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寡多年喜提一子》 第1章 《孤寡多年喜提一子》作者:不问参商【完结】 文案: 历经数次大劫,在送走无数对头后,息棠顺利成了九天辈分最高的上神。 如今众多仙神见她都需执后辈礼,无事烦心,她的日常就是待在洞府里混吃等死。 只是忽有一夜,她抬头,却见自己子女星亮。 息棠垂死梦中惊坐起:没记错的话我应该孤寡了大半辈子吧? 但无论是真是假,还是得先把人捞出来再说其他。 * 在和息棠老死不相往来的第三万九千七百三十二年,景濯骤然听闻她看上个不过百岁的少年,终于坐不住了。 待到见了那少年,他从头到脚挑剔出了他一百二十般不好。 息棠竟难得没有反对,只是微妙地看着他:或许都是随他亲爹。 景濯大喜:她没反驳,她心里有我。 ps: 1.恨海情天狗血文,怎么狗血怎么来,不好这口的不要误入 2.崽有较重戏份,但主线是男女主感情,不是养崽日常 3.本质是披着仙侠皮写人的感情 内容标签: 打脸 甜文轻松 搜索关键词:主角:息棠,景濯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怎么长得像我传闻中的死对头 立意: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一章 九重天以东,丹羲境。 初春时节,境中深处翠竹成海,风过时闻得肃肃涛声。上空云雾缥缈,偶有鸟隼飞掠,发出清越唳鸣。 天光照落,息棠躺在竹椅上,素裙垂落,显出一派懒散姿态。她不知从何处扯了片芭蕉叶盖住脸,竹椅晃动,在吱呀声中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高处忽见灵光闪掠,旋即落在竹林外。 青衫与幽篁相映,霁望长身玉立,面上噙着温和笑意,令人望之只觉如沐春风。 他抬步走入竹林,手中握着管长箫,神情闲适,举手投足间像是对此处颇为熟稔。 幽篁深处,霁望一眼便看到了竹楼外晒太阳的息棠,日光自竹叶间漏下斑驳光影,在她裙上落下碎金。 “你如今的日子过得当真是自在啊。” 他开口感叹,说话间,毫不见外地近前,躺上了桌案旁另一张竹椅。 “如今天下无事,你我这等老不死,当然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懒洋洋的女声从芭蕉叶下传来,泠如清泉拍石,听起来年纪并不如何大,与她话中所言颇不相符。 不过息棠这话也不算托大。 以她如今的年纪,遍数天上地下,都已经不剩多少仙神能及得上。 纵使仙神妖魔寿命漫长,但在天地大劫下,能全身而退者也是少有。经这数万载大劫生灭,息棠现下出门,无论遇上谁,有一个算一个,大都需要对她执晚辈礼。 就算是霁望,年岁虽然与她相近,当真计较起来,也应当唤她一声师姐。 “怎么才过两月,又来了我这里?”息棠开口问道,语气懒散,面容仍旧掩在芭蕉叶下,没有半分起身待客的意思。 年前霁望才到丹羲境与她一起摘了柿子,临走时还连吃带拿了不少,没想到一转眼又登门——到了他们这等修为,短短几月与弹指一刹的分别实在不算太大。 “前日我到凤族丹穴山,恰逢赤羽君得了幼子,是以特意托我转告,想请你前去参加这新生儿的岁礼。”霁望三两句便将自己的来意道清,也没把自己当做客人,自顾自取过茶盏,抬手为自己斟了盏茶。 茶香溢散,蕴含的灵气几乎要化作实质。 他饮下一口茶水,露出满意神情,也只有丹羲境中,才能产出这等灵茶。可惜师姐看得紧,叫他想多偷上二两送人也不成。 与数万年都在丹羲境中深居简出的息棠不同,霁望性情旷达,好交游,与天下各族生灵都论得上交情。 此番为幼子岁礼,凤族赤羽君在四海八荒广发请函,听闻霁望云游至凤族丹穴山,亲来相邀,请他定要在岁礼之日登门。 知道霁望和息棠关系亲近,赤羽君还特意托他转告,希望借此能请动这位素日少有离开丹羲境的上神。 吃人嘴短,霁望得了凤族盛情款待,少不得要帮忙跑这一趟。 听完他的话,息棠只奇道:“赤羽君?他竟又生了个儿子,这是第几个了?” 霁望掐指算了算:“这应当是第十七个了。” “旁的本事没有,生孩子倒是如抱窝的鸡一般,也是难得。”被芭蕉叶掩住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但息棠话中分明透出不难辨认的讥嘲意味。 越是修为强大的生灵,想孕育子嗣越艰难,如赤羽君这样已是上仙,却还能有十余子嗣的,实在罕见。 霁望手中转着长箫,笑道:“师姐修身养性许多年,怎么说话还是这样毒辣。” 他心中清楚息棠何以会对凤族这位赤羽君如此态度,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久远到如今许多后辈仙神都不知道此事,他却是还记得的。 数万载前,这位赤羽君在凤族的修为便已当属前列,大劫降下,凤族危在旦夕,他却寻了借口匿藏,推出族中后辈替自己应劫,没有半点担当。 也就不怪息棠会说他除了生孩子外,再没别的本事。 事情过了这样久,以至于后辈仙神都少有听说过这些,还当这位赤羽君是德高望重的尊长。 “他这小儿子,可比从前十来个都强上许多,生来便得一点元凤真火,未来只怕不可限量。”霁望含笑又道。 也是因此,赤羽君才会为这个小儿子的岁礼如此郑重,恨不得在六界广而告之。 不过这也不值得霁望太放在心上,携元凤真火降世,赤羽君幼子固然有望上神之尊,也只是有望而已,未来如何,实在还说不定。 “既是如此,丹羲境自会向丹穴山奉上份贺礼。”息棠漫不经心道。 言下之意,显然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 她一面说,一面自桌上玉盘中取过枚赤霞珠,扔进嘴里。 灵果入口后,她好像终于想起眼前还有个客人,将玉盘向霁望的方向推了推。 对息棠的回答,霁望也不觉意外。 他既然唤息棠一声师姐,便不会连这一点都预料不到。 从善如流地拿了两枚赤霞珠,下一刻,霁望面上温和的笑意凝固了。 怎么会这么酸?! 他缓缓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息棠。 果然,直到见他毫无防备地中了招,息棠才终于扔开芭蕉叶,拿起桌案上的茶水狂灌。 她生了张堪称孤高的脸,让人一见便想起山巅终年不化的霜雪,可望不可即。 或许是因为眼底算计得逞的狡黠,息棠的眉目因此生动许多,如同春时冰河化冻,褪去了几分神明高高在上的漠然。 和她对着各灌下半壶茶水,霁望才终于咽下口中酸涩滋味,满面痛心地向她质问道:“师姐,你就是这么当师姐的?” 对此,息棠毫无愧疚之心地回道:“你我同出一脉,当然要有苦同吃了。” 碍于她辈分在上,霁望反驳不得,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打不过她,只得认了,只是不免纳闷:“今年的赤霞珠为何会如此难以入口?” “大约是时日尚早,所以差了些滋味。”息棠不甚在意地答。 这些灵种都是她随手撒下,并未费心照料过,好在丹羲境灵气浓郁,大多都能长成硕果,而且滋味很是不错。 又同息棠闲话了几句,霁望不准备再多留:“时日尚早,待我去寻云栖下两局棋,再去赴凤族的宴。” 话已经带到,至于息棠去不去,便并非他能左右。 他同凤族那位赤羽君的交情,还没有深到为一句请托,便非要将息棠请去不可。 霁望起身,临走前还不忘将桌上两盏点心都收入袖中,连吃带拿一向是他的好习惯,总不能白来传趟话。 刚走出两步,霁望又想起什么,长箫在掌心敲了敲,回身又道:“你偶尔也该出去走走,否则如今九重天上的小辈,连丹羲境主人之名都不知了。” 息棠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不知有没有将他这话听进去。 霁望点到为止,无意再作多言。 有些话说得太多,未免惹人厌烦。 转身向息棠挥了挥袖,权作告别,他的身形化作云雾,乍然消失在竹林中。 在霁望离开后,林中又恢复了寂然,只听得竹椅吱呀晃动。 日光下,息棠阖着眼,思绪浮动,浑身都浸在和煦暖意中。慢吞吞地向一旁伸手,却摸了个空,她睁开一只眼,只见桌案上除了那碟酸涩得难以入口的赤霞珠,再没有其他。 “还真是半块也不给我留啊……” 息棠抽了抽嘴角,一时在召人奉些茶点和躺平不动之间犹豫不决。 经过两息挣扎,她最终在竹椅上翻了个身,再次闭上眼,宛如一条咸鱼。 第2章 风声渐息,金乌西沉,夜色逐渐漫上竹林,鸣蝉声中,只见星河静默流淌。 星光下,息棠终于睁开眼,璀璨星河于此时此境映入她眼底,无数星辰沿既定的轨迹交错,亘古不改。 林中寂静,就如万载以来的无数个日夜,这样的安静,让她不由回忆起许多陈年往事。都说人年岁大了便容易追忆往昔,她大抵也是如此。 息棠仰望着星夜,她曾经习过以星盘推衍命数的术法,但上神命数,绝非等闲能窥探,就算是她自己,如今也轻易不能算出自己的命数。 她垂下眸,屈指在竹椅扶手上敲了敲,露出意味不甚分明的笑。 就在她神思散漫的刹那,原本静默流转的星辰中,突然爆发出一道不容忽视的刺目亮光。 息棠思绪一顿,猛地抬头,不自觉地坐直了身。 这是…… 不过刹那,方才爆发的星光已经如流星飞掠,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出现过。但以上神修为,当然不会错过这点异样。 此时息棠望着静夜星河,难得露出了茫然神情:“不应当啊……” 虽只是一刹,也足够她辨别异象背后的含义。 这好像是……子女星—— 子女星亮是什么意思,就算是身无修为的凡人也未必不知。 她才与霁望讽言赤羽君抱窝生孩子,转眼这事儿便落到了自己头上。就算息棠活到了这般年岁,此时也生出措手不及之感。 她究竟是哪儿来的子女?! ——天上地下都知,丹羲境上神活了九万余载,为种种缘故,至今仍是孤寡一神,连个暖床的对象都没有。 第二章 夜色笼罩西荒,孤月高悬下,幽深密林中忽然燃起冲天火焰。 火焰在半空化作盛放红莲,像是要将整片密林都点燃,在这样的先天之火下,就算是天生火属的毕方鸟也难以抵抗。 只见百余只化作原形的毕方祭起灵力,辟火的翎羽却还是被点燃,口中不由发出尖利啸鸣。 在引火烧身后,他们终于开始后悔自己之前的莽撞,但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想逃,也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数息,密林中的温度便高到连仙神也无法忍耐,振翅而起的毕方为火焰纠缠,尾羽才掠过枝头,就先后从空中坠落。 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看上去不过才十三、四的少年趴伏在地,他并非毕方,身上隐隐散发出草木气息。 汹涌火焰席卷而来,似乎要将一切都吞噬。就在少年与受困的毕方鸟都要被烈火吞没之际,他身上蓦地爆发出象征着无尽生机的磅礴力量。 灵光中,近乎无穷无尽的藤蔓自他体内爆发,挟裹着暴烈威势,悉数卷向业火红莲。 遮天蔽日的藤蔓与烈火成抗衡之势,一时竟不落下风,周围毕方鸟因此得了喘息之机,抬起头时,只见业火已经愈燃愈盛,顺着藤蔓挟裹向少年。 少年身形没入烈火,夜色中,两道力量相持不下,将整座密林都化为战场。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最后几条交缠的藤蔓凋零成灰烬,点燃密林的火焰也渐渐有了平息之势。 被这两道力量对抗的余威压制得动弹不得的毕方终于解除了危机,恢复些许气力。 为首者化为人形,少女发辫中夹杂着几缕赤红,迎着热浪,她飞身而起,伸手探向红莲中心。 在这团先天异火中,孕育着一株世间罕有的灵物。 就算业火已经不比之前暴烈,少女的手臂还是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被灼伤成焦黑,右手传来剧痛,她却没有任何要松手的意思。 在这样的痛苦下,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经过漫长数息,她指尖终于触及了所求之物——那枝蕴藏了无尽离火之力的灵芝。 红莲湮熄,少女掌心握住灵芝,就算受了不轻的伤,面上也忍不住显露出笑意。 回身落下时,她余光正好瞥见少年自空中跌落,身周藤蔓已然尽数枯朽,看不出之前威力,神情顿时显出一点复杂。 星辰轮转,同一时间,九幽魔族之内,景濯忽然自闭关中惊醒。 盏盏烛火随之燃起,照亮幽深暗室,令他眉目越显深邃,睁开眼的刹那,他瞳中有猩红一闪而逝。 景濯抬眸,或许是久居高位之故,他目光所及,带来难以言说的压迫感。在这样的压迫感下,任他生得如何出众姿容,也无人敢仔细端详。 端坐在暗室阴影下,他抬手,繁复命盘瞬息在掌心展开。随着灵力注入,命盘上交错出无数星轨,光辉熠熠。 见命盘星轨变幻,运行如常,景濯垂首看着掌心,神情难辨喜怒。 是错觉吗? 他收回手,命盘星辉在掌心湮灭,一时不见动作,直到几息后,才蓦然起身。 原本紧阖的殿门在面前缓缓打开,外殿通明灯火投入暗室,顿时驱散了阴影。 见殿门大开,侍奉在外的众多魔族循声望了过来,脸上都显出意外之色。 君侯自言将闭关百年,如今才不过十载余,怎么就突然出关了? 迎着他们的目光,景濯自暗室步出,袍袖上赤金章纹滚边,行走时似有烈焰相随,能闻得风雷震响。 “君侯——” 周围魔族屏气敛息,在他面前先后躬身,俯首行礼。 九幽魔族中,眼下能被敬称为君侯的只有一位——数万载前扶持当今魔君登位,摄政幽都,手腕铁血到足以令万千魔族闻之色变的逢夜君。 没有向殿中魔族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出关,景濯径直向前,踏出了外殿。 沉沉云霭后漏下稀薄月光,举目望去,只见群山倒挂,重叠宫阙自山麓背处拔地而起,不与尘世同。 袍袖当风,月光下,景濯身形化作云烟,转眼已经消失在原地。 直到他离开,外殿中才响起了或高或低的议论声。 君侯突然出关,不知是为什么缘故? “九幽近来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至少他们此时回忆起来,想不出如今魔族中有什么需要景濯中断闭关,亲自出面才能处置的大事。 早在很多年前,景濯便将摄政之权移交魔君,到了近万载,更是闭关静修,少有过问魔族中事。 君侯究竟是为什么突然出关? “难道是君上又有懈怠之举,这才令君侯仓促出关,好去将他捉个现行?”曾经在幽都帝宫行走的魔族摸着下巴,突然浮现个猜测。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在场魔族对视,竟然纷纷觉得这个猜测很有道理。 幽都帝宫中,正懒洋洋靠在帝座上的青年打了个喷嚏,浑然不知自己背后被怎样编排。 星河隐没,天边夜色逐渐有淡去的迹象。 拂晓的微光落在竹林中,只见地面满布息棠为推衍所绘的阵图,晦涩艰深,连寻常仙神都难以辨认其中含义。 阵图明灭,若有若无的光华流转不停,最中心处,息棠没顾什么形象地席地而坐,右手托着脸,陷入了沉思。 她承认自己推衍命数的术法的确学得一般,不过怎么说如今也有了上神修为,总能算个大概才是。 有所偏差是常事,但反复推算数十次,次次都证明她的确多了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儿子,也就不容她多作逃避。 只是息棠从头回顾了一番自己过往经历,实在想不出能从何处冒出来个儿子。 孤寡了快十万年,突然多了个不知名姓的好大儿,她何止是感动,简直是动也不敢动。 息棠对着命盘怀疑人生。 难道说天道想碰瓷她?还是谁以秘法混淆了命轨,有意算计于她? 也不是没有可能。 以息棠的身份,想从她身上图谋什么的实在太多,不过这些年她在丹羲境修身养性,少有过问外界之事,这才消停了许多。 比起真的有个儿子,息棠当然希望这是场算计,否则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儿子,实在是天大的麻烦。 但她分明也清楚,以自己如今修为,放眼天上地下,能混淆自己命轨,还令她无所察觉的存在,已然不剩什么了。 便是对仙神而言,九万载也足够长了,长得足够息棠送走无数年岁辈分都在她之上的神魔仙妖,让各族生灵见了她都执晚辈礼。 这么想想,还怪伤感的。 息棠指尖引动灵力,再次在地面阵图上勾勒,可惜就算是上神,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命盘了如指掌。 她既算不出自己是怎么多了个血脉相连的儿子,也无从得知他有如何际遇。 其实这也不奇怪,越是与自身关联密切的存在,在推衍时便越容易被因果影响,令卜算出现偏差。 所以这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儿子长得是圆是扁,性情如何,当下情形如何,息棠一概不知,只能大致确定下方位。 想到夜色中一刹飞逝的流光,息棠叹了声,还是站起身来。 如果不是遇险,应该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异象。 第3章 罢了,左右她清闲了太久,难得出现桩有意思的事,便去看看也无妨。息棠面上噙着笑,神情不知为何显出些微凉薄。 要说她如何在乎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便宜儿子,当然是没有的,她连见都还没见过他一面。 何况他是不是当真与她血脉相连,还有待查证。不过只要见到了人,想验证血脉真伪便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是她的血脉,无论他是为什么原因降生于世,她便也要尽些责任。 朦胧灵光闪过,息棠掌心多出了一枝霜洁胜雪的琼玉花,她随手向外一抛,琼玉花落下,迎着熹微晨光化作了人形。 素裙垂落,草木气息萦绕在琼玉花枝所化的女子身周,她的容貌只算清秀,放在诸天仙神妖灵中毫不起眼,寻常得叫人有些记不住。 不过息棠要的就是记不住,只有这样,最是方便她行事,毕竟,她实在不打算让天上地下都来吃自己的瓜。 顶着上神的身份,她任何举动都会引来无数关注,揣度用意,是以息棠也就不打算以真身离开丹羲境。 随着她分出一缕神识附上,双眸紧阖的女子睁开眼,原本木然的神情骤然多了几分鲜活,便是仙神当面,也看不出这只是枝琼玉花所化的躯壳。 她抬步向前,脚步初时还显出些微滞缓,不过两步后,已经与常人无异。 云烟自裙下升起,缭绕升腾,模糊了女子身形,她转瞬消失在竹林中。 第三章 西荒多大泽,自云端向下望去,只见数万里水波浩渺,不见尽头。息棠循指引的灵光御风,不过一个昼夜,便已经从丹羲境进入了西荒腹地。 毕竟她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便宜儿子处境或许不太妙,便不好拖延时间,误了事。 溯江流向上万里,于水天相接之处,隐约可见青山黛影,绵延起伏不绝,一派壮阔景象。 息棠许多年不出丹羲境,见眼前盛景,不免也有耳目一新之感。 她屈指算了算,她要找的人已经近了,不过…… 这是哪儿来着?迟疑四望,她一时竟看不出自己身处何地。 息棠的确活了许多年不错,但就算在外行走的那些年月,也少有踏足西荒,加上这万年来在丹羲境闭门不出,对西荒如今情形就更是不甚了解。 若是连在什么地方都没弄清楚,便直接闯进去要人,有些太像恶霸作风,传出去未免不太好听。 还是先寻只精怪问路。 就在她思量之际,下方明澈如镜的湖泽忽然涌起了细小水波。 水下潜过庞大阴影,黑蛟长尾游曳,猩红双瞳盯上了前方身影。满含灵韵的草木气息传来,她眼中控制不住地现出贪婪之色。 下一瞬,按捺不住的黑蛟破水而出,她巨口大张,露出狰狞獠牙,转眼便将空中身影吞没。 今天运气真不错,才睡醒就有灵物送上门,黑蛟满足地嚼嚼,又嚼了嚼,随后睁开眼来。 她眼底透出迷惑之色,怎么感觉吃了和没吃一样? 就在黑蛟张大嘴看向水面,想找找自己是不是真的吃下了什么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她身后。 “你方才是想做什么?”息棠开口问道。 黑蛟凶恶的一扑,对她来说,同丹羲境妖兽撒娇玩耍的力度差别不大。 从水面注意到安然无恙的息棠,黑蛟恍然,怪不得自己嚼了空! 她下意识呲了呲牙,随后猛地回头,甩尾而上,再次张嘴咬向息棠,口中道:“当然是吃了你!” 刚才被躲过,这回自己可不会让她再跑了。 听了黑蛟的话,息棠不由挑了挑眉,已经很多年没有谁敢说要吃了她了。 打量着这条刚入仙君境的蛟龙,没有为她冒犯的话如何生气,息棠说了句实话:“想吃我,只怕你的牙还不够硬。” 就算这只是她以琼玉花枝所化的化身,这小蛟想吃了她,也没那么容易。 “本尊的牙,就算是龙鳞也挡不住!”黑蛟只觉她在挑衅,口中发出满是震慑意味的咆哮。 爪牙狰狞,携汹汹威势落下,只是转瞬,她已经到了息棠眼前。 为蛟尾带起的风浪掀动裙袂,息棠神情不改,身形轻若鸿羽,分毫不错地避开黑蛟的冲撞。 她覆手,指尖灵光亮起,刹那间,飞溅起的水珠尽数悬停在空中,像是陷入了静止。 息棠看向黑蛟,水珠随她的目光汇聚,化作翻滚浪潮,裹挟着再度袭来的蛟身,将她扔了出去。 黑蛟倒头栽进湖泽,呛了两口水,瞪大血红双瞳,略感怀疑蛟生。她身上并无仙君威压,怎么会是自己对手?! 在西荒之内,仙君境已是足可称道的修为,黑蛟在达到仙君境界后,便独占了这数万里湖泽,成为此地一霸,少有遇见过对手。 没想到自己会在息棠身上失了口,黑蛟犹豫一瞬,再度向息棠所在腾身,像是还没放弃吃了她的打算。 不过就在跃起的瞬间,黑蛟突然调转了方向,潜入水中,飞快游向远处,竟是当场选择跑路。 息棠催动术法的手顿在空中,脸上现出些微意外,跑得倒是快。 黑蛟逃得实在够快,但息棠并不打算让她就这么溜了,指尖牵引灵力,催动法诀,下方水波随之震荡不停,迅速赶上了沉入湖泽深处的黑蛟。 水下生出大小数道气旋,拖慢了黑蛟逃脱的速度,也是在这一刻,本该无形的湖水化作锁链,交缠向黑蛟。 她挥爪想撕裂束缚,身周水波却分而复汇,更快过她破坏的速度。只是几息,湖水形成的锁链已经将她重重缠绕,水下翻滚的庞大蛟身被迫停下挣扎,不受控制地浮出了水面。 灵光闪过,法诀落在黑蛟周身,她的身形不受控制地缩小,最终与尺余长的小蛇无异,落在息棠手中。 抬头对上她的目光,黑蛟默默将自己盘成一团,瑟瑟发抖。 经过方才交手,她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绝不是息棠对手。 既然这样厉害,为什么还压制气息故意骗妖!盘踞湖中千年未遇对手的黑蛟悲愤想道。 只是如今小命落在息棠手中,她也只能敢怒不敢言了。 早知道就不贪这口吃的—— 黑蛟悔不当初。 息棠打量着手中尺余长的小蛇,她多活了这许多年岁,便不至和条才仙君境的小妖多作计较。 黑蛟不知她在想什么,在她的打量下将自己盘得更紧了。 现在求饶有用吗? 没等黑蛟想出个所以然,息棠抬起头,噙着淡笑问道:“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黑蛟顺着她指尖望去,只见山林尽显赤色,灵气蒸腾,不过远远看着便已经感觉到了热意。 “那是章莪(音同俄)山——”探头辨认了一番,黑蛟如实答道,她在这湖泽中盘踞千年,对周围情形当然也有所了解。 章莪山那些毕方,可不好惹。 想到这里,她小心地偷瞄息棠一眼,心下觉得奇怪,在西荒,章莪山可不是什么无名之地。 她难道不是西荒妖族? 听了黑蛟的话后,息棠隐约也有了几分印象,毕方鸟族似乎便世代居于章莪山中。毕方属火,其世代聚居的章莪山中也就火灵旺盛。 息棠大约能确定,自己要找的便宜儿子就在章莪山中,但毕方鸟族属凤族统率,息棠则是天族的上神,便是天族比凤族势强,丹羲境也没有直接号令章莪山的道理。 何况息棠还不想将事情闹大,便不好抬出丹羲境上神的身份,以势压鸟。 还是先上章莪山看看,先看看这便宜儿子是什么情况才好。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黑蛟小心翼翼地开口:“方才是小妖冒犯,上仙修为高深,是不世出的大能,还望不要与我这等小妖计较才是。” 虽说按着方才自己妄想吞了她的行径,便是被打杀了也是应当,但能活谁也不想死不是,总要再争取争取。 见息棠看了过来,黑蛟连忙挤出讨好笑意,正好露出两颗小小尖牙。 息棠目光落在蛟身上,弯了弯唇角,不疾不徐道:“若是就这样将你放了,岂不是显得我太好说话了。” 她打量着黑蛟两颗獠牙,琢磨着要不要拔这妄想吞了她的小蛇两颗牙以作教训。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息棠的打算,黑蛟紧紧闭上嘴,将自己盘得更紧了,看起来弱小无助又能吃。 她这等无甚出身的小妖修行不易,能修得仙君更是少见,息棠终于还是放过了她的牙,不过也没道理就这么放了她,于是随手将黑蛟打了个结扔进袖中,之后再作处置。 她到底想把自己怎么样啊…… 看着栖身的湖泽越来越远,黑蛟迎风落泪,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她今日便老实在洞府中睡觉,绝不在这个时候出来觅食! 高空风声凛冽,黑蛟在息棠袖中滚了两圈,差点飞了出去,连忙扒紧了她的袖子。 第4章 没有再遇上什么拦路的仙妖,不过数刻,章莪山便已经近在眼前。 山中林木参天,枝叶多为赤色,毕方鸟族依山势在巨木间筑起高楼,内外都有披甲的毕方巡逻,守备森严。 息棠落在毕方族地外,迎面就撞上了正在巡防的毕方守卫。 这也真是够巧。 一行化作人形的毕方停下脚步,向息棠投来锐利目光,神情戒备。 “阁下并非毕方族裔,不知因何前来章莪山?”为首毕方开口问道,虽然没有对突然出现的息棠显露什么敌意,但语气听起来也着实算不上欢迎。 毕方鸟族的戒备有些出乎息棠意料,就算在凤族丹穴山中,也不会防守到这等地步。 难道这章莪山中有什么需要他们严防死守的东西不成?息棠漫不经心地想。 垂眸看了眼自己衣袖,她随口向面前毕方道:“我于凤族凝光巫祭身边侍奉,此番奉她之命前往丹羲境取件法器,不想回程时途经大泽,遇恶蛟作乱,缠斗间受了些伤。” “听闻章莪山为毕方族所辖,是以在此落脚,想暂作休整。” 这番话信口胡诌的话却让一行巡守的毕方信了七分。据他们所知,在与章莪山相距数千里的大泽中,的确有条修为不俗的黑蛟盘踞。 就连毕方族中,也只有族长和几位长老能与之一战,不落下风,寻常他们要过大泽,都需小心行事。 这位巫侍大约是对附近情形不甚了解,竟然直接从大泽上渡水,撞上了那条黑蛟。 不过听了这话,息棠袖中所谓的恶蛟瞪大了眼,尾巴指着自己,我么? 第四章 正在息棠面前的毕方鸟们并不知道她刚才的话有多离谱,听她自称在凤族巫祭身边侍奉,他们的态度顿时和缓许多,不复之前戒备。 巫祭在凤族地位尊崇,声威便是比之凤君也不逞多让。毕方一族也属凤族麾下,以凝光身份,就算是她身边侍女,也不好轻忽对待。 听息棠搬出身为凤族巫祭的凝光来,这些毕方怎么也要给些面子,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不过…… 为首毕方略作犹豫,还是开口道:“阁下既是追随巫祭大人,还请出示信物以证身份。” 息棠微觉意外,她从不知毕方鸟族的地盘这样难进,还是说这毕方鸟族中果然有什么异样,令他们不得不小心行事? 她心下生出些猜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自袖中取出枚光辉灿烂的翎羽,这还是她趁上回凝光褪羽时顺手拔的。 没错,就是凤族的巫祭凝光。 为防万一,息棠离开丹羲境时随手装了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其中便有这两枚凤翎,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属于凤族的威压溢散,就算只是一枚翎羽,也令在场毕方感受到了来自血脉的压力,身形摇晃,几乎控制不住地要跪下来。 还是息棠及时将凤翎收起,才让他们身上一轻,不至失了颜面。 有这枚翎羽,息棠的身份便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毕方守卫抬手一礼,心中感激她并未计较自己非要她证明身份。 她身上气息并不比自己强,想来就是因为有这枚翎羽,才能从那条黑蛟爪下全身而退。 看上去是头领的毕方向身后族鸟低声交代两句,随后亲自领息棠入内。有他出面,沿路便畅通无阻,没有再遇到什么阻拦。 赤红枝叶掩映,章莪山重重楼阙内,少年躺在床榻上,帷帐垂落,他双目紧闭,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片刻后,脚步声渐近,帷帐外投来审视目光,一道冷肃声音响起:“他还没醒?” “回大长老,依照族医诊治,他已无大碍,只是力量透支,或许还要多休养几日才能恢复。”侍奉在侧的女婢低声回道,态度恭谨。 闻言,白发白须的老者没有再说什么,隔着薄纱堆积的帷帐冷眼看着少年,只见他脸色惨白,全无苏醒迹象。 无论他们想知道什么,总要等他醒来才行。 毕方大长老神色深沉,怎么说此番也是因为他,族中后辈才能平安回来,还带回了南明离火芝,便不好将他当做犯人一般拷问。 收回目光,毕方大长老终于转身离开,内外侍女连忙屈膝相送,直到他走远,才逐渐有议论声响起。 “大长老竟然亲自来了……” 榻上少年不过是毕方鸟族少主尧珠的随侍,这样的身份,实在没有值得毕方鸟族大长老亲自过问他伤势的地方。 “看来族中传言不假,当真是他降服了异火——” 前日,毕方少主尧珠领一众族鸟出行狩猎,不想在密林深处遇先天异火,险些当场殒命。 尧珠是毕方族长之女,不过她能做毕方一族的少主却不是只靠着这个身份,更是因为在修行上显露出的天资。 但不管她资质如何出众,毕竟还不到千岁,与她同行的也都是毕方鸟族年轻一辈,面对先天异火,连脱身也做不到。 危亡之际,是跟随尧珠出行的少年湮灭异火,才令她和众多毕方保住了性命。 就算毕方族长有意封锁这个消息,但当时在场的毕方为数众多,关于谁湮灭了异火的事还是传开了。 “可他素日修为不显,境界甚至不比少主,怎么可能与异火抗衡?” 难道平日里是他有意隐藏实力? 不过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有这样的实力,何必还在少主身边做个扈从,就算是毕方鸟族的供奉,也未必当不得。 “我记得他好像是从火雀族来的……” “火雀不过是我毕方从族,他看上去甚至还没成年,修为绝不可能比少主更高。” “他也未必是火雀。听说他只是火雀族长捡回的养子罢了,也不知为何送来了我族。” 对于火雀这样的毕方从族而言,能追随毕方少主,的确是不错的前程。 但少年既有对抗异火的实力,将他留下培养,对火雀族分明才是更有利的。 “难道说火雀族也没有察觉他身上有异?”有侍女开口道,“他来我族这么久,不是也没显露出什么超出境界的实力。” “会不会是他身上藏有什么异宝,才在生死之际湮灭了异火……” 这个猜测倒是比少年刻意隐藏了修为更合理。 正说话间,着赤衣的少女自转角行来,衣袖下,双手灼伤至今还未愈合。 她微微皱着眉头,不知在为什么事烦心。 “少主。” 见了她,周围侍女连忙停下议论,抬手行礼,并不像之前见了毕方大长老那般诚惶诚恐。 尧珠向她们点了点头,目光望向房中:“陵昭情况如何?” 床榻上昏迷的少年,叫陵昭。 毕方大长老不关心他叫什么,尧珠却还记得他的名字。 “回少主,虽无大碍,但尚且还未醒转。”说话的侍女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方才大长老也亲自来探望过了。” 比起毕方大长老,这些侍女在面对尧珠时就要放松许多,还主动提起了他前来的事。 只是听到这话,尧珠心中不免又沉重了几分。 面对异火时,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失去意识,对发生了什么也就再清楚不过。 尧珠没想到,素日修为不显的陵昭身上,竟然有能抗衡先天异火的重宝——他在生死之际爆发的力量,并非来源于自身。 如果没有陵昭,自己和众多族鸟不可能在异火下保全性命,更不可能取回那株南明离火芝。 不过知道先天异火中孕育了南明离火芝,又为尧珠所取的,只有毕方族长和十余长老。 南明离火芝是世所罕有的灵物,服之可涤洗血脉,重塑根骨。就算是资质不济的小妖,借这株南明离火芝,也有望登临仙君境。 这等灵物,足以令凤族也动心。 妖族从来都是弱肉强食,若是毕方一族得到南明离火芝的消息传开,势必会引来大妖抢夺,是以尧珠身为族长的母亲刻意封锁了消息,为防万一,还下令加强章莪山中巡防。 至于南明离火芝该给谁来用,毕方族中争执不下,如今还没有定论。 当夜赶到密林,目睹尧珠不顾灼伤取出南明离火芝的除了毕方族长,还有族中几名长老。 但他们并不认为是尧珠取来,南明离火芝就该归她。当真论起来,如果不是陵昭湮灭异火,她也不可能拿到南明离火芝,难道他们要将南明离火芝给这外族? 为示公正,毕方族长也不好直接将南明离火芝给了自己的女儿,只能与族中长老再作商议。 不过尧珠如今忧虑的,却不是这件事。 从大长老举动,已经足以窥得母亲和长老们的态度。看来他们对陵昭身上异宝,已经是势在必得。 尧珠只觉左右为难,陵昭救了她一命,她不愿夺他异宝,却想不出如何才能劝阻自己的母亲和族中长老。 这等足以湮灭先天异火的重宝,难得并不下于南明离火芝。 第5章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尧珠实在没有把握能打消族中长辈的觊觎。 “他若是醒了,先来通禀我。”心下叹了声,她收回目光,向面前侍女交代道。 虽不知她为何要下这样的令,这些侍女还是纷纷应是。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房门被合上,随着几道气息先后远离,房中再度陷入沉寂。 又过了许久,床榻上的少年终于小心地睁开了一只眼。 探头向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其他妖在,他低声开口道:“阿嬴?” 连叫了两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陵昭顿时紧张起来,他连忙翻身下床,找到面铜镜,对着自己头顶打量。 只见两枚叶片耷拉在他头顶,幼苗枯黄,看起来随时都会凋零。 陵昭在床榻上躺了数日,但就算是早已修成仙君的毕方族长,也没有察觉他头顶生出的叶片。 这么多年来,除了陵昭自己,他还没见过谁能察觉重嬴的存在。也是因此,就算毕方鸟族怀疑陵昭身上有异宝,终究搜寻无果,只能等他醒来再作打算。 重嬴是陵昭给自己体内木灵取的名字,自他有意识起,重嬴便与他共生,形影不离。 ‘重嬴,阿嬴,大哥,你怎么样啊?!’陵昭晃着铜镜,在意识中紧张呼道。 ‘别叫了,’他头顶终于传来声音,幼苗有气无力地开口。‘这儿没这么多人。’ 陵昭顿时眼泪狂飙:“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这回咱俩多少得没一个。就冲这救命之恩,以后我管叫你大哥!” 这回如果不是他,自己可能真要被异火烧成灰了。 重嬴并不觉得感动,毕竟以前陵昭自称大哥,他也从来没承认过。 不过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拿叶片拍了拍陵昭:‘别嚎了,如今怎么离开毕方鸟族才是最要紧的。’ 陵昭也清楚这一点。 毕方鸟族这么关心他的死活,绝不止是为他湮灭异火,救了那些毕方鸟。 他们应该已经有所怀疑。 陵昭也不比从前天真,不会以为自己这次救了许多毕方,毕方鸟族便会因此不起觊觎之心。 既然他不可能将重嬴交给毕方鸟族,那为今之计,只有跑为上策了。 ‘你看这儿挖个洞怎么样?’他蹲在墙角,捋起袖子,摩拳擦掌道。 ‘……也不是不行。’ 比起姿态好不好看,还是先保住小命要紧。 第五章 “凤族巫祭随侍?” 议事厅中,听完看守禀报,坐在最上首的毕方族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她已近三万岁,容貌却不见有任何老态,云鬓高挽,通身透出种不容置喙的威仪。 相比之下,一旁年纪并不比她大上多少的毕方族大长老已是满头华发,看上去和凡俗中到了耄耋之年的老人没什么分别,修为境界的差距正在于此。 大泽中那条黑蛟已是仙君境,即便是自己出手,应对起来也颇为麻烦,毕方族长一时便没有对息棠的借口起疑。 不过毕方族中前脚得了南明离火芝,后脚便有凤族巫侍随之前来,事情未免太过巧合。 正在议事厅中的其余毕方长老彼此对视,心下显然也有同样的顾虑。 “难道凤族对南明离火芝有意?” 若是凤族巫祭想要南明离火芝,毕方鸟族就算不愿,也很难有拒绝的余地。 “凤族是如何得知此事,如今才不过两日——” 清楚南明离火芝的珍贵,毕方族长早已下令不可外传。族中只道尧珠一行遇先天异火,知道南明离火芝存在的除了当日身在密林的小辈,就只有厅中长老。 凤族怎么会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或许当真是巧合罢了。若她是奉巫祭之命前来,大可直接表明意图,何须再找其他借口。” 凤族巫祭有命,作为从族的毕方就算不服,也不敢公然违抗。不过凤族若要取南明离火芝,总会给毕方族一些补偿,否则事情传出去实在不怎么好听。 但这绝不是毕方族长想要的,议论声中,她屈指在手边桌案敲了敲,厅中长老暂时止住话头,看了过来。 只见毕方族长向前来禀报的看守开口问道:“你们可能分辨她出身何族?” 下方守卫被问住了,迟疑着回道:“我等并未贸然探问,不过……这位巫侍身上似有草木气息……” 随着他话音落下,毕方族长神情一凝,草木气息?! “凤族巫祭身边侍者皆从羽族遴选,怎么会是草木之属!”她蓦地起身,语气冷厉。 听到这话,毕方看守露出茫然神色,连在场这些毕方长老也多露出意外之色。就算是他们,也并不是都知道这一点,何况巡防的守卫。 如此说来,这凤族巫侍的身份岂不是假冒的?! “可她的确拿出了凤翎……”守卫犹豫着开口,那枚凤翎上的威压难以作假。 “就算信物是真,也不代表身份是真的。” 这女仙为何要借凤族巫侍的名头进入章莪山? “她定是为南明离火芝而来!” 这话引得不少毕方长老点头以示赞同,如今想来,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毕方大长老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也顾不得再与他们多说,起身化作一道流光。 他正是要去查探南明离火芝的情况。 立时又有两名不放心的长老跟上,虽然只是猜测,但还是要去看过才能放心。 守卫无措地看向毕方族长,她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眼神更深了深。 厅中气氛沉凝,在场毕方心思各异,数息后,半空泛起如水波一般的涟漪,水镜展开,映出大长老铁青的脸色。 在他身后,蕴养南明离火芝的玉台竟然真的已经空无一物。 议事厅内一片哗然,众多毕方长老都现出惊怒神情,南明离火芝竟然真的失窃了! “定是那所谓的凤族巫侍所为!”貌如老妪的毕方长老抬手重重拍在桌案上,神情阴沉,已然认定是息棠盗取了南明离火芝。 如何能有这么巧的事?偏偏是在她来了后,南明离火芝便失窃,何况若非有所图谋,她何必假借凤族巫侍的名义进入章莪山! 只是她入章莪山不过数刻,这么短的时间内,她是如何盗出了南明离火芝,还令毕方族中毫无所觉? 对这等灵物,毕方鸟族当然不会轻忽,藏有火芝的地下密室有重重禁制加持,想潜入其中绝非易事。要在不惊动毕方鸟族的情况下潜入其中,并取走南明离火芝,更是近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并非没有毕方长老意识到这一点,不过对他们来说,眼下最迫切的是先将息棠拿下,之后再考虑其他。 “立刻召集族中守卫,一定不能让她将南明离火芝带出章莪山!”透过水镜,大长老震声开口,长须颤动,怒意几乎要化作实质。 若是让她逃出章莪山,再想找回南明离火芝就难了。 毕方族长沉着开口:“我即刻便开启护山禁制,还请诸位长老领守卫搜寻族中,绝不能让她逃出章莪山。” 情况紧急,在她下令后,厅中毕方长老没有再作拖延,先后起身,领命而去。 另一边,息棠尚且不知毕方鸟族已经识破自己身份,还将南明离火芝失窃归咎于她。 随守卫顺利进入毕方族地,她环顾四周,目光越过楼阁,最终落在了百尺高的枫树上。 “那是何处?”息棠若有所思地开口。 为她领路的毕方回过头,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下意识回道:“是我族少主所居……” 息棠点了点头,没有意外的话,她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抬指弹出一道灵力,前方青年脚下一顿,双眼立时失了神采,呆站在原地,没了知觉。 息棠施施然越过他,抬步向枫树下的院落走去,沿路有来往的侍女与她擦肩而过,却完全没有察觉她的行迹。 黑蛟扒着息棠衣袖向外张望,心下好奇她来章莪山到底想做什么。 以她吊打自己的实力,就算强闯章莪山,毕方鸟族应该也拦不住,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 拍了拍尾巴,黑蛟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也就不难为自己了。 枫叶映在湖面,灼灼欲燃,息棠穿过水榭,最终在枫树下驻足。 枫叶飘落在肩头,息棠望着枝叶掩映下的楼阁,一时没有动作。 要找的人已经近在眼前,她却莫名生出了几分踌躇。 对于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好大儿,息棠实在没想好要如何面对。 难道直接告诉他,我是你素未谋面的亲娘? 听起来也太像骗子了。 还没等息棠考虑好怎么措辞,地下忽然传来异样震颤,她思绪一顿,低头看去,神色显出几许古怪。 下一刻,伴随着尘土飞溅,她面前猛地探出颗头来。 “累死我了,总算是挖通……”陵昭一面感慨,一面试图把自己从地里拔出来,抬头时正好对上了息棠目光,在震惊中缓缓吐出最后一个字,“……了。” 第6章 不是这么背吧?他明明记得这时候应该没有人会来这里啊。 “你能不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灰头土脸的少年抬头看着息棠,挤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背地里却悄悄向重嬴道:“她修为怎么样,能不能找机会打晕她?” 陵昭丝毫不知,他暗自传音的话已经全落在了息棠耳中。连仙君都不能察觉重嬴存在,但息棠又何止仙君境界。 看见陵昭的第一眼,息棠已经意识到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不过…… 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头顶两片叶子的陵昭,她神情微妙。 怎么看上去不太聪明? 像是察觉了息棠的目光,陵昭头顶叶片抖了抖,趴在他头上,彻底不动了。 没听到重嬴回话,陵昭心中奇怪,只是顾及息棠在面前,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 就在他和息棠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周围忽有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近。 息棠侧身回望,只见数百毕方鸟族守卫从四面围了上来,甲胄碰撞,像是急促的鼓点。上方,众多化为原形的毕方展开羽翼,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行列整齐。 陵昭从息棠身后探出头,看着这一幕,缓缓张大了嘴。 “我只是想跑个路,不用这么大阵仗吧?”他发出了怀疑人生的声音,头顶两片小叶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安详。 第六章 尧珠接到调集守卫的命令时,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族长急令,不容拖延,她没有多作犹疑,立刻领数名近卫前往与毕方大长老汇合,也终于从他口中得知了南明离火芝失窃的事。 怪不得母亲连护山禁制都打开了,尧珠暗惊,能在母亲和诸位长老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做到这件事,出手的妖仙修为定然不会低。 “无妨,我已传讯凤族,请镇守前来。”大长老沉声道,正是顾虑到这一点,为防万一,他才主动求助凤族。 章莪山及周边百万里羽族都在凤族派遣的镇守治下,既然事涉凤族巫祭,将这位镇守请来也是理所当然。 尧珠放下心来,便是息棠有仙君修为,也不可能是凤族镇守的对手。 说话间,领息棠入内的毕方看守已经找到。他为术法所迷失了神智,就算清醒后,也说不清息棠去向,这无疑更加重了她身上嫌疑。 不过息棠向毕方看守问起的话,让大长老有了猜测,他立刻带着守卫与尧珠一同向水榭方向赶去。 另一边,山中禁制开启,毕方鸟族在族长号令下各处排查,也确定下息棠踪迹。 于是在陵昭目瞪口呆中,为数众多的毕方族守卫赶到,从天上到地下,将枫树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这还怎么跑? 他正打算从自己刚挖好的洞里默默退回去,就见前方守卫向两侧退开,毕方族长与十数长老越众而出,气势凛然。 “阁下要入我章莪山,何必假借凤族名义!” 沉凝气氛下,毕方族长率先开口,语气冷厉,氅衣上点缀的火红尾羽像是燃烧的火焰。 对于自己被识破了身份这件事,息棠并未露出太多意外之色,只是淡然向陵昭道:“看来,他们不是冲你来的。” 是冲她来的。 有不少毕方都和尧珠一样注意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陵昭,不过此时没有谁顾得上追究他在干什么。 陵昭看看眼前这阵仗,又看看息棠,不由对她肃然起敬。她究竟是干了什么,能引得毕方倾族前来? 息棠也觉得奇怪,就算识破了她的身份,这些毕方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吧?冒凤族之名,什么时候成了如此罪不可恕的事? 就在她思量眼前局势时,一向性急的老妪已经按捺不住,厉声喝道:“将南明离火芝交出来,我族或还可留你性命!” 南明离火芝? 这句话倒是正好为息棠解了惑,原来这些毕方来势汹汹,为的就是这南明离火芝了。 让她交出来? 息棠大约确定了两件事,一是毕方族中丢了南明离火芝,二是这些毕方如今认定,是她拿了这南明离火芝。 “诸位是认为,我偷了你族南明离火芝?”息棠目光扫过面前毕方,最后落在了隐以为首的毕方族长身上,不疾不徐地反问,态度堪称坦然。“要定我的罪,总该拿出些证据才是。” 虽不知自己是如何被识破了身份,但这些毕方鸟难道就凭借这一点断定是她窃取了南明离火芝?这两件事怕是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吧。 息棠打算和他们好好讲道理,但看在面前毕方眼中,却像是有恃无恐,让他们都面露愠色。 大长老拂袖斥道:“数日来,入章莪山的外族只你而已!如今南明离火芝失窃,如果不是你所为,还能有谁!” “何况凤族巫祭身边随侍从来都是各羽族遴选而出,何时有草木之灵,你若非心怀不轨,何以会冒名前来,当真是其心可诛!” 原是如此,息棠恍然,她还在想自己的借口是哪里出了差错被识破。 原来就算是凝光身边随侍的女婢,也需从羽族经遴选得出,尚且轮不到非羽族的妖灵担当。 息棠从前的确没有注意过这件事。 这么说来,她才冒名进入章莪山,毕方族得来的南明离火芝便失窃,便是在息棠自己看来都有些可疑,这些毕方族鸟怀疑她也不奇怪。 “话虽如此,这也做不了证据吧?”息棠再次开口,上空毕方严阵以待,投下庞大阴影,她面上却不见有什么怯色。 老妪已经失了耐心:“何必再与她废话,将她拿下,自然能取回南明离火芝!” 话才出口,她已经率先出手,灵力直指息棠。 见她出手,身边其他毕方族长老也没有坐视之理,先后出手,灵力交错成密网,当头落向息棠。 陵昭下意识看向息棠,却见她还站在原地,没有要动的意思。 她还不跑? 息棠的确不打算跑,不过瞬息,灵力已经到了眼前,她噙着笑抬起了手。 覆手挥过,尺余长的小蛇在脱离她袖中后立刻身形暴涨,化作身长足有数十丈的蛟龙。蛟尾甩过,黑鳞熠熠生辉,轻易便将半空袭来的灵力都挡下。 “大泽黑蛟?!”一众毕方长老惊怒道,这条常年盘踞山外大泽的黑蛟竟然进了章莪山! 仙君境的黑蛟,鳞片坚硬已经不下于龙族,就算是毕方灵火,轻易也破不了她的防御。 只是黑蛟此时出现,无疑让毕方一族更认定南明离火芝是息棠所窃,她连进入章莪山的借口都是假的,这黑蛟原来是她的同谋! 毕方族长神色微冷,随着她抬手示意,高空列阵的毕方齐齐发出唳鸣,双翼扇动间带起灼烫火焰,挟裹着劲风扑向黑蛟。 黑蛟主动迎上了这些毕方,即便孤身一蛟,在数只毕方围攻下也不曾落在下风。她这么主动,全是抱着将功补过的心思,虽说以息棠修为,打起来其实用不上自己,但看在自己态度积极的份上,说不定就不计较她之前的冒犯了。 见黑蛟现身,在场毕方长老不敢轻忽,目光对视,互相点了点头,同时催动灵力。随着灵力喷薄而出,地面顿时有繁复阵纹浮起,向四周蔓延开来。 这里是毕方族地,自然加持有重重禁制,黑蛟身上凭空多了万钧压力,身形微滞,险些被面前毕方喷出的火焰燎了鬃毛。 不过便是如此,她也并不如何担心。 若是她自己孤身一蛟,大约很难从章莪山中脱身,但如今有息棠在,便不必有什么顾虑了,黑蛟颇为自得地晃了晃尾巴。 下方,毕方族长神色沉凝,她抬手,光华流转,掌心握住数尺长的铜杖,重重向地面一顿。 不知是不是忌惮息棠修为,毕方族长出手丝毫没有留情的意思。灼烈火焰自她身周升起,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助长了火势,冲天而起的火焰燃烧成赤红,在空中化作毕方之形,飞逐向息棠,来势如雷霆。 毕方天生火属,灵焰炽烈霸道,落在身上轻易不会熄灭,如果息棠当真只是草木之身,在这样猛烈的火焰下,或许要不了几息就会形神湮灭。 既然认定是她偷了南明离火芝,应该设法留下她性命才是,否则便不怕找不回南明离火芝么?息棠抬头看着直扑向自己的火焰,若有所思。 陵昭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知之明,默默将自己埋回了费劲挖出的洞里,只露出双眼睛来。 注意到他的举动,息棠不由失笑。 看来想讲道理,终究还是得先将他们打服了才行。 她回眸看向前方,由烈焰所化的毕方展翅,周身散发着灼烫温度,火势顺着风越加高涨,眼看着便要将她吞没。 息棠隔空张开手,就在这一刹那,席卷而来的火焰骤然凝在半空,像是陷入了静止。 不止火焰,正与黑蛟缠斗的毕方、催动禁制的一众毕方长老以及列阵向当中收束包围的守卫都感受到体内灵力忽地一滞,看向息棠的目光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第7章 袍袖翻振,毕方族长望着息棠,抵住周身莫名多出的压力,双手握住铜杖,强行再催动灵力。 铜杖赤光闪过,氅衣在风中扬起一角,毕方族长眉目锋锐,原本静止在空中的火焰在一声长唳后,再度携灼烫风浪扑逐而来。 她好像很心急。 息棠眼中带着几分审视,当火鸟的利爪近前,将要落下之际,她指尖灵光流转,绘出繁复法诀。 赤红火焰中燃起一点灿金,火鸟被点亮双眼,从她身边掠过,随即倒转而回,直扑毕方族长。 面对这一幕,毕方族长不由神色骤变,来不及躲闪,她只能横握铜杖撑开防御,强行接下这一击。 倒扑的火焰却比她预料中来得更快,两道灵力碰撞,余波飞溅,掀起重重风浪,逼得周围毕方都纷纷向后退去。 飞溅的火焰点燃氅衣上赤红的尾羽,风浪中,毕方族长看向息棠,神色晦暗不明。 迎上她的目光,息棠笑意未改,抬手打了个响指。 就在这一刻,无形浪潮迎面拍下,只见地面铺就的石砖尽数翻起,毕方族长身周撑起的防御禁制也应声破碎。 她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数丈,最终半跪在地,依靠铜杖撑住地面才止住去势。 陵昭看着这一幕,瞪大了眼,随即疯狂海豹鼓掌。 息棠闻声看向他,突然开口道:“想学么?” 当娘的业务不太熟练,做个师徒难度却是小上许多。 陵昭点头如捣蒜,当然想了! 第七章 风烟已经散去,毕方族长却迟迟没有起身。体内气血翻涌,她有意压制,不想显出颓势,但终究还是难以平复,呛咳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衣襟。 “母亲!” 尧珠变了脸色,快步上前,下意识想扶起她,却被她抬手阻止。 而眼见毕方族长败退,周围长老心中俱是一沉。 毕方族长早已入仙君境,修为是他们所不能及,又掌握族长铜杖这等法器,如果连她都不是息棠对手,毕方族中也就没有谁能对付得了息棠。 毕方大长老沉下脸,神色尽显冷峻。 敢闯入章莪山窃南明离火芝,这冒名而来的草木仙灵果然有所倚仗。 不过这章莪山,也不是她能任意来去的! 和周围毕方交换过眼神,在得到毕方族长颔首同意后,大长老没有犹豫,取出令符,抬手向众多守卫示意。 毕方族长起身抹去嘴角血迹,面上像是覆着一重寒霜,她望向息棠的眼神有些难以捉摸。 息棠的修为,实在出乎了她的意料。 另一边,随着毕方大长老下令,在场所有应召而来的守卫都动了起来。 原本与黑蛟缠斗的毕方调转方向,双翼燃烧的火焰越加炽烈,零星火焰飞溅,如同火雨。下方身披甲胄的守卫同时扬起手中长戟,灵力相互呼应,酝酿着磅礴力量。 以毕方族长为中心,一众长老各自站定位置,地面阵纹轮转,遍布章莪山中的禁制被催动,无形灵力交织,在周围形成牢固屏障。 不过他们大可不必这样做,息棠没打算就这么离开,否则有些事还真是说不清了。 她实在没有做替罪羔羊的爱好。 铜杖在面前升起,随着灵力注入,漾开一重又一重光晕,毕方族长手中结印,在她的动作中,息棠身周蓦地燃起数尺高的赤炎。 周围温度陡然升高,与息棠一同困在火圈中的陵昭感觉连自己挖出的坑都有些烫脚。 这里还有无辜,不要误伤啊! 毕方鸟族当然听不到他心中呐喊,在秘术加持下,空中毕方全身都为火焰所覆,溅落的余焰落地不熄,绵延成火海。 熊熊火海中,上百只毕方先后向息棠扑下。 黑蛟远远望着这一幕,忽然也有些不确定结果如何。她是草木生灵,面对毕方灵焰,恐怕占不了什么便宜吧? 卷起尾巴,黑蛟打量着周围,随时准备跑路。 息棠不知有没有看出她的打算,抬头看着毕方鸟族动用的禁制,眼中映出灵力运转的轨迹。 化身只算清丽的面容像是蒙上了一重光晕,让人有些看不清究竟。息棠覆手张开掌心,身周威势忽地暴涨,垂落的长发为乍起的狂风拂动,裙袂猎猎,摇曳不定。 刹那间,像是天地都归于沉寂,向息棠扑来的毕方火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为一道不可抗拒的力量震飞。 陵昭张大嘴,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地面阵纹破碎,化为无数点灵光浮起,灵力冲击下,以毕方族长为首的众多长老都难以稳住身形,纷纷被震退,眼中现出不可置信之色。 倾毕方族中之力,竟然连困住她一时三刻都做不到。 息棠收回手,掌心焦痕在灵光下消弭。 这具身体毕竟是以琼玉花枝所化,能借用的力量有限,难免为火焰灼伤。 见识了这等场面,黑蛟立时放下趁乱跑路的心思,低眉顺眼地凑到她身边,以示自己认错之心诚恳。 尧珠挥去眼前烟蔼,蔓延的火海已经在方才一瞬湮熄,因为她不在禁制中心,受到的冲击便也小上许多,是在场少有还能站着的毕方。 她看向息棠,神色沉重,今日,只怕很难将这仙灵留下…… 就在场面凝滞之时,忽有青绿灵光自云中掠过,划破天际,转眼已经近前。 属于凤族的威压随灵光席卷而过,在场毕方都感受到来自血脉的压制,却忍不住流露出喜色。 是凤族镇守! 先前毕方鸟族为防意外,传讯告知凤族镇守原委,求她相助,现在看来她来得正是时候。 众多毕方长老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毕方鸟族无力留下息棠,但如今有凤族前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如南明离火芝这等重宝,毕方鸟族又如何甘心放手。 凤鸟翎羽青绿,在日光下镀上灿烂光辉,她乘风下落,径直撞向息棠。上下两道力量相撞,爆发出耀目灵光,灼烈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息棠裙袂扬起,她在原地站定,轻描淡写间便将凤族落下的攻势化解。 僵持数息,应毕方急讯来援的凤族眼中多了几分郑重。她旋身后退,落在枫树枝头,化作容貌明艳的青衣女子,没有再贸然出手。 方才交手,已经足够她意识到息棠修为或许更在自己之上,再动起手来,自己怕是讨不了什么便宜。 “云裳镇守!”众多毕方纷纷俯首,向她行礼示意。 云裳向他们略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也是凑巧,接到传讯时她正在章莪山外不远办事,这才来得如此及时。 息棠觉得她看上去颇有些眼熟,不过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了。 云裳也在打量着息棠,有这等修为,不该在四海八荒默默无名才是。她思量一番,却没能将息棠和自己听说过的存在对上号。 当真是她盗走了南明离火芝? 心下闪过许多念头,云裳面上却并未泄露太多情绪,只是肃然开口道:“阁下何以要在章莪山中行凶?” 凤族生自鸿蒙,统领天下羽族,在六界地位都不容小觑,就算是修为深厚的仙妖,也绝不愿轻易开罪。毕方属凤族麾下,也就受其庇护。 既然云裳愿意论一论道理,也就省却息棠一番功夫,对上云裳目光,她嘴角微挑:“先动手的,可不是我。” 不由分说先给她定下了罪名的,是毕方鸟族。 云裳来前已经了解过事情大概,虽觉得毕方鸟族行事有所不妥,但这也并非不能理解:“毕方族如此,也是因为阁下先假冒我族巫祭随侍之名入章莪山。” 她倒是没有将南明离火芝失窃的罪名直接按在息棠头上,不过怎么看,冒名前来的息棠都有莫大嫌疑。 息棠也没想到自己为了少些麻烦编出的借口,竟是引来了更大的麻烦,此时只道:“我奉丹羲境上神命前来,因久未行走于世,与毕方族素无来往,才借凤族巫祭名入了章莪山。” 丹羲境上神? 闻言,云裳面上浮起意外之色,一旁毕方长老更是讶然。 他们当然知道丹羲境上神是谁——丹羲境之主息棠,天族如今硕果仅存的几位上神之一。经数次大劫不死,到如今,无论年纪,身份还是修为,天下已少有能及她者。 便是天族帝君见她,也需唤一声阿姐。 如果她真是丹羲境上神派来的,就不得不谨慎相待了。 云裳在万年前见过这位上神一面,正是在身为凤族巫祭的凝光殿中,是以知道凝光和息棠颇有些交情。 如此,她能拿出巫祭大人的凤翎作为信物也就不奇怪了,云裳心下想道。 只是听完息棠自报家门,毕方族长像是并不相信这番说辞,她上前一步,先声夺人道:“丹羲境麾下行事何须躲躲藏藏,你休要借上神之名,遮掩自己卑劣行径!” 语声急而快,仍是认定了息棠嫌疑。 第8章 在场一众毕方长老对视,有不少都觉得这话有道理,毕竟息棠隐瞒身份进入章莪山的事,怎么想都觉得可疑。 她之前拿出凤翎冒凝光之名,如今就算拿出丹羲境的信物,又怎么知道这次她的身份就是真的? 但也有毕方长老向这位族长投来奇怪目光,如此武断,实在不像她平时行事。 目光同样落在毕方族长身上,息棠噙着不明意味的笑,让人分辨不出她心中在想什么。 云裳看向息棠,抬手一礼,客气道:“如今南明离火芝不知所踪,恕我不能尽信阁下的话。” 毕方族长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她身为凤族镇守,理应庇护麾下从族,是以在将南明离火芝的事查清前,她不能就这么让息棠离开。 不过息棠也不准备就这么离开。 她没有急于证明自己的身份,在这件事上,她身份如何并不是重点。 息棠扫过在场毕方神色,不疾不徐道:“比起证实我的身份,毕方一族如今更需要的,应该是找到南明离火芝吧。” 话音落下,周围毕方顿时都将视线尽数投向了她。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如息棠所言,比起她身份做不做真,找回南明离火芝才是他们迫切之事。 迎着众多毕方注视,息棠含笑再开口:“我虽不知谁是取走了南明离火芝,不过想将它找出来却不难。” 她大约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以息棠修为,她想离开,就算身为凤族镇守的云裳在,也拦不住。 不过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没意思了。若不将事情揭开,怎么对得起非要将事情栽赃在她头上的鸟儿。 第八章 随着息棠的话出口,无论是在场毕方,还是才到章莪山的云裳,都有些反应不及。 云裳皱了皱眉,以息棠展露出的修为,她想来去,就算是自己也阻止不了。她到现在也没有离开,已经让云裳在心中为她减去不少嫌疑。 不过她才入章莪山不久,如果不是她做的,她又怎么会知道南明离火芝的去向? 陵昭也忍不住好奇地望向息棠,自知逃跑无望的黑蛟乖乖回到了她身边,见云裳目光投来,也丝毫不惧,还得意地向周围毕方晃了晃脑袋,一副狐假虎威的架势。 毕方族长嘴角紧抿,迎上息棠的目光,她身形微微紧绷。 息棠没有在意眼前心思各异的毕方族鸟,噙着笑意再开口:“若取南明离火芝服下,非三五日所能炼化。” 就算是仙君修为,也难以做到。 毕方族长握住巫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南明离火芝服下后,将于体内燃异火,涤荡血脉,直到杂垢尽褪,才会熄湮。” 这一点,在场毕方长老也都清楚。 息棠没有再说下去,她只是抬手,周围灵气随她的动作蜂拥而来,汇集于指尖。 指尖拂过,在刹那的安静后,远处楼阁中忽有火焰冲天而起,照亮天际。 “你做了什么?!”到这时,毕方族长终于再难维持镇定,她变了脸色,失声向息棠质问。 息棠其实也没做什么,她只是用了个小术法催化了因炼化南明离火芝而生的异火而已。如今看来,她的猜测当真不错。 而毕方族长这样的反应,已经足以让周围长老觉出异样,他们一齐望向火焰爆发的方向,那里是…… 云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所以南明离火芝失窃,其实是毕方鸟族的族长监守自盗? 满头华发的大长老不可置信地将视线投向毕方族长,她却顾不得解释什么,闪身就向火焰所在赶去。 她的举动无疑将众多毕方心中怀疑坐实,一众长老惊怒之余也都跟了上去。 慢了一步的尧珠神情怔忡,像是还不敢相信。 毕方族地中心,密室外加持的禁制已经为息棠拂手破开,其中情形便难以再掩盖。 化为原形的毕方浑身沐浴在火中,翅羽不丰,看上去有羸弱之态。火焰中,他发出痛苦嚎叫,要炼化南明离火芝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何况息棠的术法催化了涤荡血脉的异火,他所感受到的痛苦也就越加猛烈。 只是一眼,尧珠就认出了这只毕方是谁。 她当然认得他是谁—— 这是她的幼弟。 虽是同母所出,但尧珠资质出众,遍数族中同辈都未有能及者,而她幼弟生来体弱,在修行上远不及她,未来境界注定有限。 或许正是因为幼子羸弱,毕方族长不免在他身上投注了更多的关心,尧珠不是没有意识到她的偏私,却没想到母亲对幼子的偏心竟然可以到如此地步。 依照常理,南明离火芝怎么也轮不到尧珠这个资质有限的幼弟来炼化。就算毕方族长提出,也必定会受到族中长老反对,难以如愿,所以她只能暗中行事。 尧珠心绪翻滚,母亲瞒过诸位长老,私自取南明离火芝让阿弟炼化,可有想过后果? 如此行事,诸位长老如何能心服?此事之后,族长声威不再,又当如何自处? 为了阿弟,这些都不重要么? 那……她呢? 母亲有没有考虑过她? 原本毕方族中最有资格炼化这枝南明离火芝的,当属身为少族长,资质出众的尧珠。 见幼子陷于火中,发出痛苦嘶鸣,毕方族长顾不得其他,飞身上前,以族长铜杖引动灵力,为他缓解烈火炼体的痛苦。 尧珠站在后方,怔怔看着自己只顾幼子的母亲,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在他身旁,猜到事情原委的毕方大长老脸色铁青。 跟着息棠来凑热闹的陵昭忍不住向她问:“你怎么知道是谁偷了南明离火芝?” “既然章莪山中只有我一个外来者,不是我做的,便只能是毕方族自己所为。”息棠风轻云淡地向他解释道,这并不算多难猜的事。 方才,这些毕方自陈南明离火芝看守严密,能做到暗中取出的也不过就是族长或这些长老之一。 毕方族长的态度也佐证了息棠的猜测,她出手时并不想着留活口问话,更像是要灭口。 如果真是怀疑息棠盗取了南明离火芝,又怎么会这么做,当然是要留她性命,盘问火芝下落。 以毕方族长身份,她若要取南明离火芝自用,大可不必这样偷偷摸摸。她这么做,只能是因为偷用南明离火芝的鸟,是毕方鸟族这些掌权的长老不会认同的对象。 既是如此,得了南明离火芝后,未免夜长梦多,自是要立刻炼化,将事情坐实。 也正如息棠所猜测,在她进入章莪山之前,南明离火芝就已经被毕方族长暗中取走,让幼子服下。 按照毕方族长的预计,族中对南明离火芝为谁所用争执不下,三五日间难有定论,族中长老也不会每日都去查看情况,立刻察觉异样。 只要等南明离火芝被炼化,就算事发,他们也难以再改变什么了。 谁想息棠会突然前来,因她刻意隐瞒身份,令毕方大长老怀疑她对南明离火芝有所图谋,前去查探,也就因此发现了火芝的消失。 得知此事,毕方族长在一瞬惊异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大可将此事顺势推在息棠头上,正好借此保全自己身为族长的声威。 理清事情始末,云裳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毕方族长监守自盗也就罢了,还想将罪名栽赃在息棠身上,毕方一族颜面扫地不说,凤族脸上也并不如何光彩。 况且息棠还是自丹羲境而来,受命于那位上神,他们真是丢脸丢到天族面前了。 拂袖挥过,灵力化作锁链缠绕上毕方族长,将她捆了个严严实实。她原就为息棠所重伤,此时也没有多少挣扎余地。 云裳抬手,几枚骨钉刺入毕方族长周身要穴,她灵力被锁,气息更显委顿。 息棠是丹羲境中仙灵,毕方族长栽赃于她,有灭口之举,便是为丹羲境和凤族的关系,云裳也需要给息棠一个交代。 见此,周围毕方长老像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能开得了口。如果不是毕方族长先生了恶念,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此事是毕方之过,还请上仙见谅。”云裳抬手,主动向息棠赔礼。“我将押她前往凤皇面前问罪,凤族定会给丹羲境一个满意的交代。” 虽说息棠没有受伤,反而将毕方鸟族吊打了一通,但也掩盖不了毕方鸟族的错处。不过毕方族长怎么说都是一族之长,便是任镇守的云裳也不能直接打杀,需要由身为羽族之主的凤皇亲自决断。 周围毕方鸟族的长老也躬身都向息棠请罪,脸色涨得通红。 息棠无意同这些小辈计较——以她的年纪而言,这些毕方长老也不过是小辈,息棠也就无心株连。 见她如此,云裳不由松了口气,这便再好不过,否则她还真不知要如何才能收场了。 没有在意她在想什么,息棠将手按在陵昭肩头,蓦地开口道:“这小儿同我甚是有缘。” 第9章 啊? 听了这话,顿时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了被息棠顺手带过来的陵昭身上。他像只凑热闹却被抓住的土拨鼠,满脸茫然,不知道热闹怎么落到了自己身上。 什么缘?挖坑被撞上的缘吗?陵昭下意识想道,实在不明白眼下算是什么情况。 他忍不住传音重嬴,许久也没等来半点回音,叶片趴在他头顶,一心装死。 因着息棠的话,云裳也不由上下打量起陵昭。她神识扫过,并未察觉重嬴存在,只看出了陵昭并非毕方,应当是草木化灵。 天下草木种属众多,就算见识再广,也未必能悉数分辨,云裳没看出陵昭究竟是什么,但他身上气息并无殊异之处,应当只是寻常草木而已。 看着为了挖坑跑路搞得灰头土脸的陵昭,她暗自纳闷,这少年身上到底有何值得这位上仙注意之处? 息棠当然不打算解释:“让他跟我走,不知毕方鸟族意下如何?” 虽是问句,却没有给毕方鸟族拒绝的余地。 闻言,众多毕方长老对视,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作何反应。陵昭身上,可有一件能抗衡先天异火的重宝。 见他们不语,云裳心中不免生疑,她冷声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难道这少年有什么不可说的身份? 当然不是,陵昭不过就是毕方麾下火雀族送来尧珠身边的护卫,在先天异火之事前,这些长老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 当着云裳的面,毕方鸟族的长老当然不好道出实情,难道要说陵昭湮灭先天异火,救下毕方族中小辈,令他们得了南明离火芝,他们却图谋他身上异宝? 这些毕方长老也是要脸的,何况今日,毕方鸟族在息棠面前丢的脸已经够大了。 “上仙看中,是他的福气,我族自是没有二话。”毕方大长老向息棠一礼,沉声回道。 至于陵昭的意见?那显然不重要。 第九章 凝光正在神游。 就算她如今已是凤族巫祭,地位尊崇,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譬如眼前,有的话便是她不想听也不得不听。 不过听着便听着,不妨碍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然没当回事。 苦心劝解的凤皇见她眼神飘忽,一看便知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脑子里,顿时觉得一阵头疼。 一族之主果真是不好当的——如今凤族中,有资格规训凝光这个巫祭的,也只有年岁身份都比她高的凤皇了。 以凤皇对凝光的了解,若是她不肯消停,那此番赤羽君为幼子的谋划恐怕轻易不能如愿。 她叹了声,还是向凝光再道:“我知赤羽君从前行事不妥,但他这幼子继承了元凤血脉,才出生就已经觉醒了血脉天赋,若能得天曜火魄,将来甚至有望上神境,这也是为凤族计。” 凤族上下为赤羽君的要求商议过数次,最终多数族老还是觉得理当将天曜火魄给他,同意下来。 凝光当然是自始至终都持反对态度。 虽同为凤族,她和赤羽君却因旧事结下不解仇怨,她对于自己碍于身份之故不能亲手宰了赤羽君深觉遗憾,于是这些年来没少给他找不痛快。 不过在这件事上,只她的反对也没有用。巫祭在凤族的地位的确高,但还没有到任她定夺族中所有事的地步。就算是作为凤族之主的凤皇,行事也不得不考虑诸位族老的想法。 不过那又如何? 对凤皇的话,凝光只是漫不经心地哦了声,并不将赤羽君这个有望上神的儿子当回事。她只要再多活些年岁,也必入上神境。 她堪称油盐不进的态度让凤皇越发觉得头疼。如今也不比从前,自己也不好再如幼时一般拎起这只不听话的小鸟教训。 其实主要也是因为以凝光如今修为,她要想跑,就算是凤皇,也已经留不下她了。 过了这么多年,她果真还是一如既往地难搞。 话都说干了的凤皇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先回去,不过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再三叮嘱,让她不要在生辰宴前后给自己找事。 她事儿已经够多了。 凝光敷衍地应了两声,示意自己知道了,转身就往殿外走。 不找事?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让赤羽君这老不死如愿。 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是不是有所预感,凤皇扶着额,无奈地摇摇头。 才出大殿,正盘算着事的凝光便接到了自数百万里外而来的传讯。 传讯给她的,正是负责镇守章莪山及周边的云裳。 “你是说,丹羲境仙灵出现在了章莪山,还被毕方鸟族当做了窃宝贼?”听完她的话,凝光高高挑起眉头,很有些意外。 她从云裳话中抓住了一个细节:“她还带走了个少年?” 水镜中,云裳点了点头,并不明白息棠因何看中了陵昭。不过在她看来,这也不算什么要紧事,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向凝光问起正事:“关于毕方族长……” 凝光却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不知想到什么,缓缓笑了起来:“小云裳,你还真是给我带来了个好消息。” 她忽然有了个好主意,凝光语气愉悦,一扫之前沉郁。 什么?云裳闻言,心下蓦地生出不妙预感:“巫祭……” 不等她说下去,凝光挥了挥手,不甚在意道:“这等拎不清的族长,杀了还是剐了都无所谓,只要不影响凤族和丹羲境,和天族的关系便是。” 话说得漫不经心,却显出森冷杀意。 说完,凝光含笑挥去面前水镜,徒留云裳对着空气陷入自我怀疑。 她应该没做错什么事吧? 云裳再三回忆,还是没发现自己刚才有说错什么。 同一时间,幽都魔宫之内,少有魔族来往的天枢殿难得出现了两道气息。 殿中上无穹顶,漏下数点星光,映入下方幽蓝湖水中,随湖水流转不停。 景濯站在湖边,袍袖无风自动,他专注盯着湖面,手中灵力运转,借湖中星辰推衍命盘。 身为魔君的长衡陪同在侧,他长相冷峻,举止尽显魔君威仪,竟是与景濯像了有七分。 这也不奇怪,他受景濯教养长大,称一声兄长,免不了为其影响。 不过就是学得再像,终究还是改不了本性的,他看似沉静地观望着湖中动静,暗中却时不时瞟一眼景濯,好奇他究竟要推衍什么。 天枢殿的诸星镜能观过去,见未来,就算神魔命数,也并非不能一窥。 殿中安静得过分,就在这样的安静中,忽有传讯灵光疾飞入内,直直落向景濯。 他此时显然没空理会这道不知从何而来的传讯,拂袖挥去灵光,并不打算接下。 但这又不是他想不接就能不接的,不过两息,第二道、第三道……几十上百道传讯灵光紧随其后而来,只是片刻便已经在殿内泛滥成灾,看得长衡叹为观止。 这是何等锲而不舍的毅力,他顿生敬佩之感,有这等毅力,干什么不能成。 额角青筋蹦了蹦,不堪其扰的景濯终于从湖面收回目光,接下已经快怼到自己脸上的传讯灵光。 下一刻,凝光的脸出现在水镜中。 “师兄——”她拖长声音开口,心中盘算着什么,面上却一点不显。 时移世易,如今许多神魔仙妖已经不知,很多年前,魔族执掌大权的君侯也曾于天族紫微宫修行,不过那时候,景濯还不算是魔族。 同为紫微宫悬镜一脉弟子,凝光唤景濯一声师兄自是没有问题。 “……你最好是真的有事。”景濯沉声开口,对于是她,说意外也不是很意外。 能这么锲而不舍恬不知耻传讯骚扰的,也只有她了。 凝光并不畏惧他的低气压,语气轻快道:“当然是有正事要同师兄你说。” 究竟是何等要紧的事,值得她连发上百道传讯? 景濯微挑了挑眉,神情不变,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凝光迎上他的目光,微勾着唇角,刻意放缓了语速:“今日我族中小辈传讯,有丹羲境仙灵奉命去了西荒章莪山。” 丹羲境?拢袖在旁的长衡眼神微动,竖起了耳朵,那位丹羲境上神? 他将余光投向景濯,却难以从这张脸上窥见什么情绪。 “不仅如此,她还从章莪山毕方族中带走了个不过百岁的少年。”凝光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据说,这是出自丹羲境上神的旨意。” 