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同人] 身为被哪吒杀死的白月光》 第1章 [bg同人] 《(影视同人)身为被哪吒杀死的白月光》作者:折中月【完结】 简介: 与应死遁了十四年,三太子为救她杀上灵山,为此偏离了命运轨迹受了天罚,她没有跟他走,她让他回去接收天命,他走了。 天庭封神结束,她身份特殊,卷入天庭灵山的阴谋之中,哪吒浑不在意,宁愿趟浑水也要保护她,为此不惜男扮女装,只为陪着她。 那年杏花微雨,玉面杀神顶着不合身的衣裳,刻意涂红的唇瓣,笑着说,他叫既回,她问为什么取这名字,他说,你名字里有应,我再添个回,你回应苍生,我回应你。 那一刻,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胸腔里的,咚咚咚。 她说她厌倦了天庭,他说,好,我带你走,天历百年,他被李靖再次镇压,与应碎了塔。 “你不爱他,我爱。” 下界偷得浮生半日闲,西行开启,几个反骨仔一起掀了天庭,重建秩序,少年牵着她的手,说要一起走到永远。 天历初始年,中坛元帅给了她一场冰冷的婚礼,再没有投来爱意的眼神。 天历一千七百五十二年,七苦元君下凡历劫,中坛元帅彻底忘了她。 她在他的梦中告别,身形和雪一样,纷纷扬扬的飘散了。 后来哪吒在和杨戬孙悟空的交谈中,得知她是那样不顾一切,明知是飞蛾扑火,也要陪着他。 可记忆犹存,心底却再也没有爱意,就像那滴被烈日蒸发的露水,连痕迹都留不住。 凡间十余载,她在凡间找到了自己,遇到了个穿白衣服的哭包哪吒,一个喜怒无常的心魔哪吒。 凡间二十载,她在凡间开了间酒肆,名叫归去来,可归处是哪,又该往哪去,故人又何时会来?白衣服的鳏夫哪吒说,你会死在哪吒手中,她笑了笑,没信。 但这鳏夫却是从未来来的,她问他为何是个哭包,他说,有人要我为她流尽一生泪。 她笑了笑,这个世界的哪吒从不会哭,至少我没见过。 凡间二十五载,与应得知,哪吒来找她了,只是两人一直在错过,他被困在时空裂缝中,而她得知时,天庭已过十年…… 哪吒毁了她的庙,孤身一人蜷缩在无边的黑暗里,虚无中,有个女子提灯而来。 山鬼般灵秀,雪魅般清艳。 这就是他的夫人,他的师妹,他放在心上的人。 她说:“我们算了吧,哪吒,别再互相折磨了。” 少年神祇疯了般,从身后抱住她,与应看着他,回想的却是他那双冰冷得不含任何爱意的眸子,他拼凑自己,只为了继续爱她,可他连自己都弄丢了。 “我要怎么样才能留住你?!” “哪吒,待你养好了。” “……便为我落一滴泪吧。” “哪吒,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 “那就不要爱我了,恨我吧,永永远远。” 兰因絮果,似乎就是两人最好的结局。 但狗血的是,两人却因月老定下的规则,被迫神交。 玉面杀神笑了笑,“与应,不做就只能一起死了。” “哪吒,你果然有病!谁要跟你一起死?!” “不做就只能一起死了,真好。”他似乎在品味这个结局。 “不做就只能……” “我做!”与应急切地打断他,服软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然而,哪吒却更快地截断了她。 “不,还是一起死比较好。” “为什么?!”与应几乎要尖叫出来,虚无已经吞噬到她的腰际。 “我不想你离开我,也不想听你说那些让我难过的话。你说不要我了,你说我成为过去了,你说凉掉的茶水喝了会伤肺腑……” 他每说一句,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就收紧一分,勒得她几乎窒息,“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所以还是一起死吧,死了就听不到了,也不用分开了。” 身体交流后,没用,无何有之境似乎是个不相爱就出不去的地方。 可她刚刚才提了分手! 而哪吒他连爱都没有! 破镜重圆|做的爱恨都有|情敌是自己[三个,但是出现的晚。] 阅读指南 叠甲:又啰嗦又文笔差,xp之作,且吒心思比较细腻,可能跟别的吒不太一样,是综了很多但是全新世界观和人设的文。 世界观背景形象都是私设,无贬低任何阵营的意思,不必要牺牲的人物不会狗带。 避雷:唯一避雷的就是作者是第一次写大长篇,可能节奏掌握不太好,文笔很差且混乱。 内容标签:强强 破镜重圆 封神 追爱火葬场 救赎 神话传说 主角:哪吒,与应(ying) 其它:哪吒,宝莲灯,封神,西游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 立意:与天相应,盛道而行 第1章 乾元山的风,金光洞的莲池。 那曾映照着少年意气与少女清影的秋水,如今依旧沉静,倒映着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也倒映着莲座旁那道颀长而疏离的身影。 哪吒,或者说,如今的三坛海会大神,垂眸望着水中月影。 他记得。 记得每一片莲瓣舒展的姿态,记得少女赤足踩过池边青石留下的水痕,记得她接过自己笨拙采摘的莲蓬时,眼尾弯起的那抹弧度。 像新月初升,清辉流转。 他甚至记得她指尖的温度,记得她笑着,声音轻灵如溅玉:“你说我像这水里的月亮?那你呢?像不像那天上烧得不管不顾的太阳?” 每一个字,每一帧画面,都烙印在他神魂深处,如同昨日重现,可这清晰,却是冰冷的琉璃,剔透且毫无温度。 他记得“爱”这个字眼曾如何在他胸腔里轰鸣,记得那份想要将明月拥入怀中、将秋水据为己有的灼热渴望。 他记得自己曾为那人不惜换上罗裙,描摹花钿,只为做一个小小的仙娥,陪在她身边,静静守望。 那份浓烈到足以翻天覆地的少年爱意,他曾以为是永恒不灭的赤焰金乌。 如今呢? 赤焰仍在,焚尽八荒的威能依旧,足以让妖魔辟易,让神鬼俯首。 他站在昆仑之巅,脚下是无数骸骨堆砌的雪山,三太子就该无心无情,无悲无喜。 但他记得自己似乎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去看雪,昆仑的雪终年不化,浩渺纯净,他想,应该是最好的雪。 可是,那人是谁?面目模糊,声音消散,只剩一个空洞的承诺梗在心间,刺得他微微蹙眉。 他问师父。 “为师座下,只收过你一个徒弟。” 只他一个。 似乎那些并肩踏过山涧溪流、共看过云卷云舒、在莲池畔笑语晏晏的漫长岁月,只是他神游太虚时一场过于逼真的幻梦。 梦里有个如秋水映月般的少女,清晰得触手可及,醒来却只余指尖一片虚无的冰凉。 莲座上,七苦元君静静阖目,她感受着莲台旁带着锐利锋芒的气息。 她是清醒的旁观者。 眼睁睁看着炽烈的金乌之光,如何一点点灼干近在咫尺的秋水,蒸腾所有温情的雾气。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是真的。 只是缘分浅薄如早春的冰,看似晶莹剔透,却承受不住金乌真正升起时的温度。 她的泪是滚烫的,烙在他纯净无垢的身体上,如同无法剜下的疤。 她为他流尽整整一千七百五十二年的泪,月亮为他沉入泥潭,却被他亲手搅碎。 踏入那方门时,他落下了一滴泪,以为那样就能留住她。 她说,“不够啊,哪吒。” “我要你为我流尽一生泪。” 自此,目中无人、心高气傲的玉面杀神戴上狐狸面具,遮挡那颗小痣和流不尽的泪。 旧日的幻影逐渐重现,重构。 他将自己投入新的轮回。 与应,不要原谅我。 永远都不要原谅我。 第2章 梦境往往连接着过去,未来。 老道人捋着胡子,对着一脸茫然的小童如此说道。 小姑娘不以为意,揪着师父的道袍摇了摇,她刚被师父捡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只想吃甜甜的果子,闻香香的花。 老道人摸了摸她的头,道:“你与我另一个徒儿有缘,若有机会……” 结果她光顾着吃东西了,对师父的话一知半解,只连连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老道人看向她的眼神却多了复杂。 之后,她在凡间行走,用师父给的往生绫,一路杀妖吃东西,杀到哪吃到哪,直到师父传来通讯,叫她回去见见“师兄”。 当天回到乾元山的夜晚,她便做了梦。 梦中似乎有位身着金甲的少年将军,抱着个死去的女子,周围许多漂浮在云头的人,不知在说什么,她想听清些,梦境便在瞬息间消散。 第2章 与应回过神,很快倒反应过来,那位师兄怎么还不见人影? 她垂眸,池中倒影竟让她有些陌生,违和感在心头挥之不去,她退后了些。 “看够了吗?” 清亮的少年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惊碎了池面的平静,与应猛地转身,白绫已出,却在看清来人时硬生生停在半空,她顺着看去。 少年乌发高高束起,眉如墨画,眼尾微挑,唇若涂朱,偏生眼底燃火,生生将那几分秀美压成凌厉的艳色,一袭红袍将周围氤氲的薄雾撕裂开来。 她目光移到对方颈上悬着的乾坤圈上,想来这就是传闻中闹海屠龙的三太子,她的师兄。 哪吒斜倚在一旁的巨石边,火尖枪随意地搭在肩头,嘴角噙笑道:“师父叫我来接人,没想到是个连水都怕的胆小鬼。” 她问:“师父呢?” 似乎察觉到不妙的气息,哪吒凑近了些,长而浓的睫毛几乎扫到她颈侧,问道:“忙着给你准备见面礼,你这里面封了东西?” 这人怎么回事?一点距离感没有吗? 与应耐着性子地说:“放开。” 少女清浅的眸中染上愠怒,清冷容颜因此鲜活几分,哪吒看着看着,竟起了捉弄的意思,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手径直探向她颈侧,笑道:“脾气倒不小,让师兄看看——” 话音戛然而止,手下的皮肤下隐约有黑雾流动,哪吒眯起眼,指腹擦过那道若隐若现的金色咒印。 怨气,煞气,混合出的鬼魅之气。 他了然:“果然,师父又捡了个麻烦回来,你身上那东西需要冷静一下。” 说罢,转身离去,红袍划破地面翻涌的雾色,与应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开口拒绝:“不必。” 听到后面不知好歹的声音,哪吒回过身,火尖枪已然显现,枪风卷起池面水浪,依旧是那副笑不达眼底的样子。 哪吒笑着威胁道:“由不得你,要么自己走,要么打晕了拖过去。” 少女眸子眯起,这可真是,丝毫都不给她拒绝的权利,但没必要和这号人物结仇。 与应恢复面上笑意,努力将自己的声音放轻:“明白了,我去就是了。” 少年黑亮的眸子投来审视,显然不信。 果然在下一瞬,雪白绫带飞出直朝他面门袭来,却被闪过的红影截住,红白绫带在空中纠缠数圈,最终打成死结轻飘飘落到水中。 哪吒看着水中纠缠的红白绫带,轻笑出声:“师妹这见面礼,倒是别致。” 与应冷着脸,指尖一勾,往生绫却纹丝不动,两条绫带如不死不休的蛇般,纠缠着在池水中缓缓下沉。 哪吒却俯身捞起水中纠缠的红白绫带,指尖轻抚过那处死结,心想:这一红一白,跟喜丧似的,叫什么来着? 记忆深处,烛火摇曳,妇人压低的声音带着悚然的腔调:“喜事撞丧事,红白双煞呀……” 孩童时的他挥舞着红绫,只觉有趣,嚷着要把花轿新娘子塞进棺材里去。 与应死死盯着少年纤细修长的手指,却想到的是另一层面,太乙真人赐绫时曾意味深长道:“此物与你有缘,亦与他人有旧。” 确实有缘,孽缘。 她抬脚轻轻靠近,正想从背后捅穿他时,鼻尖却萦绕着一股清甜。 她顺着香气发散的地方寻去,眸子随意扫了扫,少年沾着水珠的收手背上不知何时划开一道口子,没有血,只簌簌落着花瓣。 偏偏他本人还不知情,用力扯了扯两条绫子,花瓣都撒进池子了也不在意,见有道一直盯着自己的视线,少年轻轻掀起眼皮,将那目光瞪了回去。 与应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他看起来很好吃。她在心里想着。 练武场。 哪吒懒散地抛着绣球玩,混天绫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眉稍随意耷拉着,浑身散着没睡醒的气息。 “先说好,”他打了个哈欠,将绣球随意抛出场外,“待会打哭了可别怪我。” 与应没说话,微微抬了抬手指,往生绫飞出,直取哪吒咽喉,他眼睛一亮,火尖枪横挡,枪身与白绫相撞。 他借力后跃,混天绫翻涌,瞬间在周身形成屏障,眸中全然是兴味,“偷袭?小师妹,不厚道啊。” 与应恭维道:“师兄教得好。” 话音未落,她已闪身逼近,指尖凝聚出寒芒,直刺哪吒心口,他侧身避让,却见那道寒芒突然转向,往生绫缠上他的脚踝,猛地一扯,哪吒调整姿势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场边观战的太乙真人挑了挑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烟尘散去,哪吒却不见了踪影,与应警觉地环顾四周,头顶传来破空声,她急退数步,枪尖深深插入地面,震裂数块青石。 “躲得挺快,那这样呢!” 哪吒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混天绫分化出数十道红影,将整个演武场笼罩其中。 红影如网压下,已是避无可避,她闭了闭眼,将往生绫往地上一拍,白绫上的金纹亮起,化作无数细密符文悬浮空中,将红影尽数挡住。 多年前,太乙真人在某处山巅取得暮云,织就双绫,一个融了寒酥,一个引了金乌。 一曰往生,镇魂安魄,主超度。 一曰混天,翻天覆地,主护身。 太乙真人看着场中交织的红白双绫,忽觉得有些无奈,摇头轻叹道:“好好的护身法器,硬是被用成了索命凶器。” 哪吒拉开和少女的距离,满不在乎地转着火尖枪:“师父,法器不就是拿来用的?” 太乙真人拂尘轻扫,混天绫不受控制地飞回他手中,与应低头看向自己的往生绫,白绫边缘的金纹流转间隐约可见血色暗痕。 她似乎,还从未用这绫子超度过呢。 “发什么呆?” 带着莲香的气息毫无预警地贴近,发丝拂过脸颊,带来微痒的触感,哪吒俯视着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她额间那道剑痕般的钿纹。 “你也强不到哪去,往生绫本该是最温和的法器,你倒好,把它使得比刀还利。” 他凑得极近,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莲香,那双寒玉般的眸子被低敛的睫羽遮住,竟显得乖巧起来,眉心的朱砂更是衬得肌肤如玉般通透。 太近了,那股清甜的莲香浓得化不开,几乎要钻入她的肺腑,勾起某种隐秘的渴望。 “哪吒,”心里这么想着,但她却用指尖抵住哪吒心口,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再近一寸,我就让你尝尝往生绫真正的用法。” “哦?是索命,还是……”他唇角擒着笑意,握住她手腕,带着她的手按向自己左胸,“往生?” 狂傲至极,自负,是她给他的初次印象,但……她微微嗅着少年发间的莲香。 心想:偏偏又好看又香,勉为其难原谅吧。 半晌,他放开手,发尾在空中荡开一道弧线,抬手收回落在场外的绣球,满不在意地说:“可惜,这副身体早已没了魂魄。” 勾人犯错的莲香逐渐远离,消散,她这才回过神来,转眼的功夫,少年已走出大半距离,绯红金线的绣球在掌心随意抛着。 与应轻声重复:“没了魂魄?那站在我面前的是谁?” 哪吒背对着她,将绣球抛起,接住,动作随意:“藕,花,珠子。” 轻飘飘三个字,判定自身为非人之物。 与应朝他走去,赶在他回头之前一把扯住那垂落的马尾,发丝在晨光中泛着绸缎般的光泽,摸起来又软又滑。 “嘶……”哪吒下意识回头,不料她抓得更紧,头皮一痛,“松手!” “会疼的,”与应非但不放,反而借力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的,气息交缠。 她眼尾微挑,浅淡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他微怔的倒影,她道:“怎会是死物?” 对方胸膛传来的温度,那眼底生动的火焰,都在无声反驳。 他猛地别开脸,后退一步挣脱,发丝如流水般从她指间滑落。 他掩饰般地提高声音:“你倒是比我想的有意思。” 下一刻,那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绣球被粗暴地塞进与应手中。 哪吒头也不回地摆手,身影融入晨光,声音远远传来。 “辰时,别迟到。” 傍晚。 与应沐浴完出来,案几上的绣球在月光的照射下金线流转,映得满室生辉,她伸手戳了戳,绣球咕噜噜滚到墙边,撞出一道细微的声响。 隔壁。 哪吒仰躺在莲池中央的莲座上,指尖无意识缠绕着发梢,一道白影卷着金球破空而来,堪堪擦过他眉骨,落入他摊开的掌心。 墙头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清凌凌的声音穿透夜色,带着水汽的凉意:“还你的!” 哪吒抬眼望去。 与应正趴在分隔两处洞府的矮墙上。 月色勾勒着她纤瘦的轮廓,寝衣贴服,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水,莹亮的水珠沿着纤细的脖颈滑入领口。 第3章 她丢下那句话,身影便如月下精灵般,倏然消失在墙头。 只余几滴冰冷的水珠,从墙头滴落,砸进他身下的莲池,荡开细小的涟漪,搅碎水中的月影。 与应回到内室,指尖拂过枕边冰凉的往生绫。烛火熄灭,她躺下。 黑暗中,隔壁莲池的水声潺潺,混合着少年若有似无的叹息,丝丝缕缕钻进耳朵。 绣球已经还回去了。可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温度。 白日里那空洞胸膛的触感再次浮现,还有他说“这副身体早已没了魂魄”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是什么?是漠然?还是更深的东西? 可他的眼睛是暖的。 那燃烧的火焰,是真实的。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清辉如霜,恰好落进窗棂,不偏不倚,直直映照在少女光洁的额间。 那嫣红的钿纹,在月华下仿佛活了过来,时而变化,最终归于寂静。 夜色里,天幕似乎短暂地碎裂了一瞬,随即又弥合如初。 第3章 仙人无垢,多有辟谷,且无需食五谷杂粮,山中除了些果子便是各种精怪了。 有法规:弟子不得食已有灵智的生灵。 太乙真人已重新为她加固了颈间咒文,危机时往生绫会自行发动,压制蠢蠢欲动的黑雾。 东南方的洞府还算清幽,只是隔壁那位,夜里时常传来枪剑破风的锐响,搅扰清梦。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要饿死了! 与应捂着肚子,面无表情的坐在洞府门口的石阶上,她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她抬头,望向隔壁那片被莲池水汽氤氲的洞府。 莲藕做的身子泡点水就能活蹦乱跳。 他怎会懂得这凡俗肉身被饥饿凌迟的苦楚?那清甜的莲香,此刻隔着空气飘来,竟像带着诱惑的嘲弄。 “咕——” 她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舞。 不行了,必须去找点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能塞胃里。 后山。 奇花异草遍地,每一株都散发着莹莹宝光,散发出“你敢动口我就自爆灵气让你消化不良”的抗拒气息。 她蹲在一株肥美得几乎流油的人参前,与那对芝麻大的小眼深情对望。 人参:“……” 与应:“……” 人参抖了抖稀疏的须子,奶音带着哭腔:“姐姐!我、我刚学会走路,肉是涩的!嚼不动!” 与应:“……” 她默默收回手,叹了口气。 她默默缩回手,那些长了腿会跑的参娃、会扭腰的灵芝、甚至唱着跑调童谣的仙桃,全都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异口同声地说:“姐姐,你要吃我吗?” 这谁下得去嘴? 就在绝望的阴影即将吞噬她时,身后灌木丛一阵窸窣。 一只圆滚滚的兔子钻了出来,嘴里叼着根水灵灵的萝卜。 兔子看到她,红眼睛眨了眨,非但不怕,反而蹦跳着凑近,将那根萝卜“啪嗒”一声,丢在她沾满泥土的鞋尖前。 但她先看到的不是胡萝卜,而是毛兔耳朵。 毛茸茸的耳朵……好想捏。 与应又盯着那根萝卜,安安静静,没有根须化作的腿,没有拟人的五官。 就是一根萝卜! 饥饿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萝卜,顾不得泥土,狠狠一口咬下。 清甜微辛的汁液瞬间在干涸的口腔里爆开,她眼睛猛地睁大,几乎要落下泪来,又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二口、第三口。 兔子蹲坐在一旁,耳朵抖了抖,忽然口吐人言,带着老成的关切:“慢点儿,孩子,别噎着。” “噗——” 与应一口萝卜狂喷而出,呛得撕心裂肺,几乎把肺管子咳出来。 她惊恐地低头看着手里剩下的小半截萝卜,又猛地抬头盯住兔子:“你……会说话?!” “当然啦!”兔子骄傲地挺起它毛茸茸的小胸脯,“我可是修炼百年的兔子精!广寒宫的玉兔,那是我拜把子的姐妹!” 与应手一抖,那半截承载了短暂希望的萝卜,掉在沾着露水的草叶上。 兔子顿时急了,三瓣嘴飞快翕动:“哎哎哎!暴殄天物啊!这可是月宫仙种萝卜!我费了老大劲儿才种活这一根!灵气足着呢!” 与应盯着它:“所以……这萝卜也算有灵智?” 兔子精理直气壮,小爪子指着萝卜:“那当然!它虽然口不能言,但能听懂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听得可认真了,叶子都支棱着呢!” 与应:“……”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沾满草屑和泥土的裙摆,转身就走,步履虚浮。 饿死算了,真的。 这破规矩,这满山的活物,简直是针对她的炼狱。 “诶?你怎么走了?”兔子精在后面跳脚,“你不饿了吗?饿死有什么好的!魂飞魄散,连萝卜都没得吃啦!” 与应脚步一顿。 兔子趁机蹦到她面前:“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不会说话的,没开灵智的食物,对吧?” 兔子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后山悬崖下面有个寒潭,潭里有种银鱼,天生痴傻,修炼千年都开不了灵智……” 一刻钟后,与应蹲在散发着寒气的潭边,几条银白色的鱼在冰冷的水中缓慢游弋,鱼眼大而空洞,毫无神采。 其中一条甚至直挺挺地撞在礁石上,然后甩甩尾巴,若无其事地继续游,又撞上了同一块石头。 吃这种鱼……真的不会连累智商吗? 她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哪吒那张写满“你脑子进水了?”的嘲讽脸。 跟他斗嘴输了,比饿死还难受。 但……胃里的那只手又在狠狠攥紧了!她咬紧牙关,伸手闪电般一捞。 一条肥硕的银鱼在她掌心疯狂扑腾,滑腻的鳞片刮过皮肤。 鱼嘴徒劳地开合着,一串晶莹的泡泡被挤出,晃晃悠悠飘到空中。 泡泡破裂的瞬间,竟诡异地凝成两个水汽氤氲的字:“饿吗?” 与应:“……” 她盯着那两个字,又低头看看手里眼神睿智的鱼。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潭水更冷。 她默默把鱼放了回去。 都是会说话的!有灵智的!这山里的东西,从草到虫,从土到水,都有灵性!最近的村镇……她眼前发黑。 用腿走?等她走到,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她放弃了。 拖着沉重的双腿,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朝着记忆中那缕清甜的莲香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挪去。 练武场。 哪吒百无聊赖地颠着那只金线绣球,火尖枪斜插在身旁地上。 日头渐高,他眉宇间染上一丝不耐:“师父,你那新收的胆小鬼徒弟呢?睡过头了还是掉池子里淹……”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漫不经心回头。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正摇摇晃晃地朝他飘过来。 “哪来的邪祟!乾元山都敢闯!”哪吒厉喝,火尖枪瞬间入手,枪尖红芒吞吐,直指来人。 藕,好香。 哪吒刚举起火尖枪,那“女鬼”突然一个踉跄扑了过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女鬼一口咬在哪吒手腕上。 他骂:“你属狗的!” 她死死咬住不松口,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松口!疯了吗?!我不是吃的!”哪吒又惊又怒,试图甩脱,却感觉那牙齿咬得更深。 更要命的是,被咬破的皮肤下,一股清甜的莲香混合着某种奇异汁液气息,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 “师父!救命啊!真吃人啦!!”哪吒的喊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太乙真人拂尘一挥,往生绫缠上与应的腰肢,将她硬生生从哪吒手腕上撕了下来,悬吊在半空。 与应被吊着,双脚离地,兀自不甘地朝着哪吒的方向徒劳地伸手,嘴角还沾着几片莲花花瓣,喃喃道:“藕……甜的……” 哪吒捂着花瓣淋漓的手腕,看着那几片飘落的花瓣,脸色扭曲:“你居然真下得去嘴?!属饕餮的吧你!” 太乙真人捋着长须,看着吊在半空,却依旧盯着哪吒手腕的徒弟,又看看跳脚的徒儿,眼中闪过了然的笑:“丫头,饿得狠了?” 与应艰难地点点头,目光依旧黏在哪吒的手腕上,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哪吒立刻像被烫到般把手死死藏到背后,倒退三步:“想都别想!门都没有!” “好了。”太乙真人拂尘再挥,与应轻飘飘落地,双腿一软,几乎瘫倒。 “哪吒,去取为师的玉髓冰露来。” 哪吒狠狠瞪了与应一眼,心有余悸地捂着手腕,绕着她走了一个夸张的大圆弧,才快步离开。 练武场安静下来。 与应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莲香的手指,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 第4章 清甜沁脾,还带着阳光晒过莲塘的温暖气息。 太乙真人悠悠地问:“好吃吗?” 与应身体僵住,像被当场捉住的偷食猫儿,从耳尖到脖颈瞬间红透。 太乙真人:“那孩子是莲花化身,又是灵珠子转世,集天地灵秀,自然……香甜可口。” 与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小声地说:“……弟子,知错。” “无妨。”太乙真人宽袖一拂,案几上凭空出现一碟糕点,“先垫垫。” 与应这次学乖了,警惕地盯着糕点:“这个……会说话吗?” 太乙真人笑着摇头。 她这才放心咬下去,绵密的甜香在口中化开,饿了几天的胃终于得到抚慰,秀气的眉头因这久违的饱足感而微微舒展。 哪吒端着盛满冰露的玉盏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那小师妹,正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仿佛跟那糕点有深仇大恨。 他秀挺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怎么回事?谁饿着她了? “喏。”他没好气地把玉盏往案几上一放,“喝吧,管够。” 与应费力咽下嘴里的糕点,狐疑地凑近玉盏嗅了嗅。 无色无味,冰冰凉凉,这不就是水吗? “这可是清晨采集的百花朝露,冰镇过的!”哪吒看她那嫌弃的眼神,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你要连这都嫌弃,干脆直接啃我得了!还省事!” 与应眼睛一亮。 哪吒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瞬间跳开三步远,捂住手腕:“我开玩笑的!你敢过来试试!” 冰露入喉,清冽甘甜,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很好地安抚了因暴食而有些灼热的胃。 与应小口啜饮着,脸上的苍白褪去,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哪吒抱臂站在一旁,忽觉手腕上的牙印隐隐发烫,无数花瓣碎屑不受控制地从那浅浅的牙印里涌出,仿佛那伤口本身就是一个微小的莲蓬,正在释放香气。 他看见正在低头喝水的与应动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紧接着,她眼珠转动了下,视线似乎在他手腕处若有若无地扫过。 “师父,”哪吒凑到太乙真人耳边,用气音低语,眼神却死死盯着与应,“您看她喝水的样子,像不像……” “像什么?” 哪吒:“像在仔细品尝味道,顺便琢磨……下一口该咬哪儿肉比较嫩?” 第4章 太乙真人忍俊不禁,拂尘柄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顽皮!休要胡言。” 与应放下喝空的玉盏,满足地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再次飘向他手腕上那依旧在吐露芬芳的细小伤口。 那缕缕清甜,在饱腹之后,竟变成了一种更隐秘挠心的诱惑。 哪吒猛地将手藏到背后,脸色微红,声音都拔高了:“还看?!没完了是吧?!” 与应迅速别过脸,耳根的红晕却蔓延到了脖颈,声音带着窘迫:“……没看。” 太乙真人适时开口,化解尴尬:“丫头,往后每月初七,会有仙鹤送凡间米粮食材上山,断不会再让你饿着。” 哪吒闻言,眼睛一亮,凑上前:“师父!不如让我去山……” “想都别想。”太乙真人眼皮都没抬,直接打断,“上次你回陈塘关‘探亲’,差点把李总兵的演武场连同书房一并拆了当柴烧。” 哪吒不服气地撇嘴,小声嘀咕:“那能怪我吗?是他先动手的……” 一直沉默的与应忽然抬起头,看向太乙真人,浅眸子里带着希冀:“师父……我能去吗?” 两双眼睛,一红一白,此刻都眼巴巴地望向太乙真人。 同门都说他座下尽收些煞气冲天、能止小儿夜啼的狠角色,可太乙真人看着眼前这两张年轻鲜活的脸庞,分明是两个在各自宿命里挣扎、却又在懵懂中互相试探靠近的……孩子。 “你……”太乙真人*刚要开口,哪吒就迫不及待地跳起来。 “我去我去!我和她去!”他一把拽住与应的袖子,“保证看好小师妹,绝不惹事!” 与应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却难得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抿着嘴,眼巴巴地望着太乙真人。 他捋了捋胡子,目光中透着慈祥。 “罢了。” “多谢师父!”哪吒欢呼一声,也不管两人先前的冲突,拉起与应就跑,“小师妹,我带你去吃陈塘关最好吃的糖葫芦!” 与应被他拽着跑了几步,脚步依旧有些虚软,哪吒回头看她,猛地刹住:“等等!你会驾云吗?” 她摇头。 不仅不会,那万丈高空,光是想想,胃里就又开始不舒服。 “那……”哪吒随即在她面前蹲下身,侧过头,拍了拍自己清瘦却结实的肩背,“上来!” 与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必。” “少废话!”哪吒不耐烦地直接伸手,不由分说地反手一抄,少女轻盈的身体便稳稳落在他背上。 少年清瘦却蕴含着爆发力的臂膀稳稳托住了她,那股清甜至极的莲藕香气瞬间将她包裹,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清晰。 她的脸颊几乎贴着他束起的马尾,发丝间也浸染着同样的气息。 “抓稳了!”脚下金光一闪,风火轮显现,炽热的气流卷起尘土。 风火轮喷吐出烈焰,载着红白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冲破乾元山的云雾,朝着山下那喧嚣的人间烟火,疾驰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与应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入那片带着暖意和清甜气息的肩背。 与应死死攥着哪吒肩膀的衣料。 脚下是翻涌不息的无底云海,视线所及只有浩渺虚空,每一次颠簸都让她胃部痉挛,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怕高?”哪吒带着笑意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钻入耳中。 话音未落,少年掐诀加速,风火轮在空中划出赤红弧线。 与应狠狠撞在哪吒背上,额头抵着他清瘦却坚实的肩胛骨,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胸腔里因闷笑而传来的震动。 “别闹了!”她的呵斥被风撕扯得破碎,尾音竟带上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软糯,耳根瞬间滚烫。 他微微侧过头,束发的红绸发带被疾风扯直,末端扫过与应冰凉的脸颊,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莲香。 “真怕啊?”那语气里戏谑褪去,多了几分认真,速度应声而缓,变得平稳悠长,如同在云端漫步。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喘息,与应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环着他脖颈的手臂却依旧固执地圈紧。 “你看那边——”哪吒指向远方。 与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初升的朝阳正奋力挣脱云层的束缚,将无垠的云海染成金色。 层叠的云浪翻滚着,奔涌着,向着天际线无限延伸,金色的光芒泼洒在她脸上,映得睫毛根根分明,其上凝结的细小朝露,正随着她微微急促的呼吸,折射出细碎的光晕,轻轻颤动。 哪吒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片颤动的光晕上,他喉结滚动,仓促地别开脸,道:“快到了,前面……就是陈塘关。” 与应点了点头,温热的吐息拂过他颈侧,过于亲密的姿势让她后知后觉感到窘迫,下意识地想松开手臂。 然而,风火轮恰在此时一个微小的颠簸,失重感再次袭来,双臂本能地收得更紧,脸颊重新贴回那散发着暖意的肩背。 “抓紧点,”哪吒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反手向上托了托她的大腿外侧,确保她坐得更稳,“掉下去我可不捞你。” 与应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顺从地重新环紧他的肩膀。 隔着薄薄的衣料,少年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和温热的体温清晰地传递过来。 奇怪的是,这一次,那无处不在的清甜莲香似乎被另一种更厚重的味道覆盖了,像是被阳光晒透又被炉火烘烤过的木头气息,莫名让人安心。 “到了!”一声清喝,风火轮利落俯冲,稳稳降落在陈塘关古朴的城门外。尘土微扬。 与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他背上跳下来,脚踩上坚实土地的瞬间,虚浮感让她微微晃了一下。 哪吒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慢点,饿死鬼投胎似的。” 城门口,几个小贩正在支摊子,各种饭菜气息飘来,与应的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终于……能吃上真正的食物了!她眼中瞬间燃起亮光,抬脚欲行,却又猛地顿住,有些迟疑地看向哪吒:“没钱。” 哪吒挑起一边眉毛,嘴角勾起带着点坏心眼的弧度,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求我。” 与应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晨光勾勒着他俊朗的轮廓,鲜红的唇微微上扬,低垂的马尾在微风中轻晃,整个人像一株恣意生长的青竹。 第5章 食物……食物近在咫尺!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面无表情,语气平板无波,吐字却异常清晰:“师兄,好师兄,求求你。” 哪吒被她这副“视死如归”的求人模样逗得差点破功。 他故意凑近了些,近到能看清她浅色瞳孔里自己清晰的倒影,和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牙尖嘴利的小师妹,偏偏长了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脸。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后退一步,清了清嗓子:“行了,包在我身上。” 他一把拽过与应的手腕,冲向城门。 守城士兵看清那标志性的红绫,乾坤圈和飞扬跋扈的身影,立刻站得笔直,声音带着紧张:“三、三公子回来了?” 与应被他拽着冲进城门,瞬间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挤挤挨挨,叫卖声此起彼伏,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刚出锅的食物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让她头晕目眩,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沸腾的世界。 “老板!”哪吒停在一个冒着滚滚白汽的包子铺前,“来两笼肉包!要刚出笼的!” 胖墩墩的老板闻声抬头,手里的擀面杖掉在案板上:“哎呦喂!三公子!您可算……” 哪吒赶紧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调!低调!” 两笼热气腾腾,白胖滚圆的包子很快端了上来。 薄如蝉翼的包子皮几乎兜不住里面丰盈的汤汁,随着蒸屉的晃动轻轻颤抖,散发肉香。 与应看得新奇,忍不住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白胖暄软的面皮。 “烫!”哪吒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一怔,随即想起什么。 他拿起一个包子,轻轻在边缘咬开小口,小心地吸掉里面滚烫鲜美的汤汁,难得耐心的教着她:“看到没?要这样,先放气。” 与应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口,滚烫的肉汁在口中爆开,烫得她眼眶发红,却死死抿着嘴,舍不得吐掉。 “哎呦我忘了!”哪吒懊恼地一拍脑门,手忙脚乱地端起旁边的粗陶碗,“我是藕身不怕烫!快喝口凉茶顺顺!” 与应含着满口鲜香,忍着灼痛咽下。一酸楚感涌上心头。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人这样,一边嗔怪一边小心翼翼地为她吹凉滚烫的食物……模糊的面容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哪吒见她眼眶微红地发愣,以为还烫得厉害,索性夺过她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放在嘴边认认真真地吹了几口凉气,然后自然地递到她唇边:“啊……张嘴!凉了!” 与应愣住,目光落在那只捏着包子的手上,又缓缓移到哪吒脸上。 少年微侧着头,耳廓在晨光下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薄红,眼神却故作凶悍地瞪着她:“快点!再不吃我真自己吃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着她,微微倾身,就着他递来的姿势,轻轻咬了一口。 咸香四溢的肉馅混合着葱末的清香在舌尖完美融合。 “好吃吗?”哪吒眼睛亮晶晶的。 与应诚实地点头。 一点晶莹的油花沾在她唇角。 第5章 几乎是下意识的,哪吒伸出拇指,指腹温热,极其自然地替她揩去那点油渍。 动作完成,两人都是一怔。 哪吒像被烫到般飞快收回手,指腹残留的细腻触感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而与应却仿佛毫无所觉,只专心致志地继续品尝包子。 “吒儿!” 一声温柔又带着急促喘息的呼唤,瞬间打破这微妙的氛围。 与应循声望去。 一位身着素雅锦缎衣裙的妇人正提着裙摆,不顾仪态地小跑而来。 她约莫三十许人,眉眼温婉秀丽,与哪吒有七分神似,发髻间只簪着几支素雅的玉钗,晨露打湿了她绣鞋的缎面,洇开深色的痕迹,显是听闻消息便匆匆赶来,连晨妆都未及整理。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哪吒身上,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水光。 “……” 哪吒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他站起身。 殷素知已奔至近前,一把抓住哪吒的手腕,仔细打量着他,声音带着哽咽:“又长高了……在乾元山可好?太乙道长待你如何?吃穿用度可……” 她关切的话语顿住,目光终于落在哪吒身旁,一身白袍的与应身上,有些惊奇地问:“这位姑娘是……” 与应慌忙站起来,不小心碰翻了茶碗。 “我们还要回山复命。” 哪吒突然横插进来,声音冷硬。 殷素知指尖一颤,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周围行人依旧如常往来,似乎对这一幕毫不意外,她指尖一颤,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至少……至少回去看看吧。” “回去?我的家在乾元山,在金光洞,在师父那里。”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与应看见她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但她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哪吒有些歪斜的衣领。 “这位姑娘看起来饿了,不如……” “不必了。”哪吒拽起与应的手腕,转身就走,“师父还等着。” 与应踉跄着跟上,回头望见殷素知仍站在原地,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青石板路上。 奇怪,为何她的心里会这般……酸涩又鼓胀? “等等……”与应挣了挣手腕,想说什么。哪吒反而握得更紧,脚步更快,几乎是拖着她冲进了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浓密的阴影。 哪吒停下脚步,与应猝不及防,额头重重撞上他后背。 “你……”与应刚要开口,却见哪吒一拳砸在树干上,槐花簌簌落下,槐花簌簌落下,有几朵打着旋儿,轻轻沾在他微微颤抖的肩头和发上。 与应站在他身后,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麻雀落在枝头,歪头看着他们。 过了许久,久到麻雀都飞走了,哪吒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往日神色:“走,带你去吃更好的!” 与应看着他强撑的笑容,又看了看他发梢和肩头沾着的几片洁白槐花。 她犹豫片刻,默默地从自己素白的袖中掏出一方素帕,递了过去。 “做什么?”哪吒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 “槐花,”与应抬手指了指他的头发,“沾上了。” 哪吒愣了一下,随即胡乱地用帕子在头上抹了两把,动作粗鲁得像是要擦掉什么不洁的东西。 他将帕子随手塞进怀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巷子,背影有些仓促。 与应小跑着跟上。 刚到巷口,一个挑着沉重担子的老汉正颤巍巍地拐进来,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小心!”哪吒一把将与应拉到自己身侧。 担子一晃,里面几节沾着新鲜湿泥、白生生的莲藕滚落在地,沾上了尘土。 老汉刚想发怒,抬头看清哪吒面容的瞬间僵住了,嘴唇哆嗦着:“少……少爷?是您……您回来了?” 哪吒蹲下身,默默将莲藕捡回担中,他动作格外轻柔,与平日张扬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低着头:“李管家,对不住。” 老汉嘴唇哆嗦着,显些流出泪来,抓住哪吒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哪吒迅速抽回自己的手,他甚至不敢再看老汉泪流满面的脸,拉起一旁沉默的与应,快步冲出巷子,将老汉那声未尽的哽咽和担子里白生生的莲藕,远远抛在了身后。 转过喧闹的街角,确定再也看不到巷口,哪吒才松开与应的手腕,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微微喘息。 “那个人……”与应揉了揉被攥得有些发红的手腕,轻声问。 哪吒闷声道:“李府的管家,人……还不错。” 幼时偷偷溜出府玩耍,是这位老管家替他打掩护,那次他调皮爬上高高的房梁下不来,也是李管家急得团团转,最后是他自己不耐烦了跳下来。 后来他金身行宫被毁,听说李管家也被李靖迁怒,不久后便黯然离开了李府…… 想到这里,一股混杂着愤怒与委屈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 定是李靖!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逼他认错,毁他金身,连累无辜之人……真真是小人心肠!恶毒至极! 与应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她心里还在想着城门口那道孤单的影子,那种莫名的酸涩感依旧盘桓不去。 这细微的走神落在哪吒眼中,却成了另一番解读。 她在同情?在觉得他刚才的举动太过分? 一种被误解的烦躁和无处发泄的郁结冲上头顶。 他突然转过头,问:“你觉得我刚才那样对她,太残忍了吗?” 与应侧目望去,哪吒紧绷的侧脸在阳光下镀着一层浅金,长睫低垂,在眼下投落一小片细碎的阴影,如同蝶翼轻颤。 第6章 她心中微动,方才殷夫人绣鞋尖上未干的晨露,还有那声带着哽咽的“吒儿”,清晰地浮上心头,竟生出一丝连自己都未解的羡慕。 与应:“我不知道你们的事,但她鞋尖的露水还没干。” 她定是极想见你,才这般急切,连晨露沾湿了鞋面都顾不得,只为早一刻确认你的安好。 良久,哪吒才道:“……我知道。” 他接着说:“那时候,我总觉得她软弱,优柔寡断,连李靖要我死时,她都只会哭。后来才明白,她不是不想选,是根本没得选……就像那莲藕,生在淤泥里,便只能向上挣扎,哪管根须被什么束缚。”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几片洁白的槐花,打着旋儿飘落。 哪吒伸手,一片花瓣轻盈地落在他掌心。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柔嫩的花瓣,清淡的香气在指间弥散。 他声音有些飘忽:“其实……我回来过很多次。偷偷的。” 与应问:“……去看她?” 哪吒的指尖将那花瓣捻碎了,细碎的残瓣随风而去。 “嗯。”他应得极轻,更像自语,“常在夜里,立在房檐上……看她屋里的灯还亮着,在窗下做针线。” “她……知道吗?” 哪吒摇了摇头,随即又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不确定:“或许……知道吧。有时,窗边会多留一盏灯。” 那盏灯,是无声的守望,还是对飘荡孤魂的怜悯?他不敢深想。 “我没有娘。” 她从模糊的感知中意识到,她似乎不明白为何母亲要抱孩子,为何要投来关切的目光,所以她把一切归根于自己没有母亲。 “……什么?”他转过头,眉头微微皱起。 与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得像风:“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而且……” “而且我杀了——” 哦,爹啊,死就死了呗。 后面的字眼在她舌尖打了个转,又无声地咽了回去。 杀父,于她而言,似乎并不比碾碎一片花瓣沉重。 他忽然伸手,带着点泄愤的力道,拽了下与应垂在肩侧的一缕发丝:“笨。” 她抬起眼,浅淡的眸子里映着他带着薄怒的脸,平静地问:“你呢?你不觉得我残忍吗?” 哪吒转身,目光如炬,直直刺入与应眼底。初升的晨光跳跃在黑亮的眸子里,映出她微微困惑的模样。 “知道我出生时是何模样么?”他扬唇一笑,满是不在乎,仿佛在讲旁人的轶闻,“差点把稳婆吓死过去。” “李管家说,我落地便是个肉球。人人都道是妖孽,李靖更是举剑便要劈下……”他眼底的笑意淡了,声音沉下去,“只有她……只有我娘,死死抱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说这是她的骨肉,只有她……护着我。” “所以,”他凑近,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微怔的面容,“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瞧着挺聪明,怎么这般笨?” 与应浅色的瞳孔微微睁大,映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素来平静无波的眼底,终于漾开一丝涟漪。 “……多谢。”最终,她也只挤出这两个字。 哪吒直起身,夸张地叹了口气:“就这?小爷我可是连出生时的糗事都抖落出来了!” 与应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发间沾着的一片细小槐花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将那点洁白摘下。 哪吒微怔,随即也抬手,从她鬓边掠过,捻下一朵完整的槐花,顺手别在她耳后。 晨光将两人并立的影子拉得细长。寂静中,与应腹中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响。 “又饿了?”哪吒挑眉,“走,这次带你去吃陈塘关最好吃的——” “三少爷!”清脆的童音脆生生打断了他。巷口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站着,双手捧着油纸包,“娘亲让我送来的……” 哪吒脸上的神色瞬间柔和下来,他弯下腰,笑容真切:“小桃?都长这么高了。” 小女孩用力点点头,将油纸包往前一递:“娘亲说,三少爷顶顶喜欢她做的桂花糕了!” 与应看见哪吒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只是蹲下身,视线与小桃齐平,温声道:“替我……多谢你娘。” 小女孩将油纸包塞进他手里,又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哪吒的耳根唰地红了,他有些慌乱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发顶:“小孩子家,莫要胡说!” 小女孩笑着跑开了,哪吒站起身,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这是……” “桂花糕?”与应指了指油纸包。 “啊,对,尝尝?” 芬芳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与应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绵软的口感和桂花的香气在舌尖绽放。 “好吃吧?”哪吒得意地说,“张婶的桂花糕可是陈塘关一绝。” 与应点点头,她注意到油纸包底下还压着张字条,哪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迅速把字条收了起来,但眼尖的与应已经看到了开头几个字。 [三少爷,素知夫人她……] 第6章 哪吒仿佛未曾察觉她的目光,三口两口将自己那份桂花糕咽下,顺势牵住她的手腕:“走吧,再耽搁,集市的好东西该收摊了。” 与应没有挣脱,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清晰。 素知……她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转过几条街巷,喧嚣的人声骤然放大,各式摊贩沿街排开,叫卖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市井烟火。 “糖葫芦!红亮亮的糖葫芦!” “刚出锅的炸年糕,外酥里糯!” “芝麻烧饼,香掉牙的芝麻烧饼嘞!” 与应扫了一眼糖葫芦。 “要这个?”哪吒已经掏出了钱袋。 与应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钱还你。” 哪吒翻了个白眼:“谁要你还了?”他转向摊主,“来两串,要最甜的!” 糖葫芦入口,酸甜在舌尖绽放,与应忍不住又咬了一口,糖渣沾在嘴角,她也顾不上擦。 “慢点吃,”哪吒无奈地说,“又没人跟你抢。” 与应含着那颗饱满的山楂,声音有些含糊:“谢谢。” 哪吒看着她微鼓的腮帮,很自然地伸手,用指腹抹去她嘴角那点糖渍。 两人一路尝去,炸得金黄酥脆的年糕,撒满芝麻的焦香烧饼,滑嫩滚烫的豆腐脑。与应每样都浅尝辄止,那双浅淡的眸子却越来越亮。 哪吒随口问:“你以前没吃过这些?” 与应正咬着烧饼,她缓缓咀嚼着,咽下,才低声道:“……不记得了。” 哪吒点点头,不再追问。 暮色四合,沿街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与应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驻足,指尖轻轻抚过一张白狐面具上的刻纹。 “喜欢?”哪吒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与应收回手,摇了摇头。 在她转身的瞬间,哪吒的目光扫过那只白狐面具,指尖微动,几枚铜钱已悄然落入摊主掌心,面具无声滑入他袖中。 远处传来梆子声,哪吒抬头望了望被灯笼映红的暮色天空:“该回去了。再不回,师父该念叨了。” 他们刚走出几步,街角突然转出几个穿着盔甲的人,为首的人一眼认出哪吒,快步上前行礼:“三公子!总兵大人命我等寻您回府。” 哪吒脸色瞬间阴沉:“告诉他,我没空。” 士兵面露难色:“总兵大人说……” “说什么?”哪吒冷笑,“说要把我这孽障再绑起来一次?” 与应不动声色靠近哪吒半步。 “三公子言重了!”士兵额头渗出冷汗,“夫人近日染恙,总兵大人只是……” 哪吒笑着说:“回去告诉他,我哪吒天生地养,早已不是李家的人。” 说罢拽着与应转身就走。 士兵还想阻拦,混天绫扬起一道红光,吓得几人连连后退。 “我不愿为难你们,别跟过来。”哪吒头也不回的冷声道。 转过街角,确认无人跟随后,哪吒才松开与应的手腕,她看到她腕上出现一道红痕,他轻声道:“弄疼你了吧。” 与应摇头,指了指他心口,哪吒抬手捂住她指的地方。 细密的雨丝不知何时飘落,濡湿了青石板路,两人避进一家茶楼的檐下,雨帘如织,将远处李府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与应看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李府轮廓,轻声道:“她病了。” 哪吒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包边缘,桂花糕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湿萦绕在两人之间。 “我知道。”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雨势渐大,水珠从瓦当边缘连成线,串串坠落,砸在石阶上,碎裂成更小的水花。与应怀中掏出手帕。 第7章 “给你。”她递给哪吒。 哪吒愣住,目光从雨幕挪回她身上:“做什么?” “擦擦。”与应指了指他发梢的水珠,“会着凉。” 哪吒盯着帕角,没有动作:“我是藕……不会生病的。” 与应的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沾湿的睫毛上:“会说话,会开心,会难过,那不就是人吗。” 哪吒接过帕子,却没有擦拭,只是轻轻攥在掌心,远处李府的灯火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晕,一扇雕花窗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哪吒:“她总在那扇窗边做针线。我那时贪玩,经常半夜翻窗回家,但每回都能看见那盏灯。” 与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纸上映出一个女子的剪影,正低头缝着什么。 雨声渐歇,月亮从云隙间探出头来,哪吒深吸一口气,将素帕仔细折好收进怀中。 他转身,道:“走吧。回山。” 与应默默跟上,却在经过李府后门时突然驻足,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正躲在门廊下,是方才送桂花糕的小桃。 小女孩眼眶红红的,怀里抱着个包袱,看见哪吒,她立刻飞奔过来:“三少爷!夫人让我等在这里……” 哪吒蹲下身,小桃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与应看见他的睫毛颤动几下,最终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发辫。 “告诉夫人……”哪吒的声音有些哑,“就说,桂花糕很甜。” 小桃用力点头,将包袱塞进哪吒手里,又飞快地跑回府中。 包袱里是一件簇新的红色外衫,针脚细密匀称,衣领的内侧,用银线绣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莲花。 哪吒在原地静立片刻,将那红衣抖开,披在身上,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城外,未曾回头。 与应跟在他身后。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那身新衣上,衣摆处暗织的金线随着他的步伐隐隐流转,比往日那身旧红更添鲜亮。 城外,哪吒召出风火轮,向与应伸出手:“上来。” 夜风掠过耳畔,带着初秋的凉意。 与应最后回望一眼,陈塘关的万家灯火在脚下渐渐模糊远去,最终融入深沉的夜色,唯余那扇雕花小窗透出的一点暖黄灯火,固执地亮着。 风声在耳畔呼啸,一路无言。 传闻中闹海屠龙的三太子,割肉剔骨的小煞星,此刻正背着她,呼吸平稳,身躯温热。远比传闻更鲜活,更真实。 与应伏在哪吒背上,脸颊隔着那身崭新的红衣布料,能感受到他脊背传来的细微震动。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揉碎:“我有东西落在那里了。” 风火轮的速度丝毫未减,他的声音顺着脊骨传来:“很重要?” 与应的脑海中清晰地映出那个伫立在市井中,细长又孤单的身影。 “很重要。” 月光如银霜,铺满了与应洞府前的石阶。 她推开门,案几上的微光勾住了她的视线,拿起一看,原是白日里那个纹路妖异的白狐面具。 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木面。那时她转身就走,全然不知身后那抹红影悄然落下的铜钱和袖中藏匿的动作。 原来……他买下了它。 她轻轻放下面具,转身走向隔壁的莲池洞府,夜风拂过水面,莲叶轻摇,搅碎一池银光,却不见那抹鲜亮的身影。 “师兄?”她对着空寂的洞府轻唤,回应她的只有水声潺潺。 她似有所感,倏然抬首。 一道炽烈的赤红轨迹撕裂夜幕,流星般朝着陈塘关的方向疾驰而去,尾焰在天幕上拖曳出长长光痕,缓缓消散。 “阿应……” 夜风送来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唤,带着莲池水汽的凉意。 与应急切回头,只看见莲叶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再无其他。 陈塘关,李府。 整座府邸沉入黑暗,唯余那扇熟悉的雕花窗后,透出一点温暖执拗的烛光。 哪吒静静伫立在屋檐的阴影里,混天绫温顺地垂在身侧。 窗内烛火摇曳,映出一道微微佝偻,专注于手中针线的侧影。 殷素知缝了几针,便习惯性地抬头望向窗外,目光在夜色中无声地搜寻。 片刻,她放下针线,轻轻推开了窗。 夜风卷着几片槐花的残瓣,打着旋儿飘入室内,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哪吒藏身的檐角暗影,仿佛早已洞悉。 “吒儿……”一声呼唤轻若叹息,几乎消融在风里。 哪吒身形瞬间绷紧,却没有闪避。他攥紧了袖中那方带着体温的素帕。 殷素知从窗边取出一盏小巧的莲花灯,轻轻放在窗台上,暖黄的光晕温柔地扩散开来,恰好照亮了他新红衣袍的一角。 红袍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流淌,针脚细密,也不知反复拆绣了多少遍才得此圆满。 殷素知:“我知道你会来。今日是你的生辰。” 哪吒喉头发紧,没有回应。 她从桌上捧起一个食盒,放在窗台光晕的中心:“吃些桂花糕吧,娘刚蒸好的,还热着。” 食盒打开的瞬间,浓郁的甜香弥漫开来,熟悉得令他心头发颤,哪吒终于动了动,却只是委婉回绝:“……我不饿。” 殷素知轻笑,带着嗔怪:“胡说。你小时候,能一口气吃完一整盘,还嚷着不够呢。” 夜风掠过,哪吒身形一晃,无声落下,轻盈地立在窗边,却仍隔着那盏莲花灯一步之遥。 他问:“你的病……” “老毛病了,不妨事。”殷素知摇摇头,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带着无尽的心疼,“倒是你,瞧着……又清减了些。” 她的手抬起,想要抚上他的脸颊,却在半途生生顿住,蜷缩着收回袖中。 这具莲藕塑就的身躯,不会饥饿,不畏寒暑,不流鲜血,更不会有分毫增减。他心知肚明,她也了然于胸。 这或许,只是母亲眼中永不褪色的牵挂,一份融入本能的思念罢了。 月光清冷,洒在两人身上。一站一坐,中间隔着那盏跳跃着暖光的莲花灯。 哪吒的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触碰母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却又僵硬地停在袖中。 “这件衣服……”殷素知的目光流连在他崭新的红衣上,指尖轻轻拂过他平整的袖口,带着珍视,“我照着从前的尺寸,悄悄放宽了些许……没想到,竟这般合身。” 哪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那两个字:“……谢谢娘。” 第7章 这声久违的称呼,让殷素知瞬间红了眼眶,她慌忙低下头去整理食盒,手指却微微颤抖:“山上……可还缺什么用度?天凉了……” “不缺。”哪吒打断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师父待我极好,还有个……还有个师妹,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人还不错。” 殷素知黯淡的眼睛倏然亮起:“是白日里那位姑娘?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他其实也不甚确定:“与应,约莫……十六七岁吧?” “与、应?”殷素知缓缓重复,带着思索,“倒是个少见的……名字呢。” “她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殷素知微怔。 他点了点头。 哪吒断断续续地讲着乾元山的日常,讲太乙真人的唠叨,讲金光洞的晨钟暮鼓。殷素知静静地听着,时不时递出一块桂花糕。 哪吒嘴上嫌弃着“腻了”、“甜得齁人”,却都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吃掉了。 月影悄然西斜,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哪吒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殷素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温顺地点头:“路上小心。”她顿了顿,他……” 哪吒:“娘。不提他。” 殷素知眼中闪过痛楚,低低叹息一声,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细布仔细包裹的小包,递了过来:“这个……给与应姑娘。女孩子家,总该有几件像样的首饰点缀。” 哪吒伸手接过。 指尖不经意间触到母亲递来的手背。 那只曾经为他死死握住剑锋,挡下致命一击的手,如今却枯瘦得骨节分明,皮肤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指骨。 殷素知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慌乱地整理了下衣袖。 最终,他紧了紧手中的布包,低声道:“……下次,我带她来见您。” “好!好!”殷素知连连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光彩,带着真切的欢喜,“娘给她做新衣裳!挑最好的料子!” 哪吒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窗边沐浴在暖光与月光交织中的母亲,那些乌发间刺眼的银丝在灯下无所遁形。 他张了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无声的口型,挥了挥手。 风火轮亮起,他化作一道赤芒,冲天而起,消失在沉沉的夜幕尽头。 乾元山熟悉的轮廓在月色下逐渐清晰。 第8章 身后陈塘关那点微弱的灯火,早已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那句哽在喉头的话,终究没有问出。 或许,答案早已刻在每一次檐下的凝望和窗边不灭的灯火里。 他曾在母亲腹中孕育三载春秋,依稀还能忆起妇人隔着肚皮的温柔抚摸,一遍遍讲述着市井趣闻,府中琐事。 然而降生之时,他只是一只滴溜溜乱转的肉球,砸碎了满室名贵瓷器。 李靖拔剑怒斥“妖孽”,寒光直劈而下。 而那个平素温婉,甚至有些优柔的女人,却像护崽的母狮,用整个身体扑上来,死死抱住了那团血肉模糊。 那双惯于拈针引线的纤手,毫不犹豫地攥住剑刃,她浑身颤抖,面对一家之主的滔天威压,却强迫自己挺直脊梁,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他不是怪物!他是我的孩儿!是我的吒儿啊!” 温热的鲜血和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紧握剑刃的手,滴落在肉球之上。 奇异的光华骤然绽放,肉球如莲花盛开,莲心处,粉雕玉琢的小小婴孩静静躺着。 那滴混合着血与泪的水珠,恰好落在婴孩眉心,凝成一点殷红的朱砂印记。 小小的婴孩睁开眼,看到的是母亲脸上交织的血泪,和为他撑起一方天地的决绝。 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母亲染血的衣袖,声音稚嫩清晰:“娘!” 哪吒猛地闭了闭眼,强行掐断了汹涌的回忆。 这个时辰,那丫头想必早已睡熟,这些首饰,还是明日午后寻个由头再给她吧。 怀中的布包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玉石碰撞声。 他下意识地捂紧了些,仿佛怕这丁点声响,会惊扰了隔壁那位常在深夜被噩梦缠绕的师妹。 笨丫头……真以为那些夜半辗转的低语、压抑的啜泣,他这个做师兄的会听不见?唉,师兄这差事,可真是不好当。 “师兄?” 哪吒浑身一僵,几乎同手同脚地转过身,与应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手中正拿着那只白狐面具。 他强作镇定:“这么晚了还不睡?” 与应没有回答。 她缓步走近,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举起手中的面具,问:“为什么买这个?” 哪吒别过脸,目光投向黑沉沉的莲池:“随手买的,摊主硬塞,嫌麻烦。” 与应又上前一步,抬手,将那白狐面具轻轻覆在脸上,月光下,面具衬得她露出的下颌线条更加白皙优美。 面具后的声音有些闷:“好看吗?” 面具遮去了她大半面容,只余下一双浅淡的眼眸,在月光下清澈如水,清晰地映着夜空和他有些慌乱的身影。 “……还行。”他最终干巴巴地评价道,目光却像被烫到般飞快地从她眼睛上移开,落向别处,耳根的热意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谢谢。”面具后传来轻轻的声音,“我很喜欢。” 哪吒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啊,嗯。” 他从怀中掏出那个温热的素布小包,动作有些粗鲁地塞进与应空着的那只手里:“给你的,别多想,是我娘……非让我带来的。” 与应解开布包。 白玉雕琢的耳坠玲珑剔透,银簪素雅简洁,在清冷的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她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位传闻中暴戾恣睢的三太子,却只捕捉到他别扭地扭向一旁,已然红透的耳尖。 与应:“替我……谢谢夫人。” 她将首饰仔细包好,珍重地收进袖中。 哪吒含糊地哼了一声,像是掩饰什么,转身就要大步离开。 然而刚走出几步,却又突兀地停下,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口吻,只是尾音似乎不那么硬气了:“辰时,练武场。别、迟、到。” 看着那抹鲜红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与应毫不犹豫转身,径直向后山走去。 若不是她去找师父加固封印时偶然听闻今日是哪吒生辰,他是不是就打算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连一句“生辰吉乐”都吝于讨要? 心头涌起一股又气又软的情绪,但哪吒一贯如此,口是心非,别扭得要命。 她又能真的同他计较什么呢? 送什么好?这人平日只松松系着马尾,红绸随意飞扬……送他发带?或者……她记得他耳垂上有个小小的耳洞,送耳环? 念头一闪而过,又觉得太过私密。 她忽然想起曾听过的传闻:天上有种赤霞云,采朝霞晚霞之精粹,织成衣裳流光溢彩,轻若无物,柔若春水,绝不会坠得慌。那鲜亮又张扬的光泽,正衬他。 避开那些蜷缩在草丛里睡得香甜的人参娃娃,与应轻车熟路地拨开一片茂密的草丛。 那只曾递给她月宫仙种萝卜的兔子精小雪,正蹲在月光下,抱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啃得欢快。 小雪:“又饿啦?” 与应蹲下身,双手合十,姿态放得极低:“兔子大王,帮帮忙。” 小雪皱了皱粉嫩的三瓣鼻:“哼!你上次头也不回就走了!伤透我的心啦!” 与应认真道歉,声音诚恳:“对不起,是我不好,伤你心了。” 小雪抖了抖耳朵,语气软了下来:“行、行吧,看在你诚心道歉的份上……帮什么忙?” 与应从袖中小心掏出一个莹润的玉瓶,里面是几粒散发着清香的仙丹,方才从师父丹房里顺来的。 她递过去:“我想请你联系广寒宫的玉兔姐姐,帮我讨一朵赤霞云。” 小雪鼻子翕动,嗅到仙丹诱人的香气,耳朵抖动起来:“赤霞云?你要那玩意儿干嘛?” 与应:“织发带。” 小雪歪着头打量她,问:“给谁的?” 与应耳尖蓦地一热,下意识别过脸:“……反正有用。” 这乾元山上,真正算得上“人”的就他们师徒三个,仙人何须凡俗发带?答案呼之欲出。 小雪眯起红眼睛,咧嘴露出两颗大门牙:“哦……是哪吒那小子吧?” 与应急忙伸手捂住它的嘴,脸颊微烫:“嘘!你小点声!” 小雪灵活地挣脱她的手,跳到旁边一朵大蘑菇上,翘起后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赤霞云可是广寒宫的稀罕物!月宫霞光所凝,寻常可求不来。” 与应立刻道:“胡萝卜,我帮你种。种多少都行。” 小雪耳朵瞬间竖得笔直:“种多久?” 与应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有生之年。” “成交!”小雪眼睛一亮,兴奋地在蘑菇上蹦了个圈,绒毛都蓬松起来。 它从脖子浓密的绒毛里掏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玉铃铛,对着天上皎洁的满月,郑重其事地摇了三下。 “叮铃……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山林里荡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洒落的月光仿佛有了生命,迅速汇聚成一道银线,笔直地通往高悬的明月。 不一会儿,月亮边缘冒出一对雪白蓬松的长耳朵,警觉地左右张望。 紧接着,一朵小小的云絮慢悠悠地顺着月光银线飘落下来。 云朵上,端坐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怀里紧紧抱着一团流动着霞光的绯红云絮,想来那便是赤霞云了。 小雪一见玉兔,立刻扑了上去,声音甜得发腻:“阿玉!” 玉兔也激动地回应:“小雪小雪小雪!有没有想我!” 两只毛茸茸的白团子瞬间滚作一团,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兴奋地蹦跳打转,雪白的绒毛在银辉下闪闪发亮。 与应忍不住蹲下身,伸手将两个热乎乎软绵绵的小家伙一起拥进怀里,脸颊深深埋进蓬松柔软的兔毛中,满足地蹭了蹭,声音带着难得的娇憨:“毛绒绒……好可爱……” 玉兔好不容易从她温暖的怀抱里钻出个小脑袋,眼睛眨了眨,将怀里那团流光溢彩的赤霞云轻轻推到与应面前:“喏,拿去吧,织的时候记得要用最纯净的月光凝成丝线,否则这云霞之气会散的。” 与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赤霞云轻若无物,触手温凉柔滑,云絮内部仿佛有细碎的霞光和金粉在缓缓流淌。 她刚要道谢,玉兔小巧的鼻子忽然动了动,凑近她身上嗅了嗅,问:“咦?你身上怎么一股……清甜的花粉味儿?” 第8章 小雪也凑过来嗅了嗅,笃定地补充:“这不就是哪吒那小子身上的莲花味嘛!” 玉兔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表情,与应脸颊微热,有些无奈地辩解:“什么叫哪吒味?” 两只兔子默契地对视一眼,立刻凑到对方的长耳朵旁,三瓣唇飞快地翕动着,发出细微的“噗噗”声,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软乎乎的身体还一抖一抖的,显然在憋笑。 与应好奇地也趴低身子,凑近它们:“你们说什么呢?” 玉兔立刻抬起小爪子,故作高深:“哎呀,在说大人的事呢!” 第9章 小雪也蹦跶一下,一本正经:“小孩子少掺和!” 与应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显出几分被排除在外的失落:“哦,好的。” 她低头看看手中梦幻般的赤霞云,虚心求教:“阿玉姐姐,这云……要怎么织成发带呀?” 两只兔子相互看了一眼,红眼睛里都亮起光。 玉兔挺起小胸脯:“再叫一遍。” 与应乖乖地:“阿玉姐姐。” 小雪立刻蹦起来,急切地:“我呢我呢!” “小雪姐姐。” 与应声音轻柔,再加上月光下她乖巧的模样,让两只兔子瞬间被这甜甜的“姐姐”叫得心花怒放,绒毛都仿佛更蓬松了。 玉兔得意地从脖子厚厚的绒毛深处,神奇地掏出一根闪烁着月华光芒的银针:“傻妹妹,织东西当然要用针啦。” 小雪则歪着头问:“你会织吗?” 与应捧着手里的赤霞云,小脸皱成一团,表情凝重:“不会。” 小雪一拍额头:“太乙真人会啊!你师父!混天绫和你的往生绫不就是他亲手织出来的吗?找他准没错!” 原来如此! 与应恍然大悟。 捧着那团珍贵的赤霞云,与应站在太乙真人的洞府前,石门虚掩着,一缕青烟正从门缝中袅袅逸出。 “师父?”她轻声唤道,小心翼翼地推开石门。 洞府内,太乙真人正端坐在蒲团上,手中的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面前的案几上,竟早已摆好了两盏热气氤氲的清茶,仿佛早已算准了她的到来。 太乙真人:“来了?坐。” 与应依言乖乖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将赤霞云放在案几上:“师父,我想……” “织发带是吧?”太乙真人睁开眼,笑眯眯地直接点破,眼中满是了然,“给那臭小子准备的生辰礼?” 他轻轻捻起那团流动着霞光的云絮,细细端详:“广寒宫的霞光锦?倒是稀罕物。你用什么宝贝跟阿玉那丫头换的?” 与应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支支吾吾:“就……答应帮小雪种、种胡萝卜……” 太乙真人捋着胡子,慢悠悠地问“种多久?” “……有生之年。”与应的声音更低了。 看着师父捋须微笑的样子,与应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恐怕在她之前去找师父加固封印,偶然听闻哪吒生辰那一刻起,师父就已算到了眼下这一幕。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日她倒在尸山血海之中,眼前一片刺目的猩红,颈间自刎的伤口汩汩涌出温热的液体,天上盘旋的秃鹫发出贪婪的鸣叫,只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天边骤然亮起一道柔和的金光,一只巨大的仙鹤翩然而至,鹤背上端坐着位白发如雪,仙风道骨的老仙人。 他挥动拂尘,金色的咒文如烙印般覆上她脖颈,一条白底金纹的绫带自仙人袖中飞出,缠绕住那致命的伤口,伤痕消失无踪。 仙人朝她伸出手……后来她才知道,仙人便是太乙真人。 她抛弃了过往的一切姓氏,真人赐她单名“应”,合而为“与应”,取“与天相应,承道而行”之意。 “师父……”与应心中百感交集,低低唤了一声。 太乙真人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为师当年织就双绫,便已算到今日之果,缘起缘灭,因果循环,皆在道中。” 他收敛心神,指着那赤霞云:“这霞光锦非凡物,需以最精纯的月光凝为丝线,方能锁住其霞光不散,看好了,为师只演示一遍。” 说罢,太乙真人手中拂尘朝着门缝处洒落的月光轻轻一挥。 那清冷的月华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瞬间流淌汇聚,化作一缕缕闪着微光的银色丝线,轻盈飘落,缠绕在与应的指尖。 与应拿出玉兔所赠的月华银针,那丝线竟如有灵性般,自行穿过了细小的针孔。 与应看了看窗外偏西的月色,心中默算:现在已是丑时,希望能在寅时之前织完,赶在他诞生的时辰结束前送过去。 太乙真人将凝聚月光丝线的符咒口诀细细传授给她后,便重新阖上双目,入定打坐去了。 与应小心地捧着赤霞云和月光丝线回到自己的洞府,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台阶上蜷着一个毛茸茸的白团子。 小雪听到脚步声,耸动着粉鼻抬起头,问:“怎么样?找到办法了吗?” 与应摊开手掌,月光丝线在她掌心流淌着微光:“找到了,你怎么过来了?” 小雪立刻不满地蹦起来:“刚才还一口一个‘小雪姐姐’,这会儿就变成‘你你你’了?翻脸不认兔啊!” 与应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从善如流:“小雪姐姐怎么过来了?” 清冷的月光洒在雪兔身上,绒毛根根分明,像一团蓬松柔软的新雪。 与应走过去,俯身将它整个抱进怀里,在它炸毛抗议之前,手指已经忍不住在那对长长的耳朵上狠狠揉了两把。 小雪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绒毛炸开,气鼓鼓地被放在洞内软垫上:“你!” 与应一脸认真,眼神清澈无辜:“夜里露重,在外面待久了会染风寒的。” 小雪:“……” 分明是你想摸我耳朵!狡猾的人类! 它气呼呼地从蓬松的胸毛里掏出与应给的那个玉瓶:“喏,这个还你。” 与应接过来看了看,仙丹一粒没少。 “小雪姐姐不吃吗?”她有些疑惑。 小雪端正地蹲坐着,红眼睛异常认真:“我若吃了,你便成了我的‘因’,这仙丹的恩情,日后需得偿还,修行之道,因果最重。以后也不能随便投喂旁的妖和精怪,它们若因你的赠予得了道行,日后造下孽业,可是要算你一份因果的。” 与应:“……你又不是别人。” 它小声嘟囔了一句:“……笨丫头。” “好了,我要开始织了。”与应不再多言,在案几旁坐下,拿起针,对着那团赤霞云戳了下去。 小雪点点头,安静地趴伏在她手边。 与应凝神静气,银针翻飞,指尖的动作带着奇异的熟练。 针尖在霞光云絮中灵巧穿梭,不消片刻,一朵精致玲珑的莲花纹路便在她手下清晰浮现。 接着,她牵引着月光丝线,如同最灵巧的织女,开始编织。 三条长短不一的绯红发带逐渐成形,在烛火映照下,云絮内部流动的霞光与月光丝线交相辉映,莲花纹路若隐若现,美得惊心动魄。 小雪看得有些呆,忍不住赞叹:“不算太笨嘛,手竟然没被针扎出洞来。” 与应轻轻“嗯”了一声,心中也掠过一丝疑惑,这针线功夫……为何会如此熟练? 指尖的动作仿佛拥有自己的记忆,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握着她的手,一针一线,耐心教导…… 发带终于织成,两条稍短,一条略长,材质轻软得不可思议,仿佛一团凝固的霞光。 拿在手中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可以想象,当它系在那飞扬的红发上,随风舞动时,会是何等的飘逸灵动。 与应抬眸看了眼窗外,月色依旧清朗,还未过丑时。 她将三条流光溢彩的发带仔细地装进一个朴素的檀木小匣里,指尖眷恋地又摸了摸小雪柔软的头顶,便起身开门,朝着隔壁那片被莲香笼罩的洞府走去。 身后传来小雪不放心的呼喊:“记得答应我的胡萝卜!有生之年呐!” “知道啦。”与应清浅的回应消散在夜风中。 哪吒的洞府四周皆是莲池。 夜间的虫鸣蛙叫是天然的背景音,池中飞舞的点点萤火,则是他某日随手抓来放养的,美其名曰:“怕某人眼神不好,半夜摸过来看不清路,一头栽进池子里喂鱼。” 与应踏过连接岸边与中心小筑的木桥,池中栽种着各色莲花,在月光下静静绽放,幽香浮动,中心的莲台空寂无人,听不到熟悉的枪剑之声。 他睡了?不可能。 这人最是精力旺盛,尤其爱在夜深人静时折腾,与应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去敲他卧房的门。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脚踝猛地被一只冰冷湿滑的手紧紧抓住,力道之大,让她一个趔趄。 “妖孽!”与应急喝出声,心念电转,往生绫直取水下。 然而一道更为迅疾的红影显现,红白两道流光在空中只僵持一瞬,便如同宿命般再次死死绞缠在一起,化作一个难解难分的结,双双坠落在湿润的木桥上。 “水鬼”缓缓从莲池中浮出半个身子,那只湿冷的手还牢牢抓着她的脚踝。 月光和萤火映照下,露出一张过分俊美又带着邪气的脸:“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我的地盘上乱晃,也不怕被我这水鬼拖下去索了命去?” 看清来人,与应紧绷的心弦一松。她蹲下身,素白的裙摆垂落,瞬间被桥面残留的池水洇湿。 第10章 她没有试图挣脱,反而伸出自己温热的手,轻轻覆在了那只紧抓着她脚踝的,冰冷手背上,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它。 哪吒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颊边和颈侧,几缕发丝蜿蜒滑入半敞的衣领。 那件单薄的白色里衣被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少年精悍流畅的肌肉线条和平坦紧实的腰腹。 平日的张扬意气被水汽氤氲冲散,湿透的黑发,沾着水珠的睫毛,半隐半现的锁骨,在月色萤光下,透出一种惊心动魄,近乎妖异的艳丽。 他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惑人的弧度,声音带着水汽的微哑:“怎么?莫不是真被我这水鬼的‘美色’迷了心窍,忘了自己是来捉妖的?” 第9章 与应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线条分明的下颌。 一滴饱满的水珠正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缓缓汇聚、滑动,欲坠未坠。 熟悉的饥饿感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她几乎想立刻扑上去,狠狠咬住那滴水珠滚落的地方,但理智死死拉住了她。 不行,师兄会生气。 生气了……味道就不对了。 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与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声音刻意放冷,带着点审问的意味:“哪来的妖孽,竟敢假扮三太子?” 哪吒眼中笑意更深,很快入戏,身体又往上浮了浮,露出更多被水浸透的胸膛,水珠顺着肌理滚落。 他语调慵懒又傲慢:“啧,三太子和我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那是他的荣幸,怎能怪我?” 与应唇角微勾,眼底却没有笑意:“你这妖孽,当真是冥顽不灵。” 池水随着哪吒的动作轻轻翻涌,他支起身体,离桥面更近了些。 下巴上那颗悬了许久的水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滴落在与应覆在他手的手背上。 哪吒故作懊恼地叹了口气,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鲜红的唇在月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唉,看来是瞒不过仙子了,那……仙子可是要亲自‘收’了我?” 他尾音拖长,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真的在等待她的“降服”。 与应看着眼前这幕活色生香的“艳鬼图”,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哪里是什么索命水鬼?分明是勾魂摄魄的艳鬼! 他的小师妹半垂着眼看他,那张总是无悲无喜,如同精致玉雕的脸上,此刻总算有了些生动波澜。 哪吒心中暗忖:若能再鲜明些就好了……像那池中初绽的莲,带着露珠的颤意。 他没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这丫头刚才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该如何“享用”掉他。 师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呢。 哪吒的睫毛又密又长,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当他心念微动或者打着坏主意时,那蝶翼般的睫毛会难以自抑地轻轻颤动。 与应的目光顺着那颤动的睫羽向下,落进他深潭似的眼瞳里,那滴溜溜的眼珠轻轻一转,手腕微抬,故意撩起一捧冰凉的池水泼向她。 冰凉的池水顺着与应的脸颊缓缓滑落,她只是轻轻眨了眨眼。 一滴水珠恰好坠落,砸在他因坏笑而弯起的唇角上,洇开一片晶亮的水痕。 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少年此刻仰着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颈侧,姿态看似虔诚地仰望,眼神深处却潜藏着水鬼般的诱惑,仿佛随时准备将她拖入这迷离的深渊。 一个蹲在微凉木桥上,裙摆被水洇湿;一个半身浸在幽暗莲池里,水波轻漾。 满池清荷在夜色中摇曳生姿,可在与应眼中,天地间仿佛只盛开着眼前这一朵。 鲜艳,炽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灼烧着她的理智。 半晌,与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压下心头那股几乎要烧起来的燥意,带着些投降的意味:“别闹了。” 哪吒单手支着下巴,哪吒单手支着下巴,湿漉漉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 眼神带着戏谑:“这就认输了?” 与应刚想直起身,膝盖却被他的手牢牢摁住。 脚踝上的桎梏松开了,那只带着冰凉水汽的手却转而抚上她的鬓角,带着点故意的狎昵,将几缕碎发濡湿。 哪吒满意地看着她被水浸润后更显清冷的脸庞,然而,对方并未如他预想般羞恼或反击。 她只是平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雕花精致的朱红木匣,搁在两人身侧干燥的桥板上。 哪吒挑眉,目光被那抹鲜亮的朱红吸引:“什么好东西?” 与应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握住了他搭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只手腕,她的掌心温热干燥,与他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 “你先出来。”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 他眼珠灵动地一转,浓密的睫毛随之轻颤,语气带上几分无赖:“你拉我起来。” 无赖。 与应作势要抽回手,却被他反手一握,十指瞬间交扣,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水鬼”得寸进尺,身体又往上浮了浮,胸膛几乎贴到桥沿,声音低沉蛊惑:“仙子不是要‘收’了我吗?光说不练可不行……动手啊。” 他微微用力,作势要将她拉入水中。 与应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般俯下身,弯腰环住他湿透的肩膀。 带着夜间凉意和草木清冷气息的怀抱,瞬间被少年身上灼热的体温和水汽填满。 哪吒首先嗅到的是清幽香气,随之而来的是姑娘家独有的柔软温香的身躯,紧密地贴合着他。 “喂,你……”哪吒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慌乱。 但很快,哪吒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那环抱的手臂只是虚虚地搭着,带着一种生疏无措的笨拙。 这双手沾过妖血,掏过心肺,终结过生命,却似乎从未学习过如何拥抱一个活生生的人。 “与应?”哪吒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两人此刻的姿势过分亲密,湿透的衣衫下,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相互传递。 但出乎意料地,他并未感到任何不适或排斥。 哪吒也是除母亲之外,第一次与一个姑娘如此贴近。 少女的身体与他截然不同,柔软纤细,带着一种易折的脆弱感,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整个圈入怀中。 他有些慌乱,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放向何处,最终只是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笨拙地安抚着。 与应的头发很长,平日只用一根简陋的木簪松松挽着,穿着素净的道袍,总透着几分疏离。 此刻,哪吒却清晰地闻到她发间缠绕着的属于他的莲花淡香。 这丫头……竟像是被他池子里的水汽给“腌”入味了? 搭在他后背的手忽然收紧,拽住了他湿漉漉的发尾。 与应的声音闷闷传来:“快起来……我没力气了。” “好好好。”哪吒不再逗她,松开了不知何时环在她腰后的手,却发现与应依旧牢牢地环着他的肩膀,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怎么?”他微微侧头,湿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戏谑,“还没抱够啊?” 嗯。与应在心底诚实地回答。 嘴上却飞快地否认:“没有。” 同时迅速松开了手臂,仿佛被烫到。 哪吒显然不信,眼底的笑意更深。 他利落地撑身坐上木桥边缘,长腿还浸在池水中晃荡,目光落在旁边那个朱红的匣子上。 他很期待:“现在总能看看是什么了吧?” 与应默默擦干手上沾染的水珠,这才拿起匣子递过去。 哪吒见状,也认真地挥手蒸干掌心的水汽,确保干燥后,才珍重地接过。 匣盖轻启。 三条绯红如霞光的发带静静躺在柔软的衬布上,两条略短,一条稍长,均以极细密的针脚绣着清雅的莲花纹路,云絮般的材质中,月华流转,光华内蕴。 他指尖轻触,触感轻软得不可思议,像捧着一团温热凝固的霞光,又像……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想分享这份惊喜,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放大的清澈见底的浅眸里。 与应的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挑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媚,偏偏又生了一双清澈圆润的杏眼,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份潜在的风情。 长长的睫毛并不卷翘,如同鸦羽低垂,瞳色浅淡如琉璃,清晰地映着月光和他微怔的脸。 她微微启唇,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生辰吉乐。” 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就会…… 哪吒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他猛地别开脸,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条发带端详,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哪弄来的好东西?” “我织的。”与应回答得简单。 哪吒却立刻皱眉,一把抓过她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指尖划过她的掌心、指腹,寻找可能被针扎伤的痕迹:“没伤着吧?笨手笨脚的。” 第11章 “放心,”与应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小得意,“我聪明着呢。” 小东西还挺骄傲。 哪吒失笑,指腹轻轻摩挲着发带上精致的莲花纹路,语气变得轻柔:“是师父告诉你的吧?生辰的事。” 与应点点头,顺势在他身边坐下,正想找个话题岔开这略显煽情的时刻,目光不经意上移,忽然定住。 哪吒乌黑湿润的发顶中央,竟悄然冒出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粉莲花,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娇嫩的花苞。 “啊!”哪吒浑身猛地一激灵,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窜遍全身。 他一把抓住那只作乱的手腕,声音都变了调:“你、你干嘛呢?!” 与应一脸无辜,指了指他头顶:“你开花了。” 那朵粉嫩的小花嵌在浓密的黑发间,既显眼又透着一丝可爱的滑稽。 “哈?!那、那也不能乱碰!”哪吒耳根通红,又羞又恼。 与应非但没被吓退,反而凑得更近,对着那朵颤巍巍的小花,缓缓地吹了一口气。 第10章 温热的吐息拂过,粉嫩的花瓣敏感地瑟缩了一下,随即竟更加舒展地绽放开来。 “唔!”哪吒整个人瞬间从头红到脚,头顶那朵莲花更是如同受到了鼓舞,一下子怒放得更加饱满艳丽。 他几乎要跳起来:“你!” 然而,当他对上与应那双含着浅浅笑意,如同月下清泉的眼睛时,所有的恼怒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小姑娘瞳色浅淡,那双大而圆的眼睛此刻微微弯起,小巧的唇瓣抿着,看似纯良无害,眼底却藏着坏水。 但奇怪的是,哪吒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讨厌,甚至……有点喜欢。 他伸出手,带着点惩罚的意味,轻轻捏住了与应柔软的脸颊肉:“喂,不许笑。” 指下的触感细腻温软,像刚出炉的糕点,被捏着脸,她也不恼,只是眨巴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无声询问:为什么捏我? 可恶……好乖。 哪吒迅速松开手,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行了,很晚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指尖残留的温软触*感挥之不去,与兵器冰冷的坚硬感截然不同,更像他喜爱的绵密香甜的桂花糕。 “我送你回去。”哪吒站起身,头顶那朵盛放的粉莲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甚至还飘落下几片娇嫩的花瓣。 他脸色一黑,抬手就要去摘掉这“不雅之物”,却被与应眼疾手快地拦住了手腕。 “别摘,”与应仰着脸,月光照亮她认真的表情,“很好看。” 哪吒的手僵在半空。 他一向厌恶这些不受控制冒出来的莲花,觉得是这具莲藕身体残留的,令人难堪的植物本性。 太乙真人却总笑着说,这是生机勃勃的表现。 “……随你。”哪吒别过脸去,耳尖那抹刚刚褪下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 两人沿着莲池边蜿蜒的石板小径,一前一后慢慢走着。 与应走在前面,哪吒落后半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头顶那根简陋粗糙的木簪上。 “你怎么……一直戴着那根破簪子?”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心底甚至掠过一丝猜测,莫非是什么重要的礼物? 与应抬手摸了摸头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不会梳头,随便弄的。” 这个答案简单得让哪吒微微一怔,随即心头莫名一松,又涌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脱口而出:“你过来,我给你梳。” “哦,好。”与应乖乖停下脚步。 她看见哪吒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两条朱红色的发带,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却被主人保存得极好。 哪吒的手指灵活地穿过她如瀑的青丝,轻轻取下那根碍眼的木簪,长发瞬间倾泻而下,带着凉意拂过他的手背。 头发被除自己之外的人触碰,感觉异常奇妙,酥酥麻麻的痒意从头顶蔓延开来,哪吒的动作很轻,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 偶尔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敏感的后颈肌肤,激得她身体微微轻颤。 “好了。”哪吒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与应抬手摸向头顶,触手是两枚饱满圆润,对称精巧的发髻。 垂下的朱红发带质地轻软柔滑,指尖能清晰感受到上面精致繁复的绣花纹路。 “谢谢。”她轻声道。 哪吒却伸出手,带着点威胁意味地捏了捏她两个可爱的发髻:“谢谁?” “谢谢师兄。”与应从善如流。 “不过,”她摸了摸头顶精致的发髻,带着惋惜,“我回去睡觉的话,头发肯定又会散的。” 哪吒捏着下巴思考片刻,打了个响指,一脸理所当然:“哦,那简单。你以后每天来找我,我给你梳。” “好。”与应点头应下,神情坦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两人就这样站在莲香氤氲的小径上,一个提着半湿的裙摆,一个头顶还顶着朵招摇的粉莲花,浑然不觉这样的约定,已悄然越过了寻常师兄妹的界限。 夜风微凉,与应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哪吒这才注意到她道袍的下摆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显然是刚才在桥上沾到的。 “笨死了。”他嘴上嫌弃着,手上却掐了个温暖干燥的法诀,一阵带着莲香的暖风温柔地环绕与应,瞬间蒸干了所有水汽,只留下清爽。 与应低头看了看恢复干爽的裙摆,又抬起头望向哪吒。 月光下,少年耳尖那抹未褪尽的红晕清晰可见,头顶那朵不合时宜却又生机勃勃的莲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看什么看?”哪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身迈步,“走了。” 脚步却明显放慢,等着她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影子在月光铺就的石板路上时而分离,时而交叠。 “到了。”哪吒清了清嗓子,指着前方熟悉的院门。 与应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自己洞府门前,她站在门边,“明天……什么时候来找你梳头?” 哪吒想了想:“辰时之前吧。梳完正好一起去练武场。” “好。”与应点头应下,脚下却像生了根,站着没动。 “还有事?”哪吒挑眉看她。 与应犹豫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他头顶那朵摇曳生姿的粉莲花上。 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娇嫩的花瓣边缘,问:“这个……会一直开着吗?” 哪吒浑身瞬间绷紧,那朵莲花却像是感应到了她的触碰,本能地张开柔嫩的花瓣,露出里面淡黄娇嫩的花蕊,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莲香。 那种令人心悸的燥热感又来了,哪吒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饱满柔软的唇瓣上,仅仅一瞬,他猛地移开目光,心脏狂跳。 “不知道!烦死了!快进去睡觉!”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转身落荒而逃,头顶那朵盛放的莲花在夜色中摇曳生姿,格外醒目。 与应站在原地,看着他有些狼狈却依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莲池小径的转角,这才缓缓推开院门。 她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抬手轻轻摸了摸头顶那两个精致圆润的发髻。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触碰莲花花瓣时那细腻微凉的触感。 刚才……差一点,就真的忍不住……想要咬一口那朵花了。 与应又梦到了那个声音,醒来后躺在榻上怔怔出神,睡意全无。 就这样睁眼躺到卯时,随意用了些仙鹤送来的清粥小菜,便起身梳洗。 她对着模糊的铜镜,尝试自己挽发,却总也梳不好那两个圆髻。 折腾了半个时辰,最终顶着一头倔强翘起的乱发,像只炸了毛的狸儿,无奈推门而出。 清晨的莲池笼罩在薄纱般的雾霭中。 池心,一朵巨大的红莲悄然盛放,莲心处斜倚着一抹玉色身影。 哪吒支着下巴,墨发用那根流霞般的红云发带随意束起,衣襟微敞,露出流畅的锁骨线条。 他漆黑的眸子里带着未散的倦意,声音沙哑低沉:“来了?” 与应指了指自己头顶那团乱糟糟的“杰作”,意思不言而喻:“头发。” 哪吒的目光落在她那堪称灾难的发型上,几绺发丝桀骜不驯地朝天支棱着。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微震:“笨死了,过来。” 与应站在木桥边缘,低头看着池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 她本可以轻松跃过这段距离,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放软了声音:“我过不去。” 或许是晨雾朦胧,或许是昨夜未眠,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像羽毛搔刮着耳廓,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 “师兄。”她轻轻唤道。 哪吒呼吸微微一滞。 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这招了? 第12章 莲座一颤。 他抬手,几片翠绿的莲叶应召浮出水面,在水波间铺成一座小巧的浮桥。 “过来。” 与应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踏上莲叶。 每一步都让莲叶微微下沉,荡开一圈圈涟漪。 走到半途,她忽然停下,低头凝视着水中倒影。 那个顶着鸟窝头的女孩,和莲心处含笑注视她的少年,在荡漾的水波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分别,时而相贴。 哪吒见她突然停下,眉头微蹙:“发什么呆?当心掉下去喂鱼。” 与应抬起脸,目光穿过薄雾:“师兄,若我真是只狸妖,你会收了我吗?” 哪吒嗤笑一声:“就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若真是只狸儿,怕是连鱼尾巴都摸不着。” 他指尖轻弹,一朵小巧玲珑的粉色莲花打着旋儿飞过去,轻轻撞在与应的额心,“快过来,头发还梳不梳了?” 与应抬手摸了摸被花碰过的地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继续往前走,却在踏上最后一片莲叶时,脚尖“不经意”地踩偏。 眼前红影一闪,哪吒瞬间出现在她面前,手臂一伸,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与应顺势往前一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进他带着晨露微凉气息的怀里。 “故意的?”哪吒低头,垂眸看她。 与应仰起脸,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她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扇动着,一脸无辜:“不是。” 哪吒单手稳稳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抬起,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迎向自己的目光:“小妖怪,你可知招惹本仙长的后果?” 与应不退反进,指尖带着试探,轻轻点上他心口:“仙长……是要收了我么?” 第11章 一夜之间,身份调转。 昨夜还是“水鬼”与“仙子”,此刻倒真如那人间话本里写的桥段了。 哪吒眸色转深,他猛地松开手,像被什么烫到,转身大步走回莲心:“坐好!梳头!” 与应没错过他瞬间通红的耳根。 她抿唇忍住笑意,乖乖在莲心坐下,任由哪吒抓起她那头乱发。 “疼就喊。”哪吒恶声恶气地警告,手上的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指尖小心翼翼地梳理着纠缠的发丝。 与应半阖着眼,感受着发丝被温柔抚弄的奇异触感。 哪吒的手指偶尔不经意地擦过她敏感的后颈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酥麻感顺着脊椎蔓延。 哪吒注意到她眼下那片明显的乌青阴影。 “又做噩梦了?”他状似随意地问。 “嗯。” “还是那个声音?” 与应的目光落在水中倒影额间那枚嫣红的钿纹上,声音有些飘忽:“梦到很多血……有人叫我‘阿应’……有人嘶喊着让我‘快跑’……” 还有那柄刺向自己的,枪尖。 “好了。”哪吒利落地系紧发带,顺手在那刚梳好的圆髻上轻轻捏了一下,“看看满不满意?” 与应转头看向水面。 清澈的倒影里,两个圆润饱满的发髻乖巧地立在头顶,垂下的朱红发带随风轻扬,衬得额间钿纹愈发鲜艳欲滴。 “喜欢。”她轻声说。 哪吒将她扶起来:“行了,今日教你腾云。” 与应脸色瞬间一白,下意识退开半步:“不学。” 她果然恐高。 哪吒见状,倒也无所谓。 不会飞又如何?出门他背着便是。 他立刻改口:“那练剑。” 与应毫不犹豫:“好。” 辰时,练武场。 阳光洒在青石板上。 哪吒随手将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抛给与应:“先用这个试试手。” 与应稳稳接住,剑身入手沉甸,锋芒流转,她手腕一抖,挽出一个凌厉漂亮的剑花,剑气破空声清越。 哪吒眼中闪过了然的笑意:“果然会用剑。” 初见时他便留意到她指腹和虎口处不同于女子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磨砺出来的印记,看来记忆虽失,身体的本能却烙印在骨子里。 与应想的却是另一方面。 她似乎从未见哪吒用过剑,他惯用的,是那杆神威凛凛的火尖枪。 “你不爱用剑吗?”她问。 哪吒笑出声,带着少年人的张扬:“你见过哪个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军,是用剑的?” 他甩了甩手中的枪杆。 “那我还有必要学剑吗?”与应一脸认真,握着斩妖剑,剑尖斜指地面,晨光在锋刃上跳跃。 “笨!”哪吒手腕一翻,火尖枪已如臂使指般握在掌中,枪尖寒芒吞吐,“教你的是活命的本事,不是教你非要用什么兵器!” 话音未落,枪尖如毒蛇吐信,已至与应咽喉三寸,与应急抬剑格挡。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迸出火星。 巨大的力道震得她手臂发麻,借力后撤,脚跟还未站稳,哪吒枪势已变,如巨蟒翻身,枪杆带着破风声猛地横扫而来。 “太慢了!”枪杆重重扫在她腰间软肋。 与应闷哼一声,踉跄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她咬住下唇,奇怪的是,虽然疼得钻心,筋骨却并无大碍,显然他收着力道。 哪吒枪尖随意点地,姿态慵懒中带着审视:“再来。” 与应眼神一凝,执剑再次冲上。 这一次,她的动作比方才迅捷数倍,剑身划破空气,带起一道银亮的弧光,直刺哪吒左肩,他眼中兴味更浓,横枪格挡。 “这才像点样子!”哪吒轻笑一声,枪势陡然变得凌厉如疾风骤雨。 与应不再退缩闪避。 她的身体仿佛被沉睡的记忆唤醒,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刁钻的反击都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剑锋与枪尖不断碰撞、交击、分离,火星四溅。 哪吒眯起眼睛,笑意更深:“有意思!” 他不再保留,攻势瞬间比之前凶猛数倍,枪影重重,如同狂风暴雨,将小小的练武场笼罩其中。 与应起初还能勉强支撑,渐渐又落了下风,一次闪避稍迟,枪杆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扫在她小腿胫骨上。 “砰!” 她单膝重重砸在地面,靠着插入地面的剑身才没有完全倒下,冷汗瞬间浸湿鬓角。 “站起来。”头顶传来平静的声音。 与应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不服输的火焰,她拔剑而起,攻势骤然变得凌厉凶狠,不顾防守,每一剑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直取要害。 哪吒被这突如其来的搏命打法逼得连连后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他故意卖个破绽,门户大开。 与应果然中计,一剑如电,直刺他心口,然而就在同一刹那,火尖枪冰冷的枪尖,已如鬼魅般稳稳指在了与应纤细的咽喉前。 两人同时停住,时间仿佛凝固。 枪尖离她脆弱的脖颈只有半寸,寒气侵肤,而她的剑锋,也险险抵在哪吒喉结下方。 只可惜,斩妖剑终究比火尖枪短了一截,若两人同时发力,先倒下的,必然是她。 “现在明白我为何用枪了吧?”哪吒的声音带着了然。 “战场上可没人跟你讲什么公平道义。”他打断她可能有的辩驳,目光锐利,“短兵对长枪,要么拼死近身,要么……等死。” 他顿了顿,看着与应微微喘息却依旧倔强的脸,语气缓和了些,“不过你今天……确实不错。” 这几乎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他只是不想让她过于依赖法器,毕竟……当年被逼着谢罪时,可没人会把兵器还给他。 “明天继续。”哪吒收起火尖枪,伸了个懒腰,“今天先到这里。” 与应平复着呼吸:“不练了?” “怎么?还没挨够打?”哪吒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促狭,“要不……换个‘方式’练练?” 与应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方式,哪吒已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另一只手不容分说地扣住她的腰肢,带着她腾空而起。 “啊!”与应惊叫一声,本能地把脸死死埋进他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颤抖,“放我下去!” “不放。”哪吒非但没停,反而故意又升高了些,脚下云气翻滚,“多来几次,习惯了就不怕了。” 他感觉到怀中紧绷的身体,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诱哄:“看,”他示意她抬头,“没那么可怕,对吧?” 与应鼓起勇气,从他肩头微微侧目,脚下是翻涌不息的金色云海,被初升的朝阳染成一片熔金碎玉。 他们正穿行在这无垠的壮阔之中,清风拂面,视野开阔,似乎……真的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去哪?” 哪吒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温柔地别到耳后:“去陈塘关,给你弄几身像样的行头。” 第13章 今日是他生辰,他的师妹自然也要漂漂亮亮的,总是一身素白道袍,披麻戴孝似的,像什么样子? 陈塘关内,人声鼎沸,比昨日更加喧嚣,挑担的货郎吆喝声此起彼伏,骑马的书生摇着折扇悠然穿行,孩童们嬉笑着追逐打闹。 刚出炉的炊饼麦香、糖葫芦的甜腻、街角鱼贩的水腥气,还有尘土和阳光的味道。 与应注意到,许多店铺门楣上都系着喜庆的红绸,像是在共同庆贺什么节日。 “饿了吧?先垫垫肚子。”哪吒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熟门熟路地走向那间熟悉的包子铺。 还是那位胖乎乎面团儿似的张老板。 一见二人,老板连忙在围裙上使劲擦着手:“哎呦!三公子!您可来了!” 哪吒显然心情极佳:“张叔,老规矩,来两笼肉包!” 老板利落地掀开蒸笼,白汽蒸腾中夹出胖乎乎冒着热气的包子,用油纸袋仔细包好递过来。 哪吒接过,转手就塞给与应:“喏,小心烫。” 他掏出银子,却被老板连连推拒。 老板脸上还沾着面粉,笑容憨厚:“三公子,今儿可是您的好日子!不收钱!图个吉利!” 哪吒不置可否,直接将银子按在油腻的案板上:“快打仗了,留着傍身吧。” 老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唉,这年头……纣王无道,苛捐杂税猛如虎,城外流民又多了好几拨……只怕这安稳日子,真要到头喽……” 他忧心忡忡地摇着头。 与应不愿打断两人沉重的对话,低头小口啃着包子,却感觉一道灼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哪吒鲜红的唇角弯起一个戏谑的弧度:“呦,学聪明了?知道吹凉了再吃?” “你把我当傻子呢?”与应抬眼瞪他,腮帮子还鼓鼓的。 老板一看这俩又要“剑拔弩张”,赶紧打圆场:“三公子!今儿个高兴,您二位可得玩尽兴啊!” 哪吒十分自然地重新牵起与应的手,转身融入人流:“知道了,您也生意兴隆。” 包子真好吃啊!肉馅饱满,汤汁鲜香! 与应满足地眯了眯眼。 哪吒牵着她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她堪称豪放的吃相,忍不住调侃:“你这吃相……知道的以为你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时怎么苛待你呢。” 与应立刻咽下嘴里的包子,眉眼间皆是认真,还惦记着练武场的胜负:“在练武场时,你用长枪,却要我使短剑,若你也用剑,我未必会输给你。” 平时看着和和气气,没想到胜负心这样重,倒真和他是一路性子。 哪吒抬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头顶那圆润可爱的发髻:“这叫兵不厌诈,学着点,小呆子。” 与应算是明白了,哪吒给她梳头发,根本不是出于好心,分明是把她当成了可以随时揉捏的宠物! 罢了,今日他生辰,不与他计较。她敷衍地“哦”了一声,继续专心对付手里的肉包。 一路走来,不断有孩童像小蜜蜂般围上来,争先恐后地把东西塞进哪吒手里。 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竹蜻蜓、泥哨、草编蚂蚱,甚至还有几颗捂得温热的野果、一小把刚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花。 “三少爷生辰快乐!” “哪吒哥哥!这个给你!” “糖!可甜啦!” 孩子们把东西塞给他,不等他回应,便嬉笑着跑开了。 哪吒朝着他们跑远的方向,笑着扬声喊道:“谢了!小鬼头们!” 与应看着这一幕,心想:这就是孩子王啊。 哪吒随手剥开一颗麦芽糖,不由分说塞进她嘴里。 浓郁的甜香瞬间在口中化开,却与残留的肉包子咸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古怪的味道,与应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甜不甜?”哪吒低头看她,眼尾弯起。 可恶!这味道太奇怪了!但看着哪吒期待的眼神,与应强忍着古怪,用力点头,一脸真诚:“甜!” 绝不能扫了他的兴。 哪吒没错过她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扭曲,却也没戳破,只是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一个支着糖人摊子的老伯热情地招呼:“三公子!给小娘子买个糖人儿吧!新鲜熬的糖,甜得很!” 哪吒脚步一顿,看向与应:“想要哪个?” 与应凑近那插满糖人的草靶子。 糖人晶莹剔透,画得栩栩如生,有振翅欲飞的仙鹤,有威风凛凛的老虎,也有老伯自己想象的神话人物。 她的目光,在一个手持长枪、英姿飒爽的小人糖人上停留了片刻。 “就这个。”哪吒直接指了那个持枪小糖人,爽快付了钱。 与应接过糖人,将它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细细观察。糖人线条流畅,神态张扬,竟真有几分神似。 “好像你。”她轻声说。 “有我好看?”哪吒挑眉,语气带着点自恋。 与应将视线从晶莹的糖人移回他身上。 眼前的少年,一身灼灼红衣,眉间朱砂艳如血,鸦羽般的长睫下,是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眼尾天然微扬,带着睥睨众生的傲气。 鼻梁高挺,唇若涂丹,面如冠玉,墨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风吹拂,掠过光洁的额头。 这般容色,便是九天之上的神祇,怕也难及。 与应看了看手中憨态可掬的糖人,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活色生香,光华夺目的少年,认真道:“你好看。” 哪吒听到的显然不是这个答案,追问道:“这糖人哪吒就不好看了?” 与应没回答,直接将糖人哪吒的小脑袋含进嘴里,舌尖尝到清甜的麦芽糖味:“这个好吃。” “我不好吃?”哪吒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 与应含着糖人,抬起清澈的眸子看他,然后,在诡异的沉默中,“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咬下了糖人半个脑袋,含糊道:“你又不让我吃,我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哪吒眯起眼,危险的气息弥漫开来,他一把抓住她头顶那个被自己“精心”打理过的发髻,轻轻摇晃:“好啊,激将法?胆子不小!” “行了,跟我走。”哪吒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那个饱经蹂躏的花苞头。 “去哪啊?”与应怀里还抱着那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一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她还要时不时紧张地回头看看有没有东西掉。 “做你的新衣服。”哪吒终于看不过眼,随手祭出豹皮袋,一道微光闪过,她怀里那些叮当作响的“负担”瞬间消失无踪。 与应这才解放了双手。 合着他刚才故意不拿出来,就为了看她手忙脚乱是吧? 第12章 绕来绕去,穿过熟悉陌生的回廊小径,最终停在了李府深处一个僻静的院落前。 这里没有护卫把守,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药香,混合着院中老槐树盛放的花甜味,这香气时不时被窗内传出的咳嗽声打断。 这院落静得让人心慌,与应有些迟疑:“我们就这样进去?” 哪吒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头,目光沉沉地投向那扇虚掩的木门:“她等很久了。” 他站在院门前,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与应看见他犹豫许久才终于抬手,推开那扇木门。 院中景象映入眼帘。 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伫立中央,树干上刻着几道高低不一的划痕,无声地记录着某个孩童蹒跚的成长。 树下的石桌略显孤寂,上面放着一盏莲花灯,灯芯早已燃尽,只留下一圈如泪痕般的蜡泪。 窗内,一道身影正低头专注地做着针线,银白的发丝从鬓角垂落,在晨光中几乎透明。 “娘。” 窗内忙碌的身影猛地顿住。 殷素知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计,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光:“吒儿……”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与应身上,“这就是……” “与应。”哪吒简短地介绍,轻轻推了推师妹的后背。 与应急忙上前,行礼:“夫人好。” 殷素知已快步走出房门,伸手扶起与应:“好孩子,快进来坐。” 屋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和岁月的沉淀。 角落里放着褪色的布老虎、蒙尘的拨浪鼓、色彩不再鲜亮的纸风车……目光触及墙上挂着的一幅小小的画,与应的呼吸微微一滞。 画中的孩童约莫三四岁,扎着活泼的双髻,额间一点鲜艳的朱砂,正高举着一只布老虎,笑得无忧无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画纸早已泛黄,边角却平整如新,显然被主人无数次温柔地摩挲,珍重地保存。 “坐这儿。”殷素知拉着与应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转身从柜中取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鹅黄色裙子,“我按吒儿说的尺寸裁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与应接过裙子,触手生凉,质地却异常柔软。 第14章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哪吒,后者正倚在门框边,目光沉沉地落在母亲发间那刺目的银丝上,眼神复杂难辨。 “你如何知道我尺寸的?”与应忍不住问。 哪吒扯了扯嘴角,视线终于移开,语气中带着理所当然:“不是背过你吗?” 一次就记住了?与应心中微动。 殷素知看着他们,眼中漾开笑意,从一旁的针线筐里取出软尺:“来,再量量肩宽,腰身或许还能再收一点。” 与应安静地站着,目光扫过梳妆台上一个打开的小木匣,匣中整齐地排列着各色丝线,最上面一卷,是鲜艳夺目的正红。 “今日是吒儿生辰。”殷素知边量着尺寸,边轻声道,“他天不亮就来了,发间系着崭新的发带,在我这院门前……转了好几圈,就是没进来……” 殷素知笑着摇摇头,量完最后一处尺寸,转向那个倚在门边的身影:“吒儿,过来。” 哪吒身体绷紧,与应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似乎在克制着细微的颤抖。 殷素知却已拿起一把木梳:“发带有些松了。” 终于,哪吒缓缓迈步,走到母亲身前,顺从地在矮凳上坐下,微微低下头。 殷素知轻轻解下那条流霞般的发带。 “这发带织得真好。”殷素知对与应投去赞许的目光,指尖抚过发带上精细的莲花纹路,“针脚细密匀称,心思也巧,还添了莲花。” 与应脸上一热,有些局促:“是、是师父教的……” 殷素知将哪吒略显凌乱的黑发理顺,重新束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指尖在那条崭新的发带上流连了片刻,声音带着哽咽:“很适合你。”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挺拔的侧影,轻声道,“我的吒儿……长大了。” 哪吒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抬起手,轻轻覆在母亲搭在他肩头的手背上,紧紧握住。 那手掌温热,却带着岁月磨砺的粗糙。 与应悄悄退到一旁,目光再次落在那幅泛黄的孩童小像上。 画中那无忧无虑的笑脸,与此刻半跪在母亲身前,沉默隐忍的背影,在光影中渐渐重叠,又无声割裂。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红色脐带,在这里打了一个死结,试图将破碎的过去与挣扎的现在笨拙地缝合。 若没有天命,没有剔骨的痛,本该如此。 “娘,你的病……” 殷素知笑着摇头,拍了拍他的手背:“老毛病了,不碍事。” 她轻轻抽出手,转向与应,拿起那件鹅黄裙子,“来,试试这件衣裳,看看合不合身。” 与应刚要开口,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殷素知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手指攥住桌布边缘。 “老、老爷……”门外传来侍女惊慌失措的声音。 与应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哪吒猛地一把拉到了身后,将她严严实实地笼在安全的阴影之下。 院门被推开,与应从哪吒肩膀的缝隙间望去,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逆着晨光矗立在门口。 金甲未卸,腰悬佩剑,面容冷峻如万年寒铁,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 李靖。 殷素知勉强站起身,颤声道:“老爷……” 李靖目光扫过屋内,在哪吒身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向被哪吒护在身后的与应:“这位是?” “乾元山弟子。”哪吒的声音比他身上的金甲更冷,“与应。” 与应感觉到哪吒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冰凉一片,她悄悄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握紧,试图传递一丝暖意。 李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殷素知手中那件柔和的鹅黄衣裙上:“在做衣服?” 殷素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干涩:“是……是给吒儿师妹的一点见面礼……” “今日……”李靖开口,又突兀地停住,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生硬地吐出几个字,“我还有军务。”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哪吒仍然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与应感觉到他手腕的冰凉没有丝毫回暖,她只能更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殷素知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搭在儿子紧绷的肩上:“吒儿……” “我去试衣服。”与应立刻抱起那件鹅黄裙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进光线昏暗的里屋。 里屋的陈设更为简单朴素,一张床榻,一个衣柜,窗台上几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在晨光中透着生机。 与应抚摸着裙子上的针脚,每一处都细密整齐,倾注了无尽的心血。 外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与应屏住呼吸,听见殷素知温柔的声音响起:“与应……是个好姑娘。” 没有回应,只有布料细微的摩擦声。 “她很在乎你,那条发带……用了不少心思吧?那料子……可不好得。” 这一次,隔着薄薄的帘子,与应清晰地听见了哪吒那一声极轻极轻的“嗯。” 殷素知的声音带着笑意:“下次带她去看桃花吧,陈塘关的桃花……快开了。开得可好了。” 与应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柔软的裙料,她几乎能想象出哪吒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猛地别过脸去,耳根通红,却将“桃花”这两个字,连同母亲话语里的温柔,默默刻进心底。 当她换好衣服走出来时,哪吒正背对着她,站在敞开的窗边,目光沉沉地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 晨光穿过繁茂的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流动的光影,明暗交织。 殷素知见她出来,眼睛倏然一亮,带着由衷的欢喜:“正合适!真好看!” 鹅黄色的裙子衬得她肌肤胜雪,灵动娇俏,腰间的系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初绽的曲线。 她果然适合这样的颜色,明亮温暖,如同她那双清澈的眼眸。 哪吒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又迅速转了回去,耳根似乎更红了些。 “谢谢夫人。”与应真心实意地道谢,在原地轻轻转了个圈,柔软的裙摆如初绽的荷叶般舒展开来,带着清新的朝气。 殷素知笑意更深,转身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枚温润的碧玉雕花玉佩,玉佩上刻着祥云纹路。 “这个给你。”见与应要推辞,她温声道,不容拒绝地将玉佩系在她腰间,“就当是……替我多陪陪吒儿。” 她的目光带着恳切的托付。 哪吒猛地转身,大步走到院中,背对着她们,站在那棵刻满岁月痕迹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树梢新发的嫩绿芽苞。 “让他静静吧。”殷素知看着儿子的背影,发出轻叹,“他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一切,面对他,面对我……也面对他自己。” 与应望向窗外那个被晨光和树影笼罩的孤独身影。 那时,他独自站在冰冷的房檐上,透过窗棂看着母亲在灯下做针线活,一针一线缝补着无望的等待时,又在想些什么呢?是恨?是怨?还是无法言说蚀骨般的思念? 与应问:“夫人,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殷素知为她整理衣襟的手指顿了顿,似乎早有预料:“你说。” “当年……”与应犹豫着,仿佛怕触碰某个深藏的伤口,“您为什么……” “为什么要扑过去,护住那个……肉球?”殷素知接上了她未尽的话,目光悠远地投向院中那个身影。 她轻轻抚过桌上那件尚未完成的婴儿肚兜,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莲花。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啊,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需要理由吗?” 与应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落在那件承载着无限期盼与失落的小衣裳上。 “这是……?” 殷素知:“怀着他的时候,一针一线准备的,可惜……吒儿出生便是三岁孩童的模样,没能用上。” 那漫长的三年怀胎,那日复一日的期盼与等待,那抚摸着肚皮讲述故事的温柔时光……一定很辛苦吧? 可似乎,从没有人问过她,那个包裹在肉球里降生的孩子,曾是她怎样珍视的骨血。 殷素知执意留他们吃了晚饭,不大的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与应爱吃的皮薄馅大的肉包,哪吒爱吃的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几样清淡可口的时蔬小菜,还有一碗摆在正中央的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哪吒站在桌边,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碗面上。面条根根分明,雪白筋道,上面卧着两个圆润饱满的荷包蛋,金黄的蛋黄若隐若现,撒着翠绿鲜嫩的葱花,香气扑鼻。 “坐吧。”殷素知柔声道,先给与应夹了一个胖乎乎的包子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与应夹起包子,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鲜香浓郁的汤汁瞬间溢满口腔,竟是熟悉的味道。 第15章 她抬头看向哪吒,见他正低头专注地吃着面,动作有些快,嘴角沾了一点金黄的汤汁,与应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 哪吒皱眉,抬手胡乱擦了一下,却擦错了位置,汤汁依然顽固地留在那里。 殷素知看着,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满是宠溺的无奈:“从小就这样,吃面总会沾到,急急忙忙的……” 哪吒从小天生神力,性子更是急如烈火,在饭桌上自然片刻也闲不住。 他尤其讨厌吃面条,觉得又烫又麻烦,总是匆匆扒拉几口便急着跑出去玩耍闯祸。 “夫人手艺真好。”与应真心实意地赞叹。 “吒儿小时候,可没少吃呢。”她说着,自然而然地拿起汤勺,给哪吒碗里添了一勺温热的清汤,“慢点吃,别噎着。” 哪吒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低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小孩子了。” 话虽如此,他却将母亲添的那勺汤,连同碗底最后一点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饭后,暮色四合。 殷素知从内室取出一盏小巧玲珑做工精致的莲花灯,走到院中:“吒儿,来。” 哪吒走过去,看着母亲用火折子小心地点燃灯芯。 一朵温暖的小火苗在莲花灯芯中跳跃起来,映亮了母亲带着温柔期盼的脸庞。 “许个愿吧。” 哪吒依言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小片阴影,嘴唇翕动,许下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心愿。 片刻后,他俯身,轻轻吹灭了那朵跳跃的火焰,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融入微凉的夜色。 “许了什么愿?”殷素知含笑望着他。 哪吒别过脸,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树影,声音有些闷:“……说出来就不灵了。” 殷素知也不追问,只是抬起手,像对待幼时那个跌跌撞撞的小儿一样,轻轻摸了摸他头顶。 简单的动作,跨越了剔骨剜肉的痛楚,跨越了生死分离的界限,带着无法割舍的温度。 回程的路上,哪吒异常沉默。 月光泻地,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走到一处僻静的巷口,哪吒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与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与应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未尽的话语。 “我本以为……”哪吒的目光投向李府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被困在乾元山、困在这副藕身里的,是我自己。却没想到……真正被困住的,一直是她。” “她明明可以走的,离开李府,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可是她没有。”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她在等,一直在等……” “是我困住了她。” “不是的。困住她的,是爱。” 她向前一步,直视着哪吒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道:“就像当年她毫不犹豫地握住那把劈向你的利剑时一样。那不是责任,不是愧疚,更不是软弱……仅仅是爱。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最本能的爱。” “可我……”哪吒的声音被酸涩堵住,几乎无法成言,“我已经……” 他无法说出口的是:我已经死了,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血肉之躯了!这副冰冷的莲藕之身,如何承载得起那份活生生的爱? 与应踮起脚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自我否定的字眼。 “不许这么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掌心,“夫人等的,从来就是你,从你还在她腹中拳打脚踢时,从你以肉球之身降世时,从你化身莲花小人儿喊出第一声‘娘’时……直到现在,她等的,从来就只有哪吒,只有你。” 与应:“母亲啊,本就是这世间最伟大、也最‘固执’的人,她们的爱,是脐带剪断也断不了的连接,是魂魄消散也磨不灭的印记。” 月光流淌在两人身上,与应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哪吒。 