欢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微感诧异,我想这大概又是来赴英雄宴的人物,也就不以为意。只见郭靖夫妇也一并出来,他拱手道:霍都王子。霍都拱手回道:郭大侠,让小可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师尊,蒙古圣僧,人人尊称金轮国师,当今大蒙古国皇后封为第一护国大师,我见那个人站在几人中间,身披红袍,极高极瘦,身形犹如竹竿,脑门却微微凹下,便似一只碟子一般。随即又指着另一位脸削身瘦的僧人,道:这一位是我的大师兄达尔巴。郭靖说道:各位远道而来,就请入座喝几杯,说着向门口挥手道:过儿,你来招待贵客。我看着杨过,知道这下走不成了。 我看着众人入座,心想:郭靖夫妇本来在此要和众人商量抵御蒙古南侵,现在来了个蒙古的护国大师,明显是来找茬,不知杨过会如何对付。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来,折扇一挥张开,露出扇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朗声道:我们师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却来赴英雄大宴,老着脸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依小王之见,须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一位矮个壮汉大声道:这话不错。我们已推举了丐帮洪老帮主为群雄盟主,现下正在推举副盟主,阁下有何高见?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鬼魂做盟主,你当我们都是死人么?此言一出,群雄齐声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霍都道:好罢,洪七公倘若未死,就请他出来见见。只见一位丐帮长老将打狗棒高举两下,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见得着么?霍都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师父金轮国师?各位英雄请听了,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轮国师,再没第二人当得。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都已明白这些人的来意,显是得知英雄大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来争盟主之位。倘若金轮国师凭武功夺得盟主,在座众人虽决不会奉他号令,却也削弱了汉人抗拒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她。我料想:今日若不动武,决难善罢,群殴自然必胜,不过难令对方心服。听得黄蓉朗声说道:此间群雄已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个蒙古好汉却横来打岔,要推举一个大家从未闻名、素不相识的什么金轮国师。倘若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国师各显神通,一决雌雄,但他老人家周游天下,到处诛杀蒙古鞑子丶铲除为虎作伥的汉奸,没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来,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后知道了,定感遗憾。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国师都传下了弟子,就由两家弟子代师父们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只怕已算得当世第一,此时纵然是洪七公也未必能强得过他,若与金轮国师的弟子相较,那是胜券在握,决无败理,当下纷纷叫好喝采,声震屋瓦。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得到讯息,纷纷涌来,一时廊下、天井、门边都挤满了人,众人叫好助威。蒙古武人一边人少,声势大大不如。 杨过悄悄在我耳边道:霍都当年在重阳宫与我师父交手,一招即败,他的师兄达尔巴与霍都不过在伯仲之间,就算兄弟两人齐上,多半也敌不过我师父,你等着看好戏吧。 金轮国师道:那么,我们这次就连比三场,不知黄帮主意下如何?他话声重浊,这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黄蓉道:自然是可以,不知大师想比什么?金轮国师闭目沉吟道:素闻大<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文人辈出,武者亦不在少数,不如我们就以两场武比,一场文比定胜负如何?此言一出,众人未觉不妥,纷纷点头,黄蓉道:好,那文比由我来定,武比大师来定可好?金轮国师道:黄帮主文比想比什么?黄蓉沉吟一会儿,道:文比就比书法。金轮国师道:那这武比,其中一场就比赛马上箭术,另一场,就让我们领教一下中原英雄的武功。约定既出,众人都鱼贯而出,来到庄园中一块空地上。 第25章 第21章 金轮国师道:好,霍都,你就下场去,先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划比划。他话声重浊,这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杨过道:我听说金轮国师一直在蒙古朝廷的所在地和林居住,受蒙古国当今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供奉,封为国师,料想凭着自己亲传弟子霍都的武功,在中原定然少有敌手,最多是不敌北丐丶东邪丶西毒等寥寥几个前辈而已,却不知他曾折在我师父手下。霍都答应一声,随即低声道:师父,那洪老儿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只恐难以取胜,莫要堕了师父威风。金轮国师脸一沉,哼了一声,道:难道连人家的徒儿也斗不过?快下去。 霍都什是尴尬,我悄声笑道:看来他输给郭靖大侠之事,一直瞒着自己师父,此刻不敢事到临头才来禀明,他只道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当世无人能与匹敌,只消法驾来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来,那知竟会要自己与郭靖大侠比武。杨过点点头,对啦! 霍都正自焦急,一个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汉子走近身来,凑嘴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霍都一听大喜,站起身来,张开扇子拨了几拨,朗声说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宝,有一套叫做什么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凭这柄扇子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来洪七公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了!杨过初时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并未在意,忽听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轻轻几句话,便将武功最强的郭靖撇在一边,却是谁人献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我见他神色一冷,问道:怎么?你认识那人?杨过怒道:此人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原来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装束,留了蓬蓬松松的满腮大胡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细看,还真认不出来,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我师父武功虽高,却是不会。霍都说这番话,明是指名向自己与鲁有脚挑战。鲁有脚的棒法新学乍练,领会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我师娘出马不可了。 这时,郭靖步出座位,站在席间,朗声道:我洪恩师的打狗棒法,只在遇上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之时才用,只怕阁下这点微末功夫,还不配见识。你这就来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群雄大声喝采。他这么一站,当真是有若渊停岳峙,气势非凡,我不由得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了不起。我看那金轮国师双目本是半张半闭,见郭靖出座站出,亦是闪过一抹吃惊之色。 霍都此时站出,大声道:黄帮主,我是国师的弟子,向洪帮主的成名绝技打狗棒法领教,丐帮中那一位会这棒法的,快快代洪帮主出战,否则的话,大家遵奉我师父为盟主,听从盟主的吩咐便了。丐帮只须向我师认输投诚,弃暗投明,我们蒙古人也可网开一面,宽大为怀,原谅你们的愚昧无知。在场众人喝骂声中,杨过竹棒一摆,大踏步走到席间,道:在下是丐帮的下一任帮主杨过,打狗棒法十成中还学不到一成,原本不该使用。但你定要尝尝给打狗棒痛打一顿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几棒罢。他知黄蓉身子不适,总不能让她涉险。 霍都脸一沉,哼了一声,道:请罢!两个字刚出口,扇子挥动,一阵劲风向杨过迎面扑去,风中竟微带幽香。杨过怕风中有毒,忙侧头避开。霍都扇风挥出,跟着嚓的一声,扇子已摺成一条八寸长的点穴笔,径向对手胁下点去。杨过竹棒扬起,竟不理会他点穴,使缠字诀一绊一挑。这打狗棒法当真巧妙异常,去势全在旁人万难料到之处,霍都轻跃相避,那知竹棒猛然翻转,竟已击中他脚胫。他一个踉跄,跃出三步,才不致跌倒。旁观群雄齐声喝采,呼叫:打中狗儿啦!教你尝一下打狗棒法的味道! 这一下挫折,霍都登时面红过耳,轻飘飘一个转身,左手挥掌击了出去。杨过飞起左脚,竹棒横扫,登时棒影飞舞,变幻无定。我看了不禁赞叹: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虚传!只见霍都打叠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应付。杨过的棒法毕竟未曾学全,数次已可得手,始终功亏一篑。郭靖丶黄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馀招,杨过棒法中的破绽越露越大。黄蓉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皱眉。幸好打狗棒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对方脚胫,霍都心有所忌,不敢过份逼近,否则杨过早已落败。黄蓉见情势不妙,正欲开言叫他下来,杨过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晃,夹头夹脸打在霍都的左边面颊。可是这一棒使得过重,失了轻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下,伸手急带,已将竹棒抓住,当下再没顾虑,腾的一掌,正中杨过胸口,他一口鲜血喷出,向前直摔下去。两名七袋弟子急忙抢上扶下。群雄见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愤怒异常,纷纷喝骂。 第二场朱子柳走到厅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二场,由敝人来向阁下讨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爱好吟诗作对,写字读书,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阁下多多指教。说着深深一揖,从袖里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全是个迂儒模样。 见杨过被丐帮弟子扶着坐到了场外,我无心再看第二场朱子柳的铁笔行书,也悄悄退到了外围。杨过见我过来,愧疚道:小川,我学艺不精,给咱们丢人了。我安慰道:刚刚郭靖大侠不也说了,你新学打狗棒法不到半月,却也能接的霍都这些招数,天赋已经很不错啦,大成不过是时日问题,你安心养伤罢,黄夫人智谋无双,我们且看后面两场比赛。杨过点点头,道:你不看比赛了?我笑道:我对琴棋书画没有半点天赋,师姐也曾想要教我练琴,不过见我兴趣全在骑马射箭、美食烹饪之上,只好作罢,所以我只是粗粗识得几首曲子而已。 杨过道:龙姑姑文武兼美,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位人物。我得意道:那当然啦!杨过道:小川,第三场我听那金轮国师要比的便是骑马射箭,我记得你当年的马术便十分了得,我想这第三场......我连忙摆手,道:事关武林大事,我那点微末技艺哪里能入了眼?这时深后一人问道:小川姑娘,我知道过儿从来不会说些言过其辞的话,既然他这样信任你,你不如出场一试?我一看,竟然是黄夫人过这边来了,杨过道:师娘,朱叔叔可是赢了比赛?黄夫人笑而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杨过脸上现出一抹喜色。我道:黄帮主,中原豪杰高手如云,我如何能够承担如此使命?黄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有所不知,刚才那金轮国师见我们赢了第二场,为了那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场,竟然加了条件,他要参赛者的年龄都不能超过二十五岁,他们那边自然还是霍都,可是我们这边,却是...... 我心下了然,恨恨道:这个轮子生锈的铁轮国师,真是狡猾的紧!黄夫人道:事已至此,过儿受了这般伤势,短时间内是不能再上马了,过儿曾经跟我和你郭伯伯说,你曾经脚踩马镫,站在马背上挽弓射中飞鸟,这般本事,连过儿那两个师弟也是万万不能的。我犹豫道:只是,我没有把握,毕竟我没有见过霍都的马术。黄夫人道:小川,你就试一试罢!我见黄夫人恳切的眼神,心一横,点下了头。 陆家果真财大气粗,庄园后山便是一片广阔草场,我们一行人来到后山,只见草场上已备下了几匹良骏,周围环境清雅整洁,没有藤木一类的植物生长,且像极了终南山的地势,我不禁又多了几份信心。 牵马人将一匹黑马的绳子递给我,我摆了摆手,道:我还是要我的马来比赛,这总可以罢!霍都听得点点头:轻便。我跨上马,听金轮国师说着比赛规则,在一炷香之内,我与霍都须得在后山规定的范围内尽可能的猎得飞禽,且只能射伤,不能取其性命,最后猎得的活物最多者为胜。 我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握着爹爹的那柄长弓,脚下马儿仿佛知道了这一次的不同寻常,蹄子在地下来回地刨着,我安抚道:马儿啊马儿,这一次就全看你的了。喝令一出,霍都立刻像离弦之箭般纵马奔出,我自是不甘落后,为了公平起见,武林众人围在场地的边缘,既能看到我们比赛,亦能够防止一方作弊。这片林子里走兽众多,飞禽却不见踪影,只听得不远处箭矢破空之声,我额头有些冒汗,忽见右边林梢飞过一只鹧鸪,我顿时精神大振,对准射去,又想起规则不许取其性命,便刻意对准了鹧鸪翅膀,一箭破空,鹧鸪从林梢坠下。跟着的那人急忙将鹧鸪拾起,我再次纵马,很快,我射中的数量也渐渐多了起来,不仅鹧鸪,雉鸡,天鹅,甚至打到了两只林莺,马儿全身此时已被汗水打得湿透,我摸了一把脸上汗水,后边跟着的小厮急道:姑娘,您再加把劲儿,我刚才去送鸟儿听到那边已经猎到十三只啦! 第26章 我边纵马边问:那咱们呢?小厮道:十一只。我道:你还跟得上么?小厮道:您尽管跑!我一夹马腹,马儿感应到,向另一边跑去,此刻已近场地外围,空中飞禽被我和霍都一番猛追,大多数都逃往了远处,小厮提醒道:姑娘,一炷香的时间快到啦。我将马儿一把勒住,道:小哥,你过来些。那人不解地走来,我弯下腰一把拉起他的衣袖,敕啦一声,我撕来一块布条儿,那人望着我,看我蒙上双眼,道:姑娘,您这又是唱哪一出儿啊?我手指放在唇边,嘘道:安静!视线受阻,听力陡然增强数倍。 其实这个办法我也是忽然想到的,我跟着阿爹学习箭术时,阿爹就曾如此训练我,只是我刚刚学有小成,阿爹便先我而去了。果不其然,尽管声音很微小,我还是听到了一丝动静,辨清了方位,我勒马右转,马儿重新奔跑起来后,我踩着马镫,站了起来,我丝毫不理会身后众人的一片惊呼,弓上搭起三支箭,忽的射向东南方,只听得箭矢吱呀一声,鸟窝便稳稳被三支箭叉着直往下坠,我足尖轻点马背,用力跃起,左手一把揽住了这鸟窝,定睛一看,窝里有五只嗷嗷待哺的麻雀。飘然落地时,只见众人围了上来,我将鸟窝递给小厮让他快些送去,随后对着黄蓉一拜,道:黄夫人,幸不辱命。 第22章 除了全真教的道士,全厅的人都围在我周围纷纷为我刚才的一箭喝彩,我自小没有受过这般关注,站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还是黄夫人看出了我的窘迫,笑着牵了我的手将我拉出这名利之地,我感激地看着她,她用帕子为我拭汗,说道:小川,今日你为中原武林立下奇功,扬我大宋风采,在场中原豪杰无不因你扬眉吐气,伯母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了。我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恰好懂些马术,如果没有金轮老头儿那年龄限制,今日出彩的不会是我。 我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黄夫人眼中露出赞赏之意,连道三个好字,这时杨过向我们这边走来,道:师娘,小川这次来是为了打探一些关于赤霞庄的消息,好去救龙姑姑,您若是知道些什么......黄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道:你师姐被李莫愁掳走了?我点点头,她沉吟半晌,道:李莫愁这几年在武林中作恶多端,蛮不讲理,众人皆欲除之后快,可她的武功高强,你这样孤身犯险实为下策,过儿,你去将我软猬甲取来。 杨过应声离去,黄夫人携着我的手又来到后花园,语重心长道:小川,我有一计能救出你师姐,也能令你全身而退,你听不听?我道:自然是要听的,黄帮主请讲罢。黄夫人道:这招唤做调虎离山,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就在黄夫人与我说着计谋时,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捧着一个盒子,来到湖心亭道:师娘,陆庄主正在找您和小川呢。黄夫人接过盒子,将里面物什抖开,我见是一件黑色背心,大惑不解地望着她。黄夫人道:小川,此衣名唤软猬甲,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软猬甲刀枪不入,可防御内家拳掌,如肉掌击于其上,必为其所伤,只是在肩膀处万万碰不得。我道:这是为何?黄夫人道:这软猬甲本身无毒,只是被我师父的毒血沾染,这毒乃是西毒欧阳锋的独门剧毒,哪怕只是沾的一星半点,便有性命之危,你穿上此甲,可保你性命无虞。 我道:黄夫人,您对我这样好,小川无以为报,待我救出师姐,定将此物完璧送回。黄夫人道:你此番寻亲,我叫过儿陪你同去,这计策须得两个人互相配合,过儿当年承古墓派搭救,今日就当他报恩罢!杨过听闻此言,拜道:是,师娘,还有一件事......黄夫人道:说。杨过面有难色,道:那霍都尚在大门口不肯离去,说是定要再见小川一面,还不许别人跟着。我不解道:可是我不认识他,他为何要见我。黄夫人道:此事无妨,我与过儿便在暗处等着,若有危情,不怕他出手。 我们来到陆家庄园的门口,只见霍都一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犹自不肯离去,见我过来,脸色大喜,道:燕姑娘。我神色冷淡,道:你叫我出来,可是对刚才的比赛结果不服气么?见我如此冷淡问法,霍都反而噗嗤一笑,道:燕姑娘,你多心啦,若是不服,我怎会等到现在才说,小可对方才的结果心服口服。我哼道:那你怎么还不走?霍都正色道:燕姑娘,可否借你的弓一看?我心道:耶律齐兄妹想看我的弓,霍都这蒙古人也想看我的弓,难道我真的是......不愿再细想下去,道:那把弓岂是你想看就能看的?霍都急道:燕姑娘,那把弓原是一对儿,你可知道?我大吃一惊,霍都见我如此反应,料得我对此事一无所知,接着道:燕姑娘,我知道这个要求实为唐突了,请你给我一些时间,待我将这弓的来历告知于你,你再做决定可好?见我不语,霍都便一股脑儿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我。 原来,他是蒙古成吉思汗义兄札木合的孙子,只因札木合和成吉思汗失和交战,为义弟所擒,成吉思汗顾念结义之情,欲饶了札木合性命。札木合却甘愿就死,只求不流鲜血。成吉思汗为防札木合庞大部族作乱反叛,只得下令将札木合压死,不流一滴鲜血。依蒙古人习俗,不流血而死,灵魂可以升天。成吉思汗念旧,下令札木合的子孙世世代代封为王子。霍都的王子之称便由此而来。他心高气傲,不愿坐享尊荣,拜了金轮大喇嘛为师,苦练武功,居然也有小成。他在朝里做官,得到大汗窝阔台的欢心,窝阔台逝世后,皇后尼玛察临朝当权,对霍都仍相当宠信。霍都自知因出身关系,在蒙古军政中并无重大前途,仗着师父之力,在江湖武人以及蒙古喇嘛教中努力。成吉思汗除霍都的祖父之外,还有一员心腹大将,名叫哲列莫,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的南征北战之中,曾立下难以企及的汗马功劳,但是因为他后来居然爱上了一个汉人女子,深知自己再也无法得到族人信任,便不顾成吉思汗的劝阻,带着妻子和儿子来到了大宋,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霍都说,他手中的弓便是当年成吉思汗因为他的先祖作战英勇,赏赐给他的,这批弓因为材料贵重,做工极费,是以一共只做了两把,之后,成吉思汗便将另一张弓赏赐给了哲列莫将军,哲列莫将军当年离开蒙古军营时,没有带走半分钱财,只牵着两匹马,带着一张弓箭,和妻儿一同离去。成吉思汗的儿子窝阔台当年病重时,将这一段密幸告知了自己最信任的儿子忽必烈,希望他能够将另一张弓的主人及后人寻回来,说自己的父亲当年真的很后悔,其实无论哲列莫将军娶了什么样的女子,他们依然是很好的兄弟。这次霍都跟随金轮国师南下,忽必烈便将这件事委托于他,希望机缘巧合之下,能够寻得哲列莫将军的后人。 燕姑娘,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可否请你......他说这些话时,完全没有了刚在在大厅中的嚣张跋扈的姿态,我突然意识到,今日发生种种,并非是哪一方的问题,不过是立场不同,所谓各侍其主,也不过如此。我叹息一声,道:又何必如此麻烦,你将自己的弓箭拿来,是与不是,我一看便知。霍都喜道:当真是我糊涂了。说着,便从马上将弓取下递与我。这张弓初入手时极为沉重,似乎还在我那张弓的重量之上,我又试着拉了拉弓弦,发出了几声嗡鸣,随即将弓递了过去,道:我瞧不出来。霍都急道:燕姑娘,那敢问你的弓身上可有什么记号?就像这个。说着他手腕一番,露出了弓的另一侧,一朵花的形状顿时跃入眼帘,他道:这花名唤格桑花,当年工匠为了......我没有再听到霍都之后又说了什么,眼里只剩下了这朵盛开在木弓之上的格桑花。 据杨过说,霍都那日走的时候极为狼狈,他拖着我硬是不肯放我离开,最后惊扰了他师父,郭靖大侠。彼时的我正骑在马上,心不在焉地看着两侧风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小川,自从你从陆家庄出来,我就没有见你怎么说话,可是因为那日霍都对你说了什么?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那种人的话我怎会放在心上,我们出来也有十日之久,这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不知能否在大雪封山之前离开这座山脉。杨过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件事情,我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出来时也带了足够应付这种天气的物品,小川,你不用担心。我们二人此时行至一处高山丛中,杨过说这里属于太行山的分支,山势险峻陡峭,上山时定要小心。待我们寻得一处避风之所,杨过拴好马,嘱咐我在这里不要乱走,他去捡柴火,顺便看能不能打到一些野物,我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面,将附近的枯枝先收拢到一处用火折子点燃,几阵青烟冒过,火堆便噼里啪啦燃起来了。 第27章 又过一会儿,忽听得身后发出极轻的哧哧之声,有什么野兽在雪中行走,我立即转身,只见后面一个人影晃动,跃入了山谷。我大吃一惊,忙奔过去,向谷中张望,只见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钩在石上,身子凌空。我见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凭临万仞深谷,武功之高,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请上来!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已从山崖旁跃上,突然厉声喝问:你是川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大风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我给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心想:大风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了?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父母早亡,自己为中原武林赢下比赛,最后得知自己居然身负蒙古血统,自己敬爱之极的师姐,却又被李莫愁掳走,生死不知,哭到伤心处,当真天愁地惨,这些日的奔波劳累亦是尽数涌上心来。那老头起初见我大哭,不由得一怔,听我越哭越伤心,更觉奇怪,后来见我竟哭得没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间交互撞击,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的掉落。 我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这老头儿,你见我哭得伤心,很高兴是不是?那人笑道:你哭什么?那人说着,手中拿着一根竹棒,在我手臂上轻轻一挑,我起初也不觉有什么大力逼来,便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跌。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我在半空顺势一个觔斗,仍好端端的站着。那人见我一个倒翻觔斗之后居然仍能稳立,不由得另眼相看,又问:你哭什么? 我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者,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心中肃然起敬,答道:我爹爹妈妈早早就死了,我师姐也给坏人捉去了,我这次下山,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她找回来。那老丐听我言辞酸楚,满腹含怨,嗯了一声,道:那也真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这一问又触动我的心事,我又开始抽抽噎噎,说道:我没有师父,只有一个师姐。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你识得川边五丑么?我道:不识。那老丐道:我见你一人黑夜行走,还道是川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便很好。我道:川边五丑是谁?你和他有什么恩怨? 老丐道:川边五丑不是一个人,而是五个,其中的第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我本拟随手将他除去,但想杀他一人什易,再寻馀下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会,然后一举屠绝,不料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这等险山。我点点头道:老人家,且不说这个啦,我饿了,我瞧你也肚子饿了,咱们吃饱了再说。 我从背囊内拿出肉干和一些蔬菜,取下一只小铁锅架在石上,那老丐见我如此,顿时一乐,说道:你这小姑娘竟然也随身携带这锅子吃食。我道:说来惭愧,我不喜欢练功,唯独对这羹食颇有兴趣,为这可是挨了好些罚呢。老丐道:那你都会些什么?我得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吃什么?老丐道:我数年前遇见一个可爱女娃儿,她曾做了叫花鸡、炸蜈蚣、好逑汤还有二十四桥明月夜,那味道可真是......他为我细细说着这些菜的味道,我边听边不住点头,道:那确实非常之好啦!不过我会的可是与她不同。老丐道:哦?那你说说。我道:空口无凭,老人家,只可惜我所携带食物不多,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且做做看。只可惜没有鲜肉和砂糖,不然的话,那您今晚可是有口福了。 谁知那老丐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从身上的一只布袋里掏出了许多个铁盒子,我看了一喜,原来自己遇到了志同道合之人,我细看着这些佐料,油盐酱醋具是不缺,心想,还差一味鲜肉,如果杨过能猎回来,那真是再好没有了。我先抓了几把雪放在锅子里,待杨过回来,也就差不多煮沸了,正这样想着,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小川,此处并不安全,我路上遇见了一个大汉,凶神恶煞,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老人家,咦?他此时看见了正坐在火边的老丐,神色突然激动起来:洪......洪老前辈,请问您可是丐帮帮主洪七公前辈?我听得杨过如此询问,也是吃了一惊,扭头望去,老丐正笑吟吟地吃着我的肉干,他看着手中肉干,道:想不到还有年轻人认识老乞丐。杨过见老丐承认,面色大喜,双膝跪下拜道:弟子杨过,参见老帮主!我道:杨过,你怎么认识?杨过此时站起来,道:我是听郭伯母说的,老前辈,师娘她经常挂念您呢,只可惜您喜欢云游四海,少聚多散。 两人絮絮叨叨就丐帮现状聊了一会儿,杨过告知洪七公丐帮在黄蓉、鲁有脚主持下太平无事,之后又内消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外除金人与铁掌帮之逼,洪七公听完满意点点头,说道:我当年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了给黄蓉那小丫头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珍奇食谱最多。我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馀年不再北返中原。那百粤之地毒蛇作羹,老猫炖盅,斑鱼似鼠,巨虾称龙,肥蚝炆老姜,龙虱蒸禾虫,翅生西沙,螺号东风,烤小猪而皮脆,煨果狸则肉红,果真如登仙界,其乐无穷。 我此时已经利落地将杨过打来的野兔剥皮洗净,又丢入沸水中滚了两滚,见再无腥味,用随身携带匕首切成肉条放在一旁,又将砂糖倒入小锅中,掺水煮沸,待得冒出均匀的小泡后,我将裹了面粉、用料腌制好的的兔肉条放入糖汁中,用筷子轻轻搅拌,让肉条裹上均匀的糖衣,接着将葱姜切成末,干辣椒切成段,和花椒一起倒入油锅中煎炸,直至飘出香味,此时雪水也已煮沸,我将剩一半的兔肉丁放入用大火猛煮,直至收汁浓稠,加入了早已备好的调料,我抹了一把汗,道:洪前辈,吃饭啦!我指着第一个碗里的道:这个是蘸汁水晶兔,指着第二个碗里的道:这个是香熏兔肉,我放了些辣椒,不知您吃得惯么?洪七公连连点头,喜道:自然是吃得惯,老乞丐就不客气啦!我笑道:这里条件简陋,这些菜让您见笑啦,如果有机会,您一定要来我家,我给您做我的拿手菜。一番话让洪七公异常高兴,他边吃边点头,道:这些调味品我也用你也用,怎的你用出来竟然如此增味? 我故作神秘道: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洪七公哈哈一笑,气氛融洽无比。我见他们吃得香甜,心下十分高兴,从囊中拿出一个银色扁瓶,道:老帮主,这个叫玉蜂浆,是我师姐养的白蜂所产之蜜,您将这个淋在这脆饼上试试。洪七公依言将蜂浆倒在我烤好的松仁核桃饼上,面饼被小火一烤,传出了果仁儿的焦香,此刻又淋了蜜糖,滋味更是成倍的美味,洪七公一连吃了三张,道:我将你的面饼都给吃光啦!我道:常言酒逢知己千杯少,难得遇见您这样的美食家,几张面饼又算得了什么,您会吃,难道我便做不出来么?洪七公吃完面饼,拿出了酒葫芦,道: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 我道:老人家,您除掉川边五丑之后有何打算?洪七公这时吃完了最后一根兔肉条,道:老乞丐也不知道。杨过接过话,道:老帮主,您云游多年,帮内众人无不想念,您要不要回去看看。洪七公眼珠一转,道:你和小川要去什么赤霞庄,不如就带上老乞丐罢,小川,你说好不好啊?我听完大喜,随即不好意思道:老前辈,您这不是去给我当免费打手么,这若是给丐帮众人知道了,岂不是......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非也,非也,老乞丐这打手可是不免费的。我顿时了然,乐道:那太好了,待咱们出得这太行山,小川定然给您天天做好吃的!洪七公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仰天往雪地里便倒,说道:我急赶歹徒,已五日五夜没睡,难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天塌下来,你俩也别吵醒我,给我照料着,别让野兽乘我不觉,咬了我半个头去。杨过笑道:遵命。洪七公闭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睡去。 第23章 次晨天将破晓,我从毛毯中起身,杨过此时亦无倦意,但见四下里都暗沉沉地,忽听得东北方山边有嚓嚓嚓的踏雪之声,我凝神望去,见五条黑影急奔而来,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闪烁。杨过见洪七公睡得正熟,轻声道:多半是老帮主所说的川边五丑。不多时五人便奔到不远处一块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声,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芦!另一人颤声道:他他在此山?五人脸现惊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议。我道:不然咱们把老前辈叫醒吧!杨过摇摇头道:我们既然答应了让他睡个好觉,便不可以食言,咱们来定个计划。我听他说完,连连点头,道:你的鬼点子可真多啊!杨过嘻嘻一笑道:那咱们就这么定啦! 第28章 我卧在雪中,手中扣了玉蜂针,心想五人难以齐敌,只得俟机偷发暗器,伤得一两人人后,馀下的就好打发了。这时五人已接近此处,杨过大喝一声,从岩石后跃将出来。他没携兵刃,随手捡起两根树枝,快招连发,分刺五人。这五招迅捷异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声,五丑有了提防,否则总会有一二人给他刺中。饶是如此,五丑也已颇为狼狈,窜闪挡架,才得避开。五人转过身来,见只是个少年,手中拿了两段枯柴,登时把惊惧之心去了□□。 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帮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给五位爷爷磕头罢。杨过见了五人刚才闪避的身法,已约略瞧出他们武功深浅。五丑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师所传,功夫有高低之别,家数却是一般。单打独斗,自己必可取胜,但如五人齐上,却抵敌不过,听大丑叫自己磕头,便道:是,小人给五位爷磕头。抢上一步,拜将下去,五人听得他如此说道,放松了几分警惕,杨过突然双手横扫,两根枯柴分左右击出。 他左边是五丑,右边是三丑。这一招什是阴毒,三丑功夫较高,忙竖刀挡架,给他枯柴打上刀背,虎口发热,大刀险些脱手。五丑却给扫中了脚骨,喀喇一声,脚骨虽不折断,却已痛得站不起身。四丑大怒,四柄单刀呼呼呼呼的劈来,我看准时机,手中五枚玉蜂针一齐发了出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四丑捂住双眼倒在雪地中。杨过身法灵便,东西闪避,三丑一时奈何不了他。接着五丑一跷一拐加入战团,恼怒异常,出手犹似拚命。我运起轻功,当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动枯柴夺路而行,发足奔出十馀丈。川边五丑果真随后赶来,杨过喝道:哪里去!我一听,再也顾不得身后,只知拔足狂奔。 我只觉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着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决无不醒之理,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辈,老前辈!洪七公毫不动弹,宛似死尸无异,只不过并不僵硬。我伸手去摸他心口,似乎一颗心尚微微跳动,鼻息却已全无。这稍一停留,大丑已然追到,他见杨过武功了得,心存忌惮,不敢单独逼近,待得等齐二丑丶四丑,而我此时又已奔出十馀丈外。川边五丑见我攀上峰顶,那山峰只此一条通路,倒也并不着急,一步步的追上。山道越行越险,我转过一处弯角,见前面山道狭窄之极,一人通行也不容易,窄道之旁是万丈深渊,云缭雾绕,不见其底,心想:我就在这里挡住他们。加快脚步冲过窄道,将洪七公放在一块大岩石畔,立即转身,大丑已奔到窄道路口。杨过此时也赶到了,喝道:丑八怪,你敢来吗? 那大丑真怕给他一撞之下,一齐掉下深谷,急忙后退。杨过站在路口,是时朝阳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映照白雪,瑰美无伦。杨过将□□往脸上一罩,喝道:你丑还是我丑?川边五丑的相貌固然难看,可也不是奇丑绝伦,那一个丑字,主要是指他们的行径而言。这时见杨过双手往脸上一抹,突然变了副容貌,脸皮蜡黄,神情木然,竟如坟墓中钻出来的僵尸。 我看了哈哈大笑,道:你哪里来的这个古怪玩意儿。杨过道:我和武家师弟们打赌,他们输了,便将这□□给了我,你若是觉得有趣,赶明儿你拿去便是。我笑道:这丑八怪一般的面具我才不要,你留着自己玩吧!杨过耸耸肩,转身慢慢站到了窄道的最狭隘处,使个魁星踢斗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在晓风中轻轻晃动。道:敌人纵有千军万马冲来,我便也这般一夫当关。五丑见地势奇险,不敢冲向窄道,聚首商议:咱们守在这里,轮流下山取食,不出两日,定教他饿得筋疲力尽。四人一字排在隘口,由二丑下山去搬取食物。 双方便如此僵持下来,我们不敢过去,四丑也不敢过来。第二日上,杨过仍稳守峡口。二丑取来食物,四人张口大嚼,食得嗒嗒有声。我将肉干递给杨过,回首再看洪七公时,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如真睡着,睡梦中翻个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确然死了。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僵卧不动,杨过与我越看越疑心,一夜一日眨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我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气息全无,不禁心中难过,叹了一口气,向他作了一揖,说道:洪老前辈,我俩已守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故,待我们打败这几人,也算是为您报仇了。说着,大喝一声,将洪七公往身后地下一放,怒道:我跟你们拚了!对着大丑疾冲过去。我与杨过只奔出两步,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我俩与四丑之间,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我俩大喜过望,四丑惊骇失色。直到此刻,他终于睡饱,神威凛凛的站在山道隘口,向我俩点了点头,只见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大丑不及逃避,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却也只得双掌一并,奋力抵挡。 洪七公掌力收发自如,这时只使了一成力,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势危,生怕为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全身后仰,险些摔倒。五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着传将过来,接着五丑传三丑,三丑又传到最后的大丑身上。这四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给洪七公运单掌之力,一举击毙。洪七公笑道:你们几个家伙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震死,想来死也瞑目。四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合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对方掌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渐渐每喘一口气都感艰难。 就在这当口,只听铎丶铎丶铎几声响,山角后转出来一人,身子颠倒,双手各持石块,撑地而行,他高鼻深目,脸须棕黄,我看了甚是觉得奇怪。只见杨过突然大叫三声:爸爸!这人恍若未闻,跃到四丑背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四人身子一路传将过去。洪七公见这个人陡然出现,也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道:原来你是西毒欧阳锋的儿子,难怪功夫了得,不过你小子守信重义,人品远胜西毒,那是父不及子了。我听他说西毒后,心道:原来这就是师姐和我提过的欧阳锋。只是杨过居然是他的儿子,倒真叫我吃惊。 欧阳锋忽问:这几个家伙学的内功很好。是什么门派?杨过对我道:连我义父也说他们学的内功很好,这五丑果非寻常之辈。洪七公道:他们说是什么密教圣僧金轮国师的徒孙。欧阳锋问道:这个金轮国师跟你相比,谁厉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许差不多罢。欧阳锋又问: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厉害一点儿。欧阳锋一怔,叫道:不信! 两人说话之际,手足仍继续较劲。洪七公连发几次不同掌力,均为欧阳锋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却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大笑,向后跃开。 川边五丑身上前后重力骤失,不由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给这两大高手的内力前后来回交逼,五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酥骨软,已成废人,便七八岁的小儿也敌不过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给我滚罢。记得回去跟你们祖师爷金轮国师说,叫他快到中原来,跟我较量较量。欧阳锋道:跟我也较量较量。川边四丑连声答应,扶着四丑,脚步蹒跚,相扶相将的狼狈下峰。 我见杨过左右为难的样子,突然站出,叫道:两位比了半天,想必肚子饿了,大家来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奔去提了过来,打开篮盖,但见冻鸡冻肉丶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大喜,抢过一只冻鸡,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响。杨过拿了一块冻肉递给欧阳锋,柔声告诉他自己如何被桃花岛抚养,要欧阳锋不要再去桃花岛寻仇,杨过又拉着他手臂,说道:爸爸,你就是欧阳锋。这位洪老前辈洪七公是好人,你别跟他打架了。欧阳锋指着洪七公,大声道:他是洪七公,我是欧阳锋。望望洪七公,望望杨过,双眼发直,竭力回忆思索。杨过服侍欧阳锋吃了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义父。请你可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罢! 第29章 洪七公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原来他是你义父。欧阳锋道:你我内力不分上下,不能再比了。但说到武术招数,你终究不如我。洪七公摇头道:未必,未必,倘若我使出丐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法来,就算棒上没半分内力,你也拆解不了。咱们不决生死,只拆招数,谁输谁赢都不打紧。欧阳锋道:好,不使内力,只拆招数! 洪七公灵机一动,向我招招手,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对么?我点点头道: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大大的英雄好汉。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你。这武功向来只传本帮帮主,不传旁人,但我此刻全身无力,使动不得,我要你演给欧阳锋瞧瞧。我听了大惊失色,道:此事万万不可,且不说我只是一个外人,杨过作为下一任帮主候选人,资格便已远远胜我,我何德何能......此时,杨过走过来柔声道:小川,此番意外,竟让我寻得了义父,其实我刚刚已有意对你说了,待我同你一起救回龙姑姑,便想麻烦你还回软猬甲时替我告诉师父、师娘,就说杨过寻到亲人,决意和义父一同回西域隐居啦,这丐帮帮主之位我起初也是并不想接受,无奈师娘执意如此,现下连老帮主都开口了,你就当帮我一个忙,杨过感激不尽。 我思索半天,道:老前辈这武功既不传外人,晚辈以不学为是。我看杨过义父神智未复,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式,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他义父,只消摆几个姿式,老毒物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欧阳锋听了,叫道:女娃儿,此法妙极,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就让我的杨过孩儿替我,你替老乞丐,咱们只动口不动手。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我一阵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 洪七公叫我取过树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我听,我当即照式演出,洪七公甚是满意地点点头。欧阳锋见棒招神奇,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来招,我和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晨又比,直过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说完。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奥妙无穷,越到后来,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但他教杨过所回击的招数,也皆是攻守兼备丶威力凌厉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不禁叹服。 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无狗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这一招使将出来,四面八方是棒,劲力所至,便有几十条恶犬也一齐都打死了,所谓天下无狗便是此义,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学绝诣。欧阳锋自是难有对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次晨我尚未起身,忽听得欧阳锋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声又兴奋,又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欧阳锋虽已年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反覆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依式演了出来。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随即大声叫好。欧阳锋道:我想了这么久,方能还招,终究是打狗棒法了得!洪七公道:好,好,好!不用比拼了,咱们最后变成哥俩好啦!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纵声大笑。 我道:这样真是再好不过,那咱们就下山吧!杨过将两匹马牵过,道:义父,您还记得咱们一起对付柯镇恶的那个庙宇么?欧阳锋道:自然是记得,当日我在钟下疗伤,你为我备下吃食,我方不至于饿死,我怎么忘得了呢?杨过点点头,道:义父,还请您老人家在那里等我五日,我与小川救回龙姑姑,便立刻马不停蹄去找您。欧阳锋道:好,那咱们说定了。 我们三人继续赶路,到了山脚,杨过又买了一匹良骏,这样马不停蹄赶了一天一夜,次日我们已进入赤霞庄所在的地界,一路上虽然天寒地冻,但是我和杨过还是幸运地猎到了一些外出觅食的小动物,我将其剥皮洗净,每一顿做的饭都与前一日有所不同,洪七公和杨过都吃得心满意足。这晚我用中午在镇子上买的粮食做了八宝饭,杨过边吃,便惋惜道:小川,之后去西域,我一定会非常想念你做的饭。我笑道:这没什么,我路上还想,待我和师姐回活死人墓以后,如果哪天感到无聊了,说不定我就带着师姐云游四海,到时候去西域找你玩,听说西域天山有两宝,一为奇花天山雪莲,有起死回生之效,二为扶光珠,这种奇物诞于冰峰的淡水湖中,其身却色泽如火,食之内力大增且从此不畏严寒,虽不知到底如何,但我还是很想去开开眼界的。杨过喜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咱们一言为定!我吐吐舌头,道:你还真是说风就是雨啊。杨过窘着脸,看着我时神色甚为幽怨,洪七公顿时哈哈大笑。 第24章 这夜,我们在山上寻了个山洞住下,我和杨过用收集来的枯枝点起了一堆火,依着老规矩,我来守前半夜,杨过守后半夜,刚过戌时,只见暮色苍茫中,一道耀眼的闪电自西南方向蓦然划过天际,在瞬间照亮了附近的环境,雷声滚滚,像极了野兽的喘息,不一会儿,水汽便弥漫了上来。我暗暗纳罕:现在已经是小雪节气,怎的还会下雨。此时四下无声,这雨时大时小,打在树梢枝头,凉风吹来,更添几分凄楚,我揉了揉眼睛,望着连绵群山,回想着下山数月,一路奔波,几经曲折,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现在就在不远的地方,顿觉思潮起伏,难以自抑。 迷迷糊糊了一阵,忽听得山崖对面一声呼唤隐隐传来,叫着:小川,小川。我大喜,这分明是师姐的声音,我跑出山洞,回道:师姐,我在这儿!结果奔跑之中,被洞口枯藤一绊跌倒在地,砰的一下,我额头磕在了地上,巨痛无比,我哎哟了一声,一惊而醒,原来适才只是一场梦,我摸摸额头,那里光洁如初,望着淅淅沥沥的夜雨,不禁叹了口气,寻思:料得李莫愁此时一定在睡觉,如果我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赤霞山庄,说不定就能顺利将师姐带出来,还免去了一场恶战。我心念微动,已有计较,扭头听了会儿洞里的动静,洪老前辈和杨过已然熟睡,我取出武器,牵着马悄然离去。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一条山路走到了尽头,随即是一条更为宽阔的大路,我想起杨过那日对我说,赤霞山庄地势西高东低,是个依山傍海的所在,因此此处水产丰富,故而山庄前有一条官道。我暗道:这条大路莫不就是那条官道?既然如此,我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东走,说不定就到了。主意一定,我跃上马儿,向东边赶去。 此时夜雨已停,空气中寒意依稀,我抬头看着夜空,但见星垂山野,一轮皎洁的明月终于冲破云层,沉闷的夜色霎时变得清朗许多,若有似无的月辉流淌在这山林原野,勾勒出一副静谧的夜景。这景象无疑令人精神一振,奔出半个时辰后,听到了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连绵不绝。我心下一喜,勒住了马儿改为步行,果然,月色下,一座山庄的影子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了视野之内。我将马儿藏在林中,辨清方位之后,绕过大门,来到了山庄的另一侧。寒风阵阵,冷意袭人,我搓了搓手,毫无困难地翻进了李莫愁的宅子。 为了降低被发现的概率,我临走前脱下了师姐为我缝制的白狐斗篷,此时只穿了一件黑色夜行服,我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千万小心,驱走纷繁思绪,穿过小径,我来到一个较为偏僻的院子之前,李莫愁这厮心胸狭窄,定然不会让师姐住在主院碍她的眼。门匾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字:随缘居,我撇了撇嘴,十分不以为然,心想李莫愁也知道随缘?不屑归不屑,我还是顺着台阶上去了,哪怕里面就是李莫愁的居所,也得闯一闯了。不知是不是刚下过雨的关系,宅子里安静极了,我想:难道偌大的庄子,只有李莫愁和她弟子居住么? 院门没有落闩,一推便开,为了不让木门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动作极慢极慢,待进入院子,放眼一瞧,这个院子的面积居然颇为可观,李莫愁在院中种下两排常青木,长势喜人。此刻月亮已经升至中天,给小院撒下一地霜华,更显得清冷寂寞。院子尽头是一座木石结构的双层绣楼,门廊下有一只石桌,四只石凳,我抬头望去,只有第二层的窗户里透出了隐隐的烛光,我见此情景,立刻将身子贴住了墙边,提气往绣楼走去。 第30章 我来到窗下,尽量弯着腰,右手紧紧攥住剑柄以防不测,听了半晌,房间内没有一丝人声,我心想:难道这人休息竟然不灭烛火的么?思绪飘飞,冷不丁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我大惊之下,就要拔剑,一转身,忽然愣在原地。 莫不是要对我刀剑相向? 此刻皓月如银,我定睛看着眼前的月下伊人,若英面容,明眸流转,而她的唇边挂着一丝罕见的微笑,如一朵幽兰在寂寂夜色中无声绽放。 师姐向来冰冷,今夜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已经被俘获,终我一生,再也容不得旁人。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这片叶,坠落在了我的心湖,此生再无宁日。 师姐。 第25章 我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任师姐牵了我的手,进门,关门,我只瞧着眼前这人,丝毫不理会其他。几个月不见,不认得我了?言罢,递来一杯热茶。我被这袅袅热气熏着,道:我只怕又是一个梦而已。师姐听了一笑,道:那你就当是做梦好了。我鼻子突然一酸,眼泪登时掉落在茶杯里,师姐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说道:小川,你怎把玩笑话当真了?我将今晚在山洞里的梦抽抽噎噎地讲完,道:我找了你这么久,这么久......师姐声音放软,道:小川,你当真是胆子大了,李莫愁武功在你我之上,这样无异于自投罗网......对了,你的冰魄银针之毒现在隔多久发作一次?我道:师姐,我的毒已经全解啦。师姐道:解了?是谁帮你解的? 我待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我登时心头大震,四下打量,这房间布置得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小柜外加一张书桌,除此之外竟没有地方能让我躲藏,惊慌之中,师姐悄声道:快些去我床上。我和衣钻进了师姐的被子里,气还没有喘匀,耳边响起一声轻喝:小川,你往里面些!鼻中突然扑进一阵冷香,师姐亦和衣躺在了床上,紧紧挨着我。我突然心跳加速起来,但是此时房门已被打开,我登时乖乖躺好,一动也不敢动。 师妹,我今晚不请自来了。来人是李莫愁。师姐拾起枕边书籍,漫不经心道:师姊深夜来访,有何赐教?李莫愁声音中略有意外,道:师妹,你已经歇下了?师姐点点头,说道:近日身体倦怠,想是着了风寒。李莫愁沉吟道:明日我让凌波再送一只暖炉子来。师姐道:那就先谢过师姊了。李莫愁道:这是你今天抄录的玉女心经,有几处关键,我看得不是很明白,可否请师妹指点一二?师姐道:指点不敢当,师姊请讲罢。李莫愁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坐在师姐床侧,指着几句要诀问着,师姐便一一回答。 这半个时辰内,我则尽量躺得平展,大气不敢出,耳边是两人你来我往地交谈,鼻中满是冷香,心想,从前大概是在寒玉床上睡着的缘故,我居然从不知师姐身上是这样好闻,不禁又想多嗅几下,但又觉得这样做未免不敬,思虑之中,耳边又响起李莫愁推凳之声,只听得她道:师妹,这随缘居偏僻冷清,你又染了风寒,不如就随我去主院罢。师姐婉拒道:师姊,我在墓中住惯了,随缘居倒是很合我的口味,不必麻烦了。李莫愁道:那好罢,明日我便不让人送软筋散来给你服了,你好好养身子吧,你早日抄完玉女心经,就能早日拿解药回去救你那小宝贝。 我听到李莫愁说软筋散三个字时,大吃一惊,原来这女魔头为了防止师姐离开,居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将师姐软禁于此!随即听到她提起了我,又急忙竖起了耳朵,只听师姐顿了一顿,道:小川是我的师妹。一句没头没尾的回答。李莫愁道:师妹,凭我如何在外多年,对你我还是自认为了解的,你武功虽不及我,但是凭着本派独步天下的轻功,要离去自保又有何难?你现在为了换取冰魄银针的解药,不惜服下软筋散,为我抄录玉女心经......龙师妹,我自知你将我视作师门叛徒,早欲除之后快,可是你真的变了,看着你如此在乎一个人,倒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师姐的声音里有了罕见的怒气,说道:出去!李莫愁哈哈一笑,道:我当然要出去的,难不成还要挨着你这个冰块歇息?你师姊我可是很害怕做噩梦的。随后响起了关门的声音。 片刻,我头上被褥掀起,听到师姐说:李莫愁走了,小川,你出来吧。我大气一松,随即翻身扣住了师姐的手腕,果然,师姐的脉象虚浮无力,完全不似一个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我怒道:师姐,李莫愁居然让你服食软筋散!那种毒虽然不至人于死地,可是对追求武学极致之人来说,无异于......我还没说完,师姐淡淡一笑,道:不是你说,习武不过是为了自保,你也听到她说了,不会再要我服食了,我有自信能够恢复从前功力。我道:真的么?那需要多久?师姐摇摇头道:我体质本就偏寒,若要恢复内力,或许要比常人多花费几年。我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师姐道:小川,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毒是如何解去的。我便将下山后偶遇陆无双,又如何帮她脱困等事一一说了,师姐听完点点头,道:既然毒性已去,我就放心了。我喜道:那咱们现在就离开吧! 师姐唇边勾起一抹苦笑,我随即反应过来,任凭我如何脚下生风,也绝不可能悄然带着一个武功全失的人离开赤霞庄。我颓然地低下头,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师姐偏过头,问道:你在想什么呢?我将这一层意思对师姐说了,谁知师姐掩唇笑道:罪孽深重?小川,你是哪个话本子上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可是不能纵容你大把时间都花给那些闲书了。我脸一红,道:谁说那是闲书了,我......我足不出户,可是学到不少人生经验呢!师姐敲了一下我脑门,道:哦?你倒是给我说说你学到了什么经验呢?脑海中突然滚过我如何用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情话躲过耶律燕怒火的,我一阵心虚,心想:这要是对师姐说了,岂不是得脱一层皮?罢了罢了,待这次一回墓中,定要将我那些宝贝话本子赶紧锁起来! 这样想着,我一边迅速组织着语言,道:师姐,你可是不知道,我为了帮助陆姐姐躲避追兵,我半夜潜进蒙古兵驻扎的村庄......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至了耶律齐兄妹身上,师姐听了,果然兴趣上来,全神贯注地听着,期间烛火不知不觉燃尽了,此时月光从纸窗外隐隐透进,给房间更添一缕静好,之后我又讲起随杨过带着我参加英雄宴,在第三局和霍都骑马比箭术,我又是如何凭最后三箭扭转了整个局势时,不禁有些洋洋得意,师姐道:你在黄帮主面前那么谦虚,竟然只是做做样子的么?我忙道:才不是呢!你是我师姐嘛,我在你这里才不想装一本正经呢。师姐点点头,道:杨过那孩子本性善良,你与他交友,我很是放心。我奇怪地看了一眼师姐,便继续讲后来是怎样一路翻山越岭,居然在太行山遇见了西毒与北丐这两位大名鼎鼎的高手,又说了我被洪七公传授打狗棒法,与杨过比划招式,最后两大高手一笑泯恩仇, 师姐道:这番奇遇当真是难得,只是你不该如此心急,贸然来赤霞庄找我的,既然洪老前辈答应了同你前来,你何不再耐心多等一夜?我幽幽叹了口气,心道:师姐啊师姐,你又怎知我的心意?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就会对我避之不及了罢!想及此处,我顿感一阵失落,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阖上了双眼。小川?小川?师姐推了推我,见我不理,道是我累极睡着了,便将棉被掖好,也躺下了。我心里难过,不知如何面对师姐,只好装了熟睡的样子,盯着虚无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快要消失之时,耳边好似响起一声叹息,宝贝么?倒是说得不错。 这一夜我睡在仇人的地盘,居然睡得十分安稳,次日一大清早,我自己悠悠醒来,师姐披了外衣坐在书桌前,那枚玉佩静静躺在师姐胸口,我盯着那鱼儿怔怔看了一会儿,师姐见我醒来,道:做什么又发起痴了。我见师姐手中翻着一本书,一看竟是一本诗三百,奇道:师姐,你喜欢么?师姐此时走过来坐在床边,道:我那年听你说起过这本书,那日见李莫愁书架上有,就借来翻阅。 我伸了下懒腰,随即趴在床上,哼哼道:那你以后也不能嫌我看话本子!一句话说得甚是理直气壮。师姐哦了一声,道:这是为何?我道:反正对你而言,这不都是闲书么。师姐卷起书,轻轻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几个月不见,竟不知你的诡辩之术也愈发精进了。此时天刚破晓,晨光透过帘子漏进几分,隐约看得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师姐的侧颜被晨曦拢着,像是镀了一层玉色,我的心突然加快起来,下意识一把攥住师姐腕子,师姐冷不防被我捉住手腕,只道我想起什么要紧事,静静待我说下去。我感到自己喉咙变得很干涩,喉部滚动几下,又松开了手。师姐被我一番举动弄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便问道:小川,你怎么啦? 第31章 我闷声闷气道:我饿了。师姐听我如此,转身打开小柜,从柜里拿出一个纸包,柔声道:你先吃这些垫一下肚子。我打开纸包,见是几枚做工精美的糕点,道:那李莫愁竟会给你买这个?师姐道:是她那徒儿送我的,那日我无意指导了她几下本门剑法,她心中感激,从镇子回来时给我带了一包。我咬了一口,只觉玫瑰香味扑鼻,细看时,这小圆饼的馅料居然是玫瑰制成!我道:这可真是奇了,味道也好,赶明儿我也试试。师姐道:我也是觉得很是新鲜,想着你一定喜欢,便一直留着了。 我道:难不成你要一直留着,直到抄完玉女心经后给我带回去?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哪知师姐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哑然失笑道:那可不成,你不知道这点心若是不快些吃完,就会坏掉么?师姐啊了一声,这才道:我确实忘记这一点了。说完自己都笑了起来。我先前的不快就在这一笑之间神奇释然,又道:师姐,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师姐道:我知道李莫愁每月十五都会带着洪凌波去一趟东海望,只不过现在有我在庄子里,所以她就将洪凌波留在这儿看守我,昨日是十四......就在今天了。我喜道:真是天助我也,李莫愁既然不在,那洪凌波我自信还是能斗得一斗的。 第26章 师姐去前院同李莫愁用早饭时,我只好一个人在这绣楼里呆着,百无聊赖之际,我见书桌上有一沓宣纸,心道:师姐平时总嫌我字迹潦草随意,那我何不趁此练一练。说着便搦笔和墨,谁知,刚抽出一张,忽见下面一张纸上写着小字,好奇之下拿起来一看,只见一整张宣纸上只写着八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是诗三百中的两句,当年那位老先生曾经教我读过,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既见到了这位有德君子,怎么会不快活呢?我又掀起一张,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不由得细想其中深意,一时竟有些痴了。 不一会儿,听得楼梯上传来动静,我急忙将宣纸复归原位,乖乖坐在椅子上。师姐将食盒搁在书桌上,轻声道:李莫愁已经骑着花驴子离开了,那洪凌波一会儿便来这边,小川,你先吃饭罢。我道:难道李莫愁一走,洪凌波就要进来这房间监视你?师姐道:这绣楼下面一层亦有书房,洪凌波今日不需练剑,大概是在书房中静坐罢。我这才点点头,掀开食盒,只见一碗白米粥,一碟子咸菜和两个窝头,我道:师姐,那李莫愁平日里就给你吃这些?师姐点点头,似是没觉得甚么不妥。 从前在活死人墓里住着,虽然生活简单朴素,但是我却从不会用这些食物搪塞师姐,再看去时,果然见师姐较之往日清瘦许多,那洪凌波好不容易发次善心给师姐买了可口点心,可那点心最后还是给我吃了多半。师姐道:你怎么又走神了?我忍下心酸,道:我只是怀念从前为你下厨的日子。师姐道:是了,那次我重伤时,你可是答应过的。我笑道:自然不会反悔,待这次平安离去,咱们就又能过从前那样的日子啦!师姐没有答话,只是将羹食一一推至我跟前,饶是已有些点心垫肚,经昨晚一夜赶路,还是饿得有些狠了,几下吃光,接过师姐递来的帕子,道:师姐,这帕子给我用脏了,我给你洗一下罢。师姐道:你啊,平日里衣服脏了都是我催着你换,怎么几个月不见,竟然转性了?咦师姐突然打量起我,方才没有注意,你这身蓝色裙衫瞧着倒是好看,怎的之前没见你拿出来穿?我心道:师姐从不关心我的衣着打扮,今日是怎么了?但还是如实道:这是陆无双的表姊,程英姐姐为我赶制的,她知我寻你心切,特地熬了两宿做出来。师姐此时背对着我收拾食盒,听完我解释,倒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转身下楼将食盒交给了洪凌波。 我托腮坐着,却想不明白师姐那个眼神究竟是何意,我生性即怕麻烦,从不爱揪着一个问题打破沙锅问到底,是以很快便甩开不去细究,这也是我虽有天赋,武功却始终难以跻身一流的原因。过了一会儿,见师姐回来,我笑嘻嘻地一把将师姐拽住,道:师姐,我想到一个法子,可保你我顺利逃出生天。我将方才想到的办法同师姐说了,只见师姐低眉沉思,道:办法是好,可如何保证李莫愁不会再追来?我道:没有办法保证,只能凭你我二人的运气了。师姐无奈地看着我,你啊你...... 此时师姐和衣躺在床上,我看着她,道:师姐,就按我方才说的,待我出手点了她的穴道,我就将她丢在驴背上,你离开这里,出门向西行两里,就看见咱们的马儿了。师姐担忧地看着我,我笑道:我学艺不精,可是咱们古墓派轻功自信还是学了十成十的,放心吧师姐,我定会追上你。听我这样说,师姐只好点点头。我知师姐从没有撒谎的习惯,这无异于是在难为她,只是机不可失,到如今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这时走到门口,拿起一个茶盏然后狠狠摔到地上,果然,洪凌波听得楼上响动,急忙上来问道:师伯,您还好么?师姐按我教的道:凌波,我着了风寒,身上没有气力,你可否为我熬一碗姜汤来?洪凌波听得师姐如此说,不疑有他,脚步声消失在了门口,约摸不到半个时辰,门被敲响了,师姐道:进来罢。只见洪凌波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姜汤来到师姐床边,道:师伯,其实我也早就同师父说过,给您换一间更暖和的住所,只是......师姐道:凌波,不怪师姐,是我习惯了安静。 我趁洪凌波的注意力全在师姐那边时,突然出手点了她的三处大穴,洪凌波听到身后来风,条件反射之下就要转身,无奈手中端着东西,终究慢了半拍。电光火石之间,房间局势顿时扭转。洪凌波见是我,眼中升起一股怨气,我嘿嘿一笑道:师侄,别来无恙啊。说着运力将她扛在肩上,那洪凌波本就矮我一个头,扛起她可以说毫不费力。这时师姐起身道:咱们走吧。我点点头,按着师姐指点出得偏门,将洪凌波放在毛驴背上,我把白狐斗篷给师姐披上,道:师姐,记着我说的,出门西行两里的一片树林子里。师姐点点头,道:你也要小心些,到了地方就把她放下,快些回来。 望着师姐顺利离开大路,我才抽打着毛驴一路向南,途中故意将师姐头上的发钗丢落在道旁草丛,只要李莫愁回去发现人不在,就一定会发现我刻意落了一路的蛛丝马迹。催促着毛驴奔了一个时辰,见地势逐渐复杂,我停下来,将洪凌波丢在原地,那洪凌波被我点了睡穴,此刻人事不知,我心想:凭借她的功力要冲开这这穴道还需八个时辰,若是这样一直捆着她,遇见猛兽难免不妥,这样想着,便为她松了绑,故作恶狠狠道:现下我本该杀你,可是留你一命,因你对我师姐好,我记着,李莫愁那厮作恶多端,你趁早远走高飞罢!说完,展开轻功略上树梢,向西急追而去。 此时残雪覆盖在大地之上,寒意重重,我深知李莫愁心狠手辣,一旦被她发现自己中计,定会不惜一切地展开报复,是以一刻也不敢松懈,卯足劲在树梢奔走,行不到半个时辰,我已来到约定之地,见到树上记号,知道师姐已经骑马继续向西,足下不再停歇,又这般奔了半个时辰,终于在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时,隐约看到了一个黑点。我心下狂喜,更是毫不停留直追上去。师姐!我喊道,那人听我喊着,果然慢了下来。小川,你,你好罢?师姐见我平安归来,脸上也是有了淡淡喜意,我点点头,坐在师姐前面,道:师姐,抓紧我!说完拍了拍马儿脖颈,马儿知我心意,顿时不要命地向前狂奔而去。 师姐,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人罢?疾风中我忽然问起。没有的,放心。师姐边说不忘为我整理帽兜,我道:你也快些把帽子戴起来啊。师姐道:好,你专心点骑马,不要担心我了。我俩就这样狂奔半日,直到晌午,残雪已全部化在地上,小路变得泥泞不堪,我这才放慢了速度。 师姐道:前面是一个市镇,咱们让马儿歇一歇罢。我料李莫愁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追到此处,便点点头,店伙计端着两碗面和两样小菜送来,道:您二位的面来咯!我笑着谢过,那伙计见我语气和善,便大着胆子问道:您二位是姐妹么?我点点头,道:她是我的姐姐,怎么了?店伙计道:打您二位一进门,大伙儿就都在谈论,是哪里来的两位天仙般的人物。师姐对这番夸赞不为所动,我却觉得这人有趣,待要再问时,只听得门外吹打声响,接着涌进来一帮身着红衣的人,其中那披着盖头的新娘子被数十人前后簇拥,虽因为赶路,一帮人看起来风尘仆仆,却也喜气洋洋,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味。 第32章 店伙计见我看得专注,便道:客官,您没见过新娘子么?我点点头道:自然是见过的,我们村里以前有人家娶媳妇,也是这般热闹。店伙计笑道:有一天您也会当新娘子的,那时候就不会只觉得热闹了。我不曾想店伙计竟会这样说,登时睁大眼睛,嘴唇微张,却半晌说不上话来,师姐见我双颊憋得通红,也是一怔,随即道:店小二这般打笑,你又何必当真。我松了口气,哼了一声,只管低头扒饭。 我们扔下饭钱,待要骑马离开时,我瞧着后院停着的花轿心生一计,拉着师姐就要往回走。师姐奇道:小川,你这是作甚?我顽皮一笑,俯在她耳边说了我的计划,师姐脸色微变,道:小川,你又在胡闹了。我冷哼道:那要看师姐你是要命呢?还是要面子?反正他们也不认识你我,只要银子给够,这场戏就能做下去,更何况,我弹了弹腰间长剑,我们还有这个,我料他们不敢不应。 月至中天,我们返回那帮送亲队伍投宿之所,我从窗户翻入西首第一间房,只见新娘子与陪嫁丫鬟坐在炕边,见有人蓦地出现,脸上一片惊慌,此时片刻也延挨不得,我不等二人喊人,抢上去手指连挥,将二人点倒,又向门外轻点两声,师姐走进房来。我掩上房门,道:快换衣服!师姐道:我们还是先将事情说清楚吧,不然明天轿夫们看见自是难以交代。我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便走到那新娘子跟前,简单说明了我们正在被仇家追杀,希望能借此机会,蒙混过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二人听完,又见我们不像是凶神恶煞之辈,微微眨了眨眼,我松开二人穴道,那陪嫁丫鬟掀开箱盖,里面放着珠镶凤冠,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我对那丫鬟道:你取出来,让我瞧瞧。那小姑娘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妆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妆盒中的胭脂水粉一应俱全,首饰盒一打开,我眼前一亮,但见珠钗、玉镯、宝石耳环,富丽华美,闪闪生光。我和师姐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我道:师姐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 我让陪嫁丫鬟用胭脂调了些蜜水,对着镜子,帮师姐打扮起来。师姐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调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内力被阻后全无血色,此时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果然大增娇艳。这时师姐打扮妥当,转过身来看我,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不觉呆住了,我看到的是谁?为什么我的嘴巴竟会发苦?师姐的眼睛永远是那么明亮,仿佛缀在天幕的启明星,师姐平日总是一副冷清的神色,却偏偏有着这世上最温柔的眼波,如同清泉从石上泠泠流淌......我不禁痴了:站在我面前的,究竟是谁? 师姐见我如此,佯怒道:愣着做什么,天色已快要破晓,你也赶紧换装罢。我顿时大窘,应声去换衣。可是换来换去,那六个陪嫁丫鬟的衣裳我均穿不上,不是太短,便是太宽,正暗暗发愁,那新娘子捧着一套衣衫道:这套衣服是我的夫婿所穿,燕姑娘,我瞧着你身高倒是与我夫婿一般高,不如试试吧。这是一套朱红色的喜服,上面绣着白金色的祥云纹饰,我眼前一亮,道:那就多谢这位姐姐了。衣裳换好,我从内间出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穿新郎服,双手不停摆弄着衣襟,也不去瞧旁人,倒是那丫鬟拍手叫道:好一个俊美无双的新郎官儿!我难为情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忽见师姐正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四目相视,两人都是脸一红,迅速将目光别了开去。新娘审视着我的着装,忽道:燕姑娘,我再帮你改一些容貌罢。我笑道:如此甚好! 第27章 第二天,一顶八人大轿自客栈门口停放整齐,路两旁被塞得满满当当,我道:咱们上花轿罢!师姐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垂下眼帘,我的心突然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柔情,控制着微微颤抖的手,我为师姐将盖头小心盖上,指示新娘道:向南边走,快吹吹打打!自己穿着新郎官的鞋服,走在轿旁,众人见诸事妥当,唢呐锣鼓,一齐响起。 一行人行出二十来里,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铃声,两匹花驴子踏着快步,追了上来,我听着这急切的鸾铃声,心想:能否脱却大难,便在此一瞬之间了。一颗心砰砰直跳,倾听着身后动静。我佯装着害羞,低头瞧着马儿脖颈儿,这时洪凌波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叫道:喂!瞧见一个穿白衣独自行走的姑娘没有?一老者摇了摇头,洪凌波再问:有没见两个年轻女子骑了枣红色马儿经过?那老者仍道:没有。师徒俩纵驴从迎亲人众身旁掠过,急驰而去。过不多时,李洪二人兜过驴头,重行回转。我心道:不好,李莫愁这厮疑心果真极重!只见李莫愁拂尘挥出,卷住轿帷一拉,嗤的一声,轿帷撕下了半截。我顿时大惊,跃马近前,只待她拂尘二次挥出,立时便要出手救人,那知李莫愁向轿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挺有福气呀。抬头向我笑道:小子,你运气不错。我急忙低下了头,那敢与她照面,但听蹄声答答,二人竟自去了。 见李莫愁师徒走远,我大奇:怎么她竟然放过了师姐?向轿中张去,但见那新娘正端坐在轿中,却不见师姐去向。我急了,叫道:哎唷,我的师姐呢?忽感到头顶一阵清风,师姐笑道:我不见啦。我抬头望去,只见师姐从高高的梢头飘身而下。我更是奇了,道:师姐,你不是说自己内力尽失么?怎么......师姐道:祖师婆婆所创轻功当真是独步天下,这轻功无需深厚内力亦能驾驭,我虽服了软筋散,内力无法运行,可要说施展轻功,这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成问题的。 原来,师姐知李莫愁行事素来周密,决不轻易放过任何处所,料知她必定去后复来,便即让新娘继续坐在轿子里,自己躲了起来。我道:师姐,你安安稳稳的做新娘子罢,咱们就要到了。师姐道:咱们这是要回家么?我道:我这次来找你,黄夫人好心将她的软猬甲借与我,咱们先绕道去陆家庄,我与黄夫人约定在那里见面。 上得岭后,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二更时分,到了一个市镇,我放迎亲人众脱身。众人只道这番为大盗所掳,扣押勒赎自为意料中事,多半还要大吃苦头,岂知我当真只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实是意外之喜,不禁又是千恩万谢。我赏了随伴的丫鬟一锭银子,她更加口彩连篇,惹得师姐无奈一笑。 我们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几样饭菜,忽见门口人影一闪,有人探头进来,见到是我,立即缩头转身。我见情势有异,追到门口,见院子中站着两人,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申志凡与姬清虚。二道拔出长剑,纵身扑上。我道: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我又不是陆无双。两个道士毫不理会,拔剑扑近,被我侧身掠过。就在此时,蓦地里传来玎玲、玎玲一阵铃响。 铃声突如其来,待得入耳,已在近处,两名道士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首第一间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我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师姐低声道:我师姊追到啦,小川,你快些离开!我眼睛红了,急道:师姐我怎会抛下你!咱们赶紧躲起来!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斗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你到屋上守住。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上了屋顶。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声,仆跌在地,再无声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一个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挥出,差一些便要了掌柜他老人家的老命。她问店小二:有个白衣姑娘,住在那里?那店小二早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左足将他踢开,右足踹开西首第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是申姬二道所住之处。 我寻思道:这下我们只好从后门溜出去了,虽然定会给洪凌波瞧见,却也不用怕她。低声道:师姐,到这边来!师姐站起身,就在我二人刚转过身,东角落里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近我身旁,低声道:我来设法引开敌人,快想法儿逃走。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我始终都没留意她面貌。她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已走出大门,只见到她的后影。这人身材不高,穿一件宽大的青布长袍。我听这声音有些耳熟,极力思索是哪一位朋友,忽然灵光一现,道:是程英姊姊么!那人脚步一顿,我便知没有猜错,对着她的背影做了一揖,道:多谢了! 第33章 我和师姐二人只对望得一眼,猛听得铃声大振,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驴子。黄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追出门去。我道:师姐,咱们走吧。师姐道:李莫愁轻功迅捷无比,立时便能追上此人,转眼又即回来。你带着我行走不快,仍难脱身。我灵机一动,拉着师姐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申志凡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上惊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时片刻也延挨不得,我不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连挥,将二人点倒,我忙掩上房门,道:快脱衣服!师姐脸上一红,啐道:小川,你胡说什么?我道:咱们快些将这二人的衣服换上,躲过李莫愁搜查。除了外衣,我随即将申志凡的道袍脱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自己头上,这时我忽然又脱下外袍,师姐问:怎么了?我将软猬甲塞给师姐,佯装不耐烦道:这小马甲我穿着难受,可是又不能随意带着,万一丢失就麻烦了,师姐你先帮我穿着,待咱们见到黄帮主,再脱下来还给人家。师姐只好接过,便又伸手去解衣钮,脸上突然一红,我出脚向姬清虚踢了一脚,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虚与申志凡不能转动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当即闭上眼睛,那敢再瞧? 师姐道:小川,你也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 我听话地转过身去。师姐换上道袍,道:小川,这样可合适?我哼哼道:我瞧不见,不知道。师姐道:转过身来罢。我回过头来,见她身上那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师姐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豺狼谷中给陆无双砍了三根手指的皮清玄。原来他一直便躺在炕上养伤,我和师姐之前忙着换衣,竟没留意。我心头火登时冒起,这厮好大胆子,居然敢偷看师姐换衣,上去就是一剑,那皮清玄被我割了一缕头发,哆嗦的如糠筛一般,我长剑恶狠狠抵着他的脖子,吼道:你刚刚看见什么没有?皮清玄战战兢兢道:我......我冤枉啊!我见你二人进房,立即缩头进被,什么也不曾瞧见啊!听他如此说,我呼吸微微平稳,师姐没料到我反应如此之大,此时出言道:小川,他应该没有说谎的。我心中一阵烦躁,匆匆收起剑,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花驴铃声又起。我听过几次,知花驴已给李莫愁夺回,程英姊姊骑驴奔出时铃声杂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铃声却疾徐有致。我一转念间,将皮清玄一把提起,顺手闭住了他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里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给塞入,不免满头满脸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我向师姐道:上炕去睡,虽说脏了点,但好过被李莫愁逮到。说话之间,又将申志凡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穴道。师姐上了炕,面向里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我拿着一只茶杯,低头喝茶,左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心死穴。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炕上睡了一个,一个低头喝茶,另一个脸如死灰,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仔细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二次来搜时只瞧了瞧姬清虚,其馀的就没再细看。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我却安安稳稳的与师姐并头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冷香,不禁心旌摇荡。师姐此时躺着一动也不动,我借着月色,定定瞧着她,忽道:师姐,你在想什么?师姐道:没什么,睡罢。我略略失望,道:你为何不问问我在想什么?师姐这时转过头来,道:我为何要问你,你想什么,难道不是你自己的事么?我被这话一呛,赌气背过身去,过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我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师姐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我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如轻轻的亲师姐一亲,她决不会知道。想起从前在温泉池边我与师姐合练玉女心经,师姐在月色下的那抹笑靥,更加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尚未触到,已闻一阵幽香,不由得心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却见师姐双眉微蹙,似乎睡梦中做了什么噩梦一般。我见到她这般模样,登时一急,轻声哄着师姐,附在她耳边柔声道:师姐,我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你一个人,你不要害怕,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此话一出,不由得脸上一烧,见师姐仍在睡梦之中,松了口气,跃下炕来。 谁知这一来师姐也给惊醒了,睁眼问道:小川,怎么了?我正自羞愧难当,含含糊糊的道:没什么,蚊子咬我的脸。师姐道:咱们走罢!说着便起身不再看我。 第28章 我和师姐商量今后行止,忽听得李莫愁花驴子的铃声响起,向西北方而去,却又是回头往来路搜寻。我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咱们这次就再买一匹好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李莫愁那里还追得上?于是我与师姐各骑了一匹,疾速向东南行去。行了一个多时辰,我怕师姐支持不住,便建议下马休息一阵,我靠着树干,想起今晨居然对师姐差些做出那等越礼之事,自己真是羞愧难当,正深深自责,师姐道:小川,你怎么失魂落魄的?我手中把玩着一根枯枝,头也不抬道:没什么啊。师姐见问我不出,只好道:你渴不渴,喝一点水罢。我接过水袋,咕嘟咕嘟饮了两口,抬头见天空又变成了暗红色,暗道不好,怕是又要下雪了。 此时,忽听得西北方金铃声响起,丁零、丁零,轻快流动,抑扬悦耳。我脸色一变,道:糟了,是李莫愁,她怎么如此之快?片刻之间,铃声更加近了,心想:这李莫愁我是打不过的,只有......事不宜迟,我拍了拍那白马脖颈,道:马儿啊马儿,如今你自由了,快快跑起来罢!说着,一拍马背,白马长嘶一声,便向深山跑去。李莫愁听得声响,向白马方向追去。我和师姐跃上枣红马,急急向反方向奔去。哪知,刚刚奔出不到五里,身后又响起了急促的金铃声,师姐道:小川,你将我放下罢!我道:闭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现在不准给我说这些丧气话!我从未对师姐说过这样越礼之言,说完自己都是一惊,气氛沉默了几瞬,师姐又道:李莫愁要的不过是玉女心经,我...... 我不耐烦地打断:我说过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算死,你也得死在我后头!师姐急道:小川,现在不是你逞能的时候,我自然晓得你会保护我,可是......握着缰绳的手忽然一紧,我从未对师姐当面说过要保护她的话,只有今天清晨那次......我顿时心下一沉,待要再问时,身后一阵冷笑传来,真是感人至极的对话,可惜你们终究飞不出我的掌心,哈哈哈哈。马儿此时忽然受惊人立而起,原来是李莫愁的拂尘已至,我抱着师姐飞身而起,左手玉蜂针激射而出,被李莫愁轻易躲掉。我将师姐放在一旁空地,迅速从行囊中拔出长剑,剑刃铮然作响。师姐抓住我的胳膊,又欲说些什么,我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决然,心道:师姐,若是侥幸躲过今日,我愿意就这样望着你,陪你在古墓中一生一世。 此时雪花大片飘落,天地间一片苍茫,我深知今日在劫难逃,冷然注视着李莫愁,李莫愁问道:我只问你,今日是你自废一臂呢,还是由我这个大师姐帮你一把?我哈哈一笑道:我呸!李莫愁,你叛离师门,又使诡计要挟我师姐为你抄录玉女心经,江湖叫你作赤练仙子,我看不如叫你心狠手辣女魔头好了!李莫愁闻言,脸上变色,怒喝道:你说什么!我哼了一声,道:原来你心肠恶毒,连着耳朵也不好使。李莫愁忽地拂尘一摆,窜出数丈,我举剑向李莫愁后颈刺出,她拂尘倒卷,刷的一声,帚丝缠向我的手腕,我心知本派武功胜在轻巧灵动,对付李莫愁,只有以快打快,顷刻间已拆了数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尘上招数变化精微,这拂尘看似轻柔无比,实则周身三十六处大穴只要给它打中一处,便即重伤难愈。纵然我此刻生出十二分心神全力抵挡,额头已然见汗,李莫愁的拂尘在我身前连挥数下,攻出两招,我足下疾向后退,李莫愁袖口忽的一挥,两枚冰魄神针竟向师姐激射过去。我骂道:卑鄙!李莫愁道:总不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女魔头。我飞身向师姐奔去,却眼见那银针就要刺中师姐,我终究还是慢了半拍,眼睛陡然变红,喊道:师姐!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眼前一道青色身影一闪,又听的叮叮两声,那银针居然被格挡开去,我定睛看去,不禁大喜,居然是程英姊姊,她对我点了点头,我见已无后顾之忧,精神大振,长剑直指李莫愁。李莫愁见银针被击落,眼中凶光大起,挥拂尘向我头顶击来,我下意识再次举剑格挡,不料长剑却不堪重负,铛的一声,被拂尘断为两截。我心中暗道不妙。 第34章 这时,身后程英姊姊大声道:小川,接着!我扭头看去,程英姊姊将她的竹萧向我踯来,我一把接住,脑中忽然想起那日在太行山,洪七公教给我的打狗棒法,杨过深知我光学棒法却不懂要义,学来也无用,便请求洪七公将口诀一并教给我,洪七公彼时正在细品我改良后的糖醋里脊,听杨过如此,又看了看盘子里所剩无几的菜,居然点了头!于是,我们三人赶路的那几日,杨过将那繁杂的口诀拆成了好记的儿歌,就在马背上细细说与我听,我觉得这般记法新奇有趣,不知比我古墓派那些口诀心法高出多少,便乐得做了他半个徒弟,嘻嘻哈哈几日,便给我全部记了下来。有了口诀加持,先前那些招数忽然在我脑海中栩栩如生起来,和杨过切磋几招,更是大感棒法之精妙,惹得洪七公连连称赞。只可惜我急着寻找师姐,那打狗棒法自然就被我抛在了脑后。 我纵身向前,身在半空,已抽竹棒出手,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缠字诀掠到了李莫愁身后。李莫愁拂尘后挥,荡开竹棒,还了一招,我不待竹棒与拂尘相交,已然挑起,蓦地戳向她左胸,这一下又快又妙,倘若戳中了,李莫愁必定受伤,李莫愁显然也看出了这一招的厉害,她挥出拂尘护在身前,顺势向右一转,我挥出竹棒,又使一招按狗低头,李莫愁眉间煞气凝聚,拂尘旋转飞来,接着双掌忽然拍出,向我肩头击出,这两掌迅速沉猛,兼而有之,但是李莫愁右掌击出之际,同时更发出两枚银针,射向我的小腹。这掌中夹针的阴毒招数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我自全身心地提防她毒掌接近,那会想她在如此近身之处突发暗器,我举棒挡开,终究迟了一步,两枚银针透衣而入,我顿觉丹田之气在一个呼吸之间便如融冰般散尽,这冰魄神针毒性何等厉害,若不是之前已经受过一次,体内残存了些许抗毒性,这片刻之间早已疼晕过去。李莫愁见我脸色苍白,出招越来越慢,知道只要再缠得少时,我便要支持不住。 此时我小臂已经酸麻,又拆数招,已经麻到了腋下,这时双臂僵直,已不听使唤,可我深知自己决计不能倒下,虽然内力不足,还是强撑一口气向前扑出,抱住了李莫愁,两人一齐摔倒在雪地之上。李莫愁见状大怒,右掌再次挥出,击向我心口,我忙伸左臂格挡,但是那左臂竟如坠了千斤般再也提不起来,只听得咯啦一响,我胸口气血一阵翻涌,身子如风中柳絮般飞了出去。意识模糊之际,我只道师姐必死无疑,心神被这一念头猛的一激,宁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保得身后之人安全,我在空中一挺腰,生生止住了坠势。但实迫此处,也只有尽力而为,眼前一团模糊,脑海中天旋地转,却还晓得死死扯住李莫愁双腿,我呼吸粗重,叫道:师姐,程英姊姊,你们骑了马快些离去!李莫愁怒喝道:小贱人快点撒手!我还口道:小贱人骂谁?李莫愁道:自然是骂你!说完便知中招,更加怒不可遏,朝我头顶拍来,掌风凌厉,我知自己在这一掌下必死无疑,再也无力还手,临了只是无比心酸,我用生命守护的人啊,却还是让她孤零零地落在这世上。 我万般不舍地望向师姐的方向,雪花落在师姐的衣衫上、黑发上,犹如一副最美的画面,只是现下那冰雪之姿的人儿居然正在向这边奔来,我心中大急,为何程英姊姊不拉着师姐离开?师姐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什么,我抹了一把眼前血红,想弄清师姐到底在说什么,只可惜我的世界忽然坠入无边黑暗...... 第29章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悠悠醒转,心里还道仍然处于和李莫愁对决的时候,不由得大叫:师姐,师姐,你怎样?别伤了我师姐!身旁一人柔声道:小川,你......你醒过来了么?我转过头来,师姐正泪光莹莹,爱怜横溢的凝视着我,我望着师姐,但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分血色。她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 我道:师姐?我没死?还是说......师姐低声道:小川,洪老前辈和杨过将你带回来啦,别怕。咱们都平平安安的在陆家山庄。我道:现下是什么时辰?师姐道:不到子时,夜还长着呢。我松了口长气,但觉四肢百骸软洋洋的一无所依,想要动一动身子,胸口和左臂忽然传来阵阵剧痛,我眼前一黑,额头便冒出了冷汗。 师姐道:小川,你被李莫愁断了三根肋骨,左臂也受了重伤,黄夫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有段日子不能大动了,晓得么?我神色恹恹地嗯了一声,随即道:对了,程英姊姊可有随你我一同归来么?说起来,她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师姐盯着我道:程英姑娘见你无恙,今晨回桃花岛啦。我道:我本想当面谢她的,既然如此,那便将来再说吧。师姐道:是了,程英姑娘她三番两次替你解围,这份恩情须得当面谢过。我听师姐这几句话语气甚是奇怪,又想起昏迷之前的一瞥,怔怔的望了她一阵,道:师姐。往下却不再说话。师姐疑惑地看着我,我道:我刚刚醒来时,你是不是在哭?师姐神色一窘,微微别过头去,我的心突突跳起来,本想再问那日清晨,我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敲门声却不应景地响起,师姐起身开门,见是黄帮主和杨过,便侧身请了进来。 黄夫人见我已经醒来,笑道:小川,你现在感觉如何?我苦笑一声,道:并不如何。一句话惹得众人都笑了,黄夫人道:这次你在英雄宴上力挽狂澜,又将我的尊师一并寻回,我,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了。我打小不习惯被人夸奖,听到黄夫人这样说,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心道这是哪儿跟哪儿,咧着嘴道:洪老前辈并不是我寻回来的,您不用放在心上。杨过插话道:你昏迷的这五日来,龙姑姑寸步不离地照料你,每隔六个时辰便喂你一颗九花玉露丸,小川,你试着运一下内功,看看经脉有无损伤?若还是不行,我运内功帮你调息。 我正要道我居然昏迷了这么久?突然见师姐面色一沉,但是由于背对着杨过,他并未察觉,还在那里热情洋溢嘘寒问暖,我急忙道:方才试过了,无碍,无碍,多谢挂怀。两人又就着我的伤势讨论了一会儿,师姐和我却像是局外人一般,只静静地听着,我小心观察着师姐的表情,脑中兀自刮起了一阵风暴。两人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黄夫人道:小川,你就在这里安心养伤,陆庄主夫妇与我私交甚好,我师尊之前也答允,为了防止李莫愁卷土重来,他愿意在此多居住一段时日,待你伤势大好,再回丐帮。说完便要起身离去。我起初还有些惊异,待我想明白后,却只觉得洪七公这人真是可爱,当下道:那便谢过洪老前辈,黄帮主了,恕我不能起身相送。 屋内重新恢复安静,我与师姐相对无言,气氛不知不觉滑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我清清嗓子,道:师姐,谢谢你,害你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师姐道:你那般不顾生死与李莫愁拼命,我便是一直如此,又有什么好谢的?好在我早已习惯师姐的直言直语,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师姐忽然开口道:你,你不想知道你昏迷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我心中警铃大作,心道师姐这是怎么了?只好如实道:我无意知晓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恩的报恩,别人对我好,我记一辈子,坏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此外无他。师姐道:小川,你真是长大了。我道:不是我长大了,而是经过这番波折,我已然知晓自己最在乎的是什么,我愿意为了这份在乎付出一切。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师姐不语,隔了半晌,师姐轻声问道:那你最在乎的,是什么? 我盯着师姐,幽幽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师姐道:什么?我道:你刚刚,是不是为我在哭?师姐叹息一声,复与我相视,终于点了点头。我只觉心头涌起一阵狂喜,随即这喜意蓦地又变成了一股子说不清的踏实与妥帖,竟让我眼眶又是一酸,我道:师姐,我想坐起来。师姐只好扶着我,让我靠在床头。 饶是师姐动作轻柔,我还是被这断骨之痛搅得额头冒汗,师姐拿着帕子如从前那般为我拭汗,我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师姐,师姐见我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我伤势又发,起身要去拿桌上药瓶,我一把伸出右手,捉住师姐腕子,道:我,我不痛的。师姐只好坐回床边。我道:师姐。师姐任由我握住她的手,我极力按压心中跳突,尽量放平了语速,柔声道:师姐,那日清晨,我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吧?师姐眼中划过一抹异色,但依旧嗯了一声。我心中的火热被这个字坠了一坠,心道果然,随即小心翼翼道:那,那你听了,有没有觉得甚么反感? 第35章 师姐看了我一眼,摇摇头,道:不曾,此言一出,突觉师姐的手颤了几颤,我的手心登时变得滑腻起来,待师姐再次抬起头时,见她本来苍白的脸竟覆盖着一丝晕红。只听她道:你我分别那日,李莫愁用剑指着你,问出那个生与死问题后,却道我的誓言已破,你一定很奇怪罢。我不知师姐为何翻出这旧事,但还是点点头,道:是啊,那是什么誓言,怎的你从来没有对我提过?师姐和我解释道:古墓派祖师林朝英当年苦恋王重阳,却最终好事难谐。祖师婆婆伤心之馀,立下门规,凡是得她衣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不下终南山,但若有人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这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人得知。只因祖师婆婆认定世人无不寡恩薄情,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心爱之人而死,王重阳英雄侠义,尚且如此,何况旁人?日后倘若真有这样的人,那么她后代弟子跟那人下山,也不枉了。李莫愁比我早入师门,原该承受衣钵,但她不肯守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我得了真传。 我听完暗暗心惊,居然不知道祖师婆婆居然有如此规定,同时亦不免庆幸起来。师姐又叹了口气,道:小川,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甘愿三番两次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我道:我在世上就你一个亲人,你待我好,我舍不得离开你,最在乎的人也是你,我怎能不为你死?师姐道:要是有别的人,也像我这样待你,你会不会也待那个人好? 我急忙说道:师姐,我待她们好,那跟对你不同的。先前你放下断龙石,我想到从此不能跟你在一起,比死还要难过,我宁可在古墓之中跟你一起饿死,跟你一起给李莫愁打死。师姐,我如不能在你身边,我还是死了的好。世上如果另外有个女子,像你这样待我好,我也当她是好人,只是好朋友就是了,但我决不能为她而死。 师姐问道:为什么?是因为我待你好吗?我道:师姐,我喜欢见到你,陪在你身边,你高兴的时候我就开心,你难过的时候我只恨不得替你受过,你待我好不好,那不相干。就算你天天打我骂我,用剑每天斩我一个伤疤,我还是真的喜欢你。你哪怕用扫帚打我,我也定要跟在你身边。师姐,我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我和师姐二人在石墓中朝夕相处,早已情愫暗生,情根深种,但二人自己并没清楚体会到。除武功之外,日常鲜少谈及其馀,直到那日我面临生死大关,才真正明白自己心中的深情,原来和师姐竟如此的难离难舍。师姐听完,嫣然一笑,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但觉一阵阵温热从她手上传来。 过了一会儿,听得师姐道:我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向来心如止水,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我说外界之事,我自然无从想像,那日听你如此坚定对李莫愁说那样的话,我只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再要如旧时一般诸事不萦于怀,却万万不能的了。师姐说这番话时平静而克制,但在我听来却犹如天籁,我只道我和师姐都是女子,万一被师姐知晓了我的心意,只怕唯有落得此生不复相见,谁知命运峰回路转,当我决心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以死明志时,那个放在心尖上的人居然就停驻在原地,只等我牵起她的手。这份两情相悦,当真是来的太不容易。 我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师姐轻哼一声,道:那要看你乖不乖了,你若是有一天心里有了别人,我就走的远远的,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你。师姐向来沉稳如水,此番话却说得颇有小女儿之态,我心头火热,道:师姐,以后你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杀了我也不与你分开!师姐反拉着我的手,笑吟吟地望着我,道:好极了。 她说,好极了。 第30章 冬去春来,我和师姐在陆家庄居然一直住到了年尾,期间还有洪七公前辈助我调息内力,伤势自然好得更快。区区一个多月,我就已经能运剑练功。经过此番与李莫愁一战,我深深知道了自己与一流高手的差距,我暗暗发誓,此生也不要再次经历面对强敌那份无可奈何之感了,若要守护师姐,我还需要更强的本事。趁着七公在旁,自然是将那打狗棒法勤加苦练。黄夫人得知洪七公前辈不吝将棒法赐予我一个外人,先是吃了一惊,但是看洪七公乐呵呵的样子,随后便也答允了。倒是师姐,从前一直督促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竟会劝我适可而止,不要贪快。我内心一阵感慨,当真是世事无常。 我和师姐仍旧住在陆家庄园白石小筑里,这间小院离众人居所虽是远了些,但是距离后山很近,我时常有机会能与师姐牵马上山散步,师姐性子喜静不喜闹,这所院子也算是符合她的胃口。小院西面一间小小的厨房,面积虽小,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却一应俱全,这下可是乐坏了我,除了练功和陪师姐散步,其余时间我就一头扎进了厨房,捯饬我的新式菜品,每每吃中饭时,七公便会迅着香气而来,三人吃饭时或讨论武功心得,或听七公讲各种江湖中的奇闻逸事,简直是其乐融融。自那日和师姐陈明心意,师姐亦不再是往日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之姿,听到精彩之处,经常无比默契地扭头看着我,与我相视而笑。 我娘亲曾说,师姐在幼小之时,我们师父便教她不可动情,哭固不可,笑也不行,总之要呆呆板板,心如止水。我娘亲遵依师门教导,也不让师姐发泄喜怒哀乐之情,因之她自幼既不会求恳,更无机会向师父或我娘亲撒娇撒痴。之后做了我的师姐,自居尊长,神色庄严,我偶尔在饭间诙谐说笑,她虽觉新奇有趣,多数却也不睬不笑。但一个少女撒娇以求得人怜爱,原为有生俱来的天性,即是五六岁的女孩,也会向父母爱娇发嗲,不必教而自会。师姐既离古墓,又与我坦然相待,师父的昔日教导再也没有了约束力,一凭天性而为,欲喜即喜,欲悲即悲,更不勉强克制约束内心天然心情。 这日熄灯后,我与师姐并排躺在床上,我鼻尖嗅着那抹熟悉的味道,一把将胳膊支起来,半躺半卧地看着师姐。师姐转头道: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难受了?我嗤地一笑,道:这都快三个月了,师姐你这担心也忒奇了些。不过......我沉吟道:所谓关心则乱,我就当你关心昏了头罢。师姐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道:胡闹,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歪理。我抿唇一笑,将师姐的身子又扳了过来,道: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合时宜的道理啊?师姐不接我的话,怔怔看着我的胸口,神色间透着几分奇怪,待要问时,只听师姐又道:自从你离开终南山,一天想我几次? 月色之下,只见师姐一双美目定定地瞧着我,等我回答,我凝视着她,轻轻为她理着几缕碎发,道:师姐,我一路寻你,头发乱不乱,衣裳脏不脏也全然不理了,反正什么事都没有寻你要紧,程英姊姊就是因为看不下去我那身破烂不堪的衣裳,才大发善心为我赶制了一身新的,可我只愿意你瞧着我,只愿意穿你给我缝制的衣裳。你不在我身边,我就不开心,你离开我的第一个晚上,我整夜听着风声,眼泪哭湿了枕巾,一个人牵着马儿来到山巅,却只能茫然四顾。你不在我身边,我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哭得好伤心。说着,委屈地依偎在师姐臂弯之中,用脸蹭着她。 师姐一手轻抚着我的后背,道:是我,没保护好咱们的家。我道:才不是呢,是李莫愁那厮太过心狠手辣,你那时又因我受了那样重的内伤,才让她奸计得逞,现在我又学了打狗棒法,以后说什么也不会再让她伤害咱们了。师姐道:说起来,你的棒法也有所小成了吧?我得意道:那自然啦,连七公老前辈都夸我呢!师姐宠溺道:你习武天赋本就不错,只是从前过于贪玩了些,古语道祸福相依,经此番劫难,对你而言或许并不是件坏事。我气哼哼地抬起头,道:什么祸福相依,这种福气我倒宁肯不要,师姐你现在内力不过才恢复两三成,待要全部恢复并且更上一层楼,那又要等到何时?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喜道:有了!师姐疑惑地看着我,我道:传闻西域冰峰之上的淡水湖中,生长着一种极为珍稀的蚌,这种奇物每七十年才会孕育一次,加之冰山气候恶劣,是以数量极少,而在这蚌群中,产出珠子的概率又是不到十分之一,那珠子名为扶光珠,其身色泽如火,食之可不畏严寒且对内力极有增益,咱们等天气一暖就去找。说完又觉不妥,不行不行,你身体差成这样,哪能带你一起去那种地方,这样,咱们先回终南山......我正自絮絮叨叨地计划着,眼前的一张容颜倏然凑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揽住了我的后颈,我受冷猛的一激,紧接着犹如被点了几处大穴,身子顿时僵硬起来,随即一抹冰凉贴上了我的唇。 第36章 是这样么?师姐的吻如蜻蜓点水般离开,问道。 师......师姐......我颤抖地吐出两个字,身体突然升起一股无比的悸动,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这样牵引着我,让我低下头去,本能地衔住了那抹柔软。师姐搭在我后颈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度,我闭上眼睛,忘情地回应起来,直至整个人都跌进了师姐的怀里,我才惊觉,不知何时师姐已经来到了我的上方。师姐的吻绵密而温柔,我的手虚虚拢着师姐的脖颈,膝盖难为情地微曲着,任由师姐的味道将我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分开,我迷离地望着眼前的人儿,此刻师姐的脸颊染了一层浅浅的樱色,甚至是唇瓣都微透着可爱的浅粉色。十指相扣,我们静静注视着彼此,师姐忽而微笑起来,这一笑仿佛让时间都静止在了一瞬,月光从纱窗投进,洒下满地银白,师姐那冰清玉洁的容颜倒映在我眼里,成为了我唯一的光。 我再次靠近,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这种感觉令我感到无比的妥帖与安心,师姐紧紧贴着我的心房,轻声道:小川,你的心跳得好快。我嗯了一声,道:这颗心此生仅为你而跳。 这一晚睡得无比安稳,次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师姐披了外衫,正坐在我身旁看书,我目光瞬也不瞬地瞧着她,师姐感到我的注视,手中又翻过一页,道:醒了?我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在做梦,还是现实,不过有你在身旁,我倒是都无所谓了。师姐合上书,在我脑门上一敲,道:净说些痴话。我嘿嘿一笑,道:那日在李莫愁的庄子里一觉醒来,便是见你这样安静地翻着一本《诗经》,竟像是又回到了那日,只可惜没来得及问洪凌波那玫瑰糕点是何处买来的。师姐道:说起来,方才陆庄主差人送来几味食材和调料,你今日又要出些什么花样?我一拍脑门,道:差点忘了,昨天答应了七公给他老人家做盐焗鸡和五花肉的。说着便匆匆起身去洗漱了。 练功完毕,我汗也顾不得擦就钻进了厨房。师姐?我揉了揉落在眼上的汗水,有些意外地望着眼前这个白衣女子。小川,你来得正好,你的围裙为何这般难系?我定睛看去,不禁哑然,忙走过去将围裙从师姐身上摘下,笑道:你穿反了,又如何好系?师姐微微阖起眸子,不再看我,我笑道:师姐你别害羞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厨房的事有我,你安心等着吃饭就好了。师姐静默一阵,道:可我总想着帮你分担些才好。一句话说得极为平淡,可在我听来却犹如一片羽毛挠着心扉一般,我上前几步,微微低头看着师姐的睫羽,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身高已经高出了师姐很多。我右臂揽起师姐,在她耳边道:那你帮我择几片菜叶,就在门后的竹篮子里。师姐点点头,却要离开才发现,我仍旧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此时阳光正好,厨房里一片和煦。半晌,我终是忍不住俯下身去,师姐似有嗔怪,随后还是合上了双眼。 其实我如何不想师姐陪我? 一整块五花肉很快在刀下被切得方方正正,我将它放在平底锅内烫皮之后,便冷水下锅,加好了葱姜料酒,便算着时间煮了小半时辰,趁着这段时间,我在碗中将各种调味粉搅拌和好,待五花肉一出锅便迅速切开数条缝隙,将调料和酱料匀匀涂抹在肉上,算来还要再腌制半个时辰,我便将盐焗粉和葱姜按入开水烫好的整只鸡里面,随后拿起早早备好的荷叶,将香菇和冬瓜并着腌好的鸡一齐用荷叶包好,用大火蒸了起来。用荷叶的作用在于上锅蒸的时候可以尽量减少鸡肉水分的流失,否则咀嚼起来口感难免干涩。这时,五花肉也差不多腌制好了,我将整块肉翻起,露出下面的猪皮,用小刷子蘸着白醋反复涂抹,待白醋被全部吸收,又徒手在上面抹了一层盐巴,洗净手后,油锅温度也恰好到达沸点,我小心将肉块滑入锅内,眼看煎至焦黄,迅速出锅,去掉盐巴后用调好的蜂蜜水涂满了整块肉,待这边五花肉片好,师姐择好的菜终于派上了用场,我用生菜在盘底平铺一层,再将片好的五花肉块放了上去,颜色便顿时鲜亮起来。 师姐,米饭好了,咱们先给七公盛上。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却见一个人影在眼前一闪,哪里用别人伺候,老头子自己来啦!我笑道:七公的鼻子越发的好了,这边才做好,您就掐着点来了。七公哈哈一笑:唯有美酒美食不可唐突哟。师姐端着碗,递给七公,我道:你们俩都出去罢,在这里反而碍事,菜马上就好了。说着揭开锅盖去看那荷叶鸡蒸的如何。一掀锅盖,满屋顿时溢满了荷叶的清香与鸡肉的肉香,七公嗅了嗅道:这荷叶鸡做得真巧! 我赞道:七公您是行家!推杯换盏间,我忽然道:出来也半年多了,咱们洞里的葡萄酒该是酿得精醇了。七公问道:你说的可是西域手法做出来的葡萄酒?我点点头,道:正是正是。七公来了兴趣,那终南山居然有葡萄?我便将自己如何栽藤,又是如何学的酿酒的经历简单说了一番,七公看起来比我还激动,道:啧啧,小川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我本道你练武已经算是很有天赋了,不想你最有天赋的地方,居然还在厨房。我谦虚道:哪里哪里,兴趣罢了,七公若是不嫌弃,来年春天不妨到终南山做客如何?说着望着师姐,师姐点头道:是了,您和小川难得成为忘年交,您来我们家做客,小川一定很高兴的。我听到师姐说我们家时,心中忽然化成了一池春水,我望着师姐,师姐也恰回过头来看着我,目光温柔绻眷。七公酒杯一放,故意摇头晃脑道:哎哟,当着老人家的面,小川,老头子的牙都要甜掉了。一席话逗得三人笑了起来,我忙又为七公满上一杯花雕,一顿饭吃得无比欢快。 这日,我端着热茶来到书房,发现师姐正在练字,上午天光大好,师姐一身白色衣衫给笼在这日光里,越发的出尘不染,师姐写得极为专注,以至于教人不忍打断,茶水渐渐变得温热,我才咳了一声,师姐抬起头来,朝我轻轻一笑,我深吸一口气,道:师姐,喝茶。猛然间想起茶水已经不太热了,道:我重新给你冲一碗。师姐起身叫住我,说道:小川,不必麻烦了,我吃茶向来喜欢温热,正好写得手腕子乏了,你若是不练剑了,就过来陪我一会子罢。 我自然求之不得。 我搬了一把矮凳坐在师姐旁边,趴在她的腿上任由师姐给我重新束发,如同在活死人墓里那般,师姐拿着一把牛骨梳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头发,轻声念道:竟然已经这么长了吗?我手中拿着师姐方才练字的宣纸一张一张地翻看,笑道:说起来,那日在赤霞庄也见你这般抄写诗三百,师姐你最喜欢哪一首?师姐手中动作一顿,道: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心没来由一跳,轻声道:我也是。 此时已束发完毕,我坐起来,师姐也侧过脸,两人凝视良久,忽然一齐笑了起来,这时已快到中午,师姐像是想起什么,拢了拢裙摆,站起身来,我道:师姐你去哪里啊?师姐道:光和你在这里傻坐着,今早晨煎好的药还不曾给你热呢!我瘪了下嘴,道:我已经好啦!不想再吃那苦药了,那药里放了太多黄连,我吃不惯。师姐道:黄夫人叮嘱过的,这药一定要吃够三个月,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不仔细打理,日后落下病根如何是好? 我摇摇头,就是不肯,师姐见我如此任性,半晌叹了口气,道:那你说怎样便肯吃药?我哼了一声,道:怎样也不肯。说着逃也似的回到了房里。谁知,没两盏茶的功夫,忽然传来一缕药味,我暗道不好,忙放下话本子就要出门,师姐已经端着药碗站在了门外,便立住脚央告道:好师姐,饶我这一遭罢。师姐笑而不语,进到房里,也不看我,只端着碗就要饮下那药汁,我忙上前抢下那碗药,不料自己未张口,只见师姐先说道:你又来作甚么,我瞧你马都备好了,后山不去了?我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款语温言陪笑着,师姐不理,只坐在了椅上,定定瞧我。 我坐在师姐对面,被这般瞧着,只得端起碗胡乱吃完。才放下碗,师姐伸出手掌,只见几个颜色可爱的小圆球亮晶晶躺在师姐手中,我道:这是什么?师姐捻起一枚,放在我口中,一股甜味儿瞬间化在嘴里,我弯弯眼角,这糖果滋味甚好,还有隐隐的果味儿,我一把搂住师姐,道:师姐。脑门上又被敲了一记,头顶传来一声无奈叹息,道:真是越活越小了。我抬起头,望着师姐近在咫尺的娇颜,忍不住凑过去吻了一下,笑嘻嘻道:很甜的,你尝尝。师姐不妨我来这么一出,脸一红,说了句胡闹,我不依不饶地歪在师姐胳膊上,气哼哼道:谁让你给我煎那么一大碗苦药。师姐哭笑不得道:那药明明是给你治病的......唔...... 第37章 我松开师姐胳膊,师姐在我怀里喘息着,我咂咂嘴,舌尖还是有一丝丝的苦味儿,师姐从我怀中抬起头,嗔怪地瞧着我,我笑道:这就叫同甘共苦,师姐,你可记住了?师姐啐道:一肚子歪理,越来越不像样儿了,给旁人看到算什么样子。我道:咱们只管欢喜咱们的,与别人何干?师姐叹了口气,却不再言语。 第31章 这日正在后山练剑,忽听得背后脚步声传来,我看清来人,不禁有些愣住了,竟是杨过。小川,龙姑姑说你在这边练剑,我就过来了。我奇道:你不是同你的义父一起回白驼峰了么?杨过道:我在白驼山听人说,蒙古人现在兵临襄阳城下,需要人手,我便向义父告辞,急忙赶来,路过这边,也不知你还在不在,就想着来看看。我道:天下英雄现在都在往襄阳城汇聚,你有这个心,黄夫人一定很高兴。杨过道:你的伤现下全好了吧?我点点头,道:七公前辈与陆庄主都是古道热肠之人,我在这里恢复得很好。杨过道:时候不晚了,要不要一起回去?我心想也好,便和杨过一齐下山了。 后来几日我没有再练剑,而是同杨过帮陆庄主跑了几回腿。这日陆夫人差人送来了几匹布料,开春后那棉袍也用不着了,正好可以做两身衣裳。此刻我正在给师姐拉着量尺寸。师姐道:你这半年来,个子真是长了不少。我顺势一把将她圈进怀里,吻了一下,道:师姐,你倒是给自己也做一身衣裳嘛,我来帮你量啊。师姐摇摇头道:我的几身衣裳还不算太旧,倒是你,从前我做与你的衣裳想是再也穿不得了,倒不如趁这会子有时间,多给你做两身。我道:师姐,杨过说襄阳城鏖战正酣,也不知郭大侠夫妇怎么样了。师姐道:蒙古鞑子沿途无恶不作,又有火炮加持,他们夫妇定然在苦苦支撑。师姐说完,忽然沉默了,我坦然一笑,道:蒙古鞑子确实可恶,等我见到他们,一定好好给郭大侠出气。 说笑拉扯间,院门被人推开,走进一个红衣女孩,见到我便急冲冲道:我师哥呢?他怎么不在你这儿?我和师姐均吃了一惊,竟是郭靖大侠的女儿,郭芙,她的身后,居然跟着武家两兄弟以及陆无双姊妹。我皱眉道:明明是你师哥,你怎的来这偏远之所问我呢?郭芙冷哼一声,道:你就别装了,我师哥先前来信,说是七日之内便会到襄阳与我爹爹妈妈汇合,谁知被你这狐媚子勾来了陆家庄。我被她夹头夹脑一顿狂轰滥炸,甚为不爽,脾气被激了上来,道:杨过从未知会我他要来陆家庄,你不信可以问他,但是不要像个疯狗一样在此处乱咬人。郭芙一听,眉毛竖起,睁着一双大眼怒视过来,我心道谁怕谁,眼睛大好了不起的么,便毫不迟疑地瞪了回去。 师姐道:郭姑娘,你这样无理取闹,若是给陆庄主知道了,定是一场麻烦。郭芙低沉着声音道:你还有脸说我,你与你师妹刚刚做了什么,我可全看在眼里了!你当真是不知羞耻!我怒道:你把嘴巴清理干净些!郭芙道:哼,敢做就不敢承认么!你们这样胡作非为,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我昂然道:若是我犯了错,自然要改,可我自问心无愧,那些与我无关的天下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郭襄道:你们就是做错了,凭什么不让别人说!我道:我与师姐两情相悦,又碍着你们什么了?我又害着谁啦?我与师姐均为女子,可我偏偏要跟她在一起,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这么做!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在场众人听了无不骇然,就如听到了有人公然说要娶母亲为妻一般。师姐此时紧紧握着我的手,目光中满是感动,我给了师姐一个安心的眼神。郭芙道:这个......这个......总之是你们做错了!师姐道:小川,这人蛮横得紧,你请他们出去罢。我心想蛮横二字的形容,确实恰当,当即朗声道:郭姑娘,你也听见我师姐的话了,请罢!郭芙道:你不交出我师哥,我跟你没完!说着便举剑来刺。武家兄弟和陆无双姐妹均急着劝架,我冷哼一声,心道正好教训一下这个被宠坏的蠢姑娘,随即抄起角落里的扫帚迎了上去。 瞬息之间,帚剑相交,我冷冷盯着她出剑走势,心知郭靖夫妇传授的必定是最上乘的功夫,此番必定不能掉以轻心,谁知三招过后,那郭芙便已然现出吃力神色,我心中不屑更甚,这草包居然只是个二三流的水平,手下运起打狗棒法,毫不客气地点上她几处痛穴,郭芙手腕一松,长剑被我一下挑起,飞上了屋顶。郭芙见武器脱手,便换了一套掌法打来,我正要回击,忽听得门口一声大喝师妹住手!杨过急匆匆赶来,道:你这是做什么?郭芙道:师哥,你连着外人一齐欺负我?杨过显然知道郭芙是个怎样的脾气,他看了我一眼,神色间夹杂着几分愧意,道:都是一场误会,我方才奉陆庄主之命联系各路豪杰,这才不在庄子里,你这般蛮不讲理,让别人传出去,岂不是坠了师父师娘的一世英名?郭芙眼眶一红,恶狠狠地瞥了一眼这边,便跑出去了,武家兄弟见状,忙跟着出去。 杨过头痛道:小川,我虽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但是你别往心里去,芙妹她......确实被家里惯坏了。我摆摆手,语气不悦道:那还是请你快些将这尊罗刹请走吧,我和师姐叨扰陆庄主这么久,也该离开了。陆无双这时道:小川,那你和龙姑娘要回终南山了么?我点点头,道:陆姐姐,你和程英姊姊怎会与这个恶女人一起?程英道:那日我见你性命无虞,便回到了桃花岛,我表妹得信后,便从江南一路去找我,前几日接到黄师姐的信,说是襄阳有难,这才同郭姑娘一起离岛。我了然道:原来姊姊居然是黄药师老前辈的高徒,那日承蒙你搭救,一直想当面感谢,用饭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我燕凌川借花献佛,今日各位若是不弃,便请在这白石小筑一叙。众人欣然应允,我和师姐忙将外厅收拾了一番,师姐见程英姊姊温雅腼腆,什是投缘,拉住她的手说话,我见气氛一片和谐,便急忙去厨房料理晚饭了。 待送走众人,我和师姐回到外厅,师姐端着一杯茶道:今天辛苦你了。我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便只觑着师姐,师姐脸上飞过一抹红晕,我忽地捉住了师姐腕子,一把将她拽到腿上,师姐低声惊呼道:小川,快将我放下来,给外人看到成何体统?我道:哦?那么师姐的意思是,如果只有你我二人,我便可以这样做了?师姐佯怒道: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我望着师姐,心头一热,道:管他什么体统、规矩,师姐,我喜欢你,只想和你厮守,我一点儿都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师姐扁扁嘴:可你一点儿都不乖,你都不听我的话啦!我登时道:我没有!师姐哼了一声,道:那你还不快些将我放下来。我只好依言将她放下,谁知,此时门外却又传来一个声音,我听了一会儿,竟是杨过,笑道:多半是他明日一大清早就要离开,现在是提前辞行来了,师姐你先回房休息,我去去就来。师姐道:那你去罢。我刚踏出门槛,忽然又旋风般回来,挡在师姐面前,趁她不备,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道:你等我回来。师姐先是一呆,我便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杨过正站在院子中央,仰天欣赏着半轮明月,只听他长叹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道:所以那<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诗仙才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说对不对?杨过显然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道:岂止是对,简直是对极了!他此时转过头来,亮晶晶的眸子对着我,我道:你是要离开了,所以来向我告别?杨过点点头,道:是的,我在这边已经耽搁了五天,事不宜迟,我得赶去襄阳与师父、师娘汇合了。我道:此番前去,定有恶战,你万事小心,莫要让你义父白发人送了黑发人。杨过道:生死有命,我杨过便是将这条命留在襄阳,为国为民,亦是无悔。我赞许道:你的境界已经远远高于我啦!杨过却忽然扭捏起来,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哭笑不得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刚才还壮志凌云呢,怎么现在竟像个大姑娘了?杨过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忽然抬起头直视着我,道:武家兄弟说得那番话,你可是认真的?我先是没有反应过来,随即转念一想,料得应该是白天那些话被武家兄弟翻给了杨过,便盈盈笑道:是啊,我很喜欢师姐。杨过急道:可你怎么知道这份喜欢是男女之情而非亲情呢?我心中一惊:世上善良之人千千万万,要是千千万万个善良之人都待我好,难道我就喜欢那千千万万个人?好比程英姊姊,她几次救我于困厄,还给我做衣裳,可是她又怎能跟师姐相比?谁知就在我思索的这一当口,杨过道:是了,连你自己都分不清这份感情到底是什么,你何以判断自己真的是爱上了你师姐?我道:谁说的!我喜欢师姐,她待我好,教我武功,可就算她不做这些,我也还是喜欢她一人。 第38章 杨过叹了口气,道:小川,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与龙姑姑私定终生,别人要一辈子瞧你不起。我啐道:哼,别人瞧我不起,那打什么紧?我不吃他们家一粒米,一口水,他们吃饱了撑的么?凭什么来指指点点!杨过道:我知道你生性热爱自由,喜欢纵马驰骋,若是与龙姑姑在一起,难道你要一辈子住在古墓之中,永远不出来么?我道:有师姐和我在一起,怎会气闷?杨过沉默半晌,又道:初时自然不会气闷,但是多过的几年,你难道不怀念外面的世界么?况且你已经是武林中人人称颂的英雄,你......我蓦地心头腾起一阵恶气,道:你你你,你什么你,你拐弯抹角说这么多世俗之见,到底想说些什么?杨过道:小川,我......我喜欢你!终南山一别,我的心里便再容不下旁人,你,你跟我一起去襄阳罢!让师父、师娘还有义父为我们主婚。 我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沉声道:我念你几次三番为我解围,认你做朋友,但请你不要说这些让我为难的话。杨过见我说的无比坚决,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道:这是你被李莫愁打伤那天从身上遗落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小心收藏,原谅我自私了这一回,小川,现在我想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忽然想通了为何好几次师姐看着我的胸口时总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我道:你,你没叫别人瞧见罢?杨过道:不曾。我松了口气,接过玉佩,压下心头不快,道:好了,现在玉也还了,应该没甚么别的事了罢?我无心再与他纠缠,是以一番逐客令下得毫不委婉,杨过只好道:那我走了。见我不语,他转身离去,背影甚是黯然。 我抬头望月,任由月光将自己淹了个通透,心道:任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难道就因为别人喜欢我,我便要见一个爱一个?门扇吱呀作响,我闻声扭头,见门边空无一人,只道是夜风阵阵,出来时没有将门关好,想起师姐受不得风寒,便不再院中滞留,匆匆回去了。 回去时师姐已然休息,我蹑手蹑脚洗漱完毕,便脱去衣衫钻进了被里,待要如往常一般搂着师姐时,却发现手心的肩膀有些僵硬,我悄声道:师姐,你没睡么?师姐嗯了一声,我道:你是在等我,对不对?师姐终于转过身来,道:小川,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我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如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久了,可会气闷? 这几句话让我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师姐终身厮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纵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像对杨过那样说一句决不气闷,本自容易,但我对师姐一片至诚,从来没半点虚假,沉吟片刻,道:师姐,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师姐嗯了一声,不再言语,我暗道:师姐难道是听见了我和杨过的对话?可是那会儿明明我没有听到半分动静,况且杨过也在,难道我俩都没有注意到门后有一个人么?我忽然一阵心烦,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师姐怎么做那种听墙角之事,我这样随意揣测,未免太过心胸狭窄。当即便不复多言,沉沉睡去。 次晨我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师姐不在室中,我坐起身来,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十二个字: 你自己保重,记着我时别伤心。 我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见桌面上泪水点点,兀自未乾,自己肩头所湿的一片自也是师姐泪水所沾了。我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师姐!师姐! 这时程英姊姊带着陆无双来到院中,我犹如见了救星,忙问二人有没有瞧见我师姐。陆无双奇道:你与龙姊姊形影不离,怎么现在又问起我们了?我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日寻师姐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当下不再解释,奔到马厩中牵出枣红马,跃上马背。 程英姊姊见我面色焦急,叫道:你去那里?我听而不闻,沿大路纵马向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一路上大叫:师姐!你在哪里?却那里有师姐的人影? 第32章 不知奔了多久,只见春风十里,一派春江水暖之景,可是依旧没有熟悉的身影,我心头茫然无措,马儿在原地打转,我心中悲苦:师姐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厮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 又奔一阵,却见金轮国师一行人骑在马上,与我相向而来。众人见我孤身一人,不禁感到错愕,霍都在金轮国师耳旁说了些什么,国师点点头,提缰催马,向这边驰来。我这番出发匆忙,身边只有一张弓,一壶箭,我见来者不善,只道难免恶战一场,可是心中依旧记挂着师姐,只想知道师姐到了何处,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国师等人打马而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们看见我师姐没有?她及腰长发,穿一身雪白衣衫。霍都道:没见啊,你不是一直在找她么?难不成人又被你弄丢了?我道:我和师姐本来在陆家庄养伤,出了一点意外,喂,你们怎么又来了? 霍都道:燕姑娘,我和师父、师兄回到王帐,将所遇之事向大汗禀报,他得知我找到了哲列莫将军的后人,十分欣喜,故而又遣我们去终南山,请你回去一聚,谁知我们在山下等了数月,也不见你的踪影,反倒和一个上山寻事的道姑恶战一场。我心想:大概是李莫愁恨意难消,又来找茬了,确实还得想个法子制住那厮,随即道:回去?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回去?金轮国师道:燕姑娘,哲列莫将军与我亦是有极深渊源,我年少时承蒙他仗义相救,此番恩情自难相忘,你既然是恩人之后,便请与我一同回去罢。我心道: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你们一直要我跟你们去见那位大汗,只怕叙旧事小,招揽事大罢!当即道:若各位对昔日还留有旧情,还请你们把路让开,与我个方便。 我一路走来,亲眼看见那些蒙古军士大肆暴虐,自是对这些人极感憎恶,那霍都不过是看我身手不错,想借着旧事将我招揽,若我将寻亲一说当真,那才是大大的愚蠢。谁知,那国师不依不饶道:燕姑娘,我们在山下等候数月,亦不见有什么白衣女子上山来,想必是你师姐并没有回来,你这番山上,怕是要一场空,倒不如跟我们回去,面见大汗,随后我让我的徒弟霍都与你一同寻找,你道如何?他一番言辞极为恳切,我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惨,说道:我愿随你去见蒙古大汗,说到底,我不过只有四分之一的蒙古血统。霍都道:可是路途凶险,你想单枪匹马去找你师姐,无异于难上加难,倒不如听我师父的建议,我一定帮你把你师姐找回来。我沉吟半晌,觉得多一个人多些力量,说道:好,我便同你们与见蒙古大汗。金轮国师喜道:燕姑娘,我们大汗忽必烈乃是成吉思汗之孙,皇子拖雷的第四子,他雄才伟略,豁达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我哈哈一笑,道:我本堪堪楚狂人,我尊您一声老先生,愿意随您去见忽必烈,是因为与我祖父的渊源,你如要我助蒙古人攻取江南,杀害百姓,那我可要与你敌对了。国师笑道:一言为定。 一路上听霍都讲金轮国师受封蒙古第一护国国师,蒙古兵将对他极为尊崇云云,又言忽必烈王帐离此不远,两日便至,霍都安慰我不必太过担心。我心里只有师姐,又如何对这些话在意,不过是点几下头,表示听到罢了。蒙古人世世代代居住帐篷,虽然我们已入城,可还是看见大大小小的营帐撑着,金轮国师领我走进一顶营帐,只见这顶营帐比之寻常蒙古营帐大逾一倍,帐中陈设却颇为简朴。一个青年男子科头布服,正坐着看书。他见我们进帐,忙离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见国师,常自思念。金轮国师道:王爷,这位便是哲列莫将军之孙,燕凌川燕姑娘。 我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外貌若非贵盛尊荣,便当威武刚猛,那知竟是这么一个会说汉语、谦和可亲的青年人,颇觉诧异。 第39章 忽必烈向我微一打量,左手拉住国师,向左右道:快取酒来,今日寻到故人之后,定要痛饮一番。左右送上三只大斗,倒满了蒙古的马乳酒。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国师也自乾了。我平素什少饮酒,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推却,也即举斗饮乾,只觉那酒极是辛烈,颇带酸味。忽必烈笑道:燕姑娘,这酒味可美么?我道: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却方显豪杰本色。忽必烈大喜,道我一个女孩子竟有如此胆识,连声呼酒,三人各尽三斗。我仗着内力精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叙旧之事暂且按表不提。 酒过三巡,忽必烈喜道:当真有乃祖之风,燕姑娘,我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久了,心慕汉化,日常与儒生为伍,是以招揽了不少英雄,听霍都说你当日在英雄大会以一箭定了胜负,今日虽只为叙旧,可我觉得,英雄之间惺惺相惜,便起意想为你引荐一番,不知你意下如何?忽必烈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我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只得以不变应万变,当下笑道:王爷您有如此美意,燕凌川自然是却之不恭。忽必烈即命大张筵席。 不多时筵席张布,酒肉满几,蒙汉食事各居其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请招贤馆的几位英雄来见。左右应命出帐。忽必烈道:这几日招贤馆中又到来几位宾客,各怀异能,实为国家之福,只不及国师那么文武全才了。 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帐门开处,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瘦,脸无血色,形若僵尸,忽必烈向国师与我引见,说是湘西名宿潇湘子。第二人既矮且黑,乃是来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后两人一个身高八尺,粗手大脚,脸带傻笑,双眼木然;另一个高鼻深目,曲发黄须,是个胡人,身上穿的却是汉服,颈悬明珠,腕带玉镯,珠光宝气。忽必烈分别引见,那巨汉是西域回疆人,名叫麻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太原等地贩卖珠宝,取了个中国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与潇湘子听忽必烈说金轮国师是蒙古第一国师,冷冷的上下打量,脸上均有不服之色,见我年纪幼小,只道是国师的徒子徒孙,更没放在心上。尼摩星忍耐不住,说道:王爷,大蒙古地方大大的,这个大和尚是第一国师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们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语。潇湘子接口道:这位尼摩星仁兄来自天竺,咱们素知吐蕃和蒙古的武功传自天竺,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兄弟可有点不大相信了。 我见那尼摩星双目炯然生光,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气,知这两人内功均深;尹克西则嘻嘻哈哈、竭力装出一股庸俗市侩气,心想:常言道良贾深藏若虚,此人越显无能,只怕越有家底,倒不可小看了,那巨汉麻光佐却不必挂怀,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受封国师,是太后、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来愧不敢当。 潇湘子道: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说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边微微冷笑。国师伸筷子夹了一大块牛肉,笑道:这块牛肉是这盘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尔伸筷,偶尔夹着,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那一位居士有兴,尽可夹去。说着举筷停在盘上,静候各人来夹。麻光佐果然第一个伸筷去接。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国师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横出,与他筷子轻轻一碰,麻光佐手臂剧震,把捏不定,一双筷子竟落在桌上。国师的筷子放开了牛肉,牛肉尚未落到桌上,他筷子已及时缩回,夹住了牛肉。那几人愕然相顾。麻光佐还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伸筷再去夹肉。国师又是一筷横出,这一次麻光佐抓得极紧,果然震他不下,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他一双筷子断为四截,犹如刀斩一般,两个半截落在桌上。 麻光佐大怒,大吼一声,扑上去要和国师厮拚。忽必烈笑道:麻壮士不须动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饭再较量不迟。麻光佐畏惧忽必烈,恨恨归座,指着国师喝道:你使什么妖法,弄断了我的吃饭家伙?国师一笑,筷子仍夹着牛肉,伸在身前。众人待得见他内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尼摩星是天竺国人,吃饭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说道:肥牛肉,大汉子抢不到的,我,想吃的。突然五指如铁爪,猛往肉上抓去。国师横出右边一根筷子,快如闪电般颤了几颤,分点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处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声,向他手腕斩落。国师手臂不动,倒竖筷子,又颤了几颤,此时筷尖触到尼摩星虎口,尼摩星疾忙缩回。国师那根筷子转了回去,仍将牛肉夹住。他出筷点穴,快捷无伦,数颤而回,牛肉尚未落下。 就在这霎时之间,二人已交换了数招,国师出筷固然极快,尼摩星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及时缩手避开,武功也着实了得。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声: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较劲,但使的是什么功夫却瞧不出来。麻光佐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望望这个,瞪瞪那个,不明所以。我暗暗好笑,这金轮国师倒是真有几分意思,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高位,那麻光佐显然是个莽汉,空有一身力气,头脑却不太灵光。 忽听得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里?快快出来,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声初时发自东边,倏忽之间却已从西边传来。东西相距几有里许之遥,似是一人喊毕,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语音却是一人,而且自东至西连续不断,此人身法之快,呼声中内力之强,均为世上少见。 各人愕然相顾之际,金轮国师哈哈一笑,说道:承让,承让!正要将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帐门扬起,人影闪动,一人伸手将国师筷上那块肥牛肉抢了过去,咬了一半,放入口中大嚼。 第33章 这一下众人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看那人时,却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满脸红光,笑容可掬。只见他在帐内地下的毡上一坐,左手拨开白胡子,右手将馀下半块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嗒有声。 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拦住白须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长矛齐向他胸间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个矛头,向我道:小姑娘,再拿些牛肉来吃,我肚子饿得狠了。四名蒙古武士用力推前,竟纹丝不动,随即使力回夺,但四人挣得满脸通红,四柄长矛竟似铸入了一座铁山,连半寸也拉不回转。 我看得有趣,可金轮国师先我一步拿起席上的那盘牛肉,平平向他飞去,说道:您请用罢! 那老人右手抄起盘子,托在胸前,突然盘中一块牛肉跳将起来,飞入他口中,犹如活了一般。众人看得有趣,只道他会玩魔术,喝一声采。我知那老人手掌局部运力,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盘子用力敲击,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众肉齐飞,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别一块块跃出却万万不能,这老人的掌力实已到了所施无不自如的境地,我自知没有深厚内力根本无法做到,不觉起了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刚吞下一块牛肉,盘中又跳起一块,片刻之间,将一盘牛肉吃了一半。他吃得够了,右手轻扬,盘子脱手上飞,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向尹克西飞去。尹克西见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盘上暗中使了怪劲,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两旁让开。那盘子平平的贴着桌面飞来,对准了一盘烤羊肉一撞,那盘羊肉便向老人飞去,牛肉盘在桌上转了几个圈子,停住不动。原来他使的是股太极劲,如太极图一般周而复始,连绵不断,若在空旷处掷出盘子,那盘就会绕身兜圈。这股劲力使发也并不什难,颇多善变幻术之人均擅此技,所难者是劲力拿揑恰到好处,刚巧飞向席上一撞,牛肉盘停住,而将另一盘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极是得意,手掌运劲,烤羊肉又一块块跃起,飞入他嘴里。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夺回长矛固然不能,而放手却又不敢,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与之争夺。 那老人见他们手足无措,高兴之极,突然喝道:变变变,两个给我磕响头,两个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刚说完,手臂一震,四根长矛同时断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两根长矛上运力外推,对另外两根长矛却向内拉扯,只听得啊哟连声,果然两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头,另外两名武士却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宝宝,滚元宝,跌得重,长得高!