凝光并不知道出现在章莪山的仙灵是息棠,但俗话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她也没说谎,只是最后一句话属于大胆假设罢了。 闻言,景濯神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若是对他足够熟悉,便能捕捉到他身周气息一刹不受控制的起伏。 凝光笑意微深,她再次道:“也不知这少年如何能得了上神青眼,难道是生了一张好脸?” 这话一出,隔着水镜也能看出景濯的脸色顿时差了许多。 第10章 两息沉默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她的确一向喜欢年纪小的。” 这话怎么听起来阴阳怪气的?明明没漏听半个字,却什么也没听懂的长衡琢磨道。 天上地下都知,魔族逢夜君和丹羲境上神是结了大仇的死敌,但长衡知道的却又更多上一点。景濯和息棠之间,着实不是简单几句话能说清的关系。 景濯看着凝光,沉默数息,还是没忍住又开口:“她不是已多年不出丹羲境,怎么……” 话还没说完,凝光已经率先中断了水镜传讯。 她显然深谙说话的艺术,知道怎么最吊人胃口。 景濯的拳头硬了。 这么多年,世事变迁,什么都变了,她却还像当年在紫微宫一样欠揍。 只是就算猜到凝光是刻意为之,景濯还是坐不住了。 难道她当真看上了那个不知什么来历的少年?他神色变幻,情绪难得有这样大起伏。 原地站了片刻,景濯终于还是没忍住,顾不上再推衍什么,转身向殿外而去。 还弄没明白是什么情况的长衡看着他的背影:“你不算了?” 不是说这事儿很重要吗?还特意把他拽来护法。 景濯没有回答,见他已经快走出天枢殿,长衡连忙问:“兄长,你要去何处?” “丹穴山。” 西荒,凤族丹穴山。 景濯清楚,如今就算他传讯,凝光定然也不会接。想将事情问清楚,便只有亲自去丹穴山一趟,当面见她。 凝光为什么要故意引他前往丹穴山,景濯如今并不怎么在意,他满心只想着关于息棠和那少年的事,眼底闪过凶光。 倘若她说了假话,便等着一身羽毛都掉光,做只秃毛小鸟吧! 见景濯走路带风,片刻都不耽误便要往西荒去,长衡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他该说什么好?老死不相往来都四万年了,竟然会为个不知真假的消息失了冷静。 这话若是让景濯知道,便要纠正一下,还没到四万年。如今,是他和她不曾再见的三万九千七百三十二年。 其实也不怪景濯会坐不住,在喜欢年纪小的这一点上,息棠是有前科的。 西荒大泽之上,带陵昭乘着黑蛟渡海的息棠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喷嚏,有些纳闷地看了眼天色。 第十章 自认是一方大能的黑蛟此时正老实地为息棠充当着坐骑,还顺带了个陵昭当搭头。 陵昭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混到让仙君境的大妖当坐骑的地步。虽然不知道息棠找他是为了什么,但上神有命,他这小身板也违抗不了,不如顺其自然。 说不定不是什么坏事呢,陵昭很是乐观地想道。 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自从见了息棠后,重嬴就再也没有回应过他,让他担心是不是之前对抗先天异火的伤势还没有恢复。 他当然不能在息棠面前暴露重嬴的存在,就算陵昭心再大,这点儿戒备还是有的。 渡过大泽时,黑蛟忍不住转头回望自己的领地。想到自己前途未卜,这片大泽指定也保不住,一双硕大竖瞳泛起热泪,她干嘛要想不开招惹这么一尊煞神。 只能说现在流的泪,都是当时脑子里进的水。 眼前看见山林,在息棠示意下,黑蛟虽不解其意,还是听话地落在了丘陵上。息棠拎着陵昭自黑蛟背上落下,她垂首讨好地看向息棠,努力将功补过。 陵昭没想到自己会在一条蛟脸上看出堪称谄媚的神情,不过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了,以黑蛟境界,一口吞了他都有余。 一条殊无出身的黑蛟要修到仙君境界,其中如何艰难不必多说,也念在她还算识趣,息棠没有再计较之前种种。 “往后行事自当小心,若是再有这等情况,你便未必有今日的运气。” 待她话音落下,黑蛟还有些不敢相信,她就这么放过自己了? 见息棠没有再理会自己,转身已经要离开,她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举起前爪,躬身向息棠一礼。 随即才潜游入海,在浪涛中失了踪影。 “仙长,丹羲境上神为何要命你来找我啊?”跟在息棠身后,陵昭忍不住开口,语气很有些自来熟的意思。 不过这个问题,息棠实在不好回答,只能含糊道:“上神自有上神的打算。”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我怀疑你是我便宜儿子吧。 陵昭又问:“那你和丹羲境上神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派你来?” 息棠沉默:“……” 这也是个好问题。 见她还是不语,陵昭也不觉气馁,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我们现在是要去丹羲境?” “你的问题太多了。”息棠面无表情地开口,她道,“不如我们来聊聊你为什么要从毕方鸟族逃跑?” 方才在章莪山中,陵昭分明是在挖坑跑路。 陵昭立刻闭上了嘴,这回轮到他答不上来了。 息棠嘴边噙着浅淡笑意,似有若无地看了他头顶叶片一眼,山风中,叶片摇曳,不知是在抖还是被吹的。 深夜,山林中燃起篝火,四下一片静寂,只隐约听得低矮灌木中传来三两声虫豸嗡鸣。 赶了几日路的陵昭躺在山石上,睡得四仰八叉,人事不知。 他实在是很累。 以陵昭如今修为,当然做不到如息棠一样不眠不休地赶路。 于是在赶了七天七夜的路后,他抱住一棵树,说什么也不肯再起身。 息棠终于意识到陵昭境界低到何种程度。 也不能怪她之前没有察觉,她身边实在很久没有过修为这样低的存在,身在丹羲境中,修行个百载千载大都能有所成,至于不能成的,就早入轮回了。 陵昭的情况,让息棠不由担心自己手中一时失了分寸,他就当场没了。 累过头的陵昭已经完全察觉不到外界情况,事实上,在她开口答应休息一夜后,他立刻原地入睡,丝毫不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卖了。 火光下,息棠端详着陵昭,他浑然不觉,只有头上叶片僵硬地支棱着,战战兢兢地装着死。 息棠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叶片,最后停留在陵昭脸上。 少年脸上还未褪去稚气,但骨相神秀,隐约能看出将来长成时的出众容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息棠从中辨出了与自己肖似之处,隐约又还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 但就凭这点相似,陵昭同真正的息棠站在一处,并不能立刻叫人看出关系。 证明她清白的时候到了! 对于自己和陵昭的关系,息棠仍心存怀疑,就算是感而有孕,她也不可能全无所觉。 但在自己的记忆中,息棠没有找到任何有关此事的片段。 枯枝燃烧的火焰声中,她向熟睡的陵昭抬起手,他头顶叶片随她的动作抖了抖,却终究不敢做什么。 好在息棠并不打算对陵昭做什么,她只是需要借他一滴血。 随着灵光没入,一滴鲜血自陵昭眉心浮起,散发着幽幽光华,最终向息棠飘来。 息棠阖上眼,眉心浮起殷红印痕,神情在这一刻归于木然,让人轻易就能看出这具躯壳的异样。 火光的阴影中,鲜血与这道殷红印痕相呼应,难以用肉眼分辨的气息化作丝丝缕缕的线交缠,在数息后相生相溶。 琼玉花枝化身的傀儡体内有息棠一滴血,便是因为这滴血,她才能借用自身力量,正好也可以借此施展血脉术法。 息棠睁开眼,眉心印痕隐去,脸上木然还未褪去,她面无表情地想,看来她是没什么清白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陵昭,的确是她的血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息棠百思不得其解。 就算是直接问陵昭,大约也难以得到答案,他又怎么会记得自己出生前的事。 息棠直直地盯着陵昭,他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显化成两片叶子的重嬴却感受到了莫大压力。 他没看明白息棠做了什么,不过直觉地感知到了她是何等危险,绝非现在的他能对付,下意识装起了死。 息棠不知这两片装死的叶子在想什么,只是看着陵昭,心情很是复杂。 任谁突然多了个儿子,都会觉得心情复杂的。 不过这也不是眼下最重要的,当务之急,是她要怎么告诉他这件事。 天光大亮,陵昭一睁眼就对上息棠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吓得向后倒爬两步,随即才反应过来眼前是什么情况。 果然是有点儿傻,息棠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托着下巴想道,也不知是像谁。反正不是像她,一定是随了他或许素未谋面的亲爹,她心安理得地甩锅。 陵昭没太看懂她眼里的意思,讪讪挠了挠头,举起手向息棠打了个招呼:“上仙?” 干嘛这么看着他,就像他是什么珍奇异兽一样。 “叫师父。”息棠开口,在苦思冥想一整晚后,终于决定还是暂时先和他维持单纯的师徒关系。 第11章 毕竟她从来没给谁当过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干,于是最后,息棠带着几分心虚将这事儿推后。 陵昭当然不知她心里百转千回的想法,闻言双眼一亮。就凭息棠在章莪山上展露的实力,怎么想自己认这个师父都不亏,他毫不犹豫地开口:“师父!” 叫得中气十足。 看着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息棠也不由勾了勾嘴角,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隔空摄来两枚灵果给他果腹。 借昨夜,她将陵昭情况也了解了个大概。 神族生来怀有血脉之力,陵昭继承了息棠的血脉,体内力量却为枷锁禁锢。若是凭他自己的力量,没有百年根本无望破开血脉枷锁,是以陵昭在修行上都颇多桎梏,到如今境界也有限,只被人当做寻常草木妖灵。 如今既然在西荒,正好可借凤族浴火池解决这个问题,息棠毫不见外地想。她抬手,指尖灵光凝作飞鸟,眨眼已经穿越云层。 等到陵昭吃饱喝足,准备再上路时,却发现息棠改了方向,不由奇怪道:“我们不去丹羲境了?” 还是之前走错了路? “先去丹穴山。” 陵昭在毕方鸟族待过一段时日,自然也听说过丹穴山是什么地方。 不过他们去凤族的地盘干什么? “去见一只很能搞事的鸟。”回忆一番某只鸟从前的光辉事迹,息棠答道。 “是谁啊?”陵昭更好奇了。 * 凤族浴火池一向只为族中小辈所用,想外借,当然得找能做主的凤族,恰好,凝光便是其一。 她收到息棠传讯时,不可谓不意外。 息棠特意派仙灵前往章莪山已经让她足够惊讶,没想到如今还要亲自来丹穴山走一趟,只为向凤族借浴火池。 那自己之前的怀疑竟然也不是没有道理,凝光心下道,她多少年没出过丹羲境了,如今竟为了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少年亲自出面,指不定是真看上了。 这下,对引景濯前来的那番话她更不觉有什么愧疚。 看这情况,他是该着急一二了。 正好,自己这也算为他创造了见面机会,他该谢谢她才是。 有望逃过一顿打的凝光很得意。 “什么事这样高兴?”石桌对面,与她执棋对弈的凤族女子见状奇道。 “故友重逢,如何不值得高兴?”凝光把玩着手中棋子,勾起唇角,兴味盎然地答。 她说着,将这枚黑子落在经纬交织的棋盘上。 随着棋子落定,局面顿时为之一改。 第十一章 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注一)。渡过渤海,丹穴山便近在眼前了。 这里是凤族起源之地,山中多金玉,遍植山间的梧桐经数十万载生长,最为高大的一株已经将整座山巅都覆盖。 梧桐枝叶伸展,如同接天之树,枝上筑起恢弘殿宇。 山下,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陵昭抬头望去,为眼前景象发出声感慨。 “好多鸟啊——”他忍不住开口道,感觉自己这辈子没见过的鸟都在这里了。 无数鸟雀来往,山间传来清脆啾鸣,不时还有凤鸟掠过,灿烂尾羽抖落无数灵光。丹穴山中最不缺的,当然就是凤凰。 息棠也有些意外,比起她上一次来,今日的丹穴山实在热闹得过分。不过随即记起前日霁望来丹羲境的缘由,算算日子,赤羽君苦心为自己幼子谋划的生辰宴是快到了。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连神魔都恢复了往来,凤族设宴,四海八荒的神魔仙妖多会给面子,奉凤族为尊的诸多羽族当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凤族一向以翎羽划分氏族,赤羽君便是凤族赤羽氏的族长,认真论起来,地位仅在凤皇之下。 息棠已经活了九万余,他做赤羽君的时间却比这还要长。 这些年来费尽心思,终于生下个有望上神的幼子,低调做鸟的赤羽君顿时又抖擞起来。在凤皇默许下,凤族上下都为这场生辰宴奔忙不停,毕竟对于凤族而言,这也的确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息棠当然对这场生辰宴没什么兴趣,就算赤羽君请动了霁望做说客,她也无意凑这个热闹。 不想因为陵昭,她此时到丹穴山,正好撞上了这场还未开始的生辰宴。 记起缘由,息棠也没太放在心上,只带着陵昭入山,尽快将正事办了。 或许也是因设宴之故,为迎来客,丹穴山内外撤去禁制,入山也就没有什么阻碍。 息棠已经有些年月没来过这里,不过凝光住的地方还算好找,就在山巅梧桐上。 只是才走过入山的路口,便见两方雀鸟对峙,堵住了去路。 一方身披红羽,周身像是燃起烈焰,正是毕方麾下从族火雀,另一方则是青翎绿尾,姿态高傲。 孔雀麾下从族青鹮和火雀因属地相近,多有资源之争。虽然不是深仇大恨,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宿怨,尤其两族小辈之间,更是针锋相对,总要比个高下。 不过最近时日以来,火雀族却因为一件事稳稳压了青鹮一头,很是得意。如今在丹穴山中撞见,本就心性不稳的两族小辈一言不合又起了口角。 此时在场的火雀和青鹮羽翼还未长成,分明都没成年,此时头顶翎羽倒竖,七嘴八舌地叫嚣着什么,像是随时都要打起来。 “乌樵入选紫微宫又如何,能不能留得下来尚且两说,你们得意什么!”开口的青鹮昂着头,努力表现出不屑姿态。 话是这么说,但四海八荒谁不清楚,能入选紫微宫是何等难得的机会。 乌樵是火雀族少族长,但即便是这样的身份,以他天资,原本也没有入选紫微宫的机会。要知道,就连凤族中,能入紫微宫修行的也只有各氏族的佼佼者。 真不知道他是走了什么运!在场二十余只青鹮不约而同地想,心中既羡且妒。 对面火雀族鸟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口不对心,得意道:“至少比你们青鹮族强,换作你族,连踏入紫微宫的门都做不到!” 闻言,在场青鹮气得浑身翎羽都要立起了,这实在戳中了他们心中痛处。 大约是太过得意,这些火雀忘了自己这方相比青鹮,至少在数量上并不占优。 被激怒的青鹮交换过眼神,默契地向两侧散开,打定主意要给这些逞口舌之快的家伙一个教训。 陵昭正探头望着他们在吵什么,没想到一错眼就打起来了,只见几十只大鸟飞扑互啄,红绿两色翎羽乱飞,场面顿时热闹得过了头。 这本与息棠不相干,但乱飘的鸟羽中,一头比人高的火雀被踹飞,头晕眼花地砸在了陵昭面前。 头上已经秃了一块儿的火雀抬头,正好对上陵昭目光,眼中流露出愕然:“陵昭?!”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看了眼追将上前的青鹮,火雀连忙对陵昭道:“快跑——” 他应当是好意,但…… 眼见几只打红了眼的青鹮瞬间盯上自己,陵昭沉默了,他悲愤地想,知不知道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他只会被当做一伙的一起挨揍啊。 转眼间,青绿大鸟展已经展翅而来,目露凶光。 虽然不太明白这算是什么情况,但当着她的面要揍她的崽,未免太不把她当回事了。息棠挑了挑眉,抬起手,指尖向前一挥。 气势汹汹扑过来的三只青鹮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还来不及反应,身形便不受控制地倒飞了出去,在凌空撞翻了后方互啄的大鸟后去势不减。 数十只火雀和青鹮撞成一团,骨碌碌滚了出去,最后砸进灌木花枝中,半晌爬不起身来,周围立时清静了下来。 局面变幻只在瞬息之间,看着一击解决了所有火雀和青鹮的息棠,头顶被啄秃毛的火雀目瞪口呆,她是谁啊?! 虽然结果略微超出预料,但也算达成目的,息棠收回手,现在的小辈在修行上着实懈怠。 她随手捏出只飞鸟,决定还是叫凝光来收拾场面。 才送出飞鸟,凤族守卫就已经赶到,这样的动静,凤族自然不可能毫无所觉。 了解到只是火雀和青鹮两族小辈斗气,原本戒备的凤族放松了几分,为首者看向息棠,谨慎问道:“阁下也是来丹穴山赴宴?” 她着一身素衣,只凭身上草木气息,实在难以分辨是什么身份。 “不。”息棠回道,“我来见凤族巫祭。” 凤族巫祭当然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正当凤族守卫要问及息棠来历时,得了消息的火雀和青鹮两族长老来领鸟了。 就算两族不和日久,面子上总要装上一装,何况这里还是丹穴山中。两族长老化为人形,心里怎么想不知道,但嘴上都检讨着自己族中小辈的错处,场面一时很是和谐。 参与斗殴的火雀和青鹮缩着脖子低头听训,不敢回半句嘴,心下却道,明明长老们打起来的时候可比他们激烈多了。 第12章 场面话说完,两族长老先后看向了顺手解决了这场冲突的息棠,神情称不上太友善。 大部分的鸟都是护短的,如今族中小辈被外人教训,他们当然不乐意,不过碍于凤族守卫在此,又有对头看着,不好多说什么。 也是到这时,终于有火雀族的长老注意到了息棠身旁的陵昭,大约是识得他,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只是见陵昭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竟不曾上前问候,这名长老脸上隐约浮起不悦,只是自恃身份,没有开口责问。 更多火雀族长老的视线却是停留在息棠身上,上下打量,似乎在度量她是什么身份。 只有那只叫陵昭快跑的火雀主动凑上前,小心地看了息棠一眼才开口:“陵昭,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去了毕方鸟族吗,难道是跟随毕方少族长前来? 但毕方鸟族好像还没到丹穴山? 这事儿却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其中许多细节更不能对外人道,鸟也不行。眼前火雀或许不清楚,但陵昭与火雀族的恩情早已两清,实在不必再有什么交集。 陵昭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来领息棠和他的鸟已经先到了。 来的正是凝光身边随侍的女祭,既然都在丹穴山内了,消息传得自然是很快。 女子抬手向息棠见礼,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巫祭已在殿中等候,请阁下随我前往。” 能得巫祭亲自接见,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不只火雀和青鹮两族愕然,前来查探情况的凤族守卫也颇觉意外。 息棠当然不需要向他们解释,目光在火雀族鸟身上一掠而过。方才他们见了陵昭后的反应,她自是尽收眼底,看来在被她找到前,她的崽过得也很是精彩纷呈。 不过这些事都可以容后再议,眼下最为紧要的,还是先为陵昭洗炼血脉。否则他连半点自保之力都没有,息棠随时都得担心他会不会突然没了。 息棠径直随凤族女祭离开,顺手拎走了陵昭,并没有同这些火雀多说什么。 在她离开后,相看两相厌的火雀和青鹮也没有多作停留,别过凤族守卫,各自领着族中小辈回去。 “她不是毕方吧?” 回头望着陵昭随息棠离开的背影,火雀族小辈低声议论起来,都好奇息棠的身份,陵昭又为什么会同她出现在丹穴山。 他们这是要去面见凤族巫祭?一众火雀的神情都有些怪异,从前他不过是被火雀族收留的无名妖灵,身份还不如他们,况且他还—— 这种微妙的心情,实在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其中几名化为人形的火雀族少年彼此对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第十二章 息棠领着陵昭走入巫祭大殿时,凝光正在喂鱼。 她懒散地坐在一方莲池旁,手中随意扔下珊瑚珠大小的红果,引得池中游鱼接连跃起,争相抢食。 陵昭余光瞟了眼池中,不由纳闷这到底是养来看的还是养来吃的? 他还没见过这么肥的鱼。 听见脚步声,凝光转过头,她容色清冷,即便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掩盖不住迫人威势。 虽然没什么不对,陵昭神游道,但她和传闻中的凤族巫祭实在有些出入。 凝光目光扫过息棠,却只将她当做护送陵昭的丹羲境仙灵,没有多作留意,只顾着打量陵昭。 也不怪凝光看不出,便是以她如今修为,也不可能轻易分辨上神化身,此时不见息棠,只当她会晚一步到。 凝光没有在陵昭身上发现什么异处,只动用神识,尚且不可能察觉陵昭被禁锢的血脉本源。 但这恰恰是最大的不寻常,以陵昭情况,他是因何入了息棠的眼。 凝光实在好奇,却不好立刻就将陵昭抓来研究,再怎么说他都是息棠送来的。 不过盯着陵昭的脸打量太久,她不知为何,莫名觉出几分熟悉,却想不通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坐没坐相的凝光若有所思地撑着脸,指尖勾了勾,示意陵昭上前。 碍于她的身份,就算陵昭浑身寒毛直竖,也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被一把捏住了脸。 “难道真是因为这张脸?”只听凝光喃喃开口。 除了这张脸,她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息棠看中的地方,无论修为还是资质,都可谓不值一提。 只是这年纪未免也太小了点儿…… “阿棠这是打算老牛吃嫩草?”她忍不住又道,这话听得陵昭猛地瞪大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连头顶叶子都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下。 息棠面无表情地看向凝光:“这是我新收的弟子。” 凝光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不会吧…… 她僵硬地转过头,对上息棠如有实质的目光,终于认出了她:“阿棠,是你啊……” 她看了息棠一眼,又看了眼陵昭,飞快收回手,脸上神情一整,正襟危坐,企图当做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见息棠还是不语,她弱弱开口:“别打脸。” 这就是凤族巫祭? 陵昭看着这一幕,顿感幻灭,心中凤族巫祭的光辉形象轰然崩塌。 这么多年,她倒是没怎么变。息棠略显嫌弃地瞥过胆敢造谣的凝光,终究没有在阔别多年再见的时候教训她。 什么叫老牛吃嫩草?这是她不知打哪儿来的便宜儿子! 见她没动手,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凝光干咳了声,唤来侍女入内,命她领着陵昭到别殿去休息。 有些话就不必让小辈听了。 大约是凝光方才的表现太不靠谱,陵昭下意识看向息棠,见她点头,这才跟着侍女离开。 “我还以为你亲自出了丹羲境,原来是用化身。”凝光看着这张平常得没什么记忆点的脸,很有些不习惯,又打量着息棠身上素衣,“怎么穿得同侍女一般。” 凤族中侍奉的女婢,多着如此素衣。 息棠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本就是她随手幻化,为的正是不引人注目。 凝光也没在这一点上多说,径直问道:“这少年究竟有何处不同,竟能得你收为弟子?” 这么多年来,息棠还从未收过弟子,无论何等出众天资的仙神,都不曾让她动了收弟子的心,这不知来历的寻常少年究竟何德何能? 就算是师徒,也并非不能更进一步,凝光也听说过几桩这样的事。 为师兄着想,她得多问两句才是,绝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凝光理直气壮地想。 对此,息棠只是瞥她一眼:“我乐意。” 凝光无话可说,虽然她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但息棠不想说,她也就不可能问得出来。 “浴火池的事安排得如何?”息棠没有同她废话,径直在对面坐下,问起了正事,语气毫不见外。 在正事上,凝光还是靠得住的:“既是丹羲境上神所请,我凤族又岂有不应之理。不过——” 想到刚刚探知到的陵昭情况,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以他修为,不知能不能经受住业火洗礼?” 若是修为不足,入浴火池只怕得不了多少好处,但烈火灼身的痛楚却不会少上半分。 因为关于南明离火芝如何得来,毕方鸟族并未告知云裳,凝光也就无从知道陵昭有与先天异火抗衡之力。 不过准确地说,是与她共生的重嬴湮熄了先天异火。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息棠漫不经心地回道。 她这话也立刻让凝光意识到,陵昭应当没有他看上去这么简单。 同凝光将此事说定,因凤族族老遣侍女来请,息棠便没有在殿中多留。 走出巫祭大殿,自梧桐枝上眺望,可将山下风景尽收眼底。 眼前景色恍惚与记忆中重合,让息棠心头难得生出几分怅然。 她实在很多年没有来过丹穴山了。 第一次来,应当是在八万还是九万年前了。 受先青羽君之邀,紫微宫天载与悬镜两脉弟子同游丹穴山,举杯共饮,场面和谐,难得没有生出什么事端。 丹穴山上最多梧桐,但也并不少其他花木。 满树梨花胜雪,息棠走入林中时正有一阵风过,梨花纷纷扬扬洒落,令她肩头也多了两片落花。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从前旧事忘得差不多,如今故地重游,昔年记忆竟又重现眼前。 息棠自嘲地笑了笑,循着记忆在梨花林中确定了方位,半蹲下身,也不准备动用术法,徒手掘开了树根的土。 一手便能握住的酒坛出现在眼前,息棠怔怔望着,有刹那失神。 数万年前埋下的酒,如今竟然还在。 息棠从掩埋的泥土中取出一坛酒,还未揭开,已经隐约能嗅到浓郁酒香。 也对,当年埋下这些酒的仙神如今还活着的也不多了,毕竟是近九万载的岁月,就算是仙神,也难以长存不朽。 息棠拂手将树下恢复原状,将手中酒坛揭开。她的酒量向来不算好,平日也不喜多饮,不过今日情况不同。 第13章 她举起酒坛啜饮一口,甘冽浓郁的酒液入喉,像是有烈火从喉头一路烧到肺腑。 息棠就地坐了下来,屈起一条腿,靠在身后梨树上,随着坛中烈酒渐少,她面上逐渐染上绯色。 四下安静得过分,耳边只剩风过时响起的花叶窸窣声,混沌中,息棠心下是少有的平静,她阖上眼,像是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沉眠的息棠似有所觉,眼睫忽地颤了颤。意识朦胧中,她睁开眼,满树梨花中,青年现身在她面前,袍袖猎猎,垂目看来,双眼如同深潭。 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相隔数万载岁月,息棠还是认出了景濯,她半坐起身,撑着脸地看向他,神思散漫,不太清醒地开口:“是你啊。” 她竟然会梦到他。 只需一句话,便足够景濯认出她是谁。 尖锐痛楚自心口传来,数万载前的陈伤分明已经愈合,却好像在见到息棠时被再次揭开,仍是鲜血淋漓。 只是伴随着锥心痛楚而来的,还有不容错辨的欢喜,让他眼里只能容下面前风景,再看不见其他。 景濯站在原地,时间像是和他的心跳一起停留在这一刻,静默中,忽有风过,满树梨花摇曳,像是落下了一场雪。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们最后一面时落的那场雪。 第十三章 景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息棠。 她已多年不出丹羲境,又向来看不上赤羽君行事,原本以为她定然是不会来赴这场生辰宴。 但就是这样巧合,息棠不打算赴宴,却为别的缘故来了,而景濯为凝光之故,也出了九幽,来了丹穴山。 三万九千七百三十二年。 这三万九千七百三十二年来,景濯不是没有起过想见息棠的念头,但又想何必再见。 她大约是不想见他的。 以上神和魔族君侯的身份,到如今,许多事只需吩咐一句,自有麾下去办,不必亲力亲为,何况一闭关便是百年千年,想不见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转眼已是如今。 漫天飞落的梨花中,景濯垂目,视线徘徊不去,像是要透过这张陌生的脸描摹出记忆中的息棠。 他神情不改,难以从中窥得想法如何,但眼里分明压抑着汹涌浪潮。 与他相比,息棠姿态倒是放松许多,毕竟她醉得只当这是一场梦。 于她而言,唯一的问题大约是,她不该梦到他的。 这么多年来,息棠做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中不曾见景濯,只不时看到随弓弦振响飞掠的箭矢,还有微微泛着血腥气落下的雪。 “桓乌景,我们是不是很多年不见了?”息棠自言自语道,嘴边挂着惯常的笑意。即便换了张脸,神情还是让景濯觉出熟悉。 长到足够沧海化作桑田,深谷变成山陵。 她的语气一如从前,景濯有些恍惚,刹那间,心底像是有什么死灰复燃,随即成燎原大火。 的确是很多年了,他想,久到已经没有谁再叫他桓乌景了。 很多年前,景濯还不叫景濯,不是魔族权势滔天的君侯。 他叫桓乌景,出身九天桓乌神族,得入紫微宫悬镜一脉修行,可惜没能叫身为上神的悬镜掌尊看中,最后拜了位与自己族中相熟的神尊做师父,排行第七。 那时候,息棠也还不是息棠,天载掌尊为她取的名字,唤作商九危。紫微宫上下只以为她不过是株得天载掌尊点化的苦无花,有幸被这位上神收为第十三个弟子,入天载一脉修行。 紫微宫内分天载与悬镜两脉,因所求道法有别,从初立之时便多争执,经数万载,两脉弟子在外虽还算齐心,对内却隐约有了泾渭分明之势,往来不多,甚至常有暗中较量的情况。 天载掌尊带息棠回紫微宫后,便于正殿前祭告天地,在息棠行拜师礼后,她便正式成了天载掌尊的第十三个弟子。 满宫弟子前往观礼,早已入门的景濯也在其中,不过初时,天载掌尊的十三弟子并未给他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他只记得她有张乏味冷淡的脸。 景濯也不是生来就能做到沉静持重,他出身九天大族,又得入紫微宫修行,平日最烦恼的也不过是宫师中长的讲学总是催他入眠,或是没背下术法要被师兄师姐拎着耳朵教训。 谁都觉得息棠好运,只他在想,以这位天载掌尊严苛冷淡的性情,做她弟子恐怕不容易,尤其息棠的资质并不比她前面十多位师兄师姐。 能入紫微宫修行的无一不是九天仙神中的天骄,还是商九危的息棠和当年的景逢夜,在为数众多的紫微宫弟子中都不算突出。 何况息棠只是受上神点化的苦无花,无甚出身,不免引来更多议论,便没关注过这事儿的景濯也听了不少。 上神事忙,息棠入门后,便被天载掌尊交给门下大弟子教导。景濯每每见她,她总是沉默地跟在那位天载大师兄身后,少言寡语,对什么反应都慢上半拍。 因分属两脉的缘故,入门之初,息棠和景濯并无多少交集。他真正记住息棠,是在不久后天载与悬镜两脉弟子那场突如其来的争端中。 到如今,景濯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这些同门是为什么原因争执起来,应该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但当时在场弟子大都少年心性,略吵了两句便动起手来。 就算是紫微宫中,很多时候也是要凭拳头说话。 景濯觉得这架打得莫名其妙,不过既然在场,他这悬镜弟子便不可能干站着看热闹,于是混在战团中摸鱼,以示自己出了力。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有余暇注意到息棠抄起砚台,从背后心狠手黑地打晕了名悬镜弟子。在他倒下的时候,身后的息棠与景濯对上目光,下一刻,那方砚台就落到了景濯头上。 他茫然地瞪大眼,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了地上。 双杀。 直到学宫师长赶来,这场混战才告一段落,作为惩罚,动了手的弟子都被封了灵力,赶去洒扫藏书楼。 怎么说也是神族血脉,只两日,景濯额头淤伤已经好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过在见到同样拎着水桶抹布的息棠时,还是忍不住昂起下巴发出声冷哼。 可惜他的举动没能引来息棠注意,她径直进了藏书楼,做起了被罚的苦役。 此事后不久,由悬镜门下五师姐桑翎做主,邀一众起了争端的两脉弟子共往丹穴山。 桑翎出身凤族青羽氏,她有个差了几百岁的妹妹,便是后来也入紫微宫悬镜门下的凝光。 正值春日,丹穴山中花木繁盛,少年并辔同行,意气风发。 烂漫春景中,心有忿忿的两脉弟子都和缓了态度,原本就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加上仙神皮糙肉厚,也没有谁真的受了多重的伤,之前的争端便就此揭过。 满树梨花盛放,鲜洁胜雪。树下,同门举盏共饮,谈笑声渐高。 息棠不过喝了半盏酒,脸上就已经浮起绯色,注意到这一幕,景濯恶向胆边生,准备再灌她两杯,为之前的自己找回场子。 谁知他才靠近,面无表情的息棠就给了他迎头痛击,额头撞在一处,发出声钝响,无异于伤敌五百自损五百。 毫无防备的景濯仰面倒地,一时只觉头晕眼花,砸在他身上的息棠坦然靠进他怀中,合眼睡了过去。 原来她已经醉了。 见此,景濯的惨状并未得到任何同情,反而引来一片戏谑笑声。他怒视向一众同门,最后还是五师姐桑翎上前,从他身上扶起了息棠,又伸手为他拂去袍袖沾上的草叶尘土,只是脸上也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后来饮了盏蜜水的息棠悠悠转醒,倒是其他喝了个尽兴的紫微宫弟子醉了八分。 紫微宫中设有戒律,还未出师的弟子逢年节祭礼才能光明正大地喝上两盏,平日里只有避过师长耳目偷渡两坛才能尝尝酒味。难得出游在外,当然不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要喝个尽兴。 景濯倒是没醉,他无趣地看着眼前手舞足蹈的同门,直到息棠在他身边坐下,接连在她手上吃了两次亏的景濯现出戒备神情。 息棠什么也没说,往他手里塞了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灵桃。 这算是道歉? 虽然息棠没这么说,但景濯是这么认为的。 兴尽后,一行少年弟子又趁着酒意就地取材,以灵力引丹溪之水装入坛中,又摘半树梨花酿酒,埋进了树下。 景濯以为自己已经记不清这样久远的事,但直到再站在这片梨花林中,才发现他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九万载已过,当年紫微宫弟子四散,在大劫中湮灭者众。景濯和息棠倒是活到了如今,只是一个为紫微宫除名,成了魔族君侯,一个做了丹羲境上神,四海八荒却已不知,她原来也曾是紫微宫弟子。 梨花树下,景濯凝视着息棠,过往与现在交织,良久,他终于上前,屈腿坐在了她身旁。 第14章 远望过来,这竟像是个相依偎的姿势,景濯靠着梨树,再度侧首,回忆在脑海中叫嚣,翻腾不休。 他原本以为,死生不见便是他们该有的结局,但只是见她一面,数万载来高筑起的心墙和坚持便轰然塌陷,化作狼藉废墟。 原来他还是不死心。 景濯抬手,为息棠拂去肩头落花,酒坛倒在她手边,其中只剩些许残酒,不知何时落了几朵梨花。 她酒量一向不好,快喝尽这坛藏了数万载的梨花酿,又不曾用灵力驱除酒意,怪不得会醉成这样,只当眼前是梦中。 于她而言,这算是美梦,还是噩梦? 景濯看着像是阖眼再睡去的息棠,无意识地抬起手,但指尖在触到她的脸前又紧握成拳,悬在空中,迟迟未动。 心下燃起无边野火,景濯不是没有想过若是他和息棠再见会是如何场面,只是他想过的任何一种可能,都不是眼前这等情形。 他们竟还有并肩同坐的一日—— 景濯将残酒饮下,忽然想起当年在梨花树下埋下酒坛时,两脉弟子曾玩笑过来日再聚于此,取酒共饮。 如今,他们也算践诺了。 景濯从未如此清楚意识到,息棠注定是他不可割舍的过去。 而无论发生过什么,至少,他也是她过去中不可抹除的部分。 原来他还是放不下。 只是见一面,便足够让他溃不成军。 落入残酒的梨花被他饮下,他嚼碎梨花,舌尖尝到清苦味道。自心头点燃血脉的野火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平息。 他不想放下了。 第十四章 丹穴山地下,地穴幽暗无光,只有洞壁的岩石中流淌着丝丝缕缕赤色。 陵昭跟随凝光一路行来,望着周围陌生景色,心下不免有些惴惴。 等站在浴火池前,他低头向下看去,只见如同岩浆的火焰流淌,灼烫热意升腾,这池岩浆似乎都在沸腾。 陵昭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他看向凝光,干笑道:“就这么跳下去吗?” 会死的吧!他心中泪流。 “死不了。”凝光完全没理解陵昭在怕什么,示意他别磨蹭了,赶紧跳下去。 陵昭却下意识退了一步,头上叶片随之抖了抖,凝光却并无所觉。 虽说上回遇到先天异火也被阿嬴解决了,但他力量耗尽,到现在都没恢复,这几日都怎么和自己说过话,陵昭心道,要是就这么跳进这浴火池,他们俩都得玩儿完吧。 看着抱住了岩柱不松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的陵昭,凝光抽了抽嘴角。 她无意多言,抬起手打了个响指,陵昭的身体便被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在空中自由落体,倒栽进一池岩浆中。 陵昭顽强地从岩浆下抬起手,似乎想求救,但随即便被火焰彻底淹没。 凝光毫不担心地转身,既然息棠敢让陵昭入浴火池,就证明没什么问题。难得收了个弟子,想来她也不会让他轻易出事。 算算时间,师兄也该到了,解决了陵昭的事,凝光才有功夫想起景濯来。 如今阿棠身在丹穴山,这可是难得能巧遇的机会,若是错过了,就不能怪她没有帮他。 正想着,才走出地穴,迎面便有侍女来报,魔族君侯前来,凤皇请巫祭前往相迎。 魔族势大,以景濯身份,他亲自前来,为示礼敬,就算凤皇也当亲迎,没有等他来见的道理。 凤族上下都知,凝光和景濯曾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妹,是以凤皇特意命女婢前来告知凝光。 不止凝光得了景濯前来的消息,正忙于幼子生辰宴的赤羽君也听说了此事。 在这丹穴山中,他当然颇有些耳目。 对景濯,赤羽君虽有心相请——如魔君与景濯这等存在,若能前来赴宴,他自是面上有光,但赤羽君与魔族并无什么深厚交情,就算送信请了,他也没想过他们当真会来。 景濯此时前来,赤羽君倒也不觉得他是为赴宴前来。毕竟这不过是场凤族小辈的生辰宴,若换作凤皇生辰,或许值得他亲自来贺。 何况他虽成了魔族,与凝光这个同门师妹却没有断了往来,为这个缘故,赤羽君也早就料到他不会给自己什么面子。 赤羽君和凝光的仇怨,起于数万载前,是近不死不休的大仇。 当年天地大劫下,先凤皇与诸多凤族大能为护族中血脉,不惜牺牲自身献祭,终于令凤族又渡过一场灭族的劫难。 凝光的姐姐,在仓促中当上青羽君的桑翎,也死在这场大劫下。 她原本不用死的—— 既受供奉,大劫降临时也理当担起责任,只是为大劫献祭的凤族,原本轮不到桑翎。参与献祭的,多是年纪远在桑翎之上的凤族耆老,修为大都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桑翎修为虽已能比肩族中许多大能,但年纪还不过万岁。以她的资质,晋位上神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也是因此,她才会被青羽氏推举为主君。 为凤族未来计,便不该让她去应劫,族中大能也都作此想,一旦先凤皇陨落,桑翎便是继位凤皇的最好选择。 而赤羽君则是为年纪修为之故,要随先凤皇应劫的凤族之一。 可他不甘心。 他做了许多年赤羽氏主君,却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承担什么责任。以自己修为,再活上数万载也不成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去赴死? 只是先凤皇令下,赤羽君就算如何不愿,也不能公然违抗。若是这么做,就算他活了下来,往后在凤族中也无立足之地。 于是他表面上应了先凤皇的令,却在诸多凤族设阵前夕突然失了踪影,遍寻不得。危亡之际,是桑翎主动站出来,代替了他的位置。 直到大劫后,赤羽君才再回到丹穴山,他自陈是为魔族所伤,才会误了回返的时辰。 这番话寻常凤族或许会相信,但诸多活了不短岁月的族老又怎么会没有怀疑。只是事已至此,再问责于赤羽君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他是故意为之。 加上凤族数位大能陨落,元气大伤,还需赤羽君这等修为的存在支撑门庭,便更不能将他如何。 这本就是赤羽君预料中的事,眼见事情如他所愿发展,就算还当着众多凤族的面,眼底也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得意。 也就是这个时候,修为尚且不显的凝光向他扑了过来,眼中是刻骨的仇恨。 她要杀了他—— 时至今日,再想起凝光当初的眼神,赤羽君仍有不寒而栗之感。他下意识想为自己断绝后患,却被在场族老拦下。 桑翎才为凤族殉身,他们又怎么能让她唯一的妹妹出事。 赤羽君便是不悦,也不好再做什么,以免再犯众怒。再说凝光资质远不及姐姐桑翎,境界大约没有能追上自己的一日,也就没有将她当回事。 不久后,凤族求过悬镜掌尊,令凝光得入紫微宫修行。 因曾受桑翎照拂,在凝光入紫微宫后,景濯对她也多几分照拂。或许是为这个缘故,直到后来他为紫微宫除名,凝光也仍旧唤他一声师兄。 赤羽君就这么又舒舒服服地过了几万载,待凝光从紫微宫出师回到丹穴山,他才发现自己没怎么放在眼中的小辈,已经有了能与他比肩的修为,不由悚然而惊。 迎面走过,时隔多年再见,在对上凝光眼神的刹那,赤羽君就知道她绝没有放下当年的事。 仿佛一把刀悬在头上,赤羽君想要凝光的命,但凝光又何尝不想要他的命。只是时逢天地变乱,神魔混战,局势波谲云诡,无论是赤羽君还是凝光,在天地大势前都显得微渺,最后他们谁都没能如愿。 赤羽君和凝光,都活了下来。 不过变乱中,凝光于生死之际堪破境界瓶颈,有望晋位上神,毫无争议地成了凤族地位尊崇的巫祭。 从这一日起,赤羽君就再也没敢踏出丹穴山一步。 只要身在丹穴山中,凤皇就不可能坐视凝光杀了他。凤族巫祭亲手杀了赤羽氏的主君,这件事足以引发全族动荡,赤羽氏也定不会善罢甘休,绝非凤皇想看到的局面。 何况赤羽君活了这么多年,族中大能中不乏与他交情甚厚者,也不会坐视他被杀。 杀不了他,做了巫祭的凝光没有少给赤羽君找不痛快,她可从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情。此后数万载间,赤羽君龟缩在丹穴山中,在凝光带来的压力下日夜惶恐,过得堪称憋屈。 但头上悬着的刀离咽喉越来越近,他很清楚,只要等凝光突破至上神境,他的性命就真的只能任她处置。 直到如今,得了个天赋异禀的儿子,赤羽君终于抖擞了几分,他的幼子天资可强过凝光当年不知多少,将来也有望上神! 就算自己死在凝光手里,也有了报仇的可能——不过如果可以,赤羽君当然不想死,所以他如今竭尽所能为幼子图谋,为的也是这个儿子能早日修行有成。 第15章 此时闻听景濯前来,赤羽君立刻记起,他手中正有自己想要的浮屠玉。 浮屠玉生于九幽无妄海下,经万载也未必能得一枚,就赤羽君所知,魔族中除了魔君长衡外,也就只有景濯手里还有一枚。 且不说浮屠玉如何珍贵,就凭景濯和凝光的关系,赤羽君便是拿得出等价之物来换,只怕景濯也未必会答应。 强取当然是不可行的,以景濯如今修为,赤羽君要是这么做了,连凤皇也保不住他。但以魔族君侯的身份,又实在不会缺什么,赤羽君一时想不出自己要如何才能打动他。 难道就这么放弃?赤羽君自是不甘心,若是能有浮屠玉,加上天曜火魄,或许能让他的麟儿直接晋升仙君境! 他负手踱步,还未想出什么主意,迎面走来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是赤羽君相识多年的老友。 年岁相差无几,不过赤羽君看上去却还远未至耄耋之年,只是两鬓已经有了白发。他大笑着迎上前,举止粗豪坦荡,怎么看都不像是贪生怕死之辈。 既是有多年的交情,赤羽君也没有向老者隐瞒自己所求,听他说完,老者笑道:“你去求逢夜君固然不行,那不如换个对象。” 这话怎么说? 赤羽君表示洗耳恭听,老者便又开口:“听闻天族寒枝仙子应邀前来赴宴,如今已经到了丹穴山,你不如请她出面,或许有望事成。” 听他提起这位寒枝仙子,赤羽君想起些传闻,眼前一亮,顿觉此事并非不可为。 他立刻命侍从备礼,立刻便要上门,亲自去见寒枝。 第十五章 面对突然来访的赤羽君,寒枝不可谓不意外。 她与赤羽君差了不少年纪,也就谈不上能有什么交情。在一众前来丹穴山赴宴的仙神中,她的身份修为也不算什么,是以寒枝想不出赤羽君为何突然前来。 不过他既然来了,寒枝也不能失了礼数,抬手一礼,又将他迎入厅中,奉上茶水待客。 待到在桌前坐定,赤羽君并不急着说什么,只是扬手示意,跟随在旁的数名侍从立时将所捧玉匣打开。一时满室灵光闪动,匣中所装,无一不是寻常难见的灵物珍宝。 赤羽君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又身居高位,手中实在藏了不少好东西。 作陪在侧的老者顿时看直了眼。 他是寒枝叔父,此行随她来赴宴,见赤羽君奉上如此重礼,一时又惊又喜。就是族中还鼎盛时,他也难以将这些灵物等闲视之,何况如今已经不比从前。 寒枝却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她皱了皱眉,看向与自己相对而坐的赤羽君:“仙长这是何意?” 若非有所求,他又怎么会奉上如此重礼。 他们与这位赤羽君,可没有能受这等重礼的交情。 赤羽君微微一笑:“本君有事相求寒枝仙子,故厚颜上门,些许薄礼,还望仙子不弃。” “能帮到赤羽君,是我等之幸……”老者听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开口,恨不能立刻代寒枝答应下来。 寒枝不得不提高声音,强行打断他的话:“伯陵叔父!” 叔父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冷然,老者讪讪住口,如今寒枝是一族之主,就算他是长辈,也需听她差遣。他心中实在不怎么舒坦,却不好表露出来。 “寒枝修为低微,只怕没有什么能帮得上仙长。”寒枝再看向赤羽君,话中已经明白透露出婉拒的意思。 赤羽君却没把这句话听进去,别有深意道:“仙子过谦,有些事,可不在于修为高低。” “寒枝仙子与魔族逢夜君有旧,在他面前,自是要比我等有面子许多。” 寒枝一族与桓乌神族是世交,她因此常随父母前往桓乌神族,与景濯自幼相识,称句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直到后来他入紫微宫修行,寒枝能见他的机会便少了许多。 听赤羽君提起景濯,寒枝脸上有一瞬失神,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赤羽君不曾察觉有异,自顾自再道:“当年逢夜君体内魔族血脉被察觉,桓乌神族迫于天宫压力,不得不废去他一身修为,送往天宫请罪。” 景濯的母亲是魔族阿修罗氏的君侯,他身怀神魔两族血脉,只是出生时所显露的本源来自神族,因此被生母送至九天,跟随父亲长大。 这原本是个秘密,甚至这个秘密被揭露的时间如果往前数千载,或往后再过万载,都不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但偏偏景濯被察有魔族血脉,是在神魔局势紧张,大战将要爆发前夕。 “若非寒枝仙子出手将逢夜君救下,也不会有如今的魔族君侯。如今仙子有所求,想来逢夜君定不会推拒。” 景濯在被押往天宫的途中失了踪迹,直到数千载后现身魔族阿修罗氏,继承了生母的封位,成就天魔之身。 不是没有人好奇过他当年是如何死里逃生,却未曾有风声泄露,直到神魔之战平息多年后,九天才隐隐传出,原来当年救下他的,正是与他幼时有旧的寒枝。 只是听赤羽君说到此事,寒枝却垂下了眸,神色莫名显得有些晦暗。 “幼子生辰将至,本君欲求逢夜君手中浮屠玉所用,但因与他素无交情,不好开这个口。是以想请仙子出面,为我请托,本君愿以等价之物,来换这枚浮屠玉。”赤羽君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来意,他看着寒枝,又补充了一句,“若能得浮屠玉,本君对仙子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到时候,除了眼前这些,他自会再奉上厚礼答谢。 可惜这番话并未打动寒枝,她冷声向赤羽君开口,神情淡漠:“恕我能力有限,帮不了仙长。” 拒绝得如此干脆,让赤羽君忍不住愣了愣。 寒枝出身的仙族从前在九天也算有些声名,只是如今渐渐落寞下来,族中后辈青黄不接,如今都靠寒枝苦苦支撑。 赤羽君以为,凭这些灵物已经足以说动她,没想到寒枝会拒绝得这样干脆。 还没等他想明白为什么,便已经被寒枝客气地请了出去,站在楼阙外,脸色难看了许多。 赤羽君实在不解,寒枝为何连考虑都不曾便将他拒绝了。 和他一样想不明白的,还有寒枝的叔父。 在老者看来,这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只是向逢夜君开口求换浮屠玉能得这些灵物,有什么不能为? 赤羽君又不是白要这浮屠玉,自会拿出等价的灵物来。 “阿枝,当年可是你救了他,若非如此,他如何能有今日!”老者以为她是担心景濯拒绝,忿忿道,“难道魔族君侯竟如此忘恩负义,连这等小事都不愿回报?!” 当年要废去这桓乌景修为,令桓乌神族将他送去天宫请罪的,可是天族神秀太子! 他当时已近疯癫,不惜以铁血手段镇压九天上所有敢反对他的声音。就算是桓乌神族,也不敢违抗他的意志,只能舍弃桓乌景,向神秀太子以示忠心。 就连紫微宫,也不得不将他除名。桓乌景的师尊重伤未愈,在天宫玉清殿前叩破了头,也没能求得神秀太子开恩。 阿枝顶着这等压力将他救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难道不该感恩吗?! “够了!”寒枝提高了声音,“我说过,往后不要再提此事!”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如今神魔关系早已和缓,就算传出去,天族帝君当也不会计较!我看正该多提,叫天上地下都知,我族便是落魄了,也不容他们相欺!” 随着族中大能先后陨落,寒枝一族也日渐衰微。九天之上从来不少纷争,族中资源被争相瓜分,风雨飘摇之际,突然传出了已经做了魔族君侯的景濯,其实是为寒枝所救。 放在当时,寒枝同族定会为此事震怒,与她划清界限,甚至不惜将她主动押送到天族太子面前,以求宽恕。但放在如今,却令他们喜不自胜。 这可是对魔族君侯的恩情! 也是在这个消息流传开后,寒枝一族所面临的困局骤然得解。这些仙灵大族当然不敢当面向景濯求证,顾及传言,终究不敢对他们逼迫太过。 对上老者理直气壮的神情,寒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 息棠自梨花树下醒来的时候,正值天光破晓。她睁开眼,晨光落入眼底,映出一刹灿金。 竟然睡了两日?息棠抬指算了算,露出些微意外之色。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喝醉过了。 侧首看向手中酒坛,息棠拿起来晃了晃,坛中果然已经半点不剩,只有朵不知何时落进去的残花。 指尖拈起梨花放入口中,息棠垂眸,她好像做了个梦,梦中见了一个很久没有见过的人。 看来这坛埋了几万年的梨花酿,后劲的确够大。 息棠笑了笑,拂手收起酒坛,将骤然浮起的心绪挥去,起身向梨花林外走去。 第16章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又何必多作牵念。 不过她还未走出梨花林,前方隐隐传来议论声。树下设了石桌,十余仙灵齐聚于此,或坐或站,正说着些闲话。 “没想到逢夜君竟然亲自来了丹穴山,听闻他常年闭关,近万载来已少有踏出九幽的时候。” 息棠脚步一顿,神情有刹那怔然。 所以……那或许不只是场梦? “或许是受凤族巫祭所邀,毕竟他也曾为紫微宫弟子,与这位巫祭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妹。” “逢夜君不是魔族么?怎么会是紫微宫弟子?”听到这里,容貌稚嫩的少女忍不住开口发问,眼中疑惑不似作伪。 “你年纪太小,大约没听说过。”年纪明显更长许多的老妪温声向她解释道,“据说逢夜君的父亲与魔族阿修罗氏的君侯曾有旧情,但在他出生前便已分离。又因他出生后并未显露母族血脉,与寻常神族无异,是以被送回了父亲身边。” “不巧的是,此事偏偏在神魔局势紧张时被揭露,天族神秀太子亲自下令,命桓乌神族毁去他神族本源,送往天宫请罪——” 在那个时候,只是身怀魔族血脉,便成了景濯不可饶恕的罪名。 树影掩映,随着老妪的话响起,息棠不期然地想起了那道为鲜血浸透衣袍的身影。 因被剔去神骨之故,囚车中,他连坐都坐不直身,身上周却还加诸有重重枷锁,压得低下头来,像是觉得修为尽废后,他还能有余力逃得了一般。 息棠心下轻叹一声,这或许就是她如今不喜在外行走的原因之一。许多事,就算她不想记起,也免不了会为旁人提醒。 第十六章 “既然连血脉本源都被毁去,逢夜君又是如何逃过了天族问罪?”少女忍不住又问。 天族太子态度酷烈,想来不会轻易饶过他才是。 散仙出身的青年解释道:“在被押送向天族请罪的途中,逢夜君便失了踪影,不知是为谁救走了。” 被毁去神族本源后,景濯修为尽废,想也知道,他不可能只凭自身力量脱困。 “无论是谁,敢这么做,实在是好胆量。”老妪不由感叹了句。“当时九天神秀太子当权,救下逢夜君,无疑是在与这位天族太子作对。” 何况这位太子彼时已近疯狂,就连上神,都不得不向他低头。 也怪不得之后许多年间,从未传出是谁救下了逢夜君。 不过如今倒是无所谓了,神秀太子已经不知死了多少年,连天族新任帝君继位也都过了好几个万载。 “说起来,神秀太子,后来正是死在了逢夜君手中……”女子喃喃道,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顿觉失言,连忙止住了话头。 毕竟是天族曾经的太子,直到如今,许多曾追随于他的仙神都还活着,还是不要妄加议论了。 之前开口的散仙也适时转开了话题:“关于是谁救了逢夜君,如今九天上倒是有些猜测,你们可听说过寒枝仙子……” 见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前方说话的散仙身上,青年神情高傲,自觉受了冷待,不由冷哼一声,插话道:“任这魔族君侯如何厉害,还不是……” 息棠无意再听他们说什么,转身想离开,脚下却因踩过地上断枝,发出一声脆响。 以她修为,就算只是化身,原本不该有这样的失误。 “谁——” 树枝断裂的脆响引来说话的青年注意,立刻发出一声喝问。 原本坐下的仙灵也都起身,循声看了过来,青年当先向前走了两步,皱眉打量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息棠,不甚客气道:“你是何处的侍女,竟如此不知礼数,在此窃闻我等谈话!” 这是将息棠当做了偷听的侍女。 侍女? 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素衣,息棠不由失笑。之前凝光说她穿得如同侍女一般,她还没放在心上,如今竟是真被当做侍女了。 她也没有就自己的身份多作分辩,只回道:“不过途经此处,无意偷听。” 这话却并不能取信青年,见息棠不曾有请罪之举,心中越加不满,冷笑着拂袖:“不必多言,且叫你侍奉的主人来与我解释!” 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就是以侍女的身份,尚且没有资格与他说话。 一旁老妪大约也是将息棠当做了侍女,有心相劝,不过些许小事,又何必计较。 青年却显然听不进去,他大概还觉得自己方才一番话很有气势,尽显身份。 息棠冷眼看着他的神情,大约也猜出了他为什么要就这件小事借题发挥,这么多年,她也不是白活的。 他只是想借这件事,向周围仙灵夸耀自己身份。 不过他只怕要失望了,息棠还真不是什么侍女。 “我家主人,怕是你还没有资格见。”她含笑开口,语气中分明已经带着几分危险意味,青年却没能听出来。 为她这句话,青年蓦地涨红了脸,大约是受惯了吹捧,从来没被谁这样下过面子,只是这样一句话,便已经觉得被冒犯。 “你可知道我是谁?!”他怒声喝道,喊出了句纨绔常会用到的话。 息棠还当真不知道他是谁,九天仙神众多,她又如何能一一记得清,于是很认真地请教了句:“你是谁?” 她自以为是句很平常的反问,听在青年耳朵里却与挑衅无异,他骤然拔高了声音:“我族兄正是如今侍奉在丹羲境上神身边的鸣音仙君!” 息棠没想到,事情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自己头上,本就不算美妙的心情立刻变得更不美妙了。 鸣音—— 她不识得眼前青年,对鸣音却很还算熟悉。 在青年提起丹羲境时,周围仙灵的神色中都现出几分不自觉敬畏,感受到他们瞩目的视线,青年心头怒火稍熄,方才被忽视的不悦也平复许多,脸上泄露出些许得色。 谁不知如今丹羲境上神已少有过问外界之事,境中诸多事务都交由身边跟随多年的仙君鸣音打理,说他是代领丹羲境也不为过。 因与丹羲境相关许多事都需问过鸣音,诸天神魔仙妖都对他的名姓有所耳闻,他所出身的灰鹤一族原本在羽族中无甚势力,随着他得丹羲境上神青眼,如今也不同于以往了。 逢赤羽君幼子生辰,同样属羽族的灰鹤一族当然也要赶来相贺。 听完面前青年的话,息棠终于认真地将他端详了一番,依稀从眉目间辨出些许与鸣音相似之处,不由感叹道:“有你这样的族弟,他可真是家门不幸。” 青年自矜的神色凝滞在脸上,脸色隐隐有些发青,她既然知道了自己是谁,如何还敢这样说话! 热血上头,他拂袖怒道:“今日如果不请你的主人出来赔罪,你休想离开。” 说罢,手中灵力运转,要将息棠困住。 有资格出现在这里,青年的修为并不算低,只是他的灵力落下,却如同泥牛入海,什么反应都没能惊起。 息棠抬眼扫来,他身上忽有万钧压力降下,再也动弹不得半分。 下一刻,青年倒飞出数丈外,在地上连滚了几圈,他爬起身,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体内灵力再动用不了分毫。 息棠随手封了他的修为。 见此,方才闲话的仙灵交换过眼神,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青年心下一突,抬头看着站在前方的息棠,色厉内荏道:“你敢对我动手,便是存心要与丹羲境鸣音仙君作对,与丹羲境作对!” 她难道敢与丹羲境为敌不成?! “是么?”息棠笑了笑,化身那张不出奇的脸上闪过冷意,不疾不徐地开口,“我竟不知,他有这样威势。不过正巧,我与他效命于同一位上神,他要为你出头也不必担心找不到对象。” “便请你回去告诉鸣音,我等着他来。” 话音落下,青年呆滞地望向息棠,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同一位上神……那不就是丹羲境上神? 她竟是丹羲境的使者?! 周围十余仙灵也不由面面相觑,这算什么?再看向这灰鹤族出身的青年,他方才一席话,如今再回想起来只剩好笑,狼狈姿态众似乎也莫名显出了几分滑稽。 息棠无意再多说什么,施施然转身,准备离开,却在不期然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数丈外,景濯负手而立,此时正向她看来,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目光交汇的刹那,息棠拢在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说不清心下第一时间涌起的是什么情绪。 所以梨花树下的相见,究竟是不是梦? 她有些分不清了。 果然还是不该放任自己喝醉,息棠想——酒醉真是难免误事。 “逢夜君。” 在两息对视后,息棠抬手向景濯一礼,打定了主意不承认自己是谁。 除了爬都爬不起来的青年,其余仙灵见景濯现身,也连忙躬身行礼:“我等见过逢夜君——” 第17章 就算景濯没有刻意显露威压,凭那身绣有章纹的玄裳,也足以让他们分辨出他的身份。 骤然见他当面,这些仙灵不免心生惶恐,毕竟他们方才正议论的就是景濯。如果景濯不想,以他修为,这些连仙君境都没有仙灵便不可能察觉他的存在,也不知方才议论,被他听去了多少。 谁也不敢肯定,这位魔族君侯会不会介意自己堪称惨痛的过去做了别人口中谈资。 便在他们心中惴惴之际,景濯的目光却自始至终都停留在息棠身上,半点没有移开的意思。 息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良久,才听他开口道:“你家上神近来如何?” 只是一句问候,却骤然让周围仙灵都紧张起来,以逢夜君和丹羲境上神的关系,这怎么都不像是句好话啊。 当年神魔再起战火,丹羲境上神那一箭,险些要了这位魔族君侯的命。 是以在这些不明究竟的仙神听来,只当景濯这话是讽刺。 只有方才被息棠教训的青年阴暗想道,最好叫这逢夜君将她收拾一番! 息棠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回道:“劳君侯挂念,上神诸事皆好。” 这么些年来,她在丹羲境混吃等死,悠闲度日,实在没有什么不好。唯一称得上麻烦的,便是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便宜儿子,不过这事儿就不必对他说了。 景濯哦了声,神情波澜不惊,看不出对她的答案是否满意。 所以他这究竟是认出了自己,还是没有认出?息棠忍不住琢磨起这个问题来,一时却难以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找出答案。 景濯再要开口,侧后方忽然传来老者惊喜的声音:“逢夜君?!” 他还正想要到何处去寻这位魔族君侯,没想在这里碰上了,真是天意! 来的正是寒枝的叔父,伯陵。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众身份各异的仙妖,因见梨花开得正好,眼下又无要事,便结伴前来赏玩。 被打断了好不容易酝酿到嘴边的话,景濯神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嘴角微不可见地下抿了两分,如果不是对他足够熟悉,大约很难察觉出这一点。 第十七章 伯陵大步上前,直冲景濯而来,语气很是热络道:“没想到能在这里再遇!” 景濯冷眼看着他,并未应声,不知有没有认出老者究竟是谁。 见景濯不语,老者也不觉尴尬,自顾自道:“当年我曾带着寒枝前往桓乌神族拜访,那时你还不过到我腰间……如今见你安好,还有这等修为,真是叫我老怀甚慰啊!” 一番话出口,顿时叫周围仙妖的视线都汇集中他身上,神情难掩讶异。 竟能在魔族逢夜君面前自称长辈,他究竟是何等身份? 识得伯陵的仙族也颇觉茫然,显然也没听说过他和景濯有什么关系。 伯陵还待提一提昔年旧事,帮景濯回忆一下自己是谁,却被他开口打断:“你想说什么。” 显然没有什么与他叙旧的闲心。 景濯一向不怎么喜欢追忆过去,何况这段过去也不剩什么值得追忆之处。 连桓乌神族都已经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纵伯陵族中与桓乌神族有世交,与他又有何干系,难道还指望他为此对他有些好脸色? 闻言,伯陵话音一顿,不免觉得景濯有些太不给自己面子。 他可是寒枝的亲叔父! 不过毕竟是有事相求,便也不好计较景濯态度如何,脸上挂起笑,道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此番前来,是想请逢夜君求赐浮屠玉一用。” 寒枝是断言拒绝了赤羽君的请托,但她这位叔父显然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对赤羽君许诺的厚礼垂涎不已。 是以在梨花林中撞上景濯后,伯陵全然忘了寒枝之前对他三令五申不可再提此事。 自己这也是为族中计啊!他心中暗道。 不过随着他话音落下,不论是与他同行的仙神,还是之前在此闲话的仙妖,都用惊异眼神看着他,一时心思各异。 浮屠玉何等珍贵不必多说,在场仙妖没有不知。 他究竟与逢夜君是何等交情,竟敢直接求赐?这么想着,一众仙妖又看向景濯,看他会如何反应。 就算是息棠,也觉得眼前老者这话有些狮子大开口。她看了眼景濯,纳闷他究竟是欠了这仙族什么了不得的人情,还是有什么不可说的把柄落在伯陵手上。 不应当啊,若是后者,眼前仙族只怕没什么希望好好站在这里了。 在场大约也只有伯陵并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何过分之处。在他看来,凭当年的恩情,景濯怎么回报他们也不为过。 他正志得意满地等着景濯应下,脸上神情却在下一刻凝滞。 对于他的要求,景濯只冷淡回了两个字:“不赐。” 话音落下,梨花林中一片死寂,汇聚在伯陵身上的视线分明多了几分看戏的意味。 原以为他真与逢夜君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竟能直接求赐浮屠玉,不想只是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这着实有些好笑了。 伯陵显然没想到景濯会是如此反应,神情现出几分慌乱。 难道是没有认出自己? 他连忙又道:“逢夜君不记得我,当也记得寒枝才是,我便是她族中叔父,自幼是看着她长大的。” 有这么个叔父,也是挺倒霉的,在场仙妖不约而同地浮起了相同的想法。 景濯倒是还能想起谁是寒枝,但那又如何? 伯陵却浑然不觉,他上前一步,口中还道:“这浮屠玉也非我为自己求取,此为凤族赤羽君所求,愿以等价之物,向逢夜君换得这枚浮屠玉。” 原来想要浮屠玉的是赤羽君,围观仙妖恍然,那就不奇怪了。以浮屠玉的效用,他应当是有意为自己幼子所用。 为这个幼子,赤羽君也真是煞费苦心。 息棠忍不住挑了挑眉,那眼前仙族方才的话,岂不是想空手套白狼? 他之前可半点没提以物易物之事,只向景濯求赐浮屠玉。 伯陵的确是作如此想,若是能从景濯手里求得浮屠玉,再去向赤羽君交易,岂不是能有更大的好处。 没想到景濯拒绝得这样干脆,令他方寸大乱,连忙又摆出了赤羽君的条件。 “寒枝是吾从女,望逢夜君看在与她的情义上,不吝赐下浮屠玉。”伯陵脸上堆着笑,自认十足放低了姿态道。 这话说得未免也太暧昧不明。 景濯心下只闪过这样的念头,他下意识看向息棠,不知她有没有误会,却只在她脸上看出了瞧好戏的兴致。于是回过头,再看向伯陵的神情更冷淡了两分。 “不赐。” 便是寒枝为自己求,景濯也未必会答应,何况伯陵如今还是来替赤羽君请托。寒枝与景濯的确是幼时便相识,但除此之外,也就别无其他。 数万载已过,只凭稀薄的少时情谊,实在不足以打动他。 说罢,他越过伯陵便要离开。 见他只用两个字便打发了自己,又听着周围传来若有若无的窃笑声,伯陵一张脸乍青乍紫。他素来好面子,没想到今日当着诸多仙妖的面丢了这样大的脸。 心头腾涌起怒火,他一时也顾不得景濯与自己修为之差,回过身,怒声高喝道:“桓乌景,你未免也忘恩负义了!” 在旁仙神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叫的应该是景濯。 数万载已过,如今天下间,还记得景濯从前名字的仙神已经不多了。景濯对自己还是神族时的名字谈不上排斥,但也不是愿意这个名字随便从谁口中叫出。 他停下了脚步,冰冷的目光落在像是怒不可遏的耄耋老者身上,语气不见任何起伏:“本君倒是想知,你族对本君有何恩情。” 就算景濯并未动用威压,伯陵还是被他的眼神惊得后退一步,霎时出了满身冷汗。 他强撑着稳住身形,不想露了怯,只向景濯道:“当年若不是阿枝将你救下,你早已被押送至天宫被神秀太子问罪,如何能有今日?!” “阿枝可是冒着举族被株连的风险救下了你,如此恩情,你却连枚浮屠玉也吝惜,如何不是忘恩负义!” 这话出口,周围仙妖神情或惊讶,或恍然,总算知道了他为何有底气向景濯狮子大开口了。 “原来当年救下逢夜君的,竟是寒枝仙子。”老妪颇为意外道。 站在她身旁的散仙也开口,不过话说得很是谨慎:“小仙之前云游时也隐约听说了此事,只是不知真假,不敢妄言。” 看眼前老者的态度,传言竟是真的? “若真是如此,那寒枝仙子对逢夜君的确是有大恩,否则被押送到神秀太子面前,定是十死无生。” “待恩人如此态度,未免也太凉薄了些。” 许是顾及景濯身份,说这句话的仙族声音压得很低,在场同他一般想法的仙妖实在不在少数,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 第18章 自以为占了理,伯陵微微昂起头,佝偻的腰背像是也因此挺直了许多。 他倒是对景濯的品行颇有信心,也不担心真如他话中所言,忘恩负义的景濯会不会在一怒之下,直接要了他的命。 以他修为,还不够接下景濯一招半式,这般声色俱厉地斥问,真以为魔族君侯是靠品行端正当上的? 息棠将手拢在袖中,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看不出心下在想什么。 “当年是有人救了我,可惜,不是你口中的寒枝。”景濯终究没有动手,反而很有耐心答起了伯陵的质问。 他不在意这些素不相识的仙妖会怎么想,却不能不在乎息棠如何看。 在他被毁去血脉本源,押往天宫问罪的途中,的确是有人隐藏身份,从押送的天族守卫手中救出了他。 但她不是寒枝。 景濯看向了息棠,也是在听到这句话时,息棠也下意识向他投来目光,面上平静终于被一瞬愕然打破。 他知道? 他那时候分明已经失去了意识,应该什么都不记得才是。 第十八章 “所以君侯早就知道是谁救了他?” 九幽魔宫中,穷奇伏在长衡脚边,听到这里,正悠闲拍地的尾巴一顿,转头向软榻上的长衡问道。 他面前水镜展开,当中显露的正是丹穴山上情形。 对于堂堂魔君来说,想避过丹穴山的禁制做到这一点并非什么难事。 听了穷奇的话,长衡想了想:“应该是吧。不过就算他不知道,也没关系。” “为什么?”穷奇硕大的虎头上冒出近乎实质的疑问。 “因为我都看到了啊。”长衡说着指向自己,得意洋洋道。 穷奇好奇道:“所以救了君侯的,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长衡没有立刻回答,他隔着水镜看了眼景濯,又看了眼自称是奉丹羲境上神之命而来的息棠,心情颇有些复杂。 “当年救下兄长的,便是丹羲境上神。”他喃喃开口。 穷奇惊得坐起身来,他当然知道丹羲境上神是谁。正因为知道她是谁,他才会觉得这么惊讶。 墟渊战场上,一箭险些要了君侯命的,不也是这位上神吗? 何况…… “丹羲境上神可是出自神族太初氏,没记错的话,她还要叫神秀那个疯子一声伯父——”穷奇忍不住道,毛茸茸的脸也掩盖不住意外。 自鸿蒙已分后,天族历任帝君便多出自太初氏。先任天君的两个儿子,长子是早早便被确立为天族太子的神秀,次子便是息棠的父亲。 景濯身世被揭露时,太初氏先任天君已近衰亡,九天大权因此都落到了身为太子的神秀手中。偏偏那时候,这位曾经也为九天仙神称颂的太子已经接近疯狂边缘,喜怒无常,凡有不顺其意者,动辄降罪诛杀。 除了他视为继承者的女儿,连息棠的父亲在他面前也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 以息棠的身份,她有什么理由不惜触怒神秀,也要救下景濯? 关于这一点,长衡其实也不甚清楚。 他自少时便受景濯教导,一向对他敬畏有加,实在没胆子当面问他。 不过,兄长和丹羲境上神的关系,绝非世人所知的那么简单。 长衡还记得息棠将景濯送来九幽阿修罗氏族地的情形。 无妄海的海水翻滚着向前,昼夜不停,本不该出现在九幽的神族跨过海水,一步步走来。泛着灿金的鲜血不断从袖袍裙裳滴落,她浑身都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煞之气。 无妄海中有无数煞气汇聚形成的海兽,只要感知到生机,便会争先恐后地围剿猎物,是以想渡过无妄海,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长衡那时连人形都还不太化得来,跟着做魔君的母亲前来阿修罗氏,夜里偷偷躲过护卫溜出来闲逛,恰好撞上了这一幕。 “兄长能活下来,也还要多谢我。”长衡夸起了自己,“在丹羲境上神将他留下后,可是我及时拖着只剩一口气的兄长去见了他母亲。” 他没说出口的是,大约是被息棠一身杀伐之气吓住了,在她离开前,他躲在阴影中愣是没敢站出来。 或许也是因为这件事,在长衡的母君骤然崩逝后,是景濯出面庇护了尚且年少的长衡,悉心教导,后来又压服诸多魔族领主,推他坐上了魔君之位。 长衡抬眼再看了看水镜,如果不是碍于魔君的身份,他还真想当场去看看热闹。 听到他这句感慨,穷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尾巴,泼冷水道:“算了吧,要是被君侯发现你敢窥探他行事,你就完了。” 还想到场看热闹。 长衡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心虚,他伸手揽住穷奇的虎头,笑得很是阴险:“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同谋,只要你不说,兄长会发现的可能就会很小。” * “不可能!” 丹穴山梨花林中,听了景濯的话,伯陵下意识反驳,此事是阿枝亲口所言,怎么可能会有假! 