她发现这位传闻中暴戾恣睢,搅动四海的三太子,此刻眼中闪烁着的,竟是与最寻常的迷路孩童无异的迷茫与脆弱。 唯有额间那点凝固的朱砂,如同永不干涸的血泪,安静地烙印在那里,诉说着他无法摆脱的宿命与过往。 “师兄。”她放轻了声音,如同耳语。 她抬起手,指向远处李府的方向。 透过重重屋宇的缝隙,依稀能看到那扇熟悉的窗棂后,昏黄的灯火摇曳着,映出一个低头专注缝补的身影轮廓。 “你看。” “她等的,从来不是那个会闹海屠龙、威名赫赫的三太子。她等的,只是你,只是那个会爬树掏鸟蛋、会嫌弃面条烫、会在生辰天不亮就跑到她门前徘徊的……吒儿。” 哪吒喉结滑动,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巨大的情感浪潮。 夜风吹动他束着红云发带的发梢,几缕碎发拂过与应的脸颊,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温暖的莲香。 第13章 “你倒是……”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很会安慰人。” 与应摇摇头:“我只是说了事实。” 她低头,指尖轻轻拂过腰间那枚温润的碧玉佩饰,“就像这个,夫人给我的时候,说的是‘替我多陪陪吒儿’,不是‘照顾好三太子’,更不是‘伺候好灵珠子转世’。” 她抬起眼,再次望进他的眼底,“在她心里,你从来就只是吒儿,她的孩子。” 哪吒每年生辰,殷素知都雷打不动地为他做一碗滚烫的长寿面。 或许只有在他埋头吃面,嘴角沾着汤汁,被母亲轻声提醒却依然笨拙地擦错地方时,他才会短暂地像一个普通的被母亲疼爱的孩子。 不用背负灵珠子的天命,不用承受剔骨还父的杀劫,不用为即将到来的封神血战磨砺心志。 可惜,她终究无力改变什么。 因为她深知,她的吒儿生来就是要经历血肉剥离的痛楚,重塑这具冰冷的莲花之躯,去完成那场注定染血的封神之战。 她只能日复一日地沉溺在噩梦中,梦见那被利刃剔下的温热骨肉,梦见血淋淋的再无法拥抱的婴孩。 她眼睁睁看着命运的轨迹如同冰冷的锁链,朝着既定的方向无可挽回地蔓延收紧,直到最后那根连接着血亲的无形脐带彻底断裂,化为乌有。 而哪吒今夜在莲花灯前许下的无人知晓的心愿,他放不下的对母亲眷恋与愧疚,放不下在烟火人间最后的一丝尘缘。 最终,都会如同那缕消散的青烟,从这副留不住情感,盛不下执念的莲花躯体中,一点一点地散去。 他将成为杀星,成为伐纣的先行官,成为高踞云端,无心无情的天神。 只留下那盏燃尽的莲花灯,一圈凝固的蜡泪,和一个母亲在漫长岁月里,无声的守望。 仙鹤送来的灵果仙露虽能饱腹,却寡淡得如同嚼蜡,与应知道师父是为她好,怕那些凡俗烟火气引动她体内怨气。 可她就是忍不住,馋那些街市上热气腾腾、气味混杂的“乱糟糟”东西。 被她软声央求的哪吒微微挑眉,听着那平日里清冷的嗓音放软,带着点不自觉的娇憨,几句轻言细语就让他晕了头,师父“不许擅自离山”的新规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下山自然还是由他背着。 风火轮在天际划出一道炽烈的红痕,瞬息之间便落在了陈塘关喧嚣的街口。 满足了口腹之欲后,两人照例去看望殷素知,妇人见他们来,笑得眉眼弯弯,立刻端出刚包的甜圆子。 与应又得了两身料子柔软舒适的衣裳。 饭后也不急着走,两人就趴在温暖的炕桌上看殷素知做针线,昏黄的烛光跳跃,映着妇人专注而温柔的侧脸。 与应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思绪飘远:若她也有母亲,是否也会在这样的夜晚燃灯缝衣,或是在灶边温着热饭等她归家呢?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全然错过了哪吒和殷素知压低的讨论声,关于如何给小姑娘梳个既利落又好看的新发髻。 就这样,半月时光在莲池习练、后山种萝卜、陈塘关的烟火气中悄然滑过。 与应确实聪慧非凡。 太乙真人所授心诀,她往往一遍即通,短短半月便已融会贯通,体内那股躁动的怨气也日渐平息,不再轻易翻涌。 当心诀体术都学得七七八八,两人之间似乎只剩下每日清晨那片刻的梳头时光是固定的交集。 其余时候,一个懒洋洋地泡在莲池花苞里,一个勤勤恳恳在后山侍弄她的萝卜田,井水不犯河水。 哪吒躺在莲池中央那朵微微闭合的红莲花苞里,透过花瓣的缝隙望着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 手边搁着一个打开的檀木小匣,里面躺着几条颜色鲜亮的发带,鹅黄明媚,淡绿清新,藕粉娇嫩,都是他前几日下山时,鬼使神差买下的。 第16章 当时想着那丫头素净惯了,发间添些亮色定会好看,谁知东西揣回来了,人却不见了踪影。 “小没良心的。”哪吒嘟囔着,伸手一招,那几条发带便飞入掌心。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鹅黄色的,布料柔软细腻,却远不及记忆里她脸颊的温软触感。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潋滟着碎金光点的眸子,此刻不知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不过下山除了一只不长眼的小妖,来回不过半日功夫。 回来就惊闻,他的小师妹竟已学会了腾云之术!这意味着她外出不再需要他背,不再需要依赖他的风火轮。 三天了。 整整三天,他的小师妹一次也没来找过他,连清晨梳头都省了? 哪吒心头莫名烦躁,随手薅了朵蓬松的白云躺上去,任由它漫无目的地飘荡。 后山隐约传来清脆的欢笑声。 哪吒竖起耳朵,是兔子精小雪在和谁说话?那轻快上扬的语调……分明是…… “小雪姐姐,你看这颗萝卜长得多好!水灵灵的!”少女清脆的声音乘着风飘上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哪吒几乎能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她说这话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模样。 他忍不住悄悄扒开云层向下望去。 只见与应正蹲在菜畦里,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颗刚露出头的萝卜。 阳光洒在她身上,那身鹅黄色的新裙子像镀了层金边,腰间那枚碧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哼,”哪吒撇撇嘴,酸溜溜地想,“萝卜比我还重要?” 目光却像被粘住一般,无法从那抹亮色上移开。 兔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爪子,精准地指向了他藏身的云朵方向。 与应闻声转过头来。 哪吒心头一跳,慌忙躺平,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云絮里。 “是师兄在上面休息呢。”与应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他这几天……好像很累的样子……” 哪吒屏住了呼吸,心头那点郁气消散了些许,原来……她注意到了? “那你要不要上去看看他?”小雪的声音带着点怂恿的意味。 哪吒不自觉地揪紧了手下的云朵。 “不了吧,”与应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点犹豫,“他需要好好休息……别打扰他了。” 不了吧?!小没良心的!他在上面“休息”得都快长蘑菇了! 哪吒一个翻身,直接从云端跃下,故意加重了脚步,踩得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声势惊人。 与应和小雪同时抬头,只见哪吒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束发的红云发带随风飘扬,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不高兴。 “师、师兄?”与应手里的胡萝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上泥土。 “还知道我是你师兄?”哪吒看到她这副“被抓包”的模样,心头那点憋屈瞬间找到出口,“学会腾云就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 与应小声辩解:“我以为……师兄需要休息。” “我需不需要休息用得着你替我决定?”哪吒大步流星走来,二话不说,一把拎起她的后衣领,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走!检查功课去!” 小雪在一旁捂嘴偷笑,被哪吒狠狠瞪了一眼后,立刻缩着脖子,假装研究起萝卜叶子。 与应被拎得双脚离地,她仰头看着哪吒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角,轻声问:“你生气了?” “谁生气了?”哪吒哼了一声,手上却故意把她拎得更高了些,“看看你这几天有没有偷懒!功夫落下没!” 风声在耳畔呼啸,鹅黄的裙摆在空中猎猎翻飞,与哪吒身上那片张扬的绯红交织缠绕,与应悄悄伸出手,拽住了他的一角衣袖。 “我每天都认真练习腾云。”她放软了声音,像在哄一只炸毛的猫,“就等着……给师兄看看。” 哪吒耳尖微微泛红,手上拎着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许:“哦?练得怎么样?” “能飞过整座山了。”与应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不过……还是比不上师兄的风火轮快。” 这句小小的恭维显然精准地戳中了要害,哪吒嘴角向上弯了弯,终于将她稳稳放回地面:“那就展示给我看看。” 与应点头,单手掐诀,动作娴熟流畅。 一朵凝实洁白的云朵应召而来,稳稳停在脚边,她轻盈地跃上云端,鹅黄的裙摆如同花瓣般在风中舒展。 哪吒抱臂看着。 只见她操控云朵聚散自如,飞行轨迹平稳流畅,转弯加速都显得游刃有余,这哪像是刚学会三天?分明是下了苦功日夜练习的成果。 “马马虎虎……还凑合。”他故意板着脸,用最冷淡的语气评价。 “我还要回去种萝卜。”与应收了云,落回地面。 “所以?” “能不能……放我走?” “不能。” “为什么?” 哪吒一把拽住与应的手腕,混天绫缠绕上来,将她牢牢锁住:“我说不能就不能。” 与应低头看着腕间那抹带着他体温的红绫,平静地陈述:“你不讲道理。” 哪吒下巴微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骄矜:“在乾元山,我哪吒的话,就是道理!” “那我去和师父说理去。”与应作势要转身。 “不许去!”哪吒一把将她拽回身边,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 这般举动,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这人哪里是真心来检查功课?分明是身边少了条“小尾巴”,心里空落落的不自在,变着法子来找存在感。 与应决定不绕弯子了。 她仰起脸,清澈的眸子直直望进哪吒眼底,一针见血:“说了这么多,原来师兄是想让我陪着你啊。” “谁、谁要你陪了!”哪吒的耳尖瞬间红透,声音都拔高了,带着欲盖弥彰的慌乱。 “不知道。”与应轻轻摇头,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你不服?”哪吒试图找回场子。 “不服。”与应答得干脆。 “比比?”哪吒眼中燃起战意,“这回公平点,我们都用剑。” 与应抬手,褪下腕间一枚通体翠绿,莹润生辉的玉镯如意。 此物是前日太乙真人新赠予她的法宝,因与应只有一双手,法宝多了拿不过来,真人便给了她这能随心变化的神物。 如意认主那日,在少女手中化作一柄剑身细长寒芒流转,透着凛冽肃杀之气的银白长剑。 如意化作长剑,与应手腕轻抖,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剑气森然:“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哪吒挑眉,带着一贯的自信:“输了,就乖乖听师兄的话。赢了嘛……” 他故意拉长语调,带着点诱哄,“随你提一个要求。” “好。”与应话音未落,剑已出手。 她的剑招干净利落,带着明显属于哪吒的影子。 是无数次旁观,无数次复盘的结果,却又巧妙融入了属于她自己的灵动与刁钻。 “跟谁偷学的?”哪吒利落侧身,避开直刺心口的一剑。 “除了你,还能有谁?”与应手腕巧妙一翻,剑锋贴着哪吒的衣襟险险划过,带起一阵凉风。 她可忘不了那“耻辱”的一天,夜里回去都要对着月光反复琢磨他的每一个动作。 剑刃相击,叮当脆响,火花四溅。 哪吒眼中闪过意外,这丫头的剑势竟比刚才切磋时更为凌厉迅猛,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 “你分心了。”与应突然变招,如意剑瞬间化作一条银光闪闪的长鞭,缠向哪吒持剑的手腕。 哪吒眉梢一挑,手腕微震,一股巧劲轻易挣脱束缚:“花样倒不少!” “都是师兄教得好。”与应手腕一抖,长鞭瞬间又变回冰冷的长剑,剑尖直指哪吒咽喉。 哪吒竟不躲不闪,在剑尖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身影骤然消失。 与应急切转身,哪吒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斩妖剑带着破空之声迎面刺来。 砰! 力量震得与应虎口发麻,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毫不犹豫,心念一动,如意剑化作一面银光流转的圆盾,堪堪挡住哪吒紧随其后的连环刺击。 “防守倒是不错!”哪吒攻势不减,声音带着激赏,“但光会躲,可赢不了!” 与应没有答话,银盾散开,化作漫天细针,铺天盖地袭向哪吒。 混天绫席卷而出,将密集的银针尽数挡下,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红绫撤下的瞬间,与应已欺身而上,如意剑重新凝聚成形,剑尖稳稳停在了哪吒心口前三寸之地,与此同时,斩妖剑冰凉的剑尖,也抵在了她腰侧。 两人僵持不下,四目相对,微风拂过,吹动两人额前的碎发,衣袂飘飘。 第17章 哪吒率先笑了,眼中战意褪去,道:“平手?” 与应点点头,却并未收剑,剑尖依旧稳稳指着:“那赌约……怎么算?” 哪吒利落地收起斩妖剑,伸手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各退一步,以后你种你的萝卜,但每天要抽两个时辰出来陪我。” “一个时辰。”与应立刻讨价还价。 “一个半!”哪吒眯起眼睛,带着不容商量的强势,“不能再少了!再讨价还价就两个时辰!” 与应歪头思考片刻,终于手腕一翻,如意剑变回玉镯套回腕上:“成交。” 哪吒勾起嘴角,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揉她的头发:“不错嘛,小丫头片子,能跟我打成平手了。” 与应敏捷地躲开他的魔爪,理了理被剑气带乱的鬓发:“是你让着我。” “说你厉害就听着!”哪吒一把按住她乱动的脑袋,报复性地狠狠揉乱她刚理好的发丝,“谦虚什么?我哪吒可不屑于说违心的谎话!” “那,”与应被揉得东倒西歪,却不忘抓住机会,眨巴着眼睛,“我能要奖励吗?” “可以。”哪吒此刻心情极好,顺口便应承下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即将踏入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第14章 如果哪吒早知道与应所谓的“奖励”,是把他按在池边洗头并折腾他头发的话,他绝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哪吒盘腿坐在莲池边的青石上,一脸生无可恋,任由身后的小魔头摆弄。 束发的红云发带被解开,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发梢还滴着晶莹的水珠。 他的好师妹以“梳头前要先洗净”为由,硬是把他按在池边,结结实实洗了个头。 “你到底会不会梳?”哪吒咬着后槽牙问,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 这丫头已经拆了三次,每一次都伴随着头皮发紧的疼痛。 “在学。”与应答得理直气壮,手下却又故意“不小心”用力一拽。 “嘶!”哪吒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猛地转身,怒气值瞬间满格,正要发作。 却见与应已经将他的长发利落地分成两股,手指翻飞,迅速在头顶绾出两个圆润饱满的发髻。 “好了。”她后退一步,双手抱胸,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仿佛刚才的“误操作”从未发生。 哪吒抬手摸了摸头顶那两个突兀的“包”,嘴角抽搐:“折腾这半天……就给我梳了个这个?” “嗯。”与应点头,一脸坦然,“你天天给我绾,我看着看着就会了。” 两个人顶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花苞头”这像什么话! 哪吒瞬间黑脸,一把拉过与应,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背对自己坐下:“转过去!坐好!” 与应乖乖坐好,却借着面前清澈如镜的莲池水面,悄悄偷看哪吒的表情。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眉头微蹙,神情异常专注,修长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动作轻柔而熟练。 “师兄。”与应往后一仰。 那缕正被哪吒握在指尖梳理的发丝倏然溜走,他下意识伸手去捞,与应的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在了他胸膛上。 “嘶!”两人同时痛呼出声。 与应急忙坐直身体,揉了揉后脑勺,却从水面倒影里清晰地看到哪吒捂着胸口龇牙咧嘴的模样。 她嘴角刚忍不住要上扬,就感觉脸颊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 “你是故意的?”哪吒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带着点危险的探究。 与应立刻垂下眼睫,声音带着点委屈:“头发……扯疼了。” 倒打一耙。 哪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刚才确实因为她的突然动作走神了一下,力道可能重了点,但要说扯疼……他分明控制得很好!这丫头又在耍滑头!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跟她计较。重新将她的长发分成三股,开始专注地编起辫子。 哪吒的手指灵巧,翻飞如蝶,不消片刻,一个精巧别致的发式便在他手下诞生。 完成后,他退开半步,目光落在自己的作品上。 少女的青丝中分而梳,在双耳上方各挽起一枚俏皮灵动的尖角发髻,以金线镶边的翠绿发带系紧,清新又别致。 额前自然散落几缕碎发,其余的长发则被细致地编成一条发辫,松松地绕在脑后。 她本就生得眼尾微挑,眼型却浑圆如杏,唇瓣小巧饱满,此刻配上这发式,更添几分猫儿般的灵动与惹人怜爱。 哪吒的目光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一瞬,随即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 他在想什么?她这张看似乖巧无害的脸,嘴里吐出的可都是糊弄人的便宜话! “好看吗?”与应却偏要追问,她转过身,仰起脸,那双潋滟着碎金的眸子此刻像凝了春水般,波光粼粼地直直看向他。 哪吒别扭地别过脸去,耳根微热:“马马虎虎……能看。” 与应却不依不饶地凑近一步,带着笑意:“那师兄怎么不敢看我?” “谁不敢了!”哪吒猛地转回头,差点撞上与应的鼻尖。 两人瞬间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几乎交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与应的睫毛受惊般飞快地颤动了几下,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脸颊染上薄红。 “你……”哪吒刚吐出一个字,喉头有些发紧。 与应却猛地退开一大步,速度快得仿佛刚才的靠近只是他的错觉。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新梳好的发髻,唇角弯起:“谢谢师兄,明天还要梳这个。” “哈?”哪吒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与应一脸理所当然,“师兄不是答应每天陪我一个半时辰吗?梳头就算……半个时辰好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梳头算半个时……”哪吒的抗议被无情打断。 “愿赌服输。”与应眨眨眼,搬出他昨日的话,“是师兄自己说的,在乾元山,你哪吒的话,就是理。” 哪吒被自己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恶狠狠地伸手,报复性地把她刚梳好的发髻揉得一团乱:“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与应这次竟没躲,任由他将自己辛苦的成果毁掉。 然后,她仰起那张被揉得有些凌乱的小脸,用那双猫儿般湿漉漉的圆眼睛望着他,声音软软的:“乱了。” 哪吒的手僵在半空,心头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眼神看人了?真是……要命。 “自己梳!”哪吒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转身就要走,背影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衣袖却被一只微凉的小手轻轻拽住了。 “师兄梳的比较好。”她放软了声音,“我喜欢……师兄梳的。” 哪吒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脚步顿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慢慢转回身,板着脸:“……就这一次!” 与应立刻乖乖转身背对他,嘴角悄悄勾起一个得逞的弧度。 哪吒一边认命地解开她再次弄乱的头发,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可偏偏……他好像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能给她一个选择,她绝不会随便在路边捡狗,哦,还有个人! 那只通体雪白的细犬死死咬住她素白裙摆的下侧,力道不大却异常执着,领着她往深山的幽暗处行去。 这狗儿灵性非凡,察觉到与应被拽得差点摔倒,竟立刻停下脚步,身体往前拱了拱,给她借力站稳,待她稳住身形,才摇着尾巴继续带路。 至于如何招惹上这狗的……也怪她自己。 在山路边瞥见一团毛茸茸的雪白卧在草丛里,心念一动,手便伸了过去。 指尖还未触及那柔软的绒毛,那犬便猛地睁开兽瞳,獠牙瞬间龇出。 然而,那声低吼尚未出口,护主的往生绫便已窜出,将它捆了个结结实实,悬在半空。 “哎呀对不住!”与应慌忙道歉,看着那白犬徒劳地挣扎,“看你太可爱了没忍住……快放它下来!” 白绫委委屈屈地松开束缚,听话地飞回她颈间,重新盘成一条温顺的围脖。 “噗通”一声,白犬摔落在地,发出一声压抑着痛苦的呜咽。 与应蹲下身查看,只见它左后腿外侧裂开一道深长的伤口,鲜血正缓缓渗出,染红了雪白的皮毛。 它警惕地呲着牙,身体弓起,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与应掌心凝聚起一团柔和的青绿色灵力,不顾它的抗拒,轻轻按向那狰狞的伤口。 光华流转,方才还血流不止的裂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最终只留下一片完好无损的雪白皮毛。 然后……她就被赖上了。 白犬执着地咬住她的裙角,拖着她往大山更深处走去,越往里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便愈发浓重粘稠,几乎令人窒息。 第18章 “小狗狗,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啊?”她无奈地问出口,才想起它不会回答,只能任由它拽着自己前行。 血腥气浓烈得化不开,与应摸了摸颈间的往生绫,绫带并无示警,周遭并无妖邪秽气,反倒隐隐透着一股清正凛冽的仙灵之气。 终于,钳住她裙摆的嘴松开了。 白犬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急切地朝前方跑去,跑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她,喉咙里发出催促般的呜咽。 罢了,帮狗帮到底,若有邪祟,斩了*便是,她定了定神,跟了上去。 不知在幽暗的林间穿行了多久,前方传来白犬愈发急促的吠叫声,像是在为她引路。 她循声拨开最后一片浓密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一棵虬结枯死的巨树下,白犬正焦躁地徘徊在不动的人影旁。 她快步上前。 树下昏迷的男子面容俊朗英挺,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凿,双眉斜飞入鬓,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心那道淡色的竖痕,此刻正微微闪烁光芒。 他双眼紧闭,面色因失血而惨白,眉宇间凝结着痛苦,手中紧握的长枪,竟是三尖两刃的模样。 他的衣袍早已被暗红色的血浸透,胸口处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正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向外渗着血沫。 白犬伸出舌头,一遍遍舔舐着他冰凉的手背,又抬起前爪,急切地勾住与应的衣摆,兽瞳里盛满哀求。 她最受不了这样小动物的眼神……罢了。 与应快步上前,指尖再次凝聚起疗愈的灵力,正要探查那致命的伤口,颈间的往生绫却倏然散开,如临大敌般挡在她身前。 “怎么了?”她心中警铃微动。 那昏迷的男子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乍现,瞬间锁定了她,一股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 “喂!”与应急忙想抽回手,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扣住手腕,然而,那力量来得快,去得更快,仿佛只是回光返照。 下一息,他身体一软,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沉重的分量,直直向前倒去,整个压进她怀里。 陌生的异性躯体骤然贴近,带着死亡的气息和滚烫的温度,让她瞬间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腰侧传来毛茸茸的轻蹭,白犬正蹲在一旁,焦急依赖地望着她,尾巴摇得可怜兮兮。 与应:“……” 她好像……被一条狗彻底讹上了。 “戬儿……戬儿……” 杨戬猛地睁开双眼,眉心闭合的天眼传来一阵灼热的悸动。 胸口伤处仍隐隐作痛,但那股撕裂肺腑的剧痛和失血的冰冷已经消失,伤口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着。 他下意识摸向身侧,却摸了个空,心头一紧,窗外却传来一阵清越的嬉笑声,他撑起身子,透过半开的木窗向外看去。 简陋的小院里,阳光正好。 一个陌生的少女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截枯树枝,逗弄着……哮天犬? 只见他那向来只对自己一人摇尾,凶悍忠诚的哮天犬,此刻竟像个没心没肺的小狗崽,围着那少女欢快地扑跳着,尾巴摇成了风车,发出兴奋谄媚的呜咽。 “这边!”少女手腕一扬,将树枝抛向远处。 哮天犬窜出追去,却在半路猛地刹住,毫不犹豫地掉头冲回她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使劲蹭着她的掌心,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杨戬的眉头瞬间拧紧。 哮天……竟对一个陌生女子如此亲近?甚至连他醒了都未曾察觉? 他正要出声,院中的少女似有所感,蓦地转过头来。 阳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影。 一双清凌凌的圆眼,眼尾却微微上挑,眸色浅淡如琉璃,澄澈得能映出人心。 额间的嫣红钿纹,平添几分清冷,发髻绾成两个圆润的尖角,颈间松松缠绕着一段白绫。 她眼中分明盛着盈盈笑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哮天犬的鼻子终于嗅到了主人的气息,立刻抛下少女,摇着尾巴扑向窗边,亲昵地拱着他的手。 少女也三两步跑到窗前,胳膊往窗沿上一撑,探身凑近打量他:“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太近了。 杨戬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冽莲香,看到她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的小片阴影,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 他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身子。 “怎么不说话?”她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他胸口,“伤口还疼?” 杨戬刚想开口解释并非因为疼痛,却见少女一掌拍在窗沿上,小脸皱成一团,懊恼道:“早知道就老实跟师父学疗愈术了!这半吊子的手法,要是让哪吒那家伙知道了,定会被他耻笑到天荒地老……” 杨戬眸光微动,压下心头的异样,正色道:“姑娘救命之恩,杨戬铭记于心。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姓名?” 她收回拍窗沿的手,轻声道:“与应。” “与应……”他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细细碾过,“在下灌江口杨戬,家中行二。” “它呢?”她指了指在杨戬腿边蹭来蹭去的白犬。 杨戬紧绷的神色柔和下来,眼底掠过一丝温暖的怀念:“它叫哮天,是我的……家人。” “哦,原来它叫哮天啊,”与应伸手揉了揉哮天犬毛茸茸的脑袋,语气真诚,“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还记着要救你。你们感情真好。” 杨戬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感情好?杨家一夜倾覆,血染门庭,只有他和哮天侥幸活了下来,却也是奄奄一息。 小妹下落不明,母亲被生生镇压在桃山之下……珍视的一切,都化为了齑粉。 “既然你醒了,那我就先走了。”与应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杨戬眸光微闪,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少女转身,嘴里似乎还嘟囔着“红莲”、“萝卜”之类的字眼,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哮天伸出舌头,留恋地舔了舔他手背,杨戬回过神来,摸了摸它温热的头顶。 院中只剩下那截被少女随手抛下的枯枝,孤零零地躺在泥地上。 胸口伤处的钝痛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沉重的痛楚。 母亲被天兵强行拖走时绝望的眼神,家宅在神兵利器下轰然倒塌化为废墟的巨响,他徒劳地伸出手,却抓不住母亲飘飞的衣角,也抓不住小妹惊恐的哭喊……掌心空荡荡的,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弱小无能。 半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封般的决绝。 他默默拾起一旁染血的衣衫穿上,拿起倚在墙边的三尖两刃枪,步履沉稳,朝着远处那座云雾缭绕,隐有雷鸣的山巅走去。 乾元山,后山萝卜地。 “所以,”哪吒抱臂而立,红衣在阳光下分外灼眼,他上下打量着正埋头拔萝卜的与应,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就凭你这半吊子都算不上的疗愈术,还能在山下救了个大活人?” 与应手上用力,一把将萝卜拔出泥土,带着泥块重重丢进旁边的箩筐里,头也不抬,语气冷硬:“反正你爱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我不仅救了,还救活了呢!” 她刻意不去看那朵讨人厌的“红莲花”。 “生气了?”哪吒嬉皮笑脸地贴过来,弯腰凑近她的脸,“我随便说笑的,怎么还当真了?” 与应充耳不闻,继续跟下一个萝卜较劲。 见师妹铁了心不理他,哪吒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夸张,抑扬顿挫的语调,郑重宣告:“与应师妹最厉害了!与应师妹单手就能撕碎千年大妖!与应师妹的疗愈术——” 那“天下第一”四个字还未出口,一个带着清香的萝卜就精准地塞进了他嘴里,成功阻止了这段更令人脚趾抠地的羞耻宣言的诞生。 与应耳根通红,垂着眼睫,声音细若蚊呐:“别说了……好羞耻啊……” 她实在不明白,哪吒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令人头皮发麻的话? “咔嚓。”哪吒嚼着脆生生的萝卜,伸手戳了戳她鼓起的脸颊,带着点哄骗的意味:“师妹,我错了,不气了,好不好?” 她心里羞耻得快要冒烟,嘴上却依旧硬气:“谁敢说你哪吒的错?在这乾元山,你哪吒不就是天理吗?何须屈尊降贵与我道歉?” 夺命三连问,字字诛心。 哪吒此刻无比想穿越回过去,狠狠掐死那个得意洋洋说出“在乾元山,我哪吒就是理”的自己,但口业已成,覆水难收。 他同时也有些新奇地发现,自家师妹如今竟变得这般鲜活生动,会生气,有小性子,眉眼间有了神采,与初上山时那个沉默寡言,眼神空茫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真生气了?”他放软了声音,又凑近了些。 与应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哪吒干脆弯腰,非要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第19章 与应皱着眉,沾着泥的手毫不客气地将他那张俊脸推开,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泥印子。 哪吒也不恼,眼珠灵动地一转,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反而调笑道:“哎呀,师妹都给我烙上印子了,看来这辈子都要和这‘讨厌的师兄’绑在一起喽,想甩都甩不掉。” “谁要和你绑一起!”与应立刻反驳。 “你啊。”他答得理所当然,笑容带着点痞气。 这人果真没个正形!亏她先前还百般迁就哄着,日日忍着那股“食欲”接近他,合着都成了他炫耀的战绩?不过是仗着她……舍不得罢了。 “懒得跟你计较,”与应没好气地说,“师父说过几日要带咱们去拜访玉鼎师伯呢。” “玉泉山?”哪吒拖长了音调,一脸嫌弃,“远死了——不想去。” 说罢,他竟像个无赖般,直接从后面贴上来,下巴毫不客气地搁在她头顶刚梳好的发髻上,还顺手揉了一把。 “起来!”与应身体一僵。 “不起。”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说话时震得她头皮发麻,“现在师兄连依靠师妹一下都不可以了吗?心寒啊……” “快起来!头发都乱了!”与应忍无可忍,萝卜也不管了,胳膊屈起,狠狠向后怼去。 “乱了便散下来,”哪吒早有防备,轻松握住她两只手腕并在一起,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抱住,“师兄给你绾个更好看的。” 少年带着清冽莲香的身体将她整个拥住,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她想挣扎回怼,却被这熟悉的气息勾得心头一阵燥热翻涌,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狠狠啃一口这香喷喷的“藕人”才好。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冲动,声音软了下来:“那我不气了……师兄给我绾头发吧。” 哪吒依言松开。 与应立刻转过身,捧住他沾着泥印子的俊脸,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哎呀,师兄脸上怎么脏了?我来替你好好擦擦——” 第15章 说着,两只手便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揉搓起来,仿佛要把那点泥印子揉进他骨头里。 哪吒的脸被她揉捏得变了形,却也不恼,只笑着任她“蹂躏”,只要她不生气,随她折腾便好。 少年清亮亮的眸子含着笑意看过来,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身影,仿佛只盛得下她一人。 与应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心头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燥热又猛地窜了上来,她慌忙松开手,像被烫到般,转身就去捡地上的萝卜。 “手劲倒是见长。”哪吒揉了揉被搓红的脸颊,也蹲下身帮她收拾残局,“师父说何时启程?” “三日后。”与应低头,假装专心致志地数着筐里的萝卜,不敢看他,“说是玉鼎师伯新得了件了不得的法宝,邀师父前去品鉴。” 哪吒轻哼一声,带着少年人的不屑:“老头子们就爱捣鼓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他随手抛起一个萝卜又接住,“不过……那玉泉山的樱桃应该熟透了,正好去摘些回来尝尝鲜。” “说起来,”哪吒忽然凑近,气息几乎喷在她耳廓,“你救的那人……长什么模样?” “就……普通人模样。”与应含糊其辞。 “哦?”他拖长了尾音,“能让你记住的‘普通人’,想必……很不普通吧?” 那男子面容俊朗如雕琢,眉宇间带着天生的孤傲与倔强,尤其眉心那道隐含神光的淡痕,眼神锐利如鹰隼……绝非池中之物。 即使重伤昏迷,周身也隐隐有仙灵之气萦绕,身份定然不凡。 哪吒还想追问,却见他这师妹竟微微出神,似乎在回味什么。 一个荒谬又极其强烈的念头瞬间在他脑中破土而出,几乎要冲破理智。 他咬牙切齿,声音陡然拔高:“男的?!” 而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与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哪吒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他一脚踢开脚边碍事的萝卜,猛地摁住与应的肩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近乎崩溃的抓狂:“你救他?他有没有对你以身相许?你告诉他名字了吗?他告诉你名字了吗?他有没有缠着你?有没有对你——?!” 哪吒连珠炮似的问题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与应头晕目眩。 她忍无可忍,抬手一把捂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强行将后面更离谱的猜测堵了回去。 “就顺手救了一下!他醒了我就立刻走了!”她急急辩解。 哪吒朝她使了个“放开”的眼神,与应无奈叹气,松开了手。 “他叫什么?”哪吒眯起眼,一字一顿,语气森然。 “杨戬。”与应老实交代。 “杨、戬?”哪吒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所以你在荒山野岭,救了个不知根底的大男人,” 他越想越气,声音都提高了,“还跟他互、通、了、姓、名?!” “哮天那么可爱!能有什么坏心思?”与应试图用狗狗的可爱转移火力,“再说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师父知道了也会骂我的!” “哮天?”哪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新名字,眼神更加危险,“还有条狗?!” “嗯,”与应点头,想起那条通人性的白犬,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一条特别乖的白毛细犬,毛茸茸的,可通人性了。”她唇角甚至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哪吒看着那抹为了一条狗而绽放的碍眼笑容,心头那把无名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他费尽心思才哄好的人,竟为一条狗笑了?堂堂三太子,竟比不过一条狗?! 他一把拽住与应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挣脱:“走!回去!” “哎!萝卜还没收完呢!”与应被他拉得一个踉跄,筐里的萝卜都滚了出来。 “到练功的时辰了!”哪吒头也不回,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陪我!” 去他的狗屁萝卜!去他的杨戬!狗能有他会哄她开心? 三日后,太乙真人带着哪吒与与应驾云前往玉泉山。 与应站在云端,脚下是翻涌的云海,气流拂动衣袂,她忍不住偷偷瞄了眼身旁的哪吒。 少年一袭红衣,在流动的云雾中格外灼眼,他正随意望着某处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腾云带来的气流吹得她裙摆翻飞,她连忙抬手按住,腰间垂落的绯红系带却被风卷起,轻飘飘地扫过哪吒同样鲜红的衣摆。 今日哪吒为她绾发后,便不由分说往她怀里塞了套新衣。 布料是清雅的月白,与她初上乾元山时穿的类似,可袖口、衣襟滚边和腰间的系带,却都是张扬的绯红。 此刻站在哪吒身旁,倒像是被他身上那团烈火晕染了颜色。 “看什么?”哪吒突然转头,目光捕捉到她偷瞄的视线。 “没、没什么。”与应迅速移开目光,耳根微热。 很快,玉泉山苍翠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山间云雾缭绕,仙鹤清唳盘旋。 落地时,玉鼎真人已带着几位弟子在山门前等候。 与应目光扫过人群,竟在其中看到了杨戬,他今日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衣,比初见时气色好了许多,眉宇间的沉郁也淡了些。 哮天犬安静地蹲在他脚边,一见与应,立刻兴奋地摇起尾巴,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呜咽。 “这位是贫道新收的弟子,杨戬。”玉鼎真人微笑着介绍。 杨戬上前一步,对着太乙真人及哪吒与应行礼,目光在与应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克制地移开。 哪吒站在与应身侧,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臂一伸,极其自然地揽住了与应的肩膀,姿态亲昵地宣告:“原来师妹那日救下的,竟是玉鼎师伯座下的高徒啊,真是……巧得很。” 玉鼎真人捋着长须,笑道:“原是太乙师弟的爱徒救了戬儿一命,缘也,缘也啊!” 太乙真人亦是含笑:“哪里哪里,孩子们皆有自己的造化,不过是缘法到了罢了。” 两位仙风道骨的道人相视一笑,捋着胡子,径自往洞府深处走去,只留下三个年轻人站在原地,气氛微妙地僵持着。 杨戬的伤显然已无大碍,紧绷的眉眼舒展开来,这身白衣中和了他身上那股天生的肃杀之气,更添几分清俊疏朗。 与应看着,心里不由得想:哪吒穿白衣……会是什么样子呢? 哪吒的目光在月白缀红的与应和一身素白的杨戬之间扫了几个来回,只觉得那抹刺眼的白分外碍目。 他简直想拍死昨日那个兴冲冲给她挑衣服的自己!可恨的是,这颜色……竟真衬得他们有几分该死的相配! 越想越气,手都痒了。 他刚想抬手揉乱她那刚梳好的发髻泄愤,却发现自家师妹正微微歪着头,目光落在杨戬身上,似乎在出神。 第20章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心头,他不管不顾在场还有旁人,直接伸手钳住她的脸颊,迫使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咬牙切齿地问:“怎么?他有我好看?” 坏了!刚才出神被他抓个正着!这朵黑心莲又开始闹别扭了! 哪吒眯起眼,手上力道不减,指腹感受到她脸颊的柔软,声音压低,带着危险的压迫感:“问你话呢,他有我好看?” 杨戬站在一旁,目光在两人这近乎逾矩的亲密姿态上平静地掠过,并未言语。 哮天犬似乎察觉到气氛中的剑拔弩张,不安地蹭了蹭主人的腿,发出低低的呜咽。 “你发什么疯!”与应又羞又恼,用力挣脱他的手,揉着自己被他捏得发红的脸颊,“当着别人的面……” “哦?”哪吒挑眉,非但不收敛,反而俯身凑近她耳边,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那不当着别人的面就可以?” 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调子:“而且,平时不也这样?怎么到了人前,就不许师兄‘亲近’了?” 她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推他,脚下却“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摆,整个人惊呼一声向后仰倒,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环住了她的腰肢。 “小心。”杨戬的声音低沉平稳,掌心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 哪吒的眼神瞬间冷下来,他一把拽过与应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抗拒,将她狠狠拉回自己身边,像夺回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排斥:“不劳费心!” 杨戬收回手,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举手之劳。” 哪吒冷哼一声,拽着与应就往前方的洞府走,动作近乎粗暴。 与应被他拽得踉跄几步,仓促间回头,对杨戬露出一个混合着歉意和无奈的苦笑。 杨戬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目送两人纠缠着离去。 走出一段距离,确认脱离了杨戬的视线范围,与应终于奋力甩开哪吒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哪吒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阴影笼罩下来:“我怎么了?你一路上都在看他!” “我哪有!”与应下意识反驳。 “没有?”哪吒冷笑,眼神锐利,“从落地开始,你的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你当我是瞎子?” 与应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她确实多看了杨戬几眼,但那只是因为……他穿白衣的样子有些特别。 “因为他穿白衣好看?”哪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和怒意。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与应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哪吒简直咬牙切齿,恨不得咬她一口,“早知道就不该给你这身衣服!” 与应低头看了看自己月白衣衫上鲜明的绯红点缀,再看看哪吒身上那抹张扬的赤色,确实……和杨戬那纯粹的白衣有几分微妙的呼应。 但,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她觉得他简直无理取闹,脑袋一热,脱口而出:“明明和你更相配啊!” 声音带着点委屈的控诉。 哪吒正要发作的手,僵在了半空。 “什、什么?”他像是没听清,耳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一层薄红,连带着脖颈都蔓延开去。 “我是说衣服!这衣服和你很配!”与应立刻找补,脸也跟着红了。 “哦?”哪吒眯起眼,危险的气息再次弥漫,他向前逼近一步,带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只是衣服?”他每说一个字,就逼近一分。 与应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后背抵上了一棵盛放的樱桃树,粉白的花瓣被震得簌簌落下,有几片调皮地沾在她的发间和肩头。 哪吒伸手,指尖拂去她鬓边的花瓣,动作看似轻柔,指腹却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小巧的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那你说说,”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也带着不容逃避的追问,“为什么……觉得和我更配?” 与应别过脸不敢看他,小声说:“就……红色很衬你。” 像燃烧的火焰,像炽热的朝阳。 哪吒低低地笑了,笑声震动着胸腔。 他挑起她腰间那根与自己衣料同色的绯红系带,在指尖缠绕把玩:“那这个呢?” 他意有所指,眼神灼灼,“也是……为我系的?” “这是你塞给我的衣服!”与应又羞又恼,一巴掌拍开他作乱的手。 “我塞给你就穿?”哪吒不退反进,几乎将她困在自己与树干之间,气息交缠,“这么……听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抬起眼,迎着他灼热的目光,嘴角弯起点挑衅的弧度:“你不是……最喜欢我听话吗?” 哪吒垂眸,深深地看了她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最终,他缓缓松开了钳制,然而,未等他再开口,一阵急促的犬吠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这粘稠危险的氛围。 哮天犬摇着尾巴从花树丛中奔来,与应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立刻蹲下身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哮天,你怎么来了?” 白犬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随即又转头警惕地瞥了哪吒一眼,低吠两声,似乎在表达不满。 瞧,堂堂三太子竟被一条狗给凶了。 接着,哮天犬叼住与应的衣袖,轻轻地往外拽。 “它要带你去哪儿?”哪吒抱臂站在一旁,语气不善。 与应顺着白犬的力道站起身:“可能是杨家二哥找我。” 二哥?哪吒在心里冷笑一声,不过见了两面,就叫得如此亲热?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不准去。” “为什么?”与应蹙眉,“说不定有急事。” “急事?”哪吒的冷笑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能有什么急事找你?嗯?” 哮天犬似乎察觉到哪吒的敌意和阻拦,立刻竖起耳朵,冲他龇牙发出威胁的低吼,身体护在与应身前,摆出护卫的姿态。 “呵,”哪吒看着这护主心切的白犬,阴阳怪气地开口,“师妹如今真是……受欢迎。连狗都这么向着你。” 这人简直是莫名其妙!就算她平日里爱顺着他、哄着他,也不是叫他这般随意欺负、蛮不讲理的! 一股火气也窜了上来,与应学着哪吒的腔调,同样阴阳怪气地回敬:“瞧,哮天都知道护着我,你身为师兄却整日欺负我。” 哪吒眸色一暗,他猛地出手,再次将她牢牢抵在樱桃树干上。 一手撑在她耳侧,将她困在自己与树干之间,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哈?我欺负你?” 与应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头向后仰,鼻尖却满满萦绕着他身上清冽又带着侵略性的莲香气息,避无可避。 “先前是谁,”他指尖勾起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慢条斯理地在指节缠绕,声音低沉而危险,“要我日日为她绾发?” 第16章 他顿了顿,目光锁着她睁大的眼睛,“又是谁,故意在莲池边踩偏莲叶,等着我去接?” 树影婆娑间,细碎的光斑跳跃在他昳丽的脸上,平日里张扬恣意的少年,此刻只是安静地,带着势在必得的神情凝视着她。 与应只觉得脸颊滚烫,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这才恍然惊觉,那些自以为蓄谋已久的小把戏,原来在他眼中,早已无所遁形。 “如今见了别人,”哪吒捏着她下巴的指尖微微用力,迫使她看着自己,“转头就把我忘了?” 他的声音带着委屈,更多的却是被冒犯的占有欲,“这也叫……我欺负你?” 耳尖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她慌乱地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视线游移间,看到有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又被一阵风吹走。 她盯着那片消失的花瓣,支支吾吾道:“你……你都知道?” “你以为能瞒过谁?”哪吒嗤笑一声,指腹在她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点狎昵的意味,“不过是……我乐意惯着你罢了。” 而且,他喜欢她那些小心思,也享受陪她玩这场心照不宣的游戏。 “汪!汪汪!”一旁趴着看戏的哮天犬忽然朝着远处吠叫起来。 □□深处,一抹素白的身影静静伫立,杨戬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山风拂动他雪白的衣袂。 当他的目光落在树下姿态亲昵,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时,脚步顿了一瞬。 “师父命我来唤你们回去。”杨戬的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听不出情绪。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哪吒扣在与应腰侧的手和两人之间那近乎零距离的姿态,又平静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哪吒非但不松手,反而俯得更近,薄唇几乎贴上与应的耳廓,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杨戬耳中:“听见没?师父叫‘我们’回去。” 第21章 他刻意咬重“我们”二字,指尖在她下巴上暧昧地摩挲了一下,带着十足的挑衅,看向杨戬。 与应又气又羞,用力去推他。哪吒这才慢悠悠地直起身,却在后退时,动作一滞。 两人腰间的衣带,因方才那番拉扯纠缠,不知何时竟紧紧地绞在一起,绯红的系带死死缠住与应腰间的月白,打成了一个难解难分的死结。 杨戬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纠缠的衣带上,眼神深了一瞬。 哪吒低头瞥了一眼那纠缠的红白,又抬眼看向杨戬,忽然恶劣地勾起唇角,故意用力扯了扯自己腰间的丝绦:“怎么?杨师弟连这也要管?” 与应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气得抬脚狠狠踩在他脚背上:“哪吒!你幼稚不幼稚!” 杨戬沉默地转过身,似乎准备离开,却又停下,只留给两人一个清冷的背影,声音听不出喜怒:“师父在等。” 哪吒轻哼一声,不耐烦地伸手去解那纠缠的衣带,可越是心急,那结反而缠得越紧越死,如同两人此刻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与应看不下去,也伸手去帮忙。两人的指尖在紧密缠绕的衣带间不可避免地相触。 哪吒反手一握,攥住了她试图解开结的手指,他掌心滚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沙哑:“……就这样回去……也行。” “你疯啦!”与应耳根瞬间红透,像被烫到般猛地抽手,就在这用力一挣之下。 “刺啦!” 那紧紧纠缠的衣带终于不堪拉扯,生生从中断裂。 与应因反作用力向后跌坐,摔在满地的粉白落英之中,手里还攥着半截断裂的绯红系带,而哪吒腰间,则挂着残存的半截月白丝绦,孤零零地在风中飘荡。 杨戬闻声回身,正看见哪吒低头盯着手中那半截断掉的月白丝绦发愣。 少年耳尖通红,像是被这断裂的丝绦灼伤,他猛地将那段月白狠狠塞进自己怀里,动作带着恼羞成怒的粗暴,抬头冲着与应凶巴巴地低吼:“看什么看!赔我的!” “明明是你先——”与应气结,捏着那半截红带子想反驳。 “走了!”哪吒却不给她机会,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几乎是半扶半推地箍着她的肩膀,强行带着她往洞府方向快步走去,只丢下一句恶狠狠的,“……回去再跟你算账!” 那语气,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某种狼狈的掩饰。 杨戬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在落英缤纷的山径上推搡纠缠着远去。 山风再次吹起,卷起地上的花瓣,将那断裂的红白两色碎绦也裹挟其中,在他眼前纠缠飘散。 他看到少女气鼓鼓地伸出手,在那少年腰间软肉上重重捏了一把,惹得少年夸张地弯腰痛呼,随即竟直接将她拦腰扛在了肩头。 在少女的惊呼挣扎声中,少年扛着她,大步流星地朝着前方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花树掩映的深处。 哮天犬低呜一声,跑到刚才争执的地方,低头嗅了嗅,叼起一片沾了泥土的完整花瓣,蹭了蹭主人的靴子。 杨戬弯腰,从它口中接过那片花瓣。 翻转过来,只见花瓣背面,还粘着半根断裂的月白丝绦,在透过叶隙的日光下,闪烁着微弱的丝光。 他指尖轻轻捻了捻那冰冷的丝线,随即松开。 山风呼啸而过,那片花瓣连同那半根月白丝绦,便一同被卷起,朝着哪吒与应消失的方向飘去,渐渐变小,最终彻底消失在杨戬的视线里。 与应推开院门的瞬间*,呼吸一滞,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哪吒立于晨光熹微的庭院中,一袭素白长衫取代了惯常的烈烈红衣。 清冷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奇异地冲散了眉眼间那抹固有的艳丽张扬,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清冷矜贵,如同月下初绽的白莲,带着疏离的仙气。 她愣在原地,怀疑是昨夜未散的梦境:“……哪吒?” 哪吒闻声侧过脸,唇角勾起一个与这身白衣不甚相配的熟悉弧度:“怎么,认不出来了?” 与应盯着他看了半晌,脑中灵光一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你该不会……” “闭嘴!”哪吒耳根瞬间漫上可疑的红晕,像是被戳破了什么秘密,有些狼狈地甩手丢给她一个空竹篮,“摘樱桃去!” 满树红果累累,压弯了枝头。 哪吒倚在树干上,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几颗樱桃,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树下的身影。 与应今日穿了身藕粉色的窄袖短衫,配着荷绿色的罗裙,在枝叶婆娑,红果掩映的樱桃树下轻盈地转来转去,像只误入凡尘贪恋甜美的粉蝶。 “你老看我做什么?”与应摘了颗饱满的樱桃,朝他丢去,“莫非这身白衣,穿得你浑身不自在?” 哪吒抬手接住那枚红果,指尖无意识地一捻,鲜红的汁液瞬间在洁白的袖口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殷红。 他盯着那片污渍,沉默片刻,声音里带着紧张:“……你觉得……我穿白色如何?” 与应歪着头,故意拖长了调子:“嗯——挺好看的呀。” 她看着少年眼中倏然亮起的光彩,压下莫名的酸涩,眨了眨眼,“不过嘛,” 她话锋一转,笑意盈盈,“还是那灼灼如火的红色,最衬你。” 少年脸上的期待瞬间垮塌,脸色一黑,像是被踩了尾巴。 他赌气般一把拽过身旁低垂的樱桃枝,用力摇晃,仿佛要将这满树象征短暂欢愉的红果尽数摇落。 “哗啦啦——”簌簌的落花和几颗熟透的樱桃兜头洒下,落了与应满头满身。 “呀!”与应笑着躲闪,裙摆旋开如荷叶,却不小心踩到湿滑的青苔,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着向后仰倒。 哪吒瞳孔一缩,身体比思绪更快,本能地伸手去揽她的腰。 然而指尖即将触及柔软腰肢的刹那,脑中猛地闪过她昨夜那句“你欺负我”的控诉,伸出的手硬生生在半空僵住,力道猛地收回。 “噗通!” 与应结结实实摔进了柔软的草丛里,溅起几颗草籽。她撑起身,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你居然不接我?!” “……”哪吒别过脸,耳根红得滴血,声音闷闷的,“某些人不是嫌我欺负她么。” 语气里带着别扭的委屈。 与应气得抓起一把湿漉漉的草叶朝他扔去:“小气鬼!” 哪吒侧身轻松躲开,可那身矜贵的白衣却被旁逸斜出的树枝“嗤啦”一声,勾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活该!”与应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却在目光触及他因动作而微微敞开的衣领时,笑声戛然而止。 那撕裂的白衣缝隙里,赫然露出了一抹鲜艳夺目的红,他竟然在素白衣衫下,偷偷穿着那身惯常的红衣?! 哪吒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瞬间像被烫到,手忙脚乱地去掩那泄露的“秘密”:“看什么看!” 与应却已凑近,指尖点在他微敞的胸口衣襟处:“嘴上说着不穿红,里头却藏得严严实实?威风凛凛的三太子,何时也学得这般口是心非了?” “要你管!”哪吒恼羞成怒,一把将她按回身后的樱桃树干上,树身微震,几颗熟透的樱桃应声坠落。 袖口还沾着鲜红的樱桃汁,如同心口泄露的秘密,他低头逼近她,灼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鼻尖,声音带着危险的意味:“再说一遍,谁、适、合、红、色?” 与应毫不示弱,指尖一勾,彻底扯开他那道被树枝划破的衣襟,果然,里面是鲜艳如火的红衣,衬得少年裸露的锁骨和紧致的胸膛愈发如玉般莹润。 “果然,”她目光灼灼,带着欣赏,“还是这烈焰般的红色最衬你,它是你的骨,你的血,你的……不可磨灭。” “至于这白衣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尖轻轻拂过他被勾破的衣领边缘,“也挺好,就是——” “就是什么?”哪吒追问,目光紧锁着她。 “就是不像你了。哪吒就该是烧穿九重天的烈火颜色,何必学那转瞬即逝的流云,披一身格格不入、注定消散的白?” 少年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低头闷笑起来,胸腔微微震动,笑声里带着释然和自嘲:“……蠢死了。” 也不知是在说谁。 与应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仰头看着他,目光清澈而认真:“而且,无论在哪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出现,我第一个看向的,肯定是你啊。就像飞蛾……总会找到它的火。” 这不是诱哄,也不是刻意的乖顺,是切切实实、发自内心的坦诚。 于是,她清晰地看到少年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绯红,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霞色。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恶声恶气地掩饰着羞赧,抬手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头顶,“若下次再敢看别人——” 第22章 “就怎样?”她追问,发丝间还沾着方才落下的粉白樱桃花瓣。 哪吒转手捻起她发间一片柔软的花瓣,指腹摩挲着,声音却低了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偏执:“就……” “就把你绑起来,只能看着我。”那语气,半是威胁,半是认真的占有。 她忍不住笑出声,眉眼弯弯:“三太子好大的威风,只怕你锁不住想飞的风。” “笑什么!”哪吒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把掐住她软嫩的脸颊,“说到做到!” “疼疼疼!”与应假意呼痛,趁他力道微松的瞬间,泥鳅般从他臂弯溜出,边提着裙摆跑开,边回头喊,“那我现在能多看几眼杨师兄了吗?” “你、完、了。”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被彻底点燃的火气,拔腿就追。 混天绫瞬间飞出,直取她纤细的手腕,却在即将缠绕上的刹那,被一道雪白流光精准截住。 红白两条灵动的绫带在半空中如同宿命般再次纠缠绞紧,最后打了个死结,轻飘飘地坠落在沾着露珠的草丛里。 “来追我呀!”少女清脆的笑声在山林间回荡,她提着荷绿的裙摆,轻盈地穿梭在樱桃树间,步伐轻快灵动,真真如一只在花丛中嬉戏的蝶。 他望着那抹跳跃的藕粉色身影,轻笑一声,带着宠溺和纵容。 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那件沾染了樱桃汁,又被树枝划破的碍事白衣,随手抛在风中。 里衣那抹烈红如火的身影再无遮掩,瞬间点燃了整片山林,映得满树红艳的樱桃都黯然失色。 “这可是你说的。”他没用风火轮,就这么踏着满地落花与青草,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红衣少年在翠绿与嫣红交织的樱桃林间穿梭,衣袂翻飞如烈焰,惊起几只栖息的山雀,扑棱棱的翅膀声掠过与应耳畔。 “慢些!”她边笑边躲,荷绿的裙摆扫过湿滑的青苔,在石阶上留下点点鲜红的樱桃汁渍。 发间那支固定的玉簪不知何时悄然松脱,如瀑的青丝瞬间倾泻而下,被奔跑带起的风扬起,带着她发间清浅的莲香与樱桃的甜香,恰好拂过追至身后的哪吒鼻尖。 少年猛地刹住脚步,混合着她气息的甜香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了那缕随风飘散的发丝。 发丝滑腻冰凉,却带着她的体温,竟带着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了两步,仿佛被这无形的牵绊拖向深渊。 与应已经跑到了溪边,利落地踢掉绣鞋,赤足踩在光滑冰凉的踏石上。 她转过身,藕粉衫,荷绿裙的少女站在粼粼波光之中,清澈的溪水倒映着她晃动的身影,像一朵随时会被流水带走的莲。 阳光在她身后碎裂成无数跳跃的金芒,美好得如同即将醒来的梦。 “抓不到——”她故意晃了晃手中空了大半的竹篮,仅剩的几颗樱桃随动作滚落,“噗通噗通”掉进水里,惊散了水底悠游的小鱼。 哪吒眸光一闪,抓过飞旋而回的混天绫,手腕一抖,赤色流光便朝溪面甩去。 这曾护他翻江倒海、震慑四方的神器,此刻竟被他用来做这水中嬉戏,捉弄人的玩意儿。 察觉到主人心思的神器乖巧地收敛了所有神通,只如顽皮的赤练般轻飘飘掠过水面,“哗啦”一声,激起一片晶莹剔透的水花,如碎玉般朝踏石上的少女泼洒而去。 与应急忙后退闪避,却忘了脚下踏石的湿滑圆润,重心一个不稳,藕荷色的身影惊呼着向后仰倒,手中的竹篮彻底脱手飞出,仅存的樱桃噼里啪啦尽数洒落溪面。 那抹红色身影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清凉的溪水中。 清溪顿时被搅乱,漫开大片的波澜与白色水沫。 哪吒长臂一伸,稳稳揽住与应下坠的腰肢,另一手敏捷地捞住那漂浮的竹篮。 水流温柔地冲刷着两人,浸透的衣袂在水中舒展纠缠,烈烈的红与清雅的粉,如同两株相依的水草。 第17章 “你耍赖!”与应抹开脸上的水珠,湿透的薄衫紧贴肌肤,勾勒出少女纤细玲珑的轮廓,水珠顺着她精致的锁骨滑落。 “是你叫我追你的。”哪吒的声音带着水汽的凉意,目光在她被水浸透的衣衫上飞快掠过,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将那空荡荡的竹篮轻轻扣在她湿漉漉的发顶,水珠顺着竹篾的缝隙蜿蜒滴落,在她小巧的鼻尖聚成晶莹欲坠的一点。 少年别过脸去,湿透的薄薄红衣紧贴在他年轻紧实的躯体上,勾勒出紧绷流畅的肩背线条,水珠沿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滚落。 与应透过竹篮交错的缝隙看他,见他耳垂红得剔透,忍不住伸出微凉的指尖,轻轻戳了戳那滚烫的耳垂:“这么听话呀?让追就真跳下来了?” “胡说什么!”哪吒转回头瞪她。 竹篮被他突然的动作带得歪斜,露出了少女含笑的眉眼。 那双平日里清浅的眸子此刻被水光浸润,潋滟着春水般的波光,一滴水珠正从她浓密的睫毛上滚落,沿着脸颊,滑向白皙的颈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滴水珠滑落的轨迹,最终定格在她颈间。 那里失去了往生绫的遮掩,一圈繁复的金色咒文毫无保留地显露在莹白的肌肤上,在水光的折射下若隐若现。 像一道古老神秘的枷锁,又似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烙印在她最脆弱的地方。 哪吒瞬间想起了初遇那日。 她也是这样浑身湿透,站在莲池边,却不是嬉闹,而是被他用冰冷的火尖枪指着咽喉,满身戒备疏离。 如今溪水潺潺,笑语晏晏。 他指尖悬停在那道触目惊心的金色咒文上方,竟有些不敢触碰,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禁忌。 与应似有所觉,一把抓住他悬在半空的手腕,有些紧张:“别看。” 冰凉的溪水从两人交握的指缝间不断滴落,哪吒反手更紧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将人往岸边带:“谁要看了。” 语气依旧凶巴巴,动作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柔与小心。 上岸时,状况百出。 她荷绿色的裙摆不知何时,竟紧紧缠绕在了哪吒腰间那条扯断的玉带残扣上。 两人手忙脚乱地去解那湿透纠缠的布料,反倒在水草和湿滑中把死结系得更紧。 “麻烦死了。”哪吒耐心告罄,指尖运起法力,干脆利落地将那截缠绕的裙摆边缘割断,“赔我。” 他拎着那截湿漉漉的荷绿布条,挑眉看她。 与应凑近,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下颌,湿发间清甜的莲香混合着樱桃的气息拂过他的唇畔:“堂堂哪吒三太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小气了?一条玉带也要人赔?” 呼吸间的温热甜香瞬间将少年笼罩。 哪吒整个人僵在原地,连脖颈都漫上了绯色,耳尖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都怪你。”与应赤足踩在溪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拧着湿透的裙角,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在石面晕开深色痕迹,“樱桃全喂了鱼虾了。” 哪吒蹲在一旁的石头上,正用火尖枪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力,烘烤着她那件藕粉色的外衫。 闻言抬起头,发梢还滴着水珠,脸上却带着得逞的笑意:“谁让你跑?” “谁让你追?”与应瞪他。 “谁让你喊别人‘师兄’?”哪吒理直气壮。 两人大眼瞪小眼,剑拔弩张的气氛只维持了一瞬,便同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混天绫如同邀功般,灵巧地从旁边的樱桃树上卷下一枝缀满饱满红果的枝条,殷勤地蹭到两人中间。 “哼,”哪吒眼底笑意未散,揪了颗最大最红的樱桃,不由分说塞进与应微张的嘴里,“赔你的。” 饱满的果实在唇齿间爆开,酸甜的汁水瞬间充盈口腔。 与应咽下果肉,倾身向前,指尖捻起另一颗同样诱人的樱桃,轻轻抵在他微抿的唇边:“尝尝这颗?” 樱桃在少女莹白的指尖泛着水润诱人的光泽,哪吒盯着那抹近在咫尺的艳红,一时有些出神。 她捏着樱桃微微用力,饱满的果肉便抵在他温热的唇瓣上,他下意识地张口含住,温热却不经意地扫过她托着樱桃的指尖。 与应急忙缩手,指尖残存的湿滑温热的触感,远比平日里那些有意的撩拨更加惊心动魄。 一股热流直冲脸颊。 她慌乱地站起身,荷绿裙摆在水面划出一道慌乱的弧线:“我、我再去那边摘些樱桃……” 哪吒还保持着微微张口,唇上沾着樱桃汁的姿势,那抹鲜红衬得他唇色愈发艳丽,亮晶晶的。 他伸手,抓住了她欲逃的手腕:“跑什么?” “谁跑了!”与应挣了挣,手腕被他牢牢扣住,纹丝不动,“是樱桃……还没摘够……” “樱桃怎么了?”哪吒站起身,逼近一步,将那颗被自己咬了一半,露出鲜嫩果肉的樱桃举到她面前,汁水几乎要滴落,“不是你要我尝的?” 第23章 与应被他骤然逼近的气息笼罩,下意识后退半步,少年身上还带着溪水的凉意,可呼吸却烫得惊人,带着樱桃的甜香。 她别过微微发烫的脸:“尝、尝过了就……” “没尝够。”哪吒俯身,视线与她齐平,指尖捏着那半颗残破却诱人的樱桃,声音低哑,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继续。” 她瞪大眼睛:“你……” 哪吒半握着她的手腕,不容置疑地将那半颗樱桃塞回她的指尖,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她挣脱不得,又无法弃之不顾。 他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再次咬住了那半颗樱桃,红艳的果肉在他形状优美的唇齿间显得格外旖旎。 “甜吗?”与应小声问,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他唇齿的轻微动作下,难以抑制地微微发颤。 少年抬眼看她,慢慢咀嚼着,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他故意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细细品味着什么绝世珍馐,然而那灼热的目光却始终紧紧锁在她的脸上,带着探究和某种更深的意味。 与应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耳根滚烫,只想抽回手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暧昧。 她刚一用力,却被他带着,手腕一转,又摘下了旁边枝条上一颗饱满欲滴的樱桃。 这一次,哪吒没有再去咬那樱桃,而是直接低头,温热的唇瓣含住了她拈着樱桃的指尖,舌尖带着试探和挑逗,轻轻扫过她敏感的指腹。 “你!”与应呼吸一窒,心脏撞击着胸腔,巨大的羞意和悸动让她猛地抽回手,转身就想跑。 “撩拨完就跑?”哪吒手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将她圈回怀中,少女紧贴着他温热坚实的胸膛,“小没良心的,真是心狠。” 与应被他圈禁在滚烫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少年身上清冽的莲香,混合着樱桃的甜腻气息,熏人欲醉。 她抬起眼睫,视线恰好落在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上,一滴未干的水珠正顺着那性感的线条,滑入同样湿漉的衣领深处。 “谁、谁撩拨你了……”她底气全无,被含过的指尖还残留着那酥麻湿热的触感。 哪吒笑出声,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她身上,他俯身,将她压得更紧了些。 薄唇几乎贴着她通红的耳廓,气息带着致命的蛊惑,一字一句地轻声道:“从你第一次……故意摔进我怀里开始……” 与应抬起头,想要反驳,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含笑的眼眸。 少年眼底映着穿透林叶的细碎晨光,清澈明亮,却又像燃着一簇洞悉一切的火苗。 而此刻,这火苗却对她一次次的“使坏”,数次纵容,甚至甘之如饴。 “故意弄散头发让我帮你梳。” “故意不小心摔倒要我接。” 话音未落,与应抓起枪尖上那件还在滴水的湿漉漉外衫,转身就走,动作干脆利落,背影透着冰冷的拒绝。 少年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凝固,眼底掠过真切的慌乱。 “喂……”他下意识伸手去拽她衣袖,指尖却只堪堪擦过一缕微凉的空气。 溪水潺潺,映着天光,只留下一串湿漉漉仓促的脚印蜿蜒远去。 哪吒独自站在原地,红衣浸透了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发梢的水珠不断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敲打着他空落的心。 “与应……”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 少女在十步开外猛地停住。 她肩膀微微抖动,倏然转身,哪有什么怒气?分明是憋笑憋得眼角绯红,唇边是压也压不住的弧度。 “你!”哪吒瞬间明白自己被耍了,心头那点慌乱立刻被羞恼取代,三两步就追了上去,咬牙切齿,“敢戏弄我?!” 她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湿漉漉的发丝黏在泛红的脸颊边,声音带着喘息的愉悦:“你方才……哈哈哈……那表情……活像被抢了风火轮……” 少年眸色一暗,报复性地伸手,一把将人拦腰抱起,与应猝不及防,惊呼声被山风卷走。 “胆子肥了。”他凑近她耳畔,气息温热,带着点恶狠狠的威胁,“回山再好好收拾你。” 山路蜿蜒,林木葱郁。 几只斑斓的蝴蝶在草丛间翩跹起舞。 哪吒背着与应,步伐稳健。 目光追随着那轻盈的蝶影,一个念头悄然浮现,他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她却似乎总能轻易看穿他的心思。 “你从前……”他试探着开口。 身后没有回应,只有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拂过他颈侧。 他微微侧头,与应已然伏在他肩头睡着了,长睫安然垂落,睡颜纯净。 哪吒心头那点涩意悄然消散,脚步放得更轻缓了些,手臂收紧,将她更安稳地拢向自己温热的胸膛。 他此刻只想走一会儿,再走一会儿。 何必追问过去? 反正现在,将来,她都会在这里。 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此刻这般,湿漉漉地对他笑,鲜活又生动。 玉泉山的最后一日,与应学乖了。 每当杨戬那道清逸出尘的白色身影出现在视野,她便立刻垂下眼帘,目光专注地锁死自己的鞋尖,仿佛上面刻着无上道法。 直到那抹鲜艳如火的红影从余光边缘晃悠过来,带着宣告主权般的懒散。 “在看什么?”哪吒总会“恰好”在这时出现,不经意地挡在她与杨戬之间,指尖还悠闲地转着颗饱满红润的樱桃,果皮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没、没什么。”与应小声回答,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避开那颗樱桃。 她现在见了这果子就条件反射般心悸,更怕这位祖宗心血来潮,再要她当众“喂”他。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小径拐角处,她还是“偶遇”了杨戬。 白衣青年朝她郑重一揖,仪态端方:“杨戬多谢姑娘那日救命之恩。” 与应刚要依礼回敬,眼角余光已敏锐地捕捉到旁边树影下那抹刺目的红。 哪吒面无表情地抱臂斜倚着粗壮的树干,见她目光扫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挑了挑眉梢,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沉得吓人。 她心头警铃大作,强作镇定,装作没看见树下那尊煞神,规规矩矩朝着杨戬回礼:“杨师兄客气了,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空气仿佛凝固。 哪吒倚在樱桃树下,繁茂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那身红衣几乎要融进深沉的树影里。 日光穿过叶隙,在他俊美的脸上跳跃,却丝毫照不进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 他指尖捏着颗鲜红的樱桃,指腹缓慢碾磨着光滑的果皮,深红汁液渗出,鲜血般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蜿蜒而下,滴落在树根处的泥土里。 与应后颈的寒毛瞬间倒竖,明明隔着三丈远,她却感觉有道冰冷滑腻的视线,正顺着她的脊背缓缓攀爬,带来刺骨的寒意。 杨戬显然也察觉到了这股无形的压力,关切地问:“姑娘脸色似乎不太好?” “没……”她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轻微声响。 那颗饱受蹂躏的樱桃,在他掌心彻底爆裂开来,鲜红粘稠的汁液四溅,更多的“血”顺着他紧绷的手腕流进深红的袖口。 少年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捏碎的只是一粒尘埃。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舌尖缓缓舔去指尖残留的猩红果肉,本就鲜红的唇色被汁液染得更加秾艳欲滴,如同刚啜饮过鲜血。 “说完了?”他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冰冷滑腻,清晰地擦过与应的耳膜。 与应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丝莫名的战栗。 她转身,不再看杨戬,一步步朝着树下那尊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凶神”走去。 绣鞋踩过满地零落的樱桃花瓣,在少年阴沉得几乎滴水的注视下,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 “手。”她伸出手心,声音平静。 第18章 哪吒眯起眼,沾满粘稠汁液的手微微蜷起,透露出压抑的戾气。 与应不再等他反应,直接伸手抓过他的手腕,触手冰凉,还带着樱桃汁液的湿滑粘腻。 她利落地从自己袖中掏出那方素白的手帕,低头擦拭他掌心和指缝间猩红的污迹。 指尖用力在他滚烫的掌心重重一捏,带着安抚的意味:“擦擦。” 被她攥住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一颤。 与应心中微定,趁机将那方沾了污渍的素帕强硬地塞进他手里。收回手时,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他腕间突起的凌厉腕骨。 少年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方才那阴郁骇人的杀气,瞬间散了大半。 “脏死了。”她佯装嫌弃地撇撇嘴,却踮起脚尖,仰起脸看他,“低头。” 哪吒几乎是本能地顺从,微微俯身。 第24章 额前传来温软的触感,她用干净的帕角,小心翼翼地拭去他眉梢溅上的一点猩红汁液。 这个姿势让她整个人几乎嵌进他怀里,荷绿色的裙摆纠缠上他深红的靴面,像一株主动依偎火焰柔韧的莲。 来了。 他心底喟叹,这招百试不爽。 眼底翻涌的阴霾迅速退去,眉梢一挑,那熟悉又带着点痞气的笑意回到脸上。 哪吒顺势反手扣住与应替他擦拭的手腕,指腹在她纤细的腕骨和跳动的脉搏处慢条斯理地摩挲着。 “这么乖?”他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得逞笑意,方才的危险气息荡然无存。 与应刚想松口气,他却俯身,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又低又磁:“那……再叫声师兄听听?” “得寸进尺!”与应脸颊飞红,嗔怒地抽回手。 话音未落,她下意识瞥向方才杨戬站立之处,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几片被风吹起的樱桃花瓣,打着旋儿无声飘落,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看什么呢?”哪吒捏着她的下巴,强势地将她的脸转回来面对自己,指尖还残留着樱桃的清甜气息。 他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去,得意地哼笑一声:“算他识相。” “行了,”他松开她,转身走向更茂密的樱桃林,仿佛刚才的阴郁从未发生,“再去摘些,师父该等急了。” 与应跟在他身后,目光追随着那道重新变得鲜亮飞扬的红影。 然而,少年方才极具侵略性和毁灭感的模样,浮现在她眼前。 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漏跳半拍,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脊椎窜起。 她下意识抚上自己莫名发烫的耳垂。 “发什么呆?”哪吒忽然回头,手里捏着一枝缀满红果实的樱桃枝,手腕一扬,“接着。” 与应急忙伸手去接。 他却故意使坏般手腕一转,将樱桃枝高高抛向空中。 混天绫绯红的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卷住那枝樱桃,献宝似的递回到与应面前。 “笨。”少年轻笑出声,眉眼舒展,金红的夕阳碎金般落在他眼底,盛满了细碎温暖的光。 那个阴鸷、危险、仿佛来自深渊的哪吒,似乎真的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 可心底某个最隐秘的角落,却为那转瞬即逝的阴暗面而微微战栗,甚至滋生出不合时宜的兴奋。 不对。 她在想什么危险的东西?! 与应用力晃晃脑袋,试图驱散那股莫名的悸动,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随即追上去,猛地一下跳到他背上。 少年闷笑一声,手臂稳稳向后托住她,仿佛早已预料。 “贪心。”他嘴上嫌弃,却微微屈膝,只为让她能够到更高处的樱桃。 算啦,她还是更喜欢他此刻的模样,明朗又好看。 与应摘下一颗最大最红的樱桃,投入他微张的嘴里。 夕阳熔金,将连绵的山峦染成温暖的橘红。两人辞别玉鼎真人,踏上归途。 哪吒故意收起了风火轮,只牵着与应微凉的手,沿着蜿蜒的山间小路慢悠悠往下走。 “师父先回去了。”他随手折了根细长的草茎叼在嘴角,姿态闲适,“我们……不急。”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包裹着他们,将两道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融为一体。 不知何时,两人牵着的手已悄然变成了十指相扣,与应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以及两人指节紧扣时细微的摩擦。 “累不累?”哪吒停下脚步,侧头看她,声音比山间的晚风还要柔和几分。 怎么会累?平日里追捕凶悍妖兽跋涉的路途比这艰辛百倍。 况且,和他并肩而行,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只有轻盈和欢喜。 但面对哪吒的邀请,她没有丝毫犹豫,顺从地趴上了少年结实温暖的后背。 山间的晚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拂过两人紧密依偎的身影。 带着独特莲香的发丝偶尔被风吹起,蹭过她的脸颊和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勾得她忍不住又贴近了几分,脸颊几乎埋进他的颈窝。 “重不重?”与应小声问,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 “轻得像片羽毛。”哪吒轻笑,托着她腿弯的手故意向上掂了掂,惹得她低呼一声,“回去得多喂你吃点樱桃,长点分量。” 与应轻笑出声,将下巴轻轻搁在他宽阔的肩头。 她当然心知肚明。 以哪吒的脚程,召出风火轮,瞬息之间便能回到乾元山,此刻这般近乎磨蹭的步行,不过是他贪恋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可这氛围,却让她莫名酸涩。 原因无他,少年总爱将她比作月亮,唤成秋水,可日月相隔,云与海永不相交。 他们会不会? “哪吒。”她突然唤道,声音闷在他颈间。 “嗯?”他应着,脚步未停。 “没事。”与应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散发着暖意和莲香的颈窝,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就是想叫叫你。” 他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下,最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更温柔的“嗯”。 哪吒背着她又走了一段,脚步倏然顿住。 与应抬头,发现天边不知何时聚起了浓重的铅灰色云层,细密的雨丝开始无声飘落,带来泥土湿润的气息。 “下雨了。”哪吒的声音里非但没有懊恼,反而透着愉悦意味,他抬手指向前方隐约的轮廓,“前面……有个村子。” 雨丝渐密,织成一张朦胧的网。两人刚踏入村口,哪吒的脚步便猛地一顿,与应同时从他背上轻盈跃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像蛇类蜕皮后残留的黏液,又混合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血锈味。 看来,他们得多待一会儿了。 与应指尖凝起一缕探查术法,幽光在雨幕中一闪而逝,她侧头看向哪吒,眼中闪过跃跃欲试:“要不要……比比?” “哦?”哪吒挑眉,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比什么?” “看谁先揪出那只藏头露尾的蛇妖。” 话音未落,两道灵光撕裂雨幕,红白双绫在阴沉沉的村子上空交织盘旋,卷起阵阵裹挟着妖气的阴风,凛冽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村落。 与此同时,村东那座早已荒废的祠堂内。 一条水桶粗细,布满暗青鳞片的大蛇正盘踞在落满灰尘的供桌之上。 它刚刚囫囵吞下一个尚在襁褓的童子,腹中鼓胀蠕动,正惬意地吐着猩红的信子,回味着人肉鲜甜滑嫩的滋味,竖瞳中满是餍足。 突然! “轰!!!” 祠堂腐朽的大门被一股狂暴的罡风狠狠震开,狂风裹挟雨水和枯叶疯狂卷入殿内,供桌上几支残*存的蜡烛火苗剧烈摇晃,映得蛇妖扭曲的影子在斑驳墙壁上狂舞。 蛇妖警觉地瞬间竖起庞大的上半身,竖瞳缩成一条细线,死死盯向门口。 迷蒙的雨幕中,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而立,如同索命的修罗降临。 红衣少年指尖随意地转动着一杆燃烧着三昧真火的长枪,枪尖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跳跃的金红烈焰,将周遭的雨丝都蒸腾成白汽。 白衣少女颈间缠绕着雪白无瑕的绫带,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气,那双浅淡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闪烁寒光,正冷冷地扫视着殿内。 哪吒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供桌旁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迹。 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倏地彻底冻结,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森然寒意:“呦,吃人呢。” 蛇妖被这眼神和话语中蕴含的恐怖杀意骇得浑身鳞片倒竖,求生的本能让它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墨绿色毒液喷射而出,浓稠的毒雾在空中迅速扩散,直逼哪吒面门。 然而,少年竟纹丝不动,甚至缓缓勾起令妖毛骨悚然的笑意,仿佛在欣赏猎物徒劳的挣扎。 就在毒液即将触及他皮肤的刹那。 “咻!” 一道雪白掠过,挡在哪吒身前,毒液撞上白绫,发出腐蚀声响,又瞬间被净化消散于无形。 似乎看穿了他方才纹丝不动的心思,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带着嗔怪响起:“不躲?等着被毒液毁容?” 哪吒这才慢悠悠地侧过头看她,眼底冰寒未消,语气却带上了奇异的亲昵和理所当然:“有你在,我怕什么?” 他手腕一转,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尖枪稳稳指向蛇妖的眉心,三昧真火的光芒将蛇妖惊恐的竖瞳映照得清清楚楚。 “说。”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刚才吃的……是哪家的孩子?” 蛇妖疯狂嘶吼挣扎,庞大的身躯撞击着腐朽的梁柱,尘土簌簌落下。 然而,当它的目光撞上少年眼中翻涌的赤红煞气时,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说。”哪吒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枪尖的三昧真火窜高,炽热的温度扭曲了空气,“或者……我亲自剖开你的肚子,看看里面装的是谁家的心肝?” 第25章 蛇妖的竖瞳剧烈收缩,巨大的恐惧终于让它混沌的脑子捕捉到了那深植于妖物记忆深处的恐惧烙印。 那身标志性的红衣!那杆燃烧着神火的长枪!那睥睨天下的煞气! 是他!那个将东海龙宫三太子抽筋扒皮,闹得天翻地覆的哪吒三太子! 而旁边那个看似清冷无害的白衣少女……那雪白绫带……是那个传闻中专掏大妖心肝,手段诡谲莫测的往生绫主人! 这……这剥皮抽筋和掏心掏肺的煞星怎么还凑一块儿了?! 蛇妖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这是造了什么天大的孽? 为何偏偏是它遇上了这令人闻风丧胆的“红白双煞”?今日恐怕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保不住了! “两、两位大仙饶命啊!”蛇妖拼命蜷缩,几乎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小的这就把童子吐出来!他……他还没死透……” 哪吒手中火尖枪轻巧地一挑,枪尖烈焰灼烧着空气,蛇妖顿时发出凄厉的嘶鸣,痛苦地在地上扭曲翻滚。 少年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妖物的惨状:“说起来,那东海泥鳅都有筋可抽,你这长虫……应该也有吧?” 蛇妖绝望地将目光转向与应。 烛火摇曳下,少女清丽绝伦的容颜带着近乎神性的纯善光辉。 它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挤出几滴浑浊的眼泪,声音哀戚:“仙子慈悲!求仙子开恩!小妖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与应微微歪了歪头,唇角勾起,声音轻软:“小蛇乖,先把孩子……吐出来。” 蛇妖如蒙大赦,身躯剧烈蠕动,伴随着粘液声,将那个昏迷的童子呕了出来,同时混天绫一卷,轻柔地将孩子托起,稳稳放到角落干净处。 蛇妖带着一身腥臭湿滑的粘液,蠕动着试图爬向门口,然而,一道雪白绫带如同毒蛇般昂首,拦在它面前。 它愕然抬头,对上与应那双在烛光下清澈见底却毫无温度的眼眸。 少女似乎被它愚蠢的眼神逗笑了,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怜悯的嘲弄:“你该不会蠢到以为……我会比三太子仁慈吧?” 她指尖微动,绷直的往生绫散发出森然寒气:“你尝过了人肉的滋味,竟还天真地觉得……我会留你这条祸根?” 蛇妖巨大的竖瞳瞬间缩成针尖,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它终于惊觉。 难怪这对煞神能走到一起!合着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狠绝!一样的以杀止杀!红绫索命,白绫追魂,哪有什么慈悲可言! “等等!我可以改!”它发出绝望的嘶吼,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废话真多。” 冰冷的宣判落下,火尖□□入它眉心,三昧真火爆发,火焰瞬间吞噬蛇躯,凄厉的嘶鸣戛然而止。 不过瞬息,原地只余下一小撮灰烬,一枚青莹莹,鸽子蛋大小的妖丹悬浮在空中,散发着幽冷的光。 与应随手一招,将妖丹收入袖中乾坤,转身走向角落的童子。 她蹲下身,指尖探了探孩子的鼻息:“没死。” 一道纯净的灵光从她指尖溢出,拂过孩子全身,祛除了残留的妖毒和寒气。 哪吒走到她身旁蹲下,目光落在她平静的侧脸上,回想起她方才面对蛇妖时那抹冰冷玩味的笑意。 他说:“你刚才那样……” “嗯?”与应侧头看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 “……”少年别过脸,耳尖悄然漫上一层薄红,声音几不可闻,“挺好看的。” 与应微微一怔,随即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她指尖拈出那枚青莹莹的妖丹,将它举到摇曳的烛火前细细观赏。 烛光穿透妖丹,折射出迷离诡谲的青绿光晕,映在她白皙的脸上。 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眼眸被染上了妖冶的魅惑,额间那点嫣红的钿纹如同被利刃划开渗出血珠的伤口,在光影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妖丹还残留着蛇妖尸体最后的余温,触手温润,却又带着滑腻腻的硬感。 呵……方才那蠢蛇临死前绝望又希冀的眼神,怕不是真把她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她指尖摩挲着妖丹光滑的表面,心底泛起冰冷的嘲弄:长了一张纯善无害、极具欺骗性的脸,果然……很适合做坏事呢。 与应将目光从妖丹移开,投向身旁一直注视着她的哪吒。 少年半蹲在烛火摇曳投下的阴影里,混天绫缠绕在护腕上,映着幽微的冷光。 他眼尾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去的凛冽,唇角却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在明暗交织的光线下,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矛盾美感。 他生得实在太好看了。 鸦羽般浓密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其下那双眸子如同最上等的墨玉,却淬着寒星般的光,仿佛能将人魂魄吸走。 眉间那点朱砂殷红如血,神性庄严,慈悲悯人,恍若庙宇里供奉的不染尘埃的玉雕神像。 可就在刚才,这尊神像用火尖枪洞穿妖物眉心时,唇角分明是上扬的,带着欣赏毁灭的愉悦。 他们两个啊……骨子里流淌的,还真是同一种东西。 哪吒察觉到她的凝视,凑近了些,少女没说话,只是随手从乾坤袋里摸出两串在集市买的糖葫芦,递给他一串。 两人就这样,一人一串红艳艳的果子,蹲在蛇妖未干涸的血迹和粘液混杂的污秽地面上,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 “咔嚓”、“咔嚓”,清脆的咀嚼声在祠堂里格外清晰。 屋里仅存的几支蜡烛被穿堂而过的阴风彻底吹灭。 寒冽的月光从破败的屋顶和门窗缝隙中流淌进来,冰冷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切割成鲜明的光暗两色。 一红,一白。 如同行走人间、勾魂索命的…… 喜丧鬼。 第19章 祠堂外的雨不知何时已停歇。 被救下的童子悠悠转醒,迷茫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残阳如血的天幕下,并肩而立的一红一白两道身影。 他们逆着光,轮廓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如同从古老壁画中走出的神祇。 “醒了。”与应蹲下身,指尖凝起灵光,轻轻点在童子眉心,“妖毒已清,只是受了些惊吓,睡一觉便好。” 哪吒抱臂站在一旁,火尖枪早已隐去,他目光扫过童子苍白惊恐的小脸,眉头蹙了下。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一群举着火把的村民匆匆赶来,为首的妇人一眼看到地上的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扑上来死死搂住。 “多谢恩公!多谢仙子救命大恩啊!”老村长颤巍巍地就要跪下,老花眼在火把光芒下努力聚焦,当看清哪吒那身标志性的红衣和冷峻面容时,猛地睁大,“您……您莫非是那位……” 哪吒眉梢微挑,没应声。 “三太子!”一个年轻猎户突然激动地叫道,声音带着敬畏,“我在陈塘关见过三太子的金身!就是这位!一模一样!”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敬畏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哪吒身上。 “三太子显灵了!是显灵了!” “多谢三太子救命之恩!多谢仙子!” 村民们激动地纷纷跪拜下去,哪吒被这阵仗弄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别过脸。 一只微凉的小手悄悄从旁边伸过来,轻轻勾了勾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瞬间安抚了他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轻咳一声,声音尽量平稳:“都起来,妖物已伏诛,不必如此。” 老村长执意要留他们用饭,盛情难却,两人只得随村民来到村中最大最干净的一处院落。 院子里已摆开几张简陋的木桌,村民们正忙碌地端上热气腾腾的农家饭菜,虽不精致,却充满了质朴的暖意。 “寒舍简陋,粗茶淡饭,实在委屈二位恩公了。”老村长亲自捧起一个粗陶酒坛,小心斟满两碗清澈的酒液,酒香混着粮食的醇厚气息弥漫开来,“这是自家酿的土酒,不成敬意,请二位务必尝尝。” 哪吒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清冽的酒液带着甜味,随即是火烧般的辛辣感顺着喉咙一路滚下,直冲四肢百骸。 与应学着他的样子,也喝了一大口。 辛辣感瞬间在口腔炸开,她忍不住蹙眉,一股热流迅速涌上脸颊,染开两片醉人的红霞。 “仙子脸红了。”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抿嘴笑道,带着善意的打趣,“可是这土酒太烈,喝不惯?” 与应摇摇头,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软糯:“很好喝,只是……” 话未说完,又一股更猛烈的酒气上涌,她眼前景物微微晃动,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肩,隔着薄薄的衣料,哪吒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少女肌肤传来的温热和细微的颤抖。 声音响在耳畔:“慢点喝。” “我没事。”与应抬起头,对他绽开一个笑容,酒意氤氲下,那双浅淡的眸子水光潋滟,如同蒙上薄雾的湖泊,眼波流转间带着不自知的媚态。 第26章 哪吒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那目光狠狠攥住,他慌忙移开视线,耳根的红晕却更深了。 酒过三巡,院子里气氛愈发热烈。 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凑过来,好奇又敬畏地打量着这对气质非凡的璧人。 “三太子和这位漂亮的仙子姐姐……是一对吗?”一个扎着红头绳羊角辫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脆生生地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疑问。 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柴火噼啪的轻响。 与应的脸颊烧得更厉害了,手中的酒碗差点脱手滑落。 哪吒的耳尖更是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他强作镇定地板起脸,声音紧绷:“小孩子别乱说话。” “我看就是!”猎户的妻子爽朗地笑起来,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二位站在一起,般配得哟,活脱脱像是从年画里走下来的金童玉女!” “是啊是啊!” “太般配了!” 众人纷纷笑着附和,善意和祝福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 哪吒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试图掩饰那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偷瞄身旁少女的反应。 与应垂着头,浓密的长睫在跳跃的火光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遮掩了眸中的情绪,但那微微抿起又悄然翘起的唇角,却泄露了一丝隐秘的欢喜。 “来来来!敬二位恩公一杯!”老村长适时地高声举杯,乐呵呵地打着圆场,“愿二位……呃……情比金坚!长长久久!” 众人哄笑着再次举杯,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哪吒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借着放下酒碗的动作,宽大的衣袖垂下,温热的手掌在桌下悄然覆盖住了与应微凉的手背,然后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与她十指相扣。 少女纤细的指尖在他掌心一颤,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抽回,反而犹豫了,带着怯生生的试探,轻轻回握住了他修长的手指。 奇怪……平日里这样的触碰并不少见,为何这次胸腔里的心跳声会如此震耳欲聋,如同擂鼓?她指尖微微蜷缩,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生怕泄露了掌心瞬间沁出的薄汗。 哪吒这具莲花重塑的躯体,肌肤细腻光洁,毫无习武之人的粗粝厚茧,触手温润如玉,带着属于莲藕的微凉质感。 过去只觉得他牵手的动作太过自然,太过理所当然。 而此刻,在这喧闹温暖的篝火旁,在这十指紧扣的亲密里,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她好像,真的对这个散发着诱人莲香的少年,产生了远超出食欲的,另一种滚烫烫的感情。 念头在脑海中炸开,与应被自己吓了一跳,指尖带着点慌乱和羞恼,在少年温热的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哪吒几乎是瞬间收紧了手指,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滚烫的掌心里。 他偏过头看她,跳跃的篝火在他眼底熊熊燃烧,亮得惊人,带着灼人的温度:“怎么了?” “没、没什么。”与应慌忙低头,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下意识地想抬眼看看他头顶,有没有开出那些清甜的小莲花?就像那日在莲池边一样? 目光飞快扫过,却只见他束得整齐的发髻,干干净净,半朵花的影子都没有。 失望悄然漫上心头。 原来……他并不像自己一样,因为村民那些“金童玉女”、“般配”的话而感到隐秘的欢喜吗?他在溪水边、在樱桃树下,那些时刻也没有开花,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这种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狂缠绕,勒得她心头发闷,呼吸不畅。 与应越想越委屈,酒意混着这股酸涩的情绪在胸口翻涌激荡。 鼻尖萦绕的全是身旁少年身上清甜诱人的莲香,但这香气此刻却像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她猛地用力抽回手,将面前的酒碗重重往桌上一顿。 “不喝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嗔意和娇蛮。 哪吒下意识伸手想去探她额头的温度:“醉了?” 与应偏头躲开,目光再次扫过他空荡荡的发顶。 干干净净。 她心头的无名火“噌”地一下窜得更高,明明那日在莲池边,他头顶开得那般灿烂夺目!如今却…… 看着少女呼吸急促眼眶微红的样子,哪吒朝还在热情劝酒的村民们拱了拱手,语气带着歉意:“失陪了。” 他一把攥住与应的手腕,将她从热闹的席间拉了起来。 与应脚步踉跄地跟着,她试图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几乎是被半拖半拽地带离了喧闹的院落。 少年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一路将她带到村口那条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小河边。 哪吒终于松开手。 与应立刻后退两步,背对着他,赌气似的别过头去,肩膀微微起伏。 “你……”哪吒刚开口,就被她带着酒意和委屈的娇嗔打断。 “你什么你!”少女猛地转身,眼尾泛红,声音里带着被辜负的控诉,“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回去喝酒啊!不是挺热闹的吗!” 哪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弄得完全摸不着头脑,眉头紧锁:“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你凭什么不开花!” 哪吒被她这石破天惊的质问震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头顶“噗”地一声,瞬间冒出一朵粉嫩欲滴颤巍巍的小莲花。 与应死死盯着那朵在月光下无辜摇曳的花,眼眶更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声音委屈得带了哭腔:“现在才开……晚了!” “你……”哪吒被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弄得心慌意乱,想抬手去擦她眼角的湿意,“生气了?因为我没开花?” 与应冷着脸“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眼中的水雾终于凝结成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下来,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她掰着手指,语速飞快地细数,每说一句,心口的酸涩就加重一分:“带我去山下玩的时候……为我绾发的时候……在溪边你要我喂你樱桃的时候……” 她的声音哽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难道那些时候……你都是装的吗?” 既如此,何必来招惹她?何必陪她玩这些幼稚的把戏?亏她还忍着这勾魂摄魄的香气,忍着那噬骨的饥饿感,费尽心机去哄他开心! 哪吒头顶的莲花如同被无形的春雨浇灌,一朵接一朵争先恐后地绽放出来,转眼间就开满了乌黑的发间,粉白一片,在月光下散发着清甜的幽香。 他急得去抓与应的手腕,语无伦次:“不是!我没有!我……” “那为什么现在才开?!”与应用力甩开他的手,泪水涟涟,“方才在席间……村民说我们是……说我们是……” 她脸颊飞红,那个词羞于启齿,“说我们的时候,你半点反应都没有!花呢?!” 哪吒再也忍不住,双手捧起她泪痕交错的小脸,指腹带着万般珍重,轻轻擦过她泛红的眼角。 月光温柔地洒落,少年眸中似有揉碎的星河在流淌,发间的粉莲舒展着花瓣,尽情绽放,散发出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的甜香。 “那日在池边失控开花后……”他声音懊恼,“我……我特意去找了师父,学了个小法术……能控制它了……” 他不想再像个傻子一样,轻易就被她看穿所有心绪。 与应心头那股委屈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混合着被欺骗的恼怒和被压抑的酒意,“轰”地一声彻底炸开了。 她猛地踮起脚尖,一把扯开哪吒交叠的衣领,月光下,那截线条优美的锁骨如同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少女带着决绝的怒意,对着那诱人的地方狠狠咬了下去。 “唔……” 第20章 清冽甘甜的莲香瞬间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层层叠叠的柔软娇嫩在她齿间挤压碾磨,奇异的触感伴随着汹涌的香气满溢口腔。 哪吒浑身剧烈颤动,酥麻感顺着被咬噬的地方窜遍四肢百骸,他没有推开她,反而本能地扶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 少女温软湿润的唇瓣紧密地贴合在他敏感的锁骨上,触感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百倍。 像是春日初绽的花瓣最娇嫩的花心,又像是刚出蒸笼冒着热气的桂花糕,带着微微的湿润和柔软的弹性,随着她每用力的啃咬而深深陷进他的肌肤里,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酥麻。 哪吒浑身紧绷,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才能勉强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闷哼。 她的嘴唇……好软,好热。 哪吒甚至生出了荒谬危险的念头:他希望她能咬得更重些,最好把他这具莲藕塑造的身躯都咬碎了才好。 这样就能永远记住她唇齿间的温度和力度,记住这一刻心脏快要炸裂开的悸动。 第27章 当与应终于发泄完怒气,松开齿关,微微喘息着抬起头时,哪吒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扣住了她试图退开的手腕。 他幽深的眼眸紧紧锁住她泛着水光,还沾染着一丝莲瓣碎屑的唇瓣。 那两片小小的、粉嫩的柔软,此刻如同世间最诱人的禁果。 一股原始的冲动在身体里咆哮,他喉结剧烈滚动,带着近乎蛊惑的意味:“再咬一次。” 少女被近乎蛮横的要求惊得睁大了眼睛,唇瓣上还沾着几片柔软的粉色花瓣。 她下意识想后退,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亲密,却被哪吒扣着腰肢按回怀里,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几乎能感受到彼此擂鼓般的心跳。 “你、你疯了吗?”她声音微微发颤,指尖抵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试图推开那令人意乱情迷的莲香,“我咬你、你还……” 哪吒低头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她的,呼吸灼热地拂过她的唇瓣,带着执拗:“不够。” 头顶悬垂的莲花似乎感应到他的情绪,簌簌抖动,洒落几点细碎的金色花粉,星屑般飘散在两人之间。 他继续蛊惑:“继续。” 与应被他眼中翻涌的滚烫欲望灼得心尖发颤,几乎要迷失在那片深潭里。 就在她心神摇曳之际,余光忽然扫到他锁骨上那个清晰的牙印,此刻正缓缓愈合。 淡粉色的柔嫩莲瓣,正从她留下的齿痕中悄然探出头来,在月光下舒展着娇弱的姿态。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朵带着露珠般湿意的莲花瓣。 指尖立刻被哪吒滚烫的手抓住。 “不是说……”少年带着她的手,坚定地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声音暗哑,“要验证我的心意?” 任谁都抗拒不了这种邀请。 更何况眼前人浑身散发着让她理智崩断的清甜莲香。 这次,她没有丝毫犹豫,顺从了心底那股原始的冲动,张开贝齿,对着那朵新生的莲花,狠狠地咬了下去。 “嗯……”哪吒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瞬间绷紧。 然而,托着她后脑的手掌却无比轻柔,指节深深插入她散落的发丝间,非但没有推开,反而带着鼓励的意味,将她更紧地压向自己。 少女顺从地咬得更深,齿尖陷入他温润肌肤的瞬间,浓郁的莲香爆发,仿佛一口咬破了整朵含苞待放的花苞,清冽甘甜的汁液瞬间弥漫在唇齿之间。 与应松开齿关,她困惑地仰头看他,却撞进一双燃烧着烈焰的眼眸。 哪吒的眼尾如同被火焰灼过,而他发间原本含苞的莲花,此刻竟完全盛放,几朵饱满的花苞甚至垂落下来,亲昵地蹭过她滚烫的脸颊。 为什么……这人被咬得这么狠,非但不生气,反而……一副极其享受、甚至渴求更多的模样? “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他低低地笑起来,俯身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唇几乎蹭上她敏感的耳廓,灼热的气息喷洒:“是啊,病得不轻。只有师妹……能治我这相思入骨的顽疾。” 少女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酥麻感从耳际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正欲抬手推开这惑人的妖孽,远处却遥遥传来村民焦急的呼喊: “三太子——仙子——!” 哪吒眼中闪过被打断的阴郁和不耐,但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他指尖带着留恋,在她微肿的唇瓣上轻轻一抹:“先记着。” 与应羞恼地瞪他:“记什么记!” 哪吒俯身,目光深深锁住她那双因情动而潋滟着春水般光泽的眼眸,宣告:“记你欠我一次,日后,要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说罢,他利落地转身,大步朝着村民呼喊的方向走去,与应独自站在原地,指尖抚上自己快要烧起来的耳垂。 那蛇妖肆虐,吞食了村中不少孩童,导致原本热闹的村落十室九空,只剩下零星几户胆战心惊的人家。 村长见天色已晚,又感念二人除妖之恩,赶忙收拾出一间相对干净的屋子,恳请他们住下。 到了这地步,实在不好再推辞。 哪吒半是催促半是“挟持”地推着与应往那间小屋走。 屋内陈设破旧却整洁,月光从糊着旧纸的窗棂透入,映照出唯一的家具,一张不算宽大的木板床榻。 少年大剌剌地往榻上一躺,乌黑的长发瞬间在灰扑扑的被面上铺散开来,他支起上半身,单手托腮,歪着头看向还站在门口踌躇的少女,烛火在他眼中跳跃。 “愣着做什么?睡觉啊。” “我……”与应刚开口。 “等等!不行!不能睡一起!”哪吒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差点撞到低矮的房梁。 他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神慌乱地飘向门外,语无伦次:“我、我去外面!外面有池子!我去泡会儿!” 与应搭在榻沿的膝盖顿住了,挑眉看他:“为什么?不是你拉着我进来的吗?现在倒想起规矩了?” 少年被她问得语塞,结结巴巴,眼神飘忽得更厉害:“就、就是……不能睡一起!会……会出事的!” 他憋了半天,也说不清会出什么事,最后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门。 “喂!你去哪啊!”与应追到门口,只看到哪吒狼狈的背影。 他跑得太急,连混天绫都忘了收,长长的红绫绊在门槛上,让他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明明是他先不由分说把她拉进屋的,怎么现在反倒像是她成了洪水猛兽? “这人……” 月光从窗隙里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银亮的线。 与应盯着那些光影看了许久,心头莫名有些空落,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村中的夜晚静得可怕,白日里的惊恐似乎还未散去,只有草丛里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水声交织。 她循着那潺潺水声走去,穿过几间低矮沉默的茅屋,来到村边一处不大的池塘边。 哪吒果然在那里。 少年背对着她,半身浸在清凉的池水中,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漂浮在水面上。 他似乎察觉到岸边的动静,猛地回头,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颊边,在看到是与应时,身体下意识地往水里沉了沉,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双清亮的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声音隔着水面,显得有些闷。 与应蹲在池边,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噗通”一声丢进他附近的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来看看某个落荒而逃的家伙,是不是一时想不开,把自己泡发了。” 水花溅了几滴在哪吒鼻梁和长睫上,他眨了眨眼,水珠顺着睫毛滚落。 “我才没逃。”他嘴硬道,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哦?”与应托着腮,故意往前凑近了些,月光照亮她带着笑意的脸,“那刚才是谁喊着‘不能睡一起’、‘会出事’,然后火烧屁股似的跑了?不是说‘睡觉啊’,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他别扭地转过头去,只留给与应一个湿漉漉的后脑勺,水面因他的动作荡开圈圈涟漪。 “就是……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与应追问,不依不饶。 “你是姑娘家!”哪吒猛地转回头,激起一片水花,语气带着点羞恼的强调,“我、我不能……那样!” 与应故意板起脸,模仿他之前的语气:“哦?那刚才在莲花架下,是谁抓着我的手往他心口按,非逼着我咬他,还说什么‘不够’、‘继续’、‘再重些’?那时候怎么不考虑我是姑娘家了?嗯?” 哪吒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嘴唇开合了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最后整个人沉入水中,只留下一串咕噜噜的气泡在水面破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冒出头,湿透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那不一样……那是……验证。” “验证什么?” “验证我是不是……”哪吒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最后几个字挤出水面,“……真的、真的喜欢你。” 池塘边的虫鸣声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这池水的低语。 与应感到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甚至怀疑连水中的哪吒都能听见,她慌乱地低下头,看向水中两人的倒影。 月光泻地,将他们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水面,又被微风吹起的涟漪温柔地打碎,拉长,再小心翼翼地重新拼凑在一起。 “笨藕。”她听见自己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 哪吒没听清,疑惑地抬头:“什么?” “我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与应抬起头,月光在她眸子里流转,映出点点碎银,“哪有人用被心上人咬一口、咬得血肉模糊还开朵花出来,来验证自己心意的?” 第28章 哪吒怔怔地看着她,发间不知何时又悄然冒出一朵小小的莲花,怯生生地轻轻摇曳,仿佛也在等待答案。 “那……该怎么验证?” 与应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自己想。” 她作势要转身离开。 手腕被一股带着水汽的力道轻轻拉住,哪吒已快速游到岸边,月光将他仰起的脸庞洗得格外柔和,连平日里那飞扬跋扈的眉目都敛去了锋芒。 “别走。”他抬起的手在空中犹豫,最终只是捏住了她衣袖的一角。 与应转过身时,撞进少年盛满月光的眼眸里,他仰着脸,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水光,如同清晨凝结在初绽莲瓣边缘的露珠,剔透易碎。 少年人的指尖还带着池水的凉意,却在触及她手腕肌*肤的瞬间,仿佛被点燃般泛起暖意。 哪吒微微低下头,发间那朵怯生生的小莲花正好垂落,柔软冰凉的花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与应温热的手背,带来细微的痒。 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和青涩:“我、我不会。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手指带着试探的意味,轻轻触碰她的指尖,然后,他低下头,轻柔得如朝露滴落花瓣般的吻,印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样……”他抬起眼,浓密的睫毛上水珠欲坠,“……对吗?” 与应看见他原本就泛红的耳尖,此刻在月光下红得几乎透明,像刚从荷塘淤泥里捞起的新鲜藕节,白生生的肌肤下透出羞涩的粉。 此刻的少年,干净纯粹得如同晨曦中带着露珠的新采莲藕,连这份笨拙的羞涩都透着令人心软的清甜。 她悄悄蜷起被吻过的手指,只觉得上面残留的池水凉意仿佛渗入了心底。 哪吒却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声的鼓励,又凑近了些,温热的鼻息几乎拂过她的鼻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期待和忐忑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远处传来几声突兀的犬吠,惊醒了沉醉在月光中的池塘。 水面荡漾,两人原本清晰交叠的倒影瞬间被搅碎,化作无数片闪闪发光的银箔,随着游过的小鱼四散开去。 “回去吧,”他从水中站起身,带起一片哗啦的水声,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肌理线条滚落,在月光下闪着光,“夜里……凉气重了。” 与应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只穿着一件被水浸透的单薄里衣,湿透的布料紧贴在身上,近乎透明,清晰地勾勒出少年劲瘦的腰腹线条和紧实的胸膛轮廓。 她像被烫到般猛地转过身,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你、你先把衣服穿好!”声音带着羞恼的颤抖。 身后传来哪吒低低的笑声,还有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 “好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 与应这才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回头。哪吒已经披上了那件鲜艳的红外袍,只是长发依旧湿漉漉地披散着,发梢还在滴水。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灼灼:“一起回去?” 与应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他掌心温暖而干燥,完全不像刚从冰冷池水中出来的样子,稳稳地将她的微凉包裹住。 两人踏着月光,沿着来时的小路慢慢往回走,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心照不宣的暖流。 “所以……”哪吒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紧张,“我们现在……算是……” “算是什么?”与应故意装傻,偏头看他,眼中带着笑意。 哪吒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捧住她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月光下,他的神情无比认真,带着郑重:“你知道的,与应。” “不知道呀。”她眨了眨眼,笑意更深,故意拖长了调子,“三太子不说清楚,小女子怎么敢妄自揣测上意呢?” 哪吒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发间那朵小莲也跟着不安地抖了抖花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捧着她脸颊的手微微用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与应,我心悦你。” 第21章 她没想到哪吒会如此直接,如此郑重地宣之于口,更没想到,他眼中那份炽热的情意,竟如此真实而滚烫地烧灼着她。 “现在,”哪吒问,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脸颊,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眼睛,“明白了吗?” 与应感到自己的脸颊如同被点燃,滚烫的热度一路蔓延至耳根。 她在他专注的凝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应和:“嗯。” “那……”他得寸进尺地俯身,温热的唇几乎贴上她敏感的耳垂,带笑的声音里充满诱惑,“可以……一起睡了吗?” 少女猛地推开他,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不行!” “为什么?”哪吒委屈地扁起嘴,眼神控诉,“我们都……都这样了!” 他晃了晃两人还牵着的手。 “那也不行!”与应红着脸,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你睡地板!” 哪吒立刻追上来,重新牵住她的手,握得更紧,带着点耍赖的意味晃了晃。 “好嘛好嘛,我睡地板。”他顿了顿,凑近她耳边,声音带着诱哄,“但是……你得拉着我的手睡。” “谁要拉着你的手!”与应羞恼地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攥住。 “你呀。”哪吒理直气壮,眼神无辜又理直气壮,“不然……我会做噩梦的。” 与应又好气又好笑,侧头看他:“堂堂三太子,闹海屠龙都不怕,还会做噩梦?” “会的。”哪吒点头,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遥远和认真,握着她手的力道也微微收紧,“会梦见……你不见了。” “梦里……我找遍了整个陈塘关……”少年的声音浸透了与平日张扬截然不同的寒意,“掘地三尺……连东海都翻了个底朝天……” “笨藕,”她心口发紧,伸手捧住他冰凉的脸颊,试图用自己的温度驱散那份阴冷,“梦都是反的。假的。” 哪吒任由她捧着,眼睫低垂,与应的拇指指腹蹭过他眼下干燥的皮肤。 “我就在这儿呢,”她踮起脚尖,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你看,热的,活的。不是梦。” 哪吒的呼吸变得急促滚烫,他猛地收紧手臂,一把将她狠狠搂进怀里。 “……别像梦里那样消失。” “我要是真想跑……”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逗他,手指绕着他带着池水凉意的发尾,“咱们神通广大的三太子,不会用混天绫把我五花大绑地捆回来?” “会。”他几乎是立刻回答,牙齿惩罚性地轻咬着她耳尖,“绑在身上,走到哪,带到哪。寸步不离。” 与应耳根瞬间烧得滚烫,却没有躲闪,反而往他怀里缩了缩。 “那我可要天天吵着吃糖人,”她故意岔开这沉重的话题,指尖在他胸口画着圈,“还要哪吒样子的糖人,烦死你。” 哪吒低低地笑起来,驱散了一丝阴霾:“给你买一屋子……只要你在。” 夜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与应恍惚间似乎听见风中夹杂着遥远而冰冷的金戈交鸣之声。 “听着。”她深吸一口气,捧住哪吒的脸,强迫他抬起眼直视自己,“就算真有那么一天……” “我是说,就算真有那天……我也一定会去找你的。翻遍三界,踏碎虚空,也要把你找回来。” 哪吒发间那朵半合的莲花瞬间疯长,花茎灵巧地缠绕住两人垂落的一缕头发,打成了一个细小的结。 “你保证?” 与应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勾住那缕被莲花缠绕的发丝:“我要是食言……” 她故意板起脸:“就让你咬回来,咬多少口都行。” 他的笑声终于冲破阴霾,热切真实,惊起了岸边草丛中栖息的萤火虫。 “不行。”他低头,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气息交融,“要加倍。” “怎么加倍?” 少年恢复了往日那副带着笑意的模样:“每天咬三次,早中晚各……” 话未说完,耳朵就被一只微凉的小手精准地拧住了。 “想得美!”与应红着脸松开他,转身要走,“回去了!再待下去真要着凉了!” 哪吒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月光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仿佛随时要挣脱本体,融入远处无边的黑暗。 “与应。”他轻声唤她。 与应脚步顿住,疑惑地回头,夜风突然变得刺骨冰凉,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发现哪吒半边身子都浸在屋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只有发间那朵盛放的莲花,在黑暗中幽幽地散着微光。 “如果,如果真的有一天……”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笑意,“你不见了……我会把一切都毁掉的。” 第29章 “所以,别给我这个机会。” “不会的!”她几乎是扑了回去,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他,声音坚定,“我发誓!哪吒,我发誓!” “……嗯。” 回屋的路上,哪吒一直紧紧地攥着与应的手,直到推开木门,与应才惊觉他掌心里竟全是冰冷的汗。 “你……”她刚开口,哪吒却狼狈转身,快步走向那张窄小的木榻。 他动作带着刻意的急躁,将原本卷成一团的被子粗暴地抖开,再用力拍平。 与应站在门边,没有立刻过去。 月光从窗棂的破洞和缝隙里顽强地挤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微微颤动的银线,恰好隔在她与背对着她忙碌的哪吒之间。 仿佛相隔云与海,日与月的距离。 “睡吧。”哪吒背对着她说,声音闷闷的,带着强装的平静。 他脱了外袍,只穿里衣,单薄的布料勾勒出少年紧实流畅的背脊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与应看着他那副故作镇定的样子,心底又好笑又有点莫名的气恼。 方才在池塘边信誓旦旦说要一起睡的是谁?现在倒知道害臊了? 她故意踩着重重的步子走到榻边,果然,哪吒绷紧的后背线条更加僵硬了,连呼吸都明显急促起来。 “我睡里面。”她宣布道,伸手就去推他结实的肩膀,想把他挤到外侧去,然而指尖却在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愣住了。 隔着薄薄的衣料,一股滚烫得不正常的体温清晰地传递过来。 “你……发烧了?” 哪吒终于转过身,他眼神有些躲闪,抓住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腕。 “不是生病。”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窘迫和……别的什么,“是……你咬的伤口……” 与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口一跳。 她下意识凑近了些,一股比平日浓郁数倍,甜腻得几乎让人眩晕的莲香扑面而来,带着惑人的气息。 “怎么会……”她惊讶地低语,指尖轻轻碰了碰。 “嘶……” “很疼?”与应急声问。 少年摇摇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神迷蒙湿润:“……痒。” 与应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慌乱地想要退开,脚下却一个不稳,绊到了低矮的床沿,整个人向后倒去。 “小心!”哪吒伸手揽住她的腰,惯性让两人一起重重跌进那张不算宽大的木榻上。 “你……”与应被困在哪吒身下,他身体的重量和那惊人的热度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你先起来……” 哪吒没有动。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少女,目光复杂,发间的莲花簌簌抖动,落下几点细碎的花粉,飘落在与应的脸颊和颈间。 “阿嚏!” 这个突如其来的喷嚏,瞬间打破屋内紧绷旖旎的微妙氛围。 哪吒先是一愣,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方才那股迫人的侵略性消散无形。 他顺势翻了个身,滚到床榻的外侧,背对着她,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睡吧,不闹你了。明日还要赶路。” 与应悄悄松了口气,心底却又莫名泛起一丝空落落的失落感,她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哪吒躺下。 黑暗中,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然后是少年试图平复的呼吸声。 月光无声西移,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最终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与应闭着眼,在心里默默数着想象中的莲花,数到第二百朵时,终于忍不住,用气音小声试探:“哪吒……你睡着了吗?” 身后一片寂静,只有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月光,她看见哪吒蜷缩着身子,面朝着她的方向。 发间那朵惹事的莲花已经悄然合拢,月光描摹着他沉睡的侧脸轮廓,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褪去了所有锋芒,竟显露出几分近乎稚气的脆弱。 心头一软,她伸出手,替他拂开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指尖触碰到他额角的皮肤,那温度似乎比刚才降了一些。 “冷……”他闭着眼,眉头微蹙,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与应这才注意到,少年单薄的身体在微凉的夜气中竟在微微发抖。 她犹豫了片刻,心底的柔软最终战胜了羞涩,慢慢地挪近了些,让自己的手臂紧紧贴着他微凉的手臂:“这样呢?好点没?” 哪吒没有回答,但紧绷的身体线条明显放松下来,他的手指顺着与应的手腕摸索下去,最后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紧相扣,他的掌心依旧温热,甚至有些烫。 “睡吧……”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 与应看着黑暗中两人紧密交握的手,感受着从他掌心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暖意和那份无声的依赖。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往哪吒那边贴近了几分,少年身上那股清冽的莲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 与应悄悄吸了吸鼻子,奇异的是,这混合的气息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窗外,最后一点月光也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没,世界陷入黑暗。 就在这万籁俱寂中,与应感觉到身旁的哪吒动了动,翻了个身,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上了她的腰,将她更紧地揽向身后。 “与应……”他梦呓般在她后颈处低唤,声音模糊依恋。 她应该推开他的。 这不合规矩,太过亲密。 可当少年滚烫的体温和那令人心安的气息将她彻底包围时。 她只是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份带着占有欲的温暖里,轻轻回应:“嗯……我在。” 与应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中跋涉,脚下是粘稠湿冷的泥泞,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哪吒!”她下意识地呼喊,声音却如同石沉大海,瞬间被这死寂的浓雾吞噬得干干净净。 一个身影从翻滚的雾气中蹦跳出来。 那是个小童,约莫七八岁模样。雪肤朱唇,眉目精致得如同玉雕,双髻用鲜艳的赤绫高高绾起。 耳垂挂着小巧的金环,脖颈上悬着乾坤圈,腕间缠绕着混天绫。 “你找我?”小童歪着头看她。 与应后退半步,这孩子除了眉心的印记形状略有不同,五官轮廓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哪吒,可他眼中翻涌的戾气却让她脊背瞬间爬满寒意。 “你……” “我怎么了?”小童身影一晃,瞬间贴到她面前,掐住她的下巴。 他说话时嗓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甜软:“不是你要找哪吒吗?我就是哪吒呀!” 腰间一紧,混天绫缠绕上她的腰肢,越收越紧。 “姐姐,陪我玩吧?” “不……”她挣扎着,试图凝聚法力,视线却被小童手中突然多出的一物勾住。 是杆燃烧着火焰的长枪,枪尖赫然挑着颗面目狰狞的硕大龙头,龙血正滴滴答答地淌下。 “你看!”他兴奋地晃了晃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我抽了它的筋!好玩吗?” 温热的龙血甩溅在她脸上,带着灼烧般的刺痛感,冰冷的手指滑过她脖颈上那道若隐若现的金色咒文。 “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呀。”小童赞叹着,凑得更近。 与应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扼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要养你!”他兴奋地宣布道,“我带你去见爹爹!他准我养小狗的,你比小狗漂亮多了!” 他顿了顿,掐着她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脸上笑容不变:“我不喜欢不乖的小狗。” “姐姐,你会听话的,对吧?” 混天绫越缠越紧,她强忍着几乎昏厥的痛楚,被掐住下巴的手艰难地在袖中掐诀,凝聚最后一丝法力。 “想跑?” 小童仿佛洞悉了她的意图,笑容更加甜美,也更加残忍。 他随意一招,悬在颈间的乾坤圈嗡鸣着飞入他小小的掌心,他毫不犹豫地将那金环按向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就在那蕴含毁灭力量的金环即将套上她脖颈的千钧一发之际,少女的身影如同被抹去,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彻底消失。 连同气息,连同温度,连同那缕挣扎的生机,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童的动作僵住,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第22章 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斜斜地刺入,在与应的眼皮上投下一片带着暖意的红,她皱了皱眉,意识从混沌中缓缓浮起。 “唔……”她刚想翻身舒展酸麻的肢体,却发现自己被一条结实的手臂牢牢箍住了腰肢,动弹不得。 后背紧密地贴着滚烫的胸膛,隔着两层薄薄的寝衣布料,少年呼吸时胸膛的起伏无比传递过来,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昨夜的点滴记忆汹涌而至。 第30章 “醒了?”头顶传来带着睡意的沙哑嗓音,哪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微微撑起身子,低头凝视着她。 与应急忙想挣脱这过于亲密的桎梏,腰间的臂膀却收得更紧。 哪吒的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带着依恋地蹭了蹭,声音慵懒:“时辰还早……再躺会儿。” “天亮了……”与应小声抗议,脸颊埋得更低,不敢抬头看他。 哪吒沉默片刻,手臂终于缓缓松开。 与应立刻翻身坐起,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散乱的衣襟,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哪吒的锁骨。 那个她留下的牙印处,伤口依旧在渗出细小的花瓣,周围的皮肤晕开不正常的红晕。 “还……疼吗?”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片滚烫肌肤时顿住。 哪吒却一把捉住她退缩的手腕,将她微凉的掌心按在自己发烫的伤口上。 “你咬的,”他声音低沉,带着委屈和耍赖,“你得负责。” 与应想抽回手,却被他按得更紧,那花瓣蹭着掌心的痒意,仿佛顺着胳膊一路爬进了心尖,让她浑身一颤。 昨夜噩梦中那个踩着骸骨的小哪吒形象再次浮现,与眼前这张带着慵懒睡意的脸重叠,带来冰冷的寒意。 “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她勉强扯出笑容,声音有些干涩,“梦见一个凶得很的小娃娃,拿着乾坤圈……要套我的脖子。” 哪吒沉默了片刻,眸色暗了暗。 随即,他松开了与应的手,利落地翻身下榻,背对着她开始整理衣袍,声音听不出情绪:“梦都是反的。” 与应看着他那挺直却莫名透着僵硬的背影,梦里小哪吒挑着狰狞龙头的残忍模样,与眼前这个连整理衣领褶皱都一丝不苟,姿态清俊的少年…… 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这荒谬的联想甩开。 “我们今天回乾元山吧。”哪吒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没有回头,“让师父看看你的伤。” 与应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几道淡金色的纹路,同时,脖颈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烫感,她心念微动,往生绫缠绕而上,将那些异象悄然遮掩。 “好。” 昨夜哪吒那句诅咒般的低语,再次在耳边炸响。 不过,我又不会突然消失……她努力说服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对吧? 收拾行装时,哪吒异常沉默,周身笼罩着一层低气压。 直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他才猛地转身,将一样温润微凉的东西塞进与应手里。 “给你的。” 与应低头,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玲珑的莲花玉坠,通体莹白剔透,只在花心处,一点朱砂般的殷红,似燃烧的火焰。 她捻起红绳,玉坠在初升的朝阳下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冷冽的光斑。 “戴上。”哪吒不由分说,亲手为她系在颈间。“里面有我封存的一缕本源灵力,若遇险境,或可抵挡一二。” 少女眉头立刻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服,这人是在暗示她弱? 哪吒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唇角勾起一个安抚的弧度,不急不慢补充道:“知道你不弱,杀妖掏心比谁都利索。没危险时,就当个……好看的坠子戴着。” “嗯……”与应指尖摩挲着那温润的玉坠,感受着其中与他同源的清冽莲息,心底泛起一丝暖意。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看他:“那你呢?” 哪吒已经大步流星走在前头,闻言回头,晨光勾勒着他张扬的侧脸,他随手拍了拍腰间猎猎生风的混天绫,笑容恣意耀眼。 “我?”语气狂傲依旧,“谁能伤我?” 与应小跑着追上去,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自大狂!” 哪吒顺势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带向自己,声音带着十足的戏谑:“昨晚……是谁抱着我不放,还嫌我冷的?” “你!”与应瞬间涨红了脸,像只炸毛的猫,用力推开他,“明明是你往我身上蹭!发烧了还那么粘人!” 两人在村民感激的目光中告别,一路拌着嘴,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山风掠过林梢,带来远方村庄焚烧后残留的焦糊气息。 “前面就是陈塘关了。”哪吒停下脚步,指向远方,晨雾弥漫中,依稀可见城墙巍峨的轮廓。 与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眉头却紧紧锁起。 记忆中繁华喧嚣的关城,此刻城门紧闭,城墙上士兵盔甲森然,长矛如林,来回巡逻,城门外,一条长长的人龙在尘土中蜿蜒,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 “怎么……变成这样了?” 哪吒:“纣王无道,横征暴敛。各地关卡都在严查所谓的‘逃税商旅’和‘流窜乱民’。听说东伯侯姜桓楚的领地,上月又爆发了抗税暴动。朝廷派了闻仲那老东西前去‘平叛’……”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带着血腥气,“屠城。” 与应颈间那被往生绫遮掩的金色纹路灼烫起来,她强忍着没有去抓挠,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自从那个诡异的噩梦之后,这些纹路就会时隐时现。 而每次天下传来战乱杀伐的消息,它们便会苏醒,灼烧,甚至…… 她隐隐感觉到,梦中那片破碎的天幕,裂痕似乎又加深了。 “我们绕过去吧。”哪吒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抽气声,伸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声音带着安抚,“不必跟那些鹰犬打交道。” 与应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城门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他正佝偻着背,将饼子和水递给那些排队的流民。 “是你……”与应咽下了后面的话。 哪吒的表情平淡无波,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辞官后,他便一直在此施粥放粮,做些……无用功罢了。” 与应看着李靖放下昔日总兵的威严,在尘土中弯腰俯身的样子,心头五味杂陈,忍不住轻声道:“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哪吒的目光在那道苍老忙碌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摇头,转身大步走向另一条荆棘丛生的偏僻小路:“赶路要紧。” 离开陈塘关的范围,沿途的景象越发触目惊心,田野荒芜,杂草丛生,村庄十室九空,残垣断壁间偶有乌鸦盘旋,发出凄厉的啼鸣,偶尔遇到的行人,皆是神色惶惶,步履匆匆。 正午的烈日炙烤着大地,两人在一处破败倾颓的茶棚下歇脚,残存的棚顶勉强投下一点可怜的阴凉。 哪吒用混天绫卷来几枚青涩的野果,递到与应面前:“再走半日,就能看到乾元山的云雾了。” 与应接过果子,却毫无胃口,她的目光落在哪吒的锁骨处,那朵“伤花”似乎开得更盛了些。 “你这里……”她忍不住再次伸出手,指尖悬停在半空,带着迟疑。 哪吒却主动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微凉的指尖,轻轻摁在那片滚烫的花源之上。 “这‘痛’是你带给我的,”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带着某种固执的占有欲,“让它留着罢。” “你傻啊!”与应又急又恼,“这东西有什么可……”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哭喊和呵斥,两人眼神一凛,身影没入茶棚后方的灌木丛中。 只见一队盔甲鲜明的商朝士兵,挥舞着皮鞭,驱赶牲畜般押解着十几名被粗绳捆成一串的壮丁。 为首的军官骑在马上,趾高气扬,鞭子狠狠抽在一个因饥饿而步履踉跄的汉子背上,激起一道血痕。 “奉大王命!征召壮丁修建鹿台!敢反抗者——”军官狞笑,“诛!九!族!” 身旁的哪吒眼中闪过煞气,她心下一惊,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别冲动!现在还不能杀!” 哪吒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眼时,那骇人的红光才勉强压了下去:“我知道。这些被抓的,不过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农夫!此一去鹿台,便是白骨铺路,有去无回!” “我们能……做些什么?” “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除非——” 他没有说完,与应明白,除非改朝换代,否则这吃人的世道永无宁日。 待那队士兵卷起的烟尘彻底消散在官道尽头,两人才重新踏上归途。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一个稍显繁华的小镇,镇子比沿途的荒村多了些人气,客栈门口张贴着墨迹犹新的通缉告示,画着面目模糊的“叛党”。 街上不时有披甲士兵小队巡逻而过,扫视着每一个行人。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客栈掌柜迎上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带着警惕。 “住店,要两间上房。”哪吒随手抛出一块成色不错的碎银。 掌柜敏捷地接住银子,掂量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这个……客官见谅,近来朝廷查得忒严,住店……须得查验路引腰牌……” 第31章 哪吒眼眸微微眯起,指尖在柜台上看似随意地敲了两下。 掌柜的眼神变得茫然失焦,随即又“清醒”过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哎哟!瞧小人这记性!两位贵客的路引方才不是已经验过了嘛!怠慢怠慢!楼上请!天字号房两间,干净敞亮!” 与应知道哪吒用了惑心的小法术,默不作声地跟着引路的小二踏上楼梯。 经过大堂角落时,两个商人打扮的男子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飘入她耳中: “消息确凿……东伯侯已暗中联结了南伯侯……” “朝歌那边……还蒙在鼓里……” “闻太师何等人物……已然起疑……四大诸侯府邸外……眼线密布……” “那姜桓楚的女儿……可是在纣王宫里……会不会……” 声音越来越低,与应还想凝神细听,手腕却被握住,轻轻一带。 “别多事。”哪吒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先安顿下来。” 进入房间,刚放下简单的行囊,身后门扉便无声合拢,哪吒闪身而入,闩上门闩。 “你也听到了?”他眉头紧锁,“四大诸侯……怕是要反了。” 与应凝重地点头:“若他们真能联手……” “天下大乱。”哪吒接上她的话,斩钉截铁。然而,他眼中非但没有忧虑,反而跳跃起灼热的光芒,“也许……这是个机会。” 与应不解地看着他眼中那簇陌生的火焰:“什么机会?” 哪吒几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目光穿透暮色,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乾元山轮廓。 然而他的声音,却带着与仙山格格不入的野心:“改天换地的机会!” 他转身,目光锁住与应,“你不觉得……这个腐烂透顶的世道,早就该彻底变一变了么?” 与应心头一悸,眼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少年身影,与噩梦中那个站在尸山血海之上,踩着累累白骨的小小身影重叠。 她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指尖冰凉。 哪吒察觉到她的异样,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怎么了?手这么凉?” 与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掩饰着心底翻涌的不安:“可能是……累了。” 她犹豫了一下,反手握住哪吒温热的手掌,抬起眼:“哪吒……如果、如果真的天下大乱,兵连祸结……你会怎么做?” 哪吒微微一怔,随即歪头看着她,他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贴上她的,“怎么?怕我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等与应回答,他收紧交握的手。 “放心。” 他望进她眼底深处,许下无声的誓言:“我有你呢。你会……拉住我的,对吧?” 少年歪头瞧她,眸中映着烛火跃动的光:“放心,有你在呢,你会拉住我的,对吧?” “谁要拉你。”与应别过脸去,唇角却藏不住一丝笑意,她抽回被哪吒攥着的手,假意整理衣袖。 哪吒轻笑一声,捏了捏她的耳垂:“耳朵红了。” “哪吒!”与应拍开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拉入怀中。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倏然分开,掌柜的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暖融:“两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官府征用客房,只剩一间了……” 哪吒看向与应,挑了挑眉,与应张口想说什么,却听到楼下官兵粗鲁的呵斥声,没办法,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一间就一间吧。”哪吒打开门,接过掌柜手中颤抖的油灯。 门扉合拢,斗室仿佛骤然逼仄,与应立于窗边,佯装对沉沉夜色兴致盎然,实则透过窗纸朦胧的倒影,悄悄窥看身后。 少年正将混天绫悬于床柱,那红绫在烛光下流淌,如赤血蜿蜒。 “怕吗?”哪吒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与应熟悉的调侃。 与应转身瞪他:“怕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吒故意拉长声调,“万一我兽性大发……” “怕什么?又不是没一起睡过*。”与应扬起下巴,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耳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哦?”他慢悠悠踱近,眼底笑意更浓,“那上次,我里衣是何颜色,仙子可还记得?” “谁、谁会留心那个!”与应抓起另一只软枕掷去,被他轻巧接住。 少年抱着两只软枕立于榻前,歪头打量这不甚宽敞的床铺。 “既已同眠过,仙子应不介意我睡相不雅?”他忽地捂住锁骨伤处,蹙眉低嘶,“哎呦,这伤今夜格外痛楚,恐要辗转难安……” 与应明知他作态,心尖仍是一紧,上前欲探:“又渗花了?我看看……” 哪吒揽住她腰肢便往榻上一倒,软枕稳稳落于床头,与应跌入他怀中,鼻尖撞上坚实胸膛,清冽莲香瞬间萦绕。 “诓你的,”头顶传来得逞的低笑,“我睡相好极,倒是某人,上回踢了被子,还是我替你掩好的。” 与应撑起身子嗔他:“哪吒!” 却见少年已敏捷滚至床榻内侧,用衾被将自己裹成个茧,只露出一双亮若星辰的眼。 “我睡里侧,免得半夜滚落,”声音闷在锦被里,笑意却藏不住,“仙子请自便。” 与应又好气又好笑,望着那故作乖巧的“茧”,轻叹一声,吹熄了摇曳的灯火。 她小心翼翼地躺到床外侧,刻意与哪吒保持一掌宽的距离,木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你睡觉还穿外袍?”被子里传来闷闷的疑问。 与应揪紧自己衣襟:“自然!” 哪吒从被卷里探出头来,黑发铺在枕上像泼墨:“可我热。” 说着便去解衣带。 “你!”与应慌忙转身背对他,“不许脱!”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接着是他带笑的低语:“诓你的,还穿着呢。” 与应气得抬脚轻踹被角,却听他“嘶”地抽气。 “真踢着了?”她急急回身,不防撞入少年早已张开的怀抱。 哪吒趁机将她搂住,下巴抵在她发顶:“抓到你了。” “幼稚!”与应挣扎未果,索性放弃,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样真好。”他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比一个人暖和多了。” 算了,由着他吧。 她放松身体,任由他抱着。 “你心跳好快。” “你闭嘴。” “哦。”安静了片刻,“与应。” “又干嘛?” “我好像……有点紧张。” 她惊讶抬头,却见哪吒的耳根红得厉害,在月光下无所遁形,那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哪吒三太子,此刻竟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哪有半点除妖时的凶狠模样? 她伸手戳了戳哪吒发烫的耳垂:“原来你也会紧张?” 哪吒捉住她作乱的手指,眸光闪烁:“和喜欢的人同床共枕,紧张不是很正常?” 这直白言语令与应瞬间溃败,她将滚烫的脸颊埋进他胸膛装睡,耳畔却传来他胸腔愉悦的震动。 夜色渐深,与应迷迷糊糊间,感觉哪吒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轻轻按揉着头皮,舒适得令她几欲喟叹。 “睡吧。”少年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我在呢。” 半梦半醒间,与应恍惚忆起上次同宿,哪吒微颤的脊背,和他近乎呢喃的呼唤。 她又想起乾元山上,少年含笑为她绾发,想起初遇时,彼此针锋相对,想起后来,窥见他深藏的颤抖与脆弱。 从食髓知味,到惺惺相惜,到怜爱入骨……竟已,过去这般久了么? 她向那温热的源头又偎近些,在彻底沉入黑甜乡前,似有什么柔软微凉、带着清甜气息的东西,轻轻擦过她的唇角。 花瓣似的。 她含混地哼唧一声,翻身欲睡,又被少年噙着笑意,重新拥入怀中。 晨露未晞,两人踏着微熹启程。 与应嫌行路迟缓,欲唤云驾,却被哪吒拦下,他心底总有一丝不安,仿佛这偷来的安稳日子,已近尾声。 果不其然。 刚收拾停当下楼,客栈大堂内,几个衣衫褴褛的难民正被官兵推搡驱赶。 一瘦弱妇人抱着婴孩跪地哀泣:“大人行行好,赏口水吧……” 为首的官兵一脚踢开她:“滚开!别挡道!” 婴儿从妇人怀中跌落,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与应身形一闪,稳稳接住孩子。 妇人爬过来抱住她的腿:“仙子救命!我们走了三天三夜,孩子快不行了……” 与应望向哪吒,后者已面罩寒霜,大步走向那群官兵,领头者见是个少年,不屑地伸手便推:“哪来的小崽子多管闲——啊!” 哪吒单手钳住他手腕,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官兵惨嚎着跪倒,余人拔刀相向,哪吒冷笑,混天绫自袖中飞出,瞬间将几人捆作一团。 第32章 “滚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再让我看见欺压百姓……” 似想到什么,他忽地掏出那枚金纹绣球,在几人眼前比划着,仿佛在瞄准。 “……罢了,待来日取他首级,一并清算。”少年语罢,绣球抛起,腿风凌厉扫过,几个“粽子”惨叫着被砸飞出去。 那力道,与应瞧着,只愿他们自求多福,她扶起跪地的妇人,将怀中婴孩轻轻放回。 哪吒擦拭着绣球,眉峰紧蹙:“晦气!平白污了我的宝贝。” 与应抬手轻拍他额头,少年微怔,随即眼底漾开细碎星光。 “这算什么?对师兄不敬?” 与应上下扫他一眼,半推着他往外走:“算暗号行了吧,再者说,还有比师兄妹同榻而眠更‘大逆不道’的?” 少年霎时红了脸,慌忙捂住她的嘴。 “别乱说!还什么都没做呢!” 与应不同他计较,心中思忖:此地怨气连往生绫都难以抚平,着实蹊跷,罢了,回去请教师父便是。 谁料刚行几步,身后忽传来妇人颤抖的呼唤:“小……小小姐?” 两人顿步,同时回首。 妇人走近几步,颤抖的手伸向与应面庞,又猛地顿在半空:“这眉眼……与将军,一模一样……” “将军……” 耳边一阵嗡鸣,脑海中闪过零碎片段。 她下意识按住太阳穴,脖颈上的金色咒文隐隐发烫。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我带你走。” 哪吒握住她冰凉的手腕,与应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那位泪眼婆娑的妇人:“您与那位褚将军相熟?” 听到这话,妇人身体一僵,并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激动道:“您现在是何姓名?!” 哪吒挪动脚步,微微挡住她的视线。 “她名与应。” 妇人抱紧怀中婴孩,喃喃如自语:“好……好名字……好名字……” 若将军得见,亦当欣慰罢。 妇人望着少女,眼神仿佛穿透时光,凝视着故人。 与应被那目光灼痛,指尖捏紧少年衣袖,强自平复心绪,复又开口:“您似乎与那位将军关系不一般?” 妇人微微一笑,轻抚怀中孩儿,缓声道:“当年将军大捷归朝,方得‘恩赐’……” 恩赐…… 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嗡鸣声,她似乎嗅到莲花的清冽,又似乎尝到清苦的药味,脚下土地逐渐变软,天与地颠倒。 与应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脚下是如镜的水面。 “哪吒?” 声音如同被吞噬,连回音都没有,她掐诀想唤出灵力,却发现经脉滞涩,如陷泥沼。 场景飞速变换,最终停留在一条小巷。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与应握紧如意剑朝身后劈去,额头忽然传来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她惊醒般抬眼。 “阿应。” 第23章 一个小女孩正踮着脚去接飘下的海棠花瓣,她捧着满手花瓣跑进里屋,药香混着苦涩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缕淡青色烟雾从香炉中笔直升起,又被榻上妇人的咳嗽声搅得支离破碎。 “娘!今年的花长得真好呀!快来看看!” 榻上盖着厚重被褥的妇人却移开视线,看着女儿掩在花瓣下的,布着的与年纪不符的茧子。 “黎应,往后不要再来了。” 她面上的笑容僵住一瞬,却又很快恢复,只自顾自的将花瓣捻起,取了片放在母亲枕边。 但她很快发现,枕下露了半截信笺。 她假装没看见,只是仔细地为母亲掖好被角,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走出院门,黎应摊开手掌,看着那些被汗水浸湿的花瓣黏在茧子上,像一个个小小的伤口。 黎应的记忆里没有拥抱。 她出生那日,褚云玺刚生产完就支起身子,用沾血的手指抚过婴儿的脸颊。 “应”这个字脱口而出,没有任何寓意,就像随手从书架上抽出的一本书。 幼童第一次见到母亲,藕节似的小手抬起来想摸摸她,却被女人无情避开。 女人甩了甩袖子,失去支撑的小黎应重重摔倒在地,泪珠流下眼眶,鼻尖通红。 褚云玺居高临下命令道:“不许哭,站起来。” 小黎应听不懂这么复杂的指令,只是本能地伸出手臂,带着哭腔喊:“娘……” 女人却站在那里始终不为所动,她站在背光里,看不出神情,只是继续重复道:“你是我的孩子,这世上能让你跪的,只有你自己的影子。现在,站起来。” 小黎应拍了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小心翼翼去勾母亲的手指,女人这次没有避开。 小孩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感受到母亲的温度便嬉笑起来,丝毫没记起刚才让她摔倒的正是眼前的女人。 后来抓周宴,毯上摆了琳琅满目的物件,小黎应爬过算盘、诗经,却在众人惊呼中抓住了正中央的物件。 一柄剑。 众人恭维着这丫头会成为第一剑士。 而小黎应当时只是看到了有片花瓣落到上面,好奇去摸而已,殊不知,这一举动让黎昭然的算计更深一步。 而那之后,四季轮转,风雨不歇的琢磨剑意,生了冻疮握不住剑就用发带绑着,脚步虚浮就在地上撒满铁刺,用鲜血磨练步法。 最开始她还会娇气的撇下剑,哭着跑到母亲那里,女人始终不为所动,只是将止血的药膏抹到她手上。 “黎应,你要变强,强到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 那时的她听不懂,只是难得在褚云玺那张英气的脸上看到惆怅,孩童轻轻眨着眼,凑到母亲颊边亲了一口,不熟练的哄道:“不难过,亲亲不难过。” 这个动作总能换来片刻的宁静,褚云玺会停下涂药的手,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 有那么一瞬间,黎应觉得母亲就要抱她了,但最终只是被轻轻推开。 “继续练剑。” 春天来临时,黎应的剑法有了长进,她能在铁刺密布的地面上完成一套基础剑法而不受伤,手上的茧子也厚了一层。 黎昭然对此勉强满意,减少了亲自监督的次数,改为留下严苛的训练任务。 那天午后,黎应完成了当天的练习,正坐在海棠树下休息,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她伸手去接,却听见墙头传来窸窣声。 “喂!你在干什么呀?” 黎应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扎着歪歪扭扭小辫的女孩正趴在墙头,好奇地打量她,女孩约莫和她同龄,脸上沾着泥土,却笑得灿烂。 “我、我在接花瓣。”黎应结结巴巴回答,下意识环顾四周,生怕父亲突然出现。 “真好玩!我叫阿宝,住在隔壁。你叫什么?” “黎应。”她小声回答,心脏砰砰直跳。这是她第一次和府中以外的人说话。 阿宝晃了晃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给你!我娘做的麦芽糖,可甜了!” 黎应犹豫着伸出手,阿宝却因为探身太过,整个人从墙头栽了下来,两个女孩同时惊呼,阿宝摔在了黎应身上,两人滚作一团。 “哈哈,真好玩!”阿宝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将糖塞进黎应手里,“尝尝!” 黎应小心地舔了一口,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她眼睛瞪得圆圆的。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东西,比不练剑的日子还好。 “好吃!” “对吧?我明天再给你带!”阿宝凑近她耳边,“我知道一个秘密地方,那边有棵大梨树,我们可以爬上去摘梨子!” 黎应刚要点头,远处传来脚步声,她脸色煞白,猛地推开阿宝:“快走!我爹来了!” 阿宝不明所以,但还是敏捷地爬上墙头,在黎昭然出现前一秒消失了踪影。 “你在和谁说话?” “没、没有……”黎应低下头,手心里还攥着那块已经开始融化的麦芽糖。 黎昭然冷哼一声,没再追问,只是命令她继续练习。 那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把已经化得不成形的糖块一点点舔干净,甜味萦绕在舌尖,让她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美梦。 第二天一早,黎应早早完成晨练,蹲在海棠树下等,一片花瓣落在她鼻尖上,痒痒的,但墙那边静悄悄的。 阿宝没有出现。 第三天、第四天……墙那边再也没有传来那个活泼的声音。 黎应小心碰了碰替她擦拭剑身的母亲,女人头也不抬道:“他们搬走了。” 褚云玺很奇怪,每每对她避之不及,却主动接过了保养剑器的活,只有在这时,她才能窥见这个女人的一丝柔情。 但也只有片刻而已,褚云玺放下剑,像是宣布她是罪犯般,语气冰冷道:“都是因为你。” 小姑娘愣在原地,双眼微微睁大,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第33章 见状,女人蹲下身子,掌心轻轻放在她头顶,继续重复道:“都是你啊,因为你,他们才会搬走,如今这世道,他们能去哪呢?” 像是被嫌恶的小兽般,她声音颤抖,没了往日的清脆明亮,嘴唇嚅嗫着:“…因为…我?” 褚云玺轻笑:“是啊,都怪你。” 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宝只是趴在墙头与自己说话,就必须要搬走?她急得眼眶红了,提起裙子就往门外跑去。 她要找到阿宝,要道歉,要…要做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褚云玺轻易就抓住了她,大门“哐当”一声上了锁,黎应无助的拍着门:“让我出去!!我要去找她!!” 女人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没人理会她的哭喊。 那之后,黎应再也没哭过,她开始明白,眼泪和哀求在这个家里毫无意义。 变故出现在某个雪天,褚云玺的院落位于最东侧,与黎昭然的住处相隔甚远,两人关系也实在微妙,通常都是黎昭然去寻她,又被赶出去。 只是第二天教导剑术的时候,黎应吃的苦头比昨日更多,渐渐的,褚云玺也不再冷言冷语。 后来,她不再去找褚云玺了,只反复的钻研剑术,直到那柄一直陪着她的剑承受不住断裂,黎昭然终于投来了赞赏的眼神。 黎应攥着那柱香的自由,朝着府邸深处那片被遗忘的角落狂奔。 那里有一方小小的莲池,夏日里曾开过几朵瘦弱的白莲,此刻却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更显得此地荒凉寂静。 她试探着踩上冰面,冰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黎应的心怦怦直跳,微弱的反抗和掌控感让她兴奋不已。 就在她笨拙地转着圈,试图模仿记忆中舞姬的姿态时,脚下冰面猛地一陷。 “啊!”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冰面破开的窟窿直直栽去。 预想中刺骨的寒水并未涌来。 她跌入了一个……怀抱? 水花四溅,寒意却并未如想象般彻骨,黎应呛咳着,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脸。 一张精致得近乎虚幻的脸,湿透的乌黑长发贴在白皙的肌肤上,眉目如画,鼻梁挺秀,唇色是透明的粉。 那双眼睛尤其特别,如金乌在他眼中栖息,却又倒映着亘古的星河,流转着不属于此地的光芒。 他穿着的白衣在水中却奇异地不沾湿,反而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黎应看呆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府里的丫鬟、甚至传说中倾国倾城的歌姬,都无法比拟眼前之人的万一。 她下意识地以为这是一位迷路的仙子姐姐,误入了黎府的莲池。 “仙……仙子姐姐?”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落水的颤抖。 抱着她的人似乎怔了一下。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落在她脸上,扫过她冻得发紫的嘴唇、沾着冰碴的睫毛、还有身上那件因练剑而磨损破旧的棉衣。 “冷吗?”他开口了。 声音清冽,带着非男非女的空灵感。 黎应傻傻地摇头,又猛地点头。 她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但被这样抱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 仙子姐姐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远处黎府高耸的飞檐斗拱,黎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和枯枝。 “这里……不好。”仙子姐姐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 那语气里没有明显的情绪,却让黎应的心莫名地揪紧了。 她想问哪里不好?是这莲池不好?还是黎府不好?还是……她不好? 然而没等她问出口,仙子姐姐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 他微微抬手,黎应只觉一股力量将她轻轻托起,稳稳地送回了冰窟窿的边缘,让她双脚踩在坚实的冰面上。 黎应湿漉漉地站在冰上,茫然地看着水中的人,水波在他周围荡漾,白色衣袂在水中缓缓飘动,他静静地悬浮在水中,身影在波纹中显得有些虚幻。 “快回去吧。”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融入冰冷的水汽里。 接着,就在黎应的注视下,那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 黎应呆立原地,刺骨的寒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席卷全身,让她剧烈地哆嗦起来。 刚才……是真的吗? 黎应的剑越来越快,手上的茧也越来越厚,某个练剑练到手臂酸麻,眼前发黑的黄昏,她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回到那间狭小的偏房。 她瘫坐在石地上,背靠着墙壁,连去点灯的力气都没有,汗水浸透的里衣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就在这瞬间,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突兀地钻进了她的鼻腔。 不是府里厨房那种精细的羹汤气味,而是带着烟火气的面食香。 黎应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昏暗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他就站在窗边,逆着最后一点天光,身形挺拔模糊。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白色狐狸面具,狐狸狭长的眼睛空洞地对着她,透着非人的诡谲。 黎应的心脏骤然缩紧,本能地想去摸剑,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地面,她太累了,连恐惧都显得迟钝。 那人没有靠近,只是抬手,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轻轻抛了过来,那东西落在她脚边不远的地上,滚了两圈,散发出更浓郁诱人的香气。 是包子。 黎应认得这个气味,虽然她从未吃过,府里的下人偶尔会偷偷谈论外面街市上刚出炉的肉包子如何香软滚烫。 她看着地上的油纸包,又看看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影。 月光开始渗入房间,落在他白色的面具上,带着不属于人间的清冷气息。 “狐狸……仙?” 黎应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她想起了府里流传的一些精怪传说,比起莲池里那个消失的“仙子姐姐”,眼前这个,似乎更符合话本里描述的、能幻化人形的狐仙。 面具后的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微微侧头,目光透过面具的眼孔落在她身上。 “吃。”一个辨不出男女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黎应迟疑着,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和疑惑,她伸出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解开油纸。 两个白胖胖、热腾腾的包子露了出来,热气瞬间扑到脸上,带着麦香和隐约的肉香。 她太久没接触过这样纯粹的食物香气了,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她学着记忆里下人的样子,对着一个包子吹了吹气,然后迫不及待地张嘴就要咬。 “慢着。” 狐狸仙的声音再次响起。 黎应动作一僵,含着包子边缘,不解地看向他。 狐狸仙走了过来,步伐无声无息,他在她面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隔着空气,虚虚地点了点她手中的包子。 “这样会灼到舌头。” 然后,轻轻捏住包子顶部那个被捏合的面皮褶皱,将最上面那层薄薄的面皮撕了下来,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馅料。 “热气从这里散。”他解释道,将那层撕下的面皮放在油纸上,又指了指馅料,“凉些再吃。” 黎应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她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那层薄皮,果然,一股灼热的气流从中逸散出来。 她试探着吹了吹馅料,等那热气不那么逼人了,才小口地咬了下去。 柔软的面皮,滚烫鲜美的肉馅,混合着油脂和葱姜的香气瞬间在口中炸开。 她顾不得烫,也顾不得仪态,大口地吃起来,滚烫的汁水烫到了舌头也浑然不觉。 狐狸仙就那样安静地蹲在她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狼吞虎咽。 她很快吃完了一个包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油花,正要拿起第二个,却发现狐狸仙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走向门口。 “仙……”黎应想叫住他,想问他是谁,为什么要给她包子。 狐狸仙在门口停住脚步,微微侧首。 “以后别伤到自己。”他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身影便如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24章 狐狸仙总是不期而至,有时带来温热的包子,有时是一小捧清甜的野果,有时甚至只是一块带着阳光气息的布巾,让她擦掉脸上的汗水和污渍。 他很少说话,只是沉默地递过东西,或者在她笨拙地处理伤口时,隔空指点一下更安全的方法。 黎应渐渐不再那么害怕。她开始习惯这沉默的陪伴,甚至给他留了一个角落,堆着她捡来的漂亮石子,他从未碰过,但有时会多看两眼。 这一天,狐狸仙没有带食物,只是静静地站在她惯常蜷缩的角落阴影里,黎应正用布条缠着被剑柄磨破的手掌,动作生硬。 第34章 “如果……未来,有人辜负了你,你会怎么做?” 黎应缠布条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那空洞的狐狸眼孔。 “辜负?”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她有限的认知里,只有父亲冰冷的算计,母亲反复无常的疏离与责备,还有阿宝被迫的消失。 辜负……像父亲那样利用她?像母亲那样把痛苦归咎于她?还是像阿宝那样……被迫离开? 她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那些新伤叠着旧茧。 “辜负……”她小声重复着,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味道,又苦又涩。 她抬起眼,眼神里没有怨恨, “辜负,就是让人很痛很痛,对吗?就像练剑时不小心划伤自己那样痛?或者……比那还要痛?” 狐狸仙沉默着。 黎应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不知道未来谁会辜负我。但如果是像父亲那样……我会变得更强,强到让他不能再那样对我。” “如果是像……阿宝那样……”提到这个名字,她眼底掠过一丝水光,但很快被她眨掉了,“我……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很难过很难过。但我不会哭。” 她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哭了也没用。” 狐狸仙又问:“那……如果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你相信过、依赖过的人,他并非有意,却终究忘了你,辜负了你呢?” 黎应皱起了小小的眉头,她有限的经历里,似乎找不到可以对应的人。 母亲?她依赖过,也相信过母亲偶尔流露的温情,但那些温情总是伴随着更深的痛楚,那算辜负吗?她分不清。 她想了很久,最终,她抬起头,看向阴影里的狐狸仙,眼神清澈得像初融的雪水,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执拗: “很重要的人如果忘了,那一定是他受伤了,就像娘亲有时候会忘记给我涂药,是因为她自己也很痛。如果很重要的人忘了,一定是他那里也受伤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位置,语气笃定, “等他伤好了,也许就想起来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带着黎应式的单纯:“如果他一直想不起来……那我就一直练剑,练到足够强,强到可以去找他,提醒他。” 她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或者……至少强到,他不能再让我那么痛。” 最终,他没有再追问,而是离开了,黎应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是回了狐狸洞吧。 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手指摩挲着手腕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那是很久以前,褚云玺失手用剑划伤的。 当时血流如注,黎应疼得小脸煞白,褚云玺却只是冷冷地看着,直到她强忍着不哭出声,自己撕下衣角包扎,女人才丢过来一瓶金疮药,转身离去。 “痛吗?这点痛都受不了,怎么活?” 怎么活? 黎应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活的。 她只知道在黎府,活着就意味着日复一日的剑影刀光,意味着父亲黎昭然那双永远在算计、永远在评估价值的眼睛。 她是他精心打磨的“剑”,一把要在殷商请神大典上为黎家斩获荣光的剑,她的价值,只在于她的锋芒是否足够耀眼,是否足够听话。 褚云玺……她是什么呢?黎应有时觉得,母亲更像是一面镜子,一面被锁链禁锢、布满裂痕的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黎昭然的冷酷,也映照出她自己,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柔软可能性的、名为“黎应”的工具。 褚云玺看向她时,那眼神里的痛楚、疏离、偶尔闪过的挣扎,甚至那些刻薄的指责,都像是在对着镜中那个同样被命运扼住咽喉的自己嘶吼。 黎昭然对褚云玺的“处置”极其微妙,他将她囚禁在最偏僻的院落,用镣铐锁住她昔日握刀的手腕,对外宣称“旧疾复发,神智不清”。 但他又绝不允许任何人真正怠慢她,名贵的药材源源不断送入院落,仆役们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生怕褚云玺有半点闪失会引来家主雷霆之怒。 黎应曾撞见过一次,一个负责送饭的侍女不小心打翻了药碗,黎昭然得知后,脸上没有丝毫怒容,只吩咐管家:“拖下去,手剁了,喂狗。” 黎应当时就躲在廊柱后面,浑身冰冷,她看到那个侍女绝望的哭喊被堵住,像破麻袋一样被拖走。 而父亲,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方向,只是对着身边的心腹低声吩咐:“夫人的药,再熬一份,要最好的雪莲。” 黎昭然对黎应的训练也愈发严苛。 他开始让她接触一些更阴暗的东西。 比如,带她去看地牢里那些“不听话”的囚犯如何被酷刑折磨,如何哀嚎着死去。 他会指着那些扭曲的尸体,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看,这就是弱者的下场,力量,是唯一的法则,你要记住,仁慈和软弱,只会让你成为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人。” 他也会在黎应练剑时,突然抛出一些冰冷的问题。 “若你母亲持刀刺我,你当如何?” “回答!” “……阻止她。” “如何阻止?” “……”黎应语塞。 “废其手足,留其性命,她是你的母亲,更是我黎昭然的夫人,她的命,自有其用。”黎昭然冷酷地给出答案,“记住,感情是负累,精准的判断和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你立于不败之地。” 又有一次,他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幅猛虎下山图,问:“虎欲噬鹿,鹿当如何?” “逃。” “逃不掉呢?” “奋力一搏。” “若搏不过?” “……死。” “蠢!”黎昭然冷笑,“鹿有角,可抵虎腹,鹿有蹄,可踹虎眼,鹿有齿,可咬虎喉。纵使必死,也当倾尽全力,在虎身上留下最深的伤口,让它记住猎食的代价,让它下一次捕猎时心生忌惮!才是不枉一死!” “黎应,记住,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面对命运,若注定要死,也要拖着对方一起下地狱!用你的命,换对方最大的痛!这才是我黎家的女儿!” 黎应开始明白,母亲的疯狂,或许并非仅仅源于战败的屈辱或失去的自由,更源于日复一日面对这样一个冷酷、扭曲、视一切为棋子和工具的男人所带来的绝望。 “如果未来有人辜负了你” 再次浮现在脑海。 父亲,算辜负吗?他从未对她有过承诺,他只是将她打造成一件武器。 母亲,算辜负吗?她的伤害里,似乎也裹挟着无法言说的痛和绝望。 那么,谁才是那个会让她“很痛很痛”的人?那个会让她需要“变得更强”去对抗的人? 如果这座囚禁了母亲、也即将吞噬掉自己的牢笼,它的根源,就是父亲呢? 黎应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了。 她需要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决定这座牢笼的存亡。 黎昭然似乎察觉到了女儿眼神中细微的变化,他嘴角勾起,仿佛看到了自己精心培育的利刃,终于开始展露出它应有的寒芒。 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玄色祭袍上的饕餮纹在烛火下狰狞扭动。 黎应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茧子和伤痕的手。 那手心,似乎还残留着第一次从狐狸仙那里接过的包子的温热,以及轻点在她受伤手掌上的凉意。 变强。 为了活下去。 为了不再让任何人,有能力让她“很痛很痛”。 布帛被剑气撕裂,被铁刺勾破,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变得硬脆,边缘处丝丝缕缕地垂挂着。 她蹙着眉,试图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将裂开的两片布勉强捏*合,却徒劳无功。 布帛在她笨拙的动作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撕裂声,裂口变得更大了。 就在她沮丧地盯着破口时,那个清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 “布破了。” 黎应猛地回头,狐狸仙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手中没有食物,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纤细的骨针。 他走近,在她面前蹲下,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将那骨针和丝线递了过来。 黎应愣愣地接过,狐狸仙伸出手指,隔着空气,点了点那道狰狞的裂口。 “这里需要缝合,针从这里刺入。”他的指尖虚点在裂口一侧边缘的布面上,“线,随针穿过,再从对面……这里,穿出。”指尖移到裂口另一侧对应的位置。 他的动作很慢,黎应努力集中精神看着,学着他隔空比划。 “收紧,线结……打在反面。”他最后补充道,指尖在破口内侧虚点了一下。 黎应捏着那根小小的骨针,感觉比握着重剑还要吃力,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狐狸仙的动作,将针尖刺向裂口边缘的布。 第35章 布面远比想象中坚韧,她用力一戳—— “嘶!”针尖滑脱,狠狠扎进了她自己的指尖,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狐狸仙面具后的视线凝滞了,他没有出声责备,也没有伸手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黎应抿紧嘴唇,忍着痛,将冒血的指尖在破布上随意抹了抹,再次尝试,这一次,她更小心地控制着力道。 针尖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布帛。 她心中一喜,学着狐狸仙的样子,牵引着那缕丝线穿过孔洞,然后是寻找裂口对面的位置,再次下针…… 过程缓慢而艰难,手指被针扎了数次,细密的血点染红了布面。 狐狸仙偶尔会轻轻拂过束发的发带,但只在她的针尖走偏太多时,手指隔空轻轻一点,修正方向。 当最后一针落下,黎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额头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狐狸仙的目光在那歪斜的针脚上停留了片刻,面具纹丝不动,他缓缓站起身。 “手艺需练。”留下这简短的评语,他的身影再次如晨雾般,无声消散。 黎应不知道的是,在她笨拙地缝补着破衣时,府邸深处那株沉寂数年的古梅树下,悄然凝结出一抹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身形纤细,她是灵山派来的使者,本体为梅妖,名唤九千岁。 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名字,预示着她此行的任务:送一个叫黎应的凡人女孩去死,以她的血肉魂魄,完成天道与黎昭然之间某个黑暗的交易。 九千岁奉命潜入黎府,本该伺机接近黎应,在她体内悄然种下“引魂咒”,确保她在祭典上能完美地成为祭品。 然而,当她第一次真正看到那个女孩时,计划便偏离了轨道。 她看到黎应在冰冷的晨光中练剑,小小的身躯挥动铁剑,汗水浸透单衣,每一次跌倒都沉默地爬起。 她看到黎应偷偷捡起飘落的海棠花瓣,珍重地藏在怀里。 她看到黎应对着父亲时紧绷的脊背,和转向母亲院落方向时眼底那抹小心翼翼的渴望。 她更看到了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神秘存在,以及他带给黎应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足以照亮她灰暗童年的温暖。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九千岁那颗本应冰冷无情的花妖心中滋生。 是怜悯?是好奇?还是某种同病相怜的触动?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知道,看着黎应笨拙地缝补衣服,被针扎得指尖冒血却依旧倔强坚持的样子,她无法再将她仅仅视为一个任务目标,一个注定要被牺牲的祭品。 当黎应终于缝补好衣服,带着一丝疲惫的满足靠在树下休息时,九千岁现出了身形。 “你的针线活……真难看。” 黎应吓了一跳,警惕地握住了剑柄,待看清来人那绝美的容颜和奇异的粉眸时,又是一愣。 “你是谁?” “我?”九千岁歪了歪头,眼瞳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想起自己的任务,努力板起脸,“我……我是来监督你练剑的!对,监督你!” 这个借口蹩脚得她自己都有些心虚。 黎应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信。 但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没有恶意,黎应放下剑,指了指自己缝补的地方:“很难看吗?可我觉得……还行。” 九千岁凑近看了看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指,拂过那粗糙的“疤痕”。 一点带着梅花清香的灵力悄然注入,那丑陋的针脚瞬间变得平整服帖了许多,甚至隐隐透出梅枝般的坚韧纹路。 黎应惊讶地看着这变化。 九千岁收回手,故作高冷:“哼,勉强能看了吧,以后……这种活,可以找我。” 她似乎觉得这样显得太亲近,又补充道,“省得你把自己扎成筛子,耽误了练剑!” 黎应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似乎并不坏。 “你叫什么名字?”黎应问。 “九千岁。” 花妖回答,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傲气。 黎应皱起了小鼻子:“九千岁?听起来……好老气,像庙里供着的泥塑。” 九千岁一噎,眼睛瞪圆了:“你!” “不如叫阿长吧?”黎应眼睛亮晶晶的,“活得长长久久的,多好!” 九千岁愣住了。 活得长长久久?对一个被派来送她去死的花妖来说,这个名字简直…… 她看着黎应眼中不带任何算计的光芒,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随、随便你。”她别开脸,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粉色。 从那天起,名为“阿长”的梅花妖,成了黎应灰暗世界里另一道奇异的光。 阿长教她认花识草,告诉她山野间的趣事,唯独……绝口不提灵山,不提任务,不提那个注定的结局。 她们最常待的地方,依旧是那株老海棠树下,花瓣落了又生,生又落,从来看不到尽头。 这天傍晚,黎应刚结束一场近乎残酷的对练,手臂上添了几道新鲜的鞭痕,是黎昭然“失手”留下的。 她坐在树下,阿长正用沾了清水的布巾,擦拭她额角的汗珠和手臂上的血痕。 指尖带着清凉的灵力拂过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和舒缓,黎应闭着眼,感受着这短暂的安宁。 阿长忽然停下动作,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试探: “黎应……跟我走吧。” 第25章 黎应倏然睁开眼,清浅的眸子看向阿长,里面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阿长心慌。 “离开这里,”阿长急切地补充道,仿佛生怕自己会后悔,“离开朝歌!我知道路,我能带你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山,有河,有大片大片的桃花,春天像落雪一样……” 黎应静静地听着,目光却越过阿长,投向主院书房的方向,那里灯火已亮,映在窗纸上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阿长描绘的美好画卷,在她眼中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阿长,我不会逃的。” “为什么?!留在这里你会……” “我会杀了他。” 黎应平静地截断她的话。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黎应的脸上,勾勒出她过分清晰的轮廓,那双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懵懂或恐惧,只有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阿长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冰凉。 她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孩,那个会笨拙缝衣、会为一块酥饼而眼睛发亮的黎应,此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可怕的东西取代了。 “黎应!你……” 阿长想说什么,想阻止,想告诉她那是弑父,是滔天大罪,是万劫不复,可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里,在黎应那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眼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黎应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和劝阻,她反手覆上阿长抓着她的手背,指尖冰凉,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 “阿长,到时候,你……” 她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带着令人心碎的句子: “……一定要跑呀。”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 “不要被吓到了。”她笑起来时,眸子里盛着星光,破碎,却倔强的泛光。 然后,她收回手,不再看阿长瞬间煞白的脸,目光重新投向书房那狰狞的剪影,以及更深沉的夜色。 阿长僵在原地,她看着黎应平静的侧影,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她终于彻底明白,眼前这个女孩,早已不是她最初奉命要来“送走”的那个懵懂祭品。 她是一柄被仇恨和绝望打磨到极致的剑,一柄注定要刺向血亲、也刺向自己心脏的剑。 而自己……这个名为“阿长”、本该送她去死的花妖,却成了这柄剑出鞘前,唯一被温柔叮嘱“要跑开”的旁观者。 请神大典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黎府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某种奇异香料混合的浓烈气味,乐师们奏响的编钟声宏大诡谲。 黎应穿上雪白祭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 怨气,在她体内悄然滋长。 她感到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在四肢百骸奔涌,让她握剑的手异常稳定,眼神却越来越空洞。 阿长一直跟在她身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黎应体内那股失控的力量正在疯狂膨胀。 “黎应!”在黎应即将踏入祭坛前的那一刻,阿长终于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去!停下来!” 黎应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神冰冷,那股怨气几乎凝成实质,在她周身缭绕。 “阿长,”黎应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让开,我要去……结束这一切。” 第36章 阿长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黎应说的“结束”,绝不是乖乖成为祭品。 祭坛高耸,由漆黑的巨石垒成,黎昭然站在最高处,他张开双臂,口中吟诵着晦涩阴森的咒语。 随着他的吟唱,祭坛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一股意志从虚空中探出触须,贪婪地锁定了祭坛中央那个雪白的身影——黎应。 阿长的心沉到了冰点,她看到黎应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步步走向祭坛中心。 不!不能这样! 任务失败又如何?灵山降罪又如何? 她不能让黎应这样被吞噬! 就在黎应即将踏入祭坛核心的瞬间,阿长用尽全身力气,冲破了祭坛外围无形的禁锢之力! “黎应!!!”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从背后死死抱住了黎应的身体。 “黎应!看着我!醒醒!”阿长的声音带着泣血的穿透力,在她耳边嘶喊,“我是阿长!那个活得长长久久的阿长!你不是要看山外的桃花吗?你不是要活得长长久久吗?!黎应!!!” 金色的光芒从阿长体内爆发出来,狠狠地撞向黎应眉间那暗红的怨纹。 黎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怨气与纯净的梅魂之力在她体内疯狂撕扯。 就在这光芒与怨气碰撞到顶点的瞬间,阿长看着黎应,眼瞳中流露出眷恋决绝。 如同万树梅花同时凋零。 阿长化作一道灵光,义无反顾地撞入了黎应的眉心。 眉间暗红的怨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小巧精致的嫣红钿纹,它静静地印在那里,带着阿长最后的祝福。 所有的记忆涌出,清晰得如同昨日。 “阿……长……”黎应颤抖着抬手,抚上眉心那一点温热的钿纹。 她死了。 因为她。 黎应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的邪气与符文的光晕,死死钉在高台上那个对下方发生的牺牲毫无察觉的男人。 恨意并未消失,在阿长留下的那点嫣红钿纹的照耀下,沉淀出清明。 结束了。 是该结束了。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那柄刻着黎家族印、承载着黎昭然所有野心和罪恶的剑。 她没有冲向祭坛中心,反而一步一步,走向祭坛最高处的黎昭然。 黎昭然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他停下咒文,惊愕地看向下方逆流而上的女儿:“黎应?!你……” 他的目光落在黎应眉间那点刺目的嫣红钿纹上,瞳孔骤然收缩, “你想干什么?!” 黎应没有回答,只有那柄剑,在她手中发出嗡鸣,渴望着饮血。 “逆女!停下!”黎昭然厉喝,试图重新掌控局面,重新将黎应推向祭品的位置。 黎应硬生生顶住了那恐怖的威压。 她足尖猛地一点祭坛石阶,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剑刃直刺黎昭然的心口。 “孽障!”黎昭然怒不可遏,仓促间凝聚力量一掌拍出,迎向黎应的剑锋。 两股力量猛烈碰撞,黎应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鲜血狂喷。 黎昭然也被震得后退一步,脸色阴沉,他没想到被怨气侵蚀又被强行唤醒的黎应,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 黎应挣扎着,用剑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抹去嘴角的血沫,眼神依旧冰冷平静,仿佛感觉不到身体的剧痛。 “为了黎家!为了无上的荣耀!献出你的生命,这是你的宿命!” “黎家?荣耀?”黎应惨笑,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控诉,“它们……吞噬了娘亲!吞噬了阿宝!现在……又吞噬了阿长!” 她再次举起了剑,剑尖直指黎昭然,“狗东西……该偿还了!” 话音未落,她将毕生所学、所有痛苦与绝望凝聚于一剑,撕裂了黎昭然仓促凝聚的邪力屏障。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口透出的剑尖,又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儿。 那双他亲手打磨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或怜悯,只有无尽的虚无。 黎应猛地抽回长剑。 结束了。 祭坛上空的邪恶意志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扭曲着消散在虚空中。 她拄着剑,身体因脱力和剧痛摇晃,却倔强地没有倒下。 “要活得长长久久啊……” 她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只尝到满口的血腥和苦涩。 活得长长久久? 娘亲在锁链中凋零。 阿宝在墙外消失。 阿长在她眉心化为永恒的印记。 而她……手上沾着生父滚烫的血。 这座名为“黎府”的牢笼,吞噬了她们所有人,她亲手砸碎了牢笼最坚固的枷锁,却也砸碎了自己活着的所有意义。 外面的桃花?她看不到了。 这世间,已无她的归处。 支撑她的那口气,散了。 黎应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柄仍在滴血的剑上。 她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抚过眉心钿纹,然后,那只手,握住了剑锋。 剑刃割破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犹豫,剑锋抹过了她自己的脖颈,一道凄艳的血线绽开,她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 风,呜咽着穿过祭坛。 卷起几片染血的祭服碎片,像无主的魂灵,在黎府上空盘旋、飘荡,最终融入朝歌城灰暗无边的天空。 眉心那点嫣红的梅花钿,在主人生命彻底消逝的刹那,失去了所有光华,凝固成一枚冰冷的朱砂印记,旋即又消失。 祭坛角落的阴影里,一个戴着白色狐狸面具的身影悄然凝实。 面具后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祭坛中央那朵凋零的“血花”上,指尖迸出灵力,抹除了关于自己的记忆。 最终,他静静地、久久地站在那里,见证着这场由他亲手缝补过,却终究无法挽回的破碎结局。 与应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哪吒紧紧搂在怀中。 少年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将她按在胸前,另一手燃起三昧真火抵在她颈间金纹上,灼热与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醒了?你刚才差点把整条街都掀了。” 与应这才注意到四周景象。 街道两侧房屋门窗尽碎,地面龟裂出蛛网般的痕迹,几个来不及逃跑的官兵被往生绫捆成粽子倒吊在树上,那位妇人抱着孩子缩在墙角,惊魂未定地望着她。 “我……” 喉间似有千万根钢针在扎,每次呼吸都带来烧灼般的痛楚。 哪吒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 “看着我,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是与应,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座下弟子,我的……” “我的小师妹。” 破碎的记忆退去,只留下几片零散的,她痛苦地抱住头,感觉颅骨内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生长,要顶破天灵盖钻出来。 “疼……” 少年将她搂得更紧:“忍着。”他转向那位妇人,眼神凌厉如刀,“你对她说了什么?” 妇人颤抖着跪伏在地:“民妇只是……只是认出了小小姐……她是褚将军的……” “够了!”哪吒厉声打断,绣球从他袖中飞出,悬在妇人头顶发出危险的红光,“再敢多说一个字,” “哪吒!”与应抓住他的手腕,“别……” 绣球不甘地转了两圈,悻悻飞回主人袖中,哪吒冷哼一声,打横抱起与应:“我们走。” “等一下,您认识我…”她望向妇人,顿了顿,“……褚将军?” 褚宴眼中泪光闪动:“是将军将我从战乱中救了回来,还为我赐名褚宴,后来我为报恩随将军出征,也是亲眼看着将军……” “放我下来。”与应轻拍他胸口,哪吒瞪着她,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她走到褚宴面前蹲下,指尖轻触对方怀中婴儿的脸颊,一缕金光从她指间流入孩子体内,婴儿咯咯笑起来,挥舞着小手去抓她的头发。 “这个送给孩子。”与应解下身上一枚金铃系在婴儿襁褓上,“能保平安。” 褚宴泪如雨下:“小小姐和将军一样心善……当年将军也是这般,明明自己都……” 哪吒一把拽起与应:“走了!” 与应最后回头望去,只见褚宴抱着婴儿久久跪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风声呼啸,与应将脸埋在哪吒肩头,少年身上淡淡的莲花香混着血腥气,奇异地安抚着她翻腾的思绪。 风火轮急转直下,落在一条小溪边,溪水潺潺,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他扳过与应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听着,不管你是谁,是黎应还是与应,是将军之女还是乾元山弟子,你都是我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人。” 第37章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哪吒脸上,将他眼尾那抹红映得如同朝霞。 哪吒颤抖着抱紧她,将脸埋在她发间:“别再吓我了……” 与应抬手,抚上他紧绷的脊背:“我想起来了。我的身体里,封着当年黎昭然召唤的邪神怨气。” 天下大乱,众生苦不堪言,怨从心生,兵戈亦会带来戾气。 而那些怨气与天下戾气共鸣,所以每逢战乱,封印就会松动,可现在,伐纣将起,往生绫已压不住怨气。 哪吒捏住她下巴,似在宣誓:“我不管你是容器还是什么,有我在,谁都别想动你。怨气也好,邪神也罢,敢冒头我就把它们烧得渣都不剩。” 与应望着他倔强拧起的眉,忍不住弯起唇角:“自大狂。” “我是认真的!”哪吒被她笑得有些恼,伸手掐住她脸颊软肉,微微用力,“你笑什么?” 与应被他掐着脸,却笑得更欢,索性凑近他耳边,调笑着:“我笑你呀……明明担心得要命,心都揪成一团了,还非要装出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她顿了顿,舌尖飞快地舔了下他耳垂,“甜死了。” “你!”哪吒指着她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 与应早已大笑着跳起来,转身就往林深处跑去,步伐轻盈迅捷,哪还有半分先前虚弱的影子。 哪吒愣在原地,足足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一股羞恼直冲头顶,他气得跺脚,震得脚下落叶纷飞:“与应!你给我站住!” 第26章 少女带着胜利意味的笑声惊起林间栖息的鸟群,扑棱棱飞向天际。 她还不忘回头,冲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声音清脆地挑衅:“来抓我呀,哪吒三太子!” 哪吒抄起脚边的乾坤圈,拔腿就追,两道身影一红一白,在林间飞速穿梭,惊得松鼠仓皇逃窜,野兔四散飞奔。 与应故意放慢速度,待那带着莲香的热气几乎贴上后背,她又猛地提速,足下腾起云气,瞬间拉开距离。 “耍赖!用腾云术算什么本事!”哪吒在后面气得跳脚。 “又没规定不能用!” 哪吒眼珠一转,突然停下脚步,捂着胸口踉跄两步,眉头紧蹙,倒吸一口冷气:“嘶……伤口……” 与应心头一紧,瞬间折返,急切地冲到他面前:“怎么了?是不是那些花瓣又……” 话音未落,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她的腰肢,哪吒将偷袭成功的“猎物”牢牢锁在怀里,下巴得意地扬起:“抓到你了。” 与应又羞又恼,手做拳捶在他胸膛:“幼稚鬼!” 哪吒收紧手臂,将下巴轻轻搁在她柔软的发顶,方才的得意褪去,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后怕:“别动,让我抱会儿。刚才……真的吓到我了。” 与应安静下来,不再挣扎,脸颊顺从地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衣料,少年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传入耳中,又快又重,敲打着她的心弦。 “哪吒。”她在他怀里轻声唤道。 “嗯?”他应着,手臂又收紧了些。 “我们回去吧,”声音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柔软和向往,“回去……把那些樱桃种下。” 樱桃树苗纤细稚嫩,在清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嫩绿的叶片上凝结着晶莹的晨露,折射着曦光。 与应蹲在新挖好的土坑旁,指尖轻抚过树苗根系。 “发什么呆?”哪吒的声音将她拉回,他卷着衣袖,露出小臂,腰间胡乱系着混天绫充当腰带,手上沾满泥巴。 见与应不动,他索性用手背蹭了下她的鼻尖,留下一道滑稽的泥痕。 “再不给这小家伙安个家,日头上来,它该蔫了。” 与应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少年这副接地气的模样,竟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里土不够肥。”她收敛起翻涌的思绪,将树苗小心放入坑中,“玉泉山那边的仙土应该……” 话音未落,哪吒已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捧散发着淡淡灵光的土壤,得意地朝她挑眉:“早备好了!” 与应认出这正是乾元山莲池畔珍贵的灵土,最是滋养草木灵性。 她伸出手去接,指尖却在触碰到那温润土壤的瞬间失神,又想起旧日的幻影。 “怎么?不够?”哪吒见她捧着土愣神,以为她嫌少,又豪气地抓出一大把,“莲池边多的是!够把咱们整个山头都种满樱桃林!” 与应摇摇头,不再言语,只是将手中的灵土均匀地铺撒在樱桃树苗的根须周围。 “黎府的海棠……从来不会结果。”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哪吒正培土的手一顿,阳光穿透头顶繁密的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 与应这才惊觉失言,急忙伸手去够旁边的水壶,试图掩饰,手腕却被哪吒温热的手掌轻轻按住。 “这颗会。”少年的声音异常笃定,他将一颗从玉泉山带回的樱桃核放进她微微汗湿的掌心,“玉泉山的品种,师父说……一年就能挂果。” 少年眼神清亮,只映着她,与应却像被这光亮刺到,慌乱移开视线。 哪吒不再言语,将樱桃种好后,一把抱住她,试图用自身的温度驱散她心中的寒意。 往日还算热闹的街巷,如今行人寥寥,风卷起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落在石板路上,几家店铺紧闭着门,门板上贴着催缴重税的告示。 与应站在李府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指尖绞着衣袖边缘,布料被揉出褶皱。 哪吒站在她身侧,他伸手,捏了捏她微凉的手指:“怎么了?又不是头一回见我娘了。” 与应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大门铜环上:“……不一样。” 她从未对哪吒提起过,在她混沌而冰冷的记忆里,那个名为“母亲”的存在。 褚云玺,她的脊背永远挺直如松,是叱咤风云的将军,是浴血沙场的战士,是黎府不容置疑的掌权者,却唯独不是一个会弯下腰,张开双臂拥抱孩子的母亲。 从前她摔破了膝盖,哭得不行,褚云玺只是站在那里,身影被廊柱的影子切割得冷硬。 “自己站起来。” 她第一次拿剑,掌心被粗糙的剑柄磨得血肉模糊,褚云玺递来帕子,眼神淡漠:“擦干净,继续。” 她记得那双属于母亲的手,握过染血的兵刃,抚过冰冷的铠甲,却从未牵过她的手。 可殷夫人不一样。 那扇门后透出的暖意,对她而言,既是向往,也是陌生。 门开了。 殷素知挽着竹篮站在门内,她先是一怔,随即眼角笑纹舒展,声音带着纯粹的惊喜:“应儿?吒儿?快进来!” 屋内的陈设依旧,殷素知为两人倒了温热的清茶,又端出一碟桂花糕。 “路上辛苦了吧?先垫垫肚子,早饭很快就好。” 与应低头看着碟子里金黄油润的糕点,麦芽糖的甜味在舌尖萦绕不散。 那是她记忆中屈指可数的甜,久违地让她做了一个没有刀光剑影的好梦。 她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软糯的口感混合着浓郁的桂花蜜香在舌尖化开。 殷素知一直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问:“怎么样?甜吗?” 与应指尖捏着剩下的小半块糕点,顿了顿,低声道:“嗯,很甜。” 殷素知的眼神柔软,温暖。 与应曾经无数次在心底描摹过,如果她也有母亲,是不是也会像殷夫人这般,会在她摔倒时心疼地扶起她,会为她缝制遮风挡雨的衣裳,会在每一个夜晚,留一盏灯,等一个归家的人? 年幼的她蜷缩在床榻上,浑身滚烫,意识昏沉,门外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她只是个孩子!” “正因如此,才更该狠心!这点苦都熬不住,如何承载神临之力?” “可她若死了呢?!” “那就换一个。”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与应几乎要再次沉入黑暗,她才低低地诅咒了一句:“你会遭到报应的。” “与应?” 哪吒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她这才惊觉自己正死死攥着茶杯。 殷素知正担忧地看着她:“应儿,脸色怎么这样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与应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挤出安抚的笑,但嘴角却僵硬得厉害:“……没事,夫人。” 殷素知看着她强撑的模样,叹了口气,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与应的发顶。 她:“好孩子,心里若装着什么事,沉甸甸的,不妨同我说说?说出来,或许能轻快些。” 与应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千言万语,千般委屈,万种不解,在胸口翻涌冲撞。 可最终,她只是低下头。 “……谢谢夫人。” 哪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霍然起身,一把拉起与应微凉的手:“娘,我们出去透透气。” 第38章 殷素知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去吧,外头走走也好。记得早些回来吃饭。” 哪吒紧紧牵着与应微凉的手,走了好一段,他忽然开口:“你母亲……褚将军,她待你好吗?” 与应的脚步顿住,她抬起头,目光投向天际。 “……她教我练剑。” “就这样?” “就这样。” 哪吒沉默片刻,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我娘……不一样。” 与应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少年也正仰着脸,望向被云层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哪吒:“我小时候,皮得很,上房揭瓦,下海闹龙,闯过的祸事数都数不清。可我娘……她从不真的动怒。她只会一遍又一遍,用那种很轻、但很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吒儿,你要记住,这世上最不该辜负的,就是那些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人。’” 与应怔怔地看着他沐浴在稀薄阳光里的侧脸。她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哪吒能那样毫无保留地爱憎分明,能那样肆无忌惮地挥洒他的喜怒哀乐,因为他从生命最初,就被这样温柔坚定的好好爱着。 而她…… 她从未被母亲拥抱过。 可此刻,殷夫人方才抚过她发顶的指尖温度,似乎还残留着。 她很想哭。为那个从未得到过拥抱的自己,也为这份来自另一个母亲的暖意。 暮色四合,李府门前那盏温暖的灯笼再次亮起,殷素知提着灯站在院门口。 看到两个身影走近,她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声音带着期盼:“回来了?快进来,饭菜都温着呢。” 与应停下脚步,望着灯影下殷素知温柔含笑的脸庞,方才在街上积攒的酸涩,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她没有犹豫,上前一步环住殷素知的腰身,将脸埋进了那带着皂角清香和烟火气息的温暖怀抱里。 殷素知提着灯笼的手晃了一下,但随即,她放下灯笼,回抱住了怀中的她。 她的手掌一下一下,拍抚着与应的后背。 “好孩子……” 与应紧紧闭着眼睛,泪水滑过脸颊。 她想,原来母亲的怀抱是这样的感觉,温暖得能将人融化,安全得能隔绝世间所有风雨。 第27章 夕阳将云海染成血色,莲池的水面映着碎金般的光。 与应和哪吒并肩坐在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渐沉的暮色。 哪吒仰首,烈酒倾入喉中,喉结滚动,酒液沿着脖颈凌厉的线条滑落,濡湿了衣襟。 那抹鲜红的唇被酒色浸染,在夕照下潋滟着惊心动魄的光泽。 他随*手抹了一把,笑道:“等一切结束,咱们就开个酒肆,你酿酒,我打杂,怎么样?” 与应侧头看他,少年眉眼飞扬,眸底映着晚霞,亮得惊人。 她轻轻笑了:“好啊。”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连涟漪都未曾激起。 哪吒并未察觉,仍旧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到时候,咱们在院子里种满桃树,再养几只小动物,你肯定喜欢。” “嗯。” “对了,还得给师父留个雅间,省得他总抱怨咱们不孝顺。” “好。” 她的应答总是这般温驯,带着柔婉的笑意,却像隔着层无形的琉璃,未曾真正踏入他用言语构筑的蜃楼。 哪吒终于止声,长眉一挑,指尖轻佻地捏了捏她颊侧软肉:“你怎么光说‘好’?就没点自己的主意?” 与应眼睫轻颤,抬手替他拂落肩头一瓣伶仃的落花,指尖温凉:“你的主意都很好。” 哪吒哼笑一声:“敷衍。” 她任由他闹,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远处的云海,那里正缓缓聚起一片暗色的云,隐约有雷光闪动。 劫云。 三日前,她独自去见了太乙真人。 “封神大劫将至,而你……是天道选中的容器。” “容器?” “怨气、杀孽、因果……这些都需要一个归处。你生来便是为了承载这些,待劫数终了……”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师父早就知道?” “从捡到你的那一刻起。” “哪吒……也知道吗?” 太乙真人摇头:“天命不可轻泄。” “所以,我活着就是为了等死?” 太乙真人叹息一声,抬手轻抚她的发顶:“与应,这世上有些人注定是渡劫的舟,而非靠岸的船。” 这不公平。 但她听到自己说:“若我死,能换多少人活?” 一声叹息。 “苍生。” “与应?” 哪吒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蓦然转首,见少年正蹙眉望她,指尖拈着一颗玛瑙般红艳的樱桃,递至她唇畔:“发什么呆?尝尝,甜不甜?” 樱桃饱满欲滴,她垂首,就着他温热的指尖轻轻衔住,舌尖绽开一丝清甜。 “甜吗?” 她颔首,喉间却漫上无边苦涩。 哪吒得意地挑眉,眸中光华流转:“我就说嘛,咱们种的肯定比玉泉山的好吃,我还特意用法术催熟了呢。” 她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忽然很想问他。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难过?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活着就是为了死去,你会不会恨这天道? 万语千言终哽在喉,她只是将微凉的面颊轻轻倚上他坚实的肩头,阖上眼睫。 夜风微凉,带着莲池的清香。 哪吒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手臂环住她的肩膀,低声道:“累了?” “嗯。” “那睡会儿,我守着你。” 她无声地笑了笑,多好啊,有人愿意守着她,守候这须臾光阴。 夜深露重,待哪吒呼吸渐沉,与应悄然起身,将外袍轻柔覆于他身上。独自行至莲池畔。 月华如水,倾泻在皎皎白莲之上,瓣瓣剔透,不染纤尘,可她知道,那亭亭玉立的风姿之下,是深埋于污浊淤泥的根茎。 “决定了?”太乙真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师父,我若死了,这具身体……还能不能留给他?” 她笑了笑,伸手触碰池水,涟漪荡开,映出她破碎的倒影。 “我只是想……留点什么给他。” 太乙真人走到她身旁,拂尘轻扫,池水平静如镜,映出哪吒熟睡的侧脸。 哪吒自梦中转醒,见与应已独坐崖边,凝望云海尽头喷薄欲出的朝阳。 晨光为她单薄的肩背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青丝被晓风撩起,丝丝缕缕,飘渺如烟,仿佛下一瞬便要羽化消散。 此刻的她,与平日同他争辩笑闹的少女判若两人,那纤细的脊背挺直如雪中寒梅的枝干,却又似被无形的重雪压弯,脆弱得令人心惊。 他揉散惺忪睡眼,随意抓了把披散的墨发,行至她身旁坐下,几缕发丝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起这么早?” 与应侧首,眸光深深凝注,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眷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细细描摹那飞扬的眉骨,深邃的眼窝,像要将这轮廓镌刻进魂魄深处。 哪吒挑起一边眉:“怎么了?” 她指尖倏然收回,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悲戚如潮水般退去,换上惯常的浅笑嫣然。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长得真好看。” 哪吒耳根一热,心想这人真是愚笨,平时睡在一起,一同绾过头发,带她去了那么多地方,吃了那么多东西,她居然才发现自家师兄惊为天人? 这么想着,他别过脸哼道:“现在才发现?” 与应但笑不语,目光胶着在少年鲜活生动的、微微上扬的唇角,那原已认命沉寂的心湖,竟又被这抹鲜亮搅动,漾开不甘的涟漪。 她唇边笑意加深,引来少年羞恼的报复。他捏住她柔软的脸颊,带着惩罚意味地揉搓,末了竟俯首,在她细嫩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湿濡的齿痕。 与应却未如往日般与他嬉闹,只抬手,指尖抚过那微痛的印记,目光投向远方。 那里,一轮红日正磅礴跃出云海,将巍巍乾元山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她沐在这无边的光明里,心却沉向永无止境的寒夜。 哪吒总觉得与应最近有些奇怪。 她总是看着他,目光柔软得像一泓春水,却又带着某种他读不懂的情绪,每当他循着那目光回望,她便又换上那副熟悉的笑靥,伸手来揪他散落的发丝。 有时夜半惊醒,会发现她独自坐在莲池边,素白指尖轻点水面,涟漪圈圈荡开,揉碎了水中惨白的月影,也揉碎了她毫无血色的容颜。 “怎么不睡?”他问。 她回首,对他展颜一笑:“睡不着。” 他便起身,将她冰凉的手紧紧裹入自己温热的掌心,故意板起面孔:“下次叫我一起。” 第39章 她含笑应允,乖巧温顺。 可下一次,她依旧会在寂寥的深夜独自醒来,独自坐在冰冷的池畔,独自凝望水中破碎的孤月,沉默如亘古的磐石。 他又做梦了。 脚下是尸骸堆积的峰峦,粘稠的血浆没过脚踝,苍穹是凝固的血痂般的暗红,劫火焚天的余烬。 云层深处,雷龙翻滚咆哮,引而不发,远处,天兵如蚁,旌旗蔽空,战鼓擂动,声震寰宇。 有人厉声断喝,穿云裂石:“哪吒!还不速速伏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纹路被血染得他茫然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 掌纹早已被污血覆盖,指节虬结着狰狞丑陋的疤痕,仿佛历经了万载酷烈的厮杀。 这不是他的手。 至少,不该是此刻他的手。 他猛然抬头,望向一洼血水中倒映的面孔,眉间戾气横生,双目赤红如焚,唇角撕裂般向上扬起,凝固成一个癫狂而陌生的狞笑。 梦里的战争永无止境。 他踏碎南天门的玉阶,掀翻凌霄宝殿的穹顶,将那些云端之上、宝相庄严的神祇一一击落凡尘。 无人能阻其锋。 亦无人敢撄其锋。 然而,当他独立于昆仑绝顶,俯瞰芸芸众生如蝼蚁般挣扎,心中却是一片荒芜的空洞。 仿佛遗失了最重之物。 遗落了何人? 他蹙眉苦思,记忆却如指间流沙,徒劳无功。 梦境的终焉,他回到了乾元山。 莲池依旧,白莲亭亭,可池边,再不见那个以指尖点水、搅动星月的素影。 太乙真人立于金光洞前,目光复杂难辨:“哪吒,当放下了。” “放下何物?” “她已应劫……何苦执着?” 她?谁? 心口骤然传来剜心剔肺的剧痛,仿佛生生被挖去了一块血肉,视野尽头,似有一抹缥缈的白影掠过,待他凝神望去,唯余空茫。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 “师父,我是不是……还有个师妹?” “非也,老道只有你一个徒弟。” 哪吒猝然惊醒,冷汗涔涔,浸透重衫,与应正安然枕靠在他肩头,呼吸清浅悠长,长睫在眼下投落两弯静谧的月牙。 他抬手,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小心翼翼抚上她温润的脸颊。 温热的。真实的。 还好……只是梦魇一场。 可梦里的空虚感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心慌,他轻轻将她搂紧,低头嗅着她发间的莲香,试图驱散那莫名的恐惧。 与应迷迷糊糊睁开眼,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抱紧少年的腰。 “……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他声音闷闷。那个没有她的世界,荒芜得令他憎恶,只想将其焚为灰烬。 她轻轻眨了眨眼,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擦过他眼尾的红痕,安慰道:“我在呢。” “与应。” “嗯?”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吧?” “当然。” 可她的眼神却飘向远处的云海,那里,劫云正在聚集,与应轻轻挣开哪吒的手,起身走到莲池边。 池水映出她的倒影,脖颈上的金纹已蔓延至下颌,像是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与应?” “哪吒,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少年顿时皱眉头,大步走到她身旁:“胡说八道什么?” 她笑了笑,目光依旧落在水面上:“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哪吒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你会拉住我,你答应过的。” 与应望着他倔强的眉眼,眼眶有些酸涩,可她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嗯,我答应过。” 少年得到满意的答复,一把抱住她,随即与她十指相扣,握的那样紧,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分离。 “哪吒……” “怎么了?” “……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好啊,正好我这几天也有事。” “……嗯。” 第28章 哪吒觉得自己快疯了。 每一次指尖即将触到与应残留的痕迹,都会被无情打断。 在洞府发现她遗落的发带,姜子牙的传令符就燃起,梦中刚要看清她的脸,战鼓便轰然擂响。 天道仿佛在戏耍他,给一丝微光,又亲手掐灭。 哪吒杀红了眼,战甲浸透血浆,发丝黏在额前,眉间朱砂红得滴血,他却任由鲜血淌过脸颊,活似地狱爬出的恶鬼。 “杀了哪吒!”商将嘶吼着扑来,长刀劈面。 哪吒冷笑,火尖枪横扫,洞穿咽喉的刹那,一物滑落发间。 那条赤霞云织就的发带。 与应用种一辈子萝卜换来的生辰礼,烙着金绣莲纹。 它飘摇着,砸进血泊,鲜红迅速被暗沉的血吞噬,染成污浊的黑褐。 “与应——” 哪吒瞳孔骤缩,猛地探手去抓,混天绫绞碎射来的冷箭,绣球将偷袭者撞成肉泥。 她给他的东西。她留下的最后念想。就这么……脏了。 记忆碎片尖锐地刺入脑海。 樱桃林中光影跳跃,少女提着裙摆回头笑喊:“哪吒!来追我呀!” 溪水里她浑身湿透,眼睛亮得惊人:“都怪你!樱桃都没了!” 莲池边她指尖点水,涟漪荡开温柔的侧影:“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骗子。全是骗子。 “三太子!”亲兵在嘶喊。 哪吒死死盯着血泊里飘摇的发带,那点金色莲纹正被污秽吞没,越来越模糊。 就像她一样。抓不住,留不下。 他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只剩冰封的杀意。 “迎敌。” 之后的战斗,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每一枪都刺得很深,每一击都用尽全力,仿佛要把这十四年来积攒的疯狂全部发泄出来。 他杀得兴起时,甚至能听见骨骼碎裂的脆响,看见敌人眼中的恐惧。 可他却想起与应最后时刻的眼神,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悲伤,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结局。 那个夜晚他的话也在耳边回响:“我有你呢。你会拉住我的,对吧?” 他正一步步变成梦中那个尸山血海里的身影,伐纣先行官,一个孤独的杀神。 战后,他回到原地。 发带已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唯有那朵金莲绣纹,顽强地透出一丝痕迹。 她娇蛮的声音仿佛在耳边炸开:“我好不容易织的!你居然弄脏了!今天我自己驾云下山吃东西,才不要和你一起!” 声音鲜活,眼前却只有黏腻的血浆和被碾碎的尸骸,再没有踏着落花的少女,用绵软的帕子为他擦拭掌心血污。 只有遍地的、黏腻恶心的血,和战败者被碾碎的尸骸。 “哪吒。”太乙真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哪吒没有回头,指节因攥紧发带而发白,嘶哑道:“师父,我受不了了。” 拂尘轻扫,金莲自虚空绽放:“她还在。” “只是不在此时空。” 哪吒猛地抬头,眼中血丝狰狞:“什么意思?” 太乙真人望向天际翻涌的劫云:“她去了未来。” “你要做的,是活到那时。” 十四年。 哪吒靠着这句话活了十四年。 他数着日子,像数着刀刃滴落的血珠。相识不过两月,却要用十余年等待重逢。 多么可笑。多么残忍。 战场上,他成了真正的杀神,商军闻风丧胆,称三太子是天生的煞星。 他嗤笑,他们没见过他那掏心掏肺的小师妹,脸上沾着血,却拉他在血地里吃糖葫芦。 “三太子,前方发现敌军斥候。”副将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哪吒站在崖边,俯瞰谷中蝼蚁般的商军。 “全杀了。” 副将迟疑:“可是姜丞相……” 哪吒侧目,漆黑的眸子凝着霜。 副将一个寒噤,仓惶退下。 他带着一身血腥归来,花瓣自伤口飘落,顷刻染成血莲,姜子牙皱眉:“哪吒,你戾气太重。” 哪吒冷笑,转动枪柄:“重吗?” 枪尖挑起敌将头颅,血顺着枪杆流下,染红他的指节。 “我觉得还不够。” 不够狠,不够凶,不够让天道记住,他哪吒,绝非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看着枪尖上的头颅,忽地笑了,看,上战场就该用枪,能把头插在枪尖上,等她回来,得教教她用枪。 夜深人静,他取出那条褪色的发带,红云黯淡,唯有金线绣的莲花灼灼如初,像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 指尖摩挲着绣纹。 “师兄,这发带可要收好,我答应种一辈子萝卜才换来的。” 现在,发带脏了,她不见了。 第40章 只剩他一人,在血雨腥风里,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帐外喧哗,杨戬的声音传来:“哪吒,庆功宴等你。” 哪吒收起发带,杨戬看到他苍白的脸和眼底的血丝:“又没睡?” “睡了。”哪吒淡淡道,“做了个梦。”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哪吒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灌酒,杨戬按住他的杯:“别喝了。” “放手。” “你这样,与应看到会难过。” 酒杯在掌心碎裂,瓷片刺入皮肉,却无血可流。 “她看不到。”他声音嘶哑,“她死了。” 所有人都说她魂飞魄散,他不能信,也不敢信。 杨戬欲言,哪吒忽觉天旋地转…… 当视野再次清晰时,哪吒发现自己站在云端。 九重天阙,仙雾缭绕,金碧辉煌的殿宇悬浮于云海之上,霞光万丈。 他站在云端仙宫之中,身着金甲,腕缠红绫,眉间一道红痕,金瞳冰冷如霜。 这不是他,至少不是现在的他。 “七苦元君到!” 珠帘轻响,身影步入。 雪衣金纹,墨发如瀑,眉心一点朱砂,眸色浅淡如琉璃,腕缠七颗佛珠。 与应。 可她眼神陌生至极,恭敬疏离。她盈盈下拜:“参见元帅。” 哪吒想喊她,想冲过去抓住她质问。 梦中的“元帅”却不受控,淡漠抬手:“元君不必多礼。” 声音冰冷。 与应直起身,浅淡的眸子望来,无悲无喜:“灵山送来请帖,邀元帅赴宴。” 她双手奉上金帖,指尖与他相触,冰凉刺骨。 哪吒快疯了!他拼命挣扎,想撕碎这梦境!想摇晃她肩膀嘶吼:我是哪吒!你的师兄! 梦中的“元帅”只接过请帖:“有劳元君。” 与应颔首,转身离去,衣袂飘飘,无一丝留恋。 “与应!!”哪吒终于挣脱桎梏,嘶吼出声! 她脚步一顿,未回头:“元帅还有何吩咐?” 声音平静如死水。 哪吒冲到她面前,死死抓住她手腕! “你看看我!” “我是哪吒!” 与应抬眸,琉璃般的眼瞳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轻轻笑了。 “元帅说笑了。” “小仙当然认得您。” 西岐将士发现三太子变了。 他常立溪边,对着波光露出诡异的笑,将铜镜擦得锃亮,端详许久,又突然砸碎。 “不对……”碎片映出他扭曲的脸,“不像她……她不是这样的……” 黄天化在练兵场找到发呆的哪吒:“你到底在找什么?” 哪吒瞳孔缓慢聚焦,指尖无意识摩挲腕间发带:“她的眼睛……”声音飘忽,“该是暖的。” 他开始收集琉璃。 透明的、淡青的、琥珀色的,堆满帐中檀木箱。深夜,玉石相击的脆响和压抑喘息交织,如同受伤困兽舔舐伤口。 哪吒把自己藏进琉璃堆里,藏进她的眼睛里,试图将那些冷漠疏离抛之脑后,可梦是会醒的,他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清澈的琉璃上映出自己颓废的面容。 不对,她的眼睛不是这样的,应该是清浅的、含着笑意的,而不是……而不是这等凡俗的死物。 翌日清晨,士兵在河边发现漂浮的琉璃碎片,哪吒跪在浅滩,冰凉的河水漫过战甲。 “元帅说笑了。”他对水中扭曲的倒影喃喃,“小仙当然认得您——” 混天绫绞碎垂柳,柳叶纷飞间,哪吒又安静下来,他拾起湿透的发带按在眼角,仿佛能接住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多可笑,心爱之人离去,他连一滴泪都流不出,一滴血都淌不下,甚至……不能随她而去。 他的命,还要留到伐纣结束。 “你看……”他对虚空轻笑,“我学得像不像?” 后来,士兵常见先锋官独自演练诡异的对话,时而温柔低语,时而厉声呵斥,最终总以长枪贯穿虚空的暴烈收场。 月下对影独酌,帐中反复练习“参见元帅”的呓语,成了他的常态。 直到伐纣大军开拔前夜,姜子牙放下一枚玉简,太乙真人的朱砂小字:“七苦劫尽,方见菩提。” 哪吒盯着那个“苦”字,看了整夜。 晨曦初露,他低笑出声,指尖燃起三昧真火,玉简化作灰烬簌簌落下。 “师父啊……”灰烬从他指缝飘散,“弟子早已在苦海里了。” 出征号角响起时,哪吒在擦拭火尖枪。 阳光透进营帐,照不亮他寒星般的眸子,所有疯癫似乎都被淬炼成冰冷的锋芒。 “走了。” 他拎枪走向帐外,与阳光相接的刹那,极轻地吐出三个字:“……未来见。” 哪吒又梦见她了。 这一次,他站在一片无边的莲池中央。 水面倒映着天光,莲叶层层叠叠,像是铺开的碧色绸缎,远处有白鹤掠过,羽翼划破寂静,荡开一圈圈涟漪。 与应坐在莲池边缘,赤足浸在水中,衣袂垂落,被风轻轻掀起。 她低头望着水面,指尖拨弄着一朵半开的金莲,神情安静得近乎遥远。 哪吒想喊她,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他想冲过去,可双脚却像是陷在泥沼里,动弹不得。 “与应……”他挣扎着,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她似乎听见了,微微偏头,目光朝他这边投来,却又像是穿透了他,望向更远的地方。 “三太子。”她轻轻开口,声音如清泉击石,却冷得刺骨,“您不该来这里。” 哪吒浑身发冷。 这不是梦里的天庭,不是战场,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可她的眼神依旧陌生,依旧疏离,仿佛他只是个误入此地的过客。 “与应!”他终于挣开桎梏,踉跄着朝她奔去,水面被他踏碎,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摆,“你看看我!是我!哪吒!” 她微微蹙眉,似乎对他的失态感到困惑,却依旧端坐如莲,连指尖都没动一下。 “三太子醉了。”她淡淡道,“小仙送您回去。” “我没醉!”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却在触碰的瞬间,她的身影如烟般散开,又在几步之外重新凝聚。 她依旧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您该醒了。”她抬眸,琉璃般的眼睛里映出他狼狈的模样,“梦该醒了。” 她的眼神太冷了,冷得让他想起战场上凝结的血,想起深夜里刺骨的寒风,想起那些独自熬过的、没有她的十四年。 “为什么……”他声音发抖,“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与应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怜悯。 “执念太深,会入魔的。” “入魔?”他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早就入魔了!” 他猛地抬手,混天绫将整片莲池搅得天翻地覆,金莲破碎,碧叶纷飞,水面倒映的天空被撕成碎片,两人的倒影被搅碎。 “你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他盯着她,眼底猩红一片,“你说过的!” 与应静静地看着他,任由狂风掀起她的衣袂,发丝凌乱地拂过脸颊,那双眸子里依旧空茫无波。 “我已是灵山中人。” “骗子!” 她摇了摇头,站起身,衣袍不染纤尘,仿佛这片混乱与她毫无关系。 “梦该醒了。”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是晨雾被阳光驱散,一点点消散在风中。 “不……不!”哪吒冲过去,想要抓住她,可指尖穿过的只有虚无。 “与应!别走!别走——” 他猛地睁开眼。 营帐内一片漆黑,只有帐外篝火的微光透过帘缝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冷汗浸透了里衣,呼吸仍乱得不成调,他缓缓抬手,摸到眼角一片湿凉。 “又是……梦?” 他低喃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的发带,褪色的红缎上,金线绣的莲花依旧鲜明,像是在嘲笑他的痴妄。 帐外传来守夜士兵的低声交谈,偶尔夹杂着几声笑。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战马的响鼻声。 一切都很真实,可梦里的莲池,梦里的她,却比现实更清晰。 “未来见……”他低声重复着,像是诅咒,又像是誓言。 “我一定会找到你。” 战鼓擂响,烽烟再起,哪吒站在阵前,战甲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露水,火尖枪斜指地面。 商军铁骑如黑潮般压来,马蹄踏碎尘土,刀光映着朝阳,刺得人睁不开眼。 “杀!” 敌军将领的嘶吼声撕破长空,箭雨如蝗,遮天蔽日。 哪吒冷笑,枪尖一挑,混天绫横扫而出,赤红的绸缎绞碎飞箭,断裂的脆响连成一片。 第41章 他纵身跃起,直取敌将咽喉,鲜血喷溅,染红了他的半边脸颊。 温热液体顺着下颌滴落,他却连眼都没眨,反手一枪贯穿背后偷袭者的胸膛。 战斗,杀戮,鲜血,这些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的每一次挥枪都带着近乎疯狂的执念。 “未来见……” 枪尖刺穿盾牌,扭曲的刺耳声中,他仿佛又看见梦里的莲池,看见她疏离的眼神。 “我会找到你……” 火尖枪横扫,敌兵被拦腰斩断,内脏混着血水泼洒,惨叫声中,哪吒踏着尸骸前行,眼底猩红一片。 “元帅说笑了。” 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轻飘飘的,像是一句无关痛痒的客套。 “小仙当然认得您。” “闭嘴!” 混天绫猛地炸开,绞碎周围五丈内的所有敌兵,血肉横飞间,他喘着粗气,枪尖深深插入地面。 战场安静了一瞬,商军惊恐后退,西岐将士也怔在原地。 他们的先锋官站在血泊中央,发带不知何时松开了,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可下一瞬,哪吒猛地抬头,那双眼睛里,没有泪,只有燎原的火。 “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要杀到天道都记住他的恨。他要战到时空都为之震颤。 他要活着,活到那个有她的未来。哪怕要踏着尸山血海走去。 “来啊!不是要杀小爷吗?一起上!” “还有谁?” 他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战场,商军阵中无人应答,只有战马不安地嘶鸣。 姜子牙在后方看得分明,哪吒的杀意太重,重到连周军将士都不敢靠近,那杆火尖枪已经不分敌我,但凡靠近者,皆成枪下亡魂。 “要不要……” “不必。让他杀。” 哪吒站在血泊中,觉得很可笑,他杀了这么多人,可心里那个空洞却越来越大,与应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你在看吗?”他对着天空喃喃自语,“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了吗?” 无人应答,远处传来号角声,商军开始撤退,哪吒没有追,只是站在原地,任由血水浸透战靴。 杨戬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帕子。 “擦擦脸。” 哪吒没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缝里都是凝固的血。 “你说,她要是看见我这样,会说什么?” 杨戬沉默片刻,想起那个踏着满地落花为少年擦手的少女,声音温软,很快的安抚了眼神晦暗的少年。 “她会说,脏死了。” 哪吒笑了,笑得肩膀都在发抖。 “是啊,她最见不得这些脏东西了。” 可笑着笑着,声音就哑了。 “我控制不住,杨戬。我一拿起枪,就想起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可她现在在哪?在哪?!” 杨戬没有说话,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徒劳。 夜幕降临,军营里篝火点点,哪吒独自坐在河边,将染血的战甲一件件脱下,扔进水里,血丝在河水中晕开,像一朵朵凋零的花。 他想起初见时,少女指尖点水,那时他还嘲笑她胆小鬼,连水都怕。 此刻清凌凌水面中的倒影映出的,只有他独自一人的身影,再没有那个扯他头发的少女。 “三太子!紧急军情!” 亲兵的喊声打断了他的回忆,哪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先锋官。 “说。” “商军派来了新的将领,说是、说是专门来会会您的。” 哪吒系上新的发带,依然是红色,却不是原来那条。 “好啊。正好,我还没杀够。” “报!商军先锋已至十里外!” “来的何人?“ “自称九幽魔将,说是、说是带了份大礼给您。” 营帐外传来骚动,哪吒掀帘而出,校场中央摆着个檀木箱子,周军将士围成一圈,却无人敢上前。 箱缝里渗出暗红的液体,在泥地上蜿蜒成线,哪吒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的脚步第一次出现了迟疑。 “打开。” 亲兵战战兢兢地挑开铜锁,箱盖掀开的瞬间,满场寂静。 箱中堆满了樱桃,鲜红的、熟透的樱桃,浸泡在血水里,像无数颗凝固的血珠。 最上面那层樱桃排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应”。 藕荷色的身影浮现,双髻淡青发带的少女坐在箱子上笑着看他,指尖捏着颗红润樱桃,似在嗔怪道:“不是最喜欢我喂的?张嘴呀。” 现在,这些樱桃沾着不知是谁的血,静静躺在箱子里,散发着甜腻的腥气。 “哈……” 哪吒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嘶吼,混天绫将整个木箱绞得粉碎,樱桃和木屑四溅。 “他在哪?” “就、就在黑石谷……” 黑石谷中,九幽魔将正在擦拭他的双刃,刀刃上还沾着新鲜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石缝里。 “你说,哪吒会喜欢这份礼物吗?”他问身旁的副将,“听说他那位小师妹,最爱吃樱桃了。” 副将刚要回答就瞪大了眼睛。 谷口处,一道身影踏着血雾而来。 火尖枪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火星,那人每走一步,地上的石子就震颤着跳起来,像是畏惧着什么。 “你……”九幽魔将站起身,双刃交叉在胸前,“来得倒是快。” 哪吒抬起头,漆黑的眸里冰冷一片。 “那些樱桃,哪来的?” “你猜?从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那里……” 他的话没能说完,火尖枪穿透了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山壁上。 哪吒凑近他扭曲的脸,轻声道:“你知道吗?她最讨厌血沾到衣服上了,她会生气的。” 混天绫缠上魔将的四肢,一寸寸收紧,骨骼碎裂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当周军赶到时,只看到岩壁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和散落一地的樱桃核,哪吒站在血泊中央,手里握着半截染血的白色衣袖。 “不是她的。不是她的……” 将士们不敢靠近,他们看见三太子的背影在微微发抖,混天绫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深沟。 突然,哪吒抬起头,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清冷的,带着莲香的风。 远处山巅,一抹白影一闪而过。 “与应……?” 哪吒纵身跃起,几个起落就追了上去,可山巅空空如也,只有几片莲瓣随风飘落。 他徒劳地抓住那些花瓣,可转眼间,花瓣就在他掌心化作了尘埃*。 “你到底在哪……” 他脸上的血落在石头上,发出轻响,山风呜咽,像是谁的叹息。 回到军营,他将那半截白袖扔进火盆,火焰吞噬了布料,他盯着跳跃的火苗,眼神空洞。 “三太子,”声音在帐外响起,“黑石谷已平。只是……” “说。”哪吒没回头。 “那箱樱桃……来自附近一个刚被商军屠戮的村庄。村里有个穿白衣的小姑娘……” “知道了。” 帐内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哪吒缓缓抬手,抚上胸口,那里,褪色的红发带紧贴着皮肤。 疲惫涌来,带着梦境里莲池的寒意,他闭上眼,仿佛又看见她端坐池边,衣袂飘然,眼神穿透他,望向虚无。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冷笑。 伐纣。活到未来。见到她。 他靠着它熬过十四年,如今未来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帐帘被风吹起一角,漏进一丝月光,哪吒站起身,走到铜盆前。 水面倒映着一张苍白,沾着尘土和细小花瓣的脸,眉眼间戾气深重,唯有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眼。 不像她记忆里的师兄了。 他掬起冷水泼在脸上,水珠混着花瓣滚落,打湿衣襟,带来短暂的清醒。 不够。杀得还不够。 他要杀穿这乱世,杀到天道都不得不正视他的执念。 他要活到那个重逢的时刻,哪怕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满身杀孽,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先行官。 帐外传来换岗士兵的脚步声,哪吒擦干脸,拿起火尖枪,掀帘而出,走入沉沉的夜色。 月光洒在他身上,战甲泛着冷硬的光,新的红发带束着墨发,随风轻扬。 远处,连绵的营火是西岐的堡垒,更远处,是商军盘踞的,需要踏平的黑暗。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片黑暗走去,步伐坚定,踏碎一路无声飘落的花瓣。 路还长,他要活着走到尽头,走到那个有她的、冰冷的未来。 那箱樱桃确实来自被屠的村落,但蹊跷的是,负责屠村的并非普通商军,而是申公豹座下豢养的专司邪秽之事的魇影卫。 第42章 村中唯一幸存的疯癫老妪,口中反复念叨着:“红果……引怨……仙气……锁……” “引怨,锁仙?” “应”,白影,商军在用樱桃做饵,布一个局,目标是他。 “申公豹……” 那个阴险的国师,定是从某种渠道探知了他对与应的执念,甚至可能窥见了七苦元君的存在。 他想用这沾血的樱桃,这刻意模仿的“应”字,刺激他,引他入魔,或者……引出与应? “传令,全军戒备,斥候散出五十里,重点搜索有樱桃树或邪气异动之地,申公豹,必有后手。” 果然,三日后,前线斥候带回染血的布条和一捧新鲜得诡异的樱桃,樱桃殷红饱满,却散发着浓重的血腥与一丝被刻意扭曲过的香气。 布条上用血写着:“欲寻故影,独赴葬樱谷。” 葬樱谷,位于商军控制腹地的一处绝地,传闻谷中终年弥漫毒瘴,误入者尸骨无存。 陷阱,赤裸裸的陷阱。 “哪吒,不可!” “我必须去。”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不能再等,不能再被这猫捉老鼠的游戏戏弄。 他要亲手撕开这阴谋,看看申公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看看这血樱桃背后,是否真的有一丝与应的踪迹。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要闯。 “为我掠阵。”哪吒丢下这句话,混天绫一卷,冲向葬樱谷方向,战甲破风,沿途伤口只飘落细碎花瓣。 葬樱谷名副其实。 谷口狭窄,向内望去,并非想象中毒瘴弥漫,反而开满了樱桃树。 只是这些树极其诡异,树干漆黑如焦炭,枝叶却是病态的深绿,上面挂满了累累的,血一样红的樱桃。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令人作呕的甜香充斥整个山谷,地上铺着厚厚层腐烂的落樱,踩上去绵软粘腻。 哪吒踏入谷中,火尖枪斜指地面,警惕着四周,混天绫在周身缓缓游弋。 “哈哈哈……”一阵阴冷的笑声从谷内深处传来,“三太子果然情深义重,为了故人,龙潭虎穴也敢闯。” 他手中托着一个血玉雕成的钵盂,钵盂内盛满了粘稠暗红的液体,上面漂浮着几颗血樱桃,正散发出微弱的灵光。 “看看这个,”申公豹将钵盂微微倾斜,那灵光挣扎扭动,竟隐约透出一丝与应的气息,但极其微弱且痛苦。 “你的小师妹,七苦元君……她的气息,是不是很怀念?可惜啊,灵山护持太严,真身难动,只能借这‘血樱引魂阵’,从她散落世间的怨气里,硬生生撕扯出这么一点‘味道’来。” 商军用无辜者的血浇灌邪樱,用残忍的仪式强行捕捉与应在世间可能残留的碎片,制成这恶心的饵,就为了引他入瓮,引他发狂。 “你找死!” 哪吒怒火焚心,杀意冲天而起,山谷中的血樱树树叶沙沙作响,如同鬼泣。 “找死?”申公豹大笑,猛地将血玉钵盂往地上一砸,“阵起!” 整个葬樱谷地面亮起刺目的血光,无数道由粘稠血气和扭曲樱魂构成的锁链从地面,从黑樱桃树上爆发,直扑哪吒。 “哪吒!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申公豹在阵外狂笑,“杀孽缠身,戾气盈天!你和她早已是云泥之别!灵山清净地,岂容你这等血海罗刹?她认不出你?那她是不愿认你!不敢认你!你靠近她,只会玷污她的莲台!” 句句诛心。 哪吒挥枪格挡着漫天血链,混天绫绞碎无数邪魂,花瓣与破碎的血色灵光交织飞溅。 “闭嘴!”哪吒嘶吼,枪势更加狂暴,一枪穿过数条血链,直指阵眼核心。 他不能被蛊惑,他要撕碎这邪阵,毁了那拘禁着与应残念气息的血玉碎片。 然而,就在他枪尖即将触及阵眼核心的瞬间,那核心处的光团猛地颤动,一股极其微弱却熟悉的气息爆发出来。 这股气息太微弱,却无比纯粹,瞬间穿透了污浊的血气。 哪吒的动作猛地一滞,是她的气息,虽然只有一丝,虽然被邪阵扭曲得痛苦不堪,但那确确实实是与应的本源气息。 “与应……” 他失神低唤。 就在这出神的刹那,数道最粗壮的血链趁机死死缠上了他的四肢和脖颈,邪秽之力疯狂涌入,试图侵蚀他的神志。 “成了!抓住他!抽其本源,炼入阵中!有他的执念为引,定能撕开灵山屏障,将那菩萨的真灵也拖下来!” 魇影卫的吟唱声陡然拔高,骨幡猎猎作响,整个葬樱谷的邪阵光芒大盛,血链收紧。 哪吒被血链死死缠绕,邪力如冰冷的毒蛇钻入四肢百骸,周身花瓣狂乱飞舞,却在接触到血色锁链时迅速枯萎,化为灰烬。 那丝熟悉的气息,在他识海中炸开剧痛与混乱。 “……她认不出你?是不愿!不敢!” “……玷污她的莲台!” “……抽其本源!撕开灵山!” 是啊,他满身杀孽,戾气冲天,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怎配靠近那灵山清净地?那冷漠的称呼,是否正是她无声的厌弃? 绝望的阴影几乎要将他吞噬,血链越收越紧,邪力疯狂蚕食着他的神志,试图将那深埋的疯狂彻底引爆。 就在意识即将被拖入黑暗的瞬间,掌中紧贴胸口的某处,传来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 是那条发带。 褪色染血的边缘早已磨损,唯有金线绣的莲花纹路,隔着冰冷的战甲和里衣,顽固地烙印在他心口,像一道微弱却永不熄灭的星火。 “师兄,这发带可要收好,我答应种一辈子萝卜才换来的。” 少女清凌凌带笑的声音,穿透了十四年的血雨腥风,穿透了申公豹恶毒的诅咒,无比清晰地在他心底响起。 不是冰冷的元帅,三太子。 是师兄,是那个只属于乾元山时期的称呼,是那个专属于她的称呼。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暖意汹涌回溯,樱桃林里的追逐,溪水边的笑闹,莲池畔的侧脸……还有她最后时刻,那近乎温柔的悲伤眼神。 缠绕在他身上的血链应声崩碎,混天绫狂啸着席卷整个山谷,黑樱桃树摧枯拉朽般碎裂,阵眼核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第29章 哪吒杀穿了葬樱谷。 申公豹的邪阵在他暴怒的枪下粉碎,血樱桃树燃起大火,黑烟冲天。 魇影卫的骨幡折断,惨叫声中,他们的魂魄被混天绫绞成碎片。 申公豹逃了,只留下一地狼藉和那破碎的血玉钵盂,里面残存的与应的气息,也在火焰中消散殆尽。 哪吒站在燃烧的谷中,火光照亮他染血的脸,花瓣从伤口飘落,混着灰烬,无声消逝。 他弯腰,从焦土中拾起一块未完全毁掉的血玉碎片,指尖触碰的瞬间,一段破碎的记忆涌入—— 与应死的那天。 不是战场,不是意外,而是她自己选的,天道选中她,要她成为承载世间怨气的容器,苍生苦难太多,需要一个七苦元君来背负。 她没告诉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莲池边,望着水面,轻声说:“师兄,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他当时在擦枪,头也没抬:“去哪?我陪你。” 她笑了笑,没回答。 后来,她死了,不是战死,不是被害,而是自愿散尽魂魄,化入天地,承受众生怨念。 师父告诉他:“与应没死,只是成了灵山的七苦元君,这一世与你相识,是她的劫,也是她的缘,她要历遍七苦,才能真正超脱。” 哪吒攥紧血玉碎片,指节发白。 她不是厌弃他,不是忘了他,而是背负了比他更沉重的宿命,她成了七苦元君,冷眼旁观世间苦难,连自己的感情都要斩断。 而他呢?他还在战场上发疯,还在为一条发带拼命,还在等她回来骂他一句“脏死了”。 多可笑。 他站起身,混天绫缠绕回臂间,火尖枪上的血已干涸,枪尖映着残火。 “灵山是吧?”他冷笑,“好,我去找你。” 不是重逢,是讨债。 他倒要问问—— 这苍生的苦,凭什么要她来背?这该死的天道,凭什么要她来牺牲? 如果七苦元君必须无情无欲,那他就杀上灵山,亲手打碎她的莲台。 哪吒踏出葬樱谷,身后烈焰未熄,身前长夜未尽,他抬头望向西方天际,那里隐约可见灵山的轮廓。 “七苦元君……” 他低声念着这个陌生的封号,嘴角扯出冷笑,火尖枪在手中转了个圈,枪尖划过空气发出尖锐啸声。 回到军营,哪吒直接闯进姜子牙的营帐,老丞相正在研读兵书,见他浑身杀气地进来,不由皱眉:“你又去……” “我要去灵山。” 姜子牙手中的竹简啪嗒一声掉在案上:“你疯了?伐纣大业未成,你……” 第43章 “我管不了那么多。”哪吒一把扯下胸前挂着的先锋印信扔在桌上,“这个位置,换个人来坐。” 姜子牙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你可知灵山是什么地方?那是……” “我知道。”哪吒转身往外走,“所以才非去不可。” 帐外,杨戬抱着三尖两刃刀靠在柱子上,显然已经听到了全部对话,他拦住哪吒:“我跟你一起去。” 哪吒摇头:“这是我的事。” “你一个人闯不进去。”杨戬坚持道,“灵山有三千罗汉,四大金刚,还有……” 哪吒丝毫没有动容,“那就杀进去。杀到他们让我见她为止。” 杨戬知道劝不住他,只能让开,看着哪吒远去的背影,他低声对赶来的雷震子说:“去告诉太乙师叔,他徒弟要闯大祸了。” 哪吒没有带兵,没有通知任何人,他一个人,一杆枪,就这样向西而去。 路上遇到的商军斥候,他看都不看,随手一枪解决。 他站在灵山脚下,抬头望去,山巅佛光普照,梵音阵阵,山门处,两个守门罗汉已经横枪拦路。 “来者何人?”罗汉喝道。 哪吒懒得废话,火尖枪一挑,两个罗汉应声倒地,他踏着他们的身体走进山门。 钟声响彻灵山,很快,十八罗汉列阵而来,将哪吒团团围住。 “让开。”哪吒说,“我只找七苦元君。” “放肆!”为首的罗汉怒喝,“灵山圣地,岂容你……” 话未说完,哪吒的枪已经刺穿他的肩膀,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罗汉闷哼着后退。 战斗一触即发。 十八罗汉的阵法精妙,但在哪吒面前节节败退,他像一阵旋风,所过之处罗汉纷纷倒地。 打到第三十六个罗汉时,四大金刚终于现身,他们手持降魔杵,怒目圆睁:“孽障!敢在灵山撒野!” 哪吒冷笑,枪尖直指其中一人:“我说了,只要见七苦元君。” “元君正在闭关,不见外客!”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四大金刚确实厉害,哪吒身上开始出现真正的伤口,这次连花瓣都不飘了,只有淡淡的黑气从伤口渗出。 当他终于击倒最后一个金刚时,灵山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够了。” 哪吒浑身一震,虽然比记忆中更加空灵,更加遥远,但他绝不会认错。 雪白身影立于莲台之上,墨发垂落,眉心一点朱砂,浅淡的眼眸平静无波。 “与应。” 哪吒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枪尖还滴着金刚的血,混着黑气,他看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到一丝裂缝。 “三太子。”她微微颔首,声音空灵遥远,听不出任何情绪,“擅闯灵山,伤我护法,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我来找你!与应!” “三太子自重。”她神色未变,仿佛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此地无此人。贫僧法号‘七苦’。” “七苦?” 哪吒猛地抬手,那条褪色染血,边缘磨损的红发带被他死死攥在掌心,金线莲纹几乎要被他抠烂。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是谁答应种一辈子萝卜换来的?!” 发带暴露在灵山纯净的佛光下,与上面的血腥与尘埃格格不入,她的眸光终于在那条发带上停留了一瞬,指尖微微蜷缩了。 “前尘旧物,何须执着。”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三太子杀孽深重,戾气缠身,灵山清净地,非你久留之处。请回吧。” “清净?”哪吒盯着她,忽得笑了起来,“用你的魂飞魄散换来的清净?用你变成这副鬼样子换来的清净?这清净,我嫌脏!” 他抬手指向山下,指向那片被战火蹂躏的人间。 “你看看!看看你承载的苍生之苦!看看那些血流漂杵!看看那些妻离子散!这就是你要背负的东西?这就是天道强加给你的狗屁宿命?!它凭什么?!” 他步步紧逼,混天绫在他身后狂躁地舞动,搅动得佛光都黯淡了几分。 “回答我!与应!你看着我!”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看着我!告诉我!这值不值得?!” 与应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染血的战甲,看着他眉宇间化不开的戾气,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烧殆尽的痛苦。 那浅淡如琉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空茫覆盖。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攻击,而是指向山门方向,指尖稳定,不带一丝颤抖:“三太子,你的路,不在这里。你的执念,已成心魔。” 声音依旧清冷,却仿佛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叹息,如同莲瓣落入水中,转瞬即逝。 “放下,方得解脱。” “放下?”哪吒死死盯着她,像是要将她这层冰冷的外壳彻底洞穿,“我的路,我自己杀出来!我的执念,就是打破这该死的天道!打碎你这该死的莲台!” “哪吒!” 一声急喝传来,金光闪过,太乙真人终于赶到,拂尘一卷,堪堪挡在哪吒身前。 老道看着徒弟近乎癫狂的模样,又看向莲台上那无悲无喜的七苦元君,眼中满是复杂痛惜。 “师父……”哪吒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您告诉我……她真的……全忘了吗?” 太乙真人没有回答,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莲台上的与应,目光越过对峙的师徒,投向远方翻涌的云海,那里劫云隐隐,雷光暗藏。 头顶的天空暗了下来,不是乌云,一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眼睛,在翻滚的黑暗中央缓缓睁开,冰冷,漠然,丝毫没有属于生灵的情感。 它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站在破碎莲台前的哪吒,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绝对的否定。 他不该在这里,他违背了命定的轨迹。 一道纯粹由规则之力构成的,无法形容其形态的光直劈哪吒。 “住手!” 与应挡在哪吒身前,直面那冷漠的天道之眼。 “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天道之眼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恐怖的威能并未散去,只是暂停了。 巨大的眼睛俯视着下方渺小的莲台和身影,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在权衡利弊。 她昂着头,毫不退缩地回视着那只眼睛。 终于,覆盖天空的黑暗退去,佛光重新洒落,梵音再次响起。 “与应……”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 她背脊挺得笔直,重新恢复了那无悲无喜的姿态,仿佛刚才那撼动天道的对峙从未发生。 “走。回你该去的地方。” “伐纣未成,天命在身……莫要自误。” 第30章 哪吒盯着她挺直的脊背。 佛光照在雪白僧衣上,圣洁,刺眼,刚才挡在他身前时,她衣角被天道的威压撕开一道裂口,此刻正微微飘动。 “哈……”他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笑,“好一个天命。” 枪尖重重顿在碎裂的莲台石基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七苦元君?”他盯着她转过来的侧脸,那点朱砂红得刺目,“真会装。” 太乙真人的拂尘还挡着,老道脸色难看:“哪吒!不可对元君无礼!” 哪吒没理师父,只死死锁着与应那双空茫的眼,像要从里面挖出点什么。 “苍生的苦,背得爽吗?”他声音不高,“斩断七情六欲,当这活死人……很痛快?” 与应的睫毛颤了一下,她垂眸避开他噬人的目光,双手在袖中合十。 “天命所归。” 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涟漪。 “去他的天命!”哪吒猛地拔枪,枪尖带起碎石,直指她眉心,“我只问你一句!” “那条发带……”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上面沾的血,是不是比这灵山的佛光更脏?” 与应合十的指尖在袖中收紧,骨节泛白。 太乙真人脸色骤变,拂尘一抖,一道金光卷住哪吒:“哪吒!走!” 金光裹挟的力道极大,哪吒被带得踉跄后退,他没反抗,只是最后剜了莲台一眼,那眼神像淬火的刀,要把那身雪白僧衣连同这虚假的佛光一起劈开。 “等着。我会回来。砸碎你这莲台。” 金光裹着他,瞬间消失在原地。 灵山脚下只余一片狼藉,倒伏的罗汉,碎裂的金刚杵,染血的石阶。 梵音重新弥漫,庄严神圣,试图掩盖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戾气。 莲台上,与应依旧垂眸合十。 山风吹过,拂动她额前一丝墨发,宽大的袖袍下,那合十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缓缓抬眸,望向哪吒消失的方向。 再睁眼时,营帐顶棚映入眼帘,熟悉的腥气混着伤药的气息钻进鼻子,不是灵山的莲香,是人间的营帐。 第44章 “醒了?” 杨戬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没什么情绪,递过来一碗黑糊糊的药汁。 哪吒没接,他试着动了一下,骨头缝里都像被碾碎过,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嚣。 “她……” “她无恙。”杨戬打断他,把药碗又往前送了送,“灵山闭门谢客,金刚罗汉的伤比你重。姜师叔压下了消息。” 他顿了顿,看着哪吒脸上那道泛着诡异黑气的伤口。 “你差点把天捅破。” “捅破才好。” 帐外传来黄天化压低的抱怨:“……疯了吧!一个人打上灵山?为了个女人?仗还打不打了!” 邓婵玉的声音更冷:“闭嘴!你懂个屁!” 脚步声很快远去。 哪吒像是没听见,只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残留着强行催动法力震裂的伤口,皮肉翻卷,他慢慢收拢手指,感受着皮肉撕裂的痛楚。 这点疼,算什么。比起她扛着的那些看不见的苍生苦难,这算什么? 恨来恨去,竟是恨她独自承受一切,却什么都不说。 太乙真人撩开帐帘进来,脸色比锅底还黑,他没说话,拂尘一扫,一道温润青光罩住哪吒。 那青光落在他身上,非但没净化,反而黑气像被激怒的毒蛇,缠绕得更紧了些。 哪吒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孽障!”太乙真人又惊又怒,拂尘都抖了,“那东西……天道留下的印记,竟如此歹毒!它在啃你的根基!你在灵山到底……” 哪吒闭上眼,不答。 灵山脚下,那纯粹否定的目光又来了,不是伤,是烙印,是天道在标记他错误的命定轨迹。 明明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把她带回来。他沉默半晌。 “师父,苍生的苦,是什么滋味?” 太乙真人一怔。 “她尝着,好吃吗?”哪吒睁开眼,眼底一片荒芜。 太乙真人看着徒弟眼中那片死寂的黑,心头猛地一沉。 “哪吒,此乃天命,你强求不得,这印记……为师会想办法,但你若再妄动……” “我的路,我自己趟。” 哪吒打断他,撑着床沿,硬是坐了起来,混天绫感应到主人的意志,无精打采地飘起,绕着他盘旋。 他看向靠在床脚的火尖枪,枪尖黯淡,残留着金刚的血和灵山石阶的粉末。 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药碗,而是抓向那冰冷的枪杆。 指尖触到的刹那,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痛猛地攫住他,视野瞬间被一片金色笼罩。 一处山巅,白影伫立于此,上方巨大的眼睛俯视着她,无数红色丝线将她紧紧缠绕。 “与应!” 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 那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随后不停变换,鹅黄的,藕荷色的,最终坠在血淋淋的樱桃酒里,倒流进那只巨大的眼中。 周围翻涌的戾气全部席卷着朝她而去,哪吒看到她缓缓侧过头,眼中空茫一片,血泪从嘴角、从眼眶流下。 而后,她并指为剑,狠狠地将自己的脖颈撕裂,黏腻的黑色液体从中渗出,逐渐将她和那只眼睛淹没。 哪吒的手指死死抠在枪杆上,喉咙里滚出半声压抑的嘶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重重撞在硬板床沿,震得旧伤崩裂。 “哪吒!” 太乙真人一步抢上,拂尘强行按向他眉心神窍,试图压下那翻腾的戾气和神魂动荡。 可那青光竟开始反噬,将太乙真人的袖口撕开一道口子。 “师叔!” 哪吒没看他们,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眼前还残留着那身影被无尽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幕,血泪蜿蜒,撕裂的脖颈,还有那淹没一切的黑。 “不够……”他声音哑得厉害,眼神死死钉在虚空一点,“这点痛……这点伤……这点恨……不够!” 他猛地抬手,一拳砸在自己胸口,砸得自己闷哼出声。 她在流血,她在说她不服。 “她在受刑!”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那狗屁的天道!那满山的秃驴!都在啃她的骨头!吸她的血!” 他再次伸手,这次是抓向自己臂间无精打采的混天绫,赤红的绸缎被他粗暴地扯下,缠绕在拳头上,一圈又一圈,勒得指骨咯咯作响。 绫带扭曲起来,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心中滔天的恨与痛,绫身发出低沉的嗡鸣。 嗡鸣中带着一种同源相生的悲怆,仿佛在呼应着什么极其遥远且痛苦的存在。 “往生绫……?” 那条与她魂魄相连的往生绫,正通过同源的混天绫,向哪吒传递着主人濒临崩溃的绝望。 “她在求救?” 杨戬握紧了刀柄,声音发紧。 “求救?”哪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是在告诉我……她在撕,在咬!在跟那狗屁天道同归于尽!她在告诉我她不服!”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营帐的顶棚,直刺向西方的天空,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天道之眼的余威。 “师父,”他声音忽得平静下来,“我的根基,被啃了,是吧?” “是。那印记歹毒无比,若不清除……” “那就让它啃!”哪吒打断他,“啃得越快越好!” 太乙真人和杨戬都愣住了。 哪吒撑着床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身形不稳,却如一杆枪般,带着决绝。 “啃掉这身灵珠子给的皮囊,啃掉这身藕花制成的壳子!”他盯着西方,“啃到渣都不剩!啃到只剩下——” 他低头,看向拳头上的混天绫,赤红的绫身感应到主人的意志,愈发红得刺目。 “只剩下我哪吒自己的恨!” 他抬起手,混天绫如燃烧的血虹,猛地指向营帐之外,指向灵山的方向。 “然后,用这点渣子,这点恨,捅破那天!撕开那墨!把她——”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太乙真人和杨戬震惊的脸,扫过这充满药味和血腥的营帐,最终落回自己的拳头上。 “抢回来!” 太乙真人脸色煞白,拂尘颓然垂下,他看出来了,哪吒不是在说气话,他是真的要把自己当成燃料。 烧掉所有不属于“哪吒”的东西,烧掉灵珠子的根骨,烧掉莲花化身的清净,只留下战场上滚出来的,浸透骨髓的恨与执念。 “报——!”传令兵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商军!闻仲亲率大军压境!先锋已至十里外!” 营帐内死寂了一瞬。 哪吒却在这战鼓声中笑了出来,真好,所谓的天命不允许他休息,不允许他软弱。 他撑着火尖枪站起来,每动一下,身体里都发出细微的崩裂声,黑气从崩裂处丝丝缕缕地逸散,混着花瓣碎屑。 “来得……正好。” 他不再看太乙真人和杨戬,拖着那杆同样煞气冲天的火尖枪,一步一步走向帐外。 掀开帐帘,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脸黑气缭绕,伤痕累累,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外面,西岐将士们已经列阵,气氛凝重,黄天化、邓婵玉等人看到他这副模样,都倒吸一口凉气。 雷震子搓搓胳膊,心想。这家伙终于还是疯了。 哪吒径直走向阵前,他望着远处地平线上闻仲大军压境扬起的沙暴。 他化作一道残影,孤身一人,朝着那遮天蔽日的商军洪流,决绝地撞了过去。 他不再是为了西岐,不再是为了伐纣,他是为了加速自己的毁灭。 用敌人的血与魂,喂食心口的毒瘤。 用这无边战场的杀伐戾气,淬炼那最后一点,只属于哪吒自己的,足以捅破天的恨。 杨戬看着那决绝冲向敌阵的背影,牙关紧咬,三尖两刃刀发出铮响,紧随其后冲了出去。 太乙真人站在原地,看着地上混着黑气的花瓣碎屑,又望向那瞬间被红光淹没的前线。 他没有阻止,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向来是玉石俱焚、绝不妥协的性子。 第31章 哪吒回了乾元山。 金光洞前,那棵樱桃树还在,不是开花的时候,深绿的叶子底下,缀着星星点点的红,熟透了,沉甸甸地压弯了细枝。 太乙真人跟在他身后,没拦,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徒弟的背影,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 哪吒走到树下,抬头。阳光透过叶缝,刺得他眯起眼。 他记得,记得她踮着脚,指尖小心地碰那些朱红的小果子,笑着说“咱们把种子带回去,等到了乾元山种下,没准到时候还能酿酒呢”。 当时他嫌她动作慢,一把扯下好几颗塞进嘴里,红的混着青的,酸得龇牙咧嘴,被她气恼地捶了好几下。 他伸出手,不是去摘,而是砸在树干上。 树身剧震,熟透的樱桃暴雨般砸落下来,噼里啪啦,滚了他满头满肩,溅开鲜红的汁液,有些砸碎了,黏腻的果肉混着汁水糊在他脸上、脖子里,像血。 第45章 他没躲,任由那些熟透的果子砸在身上,留下黏糊糊甜得发腻的红痕。 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连泥带果,看也不看,狠狠塞进嘴里。 牙齿用力嚼碎,果核硌得生疼,甜腻的汁水和泥土的腥气在口腔里爆开,又被他粗暴地咽下去,*像在吞咽什么仇敌的血肉。 然后,他开始摘。 动作近乎粗暴,不管熟没熟透,扯断细枝,拽下果实,连叶子一起揉烂在掌心。 那些他曾嘲笑她“小家子气”才一颗颗小心摘下的果子,此刻被他成把成把地抓下来,红的、半红的、青的,混着泥土和碾碎的叶汁,被他粗暴地塞进树下松软的泥土里。 他跪在树根旁,用那双沾满泥土和樱桃汁,还带着天道啃噬后留下黑气的手,疯狂地刨坑。 指甲很快翻卷,指缝里塞满湿泥和草根,他也不管,把手里揉烂的樱桃,连同那些掉落在地,沾了尘土的红果,一股脑地埋进去。 埋掉那些说过的酿樱桃酒。埋掉那些等熟了。埋掉树下她洗樱桃时,水珠溅到他脸上时他嫌弃的鬼脸。埋掉她笑着给他绑上发带时,指尖的温度。 “埋了。”他声音嘶哑,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堆,更像是对着自己,“都埋了。” 土堆很简陋,只隆起小小的一包,底下埋着的是腐烂的幻梦,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哪吒站起身,脸上糊着干涸的樱桃汁和泥土,混着冷汗,狼狈不堪,混天绫无精打采地垂着,也沾了泥点。 哪吒径直走向金光洞深处。 那里,莲花池依旧。池水清澈,几朵莲花半开着,粉白的花瓣映着天光。 他走到池边,低头看着水面。倒影里,是他自己那张疲惫的,戾气未消的,又被天道印记啃噬得泛着黑气的脸。 哪吒扯下那条褪色的,沾着灵山金刚血和樱桃汁的红发带,指尖摩挲着上面金线绣的莲花纹路,几乎要抠烂。 然后,他松开手。 发带无声无息地落入水中,缓缓下沉,红色的缎子在水里散开,金线的莲花在水波中扭曲变形,最后沉入池底淤泥,再也看不见。 水波晃动,倒影破碎。 哪吒最后看了一眼那破碎的水面,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她的影子,也没有发带,他转身,再不看那莲池一眼,大步走出金光洞。 伐纣的大旗终于插上了朝歌城头。 城破了。纣王于鹿台自焚。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震天,西岐将士们沉默地清理着废墟,搬运着同袍和敌人的尸骸。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焦糊和硝石的味道,残阳如血。 哪吒站在坍塌的宫门前,火尖枪拄着地支撑身体,战甲早已破损不堪,露出下面布满伤痕,透着诡异黑气的皮肉。 混天绫无精打采地缠在他臂上,颜色暗红,偶尔传递来一丝悸动。 每一次嗡鸣,都在提醒着他,她在受刑,她在被天命和苍生的苦,一点点碾碎吞噬。 “三太子?”一个年轻士兵小心翼翼地靠近,递上水囊。 哪吒没接,也没看他,他的目光穿透烟尘和残破的宫墙,投向西方。 士兵被他身上散发的死寂和戾气慑住,不敢再言,默默退下。 封神台在岐山建起,无数战死的英魂、归顺的神祇,其名姓将被镌刻于封神榜上,从此各司神职,运转天道。 将士们饮酒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功德圆满,有人说继续建功立业,有人说要回老家看看良人孩子。 哪吒的营帐里,却只有一片死寂,太乙真人看着徒弟,哪吒盘膝坐在地上,闭着眼,像是在调息。 杨戬掀帘进来,带来一身崭新的绣着金纹的元帅战甲。 “姜师叔命人送来的,”杨戬把战甲放在一旁,“封神大典,诸神归位,你身为先锋元帅,当列首位。” 哪吒眼皮都没抬一下。 “元帅?谁封的?天道?还是姜子牙?” “此乃天命所归,亦是众望所归。” “天命?那玩意儿啃我的骨头,啃得爽吗?”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手背上凸起的,被黑气缠绕的血管。 “我的骨头快被啃光了。正好。就用这点渣子,这点恨,去给它送份‘大礼’。” 他站起身,没看那身崭新的元帅战甲,而是弯腰,拾起了靠在角落的火尖枪。 枪身冰冷,残留着无数亡魂的气息,和灵山石阶的粉末和金刚的血。 他拖着枪,一步一步走出营帐,混天绫垂落在他身后,微微飘动。 营地里的声音在他经过时,低了下去,将士们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敬畏,有恐惧,更多的是不解。 这位杀穿了整个伐纣之战,最终攻破朝歌的先锋元帅,此刻身上没有半分胜利者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种行将就木般的死气。 这情形,谁都知道那位三太子失了良人,苦苦寻了十余载的人,找着了,结果呢,人家出家了,换谁谁不疯? 黄天化搂住身边一位将士,继续灌酒,不满道:“这家伙疯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来!继续!” 哪吒走向岐山,走向那座香火鼎盛,金光万丈的封神台。 封神台近在眼前。 高台之上,姜子牙身着八卦仙衣,手持封神榜与打神鞭,宝相庄严,台下,众神肃立,仙乐飘飘,祥云缭绕。 哪吒停下脚步,抬头。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姜子牙身上,也没有看那象征无上荣耀的封神榜上。 他的视线,穿透了层层香火与金光,死死锁定了封神台最高处,供奉着封神榜核心阵眼的位置。 那里,空无一物。 但在哪吒的感知里,在那片看似神圣的空无之中,盘踞着苦难和怨念的气息。 它被层层禁制包裹,被香火供奉,被天命加持,像一颗被精心供奉在神坛上的,腐烂的心脏。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道黑气缠绕的伤口,在封神台的金光映照下,显得更加诡异。 他握紧了火尖枪,枪尖斜指地面,拖行着,一步一步,朝着那香火最盛,金光最耀眼的封神台顶端走去。 “敕封哪吒三太子,为三坛海会大神!” 神光倾泻而下,将哪吒笼罩其中,那光芒本该纯净神圣,却在触及他皮肤的瞬间,与体内翻涌的天道印记剧烈碰撞。 哪吒浑身颤抖,却站得笔直,他看见自己的皮肤上浮现神纹,剧痛从身体深处蔓延,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发出一丝声音。 “孽障!”云端传来一声怒喝,“既受神位,还不跪谢天恩!” “跪?” 他猛地抬起火尖枪,枪尖直指苍穹。 “我跪你祖宗!” 整个封神台瞬间死寂,就在这凝固的瞬间,他的四肢突然不受控制地僵直,火尖枪掉在地上。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某种力量强行压制,仿佛有另一个意志正试图接管这具身体。 “李哪吒,谢恩。”他的嘴巴自动开合,发出陌生的声音。 哪吒的意识被挤压到识海角落,他看见自己脸上挂着陌生的恭敬,朝众神行礼。 他拼命撞击着那道无形的屏障,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操控着完成封神仪式。 仪式结束后,众神散去。 占据他身体的那个存在,驾着风火轮云返回天庭为他准备的神府,府邸金碧辉煌,门前立着“云楼宫”的牌匾。 夜深人静时,那存在终于松懈了对身体的掌控,哪吒的意识抓住机会,夺回控制权。 他踉跄着冲到铜镜前,看见镜中的自己眉心的朱砂变作红痕,连黑瞳都变作金色,与梦中的元帅逐渐重叠。 “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 回答他的是一阵剧痛,神纹金光大盛,天道的力量再次碾压而来,哪吒跪倒在地,指甲深深抠进地面。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压制时,他突然笑了,带着疯狂和决绝。 “好、很好……既然要玩……那就玩个大的……” 他艰难地爬向床榻,从枕下摸出一物,一枚樱桃核,他在乾元山埋下又挖出的那颗。 当神纹的金光再次笼罩全身时,哪吒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樱桃核狠狠按进了自己胸口那道天道留下的伤口中。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嘴角却挂着笑意,樱桃核沾着他的本源,卡在伤口里,如同埋进沃土的种子。 第32章 天庭凌霄殿,朝会,哪吒身着金甲,腕缠红绫,金瞳如霜,面无表情地站在武将队列的前端。 他站得笔直,动作一丝不苟,甚至比那些老牌神将更符合天规礼仪。 忽然,殿外传来一声悠扬的佛号。 “阿弥陀佛。” 众神目光微动,投向殿门。 一道雪白的身影,缓步而来,她周身笼罩着佛光,眉心朱砂鲜红欲滴,正是灵山七苦元君。 第46章 她目不斜视,步态空灵,行走间衣袂不染纤尘,仿佛踏在云端,那张脸,是刻在哪吒骨血里的模样,此刻却只剩下琉璃般的空寂遥远。 许多神仙的眼神在七苦和哪吒之间流转,带着探寻和唏嘘。 全天庭都知道这两位有一段尘缘,也都知道那七苦元君身份不一般。 虽是灵山菩萨却得封‘元君’。 灵山使者美名其曰七苦归位,可按照命簿所示,她作为怨气容器本该死在封神之战,入神榜,得封天庭正神,以怨气换功德。 雷震子站在哪吒斜后方,眉头紧锁,拳头在袖中悄悄握紧,太白金星捋着胡须,眼神复杂。 哪吒的身体在天道意志的操控下,转了过来,面向走来的七苦元君。 他的脸上瞬间覆上恭敬神色,仿佛昨日那场在灵山脚下玉石俱焚般的嘶吼从未发生。 七苦元君行至殿中,在距离哪吒不远处停下,她微微垂首,双手合十,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佛门特有的庄严与疏离。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清晰、平稳、不带一丝个人情感,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 “见过元帅。” “见过元君。” 声线都是熟悉的,却又陌生得可怕。 一个是他曾撕心裂肺呼唤的名字,一个是他曾刻骨铭心怨恨的封号。 此刻,却成了最规矩、最疏远、最符合天命的称呼。 被强行压制的自我意识如同困兽,疯狂地撞击着无形的壁垒。 胸口的樱桃核变得滚烫,几乎要烧穿他的血肉,他看着自己的嘴吐出恭敬的称呼,看着自己的身体做出完美的礼节。 七苦元君合十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她琉璃般的眼眸深处,那片被强行冰封的空茫,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荡开一丝涟漪。但也仅仅是一瞬,便迅速归于沉寂。 两人维持着行礼的姿态,短短一息,却漫长得像一个轮回。 然后,在天道意志的操控下,哪吒的身体率先直起身,脸上恢复了一片属于神祇的漠然,仿佛刚才的问候只是例行公事。 他侧身让开道路,动作流畅自然。 七苦元君也缓缓直起身,合十的双手放下,宽大的雪白袖袍垂落,遮掩了一切可能的波动。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便不再看哪吒一眼,径直走向前方为她预留的莲台宝座。 莲台升起,佛光笼罩,将她衬得愈发遥远圣洁。 哪吒的躯壳也转回身,重新面向玉阶之上的天帝,站得如同标枪。 只有臂间无精打采缠绕着的混天绫,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微弱地嗡鸣。 而远在莲台之上的七苦元君,那垂落的雪白广袖深处,与她神魂相连的往生绫,也同步传来悸动。 这悸动清晰地刺入哪吒被禁锢的识海深处。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身躯上,又狠狠地剜了一下。 凌霄殿内,仙乐再起,祥云缭绕,众神开始奏报三界事务,一切井然有序,神圣庄严。 他垂眸肃立,如同最完美的神将雕塑。 无人看见,他金甲覆盖下的胸口,那枚深埋的樱桃核周围,丝丝缕缕的黑气正与神纹的金光进行着无声的厮杀。 更无人知晓,他低垂的眼帘下,那被强行压制的瞳孔深处,正酝酿着一场足以焚毁这九重天阙的风暴。 她在受苦。她在痛。 这念头比天道的啃噬都更痛彻心扉,可他只能恭顺地站在那里,像个最听话的傀儡。 但胸腔里那颗被樱桃核烫伤,被恨意和执念填满的心脏,却在冰冷的神甲下,跳动着唯一的声音。 朝会冗长,众神奏报声嗡嗡作响,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哪吒的躯壳如磐石般矗立,金瞳冰冷,倒映着玉阶上威严的天帝,却映不进一丝光。 天道的力量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识海,试图彻底淹没那颗不肯熄灭的火种,每一次冲刷,都带来更深的麻木。 他听着千里眼,顺风耳奏报下界风调雨顺,四海升平,他看着财神赵公明献上金光璀璨的宝珠,一切都完美无瑕,符合天道描绘的盛世图景。 就在这时,一名捧着玉瓶的仙娥,步履匆匆,从莲台宝座旁经过,或许是心神不宁,或许是脚下云气不稳,她一个趔趄,手中盛满无根仙露的玉瓶脱手飞出。 瓶口倾泻,无根仙露如瀑洒落,直直砸向武将队列最前端那尊金甲身影的头颅。 变故来得太快,众神甚至来不及惊呼。 那金甲身影依旧垂眸肃立,对即将降临的危机毫无所觉,或者说,在天道的绝对掌控下,他不该有所觉。 莲台宝座之上,那道雪白的身影,甚至没有抬眼,但垂落于她雪袖深处的往生绫,却化作一道白虹,撕裂了庄严的佛光。 仙露尽数泼洒在雪白的绫面上,发出沉闷声响,碎玉撞上柔韧的绫身,被尽数弹开,四散飞溅,几点冰凉的水珠溅到金甲上,哪吒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整个凌霄殿,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目光,瞬间从遇险的哪吒,转向了莲台宝座上的七苦元君。 她依旧保持着垂眸静坐的姿态,双手合十,眉心朱砂鲜艳如血,脸上是不变的悲悯与空寂。 仿佛刚才护住哪吒的,并非她的意志,而只是法宝自发的护主行为。 记忆的碎片带着刺骨的冷意和血腥气,狠狠凿进他的脑海。 废弃祠堂,腥臭的毒雾翻滚着,朝面前站着的少年袭去,他火尖枪插在蛇妖七寸上,懒得回防。 “不躲等着毁容?”少女清亮又带着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同时,雪白绫影快如闪电,瞬间在他身前织成密不透风的屏障,毒雾撞上白绫,发出腐蚀的声响,却被牢牢隔绝在外。 他半回过头,脸上还沾着蛇妖的污血,扯出一个混不吝的笑:“有你在,我怕什么?” 与应狠狠瞪了他一眼,指尖操控着往生绫,嘴上却不饶人:“下次再这样,我就让毒雾糊你一脸!” 金瞳深处,那层坚固的漠然,被这悸动和记忆,硬生生撞出裂痕。 一丝属于哪吒的,极其痛苦又极其暴戾的漆黑,在金芒的压制下疯狂闪烁。 她记得,它也记得。 莲台之上,七苦元君合十的双手骤然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 就在往生绫护住哪吒的瞬间,天道意志轰然降临在她身上。 那是比苍生七苦更沉重,更不容抗拒的惩戒,是对她失格行为的绝对镇压。 她闷哼一声,刚刚因本能驱使而动的往生绫,瞬间变得黯淡无光,软软地从空中飘落,委顿于莲台之下,沾染了冰冷的仙露和尘埃。 她的脸色比僧衣更加惨白,眉心那点朱砂红得刺目欲滴。 琉璃般的眼眸深处,那片刚刚因本能而掀起的波澜,被更浓重的幽暗覆盖。又恢复了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 凌霄殿内,落针可闻。 仙乐早已停止。 众神屏息,惊疑不定地看着莲台上瞬间委顿的元君,又看向依旧如雕塑般站立的哪吒。灵山和天庭本就冲突,天庭又欠灵山一份大因果,众神只愿别再多生事端。 太白金星轻咳一声,打破死寂:“仙娥殿前失仪,惊扰元君,拖下去,按天规处置。” 两名金甲力士上前,架走了面如死灰的仙娥。 玉阶之上,天帝的声音缓缓响起:“元君慈悲护持,然法宝贵重,沾染凡露污秽,需回灵山净池涤荡。朝会冗长,元君可先行告退。” 这是驱逐。 七苦元君缓缓抬起眼帘,她微微颔首,莲台升起,托着她和那条委顿在地的往生绫,缓缓向殿外飘去。 自始至终,她未再看哪吒一眼。 哪吒的身体依旧被天道牢牢钉在原地,金瞳深处的风暴被强行压制,重新覆盖上冰冷的漠然。 只有他臂间那条无精打采的混天绫,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正对着那飘远的往生绫,发出如同哀鸣般的嗡鸣。 仙乐重新响起,却再难掩殿中那挥之不去的冰冷与诡异。 哪吒垂眸,看着自己金甲上那几点来自莲台仙露的冰凉水渍。 我有你呢,你会拉住我的。有你在,我怕什么?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就算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一定会去找你的。 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的是少年少女的声音,是乾元山触之即散的幻梦,也是他的,求不得。 第33章 朝会终于结束,祥云渐散,众神依次退出凌霄殿。 哪吒迈过门槛,金瞳中映出前方不远处,七苦元君的莲台正缓缓飘向云端。 那条被仙露污染的往生绫拖曳在莲台后方,在云气中留下蜿蜒的痕迹。 突然,一阵风掠过,卷起往生绫的一角,那截被浸湿的绫缎翻飞而起,不偏不倚地扫过哪吒垂在身侧的手背。 第47章 冰凉。湿润。 这一触不过瞬息,却让哪吒的脚步微不可察地滞了半拍。 金甲下的身体瞬间绷紧,胸口樱桃核的位置传来灼痛,他垂眸,看见自己手背上沾着滴晶莹的仙露,正顺着盔甲纹路缓缓下滑。 “元帅留步。”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哪吒转身,看见值日星官手持玉简拦住去路。 “陛下口谕,三太子今日殿前失仪,罚禁足云楼宫三日,静思己过。” “臣,领旨。” 转身时,哪吒状似无意地将那只沾了仙露的手背在身后擦了擦,仙露渗入金甲缝隙,消失不见。 云楼宫大门在身后重重关闭,禁制亮起,将整座宫殿笼罩在淡金色的光幕中。 哪吒站在空荡荡的殿内,盔甲下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 那滴藏在甲缝中的仙露终于落下,砸在大殿的玉砖上,水珠落地的瞬间,竟泛起一丝极淡的金芒,却又很快转瞬即逝。 哪吒盯着那处水渍,金瞳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他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樱桃核正在发烫。 殿外夕阳西沉,将云楼宫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在更远的西方天际,灵山的轮廓渐渐隐入暮色。 一条黯淡的白绫,正缓缓沉入净池深处。 与应赤足站在池心,水面没过腰际,那条被仙露污染的往生绫沉在池底,净池四周的罗汉闭目诵经,佛光缠绕在她周身。 “七苦元君需涤尽尘缘。” 她垂眸看着水中倒影,眉心朱砂红得刺目,雪白僧衣被水浸透,贴在皮肤上。 净池开始翻涌。 这不是普通的水,每一滴都承载着苍生疾苦,此刻正顺着她的毛孔钻入体内。与应的手指掐进掌心,陷进肉里,她猛地弯下腰。 “元君?”岸上的罗汉停下诵经。 “继续。” 净池沸腾,水面浮现无数扭曲的面孔,都是她承载的苍生苦难,那些面孔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疯狂撕扯她的神识。 与应踉跄着后退一步,就在她即将跌倒时,袖中传来微弱的震颤,那条沉在池底的往生绫自发缠上她的手腕。 绫缎冰凉,却带着熟悉的温度。 她轻声道,松开手,往生绫重新沉入池底,带着那滴偷渡的仙露。 暮色渐沉,净池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与应走过长廊,明日便是百年一度的盂兰盆法会,她作为七苦元君,需在法会上为苍生诵经消业。 经堂内,长明灯静静燃烧,与应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面前案几上摆放着明日要用的经书。 她伸手抚过经卷,指尖却在触及书页时微微一颤,上面不知何时落了一粒樱桃核。 “元君,净池已备好。” 门外传来小沙弥的声音,与应合上经卷,将那颗樱桃核拢入袖中:“知道了。” 净室雾气氤氲,与应褪去外袍,踏入池中,水温刚好,却让她想起白日在净池中承受的刺骨寒意。 水面荡起涟漪。 与应蹙眉,发现是袖中那颗樱桃核落入了池中,核粒沉到池底,竟泛起一丝红光,转瞬即逝。 她伸手去捞,指尖却在触到水面的瞬间僵住。 水中的倒影变了,不再是眉心点朱的七苦元君,而是当年那个会为了一篮酸樱桃皱眉的少女。 倒影中的“她”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个与应早已遗忘的,鲜活的笑。 “你还在怕水吗?” 与应猛地闭眼,再睁开时,水面已恢复平静,那颗樱桃核静静躺在池底,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元君?”门外的小沙弥轻声催促,“尊者说,明日法会需早起。” “这就好。” 与应起身,水珠顺着她的长发滚落,更衣时,她发现那颗樱桃核竟黏在袖里,怎么也抖不掉,最终她放弃了,任由它藏在衣褶深处。 夜深了。 与应躺在禅榻上,听着窗外竹叶沙沙,她本该入定调息,却罕见地感到一丝困意。 朦胧间,她听见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她的名字,不是元君,而是…… “与应!” 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梦境,她猛地睁眼,发现窗外月光变成了血色,一颗熟透的樱桃从窗缝滚进来,落在她掌心,鲜红如血。 “尝尝?这次不酸了。” 与应惊醒。 天还未亮,禅房寂静如常,只有掌心一点湿润提醒着她,那颗梦中的樱桃,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手里,鲜红欲滴。 窗外,晨钟响起,法会钟声撞破晨雾,一声沉过一声,殿门大开,霞光涌入,老妇捧着油灯,跪在最前方。 “求元君慈悲……救我儿……” “他若去了……老妇也活不成了……” 与应端坐莲台,垂眸看着那点卑微的火光,佛香缭绕,模糊了老妇的脸,却勾勒出她记忆中另一个倒下的身影。 “生死有命。强求,徒增苦厄。” 她拿起杨柳枝,蘸了净瓶里的水,水珠滴落,拂过老妇花白的头顶。 老妇发出感激的呜咽,匍匐着倒退出去,佝偻着融入殿外的霞光里,消失不见。 檀香依旧袅袅,诵经声包裹着她,丝丝缕缕的黑气从殿外无数跪拜的信众身上升起,缠绕上她的手腕和脚踝。 饥饿的灼烧感在胃里翻腾,病痛的钝锤敲打着骨头,离别的酸涩哽在喉头,求不得的绝望勒紧心脏。 苍生的苦,在她这副躯壳里冲撞,她面无表情地承受着,袖中的樱桃核却隐隐发烫。 黎应……褚云玺跪在破败佛龛前的剪影,烛火映着她的脸。 黎昭然扭曲的脸在祭坛火光中放大,他狞笑着,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入阵心。 然后,是那抹熟悉的身影,自己曾嫌弃“九千岁”拗口,为她取名叫“阿长”的梅花妖。 水汽瞬间模糊了与应的视线,什么七苦元君,什么悲悯空寂,都是假的,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阿长化形的佛光是假的,救她是假的,看似没心没肺的关怀和保护,全是冰冷的算计。 是天道早早布下的饵料,只为让她这条注定要被供奉上祭坛的鱼,在失去时尝到最剜心刺骨的痛。 后来,那点属于阿长的嫣红,也被洗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心这点冰冷,象征着七苦权柄的朱砂。 与应的目光穿透缭绕的佛香和诵经的僧众,仿佛看到了遥远的云楼宫。 她看到哪吒眉宇间那道属于天神的红色神纹,那纹路正覆盖属于哪吒的一切痕迹,自然也包括殷素知留下的泪。 他生辰时许下的,那些带着烟火气的愿望,希望母亲幸福也好,希望世间百姓不受苦难也罢,都将在天道的修正下化为齑粉。 或许很快,他们之间残存的因果亲缘,被凡尘烟火熏染过的,属于哪吒和与应的牵绊,都会被彻底抹平。 他们会变成两条永不相交的轨迹,各自运转在天道的星盘上,形同陌路,毫不相干,甚至,拔剑相向。 “元君?” 与应猛地回神,她垂下眼帘,看见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甲不知何时已深深掐进掌心,皮肉翻卷,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太乙真人为她改了名字,给她新的身份,她也因此与哪吒相识,仿佛一切都在走向美好的未来。 可命运还是追上了她。 所谓的七苦,这加诸她身的无尽折磨,最终都由她身边至亲至近之人,用血泪替她先行尝遍。 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她呢?她坐在这里,替苍生受苦,换天下太平,用她的毁灭,成全天道的圆满。 真是……可笑,可悲,可恨至极。 第34章 法会结束后,与应回到净心殿,她跪坐在蒲团上,看着案前摆放的经书。 经书上有一行小字,是观音大士的亲笔:“众生皆苦,汝当慈悲。” 她盯着那行字,想起自己刚成为七苦元君时,第一次见到观音的场景。 那时候她刚在阵法中消散,却又从净池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她记得自己跪在观音面前,问:“为什么是我?” 观音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那只手很暖,让她想起殷夫人的掌心,温暖,像母亲一样。 “你恨吗?”观音问她。 与应点头。她恨黎昭然,恨阿长,恨这该死的命运。 “那就好。”观音说,“有恨,才能懂慈悲。” 与应当时不明白。现在她懂了。 观音大士收她为徒,不是因为她是七苦元君,而是因为她心里还留着那点恨。 灵山上的菩萨罗汉们,个个都说要慈悲为怀,可他们的慈悲是冷的,像庙里的金身,镀着层光,内里却是空的。可她知道,真正的慈悲是从血里长出来的。 殿外传来脚步声。与应抬头,看见观音站在门口,白衣飘飘,手里拿着个净瓶。 第48章 “师父。”与应合上经书。 观音走进来,把净瓶放在案上。瓶里插着根柳枝,青翠欲滴。 “疼吗?”观音问。 与应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伤口已经愈合,连道疤都没留。 “不疼。”她说。 观音叹了口气:“说谎。” 与应不吭声了。她知道瞒不过师父。观音的眼睛剔透,能看透人心。就像现在,师父一定也看到了她袖子里藏的那颗樱桃。 “灵山上的果子都是素的。”观音轻声说,“樱桃太艳,不适合在这里种。但既然带来了,就好好收着。别让人看见。” 与应攥紧了袖子,师父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在法会上差点失控,知道她袖子里藏着哪吒给的樱桃,甚至可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七苦甚至不是她自己参透的,与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选中,这么想着,她也确实问了。 “师父,您为什么收我为徒?” 观音拿起净瓶,往案上的茶盏里倒了点水。水是清的,映着殿外的月光。 “因为你会问这个问题。灵山上的人,大多已经不会问了。” “天道……”她刚开口,观音就摇了摇头。 “喝茶。”师父把茶盏推到她面前,“凉了就没味了。” 与应端起茶盏。水很清,什么味道都没有。但她知道师父的意思,有些事不能说,一说就变味了。 她一口喝干,把樱桃核悄悄吐进袖子里。核上还沾着点果肉,甜中带酸。还有点……莲花味? 观音看着她的袖子,嘴角扬起:“下次记得吐核。灵山的规矩,不能乱扔东西。” 与应点头。她知道师父不是在说樱桃核。 观音最后看她一眼便离开了。 与应端起茶盏,清水入喉,寡淡无味。 神佛有两类。 一为广修善缘,积累功德。 灵山上大多是这样的神佛,他们高高在上,受凡人香火供奉,按部就班地布施、讲经、显化神迹。 他们的慈悲是庙里金身塑像的慈悲,完美,冰冷,合乎规矩。就像那些在净池边闭目诵经,只会说涤尽尘缘的罗汉们。 另一类,则是以身历劫,感悟世间。 历经千百劫难,尝遍人生七苦。 在无边苦海里沉浮,挣扎,最终不怨不恨,无嗔无痴,于绝境中以自身为柴薪,点燃那一点照破黑暗的觉悟之火。 此谓以身证道。 不是高高在上的点化,是亲身跳进那血淋淋的苦难里,用自己的骨头去垫平那无底的深渊。 他们广修善缘,救苦救难,所积累的功德浩瀚如海。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亲身历劫,尝遍至苦,他们的慈悲是活的,是热的,是从自己的血泪里开出的花。 这活的慈悲,与来自无数被他们真正救赎过的生灵所凝聚的愿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庞大而纯粹的力量。 正是这股力量,让她在这看似被天道意*志严密掌控的灵山上,保留了一丝缝隙,可以提醒她的自由。 天道能控制冰冷的规则,能塑造完美的金身,能抹杀她和哪吒的因果痕迹,却难以吞噬众生之愿。 与应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曾经被掐出的白痕,那里已经光滑如初。 她慢慢松开紧握的右手,那颗沾着哪吒气息的樱桃核,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与应看着那颗樱桃核,又抬头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深处那座冰冷压抑的大雄宝殿。 不能扔。 那就……种下去。 种在这看似无垢,实则冰冷窒息的灵山之土里。 用她的血,她的苦,她的不甘,她的恨。还有师父那点庇护下的,微弱的自由,来做它的养料。 看看这天道精心打造的佛国净土里,能不能长出一颗带血的樱桃树。 与应走出净心殿,她拢了拢僧袍的袖子,那颗樱桃核安静地躺在暗袋里,硌着她的手腕。 与应知道师父在提醒她什么。灵山的一草一木都浸透了佛光,连石头都刻着经文。 这里的土壤容不下半点凡尘的烟火气,更别说一颗带着执念的樱桃核。 但她还是想试试。 晨雾弥漫的经堂后,有一小片荒废的药圃,与应蹲下身,指尖拨开枯黄的药草。她挖了个浅坑,把樱桃核放进去。 她种得很认真,如同当年在乾元山埋下第一颗萝卜籽时那样虔诚。 只是那时泥土是湿润芬芳的,带着春天蓬松的暖意,而现在,这片土地冰冷,毫无生机。 “活不成的。”身后响起声音。 与应头也不回:“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种?” 与应用手指把土盖回去:“因为我想看看,它到底会烂在土里,还是能把这片土也染红。” 对方不说话了,与应站起身,发现是观音座前的龙女,她手里捧着个净瓶,瓶里的柳枝青翠欲滴。 “大士让我来浇水。”龙女说。 与应看着她把净瓶里的水倒在刚埋下的种子上。不是普通的水,带着淡淡的檀香味,是观音净瓶里的甘露。 “师父知道?”与应问。 龙女收起净瓶:“大士什么都知道。但有些事,知道了也不一定要说破。” 观音在用这种方式帮她,既没有违背灵山的规矩,又给了那颗种子一线生机。 就像当初收她为徒一样。 “要多久才能发芽?”与应问。 龙女摇摇头:“不知道,灵山从没有种活过凡间的种子。不过大士说过,最顽强的种子,往往生长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与应看着那片湿润的泥土,她知道希望渺茫,但至少她种下了这个可能。 晨雾渐渐散去,灵山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大雄宝殿的金顶闪闪发光,诵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与应转身离开,她的僧袍拂过药圃,袖口沾了一点潮湿的泥土。 那颗种子现在就在那里,在灵山的土壤里,在佛光的照耀下,在无数经文的包围中。 静静地,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火,又是火。 眼前早已染上血色,模糊一片,哪吒总还记得自己的小猫还在火海里,被抛弃的猫崽,被他捡了回来,现在在火海里扑腾着。 他想冲进去,又被李靖一把捏住脖领狠狠甩进殷夫人怀里,然后他将披风沾了水冲进去。 李靖出来的时候,小猫蜷缩在他怀里,毛发都被烧焦了,肉垫熏得黑乎乎的,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呜咽声,不过幸亏救得及时,没有生命安全。 那时候的他们之间还没所谓的血海深仇,殷夫人经常为怀中的孩童讲着李靖在军营中的事。 哪吒听的实在憧憬,踩着风火轮就落到营帐中,路过的士兵则被他塞进草蚂蚱贿赂不要声张。 李靖的营帐是冰冷的,没有府中暖烘烘的火,没有那盏常明的莲花灯,连地上铺的兽皮毛毯都沾着血腥味。 他鞋也不脱直接躺在上面,看着棚顶心想。这可真是和娘的屋里差太多了,躺起来都硌得慌。他躺了会觉得没意思,便起身去够架子上的盔甲。 冰冷,硌手,是他初次接触盔甲时的评价。一点都不好玩,不如他的小猫,软乎乎暖烘烘的,会喵喵叫,还会钻进他的被窝。 哪吒在莲花座上闭目调息,心口的樱桃核依旧泛着暖意,天道的气息已经消失不见,果然如他所料,只要不违背某些特定的规则,他就不会被夺取意识。 “元帅。”值日天兵在门外叩首,“托塔天王求见。” 他来做什么? 哪吒一把扯开殿门。李靖站在阶下,宝塔在掌心旋转。他看了一眼塔,只觉得荒唐可笑。 “李天王。”哪吒扯动嘴角,“本帅正在禁足。” 李靖向前一步,哪吒立刻横枪阻拦。枪尖离李靖咽喉只有三寸,似乎他再往前一步便会横尸当场,但李靖知道他不会,也不能。 “让开。”李靖沉声道。 哪吒的枪尖又往前递了半寸:“陛下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李靖抓住枪杆,宝塔金光大盛,他闻到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莲香。 “你受伤了?” 哪吒抽回火尖枪,李靖的掌心被割开一道口子,血珠滚落在玉阶上。 “不劳费心。” 李靖没有多做纠缠,径直离开了。 哪吒盯着李靖的背影,直到那袭战袍消失在云海尽头。他反手关上宫门。 胸口的位置传来热意。他像想到什么一般,笑了起来。这具藕身,居然真的结出了樱桃。 用对她的执念与爱恨浇灌的,属于他们的‘孩子’,此刻正在她的身体里,向他传递着主人微弱的情绪波动。 那暖意里,此刻正裹挟着一缕极淡的、属于灵山檀香的气息,还有泥土的微腥。 他仿佛能“看”见:晨雾弥漫的药圃,枯黄的草茎,一只沾着湿泥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承载着过往与执念的种子,埋入灵山冰冷坚硬的土地。 第49章 “傻子……”他低语,“灵山的土,连凡草都养不活,怎么养得活我们的‘孩子’?” 可那暖意里,除了泥土的微凉,竟还夹杂着甘霖般的清润。是观音净瓶里的水? 观音大士,果然和灵山上那些冰冷的金身不同。她默许了与应的胡闹,甚至暗中推了一把。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缕暖流在冰冷的藕身内缓缓流淌,驱散着天道规则加诸于身的无形枷锁带来的寒意。 只要不直接触犯那些核心的天条,这由执念与爱恨浇灌而生的异数,便是天道也无法轻易抹去的破绽,是他与她之间,斩不断的线。 第35章 也不知怎么了,他这几日常做梦,刚闭上眼迷糊过去,就被拖进一片粘稠的黑暗里。 不是战场,不是灵山,是陈塘关总兵府的后院,天阴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看见自己,还是小豆丁的样子,攥着把小锄头,吭哧吭哧在墙根刨地。 “种萝卜!”小哪吒头也不抬,汗珠子顺着脑门往下淌,“小樱桃说了,萝卜炖肉香!” 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李靖,穿着总兵的官服,脸色比天色还沉。 他一句话没说,抬脚狠狠踹飞了哪吒手里的小锄头,锄头砸在墙角,木柄断了。 小哪吒被带得一个趔趄,摔在刚翻松的泥地上,手心擦破了皮,他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全是倔:“你干什么!” 李靖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习武之人,玩物丧志!回演武场去!” “我不!”小哪吒爬起来,扑过去想捡那断掉的锄头柄,“我的地!我的萝卜!” 李靖一脚踏下,重重踩在那片刚冒出点嫩芽的萝卜地上,泥土飞溅,那点可怜的绿色瞬间被碾进黑泥里,没了踪影。 “你这孽障!竟敢违背父母之言!” 画面一抖,碎裂开。 哪吒猛地睁开眼,后背全是冷汗,贴着冰冷的金甲,激得他一哆嗦。 他下意识抬手,想抹掉额头的汗,却在即将触到的那刻一怔,这副躯体不会留下痕迹,却因常年征战留下了茧子。 他轻轻摩挲着,却想到了另一人。 少女执剑而立,清浅的眸子扫过来,剑锋所指之处就连火尖枪也嗡鸣起来,他却听到自己重重鼓动的心跳。 他靠着墙,慢慢喘匀气,他隔着冰冷的金甲,用力按住胸口,指关节绷得发白。 乾元山……那片萝卜地,与应走之后都是他在打理,因为生疏没少被那只兔子嘲笑。 后来,伐纣开始了,他回乾元山的时间越来越少,一日他伤得重,雨下的又大,想回去看看那片萝卜地,却被李靖阻止。 他满心都是她留下的东西,提枪便和李靖打了起来,谁来劝阻都没用,可还是去晚了,它们已经被淹没,只剩一片水潭。 分身下界回去看过,已经荒了,杂草长得比人都高,淹没了当初他翻过的土垄,那只兔子也不在了,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发带是她用一辈子换来的。 哪吒闭上眼,用力往后一磕,后脑勺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声,他不在乎疼他按住心口,感受着那人传递过来的悸动。 忽然,一股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是……灶火气?混着一点草药的微苦,还有一种……像是晒过的棉布,暖烘烘的味道。 哪吒浑身一僵。这味道…… 殷素知。 床头婆婆。 他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生病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就是这股味道一直萦绕在床边。 一只很软,又带着薄茧的手,会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那时候,食盒里总有吃不完的桂花糕,夜半起身时能看见娘被烛火照亮的侧脸,见他醒了,就将他抱在怀里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小哪吒哼哼唧唧,说好像有只手在摸自己,殷素知轻笑,那是床头婆婆在哄做噩梦的小孩子呀。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床头婆婆,那个在无数个夜里悄悄安抚过凡间小孩的温柔影子,就是他娘殷素知散落在人间的化身之一。 娘……还在用这种方式,暖着这冰冷的世间。 墙角冰凉,硌着背甲,哪吒闭上眼,不是想睡,只想把那点残留的,属于他娘殷素知的味道再抓回来一点。 可脑子里全是李靖那张脸,冷硬得像陈塘关的城墙。 那次闹海之后,关外发了大水。 雨下得跟天河漏了似的,浑浊的黄水卷着木头、牲口,还有人,哭喊声隔着厚厚的城墙都能听见,闷闷的。 哪吒那时候被关在祠堂里思过,祠堂又冷又潮,供桌上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森森地立着,他听见外面锣声,人声乱成一团,听见李靖在雨里嘶吼着指挥。 “堵住东门!沙袋!快!!” “西城墙裂了!人!都给我上!” 声音又急又哑,跟平时训他时完全不同。哪吒扒着祠堂高高的窗往外看,只看到李靖浑身湿透,糊满泥浆的背影,在雨幕和混乱的人群里像根快被冲垮的柱子。 他正指挥着几个兵卒,把一个被木头砸断了腿的老头从水里拖出来,老头腿上血肉模糊,惨叫声撕心裂肺。 李靖看都没看那伤口,只是吼:“抬走!下一个!” 转身又扑向城墙的裂缝处,用肩膀死死顶住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青筋在脖子上爆起。 那时候哪吒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解气?活该,让你关我!可看着那些在水里扑腾的人影,听着那些绝望的哭嚎,那点解气又没了。 他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被浪头卷走,李靖想也没想就跳进水里,浑浊的浪头瞬间把他吞没,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死死拽着那女人和孩子,硬是在激流里把人拖到高处。 他爬上来时,官帽早没了,头发散乱贴在脸上,呛得直咳,脸色白得吓人,可立刻又吼着去指挥下一处了。 哪吒扒着窗的手攥得死紧,他觉得李靖很蠢。明明有法力,明明可以……可他偏要像个凡人一样,用肩膀去顶,用命去填。 后来水退了,李靖像脱了层皮,人也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祠堂的门,哪吒还坐在冰冷的地上,没看他。 “知道错了吗?”李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但那份严厉还在。 哪吒抬起头,看着他爹脸上被石头划破还没结痂的口子,看着他官服上洗不掉的血污和泥浆,冷冷地问:“那些人,都活了?” 李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沉默了一下,才硬邦邦地说:“尽力了。死伤……在所难免。” “你救了多少?”哪吒盯着他。 李靖眉头皱得更紧,似乎觉得这问题毫无意义:“救一个是一个!陈塘关数万百姓,岂能……” “那为什么不多用法力?”哪吒打断他,“你明明可以!你救他们的时候,怎么不怕惊动龙王了?怎么不怕连累陈塘关了?!” 那次闹海,李靖就是用这个理由把他押回来请罪的,怕他连累全城百姓。 李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疲惫被一种更深的怒意取代。 他两步跨到哪吒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混账!你以为法力是万能的?!天有天规!肆意妄为,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今日你用法力救一人,明日就可能因你法力引来灾祸死百人!这道理你懂不懂?!” “我不懂!”哪吒猛地站起来,个子还不到李靖胸口,却梗着脖子吼回去,“我只看见你为了那些百姓,能跳进水里!能拿命去顶石头!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可为了我……你亲儿子!你只会关祠堂!只会用东西压我!只会说‘怕连累百姓’!” 他吼得声嘶力竭,小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祠堂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靖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愤怒,有被戳穿的难堪。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为了更深沉的冰冷和疲惫。 随即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哪吒,只留下一个僵硬的,沾满血污的背影。 “冥顽不灵。”他丢下四个字,“关到你知道错为止。” 祠堂厚重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劫后余生的嘈杂。 哪吒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地上,嗓子眼火辣辣的疼,刚才吼得太用力,他抬手想揉揉,碰到的是擦破皮的手心,混着地上的泥灰,又脏又痛。 他看着供桌上那些冰冷的牌位,又想起李靖顶住石头时脖子上爆起的青筋,还有他跳进水里救那对母子时,浑浊的浪头打在他脸上的样子。 酸。涩。胀得胸口发疼。 李靖心里装着整个陈塘关的百姓,沉甸甸的,重得能把他自己压垮,可他呢? 大概就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或者压根儿就没地方!就像这祠堂,专门用来关惹祸的累赘的! 第50章 救百姓,李靖是真能豁出命去,跳激流,顶石头,眼都不眨。 可对他这个儿子……除了关祠堂,冷着脸训斥“怕连累百姓”,他还会什么?! “嘶……” 哪吒吸了口冷气,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伤。那是被龙爪刮的,他抬手抹了一下,指腹沾上一点暗红的血痂。 脑子里猛地蹦出那张狰狞的脸,还有那双冰冷残忍的竖瞳。 他想起海边渔民家被冲垮的破茅屋,想起沙滩上捡到的半只红绣花鞋,陈塘关有户人家,有个小丫头经常穿这鞋,可现在,它躺在这里,鞋头还沾着血。 妖龙不杀,难绝后患! 那些被吃掉,被淹死的童男童女,他们爹娘撕心裂肺的哭喊,难道都白死了吗?!他们难道不是李靖嘴里要保护的百姓?! 戾气猛地冲散胸口的酸涩,哪吒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他盯着祠堂紧闭的门。 他没错! 敖丙该死!抽他龙筋,扒他龙皮,他一点都没做错!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干!杀得更快!更狠!直到海里再没有敢祸害百姓的孽畜! 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手心的伤口被泥灰糊着,又痒又痛,可他感觉不到,这点皮肉痛,比起那些无辜孩童再也回不来的命,算个屁!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声响。 门被推开一条缝,李靖又出现在门口,逆着外面昏暗的天光,看不清表情。 他没进来,只是站在门槛外,手里似乎端着什么东西,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飘了进来。 哪吒立刻绷紧了身体,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警惕且带着敌意地瞪着他。 李靖目光扫过哪吒擦破的手心和嘴角的血痂,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往前一步,把手里的陶碗放在地上,离哪吒不远不近。 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还冒着点热气。 “把药喝了。” 哪吒没动,也没看那碗药,只是死死盯着李靖。 李靖也看着他,父子俩的目光在祠堂昏暗的光线里撞上,一个带着审视,一个带着倔强。 “敖丙是东海龙王三太子。”李靖忽然开口,“你杀了他,东海不会善罢甘休,龙王震怒,掀起海啸……遭殃的还是陈塘关的百姓。为父……护不住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护不住? “护?”他嗤笑一声,“我哪吒,什么时候需要过你李总兵来‘护’?” 哪吒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伤口里,带出新的刺痛。 他猛地抬手指向门外,指向陈塘关的方向,小胸膛剧烈起伏,质问:“那些被吃掉的童男童女,难道都白白死了么?!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他们的爹娘,就不会痛?!” 他收回手指,狠狠戳向自己的胸口,动作又凶又狠,仿佛要把那颗心掏出来摔在地上:“至于我——” 哪吒的眼神死死钉在李靖脸上。 “我这条命,用不着你操心!从前不需要,以后更不需要!敖丙,我杀了就是杀了!再来一次,我照杀不误!要我认错?要我低头?” 他像是只带伤的狼崽子,身上还带着血,眼睛却燃着火。 “我宁死也不认!” 李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下颌绷紧,眼神微动,他闭了闭眼,没再说话,然后猛地转过身,祠堂厚重的门,再次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那碗放在地上,渐渐失去热气的药。 哪吒依旧坐在地上,像一布满裂痕的石像。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灰和血迹的手心。 第36章 凌霄殿。 李靖站在武将班首,他眼观鼻,鼻观心,面容如铁铸,仿佛昨日阶下那滴滚落的血珠从未存在过。 哪吒立在武将队列稍后,位置微妙。他站得笔直,下颌微抬,视线越过前方仙神宝冠的珠光,落在那高踞御座的身影上。 玉帝的面容隐在旃檀香云与冕旒珠玉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垂视下方。 殿中弥漫的香火气,仙灵之气,落在他莲藕铸就的躯壳里,只觉是另一种形式的沉闷枷锁。 值殿仙官唱喏,群仙奏事,条陈三界事宜。星宿运转,地脉平稳,四海暂无波澜,皆是不变的陈词。 “臣,托塔天王李靖,有本启奏。” 李靖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仙神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哪吒挑眉。来了。 李靖手持玉笏,步出班列。他并未看哪吒,只朝着御座方向,朗声道:“启奏陛下,哪吒三太子,日前于南天门当值,擅离神职,私动干戈,引动天道意志反噬,扰乱天庭秩序,更兼……” “……其行止之间,似有戾气未消,旧怨缠身之相,虽因陛下洪恩,已禁足思过,然此等行径,实乃藐视天规,罔顾法度。长此以往,恐非天庭之福,亦非其自身修行之道。” 哪吒心想。你个老不死的,合着你当时路过不吭声,还以为长记性了,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他耐心听着李靖准备怎么编排他。 李靖微微躬身,“臣以为,哪吒三太子,年少功高,然心性未定,杀伐之气过重,为保天庭清宁,亦为助其磨砺心性,涤除尘障,当严加管束,增其清修功课,以正其心,明其性。恳请陛下圣裁。” 年少功高,心性未定,杀伐之气过重,严加管束。 每一个词精准地刺向哪吒,将他钉在不服管教,需被驯服的位置上。 众仙神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这对父子间的冰冷纠葛,早已是天庭公开的疮疤。 李靖此举,是公心?是私怨?抑或是……另一种形式的护? 哪吒在心底冷笑,悄悄记住了那几张觉得李靖在护着他的神仙的脸。 他一步踏出,并未行礼,只是昂首直视那高踞九重的身影,声音清越:“陛下!” “托塔天王奏本,言我擅离职守,私动干戈,引天道反噬。不错,是我做的!” 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毫无惧色。 “南天门外,有域外邪魔窥伺,其气机诡谲,隐遁之法精妙,寻常天兵天将难以察觉,若非我及时出手,此刻那邪魔怕是早已潜入天庭腹地。敢问李天王——” 他倏然转头,目光直刺李靖,“你掌天庭兵戈,巡天职责,那邪魔逼近南天门时,你麾下天兵何在?你手中宝塔可曾示警?” “我引动天道,是为除魔卫道!至于反噬……呵,我哪吒自削骨还父、剔肉还母那日起,这条命,本就是我自己争来的!些许反噬,何足道哉?倒是我很好奇,天王如此急切地给我扣上戾气未消、旧怨缠身的帽子,究竟是忧心天庭法度,还是忧心……你自己的颜面?” 是了,哪吒又想起那日的梦。多年未理清的思绪在此刻豁然开朗。 什么迫不得已,什么为了百姓,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身为陈塘关总兵,他会不知道周围渔村有献祭童男童女的习俗? 时常有丢了孩子的百姓去官府敲鼓,得不到回应便跪在路边一个个的求人,可他们等到的是什么?是李总兵所谓的面子,所谓的为了百姓。 在他们这种官员心里,重要的只有那顶帽子,只有那点权利,至于百姓,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好名声,是随手就可以丢弃的东西。 哪吒当时不明白所谓的权衡利弊,他只知道,没有按时回家吃饭的孩子,母亲会担心。 李靖身躯一震,他脸色铁青,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刚硬,沉声道:“强词夺理!邪魔之事尚无定论,你擅离职守、引动天道乃是不争之实!陛下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狡辩,攀扯构陷!” “狡辩?构陷?” 哪吒环视四周,朗声道:“我哪吒行事,向来明刀明枪,从不屑背后中伤!我之功过,自有陛下圣裁!倒是李天王你……” 他声音转冷,“当年陈塘关外水患滔天,你为救一被浪卷走的妇人稚子,能毫不犹豫跳入那噬人浊流,以凡躯硬撼天威!那时,你可曾想过擅离职守?可曾顾忌过引动灾祸?你心中装着陈塘关数万百姓的性命,重逾千钧,能让你舍生忘死!” 他逼近一步,周围仙神下意识地退开些许。 “为何轮到我,你的亲生骨血,抽了那食人童男童女的恶龙敖丙的筋!你却只会将我锁进那冰冷祠堂,只会用怕连累百姓、恐惹龙王震怒来压我!只会端来一碗冷掉的伤药,放在地上,像施舍路边的野狗!” 哪吒的声音拔高,质问道:“李靖!告诉我!那些被恶龙吞噬的孩童,他们的命,算不算你口中要守护的百姓?!他们的爹娘心头的血泪,难道就轻贱如尘,抵不过你怕担责、怕惹祸的怯懦?!” “在你心里,我这个孽障惹下的祸,是不是永远比你舍命去救的百姓更该死?!” 仙乐停了,所有仙神都不由叹息。当年东海之事,他们都听闻过。那披毛戴角的果然不是好东西。 第51章 纵使平日权衡利弊,此刻也不免替那决绝赴死的孩童感到不值,生前不放过他,成神后也不得安宁,甚至还要这三太子认塔为父,重修心性。 这一切,是否过于残忍?但这一切,亦是天命,天道定下的伐纣先行官,注定要斩去凡身,隔绝亲缘。 李靖的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那托着玲珑宝塔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想反驳,想厉声呵斥哪吒的忤逆,想重申天庭法度的森严,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御座之上,那被珠玉冕旒遮蔽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 玉帝的目光缓缓垂下,“够了。” 声音不高,平平无奇,却像蕴含着天地至理,直接压下了所有喧嚣。 玉帝的目光先落在李靖身上,“李卿忧心法度,其情可悯,然哪吒之言,亦非全无道理。南天门之事,功过尚需详查。” 这轻飘飘一句,便将李靖严加管束的奏请搁置了。 随即,那目光转向哪吒,哪吒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几乎要将他钉在原地。 他咬牙,脊梁挺得更直,心口那点樱桃核传来的暖意此刻变得无比灼热,仿佛在对抗这来自九霄之上的冰冷意志。 “哪吒。”玉帝的声音依旧平淡,“汝擅动天道之力,扰乱天庭秩序,确有其过。然念其初衷为除魔卫道,且已受反噬之苦,禁足思过之罚,便算抵过。” 看似宽宥,轻描淡写地将引动天道的重罪揭过,却又坐实了他扰乱秩序的罪名,更隐隐点出他受创的事实。 “至于汝心中执念……”玉帝的目光落在他心口的位置,“灵山乃清净之地,七苦元君自有其缘法,前尘旧事,当如云烟散。汝既为天庭正神,当恪守神职,澄澈灵台,勿使私情蒙蔽神智,再生事端。” 灵山、七苦元君、前尘旧事。 是警告,也是划下的界限。灵山的事,天庭的事,你哪吒的事,界限分明,不容逾越。 哪吒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无形的莲藕纹理。 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顶撞回去,质问这所谓天道,为何连这点微末的念想都要碾碎。 然而,就在即将爆发的边缘,玉帝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事,到此为止,退朝。” 仙乐再起,悠扬飘渺。 玉帝的身影在香云珠玉后隐去。 值殿仙官高唱退朝,诸天仙神如蒙大赦,纷纷垂首,鱼贯退出这令人窒息的金殿,无人敢再多看那对父子一眼。 李靖收回玉笏,动作有些迟滞。他依旧没有看哪吒,只是挺直脊背,转身大步离去,托在掌心的玲珑宝塔,兀自散发着冰冷的光晕。 哪吒站在原地,没有动,金甲包裹着他,殿内辉煌的光映在他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灵山……七苦元君……前尘旧事…… 玉帝的每一个字都在警告他。 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心口那点悸动,来自遥远灵山,来自那被甘露浸润的土壤深处,来自那颗倔强埋下的核。 它还在。他们的孩子还在。 哪吒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洞开的殿门,投向九重云霄之外。 玉帝说,到此为止。 可他知道,有些事,有些执念,有些深埋于血与骨、恨与爱里的东西,永远不会真正到此为止。 那点微弱的暖意在心口跳动了一下,仿佛回应。 他嘴角勾起,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踏着凌霄殿冰冷的砖,走向名为思过的牢笼。 殿外的天光落在哪吒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哪怕思过千年,万年,他也绝不放手。 第37章 哪吒漫不经心地走着。 不过是履行所谓的职责,这都能被那老东西扣帽子,说他不服管教,年少轻狂。 他看那老东西才是老眼昏花,竟还想他乖乖听话? 做梦。 转过拱门,迎面撞见一行人。 为首的女子,素色僧袍,纤尘不染,低垂着眼睑,周身笼罩着佛光。 与应。 她正随几位灵山来的罗汉尊者,在一位天庭仙官的引领下,似乎要去往某处论经或复命。 她的步伐平稳*,气息沉静,面容如同玉雕般,无悲无喜,无嗔无怨。 哪吒的脚步钉在原地,他身后的天兵侍卫下意识屏住呼吸。 天兵们心想。三太子若是抢人……帮还是不帮? 帮了,被玉帝责罚,丢饭碗。不帮,从此被三太子白眼相对。 所以,他们选择装瞎。 罗汉尊者们的目光扫过哪吒,领路仙官连忙躬身行礼:“见过三坛海会大神。” 哪吒死死锁在与应身上。 她没有看他,甚至眼睫都未曾抬起半分,仿佛他只是云阶上无关紧要的玉石,是这冰冷天庭背景里的一部分。 越是这般,越是叫他心烦意乱。 说起来,她从前也是这样。只不过那时,面无表情的外表下,尽是些坏心思。 可现在,那些心思里再没有他。 哪吒轻哼,算是回应仙官,视线却依旧没有离开与应。 他不甘心。 他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裂缝,哪怕是一点点情绪的涟漪。 没有。那张脸完美得如同冰封的湖面。 哪吒啊哪吒,你在妄想什么?或许正如申公豹说的,你靠近她,只会玷污她的莲台,乱她澄澈心。 甚至……甚至那时,你说心悦她时,她也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回应。 哪吒有些后悔了,后悔当初没让她多咬几口。她那次在锁骨处留下的伤口,一次他重伤昏迷后,被人用药治好了,光滑如常。 他拿着火尖枪追了军医很久。军营里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说这三太子治好伤,反而还威胁着军医跑。 小小的牙印,他曾在夜里描摹着她的唇形,将发带轻轻搁在上面。仿佛少女用温软的唇瓣覆住那里。 他轻轻摩挲,少女则轻轻吸吮起来,将满塘莲香纳入口中。 而现在。她的心,仿佛真成了琉璃。一分一毫都被苍生与苦难填满,没有他哪吒的位置。 他想转身离开。不去看制造他痴念的始作俑者。 那颗深埋在他莲藕身躯里的樱桃核,毫无征兆地搏动起来。 像一颗被禁锢许久的心脏忽然苏醒,带着无法言说的渴望和委屈。 它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内壁,传来一阵微弱的情绪波动。 是属于与应的悸动。 她感觉到了,她也在看着他。 她的平静是假的,那层无悲无喜的壳子下面,她的心在因为他而跳动。 早该想到的,这人从前就是口是心非,惯会装样子的人。 凌霄殿的对峙,李靖的冰冷,天道的枷锁,在这一刻都被这股悸动焚烧殆尽。 他感觉自己的莲藕之躯都因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发烫,几乎要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她。 与应依旧没有抬头,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 她知道,她的身体,此刻正隔着布料,与眼前这个人身体里的另一颗,产生共鸣。 灵山的清规,天庭的威压,都被这血脉相连般的悸动撕开一道口子。 哪吒强行压下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灼亮如火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与应身上。 他不再停留,大步从罗汉尊者们身边走过,金甲带起的风拂过与应素色的僧袍衣角。 擦肩而过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汇。 只有两颗樱桃核隔着金甲与僧衣,在无声呼应。 直到哪吒的背影消失在云廊尽头,与应才缓慢地舒了一口气。袖中紧握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白痕。 心口那剧烈的悸动渐渐平复下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空茫,以及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暖意。 完了。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乾元山,莲池。 禁足,思过,玉帝的警告,李靖的奏本。此刻都被哪吒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像一阵风刮回乾元山,目标明确地冲向那片承载了他最初记忆的莲池。 池水清澈依旧,碧叶田田,莲花或开或合,静谧安详。 哪吒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跳了进去,激起大片水花。 冰凉的池水瞬间包裹了他,却浇不熄心口那团因感应到她悸动而燃起的火焰。他在淤泥和莲藕根茎间摸索,动作带着急切。 水底的光线有些昏暗,细碎的气泡从他身边升起。 他记得,当年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就是在这里,他将那条她亲手系上的,她送他的生辰礼物,狠狠扯下,掷入了这池底。 那时候,以为扔掉了,就能斩断所有。 指尖在盘根错节的藕节间穿梭。时间一点点过去,久到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错。 第52章 忽然,指尖触碰到一丝异样。 不是冰冷的莲藕,也不是滑腻的淤泥,而是一种柔韧的织物触感。 哪吒手指迅速收拢,一把将其从淤泥中拽了出来。 他破水而出,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阳光落在他湿漉漉的脸上,也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一条红色的发带,静静地躺在那里。 红云织就,当年战场上沾染的血污已经消失不见,金莲纹路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确确实实就是当年那条。 水珠还在顺着哪吒的发梢往下滴,金甲边缘沾着未干的泥点,他却浑然不觉。 他将那湿透的发带用力攥紧,贴在同样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心口。 那里还残留着那人未散的悸动。 一股强烈的破坏欲和颠覆感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在他莲藕铸就的躯壳里奔涌冲撞,几乎要烧穿那层冰冷的金甲。 这感觉太痛快了!比当年抽了妖龙的龙筋还要痛快百倍!天道想抹杀?灵山想清净?玉帝想划界限?李靖想把他关起来正心明性? 哈!笑话! 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以为的隔绝之下,藏着他和她之间最不容抹杀的联系。 他们的孩子。隔着重天佛国,隔着九重云霄,将他们的父母联系在一起。 如同最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试图规训,试图隔绝他们的力量脸上。 哪吒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溢出来的狂笑。 赤焰轨迹划破天际。 他走向云楼宫,名义上思过的地方。 守门的天兵见他浑身湿透,甲胄沾泥,眼神桀骜如燃烧的星辰,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垂首不敢直视。 厚殿门被他用脚踹开。殿内空旷,只有冰冷的云砖和几案。 哪吒没有走向主座,反而像个巡视自己新打下江山的悍匪,在空旷的大殿里来回踱步。 湿透的靴底在光洁的云砖上留下水渍脚印,每一步都踏得极重,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走到巨大的窗前,窗外是流云和远处天宫的金顶。 他盯着那片象征着天庭秩序和威压的恢弘建筑群,嘴角勾起。 看到了吗? 你们以为的牢笼?你们以为的隔绝? 全是狗屁。 他松开紧攥的手心,那条湿漉漉的发带被他随意地搭在了窗上。 水珠顺着线滑落,滴在窗台,溅开一颗颗水花。 然后,他做了一件更过分的事。 他走到殿中那张几案后坐下。 不是端坐,而是将穿着湿靴的脚直接翘起来,大大咧咧地架在了光洁如镜的案面上。 沾着乾元山莲池淤泥的靴底,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印在了象征元帅威严的桌案上。 这个姿势极其不羁,极其放肆。 哪吒仿佛在对着身上那套金甲说,去你的狗屁玉帝,狗屁天规。 他哪吒何时守过规矩?便是从前在陈塘关,他不也在城墙上乱涂乱画。在李靖的练武场种萝卜?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规律的敲击着,发出轻响。 另一只手缓缓抬起,隔着金甲护胸,轻轻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与应,他的小师妹,这会在净身呢。仿佛看到少女皱着眉收回点在水面的手,他想调笑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怕水? 与应,与应,与应。 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好想听她唤他师兄。 想抱抱她,想亲亲她。 想和她永远在一起,哪怕化作她身下的莲台。那时他还会和从前一样,拽住菩萨的衣角,将她拉下浑浊的池中。 哈…… 只是想想,师妹是不容亵渎的。哪怕是情正浓时,他也只是轻轻吻住她的指尖,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她吞吃入腹了。 不可以,不可以。他可只有这一个师妹,师妹最怕疼了,不可以让师妹掉眼泪。 思绪回笼。哪吒摸了摸那条发带。他架在案上的脚晃了两下。 靴底沾染的乾元山泥土,在帅案光滑的表面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污痕。 思过是吧,在这思小师妹不也一样? 他哪吒就在这里,脚翘在案上,心口揣着她的孩子,袖子里还藏着找回的定情信物。 这感觉,真是……爽透了! 阳光透过巨大的窗照进来,落在他此刻写满老子赢了的脸上,也落在他心口按着的位置。 那颗深埋的樱桃,在无人可见的莲藕心房里,因主人的情绪,散发出更温暖的微光。 第38章 与应刚结束早课,跪坐在净心殿的蒲团上,指尖拂过经卷上观音大士留下的小字。 她垂眸念经,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难怪她那时吃的樱桃有莲花味,那疯子竟然用自己的本源滋养它,而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送到她殿中。 至于袖中那颗樱桃核,许是最近没有参与法会,没有汲取苦难,某些遗忘在心底的记忆和感受逐渐回笼。 那颗樱桃核,是快死前,她和哪吒种樱桃的时候,偷偷攥在手心的。 灵山容不得红尘尘缘,她便将它藏在经书中,忘不掉他,就看看,可随着时间长了,她渐渐忘了。 那些模糊不清,如雨般淅淅沥沥的酸甜,很快就消失在舌尖,消失在脑海。 可每次要将他彻底忘了时,那道穿红衣的影子便会霸道地闯进她的梦中,狠狠撕碎那些经卷,甚至一次还烧了佛堂,砸了她的玉像。 她不由叹息,满脑子都是后悔,自己从前为何总是招惹他?是了,从那次他安静站在她身后,将樱桃捏碎时,她就该明白。 与应提笔准备书写,殿外却传来不同寻常的气息,不是灵山惯有的檀香梵音,而是天庭特有的仙灵之气。 小沙弥悄然入内,低眉顺目:“元君,天庭使者至,宣法旨。” 与应动作一顿,天庭使者?在这个时辰?恐怕没好事。 她缓缓起身,素色僧袍垂落,拂去并不存在的尘埃,将那份属于七苦元君的面具重新戴好。 走出净心殿,阳光有些刺眼。 殿前云阶上,肃立着数名身披金甲,手持旌节的天庭神将,与周遭柔和慈悲的佛光格格不入。 为首的天官,身着繁复的云纹仙袍,面容肃穆,手捧一卷金光流转的玉帛法旨。 观音大士竟也立于阶上,白衣飘然,手持净瓶,面容依旧慈悲含笑,仿佛只是恰好路过。 但她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几位灵山的罗汉尊者亦在不远处驻足,目光沉凝,带着审视。 天庭使者对着观音大士微微躬身,“见过观音大士。” 随即转向与应,“七苦元君,接旨!” 接旨?那玉帝又搞什么幺蛾子?先前将她从朝会驱逐不说,这会又唱哪出戏? 与应垂眸,依礼跪下,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恐怕,她这清净日子要到头了。 天官展开玉帛,“兹有灵山七苦元君与应,本为应劫而生,历尽世间诸苦,本乃天庭敕封正神之选,当承天命,以己身之苦厄,化育万方,积攒无量功德,护佑三界苍生。然汝身具慧根,蒙观音大士点化,皈依灵山,得证七苦元君果位,此亦天数机缘。” “今三界承平,然仙佛殊途,法理有异。为彰天地和谐,促仙佛交融,解诸般法理之惑,特敕封七苦元君与应为‘灵山驻天庭宣化慈悲使’,常驻凌霄,协理仙佛诸般事宜,调和法理,宣化慈悲,以全天道之仁。” “望尔谨记身份,恪守天规佛律,不负天庭敕封之元君尊号,不负灵山证道之七苦真意。钦此。” 本乃天庭敕封正神之选。当承天命,以己身之苦厄,化育万方,积攒无量功德。 说了一堆东西,就这几句有用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天道与灵山博弈的卒子,没成想天庭亦在其中。各方势力盘根交错,不容她背离命运丝毫。甚至死法都给她安排好了。 从以前但现在,这条命,从来不是自己说了算。 她是被天庭预订好的容器,注定要用无尽苦难化育万方,积攒功德的工具。 她的苦难,她们的死亡,从一开始就被标好了价码,属于天庭的功德簿。 只是阴差阳错,被师父横插一手,将她从既定的功德工具命运中捞了出来,点化成了灵山的七苦元君。 而如今,天庭这道法旨,何其讽刺。 他们封她元君,这本该是作为天庭正神才配拥有的封号,却在她已成为灵山菩萨后,硬生生按在了她头上。 这两个字,时刻提醒着她曾经的归属。 她想,难怪天庭的仙神都用那种眼神看她。合着是积攒功德的工具被人截胡,他们又得四处赚功德,没法偷懒罢了。 好心累。更绝的是慈悲使的名号。 将她这个灵山的七苦元君,派回天庭常驻?美其名曰协理仙佛、调和法理、宣化慈悲? 第53章 这分明是将她架在火上烤。天庭与灵山,理念相左,法理相冲,早已不是秘密。 两者之间,岂是轻易能调和的? 这宣化慈悲使的身份,根本就是将她置于两大势力摩擦的最前沿,成为一个活靶子,成为试探灵山态度的棋子。 天庭是在用这种方式,宣告他们对七苦元君的某种主权吗? 还是想通过她,将灵山限制在天庭的框架内?或者,仅仅是想看看,这位出身天庭苦难,却皈依了灵山的元君,心到底向着哪边? 袖中的樱桃核,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绪的剧烈翻涌,传递来带着安抚意味的暖意。 “七苦元君,领旨谢恩吧。”天官的声音带着催促。 与应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关系,哈哈……不就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上司。 没事哒,没事哒。 她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一丝情绪,完美得如同玉雕:“臣与应,领旨。谢陛下隆恩。” 金光法旨落入她手中,沉甸甸的。 观音道:“善哉,我灵山之天使,驻跸天庭,亦是机缘。与应,既领天命,当好生宣化我佛慈悲,莫负此身七苦证道之真意。” 天庭使者们的脸色变了。与应捧着那卷法旨,缓缓起身。 常驻天庭。 前路是凌霄殿的森严天规,是灵山诸佛的无声注视,是夹缝中求存的艰险。 更是袖中那颗樱桃核所代表的,绝不能被发现的炽热与念想。 同时也是她的私心。是……哪吒。 她拢了拢宽大的袖袍,将那卷法旨和袖中的樱桃核,一同紧紧拢在身前。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法旨的冰凉,也能感受到袖中暗袋里那颗小小硬核传来的暖意。 从这一刻起,她不仅仅是灵山的七苦元君,也不再是天庭预设的苦难容器。 她是被抛入风暴中心的棋子,是行走在刀锋之上的使者,注定要在这场对弈中,粉身碎骨。 与应微微颔首,对着观音大士的方向,也对着来自天庭的威压,姿态恭谨。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凌霄宝殿。 “众卿可还有事启奏?”值殿仙官的声音在空旷的金殿内回荡。 短暂的寂静后,一位须发皆白,手持玉笏的老仙翁颤巍巍地出列。 此为司掌部分人间福报文书的福德星君。 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委屈:“陛下!老臣……老臣有惑,恳请陛下圣断!” “星君但讲无妨。” 福德星君深吸一口气,“陛下!老臣听闻,陛下已降下法旨,敕封那灵山七苦元君为‘灵山驻天庭宣化慈悲使’,常驻凌霄,协理仙佛事宜?” “确有此事。”玉帝的声音依旧平淡。 “陛下明鉴啊!”福德星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控诉道,“那与应!她……她本是我天庭应劫而生的正神之选!其身负之七苦,乃是天道赋予,当为我天庭化育万方、积累无量功德之资粮!此乃天定之数!是我天庭的功德树啊!” 三字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 许多仙神,尤其是那些职司与人间信仰,功德积累相关的,脸上都露出了深以为然或愤愤不平的神色。 是啊,一个本该为天庭结果子的树苗,却被灵山连盆端走。这就是他们美名其曰的,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刚有仙神想与那星君同立,又被武神行列那双金瞳瞪了回去。对此可是敢怒不敢言,生怕招惹了这祖宗。 毕竟前几日,那些同情托塔天王的同僚,殿门都被乾坤圈砸了个稀巴烂。 福德星君继续道:“可那灵山!那观音菩萨!仗着佛法无边,竟、竟半途点化,将她生生度去了灵山,成了他们的七苦菩萨!这分明是夺我天庭之宝,断我功德之源啊!老臣每每思及,痛彻心扉!” 他捶胸顿足,仿佛损失的是自自己的命根子:“如今倒好!她顶着灵山的菩萨果位,却领我天庭的元君封号,还要常驻我天庭?成何体统!天下哪有这般道理?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至少这元君封号,定要收回!此乃我天庭正神之尊位,岂能授予外佛之菩萨?此例一开,天庭法度威严何在啊?!” 这番话,无疑说出了相当一部分仙神的心声。 是啊,灵山中人,怎能称一声天庭的元君?先不说仙佛有别。自伐纣过后,众仙各司其职,丝毫不敢违背既定的命运轨迹。 否则天道之眼便会降下神罚。三太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伐纣途中擅闯灵山,被天道损了根基。 但好在他是肉身成圣,与那些封神榜中留名的人不一样,作为惩罚,仅仅只是抹去了他的亲缘。 窃窃私语声更大,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玉帝,也投向站在武将队列中的托塔天王李靖。 以及他身后不远处,那个一身金甲,抱着臂嘴角噙着冷笑的哪吒。 第39章 李靖眉头紧锁。他深知玉帝此举必有深意,但福德星君的话也代表天庭内部情绪。 他不能附和,但也不能完全无视,他出列一步,试图将话题拉回规矩本身。 “陛下,福德星君之言,虽有过激,然其忧虑天庭法度尊严,情有可原,七苦元君身份特殊,身兼佛门菩萨与我天庭敕封元君二职,确易引人非议,混淆视听。职责界定,权属归属,恐生诸多龃龉。臣以为,当慎之又慎。” 哪吒冷眼看着这一切。 但听到常驻凌霄时,他心口那颗樱桃核猛地一跳,几乎让他控制不住要笑出声来。 常驻?她要来天庭了?天天都能见到了? 他迫不及待,脑中都是要带她去哪玩。对了,她还和当初一样,成天就一个发型。等她来了,要将最好看的珠花首饰全堆上去。 哪吒强行压下飞扬起来的眉梢和嘴角。有什么比见到她还兴奋的事?显然没有。 他抱臂的姿势更显桀骜,仿佛眼前这场关乎天庭颜面和势力平衡的争论,不过是一场可笑的猴戏。 玉帝的目光缓缓扫过群情激奋的仙班,最后落在痛哭流涕的福德星君和一脸肃穆的李靖身上。 “福德星君,”玉帝开口,“你说,与应是天庭的功德树?” 福德星君一滞,感受到那目光中的重量,气势弱了几分:“老臣……老臣只是痛心……” “树被移栽,根可还在?” 福德星君愣住了,李靖瞳孔微缩,哪吒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向御座。 合着这帮老东西,当着他的面,准备欺负他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的师妹? 他模仿那人的不动声色,继续听着。 玉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投向灵山的方向。 “她身负之七苦,源自天道,烙印于其神魂根本,此乃根,纵使其枝叶伸展于灵山,受佛法滋养,证得菩萨果位,此根所生之功德气运,冥冥之中,依旧牵引着此方天地秩序,与天庭气运相连,此乃天道定数,非人力可彻底斩断。”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殿内。 “敕封她为元君,并非追认,亦非施舍,而是锚定此根,昭示其本源归属,让她常驻天庭,名为宣化慈悲,实则是将此树移回我天庭庭院之内,虽枝叶仍带佛光,然其根植之土,已在我天庭规制之下。其所生之果,纵有灵山分润,其主脉气运,终究要归于我天庭气数。” 这番解释,如同拨云见日,众仙神恍然大悟,原来陛下并非软弱退让,而是以退为进,釜底抽薪。 用一个虚名,加上常驻的实质行动,将这颗被灵山抢走的功德树,重新纳入了天庭的监管和影响力范围。 虽然树还是那棵树,果子可能还要分灵山一些,但栽树的地方换了。 以后这树怎么长,结多少果,天庭有了更大的话语权。 “至于灵山……”玉帝声音转冷,“西行之路,取经大业,乃定数,亦是我天庭与灵山共襄之盛举。此乃关乎三界气运流转、消弭劫数、稳固乾坤之无上机缘。其重要性,远非一尊菩萨,一份功德可比拟。” 他扫过下方所有仙神,在几个仍有不服之色的老臣脸上停留,“在此大机缘开启之前,天庭与灵山,需维持表面之和睦,不可因小失大,横生枝节,坏了天数。与应之事,便是维系此表面和睦之纽带,亦是彰显我天庭气度、掌控主动之棋。尔等,可明白了?” 西行之路、取经大业、无上机缘。这些词瞬间镇住了所有异议,殿内一片死寂。 众仙神,包括方才还愤愤不平的福德星君,都低下了头。 与应这颗树固然重要,但比起涉及三界气运重新分配的西行取经大业,她确实只是一枚需要妥善运用的棋子。 现在和灵山撕破脸,坏了取经的定数,那才是真正的因小失大,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太白金星适时出列,躬身圆场:“陛下圣明烛照,深谋远虑,以元君之名锚定其根,以常驻之实移树回庭,更以此维系仙佛和睦,以待西行大机缘。此乃一举数得之妙策。老臣等,心服口服!” 第54章 “臣等心服口服!”众仙神齐声附和,再无人敢有异议。 哪吒听着这一切,在心底冷笑。 玉帝的老谋深算,天庭的权衡妥协,灵山的算计,区区几句话,就衡量了她的命数,她的归处。 不是简单的常驻天庭,而是要将她推入滚油当中,恨不得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 可她不是棋子,不是功德树,也不该是那独坐莲台的菩萨。 在哪吒心里,她还是那个怕水,蔫巴坏,心思剔透的小师妹。 她是与应,不该是任何人的棋子。 她和他,都该是自由的。 他不再看那些仙神,目光穿透金碧辉煌的殿宇,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即将踏入这片冰冷天庭的身影。 哪怕前方有未知的风暴,他也会与她站在一处,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退朝的仙乐响起。 哪吒第一个转身,金甲铿锵,步履生风。 与应将那卷金灿灿的法旨放在经案上。 “与应。” “弟子在。”与应垂首。 “天庭法旨已下,天命难违。”观音说,“驻跸凌霄,宣化慈悲,此乃你证道七苦之后,必经之途。” 与应乖乖听着。她知道师父并非在陈述,而是在点破。 “天庭重秩序,讲法度,求功德显化。灵山讲慈悲,重因果,求心性解脱。二者如冰炭,非轻易能融。”观音缓步走近,“你身兼二职,如履薄冰,予你元君之号,是锚定你出身之根,亦是枷锁,予你七苦之证,是你解脱之舟,亦是灯塔。” 她停在与应面前,目光温和:“此去天庭,你需谨记三点。” “其一,莫忘根本。你之七苦源于天道,证悟于灵山,此根在灵山,不在天庭,你是我灵山的天使,非天庭的元君,慈悲源于心,源于你走过的血路,非源于天庭敕封的尊号。宣化的是我佛真意,调和的是法理之障,而非替天庭规训灵山,亦非替灵山颠覆天庭。” “其二,明辨因果。天庭与灵山,因西行取经之大机缘,尚需维持表面和睦,此乃定数,亦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平静,你身处其间,一举一动皆牵动因果,小不忍,则乱大谋,当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事需顺势而为。” “其三,”观音的声音顿了顿,“守住心灯。天庭法度森严,欲念如渊,你心中那点异数,是你不迷失自我的唯一依凭,守住它,如同守住灵山上那颗种子。” 殿外传来两道沉稳平和的气息。 “大士,弟子惠岸、金吒,奉法旨前来。”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清朗,一个更显厚重。 观音颔首:“进来吧。” 殿门开启,两道身影步入。 当先一人,身着淡青僧衣,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平和,手持一柄浑铁棍,棍身隐有佛光流转。 正是侍奉观音座前的惠岸行者,木吒。 他目光清澈,看向与应时带着关切。 与应记得他,刚来的那会木吒就知道自家弟弟有个忘不掉的人,对方在灵山也常常帮扶她。 紧随其后之人,身形更为魁梧,身着金线织就的袈裟,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周身佛光内蕴,宝相庄严。 正是如来佛祖座前的护法神,金吒。 他目光沉静,扫过与应时,带着审视凝重,最后恭敬地落在观音大士身上。 “弟子金吒/木吒,参见大士。”两人齐齐合十行礼。 观音微微抬手:“免礼。你二人来得正好。” 她转向与应,“与应即将常驻天庭,任宣化慈悲使,此去凶险暗藏,需得力护持。惠岸,你随侍为师多年,通晓天庭事务,性情沉稳,当随同与应前往天庭,助她梳理仙佛往来,护其周全。” 木吒躬身领命:“弟子遵命。定当竭尽全力,护持元君。” 观音的目光又转向金吒,“金吒,你为佛祖座前护法,法力深厚,金刚怒目可震慑宵小,天庭水深,难保不生龃龉。你便以灵山护法之名,常驻天庭外围,震慑诸方,若有危及我灵山天使之事,可便宜行事,无需事事回禀灵山。” 金吒抱拳,声如洪钟:“弟子领法旨!必不负佛祖与大士所托!定保元君在天庭无虞!” 与应看着这两位哪吒的兄长。 木吒选择了观音座前,金吒则侍奉如来座下,他们早已是灵山根深蒂固的存在,与那远在天庭的哪吒,早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如今,他们奉灵山法旨,来护持她这位身负特殊使命的元君。 这护持,是保护,也是监督。 观音说:“有他二人在,天庭诸方,当知我灵山之决心,与应,你非孤身一人,灵山,是你立足天庭的根基,亦是你的后盾。去吧,善宣慈悲,广结善缘,静待机缘成熟。” 机缘成熟?与应心中微动。 她不再多想,深深一礼:“弟子谨遵师父教诲,谢过惠岸师兄,金吒护法。” 与应直起身,目光扫过案上金旨,师父的话烙印在心。 守住心灯,守住那颗种子。 “何时启程?”她问。 “即刻。” 第40章 七苦元君要在天庭常住,玉帝下令在九重天专门给她盖了座新宫殿,叫“七苦殿”。 哪吒听到这消息时,正在莲池边擦他的火尖枪,枪尖被他擦得雪亮,映出他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七苦殿?”他挑起眉毛,看向来报信的仙官,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得意,“新盖的?” 仙官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赶紧点头:“是,是新建的,就在瑶池西边,挨着紫微垣,方便元君来往天庭和灵山……” 哪吒没等仙官啰嗦完,手里的火尖枪往地上一插,人化作金光就没了影儿。 仙官傻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坏了,这位小爷,怕是又要整事儿了! 新盖的七苦殿,就在天庭。 这宫殿本该是清冷肃穆的佛家风格,可当与应一脚踏进大门时,直接愣住了。 殿前居然挖了个莲池,池水倒是清亮,莲叶也碧绿,可那莲花,粉金色的花瓣,花蕊里还隐约有火焰纹在动。 这不是哪吒池子里的吗?他把家搬来了? 她脚步顿住,目光慢慢往上抬。 殿门两边的大屏风,雕的也不是常见的仙鹤祥云,而是大片大片的莲花,枝枝蔓蔓缠绕着,仔细看,那花叶脉络里全藏着火焰纹路,张扬又隐秘地刻在每一处。 与应只觉得两眼一黑,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里走。 殿内屋顶很高,本该是素净的佛经文字,可她一抬头。 整个穹顶全是巨大的莲花瓣纹路,正中间镶着一*颗赤金色的莲子,光芒流转,跟颗跳动的心脏似的。 与应:“……” 她默默转头,看向身后同样被震住,一言不发的木吒和金吒。 木吒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天庭的工匠,想法还挺……独特。” 金吒板着脸,冷冰冰的目光扫过整个大殿,最后钉在屋顶那颗莲子上,哼了一声:“这不像是天庭的手笔。” 倒像是他那个混账弟弟哪吒小时候的涂鸦风格,又野又扎眼。 此时,七苦殿的屋顶上。 哪吒正翘着腿坐在飞檐上,手里抛玩着颗刚从穹顶抠下来的琉璃莲子,笑得那叫一个得意。 “啧,天庭那帮工匠动作倒是快,就是眼光太差。”他自言自语,“还得小爷我亲自来收拾。” 他手指一弹,那颗莲子飞回穹顶,稳稳当当地嵌回原处。 莲子光芒大盛,整个殿内顿时被赤金色的光笼罩,仿佛置身一朵燃烧的火莲中。 他满意地眯起眼,又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行头。 一身赤金战袍闪闪发亮,腰间特意系着那条刚从莲池底捞回来的发带,脖子上的乾坤圈光芒流转,连脚下的风火轮都比平时更亮了几分。 活脱脱一只开了屏,到处显摆的花孔雀。 他从屋顶轻盈地跳下,大摇大摆地就往殿门口走去。 殿内,与应正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屏风上的莲花,刚一碰到,那纹路竟然微微发起热来,花瓣舒展,像是在回应她的触摸。 她猛地缩回手,感觉袖子里藏着的樱桃核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烫得她指尖都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殿门被人哐当一声,大大咧咧地推开了。 “哟!元君大人,新房子还满意吗?” 一个张扬带笑的声音响起。与应抬眼看去。 哪吒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框上。那身赤金战袍刺眼得很,嘴角勾着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一双金瞳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住她。 他身边,就是他刚刚收拾过的一切。莲池、莲花纹的屏风、跳动火莲心的穹顶。 每一寸地方,都明晃晃地打上了他哪吒的烙印。 木吒和金吒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 第55章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 “哪吒!”金吒率先开口,“此乃天庭敕封元君清修之所!你在此胡闹什么!” 他目光扫过那些嚣张的火焰纹路和穹顶的心脏,眉头拧成了疙瘩,似乎要祭出降魔杵清理门户。 木吒也上前一步,语气温和些,但责备之意明显:“三弟,莫要放肆,元君初临,殿宇布置自有规制,岂能由你任性妄为?” 他看向那些明显不属于佛门清净风格的装饰,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又闯祸。 这严厉斥责的架势,任谁看了都觉得两位灵山护法要动真格的了。 但与应知道,恐怕是这三兄弟在这玩闹罢了,她记得哪吒从前说过,大哥二哥经常惯着他,有时候还陪他一块胡闹。 哪吒站直身体,走进殿内,甚至故意在金吒面前晃了晃,腰间那条发带飘啊飘。 “大哥、二哥,”他开口了,声音清亮,带着点故意拖长的调子,“我这不是看天庭那帮工匠手艺太糙,怕污了元君的眼,才亲自来帮帮忙嘛!瞧这莲池,多精神!这屏风,多有生气!这屋顶——” 他抬手一指那颗光芒流转的赤金莲子,“多亮堂!不比他们弄的那些死气沉沉的玩意儿强?” 他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冲金吒木吒眨了眨眼。 金吒板着脸,似乎还想训斥,但嘴角那点极力压制的弧度,到底还是泄露了一丝真实情绪。 他猛地别过头,重重哼了一声,看似气恼,实则更像是对自家弟弟这明目张胆献宝行为的无奈默许。 木吒更是绷不住了。他看着哪吒那身精心捯饬过的行头,又看看殿内那些虽然不合规制但明显花了心思的布置。 他轻轻摇了摇头,上前一步,却不是继续责备,而是借着整理自己僧袍袖子的动作,极其自然又迅速地往哪吒手里塞了个东西。 哪吒低头一看,掌心躺着一颗圆润温润,散发着清心宁神气息的灵山菩提子。 木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兄长特有的无奈和纵容:“……少惹事,安分点。” 这话听着是警告,但哪吒听懂了,他的好哥哥告诉他,知道你高兴,悠着点。 哪吒毫不客气地把菩提子揣进怀里,手指还故意捻了捻那发带,目光灼灼地又看向与应:“元君,您说呢?这新家,可还入眼?” 与应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缓缓吐出两个字:“……尚可。”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在哪吒耳朵里,简直比天庭的封赏还动听,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灿烂得晃眼。 金吒再次别过脸,这次肩膀耸动了一下,像是在憋笑。 木吒看着哪吒,眼神里满是孩子长大了的欣慰。 至于灵山的清规戒律?在弟弟难得开窍的大事面前,似乎……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穹顶的火莲心,看着确实挺有生气的。 殿内肃穆的气氛,被哪吒这么一搅和,又在这两位兄长暗戳戳的纵容下,莫名染上了一层鲜活,甚至有点家的暖意。 与应看着哪吒那张笑得无比灿烂的脸,还有金吒木吒那副无奈纵容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乾元山…… 那时候多好啊。天不怕地不怕,闯了祸也有师父兜着。 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叫他师兄,看他得意洋洋地炫耀新练成的法术,或者被他拉着满山疯跑。 可现在呢? 她成了灵山的元君,身上穿着素净的僧袍,代表的是佛门的清净慈悲。 而他,是天庭的天神,一身杀伐之气,桀骜不驯,处处透着对天庭规矩的挑衅。 这七苦殿,明面上是她的住处,暗地里却是天庭和灵山角力的棋盘。 她站在这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灵山的立场。 他呢?他把这里弄得满是他哪吒的印记,像在圈地盘似的,这算什么? “……尚可。”她刚才只能挤出这两个干巴巴的字。 她其实想说:你太胡闹了!这里是天庭!是玉帝给我盖的宫殿!不是你在乾元山的莲池!弄成这样,别人怎么看?天庭怎么想?灵山怎么交代?你知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 可这些话涌到嘴边,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像蚌壳紧紧合拢,不让人看见里面的是珍珠还是沙砾。 她甚至故意错开视线,不去看他那双亮得过分的金瞳,怕泄露了心底那点不该有的波澜。 哪吒呢?他才不管那些弯弯绕绕。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指尖碰到屏风莲花时细微的颤抖,她缩回手时袖口不易察觉的晃动。 还有她那张努力板着的脸底下,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是怀念,是触动,绝对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她那句尚可,在他听来,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要是真不满意,早就冷冷淡淡地让他滚出去了,或者直接无视他。 可她偏偏说了尚可,这跟承认好看有什么区别?还是在他精心布置之后,这简直是她能说出的最接近喜欢的话了。 再看她故意不看他,那副强装镇定的模样,哪吒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果然他的小师妹一点没变,还是和从前一样口是心非。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天庭?灵山?规矩?麻烦?那些破事算什么,他哪吒想做的事,什么时候管过这些?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地方有他罩着,他就是要让她在这里,抬头低头都能看到他的影子,想起乾元山的日子。 所以,面对她那副冷淡的样子,面对金吒木吒那点假模假样的斥责,哪吒脸上的笑容一点没减。 他甚至还故意往前凑了凑,金瞳灼灼地锁着她躲闪的目光,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得意。 “元君说尚可,那就是很好!小爷我就知道,我这手艺,比那些工匠强多了!” 他才不管她心里多纠结,立场多尴尬。 他只知道,他种下的那颗种子,无论是心口的樱桃还是殿里的莲花,她感觉到了,这就够了。 至于回不回得去乾元山?能不能叫师兄? 哪吒看着眼前这个口是心非,努力把自己裹在壳里的小元君,心里哼了一声。 路还长着呢,急什么?他有的是耐心,陪她慢慢磨。 第41章 第二天凌霄殿早朝,与应作为新任灵山驻天庭宣化慈悲使,正式列席仙班。 她站在文官队列末端,素色僧袍在一众华服仙官中格外显眼。 哪吒靠在武将队列的柱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火尖枪柄,眼睛却时不时往文官那边瞟。 “臣有本奏!”福德星君出列,“哪吒三太子,昨日擅改七苦殿规制,将天庭敕建的庄严殿宇,改得花里胡哨,不成体统!” 与应面色不改。果然来了。 哪吒却连姿势都没变,只是敲枪柄的手指停住了,唇角勾起。 福德星君越说越激动:“那殿前莲池,分明是乾元山的样式!屏风雕纹暗藏火焰,穹顶更有一颗会发光的莲子!这哪里是佛门清净地?分明是……” “是什么?”哪吒开口,声音清亮带笑,“福德老儿,你倒是说清楚啊。” 所有仙官都屏住呼吸。这三太子生得仙骨玉雕,唇不点而朱,面不傅粉却如玉,纵使光明正大的挑衅也是美极了。 谁都知道这副皮囊之下,装着的是睚眦必报,当日被哪吒砸碎的殿门,到现在还没修好呢。 福德星君被噎得脸色发青:“这、这分明是哪吒故意为之!七苦殿乃天庭敕建,岂容他如此放肆!” 哪吒慢悠悠站直身子,“老星君,您这话就不对了。莲花本就是灵山圣物,我不过是帮天庭工匠完善一下佛门特色,有什么问题?” 他特意看了眼与应,“况且,元君昨日还说尚可呢。” 与应:“……” 这混账,居然当众把她拖下水! 玉帝缓缓开口:“既是灵山元君居所,有些佛门特色也好。” 福德星君傻眼了:“陛下!这……” “此事就此作罢。”玉帝一摆手,目光扫过与应,“元君觉得呢?” 这是试探。玉帝在观察她的反应,观察灵山的态度。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行礼:“陛下圣明。莲花确为佛门圣物,殿宇布置……” 她顿了顿,余光瞥见哪吒那得意洋洋的表情,恶狠狠咬了咬牙,恨不得将他脖子咬断才好。竟然这么坑她。 “……确有助于贫僧修行。” 哪吒眼睛一亮,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这小元君,明明气得要死,还得帮他圆谎。 玉帝微微颔首,道:“如此甚好。天庭与灵山,正该如此……融洽。” 殿内众仙面面相觑。都觉这七苦殿的事,怕只是个开始。 退朝时,哪吒故意慢悠悠晃到与应身边,压低声音:“元君刚才那话说得真好,我都感动了。” 与应目不斜视,脚步却加快了几分:“你走开。” 第56章 “哎呀,元君怎么这么凶?”哪吒笑嘻嘻地跟上,“要不我今晚帮你养养殿里的莲花?保证比现在的更好看!” 与应停住脚步,转头瞪他:“你敢再来,我就让你哥把你扔出南天门!” 哪吒眨眨眼,不但没被吓住,反而笑得更欢了,“你舍不得。” “你!”与应气得耳尖都红了,偏偏碍于周围仙官众多,不能发作,只能故作凶恶的瞪他一眼,甩袖而去。 哪吒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心情好得不得了。他摸了摸心口那颗跳动得格外欢快的小樱桃,往云楼宫走去。 回到七苦殿。她背靠着冰冷的雕花木门,才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天庭的氛围,比那次来时更加冰冷。处处透着试探。她只觉得心累得不行。 “元君?”木吒温和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他还没走。 与应急忙站直身体,努力将脸上可能残留的情绪抹平,恢复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惠岸师兄,何事?”声音还算平稳。 木吒看着她,“方才朝堂之上委屈元君了。哪吒他性子是莽撞了些。” 他指的是哪吒当众拉她下水的事。 “无妨。”与应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素净的僧袍下摆,“陛下既已定论,此事便算揭过。” 她不想谈哪吒,一个字都不想。 木吒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今日天庭诸事繁杂,元君初来,还需多熟悉。若有难处,随时唤我。” 殿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与应慢慢走到殿中央,抬头看着那颗高悬在穹顶,兀自散发着温暖赤金光芒的莲子。 这光芒,真是像那个人。霸道,灼热,无处不在。 她走到那扇屏风前,指尖轻轻拂过。果然,那纹路又微微发起热来,像是在回应。 一股巨大的烦躁和委屈涌上心头。 他到底想干什么?! 弄出这一殿格格不入的东西,让她成了天庭的笑柄。朝堂上还当众拿她的话堵别人的嘴,把她架在火上烤。 玉帝那句轻描淡写的话,看似解围,实则把她和灵山都推到了风口浪尖。 天庭那些神仙会怎么想?灵山的罗汉们会怎么看她?师父知道了又会如何? 他难道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有多难吗?她是灵山的七苦元君,也是天庭硬塞过来的元君。 她站在刀尖上,一步都不能错。可他倒好,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只顾着自己高兴,把一切都搅得一团糟。 什么乾元山的莲花!什么火焰纹路!什么跳动的心脏!都是他哪吒的印记!他是在宣告所有权吗?幼稚! 她收回手,走到莲池边,看着池中那几株摇曳生姿的粉金火莲。确实是他池子里的东西。 看着它们,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碎片就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乾元山的阳光,莲池的清凉,还有那个总是风风火火、带着一身阳光和闯祸气息的……师兄。 师兄。 这个词在她舌尖滚了一下。他们中间隔着天庭的法度,灵山的清规,还有各自背负的立场。 那句“师兄”,她再也说不出口。 她缓缓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 这七苦殿,明明是玉帝赐给她容身的地方,却被他强行打上烙印,提醒着她所有的身不由己。 她抬起手,樱桃核安静地躺在掌心。 守住它。师父的话在耳边响起。 她拢紧了袖口,将它紧紧攥在掌心。目光扫过满殿的莲花,眼神复杂。 烦他,气他,恼他不懂事。 却又不得不承认,在这冰冷陌生,处处是算计的天庭里,唯有这些胡闹的痕迹,带着一丝乾元山的鲜活气息,才让她不彻底冻僵。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属于七苦元君的沉静。 她得守好自己,守好这颗种子,在这夹缝中走下去。 至于那个混账?眼不见为净!他再来,她真让金吒把他扔出去! 与应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满殿刺眼的印记。她盘膝坐在莲池边的蒲团上,闭上眼,试图入定。 檀香在殿中袅袅升起,是木吒特意为她点的,带着灵山特有的清心宁神气息。 然而,心湖却难以平静。 樱桃核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时不时传来一阵细微的悸动,提醒着她与那个混账之间斩不断的联系。 仅仅过了小半日,麻烦就找上了门。 来的是天庭司造监的一位仙官,姓王,脸拉得老长,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玉册,满脸愁苦的小吏。 一看就是被人拉过来当刀使的。看着就命苦。 “元君安好。”王仙官行礼,目光扫过殿内,尤其在穹顶和屏风上停留许久。 “下官奉玉帝陛下旨意,前来为七苦殿做最后勘验造册。只是……”他指向那些格格不入的装饰。 “这些新增之物,与最初图纸规制严重不符,用料、工艺、灵纹……皆无记录!此乃僭越!下官实在无法录入天工玉册啊!” 他身后的两个小吏连连点头。 与应叹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玉帝轻飘飘一句话,底下的人就敢拿着规矩来刁难。这王仙官看似为难,实则是在逼她表态。 这些东西,认还是不认?认了,就是承认哪吒的胡闹有理,天庭的规矩可以随意践踏?不认,难道让她亲手拆了这些? 哪吒非得发疯不可。 木吒闻讯赶来,见此情形,正要上前交涉。 与应示意他稍安勿躁。她有更好的办法。 她缓缓起身,走到那王仙官面前,“王仙官所言差矣。” 王仙官一愣:“元君何意?” 与应抬手,指尖点向穹顶,又划过屏风,“仙官说此物不合规制?敢问仙官,此物是何物?” “自然是……”王仙官被问住,“这……这分明是三太子私自添置的……” “此乃佛门清净莲心焰。”与应打断他,“莲花本就是我佛门圣物,莲心孕化光明,象征智慧解脱。这火焰纹路,非是凡火,乃是佛门忿怒明王降妖伏魔、焚烧业障之净火,亦是慈悲心所化,护持正法之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仙官和他身后目瞪口呆的小吏,最后落在屏风上,仿佛在阐述至高佛理。 “此殿名为七苦,贫僧在此修行,需时刻观想七苦真意,体悟众生业障。这莲心焰之象,正是助贫僧观想修行,焚尽心中妄念、照破无明黑暗之助缘。此乃灵山秘传观想法门所需之法印,如何能说僭越?不合规制?” 她微微侧身,看向木吒:“惠岸师兄,贫僧所言,可有谬误?” 木吒说:“阿弥陀佛。元君所言极是。此法印,确系我灵山秘传观想图卷之一,用以助修行者体悟真谛。三太子许是与我佛有缘,竟能窥得一丝法印真意,助元君布置此修行助缘。善哉,善哉。” 王仙官彻底傻眼了,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佛门的东西,人家说是法印,是观想助缘,他一个管天庭建筑的仙官,懂个屁的灵山秘传?难道他还能说灵山的法印不合天庭规制? 这七苦元君,看着清清冷冷,不声不响,一张嘴竟能把三太子的胡闹硬生生掰扯成高深的佛门法印,还拉上观音座前的惠岸行者作证。 早该想到的,能和他哪吒为同门的人,能是什么好欺负的主?!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角都渗出了冷汗。陛下只说观察,可没说让他硬碰硬拆台啊,这差事,没法办了。 这些大人物真是够了。他们看戏是舒服了,倒是他们这些当卒子的受了苦。哪个都得罪不起。 “原、原来如此……”王仙官冷汗直流,“既然是灵山的法印。那就造册吧。记为……嗯……记为佛门清净莲心焰法印装饰……” 两个小吏赶紧在玉册上记录,生怕这位元君再冒出什么高深莫测的佛门术语来。王仙官几乎是逃似的带着人离开了七苦殿。 殿门关上。 木吒看向与应,忍不住摇头失笑:“元君好口才。佛门清净莲心焰法印?贫僧在灵山多年,也是第一次听闻此等……精妙的说法。” 与应脸上那副面具瞬间褪去。没好气地瞪了木吒一眼:“还不是被你那好弟弟逼的!” 没成想又回归老本行,面不改色的忽悠人。哪有这样的灵山中人?七情六欲皆斩不过是对付外界的谎言。 实际上念了快十四年经,每次快要功德圆满时,那个穿红衣的身影就会霸道的从脑袋里蹦出来,强行将那些经文挤出脑海。 本想对他冷淡些,打消那些念头。谁知这人又杀进灵山?可面对天道的威胁,她能做的只有赶他走。 违背既定的命运轨迹,本该万劫不复。是她先前与天道做了交易。否则,那光落下的那一瞬,他就会被修正。 与应走到莲池边,只觉得心累无比。 第57章 为了圆他捅的篓子,她连法印这种瞎话都编出来了。这下好了,她这七苦殿,彻底成了天庭和灵山角力的笑话场。玉帝那边,恐怕更觉得她这灵山使者有意思了。 樱桃核似乎感应到主人的烦躁,又不安分地跳动了两下。 与应烦躁地拢紧了袖子,心里把那混账哪吒骂了千百遍。 哪吒啊,哪吒。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第42章 与应现在非常后悔。后悔当初因为贪吃招惹了哪吒。 她坐在蒲垫上,简直如坐针毡,强迫自己继续动笔抄经时,那道灼热的视线立马就会投来。 哪吒那家伙,霸占了她的莲台不说,还坐的四仰八叉,指尖捏着带来的樱桃放在身前,朝她比划。 她只觉得心累。或许是太久没有收集苦难,心里属于与应的地方越来越大,她现在甚至想把笔一丢,把这破地方烧了。 让那什么狗屁天规去死吧。说起天规,她又想起杨戬了,他现在是司法天神,但在朝会上总见不到他。 喔,想起来了。听调不听宣来着。 与应侧头瞧了一眼哪吒,又回过头。这混账美名其曰来讨教佛法,她还以为这人被自己伤透了心,准备出家呢。 谁知道进门开始就躺在莲台上,什么都不干,就这么看着她,看得人心里发毛。 她此刻应该将他推出去,摆出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可这家伙不知从哪学的,原本上挑的眼尾偏偏要垂下来。 他在装。可她还是信了。像从前的他一样,并没有拆穿那些拙劣的演技。 可他凭什么大摇大摆走进来?万一被人看见,可少不了一顿编排。 与应又在竹简上添了一笔。 生气归生气,师父留下的任务要完成。说到师父,她又想起太乙真人。 那时她不甘心,甚至不想见他。可后来观音说,此为你命定轨迹,他若不说,不做。天道便会强行抹去她的存在。 最终,她也只是偷偷召回了往生绫。 至于如意柄,莲花玉坠,还有从前的旧物,一直被她放在匣子里,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这次来天庭,她自然也将它带来了。 出神片刻,指尖握着的笔悬停,在竹简上滴落一片墨迹,将刚写下的‘空’字模糊开来。她盯着那个被污损的字,竟觉得可笑。 自己坐在这里抄这些佛经,不就是为了求个‘空’字吗?可心里翻涌的这些情绪,哪里空了? 都怪哪吒。 她心烦意乱,自从吃下樱桃后,控制不住的情绪越来越多。属于人的部分在这副流不下血的躯壳里蛮横冲撞。 殊不知这般行径,落在托着下巴看她的哪吒眼里,又是另一副模样。 金瞳一眨不眨盯着那只握笔的手。白皙修长,玉雕似的。可哪吒总觉得那手里握得不应是笔。 应该是剑才对。让他心心念念,连梦中都要一决高下的剑。 再看她的发,许是佛门清净的缘故,只绾了简单的道髻,别了支木簪。发丝全部拢上去,露出莹白脖颈,不知为何,看得有些口渴。 她的眼睛也有变化,不再是灵山那日的空茫,似乎找回些过往的神韵,琉璃珠子似的,水盈盈的。 嘴巴不像从前那样粉粉的,而是白了些,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玉像感,不像活人,倒像刚从地府爬出来似的。 “喂……”一声带着控诉的声音。 与应面无表情看着这个双手撑桌,脸几乎要贴上来的人,她不着痕迹的往后挪了挪。 太近了,熏得脑袋疼。 哪吒却像被这动作刺到,金瞳微微睁大,昳丽的脸僵了片刻,随后一把将她案上的竹简经书全部掀翻。 有些因过度用力,散落空中。哪吒已经不容拒绝地扣住她脖颈,强迫她凝视自己。 他咬牙切齿,“怎么,又躲我?元君莫不是怕我吃了你?这般远离,真叫人寒心。” 与应拨开他垂在自己脸侧的发,目光落在他被砚台浸湿的红袍衣角。 平淡道:“元帅,衣服脏了。” 哪吒看着她,只觉得多年来的思念简直喂了狗。只恨不得现在就把她绑走,藏到无人知晓的地方,狠狠折腾,叫她绕着乾元山跑几圈,或是写千遍他的名字,要她永远忘不了。 他简直是气笑了。前几日还听说,自己在七苦殿留下的这些莲花,竟被她说成了佛教法印,前去刁难的仙官灰溜溜跑走。 现在,全天庭都知道,那位看似和和气气,清清冷冷的元君,和三太子一样,都是不好招惹的主。 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不好招惹的人从前是如何招惹他的。 与应看着哪吒的脸一阵阵变化,心里了然。她听说了那些传闻,其中恐怕有不少是因为有人推波助澜,将自己塑造成不好相处,口蜜腹剑的人。 哪吒单脚踩在案上,几本经书未能幸免,留下张扬的脚印,砚台被他的动作打翻,墨点甚至溅到与应的僧服上。 “衣服脏了?”哪吒冷笑,手指反而收得更紧,指腹摩挲着她颈后,“元君倒是好眼力,怎么不看看自己的僧袍?” 与应低头,素白的僧衣上溅了几点墨痕。她皱了皱眉,伸手去擦,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哪吒笑着说:“别擦了。反正都要换的。” 与应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他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了腰。 “跑什么?”哪吒俯身,莲香更加浓郁了,“元君不是最会装模作样吗?继续装啊。” 他说话时热气喷在她耳畔,殿中燃的檀香全被这香气冲散了,仿佛身处荷塘。 “放开。”她冷声说,“这里是七苦殿。” “七苦殿?”哪吒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可惜,我来了,马上你的七苦殿就要变成七恼殿了。” 他故意凑得更近,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元君恼不恼?” 与应闭了闭眼。她太熟悉他这副模样了。乾元山上,每次他都这样凑上来,用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盯着她,不管是生气还是其他,她都会哄着他。 可这次不一样。 她睁开眼,“哪吒。你知道我现在是谁。” 哪吒的表情僵了一瞬。 “我是灵山七苦元君,天庭宣化慈悲使。”与应一字一顿地说,“不是乾元山上那个任你胡闹的小师妹了。” 与应得让哪吒明白,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足以淹没幻梦般的两个月,溺死在溪边无忧无虑的师兄妹。 她要考虑的东西更多,不能像哪吒这样随心所欲。哪怕会在这场纷乱中迷失自我,她也必须深思熟虑,考虑好下一步该怎么走。 扣在她腰间的手松了力道,就在与应以为要解脱的时候,带着护腕的手一路剐蹭到她脊椎骨,转圈摩挲着。 这算什么,威胁?仅仅拒绝他而已,就要到抽筋剥皮的地步了? 哪吒抵住她的额头,垂下眼帘,笑着说:“想赶我走?” 哪吒知道她心中所想,也知道她处于风暴中心,可这颗心,早就牢牢系于她身上,任凭劳什子的天命天规,清规清训,都不会收回。 死也不放手。 与应抬手想推开他,双手却被混天绫束缚在身后,她在心底呼唤它的同根同源。可往生绫似乎瞧出某种东西,只软软地搭在那,一点回应的意思都没有。 双手被束缚在身后很不好受,她的身体因背后的压力被迫向前舒展,和染着莲香的红袍紧紧相贴,哪吒将她抱得更紧,丝毫不给她后退的机会。 她有些生气,想狠狠咬他一口,又怕这人被激发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只能将下巴搭在他肩头,试图谈判。 “你知道的,我是灵山中人,身有戒律。况且,天庭这么多双眼睛在看。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哪吒环在她腰间的手忽然很用力,用力到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疼不疼?” 与应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没等到回应,哪吒伸手轻轻揉了揉她耳朵,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回不去了,觉得你是灵山的元君,我是天庭的天神……” “可那又怎样?” 他稍稍退开一点,捧起与应的脸,金瞳直视她的眼睛:“我不管什么天庭灵山,我只问你,疼不疼?” 疼不疼。疼吗?她甚至快忘了,自己小时候好像很怕疼,怕疼又怕冷,怕自己一个人。 因为其他孩子都在玩伴,她却只有冷冰冰的剑,只能对着不开花的木桩日复一日的挥动。 那时,她记得褚云玺,似乎有一次在夜间偷偷握住她的手,轻轻涂抹祛疤的药膏,那天好像下雨了,没关窗户,有几滴飘到她脸上。 苍生*的苦,七种苦难,最终形成了恨意,在她的身躯里冲撞着,几乎要撕碎她的灵台,而后又化作点点金光,化作功德,融入天地。 疼吗?她承认,确实挺疼的。 可她不能说疼,更不能表现出软弱。她是七苦元君,她是灵山使者,她是…… 第58章 温热的唇堵住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口是心非。 与应猛地睁大眼睛,唇瓣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带着莲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哪吒扣住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这个吻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势,反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怕碰碎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的唇轻轻摩挲着她的,舌尖试探性地触碰她的唇缝,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与应僵在原地,心跳如鼓。她应该推开他的,应该念一段清心咒,应该…… 可她的身体背叛了她的理智,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混天绫的束缚,揪住了他的衣襟。 她感觉到哪吒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吻得更深了,像是要把这些年的思念都倾注在这个吻里。 直到与应喘不过气来,哪吒才稍稍退开,额头抵着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疼吗?”他又问了一遍。 与应抿了抿唇,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垂下眼睫,不敢看他的眼睛:“……疼。” 那些筑起的高墙,那些伪装的面具,在这个简单的字面前土崩瓦解。 哪吒的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与应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这个怀抱太温暖了,温暖得让她想哭。 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记不清多久没有人问过她疼不疼。 “我会想办法的。”哪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天庭也好,灵山也好,总有办法的。” 与应没有回答。她知道这很难,几乎不可能。但此刻,在这个怀抱里,她允许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些。 “你弄脏了我的经书。”她闷闷地说。 哪吒低笑一声,胸腔震动:“我赔你。” “你还打翻了我的砚台。” “我赔你十个。” “你还……” “我都赔。”哪吒打断她,捧起她的脸,“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与应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她熟悉的光芒,和当年在乾元山上一模一样。 但可惜,他们都变了样子。 殿外传来脚步声,木吒的声音远远传来:“元君?” 两人迅速分开。与应手忙脚乱地整理僧袍,哪吒则一脸不爽地瞪着殿门方向。 “我该走了。”哪吒不情不愿地说,但还是乖乖站起身,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经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回案上。 与应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明天……” 哪吒回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 “明天别来了。”与应说,“太危险了。” 哪吒撇撇嘴,明显不以为然,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走到殿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含笑,“元君今日的唇脂,味道不错。” 与应抄起手边的经书就砸了过去,哪吒大笑着躲开,身影消失在殿外。 木吒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满地狼藉和满脸通红的与应。 “……发生了什么?”木吒皱眉。 与应面不改色,“没什么,一只猫闯进来了。” 木吒看着地上明显的脚印和打翻的砚台,又看看与应红肿的唇瓣,了然地叹了口气:“这猫……还挺凶的。” 与应低下头,假装整理经书,不敢看木吒的眼睛。 她知道这样不对,知道这很危险,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太多阻碍。但此刻,她允许自己暂时沉溺在这片刻的温暖里。 就一会儿,她想。就这一会儿。 第43章 昴日星官都没起,与应就已端坐在七苦殿内,案几上不再是昨日被哪吒打翻的经书,而是堆叠如小山的各式玉简,卷宗。 又来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冰冷的玉简就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宣化慈悲使,名头好听,职责却模糊得让人头疼。 玉帝轻飘飘一句“协理仙佛诸般事宜,调和法理”,落到她头上,就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麻烦筐,什么鸡零狗碎,陈年积怨都往里倒。 与应摇摇头,强打起精神,她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疲惫,尤其是在这个处处都是眼睛的天庭。 她看向一旁低眉顺目站着的既回,这是天庭分拨来的仙侍,本来不应留在七苦殿,却被她鬼使神差地留下了。 不能事事都麻烦木吒,于是既回成了她的贴身仙侍。 既回递来盏茶,与应推了回去,她现在连喝水的功夫都没了,只想赶紧解决这些东西,好躺在榻上好好睡一觉。 既回将茶盏放回原位,她站在一旁,低声念着刚送来的卷宗。 “……司雨仙官,言其辖下云梦泽水府龙王,近日广建水府行宫,奢华无度,水族怨声载道,有违清净无为之天规。然水府龙王辩称,行宫乃为接待灵山来访尊者,彰显天庭与灵山和睦之气象,此事涉及仙、佛、水族三方,请元君裁夺。” 与应看着卷宗上描绘的水府行宫草图,飞檐斗拱,珠光宝气,哪里是接待尊者,分明是龙王借机中饱私囊。 借着灵山的名头中饱私囊,出了事还要她来擦屁股,行啊,都把她当工具人,一点不客气,什么屎盆子都往她身上扣。 与应提笔蘸墨,在玉简上批注:“水族生计为首,奢靡之风不可长。着司雨仙官详查行宫用度,公示于众。接待灵山尊者,重在诚心礼佛,不在排场。可另择清净雅致之地。” 她提笔批注的手腕微微发抖,不是紧张,而是愤怒。这些神仙活得久了,把凡人的苦难都当成了戏折子。 她曾经在人间见过的一个渔夫,因为水府加征贡品,不得不冒着风浪出海,最后再也没回来。 要是哪吒在这儿,肯定会直接杀到水府把那些珍珠玛瑙都砸了吧。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个霸道的混账,竟敢让她在这种时候出神?! 可恶的哪吒…… 刚批完水府案,又有仙娥捧着玉碟进来,满脸委屈:“元君容禀!瑶池新进了一批灵山雪莲,本是供奉王母娘娘的。可那看管花圃的力士,非说雪莲娇贵,要用天河源头活水灌溉,每日寅时便来瑶池取水,扰了娘娘清梦!奴婢们与他理论,他竟搬出元君您仙佛交融的旨意,说这是为了灵山圣物……” 与应:“……” 她只觉得额角青筋在跳。这都什么事?寅时取水?这力士怕不是故意找茬? 但当她看到仙娥眼下明显的青黑时,心又软了下来,这些底层的小仙娥,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她放柔了声音:“雪莲养护自有定例,按规行事即可。寅时取水扰人清修,实属不该。传我话,让他按瑶池规矩来,再敢借故生事,严惩不贷。” 仙娥这才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地退下。 批完这个案子,她偷偷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还未喘口气,殿外便传来争执声。与应示意既回去看看。 片刻后,既回引着两位进来。 一位是天庭负责礼仪教化的老仙官,另一位则是灵山派来常驻天庭协助她的罗汉尊者。 老仙官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不满:“元君!此罗汉尊者,竟在蟠桃园外公然宣讲四大皆空、放下执念,引得几位负责培育灵根的土地心神不宁,无心照料仙株!天庭职责,各司其位,此乃根本!岂能随意动摇仙心,扰乱职守?” 罗汉尊者合十,不卑不亢:“阿弥陀佛。贫僧只是见几位施主忧心忡忡,为灵根长势焦虑,心生执着烦恼,故以佛法开解,助其放下心结,心境平和,方能更好照料生灵。何来扰乱之说?” 与应夹在中间,只觉得两边都有理,又都带着各自的固执。 帮谁?帮老仙官的话,会得罪自家人,帮罗汉尊者,又会被说滥用职权,公私不分。 她斟酌着开口:“尊者慈悲开解,初衷是善。然天庭职司,各安其位亦是根本。宣讲佛法,需择时择地,莫扰了公务。仙官亦不必过于忧心,尊者亦是助人解忧。” 她说着和稀泥的话,心里却想直接掀桌子走人,爱信不信吧,反正都这么说了。 老仙官勉强接受,罗汉尊者虽未反驳,但眼神明显不以为然。 与应叹息,总算糊弄过去了。 午时刚过,托塔天王竟亲自来了。他依旧板着脸,金甲寒气逼人,将厚重的玉册放在与应案头。 “元君,”李靖说,“此乃天庭各部近百年功德簿总录副本。陛下有旨,宣化慈悲使当详察天庭功德体系,以便日后更好地宣化慈悲,促进仙佛交融。” 他目光扫过与应,又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殿内那些法印。 与应心头一凛。 玉帝这是什么意思?试探她对天庭这套功德体系的看法?还是…… 她想起昨日哪吒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脸颊一阵发烫,要是让李靖知道他昨天在这里做了什么…… “有劳天王。”与应面上平静,接过那沉甸甸的玉册。 第59章 李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等李靖走后,与应终于撑不住了。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天庭宫阙,很想念灵山的那片药圃,想念自己偷偷种下的那颗樱桃核。 “元君,”既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歉意,“紫微垣那边又送来一份关于星宿运转与人间信仰供奉的文书,说是请元君参详,看是否符合慈悲真意。” 与应闭上眼睛,她很想哭,但七苦元君是不能流泪的。她只能深吸一口气,转身接过那份新的卷宗。 这就是她的日常吗? 与应看着手中冰冷的玉简,永远处理不完的纠纷,打不完的官腔。 但当她抬头看到既回关切的眼神,想起昨日哪吒那句,我会想办法的,心里又泛起一丝暖意。 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星宿文书上描绘着各式各样的星图纹路。 很久以前,她还是人的时候,曾趴在窗口看过夜空。 那时的星星多自由啊,想怎么亮就怎么亮,哪像现在,连星宿运转都要写成文书,盖上大印,等天庭批准。 真是讽刺,自己现在批阅的,正是当年仰望的那片星空。 “元君要先用些茶点吗?”既回轻声问道。 与应摇摇头,却听见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这才惊觉,从昴日星官还没当值的清晨到现在,她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更别提吃食了。 原来她也会饿,至少证明自己还没彻底变成冷冰冰的玉像。 “还是用些吧。”她妥协道,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疲惫。 “是。”既回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与应甚至没力气抬眼看她离开的方向,目光依旧黏在那些星图上,思绪却已经飘得很远。 不一会儿,既回端着托盘回来了。 一壶新沏的清茶,几块小巧精致的莲蓉点心,淡淡的食物香气飘来,勉强唤醒了与应迟钝的嗅觉。 既回将托盘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案几上,动作依旧恭谨,她拿起茶壶,手腕微倾,澄澈的茶水注入杯中。 与应端起那杯热茶,凑到唇边,浅浅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带着一丝甘甜,滋润了干涩的喉咙。 她又喝了一大口,茶的味道?她没太尝出来,只觉得能解渴,能稍微驱散一点寒意就好。 放下茶杯,她又拿起一块莲蓉点心,细细咀嚼着,莲蓉细腻,带着清香,入口即化。 这点心软糯清甜,吃着很舒服,能稍微填补一下空荡荡的胃。 她吃着点心,目光依旧没什么焦距地落在面前的星图上。 批阅不完的文书,理不清的纠纷,玉帝意味深长的目光,李靖审视的眼神……还有哪吒那个混账昨日留下的吻…… 救命…… 既回低眉顺目地立在一旁,姿态无可挑剔,那张脸上,眼尾的弧度似乎过于清晰了些,低垂的睫羽下,目光偶尔掠过正在吃点心的元君。 