唱的是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人唱来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问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认得我么?尹克西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原来是老顽童周伯通周老前辈到了。金轮国师与尼摩星本不是中原人,不知周伯通的名头,但见他武功深湛,行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时减了敌意,脸上都露出笑容。 第40章 金轮国师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周伯通摇头道:我吃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里么?我曾听杨过说过周伯通与郭靖大侠结拜之事,知道他自来天真烂漫,对礼法教条不甚上心,随即道:你找郭大侠干什么? 周伯通见座中我的年纪最小,脸上先是一阵欢喜,又听我直称自己为你,不说什么老前辈、周先生,更加高兴,说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爱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见到蒙古包,就钻进来找找。我道:我不久前有幸在陆家庄见过他们夫妇,你找郭大侠有什么事?周伯通随口答道:他派人送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远赶去,路上玩了几场,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散了,教人好没兴头。我道:英雄大宴已经结束啦,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 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啊?居然已经结束了,那可真是太没意思了。我问道:你和他夫妻俩有几年不见啦?周伯通扳着手指头儿计数,十只手指每一只屈了两遍,说道:总有二十年了罢。我笑道:那可真是很久啦!现在郭伯母都有孩子啦! 周伯通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须根根飘动,说道:他们夫妻小两口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我道: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儿倘若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美不了,咦?你到底是谁家的娃娃,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我道:我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周伯通道:是么?话音未落,右手一扬,手中空盘向我疾飞而来,呼呼风响,势道猛烈异常。 我早知杨过说起过周伯通是马钰、丘处机他们的师叔,又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我与师姐从前同习全真派武功,对全真武功的门道早已无所畏惧,便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顶,那盘子就在我手指上滴溜溜转动。这一下周伯通固大为欢喜,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群相耸动。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也已瞧出我以指顶盘是全真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马钰、丘处机么?我道:这两个牛鼻子老道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道:我与丘处机等虽无芥蒂,总觉他们清规戒律烦多,太过拘谨,内心委实瞧他们不起。我生平最佩服的除我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郭靖、黄蓉,也隐隐有相逢恨晚之感。他这时听我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老道,便笑嘻嘻又问道:郝大通他们怎样啦? 我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混蛋得很,终有一日,我要让他好好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点什么苦头?我道: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再把他丢进玉蜂群里去。周伯通大喜,悄声道:你捉着他之后,可别忙把他丢进蜂群,你先跟我说,让我在旁偷偷瞧个热闹。我看得出他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天性喜爱恶作剧,旁人胡闹顽皮,投其所好,非来凑趣不可。我笑道:好,我记得了。可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我是郝大通的师叔啊!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如不救,未免不好意思,但来相救,好戏可又瞧不到啦。 我心道:虽然他是全真派的,性子倒也朴直可爱,不妨跟他交个朋友,周伯通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通?我道:我找到我师姐就去。周伯通道:你与你师姐失散了么?我点点头,道:只要我找到师姐,就回终南山。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道:那好极了,一语未毕,忽听得帐外有人高喊:周伯通,快些出来受死!周伯通一听,从另一侧飞身出去。忽必烈笑道:老顽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么?大伙儿都出去瞧瞧罢! 我随众人步出帐外,只见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上,四个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个方位,成弧形将他围住,却空出了东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叫嚷:不去,不去!我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并非当时装束。三个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则是个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绸带随风飘舞。 只听站在北方的男子说道:我们并非有意为难,不过尊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道书、焚烧剑房,只得屈请大驾,亲自向家师说明,否则家师怪责,我们做弟子的担当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老野人路过,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摇摇头。 那男子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好啊,是他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男子做个手势,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大渔网,兜头向周伯通罩落。这四人手法熟练无比,又古怪万分,饶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给那渔网一罩住,登时手足无措,只听得他大呼小叫、唤爹喊娘,却给四人提着渔网东绕西转,绑了个结结实实。一个男子将他负在肩头,馀下三人持剑在旁相护,向东飞奔而去。 忽必烈低声嘱咐:国师,这位周先生是个人才,最好能收罗过来,别让他去助守襄阳,以增对方力量。国师应道:是,小僧跟去瞧瞧,相机行事。尼摩星等人随之同行,当即快步追去。我自觉他天真烂漫,见周伯通这般忽然遭擒,心道:我非救他不可。当下便也提气追去,叫道:喂,喂!你们捉他到那里去?快放了他。 众人奔行数里,来到一条溪边,望见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两人扳桨,溯溪上行。我大叫:这老先生是我朋友,你们快放开他!众人沿岸追赶,追了里许,见溪中有艘小舟,当即入舟。麻光佐力大,扳桨而划,顷刻间追近数丈。但溪流曲折,转了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前舟影踪。 第34章 尼摩星见跟丢了前舟,随即从舟中跃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猿猴般爬上十馀丈,四下眺望,忽道:我看见绿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的溪水之中,咱们赶紧跟上去。原来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视,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跃回舟中,指明了方向,众人忙倒转船头,划向来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溪洞山石离水面不过三尺,众人须得横卧舱中,小舟始能划入。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馀一线。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四下里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块大石迎面耸立,犹如屏风一般,挡住了来船去路。大石之间稍有缝隙,可容溪水流过。 麻光佐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湘子阴恻恻的道:你一身牛力,将船提了过去罢。麻光佐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僵尸来使妖法。 金轮国师听了二人之言,说道:凭一人之力,任谁都拔不起这船,燕姑娘你先站在一边,咱们五人合力,那就成了。尹兄和我两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麻兄三位一面,五人合力齐施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五人分站两旁,各自在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立足之处,好在那溪极是狭窄,五人站立两旁,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国师叫一声:起!五人同时用力。五人中只尹克西力气较小,其馀四人都力兼数人,麻光佐尤具神力,只听得波的一声,小舟离开水面,已越过了那九块大石组成的石屏。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经此一番齐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分。 潇湘子道:我们五人的功夫虽不怎么样,在武林中总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五人合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难事,可是......尼摩星抢着道:四个绿衫子的男的女的,武功胡里胡涂的,怎么小船抬得过大石的?我早在暗暗诧异,尼摩星道:他们的船小的,四个人能够这么......这么干的,力气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个男子也还罢了,另一个娇滴滴的十七八岁大姑娘,决计没此本事,这大石中料来另有机关,咱们一时猜想不透罢了。 第41章 国师微微一笑,说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燕姑娘,她小小年纪,武功却十分不赖,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又信来?我忙摆手道:我......我不过是末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个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有过人之处。众人听他我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 六人中我最年幼,国师久在蒙古,麻光佐、尼摩星二人向在西域,潇湘子荒山独修,素不与外人交往,只尹克西于中原武林的门派、人物、武功,所知什是广博,但他也说自己对这四个绿衣男女的来历却也想不起半点端倪。说话之间,已划到小溪尽头,我们六人弃舟登陆,沿小径向深谷中行去。 山径只一条,倒不会行错,但山径越行越高,也越崎岖,天色渐黑,仍不见那四个绿衫人影踪。正感焦躁,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众人大喜,潇湘子道:这荒山穷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几个绿衣人之外,常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峻之地,咱们跟上去吧。随即自己便发足向前奔去,我心知身入险地,其余五人过去都曾独闯江湖,多历凶险,唯独我初涉江湖,只得高度戒备。 行不多时,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只见一个极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数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后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声叫道:喂,喂,有客人来的!你们快出来的。石屋门缓缓打开,出来四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间擒拿周伯通的绿衫人。四人躬身行礼,右首一人道:贵客远来,未克相迎,实感歉仄。国师道:好说,好说。那人道:列位请进。 我们六人走进石屋,只见屋内空荡荡地,除几张桌椅外一无陈设。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词,笑吟吟的将五人身分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 那绿衫人道:敝处荒僻得紧,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我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瞧瞧。贵处景色幽雅,令人大开眼界,实不虚此行。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国师接口道:我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说不上有什交情。我这时插话道道:他是我朋友,请你们放了他。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我问道:他捣乱了什么?当真是如各位所说,又撕坏书本,又放火烧屋?那绿衫人气忿忿的道:可不是吗?晚辈奉师父之命,看守丹炉,那老头儿忽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说要讲故事,又要我跟他打赌翻觔斗,疯不像疯,颠不像颠。那丹炉正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没法理会,只好当作没听见,那知他突然飞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这炉丹药的药材十分难得,再要采全,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说着怒气不息。 我不禁笑道: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不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将一株四百多年的灵芝折了两段。我见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娇嫩,晶莹雪白,眼神清澈,嘴边有粒小小黑痣,容貌什美。听她这样说,神色遗憾道:那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四百多年,自是十分珍异了。那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继母分服,那知却给老顽童毁了,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在话下。那老顽童折断了灵芝,放入怀内,说什么也不肯还我,只哈哈大笑。我又没得罪他,不知为什么这般无缘无故的来跟我为难。说着眼眶儿红红的,什感委屈。我心道:老顽童毫没来由的欺侮这位姑娘,那可不该。便柔声安慰道:待会我帮你向他讨还,你不要哭啦,不过那老顽童抢了灵芝去,后来又怎样了? 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胡闹得还嫌不够,又冲进书房来,抢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些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什么大不了!一口气撕毁了三本道书。这时二师兄丶三师兄和师妹一齐赶到了。我们四人合力,仍拦他不住。国师微微一笑,说道:这老顽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着实了得,原不易拦他得住。 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还不放过剑房。他踏进室门,就大发脾气,说剑房内兵刃太多,东挂西摆,险些儿刺伤了他,当即放了把火,将剑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我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我们一想这事可不得了,于是追出谷去,将他擒回,交由谷主发落。 我道:不知谷主如何处置,但盼别伤他性命才好。第三个绿衫人道:家师新婚在即,不会轻易杀人。但若这老儿仍然胡言乱道,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得罪家师,那是他自讨苦吃,可怨不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故意来跟尊师为难?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似乎不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娶......那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顽童说话傻里傻气,当得什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待晚辈奉饭。麻光佐大叫:妙极,妙极!登时容光焕发。 四个绿衫人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四大盆菜,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萝卜,黄的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没一样荤腥。 第一个绿衫人道:我们谷中摒绝荤腥,须请贵客原谅。请用饭罢。说着拿出一个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满了清澈澄净的一碗白水。麻光佐心想:既没肉吃,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大嚷起来: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碗。 第一个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 那绿衫女郎道:我们也只在书本子上曾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可从来没见过。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不大,言行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见面以来,从未见四人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非面目可憎,可委实言语无味。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四个绿衫人也即退出,不再进来。 用饭既毕,麻光佐嚷着要乘夜归去。但其馀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诡异,好奇心起,均盼查明究竟。国师更奉忽必烈嘱咐,要笼络周伯通,说道:麻兄,咱们明日还须会见谷主,怎能就此回去?麻光佐嚷道:没酒没肉,这等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过的。潇湘子板着脸道:大夥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什么?麻光佐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几间石屋中安睡,地下只几张草席,好在我住惯了古墓、对惯了冷若冰霜的师姐,倒丝毫不以为意。 第35章 次晨我醒来,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一路上风物佳胜,此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皆见人不惊。 转了两个弯,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我过去,招呼道:姑娘起得好早,请用早餐罢。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我。 我接过花来,心中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却见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于是学她的样,也吃了几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酒气,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我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娇艳无比,似玫瑰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问道:这是什么花?我从来没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听说世上并不多见。你说好吃么? 我道:上口极甜,后来却苦了。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别致。说着伸手又去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树上有刺,别碰上了!我避开枝上尖刺,落手什是小心,岂知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那女郎道: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我问道:为什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不凡。那女郎摇头道:我也不知什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来历。 第42章 我笑道:情是绝不掉的,谷名绝情,想绝去情爱,然而情随人生,只要有人,便即有情,因此绝情谷中偏多情花。那女郎以手支颐,想了一想,说道:你解说得真好。你怎么这样聪明?言词中钦佩之意什诚。我又笑了笑,道:或许我说得不对。那女郎拍手道:一定对的,一定对的,你说得再好也没有了。 我们二人说着话,并肩而行。我闻得闻到阵阵花香,又见道旁白兔、小鹿来去奔跃,什是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师姐来: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师姐,我真愿永远住在这儿,再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细,痛楚竟厉害之极,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哎哟的一声叫了出来,忙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我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我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且遍身是刺,就算万分小心,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这花儿有此特性,人们才给它取上这名儿。 我又问道:那干么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不能......相思动情?那女郎道: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动了□□之念,不但血行加速,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什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些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我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 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我叹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我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那女郎望了我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我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情果,却似是在比喻男女之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么?难道一对恋人倾心相爱,相思之意,定会令人痛得死去活来?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师姐,将来...... 我一想到师姐,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不禁右臂哆嗦了几下,才知那女郎所说果然不虚。那女郎见了我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什是娇美。我笑道:我曾听人说故事,古时有一个什么国王,烧烽火戏弄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过为求一个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给我这么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这么一笑,我和她之间的生分隔阂更去了大半。我道:咱们俩聊了这么久,我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那女郎又嫣然一笑,道:我复姓公孙,我爹妈给我取名叫绿萼,我前天才过了十八岁生辰。我赞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样美,我叫燕凌川,今年十六了,我以后就叫你绿萼姐姐可好?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我说了,跟我又亲密了几分,此时忽然叹道:他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呢。说着流下了两滴泪水。我安慰道:你爹爹新婚后心中高兴,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别娶新妈妈。 我父母早逝,对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美。绿萼忙道:你偏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正是美人儿呢。爹爹可为她,为她昨儿我们把那姓周的老头儿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忙着安排婚事,决不会再让这老顽童逃走。我又惊又喜,问道:老顽童又逃走了?绿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吗? 我俩又说了一阵子,朝阳渐渐升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罢,别让师兄们撞见我们在一起说话,去禀告我爹爹。我对她处境油然而生相怜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绿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头来,而我则生怕想到师姐,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石屋。 我尚未进门,就听得麻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果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麻兄,你身上有什么宝贝,当真得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麻光佐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我走进屋去,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国师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暗暗好笑。我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拱手躬身,说道:谷主请六位贵客相见。 一行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行出里许,忽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属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 青石板路尽处,遥见山阴有座极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僮儿手执拂尘,站在门前。一个僮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此时又出来一位老者,朗声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 只见后堂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公孙绿萼也在其内。又隔片刻,屏风后转出一人,向我们一揖,随随便便的坐在东首椅上。那长须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侧。瞧那人的气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上唇与颏下留有微髭。只这么出厅来一揖一坐,便有轩轩高举之概,只面皮蜡黄,容貌虽然秀气,却脸色枯槁,略有病容。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献上茶来。大厅内一切陈设均尚绿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崭新的宝蓝缎子,在万绿之中,显得颇为抢眼,裁剪式样,亦不同于时尚。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 只见那茶碗中不过漂浮着几片茶叶,茶汤色泽浑浊,不免难以下咽,潇湘子道:你们不给肉吃也罢了,怎么连茶都舍不得喝?那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居,茹素之戒,子孙从不敢破。潇湘子咕咕一笑,说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顷刻间就要动手。 麻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对了,对了,定是这个道理。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我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阁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说着便拿出一把大剪刀。这时大门口突然绿影晃动,一条人影迅捷异常的抢进,双掌突往潇湘子背后推去。谷主喝道:是谁?潇湘子左掌放杖回转,往敌人肘底一托,立时便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贼厮鸟,跟你拚个你死我活!众人向他望去,惊奇不已,同声叫道:潇湘子!原来进门偷袭的人竟也是潇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袭击?众人一时都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时,与樊一翁纠缠的那人明明穿着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点不错,脸孔虽也僵尸一般,面目却与潇湘子原来相貌全然不同。我一摸自己身上的□□,顿时道:果然!那人是偷了我的面具,又换上了潇湘子衣服,混入大厅中胡闹。我凝神看了片刻,道:老顽童,还我面具!周伯通拉下□□向我掷来,叫道:玩得够了,我去也!双足一登,疾往梁上窜去。公孙绿萼叫道:爹,便是这老头儿!周伯通横骑梁上,哈哈大笑,屋梁离地有三丈来高,厅中好手什多,轻身功夫尽皆不弱,但要这般轻跃而上,却均自愧不能。公孙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须将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时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东西有什么用?就算本领练到如你这般,好希罕么?公孙谷主缓缓走到厅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左袖又拂了一拂,说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日子,便得向你领教几招。你还是留下谷中物事,好好去罢。 第43章 周伯通大怒,叫道:这么说,你硬栽我偷了你东西啦。呸,你这穷山谷中能有什么宝贝了?说着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脱下,手脚极其快捷,片刻之间已赤条条的除得清光。公孙谷主连声喝阻,他那里理睬,将衣裤连袋子里里外外翻了一转,果然并无别物。厅上众女弟子均感狼狈,转过了头不敢看他。这一下却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书房、丹房、芝房、剑房中每处失去的物事都什要紧,非追回不可,难道这老顽童当真并未偷去?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纪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为老不尊?说话口不择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广众之间不顾体面,岂不笑掉了旁人牙齿?这几句话其实正该责备他自己,不料却给他抢先说了,公孙谷主眉头微皱,指着身上□□的周伯通道:说到在大庭广众之间,行事惹人耻笑,只怕还是阁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条条从娘肚子中出来,现下赤身露体,清清白白,有什么不对了?你这么老了,还想娶一个美貌的小姑娘为妻,糟老头子全没自知之明,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几句话犹似一个个大铁锤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黄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潮,半晌说不出话来。周伯通叫道:啊哟,不好,没穿衣服,只怕着凉。突然向厅口冲去。 原来周伯通脱光了衣服,谁也没防到他竟会不穿衣服而猛地冲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缠斗的樊麻二人,丢入网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渔网,他早已窜出。虚虚实实,声东击西,闹了个神出鬼没。 国师奉忽必烈之命,要想拉拢周伯通,但周伯通一阵捣乱,没机会跟他拉交情,便与潇湘子、尹克西两人悄悄议论了两句,站起身来拱手道:极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该多所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 公孙谷主拱手道:今日午后,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敝居僻处穷乡,数百年来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贵客同时降临,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我正要随金轮国师离开,突然见到一个白衣女子缓缓从厅外长廊走过,淡淡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清清冷冷,阳光似乎也变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泪光闪烁,走得几步,泪珠就从她脸颊上滚下。她脚步轻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飘浮一般掠过走廊,始终没向大厅内众人瞥上一眼。 我好似给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突然间大叫:师姐!此刻师姐已走到了长廊尽头,听到叫声,身子剧烈一震,轻轻的道:小川,是你叫我吗?回头似乎在寻找什么,但目光茫然,犹似身在梦中。我从厅上急跃而出,拉住她手,叫道:师姐,你也来啦,我找得你好苦!接着哎唷一声,却是手指上为情花小刺刺伤处蓦地里剧痛难当,跟着扑倒在地。 第36章 师姐身子颤抖,坐倒在地,我看她脸色苍白,只道是她内力尚未恢复,加之偏寒体质引出了病症,再也顾不得手指疼痛,叫道:师姐,师姐你怎么样了?将她搂在怀里。过了半晌,师姐缓缓睁眼,站起身来道:这位姑娘,你叫我什么? 我大吃一惊,向她凝目瞧去,却不是我的师姐小龙女是谁?忙道:师姐,我是小川啊,与你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燕凌川,怎......怎么,你不认识我了么?你的身子好么?什么地方不舒服?说着便拉起手来想渡内力给她。谁知她一把甩开我的手,冷冷望着我道:我与燕姑娘素不相识,请让开罢!说着走进大厅,回到公孙谷主身旁坐下。我奇怪至极,只好迷迷惘惘地跟进厅里,无力颓坐在椅上。 公孙谷主一直脸色漠然,此时不自禁的满脸喜色,举手向国师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择定今日午后行礼成亲。说着眼角向我淡淡一扫,似怪我适才行事莽撞,认错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惊。 我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大声道:师姐,难道你......你不是小龙女么?难道你不是我师姐么?只见她缓缓摇头,说道:不是!什么小龙女? 我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脑中乱成一团:师姐恼了我,不肯认我?只因我身处险地,她故弄玄虚?还是她像杨过的义父一样,什么事都忘记了?难道这世间真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只说:师姐,你......你......我......我是小川啊! 公孙谷主见我对师姐穷追不舍,微微皱眉,低声向师姐道:月儿,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师姐也不睬他,慢慢斟了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从金轮国师起逐一扫过,却避开了我。我但见她衣袖轻颤,杯中清水泼了出来溅上她衣衫,她却全然不觉。 公孙谷主道:月儿,这位是金轮国师......他一个个说下去,最后说了我的姓名,师姐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不萦怀,对我却连头也不点,眼向厅外。我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孙谷主说什么话,我却是半句也没听见。尹克西等本不知我与师姐的渊源,只道我认错了人,以致惭愧。 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后,我这一切言语举止没半点漏过她耳目,这时趁人不备,拉着我离开大厅悄然道:晨间你的手指给情花刺伤,即遭相思之痛,我瞧你此时情状,难道我这新妈妈便是你意中人么?我神色悲愤,还是点了点头,那公孙绿萼大吃一惊,道:你们同为女子,又如何......我道:我们真心相爱,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是两名男子,只要对得起道德良心,又如何不可以相爱?世人皆为偏见所累,却不知这成见害苦了天下多少有情之人!公孙绿萼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晌道: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你与这些人到我谷中,其实是为我新妈妈而来?她侧头打量我师姐时,见她脸上既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将作新嫁娘的模样,心下更是犯疑,道:你与那月姑娘可是因为什么误会失了和,那月姑娘这才悲愤之下答允了我爹爹的求婚?我点点头。 此时我胸口闷塞,如欲窒息,随即转念:师姐既执意不肯认我,料来她另有图谋,我当别寻途径试探真相。站起身来,重新步入大厅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在下有位尊亲,跟这位姑娘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 这几句话雍容有礼,公孙谷主听到我这样说,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说道:认错了人,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个如她这等容颜之人,那不仅巧合,也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自是说普天之下那里还能再有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子。 我道:是啊,我也挺奇怪。小女子冒昧,请问这位姑娘高姓?公孙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唤做月舒,尊亲可也姓月?我道:那倒不是,这月姓倒是十分罕见。心下琢磨:师姐干么要改姓月?心念一动:啊,那年我初遇师姐,不觉吟出了《诗经》里《月出》一章,她一定是因着这番缘故。念头这么一转,手指又即剧痛。公孙绿萼见我痛楚神情,眼光中又起了几分怜意。 我又道:这位月......舒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公孙谷主说道: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内息紊乱,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说到相识的因缘,实出偶然。国师插口道:这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想必月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我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全身发颤,胸口剧痛,突然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师姐见此情状,颤声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扶我手臂,却终于强自忍住,全身颤抖,也是一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她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忙道:快坐着别动,莫震动了经脉。转过头来,向我道:燕姑娘,你还是出去罢,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我热泪盈眶,向师姐道:师姐,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便一剑将我杀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师姐低头不语,轻轻咳嗽。公孙谷主见我激得意中人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什好,却不发作,低沉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我双目凝视着师姐,哪去理睬这谷主,哽咽道:师姐,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罢。师姐抬起头来,眼光与我相接,随即又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什么,我全不明白。我一切全是为你好,你好好去罢!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密意,除了麻光佐是个浑人、全无知觉之外,厅上人人皆听得出师姐这番话中的深情,这几句话乃违心之言。 第44章 樊一翁见我将公孙谷主惹得愤怒异常,便厉声喝道:我念你是个尚不涉世的黄毛丫头,你若是识趣就快些自行离开,我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宾客。我听而不闻,对师姐柔声又道:师姐,你,你真的忘了燕凌川么? 樊一翁大怒,伸手往我背心抓来,我全心全意与师姐说话,一切全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这才惊觉,急忙回缩,对方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我背上衣服给抓出了个大洞。 我一再哀求,见师姐始终不理,越来越急,若在古墓之中或无人处,自可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动手,满腔委屈,登时尽数要发作在他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师姐说话,又干你这矮子什么事了?樊一翁大声喝道:谷主叫你出去,永远不许再来,你不听吩咐,莫怪我手下无情。 我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师姐不走,我就在这里耽一辈子。就算我死了,尸骨化成灰,也永远跟着她。说这句话的同时,我偷瞧师姐的脸色,只见她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胸口鲜血之上。 樊一翁拾起纯钢巨杖,在地下重重顿落,只震得满厅嗡嗡声响,喝道:臭丫头,你真不怕死么?我适才喷了一口血,此时胸头满腔热血滚来滚去,又要夺口而出。我古墓派内功讲究克己节欲,修习心法须得摒绝喜怒哀乐,方才师姐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我自幼受师姐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师姐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转念又想:师姐平时待我何等亲爱,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可奈何,才不敢认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猛然一震,决意拚命杀出重围,救护师姐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将满腔热血缓缓压落,微微一笑,指着樊一翁道:你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姑娘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众人见我本来情状大变,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闲,均感奇怪。 樊一翁钢杖摆动,一股疾风带得我衣袂飘动,面有难色道:燕姑娘,你还是快走吧!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怎地罗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他师父下了严令,只得抖起钢杖,猛力往我脚胫上叩去。 公孙绿萼此时站出来大声道:燕姑娘,你在这里多耽无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语气温柔,充满了关怀之意。我点点头,道:多谢绿萼姐姐关心了,随即向樊一翁道:请赐教罢!说着便抖动老顽童留下的剪刀,严阵以待。 樊一翁登时将胡子舞得团团乱转,四面八方的打将过去,纵击横扫,居然也成招数。我连夹数剪,尽皆落空,又见敌人掌风凌厉,有时胡子是虚招,掌力是实,有时掌法诱敌,却以胡子乘隙进攻,虚虚实实,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妙功夫。辗转拆了数十招,我心想:这谷主阴险狠辣,武功定当远在矮子之上,我不胜其徒,焉能敌师?心中微感焦躁。但樊一翁的胡子又长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尘长大得多,铺发开来,实无破绽。 又拆数招,我凝神望着对手,但见他摇头晃脑,神情滑稽,胡子越使得急,那颗圆圆的小脑袋更加晃动得厉害,心念一动,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声,跃后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并不追击,道:燕姑娘,你既服输,还是快出谷去罢!我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丛大胡子剪短之后,要多久才留得回来?樊一翁怒道:那关你什么事?我的胡子从来不剪的。我摇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什么?我道:我三招之内,就要将你的大胡子剪去了。你这人不错,你如怕了,这时退开还来得及。 樊一翁听了,怒喝一声:看招!右掌劈出。我左手斜格,右剪砸落,击向对方左额。樊一翁侧头闪避,不料我左掌跟着落下,劈他右额。这一劈势道凶猛,樊一翁忙又偏头左避,他这一偏极为迅捷,长胡子跟着甩起。我的大剪刀早张开了守在右方,喀的一声,将他胡子剪去了一尺有馀。 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大感惊讶,见我果然只用三招,就将樊一翁的胡子剪断了。樊一翁一呆,见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来的胡子一丝丝落在地下,又痛惜,又愤怒,一个起落,将钢杖抢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个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我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钢杖横扫,往我腰间击来。 我与他相斗多时,一直是与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见他钢杖挥来,伸出剪刀去一格,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臂酸麻,剪刀已给钢杖打得弯了过来,不成模样。就只这么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此刻樊一翁手持一件长大沉重的厉害兵刃,我却拿着一堆废铁。公孙绿萼忍不住叫道:燕姑娘,你不及我大师兄力大,何必再斗? 第37章 樊一翁此时又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压顶,钢杖当头击下。我侧身闪开,左足已踏住杖头。樊一翁双手疾抖,甩起钢杖。我身随杖起,给他带在半空,左足却稳稳站在杖上。樊一翁连抖几下,始终未能将我震落,待要倒转钢杖,我右足迈出,竟从杖身上走将过去。这两下怪招在旁人与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实却是我古墓派武功中以绝顶轻功破长大兵刃的常法。樊一翁一怔之际,我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飞起,向他踢去。樊一翁处境狼狈,我此刻附身钢杖,自己若向后闪跃,势必将敌人带了过来,这一脚自躲避不了,他双手持杖,没法分手招架,而胡子遭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抛下钢杖,这才后跃而避了这一脚。当的一响,钢杖一端着地,另一端尚未跌落,已让我抄在手中。 樊一翁此时心神身法已全然乱了套,脚步踉跄,脑袋乱晃,眼见他再转得几转,立即就要摔倒。公孙谷主斗然跃高,举掌在钢杖头上一拍,轻轻纵回。这一拍看上去轻描淡写,力道却奇大,将钢杖拍得深入地下尺许,登时便不转了。樊一翁双手牢牢抓住钢杖,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东摇西摆,恍如中酒,一时难以宁定。 樊一翁深吸一口气,宁定心神,转过身来,突向师父跪倒,拜了几拜,磕了四个头,一言不发,猛向石柱上撞去。众人都大吃一惊,万想不到他竟如此烈性,比武受挫竟会自杀。公孙谷主叫声:啊哟!急从席间跃出,伸手去抓他背心,但相距远了,而樊一翁这一撞又极为迅猛,一抓却抓了个空。 樊一翁纵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刚劲,突觉额头所触之处竟软绵绵地,抬起头来,却见是我伸出双掌,站在柱前,问他道:樊兄,世间最伤心之事是什么? 方才我见樊一翁向师父跪拜,已知他将有非常之举,已自全神戒备,我与樊一翁相距既近,古墓派轻功了得,在堂奥之间进退若神,抢在了头里,出掌挡了他这一撞,于绝无可能之中救了他一命。 樊一翁一怔,问道:是什么?我凄然道:我也不知。我心中伤痛过你十倍,我还没自尽,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胜了,又有什么伤痛?我摇头道:比武胜败,算得什么?你要自尽,你师尊急得如此。若我自尽,我师姐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伤心之事。樊一翁看着我,目光中若有所思,半晌,道:多谢相救,感激不尽。 公孙谷主冷哼一声,道:须得让你见见绝情谷的手段!双手连击三下,十六名绿衫弟子摆出渔网阵向我围来,眼看十六人越迫越近,我展开轻功,在大厅中奔驰来去,令对方难以确定出手方位。渔网越转越快,一张渔网已从我右肩斜罩下来,我陡然使出天罗地网势身法,从渔网间倏地逸出,一转一跳,已来到了师姐身边。 我看见师姐嘴角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心中大喜,知道师姐看我用她所授轻功脱险,很是高兴,道:师姐,你不生我的气啦?师姐本欲别过头去,最终还是微微点了下头。公孙谷主双掌互击,阴森森道:你来接我的铁掌,若是接不住,就快快出谷去罢!当即双掌翻起,掌心隐隐带着一团黑气,我知这掌法定有古怪,不敢乱接,只以轻功闪避,到了要紧处,便以师姐所授的古墓派正宗掌法应付,那谷主对我的掌法不避不闪,左手反撩,抓住了我的左足,我右足急撑,这才躲过,谁知,那谷主不知何时从何处拔出了兵刃,就要向我后背袭来,我尽力闪避,一个不慎还是跌倒在地。就在这当口,师姐忽然出现挡在我身后,道:公孙先生,刀下留情罢!我跃起身来,一把握住师姐双手,一阵心花怒放,道:师姐,你,你肯认我了么? 第45章 师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认你啦!我精神大振,道:那你决意跟我回去,不再嫁给这个谷主了,是也不是?师姐微笑点头,道:我决意跟了你去,自是不会再嫁给别人,小川,那晚是我误会你了。我心念微动,道:那晚你听到我和杨过的对话啦?师姐道:我本拿了外套要给你,谁知听到了他在提我,还提到什么礼教大防,不由得多听了一会儿,那时你没有回答,我以为你认同了杨过说的话,心中悲痛难抑,便悄然离去了。 我心道:原来是师姐没有听到我的回答,以为我会就此抛下她,怪不得刚开始不打算认我呢。师姐道:我若与你在一起,自当欢喜,可你却要受天下人讥讽,况且你自幼活泼爱动,到了最后,你一定不会快乐的,小川,只盼得你能平安喜乐,我宁可自己心痛吃苦,也不愿看你为我一辈子郁郁寡欢。 我听了大受感动,心道:师姐不认我,全出于一片深爱我之心,所有心痛的滋味,全由她自己一人来尝,随即反握她双手,道:难道你离开我,就会觉得我会快乐么?师姐,如果此生再也没有你,那才是最可怕的噩梦,你,你给我多一点信任,我定不负你心。师姐双目凝视着我,脸上无限深情。误会已除,我道:那你之后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师姐道:离开你后,我知道若是回古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便独自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运功去冲内力,不料内息忽然横冲直撞,就此走火,引得旧伤复发,是公孙谷主路过将我救起。我道:那你的内伤好透彻了么?师姐点点头,我方安下心来。 此时,又听得大厅一阵叮当作响之声,一回头,却见公孙绿萼神色惊慌,连对着我使眼色,示意我快些出去,只见十六名弟子转了出来,手中的渔网已然换过,我看着那换过的渔网,不免心惊,网上遍生倒钩和匕首,精光闪亮,锋利无比,任谁给网兜住,绝无活命之望。 公孙谷主道:非是我要害你,奈何你三番两次捣乱,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我这渔网阵下逃出去。我道:师姐,你的掌套与金铃索借我一用。师姐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条白绸带子,又取出一双白色手套,分别给我戴上,我捏住她的手,只见师姐神色一片深情,一时勇气大增,心道自己今天非得带着师姐出谷去不可。 右手绸带抖动,玲玲声响,绸带就如一条白蛇般伸了出去。绸带末端是个发声的金铃,绸带一伸一缩,金铃已击中南边一名弟子的阴谷穴,回过来时击中了东边一名弟子的曲泽穴。那阴谷穴正当膝弯里侧,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泽穴位处臂弯,给点中的手臂酸软,渔网脱手。这两下先声夺人,金铃索一出手,渔网阵立现破绽,西边持网的四名弟子一惊之下,攻上时稍形迟缓,我把金铃索倒将过来,玎玲玲声响,又将两名弟子点倒。但就在此时,北边那张渔网已当头罩下,网上刀钩距他头顶不到半尺,以金铃索应敌已然不及。我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渔网,借力甩出,我手上戴着金丝掌套,手掌虽抓住匕首利钩,却丝毫无损。渔网给我这么抓住一抖,斗然向四名绿衫弟子反罩过去。 众弟子操练渔网阵法之时,只怕敌人漏网兔脱,但求包罗严密,从来没想到渔网竟会掉头反噬,见网上明晃晃的刀钩向自己头上扑来,素知这渔网厉害无比,同声惊呼,撒手跃开。一名少年身手较弱,大腿上终于给渔网的匕首带着,登时鲜血长流,摔倒在地,痛得大声号哭。我笑道:小兄弟,别害怕,我不伤你。左手抖动渔网,右手舞起金铃索,但听得呛啷啷丶玎玲玲,刀钩互击,金铃声响,极是清脆动听。这一来,众弟子那里还敢上前,远远靠墙站着,只未得公孙谷主号令,不敢认输逃走,但虽不认输,却也是输了。 谷主阴晴不定地看着我,喝道:众弟子退下!他左手中拿着一柄钢刀,右手握了一把黑剑,刀剑相碰,声音清越,良久不绝,师姐道:把剑快些拿开!你把剑尖抵着她干什么?谷主微微冷笑,道:要饶她性命不难,你叫她立刻出谷,莫阻了你我吉期。师姐道:公孙先生,多谢你救我性命,但我不能跟你成婚了。谷主道:为何?师姐此时与我并肩而立,微笑道:我决意与小川终身厮守在一起,你难道瞧不出来么?包括谷主在内,众人如公孙绿萼初次听我说我喜欢师姐那般大惊失色,谷主身子晃了两晃,道:你,你们......这是在逆天而行!我啐道:我呸!我们相爱是你情我愿,碍了谁人的眼,又关了哪佛的事?逆了哪里的天!师姐深知多说无益,便挽着我道:咱们走吧。谷主急纵而起,拦在门口,嘶哑着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将我杀了。师姐道:公孙先生,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说你武功高强,我们师姐妹决计打你不过。 公孙谷主闻言,双眉缓缓上竖,脸上杀气渐盛,忽听得麻光佐粗声叫道:喂,公孙老头儿,人家说过不跟你成亲了,你还拦着人家干什么?死皮赖活的,要脸不要?潇湘子阴恻恻的插口道:麻兄别要胡说,公孙谷主今日已摆下喜宴,要请咱们大吃一顿呢。麻光佐大声道:他的清水素菜,有什么吃头?我若是这位姑娘,也决不嫁他。如她这般美貌,便皇后娘娘也做得,何苦跟一个凶霸霸的黄脸老头儿一辈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气死,淡也淡死了她! 师姐转过头来,婉言道:麻先生,公孙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心中是永远感激他的。麻光佐叫道:公孙老儿,你若要大仁大义,不如就放她们二人离去罢。如果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岂不是和下三滥的土匪贼强盗一模一样?他心直口快,说出来的话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却又难以反驳。 谷主淡淡的道:我这绝情谷虽非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姓公孙的也太过让人小觑了。月姑娘,这姓燕的只要胜得了我手中阴阳双刃,我自任你们平安出谷。说来说去,仍是要凭武力截留我师姐。 师姐叹了一口气,道:公孙先生,我本不愿与你动手,但她一个人斗你不过,我只好帮她。我闻言,惊道:师姐,你内力恢复了?师姐道:七成总是有了。我摇摇头,道:那也不行。谷主双眉倒竖,道:你们俩磨磨唧唧,甚是烦人,你若是不怕自己方才呕血,那么一起上也无不可。师姐道:我和她都没有兵刃,空手与你这刀剑相斗定要落败,你大人大量,还是让我们出谷去罢。谷主向西一指,道:那边过去第三间便是剑室,你们要什么兵刃,自行去挑选吧。 我与师姐对视一眼,当即携手向西,走过两间房,来到剑室门口。 我站在师姐身前,呆看了一会儿剑室,却不进门,忽听得身后有人说道:谷主请两位入室拣剑。我们回过头去,见八名绿衫弟子手持渔网,拦在身后。我嘿嘿一笑,道:那个,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还望这位大哥为我解惑一二。那人粗声道:什么?我故意放轻了声音,那人听不真切,又靠近几步,这时,我一把拎起他衣领,将人朝剑室里摔去,只听得哧哧几声,眼前白光闪动,八柄利剑自房门上下左右伸出,纵横交错。身后几人大惊失色,其中一个急忙越过我身边,按下了墙内机关,才免得这人被穿成了刺猬。师姐见状,目光凌厉地盯着七人,道:公孙先生就是这样吩咐你们的么?那七人自知理亏,默然垂首。 我与师姐一齐步入剑室,我将门带上前道:这位大哥就暂借一用了。关好门,忽然出手封住了那人的穴道,那人登时晕了过去。 师姐透了口长气,道:小川,这谷主心肠歹毒,我还道他助我冲破经脉,是个好人,我真是瞧错他为人了。我道:那谷主满脸杀气,想来不会如此好心让我们挑剑,我便留了心眼。可是咱们这时也走不了了,不如就拼死斗他一斗,便是落败,你我也死在一起。 两人心中此时均一片柔情,对视半晌,师姐投入我怀中,我将她紧紧抱住,顺势低头吻了下去,这一吻来的太过不易,唇瓣贴合,轻抚摩挲间舌尖品到了淡淡的血气,师姐蓦的睁眼,将头微微侧开,道:小川,你刚刚也呕血了,现在还难受么?我微笑道:不碍事的。待要再吻,师姐面色一红,瞋道:呆货,快些去挑剑罢!我看了眼师姐,心中极为失落。师姐笑靥如花,道:刚才见你在大厅中斗得意气风发,怎么现在却如霜打的茄子了?我低头不语,也不肯挑剑,师姐拉起我的手,踮起脚尖凑在我唇上又吻了一下,道:我们快些将那谷主打败,你再这般亲我,嗯?我道:那你今后也不许离开我身边。师姐望着我双眼道:难道我想离开你么?自从与你分别,你多难过,我便有多难过,我答允你,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离开你了。我这才点点头,师姐揉了揉我的头,笑道:小川好乖。 第46章 只见室中、桌上、柜子上,尽皆兵刃,式样繁多,令人目不暇接,西墙上却有一大片火烧的痕迹,先前老顽童大闹绝情谷,这手笔想来是他所为了。见屋角半截画下露出两段剑鞘,心念一动:老顽童将剑室烧了个遍,若是这画没有被烧毁,这两把剑决计不会被我看到。于是伸手将剑取下,一把交给了师姐,自己握住另一柄的剑柄,拔出剑翘。 第38章 剑一出鞘,两人脸上都感到一阵凉意,剑身乌黑,没半点光泽,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师姐也拔剑出鞘。那剑与我手中的一模一样,大小长短,全无二致。双剑并列,室中寒气大增,只是两把剑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似一条薄薄的木鞭,便如我二人练玉女素心剑时所使的无尖无锋钝剑一般,两柄剑上都刻着同样的两个字无双,我心想:这剑倒是有趣,明明是一对儿,却偏刻着无双,果真如同我和师姐的感情,天下无双。师姐道:此剑无尖无锋,正如咱们用惯了的无尖无锋剑,也正好用来与谷主过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伤他。我举剑虚刺两下,但觉轻重合手,极是灵便,道:好,咱俩便用这对剑罢。 师姐还剑入鞘,正要出室,只见桌上花瓶中插着的一丛花娇艳欲滴,美丽异常,但杂乱无章,不成格局,多半还是周伯通来捣乱时弄乱的,于是顺手去整理一下。我叫道:啊哟,使不得。但为时不及,师姐手指已给花刺刺中数下,她愕然回顾,问道:怎么?我道:这是情花啊,你在谷中这些日子,难道不知么?我忙将她伤指在口中吮了数下,师姐先是微微挣扎,见我执意,便也随了我,她摇头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什么花?我简单解释,师姐点点头,心有余悸道:咱们还是快些出去罢。两人重回大厅。公孙谷主早等得极不耐烦,向绿衫弟子怒目而视,显是怪责他们办事不力,何以任由我二人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众弟子极为害怕,均各变色。 谷主待二人走近,问道:月姑娘,你拣定剑了?师姐点头道:我们用这对钝剑,不敢当真与谷主拚斗,只点到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凛,厉声道:是谁教你们取这剑的?说着眼光向公孙绿萼一扫,随即又定在我脸上。师姐微感奇怪,道:没人教我们啊。这对剑用不得么?那我们去换过两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我横了一眼,道:换两把剑,岂不又去半天?不用换了,动手罢。 师姐道:公孙先生,咱们话说明在先,我和她跟你单打独斗,都非你对手,现下以二对一,那是我们占了便宜。我们并非真的要跟你为敌,也不是跟你比什么胜败。只要你不加阻拦,我们向你认输道谢。谷主冷笑道:赢得我手中刀剑,我自是任你们处置,倘若你们输了,婚姻之约可再不能反悔。师姐淡然一笑,道:我们输了,我和她一起死了,葬身在这谷中便是。公孙谷主更不打话,左手金刀挥出,呼的一声,向我斜砍过去。 我提起剑来,还了一招白鹤亮翅,乃全真派正宗剑法。公孙谷主撇开师姐,刀剑齐向我身上招呼。我凝神应敌,严守门户,接了三招。待谷主出了三招,师姐挺剑上前。谷主对她剑招却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来势极急之时,方出黑剑挡开,招数中显得故意容让。又斗数合,我使一招全真剑法的横行漠北,师姐使一招玉女剑法的彩笔画眉,两下都是横剑斜削,但我长剑自左而右,横扫数尺,师姐这剑却不过微微两颤,两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帘下梳妆。谷主一惊,举黑剑挡开我的长剑,横金刀守住眉心。师姐的剑刃堪堪划到他双目之上,刀剑相交,当的一响,金刀的刀头竟给无双剑割去一截。这一来精神大振,双剑着着抢攻。 我与师姐双剑合璧,本已渐占上风,但对手忽然刀剑错乱,招数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脚乱,霎时之间连遇险招。我看出黑剑的威力强于金刀,当下将剑上的刀法尽数接了过来,让师姐去挡锯齿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金刀不敢与她无双剑相碰,当不致有重大危险。但这样一来,二人各自为战,玉女素心剑法分成两截,威力立减。谷主大喜,挥剑当当当砍了三刀,左手刀却连使四招,这四手剑招飘逸流转,四剑夹在三刀之中。我尚能勉力抵御,师姐想挥剑去削他刀锋,但金刀势如飞凤,劈削不到。我情知不妙,拚着自身受伤,使一招全真剑法中的马蹴落花,平膀出剑,剑锋上指,将对方刀剑一齐接过。师姐当即回剑护住我的顶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剑法,双剑之势骤然而盛。 数招一过,谷主额头微微见汗,刀剑左支右绌,败象已呈。师姐与我却越打越顺手。我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斜刺敌人左腰,师姐双手持住剑柄,举剑上挑,这招举案齐眉,剑意中温雅款款,风光旖旎。公孙谷主退了一步,将全身劲力都运在右臂,猛力砍出,与师姐手中长剑即将相触时突然侧过刀身,以刀作剑,将刀背砸向无双剑的平面。这一招轻盈巧妙,金刀作剑,劲力却如刀招一般刚强之极。师姐全身剧震,长剑似欲脱手飞出,她奋力握住剑柄,不让长剑脱手,自己却站立不定,身子向右侧倒去。 我见师姐倒地,生怕敌人追击,大骇之下,扑向她身上相护。这一下扑上,恰恰便如玉女心经第七篇中的亭亭如盖上半招。 公孙谷主大喜,抢上两步,挥刀往我头顶斩落。师姐大惊,急挺无双剑,从我撑起的双腿之间刺出。公孙谷主的目光为我身子所遮,全没见到,弯腰挥刀,刀锋未及我头顶,小腹突然剧痛,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小腹上一股鲜血,向上喷射。师姐本不欲杀伤谷主,只感到剑尖及于敌身,立即缩手。无双剑虽刺中了公孙谷主小腹,只因师姐立刻缩手,剑尖并未深入,这一剑既不致命,亦未令对方重伤。 我立即跃起,一拉师姐左手站起,两人抢到公孙谷主身边,双剑齐出,一剑指住谷主左眼,一剑指住他右眼,双剑只需刺出半尺,从他双眼中刺入头脑,公孙谷主不但双眼齐瞎,抑且立时毙命。谷主仰天躺在地下,抛下兵刃,按住小腹上伤口,嘴里嗬嗬而呼。 师姐见到他的神情,转眼向我道:他对我有救助之德,饶了他罢,咱们回家去。她说回家去,便是一起回去古墓。我大喜,笑道:好,咱们回家去!两人收回长剑,将双剑交还给站在身旁的公孙绿萼。 我伸出手握住师姐,师姐回眸一笑,谁知突然之间,脸色大变,我知是情花之毒发作。师姐适才在剑室中给情花的小刺刺损手指,此刻动情,指上登感剧痛。我曾身受此苦,柔声问道:很痛吧?双手捧起师姐的手,将她疼痛的手指放入嘴里吮吸,想稍减她的痛楚。岂知这一动柔情,自己手上也即剧痛。 岂知就在这一当口,谷主一把抓住黑剑前挺,抵住我胸口,我手中没了兵刃,无法招架。谷主左手随即拾起金刀。师姐大惊来救,却给谷主金刀拦住,她手中无剑,没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四名绿衫弟子应声上前,撒网兜转,将我擒在网里。谷主昂首前行,拿金创药敷了腹上剑伤,指示众弟子,说道:割几捆情花来。 过不多时,石室门口传进来一阵醉人心魄的花香,我转头瞧去,迎眼只见五色缤纷,娇红嫩黄,十多名绿衫弟子拿着一丛丛的情花走进室来。他们手上臂上都垫了牛皮,以防为情花的小刺所伤。谷主右手一挥,冷然道:都堆在这丫头身上。 霎时之间,我的全身犹似为千万只黄蜂同时螫咬,四肢百骸,剧痛难当。师姐见我脸上痛楚的神情,又怜惜,又愤怒,向谷主喝道:你干什么?抢上去要移开我身上的情花。 谷主伸臂挡住,说道:月儿,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烛的吉期,却给这丫头闯进谷来,将大好的日子闹了个乱七八糟,我跟她素不相识,原无怨仇,何况她既是你师妹,只要她谨守宾客之义,我自然也礼敬有加,今日事已如此......说到此处,左手一挥,众弟子退出石室,带上了室门。他继续道:是祸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间。 我在情花小刺的围刺之下苦不堪言,然不愿师姐因自己为难,咬紧了牙关始终默不出声,谷主的话半句也没听进耳去。师姐望着我痛楚的神情,神色间一片痛惜。 谷主猜知她心意,说道:月儿,我是诚心诚意,想与你缔结百年良缘,对你只有一片爱慕之忱,绝无歹意,这一节你自是明白的。师姐点点头,凄然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待我也一直很好,对我殷勤周至,极尽礼遇。她垂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公孙先生,当日你如没在荒山中遇着我,如没救我性命,任由我没声没息的死了,于咱们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与你成亲,明知我会终生不乐。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第47章 谷主双眉又缓缓竖起,低沉着声音道: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容人欺负折辱。你既答允了与我成亲,便得成亲。至于欢乐愁苦,世事原本难料,明天的事又有谁知道了?大家走着瞧罢。袍袖一挥,说道:此人遍身为情花所伤,每过一个时辰,疼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后全身剧痛而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我有秘制妙药可给她医治,一天之后却神仙难救。她是死是活,就由你说罢。说着缓步走向室门,伸手推开了门,转头道:如你宁可任她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瞧她三十六日,我对你绝无加害之意,你尽可放心。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如回心转意,只须呼叫一声,我便拿解药来救她性命。说着便要迈步出室。 师姐见我全身发颤,咬唇出血,一咬牙说道:公孙先生,我允你成亲便了。你快放了她,取药解救。谷主一直逼迫,为的便是要师姐口出此言,此时听了,点头道:你能回心转意,于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烛之后,明日一早我便取药救她。说完转身出门。 我与师姐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我缓缓道:师姐,燕凌川承你倾心相爱,虽在九泉,亦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了罢!师姐不语,下一刻却突然扑在我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体内,我眼睛变做一片血红,颤声道:师姐,你......你这是做什么!师姐朝我淡淡一笑,道:《大车》云,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你又何必问我。 我身上受苦,心中伤痛,忽觉喉头发甜,登时又呕出一口鲜血。师姐变色道:小川,你......你又哪里难受了?我渡内力给你。我摇摇头,眼泪霎时落下,心道:我与师姐本与世无争,奈何世事无常,我们被一步步推到如此绝境,当真是连老天都不容许我们这份感情的存在么? 师姐将我搂在怀里,眼中泪光莹然,教人看着十分心痛,我为她拭去泪珠,笑着安慰道:你我好不容易相聚,怎么却这样感伤,这情花毒你不要太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会想到法子。师姐道:真的么?你莫不是在安慰我?我心中咯噔一下,强笑道:我几时和你说过谎?师姐点点头,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离开这绝情谷。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腻歪在师姐怀里,道:师姐,我乏得紧,这几天找你连觉都不曾睡好。师姐柔声道:好,我来想办法,你休息一会儿。我把脸埋在师姐手心,低声道:你抱紧我。说完脸上一红,不过还好在这个位置师姐看不到我的表情。师姐轻声一笑,接着脸颊上落下一吻,我的心又扑扑地跳起来,霎时之间睡意全无。我翻过身子,看着上方的师姐,师姐亦低头看着我,我伸出手顺势一勾,师姐附身下来。 好啦,师姐嗔怪地望着我,是谁方才说乏的?现在却像个贪吃的皮猴儿。我自知理亏,故而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只是搂着师姐的腰,全力平息着情绪。 不一会儿,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轻响,一个绿衫女子飘进门中,小川,你,你没事吧?啊,情花!来人居然是公孙绿萼。此时我正躺在师姐腿上闭目小憩,忽听得绿萼姐姐的声音,手忙脚乱地起身,三人的神情都有些不自在,我干笑一声,道:公孙姐姐,你好啊,咱们又见面了。说完暗骂自己一声,这个时候倒是问起好来了,耳边听得师姐一声低笑,那公孙绿萼原本紧绷的神情亦是因这一句话放松下来,笑道:小川你也好啊,在我爹爹的禁闭室睡觉,你应该是第一个人了。我倒是不知道你居然有这么悠哉的心情。我讪讪一笑,道:你是来带我俩出去的,对不对。公孙绿萼道:我爹得叫我带月姑娘离开这里,你说我是听还是不听呢?我苦道:绿萼姐姐,你就别逗我了。 第39章 公孙绿萼这才转身将室门关闭,低声道:小川,我来带你们离开。说着搬开门口的丛丛情花,我迟疑道:公孙谷主若知此事,你怕是不好过。绿萼道:是爹爹有错在先,到时我拼着身受重罚便是。说着带我俩离开了禁闭室,门口两名弟子此时均已昏迷不醒,绿萼手上缠着粗布,又将屋内的情花丛搬到了谷内弟子身上,令他醒来难以挣脱。这才低声道:你与......说着望向师姐,我道:我师姐叫小龙女,你称一声龙姊姊便是了。 绿萼道:这是绝情谷的地图,我去弄出动静,将众弟子引开,你便与龙姊姊趁乱按地图上的红色标记离开谷里。我接过地图,内心无比感激,师姐道:公孙姑娘,你背叛自己父亲前来搭救,那谷主不知会怎样罚你,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绿萼微微一笑,道:血浓于水,我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龙姊姊,你和小川稍待片刻,只要外面一有动静,你们便从后山小径离去。说着翩然出室。 我把弟子搬进房内,兀自坐在椅子上呆呆出神:绿萼姐姐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此番她为我和师姐大闹绝情谷,那公孙谷主指不定要怎样罚她。师姐见我此状,轻声问道:你是在担心那公孙姑娘的安危?我点点头,师姐道:我们想到一处了,那公孙谷主一再言而无信,我只怕......我站起来,道:那咱们还是去看看罢,她好心救咱们出去,我不愿她因此受什么牵连。于是将室门推开一缝,向外张望,门外静悄悄的并无人影,当即溜了出来,却不知绿萼姐姐身在何方。 正自彷徨,忽听转角处正自徬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我俩忙隐匿身形,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执一条荆杖,显是行刑之具。我与师姐对视一眼,放轻了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的绕过几道长廊,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推门入内。 我心中怦怦而跳,见那石室东首有窗,走到窗下,凑眼向内张望,绿萼姐姐正垂首站在父亲之前。谷主居中而坐,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绿萼左右。谷主接过荆杖,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肉,到底为何叛我?绿萼低头不语,过了片刻,突然抬头,朗声说道:爹爹,燕姑娘与她师姐两情相悦,你又为何要如此刁难她们,不如就放她们出谷去罢!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绿萼又道:女儿钦慕燕姑娘有勇有谋,为人正派,为了心爱之人甘心冒天下之大不韪。女儿所以救她们,就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我暗道:原来是绿萼姐姐有心要盗得丹药才会被抓住。这贼谷主乖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 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便是无情无义了?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么?绿萼道:燕姑娘与她师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她们罢。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她放她,何用你从中多事? 绿萼侧头沉吟,似在思量有几句话到底该不该说,终于脸现坚毅之色,说道:爹爹,女儿受你生养抚育的大恩,那燕姑娘只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她?倘若爹爹明日当真给她治伤,将他释放,女儿又何必冒险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说道:那你为何又来了?绿萼道:女儿就知爹爹对她不怀善意,你逼龙姑娘与你成亲之后,便要使毒计害死燕姑娘,好绝了龙姑娘之念。你中毒针后要解药,说过要让她们出谷,不加阻拦,这话便不守信。刚才比剑,明明是他们饶了你,人人都瞧见的...... 谷主两道长眉登即竖起,冷冷的道:哼,当真养虎贻患。把你养得这么大了,想不到今日竟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绿萼道:爹爹要什么?谷主道: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谷主站起身来,道:那么那里去了? 我打量室中,见桌上、柜中满列药瓶,壁上一丛丛的挂着无数乾草药,西首并列三座丹炉,这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绝情丹去救她们,但一直没找到,否则何以会给爹爹知觉? 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一直在厅,没离开过一步,这绝情丹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饶了燕姑娘她们性命,命她们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绿萼不答,只抱住了他双膝。 第48章 谷主道:你取去了绝情丹,又教我怎生救她们?好,你不肯认,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耽一天。你虽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燕的丫头口中,总是枉然,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再放你罢!说着走向室门。绿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谷主忙挥手命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然身上并无一物。 我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绿萼姐姐身材丰腴,容颜俏丽,一看之下,不由得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公孙谷主喝道:是谁在外面偷听!说着抽出黑剑袭来,我一把推开师姐,低声道:带绿萼离开。随即拔出无双剑迎上了谷主剑招。此时我已身在室内,见师姐带绿萼安然出得丹房,再无后顾之忧,心想:我和师姐不能厮守,都拜眼前这个老头子所赐。这么一想,顿时怒火大起,手上力道加重,那谷主见我忽然斗势大增,眼中闪过一抹警惕,举起黑剑就要向我小腹刺来,我左手一抖,三枚玉蜂针向他激射而去,那谷主不防,被我刺中,倒在地上。他喘着粗气靠在一座丹炉上,我长剑直逼,道:情花解药在哪座炉子里? 谷主哼了一声,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道:这是绝情谷唯一一枚绝情丹,我宁可毁了都不会给你的!说着将木盒往旁边一丢,举剑朝木盒劈去,我大惊,叫道:且慢!正要伸手抓他手腕,阻他黑剑下劈,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我急提真气,左手两根手指在地下一卷,身子斗然向上拔起。谷主双掌拍来,两力相合,我朝后坠了下去。小川!师姐忽然出现在丹房,见我被一掌击落,忙抓我手腕,可终究慢了一步,公孙谷主沉声道:月舒!师姐置之不闻,挣开公孙谷主纠缠,纵身跳下。 第40章 两人登时一齐笔直堕下,但觉足底空虚,竟似直堕了数十丈尚未着地。我虽然惊惶,仍想到要护住师姐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乱石巨岩?思念未定,扑通一声,两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沉,原来丹房之下竟是个深渊。 师姐,你,你有没有摔着?我从水中站起身,忙问道。师姐摇了摇头,道:你一直抱着我,倒是你,最先落水,身上可有不适?这样一问,我忽然觉得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痛,不由得眉心紧蹙。师姐见状,道:咱们先从这水潭上去。我们爬上岩石,在离水潭远一些的地方坐定,身上的火折子泡了水,都变成了无用之物,好在水光潋滟,我与师姐又住惯了山洞,这才勉强看清了周身的环境。这是一个地底溶洞,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湿,更加寒凉透骨。所幸我与师姐在寒玉床上练过内功,倒也能抵抗一阵。 师姐将我俩身上衣衫拧干,铺在岩石上,转身道:小川,我来看看你的伤。我原本背靠岩石坐着,听师姐这样说,不觉脸上一红,还好洞内光线昏暗,师姐应该瞧不真切,口中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解开衣扣,将外衫褪下。此时我背对着师姐,瞧不见她表情,只觉背后刮过一阵微风,知是师姐靠近了上来。随即感到冰凉的手指抚上了脊背,我登时一阵战栗。师姐歉然道:是我的手太冰了,不好意思,你等一下。然后为我披上衣衫,过了一会儿,道:好了。 这回再没有了先前那般冰凉的触感,温热的手掌贴上,一寸一寸地探查过去,我一张脸憋得通红,感到耳根像在滴血,身上却紧绷着一动也不敢动。小川,你在紧张什么?放轻松一点,我好检查你的伤势。师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只觉得身子简直要融化在这触摸之中,我磕磕绊绊道:没......没什么,这山洞里太冷了。其实算起来,这真的是第一次与师姐如此坦诚而对,这么一想,又觉得身上不自在又加重几分,这时背上第三截脊椎左侧忽然传来一阵疼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是这里,对么?我点点头,师姐停下了探查,内力凝于掌上,为我轻轻地揉起来,包括附近的几处,师姐都细细地推揉了一番。不一会儿,疼痛之感便已去了一半,我身上一轻,心思就又开始涣散起来,脑海里不由得出现了上次在剑房亲吻她的画面,惹得自己脸上一阵发热,身上忽然一痛,知道是情花剧毒又来捣乱,忙暗骂了一声:燕凌川,你师姐可是在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内力帮你活血化淤,你这脑子里能不能正经一点! 将自己一番训斥,小声道:师姐,我感觉好很多了,你不要再为我浪费内力了。师姐道:我依稀瞧你左肩下方还有一处地方发红。我深吸一口气,却不敢告诉她师姐,我身上好得很,你若再这么下去,那才是有事了,半晌,待稍稍平稳了心绪,这才开口道:师姐,差不多好了吧?师姐嗯了一声,缓缓撤去了掌中内力。穿衣,转身,师姐正在拭去额间薄汗,见我一言不发只呆望着她,师姐偏头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哪里又不舒服了?再也顾不得身上那情花之毒带来的疼痛,我蓦地凑近,一片漆黑中,准确无误地贴上了那抹柔软。 满腔的焦灼,犹如海纳百川那般,极为有序地被疏散到了某个方向。 依旧是熟悉的气息,只是因为太久没有喝水的缘故,那唇边有了几分干裂,我舌尖轻扫,反复舔舐着那处干裂,像一个渴了许久的旅人,却只道怎么也不够。有一种被压抑良久的感觉,正攀沿着这一吻,从黑暗中缓缓生长,破土而出。 师姐原本是盘腿坐在地上,此刻已被我搂在怀中,那舔舐很快变做了一个深吻,掌心渐渐感到了一股灼热,正是师姐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温度。我与师姐都是初次动情,这一吻依然缓慢而笨拙,却比在剑房那次的蜻蜓点水要好太多,我轻扣师姐脑后,辗转贴合,可以清楚地看到师姐的睫毛在轻轻颤抖,许是感到我的动作慢了下来,师姐睁开了双眼,见我正凝目看她,眼神中抖落出几分惊慌,待要挣开,却被我不依不饶地圈着动弹不得,放在师姐腰间的手微微一收,那人便又贴近了几分,见我嘴角边噙着一抹坏笑,随即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沿袭着上一次的动作,我让师姐靠在我怀里,而自己靠着山岩,尽可能让她舒服一点,依旧是小心轻柔,师姐勾着我的脖子,唇舌交缠间,喉中发出了微微的轻吟,小腹处不知何时仿佛升起了一团火,此刻这把火渐渐流淌至四肢百骸,我微微偏开头,舌尖轻舐她的唇瓣,随后试探着深入,纠缠,像一只不知满足的小兽贪婪地索取着,唇瓣重叠间,手中的那方皮肤温度越来越高,我指尖力道突然加重,就要继续探索下去,这时,一旁的水潭忽然响起了巨大的击水之声,怀中一空,这一吻被迫戛然而止。我眼中寒光闪烁,阴晴不定地看着几尾爬出水潭的鳄鱼,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杀意,那鳄鱼仿佛感觉到了危险,此时趴在岸边,静静地蓄势。师姐为我披好外衫,皮肤的樱粉之色尚未褪去,见我脸色阴沉,她强压下心潮,道:你,你......却堪堪在这个字上停住了。我冷着脸望向已被我视为死物的那几尾鳄鱼,哑声道:师姐,你退后一点。 我知道此物凶猛残忍,尤胜陆上虎狼,不想在这地底深潭居然遇上了这等凶兽。那几只鳄鱼一步步爬近,我凝神观察着它们的走向,心下琢磨,这东西皮甲坚硬,无双剑虽削铁如泥,但未必能切割这蠢物,反而弄的剑损,岂不是太不值当。耳听得两头鳄鱼距身前已不过丈许,若是发掌劈打,原可将之击落回潭中,但转瞬它们复又来攻,于事无补。于是待两只鳄鱼爬到身边三尺之处,猛地里双掌齐发。这一掌蓄势已久,啪啪两声,同时击在鳄鱼头顶,鳄鱼吃痛,张开大嘴就要来咬,我见机立刻拔出无双剑,刺入鳄鱼嘴中,那剑深入鳄鱼腹中,鳄鱼登时身死。后面两头鳄鱼正向岩石上爬来,见同伴们身死,吓得又跃入了水中。 我眼中精光闪烁,冷喝道:往哪里去!说着掌中运劲,一把揪住了一只鳄鱼尾巴,那鳄鱼便要回头来咬,岂止我等的就是这下回头,内力集中在食指与中指上,一下戳中了鳄鱼双目,鳄鱼惨呼一声,顿时狂暴起来,我后退几步,看着它盲目乱窜,半晌,见它气力耗尽,这才提着剑,瞧准时机一剑刺入它柔软的腹部,瞬间结果了它。 洞内只剩下了我的喘息声,借着水光,我看着横陈在地上的三只鳄鱼,鲜血流了一地,我提起早已不算干净的裙摆向师姐走去,师姐见我回来,忙握住我的手臂,检查着我的伤势。小川,你被咬伤了?我抬起手,不以为意道:像是将剑送入那鳄鱼喉咙的时候被它牙齿刮伤,不碍事的。师姐一只手轻轻抚摸在我额头,喃喃道:这里还有一点血迹......还有.......这里......我任师姐用衣袖拭去血痕,口中道:师姐,你怕不怕? 第49章 第41章 怕?师姐转头看了看被我一脚踢下水的那几头死鳄,笑道:你不是都把它们结果了么?我为何要怕?我道:不是这个。师姐叹口气,道:就算我们出不去又如何,现在你我身中情花剧毒,左右不过三十六日,刚才......刚才虽然身上很痛,但心里却好高兴,咱们终于能静静地待在一处,不被旁人打搅,这鳄鱼虽然凶残可怖,上面的人心却比这鳄鱼更可怕百倍。 我心中大为感动,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脸颊蹭着她的发丝,道:好,那咱们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师姐这时哎哟一声,奇道:你身上有什么东西?硌了我一下。我向怀里衣袋摸索,拿出了一包物事,也是奇怪不已,道:咦,这是什么东西?师姐一笑,说道:明明是你袋子里的东西,怎么反过来问我。我凝神看时,是个粗布小包,自己从未见过,当即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包□□有四物,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镶有龙眼核般大小的一颗珠子,发出柔和莹光,照上了师姐的脸,心想:听人说世上有种宝物夜明珠,夜里自能发光,这多半便是夜明珠了。师姐这时伸手从包中取过一个翡翠小瓶,道:这是绝情丹啊。 我又惊又喜,问道:这便是能治情花之伤的丹药?师姐举瓶摇了摇,觉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曾在公孙谷主那里见到一次,便是这个模样的翡翠小瓶了。你怎地拿到的?你干么不吃啊?你不知道这便是绝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馀问话连串不断,竟没让我有答话馀暇。我挠了挠头,道:我半点也不知道,这......这瓶丹药,怎地会在我袋中,这可真奇哉怪也。藉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我看清楚了近处物事,只见小包中除匕首与装绝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还有块七八寸见方的羊皮,半截灵芝。师姐说道:这半截灵芝就是给那老顽童折断的。我道:老顽童?师姐道:是啊,那谷主说这灵芝本来种在芝房中白玉盆里的。老顽童大闹书剑丹芝四房,毁书盗剑,踢炉折芝,都是他干的好事。我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师姐忙问:怎么? 我道:这小包是周老前辈放在我身边的。 我此时已知周伯通对己实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顽童改口称为周老前辈。师姐也已明白了大半,说道:原来是他交给你的。我道:不,这位武林前辈游戏人间,行事鬼神莫测,他取去了我□□,我固然不知,而他将这小包放在我衣袋里,我也毫无所觉。唉,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一半也及不上了。师姐点头道:是了,他盗去了谷中要物,那公孙谷主非将他截住不可,而他......他当众除去衣衫,身上却未藏有一物。我笑道:他脱得赤条条地,竟把谷主也瞒过了,原来这包东西早已放入我袋中。 师姐拔开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塞子,弓起左掌,轻轻侧过瓶子,将瓶里丹药倒在掌中,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药,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药都是圆形,以便吞服,若是药锭,或作长方扁平,如这般四方的丹药,我俩却从所未见,从师姐掌中接了过来,仔细端详。师姐握着瓶子摇了几摇,又将瓶子倒过来在掌心拍了几下,道:没有啦,就只这么一枚。你快吃罢,别掉在潭里,那可就糟了。我听师姐说就只这么一枚,不由得一怔,问道:只有一枚?师姐道:就是因为老顽童大闹丹房,将正在炼制的丹药毁坏,这丹药听说制作极为不易,诸般药材没法子找全,是以那谷主才大发脾气。我脸色一变,道:既然只有一枚,我才不吃呢。 师姐随后便如何苦口劝我服药,也是白饶,深悔不该向我说这丹药制作不易。我抓起那灵芝,用匕首将之剖为两半,道:这灵芝虽然不能解你我情花之毒,却大有强身健体之效,咱们服下吧。师姐见我情致殷勤,不忍拒绝,张口吃了。两人服入肚中,过不多时,便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为舒服,精神一振,心智也随之大为灵敏。这时师姐抖落羊皮,就着夜明珠的微光细看了起来,这羊皮一面粗糙,并无异状,翻将过来,却见画着许多房屋山石之类。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并无出奇之处,便道:这羊皮是不想干的。但师姐却道:不对,不对,你瞧,这是绝情谷的图样,你瞧,这是你进来的小溪,这是大厅,这是剑室,这是芝房,这是丹房她一面说,一面指着丹房之下绘着的一些水纹。道:这便是鳄潭了。这里......这里还有通道,这些地方都不曾画在公孙姑娘所给的地图上,想来是连她也不知谷中会有这样一个凶险之所在了。 二人见鳄潭之旁绘得有一条通道,登时精神大振。我将图样对照鳄潭的形势,说道:若图上所绘不虚,那么从这通道过去,必另有出路。只是......师姐接口道:奇在这通道一路斜着向下,鳄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却通往何处?图上通道到羊皮之边而尽,不知通到什么所在。 我打量了一番周遭情势,见岩石后面有一团黑黝黝影子,似是通道入口,但隔得远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这真是通道,其中不知还养着什么猛恶怪物,遇上了说不定凶险更大。然而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反正是死,不如冒险求生。 我将匕首交在师姐手中,道:我过去看看,你提防鳄鱼。左足在岩上一点,已飞入潭中。我右足踏在死鳄肚上,借劲跃起,接着左足在一头鳄鱼的背上一点。那鳄鱼直往水底沉落,我却已跃到对岸,贴身岩上,反手探去,叫道:这里果然是个大洞!师姐,你过来吧,我接着你。 师姐展开轻功跃来,我听着衣衫在空中挥动的声音,计算着时间,忽的双手齐出,然后觉手上一沉,师姐便稳稳落在我怀中。我笑道:这洞里可不知有什么古怪的毒物猛兽,咱们只好听天由命了。说着弓身钻进洞里。洞口极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鳄潭水气蒸浸,洞中潮湿滑溜,腥臭难闻。我一面爬,一面笑道:你今日早晨还在这庄子内欣赏美景,满山锦绣,鸟语花香,过不了几个时辰却到了这地方,我可真将你累得惨了。师姐道: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阵,隧洞渐宽,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终不到尽头,地下却越来越平。我道:师姐,瞧这模样咱们是苦尽甘来,也算是渐入......一言未毕,猛听得左首传来一阵大笑之声:哈哈,哈哈,哈哈! 这几下明明是笑声,听来却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悲切。我和师姐都从未听到过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闻此异声,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令我心惊胆战。我自幼怕黑,哪怕是在活死人墓呆了数年,也极少独自休息。不禁跳起身来,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投身入怀,一把抱住了师姐。师姐反手揉着我的额头,柔声道:小川不怕,你来我身后。 二人实不知如何是好,进是不敢,退又不甘。我低声问道:是鬼么?这三字声音极低,不料左首那声音又是一阵哭笑,叫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我双手更紧紧抱住师姐脖子,不敢松手。师姐也伸臂搂住我的腰,以示安慰。 师姐在我耳边悄声道:小川,那人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随即朗声说道:在下古墓派小龙女,与我师妹遇难,但求离去,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古墓派?什么古墓派?师姐道:我派乃祖师婆婆林朝英一手创制。那边就此再无半点声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间无影无踪的消失了。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我已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静无声,在黑暗之中更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不敢言动。我抱住师姐身子,不住颤抖。 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你们是怎么到了这潭底的?语意之中,充满着怒气,但已听得出是女子声音。师姐便将前因后果简单明了地对那人说了,那人道:你们俩过来吧。师姐拉了我的手,转了两个弯,眼前陡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秃头婆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严肃,凛然生威。 第42章 但见那老婆婆所作之处是个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丈许的大孔,日光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一百馀丈,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她从这般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见石窟中日光所及处生了不少大枣树,难道她恰好掉在树上,因而竟得活命?我见她仅以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在这石窟中年深日久,衣服已破烂净尽。但见她头发稀疏,几已全秃,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神。 第50章 那婆婆眼光上下打量着师姐,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你长得好美啊,真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师姐报以一笑,走上一步,万福施礼,道:老前辈,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仍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师姐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回头望着我,目光满是不解。我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这么久,心智失常,势所难免,便向师姐摇摇头,微微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随即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这时却听得师姐又问道:老前辈,您说我长得像您一位故人,不知可否是哪位? 那婆婆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今年几岁了?师姐道:我今年二十二岁了。那婆婆一愣,口中似乎在喃喃道:二十二岁,竟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么?我望着那婆婆苦思冥想的样子,心中若有所感,忽然道:我师姐自幼被我们师父抚养成人,对父母之事不得而闻。敢问老前辈,可是与我师姐的亲人有过一面之缘?那婆婆喟然道:不错,不错,又岂止......是一面之缘? 此言一出,我与师姐大吃一惊,但觉茫茫人海,居然遇见了知悉师姐身世之人,随即又想:这会不会是那老妇人为了某种目的捏造的谎言?正这般思付着,那老婆婆又道:你的腰间略微偏左三寸,是不是有一个水纹印记?师姐闻言,神色间隐隐有些诧异,道:老前辈,我这身上印记,只有我师父和孙婆婆知道,您又从何而知?那婆婆见师姐承认,声音忽然颤抖道:你腰间那水纹印记,可否让我再看一看?师姐道:您可是认识我的妈妈?那婆婆道:你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说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干娘呢! 我心道:我连师姐守宫砂印记都不曾见过,这老婆婆竟然知道如此详细,难道真的与师姐有莫大渊源?只是听她的语气,师姐的娘亲居然已经过世了。思及此处,不免又是一番扼腕叹息。 师姐回头向我望了一眼,红晕满颊,但还是解开了长袍,拉起中衣,露出了雪白晶莹的腰身,果然在腰身一侧有一弯淡青色的水波纹印记。我只瞧了一眼,便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谁知那婆婆忽然泪水盈眶,哭道:东方姐姐,妹子想你想的好苦。师姐瞧着她脸色,眼中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我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师姐稍稍心安了些,问道:老前辈,我的妈妈,难道复姓东方?那婆婆脸上涕泪纵横,已是泣不成声,过了好一会儿,那婆婆的情绪复又平稳,才道:你的妈妈名唤蝉衣,这东方一姓,是你娘亲随了你爹爹的姓罢了。师姐见她上身□□,当下脱去外衫,给那老婆婆披在肩头。老婆婆神色欣慰地点了点头,这才缓缓道出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段前尘往事,她的语调虽然平缓,可听着的人,却不免心惊。 原来,这地底的老婆婆居然是公孙谷主的原配夫人,名唤裘千尺,乃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的亲妹子,自幼深得兄长亲传武艺,加之颇有天赋,年纪轻轻便独自一人一剑闯荡江湖,那时候她还尚未遇见公孙谷主,只道天大地大,一心想效仿兄长,凭借一身真本事在江湖创出个名堂。裘千尺在家中排行最末,大哥又极其宠爱,故而武艺逐年进步的同时,脾气却也渐长什快。她为人直率刚硬,路见不平之事,二话不说便拔剑开打,是以渐渐结下了不少仇家。有一次不惜奔波千里去追杀一个贼人,却不料中了对方奸计,那人将裘千尺引至一个西南苗疆的一处偏僻山谷,唤来了南疆的一个用毒高手,苗疆本就属于湿热之地,瘴气极多,裘千尺本就人生地不熟,加之对方围攻,只有落得一个重伤反被追捕的下场,她拼着一口气甩开敌人,气息奄奄地来到一处山涧,却还是体力不济,最终一头栽进了那深山急流之中。 那时我不过才十九岁,虽说武艺初有小成,可到底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儿家,心想遭逢此劫,可谓是必死无疑,谁知,当我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草庐中,身上的诸多伤口,已被人细细包扎好,我正要下床,却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我不知是敌是友,只好急忙躺回去,闭目假寐。听她说到这里,我心想:这人都见自己的伤口被料理妥当,可戒心还是如此严重,真是与那公孙老贼天设地造的一对儿。裘千尺仿佛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轻哼一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是觉得我思虑过甚,可你如果知道那苗疆巫医有用活人养蛊的做法,便不会怪我戒心如此严重了。我脸一红,半个身子躲在了师姐身后,乖乖坐下听她继续道: 我依稀听见来人说话,其中一个较为年长,另一个年纪应该与我相仿,只听她二人为我起了争执,年长的那人看我性命无虞,便有了让我离开的想法,另一个女孩儿却说,我身上的蛊毒还没有去尽,这样的状态一出巫医谷,很可能就会被仇家伺机下手,到时候岂不是白白送了命。我听那女孩唤那人叫做师父,又唤此处为巫医谷,心中暗自吃惊,只道是出了狼窝又入蛇窝。哪知那姑娘却极力劝她师父多收留我一段时日,待我伤势大好,再让人离开不迟,那师父语气虽然严厉,但似乎对这个女孩儿却十分宠爱,又告诫叮嘱她一番便先行离去了。说到这里,裘千尺神色一缓,想是对那女孩儿极有好感。 那女孩儿见我迟迟不醒,又拿了新的膏药为我涂抹伤口,那时应还是已经天黑了,屋里只点着一根蜡烛,我趁她转身换药时,眼睛撑开一道缝儿瞧瞧看她,烛火昏黄,一个按着苗疆风俗打扮的少女,端着一碗药,慢慢往桌子那边走去,每走一步,身上的银饰就微微作响,就像风吹过亭角风铃的声音,我这么看着她那纤细的背影,为我调药完毕,见我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我起身感谢她,她却冷冷说什么不需要,让我快点好起来就离开巫医谷。 裘千尺轻笑一声,道:她故意装出那样一副冷冰冰的神色,无非是因为师父之前的叮嘱,不让她与外人过分亲近,哪知我早在之前就偷偷听了她们的对话,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我自报名姓后,那姑娘也还是不理,我讨了个没趣,只好又躺回床上,这一夜是我那半年以来睡的最安稳的一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直觉就让我放松了警惕。 我这时插口道:看来前辈您口中的那位苗疆姑娘,便是我师姐的娘亲了?裘千尺看了我一眼,倒也不甚介意我打断她的回忆,点了点头,对师姐说道:不错,便是你的娘亲。那时她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虽然一直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可我没有一点气馁,反而一到吃药的时候,就变着法儿逗她笑,还将自己游历江湖经历过的、听来的奇闻逸事说与她听,就这样过了有半个月,蝉衣姐姐渐渐不再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在我说那些趣事的时候甚至还会多问几句,一来二去,我与蝉衣姐姐变得无话不说,蝉衣姐姐心地纯良,一心只想着钻研苗疆医术,治病救人。我也知道了蝉衣的身世,她自幼待在苗疆,是巫医谷谷主唯一的亲传弟子,在巫医谷是作为圣女一般的地位,那日我落下深涧,碰巧是蝉衣姐姐出门采药,看见了奄奄一息的我,便自作主张,不顾其他人的反对将我背了回来。 我看了看师姐,心道:师姐这幅脾气倒是随了她的母亲,外冷内热。这样想着,不觉又挨着师姐近了些,师姐见我靠过来,倒也不恼,只笑吟吟地微调了下坐姿,好让我更自在些。做这些时,裘千尺就看着我们,眼中闪过了若有所思的光芒。我被她这么一盯,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刚要坐直些,却被师姐的手臂挽了回来,于是便心安理得地靠着了。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那谷主的催促也愈发频繁起来,蝉衣姐姐口中答允地十分爽快,却还是将我暗暗放在了她在巫医谷外的一处药庐中,那药庐本是她外出采药临时居住之地,现在便让给我住我。蝉衣每每得空,便拎着一个药筐子来找我玩。有时候兴致来了,便会和我说她最近又有什么新的发现,或者培养出了一种如何厉害的药蛊,可以让人感觉不到多大疼痛,就能药到病除。蝉衣生的一颗玲珑心,一开始我只当她是个手段高超的巫医,毕竟我那时伤到只剩一口气,蝉衣居然还能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却不想她在看我练武时,凭直觉就能说出哪里有几分不对劲,哪里又很精彩,于是我将自己的一身武艺倾囊相授,为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不过蝉衣素来做事随心而行,又是那样一副淡泊的脾性,很多时候她研究些什么,不过全凭一时兴趣,过后便撂手不提,唯有医术才是她的专注所在。那时我总是不思不得其解,直到被关在这里,我才慢慢想明白,或许正是这样一副性格,她在医术上才能获得那般成就。裘千尺说着看了我一眼,我脸一红,急忙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偏头时,却见师姐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我老大不情愿地小声道:我对厨艺也是颇为专注的,饮食乃人之根本,师姐你不能笑话我。 第51章 裘千尺看着我们笑了笑,便继续道:现在回想,那段日子当真是我此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白日练剑,快到傍晚,蝉衣便提着食篮、药筐子来看我,陪我解闷,我们谈天说地,我和蝉衣说了很多中原武林的事情,引得她总是一阵遐想。我们的感情越发的好了,最后竟然对着明月义结金兰。说到此处,裘千尺一阵长叹,道:想来一切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明月皎然,可终究是阴晴圆缺之物,我们对着明月结拜,岂非是暗合了姐妹之情时有亏损?后来,巫医谷谷主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因为蝉衣借故出谷的频率着实高了很多,那谷主有一日便遣人偷偷跟了蝉衣,蝉衣将我私藏的事情终于被察觉,那老谷主一怒之下,将蝉衣幽禁了起来,还亲自来到药庐,告诉我蝉衣再也不愿见我。 我问道:那您就信了?裘千尺得意一笑,道:若是凭谷主一面之词,我便信了这话,岂不是愧对蝉衣姐姐的一番情谊?我当然不信,我开始每日跑到巫医谷门口,要蝉衣出来将事情说个清楚,那谷主本就对我不满,现在又是攒了一股恶气,便出动了谷中的用蛊高手,我吃过蛊毒的亏,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加之那谷主不会对蝉衣真的怎样,只能忍下一口气,离开了苗疆。离开那日,我真是灰心极了,我生性残暴,可是老天却赐给我这样一个好友,但是我对她的遭遇却只有无能为力,那种心情你能理解么? 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裘千尺见状,反倒笑了,道你又是为了谁啊?我脸色一红,却不再看她。 第43章 老前辈,您之后还见我的妈妈么?师姐开口道。裘千尺面上闪过一抹欣喜之色,道:自然是见过的,不然我又怎会知道她的孩儿腰间有水波纹的印记呢?师姐道:是您又返回了巫医谷么?裘千尺摇头道:那倒不是,是我在南海一带游历时,意外与你妈妈重逢,那时,她的身边已经有了心爱之人相伴。我好奇道:是不是巫医谷发生了什么意外? 裘千尺神色一黯,道:巫医谷树大根深,作为苗疆最大的势力,绵延上百年,凭它的实力又怎会有什么意外。是这意外,只发生在了你妈妈一个人身上。我问道:是蝉衣伯母被驱逐出巫医谷么?裘千尺叹了口气,道:说来,这件事跟我也脱不了干系,我居住巫医谷时对蝉衣说了太多武林轶闻,江湖趣事,牵动了蝉衣的心,她视谷主犹如亲生母亲,从小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某日便将自己想出来看看的想法对她师父说了,那谷主自是不肯,还因此发了一通好大的火。那时蝉衣已经二十三岁了,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医术若是只钻研而没有更多施展的机会,那无异于纸上谈兵,况且天地之大,定然还有更高明的医术,蝉衣亦非那种坐井观天之人,因此想离开巫医谷的愿望愈发强烈,最后竟然变成了她的执念。哎,说到底,成大事者都有那么几分执念罢,可是,执念太深了,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裘千尺的话音越来越低,我与师姐对视一眼,均是心中一沉。 那谷主见劝说无用,便拿出一种很阴毒的蛊,她给了蝉衣两个选择,如果执意要离开巫医谷,那便永远不准回来,而且作为条件,必须将此蛊服下。如果不接受,便还是要留下来,作为巫医谷的继承人。蝉衣自幼精通医术蛊术,只瞧了一眼,便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定定地看着谷主,然后狠狠磕了三个响头,便一把将那蛊拿来服下了。裘千尺的声音哽咽道:我与蝉衣在南海重逢,心中愉悦之情自是不提,直到我们相遇后过了半年,那时蝉衣已怀有身孕,这才对我说了实情,那蛊名为天残,是一种极其恶毒的东西,这种天残蛊一旦入体,中蛊者便只剩了五年寿命,饶是用什么灵丹妙药,都是无力回天。老谷主无意中将其培养出来,因为功效过于阴毒,便将此蛊当做了禁术,唯有谷中弟子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才会拿出来作为惩戒。你们可知我当时听了这些,心里有多震撼么? 我心道:难道真的有东西比生命还宝贵么?蝉衣伯母为了五年自由身,居然舍弃了尊崇地位,甚至是最为人所珍视的生命。但随即一想,我与师姐均受情花之毒,却甘愿双双赴死,谁也不肯将那唯一一颗解药服下。对于蝉衣伯母,为了自己的意志,连生命都可以次要考虑。这世间若说有最重要的东西,或许,或许全在于个人的一念之间罢。我这时担忧地看着师姐,谁知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便继续听她讲道: 那时蝉衣已出来四年有余,这样算来,只怕是孩子还未出世,蝉衣便已性命不保,我那时简直急疯了,好在蝉衣的丈夫乃出身一个望族,族中自有藏书阁,为了寻求到解救之法,我与东方涣彻夜不眠,只为从那海量的珍惜古本中发现能够为蝉衣续命的蛛丝马迹,这样不眠不休了整整七日,终于教我在一本《驼山秘史》中找到了线索!裘千尺神色无比激动,道:这本书本是一本记载西域风俗轶闻的书,但是我游历多年,西域对我而言已不算陌生,我看其中很多东西并非空穴来风,便继续翻了下去,其中有一段是关于西域秘宝扶光珠的记载。 扶光珠!我大惊失色,裘千尺道:没错,扶光珠,看来你也对它有所耳闻。我点点头,疑惑道:可传闻,那扶光珠只是让人吃了不畏严寒,且对内力有助益,我不知,不知它还有续命奇效。裘千尺道:扶光珠早已绝迹多年,外人对它以讹传讹,你不知内情也是正常的,就这样,我再三考察,将书中所载之地画出了一份详细地图,做完这一切,我便收拾行囊,辞别了蝉衣夫妇上路了。一路艰险无需再提,当我来到西域,转眼已是夏去秋来,我心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雇了一个向导,单枪匹马便上雪峰了,那向导得知我要找扶光珠,犹如看一个怪物那般打量我,便要拒绝,说是那心月湖极其神秘,还会自动隐匿,根本只是传说中才有的东西。我心一狠,长剑便搭在了那向导的脖子上,逼他带我上山,就这样,我们花了五日五夜,我不眠不休,或许是心诚则灵,终于给我们找见了那汪雪峰顶上的神秘湖泊。裘千尺的表情瞬间虔诚起来,那向导见了这汪湖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饶是走南闯北多年,自认为也见识了不少奇珍异物,却还是被这弯月牙形状的湖泊震撼到了,这湖居然是纯白色的水,远远望去,真犹如一弯新月,我深知这湖定有古怪,果不其然,那向导不顾我阻拦,狂叫着山神的名字,跑向了湖边,突然那湖像是沸腾一般,湖面冒起了水泡,随后本是新月状的湖面迅速扩大,成了满月的样子,向导还未来得及呼救,便被这汪白湖吞噬了。 我听了暗暗心惊,心惊之余却闪过一阵喜悦,果真有扶光珠这种奇物,为了师姐,多难也得要闯一闯了。师姐这时却捏了捏我的手,我知道她看穿了我的心思,便扯出一个微笑,不再多言,心里却暗自下定了决心。 我那时被绝望攫取,简直要哭了出来,但是向导已经不在,我只有靠自己,想法子求得一粒扶光珠,我便静坐在了向导被吞噬的几步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面,这样一坐便是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次的旭日东升之时,让我看出了门道!这湖竟然是随着光线变换的,光线越是充足的白天,反而越是狭窄如新月,反倒是到了夜晚,最冷的一个时辰内,它才会变成满月之状,湖面解冻。我那时暗骂,这湖果然狡猾,白日气温足够,人便是从湖中出来,受伤也不会如夜晚那般重,这湖最脆弱的时辰恰是最冷时分,不怪这扶光珠成了一个传闻,是获取它的方式太过艰难。可为什么那向导过去的时候也会忽然变大呢?我百思不解,无聊之余,我拿了一团雪球砸向湖面,只见那湖有了微微的变化,我便断定,这湖亦会随着周围的压力大小,改变自己的形状,但是绝对不如在夜晚时那般状态稳定。这样,我便决定当晚下湖探珠。就这样,我来到了最为凶险的部分。我为了轻装前行,下湖前只带了一把利刃,其余辎重全给我丢在了马上,我顺着固定好的绳索下去,一阵刺骨寒便从全身渗透了进去,随之我发现,自己的一身内力在这湖里居然神奇地消失了,好在知道不能对这汪湖等闲视之,便也不去在意了。只是没有内力御寒,我很快连划水都变得极为吃力,我那时神志也渐渐变得缓慢,到了最后,只能跟着水流被一点点地拽入湖底,眼睁睁看着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时,我心口不知怎么,忽的一阵发热,我被这异样感刺激,复睁开了双眼,见是蝉衣在我临行前交给我的血蛊在挣扎,这蛊是蝉衣无聊时培植出来的,功效无它,活血化淤而已,平日里被我胸口温度养着,现在它被冷水刺激,自然是活动起来,我感到四肢慢慢恢复了行动力,便往深处继续沉潜,最后在湖底发现了那枚硕大无朋的红色蚌壳。我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蚌壳,因为它是那般璀璨夺目,华丽无比,它现在静静地沉在湖底,犹如一个睡着的美人。我眼眶一热,几乎是跪在了那里,此刻我肺中的空气已所剩不多,只能速战速决,我再顾不得什么危险,来到了它面前。 第52章 第44章 我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急切道:老前辈,那,那您最后到底打开了那蚌母没有,您是怎么打开的?裘千尺见我如此着急在意,奇道:莫非你也想去寻那扶光珠?我点点头,愧然道:我师姐先前因为救我,服下了软筋散,现在内力也未曾恢复,之后又身中情花之毒,我想为师姐试一试。此言一出,裘千尺惊道:什么!情花剧毒?我神色一黯,道:嗯。于是就将这事情简单地说给她听,裘千尺凝神听完,道:你把那枚解药给我瞧瞧。 我把翡翠瓶子递过去,裘千尺闻了良久,道:没错,是绝情丹无疑,只是你们俩......我道:只是我和师姐谁都不肯服下,所以它对我们而言毫无用处。师姐道:那西域白驼峰路途遥远,情花之毒只留给我们三十六日,小川,我已经想通啦!我眼眶一酸,就要忍不住落下泪来,却只是一味摇头,师姐待我恩重如山,何以老天要如此狠心,要她因我而死。裘千尺长叹一声,继续讲道: 那本《驼山秘史》记载,扶光珠唯有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才会从蚌中现身,但是究竟如何算得机缘二字,我却是一头雾水,只好用蛮劲打开蚌壳,可当我走进时,蚌壳身上的水波纹不停闪烁,内有彩光隐隐透出,我心一惊,莫非运气如此之好,此刻就是蚌壳打开之时?可是那彩光只是闪烁了几下便销声匿迹了。我忽然想起关于这扶光珠的另一段记载,便忙去细数那蚌壳纹路,发现上面只有五道水纹,心里像是有什么轰然倒塌,最后,连自己都记不清是如何浮上水面,又是如何心灰意冷离开了白驼山冰峰。 师姐道:那扶光珠每隔七十年才会现世,而您却只数出五道水纹,是不是因为还差两道?裘千尺点点头,赞许道:你果真如蝉衣姐姐那般冰雪聪明,不错,书中记载,蚌壳表面的每一道水纹,都代表着十年,那彩光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是因为还差二十年,扶光珠才会真正孕育成熟,我,哎,我当时浑浑噩噩回到南海东方家的故居,那时离我启程已过去半年有余,我将此事对已是身怀六甲的蝉衣说了,她反倒安慰我说生死有命,而且她已隐隐感到孩子就快要出世了,或许能够在天残蛊发作前将这孩子生下。我惊喜之余,又应了东方家族的邀请暂住在了天水山庄,以免巫医谷方面有什么不测。我本以为,事情便会像我看到的这样顺利进行,直到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我被东方涣叫到了书房,那时,我才知道为何本该已接近死亡边缘的蝉衣为何还能争取到生下孩子的时间。裘千尺转过头对师姐道:孩子,你虽然没有见过父母,但是我告诉你,你的父母是真心疼爱你,为了你的出生,他们甘愿为你付出一切,包括生命!裘千尺继续道: 我来到书房,东方涣给了我一只盒子,盒子里面是几株通体金黄的雪参,那雪参个头不大,但是盒子打开的瞬间,就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我便知已非凡物,也没有再问他是如何得来。他拜托我以内力催动桌上那只紫金炉,将其中一支雪参化开,我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没有水,煮化雪参无异于天方夜谭。这时他微笑一下,缓缓松开衣袖,解开手腕绷带,我这才看到,他的手腕居然有三道极深的伤痕,原来那雪参居然是要以人血煨制的,先前他重金请了武林高手,可对方只答应为他如此炼化三次,因为每一次都要耗费极大的内家真元方可成功炼化。每隔半月便要耗费一次极大的内力,哪怕有再多的金钱,也是没有可能的事。我听到这里明白了,二话不说,便帮他将第四支黄金参炼化,让蝉衣扛过了最后那一关。我听完不觉呆住了,世间竟有如此情深意重之人,师姐此刻眼角已是通红,颤声道:那,那后来呢? 裘千尺苦笑一声,后来,我与东方姐夫将剩下的三只雪参随后炼化,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蝉衣诞下了你,可那时东方姐夫已是强弩之末,他硬撑着一口气看到蝉衣母女平安,便躺在了榻上再也起不来。其实,其实蝉衣师出巫医谷,又怎会不知那一碗又一碗的参汤里到底掺着什么,但是她真的太想生下你,你是他二人爱情的唯一见证,哪怕有再多艰难,只要是为了你,他们都肯去尝试。蝉衣生下孩子的事情,不知怎的还是被巫医谷的人得知了,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日恰逢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你还不满半岁,巫医谷谷主亲自带着谷中十大高手围攻天水山庄,可怜东方姐夫一家虽系名门,可到底是什么武功都不懂的寻常富贵人家,那巫医谷的人个个都是用毒高手,我就抱着你躲在山崖之下,亲眼见巫医谷谷主带着蝉衣离开了天水山庄,当我回去时,东方姐夫已是撒手人寰。我强忍悲痛,一心要为他夫妇二人报仇,可是天大地大,我又如何找到那告密的叛徒?我知道自己是没有能力将你抚养长大的,我心性暴虐,况经年被各路仇家追杀,不是我杀死对方,便是某一日等对方将我杀死。有一日,我茫然失措地带着你来到终南山下,看见了一对年轻姑娘,我暗中观察两人几日,断定她们会将你照料得极好,便留下一卷羊皮书信,继续上路帮蝉衣夫妇报仇去了。 师姐道:我的名字是谁给我取的?裘千尺道:正是你的父亲,他见你腰间那水纹印记,觉得这是那南海之神的格外眷顾,便将你乳名换做龙儿。我一路追踪着蛛丝马迹,一年后无意中来到这绝情谷,也是前生的冤孽罢,我与公孙止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他听说我要为蝉衣报仇,当即允诺待成亲之后,和我一同去寻找仇家,但是不到半年,我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故而一再耽搁,可是,可是,裘千尺神情一冷,咬牙切齿道: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也强得多,成亲后我不但把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他的家传武功什么自闭穴道法啦,渔网阵啦,阴阳倒乱刀剑双刃法啦,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绽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的一一给他补足。有一次强敌来袭,若不是我舍命杀退,这绝情谷早就给人毁了。谁料得到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长了翅膀后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领从何而来,不想想危难之际是谁救了他性命。说着破口大骂,粗言污语,越骂越凶。 我与师姐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直到裘千尺骂到辞穷,终于想起来还有我二人在一旁听着。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后来我发现他背着我,偷偷勾引了谷内的一个奴婢,二人还合起伙来商量要杀了我,谁知被我先下手为强,我一气之下,将那贱婢抛入了情花丛中,公孙止来为她求情,却不想被我同样设计丢入了情花丛,公孙止挣扎着起来,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什么? 师姐问道:他......他见到什么?我心道: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乾净,那还能有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说道:哈哈,他见到的是,丹房桌上放着一大碗水,几百枚绝情丹浸在碗中,碗旁贴着一张字条,写着□□水三字。要服绝情丹,不免中□□之毒,不服罢,终于也不免一死。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是他祖传秘诀,然而诸般珍奇药材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连经春露秋霜,三年之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来静室,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 我告诉他,绝情丹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验。救她还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罢。他立即取过丹药,赶回丹房。我随后跟去。这时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那裘千尺知道了当日之事,她说什么也不肯将解药给我,你好好去罢。我跟你一块死。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什么!裘千尺知道你就是那日偷将东方家的消息传给巫医谷的叛徒?好罢!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跟你在阴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便将她刺死了。我在丹房外听到,大吃一惊,怪不得当年线索在我追到绝情谷便中断再也寻不着,那叛徒竟然就在我眼皮子下,自己还与他做了夫妻!我暗暗听着,却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我有了萼儿,我怎忍心让她没了父亲?当晚,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赔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骂该死,发下了几百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 我心道:这一下你可上了大当啦!裘千尺道:公孙止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天,举杯笑道:尺姊姊,过去的事又说它作什?这丫头还是杀了的好,一乾二净。你乾了这杯。他不住的只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桩心事,胸怀欢畅,竟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已身在这石窟之中了,手足筋脉都已给他挑断,这贼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哼,这当儿他只道我的骨头也早化了灰啦。 第53章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什是可怖。我转开了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第45章 我问师姐今后有什么打算,师姐神色凄楚,眼底还有一丝无助,裘千尺道:有什么打算,自然是离开这深潭出去找那公孙老贼报仇雪恨!师姐道:干娘,您有所不知,这公孙止当日对我有过救命之恩,况且我与小川现在身中情花之毒,我们,我们已经决意要死在一起了,再也不想浪费这为数不多的时日去复仇了。裘千尺道:他害得你们一家三口分离,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怨恨么?师姐道:说没有怨恨是假的,可是人死不能复生,纵使我报了仇,我爹爹妈妈就能活过来么?现在,师姐满怀柔情地看了我一眼,道:我现在找到了能够托付真心的人,我只想和她快快乐乐地将余下的日子过好,往事种种,就随它去罢,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我见那裘千尺又要说什么,忙道:前辈,您可知道还有什么出去的密道么?裘千尺抬头向头顶透光的洞穴望去,我点点头,看来只有这一条路了,便道:我上树去瞧瞧。跃上枣树,攀到树顶,见高处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般滑溜,摒住呼吸,纵上石壁,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两人叫道:师姐,我若能出洞,便放绳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莫爬了六七十丈,仗着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七八丈时,石壁不但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丶苍蝇,方能附壁不落。我察看周遭形势,头顶洞穴径长丈许,足可出入而有馀,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取出匕首,割下枣树树皮,搓绞成索,师姐便在旁相助。 两人手脚虽快,也花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条极长的树皮索子。我抓住绳索,使劲拉扯几下,道:断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条枣树的枝干,长约一丈五尺,将绳索一端缚在树干中间,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尽头,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两臂运劲,喝一声:上去!将树干摔出洞穴。这一下劲力使得恰到好处,树干落下时正好横架在洞穴口上。我拉着绳索,将树干拉到洞穴边上,使得树干两端架于洞外实地者较多,而中段凌空者不过数尺,再拉绳索试了两下,知道树干横架处颇为坚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道:师姐,我先背着前辈出去,回来接应你。说着双手抓着绳索,交互上升,手上加劲,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间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树干,手臂一曲,呼的一声,已然飞出洞穴,落在地下。 当我把师姐背出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我站直身子,但见东方一轮明月从山后升起,胸中说不出的舒畅,笑道:师姐,从此咱们就好好享受这山间之清风与江上之明月好不好,再也不要参与这乱七八糟的武林纷争了。师姐微微一笑,道:是了,我也是这样想的。裘千尺急道:龙儿,你,你当真不为你父母报仇了?师姐对裘千尺做了个揖,道:干娘,在地底深潭我已经把话都说明白了,绝情丹只有一枚,我更愿意和心爱之人享受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就如......就如我的妈妈和爹爹那样。 裘千尺听到师姐主动提起蝉衣夫妇,神情委顿下来,良久,她长叹一声道:我当日还道蝉衣执念太深,却不想二十多年过去,自己也做了这云深不知处之人,对,对极啦!龙儿,你就快快乐乐过自己想要的日子罢!我蹲下身来,轻声道:前辈,您跟我们一同去罢!我和师姐会将您当作亲生母亲好好照顾的!师姐惊讶地望着我,随即展颜一笑,道:是了,干娘,我和小川会把你照顾的很好的。裘千尺欣慰地看了看我二人,道:龙儿,刚才我一直暗暗腹诽,你为何要找一个女子结缘,现在看来,是我浅薄啦,先前我听得你二人在水潭对话,知道她是个情深意重的好孩子,得此良妻,夫复何求?闻言,我和师姐脸上均是一红,师姐道:我......我们还未成亲。裘千尺哈哈一笑,道:那你们可有什么定情之物?我道:有的有的。裘千尺端详着那对儿玉佩,道:够好是够好了,不过......龙儿,你过来。 裘千尺在师姐耳边说了几句,师姐轻轻点头,随即裘千尺道:我也没什么遗憾了,绿萼既然已经长大成人,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们能将她带出这绝情谷,永远不要让她再受那公孙老贼的委屈,龙儿,你做得到做不到?师姐道:定不负干娘嘱托,只是,我们要如何将她带出来呢?我和小川平白无故要带她离开自己的家,她一定会起疑罢?裘千尺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物什,却是一把小小的象牙梳子,道:你将此物带给她,就说是我的嘱托,萼儿就会相信了。 我和师姐将裘千尺安放在后山的一处山洞中,便前去了绿萼姐姐的房间,我轻扣门扉,里面响起了人声,道:是谁啊?我轻声道:绿萼姐姐,我是小川。吱呀一声,门打开了,绿萼姐姐神情激动道:小川,小川真的是你!那日你与龙姊姊一齐跌入陷阱,我在外面看着,却无能为力,我......我替我爹爹和你们道歉!我急忙扶住她,道:说起来,还真要感谢公孙谷主让我和师姐经历这一段曲折,你穿上衣服,跟我来。绿萼姐姐道:去哪儿?师姐将象牙梳子递给绿萼姐姐,道:想必,你对此物不陌生吧?绿萼接过一看,脸色瞬间苍白,颤声道:你们......你们是在那陷阱之中寻到的么?我道:岂止旧物,事不宜迟,我和师姐帮你守着房门,你带点必需用品,快跟我们走罢! 不一会儿,绿萼姐姐拿着一个布包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件物什,我一看大喜,居然是我的长弓和箭囊!她道我先前生死未卜,她便帮我小心收纳了起来。我们三人按来时的路无声离开了水仙山庄。一路上我尽量将之前奇遇完整复述给她听,只见她一会儿惊愕,一会儿凄惨落泪,半个时辰后,我们便到了那个山洞中,谁知找遍了山洞内部,却不见裘千尺。 绿萼急道:我......我妈妈哪里去了?这时,洞外传来一阵长啸,我们脸色一变,只听那人说道:你们想带这老妇离开我绝情谷,当真是痴人说梦,现在你们三人快些出来投降罢!来人正是公孙止。我一阵心寒,这时又猛听得绿萼一声大叫,声音惨厉,道:蛇,好多蛇啊!我急忙拔出无双剑,问道:哪里?绿萼微微颤颤指着洞顶,我一看,只见数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正盘旋在洞顶,嘶嘶地吐着信子,见此情状,我扣起玉蜂针,向洞顶激射而去,那毒蛇被我刺中了七寸,便软软地从洞顶跌落下来。此时公孙止尚不知道毒蛇已被我瞬间制服,还在外面叫嚣着,我先将玉蜂针淬上了毒蛇牙齿中的毒液,随即使了个眼色,三人便慢吞吞走出了山洞。我一边走,一边却借着师姐的遮挡,悄悄将毒蛇装入了袖中以备不时之需。 出了洞外,只见公孙止捏着裘千尺的脖子,裘千尺面皮涨紫,眼看就要被掐断喉咙。公孙止道:萼儿,过爹爹这边来!绿萼却没有理会公孙止,而是盯着裘千尺,目光极为专注,裘千尺此时亦是瞧着绿萼姐姐,眼中热泪盈眶,嘶哑着道:我的宝贝儿呀,你还认得妈妈么?绿萼瞧着她的脸色,突然天性激动,抢上几步,哭道:妈妈,妈妈!公孙止双眉倒竖,喝道:这恶妇你认她作甚!绿萼站在中间,向公孙止道:爹爹,你打断妈妈四肢,将她囚禁在地底深潭之中,如此狠心,已是世间罕有,现在妈妈不愿向你寻仇,只想和我离开绝情谷,你为何要如此刁难? 公孙止神色一凛,道:你是姓公孙,不是姓裘!你在废话什么,快些过来!绿萼却反退回我们身边,公孙止见状,冷笑道:哈哈,好啊,你们母女心向外人,一个叛夫,一个逆父,都不是好东西,我先将这贱人弄死,再来与你算账!电光火石之间,我一甩衣袖道:看招!那公孙止见是自己放入山洞的毒蛇,脸色一变,急忙躲开,我见机又激射出三枚玉蜂针,射向他三处要害,公孙止一边躲闪,一边恶狠狠道:好好好,乖女儿,真不枉了爹爹疼爱一场!说着举刀提剑杀来。公孙止黑剑疾刺我的咽喉,我举剑挡格,急道:快些带着我师姐和前辈走!两人抬着裘千尺就要离开,却听裘千尺道:放我下来! 我正和公孙止斗得正急,裘千尺道:公孙老贼,龙儿说,只要消了她的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话音刚落,绿萼姐姐又道:爹爹,你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是谁?难道就是当日被你刺死的婢女柔儿么?她为什么伸长舌头,满面血污?啊,啊,她的手爪好长,来抓你头颈了!裘千尺母女你一言我一语,裘千尺说话之后,公孙止面露喜色,待得绿萼姐姐说话,他又是一惊。我瞧着这一幕暗暗好笑,同时又佩服裘千尺的这条计谋,险些将我也骗过。此时裘千尺又道:柔儿,快去抓他头颈!陡然间公孙止听见这样一声呼喝,禁不住回头一瞥,便在此时,我长剑斜出,剑尖颤处,已刺中他左腕子,公孙止把捏不定,金刀直飞起来,最后插入地面。公孙止金刀脱手,别说进攻,连守御也已难能。我左一剑、右一剑,连刺四剑,公孙止身子摇晃,右腕中剑,黑剑又被我挑了开去。我伸出剑对着他前胸,说道:公孙先生,你将路让开,我不伤你性命。公孙止颤声道:你虽有善心,旁人呢?我道:都不伤你便是。 第54章 至此地步,公孙止只求自己活命,便将身后之路让开,我知道他向来言而无信惯了,无双剑剑仍指住他前胸,公孙止道:我的武器被你缴去,你不必如此。裘千尺此时啐道:你这人蛇蝎心肠,谁知你会不会又出什么诡计!公孙止此时慢慢退向山崖,绿萼道:爹爹,我们没有要逼你的意思,只求你放我和妈妈一条生路,你又何必自寻短见呢?公孙止怒道:你问问这恶妇,刚逼迫谷中弟子纵火,将我祖先数百年相传的大好基业烧的干干净净,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我心道:这裘千尺果然恶气难消,竟趁我和师姐去找绿萼姐姐做出了这种事。谁知,就在我分神的当口,忽听得嗖的一声,他挥动长袖,向裘千尺奔去,为了防止公孙止偷袭,此时我站在距离她们三人稍远的地方,却不想公孙止的目标居然是裘千尺,公孙止自知难逃一死,临死前反扑既然是尽了全力,师姐和绿萼姐姐被这罡风甩开,那长袖便准确无误勾住了裘千尺腰间,我挥剑不及,忙弃了剑去抓人,裘千尺此时回头道:不用你们管,我和他的恩怨,我自己来解决!只见裘千尺吐出一枚枣核,那枣核向公孙止激射过去,破空之声在高山之巅发出,只听嗖嗖声响,尖锐凌厉。公孙止又怎料裘千尺虽然四肢残废,却练得了这样一手暗器伤人的本事,自然是大惊失色,只听一声惨叫,公孙止的左眼已被暗器中伤,他吃痛发狂之际接连向后退去,却不料一脚踩空,坠入了崖下。 裘千尺跌倒在地,却兀自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那笑声只发出两下,长袍忽然再次飞出,裹住裘千尺,将她一下拖入了崖下,裘千尺的笑声变为了尖叫,夹着公孙止惊慌恐怖的呼声从地底传上。两股怪叫夹在一起,好一阵不绝,蓦地里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绿萼姐姐亲眼瞧着自己的父母坠入山崖,只大喊了一声妈妈!便昏了过去,师姐黯然长叹,神色间甚为难过,我搂住她肩膀,轻声道:师姐,你也听前辈说了,生死有命,她对公孙止恨意难除,这样的结局,哎......师姐道:小川,咱们带绿萼离开此地罢。我点点头,将绿萼姐姐放在了马背上,左手牵着师姐,右手牵着马绳,终于离开了这绝情谷。 第46章 进谷虽只三日,但这三日中遍历艰险,数度生死仅隔一线,此时与师姐离此险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时天已黎明,但见树木森森,晨光照耀,满眼青翠,心中欢悦无限。绿萼姐姐在我们的开解之下,也不似先前那般了无生机,或许她心里也隐隐明白,这样的结果,对她的父母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们三人走了半天,来到一株大槐树之下,我建议稍作休整,三人便分头行动起来,绿萼姐姐负责生火,我负责去找水打猎,师姐便同我一块进了林子。不一会儿,我已经打到了两只野兔,水囊也灌满了,便说道:师姐,咱们休息一会儿。师姐偎依在我身边,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别再叫我师姐了罢。听她这么说,心里一甜,回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什么?师姐道:你爱叫什么,便叫什么,一切都由你。我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厮守之时,那时我叫你师姐,便到死都叫你作师姐罢。不过现下我心里叫你龙儿。师姐笑道:那时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吗?我伸出双臂,把头埋在师姐怀里,只觉她身上气息温馨,混和着山谷间花木清气,真令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已,轻轻的道:咱们如这般厮守三十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师姐微笑道:你说怎么,便怎么好。以前我老是要你听话,从今儿起,我只听你的话。师姐一向神色冷然,如今眉梢眼角以至身体四肢,却无不温柔婉娈,我怔怔的望着她,缓缓的道:你眼中为什么有泪水?师姐拿着我的手,将脸颊贴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擦,柔声道:我......我不知道。过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欢你了。 我道:我知道你在为一件事难过。师姐抬起头来,突然哽咽道:小川,咱们,咱们只有三十天,那怎么够啊?我轻轻捧起她脸来,在她樱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道:师姐,你先喝一点水吧。舌尖上尝着她泪水的咸味,心念微动,一个计划已在心中暗暗成型。 师姐只抿了一口,便把水囊递给我,我道:师姐,我想起刚才来的路上有几朵蘑菇,好久没吃野味了,我想用蘑菇炖个野兔汤,你去采一些才可好?看着师姐离去的背影,我将水囊里的水倒去大半,又急忙用内力将绝情丹碾成粉末,倒进了水囊,待一炷香的时间后,师姐回来了,道:休息够了,咱们快些回去罢,绿萼姑娘要等急了。我靠在树下,故意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师姐道:小川,你腹痛么?我有气无力点了点头,道:定是那水有问题......师姐道:可是我也喝了,怎的没问题。我道:你再喝一口试试,我可没骗你!师姐依言拿过水囊,见只剩个底,道:是不是你喝太多了?说着还是拿起来喝了,水本就不多,我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直到确定师姐将水全部喝光,心中松了一口气,又软软靠在树下,胸中被一阵狂喜与一阵酸涩接连碾压着。