但……真的不可能吗? 回忆起寒枝态度,他脸色阴晴不定,这就是她为什么不肯应下赤羽君所求,又为什么不愿轻易提起这能带来无数好处的恩情? 若当真如此,如今又该怎么收场? 伯陵方才敢在景濯面前义正辞严指责他,便是觉得寒枝曾冒着全族被株连的风险救下了他。 就算自己是在不知道的时候担了风险,但终究也是有被牵连之虞,那为此向景濯要些好处又有什么不应该。 但寒枝如果在这件事上说了谎,自己方才种种,岂不是都成了不知所谓的笑话! 到这个时候,伯陵不曾自省贪心,倒是怨怪起了寒枝。 “逢夜君不记恩情也无妨,又何必虚言以对!”他额头见汗,嘴上却还强自道,不肯认下景濯所言。 任谁都能听出他的底气不足,周围仙妖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景濯嘴边勾起讥嘲弧度:“你以为,凭她当时才仙君境的修为,足以从押送守卫手中带走本君,又瞒过已是上神的神秀?” 景濯出事是在数万载前,寒枝尚且没有如今修为,当时她不过才刚仙君境。若是神秀那么好欺瞒,桓乌神族又何必废去景濯血脉本源,他原本是桓乌神族倾尽全力培养的后辈,被族中寄予厚望。 周围听了一场闲话的仙妖也觉恍然。这么想,凭那位寒枝仙子当时的修为,就算敢违逆天族太子之命,也未必有能力做到。 这都是些陈年旧事。时移世易,随着清楚这些事的神魔仙妖大都已经作古,对于后来者而言,许多事便都成传说,这等空穴来风的流言也就有了取信于人的余地。 伯陵面色青紫,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不后悔自己所为,但事到如今,便是后悔也晚了。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当着如此多的仙妖开口,众目睽睽之下,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也不可能。 “叔父年老体衰,神智已然糊涂,这才口出妄言,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逢夜君见谅。”寒枝大步走来,向景濯深施一礼,为自己的叔父请罪。 与她同来的,正是赤羽君。 他还没放弃让寒枝出面为自己请托,于是又借口与她巧遇,想要再提一提此事。没想到还没说到正题,便听寒枝随行侍女来报,她叔父在梨花林中拦下景濯,求赐浮屠玉不得,多有不忿之语。 闻言,寒枝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向此处赶来。赤羽君虽不明情况,也跟了过来,便是只将话听了一半,大约也猜出了是什么情况。 当初救下逢夜君的,原来根本不是这位寒枝仙子?! 寒枝向景濯请罪的话,已然是默认了这一点,赤羽君面色铁青,也就全无为她解围的心思。 而听到寒枝话中骂自己糊涂,伯陵暗恼,但在这等境况下也不敢加以辩驳,只能认下是自己胡言乱语。如今也只有寒枝会出面,为他解决眼下麻烦。 在场仙妖的注意也都从他转到了寒枝身上,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与这位寒枝仙子是不是也有些关系? 面对诸多意味各异的打量,寒枝垂首躬身,紧握的指尖用力到近乎发白。 不过这些年来,她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窘境了。 族中衰落,寒枝做这个族长没有享到什么光耀,却是有数不清需要低头的时候。也是因为举步维艰,她才会刻意传出自己曾救下景濯的假消息,为的便是让自己有得片刻喘息,思虑筹谋。 但谎言终究只是谎言,不能成真,没有发生过的事,又怎么会被承认。 “既是神智糊涂,便好好休养,不必在外行走。”景濯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话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寒枝忍不住松了口气。 他这么说,便是揭过此事,不与叔父一般见识。但往后,叔父以后只怕也不能在外行走了。 寒枝再作一礼:“谢过逢夜君。” 这已经再好不过的结果,至少景濯没有再追究流言是从何而来,为她留了颜面。 第19章 而以伯陵行事,景濯便要了他的性命也不为过。 不杀他,也并非在念什么旧情,只是身在丹穴山中,总要给凤族留两分面子,也免凝光这个巫祭不好做。 何况这片梨花林,景濯抬头,像是又见当年同门,还是不要沾血为好。 没有与寒枝再多说什么的意思,见息棠在无人注意时准备离开,景濯抬步便要跟上去。 擦肩而过时,寒枝抬头,看着他离去的侧影,神情怅然若失。 见景濯都已离开,周围聚在一处仙妖互看了看眼神,见寒枝当面,也都识趣地不再议论此事,各自准备散去。 凝光却在这个时候从赤羽君身后走来,欣赏着他铁青的脸色,含笑开口:“赤羽君想要浮屠玉,又何必请托旁人,只需告诉我一声,我帮你向师兄求便是。” 听着这番风凉话,赤羽君脸色立时更青了两分。 凝光的话,他当然是半个字也不会信,她看笑话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帮他。 只是请托寒枝来求浮屠玉,无疑成了自己的败笔,徒耗时间不说,还让凝光白白看了场笑话。 以眼下情形来看,一时却是难以向逢夜君求得浮屠玉了。 罢了,赤羽君没有理会凝光的话,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凝光嘴边笑意更深。 这就急了? 让他更急的事,还在后面呢。 第十九章 怎么还跟来了? 察觉景濯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息棠一时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 方才对视不过一刹,但足够让她意识到,景濯或许已经猜到自己是谁。 不过只要她打死不承认,这身份就不能坐实。 息棠无意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面对景濯,毕竟,丹羲境上神与魔族逢夜君,怕是只能相顾无言了。 只是直到走出梨花林,景濯也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让他这么跟着也确实不是事儿,息棠终于停下脚步。她转身看向景濯,嘴边勾起恰到好处的笑意:“逢夜君还有何指教?” 见她不承认,景濯也就没有就她的身份说事,沉默两息后,开口问出了他如今最关心的问题:“随你前来丹穴山的少年,是何来历?” 既是同门师兄妹,凝光当然不会欺瞒景濯。前日见面时,她便将自己知道的尽数告诉他,借此顺利逃过了一顿打。 但凝光知道的终究也有限,比如陵昭是何来历,息棠又为什么愿意收他为弟子,就不是凝光能知道的了。 不过如今息棠就在眼前,景濯便直截了当地向她问个答案。 息棠从来没收过弟子,个中缘由,别人或许不知,景濯却是清楚的。 也正因为清楚内情,他才想知道,陵昭为何能叫她打破自己从不收徒的规矩。 这近万载间,她都不曾出过丹羲境,如今却以化身前来,为这少年向凤族借了浴火池。 息棠眼神飘忽一瞬,关于陵昭的身世,她自己尚且也不清楚,又怎么能告诉景濯。 “这与君侯有何关系?”息棠反问,咬紧了丹羲境仙灵的身份不松口。 景濯话音一顿,他好像的确没有立场来问这个问题,但…… “她一向不收弟子,如今因何为他破例?”景濯盯着息棠,目光锐利。 认识得太久,就是这点不好,息棠心想,许多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他都知道。 “上神行事,如何轮得到我等置喙。”她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许是看着喜欢,就收归门下了。” 喜欢喜欢喜欢…… 这两个字在脑中循环往复,景濯如遭雷击,直接愣在当场。 见他眼神涣散,息棠只觉莫名,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景濯却像是失去了对外界的知觉,全无反应。 见他不再追问,息棠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再问下去,她真的圆不上了。 最近她怎么总是被问些回答不了的问题。 也不知陵昭那小子情况如何,在浴火池中泡了这两日,也该够他初步将体内血脉封印破除了。 说来,她也该去查查他从前经历才是…… 不知道自己无心之言对景濯造成了何等打击,息棠转身离开,并不担心呆在原地的景濯会出什么事。 以他修为,就算有什么意外,出事的也一定是敢找他麻烦的人。 “师兄?”片刻后,找来的凝光看着凝固在原地,彷如石像的景濯,奇怪地唤了声。 景濯像是终于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带来的妖族在哪儿?” 他眼神冷酷,怎么看都透着股想灭口的意思。 “师兄,冷静啊!”凝光连忙扒住他的手臂,试图阻止。 冲动是魔鬼啊! 何况阿棠还在呢,别一会儿灭口没灭成,反被她打一顿,岂不是更要裂开了。 “再说那小子虽然长得不错,毕竟年纪太小,怎么比得上师兄你风韵犹存……” 听了这话,景濯沉默地盯着她,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凝光也回过味儿来,这形容好像是不怎么恰当。不过师兄都快十万岁了,和不过百岁的少年郎比起来,年纪确实不占优势。 陵昭便是年纪小点儿,养个两三千年也就大了,也不是太久的事,师兄是该有点儿危机感。 不愧是亲师妹,景濯险些被她气笑了,正要说些什么,却有脚步声渐近,竟是寒枝避过其他仙妖视线,再度前来。 “景兄。”她看向景濯,犹豫着开口,唤的却不是在人前所称的逢夜君。 很多年前,身为世交族女的寒枝便是如此唤桓乌景的。 有外人在场,讨打的凝光立刻恢复了正经,她负手而立,冷淡看来时尽显凤族巫祭应有的威严,很是能唬人。 寒枝拘谨地向她一礼,目光随即又回到景濯身上,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主动向他道:“之前流言,是因我才会传出,不想叔父信以为真,才会失了进退。” 方才当着众多仙妖的面,她实在没有勇气将这话说出口,只能事后再来向景濯表明内情,以求原谅。 只是她这么做,也并非贪慕救下魔族君侯的虚名……寒枝道出自己放任传言的缘由,话中不免带上几分羞惭。 对于寒枝的剖白,景濯只是冷淡地应了声,他还不至于猜不到这一点,神情不见动容。倒是凝光微挑起眉头地打量寒枝,不知在想什么。 “景兄,当年之事,并非我想袖手旁观,只是天族太子令下,我若敢做什么,只怕会连累全族……” 她自己也罢,又怎么能累及全族。 景濯清楚寒枝所言不假,他也没有因此怪罪她的意思。连迫于压力毁去他神族本源的桓乌神族,景濯都不曾上门清算,何况不过少时相识,面目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寒枝。 不过桓乌神族大约也自知理亏,这些年来堪称安静如鸡,寻常绝不到景濯面前碍眼。 景濯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寒枝舌根漫上些许苦涩,心下怀的那点侥幸也随之散去。 她此时来寻景濯,除了陈说流言,也是想探知他是否还念及旧情。 她心中未尝没有想借势的意思。 但过往终究只是过往,既然她不曾在他身处水火时站出来,又怎么能妄想在如今向他求得好处。 寒枝轻叹了声,像是有些释然,她抬头看着景濯,轻声道:“景兄最后能平安逃过这场劫难,实在再好不过。” 说罢,她向景濯一礼,默然退去。 原本等着寒枝开口,看她会提什么要求的凝光有些意外,看来自己不必说什么难听话了。 旧日光景重现眼前,凝光脸上惯常有的笑意褪去,显出几分失神。 昔年玉霄殿上,景濯师尊重伤未愈,却强撑病体,长跪阶下七日,叩请神秀恕景濯死罪。 时逢朝会,诸天仙神齐聚殿上,凝光不顾族中长辈阻止,同跪阶下,高声代声音已经沙哑的景濯师尊叩请。凤凰尚显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渺茫云霭中,带着几分不受控制的颤抖。 除了这些,修为不济的凝光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时隔多年,她再次感受到了眼见阿姐离世时的无能为力。 站出来为景濯求情的还有数名仙神,有的相熟,有的却并不识得他。凝光记得清楚,其中没有寒枝——她当时也在玉霄殿上,却不曾开口为景濯说过半句话。 不过任是谁来求,都没能让高坐玉霄殿上的神秀生出半分动摇。 “我当时还以为,师兄你难逃一死了。”凝光喃喃开口,很多年前,遍数四海八荒,地位也举足轻重的凤族巫祭不过是只修为不高的寻常凤族罢了。 何止凝光这么认为,天族押送重犯的囚笼中,景濯低垂着头,等待着被宣判死期。神骨被抽出,他便是想坐直身,为自己留半分尊严也做不到。 眼前一片模糊,高空呼啸的风声中,剑光劈落,穿透重重雾霭,撕裂囚笼禁制。 第20章 一只手伸了过来,神智涣散中,景濯看不清那张脸,只闻到一股让他觉得异常熟悉的气息。 她是…… 九幽横生的瘴气中,有人背着景濯,艰难淌过湖泽,从追兵和凶兽中杀出一条血路。 素色袍袖被血染红,最初是景濯的血,后来有其他拦路神魔的血,也有她自己的血。 连亲族都放弃了他的时候,她却不惜以命相搏,跨过山海,为他求一线生机。 在她放下景濯时,陷入数日昏迷的景濯似有所感,他睁开眼,能看到的仍旧只是模糊光影,怎么也看不真切。 染血的身影起身将要离开,景濯下意识抬起手,似乎想挽留什么,那片衣角却从指尖滑落。 不过随着他的动作,腰间所系佩玉松脱,在她无知无觉中落入景濯掌心,沁上一点血痕。 夜色中,她的身影渐行渐远。 数万载后,同一枚佩玉穿过岁月重合,景濯看向手中,神色显出异样柔和。 凝光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白玉经时光打磨出温润光泽,看得出一直被小心收藏。只是任凝光怎么看,这也只是枚用作装饰,无甚特殊效用的佩玉,不知道景濯为什么会这么看重。 她又看了看景濯,打量两眼后,忍不住道:“师兄,你的表情看起来真诡异。” 景濯笑意微顿,他小心收起佩玉,面无表情地看向凝光:“不会说话可以不用说。” 实在妨碍他心情。 凝光无辜地眨了眨眼,她虽然讨打,但并不想真的挨打,于是在嘴上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这就闭嘴。 第二十章 “逢夜君——” 神族跪坐在桌前,霜发如雪,眉目间透出难以言说的冰冷。 听完侍从来报,他神情不见什么变化,手中茶盏却在不知不觉间化为齑粉落下。 无形威压蔓延,候在身旁的侍从连忙低下头,只觉心惊胆战。 神尊对昔年旧事,竟还未释怀。 就在厅内陷入近乎凝滞的死寂时,女子穿过回廊行来,在门边俯首,像是有什么事禀报。 直到得了白发神族抬手示意,她才低声开口,语气恭谨:“赤羽君传讯,请神尊前往一叙。” 而除了他以外,赤羽君还邀了诸多与他还算相熟的神魔仙妖作陪,要在幼子满岁宴前一聚,不知是作何打算。 不过这等场面,却是火雀这等依附于毕方的小族无关了。 丹穴山客舍中,翎羽凌乱的火雀从低空扑落至庭中,头上不久前才被啄秃的地方还没长好,身上眼见又掉了不少。 他用鸟喙梳理着翅羽,还没将自己收拾好,就被自庭中走过的少女撞了个正着。 “炎遗,你怎么又去胡闹了!”容貌明丽的少女见他模样,横眉倒竖,怒声质问道。 炎遗连忙化作人形,只见他相貌与这说话的少女像了足有七分,正是同窝而生的亲姐弟。 “说了多少次了,此处是丹穴山中,如今各方大能前来,你切不可妄自行事,为族中招祸!”少女扬声斥道,“你都当耳旁风了不成?!” 炎遗连忙想躲,却被她追得上蹿下跳,最后还是让少女拎住了耳朵。 眼见躲不了,他只能连声求饶,口中还强自辩解道:“阿姐,都是那些青鹮先挑的事儿,不能全怪我啊!” 这回负责安排客舍的凤族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让早有宿怨的火雀和青鹮两族挨着住下了。 无论火雀还是青鹮,委实都不算什么大族,也就没敢向凤族要求另换个住处,想着不过数日时光,忍一忍便是。何况主动去寻凤族换了住处,岂不是显得自己怕了对方,绝不能做这等弱了声势的事。 两族本就早有恩怨,如今每日出入都能碰上,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也就成了常事。 被狠狠教训了一通,炎遗揉着自己通红的耳朵,阿姐下手可真狠。 见少女消了气,他又讨好地凑上前,同她道:“叫那些青鹮从前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昂,不过是族女做了孔雀长老的弟子罢了,又怎么比得上少族长?如今有机会,总要打压打压他们的嚣张气焰!” “少族长有幸得入紫微宫,待来日他修行有成,叫这些青鹮只能为我族从属!” 闻言,少女也隐约露出笑影,身为火雀族少族长的乌樵能入紫微宫,实在是件令阖族上下都为之自傲的事。 她也没有揪着方才的事不放,示意炎遗变为原形,亲手为他梳理起凌乱的翅羽来。 “赤羽君幼子的满岁宴便在两日后,你这两日就不要再四处乱跑,只等着赴宴便是。”她一面动作,一面又告诫道。 如今各路前来赴宴的贵客都先后到了丹穴山,阿弟若是无意间冲撞了什么大人物,火雀族可未必能保全他。 “我这不是想找找陵昭在哪里吗……”炎遗嘟囔道,他其实也不是漫无目的地满山乱窜。 听他提起陵昭,少女动作一顿,显然对陵昭也并不陌生:“你寻他做什么?” “当然是问问他近来可好,又为什么会离开章莪山,来了这里。”炎遗理所当然道,“那日他跟着那位不知如何来历的仙长去见凤族巫祭后,就不见踪影。阿姐,你说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说来,昨日毕方鸟族也抵达了丹穴山,炎遗随族中长辈前去拜见,本想借机向身为毕方少族长的尧珠打听情况,但因族中长辈在,一直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这是丹穴山中,会出什么事。”少女摇头道,“难道凤族巫祭还会对他一个小辈如何。” 如凤族巫祭这等存在,于这些火雀族鸟实在太过遥远,只有在盛宴上能远远见上一眼。 “何况若真是凤族巫祭真要将他如何,你我便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 说得也是,炎遗挠了挠头,口中叹道:“这么看来,陵昭还不如留在我族中,或许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陵昭同炎遗性情相投,对于他前去毕方鸟族,炎遗一直觉得颇为遗憾。 “能在毕方少族长身边修行,对他原是好事,这还是连乔姑姑为他向族长求来的。”少女说着,眼睫颤了颤。 炎遗也知道她说得不错,不由感叹道:“连乔姑姑待陵昭也是真好。我记得当初就是姑姑将他从凡人王朝中带回来,当亲儿子一样养了这些年。” 不远处,枝叶掩映,息棠屈腿坐在树上,听到这里时,神情略显微妙。 只是听了炎遗这句感慨,少女却下意识道:“但他终究不是姑姑的亲儿子。” 炎遗当然清楚这一点,乌樵少族长才是连乔姑姑的亲儿子,不过因他天资出众,自幼便离了生母,被带在族长身边教导。 火雀族的少族长并不是族长之子,只是未出三代的血亲。 少女想,火雀族庇护了他这么多年,他纵付出些,也是应当。若没有连乔姑姑,他混在凡人之中,连如何修行也不知。 只是……那可是入紫微宫的机缘…… 再想到如今陵昭不知境况如何,少女不由有些心不在焉,手中失了轻重,引得炎遗传来一声惨叫。 她回过神,看着手中被拔下的火红翎羽和双眼含泪的炎遗,也顾不得再想其他,手忙脚乱地安抚起自己的弟弟。 树上,将他们对话尽收耳中的息棠若有所思。 看来除了火雀族外,她也该去查查,火雀族这位少族长是因何得入紫微宫。 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有别的机缘? 说来,息棠已经许多年不曾与紫微宫有什么往来,虽同在九天,但紫微宫与丹羲境不相隶属,也就没有什么非要往来的必要。 不过想过问紫微宫中的事,也不必息棠亲自出面,自有可代劳者。 灵光化作飞鸟,掠入云霄,径直向九天玉霄殿而去。 如今高坐于玉霄殿上的天族帝君,正是息棠的亲弟弟,苍溟。 既是天君,要查明紫微宫中弟子来历绝非什么难事,想来不久应该就能有答复。 至于火雀族相关种种,还是让凝光这个凤族巫祭来办更快。 息棠到巫祭大殿时,凝光竟难得在干正事。 手中翻阅着几卷玉简,见息棠前来,她竟像是有些意外。毕竟这两日都不见息棠踪影,她还以为她是在躲着师兄,是以连自己这里也不来了。 “他还在浴火池中?” 息棠在她对面坐下,却是先问起了陵昭情形。 闻言,凝光飞快眨了眨眼,笑意如常:“在浴火池中待得越久,不正说明他资质不错,能得的好处越多么。” 如果不是对凝光的性情有所了解,息棠就考虑真信了这话。 在她无言的逼视下,凝光只将目光投向手中玉简,状似认真。 见此,息棠发出了一声冷笑。 凝光登时矮了两分,她从玉简后露出半张脸,讨好道:“既是你的弟子,我总不会害了他。” 她可是送了他一份大礼,为此,便是冒些险也是值得的。 第21章 正当息棠考虑要不要好好审问她一番时,有凤族女祭快步自殿外行来,神色匆匆,竟是顾不得行礼,径直到了凝光身边,附耳向她说了些什么。 听完她的话,凝光脸上笑意顿时真心了许多,她看向息棠:“阿棠,如今正有一出好戏,你可要随我去看看?” 这可是一等一的热闹,错过了实在可惜。 第二十一章 遍数诸天仙神,赤羽君也算得上是很能活的存在,至少他之前三位夫人,都没能活过他。 在第三位夫人陨落后,赤羽君又与孔雀族达成一致,迎娶了孔雀族女为第四位君夫人。 赤羽君十七个儿女,并非都是有名分的君夫人所生,如今才出生不久的幼子,生母便是凤族。 赤羽君与孔雀夫人原就是两族利益交换成的婚,谈不上有多少感情。这位夫人修为不低,但生下的儿子资质只算不错,远达不到有望上神的地步,倒是赤羽君另找的相好生出了这资质出众的幼子。 孔雀夫人其实并不在意赤羽君有多少相好,毕竟,她自己养在身边的貌美青年也不在少数。 这么多年来,她早就和赤羽君相看两相厌,二者貌合神离的事在凤族中不算秘密,但临在幼子满岁宴前,赤羽君特意请了不少高位仙神在府中小聚,不想却当众撞破了孔雀夫人与面首亲近。 他的脸当时就青了。 孔雀夫人此举已经不是不给他面子,简直就是对着他的脸连扇了十八个巴掌。 息棠跟着凝光到的时候,正逢丢了大脸的赤羽君拔刀要砍了这面首,却为孔雀夫人所拦,夫妻相持不下,气氛显得很是微妙。 此时周围俱是来宴饮的仙神,便是再长袖善舞的角色,在这等情况下,也不好出面调停。 毕竟,这怎么说都是他们的家务事。 “比起这面首,赤羽君的确是年老色衰了。”凝光远远看着这一幕,啧啧摇头。 她挑了棵视野不错的梧桐看戏,因诸多仙神的注意力都在赤羽君和他夫人身上,一时倒是没察觉她和息棠的到来。 息棠闻言,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回凝光倒是没夸大,如此精彩的戏码,实在称得上千载难逢。 就算是上神,也是喜欢看热闹的,何况是看如此讨厌的赤羽君笑话。 “吃么?”不知何时也到了的景濯抬起袖子,袖袍上竟然兜了不少泛着温润光华的紫黑浆果。 从前在紫微宫中,最多这样的枳桑实,息棠每回凑热闹时都会顺手带上些。 她没说话,默默从他手里拿过浆果,味道与记忆中倒是没什么分别。 “我也要我也要!”不必景濯开口问,凝光已经主动张嘴要了。 略带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景濯抖了抖袖袍,在她手上倒了一半。 真是区别对待,看着理所当然地挤开自己,坐在了当中的景濯,凝光心中感叹道。 天族上神,魔族君侯,还有堂堂凤族巫祭,竟然齐齐挤在一棵树上看热闹,说出去谁敢信呢。 下方,赤羽君已经被孔雀夫人的举动气得脸红脖子粗,失了平常该有的冷静:“你难道要为这面首与我动手不成!” 若不将这面首杀了,如何能解他心头之恨! 他丢了这样大的脸,当然要用这面首的命来抵。 面对面目狰狞的赤羽君,生得堪称貌美的青年只温声向孔雀夫人道:“夫人实在不必为我与主君起冲突……” 话里话外,都在为她考虑。 孔雀夫人怜惜地看他一眼,语气一改对赤羽君的冷酷,柔声安抚了两句,更是将赤羽君气得火冒三丈。 “不仅生得不错,手段也不落下乘啊。”凝光指点指点,怪不得能让孔雀夫人带在身边这样久。 “确实不错,”息棠点了点头,“不过我倒是见过比他手段更厉害几分的。” 她只是随口一提,却立时引来了景濯注视,他目光灼灼,正看着热闹的息棠并未察觉,只等着下方发展。 就在息棠和凝光说风凉话的功夫,赤羽君与孔雀夫人已经吵将起来,话也越说越难听,最后已是当面揭起了对方的短。 周围听着他们互曝其短的仙神表情略显尴尬,但谁也没有就这么离开的意思。 “孔雀族长真是生出了个好女儿,你也堪配为我赤羽氏的君夫人!”赤羽君见她说得越发过分,话中分明透出一股威胁意味。 别忘了,他随时都可以废除她的君夫人身份! 孔雀夫人却并未因此显出畏怯之色,只冷笑一声道:“你这没皮没脸的老不死都能做这么多年赤羽君,也有资格指摘我!” 谁还不知道谁啊。 “何况,你不行,还不许我寻些别的乐子?”说着,她还讥讽地扫了眼赤羽君。 在她若有所指的话中,数道意味不明的视线顿时都投向了赤羽君,他目眦欲裂。 做了这么多年高高在上的赤羽氏主君,他一向都是被人敬着的,何曾受过这样直白的羞辱。 赤羽君双目赤红,理智已然被孔雀夫人这句话点燃,身后竟是在顷刻间幻化出凤凰翅翼。 灵光中,他眼底分明已现杀意,这一次却不是向着做面首的青年,而是胆敢触犯他威严的孔雀夫人。 心下早已有所准备的孔雀夫人立时护着身旁青年退后,虽然话说得轻蔑,动作却没有小觑赤羽君实力的意思。 如果不是因为修为足够,赤羽君也不可能霸着赤羽氏主君之位这么多年。 她掌心繁复阵纹展开,与汹涌袭来的狂暴力量相撞,发出沉闷巨响,在庭中掀起无边风浪。 没想到赤羽君会突然暴起,周围仙神连忙避退开来,因着修为都不低,倒是没有谁倒霉被误伤。 阵纹抵御下攻势,孔雀夫人青绿的袍袖在风浪中翻卷。眼见赤羽君破防到直接动手,遂了心愿的她轻蔑地再扫了一眼他,竟是不疾不徐从发髻中拔出一柄玉梳,反手摔在地上:“恰好,这君夫人我也当够了,你听好了,今日,是我要休了你!” 玉梳落地,发出一声脆响,登时碎裂成数块,玉屑飞溅,将周围仙神惊得鸦雀无声。 她说什么? 他们没听错吧?! 凝光挂在树上,笑得险些坐不住,还是景濯及时拉她一把,她才没就这么摔下去。 堂堂赤羽君,被自己的君夫人休了,这实在是足够传遍四海八荒的乐子。 至于孔雀夫人为什么要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当然不是为了个面首。 当日她会与赤羽君成婚,本就是两族利益交换,因此她的儿子在成年后已经被立为赤羽氏少主。 但谁能想到,随着幼子出生,赤羽君为他生来便带一点元凤真火欣喜若狂,竟是不惜代价要为这个儿子提前铺平道路,将手中所有资源尽数投向他,全然不顾其他儿女的死活。 随后,他又用尽手段,终于说服凤皇与诸多族老,让他们拿出天曜火魄,令这个幼子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 早在他为幼子大张旗鼓地张罗这场满岁宴,孔雀夫人便已经表达过不满。他如此宣扬一个非自己所出的儿子生辰,无疑是明确表态,要让这个幼子继承赤羽氏君位,如此,又将她和孔雀族置于何地? 高兴得过了头的赤羽君只顾围着小儿子打转,又怎么会在意她这位君夫人怎么想。因孔雀夫人的态度,他甚至借机废除了她儿子的少主之位,改立幼子为少主。 如此一来,孔雀族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这些时日来,孔雀夫人与族中明里暗里实在听了不少嘲笑。 作为凤族麾下势力最为强大的从族之一,孔雀对凤族从来不仅是依附的关系。 既然赤羽君不曾顾及他们的颜面,孔雀夫人便要他当着诸天神魔仙妖的面,也丢尽脸。 总不能只让他恶心她,她也要叫他尝尝什么叫羞辱! 听了这番话,赤羽君脸上惊怒交加,他绝没有想到,孔雀夫人敢做出这样决定。 孔雀夫人眼底却现出轻嘲,这凤族中又不是只有赤羽氏! 她忍这老不死已经够久了! 阵纹终究还是在磅礴灵力冲击下破碎,化作无数点灵光飞落,出了心头恶气,她也没有与赤羽君多纠缠的意思,按住貌美青年肩头,转眼就走了干净。 她的修为尚且不及赤羽君,当然不会留在这里与他硬碰硬。 暴跳如雷的赤羽君想拦,围观仙神中却有数位上前劝阻,他们与孔雀族有些交情,便不好见孔雀夫人伤在他手下,连忙上前拉架。 被阻了一阻,天边瞬息已经不见孔雀夫人的身影。孔雀一族如今也在丹穴山中,此时便是追去,也难以奈何得了她。 赤羽君被气得头晕目眩,在混乱的劝慰声中竟是踉跄着退了两步,还是身边侍从及时出手扶住他,才没有跌上一跤。 不过在场仙神也都能理解他会有如此反应,被君夫人休掉的凤族主君,他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位了。 第22章 可见做鸟还是不能太得意,否则容易乐极生悲。 顾及着赤羽君心情,在场仙神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神情,但凝光却没有这般顾虑。到这个时候,赤羽君也终于察觉了她的存在。 抬头望着蹲在梧桐树上的凝光,赤羽君连表面功夫也维持不住,咬牙切齿道:“青羽凝光——” 今日之事,决计与她脱不了干系! 就算快被气昏了头,活了这么多年的赤羽君还是很快反应过来。 孔雀族竟然敢背弃于他! 与他的暴怒相比,凝光显得气定神闲,她含笑道:“赤羽君记得保重身体,否则丢了夫人还罢,赔上命可怎么是好——” 戏还没唱完,他且要留着命才是。 第二十二章 满岁宴前,各路受邀前来的仙妖齐至凤族,赤羽君被自己的君夫人所休的事,不到半日就已经传遍了丹穴山。 他请去小聚的仙神身份地位都不低,便是赤羽君有心想封口,终究也没有这等本事。这些仙神明面上不作议论,但在暗中,相关的消息却传得飞快。 赤羽君强令孔雀族交出让自己颜面尽失的孔雀夫人,试图为自己重立威严。不想孔雀族态度强硬,竟是要力保孔雀夫人,甚至不惜为此与赤羽氏撕破脸,事态扩大,最终还是闹到了凤皇面前。 赤羽氏族老出面,陈明孔雀夫人言行有失,令赤羽氏蒙羞,当受重惩。但孔雀族中却道,赤羽君先废孔雀夫人所生少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要杀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孔雀夫人。怎么看,这错处也在赤羽君! 如此一来,赤羽氏与孔雀族多年来的同盟算是彻底瓦解,双方在大殿中各执一词,吵得脸红脖子粗,只差没有当场再打一架,听得坐在上方的凤皇无比头痛。 这场混乱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一切偏偏就这样巧,巧得若说背后没有谁推波助澜,她都不信。 想到这里,凤皇看了眼坐在自己下手的凝光,她正津津有味看着面前乱局,满脸都透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 凤皇顿时头疼得更厉害了。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如今她只希望凝光已经满意,至少在满岁宴结束前能安分些。 毕竟这场满岁宴,也关乎凤族的颜面。 再听着眼前无数只鸟吵嚷的声音,凤皇深吸一口气,如果可以,她也真不想管这糟心事。当真论起来,这算是赤羽君自己的家事,该他自己设法解决。 不想见赤羽氏和孔雀族相互攻讦,凤皇清楚这事一时也吵不出什么结果,便只以满岁宴在即为理由,要将此事押后再提。 如今丹穴山来客众多,他们总不想自己来日成了天下各族口中谈资才是。 赤羽君也知道凤皇所言有理,就算觉得她偏私孔雀族,也不好在此时闹将起来,总归还是要以他幼子的生辰为重。于是强压下怒气,携一众赤羽氏族老拂袖而去。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这场满岁宴,其余种种,只待满岁宴后再作计较。 就在丹穴山中仙妖都在议论赤羽君与君夫人时,赤羽氏内忽又有个消息传了出来——天族侍黎神尊,欲收赤羽君幼子为弟子。 对这位侍黎神尊,诸多仙妖都不陌生。 他是经历过天族神秀太子在位的旧臣,在神魔交战中立下不小功劳,如今无论身份还是修为,在天族都算得上举足轻重。 虽然未能突破上神境,但传闻以他实力,在上神以下已无可敌者。 能拜这样一位神尊为师,无疑让赤羽君这个小儿子未来的修行更顺遂了两分,也引来无数艳羡,侍黎神尊已经多年不收弟子,没想到如今竟破了例。 在这等情形下,赤羽君自是面上有光得紧,大约也是为了掩盖自己被休的传闻,他更是要将此事大肆宣扬。 一时间,丹穴山内外仙妖都听说了此事,连息棠也有所耳闻。 临湖的水榭上,白发神族凭栏而立,面上寒霜不褪,显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 “侍黎神尊。”赤羽君穿过回廊行来,主动向他施以一礼。 凡九天生灵,皆奉神族天君为主,称天族。在天族举足轻重的侍黎,比起西荒凤族的一氏主君,地位当然还要高上许多。是以能让幼子入侍黎门下,实在是赤羽君求之不得的事。 加上侍黎的修为更在他之上,就算赤羽君年纪大上不少,此时也主动向他问礼。 “满岁宴诸事已定,待小儿炼化天曜火魄后,便向神尊行拜师礼,让他正式入神尊门下。” 赤羽君之前请来诸多仙神,当然不是只为宴饮,他是有意为自己幼子在其中寻个堪配的师尊。 原本以为出了孔雀夫人的事,他的打算注定要落空,没想到久不收弟子的侍黎竟然主动提出收徒,赤羽君自是喜不自胜地应了。 此时听他所言,侍黎微微颔首:“能炼化天曜火魄,不必百年,可至仙君境。” 寻常仙妖修行三五千年也未必能有这等境界,相比之下,不到百年的时间着实称得上短。 如今凤族中也不过只剩最后一枚天曜火魄,赤羽君能说服族中诸位长老拿出,也是因为这个幼子的资质实在出众。 * 就在丹穴山中都在议论侍黎收徒之事时,息棠接到苍溟传讯。 她抬手接下飞入殿中的灵光,虚空中顿时漾起如水波的涟漪,水镜在眼前展开,露出苍溟含笑的脸。 他不算端正地歪在桌案后,凤目含情,嘴角微微勾起笑意,举手投足尽显风流。 这看起来不算正经,气质更是与息棠称得上天差地别的,正是她同母所生的弟弟,如今高坐玉霄殿的天君苍溟。 隔着水镜看见一张陌生的脸,苍溟惊得连连向后退了两退,随即才反应过来,不由道:“阿姐,你怎么顶着这样一张脸?” 打量着息棠这张毫无特色的脸,他只觉得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不过这也让苍溟很快意识到另一件事:“阿姐如今不在丹羲境?” 在丹羲境中,何须以化身行走。 这事要解释起来着实有些复杂,于是息棠决定先跳过这些自己还没想好的问题,径直道:“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我办事,那还能有错?”闻言,苍溟也没有寻根究底,只得意道。 也只有在息棠面前,他才会显出些少时的跳脱性情。 息棠以眼神示意他别说废话,苍溟也不敢挑战自己阿姐的威严,没卖什么关子:“那火雀族的小辈,的确不是凭自己入了紫微宫。” 乌樵的资质或许还算不错,但还远远达不到能入紫微宫的地步。 “他能入紫微宫,是因为拿出了南云仙翁的信物。” 息棠对这位南云仙翁没什么印象,还是苍溟提醒道:“他自三万年前始便做了紫微宫的供奉,如今还挂着名。” 如南云仙翁这样的供奉,都有资格举荐后辈入紫微宫修行,不必通过严苛擢选。 不过就算是供奉,能举荐的弟子也是有限的。 这位南云仙翁性情古怪,从前许多仙神求上门,都没能说服他给出信物,也不知这火雀族的小辈是如何得了他青眼。 不过就算如此,乌樵也还不能真正算作紫微宫弟子。三年后,他若能凭实力通过擢选,才能正式拜入紫微宫门下。 至于南云仙翁将信物给了乌樵的原委,一时却还难以查明。他云游在外,行踪不定,三五百年都未必会回次洞府,便难以从他口中问到答案。 “阿姐如何关心起了一个无甚要紧的小辈?”苍溟觉得奇怪,查过乌樵后,他实在想不出这火雀族的少年身上有什么值得息棠关注的地方。 对这一点,息棠也没有现在就解释的意思,苍溟只好也放弃追问,阿姐做事总有她的道理。 他又说起了另一件事:“近来玉霄殿中收到了两份奏报,事关丹羲境……” 不等他将话说完,息棠已然道:“九天既有律令,便按规矩办。” 并没有问奏报中是何内容。 苍溟了然,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以他和息棠的关系,这些事,本也不必多说。 将正事说完,那也可以谈谈别的了,他又道:“阿姐可听说了,前日魔族那位君侯突然去了西荒丹穴山——” 魔族中,如今能被称为君侯的,也就只有景濯了。 息棠何止听说,她与景濯这两日间已经见了不止一面,不过这就不必让苍溟知道了。 “赤羽君为幼子办的这场满岁宴,倒是热闹。”苍溟感慨道,连他也想去丹穴山瞧瞧了。 可惜身为天君,理应坐镇九天,当然不是他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 虽不知内情,但苍溟的确说中了,明日这场满岁宴,大约会有更大的热闹。 息棠心下有所猜测,却并未多说,只提起了一件事:“如今侍黎也到了丹穴山,今日传出消息,他有意收赤羽君幼子为徒。” 第23章 闻言,苍溟神色微凝,他沉默片刻才开口:“阿姐,你在丹穴山?”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 这是重点吗?息棠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苍溟略显遗憾地叹了声,看来还是去不成啊。 他笑了笑,眼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无妨,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都没死过心。” 不过一些残党余孽,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心中有数就好,苍溟已经做了这么多年天君,干得也还算不错,息棠也就没有对这些事多加指点的意思。 顿了顿,她再次开口:“过几日,我带个人来见你。” “谁啊?”苍溟下意识问道,息棠却已经拂袖挥去水镜,只留他对着半空消散的虚影徒劳地伸出手。 至少先告诉他是谁啊!阿姐这是同谁学的这么说话? 第二十三章 天光破晓,丹穴山巅,遮天蔽日的梧桐在晨光下伸展枝叶。 白玉铺地,宴饮的桌案早已设好,其上盛有数色灵果与馥郁琼浆。正有赤羽氏麾下雀鸟来往其间,衔来无数珍奇花枝为饰。 随着梧桐枝投下的阴影偏移,逐渐有来客赶到,周围响起高高低低的寒暄声,相熟者谈笑风生,场面很是热闹。 在这等场合下,炎遗当然不敢有什么出格举动,安分地随火雀族中长辈问候过毕方鸟族,这才入席坐下。 此时距离开宴尚还有段时间,席间桌案已经坐满大半。他抬头望去,眼前许多都是对自己而言寻常不能见到的大人物,随便拎出来一位,都是火雀族族长也需行礼问候的存在。 眼前灵果光华流转,炎遗蠢蠢欲动,正想伸出手,就被身旁少女横了眼。他悻悻地收回手,不敢再做什么,只能拿双眼睛好奇地张望四周。 “寒枝仙子……”不知谁开口唤了声,引得周围仙神都看了过去。 这难道是位大人物?炎遗也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容色清冷的仙族正缓步向这个方向行来。 寒枝带着族人才现身,便感受到了数道隐晦的打量。 丹穴山梨花林中围观者不少,又事关魔族君侯,就算之后赤羽君被孔雀夫人休了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寒枝叔父所言所行也并未被就这么掩盖,还是成了许多神魔仙妖口中谈资。 寒枝神色如常,并未对这些异样目光有什么反应,只向相熟仙神颔首,随后带着族人坐入凤族早已安排好的席位。 至于寒枝叔父,就算来了丹穴山,今日也没有胆子随她出现。 寒枝坐定身,目光扫过席间,诸天神魔与八荒仙妖齐聚于此,场面看上去颇为盛大。 只是一场满岁宴便做到如此地步,赤羽君对这个幼子实在偏爱,她心中道,凤族对此,显然也尤为重视。 不过生来便能得一点元凤真火,也的确难得,怪不得赤羽君甚至不顾孔雀族的颜面,越过君夫人的儿子,要将这个幼子列为少主。 但孔雀族也不是什么甘心忍气吞声的,孔雀夫人扬言休了赤羽君的事,连寒枝也有所耳闻,闹到如此地步,怕是最后难以善了了。 便在她思量此事时,赤羽君与满头霜发的侍黎并肩行来。眼见他现身,席间来客先后起身相贺,前日才丢了大脸的赤羽君抬手回礼,已是满面春风得意。 就连眼见凝光前来,也没有太影响他的心情。 向与凝光同行的景濯施礼问候,再看向凝光时,赤羽君的神情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觉,抬手请她入座,怎么看都有些挑衅意味。 凝光脸上噙着笑,神情与常无异,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身在主位的凤皇忍不住向她投来目光,示意她至少在今日忍一忍赤羽君,便当是做给诸位族老看,凝光却只作不知。 息棠并未随凝光前来,她如今的身份不过是丹羲境仙灵,当然没有资格与凤族巫祭同坐。 混在一众身份不显的仙神中,收敛了气息的息棠丝毫没引来什么关注,她为自己倒了盏茶,姿态很是悠闲。 相隔数丈外,景濯状若无意地自她身上扫过,目光没有停留太久,又收了回去。 向他行礼问候的魔族毫无所觉,口中还在说着什么。 息棠没注意他隐晦的注视,抬眼扫过周围,说来,关于这场满岁宴的消息还是霁望为她带来,如今他却不见踪影。 她也不觉得太意外,他一向是个恣睢的性子,或许又是下棋下得忘了时间。 就在她转着手中茶盏时,上方,随着来客齐至,赤羽君起身一礼,发表了番没什么意义的废话后,终于进入正题。 随着他示意,这场满岁宴的主角现身在诸多仙妖眼前。 才满岁的凤凰看上去还像只雏鸟,双翼已经长出稀薄赤羽,他浑身都浸没在流动的玉色中,双目紧闭,像是正在沉眠。 “这是玉华髓?!” 玉华髓只有在足够浓郁的鸿蒙灵气中才会形成,对仙神修行有无尽好处,但寻常能得数滴已是不易。 如今,赤羽君幼子却是完全浸没在了玉华髓中,如何不让许多境界有限的仙妖心生感慨。 “大约也只有赤羽君这等身份,才能拿得出如此多的玉华髓,用以幼子修行。”出身不高的散仙口中道。 他身旁女子也道:“听说凤族还有意将族中所藏那枚天曜火魄,也交由这位赤羽君少主炼化。” 这个消息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凤族中为此事争论许久,几大氏族权衡角力,最终还是应了赤羽君所求。 “这应该是当今世上最后一枚天曜火魄了吧?据说还是先任凤皇献祭羽化时留下……” 继承了元凤血脉,修为又足够的凤族陨落时,将会为真火焚尽躯壳。在这样的大火中,才生出汇聚了凤族血脉之力的天曜火魄。 数万载前的那场大劫中,凤族得到了自鸿蒙以来为数最多的天曜火魄。 凝光的姐姐桑翎,也死在那场大劫中。 如今,大劫中遗留下的最后一枚天曜火魄,却要为赤羽君的血脉炼化。 凝光脸上噙着笑,眼底却不见分毫笑意。 这何其讽刺—— 列坐在前的数位凤族族老起身结印,无数道灵力在上空汇聚,撕开一道狭长裂隙,当中只见无穷无尽的赤金火焰,像是将天边都点燃。 只有存于涅槃火中,才能令天曜火魄灵性不失。 凤皇站起身前忍不住看了凝光一眼。 她何尝不知,将天曜火魄给了赤羽君的血脉,对凝光未免有些不公平,但以这只凤鸟的天资,又的确有资格炼化这枚天曜火魄。 若凤族能再出一位上神,才能在神魔面前有更深的底气。 这世上的事,终归是不能尽随她心意。 望着空中燃起的涅槃火,赤羽君面上笑意更深。他向凝光投去一瞥,眼中现出得色。 就算她对自己再不满又如何,族中既然已经决定将天曜火魄给他的儿子炼化,纵她是巫祭,也改变不了这件事。 他倒从不觉得自己的儿子得这天曜火魄有任何问题,毕竟就连对当初面对大劫,借口遁逃这件事,他都不曾有过后悔。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活到如今。 凤皇抬手,掌心灵光亮起,牵引涅槃火中的天曜火魄,众多目光因此投来,等着见证她为这只幼鸟炼化天曜火魄。 只是随着她的动作,原本应该出现的天曜火魄迟迟不见踪影,涅槃火在天边燃起,当中不见有什么变化。 见此,列坐的凤族族老都隐约觉出不对,不由皱起眉来。 怎么回事? 席间也逐渐响起窃语声,赤羽君脸色微变,几乎有些坐不住了。 凝光盯着天边火焰,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少有地显出几分认真。 就在满场仙神都在揣测眼下是什么情况时之际,终于有丝丝缕缕的赤色自涅槃火中浮起,先后向上空汇聚,缓缓凝聚成形。 悬着颗心的赤羽君终于松了口气,还好,应当只是…… 没等他将这口气松完,下一刻,原本将凝结成形的赤色光华忽又有了崩散之势。 凤皇神色一厉,覆手要将天曜火魄摄来,但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形力量自火焰中涌出,化作凶兽,猛然张口,吞下了还未成形的火魄之力。 不过瞬息,赤色流光已经倒回火焰之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任凭众多凤族将感知延伸,也寻觅不见分毫痕迹。 天曜火魄……消失了?! 第二十四章 在落入浴火池的瞬间,陵昭脑海中便为剧痛侵袭。但这个时候,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不久前才对抗过先天异火的重嬴。 ‘阿嬴——’他在心下唤了声,却没得到任何回答,来不及再说什么,陵昭在剧痛中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火焰自周身燃烧进血脉,衣衫焚尽,陵昭体表现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以他如今微末修为,根本扛不住凤族浴火池洗礼。 第24章 眉心一点灵光亮起,晦涩难懂的禁制纹路向外扩展延伸,息棠早已刻下的法印在此时发挥了效用。 她当然不是任凝光将陵昭丢进浴火池便不管了,否则以他情况,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火焰中,陵昭头顶生出的绿叶微微摇曳,不曾为烈火燃为灰烬,反而显出了异样生机。 桎梏血脉的枷锁有了松动迹象,如同漩涡的本源在体内隐隐成形,也就在这一刻,另一道与之相悖的力量也显露出行迹。 身体向下沉没,不知过了多久,火焰温度莫名又高了许多,其中分明蕴含着比之方才更为炽烈的力量。 陵昭体内不受控制地涌出灰蒙雾气,缭绕在他身周,近乎贪婪地噬取着这些力量。 灰雾像是不知餍足,它已经很久没吃饱过了。 火焰中蕴含的力量并未被灰雾竭尽,还有近乎无穷无尽的灵息向陵昭疯狂汇聚,争先恐后没入他体内,再隐没进心脏。 陵昭对此全无所觉,意识起起伏伏,不知为何,依稀记起许多还在人间时的前尘旧事。 身体像是在无止境地向下沉没,随着他感知延伸,意识中亮起一点赤金光华,让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头顶叶片摇曳,显出迫不及待的姿态。 吃了它—— 这是他残存意识中唯一升起的念头,身周灰雾翻滚,如同汹涌浪潮,随他的意志席卷向前。 赤金火焰中,沁着血色的凤凰虚影漂浮其中,转瞬便为灰雾裹挟。 随着灰雾缠绕上身周,沉睡的凤凰虚影像是被唤醒,张开双翅,试图摆脱想吞噬自己的雾气,却被这些雾气卷住双翅。 一缕又一缕赤色流光奔涌向陵昭,在无知无觉间,外界已是日月轮转。 身在火海中的陵昭无法计量时间,意识飘荡,他血脉中力量沸腾,修为也随之不断突破,转眼已经胜过数年苦修。 就在凤凰虚影力量耗尽,有溃散之势时,忽有外力降临在火焰中,牵引着赤色流光飞离。 眼见已经入口的猎物被抢夺,灰雾翻滚,像是被这件事所激怒。无形力量延伸,对飞离的赤色流光围追堵截,就算越过界隙也不依不饶。 随着凤凰虚影蕴含的力量都被自己吞噬,头顶草叶动了动,似乎终于满意了。 但另一边,眼见天曜火魄消失的赤羽君却是惊怒交加。 “是谁做的?!”他怒声咆哮,失了原有的冷静自持。 谁敢这么做?! 在场诸多凤族族老见此,也都难掩意外之色,这般局面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 “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皇望向天边燃起的涅槃火,似乎意识到什么,神情变幻,按在桌案上的手收紧,一时不见动作。 席间生出阵阵哗然,是谁竟敢当着如此多凤族的面抢夺天曜火魄?未免太猖狂了些。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赴宴仙妖或看向天边燃起的火焰,或打量着赤羽君神色,不由交头接耳,口中都在议论此事。 上方,凝光缓缓勾起唇角,眼中墨色晕开,看不清隐藏了什么样的情绪。 于她而言,要将浴火池与藏有天曜火魄的涅槃火域相连,不是什么需要废多少力气的难事。 凝光当然不甘心让赤羽君的血脉炼化天曜火魄——这些天曜火魄,沾着她阿姐的血。他怎么敢在临阵脱逃,让阿姐代他献祭后,还向族中求这最后一枚天曜火魄? 但是凤族各氏在商议后,最终还是同意了此事,身为巫祭的凝光再反对,也难以与全族对抗,只能想些别的法子。 原本,凝光是有意求景濯出手,虽然要欠下个大人情,但师兄妹之间,欠也就欠了,日后再谈还的事。 不过在息棠传讯,要为陵昭借浴火池的时候,她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 丹羲境上神的弟子,倒是有资格受这枚天曜火魄。 如此,既省了请师兄出手,又送了阿棠一份人情。至于凤族,更不会亏什么,天族丹羲境上神,如何拿不出等价的回礼。 不过,这回礼就未必能为赤羽君幼子所用了。 凝光设了局,也在赌一个结果。 对于陵昭能否将天曜火魄炼化,她并无万全把握,只初见时来看,他资质修为俱是寻常,实在不知如何入了息棠的眼,得她收为弟子。 倘若他做不到…… 那或许就是这赤羽氏的幼鸟该得的,凝光想。但如今看来,这枚天曜火魄,注定与赤羽君的血脉无缘。 只是大局已定,她分明已经如愿,却谈不上如何开心。 凝光想起了自己的阿姐。 她们之间,竟然已经相隔了数万载岁月洪流。 阿姐,我好像有些记不清你的脸了。 不同于她,不明内情的凤族却都心急如焚,天曜火魄怎么会突然消失? 方才凤皇分明已经将其取出—— 就在场面混乱之际,天边涅槃火翻滚,周身都为火焰缭绕的少年从天而降,重重砸在了宴席当中,引来无数目光聚焦。 这是…… 凤族涅槃火域中,怎么会掉出个少年来? 不说来赴宴的仙妖,就算在场凤族也都毫无头绪。 陵昭脸着地落下,终于把自己砸醒了。他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抬起头感受到无数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满脸都显出茫然。 注视着他,在座神魔仙妖也不知眼前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一时间席上鸦雀无声。 这是什么地方? 陵昭脑子还有些混混沌沌,怎么这么多人? 重嬴支棱着两片草叶安静地贴在他头顶,像是被炼化的天曜火魄与他毫无关系。 迷茫间,陵昭对上了正前方赤羽君惊怒交加的眼神,没太明白过来眼前是什么情况的他抬起手:“嗨?” 息棠扶额,他这究竟是像了谁? 赤羽君却是彻底被陵昭点燃了怒火,他当然不识得陵昭是谁,却感知到了他体内天曜火魄残留的力量。 这么短的时间,还不足以让陵昭完全炼化天曜火魄。 他竟敢窃夺了天曜火魄—— 赤羽君眼中怒火几乎要化作实质,他煞费苦心,不知动用多少人脉才为幼子求来这枚天曜火魄,如今却落在陵昭手中,如何不让他感到暴怒。 无意探究陵昭是什么身份,他飞身而起,眼底杀意凛然。 如今陵昭还未能完全炼化天曜火魄,只要及时取他神魂,还可将力量引渡入自己儿子体内,不过转念,赤羽君已经有了决断。 见此,凝光神色微肃,她当然不会坐视陵昭出事。 不过不必她出手,一只盛满茶水的玉盏已经斜飞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径直撞向赤羽君。 他去势一滞,竟是为玉盏挟裹的力量逼得再不能近半步。 神色微变,赤羽君拂袖,想将玉盏碎去,却还是低估了这突来的一击。他在反震的力道下被迫落地,盏中微烫的茶水浇了他一脸,看起来颇为狼狈。 他神情惊怒地抬起头,看向倒飞而回的玉盏,想找出出手的是谁。 谁敢这样羞辱他! 玉盏落回息棠手中,被她随手掷在桌案上。 迎上赤羽君择人欲噬的目光,她起身,不疾不徐地开口:“要动我的弟子,总该先问过我才是。” 第二十五章 随着息棠话音落下, 原本正看着赤羽君的仙妖都向她望了过来,脸上纷纷现出迟疑之色。 她是谁? 息棠无意解释自己的身份,她抬步向前, 不过瞬息, 身形便已经出现在陵昭面前。 还没弄清眼前是什么情况,但见息棠也在这里, 陵昭下意识松了口气, 仰头向她傻笑起来,引得息棠眼底也现出两分笑意。 他每次现身的时机, 都真是别出心裁。 这究竟是运气太差,还是好过了头?她想。 若说差,凤族仅存的一枚天曜火魄, 最后却是落到了他身上。若说好,偏又在满岁宴上暴露了情况,险些要被当场抽去神魂——好在,息棠也在场。 既然她在,运气好或是不好,也就不重要了。 息棠示意陵昭起身,右手按在他肩头, 无形灵力流转, 他身上火焰随之尽数湮熄。 正当陵昭担心自己会走光的时候,息棠微挑指尖,便有一身素白法衣穿在了他身上。 还好还好, 陵昭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毕竟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也是要脸的。 灵力流经陵昭体内,息棠按在他肩头的手微顿, 这是…… 抬目扫过周围,她收回手,如今显然不是深究陵昭体内异样的好时机。 也是在此时,眼见息棠逼退赤羽君,在场凤族大都沉下了脸,神情难看。 虽不知息棠是什么身份,但凤族将这场满岁宴办得赫赫扬扬,不仅是为赤羽君颜面,更是为宣扬凤族威势,如今却被息棠毁去了局面,他们如何能高兴。 门下弟子窃夺了天曜火魄,她还敢如此态度,真当凤族可欺不成?! 第25章 面有不忿的凤族族老将目光投向凤皇,坐在主位的凤皇却默然无言,一时不见有什么反应。 息棠为陵昭借浴火池的事,凝光早已告知过凤皇,不过她并未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随口应了。 深吸一口气,凤皇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她倒是希望自己没猜到。 事不关己,赴宴仙妖倒是难以体会在场凤族的心情,只管议论起息棠到底是谁。 依照座次,她不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但从息棠随手掷出玉盏便能逼退赤羽君来看,她的修为只怕更在这位赤羽氏主君之上。 有这等修为,又怎么可能在天上地下寂寂无名? “观她身上气息,似是草木生灵?”方才与息棠坐得很近的散仙开口,低声向身旁友人道。 但仅凭这一点,尚且不足以分辨息棠身份,任他们将诸天有些声名的草木仙灵数了个遍,都没数出她可能是谁。 诸多席案当中,被茶水淋了一脸的赤羽君与息棠相持对峙,神情在暴怒后显出非比寻常的阴鸷。 他身居高位日久,又怎么能忍得下这样的气。 磅礴灵力爆发,没有问过凤皇如何,赤羽君径直向息棠袭来,身后幻化出巨大的凤凰虚影。 他活了这么多年,自认为天上地下值得忌惮的存在已经不多,而眼前的息棠并不在其中。 翎羽如同点燃的火焰,凤凰振翅而来,口中发出尖锐唳啸,划破云霄。 周围温度陡然升高,凤凰所过之处,簇簇火焰掉落,像是要将一切都点燃。 息棠没有动,禁制章纹在她脚下延伸,气浪形成旋涡,与扑逐而下的凤凰相持。力量碰撞,半空中爆发出刺目灵光,令周围仙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也就在这一刻,凛冽如霜雪的力量加入战团,在赤羽君身后,白发神族悍然出手,灵力化作刀锋劈落。 “侍黎神尊——” 振袖而起的,正是侍黎。 他既然应下了要收赤羽君幼子为徒,又怎么能坐视天曜火魄落在陵昭手中。 “既然侍黎神尊出手,胜负看来已经定下。” 诸多仙妖皆作如此想,毕竟,传闻侍黎已有与上神当面而不败的实力,就算是凤皇,修为也并不如他。 由赤羽君灵力所化的凤凰有了溃散迹象,息棠脚下禁制也生出裂痕,随着侍黎刀锋向她落下,这道禁制终于到了强弩之末,轰然破碎,化作无数灵光飞散。 “师父……”陵昭似乎意识到情况不妙,有些紧张地看向她。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喊打喊杀,但这些仙神好像都很厉害,比他从前见过的都要厉害。 “你把我交出去好了。”他低声道。 这次,他们显然是冲自己来的。 听他这样说,息棠笑了声,风轻云淡道:“怕什么。” 说着,她抬眸,正对上了侍黎目光。 那分明是一张陌生的脸,却叫白发神族觉出异样熟悉,他心中重重一跳。 目光交错的瞬间,息棠以琼玉花枝变出的化身终于在庞大灵力冲击下崩溃,陵昭下意识想抓住她的袖子,手中却扑了空,脸上露出无言惶惑。 就算相处时间不长,息棠待他的好却毋庸置疑,如今以为她被自己害死,陵昭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还回不过神来。 他身周腾起稀薄灰雾。 灵光飞散,只余一滴灿金鲜血漂浮在空中,散发着隐隐威压。 望着这一幕,侍黎瞳孔微缩。他面沉如水,竟是不能再安坐,飞身上前,趁势要取陵昭神魂。 既然已经动了手,又怎么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我不是说过,要动他,需先问过我。” 息棠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语气并不如何凌厉,却带来了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以灿金鲜血为中心,繁复章纹向周围延伸,徐徐转动。 虚空界隙被撕裂,刹那间,令在场神魔都感到悚然的威压降临。 在感知到威压时,诸多仙妖恍惚生出种喘不过气的错觉,尤其像炎遗这等境界低微的寻常妖族,连坐直身的力气也不剩。 “上神……”上首凤族族老喃喃道,彻底变了脸色。 时至如今,天下尚存于世的上神,不过只剩寥寥几位。 也只有到了上神境,方能如日月不朽。 而今现身丹穴山的,是哪位上神? 素白袍袖在气浪中翻振,层叠薄纱上光华流转,像是将月辉织进裙裳。息棠浮在空中,身体仿佛轻若无物。 长发垂落,她脸上噙着笑,却莫名更显出孤高。 息棠与身为天君的幼弟苍溟同母所出,容貌多有相似,尤其一双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放在苍溟脸上显得风流多情,放在她身上,却显出堪破世情的凉薄。 天君苍溟素有姿容殊丽之称,但对于息棠的容貌,不知为何,却少有敢作评价者。 还以为自己害死了息棠的陵昭伤心到一半,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有些傻眼。 直到那滴神血融入息棠眉心,他也迟迟没反应过来。 他一直唤作师父的竟然是传闻中的上神—— 这怎么可能?! 便是话本中,也不敢这么写吧。 一心要取陵昭神魂的侍黎已经逼近眼前,息棠横起随手自丹羲境竹林折下的那截青竹,在身形交汇前,两道灵力便于空中相撞。 风烟四起,气浪中发出尖锐的爆鸣声,令修为不足的仙妖气血翻滚,久久不能平息。 风浪中,侍黎不退反进,欺身向息棠前来,气势更显锐意。 他当然知道息棠是谁,但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份,也没有就这么收手放弃的打算。 对于这一点,息棠并不觉得怎么意外。 她和侍黎,也算得上老相识了,不过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那种。 天族侍黎神尊,自少时便跟随在神秀的女儿身边。 “被世人夸赞两句,便忘了自己从前是如何输的?”息棠笑着,眼底透出彻骨冷意。 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她手中青竹已经抵在侍黎心口。 这么多年过去,曾经追随神秀的余党竟是还未死心。侍黎收赤羽君幼子入门下,图谋的又何止是个将来有望上神的弟子。 他大约已经忘了,当年是怎么败在她手中。 青竹点在心口,白发神族的身体被震退数丈,去势仍旧不减。周身灵力震荡,他拂袖旋身,化解去势向下,以右手撑地,终于稳住了身形,神情显出异样冷厉。 抬头的瞬间,他身周流动的风忽然变得迅疾,化作最锐利的锋刃,尽数卷向息棠。 不见她如何动作,这些风刃便在到了面前时化作和缓微风,扬起一角袍袖。 顺着那缕掠过的风,侍黎转瞬出现在息棠身后,她抬手,青竹挡下如雷霆忽至的一击。 息棠回眸,侍黎以右手与她相抗,而在另一只手的掌心,繁复章纹瞬息展开,化作囚笼,要将她留在原地。 只要能困住她一息,便已经足够。 因为,能出手的,并不止侍黎。 就在这一刹,蛰伏在侧的赤羽君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手中直取陵昭。 就算他连日来修为长进了不少,在活了这么多年的赤羽君面前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周身气机被封锁,陵昭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危亡之际,他头顶草叶动了动,泄露出一丝危险气息,难以被探知的稀薄灰雾游走,将要显露出形迹。 注意到赤羽君动向,凝光按住桌案,坐正了身,手中酝酿起灵力。既是她的图谋,总没有真让陵昭出了事的道理。 相比之下,景濯却是安坐如山,不会有谁比他更清楚息棠的实力。 上神虽是仙神修行最高的境界,但并非所有上神都长于交锋对决,不过息棠偏偏是世间仅存的几位上神中最能打的那个。 侧目向赤羽君瞥去一眼,息棠眼底闪过冷意,她掷出手中青竹,灵光乍现,囚困她的禁制如若无物,任青竹斩向扑向陵昭的赤羽君。 灼烫鲜血喷溅,洒落在铺地的白玉上,异常显眼。 在场仙妖定睛看去,只见赤羽君向陵昭伸出的右手竟已被青竹斩断,没能作半分抵抗。 这可是赤羽君! 一众境界不足的仙妖看得心惊肉跳,在这位上神面前,凤族一氏主君居然都全无抗衡之力。 身形被掀翻,赤羽君在地上连滚几圈才止住去势,捂着断臂发出一声怒嚎。伤处鲜血喷涌,染红了袍袖,他再看向息棠的眼神中多了难以掩饰的惊惧之色。 他许多年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了。 赤羽君修为不低,又最会见机行事,遇上危急之时比谁都跑得快,否则也不能活到现在。 此番为幼子失了素日反复权衡利弊的小心,他出手时满以为凭自己实力,就算不是上神对手,在侍黎牵制她的情况下,并非没有希望夺回天曜火魄。 第26章 不想目的没达成,还赔上了一只手。 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息棠挥袖破去侍黎手中禁制,青竹落回手中,带起凌厉风声。 随着青竹挥过,他身周将成形的气息被尽数打散,气血不受控制地翻涌,来不及催动法诀,竹影已经到了眼前。 体内力量难以为继,侍黎别无选择,只能退后避闪,仓促间动作不免显出两分狼狈。 他有意拉开距离,息棠却好像洞悉了他所有的应对,身形如鬼魅近前,青竹如影随形,准确地落在侍黎身周要穴。 身形交错,在场仙妖只见侍黎不断为青竹击中,却没有什么反抗之举,不免觉得奇怪:“为何不见侍黎神尊动用术法……” 难道是畏惧上神威严,不敢冒犯? “他用不了。”境界更高深许多的仙神开口,看出了其中关窍。 落在侍黎身上的青竹,每一击都恰好截断他体内流转的灵力,灵力被截断,他又怎么用得出法诀。 对上息棠不带什么情绪的眼神,侍黎心如火灼。 数万载已过,他以为自己的修为足有与她一战之力,如今息棠却以随手折下的青竹,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己妄想。 意识到这一点,侍黎心中不甘愈盛,不顾自伤,他强行催动体内血脉本源,刹那间,在场仙妖耳边隐约都听到了水声。 丹水出于山中,南流渤海,此时竟溯洄而上,如同游龙腾空,咆哮着向息棠卷来,令天地都为之变色。 天边涅槃火燃烧,湖泽之水吞没了她的身形,灵力翻腾,浪潮像是将整座丹穴山都倾覆。 凤皇撑起屏障,护住来赴宴的仙妖,眼中现出几分恼意。 她当然不能坐视侍黎引丹水淹了丹穴山,就在凤皇将要出手阻止之际,盘踞空中的湖泽之水蓦然陷入静止。 息棠现身于水泽之上,侍黎灵力被破,振身欲退,息棠却不打算给他再挣扎的机会。 丹水倒流而回,在流转的水泽中,息棠身形飞掠,青竹不偏不倚,重重击在侍黎心口。 在如山岳倾颓的压力下,他自高空跌落,玉冠在落地的刹那破碎开来,白发散乱,状若疯魔。 息棠足尖终于落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侍黎,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咳出鲜血,染红衣襟。 虽说苍溟心中有数,不过既然撞上了,息棠便不介意顺手为他解决些麻烦。 嘴边噙着笑,她的神情看不出与之前有什么分别。 不过片刻,赤羽君与天族侍黎神尊竟是双双败退,在场仙妖敬畏地看向息棠,对她的身份也有了猜测。 “她是……” 数万载岁月已过,在场亲见息棠的神魔都只在极少数。 好在如今天上地下,尚存于世的上神也不过就剩那么几位,要猜起来也就不难。 “当年在墟渊战场上,以云海玉皇弓,一箭结束了神魔乱局的……” “丹羲境上神——” 在道破息棠身份后,几乎同时,听到这话的仙妖都将视线投向了景濯。 当年曾受息棠一箭的,便是执掌魔族大军的景濯。 正是这一箭,才打破了向魔族倾倒的胜局,让神魔和谈成了可能。 也正是这一箭,令景濯重伤濒死,险些陨落在墟渊。 这可是生死之仇!诸多仙妖心道,就算数万载已过,大约也难以化解。 据说墟渊一战后,这两位便王不见王,就算神魔修好数万载后,都不曾在任何场合同时出现过。 没想到这场凤族赤羽氏少主的满岁宴,竟然让这两位同时现身,实在叫他们意外至极。 目光徘徊在息棠和景濯之间,这些只在传闻中听过他们名姓的仙妖既觉紧张,又莫名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凤皇起身,抬手向息棠一礼:“不知上神前来,凤族有失远迎。” 见她如此,在场羽族先后起身,满座仙妖也难以再安坐,俱都向息棠俯身施礼:“我等见过上神。” 在诸天仙神俯首之际,只有景濯还坐在原地。 他抬头看着息棠,目光流连在她脸上,眼底压抑着不能为旁观者所窥的汹涌情绪。 相隔不过数丈,却是久逾万载的岁月洪流。 凝光了解几分他的心事,便不至误会什么,但在不知内情的仙妖看来,他这样盯着息棠,神情紧绷,分明是还没有放下当年旧怨。 天族上神和魔族君侯,若是这两位打起来…… 但叫他们心下略感遗憾的是,息棠并未没有回应景濯意味不明的注视,他们既没有说什么,更没有打起来。 不少天族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往陵昭身上瞟,方才说,上神是说,这少年是她弟子? 若是他们没记错,这位上神近万载间都没有出过丹羲境,如今为何现身丹穴山中,还收了这来历不明的少年做弟子? 赤羽氏诸多凤族对此也颇多疑虑,不过—— “纵是上神的弟子,也没有强夺我族至宝的道理!”直起身,已经忍耐许久的赤羽氏族老终于按捺不住,扬声向息棠道。 陵昭夺了天曜火魄不说,息棠这个做师尊的竟还出手重伤了赤羽君,即便她是天族上神,在丹穴山中如此行事,也未免太不将凤族当回事了! 天族势大不错,她是上神也不错,但凤族也是与天族平等论交,并非什么任其驱使的臣属! 息棠倒没有为他近乎质问的话动怒,目光掠过凝光,只见她连忙露出了个讨好的笑。 如今局面,算是她一手谋就。 现在也不是同凝光计较的时候,息棠望向凤皇,语气平静:“本尊为弟子借浴火池之事,凤皇当是清楚的。” 这一点自然,凝光应下此事后,立刻便禀过凤皇,她也不曾反对,只让凝光安排便是。 凤皇如何能想到,凝光会借此设局,让陵昭得了天曜火魄。 “他自浴火池落入涅槃火域,得了这枚天曜火魄,本是意外。”息棠轻描淡写地为此事下了定论。 凤皇沉声应是,认下了这一点。 这并非她有心偏私凝光,就像之前将天曜火魄给了赤羽君血脉一般,如今不曾当众揭破凝光做了什么,也是为凤族计。 便是心存疑虑,在场凤族也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出面质疑凤皇认下的话。 “意外既已铸成,稍后丹羲境自会奉上还礼,以作补偿。”息棠也没有多作废话,径直抛出了补偿的条件。 以她身份,说出口的话定然不会有假。 见息棠并无强夺天曜火魄之意,不少心有忿忿的凤族族老都息了不满,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处置,凤族总不算亏了什么。 赤羽氏麾下凤族却犹觉不足。 赤羽氏主君被斩去一翅,原本该为族中少主所用的天曜火魄也落入旁人之手,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只能这么算了。 总不可能从陵昭这个上神弟子神魂中再逼出天曜火魄的力量,息棠还站在这儿呢。 赤羽君在麾下凤族搀扶下站起身,见凤皇竟有意就这么化解此事,自是不会甘心。 天曜火魄原该为他幼子所用,而丹羲境送来的补偿却属凤族,未必能落到他手中。 活了如今,赤羽君还没有吃过这样大的闷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他不甘心落得满盘皆输,但面对息棠,连侍黎也没有为敌的资格,他又能如何。 有资格与丹羲境上神相提并论的,只有—— 赤羽君看向景濯,被斩断的右臂还淌着血,他面目狰狞,全然失了平日冷静:“多年仇敌就在眼前,逢夜君要任她放肆吗?!” 席间蓦地陷入静默,在场仙妖的神情凝固在脸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疯了么?!连诸多凤族都在心中想道。 景濯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赤羽君身上,神情中不见有什么波澜,席间来客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看不出他有没有被这句话所激怒。 不等凤皇阻止,见景濯安坐,赤羽君怒声又道:“还是说逢夜君已经被当年那一箭吓破了胆子,连向她出手的勇气也没有……” 话还没说完,他便当胸受到重击,身体倒飞而出,摔出了数丈外。 赤羽的凤鸟趴伏在地,一翅断去,翎羽黯淡,看上去颇为凄惨,口中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看着被景濯一击打为原形的赤羽君,赴宴仙妖噤若寒蝉。 到此时,他们才依稀记起,当年,景濯也是踏着九幽无数魔族的尸骸坐上了君侯之位。 这样看来,赤羽君会有如此下场,也就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凝光将目光投向气息奄奄的凤鸟,勾唇笑着,眼底却显出彻骨冷意。 一众凤族面面相觑。此事是赤羽君出言不逊在先,也算得上咎由自取,但他毕竟是赤羽氏主君…… 在他们还没想好该作何反应时,一旁出身神族的老者却已拍案而起。 他的身份显然不低,此时也不管赤羽君如何,只看向凤皇,怒声喝问道:“神魔修好日久,如今天下承平,凤族出此妄言,是有意要见两族重燃战火不成?!” 第27章 以景濯和息棠的身份,若是当真动起手来,又怎么会只是他们一神一魔间的矛盾。 “墟渊战场上的鲜血还没有干透,你们就已经忘了当年是何等惨烈局面?!”霜白长须颤动,目光扫过被打回原形的赤羽君,老者面上显出深恶痛绝。 在场神魔都沉默下来,就算出生得晚了些,不曾亲历过当年战事的仙妖也在书简中见过关于记载。 神魔俱湮,白骨堆地,那是场天下生灵都被卷入其中的浩劫。 在场凤族讷然无言,尤以赤羽氏为最,经天族老者点破,赤羽君所言堪称其心可诛。 不过以他现在惨状,也做不了什么,便只能由凤皇出面。她俯身向息棠与景濯施礼,代赤羽君请罪,表明凤族绝无挑拨神魔关系之意。 天下再陷混乱,于凤族又何曾有什么好处。 见景濯无意再追究赤羽君方才所言,凤皇心下稍安。她抬手示意,连忙有族老上前,将赤羽君带了下去,以免他再生出什么事来。 今日的变故已经够多了。 扫了一眼气息微弱的赤羽君,凤皇清楚,以他这样的伤势,怕是花上百年也未必能恢复如初。 这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凤皇心中叹了声,无论局面如何难看,这场满岁宴终究还是要继续。 身旁凤族族老主动起身,让开席位,凤皇抬手,请息棠入座。她既显露了身份,便没有继续坐在末席的道理。 息棠无意在此事上驳了凤皇颜面,执青竹为杖,缓缓上前。她走得很慢,却没有谁会为此心急,出言催促。 陵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迎着众多打量视线,就算他心大惯了,也难免觉得不自在。 丹羲境上神究竟是何时收了这么一个弟子,为何他们不曾听到半点风声?诸多仙妖心中思忖,恨不得将陵昭从头到脚扒光了看。 也不怪他们有这样态度,想入这位上神门下的仙神不知凡几,她却从未松口答应,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能让她破例收为弟子? 就在他们猜测陵昭有何来历时,下方,炎遗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语气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想要求证:“阿姐,他……” 他没看错吧?那是陵昭?! 陵昭在火雀族待了那么些年,如今容貌又未大改,炎遗当然不会认不出。 但这怎么可能? 陵昭怎么可能是上神弟子?炎遗只觉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匪夷所思。 少女没有说话,只示意他噤声。她看向身旁,如今坐在这里的火雀族族老,似乎并没有认出陵昭是谁。 她抿紧了唇,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谁能想到,他虽失了入紫微宫的机会,如今却成了上神弟子。 或许当日,连乔姑姑不该说他与自己,与火雀族恩义两清…… 息棠跪坐在桌案后,一抬头,正对上景濯目光。 大约是考虑到她和景濯的关系,凤族没有安排她与景濯比邻,但如今位置,却正好与他相对。 目光对视,景濯眼底有化不开的墨色,息棠分辨不出他是如何心情,甚至有些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久违地想起了当年紫微宫中旧事。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是神族太初氏的息棠,景濯也还只是不太着调的桓乌景,而非什么魔族君侯。 