与应吃完最后的点心,喝光了茶,她放下空杯,指尖捻着袖口那颗安静的樱桃核。 “既回。” “婢子在。”既回立刻应声,声音放得又柔又细。 “这份星图,标注不够清晰。”与应指着文书上的某处,“去库房,取绘星笔和星沙墨来。要……天庭库房常备的那种墨即可。” “是,元君。” 殿门轻轻合上。 与应维持着看文书的姿势,过了好几息,才叹了口气,她抬手,用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眼前这堆冰冷的玉简,就是她此刻全部的世界,而那个混账……她连生气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第44章 既回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隔绝了最后一点声响。 殿内只剩下与应,以及案头那座仿佛永远无法逾越的玉简小山。 她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空洞地落在星图上,太阳穴突突跳动的感觉非但没有缓解,反而随着寂静的蔓延愈发清晰。 她尝试集中精神,指尖划过玉简上繁复的星宿连线,试图理解紫微垣那些星官们关于人间信仰与星象关联的玄妙论述。 然而,那些文字如同游弋的小蝌蚪,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 哪吒那个带着莲香,霸道又滚烫的吻,不合时宜地钻入脑海,搅得她心绪纷乱。 她用力闭了闭眼,想把这恼人的画面驱逐出去,却只换来更深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既回端着个小巧的托盘,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飘进来的。 托盘上放的是与应要的绘星笔和一小碟研磨好的星沙墨,旁边还多了一碟东西,几颗水灵灵,红得剔透的樱桃。 “元君,墨和笔取来了。”她将托盘轻轻放在与应手边。 与应勉强将目光从星图上移开,落在托盘上。 “樱桃?”她开口,“这个时节……瑶池的?” “是、是瑶池新贡上的,婢子见着新鲜,想着元君劳神,便斗胆取了几颗来。”既回垂着头。 她飞快地瞥了与应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元君……用些吧?提提神也好。” 与应看着那樱桃,没说话,她确实累了,累到连拒绝的力气都吝啬。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颗冰凉的樱桃,就在她拿起的瞬间,既回似乎想帮忙递一下,手指也恰好伸了过来。 两人的指尖短暂地碰触了一下,那触感很轻,带着一丝温热。 与应微微一怔,抬眼看向既回。 小仙娥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头垂得更低了,耳根似乎泛起一点可疑的红晕,声音细若蚊呐:“婢子、婢子该死,冒犯元君了。” 这反应……有点过了,寻常仙娥侍奉,偶有触碰也属平常,不至于如此惊慌失措。 但这点异样,很快就被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压了下去,她只觉得这仙娥大概是新来的,胆子小些罢了。 “无妨。”与应淡淡地说,将那颗樱桃放入口中。 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带着微酸,确实提神,只是这味道隐约有股熟悉的莲叶清气?大概是瑶池水土好的缘故吧。 她没多想,又拿起一颗。 既回见她吃了,似乎松了口气,默默退到一旁,拿起墨锭,在砚台里轻轻研磨起来。 她研磨的动作很专注,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与应。 看着元君小口吃着樱桃,眉心因为疲惫而微蹙,既回握着墨锭的手指微微收紧。 殿内只剩下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还有与应偶尔翻阅玉简的轻响。这份安静持续了约莫一刻钟。 突然,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金甲碰撞的轻微铿锵。 与应和既回同时抬头。 托塔天王李靖,去而复返。 他的目光锐利,先扫过案头堆积的玉简,然后落在与应脸上,最后,扫过研墨的既回,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带着审视。 既回的身体瞬间绷紧,研磨的动作彻底停了,头深深低下,几乎埋进胸口。 “元君,”李靖,“方才走得急,有一事忘了提醒元君。天庭功德簿涉及各部机密,查阅之时需有司造监仙官在旁记录备案。稍后会有人过来,元君照章办理即可。”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殿内那些法印,最后定格在与应脸上,“莫要……行差踏错。” 与应心头一紧,握着樱桃的手指微微用力,指尖陷进柔软的果肉里。 玉帝的试探从未停止,李靖就是那双最锋利的眼睛。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多谢天王提醒,本座知晓了。” 李靖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既回,这才转身大步离去。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上。 与应看着手中被捏得有些变形的樱桃,鲜艳的汁水染红了她的指尖。 “元君……”既回放下墨锭,拿起一块干净湿润的帕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您的手……” 她伸出手,似乎想帮与应擦拭指尖的樱桃汁水。 与应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身体沉重的疲惫感让她动作慢了半拍。 既回温热的指尖已经轻轻触碰到她的手腕,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她的皮肤,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这一次的触碰比刚才更清晰。 与应猛地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既回。 小仙娥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她的手指,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情绪,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我自己来。”与应飞快抽回手,声音有些生硬,她接过帕子,胡乱擦着指尖的嫣红,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是李靖的警告让她疑神疑鬼?还是这个仙娥……真的有些不对劲? 她擦干净手,将染红的帕子丢在旁边,疲惫几乎将她淹没,她没精力去深究一个仙娥的异常了。 第60章 司造监的仙官马上要来,意味着她连最后一点安静处理公务的时间都被监控了。 “研墨吧。”她吩咐,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令人窒息的星图文书,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既回默默退回原位,拿起墨锭,继续研磨,只是那沙沙声,似乎比刚才更轻更慢。 她的目光,透过低垂的眼睫,长久地落在与应疲惫的侧影上,她看着元君强撑着精神,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却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元君,”既回将研磨好的星沙墨推到与应手边,“墨好了。” 与应嗯了一声,提笔蘸墨,笔尖落在玉简上,留下深蓝色的星沙痕迹。 她努力摒除杂念,试图理解星宿运转与人族某个部落信仰图腾的关联。 然而,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李靖临走前那若有似无扫过既回的一眼。 笔尖一顿,星沙墨在玉简上晕开小片。 “元君?”既回立刻递上块干净的吸墨云帛。 与应接过,按在墨渍上,指尖感受到云帛的柔软,她摇摇头,示意无事。 既回便不再言语,安静地侍立一旁,目光低垂,仿佛只是殿内尊精致的玉雕摆件。 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玉简的沙沙声,单调而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通禀:“元君,司造监王仙官到。” 来了。 与应放下笔,“请进。” 王仙官带着两名捧着记录玉册的小吏走了进来,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与应案头那本厚厚的天庭功德簿副本上。 “下官王朗,参见元君。”王仙官行礼,“奉李天王之命,特来协助元君查阅功德簿,并记录备案。” “有劳王仙官。”与应声音平稳,示意他坐下,“本座正要查阅卷三天庭水部近五十年的功德流转明细。” “是。”王仙官立刻示意小吏翻开玉册准备记录。 他坐在一旁,看似恭敬,实则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与应翻动玉简的手指和脸上的每个细微表情。 与应强迫自己一行行看下去,那些冰冷的数据记录着天庭各部因降雨泽被,平息水患,引水灌溉等功绩获得的功德积累。 然而,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云梦泽边渔民枯槁的面容,是水府龙王奢华的宫殿草图。 水部功德,显佑三年,云梦泽水府龙王主持祈雨法会,泽被千里,惠及生灵百万,记上等功德三千七百斛。 那一年,正是她目睹渔夫葬身风浪之年,所谓惠及生灵百万,可曾抚恤过一个失去顶梁柱的破碎家庭?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在心中默记,一旁的王仙官见她神色如常,眼中掠过失望。 “元君,可需下官为元君诵读?”王仙官试探着问,似乎想从她的反应中捕捉什么。 “不必。”与应淡淡道,“本座自看便好。” 这时,既回悄然上前,为与应和王仙官各斟了杯新茶,她动作流畅,低眉顺目。 在为与应奉茶时,她的衣袖拂过案角,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桌案,却巧妙地挡住了王仙官投向与应翻阅内容的部分视线。 王仙官眉头一皱,端起茶杯掩饰,既回则已退回原位,依旧是那副安静无害的模样。 枯燥压抑的查阅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王仙官的问题细致入微,甚至有些吹毛求疵:“元君,此处引灌灵田所获功德,与司雨仙官所辖区域是否重叠?” “这份平息水患的记录,似乎与人间王朝史官记载的灾情时间有半月出入,元君以为如何?” 与应耐着性子,依据玉简所载一一回应,语气平淡无波,心中却已烦不胜烦。 就在她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耐心时,殿外又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争吵。 /:. “怎么回事?”与应皱眉问道。 既回立刻躬身:“婢子去看看。”她快步走向殿门。 很快,既回回来,身后跟着个满脸焦急,穿着水族官袍的侍从。 第45章 “启禀元君!”那水族侍从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云梦泽水府出事了!那司雨仙官带着天兵强行封查了水府库房,说奉元君之命要彻查行宫用度,结果、结果不知怎地,看守库房的老龟丞与天兵起了冲突,被打成重伤!现在水府乱成一团,龙王震怒,说、说灵山元君是要断我水族生路啊!” 王仙官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好整以暇地看向与应。 与应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明明在批注中写的是详查行宫用度,公示于众,何时下令强行封查库房? 还打伤了人?这分明是有人借题发挥,故意激化矛盾,把屎盆子扣死在她头上!而且时机掐得如此之准,就在她被王仙官绊住之时! 愤怒让她几乎要拍案而起,但看到王仙官那审视的目光,她硬生生压下火气,不能失态,不能给任何人留下把柄。 “元君明鉴!”水族侍从还在哭诉,“老龟丞忠心耿耿,只是护府心切,绝无对抗天庭之意!求元君为水府做主啊!” 与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看向既回:“惠岸行者可在附近?” 既回立刻回答:“回元君,惠岸行者一早便去了瑶池与王母座下仙子商议下月讲经事宜,尚未归来。” 木吒不在,金吒在外围,远水解不了近渴,此刻能依靠的,竟只有身边这个看似柔弱的仙娥和自己。 “王仙官,”与应转向王仙官,“水府之事突发,涉及本座先前批注,恐有误解。本座需即刻前往云梦泽处理,这功德簿的查阅,可否容后再续?” 王仙官故作沉吟:“这……李天王吩咐要详尽记录……” “天王处,本座自会解释。”与应站起身,“水族动荡,若波及人间水道,影响凡尘生灵,这因果,王仙官可愿与本座同担?” 王仙官脸色微变,显然不愿担此责:“元君言重了。既是突发要务,自然以稳定为重。下官稍后再来叨扰便是。” 他起身,带着小吏匆匆告退,临走前目光复杂地看了既回一眼。 与应顾不上他,立刻对那水族侍从道:“速带路!” “是!是!”侍从连忙爬起来。 “元君,”既回快步跟上,“婢子随您同去!” 与应此刻心乱如麻,只当是这仙娥忠心,无暇多想:“走!” 她快步走出七苦殿,僧袍在风中扬起,既回紧紧跟在她身侧,寸步不离。 云梦泽水府,早已乱成一锅沸水。 水波激荡,虾兵蟹将们手持兵刃,与披坚执锐的天兵紧张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司雨仙官带来的天兵领队,银甲神将正指挥手下,试图强行进入被符咒封闭的库房重地,对水族的阻拦视若无睹。 “奉七苦元君法旨!彻查水府行宫用度,尔等再敢阻拦,便是抗旨!” “放屁!”蟹将挥舞着巨钳,“你们打伤龟丞,还想强闯库房?分明是假借元君之名,行劫掠之实!” “放肆!”银甲神将眼神一厉,手按上剑柄。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穿透混乱的水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住手。”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凝固。 水波分开,与应身着僧袍,周身笼罩着一层属于灵山的清净佛光,缓步而来。 她面容沉静,眼神却如寒潭,扫过对峙的双方,在她身后一步之遥,既回低眉顺目地跟着,仿佛只是元君的影子。 “元君!”水族们如同见到救星,纷纷跪倒,连那暴躁的蟹将也收敛了气焰,龙王敖钦也从内殿匆匆赶来,老脸上满是悲愤和惊疑。 司雨仙官和银甲神将脸色微变,连忙行礼:“参见元君!” 与应没有看他们,目光直接落在被两名水族搀扶出来,气息奄奄的老龟丞身上,龟壳上明显有道深深的裂痕,显然是神力重击所致。 “这是怎么回事?” “元君明鉴啊!”敖钦龙王抢先一步,扑倒在地,声泪俱下,“老臣奉元君法旨,正欲配合详查行宫用度,孰料司雨仙官竟带兵强闯库房,龟丞忠心护府,稍加阻拦,便被这神将打成重伤!这哪里是查账,分明是要灭我水府啊!求元君为老臣做主!” 司雨仙官脸色一白,急道:“元君!下官是奉您批注行事!详查行宫用度!这老龟丞百般阻挠,形迹可疑,分明是心中有鬼!下官只是命人将其拿下,谁知他竟敢反抗,神将出手也是迫于无奈!” “迫于无奈?”与应冷冷地重复,目光转向银甲神将,“你出手之时,可曾想过,他是天庭敕封的水府属官?可曾想过,重伤同僚,是何罪名?” 银甲神将被她看得心头一凛,硬着头皮道:“回元君,事急从权,下官唯恐其毁坏证据……” “证据?”与应打断他,“本座批注写得清清楚楚:详查行宫用度,公示于众!何时允你带兵强闯库房?何时允你擅伤水府属官?司雨仙官,你是在执行本座的法旨,还是在假传法旨,借机泄私愤、搅乱水府?!” 第61章 这一连串质问,刺得司雨仙官冷汗涔涔,他确实有借机打压水府,彰显权威的心思,更得了某些暗示要把事情闹大,却没想到元君亲至,直接点破他的僭越。 “下官、下官不敢!”司雨仙官慌忙跪下,“下官只是、只是理解有误,急于求成……” “理解有误?”与应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向敖钦龙王,“龙王。” “老臣在!”敖钦连忙应道。 “本座问你,你言建造行宫是为接待灵山尊者,彰显仙佛和睦。可据本座所知,灵山并无尊者近期造访云梦泽的行程。此事,你做何解释?” 敖钦龙王浑身一颤,冷汗也下来了,他建造行宫,中饱私囊是真,借灵山名头也是真,但没想到元君连灵山尊者的行程都一清二楚。 “这…这……”敖钦支支吾吾。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侍立在旁的既回,轻轻咦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与应和近处的敖钦听见。 与应余光瞥见既回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龙王腰间悬挂的玉珏上。 那玉珏水光盈盈,一看就价值不菲,更关键的是,其雕工纹饰,竟与卷宗上行宫草图里的某个奢华装饰如出一辙。 与应瞬间明白既回的暗示,厉声道:“敖钦!你腰间的玉珏,分明是行宫主殿梁柱上镇海玉的边角料所制!你还有何话说?!是否要本座请灵山尊者亲自来验看,你这接待尊者的行宫,到底用了几分心思在礼佛,*几分心思在敛财?!” 敖钦龙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捂住腰间的玉珏。 这玉珏确实是行宫建造时,他命工匠用最好的边角料偷偷给他打磨的,这元君的眼睛也太毒了!连这个都看得出来? 水族一片哗然,看向龙王的眼神充满鄙夷,原来龙王才是中饱私囊的那个!还害得龟丞被打! 司雨仙官也愣住了,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龙王自己爆了雷。 与应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敖钦!你借灵山之名,行奢靡敛财之实,欺上瞒下,已犯天条!更因你一己私欲,致忠心属官重伤,水府动荡!你可知罪?!” “老臣……老臣知罪!求元君开恩!”敖钦彻底瘫软在地,连连磕头。 与应又看向司雨仙官和银甲神将:“司雨仙官,你曲解法旨,行事鲁莽,越权擅专,激化矛盾,险些酿成大祸!银甲神将,你出手重伤水府属官,罪责难逃!你二人,即刻卸去此间职司,回天庭听候发落!” 两人面如死灰,不敢有丝毫辩解,只能叩首领罪。 “至于龟丞,”与应的声音缓和下来,“忠心可嘉,无辜受累。着水府全力救治,所需灵药,由本座承担。其忠义,本座自会上奏天庭嘉奖。” 水族们闻言,无不感念元君公正仁厚,纷纷叩拜:“谢元君明察!元君慈悲!” “龙王敖钦,”与应最后下令,“行宫建造即刻停止。库房账册,三日内由水族自行清点,列出所有用于行宫的物资及来源,公示于水府内外,并抄送本座及司雨部存档。接待尊者的清净之所,另择简朴之地。此事若再有差池,数罪并罚!” “是!是!老臣遵命!谢元君宽宏!”敖钦连连叩头。 危机解除,水府的气氛从剑拔弩张转为劫后余生的敬畏。 与应这才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身形晃了一下。 一直紧跟在侧的既回,立刻不着痕迹地向前半步,用自己并不宽厚的肩膀,仿佛只是调整站位般,轻轻支撑了一下与应的手臂外侧,让她稳住身形。 那支撑的力道恰到好处,转瞬即逝。 与应微微一怔,侧头看向既回。 小仙娥依旧低垂着眼睫,仿佛刚才只是无意之举,但耳根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红晕,却泄露了一丝紧张。 “回吧。”与应收回目光,压下心中异样的感觉,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是。”既回应道。 两人在无数水族感激敬畏的目光中,离开了依旧波光粼粼却已恢复平静的云梦泽。 第46章 离开云梦泽翻涌的水波,七苦殿的清冷檀香仿佛隔世,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水府的喧嚣与算计,也像抽走了与应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 她甚至没力气走到内殿,就在靠近殿门不远处的莲池边,脱力般地靠着根雕着火焰莲纹的殿柱滑坐下来。 太累了,不仅仅是身体的透支,更是心力交瘁,她想闭上眼睛,沉入没有纷争没有算计的黑暗。 “元君……”既回的声音在她身侧轻轻响起。 与应没有睁眼,疲惫地摆了摆手。 “备水……净身。” 她现在只想洗去一身的尘埃和疲惫,洗去云梦泽的水腥气,洗去那令人窒息的算计味道。 “是。”既回应得很快,脚步声轻巧地朝内殿的净室走去。 殿内很安静,只有池中那几株粉金火莲在无声摇曳。 过了一会儿,既回回来了,低声道:“元君,净水已备好。” 与应这才缓缓睁开眼,撑着柱子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她定了定神,才朝内殿走去。 净室氤氲着湿润温暖的雾气,白玉浴池中,清澈的灵泉活水微温,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新鲜的莲瓣和凝露般的檀香精油,散发着心神宁静的幽香。 与应走到池边,看着氤氲的水汽,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她抬手,指尖有些僵硬地解开了僧袍的系带。 外袍滑落,露出里面的中衣,她的动作很慢,带着近乎麻木的疲惫。 既回垂着眼,恭谨地上前,无声接过她褪下的外袍,小心地挂在一旁的玉架上。 她的目光始终低垂,只落在衣物上,动作一丝不苟,没有任何逾矩。 当与应解开中衣的系带时,既回的身体似乎有瞬间的僵硬。 她接过中衣时,动作依旧轻柔,但头却垂得更低了,仿佛要将自己埋进阴影里,视线牢牢锁定在自己脚下的云砖纹路上,连眼角的余光都死死收敛着。 与应褪下最后一件贴身素纱小衣,莹白的身体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带着玉像般的清冷美感。 她抬腿,缓缓踏入池中。 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了冰冷的肌肤,带来一阵舒适的战栗,她发出如同叹息般的低吟,整个人沉入水中,只露出肩膀和头颈。 温热的水流抚慰着僵硬的四肢百骸,仿佛连深入骨髓的疲惫都在一点点被融化抽离。 她闭上眼,向后靠在光滑的池壁上,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在水中散开。 水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线条优美的下颌滑落,滴回池中,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她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般。 既回安静地跪坐在池边,她手中捧着块吸饱温水的细棉布巾,目光低垂,只敢落在水面上漂浮的莲瓣,或是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她的呼吸放得很轻,整个人如同入定,极力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视线偏移。 时间在宁静的檀香和微温的水汽中缓缓流淌。 过了许久,与应才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觉得肩颈处依旧僵硬得难受,抬手想揉一揉,却牵动了酸痛的肌肉,眉头轻蹙。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一直高度专注的既回的眼睛。 既回犹豫了,她咬了咬下唇,仿佛内心在激烈挣扎。 最终,她膝行向前,靠近池边,动作极其轻柔,声音也放得又轻又软,“元君……可要婢子为您按揉一下肩颈?婢子……学过一些舒解疲乏的手法。” 与应疲惫地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小仙娥低垂着头,露出的脖颈纤细白皙,捧着布巾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用力,指节泛着淡淡的粉。 那姿态,恭谨中透着一股莫名的拘谨,甚至可以说是避嫌。 与应此刻确实觉得肩颈酸胀难忍,自己揉捏也无力。 她实在太累了,看着既回那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的样子,心中那点因她之前支撑自己而产生的异样感又浮了上来。 这仙娥似乎格外在意肢体接触,尤其是涉及身体时。 她想起在云梦泽时,既回那转瞬即逝的支撑,还有此刻的过度回避,与寻常仙娥侍奉时的自然大不相同。 那个混账……一个念头突然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若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在这里,此刻会怎样? 他大概会不管不顾地直接跳进池子里,或者至少也要蹲在池边,用那双灼人的金瞳盯着她,嘴里还要说着些让人又气又恼的话,甚至可能直接上手帮她揉按,根本不会在乎什么规矩体统。 可他今天……怎么没来? 从清晨到现在,处理了那么多糟心事,经历了水府的惊涛骇浪,那个本该第一时间跳出来,要么炫耀自己法印的杰作,要么对水府之事发表高见,要么就是像昨日那样强横地扰乱她心神的家伙,竟然毫无声息。 这不正常。 第62章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杂在浓浓的疲惫中,悄然滋生。 她更加烦躁,她甩开关于哪吒的念头,重新看向眼前过分拘谨的仙娥。 罢了,不过是个胆小些的侍女。 “……嗯。”她应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算是默许。 得到了许可,既回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紧张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池水的温热,轻轻落在了与应的肩胛骨上方,那触碰极其克制,仿佛羽毛拂过。 当她的指尖真正触碰到那片微凉细腻的肌肤时,既回的身体微微一颤,仿佛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想蜷缩,却又强行控制住,开始用适中的力道,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缓缓按揉。 力道精准地落在几个酸胀的穴位上,带着仿佛能透入骨髓的温热感。 与应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肩颈处散开,僵硬的肌肉在对方恰到好处的揉捏下,真的开始一点点松弛下来。 那舒服的感觉,让她忍不住从喉咙深处逸出一声极轻的喟叹。 这声喟叹,让既回按揉的手指猛地一顿,她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指尖下的肌肤触感变得更加清晰。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滴水珠,正顺着与应优美的颈线,缓缓滑向精致的锁骨窝…… 既回猛地低下头,耳根瞬间红得滴血,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她不敢再看,只能更加专注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只是指尖的力道带上一丝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与应沉浸在难得的放松中,并未察觉到身后仙娥那几乎要烧起来的耳根和压抑的颤抖。 她只觉得这按揉舒服极了,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 然而,关于哪吒为何没来的疑问,却像水底的水草,在她放松的意识里悄然缠绕。 他去哪了?又在谋划什么?还是遇到了麻烦?这个念头让她心头莫名一紧,随即又被自己强行压下。 想他做什么?不来最好!省得烦心!她赌气般地在心里想,可那点烦躁和疑惑,却像投入水中的墨点,晕染开来,驱之不散。 不知按揉了多久,直到与应觉得肩颈的酸胀感几乎完全消失,才轻轻动了动,示意可以了。 既回立刻收回手,飞快退后一步,垂手侍立,仿佛刚才的触碰耗尽了她的力气,头垂得几乎看不见脸。 “好了。”与应的声音带着放松后的慵懒,“布巾。” 既回连忙将温热的布巾递上,与应接过,在水中站起,水珠顺着玲珑的曲线滑落,她简单地擦拭着身体。 既回全程低着头,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上面有最玄妙的经文。 擦干身体,换上干净柔软的素白僧袍,与应只觉得浑身松快了不少,但精神上的疲惫和那点莫名的烦躁疑惑仍在。 她走出净室,回到寝殿,那张宽大的云榻,此刻她只想扑上去睡到不知天地为何物。 “你下去吧。”她对着亦步亦趋,依旧不敢抬头的既回吩咐道,“没有要事,不要打扰。” “是,元君。”既回恭敬地应道,她看着与应走向云榻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辨,最终轻轻退了出去,合拢了殿门。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与应倒在柔软的云榻上,连被子都懒得拉,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只有袖中那颗樱桃核,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似乎因为主人身体的放松和净水的洗涤,悄然吸收了一丝微弱的莲池灵气,表面流转过温暖的光泽。 而殿门外,低垂着头的“仙娥既回”,在门扉合拢的瞬间,猛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滚烫得如同火烧的脸颊,指缝间露出的耳廓红得惊人。 那双刻意低垂掩藏的眼眸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悸动和几乎要冲破伪装的炽热。 他靠着一旁的冰冷殿柱,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那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和身体里奔涌的火焰。 与应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天庭特有的清冷天光已透过窗,在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躺在云榻上,乌黑的长发如瀑,铺满了素色的云枕,几缕发丝还顽皮地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缓缓坐起身,素白的僧袍滑落,露出纤细的腕骨。 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袖口,那里,樱桃核安静地躺着,触手温润,仿佛也汲取了昨夜安眠的宁静,身体是久违的松快,连肩颈的酸胀也消弭无踪。 舒服多了。 她赤足踏上微凉的云砖,走到窗边的铜镜前,镜中映出略显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以及那披散如墨色绸缎般的长发。 与应看着镜中的自己,披头散发……在灵山,她需时刻绾起道髻,一丝不苟,在天庭这众目睽睽之地,更是仪容不可失。 披散长发,是极私密极放松的状态,唯有独处时,或是在最亲近信任的人面前,才可如此。 比如在师父观音的净心殿内室,比如从前在乾元山,只有师父太乙和…… 镜中人的眼神暗了暗。 她迅速抬手,熟练地将长发拢起,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成一丝不苟的道髻,将那点难得的慵懒彻底掩藏。 镜中的人,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清冷端严的七苦元君。 看着那熟悉的莲花,那个盘踞在心头的疑问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哪吒那家伙,昨天到底干嘛去了? 以他那无法无天,恨不得时时刻刻在她眼前刷存在感的性子,在她经历了云梦泽那么大的风波,又疲惫净身之后,竟然毫无动静?这太反常了。 是故意憋着什么坏?还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 她讨厌这种不受控制,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那份疑惑却越来越清晰。 不行,得弄清楚,否则心里总像悬着块石头。 直接去问?以那家伙的德行,恐怕只会得意洋洋地卖关子,让木吒或金吒去打听?动静太大,也显得她太过在意。 她目光微转,落在了殿内那些无处不在的装饰上,莲花屏风,赤金莲心。 这些都是他留下的印记,带着他霸道张扬的气息,或许…… 与应闭上眼,指尖在袖中捻住那颗樱桃核,她屏息凝神,调动灵力。 探向殿内那些属于哪吒的印记,灵力丝线拂过屏风上雕琢的火焰莲纹。 一股灼热鲜活的气息瞬间被捕捉到,熟悉,霸道,仿佛他本人就在眼前,正用那双灼灼的金瞳盯着她。 与应心头一跳,灵力丝线缩回,那气息太近了,近得仿佛他就在这殿内,就在她身边。 她猛地睁开眼,环顾四周,寝殿空无一人,只有晨光中漂浮的细微尘埃,外殿也一片寂静。 是错觉?她定了定神,再次探出那缕灵力,更加仔细地感受。 气息依旧存在,萦绕在屏风上,渗透在莲心里,甚至连池中那几株莲都混杂着属于乾元山莲池的桀骜生机。 甚至将整个七苦殿都包裹其中,形成独属他的领域。 原来如此。 与应心中了然,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那股近在咫尺的感觉,并非来自他本人,而是源于他亲手烙印在这殿宇的气息。 她刚才的灵力探查,不过是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些死物上残留的,属于他的活气,误以为他本尊就在附近。 真是……人不在,留下的东西也这么霸道扰人!至少,这股气息证明他没事,只是不知又跑哪里野去了。 心头的石头落了地,虽然那家伙的行踪依旧不明,但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眼下,还有堆积如山的玉简等着她。 “既回。”与应扬声唤道,下意识地又抬手,确认了下发髻是否一丝不苟。 殿门被轻轻推开,既回走了进来,手中捧着盏茶:“元君,您醒了。早膳已备好,是瑶池新贡的莲子羹和一些清淡小点。” 她的姿态依旧恭谨,仿佛昨夜净室中那过分的拘谨和耳根的绯红从未存在过。 只是,当她目光快速掠过与应的发髻时,眼底深处似乎掠过某些波澜。 “嗯。”与应接过茶盏,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既回递茶的手指。 既回的手指微微一缩,随即又稳稳地托住了茶盏底部,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耳根似乎又悄悄染上层薄红,只是被垂落的发丝巧妙地遮掩了。 与应正想着哪吒那无处不在的气息,并未留意到这个细微的触碰和既回瞬间的异样。她饮了口温热的茶,感觉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五脏六腑。 “早膳稍后再用。” 她走向外殿那张堆满了玉简的案几,目光扫过小山,眼神已重归属于七苦元君的沉静与坚韧。 “先把今日要处理的卷宗拿来。” “是。” 既回连忙应道,将早膳放在一旁保温的小几上,然后迅速整理好案头,将最上面几份标注紧急的玉简放在与应面前。 与应在案后坐下,拿起玉简展开。晨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也落在她梳理得整洁的发髻上,更衬得她端庄清冷。 第63章 袖中那颗温润的樱桃核,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仿佛也收敛了光芒。 殿内,莲香袅袅,火焰纹路在屏风上无声燃烧,穹顶的莲心光芒流转。 属于哪吒的气息霸道地充斥在每一寸空间,如同无形的守护和宣告。 而那个搅动风云的混账本人,此刻正低眉顺目地侍立在她身侧,扮演着一个尽心尽力,偶尔会脸红的小仙娥。 他看着她专注批阅的侧影,看着她梳理得严整的发髻,看着她袖口偶尔因动作而露出的,象征着他存在痕迹的樱桃核轮廓。 所有的躁动与渴望,都被强行压在既回这副恭顺的皮囊之下,化作眼底深处汹涌的暗流。 他不知道自己的气息早已被她捕捉并误解,更不知道她曾在他留下的气息环绕中,短暂地卸下了端严的发髻。 他只知道,能这样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在她疲惫时能偷偷递上一份合口的点心,在她沐浴后能…… 他再次掐断这个念头,耳根又开始发烫。 便是此刻他能抓住的全部。 至于那满殿属于他的活气,不过是他在无法靠近时,另一种笨拙的圈地和守护。 而她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像道无形的屏障,时刻提醒着他此刻身份的鸿沟,也让他心底那点隐秘的,关于她散发模样的幻想,变得更加遥远滚烫。 玉生端着新沏的云雾茶,脚步轻快地走在通往七苦殿的云廊上。 她心情不错,昨日元君不仅解决瑶池取水的麻烦,对她们这些小仙娥也和颜悦色,一点没有上位神仙的架子。 这让她对这位新来的灵山元君好感倍增。 刚走到殿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元君清冷的声音,似乎在与谁交代着什么。 玉生放轻脚步,正欲通禀,却透过半开的雕花殿门,看到了让她有些愣怔的一幕。 只见那位名叫既回的仙娥,正微微躬身在元君案侧,元君似乎刚批完一份卷宗,指尖点了点玉简上的某个名字。 既回立刻会意,将手边的茶递了过去,杯盏放置的位置恰到好处,既不会妨碍元君书写,又能让她抬手就轻松够到。 玉生注意到,既回低垂的眉眼在看向元君时,似乎格外柔和。 那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案后那抹身影,连带着她周身那股平日里让人不太敢靠近的清冷疏离感都淡了许多。 这感觉……玉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既回看元君的眼神,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玉生定了定神,扬声通禀:“元君,新茶到了。” 殿内的两人闻声都看了过来。 “进来吧。”与应应道。 玉生端着茶盘进去,将新茶放在元君案头,替换下那盏微凉的旧茶。 她眼角余光瞥见既回已退开一步,垂手侍立在一旁,恢复了那种毫无存在感的样子。 “玉生,前日瑶池雪莲养护的后续,可有回禀文书?”与应翻开卷宗,问道。 “回元君,已经送来了,婢子这就去取。”玉生连忙应道。 “嗯,去吧。” 玉生行礼退下,转身时,她忍不住又飞快地瞟了既回一眼。 只见既回的目光依旧落在元君身上,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离开。 玉生心里嘀咕,这个既回,真是怪人。 对着元君时,细致入微,可对着她们这些同僚,甚至是对着其他仙官,话少得可怜,眼神也总是淡淡的,带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让人不敢轻易搭话。 上次司造监的小仙童不小心撞了她,她也不过是冷冷扫了一眼,那小仙童吓得差点哭出来。但偏偏元君似乎很信任她,只留她在身边伺候。 托塔天王再次踏入七苦殿时,正逢与应在批阅关于南瞻部洲风调雨顺的祈愿文书,殿内檀香袅袅,一片肃静。 “参见天王。”既回垂首行礼。 李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这个仙娥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天庭仙娥众多,面貌相似的也不少,或许是错觉。 但她的身形气度似乎过于挺拔了些,不像寻常仙娥那般柔弱,而且,每次他来,这仙娥都低垂着头,几乎看不到正脸,仿佛刻意回避。 李靖没再多想,径直走向与应,与应放下笔,示意李靖落座详谈,他在客座坐下,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玉简,又瞥了眼侍立在旁的既回。 只见那仙娥悄然上前,为李靖也斟上了杯温热的灵茶。 茶水注入杯盏,水面平稳,一滴未溅。 她放下茶壶,又迅速退回到与应身后半步的距离,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全程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眼神更是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上。 李靖端起茶,心中那点疑虑并未消散。她侍奉元君时那份不着痕迹的体贴,似乎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李靖阅人无数,却一时看不透这个低眉顺目的小仙娥。 第47章 与应埋首案牍,整整三日。 玉简堆积如山,几乎要将她淹没,每一份都需要权衡利弊,斟酌法理,调和仙佛,耗神费力,无暇他顾。 自然,也忘了去想那个本该时时刻刻搅得她不得安生的家伙,哪吒,究竟消失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起初那点因他反常安静而生出的疑虑,早被繁杂的公务冲刷得干干净净。 与应刚在案后坐定,准备批阅一份关于东郡水患的初步勘察卷宗,既回如常上前,将需要优先处理的玉简摆在她右手边最顺手的位置。 然而,当与应的指尖刚触及那份东郡卷宗时,她目光微顿。 在卷宗旁边,极其靠近她手肘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份崭新的玉简。 那玉简并非她案头堆积的公务,封皮上没有任何司衙的印鉴,只简简单单写了三个字:巡防录。 天庭每日的巡防记录,并非她职责范围,通常只会送往托塔天王殿或值日功曹处。 这东西怎会出现在她的案头?她抬眸,看向侍立一旁的既回,“此物从何而来?” 既回:“回元君,婢子方才在殿外廊下拾得,见其无主,又似公务文书,恐有遗失,便先呈于案上。” 她顿了顿,“听值守的天将闲谈,这几日三太子似乎……未曾参与南天门轮值巡防。” 拾得?南天门轮值巡防?哪吒?几个词在她脑中飞快串联,她不动声色,只淡淡道:“知道了,此物非本座所辖,稍后送还天王殿便是。” “是。”既回应下,上前欲取走那卷巡防录。 就在她靠近案几,手指即将触碰到玉简的刹那,与应搁在案上的左手小指,轻轻碰到了既回端着茶盘边缘的手腕外侧。 触感微凉,带着紧绷,不似寻常仙娥的柔软纤细,反而透着一股内敛的力量感,像绷紧的弓弦。 与应心头那点被公务压下的疑云,瞬间重新聚拢,甚至比之前更浓。 这个既回……她抬眼,目光第一次带着审视的意味,仔细落在近在咫尺的仙娥身上。 身量确实过于高挑挺拔了,即便低眉顺眼,那脊背也挺直得过分,毫无寻常仙娥的婉约。 垂落的眼睫下,鼻梁的线条似乎也过于利落硬朗了些,那眉眼轮廓,模糊的熟悉感再次袭来,像隔着一层薄雾,指向某个她刻意不去想的人影。 更让与应感到异样的是,她发现,无论自己是在批阅卷宗,还是起身踱步到窗边沉思,甚至只是疲惫地揉一揉眉心,总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 并非明目张胆的注视,更像一种无声无息的存在感,它落在她的发髻上,落在她执笔的手指上,落在她偶尔因烦难而微微蹙起的眉心。 当她猛地回头,或骤然抬眼看去时,那道目光又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回总是恰到好处地低垂着眼,专注地看着地面,或者手中捧着的茶盘,玉简,仿佛刚才那如芒在背的感觉只是与应的错觉。 与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将注意力强行拉回东郡水患的卷宗上,指尖划过冰冷的玉简表面,袖中的樱桃核却不知为何,微微悸动了一下。 她指尖一顿,目光扫过案头那卷已经被既回收走的巡防录,又掠过屏风上无声燃烧的火焰莲纹。 那个混账到底在搞什么鬼?还有这个处处透着古怪的既回。 与应端起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试图浇灭心底悄然升起的波澜。 然而,那道如影随形的注视感,却始终盘踞在殿内,无声地提醒着某个被她刻意忽略的消失。 一日午后,司织坊的掌事仙娥领着两名捧着云锦鲛绡的侍从,恭恭敬敬候在殿外,是为七苦元君量体裁衣,赶制法会当日的正式法袍。 与应刚从议事中脱身,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她揉了揉额角,对殿外候着的司织坊众人道:“进来吧。” 掌事仙娥正要上前伺候,侍立在旁的既回却忽然上前一步,对着与应躬身:“元君,法袍规制繁复,尺寸要求极严。婢子近日侍奉元君左右,对元君身形细微变化更为熟悉,不若由婢子代为丈量,再报与司织坊,以免来回奔波,误了元君清静。” 第64章 她的话合情合理,与应近日确实清减了些,旧日尺寸未必精准,她瞥了一眼既回,对方依旧低垂着眼,姿态恭谨,看不出丝毫逾矩。 与应:“准。你们将料子留下,稍后听既回回禀便是。” 司织坊众人留下琳琅满目的料子,行礼退下。 殿门合拢,偌大的外殿只剩下与应和既回两人,方才议事留下的喧嚣余音消散,空气变得粘稠寂静,只听闻殿角莲池水流的淙淙声。 既回:“元君,请移步。” 与应依言起身,走到殿中较为空旷处站定,既回拿尺,走到她身后。 与应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靠近,没有脚步声,但那股如影随形的存在感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将她笼罩其中。 冰凉的尺轻轻贴上她的后颈,沿着脊椎一路向下,与应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那触感很轻,很专业,仿佛只是在丈量一件器物,可丈量者本身的存在感太强,尺子滑过之处,带起难以言喻的战栗。 肩宽,臂长。 尺子绕过肩头,来到身前,既回绕到了她的正面,依旧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得近乎刻板,她的手指很稳,操控着尺,丈量着与应的胸围。 距离很近。 近到与应能看清她低垂的眼睫,能看清她鼻梁侧面那道过于硬朗的线条,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她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自己额前的碎发。 那气息带着被殿内莲香掩盖的灼烈感。与应心头一跳。 又是错觉? 既回似乎毫无所觉,她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僧袍,引导着尺子绕过胸前,动作精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触碰。 可偏偏就是这种刻意保持距离的精准,让每一次尺子边缘擦过衣料时带起的细微摩擦,都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扰人。 轮到腰围。 尺在她腰后合拢,既回的手指在背后灵巧地捏住尺子的两端,与应感到腰侧微微一紧,是尺子被拉紧丈量。 这个姿势,让既回几乎像是从背后虚虚地环抱着她,沉甸甸的注视感再次从头顶落下,如芒在背。 与应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似乎在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停留了一瞬。 与应强迫自己目视前方,盯着屏风上那跳跃的火焰莲纹,试图忽略身后几乎贴上来的气息和无处不在的注视感。 袖中的樱桃核,不知何时又变得温热,贴着她的腕骨,一下下地搏动着,仿佛在应和着什么。 “元君,请抬臂。”既回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与应依言抬起手臂,尺子绕过腋下,丈量胸围上部,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些。 既回微微倾身,调整着尺子的位置,一缕乌黑的发丝从她发边滑落,轻轻蹭过与应裸露在外的小臂。 冰凉,滑腻,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痒意。 与应的指尖蜷缩了下,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不同于仙娥的柔顺,更像某种蛰伏的猛兽。 丈量终于结束,尺从她身上撤走,那股迫人的压力也随之退开些许。 既回后退一步,垂首记录着尺寸,声音平稳无波:“元君尺寸已记录完毕,婢子即刻去司织坊回禀。” “嗯。”与应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既回低垂的侧脸,那硬朗的轮廓在光影下似乎更加清晰。 与应转身,重新走向堆满卷宗的案几。 那点因量身而起的异样感,并未随着公务繁忙而消散,反而如同殿内袅袅不散的莲香,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与应,直到一日午后。 与应正凝神推演东郡水患的几处关键节点,殿外云廊下隐约传来压抑的争执声,起初她并未在意,但声音渐渐拔高,夹杂着女子尖利的哭腔和刻意压低的冷斥。 语调过于冷硬,带着一种与既回平日恭谨截然不同的戾气。 与应放下玉简起身,她并未立刻出去,而是走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向外望去。 只见云廊拐角处,三名小仙娥挤在一起,其中一个正捂着脸嘤嘤哭泣,脸上赫然是个清晰的巴掌印,而站在她们面前的,正是既回。 既回并未看那几个哭泣的仙娥,而是微微垂着眼,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 既回:“哭?扰了元君清净,惊了殿前莲池灵气,掌嘴已是轻的。再嚎一声试试?” 她终于抬眼,目光扫过那捂脸哭泣的仙娥,仙娥吓得连哭都忘了,只剩颤抖。 她:“管不住自己的嘴,也管不住自己的腿?七苦殿前,是你们几个小造物能随意喧哗、探头探脑的地方?元君案头那方镇纸,可是昆仑寒玉所雕,碰掉一丝玉屑,你们几条命够赔?” 她向前逼近一步,那几个仙娥惊恐地连连后退,差点撞上廊柱。 既回笑着说:“再有下次,仔细你们的皮。司造监里缺几个剥皮剔骨、抽筋炼器的苦役,我看你们这身骨肉,倒是勉强凑合。” 剥皮抽筋,被她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出来,寒意瞬间浸透骨髓,连旁观的与应都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升。 这哪里是仙娥?这分明是…… “住手!” 那三个小仙娥连滚爬爬地躲到与应身后,哭都不敢哭出声,只敢小声抽噎。 殿门开启的轻响传来,方才还弥漫在“既回”周身的骇人戾气,瞬间消弭无踪。 她立刻转身面向与应,头颅深深低下,肩膀瑟缩,方才能刺破天穹的气势,此刻竟矮了几分,透出小心翼翼的惶恐。 她垂着头,声音细弱微颤:“元、元君……婢子……婢子并非有意喧哗惊扰元君清修!实在是她们几个在殿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婢子唯恐惊扰了您推演水患的大事,才……才出言制止……” 她说着,偷偷抬起一点眼睫,极快地瞥了与应一眼,眼神怯生生的,仿佛刚才那个口吐“剥皮抽筋”狠话的煞神,根本是旁人的幻影。 与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中疑云翻滚,可眼前这个“既回”,又是如此低眉顺眼,惶恐不安,甚至因为惊扰了她而显得格外自责卑微。 “她们窥探喧哗,自有天规戒律处置,何须你动用私刑,口出恶言?”与应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责问,但目光却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看到了对方微微瑟缩的肩膀,看到了垂在身侧正微微发抖的手指,看到了低垂头颅下露出的脆弱的颈侧。 刚才那骇人的气势……难道真是自己连日推演水患、心神耗损过甚,看错了? 毕竟,这“既回”平日在她面前,连递杯茶都屏息凝神,耳根动不动就染上薄红,拘谨得像个刚化形的小妖。 刚才那番狠话,虽然戾气重了些,细想起来,倒像是被逼急了的护主心切?司造监那些人,仗着资历,窥探七苦殿、背后嚼舌根的事,也确实屡见不鲜。 而且“剥皮抽筋”?这话听着……怎么透着一股子熟悉的劲儿?与应心中蓦地闪过一个身影,随即又强行按捺下去。 哪吒?他怎会如此憋屈地扮作仙娥?他若恼了,只会是火尖枪开路,混天绫翻江倒海,把整个司造监掀个底朝天。 眼前这个“既回”,顶多是……学得有那么一点点形似罢了。 这个念头一起,方才那点惊疑便如潮水般退去大半。 比起一个深藏不露,潜伏在侧的煞神,一个因为护主心切而模仿了某些人做派稍显莽撞的忠心仙娥,似乎更容易让人接受。 “下不为例。”与应最终开口,语气已缓和了些许,“带她们去司药监看看伤。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十日。” “是!谢元君开恩!”既回立刻应声。 与应不再看她,转身步入殿内。在她身后,既回恭敬地送走了那几个互相搀扶的小仙娥。 当回廊下终于只剩他一人时,那副低眉顺眼的姿态瞬间褪去,他缓缓直起身,方才的惶恐瑟缩消失无踪,脊背重新挺得笔直。 哪吒看着与应消失在殿门内的背影,指尖轻轻捻过方才用来擦手的帕子,唇角勾起一抹带着点邪气的弧度。 东郡水患的卷宗终于理出些脉络,与应决定亲赴司雨监调阅更详尽的云图记录。她起身,声音清浅:“既回,随我去司雨监。” “是。”既回应声干脆,立刻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玉简,无声息地跟上。 与应步出七苦殿,行走在横跨云海的玉廊之上。她步履轻盈,素白的衣袂随风微动,宛如一片不着力道的云,飘然前行。 周身并无刻意散发的威仪,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宁静,仿佛能涤净一切尘埃。 廊上仙侍往来如织,或捧文书步履匆匆,或持法器神色肃然。 一个捧着高高垒起玉牒的小仙侍,许是太过紧张,脚下一滑,惊呼声中眼看就要连人带牒摔倒在地。 与应几乎在同时停下脚步,身形微侧,云袖如流水般轻拂而出,一道柔和的力量稳稳托住了小仙侍踉跄的身形,也定住了摇摇欲坠的玉牒。 第65章 “当心。”声音平和,无波无澜。 小仙侍惊魂甫定,抬头撞入与应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眸,少年脸颊瞬间涨红,感激得语无伦次:“多、多谢元君!元君慈悲!” 与应微微颔首,示意他小心些,便继续前行。 那小仙侍站在原地,痴痴望着她飘然远去的背影,只觉得方才被扶过的臂膀,似乎还残留着清清凉凉的触感。 然而,这仿佛只是一个奇特的序幕。 接下来通往司雨监的一段云廊,仿佛被施下了某种吸引意外的咒法。 一个端着盛满琼浆玉液琉璃盏的小仙娥,在与应几步之遥,足下云履莫名一绊,盏中美酒眼看就要泼洒而出,染污洁净的云阶。 与应眼波微动,指尖未抬,灵力已悄然涌出,托住盏底,稳住倾倒之势。 小仙娥对上她温和的目光,羞赧得几乎将头埋进胸口,心如擂鼓。 一个捧着厚重卷轴、步履匆匆的仙官,在与应即将经过的转角,脚下云气骤然紊乱,身体失衡,手中卷轴脱手飞出,眼看就要滚落廊外。 与应衣袖轻扬,那沉重的卷轴便如被无形之手牵引,稳稳落入她素白的掌心,再递还给那目瞪口呆连声道谢的仙官。 甚至廊边一株含羞带怯的绛珠仙草,在与应靠近时,也忍不住轻轻摇曳枝叶,仿佛也沉醉于那清透澄澈的气息,想要亲近几分。 与应对这一切似乎习以为常,或者说,她心无旁骛,并未觉得有何特别。 每一次,她都只是自然地伸出手,或是心念微动调动灵力,恰到好处地化解这小小的“意外”,动作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她像一道无声流淌的清泉,所过之处,尘埃落定,惊惶抚平,只留下感激与仰慕的目光,无声地汇聚在她身后。 但这份宁静祥和,看在身后那位“忠心耿耿”的仙娥眼里,却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不断溅入冷水,噼啪作响,煎熬难耐。 既回低垂着头颅,看似恭顺地跟随在距与应半步之后,实则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死紧。 那一道道投向与应,饱含感激、仰慕甚至痴迷的目光,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口那团空荡湿冷的地方,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起初,他只是眼神愈发冰冷,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让靠近的仙侍都下意识屏息绕行。 可随着“意外”接二连三,尤其是看到又一个身着星官袍服、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在与应路过时“不慎”掉了腰间玉佩,而元君竟真的停下脚步,俯身替他拾起,那素白纤长的指尖还无意间擦过对方掌心时。 既回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彻底绷断。 就在那星官红着脸,喉结滚动,眼看就要开口向与应道谢,甚至可能还想借此机会攀谈几句时——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猛地插到了与应和那星官之间,既回站得笔直,几乎是用整个后背完全挡住了那道令他极度不爽的视线。 她微微侧身,面向与应,语气硬邦邦地挤出强装的恭敬:“元君!您披帛的系带松了,婢子为您整理!” 说罢,她根本不给与应任何反应或拒绝的时间,也完全无视了旁边那目瞪口呆的星官,双手径直伸向与应肩头披帛的系带。 那动作看似是整理,实则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甚至带着点要将那系带勒死的狠劲。 她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与应身前,将那些窥探的、仰慕的、觊觎的目光,全部隔绝在外,一丝缝隙不留。 与应被她这突如其来举动弄得一怔,披帛的系带明明系得好好的,纹丝未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既回”靠近时身上那股压抑不住的烦躁气息,以及那几乎要将她整个圈进怀里的强势姿态。 她抬眼,看着近在咫尺,低着头的“既回”,对方只能看到紧抿得发白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线。 那姿态,与其说是整理披帛,不如说更像一头被侵犯领地的凶兽,正竖起全身的尖刺与利爪,用最原始的方式,将所有胆敢靠近的“觊觎者”都凶狠地驱逐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与应心中那点被打扰的微恼,在对上“既回”这紧绷而倔强的侧影时,忽然消散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莫名的纵容。 罢了。 “好了,”与应的声音依旧温和平静,仿佛并未察觉那弥漫在两人之间无形的硝烟与酸涩,“走吧。” 既回这才飞快地在她肩头打了个结实的结,迅速退开半步,重新恢复了那副低眉敛目的恭谨模样。 然而,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内里那颗湿漉漉,小到只能盛下一人的心,却被那翻江倒海的酸涩和占有欲啃噬得千疮百孔。 云楼宫深处,水汽氤氲不散,闷得人喘不过气。 哪吒背对着模糊的铜镜,湿漉漉的黑发紧贴脖颈,水珠顺着发梢,一滴,又一滴,砸在云砖上。 他转身看向镜中,镜面被厚重的水汽糊了大半,只能映出一个扭曲变形的轮廓。 模糊的五官,辨不清眉眼,只看到一道湿淋淋阴沉沉的影子。 湿发黏在苍白的额角,脸色是不见天日的惨白,透着一股子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鬼气森森。 “丑死了。”他低骂一声,声音在殿宇里撞出沉闷的回响,也撞得他自己更加烦躁。 抬手就想把那碍眼的镜子砸个粉碎,指尖触到冰凉镜框的刹那,又硬生生停住,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烦躁地抓了把湿透紧贴额头的发,指尖用力,仿佛要把那点阴冷黏腻的触感连同某种情绪一起抠出去。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回那些画面。 看向与应时仰慕感激的眼神,清晰得刺眼,而更让他烧心挠肺的,是那个不知分寸的星官,以及对方碰到与应的手。 “他算个什么东西!”哪吒一拳狠狠砸在镜旁的玉柱上。 撞击声在殿内回荡,指骨传来的剧痛和玉柱的冰冷瞬间将那点湿冷黏腻烧得干干净净,只剩烧心蚀骨的酸涩。 他死死盯着镜中那个因为愤怒而稍微清晰了些的倒影,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困兽。 片刻,他对着镜子,硬生生地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甜美”笑容。 “元、君、早、安。” 镜子里的倒影,顶着湿漉漉的鬼样子,咧着个比哭还难看的“甜美”笑容,眼神却凶戾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 哪吒自己看了都一阵反胃般的恶寒。 他猛地闭上眼,胡乱抓过旁边搭着的干布,狠狠擦头擦脸,力道之大,像是要把那层精心排练的虚假甜美和心底翻腾的酸火妒意,连同这身湿气一起揉搓撕扯掉。 他得睡觉。再不睡,他怕自己明天真的控制不住,把整个司雨监连同那个碍眼的星官,一把火烧成白地! 翌日清晨,七苦殿内檀香袅袅。 与应刚在紫檀案后坐下,准备批阅新送来的卷宗,既回便端着新沏的云雾茶走到案边。 “元君,茶。”声音压得低低的,听着是恭顺,可那调子却硬邦邦的。 与应没抬眼,只淡淡“嗯”了一声,伸手去接那温润的玉杯。 指尖刚碰到温热的杯壁,既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是对着案上摊开的一份卷宗:“哟,这东郡的河道图,画得可真够别致的。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仙家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搁这儿画蚯蚓玩儿呢?” 与应执笔蘸墨的手顿在半空。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落在既回的脸上。 小仙娥依旧低垂着头,可那眼下两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清晰得如同被人用墨狠狠涂过,像挨了两记闷拳。 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下撇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很不爽但不说”的蔫巴劲儿。 活脱脱一株被深秋寒霜狠狠打蔫了,却还倔强地支棱着几根硬刺的野茄子。 第48章 与应的视线在那两团浓重的青黑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回“既回”强装镇定却难掩烦躁的脸上。 她的目光很静,没有探究,也没有责备,只是纯粹的观察。 殿内莲池水流的淙淙声被无限放大,过了几息,与应放下手中沉重的玉笔,身体微微后靠,倚在紫檀椅背上。 她看着对方:“既回。” “在。”既回应声,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地骂自己嘴快。 然后,他听见与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询问:“你昨夜没睡好?眼下青得很。” 既回一愣,还没来得及编织借口,下一句更轻飘飘的话就落了下来,狠狠砸在他混乱的神经上:“要不要……趴本座腿上歇会儿?” 哪吒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气猛地从脖子根炸开,瞬间燎原般冲上头顶。 他猛地抬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无处可藏的慌乱,直勾勾撞进与应平静无波的眼底。 第66章 趴……趴腿上?!! 她她她……她说什么?!! 那张因熬夜而苍白憔悴的脸,此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血涨红,连带着脖子都像是煮熟的虾子,红得发烫。 哪吒三太子,堂堂顶天立地的煞神,竟因一句话溃不成军。 他僵在原地,端着茶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把玉盘捏出裂痕。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趴腿上”三个字在无休止地刷屏,循环播放,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然而,与应却已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摊开的卷宗上,侧脸的线条依旧清冷如初。 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过是一缕拂过莲池的微风,吹过就散了,没在她心里留下半点涟漪。 只留下某位“忠心耿耿的仙娥”,顶着一张几乎要冒烟的脸,灵魂出窍般杵在原地。 哪吒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烙饼,端着茶盘的手僵不行,那杯可怜的云雾茶在瓷盏里剧烈晃荡,随时要英勇就义,泼洒一桌。 趴?还是不趴? 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管她知不知道你是谁,先把这千载难逢的便宜占了再说!反正现在顶着既回的皮,丢脸也是丢既回的脸!不趴白不趴! 另一个声音则带着羞愤欲死的咆哮:不趴!一旦趴下去,身份暴露事小,被她发现堂堂三太子竟扮作女人,还、还趴在她腿上……这要是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天庭混?!这张脸往哪搁?!太丢脸了!简直比被李靖再砸一次金身还丢脸! 两种念头在他脑子里打得天翻地覆,火星四溅。他脖颈微微转动,目光带着点鬼祟地瞟向与应垂落在地云锦织就的衣袍下摆,想象着那衣料包裹着的柔软曲线…… 脸上的热度瞬间又飙升了一个等级,几乎要喷出蒸汽。 “咳。”一声清浅的咳嗽,刺破了这滚烫的幻想。 哪吒猛地一哆嗦,手里的茶盘随之剧烈一晃,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得他指尖一缩,险些真的把盘子扔了。 他如梦初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调子拔得又尖又细,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婢、婢子不敢!元君折煞婢子了!婢子昨夜……昨夜只是贪看了一会儿星图,忘了时辰,无碍的!真的无碍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茶盏放到与应手边,然后猛地后退几步,后背撞上了那扇燃烧着火焰莲纹的屏风。 “婢子这就去给元君取今早瑶池新送来的文书!” 他丢下这句话,声音还在发飘,几乎是以一种同手同脚的狼狈姿态,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殿门。 与应指尖玉案上划着圈,旁边本该放着温茶盏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片微凉的湿痕。 她索性撑起下巴,目光投向那扇屏风。火焰莲纹依旧张扬地燃烧着,每道金线都透着某人嚣张跋扈的印记。 可这印记的主人,连同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偶尔会像炸毛猫儿般莽撞的“既回”,都跟被兜率宫的紫金葫芦吸走了似的,一连几天,影儿都不见。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她心里也空出了一大块。 玉生伺候得极好,端茶递水温凉适宜,研墨铺纸一丝不苟,规矩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就是少了点什么。 少了不管不顾的笨拙热忱,少了偶尔能把她从繁冗公务和冰冷算计里硬拽出来,令人哭笑不得的烦人劲儿。 与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疲惫和烦躁都挤出去。 她干脆把脸埋进微凉的手臂,整个人毫无形象地趴在了玉案上。 累。 心力交瘁。 视线懒懒地挪向窗边。 青玉瓶中插着几枝瑶池新折的莲花,粉瓣金蕊,在窗外拂来的微风中颤巍巍地摇曳,花瓣边缘被天光映得透亮,像在对她无声地招手。 她真想变成那轻飘飘的花瓣,随风飘走了事。阴谋算计,各方势力的明枪暗箭,这些都还在她预料之内,尚可周旋。 可这人心,或者说神心,却总在她以为自己摸到一点门道时,猝不及防地给她一记闷棍,敲得她头晕眼花,茫然无措。 就比如那位未同星君。 前几日蟠桃园外偶遇,他正指挥仙侍修剪一株虬劲的千年桃木。 那时他眉目温和,谈吐有礼,还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天庭新规的利弊,言辞间颇有见地。 不过下凡历了个小小的情劫,短短数日,再回来,整个人都脱了形,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今日在凌霄殿外那空旷寂寥的回廊下撞见,他刚从殿内述职出来,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茫。 与应出于礼节颔首示意,他却像全然没看见,目光直直盯着前方虚无的一点,径直从她身边飘了过去。 失忆?不。天神的记忆是刻在元神里的烙印,与天地同寿,永不褪色。 他什么都记得。 他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是执掌一方星辰的未同星君,记得蟠桃园里哪棵树结的果子最甜、灵气最足,甚至记得下凡历劫时爱上的那个凡间女子的名字、样貌、她鬓边簪着的花、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说过的每一句情话。 但他忘了爱她的感觉。 记忆是画册,一页页翻过,画面清晰无比,纤毫毕现。 可画中人的悲喜,画外人应有的感受,全被无情地抽干了,榨尽了,只剩下隔岸观火的漠然,甚至……厌烦。 厌烦画册的沉重,厌烦画中人的纠缠。 “都是为你好。”天庭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神仙们,总是捻着胡须,用这种悲悯的口吻说。 不听话?动了凡心?痴迷红尘? 简单。一道敕令打下凡间,不是普通的投胎转世,而是让你重走一遍自己的人生路。 把你捧上云端,让你尝尽人间极致的欢愉与圆满,再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最得意最幸福的时刻,被命运彻底碾碎。 挚爱惨死?骨肉分离?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一遍不够,就两遍,三遍……循环往复。 直到你体验够这世间最极致的痛苦和绝望,直到你对着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画面再也流不出一滴泪,生不出一丝波澜,心如槁木。 然后,你“劫满归来”。玉帝高坐御座,抚掌微笑,众仙颔首赞许,齐声道贺,恭喜你勘破情关,道心稳固,从此无欲无求,真正“逍遥”。 恋爱?神仙当然可以谈。在你成功把自己熬成一锅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心跳加速的石头汤之后。 因此,这天庭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怨侣。曾经的海誓山盟情深似海,如今只剩下相看两厌,冷漠相对,甚至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永世不见。 与应的目光飘向窗外翻滚不息的云海,仿佛看到那条横亘于浩瀚天河之上,由万千喜鹊用翅膀和脊梁搭起的脆弱长桥。 鹊桥相会是真的。 但桥上的景象,与凡间传唱的缠绵悱恻,情意绵绵截然相反。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对“情深似海”、“感天动地”的璧人,用最怨毒的语言互相捅着对方的心窝子。 “蠢钝如猪!当年若非你眼瞎心盲,错信奸人,何至于连累我儿受这骨肉分离之苦!永世不得相见!” “呵!若非你贪恋天宫富贵,抛夫弃子,我父子何至于沦落至此,受尽白眼?贱人!你还有脸提孩儿!” 争吵声浪越来越高,伴随着一声碎裂和无数惊惶凄厉的鸟鸣,织女盛怒之下,竟一脚踹翻了鹊桥的栏杆。 牛郎在银河彼岸气得跳脚咒骂,织女在这边脸色铁青,浑身气得发抖。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仙官正慢悠悠地驾云经过,对这场年度上演的惨烈大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元君新来,少见多怪了。”老仙官见她驻足观望,捋着胡子,“这二人当年,情意之深,确实感天动地。连陛下都曾动了恻隐之心,特允他二人下凡历劫,言明若劫满归来,仍能初心不改,情比金坚,便网开一面,成全其私情。” 他摇了摇头,眼中掠过嘲讽的怜悯,又道:“谁知啊,劫是历完了,情……也历成了仇。如今是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偏又因着那点斩不断、理还乱的孽缘因果,每年还得被天道规则强行捆在这鹊桥上见一面,互相折磨,互相恶心一回。啧啧,何苦来哉。” 与应收回目光,麻木感再次漫上心头。 她重新趴回冰凉的玉案,窗边的莲花还在微风中颤巍巍地招手,仿佛在诱惑她逃离。 南海潮音洞外的紫竹林,竹影婆娑,清气涤荡心神,多少能抚平一点从九重天带来的疲惫。 与应踏入林间蜿蜒的小径,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竹叶清气,紧绷了许久的肩颈终于松了一线。 莲池畔,观音大士正微微倾身,指尖捻着一小撮金粉,细细洒在池中几株稍显萎靡不振的白莲根茎处。 第67章 “来了?”观音并未回头,声音平和温润,仿佛早已感知她的到来。 “师父。”与应走到她身侧,目光落在那几株被金芒滋养努力挺直茎秆的白莲上,“这是……” “功德金砂。”观音指尖轻弹,最后一点金粉落入池水,“这几株莲,根系被些微浊气侵染,失了清灵。须得固本培元,涤净根尘。看来天庭的风,吹得并不温柔,连我的徒儿也沾了些尘埃。” 与应沉默片刻,她弯腰,指尖轻轻拂过离岸边最近的一朵白莲花瓣。 “师父,”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深深的迷茫与不解,“弟子不明白。” “哦?”观音静静看着她,等待下文。 与应摩挲着花瓣,低声问:“为何……要让他们一遍遍经历?未同星君记得一切,却感受不到分毫。牛郎织女记得曾经如何深爱,刻骨铭心,如今却只剩怨毒憎恨。” 她很不解:“记得爱过,记得痛过,一遍遍重历,直到麻木……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为你好’?就是为了让他们变成一潭……再也泛不起涟漪的死水?” 观音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与应,良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与应。”她抬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与应指尖下的那朵白莲上方,空气荡漾开来。 一个微小的光点凭空浮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无数光点次第亮起,密密麻麻,闪烁不定。 莲池依旧是莲池,竹影依旧婆娑,但在与应的感知里,仿佛有无数个悲欢离合的世界叠加闪现。 观音指尖再点,那些光点瞬间黯淡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到了吗?这便是‘劫’。” “神仙历劫,凡尘俗世,爱恨痴缠,生离死别。每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每一次被强行剥离的鲜活情感,每一次被生生磨灭的感受,并非消失。” “它们沉淀堆积。如同尘埃,如同泥沙。”她顿了顿,声音更沉,“最终,汇入这天道运转的洪流之下,沉积淤塞,成了滋养这方天地的……‘泥沙’。” “泥沙……”与应喃喃重复,指尖下的花瓣变得冰冷沉重。 那些被剥离的爱恨情仇,那些被磨灭的鲜活感受,那些无数生灵在劫难中挣扎嘶吼的痛苦和麻木。 最终,都化作了滋养天地的……淤泥? “那未同星君他们……” 观音的目光投向池中亭亭玉立的白莲:“历劫归来,元神稳固,道心‘澄澈’。如同这池中莲花,根须深扎于泥淖,汲取其中养分,方能亭亭净植,不染尘埃。” 从紫竹林回来后,与应没有立刻回七苦殿,脚下云路不知不觉偏了方向,带着她漫无目的地飘荡。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站在云楼宫外那片熟悉的薄雾边缘。 雾气带着凉意,丝丝缕缕拂过她的脸颊,让心绪稍稍冷却了一些,她看着眼前在雾中若隐若现的宫殿轮廓。 有点……想看看那张脸了,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他是否还活蹦乱跳,一切安好。 仅此而已,绝不是想他。 与应指尖微动,灵光笼罩周身,气息瞬间敛去无踪,身形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悄无声息地穿过云楼宫外围无形的禁制,循着那股熟悉的气息飘向内殿深处。 最终,她停在一扇虚掩的殿门外。 殿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殿内陈设的模糊轮廓。 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混杂在哪吒本身的清冽莲香里,从门缝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应屏住呼吸,眸光微凝,透过那道缝隙,向内望去。 殿中央,立着一面铜镜,镜前站着一个背对着门的身影。正是哪吒。 与应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妆台上。 那里摊开着一堆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五颜六色,珠光宝气,一看便是仙娥们使用的胭脂水粉。 昏暗的光线下,哪吒的右手正捻着支沾满了殷红膏体的细笔,对着镜子往自己的唇上涂抹。 镜前的身影僵住,哪吒倏然转身,目光刺向殿门的方向,厉声喝道:“谁?!” 门外空荡,只有流动的薄雾,与应站在门外几步之遥的雾气里,敛息灵光重新稳固,但心湖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过去几日所有若有若无的触碰,无处不在的灼热视线,阴阳怪气的口吻和莫名其妙的羞怯,在此刻全都串联起来,有了答案。 与应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甚至忘了维持隐身法术,踉跄*着在雾气中显露身影。 “……哪吒?” “你……在干什么?” 她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微颤:“……这就是你先前说的,‘办法’?扮作女子,潜入我身边?” “不然呢?”他反问,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不在乎,“元君智珠在握,洞悉天机,难道还有更两全其美的法子?” 哪吒向前逼近一步,“公然亲近?像这样?” 他攥住她的手,几乎将她拽进怀里,另一只手指尖虚虚点向殿外。 “只要你不在乎。不在乎被那群整天琢磨着权谋倾轧的老东西们,抓住这点‘把柄’,扣上个‘灵山元君勾结天庭神将,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滔天大帽子。” “只要你不在乎。不在乎他们借题发挥,把你架在凌霄宝殿的诛仙台上烤。不在乎他们以此为刀,砍向灵山净土,砍向观音大士的清净莲台,砍向所有你想护着的人。” 他逼近她:“只要你不在乎。你自己,成为下一个被天道同化的未同星君。或者像鹊桥边那些被遗忘的怨偶,重历凡尘,消磨殆尽。当然也可以。” 与应看着他。 记忆中的哪吒,永远是一袭灼目的绛红衣袍,脚踏风火轮,行走间带着风雷之势,是连九天骄阳都为之失色的桀骜少年。 他心高气傲,张扬肆意,仿佛世间没有任何规则能束缚他,没有任何目光能让他低头。 可他竟为了一个承诺,竟能忍下这般奇耻大辱,扮作女子,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扮演一个仙娥…… 殿内,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 哪吒似乎也觉得这番质问索然无味,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慢慢沉淀,他敛去那份刻意的不在乎,稍稍退开了些。 然而,她却捧住了他的脸。 “疼吗?” 哪吒没吭声。 疼?比起战场上的伤,这点倦怠算什么?比起被强行扭曲性别的屈辱,这点不适又算什么? 可被她这样看着,被她用这样温柔的语气问着,心口某个地方却像是被泡进了温热的酸水里,细细密密的酸胀感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几乎要冲破他强装的镇定。 “这里,”与应的指尖移到他后颈,“老是这么低着,酸不酸?” 哪吒只觉得被她触碰的地方,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带起一阵酥麻战栗。 他偏了偏头,想躲开那温柔的审视,声音闷闷地嘟囔道:“……还行。” 与应显然不信。 她追问:“真的?做得那么熟练……是不是有人逼你?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欺负? 哪吒在心里嗤笑。谁敢? 但是…… 委屈?告状?这活儿他熟啊! 哪吒顺势把脸往与应捧着的手掌里又埋了埋,甚至还像寻求安慰的小兽般,用脸颊蹭了蹭她微凉的掌心。 “嗯……”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闷闷的,带着十足的委屈,“可苦了……那些坏心眼儿的仙娥们……” 与应心头一紧,捧着他脸的手指微微用力:“她们怎么你了?” “她们……她们笑话我!”哪吒带着控诉的颤音,“说我个子太高,杵在那里像根傻柱子,挡了殿里的光!还说……说我身板太硬,一看就不是伺候人的料,笨手笨脚……净给元君添乱……” 他越说越“委屈”,甚至还适时地抽了抽鼻子,“端茶的时候,她们故意把茶盏放得离我老远,害我差点打翻,溅湿了元君最爱的云锦毯子!研墨也是,老嫌我磨得太快,说墨点溅得到处都是……分明是她们自己手不稳!还有那个司织坊的掌事,量尺寸的时候,故意用尺子尖……” 他吸了口气,声音带上哭腔,“戳我腰!可疼了!” 他每说一句,与应的眉头就锁紧一分。 哪吒觑着她的神色,再接再厉:“最可气的是……她们、她们还背地里偷偷议论,嚼舌根!说我是不是对元君您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说我整天低着个头装老实,眼神却老往您身上瞟……心思不纯!她们污蔑我!污蔑我对元君的忠心!” 最后那句喊得尤其大声,理直气壮,仿佛他真是那被流言中伤的忠仆典范。 但她没有笑,也没有戳穿他这拙劣的表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指尖轻轻拂过他唇角,将那抹刺目的红痕一点一点地拭去些许。 第68章 她说:“知道了。以后……别委屈自己。” 哪吒听到她这句话,心头那点因“告状成功”而升起的得意,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抱住她,下巴搁在她颈窝里。 “不委屈……”他闷闷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先前那些夸张的告状语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要能看着你,守着你……替你挡掉那些腌臜算计……刀山火海都不委屈,扮个女人……算什么?” 他手臂收得更紧,声音低下去,带着恐慌:“我只怕……怕你像未同星君那样,被天道磨平了所有念想,变成一尊冰冷的玉像……怕你像鹊桥上那些被遗忘的怨偶,消散于轮回……怕你忘了我……怕你最终也……变成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 与应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我不会忘的。” 顿了顿,嗅着他衣襟深处透出的清冽莲香,又补充道,“你也不许忘。” 少年神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胸腔震动,发出轻笑,他抬起手,将她的发髻毫不客气地揉散。 他金色的眸子笑得弯起,语气是满不在乎的狂妄:“放心!我就算忘了自己是谁,也绝不会忘了你!” 与应静静地看着他张扬的笑脸,并未言语,思绪却已飘得很远。 太乙师父曾抚着长须,语重心长地告诉过她:哪吒是莲花化身,莲藕为躯。而莲花至纯,至清,出淤泥而不染,乃是佛门圣物。 那时的她懵懵懂懂,只当是师父的告诫,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可如今,看着少年神明那双如同金乌般炽烈的金瞳,记忆中初见时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早已悄然改变。 下一次改变的……会是什么?是头发的颜色?还是……别的什么? 她指尖抵在他的胸口,用力一扯。 衣襟的系带被扯开,衣料顿时向两边敞开,露出少年紧实光滑的胸膛。 少年浑身一僵,耳根到脖子瞬间爆红,一路蔓延至锁骨,活像个被登徒子糟蹋了的良家少年。 “你!”哪吒又惊又羞,扣住她作乱的手腕,力道带着警告。 与应却置若罔闻,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他敞开的胸口正中,那里印着一道黑色印记。 她抬起眼,急迫地问:“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比如……神魂不稳?或者……忘记什么东西之类的?” 第49章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 哪吒金瞳里满是“你果然忘了”的控诉:“你忘了?我何来神魂?还说什么‘不会忘的’,结果连我说过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说罢,他像是要惩罚她的“健忘”,手臂用力,将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拽回,方才被他揉乱的青丝彻底披散下来。 …… 殿内的空气变得粘稠而馥郁。 无形的种子在瞬间萌发、抽枝、绽放。 一朵、两朵、千百朵……碗口大的、粉金交织的莲花,毫无征兆地凭空浮现,亭亭悬于半空,挤满了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 满室生香,香得醉人。 …… 意识沉浮于莲香的惊涛。 不知昼暮,不识天地。 …… 莲瓣簌簌,落满肩头。 春意漫溢。 …… “我的……元君。” 晨光熹微,穿透窗棂上高悬的赤金发带,在凌乱的云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与应是被身体深处细微的酸痛唤醒的,映入眼帘的,是哪吒放大的睡颜。 他侧身将她整个圈在怀里,一条手臂沉甸甸地横亘在她腰腹,腿也霸道地压着她的。 平日里张扬跋扈的眉眼此刻舒展着,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角还微微上扬,带着餍足后的恬静。 几缕散乱的黑发贴着他汗湿未干的额角,也蹭着她的脸颊,痒痒的。 呼吸间,全是他身上那股混合了莲叶清气,事后特有气息的味道,霸道地侵占着她的感官,这气息让她瞬间回笼了所有混乱的记忆碎片。 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脸颊,与应只觉得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想动,想挣脱这令人窒息的怀抱,想逃离这满榻暧昧的狼藉和气息,可身体刚一动弹,腰腹间那只手臂便下意识地收紧,将她更深地按向他滚烫的胸膛。 “唔……”她忍不住溢出一声低低的抽气,是牵扯到了某处酸软的肌肉,也是被那紧贴的触感惊到。 这细微的动静似乎惊扰了沉睡的人。 哪吒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立刻睁开眼,反而像是循着本能,低头在她汗湿的额角蹭了蹭,鼻尖埋进她的发丝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别动……再睡会儿……” 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和浓重的睡意,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皮肤,激得她又是一阵细微的战栗。 与应僵住,不敢再动,她被迫贴着他,感受着他胸膛平稳有力的起伏,听着他逐渐放缓悠长的呼吸。 晨光在他线条流畅的肩颈和锁骨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昨夜啃咬留下的红痕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只有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哪吒的呼吸节奏终于有了变化。 他缓缓睁开眼,金瞳里还带着初醒的迷蒙水汽,他先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确认怀里温软的存在,然后才彻底清醒,目光聚焦在与他近在咫尺的脸上。 他眼底的雾气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得意光芒,嘴角那抹慵懒的弧度加深,带着点坏。 “醒了?”他声音依旧沙哑,却清亮了许多,带着晨露般的清爽,又藏着昨夜未散尽的欲念余烬。 与应抿紧了唇,避开他那过于灼热直白的视线,目光落在云榻边缘垂落的袍角,那是昨夜混乱中被扯落的。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 哪吒低笑一声,胸腔震动,震得与他紧贴的与应耳膜发麻。 他非但没有松开她,反而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回她头顶,手臂收得更紧,让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嵌在他怀里。 “元君昨夜……”他拖长了调子,热气故意喷在她敏感的耳廓,满意地感受到怀里身体的瞬间僵硬,“叫水叫得嗓子都哑了……现在渴不渴?” 与应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昨夜那些破碎的片段因为他这句话汹涌回潮。 她猛地闭上眼,脸颊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连脖颈都染上了一片绯色。 她用力去推他横在腰腹的手臂,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气急败坏的恼意:“……放开!” “不放。”哪吒答得干脆利落,甚至低头在她紧抿的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新气息,却瞬间点燃了昨夜残留的火星。 “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放什么放?” 他看着她羞愤欲绝、却又因身体不适而无力挣脱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哪吒指尖抚过与应微烫的脸颊,拂开一缕黏在她汗湿额角的发丝。 “别动,”他声音低哑,带着晨起的颗粒感,却比昨夜多了几分清朗的温存,像被晨露洗过,“头发都乱了。” 与应身体微僵,昨夜被反复征伐的酸软尚未褪去,此刻被他这般触碰,心底那点残余的羞窘又隐隐翻腾。 她想偏头躲开,却被他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道,轻轻扳正了脸。 “我为你绾发,可好?”他问,金瞳凝视着她,里面盛满了晨光,也映着她此刻微微凌乱的模样,那语气平淡,却让她久违的回想起从前。 乾元山。 这几个字瞬间撞入与应的脑海。 溪水潺潺,竹林摇曳,练剑间隙,或是晨起贪睡迟了,总有一双带着薄茧、偶尔还沾着丹炉灰烬的手,不耐烦却又极其利落地拢起她散落的长发。 ‘笨死了,连个髻都绾不好!’少年清亮又带着点嫌弃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那时他的手远不如现在沉稳,动作却快得出奇,三两下就能用随手折下的桃枝或竹簪,将她一头青丝束得干净利落,偶尔还会故意扯疼她一两根发丝,惹得她回头瞪他。 回忆与现实重叠。 眼前这张褪去了少年稚气、被岁月和杀伐雕琢得更加深邃凌厉的脸,此刻却奇异地与乾元山那个飞扬跳脱的身影重合,连那眼底深处藏着的笨拙温柔,都如出一辙。 与应没说话,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算是默许,紧绷的身体,在他指尖再次触碰到发丝的瞬间,悄然放松了一丝。 哪吒似乎松了口气,他小心地扶着她的肩,让她背对自己坐起,衣袍滑落,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和脊背,上面还印着几处昨夜他情动时留下的暧昧红痕。 哪吒的目光在那片肌肤上停留了一瞬,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在掌中如瀑的青丝上。 他的动作果然熟练。 第69章 粗糙的指腹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轻柔地梳理着那些因一夜纠缠而打结的长发,耐心地将一缕缕缠绕的发丝分开。 指尖偶尔擦过她敏感的耳廓和后颈,带来细微的战栗,他微微屏息,动作放得更轻缓。 很快,所有发丝都被他拢在掌心。那感觉如此熟悉,仿佛中间横亘的十四年战场杀伐、灵山诀别都不过是幻梦一场。 他熟练地分股、扭转,指尖灵巧地穿梭在乌黑的发丝间,如同在编织一件稀世的珍宝。 殿内静得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和发丝在他指间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落在他骨节分明、正与她青丝缠绕的手指上。 没有桃枝,也没有竹簪。 哪吒的目光在凌乱的榻上扫过,最终落在昨夜被随手丢在一旁的木簪上,他探身拾起,冰凉的木簪入手,他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一手稳稳托住绾好的发髻雏形,另一手执着木簪,屏息凝神,手腕沉稳地一转一压,簪尖精准地穿过发髻的中心,牢牢固定。 一个简单却一丝不苟的道髻,稳稳地绾在了与应脑后。 他稍稍退后一点,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没有珠翠点缀,素净得如同山间清泉,却格外衬她清冷的骨相,指尖最后轻轻拂过髻尾,确认每一缕发丝都妥帖地归位。 “好了。” 第50章 与应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脑后的发髻,触手光滑紧实,带着他指尖残存的温热。 镜中映出她清减的侧脸,和脑后那个由他亲手绾就的、属于七苦元君的端严发髻。 心底那片被天庭风雪和昨夜情潮搅乱的湖,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双熟悉的手,重新归拢、束紧,寻回了一点久违的轮廓。 她没回头,只是透过铜镜模糊的光影,看着身后那个静静伫立,目光胶着在她发髻上的身影。 良久,才极轻、极低地应了一声: “……嗯。” 阳光静默地铺满云榻,将昨夜疯狂留下的狼藉痕迹悄然淡化,空气里浮动着尘埃,也浮动着沉淀下来的暖意。 案头玉简永远看不到尽头。 每一卷都沉甸甸的,压着天庭某处陈年的积怨,仙佛之间微妙的龃龉,或是人间某处被轻描淡写带过的苦难。 与应端坐在案后,脊背挺得笔直,她执笔,蘸墨,落笔,动作一丝不苟,批注的字迹工整清冷。 一行行冰冷的文字,一个个沉重的名目,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勒紧她的脖颈,捆缚她的手脚。 那些所谓的“协理”、“调和”、“宣化”,不过是让她站在漩涡中心,承受各方倾轧的刀锋,用她灵山元君的身份去调和那些冰冷规则下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 她看着关于下界灾厄的几行字,眼前却闪过紫竹林莲池边,观音指尖点出的那一片承载着无数悲苦、麻木嘶吼的“微尘世界”。 一股强烈的烦恶感猛地涌了上来,胃里翻江倒海,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 够了,真的够了。 她不想再坐在这里,当这个泥塑木雕的元君,用冰冷的慈悲去掩盖更深的血腥。 她不想再被那些玉简压垮,不想再被那些目光审视,不想再呼吸这殿内令人窒息的空气! 她猛地将笔掷在案上,墨汁四溅,在洁白的玉简上留下刺目的污痕。 她霍然起身,素白的僧袍带倒了身后沉重的莲纹屏风,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甚至没看那狼藉一眼,直冲向紧闭的殿门。 她要出去!立刻!马上!多待一刻都会窒息!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殿门冰冷的雕花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侧,比她更快一步,手掌稳稳地按在了厚重的门扉上,阻住了她去路。 是既回……不,是顶着既回那张低眉顺目皮囊的哪吒。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垂首,也没有用仙娥那柔顺拘谨的语调。 他只是侧过头,那双刻意低垂掩藏的金瞳此刻抬起,穿透了那层脂粉的伪装,直直刺入与应翻腾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 他的视线在她紧蹙的眉心、苍白的脸色、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那身被屏风刮蹭得略显凌乱的僧袍上飞快扫过。 没有询问,没有惊愕,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了然。 他微微倾身,声音清越:“想跑?”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与应心中那扇名为“崩溃”的门。 与应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两个字抽走了所有力气,一直强撑的脊背瞬间垮塌下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喉间即将冲出的呜咽。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长久以来压抑的疲惫、厌烦、委屈、以及那滔天的、想要逃离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掩饰,汹涌地流淌出来。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脂粉修饰的眉眼秾丽,可那眼神,却像乾元山最清澈的溪水,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灵魂。 哪吒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情绪,看着她死死咬住的下唇洇出的血色,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按在门上的手没有移开,另一只手却悄然抬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覆上了她紧握成拳的手背。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跑吧。”他看着她,声音压得更低,金瞳里没有一丝戏谑,“我带你走。” 与应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哪吒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微微勾起,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收紧。 “现在。” 南天门外,罡风猎猎,吹得与应素白的僧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绷紧的弧度。 她手中紧握的,已非玉简,而是那柄由如意柄化成的三尺青锋,剑身流淌着青金色的冷冽流光,映着她眼底同样冰冷的决绝。 哪吒与她并肩而立,火尖枪斜指苍穹,枪尖跳跃着焚尽一切的三昧真火,那张脂粉修饰过的脸上,秾丽之色被凛冽的杀伐之气取代,金瞳灼灼,只映着身旁一人。 他微微侧身,将她大半身影挡在自己身后,混天绫在他周身翻涌,如同燃烧的血海。 追兵转瞬即至。 最先拦住去路的,是司法天神杨戬,银甲寒光,三尖两刃刀横亘云路,天目开阖间神光内蕴,威压如山,哮天犬低伏在他脚边,獠牙森然。 “元君,三太子,止步。”杨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越过哪吒,在与应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哪吒枪尖一抖,业火暴涨:“让开!” 话音未落,杨戬已动了。 刀光撕裂云气,直取哪吒中门,这一刀看似雷霆万钧,却在即将触及哪吒枪锋的刹那,刀势微妙地一偏,天目神光也凝而不发,只化作无形的屏障,封住哪吒可能突进的几个方位,更像是在逼他防守。 三尖两刃刀与火尖枪悍然相撞,爆出刺目的光焰和刺耳的金铁交鸣,气浪翻滚,吹得下方云海如沸汤般翻涌。 与应眼神一凝,手中青锋剑清啸,人随剑走,身法快如鬼魅。 剑光并非直取杨戬,而是刺向杨戬刀势流转间的几个细微节点,并非杀招,却硬生生将杨戬那磅礴的刀势搅得微微一滞。 杨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刀势被迫回旋格挡那些刁钻的剑气,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隙,哪吒已如离弦之箭,业火长枪带着焚天煮海之威,直冲杨戬侧翼。 哮天犬狂吠着扑出,金吒、木吒的身影也同时出现在云路两侧。 “三弟,收手!”金吒声音沉凝,手中降魔杵金光大作,却并非砸向哪吒,而是化作一道光幕,挡在混天绫与哮天犬之间,硬生生将扑咬的哮天犬弹开数丈。 木吒手持吴钩双剑,身影飘忽如风,剑光灵动迅捷,直取哪吒握枪的手腕,那剑光看似刁钻狠辣,却在触及哪吒护腕的前一瞬,剑尖微妙一颤。 “三弟,莫要一错再错!” 哪吒长枪横扫,将木吒那卸了力的剑光轻易荡开,身形毫不停滞,枪尖依旧带着决绝的杀意刺向杨戬。 一时间,南天门外光影乱舞,兵戈之声碰撞,然而诡异的是,看似激烈的战团中,却处处透着一种微妙的“放水”。 杨戬的刀始终避让着哪吒的要害,天目神光只作牵制,金吒的降魔杵牢牢护住哪吒后方,挡住所有可能的偷袭,木吒的吴钩剑如穿花蝴蝶,看似凌厉实则处处留手,只为迟滞哪吒的速度而非伤他。 唯有与应手中的青锋剑,剑光清冷锐利,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撕裂对方看似完美的包围圈,为哪吒扫清障碍。 她的剑意,与哪吒那焚尽一切的狂霸枪意截然不同,却奇异地互补,如同冰与火的交融,硬生生在众神看似围堵实则处处网开一面的战阵中,撕开了一道缝隙。 第70章 眼看两人就要冲破这层无形的“包围圈”时—— “孽障!还不束手就擒!” 托塔天王李靖降临,他须发戟张,怒目圆睁,手中那座玲珑剔透的七宝玲珑塔,正爆发出镇压乾坤的恐怖威能,塔身旋转,金光如瀑,瞬间锁定了哪吒。 “哪吒!”与应失声惊呼。 哪吒闷哼一声,身形被那金光吸得猛地一滞,火尖枪上的真火都黯淡了几分,他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更多的却是被镇压的悲愤。 “爹!”木吒惊叫。 金吒脸色也是一变,降魔杵金光暴涨,似乎想阻拦那塔光,却被李靖冰冷的眼神慑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与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散去,她猛地将手中青锋剑掷向高空,那如意所化的长剑在空中发出一声穿金裂石的长吟,剑身青金光芒暴涨到极致。 “李靖!你看看他!看看你哪吒!” 她不管不顾,指向被塔光笼罩,奋力挣扎的哪吒: “他不是孽障,他是哪吒!是那个在陈塘关为你守城的哪吒!他这一生,剖腹剔骨还你骨血!削肉剜心偿你恩情!他欠你的,早就还清了!还清了!” “如今,他只想为自己活一次!跟我走一次!为何你还要逼他!为何连这最后一点生路都不肯给他!” 李靖操控宝塔的手颤抖了一下,那镇压哪吒的金光,也随之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 “破!” 被掷向高空的青锋剑,裹挟着汇聚而来的磅礴星辰之力,化作一道撕裂苍穹的毁灭光柱,并非攻向李靖,而是带着与应全部的愤怒与决绝,悍然轰向那座镇压着哪吒的玲珑塔。 玲珑剔透的塔身,在星辰光柱的轰击下,如同琉璃般寸寸碎裂,无数蕴含着镇压之力的金色碎片,如同流星般四散崩飞。 崩碎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块映着塔内符文的碎片,裹挟着毁灭的能量,朝着脱困而出的哪吒呼啸砸去。 “不!”那张威严的脸上,所有的怒火、算计、天神的冰冷,在目睹儿子即将被自己法宝碎片轰杀的那一刻,被恐惧彻底撕碎。 他看到了什么? 不再是眼前这个桀骜不驯、杀伐滔天的三坛海会大神。 碎片倒映的光芒里,他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浑身湿漉漉的身影。 那是幼年的哪吒,在李府的水池里扑腾,小小的脸上溅满了水珠,却笑得无比灿烂,朝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脆生生地喊:“爹爹!快看!我能浮起来啦!” 那笑容,纯粹得不染尘埃,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那是他的儿子,是他血肉相连、曾被他捧在手心的骨肉。 “吒儿!!!”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带着迟来的绝望父爱,从李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天规,什么颜面,什么立场,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不顾一切地扑向那致命的碎片,张开双臂,想要用身体护住那个小小的身影。 然而,迟了。 那蕴含毁灭之力的碎片,带着刺耳的尖啸,已然轰至哪吒身前。 李靖目眦欲裂,眼中只剩下那片刺目的金光和金光后儿子模糊的脸。 他伸出的手,终究没能触碰到。 巨大的爆炸冲击波席卷开来,将所有人狠狠掀飞,南天门外一片狼藉,烟尘弥漫。 烟尘缓缓散开。 哪吒站在原地,毫发无损。 他身前的混天绫,如同最忠诚的壁垒,死死缠绕住了那块致命的碎片,碎片最终被真火寸寸焚尽,化为虚无。 而李靖,被爆炸的余波震飞数十丈,狼狈地摔在坚硬的云砖上,金甲染尘。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死死盯着烟尘中那个挺拔的身影,眼神空洞,他伸出的手臂,还僵在半空,徒劳地抓握着空气。 刚才那一瞬,他想拥抱的,终究只是一个破碎的倒影。 烟尘中,哪吒收回混天绫,看也未看远处狼狈的父亲一眼,他伸手,稳稳接住了从空中坠落重新化为如意镯的青锋剑。 与应踉跄着奔到他身边,脸色苍白如纸,气息紊乱,显然刚才那一击耗尽了她大半心力,她抓住哪吒的手臂,指尖冰凉。 哪吒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目光扫过周围一片狼藉的战场,掠过神色复杂的杨戬、金吒、木吒,最终落在远处失魂落魄的李靖身上,金瞳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漠然。 “走。”他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力量。 不再看任何人,他拉着与应,化作一道赤金交缠的流光,决绝地冲破南天门外最后稀薄的云霭,投向下方自由的人间山河。 南天门外,罡风呜咽,卷起破碎的金甲残片和宝塔的齑粉。 李靖依旧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僵在原地。 他看着那两道消失在天际的光芒,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幼子那清脆的“爹爹”……以及方才那声绝望的嘶吼。 终究是……迟了。 第51章 南天门外那场惊天动地的碎裂与嘶吼,仿佛被罡风吹散在九霄云外。 不知过了多久,下坠之势骤然一缓,双脚触到了坚实温润的土地,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与应睁开眼。 不再是天庭冰冷规整的云砖玉阶,不再是七苦殿压抑的檀香玉简。 眼*前是蜿蜒的田埂,分割开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水光潋滟,远处是黛青色的山峦,起伏的线条温柔地拥抱着一个小小的村落。 村舍错落,多是泥墙茅顶,炊烟袅袅升起,在傍晚橙红色的霞光里,画出慵懒的弧线。 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烟火气、稻叶的清香、泥土的微腥,还有隐约的鸡鸣犬吠。 人间。 真实、鲜活、带着温度的人间。 与应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各种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驱散了肺腑间最后一丝天庭的冷冽。 她甚至能感觉到脚下松软的泥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递上来的微凉和踏实。 “呼……”哪吒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箍着她的手臂终于松开了些力道,却依旧没有放开。 他环顾四周,金瞳里那点在南天门外燃烧的戾气和漠然迅速敛去。 他甩了甩头,似乎想把头上那点残留的脂粉气彻底甩掉,又抬手狠狠抹了几把脸,试图擦去那令他深恶痛绝的“奇耻大辱”。 “啧,这味儿……”他嫌弃地嗅了嗅自己沾染了脂粉气的袖口,眉头拧得死紧,“得找个地方洗洗,恶心死了。” 与应看着他这副急于摆脱“既回”痕迹的别扭样子,又想起云楼宫镜前他那羞愤欲绝的模样,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连日来的沉重仿佛也被这人间烟火冲淡了些许。 “前面有炊烟,像是村落。”她指了指远处,声音轻快。 两人沿着田埂走向村落,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有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好奇地打量他们,目光落在与应素白的僧袍和哪吒那张秾丽得不像凡人的脸上,带着质朴的探究,却并无恶意。 “看,那后生长得真俊,跟画里仙人似的!” “旁边那位师父……是位女师父吧?瞧着也气度不凡……” “外乡人?” 窃窃私语顺着风飘来。 哪吒耳力极佳,听到“仙人似的”,嘴角得意地往上翘了翘,听到“女师父”,脸色又黑了一分,狠狠瞪了那几个农人一眼。 眼神虽无杀气,却自带凛冽,吓得农人们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走了。 与应无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村口有家简陋的食肆,几张油腻的木桌,门口支着个土灶,灶上架着一口大铁锅,咕嘟咕嘟地炖煮着什么,混合着肉香和酱料香气的白雾蒸腾而起,勾得人食指大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在灶前忙碌。 “饿了?”哪吒偏头问她,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噜声,他倒不觉得尴尬,反而理直气壮地拉着她就往食肆走。 “两位……客人?用饭?”老妪见他们衣着气度不凡,有些局促地用围裙擦了擦手。 “两碗面,要大碗的!”哪吒径直找了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桌子坐下,敲了敲桌面,动作自然得仿佛常客。 与应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灶台上那翻滚着白色气泡的大锅和旁边码放整齐的青翠蔬菜上。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了上来。 粗瓷大碗,汤色浓白,上面卧着几片薄薄的酱色肉片,几根翠绿的青菜,撒着碧绿的葱花,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简简单单,却香气扑鼻。 哪吒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挑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吹热气,唏哩呼噜就吸了一大口,烫得他直哈气,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唔!香!” 第71章 他吃得毫无形象,额角很快沁出细汗,脸上那点刻意为之的戾气和在南天门时的冰冷漠然,被这碗热腾腾的面彻底冲散。 与应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也拿起筷子,学着挑起几根面条,小心地吹凉,送入口中。 面是普通的麦面,带着谷物朴实的香气,汤底是骨头熬煮的醇厚,酱肉咸鲜适中,青菜脆嫩,荷包蛋边缘焦脆,内里溏心流淌。 “怎么样?”哪吒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与应咽下口中的食物,感受着那熨帖胃腑的暖意,轻轻点了点头:“嗯,好吃。”她顿了顿,看着碗里清亮的汤和翠绿的葱花,补充道,“比瑶池的琼浆玉露……实在。” 哪吒闻言:“那是!蟠桃哪有这个实在!”他又狠狠扒了一大口面,含糊道,“以后天天吃!” 夜渐深,食肆打烊,老妪好心指点他们去村尾废弃的土地庙暂歇。 小小的庙宇早已破败,神像蒙尘,蛛网遍布,却意外地干燥,哪吒随手掐了个法诀,清风扫过,尘埃尽去,又引来干燥的稻草厚厚铺了一层。 他脱下那身沾了脂粉气的素色内衫,嫌弃地丢到角落,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单衣,露出线条流畅的臂膀和紧实的胸膛。 火光跳跃,映着他恢复本来面目的侧脸,秾丽的五官在光影下褪去了白日里的张扬,显出一种近乎无害的宁静。 与应靠在铺了稻草的墙角,身上盖着哪吒不知从哪儿“顺”来的一条半旧的薄毯。 庙外草丛里不知名小虫的唧唧鸣叫,身边是哪吒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终于在这片人间烟火和宁静夜色里,彻底松懈下来,眼皮沉重地合上,意识沉入一片温暖而安稳的黑暗。 破败的土地庙成了临时的家,稻草铺就的床铺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和泥土的微腥,竟比七苦殿冰冷的云榻更令人心安。 清晨,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和远处隐约的鸡鸣唤醒的,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与应睁开眼,发现自己蜷在一条半旧的薄毯下,身上还搭着哪吒那件脱下的素色内衫,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只留下一个压陷的稻草窝。 她坐起身,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腰背,听着庙外传来的响亮的劈柴声。 走出庙门,清晨微凉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 哪吒背对着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流畅的小臂。 他正跟一堆粗细不一的柴禾较劲,手里那把锈迹斑斑的破柴刀被他使得杀气腾腾,火星四溅,只是准头欠佳,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醒了?”哪吒头也不回,又是一刀狠狠劈下,一根碗口粗的木柴应声裂成两半,其中一块飞溅的碎片差点砸到旁边探头探脑的母鸡,惊得它咯咯叫着扑腾翅膀跑开。 他随手抹了把额角的汗珠,在脸上留下道灰痕,回头一笑,金瞳在晨光里亮得灼人,“饿了吧?等会儿,马上就好!” 与应看着他灰头土脸、却干劲十足的样子,唇边不自觉漾开笑意。 她没说话,走到庙旁那口废弃的水井边。 井绳朽坏,木桶也破了个洞,她指尖微动,引动水汽,一道清澈的水流如同无形的管子,从幽深的井底被牵引上来,哗啦啦注入旁边一个还算完好的瓦盆里。 清凉的井水洗去一夜的疲惫,与应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滴顺着下颌滑落,带来彻底的清醒。 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素面朝天,发髻微松,眼底却没了天庭时挥之不去的沉郁。 “喏!”一只粗瓷碗递到她面前,里面是几个温热的烤红薯,表皮焦黑,裂开的地方露出金黄诱人的瓤,散发出浓郁的甜香。 “村口张大娘给的,刚烤好的!”哪吒的声音带着点邀功的意味,脸上那道灰痕被汗水冲得更花了,像只偷吃了灶糖的大花猫。 与应接过碗,指尖感受到红薯滚烫的温度,她掰开一个,热气混合着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金黄绵软的薯肉入口,带着炭火的焦香,瞬间熨帖了空荡荡的胃。 两人就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对着初升的太阳吃着烤红薯,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背上,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几只不怕人的麻雀蹦跳着靠近,啄食着他们不小心掉落的碎屑,哪吒吃得快,三两口解决一个,又伸手去拿第二个,指尖沾满了黑灰和焦糖色的甜汁。 “慢点吃。”与应忍不住轻声提醒。 “唔,香!”哪吒含混地应着,动作却一点没慢下来,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眼睛满足地眯起来,这一刻,他身上再找不到半点三坛海会大神的煞气,也洗尽了扮作既回时的憋屈。 日子过得很快。 他们并未在一个地方久留,有时在破庙,有时借宿在村中好心人空置的旧屋,甚至在山林里寻个干燥避风的山洞。 哪吒似乎彻底爱上了这种“自食其力”的感觉,他力气大,劈柴、担水、修补屋顶、甚至帮村里人搬运沉重的石碾,都做得又快又好,只是往往用力过猛,留下满地狼藉,惹得主人家哭笑不得。 与应则更细致些。 她会用微末的法力引来清泉灌溉干旱的菜畦,会辨识草药帮村中老人缓解陈年伤痛,也会安静地坐在村头大榕树下,听那些满脸皱纹的阿婆絮叨着家长里短、乡野奇谈。 她的素白僧袍在朴素的村落里格外显眼,却因那份沉静的温和,渐渐被村民接纳,称她一声“应师父”。 哪吒对此颇为不满:“师父?叫得跟庙里老和尚似的!叫姐姐!”结果被几个顽童追着喊“红衣服的漂亮哥哥”,气得他直瞪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揪着与应的袖子抱怨:“都怪你!穿这身!” 与应只是弯了弯唇角,指尖捻着袖中那颗变得温润的樱桃核,人间烟火,粗茶淡饭,竟将这颗象征过往纠葛的信物,也浸润得平和安然。 然而,平静之下,总有暗流。 这日,两人行至一处稍显繁华的江边小镇,时近正午,便寻了家临江的茶寮歇脚,茶是粗梗大叶,带着烟火气,配着几样简单的茶点。 邻桌坐着几个行商打扮的人,正唾沫横飞地谈论着远方的见闻。 “……你们是不知道啊!那东胜神洲,傲来国地界,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胖商人拍着桌子,一脸神秘。 “哦?快说说!”旁人催促。 “花果山!知道吧?那山顶上,不知多少年月的一块大石头,前些日子,轰隆一声巨响,炸开了!”胖子比划着,唾沫星子横飞,“里面蹦出个石猴来!那家伙,眼睛一睁开,两道金光‘唰’地就冲上天了!听说把天上的星星都搅乱了!” “真的假的?石头里还能蹦出猴子?”有人不信。 “千真万确!那石猴灵性得很,没多久就钻进了水帘洞,被一群猴子拥戴成了‘美猴王’!啧啧,统领一方妖王,威风得很呐!”胖子说得眉飞色舞。 “妖王?那岂不是祸害?”有人担忧。 “谁知道呢!听说那猴子本事大得很,上天入地……” 哪吒正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着碟子里一块硬邦邦的米糕,听到“金光射冲斗府”、“搅动周天星宿”,戳米糕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眼,飞快地瞥了对面的与应一眼。 与应端着粗瓷茶碗的手顿了一下,茶水微漾,映着她骤然深邃的眼眸。 花果山,石猴,目运金光,射冲斗府…… 西行机缘,普度众生定数。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他们在人间这看似悠长的数月安宁,于天庭,不过弹指一瞬。 而那只搅动星宿的石猴,已然出世,那场被玉帝称为“定数”的西行风暴,其最初的涟漪,已然随着这江风,拍打到了他们的脚边。 茶寮里依旧喧闹,行商们的话题已经转向了哪里的丝绸更便宜,江风带着水汽和鱼腥味吹拂进来。 “走。”哪吒放下筷子,那块饱受蹂躏的米糕彻底散在碟子里。 他金瞳里懒散的烟火气被一种久违的锐利取代,站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拂动了与应素白的僧袍下摆。 与应没问去哪,她沉默地起身,跟上他大步流星的背影。 东行,跋山涉水。 人间山河在脚下急速后退,繁华城镇化为点缀,更多是莽莽苍苍的山林、奔腾咆哮的大河、人迹罕至的荒原。 哪吒似乎有意避开人烟稠密之处,专挑险峻崎岖的路径,他恢复了本相,一袭火红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混天绫在周身翻涌,周身那股凛冽杀伐之气再不掩饰,惊得沿途精怪蛰伏,飞鸟绝迹。 与应跟在他身侧,僧袍纤尘不染,步伐却丝毫不慢,如意柄所化的青锋剑并未出鞘,只是安静地悬在她腰间。 数日后,一片气象非凡的山脉映入眼帘。 第72章 峰峦叠翠,势镇汪洋,丹崖怪石,削壁奇峰,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正是那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花果山。 还未靠近主峰,便听得水声轰鸣,一条巨大的瀑布,如同天河倒泻,挂于千仞绝壁之上,水汽弥漫,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霓虹。 水帘洞。 瀑布下方,深潭幽碧,浪花翻涌,潭边奇石嶙峋,一群大大小小的猴子正在嬉戏打闹,抓耳挠腮,好不热闹,几只强壮的猿猴手持简陋的木矛石斧,警惕地巡视着。 因哪吒和与应的到来,嬉闹声戛然而止,所有猴子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呔!何方神圣,擅闯俺花果山水帘洞!”一个身形格外高大健硕的猿猴越众而出,手持一根粗大的木棒,声音洪亮,带着质问。 哪吒看都未看它,金瞳穿透弥漫的水汽,直直射向那轰鸣的瀑布水帘之后。 “里面那个,”哪吒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瀑布的轰鸣,“出来!” 话音未落,一股狂野霸道的妖气如同火山般自水帘洞内轰然爆发。 “哇呀呀!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俺老孙的地盘上撒野!”伴随着一声尖利嚣张的怪叫,一道金光撕裂水幕,落地化作一个身影。 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如美玉雕成,正是那破石而出的美猴王,孙悟空。 他手中并无兵器,只随意抓着一根从树上折下的粗壮树枝,末端还带着几片鲜嫩的绿叶。 此刻他正抓耳挠腮,一双金睛火眼滴溜溜乱转,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目光在气势逼人、煞气腾腾的哪吒身上扫过,带着明显的挑衅和不耐,而当视线落在与应那身素净僧袍和清冷面容上时,却微微一顿。 “呔!就是你这穿红衣服的小白脸,吵吵嚷嚷要俺老孙滚出来?”孙悟空用树枝一指哪吒,龇了龇牙,声音尖利,“报上名来!俺老孙棒下不砸无名之鬼!” “小白脸?”哪吒眉梢一挑,周身三昧真火“轰”地一声腾起三丈高,金瞳里燃烧起被冒犯的战意,“孽畜!口气倒不小!本帅的名号,你也配问?”他手腕一抖,火尖枪凭空出现,枪尖直指孙悟空。 “嘿!小娃娃!找打!”孙悟空最受不得激,尤其对方还骂他“孽畜”,顿时猴毛倒竖,抡起手中那根粗壮的树枝,朝着哪吒当头砸下,那树枝在他手中,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雕虫小技!” 出乎意料的是,那看似普通的树枝,在接触真火的瞬间,竟未被焚毁,反而爆出一团金光,硬生生抗住了灼烧。 巨大的反震之力让孙悟空怪叫一声,连退数步,手中树枝焦黑了一大片,却并未折断,而哪吒也感到枪身传来一股沛然巨力,震得他手臂微麻。 “咦?”孙悟空看着自己焦黑的树枝,又看看哪吒手中燃烧的长枪,猴眼瞪得溜圆,非但不惧,反而爆发出更强烈的兴奋光芒,“好宝贝!好火!再来!” 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已出现在哪吒侧面,树枝带着破空尖啸,横扫哪吒腰肋。 哪吒金瞳一缩,火尖枪回旋格挡,枪枝再次交击,气浪翻滚,将潭边几只靠得近的小猴子掀得东倒西歪。 两人瞬间战作一团。 孙悟空身法灵动诡异,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根树枝在他手中舞得虎虎生风,竟与哪吒斗了个旗鼓相当。 哪吒枪法大开大合,然而孙悟空的战斗本能惊人,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要害,那根树枝更是邪门,硬抗真火而不毁,甚至能反弹部分力道。 一时间,瀑布潭边只见金光与赤焰疯狂碰撞,人影翻飞,劲气四溢。 水潭被激荡的劲气掀起滔天巨浪,岸边怪石崩裂,草木摧折,猴群吓得躲到远处山石后,瑟瑟发抖,只敢探出脑袋张望。 与应站在战圈之外,她并未出手,只是静静地看着。 哪吒久战不下,心中那股属于三太子的傲气被彻底点燃,他长啸一声,周身法力狂涌。 “三头六臂!” 哪吒身形暴涨,瞬间化出三头六臂,三张面孔或怒目圆睁,或冷笑睥睨,或杀气腾腾,六条手臂各持火尖枪、乾坤圈、混天绫、金砖等法宝,宝光冲天。 “嚯!变戏法啊!”孙悟空非但不惧,反而更加兴奋,“俺老孙也会!”他猛地拔下一把毫毛,放在口中嚼碎,噗地一口喷出。 “变!” 刹那间,数十个与孙悟空一模一样的猴子凭空出现,个个手持焦黑树枝,吱哇乱叫着,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悍不畏死地朝着哪吒扑杀过去。 法宝光芒与猴影剧烈碰撞,不断有毫毛分身被法宝击中,化作青烟消散,但更多的猴子依旧前仆后继,悍不畏死地冲击着哪吒的法相。 与应微微蹙眉,孙悟空的分身术虽妙,但终究是毫毛所化,力量有限,久战必败,而哪吒的三头六臂消耗巨大,如此僵持下去,恐生变故。 “别打了!” 一道幽幽青光横在两人身前。 法宝的厉啸、猴群的怪叫、劲气的爆鸣,都在那道稀薄却坚韧的青金光晕抚触下,消弭于无形,水汽弥漫,唯有瀑布的轰鸣依旧。 哪吒三头六臂的巨大法相光芒微敛,数十个孙悟空的分身僵在半空,唯有那真身,死死盯住与应指尖流转的青金光晕,又落到她腰间悬着的青锋剑柄,猴脸上暴躁的戾气散去。 “……”孙悟空抓了抓毛茸茸的脸颊,看看自己手里那根焦黑冒烟的树枝,又看看哪吒手中宝光四射的法宝,忽然把树枝一扔,指着哪吒的乾坤圈嚷道: “不算不算!俺老孙赤手空拳,你仗着宝贝多欺负人!有本事扔了那些劳什子,跟俺老孙空手过招!看俺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哪吒恢复本相,火尖枪在手中挽了个枪花:“空手?本帅空手也能捏死你这猢狲!”他作势就要上前。 “慢。”与应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指尖青金光晕敛去,她目光落在孙悟空空空如也的手上,缓缓开口:“天生灵物,力能扛山,却无利器傍身,徒以木石相争,终非长久。” 孙悟空眨巴着眼睛,似乎没太明白这“女师父”文绉绉的话,但“利器”两个字他听懂了:“利器?对对对!俺老孙就缺把趁手的好兵器!” 与应:“东海龙宫,有一物,乃大禹治水时定江海深浅之定子,重一万三千五百斤,随心变化,大小如意。名唤‘定海神珍铁’。” “一万三千五百斤?随心变化?好!好宝贝!俺老孙这就去取来!好好好!俺老孙这就去!借他一根铁棒耍耍!”他转头对着躲在山石后的猴群吩咐,“孩儿们!看好家!俺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刺破水帘洞前的云霭,朝着东方大海的方向而去。 猴群见大王走了,又畏惧哪吒煞气,吱吱叫着缩回水帘洞深处。 潭边瞬间只剩下哪吒与与应两人,以及满地狼藉。 “就这么放他走了?”哪吒收了火尖枪,走到与应身边,“这猴子,有点意思。” “定海神珍,因果自落,他拿了那‘利器’,这天地,才真正热闹起来。” 她转身,望向天庭的方向,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水光,深不见底。 天庭的热闹,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混乱,灵霄宝殿的琉璃瓦,终究没能压住那只无法无天的猴子。 弼马温?嫌小! 齐天大圣?虚名! 蟠桃会没请柬?砸了! 老君的丹炉?踢翻! 整个天庭被他一根金光闪闪的棒子搅得天翻地覆,兜率宫的八卦炉一颗仙丹不剩,瑶池的琼浆玉液泼洒如雨,蟠桃园的仙根被祸害得七零八落。 十万天兵布下天罗地网,托塔天王李靖脸色铁青,手持半截塔基,各率神将,严阵以待。 战鼓擂响,杀声震天。 孙悟空一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脚踏藕丝步云履,手持那根霞光艳艳的如意金箍棒,悍然撞入天兵阵中。 所过之处,兵器折断,甲胄崩裂,惨叫着倒飞出去,金光过处,人仰马翻,天罗地网瞬间被撕开巨大缺口。 “妖猴休得猖狂!”李靖须发戟张,手中半截塔基金光大放,虽无镇压之能,却化作一面厚重的金盾,轰然砸向孙悟空。 “老倌儿!你这破塔都碎了,还拿出来现眼!”孙悟空金箍棒随意一撩,金盾剧烈震颤,李靖闷哼一声,连退数步,手臂酸麻。 金吒、木吒见状,立刻率众神将围攻而上,降魔杵金光万道,吴钩双剑寒芒点点,无数神兵法器化作流光,铺天盖地砸向那猴王。 孙悟空浑然不惧,硬生生将漫天攻击尽数格挡,他在神将丛中穿梭,金箍棒时而化作千钧巨柱横扫,时而细如绣花针突刺,打得众神将手忙脚乱,阵型大乱。 云端之上,与应静静立于杨戬身侧不远处,如同风暴中心一片安静的雪。 第73章 杨戬三尖两刃刀斜指下方战场,天目开阖间神光内蕴,却迟迟未曾落下,他目光扫过混乱,最后落在身边气息沉静的与应身上。 哪吒并未在围剿阵列之中。 他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战场边缘一处崩塌的殿宇飞檐上,斜倚着断裂的玉柱,火尖枪随意地扛在肩上,看着下方那场闹剧般的围殴。 当看到某个神将被金箍棒擦着边扫飞,狼狈不堪时,他嘴角甚至勾起幸灾乐祸的弧度。 与应:“真君,这猴头……倒有几分搅局的能耐。” 杨戬天目神光微闪,视线落在孙悟空腰间挂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酒葫芦上,他沉默片刻,三尖两刃刀刀尖上凝聚的寒芒散去。 “顽劣不堪,难成气候。” 杨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挥刀斩出的那道匹练刀光,却有意无意地偏了三分,只削断了孙悟空几根飘扬的凤翅翎毛。 下方,金吒的降魔杵看似金光万道,砸向孙悟空后心,却在触及的刹那,力道陡然转柔,化作一股推力,将孙悟空推得向前踉跄几步,恰好避开木吒侧面袭来的吴钩剑锋。 孙悟空浑然不觉,只觉打得酣畅淋漓,怪叫着:“痛快!痛快!再来!”金箍棒舞得更急,将围上来的天兵天将扫得七零八落。 这场看似激烈无比的围剿,核心处的放水,默契得如同排练过无数次。 五行山下,荒凉死寂。 曾经搅动九霄的齐天大圣,此刻被压在山底,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和一条能勉强活动的臂膀。 金箍棒被收走,锁子甲破碎,凤翅冠歪斜,金睛火眼也黯淡了不少,只剩下不甘和桀骜。 脚步声轻轻响起。 与应踏着碎石走来,她手中提着食盒,还有一个硕大的酒葫芦。 孙悟空嗅到酒香,黯淡的金睛瞬间亮了起来,努力伸长脖子:“嘿!是你!应师父!快快快!酒!俺老孙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与应在他面前蹲下,打开食盒,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馒头,简单的腌菜,她将食盒推到他能够到的位置,又拔开酒葫芦的塞子,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慢些吃。” 孙悟空也顾不上烫,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另一只手抢过酒葫芦,仰头就灌,咕咚咕咚,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胸前的猴毛。 “痛快!还是这人间劣酒够劲!比那劳什子琼浆玉露痛快百倍!”他抹了把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金睛看向与应,“喂,应师父,俺老孙一直想问,你袖子里……总揣着个什么宝贝?热乎乎的,还一跳一跳的,跟揣了个小心脏似的?” 与应正看着他狼吞虎咽,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荡开清浅的笑意。 “不是什么宝贝,是……哪吒的心火。” 孙悟空塞满馒头的嘴停住了,金睛瞪得溜圆,看看她的袖子,表情变幻:“嘿!小娃娃的心火?揣着暖手?你们这些神仙……啧啧,真会玩!” 岁月流转,五行山上的青苔绿了又黄。 当那个身披锦襕袈裟的和尚,在观音指引下揭去山顶的佛偈时,被压了五百年的野性并未真正驯服,只是披上了一层名为“取经”的枷锁。 西行路远,十万八千里,妖魔横行,劫难重重。 鹰愁涧下,白龙吞马,唐僧哭嚎,孙悟空金箍棒搅得涧水沸腾,却奈何不得那狡猾的白龙。 云端之上,与应侍立于观音身侧,指尖一枚晶莹的鳞片悄然滑落,坠入涧底,躁动的白龙瞬间温顺,探出头颅。 “你这猴子,忒没本事!”孙悟空正抓耳挠腮,涧底白龙却已化作白马,温顺地驮起唐僧行李。 五庄观内,人参果树倾倒,镇元子怒发冲冠,孙悟空被乾坤袖所困,急得不行。 杨戬的身影悄然出现在观外,指尖清气弹出,不着痕迹地拂过那袖里乾坤的某个节点。 看似牢不可破的袖内空间,瞬间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孙悟空机敏过人,立刻察觉,七十二变施展,化作清风溜出。 火焰山烈焰滔天,牛魔王夫妇反目成仇,芭蕉扇掀起焚天煮海的热浪,孙悟空与牛魔王战得天昏地暗。 筋疲力竭之际,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火焰山深处废弃的洞窟,指尖引动地底寒泉,为干渴焦灼的土地带来清凉,更以佛门清音,悄然化解了铁扇公主心中积郁的怨怼不甘。 狮驼岭群魔乱舞,三妖王法力通天,一口阴阳二气瓶险些将师徒四人尽数化为脓血。 孙悟空孤身闯妖窟,被万千妖兵围困,金箍棒也难敌众手,千钧一发,天际忽有三昧真火焚空而至,混天绫硬生生在妖兵海中撕开一条血路。 火尖枪遥指云端隐匿的妖王,清朗的喝声响彻山谷:“呔!三个没毛的畜生!欺负只猴子算什么本事?有胆出来跟你爷爷过两招!” 取经路,九九八十一难,明面上是劫数,暗地里,却总有“机缘巧合,高人相助”,让那桀骜不驯的石猴,在历经磨难、见识苍生悲苦后,心中那点被刻意引导的“佛性”未曾磨灭,反而映照出天庭的冰冷虚伪。 他眼中的金光,在一次次“意外”的帮扶下,非但没有被“驯服”,反而淬炼得更加锐利,直指那看似牢不可破的九重天阙。 凌霄殿。 玉帝的御案上,堆满了来自下界的奏报,取经功德将满,殿内仙乐飘飘,瑞气千条,众仙神面容肃穆,准备迎接那“普度众生”的圆满时刻。 突然!轰隆——!!! 整个天庭剧烈震动,仙乐戛然而止,瑞气崩散,殿顶琉璃瓦簌簌落下。 “怎么回事?!”玉帝勃然变色。 “报!!!”一名天将连滚爬冲进殿内,盔歪甲斜,满脸惊骇,“陛、陛下!南天门……南天门被砸碎了!是……是那取经归来的孙悟空!还有……还有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他、他们打进来了!”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撞碎了凌霄殿大门。 “玉帝老儿!