师姐沉吟道:这水......确实和之前的味道不太一样,许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沉积在了水囊里,你又一口气喝得太多了,回去我帮你用内力......我忙道:不用不用,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回去后,我们三人分工协作,很快,一锅热气腾腾的野兔汤就做好了,我望着师姐,她正与绿萼姐姐说些什么,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我坐在两人对面,不知是不是被热气熏了,眼泪大滴大滴落在了碗里。 所幸不曾被看见。 师姐,原谅我的私心,可是我只想要你,能够活下去...... 哪怕是没有我的日子里...... 来到了山脚下的镇子中,我们找了一家客栈打算好好休息一番,点了几样菜,谁知还没吃完,门外走来三个人,却道是谁,正是杨过与程英姐妹。师姐觑了我一眼,道:小川,你的老朋友。我讪讪一笑,道:真是......巧了不是。师姐扭过头去不再理我,只顾和绿萼姐姐说话,杨过早已远远看见了我们,大步走过来,神情甚为激动,道:小川,见你从绝情谷平安出来,真是高兴。陆无双抢道:小川,你从陆家庄出来,也不留个口讯,还好杨过大哥机敏,我们先是去了终南山,路上遇见了蒙古人的军队,杨过大哥知道你和......蒙古人的关系,便带我们去找你,与那霍都好一番缠斗,他才告诉我们你与那金轮国师去了绝情谷...... 我道:你们见那绝情谷被烧毁,就猜我到我的去向了?陆无双道:这倒不是,杨过牵了你的枣红马,这马儿现在看来果真是聪明伶俐,我们是跟着你的马儿寻到你的!我望着屋外,果然看到我的马儿正在门口悠闲吃草,心中感激,道:你们帮了我大忙,真的是多谢多谢!杨过嘿嘿一笑,道:那日你匆匆离去,我心中甚为不安,襄阳城暂时没什么要事,所以师母就放我们出来了。我道:你们找见我了,马也物归原主了,接下来还有什么任务么?程英姊姊道:小川,其实......其实我们是想请你和龙姊姊一同去襄阳的,我们赶去绝情谷,遇见了金轮国师,他也在寻你,还将你中了情花之毒的事情告知了我们,那老和尚虽然心胸狭窄,但看得出他还是很关心你的安危。 我脸色微变,道:你们对我如此挂怀,燕凌川感激不尽。只是我......与我师姐中毒之事,我们已经看开了生死,便过的几日是几日罢。杨过道:小川,你不要误会,我们并非诚心打扰你和龙姊姊,只是我师母认识一位天竺神僧,这位神僧乃是一灯大师的师弟,他对解毒之道造诣极高,他最近恰与我朱子柳师叔一同做客襄阳,所以我想请你们一同去襄阳,或许,或许真有法子也说不定呢?程英姊姊也道:是啊小川,七公他老人家也在襄阳,平日里也是时常夸赞你,对你十分挂念。我待要拒绝,忽想起师姐和我说的我要你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年,千年,万年......,心中一痛,况且又答应了七公还要用美食招待他,只是不料之后情势风云突变,只怕请他做客终南山终究成了一场空,倒不如趁此机会,快些兑现自己的诺言。此时师姐也正好望了过来,向我微微点头,便道:好,那咱们襄阳走一趟吧,燕凌川多谢各位! 到的城下时天已向晚,见城门紧闭,城头一队队兵卒手执火把,来去巡逻。杨过大声叫道:马大叔,麻烦你开个城门,我们带着客人回来了!城上守将听得呼声,过不片时,两个青年走上城头,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来是大师兄,你们回来了。我见是武氏兄弟,心想:看来郭芙并没有回桃花岛,而是同郭靖夫妇留在了襄阳。杨过回道:是我们,师弟,开门吧!武氏兄弟遂命兵卒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让我们六人入城。 第55章 二武引着我们来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伯伯满脸堆欢,抢出门来,拉着杨过的手笑道:过儿,你们回来得正好。鞑子攻城正急,小川与龙姑娘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满城百姓之福。郭靖伯伯客客气气的让着我与师姐进屋,十分亲热。我说道:郭伯伯安好,只怕您的心愿怕是要落空了。郭靖道:怎么?发生什么事了?我苦笑一声,将自己与师姐身中情花之毒的事略微一提,郭靖大惊,向杨过道:你也知道此事?杨过点点头,道:现在只求天竺神僧能救救龙姑姑与小川了。到得厅上,我提出要入内拜见郭伯母。郭靖伯伯笑道:你郭伯母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适,日后再见罢。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郭靖道: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 郭靖伯伯在内堂自设家常酒宴,为我们几人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诸人相陪。几杯酒后,气氛已是极为融洽。郭靖伯伯一面招呼我们喝酒,一面说道: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危如累卵。襄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当真令人血为之沸。我听到这里,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声,满腔愤怒。 郭靖伯伯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丶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们在座年轻人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盼你们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这一番话诚挚恳切,在座诸人只听得耸然动容,杨过答道:郭伯伯,我必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伯伯吩咐杨过领着我和天竺神僧、朱子柳来到偏厅,师姐本想跟来,却顾及绿萼姐姐人生地不熟,只好作罢。由于天竺神僧不通汉语,便由朱子柳帮忙在中间翻译。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大感惊异,说道:这情花是上古异卉,早已绝种。佛典中言道:当日情花害人无数,文殊师利菩萨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间再无流传。岂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从未见过此花,实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说着脸上深有悲悯之色。杨过待朱子柳译完天竺僧的话,连叫:师叔祖慈悲!师叔祖慈悲! 天竺僧双手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闭目垂眉,低头沉思。室中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开口。过了良久,天竺僧睁开眼来,说道:燕姑娘在地底深潭曾服食半片灵芝,想来那情花之毒到期未发作,亦未致命,是得了那灵芝庇佑。朱子柳连连点头,译了这番话,我也觉有理。天竺神僧又道:可奇怪的是,与龙姑娘分别前,我曾留心观察她的气色,却要比你好太多,实际上,实际上根本不像是中了情花剧毒的人。我闻言一惊,心道:果然是神僧,只消观察人之血气,便能窥知一二。叹了口气,只好把自己如何让师姐喝下揉入解药的水一事简单说了。杨过脸色一变,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却终究忍住没有说话。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报,燕姑娘舍身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当有解。杨过听了朱子柳传译,大喜跃起,叫道:便请师叔祖赶快施救罢。天竺僧道:老衲须得往绝情谷走一遭。我们一呆,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搁时候不少。天竺僧道:老衲须当亲眼见到情花,验其毒性,方能设法配制解药。老衲回返之前,燕姑娘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否则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伤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了。我尚未答应,杨过大声道:师叔祖,咱们齐去绝情谷,我护送您同去。杨过说得恳切,天竺僧却呆呆望着我,眉间深有忧色。 第47章 我见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发出异光,嘴角边颇有凄苦悲悯之意,料想自身剧毒难愈,以致这位疗毒圣手也为之束手,淡淡一笑,说道:大师有何吩咐,请说不妨。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你对龙姑娘情根深种,与那毒素牵缠纠结,极难解脱,纵使得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燕姑娘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我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燕姑娘自为。 我心想:要我绝了对师姐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的乾净。口中只得称谢:多谢大师指点。我本想请杨过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想这人脾气执拗,决不肯听,说了也属枉然。杨过笑道:小川,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除了你的病根子,还要你再露一手厨艺,我还有事先走了。我笑着答应了,又与神僧说了一会儿,便告别了众人回到小院。 师姐此刻已躺在榻上,见我回来,道:浴桶中已备下热水,不必再烧了。我嘿嘿一笑,道:是哪位神仙姐姐帮我烧的水啊?师姐低哼一声,道:你莫要想太多,我和绿萼才没有那个闲工夫,是杨过送来的。我有些挂不住,道:哦,那我洗洗就来。桶中热水温度正好,我眯了眼泡在里面,几天来的风尘仆仆在沐浴完后一扫而空,此刻已值春末夏初,气候极为舒爽,我擦洗完后,披了件中衣便回去了。 我钻进薄被,搂着师姐脖子道:师姐,你今晚还没瞧我一眼呢。说完,身旁之人静悄悄的依旧一动不动,难道是等我不及睡着了?我只好乖乖躺下,兀自闭目,听着耳边传来极有规律的呼吸,我心中疑惑愈甚,这绝不是一个熟睡之人的呼吸声,心想师姐真是越来越孩子气了,不过这样的孩子气......我却是很喜欢,暗搓搓的高兴了一会儿,身子又贴得近了些,此时我刚刚沐浴完,身子热烘烘的,与枕边之人形成了明显的比对,我轻声道:师姐,师姐我睡不着。 这间屋子里没有点灯,亦没有月色,我睁大眼睛,只看到师姐的肩膀耸动了一下,我轻轻抱上去,下巴抵住她的肩膀,道:我明日不让杨过送水了,啊不,他送什么我都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你说好不好?说着便抚上了师姐面颊,这一抚,却不料摸到了水渍!我一惊,急忙点起灯,问道:师姐,你......你哪里不舒服么?师姐此时方转过身来,两眼通红道:小川,小川,你......倏忽之间,我脑中已转过几个念头,只见师姐神色之间什是凄楚,我半晌不语,叹了口气道:杨过若是懂我,他便不该将此事告知于你。师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中满是恼意,道:他没告诉我,是我见他神色有异,将话套了出来。你,你不该如此,你知我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不愿你......我哭笑不得,心道师姐什么时候心思竟变得如此玲珑?我凝视着她,款款道:我既知你心,可你也该知我心才是,那日,你才答允了要听我的话,那你听着,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师姐泫然道:可是,可是......我缓缓摇了摇头,吻去她的泪水,低低道:我爱你,我在你身边死了,心里......心里也很快活,我本来担心以后没有人能照顾你,现在有了绿萼姐姐,你们正好可以做个伴儿。师姐道:我不要,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安慰道:咱们也无需太悲观,天竺神僧本领高强,我对他老人家可是信心十足呢!师姐道:他,他今晚说什么了?我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师姐道:真的么?是不是你为了让我安心,故意说这些的?我道:自然是真的,你怜我疼我,我又怎么忍心骗你。一番轻言软语,师姐情绪复又稳定下来,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干,神色却已平静,我们互相依偎着,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次日清早,程英姊姊便喊我们去吃早饭,我见郭伯母也在,不禁喜道:郭伯母,您好啊!郭伯母笑着点点头:昨日你们回来时,我已睡下,今天一早听过儿说你们来了,便想着一起吃顿便饭。我环视一圈,道:天竺神僧他老人家已经离开了?郭伯母道:一大清早就离开了,有我师父和过儿保驾护航,问题应该不大,咱们吃饭吧。说着便张罗座位,忽听得十余丈屋顶上一人纵声长啸,跟着铮铮两声大响,金铁交鸣,竟是金轮国师到了。 第56章 郭靖伯伯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郭伯母,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郭伯母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郭靖放开了郭伯母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说着便跃上屋顶,朗声道:金轮国师,让我郭靖来会你一会!郭伯母取出竹棒,拦在门口。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我耳中,却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我本觉得自己在这世间,牵挂者唯有师姐一人,可此时突听到国事为重四字,又记起郭靖伯伯日前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几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义深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为先,自己却念念不忘与师姐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下极了。 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突然间领悟得透彻无比。我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我心中所转念头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我忽大声对郭靖伯伯道:您放心罢,郭伯母由我来保护!一声清啸,拔出无双剑抢到门口。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上呛啷叮当之声急作,兵刃相互撞击,我放眼望去,见程英姊姊已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几人。我心想郭伯母就在下面房中,若为贼人发觉,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反拙,叫道:我来助你!几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对程英姊姊道:这里有我,你去保护郭伯母罢。说着挺剑向他刺去。那尼摩星一见我,突然跃下屋顶,我被潇湘子缠上,此刻分身无术,眼睁睁看他寻到后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纵起火来,东跃西窜,连点了四五处火头,才回到屋顶。我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师姐她们所在的院子,尼摩星纵火烧屋,郭靖伯伯居室南北两处都冒上了烟焰,心中一惊,险些给对方武器扫中胸口,急忙缩胸避开,寻思:郭伯伯与金轮国师飞去了城外战斗,郭伯母临盆在即,这番大火一起,若不出屋,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撞见来偷袭的蒙古人。向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来寻师姐她们。只见郭伯母和师姐均坐在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二人脸上却神色自若,只有郭芙急得在房间内走来走去,见我进来,师姐只微微一笑。我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下略定,一转念间,已想到一计,低声对师姐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母去安稳所在暂避。说着便要越窗而出时,却忽听见郭伯母得哎唷一声,恨道: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爹娘的命?原来郭伯母产期本来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我从窗口望见四下里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有的在地下挥动长刀、双脚乱跳的喝骂,潇湘子等人此刻正好追到了此处,我道:有我在,放心吧!便提剑舞动剑花,我上屋之时,奔过师姐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师姐见敌人势大,放心不下,本要一同追去相助,忽听得屋内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妈妈生了弟弟啦! 我在屋顶奔驰一阵,听得背后脚步声渐近,跃下地来,在小巷中东钻西躲,大兜圈子,与潇湘子等人捉起迷藏来。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况我尽拣阴暗曲折的里巷东躲西藏,几人兜得几个圈子,后面的人始终追我不上。我冲出巷头,忽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姓燕的,投降了罢!正是尼摩星手执杆棒,拦在巷口。此时我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抬头一望,墙头上黑漆一团,却是潇湘子站着。我纵身跳上墙头,潇湘子当头击下,要逼我回入巷中。这时,烟雾中白影晃动,一个少女窜了出来,挺剑向尼摩星刺去,我道:师姐小心!说着仗剑上前,与师姐相视一笑,使出玉女素心剑法,将众人裹在剑光之中。此时四下里热气蒸腾,火柱烟梁,纷纷跌落。 二人剑气如飞,结成一道光网,对方人数虽多,却攻不进剑光之中,这时,师姐怀中忽然哇哇两声,发出婴儿的啼哭,这一来不但对方大吃一惊,我也诧异无比,一呆之下,剑招便自缓了。 师姐左手在怀中轻拍,说道:小宝宝莫哭,你瞧我打退坏人。那知婴儿越哭越厉害。我低声问:郭伯母的?师姐点点头,向尼摩星又刺了一剑。对方没听清楚我的问话,一时想不透师姐怀抱一个婴儿作什,但攻势却强硬了起来。我连出数剑,将他的攻势接了过去,侧头问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么?师姐道:黄帮主去城外找郭靖去了,郭芙有二武保护。当的一响,她架开潇湘子哭丧棒,又道:当时情势危急,大梁快摔下来啦,我在床上抢了这女孩儿......我向对方右腿横削一剑,解开了他推向师姐的哭丧棒,说道:是女孩儿?师姐点头道:是女孩儿,你快接去......说着左手伸到怀中,想把婴孩取出交给我。 婴儿哭叫声中,对方攻势渐猛,三个人在头顶挥舞武器,俟机下击。我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挡住,那里还能缓手去接婴儿?我心想:只有自己接过婴儿,师姐才不致分神失手,慢慢靠向她身旁。师姐也正要将婴儿交给我,二人心意合一,霎时间双剑锋芒陡长,尼摩星给迫得退开两步。师姐左手将婴儿送了过来,我正要伸手去接,倏地黑影闪动,长剑斜飞而至,刺向婴儿。师姐怕婴儿受伤,左手松开婴儿,手掌翻起,往剑上抓去。那黑剑来势威猛,但师姐手上带着金丝手套,手掌与长剑相接,立即顺势向外一推,抓了下来。 就在此时,我已将婴儿接过,见师姐抓住黑剑,叫了声:好!师姐一拿到轮子,什是高兴,轻轻一笑,学着对方的招式,举起黑剑往敌人刺去,要来一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时,我只觉半身一麻,心道不好,刚才过度使用内力,竟催得那情花剧毒提前发作!抱着的婴儿脱手落下。我们三人在屋顶恶斗,婴儿一离我的怀抱,径往地下摔落。我与师姐齐声惊叫,想要跃落相救,那里还来得及? 第48章 眼见情势危急,突见一只手臂从旁伸过,将婴儿抱了过去。那人随即转身便奔。我翻身站起,师姐已抢到我身边,道:是我师姊。我见那人身披淡黄道袍,右手执着拂尘,正是李莫愁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会在这当口来到襄阳,心想此人生性乖张,出手毒辣无比,这幼女落在她手中,那里还会有什么好下场?我急忙道:师姐,孩子我去追,你快去告诉郭伯母,我会沿途留下记号的!说罢便提气疾追。 到底是李莫愁手中多了个婴儿,她奔跑时已不及往日迅捷,我封了自己两处大穴,以压制情花剧毒,这才勉强追上。待得奔出数里,襄阳城已远远抛在身后。再奔得一阵,见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入丛山,李莫愁加快了脚步,只要入了山谷,她便易于隐蔽脱身。两人渐奔渐高,四下里树木深密,山道崎岖。我心想再不截住,只怕给她藏入丛林幽峡,那就难以找寻,情势紧迫,不能再行犹豫迁延,大声喝道:李莫愁,快放下孩儿!李莫愁格格娇笑,脚下却更加快了。我右臂挥动,呼呼风响,无双剑成一道剑虹,向她身后袭到。长剑舞成一道剑网,一招顺水推舟,刺向李莫愁手臂。李莫愁也会我这身法,见我出招,喝道:你这一手倒是有几分先师风采了。我与李莫愁师出同门,于对方功力招数,早已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见李莫愁身形晃动,我举剑格挡,两道光芒上下飞舞,瞬间拆了二十余招。 又斗一阵,我感到胸口隐隐生疼,知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加之情花毒发作,如此蛮打无法持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什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着襁褓之外的世界。我对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天幸救得她性命,几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我师姐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李莫愁见我不动,叫道:你看什么看!想看就拿玉女心经来交换!看她打斗之中对婴儿还算爱护有加,我索性收起剑,道:你用这孩子来要挟我,殊不知这孩子乃是郭靖大侠的女儿,你为了玉女心经将他的孩儿劫持至此,不怕人家找你麻烦么!李莫愁冷哼道:我管她是郭靖还是李靖的孩儿,我只看得出你对这个孩儿甚是上心,怎么,你不肯?这时,忽听得婴儿哭泣起来,李莫愁顿时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叫道:喂!孩子饿了,你先得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喝道:你这丫头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我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没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怎会有奶给这小鬼吃?我微微一笑,道:李师姊,我是说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第57章 李莫愁听了,忍不住一笑,师姐曾说李莫愁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现在看来,她于这养育婴儿之事当真一窍不通。她沉吟道:却到那里找奶去?给她吃饭成不成?我道:你瞧她有没牙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我道:咱们到乡村中去找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要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好? 两人登上山丘四望,遥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我们加快脚程,片刻间已奔近一个小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遭蒙古铁蹄毁成白地,只有在这般荒谷僻壤之间,尚有少些山民聚居。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馀孩子正在喂奶。李莫愁大喜,将女婴塞在她怀里,说道:孩子饿了,你喂她吃饱罢。那少妇的儿子给李莫愁撇在炕上一边,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我见她就要将那孩子摔死,赶忙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儿。李莫愁举起拂尘,挡住我的手,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我只好退后一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女婴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转过身来,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着我与李莫愁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那少妇抱着婴儿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我忙出剑制止,道:李师姊,你若将她打死了,死人可没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这孩子好,你反来多管闲事!那少妇感激地看着我,将自己儿子递给我,道:好,好,我喂便是。说着,将婴儿接过,回到屋里,婴儿吃足了奶水,睡了过去。只是战乱之年,那少妇自己都饿的皮包骨头,再喂自己的孩子,却发现奶水已经不够了,那少妇只得哄着自己的孩子。见状,我悄悄退至屋外,李莫愁跟了上来,我撇了撇嘴,道:李师姊,您不看着孩子,跟着我作甚? 李莫愁倒不发怒,坐在我身边,道:你当真喜欢你师姐?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想她怎么会知道。李莫愁哈哈一笑,道:你以为,喜欢一个人能瞒得住么?纵然是嘴巴不说,眼睛也会出卖了自己的。我道:李师姊,这话我听了牙酸,求您别再说了。要不,我给您现场背一段玉女心经解闷好不好?李莫愁哼了一声,道:我是看你对你的师姐痴心一片,觉得你同是个痴情种,这才来同你说会儿话。我道:您也有心上人?李莫愁顿了一会,才点点头,道:有的。我见这个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女人此时竟难得露出了如此沉默的一面,不禁有些吃惊,或许是夜色的关系,也或许是暂时没有了威胁,李莫愁卸下了白日里的防备,竟将多年前与陆展元那段过往细细讲给我听。过了好一会儿,我低声道:想不到李师姊是位性情中人。不过依我来看,那姓陆的无非是看上了女方家的背景,这才放弃了对你许下的誓言。李莫愁道:当真?我笑了一声,道:李师姊,您这是只缘身材此山中的关系,其实......我忽然止住了话头,李莫愁道:其实什么?我摇摇头,道:没什么了。心道,我总不能说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爱你,否则难保这个由爱生恨的疯女人一怒之下又做出些什么来。 李莫愁突然咦了一声,我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两只花斑小豹出现在了视线中,随即一只金钱大豹扑了出来。我一惊,居然碰上了下山觅食的豹子,只恨弓箭不在手边。眼前一花,豹子已向我扑来,我急忙向左跃开,那大豹立即转身又扑,举掌来抓。李莫愁举起拂尘,唰的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呜呜狂吼,更加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伏在地,两只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扑。 李莫愁左手微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我叫道:且慢!挥长剑将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馀,从半空中扑将下来。我也飞身窜起,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花豹吃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向我扑来。我侧身避开,左掌击出,这一掌中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给我击得一个觔斗向后翻出。李莫愁奇道:我两枚银针早已可制花豹死命,何以你既出手救豹,却又费这么大力气和豹子打斗?我无暇回答,只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狈不堪,但每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声越来越低,十馀掌吃过,花豹再也受不住了,转身纵上山坡。我早防到它要逃走,预拟扯住它尾巴拉将转来,岂知那豹威风尽失,尾巴垂下,夹在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个空。我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出数丈,回身呜呜而叫,招呼两头小豹逃走。我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颈,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我扑来。我将两头小豹往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别弄死。身随声起,跃得比豹子更高,正是使出夭矫空碧的高跃功夫。我看准了从半空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双耳往下力揿。那豹子出力挣扎,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我叫道:李师姊,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它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了一声,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我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时省悟,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馀条树皮,匆匆搓成几条绳索,先将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它前腿后腿分别绑定。 我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我抚摸一下它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的□□之上。婴儿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什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闭眼睡去。我将那少妇的儿子抱到跟前,让他也吃足了奶水,这才交回少妇手中,那少妇自是千恩万谢。 我与李莫愁同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相顾一笑。这一笑之下,两人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又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抱起婴儿。我找些软草,在床下做了个窝儿,说道:今晚在这儿睡罢!李莫愁忙做个手势,示意我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我伸伸舌头,做个鬼脸,见孩子睡得宁静,不禁呼了一口长气,回头只见两头小豹正钻在母豹怀中吃奶。 四下里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 第49章 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一想到自己身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奇异之极了。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为她驱赶房中的蚊虫。这拂尘底下杀人无算,武林中人士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我见她凝望着婴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只因经历过一番极大情伤,自己虽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同情怜悯之意。 睡到清晨,忽听得西北方隐隐传来一阵阵雕鸣,声音激越苍凉,气势什豪。心念微动,知道是自己沿途做的记号被找到了,这雕儿保不准就是郭靖伯伯家养的那一对儿,便伸了个懒腰,道:李师姊,咱们该起床吃饭啦!说着便要走进厨房,那少妇难为情道:燕姑娘,家中存粮其实前几日就所剩无几了......我脚步一顿,微笑道:这也无妨,我身上还剩点碎银子,我这就去买些粮食回来,劳烦姐姐告知我最近的米铺要怎么走?李莫愁起身道:我也跟你走。我道:李师姊,您不看着点孩子么?李莫愁俯身将婴儿抱起,道:我把孩子也带上。我耸耸肩,道:好罢。 走过十多家店面,找到了少妇所说的米铺,我道:老板,给秤二十斤白米,一斤盐。那人称好给我,我将手中碎银子递过去,老板却道:姑娘,物价涨了,您这点钱刚够买五斤大米的。我掏遍全身衣袋,最后陪笑道:那,那就给我五斤米就好。这时眼前忽然一花,只听李莫愁道:还是要那些东西,你看这些钱够不够?我感激地向她笑笑,李莫愁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第58章 老板,我也要二十斤大米,一斤盐。耳边响起一个声音,甚是熟悉,我闻言看去,郭伯母!郭伯伯手指搭在唇上,我点了点头,低声道:孩子就在李莫愁怀中,她先回去了。她道:此地人多眼杂不好动手,咱们先跟着,到了荒郊野外再把襄儿抢回来!我喜道:好极啦!郭伯母道:小川,你身上的毒还未解除,你师姐说你之前封了穴位才将毒性勉为其难压制下来,这次你就不要出手了。郭伯母知道李莫愁与我师出同门,她这样说无非是怕我难做,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走出市梢,沿着大路向西而行,我俩不即不离的跟随在李莫愁身后,见李莫愁折而向南,走进一座树林,便展开轻功,快步从树旁绕过,赶在李莫愁前头,迎面拦住。 李莫愁见身前出现一个美貌少妇,当即立定。郭伯母笑道:这位想必是赤练仙子李道长了,幸会,幸会!李莫愁见她窜出时身法轻盈,实非平常之辈,又见她赤手空拳,腰带间插着一根淡黄色竹杖,一转念间,登时满脸堆欢,放下麻袋,敛衽施礼,说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见芳颜,实慰平生。郭伯母笑道:道长之名,小妹一向久仰的了。道长说话如何这般客气?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前任帮主,武林中群伦之首,小妹当真相见恨晚。两人说了好些客套话,我却在一旁看得出奇,不知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听郭伯母继续道:那日襄阳城失火,情急中我托龙姑娘将我这孩儿带了去,那龙姑娘还说,最后襄儿险些从屋顶坠落,还是李道长出手相救,黄蓉感激不尽。李莫愁道:你现在想把孩子要回去?自然没问题,可是我要你用东西来换!郭伯母道:那玉女心经乃是贵派心法,我一个外人,又怎能......李莫愁打断道:玉女心经么,我自然是没有想让你帮我拿到,我要的......是陆家那两个余孽!郭伯母为难道:这件事......恕在下无能为力。陆无双与我师妹程英是我桃花岛的人,她们姊妹俩若是从我这里出了问题,我自是难以向家父交代。李莫愁道:那就没办法了,你有本事就来抢吧!说着猛地双臂回收,右足点动,已向后跃开。她双足刚刚落地,只见郭伯母已如影随形般跟上来。李莫愁提起放在地下的麻袋,随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盐齐向郭伯母劈面打去。 郭伯母纵身跃起,白米和盐粒尽数从脚底飞过。李莫愁乘机又已纵后丈许,抽了拂尘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好身手啊!黄蓉在这一窜一跃之间,已看出李莫愁武功高强,势难智取,只有用力强夺,当下也笑嘻嘻的道:承让承让,你也不赖。李莫愁道:郭大侠夫妇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钦佩得紧,今日得见施展身手,果然名下无虚。想来是生怕郭靖伯伯便在左近,胆先怯了,交代了这几句话,转身便走。 郭伯母纵跃上前,身在半空,已抽竹棒在手。现下随身所携的这条竹棒虽不如打狗棒坚韧,长短轻重却一般无异,只是色作淡黄,以示与打狗棒有别。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缠字诀掠到了李莫愁背后。李莫愁拂尘后挥,挡开竹棒,还了一招。黄蓉的棒法快速无伦,六七招一过,李莫愁已感招架为难。她本身武功比之黄蓉原已稍逊,黄蓉绕着她东转西挡,竹棒抖动,顷刻间李莫愁已处下风。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尘上招数变化精微,但对方的打狗棒法委实奥妙无比,她勉力抵挡得数十招,已可说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见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来,到得身前,方向部位斗然大异,自知再斗下去,终将落败。这竹棒看来似乎并非杀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给棒端戳中一处,便即动弹不得。李莫愁奋力再招架了几棒,额头已然见汗,拂尘在身前连挥数下,攻出两招,足下疾向后退,何况手抱孩儿,更加转动不灵。又听啪的一下,李莫愁左胫骨已给竹棒扫中,险些绊倒,向旁连跨两步,这才站定。她挥拂尘护住身前,转过头来,说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风。郭伯母道:现在你可以将孩儿还给我了吧。李莫愁道:自然,自然。我见李莫愁说话时眼中精光闪烁,心知不妙,可此时郭伯母的全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又如何发觉,大叫道:郭伯母小心!说着便飞身跃起,只见襁褓底下银光一闪,三枚冰魄神针向她肋下激射而去。 哎哟!两声叫喊先后而起,我因中针吃痛,郭伯母却是给我推了一把。李莫愁脸色一变,道:你为了这孩子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么?我无力一笑,道:反正我中了情花剧毒,也没几天可活了,救一个,算一个罢。郭伯母道:小川,你,你又是何苦呢......我道:孩子没事吧?郭伯母含泪点头,随即狠狠然看向李莫愁,我见她动了杀心,牵了牵她衣角,道:郭伯母,您,您别为难李师姊了,其实......其实她也是很可怜的,无论我受不受这一下,都活不长了,您放她离开吧。郭伯母泪光莹然,颤声道:好,好孩子,伯母听你的。便转头道:李莫愁,你听到小川的话了,三息之内,别让我看见你还在这里!李莫愁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飞身跃上树梢离开了。 回到城内,师姐见我回来,急忙拉起我的手道:小川,你没事吧?天竺神僧回来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我一愣,道:这么快么?师姐笑道:你一走就是一天一夜,自己有事做,当然觉得快了。我笑笑,道:师姐,可我现在乏得很,只想休息。师姐还想说什么,郭伯母为我解围道:是了,龙姑娘,小川本就有伤在身,此番为了救襄儿,她追那李莫愁时动了元气,我现在去帮你们问问我师叔,先让小川休息罢! 入得房内,我才觉得心头大石卸下,整个人手脚冰凉瘫软在床上,师姐在旁瞧着,道:你这是整晚都没有睡觉么?怎的困成这般模样?我强笑道:是啊,我想你想了一整夜,自然没有功夫睡觉。师姐道:贫嘴功夫越发长进了,我去帮你烧水沐浴。我点点头,见师姐走远,又拿出冰魄神针的解药,往自己嘴里塞了两枚,感觉到体内血气再度平稳,这才昏昏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不一会儿梦见了小时候的事,不一会儿又梦见自己跪在爹娘坟头,大汗淋漓醒来,却发现只是刚过黄昏,屋内静悄悄,想必是师姐有事外出了。腹中响起阵阵饥饿之声,便起来独自去厨房找点东西吃,却意外碰到了七公他老人家。七公一见我,便笑道:丫头来做饭啊?我行了一礼,道:还没有感谢您特地为我去绝情谷一趟呢。七公呵呵笑道:闲着也是闲着,你想做点什么吃啊?我道:好久没吃煎饼果子了,这厨房可能调配酱料?七公道: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我和水调好面粉,见锅子烧热,便将面团摊了上去,七公边看边问道:这煎饼果子本是山东才有的食物,你又是如何学会的?我道:是我娘将我带回终南山,途经山东地界,我瞧着有趣,就......说还没说完,丹田突然感到一阵极寒,紧接着全身的气力仿佛瞬间被抽去,手中的碗咣当便碎在了地上,整个人抖个不住。七公道:小川,你情花剧毒发作了,我帮你运气!我半跪在地上,摇摇头,道:非是那,那情花毒,而是冰魄神针的毒性与我体内的情花剧毒交杂在一起,现在,我也不晓得自己体内到底如何。七公道:我去找天竺神僧来,你在此等着!我点点头,头脑越来越眩晕,知自己中毒过深,吐出一口黑血,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第50章 昏倒后良久良久没有知觉,其实倒是一件幸运的事,终于不用被那剧痛折磨,一直睡死过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渐渐的,眼前晃来晃去似有许多模糊人影,待要瞧个明白,却越瞧越糊涂,也不知又过的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只见师姐满脸喜色的望着自己,道:小川,天竺神僧方才来瞧过你了,他用了断肠草,暂时压制住了那两种毒,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想坐起来,却半点使不出力道,四下一看,才知自己未死,师姐道:呆货,你看什么呢?我道:我......我以为自己死了。师姐噗嗤一笑,随即却滚下泪来,我忙抬起胳膊想为她擦去眼泪,只是身体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师姐伸手轻轻按在我的额头上,道:小川,我,我有事要和你说。我笑道:好,只要你不哭,说什么都可以。师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淡淡道:你现在,身体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道:这倒没有,只是不知为何,感觉自己总也使不上气力。师姐道:天竺神僧说,你体内情花毒未解,却又沾染上了冰魄银针之毒,这两种毒相遇后,又生成了另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毒性,你昏迷的这两天来,七公和郭大侠轮番帮你用内力压制毒性在你体内乱窜,最后天竺神僧想到一个办法,他让七公用内力,将一株断肠草之毒化入你体内,那断肠草虽是天下至阴至邪的毒药,可这样一来,你体内的毒性反倒被断肠草牵制。 第59章 我恍然道:这样倒很好,你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师姐看着我的眼睛,道:只是,只是这样做,依旧只能保你半年性命,这半年内你绝不能动用真气。同时,同时那毒也无法彻底排出体外,你依旧要受毒性反噬。师姐还在跟我解释,我怔怔地看着她,半晌,道:咱们原来只有三十六日可活,对不对?师姐点点头,道:对。我勾了勾唇,道:那我还是要感谢天竺神僧,为我延续生命,让我能多陪你这一会儿。 师姐道:你不后悔?我道:后悔什么?师姐道:若是你没有被冰魄神针打中,或许那断肠草......我道:你也说了,只是或许而已,像现在这样,心里再想起你的时候没有情花剧毒折磨,别提多快活了,师姐,咱们打扰人家不少日子了,不如明天就回家罢。师姐当即道:好,咱们,咱们回家! 回家。 次日动身时,由于前一晚已拜别了众人,我和师姐走得极为低调,可是郭伯母无论如何要出来相送,她嘱咐几句,从怀中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交给了师姐,说道:我一路拔取,这许多总该够了。你要小川先按照我师叔说的量服用,你在一旁运气为她护住脏腑,待血的颜色转红,再行酌量增减。师姐收入怀中,向郭伯母盈盈拜倒,低声道:小川......她心地善良,却为下山寻我,吃了好些苦头,这些日子承蒙郭夫人你照顾,小龙女感激不尽。黄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着小川,胜我百倍,待襄阳围解之后,咱们同到桃花岛上盘桓些时。 拜别郭伯母,我和师姐一手牵马,一手互相牵着出了城门,我依依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想到这些日子一齐经历波折,不知不觉结下了情谊,想到此生大概是不会再相见了,心中颇为失落。师姐瞧出了我心事,微微一笑,道:你若是想念得紧了,过些日子我陪你一块儿来。我摇摇头,附耳道:你才是燕凌川最想陪的那个人。师姐赧然一笑,两人跃上了马儿。 剩下几日都在路上,襄阳到终南山路途并不算近,饶是马儿脚力好,大约也要十余天,我和师姐没有多少行囊,便改大道入了山间小路,其实我俩若是运起轻功全力赶路,大约也用不了这些时日,但是师姐担心我过度催动内力会出什么意外,两人便老老实实乘着马儿回家。好在刚入初夏,气候宜人,找不到镇子投宿,便是在野外休息一晚亦无大碍,反倒看上了在屋子里看不到的星空,两人依偎着就这样睡去,次日再神清气爽地上路。 这日,我突然问师姐道:师姐,我一直没有问,你的内力到底恢复了几成?师姐道:我被公孙谷主搭救后,吃了不少丹药,那时恢复到了七成,本以为这样就已经很好了,直到咱们被困在地底深潭,你给我吃了半株灵芝,开始时只觉得丹田生出一股很舒服的热气,后来跟你去了襄阳,夜晚打坐冲穴,竟是靠这灵芝又恢复了两成。我嘻嘻一笑,道:那可真是不错,这样一来,有了坏人我就能安心躲在你身后了。 师姐道:说什么呢,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道:什么事?师姐道:你还记得在地底深潭,咱们遇见裘千尺老前辈,她曾和我说了一件事,她告诉咱们,当年她去驼山冰封采珠无功而返,但是她却悄悄告诉我,她将那扶光珠的母蚌,从那寒川之下,搬了出来,藏到了南海的一个冰洞里......我惊讶地看着师姐,道:原来裘千尺老前辈那日和你说的悄悄话就是这个。师姐道:对啊,她那时戒心极重,所以只告诉我一人,她将藏珠地点就画在了写着我出生日的羊皮卷内里,我想带你去,找一找。我道:好啊,哪怕找不到,咱们出去游玩一番,也自是极好的。 一路慢悠悠地走着,在五月末,我和师姐回到了终南山。到了终南山脚正是中午用饭时候,但我想着大半年没有回去,洞中物资匮乏,便和师姐在山下镇子做了一番采购,找了家面馆吃了点饭,又去看望了皮货店的曾叔,才牵着马上了山,终南山地形险阻,道路崎岖,大谷有五,小谷过百,连绵数百里,《左传》中曾形容它为九州之险,但正因如此,它的环境非常宜人,山上物产也很丰富,我和师姐从前就靠着这些山货,去下面的镇子换其他的生活用品。我们循着上山大路,轻车熟路回到了墓中。回去时已是临近黄昏,望着徐徐落下的夕阳,我竟生出了一股恍如隔世之感,想来师姐亦有此感触,我俩定定地在洞口站着,共同目送着那缕霞光彻底隐于山后,直至星河满天。 踏进洞里,依旧是漆黑一片,但这又如何能难得倒我们,我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亮了石桌上的那截蜡烛,红光摇摇曳曳地照在洞壁上,视线陡然清亮了不少。我和师姐将洞内来了个大清扫,虽说是大扫除,但由于我临走之前将洞口堵得很严实,是以洞内并没有什么太厚重的尘土,我从溪边打了两桶清水,细细将房间的桌椅板凳,厨房灶台都擦了个干净,师姐又出去拾了点木柴,将炉子升起,我们在山下吃过中饭后又打包了一些冷食,现在只等火生起来,用锅子一热就能吃了。 吃完后,我端着碗筷来到厨房,谁知不一会儿,有个人掀帘子也挤了进来,我哑然道:师姐,晚上这会儿你不是该去打坐练功么?好不容易回家有了寒玉床,你来这厨房作甚?师姐道:小川,我想帮你一起洗。 我望着师姐羞涩的面容,心头一热,道:师姐,你来帮我挽一下衣袖,不然一会儿就湿了。师姐走过来,帮我将袖子卷起些许,我趁她不备,忽然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喜滋滋道:师姐,你以后天天帮我挽袖子,我就天天亲你一口。师姐先是一呆,随即展颜道:好啊,那你今后做饭,我也这般亲你一口。自我和师姐心意相通之后,师姐一改往日冷冰冰的样子,再也不刻意克制自己情感,与我嬉闹玩笑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我见她此刻神情可爱,忍不住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深嗅着她发间清香,一时竟有些不想动弹。师姐弹了一下我脑门儿,佯怒道:喂,喂,你手上的水都淋到衣服上了,脏不脏?我嘻嘻道:脏了有师姐给我洗呀。师姐宠溺一笑,揉了揉我的头发,道:明天应该是个晴天,咱们把被褥什么的也拿出来清洗晾晒一番如何?我道:自然没问题,都听你的。 或许是连日赶路,两人都心神疲惫,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家,当晚,熄灯后两人相拥睡去,一夜无梦。 第51章 脑子虽还有些模模糊糊,但还是醒过来了,只是不愿睁眼,下意识搂住了身边的人,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一只手帮我顺着眼前碎发,回道:快过巳时了。我猛一睁眼,这一觉居然睡到了半上午!匆匆翻身穿衣,师姐,你也不喊我,说了要一起洗被褥衣物的。说着随手抓过衣衫,却发现与昨日的不同,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师姐一个人都洗干净了?仿佛要印证我的话,师姐笑道:早些时候试着喊你,左右不见醒,我就自己起来了。我脸上一红,嗫嚅道:然后你洗完又回来躺着陪我?师姐点点头,我抿了抿唇,不让自己笑得太过灿烂,师姐道:既然你起来了,那我就回练功房了,想来你也不会饿着自己。我嘿嘿一笑,目送师姐离开。来到厨房,发现食材虽然不少,但大多是蔬菜,心想索性把早午饭混着吃了,便返回去拿上长弓,告诉师姐出去打猎,就牵马出门了。 纵马在山野间驰骋了一会儿才往山林里走去,一路上柳莺花燕,一派杏雨梨云,脑海里不觉蹦出唐朝诗人白乐天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一句,心情真是无比畅快。这季节山兽不在少数,甚至连陷阱都不需要提前布置,就已经打到了两只大野兔和一只肥鹌鹑,见天色还早,想起坛子还有昨天在镇子上买到的酸菜,就想着做一道酸菜鱼,又遛达到了湖边,抓了一尾草鱼,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马而回。谁知,那马儿此刻却怎样也叫不动了,我走到它身旁,才发现它正低头吃着一些我从未在这边见过的绿色植物,而这些长得跟水葱很相似的植物居然是一丛丛的水仙!这可是奇了,不过转念一想,这终南山物产丰盛,几株野生水仙倒也不算什么,但这水仙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模样甚是好看,便想挽几株给师姐瞧一瞧,回去培植在水瓶里,或许能养个几天。 拎着这些东西回到山洞,师姐尚未从练功室出来,我自己寻了个瓶子,灌了点溪水,随意将那白根白花的水仙插在了瓶中,等师姐来到大厅,定能一眼看见石桌上的花儿。身上还带着从绝情谷拿回来的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处理动物皮毛内脏越发得心应手,心里默默感念了一番老顽童,只是这人向来四海为家,虽说全真教道观就在终南山,可到底是云游惯了,想来也没机会当面感谢他的赠丹之恩了。只是不知怎么,手心里却有些微微发痒,我翻来覆去看着,发现手掌并没有什么异样,便继续热锅炒菜了。 第60章 师姐?我扣了扣石门,道:吃饭啦!师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道:我今天做了好多你喜欢的菜。说着便瞧着她,师姐看着我亮晶晶的眸子,会意一笑,接着脸颊上便落下一吻,我将师姐轻轻按在石壁上,反吻回去,半晌,师姐推开我,嗔道:饭菜要凉了,你这个坏家伙。我道:我有东西给你看。两人来到前厅,那两株水仙便映入眼帘,师姐见了,果然爱不释手,她端详了一阵,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师姐突然风也似地离开前厅,留下一头雾水的我。赶紧跟了上去,却发现师姐坐定在了师父的书房,桌上已堆下了一摞古书,师姐正一页一页翻着,神色异常认真。这个时候往往是不能打扰师姐的,我站了快要一个时辰的时间,师姐依然纹丝不动地坐着,自己只好悄悄先退了出去。 小川。不料自己突然被叫回。我急忙应道:在!师姐柔声道:你先去吃饭吧,我随后便来。我摇摇头,道:我也不是很饿,我等你。师姐道:那可否麻烦你将你给我带回来的......那株植物端到这边?我心想师姐的兴致倒真是好,我把水仙放到桌子左上角,好奇之下看了一眼师姐手中的书,发现她正在翻阅的居然是医书,便问道;师姐,你不吃饭,怎么又来翻这些旧书了?师姐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的某张图画上,又拿起这株水仙对比良久,我见她越来越沉默的样子,内心隐隐不安起来,道:师姐?师姐终于合起书,将脑袋从书堆里抬起来,望着我的眼睛中满是喜悦,说道:小川,你可知自己拔回来的是什么东西?原来师姐想问的竟是这个,不假思索道:野水仙啊,我在陆家庄见过的,不过我看他们养的还没有我带回来的长势好呢。师姐握住我的手,摇摇头,道:非也,非也,从前师父常和我说,天助自助者,想来这句话今日果真应验。这番话云遮雾罩,我愈发疑惑地看着她。师姐见我困惑不解的样子,笑道:呆货,呆货,这大概就是吉人自有天相。 原来,我无意中从湖边拔回来的这株水仙是一味了不得的天材地宝,名唤冰雁,又被称为不死草。古书记载,这冰雁乃是水仙的旁支,故而常人看到它,只会当做普通的水仙花,但实际上却有着救人性命的奇效,它的花瓣能够解毒,而濒死之人服食其根部,能续命三十日。想来那日我父亲为我妈妈寻来的续命雪参便是这冰雁无疑了。师姐和我说完,我我看着师姐,又看了看这株其貌不扬的水仙,师姐道:你是不是不信?我闷闷不乐道:你就因为查这个,一桌菜都凉了。 桌上摆着杯盘,师姐洗完手坐到桌前,惊讶道:你做了这么多菜?我道:火上还有一样甜粥回锅热着呢,要不是你看那劳什子医书,哪用得着我将饭菜重新热一遍。语气间颇为不满,师姐微微一笑,坐在我身旁,道:这件事关乎到你性命,我又怎能忽视,小川,只要是与你有关的,我当然要放在首位。师姐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甚是郑重,我一时竟有些慌了,心道师姐何时竟把情话说得如此丝滑。半晌,我蹭的站起来,道:我去看看粥,大概是热了。 酒糟鹌鹑、油焖河虾、蜜汁兔肉、酸菜鱼以及两道素菜和一份八宝甜粥,这顿饭是回来以后和师姐吃的第一顿饭,我自是花了一番心思,师姐平日里饮食向来只吃七分饱,今日居然也多动了好几筷子。毫无疑问,我的虚荣心自是得到了极大满足。 饭后和师姐来到河边,将搭在树木间的被褥衣物都收了回来,闻着上面暖烘烘的味道,心念微动,便和师姐说下午想去温泉沐浴,那浴桶冬天用还好,可此时是正值初夏,我当然想舒舒服服地清洗一下。师姐见我主意已定,便笑着应允了。 出门时天气甚好,便只披了件白银条纱衣,可饶是如此,到了山涧,还是热出了一身薄汗。待全身浸入温泉,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叹。温泉四周环境如昨,而自己的命运却发生了如此转折,上一次和师姐来到此处,还是练玉女心经,因为自己害得师姐练功被反噬,随后又遇见李莫愁,自己被打得甚是狼狈,往日种种慢慢回味,一时感慨万分。约莫是中午多吃了几筷子的缘故,也或许是温泉太过于舒适,我竟泡着泡着睡着了。 小川?小川?耳边隐隐传来一阵阵急切的呼喊,我转醒过来,眼前人影倏然放大,我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道:师姐?说完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师姐见状,本来又急又怒,此时却有几分哭笑不得,说到:你睡过去了?我点点头,师姐又问: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我抬头看了眼西边,发现林间树梢已勾起些金边,才觉得自己大概是泡了很长时间了,脑子里还是混混沌沌,道:师姐,温泉边的换洗衣服拿给我一下。说着便从水里站起来,伊一站起,便有几缕晚风慢悠悠从肌肤上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灵台这才又清明几分,看见自己就这么站了起来,顿时大窘,师姐此时正往这边回来,见我这样站在池边,脸色微红,立即转了过去,啐道:也不怕着凉。说着将衣物反手一丢。我讪讪一笑,我......我约莫是睡糊涂了,师姐,你.......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好。手忙脚乱将亵衣穿好,又披上了薄衫,道:我好了。师姐将衣篮递给我,道:那便多等我一会儿罢,省的明日再来了。我搂着衣篮坐在马儿旁边,过了半个时辰,身后传来脚步声,师姐一面擦着湿发,一面向这边走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太白此诗,用在此处便算是极致了。 我不觉便看呆了,脑袋上挨了一记,做什么又发愣了,起风了,怕是要下点子雨,咱们快些回去。 就快回到家时,忽见云生东南,雾障西北,雷声隐隐,一场春雨瞬时便至,好在雨并不算大,我们冒着雨丝赶路,倒别有一番意趣,马蹄下踩起阵阵水花。正是: 江河淮海添新水, 翠竹红榴洗濯清。 少顷雨止,天外残虹,西边透出日色来。得多少:微雨过碧矶之润,晚风凉落院之清。我和师姐进了山洞,自己赶快去厨房生起一个炭炉子,抱到了前厅。这天气堪比深秋那乍暖还寒时分,若是生了风寒,恐怕又是一场麻烦了。 两人围着炭炉说笑了一会儿,全身渐渐暖将过来,我遂起身去了厨房。刚起身,被师姐一把手拉住,道:我不是很饿,你呢?我笑道自己也不饿,于是今晚只熬了一锅小米粥,便算是两人的晚饭。我特地将小米粥熬得稠了些,喝完后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戌时一般都是我们练功的时刻,今晚亦不例外,只是还不到一个时辰,房内便响起一个极不协调的喷嚏声,我揉了揉鼻子,偷偷看了师姐一眼,还好师姐入定很深,没有打扰到她,谁知重新入定没多久,另一声喷嚏随即而来,且是无比响亮,想来是傍晚回来时着凉了,我不觉红了脸,只得起身,老老实实去卧室添衣。这时忽听师姐道:小川,你回卧房里去吧,今晚不必练功了,我去帮你熬一点子姜汤驱寒。我大手一摆,表示不必,师姐执拗道:以往哪怕就算淋一场豪雨呢,我也不管你,你如今身子可不比先前了,乖乖去等我。我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扰你入定,心中过意不去。师姐手指在我眉心一点,无奈一笑,你呀。随即起身离去了。 师姐前脚刚走,我突然想起前一年我和师姐储藏在木桶内的那西域葡萄酒,热酒驱寒,想来这葡萄酒亦有此功效,一年已过,那酒也该醇熟了,倒不如趁此和师姐品尝一番,日后也好加以改进。我穿鞋披衣,独自去了那储酒室。那日我曾用蜂蜡将木桶缝隙密封起来,便找了件趁手的小铲子,将木桶周围的蜂蜡一点点敲开,刚掀开木桶,便闻得阵阵果香,我深吸一口,用一只酒瓶灌了好些,这才又合上桶盖。回到厨房,师姐还在看着锅子,我笑道:师姐,今晚不喝姜汤驱寒了,你把第二个抽屉里的小纱包给我拿一个,我煮酒给咱们吃。师姐奇道:你着了风寒,却要喝酒,这是什么道理?我将道理细细说与师姐,师姐道:你想喝便喝罢,我可要练功去了。我急忙拉住师姐,央道:这酒一个人喝该是一件多么寂寞的事,咱们且吃锺酒去。 我将葡萄酒热在了水中,过了一会儿,将小纱包也丢了进去,这煮葡萄酒的做法也是我儿时同那西域人学来的,里面放着肉桂、丁香、八角、肉蔻以及冰糖,只是苦于没有那种叫柠檬的东西,无奈之下只好晒了陈皮充数,想来都是味酸之物,味道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半个时辰后,葡萄酒滚得沸起,我关火倒酒,室内已是酒香浓郁。 第61章 第52章 两人坐在卧房内围炉饮酒,酿制这酒时,我特意少放了些酒曲,一加热后果香盖过了酒香。但正因如此,味道却格外香甜爽口。两人对饮时,我说着些从话本子上看来的轶事,引得师姐不住的发笑,须臾,待要再吃一锺,两人这才发现一大壶酒居然这么快就见底了。 师姐起身道:我去将杯盏涮洗一下,你若困了就先睡罢。卧房内燃着一只蜡烛,每桌上之人偶有动作,烛光便摇摇曳曳起来,我坐在小凳上,烛光下只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道:这劳什子明日在料理也不迟。说着便去夺她手中杯盏,约莫是饮多了的关系,刚一站起便一阵晕眩,只重新歪坐回椅子上。师姐笑道:你这酒量原来也并不怎样。 我一把攥住师姐腕子,道:师姐,师姐......却再也没了下文,师姐被我搂着半条手臂,进退不得。房间里出现了片刻的静默,安静极了,唯有烛芯爆裂开来的噼啪声。我的心也跳得快极了,师姐就在眼前,酒香混合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整个人像是醉在了秋千架上,我索性眯了眼,任脑海中晕个天旋地转。烛光朦胧,师姐的面容瞧得不甚清楚,只知道两人现在维持着一站一坐的位置。师姐这时俯身仔细瞧着我,摇摇头,语气间似乎多了些宠溺,道:果真是条醉鱼了,还是乖乖休息罢。眼前白影一晃,一个小小的物什跌入眼帘。 我定神一看,笑了,竟是那枚玉坠,红线拴着一尾白鱼儿清清浅浅在人脖间晃荡游曳,我将玉坠捞在手中,轻轻吻了一下,醉意如潮汐一波接着一波涌来,我抱住师姐,低声道:我觉得很开心。 嗯。 师姐,你开心么? 嗯,开心。 你......骗人,你明明......哭了。 小川,你可知道女人只会在自己的意中人面前流泪么? 啊,我......我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 哦,我现在知道了。我......是你的......你的意中人。 你知道今夜的月色很明很亮么? 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小川,我对你一往情深。 这个曾一心追求武学极致的人,当日为我甘愿散去一身精纯内力,她从未说过喜欢我、爱我,只晓得一味的默默迁就着我的胡闹、我偶尔的心血来潮。此刻,她告诉我,她对我一往情深。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这个如雾亦如梦的白衣女子。都说最上乘的自在之道乃是忘情,任凭缘起缘灭,本心却岿然不动。可我早已为眼前之人动了情,着了迷。我从未喜欢过她,而是深深的迷恋着她。这种着迷,让我甘愿为她付出一切。 我感觉怀中之人突然颤抖起来,便抬头看着她这个由命运送来的女子,眼神永远是那么温柔,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着她了,似乎真的是这样,从她的眼泪里,我更加笃定了这个猜想。看到这样一双眼睛,此时此刻只倒映着我一人,心里的欢喜便满的要溢出来了。 我吻着那双眼睛,轻轻重重,吻去了一滴又一滴的泪珠,唇边尝到了咸咸的滋味,我停了下来。她透过泪水也凝视着我,这让我想起了十二岁那年头一次看到她,月辉如练,纱一般笼在她的白衣上,让我的心跳得极快极快,生平第一次学会用月出皎兮来形容一个女子。那晚的月光让我把她看得很清楚、很清楚,而此刻,每一个细节都那样鲜活起来,与眼前这人合二为一。 我和她拥抱在一起,慢慢将自己的全部重量都压入了对方怀里,好像要连同灵魂一并压入。 美酒须一日一日地酿,切莫心急。好滋味更是要一点一点去品尝。 此刻已微醺。 【删】 只道千金一刻须怜惜,这个美到极致,又温柔到极致的女子,此刻被我完整地拥有。师姐吻了吻我的睫毛,笑道:作甚么又哭了,还是小孩子么? 我......我欢喜极了,只是害怕,害怕这是一场梦。醒来后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师姐将薄被搭在两人肩头,一只手掌摩挲着我的面颊,柔声道:那你便当这是一场梦罢,这场梦无论做多久,都有我陪着你。 如此甚好。 第53章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个月有余,看看六月天气,连日艳阳高悬后,终于又迎来了一场大雨,只见四下黑云密布,狂风乱作,俄而大雨倾盆,一点点击得藤叶声碎,少顷,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但闻的草木清香,濯清了多日来的炎热。 我这日正打了一瓶醋,买了一篮子菜蔬果品之类,在镇子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了头,衣服却实实在在给淋了个透。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赶忙牵马回家。路过曾叔的皮货店,心想着正好去看看他,便勒马进店。一见是我,曾叔笑道:川丫头来得正好,这几个豆沙粽子你带回去,和你姐姐也好过端午节。我道:曾叔,多谢您节日间记挂。曾叔道:你庄叔叔临行之前,托我好好照看你,你心地善良,平日里不忘来看看我这个老东西,不枉他对你如此关心。我惊道:玉器铺子关门了?曾叔道:可不是,不久前他不知收到什么消息,将玉器店匆匆关闭,托人给我留书一封,就再也不见了。哦对了,他还给你留下些文房四宝,说是你托他买的,都给你备好了。我一面接过东西,一面安慰了几句,曾叔想将春季的款子与我结清,我心道出来这小半日,也不知师姐一个人在家闷不闷,忙推说自己不急,留着下次结就好,便告辞归家了。 进入门来,把东西放在厨房下,走进房来,看师姐正翻着书,笑嘻嘻道:师姐在看什么书?师姐扬了扬手,道:我在找如何将那冰雁移回来的方法,想自己培养一些。见师姐居然在想这事,便大着胆子继续打扰,道:你看外面那场雨,把我衣服都淋湿了。师姐道:那还是换一身罢,你且喝点热茶,我去给你拿衣服。一面走到卧房。 换下衣服,我将厨房的肉蔬切割安排停当,用盘碟盛了果品之类,将粽子一热,最后烫上酒来。以往过端午总是平淡无奇,连粽子也没有,今日得了这些吃食,果真多了些节日气氛。我问师姐之前可曾吃过粽子,师姐沉吟一会儿,却摇摇头,我这时才将热好的粽子从锅里端出,道:师姐,你尝儿尝。师姐好奇地看着,并不动筷,奇道:怎么了?师姐道:我想给咱们师父和孙婆婆灵位前放几个。我心中不禁羞愧万分,这样的事情,居然给抛在了脑后,忙道:好,我将厨房的那些给师父和娘亲端过去。师姐点点头,两人供奉过后,这才回到桌前。 话说这日吃完午饭,神思便有些困倦,回家这么久,渐渐发现自己得了嗜睡这样一个毛病,好在不用像小时候那样被师姐拎着练功,加之情花剧毒时有反复,虽然有冰雁入药,发作起来也不至于痛到无法忍受。师姐在一旁看着,却也无可奈何,有时不知怎么痛得狠了,整个人弓着背,在榻上弯成了虾米,师姐便将我搂在怀里,慢慢渡些内力给我,直到毒发结束。发作后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大概也只比死人多喘了口气,如此一来,师姐较之往日更加依着我些。 此时刚入了伏天,我打小怕热,本想去寒玉床上偷个凉,可师姐说那玉床过于寒冷,激出什么病症反倒不好了。见我闷闷不乐,师姐只好找来材料,给两人休息的榻上编了一床竹席子,这可乐坏了我,每天午饭过后,外衫一脱,只着一件薄纱短衫便在那凉席上昏睡过去。 不知睡到何时,慢慢睁开眼,却见师姐正坐在床头,便下意识靠了过去。约莫是刚睡醒的缘故,声音有些黏黏糊糊,道:今日可是奇了,居然没见你练功。师姐低声道:我下午牵着马儿去了一趟湖边,却再也不见那冰雁,想是过了花期,只有等明年了。语气间颇为沉重。我不以为意笑了一下,说自己近来毒发频率较之刚回来时已经低了很多,那冰雁不得也没什么。伸了下懒腰,便要披衣起身,不妨手腕却被师姐出手抓住,笑道:看来你睡得确实不错。我眼睛瞥去,只见手腕和小臂内侧,都压上了簟纹,我噗嗤一笑,道:睡得太死了。 师姐的手掌放在我额头试探了一下,嗯了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道:总算是烧退了。我揉了揉眼,索性又躺了回去,这几日不知为何,自从五日前毒性发作了一次,便开始发烧,上午还好一些,一到午饭后,就开始高烧不退,整个人烧的昏昏沉沉,连坐都坐不起来,各种药稀里糊涂喝了一肚子也不见好,还是我最后提议,试试用针放血这个土法子,从前和爹爹一起住,隔壁的章嫂就是用这种土法子给小豆子退烧的,师姐找来一根比较细的缝衣针,捏在我眉心处,用缝衣针猛地一扎,黑血便汩汩冒了出来,黑血一放,整个人便轻松不少,睡了几日以来最舒服的一个午觉。 第62章 师姐看着我的眉心笑道:也不知这个红印子什么时候能退下去。我道:那可得好多天了。师姐又看了一回,道:痛不痛?我笑道:这有什么痛不痛的?不就是放了点血么。说着又拉过师姐的手臂,道:你要是觉得内疚,就亲亲我。师姐将我从身上推开,佯怒道:越发没个说话的样子了。我心里美滋滋地想:那也是你惯的。心中这样想,口中却一句话也不说,师姐扭头看了我一眼,道:我去厨房将饭热一下,桌上是刚泡好的花茶。我不依不饶道:这就要走了?师姐哑然失笑,反问道:不然呢?我不说话,只是将脸埋在她怀里。头顶传来师姐的无奈一笑,耳垂上便轻轻落下了一吻,我心满意足地放开师姐,这才下床,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喝慢些,怎么这样急?牛饮一般。我灌下一杯,道:下午睡的时候出了好多汗。 师姐拿过杯子,还要喝么?我点点头,要。师姐手上动作一顿,气氛突然滑向了一个尴尬的方向。我清了清嗓子,道:我记得昨日采回来好些莲蓬荷叶,今晚我做个莲子粥吧,去一去火气。师姐道:提起莲子,你倒是省着点用,那冰雁熬制时,可少不了用莲心,你这馋货,天天闲着淘气,可别一下都给我用光了。我忙笑道:那是那是。正说着,洞外隐隐传来一阵雷声,随即便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师姐忙起身道:清晨洗出的衣服还在葡萄架那边搭着,我去去就来。我拿出蓑衣,道:我同你一起去快些。师姐道:你乖乖等我。说着便出去了。 我又那里坐得住,点上防水灯,蹬上木屐便悄悄跟去了。刚出洞口,迎面便扑来一阵风,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来人头上身上照了一照,笑道:今天倒是巧了,我上午才淋了雨,下午换你接着淋。拉着师姐进屋换衣。 趁着师姐叠衣服的时候,我下厨给两人煮了一锅莲子粥,见鸡胸肉还剩了不少,正好还能做个荷叶炒饭,起锅焖了两碗米,又把鸡胸肉撕成条状,用热油爆了葱花,把米饭和鸡肉一炒,盛在荷叶打底的盘子里。饭毕,师姐破天荒提出要出去走一走,把我欢喜的要不的,披了件褂子,两人一起出门了。 雨后空气格外清新,我俩手牵着手,在草坡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累了便找块青石落脚歇息,这般磨蹭到星垂平野,凉风漫了上来,这才往回走去。 小川。师姐道,我有件事同你商量。我道:咱们走了这一个时辰,我还在想师姐何时会开口呢。师姐默然了一会儿,道:你早猜到我有事要说?我摊了摊手,师姐只好道:近日我将那藏有扶光珠的羊皮地图研究了一番,却发现那地方居然在......在南疆深处的一座山脉里。我疑惑道:裘千尺怎的会将珠子藏在那地方?师姐道:我也猜不到,但是那日她说这种蚌对生存条件极为挑剔,想来她也是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找了一处气温最合适的深潭养着那蚌母了。闻言我笑了笑,道:那咱们一起去看看,找不到就回来。师姐道:我的意思是,你在家等我,少则半月,多则一个月,我定能回来。 我不再说话,只是闷着头走路,任凭师姐如何在后面劝说也不做理会。不想说话,是因为很生气,情绪失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对身边的说出怎样伤人的话。我不想伤害师姐,更不想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所以只好选择沉默。 回去洗漱一番,两人依旧无话,我蹬了鞋子,翻身到榻里侧早早睡去了。小川?谁知还没睡稳,一只手轻轻推了下我的肩膀,你还在生气么?我嗯了声,身子依旧不动。师姐道:我说那些话,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不愿你拖着病躯跟我奔波劳累。我委屈道:这层意思我又何尝不知,可明知希望渺茫,却要我与你分别这么久,你,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愿?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感受!师姐一怔,垂目不语,半晌,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是......我打断道:你只是为我好,可是这世间有多少人本着为对方好的愿望,最后却弄的不欢而散?师姐听见此言,终于让步,道:好罢,待我将冰雁晒制一番,咱们便启程。 第54章 话休絮烦。自从和师姐发生了那次小小的争执后,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师姐对照着医书上的步骤将所剩的两株冰雁细细晒制,不觉半月已过,终南山虽阴凉,可到底正值三伏天道,这一日师姐从外面回来,只喝了几口茶,便一言不发回到了卧房。我只道她是有什么事要处理,谁知到了练功时辰,还不见她出来,过去一看,只见她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冷汗不住地从额头冒出。我心下一惊,可又不知该不该把师姐叫醒。 正站在门口左右为难,忽听得师姐道:小川,我约莫是中了些暑热,不要紧的,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忙你的去罢。我一听,知道是师姐因为晒制那草药才中暑,心中愧疚,转身去打了一盆凉水,用棉巾搭在师姐额头,嘱咐道:我记得后山有一块地方生着几株紫苏,你先休息,桌上有晾好的茶水,我很快就回来。 这几株紫苏还是那日带马儿出来顽耍无意发现的,可恰好派上了用场,我用溪水洗去叶面尘土,泡在了锅子里,大约煮了一炷香的时间,倒在了茶杯中晾凉,让师姐喝了下去。晚上我熬了些白粥,师姐不忍拂了我的好意,强自喝了一小碗。当夜师姐睡得极不安稳,我只能不停地绞湿帕子,敷在师姐额头上,如此折腾一夜,师姐终于睡去。 次日清晨,我烧了一盆水端至卧房,为她擦拭着颈间的汗渍,道:师姐今日可大好些了,气色也不似昨日那般苍白了。师姐道:已经好很多了。我道:那你为何又独自伤心?师姐道:可是你没说的了,好好的,我多早晚有伤心了?我笑道:师姐的脸颊现有泪痕,如何又哄我呢?师姐叹道:当真是瞒不过你的眼睛。我一听,急道:师姐,你是不是还难受着?说着,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师姐微微一笑,道:你今日已经问过好多遍啦。我蹲在榻边,握着师姐的手,道:你有什么心事,从来不肯与我讲,总是自己憋着不说,师姐,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我晓得你是为我中毒一事着急,若因此作贱坏了身子,使我说到这里,觉得喉咙突然像是被塞了一团棉絮,连忙咽住,眼中却不觉滚下泪来。 两人无言相对,良久,师姐道:我要你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年,千年,万年......可,可我自己都没把握究竟能不能找到为你续命的扶光珠。我拍着她肩膀,轻轻的道:有还是没有,咱们去南疆走一趟自见分晓,现在可不到哭的时候。师姐点点头,我心念微动,忍不住吻了上去。师姐觑了我一眼,似是怪我现在还有这般心思,我舌尖擦过她唇齿,低声道:这件事,什么时候都不为过。师姐耳尖一红,低声抱怨道:你这个不成体统的坏家伙。随即认命般再次闭上了双眼。 留连了一盏茶的时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起身道:师姐你再略躺躺儿,我去拿点东西。说着,去书房拿出庄叔留给我的文房四宝,师姐倚在榻上,侧身望着我,我砚着墨,冲师姐嘿嘿一笑,师姐道:要写字怎么不去书房?我这才道:我想为你描一幅丹青。师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你甚时候学的?怎地我从未知晓小川你还有这样一手功夫?我哼了一声,道:以前阿爹让我跟着村里的老先生念书,那老先生有一间画室,有次我看书看得烦了,就偷偷溜了进去,看到墙上挂着好些,心中痴迷,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老先生见我如此,便索性连丹青技艺也一并教授了。师姐道:那你先前怎么不画?我脸一红,道:这不是懒么,你还天天要我早起练功,日子一久,就把这技艺荒废了......师姐噗嗤一笑,道:可我现下的状态,画出来不会好看吧?我道:师姐,这就是小瞧我了,我只要你做个抚琴的姿势,剩下的就交给我。说罢,从墙上将她的飞瀑连珠琴取了过来。 让笔蘸满墨,先取了一张宣纸,用线笔将形儿大致勾勒出来,待要细画,再请师姐移步桌前,将五官神态细细描上去。不知不觉画了两个时辰,画完后,我兴冲冲地给师姐拿去看,我将师姐置于终南山一处环境清幽的林壑间,一轮弯月下,白衣女子正盘膝抚琴,夜风带起师姐的衣衫飘带,愈发宛若不染纤尘的天人。师姐看着这幅月下抚琴图,良久,轻声道:为何只画了我一人?我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心中略沉了沉,便强打精神,笑道:这不是许久不画了,怕再添一个人就画不好了,下次我将自己添进去,师姐你说可好?师姐点了点头,把画还给我,我道:明日我就送下山去,请画匠师傅给裱一裱。师姐望着我,欲言又止,却最终没有说话。 第63章 第55章 且说自师姐中暑热已过去三天,她虽说已经无碍,可这几日每到吃饭,师姐总是只吃几口便停箸了,说话间亦是神色恹恹,我见那紫苏叶竟如此不争气,次日从山下将裱好的画取回来,又独自来到后山,想要找到一味名叫藿香的药草。 哪知,我将这后山几乎翻遍,也不见那紫色小花,正自心焦,忽听不远处山丘隐约有人声传来,我闻声望去,居然是全真教弟子,其中有两人正是赵志敬与甄志丙。只听赵志敬道:蒙古大汗特意下旨敕封全真教,他既有这等美意,我们自当领旨。这正说明了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视咱们。神情间甚为得意。 另一人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赵志敬道:李志常师弟,丘师伯当年领受成吉思汗诏书,万里迢迢的前赴西域,代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那名为李志常的道士道:那时蒙古和大金为敌,既未侵我国土,且与大宋结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相提并论?赵志敬道:终南山受蒙古管辖,咱们各处道观也均在蒙古境内,倘若不领受敕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赵志敬提高声音,道:什么不对,要请李师弟指点。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师重阳真人是什么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什么人? 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人出生入死,都是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赵志敬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祸临头,咱们又怕什么了?要知头可断,志不可辱!这几句话大义凛然,甄志丙和十多名大弟子都耸然动容。 赵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师兄不怕死,旁人都是贪生畏死之徒?祖师爷创业艰难,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花了多少心血?这时交付下来,咱们如处置不善,将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于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于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又怎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为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欢喜呢。 另一名弟子道:蒙古人灭金之后,倘若与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倘若敕封,咱们自可领受。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岂能受敌国敕封?转头向甄志丙道:代掌教师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卖国求荣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地,也决不能跟你干休。说到此处,已声色俱厉。 赵志敬喝道:王师弟,你想动武不成?对代掌教真人竟敢如此无礼?王志坦厉声道:咱们自己师兄弟,便只说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的便要大挥老拳,拔剑相斗。 正闹得不可开交,甄志丙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听小弟一言。赵志敬道:是了,咱们听代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什么?各人望着甄志丙,听他裁决。 甄志丙缓缓道:小弟无德无能,权摄代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说着抬起头来,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过了良久,甄志丙缓缓的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刘真人、丘真人而发扬光大。小弟暂摄代掌教,只不过暂代此位,怎敢稍违王马刘丘四真人的教训?五位真人出关之后,大事便由五真人决策。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倘若这四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 群道听了此言,不约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然不受!赵志敬却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代任,可不是丘师伯。甄志丙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说到这里,垂首不语。赵志敬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甄志丙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倘若降了蒙古,咱们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李志常等大声道:代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的离开山丘,几步后又回过头来,冷笑道:代掌教师兄,你说话倒好听得紧啊。说着大踏步便行。 群道纷纷议论,都赞甄志丙决断英明。四五个附和赵志敬的道人讪讪的走了。甄志丙默然了一会儿,道:几位师兄请先回吧,我想在此静一静。我暗叫不好,出来这些时候,本想着等人离开后便赶紧回家,这下真是要低头不见抬头见了。还请阁下现身吧。耳边忽然响起甄志丙的声音。我索性从灌木丛里出来,道:真是冤家路窄,你们争这些虚名,不老实呆在观里,反倒来后山吵闹。 甄志丙没防备是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涌起一抹喜意,道:燕姑娘,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蒙古人派了人来偷听呢,你......你师姐还好吧?我哼了一声,道:还说呢,都怨你,我本来是给师姐找藿香草祛暑热的,谁知在这儿却遇见了你们这些牛鼻子,耽误我半天功夫。甄志丙急道:什么,龙姑娘生病了么?我不再理他,转身就要离开,甄志丙却道:燕姑娘请留步,我那里正好有祛暑热的良药,若姑娘不嫌弃,请随我一同去道观一趟。我脚步不停,道:多谢,但是不必啦! 甄志丙此时小跑着跟了上来,不依不饶道:这里已是山腰,距离道观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病不等人,燕姑娘若是不愿面对我的师兄弟,就在我的书房等我一会儿可好?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我顿了顿,想起师姐这几天强作精神,此时与全真教怄气确实划不来,便道:那你最好快些,我不想看见别人。甄志丙喜道:是了,咱们从后院回道观。 我被甄志丙安排到书房等待,过了好一会儿,听到门被推开,我一喜,以为甄志丙回来了,便道:药呢?谁知来人竟是赵志敬。两人均是一愣,我道:怎么是你?赵志敬冷笑一声,道:好哇,他居然敢与古墓派私通,待我速速禀报师父!我闻言怒道:你嘴巴放干净些!是甄志丙让我在这里等着,他去拿药给我,你却不问青红皂白将人污蔑一通,好不是东西!赵志敬道:你说什么!我道:你也是聋子么?好话不说第二遍。正吵着,甄志丙回来了,急道:师兄,都是误会,我刚才已答应众人由你来担任代掌教,你现在找我又有什么事? 赵志敬指着我道:这个妖女不是好人,她本为女子却与自己师姐相爱,你如何要用本派丹药帮这个妖女!甄志丙道:这是我的私事,师兄你还是莫要掺合了。赵志敬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三番两次对那小龙女示好,结果人家偏偏不爱你,你现在又巴结这个妖女,你不配留在我全真教!争吵声越来越大,渐渐有弟子和蒙古人在门外围观,我见赵志敬说话越来越不成体统,现在药已到手,强压心头火就要离开。哪知赵志敬指着我,喝道:这小妖女不是好人,给我拿下了!蒙古武士不听他的指喝,俱都不动。两名全真教弟子听到赵志敬号令,抢上前来,就要伸手分抓我左右手臂。 我冷哼一声,突然出手拔去两人腰间长剑,反手一抹,两人手指尚未触及我衣袖,手腕各已中剑,腕骨半断,鲜血淋漓,见状,两人迅速逃开。我这一下出手奇快,众人都不禁愕然。 一个道人喝道:大夥儿齐上啊!咱们人多势众,怕这小妖女何来?众人一拥而上,自能取胜,当先挺剑向我刺来。我顺手抽出一名弟子配件,剑尖颤动,向他刺去,瞬息之间,他左腕、右腕、左腿、右腿各已中剑,大吼一声,倒地不起。 师姐暑热未愈,我急着拿药回家,却不料全真道人如此蛮不讲理,口出恶言。乘势还击,剑上一见了血,满腔恼火,蓦地里都发作了出来。寒光闪闪,长剑便似银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当、呛啷、啊哟、不好之声此起彼落,顷刻之间,全真道人手中长剑落了一地,每人手腕上都中了一剑。众道人但见剑光从眼前掠过,手腕便感到剧痛,直是束手受戮,绝无招架之机。倘若我这一剑不是刺中手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横尸就地。群道负伤,大骇逃开,三清神像前只馀下甄志丙等一批受缚的道人。 第64章 我自学得打狗棒法以后,除在旷野中与杨过练过几次之外,几乎没有再与人动手过招,今日以剑代棒,自己也想不到竟有如斯威力,杀退群道之后,竟尔悚然自惊。 赵志敬见情势不妙,忙从道袍下抽剑护身,同时移步后退。我心中对他厌极,身形一晃,长剑已将他前面去路与身后退路尽皆拦住。赵志敬挥剑夺路,只听得叮当一声,尹克西道:你不成,退开了!说着一挥金龙鞭将我的长剑格开。我连伤十馀人,直到此时,方始有人接得我一剑。 我道:今日与旁人无干,你快退开了。尹克西笑道:燕姑娘,别来多日,你贵体清健啊!全真教中良莠不齐,有些人确是该杀,但不知是那些该死的贼道得罪了燕姑娘? 我嗯的一声,懒得理睬。却听得尹克西又笑嘻嘻的道:那日蒙古营帐一别,燕姑娘武艺又精进不少。我又嗯了一声,目光不离赵志敬,生怕他乘机逃走。尹克西道:跟这些贼道生气,没的损折了姑娘贵手。姑娘只须指点出来,待在下稍效微劳,一一给姑娘收拾了。我道:好!你先给我杀了他。说着向赵志敬一指。 第56章 尹克西陪笑道:这位赵真人为人很好啊,何况此人已受蒙古大汗敕封,怎能杀他?姑娘只怕有点误会,我叫他向姑娘赔个不是罢!我懒得再听,左手剑倏地递出,快如电闪,向赵志敬刺了过去。尹克西忙举鞭挡过,只听得啊的一声,站在他身后的赵志敬已肩头中剑,这一招出手极快,两人都没有看清我是如何隔着一个人打到赵志敬那厮,不禁脸色一变。 尹克西金龙鞭一摆,叫道:燕姑娘,请你手下留情!我对他既不敌视,亦无友意,脚步微动,向左踏出两步。尹克西跟着一转,仍想护住赵志敬,忽听背后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微微回头,见赵志敬左肩袍袖已连着肩肉让剑锋划去了一片,鲜血涔涔而下。我这一剑如何伤他,尹克西仍莫名其妙。 赵志敬连中两剑,危急中提气窜出,跃到了潇湘子身旁。我转过身子,左手向尹克西刺了一剑,右手剑却刺向尼摩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撑住拐杖,右手以铁蛇一挡,但听得赵志敬高声大叫,跟着呛啷一响,长剑落地,手腕又已中剑。潇湘子哼了一声,道:燕姑娘剑法不差,我也得领教,领教。左手挥掌向旁推出,赵志敬顿时立足不住,跌出数丈。潇湘子掌力未收,哭丧棒同时击出。 剑光晃动,我已然出招。三人瞧不清我的剑势,齐向后跃,退开丈馀,不约而同的舞动兵刃,护住周身要害。众蒙古武士牵着甄志丙、李志常、王志坦等人退后靠向殿壁。 大殿之上,我以剑拄地,站在中央,潇湘子等三人分处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光来回晃动。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团黄光;尼摩星的铁蛇是一条条黑影倏进倏退;潇湘子的哭丧棒则搅成一张灰幕,遮住身前。我向三人又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们三个无冤无仇,谁有空闲跟你们动手。见赵志敬闪闪缩缩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后,踏步便上。 三人毫不怠懈,追了上来,围着我的圈子渐渐缩小,我心知到最后自己便会被挤在中心。三人虽不敢出手攻击,但每人舞动兵刃,组成三堵铜墙铁壁,向我逐步挤拢,三股守势合成一股强大的攻势,当真猛不可当。眼见三人越来越近,兵刃招数中却仍无隙可乘,眼见过不多时,势非给他们挤死不可,挥剑连刺,叮叮之声忽急忽缓,每一招都碰在对方兵刃之上。我连攻数十剑,尽数给挡了回来,那三人却又各自踏进了半步。我渐感慌乱,退向左侧时足底一绊,微一踉跄,这一下剑法中大现破绽,若不是潇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机进袭,我已遭到极大凶险。 我弯下腰来,双手不住在地下抓剑,一一掷上半空,同时空中长剑一柄柄落下,我一接住跟着又掷了上去。但见数十柄长剑此上彼落,寒光闪烁。古墓派武功本不以内力沉雄见长,而凭手法迅疾取胜。我天罗地网势使将出来,活的麻雀尚能拦住,数十柄长剑随接随抛。我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也是每一刻都无兵刃,只瞧得潇湘子等目瞪口呆。 猛地里我左掌扬处,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长剑剑柄上一推,那剑横飞而出,向尹克西疾刺过去。剑头撞在他金龙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无比的弹回,却撞向尼摩星。尼摩星的铁蛇舞得正急,那剑一碰,便即飞去回刺过来。这时空中又有两柄长剑落下,我双手分拨回带,三柄剑分袭三人。顷刻之间,数十柄长剑不再向上飞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组成的光幕之间来回激荡,有些长剑去势斜了,给尼摩星的铁蛇大力砸碰,断成两截。 我随师姐熟习天罗地网势,在房舍殿堂间进退趋避,眼明手快,灵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再无半点杂念,全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生谁死。有时顺手抓到剑柄,便刺出数剑,随即又向敌人抛掷。从兵刃飞舞的响声之中,隐隐听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气息渐粗,潇湘子的哭丧棒舞得虽快,但只见惶急,与他潇湘两字大异其趣。我向空掷剑,本来不过想扰乱敌人的目光,这时情势变化,实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大有利。 突然间尹克西右臂下垂,大叫:啊哟,不好!原来三柄长剑飞去,正好和他的软鞭缠在一起。他守得虽然严密,但这三柄剑均是从潇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来,三剑齐至,莫名其妙的缠在他鞭上。尹克西用力抖摔,甩脱三剑,但正当他软鞭将起未起之际,我长剑刺出,尹克西腕上剧痛,软鞭把持不住。 但听呛啷一声,金龙软鞭落地。我左掌连挥,七八柄长剑激飞而出,分刺三人,跟着双手各接住一柄长剑,身形晃处,从尹克西身前跃出。尹克西手腕受伤,兵刃落地,这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子立时破了,我的轻功比这三人都高,一提气,直奔殿后,追赶赵志敬去了。 追到观后,猛听得砰嘭一声震天价大响,砂石飞舞,烟尘弥漫,石洞前数十块大石崩在一旁,五个道人从洞中缓步而出,正是丘处机、刘处玄等全真五子。甄志丙、李志常等齐叫师父!迎了上去。 我自在大殿上剑伤全真道人,到这时已斗了将近一个时辰,那毒性在丹田迅速扩散,此时已窜入了我的心脉。气力渐渐耗尽,而强敌越逼越近,丘处机等五人又环伺在侧,这五个老道也非易与之辈,四下尽是敌人,自己孤身一人,今日定要丧身重阳宫中了,不无悲观地想:都说人言可畏,我与师姐真心相爱,却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来阻挠,当真是天意么?瞥眼望见三丈外的一株青松旁生着一丛黄色小花,花朵鲜艳可爱,突然想起当年与师姐在后山纵马驰骋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见不到师姐,那便在临死之时心中想念着她。登时沉浸在出神瞑想之中。 潇湘子等四下里合围,忽见我神情古怪,似乎忘了迎敌,各各惊诧,兵刃举在半空,并不击下。但也只这么一顿,尼摩星的铁蛇便首先递了出去。突然身旁风声飒然,有人挺剑刺来。尼摩星忙回过铁蛇挡格,却挡了个空,只见人影晃动,却是甄志丙抢到我身前,倒持手中长剑,将剑柄递给了我。我这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早将厮杀拚斗之事置之度外,忽觉得左手掌中多了个剑柄,便即握住。旁观众人突见甄志丙抢入战团之中,齐声惊呼。潇湘子等人想来和他相识,不愿伤他性命,当即左臂在他肩头一撞,将他推开,甄志丙见我不知如何竟尔突然失了战意,叫道:燕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挡了三人攻势。 这几人合力袭来,威力裂石开山,甄志丙如何抵挡得住?立时向前俯冲。我接过他递来的剑后,兀自挺着剑呆呆出神,甄志丙身子冲来,恰好碰在剑尖之上,剑刃透胸而入。我这才醒悟,原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见他腹背受创,全是致命重伤,一刹那间,满腔怨恨尽化成了怜悯,道:甄大哥,你何苦如此? 甄志丙说道:燕姑娘,我......是我害得你卷入这场意外的,我,对不住你。丘处机在一旁瞧着,眼见爱徒重伤,赵志敬又指着我大喊:师父,就是这个妖女,不知羞耻来找甄志丙师弟拿药。当即纵身而前,左手五指在我腕上一拂,右掌向我面门直击过去。我手腕给他一拂而中,长剑拿捏不住,登时脱手,顷刻之间,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着舞动兵刃上前合击,一时之间,我被八人团团围攻。 就在我支持不住这刻,一道白影自青松旁飞出,落入尼摩星三人和全真五子之间,伸左臂将我抱起,一闪一晃,又已跃出圈子,径自坐在青松之下。甄志丙大喊道:龙姑娘! 我望着师姐,眼中流下泪来,说道:师姐,是你,这不是做梦么?师姐俯下头望着我,柔声道:不是做梦,我不是抱着你么?多时不见你回家,莫名心慌,便赶快出来找你了。此时我衣衫上斑斑点点,满身是血,师姐急问:你受伤重不重?丹田是不是又开始痛了? 第65章 我受了几人大力围攻,初时乍见师姐,并未觉痛,这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腾过来,伸手搂住师姐脖子,说道:我......我......身上痛得难熬,再也说不下去了。师姐见了这般情状,低声说:小川,我还是来迟了一步!我说道:师姐,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见你啦!突然间全身发冷,隐然觉得灵魂便要离身而去,抱着师姐的双手也慢慢软垂,师姐双臂略略收紧,把我搂在胸前,道:你快闭上了眼,一点儿也别用力,我给你运气镇伤。我摇摇头,道:师姐,我刚才与他们混战,毒入心肺,别浪费你的内力了。说完,将一直护在怀里的画轴拿出来,却瞥见上面还是沾染了自己的鲜血,歉然道:师姐,本来想给你当生辰礼物的,给我弄脏了......师姐道:我......我不嫌的......你送我什么,我都很欢喜。我点点头。 那就好。 第57章 师姐抱着我回家的时候,其实除了觉得有点冷,身上一点儿也不痛,甚至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下来同她一起走路,但是为了让她多抱我一会儿,我故意忍住了没有告诉她。师姐这日竟像是转了性儿似的,一路上不停引我与她说话,我一句一句听着,直到听见师姐告诉我甄志丙将事情解释清楚后,赵志敬被逐出全真教时,没忍住笑了,这个牛鼻子早就该被好好教训一番啦!我道:师姐,你飞得慢些,我头晕。师姐柔声道:你忍一忍,我们很快就能回家,我喂你吃冰雁。听到师姐说喂我,心里不禁美滋滋起来,口上却说:我都多大了,还要你喂我啊?师姐没再说话,我忽然感觉她搂着我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师姐,下雨了么?可明明出来的时候天气还很晴朗。师姐道:是有些刮风了,你还冷么?语气间有些微微颤抖。师姐是在害怕什么?是在害怕我冷么?如此一想,便决定不告诉她我很冷这个事实。小川?小川?神思恍惚间,又听得师姐唤我的名字。师姐,你怎的又叫我?师姐道:我,我......你不回答我,我可要生气啦! 我噗嗤一笑,道:你又在唬我,你每次都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其实......你才舍不得生我的气呢。师姐道:那你以后不准再惹我生气。我点点头,脑袋还是晕得很,便小心地依偎在师姐怀中,轻声道:我保证乖乖的,我怎么舍得惹你生气呢?脸上突然多了几滴水渍,我心道:这雨可真是奇了,怎的偏偏总是往我这里下。师姐低头吻了我一下,道:其实,其实你乖不乖都可以的,你怎么样都好,只是,只是现在不准睡着了,好么?小川,你......你答允我。我哦了一声,只好集中全力和那睡意做着抗争,但是不知怎么回事,那睡意无比强大,我躺在师姐怀里,想跟她说回去的时候记得把我叫醒,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耳边的风声渐渐离我远去了...... 都说人死如灯灭,至今记得十二岁那年,我是如何咬着牙一把掀开了盖着阿爹的那块白布,看了他最后一眼。那日村里好多人都挤在我和阿爹住着的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我知道他们都在看着我,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点。那晚上是我一个人度过的,彼时的我终于放下了心防,哭到四肢冰凉,手腕子如同被闪电穿过,变得麻痒无比。其实之后回想起来,我又何必故作坚强呢?伤心便是伤心,欢喜便是欢喜,作甚么要藏着掖着?想通这一点后,我觉得人生都轻松了很多。娘亲走的那一晚,大概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刻了,我亲眼看着她被全真教的臭道士打得重伤不治,师姐抱着我和娘亲的尸体回到活死人墓,心中只剩下了无尽的凄凉与无助。 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呢?不但人生诸事难如人意,就是四季轮回,也是来无言去无闻。默默生存于世间的我,又究竟能抓住些什么? 人难过的时候当真是难过极了。这句话好像是一句废话,但是十二岁那年,对突然失去双亲这个事实,我好像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感想。 后来我发誓,我绝对不要再失去在乎的人了。 誓言这类事物,其实很虚无的。话本子里才子佳人你侬我侬,花前月下的时候,经常会来这么几句誓言。后来看着故事走向滑入了越来越不好的方向,这使得我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个人对某件事真的有十成十的把握,那么是根本无需立下誓言的。这是一番无用的话语。人做出承诺,不过是因为对未来没有把握而已。当我想通这件事的时候,我便对自己的嘴巴谨慎无比。说起来,我唯一做出承诺的时候,似乎还是趁师姐睡着了。虽然它还是被师姐听见了,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幸运的是,我没有违背自己许下的誓言。 我知道师姐一定是怨我的,在照料对方一生一世这件事上,我或许是倒霉了些,老天竟然只许我活到十七岁,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很多时候,自己总是被很多莫名其妙事情莫名其妙地卷入,一次又一次感受着无可奈何的悲哀。 怕什么,便来什么。老祖宗诚不欺我。 所以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躺了整整一个时辰,盯着洞上悬满了的白色钟乳石,脑海中极力思索着: 为什么地府居然是这么个地方?甚至比活死人墓还好看几分?那些鬼差都到哪里去了? 直到耳边想起脚步声,我活动着脖子向声音望去,然后看见了 玉器铺子的老板。 小川,你醒了!一股酒气扑鼻而来,我揉了揉鼻子,打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喷嚏。怎么回事?人死了还是会得风寒么?紧接着身上一暖,一件无比熟悉的斗篷落入了眼里,这是师姐亲手为我缝制的白狐斗篷。 我生锈的大脑终于重新运转起来。 庄大叔?我难以置信地望着来人。那人见我转醒,神色一片激动,也看不到了当日在玉器铺子里看到的那般沧桑颓废,感慨道:那谷主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那断肠草和情花剧毒侵入你的心脉和五脏六腑那么深,居然都能把你救回来。我闻言一惊,道:您说什么?什么谷主?您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哪里?我......我师姐呢?庄大叔搓了搓手,道:你先告诉我,现在你的丹田情况如何?我只好闭目探查一番,丹田充盈,血气毫无阻塞依着心法在周身运行。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庄叔。 您现在能告诉我,我师姐在哪里了么?庄叔面色一僵,道:你真的对那日之后的事没有记忆了?我哭笑不得道:哪一日?庄叔道:就是,就是你被你师姐从全真教带回来之后。气氛突然沉寂了下去。半晌,我摇了摇头。庄叔又是一声长叹,这才将之后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那日,我解决完手里的事情,回到镇子里,却被你曾叔神神秘秘地一把拉倒了他店里,他将你去全真教的事细细和我说了。他说现在满镇子的人都知道山上活死人墓里的那个姑娘凭一把剑将全真教上下搅了个天翻地覆,可最后不知怎的,出来一个白衣若雪一般的女子,将奄奄一息的姑娘给带走了,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你俩。我点点头道:确实是这样,那时候我被八个武功很厉害的人围攻,重伤不治,最后师姐...... 我将那日的事按照自己的记忆说了一遍,末了,庄叔忿忿不平道:居然是这么回事,那些道士平日里看着一个个都人模人样,没想到.......哎!我道:庄叔,那后来呢?您又是如何找到我的?您找我的时候,我师姐在哪儿呢?庄叔道:问题要一个一个问,你这娃子,不要心急。我先问你一个问题,那个皮货店的老曾可与你说起过我的过往? 我道:不曾。庄叔道:说起来,我当年也算是,算是你娘亲的追求者。后来,后来她被仇家追杀,我便在终南山下守了她十几年。说着,黝黑的面皮竟有些微微发红。我显然没有想到庄叔与我娘还有这样一段渊源,道:您为了我娘,才在山下开了那么一间玉器铺子?庄叔道:其实吧,那手艺也确实是我家传的,不过是我年轻时喜欢结交朋友,又仗着自己学过一些武艺,便过起了走南闯北游的生活,直到有一年,我遇见了你娘,我们俩志趣相投,便结伴游历了些许日子,你娘亲性格开朗,为人亲和,又有一身好武艺,我渐渐地对她生了好感,之后......之后,遇见了老燕,也就是你爹,可是爱情这件事,哪里分什么先来后到......庄叔的声音小了下去,我望着他佝偻的身子,想起初次见他时的场景,心中滚过一阵酸涩,安慰的话一时竟再也说不出来。 第58章 庄叔继续道:那日你下山去找你师姐,我便一路跟在了后头,后来你与李莫愁林中相斗,是我出手将你救下,但是我要求你师姐发誓,绝不能将此事说出去。我道:您为何不希望我知道呢?庄叔道:你娘在重阳宫那日,我正好在曾胖子家大醉不醒,是以没能将她从那群道士手中救下,想起此事,我便犹如万箭穿心一般,又,又有何面目让你对我心怀感激呢?只是没想到,后来你这丫头又出了这么些意外。我讪讪一笑,道:您,您继续。 第66章 曾胖子与我那样一说,我自然是心急如焚,好在我对去活死人墓的路不算陌生,也是我的运气好,你师姐那时正要带你离开山洞,你那时候已经是意识尽失。而你师姐脸色苍白,我还以为她也受了什么伤,谁知,她解开腕上绷带,告诉我,她用一种叫冰雁的奇药,混合着自己的血液用内力催化,让你连着服食了五天,她那时要带着你去南疆找一种名为扶光珠的东西来给你续命。我当时一听,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失血过多才说的这些昏话。结果她当真就把你用绳子绑在自己身后,离开了终南山,我一看这还了得,提起轻功便追了上去,好说歹说,她看在我曾经救过你一命的份儿上,才勉为其难答应了让我一路同行。要说你古墓派的轻功,确实当得起天下无双这四个字,原本去南疆要一个多月的脚程,她就那么不分昼夜驰行,一天只睡三个时辰,生生被她用了十天便赶到了。 说到这儿,许是看我脸色不好,他顿了顿,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示意自己没问题,他便接着道: 可是那南疆地广人稀,山林众多,地图上只标明了一个山脉的名字,又如何能找到?就在我俩心急如焚之时,遇到了几名采药女,穿着通常的南疆女儿家的服饰,背着个草篓,我俩犹如抓住了救星一般,忙问她们晓不晓得一个叫沧龙山通天峡的地方,那几个女娃儿面面相觑,随即警惕地看着我们,我们见问不出,只好离开了。当晚你师姐找了个山洞,我守前夜,你师姐守后半夜,哪知,就在我俩换班的时候,周围突然冒出一大帮身穿苗疆服饰的人,那些人手中拿着竹筒一般的东西对准了我们,我早就听说南疆巫医的蛊术独步天下,心想约莫是不走运气遇见了这帮人,当即将这猜想告诉你师姐,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哪知,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她的汉话极为熟练,她要你师姐一个人,跟着她去一个叫巫医谷的地方。我一听巫医谷三个字,头便大了,心想这次可真是捅了马蜂窝。随后,你师姐要我将你看好,她便跟那人去了。 我苦笑一声,心道真是世事无常,这个如幽灵般的地方,竟然成了两代人的噩梦,我问道:我师姐跟着巫医谷的人走了多久? 庄叔道:怎么,看你这意思,你也知道巫医谷?我点点头:算是听说过一些传闻罢。庄叔哦了一声,继续道: 你师姐将你托付给我,就跟着那人离开了,我在山洞中等了她七日,还没有等到她的消息,只道是她横遭了巫医谷毒手,就在我决意要去闯一闯巫医谷时,第八日,她居然带着几个人回来了,可那时的她,居然穿上了苗疆女子的服饰,身后的几个人明显对你师姐很恭敬,你师姐告诉我,她已经问出了通天峡的方位,说着便抱起你,示意我们跟上。那几个人本来想帮你师姐抬着你走,可是被她冷冷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敢说一句话。那个眼神、那个气场哟.....老头子现在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听到庄叔说师姐穿着苗疆女子的服饰时,我的心突然一沉,难道说......师姐被巫医谷的人要挟了?可是那些人又为何对师姐那样恭敬? 我们行了一整日,找到了地图中标示的地点,可是当我们到了通天峡之后,只见那通天峡陡峭险峻,一块块山石刀削斧劈似的立在山顶。我们将附近搜了个遍,也没有寻到那所谓的千年冰洞,这时一个巫医谷的弟子说会不会是在山崖之下,可是那山崖距地面少说也有数百丈,我想就算当年那人轻功卓绝,又如何从这万丈深渊下去的呢?这时候你师姐吩咐那些弟子将附近的藤蔓树皮都找来,众人合力将那些树皮制成一条极长极长的绳索,我将绳索一端缠在了一块山石之上,另一端拴在你师姐腰上,之后便守在崖边,一有动静好及时施以援手。我们其余的人就这样开始了长达四个时辰的等待,直至夕阳快要落下山头,我手上的藤蔓终于有了一点动静,我们几人急忙合力将你师姐拉上来,那时的她全身水淋淋的,脸色比死人好不到哪去,唇色发紫,头发上一片雪白,竟结了一层薄冰,整个人止不住的哆嗦,我吩咐那几个弟子赶快生火,自己则立即给她渡真气,过了好一会儿,她勉强能够说话,一问才知道,原来那通天峡之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你师姐闭气潜入那深潭之中找那藏珠之地,可是,哎...... 我问道:师姐她......没有找到是不是。庄叔点点头,道:那时候真是......哎,她刚恢复了一点气力,便又背起了药篓重新返回通天峡下面,我一听这还了得,且不说那里到底有没有能够救你性命的神物,就算是有,你师姐也经不起如此消耗了,我便告诉她,这次换我下去。 我啊了一声,道:庄叔,您也下去了?庄叔摇了摇头,道: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们几人一商议,便决定第二日清晨动身,可就在当夜,那巫医谷谷主居然亲自来了。我当时万万想不到,她是来带你师姐回去的。 我一惊,道:回去?回哪里去?庄叔苦笑道:傻孩子,自然是回巫医谷了。那谷主要你师姐放弃寻珠,你师姐自然不肯,那谷主神秘一笑,说,只要你师姐肯同她回巫医谷,她自然有办法将你救回来。 我问道:那我师姐当真跟她去了巫医谷?庄叔摸着胡茬,道:寻珠一事本就渺茫,你师姐为了救你,自然是听了那谷主的话。说起来,我也不知为何,你师姐居然对谷主的话深信不疑。不过当时救人心切,这些东西我也是后来才慢慢回味儿的。后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过了几日,你师姐抱着你从巫医谷出来,将尚在昏迷的你托付给我,说自己需遵守约定,不能再回中原了,请我务必等到你醒来,将你带回中原。她撂下这么一句奇怪的话,便转身离开了。 我急道:那您没有追上去?庄叔道:我当然是追了上去,可事情就奇在这里,我本是等候在竹林之外,我心想你师姐既然是从这林子里出来,那么我只要跟着进去就一定能追上,可是我就那么背着你,在那起着大雾的林子里兜兜转转了大半日,最后居然又回到了林子最外面。我听完心下一惊,道:莫不是什么阵法?庄叔点点头:而且是与中原武林的九宫八卦完全不同的奇门之术。 我听完,胸口突然剧痛难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庄叔道:你这孩子,又何苦用情至此?我心中大恸,哽咽道:她是我今生唯一爱着的人,没有她,我又何必独活于世?庄叔长叹一声,道:小川,你瞧天边那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我打断道: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庄叔你不也是就那么默默无闻守护了我娘十几年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又何必劝我。庄叔一怔,再也没有说话。 第59章 十六年是一段怎样的长度? 这是我在马背上独自发呆时反复思量的一个问题。 师姐为何偏偏要让我等她十六年? 自那日从竹林中失魂落魄离去,距今已有数月,夏去秋来,秋去冬来,季节在我这里失去了意义。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我自始至终求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无论我做出什么努力,等待我的结果只有分离。曾经许下那般美好的誓言,到最后这些誓言不过是让我明白,人生到底是无可奈何的。无可奈何出生,无可奈何分离,无可奈何死去。 人这一生,不是生离,便是死别。 每一个能勉强入睡的夜晚,我都会梦到那一日 师姐师姐我的呼喊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但是回答我的唯有空谷回音。 竹林大到出乎我的想象,我曾经试图从山谷的另一侧潜入那传闻中的巫医谷,当我千辛万苦攀上山崖,却发现依旧是那片竹林。兜兜转转,我独自一人在这里徘徊了三个月,每一天我都在试图找到通过竹林的正确道路,每一天,都无功而返。直到一个下雨天,我被一阵豪雨弄得猝不及防,情急之下来到一处山涧躲雨,不料居然在这里遇见了巫医谷的采药人。那些人身穿苗疆服饰,身后背着一个药篓,我见状急忙跑过去,谁知还没有走近,那些人一见是我,顿时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任凭我如何费尽唇舌,那些人抱定了心就是不肯回答我一句话。我心想,这些弟子迟早会在日落前回谷,只要我暗暗跟上,便能进入巫医谷。 雨势将歇,众人背起药篓开始返回,我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可就在刚跟着进入林子时,周围突然大雾四起,我焦急之下,不禁加快脚步。此刻正值明月初升,夜色渐浓,起初我还勉强能跟得上,哪知还不到半个时辰,前方的脚步声突然销声匿迹,像是凭空消失一般,我心中诧异:这些弟子究竟到哪里去了?这林中不见得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机关,怎的那些人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我又急奔几步,转身四望,不知何时雾气渐渐散开,冷月当空,银光遍地,竹林寂寂,晚风萧萧,哪里有人影在?我不禁大声呼叫:龙儿,龙儿!但始终得不到任何回音。我颓坐在地上,靠着一棵竹子,独自望着满眼夜色发呆,不觉就这样过了一宿。 第67章 我暗暗寻思:师姐说过,要我永远听她的话,我自是永不违背她的心意,可是她这番离去又是什么意思?抬起头来,低声道:师姐,师姐,你为何不肯出来与我相见?你到底与那巫医谷达成了什么约定呢?眼望着这片竹林,隐隐约约间见一个白衣姑娘手持无双剑正与别人打斗。我大叫一声:师姐!一定神,哪里有师姐在?只见一片片的竹叶随风飘荡而已,可当我又紧走几步,却发现当真有一把剑立在地上!我将那剑拔起,不禁胸口腾的一震,这正是无双剑!剑既在此,师姐方才必定是到过此处了。这时,眼风忽瞥见剑旁的一棵翠竹上被刻下了两行字: 十六年后,在此重会,珍重万千,勿失信约。 小龙女嘱咐师妹燕凌川。 我痴痴地望着那两行字,一时间心慌意乱,实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师姐约我十六年后在此重会,难道她真的要在这巫医谷中待十六年?难道这便是救回我的代价?我越想心绪越乱,身子摇摇欲坠。我在竹林又留了数日,始终再没得到师姐的半点音讯踪迹,深知再等也无用,带了无双剑,飘然离开了南疆。回到古墓,但见往日生活痕迹,却只有徒增神伤而已,一狠心,自己竟一掌封了石门,只带了一把弓,一张琴,下得山去了。 下山后我又去了一趟玉器铺子,庄叔先我回到中原,见我回来,他自是惊喜不已,当被问及自己的打算时,我不禁一阵迷茫,心想:天地之大,从此我却没有了一个家,也没有了师姐。庄叔见状,便道:这样吧,我带你山里去见一个我的老朋友。我疑惑道:您的老朋友?庄叔道:你可别小瞧了我这老朋友,我这身武艺可全是拜我这位老友所赐呢!我心想:反正也没甚去处,不如就随庄叔一齐去罢。两人当下收拾行囊,觅路赴荒谷而去了。 一路上,庄叔才跟我道出了这位老友的实情。原来,他的老友居然是一只大雕,这只雕乃是剑魔独孤求败所养,那年他独自出来游历,无意之中见四蛇一雕在林间打斗,见那大雕渐落下风,不禁起了恻隐之心,前去助力,那大雕对他救命之恩感念于心,竟将他带到了当年独孤求败的隐居之所。不想那大雕曾相伴独孤求败多年,扑啄趋退间,早已有了武学家数,庄叔想到这多半是因独孤求败寂居荒谷,无聊之时将这雕儿当做了过招对手。庄叔大喜,加之一人一雕脾性相投,庄叔一留便是数月,将雕儿身上的招数都学了个遍。 我们行近剑魔独孤求败昔年隐居之所时,庄叔便纵声长啸,边啸边走,过不多时,只听得前面山腰中传来呱呱鸣声。一抬头,见神雕蹲在一株大树之下,双爪正按住一头豺狼,那雕身形什巨,站着高逾常人,形貌狰狞,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给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黄黑,显得颇脏,但锐挺若钢,显得十分坚硬,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倒也有五分相似。这黑雕钩嘴坚利,头顶毛秃,却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禽鸟千万,我从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这雕双腿奇粗,伸出羽翼,却又什短,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雄骏气概。 神雕见到庄叔,放开豺狼,大踏步过来。那豺狼死里逃生,夹着尾巴钻入草丛。庄叔抱住神雕,一人一禽,什为亲热,那雕儿见我跟在庄叔身后,望着我哇哇哇连叫三声,庄叔哈哈一笑,道:雕兄,我来为你介绍一个人,她是我的侄女,这次我和她带了美酒前来看望你。我听它此时鸣声中略带柔意,慢慢走近。道: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服。神雕低声鸣叫,缓步来到我身边,伸出翅膀在我肩头轻拍了几下,我见此雕如此通灵,心中一喜,也伸手轻抚它背脊。庄叔见我与它甚为投缘,不禁啧啧称奇,神雕低鸣数声,咬住我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大踏步便行,我和庄叔便跟随在后。神雕足步迅捷异常,在山石草丛之中行走疾如奔马,我施展轻身功夫这才追上,暗自惊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入一个深谷之中。又行良久,来到一个大山洞前,神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叫了三声,回头望着我们。 庄叔道:这便是独孤求败前辈的隐居之所了。我点点头,心道:这却不可少了礼数。于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晚辈燕凌川前来叨扰。那雕拉了我衣角,踏步便入。 这洞其实什浅,行不到三丈,已抵尽头,洞中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之外更无别物。神雕向洞角叫了几声,我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极似个坟墓,心想:看来这便是前辈的坟冢了。一抬头,见洞壁上似乎写得有字,尘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点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什细,入石什深,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划成。看那三行字道: 纵横江湖三十馀载,杀尽仇寇奸人,败尽英雄豪杰,天下更无抗手,无可奈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 下面落款是:剑魔独孤求败。 我将这三行字反来覆去的念了几遍,既惊且佩,亦体会到了其中寂寞难堪之意,心想这位前辈奇士只因世上无敌,只得在深谷隐居,则武功之深湛精妙,实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号称剑魔,自是运剑若神,名字叫作求败,想是走遍天下欲寻一胜己之人,始终未能如愿,终于在此处郁郁以没,缅怀前辈风烈,不禁神往。这时庄叔道:小川,我去外面拾些干柴,你在此等我。说着便离去了。 我独自对这几行字出了一会神,对这位前辈异人越来越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神雕见我对石墓礼数什恭,似乎心中欢喜,伸翅又在我肩头轻拍几下。 我想到不过数月,自己却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悲欢聚散,经历了无数变故,只可惜神雕不会说话,否则大可向它一吐心怀。如此数日,我和庄叔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这日清晨,庄叔道:小川,咱们也住了些时日了,今日就要离开啦。我一惊,道:就要走了么?庄叔道:难道你还想在这里多住一段时日?见我点头,庄叔倒也不计较,便道:也好,这雕儿与你如此投缘,你不妨多待些时日,到时候再回终南山不迟。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嘱咐你,你的武功花样什多,既包括古墓派,亦有全真派和洪前辈的打狗棒法,不是我倚老卖老,博采众家固然什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在这里既然要多留些时日,不妨仔细想想这个问题。 这些话让我若有所思,我学的每一门功夫都着实了不起,但是实际上自己不过只是初窥门径,而没深入,遇到此等对手,施展出来固然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但是遇见绝顶高手,却不免相形见拙。我低头凝思,觉得庄叔这几句话实在是当头棒喝。送庄叔离开时,那神雕颇为不舍,庄叔伸臂搂住神雕脖子,与它亲热一番,道:雕兄,我这侄女就托付给你了。神雕闻言,鸣叫了几声,声音中什有安抚之意,庄叔哈哈一笑,便策马离去了。我和神雕结伴而居,兴致来时,我便抚琴一曲,这张飞瀑连珠素日为师姐喜爱,跟着听了这些年,自己也早已熟悉了基本音律。那神雕果真不似凡物,每当我音调出了些许偏差,它便会低鸣几声示意,日子一长,琴技不觉有所提升,更令我对它刮目相看。 第60章 这一日见洞后树木苍翠,山气清佳,便信步过去观赏风景,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二十馀丈处,生着一块三四丈见方的大石,便似一个平台,石边隐隐刻得有字。极目上望,瞧清楚是琴冢两个大字,我敬佩之心起:独孤前辈果真是文武全才,这里原来是他埋琴之所。走近峭壁,见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全无可容手足之处,不知当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这般高处,想来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凭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阵,突见峭壁上每隔数尺便生着一丛青苔,数十丛笔直排列而上,有几处生的却是短草。我心念一动,纵身跃起,探手到最低一丛青苔中摸去,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个小小洞穴,料来是独孤求败或旁人当年以利器所挖凿,年深日久,洞中积泥,因此生了青苔。我心想:左右无事,便上去探探那琴冢,展开古墓派轻功,再窜上三十几个踏足□□,便窜上了平台。见大石上琴冢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行字体较小的石刻: 知音其难哉! 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 我又惊又叹,先前只觉这位前辈傲视当世,独往独来,哪知他也会有知音难遇之惑。我瞧着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低下头来,见许多石块堆着一个大坟。这坟背向山谷,俯仰空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座琴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但恨生得晚了,无缘得见这位前辈英雄。 第68章 我满心虽想瞧瞧冢中古琴到底是何等模样,但毕竟不敢冒犯前辈,于是抱膝而坐,迎风呼吸,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飞去。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数声,俯首望去,见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踏足□□,正自纵跃上来。它身躯虽重,但腿劲爪力俱十分厉害,顷刻间便上了平台。 那神雕稍作顾盼,向我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特异。我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懂你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孤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抓起琴冢上的石头,移在一旁。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搬开冢上石块,露出了一个长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张古琴,这张琴造型朴拙,细看时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大气磅礴之感,这张琴只有五根弦,翻开背面,有两行小小的篆字,我凝神看去,右首一行刻的是李太白的秋风词末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第二行只写着四个字:枯木龙吟。我心道:想来独孤求败前辈的知音去世,令他感叹世间再无人能有资格听他抚琴一曲,故而才将自己的古琴埋葬于斯。这才隐隐明白了前辈为何在那石块上感慨知音难逢,我叹了口气,心道:若是有一天我先师姐而去,师姐也会为我这样做么?一时竟有些痴了。 神雕我见我出神,低鸣一声,我这才回过神来,笑道:雕兄,这古琴想必是前辈的心爱之物,你今天带我来此处,是想告诉我,前辈他其实也有过知己,并不孤独,对么?说着便要将枯木龙琴放回琴匣,哪知神雕又低鸣一声,声调颇为急切,我动作一顿,疑惑不解地看着它。只见它抬起前爪,示意我抬起琴匣,我只好将木匣子从土坑中捧出,结果看到了土坑之下竟又是一层石板,我心中一惊,难道这琴匣之下别有洞天不成? 这样想着,手中动作自然不停,不一会儿,一块儿完整的石板出现在眼前,上面的字迹也渐渐全部显现: 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未被于庶民。然陈胜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为吾之挚友长风玉特作诔文,聊表心意。 剑魔独孤求败。 我越看越心惊肉跳,原来这琴冢竟是独孤前辈为他的挚友长风玉而建,那长风玉出身一个叫天玑阁的神秘组织,他自幼精通音律,一把焦尾可谓是无人不知。长风玉到了弱冠之年,非常喜欢与江湖人士结交,后来偶然遇到剑魔独孤求败,两人一见如故,便相携一同在江湖游历。后来长风玉应家族要求回到蜀中,两人约定来年再见。独孤求败在他二十岁生辰时特别请当时的大宗师制作了这把枯木龙吟,到了约定之期,两人相见,长风玉对这张琴爱不释手。后来不知怎的,长风玉与家族决裂,自此他与独孤求败结伴,踏遍了名山大川。只可惜长风玉有一次山中遇雨,染上了风寒,从此竟一病不起,最后死在了独孤求败的怀中。独孤求败心有戚戚,便将挚友琴谱与古琴一并埋葬于此,而自己心如死灰,不久之后便病重不起,为了让后来人知晓这张琴的渊源,特地将两人的故事刻在了这块石板上。 我看完浩然长叹,心道:孤独前辈竟然是如此的性情中人,真是可叹可敬!打开石板,果然见下面有一个银匣子,打开一看,是一本古琴谱,一枚雕琢着古朴花纹的青色玉佩。神雕又低鸣一声,我愣了一下,随即领悟到它的意思,笑道:雕兄,你是想我学会了这上面的曲子,为你弹奏一曲,对也不对?神雕点了点头,我心想:这位雕兄一定是也听过长风玉抚琴,它知道我也懂得一些音律,所以想要我将琴曲学会。它必然是非常想念那两位前辈。想到此处,心中一阵不忍,我道:好,既然如此,那燕凌川便收下这琴谱了。我将玉佩小心放回原处,又将土坑恢复原状,起身回去时,天已尽黑了。 熄灯休息时,我盯着黑暗想到:师姐既说须十六年后方得相见,这漫漫十馀年中,我何不取各派所长,自成一家?天下武功,都是由人创造,别人能够创得,我为何就不行?若十六年后那巫医谷谷主为难我们,那我便凭一把剑将师姐救出来。想到此处,眼前登时大现光明。自此而后,我抛去了往日浮躁怠惰,日日夜夜勤修内功,精研剑术,每日黄昏时,便取出古琴与琴谱,为雕兄抚琴一曲,不知不觉半年已过。 说来那长风玉确实可称为天才,这琴音之中,竟然还隐隐有着安抚人心、增加内力的奇效,白日里我苦练剑术,出招免不了凌厉狠辣,时间一长,确实对自己的心境会有影响,但是只要我抚琴一曲,不仅再没有了白日的心浮气躁,连自己的丹田都会出现一种生生不息的感觉。 这一日天下大雪,神雕欢呼一声,跃到旷地上,展开双翅,卷起一股劲风,将雪片吹了开去,我心念一动:冬日并无山洪,雪中练剑也是绝妙法门。但见神雕双翅卷动之力越来越大,雪花下得虽密,竟没半片飘落身上。我一时兴起,提起木剑,也到雪中舞了起来,每见雪花飘落,便以剑风荡开雪花。这雪一连下了三日,我每日均在雪中练剑。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加大了,我正凝神挥剑击雪,神雕突然挥翅向我扫来,立时想到:雕兄今日又在和我练剑了,我若练不成木剑,如何对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这番旷世难逢的奇缘,又怎能任他白白错过?便打起精神,又和神雕拆了数招。 眼见天寒地冻,与师姐分别将届周年,我道:雕兄,我欲去南疆一行,今日和你暂别。携了无双剑,出谷而去。一人一马,一路向南。南疆气候与中原大相径庭,越往南,气候竟渐渐温暖起来,我走的时候身穿棉袍,此刻却只着一袭轻衫。 我先去了一趟沧龙山通天峡,只见师姐当年所制藤条依旧在崖边悬着,我盘腿坐下,远望着巫医谷的方向,心想:不知师姐此时在做什么?她可知道我又来到了南疆?就这么出神许久,不觉已痴了。 凭借着精准的记忆力,我找到了那棵翠竹,一年已过,它又拔高些许,那两行刻字原本只需要平视,现在却需要我仰望了,我就那么立着,眼中只剩下了那两行字,脑海中浮现着这些年同师姐在一起的过往,一时心中戚戚,眼前不觉再次朦胧起来。我突然抽出无双剑,手中翻飞不停: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师姐,只盼你能够看见,盼你,莫要忘了我。 第61章 我在林中呆了整整三日,没有看见任何巫医谷弟子,心知他们定是知道我来了,所以故意避而不见。这样一想,顿觉相见无望,想起裘千尺说自己和蝉衣曾在巫医谷外的一处药庐居住,自己在这里晃荡了数日,也算是对地形有了些了解,心想不如就去找一找那药庐,这边天气多雨潮湿,能有一个避雨之所再好不过了。 南疆多瘴气,临行前我找了几枚解毒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每到瘴气多的地方便在口中含一粒,哪知这几日沧龙山瘴气奇多,丹药很快便被吃完了,这日来到沧龙山的一处山坳时,脑海中已是昏昏沉沉,我掐了一把虎口,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在这瘴气弥漫之处倒下。强撑着一口气翻遍了沧龙山的几座山头,终于在临近天黑之时,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房屋的轮廓。定睛看去不禁大喜,不是一座药庐又是什么?加快脚步往那山坳走去,脑中已是愈发沉重,我拖着步子来到门口,推开树篱,见窗户里一丝光亮也无,想来是那巫医谷的人最近并没有到这边来采药,这样一想,心中松了口气,直接推门而入,哪知刚一推开门便听到一声冷喝:谁!我一惊,紧接着鼻尖飘过一阵奇香,便人事不知倒在了地上。 悠悠转醒时,天光已是大亮,我盯着屋顶看了好一会儿,回想着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这时耳边响起了脚步声,我扭头望去,只见一个盲眼老婆婆端着一碗药,微微颤颤往我这边走来。我忙挣扎着起身,登时感到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隆的一声,整个人摔了回去。 你中了巫医谷的五彩迷瘴,能保住小命是你的运气。声音里冷冰冰的,说着将药碗一搁,转身便要离去。我半撑起身子,问道:多谢前辈相救,请问前辈可是巫医谷中人?那老婆婆脚步一顿,道:不是。我失望地躺回去,心头的酸涩一阵强似一阵,听到门闭上时,眼角落下泪来,还道找到当年的药庐后,能守株待兔那般等一等巫医谷的人出现,看看能不能问出点消息,哪知这药庐早已变了主人。我望着桌上那碗渐渐凉透的汤药,心下一片灰意,索性将飞瀑连珠拿来,指尖拨弹着几声不成曲调的音符。 这时那老婆婆又走进来,听见我下床的动静,走到桌边摸索着药碗,忽然恶声恶气道:怎么?连老婆子给你的药也不吃么?是怕有毒么?我只好解释了一番,老婆婆冷哼一声,道:你不吃便不吃罢,出了这百草庐,你是生是死再也与我无关。我听了这话,拿上琴就要出去,忽听得她道:等一下。我转过身,疑惑地望着她,只听她道:你这琴倒是件稀罕物,南疆这地方人烟稀少,不如给老婆子留下解闷罢。我道:燕凌川对前辈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可是这琴是我的......心上人留下的物件,恕晚辈不能满足您的要求了。 第69章 那老婆婆道:你有心上人?我道:是的,只不过现下我与她暂时分离了,这张琴往日里便是她闲来解闷时的东西。老婆婆又哼了一声,道:不送便不送,那你可会弹?我点点头,说道:多少会一点。老婆婆道:老婆子救你一命,你离去前为老婆子弹奏一曲,就当药钱了。我哭笑不得地望着这个古怪的老婆婆,谁知她又恶声恶气道:你不想便算了,老婆子也没强求。我忙道:怎么会,我是在想弹一曲什么比较合适。老婆婆道:捡一首你擅长的罢。 老婆婆为我清理开桌上空间,我吐出一口浊气,抚琴入定,十指开始挥动起来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夷。 一曲奏罢,我缓缓睁开眼,这首曲子是我在那长风玉的古琴谱上找到的,也是我最为中意的一首,我曾对着空山,对着林海一遍又一遍地弹奏,不知疲倦,只求能够一缓心中的相思之情。如今又来到南疆,明知师姐就在不远处的地方,可是却偏偏寻她不到,心中更是刺痛无比,是以演奏出来更添几缕萧瑟哀愁之意,那老婆婆静静地坐在一旁,整个人似乎凝固住了一般,我轻轻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我弯腰抱拳,道:婆婆,我走了,您保重身体,明年的此时若是有缘,燕凌川还会带着琴来看您。老婆婆没有转过头来,只是道:出门左转,第三棵树,你采几片叶子含在嘴里,能解巫医谷的瘴气之毒。 回到中原,已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这才惊觉自己一走竟是三个月,可是天地茫茫,我又该何去何从?索性不如再去找神雕,行了几日,来到那处山谷,神雕听见动静,奔了出来,我喜道:雕兄,别来无恙,我回来了。那神雕低鸣三声,什为亲切,不料神雕这时咬住我的衣衫,拉我向东。我心生奇怪:雕兄往日什是解事,何以此刻却如此固执?苦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它向东。神雕见我跟来,便放开口不再拉我衣衫,但只要我转身回去,便咬住我衫角不放。我心想:雕兄至为神异,拉我向东,必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是了。跟着神雕,直往东而去。一路随着神雕疾驰。只两个月间,已抵东海之滨。 我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断。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两时各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又是涨潮之时。潮声愈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为厉害。我见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忽的心有所感,坐在岸边一块礁石上,将枯木龙吟从背上取下,沉心感应着浪涛起伏,以剑意入琴,十指挥动起来,似此每日习练数个时辰,连剑法都渐渐忽略。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我日日在海潮之中抚琴,日夕如是,寒暑不间。旋律每随着潮汐涨落而改变,渐渐的我发现琴音中渐渐有了风雷与浪涛之声,我试着将内力逼入琴音,威力更是大增。 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转轻,反覆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在海边已有六年了。这时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心境。 在海畔抚琴练剑之时,依旧不忘每年的南疆之行,那老婆婆脾气虽然古怪,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每次见我去了,虽说没什么好话,可也没有了初见时的恶声恶气的感觉。她出去采药时我便跟着,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我讲一些药理,听的多了,再有什么伤寒小病,自己也渐渐能料理过来。我看她腿脚不便,每次去都会为她准备好能用很久的柴火等日常物资。南疆地处偏远,有很多用品极为稀缺,我便提前准备好,然后用骡子载到药庐,住个三五天,每当夜晚,便坐在院中的大青石上,膝盖上放着师姐的飞瀑连珠,捡些不那么伤感的曲子弹奏一番,倒也自在。我们俩最为默契的一点就是都从来不会问对方的过去,我想这样倒也好,有些不思量自难忘之事,是只适合收藏在心的。 可无论如何,终究等不到师姐出现,便也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期限,终究难与师姐相会。某一日风雨如晦,我心有所感,当下背起行囊,戴着那张□□,为了避免麻烦,我穿上男子的衣物,女扮男装,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第62章 说自东海之滨离去,捻指不觉雪晴,十六年光景一晃而过,这些年来,我苦候与师姐重会之约,与神雕一起漫游四方,因以琴当作武器,好打抱不平之事,但是从不肯展现真面目,最后被江湖人送了个白衣琴师的名头。 却说这日我依照与西山一窟鬼的约定来到倒马坪斗武,谁知对方过期不来,心生奇怪,这西山一窟鬼虽为正派所不齿,但深交一番后,我知他们为人重情重义,不是那背信弃义之人,这番变故,必有原因,便一路寻去。哪知走了不到半日,忽听得雪地之中隐隐有打斗之声,临近一看,雪地之中,十人分成四团厮杀,大雪纷纷而下,一时难分胜败,而在人群之外,居然还有一个身穿淡绿衣裳的小姑娘,那些人斗得激烈,唯独不伤害她。再定睛细看,正是那西山一窟鬼。我心道:怪不得他们不来赴约,原来是在这里与别人缠斗。 突然之间,只见一只小狗般的野兽从各路人马中窜出,瞬时便奔到了林外,这野兽身子不大,四条腿极长,周身雪白,尾巴却是漆黑,猫不像猫,狗不像狗。只听一个人大叫:九尾灵狐出来啦!飞身追出,他这一声叫喊之中,充满了惶急惊恐。 猛听得树林中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如是一人纵声大叫,这一声响过,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千万头野兽从林中奔将出来。只听得一人叫道:大哥往东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赶向西南......语声正和适才啸声相似。 但见几个黑影闪了几闪,已出了密林。那小姑娘忙也纵马追出树林。我听得大头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乱走!纵马追出。我暗暗跟在那小姑娘身后,一出树林,眼前登时出现一片奇景,只见五个人各率一群野兽,在白雪铺盖的平原上分向五方急奔。这些野兽显是训练有素,互相并不撕打抓咬,成群结队,或东或西,奔跑得毫不杂乱。 斗然间白影闪动,那条小狗似的野兽从兽群中钻出,在那个小姑娘面前疾掠而过。身法之快,当真有如电闪。那姑娘一惊,俯身伸手去捉,那小兽早已奔在她身前数丈之外。它一站定,忽地回头瞪视它,圆圆的眼珠如火般红,骨溜溜地转个不停,黑夜之中,宛如两点火星。只听得一人叫道:九尾灵狐,九尾灵狐,在那边,在那边!跟着群兽便如山崩地裂般冲将过来。 那绿衫姑娘催马向旁闪避,但坐骑见到这许多猛兽,只吓得全身酥软,前腿忽弯,跪倒在地。那小姑娘倒也颇会随机应变,当即跃马离鞍,斜刺里奔出,兽群便如一条大河般从她身边流过,不多时便已远去。 这时西山一窟鬼也都已驰马出林。长须鬼道:史家兄弟武功再强,咱们也不害怕,只这许多畜生却不易打发。今晚且不撩拨,留下力气去见神雕侠,大夥儿走罢!那老妇道:好,今晚见神雕侠,明日再来烧狮子、烤老虎!说着一提马缰,便欲绕林而行。 猛听得狮吼虎啸之声大作,群兽分道归来。这一次的吼声并不猛恶,奔跑也不迅捷。长须鬼陡然变色,叫道:不好,大夥儿快走!但四面八方都有野兽吼叫声,各人显已陷入兽群包围。长须鬼一声唿哨,十人一齐下马,分站五个方位,各抽兵刃,默不作声的待敌。 这时,忽听大头鬼对那姑娘道:小姑娘,你快回去罢,犯不着在这儿涉险。她道:神雕侠呢?你答允带我去见他的。大头鬼皱眉道:这许多恶兽你没见到吗?那姑娘又道:你跟野兽的主人说道理啊,便说你们跟白衣琴师有约,没功夫多耽搁。我却听得疑惑,我与这小姑娘素不相识,何以她要跟着这些人来找我呢? 说话之间,大头鬼口中的史氏兄弟已率领野兽回来五人都身穿兽皮短袍,离开西山一窟鬼约四五丈站定,一人发话道:万兽山庄跟西山一窟鬼向来没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纵火,赶走了九尾灵狐?我听他说话语音中恨恶愤怒之意极深,心想:那头小兽固然生得可爱,却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它明明只有一条尾巴,怎地又叫作九尾灵狐? 第70章 这时吊死鬼挥动长索,手上拖着一个汉子,叫道:你驱开畜生让道,我们便放人!那小姑娘反驳道:你们干什么?诡计伤人,算什么好汉?这时,史家兄弟中走出一人,只见他满脸蜡黄,走路摇摇晃晃,那小姑娘关切道:史叔刚大叔,您身上有伤,别动手!我心道:这姑娘小小年纪,倒是个正派之人,只是不知是谁家的女儿,又为何跟着西山一窟鬼来此见我。出神之间,两队人马再次陷入混战。 史家兄弟操纵着野兽向西山一窟鬼奔去,西山一窟鬼奋力击杀了七八头野兽,但有史家兄弟从旁前置,片刻之间,十鬼人人受伤,那小姑娘眼见十人就要命丧当场,将头上皮帽向他们掷去,奇的是,那野兽居然也不再围攻戴着皮帽之人,可是这小姑娘却被四只花豹围住,我不禁一惊,就要出手相助时,却见四头豹子竟不向她抓咬,绕着她边嗅边走,挨挨擦擦,情状竟什亲热。那小姑娘又惊又喜,俯身搂住两头豹子头颈,另外两头花豹便伸舌舐她的手背和脸颊,引得她格格的笑了出来。众人不禁看呆了。 我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十几年前的一段往事,待要再深加思索时,耳边又响起了一窟鬼的惨叫,当下再也顾不得回忆往事,展开轻功跃出,嘶哑着嗓子,冷冷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我空等半晚,却原来在此跟野兽胡闹! 那女孩儿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只见她一双大眼睛中满是喜意,容貌颇为清雅秀丽。我道:小姑娘你一直盯着我,不怕我?谁知那女孩儿嫣然一笑,道:我听人家都说白衣琴师为人行侠仗义,你虽然看着可怖,但是心地却是很好的。况且一个人美不美呢,还是要看这人心肠如何,若是一个人心肠狠毒,那么无论皮相多漂亮,也是不够格的。这番话说出,在场众人无不称赞有加。我见她说话甚是有趣,不由得哈哈一笑,与神雕从树上翩然而下。一问才知,原来是西山一窟鬼无心闯入史家兄弟的山庄,惊扰了他们猎取九尾灵狐,那史家兄弟急需灵狐之血救人,却因西山一窟鬼而功败垂成。 西山一窟鬼听完,面色均是一片愧意,这时小姑娘忽道:白衣琴师,只要你肯赐予援手,便有法子。我微笑道:郭姑娘,史家兄弟是降狮伏虎的大行家,他们尚自束手无策,区区纵愿尽力,又有何用?那史家兄弟猛的在雪中跪下,恳切道:琴师,若能救得我兄弟,我史仲猛但愿为你当牛做马!望琴师垂怜!我忙作揖还礼,将他们几人一一扶起,目光在郭姑娘脸上一转,道:你说我有法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只见她笑道:你骑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 我道:我这位雕兄和寻常飞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会飞的。它的铁翅一扫能毙虎豹,便是不能飞翔。转头向史氏兄弟道:说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试,倘若不成,诸位莫怪。史氏兄弟大喜,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处休憩,从长计议。樊一翁道:这祸端因我兄弟而起,自当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夥儿不打不成相识,各位若不嫌弃,便请交了我兄弟这几个朋友。 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动手,均知对方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诚恳结纳。我道:我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成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说着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向北便行。谁知那郭姑娘道:白衣哥哥,我可不可以跟着你一起去捉灵狐?我道:你还是快些回家去找你爹爹妈妈罢!说着迈开大步,心想:不如试试这女孩儿的轻功。那女孩儿急起来,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这么内息一岔,脚下踉跄,一交摔在雪地之中,不禁哭了出来。见状,我只好赶回,见她身后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当即拾起,走到她身边,道:为什么哭?是谁欺侮你了?她抬头看时,竟有些发怔,不知我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她既惊且喜,立时又觉不好意思,低下头来,掏手帕拭抹眼泪。 我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掂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笑道:你是找这个么?她一看,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说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我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她道:你抢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我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怎说是抢?她笑道:我跟在你后面,我的手帕便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抢我的。 我微笑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尊师是谁?为什么跟着我?哪知她反而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说,我才跟你说。