随着息棠入座,下方,这场满岁宴的仪程也得以继续。 赤羽君不在,便由赤羽氏族老代劳,唤醒玉华髓中幼鸟。 这只才出生不久就做了赤羽氏少主的凤凰将在赴宴仙妖的见证下,正式向侍黎行过拜师礼,入他门下。 虽说在息棠手下败得狼狈,但相比赤羽君,至少他现在还能站得起来。 对上息棠目光,她噙着笑,神情平静,好像方才将侍黎痛殴一顿并非是她一般。 侍黎袖中的手收紧,他强压住体内再度翻腾起的气血,随赤羽氏族老相请,抬步上前。 被唤醒的幼鸟眼神懵懂,在身边凤族引导下向侍黎行礼拜师。周围仙妖无论心中作何想,此时都含笑观礼,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向息棠和景濯的方向投去。 陵昭只看了片刻,就对所谓的拜师礼失了兴趣,低头盯着桌案上盛放的灵果琼浆,顿时垂涎三尺。 看着就很好吃啊—— 只是抬眼一看,见周围仙妖都没有动桌上果肴,他便也不好意思伸手。 注意到他想吃又不敢动的眼神,息棠不由失笑,示意他不必顾虑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便是。 真的?陵昭双目发亮。 息棠神情中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柔和,向他点了点头。 陵昭这才放下顾虑,拿起灵果大快朵颐。 见他神情满足,息棠支着头,心中不知为何,也随之轻松许多。 他原来还是会为这等小事而开心的年纪。 息棠随手剥了枚赤霞珠投喂陵昭,他眨了眨眼,看着息棠,不免为她的动作感到受宠若惊。 这就是师父吗?陵昭有些出神地想,他嚼着息棠喂到嘴边的赤霞珠,不自觉地又傻笑起来。 能有个师父真不错。 ‘阿嬴,你说是吧?’陵昭道。 方才赤羽君对他动手的时候,他终于久违听到了重嬴的声音。在凤族浴火池中,重嬴不仅没像陵昭担心的那般出什么事,反而得了不少好处。 头顶草叶抖了抖,刚才还出言安抚陵昭的重嬴此时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成功投喂陵昭的息棠也弯了弯嘴角,难得对自己生出点儿信心。 看来当娘也不是很难?她想。 凝光看着这一幕,眼皮跳了跳,目光投向景濯,果然见他正紧紧盯着陵昭,眼神如有实质。 她都没对他这么做过!景濯暗中磨着牙,怎么看,怎么觉得坐在息棠身边的陵昭有些碍眼。 可惜如今正看着陵昭的目光实在不少,他已经完全不打算在意,只顾低头吃喝,将景濯对自己的关注无视了个彻底。 倒是息棠不经意间抬头,捕捉到了景濯停留在陵昭的视线,微觉莫名。 像是察觉了她在看着自己,景濯抬眼,下一刻,他忽然执起酒盏,向她一敬。 暗地里注意着他们动向的仙神心下狠狠一跳,为他的举动下了定论,这一定是在挑衅无疑! 再看向息棠,面对景濯动作,她神情如常,举起盛了清茶的酒盏回敬。 既然酒量不如何,这等场合,还是多喝些茶水来得安全。 不愧是上神,如此回应,既不失气度,又不曾落了下风,有天族仙神暗道。 息棠并不知周围仙妖在想什么,如果知道,大约只会觉得他们真是想得太多。 不管是她还是景濯,其实都没有那么多言外之意。 但在她晋位上神后,无论如何举动,都免不了为旁人揣度思量。 息棠不喜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在外行走,不得不说也有几分这个缘故。 她垂眸饮下茶水,挥去复杂心绪,再看了眼身旁的陵昭,觉得还是投喂他有意思。 刚要动作,息棠却从刚才一瞥中觉出几分熟悉,等等,什么熟悉? 她握着酒盏的手一滞,将视线移回陵昭脸上,仔细端详后才再抬头,在她对面,正是景濯的脸。 息棠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陵昭眼熟了。 他怎么会像了少时的景濯? 这是她儿子啊! 或许只是巧合?息棠心下道,却又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方才在陵昭体内察觉的异样。 他体内血脉本源不知何故被封印,经浴火池洗炼后,便如息棠计划一般破除了桎梏血脉本源的枷锁,但除了神族血脉本源,他体内,还出现了另一道本源。 一道属于魔族的本源。 天下的神魔混血并不多,不巧,正坐在息棠对面的景濯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如今,他只能算是魔族了。 突然冒出了个便宜儿子已经够让息棠意外,只顾着解决陵昭的问题,她从来没想过他可能还有个爹。 虽说他有个爹也不是不应该吧,但……怎么可能? 息棠神情恍惚,不由再喝了口清茶为自己压压惊。 坐在一旁的陵昭却注意到她酒盏中的茶水早就空了。 不过师父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吧,陵昭心道,口中半点儿没停。 第二十六章 宴后, 息棠还没来得及起身,此时身在丹穴山中的诸天仙神便都先后上前,向她行礼问候。 从前只在传闻中听过名姓的天族大能, 如今都在息棠面前垂手而立, 以后辈自居。陵昭这个弟子也得益于此,凭空长了许多辈分, 与这些修为与年纪都远长于自己的大能平辈论交。 周围仙神太多, 他一时也记不清谁是谁,只能端着笑逐一回礼, 没有注意到后方频频向自己张望的炎遗。 陵昭真的成了上神弟子? 少年心中生出说不出的复杂,从前与自己一处摸鱼打鸟的玩伴,如今竟有了这等际遇…… 第28章 他再望向陵昭的方向, 终究还是没敢在这时候挤上前说些什么。 族中长辈并不知他在纠结什么,见他呆站在原地,出言催促,炎遗只好收回目光,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另一边,应付过这些仙神,息棠终于得以脱身。 她并不急于离开, 反而带着陵昭径直向凤族巫祭大殿行去。 她要找的, 自然是凝光。 虽说此番陵昭得了天曜火魄,算是难得的好处,但凝光既借了息棠的手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总归要付出些代价才是。 息棠打算拔她几根尾巴毛以作教训,正好借此为陵昭炼件称手的法器——凤族巫祭的翎羽自是上好的炼器材料,息棠手里便有两枚,也还不够。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 踏入巫祭大殿后见到的不是凝光,而是比她先一步前来的景濯。 他怎么也在? 息棠下意识就想转身,她还没考虑好要怎么面对景濯,毕竟方才突然冒出的猜想实在太过惊人,在平复心情前,息棠委实不想同景濯多说什么。 但要是真这么走了,未免又太容易暴露自己的心虚,她犹豫一瞬,还是压下了转身就走的冲动。 抬头对上景濯目光,他这张和陵昭越看越觉相似的脸放在一起,对息棠的冲击力未免太大,心中忍不住再次怀疑起来。 不可能啊…… 早在宴上时,息棠已经仔仔细细回忆过,确定自己和景濯近四万载间都没有过交集,怎么想,也不可能和他有个儿子。 或许只是恰巧容貌有所相似?息棠有些逃避地想。 但在找到陵昭前,她也不信自己会有这么大个儿子。 如果他真是…… 其实要验证猜想也简单,只要能得景濯一滴血,便可以确定陵昭究竟有没有他的血脉。 只是最大的问题是,要怎么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拿到这滴血。就算是息棠,也没有把握做到这一点。 突然多出个好大儿已经够刺激了,如今这个儿子的便宜爹还是传闻中和自己有生死大仇的死对头,说出去谁敢信?就算息棠活了这么多年,也实在没见过这等场面。 是以在将陵昭身世理清前,她并不打算让景濯知道自己的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够复杂了,不必变得更复杂。 息棠垂眸,顶着景濯幽深的目光,在他数尺外坐下。 见此,跟在她身边的陵昭不免想起赤羽君的话。看这位魔族君侯的眼神,分明是还记着当年的仇啊。 他们不会在这里打起来吧? 像是察觉了陵昭偷瞄的视线,景濯终于将目光从息棠移向了他,这一看却是怎么都觉得不顺眼。 上下打量过陵昭,他冷声开口:“资质寻常也罢,都近百岁还不过如此境界,想来修行也不甚勤勉。” 这话当然是对息棠说的。 景濯实在想不出,陵昭有什么值得让息棠收作弟子的长处。 难道真如凝光所言,她是见他生得还算不错? 思及此,景濯看向陵昭的眼神更多了两分不善。 不得不防。 正神游天外的陵昭闻言茫然抬头,不明白这位魔族君侯怎么会突然将矛头对准自己。 景濯的话却还没有说完的意思,他对着息棠从眼前少年身上挑出了一百二十般不好,连陵昭这张脸都觉得过于轻佻。 看一个人不顺眼,大抵就是如此。 陵昭被他说得微微怒了一怒,抬头想说什么,但迎上景濯审视的目光,本能地感知到危险的陵昭瞬间沉默了。 他怂怂地向息棠背后挪了一小步,又挪了一小步。 显然,介于他如今和景濯境界的差距,他也就只能怒一怒了。 听完景濯对陵昭的诸多挑剔,息棠终于看向了他。 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景濯几不可见地坐正了身。 出乎他的意料,息棠没反驳方才那番话,只是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轻飘飘地道:“大约是随他爹。” 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奇怪,景濯心下却只为她没驳斥自己刚才的话一喜。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在她心里,还是比这新收的弟子更有些分量? 想到这里,景濯终于看陵昭顺眼了些许。 就算他得入她门下,又怎么比得了他和她数万载过往。 陵昭顾不上看景濯的表情,他正在沉思息棠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和他爹有什么关系? 陵昭自生来就没有见过父母,如今听息棠提起,当然觉得莫名。 所以师父刚才那句话应该是在骂他不知道在哪儿的爹,没有骂他的意思吧? 就在殿中为息棠一句话安静下来的时候,应付过诸多族老诘问的凝光也终于回转。 陵昭既是自浴火池落入涅槃火域,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凝光在安排,凤族族老便不可能不怀疑她。 尤其她和赤羽君早有宿怨,满岁宴上局面,或许都是她一手谋划而成。 为此,出身赤羽氏的族老纷纷指责她身为巫祭却罔顾大局,凝光也不屑掩饰什么,态度坦然地反问她如何没有为凤族大局考虑。 倘若她当真不顾大局,赤羽君又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至于陵昭这件事,他们若想借此给她定下罪名,便要先找出证据来,证明此事并非意外。 凤族族老哑口无言。 他们当然探查过浴火池中,试图找出她将陵昭引入涅槃火域的证据,但凝光又怎么会给自己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所有痕迹都已被抹除。 如今局面,竟与当年赤羽君旧事多有相似。 当年,凤族没有处置赤羽君的理由,正是因为没有证据。 诸多凤族族老心中何尝不清楚,赤羽君是不甘心献祭,故意为之,才令桑翎不得不代他牺牲。 如今易地而处,凝光咬定陵昭会掉入涅槃火域是意外,至于赤羽君伤势,不过是他咎由自取。既然当初凤族没有处置赤羽君,如今便也没有资格将凝光如何。 凤皇与一众族老都陷入了沉默,凝光对赤羽君的报复,竟让他们找不出可指摘之处。 最后,凤皇只能隐含告诫地要她不能再对赤羽君动手。 凝光含笑应了,他们实在不必有这样的担心,到了如今,她已经不急于要他的命。 他也该好好体会一二,自己当年的感受。 无意与这些族老再多说什么,全身而退的凝光转身回了自己殿中。 不过才迈过殿门,察觉息棠也在,她立刻转身,化作青羽凤鸟,掉头就跑。 和息棠相识这么多年,凝光对她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息棠向来不是什么被算计了也不记仇的角色,凝光又不傻,眼看着会被打还要送上前。 可惜任她决断再快,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息棠伸手,陵昭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化为原形逃窜的凝光便落在她手中。 凤族巫祭的原形当然不会小,此时重重砸在殿内,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片刻后,收足了利息的息棠才起身,带着陵昭施施然向殿外行去。 凝光正含泪用鸟喙理着凌乱羽毛,辉煌灿烂的尾羽明显稀薄了一重,阿棠下手真狠,好在还没秃。 见息棠这就要离开,她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景濯,心道,还是得靠她啊。 “你要回丹羲境?”凝光问道。 “不急,先去一趟玉霄殿。”息棠没有回头,随口回道。 之前她便有意带陵昭去见一见苍溟,如今他体内又出现了魔族本源,是以更有必要往玉霄殿走一遭。 无论神魔,都属世间生灵中最为强大的存在,陵昭若能继承其一已经足矣,但他体内偏偏出现了神魔两道本源。 神魔本源力量相斥,或许是为这个缘故,陵昭的血脉才会生来就被封印,看上去与寻常妖族无异。 息棠原以为他只继承了自己的神族血脉,要解除封印对她便不是什么难事,但如今魔族本源也随之显现,情况就麻烦了许多。 这与景濯当初情形也颇有差别。 他继承的一直是神族本源,只是在本源被毁后,生母才设法唤醒他体内魔族血脉,为他生造了属于魔族的本源,重入修行之途。 玉霄殿执掌诸天,琅嬛天贶(音同矿)中藏有自上古以来天族传下的简牍,对解决陵昭身上问题或有帮助。 “玉霄殿是什么地方?”跟在息棠身后,没忍住好奇的陵昭开口问道。 息棠想了想,选了个自己觉得最合适的解释:“我弟弟当值的地方。” 虽然当值得不是很开心。 身为天君,天族朝会任谁缺席,也没有苍溟缺席的道理。 在她身后,景濯凝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师兄,都没影了。”直到息棠已经走远,看着还望向殿外的景濯,变回人形凝光轻啧一声,摇着头道,“她在的时候不说话,现在望有什么用。” 第29章 景濯收回目光,淡淡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她要去九天玉霄殿,以他身份便不好直接跟去了,需想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才是。 第二十七章 “东海麾下, 鲛人族水君结嫣,叩请拜见天后——” 九天,穿过云烟渺茫的宫阙楼阁, 结嫣站在天后殿前, 得了通传后,很快便有女仙出面, 将她迎入殿中。 这数万载来, 天族只有一位天后——息棠和苍溟的生母,原东海龙族公主, 如今被天族仙神称作宣后的漓渚(音同主)。 结嫣沿玉阶拾级而上,抬头望着眼前琼楼玉阙,眼中不知因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内殿中, 渺渺雾霭升腾,侍女垂首侍立两侧,屏气敛息。 如同雨幕般的珠帘垂下,这座宫殿的主人半倚在榻上,直到结嫣前来,才睁开眼。 隔着珠帘,结嫣俯身向宣后施礼:“结嫣, 见过君后。” 宣后脸上现出些许笑意, 那双眼睛显出与苍溟如出一辙的风流。她眉目明艳,将近十万载岁月,无数仙神都已化作飞灰, 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抬手示意结嫣不必多礼,宣后招她上前与自己同坐,含笑道:“有些时日不见你来九天了。” 语气亲近,话中显然不是将结嫣当作下臣相待。 结嫣上前, 半蹲在宣后身旁,倚靠着她膝头,难得显出几分依赖姿态:“不久前海底暗流泛滥,族中许多鲛人因此遭难,便不得空闲。” 解释了自己许久不来天宫的缘由,结嫣顿了顿才又开口:“原本父亲也想与我一道来拜见君后,只是担心身份低微,或会惹来诸多非议,这才没有成行。” 抬眸看向宣后,她语气中透出几分失落。 她和她父亲生得很是相似,尤其那双眼睛,让宣后的神情不由现出一瞬恍惚。 “我知。”宣后开口,不知想到什么,话中带着些许叹息意味。 结嫣笑了笑,也没有再多说,否则显得过犹不及。 此番前来,她当然不只是为了拜见宣后,还是想借机向她求一件法器。 “你要借八荒烛龙樽?” 听她说明来意,宣后并未立时应下:“你借八荒烛龙樽是为何用?” 八荒烛龙樽并非寻常法器,是天族从前为镇压洪荒凶兽铸就,威力非同寻常。这等重器,当然不是结嫣开口说要借,宣后便会轻易应下的。 结嫣也清楚这一点,开口向她说明自己前来求取的原因:“因海底暗流涌现,许多深海凶兽进入了东海流域,海中水族不妨,遇海兽侵袭,死伤惨重。如今龙君下令东海各族出兵围剿,我鲛人族却实力不济,实在难以与海兽相抗,是以我才来向君后借法器一用。” 结嫣的境界并不低,但凭她一己之力,尚且不足以应对为数不少的深海凶兽。 宣后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在意味不明的目光下,结嫣有种心中所想尽数被看穿的感觉。 她心下生出几分忐忑。 虽然宣后对她所求向来少有不应,但在此事上,结嫣也并无把握。毕竟,八荒烛龙樽并非是寻常法器,身为鲛人族水君的她向天族求取这件法器,也实在名不正言不顺。 内殿一时陷入了寂然,在片刻沉默后,宣后叹了声,还是开口向侍奉的女仙道:“去取我的谕令来。” 八荒烛龙樽藏于琅嬛天贶(音同况)内,要自其中取出,非有谕令不可。 闻言,结嫣眼神一亮,脸上现出真切笑意。 同一时间,玉霄殿后殿楼阙中,见息棠现身,桌案后翻着奏报的苍溟终于一改兴味索然的表情,顿时精神起来。 丹穴山那场满岁宴已经过去数日,宴上发生了什么也都传回了九天,苍溟当然不会一无所知。他大约猜到,息棠说要让他见的,应该就是这个新收的弟子。 不过,阿姐懒散了这么多年,连丹羲境也不出,如今怎么有心思收个弟子在身边? 苍溟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对劲。 得息棠示意,陵昭乖乖向苍溟唤了声师叔,但看着他的脸,苍溟沉吟片刻,忽然道:“我怎么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眼熟?” 刚坐下的息棠心中一惊,他看出来了? 不应该啊…… 苍溟少时又没见过景濯几面,息棠会觉出他和陵昭肖似,是因为对当年还在紫微宫时的少年足够熟悉。 苍溟没注意她泄露的些微异样,拿堪称严谨的目光绕着陵昭前后左右打量一通,直到看得他浑身都不自在了,才握拳在掌心一击,恍然大悟道:“他竟是得了本君两分神韵——” 虚惊一场,息棠微微悬起的心放下,她就说,不该这么明显才是。 “阿姐,难道你是因为他像我,才收他做弟子的?”苍溟转过头来,口中又道。 闻言,陵昭也看了过来,好奇息棠将自己收入门下的原因是不是真如苍溟所言。 息棠沉默了一瞬,勉强道:“算是吧。” 真的假的? 得了她这句话,苍溟顿时飘了。看来阿姐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最看重自己这个弟弟的。 他得意地就差当场开屏。 息棠抽了抽嘴角,算了,就让他得意一会儿吧。 犹豫之后,她还是决意暂时不将陵昭身世告知苍溟,还是等她将来龙去脉都查清再说,否则实在解释不清。 得意之后,苍溟收回在陵昭身上探查的灵力,有些意外:“他是神魔混血?” 他在陵昭体内感受到了两道截然不同的血脉本源。 强大如神魔,想有后代本就艰难,若是神魔结合,血脉本源相斥,诞下子嗣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 就算是身为天君的苍溟,这些年也没听说过多少神魔混血。陵昭的情况还要更特殊几分,神魔混血往往是其中一方血脉压制另一方,但他体内神魔本源竟然并存,形成了古怪平衡。 息棠颔首,肯定了苍溟的发现。 苍溟再看向陵昭,轻啧一声:“怪不得境界这样低,血脉本源相冲,就算阿姐你破除了他体内封印,要如何修行,也是个问题。” 这是在说他?陵昭听到这里,才意识到苍溟口中神魔混血指的是自己。 但他不是妖族么? 无论在火雀族还是后来到了章莪山,陵昭一直被视作草木化灵,他第一次听说自己有神魔血脉。 难道从前是因为阿嬴…… 陵昭小心地看了一眼息棠,那师父有没有发现阿嬴? 息棠不曾主动提及此事,陵昭便也不敢问。 神魔血脉…… 他有些出神地想,所以他的父母,可能一方是神族,一方是魔族吗? 苍溟倒是暂时没联想那么多,他看向陵昭,琢磨道:“不如便将魔族本源毁去?” 既是阿姐弟子,修神族血脉也是应当。 这大概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息棠否定了他的提议,她早就考虑过这一点:“如今他体内两道本源正好达成平衡,若是毁去其一,未必是好事。” “阿姐是想让他同修神魔道法?”苍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但从鸿蒙初开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就算是身怀神魔血脉的景濯,也是在毁去神族本源后,重修魔道。 “没有先例,不代表不能做到。”息棠风轻云淡道,不觉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绝无可能实现的事。 陵昭坐在一旁,被苍溟塞了个灵果慢慢啃,他还不知道息棠为自己树立了何等宏伟的目标。 对于连自己同时拥有神魔血脉意味着什么都还不清楚的陵昭而言,他还考虑不了那么多。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苍溟感慨道。 息棠于是拿出一卷玉简扔给他:“所以快去将这些灵物备好。” 她接下来要用。 交代完这件事,息棠没有再与苍溟闲话,示意他照顾陵昭,她要先去琅嬛天贶一趟。 天族诸多自上古传承下的道法,都藏于琅嬛天贶中。 在息棠离开后,殿中就剩陵昭和苍溟大眼瞪小眼。 苍溟正待盘问他一番从前经历,忽有仙官自外而来,向苍溟呈上才送入玉霄殿的诸多玉简奏报。 看着仙官袖中好像源源不断,最终堆成小山的玉简,苍溟心情惨淡。 “请君上批阅。”仙官面无表情地开口,语气一板一眼。 说完,也不管苍溟是何神情,躬身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苍溟长叹了声,天君这活儿,想不干都不行啊。 一回头,却见陵昭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他这是什么表情? “他、他叫你君上?!” “有什么问题?”苍溟反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陵昭摇头。 息棠只说玉霄殿是她弟弟当值的地方,却没有说过,玉霄殿是天族之主所居。 师尊的弟弟,是天君?! 看着他嘴都合不拢的神情,苍溟挑了挑眉:“本君有何处看上去不像天族之主?” 第30章 哪里都不像啊!陵昭心下道。 虽然没说出口,从他眼神,苍溟也能看出他想说什么,顺手抓起一卷玉简敲了敲陵昭的头:“谁说天君就得老态龙钟,什么时候都端着副高高在上的面目。” 那是他祖父,不是他。 玉简展开,苍溟瞥了眼其中内容,是九天与东荒交界有洪荒凶兽出没,天族镇守有所不敌,向玉霄殿传讯,求请取八荒烛龙樽镇压。 这却是件刻不容缓的事,苍溟覆手取来印玺,准过玉简所请。 玉简化作灵光飞掠出玉霄殿,他看向剩下许多卷奏报,能被送到天君案前以待处置的,大都不是什么等闲之事。 苍溟认命地坐了回去,拂手一挥,顿时便有数卷玉简浮起,在空中展开。玉简上的神族文字闪烁着灵光,苍溟目光扫过,瞬息便有了决断。 一卷又一卷得了批复的玉简化作灵光掠出,陵昭看着在处理奏报时神情显出肃然的苍溟,终于有了点他是天君的实感。 第二十八章 “此为天后谕令, 命我来取八荒烛龙樽,你横加阻拦,是有意违逆天后之命?!” 琅嬛天贶中, 天后殿女仙逼视着值守于此的仙官, 语气不善。 她自少时便跟随在宣后身边,侍奉多年, 论起身份和修为, 都比眼前仙官更高上许多。 值守仙官声气相比之下弱上许多,脸上现出为难神色:“天君已有令下, 将八荒烛龙樽赐给东荒交界的仙族,用以镇压作乱凶兽。” 所以就算有天后谕令,也没有给她的道理。 随天后殿女仙前来的结嫣闻言, 不由皱了皱眉。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巧,作为天君的苍溟竟正好将她想借的八荒烛龙樽赐下。 就算清楚这应该只是意外,结嫣心下还是控制不住地生出微妙不快,只是没有放任这样的情绪显露在脸上。 天后殿女仙嘴角微抿,却没有轻易退让的打算。 她冷声向值守仙官道:“琅嬛天贶中所藏法器又何止八荒烛龙樽,大可向君上相请,另取一器镇压作乱凶兽。” 话虽如此, 但天君之命, 何以有要向天后谕令让步的道理? 天后为何又非要八荒烛龙樽不可? 值守仙官握住方才取出的八荒烛龙樽,见他执意不肯交出,天后殿女仙也动了真怒。 这原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但思及近来天后殿上下所受冷遇,她便不甘主动退让,空着手再去请宣后示下。 “你当真要违逆天后谕令?!”女仙沉下声,手中已然暗自酝酿起灵光。 值守仙官境界虽不如她, 此时也不曾轻易低头:“我奉天君之命值守在此,非天君下令,琅嬛天贶中法器不容妄动。” 闻言,天后殿女仙冷笑一声,也不欲与他再多说什么,抬手便要夺过这尊八荒烛龙樽。 值守仙官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加之境界本就不比她,法器转眼脱手,他面上现出惊怒之色:“你敢强夺八荒烛龙樽?!” 他伸手想将法器夺回,两方灵力在空中碰撞,发出轰然响声。 此处动静立时引来琅嬛天贶中其余值守仙官,纷纷出手阻止,天后殿其余仙君当然没有坐视之理。 两方相争,场面一时显得有些混乱。 结嫣也没想到情况会急转直下,演变成出手争夺的局面,神情显出几分错愕。 以她鲛人族水君的身份,贸然出手未免不妥,但若是就这么站着不动,似乎也不该。 看了眼空中被争夺的八荒烛龙樽,见法器向自己的方向落了来,她运转灵力,伸手去取。 就在法器将要落入她手中时,却有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卷过,让她的手落了空。 结嫣皱眉回头,后方玉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息棠握着八荒烛龙樽,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神情冷淡,辨不出喜怒。 是她—— 结嫣认出了息棠,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被反震的灵力逼得后退两步。狼狈地站稳身形,她抬头看着息棠,眼神在怔然后显出难以言说的复杂。 上神威压降下,原本占了上风的天后殿女仙力量难以为继,横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她没想到息棠会出现在这里,眼中闪过惊惧之色。 不敢多说什么,天后殿女仙半跪在地,向息棠俯首:“天后殿麾下,见过丹羲境上神。” 但凡追随宣后足够久的臣属,都不可能对息棠不畏惧。 诸天都知,天君苍溟能安坐玉霄殿上,是这位上神的意思。 当年正是这位上神浴血踏上玉霄殿,才让宣后数万年的图谋都落了空。直到如今,回想起当日场面,天后殿女仙仍觉心神震颤。 她没想到自己只是争一时之气,会正好遇上息棠在此。 在上神威压下,其余交手的仙君也都动弹不得,直到息棠收回目光,身周巨大压力才为之一轻。 这数万载来,息棠少有离开丹羲境,寻常也就不见她现身天宫。在场仙君都没想到,她此时会在琅嬛天贶中,抬头看向玉阶上,先后俯身道:“我等见过上神。” 结嫣却直着身,怔然望向息棠,迟迟不见动作。 “上神在前,水君也当敬以为尊长才是。”见此,与她同来的仙君低声提醒,怕她会因此触怒息棠。 就算她属东海麾下,并非天族,但如今是在天宫,天族上神当面,她还是当以礼敬之。 结嫣回过神,她僵硬地低下头,抬手向息棠见礼,眼中隐下复杂心绪。 息棠的目光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自玉阶步下,看着半跪在地的天后殿女仙,息棠依稀记起,当年前来骊丘迎她的,便有眼前女仙。 那实在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九天都知,丹羲境上神生来体弱,是以自幼被养在骊丘,直到将要成年之际,才被接回天宫。 她能活到如今,也算不易,息棠不带多少情绪地想。 站在天后殿女仙身旁,她不疾不徐地开口:“我竟不知,如今执掌天君权柄的,是你身后主人。” 她的语气并不算如何重,但话音落下,女仙额上却已经见汗,她不敢为自己辩驳什么,只能低头请罪。 “你错在何处。”息棠平静地看着她。 “诸天之事,当以天君令为准。”天后殿女仙低声道,复述出这句息棠曾经亲口说过的话。 她记得便好。 息棠移开目光,随手将八荒烛龙樽交给值守仙官,冷声道:“在琅嬛天贶中妄动术法,自去领罚。” “是。”女仙应声,见她没有多加追究的意思,不由松了口气。 没有再说什么,息棠抬步走出楼阁,看着从自己眼前闪过的袖角,结嫣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她没有看她一眼。 自始至终,息棠都没有多看结嫣一眼,就像她与周围仙君相比,并无是什么分别。 她分明知道自己身份,结嫣想,她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还对自己视若无睹。 目光看向值守仙官手中八荒烛龙樽,刹那间,结嫣心中涌现出更为强烈的不甘。 但她不甘心的何止是这件没能借出的法器,或许还有更多旁人不知,也不能诉诸于口的念头。 直到空手而归回到天后殿中,结嫣心中升起的不甘也没能消解,反而如同野火,愈演愈烈。 她抬眸看着宣后,杂乱心念中逐渐化作同一道声音。 听随行仙君禀报息棠在琅嬛天贶,宣后显然有瞬间失神。 她并不知此事。 不过以她和息棠的关系,息棠就算来了天宫,无意见她也是正常。 早在不可计数的年月前,宣后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女儿。 想起从前,便是宣后,心下也生出些微感触。不过她向来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性情,只数息便摒去了这些念头。 既然苍溟已经将八荒烛龙樽另作他用,结嫣想做的事也不是非这件法器不可,另取一件便是,宣后随口道。 “君后不能为我将八荒烛龙樽讨来么?”结嫣却在这时突然开口。 闻言,宣后看向她,眼神透出几分不可捉摸的意味。 结嫣甚少见她对自己露出这样神情,便是心下生出些微惶恐,终究也没有改口的意思。 “你不过是想抢在龙族少君之前先将海兽镇压,压过她的声势,不必非要八荒烛龙樽不可。”宣后轻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听她点出自己目的,结嫣眼神闪了闪,说不出话来。 “别去招惹他们。”宣后抚了抚她的长发,动作温柔,话中却透着几分警告。 “阿娘——”结嫣终于忍不住了,脑海中不断回想起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息棠,心中怎么也不能平。 “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为什么同样流着阿娘的血,他们什么都有,自己却只能做鲛人族的水君?! 她继承了阿娘血脉,生来便怀龙珠,并不比东海龙族如今那位少君差上什么,东海却因忌惮太初氏神族,不肯将她认回族中,她只能留在鲛人族长大。 第31章 从一开始,自己就失去了一争东海之主的资格,可她明明也是龙族血脉—— 她怎么能甘心! 结嫣伏在宣后膝头,眼尾发红,倾吐出多年委屈,已是泪盈于睫。 宣后却没有被她这般神态打动,平静道:“正因为你也是我的女儿,才会有如今。” 这句很是寻常的话,却透出难以言说的冷酷意味。 在些许小事上,她不介意纵容结嫣,但她应该学会适可而止。 宣后看着偎在自己身边的结嫣,不期然地想起,她好像从来没有和息棠这样亲近过。 至亲至疏,莫过于此。 息棠踏过云霭渺茫的曲桥,袍袖薄纱扬起,如同烟影。 母亲这个称呼,于她而言着实充满了讽刺意味。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有了母亲这个身份。 回到苍溟平日起居之处,已经将呈上的奏报都批阅过的他正和陵昭趴在地上,手边堆满了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一大一小头对头,正拿明珠对着弹,神情很是认真。 见此,息棠不由挑了挑眉,看来他们倒是意外投契啊。 察觉她回来,苍溟转过头,也没起身,伸手示意息棠也来。 这是他们少时的把戏了,息棠没想到苍溟到如今还念念不忘,还抓了陵昭陪玩。 虽然觉得有点幼稚,息棠也还是坐下身来,抓了把明珠,打算陪他们玩玩儿。 不过数刻,输得一败涂地的苍溟和陵昭对视,哀嚎了声,齐齐躺平。息棠施施然起身,拂了拂裙袂,心情愉悦了不少。 便是这等小把戏,她也是不会输的。 第二十九章 天河奔流, 苍溟孤身立于云海之上,冕服垂落,绣有灿金章纹的袍袖在风声中猎猎作响。 “我传往东海的谕令, 是被你截下了。”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只凭语气,听不出话中喜怒。 苍溟没有回头, 于是宣后上前, 与他并肩而立。天后冠旒垂下,她和苍溟生了一张肖似的脸, 眉目明艳,连漫不经心的神情都如此相像。 “以她修为,领一方水域本是应当, 天君统御九天,便连这分毫也不肯让?”宣后再次开口,说的和方才话中正是同一件事。 苍溟当然知道宣后口中的她是指谁。 “当初容她活下来,只是因为决定都是你做下的,她勉强能称作无辜。但除鲛人族水君这个身份外,她没有资格再得到更多。”他面上噙着与寻常无异的笑意,话中却透出难言冷意。 阿姐在骊丘沉眠数千载, 不得不寄身苦无花入紫微宫门下, 皆是起因于此。 苍溟终于转头,素日风流多情的目光化作刀锋,直直落向宣后。 曾经的母子温情如同一触即散的泡影, 他和宣后相对而立,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若是天后当真如此疼惜这个女儿,不如弃了天后尊位,回东海龙族继续做个公主, 便不必受这种种辖制。”苍溟勾起笑,语气显出不知来由的讥嘲。 也省了他许多麻烦。 宣后并未被他这番话激怒,坦然道:“可惜,我还是更喜欢这九天之上的风景。” 从这里向下望去,众生都如脚下蝼蚁。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苍溟,都知道她不会。 她自是舍不了天后的尊荣与权柄,便是东海之主,又怎么能比天族君后。 至于她又有如何在意结嫣?为她赐封水域一事,更多只是对苍溟的试探罢了。 若真是如何在意,当初便不会舍弃了和她自幼相伴的鲛人和刚出生的女儿,主动代表东海与太初神族联姻。 结嫣的年纪,其实更在息棠和苍溟之上。 苍溟后来才明白,宣后心里爱的,只有她自己罢了。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可惜直到宣后将刀架在他颈上时,犹自不敢相信。 与息棠不同,苍溟一直长在宣后身边,直到少时进学,才被先任天君,也就是他的祖父召入天宫。 他不曾想到,当自己这个儿子成为宣后更进一步的阻碍,她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要他的命。 不过,她终究还是输了。 宣后侧首,目光交错,苍溟转身从她身边走过,风带起袍袖,他脸上笑意显出莫名冰冷。 月色清冷,为恢宏宫阙蒙上重朦胧轻纱,幽都城中隐约传来鼓噪厮杀声,浮云不动,有血腥煞气冲天而起。 血海炼狱下,泛着寒光的锁链穿透数头形貌狰狞的魔族周身要害,任他们如何挣扎,也难以摆脱束缚。 身躯沉沦在血色中,魔族口中发出愤怒咆哮,力量沿锁链震荡,在赤红血海中翻起重重浪潮。 鲜血滴落,没入下方仿佛无边无际的血海,不曾引起任何注意,也就在这一刻,炼狱上空翻涌的暗色中现出一道身影。 维持着人形的景濯自血海上空踏过,每走一步,身周便有无边浪潮汹涌而起,拖拽着被锁链捆缚的魔族沉入血海。 身躯在血色中崩解,魔族的咆哮声中充斥着惊惧与愤怒:“景逢夜,你无权就这样将我等处决!” 景濯抬步向前,人形的躯壳在魔族投下的幢幢阴影下未免显得微渺,他却并未因咆哮的声浪慢下半步。 身周像是有深渊如影随形,景濯神情冰冷,唯有眼底映出一点猩红杀意:“本君如何行事,何用你们来定。” 在他的话中,血海张开巨口,将叫嚣着的魔族吞没,湮为虚无。 当最后一头魔族也在血海中消湮,浪潮翻涌,锁链延伸向深处,隐没痕迹,四下又恢复了静默,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去将封地收归。”景濯开口,打破了炼狱沉寂。 暗色中,一双双眼睛接连亮起。 笼罩在血海炼狱之上的暗色,原来是不可计数的魔族。 “遵君侯命。”无数魔族开口,向景濯垂首,尽显敬畏。 宫城耸峙,在景濯于丹阙安坐的片刻后,都城中持续已久的厮杀声终于停歇。 穷奇皮毛染血,獠牙泛着森冷寒光,正载着长衡不紧不慢地向大殿行来。他着轻甲,周身缭绕着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意,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刃,气势竟与景濯如出一辙。 见景濯也在,还在殿外,长衡便率先开口:“还未谢过兄长出手,省了我许多麻烦。” 这些老不死的魔族领主能活到如今,总归是有些本事的,兄长及时回来,的确为他省了不少事。 魔族历来以实力为尊,魔君的位置也一向都是谁强就由谁来做,相互征伐,吞并彼此地盘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即便长衡在位多年,也从来不乏魔族想取而代之。 甲胄上腥臭鲜血滴落在地,景濯抬头看了他和穷奇一眼,冷声道:“洗干净了再进门。” 正要进殿的穷奇闻言一顿,前爪搭在空中,原本凶性毕露的眼神看起来顿时清澈了许多。 长衡从穷奇上翻身落下,看了看自己身上,并不觉得有什么,口中抱怨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兄长还像在天族那般喜净。”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上与景濯如出一辙的冷峻气势倒是削弱了许多。 魔族以血煞之气修行,便也不会以此为污浊。 但在做魔族前,景濯做过许多年神族。 他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再扫了长衡一眼,长衡连忙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不敢向景濯讨打。 随手掐了个水诀,不过数息,便冲刷掉一身污浊,他又拂袖换了身不染血污的常服,这才准备进殿。 穷奇见他竟然不管自己,连连身后拍起了爪子,还有他呢! 长衡还想唤些侍从女婢来为这头毛又长又多的凶兽打理,却被穷奇举爪按住了袍角。 他只能回过头,亲自动手,接连施了数个水诀才为体形庞大的穷奇洗净雪白长毛,还得为他梳顺打结的毛发。 “你就不能自己舔吗?”长衡不满道。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堂堂魔君,干这活儿有失身份不说,更是麻烦得紧。 趴地的穷奇起身狂抖,甩了他一身水,靠自己舔毛,那得到什么时候! 自己堂堂洪荒凶兽都给他当坐骑,这点小事是他该做的。 又伸爪让他为自己烘干了毛,穷奇这才昂着头走入殿中,随即换了张脸,谄媚地向景濯嗷呜一声。 长衡被他气笑了,这头看魔下菜碟的臭猫! 景濯也没拒绝穷奇伸过来的头,撸着他的毛,又捏了捏主动送上的爪垫,随口对长衡道:“此番与天族议事,我亲自去。” 神魔修和已久,什么事也算有商有量,两族素日便不会少了往来。 不过这等寻常往来,又何须景濯这个君侯亲自出面。 听了他的话,长衡挑了挑眉,眼中现出一点兴味,嘴上却道:“些许小事,何必劳动兄长,交给麾下安排便是。” 很是装模作样。 景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第32章 长衡笑得意味深长,口中继续道:“还是说,兄长前去九天,并不为议事,而是有旁的什么原因?” 话刚说完,后脑就挨了重重一击,他抱头哎呦了声,动作熟练,全无魔君气度。 这是不是就叫恼羞成怒?长衡悻悻想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中窥探我行踪的事。”景濯收回手,“如果你真这样闲,我便帮你找些事做。” 听了这话,长衡立刻低眉顺眼道:“兄长,我错了。” 姿态熟练得过分。 反正他肯定没猜错,兄长定是想去寻那丹羲境上神。 “不过兄长见了丹羲境上神,打算怎么做?”长衡没忍住又问,不会又像丹穴山上一般,话统共没说两句,还全在挑剔对方弟子吧? 景濯沉默,他的确还没想好。 长衡大摇其头,照兄长这样,如何能和丹羲境上神有所进展。 景濯看向他,眼中难得现出一点求教意味,那该如何? 兄长竟也求教他的时候,长衡顿感得意,在他对面坐下,捋了捋袖子,准备指点江山。 就在景濯虚心向他求教时,九天之上,有仙族自涂延一地前来,听闻息棠在此,连忙求请拜见。 白发苍颜的老者跪在她面前,哀声呈请:“……如今我族少主命在旦夕,非凝霜琉璃枝不能救。” “请上神看在涂延一族从前征战之功,垂怜我族!” 老者说罢,躬身重重叩首,话中已有饮泣之声。 若是这位上神肯出面,少主方有一线生机。 息棠坐在上首,听完老者所求,神情中看不出太多情绪。 若是她记得不错,凝霜琉璃枝只生在巫山山巅,离开巫山醴泉滋养,三日内必定凋零。 这或许就是涂延仙族不得不求到了息棠面前的原因。 如今的巫山女君,正是昔日天族太子神秀最为看重的长女,灵蕖。 效忠于如今天君的仙族,又怎么可能从这位先太子女手中拿到凝霜琉璃枝,她从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情。 息棠抬目望向殿外,只见云海翻卷,一如旧时。 太初灵蕖—— 她的确是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便去见一见也无妨。 息棠打算亲自走一趟。 毕竟除了她,其余仙神想拿到凝霜琉璃枝,还真是不容易。 也只有息棠,无论这位巫山女君愿不愿意给,她要取,她便拦不住。 第三十章 天族太初氏先任天君有两个儿子。长子神秀少时便已显露出不凡, 早早被封为太子,次子则是息棠和苍溟的父亲,神尊涯虞。 作为神秀长女, 灵蕖承袭了父亲的出众资质, 被神秀视作继任者教养,还未成年便已在天族掌握重权。 及至神秀陷入疯狂, 不顾诸多仙神劝阻, 执意与魔族开战,在这场长达万年, 将六界生灵都卷入的浩劫中,他最终自食其果,于旸(音同阳)谷之地, 死在了已成为魔族君侯的景濯手中。 墟渊一战,先任魔君与统领天族大军的神尊涯虞同归于尽,在九幽与先任魔君有分庭抗礼之力的景濯也被息棠一箭重伤,这才让两族有了和谈的可能。 其后息棠扶持苍溟继位,神秀旧时暴行也到了清算的时候,身为他女儿的灵蕖当然也难逃审判。 但彼时众多还对旧主有所眷念的仙神纷纷求情,其中不少甚至追随于涯虞, 为天族立下赫赫功劳, 只求苍溟能恕灵蕖死罪。 苍溟答应了。 诸天仙神都曾听命神秀行事,或是出于自愿,或是受强权所迫, 难以分辨,如果真要清算,有多少仙神敢说自己不会被牵连。 留下灵蕖性命,便是为了让他们安心, 九天岌岌可危的局势不容再有动荡。 连灵蕖都能保住性命,足以证明苍溟并不打算对听从神秀命令行事的仙神赶尽杀绝,如此,他们方能定心听从他的号令。 许多年前,在灵蕖出生后不久,神秀便为这个女儿请封为巫山女君。苍溟将她修为从上神境打落,归于巫山,作为代价,她从此不得踏出山中半步。 巫山成了灵蕖的囚牢,此后近四万载间,她都未能出巫山半步。 景濯当然是认识灵蕖的,早在他还是神族,尚在紫微宫中修行时,他便见过这位先太子女。 也正因如此,在听闻息棠前往巫山时,他的神情难得比平日沉了几分。 随行魔族见他缓下身形,只觉不明所以,景濯也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冷声让他们先行前往天宫。 他打算去巫山一趟。 巫山位于九天以西,因灵蕖被囚于此,山中内外遍布禁制,不容她越雷池半步。 魔族君侯的气息在九天颇为明显,当景濯现身于巫山下时,困于山中的灵蕖似有所觉地睁开眼。 手脚皆为镣铐所缚,闪动着灿金辉光的锁链延伸至地下,在她动作时发出沉闷声响。 拖曳着沉重桎梏,灵蕖出现在景濯眼前,与他在禁制内外对望。 这位先太子女容色虽不见衰老,鬓发却已经染上灰白,微昂起的头还如从前一般显出高高在上的轻蔑。 灵蕖被困在巫山中不错,但苍溟就算再不喜她,也不觉得刻意折辱她有什么意思,只是不容任何生灵踏入巫山。 不过对于曾经将天君之位视作囊中之物的灵蕖而言,困于巫山一隅,权势尽失,就算还有数名曾经追随她的仙神甘愿在巫山外看顾于她,这样的时日也近乎煎熬。 如今已近四万载过去,以灵蕖修为,还远没有到寿尽之时,这于她而言,大约是另一种残酷刑罚。 “桓乌景——”灵蕖死死盯着景濯,目光如同锋刃,良久,她唤出景濯从前名姓,语气中带着不容错辨的恨意。 天上地下无人不知,她的父亲就是死在了他手里。 他竟然还敢现身于此! 在灵蕖看来,若是自己父亲不曾陨落,如今继任天君的,本该是她。 她向景濯伸手,体内才酝酿起灵力,桎梏手足的锁链便被触动,碰撞间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将灵力消解。 地面禁制亮起,在万钧压力加身下,她难以踏出巫山边界半步。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将景濯挫骨扬灰,但巫山边界的禁制在前,让她只能止步,又何谈能将景濯如何。 低头看着脚下,灵蕖脸色变幻,双眼显出猩红血色。 她抬头再看向景濯,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道:“如今,孤是不是该叫你逢夜君了?” “昔日桓乌神族的杂种小儿,最后竟做了魔族君侯,天命真是无常。”说到这里,灵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不过,被血亲毁去本源,剔除神骨的滋味儿如何?” 当日迫于神秀压力,桓乌神族不得不亲自废去了景濯修为。 眼前像是又见血色,数万载苦修得来的修为一夕化为乌有,灵力从被毁去的本源中流散,那是种要将神魂撕裂的痛楚。 灵蕖笑了起来,话中满是恶意:“我听说,那时候你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靠爬——” 简直成了条摇尾乞怜的野狗! 景濯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灵蕖却笑得越发肆意,像是很为这件事感到得意。 这是她送他的大礼,作为他曾经胆敢冒犯自己的代价! 当日,便是灵蕖将景濯的身世上禀给自己的父亲。 她也是费了番功夫,才查出他身上原来还流着魔族的血。 直到数万年后的如今,灵蕖也不曾为自己所为后悔,她唯一后悔的是自己当初没有亲自前往桓乌神族,将景濯押回玉霄殿前受刑。 景濯清楚,灵蕖刻意说这么一番话,不过是为激怒他,引他出手。 她受限于巫山禁制,难以对他动手,他却没有这样限制。 景濯如今是魔族君侯,他若伤了灵蕖,便是为了天族颜面,身为天君的苍溟也不能坐视不理,何况九天还有诸多神秀余党。 时至如今,曾追随神秀的仙神多虽已放下旧事,甘心为玉霄殿效命,但对灵蕖这位先太子女终究还保有两分惦念。 如此一来,免不了又要起许多风波。 这正是灵蕖目的所在,只要可以,她自是要不遗余力地为苍溟找些不痛快。 不等景濯多作反应,有道声音自灵蕖身后传来:“这么多年过去,你倒是没怎么变。” 灵蕖倏地回头,在她身后,息棠握着青竹缓步行来,不知是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越过灵蕖,景濯与息棠视线相触,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只剩风声回旋。 息棠当然知道灵蕖和景濯的恩怨自何而起,可以说,没有谁会比她更清楚。 灵蕖对景濯的记恨,要追溯到许多年前,息棠还是商九危时的旧事。 那时她只以为自己是受天载掌尊点化的苦无花,有幸被上神收为弟子,入紫微宫修行。 大约千岁时,她随紫微宫师长前往天宫拜见,途中意外落了单,却恰好遇上了头挣脱镣铐的狰兽。 第33章 这是太子长女颇费了番心思才抓回的深渊凶兽,打定主意要将其驯服为坐骑。灵蕖自认,也只有这等深渊凶兽,堪配她的身份。 以息棠当时的实力,实在不足以与这等凶兽相抗衡,便是借护身法器重伤了狰兽,她也在力竭之际倒在了血泊中。 景濯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息棠向后跌落的身形,和纵身向她跃起的狰兽。 他来不及考虑太多,不顾赶来的灵蕖出声阻止,唤出长剑从上方穿透狰兽头颅。 纵使天载与悬镜两脉多有不和,景濯当时与息棠也还颇有些不对付,但在生死之前,紫微宫弟子又怎么能坐视同门殒命。 血色四溅,灵蕖的脸色难看得无以复加,不过不是为重伤的息棠,而是为那头她苦心抓来,却死在了景濯剑下的狰兽。 紫微宫师长与天宫仙官先后赶来,景濯背起息棠离开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这样背着他,从九天到魔族,为他换来一线生机。 向来对息棠不假辞色的天载掌尊为此事亲自前往天宫,当庭向神秀发难,逼得他不得不让灵蕖为自己所为致歉请罪。 先任天君尚在时,神秀也曾是为诸天仙神所称道的天族太子,既有惊世修为,御下也可称宽仁,世所敬仰,几无不足。 相较之下,最为他所看重的长女灵蕖性情高傲,独断专行到不容任何忤逆的地步。如今想来,或许从这个女儿身上,已经能窥见神秀隐于心中的疯狂。 后来,天载掌尊死了,商九危也死了,可是桓乌景还活着。 活得让灵蕖觉得有些碍眼。 于是在意外查到他身世后,她不必犹豫,便于玉霄殿前向自己的父亲陈请,要用他的命,为与魔族开战祭旗。 同在玉霄殿上的息棠看向灵蕖,突然意识到,或许在景濯不顾阻拦,杀了那头被她视作所有物的狰兽时,他就已经成了灵蕖心中该被抹除的存在。 景濯是为了救商九危,才会杀了那头狰兽。 灵蕖并不知道,商九危就是寄身苦无花的息棠,她也不知,是息棠带走了本源被毁,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的景濯。 但她仍旧怨憎着她。 是晋位上神的息棠,彻底抹杀了她继位天君的可能。她从未将息棠放在眼中,却没想到最后是自己做了阶下囚,心中自是难平。 此时见息棠也现身巫山,灵蕖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丹羲境上神——”她似讥似嘲地冷笑一声,向息棠道,“如今也轮得到你来孤面前耀武扬威了。” “耀武扬威谈不上,”对于她这般态度,息棠只是平静道,“本君只是突然想起,似乎是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对上灵蕖投来的目光,她徐徐开口:“当日我赶到旸谷时,你父亲尚存一息。” 灵蕖瞳孔微微放大。 息棠噙着笑,轻描淡写道:“我没有救他。” 她没有救他。 息棠原有救下神秀的机会,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为什么要救一个暴虐恣睢,为一己私欲不惜掀起无边战火的疯子? 对上灵蕖不可置信的目光,息棠笑着,神情不见有变,眼底透出彻骨冰寒。 第三十一章 旸谷的风浸着浓重血腥气, 在神魔交战的第七千载,日出之地也沦为惨烈战场。 神魔尸骨堆积,翻卷的风沙中, 长枪自景濯身后呼啸而出, 贯穿神秀肩头,将他定在山壁之上。 景濯缓缓站起身, 血透重衣, 已近力竭。 魔族以十二天魔设阵迎击神秀,历时数日, 这场厮杀像是终于要有了结果。 息棠正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 天地荒芜,景濯面无表情地侧过头:‘你要拦我?’ ‘不。’ 息棠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一息尚存的神秀, 头也不回地转身。 她为什么要拦他? 在她身后,景濯拔出插入地面的长刀,反手送进神秀心脏,煞气卷入,将神族本源湮灭,刹那间,天地风云变色, 有惊雷乍响。 上神陨落, 总要显出些异象。 景濯笑了起来,不知是为神秀脸上残留的不可置信,还是为转身的息棠。 果然是她。 果然是她会做出的事。 神魔交战的第七千载, 景濯受命魔君夙酆,领天魔战于旸谷,戮天族太子神秀。 此战后,他终于坐稳魔族君侯之位, 与魔君分庭抗礼,不再落于下风。 天君已坐化,天族因神秀身死陷入内乱,灵蕖有意继承君位,却受到诸多仙神反对。 在神秀陨落后,他以强权所维持的统治也注定随之崩溃。 天族局势混乱之际,魔君夙酆整兵,再攻九天。 先天君次子涯虞出面,囚灵蕖,暂时压制下天族局势,领兵迎战魔族。两族僵持千载,未能决出胜负。 直到墟渊一战,他与时任魔君的夙酆同归于尽,息棠以云海玉皇弓重伤景濯,神魔终于迎来和谈的可能。 而在涯虞身死,宣后继承了他留下的势力,有意登临天君之位,为此不惜对身为亲子的苍溟痛下杀手。 只是当息棠自墟渊赶回,站在玉霄殿上时,就注定宣后不可能如愿。 苍溟登位,灵蕖被迁于巫山,此后近四万载,未能踏出囚笼半步。 “太初息棠——” 巫山之中,在听完息棠那句话后,灵蕖不管不顾地扑向了她,手脚锁链振响,状若疯魔。 不过拂袖,还未能近得她身的灵蕖便被挥退,后背重重摔在地上,桎梏手脚的锁链砸落,在地面留下几道深痕。 居高临下地看着灵蕖,息棠神情冷淡,对此并未有任何触动。 灵蕖口中发出尖利咆哮,她不顾手脚上收紧的锁链,强行运转灵力,只是还未能酝酿成形,转瞬便被锁链尽数抽空。 地面阵纹亮起,巫山中所设禁制正是以灵蕖自身修为作为灵力来源。 昔年她为强行提升境界,不惜抽空巫山灵脉,令山中灵气尽散,于是作为代价,这数万载来,她体内灵力也用于反哺巫山。 无论是谁,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纵使有心为父亲报仇,灵蕖如今也无能为力。便是没有禁制加持,以她境界,也不可能是息棠对手。 她只能死死地盯着息棠,恨声道:“如你这等叛臣,罪该万死!” 她怎么敢坐视自己的父亲被杀—— 父亲是天族太子,是将继位的天君,身为天族,她怎么敢背叛于他?! “凭他,也配为君?” 息棠轻嗤一声,眼底尽显漠然。 他也配让她为臣。 “神秀那个疯子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息棠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不是有所谓的血脉、实力,就有资格称为君主。” “他死得真是太晚了。” 不带情绪的话音落下,引得灵蕖再次挣动锁链,却在沉重压力下不能起身。 这样大的动静,守在巫山外的仙神当然不会毫无所觉,先后在禁制外现身,眼见灵蕖疯狂情状,脸上都露出急色。 但造成这一幕的分明是息棠,他们便又不敢有任何异议。 “你们倒是忠心。”息棠看了眼面前几名仍追随于灵蕖的仙神,漫不经心地开口。 数万载已过,沧海桑田,他们还守在巫山外,如何称不上一句初心不改。 也不奇怪,神秀曾在九天掌权了不知多少载,便是他后来如何暴虐残忍,也总有受了他好处,至今念念不忘的仙神。 “不知上神驾临巫山,是有何吩咐?”为首老妪出声,问起息棠来意,话中显出紧张。 若是息棠有意将灵蕖如何,他们实在无力阻拦。 息棠站起身,他们倒不必担心那么多,她若有心要杀灵蕖,何须等到现在。何况杀了她,不免浪费这身不知耗费多少资源堆积成的修为,她自这方天地索求颇多,如今也该还报才是。 “本尊来取凝霜琉璃枝。”息棠起身,淡淡向面前仙神道。 以灵蕖性情,得知效忠于苍溟的仙族要凝霜琉璃枝,宁肯毁了也不会让他们如愿。 譬如眼下,她便后悔自己之前不曾将山巅才长成的数枝凝霜琉璃枝毁去。如今就算有心这么做,也已经晚了。 得知息棠来意,巫山外这些仙神俱都松了口气,躬身行礼。 息棠转身,向巫山山巅而去。 也只有她这等修为,才能在巫山中来去自如。 景濯望着她的背影,抬步跟了上去。 这位魔族君侯是什么意思?见此,巫山外几名仙神对视,不过有丹羲境上神在,他应该也不能做什么吧? 巫山山巅,寒泉涌流,琉璃枝花叶如冰霜凝就,需经千年方能长成。 息棠掌心现出一方玉匣,指尖向上轻挑,便有寒泉水倒流而出,落入匣中。 将飞落掌心的琉璃枝放入,她合上玉匣,转身撞入了景濯目光。 第34章 动作微滞,息棠抬眸看向他,在片刻沉默后,终于问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逢夜君多年不曾涉足九天,如今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她其实不太明白景濯为何要来巫山。见了灵蕖,总不免会想起当初的糟心事,实在没有什么可追忆的。 以息棠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也不会为了欣赏仇人如今惨状,特意来九天走一遭。 “我来见你。”对于她的问题,景濯难得坦然道。 他来九天,是为见她。 听到这个答案,息棠眼中闪过愕然,不过转念,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年若非为救我杀了那只狰兽,你未必会招惹上灵蕖。”到如今,她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提起这些旧事,“所以后来我救你,是应有之理。” 他尽可以恨她,不必为了这件事而生出什么犹豫。 她以为,他想见她,是为这件事。 “墟渊上那一箭,”息棠看着景濯,神情坦然,“我等你来报仇。” 没有谁会比息棠更清楚那一箭的威力。 就算是天魔,受云海玉皇弓一箭,能活下来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她耳边又响起墟渊的风声,细雪落在眼睫,挽起弓弦的手没有半分迟疑。 息棠不清楚景濯是如何活了下来,但想也知道,这大约不会是什么太轻易的事。 所以他理应恨她,不必有所顾忌。 随着息棠话音落下,景濯眼前仿佛又见呼啸而来的箭光,飞落的细雪中,他与她遥遥对望,目光相触的刹那,箭光没入心脏,迸溅的鲜血染红了双眼。 原来,真的是很痛啊。 云海玉皇弓是上神遗蜕化成的法器,有戮灭天魔之力,就算是景濯,受这一箭也近乎神魂湮灭。 此后万载间,虽以秘术暂时保全性命,心口伤势却始终不见好转。便是剜去腐肉,神族的力量肆虐,伤口复又一遍遍腐烂溃败,他蜷缩在血海炼狱深处苟延残喘,分不清日月轮转了多少次。 恨吗? 在阴暗的血海炼狱中等待死亡降临时,景濯心中念过息棠名字,何尝没有升起过将她也拉下炼狱,共同沦亡的念头。 但又只是恨吗? 他每一次记起她,伴随着痛苦席卷而来的,还有不曾为旁观者所知的欢喜。 直到那时,景濯才真正明白了自己对她怀着如何感情。 但他实在不知,他们还能以如何面目再相对。 于是转眼,已是近四万载。 他没想过会在丹穴山上再见息棠,只是这一面,就足够让心底妄念死灰复燃。 如今听息棠所言,景濯忽然想,她是不是也并非他从前所以为的那样,对他没有任何情意可言。 “我们之间,就只是如此么?”他开口,抬步上前,径直向息棠走近。 无论是商九危还是息棠,他们之间,又岂止只是爱恨能够形容。 息棠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反问,她愣在原地,神色中显出怔忪。也就在她怔然的瞬间,景濯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彼此相距不过两尺。 这样的距离,近得息棠能将景濯眼中最为细微的情绪都看得分明,不容错辨。 正因如此,她下意识后退,想同他拉开距离。 太近了。 近得让她忽然生出些微错觉。 景濯却不想给息棠逃避的机会,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 身后便是寒泉,不过数息,息棠已经站在了寒泉边缘,只差半步便要落进水里,退无可退。 景濯已经到了她面前,她只要抬头,仿佛就能与他呼吸交融。 太近了。 目光在无声中交汇,息棠听见自己不知因何而乱的心跳,她瞳孔微微放大,周围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 景濯低下头,似乎想说什么,就在这瞬间,息棠本能地侧过身。 裙袂扬起,她一手握着玉匣,另一只手在景濯腰后一推。 猝不及防之下,景濯一头栽进寒泉。 这…… 连息棠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得这么顺手。 她眼中闪过心虚,伴随着落水声响起,息棠落荒而逃。 第三十二章 九天, 陵昭提着钓竿盘坐在天河边,只是坐了大半日,他身旁竹篓还是空空如也。 身为天君, 苍溟看起来轻松, 每日要处置的事却丝毫不少,也就不可能随时陪着陵昭胡闹。 无意间听苍溟提起天河中有种灵鱼滋味儿很是不错, 近来没什么事可做的陵昭便拿了鱼竿和竹篓, 看自己能不能钓上两条来。 因他情形特殊,息棠并不急于让他修行, 才让陵昭有了这等悠闲时日。 不过—— ‘阿嬴,为什么最近我都没怎么修行,境界却还在增长?’陵昭实在觉得奇怪, 甚至比他从前认真修行时还要快上许多。 你也不看看自己这些时日都吃了什么,他头上草叶晃了晃,不想说话。 玉霄殿中最不会缺的,便是各色珍奇灵物。从前陵昭听都没听过的灵果,如今都任他取用。 若是换了寻常妖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吃下如此多灵物,只会落得爆体而亡的下场。但对于经凤族浴火池洗炼的陵昭而言, 如今他体内两道血脉本源破封, 大可不必忧虑这样的问题,反而多多益善。 没听到重嬴回答,陵昭托着下巴, 略感失落:‘阿嬴,你最近也太冷淡了,都不怎么和我说话。’ 虽然从前他的话也不多,但陵昭三句话总还能得一句回应。 不是说在浴火池中, 阿嬴不仅没受什么伤,还因为天曜火魄也增长了实力吗? 重嬴还是没说话,他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若是自己不小心些,岂不是连片叶子都保不住。 正当陵昭持之以恒地骚扰重嬴时,有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陵昭回过头,只见女子站在他身后,她眉目明艳,此时正微微含笑看着他。 陵昭没认出宣后,加之她着常服,便只当她是天宫哪位仙官——苍溟实在不觉得他有什么去拜见宣后的必要,陵昭当然也就无从知道眼前女子是谁。 他没什么防备地道出自己的打算,这原就不是什么需要特意隐瞒的事,陵昭也了解过,在天河垂钓并不触犯哪条天宫律法。 的确如此,不过宣后在天宫待了这么多年,却是少见有仙神会这么做。 “为什么?”陵昭仰头看着她。 “大约是这天宫中来往的仙神总是有许多事要做,便难有这等闲情逸致。”宣后上前两步,在陵昭身边坐了下来,口中答道。 先任天君在位时,涯虞倒是偶尔有这样的闲心,她不经意地想起。 陵昭想想苍溟和他手下来去匆匆的仙官,不免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 传闻只会形容天君有何等煊赫威势,亲眼见了才知,身居这样的高位,原来也不只受供奉即可。 听陵昭这么说,宣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将目光投向一旁还是空空如也的竹篓,她摇了摇头:“看来你的垂钓之术并不精。” 陵昭也没想到自己花了大半日连条鱼影都不见,师叔不是说天河里的鱼又傻又多,怎么到现在还不见有上钩的?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看着陵昭脸上真情实感的迷惑,宣后不由失笑。 既然如此,她就帮帮他好了。 宣后伸出手,掌心现出枚一手大小的白色海螺,灵光流溢,不似寻常凡物。 她将海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口气,立时便有一道空灵长鸣传出。天河中浪潮翻滚,在这声长鸣中,澄明河水下突然现出数道鱼影,争相向这个方向而来。 陵昭有些惊叹地看着这一幕,色彩斑斓的灵鱼游弋近前,围簇在宣后面前,徘徊不去,形成一幅绚烂图景,看上去蔚为壮观。 “你喜欢哪条便捉吧。”宣后放下海螺,含笑对他道。 得了这话,陵昭挽起衣袖,这就准备动手。 “天河的鱼果然很肥!”他躬身捞起一条,忍不住感慨。 灵鱼离水,顿时拼命挣扎起来,鱼尾不偏不倚地扇在他脸上,发出清脆响声。 眼见这一幕,宣后脸上笑意加深,不同于之前的是,她此时的笑终于有了两分真切。 总觉得谁都能将他骗去卖了。 真不像她会收的弟子。 不过,这样也不错。 陵昭当然察觉不了她神情中这点微妙的变化,他没当回事,揉了揉脸,心里已经想好了十八种吃法,倒拎起鱼扔进竹篓。 一条当然不够,还要算师尊和师叔的份才是,他再次躬身,手里一捉一个准,空空如也的竹篓立时丰收。 看着被装满的竹篓,倍感得意的陵昭叉腰,他真是太厉害了! 竹篓已经装满,他却再伸手捉住一条。 看着被递来面前的灵鱼,宣后笑意微僵,身形微微后倾,婉拒了陵昭的谢礼。 第35章 见她好像真的不想要,陵昭只好又将鱼放了回去,不过这样一来,他也想不出还能怎么报答她了。 宣后并不需要他报答,于她而言,这不过是随手为之的小事。 她转开话题,见陵昭感兴趣,将手中海螺递给了他。 这看起来就是件不寻常的法器,陵昭没敢就这么接下。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适应自己身份的转变,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暂时寄居在火雀族的陵昭。 “只是我族中传下的小法器,不值什么。”像是察觉了陵昭的顾虑,宣后轻描淡写道,随手将海螺抛给了他。 陵昭手忙脚乱地接住,海螺落进手里,温润如同玉石,他拿起来打量着,好奇地学着宣后方才动作向海螺吹了口气。 这是龙族所用的传音海螺,用以号令水族,若非龙族血脉便不可能吹响,只能当个好看的摆设。 但不等她开口提醒,海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轻鸣。 海螺声中,天河徘徊的游鱼竞相腾跃,不断在河面上掠过,引来陵昭惊奇呼声。 宣后话音一顿,神情难得流露出些微怔然。 听她刚开口却突然顿住话音,陵昭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了来,并不清楚自己吹响了海螺意味着什么。 “你是龙族血脉?”宣后上下打量过陵昭,说了这么久的话,她竟然没有感知出这一点。 陵昭听到这话,下意识回:“我不是神魔血脉吗?” 怎么又和龙族有了关系? 趴在他头顶的重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拿叶片重重拍了下去。 怎么就这么全交代了! 陵昭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嘴快了,至少,他不该在才认识的宣后面前道出此事,于是闭紧了嘴,以免自己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只装作若无其事地逗弄游鱼。 宣后的目光停留在陵昭脸上,眼底逐渐现出几许复杂。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他体内,竟然还有龙族的血脉。龙族与神族的结合并不算太少,不过宣后与太初氏神尊涯虞的结合,算是其中最为世人所广知的。 宣后审视着陵昭的脸,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果然从中窥得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他究竟有如何身世? 传出息棠将陵昭收为弟子的消息后,好奇这个问题的仙神不计其数,却至今没有谁找到了答案。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巧合的事么? 但……这又怎么可能? 自觉失言的陵昭想将海螺还给宣后,她却没有收。 “你既然能吹响它,便是有缘。”宣后不疾不徐道,“就当做我给你的见面礼好了。” 他的身世,也不该只有她在思虑才是。 说罢,不等陵昭拒绝,她已经消失在原地。 啊? 陵昭完全没领会她的用意,他举着海螺,不明白这算什么情况。 天宫仙君难道有见人就送礼的习惯? 陵昭百思不得其解。 等苍溟终于忙完手边的事来寻陵昭时,他正蹲在天河边,握着手中海螺探究。 一眼便辨出海螺来历,苍溟眼神微凝。 在天宫中,能拿得出这枚传音海螺的,只有一位。 不等他发问,陵昭便主动开口,将方才发生了什么悉数道出,未作隐瞒。 他主动将海螺递给了苍溟,这应该不能随便收吧? 不过宣后走得实在太快,陵昭连她名姓都不清楚,便也不知道如何归还。他方才研究了许久海螺,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出原本主人的痕迹,好作归还。 听到他无意中吹响海螺,正检查海螺是否有异的苍溟动作一顿。 龙族血脉…… 见他看着手中,久久不语,陵昭不免觉得奇怪。 “师叔?”他唤了声。 苍溟回过神来,并未就所谓龙族血脉对陵昭多说什么,陵昭便也只将宣后突然问出的那句话当作误会。 原本陵昭想让苍溟帮自己将海螺归还,他却在确定没有异样后放回了陵昭手中:“不必,她也不缺一个海螺,你留下便是。” 或许往后也用得上。 不过苍溟没对陵昭说什么,不代表他没有话要问息棠。 “阿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忘了对我说?”殿中再无外人,苍溟看着自巫山归来的息棠,拖长了声音道。 闻言,息棠微微挑了挑眉。 “能吹响传音海螺,证明他也继承了龙族的血脉。”苍溟将天河边发生的事道出,有些话宣后不能问,他却不必有顾忌。“阿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得知此事后,苍溟在陵昭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事实上转过头就连忙验证了自己和他的关系,其中紧张不必多说。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自己都没听说过的儿子,实在太惊悚了。 他以为陵昭可能是自己血脉。 不过好在结果并非如此,但…… 苍溟原以为陵昭是肖似自己,如今却有些不确定了。 他如果不是自己的血脉,难道是和阿姐…… 但这怎么可能呢?! 以陵昭年纪推算,阿姐那时分明就在丹羲境中,不曾离开过。 且不说他的父亲是谁,只说他若当真和阿姐是血缘至亲,阿姐又怎么会全无所觉,让他在外流离多年,以至如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息棠坐下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其中有许多问题,我如今还未查明。” 如今要解释,也无从说起。 这话无疑验证了苍溟的猜测。 他原本觉得这猜测太过荒谬,但息棠的话竟是证明这荒谬猜测不错。 若是如此,倒也能解释为什么阿姐隐居丹羲境数万载不出,如今却突然收了个弟子入门下。 苍溟心下五味杂陈,不过也没有就此再寻根究底,非要息棠给个说法不可。 “阿姐觉得该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他行至息棠面前,如同少时一样半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虽然突然多了个儿子是很难接受,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都有他陪着她。 息棠牵起嘴角,拍了拍苍溟的头。 第三十三章 丹羲境深处, 数名身姿绰约的仙灵自竹林上掠过,翩跹裙袂在云端留下淡影。 “镜花寒是上神清修之地,一向不容余者踏足, 连鸣音仙君有事禀报也需先请示过上神才得入内, 如今上神竟容新入门下的弟子在竹林小筑中住下。” 镜花寒位于丹羲境深处,当中有一方冰湖, 因湖边琼玉花蔓生, 映入水中,故得此名。 息棠这数万载间长居镜花寒外竹林小筑, 就算境中侍奉的仙灵,寻常也难得见她一面。 若非丹穴山上的消息传开,诸多仙灵还不知她已经出了丹羲境。 “毕竟这是得上神承认, 亲自收入门下的弟子,身份自是不同。” 息棠收了陵昭做弟子的事,是前来丹穴山赴宴的来客所亲见,不过数日,此事已经传遍六界。 听说这个消息,丹羲境中仙神犹自还不敢相信,直到息棠自天宫传讯, 将带陵昭回返丹羲境, 他们才知传闻并非虚言。 要养个弟子,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是颇多的。从前都是息棠孤身住在镜花寒,如今多了个陵昭, 总要令境中仙灵为他做些准备。 现在的陵昭显然还没有到任息棠怎么折腾都能顽强活下来的境界,这么看,至少得在小筑中为他铺张床榻。 “不过如此一来,也不知鸣音仙君心中作何想。原以为上神就算要收弟子, 也会是鸣音仙君……” “是啊,鸣音仙君当年便是得上神指点入道,被她带回丹羲境。这数千年来,丹羲境中诸多事务都由他代为打理,与上神虽无师徒之名,但也差之不远了。没想到最后,上神竟收了个不知来历的少年做弟子,听说他年岁尚小,境界也并不如何高深,不知因何入了上神的眼。” “这样看来,鸣音仙君不是更为可惜了?他出身低微,却能在上神指点下,只花数千年便突破至如今境界,便是比之天生血脉强大的仙神也不差什么,或者说,还要更厉害几分才是。” 听身后仙灵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为首女子终于开口,沉声道:“上神决议,何容我等置喙。” 她的修为在一众仙灵中最为高深,年纪也远胜过她们。 见她发话,跟随身后的仙灵彼此对视,也自觉失言,连忙都收了声。 不管是上神弟子,还是鸣音仙君,的确都不该由她们来置评。 不过随着息棠收陵昭为弟子的消息传开,丹羲境中好奇鸣音反应的仙神实在不在少数。 对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上神弟子,他会是如何态度? 云烟缭绕的楼阙中,鸣音端坐在桌案后,一边处置着丹羲境中种种事务,一边听身边侍奉的妖族禀报迎息棠归来的准备,不时冷声反问。 