俺老孙护那和尚取经,走了十万八千里,见了十万八千种苦!你倒好!高坐这凌霄殿,用那狗屁不通的天规,把活生生的人熬成泥!把滚烫的心冻成冰!今日,俺老孙就掀了你这鸟位!给这三界,换个敞亮的天!” 哪吒:“老东西们!你们的‘规矩’!你们的‘慈悲’!用够了没有?!今日,就用这真火,烧个干净!” 两道身影,一妖一神,却带着同样的决绝与滔天恨意。 “放肆!”玉帝惊怒交加,拍案而起,众仙神慌乱一片,仓促应战。 杨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破碎的阴影里,他的三尖两刃刀依旧静静悬在身侧。 他只是抬起手,指尖清光悄然融入了凌霄殿支撑穹顶的某根金柱。 金吒、木吒对视一眼,悄然退后一步,将通往御座的道路……让了出来。 凌霄殿的琉璃金顶坍塌,碎裂的琼玉如同星辰陨落,裹挟着燃烧的断木与神像的金箔,狠狠砸向下方混乱的战场。 “玉帝老儿!纳命来!” 哪吒脚踏风火轮,他的目标,死死锁定在御座前那脸色惨白的李靖身上。 “爹——!”木吒的惊呼淹没在爆炸的轰鸣里,他眼睁睁看着哪吒的枪锋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穿透数名金甲神将的躯体,直刺李靖心口。 就在枪尖即将洞穿那身象征天庭秩序的金甲时,一道银色的闪电撕裂混乱,三尖两*刃刀格住了焚天的枪尖。 “让开!”哪吒金瞳喷火,真火顺着枪杆咆哮着噬向杨戬。 杨戬刀势圆转,只吐出一个字:“值?” 值不值?哪吒的目光越过杨戬的肩头,看向李靖。 值不值?为了这所谓的天父?为了这将他生剐、将他镇压、将他当作棋子又视作耻辱的冰冷血脉? 没等哪吒回答,更高处,传来一声清越却足以震颤寰宇的剑鸣。 与应独立于九天罡风之上,脚下是沸腾厮杀的天庭废墟,她双手紧握那柄由如意柄化成的青锋剑。 所有被天道控制的命运,西行路上亿万生灵的苦难,化作滋养天道的“泥沙”,所有的反抗意志,皆熔铸于一剑。 剑起。 没有毁天灭地的威势,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青金色剑芒。 它无声无息,却带着斩断宿命、重塑乾坤的意志,划开了天幕。 玉帝周身那代表天道权柄的辉光剧烈摇曳,整个天庭的运转,瞬间陷入凝滞。 天兵天将身上的神力光环明灭不定,连李靖手中那玲珑塔的残骸,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光。 “就是现在!” 孙悟空不再理会那些碍手碍脚的天兵,身形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混沌金光,金箍棒狠狠砸向凌霄殿根基。 “妖猴敢尔!”残余的忠心神将目眦欲裂,拼死阻挡。 下方,混乱的战场边缘,破碎的宫阙角落,一个侥幸未被波及的龛位前。 第74章 一位穿着粗布麻衣的老妪,不知何时出现,她死死抓着一把香灰,脸上混杂着烟灰、泪痕和极致的恐惧。 她看不见那毁天灭地的棒影,看不见焚尽一切的真火,看不见高高在上的玉帝正在崩解。 她浑浊的眼睛里,只有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小小的、用布包裹的模糊轮廓。 那布包毫无声息,冰冷。 “老天爷啊……老天爷……”她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沫,一遍又一遍,如同最卑微的虫鸣,又似杜鹃泣血,“求求您……开开眼……发发慈悲……保佑我儿……保佑我儿活过来……他才七岁……他还没吃过一顿饱饭啊……老天爷……” 她猛地将头磕向冰冷染血的云砖,额头瞬间一片青紫,渗出血丝,她抓起一把混合着神血和灰烬的香灰,胡乱地洒向空中,仿佛那是她最后的祭品,最后的希望。 “我给您磕头了……给您上供了……求求您……求求您啊……” 这便是苦难,求深,求佛,都求不来的救赎,可偏偏他们如此弱小,如此鲜活的存在着。 在即将撕裂天幕的最后,一双温热的小手覆上来,与应心中因愤怒而产生的狂暴泛起一丝清明。 是黎应,小时候的她,她的掌心血肉模糊,是温热的,眼睛溜溜圆,笑盈盈地望向她,她指了指与应的眉心,那里一丝纯净灵力迸出,花妖的身影显现,剑芒暴涨。 她们说:“阿应,去用手中的剑,‘回应’他们吧。” 那道天道规则的裂口被硬生生撕扯,无数细小的梅花花瓣在她周身成为屏障,黎应笑着,和她一同举起剑。 或许这剑曾带给了她们无尽的痛苦,但为了此时,为了千千万万个我们,她们义无反顾,荆棘化作掌中剑,只为了——‘慈悲’。 世间终会迎来柳暗花明,雪后逢春之景。 天,真的塌了。 新的秩序,将在旧日的废墟与苍生的血泪中孕育,而苦难,不再没有意义。 第52章 暮色熔金,市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叫卖声、嬉笑声、锅勺碰撞声,混合着刚出炉的糕饼甜香、油炸果子的焦香、糖稀熬煮的甜腻气息,热腾腾地扑面而来。 “杨二哥!大圣!快过来呀!这里还有你们样子的糖人呢!今天哪吒请客,咱们一人一个!” 少女清泠的嗓音,如投入沸水的玉珠,清脆地穿透人声鼎沸,她站在一个暖融融的糖人摊子前,炉火映得她脸颊绯红。 身上不再是素净的僧袍,而是一身娇嫩的粉衫,配着水葱绿的罗裙,乌发松松绾了个髻,斜插着支颤巍巍的绢花,整个人像枝头初绽的杏花,沾着露水,生机勃勃。 她手里高高举着几个的糖人,眉眼弯弯,映着天边熔金的落日余晖,那笑容比最甜的麦芽糖还要明媚几分。 被她牢牢拽着一边袖子的哪吒,一脸“我亏大了”的不情愿,正慢吞吞地掏着腰间那个绣工略显粗糙的钱袋。 他褪去了火红战袍,换了身明晃晃的鹅黄圆领衫子,那鲜亮的颜色衬得他秾丽的眉眼愈发张扬,只是此刻金瞳里盛着的不是煞气,而是被那粉衫少女晃得无可奈何的纵容。 “我只说了请你!”少年强调,声音刻意拔高,试图盖过周围的喧闹,耳根却诚实地透出薄红。 “别这么小气啊小娃娃!”一道金影闪过,孙悟空早已窜到摊前,眼疾手快地从与应举着的那把糖人里,薅走了那个扛着棍子的猴子造型。 看都没看,就塞进嘴里,半截威风凛凛的糖猴脑袋瞬间进了肚,他咂咂嘴,猴眼放光:“唔!甜!比蟠桃实在!” 杨戬站在几步开外,一身靛青的常服,身形挺拔如孤峰青松,与这喧腾的市井烟火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 他身边,哮天犬兴奋得像个第一次逛庙会的孩子,围着那冒着甜香热气的糖人炉子疯狂转圈,蓬松的尾巴摇成了残影,带起一阵小旋风。 湿漉漉的黑鼻头几乎要蹭到摊主老头那沾满糖渍的围裙上,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呜”声,涎水都快滴到青石板上了。 杨戬沉默了片刻,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兴奋得快要原地起飞的大狗,薄唇微启,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哮天说也想要。” “哎呀!老板!”与应立刻心领神会,笑靥如花地扬声,声音清清亮。 “快!再捏一个!要威风凛凛的二郎真君!还有一只,要最大最神气的神犬!”她说完,立刻扭过头,又拽了拽哪吒那鹅黄的衣袖,仰着脸,一双琉璃眸子眨巴眨巴,盈满了落日碎金和毫不掩饰的期待,无声地讨要着。 哪吒被她看得心头一跳,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被戳穿的羞恼。 他手上动作半点不慢,指尖灵活地又从钱袋里捻出几枚铜钱,“叮叮当当”地丢进摊主手边的旧铁盘里。 铜钱撞击的脆响中,他紧抿的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泄露了心底那点甘之如饴的甜。 糖人摊的老头,一张脸笑得像风干的橘子皮,皱纹里都嵌着甜腻的糖丝。 他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在这几位气度不凡的“主顾”身上飞快溜了一圈。 那粉衫绿裙的小姑娘活泼得像只百灵鸟,拽着身边那俊美得不像话,却臭着脸掏钱的黄衣少年,分明是自家闹别扭的小妹缠着兄长。 旁边那个啃糖猴啃得腮帮子鼓鼓的精瘦汉子,像个走江湖的把式。 几步外那个沉默的青衣男子,身姿如松,气质冷峻,跟着条馋得流哈喇子的白犬,倒像是哪家深藏不露的护院师父。 老头心里门儿清,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手指沾着温热的糖稀,在石板上游走、勾勒、吹气。 金黄的糖浆仿佛有了生命,先是哮天犬,巨大的身躯,竖起的尖耳,蓬松的尾巴,连那吐着舌头的憨态都惟妙惟肖。 接着是杨戬,三尖两刃刀,飞凤帽,额间一道竖,冷峻的面容在糖稀的暖光下也柔和了几分。 新吹好的“二郎真君”和“哮天神犬”还带着炉火的余温,与应小心地接过来,转身递给杨戬。 杨戬伸手接过,他什么也没说,只将那个“哮天神犬”糖人递到了兴奋得直蹦的大狗嘴边。 哮天犬小心翼翼地用鼻尖碰了碰那晶莹的糖犬,然后张开大嘴,啊呜一口,将“自己”的脑袋含了进去,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孙悟空见状,嘎嘎怪笑,把自己手里只剩半截身子的“猴子”也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是糖稀黏腻的甜香,是铜钱落盘的脆响,是炉火映红的笑脸,是身边人指尖微温的触碰,是吵吵嚷嚷里,那份无需言说的热闹与安然。 老头笑眯眯地揉着下一块温热的麦芽糖,炉火噼啪,映着他满足的脸。 糖人的甜香还黏在指尖,市集的喧嚣渐渐被暮色温柔地包裹,沉入青石板路的缝隙里。 与应舔了舔唇边最后一点麦芽糖的甜,指尖捻着那根光秃秃的竹签,上面只剩下哪吒糖人踩过风火轮的残影。 “真甜。”她眯起眼,像是被夕阳晃到,又像是沉醉在某种余韵里。 哪吒哼了一声,把空瘪的钱袋收回袖中,指尖却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手腕:“败家。” 语气嫌弃,眼神却黏在她被晚霞染红的侧脸上,像黏在花瓣上的蜜蜂,挪不开,那身鹅黄的衫子,在渐暗的天光里,依旧鲜亮得扎眼。 哮天犬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带着糖味儿的饱嗝,脑袋蹭了蹭杨戬的腿。 杨戬垂手,安抚地拍了拍它,目光扫过这人间街巷的万家灯火,又落回与应和哪吒身上,那双洞察三界的眼,此刻只映着平静的烟火。 孙悟空蹲在路边,嘴里叼着根草茎,看着远处挑着担子归家的货郎,又看看近处嬉笑跑过的孩童,抓了抓耳朵:“没劲,忒没劲!打架打完了,糖也吃完了,接下来干点啥?找个山头睡觉?” 与应闻言,眼睛倏地亮了,她转过身,一把抓住哪吒还带着糖渍的手腕:“我们去旅行吧!” “旅……行?”哪吒被她拽得一个趔趄,金瞳里满是疑惑。 这个词对他而言,新奇又陌生,他过往的“行”,不是征战杀伐,就是被天规锁链捆着去往下一个牢笼。 “嗯!”与应用力点头,粉色的衫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朵摇曳的花,“不去打打杀杀,不去管什么天庭灵山!就我们俩,像今天这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看没看过的山,渡没渡过的河,吃没吃过的东西!” 她另一只手指向天边最后一线瑰丽的霞光,“就像那朵云,想去哪儿飘,就去哪儿飘!” 她的声音清泠,带着天真的向往,眼眸亮晶晶的,映着暮色和灯火,也映着哪吒有些怔忡的脸。 那光芒驱散了哪吒眼底最后一丝属于战场的阴霾,点燃了一点久违的好奇和躁动。 第75章 “像云一样飘?”哪吒重复着,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那无拘无束的流云。 他习惯了脚踏风火轮,瞬息千里,习惯了目标明确,杀伐果断。 可“飘”?毫无目的,只为风景?只为……和她一起?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紧紧抓住的手腕,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微微的颤抖。 是兴奋,是期待。 再抬眼,撞进她那双盛满了整个暮色人间、盛满了对他回应的渴盼的眸子里。 心底那点别扭和疑惑,像被投入沸水的糖稀,瞬间融化、沸腾。 “好!”他反手,将那只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你想去哪儿飘,我们就去哪儿飘!” 晚风拂过,带着青石板上残留的糖香和炊烟的气息,他鹅黄的衣袂与她粉绿的裙摆,在渐起的晚风中轻轻交缠,如同花与蜂短暂的依偎。 孙悟空看着那两只交握的手,再看看哪吒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傻气,笑起来:“飘?腻歪!俺老孙还是找个山头睡觉实在!”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闪过,他已消失在原地,只留下几声余音未散的笑在街巷回荡。 杨戬看着那对在暮色中并肩而立的身影,一个鲜亮如初阳,一个娇嫩如春花,眼中无波无澜,只淡淡颔首:“走了。” 声音落下,他与脚下巨大的白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只留下原地一点微凉的空气。 喧嚣的长街,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渐次亮起的灯笼光影里,手牵着手,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紧紧依偎。 “那……”与应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指向前方灯火阑珊处,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小巷,“就从这里开始飘?” 哪吒握紧了她的手,金瞳里映着巷口那盏昏黄摇曳的灯笼,也映着她带笑的眉眼。 “走!” 两道身影,一黄一粉,像两颗被晚风无意吹落的种子,轻盈地汇入了人间最寻常也最深邃的巷陌烟火之中。 不再有既回的拘谨,不再有元君的端严,不再有三太子的煞气。 只有哪吒与应,手牵着手,去丈量这浩渺人间,去品尝那无穷滋味。 前路未知,却因彼此紧握的手,而充满了蜜糖般的甜香与灯火般的暖意。 他们牵着手,像两颗被风裹挟的种子,飘过人间万千气象。 在东海之滨,哪吒褪了鞋袜,追着一只惊慌失措的沙蟹,业火焚天的煞气被海潮洗得干干净净。 与应蹲在潮水刚退的湿沙上,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枚斑斓海螺表面的沙粒,螺壳在夕阳下流转着虹彩。 哪吒跑回来,献宝似的把一只胡乱挣扎的沙蟹丢在她脚边,沙蟹立刻慌不择路地横着钻进沙洞,与应抬头看他。 “傻气。”她轻声道,尾音被海风吹散。 “给你玩的!”哪吒理直气壮,耳根微红。 夜里,他们宿在渔村简陋的寮棚,海涛是永恒的背景音,哪吒枕着手臂,看窗外星子低垂,仿佛伸手可摘。 与应靠在他身边,呼吸清浅,黑暗中,她忽然轻声说:“像不像……退潮时搁浅在沙窝里的小鱼?” 哪吒不解,侧头看她模糊的轮廓,她没再解释,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行至大漠孤烟,黄沙浩瀚,接天连地,风吹过,呜咽如远古的悲歌。烈日炙烤着沙丘,空气扭曲。 哪吒用混天绫化作一顶小小的赤红华盖,固执地撑在两人头顶,投下一片珍贵的阴凉。 与应粉色的衫子蒙上了一层细沙,绿裙摆也失了鲜亮。她捧起一掬滚烫的黄沙,看着沙粒从指缝间无可挽回地流泻殆尽,眼神有刹那的空茫。 “看!”哪吒指着远处沙丘脊线上,一队缓缓移动的黑色剪影,是跋涉的驼队,驼铃叮当,“像不像蚂蚁搬家?” 与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她轻轻“嗯”了一声,靠在他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肩头,闭上了眼。 他们也曾误入一片古老的战场遗址。 与应指尖拂过一块半埋沙土的断碑,碑文早已风化模糊,哪吒弯腰,从沙砾中抠出一枚小小的青铜箭簇,棱角已被岁月磨得圆钝。 “死了多少?”他突兀地问。 与应没有回答,只是将手覆在他紧握着箭簇的手背上,她的手冰凉,他的掌心滚烫,战场死寂,唯有风声呜咽,卷起沙尘,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生与死、过去与现在的界限。 最是江南春深,他们停驻在一株巨大的樱花树下,花开得正盛,如云似霞,风过处,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 与应坐在树根上,仰着头,任花瓣拂过她的脸颊、发梢,落满她粉色的肩头。 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飘摇的花瓣,掌心是柔嫩的粉白,边缘已开始卷曲枯萎。 “明年……”她看着掌心,轻轻开口,声音被落花的声音衬得几不可闻,“不知这花,是否还是这般模样。” 哪吒背靠着粗壮的树干,鹅黄的衫子沾了几片花瓣,他抱着手臂,金瞳望着漫天飞花,又落回树下那抹粉色的身影上,哼道:“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有什么稀奇?想看,明年再来便是。” 语气是惯常的不耐,眼神却胶着在她身上,仿佛要将这花下的人影刻入眼底深处。 与应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收拢掌心,将那几片注定枯萎的花瓣拢住。 她低头,看着粉嫩的裙摆上堆积的落花,又抬起头,望向花枝缝隙里破碎的蓝天。 风更大了些,卷起更多的花瓣,纷纷扬扬,迷离了视线,那粉与黄的身影,渐渐被这无休止的落花温柔地淹没、分隔。 花落如雨,无声地宣告着绚烂的短暂,也温柔地掩埋着终将到来的别离。 江南的梅雨,缠缠绵绵,下得人心头也生了青苔,他们暂歇在一处临河的客栈,推开雕花木窗,就能看见乌篷船在灰蒙蒙的水面滑过,船娘清糯的吴侬小调被雨丝打得断断续续。 哪吒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沿,下巴抵着手臂,金瞳望着檐下连成线的雨珠。 他穿着那身鹅黄的衫子,领口被他不耐烦地扯松了些,露出一小截线条凌厉的锁骨。 与应坐在桌边,就着窗外天光,低头缝补着他昨日爬树摘枇杷时,被树枝勾破的袖口,针线穿梭在细密的雨声里,有种近乎催眠的安宁。 雨丝斜飘进来,沾湿了哪吒额角的碎发,也沾湿了他颈后那一小块肌肤。 与应缝完最后一针,咬断丝线,抬头唤他:“好了,过来试试。” 哪吒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转过身,他走到桌边,带着一身微凉的湿气,很自然地低头,配合地伸出手臂。 与应抖开缝好的外衫,示意他穿上,就在她手指习惯性地拂过他后颈,想替他整理凌乱的衣领时—— 指尖下的触感,冰凉,光滑。 那片肌肤,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呈现出毫无瑕疵的细腻。 “消失了……” 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那片肌肤,在雨天的微光里,透着少年人特有的暖白色泽。 哪吒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低头问:“怎么了?线头没剪干净?”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 “别动!”与应的声音劈开了满室的雨雾和宁静,她扑了上去,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圆凳。 哪吒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绷紧,但下一秒,他就被与应紧紧抱住。 “与应?”哪吒完全懵了,身体僵硬地被她抱着,双手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 “印记……”与应的声音闷在他颈窝里,破碎不堪,带着哽咽,“哪吒……印记……没了!” 印记?什么印记? 哪吒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是那个,那个如同天罚烙印、禁锢了他灵珠骨莲花身的东西! 没了?! 他几乎是瞬间挣脱了与应的怀抱,双手粗暴地扯开自己鹅黄衫子的前襟,衣带崩断,布料撕裂,露出少年紧实流畅的胸膛。 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落在那片肌肤上。 心口位置的干干净净。 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檐、石板、还有两人骤然停滞的心跳。 下一刻—— “哈……哈哈哈!” “没了!真的没了!哈哈哈哈!没了!”他一把抓住与应的肩膀,“与应!你看见了吗?没了!那个鬼东西!它没了!” 他原地转了个圈,鹅黄的衣袂旋开,带起潮湿的风,仰头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快意的笑,声音穿透雨幕,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鸟雀。 “天道?束缚?我自由了!真正的自由了!”他猛地停下,再次紧紧抓住与应的手,“与应!我们……我们……” 巨大的喜悦冲击得他语无伦次,最终只化作一个用力的拥抱。 “嗯!”与应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她的眼眶也瞬间红了,有酸涩的湿意涌上,又被她强行压下,她轻轻回抱住他颤抖的身体。 第76章 “嗯,没了,哪吒,自由了。” 雨霁初晴,阳光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跳跃。 哪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与应冲出了客栈,那身被他扯坏的鹅黄衫子被他随意地系着,露出大片光滑的胸膛,他也浑不在意,金瞳流转,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可爱,连路边水洼里挣扎的小虫都想蹲下来戳一戳。 “我们去告诉师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与应,“老头子肯定高兴!” 乾元山金光洞,丹炉依旧吞吐着三昧真火,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药香与烟火气。 太乙真人看着冲进来的哪吒,手中拂尘微微一滞,他脸上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慢悠悠地捋着胡子:“哦?那玩意儿……终于掉了?” “掉了!掉得干干净净!”哪吒几步窜到丹炉前,指着自己心口,眉飞色舞,“老头子你看!一点渣都没剩!天道?哼!不过如此!” 太乙真人的目光从哪吒狂喜的脸上,缓缓移向他身后静静站着的与应,与应对上他的视线,微微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太乙真人沉默片刻,拂尘轻轻一挥,示意哪吒凑近点,他伸出手指,并未触碰哪吒的心口,只是虚虚悬停在那片肌肤之上,指尖萦绕着一缕清气。 那清气如同探针,无声无息地渗入哪吒的肌肤,哪吒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 太乙真人的眉头蹙了一下,他收回手指,那缕清气消散无踪,他抬眼,再次看向与应,缓缓摇了摇头。 哪吒并未留意这无声的交流,他正兴奋地绕着丹炉转圈,滔滔不绝地描述着印记消失时那一刻的痛快,畅想着未来无拘无束的“飘荡”。 “……师父,以后我和与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不用看谁脸色!你炼丹缺什么稀罕药材,只管说!天南海北,我都给你弄来!”他拍着胸脯,意气风发。 太乙真人看着他这副全然不知愁滋味的模样,他摆摆手,重新拿起蒲扇对着丹炉扇风,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惫懒:“去去去!别在这儿碍眼!吵得老道丹火都不稳了!想上哪儿野就上哪儿野去!药材?哼,别把老道的药圃当野地踩就谢天谢地了!” 哪吒嘿嘿一笑,也不在意,拉起与应就往外走:“走!再去找杨戬和那猴子显摆显摆!” 真君神殿,依旧清冷肃穆。 杨戬听完哪吒眉飞色舞的宣告,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心口,仿佛已经穿透了皮肉,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他沉默的时间比太乙真人更长。 “是好事。”最终,他淡淡开口。 “何止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哪吒不满他的平淡,强调道,“以后这天大地大,谁也管不着我了!” 杨戬的目光,越过哪吒飞扬的眉梢,落在他身后安静伫立的与应身上,与应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无波。 “嗯。”杨戬只应了一个字,便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殿内深处,银色的背影融入幽暗的光影里。 孙悟空的反应则简单粗暴得多,他正蹲在蟠桃园一根粗壮的枝桠上啃桃子,闻言只是把桃核一扔,金睛火眼扫了哪吒心口一眼。 “掉了好!掉了好!省得像个大姑娘似的捂着!以后打架更痛快了!来来来,哪吒小子,趁热乎,跟俺老孙再打一架试试手气?”说着就要去摸金箍棒。 哪吒正有此意,两人转眼间又乒乒乓乓打上了天。 与应站在蟠桃树下,仰头看着半空中激斗的两道身影,业火与棍影交错,搅动风云,哪吒的笑声爽朗畅快,是毫无阴霾的轻松。 可她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杨戬那一眼望穿的悲悯里,沉入太乙真人无声的叹息中。 是夜,乾元山莲池畔,月色如银,倾泻在亭亭玉立的粉金火莲上,也洒在并肩而坐的两人身上。 哪吒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星斗,嘴角还噙着白日里未散的笑意。 “老头子今天怪怪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满足,“还有杨戬,看我的眼神也怪。” 与应靠在他身边,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株刚抽出的嫩荷叶,月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管他呢!”哪吒翻了个身,侧对着她,金瞳在月色下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欢喜,“反正现在好了!彻底好了!以后……”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与应微凉的脸颊,“以后我们想去哪儿飘,就去哪儿飘!想飘多久,就飘多久!好不好?” 他的指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和小心翼翼,带着对未来无限可能的憧憬。 与应抬起头,对上他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阴霾,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她全然的依赖与信任。 她看着那片空荡荡的心口,仿佛看到了未来某个时刻,这双金瞳里同样空荡荡的茫然。 杨戬天目所见的冰冷未来在脑中回响,太乙师父那无声的叹息,还有那句,只有她听见的低语: “莲花身终究盛不了凡尘情债……” “印记没了,那禁锢没了,束缚他的东西也没了……” “天道平衡,他这身子,会慢慢‘忘’……” 忘什么?如何忘?太乙师父没有明说。但那沉重的语气,那看向她时悲悯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袖中的樱桃核,贴着她的腕骨,传递着微弱却清晰的搏动,仿佛在提醒她,那被斩断的天道束缚之下,悄然开启的倒计时。 她看着哪吒眼中毫无保留的欢喜和依赖,看着他对自己未来许诺的无限憧憬。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她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笑容,比月光下的莲花更清丽,比白日里的糖人更甜。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哪吒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将那份温热紧紧包裹在自己微凉的掌心。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清晰地响在寂静的莲池畔,也响在哪吒满是星光的眼底: “好。” “想去哪儿飘,就去哪儿飘。” “想飘多久,就飘多久。” “我陪着你。” 莲池的月色太清冷,清冷得能照见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寒意,哪吒的指尖带着火,带着少年人毫无保留的热切,在她微凉的肌肤上游走,点燃一串串细小的火星。 他金瞳里盛满了月色,对未来无穷尽的许诺,那光芒太亮,亮得几乎要灼伤与应的眼,也亮得让她无法直视那片心口。 她闭上眼,任由他滚烫的唇烙印下来,带着莲叶的清苦和他本身灼烈的气息,不容分说地封缄了她所有未出口的忧虑。 真火在肌肤下奔流,不是焚毁,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熔炼,意识在云端与泥沼间沉浮。 汗水浸透了身下的草叶,也模糊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渐歇。 哪吒伏在她汗湿的颈窝,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呼吸喷在她敏感的耳后。 他餍足地低叹一声,带着事后的慵懒和全然的占有,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她一缕汗湿的发丝。 “与应……”他的声音带着情欲未褪的沙哑,金瞳在朦胧的月色下亮得惊人,映着她潮红未退的脸,“想去哪儿?明天……我们去看海?还是去大漠看落日?或者……找个最高的山,看云海翻腾?” 他的语调轻快,充满了对新一天的无限憧憬,仿佛挣脱了那印记的束缚,整个世界都成了他掌中肆意描摹的画布。 与应靠在他汗湿的胸膛上,脸颊贴着他心口那片光滑温热的肌肤。 那里,平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耳膜,传递着生命的蓬勃,也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正在悄然流逝的东西。 莲花身……盛不了凡尘情债…… 会……忘…… 她微微仰起头,月光落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折射出细碎微光。 她的目光越过哪吒汗湿的额角,投向莲池深处那几株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粉金火莲。 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乾元山后山那片向阳的坡地。 记忆里的阳光很暖,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少年哪吒沾满泥土的手,笨拙地挖开一个小坑,小心翼翼地将一颗裹着湿泥的樱桃核放进去。 “种这儿!阳光好!等结了果子,酸死你!”少年清亮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她也蹲在旁边,指尖拂过湿润的泥土,看着他将土填平,轻轻拍实。 那时风很轻,云很淡,未来像那颗深埋的种子,充满了无限可能。 樱桃树…… 那是他们共同种下的因果,是情愫初萌时最纯净的见证。 她多想回到那里,去看看那棵树是否亭亭如盖,是否挂满了红玛瑙般的果子。 第77章 她多想和他一起,站在树下,尝一颗或许依旧酸涩的樱桃,回味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可是…… 她看着他,带他去看那棵樱桃树?看那象征过往甜蜜的树,映照他眼中可能出现的茫然?看那累累红果,提醒他或许终将遗忘的酸涩? 不。 那太残忍,对她,对他,对那段注定褪色的记忆,都太残忍。 喉头滚动,将那份酸楚和那个呼之欲出的地点,硬生生咽了回去。 舌尖尝到的,是莲池夜露的清苦,是情事过后的微腥,是深埋心底、无处诉说的绝望。 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明亮的目光。 “去看桃花吧……” 桃花*。 不是承载着过往甜蜜与酸涩的樱桃树,而是春日里开得最盛、最艳、却也最短暂、最易随风飘零的桃花。 哪吒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他收紧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下巴蹭了蹭她汗湿的发顶。 “好。” “去看桃花。” 第53章 时值初春。 关隘附近的山坡上,桃花开得不管不顾,如云似霞,粉白花瓣在风中簌簌飘洒,是新生,也是告别。 哪吒拉着与应,熟稔地穿梭在花枝交错的桃林小径,最终停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崖边。 崖下,是波涛汹涌的东海,崖上,是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 他的目光曾长久地投向关隘的方向,那里有他无法释怀的过往,但此刻,他只想让她看看这里的桃花。 仿佛只要她看见了,那花就开在了她的心里,与他无关,却又与他有关。 他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簪在她鬓边,海风带着咸涩吹拂而来,卷起她的发丝与素白衣袂,卷起漫天花雨。 几瓣粉白,沾在了她的发间、肩头,无声无息。 他看着她站在纷扬桃花雨中的侧影,阳光勾勒着她清丽的轮廓,只觉得那满山的花树加起来,也不及她此刻万一。 而她,就在这时回过头来。 少年站在春光里,金乌般的眸子笑得弯起,瞳孔深处,满满地映着她一人,再无其他。 与应睁开眼,晨光熹微,透过轻薄的纱帐,在地面投下柔和的光斑。 哪吒已经坐在她床边,红衣依旧灼眼,却像蒙上了层看不见的薄尘,少了些鲜活的热度。 他正垂着眼,指尖卷着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乌发,一圈,又一圈。 “醒了?” “嗯。” 这样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很多个日升月落。 哪吒每日都会准时出现。 有时带着散发温热气息的糖糕,有时只是坐在一旁,看她抄录经文,或是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 与应缓缓坐起身,目光落在枕边,那里静静躺着一枝新折的桃花。 花瓣娇嫩,花蕊上还凝着晶莹剔透的晨露,显然是刚刚采撷而来,带着山野清晨的清冽。 “你昨日说,梦到桃花了。”哪吒的目光也落在那枝花上,“我去找了。” 她确实梦到了。 梦里的桃花开得正好,绚烂如霞,少年站在纷扬的花树下,眉眼弯弯地朝她笑,花瓣落满他的肩头,落满她的心间。 可此刻眼前的哪吒,说起这些时,那双曾盛满星辉与炽焰的金瞳里,只剩平静,再无半分梦中灼人的光彩。 “谢谢。” 她说,指尖拂过冰凉的花瓣。 哪吒“嗯”了一声,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微乱的发丝,他的指尖依旧是温热的,可触碰她的力道,却变得很轻,很轻。 很久很久以前,他总是没轻没重地捏她的脸颊,惹得她蹙眉喊疼,他反而笑得开怀。 可现在,再也不会了。 那些莽撞的亲昵,仿佛也随着某些东西一起褪色遗失了。 “今日我要去灵山。佛祖讲经。” “我陪你去。” “不必。” “要的。” 这样的对话,同样重复了无数次。 与应系腰带的手顿了顿,她其实知道,哪吒是怕她一去不回。 就像当年,她也是说会一直陪着他,然后就没有再回来,可现在的哪吒说起这些时,语气平静非常。 “好。” 去往灵山的路上,云海翻涌,霞光万道,哪吒踩着风火轮,飞在她身侧,寂静中,他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乾元山,莲池畔。”与应声音平稳,每个字都清晰,“那时我刚入师父门下,你来接引我。” “然后呢?” “我在池子边看水,你在身后突然出现,你说,‘师父叫我来接人,没想到是个连水都怕的胆小鬼。’” “像……我会做的事。” “与应。”他唤她,金瞳转向她,瞳孔映着初升的朝阳,却隔着层朦胧的薄纱,“如果……如果我明天忘了这些,你要提醒我。” “好。” 木吒立在云头,望着远处并肩而来的两道身影,眉头微蹙。 哪吒踩着风火轮,和与应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飞得极稳,不像从前,总爱忽高忽低地绕着与应打转,带起呼啸的风,惹得她嗔怪。 木吒的目光落在哪吒脸上,那张昳丽的脸在晨光里线条清晰,却没什么表情。 既无往昔面对与应时那种藏不住的欢喜,也没有平日的桀骜不耐。 他看到哪吒微微侧头,嘴唇动了动,似乎在问什么,离得远,听不清,但木吒知道那问题是什么。 哪吒总会问,问初遇,问旧事,问那些早已刻入彼此骨血却正在他感知里褪色的点滴。 与应侧脸回应,声音隔着云雾听不真切,只看到她微微颔首的轮廓,哪吒听完,脸上似乎掠过了然,随即又归于平静。 木吒心头一刺,他想起了几日前,撞见哪吒在七苦殿外徘徊。 那时哪吒手里捏着枝刚折来的樱桃枝,红果上露水晶莹。 他低头看着它,又抬头望向殿门,似乎在努力回想这东西的意义。 最终,他只是将那枝樱桃轻轻放在了殿门外的石阶上,转身离去。 此刻,看着他们飞近,木吒注意到哪吒的手,那双手垂在身侧,离与应很近,却始终没有碰触。 直到灵山巍峨的山门轮廓在云雾中显现,哪吒拉住了与应垂在身侧的手腕,与应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 木吒看得分明,哪吒牵着她的手并未用力,只是虚握着。 金吒不知何时也落到了木吒身侧,注视着那对渐行渐近的身影。 “他……” 金吒的目光在那双虚握的手上停留片刻,缓缓闭上眼,低诵佛号。 “他还在‘寻’她。只是……‘寻’的,已非当日的‘她’,‘寻’的,或许也只是‘寻’这个动作本身了。” 木吒默然,他看着哪吒牵着与应,一步步踏上玉阶,红衣与素白在缭绕的香火烟气中并肩而行,靠得那样近,却又隔着那样远。 他们被各自的职责推着向前,步履匆匆,相见的时间被压缩在晨昏短暂的缝隙里,目光的交汇都成了奢侈。 哪吒来得越来越早,有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殿门微启,他便已立在阶前,手里捻着一枝新折的桃花。 与应起身时,枕边照例会有枝桃花,她将花枝插入窗边的玉瓶,与昨日、前日、大前日,那些尚未凋零的桃花挤在一起。 哪吒不再像从前那样,或懒散霸占她的莲台,或专注看她抄经。 他多半是坐在离案几不远处的蒲团上,指尖燃着一小簇火苗,炼化着某种材料。 偶尔,与应会从卷宗里抬起头,目光掠过那枝新插的桃花,再落到角落蒲团上的红色身影。 “这份云图,”与应捏了捏眉心,声音带着疲惫,“标注有误,需得……” 她的话没说完,一只修长的手从旁伸来,抽走了她指间的玉简。 哪吒站在案边,没有看她,只快速扫过玉简上的水纹轨迹,他拿笔蘸了墨,在玉简某处勾了几笔。 “这里,流向错了。”他放下笔,将改好的玉简放回与应手边,“还有三处节点灵力淤塞,图上看不出,需实地勘验。” “嗯。” 她接过玉简,甚至来不及说声“多谢”,他已转身走回角落的蒲团,指尖的火苗重新跳跃起来,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午时将近,玉生端着食案进来,轻轻放在与应案头。 哪吒恰在此时收了火苗,站起身,目光落在窗边玉瓶中那几枝挤在一起的桃花上,淡淡道:“南天门有异动,我去巡防。” “好。” 那抹红色身影消失在外面的天光里,案头的食案还氤氲着热气,他连看都未曾看一眼。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与应看着空荡荡的殿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边那份被他修正过的玉简。 他的字迹依旧凌厉张扬,力透玉背,带着他独有的印记,可那份印记,此刻只让她感到疏离。 第78章 与应端起微温的汤羹,入口却尝不出滋味,瓶中那些拥挤的桃花,有的花瓣边缘已开始卷曲发暗。 袖中的樱桃核安静躺着,再也传递不出滚烫混乱的情绪,只有余温证明某种联系尚未断绝,却也仅此而已。 最初,遗忘只是悄然侵蚀那些细微的感受,比如她发间清冷的香气,牵手时指尖的悸动,情动时血液奔涌的灼热。 然而,时间终究开始磨蚀那些曾以为永不褪色的画面,于是,他日复一日地追问。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那时我说了什么?” “那棵樱桃树,还在吗?” 每一次追问,都是徒劳又固执的描摹,试图将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一遍遍重新刻进日渐空茫的躯壳。 变故发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那日阳光晴好,风里带着草木初醒的清气。 哪吒心血来潮,拉着她的手说:“走,回乾元山,看看我们那棵樱桃树长多高了。” 他们站在熟悉的树下,枝叶葳蕤,红宝石般的果实缀满枝头。 哪吒的目光落在树根旁一个小小的土堆上,他曾经蹲在这里,带着少年人的赌气,将几颗樱桃深埋下去。 “喏,埋在这里的,”他那时闷闷地说,“因为你伤我心了,我便把它们埋了,连同那份委屈。” 她记得自己如何蹲在他身边,一遍遍承诺:“以后绝不会了,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 谁知,命运从来吝啬于施舍圆满,它最擅长的,是在最寻常处落下最猝不及防的刻痕。 少年指尖捻着一颗最红润饱满的樱桃,带着笑意正要递到她唇边,动作却僵在半空,他的眼神有瞬间的失焦,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离。 后来,太乙师父说:“丫头,这藕花做的壳子啊……终究是盛不了太重的情债。这便是他的宿命,即便不历那红尘劫数,情根深种,便注定要渐渐淡忘。这也是为何……他的未来不会有你,甚至不会有任何人的原因。” 这便是因果,这便是宿命,遗忘,并非惩罚,而是这躯壳为了维系存在,不得不进行的剥离与舍弃。 她没有告诉哪吒这个残酷的真相。 但或许,他早已在一次次记忆的断层中,在一次次情感的流失里,心知肚明。 所以他总是来,日日都来。 顶着湿漉漉的脑袋,带着一身清冽的水汽,毫无预兆地闯进她处理公务的寂静宫殿。 他总会找到她,然后,不由分说地将额头重重抵在她肩头,仿佛那里是唯一的灯塔。 他依旧需要她。 他依旧想靠近她。 如同蜂鸟无法抗拒花朵的蜜源。 燃烧的火焰无法离开支撑它的薪柴。 第54章 她这些天时常堕入梦境。 梦境光怪陆离,碎片般拼凑着过往。总见那红衣少年牵起她的手,引她重游旧地,踏过凡尘烟火,抚过刻满记忆的每一寸山河。 梦里,他拉着她,穿梭于喧嚣市集,耐心教她如何咬开滚烫的包子皮,如何先吸尽那鲜美滚烫的汤汁,才不至灼了舌尖。 如此真实,带着人间独有的暖意。 可每次从梦中挣扎醒来,那点零碎的温度与触感,便如同指间流沙,无论如何紧握,都会迅速消散,再也抓不住分毫。 而哪吒,就躺在她身侧,他依旧霸道地紧紧箍着她的腰肢,将她圈禁在属于他的方寸之地,倒也如他旧日所说“死也不放手”。 与应睁开眼,目光穿透层层垂落的绛红纱幔,落在寝殿穹顶那朵莲心上。 一阵不知从何处钻入殿内的风掠过,纱幔上系着的发带被风拂起,轻飘飘地扫过她的眼尾。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脸颊一片濡湿,自己竟不知何时落了泪。 与应闭了闭眼,最终挪开他的手,起身掀开纱幔,身着里衣下了榻。 然而她看都没看一眼案上堆成山的卷宗,只是径直走向殿内深处,灵泉依旧水汽氤氲,水面飘散一丝清冽莲香。 她走向悬挂衣物的木架,褪去素色的里衣,挂在那件绯红外袍旁边,当时哪吒说怕她着凉,于是便将这外袍长久地放在这里。 池水温热,某人曾用灵力将原本寒冷的灵泉化成暖泉,笑着跳入池中,将她略干的发狠狠打湿,当时她嗔怪地朝他泼水,结果对方头顶“噗”地一声,莲花开满头顶。 而现在,池水依旧清澈,温度尤在,但映出的却只有她孤零零的影子,身后传来细微声响,与应下意识回过头,首先对上的是那双冻结暖意的金瞳。 哪吒身着绯红里衣,蹲在池边,散下的发落在身前织成绵密的网,而此刻的与应像一樽被池水融化冰冷外壳的琉璃菩萨,那样触手可及。 哪吒隐约记得,一次与应讲经的时候,他坐在众多信徒之中,并未坐在前排显眼处,只随意寻了个靠后的云团坐下。 在满场或垂首,或闭目,或专注聆听的身影中,他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法台中央那道清冷的身影。 满座虔诚的信徒,心中念的是佛法无边,是超脱苦厄。 唯有他,哪吒,是那唯一一个心存妄念,六根不净,却也最虔诚的信徒。 他的经文,只有她。 梵音入耳,他只觉得那声音清泠悦耳,至于讲的是什么……诸法空相,不生不灭?听不懂,也不想懂。 他只看她开合的唇瓣,看她专注的侧脸,看她因长久端坐而微微绷紧的肩颈线条。 他听不到佛法,只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随着她清冷声音的起伏而剧烈跳动的声音。 可现在,守望月亮的人已经变了。 哪吒的目光掠过她眼尾,熟练地为她擦泪,仿佛已经做了千百遍,他垂下眼眸,看倒映着两人身影的水面,眼底看不出情绪。 与应看着他,说不出话,心头亦有细密的针在扎,空气很静,只有晃动的水声,与应不愿再看他,赶在眼泪再次落下之前,背过身去。 那次法会结束后,她回到宫殿对镜梳头,眼中是浓重的疲惫,就在这时,清冽的莲香包裹住她,他从后面紧紧抱住她。 “喂……我……我是不是很笨?” “他们……都听得那么认真,好像都懂了。”他继续闷声说,手臂又收紧了些,像是怕她跑了,“就我、就我一个,像个傻子一样坐那儿,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声音更低下去,带着点自嘲和难言的沮丧:“你讲的那些……什么空啊色啊,因果啊轮回啊……太高深了。我……我只知道打架,只会杀伐……是不是……是不是配不上听你讲经?” 他越说声音越小,那副在战场上睥睨天地,在七苦殿里放肆撩拨的混世魔王模样荡然无存。 那时她说:“太阳,何须在意地上的凡人,是否理解它光芒万丈的奥妙?” “它只需燃烧,以最炽烈的方式,照耀,或者焚尽。” “你哪吒,本就是只杀不渡,以净火灭世的佛陀。你心中的道,从来不在佛经的字句里。你拥有的,是一颗如金乌般的赤子之心。” “纯粹,炽热,焚尽虚妄,只认死理。不懂便不懂,何须自扰?” 此刻,哪吒看着她的背影,那些话仿佛还在心头,那些感受却触之即散。 当时的他只觉得胸腔里那颗黏糊糊,湿漉漉,仿佛已经和她血肉长在一起的心脏,猛烈地搏动了一下,然后彻底,永远地黏在了她身上。 像被太阳真火烙下的印记。 像被金乌利爪勾住的心魂。 再也……收不回来了。 什么佛法,什么空相,什么因果轮回,全都化作了齑粉。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塞满了每一寸缝隙,烧灼着每一根神经。 好喜欢她。 好喜欢她…… 好喜欢她!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狠狠印在她还带着水汽的颈侧,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触碰。 而是带着毁灭与占有的烙印,声音破碎嘶哑,如同困兽最绝望的嘶吼,又像信徒最虔诚的祷告,反复地在她耳边呢喃。 “对……我是……我是只认你的佛陀……” “金乌……烧吧……都给你……都给你……” “喜欢……喜欢……好喜欢……” “我的……菩萨……我的……”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每个字都裹挟着能焚天灭地的炽热情潮,汹涌地灌入她的耳中,将她紧紧包裹。 可现在的与应,看着水面中的人影,只觉无比讽刺。 金乌注定悬于九天,肆意挥洒光与热,焚尽前路,不问归途。 而月与秋水,只能被动地承其瞬息清辉,或是永恒静默于幽谷深寒。 与应努力平复心头的翻涌,可就在此时,哪吒跃入水中,从身后抱住了她,抱得那样紧,那样紧。 “与应……” 第79章 “我们成婚吧。” 成婚? 他们成过婚的,在凡间。 那时,少年眼中盛满了整个星河的光,亮得灼人,他瞒着她,偷偷跑去缠着他母亲殷夫人,一遍遍地问,一遍遍地学。 熬了几个通宵,手指被银针扎破无数次,绣绷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花瓣。 最终,他捧出了那件嫁衣。 不是天庭流光溢彩的霞帔,也不是灵山清净无染的素袍,而是凡间最鲜亮张扬的正红色锦缎。 金线勾勒的并蒂莲缠绕着火焰纹路,针脚或许不够细密均匀,却倾注了少年全部的心血和滚烫的情意。 她接过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嫁衣,指尖都在发颤,捧起他的手,反复查看那些细小的针眼和薄茧,眼里满是心疼。 少年却浑不在意,只笑着,指尖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肉,眼神亮晶晶的,像偷了腥的猫,又带着无比的郑重。 “你赠我发带,我还你嫁衣。” 他说:“凡间一场,天庭一场,我哪吒娶亲,必得是三界最张扬、最浩大的!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最清冷的月已被我摘下!” 那时的诺言,带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与真诚,仿佛天地规则都要为他让路。 凡间那场婚礼,没有高堂满座,没有宾客喧哗,只有他们两人,寻了一处开满桃花的山谷。 天地为证,日月为媒。 没有司仪唱礼,没有繁文缛节。 哪吒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踏过柔软的青草和零落的花瓣,走到山谷中央那片落英缤纷的空地上。 微风拂过,卷起漫天粉白的花雨,轻柔地落在他们发间、肩头。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 红衣似火,映着漫天花雨,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灼灼,他眼中是毫无保留的炽热,纯粹如初生的火焰,映着小小的她。 “与应,”他声音清亮,带着紧张,额角甚至沁出细密的汗珠,一片小小的桃花瓣恰好沾在他汗湿的鬓角,随着他说话微微颤动。 “今日,不拜这劳什子的天,不拜那狗屁的地,更不拜什么高高在上的父母神佛。” 他双手捧起她的双手,那样珍视。 “我们只拜彼此。” 他率先单膝跪地,仰头望着她,眼神虔诚热烈,宣誓:“我哪吒,今日以自身起誓,只拜你一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偏不认,我的命,我的心,我的道,从此只与你一人相连。生同衾,死同穴,天地可逆,此心不渝。” 山谷寂静,唯有风过桃林,卷起漫天绯红的花雨,簌簌如雨落。 与应看着他眼中那团燃烧的火焰,仿佛要将她一起焚尽,融入骨血,她心口滚烫,学着他的样子,缓缓跪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我与你,只拜彼此。” 池水晃动,映出身后人模糊的轮廓。 他依旧紧紧抱着她,说着“成婚”,语气平静。 与应闭了闭眼。 浓密的睫毛下,水光一闪而逝。 池水的温度彻底冰冷下去,寒意刺骨。 她转过身,湿漉漉的乌发贴在苍白的脸颊,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分不清是池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直视着哪吒那双依旧漂亮,却失了温度的金瞳。 “好。” 第55章 天庭从未如此“喜庆”过。 织女司倾尽全力,霞光万丈的锦缎铺满了通往七苦殿的云路,踩上去绵软无声,却步步沉重。 各色仙葩灵草被仙娥们以巧手妆点于殿阁廊柱之间,仙乐司的丝竹管弦日夜不休,曲调欢快。 宾客如云。 金吒、木吒分立两侧,金吒手持降魔杵,眼神沉静,木吒则眉头紧锁,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殿中那对红衣璧人身上。 各路仙神、灵山尊者济济一堂,面上俱是得体的微笑,说着“佳偶天成”、“天作之合”的吉祥话,觥筹交错间,是千年不变的寒暄与试探。 七苦殿妆点华美。 殿内的莲心穹顶被覆上了层层叠叠的喜庆红绸,那些张扬霸道的火焰莲纹屏风也被迫挂上了金丝绣成的硕大“囍”字,显得不伦不类。 殿角莲池里,粉金火莲依旧摇曳,池面上却漂浮着仙娥们撒下的、象征多子多福的金箔莲花灯,映得池水一片俗艳的金红。 上首的位置,端坐着殷素知。 她今日也穿了身庄重的绛紫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温润的玉簪。 她脸上是精心维持的得体笑容,看着殿中央并肩而立的一双儿女。 殷素知的手轻轻抚摸着膝上铺着的一方绣帕,那是她熬了几宿,亲手绣的,上面是两只依偎的小雀。 她原想给两个孩子一个惊喜,如今这帕子却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与应身着那件哪吒少年时亲手所绣的正红嫁衣,灼目的红衬着她雪色清冷的面容,繁复凤冠压鬓,垂落的珠翠流苏,遮去了她大半眸光。 哪吒就站在她身侧。 他亦是一身大红吉服,金线绣着莲花祥云,衬得他身姿挺拔,昳丽的容颜在满殿珠光宝气的映照下,更添几分惊世风华。 两人手中牵巾,非是寻常红绸,竟是混天绫与往生绫交缠而成,红白相绞,分明是喜事,却透出丧仪般的诡谲。 哪吒站得笔直,神情平静无波,金瞳扫过满堂宾客,却像掠过一片没有生命的云彩,找不到焦点,也映不出任何情绪。 只在目光掠过上首的殷素知时,微微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 司仪仙官的声音高亢嘹亮,带着刻意拉长的喜庆腔调: “一拜天地,谢天地造化之恩!” 哪吒依言转身,朝着殿外虚空的方向,微微躬身,脊背线条利落。 与应被他轻轻带着转身,目光穿过垂落的珠帘,只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凌厉的侧脸,她跟着拜下。 “二拜高堂,谢椿萱养育之德!” 殷素知看着儿子儿媳朝着自己躬身行礼,与应深深拜下,珠帘晃动间,殷素知似乎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那方绣帕,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微微颔首。 “夫妻对拜,结同心之好,白首不相离!” 司仪的声音拔到最高,满堂宾客的喧闹似乎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笑声、贺喜声、丝竹声混杂在一起。 哪吒缓缓转过身,面向与应。 隔着珠帘摇曳的缝隙,与应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双曾盛满星河,燃烧着炽热的金瞳,此刻没有紧张,没有期待,没有爱恋,甚至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探究。 只有平静。 他微微倾身,向她拜下。 动作依旧标准,无可挑剔。 她闭上眼,珠帘晃动,遮住了瞬间涌上又被强行压下的水光,她对着这个曾经刻入她骨血、如今却只剩下冰冷躯壳的少年,拜了下去。 满堂喝彩声炸响。 喜庆的乐声攀上最高潮。 红绸耀眼,仙乐喧天。 殷素知攥着那方刺着依偎小雀的绣帕。 她看着礼成的新人,看着这满殿虚假的繁华,只觉得心如刀绞。 礼成。 哪吒牵起与应的手。 他牵着她,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中,走向那被红绸装点得面目全非的莲池深处。 殷素知的目光追随着那两抹刺目的红,直到他们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纱幔之后,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手。 那方绣着小雀的帕子,皱巴巴地摊在她膝上,像孩子们两颗被揉碎了的心。 喜烛高燃,映着满室猩红。 哪吒为她取下凤冠,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脸颊,拭去悄然滑落的泪。 “别哭。”他说。 他俯身,温热的唇印上她的额头。 红烛泪流。 晨曦悄无声息地穿透层层叠叠的绛红纱幔,吝啬地洒落几缕光线。 那曾饱含滚烫情意的红,在天光的映照下,却显出力竭般的黯淡,昨夜满殿的喧嚣与虚假的喜庆,似乎已耗尽它最后的生气。 与应睁开眼,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她缓缓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目光扫过空荡的枕畔。 桃花,没有了。 她走到那件嫁衣旁,指尖拂过锦缎,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他指尖的温度。 殿门被轻轻推开。 殷素知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昨日的绛紫宫装,眼下是浓重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手中捧着托盘。 “应儿,”她目光落在与应身上,眼底的哀痛几乎要溢出来,“来,用些早膳。” 与应没有动,只是看着她。 殷素知放下托盘,走到云榻边,目光落在被随意搭着的嫁衣上。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平嫁衣上细微的褶皱,将象征着“同心”的莲抚得清晰些。 “这衣裳……”殷素知的声音哽了一下,她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娘……娘替你收好?” 第80章 她从袖中摸出那方绣着依偎小雀的帕子,似乎想连同嫁衣一起收起,却又猛地停住,慌乱地将帕子塞回袖中,只捧起了那件嫁衣。 就在这时,哪吒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他已换下了昨夜的吉服,穿着一身绯红的常服,扎起轮值时的双髻,昳丽的脸上是惯常的平静。 他走进来,目光扫过殿内的一片狼藉,最终落在只着里衣,赤足站在地上的与应身上。 “醒了?”他径直走到与应身后,目光落在她披散的长发上。 没有询问,没有温存,他极其自然地拿起妆台上的木梳,开始替她梳理长发。 他的指尖依旧温热,穿过她的发丝,力道适中,动作流畅,他甚至记得她习惯的发髻样式,几息之间,一个端整的道髻便已在他手中成型,一丝不乱。 “今日要去司雨部核对东郡水患的云图节点。”他放下梳子,告知她接下来的行程,仿佛昨夜那场盛大的婚礼从未发生,此刻替妻子绾发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晨间步骤。 殷素知捧着那件嫁衣,看着儿子这行云流水的动作,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她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将那件承载着过往所有炽热的嫁衣死死抱在怀里。 “好……好……”她声音破碎,几乎不成调,“娘……娘先替你收着这衣裳……” 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抱着嫁衣,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寝殿,只在门口留下一个悲凉的背影。 哪吒的目光甚至没有追随母亲的离去,他替与应绾好发,便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粥要凉了。”他提醒道,目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灵粥上,然后便离开了。 与应站在原地,晨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她刚刚绾好的发髻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袖口,指尖微动,那枚沉寂的樱桃核滑入手心。 它依旧温润,却冰冷得如同万年寒玉,感受不到一丝属于他的心绪。 她握紧了它,硌得掌心生疼。 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到哪吒刚刚躺过的枕边,将这枚承载着过往所有炙热情感与隐秘联系的信物,轻轻放了回去。 樱桃核落在柔软的云枕上,无声无息。 与应端起那碗温热的灵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那温热顺着喉咙滑下,一路冰凉。 她看向窗外,明日,便是蟠桃宴了。 从前,或许是几百年前的一场蟠桃宴罢,那时他们刚捅破那层窗户纸,正是情浓难舍,不知餍足的时节。 少年神明眼中燃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将她困在云霞深处,不知疲倦地索求、探索,一遍遍确认彼此的存在。 那时候,他的记忆是完整的,爱意是滚烫的,知道她厌烦仙庭的虚与委蛇,他总能寻到机会,拉着她悄然神游出逃。 少年驾起风火轮,背着她冲破九重云霄,恣意遨游,云海在脚下翻涌,罡风猎猎,吹得他红衣如烈焰燃烧,衣袂翻飞似要挣脱天地束缚。 他眸清如洗,盛着整片天穹,忽而指向漫天舒卷的素白云絮,又觉太过寡淡,难匹心头汹涌澎湃。 目光扫过身侧垂落的红云发带,心念一动,混天绫翻卷,漫天云霞瞬间被染成一片铺天盖地的赤色。 “以此为聘,”他回首,金瞳映着她惊愕的脸,声音清越穿透云层,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狂妄与赤诚,“元君*可愿与我生生世世,永不相离?” 她哪管什么天地规矩、神佛之别,心尖滚烫,不顾一切地应下:“愿!” 话音未落,已倾身吻住他飞扬的唇,将那份惊心动魄的誓言封缄,少年清越的笑声在云海间回荡,似要将这九天都点燃。 与应端坐席间,一身素白在满殿珠翠辉映中,格外清寂,她面前的玉碟里,蟠桃莹润饱满,琉璃盏中,仙露琼浆荡漾着细碎金光。 “……元君这双眼,当真是秋水为神,澄澈明净,不染纤尘呐。”席间一位素以风流蕴藉闻名的仙君,酒意微醺,隔着重重笑语与仙雾,对着与应遥遥举杯。 秋水…… 琉璃盏中晃动的琼浆,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也叠映出许多年前,乾元山那个如骄阳般灼烫的少年身影。 第56章 少年支着腿坐在金光洞外的崖石上,火尖枪随意斜倚石缝,枪缨在风里散开,他偏过头,目光落向身边安静垂首的少女。 她正用鲛绡缠着剑柄,指尖灵巧,缠绕的纹路细密整齐,侧脸线条被山岚柔化,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两弯极淡的烟青影子。 “喂,”少年清朗带笑的声音撞碎这片沉静,他忽地伸手指向天际颜色尚且温吞的月亮,又飞快地转向崖下倒映着月影的一泓深潭,“看,像不像你?” 少女动作停住,她抬起眼,顺着他跳跃的指尖望去。 天边月,孤高清寒,遥不可及。 水中影,虚幻易碎,触手即散。 隔着薄暮烟岚,两者遥遥相对。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少年脸上。 他眉梢眼角都跳跃着少年人的不知愁,像初升的太阳,只映着他的“秋水映月”。 “不像。月是月,水是水。” “怎么不像?”他浑不在意,凑近了些,红绫拂过她缠剑的手腕,“都是冷冷的,亮亮的,干干净净的!” 他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带着明显的欢喜,“尤其是你的眼睛……” 她没再反驳,只微微垂下眼睫,继续缠绕那截冰凉的鲛绡,阳光落在他张扬的红衣上,刺得她眼底微涩。 他此刻满心满眼映着她,却浑然不知自己脱口而出的赞美,早已在冥冥之中一语成谶,道尽了横亘在彼此命途深处无法逾越的天堑。 与应的目光穿透眼前觥筹交错的光影、浮动弥漫的衣香鬓影,落向宴席的另一端。 哪吒端坐于武将席中,火红战袍依旧如烈焰燃烧,是这满殿华彩中最灼目的存在。 他正微微侧着头,倾听身旁一位星君说着什么,手中执着金玉杯盏,指尖缓缓摩挲杯壁。 他似乎察觉到了那道跨越喧嚣而来的目光,微微抬眼,望了过来。 隔着缭绕升腾的氤氲仙雾,隔着舞姬翻飞如云的七彩霓裳,隔着鼎沸人声编织成的厚重帷幕,两道目光,在虚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那目光很平静,映着满殿璀璨辉煌的灯火,流光溢彩,却激不起半分属于“哪吒”的涟漪。 哪吒的目光并未停留,他移开视线,重新落回旁边那位尚在说话的星君脸上。 他微微颔首,薄唇开合,似乎在回应着什么,姿态完美地融入了周遭的谈笑风生。 恰在此时,舞姬的水袖再次翻卷而起,带着香风与幻影,彻底阻断了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视线连接。 与应缓缓垂下眼睫。 她看着琉璃盏中晃动的模糊倒影,那倒影里,映着她眼中名为“秋水”的寒潭。 与应将杯中晃动着刺目金光的琼浆玉液,一饮而尽,液体滑过喉咙,没有一丝回甘,只有无尽的苦涩。 她放下空盏,席间那位风流仙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与应眼底骤然凝结的霜寒慑住,讪讪地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殿门处传来一阵喧哗。 “哟呵!好生热闹!俺老孙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玉帝老儿这蟠桃宴,也不等等俺这劳苦功高的取经人!” 一个毛茸茸的身影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他一身僧不僧、俗不俗的打扮,金睛滴溜溜乱转,扫过满堂仙佛,最后落在那位刚刚还对着与应吟诗的仙君身上。 “刚听你说啥‘秋水’?俺老孙在花果山见得多了,那水潭里的鱼眼,也是水汪汪的!” 那仙君脸色一僵,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孙悟空浑不在意,一个筋斗翻到席间,顺手捞起一个玉盘里最大的蟠桃,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四溅。 他目光扫过全场,掠过与应孤寂的身影,随即,视线猛地钉在武将席中那抹红上。 “嘿!三只眼!”孙悟空冲着与哪吒隔了几个席位、独自饮酒的杨戬喊道,“你也在这儿干坐着?看这群神仙吃饱了撑的吟酸诗?不如跟俺老孙出去耍耍?听说天河底下新开了个窟窿,冒出来的东西挺有意思!” 杨戬闻言,缓缓放下酒杯,目光平静无波地掠过孙悟空,并未接话,反而转向了席间那抹红。 杨戬道:“哪吒,天河异动,巡防天将报,西侧壁垒灵力波动异常,似有不明侵蚀。你掌南天门,此事需你亲自去查看。” 哪吒正执杯欲饮的动作顿住了。 “知道了。”他放下酒杯,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紧迫感。 他甚至没有再看杨戬一眼,也没有理会旁边还在啃桃的孙悟空,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与应所在的方向,然后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孙悟空啃桃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哪吒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转向杨戬:“喂,三只眼,你故意的吧?那小子……不对劲!跟丢了魂似的!天河那点破事,值当这时候叫他?” 第81章 杨戬没有回答孙悟空的问题。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视线转向席间独自静坐的与应。 “走了。”他只对孙悟空丢下两个字,身影也消失在喧闹的殿门外。 孙悟空看看空了的两个位置,狠狠咬了一口桃子,汁水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眼里光芒闪烁,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蟠桃宴的喧嚣退去,与应起身径直朝七苦殿方向走去,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缀了上来。 “等等俺老孙!”孙悟空三两步就追到与应身侧,“宴席无趣得紧,俺老孙还是觉得你这七苦殿清净些,讨杯茶喝?” 与应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大圣如今是斗战胜佛,何处去不得?何必来这冷清之地。” “这话可就见外了!”孙悟空挠了挠腮帮,“俺老孙再是什么佛,不还是当年那个被压在山下,承蒙你和那混小子时常偷摸着送酒送桃的猢狲?那会儿,杨戬那三只眼偶尔也来,板着张脸,扔下几卷破经书就走,嘿!” 他话语轻松,带着旧日的亲昵,蹦跳着跟在与应身边,霞光锦缎铺就的云路延伸向前,两侧仙葩灵草在晚风中微微摇曳。 “说起来,”孙悟空的声音低了些,带着追忆,“当年俺老孙一根金箍棒捅破这九重天,漫天神佛喊打喊杀,恨不得把俺挫骨扬灰,结果真动起手来的没几个!托塔天王那老倌儿,雷声大雨点小,巨灵神那厮,一棍子就趴窝!也就你们几个……” 他掰着毛茸茸的手指头:“你,与应,就搁那儿念经,金光闪闪的,看着唬人,其实那经文的劲儿全绕开俺老孙走了,还有哪吒那小子,踩着风火轮,火尖枪舞得跟烟花似的,热闹是真热闹,可那枪尖离俺老孙十万八千里,啧啧,还有杨戬那三只眼,放狗追了半条天河,最后被一根树枝引得撒欢去了。” 孙悟空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又回到了无法无天的年月。 “五行山下五百年,”他笑声渐歇,语气里难得带上几分认真,“除了送桃子的土地老儿,也就你们几个还记得俺老孙,送酒,送桃,听俺老孙骂天骂地。后来俺保那和尚取经,路上多少回被那劳什子的紧箍咒勒得死去活来,被妖怪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嘿,哪回不是你暗中援手?哪吒那小子,隔三差五也偷溜下界,帮俺打几架,骂几句秃驴,痛快痛快!” 他扛着金箍棒,望向七苦殿的方向。 “取经路上俺就想好了,等功德圆满,非得跟你们几个反骨仔,把这腌臜的天庭再掀一回!痛痛快快!掀他个底儿掉!” 七苦殿的轮廓在暮霭中显现,殿门无声开启,里面依旧残留着昨日的红绸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颓败。 孙悟空跟着与应踏入殿内,鼻翼微动: “这味儿……昨儿真成亲了?” 与应没有回答,只是走到莲池边,池水倒映着穹顶被红绸半遮的莲心法印,也倒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孙悟空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到莲台上,顺手捞起旁边果盘里的仙桃,他一边嚼,一边死死盯着与应。 “我从前,很不喜欢别人叫我‘菩萨’。” “菩萨该是慈航普渡,悲悯众生,体察万般苦厄,无嗔无怒,无怨无尤,可我……”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虚虚地落在那些刺目的红绸上,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更久远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我做不到无怨无尤。我心中有恨。” “恨这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恨这神佛高高在上,视情如尘埃,视苦为养料;恨那些算计,那些背叛,那些一遍遍碾碎鲜活心魂的所谓‘为你好’……” “我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她的目光转向孙悟空,那双曾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近乎绝望的清醒。 “我睚眦必报,锱铢必较,胜负输赢,我看得比谁都重。被算计了,就想十倍奉还,被辜负了,就恨不得焚尽三界,这样的我,算什么菩萨?”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我不过是一棵……被强行栽种在这九重天,用来吸纳怨憎苦厄的功德树。” “一个盛满苍生怨气的容器罢了。” “容器碎了,怨气散了,滋养了天地,他们便觉得……功德圆满。” “闭嘴!” 孙悟空从莲台上跳了下来,手中的蟠桃核被他狠狠砸在地上,他几步冲到与应面前。 “俺老孙听不得这些话!什么容器!什么功德树!当年在五行山下,是谁给俺老孙送酒?是谁替俺老孙骂那不长眼的雷公电母?是谁偷偷把观音菩萨紧箍咒的经文改了调,让俺老孙少疼了半宿?!” “你从前说这些丧气话的时候,哪吒那最听不得你说自己不好,他该提着火尖枪跳出来,嚷嚷着‘谁敢说我的师妹不好!’,然后不管不顾地跟你打一架,打到天昏地暗,打到你说‘我错了’为止!” 孙悟空的目光扫过她空荡荡的手腕,眉头死死拧紧。 “你的剑呢?你那把从不离身的如意剑呢?那玩意儿不是你的命根子吗?” 与应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那里曾经戴着可以随她心意变化的镯子,可如今却再也化不出剑。 “用不上了。” 第57章 那是在几百年前。 孙悟空功德圆满封了斗战胜佛,杨戬依旧是那个听调不听宣的司法天神,哪吒褪去些许少年人的毛躁,而与应,七苦元君的名号下,是刚从天道禁锢中挣脱的凡心和锋芒。 取经的尘埃刚刚落定,封神榜的旧怨尚未清算干净,天庭这潭死水被他们几个搅得天翻地覆,映着四个无法无天身影的锋芒。 那一战,打碎了无数金樽玉盏,焚毁了万卷清规戒律,吓得玉帝老儿躲进了瑶池深处,灵山诸佛闭了山门念经。 虽然最终被更强大的规则和“大局”暂时压下,未能真正改天换地,却也逼得天道与神佛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妥协,换来了一段短暂自由的喘息之机。 那时的风,带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吹在脸上都是滚烫的。 云海翻腾,霞光万丈,四道身影在云端激斗正酣,搅得风云变色。 “看枪!”哪吒一声清啸,火尖枪化作撕裂天幕的赤金流光,带着焚尽一切的霸道,直刺与应面门,枪尖所过之处,云絮都被熏出焦痕。 与应身影在枪影中灵动如蝶,足下生莲,险之又险地避开那致命一击。 她手腕一翻,如意剑清越出鞘,剑身流淌着如秋水般冷冽的寒光,不硬接,只顺势一引一带,刺向哪吒持枪的手腕,欲卸力。 “叮!” 杨戬的三尖两刃刀后发先至,架开如意剑的剑锋,火星四溅,他一身银甲,面容冷峻如冰峰,天眼半开,无声锁定战局。 “喂!三只眼!你帮哪边的?!”孙悟空正被哪吒枪风带起的赤焰燎得衣角微卷,气得哇哇大叫,金箍棒舞得泼水不进,搅动起狂暴的气流,“说好的混战呢?!你怎么老护着那丫头!” 杨戬面无表情,刀势如渊渟岳峙,只冷冷吐出一句:“她方才旧伤未愈,气力不济,哪吒,收三分力。” 哪吒闻言,枪势果然停滞,金瞳中闪过一丝懊恼,随即又被更盛的战意点燃:“知道了!啰嗦!” 他手腕一抖,枪影由刺转扫,赤焰如龙卷,横扫千军,逼得孙悟空一个筋斗翻出老远。 “嘿!不打了不打了!你们三个打情骂俏的,俺老孙掺和个什么劲儿!”孙悟空跳到一块悬浮的巨岩上,金箍棒往肩上一扛,抓起个不知哪来的桃子就啃,边啃边看戏。 哪吒被杨戬那句“收三分力”弄得有点憋屈,正要寻个由头再战,眼角余光却瞥见让他火冒三丈的一幕。 只见那头碍眼的哮天犬,趁着与应刚刚收剑回气的空隙,又凑了上去。 它全然不顾主人还在“对峙”,更无视了哪吒杀人般的目光,仗着自己体型庞大,竟把毛茸茸的大脑袋直接搁在了与应的腿上。 喉咙里还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快,狗身几乎把与应整个人都圈了起来。 与应似乎习以为常,甚至还伸出手,轻轻挠了挠哮天犬的下巴。 “啊啊啊!快起来!”他哪还顾得上什么切磋,什么收力不收力,火尖枪都差点脱手砸过去,他瞬间冲到与应面前,抬脚就想把那个占便宜的笨狗踹飞。 “哪吒!”杨戬沉声喝止,三尖两刃刀横在身前,眼神冷冽,“夯货!” 哮天犬被哪吒的煞气吓得一哆嗦,呜咽着缩回脑袋,夹着尾巴躲到杨戬腿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委屈巴巴地望着与应。 与应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拉住了哪吒攥得死紧的拳头:“好了,它只是亲近些,你何必跟它计较。” “亲近?!”哪吒猛地转过头,金瞳里燃烧着熊熊妒火和不满,他反手一把抓住与应的手腕,“它凭什么亲近你?!你是我的!我的与应!我的!” 第82章 他目光凶狠地瞪向杨戬和他身后的狗,仿佛在看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杨戬面无表情地回视,孙悟空在岩石上看得直拍大腿:“哈哈哈哈!打起来!打起来!为了条狗打起来才好看!” 哪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他紧紧攥着与应微凉的手腕,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想把狗炖了的冲动,目光转向她。 “喂,我刚才说的,不是玩笑。” 他拽着与应,几步走到云海边缘,下方是翻腾的无尽云海和若隐若现的壮丽山河,他指着脚下这片被神佛掌控的天地: “苍生的苦难,凭什么要你来承受,他们自己造的孽,自己欠的债,就该自己担着,关你什么事。” “你总说自己做的不够好,可明明你也很辛苦,那些数不完的公务,受不完的苦,哪些不是强加在你身上的?” 他回头,锁住她清浅的眸子:“我说过的,我要掀了这天,掀翻这群高高在上、拿别人当养料的神佛。” “为我们自己寻一个归处,一个不用你当容器,不用我当天神的归处。” 他仰起头,望向仿佛触手可及的青冥,带着一往无前的孤勇与承诺: “往后,我们都自由了!” “你信我!” 风卷起他如烈焰般的红衣和发带,云海在他脚下翻涌,那一刻,他仿佛真能凭一己之力,焚尽这旧日枷锁,撕开一片崭新的青天。 与应被他紧紧攥着手腕,看着他眼中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清冷的眼底深处,似乎也被那光芒映亮了。 孙悟空停止了啃桃,杨戬沉默地看着哪吒近乎狂妄的背影,天眼幽光流转,不知在想什么,只有哮天犬,躲在主人腿后,依旧委屈地呜咽着。 那时的他们,是真的相信,凭着一腔热血和手中刀枪,便能劈开这混沌的天地,为自己,也为彼此,挣来一个朗朗乾坤。 这回忆的光芒越是炽烈,便越是衬得此刻莲池边、红烛下、那具只会平静绾发的冰冷躯壳,是何等的绝望与讽刺。 昆仑之巅,万古寒寂。 罡风卷着细密的雪霰,无声地洒落,覆盖着连绵起伏的玉色山峦,将天地染成无垢的纯白。 当年,他们携手踏遍了三界奇景。 他们曾在东海之滨,赤足追逐退潮的浪花,任由带着咸腥的海风卷起衣袂发梢,看落日熔金,将天际与海面烧成一片绚烂的火海,哪吒的笑声混着涛声,是天地间的自由之音。 他们曾深入幽冥地府的边缘,在忘川河畔,看彼岸花如火如荼,开遍黄泉路。 幽暗鬼火映着他昳丽的侧脸,他指尖燃起一缕金红的火焰,驱散阴寒,照亮前路,也照亮她眼中清冷的倒影。 他们曾攀上不周山的断崖,在天地支柱的残骸上并肩而立,俯瞰脚下云海翻涌,罡风如刀割面,他却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洪荒宇宙,对着苍茫天地宣告他们的存在。 与应独自一人,立在这片亘古的冰原之上,她未着灵山素袍,也未穿天庭官服,只一身最简单的素白长衫,唯独腰间的系带,发间的发带,均是绯红。 寒风吹得脸颊生疼,她却恍若未觉,目光越过重重雪幕,投向远方被风雪模糊的山脉轮廓。 这里,本该是他们并肩而立的地方。 几百年前,他们搅动天庭,意气风发,说要踏遍三界、寻一归处时,昆仑,便是计划中最后也是最神圣的一站。 哪吒曾说,要带她看尽昆仑四季,最后在万山之巅的雪峰上,对着亘古不化的冰雪和漫天星辰,宣告他们的“自由”。 然而,世事弄人。 临行前夜,不是东海有恶蛟作乱,便是北俱芦洲出了棘手的妖兽,哪吒总是提着枪,丢下一句“等我回来就去看雪”,便风风火火地冲入腥风血雨。 有时,是她被灵山急召,或是天庭堆积如山的卷宗压得脱不开身,只能看着窗外天庭虚假的祥云,想着昆仑的雪该是如何的纯净凛冽。 明日复明日。 明日何其多。 总想着,妖兽除尽便去,卷宗批完便去,待尘埃落定,总有时间,那时少年热血未凉,总觉得来日方长,山海皆可平,何况一场雪? 谁知,等来的不是并肩看雪,而是他记忆里关于“雪”的期待一点点褪色、消散。 等来的,是此刻她独自一人,面对迟来了几百年的纯白。 冰冷的雪粒扑打在脸上,融化,带来细微的刺痛,与应缓缓抬起手,从袖中摸出颗坠子。 “这样……”她轻声呢喃,声音瞬间被风雪吞没,只有她自己听得见,“也算……一同看过了。” 风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迷蒙的雪雾,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茫,唯有腰间那抹赤红,是这无边寂白中唯一的亮色。 她闭上眼,不再试图去看清远处的山峦,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唤起一丝清明。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关于等待,有些风景,等不得,死死攥着过往的灰烬,试图从中捂出一点余温,不过是徒劳地灼伤自己。 他曾说要掀翻这天,为她寻一个自由归处,可如今,天未塌,枷锁犹在,他却先一步迷失在了规则的迷宫深处。 那个他许诺的、没有苦难容器、没有冰冷天神的归处,终究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而真正的归处,或许从来不在他许诺的天外,也不在昆仑这万古冰封的绝巅。 真正的归处,是接受。 接受金乌终会西坠,余烬终会冰冷。 接受炽热的爱意磨灭成空洞的仪式。 接受……她与哪吒的故事,在昆仑这场迟来的大雪中,早已写下了无声的终章。 风雪呼啸,卷起她素白衣袂与乌黑长发,腰间那抹赤红,在无边无际的苍白里,渺小如芥。 身后传来踏雪之声。 与应回身。 天地渺茫间,唯见那抹绯色立在那里。 他一步步走近,晶莹雪花触到他身上微暖的气息,悄然融化,金瞳中映着她的身影,只有她,却也没有她。 “我们回家吧。” “……好。” 她早在他渐冷的眼瞳里,看过了比昆仑更彻骨的雪,又何必执着于过去的幻影呢。 她指尖放下揉皱的衣角,也放下了这一段强求的缘分,哪吒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天庭的方向走去,她的目光却望向灵山的方向。 那里,有不会让她痛苦的办法。 紫竹林,莲池畔。 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与应的到来,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来了。” 与应在她身侧停下脚步,没有寒暄,没有诉苦:“师父,弟子求一个解脱之法。” 观音微微侧过头,那双悲悯的眼眸落在与应脸上,仿佛早已看穿了她从昆仑带回的一身风雪与绝望。 “执着如渊,深不可测。放下,方是彼岸。” 她缓缓直起身,掌心向上摊开,七枚古朴的木色佛珠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此乃七苦菩提子,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七苦皆源于执,亦源于念。” 她将佛珠递向与应。 “持此珠,入红尘,历七苦,每历一苦,若你能真正勘破其虚妄,领悟其空性,而非强行压抑或沉溺其中,此珠便会自生感应,消去一颗。待七珠尽消,你心中那团因他而起的执念之火,亦将随之寂灭,你便能彻底忘了他。” 与应的指尖微微颤抖。 这是最彻底的解脱,却也像是将她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硬生生剜去。 “宣化慈悲使之职,”观音的声音再次响起,“为师已替你向玉帝请辞,此职耗你心神,压你灵台,非你应担之重。往后,你便做个闲散小仙,无职无责,逍遥三界,只为自己而活。” 她看着与应,眼底深处是师父对弟子的疼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你本就不该强留于天庭,若非你那点放不下的责任心,若非……那点执念,你早该离开这泥潭。” 是啊,她留在天庭,忍受那些繁冗公务,各方算计,忍受一切,除了那点可悲的责任感,更深的原因,不就是因为这里还有他吗?哪怕他只剩下一个冰冷的躯壳,她也想守着这最后一点残骸。 如今,这最后一点强留的理由,也被观音师父点破,并亲手斩断了。 闲散小仙,逍遥三界,只为自己而活,多么诱人的未来,没有重担,没有痛苦,没有那个让她爱到极致、也痛到极致的人。 与应缓缓伸出手,握紧了它们。 七苦,她与哪吒,几乎尝遍了其中滋味。 领悟一苦,消去一珠,便能忘却一分执念,七珠尽消,执念尽灭,前尘尽忘,是唯一的生路。 第58章 七枚古朴的木色佛珠静静躺在袖中,她一步步走回七苦殿,仿佛只是出了趟远门。 推开殿门,意料之中,那抹绯红的身影正立在莲池边,池水倒映着他模糊的影子,也倒映着穹顶那半遮半掩的莲心法印。 第83章 听到声响,他转过身。 “回来了。” “嗯。” 短暂的沉默在殿内弥漫,与应静静地站着,素白的衣衫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乌发松松绾着,几缕碎发散落在颈侧,殿内柔和的光线落在她身上,本该是温暖的,却莫名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 他总觉得……她在哭,在服丧,可他们明明刚成婚,他朝她走去,停在她面前。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熟悉的温热,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她的肌肤冰凉细腻,像上好的冷玉,他细细地看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确认什么。 “你……在哭?” 与应抬起眼睫,眼眶干燥,眼里没有丝毫水光,只映着他。 “没有。” 指尖下确实没有泪痕,可那种下一刻就要碎裂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不再去想,遵循着身体里某种残留的本能,他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与应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顺从地依附在他胸前,像初春的雪,柔软,轻飘,稍一用力就会融化消散。 他的怀抱依旧温热,带着熟悉的莲香气息,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印上她的额头,然后是眉心,鼻尖……唇瓣。 ……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哪吒的颈侧,他动作猛地一顿。 抬起头,对上与应的眼睛。 …… 哪吒没有立刻睡去,他依旧紧紧抱着她,手臂圈着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微凉汗湿的额发上。 他微微侧过头,在她额角印下一个吻,金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着她疲惫脆弱的侧脸,一种模糊的情绪,在他空茫的胸腔里搅动。 他忽然开口:“与应。” “嗯?” “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就像现在这样……一直陪着我。” 过了许久,她说:“会,我会一直陪着你。” 哪吒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似乎松了口气,那点模糊的不安被这斩钉截铁的承诺安抚下去,他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她的发顶。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皮渐渐合上,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很快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与应静静地躺在他怀中,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她的目光越过他沉睡的肩头,落在殿内那些尚未撤去的红绸上。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亲密地交叠着,仿佛永不分离。 许久,许久。 直到窗外的天光由深蓝转为灰白,晨曦即将破晓,与应轻轻地挪开了他的手臂,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他的安眠。 她下榻,没有点燃灯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捡起地上散落的素白长衫,一件件穿上,最后,她拿起那根绯红的发带,将它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上面残留的余温。 她站在云榻边,最后一次低头,凝视着他沉睡的容颜,晨光熹微,勾勒出他俊美无俦的轮廓,褪去了清醒时的空茫,显出一种近乎无辜的纯净。 她的指尖微微抬起,悬在半空,似乎想最后触碰一下他的脸颊,但最终,那指尖只是颤抖着,无力地垂落下来。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回头,晨曦初露,微光穿过窗棂,给殿内残存的暗红镀上了一层凄凉的暖金。 与应推开了七苦殿沉重的殿门。 门外,清冷的晨风卷着薄雾涌来,吹动她素白的衣袂和披散的长发,发丝拂过苍白的脸颊,像即将被风吹散的影子。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被红绸装点得如同巨大灵堂的宫殿,以及门内那个在安眠中依旧紧拥着“承诺”幻影的人。 然后,她迈步,决绝地踏入了翻涌的晨雾之中,身影很快被雾气吞没,消失不见。 方向,是灵山。 殿内,沉睡的哪吒在梦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眉,他翻了个身,手臂摸索着,在云榻上徒劳地抓握了几下,最终只抓住一片虚空。 他以为,她只是回灵山看望师父了。 如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 他会等她回来。 与应换上了灵山最寻常的青色棉麻常服,宽大舒适,她踩在莲池边被晨露打湿的温润卵石上。 观音端坐池畔一方光滑青石,膝上摊开一卷古老的贝叶经,与应走近,如倦鸟归巢般,自然依偎着她坐下。 “醒了?” “嗯。”与应轻轻应了一声,侧头靠在观音微凉却坚实的肩膀上。 在灵山,在师父身畔,她不必再做端持的七苦元君,只是一个可以疲惫、可以软弱的弟子。 观音搁下经卷,素手轻抬,为她拂去鬓边被晨风撩乱的青丝,垂眸凝视倚在肩头的与应,眼中怜惜如莲池水波,无声漫溢。 “今日想做什么?” 与应想了想,指向莲池中那几株新移栽的粉金火莲,那是哪吒当年强行“装饰”七苦殿留下的,被她偷偷移了回来。 “想看看它们能不能活。” “好。” 师徒二人便挽起衣袖,踏入池水中。 观音教她如何梳理被天庭浊气侵染的莲根,如何以灵力温和驱散淤塞,如何引动紫竹林最纯净的生气去滋养,与应学得专注。 午后的紫竹林,光影慵懒*。 观音常在竹荫下设一张小小竹案,置新沏的清茶与几碟灵山特有的素点心:或是清甜的竹实糕,或是带着莲香的酥饼。 与应会捧着茶盏,听师父讲一些古老的佛经故事,或是灵山深处的奇闻异事,有时,她什么都不想听,只是趴在竹案上,看着师父专注地誊写经文。 观音的侧脸在竹影下显得格外柔和,与应看着看着,眼皮便开始打架,最后竟真的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梦中,她能感知师父将带着檀香与竹叶清气的薄毯覆于她身,那温煦的暖意,将她轻柔包裹。 这便是她在灵山的日常。 简单,宁静,充满了被珍视的温暖。 观音鲜少再提菩提子,仿佛它们从未存在,与应亦将它们小心收在一枚小小锦囊中,贴身安放,暂不去想那沉甸甸的抉择。 唯有夜深人静,独卧竹舍,听窗外风过竹林的呜咽时,心口方泛起细密的刺痛,那痛楚提醒着她,昆仑的风雪并未远去,天庭的红烛依旧在记忆深处滴落着凝固的烛泪。 每至此时,她便披衣而起,行至莲池边,池水在月华下泛着幽蓝微光,那几株被精心照料的火莲,于夜色中静静舒展叶片,透出点点顽强的生机。 她默然独坐师父常踞的那方青石,凝望水中皎月的倒影,观音有时会无声出现在她身后,不置一语,只静静相伴,清冷的月辉洒落两人肩头,将影子拉得绵长。 与应想,此处或许真是她漂泊灵魂,最终得以停泊的港湾了。 百年光阴,在紫竹林的清风与莲池的静谧中,如同指间流沙,无声滑过,她不再是七苦元君,只是灵山深处一名寻常的小仙,无职无责,闲看云卷云舒。 百年间,她从未踏足天庭一步。 直到今日。 灵山有法会,广邀三界仙佛,一份鎏金请柬,被递到了她的手中,由她代为转呈那位驻守南天门的元帅。 百年了,天庭的风,是否还如记忆中那般砭骨?七苦殿的红绸,想必早已褪尽浮华,连同那些凝固的烛泪,一同湮没于时光的尘埃。 她换上了一身灵山最普通的雪色常服,布料柔软,宽大舒适,不显山不露水,发髻用一根最寻常的木簪绾起。 当她的步履再次踏上通往南天门的云路时,足音平稳,心湖沉寂,南天门依旧巍峨,金光万道,瑞气千条。 与应一眼便看到了他,哪吒,或者说,是驻守南天门的元帅,三坛海会大神。 他伫立玉柱旁,一身火红战袍烈烈如焚,昳丽的容颜在冷肃甲胄映衬下,更显凌厉锋芒。 百年光阴,似乎未在他身上刻下多少印记,唯那双金瞳,沉静地映照着天门流转的云霞与往来仙神,激不起半分涟漪,只余职责赋予的冰冷审视。 只一眼,与应便确认,他又忘记了。 他侧首与身旁神将交代事宜,侧脸线条如刀削斧凿,语气平缓无波,与应一步步走近,足音落在光洁云砖上,轻若鸿羽。 哪吒似乎有所察觉,微微侧过头。 目光,在空中交汇。 百年光阴,沧海桑田。 他的视线,掠过她的容颜,她的素衣,最终,定格于她左手腕上那串古朴的木色佛珠,与应在他目光注视下,行至近前,微垂螓首,双手奉上那份鎏金请柬,姿态恭谨而疏离。 “元帅。”声音清泠平静,无一丝波澜,“灵山送来请帖,邀元帅赴宴。” “哪吒”的目光依旧胶着于她的腕间,他默然一瞬,方缓缓伸手,接过请柬,指尖无意擦过与应手背,依旧是温热的,却传递不出半分属于“哪吒”的熟悉气息。 “有劳元君。”他的声音响起,平稳,低沉,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辨不出情绪。 第84章 与应微微颔首,使命既达,便该离去,她转身,衣袂在微风中轻拂,不留一丝眷恋。 一步,两步……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融入天门往来仙神的流光溢彩之中时—— “等等!” 与应足步顿止,却未回首。 身后传来急促沉重的足音,一股巨力猛地钳住她的皓腕,力道之大,几欲捏碎腕骨,与方才接过请柬时的平静判若两人。 “与应!你看看我!”哪吒的声音在她耳畔炸开,挟着穿透百年时光的血腥与刻骨绝望,字字如从胸腔深处呕出,“你看看我!我是哪吒!哪吒!!” 与应被他强行拽转回身,被迫抬眼,撞入一双翻涌着滔天血海的眼瞳。 那金瞳深处,倒映着尸山骨海的战场,与百年前昆仑风雪中的冰冷死寂截然不同,却与更久远记忆里的身影骤然重叠。 那是伐纣时期的他,竟不知被何种伟力,硬生生从时光长河的血色漩涡中,拖拽到了她的面前。 “我是哪吒!你的哪吒!你看看我!!”他嘶吼着,声浪在南天门巨大的穹顶下激荡,震得往来仙神惊愕侧目。 与应静静凝望着他。 那双琉璃般澄澈的眼瞳,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扭曲的面容,映出他眼中翻腾的、属于伐纣战场上的血与火、痛与狂。 她抬起另一只未被禁锢的手,轻轻地覆上了他的手,然后,她开始,一根一根地,掰开他如同铁钳般紧扣的手指。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每掰开一根手指,都在剥离一层名为“过往”的血痂,哪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疯狂的血色被更深沉绝望所取代。 他看着自己紧扣的手指被她一根根掰开,看着那曾经被他视为生命的联系,在她平静的力量下,寸寸断裂。 “元帅……”最后一指松开,与应的皓腕终获自由,白皙肌肤上烙着一圈刺目红痕。 她收回手,轻轻抚平被攥皱的衣袖,抬眸,对着眼前这尊仿佛自地狱血池爬出的“哪吒”,唇角竟微微向上弯起。 那笑意,清浅如莲池水面倏忽即逝的涟漪,却带着昆仑风雪般的凛冽。 “元帅慎言,”她语声清越,“小仙自然识得尊驾。” 话音落,她微一颔首,姿态无可指摘,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衣袂飘然,身影没入南天门熙攘的流光之中,再不回首。 第59章 人间上元,万家灯火如昼。 哪吒独立孤峰之巅,脚下是蜿蜒千里的璀璨灯河,凡人们聚于城镇,欢声笑语随着一盏盏明灯升腾入夜穹,鱼灯、鹤灯、莲灯……汇成一片流动的光海。 他本不该在此,天神巡视人间,职责所在,当无片刻耽留,然,当第一盏灯焰点亮尘世,他的身形已先于思绪,落定于这座无人孤峰。 哪吒不解为何要观此凡尘俗戏,灯会、祈愿、团圆,与他何干?天神不需光明,不需暖意,更不需……陪伴。 “元帅。”身后天兵恭敬禀报,“北天门现妖魔踪迹,玉帝谕令,命元帅即刻前往。” 哪吒未回首,只微一颔首: “知晓了。” “可需小神备下云驾?” “不必,本帅自行前往。” 天兵退下,哪吒最后望了眼漫天星火,正欲离去时,山脚溪畔,一盏孤零零的莲灯勾住了他的视线。 那灯通体素白,形如初绽青莲,迥异于周遭的浮华,正顺溪水缓缓漂流,灯芯焰光微弱,似随时将熄,却倔强地燃烧着。 哪吒鬼使神差般降下风火轮,溪畔空寂,唯余那盏莲灯卡在石隙间,轻轻摇曳。 他俯身,指尖刚触及冰凉灯壁,一幅画面倏然撞入脑海:自己正与一位面容模糊的女子在河边放灯,彼时的自己,似有无尽欢欣。 哪吒蓦然回神,发觉自己仍蹲踞溪边,指尖死死捏着那盏莲灯,他做了一个连自己亦无法诠解的举动。 指尖轻点,莲灯漂浮而起,哪吒凝视着那点将熄未熄的微焰,薄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一句话语。 旋即,松手,莲灯晃晃悠悠,升入夜空,汇入那万千明灯之列。 就在莲灯脱离视线的刹那,一股莫名的空茫袭来,他蹙眉凝思,却如何也想不起方才所为,溪畔空寂,唯有夜风掠过草叶的簌簌声。 “怪哉……”哪吒低语,旋即摇头,“妖魔要紧。” 风火轮起,身影转瞬消逝于天际。 那盏莲灯继续攀升,穿过云霭,越过星汉,最终悬停于九重天边缘,此处云海苍茫,仙气氤氲,与下界喧嚣判若霄壤。 一只素白的手,接住了上升的莲灯,与应垂眸,琉璃般的瞳仁里映着那跳动的微焰。 “元君,蟠桃宴将启。” 仙婢于身后轻声提醒。 与应颔首,却未移步。 指尖轻抚过冰凉灯壁,正欲将其置于一旁,灯芯忽地爆出一朵小小的金莲。 “这是……” 仙婢好奇:“元君见着什么了?” 与应摇头:“无他。”她松开手,莲灯继续升腾,没入云海深处, “不过……一盏残灯罢了。” 蟠桃宴上,仙乐缥缈,与应端坐席间,眸光不时飘向殿外琉璃穹顶,不知何故,她总觉今夜天幕分外明澈,恍若被千万盏尘世明灯映亮。 宴至中巡,一位天将匆匆入内,附耳玉帝,玉帝颔首,朗声宣道:“中坛元帅已平北天门妖氛,众卿可安。” 众仙举杯庆贺,与应也端起酒杯,却在听到某几个字时微微一颤,酒液洒出几滴,在雪白的衣袖上留下淡粉痕迹。 “元君无恙否?”旁席仙君关切相询。 与应搁下杯:“无碍,今日……可是人间佳节?” 仙君莞尔:“正是上元,人间放灯祈福之时,元君何故问此?” “随口一问。” 宴罢,与应未即返灵山,信步至天河畔,此处能清晰照见人间倒影,此刻水面上浮光跃金,点点烁烁,恍若星河倾落。 与应凝望着那些光点,素手无意识抚过腕间,她从袖中取出一物,是枚温润玉坠。 “或许……”她轻语,余音散入风中。 玉坠脱手,坠入天河,溅起微小水花,旋即沉入幽深水底,与此同时,人间某处溪流边,一盏素白莲灯被冲上卵石滩,灯芯早已熄灭。 夜风呜咽,卷过山巅枯叶。 哪吒立于北天门外,火尖枪尖犹滴落妖魔之血,妖氛已靖,使命已成,他却迟迟未返复命,一种莫名的空落萦绕心头,仿佛遗落了什么极重要之物。 “元帅。”天兵上前禀报,“战场已清。” 哪吒颔首,目光却不自主投向人间方向,那里的灯火渐次稀疏,唯余零星几点,仍在夜色中执着明灭。 “今日……”他启唇,又止,“罢了,回天复命。” 混天绫于身后拂动,掠过一片飘过的流云,云影深处,似有莲灯残像一闪而逝,无人留意。 两盏灯,一盏升向九重天,一盏坠向人间,在某个错身的瞬息,它们曾短暂地擦肩而过,光影交汇的刹那,恍若惊鸿照影。 却终究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如参商之悬天,永无交轨。 哪吒自一场短暂的调息中睁开眼。 他习惯性地抬手,指尖抚过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空了一块,又似乎被某种无形之物填满,沉甸甸地坠着,却始终抓不住任何实质。 他蹙了蹙眉。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可仔细去想,脑海中关于天庭职责、战阵杀伐、修炼法门的记忆清晰无比,并无缺失。 他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身影,是威震三界的战神模样,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试图找出那莫名空虚感的来源。 他甩甩头,将那点无谓的思绪抛开,三坛海会大神,不需要那些无用的牵绊,他该去巡视南天门了。 步出殿门,目光却下意识地投向灵山的方向。 层云叠嶂,紫气氤氲,一派祥和。 心底某个极幽微的角落,似乎被那温润的紫意轻轻一触,旋即,复归深潭般的沉寂。 不过一个寻常的方位罢了。 他想。 昆仑之巅。 哪吒独立于绝顶之上,火红的身影是这片冰原上唯一灼目的存在。 他记得自己似乎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来看雪,昆仑的雪,终年不化,浩渺纯净,他想,这应该是三界最好的雪了。 可是,那人是谁? 他努力回想。 就在他强行压下心绪,准备催动风火轮离开这令人不快的绝顶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抹异色。 在漫天狂舞的苍白之中,在距离他不远的雪丘之上,立着一道幽幽倩影。 她站在那里。 乌黑的长发未绾,被凛冽的风卷起,丝丝缕缕拂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素白衣袂翻飞,唯有一根绯红的系带,紧紧束在纤细的腰间,如同飘离的血线。 第85章 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眺望远方的风雪,又似乎只是单纯地站在那里。 昆仑的雪,浩渺纯净,是最好的雪。 可这雪地里的人,却比雪更冷,更寂。 风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形成一片迷蒙的帷幕,那抹身影在雪幕中微微晃动,变得更加飘渺不定。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风雪在她面前分开,露出了那张脸。 清冷,平静,琉璃般的眼眸里映着漫天风雪,也映着她的金乌。 她的目光穿透狂暴的风雪,落在他身上,没有怨恨,没有悲伤,甚至含着清浅的笑意。 “哪吒……你……忘记我啦。” 哪吒下意识想靠近,想抓住那即将消散的幻影,然而脚步刚动,她的身形却如被火焰灼干般,变得更加稀薄透明。 他只能僵立原地,眼睁睁看着。 “别想了,”她的声音依旧轻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我不怪你。”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她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映着风雪与他的眸子,清澈,冰凉。 “只是……有些累了。”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某个更遥远虚无的地方。 “还是忘了吧。” 话音落下,她抬起手,隔着呼啸的风雪,她的指尖,仿佛带着暖意,轻轻地点在了哪吒的额心。 “再见啦,这次……” “……我有好好告别哦。” 随着最后一句轻语消散在风里,她的身影彻底消散。 风卷着雪粒,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刚才站立的位置,雪丘之上,空空荡荡。 他环顾四周。 冰峰连绵,肃杀无声。 天地皆白,万籁俱寂。 唯有他一人。 南天门当值录。 今日斩三头,自北俱芦洲裂隙钻出,形似巨蝠,口吐污秽阴雷,扰天门清静,火尖枪贯其颅,焚尽,灰烬扬于下界罡风层。 无甚新意。 左臂旧伤处隐有酸胀,似被寒气侵过,查遍周身,未见新创,许是昨日与杨戬切磋,其玄冰劲力残留,交手时并无此感,更怪。 回云楼宫,见案头镇纸下压着一方素帕,针脚细密,绣着两只雀鸟,何时所遗? 全无印象,心烦,掷于火盆。 今日点卯,无意间闻值守天兵闲谈。 言及“三坛海会大神那位夫人”,语焉不详,似有忌讳,见我至,皆噤声垂首,神色惶然。 烦甚,索性搁笔,直赴司命殿,殿内幽深,命薄浩瀚如烟海,悬浮于虚空,流淌着亿万生灵的命轨流光。 判官见哪吒亲至,惶恐相迎。 “元帅欲查何人命数?” “吾自身。”他答。 判官愕然,旋即垂首:“元帅乃天神正位,命薄……恐无记载。” “查。” 判官不敢再言,引他至殿心一方最为古老、气息也最为晦涩的命台前,台面光滑如镜,内里似有星河缓缓旋转。 “元帅只需凝神其上,若有……若有强牵之因果,或可显影一二。” 哪吒凝神,目光如炬,刺入那缓缓流淌的星河。 起初,唯见一片混沌金光,属于天神的煌煌命格,坚固如磐石,隔绝一切窥探,金光深处,杀伐之气冲霄,战功赫赫的印记如星辰密布。 陈塘关前剔骨还父,莲花化身,封神战场横扫千军,天庭镇守诛妖荡魔,皆是清晰烙于神魂的记忆,冰冷确凿。 哪吒蹙眉,正欲斥其无用。 就在心神微松的刹那,一点微光透了出来,紧接着,并非连贯的画面,而是破碎的流光,强行撞入识海。 漫天赤霞,冰冷红烛,昆仑风雪。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悲伤无泪的眼。 “元帅!”判官惊骇欲绝。 哪吒猛地后退一步,扶住殿柱,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可……可曾看到?”判官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哪吒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与灵台的震荡,抬眼,死死盯住判官:“命薄之中,可曾记载过……一颗樱桃核?” 判官浑身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云砖上: “元帅息怒!命薄……命薄只载生灵命轨因果……一颗……一颗果子核……如何……如何能载啊!” 果子核…… 是啊,一颗果子核。 无魂无魄,不入轮回,怎配在司掌三界生灵命数的命薄中留下痕迹?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腹狠狠按压住左胸的位置,仿佛那里真有一颗无形的樱桃核,硌得他生疼。 云楼宫的案牍再难安坐,哪吒起身,未着甲胄,只一身常服,径直去了灌江口。 杨戬见他神色不同往日,未多问,只命人取来几坛陈年烈酒,酒刚启封,浓郁辛辣的气息还未散开,毛茸茸的身影便一个筋斗翻了进来。 “嘿!喝酒不叫俺老孙?不够意思!” 孙悟空大喇喇坐下,抢过一坛,拍开泥封,仰头就灌,辛辣的酒液顺着他下巴滴落,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哪吒, “怎么?三坛海会大神也有烦心事?让俺老孙猜猜……莫不是又被那劳什子的‘果子核’硌着了?” 哪吒执杯的手猛地一顿,金瞳刺向孙悟空:“你知道什么?” 孙悟空嘿嘿一笑,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知道的不多,就知道当年在五行山下,有人偷摸给俺送酒时,怀里总揣着个宝贝似的玩意儿,红彤彤的,像颗心。有人问,她就笑,说是‘哪吒的心火’。” 他眼神忽地沉下来,带着刻骨的嘲弄, “如今倒好,心火灭了,只剩个硬邦邦的核,还硌得慌!” 哪吒的杯中烈酒波纹激荡,他看向杨戬:“你呢?你的天眼……又看见了什么?” 杨戬端起酒杯,并未饮,只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 “看见了结局。” “从你第一次在伐纣战场上为她发疯,抱着那根染血的发带不撒手时,天眼便已映出你元神深处的裂痕。” “我看到你身上的‘天命’,并非简单的神职枷锁,而是来自身躯本质的侵蚀,如同烈日炙烤露水,终将使其归于虚无。你的‘火’,太过霸道,也太过纯粹,注定会焚尽所有靠近的、试图与你相连的‘情’。” 他抬眼,目光穿透酒气,直刺哪吒眼底:“我告诉过她。” “告诉她,你终会如此,告诉她,靠近你,如同拥抱一座注定融化的冰山,最终只会被冰冷的死水淹没。” “可她怎么说?” “她说,‘飞蛾扑火,亦有其道,我非飞蛾,他亦非火,他是金乌,注定悬于九天,焚尽前路,不问归途。而我……’” 杨戬闭了闭眼,似乎穿过漫长时光,再次看到了那个站在他面前,面对天眼警示却依然平静含笑的女子。 “‘而我,甘做他焚世途上,最后一滴……被蒸干的露水。’” 话音落下,灌江口灌入的夜风仿佛也凝滞了片刻,带着江水的湿气,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她明知结局,却从未退缩。” “不止是你,哪吒。她是与应,亦是悬在我们心头,一捧……不敢惊扰的雪。” 似乎是他们刚掀了天庭之后,那时意气风发,她和哪吒似乎要去环游天下,顺路带上他们一程,第一站,是个凡间集市。 “杨二哥!大圣!快过来呀!这里还有你们样子的糖人呢!今天哪吒请客,咱们一人一个!” “我只说了请你!” “别这么小气啊小娃娃!” “……哮天说也想要。” “哎呀!老板!快!再捏一个威风凛凛的二郎真君!还有一只神犬!” 灌江口的夜风带着水汽,吹散了那点虚幻的甜香与暖意,只留下冰冷的现实和满桌未动的酒菜。 孙悟空猛地抓起酒坛,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坛,辛辣的酒液顺着下巴流淌,洇湿了他胸前的毛发。 他“砰”地一声将空了大半的酒坛砸在桌上,眼眶却微微泛红。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他不再看任何人,扛起金箍棒,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灌江口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句被风撕扯得破碎的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俺老孙……再去趟集市……” 哪吒怔怔地坐在原地。 他抬手,无意识地抚上那处旧伤,酸胀感依旧隐隐传来,杨戬说那是她的“寒潭”,是他这颗“金乌”永远无法靠近的“露水”。 露水…… 金乌悬于九天,焚尽万物,露水注定被蒸干。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走了。” 杨戬没有挽留,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为了心爱之人敢掀翻天庭的混世魔王,如今只剩下一个被规则重塑的完美躯壳,一步步走进更深的黑暗。 第86章 哪吒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灌江口恢复了寂静,唯有江水拍岸的呜咽。 杨戬独自坐在桌旁,良久,才缓缓抬手,从袖中极其珍重地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被透明水晶小心翼翼封存起来的糖人。 糖人的模样,是位眉眼清冷的女菩萨,水晶表面光滑冰凉,隔绝了尘世的湿气,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触碰。 水晶的一角,还粘着一点极微小的糖渍,当年集市上,孙悟空抢走“猴子”糖人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杨戬的指尖隔着水晶,拂过那糖人菩萨的轮廓。 一滴冰冷的液体,无声地坠落在水晶光滑的表面上,沿着那点干涸的糖渍,缓缓滑落。 他终究,也未能护住心头那捧不敢惊扰的雪。 而那场集市上,他终究没来得及,尝一口属于“二郎神”的糖人是什么滋味。 这便是遗憾。 第60章 历劫者,携记忆入世,封法力于泥胎,真真切切,去尝那七味苦胆,与应立于忘川渡口,魂魄浸染着前尘旧忆的微光。 “去吧。”孟婆的声音无悲无喜,递来一碗浑浊的汤,“此汤非为忘情,只为封存你一身仙灵之力,直至劫满归位。” 汤水浑浊,与应仰首饮尽,一股沉重枷锁瞬间缠缚神魂,仙骨灵光尽敛,唯余凡胎的滞重与记忆的剔透。 她踏入红尘,此一世,她是江南烟雨中小小医馆的学徒,名唤“阿应”。习惯了孤影茕茕,习惯了在无人处仰望那遥不可及的星汉,直到某日,药柜后整理晒干艾草,无意间瞥向街角—— 一个身影。 白衣胜雪,与市井的灰暗格格不入,脸上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白狐狸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阿应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想调动法力探查,回应她的只有凡躯的无力感。 她无从分辨,白狐面具隔绝了一切。 多年后,阿应已能独当一面,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雷声滚滚,乌云如墨。 她撑一柄破旧油纸伞,匆匆赶往邻镇送药,雨水砸在伞面噼啪作响,汇作浑浊溪流,冲刷着青石板路,天地一片迷蒙水幕。 长街寂寥,行至街心,前方蓦然撞入一队刺目的红。 一支迎亲队伍。 那喜庆的红,在灰暗雨幕中洇开,透出荒诞的凄怆,与此同时,长街彼端,另一抹更沉重的颜色,缓缓压来—— 是一支出殡的队伍。 披麻戴孝的亲人哭声被雨声吞没,只有一张张悲戚的脸在雨水中模糊不清。 红与白,生与死,喜与悲。 两支队伍,在这狭窄长街,滂沱雨幕里,避无可避地相遇了。 人群瞬间凝固,唯余雨声哗然,抬轿的与抬棺的汉子面面相觑,送亲的与送葬的亲友僵立原地,不知所措。 红白相撞,大凶之兆。 阿应也被困住,她撑着伞,站在泥泞的路边,看着眼前这荒诞又宿命般的一幕,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打湿了她的肩膀,寒意刺骨。 就在这诡异的僵持中,她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帘,再次捕捉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他依旧站在街角一处稍高的屋檐下,白衣在雨中依旧纤尘不染。 隔着雨幕。 隔着人群。 隔着轮回的距离。 那目光落在她身上。 心跳再次失序,未及看清面具后的眼神,送葬队伍中老者一声悲鸣撕破僵局,人群骚动,抬棺者咬牙欲从旁挤过,迎亲者慌乱退避。 混乱中,阿应被人群推搡了一下,油纸伞脱手飞出,冰冷的雨水砸在她脸上、身上,让她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一支强健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旁边伸来,稳稳地扶住了她踉跄的身体。 阿应惊愕抬头,扶住她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汉子,穿着粗布短打,脸上带着焦急:“姑娘当心!” 她站稳道谢,再抬眼望向街角。 那抹孤绝的白,已杳然无踪,雨依旧下,红白两队在狼狈混乱中错开,各自驶向命定的终途。 时光无情,小镇医馆的阿应,终究未能挣脱凡尘女子最寻常的樊笼,一纸婚书,将她许予邻镇素未谋面的富户之子,缘由直白:丰厚聘礼,可解医馆燃眉。 大婚之日,锣鼓喧天,阿应穿着厚重繁复的嫁衣,如同一个被精心装扮的祭品,坐在花轿中。 轿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只留下轿身摇晃带来的眩晕感,她低头,看着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手,腕间,空无一物。 那串象征解脱的菩提珠,连同那个装着它们的锦囊,早已在投入轮回时,被彻底封存,感知不到,更取不出。 花轿行至镇外长亭,依俗稍歇,阿应被搀扶下轿透气,沉重凤冠压得颈项酸痛,她仰首望天,目光却在不经意间,骤然凝滞—— 是他。 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白狐面具,他静立长亭外一株老柳树下。 隔着喧天锣鼓,隔着满目宾客,隔着这身沉重的红,他的目光穿透一切,落在她身上。 这一次,阿应清晰地看到了。 那面具后露出的金瞳。 她唇瓣微张,灵魂深处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却哽在喉间,无声无息,一阵风过,掀动盖头一角。 刹那间的视线交汇。 她琉璃般的眼瞳里,映着柳树下那抹孤绝的白,没有泪。 他看到了。 看到她眼中那片比死亡更冷的荒芜,看到她无声的质问:你在这里,又能如何?你记得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下一刻,他倏然转身。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阿应,还站在原地,盖头被风吹落一角,雨水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她繁复的嫁衣,红色在雨水中晕开,如同泣血。 腕间,仿佛还残留着当年南天门前被他攥出的红痕幻痛,心口传来尖锐的绞痛,他走了,像昆仑雪巅上她的消散一样,无声无息。 这一次,是他先转过了身。 花轿再次抬起,摇摇晃晃,载着她驶向未知的夫家,雨势渐大,敲打着轿顶,阿应缓缓抬起手,从贴身的衣襟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菩提珠。 是一枚小小的玉坠,玉质普通,雕工也略显粗糙,却被人摩挲得光滑无比,透着经年累月的暖意。 这是她这一世凡身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一个平凡女子对女儿最朴素的祝福,轿子行至陡坡,抬轿的脚夫一个趔趄,轿身倾斜。 “啊!”轿内的阿应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紧攥着玉坠的手下意识地伸出轿帘,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玉坠脱手飞出,一道温润的白光在空中划过,然后,不偏不倚,砸在路中央一块凸起的顽石上。 玉身瞬间迸裂,数瓣碎片被浑浊雨水裹挟着,沉入泥泞深处,杳无痕迹,阿应怔怔望着那片泥泞,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顺着指尖滴落,冰冷刺骨。 她缓缓收回手,靠回冰冷的轿壁,阖上双眼,长睫之上,水珠沉沉颤动,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花轿在风雨飘摇中,驶向注定的囚笼。 窗外风雨未歇,敲打窗棂,这方寸囹圄,便是此生樊笼,死寂几乎将她吞噬之际,床榻内侧,厚重的锦被下,忽地拱起一个小包。 “老鼠?” 锦被猛地被掀开一角,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钻了出来,乌发柔软微乱,衬得小脸玉雪剔透,唇瓣是健康的粉,眼睛黑亮如浸水的曜石。 似乎睡得迷糊,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看到了床边身着大红嫁衣的与应,黑亮的眼睛瞬间睁得更圆了。 “娘!”他脆生生地喊了出来,带着刚睡醒的软糯鼻音,伸出藕节般白嫩的手臂,就要往她身上扑。 娘?世间再无比顶着前世爱侣的躯壳唤一声“娘”更荒谬的冲击。她下意识后缩,避开那扑来的温热。 她连忙制止:“不许叫!谁是你娘!” 小娃娃扑了个空,小嘴一瘪,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歪着小脑袋看她*,似乎在思考,片刻后,委屈忽如云散,小脸绽放出甜腻的笑靥。 “那……娘子!”他脆生生地改了口,黑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重复道:“娘子!漂亮娘子!” 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冷声道:“胡闹!谁放你进来的?出去!” 小娃娃却对她的冷脸毫不在意,他自顾自地从被窝里彻底爬了出来,挨着她坐下。 他仰着小脸,满是欢喜:“你真好看!比梦里还好看!我找到你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小狗了!我会好好养你的!” 手被挥开,他再次伸出手,这次目标不是嫁衣,而是她紧紧交握在膝上的手。 “别碰我!”与应再次避开。 拉扯间,小娃娃的袖口被带起,一个圆溜溜的小东西从他袖中滑落,滚了两圈,停在与应的腿边。 第87章 一颗樱桃核。 她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拥有着纯黑眼眸的小娃娃。 小娃娃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掉了东西,他见与应脸色煞白,神情剧变,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 她问:“你……这东西……哪来的?” 小娃娃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被褥上的樱桃核,捡起来举到与应面前,奶声奶气地说:“我的!心!最宝贝的心!” 他另一只小手还拍了拍自己小小的胸膛,一脸认真,“在这里!暖暖的!”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瞬间,小娃娃似乎捕捉到了她身上某种无形的气息,他忽然凑近了些,小巧的鼻子微微翕动,在她衣袖边嗅了嗅。 “啊!我知道啦!”他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小手,“你身上……有他的味道!苦苦的,烧焦的味道!那个……那个金眼睛的!好凶好凶的那个!” 与应警惕地问:“你……你到底是谁?” 他粲然一笑:“我是哪吒呀。” “只不过……是已经疯掉的哪吒呢。” 他从榻上跳下,仰头看着与应。 “这里不好玩!我们走!” 未及反应,手已不由分说地拽住了她衣袖,力道竟出奇地大。 “走呀!小狗!跟我走!”他催促着,拉着她就往门口冲,结果裙裾绊住了与应的脚踝。 “等等!”她试图挣脱。 小哪吒却不管不顾,见她被绊住,竟直接蹲下身,抓住裙摆,用力向两边一撕。 价值不菲的嫁衣下摆,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素色的衬裙,他随即又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就往外跑。 “快!他们来了!”他似乎捕捉到了门外渐近的脚步声和喧哗。 门被猛地拉开,屋外守着的喜娘和丫鬟惊愕地看着新娘子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娃娃拽着,嫁衣狼狈撕裂,踉跄奔出。小哪吒像一尾灵活的鱼,拉着与应,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硬是挤开了一条路。 “拦住他们!快拦住!”反应过来的管事婆子尖声叫道。 小哪吒头也不回,另一只小手朝后胡乱一扬,一股气浪扩散开来,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家丁被弹飞出去,撞倒了身后的桌椅杯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混乱中,小哪吒已拉着与应冲出了院门,一头扎进了镇外迷蒙的雨幕里。 雨势渐歇,乌云散开些,露出灰白天光,他们早已远离宅院,置身于邻镇的市集。 小哪吒彻底忘记方才的惊险,踩着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泥浆溅满了他的裤脚和与应的裙摆,他却笑个不停。 “看!娘子!会转!”他扑到一个卖风车的摊位前,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五彩斑斓的风车,伸出小手就去扒拉。 风车被拨得哗啦啦转,摊主刚要呵斥,对上小娃娃那张玉雪可爱的脸,又见他身后跟着个气质清冷的女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糖葫芦!红红的!”他很快又被旁边的糖葫芦吸引,拽着与应的袖子摇晃,指着山楂串,满脸渴望。 与应付了钱,小哪吒迫不及待地接过最大的一串,啊呜一口咬下最顶端的山楂。 “唔……”他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像吞了什么极苦的东西,“呸呸呸!” 他嫌弃地把咬了一半的山楂吐掉,小眉头拧得死紧,“不好吃!酸!外面的糖……苦苦的!没有娘亲做的甜!娘亲做的……是金色的糖!亮晶晶的!” 与应默默听着,她拿出帕子,替他擦掉嘴角沾上的糖渍。 小哪吒正在路边摊上跟荷包蛋较劲,他面前摆着一碗素面,上面卧着一个圆滚滚的荷包蛋,蛋黄半凝,颤巍巍的。 他戳着蛋黄的中心,非要把它戳破,看着里面的蛋液流出来,融入汤里才满意。 “好了好了,别玩了,快吃吧。”与应无奈,用帕子轻轻擦去他唇角沾的油星,他乖乖仰着脸让她擦,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娘子擦擦。”他含糊地说,又低头搅和着他的汤,满足地吸溜了一大口面。 午后的市集依旧热闹,小哪吒的精力却像是耗尽了,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蹭到与应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角。 “小狗,背背,走不动了要回家……” 她问:“回哪个家?” 小哪吒困得眼皮打架,小含糊地嘟囔:“……有小樱桃的家……有大海……娘亲会做甜甜的……还有……莲花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软软地靠在了与应腿上。 与应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这张脸,是开万般纠缠的起始,她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俯下身将他背了起来,慢慢走出喧嚣的市集,走向镇外未知的郊野。 天边的乌云不知何时又聚拢起来,沉甸甸地压着,风带着湿冷的土腥味,卷起地上的落叶。 背上熟睡的小哪吒,含混不清地呓语: “……娘子……别怕……烧掉……都烧掉……就干净了……” 第61章 最终,他们在一座荒废的“哪吒庙”落脚,借着门外透进的天光,与应望见神坛后那面斑驳的墙壁。 曾经浓墨重彩、描绘着三头六臂、踏风火轮、擎火尖枪威震八方的壁画,早已彩绘漫漶,剥落不堪。 奇异的是,这本应独奉一人的庙宇,神像之侧竟塑有尊女子像,一手拈花,一手执剑。两尊面容皆已模糊难辨。 但与应知道,那是她,与哪吒。 她伫立良久,将背上熟睡的小哪吒置于角落稍干净处,挽起衣袖挪开朽木,清走碎石腐叶。扫帚是就地取材,荆条枯草捆扎而成,她挥动这简陋工具,一下,又一下,拂去地面的尘灰。 清理出一片净地,又寻来几块木板,勉强搭起遮蔽夜露的简陋棚顶。做完这些,她走到神坛前,目光落在神像底座。 底座覆满厚厚尘网,她蹲身,用衣袖用力擦拭。石面粗粝磨着掌心,很快泛红,尘灰簌簌落下,露出底座真容。 上面没有神明的铭文,没有虔诚的祷词,只有一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是附近顽童或流浪汉留下的。 “娘子!你在做什么呀?”小哪吒不知何时醒了,又要黏糊糊贴过来。 与应瞥了他一眼,目光从底座挪开,望向破洞的窗棂,有些心不在焉:“看你。” 小哪吒只当娘子在夸他可爱,立刻挺起小胸膛,眼睛弯弯:“我好看!比那个破洞里的黑脸好看多了!” 恰在此时,庙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和窸窣脚步声,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一群逃难的流民,被这荒庙吸引,欲寻个避雨的角落。 见庙内有人,流民瑟缩着不敢进,为首老汉,怀中紧抱着同样瘦小的孩子,那孩子眼神呆滞,气息奄奄。 与应停下动作,静静地看着他们,小哪吒也好奇地探出头。 老汉哀声:“仙……仙姑,行行好……让俺们……避避雨吧……娃儿……快不行了……” “老人家,不必这般,来这边,干净些。” 流民涌入,缩在角落,尽量不扰,老汉抱着孩子,浊泪纵横:“老天爷啊……这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小哪吒歪着头,看着老汉怀里那个毫无生气的孩子,与应的目光掠过这群流民,最终落在老汉悲戚的脸上。 “会过去的。” 老汉茫然抬头:“仙姑……您不知道……以前……以前更糟啊!那些年,龙王发怒索童男女,河伯娶亲献祭新娘,山神稍有不顺便降瘟疫……俺们草民,就是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口啊!” “现在……”老汉的声音低了下去,“龙王庙塌了,河伯祠毁了,山神庙也被雷劈了……那些要吃人的‘神仙’老爷们……好像……好像自己打起来了?没人管俺们死活,可……可也没人再来收‘贡品’了……俺们就像野草,没人管,自己挣扎着活……娃儿病了,只能等死……”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泪水再次涌出,“可……可总比被活生生扔进河里强啊……” 庙内只有老汉压抑的哭声和窗外渐大的风声,与应沉默地听着。 老汉口中的“神仙老爷们自己打起来了”,正是他们当年掀翻天庭的余波,旧的秩序被打破,那些视凡人为功德养料的神祇被打落神坛,或被禁锢,或陷入混战。 代价是,天庭崩塌后残余的规则碎片散落人间,滋生了更多无主的妖邪,秩序崩塌带来混乱,凡人失去了被收割的恐惧,却也失去了那点虚假的庇护。 她走到老汉身边,蹲下身,她仔细看了看孩子的情况,高热、惊厥、脱水。 “是风寒入里,惊厥,需要散热,需要水,需要一点吃的。” 她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索出几枚铜钱,是她从那个“夫家”逃出来时,慌乱中抓到的仅有财物。 “去……看看镇上还有没有药铺开着,抓一剂风寒的散剂,若没有,买些薄荷、蝉蜕、生甘草……再买些米。”她将铜钱递给老汉身边一个稍显健壮些的年轻人,年轻人接过钱,手都在抖,看了眼老汉,又看了看与应,重重点头,转身冲进雨幕。 第88章 小哪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他之前在市集上非要买的桂花糕,只咬了一口就嫌弃地包了起来。 此刻,他看看布包,又看看老汉怀里那个气息微弱的孩子,脸上满是挣扎。最终,把那块被包好的桂花糕递给了老汉:“给他吃……甜的……吃了……就不苦了……” 老汉接过,连忙道谢,小心地掰下一点,用水化开,喂给孩子,那点甜味似乎真起了作用,孩子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 小哪吒看着这一幕,黑亮的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光,与应走到破庙那扇歪斜的门边,望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雨。 当年,他们撞破天道禁锢,掀翻凌霄殿,将腐朽秩序砸个粉碎,然而,当狂火稍歇,目睹下界因天庭崩塌而妖邪横生、山河破碎、哀鸿遍野……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的家庭不甚圆满,所以他们回去了,非为屈服妥协,仅仅是为了所有人能有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 以“三坛海会大神”与“七苦元君”之身,重镇天庭,以杀伐镇压妖魔,以权柄周旋各方,以规则约束蠢蠢欲动的残余。 雨势渐歇,天光从破庙顶端的窟窿和歪斜的门窗缝隙里透进来,驱散了部分阴霾。 老汉的孩子服下药散,又喝了点米汤,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平稳了,不再惊厥,老汉又连连道谢。 “不……也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这荒庙中的流离,凡尘的苦难,不正是他们当年所求的“改变”所必然伴随的阵痛吗?打破了枷锁,却也打碎了屋顶,风雨自然倾盆而下。 她深吸一口气,不能再停留了,她轻轻推醒靠在她身边的小哪吒:“该走了。” 小哪吒揉揉惺忪的睡眼,很顺从地站起来,去牵与应的衣角。 她最后看了一眼流民,没有惊动任何人,牵着小哪吒,悄然走出了这座庙。 庙外的世界被雨水冲刷过,空气清冽,但脚下的泥土湿滑泥泞,小哪吒难得地安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他们沿着一条被雨水冲出沟壑的小路前行,路旁野草疯长,叶片上挂着水珠,与应心神不宁。 一处被雨水彻底泡软的陡坡边缘,泥土瞬间塌陷,与应身体失去平衡,惊呼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向旁边的泥沟栽去。 一只手箍住了她的腰肢,硬生生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将她整个人带离了塌陷的边缘,落在地面上。 雨水顺着来者毫无装饰的白色衣袍滚落,滴入脚下的泥泞。 她很快反应过来,“放开!” 箍在腰间的手臂凝滞,随即干脆利落地松开了她,与应踉跄站稳,急促喘息着,雨水顺着发梢滑落脸颊,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她感觉手心空空,低头看去,一直紧紧牵着她手的小哪吒不见了,环顾四周,路上只有她和白衣人。 小哪吒刚才明明就在她身边! 他去了哪里? 白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的面具边缘滴落,白袍的下摆已被泥点溅污。 片刻后,他问:“这位娘子,可曾见过一个梳着双髻的孩童?” 与应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且来者不善。 于是她故作回忆:“双髻孩童?此等荒郊野岭,泥泞不堪,除却流民野犬,何来孩童?阁下莫非……寻错了地方?” 面具人纹丝不动,似不在意她的否认:“那孩童,形貌昳丽,黑眸如墨,看似天真,实乃三太子遗落人间的‘心魔’所化,凶戾异常。放任流窜,恐为祸苍生,必须寻回祓除。” “祓除?”与应眉梢一挑,“阁下好大口气,三坛海会大神何等人物?便是一缕遗落的心魔,亦非凡物。阁下孤身一人,白袍素面,便敢言‘祓除’?莫非……是比那‘疯掉’的哪吒更了得的神仙不成?” 面具人沉默了一瞬,“职责所在。” “那心魔……以执念为食,所经之处,易引动灾祸,蛊惑人心。娘子若见过,还请如实相告,免生……不必要的枝节。” “执念为食?”与应唇角冷意更深,甚至向前微微倾身,雨水顺着她挺直的鼻梁滑落,“阁下说得这般煞有介事,倒让我想起一桩旧闻。” “闻说当年那位三太子,亦曾因‘执念’二字,掀翻九重天阙,砸碎凌霄宝殿,搅得三界不宁,神鬼皆惊。按阁下此论,他那滔天‘执念’,又算何等灾祸?该由哪位大能来‘祓除’?” “……前尘已矣,眼下只论此魔。娘子避而不答,莫非与那魔物……有所牵连?”他踏前一步,杀意穿透空气,直逼而来。 她背脊挺得更直,非但不退,反迎着他的逼人气势,微微抬起下颌。 她轻笑出声:“牵连?阁下这话,倒让我想起个有趣的小玩意儿。” 她的手摊开在两人之间,掌心,静静地躺着一颗樱桃核。 “倒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非说此物是他‘最宝贝的心’。阁下既专司清除‘心魔’,想必对此‘心’……也颇有兴致?” 她抬眼,笑意清浅:“不如阁下先除了它?剜心去魔,岂不更彻底?也省得日后再孕出个‘疯掉’的哪吒,复演那掀翻凌霄的祸事。” 面具人死死地盯着她掌心。 许久,许久,冰冷的杀意缓缓收敛,他离开了。与应独立原地,望着那抹白色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 无论如何,她无法将“心魔”二字与那小娃娃联系,梦中或有不祥,但此数日相处,似有隐情,况那枚樱桃核,确是他的。 那张脸,也确是哪吒模样。 她压下翻涌心绪,辨明方向,继续前行,此地不可久留,无论那神秘面具人,还是流散的妖邪,皆非她这法力尽封的凡人可应对。 不知行多久,天色彻底沉暗,风雨未歇,一座孤零零的建筑轮廓于雨幕中显现,比方才的破庙稍好,至少门窗尚存。 竟是杨戬的庙。 庙内同样清冷破败,香炉积满香灰,神坛上,泥塑的司法天神像面目漫漶,供桌朽烂,散落几枚干瘪野果。 与应拖着湿透的身体,踏入庙内走到神坛前,看着那尊面目模糊的泥塑,心头百味杂陈。 杨戬……那个曾并肩掀翻凌霄,又在她与哪吒婚典上沉默离席的故人,如今他的庙宇,也在这乱世风雨中飘摇。 她并非信徒,此刻却生出一种荒谬的倾诉,对着泥塑,对着这同样被遗忘的角落。 她低唤:“真君……你看,这便是我们掀翻天庭后的‘太平’?凡人如草芥,神祇亦凋零……” 她缓缓屈膝,裙裾即将触及地面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臂,阻住了下跪之势。 与应猛地抬头。 神坛旁,光影晦暗处,不知何时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墨色劲装勾勒挺拔身形,肩头微沾水珠,似刚从雨中行来。他未戴冠冕,墨发以一根素玉簪束起,几缕碎发散落额前,衬得面容愈显清峻。 /:. 他的目光并未在她此刻平凡的皮囊上过多停留,显然早已洞悉本质。 “不必跪。”杨戬托着她手臂的手并未立刻松开,指尖传来的温度隔着湿冷衣料,竟有些灼人。 “真君……”与应一时语塞,百年未见,竟在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重逢,在她最不愿被故人窥见脆弱的时候。 杨戬的目光落在她手背上,那里被石子和荆条划破了几道口子,混着泥污,微微红肿。 “随我来。”他松开手,转身走向庙内角落,那里不知何时已铺好一层干燥茅草,旁侧放着个不大的青布包裹。 与应默默跟随,杨戬打开包裹,内里是干净布巾、小罐清水与白瓷药瓶,他执起与应受伤的手,用布巾蘸了清水。 “我自己……”与应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别动。” 泥污被一点点拭去,露出底下红肿的伤口,杨戬放下布巾,拿起那个药瓶,拔开塞子,指尖蘸取少许药膏,涂抹在伤口上,药膏清凉,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痛感。 “你身上,有心魔的气息。” 与应心头一紧。 “很浓烈,很……混乱。”