我这十馀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对一个陌生姑娘说自己姓名,道:你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手帕奉还。说着轻轻一扬,手帕四角展开,平铺空中,稳稳的飞到她身前,她道:白衣哥哥,这是什么功夫?你教给我好不好?我见她天真烂漫,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毫无惧意,心想:我且吓她一吓。突然厉声道:你好大胆,为什么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说着走上一步,举手作势欲击。那女孩一惊,但随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还会先说出来么?我不禁道:你素不识我,怎知我不会害你? 她道:我虽不识你,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说你的事迹。我心中说: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我哈哈一笑,觉得这个小女孩当真有趣,那女孩见状,跟着一笑,道:白衣哥哥,我在家中排行第二,你叫我阿襄就好。我突然怔了一下,再看那女孩儿容貌,心中猜测又肯定了几分,心道果然是她么?一晃十六年,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郭襄见我不语,低声道:白衣哥哥,你没事吧?我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63章 答允带上郭襄一同去找灵狐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大概是看到她坐在雪地里哭泣的样子令自己想起了从前的那些经历罢。这样想着的时候,忍不住苦笑一声,自己果然还是心太软。两人一雕往黑龙潭去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那黑龙潭原本是一座大湖,后来水源干枯,逐渐才变成污泥淤积的泥沼,纵目远眺,谭面什广,加之白雪掩盖,这泥沼变得更加危险。哪怕仗着我古墓派的轻功,也难以预测某个着力点是否会有变数。正发愁之际,眼风突然瞥见了背上的弓,顿时计上心来。 白衣哥哥,您这是作甚么啊?见我手中翻飞不停,郭襄好奇道。我在织陷阱。这一下她更奇了,道:用这个可以捉住九尾灵狐么?我道:能不能,过一会儿你就看见了。说起来这个法子还是和爹爹学的,只不过后来在终南山的日子里,我又将这个法子稍作改良,不仅仅能捕捉稍形体极小的动物,就是一些稍微大些的动物也不在话下。 陷阱做好后,我们就在黑龙潭边缘守株待兔,那史家兄弟曾将灵狐出没规律详细告知,每到亥时三刻,那灵狐必定会从黑龙潭西南侧出现,此时我们就躲在西南侧的一株大树后面,只等灵狐出现。郭襄忍不住低声问道:白衣哥哥,那灵狐果真会出现么?一句话刚落,突然眼前白影闪动,只见一对儿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我追之前嘱咐道:你站在这里不要乱跑!展开轻功,背着长弓就对着一只灵狐追了过去。 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速,而另一只灵狐也东一钻,西一纵,故意来扰乱我的视线。我冷哼一声,心道自己从小便追着山中野物玩耍,又岂识不破这点小伎俩。突然风声微响,我看到灵狐此刻已经进入我的围猎圈,腰间一挺,足尖轻点,跃上半空,拉开满弓,对准灵狐射了过去,那箭头上凝聚了我两成内力,此刻带着箭尾上的捕捉网飞速向灵狐罩去,这时那灵狐猛的向一侧打了个滚儿,这么一来,那一箭自是落空。郭襄在一旁看得仔细,连叹可惜。我来了兴趣,自从与师姐分别,我再没有了心思在山间驰骋、打猎,这把弓也是蒙尘许久,今日得遇此机会,一时竟技痒起来。这时我不必照顾郭襄,在雪地之上自是飞得极快,见另一只灵狐奔来打岔,笑骂道:便是两只又如何?连你也一并抓了。又是一箭,这次,那灵狐再也无处可逃。 郭襄又惊又喜,奔来我身边,仔仔细细地瞧这这灵狐,不住地啧啧称奇:这灵狐生得居然如此可爱,给我摸摸成么?我想摸一下也无妨,便将灵狐递过去一些,哪知,这灵狐突然扭头在我右手腕子上张口便咬,我不防它竟如此野性难驯,手腕子登时被咬得鲜血淋漓,那灵狐趁人不备,倏忽之间已窜入草丛之中。郭襄急道:哎呀,白衣哥哥你有没有事?都怪我太好奇了,你好不容易才把它捉住的。说着便哭了起来。我将手腕子用布条扎住,安慰道:咱们能捉它一次,便能捉它第二次,你不要哭了。说话之间,树林后走出两个人来,其中年纪大一些的一头白发,她怀中抱着两只灵狐,正恶狠狠地盯着我俩,郭襄大惊,忙躲在了我身后。而另一个人却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李师姊。我脱口而出。 第71章 李莫愁见我认得她,奇道:阁下是哪位?为何我从未见过你?我突然想起自己此时乔装打扮的样子,难怪李莫愁不认识我,便将自己的弓拿出来,李莫愁看了一阵,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苦笑一声,道:李师姊,你好啊?李莫愁道:川.......小川,真的是你么?你师姐呢?那白发婆婆道:你们认识?李莫愁点点头道:干娘,这位是我的......同门。我道:此时说来话长,我这番前来,是因为有个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不想它竟是被这位老婆婆圈养。不料那婆婆仰天大笑,笑声却充满凄凉:受了内伤,一定要救他性命。李莫愁道:干娘,小川是个很好的孩子,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咱们先带她们回去如何?小川被灵狐咬了,我房间里还有些金创药。被唤做瑛姑的老婆婆点点头,道:那便随我来吧。 一路上,李莫愁告诉我,当日她离开襄阳后,思及往事前尘,心中忽然一轻,放下了种种执念恨意,只觉得过往种种,竟像是做了大梦一场,最后打定主意独自在外游历,无意之中闯入这黑龙潭,那瑛姑虽然脾气暴躁,但是心地却十分善良,两人不打不相识,索性结伴而居,认了瑛姑做干娘。我见她不停地看着缠在我身边的郭襄,眼中疑惑之色越来越浓,正要解释,只听瑛姑道:就是这里。我们来到湖中小岛,进了其中一间草屋。李莫愁让我坐着不要乱动,自己先去找金创药去了。这时郭襄悄悄在我耳边道:这里都是烂泥枯柴,她们两位前辈为什么便要在这里住着?她们要是愿意出去,我一定要我的爹爹妈妈好好招待两位前辈。 谁知瑛姑听见了这番话,道:你爹妈是什么东西?便请得到我?哪知郭襄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向我伸了伸舌头,我心想,这要是给了她的姐姐,怕是要立刻便起了风波罢!愈发觉得这小姑娘随和可爱。我向郭襄略一点头,道:前辈对这小妹妹垂赐青目,原是她难得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作主......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什么人?我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均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说了眼望着我。 我显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回答,但这番话说得谦逊诚恳,丝毫没有为我招惹麻烦之意,心中不禁一暖,便点头到:是啊,我这个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一番,她见这九尾灵狐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当真有幸。 正说着,李莫愁来了,她将我先前随便包扎的布条解下,用棉巾蘸着温水洗净,又敷上了药粉,拿干净的棉纱缠好。期间郭襄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李莫愁的这一系列的动作,待她完成后,低声问道:大哥哥,你还痛么?我温言道:不碍事的。李莫愁一怔,道:大哥哥?什么大哥哥?郭襄指指我,李莫愁看了看她,又看着我,道:小川,你......我低叹一声,心知也没有了再瞒下去的必要,对郭襄道:阿襄,先前为局势所迫,我不得已用如此的打扮行走江湖,我......我其实不是什么大哥哥。说着,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面具。 见郭襄怔怔地瞧着自己,神色间颇为异样,还道是有什么问题,微笑道:怎么?郭襄突然低下头,嗫嚅道:没什么,想不到你......说着却没有了声音。瑛姑道:原来你就是莫愁口中的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只是想不到你的白发现在也这样多了。我苦涩一笑:前辈,行走江湖,女儿身总是多有不便,燕凌川此番女扮男装实为无奈之举。郭襄突然捂嘴倒吸了一口气,道:你是燕姐姐!我妈妈和我说起过你呢! 我瞧着她,脑海中出现了十六年前怀中所抱那个婴孩的小脸,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与潇湘子等数番舍生忘死的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养育多时,那日是九月二十四,师姐就抱着她......回思往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燕姐姐,从前娘就曾和我说你们俩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好人有好报,我相信你一定能等得到龙姊姊的。我心中又是一暖,点点头道:我也希望如此,郭伯伯郭伯母安好罢?李莫愁突然道:小川,这孩子莫不就是?我笑着点点头:便是那日襁褓里的小郭襄了。郭襄一惊,道:你居然认得我?李莫愁脸色一阵愧意,我忙道:我听说襄阳如今情势危急,你这是一个人跑出来的么?郭襄道:我和姐姐那日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钦佩,很想见你一面,就偷偷跑出来了,除此别无他意。我道:那你姐姐该是很着急了。郭襄点点头道:等咱们回到万兽山庄,我就该回家啦!瑛姑这时道:借倒没问题,可你如何保证不会伤它性命?李莫愁对瑛姑道:干娘,咱们就借她一对儿灵狐,我自有不让那史家兄弟伤其性命,你道是如何?瑛姑道:如何能保住我这灵狐性命?李莫愁道:咱们让史家兄弟只需割开灵狐腿上血脉,每日取血一小杯,两只灵狐轮流放血,那史家兄弟纵有再大的伤也能痊愈。瑛姑大喜,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真是再好不过。 两头灵狐眼珠骨溜溜的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道:燕姑娘会饶了你们性命,吵什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 第64章 从万兽山庄告别众人,我和神雕便打算一路向终南山而去,屈指一算,距离十六年之约只剩了不到五个月时间,为避免睹物思人,这十六年来我竟是一次也未曾踏足那里,现在师姐要回来了,心想不如将那里收拾一番,也省去师姐回来后有诸多不便。 只是想不到,路上竟多了一个小尾巴。 襄儿,你这样跟着我,不怕郭伯伯他们担心么?我有些无奈地望着一路上左顾右盼的女孩儿。郭襄微微一笑,说道:不会不会,我那日在万兽山庄与我娘修书一封,告诉她我现在和你呆在一起。不多日便收到回信,娘听说了你的消息,知道我和你在一起,高兴得不得了,她很想要你再去襄阳一聚呢,我便趁机告诉她,我想和你出来走走,好教她不必担心。我道:我不过是个无根之人,多谢郭伯母挂念了。郭襄道:燕姐姐你太见外啦!江湖上都称你作白衣琴师,你的本事一定很厉害。我小时候经常听起杨过大哥说起你们从前的种种趣事,他夸你冰雪聪明,箭术也是一流,那日见你猎狐,我便知他说的没错了!我微笑道:所以这就是你不肯乖乖回家的原因? 郭襄脸一红,低声道:家里太闷了,我......我的确想跟着你在江湖游历一番......我叹道:江湖那里是你想的那么好玩儿,其实很多时候都是非常凶险的,莫要觉得有趣,便热血上头。她听后不语,头只低低垂着,眼泪却如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前襟。我望着她,心下惆怅万分:原来师姐看我哭的时候竟是这样一种感受么?当自己终于体会到师姐当年见我如此时那种万般无奈的心境时,心下一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拈出三枚师姐平素里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道:我见此针,如见你面,你如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话,我也必给你办到。 郭襄这才破涕为笑,道:多谢燕姐姐啦!接过金针,说道:那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递给我一根玉蜂针,道:我要你从现在起,在我面前不要扮作男子了。我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容易了,我只是图个方便,是以如此乔装,你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便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惜?郭襄道:连你的真面目也瞧不上几下,怎能算识得你?这可绝不是小事我道:那好吧,今晚咱们找个落脚地,我便改回女子装扮。郭襄喜道:这才对嘛!她定一定神,又将第二枚金针递给我,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 我微笑道:你再过一段时间说也不算迟,小姑娘家,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郭襄将金针塞在我手里,道:我要跟着你,你回家也跟着你,去哪里都好,我都要跟着你,然后等我今年过生日前,你要和我一起回襄阳去。我道:跟我在一起,没有舒服的床,不会总有干净的衣服让你换,你也愿意?郭襄笑道:天空海阔,何处无家,大丈夫岂当俯仰由人,抑郁牖下?这番话说得甚为豪气,令人不由得刮目,我道:那咱们现在去终南山,我带你看一看我和师姐从前生活的地方。 第72章 当夜我们找到一家客栈,虽说老旧了些,但总算够得上温暖安静,打发店小二送上几样小菜,两人吃完时,月已中天,简单洗簌一番,郭襄便沉沉睡去了。 可我却无论如何没能入睡。翻来覆去无果,我悄悄披衣出门,神雕看着我,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独自背着琴来到客栈的屋顶上。 彼时正值初冬,月华如练,我坐在屋顶上,弹起了《击鼓》,口中轻轻吟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首曲毕,呆呆看着夜空出神,想起那日在陆家庄,我趴在师姐的腿上,师姐替我束发,她那时说自己最喜欢的便这一首诗,我不禁一阵恍惚,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六年么? 都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凝望着望着这片更古不变的星河,无声咧了咧嘴,只可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而我身处于这两端,一不小心做了十六年的萍飘之人。 习惯了寂寞,习惯了孤独,等待对我而言早已成为了最擅长的事情。 可是每当想起师姐,想起最后见到她时,那双溢满悲伤的眼睛,想起她那日抱我在怀中,哽咽道小川,你千万莫要睡去...... 我的双手颤抖起来,这双属于剑客的手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稳当,我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一个谎言,是师姐为了换回我的性命,为我编造的一场大梦。十六年来,我一直勉强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是在这寂静的深夜,越是不敢想的事,反而越深刻起来。 我喉头顿时一甜,竟是呕出一口血来,鲜血顺着琴弦滴落,我瘫倒在屋顶上放声大笑,却控制不住刹那间泪如雨下 这折磨了我十六年的痛苦,此刻终于是正大光明地浮现起来,我一直以为只要将它放在暗处,不去动它,它便不会将我打倒,殊不知,我藏得越深,它烂得越深。这十六年来,我每一天都让自己变得很忙碌,为的便是将这痛苦丢得远一些,我想放过自己,可终究我不愿放过自己!这伤痛如同烙印一样深深刻在心上,永远鲜明永远强烈! 为的便是让她的每一个笑靥,每一滴眼泪,每一点真情,都不会被时间遗忘。 若是连她也忘了,那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夜色催更,远方已有了些天青色的淡影。 我一夜未动,连姿势都没有动。 晨曦洒遍这座小镇,街头巷尾渐渐有了人气。我终于想起来,下面的房间,还有一个人等着我回去。 燕姐姐!一进门,怀中便扑来一个人影,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一早上,你都没有回来。我抬了抬手中的食盒,道:听说隔壁街的馄炖很好吃,我去给你买馄炖了。我放下食盒,下楼找伙计拿了筷子。 燕姐姐,你不在的时候,楼下大堂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郭襄道。我看着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笑道:怎么了?郭襄道:刚才有位赶路的老婆婆进店,我看她穿着很单薄,觉得她可怜极了,便告诉她等我一等。可我从上楼拿银子下来时,那位老婆婆却已经不见了。我问店小二,那位戴斗笠遮面纱的老婆婆哪里去了,谁知,那店小二竟说自己从未见过什么戴斗笠的老婆婆。 我听后心一惊,难道是南疆的那位老婆婆么?我安抚道:许是这位老婆婆进店的时候,那店小二正在后厨也不一定,而那位老婆婆定是不愿受你恩惠,这才一走了之。郭襄闷闷不乐道:我只是,只是想帮帮她。我道: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过得并不好,但是若是要让他们无端接受一个人的恩惠,这比杀了他们都要残忍。郭襄听了,久久不语。我便也一笑置之了,心想:她不愿出现,想必总有一些理由。 到终南山已是寒冬,我想山中寒冷,郭襄又不比我从小在寒玉床上练功,便将她安顿在了庄叔那里,临上山前,她显然不是很开心,我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我这一去不过是收拾下住所,那里又脏又冷,不比玉器铺子好玩儿,你安心等我。如此,才依依不舍放人离开。 越是往上走,心跳越是加快起来,直到站在墓门口,门口的野草多年没有清理,此刻几乎将洞口封住,我按捺下狂跳不已的心,两掌拍出,洞门轰然打开。 十六年! 洞内的一切陈设都与我离去那日毫无二致,只是上面此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我举着烛台来到师姐的练功房,最后来到我俩的卧房内,塌边放置着师姐素日里爱翻的古书,墙上那幅丹青已经泛黄,画上的女子依旧专注地在清风明月间悠然抚琴,我走过去,轻轻抚摸起来,画轴的边缘几点血迹已经变成了乌黑色,拿起来,簌簌抖起了一片尘埃,我意识到这幅画卷已经脆弱无比,不过是碰了几下,便有纸屑抖了下来,是该修补一番了。师姐从前不练功的时候,便会独自在书房翻看古书,那时我常在她身旁,伴随着翻书的声音慢慢靠着她睡去。只可惜我辗转半生,到头来却是一年又一年毫无期盼的枯等。我望着桌上残灯,眼前朦胧起来。 师姐,旧故里草木已深,酒已香醇,你可知我仍在等你? 墓外,下起了冬雨。我蜷缩在寒玉床上,看着残烛渐渐燃尽,眼前,一片漆黑。 第65章 将洞内洞外打扫完毕,活死人墓又恢复了往日模样,仍是照着老办法封住石门,我牵着马儿再次离开了。临行前回望了一眼那早已斑驳的山门,树根在下面盘根错节,一旁的石板被夜雨洗刷一番,露出了原本的青色,突然想起师姐曾说,这石板下藏着断龙石机关,我呆呆注视了那石板一阵,转身离开了。 回到庄叔的铺子里,郭襄见我怀抱卷轴,好奇地凑了过来,笑道:燕姐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道:这幅丹青是当年我为你龙姊姊亲手画的,现下它有些旧了,我把它拿下山,想找一位画匠,好修补一下破损的地方。郭襄喜道:这个好办!我的一位朱师叔很厉害的,这次我过生日,他一定会来襄阳,咱们就请他帮帮忙。我道:那边再好不过了。庄叔道:小川,你这次预计住多久?我苦笑道:庄叔,我此番已耽搁太久,我想带着襄儿先去襄阳城,来的路上听说襄阳情势危急,我想在去南疆之前助郭伯伯一臂之力。郭襄道:啊?咱们就要回去了么?我道:你在这里住了三天,就已经喜欢上这里了么?郭襄点点头道:庄大伯教给我许多有趣的玩意儿,他还送了我一块和田玉的子料,答允我可以跟他学雕玉呢!庄叔哈哈一笑,道:小川,这女娃娃当真有灵气的紧,等你处理完手边的事,带她来玩罢!郭襄听了,欢喜的要不得的。 许是察觉到我情绪低落,一路上,郭襄并没有像往日那般缠着我问这问那,虽然知道她性子随和,但是自己并没有如同从前独行那样风餐露宿,尽量捡着官道走,遇见镇子便停留休息,第二日再启程。这样走了多日,这天,我拴马时,突然停住了手头的动作,条件反射般将视线投向了身后不远处的一条深巷。出来行走江湖多年,直觉被渐渐打磨了出来,方才拴马时,自己莫名有一种被偷窥的感觉,可是凝神注视了一阵,却发现并没有异样,只道是自己多心了。 趁着吃饭,我不禁问道:襄儿,你这几日可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人没有?郭襄细想了一阵,摇摇头道:没有啊。我道:万事小心些,接下来你不要随意跑动了,乖乖待在我身边,按现在的脚程,咱们今晚之前就能到襄阳城了。郭襄乖巧地点了点头,我微微一笑,道:吃饭罢。正说话时,门外走进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这人头戴斗笠,面上蒙着白纱,教人看不清面目,说是一位老妇人,其实自己也并没有多少把握,只是从身形上判断,这大概是一位老妇人,我不动神色地打量着,心道:这位老婆婆要比药庐里的老婆婆矮上几分,气势也全然不同,想来是自己多心了,那位老婆婆脾气虽然古怪了点,但也不至于不肯与我相认。郭襄此时也瞥见了,悄声道:燕姐姐,就是这位老婆婆,你还记得我那日跟你说的那件怪事么?我点点头,道:这人全身遮掩起来,显然是不愿给别人瞧出自己身份,行走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吃完饭就赶路罢。郭襄道:我听燕姐姐的话。我笑着抚过她的头发,没再说什么。 话说连日赶路,这日临了傍晚,终于依稀看见了襄阳城的影子,我笑道:此番一走便是数月,郭伯母该是想你想的紧了。两人又行了五里路程,转眼已到城门之下,守城士兵一见是郭襄,急忙跑去禀告,不一会儿,城门缓缓打开,她朝我笑笑,道:燕姐姐,咱们走吧。彼时郭伯母正在帮着操练士兵,见我带着郭襄回来,连忙急走几步,将郭襄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道:你这疯丫头,可还知道回家,又向我道:小川,一路辛苦你了,这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罢?郭襄吐了吐舌头,躲在我身后。我道:襄儿乖巧懂事,一路上和小丫头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无聊。几人稍作叙旧,郭伯母将武家兄弟唤来,便带着我们来到住所。 第73章 接连几日赶路都风尘仆仆,我早早告别众人,回到了小院歇息。次日又去拜会了郭伯伯,郭伯伯见我大难不死,欣喜万分,我将这些年经历简单解释一番,众人都不禁怃然。接下来几日我都独自待在这所院落里,除了郭襄天天来这边陪我坐一会儿,说会子话,我几乎足不出户。不知怎的,这些年我越发不喜热闹,越是僻静之所,越是合我口味,这所院落地处偏僻,平日里很是安静,是一所极为不错的所在。 哪知,今晚刚刚熄灯,便传来一阵敲门声,我问道:哪位?门口传来回答:燕姐姐,我是襄儿。我披衣起身,一开门,郭襄俏生生立在门口,脸颊红扑扑的。见我发怔,她道:燕姐姐,你明日一早就要走了是不是?我道:是你妈妈告诉你的?郭襄摇摇头,道:是我见今日朱伯伯修好了你给龙姊姊作的画,我想你或许要离开了,睡前想起妈妈往日说的那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心中难过......说到这里,语音中已带哽咽。 我望着这个长着一颗玲珑心的女孩子,心中低叹一声,安慰道:我走了又不是回不来了,你这番跟我游历数月,也晓得了那活死人墓的位置,这次去南疆,多则三月,等来年天气转暖,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过了片刻,郭襄道:燕姐姐,我托你一件事。我道:你说罢。郭襄道:你师姐和你什么时候相会啊?我道:不足两个月,就在今年冬天。郭襄道:燕姐姐,你一定能再和龙姊姊相见,等你会到你师姐后,可不可以叫人带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带你欢喜。 我自和师姐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话,心中感激异常,黯然叹了口气,心道:再过几个月,我真的能与师姐相会么? 郭襄道:燕姐姐,你是怎么跟她认识的?我道:她是我师姐,我十二岁父母双亡,是我师姐收留我,教我武功,她待我很好很好,我......我真心爱她,她也将真心给了我,我要和她在一起,很多很多人不许,说两个女子不能相爱,我和师姐不理,还是结成了伴侣。郭襄拍手大叫:好极了,这才对了!燕姐姐,一个人只要无愧于天地,行得端坐得正,别人说什么,统统莫要去理会。我爹爹说过,只有非常了不起的人才能不顾世俗之见坚持做自己。你和龙姊姊都是大好人。你们爱便是爱了,别人凭什么要来指指点点?又凭什么只有男子才能和女子相恋呢?人家不许......呸!去他妈的......哎哟,对不起,我学人家说了句粗话。不禁脸孔红了,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番话说得深得我心,我心中大喜,情不自禁抱起她身子,轻轻转了三个圈子,道:小襄儿,你诚心实意赞成我们在一起,真正多谢你了!郭襄轻呼一声,我将她放下来,怃然道:反对我们的人太多,我们运气不好,我中了毒,毒入心脉,我师姐为了医治我,暂且离我而去,约定十六年后相会。郭襄道:那好极了,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和她相会,从此不再分离。我道:襄儿,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见了我师姐,我也会告诉她。说到这里,语音已然哽咽。 这时,屋顶突然传来一阵狂笑,哈哈,可笑,可笑,你与这小姑娘在此花前月下,却说什么对自己师姐一往情深,当真是可笑至极!我心下一惊,这人能悄无声息来到这里偷窥,必定是早有预谋。我将郭襄护在身后,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衫客正站在屋顶,我抱拳道:不知阁下是哪路的朋友?那人冷哼一声,飘身而落,这一冷哼中包含着精纯内力,显然有着上乘的内功修为,我不敢小觑,警惕地注视着来人。这时郭襄惊呼道:那人背上背着的是朱叔叔修好的画!我定睛看去,果然是那幅卷轴,心下一震,这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从朱师叔那里偷到东西,我站定不动,心里思索着一会儿出招时如何不伤到那卷轴。 郭襄到:喂,你偷什么不好,非要来偷人家的画?那人道:关你什么事,你这女娃娃三更半夜不睡觉,偏要跑到人家院子里说这些无聊的话,不觉得难为情么!郭襄恼道:你这人才无聊呢,有一身武艺,此时却来这里做了梁上君子,你不怕与我燕姐姐结仇么!那人哈哈一笑,道:我爱作甚么便作甚么,谁规定有一身武艺就只能像姓燕的那样做大侠了?何况,你俩非亲非故,还说什么我燕姐姐!你对她这样崇拜痴爱,那是没有用的,燕凌川找到小龙女,她俩快活在一起,哪里有你的份儿。郭襄道:我只盼燕姐姐找到她师姐,两人快快活活地永远在一起,我要什么份儿,你真是瞎操心!两人一来一往,我却听得心惊,看来这人暗中跟踪我们绝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戴斗笠的老婆婆,再看那人的身形时,心下更是确定了几分。只是,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又有何企图呢? 沉思间这人再次突然出手,抓向郭襄,看拳!我无名火起,推开郭襄,单掌迎了上去,猛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自己掌力犹如打在了一块海绵之上,暗暗吃惊,当下举掌还击,我接连劈出三掌,周身梅树上的花瓣纷纷落下,再劈下四掌,四下咔嚓、咔嚓之声不绝,我本担心她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的掌力,但六招已过,立知对方内力浑厚,拳法更在自己之上,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了中原各路武学精华,只是无论如何也看不通这套拳法出自何门何派,心中警惕,手中出招再不留半分余力。 又拆了二十余招,那人道:老婆子不玩了,走了!我喝道:将丹青留下,既往不咎。那人道: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我将枯木龙吟放在膝上,双手连挥数下,激射出几道音刃,音刃先后飞到,将屋檐瓦片齐齐切开,随即又向那人追去。 那人举掌相迎,轰的一声,两股气流相向冲击,周围的花草树木尽数折毁,我琴声不停,继续弹奏着,那人忽然向后一仰,两道音刃又将大门切出了两道深槽,那人吐出一口气,道:你这是哪一路的招数?为何我从未见过?我微微一笑,道:何必谦虚,阁下的拳法亦是罕见。我这以内力入琴的招数乃是我自创,婆婆您自然没有听过。那人道:看来你已认出我了。我道:你我萍水相逢,燕凌川实在想不出阁下为何要一路尾随我至此。 那人哼了一声,转身道:这世间如果件件事都要问出个缘由,岂非太过无趣了些?喂!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琴曲的名字!我道:我将这套琴曲定名为黯然销魂曲,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那人听后,喃喃道:黯然销魂,黯然销魂?我苦笑一声,道:十六年前,我与我的爱人分开,我内心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以内力入琴之创。但若给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我宁可不要什么武学极致,我本也无心于追求什么武学巅峰,我只想......只想和我师姐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一起。这番话本不是我意,但不知为何,我竟对着一个陌生人絮絮叨叨说了出来。 那人良久不语,忽道:你师姐为何与你分别?我道:她,她原是为了救我。那人哼道:原来是你没本事,所以才留不住人。郭襄怒道:喂,你这人说话太伤人了,转身对我道:燕姐姐,咱们回去罢,不要理这古怪老婆婆了。我道:她还没有将画留下。那人哈哈一笑,霎那间跃上了屋顶,道:想取画,就用扶光珠来换!大寒之日,绿竹林见!话音刚落,我眼前一闪,那人竟如鬼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脸色大变,这人轻功实在我之上,当即跟了上去,可是夜色茫茫,却再也寻不到那人的身影。 第66章 那幅丹青是我寄托愁思的唯一之物,如今却被一个古怪妇人轻易掳去,我如一具石像那般呆立着,直到郭襄追过来,气喘吁吁道:燕姐姐,你没事吧?我茫然地看着她,道:我真是太蠢了,是不是?郭襄急道:那个婆婆武功了得,怕是与我爹爹都难分伯仲,燕姐姐你不必如此自责。我摇摇头,知是自己太过轻敌,才让对方有机可乘,当下不多言语。 两人回到院中,郭伯母已在那里,见我们安然无恙,神色顿时一松。襄儿将事情简单说了一番,再次确认我们都没有受伤,郭伯母忧心道:小川,以后你还是跟我们回那便休息吧。我道:那人既然离去,应该就不会再回来,您不必担心我,朱师叔那边还好吧?郭伯母点点头,道:那人功力远在你我之上,可我居然不知道武林竟然有这样一位高手。襄儿道:如果不是咱们中原的人呢?我心中一紧,难道是巫医谷的人?可是她为何要如此?偏偏只取走一幅画?思来想去,却不得其解。 第74章 临行前,郭伯母塞给我一本书,说是她那年回桃花岛,无意间看到的,这本书同样记载了一些有关扶光珠的秘闻,我翻开来看时,见其中有一行写着万华镜旋之空,心生好奇,细细读完才知,原来,要那扶光珠打开,须得出现一种名为万华镜旋之空的异象,这种异象只会偶尔发生在冬季腊月中上旬,这异象谁都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但是要成功取珠,这是唯一的机会。想来距离大寒之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期间恰巧收到了庄叔来信,便先往终南山去了。 铺子角落里堆着好几坛酒,我和庄叔一人拿着一碗,慢慢地喝着。庄叔道:这簪子,你当年取料不易,做成这个效果,我自认为对得起这块料。说着,将怀中的锦盒交给我。我道:庄叔,多谢您。庄叔放下酒碗,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小川,你的心可真够狠啊,居然一次都不回来。我讪讪一笑,没有言语。庄叔继续道:那年,你从大理回来,拿着这块奇罕的翡翠,我满心以为你要留下来帮老汉经营铺子生意,和我学学手艺活儿,没想到一别经年。我有时候看着这支翡翠簪子想啊,你要是再不来取,老头儿就差清明节给你烧过去了。我哈哈大笑起来,庄叔在外面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对我却总是没有一点长辈架子。 我道:阿叔,您可听过白衣琴师这个人?庄叔觑我一眼,忽道:怎么,你认识那个手里使钱撒漫的疯小子?不是我说,照他那么个花法,有多少钱够他使的?我道:人家......人家是做好事。庄叔登时打断道:屁!边境有多少灾民,你心里没数?若是蒙古军队每骚扰一次,他就和一帮人过去救一次,饶是家里坐拥金山银山......他忽然顿住了,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嘎声道:你你你......你莫不就是那个......我苦笑着点头,道:我就是那个手里使钱撒漫的疯小子。 噔的一声,酒碗被撂在桌上,庄叔沉默半晌,道:钱还够用么?我点点头,道:这个民间组织是少林寺那边牵头,我不过是出一点力罢了。庄叔转身回到屋里,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匣子,粗声粗气道:拿好了。我接过,是一个沉甸甸的木盒,里面放着十根金条。庄叔道:你也别急着拒绝,你叔别的不懂,但是家国大义还是多少知道的,你这些年在外四处漂泊,一个姑娘家过得比我这个老爷们儿还要苦,你师姐回来看到你这个样子,是要心疼的。我喉咙一哽,点点头。 我于十二月初抵达沧龙山,此刻再临旧地,但见绿藤丛生,没有半分中原之地的萧索凄寒之意。天空中飘着些雨丝,柔柔的落在人脸上。我来到竹林,见到那棵被我绑着红布的翠竹,此时红布早已褪去了颜色,不复当初鲜艳,我仰视着那几行字,轻轻念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珍重万千,勿失信约。小龙女嘱咐师妹燕凌川。一颗心不自禁的砰砰跳动。 当晚我结绳于林间睡去,竹叶声萧萧,我望着天空一轮明月,黑色的竹影,白色的月,月光照在琴上,那五根琴弦变得像玉一般通透。到底是睡不着了,我把琴放在膝上,背靠一根粗竹,拨弄着一支小调。 何事长向别时圆?月圆月缺,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的离别? 脸上的雨水早已干了,我还是望着明月,望着它,那明月竟如同杯中水酒,摇摇晃晃起来。眨眼间,月亮同我一样,老了十六年。明月渐渐淡了,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影儿,虚虚地挂在天上。 一夜已过去。 来到通天峡,见那当日的藤索已变为腐朽枯藤,便自己动手将寻来的树皮又搓成一条绳索,一端拴在崖边石上,另一端系在了自己腰间,踩着峭壁中凹陷的地方,慢慢将自己坠了下去。还没有踩到底,已感到了通天峡之下气候寒冷,不想这一上一下,温度差别如此之大,刚踩到平地,自己忙运起内力抵抗这寒气。 深渊下有一积水潭,此刻潭面已结冰,旁边有一块覆盖着积雪的小路,若不是亲自下来一趟,断不能发现这条通幽曲径。这条路绵延至更深的腹地,我望了良久,只有满眼雪木森森,想必是通到了极为荒寒的地方。小溪从西向东流去,大块的鹅卵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墨绿色的松柏上,挂满了尖锐的冰凌,云雾从狭窄的风口灌入,宛若仙境一般。 我心道:这也算的一处极好的隐居之所了。这里气候已经与北方寒冬没有什么区别。我裹紧身上大衣,怪不得裘千尺当日要冒着风险藏珠于此,按照书上的形容,那冰峰之上的温度也不过如此了。只是何时才能遇到那万华镜旋之空呢?我心里暗暗犯了愁。所幸这下面并不缺水源,身上带的干粮足够应付,我白日里无聊时就沿着这条小路往腹地深处,或闲逛,或练功,除了这片绝美雪景,也未见什么奇罕之事,这般等候了将近十多日,已到腊月中旬,我心中焦急之情愈甚,已是两日一夜不曾合眼,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天空转晴,心中便是一跳,忙停下手头一切盯着那山崖之上的一线天空细看,却哪里有万华镜旋之空的半分光影? 眼见太阳缓缓西移,我的心紧紧揪了起来。当太阳的一半为山头遮没时,我急奔几步,跑到了高一些的地方,淡淡的太阳此时洒在这片湖面。我呆立不动,暮色缓缓逼近,但觉寒气侵体,天空中又有细雪零落。我站了许久,望着猩红色的夜空,直至细雪变成鹅毛大雪,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万华镜旋之空始终没有出现。我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上。 直到红日东升,我被一阵刺骨寒意逼醒,但见眼前一片白茫茫,我四下环顾,心中却空了一片,又一个声音在耳边响动:你如今连一幅画都保护不了,真是个废物!她十六年前又何苦救你?蠢材,蠢材!我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来到深潭边,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焦舌燥,弯下身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又白了一大片,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拔下几根头发,倒有一大半是白的。刹那之间,心中一片凄凉,算来十六年之约也就在两日之后,我这般面目,又如何去赴约?我悲从心起,仰天长啸,对着深潭接连两掌拍出,只听两声闷响,水面之下竟隐隐像是有雷声滚过。 我脸色一变,知水下有异,当下再顾不得气候严寒,除去罩袍,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 那潭底越深越寒,四周布满了蓝森森的玄冰,不知沉了多深,突然周围光亮一片,我瞧那光源居然是从深处而来,心头猛的一跳,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极强,立时身不由主地给浮力冲回几丈,当即浮出水面,抱了块巨石,又沉了下去。这一次急沉而下,我直奔那光源游去,只觉一股激流卷着我的身子往前冲去,我看那光亮处越来越近,手脚齐用,借着水流之力,奋力一蹬冰壁,向光源游去,待游近时才发现那里居然是一个天然冰窖,我顺势划上去,过不多时,冲出了水面。只觉寒气逼人,一点都不比外面温暖半分。这块水面只占着冰窖三分之一的面积,周围全是蓝森森亮堂堂的冰壁,冰窖尽头,有一方凸起的冰台,冰窖全部的光源便是来自于那里,此刻那光芒被冰壁和水面反射着,形成了一圈又一圈灿烂夺目的光轮。 我忽然理解了何为万华镜旋之空。又惊又喜之间,我纵身出水,只奔出几步,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那冰台上仍没有传闻中的扶光珠,那可如何是好?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只怕这最后的指望也化成泡影。这么一步一步挪着,始终到了尽头。 我望着那方小小的冰台,眼中一热,只见一个浑圆晶莹的珠子,卧在那蚌的正中央,蚌身散发着细碎的五彩晶芒,璀璨夺目,反倒是那珠子,落在这蚌间,倒有几分质朴无华之感。我按着书里的指示,用一把银匕首沿着内里将明珠小心翼翼取了出来,蚌母感受到外界异样,迅速改变了原本开合的状态,电光火石间,我用早已准备好的两枚翡翠玉镇卡在了蚌的两端,生生止住了蚌母的闭合状态。随后迅速将明珠取了出来。 与郭伯母临别前,她曾叮嘱,这蚌母本非凡物,若是处理不当,只怕伤其根本,她要我万分小心,莫要一时心急,使这天材地宝香消玉殒。 将明珠放入玉盒里,沿着来时路线,一口气游回到潭边,此时已值黄昏,望着天边斜阳,才知道这一去几乎已是一整天。风口处吹来阵阵冷风,打了个哆嗦,急忙盘膝运气,待得身子回暖,这才起身往绿竹林赶去。 第67章 绿竹林,绿竹林......我默念着这三个字,心中多了几分茫然,那老婆婆说要我去绿竹林见她,可是已经过了小半天的时间,仍不见踪影。这绿竹林极为古怪,无论我沿途做多少记号,到最后却还是回到了原地,那人既然要我在此等候,想来与巫医谷断不了干系,可她若是巫医谷的人,那么也必定认识师姐!这样思索一番,心情又紧张起来,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砰砰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定这人如此为难我,一定是因为师姐的缘故,但是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我手掌抚过青青翠竹,喃喃道:老天啊老天,求你莫要再作弄我了。祷祝一会儿,寻觅一会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始终不见端倪。不觉黄昏又至,晚霞漫在西天,灿烈地像是要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天色黯淡了几分,竹林间掩映着醇和的金色流光,偶有微风刮过,惊扰了几片竹叶。 第75章 我抱膝而坐,直至黄昏没去,月上林梢,绿竹林寂寂无声,我盯着眼前的虚空,鼻尖一酸,默默落下泪来。 事到如今,我还是什么都留不住么。 细细想来,从童年开始,我好像一直都在失去,失去爹爹,失去娘亲,后来好不容易和师姐在一起,却美景不长,两人一别十六载。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很特殊的人,加之从小被人夸赞有天赋,始终认为自己一定能做点什么。可是眼看着这些年过去,亲情,我家破人亡,友情,我背井离乡后,便再没见过那些玩伴,爱情,我柳暗花明,并无一村,说来说去,自己到头来终成了一个两手空空之人。这颗心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后迅速苍老下去。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事还少么?残雪凝辉冷画屏,残雪凝辉冷画屏,多少无可奈何的事,就这样随风逝去了?我又凭什么认为,自己就该比别人多得到一分呢? 实在是天真至极! 我突然想到,那个蒙面人,或许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把画还给我,正如,师姐在十六年前为了救我,便将性命留在了巫医谷,一命换一命,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过了十六年我才想的明白?师姐自知我决不肯独活,因此才骗我等她十六年。燕凌川啊燕凌川!她待你如此情深意重,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龙儿啊龙儿,纵然你想让我在时间中将你淡忘,可是这份深情又岂是说忘就忘?你当燕凌川真是那薄情寡义之人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呵!苏东坡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你却是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而我却连你葬身何处也不自知!忽然又想起这词的下半阙: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坐起,枯木龙吟已搭在膝上,我十指挥动,奏起了《越人歌》,这首曲子是长风玉所留古琴谱中最为伤情的一曲,奏罢,绿竹林中,修竹尽已折断,断竹落叶,寒风过处,目之所及尽是凄清萧瑟。我抚摸着那翠竹身上的刻痕,垂泪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珍重万千,勿失信约!师姐啊师姐!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么你不守信约?这几句话发自肺腑,但听得群山响应,四周山峰都传来:怎么你不守信约?怎么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我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心下万念俱灰,想到:师姐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竹林深处,只见浓雾缭绕,片片竹叶飞舞乱转,喃喃道:师姐,这十六年中,难道你真的不怕寂寞吗?我这就去陪你。席地而坐,左掌挥出。 只是这一次,对准的却是自己。 然而,这一掌终究没有挥下,或者说,被暗器打断了,我睁开眼,疑惑地翻开手心,顿时石化在了原地 灵犀玉! 哈,原来姓燕的是一个等不到结果就想以死来逃避的胆小鬼么!这冷哼声极其熟悉,正是那日的盗画之人!我站起身,道:阁下请现身罢!这般鬼鬼祟祟不肯露出真面目,究竟谁才是那胆小之人呢?那人道:好哇,这丫头果然诡辩多端,龙儿,我看你还是继续陪我在巫医谷中住着罢!听到那两个字,心中蓦地掀起了滔天巨浪,几乎将手中的玉给捏碎!我浑身颤抖着,目光紧锁着来人的方向,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我还想再上前几步,可不知怎么,脚下竟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既像是一声轻叹,又像是一个回应,那道人影在我的眼中浮现,越发的清晰,我看着她,犹如置身于一处无声之所,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平静而顽固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小川。她重复道。 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终于又见到了她的人。 而在这一瞬间,世间万事万物都已经停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我的眼里心里,只剩下了这个从竹林深处走出来的人。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我十六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之人。 可我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川......小川......那人一只手抚上我的面颊,眼中早已泪水盈眶。 师姐。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一十六年来只存在于记忆中的称呼,但是她却像听见一般,道:是我。 经历了十六载风霜,十六载雨雪,以及十六载的夜不成寐,这个人终于是活生生地再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总算又与她重逢。 这张脸在我的想象中已不知出现过多少遍,可终究只是镜花水月,每当我伸出手去,那个影子就如同云烟飘散开来。而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茫茫夜色,独自颤抖,心碎,直到东方既白。可是纵然等到天亮,也只有继续痛苦,继续流泪。 现在,她就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又如何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幻象? 她低头,打开我的手掌,此刻那只手心已是鲜血斑驳,我的指甲不知何时已深深嵌入了掌心之中,那枚灵犀玉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地躺在我的手中。 很痛,那便不该是幻觉吧? 我凝视着她。憔悴,苍白,眼神却依旧是那样的温柔。温柔到令人心碎。这双眼睛,只要瞧上一眼,终身便不能忘记! 这十六年,她过得显然并不比我轻松。 你帮我戴上它。那人轻轻握住我的手道。 我依言为她戴好那枚玉坠,她反手将我的手握在她手心,道:小川,你心里......很不痛快罢? 我还未张嘴,眼泪却已坠下,呜呜咽咽道:你怎么才来......我......我等了你这么久,这么久......她端目凝视,说道:是,是我不好,我让你等的太久了。 一旁之人突然轻轻咳嗽起来。 师姐脸上泛起红晕,抬手为我擦干眼泪,柔声道:小川,来,见过苍黎长老。我的注意力还盯在她身上,只是机械地跟着她一步步走了过去。 那老婆婆笑骂道:我难道是老虎狮子不成?你再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 我看着那老婆婆,道:是你盗走了我的画,还不由分说要我拿扶光珠来换。苍黎长老大笑一声,道:是我没错。这是谷主给你的三个考验之一,我知道你心中不服,可这是命令,老婆子也没有办法。我疑惑地看向师姐,道:三个考验?什么考验? 师姐咬着嘴唇,道:是......是我娘亲给你的三个考验,如果你在十六年内完成,那么,她便准许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一怔,问道:娘亲? 师姐微微颔首,道:小川,原来我的妈妈还活着,那日便是她用续心蛊救了你性命。我沉默半晌,道:也就是现任的巫医谷谷主?师姐道:没错。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先回谷,我路上慢慢讲给你听。 师姐牵着我的手,将十六年前的约定慢慢告诉了我。那日,师姐跟着谷中弟子回去后,发现了现任的巫医谷谷主居然是自己的娘亲,蝉衣告诉她,二十年前自己被老谷主带回,本已奄奄一息的她被老谷主用一种名为续心的药蛊生生救回了一命,老谷主去世后,她便登上了谷主之位,蝉衣在谷中郁郁寡欢二十年,阴差阳错之下竟与自己亲生女儿重逢,她告诉师姐,自己愿意救我,但是要师姐留在她身边。师姐没有答应,而是潜入深潭为我找扶光珠,只可惜机缘未够,我又命悬一线,情急之下师姐只好答允自己的母亲留在巫医谷,蝉衣见师姐伤心欲绝,心肠一软,便提出了三个条件,若是我能够全部做到,那么她便放师姐出谷。 哪三个条件?我问道。师姐递过棉布巾,道:你先把身子洗干净,沐浴完了我自然告诉你。我道:这木桶里的水粘粘乎乎,还有一股子药味儿,我不喜欢。师姐道:你这些年风餐露宿,饶是内力精纯,身子也落下了亏欠,白日里你又潜入寒潭取珠,若是不尽快将寒气逼出你体内,日后才麻烦呢。我笑道:师姐,看来我以后生病再也不用你背着我下山去找郎中了,只要你帮我瞧一瞧就好了。师姐啐道:惯会耍贫嘴,苍黎长老对你的评价我瞧是中肯极了。我轻哼一声,道:那老婆婆,脾气古怪的紧,师姐你以后不准理她。师姐无奈一笑,道:又说孩子气的话了,水要凉了,洗好了就出来吧。 我哦了一声,扭捏道:你,你转过去。师姐转过头,屋子里突然变得安静极了。这水,我倒哪儿?我问道。师姐见我穿好衣服,道:这木桶下有一个出水口,你把金属片拨开,水就会顺着浴房下的地沟流走。我好奇道:这倒是实用得紧,赶明儿回家我也这样弄一下。师姐笑道:你才来就想着走的么?我嘿嘿一笑,道:师姐,你还没告诉我那三个考验呢。师姐这才继续道: 第76章 其实说起来,这第一个考验,也是迫于无奈之举,那续心蛊虽有续人命、连心脉之奇效,但是它的致命缺陷便是不能要宿主再动□□,如此许多年,方能确保宿主性命无虞。你我相爱极深,又如何能保证再相见之时不动□□?我闷闷不乐道:我没有!师姐似笑非笑地觑了我一眼,道:好,你没有。我急忙道:那,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条件便是要你找到扶光珠。师姐还没说完,我便笑着道:所以那老婆婆才盗了画,引我去通天峡去。师姐点点头,笑道:其实这第二个考验本是你我相见后,再去完成的,只是苍黎长老那日离谷办事,也该是你们有缘相见,竟让她遇见了你带着那小郭襄,她以为,以为你......我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她对我总是那么咄咄逼人,原来竟是以为我变了心,我道:可是我不明白,为何是十六年。 师姐道:你与娘的情况不同,她服用续心蛊时,情况并没有你那么糟糕,是以只要不再受什么重伤,那续心蛊便可保她一生无虞。可你那时毒入心脉,又身受重伤,妈妈和长老们都不能保证短时间内不出问题,是以娘亲要你找那扶光珠,也是顾虑到你今后身体的问题...... 师姐缓缓将这些事与我说着,我只觉得自己头脑一阵晕眩,这番经历,便是话本子也写不出来的,竟是教我给一一遇上了,曾经想来毫无头绪的事情,现在终于得到了答案,我望着师姐,心中重新充满了勇气,道:那第三个考验是什么?师姐眼底闪过一丝忧虑,道:她要你同时击败巫医谷三位大长老。我道:仅此而已?师姐抬起头,道:你觉得很简单么?我握住她的手,恳切道:龙儿,你既知你的心,就该知我的心,只要能与你长厢厮守,便是对抗一切世人又如何?我只求,只求老天再也不要让你我分别!这几句话出自肺腑,我望着她,再也没有了丝毫不安,师姐脸一红,垂下头去,轻声道:我知道了,夜深了。我点点头,道:好,咱们回去吧。 第68章 这是一间很素净的房间,就像活死人墓中那般简洁,就连那些家具所放置的方位,也同古墓石室中的一模一样,抬头看时,只见那副《月下抚琴图》已经被装裱得焕然一新,好端端地挂在墙上。我走进室中,抚摸床几,这是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滚下衣衫。师姐柔软的手掌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柔声道:怎么还是小孩子一般,说哭就哭呢?我道:我,我在别人面前才不会这样呢。师姐笑道:我的小川永远是一个乖孩子,是不是?我抓了几下头发,难为情道:师姐,你容貌几乎一点未变,我却老了。师姐沉吟道:这白发......确实不是你这个年龄该有的......我道:其实,原先也没这么多的,只是不知怎么回事,那日我从昏厥中醒来,鬓边就突然多了好些白发。师姐幽幽叹了口气。我忙道:师姐,我饿了,这里有吃的么?师姐这才转悲为喜,道:有的,你且略等等儿,我去拿宵夜,前儿得了一坛子蜜酒,正好你喝。 不一会儿,师姐端着一个木托盘回来,碟子里放着几枚糯米团子,盅里温着一壶酒,我拈起一个,尝了尝,笑道:这红豆团子是专给我备着的,还是别处都有?师姐递过一锺酒,笑吟吟地看着我,道:自然是给某人专门备好的。我喜滋滋道:师姐,你何时学会做点心的?师姐略想了想,道:无聊的时候,去厨房看别人这样做,看得多了,自然就把步骤记住了。我道:以后倒是可以开个点心铺子,你做老板娘......师姐温言道:好,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只要与你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我听了心中一暖,两人又筛了几杯,困意渐渐涌上。拿过茶盅漱罢口,师姐道:咱们休息吧。我咬着嘴唇,看着她,目中渐渐有了笑意,道:今日确实是很累了。 师姐往床上倒去,面朝着墙,拉起棉被紧紧裹着身体,像是已经睡着。我掌风轻扫过烛台,房间顿时暗了下去,我道:师姐,你睡着了么?话音刚落,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师姐果然转身,道:还是着凉了么?见我笑盈盈地望着她,她登时明白过来,脸色一红,道:真是越来越坏了......她的话还没说完,我突然凑了过去,衔住了那片柔软。过了很久,师姐轻轻喘息着,道:你当真没事么?我认真点点头,师姐噗嗤一笑,道:呆货。我叹了口气,道:可你喜欢呆货。师姐道:既然还不困,那我们好好聊聊......师姐话还没说完,锦帐紧接着再次安静了下去。正是: 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 至次日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扭头望去,师姐还没有醒来,我听着她沉沉的呼吸声,蹑手蹑脚披衣起身。谁知,身后的衣角忽然被牵住,耳边是有些慌张的询问:你要去哪儿?我道:腹中有些饿了,想去寻些吃的。师姐这才放开手,不再言语,此刻她的长发云水般散在枕边,我俯下身,在她的发上吻了一下,道:昨儿闹了一夜,怎么不再睡一会儿?师姐只不答,我笑道:你莫不是怕我跑了?放心罢,就算你撵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师姐道:谁要怕你跑,我不过是,是随口一问。我按捺下嘴边笑意,点点头,说道:好,我知道你不怕。这回却再也不肯下床了,只浑穿了一件中衣,靠在床上。 两人歪着说笑了一会儿,师姐拿起我的衣衫端详了一会儿,道:这件衣服你一直穿着?我点点头,师姐又道:你的这些衣服缝缝补补,针脚却不是很对,难道你就没有请别人帮你缝一缝么?我道:这些衣裳都是你亲手为我做的,我舍不得教别人动它们。师姐微微一笑,你这呆货,竟是一点儿没变的么?我道:我变了,却也没变。师姐看了我一眼,嘴角的笑意越发灿烂。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叩门声,道:谷主请二位到偏厅一见。师姐道:好了,我们知道了。声音中再不见了半分柔和之意。见我怔住,师姐道:怎么了?我摇摇头,又凑近一点将她环在了臂弯,在她耳边轻声道:谢谢你,龙儿。 我们在吃饭的地方见到了蝉衣,或者说,巫医谷谷主。只见她着一袭黛蓝色布衫,并没有如谷中其他人一样穿着苗疆服饰,灰白色的头发只挽了一个髻,容貌甚美,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的样子,师姐与她有着七分的相似,只是比起师姐,她的眉目间隐隐多了几分威严。此时她正用调羹搅拌着一碗莲子粥,见我们到来,淡淡道:坐罢,早餐刚刚送来,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师姐便牵着我坐在了一旁,为我盛了一碗小米粥,蝉衣道:怎么不用莲子粥?师姐道:小川不喜欢吃甜食,她早晨一定要喝小米粥的。气氛顿时不自在起来,我笑笑道:喝什么都无所谓的,不用这么麻烦。蝉衣没有再说什么,师姐冲我一笑,道:我昨晚就吩咐她们煮一些清淡的粥了,没有什么麻烦的。师姐给我碗里夹什么,我便吃什么,眼风偶尔瞟过蝉衣时,只见她静静吃着,神色间并无异样。 燕凌川。蝉衣放下碗,开口道。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了蝉衣,道:谷主。蝉衣看着我,又缓缓道:你就是白衣琴师?我脸一红,道:不过是江湖朋友随便拿来说笑,做不得真。蝉衣道:你是我女儿的......她思考了一下,道:爱人?我道:是的,她也是我的爱人。蝉衣道:你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么?我道:您是龙儿的母亲。蝉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师姐这时道:妈妈。蝉衣瞟了师姐一眼,道:我不会为难她的,你倒也不必这么护着她。师姐脸一红,垂下头去。 蝉衣道:你一定在想,明明我也有过爱人,为何却不理解你们,非要让你们分离十六年?我沉默了半晌,终于道:是的。 蝉衣也沉默半晌,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道:龙儿总夸你冰雪聪明,怎么我看来倒过于老实了些。我望了师姐一眼,师姐还是垂着头,只是嘴角边,隐隐有三分笑意。 我也垂下头,道:有时候,我也可以很聪明的,只是,只是......蝉衣道:只是什么?我抬起头,朗声道:您是龙儿的生母,我对您唯有十二分的真诚。这也是句老实话,因为我觉得,在巫医谷谷主面前说老实话,是种很好的办法。 第77章 蝉衣微微颔首,道:不错,不错,不聪明的人,是休想找到扶光珠的。太聪明的人,也不会像你这般,等候十六载。她忽然感慨地叹了口气,道:你能这样,总算是......不容易,实在不容易。我听着她这句感慨,不知怎么,怨气已悄然散去一半。 我叹口气,道:您是位母亲,我也有过母亲,所以我理解您为何想让师姐留在您身边。蝉衣看着我,道:这么说,你不怨我拆撒你们?我不假思索摇摇头,道:说不怨是假的,可是,您也很不容易,我想自己能够理解您。师姐这时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与温柔。 我心中注满了勇气,道:我想与她永远厮守在一起,请您答允!蝉衣语气严肃起来,她的目光直视着我,道:可你若是过不了第三关考验,我是不会相信你有能力保护她的。我哈哈一笑,骨子里的骄傲被这目光激了出来,道:那便试试看罢!蝉衣道:现在你若是改变了主意,也不算晚。我道:晚了!蝉衣道:为什么?我坚定道:无论发生什么,我这一生,永远只会爱她一个人。说着转过头去看着师姐的眼睛,四目相对,师姐的眼中已湿润。 蝉衣的语气仍然凌厉逼人:哪怕付出生命? 哪怕付出生命! 蝉衣闪电般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间,那目光像是寒冰融化在春日一般,点点头,道:好,好,燕凌川,龙儿没有看错你。她看着师姐,一字字道:龙儿,我可以放心把你交给她了。 第69章 虽说蝉衣并没有认真要我击败那三位长老,但是身为巫医谷谷主,说出来的话依旧是要执行下去的,是以当我拿着枯木龙吟面对着苍黎等三位长老,师姐脸色充满了担忧。我冲她一笑,示意无碍,师姐这才坐了回去。 此时日正中天,我望着场上呈三角阵势站立的几人,做出了请的手势,三人对视一眼,突然跃起,也就在这同时,我左手揽着枯木龙吟,五指连挥数下,一曲《十面埋伏》从指尖流淌而出,这是古琴谱中杀机最为凌厉的曲子,一连串的音刃分成了三个方向迎向三位长老的攻击,同时展开轻功,身子向后仰倒斜出,化解了第一轮的攻势。再一翻一跃,身子已落在了不远处的树上。有了借力,我将枯木龙吟放在膝盖上,十指挥动,音色陡然变得激烈高昂,三人化作三道残影,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攻来,我只得抱起琴再次跃起,只听咔嚓、轰隆两声,那棵古树已被拦腰斩断!我抱着琴跃在半空无处借力,脑后忽然一凉,凭借着多年来的战斗本能,我迅速扭转了半个身子,一柄弯刀擦着我的鬓角划了过去。这三人的攻击连绵不绝,分明是不想让我将曲子的威力完全发挥出来。我冷哼一声,将枯木龙吟向空中奋力一抛,迅速抽出腰间无双剑对上左右而来的一拳一掌的夹击,很快,第三个人的攻击再次自背心而至,我借势将无双剑推出,三人均受到阻碍,不能再接近,我则整个人向地面沉下去,一双手稳稳接住了刚要落地的五弦琴。 琴一入手,我便御起轻功飞奔,同时右手挥动琴弦,为下一次攻击蓄势,眼看三人的攻击再次逼来,我冷哼一声,足见点在树梢,侧身避开了攻击。 而此时,琴势已成! 坐在树干上,强力按下翻涌的气血,内力如同潮汐,从十个指尖纷纷涌入琴弦,一丈范围之内的草木在琴音的压迫下均呈伏倒之势,见她们进入攻击范围,我催动着内力,音波陡然化为无数道音刃在半空中狂舞,三人的攻击在音刃下渐渐被削弱,那些招数就这样被卷入了我的琴音之中,如同泥牛入海,再也不见踪迹。 《十面埋伏》,主杀伐,这首曲子其实还是我第一次将其威力完全发挥出来,这首曲子杀机太盛,是以自己平日并不会轻易去弹奏,但不知为何,今日面对三人的围攻竟有些杀红了眼,我眼前好像不再是巫医谷的人,而是变成了那日将我团团围住的全真派臭道士,我不再克制心中怒意,而是任由这股情绪化入琴音,恨不得将眼前这些人统统消灭干净!我不再注视周围的变化,全部心思都投注在了琴音中,十指翻飞律动,渐渐的,我的世界只剩下了眼前的五根琴弦,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意念:将眼前这些阻碍我和师姐在一起的人统统消灭! 小川,不可!师姐急切的声音从高台上响起,我心下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三人被数道音刃所伤,身上的衣服此时已变成了片片破布,褴褛地挂着,而七窍之中,鲜血如同小蛇蜿蜒而下,面色均是十分痛苦,手上的武器早已被弃之一旁,只得捂住双耳,勉强抵挡琴音。 我急忙停止了弹奏,三人膝盖忽然一软,跪在了地上开始呕吐。师姐与蝉衣飘身而下,蝉衣对几名弟子说了些什么,那几人立即去捧来了一个黑盒,蝉衣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放在三人的鼻子底下。尽管离得不近,但我还是隐隐嗅到了一阵奇香,这香气闻来清凉无比,几个呼吸过后,整个人的心神便焕然一新。师姐这时才从人群中离开,见我呆立在圈外,忙走过来拉我的手,道:小川,刚刚真是危险极了,你知不知道?我挠了挠头,道:师姐,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那三位长老太咄咄逼人了,令我想起了从前在全真教的那些旧事,心中一时激愤,这才下手没了轻重。师姐闻言,眼神一软,柔声道: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难受?我道:方才那会儿,心里确实难受得很,好像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血红...... 你这是入魔了,怎么,你不知道?蝉衣拨开人群,向我们走来,脸上写满严肃。我心中一凛,道:入魔?蝉衣点点头,看了一眼师姐,道:入魔一事,可大可小,有时是因旧日恩怨无法抒怀,累积在心,加之功法过于霸道,这才一味嗜杀,若是化解不好......蝉衣还说了什么,我没有再听了,只因忽然想到四年前的一件事,那年我独自一人来到南疆,途径一处峡谷,见到一片红色花海,开得甚是璀璨,当下去往百草庐找那位婆婆,将此事对她说时,却被告诫离那片花海远一点,我心下疑惑,问到缘由,那婆婆这才告诉我,那红色的花便是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彼岸花又为致幻之花。这种花在晚夕盛开,破晓时分消散,无根无叶,须臾开过,便再不见踪影。见此花者多不祥,我心中一动,致幻?难道这花也能让我见到师姐?当时满心只有这一个念头,全然不顾其他。 夜里,趁着老婆婆熟睡,我来到那片花海中,只见月色之下,彼岸花沉睡在谷地,月色清冷,给那鲜红平添一层凄迷之色,我看呆了,不觉步入花海深处,鼻尖尽是露珠与花朵的奇香,渐渐的,我只感觉步子越来越轻盈。 再次醒来,天光已是大亮,我举目四望,却再没有了曼珠沙华的一片花瓣,目之所及,唯剩一片绿地,哪里还有半分红色的影子?回到百草庐,那婆婆问我去了哪里,我只好如实相告,她大惊失色之下,忙问我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我感受了一下丹田,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婆婆松了口气,却再次恶狠狠警告我不准再去。说来也奇怪,此次南疆之行后,每当我抚琴时,心中不时会闪过一些旧日画面,比如阿爹的意外,娘亲被郝大通误伤致死......这些事已过去很多年,俱是我非常不愿回忆的往事,不知怎么,竟会在我抚琴时闪现,这些回忆让我心中不痛快极了,心中一旦焦躁,琴音便跟着起伏,尤其是在练到琴谱最后一章《十面埋伏》时,烦躁尤甚,不过这首曲子就算放在平时,自己也极少去碰,后来再去南疆,婆婆得知此事,丢给了我一本琴谱,琴谱名为《幽兰操》,嘱咐我每日练够两个时辰,我依言照做,果真成效斐然。 之后我将此事封存在心,一过四年,我思及此处,将这段经历与二人说了,师姐与蝉衣对视一眼,蝉衣似笑非笑道:想不到我巫医谷内还有此等高人,龙儿,你知道么?师姐先是一怔,随即低下了头道,龙儿不知。蝉衣道:既然如此,那便不能再等了,那扶光珠的用法你也知晓了,明日寻个僻静所在,你帮小川化珠吧。说完,便离开了。 我和师姐四目对望,我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师姐道:我会和长老们解释清楚的,你莫要担心。你现在还难受么?我指了指那个黑盒子,道:我闻到那个,脑袋里面感觉清爽多了。师姐听了,又走回人群,将盒子取来,一把塞进我手里,我道:可是长老们都无碍了?师姐点点头,两人这才从现场离开。 回去后,我将扶光珠从匣子里取出,两人看着这颗比龙眼大不了多少的珠子,不禁感慨万分,若是当年能顺利拿到它,我和师姐又怎么会一别十六载?唯一的安慰,便是两人都坚守着这段感情,并没有因为距离与时空便生出二心。这世间有多少痴男怨女,因为无法一直相守在彼此身边,昔日热烈誓言到了临终全化作了一场笑话?思及此处,更生出了珍惜之情。这份相守,当真是太过不易。 第78章 你怎么一直在走神?耳边忽听得师姐说话,我下意识转过头来,道:我走神了么?师姐在我额上一点,笑道: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无动于衷,我且问你,你在想什么?我反握住师姐双手,将那些意思对她说了,师姐听完,默然良久,我宽慰道:我们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不是么,师姐,你也莫要再想了。师姐点点头,道:前儿你一直嚷着要去绿竹林,咱们这就去。我只得将扶光珠放回盒中,同师姐下楼。 两人说话间,已经出得巫医谷竹林,这片林子之大,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师姐边走边指着几根翠竹,轻声与我解释着这其间的奇门八卦之术,我暗暗咂舌,这老谷主当真是不出世的天才,竟能在《周易》的基础上,又衍化出这般奇妙阵法,当真是令人叹服。 此时正值日落黄昏,两人就牵着手,在竹林里慢悠悠地走着,我拾起一支竹竿,随手比划了几下,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专心于琴技,执剑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想来命运也确实神奇,当年一听师姐抚琴就昏昏欲睡的自己,竟然最后将这古琴当做了自己行走江湖的底气。我忽然叹道:可惜了,不曾将琴带出来。在这里弹一曲《幽兰操》甚是美极。师姐听了,将脚下竹枝拾起,笑道:好久不曾与你对剑了,倒是怀念得紧。我微微笑道:我也是。小时候随着师姐练剑,师姐规定每七日便要对她对剑一次,那时我功力微薄,更遑论与人对剑,是以每次都是以我被打的落花流水作为收场。次日醒来,四肢都会酸痛好久。后来学了全真剑法和玉女心经,有了长足进步,两人对剑的次数却渐渐少了下去。 师姐,我出招了。说话间,两人以竹为剑,在竹林战了起来,两人身形范围内,竹叶簌簌抖落,师姐将竹枝平举当胸,荡开了我的攻势。风声急了起来,穿林而过,带着一阵阵凄厉的呼啸声。我举剑迎风挥出,师姐脚步滑开了七尺,背脊贴上了一支竹子。两人见招拆招,百招之后,两根竹子更是化为了两道残影,分不清彼此。最后一击之时,我忽然展开轻功,踩着竹竿从师姐身后飞了过去,两人抱着滚在地上。 你这坏家伙,还不放开!师姐挣不开我的怀抱,轻喝道。我道:师姐,你输了。师姐哭笑不得,道:你怎的地最后连武器也丢在了一边?我将下巴磕在她肩上,道:因为我算准了你不会那么做的。师姐耳根一红,佯怒道:万一敌人......我打断道:你是我师姐,不是别人。师姐被我弄得无可奈何,道:白衣琴师竟是惯会耍赖的么?我急道:你知道我不习惯别人那么叫我!师姐掩唇道:呆货,那你还不快把人放开。我道:龙儿,谢谢你。师姐奇道:你谢我什么?我道:你带我出来散心,这番好意我怎能不知?师姐笑道:那你现在心情好些了?我点点头,道:自然。两人从地上站起,师姐拍了拍两人身上的竹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斜阳早已没入地平线,竹林间已是暮霭沉沉,一轮明月悬在天幕,给竹林平添了一抹静谧。我叹道:从前只是觉得海上生明月该是一幅绝妙的景色,现在看来,这竹林月夜竟也不落下乘。师姐笑吟吟道:也或许是人的心境变了罢?我微笑道:也许吧。 第70章 师姐,白日里蝉衣伯母说要化珠是什么意思?这夜休息时,我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师姐一边给两人掖好薄被,一边道:我且问你,当日你去寒潭之下寻那扶光珠,可见到了什么异象?我点点头,说道:就是那万华镜旋之空,说起来......我忽然止住话语,蹙眉低叹。师姐道:怎么了?我懊恼道:今年,我还没有去见那位婆婆,也不知她最近好不好?师姐道:就是药庐的那位?见我点头,师姐道:你很挂念她的么?我道:师姐你有所不知,她真的是一位冷面心善的好人,可是婆婆年纪大了,眼睛又看不见,我有些担心她。师姐笑道:那赶明儿我陪你去找一找她可好?我道:好啊,婆婆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师姐笑了笑,问道:为什么?我捻起师姐的一缕长发,放在鼻尖轻嗅着,道:因为你是我的心上人,婆婆待我好,也一定会待你好。师姐突然沉默了,半晌,她轻声道:你还要不要知道那化珠的法子了?我笑着点头道:自然是要知道的。 原来,扶光珠的正确使用之法竟不是将其服食下去,那扶光珠虽是深受天地灵气滋养之物,但是由于生长于寒潭,若要得其精华灵气,唯一的法子便是用精纯内力先将扶光珠催化,以身为炉,用一身内力将扶光珠的寒气先行过滤,之后再将其中的灵气精华引入承受者体内,但是那以身为炉者却会遭受反噬,轻则功力散去,重则有性命之虞。此举凶险异常,而且还须得一名功力深厚的武学大家从旁辅助,因此世间即使有人真的找到了扶光珠,却也难得能再找一个甘心肯为自己承担如此后果之人。 听到这里,像是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师姐一把止住了我的话语,道:你先不要着急,妈妈既然愿意让我为你化珠,便是因为她已经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着,师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竹筒,道:这里面是用我的鲜血喂出来的一只药蛊,这些年来,它受我气血滋养,与我形影不离,如今终于大成。明日我催化扶光珠寒气时,便由它来承受扶光珠寒气,那样的话,我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我听完奇道:可是就算你我相见,难道这蛊便培养不得?师姐一顿,继而附身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脸忽的一红,继而心中一酸,用额头轻轻蹭着她,师姐反手搂住我,轻轻拍打安慰着,我抬起头,眼圈儿红红道:那这次,你真的不会再离开我了吧?我......我的头发都白了这么些了,要是再分开,我......我......师姐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不会再分开了。 次日,趁着破晓之时,师姐便带我来到了巫医谷外的一处水涧之中,两人从水帘中穿过,我才知道这水涧内竟然别有洞天。洞内的桌椅床褥一应俱全,想来是师姐经常来此处歇息。 师姐嘱咐我将外衫搭在椅背上,我依言除去将外衫,见师姐也是这般动作,我不禁有些发怔,师姐脸一红,道:咱们一会儿需用玉女心经的血气运转之法来化珠,所以......我闻言了然,随后穿着亵衣亵裤,依照师姐嘱咐坐在榻上。 玉盒打开,扶光珠的光华在石室内莹然闪耀,师姐在我面前,亦是盘膝而坐,扶光珠在师姐交叠的手心躺着,师姐的脸上被珠光打上了一层玉色。小川,咱们同时开始运功,只是我须得先封闭了你的五感,不然化珠过程太过痛苦,我怕你支持不住。师姐的话将我的心思拽了回来,我点点头,师姐出手极快,洞口的水流声渐渐离我远去。 仿佛在天边徘徊,徜徉在云朵间,整个人像是失去了重量,就这样漂浮在空中,突然,周身又传来一股冷热交替的痛感,身子立即像是又加重几分,开始向地面飘落。小川,抱元守一!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冷喝,我几乎是下意识照做。渐渐的,那股冷热交替的难受消失了,身子重新变得灵动轻盈,继续漂浮在这片白茫茫的空间。 像是睡了很久,很久,可是难得有睡得这样好的时候,几乎教人不愿醒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脑海已是一片神清气爽,我发现自己正抱着师姐倒在榻上,师姐发间的汗珠兀自悬着犹未散去,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我忙轻轻将两根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感受到那处规律的跳动时,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重新蜷缩在她怀里。你已经醒了么?头顶传来师姐的轻声询问,我点了点头,喉头哽咽道:你,你骗我,你怎么可以骗我。师姐身子明显一僵,随即道:你何时知道的此事?我道:那日我中了谷中瘴气,昏昏沉沉找到那处药庐,推开门后,我先闻到了一种冷香,随后才昏迷的,之后,你不仅假装目盲,还一直用各种药材将屋子里刻意熏出药香,无非是怕我与你相认,为什么? 师姐低声叹了口气,这才将事情原委全部告知于我。蝉衣本意是要师姐与我不再相见,可师姐又怎会不知我的脾气,她料定我还会返回南疆找她,这才将百草庐重新修葺出来,等机缘巧合下与我相遇,同时也便于观察我体内续心蛊的情况。也该是我命中有此大劫,那毒素始终郁结在我心脉,不肯消散,每当我运气过度,便总会时不时出来捣乱一阵。直到第一十五年,那日我来到南疆,她为我诊脉,这才确定我彻底痊愈。师姐说,她知我天生心思单纯,对这些事情从不爱往细了深究,便想法子扮了一位脾气古怪的目盲老人。不出她所料,那日我醒来后,听完她的解释,果真对她的来历没有半点怀疑,两人就这样每年相见,但我却从不知那老婆婆便是师姐!若不是师姐催动内力时激起了自身体香,令我突然想起那日昏倒前闻到的那抹气味,我还是会被继续蒙在鼓里!这样一来,蝉衣那日问师姐时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便解释得通了。 第79章 原来这一十六年来,师姐始终不曾离开我。而我,就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她默默关心着。思及此处,心中被一股似喜似悲的矛盾情绪缠绕,一时竟不知该怨还是该谢...... 见我沉默不语地背过身去,师姐道:我知道你定然生气了,那你说个法子,如何才肯消气?我不语,师姐一只手轻轻揽过我的肩,道:小川?我道:燕凌川睡着了。师姐噗嗤一笑,道:哦,那麻烦你告诉她,龙儿知道自己错了,让她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龙儿好不好?我一翻身,面朝师姐道:我,我才没有和你计较呢。师姐哦了一声,又道:那你为何不理我?我一时语塞,结结巴巴道:我,我......忽然瞥见师姐嘴角笑意,恍然到师姐竟是在与我顽笑,心中恼怒,竟趴在师姐肩头,张口咬了下去! 嘶师姐吃痛,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我装作恶狠狠道:若是再那样骗我,我就吃了你!师姐的羽睫颤了颤,脸色一红,我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说了什么,磕磕巴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我是......师姐见我窘状,忽的又是一笑,低头在我闷闷不乐的脸颊上落下一吻,笑道:怎么过了十六年,还是个呆货。这一吻轻如鸿毛,却在我心头犹如撒下了一片火种,霎时之间,这火种便以星火燎原之势燃烧了起来,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回吻过去,心中不情不愿地承认,自己其实就是那个意思。 师姐的这个小天地当真是安静极了,除了水涧传来的声响,整个山洞就像是被包裹在棉絮之中,温暖而静谧,倒也合了师姐的性子。这张石床比我们在活死人墓的那张要大了一倍不止,师姐在上面铺了一床很厚的床褥,躺在上面,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师姐的一条胳膊紧紧抱着我,空出来的另一条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我的脊背,当攀走至某一处时,她的手忽然停止不动。我从师姐肩窝抬起头来,望着她笑道:这剑伤已经恢复得很好啦!师姐恩了一声,指腹依旧在那处伤疤附近打转。 我感受到她的情绪仍有些低落,便道:说起来,师姐你竟是一直在那百草庐中居住么?师姐道:一年之中大多数时间我都在那里度过,只是偶尔还是要回一下巫医谷的,怎么?我摇摇头,道:那你一般都会做些什么呢?师姐想了想,这才道:我白日里跟着娘学习培养药蛊,跟着几位长老辨认草药,夜里便去百草庐修习玉女心经,跟咱们在活死人墓里差不多的。我道:师姐你真的十六年一步都不曾离开南疆?师姐道:不曾,但是谷中会有一些长老和弟子外出中原办事,回来时她们也会带来一些中原武林的事迹讲给大伙儿听。我了然地点点头。师姐又道:也就是这样,我才知道你居然开始独自闯荡江湖,哦,我突然想起来,那些人还送了你一个雅称,是也不是?我脸一红,道:那是江湖朋友们看得起,其实,其实我也没那么厉害。师姐笑了笑,道:看不出来,我们小川还变得很谦虚呢。 看见师姐嘴角边的笑意越来越深,我声音中落了几分沙哑,问道:那......那你听到我带着小郭襄回咱们终南山时,是什么心情?我的声调里此时有种特别的意味。师姐瞧着我,猛的把头一扭,说道:我不相信你是那种负心人。我继续道:为何如此相信?师姐道:嗯,便是如此相信你。我心头火热,道:你相信我?师姐缓缓道:你在屋顶抚琴的那晚,苍黎长老都看见啦,她回来告诉我,你就在那屋顶怀抱着我那张琴,独立坐了一整夜,我当时听了,真是......真是心疼极了,恨不得代你受过,可是我又不能不遵守约定......我将师姐又抱紧了些,吻着她湿漉漉的羽睫。 【删】 【删】 【删】 那一刻来临时,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呼,师姐的动作立即停下来,关切地看着我,我望着她,泪水慢慢从眼角淌了下来。师姐单手将我抱得很紧,这给了我一种实实在在的暖意。 小川,你冷么?师姐轻声问道。 我摇摇头。 【删】 【删】 第71章 车窗外飘起了雨雾,我放下帘子,料理着车厢里的一只小炭炉,想让它烧得更旺些。火光映着师姐的脸颊,给这个冰雪一般的人又添了几缕柔意。我凝视着师姐膝上的飞瀑连珠,那双纤手此刻搁在琴弦上,却并不弹奏任何曲子。师姐笑道:若是困了,就睡一会子,到了驿站我就喊你。我望了一眼坐在师姐旁边的巫医谷谷主,蝉衣,只见她脸上神色极淡,像是根本没有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我口中应了一声,便兀自倒在长椅上,背对着两人睡去了。 这是一架非常豪华的马车,而豪华往往不仅代表着外表的华丽,也意味着它足够的舒适宽敞。而我却无论如何都感到拘束极了。那日,蝉衣伯母听到师姐要跟我离开时,竟扔下了巫医谷的一众事务,跟着师姐和我离开了南疆! 蝉衣的本意是要亲自帮我们找一处新的住所,师姐原本极力推辞,但是蝉衣却执意不愿再让师姐住在偏远的山洞里,师姐表面上看着为人冰冷,其实却最为重情,心下一软,加之巫医谷还有一些在外的事务要处理,这趟回乡之行便变成了三人之旅。车马在深夜里行走着,我在这阵阵颠簸中,慢慢盹着了。 小川,醒一醒,咱们到了。师姐将我唤醒,我揉了揉眼,师姐将斗篷给我披上,就到了么?说着,我跳下马车。眼前是一所装修得极为干净简洁的客栈,店内灯火通明,见我们马车停下,伙计急忙跑了出来。师姐附在我耳边悄声道:这座客栈是巫医谷在中原的一处产业,谷中弟子外出到东海办事,便可以投宿于此了。我点点头,两人跟在蝉衣身后进门,客栈内的弟子都极为恭敬地向蝉衣行礼,蝉衣告诉我们,她还有一些谷中要事需要处理,让师姐带着我先休息。蝉衣简单吩咐了管事两句,管事看了师姐一眼,又急忙低垂了目光,最后他来到我和师姐跟前,笑道:二位请吧。 我们跟着管事来到客栈的三楼,拐了几个弯,来到了走廊的最深处,推开房门,只见里面布置虽然简单,却另有一番古雅的格调。管事这才笑着解释,这间屋子平日里不会随便给谷中弟子使用,加之安静,是蝉衣特地吩咐让我们住在这里的。壶中的茶还热着,显然是精心准备过一番,我倒了两杯茶,师姐喝了一点便放回了桌上,我问道:怎么,这茶不合你口味?师姐道:这茶有些浓了,我怕喝太多睡不着。我一看,茶汤的色泽果真是深了些。师姐道:刚才光顾着牛饮了?我讪讪一笑,道:在车里约莫是渴坏了。师姐又是一笑,道:你呀,在车里真真变成个呆货了。我苦着脸道:这有什么办法,我,我就是怕蝉衣伯母嘛。师姐闻言,将我拉了过去,道:妈妈其实很喜欢你的,只是她不愿意表现出来罢了。我眼前一亮,道:真的?师姐点点头,又道:那边的浴池已经备好了,快些去洗漱,赶了一天路,你一定很乏了。我道:那你呢?师姐笑了一下,道:我把明日你要穿的衫子准备出来,随后就到。 我带着换洗的衣物独自来到浴池,整间屋子里白气氤氲,刚进去额上便出了一层薄汗,我慢慢滑入池内,闭上眼任由热气将自己环绕。偌大的屋子,只剩了水流从铜兽嘴里流出的哗哗声,我胳膊搭在浴池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动着水面。不知是不是那扶光珠的功效,现在饶是在冰天雪地,身体对寒冷也具有了很强的抵抗能力,甚至变得有些微微惧热,泡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忽听得门被推开,我抬眼望去,见到来人时,有些意外。 蝉衣伯母,您好啊。我笑着问候道,同时暗自往角落靠去。隔着氤氲白汽,蝉衣伯母的身形影影绰绰,只听她道:小川,龙儿喊我妈妈,你是她的妻子,却喊我伯母,这是何意?我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在浴池被问到这种问题,整个人顿时僵住了,蝉衣伯母啼笑皆非道:罢了,罢了,你何时想改口,随你,不也不必每次见到我都弄的这么紧张。我结结巴巴道:啊,我......我不紧张的,嘿嘿,真的一点都不......不紧张。说着,将身子又沉下去些许。蝉衣伯母摆摆手,道:好了,你这孩子,我现在想清净一会儿。我如获大赦,抓起篮子里的棉巾粗粗擦拭一番,便要披衣离开。临走时眼风瞥见蝉衣伯母的身影,不知怎么停下了脚步,嗫嚅着小声道:妈妈,我,我先出去了。那边静了一下,随即笑道:好,你去吧。 第80章 路过楼梯口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楼下有一队新来的人马,却道是谁,竟然是在绝情幽谷之后便再也没有相见的金轮国师一行人,在金轮国师身旁,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色轻衫的小姑娘,定睛看去,居然是小郭襄!此刻她面沉如水,对旁人的话更是不闻不问,尽管站在人群中央,却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格格不入之感。我心下起疑,为了不打草惊蛇,转身悄然上楼。 着急忙慌的,莫不是丢了东西?师姐此刻正要出门去。我放下衣篮,也顾不得擦拭头发,从行李中翻出那件行走江湖时的男子衣衫。师姐,我方才在楼下看到金轮国师了。师姐瞧了我一眼,道:这座驿站本就是建立在交通枢纽之处,那些蒙古人来便来了,不过是投宿而已,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要做什么?我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师姐你还记得郭伯伯的小女儿么?奇怪的是她正跟金轮国师一行人在楼下,我担心为了某些原因,她是蒙古人被挟持而来的。师姐拿着一块棉巾走来,将我又按在凳上,我只得乖乖坐着,耳边听得她道:你若是真的担心她,现在就更不能出去了,他们远道而来,必然有所企图,如果不先弄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岂不是事倍功半?我点点头,道:好吧,那今晚我去找管事,问问他小郭襄在哪间屋子。 当夜,我独自来到二楼,那金轮国师疑心甚重,特意将小郭襄安排到了自己房间的隔壁,好在驿站走廊里铺着波斯地毯,走在上面一点声响也不会发出。我来到门外,凝神听了一阵,只听得屋内传来一声声的幽叹,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她咦了一声,道:外面是下雪了么?复听得窗户被打开的声音,也不知道燕姐姐此时身在何处。我心中一暖,正犹豫要不要见她时,隔壁传来了门闩被拨开的声音,我暗道不好,急忙藏到拐角处,不一会儿,郭襄屋内传来了隐隐的争执声,接着忽听得茶盏摔碎的声音,我心中着急,就要上前去时,冷不妨一只手腕被身后之人捉住,能如此悄无声息接近我,除了师姐还能有谁,我转身回望,只见师姐一根手指搭在唇上,我了然点头,却不知师姐为何一身驿站伙计装扮。师姐拿着一只托盘,轻声道:你莫要着急,那金轮国师认识你,你在此略等等,我且进去看一看情况。 我就在转角处等着,左右半天盼不见师姐回来,这时忽听得开门的声音,那脚步声由远及近,见师姐无恙归反,我忙道:累你一趟,里面究竟如何?快对我说说。师姐笑道:瞧把你急的,莫慌,那小襄儿当真是机灵可爱的紧,难怪你牵挂,那金轮国师本是好意去看望她,我听他言语之间竟有收襄儿为徒的打算,谁知那小襄儿却是半分都不领情,一张巧嘴将那金轮国师治得哑口无言,那茶盏不过是不仔细拂下桌去的。师姐就如此这般,把刚才在屋里看到听到的,从头到尾告诉了一遍。我倚着墙,轻叹一声,道:原来她竟是因寻我才被金轮国师无意捉住,郭家于你我有那样的恩情,师姐,不如我们......师姐笑着点点头,道:不如我们就将这份情义还报回去如何?我笑了笑,道:知我者龙儿是也。 第72章 耳边再次响起关门声,我抬眼望去,师姐托着盘子从房间退了出来,她告诉我,此时金轮国师已回房歇息,小郭襄当时若是看懂了她的暗示,二更时分便会在约定之处等着。我喜道:现在还不到子时,咱们且回去等着。两人悄然从另一处上了楼梯。房间里只点着一支残烛,烛火明灭闪烁,我皱着眉将蜡烛换过,师姐见状,倒了一瓯子茶递来,我感激冲她一笑,心里的焦躁慢慢平静下去。 我道:你去歇着,到时候我去就好。师姐摇摇头,道:我陪着你坐一会子,你惯不熬夜,我怕你盹过去。两人于是就着烛光细声慢语地聊着,不知不觉,到了二更时分。两人相携下楼,不一会儿,楼梯口便出现了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见到是我在约定之处等着,一张小脸满是惊喜。 燕姐姐,真的是你!小郭襄一进门,便忍不住道。这时师姐走过来,递给她一杯茶,小郭襄接过,道:你就是龙姊姊吧?师姐点点头,小郭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师姐,道:难怪燕姐姐苦等十六年,今日一见,果真是冰雪一般的人儿。我道:你的嘴可是抹了蜜的么,怎么一见她就变得这么甜?小郭襄脸一红,师姐笑着解围,道:今夜你就在我和你燕姐姐这里歇上一夜,明日定教那金轮国师无功而返。我好奇道:你在襄阳城不好好待着,怎么独自外出?小郭襄这时才道:燕姐姐,那日我外出寻你不见,却碰上这老头儿,我看他们一行人俱是蒙古装束,心知不妙,转身要走时,那个叫霍都的突然出手将我拦住,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打过他们,这才被一路挟持着来到这边。 我心想,那金轮国师既然知道了小郭襄的身份,必定会以此来要挟郭靖伯伯,不如索性来个釜底抽薪,教那蒙古人计谋落空。当下穿起大氅,两人来到后院,师姐嘱托道:万事小心。我笑道:师姐这是信不过我了。师姐横了我一眼,道:那金轮国师武艺高强,我是担心你。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道:我也怕和你分开很久,放心吧,五更前一定能回得来。师姐偏了偏头,道:谁说怕了。我笑道:是我,我害怕。说完,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便一头扎进了风雪夜。 出门后,我御起三成轻功,一路奔驰,天色破晓时,途径一个小镇,人烟渐渐多了起来,这才放下心,转身折返。回到驿站,果不其然,金轮国师一行人已在大堂闹得不可开交,我从后门回到三楼,换上一身男装,这才若无其事走下楼去。那些人正围着柜台,冲着管事叫嚣着要搜店,语气甚为咄咄逼人。我走上前去,两指挑开了霍都抓着管事衣领的手,那见我轻而易举便卸去了他手上力道,不敢轻视,一双眼在我身上疑惑地来回打转,半晌,抱拳道:敢问兄台可是为这驿站老板做打抱不平之事?若是如此,小可还是劝阁下尽早不要多管闲事! 我呵呵一笑,道:多管闲事自然是不敢,只是这驿站也是我妻子名下的一份产业,驿站出了事,自然得有人来解决不是么。霍都恍然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和你说了,我师尊昨夜在你家驿站丢了一个徒儿,我现在要求将这间驿站里里外外彻底搜查一番,你可有什么要说的?我也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眉头一皱,痛心疾首道:原来竟是这样子么!说着冲管事骂道:那么多人也防不住一个贼么!我要你何用?给我滚下去!管事看我一眼,带着几名值夜班的伙计匆匆退下去了。我转过身,对霍都道:阁下丢了一个人,要搜店,原也无不可,只是...... 霍都道:只是什么?我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道:这驿站里并不住着阁下一行人,若是扰了别的贵客,我只怕......霍都听了,转身用蒙语与金轮国师说着什么,那金轮国师看我一眼,对霍都低语几句,霍都听了,转忧为喜,道:我师尊他老人家说了,若是没有我们要找的人,他愿意承担所有顾客的住房费用,我们也立即离开,绝不打扰!我立即道:好!那么就请吧。 霍都将带来的弟子分成几组,一声令下后,众弟子散去,转眼之间,大堂只剩下了我们几个人。我坐在椅上,好整以暇地笑望着楼上来来回回的奔波的蒙古弟子,这时身边递来一盏茶水,不知何时师姐陪妈妈也下得楼来。我接过杯子,笑吟吟地朝师姐点了点头。三人就这么看着那些人在走廊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只有搜查天字号房的一众弟子回来,为首的向金轮国师禀告,那老头子听着,脸上露出不满,那些弟子顿时如履薄冰,连头也不敢抬起。我心道:这驿站当真是不小,本以为如此豪华的驿站规模大概也不过尔尔,竟没成想竟让那些弟子搜查了小半个上午,巫医谷当真是家大业大。那些弟子战战兢兢地站在金轮国师面前,金轮国师望着这些无功而返的弟子,面上煞气横动,霍都问道:你们连后院也都搜过了?一名弟子道:回师兄,岂止是后院,连马厩也不曾放过,但是我们在后院通往西面的一条路上发现了足迹,那足迹踩的或深或浅,想来是轻功不纯的人才能踏出那样子的痕迹。 霍都望着金轮国师,两人商量了一会儿,霍都这才向我走来,抱拳道:一场误会,这是一袋蓝宝石,足够付账。我笑眯眯接过袋子,随手撂进抽屉,道:各位从大清早忙碌到现在,想必定是腹中饥饿,我已吩咐厨房开火,不如吃过午饭再走。霍都摇摇头道:这就不必了,我们还有要事,这就上路了。我点点头,道:好,好,那你们上路罢。说着吩咐管事道:让咱们的人把客人的马车拉到前面来。 第81章 马车辚辚声很快消失在了驿站西面,我和师姐转身回到大堂,只见小郭襄正在和蝉衣伯母说着些什么,两人有说有笑,一副甚是投缘的神情。昨夜,我让师姐趁着破晓之前,将小郭襄藏在金轮国师的马车中,那些蒙古人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们要找的人竟然就在自己马车里,加之我刻意模仿一个初学轻功者的步伐将他们引向岔路,是以那些人就这样被我简单瞒了过去。 见我们回来,小郭襄道:燕姐姐,龙姊姊,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师姐笑着忙将小郭襄扶起,蝉衣伯母道:这孩子冰雪聪明,可爱的紧,不如多在这里留两天玩耍罢。小郭襄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望着我们,我沉吟半晌,道:也不是不可,只是襄阳那边,郭伯伯一定会很担心的。郭襄忙道:燕姐姐,这个不碍事,我给爹爹妈妈修书一封,他们知道我同你一起,定会放心的,蝉衣婆婆说等你们找到新的居所她就要回南疆了,我,我也十分想去南疆看一看。我哑然失笑道:你呀你,当真是一颗心越来越野了。 小郭襄一吐舌头,道:爹爹和妈妈往日都忙于襄阳战事,姐姐忙着让姐夫尽早当上丐帮帮主,我在家里本就是个透明人,这样四处走走看看的生活我倒是欢喜极了。 说定后,一行人在驿站稍作休整便再度启程。马车上有了小郭襄,气氛立马热闹不少,蝉衣伯母和小郭襄甚是投缘,说话间,蝉衣伯母竟是有将自己的一身医术都传授与她的兴致。哪知小郭襄不听便罢,一听倒真来了兴趣,说是若能将南疆医术带回襄阳,那些将士再受伤就能有更好的医治方法。于是剩下的时间,蝉衣伯母就在车上为小郭襄讲解着药蛊的基本原理,我在一旁听着,越发对蝉衣伯母由衷的佩服。 这日,我往楼上走去,正巧遇见襄儿和师姐从浴室出来,襄儿见了我,笑道:燕姐姐,那个浴池真的好大,还没有其他客人,我俩泡的可舒服啦!我点头笑道:那你怎么不多待一会儿。襄儿道:刚才又进去几位客人,我们就出来了。我看了师姐一眼,道:先下时辰也不早了,走吧,我带你去歇息。襄儿摇摇头道:今日还没有温书,我还要找蝉衣婆婆呢。两人一起将襄儿送了过去,这才回到房间。 明月夜,微风将缕缕花香从窗外送来,师姐立在窗下,烛光掩映着她的背影,宛若一幅绝妙的水墨丹青。我走到她身边,轻声道:你在想什么?师姐道:我在问自己,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我笑笑,趁她不备,在唇上轻点了一下,师姐脸一红,我笑道:还是觉得在做梦么?师姐笑而不语,来到桌边,黄花梨小方桌上正摆着一盘核桃,她拿起小钳子,将核桃一个个磕开,我道:怎么现在想起吃核桃?说着丢下了话本子,凑过去帮着剥核桃衣子。 师姐笑道:襄儿白日里说想吃糖核桃,这几日客人有些多,厨房那边多少顾不上来,我就想自己给她做一些。我眨眨眼,道:那孩子只说了一嘴,你就记住了。师姐凝视着我,柔声道:那孩子在家里有些不快乐,我瞧得出来,不免心疼她。说着,从盘里拈起一枚核桃仁,放入我嘴里,因笑道:你尝尝,昨儿刚送来的新鲜核桃。我细细咀嚼着,良久,道:师姐,你心真好。师姐轻声道:你我能如此重逢,太过不易,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想身边的人都能过得好一些,快乐一些。两人围着小方桌,边说边剥着核桃衣子。 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落在窗下的花草上,浇起了些许草木清香,我起身关好窗,烛花偶尔哔啵响起,师姐便拿起小剪刀,将烛芯修短一些。我倒了两盏茶,道:好媳妇,前有东坡先生诗云夜深犹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不曾想你我有一日也为了一盘核桃这样的。师姐轻啐道:什么媳妇,惯会耍贫嘴,你若是手酸了,就先去休息。我正色道:这可不是玩笑话,不过嘛......我故意拖长语调,慢悠悠道:你若不想做我媳妇儿,我做你媳妇儿也是很好的,如何?烛光下,师姐先是觑了我一眼,随即低头不语,饶是如此,依旧使人不觉心荡目摇,我牵了牵师姐的袖子,师姐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师姐低笑一声,道:好,知道了。 两人洗罢手,回到榻上,少顷,又觉口渴,便掀起帘帐,拿茶来吃,不料残烛恰巧在此时燃尽,眼前忽然漆黑一片,脚下没有留神,带倒了一只椅子,踉踉跄跄之间,膝盖又不防磕到了床沿,我咧嘴揉着膝盖。师姐忙起身拿出一只新烛,急切道:还磕到哪一处了?说着就要去取药。我忙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师姐叹了口气,道:吃盏茶都能闹出这些个动作,真不知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服道:我只是不小心罢了。师姐蹲下身,仔细看着膝盖上淤青的地方,伸出手轻轻在那一处揉捏起来。师姐手上凝了几分内力,痛意很快便消退了下去,只见她又抬头问道:别处当真没有磕到?我不语,只握住她的手,低头看着她,忽然手腕微微用力,将人从地上牵起来,师姐不防我突然如此,整个人跌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视,我的手攀上她,师姐就势吻了下来,半晌,两人微微喘着气,我伏在她耳边轻声道:龙儿,方才剥核桃你说我手酸?说话间,两人位置已换。师姐星眼朦胧,犹如沉酒杨妃一般,一双秋波只把人瞧住,道:难道不是么?我笑了声,道:那咱们来试试?说话间再次吻了下去。正是:休道欢愉处,流光逐暮霭。 第73章 按照两人一开始的意愿,我们本打算在终南山山脚下的镇子里寻一处宅院住下,但是蝉衣伯母总认为山陕一带战乱迭起,故而说什么也不肯答允。一路走来,三人也就此事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挑一处离黔川更近一些的地方,这样我陪师姐回巫医谷时也能方便些。 反正汴京我是不去的。当晚,我躺在床上对师姐道。师姐此时正在收纳整理白日里洗好的衣衫,见我如此说,转过身道:为何?我想了想,道:你不喜欢热闹,我也不喜欢,这个理由够么?师姐愣了一下,随即道:小川,你不需要这样迁就我的。我从床上坐起来,道:师姐,这十六年里我早已想明白啦,你莫要担心我,我早就说过,哪里有你在,哪里便是燕凌川的家。师姐将衣物放好,来到床边,低头打量着我,我这样被看着,心中颇不自在,嗫嚅道:你......你在瞧什么?师姐揉着我的脑袋,笑而不语,随即将桌边的一份地图拿来,我凑过去看时,只见有几处被用红笔圈了起来,仔细看去,原来是临安府、静江府等大一些的城市,我心中感动,又拿起红笔,在江陵府上画了圈,随即把笔丢开去,道:这些年东奔西跑,倒也看了不少美景,我喜欢这一处,咱们明日就去和蝉衣伯母说一声。 师姐见我如此,只得笑着答允,小川,怎么十几年过去,你还跟从前一般孩子气?我哼了一声,道:便是如此了,你若是不喜欢,你......你找别个成熟的去!说着把被子一拽,闷头便睡。哪知过了一会儿,便闷得受不住,可是又拉不下脸来,这时被子外传来师姐的声音:小川,正好妈妈找我还有些事,那你就先睡罢。我不理会,继续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直到听见师姐脚步声远去好一会儿,这才把被子从头上掀下来,我大大地呼出一口浊气,额头上已经蒙了一层薄汗,天气倒是愈发的热起来了。 舍得出来了?师姐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我吃了一惊,随即脸一红,恼羞成怒道:你,你个骗子!师姐扑哧笑出声来,我此刻窘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师姐扬了扬手中的纸袋,道:却也不是骗你,只是妈妈就住在咱们隔壁,来去都近便得很。说着走到桌前,把瓷壶里的水倒了一杯,将纸袋里的小圆球往杯里丢了一颗。我只得暂时放下了尴尬,走上前奇道:这是什么?师姐用一根银箸搅着茶杯,道:这个是治梦魇的,你喝了就不会再做噩梦了。我听后心下一暖,前几日赶路,不知怎么连着几日都梦到了从前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连带着师姐也没能休息好,白日在马车里又没法好好休息,师姐竟是默默记了下来。 师姐将茶杯递给我,道:妈妈方才说,这次出来耽搁够久了,事情也办的差不多了,她明日就要和长老回巫医谷了。我道:明日就要走么?襄儿不会哭鼻子吧?师姐道:妈妈说她问过襄儿的意思,襄儿原本想跟着妈妈去黔川住一段时日,奈何襄阳那边催得很急,她明日也得离开了。我道:这小丫头跟咱们出来快三个月了,也该收收心了。师姐调皮一笑,道:你就没有一点儿舍不得?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意识过来,笑道:好啊,你甚会儿学会这般话里藏话了?看我不好好罚你!说着便一把抓住师姐,师姐没提防我突然出手,轻呼一声,被我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我附身在师姐耳边道:心躁动,情难深,心贪婪,情亦难久。龙儿,除了你,燕凌川这一生再不会对第二个女子动心了,况且从一开始我待襄儿便如同自己的妹妹,别无他想。 第82章 此时恰瞥见师姐耳垂晶莹,忍不住咬了上去,晚风从窗外徐徐吹来,给房间添了一丝凉意。桌上红烛微微颤抖,犹如我此时的心境。簇拥着师姐倒在榻上,夏日天热,师姐此时只穿着一件藕丝对襟长衫,我一边抽着长衫衣结,一边舔吻着身下之人修长的脖颈,师姐难耐地蜷起腿,颤声道:小川,窗户......莫要开着......我低笑一声,好,依你。随即掌风一扫,将窸窸窣窣的虫鸣声尽数关在了外面,屋内重新变得安静。 不知是不是那安神的药疗效太好,又或许是熬夜太过......一夜晚景题过,到次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我猛地睁开眼,身边之人已不见了踪影,暗道声不好,急急忙忙穿衣起身,却与正要进门的小郭襄撞了个满怀,我伸手扶住,歉然道:你没事吧?小郭襄摇摇头,道:蝉衣伯母让我来喊你吃饭。我道:蝉衣伯母有没有说她何时启程啊?小郭襄道:有的,燕姐姐,伯母说她吃过早饭就要启程了。说着又凑近些,低声道:可是不知为何,今日伯母见了龙姊姊好像有点不高兴,还叮嘱龙姊姊,让她以后早点休息。怎么?昨晚龙姊姊睡得很晚么?我顿时大窘,咳了一声,飘忽道:我......我也不知,可能吧......然后拉起小郭襄大步走向饭厅。 四个人坐在一起,蝉衣伯母不住地给小郭襄夹菜,满脸不舍之意,小郭襄眼圈儿也红红的,显然对回家一事很不情愿。我夹起一筷子腊肉,放到师姐碗里,师姐抿了抿唇,眼里透出些笑意,这时耳边忽地响起蝉衣伯母的一声冷哼,我没来由一哆嗦,正要给小郭襄夹的肉掉到了桌上,小郭襄笑嘻嘻地又夹起来放到碗里,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蝉衣伯母笑道:哪里学来的歪理?小郭襄道:我跟燕姐姐在万兽山庄,那些老伯告诉我的。接着她又讲起如何在风陵渡口遇见西山一窟鬼之一的大头鬼,那些人又如何带着自己找到灵狐,蝉衣伯母眼里的冷意慢慢消下去,我感激地冲她一笑,小郭襄挤挤眼,气氛重新变得融洽。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接着竟响起了刀剑相交之声,我心中一凛,快步走到门外,待看清来人时,不禁一愣:却道是谁,来人居然是郭芙。只见她挽着发髻,身着青绿色裙衫,虽是少妇打扮,但顾盼间仍是明丽动人,见我出来,冷笑一声,道:好啊,又是你这个妖女,我妹子呢?她在哪里?赶紧让她出来!我倚着门,笑道:原来是郭大小姐大驾光临,只是不知郭大小姐的妹子又是哪位呢?郭芙怒道:哼,妖女,你莫要在这里跟我装傻,你不知使了什么计谋骗我妹子离家出走,这一走竟是三个多月都不见人影,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闪失你负得起责么?说着便举剑来刺,我抱臂躲开剑招,郭芙见我一味不出招,剑风更是凌厉恶毒,我此时手中没有趁手的武器,只好随手抽出店内长凳来对付,五招下来,郭芙已是气喘吁吁,我看准时机,一招仙人指路,踢向她手中三尺青锋,那宝剑闪着寒光,被我挑飞出去。 我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心道:过了这么些年,这草包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难为耶律齐那么一个好男儿,竟是娶了这样一个女子。这时,小郭襄已从饭厅奔来,郭芙见到自己妹子,秀眉一竖,喝道:襄儿,还不到姐姐这边来!小郭襄走到我俩中间,冲着姐姐道:大姐,你不要骂燕姐姐啦,你可知道我途中被金轮国师挟持,还是燕姐姐......话音没落,郭芙便不耐烦打断:我呸,她和自己的师姐罔顾纲常,做出那种大逆不道之事,倒在这儿做起大好人了,别再为她辩解了,你赶紧跟我回去!小郭襄又欲再辩,我一把拉住她,轻轻摇了摇头,小郭襄此时眼里含着一包热泪,见我阻止,眼中甚为不解,我用帕子给她拭眼,轻声道:方才你在饭桌上,已经给我解围啦!比起你姐姐,我可是更怕妈妈呢。 小郭襄被我的话逗笑,道:蝉衣婆婆可是个大好人呢!你莫要冤枉她。我笑着点点头,道:好,那你也不要哭了,等我和你龙姊姊住所安定下来,我去信叫郭伯母放你来住一段时日。她听完眼睛一亮,道:真的?不许骗我!我哭笑不得点点头。那边郭芙恶声恶气道:喂!说完了没有?襄儿你怎么还跟那妖女......小郭襄扭头打断,我这就来啦!说完,又朝我望了一眼,我微微点头,目送着她跨上马儿,随郭芙离去了。 回去后,见蝉衣伯母正在收拾行装,见我回来,身边却不再跟着小郭襄,眼神一暗,接着漫不经心道:人走了?我点点头,道:我答允那孩子等找定住所,便将她接来住一段时日,到时候您也会来,那孩子高兴极了。蝉衣伯母欣慰道:襄儿那孩子是很好的。这时师姐回来,轻声道:车已经备好了。蝉衣伯母复又看了我一眼,这才缓缓道:要说的么,昨儿个我也交待的差不多了,你俩选的地方我看也还不错,就是一件事,说着,她眼风轻轻瞟了一眼师姐的脖子,师姐脸登时一红,目光垂下,望向了别处。蝉衣伯母哼了一声,接过我递去的行囊,里面装着几样师姐给备好的吃食。我和师姐陪着蝉衣伯母来到门口,见马车驶过来,蝉衣伯母道:这江陵府,委实不错,你们在这里定居后,记得来信。师姐眼圈儿微红,我把她搂在怀里,目送蝉衣伯母离去,直到辚辚声消失在街道拐角,我才同师姐回到客栈。 我道:师姐,等咱们选好住处,就将妈妈再接过来。师姐拭了拭眼角,难为情道:之前妈妈给你设考验,层层为难你,心里还有些生气,可是一到分别时,心中却只剩了万分不舍。我绕到师姐椅子背后,两手按在她肩上,把脸凑了下去,温言引师姐发笑了一回,师姐这才转忧为喜,我道:我会快些将此事办妥的。两人又说了一回,不在话下。 第74章 话说送别蝉衣伯母之后的几日,我与师姐马不停蹄,开始在江陵府找宅院安定,寻来寻去,倒也教我俩发现了一处极为可心的地方,这宅院背靠玉湖,往南是一条宽阔的官道,既不算很偏僻,人烟也不是很稠密,外院是寻常布置,正房、偏厅、厨房一应俱全,西首墙角还开凿出一条水渠,径自将玉湖的活水引了进来。院子很大,种满了绿植,还有一座木制秋千架,夏季时整间院子清凉可爱,最里面是一座极为精致的双层绣楼,楼上有匾,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听雪,石梯有些陡,故而在墙上嵌着一座兽首石灯,只要继续添些灯油,便能正常使用。内院东首搭着卷棚,倒是个夏夜里乘凉的好地方,西首也有两间屋子,只是长久没人居住,看起来有些残破。 两人正看着,忽见宅院主人进来,道:两位姑娘可还满意?这秋水落霞园是我祖上留下来的,只因家族生意南迁,这才将宅子荒废了许久,二位切莫觉得破旧,这可是我先祖请当时最好的匠人修建,花费了极大的功夫,不过是久不曾居住,看着旧了些,只要我遣人拾掇一番,便会光鲜如昨,二位意下如何? 我看了看师姐,她显然正在思量,我悄悄拉了拉师姐袖子,道:这院子看着着实不错,但是会不会很贵? 师姐微微一笑,道:我们小川倒是关心得很实际,不过妈妈离去前给我留下一笔钱财,说是......说是...... 师姐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我奇道:是什么? 师姐面色一红,附在我耳边轻言一句。 我恍然道:如此说来,岂不是...... 师姐横了我一眼,不再理会,转头望向院子主人,道:不知这宅子您要卖多少金? 那主人咳嗽了一声,嘿嘿笑道:也不多,三百金便可。 这些年我走南闯北,身上的银钱多是靠打猎得来,猛一听到这样大一笔款子,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却见师姐轻轻一笑,道:很好,请您拟定契约罢,过了正午,我带银钱来付账。 那院子主人面上划过一阵狂喜,点点头,道:好,我这就请人拟约。 回到客栈,我道:师姐,三百金可不是小数,你怎么都不与他多商议商议,说不定能便宜些呢。 师姐道:我看他面色甚是暗淡无光,衣袖破旧,想是家族生意受到战乱冲击,没有了法子,这才想把祖宅卖了借以度日。 我这才明白过来师姐先前为何那般爽快,道:原来我媳妇竟是这样心软的一个人。 师姐脸一红,啐道:什么......什么媳妇,你莫要乱讲。 我从背后环住师姐,下巴抵在她肩窝里,轻声道:妈妈连嫁妆都给你备好了,可不是教你进我燕家的门么?好媳妇,你怎的这会儿想要抵赖不成,那我可不依!说着又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她左边耳垂,师姐轻哼一声,靠在我怀里,道:那你可有什么聘礼? 第83章 我故意一副懊恼的神色,为难道:这......这聘礼,我,我拿不出来。 师姐见我语气低落,忙扭过身子,道:小川,我是唬你的,我怎会嫌你没有聘礼呢?况且,你先前赠予我的灵犀玉,已然足够珍贵了。 我这才展颜,嘿嘿一笑,道:我也是唬你的,龙儿,我爱你敬你,怎会连聘礼都想不到呢?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柔声道:打开看看。 师姐接过,依言打开,只见一只凤纹缠枝琉璃簪静静躺在锦盒内,玉簪通体呈近乎透明的冰绿色,在顶端处,碧色约略深阔些,整支簪子浑然一体,花纹缠在簪身上,典雅大气,簪身上面笈着三个字长相思。师姐对金玉之物原本寡淡,可这只簪子显然让她很是喜爱。 我道:这块冰种乃是你离开我之后,我去大理办事时偶然所得,后来去看望庄叔,请他按着我绘制的图样打造了这支簪子。往南疆来之前,收到庄叔的信,说是让我取簪。那块子料块头不小,剩下的料子庄叔帮我俱是雕了出来,具体折了多少钱我也记不清了,反正都放在了钱庄里。本想着十六年之约一见到你便亲手给你戴好,哪知那晚情况混乱,一时之间,竟然给忘了,该打,该打! 师姐忙牵住我的手。我道:师姐,你喜欢么? 师姐轻轻点头,道:我很喜欢,谢谢你,小川。 我道: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师姐,我只盼你我再也不要分开。 师姐把簪子放在我手中,道:那你帮我戴上。 我依言为师姐戴上,顺手取过桌台上的镜子,师姐打量一番,又放回了锦盒去,我急道:师姐,这是做什么? 师姐道:呆货,财不外露,这道理你几时又不懂了?咱们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是一头雾水,况且你也听那主人说了,战火迭起,你我不过是想在乱世里想低调安稳些生活,做什么要那般张扬,我认为不妥。 我笑道:晓得了,一件小事,便要讲那么大堆的道理。 师姐弯弯眉眼,不再言语,转身来到一口箱子前,打开箱子,从内搬出几锭金子,称了称,共计三百金尚有余,我明白师姐的意思,接过银钱,看天色不早,便拉着她下楼解决午饭,两人吃完后,便雇了辆马车又去了宅院那边。 交定银钱后,我又拜托他寻几名靠得住的工匠,将意思大致与他说了,他连连点头,将修葺之事一力应承了下来。又过了几日,他托人捎来口信,说是不到半个月便能入住,我和师姐便趁着这段日子将坊间看了个遍,毕竟客栈里的被褥之类的东西都带不走,加之房间里还是空无一物,我们索性将能买得到的生活用品都预订了下来,我和师姐采购物品颇多,把那些店铺老板欢喜的要不的,只等约定之期一到,便叫店里伙计给免费送来。 又过了几日,却是七月十五日,诗三百云:七月流火,尽管已是初秋,可江陵府当真是教人热得无可奈何,到了那赤鸟当午的时候,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 我和师姐这日从坊市回来,刚到大堂,一个人便迎面向我们走来,那人道:龙姑娘,燕姑娘。原来是那秋水落霞园的旧主人,我这才想起,约定的十五日竟已经到了期限。于是三人便一同乘马车来到城东,到了门口,只见那些店铺伙计进进出出,正在将前几日预定好的东西一件件往房里送,我抱拳道:谢大哥,有劳您费心。他摆一摆手,示意不足挂齿。 了毕一干事项,已临近黄昏,两人倒在听雪轩院里的卷棚下,两张躺椅上放着软垫,甚是舒服,躺了一会儿,我起身倒了两杯茶水,卷棚下正面栽着几盆海棠,此时开得甚是烂漫,我拿起小喷壶,细细给海棠花浇起水来,边道:师姐,我现在去烧水,一会儿吃罢晚饭,沐浴的水也合该热了。 师姐放下茶杯,笑道:早就听说你特地修出一间浴房,我倒要瞧瞧是怎么个模样。 之前修葺的时候便和师姐商定好,两人住在听雪庐内,外院的住房一律当作客房,我便将听雪庐西首的一间较小的屋子做了处理,将地面砖石起了一部分,仿着驿站浴池的模样,按比例修了个更小一些的来。钉在墙上的金属铜管就连着隔壁的铁皮水箱,水箱下是一个火炉子,特地用来给水箱加热,这样一来,师姐和我想在里面洗多久也不成问题了。当初为了把这个想法落到实处,可是费了些气力,不过看到浴池如愿完成,心里倒也成就感满满。 日西时分匆匆而过,饭毕,我去厨房收拾碗筷,师姐亦跟着我进来,我瞧着她卷起衣袖,笑道:你去沐浴,这里有我。 师姐道:我想帮你分担一些,你这几日一直都在忙碌,晚饭也是你做的。 我嘿嘿一笑,道:你还记得咱们在活死人墓里说过什么吗? 师姐想了想,脸忽的红了,我点点头,满意道:好媳妇,看来你还没有忘。 师姐横了我一眼,还是依言走了过来帮我把衣袖又挽得高了些,随即在我面颊落下一吻,道:你个小心眼的家伙,竟还记得这样清楚。 我强忍笑意,道:好了,你的任务做完了,别在这里杵着,快去沐浴罢,浴房里那张小几上放着一只翠磁胆瓶,里面装着浸了广藿香的驱蚊凝露,很好用的,你记得往池子里倒一点子,我随后就来。 第75章 洗净手后,我便拿着装了干净衣服的篮子来到浴房,只见里面雾气蒸腾,一股细细的水流正从铜管中落入池内,溢出来的水顺着墙角的凹槽流了出去,到了院里的排水沟内。师姐的身影在白汽中隐隐约约,我除去鞋履衣袜,进到池子里,师姐见我下来,往一旁让开些许,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药香,我便知师姐已将凝露倒进了池中。 师姐道:之前在客栈倒也是天天这般沐浴,却头一回这样惬意。我道:因为这是咱们家啊,我特地修出一间浴房,便是想让你沐浴时能自在些。师姐面皮薄,之前在客栈的浴房,因着还有别的女客,她总是匆匆洗净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我瞧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师姐这时道:你将浴巾放在何处?我方才没有找见。我忙从池边的衣篮里扒出一块崭新的浴巾,道:客栈里用的那方旧了,我换了个新的,忘记跟你说了。师姐刚要接过,见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身子在水中又沉下些许,将浴巾夺过,游到了浴池的另一边。我方如梦初醒,讪讪一笑,继续洗着。不一会儿,耳边又响起了师姐用手撩拨水的声音,我忍不住往那边瞥去,却只有一个朦胧的白影儿。 有了热水的持续加温,加之白日里出了不少的汗,两人沐浴的时间不觉比往日又长了些,这时忽听得师姐道:小川,你可闷得慌?我从小一泡在热水里便有打盹的毛病,白日里又累的狠了些,这时已睡得有些沉了,耳边只是听到师姐说了句什么,只是听得并不真切,师姐见我不回,往这边游了些许,一见我闭着眼趴在池子边上,再也顾不得羞涩,忙将我打横抱起,踩着窄梯离开浴池。小川,小川你怎么样?是不是心口又痛了?说着,一边轻轻拍打着我的面颊。我这才悠悠醒转,只见一双眼睛正满目忧愁地看着我,我在师姐怀里伸了下腰,口齿不清道:你洗完了?见我无恙,师姐这才转忧为喜,道:你方才在池子里晕过去了,你晓得么? 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怎地被师姐突然抱在了怀中,我清了清嗓子,脸不由得转向一旁,吞吞吐吐地向师姐解释清楚。师姐秋波斜视,眼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我望着她的被热气熏着的香肌双莹,不觉心中一动,见师姐仍不放心似的,低头为我把脉,凑过去吻了她一下。师姐被我打断,先是一恼,却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着寸缕,忙抓起衣篮的一件纱衣挡在身前,佯怒道:越发没个样子了。 我此时再也管不了那许多,双臂微微用力,两人的位置便陡然换了一下。那纱衣不曾被师姐捉稳,此时滚到了一边儿,沾上了池水,师姐道:小川,你的衣服......我眼风一瞥,那件纱衣竟是我的换洗衣服,三分懊恼,七分不在意,沉着嗓子道:脏便脏了,有甚好可惜的。遂轻轻拥着师姐到池边的席子上,两人此时都有些口干舌燥,我拿起桌上茶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凉茶,低头又吻了下去,口齿交叠间弥漫着茶水的清香,师姐搂着我,轻声地喘息着,待要再动作时,指尖忽然摸到师姐冰凉的肌肤,脑海中清醒几分,停下了动作,师姐睁开眼,我歉意一笑,道:这样可是要着凉的,咱们回去罢。说罢,半撑起身子,找出棉巾,两人这才将身子擦拭干爽。 第84章 擦拭干净,换上中衣便回到卧房了,忙忙碌碌一整日,此时倒在柔软的新被褥上面,师姐特地晾了一回,被褥上满是晒过的清香,我将薄被拉起来,深深嗅着太阳的气味,胸腔里满是幸福,我将这层意思对师姐说了,师姐见我沉醉如斯,不由得笑道:瞧不出,我们小川竟是如此容易满足的。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道:要说满足么,我倒是还有一件心事,说着,又朝师姐那边靠近几分,道:好媳妇,你说我在江陵府开一间点心铺子怎么样?黑暗里瞧不清师姐的面容,但想必她是笑了的,只听得她道:你是甚么时候开始有这想法的? 我想了想,其实这个念头早在我独闯江湖时便有了苗头,那时候大多时间都在风餐露宿,夜深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在活死人墓里给师姐捯饬的一些小点心,就想着若是十六年后重逢,自己便要开一间点心铺子,门面也不需要太大,只上午卖糕点,下午就做做自己的事情,或者就单纯陪师姐。我把这想法告诉师姐,师姐先是沉默了一下,说道:你......你为何不肯回活死人墓?偏偏找虐似的在外面游荡?我闷声闷气道:那里有你我太多的回忆,我心里不快活,不愿独自面对到处空有你生活痕迹的地方......搭在腰间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只听得师姐低低道:好,明日咱们去坊间寻合适的铺面。 第76章 我和师姐在离家最近的一处坊间租下了一间门面,这间铺子占两间位,上面有一个小阁楼供人休息,租金并没有预料的那般高,是以很快便拟定好了契约,请匠人里外收拾了一番,不日便开张了。一切都如我计划的那般顺利,卯时起床,将发好的面团和上各色馅料制成点心,不到巳时就能开张。馅料的口味是我和师姐共同拟定的,我对在落霞庄的玫瑰小饼记忆犹新,而江陵府桂花繁多,所以我仿着那玫瑰饼制成了桂花味道的甜味糕点,卖得居然非常不错。 师姐承担了每日去那桂林摘鲜花的任务,趁着这段时间,我便采购其他原料,两人都是不喜拖泥带水的性格,是以一干事项都能有条不紊地按时完成。美中不足的便是我再也不能睡懒觉了,师姐一向起床早,是以每日唤我起床,我都不情不愿,有时把师姐惹得不快了,自己才慢吞吞地披衣起身,迷迷糊糊地接过师姐给绞好的手巾帕子,在脸上胡乱一抹,呷一大口热茶,便急急忙忙跑去面点房开工。 我们的点心价格公道,馅料丰富多样,很快就在江陵府打开了市场,甚至有几家茶楼酒肆想跟我订下月单。我精力有限,难免顾不过来,一来二去,竟是连下午的时间都要赔进去好多。隔壁老板便提议我不妨将这间铺面扩大了经营,被我诹了个借口拒绝了。钱是怎样都赚不完的,现下是我和师姐好不容易换来的安稳日子,我只希望能够在余生多陪她看看风景,天冷的时候能安心地围着炉火盹着睡去,而非汲汲于名利中不得自由。 这日,我端着一个碟子来到书房,见师姐正在看书,便把碟子放在桌道:师姐,看完书你记得尝尝我新做出来的点心。师姐看了一眼,奇道:怎么是淡淡的绿色?我嘿嘿一笑,这才解释道:我看茶叶罐底剩了些茶叶末子,便突发奇想,将茶叶末碾成粉碎,掺到面粉里,是你喜欢的红豆馅儿,你尝尝。师姐拿起一枚咬了口,见我期待地望着她,师姐展颜道:很好吃,明日可以多做些。我喜滋滋道:好极了,那我去多称些茶叶回来。 次日将茶饼摆出来时,心中难免忐忑,有些老顾客见出了新样子,都聚了过来尝鲜,我一高兴,又拿出了好些请大家品尝,这茶饼清香不腻,入口即化,是以余下的那些很快便售卖一空,我见销路大好,隔日又做了些给邻里街坊送了去,一时之间,半个江陵府都知道了奇味斋的茶饼,皆闻风而来。 话说光阴迅速,我和师姐住在这秋水落霞居两月有余,期间我陪师姐回到巫医谷小住了几日,两人临行前把江陵府的各个坊间都给逛了一遍,大大小小的包裹,塞满了小半个车厢。因着是临时起意回谷,倒也不甚着急,心情悠哉,两人陆路转水路,沿途秋景烂漫,欢欣之情自不必说。 夜晚两人坐在船舱外,夜空银河漫天,耳边是河水拍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忽听得船老大提醒道:姑娘,前面便是黔川地界了,可有家人来接?师姐将船钱递给他,道:自然是有人来接的,劳您费心。船老大这时压低声音道:二位上了陆路可切记离沧龙山地界远一些,那里面据说有一个特别古老的组织,也不知道做什么营生,神神秘秘的。师姐强忍笑意,点点头道;好。 两人从船山搬下行李,船老大刚走远,便听到岸上脚步声,接着,苍黎长老和顿珠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几人一阵叙旧,乘着马车,在夜色里奔向船老大叮嘱过不能去的沧龙山。 见过妈妈,两人又匆匆回到小楼里补眠,正熟睡着,忽听到师姐轻声道:小川,醒一醒,今日还要拜会武堂长老的。我翻了个身,道:不是说中午过去么?现在什么时辰了?师姐不语,只拉开了帘子,我被一阵强光晃着眼,不情不愿睁开眼,师姐递来一个帕子,我胡乱抹了一把,将枕边一套新的裙衫换上,师姐满意道:总算有个样子了。我气鼓鼓道:我穿什么都好看!师姐忍俊不禁道:好,好,你这一回家起床气也见长不少。两人在房间里吃了两碗泡饭,便陪着妈妈往武堂走去。 大长老见我和师姐回来,眉开眼笑道:阿川回来的正是时候,我新创了一套刀法,你正好来陪我试试。忙不迭拉着人往后山校练场走去。我心下一沉,《十面埋伏》对心绪的影响并未随着化珠而消失,我发现自己饶是不去弹奏枯木龙吟,那琴音有时候仍会在脑海中兀自弹奏,我不得不将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浴池里数个时辰,才能勉强压下那股莫名的杀机。 我只好唉声叹气道:能不能不打?大长老问道:为何?我只好推说自己昨夜没休息好,精神不佳。大长老眯着眼睛在我和师姐之间一望,低声道:还是要以休息为重。我一口茶呛在喉咙,忙解释道:不是的......大长老摆摆手,示意我无须多言她自然明白。饶是还想解释,最后叹了口气,罢了,就这样被误会着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午饭后,略有了些倦意,苍黎长老取下腰间玉箫,吹起了《碧海潮生曲》。众人不禁精神一振,师姐笑着将自己的飞瀑连珠取来,琴箫合奏,一曲奏罢,心襟不觉又开阔几分。 余下几日,我就跟着顿珠在沧龙山间各处跑,师姐则跟着妈妈一头钻进了药房里,研究着新的药蛊。巫医谷终年阴雨连绵,天色不好的时候,两人就窝在小楼里,或呆坐,或望着窗外出神。过罢中秋,两人才重整行装,回到了江陵府。 再回到秋水居,天气已经是有些凉了,这日正在秋千架上懒懒坐着,忽见师姐提篮回来,我问道:不是去庙上了?怎地这般快就回来了?师姐将一封信递给我,原来襄阳那边的回信,信中写到不日小郭襄便由武家兄弟送来。我便提议不妨将蝉衣伯母一块接来,这一老一少甚是投缘,她们见了一定会很开心的。师姐听完后眉眼弯了弯,道:如此甚好,我这就给妈妈写信。 且说去信不到七日,蝉衣伯母比小郭襄居然先到,这是她初次来秋水居,我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巴到天明,忙起来去了坊间,将奇味斋特地挂了关店三日的牌子,这才回来,把房子里里外外做了一番大扫除。蝉衣伯母到江陵府已是黄昏,我正在厨房看着火煮茶,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哗,便知是师姐将人接到了,急忙擦净手出来相迎。蝉衣伯母只带了一个小丫头,小丫头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长条盒儿,见我过来,将盒子递给了我。师姐道:妈妈来便来了,作甚么学那些个俗礼。蝉衣伯母微微一笑,道:你上个月回家,问药堂那边讨了几味安神汤,想来是小川又梦魇了,这次偶然得了一支老参,药效又强过那安神汤数倍,寻个日子叫鹊儿给她煎了吧。我心中感动,将预先备好的茶端了上来,两人陪蝉衣伯母坐了一会儿,又将随行的鹊儿安顿在客房,师姐便跟着我出来了,我道:你不多陪陪妈妈,怎么又跟我出来了?师姐掏出帕子为我拭去额上薄汗,笑道:呆货,瞧把你紧张的。我叫屈道:这可是冤枉我了,妈妈一没给我冷脸子二没挤兑我,我紧张甚么,不过是在厨房大火爆炒了一盘香辣兔丁,被油烟熏了。师姐噗嗤一笑,道:走吧,陪你去厨房。 我将预先安排好的酒肴整理停当,师姐一样样拿到厅里,摆在桌上,这才请蝉衣伯母入席。交杯换盏间,天色晚了下来,但见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同碧。蝉衣伯母兴致大好,我便将庭院里的石灯添油点明,三人来到院中石桌上小酌,八月中秋,凉飙夺炎热,却是芙蓉花开时节。我道:我今日听送菜的王伯说,江陵府每年这个时节便会有一场花灯游会,届时会有很多以芙蓉花为主题的有趣玩意儿,想来襄儿过来也就在这几日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看。两人欣然应允。 第85章 当晚,沐浴后回房中,仍是半酣状态,师姐仍在外院没有回来,乘着酒兴,从书房取下飞瀑连珠来,径自坐在屋前石阶上弹起了《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夜凉如水,一曲奏罢,我斜斜靠在柱上仰观星天,心里畅快极了,怀中抱着飞瀑连珠,脑海中越发困倦,不觉就盹住了。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起,几缕发丝拂过我脸颊,我撑开眼皮,只瞧见师姐修长白皙的脖颈。师姐,现下什么时辰了?我问道。师姐抱着我的手臂紧了几分,道:已过了亥时,累你等这么久。我揽着师姐,笑道:无妨,我弹了会儿你的琴。师姐低低嗯了一声,道:我听见了。我抬起头道:好听么?师姐将我放在榻上,为我拆开束发,我不依不饶道:好听么?眼前一暗,青纱帐被放了下来,师姐亦换了中衣,一手支起身子,侧躺在榻上。我嘟囔道:你怎么不回答我?师姐声音愉悦,轻声道:自然是好听,且很是动听。我得意道:那是,也不看看是......是谁弹的。两人密语一番,只觉得眼皮愈发的沉重,不知何时,酣然睡去了。 第77章 次日醒来时,习惯性地向左一摸,才发觉枕边人已不在,我洗漱好来到庭院,只看到鹊儿在秋千架上独自顽耍,我问道:师姐她们人呢?鹊儿这才晃晃悠悠从秋千上下来,道:燕姐姐,谷主她们一早清早就去城外了,好像是去接什么郭小姐。我恼道:她们怎么也不等等我呢?鹊儿笑道:燕姐姐,你早起来些,谷主她们还在这里,只刚才起身去了。龙儿姐姐还说不要扰你休息,我就在这里自己玩啦!我脸一红,没再说什么,又让鹊儿看住火,我牵马出离院门,迳到郊外几人回来的必经之路上。 等了半盏茶时分,见视线尽头出现了一辆马车,还依稀伴随着铃铛的声音,这铃铛声越听越耳熟,待得众人走进几分,我不禁有些发愣,小郭襄笑嘻嘻道:燕姐姐,你瞧我和谁一起来了?那人微微一笑,道:小川,好久不见啊。我奇道:李师姊,您怎么会跟襄儿一路?瑛姑前辈呢?李莫愁神色一黯,道:瑛姑前辈病了,我是受她之托,出来寻周伯通的。此言一出,我大惊失色,回去的路上,李莫愁才慢慢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她本是先去了襄阳,只盼周伯通顾及和郭靖伯伯的结拜之情,在襄阳助一臂之力,哪知却落了个空,又适逢小郭襄要来江陵府,便一路结伴而来了。 待得家去,几人在堂屋坐定,寒暄罢,我和鹊儿一起做了一桌子佳肴,见酒坛见了底,又托鹊儿去打酒,如此忙碌一番。在巫医谷的时候我曾与师姐提起过在黑龙潭遇见李莫愁的事情,故而两人的嫌隙也因此解开。 席间,蝉衣伯母问道那芙蓉灯会是何时,师姐轻声道:是本月十五。小郭襄喜道:那不就是明晚?我点点头,道:你赶得很巧,明晚我们早些吃饭,大家一起去游灯会。李莫愁突然道:小川,我还是不去了,明日我还须得到终南山去问问全真教那些道士。见她如此说,我只好不做强留,此时蝉衣伯母突然道:瑛姑得了什么病?我心下一喜,蝉衣伯母医术精湛无双,若能得她医治,说不定瑛姑就...... 李莫愁将病情简述一番,蝉衣伯母沉思不语,半晌,她方才道:我听着倒像是气出来的病。李莫愁点头道:瑛姑她这几十年都因为往事很不快活,我也常劝她莫要总是思及过往,可是她的执念却忒深,忒深......两人就瑛姑的病情讨论一番,蝉衣伯母将鹊儿唤过去,低语一番,鹊儿不住点头,李莫愁不解地望着我,我眼神示意她安心,不一会儿,蝉衣伯母道:我让谷中弟子将药材快马送来,你莫要担心了。李莫愁欢喜道:前辈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于是重筛美酒,再整佳肴,吃了几回,众人面上都浮起了醉意,小郭襄在家受管束受得紧了,见这里没有拦她吃酒,不停地和这个碰杯,和那个碰杯,待又要灌一大锺时,我忙道:今日便可以了,可莫要贪杯,赶明儿仔细头疼。小郭襄可怜兮兮道:好姐姐,只这最后一锺儿。蝉衣伯母笑吟吟道:小川,今日便让襄儿尽兴一回罢,一会儿让她和我在一处歇息,我照顾她。我瞧着她笑道:原来找了一处好靠山,吃完这锺也罢了。小郭襄用银镶锺儿盛满酒,愈发欢喜。 饭毕,师姐和鹊儿房里为众人铺展被褥,我则和小郭襄一起洗刷碗筷,小郭襄对秋水居显然欢喜得紧,洗完后便到处瞧个不停,我道:水烧得差不多了,你去洗个澡,一身酒味儿,仔细蝉衣伯母不要你。小郭襄笑道:好啊,龙姊姊路上便和我说,你专门修了个浴房,我也要去瞧瞧。 待安顿好小郭襄,我这才伸伸懒腰往回走着,师姐清晨起早,此时已在榻上歇下了,我悄悄走进去,将窗扇款款闭上,不料师姐翻了个身,见我站在床边,乜斜倦眼道:可将人送过去了?我点点头,轻声道:送过去了。师姐遂往里挪了挪,我除去鞋袜,躺了过去。你也吃了不少酒罢?师姐问道,我嗅了嗅衣服,道:味道还是很重么?说着就要起身去浴房。不料腕子被师姐捉住,罢了,你歇息吧。我笑了一声,脱去衣裳,与师姐并肩而卧。这时虽说已过处暑,江陵府到底不比陕北,天气依旧有些余热,我吃了酒,身上不免燥热,如何睡得着? 这时忽听窗外闷雷滚滚,光线倏忽间更是暗了几分,倒像是晚夕时分的光景。酒意渐渐消褪,我回首见师姐睡得正酣,有几缕发丝黏在鬓边,俯下身去,为师姐将发丝归拢到一边,我定定瞧了半晌,不觉心动起来,将青纱帐的银钩儿摘下,只剩了几点子光从帘子外依稀透进来。再次俯下身去,含住了师姐裸露在薄被外的香肩,吮了几下,舌尖描摹着脊背一路向下,师姐醒了,道:何时端的如此在人身上作怪?我轻轻咬了一下,一面单肘支着身子,一面继续点火,师姐嗯了一声,我将师姐搂过,令她仰卧在枕上,低头吻住了薄唇,师姐双臂环起,我只好压低几分,一只手摸索着薄衫衣结,另一只手轻扣住师姐脖颈。 不一时,两人的衫子都堆在了床角,江陵府气候湿热,此时身上更变得汗津津,耳边婉转低吟之声不绝,我曲起身子,薄光里师姐只着一层月白色冰丝软衫,露出玉骨冰肌,因着出汗,此时肌肤上着一层浅浅的樱色,更显的玲珑剔透。乐极情浓之时,我低声道:龙儿,你唤我名字。师姐双腿难为情地勾起,玉足紧紧绷着,像是在忍受着什么。我伏在她耳边低语道:好媳妇,莫要忍着。师姐睥帏睨枕,态有余妍,两人雨意云情,一时美爱无加。半晌,待吐息平稳些许后,又在我肩上一捶,道:也不知你甚么张致,白日里偏要这样儿,一时人来撞见......我吻了吻她的唇角,笑道:这听雪庐只有你我二人,别个都在厢房,你怕什么,就算进来,那铜搭子勾着门,咱们又怎会听不到?一番话师姐哑口无言,只瞥了我一眼,半分责备半分娇嗔。不料,趁我毫无防备,下一刻眼前光景一转,就变成了雪青色的帐顶,我忙讨饶道:咱们在这半日,再不出去......师姐笑道:这会儿知道讨饶了?我忙笑道:是啊,好媳妇,啊不,好姐姐,饶了我吧。师姐以手拨帘,见天色已昏,知我没有诓她,这才收拾衾枕,披衣起身。 我道:点心的原料用得差不多了,明晚要出去,我想着提前做点小食,以备不时之需。师姐这时已穿戴好,道:是了,我与你一同去采买。我见她执意要跟,无奈笑笑,两人从后院角门离去了。 两人晚夕回到家,鹊儿已独自将晚饭料理好,见我们回来,奇道:怎么家里要买这么多的面粉?我故作神秘道:鹊儿,喜欢吃点心么?鹊儿道:喜欢啊,只是谷中很少有人会做,每次都是从外面买回来,一路行走多日,口味也不新鲜了。我笑道:你且陪大家坐着,我给你做个好吃的。当夜我做了几样拿手的点心,端到客堂,众人都赞不绝口,纷纷向我要配料方子,我央师姐为我代笔,这番下来,回到听雪庐时已是月至中天,想来明日是个好天气。我和师姐简单沐浴一番,回房睡了。 第86章 第78章 到次日傍晚,一行六人收拾完毕,分坐两辆马车,到了花灯游会的入口处,我给了车夫车钱,几人步行入了长街。我上午便在街上最好的茶楼定了一间临街茶室,这家茶楼门面六间,到底三层,临街茶室外修有一方阳台,茶楼知今晚来客多为赏灯,将临街楼上的阳台都设放围屏桌椅,悬挂许多花灯。众人登楼看灯顽耍,不必细说。楼檐前挂着湘帘,悬着彩灯,小郭襄新奇地瞧着这些摆设,神色间甚是兴奋。蝉衣伯母和师姐陪她搭伏在栏杆上观看,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诸般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蝉衣伯母看了一回,见楼下人乱,就回到茶室,吃茶去了。 小郭襄儿只顾搭伏着身子望下观看,不住道:燕姐姐,你来看,那对面挂着两盏绣球灯,风一吹,滚上滚下的,倒是有趣极了。一回又道:龙姊姊,你来看,那个大鱼灯真的好抢眼,下面还有好多小鱼鳖蟹儿,真是好耍子。她本就活泼可爱,银铃儿般的笑声惹得楼下那些看灯的人俱捱肩擦背,仰望上瞧,内有几个公子哥儿,直指着我们谈论。一个说道:咱们江陵府何时有了这样美貌绝伦的人儿?一个猜道:该是哪一户贵胄人家的千金小姐罢?我听到这般议论,心中有些不爽利,便带着师姐和小郭襄回到了茶室。 坐了一会儿,蝉衣伯母起身,说道:灯会也看够了,我和李道长先行一步,你们俩陪襄儿再多玩一会子,她难得出来一回。小郭襄哪里肯放,嚷道:我也跟您回去。蝉衣伯母摸了摸她头顶,慈爱一笑,道:好好玩罢,伯母有些困了,先回去休息。让你姐姐们带你下街去看看。 送走蝉衣伯母和李莫愁,我们三个步行至了长街,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萧鼓声喧。这时见一个摊位上摆着诸般色彩鲜艳的面具,我心念微动,付了银钱,挑出三张面具,道:我看街上好多人戴着这玩意儿,咱们也戴上。小郭襄拍手叫好,三人均戴上面具,这才继续在人群中慢慢走着。 走了一会儿,小郭襄拉拉我的衣角,指着一个馄饨摊儿,道:燕姐姐,龙姊姊,我想吃那个。那馄饨摊上有一位妇人和一个高个儿少年在忙碌,三张桌子上,已是满了两桌。师姐柔声道:好,咱们去。 来到摊边坐定,我道:老板娘,三碗馄饨。那妇人手中擀皮动作不停,向少年吆喝道:阿轩,三碗馄饨。那少年长相颇为清俊,听到母亲吩咐,抬手抹了把汗,露齿一笑,大声回道:知道了妈!那妇人慈蔼一笑,继续擀皮包馅儿。 此时三人俱已摘了面具,小郭襄拿在手里一一比对,道:燕姐姐的是小兔子面具,龙姊姊的是玄鸟面具,我的是笑脸面具!师姐笑道:你瞧着哪个最好看?小郭襄想了想,笑道:我觉得都好看,但是燕姐姐的面具和她可是一点儿都不像。师姐道:哦?你难道不认为燕姐姐像一只奶兔子么?小郭襄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道:一点儿都不像,我初见她时,她戴着一张□□,整个人冷冰冰的,还要故意吓我。说着,朝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哭笑不得地望着她躲在师姐身后,师姐觑了我一眼,目光满是笑意。这时那少年端着托盘,道:您的三碗馄饨。说着便转身离去,我正要相谢,忽见他脑后束发环上一个小小物什,不禁一愣。师姐见我如此,低声问道:怎么了?我摆手道:没什么,只是瞧见了一件十六年前的旧物。师姐疑惑地看着我,我悄悄指着那少年,轻声道:你还记得,那日襄阳大火,你我为了救回襄儿,奔出城外几十里,后来我独自追上李师姊,从她手中救下一对母子......师姐显然也很惊讶,道:你确定是他们?我笑笑,道:我那赤珊瑚耳坠是我阿爹亲自做的,我自然不会认错。 当年我为了追回尚在襁褓的小郭襄,一路尾随李莫愁至一家农户,我见那少妇身无长物,又带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心下不忍,知道这耳坠儿值点子小钱,便将它送给了那少妇,虽道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毕竟聊胜于无,只是想不到她一直留着。两人正说着,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大喊:快跑啊,和尚杀人啦!顷刻间,周围乱成一团,我将师姐和小郭襄护在身后,那妇人忙和少年收拾摊位,我忙道:大姐,您和阿轩到我这里来!那妇人闻声抬头,紧盯着我看了几下,忽然脸色大变,颤声道:啊,是......是你?我点点头,道:您和阿轩跟紧我们,现在情况不明,莫要被街上的人误踩到。那妇人点点头,忙拉着自己的儿子跟在我们身边。 一行五人随着人流往来时方向退去,小郭襄一手拉着师姐,一手拿着面具,正疾走着,忽听她一声轻唤:我的面具!我闻声回望,却不料阿轩已脱离队伍,折回人潮去帮小郭襄寻回面具。我暗道声不好,现下人群如此混乱,发生了事故可如何是好?安慰了妇人几句,我吩咐师姐带好两人回家等我,自己立即折返回去。 阿轩?阿轩?我逆着人流,在灯火中分辨着,阿姐,阿姐我在这里!听到回应,我施展轻功跃上某间酒楼二层,发现了阿轩的踪迹。你这孩子,一个面具而已,弄丢了我再帮襄儿买一个便是。阿轩见我着急的样子,嗫嚅道:可我看那小妹子发现手里的面具被挤掉后,都快哭出来了,我心里觉得不忍......我看着他手足无措地捏着那个笑脸面具,心一软,叹了口气道:也罢了,人没事就好,现在人潮汹涌,你快些随我离开吧。正说着,忽听得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尖叫,想来是发生了踩踏事件。 我将阿轩拉到一条小巷中,吩咐他不要乱动,自己又运起轻功,攀上了最近的一处屋檐。只是当我望向声音的来源后,却不禁愣在了原地:竟是一灯大师,此刻正气息奄奄地靠在墙角,在他身旁还有一个黑衣僧人,那黑衣僧人手里正举着一个不满五岁的孩童,那孩童母亲就跪在他脚下苦苦哀求着,母子均是哭作一团。那黑衣僧人恼道:再哭我就将他摔死!举止间甚为暴躁。 容不得我多做考量,我提气向黑衣僧人背后掠去,哪知,就在我即将得手时,他忽然转过,一掌拍出,掌力猛恶无比,我只能双掌相迎,气浪瞬间掀碎了周围的好几个巨型花灯的架子。而其中一个竹架子眼看就要砸到一灯大师那边,来不及回救,我急忙挥出双掌,震碎了竹架,一灯大师这才没有被砸中。 大师,您怎么会来这里?那黑衣僧人又是哪个?竟能将您打伤?我奔到他身边,缓缓将人扶起。一灯大师同我在襄阳有过数面之缘,此时于江陵府再度相见,都是两人料想不到的事,一灯大师道:此事说来话长,慈恩此次同我一同外出,本是为弥补他当年犯下的一桩罪过,却不料遇见一伙儿蒙古和尚,慈恩被那伙人以摄心术挑唆,动了杀心,我为了压制他的心魔,这才被他误伤。说着,又咳出大口鲜血。我再次望向那个有些疯魔的僧人,竟是昔日铁掌帮的帮主裘千仞,原来拜在一灯大师名下做了和尚。我看他手腕间犹自悬着一副断裂的手铐,心下好奇,不等问出,一灯大师便解释道:裘千仞剃度后,诚信皈依我佛,努力修为,只为往日作孽太多,遇到外诱极强之时,不免出手伤人,因此打造了这副镣铐,每当心中烦躁,便自拷手足,抑制恶行。此番外出,万万想不到竟遇上了那等蛮横的蒙古人...... 我望了望周围环境,此时人已经全部走光,只有我们几人,我深吸口气,从竹架中找了一根趁手的竹竿,大喝一声:裘千仞!裘千仞听到我的声音,恶狠狠转过身,道:你再过来,我就把他摔死!我心下一惊,想起当年在黑龙潭时,瑛姑前辈对我说起的一桩陈年往事,心道:难道一灯大师此番带裘千尺出山,就是为了......想到此处,忽的计上心来,索性连手中竹竿也丢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那孩童母亲见状,不禁露出一副毛骨悚然的样子,我悄悄对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走开一些,随即笑声更加尖细,走向裘千仞。 这一下连一灯大师也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视着我,惊疑不定。我双臂箕张,恶狠狠的瞪着裘千仞,叫道:快把这小孩儿打死了,要重重打他背心,不可容情。裘千仞脸无人色,将那男孩抱在怀里,说道:你......你......你是谁?我纵声大笑,张臂往前一扑。裘千仞的左掌虽挡在身前,竟不敢出击,向侧滑开两步,又问:你是谁?我阴恻恻的道:你全忘记了吗?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宫之中,你抓住了一个小孩儿。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终于没法活命......我是这孩子的母亲。你快弄死这小孩儿,快弄死这小孩儿,干什么还不下手? 第87章 裘千仞听到这里,全身发抖,他望望我,又望望一灯,再瞧瞧手中孩子,倏然间痛悔之念不能自已,呜咽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小孩儿,活活给我打死了。缓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将男孩递了过去,说道:小孩儿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罢!妇人欢喜无限,伸手欲接,只听得一灯大师喝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了?手中屠刀,何时方抛?裘千仞一惊,双手便松,男孩便直往地下掉去。不等他身子落地,我右臂伸出,将男孩稳稳揽在怀中。 一灯大师轻念阿弥陀佛,缓缓站起,裘千仞看到一灯大师胸前鲜血,面露痛苦之色,一灯大师手心覆上裘千仞头顶,道:你今日做的很好。裘千仞双手合十,朝一灯大师深深一拜,接着又转过身,向我拜来,我急忙向一旁滑开一步,道:万万不可。裘千仞道:姑娘足智多谋,令慈恩不致再次做出抱憾终身之事,当受慈恩一拜。我摆摆手,扶着一灯大师道:大师此番外出可是为了瑛姑之事?一灯大师面露喜色,道:燕姑娘你知道刘皇妃的下落么?我点点头,道:请二位随我来。 第79章 我带着阿轩和一灯师徒回去时已是深夜,还没到门口,便隐隐看到有人影徘徊。我笑道:师姐,你瞧谁来了?那人影听见声音,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才道:他们说有一个和尚......我忙使眼色,幸好师姐声音不大,一灯大师又带着裘千仞站在较远些的位置,这才避免了一场尴尬。师姐看到一灯大师,显然也是十分出乎意料,她双掌合十,道:大师,一别经年。一灯大师回道:龙姑娘,贫僧带弟子叨扰了。几人来到前厅,又是寒暄介绍一番,李莫愁显然也十分意外,那裘千仞听说瑛姑前辈病重,面色愧疚,便主动提出陪李莫愁共同去寻老顽童,几人商议一番,决定几日后便驱车前往全真教道观,那些道士看在一灯大师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的。如此这般,不觉已过子时,我安顿好客人,再回前厅,那妇人正在陪着蝉衣伯母说话,小郭襄正围着阿轩,看他给自己修面具。见我们回来,蝉衣伯母道:没出什么事吧?师姐点点头,蝉衣伯母道:我瞧外面也宵禁了,就让李婶儿和阿轩今晚留宿在此吧。 回到听雪庐,却见师姐一声不吭独自走进书房,我心下好奇,跟了进去,却见师姐打开了那口从终南山带来的箱子。里面有几本医书,我看旧的话本子,还有一些我们在活死人墓里生活用过的物品,师姐正将它们一件件取出,擦拭干净,然后又放了回去。我道:可是因今日见了旧人?师姐笑笑不语。师姐这人从来嘴上不肯说,但我却知道,比起我,她定然十分怀念那活死人墓,只是因着和全真教的矛盾,师姐知我心中芥蒂甚深,总是将此事揭过不提。我关上门,捡了张凳子坐下,柔声道:龙儿,你告诉我,今日李师姊说她要同一灯大师去终南山,你心里在想什么?烛火摇曳下,师姐一双秋波,盈盈地望着我,半晌,却还是摇了摇头。见师姐如此,我心下轻叹一声,不再说什么。当晚两人相拥睡去,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许是心中有事,我难得比师姐醒得早了好些,破晓时分,窗户外的光线朦朦胧胧,映着师姐的侧颜,师姐的呼吸均匀沉缓,显然还在熟睡之中。我定定望着枕边之人,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闪现出在活死人墓里的往昔种种,我想起初次见到师姐,她那日着一身白衫,纤纤玉手撩起帘子从石室中出来,神色冰冷,我几乎不敢与她对视。随后我同师姐学习古墓派轻功,仗着胆子大,还没有练熟便独自飞身上树,跌断了左腿,师姐那时虽然冷言冷语,却将我照料得十分周到,每日给浴桶放水,水温总要再三试过才会把我抱进桶内。娘亲说师姐修的心法总是克制心意那一脉,是以为看起来才会如此冷冰冰不近人情,但实际上,和师姐在活死人墓里生活的五年时光,却是我前半生最为快活的日子...... 想到这里,眼角不禁湿润起来,终南山就是师姐的故乡,而师姐是我的故乡,如果回去能让她感到快乐,我又何必如此偏执狭隘?思索一番,便打定主意,轻柔地绕开师姐,来到听雪庐楼上,小心取出枯木龙吟和无双剑,又将两人常穿的秋冬衣物打包好,收拾完毕,阁楼又闷热不堪,出来时整个人已是大汗淋漓。搂着行李来到楼下,师姐正好起床,见我背着琴拎着包走下楼来,神色间满是疑惑。 我用袖口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咧嘴笑道:我今晨想起活死人墓里还有些东西没有带出来,就想着不如跟李师姊他们结个伴,路上也不至于寂寞,只是还没来得及同你商量。师姐接过我手里的一个包袱,沉吟半晌,赧然道:小川,你......你不需要这样做的......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师姐,我没有丝毫勉强,现在虽然在江陵府很好,可活死人墓始终是我们最初的家,你喜欢那里,我也喜欢那里,我希望你快乐,不想你为我受这般委屈。师姐先是一愣,随即眼睛里泛起了丝丝暖意,我看着她这般反应,便知自己没有做错,笑道:那我们这就对妈妈说一声。 两人洗漱完来到前院,只有小郭襄和鹊儿,两人正打着秋千,见我和师姐过来,小郭襄笑道:燕姐姐,龙姐姐,快些过来呀,你两个也来打个立秋千。我摆摆手,道:你让你龙姊姊陪你吧,我得去做早饭了。哪知李师姊这时出来道:小川,这些事我来就好了,在这里叨扰你们几天,心下实在过意不去,你陪襄儿玩耍一会儿,过几日她便要回家了。鹊儿也从秋千架上下来,笑嘻嘻道:李道长,我和您一起去厨房。 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你先上去,我来推你俩。当下站在秋千架身后,将秋千送了上去。只见小郭襄在上面笑成一团,我叮嘱道:襄儿你在上头笑不打紧,只怕一时滑倒,不是耍处。襄儿的声音远远从秋千上传来:我才不怕呢,龙姐姐说,她会抱紧我的,不叫我摔下去的!我闻言,道:好,那你俩站稳了!说着,手臂暗暗发力,秋千霎时被推上了半空,一时间,三人嘻嘻哈哈,这时,阿轩母子也起来了,见我推着秋千,阿轩走过来,温言道:阿姐,我来帮你推一会子吧。仔细手酸。我扭头看他,笑道:阿轩你来得正好,且替我送送儿。 待师姐下来,两人退至一边,只见阿轩拨步撩衣,向前说:襄儿,站牢些了。小郭襄点点头,便手挽彩绳,身子站得直屡屡的,脚踩定下边画板,那秋千飞在半空,小郭襄鹅黄色青衫长长飘起,犹若天外飞仙,甚可人爱。 师姐道:你看襄儿,打得真好。正说着,不想那画板滑,小郭襄又有些忘形,一时站不牢,只听得滑浪一声把小郭襄擦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阿轩箭步飞出,还不待我出手,便已将小郭襄稳稳接在了怀中。李婶儿望着人说道:这打秋千,最不该笑。笑多了,一定腿软了,跌下来。小郭襄犹惊魂未定,我和师姐围上去,师姐将人从阿轩怀中接过,关切道:可曾摔着哪里?小郭襄只摇摇头,搂着师姐脖子,小脸儿吓得煞白,眼里含起一包泪。我道:小丫头,还不快谢谢阿轩。阿轩慌忙摆摆手,道:是我力气大了,才把襄儿跌下来。小郭襄这才从师姐怀中挣出,半个身子躲在师姐身后,脸儿红红的,小声对阿轩道:谢谢轩哥哥。 第80章 秋千风波过后,几人回到前厅,妈妈正在和一灯大师探讨药理,见小郭襄一张脸煞白地走进来,妈妈道:这是怎么了?小郭襄嗫嚅着将前因后果一说,蝉衣伯母道:没有摔着哪里吧?给伯母看看。小郭襄摇摇头,妈妈这才放心。 吃饭间,我将计划对众人说了,李师姊道:这样也好,我也多年不曾回去,便趁此机会,去瞧瞧师父和孙婆婆。小郭襄在席间听着,一双大眼睛不住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蝉衣伯母笑道:襄儿,怎么,你也想去?小郭襄点点头,道:以前总是听爹爹和妈妈提起老顽童伯伯,语气间甚是怀念,我想着不如就趁这次,同燕姐姐他们寻找一番,到时候请他去襄阳城做客,爹爹他们必定欢喜极了。我故意问道:襄儿,你若是不回家,你那姐姐怕是又要来要人了。小郭襄吐了吐小舌,道:我现在可不怕我大姐了,只要我对妈妈说我是帮一灯大师寻老顽童伯伯,爹爹妈妈怕是高兴都来不及呢!师姐笑道:你倒是自在性儿,那饭罢我陪你去修书吧。正说着,鹊儿从门外跑来,道:燕姑娘,有位姓谢的大叔说要见你一见。我沉吟半晌,姓谢?随即了然,道:我这就来。 第88章 来到大门口,果然是这园子的旧主人,见我出来,先是一笑,我忙请他进去,却被他万分推辞,我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心中便明了几分,道:谢大哥,你我也算是熟人,有甚事不妨直言。他看了我一眼,这才告诉我,原来是生意资金周转一时青黄不接,急着用钱,已经将家族亲朋一一拜访了,无奈战乱迭起,却还是凑不齐这笔款子,这才想将那张黄花梨螺钿敞厅床寻个人家卖了,好将资金凑齐。想到这张床本就是秋水落霞居里的旧物,索性来这里碰碰运气。我笑道:这个好办,您的床自己留着,我恰好要远行一趟,糕点铺子里还剩了些本金,若是不嫌弃,您先拿去用吧。谢大哥一听,忙摇头道:这可如何使得。我道:战乱时期,本应守望相助,若是我姐姐在此,她也会这般做的。谁知,无论我怎么说,谢大哥还是不肯答应,我无奈一笑,只得点头应允。我道:您进来且略等等儿,我去取钱。 一番忙碌,我将听雪庐阁楼收拾清爽,谢大哥便唤小厮将那张床抬了上去,临走前道:你们姊妹俩居然只是将阁楼当了储物间么?我点头道:是啊,我瞧这外墙是用粗心竹搭好的,想来不隔寒,就将它当了储物间,有什么问题?谢大哥这才将听雪庐阁楼之用告诉了我,原来,这阁楼用粗心竹建造,乃是特意为之,为的便是能够在下雪天拥炉听雪,风雪之夜,若坐在这听雪庐阁楼,密雪声堪比碎玉...... 当夜,我将谢大哥的这番话对师姐讲了,又说他还为我们留下了几坛木樨荷花酒,师姐点点头道:他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是累他又为我们整治这些东西。