诸多仙神来往于阁中,向他请示奏禀事务,面上虽然不显,暗中却都忍不住观察鸣音神色。 第36章 但无论他们怎么看,都难以在鸣音冷峻的脸上察觉出什么不同寻常的神色,境中疯传的消息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到次日午后,鸣音终于暂时放下手边事务,与境中诸多仙神一道现身丹羲境外,以迎息棠归来。 是以还没有到丹羲境,陵昭远远自云端向下望去,便已看见数道身影。 乘云落地,息棠裙裳扬起一角,如同飞鸟。陵昭跟在她身后,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着的仙神俱都气息强盛,无一不是覆手便可颠倒山海的大能。 在息棠出现之时,这些仙神先后抬手,俯身向她行礼:“恭迎上神归丹羲境——” 举止间对息棠尽显敬服。 丹羲境广有数百万里,灵气充裕,是众所周知的仙境洞天。但在七万年前,这里还是野草蔓生,只见凶兽横行的荒芜险地。 当年息棠受命扫清凶兽,引仙妖入此处修行,经数万载,方有如今的丹羲境。 陵昭从前只在西荒待过,对这方天地的认知实在有限,就算是寻常仙君,于他都是了不得的大能。见了眼前场面,他心下对丹羲境上神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似乎终于有了几分了解。 在诸多仙神向息棠问礼之时,她身后的陵昭也被投注了许多道隐晦视线。 他便是上神新收的弟子? 陵昭看上去与人族才十三四的少年年纪相若。只从他们感知到的气息来看,他的境界未免低微得过分,与上神弟子这个身份实在不堪配。 他身上最值得称道的,竟是那张放在九天仙神中也算出众的脸。 陵昭腰间悬着枚玉珏,这是离开天宫时苍溟给的,虽说他跟在息棠身边,大约什么也不会缺,但身为师叔的总要表表心意。 鉴于他境界不足,这玉珏正可作储物之用,其中有数件护身法器并陵昭爱吃的果肴。 目光自玉珏掠过,数名仙神看向他身后竹篓,神情都微微一顿,这是什么? 这就是个竹篓,竹篓中装的,正是陵昭从天河里捞上来的灵鱼。 因从九天离开得太急,这些灵鱼还没来得及被处置,除了给苍溟留下的一半,剩下的就都被陵昭带来了丹羲境。 毕竟是他辛苦捞上来的,何况对于曾经有过饥一顿饱一顿经历的陵昭而言,浪费可耻。 不过察觉到面前仙神脸上若有若无的异色,陵昭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许多视线在打量过陵昭后,不由暗自与就在一旁的鸣音相比较。 他长身玉立,神情冷峻,身上显出经年累月养成的威严气势。 怎么看,也是后者更像是上神弟子。 当着息棠的面,自是不会有任何仙神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但陵昭还是隐约感受到了他们对自己的度量,僵硬着受了他们的礼,越发觉得不自在了。 息棠抬手,示意诸多仙神起身,不必多作跟随,自去忙正事。清楚她是如何性情,他们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不必要的奉承寒暄,行礼告退。 只有鸣音领数名仙灵上前,借此时机向她禀报丹羲境中事务。 息棠无意浪费时间,一行御空向镜花寒而去,鸣音便在途中将较为要紧的事向她禀明。息棠偶或问上两句,对鸣音多数决议都未作更改。 陵昭听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能默默跟在息棠身后,莫名有些气馁。 他在天宫时数日,偶然间听过天宫仙官议论,也听说了鸣音的事。待见到鸣音,两相对比,自己好像什么也不及,做这上神弟子着实有些心虚。 对于他这等想法,重嬴却是半点不认同的,只凭自己的存在,他就已经胜过不知道多少神魔仙妖。 ‘阿嬴,虽然你是先天木灵,但这样说口气未免也太大了。’ 重嬴冷哼一声,他岂止是区区先天木灵,但也没有再开口。 或许是因为息棠表现得好像一直没发现他的存在,他偶尔也会当着她的面搭理陵昭一二。 另一边,没有将注意分给陵昭,鸣音禀过正事,再看向息棠,主动向她请罪道:“前日在丹穴山上,我族后辈言行有失,冒犯了上神遣往丹穴山的仙灵,还请上神降罪责罚。” 听他将话说完,息棠方才记起了凤族那场满岁宴开始前的小插曲。 那时她尚且以琼玉花枝化身的傀儡行走,灰鹤族青年大言不惭,在她手上吃了些教训,听闻她是奉丹羲境上神之命前来,连忙灰溜溜地寻了鸣音告知此事。 被鸣音训斥后,他还没来得及赴宴便被赶回族中,也就错过了宴上种种,不知道对自己出手的原来正是息棠,只把她当做丹羲境中仙灵。 息棠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你既提起此事,当是已经教训过他了?” “是。”他沉声道,再向息棠俯身,“鸣音未能约束同族,令他们败坏丹羲境声名,也请上神责罚。” 他行事向来周全。 “不过些许小事罢了。”听了这话,息棠收回目光,无意对此事多作计较,“但你当知道,无论是谁,最后总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不知有没有领会到她话中意思,鸣音抿了抿唇,沉声再应是。 幽篁森森,日光照落斑驳竹影,不过数息,镜花寒已经近在眼前。 “回去吧。”息棠自云端落下,挥了挥手,对鸣音道。 看着陵昭随她走入竹林的背影,鸣音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像是有些失神。也只有得上神承认的弟子,才有资格跟随在她左右。 他低下头,无论息棠能不能看到,再次躬身拜别,这才与一行仙灵离去。 竹林幽静,只有风过时带起一阵窸窣声响,息棠带着陵昭穿过其中,向镜花寒外小筑而去。日光拉长了两道影子,一前一后,陵昭低头,脚下追随着她的影子,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察觉到他陡然低落下来的心情,息棠转过头:“怎么了?” 她还是真是有些不习惯他这样。 陵昭没有抬头,脚下踢过石子,他低声道:“师尊,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为什么这么问?”息棠微微偏过头看他。 “我境界这样低,也没什么见识,实在配不上上神弟子的身份。” 只方才见到的那些丹羲境仙神,似乎谁都比他更有资格做上神弟子。 陵昭其实到现在也不明白,息棠为什么愿意收自己为弟子。 “谁说上神弟子就一定该如何?”息棠反问。 她收的弟子,何须受旁人规训。 何况,她上下打量陵昭一眼,嘴边勾起些微笑意:“我倒是觉得,你这样很不错。” 陵昭提了提竹篓,略带不自信地问:“真的?” 息棠抬起手,屈指在他额头一弹:“我难道还需要骗你?” 说得也是,陵昭傻笑起来,若不是生了张好脸,看起来便真有些傻了。 流离近百年,诸多波折,经人情冷暖,他还能有如此心性,不曾有愤世嫉俗之念,如何不难得。 息棠向他道:“你要记得,自己要做的是我的弟子,不是上神这身份的弟子。” 她向陵昭伸出手。 陵昭迟疑了一瞬,才鼓起勇气回握住她,偷偷抬头觑了息棠眼,心中充溢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虽然察觉了他的动作,息棠却只作不知,她牵着陵昭,抬步向竹林深处的小筑走去。 “师尊,你的弟子要怎么做?” “吃好睡好,知足常乐?”息棠不太确定地回。 “这也太简单了吧?” “那你觉得当如何?” “至少也该是……” 日光下,两道身影逐渐走远。 息棠没给谁当过师尊,更没有当过阿娘,不过很多事,总是可以慢慢学的。 第三十四章 “师尊, 鱼你想吃烤的还是蒸的?”竹林小筑外,陵昭探头看着被自己随手养在水缸里的灵鱼,扬声问道。 该说不愧是天河里的鱼吗?跟着他从九天到丹羲境, 到现在竟然都还能活蹦乱跳。 “都试试也无妨。”远处的息棠听着这话, 散漫地回了句。 她躺在竹椅上,身边是各色才自九天送来的灵物, 隔着水镜, 苍溟正拿出她当日交给自己的玉简逐一核对。 玉简所载多数灵物,天宫倒是都有库藏, 也只有数种难以保存或效用特殊的需要另外再准备。 说话间,苍溟随口道:“原本有十余种九幽魔族特有的灵物,天宫如今并无存留, 要找起来还颇为麻烦。不过正好那位魔族君侯到了九天,我便开口向他讨来了。” 息棠手中握着茶盏,轻抿一口,语气不见有什么起伏:“是么。” 我们之间,就只是如此么? 景濯在巫山冰泉边所言犹在耳边,她摩挲着手中茶盏,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心情。 余光看了眼一旁, 陵昭正奋力地要从水缸里捞起条鱼, 不知是不是入水后恢复了气力,被他拎起的灵鱼疯狂挣扎着,企图用鱼尾狂扇他巴掌。 第37章 陵昭被溅了一身水, 上身很是及时地后仰,坚决不让自己重蹈覆辙。 他身上,有魔族的血脉。 原本就理不清的关系,现在好像更复杂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景濯的态度无疑令局面变得更为混乱。 他到底在想什么?息棠久违地觉出些头疼,难以理解景濯的想法。 便是隔着水镜,苍溟也觉出了她游离的思绪,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开口道:“阿姐,你这么急着离开九天,不会是有意在躲他吧?” 说来,那位魔族君侯似乎是在不经意间问过阿姐行踪。 “谈不上,”息棠放下茶盏,语气如同没有着落的蓬絮,“只是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是不见为好。” “为什么?” “既有生死之仇,见得越多不是越容易打起来?”息棠漫不经心地解释,“到时候要善后的,可是你。” 这样一来,苍溟这个天君本就不充裕的余暇时间,更是要雪上加霜了。 “话是这么说,但阿姐你和他之间,也不只是生死之仇吧?”苍溟靠在软榻上,换了个更为懒散的姿势。“当初如果不是阿姐顶着神秀那个疯子的压力救下他,也不会有今日的魔族君侯。” 苍溟对这件事可谓是记忆颇深,当年为了替息棠隐瞒行迹,他硬生生挨了灵蕖几十鞭,终于将事情掩过。 若是被神秀察觉息棠做了什么,就算她是自己弟弟的女儿,已经不容任何人违逆于他的神秀,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为此,不得不躺了足足半月才养好伤的苍溟当然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不知何时越凑越近的陵昭竖起了耳朵,听到这话时瞪大了眼,师尊和那位魔族逢夜君之间,原来还有这么多纠葛吗?! 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上回被景濯从头到脚挑剔过一遍的陵昭沉默了。 “这世上的事,并非是以一命抵一命来算的。”息棠心不在焉道,何况他还是因她招惹上灵蕖。 何况还有许多事,许多连苍溟也不知道的事。 算起来,息棠与景濯相识的时间,其实比苍溟这个弟弟还要长。 作为商九危的数千年,她与父母亲弟都没有过什么交集,尚且年少的苍溟只以为她在骊丘养病,并不知她的神魂原来寄身于苦无花。 “那,阿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苍溟忍不住问,便是他,也有些看不分明息棠如何看待与景濯的关系。 “他恨我就好。”息棠躺在竹椅上,微垂下眸,轻声道。 伤痕会愈合,但造成的伤害永远不会抹去。 息棠很清楚,就算重来一次,墟渊之上,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论重来多少次,也会有同样的结果。 所以他尽可以恨她。 他恨她就好。 闻言,陵昭怔怔地看向息棠,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苍溟也一时无言,良久,他微不可见地叹了声,似不经意间道:“听闻魔族君侯前来九天,紫微宫悬镜一脉传讯,特地请他前去观礼今次紫微宫擢选。” 神秀当年令景濯修为尽废,险些要了他的命,紫微宫却没有什么对不起景濯之处。只是后来困于立场,双方不得不刀剑相向。 如今神魔修好多年,悬镜掌尊又是曾对景濯多有照顾的师兄,他既来了九天,就没有推拒之理。 是以一时之间,他应该不会有余暇前去丹羲境。 至于息棠,虽然苍溟不明内情,却很清楚她是不愿再踏足紫微宫的。 或许是为当年那位天载大师兄的原因,他想。 苍溟转开了话题:“阿姐所需灵物,只差孤月海棠等几味还未到手,至于在何处,倒是都查到了……” 要取来,还需花上些时日。 “我亲自去取。”息棠打断他的话,不打算再假手于人。 这也是最快的方式,她看了眼陵昭头顶草叶,他身上的问题,还是要尽早解决为好。 挥退水镜,看着不知不觉已经蹲到了自己脚边的陵昭,息棠顺手敲了敲他的头:“发什么呆?” 陵昭回过神:“没有……师尊,你要这么多灵物干什么用啊?” “连你一起煮了?”息棠思索着回道。 “啊?” 看着陵昭茫然的神情,息棠笑了起来,还真是好骗,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陵昭也没反抗,就地在她脚边坐下,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没忍住好奇:“师尊,你为什么说,希望逢夜君恨你?” 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 怎么会有人想要被恨? 对于年纪还没有息棠零头大的陵昭而言,这实在是句无法理解的话。 这问题虽然不怎么好回答,息棠也没有敷衍他的意思,她姿态轻松地躺在竹椅上,望着竹林上方天空,认真想过后回道:“大约是因为,我不需要被原谅。” 这是陵昭不曾想过的答案,他听得有些迷茫,露出像小狗一样的表情,引得息棠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 ‘想被恨,不就是不想被忘记。’重嬴没忍住,晃了晃叶子,在陵昭耳边道。 “师尊是因为想被记得吗?”陵昭大约是想得太入神,不由脱口而出。 重嬴真想拿叶子捂住他的嘴,现在看来,陵昭到现在也没把他的存在主动泄露给息棠,当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息棠愣住了。 怔然之后,她缓缓笑了起来,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些道理。 原来她是不想被忘记吗? “或许是吧。”息棠轻叹着答。 她抬手,用力再揉了揉蹲在自己面前的陵昭,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的意思:“我怎么好像闻到了糊味?” 经她提醒,陵昭才想起自己火上还烤着鱼,原地跳了起来:“我的鱼!” 好在他抢救得还算及时,总算没有白白浪费了食材。 “味道不错。”以息棠境界,早已不必以灵食来增进修为,不过时隔多年尝上一点烟火气,感觉也还不错。 听了她这话,陵昭顿时得意道:“当然!” “当初跟着聂叔浪迹四海的时候,还是靠我才养活了我们俩!” 聂叔烤的肉,狗都不吃,真不知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 “聂叔是谁?”息棠问。 就算是上神,一时也难以查明陵昭许多年前在世俗王朝的经历。 陵昭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口中答道:“聂叔就是个混迹市井的游侠儿,婆婆死了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了。” 他口中的婆婆,是个住在破庙的老乞丐,便是她将还对这世间懵懵懂懂的陵昭捡了回去。 那时候他看上去同人族不过五岁的幼童相若,这也是陵昭所有记忆的起点。在被老乞婆养了十多年却还是幼童模样,丝毫没有长大的迹象,他才意识到自己和人族的不同。 聂逐以为陵昭是妖,只是他看起来太小,实在下不了杀手,但就这么放了又怕他会为祸凡人,最后只好带着个拖油瓶继续行走天下。 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也就不能指望会将陵昭养得如何精细,好在陵昭也不是人族,才能在他这样的养法下活了下来。 又过数年,聂逐意外遇上火雀前来人族,便潇洒地让陵昭跟着他们走了。 一只妖,总是跟着人混也不像话。 何况聂逐自己也是阴差阳错才入了道途,对修行之事所知不详,陵昭跟着他实在学不到什么。到了火雀族,他才能学会妖族是如何修行的。 在火雀族待了些年月后,陵昭被送去章莪山,做了毕方鸟族少族长尧珠的侍从,没过多久,便遇上了息棠。 息棠安静地听陵昭谈起过往,这是她无意中错失的岁月。 对于上神而言,百年只是弹指一刹,息棠沉眠一场,醒来或许已过千百年。但对于陵昭,这已经超过了他记忆的全部长度。 虽说没有隐瞒,但过往许多事,陵昭都并未细说,息棠却还是从他只言片语间窥得隐于其下的暗流。 他在人族的经历,又为什么会从火雀族去了章莪山,陵昭都一笔带过。 息棠查到了一些事,但还有许多事,或许只有陵昭自己才清楚详情。 她并不强求他在这个时候就将所有过往毫无保留地剖露给自己,只是安静地听他说。 午后的日光自裙角攀上,竹影摇曳,她与陵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光好像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第三十五章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只利爪横在陵昭颈上, 被挟持的他真心不明白躺枪又是自己。 前日,息棠为取孤月海棠等灵物暂离丹羲境,便让陵昭跟着正要巡视境中的鸣音出行, 借这个机会, 也对丹羲境有几分认识。 不过她随口吩咐下的话,却让境中仙神为此又生出诸多想法。 “上神此举, 是在为弟子将来接掌丹羲境做铺垫?” 第38章 “这会不会为时尚早?” 以陵昭的境界, 怎么看也还不到考虑这些的时候。 “此事原就该早做准备。上神门下数万载来只这一位弟子,以他的身份, 丹羲境未来由他接掌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以他修为,如何能与鸣音仙君相比?比起他,鸣音仙君不是更有资格……” “是啊, 无论怎么看,仙君都胜过这位上神弟子许多。” …… 息棠还不知她此举引发了如此多的揣测议论。 不过这也不是太值得意外的事,自她晋位上神后,在人前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反复度量,推断出数重她自己全然没想过的用意。 有时候,他们真是想得太多。 唤作青珩的女仙领着陵昭走过回廊,她生得一副严肃面容, 看上去颇为不好接近。不过对陵昭, 无论他的问题如何浅薄,她都逐一作答,并未有敷衍之举。 及至到了鸣音面前, 青珩将陵昭交到他手中,全程没有与他多说半句不必要的话。 虽与鸣音已在丹羲境共事多年,青珩与他也并不算如何熟识。 说来青珩如今近三万岁,在息棠身边的时间远比鸣音还要长上许多。在丹羲境诸多掌权的仙神中, 她的职权与鸣音并不重合,因少有现身人前,也就不会有如何突出声名。 但鸣音却知,她手中所掌权力,并不在自己之下。 上神更信任的,是自己,还是她? 鸣音心下闪过这样的念头,面上神色冷峻如常,沉声应下了青珩的话。 既是息棠的吩咐,他当然没有推拒之理。何况此番出巡随行的仙灵众多,多带上一个陵昭也不算什么。 将陵昭送到,青珩也就转身离开。 就这么被塞进出巡仙灵中的陵昭颇为随遇而安,安心地照息棠交代的话做,一路混吃混喝,见识了不少风景。 丹羲境实在比陵昭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就算是他所知道的人族世俗王朝的疆土,相比也有不及。 与他的悠闲不同,每到一地,便有诸多仙神前来拜见,禀报所辖之地情形,片刻不得空闲。 陵昭对此倒没有生出什么别的感触,只觉得果真是地位越高事越多,让观望他反应的众多仙神颇有些措手不及。 这位少尊究竟是怎么想的? 陵昭其实什么也没想,他原本就打算来混吃混喝,没想过别的。 不过这样坦然的态度,在随行仙灵看来,竟显出几分高深莫测来。 他们追随鸣音行事,对于突然出现,身份又压了鸣音一头的陵昭,心中未尝没有想法。 不过出于对息棠的敬畏,这些仙灵自是不敢在陵昭面前说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话,只是暗自衡量他的行事。 陵昭如此应对,不知不觉中却是令他们都高看了他两分。 到了长亘一地时,鸣音理所当然地带着陵昭暂住迁居于此的灰鹤族中。 灰鹤属羽族,势力就算比之火雀,也有所不如。 出身灰鹤族的鸣音资质只是寻常,凭这样的出身,若无意外,他修成仙君境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过他尚且年少时,误入险境为息棠救下,被她顺手带回丹羲境中。 正是因此,鸣音受她指点过两句修行,境界有了长足长进。加之他修行又堪称刻苦,从无懈怠,经千年便修得仙君境。 到如今,他的实力就算与天下成名已久的仙君相比,也不曾落于下风。 在修为增长的同时,鸣音也逐渐掌握丹羲境实权,地位日益升高。他将灰鹤族迁出一支,定居于长亘一地,经数千年,如今在长亘也成一方势力。 对于陵昭这个上神弟子,灰鹤族堪称殷勤备至。在得鸣音允准后,他一位族叔亲自陪同陵昭游玩,务必叫他感到宾至如归。 没想到他前脚带着陵昭出行,后脚就有三只山灵冒名为侍从混入,趁乱刺杀。 大约是欠缺了几分刺杀的经验,山灵女子一击没能得手,让他抱头鼠窜地躲开了。 俗话说,柿子要挑软的捏,陵昭境界低得明显,但身份一看就不同寻常,于是被她顺手拎了起来。 陵昭有些傻眼,这算是什么情况?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颈上就横上了利爪。 鸣音族叔方才只顾让侍卫护着自己,全然忘了关心陵昭如何,见此场面,震声道:“这是上神弟子,你们若敢伤他分毫,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制住陵昭的女子闻言冷笑一声,声音沙哑:“这不是正好。” 其他两只山灵向她靠近,周围护卫的仙妖也向这个方向收拢,只是碍于陵昭在他们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嘴里还咬着半个灵果的陵昭郁闷不已。 他境界是不如何,不比这动手的山灵女子,但他体内还有重嬴这个大杀器,还不至于真的被这山灵女子如何。何况,他腰间玉珏中还有数件法器,前些时日,他也大约学过怎么用。 就在这时,山灵女子再次开口,眼中显露出刻骨仇恨:“你屠我黔原山山灵,如今想救他——” 她抬手指向鸣音族叔:“便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命!” 听了这话,鸣音族叔却是当即倒退了一步,只嘴上色厉内荏地叫嚣着让她放了陵昭,半点没有舍己为他的意思。 陵昭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的动作,按上腰间玉珏的手也顿住了,怎么听起来,没道理的好像在对面? 便是因为这个念头,陵昭迟疑了。 就在场面僵持的数息,忽有沉重威压降临,挟持陵昭的山灵浑身战栗,强忍着不想露出惧怖之色。 是鸣音来了。 见他前来,他这位族叔终于松了口气,若是让上神弟子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自己便难辞其咎。 巨大的修为差距下,面对鸣音,这几只山灵全无还手之力,拂袖间便为他重伤。 “我族失察,令少尊遇险,还望少尊宽宥。”鸣音出现在陵昭身旁,沉声开口。 三只山灵被拥上来的护卫拿下,脸上尽显绝望。 他们谋划许久,好不容易才混入长亘,如今仇敌就在眼前,一切却功亏一篑,如何能觉得甘心。 鸣音族叔嗤笑一声,就凭他们,也想向自己报仇,真是自不量力。 “等等。”在这些山灵要被押走时,陵昭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 他看向山灵女子:“你方才说,他害死了黔原山山灵?” 山灵女子怔然抬头。 鸣音族叔心中一跳,急忙上前:“少尊容禀,是这些山灵不知礼数,冒犯我在先,是以我才给了他们些教训……” “放屁!我族奉你为贵客,是你觊觎我黔原山灵源,杀我族祭祀,强夺灵源!”山灵女子怒声道,双目化作竖瞳,若不是为护卫所制,早已扑上去咬破他的喉咙。 陵昭看向了鸣音:“他不该受惩处吗?” 不过是些未开化的山灵,杀了也就杀了,哪有为他们惩处自己的道理!鸣音族叔只觉陵昭这话毫无道理。 “黔原山不在丹羲境中,不受上神庇护,些许如蝼蚁的山灵生死,也不值什么。”鸣音冷声开口,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法则。 闻言,山灵女子红了双眼,他的族叔却现出点得意之色。 “不过,”鸣音话锋一转,“若是少尊认为他有罪,那他便是有罪。” 顿时,在场所有仙妖的目光都落在了陵昭身上。 他会怎么做? 陵昭觉得有些好笑,鸣音族叔的错处不在屠戮黔原山山灵,而是在自己认为他有罪。 “既然他能倚仗修为戮黔原山山灵,”陵昭抬头看向鸣音,少年身量尚且不足,目光却显出锐利锋芒,“那我是不是也能凭上神弟子的身份,认定你这话不敬,要你的命?!” 陵昭并没有被鸣音的话牵着走,刀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会觉出疼。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周围仙妖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这几乎是当众在鸣音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些时日来,随行仙妖都觉得陵昭性情随和得过分,何曾想到他还有这样一面。 鸣音大约也没有想到陵昭会这么说,冷眼看着他,一时没有再开口。 陵昭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只是转身向护卫道:“放了他们。” 碍于他方才显露出的气势,随鸣音而来的护卫竟然不敢违逆,松了手。 “走吧。”陵昭说。 他不打算计较他们方才挟持他的事,那他们也就不必被定罪。 想报仇,总要先活下去才是。 三只山灵怔然站起,向他躬身一礼,这才化作猛兽原形,远远遁去。 鸣音族叔见此,脸上露出些许急色,如今放虎归山,自己岂不是要始终悬着被报复的心? “少尊……” 他还想说什么,陵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别挡路,否则算你不敬。” 第39章 他原本还对他印象不错,但经今日之事,这张脸看起来就有些面目可憎了。 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鸣音族叔闻言哑然,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只能让开了身。 望着陵昭孤身离去的背影,鸣音嘴角紧抿,不知在想什么。 第三十六章 “少主。” 陵昭穿过回廊, 沿路遇上数名仙神,见了他纷纷抬手行礼,比起之前, 举止间多了几分莫名郑重。 他对鸣音当众发难的事在这数日间已经传开, 正是为这个原因,原本对他有所轻视的仙神都改了态度。敢如此喝问大权在握的鸣音仙君, 至少证明这位少尊绝非只有脸长得好看。 对于他们心中想法, 陵昭倒是不如何在意,他还在想前日的事。虽然救下了那几只山灵, 放他们离开,他的心情却并不如何好。 倚栏而立,陵昭向面前池塘中扔着鱼食, 看起来有些神思不属。 池中,游鱼有序地排成数列,逐一等他投喂。 天空阴云密布,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雨,潮湿的气息让人心中更觉得烦闷。 ‘你要是实在看不惯,我帮你解决了那个灰鹤族的老头子便是。’脑海中响起了重嬴的声音。 ‘不……’陵昭托着脸,神情纠结。 他觉得问题并不在于此, 真正令他介怀的, 是鸣音话中透露出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自己不久前也还只是鸣音口中蝼蚁,就算如今身份骤变,这话也让陵昭觉得很是不舒服。 他忽然有些分不清是非对错。 四海八荒的确是以实力为尊, 但高位者向下挥去屠刀,就是应该吗? 陵昭想了数日,还是想不明白。 耀目灵光自云端掠过,落入丹羲境中, 转瞬已经赶到了长亘之地。旌旗飘摇,数十神族着素衣,最前方是代表天族监察使的仪仗。 长亘之地的仙神似有所觉,先后抬头,望着天边掠过的灵光,脸上都显出怔忡之色。 天族突然遣监察使前来,是为何故? 正凭栏发呆的陵昭就算修为不如何,也隐约感知到了沉重威势。他下意识仰头望了过去,只见灵光径直向楼阁而来。 一行神族落在正厅外,目光与厅中起身的鸣音相对,为首神族监察使上前一步,手中取出鎏金玉简,冷声道:“奉天君命,着丹羲境仙君鸣音前往玉霄殿就罪陈情——” 玉简上,天君印玺泛着灿金辉芒,厅中内外来往的仙神闻言,顿时都觉不可思议 怎么会…… 玉霄殿为何会突然问罪鸣音仙君?! 仙君执掌丹羲境多年,行事周全严谨,何曾有什么过错?但天君印玺不容作伪,眼前神族的身份毋庸置疑。 鸣音仙君究竟是犯下了如何罪行? 不知是谁先想起了前日陵昭说过的话,随即就有数道目光向刚刚赶来凑热闹的他看去。 这位少尊竟是如此言出必行吗? 未免有些可怕—— 突然接收到各色意味不明视线,陵昭觉得自己真是百口莫辩,这很显然不是他干的啊。 他连眼前是什么情况都还没搞清楚。 不过,自己原来这么乌鸦嘴的吗? 陵昭瞟了面无表情的鸣音一眼,思考起自己以后是不是要谨言慎行。 厅内,面对神情冷肃的神族监察使,鸣音并未表现出任何慌乱神色,他负手走出,沉声道:“要问罪丹羲境仙君,尔等该先请过上神旨意。” 对鸣音来说,就算是苍溟这个天君,也不能在丹羲境中越过息棠行事。 “若无上神允准,我等便不会出现在此。” 话音落下,神族监察使伸出手,掌心叠加的重重阵纹展开,灿金篆文从中浮起,化作锁链缠绕向鸣音。 鸣音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些许。 下一刻,他拂袖,冷眼望向面前神族,身周升起风柱,强行挡下了环绕向自己的灿金篆文。 “敢问监察使,我何罪之有——”他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束手就擒。 鸣音能有如今地位,最大的倚仗便是自身修为。 见他态度竟如此强硬,神族监察使神色更冷:“鸣音,你借丹羲境之势结交仙君,结党阿附,妄图左右玉霄殿征辟仙神,又纵容族中肆意掠取资源,牵连天族数万生灵,如今证据俱在,还不知罪!” 他们奉苍溟之命,查证数月,确定事情属实,才会请命前来羁押鸣音。否则以鸣音如今地位,仅凭怀疑,又怎么能轻易定下他的罪名。 “我为上神行事,众仙有慕上神声名者追随,焉能是我过错?”篆文相连形成锁链,有收束之势,鸣音灵力运转,与眼前神族的力量相抗,丝毫不落下风。 “至于纵容族中为祸,这天地间的资源原就当以强者为先,这又何曾是什么过错!” 这番话,他说得掷地有声,全然不觉自己所为能被称之为罪。 见此,监察使身后神族一齐出手,刹那间便有数道灵光飞袭而来。鸣音神色沉凝,脚重重向下一顿,地面顿时有繁复禁制升起。 在场大约没有仙神会比他更清楚此处楼阁中的禁制。 他既然不觉得自己有罪,又怎么会随这些神族监察使离开。 两方灵力相持,看得周围仙神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出手相助,更不知自己如今应该帮哪一方。 骤然爆发的灵光中,天边阴云翻卷,沉沉欲坠。 无声凝滞下,一截青竹穿透鸣音身周风柱,隔空点在了他眉心。 不知自何处而起的风倏地停了,禁制转瞬崩塌,鸣音踉跄着后退两步,气血震荡,用不出半点灵力。 灿金锁链缠绕而上,他身体一重,不受控制地半跪了下来。 裙裳如同流泻的月光,腰间烟青薄纱垂落,息棠握着青竹,不疾不徐地走来。青珩悄然跟在她身后,神情无悲无喜,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上神……” 见是息棠,鸣音终于深深低下了头,向她行礼。 “我等见过上神。” 在场仙神,包括自玉霄殿而来的神族监察使,见息棠前来,也都抬手施礼。 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丹羲境仙神有些紧张地看向息棠,不知她对此事是如何态度。 “你不认罪?”无数目光注视下,息棠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鸣音,平静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鸣音抬起头,四目相对,他眼底忽然溢出汹涌不甘:“我一心为上神行事,何曾有罪!” 他所为皆是为丹羲境,为上神谋划! 一旁并不清楚详情,只想看个热闹的陵昭意识到,鸣音是真的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做错了吗? 如同影子一般跟在息棠身后的青珩开口:“你说,你为上神行事。” “可是上神让你谋夺权势?” “天族仙神阿附你的,得助益可升高位,对你有所怠慢的,当受排挤冷落——” “天道之下,损不足而补有余,同族借势横行,可也是上神授意?” “黔原山前日大火,你也是为上神?”青珩面无表情道,“还是因为少尊落了你的颜面,借机泄愤?” 若非她赶去及时,蒙难山灵不知何几。 “你还不认罪!” 陵昭不可置信地看向鸣音,什么? 在青珩的喝问下,鸣音低声笑了起来:“只要上神不在意,这些便不过微末小事,算不得罪。” “这数千年来,我苦心打理丹羲境,为上神分忧,如今上神难道要为这等小事问罪于我吗?!” 息棠忽然有些记不清当年她救下的灰鹤是如何模样了。 许多年前,他刚晋位仙君时,似乎也不是这等扭曲面貌。 他终究是为自己汲汲所求的权力所吞噬,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 “什么是大事?”息棠终于开口,话中听不出多少情绪。 天地之大,蝼蚁之小。 见过天地之大,便可欺蝼蚁之小么? “至少不是那些蝼蚁,”听见她开口,鸣音失控回道,右手按在地面,留下深深指痕,“区区蝼蚁的生死,何值一提!” “你是不是忘了,很多年前,你也只是自己口中蝼蚁。”息棠冷声道,眼底只剩洞明一切的漠然。 很多年前,如今在丹羲境执掌大权的鸣音仙君,也不过是只境界低微,过得朝不保夕的灰鹤而已。 鸣音的身形僵住了。 一声惊雷倏而炸响,瓢泼大雨落下时,在息棠身后的青珩沉默地为她撑起了伞。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直接听命于青珩的仙神在雨中现身,依照她早已下过的令羁押在场有关涉事仙神,大雨盖过了许多声响。 久未有变的丹羲境该迎来一场清洗了。 鸣音在雨中抬头,他看向息棠:“我和他们不同——” “我为上神选中,与他们又怎么相同!” 所有仙神都说,上神会将他带回丹羲境,点化修行,定是因为他身上有不同寻常之处。 第40章 凭着这样的信念,鸣音才能一路修成仙君,以至如今。 “没什么不同。”息棠转过身,真要论起来,只是运气更好了两分。 “上神——” 身后再传来声呼喊,息棠却没有回头,她带着陵昭穿过雨幕,青珩撑伞跟在身后,隔绝了方寸间的风雨。 仰头看了看息棠神情,陵昭忽然问:“对今日,师尊是不是早就有所准备?” 虽然不明内情,他也近乎直觉地猜出这一点。 今日玉霄殿问罪鸣音,并不是一场突然发生的意外。 息棠没有否认,只是道:“无论是谁,都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对于鸣音身上发生的事,她面上不见动容之色,未免显得凉薄。 因为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活得太长便是如此,息棠每沉睡千年醒来,总会又见重蹈覆辙者。 陵昭默然不语,良久,他抬头看向息棠,认真道:“我知道了——” 他之前所困惑的问题,似乎终于有了答案。无论修为高低,身份如何,都不该在见天地之大后,欺蝼蚁之小。 在练就无上修为前,他应该先有一颗身为强者的心。 第三十七章 镜花寒中。 正当春时, 琼玉花开得繁盛,鲜洁如雪,映在澄明如镜的冰湖湖面, 像是水下也长出了锦簇繁花。 冰湖周围交错成复杂纹路, 灵光闪动,在湖上交汇。陵昭被包裹在灵光织成的光茧中, 双目紧闭, 像是陷入了沉睡。 息棠此时并不在镜花寒。 鸣音被神族监察使带走,丹羲境中其余牵连的仙神则由青珩及麾下处置。青珩任丹羲境中监察使, 知她身份的仙神并不多,她寻常也少有在明处现身,名姓不为境中生灵所周知。 有息棠亲自出面, 以鸣音为首形成的势力便于顷刻间分崩离析,任是何等身份修为,在上神力量下也很难再作顽抗。 丹羲境中局势骤变,但他们没了,许多事却还是要继续干的,息棠便也一时不得清闲,暂留在了长亘。 不过陵昭就没有必要继续跟在她身边, 这数日间, 她已将灵物备齐,于镜花寒中冰湖设下术法,为的正是解决陵昭身上问题。 月余后, 终于将事情都交托清楚的息棠自长亘回返,镜花寒冰湖上却已是空空如也,只剩一道取代陵昭本身的气息存留茧中。 息棠站在冰湖旁,端详着从内部破开的光茧, 有些意外。 这只能是陵昭自己的选择,设于此地的术法禁制,足以将他体内另一道意识完全压制。 她走入小筑,看着那枚被放在桌案上的玉珏,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陵昭跑路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息棠叹了口气,倒也没有为陵昭行事如何生气。回想相遇以来种种,以陵昭性情,会有这样的选择,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跑了,息棠也不可能就此置之不理,她张开手,掌心浮现出一滴鲜血。 这是陵昭的血。 以他那点微末境界,息棠想在他无知无觉中取几滴血来用,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不像景濯…… 得了景濯的血,息棠才能验证丹穴山满岁宴时突然生出的猜测,只是要怎么拿到他的血,却实在是个大问题。 算了,先不想这事,息棠挥退纷杂念头,灵力涌入掌心血滴,顿时有数道流光迸溅,环绕着游走。 感知推衍,捕捉到陵昭气息,息棠忽地皱了皱眉头,紫微宫? 他怎么会去了紫微宫? 如果让息棠选出几处此生不想再踏足的地方,紫微宫必定当选其一。 商九危长在紫微宫,对于没有父母亲眷的苦无花来说,紫微宫是唯一的归处。 她也曾真心将紫微宫当做自己的归处。 息棠合拢掌心,有些出神。 她尽力想忘却的过往,总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跳出来给她两下,证明自己确实存在过。 息棠轻啧一声,养孩子当真是件麻烦事啊。 但还是要去的。 紫微宫为天族第一任天君所设,她也是紫微宫第一位掌尊。 只是在她之后,门下弟子因所求道法冲突分为两派,一称天载,一称悬镜,从此紫微宫便由两位掌尊共同执掌。 作为天族传道之地,紫微宫历经数次大劫而不倒,如今门下弟子逾万数,为天下生灵憧憬向往。 云中有白鹤振翅掠过,烟霞萦绕的宫阙深处传来一声低沉钟响,回荡在云雾中,余音不绝。 紫微宫天载殿前,息棠仰头望着上方如镂金素月的天载二字,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抬步踏入殿中。 丹羲境与紫微宫相距迢迢,不过以上神修为,要赶到也不过是三五日的事。 按理说,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息棠前来紫微宫,理当先告知天载与悬镜两脉掌尊,但她如今刻意压制了气息,显然没有这样打算。 天载殿中,无数载录了名姓的玉璧置于正殿灵台上,周围数盏烛火亮起,昼夜不绝。 紫微宫天载一脉弟子殒身后,都会在此留下灵位。 息棠抬头看向最上方,玉璧上,天载第三代掌尊丹华的名姓清晰可见。 商九危是丹华门下十三弟子。 ‘今日你既入我门下,当谨记,我天载弟子,当承天载道,利万物生——’ 不知多少轮日月前,初入紫微宫的商九危在丹华面前叩首,自她手中接过代表天载弟子身份的玉令。 没有用太久,商九危便察觉了丹华并不如何喜欢自己。 那时她不免疑惑,既然不喜,又何必点化自己,收入门下。 直到后来恢复了身份,息棠才知,因她在出生后不久便已处于神魂溃散的边缘,作为父亲的涯虞才会求上已是上神的丹华,为她引渡神魂入苦无花,借以蕴养。 对于这个被强塞来的弟子,丹华要如何喜欢,的确不太可能。 在紫微宫中,息棠又偏偏展露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凉薄本性,丹华对她便常有训诫之言,被罚跪在天载殿中思过更是常事。 只是息棠也不免想起,当年她在天宫为狰兽所重伤时,这位一向对她不假辞色的师尊却不顾神秀威势发难,逼得他不得不重惩自己的女儿,令灵蕖向商九危当面赔礼请罪。 那时候她想,自己这个弟子,在丹华心中终归是有些分量的。 天载殿中,望着丹华的灵位,息棠眼中像是落了一场雪。 她将目光移开,收回被拉入过往的思绪。 在丹华下方的玉璧上,正是商九危的名姓。 能活着站在自己的灵位前,着实也算件难得的事,息棠想。 也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她忽地目光一凝,这是…… 身后传来拖沓脚步声,魔族少女垂头丧气地走进殿中,从装束来看,正是紫微宫门下弟子。 “师姐,你也是来被罚跪的?”抬头发现息棠在殿中,她下意识问了句。 什么叫也?息棠神情略显微妙,她看起来很像闯了祸被罚跪的那等弟子么? 虽然说,事实好像的确如此。 为了遮掩行迹,息棠有意压制了自己身上气息,眼前少女境界尚浅,会将她当做紫微宫弟子也情有可原。 少女自称素一,据她所说,在上次擢选拜入紫微宫后,她便一直跟着自己的师尊在外云游,如今回了紫微宫才不过数月,对其中情形一知半解,连天载门下同辈的师兄师姐都还没认全。 不过虽然到紫微宫时间还不长,她却是三天两头地闯出些不大不小的祸来,就此成了天载殿的常客。 头一回在这里遇见同门,素一顿时生出股惺惺相惜之感:“师姐,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罚的啊?” 息棠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自己上一回被罚跪天载殿是因为什么,那实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 “我抓了紫微宫里养的鹤,原本想烤了吃……”素一说到这里,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紫微宫里的鹤原来都是有主的,不能随便抓来吃。之前随师尊在外云游的时候,她都是逮住什么吃什么的。 她是魔族,半点不挑食。 虽说这是她不好,不过不是还没来得及拔毛么…… 面对铁青着脸的仙鹤主人,素一师尊只能连连赔礼,自从收了这么个弟子后,他总觉得自己的腰都平白弯了三分。 让师尊在同僚面前颜面尽失的素一被打发来天载殿罚跪思过,这已经是她半月里第三次来了。 息棠听得失笑,为眼前少女的话,她竟也有些怀念当年。 如今想来,她做商九危的时候,倒是更快活自在。 息棠伸出手,藏在商九危灵位玉璧后的枳桑实便落了数枚在她掌心。浆果中灵气充盈,显然是才被摘下不久。 “诶,这里怎么会有枳桑实?”素一露出意外神情。 第41章 紫微宫内外生有不少这样的灵果,随手都能摘来一捧,不过出现在天载殿里,着实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了。 “你知道这是谁放的么?” 天载殿并非门中弟子常来往之处,素一想了想,除了被罚跪的她之外,都还有谁来过? 她一一数了数:“……打破了祭祀法器的师兄,换灯油的师姐,对了,前日我族君侯也来过!” 素一虽是魔族,但从前只听过这位君侯的声名,不曾亲见,是以听说他来紫微宫后,当然不会错过见见真魔的机会。 她忽然凑近息棠,神神秘秘地对她说:“逢夜君从前不也是紫微宫弟子么,我听师姐说,传闻我天载一脉的九危师姐,从前和逢夜君关系可不一般。” 从前是悬镜弟子的君侯,为什么要来天载殿?素一觉得奇怪,特意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他是来祭祀故交的。 不一般吗?听她这般形容,息棠想了想,如果三天两头掐架也算的话。 由于商九危和桓乌景当时都菜得半斤八两,所以这架才能持续地掐下去。 “我听很久以前就待在紫微宫里的老伯说,这位九危师姐在万象洞天陨落后,当时尚且年少的逢夜君竟不顾自身安危,闯入万象洞天为她收殓尸骨,可惜最后什么也没找到,重伤而归,养了许多时日才能再走动。” 虽然才回紫微宫不久,素一却是与谁都能聊上两句。 听到这话,息棠愣住了。 她从不知道这事。 “我想这位师姐对君侯一定很重要,否则万象洞天那么危险,他怎么会在明知自己境界不济的时候还去……” 素一顾自说着什么,息棠却已经有些听不见了,她心中涌起繁杂情绪,讷然将枳桑实放进嘴里,舌尖在清甜味道中尝到一点没有来由的酸涩。 “吃祭品,是不是不太好?”一道身影不知何时翻过窗,在她身后不疾不徐道。 第三十八章 素一闻声回头, 看清眼前是谁,不由瞪大了眼,她怎么会看见了君侯?! 而且……他这是在翻窗? 正想着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站在素一身旁的息棠指尖微挑, 少女还来不及将话问出口,便觉得眼皮沉重。 她身形软倒, 当场入梦。 “既是给我的祭品, 我为什么不能吃?”息棠侧身反问,看着倚坐在窗上的景濯, 忽然觉得有些错乱。 时光倒溯而回,很多年前,商九危被罚跪在殿中的那个雨夜, 尚在少时的桓乌景,似乎也是这么出现的。 那一次她被丹华罚跪,是因为什么? 息棠隐约记起,好像是因为以神识化身入秘境试炼时,为了赢,她不惜以牺牲大量己方阵营的同门为代价。 虽然只是一场试炼,并未真正造成伤亡, 丹华还是为息棠的决断震怒, 近乎声色俱厉地训斥了她,严苛得让紫微宫一众师长都有些意外。 还是身为大师兄的褚麟与一众同门出面求情,丹华才强压下怒火, 罚跪息棠于天载殿中思过。 直到很多年后,息棠才隐约窥得了藏在丹华这场怒火下的阴影。 她会如此,是因为太像了。 商九危展露出的性情,与她当年险些颠覆了紫微宫, 酿成大祸的师姐,实在太像。 同样的果决,同样的凉薄,同样的不计手段。 当时的息棠却不知道这件事,她只觉得茫然,天载一脉赢了,为什么师尊还会生气? 她与这位师尊一向不甚亲近,不曾察觉丹华怒火下的隐忧,只觉得,她大约是真的不喜自己。 若是换作寻常师徒,若觉不妥,理当向弟子陈明其中利害,加以教导,但丹华和息棠,却并非这样的师徒。 夜色淹没天地,殿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雨声瓢泼,烛火在风雨中摇曳着,像是息棠仿徨的心。怔怔地望着面前众多天载弟子的灵位玉璧,她似乎终于领会到什么,有些出神。 景濯便是这个时候来的,少年翻窗跃过,见她转头看向自己,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从腰间取下银壶,问:‘要喝吗?’ 其实连当时的桓乌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既是对头,见她倒霉,不是该幸灾乐祸吗? 无论是商九危还是桓乌景,在紫微宫众多天资卓绝的弟子中,都算不上如何出众。不过他们的不对盘由来已久,持续数千载,让当时的天载和悬镜两脉弟子都有所耳闻。 商九危寡言,天生显出些凉薄性情,行事从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与她相比,桓乌景的性情称得上过分散漫,似乎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桓乌神族在九天势力强盛,景濯当时生母不详,父亲与族中长辈对他却是极尽关爱。没有值得烦忧之事,他在修行上也就不会有什么紧迫感,许多事能做则做,不能做也可以没什么负担地放下,不去多想什么。 而息棠为了配得上上神弟子的身份,不得不竭尽全力。 不过在与息棠结下梁子后,懒散度日的景濯倒是难得地显露出些胜负欲,但凡遇上她,便怎么也不肯轻易认输了。 实力相近,他们之间争抢比试不知多少次,总是互有胜负,始终没有个结果,以至于让战线拉长到了几千年之久。 但当息棠被丹华罚跪在天载殿时,景濯却偷偷来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递给她一壶莲华甘露,陪她听了一夜雨声。 息棠才发现,自己竟然将当初的事记得这样清楚。 时空重合,天载殿中,景濯如同当年一样向息棠递来一壶莲华甘露。 当时的息棠无暇思虑,但现在,她却忍不住去想。 他为什么会来? 相隔无数载岁月,息棠与景濯再次同坐在天载殿中,饮下与当年滋味相同的莲华甘露,心绪却已经与从前大相径庭。 就如当时一般,谁也没有说话,殿中烛火静默燃烧着。息棠记起,原来她和景濯除了相斗,他也曾在她被罚跪时偷偷送来一壶莲华甘露,她也曾在师长查验时,为他掩过偷渡灵酒的行迹,他们也曾在历经艰难试炼后累得靠着头入眠。 这些实在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但息棠从没有想到,当初原来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息棠是天族太初氏血脉,天君之后,涯虞神尊的女儿,是骊丘女君,生来就有不容被忽视的身份。 但商九危不同。 商九危只是为上神点化的苦无花,生了张乏味木讷的脸,性情也不如何讨喜。在旁人看来,她只是运气好才会做了上神弟子。 这样的商九危,在紫微宫弟子中实在不怎么起眼,也难以被谁所记住。 但还是桓乌景的景濯,为了商九危闯入了万象洞天。 原来在息棠还不是息棠的时候,她对他就已经有意义了吗? 商九危的陨落,是场不能预见的意外,与她一同陨落在万象洞天的,还有许多天载弟子。 紫微宫门下弟子入秘境洞天历练修行是常事,若不经磨砺,空有境界,无论是何等修为,一遇风雨便会被摧折。 以天载大师兄褚麟为首,天载一脉数名弟子入万象洞天历练,便是在他们进入洞天后不久,万象洞天千年一度的雾潮提前降临。 察觉不对,褚麟当机立断,下令立刻退出万象洞天,但他们此时已经深入秘境,就算他再果决,终究还是迟了。 身为上神首徒,紫微宫天载一脉大师兄,褚麟的修为如何不必多说,但他终究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 也只有到了上神这等境界,才能在雾潮下全身而退。 褚麟竭力周全,同行弟子还是被雾潮冲散。 息棠倒是跟在他身边,只是铺天盖地的浓雾席卷而来,似乎随时都会从后方将他们吞没。 当雾潮涌来,要将息棠吞没时,褚麟下意识先抓住了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女仙。 大火会暴露心中所珍视的东西(注一)。 息棠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大约是有些难过吧。 上神诸事繁忙,何况丹华又是天载掌尊,便是将息棠收入门下,也没有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心力,于是息棠大多数时候都是由天载一脉大师兄褚麟指点修行。 她总是跟在他身边,下意识成了依赖,所以在被他放弃时,难免会有些难过。 不过褚麟也没有做错什么,在那等险境下,自是能救下谁便算谁,否则可能谁也救不了。 在一点微末的难过后,商九危很是冷静地意识到眼前是如何局面。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体内灵力爆发,拦住涌来的雾潮,为褚麟争得两息逃脱时间。 大雾席卷,彻底将她的身形吞没。 在这场意外而至的雾潮中,陨落的又何止是商九危,前往万象洞天的紫微宫弟子死伤惨重,侥幸逃脱者寥寥。 形容狼狈的褚麟跪在丹华面前请罪,为死伤的弟子,为他放弃了商九危。 丹华终究没有苛责褚麟,这场意外也非他所愿,又如何能归咎于他? 第42章 在景濯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紫微宫哀悼钟声奏响,商九危的名字永远留在了天载殿中的玉璧上。 对她和诸多弟子的陨落,紫微宫中同门固然也觉伤怀,但他们很难为商九危的死再有更多想法。 谁也没想到,素日和她是对头的景濯,会在听说消息后不管不顾地闯进了万象洞天。 他向来散漫,像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如此冲动,全然失了分寸。 被族中长辈从秘境洞天救出时,景濯已经意识尽失,他伤得从未有过的重,却什么也没能找到。 雾潮中,那株苦无花早已化出原形,消湮成灰。 景濯第一次尝到失去,足以摧心剖肝。 他也是那时才知,她对自己原来有这样不同的意义,却不得不接受,这就是自己和她的结局。 这世上不会再有商九危了。 那时的景濯不知,在苦无花消湮的那一刹那,骊丘之中,传闻因生来体弱,自幼便在此处养病的息棠睁开了眼。 原本应该在商九危晋位仙君后,丹华才会出手,将她的神魂重新引渡回本体,但因万象洞天的意外,息棠的神魂被迫提前回归。 那时她才知,原来自己真正的名字,是太初息棠。 她不是商九危,是太初息棠。 无论是宣后还是涯虞,都无意让息棠再和紫微宫的商九危联系在一起,若是此事传开,诸天仙神不免会探究她因何会神魂不稳。 此事起源于宣后,但其中内情,对于自恃身份的涯虞神尊而言,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所以息棠只能是息棠,身为商九危的过往理应随那株苦无花一起埋葬在万象洞天。 息棠不得不接受这一切,接受新的身份,新的身体和从未见过的父母。 不久后,息棠应先任天君之命前往天宫,去拜见这位她父亲的父君,前往玉霄殿的途中,遇一行紫微宫弟子。 ‘这是谁?’有紫微宫弟子好奇开口。 ‘她便是涯虞神尊的女儿,天君亲封的骊丘女君——’ 渺茫云海中,轻纱扬起,车辇与紫微宫弟子错过,息棠端坐其内。她生着张绝不会让人与商九危联系在一起的脸,连眼中凉薄都显得惊艳。 身为太初氏血脉,无论是从前的骊丘女君,还是后来的丹羲境上神,息棠有爱慕者都不值得奇怪。 世人慕强,神仙妖魔概莫能外。 但息棠从前不知,原来在她还是什么都不算的商九危时,也会有人将她放在心上。 第三十九章 商九危不在后, 对当时的景濯而言,紫微宫中的岁月似乎突然变得快了许多。 闯入万象洞天受的伤已经都养好,有些伤痕却难以消退。 在尝过失去的无能为力后, 景濯的性情得以沉静许多, 话也越发少了,只是在修行上开始显出从未有过的刻苦, 一改从前懒散。 只有极少相熟的紫微宫弟子才隐约意识到, 他这样,其实是变得和商九危有些像。 飞逝的时光中, 紫微宫中弟子来了走,走了来,转眼已经过去许多年。称景濯一声师兄的弟子越来越多, 他的修为也在不知不觉间增长到堪比宫中师长的地步。 他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在桓乌神族的安排下,景濯从紫微宫出师,前往玉霄殿拜见天君,听从他任命。 玉霄殿前,息棠携一行女仙匆匆走过,水红裙袂翻飞,她没有注意到向这个方向行来的景濯, 景濯的目光也没有在这位骊丘女君身上多作驻留。 任她生得如何惊艳, 有何等的身份修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那时候,景濯尚且不知, 息棠就是商九危。 她们的身份,容貌甚至修为,都实在是天差地别,就算性情上有所相似, 也很难将之联系在一起。 直到后来得知真相,景濯才想,原来那不是他们的结局。 就像他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会和息棠一起坐在她的灵位玉璧前,再饮莲华甘露。 所以这也不该是他们的结局,景濯想。 在长久沉默后,他终于开口,打破了局面:“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踏足紫微宫。” 息棠不愿意再回紫微宫的缘由,没有谁比景濯更清楚。 苍溟以为她是在介怀商九危的死,但其实不是。 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一些如今世上或许只剩景濯知道的事。他是因此得知息棠原来就是商九危,但也是因此,息棠再也不愿踏足紫微宫。 这世上,应当很难有谁比景濯更了解息棠。 所以她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景濯绝不信她是心血来潮,前来缅怀过往的。 息棠也无意在这件事上隐瞒什么,带着几分心不在焉地回:“来找那个不省心的弟子。” 嗯? 景濯的声音顿时低了八度,面无表情道:“你对这个弟子倒是上心。” 语气实在有些酸。 “既然收了他做弟子,总要负起做师尊的责任。”息棠没听出他话中夹杂的微妙情绪,叹了声道。 头一回做师尊,有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待陵昭更好。 何况陵昭除了是她的弟子外,还有另一重身份。 息棠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起过任何要收徒的念头,如果不是陵昭身份特殊,她也不会将他收为弟子。 听了她的话,景濯脸上不见什么异色,他活了这么多年,这点养气功夫总算还是有的。 但陵昭此时若在面前,可能已经不知道被他用眼神凌迟过多少遍了。 景濯觉得自己不满,也是应当。 息棠才认识这少年多久,不仅收了他做弟子,还对这弟子如此上心,简直称得上前所未见,如何不让他升起许多危机感。 难道她真喜欢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成? 景濯心下转过许多念头,却又不好直接问出口,只道:“他为何会突然来了紫微宫?” 看起来,陵昭还是瞒过了息棠偷偷来的,这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他来这里做什么? 景濯回忆一二,如今紫微宫上下正在忙的,也就只有一件事——新任弟子擢选。 他总不可能是为了紫微宫擢选而来吧?念头一起,景濯又立刻在心中否决了这个可能。 他既然都做了息棠的弟子,又有什么必要再来参加紫微宫擢选。 紫微宫弟子的身份便是再难得,又怎么比得了丹羲境上神的弟子。 “不知。”对于景濯的问题,息棠答道。 她也很想知道,陵昭跑便跑了,怎么还正好跑来了紫微宫。 听她这么说,景濯不由挑了挑眉,不知道有没有信她的话。 还想再说些什么,才开口,他话音忽而一顿,和息棠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殿外。 目光对视,他和息棠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愕然。 不必多说什么,息棠和景濯已经起身,径直向殿外走去,殿中顿时只剩睡得四仰八叉的素一。她翻了个身,完全不知道在自己陷入梦乡的时候,天载殿中究竟发生了怎样一番对话,也不知道殿外如今是何等洪水滔天。 同一时间,众多任教于紫微宫中的仙神像是也有所察觉,感知延伸,脸上都流露出错愕神色。 原本负责紫微宫弟子第一轮问心擢选的长老已是焦头烂额:“发生了什么,天境海楼怎么会突然被破开了?!” 就算是他们出手,也不可能轻易损伤天境海楼这等法器。 平素自认冷静持重的仙神都难得慌了手脚,数万载来,紫微宫擢选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乱子。 天境海楼是紫微宫初任掌尊留下的法器,有叩问道心之效,后来便一直被用作紫微宫擢选弟子的第一试。 任何想拜入紫微宫修行的生灵,都需先入天境海楼问心,如果能通过,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擢选。 谁能想到,这件上神留下的先天法器竟会在今日突然出了差错。 负责问心擢选的仙神联手,试图将天境海楼的裂隙及时修补。 紫微宫楼阙中,正端坐在桌案后临帖的少女不知因何手中一顿,她动了动耳朵,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好像听到了水声?” 闻言,感知并不如她敏锐的同门茫然开口:“什么水声?” 是不是她听错了? “真的有水声!”少女听得更分明了,她不再犹豫,掷笔起身,快步走出厅中,想查探情况。 见她动作,周围同坐临帖的紫微宫弟子也坐不住了,先后起身,跟了上来。 一众少年仙神凭栏,站在三重楼阙上望去,只见天穹上方竟然凭空撕裂出一道狭长裂隙,光影扭曲,溢散出难以言喻的力量。 这样的异象,紫微宫内外来往的神魔仙妖当然都有所觉察,抬头向天边望去,神情有些惊疑不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注意到这一幕,原本来往于楼阙间的弟子也停步,失声道。 第43章 是谁敢在紫微宫中出手?! 历数紫微宫立宗以来近十万载,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等异象。 要知道就算当年神魔大战时,魔族都没能打到紫微宫来。此处是天族传道之地,背后又有上神坐镇,如今天下承平,又有谁敢不知死活地进犯紫微宫,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不等紫微宫弟子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天边裂开的罅隙中忽然有浪潮翻涌。不过两个呼吸后,便有仿佛无穷无尽的海水尽数向下方倾泻,汹涌洪流在瞬息间席卷过紫微宫重重楼阙。 惊叫声响起,对于这等场面,无论有何等身份的紫微宫弟子,一时也难以维持冷静姿态。 好在他们都身负修为,境界也不低,这些席卷而来的波涛当然不会真将他们如何,只是此时此刻,心情实在复杂得不能形容。 究竟是谁,竟敢水淹紫微宫?! 无数紫微宫弟子心中都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息棠和景濯落在天载殿上,看着从天边倾落的海水,一时相顾无言。 就算他们活了这么多年,也着实没见过这等场面。 这可是紫微宫—— “看来门中弟子,也真是一代胜过一代。”景濯不免感慨,至少在搞事上,是这样不错。 当年他们还在紫微宫时,尚且没有弟子能闹出这等场面来。 息棠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旁观洪水滔天,但无关己身的悠然。 就在这时,倾倒而下的海水中,有高昂惨叫划破天际,令她心中突然有了不妙预感。 息棠抬头望去,只见陵昭顺着洪流自高处滚落,以一百零八种不同的姿势闭着眼旋转下落。 他伤倒是没见怎么伤,就是叫得过分惨了。 息棠沉默了。 事情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企图逃避现实的念头刚升起,身旁的景濯就语气飘忽地开口:“你这个弟子,的确有些本事。” 这听起来像是夸的话,又怎么都不像是什么好话。 以陵昭如今这等修为,就能搞出这样阵仗,谁能不肃然起敬。数万年来魔族都不敢想的事,竟然被他做到了。 息棠心中的震撼一点不比他小,她脸色变幻,不知是不是预见到自己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平静。 她还是比较怀念从前平静的日子。 第四十章 陵昭睁开眼的时候, 面前只见一片空茫。 他依稀想起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有很多张模糊的脸,有些让他觉得熟悉, 有些让他很是陌生。 他们都在对他说着什么, 嘴张张合合,但究竟说了什么, 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算了, 不想了。陵昭一向心大,如今见想不起来, 也就不再多作纠结。 他站起身,只见眼前忽然出现条山石铺就的阶梯,延伸向上, 不知通往哪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周围都是虚空,陵昭转着圈望了又望,也找不到其他路能走。他也就没想太多,沿着石阶向上,只是爬了不知道多久,眼前却还是望不见头的石阶。 究竟还有多远啊—— 陵昭跑了起来, 想一鼓作气冲上去, 然后越来越……慢。 力竭的他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好像没有尽头的石阶上,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陵昭终于试图回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日, 在鸣音被神族监察使带走后,陵昭就被息棠送回了镜花寒。 冰湖上绘就禁制,他在重重灵光形成的光茧中失去意识。 无数灵物炼化成的力量滋养着他的躯壳,禁制纹路轮转, 隐于他体内的灰雾开始一缕缕剥离,被逼出这具身体。 陵昭的意识仿佛沉没在海水中,起起浮浮,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混沌中恢复了些微感知,终于察觉到体内属于重嬴的另一道意识逐渐微弱。 发生了什么…… ‘她想……将我封印……’重嬴将要溃散的意识艰难回应道。 息棠设在冰湖上的禁制术法并不只是为了催生陵昭体内血脉力量,也是为了将重嬴从他体内剥离封印。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存在—— 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和息棠相遇以来,她待陵昭称得上极好,他不觉得她会害他,但阿嬴…… 陵昭不明白息棠为什么要封印重嬴,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坐视重嬴被封印。 从陵昭有记忆起,重嬴便已经陪在他身边,近百年岁月,一直是他们相依为命。不止之前遇先天异火,还有许多次,如果不是阿嬴,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无论息棠是为什么原因要封印重嬴,陵昭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连息棠都没想到,在禁制封印成形前,陵昭竟然凭借意志醒来,强行撕裂了光茧,破开了这方禁制。 他跑了。 就算不做上神弟子,他也要保护重嬴,就像重嬴从前保护他一样。 做兄长的,就应该保护弟弟! 陵昭已经把自己上回说认重嬴当大哥的事全忘了。 他留下了苍溟送的玉珏,在息棠回到镜花寒前连夜逃窜。 接下来该去哪里才好? 离开丹羲境后,重嬴意识微弱,迟迟没有给陵昭任何回应。 无人可商量的陵昭原本打算回八荒人族王朝,但还没走出九天范围,就遇上了个很是眼熟的老翁。 上一回遇见这老翁,是在火雀族外那座高山上。他蹲在山石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断崖茶树,不知在想什么。 陵昭见这场面,还以为他受了伤不好动弹,便主动提出可以背他下山。 闻言,老翁一点没客气,让陵昭背他下去前,先帮他摘下茶树上的嫩芽。 陵昭答应了,听着他诸多要求,忙活了大半日,终于摘完了茶树,还要背着他下山去。 这也就罢了,老翁下山路上还在不断提出无理要求,动不动就是渴了饿了,话也说得很是不客气,颇有些颐指气使,气得重嬴在陵昭脑子里叫嚣着将他扔下去。 不过陵昭没听,这老翁看起来年纪就很大了,就让让他好了。是以就算老翁不断提出无理要求,陵昭能做还是都为他做了。 待到下山时,老翁站起身,身上强盛气息泄露,陵昭才发现他根本没受什么伤,而且修为高深,腿脚比自己好多了。 老者却好像没察觉他投来的悲愤眼神,只拿出件信物,让他去紫微宫,随即就拂袖消失了。 南云仙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上陵昭,他打量着眼前少年:“我不是让你拿着我的信物去紫微宫吗?” 这话,陵昭一时却有些答不上来。 他没有去,但紫微宫还是有人去了。 得知陵昭是将信物给了别的妖,南云仙翁被他气得快吹胡子瞪眼,他知道这信物有如何价值么! 就算是自己,也只有这一个免试荐弟子入紫微宫的资格而已。他欲骂又止,毕竟既然将信物给了陵昭,他要怎么处置,那都是他的事了。 但南云仙翁怎么想怎么觉得气不顺,思及如今正逢紫微宫每百年一度的弟子擢选,于是也不管陵昭愿不愿意,拎着他就来了紫微宫,被扔进了第一轮擢选。 所以自己现在是在天境海楼中?陵昭记起紫微宫第一轮擢选的规则,望向空荡荡的四周,这要怎么出去? 再抬头看向不知还有多少重的石阶,难道只能继续爬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身,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别爬了……’一道微弱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眼前所见,不过蜃影而已。 ‘阿嬴,你醒了?!’听到这道声音,陵昭惊喜道,这还是逃出镜花寒后,重嬴第一次同他再说话。 ‘跳下去……’重嬴没力气多解释,只告诉他要如何破局。 陵昭向下方望了望,高处有风吹来,他下意识倒退半步:“真的不会死吗?” 重嬴没有回答,像是又陷入了沉眠。陵昭犹豫了一瞬,想想再爬上去似乎也没有结果,他咬了咬牙,摆好姿势,终于在做好心理准备后一跃而下。 随着一连串惨叫声划破高空,他呈大字型自由落体,不知下落了多久,才砸在水面上。 下方明明是无尽海水,陵昭的身体却没有沉没下去,而是浮在了水面。他站起身,发现如履平地。 这又是哪里? 雾气涌动,幻化成楼台城郭,但还未成形又尽数消散。 陵昭凭着直觉向前走去,在涉过无尽云雾后,他隐约看见了数根如象牙的玉石柱耸立。 当中,巨大的浑天仪悬在虚空,交织的星轨转动,丝丝缕缕如同云雾的气息流转,看上去恢宏盛大。 陵昭不由屏住了呼吸,他站在浑天仪前,仰头望去,不觉有些失神。 就在他靠近的时候,浑天仪上的星轨转动得更快,数息后,其中流转的气息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先后向陵昭飞掠而来。 第44章 啊?这些是什么? 陵昭下意识往后躲,但这些气息却比他的动作快得多,转眼已经被他尽数吸收。 看着空空如也的浑天仪,陵昭当场呆住,他发誓,他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是这些像云雾一样的气息先出的手! 没都没了,陵昭虽然觉得心虚,但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将东西放回去。 还是先想办法离开吧。 只是等他上蹿下跳地将虚空中的玉石柱和浑天仪都扒拉一遍,陵昭还是没找到离开的办法。 “有没有人啊?!”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海水上,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泄气地坐了下来,累得半死的陵昭低头看向下方水面,忽然双眼一亮。 出口会不会在这下面? 陵昭爬起身,用力起跳,在原地蹦了蹦,水面并未被打破,只见不断荡开的圈圈涟漪。 看来要用点力才行,陵昭挥起拳头,手中蓄力,重重击了下去。 右手有若隐若现的云雾气息缭绕,相触的刹那,原本静止的水面像是有看不见的裂痕蔓延,如同碎冰。 天境海楼的界壁应声破碎,裂开一道缺口,原本平稳的水面卷起狂潮,陵昭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随手一击造成的伤害,他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一条头顶龙角的红鬣大蛇从浪潮中跃起,腰以下都是逆鳞,这是条能够吁气成楼台城郭的蜃。 天境海楼的海眼中,养着条蜃。 看着陵昭,他气急败坏道:“我不是来接你了吗?!” 陵昭欲哭无泪,他也没想到自己能造成这么强的破坏啊。 无尽海水从缺口漏下,浪潮席卷,来势汹汹,一时连守卫此处的蜃兽也难以阻止。 汹涌向下的海水中,陵昭晕头转向地被卷了出去,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是找到了出口。 在紫微宫弟子第一轮擢选中,陵昭就做到了从来没有弟子做到过的壮举,引天境海楼海眼大水淹了紫微宫,将自己的名字永远留在了紫微宫的历史上。 第四十一章 所有身在紫微宫的弟子定是毕生难忘这一日, 仿佛无穷无尽的海水自高空倾泻,转眼已经没过重重楼阙,无数正在闭关的长老被惊动, 先后现身于天际。 最后, 还是天载与悬镜两脉掌尊联手,才将海水倒引回天境海楼, 又有诸多长老及时将裂隙修补。 怎么说呢, 无论如何,虽然场面大了点儿, 但至少不是谁想不开了要对紫微宫出手,只是场让紫微宫上下都始料未及的意外。 能打破作为先天法器的天境海楼,称得上是件了不起的壮举。 做出如此壮举的陵昭此时站在紫微宫两脉掌尊和长老面前, 头恨不得低到地里。 无数意味各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怎么就能这么寸呢? 以这少年如今修为,原是没有打破天境海楼的实力。但他偏偏堪破了叩问道心的幻境,进入了天境海楼的海眼,又成功吸收了藏于此的鸿蒙之气。 正是因为鸿蒙之气才为他所吸收,还没有被完全炼化,他向海眼一击才会导致界壁破碎。 了解了前因后果后, 紫微宫上下一干仙神一口气梗在喉中, 竟是无言以对。 说起来,这还真不是陵昭有意破坏,只是一切都太过巧合。 “天境海楼中留下的鸿蒙之气, 本就是有缘者得之。既然他能堪破虚妄,将鸿蒙之气吸收,这便是他的机缘。”天载掌尊听榆开口,她是昔年丹华门下第七弟子, 生得一副冷淡面容,行事最是讲究规矩。 闻言,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也点了点头,他嘴边噙着笑,看上去比听榆好说话许多。 既然两位掌尊已经表明态度,其他紫微宫长老或有不满,不过犹豫后,终究也没有多说什么。 虽说陵昭还不是紫微宫弟子,但就这一点为他得了鸿蒙之气多作计较,未免失了紫微宫的气度。 也是因为他还未入紫微宫门下,责罚起来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好在天境海楼界壁破损之事,因紫微宫仙神及时出手,倒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收拾的破坏,参与问心擢选的弟子也并未受到影响。 