他继续道,动作没停,“带着哪吒独有的狂气,却又掺杂着恶意,你在哪里遇到他的?” “……一座荒废的哪吒庙。”与应低声回答,“他……顶着一张哪吒幼年的脸,自称是……‘疯掉的哪吒’。” 杨戬涂药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抬眼直视着她:“他缠上你了?” “……算是吧。”与应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带我从一场……荒谬的婚典里逃了出来,然后又……消失了。” “消失?在何处消失?可曾留下痕迹?” “就在刚才的雨路上,一转眼就不见了,像从未存在过。” 杨戬沉默片刻,收回为她涂药的手,将药瓶塞好放回包裹,他站起身,走到破庙门口,望着外面迷蒙的雨幕。 第89章 “那不是寻常的心魔。”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是哪吒莲花身无法承接的‘执念’,是他焚尽灵珠骨对抗天道时,散逸出的‘恨’,在漫长岁月里,机缘巧合下,吞噬了他的某些碎片,最终凝成的……怪物。” 第62章 他的天眼,早已洞悉她的终局。 许久,与应缓缓抬首,目光投向门口那道背影,雨水顺着屋檐垂落,连成珠帘。 那肩头,担着司法天神的职责,亦负着……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重荷。 她轻声道:“二哥,若我未能归来,或结局更不堪……烦请……将我葬于一株樱桃树下吧。无需碑铭,无需祭奠,唯愿……来年花发时,能得些许暖意,能记得……曾有人真心欢喜过它的果实。” 杨戬缓缓转过身。 二哥,这称呼,暌违太久。 自她成为七苦元君,自她与哪吒的名姓被天庭的红绸系在一处,这称呼便被她深埋心底。 可此刻,她就这样轻飘飘地唤了出来。 她的眸子抬起来,望向他。 清浅依旧,剔透如琉璃。内里无有恐惧,无有哀求,甚至无有多少悲戚,唯余一片近乎悲悯的澄澈,映着他此刻的身影。 他所有不该存留的幽微心思,所有在漫长岁月里被理智死死禁锢之物,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而她,只是平静地托付身后事,托付他,将她葬于一株樱桃树下。 哪吒啊哪吒…… 能被她如此深爱,能被她如此刻骨铭心地铭记,纵是在托付身后之时,心心念念仍是与你相关的哪怕早已零落的暖意…… 我竟……生出妒意。 他微微侧过身,避开了她的目光: “知道了。” “……你不会有事。” 他踏入外面的风雨,身影很快被雨幕吞噬,消失无踪。 与应垂眸看着涂了药膏的手背,不再停留,收拾好杨戬留下的洁净布巾与那瓶药,裹紧衣衫,再次步入风雨。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乱世之中,路见不平已是寻常,力量被封禁,她便倚仗凡躯和刻入骨髓的战斗本能,途中,她捡到了一柄锈迹斑斑的旧剑。 剑身入手沉甸,触感冰凉陌生,天庭岁月悠长,七苦殿的公文与哪吒身畔的守望,早已取代刀光剑影,手腕翻转间,竟有几分滞涩凝滞。 她尝试挽了个剑花,动作不复当年与哪吒对练时的行云流水,一丝苦笑浮上唇角,当年可与火尖枪争锋的剑术,竟蒙尘若此。 剑虽破旧,锋刃虽钝,自有其用,她不再求一击毙命的凌厉,转而以巧破力,以静制动,剑尖所指,往往直击关节要害,令凶顽瞬间委顿。 她开始教导那些被她救下的微末众生,如何握紧手中所能寻得的任何器物。 她曾历凡尘,自然见过疾苦,诵经不如握刃,祈求不如奋起,在这崩塌的秩序里,自保的火种,比一时的施舍更能燎原。 与应行至集镇,街市行人匆匆,面带菜色,她于食肆坐下,要了碗素面,刚拿起竹箸。 “抓小偷!抓住他!” 人群骚动,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窜出,怀里紧紧抱着油纸包,慌不择路地朝与应这个方向冲来,后面追着个气喘吁吁的胖掌柜,满脸怒容,嘴里骂骂咧咧。 那小贼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衣衫褴褛,赤足沾满泥污,发如枯草纠结,脏污的小脸辨不清五官。跑得太急,足下被石块绊倒,整个人狠狠摔在离与应桌旁不远的地上,怀里的油纸包摔开,滚出几个白面馒头。 “小畜生!看你还跑!”胖掌柜几步冲上来,抬脚就要踹。 王狗儿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死死抱着怀里的馒头,那是他拼了命从“福满楼”后厨的泔水桶旁边偷来的,刚出笼,还带着点温乎气。 妹妹快饿死了,脸都青了,娘躺在床上咳血,连水都喝不下,他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那些肚子鼓鼓的老爷们不会懂,跟他们说“饿”字,只会换来白眼和驱赶。 他摔倒了,骨头磕在石板上,疼得钻心,更疼的是看到那几个白花花的馒头滚在泥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掌柜那张油腻愤怒的大脸和抬起的靴子。 他缩起脖子,闭上眼睛,等着那剧痛落下,挨顿毒打是免不了了,馒头肯定也没了……妹妹……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他听到一声清冷的女声:“住手。” 他偷偷睁眼,看见一只素色布鞋,挡在了他与掌柜的靴子之间,顺着那脚向上望,是一个同样素衣布裙的女子,坐于一张破桌旁。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没看那凶神恶煞的掌柜,只是垂着眼,看着……他? 王狗儿的心猛地缩紧。 又来了!这些“善心人”,他见多了!要么是皱眉嫌恶,斥责“小小年纪不学好,偷鸡摸狗,将来还得了?”不由分说将他扭送保长,换几枚“义民”赏钱。 要么是那些绫罗绸缎的夫人小姐,远远用帕子掩鼻,丢下几个铜板,如打发乞儿,还要念叨“可怜见的,拿去买点吃食,莫再偷了,佛祖看着呢”。 他也想活!堂堂正正地活! 她们的眼神,或是厌弃,或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怜悯,都让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鼠,更脏,更不堪。 他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的泥里,预备迎接新一轮的斥责或虚伪的“慈悲”。 那素衣女子却开口了,问的是掌柜:“几个馒头,值几何?” 掌柜一愣,随即唾沫横飞:“钱?这是钱的事吗?这小崽子手脚不干净!败坏风气!今日偷馒头,明日就敢窃银钱!必须送官!打板子!叫他长记性!” 女子未理会咆哮,目光转向王狗儿,那目光……王狗儿形容不出。无有厌弃,无有怜悯,无有居高临下,平静如一泓深潭。 她问:“为何行窃?” 王狗儿喉头发紧,嘴唇哆嗦,说不出话,他怕,怕说出来更遭耻笑,偷即是偷,卑劣即是卑劣,何须理由? 女子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伸出手,不是指向他,也不是指向馒头,而是指向街角蜷缩在破草席上的老乞丐。 “他饿吗?”她问掌柜。 掌柜噎住:“这……当然饿!但这……” 女子又指向远处抱着空瓦罐哭泣的妇人:“她呢?饿吗?” 掌柜面红耳赤:“这……岂能混为一谈?这小贼……” 女子截断他:“皆是饿,饿到极致,人便非人,是兽,只求活命的兽。你与他讲仁义道德,不若予他一口吃食实在。” 她不再看掌柜,目光落回王狗儿身上,缓缓地,她蹲在了王狗儿面前,与他瑟缩在尘土中的视线,几乎平齐。 无有俯视,无有施舍之态,她就那般蹲着,素色裙裾拖于污浊地面,浑不在意。 王狗儿彻底懵了,他从未被人如此平等地注视,那些老爷夫人,连弯腰同他说话都嫌污了身份。这女子……她…… 她从衣襟摸索出几枚铜钱,并非掷来,而是伸出手,掌心向上,将那几枚尚带体温的铜板,递至王狗儿眼前。 她说:“拿着,去买些米粮,活下去。” 他死死咬住嘴唇,强忍泪意,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铜板抓入手心,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从掌心烫到心尖。 女子起身,不再看他,亦不再看呆若木鸡的掌柜,然后,她端起桌上那碗素面,行至街角老丐面前,轻轻放下。 做完这一切,她拿起桌边倚着的那柄旧剑,转身,汇入熙攘人流,倏忽不见。 他怔怔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泪水终于决堤。 她不一样,她与所有人皆不同,未骂他卑劣,未说教道理,未施舍怜悯,甚至未苛责他改过。 她只是无声的告诉他,人生万般不由己,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错的是这世道,而不是想活下去的人。 王狗儿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将那几枚铜板珍重藏进怀里最贴身处,挣扎爬起,一瘸一拐朝着米铺方向走去。 她继续前行。 她曾于一偏僻村落,撞见地痞强夺孤寡老妪仅存的半袋粮种,锈剑拍在为首者腕骨,痛得他抱手哀嚎。 她未取性命,只将粮袋拾起,轻轻放入老妪颤抖的手中,对那几个地痞道:“若再犯,下次碎的,便是髌骨。”声音清泠,并无狠戾,却令几个壮汉连滚带爬遁走。 她亦曾途经一处被小妖扰攘的山坳,那妖物不过初开灵智,形似山魈,喜于夜间窃食家畜,惊扰妇孺,村民集资请来的“法师”,只会装神弄鬼,骗钱即走。 与应循着妖气,于山涧旁寻到它时,那山魈正抱着偷来的鸡,警惕瞪她,龇着牙,凶戾眼神中杂糅一丝懵懂的惧意。 她未拔剑,只静静与它对峙片刻,然后从随身布袋取出一块风干肉脯,轻轻抛去。 山魈嗅了嗅,抓起肉脯,又看看她,最终抱着鸡飞快窜入山林深处,再未回村骚扰。村民只当“法师”显灵,对着空茫山坳方向焚香叩拜,与应早已悄然离去。 第90章 她教过被山贼掳掠后逃出的女子,如何以削尖木棍刺穿他们的眼窝,她帮过被地主逼租的佃户,在荒山开垦能活命的薄田,她为因战乱失怙的哑女,寻到一户愿收留她做针线的善心老夫妇。 她帮过许多人,不求回报,不留名姓,手中那柄锈剑,愈用愈顺手。剑身的斑驳锈迹在一次次挥动磨去黯淡,露出底色。 手腕翻转间,滞涩渐消,破空之声虽不凌厉,却带上返璞归真的沉稳精准,直指要害,点到即止。 她是行走于乱世尘埃中的一柄钝剑,沉默地斩开荆棘,为挣扎的众生,劈开一线微光。 镇外河畔,有一间废弃的土地庙,虽破败,尚能遮风。刚踏入庙门,身后传来苍老激动之声:“恩人!恩人留步!” 与应回首,见一白发皤然老者,在年轻后生搀扶下,颤巍巍追来。 “恩人!是您!果真是您!”*老者挣脱搀扶,作势便要下拜。 与应眼疾手快,上前稳稳托住老者手臂:“老人家,使不得。” “使得,使得啊!”老者泣不成声,紧攥与应衣袖,“小老儿姓李,河下游李家村人,去年发大水,村子淹了大半,是您!是您救了我那压在房梁下的小孙儿,您还……您还给了小老儿半袋米,让全村熬过最难的日子!您不记得了?您当时……您当时身上还带着伤!” 与应看着老者沟壑纵横的脸,她确曾路过李家村,顺手自倾颓屋宇下救出一孩童,又将所携口粮分予断炊村民,当时手臂被断木划伤,小事而已,早已愈合。 “举手之劳,老人家不必挂怀。”她温声道,欲扶老者起身。 老者却执拗不肯,泪眼中满是虔敬感激:“恩人!您……您是菩萨吧?是老天爷派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小老儿回去就给您立长生牌位!日日供奉香火……” 旁侧搀扶的后生,及几个闻声围拢的镇民,目光充满敬畏。 “菩萨?” 她缓缓摇头:“我非菩萨,我只是一个……来回应你们的人。” 众人愕然。 回应?回应什么?回应这无涯的苦难吗? 与应看着他们困惑的面容,道:“这世道,天倾了,旧的庙宇坍了,新的神明……尚未立起。龙王不再索要童男女,河伯不再强娶新娘,山神不再降无端瘟疫,这是好事。” “可这‘变’带来的阵痛导致你们失了头顶的‘神明’,却也失了那点虚妄的‘庇护’。” “祈求神明降下恩泽?神明自顾不暇。天庭崩塌秩序破碎,纵是我们这些往昔的‘神仙’,亦须封存法力,带着记忆坠入红尘滚一遭,尝遍七苦滋味方得窥一线生机。” “菩萨……不,您的意思是……您也是……” “我非菩萨。”与应再次重申,“我只是一个比你们……或许多行了几步,多看了几眼这乱世真相的‘人’。” 她的目光掠过李老丈,扫过旁边几个年轻汉子:“老人家,您能熬过洪水,带孙儿存活,凭的是您自身的坚韧与乡亲的互助。李家村在废墟上重建的茅屋,于荒地上开垦的薄田,那是你们用双手挣出的生机,非任何神佛所赐。” “祈求雨水,不如合力开渠引水;惧怕山贼,不如组织青壮巡防;担忧疫病,不如清扫污秽,寻些草药防患。世间没有凭空而降的甘霖,唯有自己掘出的泉眼;没有刀枪不入的庇护,唯有握紧兵刃的决心。” “神明无法回应每一个祈求,但你们可以回应自己,而我能做的,不过是告诉你们,这微光,就在你们自己身上。点燃它,守护它,让它燎原。” 她不再多言,拿起倚墙的锈剑,对李老丈与众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众人呆立,目送那背影融入天光,许久无声。 李老丈喃喃:“回应……自己……” 旁侧年轻汉子,忽地狠狠一拳砸在腐朽供桌上,木屑纷飞:“她说得对!求神拜佛有个鸟用!去年大水,是隔壁村王木匠带人扎筏救了俺爹!是村东孙寡妇把她藏的半袋红薯分给了快饿死的娃!” 另一汉子接口:“正是!山贼再来,就跟他们拼了!咱这么多人,还惧几个毛贼?” “挖渠!明日就去挖渠!趁天还没旱透!” “把后山那片荒地也清了!能种一点是一点!” 第63章 锈剑虽钝,终非神兵,凡躯虽韧,难敌群凶,一次路见不平,撞破山道悍匪劫掠商队,护卫死伤殆尽,匪徒凶性大发,劫财之余,更欲凌辱仅存女眷。与应无法坐视,锈剑出鞘。 剑光瞬间放倒数人,匪首狡悍,见手下不敌,竟暗发喂毒袖箭,与应察觉已迟,只堪堪避开要害,淬毒短箭深钉左肩胛。 剧痛伴随麻痹蔓延,与应眼前一黑,踉跄欲倒,锈剑脱手,悍匪狞笑着围拢。 “小娘子还挺辣!正好给爷们解解闷!”匪首舔着刀刃,步步逼近。 与应强撑意识,背抵冰冷树干,麻痹感令四肢沉重,视线渐趋模糊。 难道……就要这样结束在这无名荒山?死于几个宵小之手?她还未……还未…… 意识即将沉入永暗的刹那,视野被铺天盖地的赤红吞噬,匪首惨叫着倒飞出去。 与应的意识在这片狂暴赤红中彻底沉沦,不知多久,一缕清冽桃香混着雨后清气钻入鼻腔。 她艰难掀开沉重眼睑。漫天灼灼粉云映入眼帘,身下是简陋洁净的石榻,铺着干燥茅草,身上覆着素白长袍。 环顾四周,幽谷被桃林环抱,溪流潺潺,落英缤纷。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地上投下斑驳光斑,静谧得不似凡尘。 她的伤口已被妥善处理过,肩胛处缠着干净的布条,布条下传来阵阵清凉之意,显然是敷了上好的草药,毒素似乎也被压制住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剧痛犹存,但那股麻痹感已大大减轻。 她挣扎着想坐起,牵动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别动。” 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与应循声望去。 白衣人盘膝坐于不远处青石上,背对着她,面前篝火舔舐陶罐,罐中熬煮之物散发出苦涩清心的药香。 他依旧戴着那张毫无表情的白狐狸面具,隔绝了所有窥探。 “毒未清,乱动会死。” “是你……救了我?” 白衣人未回头,只以木棍轻拨篝火,火星噼啪跳跃。 “职责。”他淡淡道,依旧是两个字,“清除祸患,顺手。” 与应沉默。清除祸患?是指那些悍匪?还是指……她这个被“心魔”缠上的麻烦? 她不再追问,目光转向这方静谧桃林。花开极盛,层层叠叠,粉白嫣红,美得虚幻,清风拂过,花瓣簌簌飘落。 “这里是何处?” “一处旧梦的残骸罢了。” “当年,有人曾想在此,种一片三界最美的桃花林,说……待花开时,便邀她来看,可惜,桃花未开,人已非昨。此地灵气散尽,生机断绝,本该彻底荒芜,化作飞灰。” 他抬起手,指向环绕的桃树。 “你看这些树……” 与应顺其指向细观,方才只见花云灼灼,绚烂如霞,此刻方察异样。 这些桃树,枝干虬结扭曲,树皮皲裂翻卷,如遭烈焰舔舐,又被强行拧绞。 满树繁花,开得越是绚烂,其下枝干便越显枯槁,仿佛所有生机被强行抽离,孤注一掷灌注于这最后的盛放。 “此地,名唤‘卧春坞’。” 说完便不再言语,只专注于眼前的药罐,与应靠在石榻上,目光扫过这方幽谷,视线最终落回白衣人身上。 他依旧背对,白袍在纷飞花雨中纤尘不染,与记忆中那烈火般的身影格格不入。 哪吒从不喜白,他的红,是焚天之焰,是沙场之血,白衣太过清冷,太过寂寥。 她从前想过,面具下的金瞳,轿子外的凝视,都让她想起那个人,甚至怀疑过就是他。 可杨戬警言犹在耳畔,眼前之人,是清除祸患的职责者,她不能,不该将他与哪吒相系。 “啾啾”声传来,打断与应思绪。 循声望去,几棵桃树下,竟散落着干草编织的小窝,窝里探出几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张着嫩黄小喙,焦急鸣叫。 白衣人似习以为常,他放下拨火木棍,自旁侧布袋抓出一小把碾碎的谷粒草籽,轻轻洒在离鸟窝不远的石面。 很快,几只羽翼未丰的成鸟扑棱落下,望了白衣人一眼,见他无动于衷,方飞快啄食。其中只胆大些的麻雀,竟跳上他盘坐的青石边缘,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好奇打量着面具。 他竟在饲喂这些微末生灵? 白衣人并未理会麻雀的窥探,他重新拿起木棍,继续拨弄火堆,那只麻雀最终也没敢靠得更近,啄了几粒谷子便飞走了。 药香渐浓,白衣人用木棍将陶罐自火上移开。待沸腾的药汁稍平,他起身,取过陶碗,将药液缓缓倾注其中。 第91章 他端着药碗,转身走向石榻,与应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喝了。” 药汁漆黑如墨,散发浓烈苦涩,闻之便舌根发麻,与应没有犹豫,伸出未伤的右手去接,左肩伤口被牵动,手臂一软,药液险些泼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碗底,亦稳住了她微颤的手,那手戴着同样素白的薄丝手套,隔绝了直接触碰。 与应抬眼,撞入面具后的目光,他没有言语,只就着此势,将碗沿轻抵她唇边,与应垂眸,就着他的手微微启唇饮下。 苦涩滚烫的药液涌入喉间,她紧蹙眉,强忍呕意,终于碗底见空。 她闭目,长吁一口带着药味的浊气,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唇瓣被药汁染上深褐,狼狈不堪。 就在她以为煎熬结束时,一方素白的丝帕递到了她的唇边。 是白衣人的手,他似乎想替她擦拭嘴角残留的药渍,这个动作太过自然,又太过亲昵。 身体比思绪更快,她向后一仰,避开了那方丝帕,动作幅度之大,再次牵动了左肩的伤口,痛得她倒抽冷气,脸色煞白。 这一避,在两人之间划下无形鸿沟,空气凝滞,那只执着丝帕的手,悬在半空。 旋即,那手若无其事地收回,连同那方素帕,一同隐没于白袖的深处。 “毒已压制,静养几日,自可拔除。此处灵气虽稀薄,胜在清净,可暂避风雨。”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那几棵虬结桃树下,重新盘膝坐于青石,目光投向谷外迷蒙的远山。 仿佛方才那递出丝帕的动作,从未发生,唯余石榻上的与应,心口似被重物狠狠撞击,闷痛难当。 她缓缓抬手,用袖口胡乱抹去嘴角苦涩药渍,力道有些重,唇瓣被粗粝布料摩得生疼,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望向那背影。 时光在这幽谷中失了刻度,日升月落,花开花谢,皆与这隔绝的小天地无关。 与应的伤势在草药与谷中清气滋养下,恢复神速,毒素拔尽,伤口开始结痂。虽仍虚弱,行动已无大碍,她每日活动范围很小,多时只是静坐石榻,凝望那白衣人。 他除却必要的取水、采药、熬药,便是盘坐青石,目光投向渺远,他依旧喂养那些微末鸟雀,无丝毫多余情愫流露。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言语,他送药她便饮,他递来溪水洗净的野果,她便默然接过。 直至一个深夜。 谷中万籁俱寂,唯有风过桃林的簌簌与溪流的低吟,浓云蔽月,只透下稀薄微光,将桃枝投下魑魅般的暗影。 与应睡得不稳,肩伤隐痛,白日强抑的纷乱心绪在梦中翻腾。她梦见昆仑风雪,梦见南天门外冰冷的金瞳,梦见泥泞路上倏然消逝的小小身影…… “娘子……” 与应惊醒,黑暗中她绷紧身躯,警惕环视,石榻边空无一人,谷中依旧岑寂,唯有风声树影。 是梦魇? “娘子……”那声音再度响起,更清晰了些,“好黑……好冷……你在哪里呀?我寻不到回家的路了……” 声音的来源,竟像是从她自己的心底深处传来,与应下意识地捂住心口。 “嘻嘻……”那声音又变了,“小狗……你躲在这里呀?跟那个白衣服的木头人一起?没用的……他找不到我……他不敢碰你……” 是那个心魔的声音!他竟能直接侵入她的意识?! “滚出去!” “滚?”心魔的声音变得尖利,“该滚的是你们!是你们把我丢掉的!是你们不要我的!凭什么你们可以躲在这里看花花?凭什么我要在外面挨饿受冻?凭什么!” 怨念缠绕她的心脉,与应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涔涔,身体不由自主蜷缩。 “痛么?嘻嘻……这就痛了?还有更痛的呢!那个白衣服的……他是不是碰你了?是不是给你擦嘴了?他凭什么?!你是我的!我的小狗!我的!只有我能碰!” 与应抱住了头,意识摇摇欲坠。 “放开她。” 她艰难地睁开眼。 白衣人不知何时已站在石榻边,面具后的目光锁定着她心口的位置。 “呵……木头人来了?”心魔在她脑中嗤笑,挑衅十足,“你能奈我何?她如今是我的巢!她的血,她的痛,她的因果……皆是我的养料!你碰她一下试试?你敢碰,我便撕碎她!” 白衣人的气息变得危险,周围的温度急剧下降,连飘落的桃花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但他终究没有动,他只是站在那里,视线穿透她的身体,直刺藏匿于她心脉深处的污秽。 “滚出来。” “不出来!就不出来!”心魔在她意识里尖叫,“有本事你连她一起杀啊!就像当年你想杀了我一样!来啊!动手啊!木头人!” 与应承受着两股强大意志在她体内的拉锯,痛苦几近昏厥。 最终,是白衣人周身的寒意缓缓敛去,他看了一眼蜷缩石榻的与应,目光复杂难辨。 他未置一词,转身,一步步走回青石,重新盘膝坐下。 心魔在她意识里得意地大笑:“看吧!他不敢!他永远是个懦夫!一个被锁链拴住的废物!哈哈哈……” 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与应躺在冰冷的石榻上,大口喘息,她望着青石上的背影,问:“为什么……为什么它会……在我这里?” 青石上的背影纹丝不动,仿佛并未听见。 “告诉我!”与应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那个‘心魔’,它说它是被丢掉的!它为什么会缠上我?为什么会藏在我的身体里?” 白衣人终于缓缓转身,他未即刻作答,只静静看她,谷中唯余风穿桃林的呜咽。 许久,久到与应以为他不会回应时,那声音才透过面具传来:“因你躯壳之内,融有他的骨血。” “什……什么?”她疑心听错,“血肉,孩子?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指尖冰凉。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么多次,每次都……可仙神不会轻易孕育生命,怎么可能…… 白衣人竟轻笑出声:“非是孩儿,是颗樱桃。” 樱桃? 与应彻底怔住,脑中一片空白。 他又道:“当年,他于心口种下的樱桃,为你所食,因果由此缔结。他将那核,视作与你生命的纽带,以自身妄念日夜喂养,如同植于心尖的种子。” “执念为壤,心火为露,它初生懵懂,灵智混沌,难辨爱恨,不晓亲疏,它可以是鬓簪桃花的玉雪稚子,也可以是……血洗山河的灭世凶星。” “它……便是那颗被执念喂养、在你心尖生根的‘孩子’。” 第64章 清晨,熹微天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桃花,与应闭着眼假装沉睡,消化这颠覆性的真相。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气息悄然靠近,她睁眼,那个小小的身影正立在石榻边,不再是昨夜意识中怨毒嘶鸣的魔物。 乌黑柔软的发丝沾着细碎水珠,肌肤剔透胜雪,一双黑眸子清澈见底,长睫上还挂着晶莹露滴,唇瓣是柔嫩的粉,怯生生地望着她。 白衣人熬药的动作早已停下,他背对着谷口,但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 小哪吒似感知杀意,哭声更大了,他抬起头,泪痕满面,目光越过白衣人,直直落在石榻上的与应身上。 “娘子……”他抽噎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怕惊扰什么,又怕被再次驱赶。 “小狗……”他行至榻边,仅一步之遥,却不敢再前,泪珠滚落,“对不起……娘子……小狗……对不起……” 他一遍遍重复,声音支离破碎:“我……我不是存心的……真的……真的不是存心伤你……让你痛的……” 他伸手想拉与应衣角,却在半空僵住,怕触碰再次带来痛苦:“我……我管不住……看见别人碰你……近你……就好难受……这里……”幼小的拳头砸向胸膛,像要掏出那颗不听话的心脏,“这里像火烧!烧得好痛!像要炸开!” “娘子……你是我的小狗啊……是我的……为何……为何那个白衣服的木头人能碰你?能替你擦嘴?能……能守着你?他凭什么?!我不许!绝不许!” 说到最后,声线陡然拔高,小小的身体周围竟隐隐腾起灼热气浪,几片飘落的桃花瓣在他身侧化为齑粉。 但戾气旋即被更深的哀求压下,他似乎被自己失控吓到,惊恐地看着与应。 “娘子……别不要我……”他跪倒在石榻前的泥泞里,“别跟他好……我才是你的小狗……我以后……以后定乖乖的!不吓你了!不……不让你痛了!” “娘子……小狗知错了……你饶小狗这回……就这一回……好不好?小狗日后……定做你最乖、最听话的小狗……求你……” 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一个朦胧轮廓倚在榻上,他拼命眨眼驱散水雾,想让娘子的模样清晰些。 第92章 她真美。 美过他见过的所有花,亮过天上最璀璨的星。 脸色是那种最薄最洁净的瓷胎般的白,仿佛轻触即碎,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翳,阳光为乌黑发丝镀上细细的金边。 可她看起来……那样枯竭。 累得连呼吸都似负担,唇瓣失了血色,如被雨水打蔫的花瓣,微微抿着。 小哪吒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 娘子怎会如此枯竭,如此……易碎?比被他撕破的嫁衣更不堪一击,他想扑上去抱住她,用身体暖着她,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如昨夜般,化作灼伤她的烈焰。 就在这时,娘子抬起手,缓缓自衣襟内勾出一物,一枚圆溜溜的樱桃核。 他猛地睁大眼,黑曜石般的瞳孔映着晨光下那枚温润的核。 那是……他的“心”!他最最宝贝的东西!暖暖的,会跳动的!它怎会在娘子手中? 娘子将它托在掌心,递至他眼前。 “你看,你的‘心’,在这里,它一直都在。” 小哪吒的目光不由自主从核移回娘子脸上,她眼睑微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更深的阴翳,掩住了琉璃般的瞳仁。 娘子自己的那颗“心”……是否……快燃尽了? 她如此枯槁,如此苍白,像一盏将竭的灯油,她自己那颗“心”的光芒,是否已被磨蚀得快要熄灭?如同昨夜混乱中他所感知到的,她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雪原。 她自己都已……快要没有了啊。 那……那她要如何教他呢,如何教他何为“爱”,何为“不痛”? 她连自己都护不住了。 他看看娘子枯槁得仿佛下一刻便要碎裂的面容,又看看她掌心那枚静卧的樱桃核。 娘子,好可怜,好孤单……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刺穿他混乱的意识,同时,与应掌心那枚樱桃核,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咔”。 细微裂痕瞬间爬满光滑核壳,紧接着,一缕暗红血丝,自那新生裂缝中悄然渗出。 那血丝,带着属于与应灵魂的气息。 与应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生气,托着樱桃核的手剧烈颤抖,瞳孔收缩。 小哪吒呆呆看着那枚正在碎裂的“心”,又看看娘子瞬间灰败下去的脸。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无声气流。 娘子……真好看啊。 他痴痴地想。 即使她此刻如濒碎的琉璃。 似燃尽的余烬。 她的身体,曾为天道容器,如今虽法力尽封,其本质依旧特殊,最宜滋养这由哪吒最执念残烬凝聚的魔物。 与应面色依旧苍白,但肩胛伤口的剧痛已缓,体内阴寒麻痹亦被药力驱散,唯余挥之不去的虚弱。 她必须离开了。 挣扎坐起,覆身的白袍滑落,露出内里素色单薄的衣衫,她取过白袍,仔细叠好,置于石榻边。 小哪吒一直蜷缩在石榻不远处的地上,此刻见她起身,立刻抬头,他不敢靠近,只巴巴望着她,无声唤着“娘子”。 “心魔未除,终成大患。”白衣人的声音自后方响起,立于她身后几步之外。 “他与你命魂相连,汲你心魂之力滋养己身,你存世一日,他便壮大一分。待其彻底失控,第一个要吞噬的,便是你。” 与应未回头:“依阁下之见,我当如何?” “斩断。趁其尚未完全成型,趁你尚存自保之力,由你亲手,斩断这孽缘,此乃唯一生路。” 亲手……斩杀那张酷似哪吒的脸?与应缓缓转身,反问:“生路?阁下口中的生路,便是要我亲手剜出自己的心,再踏着那残骸前行吗?那与行尸何异?” “你会死的,被他所杀。” “你究竟是谁?为何如此笃定我的终局?又为何……要管这桩闲事?” 他不答,只重复:“离弃他,或,诛灭他。此乃忠告。” 与应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如卧春坞的桃花,表面绚烂实则已被腐烂。 “杨戬……二哥,也曾这般警醒于我,可我告诉他,我心甘情愿。纵使回到过去,重历千次万次,我的抉择,依旧如故。” “我只悔……当初知晓自己身为天道容器的宿命时,选择了不告而别。令他独自承受那剜心剔骨般的失离,在战场上疯魔十四载……那份苦楚,本不该由他一人背负。那是我……欠他的。” 白衣人静静听着,他沉默良久,久到谷中只剩溪流潺潺与桃花飘落的微响,终于,他缓缓抬手,指向谷外蜿蜒小径。 “赢了我。”声音听不出情绪,唯周身骤然腾起的凛冽剑气,如出鞘的绝世凶兵,割裂了周遭温软的桃香,“便许你离去。” 与应无半分犹疑,反手拔剑,两道身影瞬息而动。白衣人的剑直刺咽喉,招式简朴直接,毫无花巧,却蕴含沛然莫御的杀伐之力。 剑势,角度,起手……太过熟悉。 白衣人的剑越来越快,越来越厉,剑气纵横,将飘落的桃花绞作齑粉。与应越战越是心惊,对方对她剑术弱点的洞悉,简直如同洞悉自身。 两人身形交错,剑光如织,在灼灼桃林间划出道道弧光,桃花瓣被剑气卷起,在他们身周狂舞。 数十招转瞬即过。 与应捕捉到契机,白衣人一招凌厉斜劈被格挡后,中门出现短暂的迟滞。 “噗嗤!” 锈剑穿透白色衣袖,深没血肉,鲜血瞬间洇红素白布料,与应的剑,停住了。 白衣人似不觉痛楚,维持着被刺中的姿势,深深看她,他收回自己的剑,垂落身侧。 “你赢了,走吧。” 收剑入鞘,不再看他,转身,一步步走向通往谷外的小径。 白衣人静立原地,目送那抹素色身影在纷落的花雨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谷口的薄雾深处。 “娘子……” 与应未回头,一个温热的小身体贴上她的腿侧,带着露水湿气的发丝蹭着她的衣摆,拽住她垂落的手。 “小狗……找到娘子了……” 与应垂眸,撞进那双黑眼睛里。这双眼,是开启所有爱恨痴缠的钥匙,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时,那烈火身影最初的模样。 “嗯。” 小哪吒的眼眸瞬间粲然生辉,他立刻得寸进尺,整个身子依偎过来,紧紧环抱着与应的小腿,脸颊贴着她的衣料蹭了蹭。 “娘子……小狗好冷……好饿……”他声线软糯,黑亮的眸子里迅速蒙上水雾,仿佛要落泪。 这张脸,得天独厚,昳丽无双,即便孩童之态,亦足令人心软,他太懂如何利用自身优势,太清楚她无法抗拒什么。 她自小布袋中摸出半块干粮,小哪吒立刻接过捧在掌心,小口小口啃着,一边吃,一边偷眼瞄她,腮帮子塞得鼓鼓,脸上漾开纯然的欢喜。 他们继续前行。如同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姐弟,又似一对关系奇特的饲主与爱宠,小哪吒紧紧黏着与应,寸步不离。 他精力旺盛,见路边野花便兴奋跑去,摘下开得最盛的一朵,捧到她面前:“娘子!花花!给你戴!” 与应看着风中摇曳的小花,再看他满是期待的黑亮眼眸,终究微微垂首。 小哪吒立刻踮起脚尖,将那朵花,簪于她鬓边,退后一步,歪头欣赏,笑得眉眼弯弯:“娘子真好看!比花花还好看!” 她疲惫坐于路边石上休憩时,他会蹲在她脚边为她捶腿,一边捶一边问:“娘子,舒坦么?小狗乖不乖?” 她凝望远方时,他会立刻蹭来,将小脑袋搁在她膝上,用柔软发顶轻蹭她手心,小声嘟囔:“娘子莫不开心……小狗陪你……小狗给你说笑话……”然后绞尽脑汁复述些从流民孩童处听来的拙劣笑话,只为博她唇角一丝转瞬即逝的弧度。 他们途经一个小镇,与应用最后一点力气,帮老妇人将沉重的柴捆背回家。 老妪拉着与应,满目感激:“姑娘心善!老婆子无以为报,家中刚蒸了几个杂粮馍馍,姑娘若不嫌弃……” 老妪自怀中掏出两个尚温的馍馍,硬塞入与应手中,她推辞不过,只得接过道谢,转身欲分一个给小哪吒。 却见小哪吒并未如常凑来,他立在几步开外,死死盯着老妪握住与应的手,老妪似觉寒意,下意识松开了手。 小哪吒立刻垂首。再抬起时,脸上复又挂满委屈,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与应的腰,将脸埋在她身上,声音闷闷的:“娘子……我们走吧……小狗不喜欢这里……” “好,走罢。”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哪吒立刻抬头,黑亮的眸子瞬间光彩重现,紧紧牵住与应的手,仿佛方才阴霾从未存在:“嗯!小狗跟娘子走!去只我们俩的地方!” 他蹦跳着走在前面,不时回望她笑,笑容灿烂无邪,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93章 小哪吒玩累了,又化作黏人的小挂件,非要与应背着他走。 “娘子……”他迷迷糊糊地呢喃,“娘子真好看,比星星好看,比花花好看……” “小狗最喜欢娘子了,只喜欢娘子……娘子不要丢下小狗……小狗会乖……会很乖很乖……” 声音渐低,终化为均匀呼吸,与应背着他,一步步走在荒凉小径上。 她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她在饲喂心魔,在加速自身的消亡,她在沉沦于这张脸带来的虚幻暖意,以这种方式纠缠着她的名字,哪吒。 背上的小哪吒在梦中蹭了蹭她的颈窝,发出呓语:“娘子,小狗的……” 第65章 江南水乡的雨,缠绵悱恻,似要将整个小镇浸透在湿漉漉的迷梦里。 玉生坐在她那方小小茶馆的临窗处,手捧一杯早已温凉的粗茶,目光投向窗外。 谪凡几度春秋了?玉生有些恍惚。自那日七苦元君褪下神袍,立于殿门前,对她说“玉生,你也去吧,天高地迥,随性而往”后,她便懵懂地投入了轮回。 未择富贵,未择显赫,只求一方安宁,于是,在这江南烟雨里,用积攒的微末功德换了来本钱,开了间小小茶馆。 清贫度日,安宁得几乎湮没了前尘。 她学会了煮茶、待客、拨弄那架小小的木算盘,学会了在晨光熹微时去码头买最新鲜的鱼虾,也学会了在更深人静时,对着一窗冷月,遥想那位元君。 “老板娘,添壶碧螺春!”熟客高声招呼,玉生连忙敛起飘飞的思绪,换上温婉得体的笑靥:“哎,来了!” 她起身,习惯性地捋平洗得发白的青布裙裾,快步走向后厨提水。 眼角余光不经意掠过窗外,雨幕中,两个身影正缓缓行近。 一个素衣女子,身形单薄得仿佛能被这绵密雨丝压垮,步履沉重,背上似负着个孩子,女子低垂着头,雨水打湿了发鬓,紧贴着脸颊,看不清眉目。 玉生心头莫名一悸,这身影……这低垂的姿态,这雨中茕茕独行的孤寂……为何有种隔雾看花的熟悉,像旧日残影?她摇摇头,只道是连日阴雨,心神恍惚。 提着温热的铜壶回到前堂,娴熟地为客人续上碧螺春。刚放下水壶,茶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被推开,湿冷的寒气裹挟着雨腥猛地灌入,吹得柜上油灯火苗惊惶摇曳。 玉生下意识抬头,扬起温婉笑容:“客官里面请,吃盏*热茶驱驱寒……” 话音却在看清来人的刹那,戛然凝滞。 门口的女子,浑身湿透,素色粗布衣衫紧裹着过分清瘦的身形,她低着头,雨水沿发梢滴落,狼狈不堪。然而,当她微微抬眸,试图辨清茶馆内景象的瞬间,玉生看到了那双眼睛。 琉璃般澄澈的眸子,此刻却似蒙尘的明珠,映不出半分光亮。 “元……”玉生捂住自己的嘴,将那个几乎冲口而出的称谓死死堵在喉咙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是她!真的是她!七苦元君!她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背上那个紧紧搂着她脖子的孩子又是谁? “客官……快……快请坐!”玉生强压翻江倒海的惊涛,连忙上前,半搀半扶地将与应引至角落最避风的桌旁,“这雨忒大了!您先坐,我给您盛碗姜汤驱寒!” 她扯下肩上搭着的干净布巾,欲递给与应擦脸,又瞥见她背上的孩子,一时无措。 背上的小哪吒被动静扰醒,迷迷糊糊抬起头,警惕地扫视四周,目光最终钉在玉生身上。他立刻又抱紧了与应的脖子,小声嘟囔:“娘子……冷……” 娘子?!玉生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酷似三太子幼年模样的脸,这张脸,这孩子……这孩子叫元君……娘子?! 元君下凡历劫她知道,可这“孩子”为何会散发出心魔的气息? “稍等,马上就好!”玉生不敢再看,更不敢多问,强作镇定地转身快步走向后厨。 元君的状态太糟糕了!她需要帮助!可是……可是她现在只是个凡人茶馆老板娘,她能做什么? 如意镯! 当年元君下凡前,将几件不随身的旧物交她处置,其中便有那枚翠色如意镯。元君曾言:“此物随我心念,可化诸般兵刃,虽非杀伐重器,却也灵便。留与你,或可护你红尘中几分周全。” 玉生一直视其为元君恩典,珍藏身侧最隐秘处,从未动用。 还有……还有那件往生绫! 那件法宝,洁白如雪,飘逸灵动,据说与元帅的混天绫同根同源,是元君当年最常用,也最契合她心性的法宝,既能护身,更能安抚心神,涤荡邪祟,若元君此时能有往生绫在身,或许……或许能抵挡那心魔的侵蚀? 可是……往生绫……它被锁在冰冷的云楼宫深处,与那个遗忘了它、也遗忘了元君的主人一同沉寂。 元帅寝殿,岂是她一个小小仙娥能靠近的?她下凡前曾远远望过一眼,那宫殿冷寂得如同坟墓,往生绫的气息,早已被元帅身上的气息彻底淹没。 她拿不到,她无能为力。 玉生咬紧下唇,自灶台旁暗格里取出油布包裹的小包,她一层层剥开,一枚通体翠绿的玉镯静静卧于其中,想了想,又从贴身里衣口袋中,摸出另一样物事。 那是一枚小小的莲花玉坠。 玉质非顶好,雕工亦显朴拙,却通体温润,这玉坠,是她当年收拾七苦殿元君旧物时,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盒中所见。 那盒子无锁,内里空空,唯此一坠。玉生不识其来历,却莫名觉其重要,便一直贴身收着。 “或许……或许对元君有用?”玉生不敢确定,此刻她只想将一切可能助益元君之物,悉数奉上。 她端着滚烫的姜汤,拿着油布包和玉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脸上的表情,走回前堂。 与应正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小哪吒蜷缩在她怀里,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玉生将姜汤轻轻置于桌上,声线放得极轻极柔:“客官,姜汤趁热饮,暖暖身子。” 将手中的油布包和那枚莲花玉坠,小心翼翼地推到与应面前。 “这镯子,是……故人托付之物,言道……可随心念变化,或可助您防身。还有这玉坠……”她拿起那枚莲花坠子,“是在……故人旧居一方盒中寻得,我不识得,却总觉……它紧要。您……您收着吧。” 与应缓缓睁眼,目光落于桌上两物,触及翠色如意镯时,眼神微澜,似见久违故旧,带着一丝追忆。而当视线凝于那枚朴拙的莲花玉坠时,瞳孔骤然一缩。 这玉坠,曾是“哪吒”所赠,那段逍遥岁月,她一直佩着。直到哪吒问起“此物何来”时,她才觉出异样……细想之下,彼时她梦见了这心魔,醒后哪吒便将此坠交付她…… “多谢。”她抬起眼,看向玉生。 玉生张了张嘴,欲问元君去向何方,欲问那孩子究竟是何物,欲问元君为何如此枯槁。 然千言万语堵于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浸透无尽忧思的低语:“您……您千万珍重啊……” 与应未答,只轻轻颔首,将如意镯套回腕上,翠色流光一闪即逝,旋即隐没。 她抱起依旧依偎着她的小哪吒,重新背上那个小小的包袱,拿起倚在桌角的剑,一步一步,再次踏入门外迷蒙的雨帘之中。 玉生追至门口,倚着门框,目送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渐行渐远,消隐于雨巷尽头。 雨水濡湿了她的鬓角,她却浑然不觉,满心忧虑如这江南的雨,绵绵无尽。 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九天之上。 那时的元君,清冷之下犹存几分鲜活,而那位三太子,更是如同不熄的烈焰,霸道地闯入七苦殿的岑寂。 玉生最深刻的记忆之一,便是关于元君的衣裳。 三太子对元君的衣着,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他绝不容许元君着白。 在玉生看来,元君气质清绝,与白色最是相宜,然三太子只要见她一身素白,眉眼便会沉下,金瞳里翻涌着玉生看不懂的焦躁。 “太素了!跟个雪人似的!不好看!” 他会拧着眉,不由分说地扯掉元君身上那袭清雅的月白长裙,而后自他那仿佛纳尽乾坤的袖中,抖出一件件色彩秾丽的衣裙。 他甚至会携来凡间的华美宫装,逼着元君换上,元君有时会无奈蹙眉,最终大抵拗不过他,在他的注视下,换上那些艳烈华服。 纵是偶有元君执意穿白,三太子亦绝不放任,他会变出一条长长的赤红绸带,系于元君腰间,或缠绕在她鬓间。 “这样才好看!”他满意地打量着,“我的与应,就该是最耀眼的存在!” 那时,整个天庭皆知三坛海会大神是如何追逐七苦元君的。 他染赤霞为幕,踏碎凌霄威仪,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秾丽色彩尽数堆砌于她身,宣告他的痴缠。 第94章 那份轰轰烈烈的求索,曾令多少仙娥神女羡煞。 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是那莲花根骨……玉生痛苦地想。那具由太乙真人以仙莲重塑的躯壳,终非血肉之躯,它承载了焚天的伟力,却盛不住那至深至烈的情。 元君身上的色彩,亦随着他眼中的光芒,一寸寸褪去。 玉生记得那一次,她整理元君的衣橱。 那些曾被三太子硬塞进来的华服,被一件件仔细叠好,压入柜底最深处,取而代悬挂于外的,是一件件素净到极致的白衣。 雪一样的白,云一样的白,玉一样的白……无一丝纹饰,无一点缀。 元君立于窗边,望着窗外翻涌的云海,背影单薄。玉生捧着最后一件叠好的茜色罗裙,踌躇开口:“元君……这件……” 与应未回首,只轻轻道:“收起来吧,玉生。往后……都穿白的。” 她那时便隐隐明白,元君换上这一身素缟,或许并非只因三太子不再在意。 一身白衣,如同披麻戴孝,祭奠着她心中那个正一寸寸死去的爱人。 最后一次……玉生的心猛地抽痛,最后一次见元君衣带颜色,便是昆仑诀别那日了。 元君立于七苦殿门前,将赴昆仑,她依旧一身素白,纤尘不染。可腰间,却系着当年三太子亲手为她束上的那根绯红缎带。 她将琐事交代于玉生,目光遥遥投向南天门方向,许久,才轻轻问出一句:“玉生,你是随我最久之人……哪吒他……是否已不再爱我了?” 玉生当时如何作答? 她忘了。 只记得喉头哽得生疼,一字也吐不出。 他不是不爱了。 是那盛载情爱的“器皿”,碎了。 莲花化身的冰冷,盛不住那份曾经焚天灭地的炽热了。 可元君似乎亦无需她的回答。 问罢,她便转身,系着那抹残存的红,一步步走向昆仑的风雪,走向那场迟来百年的永诀。 玉生收回目光,转身回到略显昏沉的茶馆内。她行至柜台后,拿起抹布擦拭台面,指尖触到自己身上的靛蓝裙裾。 至少……她尚能择些别的颜色。而元君,似已永远困囿于那片苍白。 一直安静依偎的小哪吒,似被玉坠上流转的微光吸引,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却猛地缩回。 好多血…… “怎么了?” 小哪吒仰起脸。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尖叫,想告诉娘子他所见的可怖未来。 娘子那般喜爱那个“哪吒”……她会信么?会否觉得他在扯谎?在污蔑那个“哪吒”?会否……因此更厌他、远他? 他不能赌!不能让娘子知晓那个未来!他要把娘子藏起来!藏得远远的!让那个“哪吒”永世寻不着! 他伸出双臂,用尽全身气力,死死地箍住了与应的脖颈。 “娘子……冷……小狗……小狗抱抱就不冷了……” 与应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力勒得有些不适,她抬手,轻轻抚上他发顶,试图安抚:“不怕,我在。” 她的安抚似乎起了作用,但抱着她的力道丝毫未减,他抬起头:“娘子,我们走好不好?离开此地,去一个只有我们俩的所在。没有那白衣服的木头人,也没有旁人。就我们俩,好不好?小狗会乖乖的,小狗会护着娘子的!小狗很厉害的!” 与应将莲花玉坠放回怀中,贴身藏好。 “好,我们走,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小哪吒用力点头,小脸在她颈窝蹭了蹭:“嗯!小狗跟娘子走!” 雨丝冰冷,濡湿了衣衫,亦模糊了前路。小哪吒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下巴搁在与应肩头,目光却越过她湿漉漉的发丝,投向远方。 呵……娘子不知晓呢。 他感受着娘子日渐衰微的生机。 那个白衣木头人想用一枚破玉坠来警醒娘子?真是可笑又可悲,他看到了那个未来,那画面,他记得分明。 但那个未来,不会发生,因为他绝不会让那个“哪吒”得逞! 娘子是他的小狗,是他最最宝贝的容器,是他存世的意义,他岂会容那个磨灭了自我的废物来终结这一切? 他会在那之前…… 小哪吒的嘴角向上弯起,轻轻蹭了蹭娘子轻软的发丝。 他会在那之前,将娘子的魂魄、生命、连同她心口那颗承载着他本源“心火”的樱桃……一道,彻底吞噬。 娘子会永永远远同他在一起,化为他的一部分。再不分离,再不被觊觎,那个只会守丧的废物,他休想碰触娘子分毫。 至于娘子会不会痛,会不会消逝? 小哪吒将脸更深地埋进与应温热的颈窝。 无妨……他会极尽温柔……他会让娘子在最甜美的幻梦里……与他融为一体…… 第66章 视线开始模糊,江南水乡黛瓦白墙的景致在雨中扭曲晕染。 “娘子,你看!那边有卖糖人的!” 与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视野却一片混沌,她努力想看清,想回应,唇瓣翕动,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娘……子?” 小哪吒感觉背着他的身体骤然一软,他惊慌地抱紧她的脖颈,却仍无法阻止那倾倒之势,与应倒在湿冷的青石板路上,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不知几时,与应在烟火气的暖意中悠悠转醒。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却洁净的木板床上,身上覆着棉被,湿透的衣衫已被换下,穿着身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肩头伤口被重新包扎,敷着清凉草药,身体依旧虚软,但那蚀骨的麻痹与眩晕已减轻许多。 她转动眼珠,打量四周,一间农家屋舍,泥墙木梁,陈设简朴,却收拾得齐整。 “姑娘,醒啦?” 与应循声望去,一位老婆婆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可算醒了!真是菩萨保佑!老头子去山里采药,在镇外野竹林边上瞧见你晕在雨地里,身边还守着个哭得快背过气的小人儿,可怜见的……就把你们背回来了。” 老婆婆放下粥碗,坐到床边:“来,先喝口热粥,暖暖身子。那娃娃守了你大半宿,这会子熬不住,在隔壁睡着了。” 小哪吒……睡着了?与应心中微动,她挣扎着想坐起,老婆婆连忙扶住她。 “谢谢婆婆……” “谢什么,都是乡里乡亲,该当的。”老婆婆摆摆手,看着与应苍白的脸,又叹口气,“姑娘,你身子骨弱,又带着伤,淋了恁大的雨,可得好好将养些时日。那娃娃……是你的孩儿吧?生得可真俊,就是性子……忒粘人,醒了就满处寻你,哭得人心肝儿颤。” 与应没有解释,只是端起那碗温热的粥喝着,热粥下肚,驱散寒意,她环顾这间屋子,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张旧供桌的侧面。 那里似乎挂着一幅画。 老婆婆注意到她的目光,脸上漾开怀念:“姑娘也瞧见那画了?那是我们村的大恩人呐!”她起身,走到供桌前,小心翼翼取下画轴展开。 画纸已泛黄,笔触朴拙,显是凡人手笔,却饱含至诚的感念。 画面上,并肩二人。 左首者,身姿挺拔,少年意气,执枪而立,周身赤绫翻涌如火,右首者,手握长剑,剑身清亮,素白绫罗环身。二人身后,是模糊山野与一条巨蛇妖骸。 “那是百年前的旧事了。”老婆婆的声音带着追忆的悠远,“村后山闹蛇妖,害了不少性命,糟蹋庄稼牲畜。就在大伙儿绝望时,这两位神仙般的人物路过此地,与那蛇妖斗得天昏地暗!” 老婆婆眼中闪着光,“村里人感激不尽,又拿不出值钱物事酬谢,就请了镇上最好的画师,凭着记忆画了这幅像,供奉起来,祈求恩人平安。” “我们也不敢奢望神仙还记得这穷乡僻壤,立个像,求个心安,也算是个念想。” 与应凝望着那幅画。 那时的他们多好,对将至的命途懵然无知。 老婆婆见她神色恍惚,只道是被神仙事迹所撼,或是身体不适,便收起画像挂好:“姑娘歇着,粥趁热喝,有事唤我。” 入夜,山村沉入静谧,只余零星犬吠虫鸣,与应悄然起身,循着记忆走向村中供奉画像的祠堂。 祠堂门虚掩着,内里一片漆黑,唯余淡淡香烛气息,她未入内,只在门外冰凉的石阶上,抱膝坐下。 她清晰地记得,在那场掀翻天庭的狂澜之后,在莲花根骨初显侵蚀之兆时,那段短暂而煎熬的岁月。 那时,他尚未全然化作后来冰冷的“元帅”,但遗忘的阴翳已然笼罩。他会停下手中事,重复询问同一个问题,关于刚刚议定的部署,关于昨日才见的某位仙官。 一次处理战后玉简,哪吒猛地将手中玉简拍在案上。 “我记得!”他死死盯着对面正垂首整理文书的与应,固执道:“所有事!清清楚楚!” 与应停笔,抬眸,静静看他。 第95章 哪吒语速极快:“你最喜樱桃,最厌水,尤憎水汽氤氲的汤泉!你擅剑术,精妙绝伦,最是在乎胜负,输给我半招能闷上三日!你不会自绾发髻,每回都要我……” 声音戛然而止,如被扼住咽喉。 他看着与应。 他记得这些“事实”,记得每一处细节,甚至记得她输给杨戬后气鼓鼓的侧脸。 可……那份因她落败而生的,想笑谑她又想哄慰她的心情呢?那份见她青丝披散时,指尖缠绕发丝的悸动呢? 如同褪色的画卷,徒留苍白的轮廓,昭示其上曾有一段秾丽故事。 与应轻易击碎了他强撑的固执:“但你不再感受到了。记得与感受,是两回事,哪吒。” “你记得我厌水,可还记得莲池畔我失足落水,你跳下相救,呛得满面通红,却死死抱我说‘莫怕’时,你心头的慌乱么?你记得我喜樱桃,可还记得你偷偷下凡买来最甜的一捧,献宝般捧给我时,你指尖的微颤与眼底的期冀么?” 他张口欲驳,欲证己身犹“拥有”,喉间却只溢出气音。 与应看着他眼中那片茫然无措的冰原在扩散,脸上那份少年意气被遗忘寸寸吞噬。 心口如遭重碾,痛得几乎窒息,她缓缓起身,绕过堆满玉简的案几,行至他面前。 与应仰起脸,眸中盛满破碎的星芒,她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那个吻,冰凉,苦涩,无半分旖旎。 她贴着他的唇道:“哪吒,很久……很久以后,你也要忘记‘与应’了。” 忘记她的名字,忘记她的容颜,忘记他们之间所有的爱恨痴缠,忘记他曾为她掀翻了九重天阙。 然而,就在这个吻即将分离的瞬间,哪吒却收紧手臂,将她死死地箍在怀里。 他的身体在微颤,非因情动,而是凶狠,额头抵着她的,那双金瞳在极近处死死锁住她。 哪吒笑了:“不会的。” 那一日,少年神明降下世间最痴缠,亦最怨毒的诅咒。 “与应,不管百年,千年,哪怕沧海桑田,三界倾覆。我们的名字,会永远刻在同一块石碑上,我们的画像,会被供奉在同一座庙宇里。你与我,生同衾,死同穴。你的名字旁边,只能是我的名字,我三太子的神位之侧,永远是你七苦元君的位置。” “天上地下,三界六道,只要还有人记得哪吒,就必须同时记得与应。” 他继续道:“纵有朝一日……我当真忘了,忘了你的模样,忘了你的声音,忘了所有关于你的事,那又如何?” 哪吒捧起她的脸,一下下吻着那唇,一句句烙下诅咒。 “我亦不会放过你。天上地下,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你休想摆脱我。” “元君……师妹……与应……这便是招惹我的代价……不许逃,不许让别人接住你,不许去别人身边,不许弃我……” “纵是死,你也只能死于我手。” 祠堂外的石阶上,与应抱膝的双臂收得更紧。他说对了。 他们的名姓被天庭史官并列书写于卷宗,他们的画像被供奉于同一处庙宇,如同此刻祠堂中那幅泛黄的旧画。 他以这般方式,“囚”住了她。纵使他忘了爱,忘了恨,忘了她是谁,却依旧将她牢牢锁于他的“身侧”。 夜风吹过,祠堂内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与应从回忆中惊醒,望向祠堂虚掩的门内。 翌日清晨,与应在老婆婆催促下,勉强饮下半碗粥,小哪吒也醒了,被喂了热腾腾的米糊。 然而,与应很快察觉到了异样。 那个昨日还如同黏人膏药般紧贴着她的小娃娃,今日却变得异常安静。 他不再第一时间扑来抱她的腿,不再以软糯声线唤着“娘子”撒娇,亦不再缠着她索要物事。 与应去院中透气,他便坐于门槛上,双手托腮,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当与应回望,他并不闪躲,只那般定定看她。 依旧甜甜的唤:“娘子。” 老婆婆家小院有口石臼,臼沿光滑,午后,日头暖了些。小哪吒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小截麻绳,又摸出一把缺齿的旧木梳。 他行至石臼旁,对着光滑的臼壁,开始梳理自己那头乌软的发。 他梳得极认真,小眉头紧蹙,显是对此道生疏。木梳钝齿扯得头皮微痛,他不吭声,只固执地将那些不驯的碎发拢向脑后。 与应倚在门框上,静静看着。 他不再梳象征稚童的双髻。 他试图将所有发丝拢向脑后,用那截麻绳紧紧束起,动作笨拙,束好的马尾数次松垮滑落,或歪向一旁。但他毫不气馁,一遍遍尝试。 终于,一个歪歪扭扭的“高马尾”被他勉强固定。 阳光落在他脸上,此刻梳起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下颌线,那份孩童的圆润褪去,眉眼间竟隐隐透出几分锐利轮廓。 他对着石臼壁,左照右照,拨弄着歪斜的马尾,似仍不满意,他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门边的与应。 与应看着那束歪斜的马尾,她想起了很久以前。 哪吒确实曾梳过一段时间的双髻,但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忽然改梳了高马尾。 一次,两人于云头疾驰,哪吒猛回头欲与她言说,那束高扬的马尾带着少年蓬勃朝气,毫无预兆地“啪”一下扫过她脸颊。 “噗!”她猝不及防,被发梢扫得痒痒的,忍不住笑出声。 哪吒一愣,随即眸里漾开笑意,他故意又甩了甩头,让马尾再次扫过她的鼻尖:“好玩吧?比那傻乎乎的双髻有意思多了!” 自此,高马尾便成了他的标识。 与应曾以为,他只是喜其利落好看,或是……为逗她。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哪吒的生辰。 久未露面的殷夫人,亲手为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儿子,梳理了头发,束了一个英气利落的高马尾。 “我们哪吒长大了,该换个利索点的发式了。”殷夫人当时如是说。 那之后,哪吒便一直梳着高马尾。 他从未对与应提过缘由,只固执地保持着,仿佛那是母亲留下的某种印记,连接着那段早已被莲花化身斩断的血脉温情。 如今,眼前这由执念与心火残烬凝聚的“存在”,顶着哪吒幼年的皮囊,笨拙地模仿着哪吒少年时的发式。 他在模仿谁? 是画中那个鲜衣怒马,与她并肩作战的“父亲”,还是那个他从未拥有过的“哪吒”的过去? 小哪吒似对自己的新发式终于满意了些,他不再照石臼,径直跑向村中祠堂。 与应跟去。 祠堂门依旧虚掩。 小哪吒小小的身影立于那卷起的画像前,仰着脸,一动不动。阳光自门缝斜入,照亮他昳丽的侧脸与新梳的马尾,亦照亮供桌上卷轴末端露出的一角刺目红袍。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抹殷红上。 直至日头西斜,小哪吒才似耗尽了所有气力,默默转身离开祠堂,回到老婆婆的小院。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与应,只是那束歪斜的马尾,被他固执保留。 老婆婆的孙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娃,好奇地跑来,指着小哪吒的新发式:“咦?你头发咋这样梳了?像个大人!” 旁边纳鞋底的老婆婆也笑眯眯看来:“哎哟,这小娃娃梳起头来,真俊!跟他爹……哦不,跟画里的恩人神仙,更像了!”她本欲言“跟他爹似的”,话到嘴边想起与应从未承认,忙改了口。 一个在祠堂洒扫的老汉,扛着扫帚路过,瞧见小哪吒模样,停下脚步,浑浊老眼仔细端详:“像……真像啊……尤其是这眉眼,这精神头儿……活脱脱就是恩人神仙小时候的模样嘛!”老汉说着,竟从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把小小的木梳,递给小哪吒,“娃娃,拿着,梳梳头,精神!” 小哪吒愣住,他迟疑着,接过了那把带着老人体温的木梳。 阳光洒落院中,老汉慈祥,孩童纯真,小哪吒握着木梳,脸上带着懵懂的羞赧,与应静静看着。 小哪吒似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抬起头,用那双酷肖哪吒的眼眸望向与应。 “娘子……像不像……他?” 她没有参与过哪吒的童年。 他们初见,便已是被天命蹉跎的模样。 那个属于陈塘关总兵府三公子李哪吒短暂炽烈的孩童时期,对她而言,只是一段隔着漫长岁月的传说。她只在殷夫人珍藏的寥寥几卷旧画中,窥见过一二。 那双眼睛,太像了。 像画卷上那个扑蝶的孩童,像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三公子,像那个她永远错过的李哪吒。 那不是后来金焰燃烧的金瞳,那是未被莲花化身彻底抹去的属于“人”的底色。 现在“师兄”就在眼前。 与应伸出手,指尖穿过那束歪斜高马尾的发梢,她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黑眼睛。 第96章 “像……” 第67章 与应的身体并未因休养而好转,反而面色愈发苍白,咳嗽渐趋频繁,初时只是压抑的轻嗽,后来便带着胸腔深处的沉闷回响。 老婆婆忧心如焚,每日变着法儿熬煮滋补汤药。然凡间草木,如何填补被心魔抽吸的生命本源? 小哪吒依旧保持着那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似乎也感知到“暖源”的枯竭,变得格外安静,唯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索着她。 与应无力地坐在床边。不能再留了,老婆婆一家生计艰难,收留已是恩情,她这具残躯,随时可能倾颓,若殁于此地,徒增烦扰,更恐引来灾祸。 她必须离开。离开前,她想去祠堂再看一眼那幅画,那个鲜活的哪吒,那个尚未被遗忘侵蚀的自己。 祠堂依旧岑寂,香火气息淡至无闻,与应独自踏入幽暗,行至供桌前,伸手,轻轻抚过卷起的画轴。 泛黄的画卷缓缓舒展。画中并肩的红白身影再度清晰,少年哪吒飞扬的神采,白衣女子清亮的眸光,皆是他们曾经鲜活存世的明证。 一股剧烈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头。 “咳……咳咳咳!”压抑不住的呛咳爆发,与应痛苦地弓起身,一手死死捂嘴,另一手撑在供桌边缘。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口腔。她移开手,掌心赫然一片刺目殷红,剧烈的咳呛令她眼前发黑,支撑的手一滑,整个人向前踉跄。 一滴滚烫的鲜血,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画卷中央。 那滴血迅速在泛黄的纸面上晕染开来,将画中并肩而立的两人从中隔离。画中哪吒飞扬的眉眼,与应清亮的眸光,皆被这抹突兀的猩红玷污。 她试图用袖口擦拭那血迹,可越擦,晕染越广,那抹红顽固地占据画面中央,将两人推得更远。 她呆呆地看着那片污迹,许久,许久。 最终,她收回了手。 与应回到老婆婆家,向老人借了纸笔颜料,老婆婆虽不解,仍将儿子读书时用剩的墨块与画笔给了她。 她携物回到祠堂,就着供桌,铺开一张粗糙的黄纸,拿起干涩墨块,用力在粗陶砚中研磨。 她蘸取墨汁,凝神落笔。 先勾勒那红衣身影,依旧是昳丽容颜,挺拔身姿,缠绕臂间的赤绫,脚踏风火轮。 然而,当画到那双眼睛时,与应的笔尖悬停片刻,最终,她蘸取一点金粉,混入墨中,点在眼瞳的位置。 瞬间,画中那少年的眼眸,化作不含丝毫情绪的金色,如高悬九天的烈日,冷漠俯视尘寰。 接着,她勾勒出白衣的自己。依旧是素衣长剑,往生绫环绕,只是身形愈显单薄,眼神不复并肩时的坚定,唯余映着漫天风雪的寂灭。 两人不再并肩而立。 红衣金瞳的哪吒背对画面,只余一个冷硬的背影,烈烈红绫仿佛在焚烧着什么,朝着画面深处行去。白衣的与应,同样背对画面,朝着与哪吒截然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迈向虚空。 两人之间,隔着一片刻意留白的空茫。 画毕,墨迹未干。 与应将这幅新画覆盖在那幅被血污沾染的旧画之上。 “姑娘,你这是……”老婆婆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祠堂门口,看着这幅截然不同的新画,惊愕不已。她的目光落在画中哪吒那双金色眼瞳上,“这眼睛……怎么成了金色的?跟庙里的神像似的……” “婆婆,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哪吒三太子,本该如此。” 这才是他如今的模样。 金瞳冰冷,背对众生,将过往一切,连同那曾并肩的身影,彻底抛却,而非凡尘烟火中那个会笑会怒的少年。 她说完,不再看那幅画,拿起靠在门边的剑和那个小小的包袱,踏出祠堂,走进晨风里,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小路尽头。 祠堂内,老婆婆呆呆地望着那幅新画。 画中,金瞳的神将依旧目光冰冷,背对着那抹同样疏离的白影。 离开那曾短暂庇护的淳朴山村,与应沿着路径,走向更远的城镇,小哪吒未如常黏上,不知所踪。 行至一座临水繁华大镇,运河穿城,舟楫如织,街市喧嚷,行人摩肩接踵,与应格格不入地立于人潮。 一阵眩晕袭来,喧嚣几欲将她淹没之际,一个清亮女声自侧旁响起:“这位姐姐,可是乏了?瞧你面色不佳,前*头巷口有家干净茶摊,去歇歇脚可好?” 与应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鹅黄衫子、杏眼桃腮的年轻女子正关切望来。女子气质温婉灵动,眉宇慧黠,衣料虽非顶好,却整洁鲜亮,于人群中如春日一朵明媚小花。 “多谢姑娘。” 女子似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见她应了,便笑盈盈引路:“我叫杨婵,姐姐如何称呼?看姐姐风尘仆仆,是远道而来?” “阿应。”她报了名字,随杨婵走向巷口茶摊。 茶摊虽小,倒也洁净。杨婵点了两碗清茶并一碟桂花糕,热情推至与应面前:“姐姐快尝尝,这家的桂花糕是镇上一绝!甜而不腻,最是养人。” 桂花糕……曾有一人爱吃。 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姐姐这身衣裳……颜色太素了些。今日集市热闹,卖成衣的铺子不少,姐姐可要……换身鲜亮点儿的?看着也精神,换个新色,许是心情也能好些?” 与应正端起粗瓷茶碗的手微顿,碗沿停在唇边,她抬眼看杨婵。 “不必了,我在守丧。” “啊……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她看着与应,心中瞬间勾勒出无数凄苦桥段。眼前这位姐姐,定是经历了常人难想的悲恸,才将一身素白穿成了盔甲,将心门紧锁。 可她的回答一直简短,莫非是自己这自来熟的性子惹她不喜了? “姐姐……”杨婵小心探问,“你……你似是不爱言语?是我太聒噪,令你无趣了么?” 与应摇首,目光落在茶碗漂浮的茶叶梗上:“我只是……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回应,有时可静坐无言整日。握剑,处置……些许事,尚可。与人交谈,不太擅长。” 杨婵眨了眨眼,觉得这性子颇为稀罕。她生性活泼,最耐不得寂寞,看着这姑娘清冷疏离的模样,不知怎的,竟让她想起天庭一位故人。 二哥提起那位元君时,语气复杂,说她清冷自持,如月下寒潭,静水流深,于喧嚣天庭中自辟一方天地。 眼前姐姐,竟有几分那样的神韵。尤是那双眼睛……杨婵细观与应低垂的眼眸。 她亦非扭捏性子,如此想着,便也说了:“姐姐的眼睛,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哦?” “我二哥的朋友。”杨婵笑了笑,带着几分少女憧憬,“名唤‘与应’。二哥说起她时,总是……”她似觉后话不宜对初识的凡人道,转了口风,“总之,姐姐的眼睛,像她。皆是那种……琉璃似的,又清又冷,好似万物皆明,又似万物皆空。” 与应淡淡道:“是吗。” 杨婵见她反应平淡,又思及她言在守丧,心中那份脑补的怜惜更甚。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姐姐,你……可是极喜欢你的亡夫?” 茶摊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喜欢?亡夫?或许初入凡尘的她或会迟疑,但如今……她分不清了,只因记忆中哪吒太过惊艳,每每得见“三太子”,心口便如被细针攒刺,隐隐钝痛。 其实更多的,是遗憾。那场烟火太过短暂,他们似永远在错失圆满,每一次以为触手可及的幸福,总被现实无情击碎。强行靠近,终究是互相灼伤,或……一方彻底熄灭。 她与哪吒,是否本就不该相守? 她答:“……我不知道。” “唉……”杨婵轻叹,托着腮,“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姐姐这般好的人……定是遇上了极好的人,才如此念念不忘。不像我二哥……”她来了兴致,凑近些,“我二哥,整日板着个脸,活像谁欠他八百吊钱!前些年,我瞧他对那位似有些不同,还以为铁树要开花,能给我找个嫂子呢!结果你猜怎的?” 杨婵撇嘴,对自家兄长恨铁不成钢:“那位转头便嫁了旁人!就是那个脾气火爆、动辄掀桌子的!啧啧,真不知那位姑娘看上他什么?论相貌,我二哥不差!论本事……好吧,他打架是厉害些,可过日子又不是打架!我二哥多稳重可靠!真是……可惜了!” 与应静静听着。许久未遇这般热情之人,竟让她有些不惯,然杨婵言至此处,忽地收了话头,凝视着她。 “姐姐,你方才说……你不知道?” 与应下意识抬眼,却像被她澄明的目光刺到般,垂下眼帘。 “嗯。” “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撒谎。” “或者说,你在欺瞒你自己。” “你说你在守丧,守的是谁?是那位令你‘念念不忘’的‘亡夫’?可你提起他时,眼中无爱恋柔光,无追忆甜蜜,只有……一片荒芜与痛楚。” 第97章 “姐姐,你真不知么?还是……你不敢知?” “他让你很痛,不是么?” “……” 杨婵的话语,划开了她精心构筑的伪装,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创口。 她启唇,欲反驳,欲否认,欲再次缩回那层壳中。可杨婵所言无错,她很痛,所以她逃了,她不想面对那早已明了的事实…… 身体颤抖起来,连带着手中茶碗咯咯作响,温热的茶水泼溅而出,烫红了她的手背。 杨婵轻轻一叹,伸出手,用素帕拭去与应手背上的水渍。 “果然是你,与应。” “是我二哥。”杨婵收回手,坦然承认,“是他让我来的……” 她迎着与应抬起的目光,无奈一笑:“别那般看我,元君。二哥他说,你面上瞧着万事不萦怀,可骨子里比谁都骄傲,比谁都要强。他若贸然现身于你这般……狼狈之时,你非但不会受他相助,恐还会觉他施舍怜悯,记恨一世。说不得哪天法力恢复,头一个便要掀了他的灌江口。” “是以,他只能远观,徒自焦灼。直至……直至他感知你心魂之力急速枯竭,那心魔气息却愈盛,才实在坐不住了。他知我性子跳脱,爱往凡尘跑,便央我下来寻你,看能否在不惊动你的情状下……帮帮你。至少……让你有个暂时安稳的所在落脚,将养这快被榨干的身子。” 她指了指这座茶摊,又遥指镇东方向:“这镇子,这茶摊,乃至那庙祝‘表叔’,皆是他安排。他只想予你一处……能喘息之地。” “二哥他……万事皆憋闷于心,如块捂不热的顽石。可他的眼神骗不了人,尤其……是看你之时。” 她端起自己的茶碗,目光落在袅袅热气上,似在追忆某个遥远画面。 “那时我刚自华山下脱困不久,随二哥赴天庭蟠桃宴,我坐于二哥身侧,只觉无趣,便四处张望。然后,我看到了你。” “你就坐在对面不远,周遭仙子谈笑风生,你却只微垂着眼,听旁侧一位老星君絮叨上古旧事。那人还是你的对头,唤作……福德星君?换作旁人早不耐烦了,可你听得极是认真,无半分敷衍。” “我那时便想,这位元君真好看。非是艳光四射的好看,是干干净净、令人心也随之静定的好看。” “然后……”杨婵顿了顿,唇角泛起一丝复杂笑意,“那位来了。一身火红战袍,带着刚从沙场归来的煞气,穿过人群,径直坐到你身侧。” “他与你说了一句什么,我未听清,只看见你抬眼看他,面上无甚表情。可就在那一瞬,我仿佛看见那平静水面之下,有什么被轻轻搅动了。极短暂,但确实存在。” 杨婵轻轻吁出一口气:“自那时起,我便明了。二哥看你的眼神,是安静的倾慕,而哪吒……他不同。他如一团烈火,莽撞闯入那片清冽寒潭,非要搅动它,非要令其泛起波澜。仿佛唯其如此,那潭水才算‘活’了,才添了‘生趣’。” “后来之事,二哥皆告知我了。” 杨婵放柔声线:“元君,放下那些骄傲与执拗吧。二哥他……是真心忧你,我亦然。那庙宇虽……供奉的是那位,然确然清幽,张伯人极好。去那里将养些时日,可好?至少……先将身子养一养?你这般模样,一阵风便能吹倒了。” 可那庙宇是供奉他金身的神龛,踏入其中,无异于在他的注视下苟延残喘。 与应,若是从前的你,当如何? 她将自己的手从杨婵掌心下抽离。 “替我……谢过他,心意,我领了。” “然,路……终须我自己行。”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一步一步,再次汇入集市喧闹斑斓的人流。 杨婵望着她消失于人群的背影,低声喟叹:“二哥啊二哥……你这差事,真真难办。她这哪里是要强……分明是心已碎作齑粉,犹自强撑那身素白盔甲,为自己守灵呢。她连这点退路都弃了……你说,她心里……可还剩一丝活气?” 第68章 不知多少年了。 剑光如织,以伤换伤,以命搏命。腥臭污秽的血肉和粘稠黑气如同暴雨般泼洒而下。 与应力竭,踉跄后退几步,用尽最后力气将如意剑拄在地上,才勉强没有倒下。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她抬起头,望向天际。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看不到一丝星光。前路茫茫,永远没有尽头。 好累…… 不想走了。 她不愿再向那无涯的方向挪动一步。 不愿再于冰冷庙宇中对神像守灵,不愿再于凡尘泥淖中挣扎求生,更不愿在下一个无名角落,无声倾颓,化作风中尘埃。 一个念头浮现。 她想饮酒。辛辣的,滚烫的,能灼穿喉管,暂痹所有痛楚与虚空的酒。 她向来量浅。昔年天庭宴饮,沾唇数盏,眼前便已微眩,那时,总有一只手不动声色探来,夺过她掌中杯,替她一饮而尽,惹来满席善意的哄笑。少年张扬的嗓音似犹在耳:“喂!尔等莫欺我家与应!有胆冲我来!” 心口一阵锐痛刺来,将她从短暂的恍惚中拽回。 走吧,与应。她对自己说。但这次,不是为了走向某个终点,而是为了……停驻。 她要开一家酒肆。 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烈火般的少年曾在她耳畔描绘过的未来。 “待他日抛却这劳什子神仙位业,便寻个山明水秀处,开间酒肆!名号我都拟好了,就叫‘归去来’。你来当掌柜,我呢,只管酿酒、揍人、撵走那些不长眼的醉鬼!后院要遍植桃树,春看花,秋采果酿酒!再养几只憨态可掬的小犬狸奴,唔……兔子亦可?横竖你欢喜……” 归去来…… 可何处是归?何者为来? 那带着酒意与憧憬的低语,曾是她遥不可及的幻梦。如今,她要在生命的尽头,为自己筑一座这样的梦。 江南水乡另一隅,远离喧嚣埠头,一座临河小院悄然换了门楣。旧匾摘下,新制的木匾悬起,上书三字古朴洒脱,归去来。 小院不大,却收拾得素净利落,推开吱呀木门,前堂置几张原木方桌条凳,空气里浮动着新木清气与淡淡酒糟香。柜台后,几口粗陶酒坛静默列阵。 后院,方是心血所寄。几株新移的桃苗在春风里舒展嫩叶,虽未成荫,已透勃勃生气,篱笆围出一隅,几只鹅黄绒球叽喳啄米,一只断奶不久的花狸猫,懒懒蜷在窗台晒太阳。 与应立于柜台后。她今日褪了那身素白旧衫,换了件浅青布裙,长发松松绾作简单髻,以一柄打磨光润的桃木簪固住。 动作间,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她对着柜上模糊铜镜略整,指尖轻巧地将发丝别回。 镜中人唇角,绽开一丝清浅笑意。 “老板娘!打二两烧刀子!”粗豪嗓音响彻,码头卸货的船工老李,裹着一身河腥汗气,大步跨入。 与应转身,面上那点笑意迅速敛去,复归惯常清冷,眸中却不再拒人千里,她颔首,执酒提量好,倾入粗瓷碗,推过。 “谢了!”老李端起碗咕咚灌下大半,咂嘴道,“嘿,老板娘,你这酒……劲儿够冲!就是……忒静了些?连碟佐酒的也无?” 与应微怔,旋即会意。略一思忖,转身自柜下摸出一碟晨起煮的盐水毛豆,推至老李面前。 “哟!毛豆!妙极!下酒正好!”老李眼一亮,抓起便剥,“老板娘,新张的吧?往日不曾见你。独自操持这摊子,不易啊!” “嗯。”与应轻应,目光落在老李脸上。她试着开口:“……码头活计,辛劳。” “嗨!惯了!”老李浑不在意摆手,“力气活!糊口罢了!哪比得老板娘你,瞧着就斯文,会营生!”他顿了顿,好奇道:“老板娘芳名?总不好一直老板娘老板娘的唤吧?” “……阿应。” “阿应?”老李重复,咧嘴笑了,“好名儿!听着就静气!跟咱这‘归去来’般配!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哈哈,老板娘有学问!” 与应听着这粗豪解读,未作辩解。 “阿应老板娘,”熟客王货郎踱入,放下货担,比老李斯文些许,“温碗米酒。”他打量小店,目光落向后院探头探脑的鸡雏,“老板娘心慈,养这些活物,添生趣。” “嗯。”与应温着酒,目光亦柔和投向窗外那些毛茸茸的小生命,“瞧着……心喜。” “是哩是哩!”老李附和,“比光秃秃的强!老板娘,后院桃树种得妙,待花开时,那才叫好看!届时我多唤几个老哥儿来饮酒赏花!” “好。”与应将温好的米酒递予王货郎,轻应,只一字,却似耗去她不小气力,额角沁出细密虚汗。 王货郎心细,察她面色更白,关切道:“老板娘气色不佳,可是乏了?快歇着,我等自便便是。” 第98章 与应摇首,扶柜站稳:“无碍。” 日子不急不缓地滑过。与应身子依旧孱弱,咳疾缠绵难愈,有时仅晨起推门,吸入清冽空气,便会引一阵撕帛裂玉般的呛咳。 她依旧清冷,寡言,但眉宇间那层厚重的霜色,似被江南氤氲的水汽与这方寸酒肆,悄然洇化。 她会凝神听老李抱怨码头管事的刻薄,听王货郎讲述山野奇闻,听邻家卖豆腐的刘婶絮叨家中顽儿。她鲜少插言,只静静听着,偶尔颔首,或递上一碗温热的米酒。 老李依旧粗豪,然每回饮罢离去,总用沾着泥灰的大手,在柜上多按几枚铜钱:“老板娘,毛豆钱!”时或几枚山果,时或河中所获小鱼,咧嘴一笑:“给后院那几个小东西添点嚼谷!” 王货郎心细如发,不知何处寻来清肺止咳的草药,油纸包好,悄置柜上:“老板娘,听你咳得揪心,此物煎水,或可舒缓。” 刘婶更是热忱,隔三差五便端来一碗滚烫豆腐脑,或刚出锅的葱油饼,不由分说塞给与应:“阿应啊,独个儿营生不易,瞧你瘦伶仃的!多吃些!这饼子香着呢!” 与应望着柜上多出的铜钱、山果、小鱼、草药、冒着热气的吃食。这些物什粗粝,不值钱,甚或沾着泥土与汗息。 她试着回应。老李再来,除却毛豆,会添一小碟自腌的脆咸菜。 王货郎放下草药,她会轻声道:“费心了,多谢。”刘婶塞来热饼,她会弯一弯唇角:“婶子好手艺。” 这细微的往来,耗去她本就稀薄的气力,却让她心底那片冰原绽开裂隙,透入一缕人间真实的暖意。 午后,店内无客。几只鹅黄绒球在后院追逐嬉闹,花狸猫蜷于窗台,呼噜轻响。与应倚靠柜台,微喘着,望向门外河面悠然滑过的乌篷船。船娘软糯的江南小调,随风送入店中。 王货郎挑担路过,探头笑言:“阿应老板娘,今日天光好,生意清淡正好歇息!” 与应颔首,目光追着那远去的船影,轻语:“嗯,这般……甚好。” 王货郎未听清,但见她神色宁和,亦含笑摆手而去。 与应收回目光,落于自己苍白瘦削的手。这双手,曾执掌七苦菩提,曾挥剑荡魔,亦曾在天庭冰冷的玉简上,朱批牵系万灵的命数。 庇护苍生,消弭苦难,曾是她的神职,是她存世的意义。然如今…… 她看着柜上刘婶新送的葱油饼,听着老李在码头洪亮的吆喝,品着王货郎那份无言的体恤…… 这便是他们……这便是吾等曾不惜焚身以火也要庇护的凡俗么? 缘何……缘何此刻,倒似这芸芸众生,正以他们粗糙却温厚的掌心,笨拙地,庇佑着她这落魄的神祇? 酒肆营生日渐起色。 然与应的身躯终究是强弩之末。午后客至渐稠,她既要温酒沽酒、招呼应对,又要顾看后院鸡雏狸奴,常有力竭难支之感。 “阿应老板娘,独力难支吧?”王货郎搁下酒碗,“该招个帮衬了。纵是半大少年,帮着劈柴担水、跑腿传菜也好。” 与应倚柜,匀了口气,颔首:“……是当招一人。” 午后,她裁了方红纸,研墨润笔,书就“招工”二字,下附几行小楷,无非洒扫劈柴、招呼跑腿等杂役,管食宿,工钱面议。墨迹未干,便贴于酒肆门外廊柱。 刚贴妥,转身欲回,一阵风过,吹得红纸簌簌。与应急回首,只见一只覆着薄丝白手套的手,已稳稳揭下那新贴的红纸。 白衣,白狐面具,如一道挥之不去的幽影,再度临门。 与应心下一紧,黛眉微蹙:“阁下此举何意?” 白衣人将那招工告示仔细折好,纳入袖中,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应征。” “不必。”与应拒得干脆,转身欲入,“小店鄙陋,恐难容尊驾。” 白衣人却已先她一步,侧身闪入店内。他动作迅捷,目标明确,径至后院柴垛旁,抄起倚墙柴刀,略一掂量,旋即手起刀落。 动作干净利落,力道精准,劈开的薪柴被他码放得整整齐齐。 “你!”与应追至后院,见他自顾忙碌,气结,“我已言明不必!” 白衣人手下不停,头也未抬:“告示已揭,契成。” “何来契成?我未应允!”与应急欲上前阻拦,却被他一个利落旋身避开,他抱起劈好的柴薪,走向灶房。 “柴火已劈好,工钱日结。”他放下柴火,又拿起水桶,熟门熟路地走向院中的水井,开始打水。 与应看着他行云流水般干活的背影,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打?她此刻的状态绝非对手。骂?此人油盐不进。赶?他似乎打定主意赖着不走。 “你究竟意欲何为?”她站在灶房门口,感到无力。 白衣人放下水桶,转身,面具后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做工,取酬。” 恰在此时,老李粗嗓响彻前堂:“阿应老板娘!再添二两烧刀子!这碟毛豆见底啦!” 与应无奈,只得返身招呼。她刚执起酒提,一只覆着白手套的手已伸来,极自然地接过她手中酒提与粗瓷碗。 “我来。”白衣人行至酒坛前,量酒、倾注。他将酒碗端给老李,顺手又取过柜上另一只空碗,走向王货郎:“温米酒?” 王货郎愕然看着这突兀现身的白衣人,又望向柜台后的与应:“呃……正是,要温的。” 白衣人颔首,麻利温酒去了。 “老板娘,这位是……?”老李好奇。 与应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看着那抹在店堂间穿梭斟酒布菜的白影,心中百味杂陈。随口应道:“新招的伙计。” “哦?伙计?”老李兴致更浓,“怎还覆着面具?神神秘秘的,敢问这位兄弟……高姓大名啊?” 白衣人正将温好的米酒置于王货郎面前,闻言动作未滞,亦未应答。 与应瞥他一眼,见他无自报家门之意,便漫不经心代答:“狐狸仙。” “噗!”老李一口酒险些喷出,“狐……狐狸仙?哈哈哈!老板娘真会说笑!这名号……绝了!” 王货郎亦忍俊不禁,刘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哎哟喂,阿应啊,你这伙计名儿可真别致!” 狐狸仙…… 白衣人身形微僵,旋即复归如常,只沉默收拾桌上杯盘狼藉,似默许了这称呼。 第69章 酒水营生渐稳,与应瞧着老李他们常嫌下酒菜寡淡,又念及后院那几只日渐丰腴的鹅黄雏鸡,一个念头悄然萌生。 制点心。 做些甜糯暖腹的,既可佐酒,亦能填补她日渐空乏的脾胃。念头既起,她便开始琢磨,江南水乡,点心精巧,她忆起一味酒酿圆子。 这日晨起,客未至,与应早早便在灶间忙碌。取细糯米粉,舀井水,徐徐注入,指尖力道轻柔,缓缓揉捏成团。 揉就的糯米团莹白柔韧,置于粗陶敞口盆中,覆湿布醒着。又启一小坛自酿甜酒酿,坛封甫揭,清甜微醺之气瞬间氤氲开来,混着糯米清气,竟引人几分期许。 醒好的糯米团搓作长条,再掐作指甲盖大小的剂子,于掌心一捻一揉,一颗颗浑圆玉润的糯米圆子便滚落撒了薄粉的竹匾。 白衣人不知何时已立于灶房门口,抱臂倚门,白狐面具掩了神情,唯有一道视线凝在她沾着雪白粉粒的指尖。 与应背对着他,却清晰感知那目光如影随形。这人无孔不入,连她此刻方寸间的宁谧也要窥探。 她故意加重搓揉力道,一颗圆子被捏得微扁。深吸一口气,未回头,冷声道:“看够了?” 白衣人不答,只缓步走入,他径至灶台另侧,取过一只净洁粗陶盆,自水缸舀入清水。接着,在与应微愕的注视下,竟也抓过一团醒好的糯米面,揉搓起来。 指尖力道匀净,搓出的圆子大小如一,浑圆光洁,于竹匾中迅速排成齐整队列,远胜与应的效率。 与应看着他覆着薄丝手套的指尖捻动糯米团,再看看自己手下那些大小不一的“拙作”,一股无名火倏然窜起。 非是气他做得好,是恼他这般理所当然的介入,这仿佛天生就该掌控一切、包括她这小小尝试的姿态! “谁许你碰的?”声音更冷,怒意分明。 “快。”白衣人言简意赅,手下不停,更多圆子自他指尖滚落。 与应气结,却无从驳斥,灶上水已沸滚,咕嘟作响,亟待下圆。她狠狠剜他一眼,不再言语,端起自己那匾圆子,行至灶边,一股脑倾入沸汤。 圆子入水,沉浮翻滚,须臾,颗颗变得晶莹剔透,如水中浮玉,跃上水面。 与应执长柄勺,小心搅动,以防粘连。 “酒酿。”白衣人提醒。 “我知道!”与应没好气回,仍依言舀了几勺琥珀色酒酿倾入锅中。 她又取一小碟干桂花,正欲撒入,白衣人却已将一只粗陶糖罐推至她手边。 第99章 与应动作一滞。她看着糖罐,又看看他此刻稳稳扶住罐身的手,一股被洞穿的不适感再次袭来。 她连想添几许甜,他都要管! “多事!”她低斥,一把推开糖罐,兀自拈起一小撮金桂,撒入锅中。点点金黄在琥珀汤波中浮沉,香气更添幽渺。 熄火,舀起一勺。圆子莹润饱满,裹着琥珀琼浆,缀以碎金,热气氤氲,煞是可人。她盛了两碗,一碗置于灶沿,算作默许其劳,自端另一碗,至前堂角落小桌旁坐下。 微烫的瓷碗捧在手中,暖意驱散了些许清晨的寒凉,她舀起一颗圆子,吹了吹,送入口中。软糯弹牙,米香纯粹。 一股暖流顺喉而下,熨帖了空乏脏腑,连带着被白衣人搅起的躁郁也似平复几分。 白衣人端起他那碗,行至柜台后,未坐,只倚柜而立,以勺缓缓搅动碗中圆子。他未摘面具,显无进食之意,目光透过冷硬材质,落在小口啜食的与应身上。 前堂寂寂,唯余她细微的咀嚼与碗勺偶尔的轻磕。 “喂,狐狸仙!”老李粗嗓破开宁谧,推门而入,鼻翼翕张,“嚯!甚香气?甜丝丝的!” 他凑至与应桌边,眼馋地盯着她碗中:“老板娘,这是甚好物?新制的点心?” 与应咽下口中圆子,颔首:“酒酿圆子。” “与我盛一碗!尝个新鲜!”老李搓手。 “好。”与应起身欲去。 “我去。”白衣人已放下未动的那碗,身影更快地闪入灶房。 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端至老李面前。老李也不拘礼,呼噜啖下小半碗,烫得直哈气,却连声赞道:“好吃!又软又甜!老板娘好手艺!狐狸仙,手脚也利落!” 与应坐回原位,看着老李吃得酣畅,再瞥一眼灶房门口那沉默白影,心中烦闷似又淡去些许。 至少,这碗圆子,是得人意的。 她垂首,继续食碗中所余。 “喂,狐狸仙,”老李食毕,抹了把嘴,忽想起什么,好奇地看向倚柜的白衣人,“你这手套……大老爷们儿,成日戴着不焐得慌?干活也不便当啊!”他指了指那双始终覆着薄丝白手套的手。 与应其实也注意到了。劈柴、打水、倒酒、洗碗……无论做什么,那双白手套从未脱下。 她虽烦他,但这古怪之处,确实勾起了她一丝好奇。 白衣人默然,未答老李之问。 与应发觉,自己竟对那碗温热的甜糯,生出了几分念想。 晨起拾掇停当,瞧着灶间新蒸的米糕,她鬼使神差般掰下一角,送入口中。 米糕松软微甘,朴素的谷物香气。这寻常滋味,却让她立于灶台边,细嚼慢咽,神思微恍。 她向来对饮食寡淡,清修时尤重克己。何时……竟也贪恋起这点口腹之欲了? 记忆深处,似有模糊影像翻涌。是了,从前……很久很久以前,在乾元山金光洞清修,或后来随他天庭当值,她的案头、枕畔,似总不缺些零嘴儿。 有时是凡间集市新吹的糖人儿,小猴小兔,活灵活现,裹着晶亮糖壳,甜得钻心;有时是刚出炉烫手的糖糕,酥脆表皮咬开是滚烫流心的芝麻馅;更多时,是殷夫人悄然送来的食盒。夫人心细手巧,所制桂花糕细腻如雪,蜜饯果脯腌渍得玲珑剔透…… 而每回,哪吒总会抢过食盒捧至她面前,少年神采飞扬:“快尝尝!娘亲的手艺!我特意嘱她多放了蜜!知道我的与应嗜甜!”他捻起食盒里的蜜渍金柑,迅疾塞入她口中,指尖在她唇上轻轻擦过,“甜不甜?专为你挑的!” “咳咳……”与应急促呛咳数声,扶灶站稳。 甜……她确实爱过。 她深纳一口气,将余下半块米糕放回蒸笼。罢了。 午后,老李与王货郎结伴而来。与应照例温了米酒,又奉上两碗酒酿圆子。老李照旧呼噜啖食,王货郎则细品慢咽,忽而笑道:“阿应老板娘这圆子,滋味绝佳。然……若添些蜜糖,岂不更合老板娘自家口味?” 与应正倚着柜台歇息,闻言指尖微微一蜷,面上却不动声色:“……还好。” 王货郎但笑不语,目光扫过柜台角那只粗陶糖罐,罐口洁净如新,显是购来后,几未动用。 “老板娘喜甜食,却舍不得放糖?”王货郎打趣道,“莫不是怕蚀了牙?” 与应未及应答,角落劈柴声骤歇。 白衣人放下柴刀,无声行至。他走至柜后拿起糖罐,又取过与应盛酒酿圆子的那只小碗,拧开罐塞,舀起满满一勺浓稠蜜糖,稳稳倾入碗中。 琥珀色的蜜液迅速在微白汤汁里晕染化开,霸道的甜香顷刻盖过酒酿的微醺与桂的清雅。 动作迅捷,与应根本不及阻拦。 “你!”她蹙眉,看着碗中那过分甜腻的汤羹,一丝被侵扰的恼意涌起,“多此一举!” 白衣人将糖罐归位,对她的斥责恍若未闻。隔着面具,目光似在她紧抿的唇上停驻一瞬,随即转向王货郎,声音平直无波:“她嗜甜。” 她嗜甜……他如何知晓? 与应盯着碗中被强行添料的甜羹,腻人的香气几近冲鼻。她沉默片刻,终是执起木勺,舀起一勺裹满浓蜜的圆子,送入口中。 甜。 铺天盖地的甜。 她垂眸,长睫在苍白的颊上投下浅淡阴翳,一勺,又一勺,安静地啜食着。 与应觉得,自己确乎是贪恋起这口腹之欲了。 她开始留意水埠头清晨的市声。 乌篷拢岸,鲜鱼活虾在竹篓里蹦跶,农人担来沾露的翠嫩菜蔬,更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着各色糕饵。 她尝试复刻记忆或听闻中的滋味。 灶间的烟火气,比往日更浓了。 她试做赤豆糕。 赤小豆需隔夜浸透,文火慢熬至酥烂开花,再以细纱滤去皮渣,唯留细腻豆沙。豆沙与糯米粉、糖、猪脂揉匀,入模压实,上笼蒸透。 老李成了首尝者,一口下去,目眦欲裂:“妙!此物大妙!扎实!顶饥!比圆子更香!”他拍案,“老板娘,此物亦可沽售!下酒绝配!” 王货郎则更喜她试制的玫瑰松子酥。 油酥皮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烘烤后酥松得几难持握,内馅是玫瑰酱拌炒香的松子仁。一口咬下,簌簌落屑,玫瑰的馥郁与松子的*油润坚果香在舌上交融,甜而不腻,是盈满花息的雅致。 王货郎细细品咂,连声赞道:“阿应老板娘,这手艺,便是镇上老字号的糕饼师傅,恐也难及!” 与应听着这些溢美,面上依旧淡淡,只垂首以布巾拭去指间沾染的油酥。然那双清泠眸子里,映着灶膛跃动的火光,也似染上了一层微暖的亮泽。 她甚至开始研究咸鲜的点心。 江南水乡,河鲜丰美。 她购得鲜活小河虾,剥出虾仁,斩作细茸,混入少许肥膘肉末,加姜汁、黄酒、盐,搅打上劲,裹入薄透的馄饨皮中。 沸汤一滚,一只只粉白透亮的虾肉小馄饨便如元宝浮起,汤底是撇净浮油的鸡汤,撒上紫菜、蛋皮丝、一小撮翠碧葱花。 汤清味醇,馄饨皮滑馅嫩,一口一个,鲜得人眉目舒展。这成了刘婶心头好,直夸比镇上老汤馄饨铺的更为清鲜爽口。 她忙碌着,尝试着。身子依旧沉滞,咳喘时作,额角的虚汗亦从未真正收干。 白衣人不再止于劈柴担水,更深地介入了这方寸之间的庖厨天地。 与应瞧着那层明显过厚的糖粉,额角青筋微跳:“过甜了!”白衣人恍若未闻,只将那块筛满糖霜的方糕推至她面前。 与应气结,却又无可奈何。她蹙着眉,却一口接一口,将那过甜的糕咽尽了,指尖沾满黏腻糖霜。 白衣人默默递过一块洁净湿布。 与应未接,只狠狠剜他一眼,自掏帕子擦拭。心头那股无名火,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堵在胸臆,闷闷沉沉。 这日午后,王货郎送来一小篓新采的嫩红菱。菱角外壳艳红如血,剥开是雪白脆嫩的菱肉,生啖清甜爽脆,熟食粉糯甘香。 “阿应老板娘,尝尝鲜,嫩得很!”王货郎笑道。 与应道谢,看着那篓红菱,心思微动。她记得,水乡人家常烹菱角羹,清甜粉糯。 她洗净红菱,拈起一枚,以指甲费力地抠开坚硬尖角外壳。久病体虚,指力不济,剥得极慢,菱壳尖刺险些扎破皮肉。 刚剥出两颗莹白菱肉,一只覆着白手套的手伸来,不由分说接过了她手中的菱角与剥了一半的菱实。 与应蹙眉:“此物无需你。” 白衣人却已自顾拿起一枚红菱。 那双覆着薄丝手套的手,似全然无惧尖刺。只见他指尖在菱角两端关节处精准一掐,稍一发力,坚硬的菱壳便如朱砂绽开,露出内里雪白菱肉。 与应看着他剥菱角,忽然忆起久远以前,似也有过类似光景。是谁,也曾坐于她身畔,用那双惯握火尖枪、乾坤圈的手,笨拙又耐心地为她剥开一枚枚坚硬的核桃或栗子?那时,少年神君的金色眼瞳里,映着跃动的烛焰,也映着她的身影,口中还嘟囔着:“慢些吃,尽是你的……” 第100章 锐痛比往昔更甚,与应急促抽气,按住心口,面色霎时惨白。 白衣人剥菱角的动作顿住。他未言语,只将盛满雪白菱肉的碗轻轻推至她触手可及之处。 与应缓过那阵心悸,看着那一碗他剥就的菱肉,再没了烹羹的心绪。 她端起碗,行至后院,几只鹅黄雏鸡立刻叽喳围拢,她蹲下身,将碗中菱肉细细掰碎,撒落地面,小鸡们欢快啄食。 白衣人不知何时也随至后院,倚着门框,沉默看她饲鸡。与应喂尽最后一点菱肉,起身,未看他,只望着篱外潺潺流水。 “……过甜了。” 第70章 白衣人覆手,粗陶盏稳稳倒扣于案。 “有病。”她吐出两字,收回手。 此念盘桓日久。自他如幽魂现身药铺檐下,尾随轿辇穿行长巷,挥袖涤荡心魔孽影,力竭时递来“你会死”的判词,直至揭下招工告示挤入归去来。行径颠三倒四,动机云山雾罩,不是失心疯是什么? 他却似个真正跑堂。劈柴、担水、拭案、烫酒,连挑剔的老李也咂嘴:“这狐狸仙,手脚是真利落!老板娘,你可是捡着宝了,省心省力!” 王货郎捻着新制的玫瑰松子酥,亦笑:“何止?瞧这酥皮擀的,虾仁剥的,比绣花还精细。阿应老板娘,你只管琢磨新方子,粗活琐事自有他兜底,岂不便宜?” 便宜?与应舀起一勺滚烫豆沙。是省了气力,然那无端的厌憎与恨意,却更甚。 “你到底图什么?”她将豆沙倾入糯米粉中,力道带狠,雪白粉雾腾起,“清剿心魔?积攒功德?抑或看我这般苟延残喘,格外有趣?” 白衣人正码放劈好的柴薪,闻言动作微顿,白狐面具转向她。 “你,会死。”还是那三字,平直无波,却比任何诅咒都更令人齿冷。 与应气极反笑:“所以呢?你便杵在此处,候着为我收尸?好个‘狐狸仙’!我看你是‘报丧鸟’还差不多!” 她抓起案上那碗他筛了厚厚糖霜的方糕,狠狠掷向墙角,碎瓷声引来了探头的老李。 “哎哟!老板娘,这、这是……”他看看满地狼藉,又看看沉默如石的白衣人,最后目光落在与应煞白的脸上,搓手打圆场,“咳,狐狸仙也是好心……这糕,是忒甜了些,下回少放些糖便是,何苦动气……” 与应胸膛起伏,额角虚汗涔涔。她扶灶喘息,眼前发黑之际,一只粗陶杯递至唇边。 是白衣人。 他无视了她的怒焰,无视了满地碎瓷,只固执地擎着那杯水,仿佛她此刻最需,仅此而已。 与应盯着杯中晃动的影子,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被剧烈的咳喘压了下去,她劈手夺过杯子,仰头灌下。 她重重放下杯子,粗陶底磕在木案上,一声闷响。 “滚出去。”她背过身去。 白衣人静立片刻。灶膛跃动的火光在他覆着面具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他终未置一词,无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灶房门。 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视线,与应紧绷的肩背方略略松弛。 一丝气息似有还无地萦绕鼻尖。非酒酿的甜,非桂花的香,亦非豆沙的腻……是某种更渺远的气息,恍若来自莲蕊深处。 她猛地甩头,驱散这荒谬联想。定是那甜糕齁得她神思恍惚! 目光扫过墙角碎裂的瓷片与狼藉的糖霜,她蹙眉。糟蹋了。 她深纳一口气,压下烦乱心绪,重新揉捏那团糯米。 前堂酒客喧嚷。她将揉好的面团覆上湿布,净手,端起温好的酒壶走出。 白衣人正立于柜台后,一手执布巾擦拭酒盏,另一只手,却覆在柜面一角。 与应脚步顿住。 他未发一言,只将那只盛着微量琼蕊凝霜的小碟,轻轻推至柜面边缘,一个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与应心头那堵得严实的墙,被这微不足道的动作撬开一道罅隙。一股酸涩混着荒谬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上来,让她喉头发哽。她别开脸,快步走向酒客桌边,略显僵硬地为他们斟酒。 酒香氤氲中,她将一盏新烫的米酒递予老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柜台后那道沉默的白影。 一个模糊的剪影猝然撞入脑海。 “你名字里有‘应’,那我便添个‘回’。苍生唤你,你应。你唤我,我回。你回应苍生,我回应你。” 少年神君的金瞳里跳动着光,趁她不备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他穿着不合身的仙娥衣裙,梳着可笑的双丫髻,笨拙地端着茶盘,覆手倒茶的动作却带着天生的掌控力,将一盏热茶稳稳推到她面前:“喏,‘既回’给你倒的茶,喝了可不许再嫌我碍眼!” 灶房门轴轻响。 与应端着空酒壶转身,目光扫过柜台后那道沉默的白影,心头那点荒谬的暖意尚未散尽,便见前堂又进来一人。 来人行商打扮,面容陌生,唯有一双眼睛,沉静温润,落在与应身上。 与应脚步微顿。这目光……她认得。 “掌柜的,”来人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带着市井气,“讨碗水喝,歇歇脚。” 与应未言语,只引他至角落空桌。白衣人已执壶上前,为来人倾了一碗清水。 那人目光在白衣人覆着薄丝手套的手上略停一瞬,随即移开,转向与应:“老板娘气色瞧着……尚需多加珍重。” 与应眉尖微蹙。这语调里的关切,太过熟稔,亦太过刺耳,她最不需的,便是这般小心翼翼的悯恤。 那人似察她微愠,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个三层朱漆食盒,轻轻推至桌中:“路遇故人,托我捎些点心予老板娘。皆是些旧时滋味。” 盒盖掀开。 第一层,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 第二层,是各色蜜饯果脯。 她未看那行商,只拈起一块桂花糕,送入口中。软糯,细腻,清甜中带着桂蕊特有的馥郁,野蜂蜜气息在舌尖漾开。殷夫人独爱此蜜,制糕时总爱添上一点。 “代我谢过夫人。”无需点破,彼此心知肚明。 木吒见她识破,亦不尴尬,只低叹一声:“你安好,便好,此间若有需……” “我这儿甚好。”她不需要灵山的悯恤,更不需天庭的照拂。这“归去来”是她为自己挣的方寸喘息之地,纵是苟延残喘,亦是她的。 木吒默然,不再多言,只将食盒又往前推了推,便起身告辞,身影融入门外街市人流,再无痕迹。 与应看着那盒精致的点心,如观一个来自渺远过去的幻影。她将食盒合上,欲收入柜中。 “砰!”酒肆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被人大剌剌撞开,带进一股风尘仆仆的劲风。 “老板娘!好香的酒气!快,烫一壶来!再弄点实在吃食,赶路饿煞我也!” 来人嗓门洪亮,一身风尘劲装,腰悬一对亮银锤,眉宇间是掩不住的少年意气与桀骜。他大大咧咧在一张空桌旁坐下,将银锤往桌上一撂。 与应动作一顿。 这声音,这做派……她抬眼望去。 来人恰也抬眼看向她,四目相对。 这老板娘气质好生清冷殊丽…… 随即,那目光凝住了,疑惑、思索、再到难以置信的震惊,在他脸上轮番上演,终化为一声惊愕的低呼:“是你?!” 与应亦认出了他。非是那位威武炳灵公,而是更早之前,西岐城外那个力竭濒死的少年先锋黄天化。 少年神将力竭坠马,眼前发黑,魂魄将离,却有一股清凉柔和的气息悄然注入心脉,护住他真灵不灭,将他从封神榜中硬生生拽回。 彼时他意识模糊,只隐约瞥见一道素白身影如惊鸿掠过战阵边缘,转瞬即逝。 后封神归位,在天庭偶遇七苦元君与应,那惊鸿一瞥的气息与眼前身影骤然重合。 “当年西岐城外……是您?!”黄天化霍然起身,动作太大带得凳子哐当作响,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激动与感激,“我就说!我就说那感觉熟稔!炳灵公的名号是天道给的,可我黄天化这条命,是您夺回来的!我一直记着!” 他大步走到柜台前,全然无视了旁侧沉默的白衣人,只盯着与应:“您怎在此处?这地方……”他环顾这小小的酒肆,眉头拧起,“这地方配不上您!您随我走……” “此处甚好。”与应指了指他方才坐的位置,“酒即刻烫好。点心,”她目光扫过木吒送来的食盒,“有现成的。” 黄天化一愣,看看食盒,又看看与应,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有酒有吃食便好。老板娘,您这酒肆……嘿,颇有意趣!哪吒那小子当年在西岐,三句不离他师妹,宝贝得紧,说着说着便……” 他声音忽地低了下去,做了个夸张的抹泪动作,模仿着当年哪吒抱着那条染血发带,躲在角落哭丧着脸的模样。 “活似个鳏夫!逮着空便捧着条褪色的红带子,缩在旮旯里絮絮叨叨,说什么‘我家与应如何如何好’、‘我家与应最嗜此物’、‘我家与应笑起来最好看’……说着说着自己便红了眼眶,可又哭不出来。那副鬼样子,我如今想来都瘆得慌。” 第101章 话音未落,柜台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瓷器磕碰声,声音不大,却让黄天化滔滔不绝的话头莫名一滞。他下意识扭头看去。 只见那覆着白狐面具的白衣人,正静静擦拭着另一只杯子。然黄天化莫名觉得,方才那一瞬,似有一道极寒的目光穿透面具,钉在了自己身上,快得让他疑是错觉。 黄天化较劲似的絮叨:“我那时便想,这小子口中的‘与应师妹’,究竟是何等人物?能把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磋磨成这般模样?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与应仿佛未闻黄天化的口无遮拦,亦未留意那声轻响。她已执起酒壶,行至黄天化桌边,为他斟满一碗温热的米酒。 “尝尝。”她将酒碗推过。 黄天化被酒香吸引,立时忘了方才那点异样,端起碗豪饮一大口,哈出一口酒气:“痛快!好酒!”他抓起一块食盒里的桂花糕塞入口中,腮帮子鼓囊囊,“嗯!这糕也妙!甜!是夫人手笔吧?哪吒从前总偷……呃……” 他猛地刹住,小心翼翼地觑了与应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讪讪而笑。 与应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生机勃勃的少年模样,她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清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他……托付过你?” 黄天化正咬着一颗蜜渍金柑,闻言动作顿住。脸上嬉笑慢慢敛去,放下手中果子,难得显出几分郑重。 “嗯。”黄天化颔首,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少年人少有的认真,“就在……那场大乱前不久。他寻我,还有杨戬大哥他们几个。他说……” 黄天化回忆着,眉头微拧,似在组织言语,“他说他那莲花根骨不对劲,像个磨盘,在一点点磨蚀他脑中之物,磨蚀他的……知觉。他说他惧有一日会忘却要紧之事,或变作一具空壳。他恳请我们,万一……万一他真不行了,或他行了混账之事,请我们……务必看顾好您。” “他说,‘与应她……向来不言不语,诸事皆一肩扛。尔等替我……看顾着她些,莫让她太苦。’” 与应垂着眼,看着茶盏中浮沉的叶梗。茶水温热,熨帖指尖,却暖不进心口那片冰封之地。 她忆起那双金瞳里跃动的光,想起他得意地塞蜜饯予她时的模样,亦想起昆仑烬雪中,那个余烬般的身影道出的那句“回家”。 “傻话。”她轻轻吐出两字。不知是在言哪吒当年的托付是傻话,抑或此刻心头的酸涩是傻气。 柜台后,白衣人擦拭酒盏的动作,不知何时已彻底凝滞。 黄天化未留意这些,他挠挠头,试图打破这沉重:“老板娘您宽心!哪吒那小子命硬得很!保不齐哪天便活蹦乱跳地蹦回来了!在那之前,您这‘归去来’,我炳灵公罩定了!有事您言语!”他拍着胸脯,少年意气复炽。 与应抬眸,看着眼前这鲜活热烈的故人,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同样炽烈的影子。 “嗯。”她应了一声。 黄天化又同与应唠叨吐槽几句哪吒,方告辞离去,临行说着下次再来。与应收拾着桌上杯盏残屑。 “因何救他?” 与应动作未停,只将脏污布巾投入水盆。她背对着他,问:“救谁?” “黄天化,伐纣战场。天道索命,你强行改易,所承反噬,足以撕裂仙魂。因何救他?或言,因何救他们?” 与应缓缓转身,目光穿透面具孔洞,试图捕捉其后可能存在的情绪,却只见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是西岐先锋,少年英杰。他死,会有人痛。许多人痛。”她目光飘向渺远,落在那片早已是断壁残垣的府邸中,似还能看见有位少女捏着梅枝朝她笑。 她笑着问,阿应,见着桃花了么? “我已经……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不想他也经历这一切。” 白衣人周身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灶膛里爆开一个火星,噼啪作响。 “你从未告之于他,未告之哪吒,你救了他视为手足的兄弟。亦未告之黄天化,是谁自天道手中夺回他的命。” 与应扯了扯嘴角:“我行此事,非为教人感恩戴德,只为填补己心遗憾。目睹鲜活命息在眼前消逝,而我本可……那感觉,太似。”她微微摇首,鬓边一缕碎发垂落,衬得脸色愈显苍白,“无谓教他知晓。知晓了,不过徒增负累。” “遗憾……” 白衣人又道,此番声线微颤:“你救下太多本该死灭之人。战场无名小卒,业障缠身修士,甚至……不该存续的因果。每一次强行改命,天道反噬便在你魂魄上蚀刻一道裂痕。若非如此,那樱桃中的心魔,又岂能如此轻易啮噬你魂灵?!” 与应却只是静静看着他,面上依旧无甚波澜。 “……这便是因果。我种下的因,无论善恶,结出的果,自当由我承担。救了这许多人……” “很值。” 他闭了闭眼。她为何总是把自己的命不当命,若是按照现在的发展…… 罢了,此世的本体尚未知踪迹,若在终局前还未改变,就夺了他的身子,就此与她相守一生,反正他们都是哪吒,有何不同? 如此想着,他喉间溢出轻笑。殊不知这莫名的笑在与应眼里更觉得他有病了,朝他翻了个白眼便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第71章 那些曾与哪吒有过旧谊、如今因封神榜松动得以凭心意行走三界的故人,开始三三两两,或明或暗地造访这方寸酒肆。 多是如黄天化般性情外露之辈。 雷震子拎着几尾鲜蹦活跳的河鱼,嚷着让老板娘露一手;韦护扛来一坛据称自西天佛国“化缘”所得的素酒,拍开封泥香气四溢;龙吉公主亦遣贴身侍女化作村姑,送来几匹上好的素锦,言为老板娘裁衣。 酒酣耳热,话题终不免绕至那失踪之人。 “三太子?嗐!自那场大乱后,便如泥牛入海!天庭讳莫如深,灵山闭口不提。有目击者言,其最后入了‘天道宫’!” “天道宫?!那可是窥天机、涉时空长河的禁忌之地!他去作甚?寻死么?” “谁知晓!进去便再未出!有传言,他定是在那‘观世镜’前窥见了了不得之物,心神崩摧,顷刻间被抹杀殆尽!渣滓无存!” “我倒闻南天门守将酒后失言,曾见一道焚世金焰坠入凡尘……许是下界历劫?他那莲花根骨,本就是个磨盘,磨尽灵珠根基,再碾碎记忆情愫……磨至最后,岂非只剩空壳滚落凡尘受劫?” 与应执酒壶,面无波澜地为众人续盏。指尖稳如磐石,酒线涓涓,分毫不溢。 哪吒被磨灭?她不信。那朵金莲纵焚干灵珠,磨钝情肠,然骨子里那点焚天煮海的疯魔,那撞破南墙不转圜的执拗,是命定烙印,岂是区区莲花化身能磨平的?他便是空壳,也是要搅得天翻地覆的空壳。 “对了对了,月老祠那档子事,诸位可曾听闻?” “月老祠?何事?” “说是三太子闯入,不知怎地发了狂!将殿中红线搅作乱麻!末了……嘿嘿,竟用己身混天绫,死死缠上了那根……那根何物来着?” “往生绫。据闻是缠住了月老殿中……某块碎裂的命牌残片,以混天绫死死捆缚,言道……‘断?妄想!生缠死缚,碧落黄泉,你休想脱身!’啧啧,那阵仗,骇得月老揪断一把白须!” 也好。她近乎冷酷地想。疯得尚有力气搅闹月老殿,尚能用混天绫绑缚命牌,至少证明那莲花根骨未将他彻底碾作无知无觉的死灰。 待七苦历尽,菩提珠碎,前尘俱泯,干干净净归位,首件事便是斩断这强行捆缚的孽缘。届时,他爱绑何物便绑何物,与她这闲散游仙再无瓜葛。 那时,她或真能如“归去来”之名所期,于凡尘多开几间铺子,只嗅烟火,不沾因果。 至于哪吒?前夫罢了。 日子似被拉回既定轨道。制点心,温酒,招呼宾客,应对心魔在识海深处时不时的啮噬。然那白衣人,行径渐显……诡谲。 初时是些琐碎言语。 “申时三刻,东街张记米铺,陈米折价三成。”他正将劈好的柴薪码放齐整,头也不抬抛出一句。 与应揉着面团,指尖微顿,抬眼看他。唇角扯起一丝极淡弧度,只当这“失心疯”又犯癔症,复又揉搓掌下莹白。 申时三刻,王货郎踏入门,额角沁汗,将一袋米置柜上,笑道:“阿应老板娘,好运道!东街张记陈米折价三成,替你抢了些,熬粥最是香糯!” 与应望着米袋,又瞥一眼角落沉默拭案的白衣人,心头掠过一丝极淡异样,旋即压下。巧合而已。 又一日,晨光熹微,白衣人立于院中,仰首观天,对正晾晒被褥的与应道:“未时末,急雨。巳时前收。” 与应手中未停。天穹澄碧,万里无云,何来雨意?只觉此人疯症愈甚,竟敢妄言天象。她将最后一件衣衫搭上竹竿,未置一词。 第102章 未时初,天边滚来铅云。未时中,云墨翻涌,隐有闷雷。与应心头一跳,忆起晨间那荒诞预言,再看天色,已呈山雨欲来之势。疾步奔向后院欲收晾物。 刚踏入后院,豆大雨点挟风势噼啪砸落,顷刻间,天地水幕茫茫。 与应只抢下最外侧两件半湿衣衫,余者尽遭暴雨浇透。她抱湿衣立檐下,发梢衣角滴水,望着院中瞬积的水洼,面色沉过铅云。 一道白影无声息现于身侧。 白衣人手中,正擎一柄半旧油纸伞。伞骨撑开,阴影无声将她笼罩,隔绝斜扫雨丝。另一手,尚握两块干燥布巾。 与应急转首看他。雨水沿苍白面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汗。她紧盯着那白狐面具,其上溅几点细碎水珠,愈显冰冷。 “你……”喉头发紧,欲质问其如何得知,欲叱其故弄玄虚,欲将这伞连同他一道推开。 “你总是不信。”白衣人之声穿透雨幕。 他将布巾塞入她抱湿衣的手中,动作不容拒。伞柄亦稳稳塞进她另一掌心。做完,转身便回前堂,任由半身暴露于倾盆大雨中。 “明日巳时,刘婶携孙儿来,点两碗酒酿圆子,一碗多加糖霜。” “后日午间,码头李把头订三斤赤豆糕,要刚出锅的。” “西街布庄午后新到一批细棉,青碧色,价廉。” 起初,与应仍强作镇定,只当是暗中窥伺、归纳所得。然当刘婶果真于巳时准点踏入,小孙儿嚷着“阿婆言老板娘此处圆子最甜,我要多加糖霜!”;当李把头伙计真于午间冒雨奔来,指名三斤热腾赤豆糕;当王货郎真于午后闲谈提及西街布庄青碧细棉价廉…… 她再难彻底无视那些“疯语”。 不对。 万分不对。 一个名字,裹挟灼人温度与混不吝的狂气,猝然撞入思绪。 那厮,当年为免她落人口实,连男扮女装这等荒唐事都做得出来!行事向来只问结果,不择手段,更罔顾世人眼光。若论此世还有谁能行此预知琐事、混迹凡尘酒肆的疯举…… 镇上一年一度“酬神赛会”将至,三太子庙香火鼎盛。老李酒兴酣畅,拍案嚷道:“老板娘!明日赛会头炷香,大伙儿皆去拜三太子,求个风调雨顺!你也去沾沾香火气,涤荡晦气!” 与应眼睫低垂,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幽光。抬首,目光状似无意扫过角落正默然劈柴的白衣人。 “也好。久闻此间三太子庙壁画精绝,绘其昔年英姿。狐狸仙,明日随我同往,替我……掌伞。” 他应:“嗯。” 三太子庙内,香烟缭绕,人声鼎沸。 正殿高台,金甲红绫塑像眉目飞扬,火尖枪斜指苍穹,乾坤圈悬于颈项,足踏风火轮,正是昔年三坛海会大神意气风发之态。 与应目光却未在金身停留,径直投向殿壁两侧恢弘彩绘。其上描绘哪吒自莲降世、闹海屠龙、伐纣封神、直至天庭为帅的赫赫功业。 她的视线,最终凝固于壁画一隅。 一道焦黑印迹覆盖其上。边缘残存几缕未烬旧彩,依稀可辨半截飘飞的绯红系带,孤悬于空白边际,分外刺目。 “唉,可惜了这好端端的壁画!”旁侧一老香客循她目光望去,摇头喟叹,“前些年不知怎地,一道旱天雷凭空劈入大殿,不偏不倚,正中画中三太子身侧那位仙子!轰然一声,那半壁皆焦!奇就奇在,唯那仙子身影被抹得干净,旁侧三太子金甲红绫竟毫发无损!啧啧,真乃咄咄怪事!” “正是!”另一香客接口,“皆传是二位反目!那位仙子拂袖而去,天道亦降神罚,抹去其此间痕迹!你不见,此后画中三太子眼神都变了,瞧着……茕茕孑立。” 与应道:“狐狸仙,你可知晓,这壁画之上……原本所绘何人?又因何……仅余半截红绫?” 白衣人掌伞之手微倾,为她阻隔斜飘香灰。 “知道。” “哦?”与应眉梢微挑,似有若无的弧度,“愿闻其详。既是壁画故事,想必……颇富传奇。” 白衣人未及启齿,旁侧老香客已如开闸之水,抢道:“这位娘子问得好!那可非等闲人物!相传乃三太子师妹,青梅竹马一同长成!二位皆是……啧啧,了不得的主儿!俱是反抗强权的英豪!尤是那位仙子,七苦元君名号可曾听闻?她……她可是连己身生父都……” “噤声!”中年香客急扯其袖,惶然四顾,声压得更低,“此事犯忌!然……确凿!皆言其父混账透顶,该千刀万剐!可真闻她亲手剜出那老畜生的心肝,不少人又觉……唉,终是生身之父!悖逆人伦!唯那些家中受尽磋磨的苦命女子,暗地里焚香祷祝,称其替天行道,为世人出了一口恶气!” 角落处一默然聆听的年轻妇人,忽地抬头,眼眶泛红,声带压抑颤栗:“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那些站着不腰疼的,可知何谓活不下去?我爹……我爹亦……” “正是!”另一声音应和,“皆道混账爹该死,真杀了尔等又不乐意!合着刀子不割己肉不知痛!依我看,杀得好!痛快!三太子当年不也剥了那泥鳅的皮,抽了龙筋?真乃师兄妹,一个剥皮抽筋,一个剖心挖肝!皆狠人!皆痛快人!” 未料她在世人眼中竟是这般模样。 “原来如此。”她轻启唇,“一个剥皮抽筋,一个剖心挖肝……倒真是……相得益彰。” “你说,”与应凑近白衣人,“天道抹去她,独留他,是因他抽龙筋闹海虽狂,终未彻底践踏那‘父为子纲’的天理?抑或她弑父之行,彻底撕碎了维系三界的最后遮羞布,令那天道亦感……惧意?” 白衣人默然。面具后的视线似穿透缭绕烟雾,凝固于那片焦黑残迹。 与应亦不催促,只静默凝视。良久,久到旁侧香客已换了谈资。 “天道……无惧。它只是……不容。” 不容何物?不容质询?不容悖逆?不容那彻底掀翻棋盘、将淋漓真相曝于朗朗乾坤下的决绝? 此答,意料之中。 她不再纠缠天道,目光转向壁画上金甲红绫的少年神君塑像。 “那么,狐狸仙,你既知壁画典故,想必亦知晓……” “那七苦元君,于这位三坛海会大神哪吒三太子而言……” “究竟,是他的何人?” 香客议论、孩童嬉闹、功德箱前叮当铜钱声,仿佛皆于此刻隔绝。唯余金甲塑像居高临下地俯视,火尖枪锋芒于烟雾中若隐若现。 “若他本尊,于此刻,在此地,亲耳听闻旁人这般议论她……” “……听着他们赞许其‘杀得好’,或斥责其‘悖逆人伦’……听着他们将她的血泪与决绝,轻飘飘作茶余谈资,品评其是否‘痛快’,是否‘相得益彰’……” 一股寒气以他为中心弥散。近旁香客莫名寒噤,惑然四顾。 “……那么,这庙宇,这壁画,这满堂鼎盛香火,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 话音落下的刹那,供奉台上的长明灯焰剧烈摇曳,几近熄灭。白衣人周身寒气缓缓敛去。他微侧身,目光重落那片焦黑残迹。 “然可惜,他已不在此间。壁画斑驳,香火鼎盛,皆与他无关。”他缓缓将伞柄递近,为她*挡开一缕飘旋的香灰。 “故人旧事,老板娘听听便罢,何必深究?” 无论眼前人是何来历,是故旧抑或孽缘,于她这但求菩提珠碎的闲散游仙而言,不过是漫长死局中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她不再看那壁画,亦不再看那塑像,转身便走。白衣人持伞紧随,为她隔开拥挤人潮与呛人香火。 步出庙门,喧嚣被抛于身后,江南湿气裹挟着雨后青石板路的微腥扑面而来,两人一前一后,行于清冷街巷。 他忽然问:“后悔吗?” 与应步履未停,甚至未侧首。 “后悔?” “后悔未能更早手刃那禽兽,令其苟活经年,害得……她们一个接一个凋零。” “我的道,便是如此。见恶不除,是为同谋,父不父,则子不子。天道不容?那便不容,世人诋毁?那便诋毁。我行事,只问该不该,不问悔不悔。” 白衣人默然前行,伞柄在他掌中握得死紧。良久,方又开口:“你先前……疑我是他,如今,却不疑了?” “是,不疑了。”她答得干脆利落,无半分犹疑。 “哦?” “若是他,绝不会问我后不后悔。” 伞下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白衣人的脚步有了一瞬极其细微的迟滞。 “在你心中,哪吒……是何等样人?” 与应未即刻作答。她望着前方巷口,一只湿漉漉的野猫蹿过,消失在墙头,记忆深处,某个同样弥漫血腥的片段,猝然翻涌。 尸骸枕藉的妖窟外,血气浓稠如化不开的墨。少年火尖枪尖犹滴落暗红。他浑不在意地信手振去血渍,几步抢至与应面前,摊开掌心,几颗莹润饱满的朱果卧于其上。 第103章 “快看!与应!那老熊精洞府私藏!闻着就甜!定是抢了哪个小妖的,正好便宜你我!”他得意扬笑,脚下正踏着熊精硕大的头颅。 与应接过那尚带余温的朱果,指尖捻去一点血污,送入口中,清甜汁液在舌尖迸裂,混着浓重腥气。她抬眼望向哪吒灼灼金瞳,颔首:“甜甜的。” 哪吒笑愈粲然,随手又抛了一颗给旁侧瑟缩发抖的小花妖:“喏,见者有份!哭甚哭!往后这山头归小爷罩了!看谁敢再抢你果子!” 那家伙……他们当年,不正是如此?见何物好,便去夺。管它是否妖王珍藏,管它是否浸透血污,只觉好,便毫无顾忌地攫取,不知踏平多少洞府,掠来多少不义之宝。自然,那些灵果仙醪,泰半入了她的腹。哪吒总言,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可怜又讨喜,被大妖欺凌得狠了,掠来的果子分些也无妨。 “他么?狂傲不羁,目无余子,行事全凭心意,乖戾难测。喜则烈火烹油,怒则焚天煮海。认定之事,百死无悔。至于天道纲常、世俗眼光?呵,于他而言,不过是碍眼的尘埃,拂去便是。” 她总结道:“一个……彻头彻尾,无法无天的疯子。” 伞下的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过了许久,白衣人的声音才低低响起,似穿透雨幕,投向渺远虚空:“是啊……” “这才是……哪吒。”而他,早就在失去她的岁月里迷失自我了。 第72章 哪吒枕着手臂仰卧草地,口中衔着一根草茎,金瞳映着浩瀚星河。忽而侧首望她。 “唉,与应……”他轻叹,草茎在齿间碾动,“若我们相识得再早些便好了。在你被那老……被那禽兽逼着习剑时,我便破门而入!火尖枪一挑,将他钉死墙上!再放把三昧真火,焚他个灰飞烟灭!看他还敢动你分毫!” 他越说越激愤,猛地坐起,金瞳里燃着真实的怒焰,似那禽兽此刻就在眼前。 与应坐在他身侧,闻言只是轻轻拨弄着池水,水波荡漾,映着碎星和她平静无波的脸。 “再早些么……那我便去陈塘关,在你被逼着剔骨割肉还父母前,先替你将李靖的胡须一根根拔尽。” 哪吒一怔,旋即纵声大笑,笑得在草地上翻滚:“哈哈哈!拔光他胡子!叫他无颜见人!”笑罢,忽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我的猫!圆滚滚的,毛茸茸一团,最爱趴我肚皮上打呼噜。我‘死’后,它便不见了。你若早来,定要替我寻它!准是躲在哪个角落哭呢……” 那时,他们都还天真地以为,缺憾的仅是彼此蒙尘的童年,仿佛未来的岁月足够绵长,足以抚平一切伤痕。 黑暗中,与应缓缓蜷起手指。后来,他们不缺权势,不缺神力,却再也寻不回那只猫,亦抹不平彼此神魂深处早已烙下的、关于“父亲”的狰狞印记。 白日里,那年轻妇人压抑颤抖的嗓音,再次清晰回响耳畔:“……知晓何为活不下去么?我爹……我爹也……” 活不下去。与应倏然睁眼。黑暗里,她眸中无半分睡意,唯余一片冰封。 她无畏沾染因果,她的道,本就是逆流而上,百无禁忌,天道反噬?魂魄裂痕?心魔啮噬?债多不愁。若畏惧这些,当年她便不会举起那柄染血的剑。 起身,披衣。动作利落,毫无犹疑。她无需点灯,暗夜视物于她如同白昼,推开房门,清寒夜风涌入。 后院岑寂,唯雏鸡在笼中发出细微咕噜。她的目光掠过白衣人那紧闭的柴房门扉,停留一瞬,旋即移开。她无意惊动任何人。 脚步无声,如魅影融入夜色。白日里,她已自王货郎闲谈中,不动声色知晓了那年轻妇人姓何,居镇西柳条巷尽头。 柳条巷狭窄幽深。尽头低矮院墙内,隐隐传来压抑啜泣与男人粗鲁咒骂,间或夹杂闷响,似拳头砸在软肉之上。 “……哭!老子供你吃穿,捶两下便号丧!没用的赔钱货!连个带把的都下不出!” “……爹!莫打娘了!求求你……” “滚开!小崽子!” 与应立于院墙暗影中。墙内的哭喊哀求,在她早已麻木的心湖上,缓慢切割。 身形微动,下一瞬,她已悄无声息立于何家破旧木门内。昏黄油灯下,景象不堪:一醉汉揪着瘦弱妇人发髻,另一手高扬;一约莫五六岁男童死死抱住醉汉腿,哭得撕心裂肺;角落,白日庙中言语的年轻妇人紧抱一襁褓婴孩,瑟瑟发抖,泪痕未干。 与应的出现,毫无征兆。醉汉动作僵在半空,浊目愕然圆睁:“你……何人?!如何进来的?!” 妇人止了啜泣,惊恐望来。男童亦忘了哭,呆呆而视。唯角落何氏,看清与应面容刹那,瞳孔骤缩,白日庙宇中那清冷如仙的身影与眼前之人重合,她猛地捂嘴。 与应未看醉汉。她的目光掠过何氏怀中婴孩小脸,扫过地上哭泣男童与鬓发散乱妇人。最终,方缓缓移向醉汉。 她的眼神无愤怒,无鄙夷,如看一团亟待清除的秽物。 “你……”醉汉被她看得心底发毛,色厉内荏吼道,“滚出去!此乃老子家事!再不走,老子连你……” 醉汉的狠话卡在喉间。与应那双清泠眸子比任何锋刃更刺骨,竟令他酒意骤醒三分,扬起的拳头僵滞半空。 “家事?以拳脚凌虐妻儿,以暴戾宣泄无能,此等禽兽之行,也配称‘家事’?” “你口口声声‘供吃供穿’,可曾问过她们甘愿食你这沾血带泪的嗟来之食?你斥她‘生不出带把的’,可曾想过你这腌臜性命,连她一指都不配玷污?” “你活着,便是她们日日煎熬的炼狱。你多喘一刻,这方寸之地便多一刻污浊。” 与应右手缓缓抬起,宽袖滑落,露出一截佩着翠镯的皓腕,指尖微动,一柄通体如意剑悬浮掌心之上。 “今日,我便替她们,清扫此秽。”如意剑尖轻颤,一道无形剑气已锁定醉汉心口,森寒刺骨。 醉汉浑身血液似被冻凝,张口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夺命之剑。 一道白影,毫无征兆现于与应身侧,手按在了她欲催动的如意剑之上。 他竟也跟来了? “你的道,不该浪费在此等秽物身上。” 与应指尖如意剑嗡鸣轻颤,似有不甘。她抬眸,对上白狐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她手腕一翻,如意剑化镯隐入袖中。最后冷冷扫了一眼瘫软如泥的醉汉,转身,头也不回踏出这座充斥哭喊暴戾的院落。 她未走远,只静静伫立院外柳树斑驳暗影里,背对那扇破旧木门。 门内,一股灼热气息自门缝逸出,火光仅存一瞬,便倏然寂灭。 院门吱呀推开。白衣人走出,周身纤尘不染,无一丝烟火气,他身后,何家破屋死寂无声。 “他未死。”白衣人行至与应身侧,“吓破肝胆,神魂受创,余生难离疯癫惊惧。明日,自有人将他扭送官府,其过往罪孽,由凡间律法清算。何家妇孺,亦有人安置,保其衣食无忧,远遁此地。” 他补充道:“再无后患。” 与应未问他是如何做到,只沉默伫立。 她闭了闭眼。 方才那火的气息,是三昧真火。 与应刚推开酒肆门板,便见门口已围聚人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老李挤在最前,一脸惊魂未定又按捺不住亢奋,一见与应,立时凑上。 “老板娘!出大事了!镇西何家那混账醉鬼,昨夜险些活活吓死家中!人疯了!满口胡吣,说什么‘火!金红的火!三昧真火!饶命!三太子饶命!’啧啧,那光景,屎尿横流,臭不可闻!官差刚将他拖走!” “更奇的还在后头!”旁侧一妇人抢道,“何家那孤儿寡母,今晨开门,门槛上竟搁着一大包雪花银!附有字条,‘速离此地,安身立命’!老天开眼啊!定是三太子显灵!惩恶扬善!我就说,庙里那金身是有灵验的!” “正是!定是三太子显圣!”众人附和,脸上俱是敬畏与激动。 王货郎亦挤上前,一脸神秘压低嗓音:“阿应老板娘,还有更蹊跷的!昨夜……有人瞥见一道白影,快如鬼魅,直往镇西柳条巷去了!恰在事发前后!” 酒肆内,白衣人正一如往常擦拭桌椅,仿佛外间喧嚣与他毫无瓜葛。 与应回到后院,坐于石阶。面前置一小篓新采莲蓬。她垂眸,剥开青翠莲房,取出饱满莹白的莲子,一颗颗落入粗陶碗中。 白衣人正将劈好的柴薪整齐码放。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昨夜柳条巷中那抹去痕迹、缔造神迹者并非是他。 与应的目光落在他那双始终覆着薄丝白手套的手上。 “你的面具,终日覆着,不闷么?” “惯了。” “惯了?”与应拈起一颗刚剥的莲子,指尖捻去莲心那点微苦嫩芽,“因着眼睛……不好看?” “嗯。” 第104章 与应将那粒去心的莲子放入口中,清甜微涩的滋味在舌尖漾开。 “眼睛不好看?”她咀嚼着莲子,声带一丝玩味,“我记着,你的眼睛是金色吧?与三太子一般的金焰之色。你说……不好看?” “不好看。”他重复。 与应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头那被强行压下的荒谬感隐隐浮动。 哪吒那厮,当年对自己的金瞳何等得意!总爱在烈日下招摇,还曾故意以那双灼灼金瞳逼视她,直至她别过脸或抬手遮挡方肯罢休。这般张扬自恋之人,会因眼睛不好看而终日覆面?天大笑话。 莲花化身,无垢无漏,何曾听闻会流血?可那日卧春坞中,他身上渗出的猩红,她看得真切。 更可疑者,是他的剑术。那日阻拦她出谷,剑势流转间那股熟悉的韵律……是她与哪吒拆解过万千次的招式。若非亲身历遍,谁能将她的剑路预判得如此精准?竟能于瞬息间压制她催动的如意剑? 还有天道宫……那禁忌之地,那面可窥未来、搅动时空长河的观世镜…… 是了,一切皆可解释了。 与应起身,平静抬起右手。指尖微动,一点寒芒自翠镯迸发,剑尖未指他人,稳稳抵在了自己颈侧。 冰冷的锋刃紧贴跳动的血脉,带来一丝锐利刺痛。 白衣人周身气息骤然凝固,仿佛整个后院的光线都在这一刻沉黯下去。 “要么,摘下那碍事的面具。”她略顿,如意剑锋刃又向肌肤压入半分,一线极细的血痕悄然沁出,于苍白颈项上刺目惊心。 “要么,我此刻便死。” 她的目光穿透面具孔洞,直刺其后灵魂:“天道宫那面破镜子让你窥见的,不就是此等终局?‘你会死’。你日夜警醒于我,惧的,不就是此景?” “我此刻便成全它。省得你日日悬心,效那报丧之鸟。” “横竖此刻死了,不亏。大不了,魂魄归返天庭,重入轮回,再走一遭这七苦路罢了。不过是……重开一局。”她轻描淡写,仿佛那无尽的七苦轮回,于她不过另一场可随手掀翻的棋局。 她最厌谜语人!若他真是哪吒……那更妙!她定要亲手揍他一顿,问问这混账东西,可是将脑子丢在天道宫喂了狗?弄出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形容,在她这苟延残喘的酒肆里扮什么哑堂倌?! 白衣人僵立如石,唯有那道目光,死死胶着在她颈侧那抹刺目猩红之上,时光被无限抻长,每一息都似在刀尖碾磨。 终于。 “……你赢了。” 与应握剑的手指微不可察一颤,剑尖依旧稳稳抵住血脉,纹丝不动。 只见白衣人缓缓抬手。指尖微动,面具系绳被解开,那张隔绝视线、隔绝神情、亦隔绝身份的白狐面具,向上掀起,取下…… “与应!” 与应握剑的手指猛地一颤,剑尖瞬间偏离颈侧要害,只在她苍白肌肤上又划开一道浅痕,血珠沁出。她霍然转身。 后院柴扉处,斜倚着一个身影。 红衣似火,于昏昧光线下灼灼燃烧,高马尾利落束于脑后,几缕不羁碎发垂落额角。那张脸,剑眉飞扬,金瞳璀璨,唇角噙着一抹肆意张扬的笑意,正一瞬不瞬凝望着她。 “我来寻你归家。” 活脱脱便是当年那个无法无天的三坛海会大神,自褪色的壁画中,一步踏入了这方凡尘酒肆的后院。 与应未动。颈侧伤口的细微刺痛清晰传来,昭示方才的决绝并非幻梦。 前堂的喧嚣隔着门板隐隐透入。老李的大嗓门格外清晰:“……老板娘呢?狐狸仙呢?后头作甚呢?咦?门口这位俊俏郎君是……” 柴扉被好奇的客人推开一线。老李、王货郎几个脑袋挤在门边,窥见后院诡谲一幕:老板娘颈染血痕执剑而立,狐狸仙手持面具僵若磐石,而门口那红衣郎君,目光如钩,紧紧黏在老板娘身上。 “哟!”老李一拍大腿,酒气混着看热闹的兴奋,“老板娘!这位是……新来的跑堂?还是……嘿嘿,您的仰慕者?好俊的后生!这身红,够鲜亮!” “正是正是!”王货郎亦笑,“阿应老板娘好福气!狐狸仙持重,这位郎君精神!酒肆越发兴旺了!” 哪吒仿佛才察觉旁人,侧首冲老李他们展颜一笑,朗声道:“老丈好眼力!我正是来寻阿应的!阿应,我来接你归家!这破酒肆有何好待?随我走!” 与应依旧沉默。她缓缓放下了抵在颈侧的如意剑,翠镯光华微敛,隐入袖中。目光未离哪吒面容,平静得近乎诡异。 她抬步,径直走向柴扉处的红衣身影。 哪吒眼中笑意更深,带着得逞的雀跃,甚至微张双臂,似笃定她会投入怀抱。 与应却在距他三步之遥处停驻。微微仰首,清泠目光穿透那双盛满虚妄爱意的金瞳。 “出来。” 哪吒脸上笑容凝滞一瞬,旋即绽开更绚烂的笑:“阿应?你说甚?我便是……” “我说,”与应截断他,“出来。随我走。莫在此聒噪,扰我客人清净。” 红衣哪吒眼中掠过一丝难察的阴翳,旋即被更浓的笑意覆盖:“好!阿应说甚便是甚!”他乖顺应着,侧身让开柴扉。 与应迈步而出,未曾回顾后院一眼。红衣哪吒紧随其后,得意地睨了眼院内阴影中的白衣人。 白衣人静立原地。挤在门口的老李等人莫名打了个寒噤,讪讪缩回了脑袋。 酒肆外,暮色四合,长街寂寥。远处河面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金,粼粼碎散。 与应在一处僻静河埠头停步。青石板路湿漉,映着两岸次第亮起的昏黄灯火。 哪吒亦步亦趋,此刻又凑近,欲去拉她的手:“与应,此处清静了。你还在恼我?我这不是来寻你了么?随我归家可好?乾元山的莲花开了,娘亲新做了桂花糕,甜得很,皆是你爱……” “够了。”与应蓦然转身,斩断他所有矫饰的温存。她直视那双在暮色中依旧灼灼逼人的金瞳,眸底深处是洞穿一切的寒冰。 “你假托得很像。”她启唇,“神韵,语气,举止,甚至……这身灼目的红,这双佯装深情的眼。与他当年,别无二致。” 哪吒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那精心堆砌的浓情蜜意瞬间冰消。 “与应……”他欲辩。 “可惜,”与应截断他,“你摹得再真,也变不回真的哪吒。因为……” “……哪吒,他已不会再用这般眼神望我。” “他眼底的光,早被那莲花根骨蚀尽了。爱也好,恨也罢,皆焚作了劫灰。昆仑雪野里那个余烬般的身影,方是他最终的模样。” “一个被掏空了七情六欲的空壳,如何……还会存有爱?” 她微微前倾,残酷地审视他:“你……是那心魔吧?自樱桃里爬出的秽物。” “缘何要假托他?” 河风拂过,撩动与应鬓角碎发。埠头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两人身影拉长又揉碎。 哪吒面上所有表情彻底湮灭。所有的生动、爱意、张扬急速退去。他眨了眨眼。 那璀璨如熔金的瞳仁,在昏昧光线下,如同被浓墨浸染,瞬间褪尽华彩,化为纯粹无光的玄黑。 他歪了歪头,似有困惑:“假托?我便是哪吒啊。” 黑哪吒抬起手,指尖缠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秽气,轻轻抚过自己墨染般的眼眸。 “他弃了你,忘了你。他的情爱被那劳什子莲花蚀成了灰烬,抛在昆仑的雪野里了。” “可是我爱你啊。” “我亦是哪吒。他的执妄,他的怨毒,他的不甘……他所有被蚀尽、焚作劫灰之物,皆聚于我身。” “他给不得你的,我能给。他忘却的,我记得。他蚀尽的爱,我这里有……无穷无尽。” “缘何要假托?” 心魔漆黑如永夜的眼中,似乎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转瞬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我只是想代替他,好好爱你。” “这般……不好么?” 第73章 “小屁孩,懂什么是爱吗?心魔也会懂爱?” “莫非是欲噬我魂魄,寻个更甜的由头?披此画皮,口称‘情爱’,便妄想惑我心智,令我甘愿引颈就戮?” 黑哪吒被她话语锋芒刺得一缩,丝丝缕缕的怨戾黑气不受控地从周身逸散。 他下意识抬手,似想触碰她颈侧那两道细微血痕,却在触及她冰冷目光时僵在半空。 “不是借口……”他急急辩白,“娘子……我唤你娘子,可好?离你这些时日,我独行许久,我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人,不再似从前,只会啃噬你魂魄,惹你痛了……” 他急切欲证,试图让姿态更显温驯:“你瞧,我如今长成了,可护佑你了,我已改过。千真万确,那个白衣服的木头人……他能做的,我皆能做,他不能的,我亦能做。娘子,你信我……” 第105章 与应打量着他这副少年哪吒的躯壳。 当初顶着哪吒幼年皮囊的孽物,竟已拔节至此?若再放任,莫非他日要顶着个鹤发鸡皮的老翁哪吒脸,拄着拐杖来唤她娘子?那光景只消一想,便令她几欲嗤笑。 罢了。与一个由怨毒执念凝聚、却偏学人谈情说爱的心魔论理,无趣至极。横竖这孽障与她魂魄共生,杀不得,驱不散,与其日日提防它暴起啮噬,不若…… “聒噪,”与应打断他喋喋不休,“吵得我额角生疼。什么娘子不娘子,再胡吣,”她眸中寒光一闪,“信不信将你塞回那樱桃核里?” 黑哪吒立时噤声。与应看着他这副瞬间乖顺的模样,抬手指向长街尽头渐次亮起的灯火。 “瞧见那铺面了么?”黑哪吒顺她所指望去,忙不迭点头,眼中盛满不解的期待。 “那是我开的酒肆。”与应慢条斯理道,“开门揖客,需用人手。劈柴、担水、跑堂、涤器……活计多着呢。” 她唇角勾起一丝玩味:“心魔临门,也得给我做工。” “做工?”黑哪吒茫然重复,这词于他太过陌生,远不如吞噬、啃咬、执念来得熟稔。但他捕捉到了关键。 是替她做事,是留在她身畔? 方才对白衣人的那点妒恨不甘,瞬间被这恩典冲散。木头人他陪得再久,不过是个堂倌。而娘子亲口说了,要他,要他替她做工,这意味着他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了。 “好!”他几乎立时应承,“做工,我做工!娘子要我作甚?劈柴,担水?还是……将那个白衣服的木头人逐走?” 与应睨着他这副情态,心中玩味更甚。果然,无论披上何等成熟的皮囊,这心魔的底里,仍是那个在荒庙供桌下以血作画的稚童。只不过如今这破坏之力,怕已暴涨百倍。 “逐走他?”与应挑眉,似笑非笑,“你斗得过他?” 黑哪吒一滞。他确实……斗不过那鳏夫。但仍嘴硬:“我……我可学!为娘子,定能胜他!” “省省气力。”与应转身,不再看他,径自朝归去来行去,语声随风飘来,“老老实实替我劈柴担水。再敢惹是生非,或以你那腌臜‘情爱’来烦我……” 她步履未停,头亦不回,唯有一句轻飘却寒意砭骨的话砸落暮色:“……便将你锁进柴房,与那待斫的木柴一处,任你对它们倾吐你的‘情深义重’。” 黑哪吒不敢再追聒噪,只如被主人叱退的巨犬,亦步亦趋跟于数步之外,贪婪吞咽着风中属于她的气息。 做工……他咀嚼此词。虽不明具体,但只要能留她身侧,望她,嗅她,纵是远远的……作甚皆可。劈柴?担水?总强过独自在那无边永夜里飘荡。 他垂首看自己修长有力的手。这双手,本为撕魂裂魄、播撒怖畏而生。而今……竟要去劈柴? 只要娘子欢喜。 酒肆灯火,在夜色中晕开一团暖黄。 与应推门而入,前堂喧嚣扑面。老李几人尚在回味方才后院那红衣郎君,见她独归,身后跟着个蔫头耷脑的红衣少年,精神复振。 “哟!老板娘!这位……郎君?”老李打量着黑哪吒,见其虽俊美却神色恹恹,“这是……留下了?” 与应直趋柜台,自白衣人掌中接过温热的布巾,按了按颈侧早已凝固的血痕。 她眼也未抬,朝身后一努嘴:“嗯。新来的,唤……小黑。日后在后院劈柴担水,顶狐狸仙的缺。” “顶我的缺?”白衣人擦拭酒盏的动作微微一顿。 “嗯。”与应放下布巾,没察觉白衣人语气中的异样,自顾自倒了杯温水,“狐狸仙手脚太利索,显得我这老板娘很没用。换个笨手笨脚的,正好。” 她说着,目光终于扫向门口僵立的黑哪吒:“杵着当门神?后院柴堆在那,斧头在旁边。劈不完那堆柴,今晚没饭吃。” 黑哪吒抬头看向与应。劈柴?没饭吃?他需要吃饭吗?他只需要她的魂魄……但娘子说没饭吃,就是不许他靠近的意思。 他不敢反驳,生怕再被关柴房,立刻转身冲向后院。 后院沉闷的劈斫声一声沉过一声,挟着泄愤般的力道,震得前堂酒盏轻颤。老李缩了缩颈,低语:“新来的……膂力倒骇人。” 与应未理会。颈侧血痕在温热布巾下只余两道浅红细线,然心头躁意却如后院那毫无章法的劈柴声,愈响愈烈。一个心魔已够她消受,身侧还杵着个哑谜。 她掷下布巾,抬眼看向柜台后依旧默然拭盏的白衣人。他那副风雨不惊的沉静姿态,此刻在她眼中分外刺目。 一个两个,都把我当成傻子耍是吧! “狐狸仙,随我来。后院柴房有些旧物,需你搭手挪移。” 白衣人拭盏的动作凝住。他抬首,白狐面具转向她,目光似在她颈侧红痕上停留一瞬,旋即垂睫:“嗯。” 与应转身即走,步履利落。白衣人搁下酒盏布巾,默然随行。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喧嚷前堂,步入岑寂后院。 黑哪吒正抡圆了斧头,狠狠劈向一根粗壮的圆木。斧刃带着黑气,竟将木头劈得四分五裂,碎屑飞溅!他听见脚步声,猛地回头,看见与应身后的白衣人,眼中瞬间腾起恶意的黑焰,斧头砸在地上。 “娘子!”他急急喊道,“你要他做什么?挪东西?我来,我力气比他大!”说着就要冲过来。 “劈你的柴,”与应头也不回,冷声呵斥,“再多事,现在就滚回你的樱桃核。” 黑哪吒只能眼睁睁看着与应带着那碍眼的木头人消失在柴房幽暗的门洞后,恨恨地跺了跺脚,抓起斧头更加疯狂地劈砍起来。 柴房内光线昏晦,浮动着干燥木香与陈年尘息,几缕天光自高处气窗斜射,照亮浮游微尘。 与应反手阖上厚重木门,将后院恼人的劈斫声隔绝。她转身,目光如刃,直刺数步外静立的白衣人。 “此间无人了,此刻,摘下你那碍眼的面具。” 白衣人没有动。 “为何执着于此?” “执着?”与应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我只是厌烦了谜语人,厌烦了身边杵着一个连真容都不敢示人的……东西。要么摘,要么,”她指尖微动,如意剑的寒芒在袖口若隐若现,“我帮你‘请’下来。” 白衣人缓缓抬起手,覆上了面具边缘。与应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住他的动作,系绳被解开。面具,被他缓缓向上掀起,取下。 一张与哪吒别无二致的脸,肌肤是久违天光的冷白,衬得唇色极淡,金瞳粲然,眼底却缀着一颗小小泪痣。嗯?泪痣? 只见那鎏金眼瞳,在面具彻底离面的刹那,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过他苍白的颊,砸落蒙尘地面,洇开深色圆痕。 他紧抿薄唇,未泄一丝呜咽,唯肩头无声轻颤。这汹涌泪潮,比任何咆哮更具冲击。 与应彻底懵了。 她设想过面具下万千可能:狰狞旧疤,天道蚀痕,甚或……便是哪吒那张情爱磨灭的空壳脸。却绝未料到是……泪失禁?!那个抽筋剔骨眼也不眨的三太子?那个莲身无漏、血吝如金的神偶?眼前之人……他…… 啊??? “你……”与应喉咙发紧,几乎失语。她看着他脸上奔流的泪水和那颗泪痣,再看看他死死攥在手中的白狐面具…… 合着此前那副生人勿近、高深莫测的冷肃,全是作态?!只为遮掩他是个泪包?! “戴面具……不是因为眼睛‘不好看’?” “是……怕这个?” 这顶着哪吒面孔的泪包猛地别过脸,似欲避开她视线,然泪水依旧失控奔涌。他抬腕,以手背狠狠揩去脸上湿痕,抹去一行,复涌更多。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是。” “……我的那个世界……她死了。” “……我……控制不住……”他说不下去了。 与应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 另一个世界?死了?所以……眼前这个哭得像个无助孩子的家伙,是另一个失去了“与应”的……哪吒? 此间哪吒,莲骨磨情,已成空壳。 那心魔,披哪吒画皮,学人谈情,满口娘子。 眼前这哪吒,来自异世,却是个泪闸崩坏的……鳏夫?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闭了闭眼:“所以,你那个世界的‘与应’,是怎么死的?” “你口口声声‘你会死’,是不是……我和她的死因一样?” “你千方百计混进‘归去来’,装聋作哑,预知琐事,甚至不惜动用三昧真火……” “就是为了……阻止我,重蹈她的覆辙?” “对吗?” “另一个世界的……鳏夫?”与应看着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哪吒,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行了!别哭了!”白哪吒的悲声戛然而止,他抬首,泪眼婆娑望她。 第106章 “我还没死呢!”与应烦躁地揉了揉额角,“要哭丧,等我真的死了再哭!现在,把你的眼泪收回去!” 她语淬寒冰。鳏夫哪吒被她叱得一怔,手背胡乱抹脸,与应看着他这副狼狈可怜相,心头躁意更炽。 在天庭躲不过那朵黑莲,于凡间开间小肆求片刻清静,结果倒好,诸天万界的哪吒皆贴了上来! 她懒再*看角落那无声垂泪的泪包,转身一把拽开柴房门。门板撞墙,轰然巨响。门外景象,令与应额角青筋又狠狠一跳。 后院中央,黑哪吒正将最后一根圆木劈成两半,斧头带着黑气深深嵌入地面。听见开门声,他立刻扭头,脸上还带着劈柴时的狠戾,但在触及与应目光的瞬间,立刻换上了一副委屈巴巴又极力讨好的表情:“娘子,柴劈好了。我……” 他语声在瞥见与应身后倚靠柴堆的白哪吒时,猛地噎住。 “又是你,你这死鳏夫!你凭什么也在娘子面前露脸,凭什么让她看你哭,你算什么东西!” 白哪吒似被这骤临的恶意与怒吼惊回几分神,却无力争辩。黑哪吒被他这副可怜相彻底激怒。装!又在装腔作势博取娘子怜惜! “够了!”与应一步踏出柴房,挡在两个哪吒之间。 “小黑,劈你的柴,再多说一个字,现在就给我滚。” 与应目光转向角落的白哪吒:“你,也别杵在这里碍眼。前堂缺人手,去把老李那桌的碗收了,擦干净桌子。” 后院终于暂时恢复了平静,如果忽略那一声声泄愤般的劈柴巨响的话。 两人但凡视线交错,空气便骤然紧绷。 “啧,死鳏夫,今日又躲在哪个角落偷抹猫尿了?眼泡肿得跟烂桃似的,也不怕熏着娘子!” “总好过某些东西,披着张画皮,学人谈情说爱,徒惹厌憎。” “你这丧门星懂什么,娘子留我在此做工,她心里有我。倒是你,顶着张死人脸,哭哭啼啼,晦气冲天。难怪你那世界的娘子死得透透的。” 此言精准刺入白哪吒最深的伤口。他托着碗盘的手指骤然收紧,整个后院的气息仿佛瞬间被冻结。 黑哪吒被他爆发的威压逼得后退半步,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又被更深的恶意覆盖,梗着脖子强撑。 “小黑!”与应的声音从前堂门口传来,“再吠一声,滚去镇外河里泡着,没我准许,不准上岸。” 黑哪吒瞬间蔫了,愤愤瞪了白哪吒一眼,抓起斧头,将满腔怒火倾泻在无辜的木柴上,劈砍声震耳欲聋。 白哪吒周身寒气缓缓收敛,他垂眸,沉默地将几乎被捏裂的碗盘端走。 与应看着他的背影,又瞥了一眼泄愤劈柴的黑影,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她转身走向后院角落水缸,舀起一瓢冷水,泼在脸上。 她甩开水珠,目光落在正默默将劈好柴薪码放整齐的白哪吒身上。 “喂。”她开口。 白哪吒动作微顿,没有回头。 “你的莲花化身,”与应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站定,“不是号称无垢无漏,金刚不坏么?怎么……会流血?会流泪?” 过了一会,他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这鳏夫又在发什么痴?她正欲追问,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却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帐幔低垂,与应蜷在凌乱的锦衾间,肩头微颤,压抑的呜咽细碎地洇出。