我道:那荷花酒还没有开封,想来不日便要动身,不如今晚就尝尝儿?见师姐点头,我忙不迭去储藏室取酒了。 我回到房间,师姐已取了两个金菊花杯来,我提着酒坛,道:楼上反正也快要收拾好了,咱们上去吃。两人来到阁楼,将酒放在小几上,先吃了两锺,但觉芳香清冽,又有丝丝的甜味儿,不似平日还需筛杯的俗物,我摇头道:这个小杯不过瘾,好媳妇,我央你央儿,将妈妈送我的那对儿大银衢花杯拿来盛酒可好? 师姐道:还没有吃完饭,你就先喝上来,吃了也不怕脸红,教大家看了笑话儿。我闷声道:好容易才得这么些个好酒,你又不准我吃个尽兴。师姐没法子,只好去将银杯取了来,我将杯子满上,递给师姐,师姐瞧了我一眼,无奈一笑,我见她不同我计较,笑眯眯凑了过去,道:好媳妇,你也再来一杯。师姐道: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我满饮一杯,道:媳妇说什么便是什么,容我吃最后两锺儿。两个在屋里正饮着,只见襄儿敲门进来。见我和师姐正吃酒,说道:好啊,你们每自在吃的好酒儿,蝉衣伯母还要我过来喊你们吃饭,我这就告诉她去。我忙将人拉住,道:莫要告诉别人去,这是我央你龙姊姊陪我吃一锺儿的,你若是乖乖的,我让你也喝一锺儿如何?小郭襄眼珠子转转,伸出两根手指,师姐没忍住笑着对我道:你瞧这个小机灵,甚时候学会讨价还价了。我道:还不是你和妈妈惯出来的。师姐这时又拿了一个金菊花杯来,倒了一盏,道:小孩子家家,什么不学,偏要和这只醉猴儿学饮酒。小郭襄道:好甜的酒,龙姊姊你也吃一锺儿。师姐抚了抚襄儿长发,柔声道:你吃,我前面瞧瞧去,饮完这杯,莫要让你燕姐姐再饮了,仔细妈妈看到又生气。说着,提了灯笼前去了。 小郭襄这时左看看右看看,我道:这是你第一次上楼罢?只见她点点头,道:这竹室着实有趣,赶明儿回家我也央爹爹给我搭一个。我道:若是喜欢,今晚便在这里歇息。襄儿待要答允,却又道:不日便要启程了,我想陪陪蝉衣伯母,她一个人回南疆,只怕要落寞好些。我看她如此体贴可人,心中滚过暖意,摸着她的头,道:襄儿,你真是个好孩子。襄儿枕着手臂,斜斜地望着我,狡黠一笑:那燕姐姐让我再吃一锺儿。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却把师姐先前泡好的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与她,道:小丫头,你可不能再吃了,喝口茶儿罢。那襄儿接在手里,呷了两口,就放下了。这时我点起灯笼,道:你龙姊姊该着急了,下去罢。于是两人相携下楼。 燕姐姐,襄儿忽然摇着我的手,我嗯了声,她继续道:我发现一件事。我看着她神秘兮兮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强忍笑道:什么? 阿轩这几天总往咱们家跑,他来的时候老是偷看你。我道:你这个妮子,什么时候竟然关心这些有的没的事情。阿轩和我有过一些渊源,那还是救你的时候......襄儿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道:原来那会儿他就被你抱过啦?我点点头,襄儿瘪瘪嘴,道:那你是先抱的他还是我?我望着她的小脸,伸手拍拍她小脑袋,道:自然是我们襄儿了。襄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才对啦!阿轩可以喜欢你,因为你对他有恩,但是你最喜欢襄儿是不是?我哈哈一笑,道:自然。 第81章 来到前厅,却不见一灯大师的身影,我问道:怎地一灯大师没有下来?李师姊将我拉到一边,悄声道:大师旧疾复发,现在正休息着。我心中沉了沉,知道是前不久受的内伤还没有康复。这时蝉衣伯母道:小川,我给大师开了个方子,里面有几味药材已经有了,只是缺两味,我写在单子上了,吃过饭,你按五副的药量抓些回来。我接过单子,道:知道了。 且说饭毕正要出门,抬头忽见天色阴晦,风中隐隐送来些许潮气,心知不妙,索性施展轻功,抄了近路去离家最近的养荣堂抓药了。哪知掌柜从药库回来,告知我其中一味药本就昂贵稀少,此时已经存量不足,我急道:王掌柜,你我也算熟人了,您能不能想个法子,家里人等着急用。那掌柜见我着急,便遣了个伙计去最近的分号拿药,约莫一更时分,终于将五副药的药量凑齐。我告别了王掌柜,空中半雨半雪下来,落在衣服上都化了,不免提气奔了起来。 回到家,将药材交给裘千尺,一迳往听雪庐去。哪知师姐就在门口提着防水灯等着,见我回来,一面替我拂去身上雪霰,接了衣服,忙把人往浴房推。我问:襄儿睡下了?师姐道:那孩子等不回你,雪又下得大了些,我怕她着凉,刚才送到妈妈那里了。我握着她的手,那手此时无比冰凉,我心疼道:你光知道怕那小丫头着凉,你可曾顾惜自己?师姐笑道:也没有出来多久,哪里就把人冷死了,你快些沐浴吧,我回去等你。 回到房间,桌上放着一杯泡好的茶,我呷了一口,搁在桌上,师姐问道:买药怎么去了这么些时辰?我将过程与师姐说了,师姐沉吟一会儿,道:如此一来,不如将行程往后略推一推......我点头道:我方才便这样对慈恩师父说了,他也觉得这样比较稳妥。两人正说着,忽听窗扇被风刮的作响,我过去将窗扇关好,忽见雪势又盛了几分,我心下一动,转身对师姐道:师姐,阁楼上小铜炉也安排妥当了,你我现在上去瞧瞧?师姐显然也对那竹楼听雪很感兴趣,于是拿了两人的斗篷,一迳往楼上去了。 两人坐在窗前榻下,只见雪洒窗寮,冰花片飘,初如柳絮,渐似鹅毛,那雪花被寒风挟着,拍打着竹楼,唰唰似数蟹行沙上,细听时,果真如风摇玉铃儿般。正是: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烛生花。师姐见雪下在园中红梅上甚厚,下榻来,教我把小柜里的瓷坛拿出来,她要扫雪烹茶。我忙不迭穿靴戴帽,道:这等小事儿,何必烦你,你回屋里等等儿,我很快就来。师姐却道:我同你一起。 一人捧着坛子,一人用特制的小刷扫着花上薄雪,说笑间,不觉已满积了一小坛,师姐将我帽檐上的雪花拂去,道:很是够了,只怕明日给大家煎茶也是绰绰有余了,辛苦你了。我笑吟吟地望着她,约莫是吹了点风的关系,师姐的脸颊此刻白中透红,我心下欢喜,就要凑过去,师姐忙躲闪道:仔细跌了瓷坛!我将坛子搂在怀里。一手牵了她,两人快步回到屋里。出屋前师姐特地又点了只小炉子,炉安兽炭,此刻烧得正好,我从柜中取出前不久才得的新茶,化水烹茶,屋内茶香盈盈,我和师姐拥炉坐着,两人都对这胡桃夹盐笋泡茶赞不绝口,从前竟没想到用雪水煎来的滋味这般好。 第89章 我道:明日还是泡这茶给大伙儿尝尝,如何?师姐道:甚好。这时我见师姐上穿秋香色对襟软衫儿,水蓝缎裙,外罩银灰色狐皮斗篷,墨色长发只用一根红丝绳松松束着,玉钗半卸,黛眉低横,衬着美玉无瑕的肌肤,越显得举止温柔,娇俏可爱,我不觉动情,忍不住又挨近了些许。待要吻上去,师姐却剥了一颗鲜核桃仁儿,一把堵住了我,看着我幽怨的眼神,师姐笑道:马上就快要三更了,今日着实闹得晚了些,你还不赶紧吃完手里这盏茶去歇息! 我道: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了明日,我们可以晚一些出去。师姐问道:可是有什么安排?我道:明日一大早,李婶儿母子就要来陪李师姊和妈妈到山上的庙里去,不知道做些什么,一灯大师那边有慈恩师父照料,咱们能多睡会儿。师姐道:那襄儿怎么办?我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倒是对这孩子上心得紧,想必她要跟着上山去,我瞧那阿轩和襄儿倒是很玩得来。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这才收拾铺床。 我看那炭火快要烧完,又去屋外搬了些回来,待添好时,手上沾了些炭屑,师姐只好披衣起身,将煎茶时剩的小半壶水让我淋手,洗罢手,我重新掩好房门,师姐待要转身,却不料被我一把抱起,嗔道:吓人一跳,还不放下来。我勾了勾唇,道:好媳妇,方才煎茶辛苦你了,我来抱你回去歇息。师姐把脸一红,扭过头去。我索性停下脚步,倾在她耳边道:龙儿,我想宠你一世,你让我这样抱一辈子可好?师姐不妨我突然说出这些情话,低眉看着我,良久,将额轻抵了来,接着唇上忽的一凉。 放下银钩,帐内不觉又安静几分,两人在暖帐之中,衾展鲛绡,轻怜玉体,唇过处,胭脂记。正是:夜深犹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第82章 自从决定将离去之日程推后,不觉又过了十数日光景,期间蝉衣伯母接到巫医谷讯息,先行一步。襄儿得到家中回信,由于一灯大师作保,郭伯父难得松了口风,襄儿欢天喜地开始收拾行囊。其实说是收拾,倒不如说是重新采办,她来到江陵府时正值初秋,此刻却已到了寒冬腊月,那些衣裳俱不能御寒,师姐便带着襄儿外出了几日,买回布料,棉花,给她制了几身新衣,把襄儿欢喜的要不的。 几人启程不到五日,夜间忽然飞起鹅毛大雪,次日起身,只见天地间一片苍茫,万里飞雪,将山林万物染的银白。襄儿抓起地上一团雪漫洒向天空,兴奋地跑个不停。师姐在后面拿斗篷追着,生怕襄儿受了凉。我探了探前方情况,心道:这山路本就崎岖,现在前方路况不明,若是继续这样赶路,怕是不妥。于是折身回去将这层意思对众人说明,一行人便在客栈又停留了几日。好在几日后天气转暖,被封的山路上重新出现了商旅,几人重新启程。 走了约莫半日,不料天色又变得十分晦暗,李师姊道:小川,这条路我从前走的时候,依稀记得再往前不远处就是一座山神庙,咱们不如再走一段去庙里歇息,咱们的粮食饮水俱都充足,倒也不怵在山里多停留两天。我又看了看一灯大师,却见他脸上依旧无甚血色,知他今日一直在强撑自己。便点点头,果断道:好,那我们就继续赶路吧。说着,便叫师姐将襄儿带回来,我披上蓑衣,继续挥鞭赶车。 正小心赶着马车,身后布帘被掀起,冷不防耳朵被捂上了一双干燥柔软的手,我腾出一只手,覆了上去,道:车里烧着小铜炉那么暖和,无端跑出来跟我受冻的么。师姐笑道:我怕某只奶兔子冻得哭鼻子,就想着出来替她一会子。我心头一暖,还是道:无妨,你忘记我体内有扶光珠加持,这点程度的严寒对我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师姐点点头,道:倒是忘记了,你这家伙自己便是个小火炉。说着,在我身边坐下。我急了,道:你给我回去!师姐打了个哈欠,接着靠在我肩膀,轻声道:可我困了,想靠着你歇息一阵子。心里突然柔软得不可思议,我低头看着她,师姐眉眼弯了弯,靠在了我肩上。我放慢马车速度,将身上的蓑衣披在师姐斗篷外面,两人就这样一起赶车。 又行了三里多,我忽然看到地面出现了一排脚印,脚印非常浅,若非我视力奇佳,断不能发现还有人行在这冰天雪地里。这脚印非常奇怪,在左脚处,还拖着一条似断非连的线,倒像是,我思索了一下,倒像是有人用一支棍子在戳着雪行走。师姐此时睁开眼,叹了口气,道:这样的天气,怎么还会有人奔波呢?小川,咱们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一走,若是可以的话,就将那人捎上一程罢。我道:正有此意。 此刻雪已经停了,脚印逐渐清晰起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背影。待走进时,看清了人,我不禁倒吸一口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只着一件布衫,墨黑长发随意披散着,皮肤冻得雪白,在她手里有一支青竹杖,此刻她摸索着往山里走去,她的年纪大约与我同岁。在白色的山林中,她的背影倔犟而沉缓,又添着些许萧索。 我忙勒住马车,师姐已先我一步下车去,边走边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给那女孩子,这时襄儿掀起帘子问怎么回事,我便简单向众人解释了一番,一灯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福。待要下车时,师姐已经将人带了过来。襄儿口中不禁咦了一声,道:燕姐姐,这位小姐姐就是那天我和你说的那个盲女姐姐,我和龙姊姊在绸缎庄买衣料时,她就站在附近,一副迷了路的样子,龙姊姊和我带她去了要找的地方。我恍然道:那既然这样,你们也是相识的,这样再好不过了。襄儿喜的点点头,忙将身旁的位置让出一些。 我伸出手,道:姑娘,请把手给我,我带你上来。哪知,她竟像是不曾听到一般,丹凤眼无神地眨了眨,薄薄的唇微微抿着,只是将青竹杖交给师姐,自己攀着车门,慢慢上来了。我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侧身为她掀起帘子,这时听到她低声说道:多谢。我笑笑,将帘子复又放下。师姐最后上车,将盲女的青竹杖递进去,我道:还不进去么?师姐摇摇头,道:里面有襄儿,小白她不会闷的。我道:那姑娘原来叫小白么,她有没有说为什么独自在冰天雪地里走,她的家人呢?师姐笑道:你就这么好奇人家姑娘的身世么?需不需要我把小白姑娘叫出来回答你的那些问题。我委屈道:我不过问问而已,师姐你就这样呛我。师姐笑着点了点我眉心,不说话,只接过我手里的马鞭子,轻轻驱赶起了马儿。 找到李师姊说的那件山神庙时,已是黄昏时分了。这座庙规模不大,数年无人经管,后院已是荒废了。虽看着残破不堪,但好在能够遮风挡雨。安顿好众人,我便带着襄儿去拣些林子周围的枯枝干柴。 燕姐姐,咱们把这个也带上吧?我闻言回头,只见襄儿手中正捧着我那张长弓,那长弓高出她一截,是以她搂着有些费劲。我笑道:小丫头,是想找些野味来尝尝?襄儿道:燕姐姐,许久不见你用这个,你也教我一教。我道:我像你这般年纪,个头已是和你龙姊姊持平了,所以这弓用着倒也不算费劲,只是你这......说着,将她的身高与自己比了比,襄儿佯恼道:你可莫要小瞧人!我力气却也不小呢!两人说笑着,已来到了林间。两人先用麻袋装了些干柴放在一边,随后又往林子深处走了些,我举目四望,但见银装素裹,这样的天气一般是很难打到猎物的,襄儿显然也想到了,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摸了摸她头顶,安慰道:你莫要急,等咱们回了活死人墓,那后山的野物比这里丰富,到时候我定教你打猎。襄儿道:可我刚才还跟小白说,你打猎可厉害呢,这下我拿不回东西,她定要笑话我吹牛了。我哑然失笑道:你这个丫头,平白对人家说这些作甚。襄儿不语,只顾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雪,神情颇为幽怨。我无奈道:罢了,罢了,咱们再往林子里走一遭儿,若是还打不到猎物,你可不能再耍脾气了。襄儿转喜道:我听燕姐姐的。 进入林子深处,运气倒也不错,恰好遇上了外出觅食的野山羊,我凝神搭弓,待要射时,却发现在它一旁还有两只幼崽,襄儿见我放下手臂,悄声道:怎么了?我指指不远处,襄儿会意。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只能无功而返。 回去的路上,我见她蹦蹦跳跳的样子,逗她道:咱们没有打到猎物,你怎地还这般高兴?襄儿道:那不一样,燕姐姐你不是因为打不到,而是因为不忍那小羊和它妈妈分离,这才放过了它。小白不好说什么的。我笑道:你甚时候对小白这么了解了?我看她真是个闷葫芦,和你龙姊姊半斤八两。襄儿道:什么,龙姊姊是个闷葫芦?我笑了笑,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手势,襄儿道:那我真是好幸运,龙姊姊对我可温柔呢。我道:我小时候,刚和她生活在一起,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做错,你龙姊姊就撇下我。后来,才慢慢知道,你龙姊姊只是个外冷内热的闷葫芦,这才胆子大了起来。襄儿道:小白说,她以前看得见的时候,也是喜欢在自家后山上跑来跑去。我道:那小白有没有说,她家在何处,咱们也好将她送回去。襄儿摇了摇头,道:她没说,我也就不好再问了。 第90章 生起火,我炖了一锅浓汤,期间小白一直在角落里独自坐着,怀中放着她的青竹杖。我拿着面饼和一碗汤走过去,道:仔细烫嘴。她稳稳将碗接过,这时我才发现她的手指非常的修长劲瘦。小白轻道了声谢,我笑了笑,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要去往何处?若是顺路,我还能再捎你一程。谁知,小白摇了摇头,道:不用麻烦了,我......家里人很快就会找到我。我挑眉看着她,不知这话是何意。小白道:你莫要看着我,我的意思是,你们已经帮了我,我就在这里等我家里人来接。 我望着这个面容清癯苍白的姑娘,道:你能知道我在看着你?小白道:瞎子么,其他地方总要好用点。我笑了笑,小白继续道:而且不止耳朵,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闻着你的味道,着实有趣的紧,想来是有过一番奇遇的人。我面色变了变,随即自然道:奇遇不奇遇的,我不过是个俗人罢了。小白笑而不语。 当夜,襄儿自告奋勇要陪小白休息,我想了想,她一个盲眼姑娘,有人照顾确实要方便些,而且小白虽然来路不明,但是和襄儿却还算得上投缘,便答允了。哪知次日清晨,还没有睡醒,忽然间听到隐隐啜泣之声,我登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去,见襄儿正独自坐在那里抹泪,我柔声道:发生什么了?小白姑娘呢? 襄儿这才抽抽噎噎地告诉了我,她破晓时分从睡梦中醒来,一伸手却发现旁边竟空了,她以为小白只是暂时出去,便睁着眼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谁知左等右等,总是不见人回来,便悄声出去寻找,却再也没有找见小白的踪影。这时师姐也过来,待问清原委,师姐略沉思一番,道:我白日听说小白姑娘的家里很快便来接人了,许是她家人来接她,她不忍将我们吵醒,这才不告而别。你莫要慌,小白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是个很机敏的姑娘,若是真有什么危险,她定会给我们留下线索的。 这时,李师姊等人也陆续醒了过来,李师姊见襄儿犹自哭个不停,便道:前儿你不是还吵着要和我学暗器么,我这便教你如何?襄儿这才破涕为笑,点点头,任由李师姊牵着手将她带走。 我看着襄儿的背影,不禁感慨,师姐见状笑道:好好的又叹哪门子的气。我道:襄儿简直快成了咱们的团宠了,你瞧瞧,那个见了这小妮子不是心疼的紧,可惜我在她这个年纪......说着突然止住了话头,紧张地朝师姐望了一眼,心里后悔不迭。 果然,师姐脸色有几分落寞,我忙道:这不是苦尽甘来了么。师姐低头笑笑,喃喃道:是啊,我们小川也算是......苦尽甘来。我此时心中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时我寻师姐受了那些苦,难道师姐心里就是好受的?我牵住师姐的手,认真道:师姐,我,我说笑的,你莫要放在心上。师姐道:是,可你那时总是......总是太不容易。正说着,襄儿在前边道:燕姐姐,龙姊姊,慈恩师傅说马上要开饭啦!这才把此事撂过手去。 第83章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这些天连日飘雪,到了饷午,终于彻底停了,天空放出晴来,路面的积雪也渐渐消融,几人收拾行囊,即刻动身。 走走停停六七日,终于来到了终南山脚的镇子里。刚卸下马车,襄儿便忙不迭往庄叔的玉器铺子跑去,怀里叮叮当当抱着一堆小玩意儿。那些和田玉子料都是庄叔送给她的,襄儿在江陵府没事时便刻着玩,那些玉料慢慢竟也都被她用完了。这时李师姊向我们走来,道:我便先回活死人墓拜祭一下师父和孙婆婆,你们随后跟上就好。于是我和师姐才买了些食材,又将襄儿托付给一灯大师,约定好返程日期,便也同师姐上山了。 上山路上,师姐担忧道:小川,你说襄儿会不会不适应?我道:一灯大师和全真教俱与郭家交往甚厚,况且那妮子向来讨人怜爱,我反正是不担心的。师姐这才放心些。我道:龙儿,你这么喜欢小孩子的么?师姐微微一顿,道:那日与妈妈促膝长谈,妈妈说襄儿虽然生的那样好的家世,可依她看来,襄儿约莫是孤单得很。不然怎么会老想着往江陵府来住?襄儿那洒脱不羁的性子倒跟你有几分像,对条条框框往往嗤之以鼻。你没发现么,襄儿前几日一听说要送她回家,眼神那样委屈,叫人瞧了难受。我若有所思,随即明白过来,郭伯父和郭伯母心系于家国大事,民族大义,她那个草包姐姐哪里又是个心细之人,也难怪她在家觉得孤单。这样想着,便脱口而出道:就不妨让这孩子多跟我们几日罢,临行前我也对她说了,若是觉得那些牛鼻子老道无趣,便寻上山来,这条路我带她走过一次,襄儿那孩子又机灵的紧,想必不会迷路。师姐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且说晚夕时分,我和李师姊正在厨房料理食材,忽听到洞外传来隐隐呼喊,李师姊道:好像是襄儿,我去看看。说罢,连手都顾不得擦就出去了。不一会儿,李师姊牵进一个人来,却道是谁,正是襄儿那妮子。我哭笑不得道:这还不到一天呢,你见过你丘师祖了?襄儿点点头,道:燕姐姐放心罢,都见过了,该有的礼节襄儿一样没有落下。我道:是那重阳宫拘得你不自在?襄儿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半晌,才点了点头。我和李师姊相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刮了刮她鼻子,宠溺道:小丫头,就跟我和李师姊在这儿先待一会儿,角落里有个小凳子。襄儿奇道:龙姊姊呢?我想去找她。我告诉她师姐正在寒玉床上练功,襄儿这才老实坐了下来,把玩着从庄叔那里得来的新玉料。 李师姊瞧她刻得专注,不禁好奇道:早听闻小川夸你手上功夫不错,倒是不知道你擅长刻些什么?襄儿举起手里的一块玉牌,献宝似的拿过来给我们看,李师姊端详了好一阵儿,摇摇头,道:这花纹倒是新奇,我不曾见过。襄儿笑道:这个图样是我那日送小白姑娘回她家的时候,无意在她家院墙旗子看来的,当时只觉得眼前一亮,回去我凭着记忆画了个样子,想刻一块这样的玉牌给爹爹做生辰礼物。我笑道:你倒真是有心。 不一会儿,饭好了,襄儿忙不迭去静室喊师姐,师姐见是襄儿回来,又惊又喜,忙拉她坐下了。饭毕,师姐问襄儿那全真教里可有老顽童的消息,襄儿摇了摇头,将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了一番,几人听了,均是心中一沉。李师姊忧道:这可如何是好,出来这两个月有余,我还是没有找到老顽童前辈。襄儿接道:李姐姐,您听说过一个叫天玑阁的地方么?李师姊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有这样的地方?襄儿见李师姊神色严肃,忙解释道:是丘师祖说的,他指点一灯大师去天玑阁,找一个叫云中君的人,那个人知晓天下事,一定能打听到老顽童伯伯的消息。丘师祖还说,他六十年前初次云游蜀中,与上一任的老阁主有些私教,若是拿着他的信笺去,说不定几率更大些。李师姊皱眉道:这......我道:是有什么问题吗?李师姊点点头,这才将天玑阁的内幕缓缓道来。 原来,这天玑阁是一个极其神秘的杀手组织,网罗天下信息不过是天玑阁的基本能力之一。早年与皇室有过密切交往,甚至参与了夺嫡之争。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五十年渐渐在武林中销声匿迹,但饶是如此,这天玑阁仍是武林中令人闻虎色变的一抹禁忌。我虽然后来行走江湖十六载,却也不曾听闻这个神秘组织。 师姐沉吟道:没有别的法子么?襄儿摇了摇头,师姐道:这个组织信息太少了,我总觉得不安。沉默良久,三人俱是一筹莫展,襄儿跺脚道:老顽童伯伯年纪那么大,怎地还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笑道:你听他诨名儿还猜不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么?襄儿忍不住笑了,道:我小时候确实听妈妈说了好多老顽童伯伯的趣事,嗳,我倒真的很想见见这位老伯伯呢。 晚上安顿好襄儿歇下,抹黑轻车熟路回到房中,师姐已沐浴罢了,见我回来,道:你可见我从前放在书房的笔墨纸砚不曾?我不语,只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径直走过去,只一味低头觑着她,师姐嗔道:怪模样,怎地又不说话。我将她抱起,来到榻上,师姐脸颊一红,微微挣扎道:襄儿就在隔壁。我衔住那抹柔软,辗转良久,分开时,两人气息均有些起伏不定。红烛映照下,师姐眸子里水光莹然,我顺手捞起桌上酒盏,挑眉一笑,道:放了那么些年,这次酒劲儿约莫是很足的。刚温酒的时候便闻到酒香格外浓郁,心中不觉期待起来。饮了一盏,顿时觉得身子热了起来,师姐道:这酒劲儿太强,莫要吃的太多。我点点头,两人这般对饮了一会儿,说是对饮,其实大多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见酒壶空了,这才脚步蹒跚去沐浴。 第91章 回来时,师姐正靠着床头翻书,我蹬掉靴子,就要往师姐那边靠拢,师姐却一把打掉我正要作乱的手,我呆了呆,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师姐扬了扬手中的书,道:你往日里就看这些东西?还说自己没时间作画,我看你的时间是全给了这些话本子了。我脸一红,登时把酒醒了一半,道:你翻我东西!师姐道:是你自己把这些书藏在那摞轶闻志里的,我去寻关于天玑阁的旧闻,不防碰见了,怎么倒怪我看你隐私?我自知理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一句反驳话语,师姐见状,拿书在我头上轻敲一记,道:你这书莫要给襄儿看到,她还小。我奇怪地看着师姐,道:襄儿满十七了,咱们不也是在我十七岁那年......师姐轻咳一声,打断道:就是不准,你......你这个家伙,心眼多得很。我随意翻着话本子,说起来这本书还是我刚满十四那年,用打猎的钱买回来的,师姐虽说不喜欢我看的那些书,倒是将这些书保存的极为妥当,竟连边角都没有折过。我笑道:我刚瞧着你倒是看得专注。 师姐明显脸红了,我乘胜追击道:那你喜欢不喜欢?师姐道:什么?我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轻声道:这个。唇齿间,依稀残留着葡萄酒醉人的香气,手指细细描摹着师姐的面庞,她的眉,她的眼,她纤挺的鼻,她粉雕玉琢的五官......不觉情极,低声道:师姐。师姐睁开眼,昏黄烛火里,那双秋波将人生生瞧醉,我从耳廓一点点啄过去,轻轻浅浅,师姐微微蜷起膝盖,亦低声唤着,最终那呼唤变成了无意识的呢喃...... 第84章 次日清晨醒来,枕边之人照例已先起身了。我来到外厅,刚含了口温水,就见师姐从厨房出来,见我起来,她眉眼先是一弯,正要说话时,只见襄儿也来到外厅,她神色间虽说有些疲态,一双眼睛却精光闪烁,一见我,襄儿便扬了扬手道:燕姐姐,你昨晚给我的那三本我都看完了,今日再多给我几本可好?我不防这妮子当众将此事说出来,一口水呛在喉咙里,把脸咳得通红。师姐放下碗碟,将襄儿手中的书拿了过来,横我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厨房。我道:怎么给你龙姊姊看到了?襄儿不明所以,道:你没跟我说啊,怎么,龙姊姊不准的么?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半晌,蔫蔫道:吃饭罢。 饭毕,师姐将三人行装打点着,我和襄儿左右无事,便提弓牵马往后山去了。两人先纵马奔驰了一番,这才往林子深处去了。从前在寒冬时,也是苦于能达到的猎物不多,我早早便在各处安放下捕兽陷阱。昨日怕空手而回,故早早将编好的笼子带上。谁料想这次的运气竟相当不错,在溪边碰见了一只来喝水的大黄鹿,忙示意襄儿噤声,在树后屏气凝神,对准了目标。 两人将大黄鹿扛到马上,襄儿好奇地看着这头黄鹿,道:燕姐姐,我们要自己处理这张鹿皮么?我点点头,道:这只鹿个头不小,回去以后,待我处理好,让你龙姊姊给你裁了,做件衣裳,寒冬腊月的,也用得上。襄儿道:那你和龙姊姊呢?我摸了摸她,道:你龙姊姊身上的那件银灰斗篷,便是我在十五岁那年,射中了一只银狐,用那狐皮制的。我顺便将挽弓的基本技巧简单说了说,襄儿听着,跃跃欲试就要上手。 两人沿着溪边又走了一阵子,许是有了血腥气,最后竟引来了一只花豹子,襄儿待要挽弓,我将手搭在了她肩上,襄儿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笑了笑,先撵走花豹,随后将多年前如何捕获花豹,又如何将花豹拘了,用花豹奶水喂养她一一都说了,襄儿听得入神,道:怪不得那日跟着西山一窟鬼去寻你,那野兽竟然不来害我,这些事,妈妈先前都不曾对我讲过。我道:那时我将你抱回,自知时日无长,待情花毒稍有缓解,便同你龙姊姊回来了,是以不曾对郭伯母说起过。说笑间,两人已回到活死人墓。 回去时师姐也正好收拾好了,见我们扛回一只成年黄鹿,道:这几日可是绝对吃不完的,倒不如切割成几份,给山下送去些,也不妄了多年的相顾之情。我和襄儿开始忙不迭剥皮,处理鹿肉,晚夕饭时,两人已经从山下回来,庄叔又给了襄儿好些玉料,外加一套更加精致的雕刻刀,襄儿一回来就献宝一般给李师姊和师姐看,一张小脸满是兴奋。 因着明日便要动身去蜀中,晚上几人都休息得早些,我沐浴罢待要回去,冷不防在过道被人一把攥住了腕子,还没有发作,就听到对方轻声道:燕姐姐,我是襄儿。一颗心落回腔子,我哭笑不得道:小丫头不好好睡觉,端的吓唬人。襄儿道:你白日里不是说,那些话本子千万不能教龙姊姊看见么,我想着明日要离开了,路上无聊,想借几本看看。 两人来到书房,我将几个樟木箱子打开,挑眉道:你随意。襄儿瞪大了眼睛,道:这......这么多?都是?我食指比在唇上,道:你赶紧挑上几本,别给你龙姊姊听见,她前儿可因为这事将我好训了一番。襄儿小鸡啄米般点点头,趁她挑书,我也凑在一旁,一本本翻着。最后,襄儿怀抱一摞书,道:我好了。我朝她怀里瞥了一眼,道:你打算藏在哪儿?襄儿想了想,道:就藏李姐姐那边,龙姊姊总不好问什么的。我不曾料想这妮子居然这般鬼灵精,笑着点头道:好,就依你。 回到房间,师姐问道:怎么才回来?我扬了扬手中的纸笔,道:你不是问么,就去书房找了找,是要作甚?师姐道:我央你再画一幅可好?我看着她,师姐接着道:那幅月下抚琴图被留在了巫医谷,现在你我重聚,我总想重做一幅......你应不应?我心中一暖,忙点头道:自然是没问题。师姐想了想,道:把襄儿也画进去。我问道:想要个什么样的景儿?师姐道:那小丫头也是个洒脱性儿,不如就画纵马狩猎可好?我笑道:这可是好极了。 次日清晨,我将这话告给襄儿,襄儿瞪大眼睛看我,道:燕姐姐,你还会丹青么?吃惊程度与师姐当年如出一辙。我指指桌上画卷,道:你将那弓取来,按我说的那般做个样子,让我仔细瞧上一瞧。襄儿果然乖乖搬了凳子凑到书桌前。半晌,我道:好了,你出去玩吧。接着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研磨作画。虽说门外是冬景,但是不妨碍我以春色为背景,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对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可以说了如指掌,两个时辰不觉就过去,期间襄儿来喊吃饭,也只是懒懒应了声,待画好时,才觉得又饥又渴,忙取了桌上瓷壶,对嘴饮了起来。师姐这时敲门道:可是画好了?我点点头,满意道:许久不曾这样专注,画完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师姐揉着我的手腕子,道:可方便一睹为快? 这是一幅春野狩猎图,画中一棕一白两匹马,其中一匹正迎风奔跑在山野草坡上,马蹄下开着深浅不一的野花,白马上的少女明眸善睐,穿着骑马装,正弯弓搭箭,瞄准前方,在稍微靠后点的地方,我和师姐正牵着马漫步,两人不约而同望着马背上的少女。头顶上空,有一只苍鹰正展翅盘旋。再远些的地方,则是极淡的墨色晕染出来的黛青色连绵山峦。师姐不禁道了声好,我道:明日下山,便将这画送去裱一下。 临行那日,我将山门封好,这才牵了马往山下走去,到了镇上,一灯大师和裘千仞已在约定好的客栈等着了。襄儿蹦蹦跳跳跑去,道:大师,您身体可好些了?一灯大师乐呵呵道:多谢襄儿挂怀,你丘师祖已帮我用内力治愈。襄儿笑得灿然,道:那太好了。这时,我和李师姊一人赶着一辆马车前来,襄儿扶着一灯大师进了前一辆车,便跟着钻了进去。我则与师姐乘一辆稍微小点的马车,师姐道:襄儿不来这边的么?此时,李师姊正将那个包袱给襄儿递过去,自己则坐在了赶车人的位置。我忙道:襄儿想要照顾一灯大师,难为她有这个心。师姐听闻,欣慰地点了点头。 话休絮烦,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五日后来到了蜀中地界,此处距巫医谷竟不过两百里距离,我心道,这可真是奇了,两者都是属于盘根错节绵延数百年的组织,天玑阁倒真是隐晦到了极点。见到丘处机说的那个铜钟,马车便停住了,一灯大师拿着信笺走到敲钟人面前,那虬髯赤面的大汉见到信笺落款,神色登时严肃起来,他朝马车方向看了一眼,挥挥手,示意我们通行后,便拿起一旁的铜锤,只听得七声悠悠长鸣,震彻山林,惊的一群黑鸦忽的飞起,霎时不见了踪影。 第92章 襄儿咂舌道:那个大铜锤手臂围起来比咱们做饭的锅子还大上一倍不止,那个黑胡子大叔居然就单手拎起来了!我扭头,奇道:甚时候溜进马车里的?襄儿索性从车厢里出来,悄声道:那些书我看完了。我惊讶道:全都看完了?襄儿点点头。我看着她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心中便了然,不禁笑道:当真有那么好看?你这手不释卷的精神,当年的我也是万万不可及的。襄儿神色激动道:我觉得甚是有趣!我仿佛找到知音般,道:那你最喜欢哪一本?两人正讨论着,马车来到山上又一处关隘,两个扎着小髻的白衣童子向这边走来,每走一步,腰间的铃儿便叮当作响。两个小童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唯一有所区别的是左边的童子腰间悬着金色铃铛,而右边小童悬着银色铃铛。他们的面容均十分稚气,然而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缓,犹如一个已过中年的人。 左边一个道:我是金铃儿。右边一个道:我是银铃儿。话音刚落,两人忽一齐道:我家阁主说了,请几位在此稍等片刻,索车马上就来。襄儿此时探出头,道:索车,什么索车?挂着银色铃铛的童子往身后一指,只见山峦重叠间,有两条手臂粗的钢索悬于林壑之间,白雾茫茫中,渐渐传来链条碰撞之声,几人下车后,在亭子间坐等,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只见一个长方形竹屋正从山的另一端缓缓传来,竹屋上方是金属顶盖,那两条粗链,便是从顶盖中间的滑轮横穿,将竹屋从对面送来。我和师姐面面相觑,难不成我们是要乘着此物过去对面? 果然,金铃儿上前一步,将竹屋打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襄儿道:什么?你要我们坐这个摇摇晃晃的盒子,从山这头直接荡过去?银铃儿笑嘻嘻道:正是,正是。说着先我们一步,钻进了竹屋。几人只好入乡随俗,跟着两个童子进了那竹屋。门刚刚关好,摇摇晃晃的感觉出现了,我便知道是滑轮开始转动了。襄儿虽然紧紧依偎着我,一双大眼睛却满是好奇,不住地往竹窗外面张望。 我悄声道:你不怕的么?襄儿眨眨眼,道:怕,可我觉得刺激。我干笑一声,不再言语。襄儿道:燕姐姐,你怕?师姐低笑一声,向襄儿道:你还是莫要问了。仔细想来,这怕高的毛病,也是学轻功时落下的,从不曾对人说起,唯有师姐一人知道。襄儿哦了一声,握住我的手,道:我会保护你的。我揉揉她脑袋,笑道:好,我晓得了。 腾云驾雾的感觉约莫持续了两盏茶时间,竹屋忽的停了下来,接着门被打开,金铃儿和银铃儿率先跳下去,朝着山间石梯朗声道:贵客至。几人跟随白衣童子走上石梯。许是下过了薄雪,石梯上略有湿滑,襄儿忙扶着一灯大师,小心翼翼地走着。我们几人跟随其后,走了一会儿,眼前之景逐渐开阔起来。但见青云梯尽头,瑶草琪花,苍松翠竹,一座巍峨大殿隐于其后,甚是沉伟。匾上天玑阁三字,古拙有劲。进里边列着五条甬道川纹,四方都砌汉白玉石围栏,两廊下檐阿俊俏,两面各有五名面带银盔的黑甲卫士持戟站立。 几人步入正殿,只见光线从高窗处隐隐透进,五根朱漆大柱,牢牢撑着拱顶,上有三爪盘龙,目光凶恶地面朝来人。正殿尽头,是一张漆黑色大椅,上面坐着一个戴青玉面具的人,那面具将其上半脸覆盖,只看得到嘴边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如墨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倒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神韵。一手支颌,指节一下下敲打着扶手,歪着头,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云中君。 第85章 一灯大师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座上人用腹语道。我这才发现,尽管她用了腹语,对方却并非男子。一灯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但求能找到周施主的下落。云中君道:家祖与丘师祖私交甚笃,既是丘师祖的嘱托,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一灯大师与慈恩再次念了声阿弥陀佛,便不再言语。 只是......云中君再次开口,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李师姊道:只是什么?那云中君淡淡一笑,露出嘴角梨涡,道:可是天玑阁也有天玑阁的规矩,进来的人,必得要付出等价交换,天玑阁才会替对方办事。襄儿道:可你才说了要竭尽全力啊。那云中君信步走下台阶,还没有看清,她便已来到襄儿面前。这一下,我和师姐不禁同时面色微变,这般高超的轻功,在场之人怕是唯有一灯大师方能媲美,而面前这个人,显然还不及一灯大师一半的年龄。 我是说了要竭尽全力。但我也没说不收取任何代价。云中君两指间夹着一个竹筒,这里面,便是你们想要的东西。说罢,好整以暇地望着襄儿。襄儿道:那你的要求是什么?云中君做出一副沉思模样,道:我还没有想好。我上前道:阁下可是在开玩笑?云中君哈哈一笑,道:是啊,你要怎的?我亦微笑道:确实不能如何,但是我想,我们有离开的权利罢?那云中君瞧着我,道:你就是中原豪杰口里的那个白衣琴师?我道:不过是江湖朋友的一句玩笑话。云中君歪歪头,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传闻白衣琴师能以内力入琴音,威力开山震海,却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你带了琴来的么?我点点头,道:带着。 只见她朗声道:好,我想好了,我要你将《十面埋伏》从头到尾演奏一遍。这时,师姐突然道:我拒绝!语气是罕有的斩钉截铁。云中君奇道:这是为何?你能做得了她的主?师姐盯着她,眼神冷然,却并不言语。云中君无奈耸肩,道:嗯,即使如此......那好吧,说着向襄儿一指,道:我要她在此陪我,直到你们找到周伯通为止。此言一出,殿上气氛忽然凝固起来。 李师姊不悦道:你这人怎地信口开河?你可知她父母是......襄儿却忽然道:你说的话可作数?云中君点点头,道:若是不作数,任凭你将我天玑阁拆掉。襄儿满心欢喜,待要应允,我出声道:不可!云中君道:你们师姐妹倒是有趣的紧。襄儿疑惑地瞧着我,我朝她摇了摇头,接着道:今日前来,多有打扰。告辞。一灯大师也点了点头,几人正要转身离去,身后突然道:且慢。我道:可是还有什么临别赠言?云中君道:既是贵客,天玑阁万万没有怠慢的道理,况且此时日影西沉,若是坐着索车返回,怕是多有不妥。住所与菜肴已为各位备好,不如歇息一晚,待天明时,索车正常运行,我亲自送各位离开。众人抬眼望去,果然已过了黄昏时分。几人望向一灯大师,等他定夺,一灯大师道:即是如此,那老僧多有叨扰了。 饭毕,我和师姐顺着天玑阁后山散步,这里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一个黑甲卫士持戟站岗,那些人仿佛是用漆黑的花岗岩雕琢而成,岿然不动般站立。我瞧出师姐心里不自在,便道:夜风有些冷了,咱们回去吧。师姐道:也好。回去后,见襄儿正在廊下坐着,两只小腿悬在空中,百无聊赖地望着星空。我念起一枚石子,朝廊柱激射过去,襄儿眼神一凛,指尖捻起手边茶盏,一杯一石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我笑道:黄药师前辈的弹指神通,你已学到五成了。襄儿见我和师姐回来,迈着步子向我们奔来,小脸委屈巴巴,道:你们怎地一声不吭就出去了?也不带我?师姐揉揉襄儿脑袋,道:你独自在此坐了多久?襄儿道:约莫一个时辰。我哑然道:你若是来的再早些,便能随我们去后山散步了。襄儿道:燕姐姐,我有事要问你。我道:可是因为白天我阻止你答应那云中君的要求?襄儿点点头,我道:这个人和这个组织都很神秘,你是郭伯父和郭伯母的掌上明珠,又是我将你带出江湖游历,怎能允许你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且不说消息是真是假,若是我们赶到那里,老顽童却离去,那又该当如何?襄儿听罢,不再言语。师姐柔声道:你莫要担心了,这些事交给我们便好,你若是沐浴罢了,我送你回房间休息。于是牵着襄儿先离开了。 当夜,我躺在榻上,满脑子都是那个戴修罗纹面具的少女,这个人仿佛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平都了如指掌,而我们,却对她一无所知。正思索着,枕边之人翻过身子来,睁开眼瞧着我。我道:怎么了?是枕头不舒服么?师姐道:你莫要想了,明日我们离开便是,天大地大,我不信找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我道:你怎知我是在想今日之事?师姐道:你的叹气声都要把人给愁哭了。我啊了一声,道:我刚才叹气了么?师姐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又往师姐那边靠近些,师姐下意识伸臂,我枕在她臂弯,抬眼看着师姐,道:今日累坏了吧?师姐道:是有些累了。我将人又搂得紧些道:那便歇息,明日再想这些劳什子问题。说罢,两人相拥睡去。 第93章 正睡的迷迷糊糊,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琴声,我猛然睁开眼,师姐呼吸沉缓,没有被吵醒。我将师姐的手臂轻轻扶起,盖被掖好,小心翼翼披衣下床。院外,一名青衫女子坐在一块青石上,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膝盖上的枯木龙吟,这一曲初听时温柔敦厚,如春风拂柳,暖意融融,然而就在琴音将止未止之际,那曲子又渐渐高亢激昂起来,琴声忽高忽低,并隐隐传来金石铿锵之意,如铁骑争鸣,又如银瓶乍迸,珠玉四溅,几个起伏之间,令闻曲之人已是心神剧震,但觉四周尽已秋风瑟瑟,万物肃杀。 琴音停顿,晚风吹拂着青衫女子的长发。 她虽背对着我,但身份已是不言自明。 我一步步向她走去,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望了望明月,又继续拨弄琴弦。两人在夜风中,一站一坐。良久,云中君叹道:果然是无上珍品,只不过,它的主人却对它有点漫不经心呢。 我道:小白,又见面了。 琴声戛然而止。 第86章 云中君,或者说,小白,没有回头,而我也没有动。 她只是不想回头。而我,我知道自己不能动。四周弥漫着的那种无坚不摧的杀气,早已已将我锁定,无论我从什么方向出手,都只可能为对方制造一个杀死我的机会。虽然明白小白并不会无缘无故出手,可是我不能不防备。 小白笑了,这次她终于不再用腹语说话,道:不愧是名震江湖的白衣琴师,你的观察力当真是无可企及,有时候我甚至会猜测,你在你师姐面前那副不问世事的天真模样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还是说她在琴上拨出了一个商音,还是说,那个女子竟甘愿与一只魔鬼厮守终生? 我保持着沉默。 小白缓缓转过身,将面具从脸上取下,随着清脆的一声响,面具被她随手丢在了地上。她向这边走了两步,她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黯淡的眼睛里有一种迷失的表情,既直击人心,又令人恐惧。我看到她苍白的面容泛起一丝饶有兴味的神情。 说说吧,说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身份?小白单手拎着琴,先在亭子里坐了下来。我凝视着她,良久,道:是你的面具。小白空洞的眼睛望着我,道:面具?我点点头,道:面具。 我第一次在大殿上看到她的时候,小白青玉面具上的修罗纹饰已经隐隐勾起了我的某段记忆,但是当时的气氛那样的剑拔弩张,我并未继续深入挖掘,直到和师姐在后山散步,看到那些卫士身后的旗杆上,每一面旗帜都绣着小白面具上的那种修罗纹饰,某段记忆突然被唤醒。 这花纹,恰是襄儿那天所刻花纹!这一切,我相信,绝非巧合。 小白道:倒是没想到问题出在襄儿这边。我道:她心地纯良,你对她有什么企图?小白哂笑道:难道就因为我是天玑阁的人,就一定要害她?我不语。小白道:难道我就不能因为喜欢她,想让她陪陪我?不过嘛,白日里开出的条件仍然作数,她从怀中掏出一卷琴谱,你演奏一曲,或者,她留下来。 我道:你什么意思? 小白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讥诮嘲讽之意,道:我看不惯你,所以我改变主意了,你们若想要离开天玑阁,就必须在两个条件中,挑选一个。小白顿了顿,道:你知道的,你打不过我。 我点点头,道:我打不过你。小白道:你当然打不过我。下一刻,她手腕忽然发力,将琴从空中掷了过来。 我道:你何必如此? 小白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含混着痛楚与讥诮的表情,道:我这是在帮你,我不信你甘心为小龙女放下你最渴望的自由。况且,你身上的曼珠沙华的气息,翻涌得甚是有趣。你虽打不过我,但是若拼着死志,你或许值得我认真对待,这张琴能遇到你这么一个有趣的主人,我很是欢喜。 我脸色一变,警惕地注视着这个危险而充满神秘的女子。扶光珠对心魔祛除无效这件事我始终不曾对第二个人说起,每次感到心魔来袭,我便会找个僻静之所,一遍又一遍用《幽兰操》去压制。只是最近不知甚么原因,发作的频率竟是越来越高,我渐渐感到,《幽兰操》或许很快就会失去效力。 小白笑道:堵不如疏,这个道理想必不用我解释。 我冷冷注视着她,道:你让我再次入魔,是想做什么? 小白笑了笑,声音温柔而甜蜜:我想知道,当她看见自己心爱的白衣琴师变成魔鬼的时候,当她发现自己对你无能为力的时候,还会不会继续爱你。 我道:你很无聊? 小白道:我很无聊,你猜对了。 一个无聊而冷血的人做出的事,是一种没有逻辑的恐怖。 小白慢慢起身,青竹杖点地,推开院门走出去,是一条漫长的路,不知通往何方,小白在前面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止住脚步,然后回身,道:此处甚好。 我举目四望,这是一处山坳,四周生满嶙峋怪石,一条极细极细的泉水,正从岩石间汩汩流过。群星拱月,银晖一泻而下,泉水在月光下莹莹闪烁。是个不被打扰的僻静所在。我看了她一眼,道:希望你能遵守我们的约定。小白笑道:明日我便将老顽童的消息告知一灯大师,并送他们安然离去。 我慢慢走上石台,盘膝而坐,将琴谱摆在一旁,当指尖拨出第一个音符,身体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狂热的畅快,我知道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小白一定同样注意到了。 接着,我弹出了第二个音符。琴音高了上去。 再接着,是一曲完整的《十面埋伏》。 第87章 我好像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唯一能抓得住的,便是一个叫长风白的少女。她说她认识我,她是我的朋友。她还说,帮助朋友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她让我住在她的家,那我便有义务为她解决一些麻烦。 她的麻烦,便是一些对天玑阁感到不满的人。长风白说,希望我能为她杀了他们。 每个夜晚,长风白会来到我的房间,给我喝下一杯白色的酒,她说这酒名为忘忧。 我问她:为什么要不再记起? 她道:你从前是一个不快乐的人,我让你喝下这个,你才能将过去的不快乐彻底忘记。 我道:什么是快乐? 长风白笑了笑,声音甜美无邪:就是你现在的感觉。 我道:我现在很快乐。 长风白点了点头,道:是的,你很快乐。 我道:我的琴呢? 长风白道:你今日回来的时候,琴弦上面沾了好多鲜血,我教下人帮你清理干净。 我道:我自己也可以的。 长风白道:川,我不想弄脏你的手。 她叫我,川。她说这是我的名字。 我将头枕在她腿上,仿佛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我道:我今日很疲惫。长风白指尖划过我下颌,道:那是当今势力最大的帮派,你一个人将整个帮派屠尽,当然会累。睡一觉,醒来你的感觉会好很多,接下来的日子,你都可以好好休息了。我道:那些人先是叫我白衣琴师,可后来,又说,我是恶魔。长风白道:那或许是因为你背着一把琴,称呼是不重要的。我抬起眼,望着她道:你会一直在这里么?长风白指尖微微停顿,接着道:我会等你睡着再离开。 我半夜痛醒的时候,长风白早已经离开了。白日里,我去平湖派帮长风白解决麻烦的时候,被好几个人用淬了毒的十字弓射中,那十字弓箭每一支上都长满了倒钩,我从身体里面拔出来的时候,带出了大块的血肉,还有一些伤口就在动脉附近,我将毒箭迅速拔出,那个人随即被我的音刃五马分尸。我用长风白给我带的药粉匆匆处理了一下,疼痛减轻后,再没去理会。不料竟在此时又来捣乱了。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走到长风白的住所了,我紧紧攥着被单,上面已经被我的汗液全部打湿,我大口大口地呕着黑血,那些血如流水般从我身体里跑出去,我的五脏六腑被剧痛折磨到死去活来。直到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那天,正下着雨,屋内光线阴暗,有水汽从门外送来。长风白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修罗面具下,她的唇抿得很紧。见我醒来,她道:川,你感觉好些了么?我口渴得厉害,声音嘶哑如同在砂纸上刮过,旁边,长风白的剑奴将我扶起,她拿起桌上瓷壶,为我倒了一盏茶。 第94章 长风白道:你失血过多,差一点就要死了。她略微停顿,又道:你受伤,为何不让我知晓?我的声音不像方才那般干涩,道:你说,我们是朋友,我不能让你为我担心,这是我第一次受伤,也是最后一次,今后不会被人偷袭了。长风白明显一愣,道:朋友?我点点头。长风白脸上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笑了,道:川,我很快乐,你好好休息罢。 她正要离去,我牵住了她的腕子,道:你今日还没有给我忘忧酒。长风白柔声道:你现在受伤很重,不宜饮酒。我道:好。 长风白遣退剑奴,拿起木盘上的绷带和药粉,我面上有些赧然,问道:这几日都是你给我换药?长风白将我中衣缓缓褪下,抬眼朝我笑道:是我,有一道伤口离你的心肺太近了,我怕那些蠢材做不好。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她的手却很准确,我眼睛望向一边,耳边是窸窸窣窣换绷带的声音。只听她道:换好了。我扣住她的手腕,怔怔看着她,长风白今日穿着一身白衣,很是好看。长风白歪头道:怎么?哪里还不舒服?我道:没有了。长风白道:你在落雁居住的还习惯么?要不要给你换一所院子?我道:这里离你很近,不需要。 接下来几日,长风白没有来看我,期间只有她的剑奴将一日三餐和汤药准时送来,我问她长风白在哪里。她告诉我,主人有事,暂时离去天玑阁。我问她长风白多久会回来。剑奴摇了摇头,我失落道:那你下去吧。她点点头,收拾好便要离去。我忽然叫住她,道:你很怕我?剑奴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端着木盘的手臂甚至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地面,不知所措。我皱眉道:你为何怕我?剑奴忽然跪倒在地,口中喃喃道:求求你,不要杀我......我道:你又不是白的麻烦,你只是她的侍女,我为何要杀你?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直到确信我不会动手,这才将满地狼藉收拾好,匆匆离开了。 几日后,长风白回来,她来看我,问道:川,你的伤可好些了?我点点头,里面已经不会痛了,你去哪里了?长风白道:解决了一些麻烦。我道:你可以让我去。长风白指尖按了一下我的伤口,我吃痛出声,长风白笑着摇摇头,道:你这样是不能帮我解决问题的。我道:为什么周围的人会怕我?长风白哦了一声,道:何以如此问呢?我将那天的事说了,长风白沉吟半晌,道:川,你杀的都是针对天玑阁的人。次日,给我送饭的人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晚上长风白来看我,我问她,你的剑奴呢?长风白道:她不乖,你莫要问了。 没有忘忧酒的夜晚,我开始梦魇了。我梦到一大片破碎山石,一个双目泣血的白衣女子倒在那堆乱石间,奄奄一息,她身后有一些穿着奇异服饰的人,她们身上戴着很多银饰,叮叮当当的,教人无端心烦。每一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嘴角沾着鲜血,我知道她们在看我,可她们看的又好像不是我。我还看到了另一张琴,那张琴躺在那个白衣女子怀中,每一根琴弦都已尽数断裂。我瞧着她的模样,心里忽然一阵痛楚,我想过去将她扶起,她却将身后之人一把护住,颤声道:不要过来,小川。 她知晓我的名字,却叫我不要靠近她。我很难过,这时,手中突然出现了枯木龙吟,我的眼睛陡然变得通红,手指下意识抚上,下一刻,眼前光景全都化成了血红一片。 宛如修罗地狱。 我从梦中醒来,枕上湿漓漓一片,我指尖拂过脸庞,有一些水渍残存在眼角。 此时正值月至中天,我赤脚下床,走在冰凉的青色石板上,脑海中无端又想起那个梦境,那个哭着叫我小川的女子,她面上表情凄凉苦楚,这样的绝望,是我从未见过的。 心口蓦地一痛,抚上去,手指无意扫过一处伤疤,这疤痕极细极淡,宛如月牙,却倔强地横在我的心口。我眼前忽然闪过一些片段,青纱帐中,有一个声音,唤着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同秋水一般寂寞,又如明月一样温柔。她的唇在我心口这道伤口上面流连。而每到一处,无不开出一朵炽热红莲,然后,我听到自己唤她 龙儿。 第88章 这一日清晨,我在后山伫立,天玑阁依山傍水,峰峦重叠,但见瀑布飞珠溅玉,和崖石冲击,发出轰鸣之声。我盯着看了很久,很久。身后青竹杖声音响起,长风白出现在我身后,为何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脸上有片刻的失神,道:郁郁寡欢? 长风白道:就是你现在的样子。我道:我很快乐。长风白叹了口气,道:川,你在看什么?我目光抛向对面瀑布,轻声道:我在看那朵花。长风白笑道:一朵花有什么好看的。我道:这是一株生长在湖边的花。长风白道:你喜欢花么?我没有回答,只是说:它一共有二十六片花瓣。今日,它的最后一片花瓣也落尽了。长风白的笑凝固在嘴角,不再言语。 我在瀑布对面站了一整天,有微风,飘雪。我独自与那梦中的白衣女子僵持着,感到自己的心变得空落落。 面对着这雪玉飞花,为何我却觉得,在此处站着的,不应只是我一人? 直到夜幕降临,我活动了一番僵硬的肢体,回到住处,桌上放着一杯白色水酒,却不见长风白的踪影。我端着酒盏,来到屋外。只见银汉迢迢,北斗星异常灿然,我深吸一口空中冷气,灵台有片刻的通透之感。我将忘忧酒都撒在了园中的白色石子上。 此后,自己被同一个梦境反复淹没,夜夜如此,日日皆然。不过我没再对任何人说起过,长风白每日来看我的时间依旧不变,她偶尔会将枯木龙吟取下来,随意拨弄几个曲调,有时她会问我,听完这曲子有什么感受。我摇摇头,因为我从始至终,就只会弹一首曲子。那曾是一首让人极为痛快的曲子。 是的,曾经。 变化发生在受伤醒来那日,长风白说我失血过多,我却觉得全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轻盈。能够下床后,我曾取下琴,拨弄同一首曲子,只是心中再没有了往日的狂热。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隐隐告诉自己,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山泉在月光下犹如仙女的飘带,我怀抱枯木龙吟,沿着路慢慢走着,直到无路可走,坐在一块突出的断崖边。我听着山泉声,感受夜风从肌肤上掠过,直到灵台重新变得清冽,不再刻意控制,任由手指在琴弦上律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一曲奏罢,连自己都颇感吃惊,它就像是一位旧相识一般,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我揉了揉自己有些酸胀的眼睛。月落乌啼霜满天,我望着这亘古不变的银河,忽然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冲动。转身,长风白正站在我身后。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先开口。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由暗转明,长风白才缓缓道:你去哪里? 我道:下山去。 长风白道:下山去? 我道:下山去。 长风白道:下山何为? 我道:不知道。 长风白道:不知道? 我道:不知道。 长风白道:我们是朋友。 我点点头。她继续道:既然是朋友,就不该抛弃彼此。你说,对么?我看着她,道:我,我很感谢你。长风白道: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就留下来。我摇了摇头。长风白笑了,她的笑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她的拇指在青竹杖上轻轻摩挲着,道:现在的江湖风云榜,你的名气是最高的,你的武艺也是最高的,你的武器也是最好的。可我们却从未切磋一下,我想......她顿了顿,道:此时甚好。 我叹了口气,道:我不想与你为敌。长风白道: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点点头,道:是的,我已做出了选择。 残月,细雨,东方既白。 青石板上落满了枯叶,它们正在缓慢腐朽。一个人死去的过程也是这样,飘零,坠落,无声。鲜活的生命经不起细细推敲,因为谁也不知道,死亡和黎明究竟哪一个会先到来。 第95章 我们走在上面,脚步声由重到轻,风声袅袅,牵动着木叶从枝头离去,继而纷纷扬扬落下。我怀抱古琴,觉得身体愈发轻盈,□□重量宛若凭空消失,成为了无处不在的风。 青竹杖点地的声音亦在此刻消失不见。 曲调陡然响起,琴音高亢,没有了多余的蓄势,直接进入了高潮。白色的风,青色的影子,变成了在空中绞成两股的气柱,带着这世间最为凌厉坚强的意志,席卷了整个雁荡山头。 风声,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哀鸣,而风暴中心的两人,则化成了更快的残影。剑气森寒,琴声激昂,在这片天地间做着最惨烈的厮杀。 我的琴仍在手中,可是曲子已近末尾,再没有多余的变化。长风白的青竹杖化成了闪烁着寒芒的剑,剑气织出了一道天罗地网,将音刃挡在了身外。 无边落木,被疾风卷携着,悄无声息地破碎在秋风中。 最后一个音调结束,音刃消失,枯木龙吟的五根琴弦一根接着一根被剑气斩断,我全身都被笼罩在长风白的剑意中,已然退无可退。 那剑气愈发炽盛,像一条条被激怒的毒蛇,朝我袭来。 秋风萧瑟,我望着这凄绝美景,闭上双眼,任由自己暴露在长风白的剑意之下。 如同无所不在的风。 第89章 这片山林被那一场战斗夷为了平地,包括天玑阁的很多副殿,长风白的面具被切割成了很多碎片,她的长发永远是飞扬在空中,无拘无束,只是此刻,当一缕鲜血从她嘴角滑下时,那个苍白瘦弱的身影,长发凌乱,竟有几分狼狈。她单膝跪在地上,用断掉的青竹杖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宛如一片风中残叶。天已大亮,阳光从云层后出现,犹如万千柄利剑。黑甲卫士踏着整齐的步子正向这边走来,只是,坍塌的建筑,破碎的树木巨石将他们挡在了外面。 周围寂静无声,长风白依旧没有动。脸上写满了疑惑。 我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何我已到了颓势,却依然击败了还在巅峰时刻的你? 长风白低着头,望着地面,道:败了就是败了。 我不忍,道:你只是输我半招。 长风白的面容突然变得很疲惫,她强撑着站起,看向我的方向,道:你这一招,叫做什么?我有些茫然,这一招像是灵光一现,在绝无可能之际凭空冒出,不仅救我一命,还将局势反败为胜。长风白道:是你方才自创的?我道:是。她长长吐了口气,笑道:时耶?命耶? 我不懂她的话,只知道这一漫漫长夜,终已过去。 你的胳膊断了,要不要我让人帮你接好?长风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看了看自己无力垂下的左臂,擦了一把嘴角边血沫,我约莫还断了三至五根肋骨。但此时这些都已不再重要。 我带着自己用命换来的自由离开了天玑阁,只是当我真正下山后,心中只剩下了更多的迷茫。 我是一个没有过往的人,亲情,友情,爱情,对我而言只是空中之音,水中之月。我背着一把断了弦的琴走在路上,前方长路漫漫,而我竟不知该去往何方。 借酒浇愁愁更愁,多数情况下,这句话是对的,饮酒,总会让人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事情。但实际上,只要喝的足够多,足够多,等到自己的大脑和舌头变得完全麻木,饮酒就像饮水一样,那么,痛苦便不会再袭来了。 更鼓声响,已到了二更。 我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但我知道自己一定要喝很多,才能将自己灌醉。 我躲在酒铺里,拼命想喝醉。 更鼓声响,已到了三更。 我还在清醒地为自己倒酒,一碗接着一碗,我的手虽然有点颤抖,但是却没有让酒洒在桌子上。我知道自己足够清醒。 原来喝醉酒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窗外有寒蛩凄厉嘶鸣。 更鼓声响,已到了四更。 桌上的,地上的酒坛子都已清空,天色渐明,如墨一般的夜色被天边的一抹鱼肚白冲散,幽幽蓝意,蚕食着夜空。 我已全然地孤独。 思绪在半明半晦的光线中游走,目之所及,是一蓬又一蓬的灰雾,屋子角落里,有一个持灯玉俑倒在那里,是缺了五官的女子,它的主人还没有来得及为她赋形,姿势忧郁,水袖上的灯座缺了一支蜡烛。 你该走了。 为什么? 更鼓声响,此时已五更。 我想在离开前醉一次。 想忘记什么? 想回忆起她的样子。 你醉得厉害。 我只是想见她。 思念的人总会在梦中相见。 没有。我突然痛得厉害。 什么 我从未梦见过她,一次也不曾。 你很在意这个人。 我......我只是害怕她难过。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我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那人对我说,我得离开这里。 外面是我的马。在雨雾中,温驯地等待着我。 外面已天明。 我的足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踏遍了千山万水,离开天玑阁的时候,尚是隆冬,而此时,已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拂堤杨柳,乱花迷人眼,我牵着一匹马行走在江南水乡,风中送来缕缕花香,高楼上歌女轻展歌喉,琵琶声悠悠,教人忘忧。忘忧?何以解忧? 我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买了一坛酒。酒很香,与长风白给我的酒完全不同。从前那杯酒很涩,很苦,而手中的酒却是如此香甜。我在石桥下寻了个阴凉,以江南春色入酒。 但愿长醉不愿醒。李太白诚不欺我。 当真睡着了。这次梦到了骑马,在青碧的山间恣意驰骋,跨过小溪,越过山坡,奔向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 醒来时耳边嘈杂,我睁开眼,只见好多人围着我,见我忽然醒来,都像松了口气似的,其中一人高声道:都散了都散了,这位姑娘没死!众人不约而同哦了一声,于是纷纷散去。我感到几分好笑,蓦地又是一暖。对方是否真的关心你,当事人再清楚不过。 只是明白过来的时候,已是太迟,太迟了...... 那个遣散众人的阿婆将我扶起,此时我的醉意已去了大半,但身子还是有些摇摇晃晃,阿婆关切道:姑娘,你还好吧?你的脸色很憔悴啊。我笑了笑,心情十分愉悦,道:谢谢阿婆,我很好,只是醉了。阿婆点点头,道:我方才差点就让我儿子去医馆喊燕大夫了,说起来,那位燕大夫可真是个好人,像咱们这样的穷苦人家去看病,她总是分文不取!你要是身上真感觉有什么不适,就去竹里馆找燕大夫,她可是咱们青州城出了名的女菩萨。说着,对站在一旁的男子道:阿生,走吧。那个叫阿生的男子忙跟在了阿婆身后,从她手上取过沉重的菜篮子,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 我站在阳光下,看着船夫们来来往往,身上得了些暖意,感到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我走到一艘捕鱼船旁,道:大叔,我来帮您撑船。大叔将信将疑看了我一眼,道:你不是刚才倒在石桥边的姑娘么,就你这身子板?你家里人呢?我笑道:行走江湖罢了,我可以一只手提起这里所有的蟹筐,您信不信?说着,便要动作,大叔见我真的将那个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抬动的筐子提了起来,一双眼瞪得如铜铃大小,我问:这下可以了么?大叔眼睛都笑弯了,不住点头道:中,中,你帮俺把这半天的船撑了,今晚俺们几个带你去喝酒。说着,忙点起烟袋,深深吸了一口。 夜幕降临,渔火在湖上渐次亮起,市集重新恢复了寂静,我揉着手腕子,往船下走出。大叔跟着跳下船,道:手腕子还是用得狠了不是?我摇摇头,道:倒不是撑船所致,无妨的。那日与长风白对决,左臂约莫是伤得有些厉害,四个月过去,加上也没有认真将养,有时还是会隐隐作痛。 酒铺里很热闹,肉香混合着酒香,好几个船夫打扮的人已经坐了下来,见到大叔,都挥手吆喝道:王老大,坐这一桌儿吧!王老大看了我一眼,见我并无不适,道:走吧,那几个人跟我是十几年的交情,都是很好的人。 几个人见我跟了过来,都瞪大了眼,其中一个问道:王老大,这位姑娘是谁?你怎么把人家带到咱们这地方了?王老大将白日的事情说了一番,几人了然,其中一人道:这位姑娘是个女中豪杰,行走江湖,又如何只有男子才办得到,俺老陆先干为敬!我笑着接过酒碗,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众人不禁喝彩。气氛很快变得融洽无比,甚至还有邻桌的人也来凑热闹。王老大显然很开心,不停地叫酒,上菜,几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 第96章 出来时已是星河满天,一日里接连痛饮两次,心中自是畅快无比。王老大问我明日有何打算,我想了想,似乎并没有什么安排,便告诉他,明日还去帮他撑船。将王老大欢喜的要不的。告别王老大,我回到住处,伙计已将马儿喂饱,我上楼叫了热水沐浴,洗去一天的疲惫,很久不曾睡得这样安稳了。 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已是有些迟了,忙穿衣起身,赶到河边鱼市,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找到王老大,却发现他身边又跟了一个小姑娘,那孩子约莫十五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皮肤被晒出健康的颜色,一双杏仁眼满是笑意,头上扎着羊角辫,一身衣服虽然朴素,却是极为干净。见我过来,王老大在女孩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女孩儿便忙不迭向我奔来,道:姐姐,你来了,我和阿爹等你半天呢。我有些不好意思道:睡得太沉了些。女孩儿掩唇一笑,道:我叫阿圆,方圆的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道:我叫川,山川的川。阿圆点了点头,道:阿爹也真是粗心,我昨夜问他,那位热心姐姐叫什么名字,阿爹竟答不上来,我和阿娘把爹爹训了一顿,这不,今天阿娘就派我来给你们送饭,也顺便问一问你的名字...... 阿圆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讲着很多青州城的趣事,王老大喝道:又和人家说你那些废话了!阿圆瘪瘪嘴,我笑道:不拘小丫头说什么,阿圆很可爱,我很喜欢她。阿圆一听,索性家也不回了,我撑船的时候,她就搬一个小凳坐在我身旁,指着王老大从湖里捕上来的鱼蟹,告诉我哪个品种最好吃,哪个品种能买个好价钱,哪些又是不值钱的,我笑着一一应了。 午饭时分,阿圆将饭给我们热好,道:川姐姐,阿圆先回去了,娘这几日身上不好,我去竹里馆求药,早晨时分人太多,燕大夫让我中午过去,现在应该抓好了,我回去煎药,明日再来找你。我道:好,回去时路上小心。王老大望着女儿一蹦一跳远去的身影,感慨道:这次多亏了燕大夫,孩子他娘才能度过难关,要是没有燕大夫,我真不敢想......王老大声音已是哽咽。 这是我第二次听人提起燕大夫,我没有见过对方,但听起来应该是个好人。而我,手上上已沾满了太多的鲜血。那种人,合该是我一辈子都要仰望的高度。 第90章 等霞光洒遍玉泽湖的时候,阿圆蹦蹦跳跳回来了。而我撑了一整天的船,脖子和脸颊感到一丝丝火辣辣的痛,阿圆看着我,道:川姐姐,你的脖子晒脱皮了,阿圆明日帮你去竹里馆求点薄荷膏罢,那种药膏只有竹里馆才有,去年夏天我帮阿爹撑船,脸上也被晒得很疼很疼,就是用燕大夫送给我的薄荷膏治好的。我摸了摸她小脑袋,道:姐姐不需要那个,况且,我并非此地人,或许过不了几日,便会离开了。 此言一出,阿圆眼里忽的含起一包热泪,委屈道:啊,川姐姐你就要回家了么?我摇摇头,道:我没有家,只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人。阿圆突然转喜道:那川姐姐你何不多留两天呢?过几日就是咱们青州府的法华寺办的庙会了,每年这会儿都可热闹啦!你要是不看,阿圆保证,一定要后悔的!我知道她是想挽留我,这种感觉让我很留恋,因为自己的缘故,会让另一个人舍不得,便道:好,那我就再留几日。王老大在一旁笑道:多大的女娃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呢。 阿圆揉揉眼,难为情道:我,我这不是喜欢川姐姐嘛!阿爹真讨厌!说完,做了个鬼脸,从船上跳到岸边,摆摆手道:阿圆要回去给娘煎药啦!川姐姐,明日再见!我朝她摆摆手,王老大突然叫住阿圆,道:囡囡,等一下,阿爹挑几个好蟹子,你绕点路,去给竹里馆的燕大夫和郭姑娘送去!阿圆听到,忙站住等人。我于是帮王老大将今日所得全部搬下船来。 王老大在蟹筐子里挑拣了一会儿,将最肥美的几只蟹子用细绳扎起来捆好,又洗出一个干净的竹筐子,将蟹子装了进去,吩咐道:好好谢谢燕大夫,不要跟郭姑娘玩得太久,她帮燕大夫整日接待病人,煎药也很辛苦的。阿圆点点头,道:郭姐姐这几日去黔中进生药去了,我好几日没见她了。王老大点点头,道:送下蟹子就赶紧家去吧,莫要你阿娘一个人在家,我一会儿也回去。 两人从玉泽湖分开,因着脖子上实在痛痒难忍,便直接回客栈歇息了。全身浸在木桶中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呼痛出声,对着铜镜看时,这才看清了自己的惨状,脸颊,脖颈,甚至是露出的小臂,都被阳光无情灼伤蜕皮,简单清洗一番,不敢在水中多做停留,匆匆擦洗后,为了不触碰到脖颈那里的皮肤,整个人极其尴尬地趴在了被褥上,索性不曾有第二个人看到,如此庆幸着,渐渐沉入了梦乡...... 次日醒来,本以为会好一些,但是结果并不如人愿被晒过的肌肤疼得更厉害了。穿衣服时,只得尽量避开晒伤的地方,不禁嘲笑自己没出息,那么重的断骨之痛都忍下来了,竟然对这小小的晒伤无可奈何。 来到玉泽湖,王老大正在缝补昨日破损的渔网,我打了声招呼,率先进了船坞中,将今日要用的工具一一打点清楚。正低头收拾着,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王大叔,最近生意还好么?王老大道:郭姑娘,您回来了,一路可平安?那女子道:顺利得很,这不是不想错过咱们青州府的庙会么,阿圆呢?还没来么?王老大道:马上就来了,这孩子一定要看她娘亲把药喝下去才肯出门。您找阿圆是有什么事么?等她一会儿来了,我帮您转告啊。 那女子笑了笑,道:不是什么大事,阿圆上次托我买的小玩意儿,我去黔中帮她带回来了,昨夜歇得太早,不知道她来竹里馆找我。您就帮我转交给她吧。王老大道:这这这,阿圆这孩子,净给你添麻烦了,这多不好意思,我给您拿钱去。那女子道:王大叔您这便是同我见外了,昨日您让阿圆送去的蟹子,够我和我姐姐两人吃好久呢,那您说,我也将这蟹子钱给您好么?王老大忙道:哎呀,这这......让我说什么好......两人又说了几句,那女子方离开了。 我提着竹筐和竹竿出船来时,那女子已经走远了,我看着王老大手中的一堆小玩意儿,王老大神情很是无奈,道:阿圆这个妮子......我道:看来那个郭姑娘很喜欢咱们阿圆呢。两人正说着,阿圆就跑来了,手里举着一个方形的小盒子,边跑边叫道:川姐姐,我给你把薄荷膏拿来了。 王老大看见自己的女儿,便一顿数落,阿圆只是缩着脖子,一言不发,待王老大说完,阿圆浑然不在意似的嘿嘿一笑,道:阿爹,那我就给川姐姐去船里擦药了。王老大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我和阿圆相视一笑,两人弯腰钻进了船坞。 阿圆道:我来的路上看见郭姐姐了,她告诉我把东西转交给了阿爹,我就知道自己铁定要被训了。我道:你和那位郭姐姐很熟么?阿圆道:是啊,很熟的,燕大夫姐妹俩刚来青州府,还是我给她们指的路呢!我愣了一下,道:她们不是本地人么?阿圆摇晃着自己的两根羊角辫,道:她们是一年前来的青州府,但是燕大夫医术特别高明,加上心肠又好,不到几个月,大伙儿们就都往竹里馆跑了,附近有一家医馆还想雇人找茬来着,结果你猜怎地?那伙人从竹里馆出来的时候,脸上一个个都是极其恭敬的神色,我猜呀,燕大夫一定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人!阿圆一边给我抹药,一边又絮絮叨叨和我说了许多竹里馆的事情。只是昨晚睡得并不踏实,我听着阿圆絮絮叨叨,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一盒药膏还剩大半,阿圆道:今天可要保护好些了,可不能像昨天那样暴晒,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条薄如蝉翼的银白色丝巾,这丝巾是去年郭姐姐送我的,据说是用什么冰丝做的,反正就是很好很好就是了,这几日川姐姐你帮阿圆撑船,先借给你。我接过丝巾,发现这条丝巾冰凉柔滑,确实是难得的上品,便笑道:你舍得借我?阿圆道:你对我好,所以我也对你好。我摸着她的小脑袋,笑道:好,那便多谢阿圆了。 说起来,竹里馆的药膏着实有效,阿圆给我擦好不到半个时辰,被晒伤的地方,刺痛感便已消失不见,而一天下来,脖子上有着丝巾的保护,脖颈竟再也没有感到灼热。晚上回去的时候,我又拿出药盒,打算自己擦抹一番,盖上盒子时,发现在盒盖上,刻着一尾小小的鱼儿,不禁觉得那位燕大夫倒是个有趣之人。 第97章 第91章 这日,我照例帮王老大撑船,临近晌午,阿圆还是跟在我身旁,帮王老大将捕来的鱼蟹分类,我道:怎么今日不着急回去了,不是还要给阿娘煎药么?阿圆道:燕大夫的药喝了五日,阿娘已经快好了。我点点头,道:那就好。分好类,阿圆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用草帽扇风,突然又道:川姐姐,你想不想和我去竹里馆玩儿?我见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有些忍俊不禁,道:哦?这是为何? 阿圆神秘兮兮凑近过来,道:你这么好,我想让燕大夫一家也喜欢你。我将杆用力一撑,道:我好?说完,心里有些忐忑。阿圆笑道:阿姐,你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啦!我笑了笑,问道:不过是恰好被你喜欢,不代表其他人也会如此。阿圆想了想,道:那我也希望她们能够认识你,我总有种感觉,你会和燕大夫成为很好的朋友。我道:这世上的人,交友不过是凭着顺其自然四个字,若是有缘,何愁不见?心里却想着:像燕大夫那样的人,又如何是我这种双手沾满鲜血的人能认识的?阿圆哦了声,便继续和小鱼小虾玩着了。 话说又过了两日,青州府的庙会如期举办,这日清晨,还没有睡醒,便听到门外有人咚咚敲门,我登时将手按在了枕下的匕首柄上,道:谁!门外敲门声消失,有个女孩子的声音从门外细细传来,川姐姐,我是阿圆,你不是说要去看庙会么?我这才收起匕首,淡淡道:阿圆么,你等一下。说着,忙披衣起身,把阿圆让了进来。 阿圆把冒着热气的纸袋往我手上一送,我愣了下,道:你怎知道我没吃早饭?阿圆一吐舌头,道:我一个时辰前就已经来过了,伙计告诉我你每天这时候才会起床,我就去给你买包子啦!我赧然道:你每天居然那么早就起来了么?阿圆点点头,道:你快吃吧,吃完咱们去庙会,阿爹说今天上午有他一个人就行了。我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过去,咬着包子,道:王老大不去庙会的么?阿圆摇摇头,道:阿爹说,要多挣钱,才能给阿圆和娘亲更好的生活。 两人休息一番,往庙会方向走去,一路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我不得不费力将阿圆牢牢带在身边。阿圆一颗小脑袋不住地东张西望,见到每个摊位都是一副很好奇的样子。两人来到一个做糖画的摊位,只见摊主将砂糖在扁平的锅底熬化,又倒在一块光洁的瓷板上,手臂摇动,不一会儿,一个栩栩如生的小猫咪便在瓷板上成型了。这下,阿圆彻底走不动了,一双眼睛巴巴地瞅着我,我笑道:你也想要一个么?阿圆忙不迭点点头,我掏出几枚铜钱,向摊主道:大叔,麻烦来一个。阿圆心满意足地举着棍子,一点一点舔着上面的糖丝,我道:好吃么?阿圆便要往我口边送,我摇摇头,道:你自己吃吧,只是一定要跟紧我。 两人继续走着,路过一个捏泥人的摊位,阿圆忽然眼睛一亮,忙摇着我的手,道:川姐姐,你看!远处那个,坐在泥人张摊子上的那个人就是燕大夫!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不料,一个担着麻糖担子的大叔好巧不巧挡住了我的视线,人山人海,只看到了一个隐约背影,约莫很高挑纤瘦的样子。一番下来,终究不曾看见阿圆口中念念不忘的那位大夫。 两人好不容易又往前挪了几步,阿圆拉着我来到泥人张的摊子上,指着自己和我,对泥人张道:叔,你能照着我俩的样子也捏个泥人么?泥人张道:当然没问题,你们坐吧。阿圆忙拉我坐了下来,我好奇道:为何还要捏我的样子?阿圆道:你过几天便要离开了,我......我舍不得你,就想着,能偶尔看见你的泥人,也是极好的。我摸着她的头,柔声道:好。 在摊位等了半晌,阿圆渐渐坐不住了,便央道:川姐姐,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那边看看,很快就回来。我道:那你可莫要走远。阿圆蹦蹦跳跳离开了。阿圆刚走一会儿,泥人张捏好一个,我接过看时,正是自己的模样。泥人张笑道:这个泥人儿,倒是和我先前捏的那个有几分像。我笑笑,没有言语。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阿圆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跑回来了。我道:我记得方才并未给你银钱。阿圆笑嘻嘻道:川姐姐,你猜怎地?我遇见燕大夫一家了,她们也在南边的摊子那里,我说我和自己姐姐出来玩,燕大夫的娘亲见我可爱,还给我买了这个。说着就要给我一串,我道:我吃了牙疼,你就帮我消灭掉吧。两人正说着,泥人张把另一个泥人也做好了,我付了银钱,此时已临近晌午,这时,天空忽然响起了雷声,我道: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王老大该着急了。阿圆这才恋恋不舍跟我离开了庙会。 回去时王老大正在吃着干粮,阿圆把竹筒递给王老大,里面装着的是刚磨好的豆浆。王老大喝道:哎呀呀,又让你川姐姐花钱了不是?你这个孩子......我忙道:没有几个钱的,王老大您别放心上,阿圆这孩子乖巧懂事,不怪别人都疼她。王老大这才点点头,接过竹筒,道:我刚才听人说,今晚成大员外要在自家门口放焰火,正好灯市就在那边,左右今晚无事,你带你川姐姐去看看。 于是整个下午,阿圆都在眼巴巴盼着夜晚快些到来。我瞧她坐不住的样子,便提议去法华寺里面先转一转,两人慢悠悠溜达至庙里,只见古松郁郁,宝殿庄严,香火迷蒙,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阿圆左看看右看看,又跑到汉白玉栏杆上面往下眺望,却被几个小沙弥喝止,只好悻悻地下来。冲他们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又独自跑到了殿后。我叹口气,只好跟了上去。 阿圆?无人应答。这是一座独立的小庭院,南边还有一扇红漆小门,不知通往何处,小小的庭院,石板扫得十分干净,窗户开得很高,窗台上摆了几盆显然是被精心养护过的兰草,双层木楼上挂着一个牌匾藏经阁。自己为了找那小妮子,兜兜转转,居然来到了经阁。正要退出去时,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隐隐的啜泣声,只道是阿圆又惹祸被训斥了,忙循着哭声往里面走去。推开门,只见一个和阿圆差不多大的小沙弥正搂着一把扫帚,坐在楼梯上流泪。见我进来,他先是一愣,随即充满戒备地站起来看着我。我哭笑不得道:你莫要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可否见到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扎着羊角辫,水绿色裙衫。听完我解释,他的神情才渐渐放松,从楼梯处下来,道:没见过。我点点头,道:多有叨扰。正要离开时,忽听他喊道:这位......仙女......施主。声音越来越小。 我脚下一个趔趄,僵硬地扭过头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道:我看你长得太美了,可是又不知道你的名字。我道:你叫我川便好,下次,莫要那么唤我。那小沙弥道:我知道了,对了,我法号悟海。我点点头,道:悟海。听到我称他的法号,小沙弥脸色转喜,道:我就说嘛,你长得跟天上的仙女一样,怎么可能是醉天仙里的那个坏女人。刚说完,悟海脸色一变,像是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紧张地看着我。见我毫无反应,这才像是松了口气,道:你别跟我师傅说我今天的话。我笑着看他,道:放心,我不认识你师傅,我顿了顿,你方才因何事而哭?小沙弥这下不说话了,只握着扫帚低着头。我瞧着他,轻声道:若有不便,就罢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可以去玉泽湖找王老大。他点点头,还是只盯着地板。我为他带上藏经阁的门,从南边小门离开了。刚出去,便听到阿圆叽叽喳喳和一群小沙弥争论的声音,我捏了捏眉心,二话不说,拎着她往法华寺外去了。 夕阳刚刚沉入地平线,王老大正在收船,见自己没什么事能帮上忙,阿圆急匆匆拉着我就走,惹得王老大笑骂道:猴崽子莫要急了,跟紧你川姐姐,前几日财神庙闹碟仙,弄的人心惶惶,你个丫头可留点心。 一路上,阿圆问我,阿姐,你说,这几日咱们青州府已经失踪了好几家的女儿了,那个什么碟仙是真的么?我笑道:要我猜的话,不过是一些不法歹徒借着鬼□□号四处作恶罢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小孩子家家,莫要听信这些。阿圆歪了歪头,叹口气道:那些丢了女儿的人家可真是可怜。我道:不是说,成家的女儿被那所谓的碟仙给送回来了么?阿圆顿足道:送还是送还回来了,可是人也被吓得神智不清,她妈妈在家整日哭,哭得可惨呢。正说着,遇见了馄饨摊子,碟仙话题就此打住,两人一迳在馄饨摊上吃过晚饭,就往灯市走去。青州府不愧是江南繁华地,但见: 第98章 万井人烟锦绣围, 香车宝马闹如雷。 鳌山耸出青云上, 何处游人不看来? 我和阿圆看了一回,忽见路旁一个面具摊,不知怎的心中一动,便带着阿圆来到摊前,道:你挑一个罢!阿圆惊喜道:给我买面具?我笑道:是啊,不然还给谁?阿圆这才喜滋滋地挑捡面具,不一会儿,她拿着一张老虎面具,道:阿圆是属老虎的,就要老虎面具啦!川姐姐你属什么的?我抿了抿唇,道:我......我也不太清楚。阿圆扑哧笑了,道:哪里有人连自己属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吧,我帮姐姐挑一个。看了看,便从摊上拿起一个兔子面具,道:就这个,我瞧着可爱,你看好不好?我看着这张面具,心底蓦地一软,柔声道:好极了。 两人戴上面具走在街上,有时候看见别人也戴着面具,阿圆便会偷偷多看两眼,再将自己的与对方的面具比对一番,最后神气地做出结论:我看他们的面具比起我的可差远啦!我笑而不语,只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阿圆走丢。 走了一会儿,阿圆道:川姐姐,咱们往成员外家走吧,估计快要放烟火了。于是便从小巷抄近路往成家巷子走去。成家大宅门首此时已经聚了不少来看烟火的人,大门首两边,一边点着十二盏金莲灯,乐工正抬着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吹打了一回,又请吹细乐上来。成大员外带忠靖冠,丝绒鹤氅,白绫袄子,家中小厮们一递一桶儿放花儿,两名排军执栏杆挡着闲人,不许向前拥挤。 第92章 我悄声道:这成大员外家是有什么官职在身上么?阿圆点点头,道:据说他还是咱们青州府的千户老爷。我点点头。不一时,碧天云静,一轮皓月东升之时,街上来看烟火的游人已将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但见: 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士女翩翩垂舞调。鳌山结彩,巍峨百尺矗晴云;凤禁褥香,缥缈千层笼绮队。闲庭内外,溶溶宝月光辉;画阁高低,灿灿花灯照耀。三市六街人闹热,凤城佳节赏元宵。 我俩找了个台阶坐下,只顾看烟火,这时,阿圆摇了摇我胳膊,神色有些激动,道:啊,前面是燕大夫她们!我笑道:可巧了不是,你那么喜欢她们,今儿偏巧儿给你遇见两遭。阿圆道:我要去和她们打个招呼,川姐姐你要一起来么?我本想要拒绝,可眼见人山人海,让这小丫头一个人去显然不太妥当,便点了点头。 两人费了大劲,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前排视野虽好,可是人却更多了,我忙道:阿圆你慢些,我有些瞧不清了。阿圆此时只顾着高声喊道:燕大夫,郭姐姐!前面一些,两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一齐转过身来。 阿圆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稍微矮一些的黄衫女子笑道:阿圆,你今日也来和王大叔看烟火么?阿圆摇了摇头,指着我道:我和我姐姐来的,燕大夫您好啊!另一旁的女子微微点了点头,看到我的时候,神情明显有点发愣。我有些尴尬地扶了扶面具,只道是人家觉着我幼稚,阿圆戴个面具也罢了,我这么个大人却跟着凑什么热闹。好在这时天上又放了个双龙戏珠焰火,把阿圆唬的一惊一乍,将三人的目光又吸引了过去,我这才松了口气,忙向一边退了退。 两人看完,随人潮开始往巷子外面退,我嘱咐道:你牵住我的手,莫要东张西望。阿圆道:你放心吧!我往前走着,只见人们都在挤着,互不相让,我一只手牵着她,一只胳膊奋力拨开人群,不料,此时身后忽然又放了一出烟火,阿圆哇了一声,挣脱我的手就要往回走。我正要再牵她的手,哪知一转眼,阿圆被淹没在了人海之中。 我急道:阿圆?阿圆!没有人回应。我忙往来时的方向折返,可直到人潮散去,我还是没有瞧见阿圆的身影。来到一处暗巷,我展开轻功,急忙往玉泽湖掠去,湖面渔火点点,我找到王老大的船,飘身落在甲板上,问道:阿圆可曾回来?王老大见我从空中出现,吓得连话也结巴起来,道:你你......你怎么从天上飞过来的?我只好重复道:可见着阿圆回来不曾?王老大道:没.....没有啊?是不是那丫头不听话,又自己跑开了?我点点头,王老大拍着大腿道:哎呀,这这这,这丫头就是这样,不听话得很......我道:您先莫要着急,我再去找找,您若是能找到帮忙的人,便也一同叫来。王老大忙摇橹靠岸。我等不得,再次足尖轻点水面,匆匆离去了。 青州府极大,我将阿圆可能出现的地方全部找了一遍后,仍没有发现她的踪影,情急之中,忽然想到,若是阿圆真的被人掠走,或许她会在成家巷子那里留下些线索也说不定。这样想着,便又往成家巷子去了。大街上此时正有几个小厮在打扫,见我突然从天而降,都吓得愣在了原地,我问其中一个道:可见过一个十六岁,扎羊角辫的的女孩子没有?几人都摇摇头,这时,我眼角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物件,从杂物堆里捡起,继续问道:这个老虎面具,你们是从哪个方向扫来的?那家丁结结巴巴道:那......那边儿。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不禁一沉,正是几日前刚发生碟仙案的城郊财神庙。 飞奔过去的时候,已是三更,这条路是青州通往川渝地界的必经之路,平日只有一些做生意的商旅才会经过,便在此处修了一座财神庙,白日里也算是香火不断。但是自数天前,捕快在此发现一具被剥了皮的女童尸体后,人们便再也不肯来参拜了。赶到财神庙的时候,里面黑黢黢的没有灯火,我停下脚步,深夜,财神庙寂静无声,风吹着门扉,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财神像在桌上端坐着,黑色的眼珠,无神地盯着每一个进来的人。身后的门突然兀自关闭,转身回望。 此时地上,多了一盏灯,一盏白色的纸灯。 我捻起一枚石子,退后几步,石子向纸灯激射而去,纸灯突然爆出一团火光,熊熊火焰,忽的发出一团极香极甜的味道,我深知不妙,忙掩了口鼻,火光照亮了这座财神庙,以及,三个人影。 阿圆正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此时已晕了过去,左边一人举起手中钢刀,阴测测开口道:居然不是老王头,你是她什么人?另一个道:这娘儿们连个帮手都没有带来,胆子倒是够大,我喜欢,哈哈哈哈哈...... 四野无人处,我与他们对峙着,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道:这个女娃子被碟仙娘娘看中了,趁我们我们哥儿俩心情好,留你一命,你赶紧滚吧! 我缓缓开口道:你们,就是传的神乎其神的碟仙?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碟仙娘娘美若天仙,我们是她永远的信徒!我揉着眉心道:你们是为了什么才信奉她的?那人道:你这娘儿们可真够废话的,哥几个上!心中松了一大口气,先前来的路上,我对即将发生的情况做过无数猜想,最糟糕的结果,便是天玑阁那边的人冲着我才掳走阿圆。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两人见我如此,道:你笑什么? 我叹了口气,道:我们素不相识,你们何苦自找麻烦?我并不想打架。 其中一个道:我呸!没想到你这娘儿们还文绉绉的,老子听了牙酸,我劝你......唔!那人突然捂住了嘴巴,另一个道:喂,怎么了?那人只顾捂着嘴,鲜血从他指缝间流下,另一人见状,提刀便向这边砍来。我道: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那人动了火气,只顾朝我挥刀,我叹了口气,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心中默念一句:是你们先惹我的。 第93章 抱着阿圆,我并不敢飞得太快,尤其是回到青州府内,索性从轻功改为步行,街道上寂静无声,只有巡夜人,挨街挨巷地敲着梆子。阿圆这时醒了过来,见我抱着她,迷迷糊糊道:川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我道:你对先前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阿圆眨了眨眼睛,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唇色发白,颤声说道:我......我不是故意不听你话的,我那时候刚要拉住你,就有一股好闻的白烟吹到我脸上,之后,之后.......阿圆抽抽噎噎说完,我柔声道:好了,你不要怕,咱们这不是回家了么?阿圆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我笑道:是你的面具告诉我的。两人说着,前方响起了脚步声,抬眼望去,正是王老大带着捕快往这边来。 阿圆看到王老大,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王老大的一腔怒火,一见到女儿的眼泪便都丢去了爪哇国,几个捕快看着我,眼中满是疑惑。情急之下,我只好撒了个谎,说自己赶到财神庙的时候,那里一个人也没有,阿圆就在地上人事不知地昏迷着。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更疑惑了,我忙补充道:但是那里有过很明显的打斗痕迹。几个人一听,商议一番后,其中一个道:既然事关碟仙案,还请姑娘跟我们去衙门做个笔录,咱们也好交差。 第99章 我将阿圆交给王老大,轻声问道:您可将我会武功之事对捕快说了?王老大摇摇头,我道:那就好,接着提高声音道:大伯,您先带阿圆找个医馆,让大夫给瞧一瞧,有什么问题没有。王老大忙点头道:你放心吧,我这就带阿圆去找燕大夫,你做完笔录记得早点回家。 从衙门出来,天已大亮,奔波了一宿,脑袋里昏昏沉沉。本想着去找一下阿圆,看看她的情况,猛然间想起她和竹里馆的人关系那么好,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便往客栈去了。 醒来时已是黄昏了,腹中饥饿,便穿衣起身,想着下楼去找点吃食,哪知却在桌上看到了一碟子点心,外加一壶热气腾腾的花茶。碟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川姐姐,我来了三趟,伙计说你还在睡着。这是燕大夫送给我的红豆馅儿茶饼,阿圆给你留着。 我看着碟子里点心,这才注意到那点心居然是淡绿色的,不由得捻在手中闻了闻,果然有一丝丝淡淡的茶香。就着热茶吃了一个,没想到滋味出奇的好,索性将剩下的四个全部吃了,又点了一盏茶,这才往玉泽湖走去。 夕阳下,阿圆正在甲板上帮王老大撑船,裤子卷在小腿上,一见我,忙挥着手臂,我笑道:你怎么不在家休息?阿圆道:我躺不住了,昨晚燕大夫对阿爹说,让我在竹里馆休息几日,我趁她们不注意,就溜出来玩了。我道:那位燕大夫怎么说? 阿圆道:燕大夫给我闻了一种很好闻的药,我脑袋一下子就不疼了。我道:那也得注意休息。阿圆笑嘻嘻道:川姐姐,那个茶饼好吃么?燕大夫一共给了七个,阿圆只吃了两个哦!我点点头,道:很好吃,我们阿圆有心了。 这时王老大走了过来,目光欲言又止。我拍了拍阿圆的脑袋,轻声道:你真的不去竹里馆么?阿圆嘿嘿一笑,这才告诉我,她方才已跑去竹里馆,告诉燕大夫自己不去了。我道:你那么喜欢那里,好不容易有机会,怎么不多住几天? 阿圆沉默了半晌,试探着问道:川姐姐,你是不是要走了?我知道瞒不下去,点点头道:是的。阿圆神情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不,我不要你离开!我道:阿圆,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陪对方一辈子的,你总要......总要学会离别。阿圆摇着头,眼泪却已经淌下。我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王老大道:川姑娘,大恩不言谢,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我老王头绝对说一不二!我愣了一下,道:您不是要让我离开么?王老大也愣住了,道:这叫什么话,你救了阿圆性命,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我道:您不怕我?我对您隐瞒了很多事。王老大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吸了一口旱烟,道:你是行走江湖的人,没有点武功,咋能保护自己?至于别的,和俺老王没关系。 阿圆在一旁忙点头道:就是就是!我笑道:就是什么?阿圆一时语塞,皱眉想了半天,道:阿爹说得都是对的。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王老大已经家去了,我几乎睡了一整天,此时没有一点困意,便找了根鱼竿,将船荡至湖心,点起一盏渔灯,百无聊赖地在黑夜里钓鱼。月夜,玉泽湖碧波荡漾,映着银色流光,我躺在甲板上,耳边是轻舟划开水面的声音。离开天玑阁已经很久了,心里有块地方依旧空缺着,然而和王老大父女相处几日下来,心里竟一点也不觉得焦躁。东坡先生曾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我无端哧笑一声。 一个人一旦久于习惯孤独,那孤独便不再是一种折磨。 而我只是一个双手沾满了无辜鲜血的人,终其一生,我都将背负这业障前行。而我唯一的宿命,便是继续漂泊下去,直到不得不卸下的那天。 第94章 接连几日下雨,王老大没有出船,我独自呆在客栈。阿圆来到我下榻的客栈找我时,我正搬了个圆凳,坐在楼窗处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只见街上正走着一高一矮两名小娘子,矮的那个小姑娘打扮,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生的白净标致,用红丝带扎两个小髻,蹦蹦跳跳走在另一人旁边,另一人身材高挑匀称,穿一身淡紫地玉色纱衣,下着秋香色锦裙,头上挽一个飞仙髻,戴一白玉兰花冠,两人正站定在街边的一家店门口,和里面的伙计说着些什么。 阿姐,你在瞧什么?这么专心?我待要收回视线时,阿圆已经凑到了我身边,顺着我目光往下一望,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我总结道。阿圆很快收回目光,表示出对这两句诗的极大兴趣。我微微一笑,跟她解释一番,阿圆噗嗤笑了,道:阿姐,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位个子高一点的,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她乃是本地醉天仙的花魁,今日倒是奇了,怎地她带了个小丫头就这么出门了? 醉仙楼?我犹疑道,这名字似乎不久前才听到一次。阿圆点点头,道:醉天仙,其实它本名叫醉仙楼,因着她们家一共培养出了七位绝色歌姬,所以才有了这个别名。七人各自擅长一种乐器,就我们一直看的这个姐姐,据说她一手古琴弹得登峰造极,虽然阿圆也不懂登峰造极是什么意思,但是总感觉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形容。 我摸了摸阿圆的小脑袋,温言道:是,确实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形容。阿圆一脸得意之色,滑下楼窗,跑到桌边倒了两杯紫苏饮子,我道:许是今日下雨,客人不多,她俩这才有机会溜出来放松一会儿。 阿圆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即道:燕大夫可不一样了,竹里馆每日上午开馆,那叫一个风雨无阻......小姑娘一说起竹里馆就变得格外絮叨,我瞧着那一双陡然变亮的眸子,忍不住笑道:阿圆这么崇拜竹里馆的那位大夫么?阿圆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我都和家里说了,等娘亲的病彻底好了,我就去竹里馆拜师,燕大夫人那么好,不会不收阿圆的。我道:好,以后等你学成,就得唤你王大夫了,不过现在呢,我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只见雷声滚滚,浓云翻飞,笑道:我们还是先考虑去哪里解决今日的晚饭问题吧。阿圆疑惑道:不怕下雨么?我指了指墙角的两把油纸伞,两人相视一笑。 少顷,两人相携走在街上,阿圆忽然扯扯我的手,道:阿姐......我因道:嗯?怎么了?阿圆指指街边的一家雅舍,道:里面做的的金丝红豆卷儿可好吃了,我阿姐去年回家,就是从这里给阿爹带了一份回去。那垂涎三尺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我点点头,道:好极了,那咱们就在此处吃饭罢。说着,将两人的纸伞收了起来。 这间雅舍环境清幽静谧,座位之间都用湘妃竹帘隔开,二楼一角围了个水晶珠帘的屏风,里面有一位琴师正在抚琴,四周缭绕有淡淡的沉香。东南角修了一个人工开凿的石头鱼池,活水从一角引入,又从一角流出,里面养着各色锦鲤,我一把拉住正欲去看鱼儿的阿圆,道:咱们点完菜,你再去不迟。阿圆吐了吐舌头,乖乖跟我来到二楼一张桌上,刚一入坐,一穿着藏蓝地圆领短衫的伙计便带着一卷竹简来到我们桌前,待瞧清后,阿圆睁大眼睛道:你们这菜名居然刻在竹片上?真是有趣得紧。那伙计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局促一笑,立定在桌边。 我道:可有金丝红豆卷?伙计忙点点头,道:这是小店的一绝。我点点头,道:先来两份红豆卷,再加一壶雨后乌龙。一边说着,一边翻看竹简,不一时,两人捡了几样小菜,两客主食,阿圆心满意足地靠着软枕道:阿姐,你一定要多住一些日子,阿圆跟着你好快乐啊。两人正说笑着,忽听得一旁有人哎呀一声,一个娇俏的声音道:姐姐,外面又下起雨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闻声望去,不禁一愣,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珠帘后现身,居然是醉天仙的花魁和她的同伴,两人愁眉不展地瞧着天色,显然没想到老天爷给自己摆了这么一出。姐姐,妈妈特地吩咐过让咱们酉时准时回去的,这可怎么办?回去一定要被骂死了。那小姑娘喋喋说着,就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只听那花魁道:不妨事,你且去找伙计,就说是醉仙楼柳娘想借一把伞来。那小姑娘得不一声去了。 等待之际,那柳娘见到一旁坐着我和阿圆,朝我们浅浅一笑。我点点头,继续喝着手中的龙井,心道:这间雅舍的茶倒是不错。一抬头,却见阿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语气里满是兴奋,低声道:阿姐,花魁朝咱们笑了哎!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是第一次离花魁这么近呢!她真的太漂亮了......正说着,忽然一阵匆匆脚步,那小姑娘哭丧着脸道:姐姐,那伙计说,今日的伞都被客人们借走了,呜呜呜......那柳娘倒也不急,轻言软语将那小丫头安慰着,两人慢慢又下得楼去。 第100章 我放下茶盏,笑吟吟地望着目送花魁下楼的阿圆,道:给你一个被花魁小姐认识的机会要不要?说着将自己那把大一些的油纸伞递给阿圆,阿圆福至心灵,从座位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道:阿姐你最好了,我这就去!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下去。 我为自己倒了一盏新茶,惬意地倚着靠枕往下看去,却不想正好柳娘此时也向这边望来,四目相视,只见她朝我笑着点了点头,我收回目光,面前已摆好了两碟阿圆心心念念的金丝红豆卷。 第95章 阿姐,柳娘身上可香呢,阿圆从来没有闻到过那么好闻的味道呢。 阿姐,那天柳娘对阿圆说多谢小姑娘,哎呀呀,她的声音也太温柔了。 阿姐,我和你说了没有,那柳娘还问了我叫什么名字...... 耳根子很痛,很是痛苦,我捏了捏眉心,将碗著推到一边,声音不轻不重道:是了,我现在很是晓得那位柳娘是你的梦中情人了,你若是愿意安静一阵子,今日撑完船我可以带你再去吃一次金丝红豆卷。 这句话犹如带了几分法术,小丫头立马噤声了,我哭笑不得地带她走完最后一趟船,将船交给王老大,便牵着她直奔了前日吃饭的那间雅舍。一进门,依旧是那阵熟悉的沉香,阿圆原本拉着我的手忽的一紧,我下意识向她瞧去,只见她一张小脸此刻变得通红,压低声音和我道:阿姐,柳娘也来了!我哦了一声,笑道:何以见得?她道:我好像闻到柳娘身上的香味了。我道:这雅舍里本就熏有沉香,你是不是闻错了?只见阿圆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得意道:不是沉香啦阿姐,是......正说着,楼上的琴曲戛然而止,我俩不约而同地向上望去,只见从水晶珠帘后,伸出一只纤手,将珠帘款款拨开,露出了里面琴师的庐山真面目。 我忽的想起阿圆那日曾说这位柳娘一手登峰造极的古琴技艺,今日看来,倒真是名不虚传。真好,我暗暗叹了口气,想起被自己丢在客栈里的那张琴,它也曾是一把极好的琴,可惜却被我用去杀人。好在,都过去了,现在我的左臂已废,再也不能用它,那些刀光剑影的世界,终是离我远去了。 阿姐?阿姐!那柳娘正瞧着咱们笑呢!手臂被小幅度地晃着。 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只见楼上那位红妆佳人,正莲步轻移,下得楼来,阿圆轻吸一口气,今日柳娘较之那日雨天偶遇时更加精心梳妆了一番,银色的流苏冠,面容经梨花妆略加点染,更加惊艳绝伦,金色的细柳叶耳坠,一袭洒金地红锦轻纱裙勾勒出完美无瑕的腰身,裙尾拖至地面,是我从未在中原见过的款式,不过这青州府商贸繁荣,西域商旅常年来此,柳娘如此穿着,倒也不算奇怪。那双银莲绣花缎鞋每走一步,长裙便摇曳生姿起来,雅舍此时坐着三四桌的客人,目光都被柳娘吸引了过去。 阿圆小朋友,你又带着阿姐来吃饭么?声音清雅而不失亲切。阿圆忙点着头,将半个身子藏在我身后,我笑道:小孩子害羞,莫要见怪。柳娘轻掩红唇,微微一笑道:哪里的话,那日柳娘出来的匆忙,若是没有二位相助,怕是要被雨淋得狼狈了。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顿了顿,道:我叫川。柳娘眼中闪过些许困惑,我伸出手心,划下长短不一的三道竖线,柳娘舒展眉头,笑道:小川,川姑娘。 小川脑海中忽然闪回出一些碎片,我轻轻撇开头,凝神想要抓住那些画面,却无论如何也只是枉然。 川姑娘?柳娘迟疑道,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道:我带阿圆去吃饭了。正要上楼,柳娘挽留道:若是不嫌弃,可否让奴款待二位一番,以报当日的赠伞之恩?我正欲拒绝,却瞥见阿圆可怜兮兮的目光,轻叹口气,只好点了下头。 三人在雅间坐定,这间屋子面积不大,却算得上风雅至极,四张玫瑰椅分别列在长桌两侧,一旁琴桌上,静置着一香炉,一张古琴,香炉里面正燃着熏香,门口的曲水花架上养着一盆正开得极好的君子兰,窗栏砌玉雕花,有一只雪白的猫儿正卧在窗台打盹儿。阿圆好奇地打量着它,那猫儿不满自己的美梦被扰,正不耐烦地翻身。 柳娘捧了一锺茶,道:川姑娘,奴以茶代酒,感谢当日的赠伞之恩。我接过,道:不必如此客气,换了旁人,那日也必定会助姑娘一臂之力的。柳娘唇角微微一弯,不置可否,她朝门外道:送进来吧。话音刚落,只见三名伙计提了数个描金漆盒鱼贯而入,漆盒打开,居然是一道道精美菜肴,色泽之艳,味道之鲜,闻所未闻。 阿圆停止了逗猫,在一旁瞪大眼睛,柳娘道:这家雅舍老板与我有些交情,那日来此,也是她与我有事相商,二位方才也瞧见了,奴是这里的琴师,亦是醉天仙的歌姬,在青州城,多少还是有些薄面,日后二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奴定当尽力而为。 我好整以暇地望着坐在对面的绝美女子,淡淡道:柳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言。话音一落,阿圆不解地看着我,柳娘则微微张了张红唇。我走到门口的君子兰旁,只见叶面墨绿,花蕊嫩黄,一颗颗水珠正从叶面上滚落下来,煞是清新雅致。柳娘轻叹口气,半晌,道:你为何如此肯定我是有求于你?我笑而不语,朝阿圆勾了勾手,道:我带你去吃红豆卷。 且等等!柳娘忍不住道,川姑娘,奴想请你帮忙找回奴的妹妹。我沉默着,屋里忽然变得极其安静,猫儿喵了一声,跳进主人的怀里,我瞥了一眼阿圆,只见她耷拉着小脑瓜站定在一旁,双手互相绞着,我心下有了考量,道:因为我将阿圆从那所谓的碟仙娘娘那里救回来,你就断定我有将你妹子寻回来的本事?柳娘先前将猫儿稳稳抱在怀中,见我如此问,从椅中站起,款款施了一礼,抬起头,那双眼睛已是泫然欲泣,道:我与柒月相依为命,若是她回不来,奴...... 我道:你也就不想活了? 柳娘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一双眼睛满是惊愕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可以帮你,但你需答允我,今后切莫要说些轻生之言。柳娘喜道:奴答允你。我道:那可否有你妹子的画像?柳娘道:下雨那日二位遇见的,便是奴的妹妹,柒月。我点点头,那便不需要画像了。 出来后,阿圆轻轻摇着我的手,低声道:阿圆不是故意要告诉柳娘的。我立定脚步,蹲了下来,摸着她的头道:我不怪你,我知你是太喜欢她,所以想要让她多多关注你对不对?两颗豆大的泪珠子点在衣襟上,阿圆点了点头,小嘴一瘪,哽咽道:对不起......阿圆知道错了。我起身,牵着她的手,道:无妨,能救人一命,也算是做了件好事,我尽力而为。 只是,心底暗暗叹气,这偌大的青州府,要寻回一个失踪多日的女孩子,自己应当从何开始呢?阿圆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着我,见我愁眉不展,认真道:阿姐,我会帮你一起找到那位柒月姑娘的。我道:你呀,还是乖乖地呆在家,莫要给我添乱了。阿圆哼了一声,不服气地将脸撇到一旁。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道:说起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如何一进门就知道,柳娘在那里的。 阿圆眼中闪出几分得意之色,嘿嘿一笑,道:那你先告诉我,能不能带我一起找人?我哭笑不得,弹了下她的脑门儿,道:你莫不是将这件事当作游戏了。阿圆这才磨磨蹭蹭地告诉我,那日借伞给柳娘,她便闻到了一丝熟悉的药味,但是由于心情过于激荡,便不曾往深处去挖掘。不想方才一进门时,便闻到了同那天一模一样的药味,这才明白那股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那位药材名唤徐长卿,专门治疗蛇毒,不久前王老大出船时被水里的一种毒蛇咬了一口,竹里馆的那位燕大夫便是用这味药材帮王老大疗毒的,那味道格外奇特,阿圆在煎药时才会对这个味道印象深刻,一般人不会被毒蛇咬到,所以即使闻到了这药味,也只会当作寻常治病的药味。那日一进雅舍,虽然屋里满是沉香的淡雅香味,可那徐长卿的味道却被阿圆一下就捕捉到了。阿圆说着,我却陷入了沉思。 治疗,蛇毒? 当夜送阿圆回去,我身着夜行衣,来到青州府的市楼顶层,青州府四四方方,这市楼又修在最中央的大街上,可谓是占尽了一览众山小的优势,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在此处的视线是极好的。 第101章 我从怀中取出一份纸,上面记录着我利用一天时间从王老大的朋友们那里搜集来的信息,此时借着楼内昏黄烛火再次深思,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丢失女儿的那几户人家,从地图上来看,正是八卦里面的坤位!坤卦与乾卦同为天地之门户,乾卦为刚正中健之纯阳,坤卦则是柔顺利贞的纯阴之意,六爻皆阴,隐晦不明,如行在黑夜。 这碟仙娘娘,究竟想拿这些女孩儿做什么?正思索着,忽见远处东南角传来一声爆炸,随后燃起了熊熊火光,那块坊区本就多在夜里经营,此刻灯火如昼,却还是不掩那火光之盛。东南角,不就是醉仙楼的地址?暗道一声糟糕,将图纸塞入怀中,忙展开轻功往醉仙楼方向掠去。 救人哪!、走水啦!的呼喊此起彼伏,一些富家子弟哭丧着脸抱头乱窜,穿着绫罗绸缎的歌姬们则在婢女的掩护下匆匆逃离,更多的是店里的伙计,提着一桶又一桶的水,往漫天大火里倒去,却只是杯水车薪。 还是迟了一步么我望着醉仙楼在烈火里的骨架,只听轰隆一声,青州府最豪奢的烟花之地便付诸东流,老板娘被人从火里拖出来,却见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产业化作灰烬,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慌的伙计们奔走呼号,快点去请燕大夫!此时已不再有人提桶救火,大群的人被疏散开来,醉仙楼两旁的楼也被殃及池鱼,里面的客人纷纷离开,很快,这条街市便人去楼空了,唯剩倒塌的木料,偶尔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爆裂之声。 我站在离醉天仙很近的一家酒楼楼顶,不到一盏茶的时刻,只见两匹快马从西南而来,一名女子着黄衫,一名女子着白衫,刚下马,伙计们纷纷让道,露出了被小心抬放在台阶上的老板娘,神色极为恭谦。 只见黄衫女子将一个针包取出,用火烧了一阵,递给号完脉的白衣女子,那白衣女子肤白胜雪,气质温婉娴静,她接过银针,将银针施入老板娘的几处穴位里,手法之迅捷准确,令人叹为观止。在场众人都望着这个直接跪坐在台阶一旁的女子,大气不敢出。忽听得一声咳嗽,老板娘悠悠醒转,见往日一干伙计心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白衣女子温言劝慰着,手放在老板娘后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老板娘这才慢慢止住哭泣,在一干人搀扶下站了起来。我瞧着那位燕大夫的背影,脑海中再次浮起一些碎片,待要抓住时,余光中,忽见几条竹叶青从一片残垣断壁中游了出来,我眼神一凛,许是感到了什么,那些青色小蛇飞快地窜入了一旁的暗巷,在黑暗中彻底匿去了踪迹。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柳娘在哪里? 第96章 青州府近日显然不是很太平,醉天仙失火,碟仙娘娘每隔一段时日便掳去一位少女,然而,最不太平的,却是我的耳根子 呜呜呜,阿姐,你说柳娘会不会死里逃生? 阿姐,你那晚上真的看得很清楚么?从里面拖出来的那个人真的是柳娘么? 阿姐,你告诉我 我将撑杆用力一荡,船又在水面上行了一段距离,骄阳似火,日照当头,耳边还有这么一个喋喋不休的小家伙,我有些烦躁不安,从怀里掏出手帕,将阿圆那张哭得惨兮兮的小脸拭干净,无奈道:那夜,竹里馆的燕大夫也亲自来了,你为何不问她去?阿圆把小脑袋一耷拉,蔫声蔫气道:我昨晚上去竹里馆,郭姐姐告诉我,燕大夫旧疾复发,她妈妈接到消息,亲自来接燕大夫回黔州了。 我不由得挑眉,燕大夫居然是黔州人?黔州和蜀中,似乎隔得并不远。摇摇头,将这些思绪想竭力从脑海中驱逐,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境居然被阿圆一句话搅得有些不安起来。我先将渔网慢慢收回来,带着阿圆和一天的成果,慢慢荡回了岸边。阿圆,我开口道:你说的那位燕大夫,她得了什么病? 阿圆丢开手里的螃蟹,托腮仔细想了想,道:好像是什么寒症?听郭姐姐说,是不久前落下的病根子。我点点头,阿圆道:对了,差点忘了,答应了郭姐姐今天要帮她煎药的。我牵着她从船上走下,笑道:你去了可莫要给人家添乱。阿圆哼了一声道:阿姐你又小瞧人了,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目送她离去,将船交给王老大,待到一轮半月升高,我独自来到了城郊财神庙。只见这座庙较之前几日似乎更为诡异,纸糊的门窗残破不堪,犹如在夜里张着大嘴的巨兽,风一吹,发出断断续续的咯吱声,像是临终之人的□□。这里是一片桂林,虽然是半夜,也闻得到一丝丝的甜香,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却叫人无心观赏。 我折了一根树枝,慢慢踱至财神庙后院,这片院子虽然看上去处处透露着荒芜的气息,但似乎是经过了打理,刻意做成了现在的样子。我弯腰下去,摘下墙角下面一棵紫色小草,这院子里似乎生长了很多这种淡紫色小草,在潮湿的夜风中,散发着略微酸腐的气味。此时,天上乌云被风吹开,露出云后明月,清辉洒在庭院里,令人视线陡然锐利几分。借着月色,突然瞥见了缠在草丛里的一线银光。我用帕子将那东西捻起,仔细端详片刻,收进了衣袖里。待察看得差不多,没有按照进来的路线出去,而是轻轻一跃,跳上了庙顶,从另一侧离开了这座财神庙,前往了下一个地点。 回到客栈已经是破晓时分,一夜不曾合眼,精神有些不济,正打算带着干净衣物去浴池那边,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有些惊讶地望着来人,是王老大和他的一位老兄弟,酒馆中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只见王老大搀着他,一见我,双腿一弯便跪了下去。我忙侧身让开,望着王老大。王老大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见两人如此,我突然想起阿圆似乎跟我提到过她有位邻居,那人也有一个女儿,跟阿圆年龄相仿,也未曾婚配,记得有一次,阿圆是不是还带着她来玉泽湖?电光火石间,已然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轻叹口气,道:王老大,您先让老卢起来。 那老卢穿着一身粗布灰衫,双眼红肿,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见我不受他一跪,只道我不愿救人,半天不肯起身。王老大百般劝说,这才将信将疑地拍拍裤子上的灰,站了起来。 川姑娘,俺老卢做事一辈子对得住天地良心,谁知道,谁知道家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星儿她娘已经哭昏过去了,她大哥和二哥连夜外出,到现在没个音信儿,你说说,这这这......我沉吟不语,五日前醉天仙失火,七位花魁,独独柳娘没有逃出来,从第一个女孩子失踪到今日,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六天...... 我捏了捏眉心,突然觉得头有些沉重,老卢见状,神色一灰,又要跪下,我忙道:王老大,请你先带着老卢回去,这件事我还需要时间,但我向你们保证,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把星儿找回来。一席话说完,老卢只好点点头,跟着王老大先回家去了。 阿圆,别躲了。我对着门外轻声道。话音刚落,一个小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一张小脸笑嘻嘻地把人瞧着。不是说去竹里馆帮忙么?我将匕首收入袖中。阿圆眨巴眨巴眼睛,摊开手掌,阿姐只见她手掌里正躺着一个圆圆扁扁的小盒子,这是郭姐姐送给你的,她知道你天天帮爹爹撑船干活,伏天很快就到了,每日清晨含一粒这个碧雪玉露丹,精神气会好很多,更不会中暑。见我不动,阿圆拉起我的手,把盒子放在我手心,道:阿姐,郭姐姐还说了,你救了阿圆,所以间接的,也是竹里馆的朋友,她希望你不要拒绝。 我神情一软,摸着她头轻声道:那便麻烦我们阿圆替我谢过竹里馆了,改日我亲自登门道谢。阿圆眼睛弯成了月牙,点点头道:那太好了,阿圆最喜欢姐姐们了。 我道:只是现下你莫要大意,那碟仙娘娘越发猖獗,王老大刚才也说,宵禁时间比以往早了一个时辰,最近你乖一些,不要自己单独行动,让我们为你担心,晓得么?阿圆拍了胸脯道:阿姐你放心,我这次一定听话,不过......我道:不过什么?阿圆凑了过来,小声道:阿姐,你真的能把柳娘的妹妹和星儿寻回来么?我摇了摇头,道:尽人事,听天命。阿圆突然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柳娘没了,就算把柒月姑娘寻回来,也不知她今后该怎么生活。我望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只好道:你先去竹里馆,帮我要些驱除蛇虫的药粉来。阿圆得不一声去了。 送走小丫头,沐浴完毕,精神也不似先前萎靡,倒了一盏茶,这才注意到桌上竹里馆送给自己的那一盒玉露丹,还是熟悉的鱼纹图案,刻在盒子一角,我捻出一粒,是暗绿色的丹丸,放在鼻端闻了闻,气味清新醇和,确实没什么不妥,这才用水服了下去。不到半个时辰,脑海中的昏胀之感已经彻底消失。我摩挲着竹盒,望着窗外的曦光,随着天色一起清晰的,是整件碟仙娘娘事件的来龙去脉。 第102章 我带着阿圆,来到了城郊财神庙。或许是刚下了一场雨的缘故,城郊外草木散发着清新的气味,混着泥土的潮湿,日暮里凉风阵阵,令人心情舒畅。阿圆紧紧地攥着我衣袖,怯生生道:阿姐,你真的打得过碟仙娘娘么?我害怕。我温言道:阿圆,你那日被掳去的时候,可见过碟仙娘娘的真面目?阿圆惊恐地看着我,摇了摇头,道:我只是闻见一阵很香的味道,然后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财神庙了。 我点点头,将她护在身后,同时将袖中的那把匕首递给她,阿圆不明所以,我只好道:拿好了,防身用的。小丫头这才忙不迭接过。先拿出两条帕子掩住两人口鼻,又打开随身背来的竹匣子,将阿圆从竹里馆讨来的烈性雄黄粉洒在自己与阿圆身上,阿圆眯着眼睛咳嗽着,我道:你且忍一忍。阿圆的声音亦是瓮声瓮气:阿姐,里面,里面是有蛇么?我点点头,阿圆小脸变得惨白,我笑着安慰道:莫要慌,若是我猜得不错,那些蛇现在基本已经没什么攻击性了,洒一点雄黄粉,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阿圆这才点了点头,将匕首紧紧捏在手里。 两人一边走着,我问道:星儿跟你是很好的朋友,对吧?阿圆道:那当然了,我跟她从小时候就是很要好的玩伴了。我道:如果你发现她不认识你了,且行为上有些难以理喻,你会不会害怕?阿圆疑惑不解地看着我,我耐心道:咱们只是假设,并不是真的。阿圆细细想了想,道:应该......不会的,那年我俩偷偷溜进山里面玩,结果我一脚踩在鹅卵石上,整个人跌进了河里面,还是星儿把我救上来的,她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道:好,只要你相信她,她一定不会有事,莫要太担心。正说着,两人来到了财神庙门前。 第97章 第三次来到这个地方,于我已然是轻车熟路,两人站在庙门前,阿圆紧张地打量着红漆斑驳的木门,小心翼翼地叫了声:星儿?回答她的只有风卷起地面干草的声音。 阿姐,你不是说,我要是叫星儿的名字,她就会答应我么?几只麻雀,停留在树梢,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叫声,我把食指竖在唇边,眼神往庙里面飘去。阿圆顺着目光往里面看去,蓦地,她瞪大了眼睛 星儿。 星......儿?阿圆的声音穿过木门,门后的少女闻声抬起头,脖子奇怪地歪向一边,似是在分辨眼前之人。阿圆啊呀一声,正要向前跑去,我忙将她一把捉住,阿圆急道:阿姐,那个就是星儿,是真的星儿,你信我呀!我道:我晓得你没有说谎,方才你已经看清楚了。所以我现在要交给你一个别的任务,你若是做得好了,就能把星儿接回来。说着我附在她耳边细语一番,阿圆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我,道:阿姐,交给我吧!我朝她温和一笑,拍了拍她肩膀,目送她离去。 财神庙风平浪静,门后的少女依旧站在原地,一双眼睛,朝门外死盯着,却没有任何动作。我从桂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心底对它默默念了声抱歉,若是记得不错,此番是自己第三次从它身上折枝了。 我踏进了财神庙。 鼻尖传来一缕淡淡的药香,桌案上的几具泥塑被推至一边,上面放着一个紫铜鎏金香炉,药香正是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站在房间里的少女全身被这香气熏着,随着我走出每一步,她的目光便转向哪一出,但是她的身子,却像是粘在了原地,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才会转动。我叹了口气,用内力传音道:柳娘,事到如今,你还要这般遮遮掩掩么? 话音未落,拨琴声陡然嗡鸣,一旁的少女突然闪电般动了起来,只见她左手持一把弯刀,以一种僵硬而刚猛的姿势向这边劈来,劲气如虹,饶是早有准备,却还是被它割下了一缕碎发。接着,少女继续以刚才那种奇异的招数向我袭来,我运起轻功,踏着离卦的方位与她在屋内周旋,就在弯刀即将要沾到我的衣角瞬间,我一招仙人探路,以手中桂枝猛的抽向少女左手腕上三寸的位置,少女行动顿时一滞,我一鼓作气,将内力凝于手中桂枝,沿着左腕,依次向她后颈、右腕等主要关节处斩去,接着,琴弦崩断之声,渐次响起在这片空间,直到最后一根琴弦,星儿的双眼瞬间一闭,整个人瘫软在原地。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本可以全身而退,为何要孤身涉险?我将星儿放在一旁的蒲团上,道:受人所托。后背突然一寒,想要下意识避开,无奈星儿却倒在自己身前,琴弦穿过皮肉,发出血肉模糊的声音,我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薄暮下,一个窈窕倩影出现在门口,银莲纹绣鞋,曳地朱色长裙,姣好的梨花妆,无一不在昭示着来人的身份。我无力靠在香案一角,尽量把星儿拢在自己身后。 那个人说你的左臂是最大的弱点,看来果然没错。声音轻柔动听,柳娘的心情显然很好,你呀你,怎么就这么笨?你真的是那个名震中原的白衣琴师么?我不解地望着她,沉默不语。柳娘轻声一笑,转动着手中的六菱纱扇道:对了,那人说你什么也记不得了,不过,你至少记得,如何杀人吧? 此言一出,我的心登时跌到了谷底,柳娘继续道:你来救人不是么,我就答应你,这丫头贱命一条,反正那香炉中的宝贝她也受不住,枉费我千辛万苦寻得的宝贝就这么被消耗了许多,你若能代替她,我的香一定能炼制成功! 柳娘目光如痴如醉地盯着香案上那个比首饰盒大不了多少的香炉,白汽已经渐渐枯竭,我挪了挪身子,尽量让被琴弦穿刺的伤口流血能慢一些,道:你就算真的将寒霜月炼制出来,它也不会让你的容颜不老,更遑论青春永驻。 话音刚落,柳娘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甚至连手臂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你你你......她满脸惊骇,一双桃花眼瞪着我道:你是如何晓得寒霜月的!我苦笑一声,说起来,还是那日在法华寺因为寻找阿圆,误打误撞进了藏经阁,这才有了后面的线索。 我半晌不语,柳娘怒气冲冲道:我在问你!你为何不回答我?我慢悠悠道:这一切本来天衣无缝,只可惜,你太着急了。柳娘疑惑道:我着急?我坐在蒲团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从醉天仙失火之日起,柳娘便已经被我加入了怀疑名单,先前的种种猜测,也在今日得到了清晰的解答。从阿圆说闻到柳娘身上有徐长卿的气味,再到醉天仙失火那夜看到的几条慌乱流窜的竹叶青,直到在财神庙内院发现了令毒蛇避之唯恐不及的紫越瑾,种种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 竹叶青体内的蛇毒虽然可怖,但同时,它的蛇毒也是那本古籍上炼制寒霜月的不可或缺的材料,柳娘应该是没有将竹叶青完全驯服,这才导致了自己不慎被毒蛇咬伤。来到财神庙居住,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故而才在院子里种下了大量的紫越瑾,包括在院子里发现的那根银丝,也不过是柳娘在用琴弦切割竹叶青时落下的一根断弦。 柳娘将手中的纱扇丢在一边,急不可耐地向我走来,拎起我的衣襟,恶狠狠道:你快点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真相的!动作幅度之大,连她头上的随云髻都散了几分。 我道:你当日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却忽略了一个地方。柳娘道:是什么?我叹了口气,道:你将自己妹子杀害以后,无处安放她的尸身,便妄想一把火烧了醉仙楼,一来这样就可以把柒月姑娘的尸体完美处理,二来,你也能在这里更加自由地实施你的计划。只可惜,柒月她死去多时,身体早已僵硬不堪,你想把自己的绣鞋穿到柒月的脚上,可惜她的身体却不听你的指挥,你情急之下,将她的脚踝处的骨骼掰断才勉强把自己的鞋子套进去。 柳娘脸色惨白,道:你......你居然还去查看了那具尸体?我无奈地点点头,当日发现那具尸体的脚骨被掰断之时,便找来了醉天仙的老板娘仔细询问,可她却表示一无所知。柳娘作为醉天仙的头牌花魁,只怕是得一点风寒,那老板娘也要哭天抢地了,脚骨断裂,又能如何瞒过去?只不过想起那具焦尸的惨状,心头仍是哽着一块。 柳娘道:光凭一具尸体,证明不了什么。我点点头,道:确实无法凭一具尸体便将嫌疑指向你,只是,你还记得悟海么?财神庙外发现的那具被剥了皮的无名尸体,应该也是出于你的手笔吧。这并不是一个问句,我盯着柳娘,再一次从她的面部表情得出了肯定的答案,便继续道:你从天玑阁的云中君那里以某种代价得知了法华寺的藏经阁中有一本能让人青春永驻的古籍,于是你设计让柒月姑娘接近悟明,然后将孤本骗到手,悟明因丢书一事惶惶不可终日,情急之余央求悟海帮他讨回来,悟海来到财神庙找你,却被你生生用琴弦切断了咽喉,抛尸荒野。悟明心知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绝望之余,用一根绳子在藏经阁结束了自己生命,我的语气隐隐有些激动,就为了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你连续杀害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你真的不会良心不安么? 第103章 谁知,柳娘哈哈大笑一声,道:你也配在此指责我?我眼神一黯,柳娘继续道:我操控少女,并用她们炼寒霜月,也不如你下山一次便屠尽了整个帮派的人,况且,那些资质不够好的女孩子,我不也都放她们回家了么? 柳娘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的下颌被微微抬起,柳娘唇角微翘道:阿川,你说,是也不是?我定定地瞧着她,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成功了?柳娘睇了我一眼,表情突然狞厉,道:你什么意思?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暗道糟糕,此时我身负重伤,又如何能护得了阿圆和星儿两人?不料,忽听得阿圆大声道:妖女,你赶紧出来接受正义的惩罚吧,燕大夫和郭姐姐已经把那些女孩儿们治好了,你的香再也害不了人了!还有啊!阿圆刻意一顿,继续道:你猜猜我在悟明的房间里找到什么了?你想不到吧,哈哈,他在遗书里说,那所谓的不老药只不过是古籍里的一段野史,算不得真的! 此话一出,柳娘果真走向门前,门刚一打开,只见一条白色绸带伴随着铃铃声,朝柳娘激射而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那绸带顶端系着金色小铃,一旦被内力催动,便发出悦耳的声音。倏忽间,脑海深处,闪过吉光片羽的画面,太阳穴突突跳动起来。然而随着金铃与琴声开始斗法,那些画面再次变得破碎。紧接着,随着琴声落下,白色与绯红的两道身影在庙里缠斗起来,那白衣女子手持一柄无锋长剑,剑招飘逸,身形灵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尽管柳娘的琴弦步步紧迫,那女子却丝毫不落下风,最后那琴弦居然连她的衣角都没能沾到,可见她轻功实在我之上。 阿姐!阿圆趁着柳娘分身无术,跑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穿着鹅黄色轻衫的女孩儿,比阿圆看起来大不了几岁。阿姐,你叫我去拿法华寺找悟明的遗书,我路上遇见了燕大夫和郭姐姐,她俩听说咱们找到了星儿,便过来帮忙。阿圆这时转向黄衫女子,一脸崇拜道:郭姐姐,原来燕大夫还会功夫啊,真是了不起,你也会么?黄衫女子笑道:我也会一些吧,但是没有燕大夫那样厉害罢了。说着,她看着我,笑吟吟道:早就听阿圆说家里有位如天仙一般的姐姐,今日总算见到了,我叫郭襄,您称我襄儿就好了。 我点点头,正想要说郭姑娘久仰,脱口而出的却是:襄儿,你好。话音刚落,对方显然没有料到,她定定地瞧着我,眸光盈盈,正要继续说什么时,眼风忽然一凛,将阿圆护在身后,接着迅速捻起地上一枚石子朝琴弦激射而出,打断了本朝着阿圆而来的攻击,我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两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郭襄看见我的琵琶骨被数根琴弦洞穿,哎呀一声,我笑了笑,道:不妨事,已经止住血了。郭襄道:那咱们就先离开这儿,龙......燕大夫说自己随后就跟上来。阿圆道:燕大夫真的能对付得了那个妖女么?郭襄道:放心吧。 我将星儿背在身后,不料随着动作加剧,衣襟前再次渗出鲜血,郭襄伸出两指,迅速点了我几处穴位,血顿时止住,我轻道了声:多谢。随即三人离开了财神庙。跑了约莫有一盏茶时分,我停下脚步,将星儿交给郭襄,道:你们先去。郭襄急道:你身上有伤!我摇了摇头,心情莫明有些不耐烦,只道:我得回去看看。阿圆正要说什么,郭襄朝她轻轻摇了摇头,阿圆只好帮郭襄一同搀扶着星儿。郭襄将腰间长剑递给我,我接过,朝两人点了点头,运起轻功去了。 一路上,心变得越来越慌,说不清是为什么,一旦想到那个白衣女子在独自与柳娘鏖战,心里就变得异常焦躁难忍。许是人家这样无私来帮助自己,自己却临阵逃脱?这样想着,财神庙再次近在咫尺,几扇木门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已经全部倒在地上。两人的身影忽的从里面闪出,我一把抽出长剑,只见银光流转,嗡鸣之声不绝,我挥剑一斩,将下一刻就要冲到白衣女子身前的琴弦斩断,两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那人只是看了我一眼,并不言语,随后继续在财神庙前的桂林与柳娘对剑。 第98章 怎么,回来救这个小贱人?唔 柳娘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眨眼间便悉数断裂的琴弦,我收剑回鞘,冷冷地注视着柳娘,柳娘哈哈一笑,道:是嫌我说的话难听了么?我正要上前,一只手搭在我肩头,我浑身一颤,慢慢转过头,只听她道:我方才将她的药炉毁了,所以她才那般大的怒意,现下你将她武器也除了,她也没什么威胁了,你答允我,莫要动杀念。她的声音清泠之余又隐着一丝关切,我僵硬地点了点头,下意识便应道:好,我答允你。那人眸子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嘴角上扬,心情似乎变得愉悦起来,只听她对柳娘道:你若现在悔改,还来得及。柳娘大笑道:笑话,我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你叫我现在放弃?你算什么东西! 我皱眉看着柳娘,那人仿佛觉出了我心中所感,朝我微微一笑。这笑容极淡极淡,却如细雨般抚平了我心头的焦躁,只听她继续对柳娘道:天玑阁给你的东西,我巫医谷同样给得起,我是在为你好。她说巫医谷三个字时刻意放缓了速度,只见柳娘阴晴不定地看着她,道:我要寒霜月,你也能给的了我?燕大夫摇了摇头,道:不老药本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若是真有那种东西,云中君当真会舍得给你么,她为何不自己用呢?这句话犹如利剑插入了柳娘的心门,她身体一阵摇晃,面色惨白,犹自挣扎道:我不信!我......不信......下一刻,燕大夫叹了口气,道: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吧。说着便收剑转身离去。 就在她刚一转身的刹那,柳娘突然左袖一挥,阳光下,那针状物什闪着乌金色的光,速度极快,直朝燕大夫后心处激射而去,我眼神一冷,挥剑挡下,哪知,那东西忽的在眼前炸开,眼睛如同被烈焰灼烧,我吃痛闷哼一声,不过呼吸之间,再次睁眼,只剩下了一片漆黑的世界。 小川!惊呼声中包含着沉沉的痛惜,随即突然感到手中长剑被拿去,紧接着,传来柳娘的一声惨叫,随后便再没了她的声音。脚步声匆匆,那人再次来到我面前,小川,你......你现下感觉如何?脸庞被一双冰冷纤手捧住,直觉告诉自己,那人正在关切地打量着自己,我有点不自然地后退半步,那人察觉到,收回双手,歉然道:是我唐突了。我道:现在已经没有方才那般疼痛了,多谢您。那人语气一顿,道:啊,果然......很疼么......心口蓦地一紧,顾不得正式初次见面生疏,急忙道:也不是.....现在我真的不是很疼了。 只听那人轻叹一声,道:若不是你相救,我如何能逃过武林第一暗器千手罗刹?你放心,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能治好你眼睛的解药。这番话说得果断、决绝,且万分恳切,我笑了笑,道:无所谓的,我不过是个无根之人......那人突然打断,道:你莫要......莫要这样说自己。语气间竟隐隐有些哽咽,令人感到奇怪。 两人正说着,阿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下意识转过身去,只听得哎呀两声惊呼,下一刻,一个软软糯糯的身子扑进自己怀里,阿圆哭着道:阿姐,你的眼睛流了好多血,你是不是很疼很疼?我摸索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温言道:只是一瞬间而已,你瞧我现在像是很疼的样子么?耳边传来另一个人的询问:川姐姐,我现在帮你先封闭几处大穴,免得千手罗刹之毒继续侵袭你的经脉。阿圆乖巧地放开我,我道:有劳郭姑娘了。 郭襄道:你帮青州府破了一个大案子,你才是最辛苦的那个。捕快很快就来,我会解释清楚的,先让燕大夫带你回我们竹里馆可好?这样燕大夫也方便仔细诊治你的眼睛。我沉吟不语,阿圆有些急了,帮腔道:阿姐,竹里馆可漂亮呢,而且云家姐姐的东西又好吃,你现在这个样子,当然不能自己一个人继续住客栈里了,你住在燕大夫家里,阿圆也能天天去找你玩呀。一番话说得在场几人都有些忍俊不禁,这时,只听燕大夫轻声道:小川,跟我回去好么? 简短一句话,却如初春暖阳般和煦,心间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声音的催化下渐次瓦解,再次下意识点了点头,那人像是放下了什么重负一般,语气间也不复方才那般沉重,接着,一抹柔软,滑进了自己的指间,十指相扣得那般自然无间,只听她道:小川,你握紧我的手,我带你回家。 第104章 喉头莫名一哽,不再言语,只任由她牵着自己,慢慢往来时路走着。 第99章 马车声辚辚,车厢内一片安静,宁馨,唯有偶尔书页翻动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并伴随着阿圆刻意压低的笑声。忽听得车窗外闷雷一声接着一声传来,紧接着,车盖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雨点声。我的左手依旧被燕大夫握着,伴随着不时的颠簸,那只手也不时收紧一下,像是唯恐我要挣脱一般。 自那日天玑阁与长风白的生死一战后,我的左腕始终无法运用自如,每逢雨雪天气,亦会感到酸胀难忍。许是感到了几分不自然,燕大夫道:可是左臂有旧疾?她没有问是不是刚才受的伤,而是直接问是否有旧疾,我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承认,燕大夫沉默半响,道:骨裂之事,亦不可疏忽,我们回家以后,我帮你一并调理可好?她无比自然地唤我小川,我低声道谢:多谢燕大夫,给您添麻烦了。 耳边忽传来噗嗤一笑,是郭襄的声音,像是在对我刻意解释一般,道:我和阿圆看到某处的情节,有些忘乎所以了,打搅了你俩的谈话,该打该打!我笑了笑,道:无妨,原来郭姑娘竟是如此爱书之人。郭襄笑道:只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话本子罢了,也是近些年才被我姐姐带着,看了起来。 阿圆像是听到了不得的事情般,惊讶道:郭姐姐,我怎么没听说你那位脾气凶巴巴的姐姐还稀罕看书呢?郭襄笑道:是另一位姐姐,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只是燕大夫总是因为此事训斥我俩,所以我俩呀,只好背着燕大夫偷着看,不过,郭襄拖长了语调,燕大夫,你以后还会因此事训我们么?语气间甚为调皮。 旁边之人顿了顿,柔声道:从今往后,你和她看什么书,我都不会再如从前那般,你们高兴,就是最好的。郭襄嘻嘻一笑,道:呐,在场之人可都是见证哦!正说着,马车停了下来,燕大夫道:咱们到家了,雨还在下,阿圆今晚便留在竹里馆吧,石子路滑,下车时千万小心。我感到自己小臂被她轻轻挽起,燕大夫道:小川,咱们到家了,我会牢牢扶着你,莫要害怕。语气恳切认真,犹如对一个小孩子的嘱咐,我忍不住笑了,道:您放心,我现下什么都看不到,自是会紧跟您。说话间,我被她牵着踩在脚踏上走下了马车。 许是下过雨的关系,天气也不似前一阵那般酷热难耐,蝉鸣声也减了许多,随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空气中弥漫着愈发浓郁的草木清香,耳边有潺潺流水声,像是来到了花园子里。阿圆走在一旁,啧啧出奇道:先前儿也只是在前院玩耍,我还是第一次进到燕园最里面来呢!郭襄笑道:这花园子是当初我和燕大夫亲自设计,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们精心挑选布置......阿圆哎呀一声,脚步声匆匆离去,忽而大声道:这间凉亭修得可真是漂亮!燕大夫墙角这棵树叫什么名字,这花儿开得真好看!语气间充满兴奋,我微微偏过头,道:阿圆,莫要调皮。郭襄道:不妨事的,我们阿圆开心就好。 一行人走了半盏茶的时间,脚下复而变成了平坦的石板路,燕大夫道:云家两位姐姐在厨房那边,你不是近日总念叨她们么。阿圆一听,得不一声,满心欢喜地去找人了。我被引到一张石凳上坐下,一盏热茶随即被送到手中,只听身边之人道:这间小院许久不住人了,我先打扫一番。小川你在这里略等等。我点点头,微笑道:不用操心我,您忙就好。她嗯了一声,脚步声匆匆离去。 我将茶杯放下,手不自觉抚上双眼,被千手罗刹所伤已经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了,虽说没有先前那般疼痛欲裂,可还是时不时会感到一阵灼烧的刺痛,倒了一些冷茶在手上,想用它给眼睛冷敷一下,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急喝:莫要动!我一手掬着茶水,现在只好任由它从我指缝间流去。 你的眼睛,万万不可以沾到水。说话间有些喘气,显然是跑过来的。我有些惊奇,毕竟在阿圆口中,这位大夫一直都是人淡如菊的典范。 我道:您收拾好了么?她道:其实云音一直有帮着我打扫这里,我进去将被褥之类的换了新的,这便出来了。 我道:从前谁住在这里?燕大夫道:从未,只是这间屋子的陈设是我从之前住所里带来的,所有有时也会在此住几天。我哦了一声,踌躇道:既然是故居之所,我不便在此...... 燕大夫道:这里环境清幽,我觉得你会喜欢。我一愣,接着点点头,道:那便多谢了。燕大夫道:你且在此安心居住,在你的眼疾好之前,你可以将我当作你的眼睛。说着便要再次牵我的手,我缩回手,赧然道:有水渍。 刚说完,手心被摊开,一方帕子附了上来,吸去手心残余茶水,只听她笑道:现下,我可否牵你的手? 第100章 阿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打喷嚏了,我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唯一庆幸的是,现在屋里只有自己一人,不曾被别人发现这窘状。我摸索着下了寒玉床,来到地坪窗前,尽管已经立秋,空气中依旧有几分暑热的余韵,那寒玉床苦寒难耐,每晚的歇息对自己而言都不是一桩美差,可是想起燕大夫对自己郑重的告诫,只好咬咬牙继续在上面休息,谁成想,住不多时,自己就对身下的这张石床渐渐习惯了起来。 临着窗小立一阵,身上顿时暖和不少。这几间屋子的空间甚是可观,卧房内除却这张寒玉床,还立着一张屏风,炕几,躺椅。书房内已有博古书架,但燕大夫显然是爱书之人,连卧房内居然也置了一架。卧房内有一案几,并未置放寻常人家的香炉,而是放了一扇立式小柜,据郭襄说,里面放着燕大夫一位故人所酿的各式美酒和从前用过的杯盏,只是自从那人离开之后,燕大夫再没有打开过。 伴随着廊檐下的木风铃声,脚步声由远及近,目不视物带来的另一个好处便是听觉格外敏锐,我微微侧头,只听得来人道:今日怎起得这般早?随之,胳膊被一双纤手款款挽住。 燕大夫。 园子里飞来一对儿鹧鸪,我听着它们的声音,甚是有趣。 耳边一声轻笑,道:然后你就被吵醒了,是这样么? 我只好如实点头,这个女子,似乎总能猜到别人的真实想法。 两人在窗前站了一阵子,燕大夫牵着我来到茶桌前坐定,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手中多了一盏热茶,只听她道:这壶蜜饯金橙子是用前儿新得的方子配制而成,这几日天天灌你一大碗苦药,知道你不好过,你且尝尝。 我苦笑一声,是了,虽说是苦口良药,可是燕大夫给开的方子着实......着实过于苦口些,只是想到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因为口感不佳便推脱不喝,既浪费了人家的一番苦心,说出去更是惹人发笑,万般无奈,痛定思痛之下,只好不动声色地捏着鼻子咬着牙,将一罐又一罐的药往肚子里送。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浓郁而不失清爽的口感,加上丝丝的蜜味儿,将几日来口腔里的苦味席卷一空,忍不住将茶一饮而尽。燕大夫笑道:看来这茶泡得不错。说着,手中茶盏再次被添满。 我道:莫要光顾着给我喝,您也尝尝。添水之声暂停,耳边传来一声轻嗔:昨日不是才答允我,不用您么?你我年龄相仿,无需如此客气。我抿唇道:好的燕大夫,我记住了。 燕大夫道:方才在窗边立了许久,我瞧你头发被风吹的有些散了,我帮你重新梳理一下。 我忍不住道:很乱么?燕大夫道:你洒脱惯了,总是只用红绳松松束住就万事大吉,风一吹,自然是乱了,你莫要动,我帮你理一下,很快便好。我有些尴尬,低声道:多谢。 感到红绳从发上被解了下来,燕大夫用梳子一下一下理顺着我的长发,耳后传来一声喟叹:看来那何首乌倒是用对了,你先前的白发,可是比现在多了不少呢......既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两人一坐一站,房间里充斥着令人心安的静谧。 今日的云,很是好看。 那很好。 倒是许久不见这样好看的浓积云了,你可知天边有多少这样的云朵? 我摇摇头。 我数给你听,一朵、两朵...... 燕大夫声音很低,可是每一个字都是听得那般清楚,我不禁一阵恍惚,如坠云端。 第105章 小川,你怎么了? 我轻笑一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今日温度很是适宜。 燕大夫亦笑了,道:青州府的秋天,总是极好的,待你眼睛复明,我和襄儿带你四处走走可好? 我点点头,任由她继续为我束发。 过不多时,门廊前再次响起脚步声,只听得来人道:好哇,我方才还问云音姐姐呢,一早泡好的那壶蜜饯金橙子茶哪里去了,原来是......她说着,故意止住话头。 燕大夫道:你再煮来一壶便是,这般大呼小叫的,让小川听了笑话。我听完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是自己喝了人家泡的茶,就要摸索着给郭襄也添一盏,却被燕大夫一把按住手,道:我来就好。我顿时一愣,燕大夫亦觉出几分不自然,转而将我手中的空盏拿走,为郭襄添茶。 少女坐在我一旁,哼着歌,显然心情很好的样子。我笑道: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此言一出,郭襄惊讶道:川姐姐,你已经能看见我了么?我哑然失笑道:没办法,现在虽然看不见,可是别的感觉倒也变得敏锐几分。 郭襄哦了一声,随即问道:燕大夫,怎么川姐姐喝了十几天的药,一点子效果都没有?要不要给干娘修书一封,换换方子?燕大夫沉吟一番,道:妈妈给的方子绝无问题,我每晚给你川姐姐诊脉,她的脉息已不似刚来那两日的紊乱,妈妈信里说,这千手罗刹之毒,一般要经历各个感官渐次失去后,毒性才会慢慢彻底被逼出体内。这药方子起的作用并不是恢复小川的视觉,而是最大程度减弱那毒素的对她体内五脏六腑的伤害。 郭襄哦了一声,道:如此说来,那视觉恢复不过是时间问题。 燕大夫道:没错。 三人围桌坐了一会儿,我听到郭襄抱怨壶里的茶见了底,燕大夫站起来道:说了这么久,饭都要凉了,云葵蒸了桂花糕,是你喜欢的口味。手臂再次被挽住,我道:燕大夫,若是方便的话,您不妨给我找一支盲杖,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更省的像这般,天天耽误您的看诊。 自从住在这间别院,自己被照顾的无微不至不说,连上午竹里馆的坐诊时间,都被燕大夫想办法挪到了我的休息与用药的短暂几个时辰。其余时间,她或在小院里抚琴,念书与我,或牵着我去燕园里散一阵子步。饶是早已习惯了清净,可燕大夫总是做得那般恰到好处,令人生不起丝毫拒斥之心,反而,反而更多了几分依恋...... 当然,自己也明白,自己只是竹里馆的一个外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份奇怪的感觉宣之于口的。 这样一来,她的身体撑不住不说,连病人也是纷纷哀声载道。燕大夫听完,久久不语,只沉默地牵着我往前厅走去。从燕园曲曲折折的小路上穿过,燕大夫才开口道:这个月病人本就不多,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小病症,云音和云葵也会帮我,我自有打算,你莫要担心我身体会如何。 我心里过意不去,道:着实是累了你。 燕大夫突然道:咱们到了。 坐定后,手中递来碗筷,郭襄道:川姐姐,你快尝尝,云葵姐姐做的桂花糕可是一绝!我点点头,又道:燕大夫可是去看诊了?郭襄嗯了一声,道:川姐姐,你来到竹里馆,燕大夫很开心,她虽然不肯过多表现出来,但是凭我对她的了解,这段日子算是她来到青州府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搁下碗筷,奇道:这是为何?因为能照顾我这么个瞎子? 郭襄突然不再言语。 一天光景摇摇晃晃,不知怎么就过完了。吃罢晚饭,天气余热未消,两人来到燕园,在亭子间下小坐,感受着晚风拂面,花香鸟语,尽管看不见,心情却极其愉悦。我突然问道:郭姑娘,说起来住在竹里馆这么些日子,还不知这间亭子唤做什么?郭襄道:燕大夫唤做望川亭。说着,便拉过我的手,在手心比划着。 望川亭? 见我迟迟不语,郭襄道:川姐姐,你有心事?我轻轻点了点头,却不知如何说起。静坐良久,凉亭下的铜铃声悠悠扬扬,心间涌起的种种困惑,随着这铃声,也渐渐消弭在了空气中。 或许,有些事,并不需要过分地追根究底。 第101章 两人在望川亭又坐了一阵子,晚风渐起,郭襄带着我再次回到小院。一进门,便闻到一阵药味,心中一坠,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郭襄嘻嘻一笑道:川姐姐,我先回去了。 我点点头,以往这孩子都会在屋子里逗留一阵子才会离去,今日倒是头一回。 我慢吞吞挪到桌前,摸索着药碗,不料,却突然碰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条件反射般忙避了开来。桌旁之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燕大夫?我偏了偏头,对方并不答话,口中含含混混又说了句什么,我附身过去,又问了声,无人应答,鼻尖却嗅到一丝淡淡的酒味。 心中顿时了然,我低声道:燕大夫,我叫郭姑娘来带您回去歇息好么? 郭姑娘?她一字一字地重复道,你知不知道,你从前唤她是襄儿? 我想起那时初次见面,便那般唤人家的乳名,自己也是有些惊奇,后来也就暗暗提醒自己,不可逾矩。 我有些尴尬道:其实我...... 你总是有一大堆的理由,燕大夫打断道,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 您醉了,我扶您回去好么? 我今夜打开了她第一次酿的那坛子葡萄酒,好多年......好多年前她酿的。燕大夫答非所问。 嗯,听襄儿说,您有一位很会酿酒的故人。 她从前总说,酒是要在高兴的时候才可以喝,不可以独自喝闷酒。耳边又响起倒酒的声音。 您的故人说得没错,这酒......我顿了顿道,确实不宜再饮,您并不开心。 没错,我今日,并不开心。 我静静站着。 她那年曾说,等秋水落霞居的青梅熟了,要给我酿青梅酒。 那您喝到了么? 耳边传来一阵低笑,只听她道:那年的青梅还没有熟,她就离开我了。 我默然。 你说,这世上,为何有那样多的离别?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淡淡的疏离,可教人听了,却兀自有几分难过。 悲莫悲兮生别离,生离死别的事,自己见得并不算少,可不知为何,今夜听她如此说时,心中蓦地涌起了一股说不明的沉重。那沉重像是一只小铁球,无端坠在心口,令人无法忽视。 只听她站了起来,笑道:真是醉糊涂了,药浴给你备好了,你喝点水过去吧,今晚不用喝药了。 我摸索着端起茶盏,茶有些微苦,只小小地抿了一口,然而心里那抹惴惴不安的烦忧才更加令我困惑,说不清,道不明。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心境,不知不觉地,随着眼前这个女子的情绪而悄然发生改变。 茶盏放回桌上,只听得燕大夫道:浴房你已然晓得怎么走了,我帮你把衣服准备好了,你去吧。 我点点头,道:有劳。 白露濡兮夕颜丽,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 先前不知从哪里读来的和歌,莫名地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我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杂念驱逐,取来浴池边缘篮子里的棉巾,按照燕大夫往日所嘱咐的,裹着药包敷在眼睛上面。 棉巾是热的,眼睛感觉到无比的妥帖,先前的酸胀感彻底一扫而空,将身子往水深处沉了沉,鼻尖萦绕着淡淡药香,身心变得轻松,思绪渐渐放空,放空...... 我推开一扇格子木门,屋内灯火明亮,却不知为何空无一人,有沉香的味道从香炉里面溢出,蓝烟袅袅,案几上有一张琴,琴的一旁搁着一把团扇,团扇的图案是淡淡用墨勾上去的几株兰草。房间宁馨而幽深,我去了鞋履,踏进这方空间。 博古架上是一册册的书籍,抽出一本,封面上写着《东游记》,这本书挨着的,是一整套的《东周列国志》,又翻了几本,总之都是些故事性极强的读本,读本的页脚都卷了边儿,显然是被翻阅过无数次了,寻常人家的四书五经倒是未曾看见。花几上是一个天青色汝窑长颈瓶,里面插着牡丹菊和铁线莲,一旁的长桌上,是一幅半盍着的卷轴,椅子下面不显眼的地方,是一本书,只是不知为何被它的主人放在这里。笔架上,笔墨已干,这幅卷轴显然不是刚刚完成的作品。 第106章 烛台火光微弱,饶是如此,拨开卷轴,仍辨得出这是一幅丹青,背景是某处壮阔山川,画面中心,是两个女子牵着手,漫步在草地上,正仔细看着,忽听房间深处传来一点声音。我将画卷恢复原状,继续往里面走着。屏风后,亮着一盏烛灯,照亮了屏风上面的闲云野鹤,声音便是从屏风后传出来的,我咳了一声,屏风后忽然沉寂下去,而我却像是着了迷一般,脚步不由自主地继续迈下去。 谁在此处!一声呵斥,我立在原地,全身如石化,浴桶中,一个女子背对着我,墨发如瀑,肌肤皎若白雪,只在肩头透出一点红玉般的微晕。 师姐,我瞧你许久不回来,便来寻你啦!