就是水淹紫微宫的场面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 不同他计较么? 陵昭意识到这一点,抬起头来,惊喜道:“真的?!” 他脸上喜色未免太过明显,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个刚捅了这么大娄子的人身上。 诸多仙神向陵昭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他连忙收起脸上惊喜之色,怂怂地低下头去。 “此事并非你有心所为,紫微宫也就不多作苛责,只是之后行事,还需谨慎才是。”承州含笑道,他打量着陵昭,不知为何觉得眼前少年有些面善。 大约也是因此,他对陵昭有几分莫名好感。 陵昭听得连连点头,心下说不出的感动,他还以为紫微宫会要自己赔呢。 可就算是把他卖了,大约也是赔不起的。 比起凤族的赤羽君,紫微宫真是讲道理多了。 也在殿中的南云仙翁也松了口气,虽然觉得两位掌尊应当不会难为他,不过在结果落定前,总是悬着心的。 将陵昭强行带来的南云仙翁也没想到,他在第一轮问心擢选中就能闹出这么大场面。 不过他连鸿蒙之气也拿到了手,是不是说明自己的眼光还算不错,南云仙翁面上不显,心下却颇有些沾沾自喜地想。 息棠蹲在殿顶,下方情形尽数纳入感知,神情算不得太意外。 看来,这次不必她出面了。 不过虽是找到了陵昭,息棠却没有直接出现在他面前。 她在犹豫。 陵昭身上会有混沌浊息情有可原,这或许是她的遗祸,但他体内混沌浊息为什么会生出意识? 这等足以颠覆天地的狂暴力量,不应游离于世间,是以紫微宫天载一脉,向来便承担着封印混沌浊息的责任。 但息棠此前从不知,混沌浊息中也会诞生意识。 其实这于她本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显然,重嬴对于陵昭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在见陵昭的第一面,息棠就隐约察觉了这一点。 她无意用什么天下大义来逼陵昭做出选择,这是她身为天族上神的责任,决定由她来做便好。 至少他可以怨恨她,不必怨恨自己。 只是息棠没想到,禁制封印还未成形,陵昭便已经从中醒来,悍然破开术法,自镜花寒出逃。 她竟然小觑了他。 如今又该怎么做才好? 息棠一向不在意旁人想法,但她对陵昭本就有所亏欠,便也无法毫不顾及他的感受。 “你要让他继续参加紫微宫擢选?”景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坐在息棠身边,语气有些难以捉摸。 也只有以他们这等修为,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殿顶偷听,而下方紫微宫仙神却丝毫没有察觉。 对于景濯的问题,息棠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就算他入紫微宫,和做我的弟子也并不冲突。” 当年她不也是在紫微宫启蒙入道。 她如今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息棠托着脸,沉默两息后,突然向景濯开问道:“若牵系天地生灵,是不是该先将隐患彻底抹杀?” 景濯闻言神情一凝,转头与她目光相对,已然察觉出什么。 她定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样的问题。 “陵昭身上,有混沌浊息。”息棠轻描淡写地道出足以一石惊起千重浪的消息,“这道混沌浊息生出了意识,与他相伴多年。” 景濯瞳孔微缩,脸上难得泄露些微惊色。这世上,能叫他觉得惊异的事,实在已经不多。 他当然知道混沌浊息是什么,或者说,景濯是这世上为数不多清楚混沌浊息的存在。昔年还任天载掌尊的丹华,便是为封印混沌浊息而死。 除了景濯,息棠一时竟也不知还有谁能与自己谈论这个问题。 “你会收他为弟子,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消化了这个消息后,景濯忽地问。 息棠迷惑地看向他,重点是这个吗? 在她的注视下,景濯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混沌浊息怎么会诞生意识?” 这也是息棠想知道的问题,最初察觉这一点时,她的意外并不比景濯少。 若只是混沌浊息,封印便封印了,但如今祂有了意识,再作封印,无异是在抹杀这道意识。 “所以你是在犹豫,要不要不教而诛?”景濯问。 “我已经试过封印祂,不过出了些意外,没成功。”息棠回道。 以她性情,原不会对重嬴的存在有多少感触。只是到了此时,她也不免想这会不会是天意。 “若是你,你会怎么做?”息棠看着景濯,向他问。 “或许要看,那道意识有没有做理当被抹杀的事。”景濯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蓦地显出些少年时的神采,“悬镜所求的道,与天载一向不同。” 第45章 悬镜照心,诸法见我。 天载与悬镜两脉,求的道向来不同,也在息棠和景濯身上留下了深刻烙痕,即便他们如今都已不是紫微宫弟子,也能窥见这样的痕迹。 听了他的话,息棠良久没有开口,神色中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不会为景濯一句话说服,但的确有所动摇。 没有再说什么,息棠站起身,隔空看了陵昭一眼,身影转瞬已经消失在原地。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景濯没有追上去,这个时候,她应该不想被打扰。 不过—— 景濯低头看向自殿中走出的陵昭,终于对他看得顺眼了两分 原来她是为这个缘故才收他做了弟子。 不错,他就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辈,怎么能入得她的眼。 片刻后,天载殿中,息棠坐在房梁上,她看着灵台上无数镌刻名姓的玉璧,摇曳烛火映入眼底,让她神情显得有些朦胧。 下方魔族少女正在安睡,殿中安静得过分。 过了许久,脚步声响起,中年男子站在了素一身旁,她却毫无察觉,翻身砸了咂嘴。 见此,中年男子额上青筋跳了跳,他躬下身,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睡得昏天黑地,连紫微宫被水淹都没惊醒的弟子。 像是终于感受到了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素一睁开眼,正好对上自家师尊的脸。 她不由发出声惊呼,连滚带爬地退开两步,这才定下神,随即惊魂未定地向面前中年男子抱怨道:“师尊,你干嘛凑这么近,我还以为在做噩梦。” 中年男子拳头硬了,他的脸看起来像噩梦吗?! 自从收了这个弟子后,他想维持仙君气度真是越来越难了。 素一没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她爬起身拍了拍袖角,诶,法衣怎么好像有些湿了? 素一师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我让你来天载殿思过,你就是来睡觉的是吗?” 除了吃就是睡,连水淹进天载殿都没醒,怎么没让水给她冲走呢! 意识到自己是来思过,却美美睡了过去,素一眼中闪过心虚:“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睡着了,不过师尊你要相信,我真是诚心悔过的!” 素一师尊看了她一眼,对这番话半个字也不信。 他拎住她的耳朵,径直往殿外走去:“明日开始,你就跟着负责擢选的弟子一起去巡查秘境!” “那是不是不用罚跪了?” “怎么不用,你巡查完就回来继续跪!” 素一扁了扁嘴:“好吧……师尊,我饿了。” “除了吃和睡,你还知道什么!”素一师尊恨铁不成钢道,顿了顿,却又说,“……等会儿,我去给你抓头凶兽。” 两道身影渐渐走远,房梁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息棠勾了勾嘴角,看来这年头,师尊果真是不好当。 第四十二章 飞檐斗拱, 紫微宫用作宴客的九重楼阙中,如今满坐仙神。楼外有数面水镜展开,参选弟子情形将会被悉数投映其中。 这是紫微宫第二轮擢选, 参选生灵将入被称为方寸洲的秘境洞天寻洞冥石。 紫微宫长老已经提前数日在方寸洲中放下千枚洞冥石, 拿到洞冥石便可传送离开秘境,也得到了进入最终擢选的资格。 方寸洲中颇多险境, 又有凶兽横行, 是以想拿到洞冥石,无论运气还是实力, 都颇为重要。 紫微宫地位崇高,天下各族前来参选者不可计数,就算能通过天境海楼叩问道心的百中无一, 如今成功进入第二轮擢选的也有数千之众。 在九重楼中一观水镜的除了紫微宫仙神,还有许多参选者亲族,不仅有神魔,还有诸如龙凤等妖族。 景濯与紫微宫两脉掌尊同坐首席,他是得悬镜掌尊承州相邀前来观礼,以魔族君侯的身份,当然有资格列坐首席。 想起景濯曾经身份, 周围紫微宫仙神也颇觉感慨, 他原本也是紫微宫弟子,只是迫于神秀压力,紫微宫不得不将当初的桓乌景除名。 楼中仙神先后举盏, 抬手向现身于此的景濯一敬。 殿顶飞檐延伸,息棠斜靠在琉璃瓦上,周身气息在有意压制下稀薄得近乎于无,纵使周围神魔仙妖修为都不低, 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脑海中思绪堪称杂乱,她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道声音:‘要喝酒吗?’ 息棠低头一看,只见景濯向她的方向抬手举盏,怎么看都有些故作姿态。 ‘不。’她收回目光,无情拒绝。 像是察觉有异,一旁的承州看了过来:“在看什么?” 说话间,他的神识顺势扫过息棠所在,不过并无所获。 无论是他还是听榆,其实都非上神境。紫微宫门下三名上神,都出自他们之后的几代弟子中。晋升上神,有时实在讲求机缘。 景濯饮尽杯中酒液,嘴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没什么。” 就在诸多神魔仙妖于九重楼中就坐后,进入第二轮擢选的各族生灵都已经穿过阵法,准备进入方寸洲中。 不过他们穿过阵法后会出现在秘境何处,却并不受控制。 若是气运极佳,说不定就直接掉落在洞冥石附近,直接就可取走洞冥石传送离开方寸洲。若是气运不济,说不定当场掉进什么厉害凶兽的巢穴,出师未捷身先死。 紫微宫当然没有让参选者丢了性命的道理,危急时只需捏碎腰间所佩令符,他们便可脱离方寸洲。只要没发生太离谱的情况,保住性命是绝没有问题的。 也是借令符,他们的情形才会被投映在水镜中,此时水镜先后亮起,只见确实有三五个运气好到直接出现在洞冥石旁的。 不过陵昭并不是其中之一,虽然没有倒霉到直接撞上什么穷凶极恶的妖兽,但看了眼下方,他觉得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只见树下正有无数只背壳漆黑,足有一人大小的虫蚁从四面八方聚集,就算陵昭原来不怕什么虫蚁,但现在看着被放大了数倍的虫蚁触须挥动,源源不断地爬了来,不免也觉毛骨悚然。 “你们不要过来啊!”眼见汇聚的虫蚁越来越多,他扒在树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眼泪横飙。 究竟还有多少啊?! 息棠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他这运气算好还是不好。 这些虫蚁单论个体实力其实不算什么,陵昭也能轻易应付,但成千上万只聚集起来,那便是仙君,都要觉得头疼了。 若是不在虫蚁真正聚集起来围捕猎物前逃掉,他便很难脱身了。 片刻后,在差点把自己也烧了的灵火中,陵昭险险逃离了虫蚁的聚居地,但铺天盖地的虫蚁还是给他留下了沉重的心理阴影。 看来还不算太笨,息棠勾了勾唇角。 陵昭并不知道她正在看着自己,气喘吁吁地停在湖边,回首发现已经看不见源源不断的虫蚁,终于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能松完,他突然感知到身后投来两道凶戾注视。 陵昭缓缓转过头,正对上了银狼冰冷的双眼,他一口气憋在喉咙,原地跳了起来,赶紧夺路狂奔。 银狼追在身后,四爪乘风,陵昭拼命运转灵力,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不方向,只管先逃命便是。 他心中悲愤莫名,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在前来参选的各族小辈中,陵昭并不如何起眼,如果不是前日意外打破了天境海楼,他称得上毫无存在感。 也是为这个缘故,才有不少紫微宫仙神偶或会关注一下他的情况。 不过无论什么时候看过来,他好像都在逃命? 没错,在进入方寸洲后,陵昭就重复着被凶兽追,逃命,再遇上凶兽,再次逃命的过程,别说找洞冥石,就连停下来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 暗中关注着他的景濯心情复杂,这样的运气,不得不说…… 连他都觉得有点过于惨了。 就在陵昭还在忙于逃命时,另一边,已经有许多参选生灵为争夺洞冥石动起手来。 方寸洲中洞冥石不过千枚,进入第二轮擢选的却有数千,注定会有拿不到的。 要知道紫微宫每百年才收一次弟子,错过了这次便要再等百年,无论对手是谁也没有相让的道理。 高耸的断崖上,正有一枚洞冥石被放在枯树伸展的枝桠间,下方少年男女交手,灵力飞溅,惊起重重风浪。 “这是麒麟族的牧铮和司垣神族的江陵?他们竟然碰上了——” 在此番参选紫微宫的各族小辈中,若论修为高低,便是他们当属其中翘楚。以二者如今实力,通过擢选拜入紫微宫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 没想到他们会在入方寸洲不久后狭路相逢,看到了同一枚洞冥石。 “如今时日尚早,洞冥石所余甚多,他们又何必执着于这一枚?” 不如一方先作放弃,另寻一枚便是,否则实力相近,一时实在不可能分出胜负。 第46章 “说来简单,但尚在年少便能有如此修为,他们又岂能没有一点傲气,怎么愿意向对方低头。” 牧铮和江陵从前并无交情,又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若是放弃,岂不是有向对方认输的意思,心中如何情愿。 “看来势必要分出个胜负不可了。”有仙神叹道。 “他们修为相差不多,如今斗了大半日,体内灵力也将耗尽,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数道视线聚焦于这场争斗,不少神魔仙妖都好奇最后会是谁胜谁负。麒麟族和司垣神族的长老安坐席间,面上都噙着笑,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结果,心中却都暗暗较着劲。 少有仙神注意,在不知不觉间,有面水镜中所现,正和断崖上的风景相重合。 满身狼狈的陵昭被只青色大鸟抓住双肩,他的神情很是沧桑,已经不想回忆这是自己第几次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针对了。 “要不你往下飞点儿怎么样,这么高我有点晕。”陵昭开口,试图和这只鸟打个商量。 闻言,青色大鸟发出了两声呕哑难听的笑声,似乎在嘲笑陵昭异想天开,身为猎物居然和自己谈条件。 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经过大半日的逃亡,陵昭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现在的死水不惊,他运转起体内恢复了几分的灵力,反手握住了鸟爪,重重向下一拽。 青色大鸟没想到陵昭会突然反抗,猝不及防间被他拽得失了平衡,倾斜着翅膀下滑了数丈,口中发出更为难听的惊叫。 趁此机会,陵昭想翻身爬上鸟背,认识到他的意图,青色大鸟连忙松爪,扇动着翅膀想将他蹬离,这回不放手的成了陵昭了。 在他的纠缠下,青色大鸟不受控制地越飞越低,翅翼刮过山巅高耸的林木,青羽乱飘,在刺耳摩擦声中,一人一鸟不受控制地滑落向断崖。 陵昭和青色大鸟滚成一团,晕头转向地砸在断崖上。 江陵和牧铮显然都没想到,在他们将要分出胜负的时候,还会杀出第三者来。 先将他解决了—— 于是陵昭灰头土脸地刚坐起身,还没弄清眼前是什么情况,便见一头身形庞大的麒麟扑向了自己。 不是吧,又来?! 来不及多想,陵昭顺手抓起身旁还在头晕目眩的青色大鸟,向面前麒麟扔了过去。 巨大冲击力下,本就力量耗尽的麒麟被大鸟撞飞,连身后正歇着气的江陵也不幸被殃及,滚成一团摔下了断崖。 三杀—— 水镜外,九重楼上鸦雀无声,正较着劲的麒麟族和司垣神族长老像是被突然掐住了脖子。 谁能想到,这次参选紫微宫的两大强者,最后竟都在境界并不如他们的陵昭手上饮恨败北。 这合理吗?! 陵昭还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爬起身,站在枯树旁探头望去,只能见到云雾渺茫的山林,良久才传来一道重物落地声。 等了两息,没见再有什么变故,他挠了挠头,应该没事吧? 转过头,他终于注意到枯树上的洞冥石,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这真不是陷阱么? 不管是不是陷阱,先拿到手再说! 陵昭也没多作犹豫,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树,手中握住洞冥石,确定不是假的后,他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看着这一幕,水镜外的仙神陷入无尽沉默。 他这究竟算是什么运气? 第四十三章 陵昭被传送回紫微宫的第一时间, 便感受到有无数双眼睛正看着自己,他四下望了望,不免有些莫名。 他好像也不是第一个拿到洞冥石的啊, 为什么都看着他? 这个时候, 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刚才被自己随手扔鸟撞出断崖的都是谁。 暗中较了半天劲的麒麟和司垣神族长老面对这堪称双输的局面, 脸色决计称不上好看。 若不是灵力将耗尽, 又怎么会让这境界有限的小子捡了便宜! “算他运气好,不过到了终选, 便不是能赌运气的时候了!”麒麟族长老冷哼一声。 当真较量起来,这小子如何会是铮儿对手。便是侥幸得了鸿蒙之气,境界也不可能在两三日间就突飞猛进。 而紫微宫第三轮擢选, 也就是最后一场终选,看的便是实力。拿到洞冥石的千名仙妖中,只有三百能正式拜入紫微宫门下。 以陵昭境界和实力,显然还没有到稳进前三百的程度。 坐在斜对面的司垣神族长老虽然没有说话,心下分明也是作此想。 虽然心中不爽,他们也并未因族中小辈一时输在陵昭手上气急败坏。如今方寸洲中还有诸多尚未被取走的洞冥石,以牧铮和江陵的实力, 要另寻一枚并非难事。 ‘你觉得他能过终选么?’景濯问。 他话中所指, 当然是陵昭。 就方才在方寸洲中狼狈逃窜的表现来看,相比丹穴山上,陵昭境界有所提升不错, 但对术法的运用堪称粗糙。 息棠压根还没来得及教他。 陵昭一应会的道法,都是在火雀和毕方族中习得,以他的身份,也没有资格修习如何高深的术法。 ‘不知。’息棠望着还在为逃离方寸洲庆幸的陵昭, 忍不住叹了声。 每次发生在陵昭身上的事,都能出乎她的意料,这对息棠来说,也算是极为难得的体验了。 两日后,方寸洲中千枚洞冥石都被取尽,无论为何种缘由,没有找到洞冥石的参选者此番都注定与紫微宫无缘。 不过惨被陵昭砸下山崖的牧铮和江陵,都还是进入了终选。 对于自己被陵昭意外捡漏的事,这位从小就众星捧月,至今未尝一败的麒麟族少主幼子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三百石台在九重楼外升起,高低错落地浮在空中,最早拿到洞冥石的三百参选者正站在石台上。 其余参选仙妖都可自择对手,只有最终留在石台上的,才有资格拜入紫微宫。 若说在方寸洲中,有仙妖是靠运气拿到了洞冥石,但在这场终选中,没有相应的实力便不可能留下。 牧铮抬头望去,脸上不见任何笑意。 他目光掠过之处,石台上诸多仙妖都一阵紧张,毕竟以牧铮实力,他们大都不是对手。 不过牧铮最后看向的,是陵昭所在位置。 低头对上他的目光,陵昭看到牧铮脸上露出讥嘲笑意。 陵昭还没有反应过来,牧铮已经闪身出现在他面前,下一刻,携雷霆之势向他欺近。 拳风凌厉,陵昭根本来不及躲闪,腰腹已经挨了重重一击。 他根本不是牧铮对手。 对于牧铮选了陵昭做对手,旁观仙妖有些意外,又不算太意外。毕竟陵昭在方寸洲中意外抢了牧铮将到手的洞冥石,他想借这个机会讨回面子也不奇怪。 陵昭的境界不高,绝对算得上是好捏的软柿子,其实盯上他的参选仙妖不少,只是牧铮动作最快。 九重楼中关注着牧铮和陵昭动手的仙神不在少数,或高或低的议论声响起,牧铮境界在陵昭之上,对道法的熟知也是他所不及,在这样的前提下,或许只需片刻,就能决出胜负。 但他们都猜错了。 一脚踏在陵昭心口,牧铮冷笑着看向他,并不急于结束这场战斗。 陵昭从来没有与牧铮这等境界的对手正面交锋过,在实力压制下,他连个完整的法诀也用不出。 在这不过数丈大小的石台上,就算陵昭想躲,也没有多少腾挪余地。 牧铮抬脚将他踢了起来,甚至没有动用灵力,只以拳脚相加。 陵昭脸上身上多处青紫,就算想认输,也来不及发出半点声音。 息棠脸上已经不见有笑意,牧铮这不是在比试,而是刻意羞辱陵昭以泄愤。 原本在向她传音的景濯也顿住了话头,神色骤然冷了许多。 在许多微妙视线的注视下,在场几名麒麟族长老几乎有些坐立难安,显然也没想到牧铮会这么做。 虽说这终选的较量是各凭实力,只要生死无尤,便没有违背规则,紫微宫也没有理由出手阻止。 但牧铮这么行事,着实有些失了气量,让他们都觉面上无光。 “既已定胜局,便不要再浪费时间。”负责监察比试的紫微宫长老沉声开口,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话中针对的分明就是牧铮。 大约是考虑到自己还要拜入紫微宫,牧铮冷眼扫过倒在地上,已经爬不起来的陵昭,右手灵力汇聚,倾身向前。 紫微宫长老深深皱起眉,若是这一击落在陵昭身上,他只怕逃不过重伤的下场。 这样一来,他便失了再挑战其他参选者的机会。 牧铮此举,就是要断绝他拜入紫微宫的可能。 连一向面带笑意的承州也微微冷下神色。就算牧铮并未违反比试规则,他展露的心性也近乎不堪。 第47章 牧铮并不知旁观仙神如何想,少年眼底噙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一无是处的无名小辈,也敢胜他! 就在他的灵力将要落在陵昭身上时,息棠的气息不受控制地降临在九重楼上,楼中神魔仙妖下意识站起身,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 上神—— 紫微宫两脉掌尊都向息棠的方向看了过去,她却并不在意,只是冷冷盯着石台上将要交汇的身形。 就在她将要出手时,石台上,原本倒在地上的陵昭忽然失了踪迹,牧铮原本以为必中的一击落了空。 牧铮脸上现出些微错愕,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忽有破风声响起,他转过头,只见陵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只眼猩红如血,另一只眼却燃起灿金辉芒。 “他是神魔血脉?!”有仙神失声道破。 在此之前,陵昭身上不曾显露过神魔气息,他们只当他是无甚出身的妖族。 息棠单足立在飞檐上,风吹鼓袍袖,衣角翩跹如飞鸟,她神情中只见一片漠然。 这不是陵昭。 风声中,取代陵昭掌控了这具身体的重嬴抬手,天地间游离的灵气近乎驯服地聚拢,为他所号令。 风锁住了牧铮身形,让他的动作不受控制地迟缓下来,也就在这一刹那,重嬴身后腾起水龙,鳞爪分明,有真龙之威。 景濯也意识到,如今出现的,应该是区别于陵昭的另一道意识。 混沌浊息—— 他对道法的运用,不说陵昭,就算自己在这个年纪时,也远远不及。 在一声悠长龙吟中,水龙撞向牧铮,他无可躲闪,口中鲜血喷溅,神情中的错愕还未散去。 水龙轰然破碎,散落成无数水滴浮在空中,并未消散,而是尽数向牧铮射落。这些水滴如同最锐利的锋刃,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麒麟肉身强横,他竟然能轻易破开牧铮的防御?! 眼见这一幕,九重楼中仙妖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陵昭前后实力的反差,实在太大。 不过也没有谁怀疑这具躯壳换了道意识主宰,只当是他体内血脉力量被激发。 在混着鲜血落下的水滴中,重嬴扼住了牧铮脖颈,自上而下用力,带着他从空中重重砸落。 牧铮后背着地,在石台上留下深深坑洞,重嬴踩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地砸在他脸上,他却丝毫反抗不得。 石台上的局面,竟然就此调转。 牧铮如何对陵昭,如今重嬴就如何教训他,这回轮到牧铮说不出认输的话了。 紫微宫仙神一面注意着石台上情形,一面揣测着息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九重楼中气氛近乎凝滞。 随着牧铮身周血腥气溢散,重嬴眼中猩红涌动,这是食物,能被他吞吃以补充自身的食物…… 不能为仙神所感知的灰雾在身周涌动,在他张开手的瞬间,牧铮神魂摇曳,忽然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恐惧。 周身灵力像是要与神魂一起脱离躯壳,牧铮瞳孔微微放大,气息急剧微弱下来。 息棠盯着重嬴,混沌浊息的可怕,便在于能将天地万物都复归混沌的力量。 不断吞噬万物以壮大自身,到最后颠覆天地,重归混沌。 是以混沌浊息的出现,每一次都意味着一场会让天地重归混沌的大劫。 只是与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无相无妄的混沌浊息生出了意识。 不过刹那时间,但在上神感知中,一切都好像被放缓了速度。 不能这么做,否则…… 如果这么做了…… 在倏而静下的风声中,重嬴指尖抽动,最终,他还是握拳,收回了手,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着。 ‘混沌浊息竟然真的衍生出了意识。’景濯的声音在息棠耳边响起,话中带着几分叹息意味。 就算还未成长起来,这样的力量也让人惧怖。 牧铮将脱离身躯的神魂沉落,他气息微弱,并不清楚自己方才距离神魂尽湮只差半步。 重嬴冰冷地看着他,最终抬脚,将他踢下石台。 牧铮想断绝陵昭拜入紫微宫的可能,如今要面对这个结果的,反而是他自己了。 重嬴抬头,异色双瞳对上息棠目光,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第四十四章 牧铮自高台摔落, 在地上连滚了两圈才止住去势,他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得已近乎于无。 “铮儿!”几名麒麟族长老眼见这一幕, 口中失声呼道, 神情惊怒难言。 他们实在没想到,不过数息之间, 石台上便形势逆转。 顾不得许多, 立时就有两名麒麟族长老现身在牧铮身旁,运转灵力为他疗伤, 感知到牧铮伤势比自己料想中还要严重,神情变得很是难看。 就算是牧铮对陵昭下重手在先,他们此时也难以公允看待此事, 这可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后辈! “竖子尔敢!”麒麟族老者起身,对重嬴怒声喝道,一身凌厉气势碾压向他。 他怎么敢下如此重手! 听榆站起身,原就冷峻的神色看起来更冷了,只是不等她出手,属于上神的威压已经落在麒麟族老者身上,他瞬间涨红了脸, 一身气势顿消。 以他的修为, 又怎么能与上神相抗。 息棠立在飞檐上,察觉她的存在后,无数目光投来, 关注着她一举一动。 “是丹羲境上神——”有辨出她身份的仙君低声道。 “这位上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紫微宫中?” “难道她与逢夜君一样,是受紫微宫掌尊相邀前来?” 九重楼中骤起纷杂议论,对于息棠突然现身紫微宫,在场神魔仙妖显然都觉得意外。 没有在意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诸多视线, 息棠看向麒麟族老者,话中不带多少情绪道:“既是各凭本事的比试,麒麟族如今是要以势相压?” 在她的话中,麒麟族老者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我等并无此意。” 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看得出他方才冲动之下,分明就是想对陵昭动手。 明知是牧铮有错在先,麒麟族老者还是向陵昭发难,甚至没怎么顾及眼下场合,无非就是觉得陵昭没有什么出身背景,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他不曾想过息棠会现身于此,更没想到她会亲自出手阻止。 在上神威压下,麒麟族老者身形摇摇欲坠,不过两息后,他的双膝不堪重负,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声闷响。 沉默的气氛中,承州起身上前,向息棠遥遥一礼,沉声道:“未知上神驾临,紫微宫失礼。不知上神来此,是为何故?” 对于不告而来的息棠,他并未表露出如何热络态度。 身为丹羲境上神的息棠与紫微宫素无交情,紫微宫也并不属她所辖,也就不怪承州的话说得疏离客气。 息棠看着重嬴,少年对上她的目光,身形微微僵直,神情也明显有些紧绷,不知在想什么。 ‘阿嬴,完了完了,师尊来了,我们快跑!’陵昭恢复些许意识,只觉大祸临头,慌乱道。 ‘跑不了。’重嬴回道,虽然真正情况危急的其实是他,语气却比陵昭冷静许多。 就在无声对视中,息棠开口,冷声向承州回道:“本尊来寻弟子。” 注意到她的视线落点,九重楼内外仙妖都露出讶异之色,不会吧? 这少年原来和丹羲境上神有关系?! 目光游移在息棠和重嬴之间,诸多仙妖神情各异,其中有数者不久前曾赴丹穴山满岁宴,此时认真打量过重嬴,终于回忆了起来。 当时被丹羲境上神护在身边的,好像真的就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在场仙妖面面相觑,既然他已经是上神弟子,何必还来参加紫微宫擢选? 紫微宫便是再好,怕也比不过上神亲自教导。 连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一时也觉意外。不过纵有如何疑问,此时也不好再僵持下去,否则这最后一轮的擢选便难以再继续。 承州抬手请息棠入内,她终于自重嬴身上收回目光,拂袖落入九重楼中。 麒麟族老者身上压力一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多作分辩,他将牧铮带离治伤。 九重楼中,随着息棠踏入,在场无论如何身份的仙妖都纷纷抬手,向她一礼。只有景濯安坐原地,目光直视着她,眸色幽深,神情辨不出喜怒。 承州笑意微僵,不好,怎么忘了这两位是有宿怨的,但以楼中所设座席,除了同坐外,再怎么安排似乎都不合适。 总不好让息棠这个丹羲境上神坐在景濯下手,更没有让景濯起身,退居下位的道理。 看了景濯一眼,息棠终究没说什么。 看着她真的与景濯同坐,不少仙妖都忍不住偷瞟了过来,这等场面,还真是难见…… 不过这是在紫微宫中,应当不必担心他们会一言不合打起来吧? 第48章 石台上,虽然已经不见息棠身影,重嬴却没有放松下来,他不清楚息棠方才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在正面交锋胜过牧铮后,一时已经没有谁有挑战他的把握,少年站在石台上,身形不知为何显出几分寥落。 金乌西沉,夜色悄然侵入紫微宫。 徜徉星河下,息棠躺在天载殿顶,微屈着一条腿,神情放空。 才别过叙旧的师兄弟,景濯在她身边躺下,望向同一片夜空。 “很少见你有这样犹豫的时候。”他开口道。 从某种程度而言,也足以说明息棠待陵昭这个弟子颇为不同。 从今日混沌浊息那道意识的表现来看,祂或许是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景濯想,这或许也是让她犹豫的重要原因。 他无意多说什么影响息棠的决断,只是开口问她:“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一起看过星星了?” 的确是很久了。 息棠隐约想起,上一次,应该还是数万年前,先任天君尚在位。 那时息棠和还是桓乌景的景濯都听命于玉霄殿,领谕令前往镇压九天边境,也称得上相守相望的同袍了。 息棠没有说话,岁月洪流下,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似乎也只有日月星辰依旧如故。 “你为什么要为商九危闯万象洞天?”她终于还是问了。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景濯闻言微怔。 他转头看向息棠,没有问她是如何得知此事,又为什么会有此一问:“你觉得呢?” 息棠侧首,对上他的目光,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景濯看着她难得有些呆的神情,忽然笑道:“阿棠,你这样,我会很想亲你。” 目光停留在她唇上,他话中带着几许叹息,语气莫名显得有些缱绻。 察觉到他若有实质的视线,息棠猛地站起身来,倒退一步。大约觉得就这么离开实在弱了气势,她抬腿踢了景濯一脚,这才消失在原地。 景濯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笑意微深。 这不会就是他们的结局。 次日一早,紫微宫中,连乔跟随着侍女穿过高低错落的楼阙,神色显出难以掩饰的急切。 也不知樵儿在紫微宫中可好…… 火雀族少主乌樵因南云仙翁的信物得入紫微宫修行,在他入紫微宫数月后,连乔终于得了机会前来探望儿子,心中如何迫切,自是不必多言。 只是她没想到,在见到儿子前,自己会先在紫微宫中看见了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陵昭。 乌樵是连乔唯一的儿子,生来便显出出众资质,当然,与龙族凤族这等生来强大的生灵是不能比的,但至少在火雀族中,他的资质已经算出类拔萃。 对于火雀族这等小族而言,若是能培养出一个仙君,便能举族受益,为这个缘故,火雀族族长将乌樵收为弟子,自幼留在身边教导。 但也是因此,他与自己母亲能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尤其后来火雀族长越过自己资质平常的儿女,将他立为少主后,乌樵需要忙的事便越发多了起来。 甚至比起母亲,乌樵与自己的师尊更加亲近,为此,连乔忍不住生出怨怼,觉得火雀族族长抢走了自己的儿子。 只是她心中又清楚,比起留在自己身边,能得火雀族族长教养才是更为要紧的事。为了乌樵的未来,她可以忍下对他的思念。 或许也是出自对儿子的思念,在西荒人族王朝遇上陵昭时,她才会应下了聂逐所求,将陵昭带回了火雀族。 连乔在陵昭身上寄托了对儿子的思念,十余年相处,从没有过父母的陵昭也将她当做极为重要的亲长, 只是陵昭终究不是连乔的儿子。 在知道他意外得了南云仙翁的信物后,连乔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的儿子才该得这入紫微宫修行的机会。 既然手握信物便可入紫微宫修行,那她的儿子拿着信物,不就可以去紫微宫。 这可是入紫微宫修行的机会! 天上地下,有谁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在陵昭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跪了下来,求他让出这个机会。 这十余载来,自己悉心照顾于他,他理应有所回报才是。 连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紫微宫中再见陵昭,他不是该在章莪山么?! 前往丹穴山赴宴的火雀倒是对陵昭情况有所了解,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到族中,连乔便已经急着前来紫微宫探望儿子。 她甚至疑心会不会是自己看错了,但陵昭半转过身,让她看得真切。 真的是他—— 连乔心如火灼,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这样紧张,自是担心他的出现会影响自己儿子的处境。 连乔没有告诉过儿子,入紫微宫的信物是她向陵昭索来,只说是意外所得。如此,乌樵才能没有顾忌地前往紫微宫。 是以她当然不想见陵昭出现在紫微宫,怕他揭露真相,让自己的儿子难堪,甚至错失这弥足珍贵的机会。 不,绝不可以—— 眼中闪过惊怒之色,连乔骤然停住脚步,引路侍女察觉她动作,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 连乔却顾不得她有什么反应,沉声唤道:“陵昭!” 陵昭正在和同入紫微宫的弟子说话,心下还在与重嬴争论着要不要再次跑路的事,听到有些耳熟的声音,他回过头,神情显出怔然。 陵昭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连乔,就像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并不在意他是如何心情,连乔上前,看了眼周围几名投来异样眼光的新弟子,心中微紧。 强拉着陵昭走到一旁,她才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她质问的目光下,陵昭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看着连乔举动,几名紫微宫新弟子都觉得奇怪。 她看起来境界低微,对上神弟子说话却有些疾言厉色的味道,不知会是什么身份? 连乔不知他们的想法,盯着陵昭:“你难道想反悔不成?!” 虽然早就知道连乔心系亲子,但面对她这样态度,陵昭心下终归觉出些黯然。 她甚至没有关心一句他这些时日来过得好不好,只在乎他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儿子。 她终究不是他的母亲。 “请夫人放心,当初答应过的事,我不会失言。”陵昭认真回道。 他从前都叫连乔姑姑,只是既然已经说好了恩义两清,再这么叫未免有些不合适了。 那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连乔眼中带着怀疑。 “陵昭。” 便在这时,有声音自身后传来,陵昭回过头,看着缓步走来的息棠,不由有些愣神。 “我等见过上神——” 眼见息棠出现,一旁正暗暗关注着他们动向的紫微宫弟子连忙收回目光,抬手行礼。 上神? 连乔脸上现出茫然,似乎有些反应不及,还是在引路侍女的提醒下,才仓促下拜。 息棠眼风扫过,陵昭不敢有二话,立马乖乖走到她身边,紧张地甚至有点想抖腿,一时倒是顾不上失落了。 “她是谁?” 没想到息棠会问起连乔身份,陵昭看了她一眼,讷讷回道:“是从前照拂过我的一位夫人,不过,我已经还过她的恩情了。” 他没有提究竟是什么样的恩情,也没有提自己是怎么还了恩情。 或许在旁人看来,火雀族十来年的照拂并不够换得入紫微宫修行的机会,但对陵昭来说,事情其实并不能这么算。 他也并不如何埋怨她,母亲为儿子筹谋,原本也不是什么过错。 陵昭想,他可能只是有些羡慕而已。 不过那终究是别人的阿娘,不是他的。 息棠查过陵昭还在火雀族的事,大约也推测出当初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是见陵昭神情,她终究没有对连乔发难。 既然陵昭无意计较,她便也尊重他的意愿。只是从此以后,火雀族不必再和他有任何关联。 摸了摸陵昭的头,她说:“跟我来。” 看着陵昭跟在息棠身边离开,连乔本想阻止,却因为她的身份,迟迟未敢开口。直到息棠走远,她才忍不住向引路侍女求证:“陵昭和上神,是什么关系?” “这位陵昭少君,是丹羲境上神唯一的弟子。” 连乔愣住了,上神弟子? 陵昭怎么会成了上神弟子?! 她下意识望向陵昭的背影,神色变幻,眼中闪过颇多意味,不知在想什么,许久都没能收回目光。 至于陵昭,他这时候已经没心情考虑连乔是如何想法,数着自己的脚步,他跟在息棠身旁,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直到穿过楼阙,四下已经不见其他人在,息棠终于开口,语气难辨喜怒:“如今,你还可以选择随我回镜花寒。还是说,为了他,你宁肯留在这里。” 第49章 陵昭听出了她话中意思,他抬头对上息棠目光:“阿嬴保护过我很多次,所以现在,我也想为他做点事。” 为了阿嬴,就算不做上神弟子,也没关系。 陵昭已经亲身体会过上神弟子是何等显赫的身份,何况还是丹羲境上神门下唯一的弟子,但他仍旧没有任何犹豫。 息棠并不意外陵昭的选择,她看着他,神情只见一片冷然:“你该知道,无论是谁,都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 她望进他眼底,看的又好像不仅是他。 “我知道。”陵昭想起了长亘的那场雨,他轻声回道,语气坚定。 息棠心下叹了声,隔空点在他眉心。 ‘阿嬴?!’陵昭有些紧张地唤道。 “这只是个确保他可以控制自己的禁制。”息棠平静道,“若有一日他为祸于世,无论是他,还是你,都要付出代价。” 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息棠给重嬴这个机会,但机会只会有一次。 ‘我没事。’ 陵昭听到了重嬴的声音,他抬头再看向息棠,认真应是。在他身体中,另一道声音似乎也与这句话相重合。 留在原地,看着息棠离开的背影,陵昭忽觉有些鼻酸。 日后,或许就没什么机会见到这位上神了。 就在他伤感的时候,息棠抬手向他扔了个什么来,陵昭眨了眨眼,手忙脚乱地接下,低头发现正是那枚被自己留在竹林小筑中的玉珏。 陵昭有些呆愣地手中玉珏,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息棠话中意思。 他以为自己选择留在紫微宫,便和息棠没有关系了。 “紫微宫每隔一段时日,会有休沐,你应该知道怎么回镜花寒才是。”息棠风轻云淡道,“比起我,紫微宫为你作道法启蒙,或许更合适几分。” “师尊!”听到这里,陵昭吸了吸鼻子,突然唤她。 息棠回过身,只见少年大步跑上前,伸手拥住了她的腰。 “师尊——”陵昭将头埋进她怀里,哽咽道。 原来她还认他做弟子。 就算他不肯听她的话,她原来也不会放弃自己。 陵昭想,他突然也不是那么羡慕乌樵了。 息棠拍了拍他的头,神情显出少有的柔和。 第四十五章 “我说, 你差不多也该抱够了吧。”就在陵昭抱着息棠不松手的时候,上方忽然有道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飘了过来。 不必回头,息棠也听出了这道声音是谁, 她不由扶额, 他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陵昭没听出这话是谁说的,他从息棠怀里探头, 循声望去, 只见景濯正负手站在前方楼阙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陵昭,目光像是要将他环着息棠的手盯穿。 陵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手, 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又缓缓将目光移回景濯身上。 怎么又是他? 陵昭对这位魔族君侯当然是颇为敬畏的,毕竟景濯的身份和修为摆在这里, 不容他不敬畏。 不过……他抱自己的师尊,又关这位魔族君侯什么事? 这又不归他管! 心下这么想着,陵昭不但没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这般举动看在景濯眼里,简直与挑衅无异,他磨了磨牙,自楼阙上落地, 转眼已经到了息棠身后。 他过来了! 眼见景濯突然靠近, 陵昭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喊了声:“师尊——” 他好像打不过他……不,肯定打不过他啊!想到这里, 陵昭默默往息棠怀里缩了缩。 息棠无奈转头,正想让景濯不要恐吓小孩儿,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腕上传来他掌心温热温度,目光交错, 息棠眼底带着几分不及预料的意外,景濯手中用力,顺势便将她带进了自己怀中。 后背撞进他胸膛,大约是太过意外,息棠一时竟忘了挣脱。 陵昭惊呆了,抬头对上景濯目光,他嘴边勾起一抹笑,眼神中竟是带着明晃晃的得意。 他他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陵昭被景濯的动作气鼓了嘴,更不想遂了他的意,像是较量一般,二者不约而同地将息棠抱得更紧了。 作为被争抢的对象,息棠拳头缓缓硬了。 她伸出手,分别在这一大一小头上重重捶下。 片刻后,头上各挨了她一拳的景濯和陵昭老实坐在紫微宫白玉铸就的宫墙上。息棠坐在他们当中,取出两枚灵果分别塞进手里,都消停点儿吧。 景濯重重咬了口灵果,目光落在陵昭身上,不管怎么看,这小子还是很碍眼。 息棠拿出卷玉简,顺手用玉简将他侧过来的脸推正,示意他打开。 景濯接过玉简,神识扫过,不过数息已经将所载功法通读过一遍。 “这是你为他所撰的功法?”看了眼陵昭,他向息棠道。 也是通过玉简上载录的功法,景濯意识到息棠是有意让陵昭同修神魔本源。 他体内两道本源能达成平衡,若是毁去其一,也的确有些可惜。 想到之前重嬴掌控身体时激发的血脉力量,就算景濯看陵昭不太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资质大有可为。 不过在此之前,天下还没有过同修神魔两道本源的先例,现今已有的功法也就并不适用于陵昭。 “你对他还真是上心。”景濯开口又道,语气怎么听都有些酸。 师尊当然对我上心!陵昭理所当然地想,但在景濯目光洗礼下,终究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息棠没理会景濯这句活像拈酸吃醋的话,只道:“你看看可有勘误之处。” 就算她是上神,通天地诸法,但毕竟体内没有魔族本源,对魔族如何修行了解有限。如今景濯在此,正好可以让他看看。 虽然嘴上不满,但息棠开了口,景濯自是没有推拒之理,目光扫过玉简,他对其中关于魔族的部分增补了不少。 见他好像是在帮自己,陵昭一时便不好意思在心里骂他了。 ‘阿嬴,他和师尊怎么看起来也不像宿敌啊?’陵昭啃着灵果,心里很是纳闷。 他原就有些想不明白,经过今日,就更不明白了。 这还不明显吗?重嬴完全不想搭理他,他是不是又忘了,给自己传音的话,他师尊其实都能听到。 忙着修撰功法,景濯倒是没有余暇挑陵昭的不是,场面一时竟显得颇为和谐。 “不是说了,紫微宫中不许随便上墙……” 数刻后,路过看见宫墙上并肩坐下的三道身影,承州不由开口教训道。 不过随着三张脸先后转了过来,他的话还没说完就顿住了。 承州沉默了。 怎么说呢,如今坐在宫墙上的,恰好都是他没资格管的对象。就算是陵昭,有息棠这个师尊在,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也就罢了,怎么他们会坐在一起?怎么想都不太合情理吧? 承州看向自己曾经的师弟,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和这位丹羲境上神是有生死大仇的。向来被称作宿敌的一神一魔岁月静好地并肩坐在宫墙上,这事儿,是应该发生的吗? 一时间,承州甚至有些怀疑神生了,难道他从前听说的传闻都是假的不成? 息棠却没有在意他是如何震惊,他在这里,倒是正好省了她再去寻他和听榆的功夫。 “上神要将弟子留在紫微宫?”听完息棠的话,承州面上不由流露出几许讶然,显然有些意外她的决定。 紫微宫便是再好,怕是也比不上上神教导。 这个时候,他却是没有功夫思虑息棠和景濯的关系了。 “他对修行知道得还太粗浅,紫微宫中道法诸多,正可让他多作了解。”息棠回道。 若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先跟随她修行,陵昭就注定难以摆脱她的影响,修成属于自己的道。 “何况,他也该结交些朋友。”她看了眼陵昭,才又道。 镜花寒中空寂,除了息棠自己,便是侍奉的仙灵轻易也不能踏足。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安静,但对于陵昭现在的年纪而言,这里未免就太无趣了些。 息棠并不需要陵昭有多高的修为,她只想他能够享受年少时的岁月,将曾经错失的弥补。 听到这里,承州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推拒的话。陵昭本就已经凭自己的实力通过了紫微宫三轮擢选,既然息棠也同意,他当然有资格在此进学。 对这件事,景濯简直称得上乐见其成,方才听息棠说完,他险些要越过承州替他答应下来。 比起让陵昭跟着息棠回镜花寒,朝夕相处,怎么想都是让他留在这紫微宫中要更强上几分。 瞥了眼陵昭,想到他之后不会时时出现在息棠身边,景濯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息棠目光扫过,不知有没有看出他的心思,终究没说什么,只向承州道:“今后时日,陵昭便有劳掌尊看顾。” 第50章 说罢,她抬指,一枚玄玉现在掌心。 随着息棠拂手,玄玉便落在了承州面前。 这枚玄玉中,装的自是诸多灵物。因血脉之故,陵昭修行所需的灵物自是要比寻常神魔更多,息棠也就早有准备。 见此,承州神情微妙地看向息棠,他怎么觉得自己这是被赖上了? 目光相对,息棠神情坦然,就陵昭这神鬼难料的运气,当然得找个能托底的对象。 承州大约领会了她的意图,不由抽了抽嘴角,还没回话,就听景濯道:“师兄不必客气,收下便是。” 他这是迫不及待地想将陵昭交到承州手里了。 你究竟是哪边的?!承州面无表情地望向景濯,看得他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承州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一点不可言说的隐秘,他木着脸,终究还是将玄玉收下了。 抬手间,景濯注意到他袖中花枝,不由皱了皱眉:“师兄取松木樨是为何用?” 松木樨效用特殊,寻常甚少有用到的时候。 承州看了眼袖中,也没有多作隐瞒:“这是麒麟族所求。” 并非是他要用。 不过麒麟族怎么会来求松木樨? 承州解释道:“当年与你我同辈那位天载大师兄在神魔战火中重伤,神魂几近溃散,濒死之际,麒麟族以至宝为他强行聚拢神魂。” “不过他虽得不死,却因神魂受损沉睡至今,经数万载温养,如今才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 麒麟族长老此番前来紫微宫,除了送族中后辈前来参与擢选,也是为了向紫微宫求松木樨制返魂香,早日将他唤醒。 不必多加回忆,景濯就想起了承州口中说的是谁,当年天载一脉的大师兄,正是褚麟—— 他下意识看向息棠,她正将玉简交到陵昭手中,对于承州所言,并不见失神之色。 褚麟是商九危最重要的大师兄,但息棠早已不是商九危。丹羲境上神和这位天载大师兄,实在没有太多交集,也就不必多问什么。 陵昭对当年旧事一无所知,也就不会关心承州口中提到的天载大师兄会不会醒,他依依不舍地别过息棠,终于还是跳下宫墙。 跟着承州离开的时候,陵昭还忍不住回头向息棠挥手:“师尊,等我沐休就回镜花寒!” 看起来也挺听话的,怎么前日就能闹出那么大场面,承州心里着实有些纳闷。 息棠笑了笑,看着他走远。 “你准备回丹羲境了?”景濯在她身旁开口。 息棠没说话,只是取出壶甘露扔给了他,随即站起身来。 她喝了他一壶莲华甘露,如今还他一壶。 景濯抬手接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我会记得给你写信。” “不收。”息棠近乎冷酷地回了两个字。 景濯丝毫没有被她这话打击到,气定神闲地开口:“我还是会写。” 至于她收不收,都没关系。 息棠没有回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随你。” 她的身影消失在宫墙上,景濯嘴边噙着笑,将甘露饮下。 第四十六章 东海, 琉璃铸就宫墙,金玉珊瑚为饰,廊柱上嵌着各色贝壳, 高悬的明珠照亮了幽暗海底。 结嫣走下碧玉阶, 抬眼见前方诸多水族来往,口中正议论着数日后东海的一件大事。 再过数日, 东海如今的少君螭颜, 便要正式接过龙君之位,统率东海千万水族。 如今龙宫内外都在为这件事奔忙, 届时将请天下各族前来观礼。 或高或低的议论声传入耳中,结嫣收紧手,任锐利指爪划破掌心才能维持住波澜不惊的神情。 “阿嫣——”中年鲛人游到她身旁, 见她停步不动,不由担忧地唤了声,眼中满是关切。 结嫣同他生得实在很像,眉宇间不经意显露的神情更是多有相似,任是谁来看,也不会错辨他们的关系。 “阿爹,我没事。”无论心绪如何翻腾, 结嫣终究没有对身旁鲛人多说什么, 轻声回道,将所有想法都藏进心底。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只能做鲛人族的水君,不可染指东海龙族的权柄。 结嫣想,她只是有些不甘心。 她怎么能甘心—— 依照龙族一贯以来的规矩,只要继承了龙族血脉, 能显化龙身,便能被承认为龙族。 但作为宣后血脉,生来便怀龙珠的结嫣,却因神族太初氏的缘故,始终不能得东海龙族承认。 即便在龙族中,生来就凝出龙珠的也是极少数,结嫣一向以此为傲,也正因如此,她更为自己的处境不甘。 她明明是母亲的长女,却只能留在鲛人族中长大,继承生父鲛人族水君之位。 结嫣少时便觉得不公,她向宣后哭求过,但向来对她心怀有愧,故而多有纵容的宣后在这件事上,却不肯为她争取什么。 结嫣心中难以不生怨忿,自己生来就怀有龙珠,原本也该有一争东海君位的可能! 四海龙族的君位,向来都不是只有历任龙君的子女才能继承,如即将继位的东海少君螭颜,论关系,如今还在位的东海龙君只是她的叔祖父。 宣后曾是东海龙族的公主,原有继承君位之权。这也就意味着,身为她的女儿,如果结嫣能得东海龙族承认,同样有资格争夺东海少君甚至龙君之位。 但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她分明是龙族血脉,为何到头来只能屈居鲛人族水君之位? 与偌大东海相比,鲛人一族又算得上什么。 结嫣抬头仰望着眼前金雕玉砌的龙宫,这数万载来,东海龙君之位经数次更迭,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在沉默中与父亲穿过珊瑚丛,身旁鲛人注意着她的神情,尽管没看出什么异色,他也知道结嫣心下绝不好受。 只是…… 鲛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当然清楚自己女儿的执念所在,却不知能如何劝解。有些事,当初没有告诉她,如今便更难再开口了。 东海少君继位之事,回到镜花寒的息棠也接到了消息。并未太过在意此事,她将东海送来的请函随手放在桌案上,算了算时日,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有收到霁望的回信。 早在前往天宫时,息棠便已经向霁望传讯,让他前来丹羲境一叙,但直到现在竟然也没有得他回复。 事关陵昭身世,若说有谁能知晓其中内情,就只能是霁望了。 霁望会叫息棠一声师姐,便是因为他也是紫微宫天载门下弟子。他自少时拜入师尊门下,随他行走世间,如孤云野鹤,虽是紫微宫弟子,却并没有在紫微宫中待过多少时间,与还是商九危的息棠也并无交集。 直到息棠的神魂因意外提前脱离了栖身的苦无花,被迫回归本体,因尚未修得仙君境界,神魂伤势也就没能完全恢复。 后来,长于医道的霁望师尊受师姐丹华所托,带着弟子前往骊丘,设法为息棠稳固了神魂,他们也是到这时候才算真正认识了。 霁望继承了自己师尊的医术,在神魔和谈后,息棠因沉疴闭关丹羲境,陷入长眠,境况危急之际,也是霁望设法,终于为她解决了体内隐患。 息棠实在想不出陵昭是从何而来,思来想去,或许也就只有霁望有可能为她解惑。 只是性情也像足了自己师尊的霁望行迹杳然,之前说要赴赤羽君幼子那场满岁宴,谁想不想去的息棠最后倒是去了,他却不曾在丹穴山上现身。 离开丹羲境前,他随口说去寻老友云栖下两局棋,难道是又下得忘了时间? 他们这等修为的仙神,对时间的概念的确会模糊许多,兴致来了,一局棋下上个三五载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息棠也常常百年千年才见他一回,不过她如今颇多疑问,却不想再拖上许多年来解决,既然迟迟没有收到霁望回信,息棠想了想,干脆又向云栖的洞府传讯,打算向他问问情况。 手边才将传讯送出,神识感知到异响,她思绪就此一顿,回头望向了酒窖的方向。 息棠酒量不行,也并不如何好酒,不过丹羲境中灵物丰足,境中仙灵善以此制酒,是以她窖中藏酒颇为可观,馥郁甘醇,为天下所周知。 酒香诱人,不免便引来偷酒贼。 山石砌成的地下洞窟中,女子拂袖扫过,周围酒坛便尽数落进她袖中,转眼扫空了上百坛美酒,她袍袖也没见鼓起来。 她还想再动作,却见息棠突然出现在眼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螭颜若无其事地站直身,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阿棠,我难得来丹羲境一趟,你是不是该请我喝两坛酒?” 她肤色微黝,生得副风神疏朗的容貌,眉宇间透出勃发英气,是寻常男子都不及。 第51章 宣后出身东海龙族,算起来,螭颜和息棠也能扯上一点亲缘。不过宣后都是螭颜祖父的祖父的妹妹了,息棠比起她何止高了一辈,甚至还见过螭颜还是枚龙蛋的时候。 后来随着年岁渐大,螭颜便不再以长辈敬称她,只唤阿棠,息棠也并不介意。 她也不喜欢被叫什么曾祖母、太曾祖母,总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入土了。 也算是息棠看着长大,脸皮向来很厚的螭颜在走出酒窖前还不忘两只手再各搬了坛酒。 待在竹林中坐定,她揭开酒封,很是孝顺地先给息棠奉上,却被她推了回来。 “阿棠,这么多年,你酒量还是没进步啊?” 息棠闻言,很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喝你的吧。” 与息棠不同,螭颜嗜酒,从来是千杯不醉。 “阿棠,你说天后娘娘究竟在想什么,前日竟然将纯均尺借给了那位鲛人族水君。”螭颜忍不住抱怨道,这简直是在给她找麻烦。 除了天族君后权柄外,宣后在东海的影响也并未被完全抹去,手中还掌握着不小势力。 她下的任何决定,或许都会引发多方反应。 螭颜这个少君的位置,本就有不少同族虎视眈眈,因为宣后的举动,又生不小波澜。 对于这话,息棠开口,语气不见有什么起伏:“你连她都应付不了?” 她口中所指,当然是结嫣。 “怎么会!”螭颜立时回道,说到此事,她显然有些得意,“她想借势打压于我,为自己扬名,我又怎么能叫她如愿。在她领鲛人出兵时,我就已经率部属奇袭,将凶兽解决了!” 借这个机会,她也终于让做了许多年龙君的叔祖父松口退位。 看着螭颜眉飞色舞的表情,息棠勾了勾嘴角,抿了口茶才又问:“既然你将要继承君位,眼下怎么有空来丹羲境?” 螭颜应声回道:“正是为这件事,我才来啊。” 她对息棠也算有些了解,知道她便是接了东海的请函,大约也不会亲自去,只会派境中仙灵奉上贺礼。 “我这次来,便是想请你前去观礼。” 听了这话,息棠刚要开口,似乎料到了她会拒绝,螭颜又道:“阿棠,你连赤羽君那个老东西儿子的满岁宴都去了,又怎么能不去我的继位礼——” 她从前不出丹羲境也就罢了,如今重新行走于世间,怎么也该来为她这个小辈撑撑场面才是。 以息棠身份,此番她能亲自前往,对螭颜实在颇为重要。 见螭颜大有她不答应,就要像小时候一样化为原形就地打滚的架势,息棠伸手按住了她:“你已经不是两百岁的小龙了。” 都活了上万岁了,就别想着撒娇卖乖了,她如今这龙身化出来,连镜花寒的冰湖都已经装不下了。 螭颜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眼神真诚:“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看着长大的,阿棠,你真的忍心弃我于不顾吗?” 息棠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螭颜这话说得简直好像她是什么负心汉一般。 架不住螭颜撒娇耍赖,颇为头疼的息棠抽回手,看了螭颜一眼:“去一趟也无妨。” 不过,除此之外,她不会再干涉什么。 东海的事,理应由东海水族自己解决。 螭颜听得连连点头,这就够了。解决了正事,她又拿起酒坛,忽然想起什么,开口又问:“对了,阿棠,我上回听老祖们闲谈,竟然说你不愿意踏足四海,是在躲着谁,真是太好笑了……” 以阿棠的修为,这四海中还有谁是她需要躲着走的吗?闲着没事听听墙角的螭颜压根不信。 不过随着息棠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螭颜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她干笑着闭上嘴。 不会吧,难道这事儿竟然是真的? 第四十七章 息棠应下了螭颜去东海观礼之事, 当然需要提前知会苍溟一声。毕竟她此行前去,代表的便不仅是丹羲境,还有天族。 水镜中, 苍溟坐没坐相地倚在桌案前, 看不出半点天君气度。如今也只有在息棠面前,他才会难得露出这么懒散的一面。 “她倒是乖觉, 求到阿姐面前来了。”苍溟听完息棠的话, 立时便领会了螭颜的意图,挑眉笑道。 只要息棠出现, 东海龙族中效忠于宣后的势力便都会以她的意志为先,因为无论发生过什么,息棠和宣后对外都代表着天族, 利益一致。 除非宣后亲自出现,当面下令,否则她在东海龙族留下的势力绝不敢越过息棠擅自参与什么谋划。 况且既然息棠亲自去了,宣后也就不必再去。 如此一来,至少效忠于宣后的东海势力,不会成为螭颜继位的阻碍。 这的确称得上还算聪明的一步棋,但螭颜想顺利继承君位, 需要解决的问题却还不止如此。 “这场继位礼, 恐怕会生出不小风波。”苍溟意味不明道。 东海龙族为君位明里暗里生出的诸多争端,身为天君,他自是不会一无所知。 原本东海这一代出色者众, 关于少君的争夺便堪称激烈,螭颜能坐上这个位置也是靠了几分运气。 “想执掌东海,总没有那么轻易的道理。”息棠漫不经心地回,能不能顺利坐上东海龙君的位置, 便要看螭颜自己的本事,她不会出手。 何况她若是出手,天下各族便都该慌了。息棠能干涉东海龙族的君位继承,又怎知天族会不会再干涉他们。 所以东海的事,只能由东海自己解决,息棠便只是去观礼。 对于这件事,苍溟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东海龙君由谁继位对天族其实没有太大分别,不过他看螭颜比现在的东海龙君更顺眼两分,她若能继位也不错。 不过……这场继位礼,四海龙君定会齐聚于东海,他没记错的话,北海那位现在好像还活着呢…… 但转念想想,他也未必能认出阿姐,应该不用担心那么多。 苍溟撇去突如其来的念头,只对息棠道:“那我便安排天族来丹羲境接阿姐……” 和之前不同,这回息棠是代表天族前往东海观礼,用来撑场面的仪仗便必不可少,绝不能在天下各族面前弱了声势。 “不必,”息棠一向不怎么喜欢麻烦,“让他们直接去东海便可。” 总归会在东海汇合,何必费这样的事。 这边,她才将事情同苍溟议定,东海之中,前来参加东海新任龙君继位礼的各路仙神妖魔已经开始陆续抵达,偌大龙宫骤然热闹许多。 万顷碧波之下,只见长有百丈的楼船拨开海水,旌旗翻卷,船上水族披坚执锐,正浩浩荡荡地向龙宫而来。 “这是北海的楼船——” 龙宫外来往的水族抬头望去,不免都为磅礴气势所慑,自觉停步让行。 北海楼船的抵达也不由引发了诸多议论声。 “四海水君中,也就只有北海龙君在位时间最长,至今已有数万载……” “是啊,除北海外,从神魔宣战开始算起,其余龙君都已经传过好几代,尤以东海更迭最为频繁。” 他们没敢说出口的是,东海龙君会换得这样勤,和族中内斗严重脱不了干系,这在四海都不算秘密。 “说来,这位北海龙君的经历也颇为传奇,他只是北海白龙族的旁支,以这样的出身,原是没有资格染指北海龙君之位的。” “所以说时势造英雄,当年他在神魔混战中保全北海,立下赫赫威名,这才打破了所谓血脉出身之论,以实力压服北海龙族,坐上了君位。” “以北海龙君的修为,恐怕再坐上万年君位,应该也不成问题。” …… 议论声中,北海的楼船驶入龙宫,龙宫侍从上前,接引着自北海而来的诸多水族前往楼阙。 龙族好宝物,四海龙族都颇为豪富,只看龙宫奢华便可窥见几分。加之四海龙族关系密切,东海提前为北海来客准备的宫阙自是无一处不妥帖。 但此时,东海龙宫侍女只见数名北海侍女先行步入殿中,随即便将各处都重新布设了一遍,连角落处焚香的香炉都换作件品阶不低的法器。 绡纱轻如烟云,水火不侵,如今却只用作帐幔,一斛斛明珠将殿内映得亮如白昼,殿中随意一件摆设都宝光流泻,显然价值不菲。 看着这等场面,龙宫侍女神色都显出惊诧,原来北海龙君起居,竟是需要如此讲究? 简直可以称作奢靡了—— 看着北海水族习以为常的神色,龙宫侍女掩住意外神色,不想令北海水族觉得她们见识浅薄。 待殿中收拾好后,数名北海来的侍女簇拥着薄纱覆面的女子入内,恭谨地请她坐上软榻。 女子却犹显不满,指点着又换过了殿中屏风。 眼见这一幕,龙宫侍女面面相觑,意外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人族?” 原来这些准备都是为了她—— 第52章 可这人族女子是何身份,竟能让北海水族如此慎重以待?她不过是个人族,看上去修为也并不如何高。 有龙宫侍女忍不住向有些交情的北海水族探听。 “这可是君上看中的女子。”北海水族低声回道,他在龙君身边待的时间不算长,知道得也有限。 只知大约数载前,北海龙君一见这人族公主便失了神,破例将她留在身边,无论这人族女子有什么要求,他都少有不允。 “没想到北海龙君竟然会看上个人族女子……” 以他的身份,想攀附的水族众多,这位北海龙君都不曾假以颜色,也不知他为何会看中个人族。 此事在北海已经传开,不过天下各族中所知者尚且不多,此番见北海龙君带这人族前来,顿时引来不少关注。 他继位至今还不曾立过一位君后,难道这位人族公主有望成为北海新任君后? 身为北海龙君的逐曜并不怎么在意这些议论,他受东海龙族后辈相邀,此时正前往赴宴。 “龙君,请——” 回环廊亭中,青年在旁引路,逐曜霜发如雪,脸上虽噙着笑,却让人莫名觉出距离感,周身显露出久居高位的威势。 数尺外,正好也自回廊走过的息棠循声望来,看清那张脸,微觉愕然。虽说冤家路窄,但她刚到龙宫就撞上,这路未免也太窄了。 好在她有意压制了气息,倒不会引来什么注意。 不过因她目光在逐曜身上停留一瞬,似乎让他有所察觉,目光回望过来,在被他察觉前,息棠已经旋身转过回廊。 静默海水中,只见一行蚌族侍女正好经由不远处过,余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分明带着几分好奇,逐曜于是收回目光,没有再多作查探。 息棠避过他,心情正有些复杂,一回头,却对上了三双从珊瑚丛后探出的眼睛。 “师尊——”陵昭有些惊喜地唤道。 至于他身旁少年男女,一个正是当初息棠曾在天载殿中见过的魔族素一,另一个分明是龙族出身,虽不知名姓,也显然是紫微宫弟子。 在紫微宫这数日,陵昭也结识了些朋友,此番他们和其他数名紫微宫弟子,都是跟随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来东海凑热闹的。 “你是叫素一?”息棠认出了素一,毕竟不久前才在天载殿中见过,她的记性便是再不好,也不至于就忘了。 素一见息棠识得自己,发出了长长一声诶,所以之前天载殿中的事,不是自己在做梦么?! 当日见息棠在九重楼上显露身份时,素一惊得傻在当场,她同自己师尊说在天载殿中见过上神,还将息棠认作和自己一样闯了祸被罚跪的门中师姐,她师尊竟还不信,只说她睡昏了头。 现在看来,她真的在天载殿中见过这位上神! 不过……丹羲境上神为什么会出现在天载殿呢?素一慢半拍地向息棠行礼,心下不由想道。 在她身旁,龙族少年僵着脖子向息棠俯身,话说得都有些结巴了:“晚辈、晚辈东海龙族怀炽,见过上神。” 就算他一向寡言冷漠,看上去很是可靠,此时在息棠面前也不由显露出几分无措,耳后也因为激动微微有些发红。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可是丹羲境上神—— 看着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的少年,息棠失笑,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师尊,你方才是在躲谁么?”陵昭说着,不由向周围望了望。 息棠倒也没有否认:“只是有个不太想见到的旧识而已。” 也称不上躲吧,就是见面了未免尴尬。毕竟逐曜不识得她,息棠却还保留着当初的记忆,简直是不堪回首。 “难道又是像和魔族君侯一样有生死大仇?”陵昭忍不住问,忽然有些担心自家师尊的仇家会不会太多。 “这倒不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担心,息棠有些好笑,“不过是年少时做过些强取豪夺的事,如今再见,未免尴尬。” “啊?!”三道声音齐刷刷响起,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震惊,“谁敢对上神你强取豪夺?!” 闻言,息棠在沉默两息后,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我强取豪夺别人。” 这才是为什么不堪回首的原因。 “啊?!”比刚才更高的疑问声响起,这回答显然出乎了面前三个小辈的预料。 不愧是上神啊! 在震惊后,陵昭和他的小伙伴肃然起敬。 第四十八章 面前三双眼睛都为息棠的话迸发出了浓重求知欲, 息棠却并不打算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她轻描淡写地转开了话题:“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赴宴……” 怀炽才开口,便听陵昭与素一震声道:“去蹭吃蹭喝!” 话说得中气十足, 他抽了抽嘴角, 无力反驳。 这么说也没错。 怀炽族兄楚垣在龙宫中设宴待客,虽然他与这位族兄的关系远了几分, 也说不上亲近, 但想带两个同门去宴上混口吃的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毕竟这场宴席宾客众多,多两个也不会多。 既然如此, 多三个似乎也无所谓?秉承着有这种好事怎么能忘了自己师尊,陵昭看向怀炽,意思很是明显。 上神如何会少一场宴饮?怀炽下意识想, 不过上神愿意去,当然是龙族的荣幸,他咳了声,很是正经地向息棠相邀。 面对三个小辈的盛情邀约,息棠失笑,也不介意同他们去凑凑热闹。 正好,她也想问问陵昭这些时日在紫微宫过得如何。 ……应该没闯什么祸吧? 在宴上坐定, 看着最上方被迎入主位的逐曜, 息棠不由陷入了沉默,怎么又是他? 这原来是场为北海龙君所设的接风宴。 楚垣族中长辈与逐曜颇有私交,是以听闻北海水族抵达, 便令他设宴款待。也是看在这番交情上,逐曜才会赴约,否则以楚垣这等后生晚辈,轻易还请不动这位北海龙君。 眼见逐曜前来, 席上水族纷纷举盏问礼,口中敬称龙君,场面一时显得分外嘈杂。 息棠有意敛下气息,在众多水族中便并不显眼。毕竟来赴宴的仙妖实在太多,如逐曜这等身份,也不会多关注末席上都坐了谁,只有众多水族上赶着向他见礼。 来都来了,转身就走未免显得心虚,息棠也就懒得多动弹。 见她与自己同席坐定,怀炽举止显出些局促。 若是上神愿意显露身份,此时应当被迎上主位才是,与他们混坐末席当真合适吗? 听了怀炽犹犹豫豫问出口的话,息棠笑了笑:“我倒是觉得这位置再好不过。” 周围水族谈笑寒暄,推杯换盏间显出一派热闹场面。 此时正是结交攀谈的好场合,不过这些同陵昭他们倒是没什么关系,他们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宴请北海龙君的规格当然不会小,各色灵果珍馐齐备,素一埋头苦吃,没说半句废话。 诸多龙宫侍女来往于席案间,笑意盈盈,随时为来客斟满酒盏。 原本已经空了的碗碟又被补满,素一有些意外地抬眼,只见出身蚌族的美貌侍女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 像他们这样真是冲着吃喝来的,实在太少了。 真是蚌美心善,素一感动地想,以前她去宴上蹭吃蹭喝,总是被嫌弃吃太多。 “果然还是东海龙族大方!”她真诚地握住怀炽的手,“以后有这等好事,记得还叫我!” 怀炽嘴角抽搐地看着她,这位师姐总是会让他意识到紫微宫弟子的多样性。 听着他们的对话,息棠微微勾起嘴角,顺手剥了枚灵果投喂陵昭。 宴上觥筹交错,侍奉在侧的龙宫乐师吹笙鼓瑟,随着丝竹之声响起,一行披着金红鲛绡的女子游弋而来,披帛随海水曳动,手中挑腕作飞天舞。 息棠屈腿而坐,欣赏着面前乐舞,姿态很是惬意,并不在意前方主位上正在交谈什么。 东海龙宫的乐舞,确然赏心悦目。 乐声渐高,脸上覆着薄纱的鲛人在其余水族女子的簇拥下纵身飞旋,海水中有飞花飘落,她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逐曜,眼波流转,姿态婀娜绰约。 看着这一幕,赶来宴上的人族女子怒火中烧,震声道:“都给我停下!” 在她的厉喝下,乐声不由为之一顿,鲛人停下动作,错愕地看向人族女子,两张脸放在一起,竟是像了七分。 随着乐舞中断,不论方才关注还是没有关注乐舞的赴宴水族,此时都向当中看来,神情显出莫名。 这是怎么了? “凭你,也配与我相争?!”人族女子握住鲛人手腕,目光打量过她,轻蔑道。 话是这么说,心中怒意却越发高涨,她甩手推开鲛人,径直向主位而去。 “她是……”诸多仙妖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她便是被北海龙君留在身边的那位人族公主——”对北海之事有所了解的水族低声道,道破了她的身份。 