哪吒精赤上身,指腹擦过她眼尾湿痕,命令道:“哭出来。本帅允你哭。” 彼时的与应,累极、痛极、委屈至极,被他这蛮横姿态激得心头火起,哽咽着怨怼:“凭甚……只我一人哭……你这铁石心肠的臭莲藕,凭什么不会落泪!” 哪吒闻言,指尖恶意地捻了捻她泛红的耳珠:“哦?可本帅瞧着……你哭得甚是‘酣畅’啊。” 与应气结,口不择言:“哪吒!你等着!三千世界,总有一界的哪吒是个哭包!哭得比我还凶!教你尝尝这滋味!” 哪吒笑声愈畅,俯身在她唇上重重一啄:“若真有那日,定是因‘亲’你亲得太过快意,快意而泣。” 百年前的戏言,此刻如一支淬了时光之毒的冷箭,呼啸着洞穿岁月壁垒,正中心房。 你们哪吒……尽是疯子。 偏只逮着我一人磋磨! 她几乎要将这话嘶吼而出,喉间却似被冰棱堵住,只干涩地挤出:“……你们哪吒,都这般……” 他重复:“护好它。你的眼睛。” 这突兀的叮嘱,这穿越时空的子弹带来的震撼,终于让与应混乱的思绪抓住了一丝不对劲。 “慢着。” “你那方天地与此世轨迹,全然相同?” “细处……或有参差。然天道恒常,宿命如织,总有些轨迹……避无可避。”这含糊其辞,无异于火上浇油。 “避无可避?”与应冷笑,步步紧逼,“白鳏夫,你在欺瞒。” 面具之后,白哪吒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纠缠于此,无益。要紧的是,此世的哪吒,行将身陨道消。” “你……说什么?” “他系罢命牌,直入天道宫,窥见了此刻的他本不该窥见之物,被抛掷于时间乱流之中。或陷于某处上古杀场,或困于某片未开化的洪荒,又或许……就在你我曾踏足的那座三太子庙的残破壁画里……” 与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他……陷落多久了?” “自昆仑雪原诀别,你入他梦魇道别,再堕凡尘历劫,已逾十载寒暑。” “哦,与我何干?” “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了。” “我们早就没关系了。他的命,他自己选的。天道宫是他自己要闯的,观世镜是他自己要看的。自己作死,怨得了谁?” “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是死是活,是永世沉沦还是化为飞灰,我、不、管。” “我就算从这井里跳下去,淹死在这凡尘浊水里,就算老死在这方寸酒肆里,守着这点烟火气烂成枯骨——” “也绝不会去救他。” 第74章 哪吒踩在一片黏腻的泥沼中,低头望去,小腿已陷下寸许。 脚下硌着异物,他挪开脚,一截森白的人脊骨赫然显露。 混天绫立刻缠紧他的腰身,将他从污浊中拔起。 他甩了甩手上沾染的污血,混天绫随之轻颤。 腰间另一条素白长绫,正发出细微而清越的嗡鸣,显然对这秽土之地极为不满。 哪吒垂眸瞥它:“啧,闹什么。待此间事了,自能归去见你主人。莫非只你念她?” 语气带着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躁郁。 凭什么这两条绫子能厮磨一处,他又有多久未曾触碰到与应了? 往生绫似被激怒,混天绫赶忙缠绕其上,轻柔摩挲,似在安抚。 哪吒不耐再看这双绫缱绻,只觉碍眼,他默默蹲下,手指探入冰冷的泥泞摸索。 这片诡域,散落着他自己昔年的骨殖碎片,是另一个时空里,那个剔骨剜肉的小小身影所遗。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暗红珠子,珠体已不复光滑,显然承载甚多。 他将刚触到的碎骨捻于指尖,那点骨末便化作极细的赤芒,悄然融入珠内。 莲花身魄,盛不下太多情愫。 他需将自己重新养过。 眼前景象扭曲,泥沼与碎骨消隐,熟悉的李府庭院浮现,阳光和煦,草木葱茏。 一个小不点正撅着屁股在花丛里笨拙扑腾,徒劳地想捉住一只白蝶。 哪吒立于廊下阴影中旁观,心下嫌弃:幼时竟这般痴傻?还扑蝶? “吒儿,用饭了!”殷夫人款步走来,乌发如云,面上尚未染岁月愁纹,仍是李府那位爱操心的年轻主母。 她一把拎起那犹自与蝶纠缠的小儿:“今日娘亲煮了面,快趁热吃!” 小哪吒被拎着,小脸皱成包子,不情不愿地嘟囔:“又是面……烫嘴……我要去蹴鞠!” 哪吒立于暗处,凝望着母亲健康红润的脸颊,望着她鬓边尚未生出的华发。 他想:这痴儿,有的食还嫌?往后……想吃也难了。 他抬起手指,对着庭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指尖轻点。 一点温润金光,自那嚷嚷着不吃面的小哪吒身上飘然而出,晃晃悠悠飞向廊下的哪吒,融入他心口。 暖流瞬间弥漫四肢百骸,连身躯都似轻盈了些,恍惚间,似有一声少女的轻笑掠过耳畔。 他自己未曾察觉,唇角已微微弯起。 哦,原来……这便是“喜”。 庭院里阳光正好,熏得人骨节酥软。 他瞥见角落那座孩童玩耍的木质秋千,空荡无人。 小哪吒被拎去用饭,一时半刻是出不来了。 哪吒索性走过去往上一坐,晃悠着双腿,惬意地眯起眼,享受这暖阳熨帖。 “喂!那是我的秋千!” 第107章 哪吒睁眼一瞧,嘿,那小不点竟不知如何挣脱了母亲的手,正叉着腰,气鼓鼓瞪着他,小脸涨得通红。 哪吒乐了,故意晃得更起劲些:“刻你名了?如今是我的。” 小哪吒何曾受过这等气?嗷呜一声便扑将上来,小拳头雨点般砸向哪吒的腿:“下来!贼子!坏胚!我的!” 哪吒端坐不动,他低头瞧着这缩小版的自己,龇牙咧嘴,颇觉有趣。 他伸出手指,想戳戳那鼓囊囊的脸蛋。 “别碰我!”小哪吒狠狠咬在他探来的指尖。 “嘶!”哪吒猝不及防,疼得抽气,下意识便想甩开这小崽子。 混天绫反应更快,红光一闪,将那小肉团卷起,悬在半空。 小哪吒被裹成个蚕蛹,手脚乱蹬,气得哇哇大叫:“放开!娘亲!有妖怪抢我秋千还打人!” 哪吒瞧着被混天绫卷着奋力挣扎的小家伙,再看看指尖清晰的齿痕,哭笑不得。 他凑近指尖吹了吹,没好气地对混天绫道:“行了,放下他。小孽障,牙口倒利。” 混天绫一松,小哪吒摔了个墩儿。 他爬起来,恶狠狠剜了哪吒一眼,大约是觉得这妖怪不好相与,揉着屁股,一溜烟跑回屋告状去了。 哪吒望着那小小的背影没入门后,指尖的疼似乎勾起了些别的。 他想起闯入天道宫前那段时日,像个没头苍蝇般四处探问。 他执着竹简,问过这位仙君,询过那位神祇:“喂,我那位娘子……究竟是何等样人?” 有答:“嗨!与你一个模子刻出的煞星!杀伐果决,惹不得!”他默默记下。 寻到斗战胜佛,猴子正啃桃,乜斜他一眼:“哟?空心莲?稀客!应丫头么……倒是有趣,可惜了,撞上你这没心没肺的!”他记下。 他去找杨戬。 杨戬抚着哮天犬,说得实在:“她骨子里极倔,不服输,瞧着清清冷冷,实则心肠不坏。哮天……颇喜她。”莫名的,哪吒对这人有些敌意。 还有人说她面冷心慈,说她护短,能为友拼命。 说她性喜幽静,爱侍弄花草…… 哪吒将这些零碎评语悉数刻在竹简上,反复摩挲,可脑中依旧是一团模糊光影,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与应。 此刻,坐在这抢来的秋千上,指尖隐痛犹存,哪吒凝视着被咬处,又忆起脑中闪过“与应”二字时那股莫名的欢愉。 他忽有所悟。 他无需知晓他人言语中的她是何模样。 他只知,“与应”二字自舌尖滚过,心口那颗新得的喜便暖融融地发烫,唇角便抑不住要上扬。 小哪吒揉着屁股又跑了出来,想是告状未果,脸上犹带忿忿。 他一眼便瞧见秋千上那强盗还在,竟笑得怪诞。 “喂,你笑得真瘆人。抢小儿秋千,定是没人要!” “没人要?”哪吒一听,在秋千上晃得更起劲,“小屁孩懂甚,小爷我有娘子。可知娘子为何物?那是要……”他故意拖长调子,带着点坏心欲引这小东西入歧途,“要攥在手心一辈子的,比你这破秋千有趣万倍。” 小哪吒歪着头,大眼睛里全是懵懂:“娘子?是好吃的?还是新玩意儿?” 哪吒啧了一声,觉得与这豆丁掰扯不清:“师妹便是娘子!待你日后遇见她,自然明白,保管叫你连秋千都抛诸脑后。” 小哪吒更困惑了,他盯着哪吒的脸,忽而小脑袋瓜灵光一闪,指着他道:“你!你怎生与我生得一般模样?!” 哪吒未料这小不点眼尖,随口应道:“废话,我便是日后的你。” 小哪吒愣住,眼睫扑闪扑闪,竭力消化这惊人之言。 数息之后,他终于将这几个词串联起来。 “哈!”小哪吒一拍巴掌,指着哪吒,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晓得了,那娘子原就不是你的。是我的娘子,是我的师妹。是你弄丢了我的娘子,故而你现在没人要了,哈哈哈,没人要的老鳏夫!” 小哪吒的逻辑直白:娘子是未来的我的师妹,自然是我的。 你这未来的我,弄丢了我的娘子,所以你才落得孤家寡人。 哪吒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嘴角抽搐。他看着眼前叉腰狂笑的小崽子,“老鳏夫”三字扎入耳中。 可不正是,她头也不回便去历劫,自己可不就成了这无人问津的鳏夫? 往生绫静静贴着他腰侧,隐隐透出几分幸灾乐祸。 如今境地,岂非你自作自受?明知终将遗忘,偏要死死攥住不放。 如今倒好,主子在下界逍遥历劫,你却困于这不见天日的鬼域。 哪吒气结,险些从秋千上跳起。 这小混蛋!歪理邪说! 他磨了磨后槽牙,正欲开口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眼前景象再次扭曲。 眼前是一条狼藉的陋巷。 几个成年汉子倒伏在地,鼻青脸肿,呻.吟不止。 小哪吒立于其中,脚边蜷缩着一个更小的孩童,额角淌血,显是刚遭欺凌。 李靖戟指地上众人:“孽障!又是你!小小年纪,下手如此歹毒!” “不是我,是他们欺他!我只是……” “还敢狡辩,人证物证俱在!你……” 哪吒立于巷口暗影中,望着这熟悉一幕。 当年亦是如此,无论他如何辩解,父亲的首念永远是斥责。 一点比喜更显沉黯的光点,自小哪吒身上逸出,飘向哪吒,他伸出手,光点落入掌心,瞬间融入。 一股憋屈的怒意席卷而来,非是对李靖,而是对着这不公的世道。 恰在此时,地上那几个伤者忽然哎哟着自行爬起,似也觉连累三少爷受责颇过意不去。一人揉着臂膀,讪讪对李靖道:“李……李大人……实、实不关小公子事……是……是我等欲抢那娃儿的饴糖,推搡间自摔的……小公子……是来助他的……” 地上那怯生生的孩子忙不迭点头。 李靖脸上怒容僵住,嘴唇翕动,似欲言又止。 小哪吒却只是冷冷瞥他一眼,一言不发,默默扶起地上受伤的孩童,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巷子。 哪吒望着那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一点黯淡的光点,自巷口方向飘来,融进他躯壳。 这便是……哀。 场景再度模糊,哪吒发觉自己立于一条略显萧索的街旁。 他下意识揉了揉心口,那里仍残留着怒的灼烫与哀的沉坠。 “郎君,娘子……买支花吧?”一个带着轻微咳嗽的细弱嗓音在身侧响起。 哪吒未甚在意,目光随意掠过。 卖花的是个瘦骨伶仃的女童,面色苍白如纸,唇色浅淡,怀中抱着几支蔫头耷脑的野花,正怯生生地望着他身侧。 他顺着女童的目光看去,心脏像是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 她就站在离他数步之遥,依旧一身白衣,只是衣上绣了金线莲纹,少了几分寡淡,多了一丝华贵。 唇瓣饱满朱红,却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上平添几分清冷风致。 可惜这唇的主人,惯是抿着的。 混天绫似在疯狂示警。 哪吒哪里还顾得上它们?他的目光死死黏在那个身影上,脑中一片空白。 他踉跄着冲了过去,张开双臂。 只想将那个魂牵梦萦的人狠狠揉入怀中,感受她的体温。 := 确认这非是又一重幻梦。 第75章 然而,手臂穿过了她的身体。 他扑了个空,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难以置信地回首。 那身影依旧亭亭而立,微微垂首,望着卖花女童,眼神是他从未得见的温软。 幻影道:“好,这些,我都要了。” 话音落处,那面色苍白的女童,忽而止了咳嗽,紧蹙的眉头舒展,脸上竟也浮起些许血色。 她惊喜地睁大眼,绽开一个粲然笑容:“谢娘子!” 随即抱着空空的篮子,如雀儿般欢快跑远了。 哪吒怔怔望着女童远去的背影,复又看向身侧这虚幻的与应。 幻影似转向了他,唇瓣微动,仿佛在低语着什么。 许是解释,许是慰藉。 哪吒一个字也未能入耳。 他凝望着她清丽绝伦的侧颜,望着她微颤的眼睫,望着她唇边那若有似无的弧度。 此刻,他什么也不愿想。 不愿听那些天道宿命的大道理。 他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拥抱她。 哪怕,仅是一道幻影。 哪吒再次伸出手臂,虚虚环住那道连阳光亦可穿透的身影。 他将下颌轻轻搁在她发顶,妄图捕捉一丝她发间清冷的幽香。 眼前景象再次模糊,复清晰时,哪吒发觉自己置身一片陌生樱桃林中。 他信手摘下一颗,指尖捻去果柄,送入口中。 第108章 又摘数颗,兜于衣襟,漫无目的沿林间小径前行。 未行多远,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小小庙宇依山而建,青瓦白墙,香火缭绕,隐隐传来诵经声与人语低喃。 殿内不大,却挤满虔诚跪拜的信众。 香烟氤氲,烛影摇红,所有目光皆聚焦于殿中央那座白玉莲台之上。 莲台上供奉着一尊玉像。 通体莹白,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正是与应。 身着仙衣,衣袂飘然,低眉垂目,俯视着下方祈求的凡人。 比起哪吒记忆中那清冷疏离、带着几分狠绝的师妹,这玉像更添一层遥不可及的悲悯。 供桌上堆满各色供果糕点,琳琅满目。 人们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平安、康健、财富、子嗣…… 将这七苦元君当作无所不能的许愿之神。 哪吒的目光掠过那些精致供果,最终落回自己衣襟兜着的几颗鲜红樱桃。 他走上前,无视周遭投来的惊诧目光,径直行至供桌前,将兜里的樱桃取出,置于玉像莲座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想了想,又特意拣出那颗最大最红的,放在最上端。 这样,她若真显圣,或能尝到些鲜甜。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一步,静立着,仰首凝望那低眉垂目的玉像。 满殿人皆虔诚跪拜,唯他一人孤影独立。 他看着她玉琢的容颜。 这许多人烧香,烟气这般浓,她若真来了,怕是要被熏得睁不开眼? 那可……就不美了。 恰在此时,旁侧两位跪拜老妇的低语,清晰地钻入他耳中。 “唉,说起来,这位元君娘娘……也是个苦命人呐。听说她亲手……唉,那可是生身之父啊……” “谁说不是呢,可那老杀才……听闻不是个东西,逼得亲闺女走投无路!要我说,该!就是……就是手段忒烈了些,到底犯了天伦……” “嘘!轻声!这话可不敢乱嚼!不过……听说当年那事后,不少人都背地里骂她悖逆人伦,连带着……连带着那位三太子也受了牵累,说他……” “砰!”一声巨响骤然炸裂,打断老妇絮语,惊得满殿香客悚然抬首。 “悖逆人伦?尔等算什么东西?”哪吒死死盯住方才言语的两个老妇,眼中戾气翻涌,骇人欲绝,“谁给尔等的狗胆,在此……妄议于她?!” 那两个老妇被他眼中实质般的杀意吓得魂飞魄散,连求饶之语都噎在喉中。 香客们惊恐地看着这突然发狂的红衣人,恍若恶鬼闯入净土。 哪吒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惧的脸,最终落回那尊悲悯众生的玉像上。 他的与应,竟被一群无知蝼蚁用悖逆人伦这等狗屁枷锁评头论足。 凭什么。 凭什么他心尖上的人,要在此处被烟熏火燎,被这些污言秽语玷污?! 混天绫狠狠抽向供桌,堆积如山的精致供果、糕点、香烛,被这股巨力瞬间扫飞,砸向四周香客与墙壁。 红绫未停,带着毁灭之势,狠狠卷向那尊低眉垂目的白玉莲台,目标直指玉像。 “不!”有信徒发出凄厉尖叫。 就在红绫即将触碰到玉像的刹那,另一道白影后发先至。 往生绫缠住混天绫的末端,一红一白两条神绫,在空中死死绞缠角力。 “滚开!你也敢拦我?!” 不行! 这是主子的玉像! 是供奉她的地方! 你不能毁! 哪吒不再以绫硬撼,指尖掐诀,一缕金红火苗倏然跃动于指尖。 “既然尔等这般爱点香……”指尖轻弹,那点小小火苗轻飘飘飞出。 “那便点个够罢。” 火焰跳跃着,贪婪舔舐一切可燃之物,发出噼啪爆响。 浓烟滚滚,瞬间遮蔽了那低眉垂目的玉像面容,只余一个在火海中扭曲模糊的轮廓。 混天绫与往生绫在炽烈火舌的逼迫下,无奈松开彼此,缩回哪吒身侧。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这座烈焰升腾的庙宇。 胸口泛起细密的快意。 他竟在她的庙宇中,在她慈悲的注视下,生出了“恶”。 哪吒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土路前行。 路旁是疏落的村舍,窗棂透出昏黄灯火,空气里飘着饭菜香气,锅铲碰撞叮当,夹杂着大人唤孩童归家的吆喝。 一对年轻夫妻提着新买的菜蔬,说说笑笑从他身边走过,丈夫体贴地接过妻子手中竹篮。 远处犬吠声声,间或传来母亲哄儿入睡的轻柔小调。 哪吒缓步走入渐深的夜色。 路旁有株老槐,他走过去,靠着树干滑坐在地,将额头抵在膝上,闭上了眼。 混天绫与往生绫不安地在他身畔浮动。 哪吒未睁眼,只烦躁地挥了挥手。 两道流光一闪,便被强行收入他腰间的豹皮囊中。 唯余风声,还有远处村落模糊的声响,就在这时,一点昏黄的光,自路尽头亮起。 那光晕柔和,不甚明亮,却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像一颗温暖的星子。 光点缓缓移动,渐行渐近。 是个提灯人。 那人一身素净白衣,提灯而行。 那一点灯火随她步履轻轻摇曳,悄然驱散周遭的黑暗与寒意。 哪吒靠着树干,怔怔地望着那点光,望着那越走越近的白衣身影。 女子走近,停在他面前几步之遥。 灯光照亮了他蜷缩在树下的孤影。 她言:“我们回家。” 哪吒倏然抬头,借着提灯的光,看清了她的脸。 灯火摇曳,映出一张清艳绝伦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一点朱砂缀在额间,衬得肌肤胜雪。 乌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颈侧,在昏黄光晕里泛着柔缎般的光泽。 她不是那种高不可攀的清冷,反倒像山涧里不经意沾湿衣袖的桃花,带着不自知的媚意。 哪吒的喉结滚了滚。 不似庙中玉像那般悲悯疏离。 眼前人活色生香,眉梢眼角俱是鲜活。 山鬼般灵秀,雪魅般清艳。 是了。 这就是他的夫人,他的元君,他的师妹,他哪吒放在莲心上的人。 但他记得,他伤透了她的心,于是眼中那点惊艳的光渐渐散去。 “……为何来寻我?” 她反问:“那你呢?为何要赴天道宫?” “……我想你了,很想很想。可我不能去寻你。” “为何?” “你身边……有个白衣的哪吒,对么?我见过他了,他告知我许多事,他说……你会殒于我手。” 与应望着哪吒,眸中似有不解。 她的法力不逊于他,如何会死? 倒真生出几分好奇。 她轻轻吸气:“若真有那一日,哪吒,那必是我心甘情愿。” 她朝他伸出手:“走吧,该归去了。” 哪吒看着她伸出的手,迟疑一瞬,终究握了上去。 她掌心微凉,带着夜露的湿意。 两人沿来时路回返,脚下土径在灯下蜿蜒,两侧是无尽的沉墨。 “你……可还安好?” “尚可。在凡间开了间酒肆,生意还算兴隆,你得空可来坐坐。” 哪吒的心像是被细针猝然刺入,又酸又胀。 他握紧了她的手:“你……怨我么?” 与应沉默前行,过了许久,她才开口:“怨?许是有的。” 她停步,转身正对着他,“可此刻,我来了。足证我仍在乎你。” 她凝视着他,“哪吒,你我已存世千载。有些事,不必口是心非了。” “我们到此为止吧。” “待你养全,便了结此缘。届时,你仍是那位高居云端、受万民敬仰的三坛海会大神。而我,做个闲散小仙便好。” “莲花根骨……或非坏事。它令你更纯粹,更近于‘神’。” “只是你我……确然不再相宜了。” 哪吒:“你……要弃我而去么?” “非是弃你,莫要再彼此消磨了,可好?我不愿……你我变成牛郎织女那般,在怨怼中苦守漫长神生。太累了。” “可是……”哪吒犹欲挣扎,眼中是灼急的痛楚,“我们历经了这许多……” “哪吒。或许你我,不该落得如此终局,但至少……”她唇边浮起一丝飘渺的笑意,似水中碎月,“我们曾深爱过,不是么?” 她眼中始终蕴着那点笑意,仿佛所有的泪,早已在过往岁月里,被眼前这人焚世的烈焰蒸干了。 与应:“你可知,我下凡尘,原是想忘却你。观音师父慈悲,予我消磨前尘的菩提珠。可如今,我悔了。我们的故事,总需有人记得。” “可眷恋过往,非是渴求重来。一如此刻我仍爱你,可你,也终成过往了。” 第109章 哪吒凝望着她,心口痛得几乎无法喘息。 她向来如此,言走,便绝不回首。 昆仑雪巅如此,此刻亦然。 心底的悲怆几乎将他吞没。 眼眶灼热,湿意上涌,模糊了视线,他慌忙欲抬手擦拭,一只手却比他更快。 与应的指尖带着夜露的微凉,抚过他的眼角,替他拭去那点湿润。 一如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无数次为她做过的那样。 “往后又不是见不到了。” “你不许走,你心里分明还有我,你方才还说爱我!” 与应未挣脱,只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眸中翻腾的痛苦与茫然。 “哪吒,那你还爱我么?” 哪吒欲言爱,他分明如此想她,如此痛,如此惧失她。 可是……爱为何物? 与应看着他挣扎茫然的模样。 “你看,你遗忘得太久了。纵使……纵使你真能将那些碎片尽数养回,又能如何?” 她提起了灯,昏黄光晕重新笼上她的面庞。 “如凉透的残茶,”她转过身,声音飘散在夜风里,“再饮,徒伤肺腑。” 看着她提灯决然前行的背影,似乎就要这样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的世界,哪吒冲上前,自背后狠狠拥住她。 “你说的对,”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冰冷而亲昵,“可我不甘。我哪吒所求之物,从无不得。你此刻仅为凡躯,我亦可……” “你不会的,哪吒。” “你不会伤我。我知。” “那你要我如何?!要我怎样……才能留住你?!” 与应终于转身,挣脱他紧箍的怀抱。 她未退,反上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 “哪吒,待你养全了……” “……便为我,落一滴泪吧。” 第76章 . 提灯的光晕在无尽的黑暗中撑开一小片暖黄,与应试了几次,来时那条土路像水中的倒影,一碰就散了,他们被困住了。 “出不去了?”哪吒问。 “嗯。” 与应提着灯,环顾四周。 黑暗中偶尔有奇异的流光闪过,映出扭曲的景象碎片。 “看来,得走走看了。” 两人便在这时空的夹缝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们走过凝固的战场,掠过崩塌的仙宫,甚至瞥见一片繁茂的樱桃林。 沉默是主调,但偶尔,那些流光会带来一些声音,一些画面,一些被岁月或刻意掩埋的真相。 哪吒看到了很多。 他看到了许多他曾并肩作战,最终却奇迹般生还的袍泽弟兄。 每一次强行改命的背后,都有一道素白的身影在因果的罅隙中悄然出手。 与应也看到了很多。 她看到了那个在昆仑诀别时,眼神已如余烬般空洞的哪吒,是如何强撑着最后一点清醒,跋涉千山万水,寻访故旧。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三坛海会大神,更像一个托付遗愿的孤魂。 他一遍遍地说:“替我……看着她点……别让她太苦。” 她看到了酒肆里某些最寻常的客人,在无人处显露出的熟悉轮廓与气息—— 那是哪吒当年托付的故人,是金吒木吒默许下凡护道的灵山弟子,是杨戬灌江口沉默的棋子。 他预知琐事*,安排日常,试图用凡尘烟火暖她冰封的心。 他的爱,给了她温暖。 他的忘却,却给了她痛苦。 她看着自己的爱人一点点忘记自己,旁人对她的不离不弃只道情深义重,她还记得自己的诺言。 她说过的,她会一直陪着他。 纵使飞蛾扑火,直至世界崩毁,不再需要神祇那日,她自会离去。 如今与应看着那些为了照顾她而伪装的故人,只觉得那方她以为挣来的归去来,也不过是另一个精心编织的牢笼,锁链是名为关怀的樊篱。 就在与应即将转身,再次踏入那片混沌的虚无时,一段带着海风咸腥和水汽的回忆,毫无预兆地撞入了她的脑海。 阿宝一家搬到了陈塘关。 靠海的小城,风里总带着咸腥味,孩子们的笑闹声比海浪更响。 阿宝时常坐在海边发呆,攥紧了袖口里藏着的半块麦芽糖。 那是她偷偷留下的,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那个在海棠树下接花瓣的女孩。 “黎应,你现在……还好吗?” 直到那天,她遇见了哪吒。 风火轮呼啸而过,火尖枪划破长空,阿宝仰着头,看呆了那个如火焰般耀眼的少年。 “喂!小孩儿!别挡路!”少年一个急刹停在她面前,皱眉瞪她。 阿宝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扑通跪下,重重磕头:“求求你!救救黎应!” 哪吒一愣,不耐烦摆手:“什么黎应?不认识!别挡小爷的路!” 阿宝急了,一把拽住他的裤腿,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很厉害的!剑法特别好!可是……可是她家里的人要害她!要拿她献祭!” 哪吒本想甩开,可低头一看,这丫头眼眶通红,倔强地咬着嘴唇,像只被欺负惨了的小狗。 他啧了一声,蹲下来:“行吧行吧,说说看,怎么回事?” 阿宝把黎应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献祭?”哪吒眉头拧紧,“啧,又是这种邪门歪道。” “你能救她吗?”阿宝眼巴巴望着他。 “小爷我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少年拍着胸脯,黑眸里是飞扬的自信,“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阿宝破涕为笑,小心翼翼掏出那半块珍藏的麦芽糖,递给他:“这个给你!黎应最喜欢吃这个了,等救了她,我们一起吃!” 哪吒嫌弃地瞥了一眼那黏糊糊的糖块,但还是接过来塞进兜里。 “行吧,明天东海边碰头,我带你去救人。” 第二天,阿宝早早来到东海边,坐在礁石上。 海风微凉,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糖纸,想着等会儿见到黎应,一定要告诉她,自己一直记得她,记得海棠树下的约定…… “阿宝!” 她猛地抬头,以为是哪吒来了。可海面上空无一人。 下一秒,巨浪翻涌,一道庞大的银白身影从水中升起,冰冷的竖瞳锁定了渺小的她。 “凡人,竟敢擅闯东海?” 阿宝吓得魂飞魄散,想跑却动弹不得:“我、我只是在等人……” 敖丙眯起眼,龙须轻摆:“你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我没有!我只是——”阿宝惊恐地摇头,话音未落,龙口带着腥风猛噬而下。 当哪吒踩着风火轮赶到时,海边只剩下翻滚的浊浪,一只孤零零的草鞋,和半块被冰冷海水彻底浸透。 他愣在原地,瞳孔骤然缩紧。 “……阿宝?” 回答他的只有海浪无情的咆哮,仿佛在嘲笑他的迟来。 无边的怒火瞬间吞噬了理智,比三昧真火更炽烈。 火尖枪在他手中爆发出焚天煮海的光芒,映红了他暴怒扭曲的脸。 与应看着哪吒在海边发狂,看着火尖枪劈开海浪,看着那条银龙被逼出海面,又被哪吒一把攥住龙须,狠狠摔在礁石上,龙鳞崩裂,哀鸣震天。 阿宝死了,那个会偷偷塞给她糖,带给她人生第一份暖意的阿宝。 死了。 之后呢? 之后黎应成了与应,哪吒成了非人之物,成了三坛海会大神。 可阿宝,终究只是海边的一缕风,消散在了那年夏天的浪花里。 “阿宝……” 她一直以为,阿宝是被她连累,死在了黎家那场针对她的阴谋里。 她背负着这份沉重的愧疚与痛恨,走过尸山血海,走过灵山青灯,走过天庭的明枪暗箭。 这痛恨是支撑她举起那柄弑父之剑的薪柴之一。 是她魂魄熔铸七苦时,一道深可见骨的刻痕。 她一遍遍提醒自己,提醒心底的黎应。 你要坚强,要强大,要身边的人,守护每一朵花,保护每一个阿宝。 可她从未想过,阿宝竟逃了出来,去了陈塘关,竟是为了求救于哪吒,为了救她,死于东海龙族之手,死于等待援救她的路上。 如果没有那条龙…… 如果哪吒能早到一步…… 阿宝会活着,她会找到黎应,她们或许真的能重逢,能一起分享那块麦芽糖。 哪吒站在她身侧,同样看着那片凝固着血色与少年绝望狂怒的海。 “如果……如果我能早些赶到……” 他的目光穿透那片凝固的幻影,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阿宝活了下来,带着那块麦芽糖,和他一起找到了黎应。 小小的黎应,也许还带着满身的伤和戒备,但看到阿宝时,眼睛一定会亮起来吧。 他们会重逢,会分享那块黏糊糊的糖,会一起在陈塘关的海边跑跑跳跳。 第110章 而他,哪吒。 或许会别扭地跟在后面,看着她们笑。 看着那个叫黎应的小姑娘,从警惕防备,到一点点放下心防,露出和阿宝一样明亮的笑容。 他会保护她们,带她们去乾元山看金光洞的莲花,去凡间集市买糖人,去所有有趣的地方…… 青梅竹马,多么奢侈。 一股刻骨的杀意在她心头升起。 敖丙……那条该死的龙! 她原本对这华盖星君没什么感觉。 天庭重建后,前尘尽去,凡间龙族吃人的事也成了遥远传说。 她因公务前去拜访,刚推开门,那龙竟毫无预兆地扑上来,狠狠咬了她手腕一口,然后他自己便如遭重击般跌坐在地,抽搐不止,还是她用往生绫把他缠起来送到轮椅上的! 事后,他派人送来厚礼道歉,言辞恳切,说自家星君自从当年……误食了那个小女娃后,便神志不清,时常疯言疯语。 自言自那之后便如同被诅咒,食不知味,夜不安寝,修为更是停滞不前,龙魂都似被那无辜女童的怨念日夜啃噬。 那次的攻击,纯属病发无状。 她当时只觉得麻烦,将礼物悉数退回。 哪吒知道她被咬了,当场就要去再把敖丙抽筋扒皮,被她拦住,劝他莫要再沾染因果。 可如今…… 看着幻影中阿宝被吞噬前惊恐的脸,看着海边那半块化开的糖痕…… 与应握紧了提灯的手柄,她迫切地想出去,想找到那条龙。 不是为了什么天庭公务,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因果!就是想揍他。 狠狠地揍,揍到他吐出阿宝的魂魄为止!虽然她知道那不可能。 一股灼热的气息自身侧传来。 哪吒侧头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眼中翻腾的杀意,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一起?” 与应刚想点头,忽然感到体内法力一阵异常波动,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快速抽走,她脸色微变,立刻掐诀内视。 “这里的空间流速不对。”她沉声道,语气凝重,“我的法力消耗速度极快,这里一日,恐怕相当于外界百年。” 哪吒闻言,也凝神感应了一下自身:“我无碍。” 莲花化身似乎不受这时空乱流的影响。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感到心口一阵熟悉的热流涌过,如锁链般将他们紧紧相连。 是命牌,那块早已被与应亲手碎裂的命牌,竟在在这时空夹缝中,重新建立了联系。 与应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她想起天庭重建后,为了缓和仙神关系,月老从凡间考察归来,竟定下一条新规:凡姻缘树上有名者,无论身处何地,需定期神交,以维系道侣情意。 美其名曰固本培元,和谐大道。 甚至引用了她曾提过的牛郎织女纯恨相守的例子,说那便是疏于交流的反面典型。 可她刚刚才对着哪吒说了分手的话! 这算什么? 刚提完分手,就被强行绑定神交? 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 第77章 那阵灼热感越来越强烈,像无形的锁链在拉扯神魂。 与应绷着脸,硬是装作无事发生。 她甚至刻意往旁边挪了两步,离哪吒远了些。 哪吒看她这副样子,干脆一挥手,混天绫飞过来,在半空中卷成个简易的椅子。 他姿态闲适地坐了上去,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待好戏开场。 “与应。” “干嘛?” “做。” “……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为何要砍你的手?” 与应一噎,转过身:“我们已经离婚了!婚契解除了!命牌碎了!你聋了还是傻了?” “我没同意,我的命牌还在。” “不需要你同意!” “哦。”哪吒点点头,不说话了,继续撑着下巴看她,与应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那股灼热感却越来越强烈,像有火在血管里烧。 与应咬紧牙关,硬是忍着不吭声。 过了一会。 “与应。” “又干嘛?” “你抖什么?” 与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颤抖,连带着提灯的光晕都在晃动。 她立刻把手背到身后,嘴硬道:“冷的。” 哪吒挑眉,指了指自己光洁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莲花化身本不该如此,此刻却因那强制性的神交牵引而有了凡人的反应。 “冷?” “要你管!”与应转身就要走,却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拽得一个踉跄。 她回头瞪他:“你拽我干嘛?” 哪吒一脸无辜地摊手:“不是我。” 他指了指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红线。 “是它。” 与应低头一看,果然有道细细的红光缠在她手腕上,另一头连在哪吒腰间。 她伸手去扯,那红光却像有生命似的,她一碰就躲,还趁机在她指尖绕了一圈。 “这什么鬼东西!”她甩手,红光却缠得更紧。 “月老的新规矩。”哪吒幸灾乐祸,“你不是要学牛郎织女纯恨相守吗?看来月老觉得你们那套不行。” “谁要跟你相守!”与应彻底炸毛,被这荒诞的规则和眼前这人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掏出如意剑,想把那红线斩断。 剑刚出鞘,哪吒起身,一把按住她手腕。 “别费劲了。”他凑近,呼吸喷在她耳畔,“你越挣扎,它缠得越紧。” 与应僵住了。 她能感觉到哪吒身上的热度,混着淡淡的莲香。 那红线像找到了主人似的,欢快地在她手腕上绕来绕去,还分出一缕往哪吒那边探。 “你看,它比你还诚实。” “闭嘴!”与应耳根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她猛地推开他,却因为动作太大,提灯脱手飞出。 灯盏落地的瞬间,黑暗涌来。 与应急忙去捞,却抓了个空。 就在她以为要陷入彻底黑暗时,一只手稳稳接住了下坠的提灯。 哪吒单手提着灯,另一手还搂着她的腰。 灯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脸,在深邃的眉眼间投下阴影,显得格外欠揍。 “小心点。”他把灯塞回她手里,指尖在她微凉的掌心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 “摔坏了,我们可就真得在这里相守到法力耗尽,神魂枯竭了。” 与应一把夺过灯,正要骂人,突然感觉脚下一空。 低头一看,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透明的,下方是无尽的虚空,而他们正缓缓下沉。 “与应,不做就只能一起死了。” 哪吒认真地想。 留不住她,那就一起沉沦。 如果她执意不肯,那也没关系。 他可以在这里等着,看着她法力耗尽,看着她在这片虚无中慢慢凋零,看着她生命流逝的每一个瞬间。 然后,等她彻底安静下来,他再自毁莲心,追下去便是。 反正,他的爱恨本就是为她而重新拼凑起来的,她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碧落黄泉,生死不离。 真好。 “哪吒,”与应被看得心底发寒,强压着恐惧和怒火,“你果然有病!谁要跟你一起死?!” “不做就只能一起死了,真好。”他似乎在品味这个结局。 “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个是吧?!”与应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怀抱,但下沉的速度似乎更快了,冰冷的虚无感从脚底蔓延上来。 “不做就只能……” “我做!”与应急切地打断他,服软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哪吒却更快地截断了她。 “不,”他低下头,冰冷的额几乎贴上她的,“还是一起死比较好。” “为什么?!”与应几乎要尖叫出来,虚无已经吞噬到她的腰际。 “我不想你离开我,也不想听你说那些让我难过的话。你说不要我了,你说我成为过去了,你说凉掉的茶水喝了会伤肺腑……” 他每说一句,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就收紧一分,勒得她几乎窒息,“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所以还是一起死吧,死了就听不到了,也不用分开了。” 不行不行,还有好多事没做!得顺毛! 与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冰霜褪去。 她放软了身体,不再挣扎,甚至主动往他怀里靠了靠,她抬起头,如同很久以前哄那个闹脾气的小哪吒:“好,我讨厌,我讨厌自己说那些话,讨厌自己惹你难过。” 她抬起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头,拭去他额角渗出的汗珠,“那……哪吒大王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哪吒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箍着她的手臂力道也松了些许。 第111章 “亲亲。” 与应指尖一顿。 她本意是想逗弄这个突然变得脆弱的哪吒,指尖从他眉心滑到鼻梁,再轻点他紧抿的唇。 “亲哪里?”她故意问。 哪吒没说话,只是张口含住了她作乱的指尖。 温热的舌卷上来,轻轻一吮,与应想抽回手却被他扣住手腕。 灯光摇曳间,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这张脸她看了千百年,却在此刻陌生得心惊。 莲花化身本该无垢无尘,可眼前的哪吒却美得近乎妖异。 长睫投下的阴影里,金瞳灼灼如焚,鼻梁高挺如刃,薄唇因为沾了她的指尖而泛着水光。 明明是征战沙场的武将,却比月宫仙子还要精致三分。 男身女相,真是一副好皮囊。 “你……”与应意识到自己玩脱了。 哪吒松开她的手指,俯身逼近,与应下意识后退,却被他一把扣住后腰。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呼吸交错。 “与应,你好坏。”最后一个字音刚落,他就狠狠咬上了她的唇。 不是吻,是咬。 带着惩罚意味的啃噬,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与应吃痛,想推开他,却被他扣住后脑加深这个吻。 混天绫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腰,将她牢牢固定在他怀里。 她向唤往生绫,却发现自己的法宝叛变了。 “我明明不想这么对你的。”他在亲吻间隙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里带着委屈,可动作却凶狠得像要吃了她,“可是你……你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若即若离,让他患得患失。 与应被他亲得喘不过气,眼前发黑。 她能感觉到两人还在不断下坠,冰冷的虚无已经漫到了胸口。 “哪吒……”她挣扎着偏开头,"我们……会死……” “那就抱紧我。“哪吒贴着她的耳垂说,“与应,现在只有我能救你” “只有我。” 与应被迫贴在他胸前。 许是因为死得太早的缘故,他们体型皆留在了少年时期,可哪吒到底是武将,身体比她大了一圈,她一文官,在这怀抱里,竟也显得有些小了。 好软……哪吒混乱地想。 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往下,按着她的腰往自己身上贴。 与应太瘦了,瘦得让他心疼。 他记得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在天庭时,她还会因为偷吃殷夫人做的点心被他笑话。 与应环住他的脖颈,在窒息般的亲吻中勉强回应。 “哪吒,我恨你……” 哪吒的动作顿了一下。 “你凭什么忘了我又擅自想起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红线在他们之间游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哪吒借着这红光看她,眼神疯狂又执着。 “我要你的爱与恨都属于我,我要你生生世世都只能和我纠缠在一起,哪怕是杀意,哪怕是厌恶,我要你的全部都属于我。”他这话说的自然,又疯得让人安心。 与应觉得自己也不正常,竟有些莫名的兴奋。 “你是想把我关起来么?” “如果你愿意。”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 哪吒笑了:“那就不要爱我了,恨我吧,永永远远。” 是的,她不会原谅他,可心底某个破碎的角落却诡异地被填满了。 她渴望的从来不是平淡如水的感情,而是这样疯狂的爱,极致的恨。 纵使这爱给了她痛苦,纵使这恨灼伤了肺腑,却令人上瘾。 可痛苦是不能独自痛苦的,要将他也拉下水才行。 与应在心底冷笑。 她没有那么大度,没办法原谅,没办法真的说算了,她会一点点报复回去,叫这朵自诩圣洁的莲花也尝尝这痛苦的滋味。 但此刻,她面上却显出几分顺从,甚至主动环住哪吒的脖颈,将脸埋在他肩窝处,藏起眼中翻涌的算计。 哪吒垂眸看她这副乖顺模样,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 他太了解她了,这丫头眼底的冰还没化尽呢,哪能真这么听话? 但他不拆穿,反而配合地收紧手臂,下巴蹭了蹭她发顶,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与应,我们做吧。” 她咬住唇,强忍着没躲。 雨滴砸在画卷上,可那墨是红的。 红得刺眼。 从画卷里两道背离的身影中间晕开,先是吞没了留白,又爬上白衣少女的衣襟,最后缠住红袍少年的袖角。 一条红线。 是情丝,也是枷锁。 哪吒低头看怀里的与应。 她闭着眼,睫毛颤得厉害。 千年前,她也是这样,在他怀里发抖。 只不过那时是因为疼。 现在也是因为疼。 但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与应,你看。” 他指着那幅被雨水打湿的画。 画里的红袍少年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正伸手去够白衣少女的袖子。 与应睁开眼,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她看了很久,笑了。 “假的。”她说,“画都是假的。” 她抬手去擦那幅画,想把红色擦掉,可越擦越脏。 最后整幅画都变成了红色。 她很清楚,自己亲手将亲密的两人画成背离,她也清楚的记得,天庭那场婚礼之后,她告诉哪吒,自己烧掉了婚书。 哪吒那时说,烧了就烧了吧。 殷夫人的双雀帕子,被他毫不犹豫的丢进火盆,上面依偎的小鸟想飞走,却被连理枝困住,只能一起死在那场火里。 是啊,烧了就烧了吧。 就像那年被他亲手杀死的自己。 就像她心口那个永远填不上的洞。 雨越下越大。 画卷彻底糊成了一团。 红与白交融的地方,渐渐浮现出新的图案,是枝并蒂莲。 如同他们一般,哪吒将她紧紧锁在怀里,咬着退却的步伐,一步步逼近,占领。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身上,粉嫩娇柔的莲花开满两人周围,莲蓬颤巍巍抖动,唇齿交融间,哪吒喂她吃了颗莲子。 又苦又甜。 “与应,我们也是并蒂莲。”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永远分不开。” 与应没说话。 哪吒吻她,她咬破了他的嘴唇,抱她,她抓伤了他的背。 “够了。” “不够。” “口是心非,身体倒诚实。” “……闭嘴。” 可心里还是会被这份守护打动。 他总是坚定不移,擅自闯入她的心里。 明知是块内里掺毒的点心,偏要吃下去,他会笑着说,明明甜得很。 他心知肚明,她不爱他了,他只是离不开她,想用残留的爱意困住她。 他以为,她不爱他了。 她说,我确实不爱你了,哪吒。 但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其实没有烧掉婚书,她去月老那里,把命牌毁了的时候,旁边得见心之所向的水池中。 她看到的,还是哪吒。 但与应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比爱刻骨的,是恨啊。 心底最圣洁的回忆被罪孽玷污,情天孽海淹没了画中人,只剩纠缠的余色。 “与应,我们回家吧。” 家? 与应茫然地眨眼。 她还有家吗? 那个有殷夫人笑着煮面的家? 那个有哪吒闹着要糖吃的家? 那个有她偷偷藏起婚书的家? 早就没有了。 早就烧成灰了。 “回不去了,哪吒,我们回不去了。” 哪吒摇头。 他指着那幅画。 “回得去。”他说,“只要你想。” 与应看着那幅画。 画上的两个小人,一个红衣,一个白衣。 手牵着手。 雨水砸在画上,晕开了两个小人的脸。 可他们的手还是牵着的。 紧紧的。 他们的身体紧紧相贴,渐渐又下起了暴雨,噼里啪啦的下着,哪吒执着伞,却还是有雨水落到她脸上。 她伸手去接,掌心里渐渐满了,满到几乎溢出来,可心里却越来越空。 画中人只是画中人。 假的。 都是假的。 第78章 与应浑身酸软得像是被拆开又草草拼回去的傀儡,反观哪吒,呼吸平稳,金瞳清亮,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纠缠不过是饭后舒展筋骨。 凭什么?与应恨恨地想,他是吸食我精气恢复的吗?这朵食人花! 更让她心头火起的是,这片虚无之境,丝毫没有要放他们离开的迹象。 脚下依旧是望不到底的深渊,四周依旧是粘稠的黑暗,只有那盏提灯,固执地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 第112章 “为什么?我们不是……按那破规矩做了吗?为什么还在这个鬼地方?!” 哪吒正低头把玩着她一缕散落的发丝,闻言抬起眼,神情无辜坦荡:“是做了啊。” 他回味似的舔了舔唇角,“很舒服。” “舒服你个莲花头!”与应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所有酸痛瞬间化为怒火,“月老说的是神交!神交!是感情交流!不是……不是肉身搏击!” 她简直想掐死他。 刚才的沉沦妥协,甚至那点隐秘的回应,此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像个豁出去准备迎接审判的囚徒,结果发现审判官只是想跟她打一架。 白做了!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亏她还忍着恶心去顺毛、去回应! 这混蛋脑子里是不是在重新拼凑的时候,把负责理解复杂指令的那部分脑仁儿给忘了?直接进化成单细胞生物了吗?! “感情交流?”哪吒歪了歪头,认真思考这个新概念,“我们刚才……交流得不够深吗?我以为深入交流就是这个意思。” 与应:“……” 她绝望地闭上眼。 跟这种逻辑失序的家伙讲道理,比在无何有之境找出口还难。 外面……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外面怎么样了,时间流速不同,这里沉沦一场,外面恐怕已过千年。 酒肆还在吗,灶上那锅温着的酒酿圆子,怕不是已经熬成了化石? 小黑发现自己被抛弃在酒肆后院,会不会一怒之下把整条街都劈成柴火? 还有那个白狐面具的哭包。 想到白衣人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与应心里莫名揪了一下。 他预知到自己会死,现在是不是正躲在哪个角落,对着空气默默流泪? 有点可怜。 “喂。”哪吒的声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他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指节分明。 “别瘫着了,起来走走,干等不是办法。” 与应没好气地瞪着他那只手,但身体的酸痛和虚空的冰冷让她别无选择。 她咬着牙,借着他的力道勉强站起来,双腿还在微微打颤。 哪吒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五指强势地嵌入她的指缝,扣紧。 “放开!”与应挣扎。 “不放。”他答得干脆,“掉下去怎么办,掉下去又要做一次才能稳住,很累的。” 很好,地狱笑话,就地取材。 她放弃了挣扎,任由他牵着,像个被押解的囚徒,在虚无的边缘踽踽而行。 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深渊之上,提灯的光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映着两人相依又对峙的身影。 “那个狐狸仙,”与应打破沉默,试图转移注意力,从这混乱的局面里抓住一点线索,“你认识他?我是说……未来的你分裂出的那个部分?” “狐狸仙?你怎么取的名?真怪。” “少废话,他说我会死,是怎么回事?” “他?一个躲在面具后面哭哭啼啼的家伙说的话,能信多少?他说是我杀了你,简直是笑话。”想到这里,哪吒不由想起那张与他一样,却满是泪痕的脸,黏糊糊的,好生恶心。 笑话?与应的心却沉了下去。 白衣人预知琐事的能力她亲眼见过,精准得可怕。 他预知死亡,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他是未来来的,说的肯定也有道理。”与应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捕捉破绽,“让我猜猜未来的你,是怎么杀我的?” “不是我。” “哪吒,未来就是明天。明天,此时此刻,我身边只有你。所以,如果我会死,凶手只能是你。” 然而,预想中的愤怒、辩解或者惊慌并没有出现。 哪吒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顺耳的情话,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连带着握着她的手也微微发颤。 “是啊,只有我。” 疯了,真的疯了。 他是不是觉得死在我手里也是一种殊荣,一种变态的占有欲? 但既然未来已被窥见,是否意味着可以改变?这意味着她必须和眼前这个随时可能变成杀人凶手的家伙继续纠缠下去。 你赢了,前夫哥。 “那家伙既然是未来的你分裂出来的,那现在的你,是不是也能借用他那种预知或者穿梭时间的力量,找到出口?” “嗯?”哪吒似乎才想到这层,他停下脚步,闭上眼,似乎在感应什么。 片刻后,他睁开眼,有点不爽。 “没用的,他的力量在排斥我。” “排斥?” “嗯。”哪吒点点头,思维又跳到了别处,他捏了捏与应冰凉的手指,“与应,你手好冷。” 随即又自顾自地接上刚才的话,“就像……他觉得我太麻烦了,或者觉得我不够格?啧,真麻烦。” 与应看着他这副理所当然抱怨未来自己的样子,只觉得一阵无力。 指望他,真的能行吗? 空气中只有提灯火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过了许久,哪吒的声音再次响起。 “与应。” “嗯?” “我们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虽然我很想就这么跟你死在一起,烂在这片虚无里也挺好,骨头都缠在一起分不开……” 又来了,这种不自知的疯话。 “……但这样的结局,”他话锋一转,语气竟带上嫌弃,“是被迫的,不好。” 他紧了紧交握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骨上被红线勒出的淡淡红痕。 “要死,也得是我们自己想死,一起跳下去才行,那样才够味。” 与应就在他身侧,呼吸可闻,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方才的激烈纠缠留下的热度甚至还未完全散去。 可哪吒却觉得她像一团抓不住的云。 是了,云。 这无何有之境没有风,他却看见有看不见的气流托着她,一点点地,要飘离他的掌心。 她身上那股子疏离感,比这无边的黑暗更让他窒息。 过去他像个修补破罐子的匠人,笨拙地拼凑着自己的人性碎片,以为拼好了,就能找回她。 可这碎片拼出的东西,似乎依旧无法真正触及她。 她眼底的冰,指尖的凉,还有此刻身体深处透出的那种随时准备抽离的气息…… “与应,不许飘走。” 他看出来了?还是只是疯话里的直觉?她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指骨都隐隐作痛。 一丝慌乱掠过眼底,她强自镇定下来,用力甩开脑子里那些出去后怎么甩开他、如何切断联系的盘算。 “飘走,飘去哪里?跟你一起烂在这鬼地方?哪吒,你少发疯。” 她迅速找到最有力的挡箭牌,也是事实:“你不能死在这里。天庭正神无故陨落,神魂俱灭,你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吗?天道宫观世镜已现裂痕,你若在此湮灭,神位崩解,牵动的可是整个天庭乃至人间的气运,届时秩序再次崩坏,群魔乱舞,三界动荡……这罪责*,你担得起?” 与应越说越快,语气也越发严厉,仿佛真的在斥责一个不负责任的同僚。 她微微挺直了酸软的腰背,试图拿出当年在天庭议事时的气势。 哪吒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金瞳里的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她所有的伪装。 “天庭正神?” “与应,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在乎这些了?” “当年我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就是为了挣脱血脉的枷锁,如今,你觉得一个破神位,就能捆住我?” “我若真想死,拉着你一起,什么天庭秩序,什么下界生灵,不过是给我们的葬仪添点热闹的烟花罢了。死都死了,还在乎身后洪水滔天?” 与应看了他很久。 这一次,她没有再逃避。 痛恨过去是没用的,一味沉溺其中,只会让灵魂在怨恨的泥沼里窒息。 人要向前走,纵使未来的每一步都可能踩在荆棘上,每一步都可能带来新的痛苦。 可痛苦并非只是痛苦,它淬炼意志,它刻下印记,它教会人们如何在废墟上辨认方向,如何在绝望里攥住微光。 原谅过去?不,她永远不会原谅那些加诸于身的苦难。但她原谅了那个在苦难中挣扎,甚至用错误方式去爱的自己,也开始理解眼前这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哪吒。 可原谅痛苦本身?那是痴人说梦。 她不需要原谅痛苦,她需要的是超越它,而超越的第一步,就是等这家伙恢复点力气。 “哪吒,出去后,跟我打一架。” 哪吒正沉浸在她久违的专注凝视里,闻言眉梢一挑,本能地燃起战意:“现在?” “现在打你算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与应瞥了一眼他看似无恙实则神力也耗损不小的状态,嘴角勾起。 第113章 “等你恢复了,堂堂正正打一场,把你这朵食人花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哪吒愣住。 这带着火花的对话方式,比刚才那场深入交流更让他心头悸动。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互相愤恨,相爱相杀的模样? 一直以来,他习惯了她的逃避、她的冷言冷语、她玉石俱焚的决绝,却几乎忘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在演武场上互不相让,打得酣畅淋漓,然后鼻青脸肿地一起去找师父告状。 那时的他们,似乎才是真正的活着。 就在他怔忡间,与应却反手握住了他牵着自己的那只手。 “哪吒,一直以来,都是你像块甩不掉的石头,不管不顾地砸进我的世界,坚定不移地选择我,哪怕我推开你一千次、一万次。” “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保护?这个词用在他身上,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是三坛海会大神,是灵珠子转世,是令妖魔闻风丧胆的战神! 他和与应并肩作战时,从来都是相互倚靠,互为锋刃与坚盾,何曾需要过谁单方面的保护。 可是……如果是与应来保护他的话……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那感觉,就像他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月亮,忽然敛尽了寒芒,主动向他坠下,甚至不惜沾染他这泥潭里的尘埃。 只为拉他一把。 “你……” “你不是恨我吗?为什么又要……” 又要保护我? 这句话他说不出口,太陌生,太柔软。 与应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指尖传递着一种安抚的暖意,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她因戾气失控的日子,他也是这样握住她的手。 就算她的怨气爆发,伤害了他,他也依旧抱着她,抱得那样紧。 他说,与应,不要怕,师兄在呢。 “哪吒。” “我想明白了。人不能总困在过去,像守着腐烂的伤口发臭。过去的你——那个会为救孩童被冤枉而憋屈愤怒的你,那个看到殷夫人煮面会露出暖意的你,那个……教会了我什么是活着的你——教会了我很多。” 她更凑近了些,哪吒却像被烫到般,有些后退,她紧了紧两人交叠的手,不再让他后退。 “所以现在,该我教你了。” “教我?” “嗯,教你找回你自己。” “哪吒,你找回了很多情感碎片,喜怒哀恶,可你找到哪吒了吗?” “那个最喜欢凡间烟火,会为信徒寻找走失的猫狗而奔波,会在庙会时偷偷溜下凡间买糖葫芦,会对着蹩脚的祈愿信笺傻笑,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怒闯龙宫,会在我被诋毁时第一个拔剑的哪吒?” “你忘得太久了,哪吒,忘了爱是什么,忘了恨之外的情绪是什么,忘了……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你说天庭正神的神位是破枷锁?可哪吒,你忘了么,你才是那个罔顾不了人命的哪吒,三界之中,回应信徒祈愿最快的神明是谁?哪怕是最琐碎的愿望,只要那祈愿里带着一丝真切的期盼,你都会去回应,因为最喜欢那些有血有肉、会哭会笑、麻烦又鲜活的凡人。” “你说拉着我一起死,让三界做葬仪的烟花?”与应轻轻摇头,“哪吒,那不是你,真正的你,就算要拉着我下地狱,也一定会先把那些可能会被波及的无辜生灵一脚踹开,再骂骂咧咧地说麻烦。” 第79章 哪吒静静地听着。 “与应,”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子的?那个哭包他也问过你吧,当时你怎么答的?” 那个戴着白狐面具、泪失禁的未来哪吒,确实在某个时候,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那时的她,心被冰封,给出的答案必然也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绝望的预言。 但此刻…… “是问过。”她坦然承认。 “但那时我答的,是表面的你,但现在,我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她微微侧过头,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重新审视眼前的他,眸中冰雪消融,漾开春水般的柔光,声音细细软软。 “哪吒,他并非表面那般什么都不在乎,他其实会难过。看到陈塘关的旧庙被砸,他会默默修复,听到有人说殷夫人一句不是,他会捏碎茶杯,旁人觉得他疯癫,可有些委屈,他只是不屑说,或者不知如何表达。” “他讨厌雨天,因为雨水黏腻冰冷,他讨厌黏糊糊的东西,却会偷偷在袖子里藏一块干净的帕子,给摔脏了的小猫擦爪子。他喜欢刚出炉的桂花糕,喜欢看小孩子放纸鸢,喜欢一切毛茸茸、暖烘烘的小东西,哪怕表面上嫌弃它们掉毛。他有时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为了证明自己的新法宝厉害,能把整座山都削平了,就为了听一句了不起。” 她说着,似乎有些赧然,轻轻咳了几声,白皙的脖颈微微泛起红晕,嗓音带上沙哑,却依旧坚持说下去。 “可最重要的一点是,哪吒是不会被任何人压迫的。他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不在乎天庭的规矩,不在乎神魔的界限。是非功过,交给后人评说便是,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哪怕要为此凌迟自己,剔骨削肉,他也绝不退缩一步,绝不低头半分。无论被碾成灰烬多少次,无论被旁人塑造成什么模样——是神,是魔,是疯子,还是现在这个七零八碎的你,这一点,从未改变,这才是哪吒。” 随着她的话语,哪吒眼中的阴翳被无形的风吹散。 那从踏入这片虚无便盘踞在眉宇间的戾气,一点点舒展开来。 他忽然不想和她一起死了。 他想活着。 他想看看,眼前这个不惜染脏自己也要拉住他的月亮,是会就此沉沦,还是会挣扎着,重新升起。 他想看看,她口中那个被遗忘的自己,是否真的还能找回来。 芝兰玉树般的少年战神,此刻悄然弯起了眸子。 褪去了疯狂和偏执的戾气,终于显露出足以令日月失色的清俊。 他微微低头,目光盛着最温柔的月色,映照着怀中这轮独一无二的皎洁。 “……”他笑了声,习惯性地想要嘴硬,“说得倒好听,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与应看着他眉宇舒展的样子,心头微松,准备再接再厉,但看到他这副样子,她心头警铃微响,悄悄留了个心眼。 她以为自己是在引导他走出迷雾,却忘了,执棋之人一旦对棋子动了真心,自己便也成了棋局中最无法抽身的那一颗。 方才的挣扎让她衣襟微乱,露出纤细脆弱的锁骨,脸色带着病态的嫣红,唇瓣被咬得微肿,更添破碎的艳色。 哪吒抬手,单手捏住了她的脸颊两侧,迫使她微微嘟起唇,无法再继续那番剖白心迹的教导。 他的动作不算温柔,甚至有些烦躁,指腹下的肌肤细腻温热,带着激战后的微汗和虚弱的红晕。 “唔……”与应猝不及防,被捏得唇瓣微启,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她眼底瞬间燃起被冒犯的怒意,想也不想,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了他捏着自己脸颊的那只手的虎口上。 “嘶——”哪吒倒抽一口冷气,却没立刻抽回手。 他非但没松手,反而用拇指的指腹,重重摩挲了一下她被捏得泛红的唇瓣边缘,感受着她牙齿嵌在自己皮肉里的力道。 “与应,原来在你心里,师兄是这么光明伟大、情深义重的形象啊?” 与应被他捂着嘴,只能发出愤怒的呜咽,眼中冰火交织,她奋力扭开头,终于挣脱了他捂嘴的手掌,急促地喘息着。 “哪吒!至少在乾元山金光洞的时候,你可不会这么对我!” 她用力推开他捏着自己脸颊的手,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红痕,如同被灼伤的印记。 “那时的你,从!不!会!强!迫!我!” 指尖残留着她肌肤的温热和唇齿的柔软触感,让他更觉心烦意乱。 “乾元山?呵……”哪吒强行将话题扭开,“陈芝麻烂谷子,提它作甚?那会儿你也没现在这么难缠。” “难缠?”与应揉着被捏红的脸颊,冷笑反击,“比不得您这位强买强卖的前夫哥难缠。” “强买强卖?”哪吒捕捉到了什么有趣的词,金瞳倏地转回来,“与应,既然你这么笃定能找回真正的哪吒,也笃定他会放你走……” 他故意停顿,欣赏着她眼中升起的警惕。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与应蹙眉,直觉告诉她前方有坑,但此刻她只想抓住任何能摆脱这团乱麻的机会,哪怕是一根带刺的稻草。 “就赌你刚才说的。”哪吒向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再次弥漫开来,“赌你找回那个光明伟大、情深义重的哪吒后,他会心甘情愿地放你离开。” 与应心头警铃大作,但那个放你走的诱惑太大。 第114章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好,赌注是什么?” “简单,你输了,就乖乖把自己赔给我,这次,是彻底地、永远地,不许再提离开、分手这种扫兴的字眼。” “得寸进尺?”与应眯起眼,寒意弥漫。 “别急啊,”哪吒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笑意更深,“你要是赢了……本帅就归你了。” 声音充满蛊惑,倒像只勾人心魄,迷惑心智的艳鬼:“到时候,你是想让我立刻滚蛋,眼不见心不烦,还是想让我留下来,端茶递水、捏肩捶背、鞍前马后地伺候你,为你过去所受的委屈赔罪……都随你心意。” 这个条件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地偏向她,无论输赢,他似乎都给出了她最想要的结果。 与应心念电转。 输了,被束缚,赢了,却能获得决定他去留的绝对权力,甚至还能让他赔罪,这太像陷阱了。 可眼前这个思维混乱行事癫狂的哪吒,能设下什么精妙的陷阱,或许只是他混乱逻辑下的一时兴起。 她强压下那点疑虑,告诉自己:找回那个堂堂正正,心怀苍生的哪吒,他怎么可能不放她走? 她赢定了! “一言为定,希望哪吒三太子言而有信。” “自然。”哪吒的笑容几乎称得上灿烂了,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丝丝缕缕的金色神力在掌心汇聚,交织成一个繁复玄奥的符文,“口说无凭,怕某人日后反悔不认账,咱们来定个命契,如何?以此为证,天道为鉴。” “命契?” 这是以神魂为引,最为严苛的契约之一,违背者轻则道基受损,重则神魂俱灭。 代价极大。 但她转念一想,这契约对双方都是约束,她赢了,同样可以靠命契强制他离开。 而且,看他那副胜券在握的笃定样子,这命契似乎更能保证他不会事后反悔耍赖。 “好。”她不再犹豫,同样伸出右手,凝聚神力,一个相似的符文在她掌心亮起。 两枚符文在空中相触,化作两道流光,一道深深烙印进与应的眉心,融入她的神魂。 另一道则缠绕上哪吒的莲心,却并未如与应预期般深入核心,只是虚虚环绕。 契约,已成。 金光散去,契约的烙印在眉心传来微弱的灼热感,提醒着与应这场赌局的成立。 她心头那点疑虑并未完全消散,她环顾四周,忽然,在不远处似乎出现了一道门。 “出口?”与应心头一振,抬脚就要向那微弱的光源走去。 摆脱这片令人窒息的虚无,是当务之急。 然而,她的手腕却被牢牢攥住。 “急什么?”哪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非但没松手,反而顺势从背后将她整个圈进怀里。 冰冷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贴上她温热的颈侧——是他那枚金灿灿的耳环。 丝丝缕缕的清冽莲香瞬间强势地侵入她的鼻腔,将她身上的气息侵占。 与应身体一僵,本能地挣扎:“放开!出口开了!” “开了又如何?”哪吒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与应,你忘了件事。” 他的另一只手缓缓覆上她平坦却微微绷紧的小腹。 “你忘了……”他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与应却觉得有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 “我,可没有魂魄啊。” “你!” 她瞬间明白了!命契约束的是神魂!而他哪吒,莲心就是他的核心,何来魂魄之说。 对她而言是深入神魂的枷锁,对他不过是缠绕在莲茎上的一圈可有可无的金线。 这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她刚想怒斥,哪吒却更快一步。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她仰起头,随即狠狠咬住了她因惊怒而微张的唇瓣。 “唔……”与应所有的质问和愤怒都被堵了回去。 哪吒却在她唇上辗转厮磨,声音含混不清,“还记得吗?你第一天进乾元山的时候,也是一身白衣,站在莲池边看水……” 覆在她小腹上的那只手,掌心微微下压,小腹深处竟真的传来如同莲池水波荡漾般的声响,咕噜……咕噜…… 仿佛有什么在孕育,在呼应。 “那时候,我就在想……”哪吒终于稍稍松开她的唇,额头抵着她的,“这么干净,这么清冷,像月光落在雪地上。” 他指尖顺着她的腰线下滑,勾住了她腰间系带,轻轻一扯。 “我在想……” “该怎么……弄脏你。” “所以,什么光明伟大的师兄?什么心甘情愿放你走?” “假的,通通是假的。” “师兄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没想过要放你走!” 他看着她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彻底熄灭,被绝望取代,扭曲的满足感几乎要从胸腔里溢出来。 “你输定了,与应。”他舔去她唇角的血珠,“我们注定要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你逃不掉的。” “逃?” 与应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堵在胸口的惊怒和绝望,被哪吒最后那句不死不休彻底点燃,瞬间炸成燎原的怒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阿宝惨死的画面在眼前闪回,敖丙狰狞的嘴脸,那片染血的海水,外面早已沧海桑田,仇人或许逍遥自在,而她却被困在这里,被这个疯子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拖延戏弄。 “哪吒!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卑鄙!无耻!” 她扑倒她,在他惊恐的目光下,狠狠攥住莲花,而对方哪能受得了这种刺激,于是两人开始争夺主导权。 呼吸交缠间,身份颠倒,谁也不肯服软,谁也不肯说爱,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空荡的心口。 无何有之境依旧虚无,红线将两人紧紧束缚在一起,又被哪吒硬扯着,故意把她往自己身边拽。 急切挣扎间,却被红线捆得更紧。 心却离得更远。 情天孽海淹没了两人的口鼻,却不是情人间的呢喃痴缠,而是如两只不知餍足的兽般,互相啃咬。 而那个暴虐的疯子,在濒临灭亡的感受时,竟还在奢求她的爱意。 多给我一点吧,就一点,一点…… 第80章 与应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坠,浑身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了无数遍,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尖叫抗议。 更让她烦躁的是,背后紧贴着的那个带着熟悉莲香的胸膛,以及腰间那条箍得死紧的手臂。 昨晚……或者说,那段不知时间流逝的疯狂纠缠,像一场混乱的噩梦,夹杂着恨意、报复、被强加的亲密。 此刻清醒过来,只剩下满心的尴尬和无处发泄的怒火。 她挣开哪吒的手臂,动作牵扯到酸痛的腰肢,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却倔强地滚到一边,背对着他坐起来,胡乱地拢着被撕得不成样子的衣襟。 手指碰到锁骨处清晰的咬痕,更是火上浇油。 哪吒也醒了。 他看着她背对着自己,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昨晚那点扭曲的满足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嫌弃的憋闷。 他也坐起身,沉默地整理着自己同样凌乱的红袍,动作带着点刻意为之的僵硬。 两人之间,空气凝固得能砸死人。 昨晚的深入交流又没能达成月老要求的神交,这该死的虚无之境,出口明明就在不远处,却依旧纹丝不动! 那扇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门,像是对他们昨晚徒劳努力的嘲讽。 尴尬。 极致的尴尬。 恨意还在,身体却亲密无间过,这感觉比纯粹的恨更让人窒息。 与应撑着酸软的身体站起来,看也不看身后,径直朝着那扇门的方向走去。 哪吒几乎是同时起身,绷着脸,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迈步。 然而,刚走出两步,两人身体同时一僵,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住。 红线。 那根象征着月老强制规则的红线,在他们迈步方向产生微小偏差的瞬间,骤然绷紧。 一股强大的拉力扯着两人的手腕,迫使他们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对方靠拢。 与应一个踉跄,差点撞进哪吒怀里。 她猛地稳住身形,恶狠狠地瞪向他。 哪吒也正皱着眉,一脸不爽地回瞪她。 “离我远点!”与应低吼,试图往旁边挪,红线立刻绷直,勒得她手腕生疼。 “你以为我想?!”哪吒也恼火,反方向用力,红线勒得更紧,两人被迫又靠近了几分。 好不容易蹭到门前,那股带着海风咸腥和人间烟火的气息,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熟悉的低矮瓦房轮廓,孩童的嬉闹声隐隐约约,甚至还有李靖那标志性的训斥声从远处传来…… “你走那边!” 第115章 “凭什么听你的?我偏要走这边!” “幼稚!” “彼此彼此!” 两个在三界都算得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此刻像两个闹别扭的小学生,在无形的红线和固执的脾气双重作用下,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你拉我扯、跌跌撞撞地朝着那扇门的方向艰难前行。 走两步,被红线拽得靠近,再互相嫌弃地推开一点,又被拽回来,再互相瞪眼,低声互骂两句……循环往复。 与应气得脸色发白,目光无意间扫过哪吒垂在身侧的手。 他右手食指的指腹上,赫然一个清晰的、带着血痂的牙印——是她昨晚盛怒之下咬的。 等等……血? 与应心头猛地一跳。 这意味着什么? 莲藕化身受伤本该渗出花瓣,流血……是血肉之躯才有的反应! 是那颗被强行拼凑的莲心,正在艰难地重新孕育出真正属于哪吒的人性的征兆吗? 这个念头刚闪过,异变陡生。 一直挂在与应颈间的那枚温润的莲花玉坠,毫无征兆地挣脱了红绳的束缚,悬浮而起,散发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莹白光芒。 玉坠的光芒在空中投射出一行清晰的小字,字迹清隽: [击碎此坠,可暂借时空之力,溯流一瞬,一千七百五十二次,吾穷尽心力,窥见万般死局,终不得解,唯此一线微光,赠予汝,莫问值否,泪尽而已。」 ——一痴人] 狐狸仙! 是那个戴着白狐面具,总是默默流泪的未来哪吒留下的! 他早就预见到了这个局面?他为了阻止她的死亡,尝试了无数次改变结局,结果都失败了,那句泪尽而已。 他为何要一直流泪? 为了谁? 就在这时,哪吒也看清了玉坠上的字迹,尤其是落款一痴人,眉头紧锁。 “他说他试了一千七百五十二次都没能改变我的死局。”与应喃喃,故意用一种极其平静,甚至带着点玩味的语气对哪吒说,眼睛却死死盯着他,“还说什么有人要我为她流尽一生泪……啧啧,真感人。哪吒三太子,看不出来啊,你未来还给自己找了个白月光?难怪要杀我,是我碍着你的好事了?”她就是要刺激他,把昨晚和契约的憋屈全发泄出来。 “放屁!”哪吒果然瞬间被点燃,金瞳冒火,猛地转头瞪她,“什么白月光黑月光!那哭包就是我,我就是他!他流干泪也是为了你!蠢货!” 他下意识反驳,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更难看了。 “哦?为了我?”与应冷笑,步步紧逼,“那真是受宠若惊啊。可惜,我消受不起。我猜猜,你未来那位真爱,肯定是温温柔柔、说话细声细气、整天追着你哪吒哥哥叫个不停的小仙子吧?跟我这种难缠、不识好歹、总想着离开的疯婆子,截然相反,对不对?”她故意描绘着与自己完全相反的类型,每一个字都像刀子。 哪吒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温温柔柔?呵!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是那种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整天端着架子、连笑都不会露齿的假正经老学究?还是那种只会跟在你屁股后面摇尾巴、你说东不敢往西的窝囊废?”他也开始口不择言,专挑她最厌恶的类型说。 “没错!我就是喜欢温柔的!喜欢体贴的!喜欢会哭会撒娇会心疼人的!怎么了?总比喜欢一个只会打架、满脑子黄色废料、动不动就发疯咬人的暴力狂强!你这种粗鲁野蛮、冥顽不灵、连自己都管不好的家伙,谁会真心喜欢?!” “强迫?是谁先动手的?是谁昨晚……” “是你先骗我签那狗屁命契!” “你又骗了我多少次?!”哪吒的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压抑的旧账喷发,“在乾元山!你说要出趟远门,结果呢?你独自跑去应劫!连句话都没留!我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你三天!” “在灵山!我去找你!满天神佛看着!你呢?你第一反应是什么?是推开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推开我!让我滚!在天庭,我怕你受苦,扮作仙娥去找你,你还是推开我!”哪吒的眼眶微微发红,那被刻意遗忘的难堪和刺痛再次翻涌上来,“现在呢?你又要推开我!用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把自己变成刺猬也要推开我!与应!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他的指控如同连珠炮,每一句都带着血淋淋的过往。 与应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想反驳,却被他眼中那深切的痛苦和愤怒钉在原地。 哪吒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句盘旋在心底的诅咒冲口而出: “难怪未来的我会杀了你!我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哪吒自己也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补救:“我……” “呵……”一声笑从与应喉咙里挤出来,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愤怒、讥诮、伪装都褪去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冰火交织。 “是,你说的都没错,我自私,我冷漠,我推开你,我骗了你。” 第81章 “在乾元山,我独自离开,去应那该死的劫,没有告诉你,因为我觉得那是我的责任,我的宿命,我不想拖累你,我以为我能独自扛过去。” “在灵山,我让你走,因为我被推上那个位置,成了七苦元君,身负苍生孽债,我怕…我怕连累你,更怕你看到我满身泥泞不堪的样子,灵山的香火熏得我喘不过气,我推开你,是想把你推回阳光里。” “你扮作仙娥来找我……我推开你,是因为那一刻的惊喜之后,是更深的恐惧。我怕那是幻觉,怕一碰就碎,更怕你发现我已经不是乾元山上那个干净的与应了。” “可是哪吒……”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那眼神空洞得让他心慌,“你也忘了。” “你忘了,在你重塑莲身,找回那些喜怒哀恶的情感碎片之前,在那漫长的千余年里……我面对的是什么?” “我面对的是一个空壳,一个没有心、没有记忆、没有感情的哪吒。” “我看着你,一点一点地忘记。” “最开始你只是忘记味道,我们一起吃过江南的赤豆糕,殷夫人煮的长寿面,那些曾经让你眉开眼笑的味道,你尝不出来了,我问你,这面香吗?你看着碗,眼神空茫,说能吃就行。” 他再也尝不出樱桃的味道。 “然后你忘记了声音,凡尘庙宇里,信徒们虔诚的祈愿,孩童嬉闹的笑声,市集喧嚣的吆喝……那些曾经让你驻足倾听、让你会心一笑的声音,你听不到了,你的世界,只剩下任务,只剩下指令。” 他再也听不见樱桃的声音。 “再然后……你忘记了爱。” 他再也不喜欢樱桃了。 “你记得我,却像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你记得与应这个名字,记得她是天庭的仙官,记得她是你的同门,仅此而已,你看我的眼神,和看一朵云、看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我每天都活在悔恨中,我后悔当初独自承受命运没有告诉你,后悔没在灵山跟你走,后悔为了天庭和灵山的利益疏远你。” “可结果,我以为我能一直陪着你,就算你不爱我了,可到最后,你连记忆都没有了,你不认识我了,那次我奉命给你请帖的时候,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可到最后,他连樱桃是什么都忘了。 “你忘记了与应是谁,忘了要和谁看雪,忘了曾和谁许下一个个誓言,忘了曾和谁并肩而立,忘了自己曾深爱过一个人,忘记我们曾在凡间成亲过。所有人都劝我离开你,但我没有,可你知道吗?你烧掉那张帕子的时候,其实我看到了。” “你了解我的性子,我认准的事绝不回头,那日在昆仑看雪时,我想明白了很多,可真正击垮我的是,你那句回家。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狐狸仙的话是真的,那个与应,其实早就被你杀死了,从里到外,完完整整,不是死在未来的刀下,而是死在过去的遗忘里,死在每一次无声的推拒和漫长的等待里。” “我们之间,也早就没有我们了。” 哪吒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刻意扭曲的过去,那些因为莲心破碎,情感缺失而造成的巨大空洞和伤害,此刻被与应用最平静也最残忍的方式摊开在他面前。 他金瞳里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钝痛。 是莲心在痛吗? 还是那被拼凑起来的名为哪吒的意志在痛? 他不知道。 “对不起……”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曾经对她做了什么,*不是激烈的伤害,而是无声的凌迟。 与应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你的错,哪吒,你只是……没得选。” 被剥离情感,被重塑莲身,被天道束缚……他何尝不是命运的傀儡? 第116章 她向前走了一步,无视了手腕上红线的绷紧,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哪吒的额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乾元山的岁月里,当她还是他无忧无虑的小师妹,他还是那个别扭却护短的师兄时,他们之间独有的安慰方式。 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做出这个动作,他们就会原谅彼此。 不,不——不、不不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拜托你,不要再说了……不要说那句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哪吒,我原谅你了。” “认识我之后,你就变得不像你了,不该是这样的。这段感情……把我们两个都改变得太多了,不是么?” 他们不再是乾元山上那对意气风发的师兄妹,不再是凡间庙会上偷偷牵手的小夫妻。他们是伤痕累累的神魔,是被宿命反复揉搓的棋子。 “我们之间有过爱,怨恨,误会,错过,付出太多太多了,那些无法弥补的痛苦,早已结痂,”她的目光飘向那扇散发着微光的门,门外是人间烟火,是生者的世界,“……对不起,哪吒。”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从未出口的话说了出来:“我从前……碍于面子,从未说过喜欢你,但哪吒……” 她收回目光,最后一次深深地望进他那双盛满了恐慌和剧痛的金瞳里。 “你永远是个值得被爱的人。” “你不要……继续消耗自己追逐我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心疼你,换一个人吧,换一个人喜欢。若是能重来一次的话,或许……” 莲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第一颗落在他的手心里,滚了滚,停住了,第二颗砸在他的膝盖上,弹了一下,滚到地上。 第三颗、第四颗…… 他茫然地接住它们,莲子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可每一颗落下的瞬间,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空荡荡的躯壳里碎裂剥落。 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吗? 很久以前,在凡间的一座小庙里,他见过一个失恋的书生,那书生跪在神像前,哭得撕心裂肺,说自己的心碎了,当时的哪吒嗤之以鼻,心想凡人的心哪有那么脆弱,说碎就碎? 可现在他明白了。 心碎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一点一点像莲子从莲蓬上脱落那样,一颗接一颗地掉光。 她刚才说,原谅他了。 她说,他值得被爱。 她说,换一个人喜欢吧。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剜得他莲心生疼,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愤怒,也不怨恨,只是觉得……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爱。 原来她爱他,她只是太痛苦。 刹那间,系缚二人的赤红丝缕,如断弦烟散,无声消弭于虚空。 无何有之境应声而崩。 周遭浓墨般的黑暗片片剥落,纷纷扬扬,恍若昆仑山巅那场诀别的亘古寒雪,两人身影皆被这苍茫雪色洇染模糊。 而随着幻境倾颓,那些相遇、相知、相许的旧日流光,尽数化作淅沥心雨,点点滴滴敲在灵台,酸软入骨。 她曾无数次于他沉睡时,指尖轻颤,描摹他桀骜的眉峰,她欲抽身离去,他却于梦中呓语,与应,别走…长伴我侧…… 自她为他坠下第一滴泪那刻起,她已自折双翼,再无力挣脱这宿命的囚笼。 他们本就殊途,只是她总念着,有人夜半惊魇,畏听檐下雨声,入睡必得紧握她的手…… 她转身向光门。 混天绫急卷,却被往生绫横截,红绫灼灼,白练素素,交缠一瞬,倏忽分离。 从此—— 红不撞白,生不见死。 哪吒站在原地。 他感到脸颊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滑落,抬手触碰,指尖沾到一滴透明的水珠。 这具莲花化身本不该有泪,可此刻,那颗强行拼凑的莲心却疼得像是要裂开,硬生生挤出了这滴违背天理的泪水。 “与应……我流泪了……” “你能不能不要走?” 这次带着哭腔。 她的脚步,终是为之一顿。 她缓缓回眸。 隔着漫天纷扬,如雪似霰的虚无碎片,望向那个曾睥睨三界的少年战神,此刻,他眼眶赤红如血,一滴清泪悬于下颌,将落未落,映着破碎的光。 她笑了,笑着笑着,她睫羽之上,也凝出一颗晶莹,悬而未决。 “不够啊,哪吒。” “我要你……为我流尽一生泪。” 那滴泪终于落下,却在半空中化作一道晶莹的光,如同最温柔的诅咒,又似最缠绵的印记,径直烙进哪吒的眼底。 他猛然闭上眼,再睁开时,洁净无垢的躯体上,多了一道再也无法消除的痣。 那是她的泪。 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礼物,也是最后的惩罚。 恍惚间,光门之外,似有久远而熟稔的呼唤穿透时空:“黎应——” 她想,若时光倒流,定要拥抱那个执拗追逐烈日的小小自己——欲撷骄阳,便须有焚身为烬的觉悟。 与应最后凝望哪吒一眼,转身,一步踏入门外那铺天盖地的炽烈天光之中,形影杳然,再无踪迹。 混天绫颓然落地,往生绫紧随主人而去,却在门槛处微微一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头看一眼那个被留下的红衣少年。 最终,它还是选择了追随,白绫一闪,消失在门外。 光门,訇然闭合。 哪吒站在原地,看着掌心那滴已经干涸的泪痕,无何有之境彻底崩塌,真实的阳光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照亮他脚下的一方地面。 他忽地想起很久以前,在他们都还年少的时候,与应曾说过一句话:“哪吒,你知道吗?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彼时他如何作答? 是了,他嗤之以鼻,意气风发:“废话!小爷生来便不知泪为何物!”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眼泪确实没用。 它挽不回决绝的背影,补不齐碎裂的心魄,填不平命运掘下的万丈鸿沟。 可它偏如天河倒泻,止不住,收不回,仿佛要将那被强行封印千百年的情愫,一次流尽。 一滴,两滴,三滴…… 他理解了为何那个自己会终日以泪洗面,若早知重逢的尽头是诀别,倒不如永远做那个没心没肺的莲花童子。 原来,现在就是未来。 哪吒两指并拢点至眉心,一道赤色灵力随之抽出,落地便成了只泪汪汪的自己,他一挥手,那哭包白狐狸便踏入时间缝隙中,寻找破局之法。 而他,得先去做一件事。 第82章 天庭真君神殿。 孙悟空斜倚在案几上。先不说那丫头冷不丁去历劫就算了,自己偷偷去她的酒肆觅了坛酒,本想着几人豪饮一顿,结果只瞧到只哭包狐狸脸,本欲将这东西擒了,没想到是那莲花小太子的一缕分身。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这小孩从前不哭,如今倒像是把一生的泪都流尽了似的。 可哪里都寻不到那丫头,他回天庭转啊转,下界都变了模样,什么马车布蓬都变了,层层叠叠的柱子堆砌起来的房子,倒也有趣。大圣满意地隐去身形,看着自己曾被镇压的地方成了旅游景点,没想到自己的事迹竟能流传之久,不由得心生快意。随即挑了个病弱孩童,轻吹一口仙气,小孩遍体轻松,再不见病弱模样。 不由想到,那丫头莫不是被欺负了?他得问问,于是一个跟斗便来了杨戬那里。 “我说啊,应丫头这趟劫历得也忒久了点吧,下界变换好大一番模样,她那店铺越做越大,全国连锁倒也毫不夸张,如今怎么还没走完?” 杨戬端坐案后,“她跑了。” “啥?!”孙悟空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岔了,“跑了?!历劫还能跑路?” “她那样的人,”杨戬放下卷宗,“若非走投无路,万念俱灰,怎会低眉顺眼,难得开口求到我这后门前,只为求一个暂时脱劫、喘息片刻的机会,我又岂能不答应?” 孙悟空难得噎住了,“她……去哪儿了?你这三界第一神眼也找不到?” 灵山大雷音寺。 诸佛菩萨低眉垂目,正聆听佛祖讲经,忽地,一道金光硬生生劈开了这庄严的寂静。 “呔!都别念了!俺老孙问你们,那小丫头片子,可在你们这灵山躲清静?”斗战胜佛孙悟空扛着金箍棒,大摇大摆闯进殿中,火眼金睛扫视全场,毫不客气。 满座皆寂。 “都不知晓?”金箍棒往地上一顿,震得莲台微颤,“好,好得很!那俺老孙今日就拆了这雷音宝刹的顶梁柱,看看她是不是被你们这群木头疙瘩给藏起来了!” 眼看这泼猴真要动手,莲台之上,祥光涌现,手持玉净瓶的观世音菩萨显出身形。 “大圣,稍安勿躁。” “菩萨!”孙悟空见到观音,火气稍敛,“您可算出来了!她是您亲徒弟啊!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您倒好,稳坐莲台念经?俺老孙看您何时也变得跟这帮只会敲木鱼的木头一样了?” 第117章 观音道:“大圣稍安,与应并未消失。” “没消失?那人呢?”孙悟空追问。 “哼!”孙悟空冷笑一声,“你们这帮老倌儿,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姑娘!从前逼着她吸收天地七苦,受那剜心蚀骨之痛,如今人家是死是活都不管了?这灵山的慈悲,俺老孙看是喂了狗了!” 旃檀功德佛起身,“大圣此言差矣,却也不全错,七苦元君之位,确非易事,其之苦,灵山上下,感同身受。” “所言极是。”阿难亦合十开口,“她心性坚韧,然其所承之重,实非我等可轻言。” 刚从天庭返回的金吒、木吒对视一眼。 “大圣息怒,与应道友与我等渊源颇深,更是灵山不可或缺之善缘,我等亦忧心如焚,已多方查探。”木吒也补充道:“天庭那边,亦在寻访。” 观音:“大圣说的不错,天地苍生,欠她一份因果。” 话音未落,观音身影已化作流光,孙悟空紧随其后:“菩萨,等等俺老孙!” 天道宫观世镜前。 那面映照诸天万界的宝镜,此刻镜面布满裂痕,中心一片混沌,与应的肉身静静悬浮在镜前,双目紧闭,仿佛沉睡。 然而,一股微弱的神魂波动,正从镜中那深邃的裂缝里艰难地透出,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无法脱离。 “她的神魂被困在时空乱流深处,”观音凝视着镜中景象,“七苦菩提珠碎裂,释放了积压其中的众生之苦,却也触动了吾预留其内的守护之力。” 孙悟空急道:“那快把她捞出来啊!” 观音摇头:“强行拉扯,恐神魂俱碎。吾本想借佛珠之力,在她濒临绝境时护其神魂归位灵山莲池温养,再徐徐图之,但三太子的一个分身,似乎早在此处守候,佛珠碎裂的瞬间,一道红绸裹挟着她的肉身,落入了那分身的怀中,消失无踪了。” “什么?!他把小应的身体抢走了?哪吒那小子呢?也不见了?!” “正是。”观音颔首,“三太子本尊亦不知所踪,那分身抢走肉身,必有所图,如今与应神魂未归,肉身被夺,情势更为复杂。” 就在此时,那镜中裂缝深处,与应残存的神魂似乎感应到了观音的存在。 “……师父?” 观音安抚着那缕飘摇的神魂:“莫怕,你的本体暂失,然无性命之忧,众生感念你承载七苦之德,其愿力护持你身,吾本想引你归灵山,如今看来,这众生之愿力,亦是你的一线生机,它将带你去往你执念最重之地……” 观音:“或许在那里,你能寻得契机,颠倒乾坤,逆转因果,待你归来,不知是何年月,但此去便是你的造化。” 执念最深之地…… 但愿那家伙,别拿我的身体做什么奇怪的事…… 旋即,一股庞大温暖的力量包裹了她,将她拽向时空乱流的更深处,投向那纠缠千年,最初遗憾的起点。 朝歌城黎府。 雕梁画栋,仆从如云,老爷黎昭然在产房外焦急踱步,他的夫人褚云玺正在经历艰难的生产。 “哇!”一声嘹亮的婴啼划破紧张。 几乎在同一时刻,遥远的东方,陈塘关方向,一道赤红如火的霞光冲天而起,伴随着隐隐的兵戈交击之声,天现异象。 产婆抱着襁褓出来,满脸堆笑:“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位千金!小姐降生之时,恰逢陈塘关李总兵家三公子出世,天显红光呢!真是好兆头!” 黎昭然听着产婆的话,又想起那冲天的红光,心中一动,捋须沉吟:“陈塘关三公子天生异象,必非凡俗,我儿降生恰逢其时,此乃天意,便唤她黎应吧,应时而生,应运而生。” 襁褓中的女婴,艰难地睁开眼,入目的是古色古香的房梁和黎昭然那张虚伪的脸。 一切的一切太过虚幻,仿佛一场荒诞的噩梦,以至于重新看到黎昭然这张曾被她亲手了结、死得透透的、面目可憎的脸凑近时——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结结实实地扇在了黎府老爷黎昭然的脸上! 产婆和仆妇们目瞪口呆。 黎昭然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襁褓中那个完全不似婴孩的女婴。 与应也懵了。 视线下移,入目的是一双肉乎乎的小手。 这双本该稚嫩的手,此刻还维持着打人的姿势,力度……嗯,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来说,相当可观了。 我去!真变成小屁孩了?!还是回到这个鬼地方?!她心中哀嚎。这算什么?众生愿力送她回炉重造,体验地狱开局? “哇——!!!”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与应蹬腿,裹在身上的襁褓被扯开一道裂口,一条闪烁着柔和月白色微光的绫带,从襁褓缝隙中倏地探出,在她周身灵动地盘旋飞舞。 “妖……妖怪啊!”一个胆小的仆妇尖叫着瘫软在地。 “小姐!小姐这是怎么了!”产婆吓得魂飞魄散,想去按住那挣扎的婴儿,却被那飞舞的绫带轻轻推开了。 与应根本不理睬旁人,她目标明确,那张令她憎恶至极的脸。 “啪!”又一巴掌,精准地甩在了刚凑近想查看情况的黎昭然另一侧脸上,力道之大,黎昭然差点摔倒。 “孽障!反了!反了!”黎昭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诡异的女婴,对仆妇吼道:“快!快把这妖孽给我按住!” 仆妇们战战兢兢地上前,手还未碰到襁褓,往生绫啪啪几下抽在她们伸出的手臂上,虽未伤筋动骨,却痛得她们嗷嗷叫着缩了回去。 “哇——呜哇——!”与应哭得更加凄厉愤怒,小小的身体在锦缎铺就的床上翻滚 踢打,往生绫随着她的心意开始肆意破坏。 它卷起床边矮几上的青瓷茶盏摔得粉碎,金银首饰叮当作响,卷起香炉,朝着墙壁狠狠砸去。 “我的古董!我的香炉!”黎昭然看着满屋狼藉,心疼得直抽抽,又惊又怒,却不敢再上前,这婴儿的邪门程度超出了他的认知。 整个黎府后院鸡飞狗跳,仆人们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靠近那被诡异白绫环绕的小煞星。 就在这时,内室的帘子被掀开。 一个发髻微乱却难掩清丽姿容的妇人,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踉跄着冲了出来。 眼前的情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孩子?”任谁看到刚出生的婴儿如此诡异,都会害怕。 黎昭然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指着床上的与应:“夫人!你看!这……这哪是我们的孩子!分明是个妖孽!一出生就……” “闭嘴!”褚云玺打断他,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女儿身上,眼神复杂极了。 她挣开丫鬟的搀扶,忍着下腹刀绞般的疼痛,一步步走向那张大床。 “夫人小心!那白绫邪门!”黎昭然急道。 褚云玺恍若未闻,她走到床边,婴儿也停止了啼哭,冷漠地回视着她,那眼神里没有依赖,没有孺慕,只有审视和恨意,褚云玺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无视了那仿佛随时会抽打过来的往生绫,向那个炸毛的婴儿伸出手。 “别怕,娘在这里。” 她的手穿过那看似危险的绫带缝隙,轻轻抚上了婴儿冰凉紧绷的小脸蛋。 就在褚云玺的手触碰到与应脸颊的瞬间,往生绫柔顺地垂落下来,缠绕回婴儿小小的身躯上,温顺地贴服着。 而襁褓中的与应,身体一僵。 这暖意,和她记忆中那个永远疏离的母亲,完全不同。 褚云玺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抱进怀里,用自己虚弱的体温去温暖她。 “我的应儿……”褚云玺低下头,脸颊轻轻贴着婴儿细软的胎发,“别怕,娘在。谁也不能欺负你,你爹……也不行。” 黎昭然被妻子那冰冷警告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寒,想反驳,却在触及褚云玺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护犊之情时,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他捂着脸颊,看着妻子怀中那个安静下来的婴儿,这个女儿,绝非池中之物,而他的夫人,似乎也因为这个妖孽女儿,变得比以往更加难以掌控了。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了。 母亲,褚云玺,她怎么会这样? 她从不会这么看我,这么抱我的,还有这往生绫,不是我死后才获得的法宝吗,怎会成了伴生之物。 褚云玺像是要把前世亏欠的母爱,一股脑儿倾注在这个刚出生的女儿身上,她不顾产后虚弱,坚持亲自哺乳,日夜守护在摇篮边,与应稍有哭闹,她便紧张地抱起来轻哄,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她甚至严厉约束了府中下人,严禁任何人议论小姐出生时的异象和那神奇的绫带。 她将那白绫称为天赐祥瑞,是上天庇佑黎家千金的吉兆。 在她的强势压制和祥瑞光环下,黎府上下渐渐接受了这位带着仙宝降生的小姐,往生绫温顺地缠绕在小姐腕间或腰间,偶尔会自行飘动,替小姐拂开灰尘、递送玩具,惹得下人们又敬又畏。 第118章 而黎昭然,他忙于朝堂事务,似乎真的在努力扮演一个好父亲和好丈夫的角色,至少在褚云玺面前是如此。 没有逼迫她从小习武练剑,没有灌输那些家族荣辱的教条,只希望她平安、健康、快乐地长大。 这与应记忆里那个压抑、冰冷、充满算计和牺牲的黎府,截然不同,她像一只警惕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却迟迟等不到预想中的伤害,反而被柔软的棉花包裹得几乎喘不过气。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不是……要我去死? 褚云玺在暖阁里教她识字,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气氛安宁,褚云玺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心中是满满的慰藉。 忽然,与应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毛笔,看向窗外虚空。 “菩萨,这就是您说的正常吗?” 褚云玺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手持玉净瓶,眉目悲悯,静静地站在暖阁中央。 褚云玺大惊失色,慌忙就要下拜,观音微微抬手,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她。 “不必惊慌,吾此来,是为应儿解惑。” 与应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观音虚影前“师父,您曾说众生愿力送我回来,是为一线生机。您还说,这里才是正常的世界?那从前呢?那个让我练剑,让我牺牲,最后被我一刀了结的黎府呢?” 观音看着与应,又看了看一旁惊魂未定的褚云玺,轻轻叹息一声:“你所经历的前尘,乃是天道运转失衡,为强聚七苦之力,扭曲因果,干预凡尘命数所致,黎昭然本该是爱女如命的寻常父亲,褚云玺也本该是如现在这般,将你视若珍宝的母亲。” “是天道强行扭曲了他们的本性,此地,此家,此父母之情,方是此世命轨本应呈现的模样。” 褚云玺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她冲上前紧紧抱住女儿,泣不成声:“我的应儿……我可怜的孩子……娘不知道……娘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那……哪吒呢?” “那个和我一起降生,天生异象的陈塘关三公子呢?他的命轨也正常了吗?他现在在哪里?” 第83章 “三太子他自有其缘法,他所承之重,与你不同,归处……自然也不同。”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与应心里咯噔一下,毕竟那家伙的存在本身就很麻烦。 “菩萨,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这里,救了那些……嗯,本该在那个扭曲世界里死掉的人或者精怪,会怎么样?会不会产生很大的因果?把这个世界也搞坏了?”她可不想刚逃离一个地狱,又亲手创造另一个。 “不会,想做便去做吧,随心而动,莫问前程。” “随心而动?那我想去陈塘关看看,看看那个天生异象的家伙现在是不是还那么讨人厌!” 观音的虚影似乎更柔和了些,她并未直接回答与应想去陈塘关的请求,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了笑。 “此世不同,机缘亦不同,有些人,或许并非如你所见那般全新,有些记忆,未必不会发芽。” 与应的小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菩萨是说……有人会记得以前的事?谁?” 观音却没有回答,只是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更深了。 “三太子此刻,恐怕正在府中闹得不可开交呢。” 话音落下,观音的虚影渐渐淡去,与应站在原地,小嘴微张,脑子里全是问号。 与应觉得奇怪。 明明才听菩萨讲完话,明明才被母亲抱在怀里哭了一场,可当她再抬头时,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角度已经变了,案几上的墨迹干透了,连母亲眼角的泪痕都似乎淡了许多。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再是肉乎乎的小拳头,指节分明,带着孩童的纤细,却分明是七八岁女童的手掌了。 “娘?”她试探着开口,声音也褪去了婴儿的稚嫩,清脆许多。 褚云玺正坐在窗边绣花,闻言抬头,笑容温柔得能融化冰雪:“应儿醒了?饿不饿?厨房新蒸了桂花糕,是你最喜欢的。” 与应怔怔地看着她。这感觉太不真实了,仿佛有人在她沉思时,偷偷拨快了时间的发条。 她不过是愣了个神,几年光景便如指间流沙般倏忽而过。 她在这个被众生愿力修正过的黎府,在母亲无微不至的溺爱中,竟已平安长到了这个年纪。 可越是平静,她心底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阿宝。 那个在前世扭曲世界里,命丧敖丙之口的阿宝,她本想着离开观世镜后出去为她复仇,可如今,既然是已经重建的世界,那她是不是还活着? “娘,我想出去走走。”与应跳下椅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贪玩的孩子。 褚云玺放下绣绷,没有阻拦,只是叮嘱:“好,让春桃跟着你,别跑太远,早点回来。”她唤来一个机灵的小丫鬟。 “不用了娘,就在门口转转,很快回来!”与应摆摆手,脚步轻快地往外跑。 就在她的小手即将触碰到门扉的那一刻,褚云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应儿。” 与应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 褚云玺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她张开双臂,非常非常用力地抱住了女儿。 “去吧,记得…记得早些回来。” 菩萨说随心而动,可她怕推开门,看到的不是阿宝明媚的笑脸,而是另一场空欢喜,另一段被天道修正后抹去的遗憾。 小院的门扉半掩着,似乎有人刚进去不久。 与应停在门口,小小的手扶在粗糙的木门上,竟有些不敢推开,她深吸一口气,正要用力。 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约莫七八岁,穿着粗布花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抱着一盆洗好的衣物,准备晾晒在院中的竹竿上,小姑娘眉眼弯弯,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阳光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看到门口站着的与应,愣了一下。 真的是阿宝!活生生的,健康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阿宝! “是你啊……”阿宝轻轻开口,声音清脆,她放下木盆,拍了拍沾湿的手,走到门口,仰头看着比她略高一些的与应。 她歪了歪头,像是在斟酌称呼,笑容有些复杂,“好久不见了……嗯……我现在该叫你什么?” 她记得!阿宝她…她记得前世! 与应只觉得喉咙发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狂喜和紧随其后的尖锐痛楚。 “……叫我与应就好。” “与应。”阿宝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笑容真实了几分,她上下打量着与应,眼神关切:“你……过得还好吗?” 与此同时,与应也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疼不疼?” 阿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她茫然地看着与应,似乎没明白这没头没尾的问题:“什么?” 与应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阿宝那张充满生气的脸,前世那血腥残忍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 她上前一步,小小的手紧紧抓住了阿宝的衣袖:“被……被那妖龙吃掉的时候……你…你疼不疼?” 阿宝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 “那家伙根本消化不了我!”她骄傲地扬起下巴,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肚子,“我的魂魄一直在他肚子里闹腾,折磨了他千余年呢!我也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好像是三太子把我从那条臭龙的肚子里剖出来的,然后我就被带到了这里。” 与应抓住阿宝的手腕:“哪吒?是他救了你?” “对啊!”阿宝眨眨眼,“他浑身冒着火,提着枪就冲进龙宫,把那条臭龙钉在柱子上开膛破肚——” “与应,你怎么哭了?” 与应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滴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她胡乱抹了把脸:“那他…他现在在哪里?” “三太子?”阿宝歪着头,“就在陈塘关的总兵府啊,每天不是练枪就是闹得鸡飞狗跳的,李总兵都快被他气——” “不!”与应急切地打断她,“我是说…中坛元帅。” 空气突然凝固了。 阿宝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与应…你问的是…那个穿着红袍,会放火的哪吒?” 与应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看着阿宝的沉默,喉咙发紧:“他…出事了?” 阿宝抬起头:“那天他把我从龙肚子里救出来后,整个人都在燃烧。我听到他说…说‘这次一定要赶上’。”她咬了咬嘴唇,“然后他就…碎了。” “碎了?” “嗯。”阿宝点点头,“像烧尽的香灰一样,风一吹就散了。但在最后…他朝我笑了笑,说‘告诉她,这次我没迟到’。” 第119章 往生绫感应到主人心绪翻涌,倏地缠上与应手腕,未等她反应,便化作一道流光卷着她腾空而起。 “阿宝!等我回来——!!” 她最后看到的,是阿宝站在院中仰头望她,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可风声太大,她什么也没听清。 陈塘关的轮廓很快出现在视野中。 与应指挥往生绫降落在城郊一处无人的树林,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裙,这才装作寻常富家小姐的模样进城。 李府门前,守门的小厮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语气还算客气:“小小姐找谁?” “烦请通传,朝歌城黎府黎应,求见殷夫人。” 殷夫人来得很快,她穿着素雅的衣裙,发髻简单挽起,眉宇间却带着化不开的愁绪。见到与应,她勉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黎小姐?” 与应规规矩矩行礼:“打扰夫人了。我…我想见见三公子。” 殷夫人神色一僵,随即苦笑:“哪吒他…前几日不慎落水,醒来后便…”她欲言又止,最终轻叹,“总之,现在不在府中。” “他去哪儿了?”与应急道,又立刻意识到失礼,赶紧补充,“我、我有些重要的事…” “我也不知。”殷夫人摇头,眼中忧虑更深,“那孩子醒来后便神神叨叨,然后就…”她突然顿住,上下打量与应,“黎小姐,你与哪吒…认识?” 与应心跳漏了一拍。 认识?何止认识。 他们曾同门学艺,曾并肩作战,曾相爱相杀,曾…但她只是抿了抿嘴:“只是…*久闻三公子天生异象,想见见。” 殷夫人似乎看穿她的掩饰,却体贴地没有追问:“若他回来,我让他去寻你可好?” “多谢夫人。”与应行礼告辞,转身时听到殷夫人低声自语:“那孩子醒来后就一直哭。” 与应脚步一顿,胸口像是被重锤击中,她不敢回头,加快脚步离开。 乾元山。 与应站在金光洞前,恍如隔世,上一次来,还是她偷偷溜回来看望失去记忆的哪吒,那时他正在练枪,眼神空洞,对她这个同门师妹客气疏离。 与应看着太乙真人缓缓摇头,最后只一句:“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小应儿,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 与应只觉得一股荒谬的冷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几乎要将她冻僵,她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金光洞,山风一吹,才发觉脸上冰凉一片。 为什么,为什么哪吒总是这样?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像一捧握不住的沙,在她恨他、怨他、想要彻底斩断前尘的时候,他如影随形,用最疯狂的方式纠缠不休。 可当她在这个本该一切安好的世界里,终于愿意承认心底那份空落落的酸涩并非全然的恨意时,他却……碎了,消失了。 她恨他吗?恨的,恨他带来的遗忘,恨那漫长的等待耗尽了她所有热情,恨他一次次将她拖入痛苦的深渊。 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放下了,在那个所谓的正常世界里,阿宝活着,母亲爱她,一切都好。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不见了,为什么这份正常里,独独少了他,心口就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呼呼灌着冷风的洞。 恨太浅薄,无法承载这份蚀骨的缺失,爱又太痛楚,被过往的绝望浸染得面目全非。 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爱恨情仇能定义。 不知何时,她的双脚已将她带到了那片熟悉的莲池。池水清冽依旧,倒映着天光云影,也映出她小小的身形。 她蹲下身,离水边远远的,仿佛那平静的水面下藏着噬人的怪兽。 池水中的倒影也看着她,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然后一颗、两颗……无声地砸落在池边的青草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为什么……”她对着水中的自己低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呢……” “臭莲藕!”她突然对着池水大喊,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烂莲花!” 池水泛起涟漪,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 “你凭什么…凭什么总是这样!”她抽噎着,抬手狠狠抹了把眼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以为你是谁啊!” 往生绫感应到主人的情绪波动,轻轻缠上她的手腕,像在安抚,与应一把抓住它,把它当成某个不在场的人一样使劲摇晃。 “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我要把你的花瓣都揪光…把你的莲子全薅下来…让你再也不能开花…”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小得几乎听不见,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明明说过…这次不会迟到的…”她的声音闷闷地从膝盖间传来,“骗子…大骗子……” 池水泛起不寻常的波纹,与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脚尖,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朵小小的莲花正从水里探出来,小心翼翼地蹭着她的绣花鞋。 与应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那朵莲花见她没反应,又往前蹭了蹭,花瓣轻轻擦过她的脚踝,痒痒的。 “走开…”与应抽了抽鼻子,往后缩了缩,“不要你…” 莲花似乎听懂了,委委屈屈地耷拉下花瓣,但就是不肯沉回水里,它固执地浮在水面上,时不时偷偷瞄她一眼。 与应瞪着它看了好一会儿,伸手一把抓住花茎:“都怪你!” 莲花被她拽得东倒西歪,却一点也不挣扎,任由她发泄,与应看着它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又心软了,松开手,眼泪又涌了出来。 第84章 “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三坛海会大神吗…怎么会…怎么会碎掉…” 莲花轻轻晃了晃,一颗莹润剔透的莲子自花心滚落,恰恰停在与应足边。 与应俯身拾起,指尖触及微凉,凝眸细看,莲子上竟镌着两个小字:我在。 她倏然抬首,池中莲花已杳然无踪,唯余水心一圈圈涟漪无声漾开,恍若有人刚刚涉入幽深。 “哪吒?”与应试探轻唤。 寂寂无声。 她不甘,提声再唤:“哪吒!我知道是你!出来!” 池水依旧平滑如镜,映着空寂的天光。 与应小脸一垮,眸中水汽瞬间氤氲:“又骗我……” 恰在此时,一声清越的轻笑自身后响起:“谁骗你了?” 与应浑身一僵,缓缓回首。 柳荫匝地,斑驳的光影里,倚着一个红衣小少年,双臂环抱,嘴角噙笑。 日光筛过叶隙,碎金般洒落在他身上,竟透出一种不似人间的虚幻感。 “你……”与应的声音哽在喉间,她屏住呼吸,不敢眨眼,生怕惊碎这琉璃般的幻影。 哪吒直起身,向她走来,在她面前蹲下,墨玉般的眼眸与她平视:“听说有人在骂我?还要揪光我的花瓣?” 与应这才回神,脸颊瞬间飞红,一把将那颗莲子砸向他心口:“你混蛋!” 哪吒稳稳接住莲子,笑意未减:“嗯,我混蛋。” “你、你……”与应气得语塞,积压的委屈如潮翻涌,“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你……” 哪吒眼底的锋芒倏然柔软,他抬手,指腹温柔地拭去她颊上未干的泪痕:“我知道。” “你知道个莲花头!”与应拍开他的手,“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去了李府,去了乾元山,还在这里哭鼻子。”哪吒指了指她红红的眼睛,“哭得可惨了,说什么要把我的莲子都薅下来……” “你偷听!”与应又羞又恼,往生绫感应到主人的情绪,朝哪吒抽去。 哪吒不闪不避,任由那皎洁的绫罗缠绕上自己的腕骨:“打吧,横竖我欠你的。” 与应气极,往生绫抽在哪吒臂上,立时留下一道红痕,岂料那混世魔王非但不恼,反倒欺身逼近,眉眼弯如新月。 “你、你还笑!”与应更气了,举起拳头就往他肩上捶,“你这个骗子!混蛋!” 哪吒任她捶打,忽而抬手捧住她气鼓鼓的腮颊。 与应只觉眼前光影一暗,整个人便跌入两泓深不见底的墨色清泉之中。 那素日凌厉如刀锋的金瞳,此刻竟化作了孩童般纯澈的黑曜石,清晰地倒映着她惊愕的容颜,恍若一面照见前世今生的古镜。 “让我看看,”哪吒轻声说,“原来你小时候是这样的。” 与应这才惊觉,眼前的哪吒也和她一样,化作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童。他梳着两个可爱的总角,像一对灵动的猫耳支棱在头顶,衬得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愈发神采飞扬。 “你……”与应一时忘了生气,怔怔地望着他,“你的眼睛……” “嗯,黑色的。”哪吒眨了眨眼,墨玉生辉,“这才是本相。” 第120章 他指尖轻戳了戳与应肉嘟嘟的脸颊:“比我想象的……更可爱。” 与应这才回神,羞恼地拍开他的手:“谁、谁要你觉得可爱!” 哪吒却倏然牵起她的手,神色认真:“还好,和从前不一样。” “什么?”与应不解。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哪吒露出怀念的神色,“某个爱哭鬼连包子都不会吃,衣服也不会缝补……” 与应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 哪吒莞尔,捏了捏她的小手:“不过现在这样就很好。如今,我亲自教你,不必再隔着什么狐狸仙,什么轮回转世,还有那些……蚀骨的误会与苦痛。” 日光如金粉,透过繁密的枝叶,温柔地洒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与应穿着淡粉色襦裙,发间系着同色丝带,小脸粉雕玉琢,如初绽的菡萏,哪吒一身烈烈红衣,腰间束着金线绣的带子,头顶那两个猫耳发髻随着他说话微微颤动,活脱脱一只顽皮又神气的小狸奴。 他们曾经无数次遗憾,没能见证过对方的童年,而现在,命运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以最纯粹的模样相遇。 “谁要你教!”与应嘴硬道,却悄悄回握住了他的手。 哪吒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你要教我吗?” “教什么?” “教我怎么……”哪吒歪着头想了想,“做个讨你喜欢的小孩子?” 与应的小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气呼呼地甩开他的手:“不要脸!” 哪吒哈哈大笑,笑声惊起了树上的鸟儿。他追上去,重新牵起与应的小手:“走吧,我带你去吃糖葫芦。” “谁要跟你去……” “还有桂花糕。” “……那、那勉强陪你去一下。” 与应的手被哪吒牢牢牵着,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空气里飘着糖画和烤红薯的甜香。她看着身边这个顶着猫耳发髻的红衣小童,心底却萦绕着千年的忧虑。 “哪吒,”她停下脚步,乌黑的眸子里没了刚才的羞恼,“这次……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你还会……忘记吗?” 哪吒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哼了一声:“说到这个!哼,你以为莲花化身当真盛不住情丝、承不了记忆吗?” 与应:“什么意思?” 哪吒拉着她走到街边一个卖糖葫芦的草靶子旁,买了两串最大最红的,递给她一串,自己咬了一口,他一边嚼着酸甜的山楂,一边含糊道:“来此之前,我可不是闲逛,我踏遍了时间罅隙,就想揪出这破莲身的症结。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凑近与应耳边:“根本不是莲身的问题,是有人!在我塑身的莲花上浇了忘情水!还是李靖前世干的好事!” 与应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哪吒:“你是说…我们这千余年的坎坷,那些遗忘、那些痛苦、那些错过…都是因为……他?” 原来那些蚀骨的等待和无解的遗忘,并非天命难违,而是人为的毒手! “岂有此理!”与应转身就要往陈塘关的方向冲,“我要去……” “哎,回来!”一道红光闪过,混天绫缠上与应的腰,将她轻轻拽了回来,撞进他怀里,他稳稳扶住她,无奈地叹息:“先别管他了!那都是另一个时空的烂账,现在算不清,也犯不着为他坏了咱们的好时辰。” 他拉着与应继续往前走,步伐轻快,试图驱散她身上的寒意:“这里的时间流速跟我们经历过的那些地方都不一样,快得很。我们得珍惜眼下的光阴。” 与应被他拉着,心绪翻腾,一时难以平息,闷闷地问:“珍惜什么?” 哪吒停下脚步,转过身,阳光落在他稚嫩却异常认真的小脸上,墨色的眼眸亮得惊人:“珍惜真正的青梅竹马的日子啊。” “不用背负什么宿命,不用记挂那些恩怨,就你和我,像所有普通小孩儿一样,该吃吃,该玩玩,该学学,该闹闹。” 他顿了顿,看着与应依旧有些郁结的脸,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想想看,那些我们曾错过的无数次在心底遗憾未能并肩走过的童年光景,现在老天爷那糊涂蛋总算开眼,补给我们了。你舍得将这失而复得的韶光,虚掷在无谓的怨怼之上?” 与应被他一番话说得怔住了。是啊,前尘旧恨固然锥心,但眼前这失而复得的相伴时光,不正是她曾在心底最深处渴望过的吗? “那……”她问,“我们在无何有之境待了那么久,外面变成什么样子了?我是说人间?” 哪吒牵着她,穿过喧嚣的市集,走向开阔的城郊,视野豁然开朗,远山如黛,田野如织。 “人间?沧海桑田矣。” “多了许多会跑的铁皮巨兽,不用牛马牵引,声如雷吼,跑得风驰电掣。楼宇也砌得高耸入云,还有那铁铸的鹏鸟,腹中可纳百人,翱翔九天……嗯,总之光怪陆离,奇技淫巧多了去了。” 哪吒侧过头,墨玉般的眼眸映着城郊辽阔的天光,也映着身边小小的她。 “不过,再光怪陆离也无妨。横竖我们有长得看不见头的时光,可以慢慢去看,细细去学,一步一步将从前错失的,未能并肩同行的万水千山,都丈量回来。” 清风掠过田野,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拂过两人交握的手。 与应指尖蜷了蜷,沉默了片刻,抬起头。 “就算这样,”她说,牢牢锁住哪吒带笑的眼睛,“我也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你带来的那些痛苦,那些遗忘,那些漫长的等待,还有在无何有之境里所有的不堪。” 她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哪吒更紧地握住。 “等从这里出去,我们还是一样,一拍两散。” 哪吒脸上的笑容没变,甚至那双墨色的眼眸里还漾着暖融融的光。 “好啊。” 与应完全愣住了,脸上的冷硬表情瞬间裂开一道缝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好?” “嗯,好啊。”哪吒点头,“你想散,那便散。散得远远的,最好找个山明水秀、桃花灼灼的地方,养几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日日做你喜欢的点心,逍遥自在。” 他握着与应手腕的力道丝毫未松,身体却微微前倾,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阴影之下,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深处,却骤然燃起一种与孩童纯真面容截然不符的亮光,清晰无比地撞进与应眼底。 “不过,与应,你得跑快点。” “什么?” “因为不管你跑到哪里,散到天涯海角,还是躲进哪个轮回缝隙……” “我都会追上来的。” 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轻轻揪了一下与应发髻上的粉色丝带。 “一次追不上,就追两次。” “十次追不上,就追百次。千次万次追不上……” 他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却更加专注,如同要将这誓言缝进她的神魂里: “那就追你千千万万次。追到沧海成尘,追到顽石点头,追到天地重归混沌。” 刹那间,天地失色。 风止,草偃,虫噤,连天光都似凝滞了一瞬,万籁俱寂的旷野间,与应眼中只余那一抹烈烈的绯红。 他的手却被抓住了,哪吒低头看去。 那双总是盛满冰霜的漂亮眼睛,此刻清澈得像一汪倒映着晴空的湖水,阳光穿透她纤长的睫毛,在她眼底落下细碎的金芒。 她笑了笑。 笑容如春冰乍破,暖意融融。 “不,哪吒。” 在少年错愕的目光中,小小的女孩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怀里,撞得他微微踉跄了一下,她温热的脸颊紧紧贴着他同样稚嫩却带着微凉的脸颊,呼吸交融,心跳相闻。 “这次,我们不要互相追逐了。” 她微微退开一点点,双手捧住哪吒瞬间僵住的小脸,乌黑的眼睛亮得惊人,直视着他眼底那片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深渊。 “我们都为彼此停下吧。” “以后,我们一起走。” “去江南吃赤豆糕,去昆仑看雪,去看那些会跑的铁盒子,去坐那只铁做的大鸟……” “我们一起,慢慢地把以前错过的、遗憾的、没来得及一起走过的路,都补回来。” “若是时间太快,来不及的话,那就不要弥补了。” “因为,” “现在,我们就在彼此的身边呀。” “不是被天命书捆绑的日月星辰,不是被轮回捉弄的怨侣,更不是隔着时空缝隙互相追逐的残影……” “仅仅只是——” 她踮起脚尖,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吸缠绕在一起,如同两株在阳光下终于交缠共生的藤蔓。 “你和我而已。” 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下下敲击着肋骨,像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又像被春雨唤醒的莲种,在胸腔里生根发芽,抽枝展叶。 第121章 他从未想过,一颗重新跳动的心竟能如此鲜活,如此滚烫。 “那……” “那你还喜欢我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傻气,太直白,完全不像那个桀骜不驯的中坛元帅会问的话,他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脸颊也泛起红晕。 与应眨了眨眼,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背到身后,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 “唔……”她拖长了音调,眼睛却偷偷瞄着他紧张的表情,“看你以后表现吧。” 哪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当然知道她在嘴硬,月老祠的心映水中,曾长久地投下两人的影子,骗不了诸天神佛,更骗不了他。 她的喜欢,她的在乎,早就在无数次的眼神交汇,下意识的靠近,那些看似嫌弃实则关心的举动,以及为他流下的每一滴眼泪中,昭然若揭。 我了解你,所以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 “那我可得好好表现。”他伸手将她举了起来,转了个圈。 与应被哪吒高高举起,阳光穿过她飞扬的发丝,在两人之间织成金色的光网。她的小手撑在哪吒肩上,低头看着那双盛满笑意的墨色眼眸,很认真地问道: “哪吒,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呢?” 哪吒的手臂微微一顿,将她轻轻放回地面。 “因为……”他拖长了音调,伸手摘下一朵蒲公英,轻轻一吹,白色的小伞漫天飞舞,“你就像这蒲公英的种子。” 与应皱起鼻子:“说我轻飘飘的没分量?” “说你明明看起来那么脆弱,”哪吒的指尖追着一朵飘远的蒲公英,“却能在最贫瘠的岩缝里扎根开花。” 他转身指向远处一棵歪脖子老柳树:“还因为你像那棵树。” “说我脾气倔?” “说你会把受伤的枝干长成最独特的模样,被雷劈过的地方,第二年反而会抽出最嫩的枝条。” “……”她嘴唇开开合合,他似乎有些没听清。 “你…你刚才说什么?” 与应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手足无措的小少年。 “我说,”她故意放慢了语速,看着哪吒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我也喜欢你哦。” “或许我从前不是真的了解你,”与应继续说着,“只看到了月亮的清辉,却忘了凑近细看,月面亦有斑驳的环形山峦与寂寥的荒原。我喜欢你,便会包容你所有的敏感与脆弱,接纳你心底的灰暗与棱角,宠溺你偶尔的骄纵与任性……” 但哪吒显然已经听不进后面的话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整个夏夜的星光,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再说一遍。” “什么?” “就、就前面那句。” “忘了凑近看它也是有斑驳的?” “不是!再前面那句!” “哦,我说……” “我最喜欢哪吒了。” “再说一遍好不好?” “不要。”她故意板起脸。 “就一遍。”他晃着她的胳膊。 “不要。”她扭过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半遍?”他眨巴眼睛,使出杀手锏。 “……” 哪吒安静下来,只是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与应被他看得不自在,正想推开他,却听见他轻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你说喜欢我。” 与应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灿烂的小少年,在那些充满误会与错过的岁月里,她确实从未对他说过这句话,那些深藏心底的情愫,总是在出口前便被命运的风暴吹散。 她像念咒语般飞快地重复,像是要把千余年的欢喜全部倒出来,填满这个没有安全感的小莲花:“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哪吒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红晕从耳尖一路蔓延到脖颈,连带着头顶那两个猫耳般的发髻都似乎要竖起来了。明明已经历过最亲密的事,此刻却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连声音都变得结结巴巴:“与、与应坏死了…讨、讨厌……” “真是的,装什么纯情啊,前夫哥~” “那你也是前妻姐。”哪吒不甘示弱地回嘴。 “喂,”与应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我们现在这样,算不算早恋啊?” 哪吒歪着头想了想,一脸认真:“按照凡间的规矩,《周礼》有云‘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那是正礼。可《诗经》里‘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青梅竹马也是佳话。七岁定亲的都有呢,我们这算什么早恋?顶多是金兰契阔,两小无猜。” “谁跟你定亲了。” “都老夫老妻了,你害羞什么?” “你才老呢,活了几千年的小屁孩。” “啧,上辈子师兄教你的规矩都喂狗肚子里了是吧,过来受罚!” “得了吧,技术差的家伙。” “……长大后再跟你算账!” “现在呢,咱们先回家见家长,我倒要看看咱俩的爹哪个更混蛋一点。”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比的。” “你你你!不许拽本帅头顶的莲花!” “就拽就拽!谁让你刚才笑话我!” 但哪吒没有告诉她。 没有告诉她,在那个流干眼泪的一千七百五十二次轮回里,他早已尝遍了失去她的每一种滋味,每一种都足以将神佛也拖入无间。 他看见她在他怀中化为飞灰,身躯冰冷,指尖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温度,那双明亮的眸子也变得混浊。那次是他没有认出她。 他看见她走向另一个人的怀抱,笑容明媚如三月春光,眼神里却再也寻不到一丝他的倒影。 他看见她独坐孤峰,青丝成雪,望着云海的眼神空茫得像一口枯井。 他也没有告诉她的是。 佛门所言的三千世界,浩如烟海,无穷无尽,他曾踏足无数,窥见过无数个“哪吒”与“与应”的命轨。 在那些世界里,他们或许擦肩而过,形同陌路,永不相识。 或许短暂交汇,惊鸿一瞥,旋即分离如参商二星,永世难逢。 或许情深缘浅,抵不过造化弄人,最终刀剑相向,血染残阳。 或许相守白头,却困于柴米琐碎,磨尽了初见时惊心动魄的光华与棱角。 唯独—— 唯独没有一次,是他们真正能携手并肩,踏遍山河,看尽繁华,共享晨昏,直至共赴白首,得一个圆满的终章。 一次都没有。 他更不会告诉她。 那本深藏于天道宫最深处,非大劫不得开启的天命书上,他们的名字,并非今生今世才被刻下。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这方天地初分,混沌未明之时,那两个名字就早已被无形的刻刀,一笔一划,深深凿进了承载万物命数的基石里。 然后,分开,遇见,再分开。 如同日月永恒的追逐,如同潮汐不息的涨落。 如同莲花注定需要水。 如同……哪吒,注定需要与应。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鲜活的生命力在眉宇间跳动,看着她被阳光勾勒的裙摆,回眸时眼底毫不掩饰的笑意,如同被日光融化的薄冰。 这酸楚比千次万次的目睹死亡更加蚀骨,这渴望比追逐千千万万次更加灼心。 我真的…… 真的好想你。 想那个在乾元山和我抢点心吃的你。 想那个在天庭给我缝补战袍的你。 想那个在无何有之境恨我入骨却也为我落泪的你。 想每一个,无论结局如何,都曾鲜活存在于我生命轨迹里的你。 这漫长的、无望的追逐里,支撑我一次次爬起来的,从来不是什么天命,不是什么执念。 仅仅是因为…… 我想你了。 一滴冰凉的水珠,毫无征兆地,从他低垂的眼睫末端滚落。 它没有砸在地上,而是无声地坠入他自己微敞的衣襟深处,瞬间被那火红的布料吞噬,只留下一点迅速晕开的湿痕。 他飞快地眨了下眼,再抬眸时,那点湿意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你发什么呆呢?怎么还把手松开了?”女孩似乎察觉到他脚步的微滞,回身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拉着他一同向前方那片阳光明媚处走去。 “不是说好一起走的,这回可不要走丢啦?” “嗯…考虑到某位元帅深藏不露的傲娇属性,若是以后真的走丢了,一定要在原地等我哦,我会去找你的。” “……你会一直来找我吗?” “当然,但是你也要向我奔来,不然的话路太远了。” “如果、如果我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哪个不要命的敢招惹三太子?但与应还是认真的给了答案。 第122章 “那就把你抢回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如果有一天你厌弃我了呢?” “不会的,我不会厌弃你的,永远不会。” “你会一直喜欢我么?” “会的,我会一直喜欢你,比很久很久还要久。” “我是不是有点幼稚?你会不会觉得我麻烦?” “不会,我觉得这样的你很可爱。” 无论千千万万次,他都会朝她奔来,然后她会说—— 既然你心中仍有不安的裂隙,那我便以身为石,以情为浆,永永远远地陪在你身侧。 我会小心翼翼地护住你所有的敏感与脆弱,我会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告诉你,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我会用无尽的欢喜与温暖,将你心中的每一处空缺,一寸寸地填补完整,直到那欢喜满溢出来,流淌成河,将我们共同淹没。 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