一个身着水月蓝裙衫的身影从我身后出现,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房间的安静。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似的,极其亲昵而自然地说着话。 小川,你去看看书房那边,刚才好像听到有什么动静,我不太放心。背对着我的女子轻声说着,声音如泉水沁人心脾。 哎呀,师姐你又多心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谁会在大晚上来这里呢?况且我在屋子外面设好了五行阵,没点本事的人根本进不来。你洗好没有,人家都困了。这个女子揉着眼睛,语气里满是撒娇,同样背对着我。她边说着,边往浴桶跟前蹭去。 浴桶中的女子见她靠近,本能地将身子往水里沉了沉,谁知,那女子哈哈一笑,弯下身子就要将正在沐浴的人从桶中抱起,那女子轻嗔道:胡闹!虽说是呵斥,语气中却不见丝毫恼意。 胡闹?我抱自己的媳妇去歇息,这唤做胡闹?那穿着水蓝色软衫的女子语气不明,俯在浴桶旁道,好媳妇,那你告诉我,怎样做才是,不胡闹?说着,款款在她肩上落下一吻。 浴桶中的女子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只见她侧开脸,如墨长发在水中披散开来,道:去帮我把披肩拿来。她哦了一声,跑到另一旁的木施架上拿来了一件月白色的银线镶滚披肩和棉巾。 沐浴罢的女子伸出手正要接,站着的那个人忽然手臂微微运劲,只听一声轻呼,水花飞溅的一瞬,那女子已经被稳稳地抱在怀中,那披肩亦是准确无误地覆盖在了她的身躯上,带着一丝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说还休,发梢还在滴着水,端的是一幅清丽绝俗的美人出浴图。 只听她道:什么年纪了,还这样......语气间隐隐有所嗔意。 无论什么年纪,我也会这样一直宠你、爱你。她的目光恳切而澄澈,手臂牢牢地将人搂在怀中。 怀中女子双臂圈着她的脖颈,听完蓝衫女子的话,赧然地枕着她的心口,继而又在她耳垂上轻咬一口,吐气如兰道:这是罚你的,总这样把人吓一跳,你说,自己坏不坏? 站着的女子原本笑吟吟的,忽而脸上飞起一抹红晕,脚下本整齐稳当的步伐不免带了几分凌乱,两人绕过屏风,屋内的烛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我望着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女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第102章 小川?小川!白色雾气氤氲朦胧,耳边传来一声声的低呼,我睁开眼,只见一个形容略微消瘦的女子,正紧张地注视着自己,她身穿玉白色软缎中衣,长发只用了一支凤纹琉璃簪轻挽,一双秋波中泛着脉脉柔情,盈盈若仙子,我不禁有些瞧呆了。 她见我目不转睛,双颊先是一红,避开了我的注视,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眸光顿时变得灿烂晶亮,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 我笑着点了点头,正想要回答,却发现无论如何,嗓子也发不出声音,神情顿时怪异起来,她瞧着我的反应,先是一愣,继而道:这次,是声音?我长吁一声,苦笑着勾了勾唇角,算是承认了她的猜测。 没法说话,自然就无从验证什么。拥被而坐,只茫然地瞧着烛火,倒是燕大夫,从她眼色之中瞧来,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见我这般模样,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浴池里面,又盹过去了? 又盹过去了?这是何意?正要开口询问,突然想起来自己这次失去的是声音,只好微微一笑,算是对她的回应。 燕大夫站了起来,道:天色不早了,我回去给你改改方子,先停药三日,观察一下脉息。你也早些歇息。说着,又转身从一个匣子里取出文房四宝,摆在了长几上,道:这张案几本就是作画所用,你若是有什么想说的,不妨写在上面。 我觉得甚是实用,朝她感激地点了点头,燕大夫嫣然一笑,道:明日便不来帮你换衣了,屋内陈设你也熟悉了,我明日清晨在前厅坐诊,你用罢早饭,若是有空就可以来找我。说着,为我放下帐子,关上门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直直地望着帐顶云纹,脑海却被方才那个奇异梦境牢牢占据,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东方既白,才混睡了一阵子。 次晨,被一阵敲门上吵醒,头昏脑胀地披衣起身,赤脚下床去给来人开门,见着来人是郭襄,我笑着点了点头,郭襄见我瞧着她,一双美目满是惊喜,道:早晨吃饭的时候,燕大夫说你的眼睛能瞧见了,我吃过饭就赶快来看你,姐姐不让我吵醒你,可现在都很晚了,你饿不饿? 我笑了笑,走到案几旁,提笔写道: 我还好。燕大夫在前厅坐诊? 郭襄点了点头,道:川姐姐,你有事找她? 我摇摇头,继续写道: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郭襄看了,笑道:无事无事,这几日天气秋高气爽,燕大夫还念叨想带你去明月镇那边散散心,她说你天天吃苦药,心里一定不自在。 我写道: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郭襄看了,忙把食指放在唇边,道:川姐姐,你总说给人添麻烦这种话,你太见外,燕大夫听了又要难过了。 我写道:但我确实给竹里......馆字还未写完,毛笔被郭襄一把夺了去,我有些愕然地看着她,郭襄嘻嘻一笑,道:燕大夫,你来了。说完朝我调皮一笑,道:我去帮云姐姐煎药,先走一步。 我转过头,只见燕大夫正推门而入,见我和郭襄站在案几前,笑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郭襄忙推着我离开案几,三人来到地坪窗前,遥望着燕园秋色。燕大夫今日穿了一件淡青色烟罗软衫,月白素缎镶滚长裙,头发依旧用那支凤纹琉璃簪挽着,颈上红绳若隐若现,峨眉敛黛,妙目流波,唇不点而红,腰肢随着步伐款款摆动,含蓄之中自有一股婀娜之致。 朝颜绽兮娇楚楚,情难自禁兮芳馥馥。 先前只见过燕大夫穿白衣的样子,不曾想,她只是随意换了身衣服,便如此惊为天人。 燕大夫嫣然一笑,道:可是刚恢复了视力,想将人瞧个清楚不成?我知自己失态,忙将目光转向窗外。心中莫名冒出一个声音:你的样子,便是瞧一辈子,也是瞧不够的。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深呼吸一口,竟有些大气不敢出的感觉。 小川,我来是要同你商量一件事。燕大夫开口道。我点点头,她莞尔一笑,道:这个月天气甚好,襄儿和云家姊妹前不久一直嚷着想去青竹桥的明月镇那边泛舟游玩两天,我想着不如就定在七日之后,你再忍那苦药几日,你说呢? 法华寺的铜钟声从远方飘来,声音幽幽荡荡,几只白鸽从燕园忽的振翅飞起,我定定瞧着这个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女子,她亦是看着我,等待着一个回答。 燕大夫将王老大的船给包了下来,带着阿圆,云家姐妹,一行七人乘船从玉泽湖顺着河继续一路南下,王老大特意提前将渔船里收拾的干净清爽,几个人坐在乌篷里面,小泥炉上煎着王老大给准备的明前龙井,茶香四溢。阿圆窝在襄儿的怀里,两人靠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读着话本子。云家姐妹一直都很安静,此时正一人拿着几根红绳,照着图纸上的步骤挽一对儿同心结,两人不时比对一下自己的成果,然后又窃窃私语一番。 舟行碧波上,一路上风平浪静,船里面有说有笑,约莫行了半个多时辰,我来到船坞外,表示自己想和王老大换一换班,王老大连连摆手,道:这哪儿成啊,阿圆说你身体才刚好一点儿,不行不行......连推带劝,自己被撵回了船坞,恰碰到燕大夫也出来透气,我有些尴尬地朝她微微一笑,燕大夫笑道:王大叔,您让小川替您撑一会儿船吧,她的身体已经没有问题了,在家闷了这许久,合该让她舒展一下筋骨。 王老大听到燕大夫如此说,这才将手中竹竿交给我,嘿嘿一笑道:川姑娘的技术俺老王是没得说,既然大夫都发话了,俺也就乐得休息一阵子。 第107章 船头重新剩了我和燕大夫两人,我感激地笑笑,燕大夫道:前一阵子没舍得让你出门,是怕太阳光刺激到你的眼睛,把你拘得紧了。我摆摆手,示意自己完全没问题。 此时正午已过,秋阳和煦,湖面芦苇在微风中招摇,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水鸟从芦苇深处扑棱棱振翅飞出,惹起湖面圈圈涟漪。燕大夫道:自从到了青州府,还是第一次如此惬意地欣赏江南景色。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燕大夫道:起初是忙一些......一些别的事情,之后竹里馆渐渐步入正轨,病患多了起来,平日里也总是看诊,煎药,月底往往是最忙的时候,襄儿懂事,只要我不休息,她便也从不喊累,有时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我撑着船,听着燕大夫和我讲她和襄儿来到青州府之后的种种,听到有趣处,便望着她微微一笑,听到不解的地方,就挑眉看着她,引得她不住地掩唇低笑。 不知不觉,两岸的人烟多了起来,这才惊觉两人就这么在船头站了两个时辰,自己风餐露宿惯了的,却连累燕大夫跟自己站了这般久。燕大夫道:你将竹竿交给王老大,咱们回去喝点茶。 两人才回到船内,忽听得天际滚过几声闷雷,王老大弯腰进来,将蓑衣从挂壁上取下,叮嘱道: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您把帘子放下来吧。 燕大夫笑道:不忙,正想看看这青州府的秋雨是个什么样的景儿呢。 果然过不多时,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四周响起,船顶上亦是响起了雨声,我惬意地靠着船舱,同她欣赏着雨中湖景,此时阿圆枕着襄儿睡去了,云家姐妹亦相靠着打起了盹,我余光瞥见燕大夫,恰好见她用手掩唇,似乎是打了个哈欠。 身体比思想率先做出了反应,我伸出手,拍了拍燕大夫,又指了指自己的肩膀,燕大夫明白过来后,言笑晏晏地瞧着我,似乎是在问真的可以么? 我脸有些发烧,但还是点了点头,燕大夫低声道:确实是乏了,那便多谢了。说着,便揉了揉眼睛,靠在我肩头。过不多时,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略偏偏头,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飘了过来,是她的味道。 心脏的鼓点,渐渐和雨落下的声音难分难解。 画船听雨眠,而自己,到底在听什么? 第103章 明月镇正当青州府与禹州府的交界之处,这一带的地势地貌以及人土风情与青州府略微有些差异,由于很多苗民在此安家定居,所以两岸不时能看到穿着苗族服饰的人。 船只在岸东靠了岸,王老大将行李给我们带了上来,几个人顺着最宽阔的街道走着看着,阿圆第一次出门,情绪难免激动,见到一些新奇的东西,便忍不住停下脚步想要看个够,直到王老大出声呵斥,这才不乐意地迈开脚步。郭襄瞧她着实可怜,经过一家糖水铺子时,笑嘻嘻把阿圆拉进去,王老大见郭襄如此,也不好说什么。 过不多时,远远望见一座桥耸起在视线尽头,走至桥边,王老大指着桥下那间店铺,道:咱们到了。这是一座造型颇具苗家风格的竹楼,楼的主体都用黄竹搭建,甚是别致。 几人来到这家客栈前,王老大道:那天俺问老卢,他以前在明月镇待过,他说这家的客栈算是在当地有口皆碑了,可以放心住下来。燕大夫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此时店小二已经跑了出来,燕大夫环顾了一下,道:给我们开五个房间吧。云音和云葵一间,襄儿和阿圆一间,王老大,小川,我各一间。 王老大一听燕大夫要给自己也订一间房,忙摆手道:燕大夫您的心意俺领了,您带我家阿圆出来玩已经很过意不去了,阿圆她娘独自在家,身体才好不久,俺还是得回去,两天后俺来这儿接你们。燕大夫见王老大语气坚决,只好答允。 送王老大离开,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稍作休整,我让店家送了一壶茶上来,好慢慢消磨一下饭前的时光。楼下街道人声鼎沸,衬得房间内愈发安静,我将行囊打开,将晚上休息时穿的中衣放在枕边。不多时茶送了过来,我坐定在桌边,茶杯上热气袅袅,我怔怔地望着那白汽,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桌上轻叩画圈,不知怎的,心中蓦地一动:不知燕大夫此时在做什么? 这样一想,手中的茶顿时失去了滋味,我木然地喝着,直到被烫了一下,忙将茶杯放下,这时,忽听敲门上响起,打开门,只见燕大夫手里提着一个包袱,站在门前,我先是一愣,忙侧身将她让了进来。 来的时候多带了几条家里的床单,怕客栈里的这些东西用的人太多了,你坐着便好,我给你换上。 我隔着屏风,呆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此时正值晚暮,一道醇和的夕阳从窗外照射进来,为房间里的陈设镀上一层暖光,这个穿着烟罗软衫的女子亦沐浴在暖金色的流光中,白玉般的容颜此刻溢满了温柔,许是感觉到我在看她,燕大夫直起腰来,亦回望着我,像是在等我开口。 我忙转过头,摆弄着桌上的茶盏,屏风后溢出一声轻笑,继而听她道:好了,若是累了,就去沐浴罢早点吃饭歇息罢。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沐浴罢回来,我随手从房间的博古架上抽了本《轶闻志》,靠在床头翻看起来,这书虽然看着破旧,但里面的故事却十分引人入胜,不知不觉,房间里的光线愈发昏晦下去,我忙点上蜡烛,继续津津有味地读着,就这样连饭点都给误了过去。直到一本册子读完,这才后知后觉腹中饥火难耐,饮了一大口凉茶,随手拿了件木施架上的外衣,往楼下厨房走去。 只可惜此时客栈早已打烊,大厅的桌椅板凳亦是被店家整齐地归位,整间大厅只有老板娘一个人靠着柜台,借着一段残烛在做女红。见我下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来,笑眯眯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表示可还有什么吃食时,老板娘明显露出难色,道:姑娘,我们这里的食材都是破晓前从郊外拉来的新鲜菜蔬,绝对不隔夜的,倒是能做几张面饼,您看能不能将就一下呢...... 我忙点点头,表示完全没有问题。自己不过是个惯行走江湖之人,又何尝娇气到非要美酒美食的程度?老板娘一喜,忙对着厨房话。两人正交涉着,楼梯间又传来脚步声,两人一齐扭过头去。 老板娘,房间里的蜡烛就要烧完了,可否再给我一支? 来人正是燕大夫。见我亦在楼下,她微微一笑,露出几分惊喜,来到我身边,温言道:方才你没有下来吃饭,襄儿去敲门你也没有应,可是有事出去了? 我脸上飞起一抹红晕,目光望向柜台,拿起纸笔向她解释道:抱歉,在看书,没有听到敲门。 燕大夫笑道:是什么书,能让你这般废寝忘食? 我继续写道:是一本《轶闻志》。 燕大夫了然,道:可看完了?我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燕大夫道:看来是饿坏了,居然肯下楼来找吃的。 这时,老板娘表情沮丧地走过来,道:姑娘,仓库里没有蜡烛存货了,我已经让伙计去买了,要累您等一阵子,随即又转向我,道:姑娘还要吃面饼么?我正要点头,燕大夫出声道:老板娘,我记得不是还有多送来的一斤牛乳么?晚饭时我似乎记得您提了一句。 老板娘恍然道:对对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倒是巧了,二位请先回房,我将牛乳热好,给二位送去。 燕大夫嘱咐道:多加些糖,牛乳味腥,怕她喝不惯。 老板娘笑着点点头,道:您就放心吧。 燕大夫道:我房间里太黑了,可否去你房间等一会儿? 我忙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大堂。 两人坐在桌前,我有些紧张地瞧着燕大夫,此时她正认真地翻阅着那本《轶闻志》,见我如此,燕大夫视线从书中抬起,道:我脸上可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脸一红,急忙摇摇头,这时敲门声响起,我忙起身开门。姑娘您的牛乳,仔细烫。 我朝老板娘笑笑,接过木托盘,用手肘关好门,将托盘放在桌上。老板娘很是细心,把糖放在小瓷罐子里,我舀起一勺融在牛乳中,迫不及待地饮了一口。 嘶我一吐舌头,燕大夫显然被我的反应也吓了一跳,关切道:烫到哪里了? 我紧抿着嘴摇了摇头,极其尴尬地瞧着她,燕大夫掩唇一笑,道:这会儿倒是学会害羞了,以前也没见你......声音戛然而止。 我接过递来的凉茶,含在口腔里漱着被烫到的地方,燕大夫拿起调羹,在小盅子里慢慢搅了起来,不时吹一口气,我表示自己就可以,燕大夫笑道:无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第108章 一盅牛乳喝完,身上的暖意渐渐恢复,胃里也不那么空了,此时燕大夫还在翻着那本书,见我放下盅子,抬起头,下一刻却噗嗤一声笑了,我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块丝帕,为我擦拭唇边,笑道:看来真是饿狠了,明儿吃饭的时候一定要亲自来唤你。说着就要收回帕子,我心里一急,觉得甚是不妥,正要拿过帕子,却不料握上了燕大夫的手,两人瞬间都有些微愣。我忙收回手,表示自己只是想要帮她把帕子洗干净再还她。 燕大夫道:若是真想帮我的话,明天我带着她们好好看看这里所谓的水上舞狮,这里人太多,我难免分身乏力,小川,你就帮我把人看住了可好? 这有何难?我望着她笑笑,此时敲门声又响,伙计提着一捆红烛,问道:是哪位客官要蜡烛? 燕大夫嫣然一笑,道:你早些休息,明日我来唤你。 门轻声关上,脚步声亦是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坐在灯下,桌上,白瓷小勺如玉般润泽,有烛光跳荡其上,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怎么,自己竟将那瓷勺子握在了手心。 第104章 明月镇凭水依山筑城,临水的一面留出余地设了大大小小的码头,湾泊各种乌篷船,为了酬祭河神,这明月镇每年立秋后第七日都要举行一场水上舞狮大会,届时城里男女老少,莫不在沿河吊脚楼或者城墙头观赏。 这日,刚过了戌时,一行人便早早吃了午饭,来到河岸边的一处茶楼上面。街道上已是人头攒动,当地的妇女儿童穿着鲜艳的衣装,载欣载欢地往各吊脚楼涌去,捡定视线不错的位置,便呼朋引伴地坐定下来。 码头上已泊好了十几只船只,这些船只与寻常木船又略有差异,形体较宽,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色长线,桅杆用红绸细细扎起,船桨手柄包着五彩绳,每只船可坐到七到八名桨手,每人手持一支短桨,坐在船的两侧,给中间留出充足的空间,每一只狮子由三人组成,一人拿狮头,两人在后面充当狮身,随着岸上的鼓声缓促,人群的呐喊,在河湾的中央开始了河神祭表演。 我们几人临窗眺望着,此时的河神祭已至最高潮部分,由镇长的女儿手持一只系着金红色铃铛的大绣球,站在河湾中最高的木楼上面,朝下方的十几只船抛去,美名曰彩头,得到的船只每人可以领一吊赏钱。这时,船只都渐渐往木楼处划去,随着那姑娘的奋力一抛,船只上的桨手争先恐后地将其余船只挤开去,场面再次混乱起来。 这样做,也着实危险了些。我心中暗暗道。正如此想着,手中被塞了一盏茶,我瞧着襄儿,只听她道:川姐姐,你盯着镇长的女儿看了好久了。我先是瞥了一眼身旁的燕大夫,只见她仍是淡淡地瞧着水上舞狮,忙尴尬地摆摆手,对襄儿表示自己盯着那吊脚楼,只是觉得有些危险,可是自己比划了半天,襄儿仍是不解其意,我急的把脸憋的通红。 燕大夫道:你听不出,她是在逗你么?随即对襄儿道:好了,莫要打笑你川姐姐了。 襄儿哼了一声,不再言语,转过头开始给阿圆剥着栗子,阿圆吃完一颗,便递过新的一颗,倒像是......像是在投喂一只小猫咪。 今日你感觉如何?燕大夫今日换回了往日常穿的白色衣衫,瞧着我道。我放下茶杯,示意自己身体完全没有问题,燕大夫笑道:这几日没灌你苦药,只怕那千手罗刹的毒素可能会卷土重来,现在听你说无事,那自然是很好的。 我将手指沾着残茶,在桌上写道:您的药,很有效。 燕大夫道:是妈妈给的方子。 我想起那日在庙会上遇见的那位美妇人,应该就是燕大夫的母亲了。 我写道:有机会定去登门拜访伯母。 燕大夫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时,襄儿忽然道:我带阿圆去买红糖糍粑去,川姐姐要不要一起?我想了想,街上人来人往,自己还是跟着她们为好,便点点头,燕大夫亦道:你跟着她们,我也安心些,去吧。 襄儿喜道:阿圆,咱们下楼!阿圆忙放下手中的栗子,笑嘻嘻跟着我和襄儿前后脚离开了。 我们三人挤在人群中,我手里端着一个白色小瓷碟子,上面卧着炸得松脆酥软的红糖糍粑,襄儿和阿圆两人各拿着一根竹签吃着。正要提醒她们吃得慢些,河湾处忽然传来一阵木楼倾塌断裂之声,三人闻声望去,只见那本来被船只围在中心的木楼不知何故,散成了根根木梁,砸进了水中和船上,一时之间,码头乱作一团。 这时,一抹白影在上空一晃而过,抬眼望去,竟是燕大夫运起轻功,从茶楼的窗口运轻功飞了出来,动作轻盈灵动,速度亦不失凌厉,周围人都发出一阵惊呼,我望着这个如凌波仙子一般的女子,手中忽的瓷碟跌落在地,身子如坠冰窖,再也动弹不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一般 龙姑姑,您快看看我娘,她快要不行了!一个小女孩,哭着向一个从屋檐高处飞身而下的女子求助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什么。我求你照料小川一生一世......你龙姑姑无依无靠,你也要如此照料她一生一世...... 川姐姐?川姐姐?襄儿的声音将我唤回,我低头望着她,她指着河湾,急着像要哭出来,道:燕大夫她患有寒疾,干娘叮嘱过她绝对不能入水的,川姐姐你快点去帮她啊! 我全身一震燕大夫此时正踩着浮木往河湾深处掠去,那里是水中木楼坍塌之处,眨眼间,只见她从船身上拉下一条红绸,千钧一发之际,那红绸片刻之间飞出数丈,直直缠向女孩的手腕子,众人正要松一口气时,不料,距离那女孩不远处的一艘沉船再次解体,飞起来的木片割断了本就已脆弱不堪的红绸,燕大夫二话不说,直接跳进了河湾中! 扑通扑通,接连响起两阵水花声,我的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惊呼,待适应了水下光线,疯了一般搜寻着沉入水中的两人,我朝着河底深处潜入,寻了快有一盏茶的功夫,明明自己紧跟着两人的沉水之处,还是不见人影。心跳愈发激烈,目光不放过每一处角落。不一会儿,只见一条轻纱之下,燕大夫正牢牢攥着少女,见我到来,忙指指少女,我知其意,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燕大夫示意自己无碍,我心知不可多耽误这宝贵的时间,朝她点了点头,一鼓作气捉住少女手臂,极力向上提去。 哗重新呼吸的感觉令人如获新生,我将少女放置在码头上,镇长等人早已在此候着,见我将他女儿带回,老泪纵横间忙唤来人手,七手八脚地开始了施救。我再也顾不得什么,忙猛吸一口气,重新潜入了河中。 没有,还是没有,我在原先的河底来来回回,却无论如何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身影。忽然间,一条红绳映入眼帘,是燕大夫脖子上的那根红绳!我犹如大海中寻到浮木的溺水之人,忙顺着红绳来的地方潜去,果然,在一堆河藻之下,我看到了她。她的脚踝被缠绕起来,我忙往下沉去,这时,她被一股水流突然带向了另一边,我忙攥紧了她的衣袖,将人往自己这边拖着。 而自始至终,她始终不曾将眼睛睁开。 是长时间呼吸不到空气的缘故,我心中一急,将人捉在了自己怀里。 第105章 对时间已经没有了概念,只记得自己从昏昏欲睡中猛然惊醒时,下意识往榻上看去。心头一怔,榻上之人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四目相视,那双剪水秋瞳泛着与往日无二的温柔,只是神色恹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我用目光询问着她,燕大夫轻轻嗯了一声,道:小川,我在此躺了多久?我将她手心摊开,在上面写了个五字。 燕大夫声音此时显得格外中气不足,只听她喃喃道:已经是丑时了么? 我点点头,忙起身取过桌上一直用文火煨着的姜汤,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扶着她靠在床头。 燕大夫道:你一整晚都只是坐在这个小凳子上,守在我榻边? 我朝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燕大夫脸色微变,不再言语。 用调羹摇了一勺苗医给配好的姜汤,将药丸化在姜汤里,示意她张嘴,燕大夫慢慢伸出手,接过盅子道:小川,你去歇息,我自己来便好了。 我摇了摇头,避开了她的手,燕大夫见我执意如此,不再争执,只好张开嘴,将调羹里的姜汤一饮而尽。如此三番两次,一盅姜汤见了底,榻上之人的脸色也不似刚醒来时那般苍白。 燕大夫道:我感觉很好了,你快去歇息吧。 第109章 我取过早已备好的纸笔,写道: 苗医知我会武功,特意嘱咐,要我在你醒来后再次助你调理内息,这药丸药性极猛,服食后恐有不适,须得用内力助你催化药性,你再坚持一会儿,很快便好。 燕大夫看完,道:所以我方才醒来时,发现你握着我的手,是在用内力帮我调息? 我点点头望向一边,脸上有些挂不住,毕竟自己调着调着,又睡过去了。 燕大夫道:你从小便没有熬夜的习惯,莫要自责。 我有些惊奇地看着她,诸般问题一齐涌到嘴边,却只是张了张嘴。我突然恨自己为何在此时无法开口说话。 燕大夫微一迟疑,转了话题道:我现下感觉很好,你莫要浪费内力了。 我只静静地看着她,饶是燕大夫此时掩饰的如何好,她微微发颤的手腕依旧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我不禁有些气急,写道:你用一只手悄悄攥着另一只腕子,不让自己发抖被我看出,可是为了骗我安心? 趁燕大夫迟疑之时,我除去自己鞋履,踏上床,盘膝坐在她对面,燕大夫先是抵抗着,无奈她全身软绵,挣扎时更是恰好摔入了我的怀中,我只觉血液在瞬间涌上大脑,一张嘴无声张开又合上 这是第一次真正与燕大夫有了肢体上的亲密接触,可这股莫名的熟悉之感是从何而来? 只是再顾不得整理这恼人的思绪,我将她的身子轻轻扶正,将内力缓缓通过手掌为她渡去。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燕大夫的气色,推了两盏茶的功夫,终于见到一抹红润重新出现在燕大夫的双颊之上,心中欢然,知道是起了效果,嘴角渐渐上扬,眼睛安心合上,全心全意地为她输送起内力来。 小川燕大夫缓缓开口道。我睁开眼,燕大夫道:再多内力的话,我的经脉反而要受不住,你.....收功罢。我寻思一番,知道这回她并不曾诓我,缓缓收回内力,扶着她重新躺在榻上。 我取过纸笔写道:你安心歇息,明早我继续来。 正要离开,袖子却被牵住,小川,她望着我,缓缓道,我低头不解看着燕大夫,她继而道:是你救我上来的。 一霎之间,四下里突然变得极其安静,连自己的心跳声,似乎都听得一清二楚。 燕大夫的话并非是一个问句。我脑海中忽的闪过白日里的画面,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我迟疑地看着她,最终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燕大夫哧的一笑,道:是不是你救的人,连你自己也犯浑了不成? 我咬了下唇,竟有些不敢直视她,尚未答话,燕大夫神色无异道:好了,我乏了,你也早些休息。 我犹豫半晌,从怀中掏出那枚白玉坠子,放在燕大夫手里。 燕大夫惊喜道:我只道是自己在水里弄丢了,这枚坠子对我的意义很重要,谢谢你。随即珍重地压在了枕边。我为她放下帘帐,又在门口悄立片刻,直到听到燕大夫呼吸声渐渐均匀,显然是那药丸发挥了作用,这才退出房间。 如释重负般出去,关门,整个人沿着廊柱滑在了地上,幽幽吐出一口气。星河漫天,我却无心观赏,一遍又一遍,只机械地摩挲着手中的小瓷瓶,脑海中思绪翻涌,满是白日里入水救出燕大夫的一幕幕场景 我沿着来时路,直到潜进河的深处,终于发现了燕大夫的踪迹,原来燕大夫的脚踝被水草缠住,挣扎无果,这才滞留水底昏迷不醒,我心头一急,再也顾不得什么,游到她面前,轻轻将人捉在怀中,把一口真气渡了过去。随后为她解开缠住脚踝的水草,牵着她的手臂,将人带离了湖底。 湖底当时光线幽暗,燕大夫的意识是何时恢复的,是渡真气之时,还是之后?我又望了一眼身后木门,低低叹了口气,掌心中,已满是冷汗。 次日醒来,还不到破晓时分,边庆幸着自己没有想往日那般一熬夜便睡到日上三竿,边来到院子的水缸前,掬了把里面的冷水拍打在脸上,被冷水刺激一番,精神陡然清醒不少。我快步来到厨房,生好火后,将昨日泡好的一副药材煎上,又找来些温补的食材,熬了一点山药南瓜粥,一盅点了桂花糖水的杏仁豆腐,没一会儿,厨房里便飘起了一股甜而不腻的清香。 正要将粥倒在碗里,耳边响起一阵蹭蹬脚步声,襄儿揉着眼进来,见我已在忙碌,顿时瞪大双眼,道:燕姐姐从前说你厨艺甚好,我还不信来着......声音越来越小。 我表示让她多睡一会儿,襄儿摇头道:川姐姐,襄儿是来同你告别的,我需要立刻回一趟黔中,干娘为姐姐的寒疾特地调制了丸药,姐姐每次寒疾犯了,就得吃一颗,现在家里的药吃完了,她显然也不适合舟车劳顿,就麻烦你在此地照顾她,慢则五日,快则三日,我会尽快赶回来。 我忙表示没有问题,让她一路小心。襄儿点点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嘻嘻道:那襄儿可就去了,燕姐姐就交给你了,川姐姐,你千万不要惹燕大夫难过哦。我轻笑一声,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了。 我把粥用文火慢炖好,倒在了洗净的小盅子里,那药还需要添水再煎一次,两次的药中合在一起方能分三次服用。我瞧了瞧天色,心想虽说这药最好是餐前服下,可燕大夫昨晚亦不曾用过饭,还是让她先吃一点粥再喝药为好,便端着托盘先去了。 门开着,燕大夫已经在梳洗了,见我站在门口,笑道:我也是才起来,房间里太闷了,我将门窗索性开一会儿。 我放下托盘,写道:襄儿说了,你有寒疾,不能贪凉。 燕大夫点点头,道:只开一阵子,大概是没事的,不过你都这样说了,那便关上也无妨。我见她同意,将门扇重新关好。 这杏仁豆腐和药膳都是你做的么?燕大夫问道,我点点头,写道: 镇长听说你身体不好,忙差人送来好多补气血的药材,我挑了几样,给你炖了点粥,也不知味道如何。 燕大夫笑道:我一直对你......的厨艺很有信心。 我脸一红,忙摆了摆手,燕大夫舀好一碗,推到我面前,道:你一定还没有吃饭吧,昨晚累你陪我那么久,我现在没有饿意,只想吃一点杏仁豆腐。 我站起来,想起炉子上已经在烧水了,应该是快好了,就要去厨房。 慌里慌张的,你先坐下喝一点粥。燕大夫挽留道。 我摇摇头,不顾燕大夫挽留快步去了厨房。 洗了两只茶杯,重新回到房间,我给燕大夫倒水,燕大夫坐着一语不发,我将茶杯递过去,燕大夫并不接过,只是抬眼将人瞧着,目光深幽。 我讪讪一笑,将茶杯搁在她面前,燕大夫轻声道:你就这么不愿在我这里么?我是长白山的豹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登时涨红了脸,连忙摇头,就要找来纸笔解释,燕大夫道:你这人,明明生的一颗玲珑心,有时候啊,却偏偏笨的要命,一点不透。 我不解地看着她,燕大夫道:那我喝杯水,你将这粥喝了。 你千万不要惹燕大夫难过哦川姐姐。襄儿临行前的嘱咐犹在耳边回响,我心底叹口气,将碗端了过来,燕大夫这才展颜。 吃完小半碗,算着药也快煎好了,我写道:我去拿药,您先喝一点山药南瓜粥。说着取过另一只干净的碗来,盛了半碗。燕大夫点点头,道:好,我等你。 厨房四溢着药味,我望着浓浓的一大碗苦汁,胃里条件反射般抽搐了一下,想起自己往日喝这些药时的惆怅,怎么办才好呢?我在厨房搜寻着,这时,一个黑色的小罐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揭开封盖,一股蜜味溢了出来,心里一乐,忙取过小碗,用温水调了一碗,放在木盘里一齐带走了。 你莫不是将我也当做了阿圆?燕大夫笑道,我不怕苦的。 我抿了下唇,在纸上写道: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燕大夫一字一字地念道,我点点头,燕大夫眸光流转,连道两个好字,便拿起药碗,将一碗药汁慢慢饮尽了,我忙递上另一只小碗。 正在此时,云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少主,那位明月镇镇长又带着女儿,拿了好些礼品来登门拜访了。一进门却发现我也在,登时一副犯了错的样子,燕大夫踌躇片刻,道:云儿,你就说我身体未愈,不便见客。 云音低低道了声是,便匆忙离去了。 见我低头不语,燕大夫笑着主动解释道:小川,你莫要往心里去,云儿自幼跟在我身边,她那样唤我,不过是闹着玩的。我笑了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第110章 第106章 房间里已经升起了两大盆炭火,门窗密不透风,均被我和云家姐妹用棉纸糊住,床上帘帐低垂,房间里漂浮着药味。这时,门开了一条窄缝,云葵侧身一闪,又将门迅速关上。 我在纸上写道: 云姑娘,襄儿还没回来么? 云葵摇了摇头,将药放在桌上,我点了点头,云葵道:川姐姐,那便麻烦你了,我继续去码头等船。 我送她出去,转身回来将药碗端在手中,撩开帘帐,小心将人扶起来,让她靠在我身上。燕大夫双眼紧闭,浑身依旧冷得如同玄冰,她嗯了一声,低声道:小川,却还是不睁眼。 我想要回应她,只是说不出话来,心里焦急,汗珠顺着鬓角不住地滴落,小川,你出汗了,是不是房间太热了?你将窗子打开一些。她关切道。 这个人直到现在都还在操心着别人的事情。我望着她,她弯了弯嘴角,似乎想安慰我。 我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间汗水,用调羹舀起一勺药,怀中女子张开嘴,将药慢慢饮了下去,好在这次的量很小,没有像昨日那般全部吐掉,用清水漱口后,我为她拭干净嘴角,燕大夫昏昏沉沉,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变故是从昨日开始的,起初只是寻常风寒的症状,谁知,当日傍晚,燕大夫先是突然呕出一口鲜血,继而开始高烧,浑身冰凉,无论用什么方法,依旧不见一丝好转。我只好先锁住她周身气机,防止真气外泄,然后同云葵想尽法子将房间温度升高,不让一点风寒进来,每隔两个时辰,我将内力凝于掌上,为她轻轻搓揉着手心,尽量让燕大夫身体变得暖些。 小川,燕大夫双眼微睁,轻轻道,你去休息一会儿。我淡淡一笑,示意自己无碍,顺手抚上她的额头,还是不发汗,冷冰冰的。只见她脸上肌肤如同透明一般,隐约见到额角青筋,房间里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没有一丝风息,榻上之人的胸膛缓慢起伏着,节奏甚至不如寻常之人的一半。 我望着这个正在饱受寒疾之苦的女子,擦了一把汗,除去鞋履和外衫,来到榻上,小川?声音比呼吸还要轻柔,仿佛预感到了我要做什么事情,她的手压在我手腕上,又要如此么,绝对不可以。 我没有理会这番劝阻,顺手取过一只干净瓷碗,轻轻拨开她的阻拦,将手腕伸出,右手举刀在脉上横斩一刀,鲜红色的血液涌入碗中,我暗自用了三分内力,将鲜血持续逼出,不让伤口凝固,顷刻间,鲜血已注满了多半碗。 方才心慌意乱之时,自己突然想起第一日来到竹里馆,燕大夫为我诊脉时,说我的体内有扶光珠护体,是以那千手罗刹之毒进入体内,才避免了寻常人那般的性命垂危的地步,虽然不知道自己何时得了这灵药,但好在自己及时想了起来。 我......我不会喝的。燕大夫往日里看似温情,实则为人甚为执拗。她此刻语气里已有了薄薄怒意,只听她道: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此时放了大半碗血,只觉灵台有些昏沉,全身虚飘飘的,连手臂也渐渐抖了起来。 算我......求.....求你......了......牙缝中迸出几个字,约莫是许久不开口的关系,说话时竟有些不连贯,连语速都放缓几分,燕大夫本双目微闭,听到我的声音,眸子又睁开几分,直直瞧着我,神色也不似先前恹恹。 我继续恳求道:要......冷了,现在非是......同我置气的时机。 一时之间,心神不定,身子莫名地发抖,自己像是漂浮在另一段时空之中 师姐,算我求求你,你喝一点好不好...... 是谁在哭? 这是谁的记忆? 那个身穿白衣奄奄一息的少女,此时,穿过无尽时空,与眼前之人合二为一。 几点晶莹从她眼角滑落,怀中女子闭上双眼,将碗中鲜血饮尽,我将碗放在一边,盘膝坐在她对面,继续为她调息。若我的鲜血果真有效,此刻便是趁热打铁的最好时机! 燕大夫皱起眉头,颤声道:不可......你气血亏损,如何......又要为我渡真气? 她就要将我推开,我苦笑道:你为何,总,总拒绝我?你听我的,便,便能好得快些。 燕大夫道:总而言之,就是不可。 心头,陡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不由分说,点了她行动的穴道,燕大夫不妨我来这一手,一双秋波定定将人瞧着,我避开那灼人的目光,低声道:得罪了!一面抓住她手腕,四掌相对,潜运内力。 小川,莫要再续了,这样会伤到你的本元的。我此时丹田真气不足,听到这番话不免气滞,为什么,这个人就是不肯心安理得接受别人对她好?思想之间,只觉五脏六腑要倒转了来,燕大夫双臂微动,显然是体内真气渐渐丰盈,即将自行解穴,我猛咬了下舌尖,眼角烧红一片,甚至连着眉间都隐隐有些发烫的感觉,绵绵不绝的内息如潮水般向对面之人涌去,全身心只剩了一个偏执的念头:治好她。 燕大夫此刻却怔怔瞧住了我的眉心,目光似有错愕,我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燕大夫为何露出这般神情,就像是......正在经历着一段难以醒来的噩梦。过了片刻,我只觉得周身气机一滞,紧接着,内力输送显而易见地缓了下来,同样盘膝而坐的燕大夫显然感受到了,先是指尖,继而是小臂,我见狂澜已过,再难以禁锢她,苦笑一声,慢慢撤回了内力。 你怎么样?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我低笑了声,哪知,燕大夫忽然凑近,一双手捧起我的下颌,将人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吃了一惊,但还是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着。过了片刻,燕大夫神情微微放松下来,只听她道:你,你心里有没有觉得烦躁? 烦躁?她何以如此问? 如实摇了摇头,燕大夫这才道:那真是.....极好的......再好不过了......尽管有些莫名其妙,然而深知燕大夫是不喜玩笑之人,便将此番行为当作关心之举也无不可。 正思索间,突然想起燕大夫的身体,忙向她瞧去,果不其然,虽说渡了这些真气,燕大夫面色依旧苍白憔悴,再不作他想,道:您好好休息,我去看看药。正说着,门吱呀一声退开,只见云儿端了托盘走进,见燕大夫不似先前那般奄奄一息,喜不自胜地将人打量着。 燕大夫眸光盈盈地瞧着我,仿佛在说,你看,哪里需要你操心。 我笑笑不语,点点头,寻思道:既然有云儿在,自己多留无益。当即回去了。 好久不曾睡得这般香甜,全身轻飘飘的,从一个梦跌入到另一个梦,混混沌沌,只是不愿睁眼醒来,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焦渴袭来,我清了清嗓子,喉咙一阵干涩剧痛,大概......自己真的睡了很长时间吧?揉了揉太阳穴,赤足下地。 游目四顾,瞧着屋内陈设,这不是自己住的那个房间,桌上也不是自己往日里用的那淡青色茶盏,只是摆了一只细细长长的白色双耳瓶,也没有摆放茶杯。我提起瓶子来摇了摇,很好,里面是有水的,顾不得形象,掀开盖子,径直对着瓶口痛饮一番。 久旱逢甘霖用在此时也是丝毫不为过的,我伸袖擦拭口边水渍,心满意足地坐在桌边,把玩着这做工精巧的双耳瓶,心道:这水虽然解了一时焦渴,就是喝完觉得胃里面沉甸甸火辣辣的。耳边响起脚步声,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身着苗家女子衣裳的人走进房间,见我起来,亦是惊喜地瞧着自己。 我不禁微微愣住了,往日里,燕大夫总穿着我大宋女子的衣装,可今日见她如此穿着,也丝毫未见得哪里有不妥帖之处,只觉得她无论穿什么,总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韵。 小川,你几时醒来的?燕大夫柔声道。 刚刚醒来,口渴了,找点水喝。我如实道,您的寒疾...... 燕大夫盈盈一笑,道:你不要命一般给我又喂血又渡真气的,我若是还不好,真是要愧对你这一番苦心了。 我点点头,满意道:如此甚好。 燕大夫见我把玩着那瓶子,笑着道:那位镇长送来好几坛子陈年女儿红,云葵推辞不过,我便叫她让瓶里灌了些。 我的神情突然怪异起来,燕大夫瞧着我,神色蓦地一沉,从我手中将双耳瓶拿过,只听她颤声道:你,你已经全部喝光了? 我点了点头,她继续问道:你可知这里面装着的是烈酒? 我摇了摇头。 你昏睡了一日一夜,突然灌这些酒下去,你,你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燕大夫急道。 第111章 只是胃里有些烧的慌。我道。 那是自然,燕大夫瞧了我一眼,明白过来道:你为我消耗太多气血,这回居然将嗅觉和味觉一齐失去了。 我心道:这回倒是不错。 我帮你将浴房打扫干净了,你去洗一洗,让酒随着汗液快些排出来才是。燕大夫嘱咐道,客栈的晚饭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去厨房给你现做一点粥。 我点点头,依言往浴房去了。 第107章 这家客栈贴心地将每间天字号房间都配了一间小浴房,见燕大夫离去,我简单将衣物除下搭在椅背上,便迈进了隔壁间浴池。 热水从竹筒里源源不断地汇入,我把棉巾搭在头顶,全身浸泡在热水中,此时已明显感到酒意在渐渐冲击大脑的理智,我甩了甩脑袋,极力保持清醒,毕竟上一次沐浴时,自己不知不觉盹了过去,惹得燕大夫笑了好一阵子。 不能睡,不能睡......一咬牙,我伸手关小了左边负责流热水的竹管子,将右边流冷水的竹管拨片全部打开,一股极清极凉的山泉水兜头兜脑浇下,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不少。 然而这股山泉水起的作用并未持续太久,这间浴房没有寻常浴房的排气机关,我坐在浴池里,呼吸渐渐变得困难,深知再这样洗下去,酒能否随着出汗排出多少不说,自己怕是要先晕厥在里面了。正要取过棉巾,粗略擦拭一番出去时,忽听到房间门被推开的声音! 糟了!忘记燕大夫还要给自己送粥这回事,而自己的衣裳......此刻却一件都不在身边! 深呼吸后,重新冷静了下来,对,只要自己呆在此处,燕大夫或许见不到人,便会放下东西先回去歇息。打定主意,重新浸在浴池内,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小川,你可是洗好了? 我不语。 若是洗的差不多了,便出来吃点东西吧。我煮了你最喜欢的汤圆。 浴房的温度在逐渐攀升。 不能睡,不能睡......我一面心里默默念着,为自己强行打气,一面祈求燕大夫能早些离去,好让我回到房间把衣服穿上。 可是一想到今日再也见不到她,心里便有种莫名的失落,又希望她留得久一些。这种感觉十分奇妙,有时自己躺在床上,对着漆黑深夜独自反省,也觉得自己这样甚为奇怪,两人同为女子不说,燕大夫虽然极少提起她的那位故人,可饶是如何反应迟钝,自己也隐隐感觉到,那位故人或许就是她的心上人罢?这样想着的时候,奔涌的思绪便渐渐冷静了下来,内心一阵天人交战,不知不觉,思绪再次涣散开来...... 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轻柔地抱起,放在床上,昏黄烛火里,她的面容模糊,自己瞧得不是很清楚,只感觉那双眸子是那般温柔,她身上的气息是这样熟悉,除却自己的娘亲,还能是哪个? 我热......我喃喃道,想到这个将自己抱回床榻的人是自己的娘亲,心里更是软得不可思议,索性撒起了娇,哼哼唧唧一番,推开了就要给自己穿衣服的手,那双手微微一滞,默默顺从了我的心愿,于是身上便只虚虚地搭了一床薄被。 别走,你又要离开我了是不是?感到榻边之人有离去的动静,我依旧双眼紧闭,只是凭着一股本能,往她身上一点点挪去,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呜呜呜.......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硬是一点点枕到了榻边之人的腿上。 一只手轻抚着我的背,随即听得一阵低语: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我等了你这般久,这般久...... 得到了心满意足的回答,我满意地将脸蹭了蹭她,乖巧地窝着,再也不肯挪动半分。 我睁开眼,显然夜已深了,窗下虫鸣声阵阵,室内残烛摇摇欲坠。深深呼出一口气,觉得异常口干舌燥,还未来得及整理清楚思绪,微微转了下脖子,下一刻,全身的血液如同凝固一般,睡意全无,只见一个身着藕色中衣的女子,正仰面睡在自己身旁,她显然睡得很沉,胸膛极其规律地一起一伏,枕边乌云堆雪,长发有些凌乱地散了开来,我望着她流丽的侧颜,桌边烛火如星,映照着她的眉骨、鼻梁、红唇,是那样惹人怜爱。 该是见过的,该是在前生便见过的罢?不然,自己为何光是瞧她一眼,内心便觉得如此妥帖?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我只静静地瞧着这个女子,心口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像是光这样瞧着她,就能忘记一切烦忧;下一刻,却猛然想起那个被燕大夫紧紧锁起的酒柜,燕大夫的故人...... 心中顿时如被千斤坠迫着。 曾经,以为自己早已看穿了后半生的宿命,漂泊,孤独。心里偶尔会感到一阵慌张,像是前行时无意间丢失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之物。曾不止一次回头看,却只有无尽的虚空,往昔是一条没有记忆的大路,路上白雾弥漫,我无法找到归途。而现在,命运已为我将云雾尽数拨开,露出了那条坦途。 我在找的,便是这样一张睡颜。 哀恸与喜悦交织,鼻尖一酸,眼泪兀自落了下来。 残烛在一阵微风中摇曳,熄灭,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深夜寂寂,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便是这样一个寂静的世界。 呼吸声,就这样缓慢地,一步步被暗夜吞噬进去。 我凝视着她,此刻,另一双眼睛,也在黑暗中望了过来,四目相视,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瞧不见她,却无比笃信,此刻的她,是微笑的。 心中的念想由沉寂变为沸腾,我撑起身子,靠近了她些许。她伸出手,把我的长发拂到了肩头一侧,接着,手臂微微用力,牵引着我的身子沉了下去。 拥抱在一起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寻着对方的同一处地方,宛如从空中自由坠落,唇瓣毫无阻碍地贴合在了一起。 用作挂帘帐的银钩微微磕打着绣床,我的吻一路辗转反侧,触碰到了那双眼睛,她羽睫轻颤,我吮吸着那带有咸味的泪水,想要吻尽这泪珠,安抚她的悲伤。 空气中弥漫着凉意,直到两人的位置对调过来,敏感之处被她握在手心,才惊觉自己竟然始终不着寸缕! 唔我低呼一声。 身上的那只手动作渐缓,她从我的肩窝抬起头,望着我道:小川,可是我弄疼了你? 我感到一股热气冲上耳廓,赧然道:我......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接着,耳垂款款被含住,一股酥麻窜上我的脊背,喉中溢出一声低低的□□,双腿难耐地蜷起,小腹深处,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欲望。 几乎要不认识自己。 怎么了?她的呼吸声已不似先前那般平稳。 我摇了摇头,抱着她轻轻喘息着,她的长发垂下,有一些落在我的眼睛周围,带来些许的痒意。 你看,秋樱也开了。她在我耳边呢喃道。 我扭头望着窗外,只见一轮半满的明月之下,窗底的那株樱树在清晖中肆意地绽放,微风过处,带起片片花瓣,有一些顺着半开的窗子吹落进来。 原来夜里也会开花的么?那我们不睡了,看着它开花。 呆货,耳边传来一声低笑,果真一点儿没变的么? 我扶着她肩头,小声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这个问题是在很久之前便想问的,凉风从窗外吹来,带来丝丝花香,四目相视,她在我鼻尖与唇角各落下一吻,点了点头。 内心如小鹿乱撞起来,你,你是不是叫,龙儿?最后两个字如同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但她明显愣住了,直勾勾地把人瞧着。 你记起了哪些部分?语气是那般郑重,然而手上的动作却令我的身体缓缓升温。 我恍惚道:我......嗯......我只是一直......一直......啊,在重复一个梦...... 什么梦?那双手让我想起初春江岸,细柳的嫩枝在江边若有似无地触碰着水面。 一个......嗯......一个回家的......梦......任由自己在黑暗中沉沦、起伏,梦里......有个人......声音同你一般好听......哈......我总是......总是那样唤她...... 那你,找到回家的路没有?鱼儿找到了水泽,身形灵动,一摆尾,潜入了最深处的秘境。 嗯......我想......嗯......啊......是的...... 窗外的花树,香气郁郁,开得愈发恣意。 第108章 从明月镇回来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傍晚,天边云蒸霞蔚,码头上熙熙攘攘。襄儿和云家姐妹早早便等在了码头,船一靠岸,三人便围了上来,云音接过行李,襄儿则不住地把人打量着,龙儿咳了一声,道:不过是十日没见,如何做这幅怪模样? 第112章 襄儿哧地一笑,道:人家火急火燎地给你回家拿药,拿到药还没有启程,云音妹妹就飞鸽传书至巫医谷,告诉我你痊愈了,啧啧,还是小川姐姐有本事啊......尽管嘴上开着玩笑,襄儿还是认真地瞧着龙儿的脸色,点点头满意道:那扶光珠果真是不出世的天材地宝,你当年为了培植血玲珑的解药损耗了...... 襄儿,她打断了襄儿的话,襄儿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忙止住话语,眼风朝我扫了一下。 我道:什么血玲珑?襄儿又看了龙儿一眼。 只听龙儿漫不经心地笑道:只是一些比较珍贵的药材罢了,咱们回家吧。 我暗付:她这般避讳襄儿提起那个血玲珑,却不知是否与我有关。当下不多言,只点了点头,一行五人回到了竹里馆。 岁入寒秋,可青州府依然一派生机。走过惠风桥,转过坊市,竹里馆巷子里的林梢便进入了视线。 到底是江南,若是在之前的家,现在都该将披风拿出来了。燕大夫笑意盈盈道。 我心中一动,隐约记起梦中的那副画卷,道:可是一片极为壮阔的山川?她的眸中闪过一抹讶色,还是点了点头。 将近竹里馆,路过一家酒楼,门首处缚着彩楼欢门,向晚灯烛辉煌,宾客络绎不绝。只见一个穿着水红色罗裙的女子立在门口,低声吩咐着店小二,见我们经过,向着龙儿微微施礼,龙儿亦是笑着回礼。 这家得月楼老板,乃是你我旧交,受战乱影响,前不久亦是搬来了青州府。她在我耳边低声解释。我点点头,再次望向酒楼牌匾,不觉多出几分亲切之意。 那女子又向店小二说了句什么,接着快步向我们走来,裙衫飘飘,行动之间甚为矫捷,龙姑娘,燕姑娘,许久不见了。她再次施礼道。 她说话时,不住地打量着龙儿,喜道:甚好甚好,比之我刚搬来青州府的时候,气色好多了,可是因着把燕老板寻回来了?说着朝我笑笑,指头点在我太阳穴:燕老板,你这一去,倒真是山长水阔,害你家龙儿好等。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也微微一笑。却见她神色变得古怪,道:这可真是奇了,往日我要是这般调侃你,你不得说个十句八句杀回来? 龙儿轻笑一声,道:从前总说她是个呆货,这番将人等回来,倒真是应了那两个字,雪烟,还是莫要打笑她了。 连雪烟若有所思,半晌,点点头,掩唇道:怪道呢,确实比在秋水落霞居那时稳重许多,权当是因祸得福吧。说着朝楼里拍了拍手,只见数名手下各拎了两坛酒鱼贯而出,连雪烟呵呵道:近日得月楼总不得闲,可是这酒却早已给你们两人备好了,无论何时办喜酒,这酒水总是不需要愁了。 我瞧了眼龙儿,只见她亦是瞧着我,两人相视一笑,龙儿道:那便谢过雪烟姑娘了,待有空,还请带着杨姑娘来竹里馆小聚。 连雪烟满面笑容道:那是自然。 襄儿跟在我们身边,全程一言不发做乖巧状,直到此时才欣然道:龙姊姊,你什么时候跟川姐姐.....话音戛然而止。 云家姊妹虽然没说什么,可是显然她们的注意力亦是全集中在我和龙儿身上,这时一行人已经来到竹里馆,人烟已不似先前那般稠密,龙儿咳了一声,道:先回家吧。 襄儿哦了一声,明显对龙儿顾左右而言他的回复十分不满,转过头朝我做了个鬼脸,我忍不住哧的笑出了声,结果被龙儿觑了一眼,这才收敛一番,跟着她进去了。 回到竹里馆,刚一进门,便闻到一阵香气,襄儿道:云音妹妹炖的紫苏鱼也马上好了,咱们洗罢手便入座吧。我有些惊讶,只见桌上琳琅满目,果子饮食,应有尽有。 望着我有些愕然的样子,燕大夫笑着道:可是在明月镇把日子给过糊涂了?今晚可是八月十五夜。 我恍然,随即有些懊恼自己竟将这样重要的日子都给忘记。仿佛瞧出我心中所想,在襄儿等人暂时离去时,她低声道:嗯,忘记这么重要的日子,是该罚,且要......她语速慢了下来,一字一字道:好好罚。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云音推门而入,龙姐姐,您可瞧见我姐姐了? 龙儿直起身子,语气板正道:就在隔壁。 云音哦了一声,往隔壁走去,临走时又扭过头来瞧了我俩一眼。 我咳了一声,道:咱们,咱们去把桌子也收拾一下吧。燕大夫笑着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这间偏厅不大,却被它的主人装点得格外温馨,灯火荧煌,几盏琉璃灯静置于鹤形灯座上,案几上的兽炉里燃着沉香,窗棂外,一轮满月,正袅袅散发着清晖,窗下的几盆绣球花,在月光下越发莹然。桌上各色美食点心令人眼花缭乱,待众人一一落座,燕大夫恰也捧着一个黑色的瓷坛子回来了。襄儿先是眼前一亮,腾的一下从座椅里站起来,忙不迭地从一旁的小柜里取出另一套全透明的西域琉璃盏,惹得燕大夫掩唇而笑。 哎呀,你们都不知道,这坛子葡萄酒,是龙姊姊特意从活死人墓里带过来的,她可宝贝了,我也是那年跟着去过终南山,才有机会喝了一小杯,那味道简直是人间少有。后来,后来龙姊姊就再也没有碰过,今晚她拿出来给咱们分享,我定要好好品尝。襄儿一边给众人分着杯子,一边兴致勃勃地解释道。 呆货,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先说好了,这坛酒的后劲过于猛烈,只准喝三杯。燕大夫道。 好好好,三杯正好是我的酒量了,龙姊姊,我来帮你一起。襄儿忙点头道。 燕大夫笑道:你跟小川乖乖坐着就罢了,莫要来给我添乱子。 深红色的酒盛在透明的琉璃盏内,屋子里渐渐被一股醉人的沁香萦绕,还未喝,便先有了两分薄醉,我暗付道:这酒的年份定然很足。 燕大夫此时从盘内夹了一块梅花形状的点心给我,笑着道:小川,你先尝尝这个果馅椒盐金饼,是得月楼的人特地送来的。随即又给众人一一夹了,我道:你也吃。燕大夫点点头,五人围坐在圆桌上,推杯换盏间,云儿站起来开始给众人讲笑话,襄儿笑岔了气,伏在桌上险些将琉璃杯推下去,龙儿也在一旁掩唇笑着。我抿着杯中水酒,望着身旁这个颜如皓月的女子,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更醉人。 第109章 八月中秋,凉飙微逗,正是芙蓉花开的时节,饭毕,几人一齐将残羹碗筷收拾干净,乘着酒兴,来到燕园散步,襄儿最先不胜酒力,走了几步,便急急坐在了亭子里,云音不放心她,便跟着襄儿去了。 我道:看得出来,今晚那小丫头是真的很欢喜。 燕大夫道:是,那你呢? 我一愣,随即笑着道:我自然也很欢喜。 燕大夫微微一笑,挽起我的手臂,两人并肩行走在园内,月色将曲径照得很明很亮,更深露重,花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虫鸣声比之盛夏已经弱了些许,但仍有几只,不时发出几阵声响,揉碎了夜的寂静。 她在席上已饮了不少陈酿,出来时已有半酣,我不动神色道:龙儿? 嗯? 今日......我清了清嗓子,今日襄儿问你的那个问题,你......你可有结果了? 她听了,先是略微一愣,随即意识到我在说什么,轻声道:你这个人......襄儿只是那般说,如何要当真,你我相知相识数十载,如今能这样厮守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哪里又需要在乎那么俗礼? 我摇了摇头,认真道:可我,是真心想许你一场仪式,让高堂明镜,让皇天后土,都来见证我对你的心意。 声音并不高,随着最后一句话被揉碎在风中,有片刻的沉寂。 两人继续在夜色下走着,直至来到望川亭。 龙儿仰视着那亭子一角,缓缓道:刚同襄儿搬来此处的时候,心里真是......乱极了,好像是一个傍晚,襄儿兴冲冲地将人拉到这园子一角,指着这亭子牌匾,笑着说,一定能把你找回来...... 她轻声说着自己刚到青州城的事情,我却已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将人一把搂进怀中,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等得这般辛苦。 辛苦?她重复着,随即笑着安慰道,小川,你看,都过去了,莫要哭了。 我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她拍拍我的头,如同儿时那般,走了这般久,倒是有些乏了,咱们回去歇息可好? 第113章 好,我揉了揉眼角。 襄儿她们早已回去了,两人回到小院,云家姐妹早已将房间收拾的整洁干净,浴房内,水温烧的正好,我将门窗仔细关好,避免冷风进来,哪知,一转眼,她已半卧在榻上,我悄声走近,看着她昏昏欲睡的容颜,心中泛起一抹不可思议的柔软。 龙儿?我蹲下来,瞧着她。 嗯?眼前之人含糊地回答。 我笑道:可还有精神沐浴? 沐浴?她的眼睛睁开了些许,虽说在定定把人瞧着,眼神却有几分涣散了。她摇了摇头,我低声一笑,为她除去外衫鞋袜,将青纱帐放下。 棉巾质地柔软,用温水浸湿,为她轻轻擦拭着脸颊,虽说不至于酩酊大醉的程度,可到底是陈年佳酿,她的面颊氤氲着浅浅的樱粉色,呼出的气息打在我的手背上,较之往日更为灼热,我将她额头浮起的一层薄汗拭去。 怎么醒了?我瞧着她,笑道。 渴。这声音近乎呢喃了。 我将铜盆置于木架上,转身倒了一杯茶,壶里是加了蜂蜜的花茶。 仔细烫。我提醒道。她将茶盏递给我,眼中清明又恢复几分,我道:怎么了,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她瞧了我一眼,奇道:那酒,我瞧着你也饮了不少,为何却不见你醉? 原来是想问这个,我将被子给她掖好,轻声道:我前儿在明月镇和那苗医讨了一味醒酒的方子。 醒酒方?她重复道。 我点点头,道:就是几颗蜜丸而已。说着从怀里将小竹筒拿了出来。 她笑了笑,道:什么时候长了这心思? 我但笑不语,站起身来道:你先歇息,我很快回来。 那我等你回来。 我将她额间碎发拂去,点点头,青纱帐合拢,再次确认门窗都已关好,快速沐浴罢回到房间。 此时月色透过窗,流淌了一地,房间里被一层若有似无的清晖笼着,我捻灭桌上灯烛,一转身对上了一双清亮柔和的眸子。 看来是酒劲儿过去了。我道。 她嗳了一声,往里面挪了挪身子,晃了晃手中的小竹筒,我了然,笑道:不想就这么醉醺醺地睡过去,可是有话要与我讲? 她点点头,说道:下午回来的时候,襄儿告诉我,郭靖前辈飞鸽传书给她,要她不日便回桃花岛一趟。我听了,道:怪道呢,我瞧你今晚格外惯着她,原来是这样么。 这次回去,大概要很久都不能离岛了,外面战乱四起,我猜啊,郭大侠不会让她再像这样随意乱跑了。边说着,又支起了身子,你过来些。我依言凑近,任由她为我将束发红绳解下。 我听出她话里浓浓的不舍之意,道:若是有机会,咱们也可以去桃花岛拜会一下,你瞧好不好? 她听了,面上浮出几分欢喜,道:自然再好不过,听闻黄药师前辈精通音律,你的琴艺近年也算小成,倒可以请他指点一二。 我点点头,道:黄药师一首《碧海潮生曲》令人高山仰止,若有机会见得,定要好好切磋一番。 龙儿笑道:切磋琢磨方能进步,你倒是比从前上进不少,先前在活死人墓的时候,每每提出同你对剑,查看你的剑术如何,前一晚你就开始一片愁云惨淡,连饭都不好好烧了。 我脸一红,自付道:自己以前真的是这样么? 龙儿嗤的一笑,这一笑不言自明,我不自在地挠挠鼻子,也干笑一声,自己小时候居然如此.....不成气候? 见我陷入窘态,龙儿笑着逗趣道:你也无需如此,那会儿虽然眼见你时常偷懒儿,功夫却也不曾落下,想来是你悟性天资均在常人之上,所以往往能短时间内便消化领悟别个人好久才能融会贯通的知识。 我只道:饶了我罢,我这点天分的代价也忒大了,若是能让我选择,我宁愿与你长长久久相伴,也不想要这一身惹了许多麻烦的功夫。 龙儿先是一愣,随即笑将起来,道:很多事,都是你我左右不了的,虽说吃了这些苦头,但是你那天说的,苦尽甘来,我觉得甚好。 她往里让了让,我又靠近些许,将人抱着,下巴蹭着她道:龙儿,我好想你。她不防我如此直白说出内心所想,夜色里,我听到她的呼吸明显短促了一瞬,随即低声道:我就在这里,怎么好好的说这样的话? 我叹了一声,暗付道:自己今晚是怎么了?如何总要说些有上没下的话?便悄笑道:是,是我糊涂了。 她道:想来是累了,歇息吧。 我轻声道:龙儿,若是有什么能与你长厢厮守的法子,哪怕是废去我一身内力,就此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也是极愿意的。 龙儿原本窝在我的怀中,听完嗔道:这张嘴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赶明儿缝上才好呢! 我点头叹了两声,伸手将银钩取下,青纱帐无声闭合。 留下一地月色。 第110章 还不到起床的时辰,窗外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我睁开眼,身侧之人的呼吸声沉缓平稳,显然还在熟睡中,有一只手臂露在外面,没有吵醒她,只是扯过自己的被子,轻轻搭在了上面,睡之前特地确认了门窗都关得严实,房间内倒也不至于寒意逼人。蹑手蹑脚煮了一壶姜茶,端着托盘回来时,只见她正靠着床,身上只穿着件宽松的中衣,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多了几分刚睡醒的慵懒,薄被只是虚虚地搭在身上,手里翻着一卷册子。 罗衣叠雪,兰心蕙质。 心,顿时微微一跳。我曾遇见过比她更加美艳的女子,然而,无论何时,眼前之人,总有一种让人瞧一眼便惊心动魄的气质。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清萧之态,又如兰生幽谷,其姿逸,其容瑰。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都无法比拟她的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澈若冰雪、不染凡尘的女子,将我抚养成人,授我武艺,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她的一往情深。 思绪万千,一时之间,竟恍惚起来。 见我回来,先是一笑,道:又做那副呆相了,怎地总是赤脚踩在地板上,仔细着凉。 我道:可是我将你吵醒的? 她摇了摇头,道:我惯早起的,你忘了?说着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我道:确实不记得了。话音刚落,便知自己说错了话,紧张地瞧着她,只见她神色如常,将空茶盏拿在手中把玩。 我道:对不起。 她微微一笑,道:一直想好好问问你,关于......你我之前的......你究竟记起来多少?我神色微变,只默默地瞧着地面。少顷,只听耳边一声叹息,那么轻,只听她道:其实,我不该这么贪心的,你能像这样,回来.....我已然该知足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像是踏在了人的心坎上。 两人默然片刻,忽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我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 龙姊姊,你们起来了?太好了!襄儿进房,望着我俩,只见她眼睛微红,显然是哭过的样子,我只道她是不情愿回桃花岛,正要出言安慰,却听她道: 阿圆,出事了。 襄儿将来龙去脉说完,房间里一片寂静,襄儿这时道:过完中秋的第二日,龙姊姊做了点心让我给阿圆他们家送去,我去敲门时却发现大门紧闭,只道是他们去了隔壁镇子同阿圆的大哥一家过节去了,想来就是那时,阿圆已经不见了。 龙儿道:可有找到什么线索没有?襄儿摇摇头,道:衙门那帮人......真是......王大叔因为上山找阿圆,从陡坡上跌了下来,半边胳膊都动弹不得,王大嫂心里着急,却只能照顾王大叔,家里只有阿圆的大哥还在寻着人...... 小川,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思绪忽的被打乱,我抬眼看了一眼龙儿,道:我......我暂时还没有,没有......龙儿道:我瞧你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还道你是想起了什么。 这时襄儿忽道:我想起来了......这才将龙儿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我借着添茶离开了房间,两人还在那里研究着各种可能性,我默默望了一眼天空,隐约雷鸣,云层堆积,想来这阵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我换好衣服,再次望了一眼身后房间,运起轻功,从后院离开了。 我一路尽捡隐僻处而行,出了北门,继续提气疾行,奔到了龙儿当日将柳娘手筋挑断的地方财神庙。 第114章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我身形微侧,闪入其中。这座财神庙比之前更加破败,案几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地上尽是些枯枝杂草,风一吹,蓬蓬地滚成了一团又一团。我继续往里面走着,来到那日柳娘祭鼎的地方,当日将柳娘手筋挑断后,龙儿又将那兽面鼎就地埋了。我取出随身携带的木勺子,小心翼翼将口鼻用丝帛掩住,再不去理会越来越大的雨势,开始掘地三尺。 顾不得额头汗水混着雨水落入眼中的不适,挖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木勺碰到了一个硬物,是当日盛放兽面鼎所用的黑檀木匣子,我将木匣子顶部的泥土拂去,拎着匣子两端铜环将匣子取出,心忽然一沉。 匆匆回到竹里馆时,已经临近正午,回去时天已放晴,饶是如此,身上的衣服还是不曾干透,大门开着,襄儿在门口来回踱步,见我回来,神情极为欢喜,小跑几步忙道:川姐姐你跑哪儿去了?怎的大清早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人影,龙姊姊从房间出来,左右寻不见你,脸色变得好苍白,我只好不住地安慰她...... 我伸出手,拿出续骨草,解释道:我突然想起后山有一种疗效极好的续骨草,你说这次到货还需三五天后,想着能帮到他,早点好起来,就顾不得跟你们说了。 襄儿接过我手里皱皱巴巴的几株续骨草,我道:你龙姊姊现在何处? 襄儿指了指医堂,道:我去帮王大叔先磨药。我点点头,忙不迭往前厅去了。 轻轻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好闻的药香,此时医馆内只剩了两名等着抓药的人。只见龙儿身着白衫,头上只简单挽了一个髻,用凤纹簪固定。她一边抓药,一边同云葵轻声细语地交代着什么,见我回来,目光中先是一喜,随后又转为了浓浓的担忧。我歉然地笑了笑,她眼神略略缓和,转身继续抓药,只是速度较之方才快了几分,我安安静静地坐在了椅子上,瞧着她抓药,包药,又如何交待病人,宛如欣赏一场极美的仪式,直到病人全部离馆,这场仪式方缓缓落下帷幕。 岁月静好,便该是这个样子吧? 只可惜...... 害你担心了,真是抱歉。不等她开口,我道,今后我去哪里,都会同你先讲一声的。 她目光中流露一丝怜惜之色,道:这会儿身上还是湿的,不先去房间换身衣裳,偏来这里瞧着人傻笑,你说,你是不是个呆货?这话里三分嗔意,五分担忧,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情愫,我心头一暖,再也顾不得身旁有人,将她一把揽进了怀里。 不曾料到这番举动,她的身子先是僵了一僵,随即软了下来,摩挲着她耳侧的肌肤,只听得她道:云儿还在,你也不嫌羞的么? 我道:我知你担心我,可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明显。我心悦你,不怕旁人瞧见,何况云儿。 她默然半晌,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去找阿圆了? 我点了点头,她像是隐隐间有所悟一般,又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顿了顿,道:不曾,只是带了几株品质极好的续骨草回来。 她道:可你抱着我,为什么身子却微微发颤? 我略觉吃惊,但立即道:我淋了这么久的雨,自然是冷,好不容易逮着一只小暖炉,你说我撒不撒手?她脸上如花初绽,侧过头来,抬眼看着我,道:那你还敢不辞而别?哼......我要好好罚你。 我听到这里,心中突然一酸,只是拥着她,久久,两人默契地不再言语。 龙儿忽道:光顾着跟你厮缠,倒忘了正经事。说着就从我怀里挣了出来,我叹了口气,幽怨地觑着她,她噗嗤笑道:你这个样子,倒跟以前很像很像...... 我心中一动,道:我以前是怎么样的?她道:这个......有时间再慢慢跟你讲,现下我要去厨房了,郭家的大小武兄弟今日傍晚便至,襄儿不日便要回桃花岛,得月楼那边送来两坛上好的桂花酿,今日要好好给她践行了。 我一怔,脑海中浮现出她在药炉煎药时忙忙碌碌的身影,心下亦是一阵怅然,喃喃道:襄儿,就要离开了么? 龙儿道:是啊,可是某人今日还不辞而别,让家里跟着担惊受怕。 我脸一红,道:我跟你们赔不是。声音细不可闻。 好了,我逗你的,怎么还较上真了,你若是真的抱歉,就跟我一起去厨房。我忙不迭点点头,她眸光一软,伸出手为我理着鬓边碎发,嫣然道:真是个呆货。 刚迈进厨房,便听的云音问道:阿姐,你可曾用了汤勺后忘记把它放回来?云葵摇了摇头,将手擦干净,端着汤往外走,道:是不是你自己用了以后忘记放哪里了?云音叫苦不迭道:这次真的不是我嗳! 我脚步一顿,道:我去看一下襄儿,很快就回来。她看了我一眼,奇道:你不是才见过她?我自知理亏,跟在她后面,默默将晚饭盛好,那边云家姊妹还在为了那只汤勺争论,我余光瞥了一眼,却见龙儿正好瞧过来,忙收回视线。 小川,她来到我身边,轻声道。我扭过头,怎么了?她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云儿那边,我登时脸红了。她轻笑一声,道:好啦,我不会告诉她们的,你倒也不必这样心虚。我感激地点点头,她噗嗤一笑,道:走吧,襄儿该等急了。 第111章 清晨,马儿出了城门,人烟渐稀,一路桂香郁郁,可谁都无心欣赏,送行大半时间反倒都是在沉默无言中度过。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燕姑娘,龙姑娘,已经送出很远了,请二位在此留步吧。武敦儒道。此言一出,襄儿的眼眶越发的红了起来,你们要来看我啊,我......我和程英姊姊还有无双姊姊在桃花岛等你们来。 龙儿点点头,取出帕子轻轻为她拭去泪珠,柔声道:放心吧,阿圆的事情解决完,我们就送帖子去。 襄儿忙点头,又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微笑道:你龙姊姊在哪,我自然在哪。 襄儿这才破涕为笑,道:燕姐姐寻人的功夫是一绝的,我对你有信心,找到阿圆,也可以带她一起来桃花岛玩。说完,转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走吧。 大小武兄弟闻言,向我跟龙儿一抱拳,随即双腿轻夹,马儿四蹄翻腾,直抢而去,片刻后,连尘烟亦消散殆尽。 过了良久,我轻声道:那孩子临行前,身上穿着的鹿皮斗篷,可是你为她亲手缝的?龙儿点点头,道:有好些年头了,还是你陪着那孩子一起在终南山打来的。我点点头,道:她特意穿这件斗篷,也是她的心意,莫要伤感,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她。 嗯,咱们回家吧。 好。 回到家不一时,我按着药方子将余下的续骨草配好送到了王老大家里,刚进到院子里,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阿圆的娘亲见我进来,吩咐阿圆的大哥帮我添茶,我忙摆手谢绝,将调好的药膏递给她。 小川姑娘,进屋里坐吧。我道:今日还有些别的事,改日我定登门拜访。 川姑娘,你对我们一家人这么好,我.....我......阿圆的娘亲今日穿着一件绛紫色裙衫,头发只用一根荆钗胡乱挽住,本就是大病初愈的气色,此时看起来更加憔悴不堪。 我道:此事我定当尽全力,请您放宽心,何况阿圆那妮子聪明伶俐,我对她有信心。她重重一叹气,道:我总对那孩子说,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你不知道,这个丫头生来古灵精怪,遇见奇怪的事情总爱凑上前去,没个规矩,这下好了......说到哽咽处,又抬起袖子抹了把眼角。 我宽慰了几句,阿圆娘亲才堪堪止住眼泪,又讲说良久,我道:天气冷了,您先回去,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告知。她点了点头,我道:王大叔要喝的药我已同云儿讲过了,您让阿圆的大哥每日清晨来取便好。说完,告辞离开了。 一路上,我瞧着人来人往的街市,才过罢中秋,青州府的天气依然爽晴,偶尔刮起些微风,也只是淡淡的凉意,各种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我边走边看,不一时,手里便拎了两尾鲈鱼,几样时令菜蔬,又去订购了两盒茶食点心,告诉店家送到竹里馆,结果他一听要往竹里馆送,忙吩咐伙计不准收我的银钱,自己只好趁着店家不注意,将银钱留在柜台悄悄离去。尽管手里已是满满当当,抹了一把汗,还是向最后一个目的地出发了。 第115章 这是一间不太显眼的铺子,在门庭若市的绸缎庄旁边,看起来有些单薄,门口也不曾放置什么显眼的标识,然而,这家名唤琛宝阁的店子,却是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调香铺。 绕过云母屏,有两三名伙计正在配香室专注地称着香料,店铺并不算小,然而陈设简洁,放着不多的几张竹凳,一张桌子,供等候的客人休息,屋内焚着琥珀香,令人心情宁静,自有一番古朴之风扑面而来。人们的交谈声刻意压低,更显这间铺子的清旷,只有算盘声不时提醒着人们,这是一间商铺。 我给自己倒了一盏花茶,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直到送走上一位客人,老板从柜台后出来,我笑道:老板,别来无恙。 川姑娘,别来无恙。来人温和一笑,道:今日姑娘要配什么香?我叹了口气,道:近来睡眠不是很好,想问问可否有治疗失眠效果比较明显的香?老板道: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您所说的效果是指什么程度?我顿了顿,将自己的要求告诉了他,老板挑眉看着我,我咳了一声,道:吃了不少苦药,也总不见好,这才想起你这里了...... 那老板苦笑一声,道:有倒是有,可是这味香,家父曾告诫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售卖。我微微一笑,道:你我也算熟人,况且你知我是竹里馆的人,我难道还能有害人的心思不成?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老板这才起身,将伙计支开,亲自调香。 不多时,他拿着一个天青色小瓷罐从帘子后走出,郑重交给我,道:子时前用,取一小匙,混入我给你先前调的宁神香里便好。我点点头接过,道:有劳。他瞧着我,欲言又止,我笑了笑,将小瓷罐放在竹篓最上面,离开了琛宝阁。 来到门外,眯着眼望了望已是移至中天的日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万事,俱备了。 回到家,此时医馆还有几位病人,料想龙儿不会突然出现,我忙洗净手,将买回来的各色菜蔬一一料理好,直到给最后一道菜热锅时,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身着苗服的娇俏少女,一见是我,云儿惊讶道:阿姊,你在此处做啥子?说着打量起我的穿着,又看了看油锅,眼睛顿时瞪大了,道:你还会做饭的呀?少......龙姊姊没有跟我讲过的哟! 云儿自幼跟着龙儿在黔川一带长大,口音总是与中原人有所差异,可在我听来,却是别有一番可爱,记忆中,有一个脾气古怪的人,似乎也是略微带了些这种口音。 我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喜不喜欢吃麻辣兔头?云儿忙点了点头,道:喜欢极了的呀!可是自从你来了,龙姊姊因为你总是要喝药,家里的辣椒面儿都给她丢出去了,还不叫我说。言语中自是一番闷闷不乐。我的心猛的一跳,随即滚过一阵感动,我边翻炒着锅边笑着道:今日便让你吃个够,不过现在呢,厨房味道太呛人了,你去偏厅将碗筷先摆一摆,再泡一壶蜜饯金橙子茶,今日只有咱们四个人吃饭。云儿一听,笑嘻嘻道:好的呀,我叫云葵一起帮忙! 不一会儿,三个人齐心协力将饭桌摆好,我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摘下炒菜时用的围兜,正要去唤人,不料刚一出门就迎面碰上了要找的人。她瞧了我一眼,笑道:云儿说你将她俩都支开,自己在厨房里忙活了许久?我咧嘴一笑,算是默认,随即眯起眼睛,微微低下头,任由她用帕子给我拭去鬓角的汗滴。 此时微风拂过,墙角下竹影斑驳,廊柱下的几盆水晶白菊开得正好,院子正中央的水缸里,睡莲早已开过,只剩了几尾红鲤,优游自得地在残荷间嬉戏着,我索性坐在竹躺椅上,龙儿见我如此,笑道:这会子又不急了么?我道:云儿去拿杯盏了,咱们等她一等,说起来......我故意欲言又止。 什么?她果然问道。 我叹了口气,道:最近总做梦,梦到自己在一片极大极广阔的山野间纵马驰骋,可惜江南多丘陵,倒是没有机会像梦里那般畅快了。 她听完,微微沉吟一番,道:我倒是听连雪烟姑娘那日无意中提起,青州府的成员外家,着人新开辟了一块林场,他家小儿子自北方云游回来,便爱上了骑马,吵嚷着要养马,成员外拗不过他这小儿子,只好差人将后山的一处林子圈起来,做了跑马场。 我道:可那是人家的地方。龙儿笑道:这倒不妨事,成员外家的大娘子素来与竹里馆交好,我若去开这个口,她不会不应。 我迟疑道:这......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龙儿语气严肃道:你我之间,何谈麻烦二字?何况这几日你天天为了阿圆的事情奔波,合该好好地散散心的。说着,她伸手将我的衣袖放了下来,你以后要是去厨房,记得把袖子放下来,你看你的小臂上,溅了多少油点子?疼不疼? 我道:当时约莫是太专注了,竟然没有发现,我这不是怕弄脏衣服么。她看了我一眼,道,衣服脏了又不用你洗,真是个呆货。正说着,云儿回来了,我起身接过杯盏,龙儿推开朱红隔扇,桌椅光鲜,帘栊潇洒,一张圆桌,不拘什么主位次位,几人坐下,笑着互相给对方夹菜、添盏。龙儿将方才的想法对云家姐妹说了,两个小姑娘显然乐意相随,并对那片林场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云音道:那咱们吃罢饭,龙姊姊就写个帖儿,我好去送。云葵笑道:你急啥子嘛,龙姊姊还没说是不是今天哩!云儿正要反驳,我忙笑着打圆场,这才混了过去。 饭毕,帖子很快写好,云儿接过,运起轻功,径直从燕园后面的巷子抄近路去了成员外家,云葵直摇头道:先前儿在蜀中那阵子哦,也不见这丫头是个急脾气......声音突然戛然而止,随即紧张地瞥了一眼龙儿,只听得龙儿淡淡道:我记得有一身骑马装,云儿穿着刚好,你去给她找一找罢。云葵忙点点头,脚步匆匆去了。 第112章 一片寂静。 我饮尽杯中残茶,将饭桌收拾干净,她便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帮我一起。漫不经心一般,我笑着道:我先前倒是也在蜀中待过一阵子,倒是个清凉宁静的好去处。 她垂着头,只低声道:嗯。 我缓缓道:可那时候,我好像并不开心,后来有一阵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可是不知为何,心里倒是没了先前的烦躁。 我凝视着身旁之人,此时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阵穿堂风吹过,撩拨着屋内的湘妃帘,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凉意,她神情平静地看着我,我亦是瞧着她,良久,她重新低下头去。 像是被人突然重重一击,几乎要站立不稳。 心脏,陡然收缩。 是她! 我悄然呼出一口气,用更加随意的语气道:龙儿,我带回来的那张琴,你放哪儿了?双目失明之后,阿圆便帮着我将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从客栈搬来了竹里馆,其中便包括自己的枯木龙吟。当时只记得她告诉自己,将那张琴放在了某个房间,之后也未曾去找寻。 她顿了顿,道:那张琴损毁得有些厉害,你若想抚琴,我的那张飞瀑连珠你尽管拿去。 我点点头,道:也好。 两人均不再言语,只顾低头收拾着桌子。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刚才不是还说想去骑马么?回到了小院内,她从书房里将琴取下。我望着她笑道:云儿方才提起蜀中,难免会想起那个老伙计,既然你说它损毁严重,那便作罢不提。她这才默不作声地放松下来, 枯木龙吟为五弦,是以更适合古调,与枯木龙吟的古朴大气不同,这张七弦琴做工精细,造型优美灵动,和田白玉制成的琴徽散发着润泽内敛的莹芒,琴头处刻着四字小篆,我双手轻轻放在琴弦上,抬头望了她一眼,她微微一笑,我十指挥动了起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曲奏罢,我望向她,她正端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放着一个细颈水晶瓶,一个紫金香炉,瓶里用清水养着一支七星海棠,香炉里点着香。有风吹过,弄乱了她的发丝。她微笑不语,只是瞧着我,目光情深似海。 第116章 我起身,将琴抱在怀里,道:你若是困了,先回房间里盹一会儿,方才我抚琴,总觉得琴弦有些松了,城南有一家琴馆,我去拜会一下。 她看着我,又看了一眼我怀中的琴,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道:确实有些困了。 我轻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你且等我回来。 暮秋,细雨,高楼危栏。 我已在此等候一个时辰,这间名为闻涛的琴馆,隐于城南闹市的一个拐角处,门口种着几支高大修竹,风一吹,竹叶齐发出疏疏的声音。茶盏中的茶已凉透,琴师还没有来。我心底苦笑一声,都说闻涛馆的琴师脾气古怪,古怪与否不得而知,让人等待的功夫倒是一等一。 只可惜自己有求于人,只好继续等待。 目光越过栏杆,楼下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乱哄哄的街市,却别有一番生活的兴头,将琴馆开在这样一个地方,倒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个人的古怪罢? 我望了眼脚下的琴匣,这个匣子是长风白为我的枯木龙吟特制的,在暗层里,曾放着一把银色长剑,在被当作杀人机器的那段日子,那把银色长剑并非一尘不染。只不过现在,上下两层都被我用来装琴。 枯木龙吟被她藏了起来,自己并非不知道,只是明白她这样做的理由,故而无可厚非。只是现在,我亦有了不得不使用它的理由。 夕阳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自己的影子被无限拉长,这才惊觉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下午。此时,一缕笛声突然从屋内的屏风后传来,我不禁一怔,这缕笛声初听只带一缕浅浅愁思,并未如何令人惊艳,只是随着时间推进,那如泣如诉之深情仿佛令夕照都凝固几分,当金色的醇芒照在屏风上的时刻,楼下熙熙攘攘的声音仿佛在一瞬间消失殆尽,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屏风后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雨早已停了,石青色的天空,云霞满天,然而它们已不再令人赏心悦目,在这阵不绝如缕的笛声缭绕下,其余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良久,犹如一声饮泣,又像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最后一缕声音随着风消失在了空中,我的十指冰冷,脸颊感到一阵冷岑。 自己是何时开始流泪的? 指冷玉笙寒,此诗用在这里,算是极致。 就在这一曲笛声的时间,所有潜藏在心底的孤寂与冷意,被这一曲笛声引出。 黑色木料,暗色花纹,长风白该是倾注了不少心血在上面,手指抚过,喀答一声,铜扣被解开,飞瀑连被珠取了出来。 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这幅字悬挂于闻涛馆的墙上,我望着它,若有所思之时,手指已拂上琴弦,轻轻扫过, 既然生是一件不可选择的事情,死亡也就必然同样如此,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万事万物对于茫茫宇宙而言,不过都是些朝生暮死之物,若是说得极端些,这世间所上演的,只是一场又一场无休止的重生与毁灭,团聚与分别。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生与死,难道真的是命运的一场偶然为之的把戏么?若是如此,那么,我究竟能抓得住什么?思索间,双手已抚上飞瀑连珠。 晚暮深深,星辰已在深蓝天际闪烁,风中送来酒香,酒旗猎猎,原来对面就是得月楼。余光里,连雪烟独自立在台阶下,手中持着一盏琉璃灯,马车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披风的女子款款从车上走下,连雪烟上前几步,将那女子亲自扶下马车,两人一路上轻声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这八个大字,突然像是破土而出的种子,霎时之间恣意生长,一道白色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心间,心狠狠一动,一道灵犀,继而从脑海中划过,我闭上了双眼,右手动作由挑变抹,接着是摘、剔,复而又变为挑,今日一改往日所擅长的无射均,刻意剑走偏锋,用了黄钟均,依稀记得有一曲《风雷引》亦是用了此调。 然而,自己弹奏的,并非此曲。 睁开眼,一弯新月,从暮蓝色的天空缓缓升起,约莫是傍晚前落了些雨的缘故,空气中有凄迷云烟,远山横亘在视线尽头,犹如一只沉默不语的兽。眼前桌上是一只白玉杯,那双手的主人,右手小指上戴着一枚冰绿色的玉戒指。 你这曲子叫什么名字?酒杯推了过来。 我笑了,道:难道你不该先告诉我,方才吹奏的曲子,唤做什么吗? 你先把这酒喝光,我再告诉你。眼前的少女动作间,手腕上的银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一饮而尽。 不行,喝一杯太少了,我知道你酒量很好,再来一杯。 复又一饮而尽,如此三次。 好了,这下可以告诉我了么?我笑笑看着她,我之前,竟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笛声。 哼,那是我家老师自创的《梅魂》,你们中原人,当然不曾听过啦!她用了你们二字,我这才着意打量起眼前这个身着红色短纱衣,孔雀蓝丝绸裤的女孩子,高鼻深目,肤色如蜜,她的鼻翼一侧是一粒小小的银色鼻环,在她的额上,是一串红珊瑚编成的头饰,式样之新奇,亦是闻所未闻。 你是......波斯人? 哼,算你有点见识。那少女得意一笑,一派天真顽皮的神色,教人不忍斥责,好啦,我都把我老师的曲子名儿告诉你了,这回,你该告诉我了罢? 我摩挲着白玉酒杯的边缘,沉思不语。 喂,喂,你怎么老出神?少女不满道,莫要忘了,你可是来央我老师为你修琴的,你把我惹生气了,仔细我就不带你去找他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她,这曲子方才从我心中流淌而出,没有借鉴,亦无师承,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宛若天成。是以,自己并未想好要给它取什么名字。 半晌,我缓缓道:你家老师的曲子既然叫做《梅魂》,我创作这琴曲的灵感,亦是得了你老师笛音的三分照拂,不如就唤它《雪魄》罢。 《雪魄》?少女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的飞瀑连珠。此时在灯笼的微光下,它犹如一位久居深闺的少女,含羞地隐于夜色之下。 《雪魄》。我坚定道。 第113章 小川,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她扶着额从榻上起身。 我递过去一盏茶,道:确然是很久了。 她接过茶,抿了一口,皱眉道:好苦。 我笑笑道:这是苦丁茶,我前天新得的。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前天不是去了琛宝阁么? 我道:是他们家的老板赠予我的。 她这才点点头,道:想不到那老板的口味如此独特,不过,她微微沉吟道:喝了他的茶,灵台确实感觉到清醒很多了,不似方才醒来那般昏昏沉沉,就像,就像...... 我不动神色地岔开话题,坐下道:你猜猜云儿傍晚回家带谁回来了?她眨眨眼,不解地看着我,我道:是苍黎长老,她奉命出谷办事,顺便来看看你我。她惊喜道:前几天云儿还念叨她师傅呢,长老现在在何处?说着便要起身。我接过茶杯,看了看窗外天色,你瞧外面做什么?耳边响起她的询问。 只是看看下雨了没有。我道。今天下雨了么?我点点头,下午你睡着的时候,落了一阵子雨。 两个人边说着,边赶往前厅,苍黎长老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听云葵说些什么,见人过来,笑吟吟地站起,道:龙儿,别来无恙。她快步上前,亦微笑道:长老,一别经年,您这一路可还顺利? 苍黎长老点点头道:谷主吩咐的事,已经办完了,这不想着你和小川在这边住着,就顺路过来看看,听谷主说,小川恢复记忆了? 她神色一僵,但只一瞬的功夫,笑道:还不坏,总归是知道回家了。苍黎长老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道:听说你用那张琴把长风白给打败了,下次有机会,咱们继续切磋切磋。 我苦笑一声,正要答话,龙儿道:那张琴已经损毁,她好不容易回来,您说这个...... 苍黎长老哈哈一笑,道:我知她是你的宝贝,可你也不用这般护着她。龙儿有些难为情,瞥了我一眼,忙转身去帮着云儿摆放饭菜。 我站在那里,发觉自己被盯着,苍黎长老笑眼里闪着光,低声道:我接到你来信,马不停蹄赶来,怎么,你有事要离开? 我点点头,她脸色微变,道:我能留她一时,但留不住一世,你要考虑清楚。我道:心疾不除,我与龙儿永无宁日。正说着,龙儿的声音传来,饭菜要凉了,你们在说什么? 第117章 苍黎长老哈哈一笑,道:不过是些功法心得,来,让我这个老婆子尝尝龙儿的手艺。 饭毕,两人并肩踏入月色下,深秋时节,园内落了不少枯叶,走在上面,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只听她问道:云儿下午送帖子,几时回来的?我道:酉时回来的。她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明日我便在家陪着苍黎长老,你跟云儿姊妹两个去吧。我不语,只默默走着。 许是察觉到我的低落,她牵起我的手道:是我说了不去,你不开心了?我盯着她,仿佛在说:你明知道还问。 她道:可咱们总不能留长老独自在家。 那便同去不好么?我道。 她沉吟道: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长老舟车劳顿,我怕...... 我忙道:这个自然由我来问,她若是不愿意,你我还能强求她不成?这才打消了她的顾虑。 回到房间,许是走之前将窗户都打开的关系,此时房间里有些冷意,只听她道:先前也不见你通风这么勤快。我忙将书房的小炭炉搬了进来,道:你睡起来的时候不是说气闷么,我想着通通风会不会好些。说着就要去添茶。她笑道:你怎么连香炉都一齐端走了? 我转头解释道:香炉里积灰太多,我去去就来。 沐浴罢,两人枕着软垫聊了一会儿,房间内温度上来,她翻了个身,道:那些话本子还是在白天看吧,仔细坏眼。 我笑着将书撂在一边,顺势揽住她的腰,低声道:听你的。 次日午后,一行人稍作休整,往林场去了。这林场位于山腰,途径灵曲湖时,云儿叫来了一艘轻舟,一行五人上了船,此时正值芙蕖开尽之时,湖面并无夏日那般赏心悦目,一支支残荷宛如折颈少女,垂于湖面。 留得枯荷听雨声,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李义山诚不欺我。苍黎长老突然道。 云儿格笑道:原来师傅您老人家也会吟诗。苍黎长老叹了一声,道:这首诗,想来还是多年前初次离谷,独自一人进入中原,一个中原女子教会我的。云儿的兴趣被勾了起来,即刻缠着苍黎长老问东问西,苍黎长老拗不过自己的爱徒,只好絮絮叨叨地将给她听。 龙儿抿嘴轻轻一笑,拉着我来到船头,船夫正持浆缓缓荡舟,两人蜷膝坐在小竹凳上,望着碧波荡漾,除了桨声以及残荷与船身相擦的沙沙声,四下一片寂静,湖面偶尔刮起一阵风,也是很快就平静了。 只听龙儿轻声道:就算一辈子这样,也是极好的,你说呢,小川? 我笑着点头道:自然是极好极好。说完,只望着湖面的一片粼粼波光,她道:今日你倒是安静得很。我奇道:难道我从前是个话很多的人?她捂嘴笑道:还记得陆无双陆姑娘么?你那时候把她给气的直跳脚...... 我神色一僵,随即淡淡笑道:人总要成熟的。 你......你是不是不记得她了? 我不知如何开口,她嗤笑一声,语气甚是随意道:我逗你的,莫要放在心上,你看,我们就要靠岸了。她这几句话说得随意,可我知道,她心里必定是不快活的。只是不忍让我难堪,这才混了过去。 等咱们去桃花岛,我.....我若是见到她,说不定就能想起一些。 龙儿点点头,莞尔一笑,好,我也有些想念程瑛姑娘了,当初在陆家庄一别,后来竟再也没有相见。 船停靠在岸边,四下水声清幽,但见岸边垂柳轻摆,水鸟从湖面掠过,岸上郁郁葱葱,浓翠叠映,端的一派江南好秋景。 成员外家的小公子早已侯在岸边,见云儿下船,忙不迭去接人,谁知一个不慎,踩到湖边淤泥,几乎将自己摔入水中,还是云儿眼疾手快,足尖轻点芦苇,借力飘身而起,将那小公子给稳住,一场有惊无险。 那小公子脸色变得极红,云儿见状微微一笑,道:成家哥哥,你莫要羞的嘛,我知你是好意,云儿心里高兴得很! 那小公子这才喜道:帖子里说你们午后来,我刚吃过饭就带着家丁在此等候。云儿格笑一声,转头看着我们,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傅,这两位是我的姐姐,竹里馆想必你已经熟得很罢。小公子忙点点头,粲然一笑,道:各位请罢!一行人缓缓往跑马场走去。 一路上信步观赏,只见林子中生长着各类树木植被,既有平平无奇的水杉,亦有在外难得一见的奇珍异草,我心道:先前竟不知还有这样一个好去处,难怪阿圆总喜欢往这边跑。想起阿圆,心里忽然一阵低落,同时暗暗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将她找回。 走出数十丈后,眼前景色陡然开阔,只见一片碧色草场,开满了或黄或紫的小花,有风拂过,绿草便犹如波浪一般,翻滚不息,几匹骨骼劲健的马儿,正悠然地低头吃草。云儿哇了一声,拉着云葵的手便奔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中,只见她转过头来,道:多谢成家哥哥,师傅,阿姊,我就不客气了!说着翻身上马,率先奔了出去。 云儿,你等等我!成家小公子忙转身作揖道:恕在下先行一步。 这丫头,让人瞧着不放心。苍黎长老叹了一声,随即亦是双腿一夹马腹,挑了处僻静的地方,自己散心去了。 我与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显然都不曾料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就这么走光了,半晌,两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我道:既是如此,那咱们也就不要辜负了那成家公子的美意罢。龙儿点点头,牵起最后一匹枣红马,笑道:咱们走吧。 第114章 两人共骑一匹马漫步在林场草坡,几只通体雪白的鸟儿从低空掠过,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低头寻寻觅觅,阳光斜斜地从三三两两的树木间照射下来,将空气都染上了几缕金黄,这时,只见一群山羊,被一个少女,一只牧羊犬,从不远处赶来。 这边的草场水丰草美,难怪那孩子要赶着羊群来这边。龙儿道。 我满眼羡慕地瞧着那牧羊女道:这样的日子倒真是叫人羡慕。 记忆里,似乎总是刀头舔血的日子,真正安定下来,也不过是来到青州府之后,遇见了她。想想那些日子,心里也确实厌烦,若能像这个少女这般,寻一处绿水青山,纵马逐兔,倒也是极为快活的一件事。 牧羊女渐渐走近,见我们在此,先是睁大了眼,奇道:你们是这里的主人么?我以前怎地从未见过你们? 龙儿微微一笑,解释道:我们只是来此处游玩,你莫要担心。 牧羊女挠挠头,道:我爹爹说这边被一个大户人家包了,警告我不准来这边放羊,可是这边的草场太好了,我趁守林人换班,就赶着我的羊群溜进来了。说完,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只见这个少女皮肤呈小麦色,显然是被阳光过多照拂的缘故,经过改良的鹿皮短袄,腰带上挂着一支皮鞭,一把银色匕首,还有一个水袋,灰色毡帽下是一双大胆又充满好奇的眼睛,此刻正在我和龙儿身上扫来扫去,她见我二人没有出声阻止她牧羊,索性又走近几步,抚摸着马儿的鬃毛,柔声道:我也很喜欢马儿,只是家中顾看不过来,所以不准我养,你们这匹马,真是很漂亮。马儿像是懂得了什么,也低下头,在牧羊女手臂上挨擦几下,神态极为亲昵。 我与龙儿对视一下,见她眉眼弯了弯,知两人心中所想一致,便将手中马鞭递过去,道:会骑马的吧?少女先是一愣,随即眼中放出光彩,接过马鞭,猛的点了两下头,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牧羊女道:阿姐,你可真是个好人,你放心吧,我就骑一圈,很快就回来!说着翻身上马,少女刚扯了扯缰绳,马儿那对眼睛已经闪闪发光,顾盼之际,显得神骏非凡,只听嗒嗒两声,马蹄轻轻向前,几个眨眼的功夫,一人一马已窜出去一射之地。 我和龙儿停立在一株垂柳之下,我躺在草地上,她则抱膝坐在我旁边,悠然地欣赏着毛色雪白的羊群,那只牧羊犬正尽职地看护着自家的羊群,倒也不用人去费心照看。 等把阿圆寻回来,不如咱们就回家吧。耳边忽然响起她的声音。我心中一动,知她所说的地方并非竹里馆。 我抬起头,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而她正目光盈盈地注视着我,她所说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想,我伸出手,捉住风中她的几缕发丝,说道:龙儿,你是认真的么? 她嗤笑一声,随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翻身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道:你对我这样好,不因为我是那个被江湖所不齿的琴魔而厌恶我么? 第118章 只听她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为此事有所顾虑,可......当时你只是被长风白所胁迫,并非出自你本意......我爱你,你是我唯一的情之所钟,十八年前如此,十八年后依旧如此,真心诚意,绝无勉强。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算是赧然了。 我心意一阵激荡,手心感到了几分滑腻,想将她的手先放下,可是又舍不得,她笑眯眯地将人瞧着,反手把我的手握入掌心,朗声道:小川,我只问你,你我从此以后,舍弃这江南繁华地,一同回到古墓,粗茶淡饭,你是决计不会后悔么? 我正色道:便跟着你回到最初的家,无论是什么日子,也是欢欢喜喜,绝不后悔! 龙儿连道两声好字,我瞧着她腮边滚落下两行泪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良久,我道:待将阿圆寻回,从此以后,你去何处,我便去何处,你的家人是我的家人,你的居所便是我的归根之处,我愿与你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陪着你,爱护你,与你同舟共济,与你一同老去。若违背此誓言,就让老天重罚于我! 她言笑晏晏道:我们本就是要一同将她寻回,再做隐居的打算,你倒也不必再如此强调一遍。我笑道:是了,我......我高兴得有些糊涂了。 两人此番互通心曲,两情缱绻,我望着眼前这近在咫尺之人,忍不住回想往日种种,一路跌撞迷惘,直如大梦一场,初时只有无穷尽的噩梦与屠戮,索性上天待我不薄,让两人重逢,若非掌中传来温度,简直要怀疑当下一刻的真实。 正说着,马蹄声由远及近,举目望去,只见牧羊女打马而归,那牧羊犬听见主人的声音,忙向前奔去,只是见自己主人还骑着马,只好跟着马儿跑在后边。 牧羊女爽朗的笑声响起,只见她下马朝我们走来,牧羊犬跟在她身边,她弯下腰,挠了挠它的下巴,阿木勒,乖孩子。牧羊女轻声哄道。那狗得到主人的爱抚,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回了羊群那边。 阿姐,马儿还你,我欠你一个人情!我接过马鞭,龙儿将她的水袋递过去,那牧羊女道了声谢,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行为举止间,完全不似青州城寻常人家的女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牧羊女露齿一笑,你觉得我一点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样子。被猜到心思,我笑了笑,道:只是觉得你很自由。牧羊女道:我家从蒙古那边迁徙而来。 一句话解开了心中疑惑,龙儿微笑道:难怪,你的马术那样好,小川在你这个年纪,或许还不及你的。 牧羊女将我打量一番,道:阿姐,你也喜欢骑马?龙儿接过话,似笑非笑道:从前我让她练功,她仗着聪明,早早练完,就偷偷牵着枣红马出去,在后山偷酒吃,还总以为我不知道。说着瞧了我一眼。我听她这么说,不禁一怔,自己先前竟然是这样的么? 牧羊女哦了一声,道:你们姐妹俩感情很好的么!我也有一个姐姐,只不过我们俩经常打架。我道:你们为何迁徙到此地呢?牧羊女道:我爹爹是青州人,妈妈为了爹爹,就从蒙古那边独自过来了。牧羊女说完,龙儿原本牵着我的手突然僵硬几分,随即展颜道:原来如此。牧羊女点点头,踢了踢脚下的野草,道:我叫善雅,家住那边,说着她伸手一指,你们没事可以去找我玩,我给你们吃奶豆腐。嗳,你们现在有事么? 我看了看天色,道:多谢你好意,只是天色已经不早了,若是有机会,我二人定去拜访。善雅听我婉拒,没有说什么,朝着她的狗儿吹了声口哨,那狗儿听到主人指令,将羊群开始往西边赶,她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道:那咱们后会有期! 这时,不远处再次响起一阵马蹄声,正是云家姊妹和成家公子驱赶着马儿望这边来,善雅脸色微变,我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安心,成家小公子看到善雅跟我们站在一起,奇道:你们认识?龙儿道:是啊。成家小公子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那你以后牧羊便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尽管来就好。 善雅一听,转忧为喜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朝龙儿吐了吐舌头,欢天喜地朝家走去了。我望着夕阳下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已天色将晚,龙儿便对成家公子道:今日多谢,改日定当带着家人亲自去拜会你的母亲。成家公子忙摆手道:这点小事,燕大夫请不要放在心上。说完,邀功似的偷偷看了一眼云儿。却见云儿正与自己的师傅谈得兴高采烈,只好蔫蔫地收回了目光。 几人乘着轻舟回到竹里馆,夕阳正好沉入地平线,起了些微风,点起灯,房间便多了几分暖意,再次确认门窗全部关好后,将小炭炉端到了房间正中。 龙儿此时沐浴回来,道:不去休息,却摆弄这个小炭炉作甚?我嘿嘿一笑,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将檀木桌上的酒柜打开,龙儿见状,笑道:可是又馋了?我道:成家送了咱们不少品质极好的葡萄,这坛酒喝完,也不必怕没有了。说着,将花雕暖在了炭炉上面。 龙儿坐在我身旁,推道:这酒我帮你看着,天气冷了,我去切一些姜丝放进去一起煮,你去沐浴吧。我点点头,起身去了。 第115章 尽管不愿因沐浴耽误时间,但出来后,房间内早已酒香浓郁,不胜酒力之人多被熏几下,怕也要有三分醉意了。屋里只燃着一豆灯火,月辉从窗外淌进来,隔着窗纱,给房间凭添一缕静谧。墙上是一幅月下抚琴图,卷轴边缘泛黄,显然是有些年份了。此时那丹青恰被月色照着,更显的优柔迷离。 我注视着那幅画,久久地,不愿将视线从上面移开。 说要喝酒,却在这里发起了呆。身后,响起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转身,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从画上走了出来。 你在想什么?她轻声问道。 我?月色笼罩着她,照着她丝绸般柔软光滑的长发。 她忍不住笑了,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我低下头,任由她为我将右耳的红珊瑚耳坠取下。 你有心事。 我有心事? 她点点头,重复道:对,你有心事,还不肯告诉我。 我忽然发现她的眼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忧郁,连同着声音,都染上了三分泠冽。 我垂下眼,闷闷不乐道:我只是难过,那些失去的时光,那些......最好的时光,我没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嗯?她目光似有不解,随即望向了我身后那幅画。 这是从前的你。我道。 她点点头,似笑非笑,道:里面也有你。 我? 嗯。她指着画中女子脚边对一只小白兔,道:当年你做画的时候说,你要变成一只兔子,这样不仅可以一直陪着我,还能被我抱在怀里。 一股热气,突然冲上脸颊,我眼睛盯着地面,心中被羞耻的浪潮淹了个通透。 屋内,花雕的香气愈发浓郁。 这对儿大银衢花锺子,是当年离开秋水落霞居的时候,襄儿偷偷带来的。她眼中有怀念神色,那时候,心中真是万念俱灰......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身外之物...... 她语气甚是随意,只是因为都过去了。 我点了点头,随即又添一盏给她。 你小时候,真是淘气极了,若是在那时就有人告诉我,十几年后,你会变成今日这副寡言少语的性子,我是说什么都不会信的。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笑意,眯着眼将我定定看着。 我瞧着她,道:还要再来一杯么?只是我瞧你醉得厉害,龙儿。 这酒,不知何时,已隐隐见了底。 绝无问题。 今夜为何如此开心? 她拄着下巴,胳膊支在膝盖上,歪着头看我,道:你难道不知道么? 我望着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呼吸变得说不出的沉缓,炭炉子此时烧得正好,屋内热气熏人,而那抹月色,在不经意之时,已从窗棂缓缓斜去,不见了踪影。 月亮也会害羞的么?我不晓得。唯一清楚的,是眼前之人,便是令我心动之人。七情六欲,皆因她生,因她灭。 把银杯从她手中取下,起身,弯腰,将人抱在怀里。 夜,已太深了。 她的身子往日里总是冰凉,可这时,却变得柔软而滚烫,是因为花雕里煮了姜丝的缘故么? 第119章 她的眸子,此刻宛若两团跳荡的星火,从发梢一路燃烧至我的脚尖,将人刺激得连脚步都变得踉踉跄跄。 我转身看了一眼香炉,梦魂香的烟雾袅袅婷婷,它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暗运内力,烛火无风自灭,此刻,屋内已是全然的黑暗。 被中许是还有些冷意,她缎子般的肌肤刚一接触到,便起了一阵微微的哆嗦,我轻轻拥着她,一面暗暗运起内力,驱散被中冷意。 龙儿。我喃喃道,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凉意,她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只微微一着力,便将人牵了下去。 我真是......几乎不能相信,你就是从前的那个她,可是看着你,又不禁觉得有些安慰,因为无论如何,兜兜转转,老天,终究不曾薄待你我二人。她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碰了碰她有些冰凉的鼻尖,道:龙儿,可我知道,你并不开心。 不,我......嗯......很是欢喜的。她的话语节奏慢慢被一只作乱的手打断。 好,那.....我若是将阿圆寻回来,你会不会更开心一点?被中的温度在渐渐攀升,锦被翻动着若有似无的红浪。 这是.....哈......这是自然,待你我将那孩子寻回来,也算是......嗯......对此处的一个交代。她的喘息渐渐不再连贯。 对了,园子里有两盆开得甚好的兰花,赶明儿记得浇水,不然画起来没有灵气。触到一枚小小的果实,我忍不住俯下身去。 嗯......你......你的一手丹青,是没话说的,明日......要作画么?余光里,她的脖颈后仰,弯成了一抹极其优雅的曲线。 倒不是明日,你替我好好照料着,说不定哪天想画呢。我吻住了她的锁骨。 这是......何意?她的眼睛寻了过来。 我自知失言,忙笑道:你瞧,说着,将脖子上的东西取了下来。 你自己的东西,戴着自然是极好的。她伸手捞住了悬在空中的物什,而那双眼睛却已是含烟惹雾了。 我不满道:你将它放在博古架上的盒子里,还不给我知道,若非那日闲来无事翻书看,你打算要将它放到何时才肯给我? 我是不该收起来,当初妈妈将它交给我,我便知你从天玑阁下山,一心想要等你我重逢后亲手为你戴上,哪知后来......后来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便也将此事给耽搁了,你能自己找到它......嗯......我很开心。 我凝视她片刻,那白瓷一般的肌肤,此刻在暗夜里宛若笼上了一层轻纱,教人瞧不分明,你这般瞧着人,是想说什么?那双秋波直直地看着我,问道。 我目光中露出一丝爱怜,却笑着道:我不想说什么,只想...... 再没有说什么,而是用行动,取代了一切言语。 第116章 初冬已至,然而并不算太冷,雪从空中飘落,还未落地,便已消融,我策马于山林路中飞驰,马蹄声急促,踏破了这一方寂静。 赶路间我抬眼再次望了望头顶,依旧是猩红色的天空,冷杉林在暮色掩映下,更显得枯败凄惶,风,穿梭在林间,我的面颊已是一片汗涔。终于,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庙宇,黄墙灰瓦,有几株松柏立在墙根,在黄昏里,那冷绿更加潸然。 我将马拴在草棚里,石槽中剩了不少草料,我又从井中提出一桶清水,马儿身上的束缚刚被卸下,便大快朵颐起来。 我迈着僵硬的双腿,随手拾了些落在地上还算得上干燥的枯枝,走进了无人的城隍庙。 火光升起来的时候,月色已经从浓云后破了出来,身子在一点一滴恢复着知觉,明日应该不会下雪了吧,这样想着,心里不禁松了口气。思绪稍微放松,一个人的身影便不自觉从心底浮现。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向火里再次丢进几根树枝,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越过火堆,我望着庙宇的窗棂,曲曲折折的格子,破败的白纸,风从洞里吹过,火苗又升腾几分。 可我知道,这次无论如何,都需克制。 梦魂香真正发挥作用后,龙儿会昏睡三日,我则骑了快马,离开了青州府,独自一人前往了杻阳山。今日算来,也是她醒来的日子。 希望她......不要太生气吧。 叹口气,解下腰间酒壶,猛灌了一口烈酒,身子顿时又暖和几分,用手背拭了拭嘴角,心想:若是龙儿见我如此,必定又要唠叨了。 自嘲般一笑,取过琴匣,拨开铜扣,一张五弦琴出现在视线里。伸手抚过,宫商角徵羽,嘴角翘起一抹弧度,很好,那闻涛馆的主人,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按下暗格机关,枯木龙吟下沉,出现了一把银色软剑,莲纹护手,水纹剑身,尚未触碰,便已经寒意逼人。我懒洋洋地靠着柱子,用棉巾细细擦拭着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伙伴。 此剑名为若雨,川,它今后将是你最得力的伙伴。长风白那日的话又回荡在耳边,我望着它的寒光,陷入了沉思。 一夜很快过去,或许是连日赶路的关系,也或许是终点就在前方,这一觉睡得极沉,再次醒来,外面天光已是大亮,有喜鹊的叫声,以及马儿踢踏的声音。我将斗篷收好,从院中又提起一桶井水,简单洗漱一番,整个人被凉意沁人的井水激出了几分精神,我呼出一口气,望了眼山顶那半隐在云雾间的阁楼,重新打马上路。 鸟鸣啾啾,昨夜的薄雪已然全部消融,可随着离山顶越来越近,空气中再次飘起了雪花,起先只是肉眼微不可见的雪沫,过了一会儿,雪越下越大,几乎要遮蔽了双眼,我从马上下来,检查过马蹄铁,背着琴匣,一手牵着马儿,一步一滑往山顶走去。杻阳山多怪石,而一旁的峭壁上,不时能看到怒目金刚和罗汉石雕,或许是日久失修的缘故,那些本应狰狞无比的形象,此时只留了一个大致轮廓。饶是如此,一路走,一路依旧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渐渐的,除了马蹄声和自己的脚步声,连鸟鸣声,此时亦不再相闻。 山顶是一片红枫林,林子深处是一汪碧绿湖泊,雪落在湖中即刻消融,湖中心有一小亭,亭子里放着一套造型朴拙的青铜编钟,亭柱朱红,檐下冰柱晶莹剔透,匾上有赤轩二字。 我牵马站在湖岸,隔着满山红枫和漫天飞雪,望向湖心亭。 亭中显然有阵法启动,她就在亭子下,雪白的长发无风自动,她的背影依旧单薄、削瘦,墨色长衫经风一吹,更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是那般的弱不经风,惹人怜爱。她的左手握着青竹杖,右手掐成一个造型奇异的手诀,亭子四周的雪花被牵引着形成了一道结界,在亭子四周缓缓流动,形成了一个绞杀圈,但凡无心人靠近一步,那股气流便会将其瞬间缠绕,直至陨灭。令人在死之前都无法想象,那样一双秀气、白皙的手,竟然能在眨眼间便毫不客气地取人性命。 没来由地,我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含混不清的情绪。这个宛若修罗恶魔的人,这个对我从来没有过一句重话的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她的头发,又是何时变白的? 亭子中,阵法依旧再继续,我站在原地,湖水涌动上来,打湿了我的皮靴,我继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的动作,既陌生,又熟悉。她今日戴着青玉面具,玉扣压在她的耳边,一青一白两种颜色,成为了我视觉的中心。 我望着她,望着她偶然变换的手诀,而她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似的,依旧背对着我,把腰挺得笔直。 风,渐渐停了,周身的迫力悉数被撤去,雪继续纷纷扬扬地落在天地间,却不再似之前那般诡谲恣意,一时之间,这片红枫林甚至有了几分安宁的味道。 她转过身来,那双灰瞳望向我所在的方向,她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然后慢慢地,之前被长风白一直用身子遮挡的东西,一点一点,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砰 眼角突然变得灼热,内力暴走的瞬息之间,背上的琴匣被弹飞出去。 你去死 下一刻,长风白的身子在剑气冲击下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她身后的编钟之上,编钟的嗡鸣声,七零八落地响彻在这片山林间。 第117章 长风白从雪地中站起,青玉面具在雪中碎成了两半,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如同从前,笑得那样漫不经心,如同受伤的不是自己。 她柔声地笑道:川,你不乖。却再没有了半份动作,任由我绕过她身旁,独自对付那巨鼎。 那三足饕餮兽纹鼎外面的罡气太过坚硬,饶是我用尽办法,也寻不到一点破绽。我回过头望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见对方好整以暇地坐在了亭子下,手中握着青竹杖,任由寒风吹乱自己的白发。我紧咬牙关,木匣暗层弹开,我取出了若雨。 第120章 这青铜鼎的三足乃兽身鬼面的模样,鬼仆赤瞳獠牙,单膝跪地,背负着身上巨鼎,而巨鼎中,一个漂浮着的人影,若隐若现。 阿圆。 而任凭剑气如何劈在那鼎周围,她却依然不曾醒来。 心,越来越沉,然而手中动作仍没有停下来。 你从前没有这么心急的,青竹杖点地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长风白不再装作若无其事,笑道:情绪太多,也不是好事,你说呢? 我长剑直指着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无异:你明知道那寒霜月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为何要指使柳娘将这孩子掳来做牺牲品? 长风白微微偏着头,道:哦可是若非如此,你又怎么肯舍下你的妻子,主动来见我?她顿了顿,川,留在天玑阁不好么?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颤声道:就是为了让我主动见你,你就这样夺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的生命? 长风白咬了咬嘴唇,叹了口气道:想见闻名江湖的白衣琴师一面,确实不容易,尤其是......我这样一个久居深山的瞎子。 她的手对着兽纹鼎轻轻一拂,那一直环绕在巨鼎四周的罡气突然消失,紧接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地弥漫在这片空间,我忍住呕吐的冲动,待血雾尽散,我抢步上前。 川!长风白的声音又响起,离那个鼎,还是莫要太近了。 我没有理会这句话,小心翼翼将阿圆的身体从鼎中抱起,她的身子依旧温热、柔软。红色暗纹从她的鬓角一路蜿蜒,布满了她的肌肤,虽然看起来是那样狰狞可怖,我却丝毫不惧。 阿圆?我轻声道。 一片沉默。 阿圆,我来接你回家。 无人应答。她再不能睁开眼睛,唤我一声阿姐。愧意、歉意、痛惜......各种情绪几乎要将自己淹没。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长发,然而,却再没有了回应。 长风白道:你我都知那寒霜月乃无稽之谈,然而,柳娘这一番功夫,倒也不算白费。 我望着她,道:你什么意思? 寒霜月的神奇之处,绝不仅仅在于活死人,肉白骨,川,你当真一点都不动心? 我冷然道:生死有命,请你让开。 青竹杖点地,长风白上前一步,缓缓道:你要走。 这本不该是一个问题,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长风白会问出来。 我要回我的家,请你让开。 川,你对寒霜月当真一丝兴趣也没有?她重复道。 与我无关。 你难道不想与她生生世世?长风白咯笑道,或者说,在她为你受了那样重的伤后,你以为,你还能与她一直长厢厮守下去么? 我的面色骤然变了,道:你当初为何要放任她上山去找我? 为何?长风白嫣然一笑道:那日你带了一身重伤,奄奄一息回来,我本以为你活不长,谁知,你那位妻子居然在我天玑阁安插了内应,将你就要死去的消息传了出去,你想想,她怎么忍心袖手旁观?我自然是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不过我只是没想到,那次你大量失血,倒歪打正着,让她破了我的重瞳术。 她......她是如何破解了那咒术的?我沉默了很久,忍不住问道。 长风白的嘴角微微僵住,半晌,慢慢摇头道:哪有什么治疗的办法,无非是折了寿命,以血换血。 我的心如坠冰谷,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凝视着远方,道:我要回家了,白。 此刻,心里只被一件事占据,那就是见到她,回到她的身边! 长风白神色间似有凄凉,但并非苦楚之色,只听她道:川,我现在,很不开心呢。 我道:那是因为你从来都只关心自己。 长风白眨了眨眼睛,灰瞳有三分不解,道:难道我错了么? 我摇摇头,道:不,你没错,只是在这世上,你若想要找到真正的快乐,就不能单单只为自己着想。 长风白若有所思,只听她缓缓道:可我想要你,陪着我。 我笑了,道:你握着一把流沙,你的拳头攥得越紧,它就流失得越快。 长风白冷笑道:川,你倒是越发会说话了。 我望着漫天飞雪,心中一动:不知龙儿此刻在做什么,这样的天气,她的寒疾有没有再犯呢?此时倒是没有了什么心如刀绞的感觉,只是落寞,两人似乎总是聚少离多呢。 我将阿圆的身子轻轻放在亭子下,阿圆神态安详,宛如刚刚睡着一般,我让她靠着柱子,又将琴匣放在地上。 江湖恩怨,是是非非,到如今,我已深知今日断不能轻易离开,低低叹了口气,望了一眼这个几乎要与冰雪融为一体的人。 这个人的心思,宛如深沉寒潭一般,难以揣测。 风中寒意更甚。猩红的天空,红欲燃的枫林,雪落无声,碧潭深阔,平静到一丝涟漪也无。 第118章 当年,长风白为了让我彻底堕魔,将《十面埋伏》的曲谱略作改编,有人曾经质疑过它,这些声音不知怎么传到了长风白耳中。长风白为了证明他们错的有多离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黄昏,吃了些点心,也没有吩咐什么,便独自抱着自己的春雷琴下山去了。那日我抱膝坐在雁荡山山顶,倚着石碑,看着这个人的背影越来越远。 强大到本无需在意别人看法的云中君,发起小孩脾气的时候,山下便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那时我还在落雁居住着,她冒着大雨回来时已经是深夜,门被敲响,一个湿淋淋的人影出现在我门前。面具花纹的缝隙间,犹自有着血迹的残留,一身白衣,洇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那时她歉意似的笑了笑,道:弄脏了你的地板,实在对不住,不过,她柔声道:没有人能质疑我的琴谱,你说是吧?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真的犹如顽童一般。 而自己当时,又是怎么回答她的呢?之后,那一曲《十面埋伏》究竟有没有从我指尖下奏响?闭上眼睛,深呼吸,脑海中关于天玑阁的记忆摇摇欲坠,竟是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画面。 或许,她终究不忍吧。 记忆中的她与面前的人影重合起来,我不禁一阵恍惚,手下琴音不自觉慢了节奏,就在这一霎眼,长风白已经踱步至青铜编钟一旁。八组,六十五枚,三层悬挂的青铜编钟,古朴恢弘。这或许才是天玑阁最大的秘密吧?只是知与不知,现在也没了意义。 只见她举起青竹杖,像是做一个游戏般,漫不经心地敲向了青铜编钟上的凸钮。 空中的雪、本要落在湖面的雪、已经落在枝头上的雪,在这时,朝着天空中的一个地方反向飘去。 将这套老伙计从千渊潭中打捞出来的时候,本以为音色定要大不如前,不过,倒也难为了它,能保持到这样的程度,差强人意吧。长风白舒了一口气,接着又朝天空看了一眼,喃喃道,希望师姐不要怪我。她手中动作说不上快慢,只是继续敲动着编钟。 我脑海中突然想起曾经听来的一个传说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这种生物性情温顺,若是被人伤害,则性情大变,若以其骨血炼化乐器,虽戾气极重,但是威力亦是成百倍增加。使用得当者,能以音律杀敌。 我看着长风白身后的青铜礼器,难不成...... 川,专心些。长风白乐呵呵道,这件东西,约莫可以陪现在的你玩一玩罢。 我向后挪出几步,盯住了天空中那个白点,风雪依旧在循着琴音,朝那里涌去。心知不妙,若雨剑与枯木龙吟全部从匣子里弹出,蓄势待发。 当 空中的雪渐渐停止往空中逸去。 嗡 雪花散成了更小的冰晶,漂浮在空气中。 长风白微微一笑,青竹杖接连点过几枚音钮,那冰晶便如同被赋予了生机,几个呼吸之后,便彻底凝成了一条雪白色的巨蛇,只见巨蛇在林间穿梭翻滚,枫林的红叶如同遭遇一场寒霜,尽数飘零,宛若鲜血沁透了这片雪白大地。 碧潭枫林,此刻唯剩余了一汪深潭。天地间,呼啸着狂风。 这几日,我时常在想,要是你没有离开天玑阁,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长风白叹了口气,琴曲继续奏,我静静听着这人的自言自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121章 长风白的脸颊被破碎的玉面具割开了一道血口子,她手指掠过伤口,随即反指将血滴弹射至正在空中狂舞的银蛇方向。正好落入了银蛇的双瞳之中。那银蛇双瞳经鲜血点染,银鳞赤瞳,更显邪异。 而顷刻之间,这片山中天地的最后一丝生机已是被这怪物剥夺殆尽。 川,那日你用一招将我击败,我回去后思来想去,修复了这套《龙翔操》琴谱,不过说起来,还真是要感谢郭靖,若不是他的降龙十八掌,我还真是悟不出该怎么对付你那终极一剑。 我还是静静地听着,毫无反应。 川,你不想知道,我与郭靖对战,谁输谁赢么?她边说着,便漫不经心继续在编钟上敲击着。 我淡淡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无论成败如何,你终究......不如他。 嘶空中的银蛇突然像发狂般向我扑来。 我冷哼一声,运起轻功后退而去,足尖轻点几下湖面,落在了对岸边的一株榕树之上。那银蛇闪着猩红的双瞳,宛若得了灵智,紧紧追踪着我,我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将自己的正前方护住。哪知,那银蛇在即将冲来时,猛然扭转身子,直直扑向我的后心!尚来不及做出多余反应,自己的右肩被银蛇的冰牙贯穿,鲜血从獠牙上滴落,那银蛇眼中凶光更甚,我暗蓄内力于掌,随即握住冰牙,将其从右肩震碎,那银蛇登时退开,重新盘旋在空中,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所处的位置。 川,你为何一直只做守势?是它不好玩么?长风白的声音从亭子里远远传来,那声音中带了她两成内力,伴随着一道又一道的音波,那银蛇在空中蠢蠢欲动。 我从树梢一掠而下,那银蛇紧随其后,就在它即将再次撕咬住我的肩膀时,我凌空扭转身子,以剑当棒,凝起七成内力,一记仙人指路打向银蛇七寸,随即踩着它巨大的蛇颅一跃而起,而那银蛇冲势未减,径直冲入了湖中,消匿了声息。 哦?有几分意思了。长风白悠然道,只见她手中动作不停,直接用起了古琴中的无射调来敲打编钟,只是那曲调哀切凄厉,充满了怨怒,完全不似龙儿平日抚琴时的温和从容。 我重新落在水边的榕树梢头,盯着湖面,那原本一丝积雪也无的碧潭,此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几个呼吸之后,碧潭已经为一层薄冰所覆盖。天地之间呼啸的风声,也在此刻停了下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长风白,而她显然也知道我在注视着她,无神的眼睛转向我的位置,微微一笑,雪白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头,天色沉沉,乌云笼罩,风雪之中的长风白犹如一只鬼魅,静静地站在亭中。 咔嚓一道冰裂的声音响起。 咔冰裂之声继续蔓延,最终,一声轰鸣,一道冰柱从湖下冲天而起,无数的冰晶,大的,小的......都向着四周激射而去,一些细瘦的树枝更是被冰刃直接切断。 长风白的声音从风中送来:川,你告诉我,它美么? 一条周身闪烁着细碎晶芒的生物,鹿角、赤瞳、鱼鳞、鹰爪、蛇身、鱼尾。气势高贵,顾盼间自有一股吞天慑地的威压,此刻,它正静静盘旋在空中。 这是......龙? 心中隐隐划过一个声音,我难以置信地望着空中这只美到极致的怪物,在它面前,先前的那条银蛇不过是一条丑陋而瘦弱的虫子。 川,你为何不说话?长风白笑道,魂儿没了?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收回长剑,双手负在身后,道:长风白,我不知自己竟被你重视到如斯程度,你当真要与我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长风白重复着这个词,半晌,道:川,我不过是问你它美不美,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龙翔操》主杀伐,性暴虐,长风白当年为我特地改的《十面埋伏》,不正是参照了《龙翔操》残卷?仅仅半部残卷便有那般威力,更遑论现在。 赤轩亭下,长风白一身黑衣,她仰着头,像是在注视着空中飘雪,又似陷入沉思,只听她忽而轻声道:川,你可知,对于一个眼盲之人而言,最希望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淡淡道:难道不是光明?看不见的经历,自己自然也经历过,那时虽说被龙儿照顾到无微不至,可心里始终一直都在盼望着重见光明之日。 长风白此时靠着一根朱漆亭柱,只见她摇了摇头,洒然一笑道:你错了。 自己错了?我有些讶异地望着她。 你错了。她重复道。 我微微收敛心神,等着长风白的下文。 对于我而言,光明本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让我困惑的,是我身边的人所谈论的美,究竟是一件怎样的事情。有一位......故人与我对剑时曾说,我的剑招很美,可我不懂什么是美,更不懂为何那个人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语气总是那样的盎然,那样的不可思议? 我怔怔地看着她,长风白呵了口气,衣袖无风自飘,只听她缓缓道:所以柳娘说寒霜月能让美永驻的时候,我心想,帮一把这个蠢女人也没什么损失。如果它真如柳娘所言,我倒是真的愿意把它送给你呢,川。 第119章 我曾做过数种猜想,为何长风白会帮助一个对天玑阁而言早已没有了利用价值的人?唯独没有猜到是这样的一个不成为理由的理由。只见她一本正经地望向这边,饶是知道她瞧不见,那眼神却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长风白呵呵一笑,我心中却只有更加苦涩,这个人,本身已成为了一个谜。终其一生,都看不透,猜不透。 它很美,美到令人心碎。我叹息道,可以说,它是这世间最美丽的事物,只可惜,我换了一种痛惜的语气,你永远也看不到它。 长风白一脸茫然懵懂,皱着眉道,你说它很美? 是的,我说它很美。 有多美?她眉目间泛起些微不耐烦。 极致。我言简意赅。 突然,长风白莞尔一笑。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传来一阵眩晕,天旋地转间,真气支持不住,我从树梢滑下,飘然落入湖畔,与长风白遥相对望。 这阵晕眩来得猝不及防且来势汹汹,我闷哼一声,鼻腔中传来一股温热,低头之际,只见脚下的雪地上滴落了几滴鲜血,我一怔,只道是内息不稳所致。 长风白刚要开口说话,却发现了我这边的异样,只听她温言道:川,我一开始便同你讲,莫要靠近那只鬼鼎。 我心下一沉,长风白继续道:你虽有扶光珠护体,可那鬼鼎经由柳娘炼化了七七四十九具极阴体质的少女,那血雾中的阴寒之毒吃人不吐骨头,岂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 我本要用衣袖擦去血迹,却想到龙儿要是知道了,约莫是要生气的,只得摸出擦拭软剑的棉布,好在鼻血没有继续流下去。 川,你放下那小妮子,我帮你疗毒。长风白浑然不觉的样子,青竹杖点地,显然是要朝这边过来。 我蹲在地面,抓起一把冰雪拍在脸颊上,一个激灵,昏沉之意褪去大半。长剑入鞘,我坐在一块青石上,取出琴匣的枯木龙吟。 五弦琴一出,再顾不得什么寒毒,顾不得什么鬼鼎,《雪魄》响起,一颗心重新变得空灵、澄澈。 长风白面露疑惑,这首曲子冲淡平和,与其说是战斗时所用,倒不如说是两三个好友在一个凉风习习的夜里,对月品茗时的曲子。 川,你总是能给我惊喜。长风白皱了皱眉,道,就让我看看,这一年里,你的进步吧。 琴弦嗡鸣间,空中雪势渐缓,长风白皱紧眉头,显然也感受到了异样,青竹杖再次举起,叮铛之声不绝如缕之际,空中的冰龙,此刻终于动了起来。 而它的目标,正是我。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至今记得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年幼的心中所被激发的朦胧震撼,多少年过去了,这首诗在闻涛馆听得《梅魂》时,再次于心中复苏,伴随着这一缕美感,我完成了《雪魄》。 我看了眼天空,原本猩红的天色,此刻更是阴沉,潭水深千尺,碎裂的薄冰漂浮在潭面,冰凌狰狞,那巨龙吐息间,山顶的树木全被覆上了一层白霜,举目望去,满眼萧瑟。 第122章 长风白停了停手上动作,将身上的斗篷系好,道:川,这里愈发寒冷难耐,莫要催动内力与我斗法了,那样你只会死得更快。 仿佛在印证长风白的话,一股刺入脊髓的寒意,正渐渐从脚底升起,顺着经脉,在内力流转间,游走到了全身。那寒意流窜间,还伴随着一丝丝一缕缕的麻意,阻碍着内力运行,若非底子尚算作不错,怕是要当场气竭于此了。 我瞧了那冰龙一眼,并不反驳。 长风白眯眼笑道:这是何意?你是打算一边与我斗法,一边用真气压制邪毒? 我缓缓道:长风白,我千里迢迢来杻阳山,你不陪我听琴一曲,到底说不过去。说完,将腰间酒壶取下,饮尽最后一口,将壶丢在雪地,任由灼热从喉间蔓延至全身。此刻,我急需一点热意。 原本神色倨傲的她,听完我的话,嘴角笑意散去,她握着青竹杖的手骨节突出,嘲讽道:川,我竟然不知,你还有这般雅兴。那便让我瞧瞧你的新本事罢。 不见长风白如何动作,下一刻,湖面突然风起云涌,电光火石间,那冰龙以雷霆万钧之势袭来,我左手中指勾起三弦,右手一挑,音刃接连发出,继而中指向前平推,一剔一勾,以自己为中心,撑起了一道屏障。此刻,那冰龙吐息已近在眼前,尽管有音刃的削弱,可是屏障上,裂纹依然渐渐蔓延开来,我左手复而一抹,音刃形成一道网,将吐息拦下大半。长风白见此,无射调突转为黄钟宫调,《龙翔操》就这样被随意切换至了《胡笳十八拍》,冰龙在空中翻腾半周,再次恶狠狠冲了过来,而那屏障再也无法支持,尽数碎裂而去 轰 将一口鲜血压回喉中,双手丝毫不颤,长风白见那冰龙吐息未能伤我根本,手中青竹杖宛如陀螺,速度不减反增。湖水倒流,修补着冰龙身上被音刃切开的部位,瞬息间,那冰龙已是完好如初。 长风白此时反倒停下了手中动作,不再急于追击,身形立在赤轩亭下岿然不动。我趁此时调整气机,轻拢慢撚,徐徐弹奏着《雪魄》,长风白见我依旧没有做出攻击的意思,终于侧过身,奇道:你是在考验我的耐心么,川? 我闭上眼睛,不是默认她的话,而是在赌。 赌,眼前这位云中君的狂傲。 雪,随风于天地间狂舞,时疾时徐,黑色的枯树,在风中微微颤颤,让人联想起风烛残年的老人,猩红色天空宛如一只密不透风的钟罩,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此时,阿圆正在我的身旁,靠着水边的榕树,静静地沉眠,我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轻叹一声,食指拨弦,中指微微下压,长风白哂笑道:川,听着你的琴音,我简直要就地而眠了。我没有答话,而是继续着手中动作。 而此时,风向终于悄然完成转换,一朵、两朵、三朵......越来越多的冰梅花绽放在被长风白制造的诡物吐息所扫荡一空的枫树枝条上,十棵、百棵、千棵......树枝上寒霜散尽,唯剩了朵朵开得粲然晶亮的白梅。那是我以内力逼入琴音后,在躲避那两条诡物时,暗中在所经之处埋好的炸药,随着琴音,将一个接着一个被引爆...... 骄傲如她,怎么会想到我早早在她真正动手前,便已经开始布局? 长风白抬起下颌,整个人像是定立在赤轩亭下,只听她不紧不慢道:川,我竟不知你此番下了这样的决心。你家中妻子知晓么? 呼吸微微一顿,大指按弦,慢宫调起,我淡淡道:长风白,你此刻应当担心的,难道不该是自己要如何完好无缺地离开这杻阳山么? 长风白望着我的方向,略作思量道:那你呢? 我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我既来,便没有想着能够活着回去。你我之间,该有个了断。 长风白阖起眼睛,不再说话。 真气再一次顺利将毒性压下,我不敢大意,全副精神都灌注在手下的五弦琴之上,残雪红枫,此时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那条冰龙,正在长风白的示意下,稳稳停在空中。 正午时分不知在何时已经过去,雪一直在落着,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光线虽算不上昏暗,却始终阴气逼人,原本栖息在山顶的鸟兽也不知哪里去了,满地红枫,犹如屠杀过后的遗迹。 然而,真正的屠杀,不过刚刚开始。 第120章 如果说,记忆是一条通往过去的路,那么,至少在与龙儿重逢之前,我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甚至,在搬回竹里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也会出现片刻如失重一般的恍惚感眼前人就是心上人,但是,有一些碎片,顽固地隐藏在记忆的死角中,不肯被我找出来。而这点陌生,使我无法真正成为她记忆中的那个人。那种在爱怜之下隐藏的神情,或许可称之为怀念。 我何尝不知,她在透过我的眼睛,怀念着另一个我。 直到在明月镇的那一日,我仰望着这个从竹楼窗口凌空跃下的女子,心口仿佛被一把重锤狠狠击打,回忆在那一刻犹如潮水奔涌,袭向了我。之后种种,像是突然有一只手,帮我轻而易举地将往日记忆尽数拼凑,粘合,宛若不曾失去。 从前与现在,终于是严丝合缝地接轨。恍若不曾断裂。多想吻着她的手,告诉她,你想念的那个人,此时就站在你的眼前。 可悲的是,自己已然不能将此事托盘而出。每当记忆启动,自己就变成了一颗被过往与当下同时抽打的陀螺,在两者间徘徊,晕眩。 蜀中,天玑阁,云中君。这三个词就像是一支不可解的魔咒,将我束缚,捆绑,除非一方死去,否则,永无宁日。 怀抱这样念头的自己,又如何能让对方知晓自己恢复了记忆? 于是我终于学会抵御内心升腾欲望,将双手深深埋在土里,安葬了一颗半是苍老的心。 满心以为,若是就这样稀里糊涂,不动声色,继续假装失忆来拉开一些彼此的距离,也许,再次分别的时候,便不会那样痛苦。 可为什么,光是想到她的名字,便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意蔓延在胸口? 是自己错了么? 长风白神情复杂,突笑道:好,好啊,川,你能下这番决心,总归令我刮目。那么,长风白扭头,站在了青铜编钟的正面,长袖轻挥,一把青铜小槌出现在手中。我目光落在上面,小槌造型与寻常木槌无异,只是在手柄顶端,镶嵌着一颗骨白色的珠子,咱们两个,就好好切磋一番罢。 原来之前,长风白不过是在与我戏耍。 我笑了,你总算肯正经一些了。 她反问道:我之前如何不正经了么,川? 我笑了笑,这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长风白的银发恣意飘荡,让人瞧不清她的表情。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表情。有的,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情绪。那般顽劣的情绪。 她叹息一声,道,也许这是我的缺陷,只可惜我丝毫没有想改变它的意愿。 我冷笑,不再说话。 雪势渐猛,天地间唯剩一片苍茫萧肃,我精神一振,目光闪动,食指按弦,将一曲《雪魄》送上了最高潮。 白梅栖枝,雪龙狂舞,成为了此刻最美,也是最诡异的画面。 一朵白梅,便埋着一枚音爆,十万朵白梅同时绽放,该是个怎样的光景?十指联动,翻飞不停,我心想:很快便可以知道这个答案了。 周身的罡气被巨龙的吐息破坏地越发稀薄,我抹了一把嘴角鲜血,思索着这屏障还能为自己撑到几时,脸颊滚烫,我深深吸入一口凉气,强行压下脑海再次升腾而起的晕眩感,起码,现在绝对不是倒下的时候。我微微侧过脸,还好,阿圆的身体在这风屏里依旧无恙。 抬起头,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天上乌云被风渐吹渐散,一轮皎月,正缓缓从云后浮现。端的一幅绝佳的云破月出图。 月,自己是不是在某个地方,也看到过这样的一轮月,月下那个抚琴的女子,目光专注,温柔到令人心碎。 恍惚中,记忆中的她,画卷里的她,对镜梳妆的她,问我是否要一同散步的她,正与我一同凝望着枯枝上突然绽放的花朵,成千上万的白色精灵,于月光中,在琴声里,被慢慢引向了某一点。 就算毁了自己,能换回一个平和的江湖么? 错了,又错了。云中君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自己拉着她同归于尽,还会有新的云中君出现,搅动起类似的腥风血雨。 胸口蓦地一惊,随后是漫天痛意从脊椎一齐涌向后脑,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凉了下来,琴弦上的鲜血从一滴两滴,变成了小蛇般蜿蜒曲折。 自己的选择,当真错了么? 第123章 这样也不错,长风白的声音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解脱,这样也很好,我可以去见那个人了。那时近时远的声音里,还掺杂着笑意。可无论谁听到这个声音,都绝对不会将其与天玑阁的主人联系在一起的。 我忽然发现了这个人的落寞。 可这是我和她最终的角力。哪怕是错的,这一切也不会是毫无意义! 风,就是人生。风,就是一切。 它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此刻,它变成了一件利器,得到它的人,将赢得最后的胜利。 两败俱伤的胜利! 起初,这风向的转换微不可见,随后,风势渐起,长发在风中飞扬。 我本不想如此的。 无可奈何的事还少么,川? 也许,她是对的。只是这个四个字,到底是太过辛酸。只是一声叹气,便勾起了多少往事。 我擦了一把唇边的鲜血。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就算心软,也得等到长风白倒下之后。 那冰龙随着青铜小槌敲击下所发出的音律,攻击变得更加疯狂,无数道冰凌随着它的吐息,摧残着本已脆弱不堪的屏障,而无论自己如何紧咬嘴唇,口腔里依旧满是铁锈的味道,那温热的液体从紧闭的嘴角不停溢出,昭示着我的摇摇欲坠。 风很冷,冷到人的心坎里。夜逐渐深了。 把琴放置在琴桌上,琴轸悬空离桌边两三指的距离。 是谁,是谁在说话?这点基本的常识,当我还是小孩子么? 小川,你又不乖了,人中应当要正对第五徽,身体正坐,你态度这般随意,我要生气的。 这个声音是那样熟悉,熟悉到已经刻入了我的灵魂。 师姐,我没有不乖,你别生气哦,我这就好好学。 嗯,这飞瀑连珠乃是我们的师父亲自制作,意义不同以往,你要认真一点。琴者,情也,前人有诗云: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小川,你性子浮躁,习得这琴艺,对你修身悟道,必定是大有裨益的。 师姐,若是我今日能将这《广陵散》学会,你给我什么奖励呢? 你这孩子,还没开始学就想着要奖励?这到底算是乖呢,还是不乖?那人轻轻笑道,语气间满是宠溺。 是啊,这个人看似严厉,却总给予人无限的温柔。为何那时候竟没能听出半分? 嗯......我,我想要你带我去山下买书看,师姐,你答允不答允? 你喜欢看书是好事,今日就算学不会这琴曲,我也会带你下山去买书的。只是你最近看书的速度越发的快了,小川,你在看些什么书? 咳......就是一些,一些好看的书。哎呀师姐,咱们还是继续练琴吧,我感觉自己现在的状态特别好。 嗯,好,你看...... 耳边的幻听越发地严重了,我怔了怔,多少年之前的对话,怎么无端出现在脑海中? 风旋的控制权,终于被扯回了自己这边,风中的水汽渐渐浓郁,白梅得以继续绽放,那冰龙被音刃切碎的地方,再也无法被水汽修复,破碎的龙角和龙鳞,重新变成了冰凌,在月色照耀下,如同闪着光芒的碎晶,洋洋洒洒地于天际落下。 多美的夜色,只可惜,这竟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它。 第121章 如同屋檐下,风铃摇晃起来的声音,轻而淡,却又那般绵长 叮 从多年前的记忆中回过神来,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风屏已被冰龙给冲破了,方才那微不可闻的一声响,原来是冰龙掠空俯冲而来,撞碎风屏的声音。 我眯了眯双眼,努力聚焦,自己的思维何时变得这般迟缓?轻嘲自己一声。 夜浓如墨,山风凛冽。 我迎着风,目送着于月辉中尽数绽放的白梅在风中形成一道又一道的银白色飘带,包围了赤轩亭,血肉模糊的十指才终于放心地停了下来。 站在苍穹之下,我抬眼望向天际明月,轻轻呼出一口白色水汽,任由猩红色的液体肆意流淌,从眼睛,耳朵,嘴角,胸口...... 从身体上每一个破碎的地方。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感受着越来越恣意的寒冷,在身上蔓延开来。 我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目光垂向地面,恍惚间,突然发觉自己的姿势,像极了在等一个人。 在等谁呢? 我突然记起那年两人还住在秋水落霞居的时候,阿轩同襄儿从山上带回来一棵梅树,师姐欣然将它种在听雪庐的门口,精心养护,不到一年,那梅树便不负众望茁壮成长。次年冬,在第一场雪过后,那枝头寒梅便尽数绽放,冷香浮动,两人披了大氅取出工具,乐此不疲地拿着自制的小刷子将花瓣上的雪都收集在一个瓷坛中,回到房间就用那雪水煮沸了烹茶。两人拥炉而坐,房间里弥漫着那清冽的茶香。 先前竟不知,用冰雪烹茶的滋味居然如此清冽可口。龙儿,你说呢? 呆货,身边之人轻笑一声,随即靠在我肩头,双手捧着茶盏,她的声音是那般轻柔,我玩心大发,低头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茶。 你的茶似乎比我的还要好喝几分。我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嬉道。 尽管那人嗔了我一眼,嘴角的弧度却出卖了她的心情,我道:你不信么,龙儿? 你这人,明明是一把壶,同样的材料,却偏要说甚么滋味不同,那人道,说你是呆货,还不服气,唔......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轻柔地扣着她的后脑,俯身下去,口腔内清甜的茶香混合着那个人原本的冷香,令人在这滋味里一点一滴,沉沦下去,烛火跳荡,烛芯偶尔发出爆裂声,搅碎了雪夜沉寂。 再度分开时,那人的眸光若水,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粉,宛若雪中寒梅,清冽冷傲,唯有缘人方能闻得那一缕清香。只听得她道,不好好喝茶,偏这样。 我不解道:这样是哪样? 她从我怀中挣开,重新倒了一盏,连狐裘散开也不理。我忙歪过去,下巴抵在她肩上,道:你说过的,我想怎样都是可以的,我方才只想亲你,你不要恼我。 我......我并未恼你。她的声音较之方才更轻。 我听她语气里并没有恼人的意思,更加贴近几分,那人便顺势倚在我怀中,我在她耳边道:龙儿,这茶喝多了,夜里容易失眠。 只听她噗嗤笑出声,脸庞微微侧过来,一根手指点上我的眉心,满是无奈道:你啊...... 那时她还说起,当年我独自下山,跑到李莫愁的赤霞庄去寻她,在随缘居里面,也有这样一棵梅树,那晚她就在梅树下静坐,看着一个细瘦熟悉的身影悄悄从墙头落下,明知道我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她的心里却是那般甜蜜。 那小院里红梅灼灼,当时只觉得,那梅就如同开在了心房。她自幼性子内敛沉稳,我听她这般言语,更是难掩心头震荡。 无数的记忆重重叠叠交错在此时此刻,我不禁一阵恍惚,居然十几年都过去了么?可是,可是这十几年中,我与师姐总是聚少离多。花开堪折直须折,我与师姐相知于豆蔻年华,情定于及笈之年,然而直到霜烟染了青丝,辗转半生,暮色迟迟,唯剩兰因如梦,独留伊人空嗟叹。像是,一直害怕失去的,原来竟不曾被自己真正拥有,这大把的似水流年,茫茫岁月,自己没能依着誓言,与她相依,这尘世万千风光,更没能携手看尽,君问归期未有期,君问归期未有期!师姐啊师姐,你我相约一生的誓言,当真是有心无力吗? 一缕清浅梅香,从旧事中、从记忆中浮现,我轻叹一口气 师姐,若是时光能够回转,让我们还是做一对寻常人家的女子吧。这样,你我便不用总这般辛苦了。 眼前的明月突然从一个白色小点变成了大而无当的一片白影,我再次眯起双眼,想要试图将它重新看清。对了,那晚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一道清而柔的月辉?那个似在云端的女子,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拨开了帘子,就那样闯进我的视线,自此,一眼万年。 最后的最后,是我听到自己唤了一声,师姐。 第122章 你是说,还能救么? 她的五脏六腑皆倒逆而行,这......终究得看她自己的意志力能否撑下去......用龟息丹,将她的气血......运行降至最低,陷入假死状态......寒玉床在昨日已经......一个凝重而陌生的声音道。 像是落入水中,水面上有人在讲话,可无论自己怎样凝神细听,那声音总是若即若离,听不分明,可自己偏偏又想听得清楚,因为其中一个声音是那般熟悉,可是为什么,那声音此刻听来如斯凄怆沧桑,与记忆里的那个声音相比,仿佛一下老去了十岁。 第124章 是谁在哭?那个人的哭声,令自己好难过。 你看......赤轩亭下面......在动...... 这是龟息丹,你喂她服下......山下......我去去就来...... 对话声时近时远,自己又仿佛落入了一个更加轻柔的怀抱,略微的颠簸感告诉自己,现在也许正在下山的路上,这个怀抱温暖而稳当,令人莫名信任,就像多年之前那般。自己被这样抱着,甚至不用去猜测去往何处。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那人只机械地重复着不要睡,不能睡,我很想睁开眼,告诉那个人莫要哭了,我其实并没有睡着,甚至想抬起手,为她擦去眼泪。我用尽全身的气力想将眼睛睁开,给她安慰,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冷意,彻底拉入了黑暗。 冷,很冷,且伸手不见五指。五官之中,唯有鼻尖浅嗅到一抹奇特的香气。 一片漆黑,我动了动手指,指尖立即触到了一个冰凉的平面。身下这是......石板么? 身子好似很久很久没有动弹过一般,僵硬无比,我只得重新闭上双眼,想将玉女心经的功法运行一个周天,好恢复一下周身几乎已经凝滞不停的气血。哪知下一刻,却惊觉自己丹田中空无一物! 冷汗,瞬间覆满了后背,脑海开始疯狂运转:是什么时候?到底是为什么?深吸一口气,就要从黑暗中坐起来一探究竟。 嘶吃痛之余,右手不自觉抚上心口,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额头已是不住地冒汗,周身气力全部被卸去,整个人重新摔了回去。 自己,何以变得如此羸弱? 身子一侧,从石板床一点一点笨拙地将身子撑起来,手掌扶在床沿,凭借着一缕刻在骨子里的熟悉,这才意识过来,自己竟是躺在寒玉床上么! 心中警惕一松,原本想不起来的事,就这样慢慢回涌。只记得到了最后的对决时刻,在那条已是强弩之末的冰龙的疯狂撞击下,我的风屏再也无法抵御那一道道寒冰吐息,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具身体被数道冰凌贯穿...... 那之后,之后呢? 我嘴唇微颤,十指冰凉,呼吸愈发沉缓。自己居然在那场灾难般的对决中活了下来?还回到了......自己和她的家? 冷汗还在大滴大滴地掉落,好在此时我的双眼已经适应了屋内的黑暗,隐隐中,只见一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只暗红色的雕花镂空木盒,方才醒来时闻到的香气便是从此而来。这香气闻来极淡,然而每当自己完成一次吐息,身体中便会多出一丝暖洋洋的感觉,就像是,有一个内力深厚的人在帮自己运行体内气血一般。 我看着这只做工精美无双的木盒,陷入了沉思,自己是在何时竟拥有这种了不得的宝物?还是说...... 吐出一口气,再也无暇做什么多余猜测,休息了一盏茶的时间,强忍着身体各处伤口持续传来的不适,摸索到了门边。 门缝中,透露出深蓝色的天光。 这才晓得,原来此刻并不是黑夜,只是自己的房间,被黑色的布条封闭了所有的光源,才造成了如此漆黑的环境。 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但心里却无比安定。因为是那个人,所以无需做多余揣测。 再次抬手擦去额间冷汗,深吸一口气,默默给自己鼓劲,这是在自己家中,无需多想,只需要......找到那个人就好了。 我咬了咬牙,用力拉开了门。 好在只是东方既白,日头尚在山的那边,不消片刻,眼睛便适应了外面的光线。脚步还是虚浮无力,那便走得慢一些吧,这般忙慌着急的样子,她看见了定要摇头的,这样告诫着自己,呼吸却已什促起来。 清晨的园子,冷露颗颗凝结,悬在芭蕉上,晶莹欲滴。石板是湿的,大概是下了一场夜雨,石板缝隙间有新绿在生长。不知自己究竟躺了多久,便无法分清当下的节令,也无心去猜想。 此刻唯剩一个念头 尽快见到她。 经过熟悉的石子路,来到燕园的另一边。晨风吹拂着竹叶,如同轻涛拍打着海岸,望着两旁的悠悠翠竹,心绪在一呼一吸间重新变得宁静祥和。有 一双雨燕从远方飞来,停在竹梢顶端,忽而又展翅飞走了。园子重新变得寂寥无声。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何给园子取这样一个名字。 脚步,在思索间再次停顿,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恐慌:万一,自己猜错了...... 风中送来了隐隐的风铃声,深邃,悠远,很快又消匿在空旷的天际。我突然打量起了这个生活了数月的家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院落,灰瓦白墙,墙壁上有砖砌的各式镂空图案,下面铺半截水磨方砖。墙下栽种着爬山虎,微风过处,碧叶在墙上投下了斑斑驳驳的影子。院子更深处,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琴声。 