第53章 北海龙君身边,如今只这位越梨公主相伴,听闻她性情骄矜,行事恣睢靡费,北海龙君却对她无有不应,引得北海无数水族艳羡。 得知越梨身份后,许多水族倒是反应过来眼下是什么情况了,毕竟随着越梨现身,谁都能看出献舞的鲛人与她何等肖似。 以逐曜身份,揣度喜好,想讨好他的水族自是不会在少数,便是因此,借楚垣设宴的机会,有东海水族安排了这鲛人女子前来献舞,用意明显。 只是想讨好逐曜的水族大约没想到,还没见他有所反应,越梨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竟是一出争风吃醋的戏码——”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目光有意无意地向上方看去,想知道这位北海龙君是什么脸色。 便是在这时,已经冲到逐曜面前的越梨看着为他斟酒的蚌族侍女,拂袖将她掀翻,蚌族侍女在猝不及防下跌在一旁,神情透出茫然。 原本正在看热闹的素一皱了皱眉,她认出了这是方才偷偷为自己多奉许多果肴的侍女。 她又不曾有逾矩之举,只是奉命为北海龙君添酒而已,就因为离得近了两分就被迁怒,未免太冤枉了些。 好在越梨修为不高,蚌族侍女倒是没受什么伤,起身默默退开,不敢再上前。 越梨显然无暇关注一个侍女如何,她手中袖袍挥过,将桌案上的杯盏全都扫落,倾倒的酒液甚至洒了逐曜半身。 眼见此景,赴宴水族惊得有些合不拢嘴,这…… 这人族公主,未免有些太放肆了吧? 越梨却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问题,扬声向逐曜质问:“你不是说心中只有我,为何还要看她?!” 话音落下,眼尾泛红,双目已是泪盈于睫,看上去有十足的委屈。他竟然任那肖似自己的女子在此献舞,不曾喝退! 既然已经找到了她,他便不该再多看那些容貌相似的替身一眼! 设宴的楚垣看着鲛人女子和越梨像了七分的面容,一时也不好追究是谁想出这样的主意来讨好逐曜,只能抬手示意,让侍女将献舞的鲛人先带下去。 至于满腹委屈与逐曜对峙的越梨,却不是他能解决的事了。 下方,看着鲛人女子自面前经过,怀炽不知为何觉出一点熟悉,怎么会? 他正觉得奇怪,转头看向息棠,忽然意识到所谓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这鲛人女子,原来竟和上神有些许神似…… 念头刚刚升起,怀炽便连忙甩了甩头,这等想法,实在是对上神的不敬。何况只要仔细看看,她们的容貌还是差之甚远的。 息棠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没觉得越梨还有这鲛人女子与自己能有什么关联。只要热闹不是自己的,当然是越大越好了,事不关己的息棠撑着脸,兴味盎然地同身旁素一和陵昭一起看着热闹。 也不怪上神都感兴趣,这样的热闹的确少见,怀炽也诚实地向前方望去。 被越梨当众掀了桌案,逐曜竟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未怪罪她的失礼,反而温声安抚,看得在场水族一时失语。 到此时,坐在一旁的楚垣目光扫过下方情形,忽有些明悟,这位人族公主吃醋是真,大约也还有些当众宣示主权的意思。此事之后,四海还有多少水族不知她在北海龙君心中的分量。 只是自己这场接风宴,却是只能草草收尾了。 “我原以为北海龙君只是看中了这人族公主的好颜色,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这分明是动了真心啊。”有水族眼见此景,不由唏嘘道,这可真是让他们意想不到。 这位龙君看似温和,但能稳坐北海君位数万载,又怎么会缺了雷霆手段。这些年来,有意讨好他的水族不计其数,其中比越梨更为貌美的也不是没有,却都没能叫他动心,也不知这人族公主如何能得他独宠。 “这事儿我倒是听说过些传闻。”有散仙压低声音道,“这位越梨公主,其实是龙君数万载前的心上人转世——” 这话一出口,便引来一片被压低的惊呼,周围水族眼中都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原来竟是有前缘在啊! 此番前来赴宴的水族众多,总有几个知道些内情的。 “听说在她前世陨落后,北海龙君便一直在寻她转世,从前能伴在龙君身边的女子,或多或少都是与她有相似之处,可惜都不是正主,直到这位越梨公主出现……” 若是如此,他们倒是能理解北海龙君为何对这人族公主如此态度,原来是失而复得啊。 怪不得她有底气当众掀北海龙君的桌案。 以息棠修为,周围这些议论当然都逃不过她的感知,她听了一耳朵,依稀是想起来,逐曜当年是有个青梅竹马,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子。 可惜这女子很早便因意外陨落,逐曜甚至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深以为憾。 没想到他还挺长情,花了数万载在找这女子的转世,息棠心下没什么触动地白感慨一句。 第四十九章 安抚过越梨, 被泼了半身酒的逐曜起身,无意继续宴饮。 这本是为他办的接风宴,如今逐曜中途离席, 场面骤然冷了冷。 不过这对陵昭他们倒是没什么影响, 看了场难得的热闹,又吃饱喝足, 来得实在不亏。 大约也是因为逐曜提前离席, 这场宴饮结束得比原本预料的要早上许多,素一随赴宴水族起身, 要离开时还觉意犹未尽。 廊下,已经换了身衣袍的逐曜同亲自来送他的楚垣走过,此时只道:“今日之事, 是越梨失礼,不过她年纪尚幼,还望见谅。” 与逐曜相比,越梨的年纪的确小得过分,算上在他身边待的数载,这位人族公主如今也还不到百岁。 他都开了口,楚垣自是不会在这件事上多计较什么。何况只要逐曜不介意, 越梨做的事就无伤大雅, 诸般举动都可以解释为太过在乎这位龙君而已。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楚垣与逐曜谈起正事。东海与北海的往来从来不少,如今螭颜将继承君位, 身为她的部属,有些事就需楚垣早做考虑。 谈话间,楚垣顺势为自己麾下鲛人,向逐曜求一盏帝流浆。 帝流浆是月华之精, 只在每六十年一度的月圆夜才能采得,对修行大有裨益,要保留也极为不易。 如今螭颜手中帝流浆用尽,麾下又有鲛人修行正需此物,楚垣想起以逐曜身份,或许存有帝流浆,故才向他开口。 逐曜手中的确是不缺帝流浆的,楚垣所请对他不过是些许小事,随口应下,吩咐侍从去取来。 帝流浆并未放在他手边。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只见一道侧影自珊瑚礁间行过。 息棠垂眸,脸上噙着淡笑,微微低着头,正听身旁陵昭说话。 刚吩咐过侍从的逐曜忽地失语,阿虞—— 但只是瞬息,那道侧影已经在眼前失了痕迹,珊瑚礁周围众多形貌各异的水族来往,却再不见那道侧影,仿佛方才惊鸿一瞥只是他的错觉。 “龙君?”见逐曜呆立不动,楚垣不免有些奇怪,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不曾察觉什么不妥。 这位龙君在看什么? 逐曜收回并无所获的感知,没有提方才自己的失神是因为什么。 他以为,自己不该再出现这样的错觉才是。 息棠并不知自己的出现让逐曜如何心神动摇,吃饱喝足后,同陵昭和素一相比,勉强算半个东道主的怀炽见息棠不反对,便依照之前打算,领着他们在龙宫转一转。 不过他们实在都没想到,才转过珊瑚礁不久,竟又遇上那位越梨公主。 她坐在石桌前,片刻前才平息下的怒气此时又回到了脸上:“有鲛人要求帝流浆?!” “休想!” 楚垣所求的帝流浆,如今只越梨手中有。因她修行所需,逐曜当初予她许多,一直带在身边,随时取用。 只是听侍从说了缘由,越梨却不愿意给了。 方才那生得与自己相似的献舞女子便是鲛人,如今要求帝流浆来用的也是鲛人,不管这两者有没有关系,越梨心中迁怒,决计是不肯给的。 她甚至不由为此起了猜疑,觉得逐曜是不是为鲛人女子的容貌生了怜惜之心,越想便越觉得气恼。 面对神色变幻不定的越梨,北海侍从垂首以待,将姿态放得很低,小心翼翼地开口:“这是君上的吩咐……” 他大约知道这位公主的性情,将话说得很是委婉,并不想被她记恨上。 但越梨如今显然是不愿意给的:“我说了,不给!” 北海侍从只能硬着头皮再开口:“公主,君上已经应下……” “那又如何?!”越梨震声道,神情显出娇蛮,“他既将帝流浆给了我,我的东西,我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话音落下,她手中现出支不过寸余长的琉璃瓶,其中金丝缕缕,如同星雨流泻,竟是异常好看。 第54章 “便是将它扔了,我也不会给鲛人!”越梨说罢,竟是负气将琉璃瓶向地下重重摔去。 琉璃瓶落地,发出一声脆响,瞬间便有裂痕蔓延。 眼见盛于其中的帝流浆将要流散在海水中,陵昭下意识说了句:“真浪费——” 这话引来身旁素一和怀炽赞同点头。 就算身为紫微宫弟子,他们都不会缺了灵物用,也不免觉得越梨的举动太靡费。 的确是有些浪费了。息棠指尖微挑,琉璃瓶浮起,落在了她手中,随着裂痕弥合,原本将要碎开的琉璃瓶恢复如初。 越梨闻声看了过来,眼见息棠举动,没好气地道:“要你们多管闲事!这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都由我说了算,便是摔了也不由你们过问!” 真是没见识的下等妖族,些许帝流浆又算什么! 不过因着陵昭方才的语气,便是自己不看在眼里的帝流浆,越梨也不想便宜了他们。 “还给我——”她向息棠伸出手,颐指气使道 一盏帝流浆对于息棠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不过越梨这样的态度,也叫她失了归还的兴趣。 见息棠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心情本就不妙的越梨现下更觉得不快了:“怎么,你们还想强夺帝流浆不成?!” 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下等妖物,如此不知礼数! “明明是你自己先摔了帝流浆,如果不是我师尊出手,这帝流浆早就都流散了!”陵昭自是看不过她的态度,挡在息棠面前,呛声回道。 这个人族公主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越梨冷笑道:“那又如何,这帝流浆终归是我的,你们若敢不还,便是与我北海作对!” 可惜这句习以为常的威胁并没有起到和从前一样好的效果。 看着息棠无动于衷的神色,越梨恼怒起身,这个时候,候在她身后,一直没说过话的侍女终于上前半步,侧身拦住了她,低声提醒道:“公主,看装束,他们应是紫微宫弟子……” “紫微宫又如何!”越梨似乎并不清楚紫微宫是什么地方,还要再说话,嘴张了张,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袖袍在海水中翻卷,逐曜右手负在身后,缓缓近前,脸上仍旧噙着波澜不惊的笑意。 其实连方才宴上越梨质问他时,他脸上分明也是带着这样的笑意。 息棠侧过头,目光相对,逐曜不由有一瞬恍惚。 眼前分明是同记忆中相差甚远的一张脸,但在见到息棠的时候,他竟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记忆中那张脸。 或许是因为,她漫不经心的神情实在和她太相似,逐曜心中钝痛,迟疑着想道。 “北海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紫微宫见谅。”他笑意不改,温声向息棠开口,显然是因为陵昭他们的缘故,将她也当做了紫微宫中神君。 “谈不上冒犯,不过此处不是北海,无论是谁,还是谨言慎行为好。”在逐曜直直投来的目光下,息棠脸上并未显出什么异色,只是不冷不热地回。 随手将琉璃瓶扔给方才向越梨求帝流浆不得的侍从,她无意再说什么,带着陵昭他们离开。 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同他叙旧吗? 那真是大可不必。 直到息棠走远,越梨终于恢复了声音,她心中当然清楚,方才禁了自己言的就是逐曜。 除了逐曜,北海水族中又有谁还敢这样对她。 心中原就又气又委屈,见逐曜竟然还望着息棠的背影,迟迟没有收回目光,顿时气恼更甚:“你还在看什么!” 衡量了一下,她觉得还是另一个问题更重要,于是拔高了声音,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应下给鲛人帝流浆……” 在她的质问声中,逐曜终于回过头,视线落在越梨身上。大约是因为他的神情温和如初,越梨并未察觉不妥,一定要他解释这件事。 逐曜看着面前女子,忽然开口:“你这样的神情,就不像她了。” 越梨话音顿住,愣在了当场。 她仰头看着逐曜失了笑意的脸,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可他分明看着自己,却又是在通过自己回忆着别的女子。 就算那是她的前世—— 他为什么不能只看着自己呢?!越梨握紧了腰间所佩的溯洄石。 溯洄石中藏有一缕残念,一缕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陨落的,属于北海公主令虞的残念。 越梨将这枚溯洄石带在身边数载,却至今未能吸收这缕残念,恢复属于令虞的记忆。 * 距离螭颜的继位礼还有数日,想着她近日该是忙得不可开交,息棠也就没有去寻她。 如今天族派来观礼的仙神都还没有到,息棠便不急着表露身份,趁这两日,正好带着陵昭在东海龙宫中走走,也算重游故地。 宣后出身东海龙族,无论息棠后来与她关系如何,少时还是跟着她来过数次东海龙宫,在这里也住过不短时日。 只是数万载已过,世事沧桑,东海龙宫中的变化当然不小,证明她曾经在这里待过的痕迹也大都在岁月冲刷下褪去颜色。 龙宫西侧,高有数丈的珊瑚树伸展枝叶,通体剔透,叶片如同琉璃琉璃,在海水中散发着温润光华。 息棠带着陵昭爬过了西侧上百株珊瑚树,终于在这株上找到了自己当初没用好术法,失手在树上留下的痕迹。 看来她没记错! “这么算来,这株珊瑚树岂不是都有快十万年了?”陵昭算了算,仰头望着上方足可遮天蔽日的蓝紫枝叶,有些惊叹道。 对于他而言,这实在是难以计量的时间。 息棠和他并肩坐在珊瑚枝干上,闻言笑道:“如今东海龙宫中比我年岁还长的已经不多,这树便算其中之一。” “但师尊看上去一点也不老啊。”陵昭应声回。 “这大抵就是做上神的好处了。”息棠耸了耸肩。 话说到这里,陵昭不由道:“不过……师尊竟然也会有施法失误的时候?” 他一时很难想象这件事,师尊可是上神! “当然。”息棠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也不是生来就是上神。” 息棠本体的资质,自是比她曾经寄生的苦无花强得多。不过因为神魂不稳,最初回归时许多术法用起来都并不算得心应手,偏偏又灵力强大,施法时但凡有分毫差错,便会闹得龙宫虾蟹乱飞,场面混乱。 当时苍溟也待在龙宫,做了她的陪练,实在没少在她手上吃过亏。 陵昭听得吃吃笑了起来。 原来看上去无所不能的天君和上神也会有这样的经历。 正闲谈着,海水震荡,怀炽大步自廊下奔来,焦灼之色溢于言表。 远远见了坐在树上的息棠,他眼中终于现出些微喜色,还来不及喘口气,便躬身拜下,口中道:“还请上神出手相助——” 他知道自己贸然来寻息棠并不合适,也没有把握让她出手,但现在,如果说还有谁能解决这件事,便只能是眼前这位上神了。 为了妹妹,他总要试上一试。 怀炽在树下深深弯腰。 发生了什么事?陵昭还没有见过怀炽露出这样忧急的神情。 “怎么了?”息棠开口问道。 同一时间,龙宫南侧。 “君侯驾临东海,龙族真是不胜荣幸。”东海龙君亲自陪在景濯身边,话说得很是客气。 因宣后与太初氏神君结为道侣,东海与天族关系亲近,当初大战时也是站在天族这方,同魔族的关系当然就不可能如何密切。 不过神魔修好日久,如今东海和九幽之间也颇多往来,有时也不免会起些摩擦,前日两族有了些纠纷,需要个能做主的魔族来解决事端,长衡想着景濯正好离了九幽,也不妨再跑一趟。 这不是也挺顺路么。 虽说对长衡的指使略感不爽,不过这是正事,景濯终究还是来了一趟。 处理过这件事,不久后便是螭颜的继位礼,既然景濯都到了东海,秉承着来都来了的道理,做个看客也是应当。 他倒是并不知息棠也来了这里。天族仙神未至,除了得息棠亲口应下的螭颜,东海龙族都还不知天族来的使者会是谁。 东海龙君抬手请景濯入殿,身后却有龙族匆匆而来:“君上!” 他回过头,只见龙族青年神情焦急,仓促行了礼,不等他说话便开口道:“君上,方才族中有小辈意外冲撞了随北海龙君来的人族公主,不小心打破了她身上所佩溯洄石——” 他言简意赅地将这溯洄石的事禀明。 这溯洄石的确是件罕有的珍奇之物,但东海龙宫中灵物堆积如山,还不至于赔不了一枚溯洄石。 只是于北海龙君而言,那枚溯洄石的价值不在于本身,而在于其中藏有的那缕残念。 早已陨落的北海龙族公主令虞,留在这世上的便只剩这缕残念。 第55章 虽不知这令虞公主与北海龙君是什么关系,但跟在他身边的越梨,传闻便是令虞的转世。 从逐曜对越梨的态度,不难看出令虞残念对他有何等意义。 如今溯洄石被意外撞破,其上已经生出裂痕,一旦溯洄石破碎,那缕残念必定随之消散,没有任何再挽回的可能。 只是以北海龙君境界,全力施为下也难以消弭溯洄石上裂痕,如今溯洄石已是破碎在即。 东海的小辈闯出了这等祸事,这又是在龙宫之中,身为龙君,自是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东海龙君了解了情况,脚步一转,也顾不得与景濯寒暄,急着赶去事发之处,先处置过这件事。 若有不慎,东海或许会为此事见恶于北海。 景濯也没觉得怠慢,缓步跟了上去。 第五十章 息棠随怀炽赶到的时候, 东海龙宫南殿外的气氛正值最为沉凝之际。 在场诸多水族此时都敛气屏息,视线落向当中,只见逐曜握着那枚被撞出裂纹的溯洄石, 手中大量灵力注入, 才使裂痕不至蔓延开来。 但这也不过是延缓了溯洄石破碎的速度,还是难以保住石中残念。 想保住残念, 只有设法修复裂痕, 可就算是逐曜自己都不能做到这一点,周围这些修为尚且不及他的水族又如何能有办法。 形貌正当中年的龙族站在对面, 俯身向逐曜请罪,一只手护住牵着自己衣角的女儿,神情多见焦灼。 冲撞了越梨, 意外打碎溯洄石的小龙,正是他的女儿。 她看上去同人族七、八岁女童相若,化为人形时脸侧还能看见青蓝鳞片,头上双角也还没能收起。 这条小龙如今不过才几百岁,以龙族寿命计,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 方才她与数名同族在珊瑚礁中游弋打闹,没想到越梨会突然从旁经过, 大约是避闪不及之故, 被她撞倒,腰间所佩溯洄石因此跌落,恰好被龙角撞破。 眼见溯洄石上裂痕蔓延, 已是破碎在即,越梨连忙传讯逐曜。数条打闹的小龙长辈也意识到被撞破的溯洄石对这位北海龙君意义重大,并不只是件难得的灵物这么简单。 如此一来,便是中年龙族有心补偿, 又如何赔得了,只能谦卑地向逐曜道歉,希望他看在自己女儿年幼,不要降罪于她。 以北海龙君是身份与修为,若逐曜有心计较,今日之事显然无法善了。 小龙眼中噙着泪,手中紧紧牵住父亲衣角,脸上满是惶恐。周围与她一处打闹的同族此时跟在长辈身边,都不安地看过来,情绪躁动。 她会被怎么责罚? 没有理会中年龙族的请罪的话,逐曜素来温和的脸上已然完全失了笑意,身周气势似也因此一改,无形中带来浓重压迫感。 逐曜双眼紧紧盯着手中溯洄石,不断注入灵力,一心只想保住石中残念,无暇顾及其他。 越梨站在逐曜身后,看着他的举动,眼神闪烁一瞬。 目光转向面前龙族,她气势凌人地开口:“便是你说得再多,难道还能叫溯洄石恢复如初么?!” 话说起来多简单。 “想赔罪,就该削了她的龙角,剐了鳞!”越梨指向惶惑不安的小龙,震声开口,语气透出股气忿,但眼底却不曾有如何真切的急色。 听了这话,小龙更觉惶然,她将头藏在父亲身后,呜咽道:“爹爹,别削我的龙角……” 周围出身东海的龙族都为越梨这话都看向她,眼神明显有些不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对于龙族而言,削龙角,剐龙鳞乃是极刑。 越梨并不畏惧他们的目光,君上在此,他们难道还敢将她如何不成? 这东海龙族的小辈既然做错了事,原就该付出代价,难道凭几句话就能抹消过错了? 中年龙族脸上现出怫然,他强忍下怒气,没有理会越梨这话,只是放低姿态,再向逐曜赔罪。 怀炽便是在这时候赶回来的,他从围得严严实实的水族中绕过,向当中赶去,却被自己的父亲一把拎住了后衣领。 “阿爹,我请来了……” “别在这儿捣乱!”他父亲低声警告道,如今这等局面,他还在这里横冲直撞,是嫌事情还不够麻烦么! 前方被越梨诘问的中年龙族,正是怀炽父亲的亲兄弟,怀炽要唤他一声叔父。 招了祸的小龙还是怀炽看着出生的,同他的亲妹妹也没有分别,所以见势不妙,他才会大胆求到了息棠面前。 但怀炽父亲并不知息棠身份,方才见儿子失了踪影,此时又冒冒失失地闯了来,只觉他在这等情况下还到处乱窜,实在是不知分寸,只会添乱。 息棠拍了拍怀炽的肩头,示意他不必着急,带着陵昭上前。 一路赶来时,怀炽已经向她大约说明过情况,息棠目光扫过前方泾渭分明的两方,开口道:“将溯洄石予我一观。” 话一出口,顿时引来无数关注。 她是谁? 周围水族齐齐看向息棠,心下不约而同地生出同样想法,一时看不出她是如何身份。 毕竟息棠刻意收敛了气息,加上这些年来她在丹羲境深居简出,当今天下诸多生灵只知丹羲境上神之名,亲眼见过她的却是少之又少。 “应该是紫微宫的神尊……” 见跟在息棠身边的陵昭着紫微宫弟子服,不少水族都有了这样的猜测。 越梨几乎是在看见息棠时便高高竖起了眉,怎么又是她—— 难道她又想多管闲事不成?! 越梨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善,她看着息棠,微扬起下巴:“你算什么东西,说想看溯洄石便要给你么!” 息棠淡淡扫了越梨一眼,不见她做什么,这位人族公主便为无形灵力击飞,在海水中滚了两圈,跌坐在地,姿态很有些狼狈。 被随行而来的侍女扶起,越梨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数载以来,有逐曜这个北海龙君在,何曾有谁敢对她动手。 有心想让逐曜为自己找回面子,他此时却只顾手中墨石,令越梨心下更觉委屈不平。 不过是块破石头而已,难道还能比自己更重要! 就该让这破石头碎了才好! 他眼中有自己就够了—— 中年龙族见息棠站出来,心中忽然升起几分希望,上前一步道:“神君如此说,可是有办法弥合溯洄石的裂痕?” “或可一试。”息棠只是回,并未将话说得太满。 怎么可能?! 越梨闻言,猛地看向息棠,右手在无意识下已经紧握成拳,连君上都做不到的事,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这么想着,神情却不自觉地显出紧绷。 这并非她所乐见的事。 也是在息棠说出这句话后,逐曜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幽深,像是藏了择人欲噬的凶兽。 “你可有把握?”他哑声开口。 “看过才知。”息棠言简意赅地答。 逐曜没有说话,在两息沉默后,他松开手,任溯洄石飘向息棠。 如今,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息棠抬手接下溯洄石,也就在这一刹,异变陡生。 即便有逐曜灵力加持,溯洄石上裂纹还是飞快蔓延,墨石破碎的脆响声中,缕缕烟气从中溢散,如同缥缈云雾。 见此,越梨眼中竟然飞快掠过了一抹惊喜。 “不好!” 溯洄石彻底碎开了!这也就意味着,其中存留的残念也将随之消散。 周围水族中传来低低惊呼,此事果然还是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眼见此景,逐曜瞳孔微微放大,眸中现出不容错辨的痛色,将素日那张温和假面尽数撕碎。 连她留下的最后痕迹,他也留不住么? 连息棠也现出一点意外之色,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动用灵力,这属实有些太突然了。 就在海底陷入静寂的瞬间,本应在溯洄石破碎后消散的残念像是受到了牵引,缭绕向息棠,转眼与她身周气息交融。 “这……” 这算怎么一回事?! 眼见这一幕,但凡对溯洄石有所了解的水族脸上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愕然。 “溯洄石残念怎么会与这位神君气息交融?” “……是意外?” “怎么可能!除非是残念主人转世,否则神魂不合,绝无可能与之气息相融——” “不是说,残念是这人族公主的前世所留么……” 骤然而起的议论声中,越梨神情惊怒,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这不可能! 她明明才是君上找了数万载的转世—— “君上!” 越梨开口,逐曜却对她说什么都无动于衷,只是定定地看着息棠,眼中刹那涌起的情绪如同浪潮,像是要将她吞没。 “师尊,这什么情况啊?”陵昭神情呆滞,实在没料到眼前局面会如此瞬息万变,他小声在息棠耳边开口,心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第56章 这不太对吧…… 在逐曜灼灼的注视下,息棠险些要维持不住脸上笑意,她压低声音回道:“我也想知道——” 这溯洄石中怎么会是令虞的残念,不该是他那青梅竹马的小锦鲤吗?! 当年逐曜尚在微末时,身为北海龙族公主的令虞将他强留身边,他无力反抗,不得不屈从于她,心中深以为辱。 若是息棠记得不错,他应当是深厌令虞的,连张笑脸都欠奉,所以这被他无比看重的溯洄石中,又怎么会是令虞的残念? 不该是那个因为他被强留在令虞身边,不得不与之分离的青梅竹马吗? “阿虞——”逐曜上前,挥开试图阻拦的越梨,想抓住息棠的手。 见状,息棠皱起眉,向后退了一步。 还没等她再有动作,海水震荡,漾开重重涡流,来势凛然的威压降下,逼得逐曜不得不倒退数丈才稳住身形。 即便这道威压并非针对自身,众多身在当场水族也不自觉地呼吸一滞。 这等威压,分明是…… 无数水族回头,只见景濯越过同行前来的东海龙君,袍袖翻卷,转眼已经出现在息棠身旁。 魔族,逢夜君—— 也只有天魔境的魔族君侯,能让北海龙君也不得不倒退一射之地。 怎么又是他?这是陵昭心下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他眨了眨眼睛,只见景濯冷眼看向逐曜,身周气势沉沉,目光交锋,两方默然相持。 不会打起来吧? 察觉风雨欲来之势,陵昭心中暗暗想道。在他身旁,面对这等场面,息棠心中扶额,很想转身就走。 第五十一章 见景濯和逐曜对立相持, 严峻气氛下,周围水族不由屏住了呼吸,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算是什么情况。 连与景濯同行前来的东海龙君也是一头雾水, 不知他为何会向逐曜突然发难, 从前也没听说过这位魔族君侯和北海的龙君有仇啊? 眼见这等场面,东海龙君悬起了心, 以他们的修为, 若是真动起手来,这龙宫怕不是要塌个大半。 有心想说些什么缓和局面, 但东海龙君对景濯和逐曜因何起了冲突毫无头绪,便是想劝,也不知要说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满心茫然之际, 东海龙君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被景濯挡住半边身形的息棠,双眼微微瞪大,连眼见要打起来的景濯和逐曜都顾不上了,她—— 就在他惊得忘了言语之际,还是满心只想着残念之事的越梨上前,打破了僵持局面。 她仰头看着逐曜,急急道:“君上, 一定是她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会将残念吸收, 你不要被她骗了!” 自己才是君上要找的转世,绝不会有错—— 如同溺水的人看到浮木,越梨伸手, 想抓住逐曜,宽大袍袖却从掌心一掠而过,让她抓了个空。 不必逐曜开口,跟随越梨左右的北海侍女上前, 不顾她的反抗,强行将人扶到一旁。 “放开我!”越梨怒声道,不敢相信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侍女敢这么对她。 她的修为并不如这些侍女,便是想挣脱也没有可能,张口欲骂,喉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所享有的一切,本质上都源自逐曜这个北海龙君的权威,当他想收回时,她便一无所有。 越梨看向逐曜,不愿相信他会对自己如此无情。 逐曜却没有多看她一眼,他直直望向息棠,语气肯定道:“你是阿虞。”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她真的是她。 景濯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息棠身上,语气透出难以捉摸的意味,他盯着息棠:“阿虞是谁——” 感到无数目光瞬间都汇聚在自己身上,息棠当真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只喜欢看热闹,实在没有兴趣被当做热闹看啊。 息棠想,她实在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谁叫她阿虞了。 令虞是谁? 数万载前,不知第多少代的北海龙君有个千娇万宠的小女儿,就唤作令虞。 初遇令虞时,逐曜尚且年少,还差个千载才将将成年。他幼时失了双亲,在海中流浪,羸弱得像条小蛇,甚至看不出有龙族血脉。 后来有只心善的水族收留了他,逐曜便同这水族的女儿一起长大,她是尾很漂亮的锦鲤。 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少年男女间已然暗生情愫,只是还没来得及言明,逐曜意外遇上出游的北海公主令虞,为她一眼看中,要他留在身边侍奉。 逐曜原本是不情愿的。 侍奉在北海公主身旁,固然有无尽好处,但他正值最要脸的年纪,比起什么好处,更看重脸面和尊严,不肯为奴为仆。 何况,那尾小锦鲤也很是不舍他。 可惜令虞并不在意他愿不愿意,北海公主有命,并无出身,修为也不如何的逐曜如何有资格拒绝。他被令虞强行带回北海龙宫,做了她身边随侍。 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地审视着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入了北海公主的眼,一定要将他留在身边。 就连逐曜自己都想不明白,令虞身边比他出众的龙族不知多少,她为什么偏偏看中了他。 但感情之事,或许就是这样没道理。 不必多久,北海龙宫上下便都知道令虞欢喜他,欢喜到将无数灵物资源捧到他面前,任其取用,便是他对她冷言以待,她也并不在意。 那时的逐曜并不觉得这份真心如何难得,只觉得是种负担。 北海龙宫中的水族反复提醒着他,没有令虞,他什么也不是,他理应感恩才是。 但这本就不是他求来的。 何况,令虞如此轻易地对他付出心意,也随时可以轻率收回,他若是将一切都寄托在她的情意上,该是何其愚蠢。 逐曜原是称得上温和的性情,面对令虞时却总是会露出最冲动的一面,有时态度甚至称得上恶劣。 每每有所争端,逐曜从来不肯向令虞低头,但她便是再如何生气,也还是不愿放开他。 就在时好时坏的关系中,逐曜陪着令虞长大,直到三千岁成年,他晋位仙君,终于有了足以立身的修为。 逐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北海龙君求来镇守一方水域的职位,离开北海赴任。 留在令虞身边,无论他如何努力修行,做成了什么,在北海水族眼里,他终究只是因为攀附上令虞这个公主而晋身。 他永远都配不上她。 ‘你原来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北海龙宫?’ 离开她。 ‘是。’ 逐曜以臣下之身半跪在令虞面前,低着头,看不清她是如何神色。 不过这一次,令虞没有再阻止他。 逐曜没有想到,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当他再次回到北海时,得到的便是令虞因镇杀海兽而陨落的消息。 将葬入龙冢的,是一具已经失了神魂的躯壳,再也不会坐起身,理所当然地指使他做些什么。 他只来得及以溯洄石留下躯壳中将要消散的最后一缕残念。 逐曜后悔了。 在令虞陨落的许多年后,他登上龙君之位,坐拥北海,却始终没能放下找回她的执念。 但就算他做了北海龙君,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他不能如愿的事。 数万载间,逐曜曾寻来无数个可能是令虞转世的女子,相似的,不相似的,但最后都不是她。 直到越梨出现,命盘相合,证明她就是令虞转世。只要将溯洄石中残念融合,她便能逐渐恢复前世记忆。 但此后数载,越梨始终未能找回记忆,逐曜对此并非没有怀疑,不过到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她终于再站在他的面前。 在逐曜灼灼目光下,景濯简直想冷笑了,他看向息棠:“我怎么不知,你原来还有阿虞这个名字。” 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周围水族暗暗竖起耳朵,心中都在揣度他和息棠是如何关系。 逢夜君少时也曾在紫微宫中修行,难道他们是因此相识?再说这句话,难道逢夜君对这位神君,竟是…… 一众水族交换过眼神,虽然不敢开口议论,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等息棠回答,逐曜却向景濯道:“敢问逢夜君与阿虞是何关系,又是用什么身份来问出这句话?” 他是魔族君侯不错,但又凭什么来干涉他与阿虞的事。 逐曜不曾听说魔族这位逢夜君有道侣。 “那你与你口中的阿虞又是什么关系?”景濯扫了一眼越梨,“听闻北海龙君钟情人族女子,待她千般万般好,将以君后位许之,如今怎么又来纠缠旁的女子?” “此中误会,我自会向阿虞分辩。”逐曜默然一瞬,语气依旧称得上冷静。“这是我与阿虞的过往,不必君侯来过问。”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还请君侯让步——” 景濯当然不可能让,他脸上噙着笑,眼神却有些冷:“连她身份如何都不知,也妄谈什么过往。” 第57章 话音落下,两道威压无声碰撞,引得周围海水震荡,像是随时都会掀起巨大浪潮。 这场面,看起来怎么像是在争风吃醋? 周围水族听着这番你来我往的对话,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飘过这样念头。 争风吃醋的戏码不少见,但争风吃醋,互相冷嘲热讽的一方是北海龙君,一方是魔族君侯,可就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 不过暗流涌动的海水令在场水族都感到躁动不安。 “不会真打起来吧?”陵昭往息棠身边靠了靠,说出了许多水族的心声。 息棠当然不能让他们真动起手来,螭颜继位礼在即,这时候毁了东海龙宫,这东海新君的继位礼要怎么办。 屈指敲了敲景濯肩头,息棠道:“既是来观礼的,总该知道些为客之道才是。” 说话间,属于上神的威压不再有所保留,席卷过海水,将周围涌动的暗流消弭于无。 也是为她的动作,景濯下意识收起了灵力,像是被驯服的凶兽。 在他身后,息棠抬眸看向逐曜,脸上噙着漫不经心的笑:“龙君觉得呢。” 逐曜对上她的目光,怔怔站在原地,像是有些反应不及。 她怎么会是上神? 在场无数水族相互对视,有些不敢相信,她不是紫微宫的神君吗? 只是上神威压难以作伪,足以证明她的修为。 只是她究竟是哪位上神,又为何会现身于此? 正在局面陷入死寂时,奔流海水中,宝光熠然的车辇自高处落下,只见诸多来自九天的仙神乘云渡水,浩浩荡荡地穿过龙宫,不过数息已经降于南殿之前。 为首神族感知到此处局面尚可,不由松了口气,方才感知到上神动用力量,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慌张赶来。 “我等见过上神。”一行天族仙神抬手向息棠行礼。 惊得当了许久木头的东海龙君也终于确定了息棠身份,上前向她深施一礼:“不知丹羲境上神亲临,东海失仪。” 丹羲境上神? 她便是天后所出的那位丹羲境上神? 周围水族一惊,先后都向息棠拜下,心中多有意外。 如今东海龙族中,有一个算一个,包括眼前的东海龙君,竟都该称这位上神一声老祖。 此番代表天族前来观礼的,竟然是这位上神。 第五十二章 等等, 如果她是丹羲境上神…… 意识到息棠是什么身份后,在场水族再看方才对峙的景濯和逐曜,心中所想便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无数视线落在景濯身上, 诸多水族心情堪称微妙。他们不曾见过丹羲境上神, 不识得她倒也罢,但这位逢夜君, 绝不可能不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才是。 所以……他明知是丹羲境上神, 却还为她与北海龙君冷言相对,险些要打起来?! 这、这怎么看也不是对仇敌该有的态度吧? 想到这里, 在场相熟的水族交换过眼神,都觉得自己刚才好像窥见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 只是碍于息棠和景濯的身份,就算他们再怎么好奇, 也不敢当着这两位的面议论。 不过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的宿怨,天下人尽皆知,这北海龙君与她之间,又有何纠葛? 方才他们都看得分明,溯洄石中残念竟是与上神气息相融合了。 但丹羲境上神分明比北海龙君年岁更长,又怎么可能是他要寻的女子转世? 这其中竟是有什么误会不成? 没有在意这些饱含探究的视线,息棠抬眸打量过东海龙君, 依稀记起自己当年应该是见过他的。 不过彼时的东海龙君还没有坐上东海君位, 尚是青年相貌,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再对比眼前,看着他两鬓华发, 息棠不由感叹了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真是明显见老。” 看上去已近中年相貌的东海龙君站在息棠面前,俨然是后辈姿态:“数万载已过,连东海畔最为坚硬的顽石都在海水冲刷下变了形貌, 小龙又怎么能还如旧时。” 也只有上神这等修为,方能如日月亘远。 同东海龙君说了两句废话,也算寒暄过了,息棠总算没忘了自己此行来意,溯洄石的事,总要有个结果。 息棠看向逐曜,开门见山地问道:“虽说溯洄石是为我东海小辈撞破,终归最后是在我手中碎去,此事,北海龙君想如何处置?” 因宣后之故,她要管这闲事,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既是无心之失,就算不得太大过错。”逐曜对上她的目光,沉声开口,“何况,溯洄石中残念已经认主,便尽了作用。” 面对他眼中浓重得化不开的汹涌情绪,息棠心中轻啧一声,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逐曜不是深厌令虞,恨她将自己强留在身边,以至于晋位仙君后便迫不及待地远离北海龙宫,溯洄石中又怎么会是令虞残念? 见逐曜愿意息事宁人,为自己女儿闯祸悬心已久的中年龙族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连声谢过他不再追究,又向息棠再行拜礼。 如果不是息棠出面,此事会如何发展便实在不好说了。 原本因为越梨削角剐鳞的话瑟瑟发抖的小龙在父亲安抚下,终于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她怯怯随着父亲向息棠道谢:“谢过老祖。” 每次听到这称呼,都会想起自己已经年纪一大把了,息棠心下长叹一声。所以为什么她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成为被看的热闹? 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和景濯眼底不加掩饰的冷笑,息棠当下只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毕竟,她对成为被看的热闹,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但逐曜却不愿让她就这么离开,见息棠转身,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阿虞,你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么?” 就算她从前没有作为令虞的记忆,如今残念融合,也该记起了他。 逐曜不知,息棠自始至终就保留着当初记忆,她当然记得逐曜是谁,只是觉得凭他们从前的关系,着实没有什么多说的必要。 如果一定要说什么…… 息棠回过身,不甚在意道:“只是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本尊不曾放在心上,龙君也不必放在心上才是。” 虽说令虞当年是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留在了身边,但当真计较起来,也未曾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地方,息棠不觉得自己需要对他有什么解释。 这显然不是逐曜想要的答案。 “阿虞——” 他再次开口,息棠却已经转过身,她没有回头,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北海虽不属天族麾下,但龙君见我,还是该称一声上神。” 不管论及身份还是修为,他都不该对她直呼其名,失了礼数。 陵昭听到了一声冷笑,不由偷眼瞄向身旁景濯,是他吧? 肯定是他! 逐曜似乎没想到息棠对自己会有如此态度,一时失语,眼中有刹那恍惚。 令虞从不会这样对他。 眼见这一幕,景濯只觉心头浊气终于呼出,这北海的四脚蛇也想同他争—— 随着息棠领天族仙神离开,这场意外引发的对峙终于暂时落幕,不过对于有的人而言,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北海暂居的宫阙中,越梨抬眼见了逐曜,脸上闪过喜色。 “君上!”她用力挣脱侍女,踉跄着扑到了逐曜身边,抓住他的袍角。 北海侍女见此,连忙为没能拦下越梨向他屈身请罪,逐曜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她们先退下,片刻后,偌大内殿中便只剩他和越梨。 “溯洄石之事,是你故意为之。” 在逐曜近乎漠然的目光下,越梨松开手,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心神动摇下,她身形不稳,竟是跌坐在了地上。 “君上,不,不是的,我只是……”她不敢抬头看他是什么表情,语无伦次地开口,想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想让你看着我而已,我只是不想你再透过我看着别的女子了……” 她打破溯洄石,不过是想他能看见自己,而不是永远透过自己看着那个令虞—— 只是越梨不曾想到,原来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令虞转世。她心下顿时生出无尽悔意,早知如此,她便不该设法打破那枚溯洄石。 逐曜半蹲下身,指尖捏住她的脸:“你该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如果不是意外帮我寻到阿虞,你便该为溯洄石破碎陪葬。” 越梨在他身边待了也有数载,自然听得出他这话并不只是威胁,不由瑟缩一瞬。 不过是块破石头而已—— “我陪在君上身边这样久,不比君上记忆中虚无缥缈的幻影更重要吗?”听着逐曜的话,越梨抓住了他的袖角,“就算我不是令虞,这些年来陪在君上身边的都是我啊!” 她如同往日一般祈求地看向逐曜,却没能换来他任何动容。 “除了这张脸,你真是一点也不像她。”逐曜凉声道。 第58章 这数载间,他当真没有察觉出端倪吗? 或许逐曜只是不愿揭破事实。 过往数万载岁月中,他用尽自己所知的办法,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在他将要绝望的时候,越梨被送到了他面前。 除了张与令虞相似的脸,越梨生的时辰实在很是合适,合适到她的命盘与令虞有了部分重合。 如果越梨也是假的,是不是证明他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她了? 至少她还有这张脸。 他满足她所有的虚荣、贪妄,不过想借此一解心中悔意。 他后悔了。 越梨看着逐曜没有情绪的眼神,觉出不知如何形容的慌乱,如果自己不是令虞转世,如果失去了北海龙君的独宠…… “君上今日也见了那位上神,就算她真是令虞转世又如何,她对你何曾有什么真心!” 越梨不知逐曜和令虞的过往,但只看息棠今日言行,逐曜念念不忘的过往,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又如何?”逐曜拂袖挥开越梨,“我与她的事,又何须你来置评?” 她和他的事,又何须不相干的人来评断。 越梨伏身在地,似乎久久不能回神。 第五十三章 东海为天族安排下榻的宫阙中, 陵昭跟着息棠走入内殿,满脑子都还想着刚才发生的事。 见周围没有其他仙神在,他才终于没忍住开口:“师尊, 被你强取豪夺的, 不会就是这北海龙君吧?” 不过看北海龙君的态度,似乎又不太像, 哪有他被强取豪夺了, 还念念不忘的? “什么强取豪夺?”一道声音从帷帐后传来,只见景濯缓步走出, 目光直直落在息棠身上。 怎么老是他?!这是陵昭看见景濯后唯一的心情。 息棠竟是不觉得太意外,关于令虞的过往,大约也是关于她, 景濯少有不清楚的事。 “看不出,你原来还会强取豪夺?”景濯实在有些想象不出这等场面,“你那时是什么眼光?” 这和个人族女子纠缠不清的龙族,有何处值得她这么做? “你想知道?”息棠挑眉看着他。 景濯反客为主,施施然地在桌案前跪坐下,袖袍拂过,颇显魔族君侯的气度:“只是好奇, 你那时为什么会突然瞎了眼。” 息棠觉得他这副神情实在有些欠揍, 没忍住踹了他一脚,这才在对面坐下,示意他为自己倒盏茶。 “这其中颇有些误会, ”息棠在他面前坐下,“说来,总归是当年为稳固神魂惹出的麻烦罢了。” 息棠生来神魂不稳的传闻,景濯也曾听说过。他隐约知道, 她会寄身苦无花,拜入丹华门下,也是为这个缘故。 但当年万象洞天突发雾潮,令商九危还未修成仙君便意外陨落,蕴养神魂之举也就半途而废。 景濯清楚前因,对息棠过去堪称一无所知的陵昭却听得云里雾里,又不知该如何发问,只能先听着。 “大约是在被封为骊丘女君后不久,我体内神魂动摇,又有流散之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太初氏从北海龙族中借来了一枚生机早已散尽的龙蛋。”息棠撑着脸,不算太认真地回忆道。 她的神魂被引入龙蛋中,以龙身孵化,希望借此能让她蕴养出一颗龙珠。 有商九危的前车之鉴,这一次,涯虞和宣后亲自出面,将她托付给了当时的北海龙君,请他务必周全照顾,于是北海龙君膝下因此多了个叫令虞的小女儿。 “既然担心,他们为什么不将师尊留在身边?”陵昭不免觉得奇怪。 “当然是因为,我神魂不稳的事,不足与外人道。”息棠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至于为什么不足为外人道,她没有详说。 景濯算了算时间,那时他应该正在紫微宫中苦修。 初为令虞时,息棠并没有从前记忆,所以她倒也确确实实做了两千载北海公主。 为着她真正的身份,当时的北海龙君待她很是宽纵,任她想要什么都别无二话。 对于令虞一眼看中了逐曜,定要将他留在身边,北海龙君很是意外,他没想到一条出身修为都很是平常的小龙会入了她的眼。 但既然她喜欢,留在身边便是,至于逐曜愿不愿意,并不重要。 “你为什么会一眼看中了他?!”这回没忍住开口的是景濯。 他分明笑着,神情却莫名显出几分危险意味,让陵昭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退了退,不想被殃及池鱼。 “应该说,我是一眼看中了他的龙珠。”息棠纠正道。 陵昭不明白,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啊?” “大约是因为,我正好丢了颗龙珠。”息棠漫不经心地答。 逐曜的龙珠,与她丢了的那颗龙珠恰好有共通之处,因此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吸引。 她想让他待在身边,时时刻刻不离,便是为这个缘故。 不过当时令虞并不清楚这一点,问起身边侍女自己为何会对逐曜有这样感觉,她们听完她的形容,只说这叫欢喜。 ‘殿下既是欢喜这少年,便要待他好,才能叫他动心呢。’ 将这话听了进去的令虞于是便尽自己所能地对逐曜好,认真学着怎么喜欢。 只是那时候的她尚且不明白,对于逐曜而言,她的欢喜不过是种随时可收回的施舍,绝不值得他舍却最后的尊严来回应。 年深日久,在令虞自觉和逐曜的关系有所和缓之际,却突然传来了与他青梅竹马的锦鲤少女陨落在了凶兽獠牙下的消息。 这原本与令虞无关,只是逐曜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没有被强留在北海龙宫,而是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就能活下来。 席卷而来的悲伤下,他压抑日久的情绪爆发,向令虞道尽了伤人的话。 令虞这才知道,原来无论她如何待他好,终归是没有意义的。 爱是要两厢情愿,她恍然意识到。 所以当逐曜三千岁成年,自请离开北海龙宫时,她没有再作强留。! 令虞大约明白,这世上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就像是爱。 也是因此,息棠从没想过溯洄石中会是令虞的残念。若要说逐曜念念不忘,怎么想都该是他青梅竹马,却不幸早夭的那尾锦鲤才是。 就在逐曜离开北海后不久,令虞随当时的北海龙君前往东海龙宫,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结嫣。 在她身上,她感受到了比对逐曜更为强烈的渴望—— 令虞扑了上去。 周围无数张脸现出惊异之色,结嫣踉跄后退,挡在她面前的,是宣后。 还没有做天后的漓渚拦下了令虞,母女交锋,恍惚间,她都记了起来。 她是天族太初氏神族涯虞和东海龙族公主漓渚的女儿,生来神魂不稳,被养在骊丘,少见外人。 至于为何会生来神魂不稳——她丢了颗龙珠。 亲手剖出龙珠的,是生下她的母亲。 原来她一生下来,就被自己的母亲舍弃了,息棠后知后觉地想道。 为太初氏和东海的关系,为两族的体面,也为了涯虞神尊的威严,息棠神魂不稳的真相被隐去,世人只知她是生来体弱。 这就是为什么商九危和令虞的存在,都不足为外人道。 陵昭怔怔地看着息棠,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怎么会有母亲这样对自己的女儿。 但这世上,爱是强求不得的。 息棠的目光落在陵昭身上,敛去眼底深意。 她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个母亲。 所以她只能努力先做他的师尊。 景濯嘴角紧抿,他声音有些发紧:“后来呢?” 他问。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息棠撑着脸,姿势没怎么变,后来,阴差阳错堪破了情障,令虞那具龙身将要飞升仙君,体内龙珠只差一步便能蕴养圆满。 只需将蕴养圆满的龙珠与本体融合,便可以补足体内缺漏。 但息棠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啊?!”不等她解释,陵昭便已经坐不住了,急得像只团团转的小狗。 “这颗龙珠养得再圆满,终究也是不足的。”息棠平静道,就是这一点不足,将成为上神境前无法逾越的天堑。 甚至就算将与结嫣血肉相融的那枚龙珠剖出,对息棠也已经无用。 于是令虞龙身飞升仙君的雷劫下,她引雷霆入体,无论是宣后还是涯虞,都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雷劫之下,稍有不慎,她的神魂都会为之寂灭。 撕裂夜幕的蓝紫雷电下,父母与女儿遥遥相望,漫天星斗像是要坠沉。 将圆满的龙珠在雷电中破碎,但属于息棠的神魂撑过雷霆洗礼,却得以凝实。 她赌赢了。 令虞的躯壳从此沉眠于北海龙冢,而息棠以骊丘女君的身份正式登上玉霄殿,迎着九天仙神各异的目光,她向自己的祖父俯身,接下了镇守九天东境的敕令。 第59章 景濯站在众多仙神中,目光掠过这位骊丘女君,并不如何在意。不久,他接到调令,与息棠先后前往东境。 目光相对,桌案袖袍的掩盖下,景濯不知何时捉住了息棠指尖。 他的神情,看上去竟是比她自己还要在意这些事,息棠失笑,只觉不必。 宣后生她一场,那颗龙珠也算还了生恩,两不相欠。为此,后来息棠将她拉下君位时,没有半点手软。 就在这个时候,陵昭蓦地扑进息棠怀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抱住了她。 息棠脸上现出愕然,她转头再看向景濯,心中忽然涌起种说不分明的情绪。 只是还没等她感动两息,景濯挪了挪位置,试图不着痕迹地将陵昭从她怀里拔出来。 陵昭当然不肯放手,两相较劲下,连带着息棠一起滚成一团,最后一大一小的重量全压在了她身上。 她仰躺在地,深吸一口气,分别赏了他们一个爆栗。 第五十四章 珊瑚丛生, 素一大张开嘴,随手将巴掌大小的银鱼扔了进去,嘴里獠牙隐现, 看得陵昭不由心生感叹。 师姐的牙口还真是好啊。 怀炽蹲在地上, 双手刨了半天,惊喜道:“找到了!” 两颗脑袋一左一右凑了过来, 只见他手中正握着个流光熠熠的贝壳。 素一道:“能吃吗?” 陵昭也道:“好吃吗?” 怀炽简直要被他们打败了:“你们就知道吃是吧!” 跟着他外出觅食的素一和陵昭点头, 并不以为耻。 新君继位礼将至,东海龙宫上下忙乱, 不过这些忙乱与他们却是不相干。 “师兄,海底为什么会有涡流啊?”陵昭向远处望了眼,忽然道。 “什么涡流……”怀炽回过头, 话还没说完,彻底变了脸色。 “这是海底乱流!” 海底乱流是什么? 从前没有在海底待过的素一和陵昭不太明白。 东海海底有数处海眼,连通归墟,天下海水尽归于此。 海眼每每暴动,便会在海底引发乱流,寻常修为的水族被卷入,多有被绞杀之虞。 乱流最为严重时, 甚至需要四海龙君率众多水族联手才能镇压海眼。 怀炽分明记得, 就在前不久,东海海眼才发生过一次暴动,怎么才过不久又有情况? 不过如今也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来不及多解释,他当即化作原形,抓着陵昭和素一窜了出去。 但乱流来得比他预料中更为汹涌,便是龙身长有数丈, 在辽阔海域中也未免显得微渺,他被乱流卷得晕头转向地打着转,根本挣脱不得。 不知被乱流卷过多远,终于落入还算平稳的海域,死死扒着他鬃毛才没走散的素一和陵昭爬起来,身形都还有些摇晃,看什么都觉天旋地转。 “这是哪儿?” 三双眼睛相对,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并没有太大区别的茫然。 “师兄,你不是东海的吗?”陵昭问。 怀炽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以东海辽阔,就算自己出身于此,也不可能对这整片海域都了如指掌。 海水翻卷,素一嗅到了血腥味。 她循着血腥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被染红的海水。 这是怎么了? 越往前,血腥气便越重,浓稠黏腻的鲜血浸染海域,模糊了视线。 螭颜持刀半跪在地,身边除了被挖去妖丹的犼兽,还堆了许多水族尸首。 龙族新君的继位礼,需要以食龙的犼兽作为祭品,是以提前数日,她便率部属来猎杀这头在东海有赫赫凶名的犼兽。 对不想看到螭颜坐上东海龙君之位的水族来说,这应当也是对她出手的最好,甚至可以说最后的机会。 等继位礼后,许多事便尘埃落定。 如今螭颜身旁倒下的水族,许多都不是死于犼兽之手,而是为她所戮。 部属叛主,倒戈相向,身边众多亲卫都为她战死,螭颜口中咳出许多血沫,看上去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鲜血将海水染成猩红,周围只剩一片死寂,数息后,她有些模糊的视线中现出女子身形。 那是一道她很熟悉的身影,熟悉得刺痛了螭颜双眼。 “阿池,我从来没想过,会是你。”抬头看向女子,螭颜哑声开口,眼中情绪让人有些看不清。 想要自己命的,竟然会有她。 落池噙着笑,闻言叹道:“阿姐,我也没想到,便是中了毒,你竟然也还能撑这样久。” 东海少君善战之名,并非虚言。 可惜她离开龙宫前曾饮下一盏酒,一盏由面前她从没怀疑过的龙族递来的酒。 怎么偏偏是她呢? 虽然并非同父同母所生,但落池同螭颜自幼长在龙宫,一处修行,相伴长大,她与她亲妹妹也没什么分别。 甚至螭颜当初能争得少君之位,也是因为多有落池助力。 所以在此之前,她从没怀疑过她。 赤红纹路自螭颜掌心延伸向上,逐渐蔓延向心脏。如果不是中毒,以她实力,也不会落得这么狼狈。 喉中咽下冰寒,螭颜含笑问:“为了今日,你大约是费了不少心思吧?” 原来这龙君之位,真是谁也忍不住会动心。 “是啊,所以还请阿姐将命借我,为我一偿夙愿才是。”落池也笑着回道。 凭她和螭颜的关系,只要螭颜身死,追随于她的水族势力,都会顺理成章地被落池继承。 不过想达到目的,她谋算螭颜之事就需要成为不为人知的秘密。 落池抬手,掌心阵纹成形,她拂手挥过,便落向角落处的礁石。 礁石轰然破碎,躲在其后的怀炽卷住素一和陵昭,仓皇逃离。 原来他们早就被发现了。 阵纹盘旋着追了上来,灵光闪过,怀炽只觉忽有万钧压力加身,气血翻腾,以龙族身躯之强,竟然也生出难以承受的错觉。 素一没有说话,化出魔族原形,形貌狰狞的庞大魔躯主动与降下的阵纹相撞。令人牙酸的破碎声响起,她身周撕裂出巨大伤口,看起来尤为可怖。 能拜入紫微宫,他们的资质当然不会差,但无论有如何出众的资质,终究年岁不足,连仙君境都未能修得,又怎么能与落池相比。 落池实力固然不如全盛时的螭颜,但在东海龙族中,堪与她相比的龙族也所剩不多。 阵纹破碎的灵光下,一切并未结束,数道水波翻腾而起,盘旋着向素一袭来,威势可怖。 危急之际,陵昭显出少有的冷静,他手中结印,体内灵力瞬息被抽空,在上方撑起一道护盾。 护盾一触既溃,也就借这刹那时间,他挥手自腰间玉珏中取出数件法器,同时催动,随着法器爆裂声连串响起,终于将阵法力量彻底消弭。 “跑——”螭颜执刀起身,口中向怀炽厉喝道。 以她如今情况,也护持不了他们,不想死就自己跑吧。 她不曾见过陵昭,此时也就不可能分辨出他的身份。 怀炽没有犹豫,长尾将素一和陵昭卷起,不敢回头,随意选了个方向冲了出去。 刀光亮起,映在落池眼中,她面上现出一点意外。 她没想到螭颜还有余力。 螭颜方才愿意与她说上那么一通废话,便是为了给自己争得片刻喘息之机。 避开刀光,落池一时没有余暇再管其他,让怀炽顺利撞出了这片猩红海域。 就在这一刻,海水中乱流再起,形成巨大旋涡,本就负伤的怀炽难以挣脱,只能死死卷住素一和陵昭,身体不受控制地陷入旋涡之中。 这里是海眼所在…… 怀炽隐约意识到,汹涌乱流中,他身周撕裂出大大小小的伤口,鳞片倒翻,看上去很是凄惨。 一行水族站在海眼外,为首女子面前浮起数寸长的墨尺,其上镌刻有繁复纹路。 在她灵力驱使下,墨尺散发出幽幽光辉,映在昏暗海水中,显出莫名阴森。 墨尺力量震荡,受法器冲击,海眼中不断爆发出汹涌暗流,以此为中心形成旋涡。 怀炽忽然意识到,或许方才突然爆发的乱流,也不是什么意外。 是东海势力为了围剿螭颜,阻止她登上君位的谋划。 落池会放任怀炽他们逃脱,大约也是认为,他们不可能逃得出海眼。 硬接下落池阵法的素一已经陷入昏迷,怀炽吃力地卷着她庞大的魔躯,试图对抗以海眼为中心形成的涡流。 陵昭抓住他犄角,乱流冲击,他的身形像是随时都会被抛出。 以他们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与旋涡之势对抗,无论怀炽如何挣扎,身形还是不受控制地卷入旋涡,陷向海眼。 他口中发出愤怒龙吟,如果被卷入海眼,不必两息,他们连神魂都会为海眼下涌动的暗潮撕扯得七零八落。 乱流中,陵昭艰难地从玉珏中取出一口不过手大的青铜古钟,向上抛了出去。 第60章 青铜钟骤然暴涨数倍,将怀炽龙身笼于其中,暂时隔绝了乱流,为他们争得喘息之机。 为他手中还有这等护身法器意外一瞬,女子没有犹豫,手中催动墨尺,巨大的海眼旋涡上,灵光在她身后凝出高有数丈的墨尺虚影。 虚影向青铜钟斩落,凛然威势下,青铜钟发出一声沉重闷响,回荡在海水中,让人陡生头晕目眩之感。 裂痕在青铜钟上蔓延,受到力量反噬的陵昭喷出一口鲜血。 无论何等法器,境界不足时,都难以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墨尺虚影不散,感受到威胁,陵昭抬起头,眼中灿金与猩红顿现,身周灰雾不受控制地涌出,他眉心浮起禁制纹印。 这一刻,东海龙宫中,息棠眼中也映出了那道墨尺虚影。 她抬眸,神色只见一片冰冷。 起身踏出一步,她现身于宫阙之上,静默流动的海水因她的动作震荡开来,整座龙宫都好像在摇晃。 灿金流光闪过,息棠手中握住了长弓。 弓身莹白如玉,沁着丝丝缕缕的血色,几乎与她等身高,以日辉凝就的弓弦细若不见。 在这把长弓出现的刹那,龙宫中无数生灵似都有所觉,莫名感知到神魂中传来的战栗。 这是…… 以东海龙君为首的诸多龙族现身于息棠周围,眼见这一幕,望向她的眼神都显出惊恐。 这位上神要做什么?! 天地间的灵气席卷而来,在弓弦上凝作箭支,息棠张弓,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 她松开了指尖。 随着弓弦振响,诸多龙族心下狠狠一跳,望着光箭飞落的方向,都有些控制不住表情。 流光飞逝,如白虹贯日,东海龙宫中无数生灵抬头,无论修为高低,都为这一箭的威力而震悚。 “云海玉皇弓——” 时隔数万载,足以诛杀天魔的箭,再次现身于东海。 第五十五章 东海海眼处, 就当青铜钟在墨尺虚影下分崩离析的刹那,箭光呼啸而至,射落了浮在女子身前的墨尺。 墨尺轰然破碎, 上方显化出的虚影如影遇光, 瞬息在海水中消散。 就算箭光的目标并不是操控这柄墨尺的女子,法器破碎的余威也足以让她肺腑重伤。 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震荡开的力量中, 她落入为自己掀起的旋涡,失去灵力加持, 乱流转眼在身周割裂出无数伤痕。 周围为她护法的水族脸上露出惊惧神情,不说救她,便是他们自己也尽数被潮水卷过, 身形不能自主。 也是在这一刻,那片浑然以鲜血汇成的猩红海域中,螭颜扬手,将长刀刺入了苍龙逆鳞。 苍龙发出一声痛苦到极点的咆哮,身形翻腾,搅动了血红海水,却怎么也无法挣脱她的手。 “少君——” 数丈之外, 楚垣已经带着众多水族赶来。 “阿池, ”螭颜轻声开口,眼角血色滚落,“你输了。” 另一边, 以海眼为中心形成的巨大旋涡中,青铜钟的残骸被卷入涡流,发出沉闷声响。 重嬴站在原地,墨尺崩碎的余波中, 息棠的身影出现在海眼上方,目光相对,重嬴怔怔看着她,像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以东海龙君为首的十余龙族赶来此处,看着海眼外爆发的汹涌乱流,顿时都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回事?! 近乎要将天地都翻覆的狂潮中,息棠抬起手,灵气所化的长箭在射破墨尺后并未消散,此时受她牵引,自身侧飞掠而过。 息棠拂袖挥下,还未消散的箭光径直没入海眼,与乱流相撞。 无尽海水震荡,原本疯狂向海眼中陷下的涡流去势一滞,发出声声如同惊雷的轰响,原本疯狂涌动的海水向四方席卷,终于在强大力量下平息下来。 这就是上神之力吗?东海龙君仰头望去,心神不免为这样的力量摇曳。 海眼外,景濯负手而立,心上陈伤隐约又传来刻骨痛楚。 痛过多少次,他就想过她多少次。 没有察觉他的存在,在海眼乱流被镇压后,松了口气的十余龙族终于将注意到了重嬴他们。 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息棠,重嬴身形有些紧绷。尽管顶着同一张脸,要分辨他和陵昭却再简单不过。 息棠看着他一只灿金,一只猩红的瞳眸,神情似乎显出些微复杂。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手用指尖抹去重嬴脸侧溅上的血迹。 重嬴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愣在原地,原本怀有戒备的眼神被冲散,显出点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对息棠说什么。 东海龙君带着十余龙族上前,只见息棠抬手,墨尺碎片汇聚,落在她手中。 即便这件法器只剩下破碎残片,在场龙族还是立时分辨出了它的来历。 这是纯钧尺—— 原本藏于天族的先天法器,纯钧尺。 半日后,东海龙宫中。 东海龙君坐在主位,在他下手的螭颜气息较之往日明显虚弱许多,但她身周威势却并未因此减损半分。 才经历数场血战,就算螭颜已经逼出体内毒素,一这等沉重伤势,便是她服下再如何玄妙的灵药,也不可能立时恢复如初,总还需要许多时日休养。 大殿两侧,诸多东海手握实权的龙族长老都在此列坐,看着前方被押来受审的涉事主谋,心思各异,殿中气氛显得有些诡谲。 毕竟就算如今还坐在这里的龙族长老,也未必就没有参与螭颜遇袭之事。 龙族据有四海,原本有镇压海眼之责,如今落池却为争龙君之位,不惜以纯钧尺搅动海眼乱流,此事若是传开,东海龙族简直无颜面对天下水族。 落池谋划落空,如今螭颜活着回到龙宫,不止落池,想要她命的各方势力便势必要为此付出代价。 在得知海眼异动的始末后,诸多龙族也不免感慨落池实在少了几分运气。 她麾下水族操控纯钧尺引动的乱流,竟会在无意中将上神弟子卷入海眼旋涡,最后惊动丹羲境上神,以云海玉皇弓破纯钧尺。 若不是纯钧尺被破,以螭颜当时状况,根本不可能在这等有无上之威的法器下全身而退。 不过如今纯钧尺破碎,这位借来法器的水君,又当如何? 想到这里,诸多龙族看向结嫣,在这些各有深意的目光下,她直身站在殿中,神情看不出什么异色。 纯钧尺原藏于天族,就在前不久,东海鲛人族水君结嫣,从当今天后手中借来了这件先天法器。 迎着众多打量视线,结嫣抬头向坐在主位的东海龙君道:“我虽将纯钧尺出借,但落池殿下如何用这件法器,我并不清楚,也难以左右,还请龙君明察。” 言下之意,并不承认自己参与了这场对螭颜的算计。 不过她这番话,不仅螭颜,在场这些龙族长老也没有多少会信。 只是心中清楚是一回事,如果没有证据,的确难以定下结嫣什么罪名,毕竟若只是出借纯钧尺,怎么也不能算是过错。 结嫣脸上勾起一点笑意,似乎成竹在胸,并不畏惧他们的诘问。 就在东海龙君开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殿中海水忽然震荡起来,水波流转,如同藤蔓缠绕上她的身体。 下一刻,结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向上提了起来。 她试图挣脱桎梏,体内流淌的灵力却好像被凝结了一般,动用不了分毫,只能无助地浮在海水中,眼中现出惊惶。 是谁?! 在她身后,息棠抬步踏入殿中,脸上不见有什么表情。 “上神——” 见息棠现身,原本安坐于殿中的龙族纷纷站起身来,俯首向她行礼。云海玉皇弓那一箭似乎威力犹在,让他们近乎失了直视息棠的勇气。 骤然安静下来的宫阙中,息棠缓步自结嫣身边走过,停在了她面前。 是她! 目光相对,结嫣心中蓦地涌起说不出的恼恨,她最不想的,应该就是在息棠面前显出弱势。 再次尝试挣脱束缚,海水化作的锁链却随之收紧,任结嫣如何催动灵力,也只能感受到经络传来的刺痛,没有半分作用。 “不知上神前来,是为……”东海龙君迎上前,不知她为何前来,心下陡然生出几分忐忑。 不由得他不紧张,此番陵昭会被牵连重伤,究其根本,原是东海龙族内斗之祸,他身为龙君,也总有几分责任。 还有这位结嫣水君…… “我来取一样东西。”息棠打断他的话,径直道出自己的来意。 只是听着这句话,在场龙族不免都有些不明其意。 息棠看向结嫣,神情看不出什么喜怒。 “早些年,我丢了枚龙珠。”她缓缓开口,“这原本已经不甚要紧,但如今看来,还是该取回合适。” 息棠只当以这枚龙珠还过宣后生恩,从此两不相欠,结嫣若是知趣,便该安分地做她的鲛人族水君。 第61章 偏偏,她要做些多余的事。 周围龙族眼中多有愕然之色,不是说丹羲境上神虽是天后所生,继承的却只有神族血脉吗? 她如何会有龙珠?这丢了龙珠又是怎么一回事? 便是在场年纪最长的龙族,也都是息棠的小辈,对于当年宣后所为当然是不甚清楚。 就算是如今的东海龙君,也只是听说过结嫣是宣后在与天族太初氏联姻前生下的女儿。 她话中所言,是要取回丢了的龙珠? 那龙珠是在…… 东海龙君的目光落在结嫣身上,不知该作何表情。 就在他与诸多龙族心中揣测之际,息棠抬手,那枚泛着熠熠灵光的龙珠从结嫣身上破体而出,被息棠强行取出。 在失了这枚龙珠后,结嫣的气息陡然弱了下来,她能修得如今修为,本就是以体内龙珠为根基。 海水所化的锁链破灭,她自半空跌落,摔在地上。抬头见龙珠落入息棠手中,结嫣顿时露出难以言说的惊惶之色。 “你想做什么?!”她失声叫道,声音显得异常尖利。“将龙珠还给我!” 还? “这是你的龙珠么?”息棠反问,眼中难得透出讥嘲之色。 在息棠手中,龙珠气息与她相融,震颤着发出低沉嗡鸣。 与结嫣血肉相融,蕴养数万载的龙珠中,竟然能与息棠气息共鸣。 怔然看着这一幕,殿中龙族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他们既是龙族,又怎么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她的龙珠……” 螭颜看着结嫣,喃喃开口,恍惚明白了息棠方才那番话的意思。 怎么会…… 上神的龙珠,怎么会在结嫣体内?!螭颜心中惊骇莫名,她有些不敢再想下去。 “不可能——” 最不能接受眼前这一幕的无疑是结嫣,她从来以自己继承了宣后血脉,生来便怀有龙珠为傲,又怎么能接受这枚龙珠原本并不属于自己。 绝不可能! 定是她用了什么法子在混淆视听! “将龙珠还给我!” 结嫣起身,体内灵力运转,想从息棠手中夺回龙珠,但她还没近得了息棠的身,便被无形威压所制,重重摔了出去。 伏在地上,她抬头看去,只见息棠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握住龙珠的手指缓缓收紧。 如今息棠修得上神,境界早已圆满,纵使这枚龙珠是她的,终究也已经用之不上。 既是如此,便也不必再留。 结嫣瞳孔微微放大,心中升起莫可名状的恐惧,不敢相信息棠要做什么。 “不——” 随着息棠手中用力,龙珠轰然破碎,结嫣伸出手,湮灭的灵光从指缝漏过,她口中发出凄厉哭嚎。 第五十六章 鲛人匆匆赶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破碎的龙珠消湮为无数灵光,在海水中飞散。 结嫣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 看上去狼狈又仓皇。 鲛人连忙上前扶住结嫣, 只见她气息委顿,口中正不断呛咳出鲜血, 下半身不受控制地现出似龙又似鲛的长尾, 鳞片光彩尽失。 龙珠为结嫣蕴养数万载,她的境界依托于此修成, 如今龙珠破碎,修为也就随之尽废。 “不知结嫣做错了什么,上神要如此重惩于她——”眼见女儿惨状, 鲛人脸上闪过痛心,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之别,抬头向息棠道。 她们身上分明流着一半相同血脉,既然她已经什么都有了,何必还要这样针对结嫣?! 息棠的目光落在鲛人身上,神情平静得过分:“本尊的龙珠,如今不想借她用了, 也轮得到你来质问?” 她的话说得很是风轻云淡, 却在鲛人心中落下一道惊雷,他抱住结嫣的手收紧,顿时只觉悚然, 她知道…… 她怎么可能知道?! 他以为,在那位涯虞神尊陨落后,世上还知道这个秘密的便只剩自己和宣后了。 如果她早就知道,这么多年来怎么会什么也不做?! 就在鲛人心慌意乱之际, 结嫣拉住他的手,犹自不肯相信:“阿爹……她在说谎……那是我的龙珠……那是我的龙珠——” 那是她的龙珠,对吗? 鲛人对上她迫切想得到自己认同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是因为知道结嫣从来都为自己体内那枚龙珠自傲,这么多年来,他才迟迟不能对她说出真相。 在自己父亲的沉默中,结嫣松开手,愤怒、惊疑还有不可置信的种种情绪在心头翻涌,最终尽数在脸上化作怔忪。 在场龙族看着这样情景,一时都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 “我去求天后,天后一定有办法为你恢复修为……”鲛人抱着自己的女儿,颤声安抚道。 “本尊也很好奇,这一次,你能不能再说服她剖出自己的龙珠给你女儿。”息棠抬步从这对父女身边越过,话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因同母所生,体内流着一半相同血脉,息棠的龙珠才能为结嫣所用。如今息棠毁去了自己的龙珠,世上与结嫣血脉相连,能有龙珠为她所用的也就只有宣后了。 两日后,鲛人终于赶到九天。 九天天后殿中,他跪在宣后面前分说过事情始末。 听着他这番话,坐在上方的宣后忽地开口,她说:“晏知,你老了。” 鲛人终于抬头看她,神情分明显出怔然。 宣后很少会追忆往昔,但如今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却也莫名生出两分感触。 她是东海龙族的公主,才记事不久,叫晏知的鲛人便被送到她身边侍奉。 东海的公主很多,这名头也就算不上如何值钱。不过宣后生来就在修行上显露出不凡天资,数百载间便已经修得仙君境,遍数四海也没有多少龙族能与她相提并论。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宣后未来当有很大可能继任龙君之位,执掌东海权柄。 她生来凉薄,最好权势,身边仙妖只分可用和不可用的,也只有自少时便与她相伴的鲛人晏知有些不同。 