我精神一振,当即循着声音继续走去,院门顶头,燕园两字龙飞凤舞刻在砖上。里面是一座精巧别致的园林,亭台轩榭,小桥曲折。园中有一座六角亭,藤萝爬满了朱红色的亭柱。不远处是一口荷花池,池中睡莲正开得灿然。墙角下是一株玉兰,白色的花此时已开到了墙外,有淡淡花香从空中送来。 是暮春。 可自己明明记得,昏死过去时还是大雪隆冬的季节。 呼吸又急促几分,我弯下腰,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身子......当真是变得羸弱很多啊..... 可燕园空无一人,甚至,连那缕琴声都消失不见。 我自连廊走过,西南角是一道月亮门,门后曲径通幽,翠叶深稠。就在这时,我听到前方隐隐传来了一声叹息,心中一震,移步进了月亮门。 有一个人,坐在一张石桌旁,桌上是一张通体银白的古琴。 我远望着那人的背影,消瘦,却依然挺直。当琴声再度响起,竟给那背影增添了几许黯然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听得痴了,就这么在花树下呆立着,只是瞧着那一抹月白色的倩影,眼中再无他物。 这一刻,我唯一渴望的,便是能够看到她的脸。 有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了我的肩头,而我已无暇顾及。 因为此时,那女子已转过身来。 我双拳紧握,嘴中发干,心跳得快要迸出胸膛,那人此时也看见了我,眼神中满是我读不出的情绪,随后,又变得明亮柔和。 她款款站起身,向我走来。 我眼眶忽的一热,就要流下泪来。她一步步走向我,直至立在我的面前,一言不发,为我拂去肩头落花。动作那般轻柔自然,仿佛已经这样过无数次。 我望着她,良久,却只有无语凝噎。 她嘴角微微扬起,声音比月色还要温柔: 呆货,怎么才醒来? 第123章 我没有寻常孩童的那种童年,唯一和我作伴的,只有一张古琴,一把长剑。 我的师父不准孙婆婆接近我,她说,过多的打扰只会影响我的修炼,她不准。可我始终不明白师父这样做的目的,我不懂,为何我一定要追求那所谓的武学极致。 可是我不敢问,更没有办法违背师父的意志。师父养育了我,她对我的再造之恩让我无法任由自己的性子去过别样生活。 有时我发现,师父一个人在书房的时候,会对着李师姐留下的生活用品出神,而一这样,便是良久。师父虽不言,但我知晓,我的师姐李莫愁,伤了她的心。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日子久了,便渐渐将这一要求亦发当作了自己一生的志业。 师父离去的那天很突然,师姐下山后惹出了祸事,无奈之下只好逃回活死人墓。我们的师父到底是于心不忍,打开洞门将师姐接回,却不料,只是一瞬间的疏忽,师父便被对方淬了剧毒的暗器所伤。 师父临终在榻上要我发誓,一定要将本门玉女心经练到极致,我望着师父青灰的病容,哭着点头答允。 龙儿,生死本由天定,你莫要哭,莫要哭......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这个养育了我多年的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不要哭。 师父头七过后,师姐到底还是离去了,师姐是本门叛徒,害死师父的罪人,彼时我已经十岁,我在心底发誓,此生若是再见到师姐,我会拼尽全力打败她,让她跪在师父的灵位前忏悔。 第125章 有了这种想法的时候,自己生出了一种名为害怕的情绪,毕竟这么多年来,师父要求我心如止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终究人非草木。从此,在孙婆婆的帮助下,我更加发奋,一切努力只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 如此又过了很多年,一日,孙婆婆忽然告诉我,她收到了一封书信,落款人姓章,来信说孙婆婆的丈夫横遭不测,家中尚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儿无人看顾。 孙婆婆难为情地问我,可否将她的女儿接到活死人墓来,由她抚养成人,若是可以的话,还想让我做她女儿的师父。关于孙婆婆的过去,我知道的不多。只记得师父隐隐提过孙婆婆夫家的祖上是蒙古族人,因为爱上了汉人女子,自愿舍弃了在蒙古大汗那里获得的一切荣誉、财产,最后夫妻隐居山中过上了无拘无束的猎户生活,生下了孙婆婆的夫君。孙婆婆和她丈夫在江湖游历时结识,后来两人相爱。因为一些没有彻底解决的江湖恩怨,孙婆婆一次外出时被仇家追杀,又无意被我师父搭救,既是为保护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也是为了还报师父的救命之恩,孙婆婆留书一封,万分悲痛地舍下了他们父女二人,跟着师父在活死人墓里生活。 孙婆婆其实一点也不老,我儿时看她,觉得她的容貌非常的清秀绝伦,只是不知怎么有个怪癖,非要让人家喊她婆婆,出门的时候,必定要戴上那张丑陋无比的□□。好在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孙婆婆和我说这些的时候,神情非常不安,我笑了笑,觉得多一个人在此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之前便是过着三人同居的日子,当即答允了。孙婆婆这些年在活死人墓很是孤独,她悉心照料我,无怨无悔,若能让她高兴一点,我自然愿意。 过了一个多月,孙婆婆终于回来了,我听到洞口传来人声,心中竟有几分激动,只是猛的又想起师父往日的告诫,赶忙让自己平复下来。洞门外远远便听到了孙婆婆絮絮叨叨和她女儿叮嘱各项注意事宜,不禁有些想笑,孙婆婆对师父向来很是信服,因此对师父留下来的规矩更是一丝不苟地执行。 听了一半,我伸手掀开了帘子,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模样娇俏,惹人怜爱,依稀能在她五官上看得出孙婆婆年轻时的样子。她扎着羊角辫,紧贴着孙婆婆的腿站着。见我走进来,大眼睛眨了又眨,浓翘的羽睫不住地扑闪,簌簌抖落着惊慌,嫣红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只怯生生地将人瞧着。见我也在瞧他,又忙将头低下了。 我心中有些尴尬,心想:自己的模样竟是这样可怕的么,连小孩子都不愿意亲近? 这时听孙婆婆向她介绍我,那孩子抬起头,又是一个怯生生的笑容,口中勉强挤出一句问候。为了让她不再怕我,我只好上前去,捏了捏她的手掌,这双手修长有力,是一双执剑的手。不料,那孩子却抖得更厉害了。我告诉孙婆婆,自己会认真考虑她的提议。觉出了那孩子的不自在,知道是自己的缘故,我简短说了几句,便回到静室了。 次日清晨,那孩子惺忪着睡眼,来到外室,我正在考虑自己若是笑一笑是否会看起来和善些的时候,那孩子见我已经坐下,身子明显一抖,接着,又是一句极小声的问候,说完,便忙坐在了离我最远的地方。我瞧着这一幕,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分明没对她说过什么重话,怎地这孩子偏生就这样害怕我? 饭毕,三人聚在大厅,看到孙婆婆满含期望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得先开口了,那孩子听完我的问题,摇了摇头,随即像是怕我看不起似的,忙补充道:我还会捉兔子哩!我忍不住笑了,我很想告诉她,她自己就是一只很可爱的奶兔子。孙婆婆不明所以,即忙打圆场,那孩子继续道:小川还会《诗三百》和《楚辞》呢......连珠炮一般说了一大堆。 我听着好奇,从小陪伴我的只有一些医书和内功心法的图册,便问她什么是诗三百,此言一出,那孩子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便开始和我解释。我便笑着鼓励道: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你念的我听着甚好。 那孩子显然没想到我会说这些,先是一愣,随后木木地点了点头,道:你觉得好,就好。 三人继续讲正事时,这孩子却不知怎的神游天外了,我有些失落,难道拜我为师竟是一件这么令人不情愿的事么?正思索着,门口在这时传来一阵嘈杂,孙婆婆只好赶了过去,那孩子见大厅只剩了自己,忙不迭也跟了出去。 不一会儿,母女两人拖进来一个受伤的少年,那少年也算的眉清目秀,只是不知为何,心中没来由感到有点心烦,便出言驱逐。哪知,那孩子一听,便是一阵反驳,将一旁的孙婆婆吓得脸色惨白。这时少年醒转,两人的注意力又转了过去,我深知多说无益,便先离开大厅了。 接下来几日,约莫是同龄人的关系,那孩子和杨过处得相当愉快,自然也就把拜师一事撂过不提了。那孩子则能躲开我,便躲得远远儿的。只在中午时,几人沉默地围着桌,沉默地吃完了一餐。 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令对方如此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还来不及思考下一步怎么办,不想,孙婆婆竟为了那个男孩,丢了自己性命。 第一次感到心慌,是在那孩子挣脱我的束缚,从全真教屋顶下去的那刻。我完全没有想到,先前被自己抱在怀里的那只小兔子,竟有这样大的力气挣脱自己。直到再次将她稳稳捞在怀里,看着她惊恐未定的眼神,心里有了一点别样的情绪,这家伙,之前那么乖的样子,难道是装出来给我看的么? 当亲眼看到孙婆婆奄奄一息的样子,看到那孩子绝望而撕心裂肺的哭喊,心中某个被封存了很久的地方微微裂开了一道口子,轻叹口气,点点头,答允了孙婆婆的嘱托。 第124章 将孙婆婆安葬在师父坟墓的旁边,料理好了一切,那孩子一身素衣,跪在我身旁,只呆呆地看着母亲的灵位,沉默的眼中含着泪花,却执拗地没有发出声响。我轻叹一声,手掌抚过她的发顶道:乖,想哭便哭吧,莫要忍着。 那孩子听了,小嘴一瘪,垂下头,呜呜咽咽小声啜泣起来。 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独立照顾一个小孩子,现在她没有了娘亲,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袖袍轻挥,将房间蜡烛熄灭,免得她睹物思人,更加难过。 到了夜晚分配房间的时候,连自己都不曾想到,竟真的会因为所谓的不忍,将那孩子带去了自己的房间传授她本门心法。值得欣喜的是,那孩子不出两个时辰,居然将自己当年花了整整三晚才消化完毕的心法给学会了。这般悟性,若是师父还在,定然要欢喜的。想到师父,心头滚过一阵强烈的责任感,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辜负师门嘱托。 只是,这样的欣慰并未持续太久,当她因困顿一头栽到自己身上的那刻,整个人是有些懵的,一个热乎乎的小火炉,毫无征兆地倒在自己怀里,刚刚运行完一周天的心法,不得不强行中断。望着她昏睡的面庞,心里生出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自己练习心法的时候若是这般睡去,定要遭师父责罚,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以练功代替睡眠。我低头瞧着这个毫不知情的人儿,心中开始犯难,自己到底要如何做呢? 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手中的动作已然代替了思考,我小心将她的头调整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便打算继续练功,只是那孩子睡相居然那么差,一个小脑袋下意识便蹭了过来,我没了法子,十多年来,夜晚第一次不再以练功度过,昏昏沉沉间,自己也渐渐沉入了梦乡。 次日自己醒来时,发现她还在睡着,不禁有些纠结,到底要不要把她叫醒呢?微微抬了抬脖子,一张无邪的面容,正酣然沉睡,看到她的眼底下还有一圈淡淡的乌青色,心中不免起了怜惜,昨日发生太多事了,她还这么小......正出神之际,枕在自己身上的家伙突然动了,四目相视,一张小脸忽然变得煞白,还没有看清她如何动作,只见眼前一晃,那人已经跳下寒玉床,逃也似的离开了。 房间角落有面铜镜,当天清晨,我难得走到了镜子面前,拂去表面灰尘,看着镜中倒影,生平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长得太丑了? 都说一天之计在于晨,这个清晨一开始便糟糕极了,虽说长她六岁,但实际上自己也不过刚刚成年,被别人这样嫌弃,倒真是头一遭,心情难免有些闷,整个早晨自己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那孩子要去厨房刷碗,自己心有疑惑,想问个清楚,便喊住了她。哪知才开口,那孩子就一个哆嗦,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心中警铃大作自己什么时候又惹着她了?直到听完她的解释,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她了,心情转好,便换了昨日的问题继续道:小川,那你可愿拜我为师? 第126章 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还是很自信的,结果,那孩子沉思一阵,竟然拒绝了这个提议。有点小小的不甘心,追问原因。那孩子一番解释下来,这才释然。 可是不知为何,独自一人的时候,心里总感觉哪里很奇怪,当我再回想那些话,却也觉得她陈述的理由不无道理,就这样,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成为了某只奶兔子的师姐。 或许是自己的童年被师父、责任等因素压抑得紧了,我打心底不愿意让她在这里重蹈覆辙,加上那孩子接连亲眼目睹了自己双亲的逝世,平日里能松一些的时候,总是不忍让她再受一次我从前的那些苦。但现在想来,是自己多虑了,当我得知她只用了不到半个月便将本门心法一一领悟后,心里竟升起了一丝名为羡慕的情绪。她的悟性,实在是在我之上太多。 师姐师姐,你看我从后山拔回来的绿葱,多水灵啊,今晚咱们炒着吃一定很香。 傻瓜,那是湖畔的野生水仙。 能吃么? 不能。 哦。语气里是难掩的失望。 你今日又带着枣红马去后山偷懒了,罚你抄写十遍本门心法。 师姐,师姐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以后只有经过你的同意才出去玩,这一次饶了小川吧,呜呜呜~ 二十遍。 下一刻,只见那个小小的人儿拖着不情不愿的脚步,灰溜溜地去了书房。 师姐师姐,我今天下山打酱油,看到有个书摊,你能给我点零花钱么? 你喜欢看书是好事,你稍等一下,我去取钱给你。 嘻嘻,我就知道师姐最疼我了! 师姐我回来啦! 你想看的书买到了么? 当然买......买到了,你怎么这样问呀师姐? 是些什么书呢? 就是......就是.....好看的书。她磕磕巴巴道。 见状,我起了疑心,哦?拿来我看看。 那孩子扭捏半天,从布兜子里掏出一卷书,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搜神记。 小川,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就是你买来的书? 呜呜呜,师姐,你的那些书真的好没劲,不是医书就是功法,小川每次陪你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 师姐,我今日想去骑马,不想练功。 ......我觑了她一眼,那孩子见状不对,忙一声不吭去练功室了。我笑着摇了摇头,这家伙,倒是越来越理直气壮了。 活死人墓里渐渐多了些从前不曾有过的生气,而自己,慢慢也习惯了有一个小尾巴时时刻刻跟在自己身后的感觉。 自己是十三岁那年正式练习本门轻功的,掐指算来,那孩子入门也将满一年了。这日,趁着天气晴好,我带她来到洞外,将轻功要诀细细拆解着说了一通,只见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我忙道:怎么了小川?是哪里说得不太清楚么?只见她摇了摇头,道:很清楚了,师姐,可我能不能不学这个?我怕高。 听完不禁有些生气,师父在世时,自己哪里敢对师父这样说话,这一年来约莫是把她惯坏了,我不再多言,只身回到洞内,第一次对她放下狠话:学不会第一层,今夜不准回来睡觉。 身后,依旧在沉默。 午后,自己正在打坐,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响动,以为是有什么野兽钻进来,走出去一看,只见她趴在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心下一沉,快步走了过去。小川,你怎么样?说着,抱起灰头土脸的她就要往回走。 这时她哎呦一声惨叫,我心道不好,仔细检查后才发现,这孩子竟将自己的小腿给摔断了。我问道:你是从什么高度摔下来的?她指了指身后那棵百年老树。 倒吸一口气,我缓缓道:不是说不想学的么?怎么还敢一下就飞去那么高的地方,不要命的吗? 她支支吾吾半天,这才道:我......我看你老是独自去那么高的地方,还一坐就是大半天,忽然觉得能上去陪你坐一会儿也不错,就改变主意了。 心中有一点奇怪的感觉在蔓延,可到底是什么感觉,自己也说不上来,小心翼翼将她抱起,把孙婆婆用过的卧房清理了出来,又将久已不用的厚褥子铺好,这才抱了人过去。动作间总有不小心的时候,她疼得眼角闪着泪花,但是看我一脸紧张,忙又憋了回去,我没再说什么,动作间只有更小心轻柔些,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两人都有点累了。 我道:我现在下山去请大夫,你在家乖乖躺着,枕边瓷壶里的水是热的。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我这才离去。 提起轻功,走了近道下山,找到济仁堂,对顾大夫说了那孩子的情况,她一听,急忙收拾药箱同我出门。门口是济仁堂伙计给准备的驴子,只见那驴子毛发斑驳,牙齿疏松,显然是有些岁数了。我心里一阵懊悔,合该将自家的马儿带来的。正思索间,顾大夫将绳子向我丢来,指示道:这驴子不认得你家的路,劳烦姑娘了。 山路崎岖,驴子的脚程出乎意料的慢,我心中升起一抹焦躁,这样的速度,那孩子独自一人在家中......此时已经走到半山腰,我顿住脚步,转身吩咐顾大夫抱好药箱,她有些不明所以,但见我语气严肃,还是照做了。 还没有待她意识到怎么回事,顾大夫整个人被我凌空带起,救命呐!她在空中叫得凄然,姑娘啊,你这真是要了我的老命啊!。 我冷冷道:莫要吵,这样能快些上山。 很快,两人落在活死人墓洞口。顾大夫脸色苍白,把药箱丢给我,便扶着洞门干呕,神色间颇为幽怨。我只好道:我......我妹子腿痛得厉害,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诊金我照往日的三倍付给你,还望多多包涵。 顾大夫直起腰,道:姑娘啊,不是我说你,你刚那一下也忒吓人了,哪有人一言不发就拎着人的后衣领儿说飞就飞的?我知道你功夫好,人又漂亮,可是也得讲究个分寸对不对?我跟你讲啊,我们老家以前也有一个世外高人,人家上山下山时候那个悠然从容潇洒不羁啊,哪里像你这么急躁的。 我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道:方才是我唐突了。 顾大夫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再干呕了,只见她环顾了一圈活死人墓的外围,啧啧道:往日总是跟我家那口子念叨,啥会儿能进山里来看看。原来这就是活死人墓,说实话,要不是这名字太慑人,倒真是个山明水秀的好住处。说着,抬脚往里走去,动作间没有丝毫打生。 平日里,自己哪怕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正确的路,但无奈此时带着一位大夫,还是位怕黑的大夫,我点起火折子走在前方为她照明。顾大夫紧紧攥着我的衣角,说着些让人听了就头疼的家常,我道:您说的这些个人家我都不认识。 顾大夫将我瞧着,干笑了一声道:我也知道你一个都不认识,我这不是害怕么,人一害怕,难免就话多。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带着她继续往墓里走着,老板娘犹自絮絮叨叨继续说起了自己老家那位世外高人的事迹,我听得耳根子发疼,便问道:那位高人究竟是如何辞世的? 老板娘咳了一声,道:他跑得太慢,被长白山上的豹子吃了。 第125章 终于送走顾老板,我折身先去了储物室,记得先前为了给师父煎药,孙婆婆是特地买过一个陶罐的,寻寻觅觅半天,好歹给自己找到了。将罐子清洗一番,将泡好的几味药材煎上便忙去卧房看她。见我进来,她忙将书远远丢开,干笑一声,道:师姐,你回来啦! 我点点头,有些不放心,伸手触了触她额头,温度正常,一颗心松了下来,顾大夫说可能会发烧的情况好在未曾发生。那孩子脖子不自然地缩了缩,我故作生气道:我又不是长白山的豹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孩子不知所以,只眨巴着眼睛,紧张地将人瞧着,我低笑一声:没什么,逗你的,看一会儿书便休息吧,仔细坏眼。她点点头,道:师姐,你去哪儿?我一低头,只见右手被那孩子捉在了手里。 我拍拍她的脑袋,温言道:自然是给你煎药去。 煎好药,用纱布滤去药渣后先给自己先尝了一口,好苦,看着这一碗浓黑的药汁,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又尝一口,皱着眉吐掉,忙用清水漱口一番。顾大夫一共给她开了十副药,临走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喝完一定就能下地走路。那时只觉得她在信口开河,现在看来,苦口良药,或许真的也不一定。 第127章 只是,我叹了口气,那孩子真能喝得下去么? 把药端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怕药凉掉失了药效,我轻轻唤道:小川,喝药了,先醒一醒。 她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瞧着我,我道:你先把药喝掉好不好?她揉着眼点了下头,我扶着她坐起来,将药碗递给她,结果那孩子幽幽看着我,四目相视,半晌,她终于道:师姐,一般在这个时候,不都是喂病人喝药的么? 我有些无奈,心道:功夫没有多少长进,胆子倒是愈发大了。饶是这样想着,自己还是拿起了勺子,一勺一勺吹了喂给她。 之前担心她喝不下去的局面并没有发生,我瞧着她无比镇定地将一大碗汤药都喝了下去,全程面不改色,忍不住道:表现很好,我去拿清水,你且漱一漱口。说罢自己端着碗回去厨房,结果刚出了房门,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干呕。我转过身去,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那孩子忙和我摆摆手,小脸一片坚毅之色,示意自己没问题。 十副药按时按量喝完了,这日,我骑着马下山去接顾老板,她一见是我,停下抓药,有些疑惑道:你来干什么?不是还有五六天才到复诊的日子么? 我不解道:五六天?不是说那孩子喝完药便来接您吗? 顾大夫的神情忽变得微妙起来,只见她先伸出两根手指,道:一副药煎两次,接着又加了一根手指,道,分成三碗,每日饭前服下,龙姑娘我且问你,你在家是怎么煎药的? 我偏了偏头,回忆道:一副药,喝一顿。 话音刚落,顾大夫脸色刷的一白,紧接着豆大的汗珠便接连滚下,她颤声道:你......你之前没有给病人煎过药么?这可是常识,常识......她拍着胸脯匀了口气,又紧张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我道:无碍,只是觉得药苦了些,每顿喝的多了些。 顾大夫这时已将药箱利索收拾好,匆匆嘱咐一番伙计,便道:快带我去看看她! 一路打马上山,心中亦是紧张不安,孙婆婆先前煎药的时候自己竟没有留心控制份量的么?万分愧疚之际,只听耳边顾大夫又道:我那可都是分量很足的疗伤药,龙姑娘,你真的确定那孩子喝了这些天,身上一点症状也没有? 听我再三保证,老板娘奇道:这也是怪了......不过你这个姐姐也忒过得粗心了些,哪有你这么带孩子的,也是她运气好,运气好啊...... 见我将大夫带了过来,那孩子目光似有不解,我轻咳一声,敛眉道:小川,今日请顾大夫再为你看看腿伤,你莫要紧张。 那孩子点点头,将手中的书推到里面,冲顾大夫甜甜一笑,道:婶婶好。 顾大夫点点头,笑了笑道:咱们小川真是个好孩子,你快点好起来,我家那小豆子成天念叨想要找你玩呢。说着便坐下为她诊脉。 诊断完毕,那老板娘再次询问道:小川,你身上真的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道:就是那药有点苦,婶婶,你给我不要开那么苦的药了好不好?说完,委屈巴巴地看着老板娘。顾大夫觑了我一眼,便笑道:婶婶看你恢复得很快,今天就给你改改药方子。那孩子听了,乐得不住点头。 送顾大夫出门,我低声道:多谢。 她叹了口气,道:你们姐妹俩也不容易,说着从药箱底层掏出一个纸包,道:这梨膏糖你拿着。 我微微愣住,顾大夫见状,将纸包朝我手中一塞,接着头也不回道:这次记得别把药弄错,平时吃饭多给她添点肉菜。 当晚喝完药,把梨膏糖给她,只见那孩子眼神亮晶晶地问道:给我的? 我点了点头,看她高兴的样子,心中有些愧疚,道:我去帮你热水,顾大夫说,今日可以沐浴了。 放好水,那孩子突然出声道:师姐,我上次晾干的茶花,能不能帮我往水里放一些? 我道:在哪里?她指了指壁上的小柜,我走过去,拿出一捧浸在了水里。这时,两人望着冒着热气的水桶,均是有些发怔,按照现在的情况,那孩子自己是没办法沐浴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她迅速低下了头,结结巴巴道:我我......我自己先试试。说着便要站起来,哎她轻呼一声,就要栽倒在地。我忙上前揽住她,将她扶回凳子上。 热气在房间里蒸腾,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下去。半晌,我叹了口气,道:小川,你坐好,我给你擦拭身体。 啊?你......你要帮我沐浴啊师姐?显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她结结巴巴道。 我忍俊不禁道:难道说,你是在嫌弃我么,倒也好,省了我不少力气。 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师姐,你你......你听我解释。那孩子一着急,言语间更是磕绊起来。 我噗嗤一笑,道:好了,我与你玩笑的,怎么还当真了。你先脱衣服吧。 那孩子脸一红,随即道:哦好,那你能不能先转过身去。 好了么?我问道,此时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那孩子道:好......好了,师姐。 我转过身去,耳根子不禁有些发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川的样子,薄薄的亵衣亵裤下,是那种很健康的白皙肤色,微卷的黑发搭在肩头,瘦瘦小小的身材,总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好像一个才满十岁的孩童。难道是活死人墓里吃的太素了些,来了一年有余,怎么还是一副平平板板的瘦猴儿模样?如此想着,便决定听从顾大夫的叮嘱,明日还是下山买些肉食给她补补身体。 第126章 师姐?那孩子轻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肌肤和冷空气接触,有些瑟瑟发抖。 啊?我这才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川,你扶着我的肩。我将她小心抱入水桶,整个过程,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朝彼此看一眼。 把胳膊抬起些。 好的,哈哈哈哈,痒痒...... 你忍一下,很快就好。 哈哈哈哈哈哈......胳膊沉入水下,溅起的水花落在两人脸上,那孩子下意识想抬手为我擦去,却见我一脸严肃,只好作罢。 师姐不要生气哦,我保证乖乖的。 小川,我并没有生你的气。 师姐,你全神贯注的样子有点严肃呢。 ...... 她小腿处的伤口已经结痂,我蹲在地上,用手巾热热地给她捂了一会儿,见她面上有些通红,我抬头道:是太热了么?她摇摇头,我随即站起身,用毡毯包裹住她的身子,吩咐道:小川,你勾着我脖子。 她道:师姐,我的衣服呢? 我看了看两人均有些湿乎乎的衫子,无奈道:我一会儿去洗一下。 她赧然道:里面......里面的衣服,师姐你放着吧。我自己,自己就行。 我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你这孩子,才多大......一边说着,将人抱回了软榻上。 一路上,她像只乖巧的奶兔子一般,只静静地勾着人的脖子,感受到她朝自己瞧过来的视线,无意中两人对视一眼,却见她又迅速移开目光。鼻尖隐隐掠过些许的白茶香味,芬芳而不失淡雅,思绪不自觉微微一晃,心道:这就是她往日身上总有一股清香的原因? 再过一个转角,来到两人的房间,我道:你先歇息。 她啊了一声,待要说什么,张张嘴,又沉默下去,我瞧着这一幕,忍不住解释道:我去厨房端些煮好的梅子汤,很快就回来。 那孩子这才重新抬起头,眼角弯弯,道:我......我可是什么都没问。 我将她放在软榻上,捏了捏她脸颊,转身离去了。 因着她腿伤未愈,自己也减少了练功的时间去陪她,无事可做的时候,两人便一起坐在书房的榻上,挑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来读。祖师婆婆藏书甚为丰富,从前师父在的时候,我始终不被允许翻阅功夫心法以外的部分,现在整个活死人墓只剩下了我和小川相依为命,有时候练功练的乏了,也会挑一些有趣的奇闻逸事来翻一翻。 我还说书房里只有武功心法和医书呢,原来好东西都在这口箱子里面。小川啧啧道。 我道:这些书只能偶尔看一会儿,等你腿伤好了,还是要以练功为重。 第128章 那孩子嘿嘿一笑,点点头,道:知道了知道了。 自从那孩子开始要零花钱,总时不时便跑下山去,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书来看,因此给她也打了一口樟木箱子,让她把看过的书放进去,免得被虫咬坏。两人在书房里点着蜡烛,相对而坐,有时听到对面傻笑的声音,有时却看到那孩子悄悄用手背抹泪。那孩子发现我在看她时,往往会抬起头来,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继续一头埋在书里,自己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师姐,我能不能和你挨在一起? 为何?是那边光线不够亮么? 我......我腿疼,须得靠着你,才能不疼...... 叹口气,还是将她抱了过来,让她挨着自己。我道:你若是乏了,可需要我先帮你沐浴,然后带你去休息? 只见她摇摇头,道:不困不困,我还想和你看会儿书呢! 哪知,说完这番话后,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听到耳边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搁下书,无奈一笑,还真是个不省心的家伙,接着小心抱起她,往卧房走去。 第127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山中已经非常和煦的季节了,我看天气不错,在门口安放一张躺椅,就把她抱了出来。顾大夫建议带她要多晒一晒阳光,一来那孩子的腿或许会痊愈得更快些,二来也能让她保持心情愉快。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妥,毕竟活死人墓终年不见日光,那样一个烂漫活泼的孩子,大概总要觉得气闷吧? 这日,我将她抱在躺椅上,道:你在此坐一会儿,我去下山买些肉回来,你喜欢吃什么? 彼时她正在啃着一只我昨日去后山摘来的野山桃,听到我要下山采买,一双大眼犹疑地转了转,道:师姐,你不是不会炒菜么?咱们还是像往常一样蒸些馒头、地瓜,熬些粗粮小米粥便好。 我脸一红,道:我......我想.... 我想你吃得好些这几个字如论如何卡在了喉间。 那孩子哈哈一笑,道:我逗你的,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王嫂子么?你去王嫂的铺子买条鲜鱼,再去对街刘屠夫的肉铺买两斤排骨,回来我教你。 我点点头,道:自然是记得的,你要不要先回去,我怕你在此坐得太久会乏。 那孩子哈哈一笑,道:这样就很自在啊师姐,山洞里虽然凉快,可到底是阴森森的,我就想在大太阳下面啃桃子吃。 我听了,便不再言语,转身牵了马儿下山去了。 于是,当日厨房的场景就变成了这幅样子:一个坐在竹凳上的小孩,慢条斯理地指点着一个比自己大的人如何热锅,如何将排骨焯水,又如何将蒜片煸出香气...... 哎呀师姐,快离开那锅!我看看,油点子是不是溅到你胳膊上了?我给你吹吹。 师姐,把火关小一点,不然会糊锅的。 师姐...... 耳边絮絮叨叨,听着却丝毫不感到厌烦,我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汗,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她,只见她正紧张地盯着灶上的锅,神情专注,比我这个掌勺的人还要上心。脸不禁一红,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却还要一个小孩来操心一日三餐...... 师姐。 嗯?我应道。 你袖子上蹭了烟灰。 哦,无碍,我一会儿去洗净就好。 嗯。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声里居然听出了闷闷的感觉。只是还来不及细想,眼前的水已经开了,匆忙将竹篓里的菜蔬倒了进去。 那顿饭吃得很愉快,想来是自己第一次成功地做出了三菜一汤,她问我,以前是怎么吃饭的,我告诉她,孙婆婆不在的时候,就热一点馒头和白粥。那孩子听完痛心疾首地摇摇头,道:这怎么能行呢? 后来,她腿伤彻底痊愈了,便再也没有让我进过厨房。 用那孩子的话说,我收留了她,还教她武功,她为我做饭,互帮互助,两人搭伙儿过日子。我不禁笑她的天真,道:小川,你就这么不喜欢欠别人么?她认真道:非也,非也,师姐你对我好,我,我嘛便也想对你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我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三年多了,这张小脸倒也养得圆润了些,个子嘛,说着,在自己眉梢处比了比,十分满意地点点头,道:就快要撵上我了。 她不无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我爹爹妈妈个头都很高,我啊,很快就能撵上你了师姐。 我掩唇笑道:是啊,小川长大了,我自然就要老了。 她神色有些慌张,道:师姐,我,我和你闹着玩的,你待我恩重如山,我,我自然心疼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番话出口,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我看着她,思绪有瞬间的恍惚,见我愣着,她干咳一声,指了指外面,道:师姐,这里油烟重,你快些出去吧,饭很快就好了。说着便将人推出了厨房。 我坐在大厅石凳上,思索着她方才那番话,心疼?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她心疼我。 第128章 这日我从修炼中起身,这才发现早已过了晌午,往日这个时候,那孩子就会敲敲墓室石门喊人吃饭,我走下床,挨个将房间看了一遍,哪知,除了自己略微匆匆的脚步声,整个活死人墓静悄悄的。 她昨天说,想去后山打点野物,说不定是牵着马儿上山去了。这样想着,提起轻功便往后山去了,然而,寻遍了诺大的终南山,也不曾发现她的影子。 沿着山道下山后,没有急着回到山洞,而是呆坐在溪边的一块青石上,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孩子刚来活死人墓那一年,信誓旦旦说自己有一天总要凭一身本事下山去...... 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很酸胀的感觉,喉咙像是给人用棉花堵住一般,我忙运气打坐,只道是内息运作紊乱。 直到夕阳西沉,林间的光线变得模糊,树叶簌簌作响,是倦鸟归巢的景象。我自嘲了一声,心道,离开便离开吧,反正自己本就是孤身一人,那孩子心性与自己完全相反,这样拘着她,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就这样慢吞吞往回走着,哪知刚走到半山腰,忽然在一蓬灌木丛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待到看清是她正在和全真教的臭道士说话,心情没来由变得有些不快,这时只听她道:你这个道士,你也配喊我家师姐的芳名?你知不知道你这就是不守清规,犯了大戒...... 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一通话术将那道士逼得结巴不已,满面通红。我不禁有些百感交集,这孩子在我面前总是乖乖巧巧的样子,自己说什么便应什么。没想到在其他人面前,居然是这样一番伶牙俐齿的模样。若有朝一日她真的出去行走江湖,约莫不是个肯吃亏的主。 可是为什么这话听着,越来越......粗放了?整理下情绪,开口喊了她的名字,那孩子一见是我,眼中现是掠过一抹意外,接着脆生生喊了声师姐,眼里满是笑意,随即挪过来搂住了我的胳膊,冲那道士做了个鬼脸,悄悄跟我说道:都怨这厮跟我在此地歪缠许久,害我耽搁了回家的行程,不然我早就回家去了。 心中大石放下,原来只是下山采买东西么,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先前居然...... 将心间浮起的那一抹愧意强行压下,冷哼一声,便跃上马背,毫不留情将甄志丙喝退,再不言语,带着她回到家去。一路上,那孩子蜷缩在我身前,怀里抱着一堆买来的东西,扭头正要说什么,却见我面色冷淡,一颗小脑袋又耷拉回去,欲言又止。 一回到家,我让她跪下,那孩子没有一句反驳,将怀里东西放在一旁,便跪了下来,一脸真诚自觉认错。倒是没想到这皮猴儿还有这样态度诚恳的时候,我心下一软,原本责备的话此时再也说不出来,直到听她解释完,心中的怨气早已消弭于无形。 师姐,我知道错了,我害你担心,以后再不会这样一声不吭就出门了。 我叹气一声,心情复杂,虽说是她有错在先,可是自己先前竟然对她那般不信任,到底也有些......说不过去,那孩子与自己相依为伴四年有余,若是耐不住寂寞想离开,又何至于等到今日? 她一副大气不敢喘的样子,眼睛直勾勾将人瞧着,我抿了抿唇,道:今日之事,此后咱们便撂手不提了,你平安归来就好。 她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想笑却又不敢笑,只得绷住了嘴角,小心翼翼道:师姐,那咱们吃饭吧?我今日在山下酒肆里买了熟食。 我点点头,她嘿嘿一笑,得不一声起身往厨房去了。 第129章 到了晚上运功时分,明显感到身边之人的气息并不像往日那般平和沉稳,便料到她又在三心二意了。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开口道:白日里下山没有练功且不提了,你此时不运功御寒,却在这寒玉床上发呆作甚,不是说怕冷的么? 那孩子闻言索性将眼睛睁开,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也不正面答话,却要我转过头看着她。哪知,刚转过去,忽见她手中变戏法一般捧出一个锦盒,轻声道:师姐,生辰快乐。 烛光幽微,那对白玉色泽莹润,有光芒在其间微微流转。而那一双眸子,是如此的明澈,纯粹。 心跳,突然变得很快,很快。 第129章 墓门口有一株葡萄藤,几年下来,长势倒也算喜人,仲夏夜时分,在墓里面待不住了,那孩子就会搬出两张藤椅,两人在葡萄架下小坐一阵子,夏日夜里虫鸣声阵阵,微风习习,她就坐在我旁边,讲着一些从买来的话本子上看来的趣事,引得人不住发笑。 师姐,我去园子里拔点小葱,中午的剩了些米饭,我今晚给咱们做个扬州炒饭,然后再熬点细粥。 我奇道:你又不曾去过扬州,如何知道扬州炒饭的做法? 她满脸得意道:诶嘿,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天我跟小豆子去济仁堂对面的酒肆里玩,老板娘亲自下厨,给我俩炒了一盆扬州炒饭,没有要钱的! 我笑道:原来是这样。 她点点头,道:师姐,你就拭目以待吧,说着拍了拍裙边沾上的杂草,末了,又折身回来道:师姐,等小川再长大一点,带你去外面看看,你说好不好? 我顿了顿,道:外面的世界太过复杂,我不喜欢。 热情被打击,她蔫蔫地哦了一声,慢吞吞挪着步子往菜园子去了。 而她与我赌气,也是不曾预料的。那日外出,当她说自己愿意在这古墓中陪伴着我,下意识的反应自然是不信,前几日才想着下江南,这会儿又说要陪着人在墓里面过一辈子,于是脱口而出道:那也得瞧你乖不乖。 其实说完这句话,自己已经感到一阵悔意。这些年,何尝没有感觉得到她的小心翼翼,她的不安全感?虽然是个淘气的孩子,但其实相较于山下的同龄人,已经很难得的乖巧了,我说这些伤人的话又是何必?果然,那孩子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我站在树下,看到她背过身去,良久,道歉的话终于还是没能说出来。 我喊了几声,她始终不肯转身,而这时忽见西面飘来一块巨大的黑云,想起家中的衣服还在外面晾着,只好先回去收拾。 小川,记得早点回家。匆匆叮嘱一句,便离开了。 回到活死人墓,发现葡萄架下,有几串葡萄已经变成了深紫色,应该是熟透了,想起她前几日天天眼巴巴地来盯着,把衣服收回家后,便捡了个竹篓子,将几串成熟的葡萄先剪了下来。 谁知,到了晚夕,还不见人回来,心里焦急万分,忙从小路上往湖边走去。还没到湖边,已望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心惊胆战地往回走着,一点风吹草动,都引得她不住回头。 这么胆小,还偏偏与人赌气。这样想着,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一见是我,那孩子便扑了过来,抽抽噎噎地质问着为何不早些来接她,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我心中愧疚,摸着她脑袋安慰了几句,牵起她的手往回走。 师姐,她摇摇我的手。 我转过头,怎么了? 她望着我,目光里满是小心翼翼,道:我以后不会乱跑了。 我笑了笑,故作恼意道:如果你像今天这样乱跑不听话,等我把你找回来,一定拿扫帚抽你的屁股!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她听了,眸中忽然有了笑意,点点头,道:知道啦! 依稀记得,事情好像就是坏在那碗晶莹剔透的葡萄上面,看着她大汗淋漓的样子,不禁暗暗责备自己,虽说起因是她贪嘴了些,但若是将人看住了,倒也不至于吃坏肚子......不知是不是被她看出自己的心虚,当晚她再次提出不敢一个人睡觉的时候,自己居然就那么给答允了,深夜,身边之人的呼吸已经非常平缓,自己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孩子对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自己会一次次地为她妥协心软呢?算来这孩子入我门下已经数年...... 是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几年来两人相依为伴,又如何能一如既往做到万事不系于怀呢?这样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事情转折点发生在温泉沐浴那日,自己被毫无征兆地带入水中,是真的动了气,可是,当亲耳听到一个人对自己说,她愿意陪自己一生一世,永远不分离是什么感受?若四年前的誓言只是无可奈何下的一道口头保障,四年后,她已成年,这时将誓言重新提起,她当真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或许是懵懂的。 那,自己万万不能当真。更何况,自己一早便在师父面前发了那样的誓言。 一直知道那孩子有做噩梦的毛病,四年前的那些事给她留下了太不好的记忆,她不主动提,那自己也不太好问起,只是这次约莫有些厉害了,听到隔壁房间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不时伴随着离我远点!、滚开!之类的话。顿时心下一沉,知道是她又在梦魇了,急忙提灯来到隔壁房间查看情况。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床榻的一角,身上薄被不知何时被踢到了一边,烛火将房间照明,我来到床边,伸手一摸,她的额头上出了很多汗,可人还在梦里兀自挣扎着无法醒来,心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再也顾不得别的,将那孩子抱在怀里,软言安慰着,同时一只手搭上她的脉门,缓缓将内力渡去,助她平复内息。 渐渐的,挣扎弱了下去,待得她内息平稳,我收回内力,拿手帕将她的泪水和汗水拭干。正要回去练功,却发现自己的衣角不知何时已被她攥得紧紧的,偶尔,还伴随有一两声的啜泣,犹如一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小家伙,下不为例哦。我悄声道。 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眼前之人夜不成寐了,一个软乎乎的身子,枕着自己的臂弯,耳边是平稳的呼吸声,我盯着空洞而寂然的黑夜,手中摩挲着那枚玉坠,冰凉的石头,在手心一点点回温。 脑海中,是前所未有的纷乱。 可气的是,这个始作俑者居然睡得人事不知,次日神清气爽醒来,还问自己为什么没有晨起练功,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我捏了捏眉心,只好编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那人哦了一声,深以为然,又欢天喜地地转身去厨房忙活了。 人影渐远,我松开袖中双拳,如获大赦般,松了一口气。 第130章 她手持木剑,站在一棵百年老树之下,此时正午已过,日头不似先前那般毒辣,饶是如此,依稀看得到汗珠从对面之人的下颌滴落。 休息的如何了?我缓缓开口道。 她站直了身子,朗声道:没有问题了,师姐。我满意地点点头,重起剑势,却见她苦着脸道:师姐,还来啊。饶是这样说着,她丝毫没有掉以轻心,目光满是专注地判断着我的剑招,并作出及时对应。 两柄木剑交织在一起,又重新分开,剑气叠起,树林间的鸟雀振翅高飞,木叶在两人动作间簌簌作响,随着剑气翻涌,她动作间逐渐反守为攻,木剑破空呼啸,挑向我左臂,我腾空跃起,她紧追不舍,第二剑瞬间跟上,剑招越发的行云流水。再次挑开她的剑招,她不再急追,反而足尖微微一点,我望了一眼她跃上高处复而借势下冲的身影,剑尖轻旋,迎上了那自上而下的一招,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四目相对,忽见一白色物什从她怀里蹦出,打乱了两人对剑的节奏,只见她轻呼一声,真气登时卸去,直直扑入我的怀中。 木剑应声倒地。 被少女独有的的清甜包围,那跌落入怀之人呼吸尚不平稳,自己没有将她放下,她也没有主动从怀中站起,木叶随着剑气的消散,缓缓落在两人四周,夕阳余辉灿然,霞光万道,如同给树林间添了一把火,正在这时,不远处马儿踢踏声响起,两人这才如梦初醒,松开了彼此。 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笑道:下次对剑,可要记得把坠子提前收好。 她只顾盯着地面,低低地嗯了一声,俯身将两把木剑拾起,打开水囊,给自己灌了两口水。此时她侧对着我,那临时因对剑而高扎的发辫下,那只自来到活死人墓就不曾离身的赤珊瑚银耳坠随着它主人仰头的动作,在耳下小幅度地摆动。是自己的错觉么?为何有一瞬间,觉得她的耳垂比那珊瑚耳坠都要红上几分? 第130章 哎呀,对不住啊师姐,我一不小心把带来的水全喝光了。歉然的声音适时响起。我收回游走的思绪,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渴。两人牵着马儿,一边回想着对剑时的诸般问题,慢慢往回走着。 本门剑招全部传授完毕,两人便将修炼玉女心经提上了日程。那日,她跑来告诉我,自己寻到了一个绝佳的修炼场所,望着她信誓旦旦的神情,我笑道:你莫不是又没有练功,出去骑马了? 彼时自己正在书房整理古籍,阳光从高窗进入,照亮了一蓬蓬漂浮在空中的细尘,她正挥手驱赶着那些尘埃,嘴角处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听我这样说,手上动作一滞,接着干笑一声,道:哪有......哪有的事,我是去后山给咱们摘了点桃子,每日练功多辛苦啊,合该吃点好的补一补。师姐你收拾一下,我们一会儿过去看看。说着,忙推门走了。 我低笑一声,顺手将最后几本册子归位,也离开了书房。 被带过去时,不禁有些发愣:这不就是平日来沐浴的地方么?随即转念一想,这里确实是个清净之地,况且此处隐蔽,平日除了我们,的确不曾见到外人,也就答允了。 记得那晚也算是个满月之夜,下午落了些雨,晚间夜色并不算好。两人一同练到了第七篇之后,雾气朦胧中,两人褪去上衣,双掌相抵,练到最后一个周天时,忽见一轮明月从乌云后出现,映照着对面的人儿,肤若凝脂,眸若星辰。我突然意识到,在自己面前的她,竟已长成了如此清秀可爱的少女,时间当真是不知不觉飞快而过。心中不由的愉悦起来,自己终是没有辜负孙婆婆的嘱托。 那孩子此时也恰好将目光望来,四目相视,岂知,下一刻,她体内本来正在按功法运走的气血忽然紊乱不堪,眼见就要冲上气海等几处大穴,我心道糟糕,再也顾不得许多,忙牵起她的手掌运起内力,将她本已逆转的气血强行归位。这样一来,总算是保住了她心脉不被内力反噬。 我神情一松,下一刻,胸前忽被鲜血染红。 第131章 后来那孩子不止一次问我,为何要那样护着她。当时情况凶险,转瞬之间她便有可能被内力反噬,甚至搭上性命。实际上自己的一系列动作完全是下意识为之,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让这个孩子受伤,哪怕付出一切。心里这样想着,就那么顺其自然地做了。 说不难受是假的,那时候内息犹如疯了一般在体内乱窜,痛到五脏六腑都好似翻了个儿,只是不停地呕血,意识则是一阵清醒一阵模糊,浑身像是浸在了冰火两重天,丝毫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去的。只是朦朦胧胧感到,一直有人在床边守着自己。 破晓时分,天色微亮,或许是那孩子每隔几个时辰便喂我喝一次玉蜂浆的缘故,伤势竟不似先前那般严重,此时她正靠着床打着盹,我望着她眼底的乌青,心中一时悲痛难忍。 四年之后,她又要再次经历失去的悲恸么?思绪混沌凌乱,一会儿是师父对自己的叮嘱,一会儿又想起带着儿时的她去全真教找孙婆婆。恍惚间,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起身,踉踉跄跄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取下了墙壁上挂着的剑,剑鞘被丢在一边,手臂巍巍颤颤抬起,剑尖直指她的咽喉。 这样做的时候,脸颊上忽的滚下两抹凉意,左手抚过,却发现自己竟先流下泪来,杀意在瞬间降至最低,整个身子止不住颤抖着,良久,没有再进一步动作。许是感应到了什么,那孩子睁开眼来,见我拿着剑对准她,眼神中闪过一抹震惊,忙一个打滚,闪开了那一刺。 两人在室内斗了几招,我感到自己体力渐渐不□□孩子见我如此,正要发力的双掌停了下来,我望着她惊恐未定的面庞,一阵难过,心中陡然灰了下来,其实,自己又何尝真的想要取她性命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取她性命? 长剑跌落在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脱力一般往前倒去,倒在了一片柔软上。被她抱回床榻,饮下几勺玉蜂浆,又被强行渡了内力,意识渐渐清醒。睁开眼,只见她哭着跪在床边,眼神中满是愧疚与不舍,我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只是话到嘴边,都变成了微弱的气息,只听她道:师姐,我这就下山去买药,你乖乖地躺着休息。 我看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只好道:你去好了,我就要死,也等你回来再死。 不清楚自己后来又究竟昏迷了多久,再次醒来,只听得马蹄声,却不见她回来。难道是遇上了什么麻烦?竟连马儿都弃了。仿佛是要印证我的猜想,当我看到大师姐李莫愁时,便知道在劫难逃了。三人在狭小的空间斗了几个回合,剑光飞闪,李莫愁斗得从容不迫,半途往这边望了一眼,尽是轻蔑之色。仿佛在说,这就是你教出来的? 心头一阵悲哀,她还那么小,还没有体验过世间繁华,就要被我连累了么?电光火石间,思绪已是换了几换,这时她正好被李莫愁拂尘格了回来,再也顾不得绝望,忙对她轻声吩咐。那孩子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点点头,忙按下暗格,两人逃出生天。 两人在另一间石室得到片刻喘息,我咬了咬牙,从柜中取出本门至宝,就要给她收拾行装要她离开,却不料耳边又响起嗡鸣声,跌坐在石凳上。血行不足,身上自然失了气力。这道理,练武之人当然明白。 师姐,闻声抬头,那孩子拿起匕首,对准自己的手腕就是一划,鲜血登时宛如小蛇从她细腻洁白的腕子上流下,我脸色一变,正要如往常那样呵斥,哪知,那孩子竟将自己牢牢圈在了怀中,顿时动弹不得,那只手腕凑在了我的唇边,我将脸撇向一边,紧咬牙关,就是不肯饮下,那孩子快要哭了出来,哀求道:师姐,师姐......算我求你......你喝一点......师姐......。眼泪无声滑下,沾湿了衣襟,心中有个地方痛的那样厉害...... 如此几番割腕,她的脸色渐渐苍白下去,心知再这样下去,她的性命也会出现危险,便打定主意不肯再饮,这时,身子也逐渐回暖过来,那孩子收了哭腔,欣喜地瞧着我,问道:师姐,你好了?看见我点头,她再次落下泪来,看着她哭泣的样子,心里莫名一震,某个计划在心中悄然成型。 师姐,咱们去哪儿?漆黑的甬道中,我听到她这样问,没有回答,因为知道自己一开口,便会出现怎样的结果,只好默默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将本门至宝金丝手套和她的一些衣物整理好,对她说了自己的打算,如同自己预料的那般,她自然不肯答允,我没了办法,只好冷起脸,毫不客气地下了驱逐,那孩子抽抽噎噎地看着我,最终答应了。 此刻心中天人交战,既不舍得她,却又明白,这一别便是永久。与大师姐激斗之中,余光瞥见她离去的背影,眼前的景物忽然变得模糊一片。抬起手,摸到脸颊上一片冰凉,不觉愣住了。 自己,在哭。 就在这一分神之时,李莫愁拂尘已经扫来,我不防,被拂尘狠狠扫中,登时身子发麻,手中绸带再也把持不住,跌倒在地。 小川,抱歉,师姐没能为你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第132章 别伤我师姐!伴随着一声大喊,那孩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随即动作极快,猛的抱住了李莫愁的腰,口中不忘喊道:师姐,你先出去,我抱着她,她走不了。我不禁急了,喝道:你不听我的话是不是!说着,便要将她拎出去。那孩子看着我,目光是那样认真,只听她道:我们既然要照料对方一生一世,那我就决计不会抛下你独自离去。 再也顾不得什么,抓起她的手便往洞外跑去。 此时已然深夜,只见满天繁星熠耀,虫鸣蛙鸣之声不绝,微风过处,送来丝丝草木清香。我的眼眶再次湿润,这世间如此美好,凭什么那孩子就得要失去这一切呢?这一刻,我只想她能够快些下山去,趁着最好的年华,鲜衣怒马,潇洒一生。 小川,故意扮演一个绝情的人,对不起,故意说那么些伤人的话,对不起,故意让你觉得我宁肯守着这座空墓也不愿与你一起下山,对不起。 对不起,自己大概真的不是一个有勇气的师姐。 只盼你莫要恨我,更盼你早些,忘了我。 嘱咐几句,那孩子看了我一眼,最后一步一步挪至断龙石机关前正要放下机关,忽听得一阵破风声响起,一个道姑从出现,年纪不过比小川大一点,便料到是大师姐李莫愁的徒弟。那孩子不防有人偷袭,被一脚踢中了胸口倒在地上。 心中怒火,在她受伤的瞬间陡然升起,往日师父的种种告诫在那一刻都被丢在了脑后,只知道面前这个人,伤害了自己最在意的人。 那么这人便是自己的敌人。 斗了不到十招,对方渐渐落败,这时,耳边响起李莫愁的声音,转身回望,才看到那孩子口吐鲜血,奄奄一息,被李莫愁踩在了脚下。 第131章 站住!步伐被李莫愁喝住,那孩子见状,抬起头,对李莫愁说让她杀了自己。只见李莫愁左手斜出,将洪凌波的长剑拔出直指她的咽喉,厉声道:我只杀一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那孩子看了我一眼,目光决然,道:自然是我死! 她在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望着那个少女,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那么熟悉的面庞,此刻却忽然变得陌生起来。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面庞,坚毅,果决,成熟,完全不是往日那个只知道跟在自己身后,动不动就两眼含泪的小孩。我嘴唇微张,却不知说些什么。 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变成了挡在我身前的那个人? 她果真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 心绪,从未变得如此混乱,只觉得全身热血一下冲到头顶,又倏忽间落下,挽着绸带的手在微微发颤,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孩子。 她当真在用自己的性命,守护着我。 不,不可以,她还那么年轻,自己有什么资格让她为我做到如斯地步?绝对不可以! 死一般的寂静后,李莫愁开始说话了。 当李莫愁提出那个交换条件后,自己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她。没有理会身后愕然的表情,抱着她回到墓里,用棉巾蘸着温水,为她细细擦洗着肌肤和伤口,又找出前不久才给她做好的新衣,将她身上那套污损的衣物换下。玉坠的红绳染上了血污,略微思索片刻,将自己脖子上的坠子摘了下来,换给了她,而自己则将她的玉坠妥帖地放在自己心口。 全程,如同在进行一个仪式。 一个告别,亦是表明心迹的仪式。 这无可避免的离别,注定要人如此痛苦。 李莫愁在一旁看得蹊跷,忍不住道:这孩子运气倒是不错。 不,运气好的,是我。我轻声道。 李莫愁嗤笑一声,揶揄道:师妹,怎么?听到她说愿意为你去死,你心动了? 我不语,手上动作不停,直到做完这一切,为她盖好被子,伫立在床边。 良久,我道:走吧。 李莫愁只盯着我,疑惑道:师妹,你不会真的对这个孩子动情了吧? 我脚步一顿,冷然地看着她,道:我既然答允了孙婆婆要照料她的孩儿,自然不会半途而废。 李莫愁听我如此回答,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师妹啊师妹,你说这些掩耳盗铃的话又如何蒙我呢?你看她的眼神,我再清楚不过,师妹,你总是能出乎我意料呢,就是不知......她又看我一眼,接着道:师父她老人家知道你做出如此选择,会作何感想呢? 呱噪。我冷冷打断,你到底还要不要玉女心经? 李莫愁哼道:自然是要的。 我道:那便走吧。 离开活死人墓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自然是想着快些抄完心经,好快些回到家里来。这个想法跳出脑海的时候,自己也是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我竟成了那个无法忍受分离的人? 第133章 离开活死人墓时,内伤病未痊愈,李莫愁看我咳嗽得辛苦,到底顾及了几分同门之情,刻意放缓了速度。故而来到赤霞庄,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不知为什么,李莫愁将山庄修在了东海之滨,每日还没有醒来,耳边已然是潮来潮去的声音了。每日在阁楼抄写玉女心经成了不变的规律,不想默写的时候,就从李莫愁的书房借阅几本书来看。她的藏书极为丰富,有些是抢来的内功心法,有些则是小川同样喜欢看却不敢给我瞧见的话本子,还有一些则是先贤典籍。不知不觉中,自己就将《诗三百》全部读完了,尤其是读到《月出》那一章时,心情有几分奇异,有几分雀跃,亦有几分......惆怅。合上书,对着窗外灰蓝色的低空,但闻海涛声阵阵,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我远远望着那海平线,落日西沉,天水苍茫,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她的面庞,或欣喜,或伤心,眼前闪现的,全部是她的情绪......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念头出现的时候,心跳不禁一阵加速,待要运气使自己平息下来,却总也是不能了。 怎么回事?难道真如李莫愁所说,我对那孩子,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可仔细想来,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个时刻,对那孩子,动了情。 她若是知道我这样的心思,恐怕会被吓坏吧?自嘲地笑笑,她那日说敬我爱我,想要对我好,不过是将我当作长辈,不过是因为在孙婆婆面前发下了那样的誓言。 而我,却对她动了别样的心思...... 这样想了数日,白日里因着手头尚有事能做,得以分散心神,可是在夜里,辗转反侧间,那些被自己刻意回避的问题卷土重来,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想想师父的托付,我咬着牙决定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只盼将玉女心经抄完,这样李莫愁便再也不会去威胁那孩子。而自己能给她的,便是那潇洒一生的自由。 而自己辜负了师父的殷切期盼,将玉女心经的心法交给了本门叛徒,此生已是万死不辞。 可我,终究是算错了,算错了她的决心,算错了自己的毅力。有些人,只要看一眼,便再也舍不得、放不下。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了自己想见到那个孩子的渴望。尤其是,当看到她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深夜,大概是下了些雨的缘故,空气里弥漫着湿漓漓的梅花冷香,我从李莫愁那里回来,并不想即刻回到那个冷冰冰的房间,其实回去又如何?不过是被一些想法反复折磨罢了,倒不如独自在墙角的梅树石凳下小坐,静静望着夜空发一会儿呆。谁知,还没有一盏茶的时间,院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黑影,蹑手蹑脚进来,又将门仔细关上。 接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我不禁愣住了,像被施了法,只定定瞧着她。这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人儿,当真来到了这里?此时冬雨已停,一轮明月从云层后钻出,院中一片银白,直到自己亲眼看着那个孩子从另一侧潜入阁楼,这才如梦初醒般,匆忙跟了上去。 行走间,她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我满意地弯弯嘴角,轻功长进了不少,看来最近没有偷懒。顺着她的足迹慢慢跟了上去,甚是欣慰。最后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屋里张望,心情又变得愉悦几分,没有说话,只是漫步走到她身后,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那孩子先是浑身一颤,便要拔剑,我只好出声道:莫不是要对我刀剑相向?说完,明显看到她神色一僵,整个人木然立在原地,那双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摇摇头,刚才还夸她长进,怎么一见人还是这幅呆相,无奈之下,忙牵着她的手回到卧房,又点起一盏油灯,驱散了屋内昏暗,那孩子这才醒悟过来,满脸惊喜。待要再问,忽听得楼梯间脚步声响起,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只好赶忙让人脱了鞋子躲进自己的床榻上,而自己则拿起一本书,挡在了外面。 生平第一次感到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一边要应付李莫愁的种种问题,一边还要时刻注意着身旁那孩子的动静,生怕同李莫愁问得太久,把那只藏在被子里的兔子憋坏。 两人说了一会儿,李莫愁眼珠转了转,试探道:师妹,你的寒疾如何了? 我望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知道李莫愁是嫌我抄经速度太慢,她只道我会认真为她抄经,却不想我有意拖延着。 我咳了一声,轻声道:并不见如何好转,之前在活死人墓若是犯了寒疾,小川会去后山帮我采一味药,可是我瞧着这东海之滨气候潮湿多雨,并不适合生长那种药材。 李莫愁吃了哑巴亏,默然良久,突然道:你这样拖延,无非是怕我会去动你辛苦养大的宝贝吧?不防她竟主动提起了那孩子,听到李莫愁说宝贝二字,面上突然一红,心中只盼那孩子莫要听得清楚。 李莫愁见状,也不再多言,哼了一声,转身便离去了。好不容易送走了李莫愁,那孩子忽的从被子里一把跳起,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只见她眼眶通红,问自己软筋散是怎么回事。心知瞒不过去,无奈一叹,只好告诉了她。只见她把头一低,闷闷不乐地望着地面。显然又将此事归位了自己的过错。 不愿再提此事,更不想她这样惩罚自己,自己主动将话题引导了别处,那孩子这才抬起头来,将数月来自己所经历的种种都告诉了我,她说的平淡,却让自己听得心惊肉跳,程英姐妹、耶律齐兄妹,杨过,英雄宴...... 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她竟遭遇了如此多的波折,把人牵到灯下,再细细打量一番,果真整个人都瘦了好一圈儿,心疼之余,忍不住怪她冒失急进,那孩子听了,一言不发,扭头睡去了。不禁哑然失笑,几个月不见,脾气倒是大了。 第132章 灯下,只见她蜷缩着身子,一床棉被只虚虚地搭在肩头,恍惚间记起她小时候缠着自己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靠近几分,轻轻为她将长发解开,将束发红绳放到桌上,再回来时,只见那孩子已睡得熟了,身子也转了过来,烛火下,一张面容是那般无暇天真。 我支起半边身子,任由长发披散在一边,望着她熟睡的容颜,喃喃道:宝贝么?说得倒也不错。 那便,由我来守护这失而复得宝贝吧。 第134章 离开赤霞庄出乎意料的顺利,两人驱打着马儿,一路往西,直到在镇子里遇见了送亲队伍。当真没有想到,那孩子居然有那样的胆识。先前还一直揪心她独自一人下山吃的那些苦头,现在想来,大概是自己多虑了,分离的这几个月,她果然成长不少。 当看到她换好新郎官的喜服从内屋里走出,整个人气质丰神俊朗,更是端的一副俊美无双的容颜,自己一时竟晃了神。或许是因为不习惯着男子服装的原因,见我看着她,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只给人留下了一个侧颜。可她不知,纵然只是一个侧颜,却也足够将人的目光深深吸去了。 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希望她是一个男子?不,我摇摇头,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自己喜她爱她,只是因为这个人是她罢了。再抬起头时,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很快将头别去了另一边。 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师姐,咱们走吧。心脏猛地一跳,回过神来,只见她笑眯眯地把人看着,一只手款款伸出,我嗔了她一眼,却还是搭在了她手上。 起轿!出发!在轿子里听到两声中气十足的指令,不由得笑了,这家伙扮起新郎官倒是有模有样。经历了出逃、大闹送亲队伍,两人终于找到一家客栈,能暂时喘口气,也就是在这里,我遇见了小川提起过的那位程英姑娘。其实自己一进门便注意到了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她,当两人坐下后,余光更是瞥见了她有意无意投向这边的目光。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担心她是否为李莫愁那边的人,这时听到了花驴子的铃铛声,两人脸色一变,谁知,角落里的人忽然站起,低低向那孩子说了句什么,只见她眼睛一亮,道:是程英姊姊么! 原来她就是程英?只是当下情况顾不得自己细想,赶忙进了一间卧房,有几个全真教打扮的道士正在里面,那孩子趁人不注意,飞快将人穴位给点住了,一边将人制住,一边还不忘吩咐人换衣服,正犹疑地除去外袍,耳边又响起一声不耐烦的命令:闭上眼睛啦,死道士!两个道士当即闭上眼睛,吓得不敢再瞧。 这孩子脾气也有这么大的时候?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当晚,二人在客栈休息,大概是心里总担忧李莫愁会追来,还不到清晨,天色一片昏暗,自己便醒了,只是看那孩子尚在睡梦中,不忍心扰了她,自己只好闭眼休息,等她醒过来。谁知这一等,自己居然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好像自己在拉着她拼命飞奔,身后看不到人,却总是有铃铛的声音,心中不由的一急,忙让她先走......忽而又听到有人说......我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你一个人,你不要害怕,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大汗淋漓地醒来,却发现她已经下床了,自己怔怔望着窗外,天已大亮,两人收拾行装,再次上路了。 一路上风平浪静,那孩子就在自己身后,稳稳地驱赶着马儿奔跑着,而自己的思绪却被清晨的那个梦困住了,其实自己更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那句话是那么的清晰,宛若近在咫尺的人亲口对自己说出。就这样想着,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师姐,怎么了?那孩子见我回头,忙关切地问道。是了,就是这个声音。这一下,自己更是笃定了这个猜测,原来,竟不是做梦么?心中变得乱极了,眼前是那双稳稳拉着缰绳的手,那双手的主人,此刻正坐在自己身后。 自己该怎么办?她说的喜欢,真的同自己是一样的么?或者,干脆就维持这样的现状? 好景不长,就在两人以为彻底将李莫愁摆脱后,还是被找上了门来,只见她从行囊抽出长剑,目光决然,便知这一战避无可避。此时我却是那样懊悔,服下软筋散的自己,竟成为了拖累她的人! 两人均是以快打快的风格,只见雪沫飞起之处,尽是枯枝败叶,两人打得昏天黑地,自己也看得惊心,好在那孩子就要落入下风时,程英再次出现,两人站在树下,看着她拼尽全力对付李莫愁,心中均是忐忑不安。李莫愁武功远在我之上,小川又能抵挡几时?这时,忽见银光一闪,小川脸色一黯,一只手捂住了小腹。 不好!冰魄银针!程英忧心忡忡地道。我心中更是一片灰暗,那孩子前不久才受了一次这样的苦楚,现在竟然...... 只见她这时被李莫愁拂尘扫中,身子如风中柳絮般倒飞而去,再也顾不得什么,忙向她飞奔而去,李莫愁冷哼一声,双掌袭来。自己则紧紧搂住了她,将她护在了自己身下。 死便死吧,起码,两个人最后到底是在一起的。 等了良久,没有预料中的那一掌,再抬眼时,只见一个头发灰白,衣衫褴褛的中年人正在远处和李莫愁斗得凶狠,他没有任何武器,只凭着一双铁拳,便将李莫愁逼得节节败退。最后,纵然李莫愁心有不甘,却再也无计可施,只好遁形。 我抱着她,来到那人面前,只见他检查了一番小川的伤势,道:虽然严重,但大多只是些皮肉伤,肋骨......约莫断了两三根,也不用太过担心,这孩子身子结实,只要好好养着,不出两个月,我估计便能活蹦乱跳了。 我道:多谢前辈,只是不知前辈为何会出手相救,还望将姓名告知一二,待我师妹养好伤,龙儿定当登门拜访。 那人闻言,面色有几分不自然,摆了摆手道:龙姑娘,我老庄只央求你一件事儿。 我道:央求不敢当,前辈请讲。 他道:我希望你不要告诉这孩子今天的事实,就当我,从没有出现在这里。其余的,你不要问了。 对方既然这样说了,自己只好答允,正说着,又响起一阵马蹄声,定睛一看,只见一个少年和一位满身补丁的老者,那少年见我怀中搂着那孩子,登时道:小川,龙姑姑! 这才反应过来,四年前那个小男孩,已经是成人身高的翩翩少年郎了。他望着我怀中昏迷不醒的人,神色一紧,啊声道:这......这是怎么了,明明前一日还好好的。言语间颇有质询意味,我抿了抿唇,将杂乱思绪暂且丢开,把情势简要说明了一番,杨过朗声道:这不难,前面便是陆家庄了,我师父师母与庄主交情甚深,此时去那里最是便捷,小川也能尽快得到妥善医治。说着,就要将小川从我怀中接过去。 我下意识回避开他的手,杨过愣了一下,温言解释道:龙姑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您和小川奔波许久,定是累极,过儿想帮您分担一些...... 我知道自己许是反应过激,但心情莫名烦躁起来,只得推说自己并未受伤,抱着她不是什么难事,这时洪七公也走了过来,对杨过道:我恐李莫愁在前方设伏,你我爷俩儿一前一后,正好护住女娃娃。杨过这才罢手。立即上马往陆家庄赶去。 心里一松,感激地对七公点点头。七公不以为意,摆摆手,三人立即上马往陆家庄赶去。 第135章 暂居于陆家山庄,陆家夫妇为人随和体贴,特地将一所幽静的别院拨出来给我们住,别院内陈设一应俱全,每日都会有人将新鲜菜蔬及时送来,我和程英姑娘索性就交替着守在那孩子身边。 虽然只是初次认识,两人倒也算脾性相投,几日磨合过后,隔阂渐渐也就不见了。程英无事时也会来看望小川,两人就在廊檐下小坐一阵。程英说起和小川初识的经过,笑道:当时只觉得这孩子憨憨的,只抱着自己一个劲儿地喊师姐,后来寻得我表妹,交谈后才知道这孩子居然更是个机灵鬼。 我知道程英说的表妹便是陆无双,心中一动,忽然道:程姑娘也寻回了你的表妹,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 程英不妨我这样问,沉吟半晌,噗嗤笑了,道:龙姑娘突然这么问我,倒是把我问住了。 我忙道:只是随意一问,程姑娘莫要介怀。 程英随和地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只是一时没想好,不过嘛......她抬头望了望月色,声音轻柔却坚定,道:我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拼尽全力保得无双平安。 见我默然不语,程英道:少时我跟无双经常在一起玩耍,后来陆家遭逢巨变,无双被李莫愁掳去,很是吃了些苦头,我做姐姐的自然心疼她。此番我告别尊师,离开桃花岛,老天护佑,让我找回了无双,我便决议,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能在我这里受到半分伤害。 第133章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自己若能对小川做到这样的地步,也算是......另一番相守了吧?只是一想到她那般活泼的性子,又怎甘心于同自己一辈子待在活死人墓?况且,杨过望向小川的眼神,自己又如何不清楚呢? 凉风习习,院中央有一缸白莲,此时在月色下愈发的莹然皎洁,程英理了下裙摆,笑道:龙姑娘,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轻叹一声,道:难言之隐......倒谈不上,只是有些事一直想不通罢了。 程英哦了一声,道:若是信我,龙姑娘不妨说出来,两个人想问题,总比一个人钻了牛角尖强一些。 我笑了笑,将石桌上的茶盏添满,虫鸣声阵阵,夜色越发清幽静谧。 程姑娘,若是......我双手捧着茶盏,望着茶汤上方的袅袅白汽,若是有一件事,你明知道一旦做了,旁人便会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指责你,但是你在心底却明白,自己并未做错,只是因着自个儿想做的这件事有悖于世人的正常认知范围,故而看来有些惊世骇俗。你,可还会坚持下去? 程英啜饮一口花茶,瓷盏重新搁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龙姑娘,我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只听她道:程英有幸遇到桃花岛黄药师,你可知我从师尊他老人家身上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道:黄药师前辈武功卓绝,为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本事又岂是我等俗人能揣测出来的? 程英掩唇笑道:龙姑娘此言差矣,其实我从师尊那里学到的最要紧的一门课便是,坚持自我。 言罢,她悠然起身,道:夜深了,我不宜久留,龙姑娘,明日再会。我忙起身,点点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白石小筑之外。 坚持,自我么? 第136章 许是帮中事务不多,杨过也来陆家庄转了几次,只是见人不醒,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见他离去,自己稍作休息便给小川沐浴,这件事一般都是两人协作,程英姑娘将热水打回来,自己便用棉巾给那孩子擦拭身体,需要翻转的时候,一人撑着,一个快些动作,配合也算默契。 小川可真是瘦得很,白日里总见她走路生风,个子又那样高挑,身子板居然这么柴的么。这日,刚给她擦拭完身子,程英忍不住笑道。 这是我第一次听别人用柴来形容这孩子,平日里偶尔会同她下山,听得多是可爱、灵气这类的褒赞之语,不禁笑了,道: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吃多少都不见胖,约莫都是长了个儿吧?说完,心里却暗暗有些担忧。 太瘦了,终究不好,不过看她个头儿,我发现这孩子又高了不少,大概比你我都要高了。程英顿了顿,又道,等她醒过来,让厨房好好给她补一补,这样日后相见,我表妹也不至于总笑她是瘦猴儿了。我望着她,不语。 程英无奈一笑,道:被你听出来了,龙姑娘,我今日来,确实是向你和小川辞行的。 我道:不等她醒来么? 程英望了望小川,道:此番耽误太久了,况且能帮的我也都帮到了,我表妹昨日来信,要我快些回去,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我了然道:既然如此,也不便挽留,等小川醒来,我带她去桃花岛亲自拜谢。 程英姑娘点点头,笑道:自然好极了,那孩子生性喜爱自由,又是个洒脱性儿,带她来桃花岛走走,到时候我请你们喝酒。 送程英离去,又顺便在前厅吃过晚饭,就要往回走时,我忽然看见院中晾的衣服,想起今日还不曾给她换衣裳。这会儿约莫是干了,索性一股脑儿收了回来。 第一次独自给她换衣服,难免有些生疏吃力,好在她并不重,轻轻一捞,整个人便猫儿似的被自己抱在怀中。剥掉最后一层时,只见暖烛之下,晶莹洁白,加上这孩子身上总是有股若即若离的奶味儿,一时竟有些晃了眼。当瞥到某一处时,耳根子不禁变得滚烫,无端想起程英白日里说得太柴了些,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比小时候好一些,但,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是该给这只奶兔子继续加强营养了。 看了一会儿这房间里的藏书,便索然无味起来,不禁佩服眼前这个小家伙儿,平日里不练功的时候便躲在静室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天。只是不知道她平日里都看些甚么话本子,那样入迷。 这样想着,便不觉又端详起眼前这张熟睡的面庞,许是夜深人静,脑海中又浮现起那日,她满身鲜血,死死拉着李莫愁,保护自己的样子,昏迷前,那双望着自己的血红眼睛...... 眼眶不觉湿润起来,心口觉得像被人狠狠击中。正出神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不小的动静,定睛一看,竟是那孩子醒了过来!抹了一把眼角,忙道:小川,你......你醒过来了么?那孩子定定注视了我半晌,这才点点头,将前因后果和她说了一番,正说着,郭夫人和杨过进来了,几人又说了一阵,房间重新归于安静。 这似乎是数月以来,两人第一次这样安然地共处一室,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几句,那孩子不再言语,只一味地打量着这个房间。不一会儿,她道:师姐,这些日子,你在哪里休息?我指了指一旁的房间,道:我本来和程英姑娘都在隔壁睡的,只是我想起来你晚上总有蹬被子的习惯,来到陆家庄的第二晚,就把被褥搬来和你一起住了。 那孩子先是一愣,随即将头转了过去,淡淡道:哦。 这个反应令自己心中一沉,更加确信,她果然对我只有师门的情分,便淡淡道:既然你醒了,今晚我就去隔壁歇息吧。哪知,自己刚要走,那孩子便急忙攥住了我的袖子,道:我一个人闷得慌,师姐你莫要离开我。我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却还是重新坐在了她身边。 万万没想到,她竟会主动问出那些个问题。而且,一个比一个直接。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当有一天,那孩子知晓了自己的心意,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最坏的结果,或许便是此生不复再见。 该怎么回答?怎样才能不让她讨厌自己?紧张之际,余光瞥见那孩子的目光,满含期待,却依旧掩盖不住眼底的小心翼翼,心中忽的一颤,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绪,生平第一次放下了矜持,无比坦诚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因为那双眸子,内心,有了一丝别样的期待。 师姐,我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当她无比诚恳地说出这句话,自己的心变得无比慌乱,喜的是自己这一番相思竟然有了回应,忧的是我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向来心如止水,对男女之情向来严守界限,不允许自己越雷池一步,只是世事变化莫测,命运竟将这孩子送到了自己面前,更让我对她产生了别样的情愫,然而我深知人言可畏,若是某一天传了出去...... 可是对着那样一双眼睛,那些担忧到了嘴边,再也说不出来。 两人心意相通后,只听那孩子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那张小脸此时淌着泪水,一双眼睛只定定把人瞧住。我伸手为她擦去泪痕,心中莫名变得无比柔软,这个由命运送来的小家伙,自己就这样伴随着她,一点点成长到了今天的样子。无法形容那份感觉,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将这份心意稳稳地接住。 第137章 有话既长,无话既短,春暖花开之时,陆夫人亲自送来了几匹上好的料子,说是做几身春服正合适。在陆家庄养伤养了小半个冬天,那孩子的衣裳都变得有些短了,索性近日无事,量一下她的尺寸就能开始剪裁。谢过陆夫人,自己便上山去找人了。说起来,自从那孩子伤好以后,竟是一改往日懒散模样,清晨吃罢饭,早早便上山练剑去了。 还没有走到她往日练剑的地方,远远便听到一阵爽朗笑声,眺目望去,只见两个人影儿在山坡上以竹代剑,斗得不亦乐乎。 杨过,你看我这打狗棒法学到几成了?声音里包含几分兴奋。另一个道:我当初花了大半年才学到第九式,小川,你这速度简直闻所未闻。 那孩子听闻,哼了一声,道:哪里是我快,明明是你自己太笨了!杨过听完也不恼,好脾气笑道:是是是,燕女侠您聪明伶俐,杨过甘拜下风。话音刚落,竹枝缠斗的声音再度响起,两人又对了一阵剑,杨过这才道:瞧我这记性,今日还要去帮陆庄主跑一趟腿,我先走了,你自己别在这后山呆太久,小心龙姑姑又生气。语气间甚为关切。 那孩子不耐烦摆摆手,道:知道啦,你比我师姐还要拘我得紧,不就是后山么,我还能走丢不成?听闻此言,我不禁愣了一下,她偶尔回来的迟了,自己确实会亲自来找,不想,这孩子居然不高兴的么? 第134章 杨过脸一红,道:我,我这不是关心......那孩子不待杨过说完,便自己练习去了,手中动作不停,一套打狗棒打得法虎虎生风。 看杨过走远,我整理了一下心情,款款走到离那孩子不远的一棵树下,此时她恰好收势,一扭头,见我等她,忙将竹枝随地一插,笑眯眯朝人跑来。我拿出汗巾,那孩子微微低头,任我擦拭着她额上和颈间的汗水。我一阵晃神,是了,如今她已经比我高了。 只听她道:师姐,今日怎地这么早就来寻我? 我手中动作一顿,一字字道:怎么?是觉得我催你了? 那孩子忙摇摇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我欢喜还来不及呢!走,咱们回去做饭! 我收回汗巾,低声道:陆夫人送来两匹布,我瞧着你往日衣裳都不能再穿了,想着喊你回来量一下尺寸。 那孩子又惊又喜,道:师姐,你又要给我做新衣裳了,你对我可真好。说着,整个人几乎挂在了我胳膊上。 我犹豫地拍了拍她的手,不再言语。 两人在院子里正量着尺寸,忽然,院门被人一脚踢开,只见一个穿着红色骑马装的少女正怒目圆睁地盯着我们,嘴里说着些不干不净的话。我有些紧张地看着身边之人,只见她一张小脸气得通红,跑下台阶抢了几句。 郭芙指着她,道:你们就是做错了,凭什么不让别人说! 心下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想,那孩子环顾四周众人,昂然道:我与师姐两情相悦,又碍着你们什么了?我又害着谁啦?我与师姐均为女子,可我偏偏要跟她在一起,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这么做!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骇然,陆家姐妹就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和小川,郭芙更是一句话都反驳不上来。只是一味地瞪眼把人瞧着。 从来不敢奢望这份感情能公之于众,得到别人的祝福,只求两人就这样以师姐妹的名义,平平淡淡过完一生。自己这样想,便理所应当也认为对方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岂料,她竟然有这般的勇气。我望着她,此时,那孩子也将目光递了过来,那双眼睛明亮澄澈。 那一刻,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或许,我与她都选择了一条更为崎岖的道路,而这条路,没有婚契,没有亲友见证,唯一的支撑也只有两人的真心与忠诚。而这也意味着我们必须要跨越更多的阻力,才能相守。 但是,因为是她,我突然觉得,这条路,风景一定会更美些。 第138章 下雨了么? 昏迷中,忽然感到唇边有些微微湿润,费力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岁的陌生男子正关切地看着自己,手中举着一只荷叶,叶子边缘犹在淌着水。 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姑娘,你醒了!那人见我醒来,忙将荷叶放在一边。 我撑着坐起,向四周环顾,警觉道:这是哪里? 那人道:这里是绝情谷,我出谷采药,发现姑娘你昏迷不醒,这才用荷叶取了干净的水来喂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点点头,道:如此多谢了。 那人忙摆摆手,道:姑娘是独自外出么,可曾有同伴? 我将头低了下去,轻声道:不曾。 那人见我如此,拱手道:在下绝情谷谷主公孙止,医术也算小有所成,我看姑娘脸色苍白,姑娘若是信任在下,便请姑娘随在下回谷去,在下也好进一步为姑娘诊治一二,免得姑娘落下病根。 此时我的脑海中只盘旋着前几日之事,对他的邀请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随意点了点头,那人面色一喜,就要来扶我,我道:不劳您费心,我自己可以。 那人神色微变,随即道:是在下唐突了。 我跟着这个叫公孙止的人回到绝情谷,一路上,风景深幽,峭壁环绕,公孙止走在我身侧,不住地为我介绍着各处地方,我无心听他介绍,只懒懒点着头,算是回应。 这时又听他道:对了,在下还不曾请教姑娘芳名。 我愣了一下,脑海中不知怎么回想起多年前的一段记忆,便随口道:我叫月舒。 他将我的房间安排在一处别院,只派了自己的两名心腹弟子前来照料。其实,这位公孙谷主也算的一个不错的主人,在他的关照下,自己因走火入魔所受的内伤以及因服下过量软筋散而失去的内力,竟然渐渐被调理了过来。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弟子见了我总是一个个面带惶恐,而自己每日能做的也不过是在绝情谷中独自徘徊。好在自己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没事可做的时候,就找来些衣料,做些缝纫,只是不想,自己竟下意识将衣服都做成了那个孩子的尺寸。 我呆呆望着这些新衣服,都是她喜爱的款式和颜色。只是一套套成衣做好,却再也没有了能穿的人。暗自嘲笑自己一番,索性又将这些衣服丢进了柜里。 既然已经给了她想要的自由,又何必在这里念念不忘?她终究是天上的鹰,宿命般渴望天空海阔的生灵,自己有什么理由,让她为我降落? 谷中无日月,就这样又过了些时日,当我提出想要离开的时候,却被公孙止以内伤未愈挽留了下来。我奇道: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我已经承谷主太大的恩惠,这恩情我定会找机会报答,但现下我却想离开了。 公孙止神色一凝,道:月舒,我.....我不需要你报答,我只想你答允我一件事。 我道:你说吧。 公孙止喜道:你答允我么? 我皱了皱眉,道:你还没有说是什么。 公孙止面皮微微一抖,道:你嫁给我吧!月舒,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你,这些日子,我因你茶不思饭不想,我...... 我望着远方青山,沉默下去。因为知道自己从未将那个人从心尖上抹去,更不要提重新爱上别人,便当即拒绝了他。公孙止脸上闪过片刻受伤的神情,他端详着我的表情,问道: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 我不愿欺骗他,点点头,承认了这个事实。公孙止颓然一笑,就在我要离去时,他忽然出声道:月舒,要不要和我打一个赌?我顿住了脚步,公孙止继续道:我会将你我大婚的消息传遍各地,那个人若是闻讯而来,便是你赢了,若是......他继续说着,我却无心再听了。 事到如今,自己,真的愿意彻底放手么?那个被自己一点点带大的小家伙,自己亲手给了她最在意的自由,亲手将她推开......可为什么,听到这个赌约,居然有了一丝不甘心的感觉? 叹息一声,当真答允了下来。 随后几日,自己照常在谷中闲逛徘徊,期间公孙止派了两个裁缝来为我试衣,望着那大红色的喜服,不由得想起那日两人为了躲避李莫愁,那孩子故意截了一队成亲队伍,自己换上凤冠霞帔,被她小心牵着手走进轿子里,还听到她说师姐,小心了。 神思一片恍惚,竟然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日,自己无意中来到丹房外,忽然看到几名弟子从一旁的剑室里拿着武器走出,神色间一片沉重。当时并未往心里去,只道是公孙止又要训练弟子,哪知过了一会儿,那几名弟子折返回来,再从剑室里出来时,手里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挂满了兵器的渔网,便知事情蹊跷。跟着来到前厅,果然见一群陌生人正坐在大厅里,气氛已是剑拔弩张。正要从走廊离去,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身子猛的一震,下意识道:小川,是你叫我吗?转过头来,只见那孩子一身飒爽男装,正站在门廊下,凝视着自己。 那孩子急忙奔来,却不知为何,竟一下扑倒在地。心一急,只道是她又受了伤,我紧走几步,脚却软了下来,原来是那软筋散未曾在体内彻底化去,每当气息不稳,手脚无力的感觉便格外强烈。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恍恍惚惚只当是梦境,再睁开眼时,自己已经被她抱在了怀里,一双眼睛只将人定定看着。 委屈如潮水袭来,天人交战一番,心一横,索性当自己从未遇见过她,那孩子明显愣住了,只听她颤抖着向自己一遍遍地解释,而自己却不闻不问。 回到厅上,只见那孩子神思茫然,呆呆坐着,一双眼睛灵气尽失。众人此时都在向公孙止道喜。哪知,几番话竟激得她当场吐了血。心中后悔不迭,她此番寻我,必定是受了一番苦楚,而自己还因着赌气说了那些不肯相认的话刺激她...... 思及此处,顿时如五中滚沸,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眼前霎时一黑,一口鲜血吐在胸口。 第139章 完全忘记她之后是如何与那樊一翁在大厅缠斗上的,只记得当自己回过神来,便听得她对樊一翁道:比武胜败,算得什么?你要自尽,你师尊急得如此。若我自尽,我师姐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伤心之事。说完,便低头垂泪不语。 第135章 那样委屈的神情,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在她的脸上。在自己的记忆中,那孩子该是永远明媚,永远意气风发,是自己,是自己折断了她的骄傲。思及此处,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她说了多么残忍的话。 这一番举动无疑惹恼了公孙止,只见他阴森森盯着小川,心中一刺,顿时感到知事情不妙,没过多久,那孩子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呼吸之间,一个不慎跌倒在地。再顾不得与她赌气,忙展开轻功护在了她身前。她不妨我有此举动,先是一惊,随即便将人眼泪汪汪地瞧着,两人将误会解开,冰释前嫌,却不知这一番举动落在公孙止眼中,竟令他起了杀心。 之后三人对剑,公孙止落败,正以为就此能回到活死人墓,两人重新开始生活,不料被公孙止一番偷袭,竟将情花丛悉数堆在了那孩子身上!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眼见她全身发颤,咬唇出血,心中如同万箭钻心。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当她必死无疑,于是心下一横,但求和她一同承受这苦楚,情花刺入肌肤的那刻,虽然无比疼痛,心里却痛快极了。 师姐,你话音未落,只见她登时又呕出一口鲜血,面色一片惨白,从未像这一刻如此惊慌,我忙将她搂在怀里,就要为她度去内息。或许是自己的脸色也不曾好到哪里,那孩子见我如此,强撑着反过来安慰自己。 两人在炼丹室低语一阵,见她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师姐,我乏得紧,这几天找你连觉都不曾睡好。 心中一软,柔声让她枕着自己小憩一阵子。呼吸声渐渐沉了,低头端详着她,嘴角依稀还有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迹,眼下窝着乌青之色,显然是很久不曾休息好了,几根发丝不听话地散着,我索性拆开了她的束发红绳,把她的长发重新理顺,正进行之际,公孙姑娘推门而入,正枕着自己的家伙警觉地睁开眼,见是熟人,顿时些微慌乱,好在公孙姑娘并未多做计较,商议妥当,便离开了囚室。 从前常听孙婆婆念叨一句话: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其实自己在古墓生活,对此倒是并未太过在意,想着只要自己不去害别人,自然不会有人来设计自己。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个想法却是一个大大的错误。 两人一齐落入丹房地牢,黑暗中,一颗心只不住地狂跳,就在这时,一双手臂将自己牢牢圈在怀里,还未来得及对她做出回应,两人已是先后落入水中,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坠在了一个水潭里。 先后回到岸上,两人衣服均已湿透,打量一番四周环境,狭窄的山洞,举步维艰,但好在过惯了活死人墓里的生活,眼前虽然漆黑一片,很快借着水光,也将这边的环境给摸透了七七八八。我的衣服已经被刮破了,而那孩子在落水之前将她自己做了垫子,伤势定非常严重,思及此处,待找到一处较为干燥的地方,自己便要为她验伤。只见那孩子哼哼唧唧,手上动作亦是慢吞吞,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刚一落下,自己忙靠近了些,手指攀上她的脊背。 嘶她身子一阵哆嗦,明显感到她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我这才意识到或许是自己的手太冰的缘故。 将双手搓热,重新贴合在她的脊背,手指游走间,依稀感到她在发抖,当即加快了动作。待找到伤处,内力凝在指尖,慢慢为她揉搓着背上发热的那些地方。这时两人的心情都平复了下来,并没有浪费多大的功夫,淤血便散开了。 正擦拭着汗渍,忽见一双眼睛炯炯地瞧着自己,下意识便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哪里又不舒服了?哪知,下一刻,突然落入了她的怀抱。 被那孩子缓慢而笨拙的吻着,身上越来越痛,知道是情花毒此时来捣乱,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无所谓黑暗。 第140章 师姐,咱们出谷这么久了,喝点水吧。眼前递来一个水壶,转过头去,只见那孩子一双眼睛定定瞧着自己,像是想从我脸上发现什么秘密一般。 我淡淡一笑,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接过水壶,小小抿了一口,道:小川,你莫要担心我,你去那边看看绿萼姑娘怎么样了? 那孩子折断一根枯枝送入火中,将篝火又烧旺几分,轻声道:我方才看过了,公孙姐姐睡得很沉,咱们明日便能到襄阳了,到时候就能好好休息一番。 我点点头,道:你不困么?这火一时半会儿熄不了,你向来觉多,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呢。那孩子摇了摇头,对自己的提议置之不理。 我笑道:这里没你什么事,莫要多想了。 她幽幽道:师姐,你若是难过,莫要自己憋着,憋坏了身体。 我这才反应过来,为何她一路都这样小心翼翼地紧跟在自己身边,也没了平日里的淘气模样。心中一暖,道:咱们从绝情谷出来六七日,你可见我哭过? 那孩子又摇摇头,靠过来些许,吸了吸鼻子,道:正是如此,我才更担心你。 我宽慰了几句,那孩子枕着我,显然半信半疑。我只好佯怒道:你再不肯乖乖睡觉,我可要恼了。一颗小脑袋这才安分地躺在腿上。 没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将身子又翻了过来,朝我低声道:师姐,你能亲亲我么? 低头望着她,不知是不是火光映着的关系,只见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小鹿般的眼睛明净清澈,又有几分的紧张,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的缘故,总觉得打绝情谷出来的第二日,这孩子对自己格外依恋的紧了些。 我笑道:你千辛万苦熬夜等绿萼姑娘睡去,就是想......故意止住话语,观察她的反应,果然,那孩子耳根一片通红,扭捏道:才......才没有,我.......唔......心中暖意早已泛滥一片,不知为何,看着她支支吾吾的样子,却只有更加疼爱她的心情。 可以睡了么? 嗯 无声笑了一下,顺手拿过毯子,盖在她肩头,终于将人哄着睡了过去。 不记得是第几次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下意识便向身旁摸索过去。一颗心落回了腔子,她还好好的躺在自己身边,呼吸均匀。 自己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龙姑姑,小川她吃了很多苦,我,我真的想让她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杨过说的那些话依稀回荡在耳边,重重叹口气,内心一片酸楚。 这世上果真有解除情花剧毒的法子吗?如果连天竺神僧都无计可施,那又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黑暗中,自己忽然笑出了声,不是早就知道该当如何么? 待三人一路辗转至襄阳,原本只打算稍作休整,便与她回家,哪知到了最后居然发生了那般多的变故,希望、绝望,一颗心先是被抬高,接着骤然摔下,数日之间,竟像是经历了两道轮回,除了无可奈何,便只剩了痛彻心扉。 这就是,命运之无常么? 第141章 如果说我的人生分为两段,那么,回到活死人墓的那几个月,也许算是自己前半生最后一段温暖的时光。 两人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安然的状态,仿佛再没有什么能打扰我和她的生活,骑马,打猎,酿酒,牵手去后山散步,看夕阳缓缓沉下山头...... 生活节奏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只是,有一个声音却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一切的美好不过只是饮鸩止渴,我的小川,我很快就要永远永远地失去她了...... 每思及此处,心中便如同泼了滚油一般,煎得五中难忍。 更糟糕的是,她开始频繁地发烧,嗜睡。是那种很折磨人的症状,仅仅半个月,整个人瘦的脱了形,她原本肤色就甚是白皙,这样一折腾,整个人变得形销骨立,肤色苍白近乎透明,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饶是如此,她却依然笑嘻嘻地同我说话,还说什么凡事当各自宽解...... 让一个病人反过来安慰自己,着实太说不过去了些。好不容易烧退了,体内的剧毒又来捣乱,因着毒性特殊,她连真气都不能动用半分,强行用内力帮她疏导,却是杯水车薪,只能起到一些温补作用,毕竟稍一不慎,就是毒入心脉的风险。 看着曾经那么健康的人被病痛折磨到无以复加,心中恨不得代她受过。夜晚翻来覆去,借着依稀的光看枕边之人的侧脸,苍白、消瘦,再不复昔日。 眼泪不争气地滑下,我该怎么办,才能将她留在身旁,永不分离?我翻遍了古籍,却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唯一的希望,只有那传闻中的扶光珠。 传闻么?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是刀山火海,我都得去一试。 只是转折来得太快,快到自己都不曾反应过来,命运便给了自己结结实实的一击。而这一次,险些将自己彻底毁灭。 第136章 小心翼翼地将冰雁按照古籍里的法子晾晒成功,不日就能启程南疆,自己却中了暑热,实际上本不是什么病,无奈心中焦急,平日只要休息一晚便能恢复过来,居然又拖了好几日。 师姐,我出去一下,你在家等我,昏昏沉沉间,耳边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知为何,心里没来由地发了一阵冷颤,道: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么? 那孩子笑道:不会很远,我只是去后山采一点药回来,你等我。说完,将人放开,脚步声消失在了门外。 薄被之下,整个人忽冷忽热,有一种莫名的坠落感,像是走在悬崖边上,忽然失足,身躯不住地下坠,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喉咙很干,想发却发不出声音,双眼紧闭,努力睁开,却最终失败,只能一直坠落...... 大汗淋漓,终于从梦魇中逃脱,我大口地喘着气,发现已临近黄昏,可那孩子还没有回来,心猛地一刺。 马儿在洞口徘徊着,显然已经回来许久,一见到我,踢踏着蹄子,脖子朝一边不住地扬着。这马儿被我们养了多年,更是与小川格外依恋,断没有独自回来的道理。想到此处,再也等不得什么,跨上马儿,拍着它道:快去带我找她。话音未落,马儿人立而起,随即在山路上飞奔起来。 望着两旁的景色,我的心渐渐沉到了谷底,这条路并非下山的路,它唯一通往的地方,便是全真教道观。还没有到得山门,便听到后院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的声音,我吃了一惊,当即便知大事不妙,舍了马儿,展开轻功跃上屋顶寻找声音来源。 忽然间,一阵罡风从东南方位传来,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足尖轻点琉璃瓦,忙向那边飞去,哪知,尚在半空中,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被六七人团团围攻,身上要害部位无一处不是鲜血淋漓的剑伤。心中一急,就要过去帮她解围,哪知脚步却因接连几日的低烧弄得虚浮不稳,堪堪从屋顶落下,犹如踩在棉花之上,这才踉踉跄跄地朝她奔去。 第142章 小川! 终于将人搂在怀中,右手顺势摸上脉门,只感到一阵微弱的跳动。那天竺大师早就嘱咐过,小川一旦动用真气,便是生死存亡之际,可是,可是...... 就要任心中的滔天恨意将自己淹没,与全真教斗个你死我活时,那孩子却又睁开眼,道:师姐,咱们回家吧。 回家?若是没有了你,天地之大,哪里还有一个家?鼻尖一酸,登时落下泪来,紧紧抱起她,才发觉这孩子竟不知何时变得这般轻!蓦地,心中变得无比慌乱,强撑一口气,抱着她往活死人墓飞去。 冰雁,小川,我已经把冰雁都弄好了,你还记得当年我的父亲是如何用冰雁为我妈妈续命么?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几乎是央求着,怀中的人听到声音,原本合上的双眼微微撑开一条缝,唇间吐出一点微弱气流,师姐 我喜道:小川,你莫要睡去,乖一点,莫要睡去...... 不知何时,自己已变成了哭腔,身上的衫子已被她的血染得鲜红,我不住地和她说着话,希望让她能始终保持着意识清醒。 最后,怀中的少女动了动,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只卷轴,轻声道:那群......那群臭道士,平白害我弄脏了你的,生辰礼物。 我低头一看,几点血迹,飞溅在这幅卷轴的边缘。此时,那只手再也拿不住画,无力垂下,画卷迎风展开,居然是那副月下抚琴图...... 只有一点微弱到不可察觉的脉搏,呼吸几乎没有,我为她拭干血迹,换上干净的衣裳,将人放在寒玉床上。回到厨房,将制作好的冰雁拿了出来,紫金炉是早已瞒着她备好的,割腕,放血,炼药,一气呵成,眼前越来越模糊,只剩了一点意识,我不住地提醒着自己,若是现在倒下,那孩子便再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无奈失血过多,脑海中开始传来持续的晕眩,我取出不曾淬过毒的玉蜂针,对准几处大穴刺下,灵台得到片刻清明之时,忙将熬好的参汤端去,喂她喝下。 哪知,刚送下去第一勺,暗红色的药汁便顺着嘴角都流了出来,心中顿时冰凉一片,喉头紧锁,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不,自己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手将人搂住,一手拿着碗,我饮下一口药汁,随即低头把药渡入她口中,待药汁又要流出,自己用真气强行将药汁逼入她喉间,如此反复大半时辰,终于把一碗药全部让她服下,随即点起一支蜡烛,寸步不离地守在寒玉床边,一只手就搭在她的脉搏上,同时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的气色。 欣慰的是,一盏茶时间之后,终于感到了她渐渐跳动的脉象,呼吸渐渐规律起来,原先苍白的面颊微微透出几分暖色。我在寒玉床边守了一夜,破晓时分,她的脉象已趋于稳定,知此有效,一颗心不再悬着。我趁此时机,又将食物和清水备好,免得自己晕倒后无力去找补给。七株冰雁,按照那孩子的状况,满打满算只能坚持半个月,也就是说,在找到扶光珠之前,老天只留给我半个月的时间。 那便,开始吧。 第143章 龙姑娘!留步 上得马后,将她用绳子与自己绑定,待要扬鞭,忽听得不远处一声呼喊,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日救下小川的庄大叔,正在往这边飞奔而来。 我刚从辽东回来,听上山采药的顾婶子说活死人墓里的白衣姑娘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娃娃往山上赶,就知道情况不妙,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他见小川昏迷不醒,忙问道:小川伤在何处? 我道:毒入心脉。 他脸色一沉,又问道:你这是要带着她去往哪里? 我将计划对他简要说了,只见他抓住马鞭,毅然道:你若是信得过我,就算上老汉,我陪你去南疆寻一寻那东西! 两人商定好路线,一路纵马疾驰,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沿途毫无耽搁,硬生生将一个月的路途缩短到了十多日。我虽失血过多,毕竟只是皮肉之伤,加之曾服食半棵灵芝,到得沧龙山时,伤口已好了大半。 我心中焦急,甫入南疆便立刻向苗民打听通天峡的所在,只可惜沿途苗民对此均一无所知,只好继续往南疆深处摸索。待得渐渐进入南疆腹地,瘴气多了起来,两人身体均有了中毒症状,幸而我提前考虑到,取出了两粒避毒参丹服下,这才有所缓和。 这夜,两人围在篝火旁,正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周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扭头一看,周围的灌木丛中竟冒出一群苗民打扮的人,手持各种武器,目光满含警惕,我与庄叔对视一眼,知大事不妙,不动声色地将武器握在手中。 为首的一名苗疆女子拨开人群出来,望着我冷然道:什么人?敢夜闯巫医谷? 巫医谷?好熟悉的名字,我竭力回想着,只可惜当时一颗心思全在小川身上,居然忘记了这个地方与自己的渊源颇深。 我只将两人姓名说与她,为了以防万一,并未暴露自己要找寻那扶光珠一事,对方是敌是友尚不明晰,若是贸然说出,恐怕于己不利。 那人一听,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我,随即道:我是谷主的大弟子,名叫顿珠,你真的叫龙儿? 我点了点头,顿珠又道:请跟我到巫医谷一走吧,你或许,或许是......她忽然止住了话语,眼神中的疑惑显而易见地加深了。 我顾不得她眼中异色,打断道:此番前来实为找一味灵药救我......救我师妹。 顿珠望了一眼我身后,了然道:既是如此,这一趟更是推脱不得了,我观她面色,她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谷主医术无双,你这师妹若是能让谷主一见,倒是她的运气也说不定...... 我来到她身边,两指搭在她脉门上,心里微微一定,心道:这女子虽然未曾表露善意,但自始至终对自己不过是审问身份,并未上来便蛮不讲理地把人定为入侵者,或许她口中那位谷主真有什么通天本事,如此一来反而是小川的运气。思及此处,将人托付给庄叔,随即就要同顿珠前往巫医谷。 龙丫头,这人信得过么?突然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又突然要你跟她走?庄叔忧心忡忡挽留道。 我低头将小川鬓边碎发理好,低声道:那扶光珠一事终究是虚无缥缈了些,若真能遇上高人,也算是我们师姐妹的造化。只要有一丝机会,如今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它一闯。 庄叔见我去意已决,叹口气,点点头道:那你万分小心,这边有我老庄,你就放心吧。 第144章 一路上,两人就小川的身体情况低声细语着,直到进入竹林深处,冷月凄凄,风声梭梭,我一边跟着她走,一边暗暗竭力辨认方向。这时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冷冷道:顿珠,何事深夜离谷? 第137章 我抬眼望去,见竹林尽头站着一个身型瘦高的人,顿珠听到此人的声音,加快了脚步,接着有灯笼一一亮起在周围。待得走进几分,只见这妇人神情抑郁,面沉如水。顿珠见状,忙在妇人耳边解释一番。那妇人上前几步,定定瞧着我,道:你是来找扶光珠的吧? 见我不语,她微微一笑,道:裘千尺阿姐的藏珠之地,我怎能不知,龙儿,你觉得能瞒得过我么? 我听她说话间自有一股亲切柔和之意,再打量时,她眉间威严已尽数消散,眼底隐隐有水泽闪过,我心中正疑惑着,顿珠低声道:师父,咱们先回谷吧。 妇人这才道:好,咱们先回去吧。 我出声道:前辈,我师妹危在旦夕,您的弟子说您或许有法子能救我师妹一命。说这话时心情不觉激荡,仿佛五脏六腑都翻了过来,身子摇摇欲坠。 妇人脚步一顿,点点头道:不错,哪怕不用扶光珠,我也有法子救她,可你得先跟我回谷。 见我不动,她回过头来疑惑道:你站在原地什么? 我道:请前辈救我师妹一命。 只见那妇人皱眉道:我说了有法子的。 我道:有法子和愿意救人是两回事,您若没有这个意愿,晚辈还是不打扰了。说着便转身离去。刚一转身,忽听身后之人出手,我下意识举掌迎去,却发现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浑厚悠长,我只觉得自己的掌力反被冲回了体内,随即半分力气也使不上来。她若是想将我摔出十丈之外,方才已经能这样做了,可是她没有,我看着顿珠,握紧袖中的匕首,精神力全副集中起来。 龙儿,你可知我是谁?妇人问道。 我道:若猜的不错,前辈是顿珠的师父,是龙儿不识抬举,告辞。我脚步匆匆,满心只有那孩子的身影,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句 我是你的母亲! 我脚步顿住,神思有些发怔。 她刚才说什么?什么母亲?我母亲不是早就去世了? 妇人见我不肯回头,又奔近几步,道:你腰间偏左三寸,有三道蓝色的水纹胎记,是也不是? 我满眼不可置信,道:裘千尺前辈说你,你已经...... 妇人低声一叹,道:裘千尺阿姐离去时,我确实已经奄奄一息,她那么推测,倒也不怨她。 两人站在竹林尽头,我心想:老天当真是捉弄人,这种关头,却要来一出母女相认的戏码。她见我不语,又问道:你师妹,对你很重要么? 我道:她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哼了一声,道:你还小,很多事情...... 她是我的爱人。 林间忽然变得沉寂,良久,她颤声道:你再说一次。 我道:就算再说一百次,我还是会这样说,你听好了,我爱她,她是我要用生命守护一生之人。 她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一声,连道三个妙字,我大是惊奇,抬眼看去,只听她道:龙儿,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换?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来,月色映照下,我看清了她的脸庞,血缘上的亲近使我本能道:你要交换什么? 她道:我帮你救回那孩子,你留在谷中,此生不要与她相见。 我冷然道:断然不可能,告辞! 她见我心意极为坚定,只得妥协道:那扶光珠在百丈深渊之下,你若是单枪匹马,定然要无功而返,你先跟我回谷,我们从长计议,我保证,你不会失去她。 这番话情真意切,看得出她确实对我离去一事很是焦急,我答允不走,她登时心花怒放,吩咐弟子给我准备房间,换洗衣物,如此过了一天,她将前尘往事一一道来,见我心不在焉,她也不在意。 我道:你的故事我也听完了,可以跟我去救人了么? 她微微一笑,道:你用血化开冰雁,一株可保她两日性命无虞,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此话一出,心下登时一冷,我道:我要带顿珠去通天峡采珠,你放不放人? 她脸色不快,道:龙儿,那女孩当真值得你如此与我翻脸?你失血过多,又强撑一口气一路奔波,巫医谷什是僻静,你安心养伤不好么! 我不语,只站起身,道:如此,那你我缘分也到此为止。 见我心意已决,她终于让步,好,你将人带来吧。 第145章 这一番昏迷,不知持续了多久,有时微有知觉,能感觉到有人进入这个房间,在我身侧静坐良久,有时又如坠入云端,整个人轻飘飘地借不到半分力气。犹如浸泡在冰火两重天里面,手足没法动弹,身体却像是在经受着寒冰与烈火的双重折磨。 有时神志略微清醒,便极力想挣扎着睁眼起身,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一十五天到底过去了多久?不知在续心蛊发挥作用前,那几株冰雁庄叔有没有按时让她服下?心中一急,只觉一股真气从心脉涌向四肢百骸,全身说不出的煎熬酸麻,只想快些跌进寒潭,让冰水将自己淹个痛快。 如此昏昏沉沉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天,忽然感到一股温和的真气从手腕脉门注入,随着真气入体,以往的煎熬焦灼很快被疏导开去,灵台也更加清明几分,知道是有人在为自己修复经脉,我心道:有这般醇和高深的内力,难道是师父么?可是师父早已仙逝多年,如此思想间,又失去了意识。 如此几日过后,虽说还是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但是神志较之从前已是大为清醒,这日,我强撑着终于把眼睛睁开,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见我醒来,先是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随即将手上内力撤去。 我问道:前辈,这......这是哪里? 她神色间一片随和,笑道:老身是武堂长老之一,名唤苍黎,受谷主所托,最近来静室帮你温养受损经脉,你现在感觉如何? 这时我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道:多谢前辈,这里是巫医谷么?我师妹,她怎么样? 她正要回答,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冷然道,她死了。 死了?我怔怔地盯着她,什么叫死了?大脑宛如生锈般,连呼吸都变得沉缓。除了这个字,脑海中再也生不出别的思考。 谷主,苍黎长老道。 二长老,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苍黎长老该是向我望了一眼罢?可惜当时已经无暇顾及。随着石门关上,门口的影子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说有法子救她的。我盯着地面那道影子。 是我太自信了,她那副身体不过凭着一点子血参吊着气,活着也是受罪。那道身影近了几分。 她在哪?我偏了偏头,避开了她想要覆上我前额的手。 那个老头儿带她回去了。那双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不以为然道。 为什么要救我?牙缝里终于迸出了这个问题。 龙儿,你我分别二十二载,你就这样冷血?那声音中包含着诧异,似是不敢相信这话经由我说出,你我都为她尽力了,是她的身体受不住那药蛊。 我累了,你出去吧。再也无法承受这副身体的重量,我重重跌回了枕上。 那身影似又走近几分,但终究没再说什么。随着石门重新合上,我放任自己的意识重新坠入混沌。 除了苍黎长老偶尔来静室看我,此后早晚一次,妈妈独自过来喂我喝药,我体内被她植入一只线蛊,用来修复我受损的经脉。据说这线蛊只有谷中极为少数的亲信弟子才能获得,服下后能使人内力大幅度精进,唯一的代价就是不能再生情愫,只要一动情,身子就会宛如坠入万年寒潭。真是想不通这个东西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得到。 这副作用消失的方式并非难事,只需要将那个人彻底遗忘在时间里,我低笑一声,她这一手倒是画蛇添足了,她想要一个听话的女儿,我给她就是了。 这世间唯一能够令我动情的那个人已经去了,我活着一天,不过是对那个人的背叛罢了。 又过了十余日,我勉强能下床。这日,我来到室外,只见阳光遍照山岗,淡青色的岚气在山谷间浮动,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只是行走间我的腿脚依旧酸软,只得慢慢行走,被续心蛊蚕食真气带来的后遗症日复一日地减轻了,我和妈妈的交流渐渐比以往多了起来,两人都是慢热的性子,有时说着说着,气氛便沉寂下来。妈妈曾问我,这一生再也到不了武学巅峰,我可会后悔,我摇摇头,只是遥望着北方,心道:就算取走我的性命,又如何呢?我只求她这一生能够平安喜乐。只是,这唯一的愿望终究成了一场空...... 第138章 瞬间泪如雨下。 第146章 我把自己关在静室里面,再也不踏出一步。不看书的时间,自己选择了面壁,盯着空洞的石墙,坐着坐着便昏睡过去,想求得能在梦里与她相见。倒真叫自己梦到了几次,梦里的她还是多年前初见的模样,瘦瘦小小,小鹿般的眸子含泪看着我,委屈道:师姐,你为什么不来接我?你是不要我了么? 醒来后,望着屋里的黯淡烛光,逐渐变成了一个大而无当的晕轮,双眼酸涩,任由心中痛楚将自己反复淹没,木然地数着离开她的日子,枕巾早已湿了一片。 行尸走肉的生活倒是爽快极了,起码不需要思考。 每日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大半日我都让自己在睡梦中度过,送来的吃食碰上几口,便搁在了门口,日日如此,几个月后的一日,终是再次病倒了,浑身滚烫,骨头里像是被塞了一把钢钉,每动一下,都是疼痛无比。 你这样作贱自己,又是为了哪般?身边出现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将自己从昏睡中惊醒。 没什么。思来想去,最终只轻轻吐出这句话。 不知为何,那一刻只觉得一身疲惫。 这世上尽是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自己现下这幅模样,倒也无所谓什么,一条命而已,死便死了。 你觉得我不懂?那双眼睛笔直地盯着我。 我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困了。 门被关上,烛影在墙壁上跳跃,继而恢复了沉寂。我松了口气,可很快,脚步声又在门廊响起,门被推开,我并不想睁眼,只是淡淡道:我现在不会再擅自轻生了,你倒也不必这么挂念我。 龙儿,她......那个女孩,还活着。声音中包含着一丝妥协,你可愿振作起来? 她声音虽轻,在我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感受,我猛然睁开眼,从榻上挣扎着坐起,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妈妈点点头,道:你当真这么爱她? 我待要点头,只觉心口澎湃,难以抑制,登时身子摇晃,额头冷汗涔涔,只得重新暂闭双眼,调整内息。 妈妈接着道:你用大半身真气和内力供出一只续心蛊来救她,我怎能失败,那日她醒来后,在绿竹里兜转良久,我有心试探她,便在修竹上刻下让她等候十六年的约定,她若果真能够坚持下来,妈妈答允你,再不会干涉你与女子相恋一事。 你说的可作数? 妈妈缓缓道:自然作数,只是莫要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答应我,龙儿。 我如释重负地笑笑,眼泪从眼角滑下,妈妈遵守了我们的约定,她终是活了下来。一颗心终是缓缓恢复了生机,一年很快过去,我趁着天气好的时候,独自将山谷后的那间药庐修葺了出来,像是知道她一定还会再来一般,一年中大多时间,我就在药庐里生活,或修炼内力,或学一些药理,日子就这样平淡地往前走着。 那日正在屋里发呆,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还未来得及反应,木门已经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眼眶一热,就要奔过去时,体内的线蛊突然一阵悸动,我痛得几乎就要跪在地上,谁知下一秒,那孩子竟扑通一声,先晕倒在了门口。我抹了把冷汗,再也顾不得腹中剧痛,将人连抱带拖放在了榻上,随后自己搬了张竹凳,呆呆守在她身旁。 容貌依旧,只是较之往日更加黑瘦不少,手背生着冻疮,却并没有被妥善处理。不由得皱眉,这孩子到底在什么地方生活?又经历了什么? 翻出药盒,将药膏小心涂抹在伤口上,其间不小心用力过度,不免紧张地望了一眼榻上之人,见她并没有反应,这才大着胆子继续下去。直到看她有醒来的迹象,这才忙走到一旁,仔细乔装起来。心情久违感到一丝愉悦,小川,这次我赌你,不会认出我。 第147章 仿佛达成了一个无言的约定,每年立春时节,谷口便会出现一个牵着马的高瘦身影,马上驮着她从谷外带来的物资和一些稀奇玩意儿,美名曰给我解闷。 婆婆,这个是玻璃灯,我上次来的时候看您总是点油灯,这样下雨天就不太好了,您用这个吧。 来的路上有一群猴子追我,我把给您带的水果分给它们了,婆婆您不会怪我吧? 今天我来下厨,您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每当被问到这些的时候,自己虽然很想好好同她说一阵子话,无奈体内线蛊作怪,再多说几句,只怕刻意用内力催哑的嗓音就要维持不住,故而大多时候都是她独自说着。 她一旦安顿好这边,次日便会起个大早,独自去往通天峡和绿竹林,一日一夜不会回来,再回来这边,整个人又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一圈,搬一只凳子坐在院中,眼巴巴地盯着巫医谷的方向,不说话,更不走动,只是盯着,直到双眼通红。也不肯喝一口水,吃一点东西。偶尔有苗民从路旁经过,她听到动静后先是一震,当看清来人后,眼神无可避免地再次黯淡下去,甚至比之前更为颓然。 哪里是一个二十多岁少女该有的样子? 心中饶是不忍,可终究不能刺破这一层纸,唯一能做的便是用心为她诊脉,开一些药方子,尽量让她少受一些续心蛊的副作用。 那续心蛊饮了你的真气,与你甚是亲近,你若是与小川过于亲近,那蛊虫必会有所感应,最糟糕的结果便是强行离开她的体内,功亏一篑。当小川离谷后,苍黎长老看出我的踟蹰,如此告诫道。 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么?我不忍道。 她同我一道看着小川离去的身影,道:她受的那些伤,但凡放在常人身上,便是死个三四回都不为过,饶是谷主她医术通天,能做到如斯地步,也是费了相当的气力,十六年看似遥遥无期,但是对于这种程度的伤她不再说什么,但我已经懂了。 春去秋来,捻指不觉雪晴,一十五载匆匆而过,亲眼看着她每一年的归来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成长,虽然聚少离多,但是能这样每年有半个月的相聚时光,自己已经非常满足了,只是苦了她,一心只以为与我生生分离十几载,看着她鬓边的银发逐年增多,心里总是千般万般难过,却只能用冷冰冰的交流方式同她说几句话。欣喜的是,转折之日终是来到了,这日照例为她刺脉,发现以往的毒素彻底分离出去,心中激动之余,不免对妈妈替自己做的十六年之约感慨万千,这一切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么! 到了相见那日,已是一宿不曾合眼,心中忐忑万分,脑海中闪过千般可能。彼时正在厨房摆弄一些茶点,可不是摔了盏,便是忘记仔细控制火候,苍黎长老见我坐立难安的样子,这才将在中原偶遇小川的事情告知于我。 我哑声道:若是她像我当年一样,取不到扶光珠,那可如何是好? 苍黎长老哼了一声,道:若是连谷主的第二个考验都完不成,我想她也不必来见你了。 我叹了口气,此时已是落日西沉,苍黎长老见我郁郁寡欢,终于松口道:你跟我一起走一趟吧,谷主那边,我会交代清楚的。 两人一路经过绿竹林,竹叶声萧萧,我全然沉浸在各种猜想中,这时,苍黎长老咦了一声,道:龙儿,你,你看她是不是,是不是要......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心中登时一沉,她竟是等不到,想要自尽的么!再也顾不得许多,电光火石间,想到唯有一物能够阻止她,内力凝于掌心,将灵犀玉朝她激射而去。 见到玉佩,那一掌,终于是不曾挥下去。 第148章 次日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她就要起身离开,心中一急,牵住了那人衣角,问道:你去哪儿?语气间是显而易见的慌张,她望着被攥住的衣角,眼神柔和下来,折身靠坐回来,道:不过是腹中饥饿,去寻些吃食。 我心情已不似醒来时紧张,顿觉方才是自己反应过激,于是翻了个身,又躺了回去,只是行动时腰间颇感吃力,不觉皱了下眉。这时听她道:昨儿闹了一宿,怎么不多歇歇?顿时哭笑不得,这厮还是那么直言直语。 两人在巫医谷住了几日,她通过了最后一个考验,又将扶光珠一事彻底解决,这才将辞行提上日程。出人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妈妈听到我们又要回终南山时,神情不悦地道:你们两人喜欢逍遥自在,这我不管,可是那终南山又不止古墓派一家,你问问小川,她当真愿意回去? 妈妈的话忽然提醒了我,若非全真教那些道士插手干预,我与小川又怎会一别十六载?思索间,正好遇上她前来寻我,一见人,就忙不迭捉住我的手,心有余悸道:武堂长老又来找我,说什么切磋切磋,我看他们就是气不过我那天在众目睽睽下把他们逼得那样狼狈,这才三番两次寻我的麻烦。 第139章 我微微一笑,顺水推舟道:那既然如此,不日咱们便启程回家可好? 听我这么一说,她先是一笑,脚步却不知怎的慢了下来,不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心中便对此多了几分把握。 待回到小竹楼里,将妈妈的意思与她说了,她手里把玩着青纱帐的小银钩,边敛眉思索,半晌,小声问道:咱们三个人一起走? 我点点头,解释道:不会一直这样的,巫医谷在外面也有产业和各种事务,妈妈每隔两年都要出谷整顿布置一番,这次只不过是刚好碰在一起了。说完,见她点了点头,道:那咱们便随蝉衣伯母一同走吧。我见她神色虽有些犹疑,却还是强装镇定,噗嗤笑出了声,她觑了人一眼,道:你就笑吧,知道我怕蝉衣伯母,你就笑吧,哼 我倒了一盏热茶,来到她身边,道:我早说过,妈妈她人很好的,而且对你,实在也说不上有意见,只是你把她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女儿带了去,她心里自然舍不得。 她道:蝉衣伯母每次见了我,脸上都没有笑意,我可怕她了。 我听她说得可怜,忍不住摸着她的头,道:我第一次见到妈妈的时候,她也是不苟言笑的,后来......突然止住了话语,她见我不语,追问道:后来什么? 我摇摇头,压下当初那些不甚愉快的记忆,笑道:说起来,我可要好好审一下你了,你明明是我妻子,怎么却叫妈妈是伯母? 只见她脸一红,一把埋进我的怀里,再不肯将头抬起来。见把刚才那件事蒙混过去,心里松了口气。 当晚去找妈妈,两人商量一番,妈妈道;如此甚好,我差人把行装打点好,你们也收拾一下,不日马车就能备好,我们一起出谷。 第149章 这日清晨,趁着雨势将歇,两人从客栈出来,路上到处是水坑,一些年纪小一点的孩子们轮番踩着一个个的水洼玩耍着。我望着那些孩子,心中甚是喜欢,她见我一脸依依不舍的样子,牵住我的手,低声道:师姐,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孩子? 我侧过了头,望着她笑了笑,这时阳光从乌云后放出光芒,在她睫羽下洒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怪不得你一直瞧着他们不放呢,你要不要过去和他们玩一会儿?你这么好看,我瞧那些小孩定是乐意得很。 先是有些愕然,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这时她顺势也放脱了我的手,道:我去坊间寻几家铺子,前儿不久订了货,谢大哥刚才来信说房子都收拾妥当了,我让伙计把东西送过去。说完,加快步伐,远远把人甩在了后面。 对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反复思量一番,又望了望那个脚步匆匆的背影,心念一动,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加紧几步,待追上她,却见她又往前走着,隐约还用上了本派轻功。好不容易将人追上,那人已在一间茶楼里坐定,见我过来,虽然还是一言不吭,却将添好水的茶盏推了过来。不料,我径直坐在了她身旁。 大热天的,你离我这么近不热的么?她满饮一口茶,闷声道。 我没有接话,只是定定把人瞧着,她被我瞧得不自在起来,摸起茶盏,待要喝时,却发现茶盏已空,神色间有些尴尬。自己笑盈盈将茶盏递过去,轻声道:你莫要和我置气,我说喜欢小孩子,是因为他们让我想起了你小时候的模样,心中欢喜,这才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她把茶一饮而尽,杯子咚一声搁在桌上。 我道:信不信由你,但你若因此便不理我,那我又何苦陪你修了这园子,难道要天天瞧你冷脸么?语气间加了几分委屈。 她眼神一软,语气也柔了三分,道:我,我不该误会你,可你当时也没有把话说清楚啊。 我叹了口气,道:你也没给我时间教我解释清楚不是么? 她无言可答,只转着手里的茶杯,半晌,胳膊突然被轻轻一推,那孩子将头靠了过来,道:我不该和你耍脾气。 我笑道:说清楚便好了,只是不曾想你对这件事这样在意。 她嗫嚅道:你我同为女子,是......是我对你先动了情,才......才......可你若是喜欢,我们也可以,可以领...... 我心头砰的一跳,寻思道:这孩子居然一直有这样的顾虑,却不知她瞒了多久?若不是今日之事,这件事怕是要横在她心口一辈子了。这样一想,随即正色道:小川,我喜欢小孩子不假,可我方才说了,不过是因着他们令我想起小时候的你,况且,襄儿那么念着我们,你我疼她爱她,已然是足够了。几番话下来,终是解开了这心结,此时日头西斜,暑热散去几分,想来园子那边也妥当了,这才从茶楼起身。 晚夕,两人一阵忙碌,终是将新居整顿妥帖,望着绣楼上听雪两字,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我和她,真的有一个家了。 愣在那儿做什么?快上来瞧瞧!正感慨间,一颗脑袋从楼上探出,扑哧一笑,这家伙何时趁人不注意,独自上了楼?伴随着催促声,自己来到楼上,推开门,那人已经到了翻箱倒柜这一步。我上前道:这里面的旧物毕竟还属于它的上一任主人。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她一听,摇头解释道:签房契那日你走得早,不曾听到他后面的话,这听雪楼里的旧物他来不及带走,便给我留下了,我本来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但他说里面有一块上好的端砚,我想找出来,这样你日后写字,岂不美哉?说着又转过去投身于寻砚大业,没一会儿,只听她啊声道,那老哥诚不欺我,果真是块好砚台!她手里拿着一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砚台,献宝般捧在我眼前,脸上和轻衫都沾染了不少灰尘,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奕奕有神。 我望着她鬓角溢出的几缕银丝,一时竟不知心中究竟何种滋味。江湖传闻白衣琴师风姿无双,为人却不苟言笑,哪知这么些年过去,这人在自己面前,依旧是这样一颗赤子之心。 师姐 莫要说话,让我,让我就这般抱你一会儿。怀里的人听完,更加顺从地垂下小臂,这些年她孑然一身奔波在外,抱起来唯有比先前更加消瘦。思及此处,鼻中又是一酸。好在怀中之人尚与自己有几分默契,此时居然也安安静静地不再言语。 师姐?耳边响起犹疑的试探声,这才将人从沉思里惊醒,她先是嘿嘿一笑,又指了指窗外日头,我了然点点头,两人这才分开。 简单吃过晚饭,虫鸣声渐起,不复白日燥热,我被拉着来到园中散步,庭院用石板铺就,月光如银,更给夜色添一层冷意,两人顺着石子路走了一阵,便在荷池边的石墩子上坐下,她将手里的琉璃灯挂在一旁树上,轻声道:我真的还是像在做梦一般,龙儿。 她鲜少唤我名字,对外更是以师姐相称,今夜是怎么了?来不及深入思索,她已经从身后把人圈住,缓缓蹭着脖颈,也没有再多的动作,是以两人就这样安静地享受了一段静谧而亲昵的时光。 这边夏季的气候过于炎热,我曾在蒙古草原待过一段子,等这边待腻了,咱们就去大草原,你觉得怎么样? 我低声笑笑,道:你这十六年走遍大江南北,倒是给我说说,最喜欢哪一处? 她听完沉默不语,我转过头去,只见那人像是陷入思索,半晌,吐出一句,龙儿,这些年我四海为家,看遍我大宋乃至异国风光,可无论走到哪一处,跟你在古墓里的日子,依旧是我最喜欢的时光,哪怕午夜梦回之际,我也只有梦到活死人墓时,才能一窥你的容颜。说完,手臂更加紧了紧。我被她这般抱着,胸中却像是堵了一块巨石,我转身捧起她的脸,道:现在我们重新在一起生活,你不必再借着梦境才能见到我了。 嗯,我知道。 第150章 在巫医谷居住的那段日子,妈妈曾让我带着一名厨娘跟我一起在百草庐住着,但终究还是不太习惯,最后还是让那位厨娘回去了。从前她不让我进厨房,总说有油烟会熏着人,两人分开后,自己也学着做一些家常便饭,日子久了,倒也摸出了几分门道。 话说新居落成,迫不及待便去了厨房转了一圈,小川跟在我身后,不住地啧啧称奇。 我笑道:怎么,是信不过我么? 她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只是这地方,我却始终不舍得你常来的。 我奇道:这是为何?之前你便这样,总说油烟熏人,难道那油烟单单避开了你不成? 她摇摇头,引人回到屋里,此时正值伏天暑热,饶是傍晚,金乌热劲不褪,两人忙活了一天,身上不免汗湿,我劝道:你将衫子都换下来,我去热一点水。说着,便翻开箱笼给她拿干净的衣服出来。 第140章 不料却被人从身后抱住,只听她道:龙儿,我又岂会信不过你?只是我爱你敬你,只想让你无忧无虑...... 我笑着打断道:这可是奇了,明明我比你年长,却怎要你来照顾?你该不会是把我当小孩子了? 她闷声道:和你分别的时间里,我不止一次向上天祈祷,若十六年后再次重逢,我一定,一定...... 她还在说着,自己的心早已软得一塌糊涂,我道:你的心意我岂会不知?但你我同为女子,有些事本就是要共同分担,哪里有什么你侍候我这一说? 两人秉烛夜谈整整一宿,直到残烛燃尽,我忍不住打了哈欠,她扯扯我衣襟,这才趁破晓前小憩了一会儿。 次日醒来,且不梳头,只望着头顶纱帐,脑海里还盘旋着昨夜那些交心话,还是觉得犹如在梦中一般,正出神之际,门被推开,只见她托着木盘,盘中一碗莲子粥,一碟八宝菜,一笼点心,我忙起身,却被一把按住,面前又递来一杯清茶。我不解地望着她,只见她笑眯眯道:这第一餐我来服侍你,师姐,你可莫要推辞。 我道:这是什么习俗么? 她摇摇头,忽然凑近把人嘴角一啄,道:昨夜说的很清楚了,只是今天早晨起来,不自觉就这样做了。语气满是宠溺,我有些赧然,她催道:粥要凉了,把茶杯给我,我去帮你热水。 我一把将人牵住,道:你已经用过早饭了?她点点头,已经吃了碗莲子粥。 我指指那一笼点心,道:可是我吃不完这些。 她笑笑,坐了回来,一手托着下巴,眉眼弯弯地将人瞧着。 我道:你不吃饭,却又怎的把人瞧着? 她道:好媳妇,你想让我陪你吃早饭,却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作甚?你只消一句话,我...... 我夹起一枚点心,塞进她嘴里,觑了人一眼,她这才乖乖安静下来。 这点心有点干了,明天还是要把火控制小一点。她砸砸嘴道。闻言,我拿起羹勺,吹凉一口莲子粥递了过去,她也不接,只就着我的手吞了一口,两人又吃了一会儿,只听她嚷道:太饱了,师姐,水要烧开了,我且去瞧瞧。 脚步声匆匆,房间重新归于安静,我为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推开窗,鸟雀正栖息在石榴树梢头,阳光正好。 第151章 话说自定居江陵府之后,两人每日的生活渐渐规律起来,从小在活死人墓里养成的起早习惯让自己不到破晓便再也不愿继续躺着,看着枕边之人均匀的呼吸声,蹑手蹑脚披衣起身,来到厨房将前一晚备好的点心材料一一打点清楚,然后不慌不忙地开始准备工作。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喊小川起床的时候,她自小惯晚起,在活死人墓便已是这般,每日掐着时间,在温水里绞好手巾帕子去喊人起床,总是一场磨人的拉锯战,直到自己板起脸,她见局势不妙,这才慢吞吞把衣服穿好。 当然自己也会有不想起床的时候......醒转后只觉得日光耀眼,模模糊糊猜测着时间,而身边那个罪魁祸首已早早离开床榻,独自在厨房忙活,见到我起来,也不顾自己手上沾满面粉,径直一路小跑过来,抱着人磨蹭一番才肯罢休。 不知是不是分别太久的缘故,自两人重逢,小川便格外眷恋两人能独处的时光。在巫医谷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事,两人的空间总是有限。到了江陵府,新居落成,饶是点心铺子生意再忙,她总会抽出小半天的时候留在我身边。 正值秋高气爽之际,这日午后,天气晴好,我正在卷棚下给那几盆开得正好的君子兰浇水,她披了一件薄衫,睡在躺椅上翻着新买的话本子。两人虽各自做事,互不打扰,然而总是在能看得到彼此的地方。这时,只听她道:江陵府出的话本子忒没趣了些,净是些才子佳人你侬我侬,一点新花样都没有。语气间微微有几分恼意。 我放下喷壶,笑道:可见是你阅历增长的缘故,这话本子无非都是那几种套路,你看了这么些年,自然会生出无趣之感。 只听她又道:对了,得月楼上午送来拜帖,我清晨打来的泉水可备好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门外马车声辚辚,敲门声随后而至,我擦净手就要去开门。她从躺椅上正要起身迎接,我指指她身上,微微摇头,饶是入秋,天气仍有余热,此时她在亵衣外只着了一件青色纱衣,她脸一红,只得回到里屋取衣裳。 我忙快步来到前院,是一副有些熟悉的面孔,然而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正思索间,那人微微一笑,表明了自己身份,我这才想起来是前几日到铺子里订购了一大笔点心订单的得月楼老板连雪烟,上午才差小厮送来拜帖,自己只在奇味斋与她匆匆有过一面之缘,这才一时没能将人认出。 据说这位连老板乃是本地江陵连氏之后,生于书香门第的她,却对经商之道颇有研究,后来不顾族人眼光,在自己表妹的帮助下开了一家茶肆,因经营有方,规模逐渐扩大,凭一己之力最后变成了江陵府无人不晓的得月楼,连雪烟也成了江陵府无人不晓的富商大贾。当时小川和我说这些事的时候,完全想不到有一天会和她有了生意上的往来。 只见她今日穿一袭水红色通袖罗袍,下着浅蓝地白纱挑线百花裙,束着一条碧玉腰带,月白色软缎绣花鞋,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头上攒一根金镶紫瑛坠子,举止温柔,只见她笑盈盈立于台阶上,道:龙姑娘,可介意奴今日来讨碗茶喝? 我笑道:蓬门今始为君开,连姑娘请进来吧。 将人请到厅上,寒暄几句后,这才知道,原来是她的表妹杨小姐前几日无意尝到奇味斋的茶饼后,对此赞不绝口,紧接着,得月楼的订单便到了。 这时小川已收拾停当随了进来,连雪烟道:燕老板,前几日说了要来向你讨碗茶喝,上午差小厮送来的帖子可曾收到? 只见她微微一笑,道:不过是一间小小的点心铺子,老板二字可是折煞燕凌川了,连老板才是个大忙人呐。上午一收到帖子,我就和阿姐把从大理带回来的普洱开了封,这不正等着您么!说着,又向我道:阿姐,你和连老板略等等儿,水约莫要烧开了。 龙姑娘,我这次来的是想和二位谈一谈那笔订单的事情,那日燕老板婉拒了我得月楼订单,我在得月楼天字号房置了一席酒儿,希望能和燕老板再商量一番。 此言一出,我不禁愕然,心道:她什么时候把这笔单子拒绝了?这得月楼乃是江陵府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这笔单子若是拿到了..... 正猜测间,只听门口一个笑嘻嘻的声音道:得月楼老板的邀请若是拒绝了,那可真是不识抬举,说着,将托盘放下,冲泡出三盏普洱,递茶与连雪烟,道:我与阿姐初到贵地,举目无亲,全靠坊间朋友们相助,奇味斋的市场才渐渐打开,今日此杯茶,是感谢连老板对奇味斋的照顾。 连雪烟接过茶来,吃毕,不解道:既是如此,奴更加不解了。 只见她道:可无奈这奇味斋只有我和阿姐二人,订单多了,难免照顾不过来,影响了品质。 连雪烟沉吟道:何不再请几个帮手,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这时把目光转了过来,笑得甚为灿烂,又望向连雪烟,微笑道:燕凌川志向不高,一生所求不过是和家人相守,世人都渴望长风破浪,名利双收,而我却独爱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这句话虽柔声细语,然而发自肺腑,我望着她,一颗心犹如被暖阳烘着一般,平静安定。 连雪烟抿茶不语,一双眼瞧着我们,小川又道:连老板有心照拂奇味斋生意,燕凌川自当感谢,您看这样如何......她重新给出了一套解决方案,显然是思虑已久,她在经商方面向来不显山不露水,天赋竟也这般厉害。连雪烟听着,面上显出几分欣喜,听完后,连道三个好字,她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告辞,道:那便多谢燕老板,今日多有叨扰,若是有用得着得月楼或者奴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 送走得月楼老板,二人并肩站在檐下,谁都没有开口,只是十指紧扣着,黄昏将人暖暖晒着,半晌,她道:师姐,要不要出去走走?今日还不曾陪你散步。 我望着她,心头有些复杂道:你不需要为了我这样的。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伸手帮人把鬓角碎发理好,道:你觉得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见我点点头,她继续道:那你可是猜错了哦,我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才拒绝了那笔单子。 第141章 我呆呆看着她,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心中满腹疑团,难以索解。她忽然将人一把搂进怀中,蹭着我的颈间道:龙儿,我实在想不出在这世间,还能有什么比和你长厢厮守更让我觉得快活的事情。 西山外,黄昏静好。 第152章 不觉距离那日花灯游会又过去了三日,自和小川约好要与大师姊等人同回终南山后,两人都在为启程做着准备,我见襄儿衣裳单薄,而陕北又不比江陵气候温暖,便想着带了她去成衣铺子,让襄儿自己挑选喜欢的衣裳,顺便给小川也添两件过冬棉衣。 这日,过了晌午,众人在大厅用过了饭,我带着她便离开了。路上,襄儿好奇道:龙姊姊,为何咱们不带燕姐姐也出来? 我道:她对衣裳这些向来随意些,从小都是我给她做什么她便穿什么。 襄儿盈盈一笑,道:是了,她那样好看的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我道:这话若是给那个家伙听了,不知该有多得意了。 襄儿拉着我慢悠悠地走着,不一会儿便寻到了本地最大的绸缎庄。我道:你总嚷着想要做一套雪青色棉袍,这家绸缎庄我和你燕姐姐是熟客,你在此好好挑一下罢。襄儿听完,欢喜地跟着伙计去看料子了。 虽然襄儿现下只有十六七的年纪,却已是出挑得极为秀丽,举止间窈窕娉婷,性格天真烂漫又不失善良,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孩子。我望着她的背影,想起了十六年前与小川在襄阳,为这小妮子奔走不停,之后两人又相隔天涯海角,不觉思绪恍惚...... 不一会儿,她捧着几匹段子来到我跟前,道:龙姊姊,你瞧这几样可好?我放下茶盏,仔细端详一番,道:确实是很好的,都要了吧。那伙计一听,忙不迭去裁布料了,我同襄儿道:那边还有几家卖别的东西,咱们也去瞧瞧,这家老板同你燕姐姐关系很好,咱们回来的时候顺手取上便好。 两人说着,走到一家首饰铺子,我突然想起前几日是襄儿的生日,便道:咱们进里面去瞧一瞧。 襄儿奇道:龙姊姊,你不是不喜欢这些么? 我道:你素日总是佩戴那一副璎珞,东西虽好,但你燕姐姐那日跟我说,她总是想再送你一件什么玩意儿,你进去瞧瞧,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可不要瞒我。 襄儿赧然道:可妈妈说我这样已经很打扰你们了,怎能再要你们给我买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笑道:你甚时候和我这么见外了,你若是拒绝了,怕是你燕姐姐才要伤心呢。 襄儿闻言,只好跟我进去了。 两人刚进去,老板娘便从柜台后面施施然走来,只见她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下着金枝线沙绿襦裙,裙边环佩叮当,头上珠翠堆盈,笑着对人道:店里刚进一批南海珍珠,龙姑娘可要先看看? 我点头道:劳烦。那老板娘刚晃进了里屋,门口便响起一阵奇怪的笃笃声,两人回头看时,却见一个盲女,手持青竹杖,正往里走来。 进入十月,天气已有些微凉,她却还穿着一身夏季的薄衫。她的脸色很苍白,是那种近乎病态的白色。身材修长,甚至偏瘦,只略微比襄儿高半头。仿佛感到别人的注视,她朝这边微笑了一下,道:是老板么? 襄儿忙道:老板娘一会儿便出来,我们也是在这里等着的。 她点点头,拄着青竹杖站定在离我们稍微远些的地方。 正说着,老板娘手里端着一只红木盒出来了,待看清店里来人,她眉头一皱,道:我说这位姑娘,我昨日已经告诉你了,你这根钗已经没法子修了,我劝你还是丢掉罢! 我这才注意到那女孩手里还握着一根通体墨绿色的珠钗,钗头原本镶嵌着珠宝的地方已经空了。想来是她的母亲之类的人留下的东西,旧得十分明显,而且也不像是近些年流行的款式。 她神色间透出些许落寞,喃喃道:还是不行么? 那老板娘嫌弃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间尽是不耐烦,道:是啊,我这店也算是江陵府老字号了,我们的师傅已经说没办法给你修了,姑娘,你要不要考虑重买一支? 她慢吞吞将珠钗收入怀中,摇摇头。老板娘又向我们道:二位请来看。也不管那盲女独自摸索离去。 襄儿不忍,去到她身旁,正要扶她下台阶,谁知那盲女身子一缩,襄儿忙道:你别误会,我是想...... 盲女淡然一笑,道:多谢,我自己便可以了,你快去跟你姐姐挑首饰吧。 襄儿目送着她下了台阶,这才折身回来。 第153章 老板娘见人回来,将木盒打开,只见有一缕宝光从木匣中透出,是数十颗晶莹浑圆的南海珍珠,通体淡淡的粉色,正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我笑道:你那璎珞上不是正好丢了颗珍珠么? 襄儿嘻嘻笑道:那是我骗你们的,我从襄阳来的路上,遇见一位可怜的老伯伯,他饿的都要晕过去了,我就,我就送给他啦! 老板娘一听,笑靥如花道:看不出姑娘还有这般的菩萨心肠,怪不得你姐姐这么疼你。 两人对视一笑,我问道:你瞧哪一颗跟你送人的比较接近? 襄儿挑选了一会儿,拿出一颗道:就这一颗罢! 我又取出另一颗小一些的珠子,正好小川的生辰也要到了,便道:老板娘,我要这两颗,不知这里可否将这孩子的璎珞修复一下? 老板娘接过襄儿璎珞,仔细端详一番,点点头道:没有问题的,店里也曾有过类似的款式。 襄儿喜道:麻烦您了。 老板娘乐道:哪里的事,二位还要多多照顾小店才好。 我点头道:我想请您把另一颗珍珠做一只耳坠,就照着......我从怀中掏出一份图纸,就照着这对儿银镶玉的样式便好,只是我想在这一处和这一处之间把这颗珠子添上,可会显得突兀? 老板娘接过图纸看了一会儿,笑道:不突兀不突兀,姑娘你心思玲珑,这样的设计虽是闻所未闻,却是独一份儿的风雅,我这就和我们的师傅说一下,你隔天来取就好。 我笑道:那边麻烦您了。 付定银钱,两人又逛了一会儿,这才回到绸缎庄,哪知,竟在绸缎庄门口又遇到了那个盲女。襄儿见是她,热心走上前去问道:姑娘,你可是在等什么人?她显然还记得襄儿,神情片刻迟疑后,忽然微微一笑,道:是你啊。 襄儿道:我们刚刚见过的。 盲女点点头,道:我方才被一辆马车擦过,有些搞不清楚回家的方向,不知你可否为我指出唐家巷的位置? 襄儿一听,有些害羞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本地人,我帮你问问我龙姊姊吧。 我走上前道:姑娘家住在唐家巷? 盲女点点头,我道:我们带你走吧,这条路属于交通要道,实在危险得很。 盲女道:那便麻烦二位了。 襄儿奇道:你看不见,怎么家人还放心让你独自一人出来呢? 盲女表情微微一滞,道:我没有家人。 气氛忽然沉闷起来,襄儿也不再说什么,三人慢慢走着,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了成家巷的巷子口,盲女站定道:二位,多谢相送之情,我到家了。 襄儿咬着手,看着她走进唐公馆,指着墙头道:她家的房子好气派!居然还有院旗。 我道:唐公馆的主人似乎与本朝某位王爷有交情,或许是什么世家大族罢。 两人边说着,这才折身回到绸缎庄将衣料取上。回到家天已尽黑,小川见我们回来,抱怨道:你们俩怎么出去这样久,我去坊间找人,老板却说你们早就走了。 我道:遇见一点事被耽误了,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只听她嘟囔道:饭都凉了,你俩等着,我去给你们重新把饭菜和粥热一下。 襄儿道:蝉衣伯母呢? 小川道:妈妈已经回房了。我路上给襄儿已经买了好些小食,显然她这会儿没什么心思吃晚饭了。 我道:你把这壶花茶带到房间里喝。襄儿乖巧一笑,拿着瓷壶欢天喜地回去了。 两人把热好的饭菜装进食盒,回到听雪庐,只见她又从阁楼里取出一坛南酒,道:这酒热热的喝了,你就不冷了。 我笑道:明明是你又馋了,却拿我做幌子,我可是不依你,不料,她啪的将酒放在桌上,自己的手下一刻突然被握住,她道:那里就是骗人呢,你瞧你的手都凉成什么样子了,我晚夕带着你的外套去找你,结果哪里都不见你人影,我,我真要急死了,还以为你又像从前那样不告而别了...... 第142章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神色间有些受伤。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人,我内疚道:是我误会你了,小川,今日遇见一个盲女,这才耽搁了一阵功夫,我怎么会不告而别呢。她瞧了人一眼,见我说得诚恳,这才转喜道:那你快些吃,我去帮你热水。 两人沐浴完回到房中,饶是热水把酒意取走了一半,可仍是有些禁不住南酒那十足的后劲,整个人醺醺然倒在软榻上,道:可是子时了? 她关好门窗,又将青纱帐钩子缓缓放下,趴在人耳边哑着声音道:好媳妇,还没有到子时呢。 我点点头,道:今日有些累了,快些休息吧。 她有些委屈道:我可是等了你一下午呢。 我噗嗤一笑,道:你这个坏心眼的家伙,若是思想别的事情,却不能够的。 哪知下一刻,眼前一黑,烛光忽然被熄灭,紧接着,她灼热的唇不由分说便贴了上来,一时间脑海昏昏沉沉,身子也像是湖中轻舟,载沉载浮起来。 我低叹一声,罢了,今夜便随了这只奶兔子吧。 第154章 重新启程,已经是初冬季节,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冷冽。 果然,这日醒来,客栈外已是鹅毛大雪。我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远处连绵山峦,雪顶下的群山,看久了倒像是一只只远古野兽,沉默地横卧在视线尽头。 正出神之际,颈后忽的一阵冰凉,转身回望,只见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龙儿,做什么愁眉苦脸呢? 我叹了口气,指了指外面的松林道:天气这样坏,山里的路一定被这场雪都封住了。 只见她丢开手里正捏着的半成品,为我拢了拢披风,关切道:这几日我瞧着你总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我强笑道:哪里的事,许是连日赶路,夜里总休息不好。 她道:那咱们就在此处多歇息几日可好? 两人说着时,偶尔有旅客从门外牵马进来,人和马的身上俱是落了厚厚一层雪,眼见来的人愈来愈多,我拉着她和襄儿便退到了院子的另一边。不一时,李师姊等人悉数从房间里出来,见如此天色,均提议多等两天,喜的她忙一口应承了下来。好在这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几日,一行人重新启程。 马儿踩着雪泥,踏碎了山林的寂静,视线尽头出现了一双脚印,像是没有来处,突然凭空降落在雪地里。恰好襄儿从车里出来,显然也发现了前面的异样,她望了望不远处那个身影,忽然道:龙姊姊,她是不是......话还没说完,自己便跳下了马车,我将马鞭递给小川,随即跟了上去。 待渐渐走近,襄儿呼道:龙姊姊,真的是小白! 小白,是我们送她回去时,她告诉襄儿的名字。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一双灰瞳内毫无波澜。 小白,你还记得我们吗?襄儿热情道。 原来是郭姑娘,我们又见面了。青竹杖插在雪泥中,长风白的笑容单薄而惨淡。 你怎么一个人又跑这么远?是和家里人置气么?襄儿牵起小白的手。 长风白笑笑道:不算置气,不过是觉得这雪下得好极,想独自欣赏,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我,倒是你,这样的天气不好好在家待着,怎么又跑出来了? 襄儿道:我们是要去终南山找人的,小白,你要不要跟我们的马车一块儿同行一阵子? 长风白无神的双眼往这边略瞟了瞟,我笑道:襄儿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白姑娘,这山林野兽众多,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长风白嘴角弯了弯,道:也好。多谢二位。 现在想来,或许一切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从青州府里的一面之缘,再到这风雪之中的偶遇,我和小川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她游戏的节奏之中。 怪只怪那时的自己反应过于迟钝,若是能对如此蹊跷的相遇略有所警觉,或许两人之后亦无需再受一次分别之苦。 找到那处庙宇,几人将身上雪霰抖落干净,忙找来枯枝点火,小川带着襄儿进入深林打猎,长风白就帮着我聚拢枯树枝。这间庙宇的门窗具已破损,泥塑的彩像已经剥落得露出了里面的稻草壳子,风一吹,便有零星的雪沫从窗户缝隙间刮进,我看小白独自一人坐在窗下,寒风从她后颈灌进去,而她却恍然不觉似的,只搂着那根青竹杖,无神地注视着面前的篝火。 李师姊这时扯扯我衣袖,眼睛像小白那里一瞥,我知李师姊素来疑心过甚,便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李师姊见状,再也不好说什么,带着拂尘去向院外,等候襄儿和小川回来。 两人带着一捆柴火回来时,锅子下的枯枝也差不多烧尽了,小白这时靠近了些,道:龙姑娘,我帮你添柴加火。我笑了笑,将树枝递给她,只见小白手指稍微用力,几根粗一些的树枝便悉数被折断成了匀称的短枝,那双手稳稳地将树枝添进火中,又从一旁摸索起另一些枯枝,如此往复,锅子里的水便烧开了。 龙姑娘,小白笑道,你今日似乎格外关注我呢。 我笑笑,道:只是觉得小白姑娘实在是个难得坚强的女子。 小白但笑不语,我望着她唇边淡淡的笑意,没来由一阵踌躇。这时小川将择好的食材递来,道:师姐,咱们煮一锅浓汤,热热地喝了好休息。我压下那股莫名的不安,笑了笑接过了她手里的木盘。 会不会,是自己顾虑多了? 第155章 身体,很重,意识无比清醒。只是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了最困难的事。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呢?她有没有事?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无法动弹? 有琴声传来。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琴声逐渐激荡,高亢,仿佛群魔乱舞一般,太阳穴突突跳着,隐隐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枕边是空的。 闭眼,冲穴,直至破晓时分,四肢逐渐恢复行动能力,跌跌撞撞奔向琴声传来的地方,却看到了最不愿面对的一幕 断崖边,明明在昨天还空无一物的峭壁边上,灼灼盛开着大片的曼珠沙华,犹如触手一般的花瓣顶端,有点点红芒溢出,青竹杖每挥舞一下,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红芒被赋予意识般,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条暗红色的光带,缓缓向一个方向汇集,最后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青竹杖的主人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脚步声,无神的双眼向这边望来,她的神情似笑非笑,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边,缓缓道:你若不想她死,此时千万不要进入堕魔崖的范围。 襄儿紧紧拉着我,而她手正在不住地颤抖。我气急道:怎么还不走?你现在跟着大师即刻下山! 襄儿摇摇头,不,我要在这里。 我故意训道:你只是累赘,在这里只会拖累我,还不快走! 可任由自己苦口婆心,她只是扑簌簌落着泪,我和小川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她那样冰雪聪明,又怎会不明白?我心口一酸,正要再说什么,堕魔崖边忽的刮起一阵狂风,我将襄儿护在身后,抬眼望去,只见她跟在长风白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从堕魔崖飘身而下。 我早该猜到的。 只是太迟,太迟了。 眼前之人缓缓从长风白身后走出,我这才看到她的脸,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额间生出一道曲纹,色泽如血,竟像是生生用刀刻出来的一样。 她注视着我,当看清那双眼睛,我的心尖狠狠地颤了一下。 哦,你是巫医谷的人,大概能看得出这叫重瞳吧? 长风白从堕魔崖跳下,漫不经心道:也就是说,现在她的主人格,由我说了算。 那张脸此时,平静,寡淡,没有一丝生机,墨眉下,唯有一双眼睛,偶尔露出光泽,一闪,又暗了下去。诡异中带着无邪,像是刚从地狱来到人间,还没有沾染过鲜血的年轻修罗。 重瞳术,战国禁术,被施咒者记忆被清除后,由施咒者重新赋予人格。永远没有恢复的一天。也就是说,长风白将她变成了自己的人傀。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哦。长风白来到我面前,歪着头看我,我和她说,你打不过我的,如果要换你们平安,她就要答应我的条件。所以,龙姑娘,你该恨的不是我,而是你,是你拖累了她。 我一动不动,长风白低笑一声,转头对她道:咱们走吧。 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低头看了一眼,又望着长风白,像是要她帮自己判断该怎么做。 笃笃声停了下来,长风白道:天玑阁与巫医谷相互制衡数百年,却不代表巫医谷真的具备与我天玑阁一战的本事,你最好想清楚再做打算。 第143章 仿佛算准了我不会对小川出手,长风白只说了声送她们走,随即青竹杖点地,独立离开了断崖。 小川,你看着我。我捧着她的脸,你,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轻轻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而那双眼睛里,没有疑惑,没有任何情绪。很平静,静得像死。 昼夜不停,从巫医谷赶回的那天,也是下着雨,天玑阁的黑甲军被长风白尽数遣散,只留下小川独自在石梯等待。不过几日不见,她额间红纹已变成一道竖线,中间比两端稍宽些,像一只半闭着的狭长眼睛。她抱着枯木龙吟,在石梯尽头,居高临下望着我和身后的长老。 长风白从她身后出现,笑道:你带着这些人来送死的么?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长风白拍拍小川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点了点头,道:白,你站得远一些,会伤到你。 她叫长风白什么?什么叫会伤到你? 脑海中变得混乱,完全没有注意到琴音陡然高昂,苍黎长老忙将我推开,地面,两道被音刃切割的深槽触目惊心,身后是隆声倒下的百年榉木。 第156章 那一战,天玑阁没有占到半分便宜。我拼着重伤的代价,用剑切断了枯木龙吟的三根琴弦,趁着琴音威力大减,几位长老趁机联合,也让长风白受了些皮肉之苦。 可我最终没能将她带走。或者说,她并不愿意跟我走,一双眼睛只将长风白定定瞧住,无论我如何哀求,那双眼睛始终随着长风白移动。而此时,长风白将局势再次扭转,仿佛学聪明一般,她直接向我袭来,五位长老重新对上了小川。长风白拍出一掌,我举剑相迎,不料这股内力狠辣强劲,余波竟生生震碎了我的肩胛骨。我费力支撑站起,一张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摇晃晃,待要运力,却又是一口鲜血。武堂长老见我性命垂危,再也顾不得与小川缠斗,急忙前来营救。我待要挣扎,苍黎长老却厉声道:你还没有看清楚现在的局势么?现在跟我离开,回去我们从长计议!一咬牙,远远望着那人一眼,纵然心有不甘,却还是离开了天玑阁。 我在巫医谷躺了三个月,身上大大小小的内外伤终于逐渐愈合,重新站在阳光下,望着漫山风光,觉得像是做了大梦一场。 只是身边之人不再的事实不停提醒自己,她真的离开了你。 除了让自己尽快恢复,其余的时间都一头钻进了古籍室,巫医谷绵延百年,藏书若汪洋大海,我用最笨的法子,一本一本仔细研读,遇到与重瞳术有蛛丝马迹的记载,便急忙记录在册。 如此废寝忘食数月,秋高气爽悄然变为寒冬腊月,期间接到了襄儿的来信,信中是她在桃花岛古籍中整理出来的关于重瞳术的信息。当日襄儿一回到襄阳,和郭伯母讲明这边的情况,郭伯母即刻修书一封,让襄儿带去桃花岛。这木盒里装着的也是一卷古本,封面上依稀由几个古拙的篆体小字,只可惜年代过于久远,已经辨不清楚了。 龙姊姊,我外公说了,那战国重瞳术并非无解,答案就在这本书里。信里这句话无疑燃起了我的希望,那书虽然是残旧了些,好在里面倒是没有被影响,这些字是秦王一统六国前某个国家的文字,我必须比照着其他古籍,一点一点将其破译。 龙儿,你这样熬着自己的身体,终究不是办法,小川当时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妈妈还在耳边说着,可我却无心再听。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她来承受这一切? 我望着漆黑夜空,那一刻,心如刀绞。 我知道,妈妈和我的立场并非完全重合,她有她的责任,她有她的交代。力排众议,为我挡掉了继任圣女的建议,让我追求自己的生活,已经是妈妈能给我的最大的自由。可若是要武堂几位长老陪我出生入死,这资格,却是万万没有的。 可我却只有她。 襄儿再次来到南疆的那天,正逢春暖花开之时节,自己在药庐的院子里练剑,一躺几个月,手臂没了气力,一切都需要重新开始。 襄儿一见我便喜道:龙姊姊,你已经好了吗? 我点点头,道:基本无碍了,这一路可还顺利? 襄儿道:这样便再好不过,要是燕姐姐看到你这样,她一定会难过死的。说完,襄儿忽然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神色一如往常,这才继续道:龙姊姊,你来信里说要找血玲珑,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我点点头,道:已经大致确定了方向,过几日便动身。 襄儿道:那可不可以把襄儿也带上? 我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襄阳果然呆不住的么! 襄儿嘻嘻一笑,搂住我胳膊道:龙姊姊,襄儿想陪你一起等燕姐姐,再者说了,你一人孤身在外,多个人相互照应不好么? 我无奈一笑,这妮子一张嘴倒是愈发能言善辩了。 第157章 我将破译出来的文字抄在了一本小册子上,那本小册子记录着我几个月来对重瞳术所有的研究。和襄儿离开巫医谷前,我向妈妈讨要了三枚血蛊,这种能及时将人的气血活络起来的小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得血玲珑尾毒,三钱,以活血化之......重瞳之术或可解。龙姊姊,可你怎么知道血玲珑在青州府才找得到呢?襄儿将小册子还给我,好奇道。 我将小册子妥帖装好,这才道:古籍里记载,血玲珑性喜热,喜潮,向阳而生,江南不少地方都符合这些要求,然而,却只有青州府符合血玲珑生长的最后一个条件。 襄儿问道:那是什么? 我缓缓道:五色堇。 襄儿本就聪慧,被我轻轻一点拨,顿时便了然于胸。凡生血玲珑之地,必有五色堇。而青州,恰好是唯一一个能生长五色堇的地方。 这五色堇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不过被人们用来染织布料,但奇的是有一种名为玉竹的白蜂只会以吸食五色堇花蜜而生,这种白蜂与我之前养的玉蜂有些许类似之处,而在玉竹蜂群中,最厉害的蜂后被唤为血玲珑,这种蜂后在成年后便不再以花蜜果腹,而是以吸食动物血液为生,然后全身便会变为红色,有一些更会慢慢变为六翅。直到新的血玲珑诞生,老蜂后便会被自己的孩子吃掉,新的血玲珑便成为蜂后。而我要的,就是六翅血玲珑蜂针上的一点毒素。 龙姊姊,这里少了一页么?襄儿问道。 我心中稍稍迟疑一番,温言道:古籍所记载多有不甚清楚之处,那一页的笔记想来不是很可信,前人怕后面看的人被误导,故而撕去了。 襄儿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我忙道:你进车里去吧,一会儿你来替我。懒洋洋挥着马鞭,神思早已飘到了更远的地方。襄儿自小聪慧过人,自己的这些小伎俩险些没能瞒得住她,那段话确实少了一段极为重要的内容,这是自己刻意为之的,为的便是瞒过妈妈和她。 说起来,这法子倒是和那日为小川化珠的过程有异曲同工之处,无非是找一个活人,以身为炉,用内力平和血玲珑的毒素,再将混合着血玲珑的血液给入魔者换上。这才是古籍里所有的记载。短短几行字,其中凶险却一波三折,若是有一方熬不过去,那么所有的努力便会功亏一篑,结局,唯有身死。 但现在我已管不了那些了,六翅血玲珑,六翅,这才是目前最棘手的问题,自己绝不能在第一步便功败垂成。 商议好之后,我俩坐船来到青州府,虽说近些年有些动乱,可青州府到底是江南最为富庶繁华之地,丝毫不见被战乱波及的迹象。两人下船后,襄儿正要打听客栈的路线,冷不丁却撞上了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扎着羊角辫,身穿青布小袄,杏色棉裙,一双大眼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只听她道:白衣服姐姐,你们是迷路了么?恍惚间,也有这样一个孩子,穿着一身布袄,瘦小的身板,一双眼睛溢满了灵气,只怯生生地将人瞅着。 见我失神,襄儿笑着向她解释一番,只见她咬着手指歪头想了一会儿,便拍着胸脯道:阿圆知道哪里有客栈,你们跟我来吧。 不防就这样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向导,免去了许多麻烦,一路上,那小女孩兴奋地说个不停,大概是和襄儿年龄差不多的关系,襄儿显然也很喜欢这个孩子。不过几个时辰,两人关系已经甚为亲密。 阿圆,我想找一处大一些的宅子,前面开一间医馆,后面自己住着,你能托你的父亲帮着问问么?阿圆听了,道:白衣服姐姐,您是大夫么? 第144章 襄儿噗嗤一声笑了,道:你以后呢,莫要叫白衣服姐姐了,她 阿圆,我姓燕,燕子的燕,你叫我燕大夫就好。突然出声打断襄儿,襄儿先是有些诧异,随后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道:听到了么,小丫头? 阿圆忙不迭点头,笑嘻嘻道:燕大夫,郭姐姐,阿圆记着了。 龙姊姊,燕姐姐她真的能回来么?当晚,两人在客栈歇下,襄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彼时自己正在修剪烛芯,这时火花忽的爆裂,将人唬了一跳。 襄儿,我叹口气,出神地望着漆黑的窗外,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襄儿从榻上坐起身,道:是与燕姐姐有关么? 我看着她,轻轻点了下头,这里,我按住自己的心口,好像一直能感受到她的情绪,我隐隐觉得,她总有一天会找到咱们。 襄儿顿了顿,小心翼翼开口道:龙姊姊,万一,襄儿是说万一...... 我来到她身边,微微一笑,道:我知晓你的意思,少则半年,多则两年,到时候我会再上一趟天玑阁。 襄儿不解道:龙姊姊,你有几分把握? 我摇摇头,襄儿变色道:龙姊姊,你真的要...... 我叹口气,心想果真是瞒不住她。 襄儿道:我就知道血玲珑那法子绝不是你告诉我的那么简单。 我道:有什么不可以呢? 襄儿垂泪道:可我舍不得你。 我摸着她的头,道:傻孩子,你不懂,等你遇到那么一个人,你就会明白我的选择了。 那时,抱定死志的我,从没想到老天会如此厚待自己。 这日,两人正在客栈喝早茶,只见阿圆一蹦一跳远远跑来,后面是一个衣着颇为雅致的陌生男子。一见我们,阿圆忙道:燕大夫,这是我大表哥的好友,他有符合你们要求的宅院,咱们去看看吧。 这丫头竟是直接把房东给带了过来,他笑道:一路上都在听阿圆说起二位,小可名唤陆鸿,请二位随我来吧。 一番寒暄,三人乘车去往陆鸿的宅院。只见这宅院虽不算偏僻,然而环境极为清幽,巷子两旁栽满了青竹,微风过处,竹叶声萧萧,甚为雅致。自己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望望身旁,襄儿显然对这里印象也非常不错。商定好价格,三人齐力将里外收拾一番,就此定居在了青州府。 燕大夫,咱们的医馆叫什么名字? 被阿圆这样一问,自己沉吟半晌,轻声道:就叫竹里馆罢。 第158章 从乡下移植了大片的五色堇养在竹里馆的后花园,培植五色堇之余,白日里就在竹里馆坐诊。傍晚关门后,便同襄儿将五色堇细细打理,好在这五色堇也不是什么娇嫩的植物,加之青州府气候和畅,一眼望去,这片花园倒是愈发欣欣向荣起来。 龙姊姊,龙姊姊!这日,正在前厅为最后一位病人诊脉,襄儿忽然从门外冲进来,语气间难掩兴奋之意。 我笑道:往日见你都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性子,今日倒是奇了。 刚吩咐好雀儿按药方子抓药,自己便被那小妮子抓着奔走至后院,只见她带人矮着身子进入花丛,神秘兮兮地指着一朵花道:你看,这是飞入咱们花园里的第一批玉竹蜂! 心跳瞬间加速,我仔细端详起眼前的这只白蜂,个头与自己从前养的玉蜂倒是并无二致,只是在尾部多了一圈红色花纹,只见有几只采足了花粉,倏然高飞。 我知机不可失,忙道:你在此等我!说完,展开轻功,紧随着那些玉竹蜂来到了郊外一处树林子。 这是一片桑树林,尚不到六月,地上已经落满了深紫色的浆果,林梢间叽叽喳喳,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汩汩流过,倒是个小型的世外桃源,只是自己此刻却是另一番心情。我紧走几步,来到了树林深处,抬眼望去,只见在一株百年垂柳的分叉处,几个硕大的蜂巢稳稳地驻在那里,玉竹蜂进进出出,有条不紊。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望着这些白色的蜂子,口中喃喃道:小川,等着我。 记好路线,回去后采买了网纱,艾草等一些用品,又让襄儿赶着去木匠那里加急定制了一批蜂箱。次日清晨,在竹里馆门口挂了一块歇业的木牌,便带着襄儿骑马来到桑林中。 襄儿道:龙姊姊,你可数过那些蜂巢的个数? 我边为两人调整网纱帽,边回想了一番,道:七个,不会错的。 襄儿接过网纱帽,道:咱们能凑够需要的数量么? 我笑道:自然是不太够的,所以我才要你去定制一批蜂箱,咱们带一些回去养。 襄儿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咱们家养一些玉竹蜂,到时候我还能用它们酿的蜂蜜调制一些蜜酒。 自从天玑阁一战后,我周身内力便总是有些淤滞,饶是如何调养也不见什么效果,望着几只硕大的蜂巢,此时竟隐隐担忧起来,也不晓得从前的御蜂术还能不能起得了作用,若是惹怒这些蜂群,自己又能否带着襄儿全身而退。 龙姊姊,龙姊姊?襄儿此时已经从马上跃下,扯扯我衣襟,道,你在想什么? 我浅笑一声,将马儿拴在一旁的树上,吩咐道:待会儿你可一定要躲在我身后。叮嘱一番,自己便开始动手,点燃艾草后,带着襄儿远远躲在桑树之后,眼见半个时辰过去,蜂巢里的玉竹蜂被烟火逼了出来,我紧盯着那些白色蜂子,口中发出指令,欣慰的是,那些玉竹蜂果真乖乖钻进了地上早已备好的柳条箱。一番折腾,终于将七只蜂巢里的玉竹蜂悉数带了回去。 却说光阴似箭,自玉竹蜂定居后花园,半年一晃而过,每日清晨照例去蜂箱察看是否有新的血玲珑,以防母蜂被吃掉。几十只蜂后静静蛰伏在柳条箱中,果真红如赤玉,晶莹剔透。兢兢业业一番,血玲珑终于教人收集齐了。 这日破晓时分,我照例将养在箱子里的血玲珑一只只检查过,便开始用自制的竹镊子一一拔出蜂尾的毒素,存在了一只碧玉琉璃瓶中,这玉竹蜂个头虽然不小,但要集齐三钱的份量,饶是自己再有耐心,还是会不小心被毒针蜇到手,一天下来,不免头昏脑。好在临近晚夕,那只琉璃瓶终是被装满了,揩去额间汗水,揉揉膝盖,带着瓶子出来药房,襄儿早已在门外等着,见我出来,急忙上前接过瓶子,关切道:龙姊姊,这些事你叫我和你一起便是也可以,你看把自己累的。 我摆摆手,接过茶盏给自己灌了一口,扬扬手上被血玲珑蛰到的地方。襄儿见状,秀眉紧簇,我笑道:你瞧,若是带你一起做这件事,你被蜇了,我是要心疼的。 襄儿一言不发将人带回卧房,指指盆里清水,我笑着点点头,用温水擦拭了一番。虽然累得有些迷糊得狠了,但还是不忘叮嘱道:那琉璃瓶子,你放的时候可仔细些。 襄儿点点头,温言道:襄儿自然明白,龙姊姊你安心歇息。 我点点头,昏睡了过去。 第159章 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窗外漆黑一片,眨眨眼,脑海里总算恢复了些许清明,摸索着来到桌前,不妨被凳子绊了一跤,惊醒了趴在桌子上的人。 襄儿,怎地在这里休息?襄儿揉揉眼,声音软糯:龙姊姊,你睡了一天一夜,我见你总是不醒,很担心你。 我哑然地望着襄儿,问道:那你可吃过晚饭? 襄儿摸摸肚子,摇了摇头,道:不曾。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两人倒茶,却不想壶已经空了。两人便索性去厨房煎茶喝。 我问道:襄儿有没有想吃的? 襄儿环顾厨房一圈,忽道:我记得阿圆昨日来串门,送了我们一大把芹菜和一挂猪肉,龙姊姊,咱们做两碗馄饨吧!两人说着,便开始分工收拾食材,我问了些昨日自己昏睡时药馆的事情,襄儿一一给我说着,都是些来煎药的人,她和雀儿两人应付绰绰有余。 馄饨煮好后,两人端着托盘来到偏厅,雀儿早已在厢房歇息了,是以两人的动作都十分轻柔。 龙姊姊,襄儿小心地吹着热气,忽然问道:古籍里说,要把血玲珑以活血化之,是什么意思? 我默然半晌,开口道:就是字面意思。 谁知,襄儿忽的一把站起来,道:说到底,就是用你自己做药炉子,化开那血玲珑的毒素,再给燕姐姐使用,是也不是? 第145章 我心中一震,夜色下,襄儿的一张脸憋的通红,一双美目泫然望着我。 我叹了口气,道:除此之外,我也找不到别的法子能救她。 襄儿道:龙姊姊,莫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你想过要是自己失血过多,该怎么办没有? 我从怀中掏出血蛊,襄儿不可思议道:这便是你想的退路? 我道:这件事哪怕有三成把握,也是值得一试的,她等我十六年,总是我亏欠了她的。 襄儿道:燕姐姐不会高兴你这样做的,我也不答允你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我叹口气,此时恰好烛火燃尽,黑暗中,我瞧不清襄儿的神色,只道:襄儿,这不过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你便要阻止我,罢了,你还是回襄阳吧。 襄儿点灯的手一阵不稳,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满眼难以置信。 我继续轻描淡写道:本来,这不过是我与你燕姐姐二人之间的事情,你出来这么久了,郭大侠夫妇要担心你的。说罢,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只能尽量不去看她。 过了好一阵子,襄儿才开口道:龙姊姊,你宁死也不肯罢休,真乃至情至性之人,能结识你和燕姐姐,得你二人疼惜庇佑,是襄儿的运气,不过......你现在想要赶我走,却是万万不能的。她这番话说完,我心中忽被一股哀恸与感动交相包裹。我心道:我与小川相识二十载有余,得她从一而终之爱,生平也算是没有遗憾,如今老天又派这样一个孩子,在自己无依无靠之际,得她全力相助,实在是老天待我不薄。想到此,心中一凛,毅然决然道:好,那你我便携起手来,拼尽全力去斗一斗那云中君! 歇息了几日,待身体彻底恢复过来,我让襄儿关了医馆,自己独自来到药房,按照古籍上的指示,用金针沾取血玲珑毒素,在周身各处大穴上运起针来。初时先是只有微微的麻痒之感,待行到第一十九处风池穴时,左边身子忽然一阵痉挛,剧烈的刺痛感令人几乎就要倒下去,我紧咬唇齿,强自撑着一口气,想将剩余的十一处大穴迅速刺下,然而偏偏在最后五处大穴前,双手再不听指挥,身上肌肉僵硬。饶是身子痛得要使人昏厥过去,整片灵台却是分外清明,我提醒自己,绝不能在这一步就倒下去。 万般无奈之际,我踢倒了一旁的药罐,果然,襄儿听到异样,忙奔了进来,见我整个人倒在地上,她一把将我扶起。我道:还有......五处......你,你照着那册子......忽的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胸前衣襟。 襄儿含泪道:能不能先停一下,龙姊姊,你不能再继续了。 我急道:若是......在此停下,便.....便真的要功亏一篑了!说罢,再也支持不住,胸口一阵烦恶,又吐出一口鲜血。 襄儿拿起那本小册子,翻开穴位那页,小心捻起最后几根金针,取了毒素,迅速对准最后五处穴位施针,直到最后一个穴位时,正好琉璃瓶中的毒素也用尽了,而此时我已全身犹如从水中打捞起一般,倒在襄儿怀里,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再也不能动弹。 第160章 从榻上挣扎着坐起,想为自己倒一盏茶,却偏偏不遂人愿,反复几次,两只手哆嗦不已,依旧不听使唤。一杯茶倒是撒了一大半在床榻边上,无力靠着床背,喘几口气,待胳膊恢复了些许气力,又试了一次,这次终于没有让茶水洒落太多,双手小心捧起茶盏,给自己灌了半盏清茶。 哪知,刚喝下去,哇地一声,混着猩红的鲜血,连同那半盏茶,俱是吐了出来。胸口突然似火烧一般,疼痛难忍,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弓在榻上。 龙姊姊!襄儿一进房,看到了我如此模样,吓得将手中药罐忙搁在一旁,待看清榻上情状,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我宽慰道:不碍事的,将那口淤血吐出来,倒是......倒是浑身轻松不少,你,你扶我起来就好。说着自己也竭力坐起,奈何总是力有不逮,襄儿忙伸手将我扶起。 见襄儿一脸紧张,我抬起手臂摸摸她头发,示意自己无碍。襄儿泫然道:龙姊姊,那古籍上可说过这血玲珑的副作用? 我摇摇头,襄儿接着道:那血玲珑的毒素如此霸道,你这般躺了五日还不见好转,我害怕...... 我道:你最后在我的气海、石门、巨阙、中极和天突穴施针时,可感到有什么异样? 襄儿若有所思地摇着头,我安慰道:你放心吧,我刚才说浑身轻松不少,不是诓你的,最后五处穴位均位于任脉,若是真有什么危险,我又岂能挨到此时此刻?见我如此,襄儿脸色这才好些。 我道:麻烦你再给我热一壶水来,我现在胸口烦恶尽去,口中有些渴了。 襄儿一听,忙拿着壶去了。哪知,刚走几步,她又折了回来,道:这被褥湿了,我先给你换一下。说着就要将人搀起。 我笑道:哪里有这么孱弱了,你去吧,我自己换就好。襄儿见我果然不似方才脸色苍白,这才点点头离去。 我瞧了眼窗外天色,此时已是日沉西山,飞鸟归林的时刻,不由得叹气,又昏睡了整整一日,身体恢复的速度倒是越发的慢了。这样想着,又歇了半晌,身子渐渐恢复了些许气力,从床榻一旁的柜子里取出被褥和一套干净衣衫,慢吞吞给自己换了。这时,襄儿端着茶托进门,道:龙姊姊,我方才听雀儿说,天玑阁内线那边传来消息,燕姐姐被长风白又派下山了。 我听了不免焦急,心道:她上次被长风白派去单挑南海乌船帮,带了一身伤回去,这还不到三个月,长风白怎地如此狠毒?正思索间,一道真气突然充盈在胸腹间,我闷哼一声,身子摇摇欲坠,忙扶住了身边圆桌。 襄儿道:龙姊姊你莫要着急,若是消息确切,那么这次对我们而言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我强自挣扎着运起内息平复,五脏六腑这才舒适一些,心头有些茫然,又有些期待,我喃喃道:机会? 襄儿道:据我们安插在天玑阁的内线回报,燕姐姐每次帮长风白办完事,长风白就会独自下山一段时日,若是此次依旧如此,我倒是有个想法,能骗过天玑阁其他人......襄儿缓缓将心中计划和盘托出,我听着,虽然其中有不少凶险,但如她而言,确实是一次好机会。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下山,居然成了小川的生死劫,飞鸽传书的频率由一个月一次变为七日一次,每次传回来的消息都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而更糟的是,长风白这次没有离开蜀中。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海中徐徐成型。襄儿的法子虽好,但终究慢了些,此时小川正处于生死边缘,若是按计划来,只怕是要耽误救治的最佳时机。手中摆弄着廊下海棠,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日,我将飞鸽传书的纸条攥在手里,将襄儿唤来,告诉她自己去天玑阁的决定。襄儿见我心意已决,道:我知不能阻止你,龙姊姊,那你把我也带上可好?此时她目光盈盈,流露出十分焦急的关切之情。 我心口一酸,叹了口气,道:罢,罢,你收拾一下东西,咱们两个时辰后出发。襄儿大喜过望,忙不迭欢呼一声,转身回去房间收拾行囊。 我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只见一片暗淡的天青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雨燕低低地盘旋在院子上空,亭檐悬挂的六角铜铃在风中悠悠扬扬,声音低沉,回想这一个月来的经历,像是处在一场梦境之中。 我抚上胸前的灵犀玉,忽然一阵潸然,伫立在屋檐下良久,渐渐有雨滴落在了院里的青石板上,细雨绵绵,不外乎江南初春。 第161章 两人骑了快马,不分昼夜赶路,终于在第五日时来到了雁荡山山脚之下,安插在天玑阁的内线早早便如约在山脚的庙里等候我们。 我跃下马,两人迎了上来,这间寺庙荒废已久,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将马儿隐藏好,四人便躲进了庙里,她二人将这几日小川的情况细细说明,我越听越发心慌,那样的出血量,我已经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撑过这二十多日的。 龙姐姐,那云中君近日虽然不曾下山,然而天玑阁据说来了一位朝廷中的大官,云中君被牵绊住了脚步,若是今夜子时前能顺利入山,云葵有把握能让您和襄儿姑娘避开天玑阁的护阁使者。我听完,说道:之前我提到过的天玑阁地图,你们画好了么? 云葵点点头,道:已经画好了。 我接过地图,道:好了,云葵,你们姐妹二人的任务到此为止了。云葵与云音面面相觑,目光中写满不解。 我道:接下来就要麻烦你用易容术把我变成你的样子,之后的路我自己来安排。这段时间已经很辛苦你了,况且长风白性格多疑,纵然这些日子你我飞鸽传书风平浪静,可是难免有露败的风险,你们是我从巫医谷带出来的,我自然有责任保护你二人安危。这姐妹二人都是苍黎长老的爱徒,此番来天玑阁作为内应,我务必要将云家姊妹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第146章 云葵听完大惊失色,道:您,您是要独自前往天玑阁? 我微微一笑,拍了拍襄儿,道:这不是我的帮手么,莫要担心我。 云葵嗯了一声,道:既然龙姑娘主意已定,云葵不好再说什么,但是我姐妹二人会在不远处的彤关镇落脚,等您与襄儿姑娘平安归来。 我心中涌起一阵暖意,点点头道:那便如此吧。 当我换上云葵的容貌和襄儿一起登上天玑阁,长风白正在为小川的病情跳脚不已,那副神情并不是装出来的,眼看着落雁居的医师进进出出,她的病情却没有半点好转,长风白面具下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在她对面站着从落雁居出来的六位医师,面色灰败。下一刻,眼前白影闪过,眼前的六个人已经变成了没有生气的尸体。长风白拂袖离开落雁居后,我跟在后面对她道:阁主,郭姑娘求见。数月不见,这个人依旧消瘦,脸色苍白,青色的玉面具挡住了她的一切情绪,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长风白皱了下眉,道:郭姑娘?我正要解释,长风白恍然道:原来是她,也好,你叫她去偏殿等我。 我正要离开,长风白的声音忽然又从身后传来:云儿,你今日换了新的熏香? 我脚步一滞,随即应道:阁主,奴今日熏了广藿香。 长风白展颜道:难怪,你今日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药味儿,你去吧。 新的计划顺利进行着,襄儿假意来天玑阁求问她云游在外多年的外公黄药师的消息,长风白被襄儿拖住。我带着长风白的玉牌回到落雁居,遣散了众人。 落雁居的布置颇为简素,雪白的纱帘,一套淡黄色的桃花心木桌椅,一张小榻外加一床薄被,就是小川生活的全部组成。大概是刚下过雨,房间此刻有些昏暗。我望着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容颜,此刻她显然被伤势弄得很不好受,苍白的脸颊,冷汗已将鬓角悉数打湿。我用帕子沾了温水给她擦拭一番,缠在她心肺部位的白色纱布已经被鲜血染透,我小心翼翼取下来,敷上药粉后又换上了新的白纱,榻上之人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 她的左耳上还戴着那日我送她的新耳坠,只是最下面坠着的那颗珍珠却不见了。我看到枯木龙吟被她悬挂在雪白的墙壁上,走到跟前,伸手摘下,置琴于桌上,弹起了一支《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首曲子琴调柔和,宛如女子浅浅一声叹息,又似是春风化雨,杨柳拂堤,不多时,耳边响起一阵低低的□□,我将琴放在一边,急步过去,只见小川的眼睛已经睁开,双眼之间的那道红痕此时有些黯然,我又凑近些许,惊讶地发现她双眼之中的重瞳已有了闭合的倾向。 我精神为之一振,轻声道:小川,你现下感觉如何? 那双平静的漆黑眸子透出些不解,我见状,只道自己果然还是心急了些,于是用帕子为她拂去额间汗水,重新来到桌前,弹起了《幽兰操》,这首曲子主培元静心,对小川当下的病情最为有因势利导之用,果然,不多时分,我瞥到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 琴声止歇,我将准备好的匕首取出,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从手腕处落进瓶中,那里面是血玲珑磨成的细粉,这也是我临时想出的点子,为的是将血玲珑的价值发挥到最大。直到琉璃瓶被鲜血灌满,我将人扶起,让她把鲜血全都服食下去,在此之前,我伸手点了她的玉枕穴,防止真气逆转。不多时,只见一道黑气在她眉间开始流窜,最终从口鼻处溢出。再去诊脉,原本衰竭的脉象,隐隐有了不再继续恶化的迹象。 大喜过望之余,正要再度割开手腕,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青竹杖点地之声,我暗道糟糕。 第162章 云儿,那些人都哪里去了?平淡声调中听不出悲喜。 我将衣袖放下,淡淡道:禀阁主,燕姑娘方才说烦得紧,奴就替您遣散了他们。 听到她醒来,长风白嘴角噙起一抹笑意,道:许是今日的药起作用了?她现下如何了?说着,摸索着来到榻边,川,你醒了? 我不动声色退至一旁,低声道:燕姑娘只是醒了一小会儿。 长风白的手悬在半空,似乎是想要拂上小川的面颊,半晌,又放了下来。她无神的双眼转向我道:你去把纱布和药粉拿来。 我道:不瞒阁主,奴方才已经帮燕姑娘换好了。 长风白听了,手指探了进去,道:以前不知道云儿竟有如此好的手艺,罢了,明天就遣散那些医女,你来为她换药。 我道:遵命。 长风白又小坐片刻,像是在出神,此刻已经日影西斜,屋内光线更加昏暗,桌上只点着一豆灯火,微弱的火光反映在长风白的面具上,一时玉泽潋滟,那双灰白的瞳孔也像是得了几分光芒,不似往日那样漠然。 眼见夜幕升起,长风白轻叹一声,从榻上坐起,我将青竹杖递给她,忽听她道:云儿,你身上,怎么有血腥气? 我沉默片刻,答道:是给燕姑娘处理伤口,一时不小心,沾到了一点。 长风白点点头,道:你来天玑阁最晚,却是最稳重的,有你在这里,我很放心。 长风白这番话不似虚情假意,我有些迷惑,心道:长风白将她当作一部不知疲惫的杀人利器,然而,现在又如此关心她,甚至不惜为她遍寻名医。我后背一阵恶寒,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云儿,你在想什么?回过神,长风白冷不丁问道。 我不禁一呆,随即道:奴是好奇。 长风白像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微微一笑,道:你好奇何事? 我道:阁主赎罪。 长风白又是一笑,拄着青竹杖往外走着,道:你大概是想问我,那位郭姑娘的事? 我不答,长风白右臂微动,我下意识正要躲闪,长风白却只是在我肩膀上轻轻一拍,道:从前都是你帮我去天网那里去取消息的,难怪你想知道。说起来,倒是被那个小丫头歪缠了许久,不然也早该过这边来了。 我低声道:是。 长风白走出数丈,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往上一望,也不言语,只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落雁居。 兽炉里的熏香已经燃尽了,我关上门窗,防止夜风进来。手腕处的伤口已经停止渗血了,我先用内力催醒血蛊,随即举起匕首,将伤口再次划开。鲜血混合着血玲珑粉末,变成了暗红色,直到瓶子装满,再次来到榻前,将血液缓缓倒入她口中。 待服侍她全部饮下,自己已经是异常头晕目眩。失血过多罢了,我暗自安慰道,从药箱里取出金创药给自己敷上,目光又瞧向了榻上的熟睡之人,凝视半晌,折腾了这一天,这个家伙倒是睡得香甜,也不知她梦里会不会有自己。想到此处,不禁笑自己,什么时候,竟还有闲心猜想这些事。 此时已是月至中天,庭院里满地银辉,我倚着廊柱,有微风吹过,远远飘来一阵花香,又是一阵恍惚,想起从前两人在秋水落霞居里,种了满园的花树,思及此处,不禁黯然。又站了一会儿,抬头向明月瞧去,却已不见月的踪影,原来自己竟出神了这般久,皓月早已西沉。回到屋中,坐在她身旁又歇了一阵,灵台恢复清明,我催动了第二枚血蛊。 往后几日,长风白只是在午时会独自前来,襄儿日日寻着各种理由将她牵绊,长风白分身乏术。也不知这妮子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这位天玑阁阁主如此上心。我日日放血,精神不济,长风白来得越少,对我则越有利,只是深夜时难免会担心襄儿那边,不知她还能撑几日。 这日,刚刚为小川换过绷带,青竹杖点地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与她一起来的,居然还有襄儿。我忙起身相迎,却不料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险些跌在了地上,好在及时扶住了一旁的桌子。长风白神色微变,我咬紧牙根,用指甲狠命掐着手心,不让自己模糊了意识。 第147章 云儿,长风白开口道:是否这几日累得有些狠了? 我听她如此说,不禁松了口气,道:能为阁主分忧,奴...... 长风白摆摆手,道:你无需和我说这些话,我只问你,可是累了? 襄儿一脸担忧地望着我,见我不语,长风白又道:阿襄,你给我说说,你眼前这位姐姐状态如何? 我忙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无碍,襄儿向我点了点头,朗声道:这位阿姐目若秋波,肤若凝脂,说不尽的可亲可爱,实在是个难得的大美人。 长风白笑道:我哪里让你形容她的相貌了,你瞧她脸色可还好? 襄儿毫不迟疑地点点头,道:小白,她的脸色很红润,未见丝毫不妥。 长风白这才点点头,向我道:她今日可有醒来? 我道:不曾。 长风白蹙起眉头,道:襄儿,你的燕姐姐没有醒来,看来你白跑一趟了。 襄儿道:无妨,我就这样瞧上一眼,便也是安心的,何况今日还见到了这样一位天仙似的人物,也算是不虚此行。 襄儿忽然装作想起什么来的样子,道:对了,你昨儿和我说,这位姐姐祖籍是襄阳,我突然想吃襄阳那边的饭菜了,今日我就留在落雁居可好? 长风白顿了顿,笑道:也好,这几日朝廷里有书信传来,我正好要处理一下,你叫云姐姐陪陪你罢。 我忙道:遵命。 桌上摆着几样我和襄儿在青州府常做的小菜,襄儿对着我,垂头不语,我笑着劝道:不是才说想尝尝我的手艺么?怎地又做出这幅模样? 哪知,襄儿一听,泪珠儿扑簌簌地落在衣襟上,我忙道:你这孩子,玩笑话也要作真的么! 襄儿不语,泪水只顺着面颊缓缓淌下。半晌,她才道:龙姊姊,你答允过我,不会做出极端之事的。可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与她目光相接,随即心虚地转开,道:她的重瞳已经快要闭合,那一道箭伤令她失血过多,此刻正是血玲珑发挥作用的最好时机,我怎能......说到一半,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再次滚落下泪珠,不由得心生怜惜,温言道:襄儿,你对我要有信心,三日,三日之内,我有把握,她体内的重瞳术便能被彻底拔去。 襄儿半信半疑地瞧着我,道:真的? 我见她天真烂漫的样子,笑道:我如何会拿你燕姐姐的事开玩笑。 襄儿这才点点头,道:好,那你三日后先下山,我稳住长风白,随后与你们汇合。 我道:你为何不与我一起离去? 襄儿看了我一眼,道:其实,其实我发现长风白这个人,有时候也挺可怜的。 我见她动容说着,心中一软,道:那你便与她好好道别,我在镇子上等你。 又过七日,回到彤关镇,顺利与云家姊妹汇合,时至深秋,一场秋雨一场寒,三人索性就在客栈里一直待着,直到襄儿飞鸽传书下来,知道她亦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只是桃花岛那边有事,襄儿需先离去一阵,于是我同云家姊妹先行回到了青州府。 第163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从前便听她念起这首诗,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倒是在脑海中愈发的记忆犹新。 青州府多雨,这日,一阵东风过境,天上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不想顷刻之间,雨势陡然增大,院里的海棠来不及挪到屋檐下,被这阵雨浇得通透。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龙姊姊,你这般愁眉苦脸,等燕姐姐回来可是要心疼的。冷不防,身后传来襄儿的声音。 等?自己真的能等到么?这样想的时候,耳中又是一阵嗡鸣。襄儿显然察觉到了,忙扶着人坐到窗下。 回到竹里馆已经半年,饶是日日煎药服药,却还是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歉然地望着她笑了笑,襄儿将托盘里的汤药端过来,宽言道:你失了那么多血,哪里是区区几个月便能进补回来的,凡事当自宽解,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剩下的交给老天来成全。说罢,便端着药碗离开了。 师姐,凡事当自宽解......耳边又响起当年她劝慰自己的声音,心口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此时雨势将歇,唯有屋檐下还犹自滴着水,我心系那几盆海棠,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子却半点使不上力道,闭目休养片刻,再次支撑着自己站起,身子晃了几晃,好歹是来到了院中。 哪知,此时月亮门处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我抬眼望去,却道是谁,我笑着道:小丫头,倒是几日不曾见你,今日怎地有空来我竹里馆了? 阿圆嘿嘿一笑,帮着我把花盆搬到了连廊下面,道:娘病了,阿圆这几日跟着阿姐帮爹爹撑船。 我点点头道:原来是你姐姐回来了。 阿圆那位姐姐三个月前刚刚嫁人,她那位相公倒是个好性儿,肯让自己的娘子常常回娘家侍候。 阿圆直起身子,拍净手上泥土,待要说什么时,忽见襄儿端着一碟子红豆茶饼款款而来,阿圆素来喜欢这种小点心,顿时蹦蹦跳跳向着襄儿奔去了。 阿圆,这是你方才找雀儿姐姐要的薄荷膏,拿好了。襄儿放下碟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盒。阿圆谢过后接下,喜道:这下我阿姐再跟着爹爹出去乘船,她的脖子就不会晒伤了。 三人在雨后小院里坐着,风中不时送来一阵淡淡的草木清香,水流从青石板上淌过,变幻出各种纹路,阿圆蹲在地上,捻着一枚茶饼,呆呆地望着地上随水流走的海棠残瓣。襄儿悄悄从背后绕过,向阿圆凝视片刻,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阿圆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腮帮子鼓鼓的,一下一下嚼着口中食物,并不答话。 襄儿一见她神情,小道:阿圆妹子,你跟我还客气? 阿圆见襄儿不似玩笑,这才嗫嚅地说出自己的心意,问我们能不能把这茶饼带回去几枚,这茶饼独竹里馆才有,她想给自己的阿姐也尝尝。 襄儿与我对视一眼,随即道:我还道是什么事,恰巧今日做得多,你待会儿将剩下的都带上,我去给你找个盒子。阿圆精神一振,冲我甜甜一笑,道:燕大夫和郭姐姐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一番话惹得几人同时笑了起来。 对了,阿圆像是想起什么事,半个月后青州府的灯会,姐姐们会去看吧? 经她一说,方才记起这灯会,犹豫了一下,见阿圆目光熠熠地看着自己,笑着道:自然要同你郭姐姐去看一看的。 襄儿担忧地望过来,我坐得片刻,站起身来,道:听闻灯会最后还要放一回焰火,你不是最喜欢么,咱们去看看又何妨? 襄儿道:我是说你的身子......我摇了摇头,襄儿果然不再说什么,阿圆不解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正说着,不料平白又刮起一阵狂风,将连廊下面几盆海棠俱是刮倒,心一急,就要去拾掇,却登时一阵头晕眼花,脚步踉跄间,险些跌坐在地,扶着廊柱,竭力平息体内翻涌乱窜的真气,突然,胸口泛起一股恶寒,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双腿便如瘫痪般软了下去。 第164章 鼻尖先是闻到了一抹熟悉的药香,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布置,猜到是襄儿将自己背回了房间。想要把身子撑起来,可是全身软绵绵的,连说话的气力也无。过了良久,只听得门外响起两人的说话声,随即房门被轻轻推开,扭头一看,不禁愣住了。 怎么,吐了那么些血,你也跟那个家伙一样失忆了么?妈妈没好气地道,饶是如此,却还是扶着人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 妈妈,您......您何日来的青州府,如何不提前说一声?我道。哪知,不问便罢,一问,自己被妈妈连珠炮一般训斥了一顿。任凭妈妈如何质问,只抱定了不反驳的态度,妈妈见我如此,只道我已生悔意,顿了顿,柔声道:不过呢,虽然你内力暂失,可你的轻功总是没有废的,好好休养,内力恢复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龙儿,妈妈只有你一个女儿,你答允我...... 妈妈在说什么,什么叫内力暂失? 妈妈见我抿唇不语,轻轻抚着我的肩头,道:你......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告诉妈妈。 我摇摇头,道:我没有不舒服,只想静坐片刻,妈妈,您莫要怨她,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妈妈叹了口气,恨恨然道:真是孽缘,孽缘...... 第148章 这时,襄儿已将药碗端了进来,见我醒转,忙道:龙姊姊,你都睡了好多天了,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点点头,道:已经很好了。襄儿道:我就说,关键时刻还是得蝉衣伯母出面,你可不知道,那日你当着阿圆的面昏死过去,还吐了那么大一口血,那小妮子吓得脸都白了。 听到阿圆,心中酸苦之情少了几分,打起精神道:说起来,咱们还答允了阿圆去看灯会,也不知...... 襄儿递过药来,笑道:莫急莫急,还有两天呢。 妈妈道:你躺了这么多天,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出去走走也是极好的。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件物什,我定睛一看,居然是灵犀玉!忙摸向自己的脖子,可自己的那枚玉佩还是好端端悬在脖子上,登时明白了过来,忙接过这枚玉佩。 灯火下,只见这枚玉佩划过润泽的光芒,只是在鱼尾部分,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切口。这块玉不知什么原因,被某种利器齐齐地切断,缺了一小块。 我颤声道:这,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妈妈哼了一声,道:自然是天玑阁那边派人送来的,龙儿,她下山了。 这句话无疑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惊雷,此言一出,登时心潮难以自已。我垂下泪来,低声道:她真的离开了那里。妈妈皱眉看着我,半晌,摇了摇头,先行出去了。 我伸袖拭了拭眼泪,难为情道:教你看了笑话。 襄儿甜甜一笑,接过空药碗,喜道:这是好事,龙姊姊,你的预感是对的,咱们当真没有白白等待一场。 我点点头,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困倦,襄儿道:这药里面有安神的藏红花,龙姊姊,你若困了,就歇息吧,过些日子咱们陪着蝉衣伯母去看焰火呀。说不定等咱们看完焰火,那个人就回来了。知道襄儿不过是宽言安慰,我微微一笑,随即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真的不知不觉睡着了。 身体在恢复,且很快,因为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虽不知何日才能相逢,但是只要想起她已经离开了那个梦魇之地,心里便感到一阵轻松。她心地一派天真烂漫,性子又骄傲、明媚,如同一只洁白的鹤,天玑阁那般阴暗、潮湿的地方又如何能困她一生? 只是想起灵犀玉上那道齐整断口,心中还是不免沉重,玉佩乃贴身之物,是如何的招式,才能近距离那般伤她?她有没有因此落下后遗症?思来想去,已是东方既白,一翻身,不免吵醒了妈妈。 你这一声声叹气给那孩子听去,倒也能换来几分关心,可惜你连她在何处都不知晓,又何必如此苦了自己?妈妈因说道。 我欠然一笑,只道自己在心里叹气呢,不想吵醒了妈妈。 妈妈哼了一声,道:也是该醒的时候了,阿圆那女娃娃不是说今天来喊你去看庙会么。我瞧你啊今天也不用开馆了,拾掇拾掇心情,出去转转。 我抿唇一笑,妈妈向来这般嘴硬心软,自然得听她的话。 第165章 早在江陵府定居时,便偶然听得小川提起过青州府的庙会,江南的庙会,便是青州府数第一。若是得空,咱们就包车去看看。 这日,迷迷惘惘地收拾着洗净的衣裳,一忽儿想起秋水落霞居的日子,一忽儿又想起她小时候为了看话本子而偷懒练功,但想得最多的还是那个已经名震江湖的琴魔到底会在何处。不知这样在房中耽搁了多久,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起,几枚铃铛随着来人铃铃作响。 燕大夫,阿爹派我来给您和郭姐姐送点东西。阿圆抹了一把汗,随即将一坛酒和一只竹篓子搁下。 我微微一笑道:麻烦王老大费心了,可你每次都给我们带这么许多,哪里吃得完呢? 阿圆嘿嘿笑道:不多不多,这些蟹子都是最肥美新鲜的,我听说燕大夫的妈妈也来了咱们青州府做客,这蟹子呀配花雕一起用最好不过了。 我笑道:那不如你就留在竹里馆,跟我们一起用饭吧,咱们待会儿一同去庙会。 阿园的拒绝显然在预料之外,她摇摇头,解释道:我还要帮阿姐撑船,谢谢您的薄荷膏,阿姐说很管用。燕大夫我先告辞了,咱们庙会见!说完便风也似的跑走了。 见人离去,我回到屋内收拾起了柜子,直到将最后一件衣裳收入箱子中,这才来到前院医馆。屋里传来一阵淡淡的药香,襄儿已经将今日的药俱是煎好,只等病患家人来取,正在低声和雀儿嬉笑,见我过来,两人精神一振。 我道:妈妈呢? 雀儿回道:谷主说要亲自料理蟹子,马上过来。 正说着,忽听呀的一声,有人推门而入,正是妈妈翩然而至。妈妈道:我瞧阿圆那丫头倒是可爱得紧,哪天喊她来家里吃个饭。四人说笑着,边往庙会那边走。 这日有不少周边城镇的人也来青州府凑热闹,是以几人在人潮中走得极为缓慢,襄儿拉着雀儿好奇地左右张望,这时,一个捏泥人的摊位闯进了眼帘,我心念微动,慢慢挪了过去。 泥人张听完我的描述,点了点头,道:没有问题,姑娘你等着瞧好了!说着,手中翻飞不停,不一时,一个栩栩如生的泥人便在他手里成型。 我微微一笑,接过泥人端详道:您的手艺真出色。 这是姑娘你的妹子么?泥人张接过银钱,随口问道。 我顿了顿,轻声道: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只是我将她弄丢了。 泥人张半知半解地看着我,我摇了摇头,便去前面些的摊子找妈妈她们了。哪知,刚刚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前,一双小手使劲朝自己摆着,定睛一看,竟是阿圆那丫头,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 我笑道:你不是说要带你阿姐一起来玩的么?怎地自己独自跑出来了。 阿圆摇头晃脑道:阿圆当然没忘记川姐姐,只是这里人太多了,阿姐又走得慢,我只好先过来了。燕大夫,我在泥人张那里就看见你了,只是被人潮挤散了,后来看到郭姐姐,这才从缝隙间挤着跑来了。 忽然听到那个字,自己不禁愣了一下。 襄儿格笑道:她呀,像个小鸭子似的,一不留神就蹿到人跟前了,将人唬了一跳。 阿圆嘿嘿一笑,又咬了一颗糖葫芦,妈妈见状,问道:还要吃么? 阿圆忙咽下道:谢谢蝉衣伯母,您已经给我买两串了,哎哟,糖要化掉了,伯母,阿圆先去找姐姐了,改天去竹里馆找您! 妈妈慈爱地点点头,望着阿圆远去的背影,道:难怪你喜欢这丫头,你别说,举手投足间......确实有几分形似。 襄儿不明所以道:什么形似?妈妈掩唇笑道:那欢脱的恣意劲儿,难怪你龙姊姊待她又格外不同。 襄儿扁了扁嘴,道:哼,龙姊姊和燕姐姐都最喜欢襄儿了...... 两人边说着边往庙会深处走着,我却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委顿,道:我心口有些憋闷,先回去了。 妈妈脸色一变,忙问情况,我摆摆手,道:天气有些热,我喘不过气来,不是什么大事,襄儿和雀儿平日在馆子里帮我煎药,难得出门放松,您带她俩好好玩一趟。 襄儿担忧地看着我,道:那今晚的焰火你又看不成了。 我看着她委屈的神情,心下怜惜,只好道:晚上定要去的,莫要担心。说着,便从一旁的巷子里先离开了。 第166章 此时已是临近正午,阳光强烈,幸而巷子里倒是有不少阴凉,自己慢慢走着,耳畔传来一阵隐隐铃声,倒像是阿圆那妮子身上所佩戴之物,不禁下意识朝身后看去,果然,只见她正挽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有说有笑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瞥,便没影儿了,心下莫名一震,急忙从窄巷出来,可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青天白日的,想来是自己眼花了,平白将别人认作了她。这样想着,突然胸口一酸,一年来的颠沛流离,种种伤痛之苦,无可奈何之情,霎时之间都袭上了心头,倚靠着那堵墙,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方。 那个人,怎么还不回来? 到了晚夕,几人吃过晚饭,整装待发,襄儿提着一盏琉璃灯等在前面。这时妈妈对我道:你下午在家休息可还好?身子要是不行就不要死撑。一番话说得毫不委婉。 我垂下头,道:自然是好了。 妈妈沉吟道:但我瞧着你脸色...... 我再三保证,妈妈才放下心来,过了一会儿,妈妈忽然低声道:龙儿,妈妈已经一年多不曾见你言笑晏晏的样子了。那声音含了几许落寞。 第149章 我心中一凛,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却令自己十分羞愧,忙道:妈妈从前总说尽人事,听天命,现在我把能做的事都做完了,其余的自然再不会奢求什么。 妈妈听了,满意地点点头,道:那你和襄儿好好玩,我老了,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两人往成家巷子走去,一路上每走几步便会有一个摊位,两人走一会儿看一会儿,到了成家巷子口时,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我望着摩肩接踵的人流,不禁动了回去的心思。 龙姊姊,咱们往前面去!我叫人给咱们留了两个好位置!正思索间,襄儿拉起我的手往前走去。罢了,总归不忍拂了她的意,跟着往前挤着。 两人在靠前的位置刚一站定,面前就放起了一朵五彩烟花,引得周围人惊叹连连,过不多时,忽然感到后背给人一拍,扭过头去,只见一个诺大的老虎面具下,一张熟悉的小脸正满是惊喜地望着自己。 我不由笑了,伸手抚摸着她的羊角辫,道:阿圆,你也来了,你姐姐可曾跟来? 阿圆点点头,指着身后一女子道:您放心,是阿姐陪我一起来的,说着又朝襄儿甜甜一笑,郭姐姐好! 我此时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阿圆口中的那位阿姐恰好也挤了过来,见阿圆无恙,温言道:下回莫要跑得这般急,教人好找。 她的声音不高,低沉沙哑中略带着几分焦急,想来是阿圆又一声不吭地跑开了,才让她阿姐如此着急。 眼前这人戴着一只兔子面具,此时目光正好与我对视,见我也在看她,又随即扭到一边,讪讪地挠着头,一副见不惯生人的样子。 阿圆的姊姊自己是见过的,然而无论是从身高还是声音判断,这个人绝不是她。 那么,会是谁? 一颗心,此时突突跳了起来。待要说些什么时,天空忽然窜起一个双龙戏珠的焰火,照亮了天际,阿圆指着天空激动道:燕大夫您快看啊! 一个不留神,再回头之际,那人已是远远站在了一旁,像是在刻意避开人群。 如同黑暗里无人知晓的影子。 第167章 夜色凄迷,庭院里石灯里的烛光摇摇曳曳,微风从窗户缝隙送来,锦帐随风而动,带来一丝凉意。 已然忘记这是自己失眠的第几个夜晚。近日发生种种如流云从脑海中掠过,集市、人群、兔子面具。 兔子面具。忽的心中大恸,曾几何时,在那热闹非凡的芙蓉灯会上,那人举着一只做工精致的兔子面具,言笑晏晏地将人瞧着...... 眼角一热,两行泪从脸颊滚落。 只是一个如此相似的人罢了。如何会有这般的巧合?辗转反侧,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前院隐约传来,猛地睁开眼,几乎是下意识握住了枕边玉佩,一颗心扑通直跳。 王......老大?门闩落下,看清楚了来人。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我朝来人怀中看去,只见一个脸色惨淡的小姑娘正迷迷糊糊倒在王老大的怀里。 阿圆!襄儿在一旁惊呼道,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忙将人请入医馆,让王老大把阿圆放在罗汉榻上。 襄儿,去取我的银针。我吩咐道。 襄儿忙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她将一个布包递来,低声道:蝉衣伯母刚刚问怎么回事,我和她说有病人来问急诊,不想让伯母担心。 我点点头,此时已然把脉完毕,道:只是惊吓过度,你去取一些安神的药来就好。 其间,王老大就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直到我施完针,眼见阿圆悠悠醒转,让襄儿带去厢房歇息,我和王老大留在医馆中,他这才将前因后果道来。 哎呀呀,这回,这回要不是阿圆她姐姐,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王老大哽咽道。 我略加思索,道:您的大女儿当真是临危不惧。只是......我微微一顿,她于何时拜师学艺的?也没听阿圆提起过。 王老大话头一止,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其实吧,其实......阿圆这姐姐,是不久前才认识的。那位姑娘喉咙好像受过伤似的,说多了话就一直咳嗽个不停,平日里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也不说自己从哪儿来最近就一直在船上帮我干活儿,开始的时候我也挺奇怪的,只不过见她孤身漂泊在外,阿圆这妮子又缠着人家不放,这才熟了起来。她自己一个人走江湖,难免要学点防身之术,您说对不对? 我点点头,王老大便继续道:今晚也是阿圆非要吵着去成家巷子那儿看烟花,我拗不过她,这才拜托人家川姑娘带阿圆去,谁知,谁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那位姑娘当真是王家的恩人啊。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和王老大同时抬眼望去,只见阿圆竟然来了。 阿爹!燕大夫!阿圆张开双臂扑向王老大,一张小脸已不似先前苍白,王老大惊喜道:妮儿,你没事啦? 阿圆认真地点点头,道:襄儿姐姐给我闻了一种好闻的香,我就好了。说着,只见她附耳在王老大耳边,轻声细语一番。 王老大听完,先是面皮一抖,忽而恢复正常,直起腰咳了一声,道:还不快谢谢燕大夫和郭姑娘! 阿圆听罢,转过身诚恳道:阿圆谢谢两位姐姐的救命之恩。 我掩唇笑道:回去还是该好好谢谢你的阿姐才是。说罢,暗暗观察起王家父女的神色,王老大倒还好些,阿圆听我主动提起她的阿姐,神色一僵,接着嘿嘿一笑,道:那是自然啦。 王老大突然道:已经过了子时,太晚了,我赶紧带孩子家去了,她阿娘该着急了。 我点点头,道:极是,您且将这个安神香带回去。 王老大两手接过,急忙带着阿圆离去。 襄儿和我并肩立在竹里馆门口,望着父女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夜凉如水,天上银汉灿烂,微风过处,巷子两旁的竹叶簌簌作响,襄儿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若有所思道:我还说让阿圆在咱们这儿留宿一晚,谁知在厨房煎个茶的功夫,那孩子已经悠悠醒转,听见我回来,目光从墙上那副丹青转开来,接着从床上一跃而起,倒是把人唬了一跳,我忙问她去哪儿,那丫头嘿嘿一笑,说自己一点事儿都没有了,现在只想跟着王老大回家去。我这才把她带了出来。 我将目光从夜空收回,两人往回走着,出声道:你可知,阿圆一见到王老大,说了些什么? 襄儿望着我,不解地摇了摇头,道:那小丫头今晚神秘兮兮的。 我嗯了一声,襄儿那时站得较远,听不到也属正常,可是,坐在另一张太师椅的自己,却将内容无意中听了个七七八八。 阿圆对王老大说的是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像川姐姐的人,她的画像,就挂在燕大夫的卧房内。 第168章 从前并不觉时间有如何分量,直到自己成为了等待的一方,才真正体验到,那个人在分别十六年里的心境。 从分别起,不知不觉间,也看遍了青州府的四季,春风、夏雨、秋蝉、冬月,竹里馆也名气渐大,人员迎送往来,竟慢慢习以为常,将行医当作了生活的一部分。 不是没有怨过,刚开始的时候尤甚,怨宿命、怨天玑阁、怨......抛弃自己的她,不解这十几年为何命运要一而再地戏弄自己。若是,若是能始终像在活死人墓时那般,万事不扰于心,岿然不动,倒也是一件幸事。 一阵骤雨打来,惹得芭蕉低垂,发出扑簌之声,思绪被牵回,举目四望,不知何时已至黄昏,低叹一声,将纷繁思绪压下。雨很快便停了,我披了一件轻衫,足尖轻点檐角,离开了竹里馆。 青州府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水乡,青砖白墙,小桥流水,背靠江南最大的玉泽湖,青州府水产丰富,是以慢慢成了一条上下游的产业链,将周围几座城的水产生意都串了起来。加之湖光山色甚美,也有不少茶馆歌坊将自己的产业扩张到了玉泽湖上。还未临近,便听到某楼船中传来一阵歌舞声乐,欢声笑语。 我悄然来到离王老大不远处的一条船楼下面,里面约莫是经营茶水生意,文人雅客络绎不绝。 黄昏逐渐末至山头,湖面上几家大一些的船楼都亮起了灯烛,各色灯笼依次垂下,随着夜风微微摇晃,倒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 忽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燕大夫? 我闻声转过身去,见是一张陌生面孔,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那人大概四十上下,青黑色长衫,燕大夫,别来无恙。那人做了一揖。 我勉强一笑,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人,请问您是...... 第150章 那人微微一笑,温言道:竹里馆每日要诊那么多病人,燕大夫记不起也属正常,前一阵子家母身体抱恙,看了几家医馆也无济于事,多亏一位朋友提点,让我带家母去竹里馆求诊,家母才得以康复。 我恍然道:原来如此。 那人继续道:燕大夫可是约了朋友? 我摇摇头,道:我独自出来散散心。 那人喜道:既然如此,便请您进来茶楼小坐片刻可好?也满足在下的一片还报之心。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儒生打扮的男子居然是天一居茶楼的老板。 我心道:这间茶楼上下三层,视野倒是开阔,说不定......这样想着,便朗然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自己在顶楼坐下,一壶上好的龙井便送了过来,这小隔间布置甚是清雅静谧,推开窗,玉泽湖美景尽收眼底,我倚着窗,向外望去,残阳如血,一艘艘渔船像是漆黑的大鱼,轻快而迅捷地在湖面掠过,亦有三三两两的渔船满载而归,有的则在码头卸货,渔火点点,人影疏疏,不一时,我将视线定在了一艘正在归来的渔船上。 码头人声鼎沸,那人身穿珠灰色的裙衫,掺杂着些许银丝的长发用红绳随意扎着,袖子挽起,露出晒得微红的小臂,那双短靴显然已是穿得很久,满是风尘之色。只见她提着一个巨大的竹篓子健步往码头走去,到了交货点,一手托底,一手攥着竹篓边缘,将篓里面的鱼蟹一股脑儿利落地倒了进去,只是那姿势,在我一个行医之人看来却有些奇怪,倒像是,一个左臂受过伤的人。 心中一凛,是了,那人从天玑阁下山,长风白怎么可能让她毫发无伤地离去?随之又想起王老大说她嗓子受过伤,一时之间,心焦如焚。这样想着的时候,目光更是紧随着她动作起伏,几篓子的新鲜鱼虾很快清空,她边揉着左肩,边慢慢踱步至王老大的渔船前。王老大和阿圆恰好将渔船打点好,三人站在码头攀谈起来,言语之间,她竟是那样的轻松、快乐。 我出神地望着那人的身影,起初的紧张与激荡已渐渐消散,那人说了几句,忽的将头扭向我这边的方向,我忙将身子隐在了窗后,过不多时,再将视线投向那处码头,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码头上人烟渐渐散去,唯剩几艘做生意的楼船还在玉泽湖面亮着灯火。我定定地瞧着已然尽黑的湖面,任凭冷风灌进衣衫,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那忘忧酒,倒是真教她将一切都忘了个干净。 龙姊姊!见我推门回来,襄儿忙不迭奔来,拉着我的腕子,将人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急道:你去哪里了?我去给你送药,结果发现你已经不在房间,蝉衣伯母回巫医谷之前嘱咐我好好照顾你,你...... 我怔怔地盯着她,那张小脸充满了关切的神色,仍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张了张嘴,哪知眼泪却先落了下来,襄儿霎时顿口无言,担忧地将人瞧着。 襄儿,是她,是她......我竭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将事情缓缓道来,良久,两人相对无言,襄儿一双眸子在烛光下满是忧愁,一开口,亦是愁云惨淡的语气,道:燕姐姐,真的对你说,你找哪位?这样的话? 我点点头,襄儿忽然生气道:她,她怎么能,怎么敢...... 我随即笑了笑,自嘲道:她怎么不能。 襄儿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差点把命都搭上! 我只是道: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起码离开了那个地方,说起来,这孩子自从跟了我,就一直饱受离别之苦,我累她等了十六年,却最后还是害她到了如此地步,现在看她这样无忧无虑,我,我也很欣慰,她并没有对不起我,你也别怪她。 襄儿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仿佛这番话是从一个全然陌生之人的口中说出,半晌,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垂下头,黯然道:你们俩,受了太多的考验,你为她,她为你,事到如今,居然还是劳燕分飞么?老天爷实在,实在是不公平..... 劳燕分飞?我怔了怔,倒是无比贴切的形容,我拭去脸颊泪水,强笑道:你看,我们三个人,还是好好地在生活对么? 襄儿点点头,我又道:既然如此,那便无所谓什么公不公平,我和你燕姐姐受了这些考验,若依旧不能在一起,只能说声有缘无份。无论她今后能不能回到这个家,我希望你都可以原谅她。况且这并不是她的错。小川这一生,实在是失去太多,我晓得她一直都不痛快,她能如今日这般,将往事都不系于怀,倒也不完全是坏事,不是坏事的..... 襄儿望着我,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了下去。 夜凉如水,偶然响起烛芯爆裂的声音,惊碎了一屋寂然。 第169章 远处传来依稀的更鼓声,回荡在街头巷尾。 无月之夜,乌云浓厚,空气闷热犹如置人在蒸笼里。终于,一声惊雷,扰乱了寂寂长夜,一丝带着湿润之气的夜风拂过园子,将先前的闷热一扫而空。 下雨了。望着这月夜,呼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将石桌上几盆花搬到了廊檐下面,风势加大,满园的花草树木俱簌簌作响,发丝凌乱,衣衫一角在风中翻飞,我忽然笑了笑,道:明日必定是个凉爽的天气。 是。襄儿道。 我继续望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夜色,襄儿低叹一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倚着廊柱,任凭雨点打在手背、衣裙上。脚边几盆海棠开得正好,窗子透出微弱光亮,墙角,一只破碎的蛛网,在风中微微颤颤。心里浮起一阵怅惘,人生在世,每个人岂非也是在自己的网上,踽踽独行? 而自己,却不知何时,已成为这命运之路上一迷途之人。 到底是深夜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又望了一眼夜色,推开门,回去了。 天终于亮了。 拾掇着混沌的思绪,伸手将青纱帐勾起,壶里还剩些昨夜沏的茶,顾不上冰冷,一杯入喉,被这冷茶激出几分清明,忽想起竹里馆今日为闭馆之日,遂松了一口气,坐在凳子上,任灵台慢慢地清醒过来。 龙姊姊,您这几日身子可大好些了?襄儿端着一壶热茶走来。 我点点头,道:大好了,害你费心。 襄儿递来一杯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这几日,你可是不知道,阿圆跟着燕姐姐在青州府可是玩疯了。 我沉吟道:是小川接了柳娘的委托吧。 襄儿一脸好奇道:我也是才得知不久,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道:我那日去成员外家,她那小儿子惯去醉天仙听曲儿,听那边的人说了此事,回来当作闲谈讲给成大娘子听。 襄儿笑道:那成小公子简直是个呆货,呆头呆脑的..... 我将茶杯放下,望着远方横亘的淡青色山脉,道:今日药堂长老启程离开青州府,你随我去城外送送儿。 襄儿点头应允,道:那长老可要带着云家姐妹俩回巫医谷么? 我摇了摇头,道:云儿一直嚷着想在此多待些日子,武堂苍离长老是她师傅,一向喜欢惯着她,听自己宝贝徒弟这般撒娇请求,便也应允了。 襄儿笑道:那苍离长老倒是个好性儿。 夏日迟迟,终究是到了,一行人吃罢早饭将长老送至郊外,拜别后,几人又往回走去。郊外草木繁盛,夏虫鸣叫不绝于耳,一行人心情渐渐好转,甚至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今日咱们且休馆一日,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问道。 襄儿想了想,正要答话,就在此时,草丛西侧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两人顺着声音望去,不禁愣住,而对方见到我们,更是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 燕大夫!郭姐姐! 居然是阿圆那小妮子,只是她跑得浑身是汗,裤子膝盖上还有一块擦痕,显然是狠狠跌了个跟头。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这孩子这几日都与小川形影不离,小川自当护她周全,如今却是怎么了...... 襄儿忙上前去将人扶住,阿圆双腿一软,顺势跌入了襄儿怀中,只听她哭道:你们快去帮帮我阿姐好不好,她......她被一个坏女人缠住了......胸前一个好大的血窟窿.....我阿姐是不是要死了 襄儿面色凝重地看着阿圆,继续问了些话,阿圆给吓得浑身哆嗦,如同惊弓之鸟,抽抽噎噎地说着自己同小川的遭遇。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赶到她身边。 我附身抱起阿圆,轻声道:阿圆,你抓紧我。接着朝襄儿点点头,两人运起轻功,忙朝着西郊财神庙掠去。 第151章 当我看到她浑身是血地倒在那里,心里被狠狠揪紧,顾不得说些什么,金铃索直直扑向柳娘面门,两人很快便缠斗在一处。我虽无暇分心察看小川,好在襄儿安顿好阿圆便忙带着她离去了,没有了后患,两人的对招愈发凌厉,那柳娘见我如此,便言语要挟道:心疼你那小情人了?我不语,只是加快了速度,那柳娘渐渐有些不支,就在此时,破空之声传来,两人抬眼望去,竟是小川又折身回来! 柳娘媚笑道:龙姑娘,说曹操,曹操到。你们俩可真是,不离不弃呐。 就在此时,小川来到我身边,见我毫发无伤,神情一松,柳娘的声音再次传来,言语之间甚为不雅,小川眸中冷光闪烁,不见她如何动作,柳娘那琴弦便已被尽数切断。只听她冷哼一声,我怕她因为此事激出重瞳术残留于体内的戾气,忙出声安慰,她点点头,两人就要往回走时,忽见她侧身一闪将我护在身前,随后耳边闷哼一声,显然是她为我挡下了什么,抬起头,只见她紧闭双目,鲜血,如小蛇般从她眼角蜿蜒流下,眉间紧蹙,显然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一种很久不曾感受到的情绪,忽地,在心底炸裂。 手中长剑挥舞,直取柳娘命门,那柳娘渐渐不支,我看准时机,一招仙人指路,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这样她便再不能为非作歹,柳娘见自己武功被废,径直昏死了过去,我擦净手上鲜血,来到小川面前,襄儿已经用玉蜂针为她暂时封闭了几处大穴。 自己则牵起她的手,轻声问出了那个问题。 第170章 睁开双眼,窗外一片混沌的黑,还不到破晓时分,可是从未像昨晚睡得那般安稳过。房间晦暗,我盯着头顶的纱帐,思绪一点一点汇聚起来,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是的,昨日,我将她带回了家。 想起那个人,心中又是一紧,披了外套,匆匆忙忙往药房走去,昨晚泡好的药材,今日可以煎给她喝了。将备好的山泉水倒入石锅,拉开风箱,直到屋里渐渐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药香,这才拭净手,胡乱擦了把脸,走向了她住的园子。 还未进入,远远便听到屋里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心中一急,脚步不由得快了几分,推开门,只见她赤足踩在地板上,一旁是原先在桌上的茶壶,此时,它碎成了数片,连同着流淌了一地的茶水。那个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朝着我来的方向,神情中几分茫然,几分内疚。 小川,你......你有没有事?自己忙上前去,将人带离了满是碎瓷片的地方。 抱歉,真的......我只是醒来渴了.....她嗫嚅道,神情越发慌张。 检查完毕,她没有受伤,我暗松一口气,忙安慰道:一点不妨事,你现下眼睛瞧不见,又如何怪你,倒是我,实在不该让你独自......沉吟间,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小川,那今后若是我搬来你这个小院子,同你一起,你可会介意? 她的眉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那张脸上闪过片刻的混合了茫然的困惑,我心中一沉,还是太心急了么? 两人间涌动着一阵沉默,正以为这代表拒绝,就要换个话题,不料,那人轻轻点了点头。 欣喜,慢慢溢上嘴角 一个不算太差的开始。 将碎瓷片从房间清理干净,药也煎好了,饶是喝惯了汤药的自己,闻到陶罐中溢出的药味,胃部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味方子,着实苦了些,不知道妈妈为何在方子里添了这般多的黄连。果不其然,当她毫不犹豫满饮下第一口,仰头的动作显而易见地凝固了,随后,喉头才滚过了吞咽的声音。 这药,是苦了些,你...... 不妨事,我......嘴唇抿了抿,继续道:都说良药苦口,我......我没问题的。 我轻嗯一声,将托盘上的清水递了过去,她的手先是抖了一下,道:两.....两碗? 原来是以为还有第二碗的么?这呆货。心情却不由得更加轻松起来。 我柔声解释道:这一碗里面是清水,你且漱漱口。 她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低声道谢后,便接了过去。 她自小喜甜,每次从活死人墓下山去,总要买些甜食回来,加之身体健康,是以在她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什么喝药的经历,不成想,反倒是成年后,苦药倒是一碗接着一碗。有时问诊的人多了起来,云家姊妹难免看顾不过来,自己便牵着她的手往医馆去了,将她安顿在一旁,自己便往药柜去了。 虽说已知道她性情大改,直到亲眼目睹时,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姑娘,你是燕大夫的家里人么,我先前来竹里馆没见过你。同样等在休息区的邻居婆婆道。 我不是。她简短道。 哦,那你是来医眼疾的。邻居了然道,你的眼疾多久了? 嗯。 随即便是沉默,邻居见小川如此寡言冷漠,也识趣地不再搭讪,那孩子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往一旁又挪了挪。 自己看着这一幕三番两次发生在她身上,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猜测,若是有一天,她恢复了记忆,可还会如从前一般的性子么? 可无论如何,她便是自己此生唯一的,妻子。 第171章 晨光透过纱帘照了进来,房间里光线充足,以致有些晃眼,我不动声色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有反应,心底悄悄叹了口气,随即宽慰自己,那千手罗刹的毒至刚至烈,她能死里逃生已是万幸...... 她偏了偏头,道:燕大夫,您有心事。 我道:何以见得?自己明明没有叹气,甚至连动作都没有。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了笑:虽说看不见,但好处便是直觉更加敏锐。 我哑然,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你我素不相识,却为我挡下了那千手罗刹,我心中不忍。 她没有说话,半晌,才开口道:你赶来助我退敌,我若一走了之,又如何心安? 两人对坐一会儿,均没有再开口,这时,窗棂忽然传来一声鸟鸣,两人不约而同往那边看去,只见一只成年画眉,正在奄奄一息地挣扎,我走近去,才发现它左边的翅膀上有血迹,该是逃出笼子,又不知道被哪家的顽童用弹弓打伤了翅膀罢? 如此猜想着,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白纱,一瓶药粉,期间她就在一旁坐着,也不出言询问,只是静静地任凭我处理那只画眉,目光中时不时露出深思的神色。 处理好后,我将鸟儿放在木托盘中,嘱咐道: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只鸟笼子,你替我看一会儿,我去去便来。 她点点头,将画眉笼在手心,轻声道:好。 那鸟笼子本是云儿用来养金丝雀的,哪知才养了一天,那只可怜的雀儿便被屋顶上的野猫扒开笼子捉去了,云儿一气之下,便将笼子束之高阁,不料在此时又派上用场。鸟笼积灰略微严重,自己只好去厨房仔细清洗一番,换上新鲜的水和食物,回来后,却听到谈话的声音。 小川姐姐,这画眉怎地这般听你的指挥?是襄儿的声音,此时她正坐在小川对面,好奇地看着那画眉站在小川肩上,亲昵地啄着她的耳垂。此时阳光蔓延,薄薄的光打在她的侧脸,自己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说不出的温柔。 这个......小川沉吟道,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自己对这禽类有股子说不出来的亲近,方才燕大夫教我看着它,我不过只是将手指伸了过去,这小家伙儿便毫不客气地跳进我手掌,倒是不怕生一般。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襄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小川姐姐,你行走江湖这些日子,可有听说过那位带着神雕行走江湖的白衣琴师? 话音刚落,自己的心忽然跳得极快,几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静立在原地听她如何回答。襄儿的神色此时亦是略带紧张,手中的茶杯握在手中,一双眼睛只将对面的人望着。 这孩子当年初次见她,便是在风陵渡口,一人一雕,行走在冰天雪地...... 小川原本逗弄画眉的手指顿了顿,笑着点了点头,像是漫不经心道:偶尔下山,听别人说起过那个人,带着江湖义士在边疆帮助百姓恢复被战火摧毁的家园,是位不可多得的人物。 襄儿抿了抿唇,接着骄傲地道:那是自然了!她不但功夫卓绝,而且心肠还很好...... 小川道:哦?如此说来,郭姑娘果然与白衣琴师有过一面之缘? 襄儿点头道:没错了,我十五岁那年,跟着白衣琴师在黑龙潭的捉灵狐的时候,她还带着我在冰面上飞呢! 第152章 小川笑了笑,道:那白衣琴师倒真是有趣。 襄儿见她对这个话题依旧毫无反应,神情由开始的雀跃渐渐低沉下去,我咳了一声,两人同时转向门口,襄儿见我回来,忙将鸟笼接过去,我笑道:现在看来,这个鸟笼倒是多余了。 襄儿搂着我的胳膊,眼底已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我见她沮丧的样子,将笼子放下,简单交代几句,便带着她离开了小院。 第172章 我真不明白,襄儿闷闷不乐道,这个人怎么就能说忘就忘? 我为她理着鬓边碎发,宽慰的话到了嘴边,究竟是没有说出来,轻叹一口气,心中闪过一缕茫然,事实上,自己又何曾没有同样的喟叹? 襄儿,她虽然现在这般,但并不代表以后同样如此,我们应当对她有信心。我微笑道。 襄儿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吸了吸鼻子道:那我去药房了,龙姊姊。 看着襄儿远去的背影,自己站在花树下,不知过了多久,无意间看到已移至中天的日头,这才惊觉大半个上午已经过去了,忙从小径穿过,回到小院里。 莫急,您有事尽管去忙,我在此处很适应。此时的她正静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桌上的鸟笼旁,是一盆开得正好的海棠。 还好,总算没出什么差错。但尽管这样,自己也不能离开她太长时间,暗暗下定决心,调整一番略微凌乱的气息,来到她对面,坐下,画眉鸟已经被她妥善地安放进了笼子,此刻正乖巧地看着她。 心中,没来由地松了口气,道:小川,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么? 近日自己将竹里馆会诊时间做了一番大调整,为的便是能在白天她需要人的时候,不再缺席。 我?她微微沉吟一番,随即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已经给竹里馆添了太多麻烦了...... 我露出苦涩神情,这个从小骄傲、恣意,从不知麻烦为何物的少女,何时,性情竟变得如此天翻地覆? 正要开口,她却像是想起什么来的样子,放在桌上的手臂动了动,道:方才听闻郭姑娘说您有一张古琴,不知我可否借来一用 我道:这个自然没有问题。说着,便起身去取琴。哪知回来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顺着声源望去,不禁笑了,襄儿正牵了阿圆那小妮子往这边来。 一见到我,阿圆兴奋地挥手道:燕大夫。腮帮子鼓囊囊的,显然在吃着什么东西。 我笑着点点头,道:该说你有口福么?今早你云姐姐刚做了新的糕点,你就来了。 阿圆嘿嘿一笑,将另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是一串冰糖葫芦,一双杏仁眼不住地朝院子里张望,悄声道:我阿姐还好么?哎呀您不知道,我前几天就想着来了,可是我阿爹总是说我来了只会给竹里馆添乱。语气颇为幽怨。 我道:这糖葫芦可是你特地给小川姐姐买的?阿圆忙不迭地点点头。我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往燕园深处走去,阿圆不住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啧啧道:要说么,我也没在这里少玩,先前怎么就没注意到这里居然别有洞天呢? 襄儿微笑道:不错,话本子看多了,我们阿圆的谈吐也变得不一样了。 阿圆的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的,拉着襄儿的衣袖小声道:姐姐,你上次借我的话本子我都看了好几遍了,还有新的么?说着,暗暗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襄儿递给阿圆一个安心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继续跟着我往里面走去。 第173章 画眉鸟的声音尖锐起来,显然已经发现了不速之客,小川扭头往这边看来的时候,阿圆已经扑进了她的怀里,小川先是一愣,随即爱怜地拍打着来人的后背,轻言细语道:你看,我不是好好坐在此处么?阿圆乖,莫要哭了。 阿圆一颗小脑袋挤在小川怀里,有些沉闷的呜咽声,我与襄儿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眸子里微微的诧异 倒是看不出,阿圆跟小川的感情竟也这般深刻。 我......我好担心你,好......好想你,可阿爹不让我过来......阿圆好难过...... 小川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道:王老大不让你来,自然有他的考量,我晓得你担心我,可我现下很好...... 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从她怀中抬起,定定地注视着那双变为浅灰色的双瞳,喃喃道:还痛么?小川嘴角微微勾起,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阿圆突然呀声道:哎呀,我给你买的冰糖葫芦要化掉了。她举起手里一直紧攥的木棍,上面串着几颗晶莹剔透的山楂,递到小川眼前,却突然又放了下来,歉然道:我忘记你看不见了,阿姐你把手伸出来。 小川依言照做,阿圆将木棍放入她手心,嘱咐道:喏,拿好了哟,这可是阿圆专门买给你的。 小川赧然道:可这糖葫芦,不是给小孩子吃的么? 阿圆气呼呼道:我就知道,你害羞了是吧?说着将小川手里的糖葫芦推到她嘴边,小川双眉下意识微皱,但并未有什么不悦。无奈之下,只好顺势张嘴,将顶端的那颗糖葫芦咬了进去。 怎么样?好吃吧!阿圆期待道。 小川一边的腮帮子鼓了起来,笑着点头。 风,从园子另一边吹来,林叶飒飒,惊起一树鸟雀。阳光婆娑,暖融融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我和襄儿静静地站着,然而小川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她拍了拍阿圆的脑袋,吩咐她将剩下的糖葫芦自己吃掉,随即转过头来,歉然一笑,道:让你们见笑了。 襄儿掩不住满脸欣然,道:阿圆性子天真烂漫,只要见过她的人,很难不喜欢她。 阿圆索性窝在小川怀里,津津有味地吃起了余下的冰糖葫芦,一边还不忘逗弄笼子里的画眉,却被小川轻声提醒道:它受伤了,你且安心吃你的冰糖葫芦。 阿圆哦了一声,直到几颗糖葫芦吃光,自己站了起来,道:我就说自己忘了什么,她转过头道:燕大夫,郭姐姐,我来的路上遇见了得月楼的漂亮姐姐,她看见我后,特地下楼吩咐我把这个帖子交给燕大夫。 我接过帖子,原来是一封生辰帖,襄儿讶声道:该打该打,居然连你的生日都忘记了,多亏了连姐姐提醒及时,我这就去厨房。说着,拉起阿圆,急匆匆往前去了。 这座园子瞬间只剩下了两人,她此时站了起来,将视线定在某个方向,正以为她要回去,却听她开口道:燕大夫竟是今日的生辰么? 我点头道:让你见笑了,我平常其实...... 只见她又向自己这边紧走两步,我忙走过去,道:小川,你可是要去什么地方么?她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只是觉得遗憾,我身无长物,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 原来她是在想这个,蓦地一暖,我望着她的侧颜,心头微微一动,笑道:小川,不如你为我抚琴一曲,就当是我的生辰贺礼,你看如何? 此刻我挽着她的小臂,她先是一愣,随后偏着头道:如此,也可以当作礼物么? 我道:自然是极好的。 第174章 自幼年起便相依为命的两人,我因着不忍心将师父那一套严苛的规矩用在她身上,对于可有可无的一些事情,自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混过去了。从没有告诉她的是,琴艺乃我古墓派的一项课业,待成人那年,必须弹一首琴曲,来证明自己的琴艺。只是这么些年过去,我与她总是聚少离多,又遑论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那琴技一事,便也耽搁过去了。却该说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么?自己从不勉强她学的东西,到了最后,竟变成了她最强的本事。 琴师,琴魔,无论是哪一个称号,都在昭示着,眼前这个身穿墨绿色裙衫的女子,一手的琴曲,是多么登峰造极。 我想起从前教她琴技的那些日子,正是小川玩兴正浓的年纪,每日除了练剑,修习内功,便是被自己按在桌旁学习。练剑的时候还好些,毕竟是在山洞外,可一回到书房,一张小脸便皱起来,闷闷不乐地将墙上的飞瀑连珠取下。 师姐,我今天练完你放我下山好不好? 怎么?是觉得自己已经把《广陵散》的琴谱吃透了么? 还,还没有。声音低了下去,也不做反驳。 自己也不再多言,继续讲着,偶尔听她蹦出来一些无关琴艺的问题,淡淡的一笔带过。其实那时自己亦不过十八九的年纪,有时候听得烦了,也会出声训她几句,她自知理亏,只低下头,书房便只剩了琴弦拨动的声响。 第153章 不知何时,一曲已然终了,而自己,又呆坐了多久?回过神来,只感到自己眼角已湿润,这才惊觉,这一曲琴音对自己心神竟影响如斯。若是这个人有意将内力注入琴音,那后果...... 因自己的设想感到一阵不寒而栗,这便是白衣琴师的本事么? 这首曲子,唤做什么什么名字?我定了定心神,问道。 她的手已经从琴弦上离开,此刻正搭在桌边,若有所思地磕打着桌面,似乎是在想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名字么,半晌,她偏了偏头,笑道:不如就叫它《黍离》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哀愁深结于肠,不可为外人道,却借着琴音,就这样悄然流露。我轻叹一声,廊檐下的几盆海棠经过一夜狂风摧残,终是有些黯淡了。 又是一声低叹。 我抬起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只听她道:很奇怪对不对?有时候不知为什么,对着大好的江南风光,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我忍不住道:你.....你可想明白自己,究竟丢了何物? 她脸上有瞬间的茫然失措,随即被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只听她淡淡道: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却只是徒劳,不过,她的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像是在嘲讽一般,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还少么? 那双灰瞳,镇定、柔和,却终究掩不去眼底落寞。 凡音者,由人心生也。这琴音,岂非她内心的宣泄?克制而平静的宣泄,暗涌之下的波涛。 院子里又起风了,竹林抖落着簌簌风声,画眉鸟低低鸣叫一声,像是在问候它的新主人。她小臂轻微抬,十指虚虚搭在琴弦上,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放下去。 半晌,她轻轻笑了,道:燕大夫,我若说一句奇怪的话,请您莫要笑我。 我道:但讲无妨。 她道:虽与您不曾正式会面,但日日这般与您相处,心底倒是生出一股很熟悉的感觉,恍若旧相识一般,如此相见,竟像是远别重逢。 日光从白云后破出,苍穹一碧如洗,两人的影子由西向东,做着缓慢的移动。 第175章 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只记得当时一低头,恰好对上了她的微笑,那双眸子虽然瞧不见人,却像是在谈话间多了几分灵气,心底忽然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既希望她永远这样依靠着自己,又希望她能想起从前种种。我不自觉伸出手,为她整理好鹤氅,她的长发垂落,先前的红绳不知哪里去了。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手腕上不知戴了多久的红绳取下,从前为她束发的时候,手腕上总下意识为她多备一根这样的红绳,那人打小在这方面粗心大意惯了,自己只好多用一点心思。 你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可介意我帮你梳理一番?我走近一步,问道。 她神情有片刻的茫然,却没有拒绝,只是微微垂了眸子,道:有劳。 指尖梳理着她柔顺的长发,心跳了起来。 风中香气郁郁,似乎是丁香开了。 两人慢慢地在园子里踱步,阳光从林间洒落,落在地上,阴影斑驳。我牵着她的手,余光里,她的神情平和淡然,指尖不经意间接触到她的指腹,那一处的硬茧已不似先前那么粗粝,约莫是近日很少再抚琴的缘故。心中微微松口气:这该是一件好事。想到此处,脑海中闪过她那张被剑气毁得四分五裂的枯木龙吟,略微思索,决定将它好好保管起来。 走出园子,来到偏厅,云儿她们已用过了早餐,我让人坐下,自己去厨房将蒸笼里的桂花糕取了来,罐子里的清粥一直在小火慢熬,我盛了两碗。 天气越来越热,本来想着熬一点绿豆粥,可是你喝着药,我便让云儿换了红豆粥,你可喝得惯?她点点头,端起一碗热香扑鼻的粥,小口地喝了起来。 我凝视着她,轻声道:你昨晚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她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勉强笑了笑,道:怎么这样问? 我叹了口气,眼前这个人的心思越来越深了,一点都没有从前那般好说话。只好道:你自己自然是瞧不见的,可我今天看你眼底有一圈乌青,所以才想着问你。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勺子一下一下地喝着粥。半晌,她抬起头,灰瞳呆呆地注视着窗外,道:我梦到一处山洞,很黑很黑,可我像是很熟悉它似的,大步朝里面走着,然后......她呼出一口气,咬着嘴唇,声音里掺杂了几分异样,我在一个房间里,瞧见了好几具棺材。墙上挂着几幅女子的画像,我明明不认识她们,可不知怎么,眼泪却止也止不住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滚过一阵辛酸,掐指一算,自己该是很久没有回活死人墓去了,师父和孙婆婆该是要生自己的气了吧?我瞧着她,柔声道:你说自己想不起从前的事情,我想你梦里的这个山洞应该就是你生活过的地方,莫要害怕。 她点点头,道:我不害怕,我......我只是难过,我瞧着山洞里的陈设,明明是两个人共同生活的痕迹,可是梦里面,却只是我一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哪里去了。 我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了她的手,心中的辛酸转为刺痛,现在有我来陪你,还有襄儿,云儿她们,你.....你莫要......开口时自己已是哽咽。 她终于嫣然一笑,灰瞳中水汽渐渐散去,过了很久,小声开口道:我知道了。 第176章 夏至匆匆而过,蝉鸣声愈发喧嚣,晚饭后,自己匆匆去了药堂帮忙,结束问诊后,已是月至中天。活动了一番有些僵硬的脖子,想起之前她问自己讨要盲杖一事,心中不免郁结,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间,忽然记起前几日自己将她的酒柜挪到了书房,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便将那坛葡萄酒搬了出来,酒封一揭,一股浓郁的陈年酒香便扑鼻而来,心中略微思索,之前瞧她饮酒,总是要满饮四五杯才作罢,想来这酒劲强不到哪里去。于是随意挑了一只她的酒盏,给自己先倒了半锺儿。 桌上是一卷白日里给她读到一半的《抱朴子》,我推开书,一手擎着琉璃盏,一手拄着额头,烛火掩映间,房间里的陈设渐渐在自己的眼中变得虚无缥缈,自己的呼吸不知怎么也开始变得沉缓,脑海中传来些微的晕眩,同时伴随着一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松弛感。想起还未帮她准备明日穿的衣物,刚要起身,胳膊却无论如何没法将自己撑起来,一阵挣扎,最后无奈倒在了桌上。 燕大夫?燕大夫?一个略微焦急的声音试探着道。 嗯?睁开眼睛,是小川啊,你回来了。 您喝酒了。 唔......自己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酒意慢慢褪去后,瞧了眼桌上的水计时,这才惊觉已到深夜。怎么她还没有回来?正要往门外走,余光瞧见了浴房门缝间漏出的光线,这才松了口气,忍俊不禁想到,这厮一定是洗着洗着又睡过去了。 果不其然,我走进浴室,那个人正蜷缩在浴池一角,枕着一条棉巾,水下,她的胸膛极有规律地一起一伏。我深吸一口气,将浴巾搭在她肩上,轻声唤醒了她,只见那双眼睛缓缓睁开,接着便一动不动地将自己瞧着,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一颗心快得几乎要迸出来,你是不是,是不是...... 只见她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却只是徒然地张了张嘴,神情多了几分怪异。我苦笑一声,明白了过来,这千手罗刹之毒倒是有趣的紧。随即轻轻指了指她,她这才惊觉自己的窘态,忙将身子往水下沉了几寸,我放下浴池的帘子,将物品整理停当,又嘱咐了几句,离开了身后那个正手忙脚乱的人。 心情突然上扬起来。那双眼睛,自己没有看错,是往日她望向自己的眼神。 扑棱棱 注意力被窗前的一阵不小的动静给引了去,襄儿更快一步,将落在窗台的白鸽捉了回来。龙姊姊,妈妈给咱们回信了。她摘下鸽子腿上的竹筒递过来,笑道,想来是妈妈听到了燕姐姐眼睛复明的消息,把新的方子给寄来了。 果不其然,我按着方子将新药配好,两人随后将医馆略作整理,打了灯笼,往厢房归去,此时天际呈现隐隐的风雷之声,我紧了紧衣领,望着乌云密布的夜色,两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前脚刚进的房间,只听轰隆一声,一道闷雷滚过天边,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敲打着窗扉。 房间里由于门窗紧闭的关系,此刻密不透风,较之平日多了一丝闷热,然而自己的身子却无论如何经不住一丝一毫的寒气,只得默默忍耐,正在这时,襄儿咦声道:龙姊姊,你看。只见她手中端着一只天青色汝窑莲瓣盘,上面是一团晶莹剔透的淡紫色晶冻,晶冻近乎于蟠桃的形状,从顶端色泽由深及浅,到了最下面,更是近乎于透明了。襄儿另一手拿着一张字条,此时被她念了出来: 第154章 这是我下午闲来无事照着书上做的琉璃果子,名唤春水生,天气炎热,此物消暑。 小川写字向来喜欢把那一捺拖得格外飘逸,瞧着她留下的字条,两人相视一笑,襄儿满意地道:算她开窍了,不然我可......哼哼,饶不了她。话虽然说得凶巴巴,然而眼睛里的欢喜却是掩饰不了的,我取来银调羹,递给她,襄儿道:你不吃的么龙姊姊? 我掩唇道:你晓得我不爱吃甜品,何况这春水生性凉,我是无福消受了...... 襄儿舀起一调羹,喂到人面前,撒娇道:就一勺好不好,这可是燕姐姐特地给咱们做的。拗不过襄儿热情,只好张嘴,春水生入口即化,喉间滚过一股沁凉的蜜味儿,周身的闷热仿佛都随之消散几分,襄儿又舀起一勺,正要再次递来,自己却咳嗽了起来,慌得她忙撂下手里的东西开始翻箱倒柜,自己忙制止道:无碍,不需要那药,我喝一点热姜茶便好了。 襄儿难过道:是我不好,我以为只是一点没有关系的...... 我摸了摸她脑袋,安慰道:我又如何不晓得你是好意,莫要自责,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你将余下的几份琉璃果子用我房间的小食盒带回去,云儿她们想必也是很欢喜的。 她见我不再咳嗽,一颗心才放下来,点点头道:龙姊姊那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近日热伤风的病患逐渐增多,人手却一直得不到补充,晚上回来,草草沐浴罢,只想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原先的练字计划也被耽搁许久,好在自己练字只为怡情,偶尔完不成每日给自己的定量,倒也无妨。 只练了须臾,房间里的纱帘微微扬起,索性披衣起身,推开门,只见一轮半月从乌云后缓缓显形,院子里是雨后濯洗一空的清新味道,水缸里的白莲上犹自滴着水,虫鸣声打破了夜色寂静,积水顺着地势往低处流去,在银晖照耀下,宛若一条细细的银丝带。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参差的笛声,这笛声起初如同一缕漫不经心的风,然而当自己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它已经钻入了思绪最深处,这声音如泣如诉,不绝如缕。我望着当头明月,竟有些痴了。 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秦大诗人诚不欺我。只是.....这笛声却是从何处传来?心念微动间,已是御起轻功,寻着声源去了。 第177章 初到青州府时,偶尔听病患闲聊间提起到闻涛馆,只知那馆主人极擅长修复古旧物件,自己本不是什么有收藏癖好之人,那闻涛馆自然也就不曾去得。 闻涛馆坐落于青州城的一处坊市内,店面朴拙古雅,其貌不扬,匾额下方种着几株修竹,那竹子长势喜人,遮挡了匾额一角。此时已快到宵禁时分,街上行人车马逐渐稀疏,除却还在亮灯的闻涛馆,只有斜对面的得月楼偶尔走出几名食客。当发现得月楼就在它的附近时,自己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平日里和襄儿也不少经过这条街,自己居然眼拙到如斯地步?又或是它的主人刻意不想让自己的店太过显眼?这样想着,不觉敲响了门,然后静待闻涛馆主人。 吱呀门后露出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你找谁?声音中透着几分疑惑。 我......突然一愣,是啊,今晚是怎么了?偏一段缠绵悱恻的笛声便有如斯魔力? 只见那名少女还在不依不饶地盯着自己,只好整理一番思绪,如实道:我在家中听到这里传出的笛声,觉得甚是妙极,不由得被吸引至此,想拜会这笛音的主人。 那少女陡然瞪大了双眼,你......你能听到我家老师的曲子? 我虽有些奇怪,还是点点头,自然能听到。 门嘭一声被她推开,房间内的烛火剧烈地跳荡起来,连同着影子,同时向一侧倾斜而去,少女捉着我,将人一把拉进去,道:你先进来,我去找我家老师。随即又转过头来,认真叮嘱道:不可以悄悄离开哦! 心情,一下被吊了起来。 自己今晚到底在......做什么? 桌上摆着一壶温好的金华酒,一对异域风格的小银锺,小金炉内,沉香顺着兽嘴缓缓溢出,给夜风一吹,淡香随即消失于空中。两座鹤形石灯立在角落,照亮了这一方小天地。那替我开门的少女此刻立在桌旁,手持酒壶为我和她的老师筛酒,神色间甚是乖巧伶俐。 您一直在注意着这孩子。对面的人缓缓开口,语气间甚为随和。 我自知失态,捻起酒杯,歉然道:龙儿先自罚一杯。 那人不妨我如此言说,先是一愣,随即率然道:都说竹里馆的燕大夫风姿特秀,今日一见,竟有相见恨晚之感。说着,拿起酒杯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举止间自有一股萧萧肃肃之逸姿。 显然她知道我为何会对她的学生不自觉地多加关注,她拿起酒壶,将两人银锺儿复又添满,解释道:雪儿是我当年去波斯游历时,一段因缘际会之下碰巧带回来的。她八岁那年与父母在波斯动乱之时走散,后来一路颠沛流离,遇上了我,自愿跟我来到中原,一晃十年,就这么与我相依为命。她对那少女宠溺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先去做自己的事,那少女露齿一笑,亲昵地用双臂勾了勾对方的脖子,随后欢快地离去。 当初教她说汉语,真是花了不少的心血,这孩子喜动不喜静,本想着将我的琴艺教授与她,但最后只好作罢。她怅然说道。 龙儿寻着您的笛声贸然叨扰,竟不知姑娘还会抚琴。 她点点头,眼眸中飘过一缕可以称之为怀念的神色,既像是说给对方听,犹如同在喃喃自语,是啊,还没忘干净呢......随后自知失言一般,干咳一声,道:我以内力融入笛音,吹奏之曲非内功高深之人不可闻,这样看来,燕大夫也是习武之人。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道:龙儿师承古墓派,与师妹燕凌川自幼相依为命。 燕凌川?她听完,摩挲着酒杯,若有所思地望着栏杆上方的明月,当年我在辽东一带游历,倒也遇见过一位姓燕的猎户,是位非常爽朗的人...... 此言一出,我的心跳得极快,那孩子确实是猎户出身,别的不说,光是那一手的好箭法...... 倒也没必要去追溯那些古早之事,那人微微一笑,将酒杯再次斟满,龙姑娘能听到我的曲子,便已算得是闻涛馆的好友。 复饮一杯,那名为雪儿的波斯少女手持一物来到楼台,待走近,才发现盒中盛着断成几节的玉笛,只听她道:老师,这是慕容姑娘送来的,她说前日已修书跟您说过此事。 她点了点头,道:确有此事,你放在我桌上,明日我需要先找些和田玉料。她说着,边向我解释道:闻涛馆的业务之一便是修复受损乐器。我了然点点头,脑海中想起了被自己藏在暗室的枯木龙吟,随即摇了摇头,将方才那个荒诞不经的念头驱逐出去。 燕大夫,您还好么?对面适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这是醒酒茶,我想,您或许需要它。 我抬起头,灯烛在夏夜的微风中摇曳,那人的脸庞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之中,她身着一身黑衣,袖口以暗红色云纹压边,一举一动间,隐隐有暗色光华流转,一头青丝中掺杂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银发。只见她眸色深沉地将人瞧着,我接过她递来的茶,啜饮几口,舌尖的苦味唤回了几分清明。 我想问的是,您方才吹的那首曲子,唤做什么? 名字么......她将视线投向远方,月明星稀,她定定地瞧着暗夜的天幕,半晌,扭过头来,将自己的视线固定在了小银锺上,那双薄唇微微开合,名字么......她重复道,她眼眸微抬,与我对视,然而,她的神思,却不在此地。 这个一言一行都透露着优雅尊贵的女子,那双眸子,却像是承载了世间最悲伤的过往。我的心微微一沉,眼前的人,愈发的教人捉摸不透。 若是不方便的话......我轻轻出声,如梦初醒般,眼中的混沌尽去,她的视线逐渐凝实,只听她轻笑一声,食指与中指漫不经心般将银锺捻起倒悬,缓缓道:本就是无心之作,随意吹奏罢了,哪里有什么名字。 既然如此,我沉吟道,就唤它《梅魂》如何? 梅魂,梅魂。她低声道,眸中似有异光,好极了,就叫它《梅魂》。 第178章 盛夏炎炎,蝉鸣声愈发呱噪,只有清晨与落日之后,风中才有一丝凉意。趁着破晓时分,日头尚未升起,我带着换下的衣物与木盆来到河边。此刻停泊在码头的船只已经寥寥无几,我粗粗打眼望去,果然,王老大的捕鱼船形单影只地靠在码头最深处。我将衣物洗净,抱着木盆向那边又走了几步,缆绳系在木桩上面,船桨由于许久不曾浸入水中,表面已有一层浅浅的裂痕,正思索间,身后出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哪知,才刚刚转身,整个人便跌进了一个怀抱之中,手中的木盆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下意识就要去捡衣服,却被紧紧箍在来人的怀里。抬起头,正要嫌弃来人的莽撞,自己却愣住了 第155章 自己对上的,是这样一双眸子,焦灼,慌张,甚至带有一丝隐隐的破碎与疯狂..... 心下一紧,手指情不自禁抚过她略微烧红的眼角,柔声道:你是看到我不在往日濯洗衣物的地方,所以着急? 她此刻依旧不能发出声音,只用力点了下头。 我轻呼出一口气,温言安抚道:你瞧,我只是来看看王老大的船,没有别的打算。害你这般担心,先跟你说声对不住。 她微微一愣,随即抱着我的双臂僵硬几分,显然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妥,脸一红,忙将人从束缚中解放,身上的禁锢一松,随之失落的还有自己的心,心中苦笑一声,强行安慰自己,这已是最大的进展了,切莫太过着急。 整理一番思绪,我嗔道:你看,我好不容易才洗干净的衣服,你还穿不穿了? 她神色亦是尴尬,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地的衣裳收入木盆,自己又跑向岸边,也不看人,只闷头搓洗着手中沾了泥土的衣衫。 我望着她的背影,竟有几分恍惚,以往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或者攥着自己衣角的女孩,如今已然...... 整理一番思绪,走近几步,轻声道:这衣服只是沾了点泥,只要轻轻在水里揉几下不就好了? 她点点头,直起腰来,我从她手中接过木盆,拿出手帕,此时日光已上移,返回码头的船只也渐渐多了起来。她微屈膝盖,我的手帕便正好够得到她,此时她的鬓角亦是汗津津,我笑了笑,道:洗个衣服就像你这般大汗淋漓,果真是个呆货。 她抿了抿唇,只抬眼将人瞧了一眼,又飞快将视线挪向另一边。 倒是学会害羞了。 两人走在路上,有几家相熟的店家正站在门口打理门面,我特地挑了往得月楼去的方向回家,前一阵子连雪烟姑娘的表妹犯了陈年咳疾,加之近日阴雨连绵,病情始终反复,我不放心,索性带着她顺路再来看看。我瞧了一眼身侧之人,只见她左手揽着一个大木盆,右手提着一尾鲤鱼,一网兜的鲜桃,阳光下,那张白皙的脸颊此时已染上了樱粉色,可饶是如此,自己也没法从那人手里取过一样东西,轻轻吐出一口气,视线定在了闻涛馆的门前。 风绫儿姑娘还没有开馆,几丛竹叶在微风中发出簌簌声响,她顺着我的目光亦是望了过去,见我盯着一扇紧闭的门发呆,投来一个探寻的目光。我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抬了抬下颌,示意到了。 那得月楼的主管与我已相熟,两人尚未走到跟前,他已紧走几步前来,道:燕大夫,老板方才还提起要带杨姑娘去竹里馆拜会,快快请进罢! 穿过得月楼,来到后面连雪烟居住的园子,连雪烟为了方便,当年特意将得月楼的前后院打通,并请了苏州府的能工巧匠,按着她表妹的心思将园子重新修葺一番,为的便是能让她表妹偶然来青州府能多留几日。 你在此间园子且略等等,我很快便回来。简单吩咐后便跟着主管去往后院。 第179章 室内笼着药香,我放下帘子,两人从暖阁出来,我随连雪烟来到书房,写了一张新的药方。 龙姑娘,我听着可是小川也来了?连雪烟斟了茶递来时,笑着问道,何不让她也进来? 我摇摇头,道:她现在可不似从前那般,你若是逼着她去见不熟悉之人,她倒宁愿自罚三碗苦药也不愿见人的。 连雪烟啧啧道:这可是......闻所未闻,还真是转了性儿了,她见我面露苦色,又安慰道:可你方才不也说了,她去你洗衣服的地方找不见人,急的眼睛都红了,若说她心里没你,这我可不信。 此时已临近正午,日头越发毒辣,我恐小川在园中热得过头也不肯进屋来,忙辞别连雪烟走出园子。可哪知绕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人影,倒是主管买药回来,见我在园子里兜兜转转,上前问候。 先生可看到我......我的师妹? 据伙计说,她在门口等着姑娘您的时候,那个西域小姑娘走来跟她攀谈了几句,然后她就离开了。方才我记着去给杨姑娘取药,忘记给您说了,实在是对不住...... 雪儿?这丫头何时跟小川有了交情?我无心多做停留,把人谢过便匆匆回去了。 之前几日,不是没想过将自己去闻涛馆的事情说与她听,但是想来这个人难免要对自己常去闻涛馆之事多问些什么,便也就作罢了。毕竟自己去闻涛馆的目的......也并非是为了那一壶金华酒。 小川?她住的房间没有人回应,那么,便是去药房找襄儿了?这样想着,又往燕园前边走去。来到药房,只见云儿跟襄儿两人正在称药,见我过来,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我环视一圈,问道:可有看见你们的燕姐姐? 两人均摇了摇头,不待二人问起什么,我已转身离去。 异样的感觉,在心底愈发的强盛。与危险无关,却教人......如此心神不宁。 脚步匆匆穿过在燕园,忽而在月亮门前停下,因为余光捕捉到一角浅湖蓝地的纱衫,一闪而过。 小川,是你么? 回答自己的只有时短时长的蝉鸣声。然而下一刻,一个人影出现在了灌木丛的后面。那人没有继续上前亦没有任何离开的打算,只是站在树荫下,定定的瞧着我。 我松了口气,先前的种种猜测倒显得多余了,随即嫣然道:可是我看诊的时间久了些,你在那里待得不自在,这才先带着东西回家来了? 她依然只是把人看着,目光中渐渐有了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我不疑有他,上前道:你是生我的气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望着我,原本英秀的双眉微蹙了起来,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她忽而抬起头来,将我的左手牵起来,掌心朝上,写下了两个字:闻涛 我顿了顿,道:小川,你告诉我,我前几晚从后院离开的时候,你是不是听到了我离开的动静? 她脸色微变,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又问:你刚在路上遇见的那位有着浅褐色瞳孔的姑娘,她跟你说了什么?说问出口,我的心有些紧张,她看着我,继而在我手心写下几个字:雪儿姑娘要你明晚再去,今晚她老师有事出门。 我正要开口,她在我手心里继续写道:雪儿是谁?她老师又是哪个? 她的指尖在我手心划动的速度不觉加快,不禁有些痒。 我瞧了眼日头,还不到正午,自己还有时间,把当年那件事抽取出一部分,讲给这个吃醋的奶兔子听。 第180章 盛夏倏忽而过,知了的声音渐渐没了气力,午睡时园子内越发的安静。若是恰逢下雨天,自己也没了能出门的理由,索性安心待在阁楼里,抽出些她以前看过的志怪异闻类的册子打发时间。这时,门被推开了,我从书上方瞧了一眼,只见她端着木托盘,慢慢向我走来。 她将瓷盅放在桌上,好像较往日更加沉默寡言,无论怎样看,无论是谁看,眼前的这个人都是那样的沉静。 可是那双眼睛却出卖了它的主人。 我轻轻叹了口气,她立刻看向我,目光中有一丝探寻。 襄儿让你给我送药来,你便依,可我要你莫与雪儿姑娘一般计较,你倒是置若罔闻的。那孩子心性倒也不坏,只是嘴巴上爱取上风,你现在口不能言,免不得要在她那里吃点亏,又如何要这般放在心上?我用调羹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汤剂道。 她默默将托盘收起来,我道:小川。她停下脚步,却依然背对着我。 我道:你是不是嫌我站在她那一边? 有风,从窗外送来雨的凉气,掀起了竹帘一角。 见她迟迟不语,顿生了一些顽皮心思。我掩唇道:小川,你可知一个女孩子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喜欢跟那个人辩论? 声音刚落,只见她猛然转过身,神色间多了几分焦急。只见我正笑着将她看着,这才明白我是在与她玩笑。 我随即正色道:小川,那日我同你说了,闻涛馆的主人以内力入笛音,助我恢复内力,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 她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随即手指沾了残茶,就要在桌上写字,却不知怎的,又收回了手,朝人点点头,没有再做多余表示便离去了。 这个人......竟是连沟通都开始拒绝了? 再也无心翻阅手中的书,不知道如何处理心中突如其来的情绪,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是想用雪儿激一激她的脾气没错,然而她却果真如连雪烟说的那般转了性子。此时人已远去,空留细雨潇潇,从屋檐,直落进人的心底...... 半月雨季一过,天气陡然恢复爽晴,我隔三差五往闻涛馆去,渐渐地与风绫儿师徒熟络起来,有时恰逢她正在工坊里帮客人修补古董字画,闻涛馆的工坊乃后院厅堂改造,尺寸高大,厅堂宽阔,采光极好。进门左手边是一排立柜,摆放着各种用具,靠近窗下,有一木几,座几上放着一个香炉,一旁是存放香料的漆盒,一只雕花铜瓶。风绫儿则着一身短褂,长发高束,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小臂,整个人清爽利落。 第156章 见雪儿带我进来,眼睛依旧没有离开桌上待修复的器具,只道:这只掐丝金镶玉八音盒乃西域之物,所需配件十分难寻,前几日好不容易寻得一份材料......话音渐渐低了下去,显然,风绫儿已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银雪望着自家老师这样,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拖了张竹凳坐在我旁边,摆弄着手臂上的银铃铛,道:燕大夫,前几日我遇见你去对面的得月楼,怎么,你跟连老板是旧相识? 第181章 我点点头,道:之前在秋水居住着的时候,小川和我开了一件茶点铺子...... 我知道我知道,茶点,很可口的,我来了中原才吃到,比,嗯......她托着腮帮略微思索,欣然道,对,比馒头好吃,不过我老师总不许我多吃,因为太甜了,她说我要是再因为这个牙疼,就把我丢出去。说完,她吐了吐舌头,显然对自家老师的威胁不以为意。 哦?我笑笑,低头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你别看我老师总是板着个脸,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她其实可心软呢,就是...... 雪儿,你去瞧瞧是谁在敲门。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银雪向屏风那边瞥了一眼,缩了缩脖子,接着站起来整理一番裙摆,朝我无声地咧了咧嘴,脚步轻盈地往楼下去,留满室银铃余韵。 此时沉香已燃尽了,风从窗外送来了几枚竹叶,随之落在地板上,我瞧着有趣,随手捻起一枚,好奇地端详着。 燕大夫。不知何时,身后响起清理嗓子的声音,我这才察觉风绫儿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后。 我站起身来,揉了揉发酸的膝盖,只见风绫儿正含笑看着我。 我放下手中竹叶,道:教您看了笑话。 风绫儿摇了摇头,轻声询问道:那日可有对小川姑娘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我点了下头,那日两人坐在望川亭下,自己将之前受伤的事情摘出一部分讲与她听,虽看见她眸中仍存着疑惑,但是总算是接受了自己的说法。也对闻涛馆主人用笛音助自己恢复内力一事不再存疑。 可需要我陪你一道去?她写下这行字时,目光中似有恳切,但想起风绫儿的嘱咐,自己当时还是摇了摇头,从那天起,这只奶兔子似乎就刻意与自己疏离起来。 老师,是琛宝阁家的伙计,送来了一只高颈玻璃舍利瓶,说是在佛堂供奉的,被仆僮不小心磕了一角,问咱们家能不能修好。雪儿边上楼边道,不过您不要担心,我刚才看了一下,这点小问题我就给您代劳了。语气间颇为骄傲。 风绫儿弯弯嘴角,指指了墙角竹箱,道:瓷器修补的工具我前几日重新理了理,若是手头缺了什么用具,你在竹箱里便能寻到。 以技艺论,小川是不及风绫儿的,这是在我初次听到风绫儿的笛音时,便得出的结论,这一点在随后的日子里,一步步被印证。 小川以内力入琴音,但一曲《十面埋伏》便凌厉无双,然而若以造诣论,小川大概不是风绫儿的对手。那一曲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往往在不知不觉中,一身内力便已在这阴柔噬骨的曲子中溶解。想到此处,突然不寒而栗,若是小川在被长风白控制的那些日子里遇见了风绫儿...... 燕大夫,入室吧。风绫儿率先推开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我回过神来,朝她笑笑,入内后盘膝坐在静室的蒲团上。静室内早已燃起了艾草,琴几上放着一张焦尾,风绫儿绕过它来到博古架前,将最上面的一盏铜质禅灯取下,放在书桌上,奇的是,这间静室虽然布置甚为古雅,却不知怎么,自有一股寂寥萧索之意,在不知不觉间,让人心境转凉。 与她相识这些时日,我却仍捉摸不透,这位闻涛馆的主人。 燕大夫,若有什么想问的,不妨试着直接说出来。如同看穿了我的心思,风绫儿笑着道,彼时的她,手里已将竹萧换为了一支色泽莹润的玉箫。 我见她如此直白,便将思绪稍作整理,道,龙儿只是不解,你我仅数面之缘,您何以要花费内力,帮我这么一个陌生人疗愈旧疾?若是想问有关于天玑阁之事,姑娘何不直言? 一瞬间的沉默。我便知自己赌对了。 静室内唯剩水计时的声音,从窗外望去,一轮金乌已是西沉,窗外是一棵桂树,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桂香,两人的倒影在黄昏中被斜斜地拉开。风绫儿今日不再着一身玄色衣衫,一袭墨绿色的裙装,让她看起来较往日多了几分典雅亲和。 她的眼神依旧平和,眼底那份探究的意味被掩饰地很好,她将我看着,一边将那盏禅灯徐徐点燃,轻声道:不管怎样,今日的治疗还是不要耽搁为好,您说呢。 夕阳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屋内光线晦暗,唯一的光源,在风中轻轻摇摆。我望着她,点了点头。风绫儿微微一笑,一支玉箫出现在她手中,在烛火下闪烁着微芒。 第182章 活死人墓是我长大的地方,自有记忆来,便是与师父以及孙婆婆相依为伴。过着最简单不过的日子。直到那一年,孙婆婆带着她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 她从前会询问我与师父和孙婆婆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我略微思考一番,却发现乏味简单到几句话便能概括,倒不是对她有所隐瞒,其实能令自己印象深刻的事情并不算多,大多数时间不过是练剑,说来说去,好像也只有第一次在寒玉床上修炼内力,自己第一次用本门心法克制寒气,却因为一个不慎,反而令那寒气窜入了经脉,若非师父发现及时..... 当年看着她爬上那张寒玉床,用心法抵御寒气时,不是没有过担心,自己就站在她身侧,随时准备着出手。直至看到她就那么如鱼得水地将心法运行完毕,心中悬着的一口气才放了下来论天赋,自己是不如她的。 只是这厮着实由着性子胡来,十六岁打马下山满江湖寻我,自此之后,这张寒玉床,竟被两人彻底搁置,而玉女心经的修炼也没能达到师父当年的期待,不能不说,自己没有尽到身为古墓派传人的职责。故而当风绫儿当日提出要借寒玉床一用,心中反而觉得不是件坏事能让它重见天日,也没什么不好,活死人墓已然不是我与小川将来的久居之地,若是一直让它搁置于终南山,日后迟早成为自己的一件心事。何况,自己只需要带着家里人去明月镇上住几日,余下的事自有那位闻涛馆馆主,或者说,天玑阁的前任主人亲自办妥。 只是当她听到我提出要去明月镇,眼中透露出的疑惑着实让人紧张了一下,然而云儿几人的热情实在太过高涨,这才跟着一并应允下来。 自己不觉长叹一口气,这只傻兔子,当真是越发不好哄了。 而令自己更加意想不到的事,居然是发生在前往明月镇之后。 襄儿曾告诉过我,当小川被接回竹里馆后,曾经旁敲侧击地向她询问过我的寒疾,却每每无功而返。龙姊姊,你不觉得小川姐姐应当知晓的么?襄儿道。彼时的自己只是摇了摇头。正是因为太过了解,才知道若是被她晓得了前因后果,那股愧疚感便真真会伴随她一生。 不说,便是最好的选择。 明月镇,茶楼。目送着她带着襄儿与阿圆到楼下买吃食,直到背影消失不见。随后倚着窗,随意眺望。不远处,码头已是人潮汹涌,十几条船只,正奋力向湖中心的终点划去,击鼓声阵阵,自己的心情也不免受了影响,全神贯注地望着最前面的几条船只。 意外便是在此时发生,操作不当的船只,争先恐后一般,撞上了竹楼,那竹楼先是向一旁倾斜而出,伴随着众人的尖叫声,下一刻,楼上手持金玲的女孩儿犹如破碎的玩偶,跟着倾塌的竹楼一齐朝着水里跌坠。 一根弦,在刹那之间,崩断。 那是深埋于心底的记忆,痛彻心扉,却无可奈何 当年因着自己未能及时赶到,间接导致了孙婆婆的去世,而当时的她,也是像这般,从屋檐,朝着下面跌落。若非出手及时,那后果...... 身体已然先动了起来,再不理会什么医嘱,从窗口一跃而出的那刻,一道灼人的目光从下方人群中传来,不必去看,直觉告诉自己,那不是别人。 衣袂猎猎,破空之声在耳边呼啸,此时心里只剩了庆幸,庆幸之前在闻涛馆接受了风绫儿的帮助重新梳理经脉,若非如此...... 容不得再做半点思考,足尖轻点水上浮木,向女孩落水处飞去,手中红绫轻抖,缠上了女孩的腰际,终于在最后一刻赶了上来。却不料收力间,又一根断裂的竹竿从空中笔直刺下,红绫撕裂的声音如此令人绝望,而留给自己的时间又是如此短促,下一刻,再顾不得什么,跟着潜入了水中。 第157章 双眼的不适感逐渐消失,忙在水底寻觅着那女孩的线索,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呼吸之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缓攀上,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抗议,肺中的空气似乎冻结,一丝新添的不安掺杂到了焦虑之中,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按照自己的身体情况,若是一炷香之内寻不到那女孩,那水底寒意便会将自己吞噬殆尽。思及此处,向着更深处游了下去,这时,眼角捕捉到了一缕闪光,那是女孩儿手中的金铃铛!心瞬间跳到了喉咙,忙向反光处沉潜过去。金红色的光芒再次一闪,是她!那女孩儿正在向下沉去。 哆嗦着,自己的四肢已渐渐变得麻木,我猛咬舌尖,一点一点推迟着最后的时刻。寒意钻心透髓,如同火一半将人煎熬着,思绪开始涣散,而此时,终于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手指触碰到了她的衣裳,潜运内力,忙将人往上拖去,忽然,脚下猛然一滞,一丛水草,缠绕住了脚踝,焦灼感几乎要冲出胸腔。呼吸已十分艰难,冻僵的手指解不开那致命的水草,脑海深处已传来阵阵晕眩,想着,最终还是任由悲剧发生了么?自己真的已无能为力了么? 眼前模糊之际,一个身影宛若灵动的游鱼朝自己这边游来,是她及时赶到了,我指指那女孩儿,又冲她点点头,多年的默契,她立即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没有一丝犹豫,捉起那女孩的手臂便飞速往水面游去,甚至比来时还快了几分。 两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或许是因为松了一口气的关系,意志力再也无法支撑沉重的眼皮,肺中的压迫感愈演愈烈,无力地吐出肺中仅存的一缕空气,耳边的声音在此时消失了...... 如同暗夜里的一颗火星,微弱,却驱散了浓厚的黑暗,唇边传来温热的触感,随即肺部的压迫感慢慢退去,半梦半醒之间,她的脸庞重新出现在视野。 是我的她。 第183章 小泥炉上热着一壶茉莉花茶,香气萦绕,案前正埋首作画的人被香气吸引,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你来瞧瞧,我这幅丹青与你家那位比,又如何?风绫儿从俺几后起身,自然而然地从桌上端起一杯茶,嗯,雪儿这烹茶的手艺倒是越发的娴熟了。 我来到案几前,这是一幅《观瀑图》,山崖刀削斧劈,气势万丈,一轮银月在天际若隐若现,断崖下,一条水瀑冲刷着深潭,在深潭中央,是一座朱砂色的六角亭,飞檐高翘,仿佛直刺天际。在水墨的世界里,这点赤色显得极为惹眼。 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我家那位不过是画着玩玩,如何作数?我将茶杯一搁,微微笑道。 那幅挂在你家大厅的《溪山行旅图》,我倒是瞧着甚好,小川似乎是快要入了纯青之境的感觉。风绫儿朝香炉里又添了一勺香料。龙姑娘,作何要这般谦虚? 我抿了一口茶,并不说话,只听风绫儿继续道:龙姑娘似乎总不愿意在闻涛馆提起那位白衣琴师。 我握着茶盏,缓缓岔开话题,道:风馆主对龙儿有再造之恩,几乎算得半位救命恩人。 风绫儿淡淡瞥了我一眼,将壶从炉上取下,又添了些许银霜炭,她揉揉眉心,笑了笑道:上一回,龙姑娘问我关于天玑阁的一些旧事,我没有正面回答。姑娘看出我是天玑阁的人,不愿意跟我多言,想必是顾虑到燕姑娘在那个地方着实受了一番委屈。 沉默。 风绫儿自言自语一般,道:处暑,暑气至此尽也。昨夜替我那位不成气候的故人占了一卦,乾卦,上九。 上九,亢龙有悔。 自知此人心思难测,我瞧着她陷入沉思的样子,她看了我一眼,笑笑,道:龙姑娘无需紧张,我上次便说过,风绫儿是风绫儿,天玑阁是天玑阁。 我微一颔首,道,风馆主的话,龙儿自是信的。 风绫儿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犹豫,然后道:龙姑娘可愿听一听我的一些旧事? 黄昏如潮水一般,漫溢在房间,背对着窗户的女子沐浴在醇和的光线中,给轮廓凭添一缕柔意,而那双眼睛隐在睫羽下,教人看不出情绪。壶中水汽渐渐溢出,茶水在炭火下,再一次沸腾。 天玑阁绵延蜀中上百年,自巫医谷成立之初,天玑阁便已存在,谁都无法说明,这个地方到底存在了多久,而它的目的又是什么。天玑阁历来被江湖人当作是杀手组织,然而我却记得在巫医谷的时候,妈妈却并不如此认为。她说,天玑阁,似乎是一直在守护一样东西。 当我问出这个问题时,出乎意料,风绫儿竟坦然道:蝉衣谷主能猜到这一层,实属不易,天玑阁确实是在守护一件东西,然而,却也并非只为了守护这件东西而存在。说到底,守护只是我们的一部分使命。 风绫儿将两人的茶盏添满,道:今晚龙姑娘可介意晚点归家? 我瞧了眼窗外日头,正思索间,风绫儿呵呵一笑,道:怪我,忘了你家还有那一位,我瞧着她虽寡言寡语,可对你的行踪倒是上心得很,我若是留你太久,只怕她又要像你初次来闻涛馆那般,杀气腾腾地提了那把银剑上门了。 我表情略微有些不自在,那次独自来闻涛馆,因着风绫儿的挽留,多坐了些时辰,哪知小川休息前不知因何故去找我,发现人不在后,没有惊动任何人,从房间提了剑,竟在诺大的青州城开始寻人,当她出现在闻涛馆的屋檐时,整个人的气息已然暴走凌乱,那双眼睛泛着赤红,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风绫儿,若非阻止及时,那夜怕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而她,显然不是风绫儿的对手。 龙姑娘,那我便长话短说了。思绪被拉回,风绫儿此时起身,推开了窗户,任凭夕阳的余晖蔓延开来,随后,她抬起手,将身上的玄色纱衣扯去半边,露出了右边的肩膀。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晚晖,风绫儿将半是银白的及腰长发用黑色丝带系起来,那暗红色的纹路便尽数展现在我眼前。纹身是一只相貌奇特的兽,形状如马,身上斑纹如虎,眼瞳赤红,它盘踞在风绫儿的肩头,神态昂首阔步。 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风绫儿的解释适时响起。 第184章 《山海经》中记载,这种生物性情温顺,若是被天敌伤害,则性情大变。周王朝时期,风家先祖负责掌管祭祀乐器,在一次机缘巧合下偶遇一匹成年鹿蜀,其时它已濒临死亡,于是他以鹿蜀的骨血炼化了一件乐器,那乐器虽戾气极重,但是威力亦是成百倍增加。使用得当者,能以音律杀敌。风家先祖将此宝物献给了周朝主君,那位君王得之大喜,还命令风家先祖成为了这件凶器的驭者。之后周朝式微,进入春秋战国后,眼见此物被利用为杀人利器,风家先祖当机立断,使出金蝉脱壳之计,带领着族人与此物隐入了周朝主君赐予的领地,之后沧海桑田,风家几经迁徙,却始终牢牢守护着这件秘密,最终风绫儿的曾祖父在千渊潭附近的地方彻底定居,亦耗费了极大心血将世代守护之物沉入千渊潭,并命令后人绝不可将其打捞上来。同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风家挑出部分的本宗弟子成立起了天玑阁,凭借着传承千年的秘术与功法,很快在江湖成为了首屈一指的江湖组织。甚至一度,介入了某几代王朝的夺嫡之争中。 我当年在继承风家家主之位后,按照规矩,我被用养在千渊潭的红鲤血在肩上刺下鹿蜀纹身,那红鲤为千渊潭下那件东西的戾气滋养,加上风家的秘术支持,这纹身便能与那凶器产生奇异连结,一旦它发生异常,风家家主总能及时察觉。 那凶器究竟为何物? 关于这件凶器,我当日也曾占卜一卦,坤卦,上六。 一缕寒意,如刀锋在顷刻间嵌入脊椎。我定定瞧着她,残阳已彻底隐入大地,窗外是宝蓝色的天幕,闪烁着几颗残星,风绫儿的轮廓仿佛融在了暮色中,然而,肩头的红色纹路,却在此时诡谲地发出了微弱的红芒。尽管微弱,却在一瞬间攫取了人的视线。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结果竟是生灵涂炭。这便是长风白一直以来的盘算? 我点燃烛火,房间的轮廓重新清晰起来,那红芒因此更加沉静了下去。 风绫儿缓缓点了点头。 你既感到了那件凶器出现了异兆,为何不亲自去一趟?我问道。 风绫儿的瞳孔在收缩,过了良久,她道:因为我已然晓得了动它的人是谁。 没来由的,我心头骤然一紧,那答案呼之欲出,长风白。我替她答道。 风绫儿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你有不得不回避她的理由? 第158章 是,我有着不得不回避她的理由。 你无法与她动手? 是,我不能对她动手。 所以你选择了小川。 风绫儿的头微微垂向一旁,眼神渺茫起来,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显出如此无助与落寞的神态。 为何是小川? 她的琴技,只差灵犀一线,我自认为能助她战胜。她甚至不肯亲口说出长风白的名字。 怎么样才能彻底解决此后患?我继续问道。 彻底,解决? 我点头道:你虽不说,然而我也能猜到几分,你脱离风家,不就是看穿了风家先祖所作所为,其实就是变相地将族人永远囚禁在了这使命下,生生世世不得自由。 那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唇,此刻微微抿起,最后,扯出一抹极淡的弧度,语气渐渐有些漫不经心起来,自由?嗯,她的指节敲打着窗边,良久,轻声道:也许吧,当年离去的选择,也许不过如你所说,为了自由。 她以为我听不到,话里话外的那份遗憾。 凉夜如水,寒蝉的声音愈发凄厉低迷,其实当我听说那孩子真的将寒霜月炼制出来时,就猜到了她下一步的打算,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比预计的早了太多。 那三个字让我浑身一颤,柳娘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孔,至今在记忆里顽固不肯散去。那是一个女人为了自己最深刻的欲望,呈现出的样子。 小川说过,所谓的寒霜月,不过是一个幌子,这世上根本没有让人能青春永驻的长生之术...... 如果我说,真的有呢?风绫儿恢复了之前淡然的神情,打断我道。 我怔怔地望向风绫儿的侧脸,这个女人可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也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寒霜月本就是风家替周穆王保守的另一个秘密罢了,只是在风家上千年之中的一次迁徙过程中,被不小心丢失在外,那位风家先祖,也是因此郁郁而终。她将此秘本寻回,也算她有心。 我正欲说些什么,银雪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老师,燕姑娘求见。 风绫儿歉然笑笑,道:真是对不住,说了不会拖着龙姑娘,还是絮絮叨叨了这般久。话音刚落,门忽的被推开,风绫儿瞥了我一眼,但笑不语。 你没回家,襄儿让我来喊你。她面有愠色,语气生硬,然而额头的汗珠却显而易见。 哦我眼神暗了暗,语调低缓,原来是襄儿让你喊我的。 她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风绫儿,冲她点了点头,两人显然并非初次相见,风绫儿和善地笑笑,便离去了。 小川盯着脚下地面,咬着唇,半晌,道:我......我问她你去什么地方了,襄儿说,可能你来闻涛馆这边疗伤了。我......我轻功飞过来的。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嗯,我淡淡道,这样确实快一点。 那个雪儿说,你的旧伤很严重。 我故作严肃地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她睁大了眼,眼神略有慌乱地看着我,道:那你什么时候会好?这句话完全是不经意脱口而出,却令我愣住了 师姐,你什么时候会好?记忆里,那个奶声奶气摇着自己胳膊的孩子似乎又回来了。 心口蓦地一软,再也舍不得与她绕圈子,我牵起她的手,柔声道: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在家久等了,我现在已经大好了,莫要担心我,咱们回家吧。 她听完,面上有所缓和,并不抽出手,两人就这样握着,从闻涛馆步行回家。 第185章 被她用梦魂香迷晕,算是预料之外的事情,实际上从风绫儿告诉我,小川拜会了琛宝阁之后,自己便也猜出了七七八八,却惟独不曾想到,她居然想出了这种法子将人撂在家中。 琛宝阁里面,有位老朋友,他前日来喝茶,知道我同竹里馆的交情,便惴惴不安地将此事告知于我。燕姑娘的那个借口,看来确实不太高明。风绫儿微微笑道。 我抱臂靠着赤轩亭下一根朱漆柱,打量着千渊潭周围的景色。平心而论,此处若作为隐居之所,比终南山要强出百倍不止。 喜欢这里?风绫儿洒然一笑,此处为风家地界,待解决此事后,龙姑娘大可与小川相偕久居于此。 我立在赤轩亭下,沉默良久。但见淫雨霏霏,北风萧萧,不知不觉间秋寒已深了。 久居于此?我喃喃道,这身子,还能支撑自己多久尚是一个未知数,又如何敢求个长长久久? 仿佛看穿我的心思一样,风绫儿将目光从千渊潭收回,语气显出少有的闷闷不乐,道:龙姑娘还是不肯信那寒霜月的疗效,不等我开口,她随即换了副释然的语气,笑道:不过也罢,我请二位此番出手替我了结这桩事,过后风绫儿自会将寒霜月赠与二位,届时,我想自有事实替绫儿作证。 我此刻并无心那让人争得你死我活的寒霜月,轻声道:小川下山的代价,是打败长风白不假,可那至多不过是险赢,还是在长风白只将二人对战当作一场游戏的前提下,小川此番是要赌一场生死局,更不遑论她为了驾驭这上古乐器,还特地修复了《龙翔操》残谱,我恐怕...... 风绫儿摇摇头,沉凝道:那日她央我修复枯木龙吟,我曾吹奏那曲《梅魂》,你可知晓后来之事? 我摇摇头,道:不曾,我只知,她偷偷将枯木龙吟拿给你。 风绫儿哑然失笑,道:你真的很介怀这件事。 我道:她从前不会瞒着我做任何事的。小川从前与我在一起时,素来百无禁忌,直言不讳,直到二人此番重逢,自己沮丧地发现,这个人居然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 风绫儿纳闷道:难道她从前事事都要与你报备? 我毫无犹豫地点了点头,风绫儿目光先是掠过一丝讶然,随后淡笑道:不知怎么回事,我开始有些羡慕小川了。 我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就是小川在听完你的笛声后,才令你如此肯定,她能够凭借一张旧琴,对抗那远古时代的凶器? 风绫儿和气道:我知道你不放心的缘故,但是,你为何不能对她多一些信心? 我心中冷笑,这些话,如何能保证小川能毫发无伤? 两人站在赤轩亭下,良久不语,雨不知何时停了,灰霭漫天,湖面上渐渐起了薄雾,缭绕在这一方天地。在来的路上,我不止一次问自己,将小川的生命托付在一个仅仅相识半年的人身上,是否过于冒进?小川从未表现出对天玑阁的不悦,但我却是知道的,长风白,早已成为了她记忆中一道深深的阴影。午夜之时,那睡梦中的喃喃低语,便是证明。 不知何时,身后响起了洞箫的声音,风绫儿的青竹洞箫,青竹,青色的竹子......有什么东西,从记忆的土壤下,缓缓渗出...... 我望着风绫儿,那一闪即逝的惊讶没能逃过她的眼睛,风绫儿停下动作,不仅苦笑起来,该说你冰雪聪明,还是女子特有的细腻敏感呢? 我没有再问下去,也不能再问下去,她的这道反问,已是不言自明。 而这背后的纠葛,显然,现在并不是一个解释的好时机,好地方。 她和她,都太需要摆脱生命中的这道阴影了。这件事,实际上已然成为了她与风绫儿共同的愿望。那么,现在还有什么阻止的理由么? 你真的要她死?我问道。 我没有这样说过。她开口道,青竹洞箫背在身后。 你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出手。 我会的。 可你知道,若要战胜那个人,小川会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她默然,随即点头,我欠你们的。 她一定要被打败? 彻底的。 我不懂。我皱眉。 你不需要懂,既然这件事小川非做不可,那么不过是时间早晚,现在有我护她性命无虞,你该放心。 无须多言,这番话其实又何尝不是多余的?我望着比浓墨还要深沉的湖面,有寒气漫溢,我没有闪避,风绫儿的笛音,已使我的沉疴尽愈。 你要我派的寒玉床,便是为了小川吧?我心中忽若有所感,道。 她点点头,你确实没有猜错。 原来她在那时便已在谋划此事。 第159章 一切都是你的计划? 风绫儿缓缓,却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生,和合而灭,将闻涛馆开在青州府,偶遇你二人,不过是命运的无心之举,却也是命中注定,是你们让我看到了这份业的走向与可能。 我虽知道这一战必将改变江湖中很多人很多事的发展,可现在,我却无话可说。 你在发抖,龙姑娘。 你方才说,有你在,可保小川性命无虞。 湖面起风了,浓雾散尽,一道黑气,在水面转瞬即逝,那是风绫儿曾经提过的东西,可我已不忍再看下去。风绫儿的声音远得如同从山的另一边传来 我向你保证,龙姑娘。 第186章 一夜风雨,秋便来了。 透过竹帘,庭院里的那株秋樱似有凋零之势,轻声叹口气,将目光收回卷上。今日想临一幅《远行帖》,哪知墨还未曾研好,身后便出现一只手,将笔架上的笔拿了起来,那人声音略微慵懒,只听她道:今日店铺歇业,好不容易能多躺躺儿,做甚么又来这边吹风?仔细着凉。话音刚落,身上便落下一件外衫,上面有属于那个人独有的味道,清爽中带一丝甜香。 你倒是心大,我扭头将她觑了一眼,凉意沁人的清晨,这人只披了一件夏季的中衣,松松垮垮地系了衣结便赤足跑了出来。这人从小喜欢赤足的习惯,多少年未曾改一改。 我不禁笑了,道你这般,就不怕着凉吗? 她展颜一笑,道:好媳妇,你又不是不晓得,那扶光珠在我体内生化运行,哪里会冷? 我抿唇道:嗯,确实忘记这茬事了,你既不怕冷,那便在此陪我一会儿罢。 她眼睛弯弯地瞧着人,眸中笑意越发浓郁,我停下了手头动作,只见她歪头看着桌上宣纸,却并不说话,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后。 做甚么来的?又想胡闹?我道,若是不困了,你去把听雪庐地上的花瓣拢一拢,埋回树下面。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龙儿,我看就不如让它们散在院子里,这样也别有一番意趣呢。 我笑笑,这个人自小敏慧,可有时候发起痴来,却也是那般烂漫。于是道:好啊,既然你喜欢,那便这样罢。 她这才将手从身后拿出,笑眯眯道:龙儿,我来为你上妆,如何? 她手里握着一个白瓷小圆盒,里面是得月楼前不久送来的上好胭脂,她见我没有反应,便央道:我的意思是,只做一花钿妆即可。 我哑然失笑地望着她,昨日陪她看《事物纪原》,看到梅花妆的出处,竟引得她一时技痒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可以么?她趴在我的膝上,小心翼翼地将人瞧着,犹如一只迷失方向的小花鹿。 心口处忽而跳得极快,那双湿漉漉的眸子还有一点渴睡,唇色饱满,应该是一起身便将桌上给她备好的温水喝了,衣襟处露出了一点锁骨,但眼前之人显然对此没有丝毫自觉。又叹一口气,将笔搁回笔架。 罢了,自己陪着这人胡闹的次数还少么? 神情刚一放松,那人便心有灵犀道: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将镜子搬来这边,这边光线比较好呢!脚步声异常欢快。 龙儿,你看,多漂亮!说着,那面镜子被移到了自己的正面,你喜欢的吧? 这是......望着镜中的自己,居然有一霎那的晃神,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的?仿佛察觉出了我心中所想,她嘿嘿一笑,镜中便出现了另一张无瑕笑靥。 她附耳道:我去得月楼找连老板的表妹学的,她身体病弱,不大能常出门,只好在闺房里钻研这些东西,见我有兴趣,巴不得把自己那一手本事全教给我。我看在雪烟姐的面子上,便隔三差五陪杨小姐耗一阵子,就当帮她解闷。龙儿,这凤纹妆你可满意?两人的眼睛此时都瞧着镜子中那抹凤纹,是鲜艳的朱砂色,然而却并不张扬,纤细,流畅,巧夺天工亦是毫不夸张。 那朱砂色渐渐蔓延开来,模糊一片,随即又在眼中凝实起来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鲜血?我怀抱着这个宛若从血池里打捞出来的人,她的意识已经剥离,而心口的那道狞厉的伤口昭示着眼前之人的生机正在一点点消失。 我能做的,却只是机械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这时,一只手忽然闯进视线,只听一个人道:我来为小川切脉。 切脉?自己何尝不是医者,望着风绫儿,我不为所动。 风绫儿惨然一笑,道:是我出手晚了半招的时间,害小川遭此大劫,但是请你相信我。 你是说,还能救么?无尽的黑夜,突然出现一线曙光。 第187章 她的五脏六腑皆倒逆而行,这倒不碍事,只是我瞧着她像是解脱一般,终究得看她自己的意志力能否撑下去。我先用龟息丹,将她的气血封住,心脉运行降至最低,让她陷入假死状态,修复心脉后我会让她服用寒霜月,寒玉床在昨日已经送来,有了寒玉床,便有事半功倍之效,我们现在带她回去。风绫儿说完,打开了手中那只宝盒,只见一对浑圆的珠子正静静地躺在盒内,一黑一白,如同太极图案。 这便是那寒霜月?心中一凛,却也来不及再想什么,喂她服下龟息丹,当即抱着她御起轻功,跟着风绫儿一前一后往青州府去了。 风绫儿不曾交待长风白的去向,但她的眼神却教人看得分明那是一双不忍大过怨憎的眸子,后续究竟如何安排长风白,我想,这并不是自己该关心的问题。 寒霜月分两丸,黑丸需要服食,而白丸则不然,风绫儿命雪儿取来闻涛馆的灵玉匣,将白丸埋入匣内,以沉香为引,直至挥发全部药性。而那人,此时正躺在寒玉床上,灵玉匣中乳白色的烟雾仿佛得了灵性,攀附着沉香的烟雾,袅袅婷婷地向着一个方向而去,钻入她的肌肤,七窍,滋养着她近乎熬干的生机。 你大可不必日日守在此处。风绫儿道,这些日子她已然对竹里馆轻车熟路了,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道:这些日子总是睡得不安稳,经常梦到她小时候的事情。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不置可否。 我那儿得了第一批的明前龙井,我让雪儿交给云家丫头了。说着,她转身离去。 绫儿,我道,你要回蜀中么? 蜀中?她重复道。 我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忽然对长风白有一刻的同情,于是道:绫儿,无论如何,竹里馆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风绫儿脚步一顿,点了点头,随即离去了。 燕园的西府海棠近日开得灿然,在屋子里守她守得乏了,便抱了飞瀑连珠来到燕园里,在小石桌上抚琴一曲。云家姐妹暂时被妈妈喊回了巫医谷出任务,襄儿是来信最勤的,言语间隐隐传达出想过来青州府却不得的烦恼。风绫儿带着银雪跟堪堪拣回半条命的长风白回到了天玑阁。虽说只是放言只负责将人护送回去,但根据我对长风白的了解,这位现任天玑阁阁主又怎么舍得让她这位死而复生的师姐轻易离去。风绫儿往后的平静日子,怕是为数不多了,但这似乎也不是自己要关心的问题。 于是诺大的竹里馆,这些时日便只剩了自己跟一个依旧在昏迷的家伙,偶尔得月楼的两姊妹也会结伴来看看我,然后询问一番小川的近况。两人与我和小川相识多年,闲谈中也慢慢将彼此的关系透露给我,这才后知后觉知道了,原来所谓的表姐妹,不过也是一个托词。三人在一起吃顿便饭,聊聊最近的事情,连雪烟也就带着自己的表妹回去了。我将药馆改为了半日营业,剩余的半日,就抱了几本她从前翻过的旧书,点一盏油灯,陪在她身边。 你这样紧守着她倒也不必,还是说......你怕她醒来后不知所措?风绫儿临行前打笑道。我抿了抿唇,没有做解释。 与其说,是怕她醒来后不知所措,倒不如,更像是自己,只想紧紧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失而复得。 只是,为何数月已过,她却还是不肯醒来? 我摇摇头,将这些思绪清除,琴音开始在这座园子里起伏翻飞。 咳咳 是风声么?心口先是莫名一颤,继而跳得极快,思索间不由得转身向后望去,只见满地花瓣被一阵狂风刮起,扰乱了先前的寂静。 只是.....自己的错觉啊...... 并没有察觉到心头那股酸涩,只是原本的《阳春》,已然不知何时换成了《黍黎》 第160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曲终结,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滴在手背上时,已是冰凉。 风乍起,就在一霎那,忽然像是心有所感一般,我再次扭过头去 一个瘦弱苍白的女子,只披了一件中衣,赤足立在那株春樱下面。她一动不动地瞧着这边,而自己亦是回望着她。 不知何时起身,当发觉时,我已立在了她面前。这个人双眼通红,衬着苍白的肤色,更像是一只哭红眼睛的兔子。 曾经,有那样多的话想要说给她,想在她醒来后,一一讲给她,然而当她真的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忽然发觉,那些话讲不讲,其实一点都不重要。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翘起来一抹弧度,下意识便抬手为她拂去积落在肩头的花瓣,语气里半是嗔怪,半是玩笑: 呆货,怎么才醒来?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