他生得颇合她心意,事事以她为重,进退有度,从不令宣后烦心,她当然喜欢。 也是因为宣后,出身并不如何的晏知方能做了鲛人族少主,后来又成了鲛人族的族长。 对他感情最深时,宣后生下了女儿,还向他许了东海君后之位——来日她做了东海龙君,便封他为君后。 只是随着太初氏有意与东海联姻的消息传来,事情却有了许多变化。 有意与东海联姻的是那位天君次子,涯虞神尊。 原本此事与宣后没有多大关系,毕竟涯虞又不是天族太子,与他成婚能得的好处实在有限。 天族神秀太子声名煊赫,为天下各族所敬仰,在这个兄长的对比下,涯虞不免显得黯淡无光,存在感称得上薄弱。 但在见了涯虞一面后,她却主动应下了这场联姻。 宣后在涯虞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类似的野心。 所以她应下了涯虞的求亲。 鲛人跟在宣后身边多年,很清楚自己左右不了她的决定。与其作无谓争吵,不如委曲求全,做足理解姿态,让她对自己和女儿能更多几分愧疚。 他实在很了解宣后,这几分愧疚,在不久后便派上了用场。 结嫣虽是宣后所生,却没能继承她的资质,更像鲛人不说,还生来体弱多病,修行艰难,注定寿将不永。 所以在息棠出生后,鲛人求到了宣后面前。 ‘结嫣生来体弱,若能得这颗龙珠,或许修行有成,便能多活些年月。公主,您这个女儿生来什么都有了,可结嫣除了我,却什么都没有——’ ‘她既有神族血脉本源,便是失了这枚龙珠,想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宣后被他说动了。 若是换作后来,她大约不会因为鲛人一番哭诉便做出冲动决定,但那时她大约对他的确有些真心,对结嫣这个女儿,也确实心怀愧疚。 待涯虞察觉时,此事已成定局。 到这个时候,就算再从结嫣体内剖出那枚龙珠,息棠也用不了。 何况以结嫣当时低微境界,将已经与她血肉相融的龙珠剖出,与要她的命无异,宣后当然不会答应。 为此,涯虞和宣后的关系第一次降入冰点。 但比起息棠这个才出生,说不上有多少感情的女儿,他还有更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与宣后的合作不会为这件事破裂。 息棠失了龙珠的事成了一个秘密。毕竟这对涯虞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不过他和宣后都没有想到,失了那枚龙珠对息棠的影响远比他们预想中要严重许多,以至于连神魂都有不稳迹象。 息棠被送去了骊丘,涯虞求上时任紫微宫天载掌尊的上神丹华出手,设法为她稳固神魂。 此后数千载间,宣后和涯虞关系有所缓和,他们却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过这个女儿。 第62章 宣后偶尔听说过紫微宫传来的消息,却从来没有去见过商九危。 她只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既然都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再装出一副对这个女儿如何愧疚的模样,未免惹人发笑。 凉薄如宣后,其实并不如何在意息棠如何看待自己。 宣后唯一见过商九危的那一面,是在她为灵蕖所养的狰兽所伤,昏迷不醒时。 身为师尊的丹华坐在床边为她疗伤,神情紧绷,冷静持重的脸上少有现出焦灼,看起来比自己更像个母亲。 此时正在殿中的紫微宫弟子俱都为商九危伤重愤懑不平,言谈中一定要为她向灵蕖讨个公道,并不畏惧天族太子之女的威严。 听闻救下她的,也是个紫微宫的弟子。 同门师友俱在,有没有父母,想来对她也无关紧要。 宣后这样想道,她侧身,看到了站在数尺外的涯虞。 他也不曾踏进殿中。 目光相对,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背身离开,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后来丹华向神秀父女发难时,宣后和涯虞也默契地借这个机会为他们找了些麻烦。 做他们的女儿,或许真是种不幸。 北海海水翻涌,宣后看着引天雷入体的息棠,恍惚惊觉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疯狂。 这是她的女儿,许多年来,宣后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实感。 她向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便是后来再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应下鲛人晏知所求,剖出息棠龙珠的举动堪称不智,她也不曾后悔。 因为后悔一向是最没用的事。 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所以后来当她只差一步便能登上天君之位,却败在了被自己放弃的女儿手上时,宣后也认这个结果。 她是如此,他们也是如此。 天后殿中,宣后凝视着面前鲛人,语气不由透出了几分怅然:“晏知,你老了。” 她突来的叹息让鲛人感到莫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该说什么,便听她再次开口:“你方才说了这么多,是有意让我去为结嫣讨个说法?” 鲛人没有说话,但他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 宣后笑了声:“可那本是她的龙珠,她想如何处置,都是应当。” “何况,天族上神想做什么,又何须向谁交代。” 便是资质出众如宣后,终究也没能触及上神之境。 这天上地下,终究是以实力为第一准则,他们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像是兜头被泼了一盆冰水,鲛人为女儿凄惨情形冲昏的头脑像是终于清醒了过来,他说不出话来。 在数息沉默后,他再次向宣后叩首:“还请君后垂怜,设法为结嫣恢复修为……” 否则修为尽废的结嫣,在接下来时日中,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寻常凡人老朽,红颜白骨。 “龙珠已碎,便是我也无力回天。”宣后话音中带着几分叹息,她也不是什么都能办到。 不过,结嫣已经多活了原本不该有的年岁了。如果不是得了息棠的龙珠,她又怎么会有如今修为,又怎么能活过这数万载岁月。 “我已经提醒过她,不要做多余的事。” 她为什么非要那么蠢呢? “君后……” 鲛人抬起头,似乎还想恳求,宣后倾身看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莫名有些危险:“既然敢做,那无论如何结果,都该学会承担才是。” 他们都是如此。 第五十七章 云海玉皇弓一箭响彻东海, 螭颜遇袭之事也在龙宫内外飞快传开,不过碍于东海龙族颜面,谁也没有公然议论。 继位礼得以如期举行, 息棠代表天族而来, 当然在场列坐,大约是云海玉皇弓余威犹在, 周围仙神竟是少有敢直视于她的。 这场继位礼上总算没有再出什么意外, 在天下各族见证下,面色仍显出几分苍白的螭颜从自己叔祖父手中接过了代表君权的印玺。 从这一刻起, 她便是新任东海龙君。 东海无数水族俯首躬身,拜见新君。 息棠看着这一幕,不免也有些感怀, 当年那条小龙,如今也是执掌一海的君王了。 继位礼结束后,她便准备带着天族仙神离开,却被逐曜在龙宫后殿拦下。 之前几日间,他曾数次求见息棠,不过都被她拒绝。天族上神不想见谁,自是不必见的。 没想到逐曜竟是出乎息棠意料的执着。 示意随行仙神先退下, 息棠拂袖坐在石桌前, 风轻云淡地看向他:“龙君要见本尊,究竟有什么话想说?” 息棠以为,前日自己已经与他说得足够清楚。 逐曜凝神看着她的动作, 最后将目光移到她脸上:“我只是想知道,上神和北海的令虞,究竟是什么关系?” 北海的公主为什么会成了天族上神? 在息棠显露身份后,逐曜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数万载来的寻找为何会一无所获, 如果她是上神,一切就有了解释。 便是凭他修为,也没有资格窥探到上神命盘,又怎么可能找到她。 息棠看了逐曜一眼,心中未免觉得不必,但见他执着于此,终究还是给出了答案:“前日东海龙宫发生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才是。” 她当着那么多龙族的面从结嫣体内取出龙珠,就没想过他们都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对如今的息棠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可称作禁忌的事。 以逐曜的身份,听到些风声不奇怪。 “因为丢了枚龙珠的缘故,本尊曾做过两千载令虞,后来时机到了,神魂自归本体。” “在你的事上,说来,的确是本尊行事有差。”息棠缓声道,“为着少了枚龙珠,本尊因缘巧合为你体内龙珠所吸引,这才不顾你的意愿,强留在身边侍奉。” 这近乎强取豪夺的行径,让息棠在恢复所有记忆后着实觉出几分尴尬,这实在不像是她会干出的事。后来她对逐曜这条当事龙也是能避则避,不愿多回想当初的黑历史。 只是听完她这番话,逐曜似有些回不过神,许久才道:“你当初看中我,原来只是因为龙珠?” 不然?闻言,息棠投去疑问眼神。 对上她的目光,逐曜蓦地笑了笑:“本该如此。” 当年的他,又有什么值得北海公主一眼看中,非他不可的理由? 这才是应该,逐曜这样想着,心却不可避免地沉沉坠下。 息棠不知他在想什么,此时只道:“当年是本尊将你强留身边不错,但你终究也有所获益,想来也不算对不住你了。” 误以为自己欢喜逐曜的令虞一心待他好,至少在外物上,逐曜没吃过什么苦头,反而得了诸多好处。 如果不是年少时得了足够灵物资源用于修行,他也未必能有今日,越过无数北海龙族,成为执掌一海的龙君。 令虞对他的欢喜是假,待他的好却并不作伪,是以在息棠看来,自己当是不曾对逐曜有所亏欠。 逐曜也承认这一点。 活的年岁越长,他便越能体会到当初想坚守的自尊和颜面原来并不值什么。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逐曜看着息棠,想从她与令虞有所差别的脸上找出从前痕迹。 对他这句话,息棠显然有些意外,理所当然道:“以你我当初关系,当是没有这个必要吧?” “你苦心修行千载,不曾有一日懈怠,为的不就是能远离北海龙宫么?” 远离北海龙宫,远离将他强留身边不肯放手的令虞。 “令虞不在了,你该觉得高兴才是。”息棠语气随意,仿佛口中说的事同自己无关一般。 令虞陨落,逐曜就真正自由了,不必再担心她会对自己再作纠缠,以强权相压。 在息棠平静的目光中,逐曜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该说什么? 说他少时只是想维持自己仅剩的尊严,所以才会对她冷言相对?说他后来知道她待他好,不曾真的厌憎她?说他当初离开,迫不及待想摆脱的,并不是她,只是想能有底气与她并肩? 如今再说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正是知道她对自己好,他才只会对她说出最恶劣的话,那是少时的逐曜能做出的唯一反抗。 只是那时的他不曾想到,原来有些事,是不能挽回的。 见逐曜呆立不语,自觉已经将所有事情都说清的息棠站起身,准备离开。 在她转身之际,身后的逐曜哑声开口:“无论如何,令虞,知道你没有死,我很高兴。” 他从来没有为她的陨落欢欣庆幸。 背对着他,息棠看不见逐曜是如何神情,她没有回头,眼中难得闪过一丝茫然。在沉默后,她轻轻哦了声,走上回廊,将逐曜留在原地。 原来就算是上神,也总还有不明之事。 第63章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重的好奇心。” 回廊前后不见有人,息棠却突然开口,话中听不出是如何情绪。 一道声音从后方响起,语气从容:“既然你不曾特意避开,想来是不介意我听的。” 景濯现身在息棠身后两步外,并不觉得自己方才听了她和逐曜一番对话有什么问题。 海底昏暗,只有缀在廊下的无数明珠带来几许光亮,他跟在她朦胧投下的影子后逐步向前,步子迈得很慢。 “如今听也听了,还跟来干什么。”息棠没有回头,话音散漫。 左手负在身后,玄裳上繁复纹章在海水中曳动,景濯回她:“因为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息棠问得不甚在意。 “我想知道,你对他动过心吗?”景濯的目光没有落在息棠身上,而是望向半空,眼神中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些微复杂。 息棠脚下未停,只是反问:“这重要么?” “对我来说,很重要。”景濯脸上现出难得会有的认真,“对你来说,或许也很重要。” 听了他这句话,息棠眼中再次浮起几许空茫。 不长不短的沉默后,她再次开口,话音轻得像是一拂即散的云烟:“我大约是没有心的。” 既然没有心,又何谈会动心。 恍惚间,息棠又看到很多张染血的脸,破碎景象自眼前闪掠,耳边响起模糊不清的声音,不知是谁在唤着她的名姓。 景濯忽然停下脚步,他抬手,拉住了她。 大约是在失神的缘故,息棠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形顺着他手中力道跌向后方,径直落入景濯怀中。 右手环住她的腰,景濯身量比她高上几寸,低头时气息拂过耳边,亲近得有些过分。 “可我听见了你的心跳。”他开口,恍如在叹息。 息棠就这样靠在了他怀中,心脏隔着血肉贴近,于是两道心跳就此交汇。海水静默流淌,周围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息棠听见了他的心跳。 她抬头,墟渊的风雪像是又落入眼中。 原来直到如今,那场雪还是没有停。 息棠侧身,将手抵在景濯心口,将他推开:“伤好了,就想再重蹈覆辙?” 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惨痛? 她从前不知,他竟然是这么不吃教训的性情。 这应该称作勇气,还是愚蠢? “只有你可以让我重蹈覆辙。”景濯低头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 只有她,让他觉得就算是重蹈覆辙也甘愿。 “你究竟想如何呢?”在他的注视下,息棠喃喃道。 “你不知道吗?”景濯反问,身形微微向前,深邃眉目在这一刻显出难以言说的侵略性。 他不是没想过要放下,只是时隔数万载,再见她一面,心头便又再生妄念。 景濯大约知道,对息棠而言,自己应该也是不同的,毕竟他在她的过往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分量。 同门、朋友、仇敌—— 如今呢? 如今又算是什么? “你想要的,我或许没有。” 息棠指尖无意识地颤了颤,她想收回手,却被景濯握住,语气没有动摇:“没有试过,你又怎么知道?” 他不容她再逃避。 “不……” 两张脸相对,息棠话才出口,景濯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有些话,他实在不想听。 眼中映出他凑近的脸,呼吸交融,息棠瞳孔微微放大,神情只剩一片空白。 数息沉寂后,就在景濯准备得寸进尺时,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咬住了他的舌尖。 景濯却好像没有半点感觉,她挥手,终于将他推开。 尝够了甜头的景濯退了半步稳住身形,脸上分明带着些微餍足笑意。 魔族还真是皮厚,息棠面无表情地想。 素日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薄红,消解了许多疏冷。 指尖抚过唇上,息棠心下竟然并不觉得如何恼怒,让她也有些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 他原本,只要恨她就够了。 景濯含笑看着她,他方才确定了一件事。 至少,她并不抗拒他的亲近。 就在暗流涌动之际,海水中忽有传讯灵光飞掠而过,让息棠得以从繁杂心绪中剥离。 她抬手,指尖将灵光接下,随着神识扫过,神情忽而一凝。 涂延一地封印告急—— 第五十八章 涂延位于九天东境, 数万载前,在天族先任天君在位时,这里曾是一片焦火肆虐, 寸草不生的赤地。 经令虞飞升仙君的雷劫后, 息棠神魂圆满,修为也得以稳固。她以骊丘女君的身份站上玉霄殿, 主动踏入了九天权力争斗的旋涡中。 彼时神秀还是光耀昭昭的天族太子, 不仅九天,连六界都敬仰其声名。在他的光耀下, 息棠的父亲,天君的次子涯虞神尊,便被比得有些一无是处, 难以被天君委以重任,手中执掌的权力有限。 在这样的前提下,身为他的女儿,息棠原也没有资格与太子长女灵蕖相提并论,所以数千载前,天君突然加封在骊丘养病的息棠为女君时,九天仙神都颇觉意外。 要知道神秀并不止灵蕖这一个女儿, 但他的儿女中, 也只有身为长女的灵蕖在出生后就被封为女君,余者都没有这等殊遇。 是以连神秀都不曾想到,息棠竟然能得等同灵蕖的封位, 这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太妙的信号。 虽然同为天君血脉,但神秀和涯虞的关系颇为微妙。 当时天族大权仍归于天君,神秀再如何声名煊赫, 也只是天族的太子,没有资格置喙天君行事。 不过转念想想,息棠生来神魂不稳,天君册封她,或许只是出于怜惜。 神秀猜得大略不错,天君当时会册封息棠,便是因为商九危身死,神魂回归本体,为他所察。 不过事情已成定局,为了涯虞颜面,又因宣后是息棠生母,天君终究没有再多过问此事,只是怜息棠为生母所加苦难,故册封她为骊丘女君。 因为这个身份,息棠得以名正言顺地站上玉霄殿,涉足九天最高的权力之争。 应她所请,天君命息棠前往东境镇守,肆虐涂延一地的神灵赤女便是在此之后为她和来援的景濯设法封印。 自此,原本黄沙漫卷的涂延才有仙族生息,他们皆以涂延为称,也世代承担着看守赤女封印之责。 不过此时,位于涂延中心的山谷开裂出无数长而狭的缝隙,有赤红烈焰自其中泄露,灼烫温度像是连仙族躯壳都会被引燃。 地面封印阵纹隐现,灵光流转,压制着将喷涌的火焰。 为数众多的涂延仙族守在山谷上方,体内灵力运转,手中掐诀,艰难维持着灵光不稳的封印禁制。 涂延族长站在最前,无数灵力都汇聚在她前方权杖中,重重光晕扩散,支撑着封印核心。 狂风携裹着灼烫温度卷来,虽然并未落于下风,但她眉目沉凝,分明显出难以掩饰的焦忧。 不知天族来使何时能至,如今以涂延仙族之力,实在难以修复封印上已经形成的裂隙。 就在众多涂延仙族尽力支撑的时候,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涂延族长身后,没有引来多余注意。 一只手猛地从她身后贯穿,腰腹鲜血喷涌而出,周围仙族眼见这一幕,失声叫道:“族长!” 涂延族长回过头,看着身后青年,面上现出不可置信之色。 看清青年的脸,诸多出身涂延的仙灵也都现出惊怒神色,怎么也不敢相信:“少主?!”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偷袭涂延族长的竟然会是眼前青年——他是涂延仙族的少主,也是涂延族长唯一的儿子。 面对惊呼声,青年神情麻木,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收回手,拂袖挥开了自己的母亲,没有多看她一眼。 涂延族长动了动唇,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着她身形跌落在地,汇聚众多仙族之力的权杖难以为继,刺目灵光爆发,随之轰然向周围扩散。 受到自身力量冲击,守在封印四方的仙族猝不可防之下,纷纷摔出数丈,体内气血翻涌,迟迟难以平复。 失去了与地火相对抗的力量,封印上已生出的裂隙不受控制地扩大,灵光飞快闪动,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青年抬手夺过权杖,众多仙族阻止不及,只能看着他隔空向封印重重砸下,破碎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令人心惊。 地火涌动,下方传来女子一声轻叹:“昀郎,你做得真好。” 听着这句话,再抬头看向双目无神的涂延昀,老妪咬牙道:“少主定是在掉入裂隙时,为赤女所惑!” 之前涂延地动,身为少主的涂延昀意外落入裂隙,为赤女地火灼伤,情形危急。 为了救他,涂延仙族不得不入天宫,向息棠求来凝霜琉璃枝,才遏制了他扩散的伤势。 第64章 因伤势不轻,涂延昀昏睡不醒,他们也没有多加留意,没想到他会在赤女破封时出现,出手重伤自己的母亲,致使情势急转直下。 听到耳边断续传来的破碎声,涂延仙族心中一沉,若是封印被破,他们面对赤女就更加没有还手之力。 数名仙族勉强提气,试图用最后的力量维持封印,再拖延片刻,但以他们的修为,此时实在作用有限。 地火自山谷中喷涌而出,照亮了天阙,像是要将周围绵延山林尽数点燃。骤然升高的温度下,众多仙族只觉体内灵力都将随云雾蒸发,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就算被封印压制数万载,赤女的力量仍旧不是寻常仙神所能企及,如今封印还未彻底破除,便已经让他们失了反抗余力。 看着赤红烈火升空,逐渐汇聚成形,在场仙族眼中不由隐隐透出惧色,赤女本就凶戾,被困数万载,破除封印后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若真让她脱身,涂延一地恐怕要再次沦为赤土,仙灵精魅尽作她口中血食。 只有涂延昀眼中闪过狂热喜色,他张开双手,似乎迫不及待地要迎接赤女重归九天。 就在这一刻,有灵光掠过天际,如同刀锋,将被烈焰沁染成赤色的云雾撕裂。 长发拂动,息棠现身于山谷上方,袍袖被风吹鼓,上神威压在瞬息涤荡过山林,连天地间流转的灵气似乎都为此一滞,令地火燃烧的声势顿弱。 察觉她的出现,正在冲击封印的赤女近乎咬牙切齿地唤道:“太初息棠——” 来的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上神!” 眼见息棠现身,原本心中已近绝望的涂延仙族却感到喜出望外,抬头看去,脸上不由都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既是上神前来,如今当是不必担心赤女会破封而出。 涂延仙族向天宫求援时,也没想到来的竟然会是身为上神的息棠,赤女就更不会想到。 谁让息棠正好在东海龙宫,苍溟便想着让她回丹羲境前顺手将此事解决了。 许多年前,封印赤女的便有息棠,如今再见,大约可以称作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只是如今形势调转,赤女面对息棠已经没有一战之力。但她筹谋多年,又怎么甘心就此放弃。 涂延昀飞身而起,竟是不顾自身境界差距,想阻拦息棠,她垂眸看来,只是一眼便将他困住。 随着息棠旋手引动灵力,周围仙族顿觉压力一轻,先后盘坐,调息体内震荡灵力。 也是在这一瞬,不甘放弃的赤女用尽所有力量冲击着将要溃散的封印。灵光游离,赤红火焰冲天而起,刹那间像是要将天地都点燃。 游荡在天穹下的灵气受到牵引,向息棠蜂拥而来,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质。 她抬手结印,立时便有繁复阵纹自身周延伸,不过瞬息便已经覆盖过万丈。 封印彻底破碎,无数微渺灵光随火焰浮动,这一刻,涂延数万里疆域都泛起赤色,陡然升高的温度令修为不足的仙灵心悸不已。 息棠神情不变,她飞身落下,覆手与喷涌而出的烈火相对。火焰自她身周燃过,沾染上裙袂,风浪震荡,像是开出了重重叠叠的莲花。 随着息棠动作,空中蔓延开的阵纹瞬息落下,没入地面,形成新的封印,将火焰力量彻底压制。 赤女口中发出不甘尖啸,但无论如何催动力量,也难以与之相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要肆虐山林的火焰尽数被压制回地下。 “太初息棠——”她恨声叫出息棠名字,声音湮灭在山谷回荡的风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古木参天的山林最深处,不过寸余长的细小裂隙中火焰窜动,看起来随时都会湮熄。 脚步声响起,景濯不疾不徐地走近,他如今是魔族君侯,自是不好干涉天族的事。是以虽然随息棠前来,却隐下气息,没有同她一起现身于涂延仙族面前。 就算这是桓乌景曾经镇守过的疆土,但他已经不是桓乌神族的桓乌景了。 低头看着微弱火焰,景濯没露出什么意外神色,抬步上前,他没有犹豫,毫不留情地踩灭了火焰。 “又是你们——” 随着火焰湮熄,封印中传来赤女愤怒的咆哮。 数万载前,集诸多仙神之力,终于将赤女封印于此的,正是息棠和桓乌景。 当时他们还没有如今这等修为,面对赤女着实吃了不小的亏,险些全栽在了她手里。好在最后觉察出她的弱点,才能设阵将她封印在这片与她息息相关的土地下。 如今息棠没有杀赤女,而是将她再次封印,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时隔数万载,赤女实在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破除封印的时机,会再遇上息棠和景濯赶来,心中可谓是怨气冲天。 不过她的心情如何,就不是景濯会在意的事,回头看向同样向这里走来的息棠,他悠悠道:“不用谢。” 顺脚的事。 第五十九章 景濯再遇息棠时, 并不知她就是商九危,也就不可能对这位骊丘女君有什么太好的印象。 至于其中原因,就要追溯到身为巫山女君的灵蕖身上了。 当年商九危险些死在灵蕖养的狰兽爪下, 杀了狰兽的景濯也被她记恨。在他入玉霄殿为天族效命后, 就算碍于颇受天君看重的桓乌神族,灵蕖不好光明正大地对付他, 暗中找些麻烦却是常有。 同为太初氏血脉, 又都是天君亲封的女君,就算息棠和灵蕖看起来不甚亲近, 景濯也不免对她的身份心存芥蒂,绝没有主动结交的意思。 不过在息棠出任东境镇守之一后,景濯也意外领命前往东境, 所辖疆域竟与她相距不远。 还没等景濯理清镇守之责,当时统率整个东境的神君降下令旨,命涂延周边数名镇守以息棠为首,率麾下讨伐肆虐此地的赤女。 赤女是生于涂延的先天神灵,修为非当时的息棠所能及,又于黄沙中筑城,收揽仙妖效命, 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至少周边镇守仙神, 修为境界比之赤女都有所不及,面对她的胜算实在不大。 ——这其中正有灵蕖手笔。 就算不知息棠就是商九危,她还是碍了灵蕖的眼。 灵蕖的不满, 从息棠受封为骊丘女君起,便已有端倪。 不过是个神魂不稳的废物,境界低微,又怎么配和自己一样同封女君?! 只是在受封后, 息棠仍隐居骊丘休养,就算灵蕖想找她麻烦,也没有机会。直到她领命出任东境镇守,灵蕖想打压她,却是再简单不过。 身为太子长女,自少时起,灵蕖便在父亲的默许下开始接触天族权柄,在她成年后,手中可动用的势力甚至不比叔父涯虞少。 正是在她授意下,征讨赤女的事落到了息棠头上。 息棠当然可以拒绝,只要她愿意承认自己修为不足,不堪担当此事。但如此一来,注定要在才效命于她麾下的仙神面前堕了声势,传出去,也未免会被议论她这个骊丘女君空有太初氏血脉,却没有相匹配的实力。 是以无论如何艰难,息棠还是选择接下这道令旨。 山林中云雾渺茫,偶尔听得鸟雀振翅掠过林梢,发出簌然响动。 抬脚踩灭了赤女脱身封印的最后希望,景濯站上山崖,举目望去,心情还算不错:“我记得,从前涂延都是黄沙。第一次潜入涂延的时候,如果不是正好躲进流沙,避开耳目,还真的要落在她手上了。” 因修为不及,当年面对占据涂延的赤女,正面袭城显然不是什么上策。 黄沙漫卷,涂延中情形如何少有流传于外,息棠思虑过后,还是选择先潜入涂延中的城池查明情况,与她同行的正是景濯。 虽然对息棠没有太多好印象,不过大敌当前,自是要抛去这等幽微情绪,以正事为先。 此行称得上惊险,他们不仅探明了涂延情况,还意外得知了赤女弱点,却在离开前他们为赤女所察觉,被追杀得只能在无尽黄沙中狼狈逃窜。 在险些要落入赤女手中时,景濯注意到流沙轨迹,拉住息棠跳入了流沙眼,终于摆脱了赤女。 息棠比景濯运气略好上两分,伤得更轻,醒来得也就比他更早。在爬出流沙眼后,她又费劲从中扒拉出了景濯。 因着灵力耗尽,息棠只能强拽着景濯的衣领,将他拖出黄沙。 不知走了多远,落日下迷迷糊糊醒来的景濯有气无力地开口:‘就不能选个更体面点儿的姿势吗?’ ‘没把你留下就算不错了。’累得不想再多说半个字的息棠松开手,既然醒了,就自己走。 花了两日,息棠和景濯终于避开赤女耳目,灰头土脸地走出了涂延黄沙,麾下仙神来迎时,差点以为他们是逃难的。 山林葱茏,息棠站在景濯身旁,回忆起从前旧事,微微挑起了嘴角。 时过境迁,当时的狼狈再回忆起来,竟也是可珍重的回忆。 第65章 “你可是要在涂延留上两日?”景濯问。 “不必。” 如今赤女已经被再次封印,其余的事自会有赶来的天族仙官接手善后,倒是不必息棠这个上神亲自过问。 “那你是打算回返丹羲境了?” 息棠看向前方苍茫山林,徐声道:“不急。” “先往碧落川一行。” 天地生灵寂灭后,神魂归于轮回界,而碧落川正在轮回界中。 “你去碧落川做什么?”闻言,景濯神情现出些微意外。 “向碧落川的鬼帝讨枚尘寰种。”息棠答道。 不必她再多作解释,景濯便已经明白了息棠此举用意,口中不由道:“我以为你对混沌浊息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她讨这枚尘寰种,是为了那道混沌浊息所诞生的意识。 “他既然没做错事,便也算我的弟子。”息棠望向远处山林,神情现出一点复杂。 或许无论陵昭还是重嬴,会降生于世,都是因她而起。 “你这样,倒是叫我有些羡慕他们了。”景濯不由叹息道,他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近乎呢喃。 见息棠的目光看过来,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自己刚才的话,只说:“你将师尊做得很好。” 更胜过她的师尊丹华上神许多。 不过后面这半句话,景濯没有说出口,他无意在息棠面前提起这位上神。 丹华的死,是息棠从此不愿踏足紫微宫的真正缘由,当今世上,大约也只有景濯清楚其中内情。 对于他这句话,息棠不见回应,她垂目望向山崖下,不知在想什么。 安静片刻,景濯不由道:“怎么?” 难道这里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这倒是没有,息棠将视线放回他身上,微微挑了挑眉:“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很多年前的事。 在费心部署,经历诸多波折后,息棠终于领众多仙神将赤女封印,肃清了涂延。 便是凭这一战,她得以在东境真正立足,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那场大战后,身上血迹还未干透的景濯就地坐在沙丘上,也顾不得什么神族气度,累得不想动弹。 许久,缓过气的他才对身旁的息棠道:‘我觉得,你比那位巫山女君还是要强上许多。’ 息棠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哦了声,并不觉得这话算是什么夸奖。 清朗月色下,景濯将手中酒壶递给她,息棠却没有接。 ‘我不喝酒。’她说。 ‘难道是酒量太差?’听到这话,景濯下意识问了句。 息棠没有否认:‘算是吧。’ ‘那真是可惜了……’景濯收回手,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看着息棠,‘这点,你和她倒是有些像。’ 息棠迎上他的目光,景濯却在这时候移开了眼。 他抬头望向黄沙上那轮孤月,声音难得显出几分沉郁:‘昔年我在紫微宫中有个同门,酒量也不太好。’ 息棠知道他说的是商九危,却有些不明白他脸上为何会露出这等怔忡怅惘的神色。 景濯已经很久没有同谁说起过商九危,那株苦无花湮灭在万象洞天的雾潮中,只有天载殿中的玉璧还留着她确实存在过的痕迹。 或许是月色太安静,让景濯起了些谈兴。 ‘她生得不如何好看,修为寻常,脾气也不怎么好,固执得要命不说,还很记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仰头望着夜空,像是陷入了回忆,‘但……’ 但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觉得她很好,可惜这话,没来得及对她说。 不过在息棠面前,景濯剩下的话也没能说完。 他口中既不好看,脾气又差,修为也不怎么样的息棠发出一声冷笑,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站起身,果断从背后狠狠给了他一脚。 于是正沉浸在伤怀中的景濯毫无防备地从沙丘上栽了下去,用脸着地,险些吃了一嘴的沙子。 ‘你干什么?!’他满头雾水地爬了起来,转身向息棠质问,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翻脸。 息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尽显睥睨,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她拂袖转身,没有半点愧疚。 时隔多年,重临涂延,息棠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景濯,不明意味地开口:“生得不如何好看,修为寻常,脾气也不怎么好……” 景濯听得满身冷汗,他当时怎么能想到,息棠原来就是商九危。 所以说,无论做什么,都需谨言慎行啊。 这种事实在不必再追忆了,景濯主动滑跪:“不如我自己再跳一次?” 息棠抬手,摆出请的姿势。 第六十章 六道轮回, 碧落川。 宫阙殿门大开,雪白宫灯亮起,挥散浓稠夜色。云烟缭绕, 轿辇浮在空中, 两侧有数名素衣侍女提灯相随,风过时掀起辇外垂落的薄纱, 像是就此要融进夜色。 轮回界是幽魂归处, 便只能见永夜。 女子端坐在轿辇中,黑纱如披风般蒙住半身, 让她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为她的归来,数名宫婢出迎,垂首侍立, 态度很是恭谨。 “陛下不在?”抬头望去,似乎有所察觉,轿辇中的女子开口,语气中听不出有太多情绪。 “回君后,因前日有无数幽魂冲击碧落川边界,陛下亲往平息动乱,是以至今未归。”听了问话, 站在最前方的宫婢屈身向她一礼, 口中回道。 闻言,女子没有再说什么,周遭倏而安静下来。 “君后, 如今正逢碧落川明灯节,不如前往一观?”素衣侍女轻声开口,向她提议道。 “又到了明灯节么?”女子喃喃道,随后开口, “去看看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轿辇悄然调转,向宫阙外的鬼市而去。 “这便是那位出身天族的君后娘娘?” 直到轿辇彻底隐没在夜色中,才有宫婢低声开口。 六道轮回中有五方鬼帝坐镇,碧落川鬼帝玄寂便是其中之一。两万载前,他迎娶了出身天族的神君韶锦为君后。 这相貌稚嫩的宫婢才入宫中不久,正遇上韶锦回返九天,到今日才归,是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君后。 “听闻这位君后,曾经也是位很厉害的神君,可惜为了救陛下,修为折损,半张脸都留下了不能褪去的伤痕。” “可我方才怎么没看到君后脸上有伤……”她趁着行礼时,小心觑了眼。 “那是因为她披着雾隐纱,才能模糊我等感知,不至窥见她真容。” “真有那般可怕吗?”少女讶异道,竟然需要以雾隐纱来遮掩。 “便是与恶鬼也无异了——”生得有些刻薄的女子这样说。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还会愿意与她成婚?” “她可是为了救陛下才落得如此下场,又出身神族,以君后之位回报也是应当。” ”不过这位君后如今和陛下站在一起,着实有些不相配了……” 随着一行宫婢转过楼阙,如同絮语的议论声也渐渐远去。 宫阙外,黄泉水涌流不息,河面上鬼影幢幢,这些神魂将在渡过幽冥黄泉后,经轮回井重入六道。 在踏入轮回界的刹那,无尽阴冷气息涌来,冰寒刺骨,若非有修为护体,寻常凡人到此,立时便会折损无数寿命。 息棠和景濯虽没有这等顾虑,却在进入轮回界后收敛了所有气息,刻意自身压制威势。 轮回界中游离的神魂大多脆弱不堪,以他们的修为,只是泄露出分毫威势,也足以令这些神魂烟消云散。 息棠是来讨尘寰种,不是来砸场子的。 柳叶化出的孤舟飘在黄泉上,须发皆白的老艄公躬身坐着,正打着盹。直到息棠和景濯走到眼前,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问:“可是要渡水?” 要渡水,没有船资可不行。 魔族和轮回界多有往来,这也不是景濯第一次来碧落川了,当然知道规矩。 他向这撑船的老艄公扔去两枚泛着幽光的榆钱,他身手灵敏地接了,脸上顿时堆起笑:“请贵客上船——” 孤舟悠缓地自河面飘过,碧落川中静得只能听到水流声,无数幽魂从两侧飘过,神情空茫,薄弱得随时都会湮灭。 若神魂虚弱太过,渡不过幽冥黄泉,便会湮灭在河水中,连轮回也入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河岸,盏盏明灯升起,在漫无边际的夜空升起,化作无数星辰。 见息棠望着这些悬在夜空的灯火,老艄公主动解释道:“如今正是我碧落川的明灯节,这些祈天灯,都是滞留在此的幽魂在以此寄托思念。” “前方就是轮回井了,渡过轮回井,便能到碧落川。”老艄公抬手指向前方那片倾泻而下的瀑布,又道。 这便是六道轮回中的轮回井,因为广阔太过,从幽冥黄泉上不能望见轮回井全貌,只能看见向其中倾泻落下的河水,如同瀑布。 第66章 “小老儿就只能送到这里了,前面的路,还请两位贵客自己走。”泊船靠岸,老艄公笑呵呵地开口。 抬眼望去,只见远处街市灯火通明。 碧落川中有许多幽魂因执念过深,徘徊不去,迟迟不愿重入轮回,久而久之,便在这里结成了街市,其中无数幽魂来往,形貌如同生时,热闹与凡俗人间没有分别。 不过要入碧落川,便需经轮回井上过,若是修为不及,便有可能被黄泉水卷入轮回,是以碧落川也不是谁都来得的地方。 好在以息棠和景濯的修为,倒是不必有此顾虑。 这不是景濯第一次来碧落川鬼市,不过还是第一次遇上了老艄公口中所说的明灯节。 这明灯节时,鬼市上所卖的货物像是与寻常也有些分别。 景濯停在摊位前,买了两盏祈天灯。 “来都来了,不如凑个热闹。”他向息棠道。 对于这话,息棠只是挑了挑眉,看不出是不是赞同,不过她还是接过景濯递来的祈天灯,随他一起站在幽冥黄泉边。 抬指点燃烛火,两盏祈天灯悠悠升空,飘荡着汇入天边灯火形成的星河。 息棠抬头望向天边,灯火映在她脸上,显出几分不同于寻常的柔和。 黄泉上卷过的风扬起裙袂,景濯与她并肩而立,周围倏而安静下来,只听得水声奔流。 时隔数万载,他们还能并肩站在这里,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不过静谧气氛没能持续多久,后方突然传来女子轻飘飘的声音:“你们这是终于同归于尽了?” 景濯回过头去,只见轿辇靠近,素衣侍女提灯在前,走得悄无声息。 看着并肩而立的息棠和景濯,轿辇中端坐的女子抬眸望来,方才开口的显然正是她。 这乘辇而来的,分明还是个老相识。 景濯抽了抽嘴角,过了这么多年,她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他无言以对。 “韶锦?”息棠认出了辇中女子。 当年在东境镇守的仙神中,韶锦当是少有待过景濯身边,后来又跟随在她麾下的仙神。 韶锦收了玩笑语气,向她郑重行礼,又拜过景濯。 只是打量过她如今情形,息棠却不由皱了皱眉:“你身上伤势是?” 雾隐纱瞒得过旁人,却不可能瞒得过息棠这个上神的感知。 对此,韶锦只是轻描淡写道:“受了些伤,治不好,便只能掩一掩,以免吓了鬼。” 就算这碧落川中没有人,只有鬼,但吓到鬼总也是不好的。 身为神族的韶锦为何会出现在碧落川? 息棠迟了片刻才想起,两万载前,韶锦已经和碧落川鬼帝玄寂成婚。 那时丹羲境也接了帖子,只是息棠当时意识混沌,离不得镜花寒,便也不曾前来观礼。景濯倒是亲自来了,他还是神族时便与还没当上碧落川鬼帝的玄寂相识,交情也算得上深厚。 提起这件事,韶锦不甚在意道:“其实没什么意思,上神不来也是好的。” 无意多言,她向息棠问起来意,听闻是要讨尘寰种,也不必问过玄寂,已然应下。 无论如何,她担着鬼后的名头,这点事还是能做主的。 不过尘寰种在酆都罗山之中,须有令钥才能入山中,此时令钥并不在韶锦手边,需回宫中取来。 第六十一章 玄寂才到宫门外, 便听闻景濯前来,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他和景濯少时相交,如今故友重聚, 如何不值得高兴。 身为六道轮回五方鬼帝之一, 玄寂需坐镇碧落川,轻易不能擅离, 景濯也是魔族君侯, 近年间多在九幽闭关修行,上一次见, 竟要追溯到数千载前了。 身上血衣未换,他抬步向景濯走来,口中只道要喝酒大醉一场。 话还没说完, 身体向前一倾,顿时栽了个五体投地。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看着趴在自己面前的玄寂,景濯抽了抽嘴角。 他其实没什么事,就是灵力消耗太过,又急着赶回来,所以才会倒头就睡。 这点同少时竟是一点没变。 眼见这一幕, 身后亲卫连忙上前, 一左一右将玄寂撑了起来。 景濯注意到韶锦伸出又收回的手,她看着玄寂,眼中有不容错辨的专注, 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示意亲卫将玄寂带回寝殿休息。 “看来要等他睡醒后,才能同你喝酒了。”韶锦看向景濯,方才望着玄寂时浓烈的情绪已尽数隐去。 目光相对, 景濯不由道:“既然关心,为何又不肯跟去看看?” “论起照顾,满宫侍女做得都比我好。”韶锦平静答道,她原就不长于照顾谁,“何况对他来说,是我,还是这些侍女来照顾,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若是她来做,他便更要觉得愧疚了。 闻言,景濯从她话中听出了隐秘怅惘,却不知她为何会生出这等失落心绪。 他若是记得不错,因为心中有玄寂,她才会与他成婚。 不等景濯再说什么,韶锦抬头看着他,忽地笑了笑:“桓乌景,你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景濯对她的心事有所了解,韶锦对他又何尝不是。 她先后跟随过还是桓乌景的景濯和息棠,也就知道在东境许多年间,息棠和景濯常有书信往来,守望相助,关系非其他仙神所能比。 对于息棠而言,桓乌景是珍之重之的朋友。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谁也不会想到。 她和景濯原本该并肩对敌,最后却为了各自立场,不得不刀兵相向。 韶锦大约察觉到一点景濯还是桓乌景时的心思,他曾经为息棠种过满山的朝暮槿,但还来不及告诉她,便被揭露了身世。 原本以为他们不会有结果,直到幽冥黄泉边,两盏祈天灯升起,韶锦望着他看息棠的眼神,才恍然知道,他的心意至今还是不改。 他得偿所愿了吗? 迎着她的目光,景濯缄默数息,沉声道:“你应当得偿所愿了才是。” 为何还会不能展颜? 韶锦心许玄寂,与他成婚已有两万载。 闻言,韶锦眼底泄露出一丝难以自抑的悲伤:“可愧疚不是爱。” 低缓的尾音消散在风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取了令钥的息棠自后方走来,韶锦唤来侍女,为他们领路前往酆都罗山。 夜色笼罩宫阙,六道轮回中不见天光,只有悬在檐角的风灯轻晃,借来一点光亮。 “君后既然回了碧落川,竟然也不见她来关心陛下……”捧着银盘走出殿中,宫婢低声开口,实在觉得费解。 陛下待君后真是再好没有,她如此,未免显得薄情。 “陛下同君后的事,又如何轮得到你我来议论。”前方女子冷声开口,叫身后低语的议论声骤息。 这些碧落川中的宫婢如何议论,韶锦并不在意,直到玄寂休息了大半日转醒,她才来看了他一眼。 “阿锦,你不必担心,我并未受什么伤。”见韶锦前来,玄寂立时坐正了身,待她的态度很是郑重。 他眉目疏朗,生得副朗月清风的相貌,不见阴郁,与鬼帝这个身份看起来竟是颇不相称。 韶锦目光描摹过他的脸,忽然起身欺近。 玄寂虽是一怔,却也没有躲,任她指尖拂过自己脸侧,显出别样缱绻。 肩上黑纱滑落些许,露出韶锦半张满是赤痕的脸,纵横交错,连一只眼睛都化作惨白,看上去尤为可怖。 这的确是张恍如恶鬼的脸。 玄寂看着这张脸,却没有露出什么厌憎畏惧的神色,眼中只有说不出的愧疚。 韶锦的伤是当初为了救他而留下的,除了脸上这些伤痕,她的修为也因此折损大半,再无恢复可能。 这么多年来,玄寂一直多方寻药,找来无数灵物缓解伤势,试图为她恢复修为,但都收效甚微。 她是为了他,才会落得如此。 韶锦看到了玄寂眼中的愧疚,可也只有愧疚。 这一刹那,她忽然有很多话想说,汹涌情绪席卷而来,漫上心头,让她想酝酿出许多诛心之语。 她当然知道怎么刺痛玄寂。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他又有什么错? 在与玄寂成婚前,韶锦便与他是好友,得他许多照顾,方才会动心。成婚后,玄寂待她也不可谓不好,身为道侣该做的,他都尽力为之,六道轮回都知碧落川鬼帝爱重君后,对其他女子都不假辞色。 韶锦知道,他已经努力学着来爱自己,可这世上,唯有爱是不能凭努力就能成就的。 他当她是好友,是恩人,尽自己所能地报答,待她好,可这不是爱。 她花了无数年月,终于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不爱她。 韶锦向着玄寂怔忡笑了笑,收回手,也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第67章 他待她百般好,但她想要的,他终究给不了。 随意寻了个借口,韶锦无意再与玄寂多说什么,径直出了内殿。 她抬头望着碧落川的永夜,袍袖被风扬起,喉中咽下寒凉。 她并不需要玄寂的愧疚,即便到了如今,为救他落下这身伤势,她也不曾后悔。就算她不曾歆慕他,凭他是她的至交好友,她也会这么做。 韶锦想,她只是不该在玄寂出于愧疚向她求亲时,为心中妄念应下。 原来愧疚只能是愧疚,不会是爱。 渺渺茫茫的云烟缭绕,酆都罗山中,还没有息棠腿高的一串小鬼灵蹦蹦跳跳,哼着调子不明的歌谣,引着她和景濯向山巅行去。 山巅湖泊如镜,其中却空茫无物,在永夜下不曾映出任何景色,数枚如同星辰的石种正浮在湖面上,没有沉下。 这些便是尘寰种。 眼前湖泊是经六道轮回的幽魂残留执念所化,是以其中蕴养出的尘寰种得以超脱于六界,也只有这样的灵物,才能承受混沌浊息力量。 鬼灵负责引路,却不会替息棠取尘寰种,以他们的修为当然也做不到这一点。 无论是谁,要取尘寰种,都需凭自己的力量。 息棠半蹲下身,指尖没入湖水,丝丝缕缕的灵力延伸,卷向浮在湖面的尘寰种。 但就在她的手触及湖水的刹那,原本空茫无物的湖泊光影扭曲,虚空中忽然映出模糊景象。 景濯抬眼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中,耀目箭光亮起,随着弓弦振响,破空而出。 这一幕,于他而言,实在再熟悉不过。 心口恍惚传来锐痛,景濯恍惚望向湖面上方,身形久久不动。 执念所化的湖水,会映出心中执迷之事。 息棠手中握住尘寰种,随着她的动作,湖面景象已然破碎,消失得没有影踪,她却没有立时起身,神情有些怔忡。 离开酆都罗山的一路,景濯都没有再开口,直到碧落川边界,在落向轮回井的幽冥黄泉旁,他突然站定,向息棠道:“阿棠,你对我,可是问心有愧?” 息棠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身形微滞,抬头对上景濯目光,一时无言。 其实有的答案,也不必她说出口。 自河面吹来的风从身侧卷过,无数盏祈天灯悬在永夜之下,这是生者不该涉足的轮回之地,长夜静寂,幽魂的哭声从远方隐隐约约传来,尽是不能消解的执念。 就连神魔,也难免为执念所困,景濯自嘲地想。 这么久以来,他似乎只顾向她逼近,却忘了考虑她对自己的纵容未必是出于欢喜,而是出于愧怍。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息棠,景濯收紧手,心头像是有凶兽叫嚣不止,随时都会挣破锁链。 既然知道她对自己心怀有愧,他大可以凭着这些愧怍,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既然她对自己有愧,又如何不能被利用—— 可愧疚不会是爱。 韶锦的话响在耳边,心上陈伤像是又有鲜血汩汩。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景濯伸出手,将息棠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倘若不爱,便不要为了愧疚纵容我。” 是愧,还是爱—— 听着这句话,息棠怔怔靠在他怀中,眼前魔族,于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什么才算是爱? 无数破碎记忆淹没心绪,她想了很多,却什么也说不出。 数息沉默后,景濯在风声中收回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接下来,息棠要去紫微宫。 这枚尘寰种,本是她为重嬴所求,如今自是要去紫微宫交给他。 景濯没有随她离开,而是留在了碧落川,如约和玄寂大醉一场。 碧落川王宫中所藏琼浆被尽数呈上,玄寂不知他心事,只为旧友重逢开怀,举盏相庆。 也就在景濯滞留碧落川的数日,紫微宫中忽传来消息,昔年紫微宫丹华上神死因存疑,或为太初氏所害。 收到承州传讯,景濯手中一松,斟满酒液的犀角樽摔落在地,发出声沉重闷响。 他面上泛起的浅淡酒意悉数褪去,来不及与玄寂解释什么,拂袖踏出殿外。 他要赶去紫微宫。 第六十二章 “啊啊啊——” 三道惊叫声重叠, 黑暗中,陵昭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飞速下落,体内灵力不知为何动用不了分毫, 他手脚乱划, 没能阻止半点下落之势。 和他一样的倒霉蛋还有两个,在陵昭身边自由落体的怀炽难得有些抓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上一刻他们还在藏书楼中, 转眼就不知道掉哪儿来了。 按理说, 紫微宫的藏书楼,该是这世上一等一安全的地方, 怎么还能撞上意外。 陵昭简直想迎风落泪了:“我也不知道啊!” 他记得自己好像就是拿了一卷玉简而已。 这么危险的东西就不要乱放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先后砸落在地,身形交叠, 惨遭压在最下的怀炽只觉受到重击。 灰头土脸地爬起身,只见周围一片黑暗,素一感知扫过,不太确定地开口:“这好像是一处洞府?” 怀炽若有所思:“难道方才是意外被触动的传送阵法?” “这会是谁的洞府?” 不太习惯这样的黑暗,感觉已经能动用灵力的陵昭掐诀点亮了洞府,他打量过周围:“这里看起来,好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 “我们要怎么出去啊?!” 三张脸面面相觑, 他们连怎么来的都迷迷糊糊,何况要怎么出去。 另一边,紫微宫太章殿中, 两鬓已有雪色的青年坐在上首,面上透出掩饰不住的苍白,像是久病未愈。 不过便是如此,也并不影响他举手投足间的沉稳气势, 看起来颇为叫人信服。 如今任天载掌尊的听榆坐在他身旁,一向不见什么情绪的脸上难得有了写波动:“大师兄,你能醒来,真是再好不过——” 坐在太章殿中的青年,正是昔年紫微宫丹华上神门下首徒,天载一脉曾经的大师兄褚麟。 听榆也师从丹华,与褚麟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妹,自少时便在一处修行,情分当然不同寻常。 当年褚麟在大战中重伤,险些神魂溃散,如今经数万载蕴养才得醒转。只是因伤势太重,他的修为终究有所损伤,以至于黑发中都已经染上了刺目雪色。 听榆心中充斥着说不出的情绪,大师兄本是师尊门下资质最出众的弟子,甚至有望上神境界,如今却沉疴难愈,有迟暮之像,如何不令她伤怀。 对于自己如今情形,褚麟倒是称得上安之若素,时移世易,他还能活着见到在场同门,如何不是幸事。 不知有多少仙神,已经永远沉眠在昔年神魔的战场上。 看向褚麟,正在殿中列坐的数十仙神抬手行礼,面上多有欣然之色。 他们俱都出自天载一脉,与褚麟颇有交情,原本早已出师,离了紫微宫,也是听闻褚麟醒转,才会来此,只为与他一叙。 “这些年,还要谢过你们为我寻来诸般灵物。”褚麟温声开口,这些事,在他醒来后,已经从麒麟族口中听说。 “当年我等皆受大师兄教导,如此行事,原是应有之义。”下方有仙君开口,并不居功。 只是话说到这里,不免让在场仙神回忆起许多旧事。 听榆眼中黯了一瞬:“师尊意外陨落后,紫微宫天载一脉多赖师兄支撑,我等也是因师兄庇护,才能安心修行。” 不必受天族风雨袭扰。 褚麟放在膝上的手微顿,神情也显出两分怅惘。 近六万载前,时任天载掌尊的丹华上神意外陨落。她的突然陨落,可谓令紫微宫上下措手不及,也是在这前后,天宫又传来先任天君或将陨落的消息。 那时先任天君闭关日久,多年不曾过问九天之事,天君权柄也就逐渐旁落身为太子的神秀手中。 他已晋位上神,又有煊赫声名,九天仙神理当从其命,除了没有正式继位,其余已与天君无异。 随着先任天君迟迟不见出关,他将陨落的传言也甚嚣尘上。或许是不再担心父亲掣肘,神秀在大权独揽后,渐渐显露出专断得近乎暴虐的一面。 他并不满足于九天仙神奉他为尊,而是要他们对自己言听计从,令行禁止,不能有半个不字。 对于他的转变,初时还有许多仙神加以规劝,毕竟在从前许多年间,神秀都是光耀昭昭的天族太子,行事任谁都找不出错处,这便让诸多仙神都对他抱着期待。 可惜,事情终究未能如他们所愿。 紫微宫在天族地位超然,加之有上神坐镇,就算太初氏天君也一向对紫微宫礼敬有加,是以就算面对天族太子,紫微宫也不必摆出俯首称臣,誓命效忠的姿态。 第68章 这当然不是神秀所乐见,他降下旨意,要将紫微宫收归麾下所用,还下令将紫微宫门下非天族的弟子尽数除名。 紫微宫当然不肯答应。 就算丹华陨落,紫微宫中也还有一位上神坐镇,便是当时的悬镜掌尊。 为维护门下弟子,悬镜掌尊拒接神秀旨意,也就成了他用以立威的对象。 这一战令九天震动,同为上神的悬镜掌尊被神秀重伤,无数仙神终于意识到这位天族太子究竟有何等恐怖的力量。 他们已经没有资格质疑神秀旨意,只能俯首听命,至于敢有不从者,都死在他手上。 玉霄殿上越来越安静,到最后,只剩下一道声音。 褚麟便是在这样的局面下继任了天载掌尊,此时紫微宫地位微妙,连上神面对神秀都已经败退,并无上神修为的褚麟就更做不了什么。 他只能向神秀低头,设法为紫微宫尽力转圜,以护住门中弟子,为此不免说过许多违心的话,做过许多违心的事。 在场仙神都清楚褚麟昔年难处,当然不会责怪他这些作为,换作是谁,或许也不能比他做得更好。 就在气氛不可避免地显出两分沉郁之际,殿外忽有弟子匆匆前来。 “禀掌尊,天族穹靖神君前来求见,他说——” “有事关当年丹华上神的隐秘,要告知掌尊!” 为此,天载弟子才会顾不得许多礼数,匆忙闯了进来。 闻言,殿中仙神顿时都看了过来,脸上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惊疑。 这位穹靖神君,传闻是天族最善匠造的神君,与丹华上神曾有旧,究竟是如何隐秘,让他在此时来了紫微宫? 上神陨落,都是近六万载前的事了! 迎着众多揣测视线,白发白须的老者踏入太章殿中,或许是活得太长,他连腰背都有些佝偻了。 当着殿中仙神的面,老者伸出手,掌心浮起一缕灵光,缓声开口:“这是云海玉皇弓箭光残留下的气息。” 前日,东海之中,息棠时隔数万载再次动用云海玉皇弓,让正好在场的老者捕捉到了一缕气息。 “昔年老朽曾受丹华上神所托,为她弟子打造法器,是以得了她灵力所凝的精魄。” “若是我还没有老眼昏花到失常的地步,丹羲境上神所用的那把云海玉皇弓,当是丹华上神遗蜕。” 老者的语气不见太激烈的起伏,但随着他话音落下,不少列坐殿中的仙神都惊得站起身来,脸上神色各异。 听榆的手按住身旁桌案,她望着老者掌心那缕气息,神情只见一片空白。 若云海玉皇弓当真是师尊遗蜕…… 师尊遗蜕所化的法器,为何会在太初氏的上神手中?! 回想起神秀曾经所为,听榆脸色难看得无以复加。 难道当初师尊的陨落,其实也与太初氏有关?! 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她心中涌上难以形容的惊怒,竟无法压制身周涌动的气息,在瞬息惊动殿中所设防护禁制。 重重灵光隐现,与听榆力量所对抗,褚麟强压下诸般情绪,并未妄下定论,沉声道:“此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就算老者所言不假,也未必就是太初氏谋害了师尊。 此事牵涉紫微宫和太初氏,稍有不慎,天族或许又要迎来巨大动荡。虽说麒麟不属天族麾下,褚麟也并不想见这样的场面。 老者带来的消息飞快传遍紫微宫高层,在门中席卷起一场无声风暴,引得无数仙神震动。 事关丹华,紫微宫既然有了怀疑,就不可能轻易揭过,只是涉及太初氏,息棠又是上神之尊,要如何开口讨个交代,也是个问题。 还没等讨论出个所以然,紫微宫中便听闻息棠前来。 息棠这次来紫微宫,并没有刻意遮掩行迹。毕竟她只是来见自己的弟子,实在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接引的侍女屈身行礼,引她入内,前往陵昭住处。 紫微宫中侍女倒是还不知关于丹华的传闻,面对息棠也就没有显出异色。 不过才踏入紫微宫不远,天边忽有数道灵光交相掠过,两息后,上百仙神已经先后落在了息棠周围,目光颇显沉凝。 这阵仗看起来实在有些大,息棠心道。 她没听说陵昭这些时日又在紫微宫中干了什么大事啊? 除了陵昭,息棠这个丹羲境上神,明面上和紫微宫实在没有什么交集了。 站在息棠面前,听榆脸上不见半分笑意,神情显出肃杀。在她身旁,承州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涉及传道于己的师尊,她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也不奇怪。 他将目光投向息棠,丹华上神的死,究竟与太初氏有没有关系,与这位上神,又有没有关系? 也就在这时,听榆沉声向息棠开口:“我有一事不解,想请上神解惑。” 既然她来了,紫微宫和天载一脉便要向她要个解释。 第六十三章 只看随听榆现身的众多仙神神情凝肃, 便知道她要问的,应当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除了紫微宫数名高层,在场还有天载一脉早已出师避世的弟子, 能让他们都站在这里的, 会是什么事? 目光扫过周围,息棠神情从容如常, 并未因紫微宫这样的阵仗露出什么异色, 徐声开口道:“掌尊想问什么。” 他们既然站在这里,也不必费心再猜, 自会告知来意。 听榆与息棠目光相接,向来冷肃的脸上多了几分莫名情绪,她强压住翻腾的心绪, 沉声开口:“敢问上神,你手中云海玉皇弓是何来历——” 对于这件能诛杀天魔的法器,天下都以为是太初氏所藏,鸿蒙初开时留下的先天宝物,听榆从前也不曾将其和自己的师尊相联系。 直到穹靖现身,道出这个让紫微宫上下都为之震动的消息,也让听榆陡生疑虑。 当年师尊在紫微宫须臾境中羽化, 他们赶到时, 所看到的只有被业火燃尽的残骸。 以师尊修为,谁又能轻易算计了她,还不留一丝痕迹? 这么多年来, 不止听榆,紫微宫仙神都以为丹华是因为修行出了差错才会意外陨落,没有怀疑过别的可能。 但如果云海玉皇弓真是师尊遗蜕,那在她的陨落背后, 势必存有隐情。 云海玉皇弓为什么会在出身太初氏的息棠手里,她是从何而得?! 在师尊的陨落中,太初氏究竟又扮演了何等角色? 听榆记起那位天族太子,肺腑一片冰寒,以他的疯狂,又有什么事做不出?当初紫微宫有多少师长弟子,都死在了他手里! 死在神秀手中的紫微宫弟子,何尝又比后来战死在神魔战场上的少。 师尊的死,会不会也有神秀这个疯子的算计? 随着听榆的话出口,息棠就已经猜到,她为何会有此一问。 要说如何意外,好像又算不太上。 息棠想,这世上,只要发生过的事,无论藏得如何好,都不可能永远成为秘密。 听榆直直看向息棠:“这件法器涉及我已故师尊,紫微宫第三任天载掌尊丹华上神,是以唐突前来,请上神取云海玉皇弓一观!” 老者的话犹在耳边,天族最善匠造的神君会辨错吗?听榆不知。 但究竟是真是假,只要得云海玉皇弓一观,或许就能有结论了。 如果只是误会,那便再好不过…… “倘若我不肯呢。”对于她这个要求,息棠却道,语气有些飘忽,透着股难言的漠然。 听榆深深皱起了眉。 在场仙神彼此对视,只是取云海玉皇弓一观,绝非什么难事,她不肯应下,是觉得紫微宫冒犯,还是其中真有什么不可说的隐情。 宫门前的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起来,听榆沉声向息棠道:“那便容我冒犯,请战上神,一睹云海玉皇弓的风采。” 如果息棠不肯,她便只能设法逼她用出云海玉皇弓。 听榆的话引来数道忧心视线,她距上神只有一线之差,但正是这一线之差,注定她绝不可能是息棠对手。 承州向前踏出一步,想要劝阻,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若是换作是自己师尊,他或许也不能比听榆更冷静。 听榆自幼没有父母,早早拜入丹华门下,得她亲自教导,对丹华的孺慕敬仰自不必多言。 就在局面紧张时,一只手按在了听榆肩头。 褚麟从听榆身后缓缓走出,像是赶来得太急,他的面色更显苍白虚弱。 咳了两声,他俯身向息棠行过礼,这才开口,态度客气:“阿榆请求的确唐突,只是因事涉师尊丹华上神,她心中焦灼,故才如此行事。” 看着这位曾经的大师兄再站在自己面前,息棠倒也没有生出太多复杂感想来,只记起前日正好遇上承州取松木樨,便是为了给他用。 原来他已经醒了。 不过这件事,与丹羲境上神着实没什么关系了。 第69章 褚麟当然也不可能认出眼前的息棠曾经是谁,他温声解释道:“日前紫微宫得了消息,云海玉皇弓是我等师尊丹华上神遗蜕所化。此事不知真假,只需上神取出云海玉皇弓一观,或许就能解除误会。” “是以还请上神体谅我等为弟子的心情,借云海玉皇弓一观。” 褚麟三言两语将事情道清,如果不是,当然再好不过。紫微宫无意与这位上神为敌,在事情未明前,听榆并未冲动请来如今坐镇紫微宫的三位上神。 “可惜——”息棠迎上他的目光,话中听不出太多情绪,“没有什么误会。” “丹华是死在了我手中。” 她拿到了她的遗蜕,杀了她。 在息棠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周围倏地安静下来,云停不动,连宫阙中流转的风声都为之止息,所有仙神怔然看向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听榆瞳孔放大,呆立在原地,神情只见一片空白。连褚麟也不能再维持之前温和神色,右手从听榆肩头垂落,显出少有的失常。 承州心中震惊也是无以复加,六万年前,息棠分明还不是上神,她是怎么杀了丹华上神?! 但如果不是她做的,她又何必承认?若其中有何隐情,她又为什么不肯解释?至于太初氏神族,又在其中扮演了如何角色?! “其中缘由,还请上神给紫微宫一个解释!”他忍不住开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有合适理由,这等生死之仇,不仅听榆,紫微宫天载一脉也绝不能善罢甘休。 息棠却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站在紫微宫一众仙神面前,她的神情漠然得可怕。 听榆看着她,终于从息棠的话中回过神。 脚下一顿,这位紫微宫天载掌尊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瞬间有无边阵纹自地面蔓延开来:“听榆虽修为不比上神,但蒙受师恩,不可不报。” 丹华门下三弟子听榆,最长于阵法。 “还请上神指教。” 话音一落,大大小小无数阵纹骤然在空中爆发,灵光交织,将息棠囚困在原地。 周围出自天载一脉的仙神也都抬手向息棠一礼,话中不见畏怯:“请上神指教。” 他们中除了寥寥二三是丹华弟子,其余许多,只是天载门下后进小辈,却都蒙受丹华传道,对于仙神而言,不逊于父母生恩。 承州看着眼前一触即发的局面,竟不知如何才能消弭争端,是息棠亲口说,她杀了丹华—— “等等,先别动手,我师尊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一道声音从天边传来,只见怀炽化为原形,正载着陵昭和素一从远处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 远远便看见剑拔弩张的局面,陵昭心中一急,顾不得其他,连忙高声开口。 这话引来了众多注意,陵昭他们的出现显然不在在场仙神的预料中,无数视线汇聚在陵昭身上,神色都显出审视意味。 对他的身份,这些仙神大约也有些了解,丹羲境上神数万载来收的唯一一个弟子,当然值得他们关注一二。 不过对陵昭话中所言,紫微宫仙神却并不如何相信,他不过是个小辈,又怎么会清楚当年之事的隐情? 知道情况紧要,还没近前,陵昭便高举起手中那卷玉简,正想一鼓作气地解释,息棠却下意识抬手,无形灵力运转,要封住他的口,将所有事情尽数留在他腹中。 只是下一刻,她的灵力却被另一道截然不同的灵力拦下,刹那间在空中消弭于无。 息棠还要动作,景濯的身影却在这时出现在眼前,紧握住她的手。 目光交错,一神一魔身周威压碰撞,在宫门前掀起数重风浪,惊起云烟浮动。 无形威势下,周围仙神不得不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也只有已至天魔境的景濯,可以拦下息棠的灵力。 “桓乌景——”息棠开口,看着面前与自己相持的景濯,话中难得带了怒音。 景濯并未被她喝退,垂目回望,眸中沉沉:“难道你真要与紫微宫成生死之仇么——” 她什么也不愿解释,难道真要与昔年同门结下这桩死仇吗?! 景濯如今是魔族君侯,太初氏和紫微宫的关系会如何恶化,其实已经不与他相干。 但他不想见息棠和紫微宫结下不解的仇怨—— 于他而言,紫微宫终究是不同的,就像在息棠心中,这里也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她不愿解释,如今有人能替她开口。 有景濯拦下息棠这两息,陵昭终于顺利将话说出了口:“我师尊原是丹华上神门下十三弟子,她取云海玉皇弓杀丹华上神,是受丹华上神之命!” 他高高举起手中玉简:“这里有丹华上神留下的手记为证!” 第六十四章 数万载前, 紫微宫须臾境中。 尚且还是仙君境的息棠站在丹华面前,紫微宫最为强大的上神此时气息混乱,身躯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裂痕。 无数细小流光从身上裂痕飞散, 往日高束的长发散落, 连她脸上也有裂痕蔓延,丹华的气息震荡着, 像是随时都会崩溃。 ‘杀了我——’她对息棠这样说。 时隔数千载, 当息棠再次站在丹华面前,得来的却是这句话。 她要自己杀了她。 息棠定在原地, 怔怔看向盘坐在地的丹华,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时她才知,丹华为湮灭混沌浊息, 不惜将之引入体内,以自身为封印,已近强弩之末。 鸿蒙初开时遗留的浊息与混沌同源,能吞噬天下万灵,若是放任不管,这方经数十万载衍化而成的天地都可能重归混沌。 是以紫微宫天载一脉,历来肩负着封印混沌浊息之责, 为此可以不惜性命。 为防混沌浊息被有心者利用, 便是紫微宫中,知道此事的仙神也寥寥无几。 丹华原本打算以自身作为混沌浊息的封印,但就算是上神之躯, 也不可避免地为其侵染,心神沦丧。 到了这个时候,只有杀了她,才能将混沌浊息一并抹除。否则再继续下去, 丹华彻底陷入疯狂,就会成为另一场祸患。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在听完丹华的解释后,息棠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息棠最初的记忆,是从丹华身边开始。 就算丹华不曾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只是偶有指点,待她也要求也近严苛,少有温言细语,但她始终是她的师尊。 是丹华传道于她,将她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教她如何做紫微宫弟子,又该如何立身于世。 如果不是得丹华灵力蕴养,息棠神魂不可能寄身苦无花,得数千载安宁。 倘若丹华不曾将息棠放在心上,不曾对她倾注一丝半毫的心意,息棠或许可以为了所谓大义,不在意她的生死。 但偏偏不是。 就算是后来,霁望师尊肯为息棠费心奔波,尽其所能治疗神魂不稳的伤势,也是因为丹华这个师姐出面请托。 息棠生来就被自己的母亲放弃了,她对母亲的概念,其实更多来自于作为师尊的丹华。 无论是对从前的商九危,还是对后来的息棠,丹华的意义甚至比宣后更为重要。 所以她又怎么能下手杀她—— 须臾境缭绕的云烟中,丹华的声音响起:‘你可还记得,我天载弟子门训为何——’ 承天载道,利万物而生。 ‘既是天载弟子,便要承担起应负的责任!’丹华看着息棠,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以师尊身份,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要自己的弟子,杀了她。 ‘为什么是我?’ 丹华门下弟子众多,只论修为,息棠在其中称不上出众。因生来失了枚龙珠,就算最后神魂圆满,她终究空耗了许多年月,便是回归本体,修为也比不得丹华其他弟子。 她却偏偏选中了息棠来做这件事。 为什么是她? 息棠不明白。 ‘九危,你能做到。’ 因为她一定能做到。 丹华很清楚这一点。 息棠能做到,她会做得很好。 换作天载门下其他弟子,未必能下这样的决心,也未必能在背负了弑师的罪孽后活下来。 ‘因为我生来凉薄么?’息棠喃喃开口,不知是在问丹华,还是在问自己。 她生来凉薄,所以可以承受弑师的过错,是吗? 丹华不能回答,身周气息动荡得更加厉害,她看着息棠,许久,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口:‘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息棠的确知道。 她知道,自己必须杀了丹华。 为了丹华,为了身为天载弟子应承担的责任,为了这方天地—— 丹华教过她的。 息棠从丹华心口中剥离出了云海玉皇弓,那把弓就这样落在她手中,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要诛杀上神,只能用上神体内蕴养出的法器。 第70章 息棠握住了弓。 长弓入手的刹那,染就丹华鲜血的法器驯服地为她灵力所炼化,这是丹华的意志。 她退身,张开了弓。 弓弦振响之际,息棠和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景濯目光交错,丹华或许早已察觉他的存在,只是没有点破。 也就是在这一日,从丹华和息棠的对话中,景濯才知,原来她就是商九危。 原来商九危没有死。 只是还来不及生出半分失而不得的庆幸,对上息棠的目光,恍惚间,他想,在今日,商九危被杀死了第二次。 箭光中,丹华形神溃散,无边业火自她身周燃起,将禁锢于体内的混沌浊息一并湮灭。 息棠落在了她面前,踉跄着半跪下身,体内灵力都被这一箭抽空。 丹华抬起手,掌心触到息棠脸侧,蜿蜒水迹落下,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对不起……’她像呓语般轻声开口,眼底透出无法形容的悲色。 丹华的身体在息棠面前崩碎,无边业火中,感知到丹华陨落的紫微宫仙神震动,纷纷向须臾境赶来。 ‘你如果不想见他们,就快走吧。’来不及问息棠为什么会从商九危成了太初氏的骊丘女君,景濯轻声提醒道。 她现在,应当不会想见昔年同门。 亲手杀了心中所敬的师尊,无论是为什么理应的缘由,对她,又怎么会是可堪诉诸于口的事。 须臾境中的事,成为了景濯和息棠之间的秘密。 她不愿提,景濯便也不曾擅自对外人言。 只是无常天命下,秘密又怎么可能永远都是秘密。 时隔数万载后,紫微宫中,当年旧事终究还是被揭开了一角。 听完陵昭一番话,听榆虽没有尽信,但也缓下灵力。她抬手,玉简便从陵昭手中浮起,飞落在她掌心。 息棠不在意这卷手记中记下了什么,挥袖震开景濯,转身想要离开。 她不惧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承认杀了丹华,却不肯道出自己曾经是商九危。 因为丹羲境上神和丹华没有关系,而商九危,却是丹华的弟子。 神识扫过手记内容,不过瞬息,听榆手中玉简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在息棠离开之前,听榆闪身出现在她面前,伸手抱住了她,一如少时。 “对不起……”听榆开口,话中竟有几分哽咽。 息棠身形一滞,神情有些微怔然。 “是我杀了丹华。”她冷声道。 “但这不是你的错……”听榆阖上眼,掩住痛色,“师妹,这本不是你该承担的责任。” 是他们不济,才会让所有的过错都落到了身为师妹的九危身上。 褚麟自地上捡起玉简,在场紫微宫仙神俱都紧张地看向他,想从他口中得到解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息后,褚麟抬起头,怔愣地看向息棠,哑声道:“她是九危……” 在丹华留下的手记中,足以窥知当年之事的所有真相。 原来九危还活着…… “九危师姐……不是说,这位师姐早已陨落在了万象洞天中么?!” 何况她是苦无花化身,又怎么会和太初氏扯上了关系? 虽然心存疑虑,但连褚麟都已经这么说,在场仙神不由散去手中灵力,听他道出手记中所载真相。 承州有些不能回神,师妹…… 她竟然是九危—— 承州比景濯年岁还要大上些许,又怎么会不识得商九危,只是当年的承州与这位天载一脉的师妹不算熟识罢了。 承州不由看向拦住了息棠的景濯,他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么? 诸多紫微宫仙神不由为方才质问显出愧怍,在丹华一事上,他们又有何资格责怪息棠? 但得知她就是商九危,不免又觉欣然。 数万载已过,昔年同门多已死散,能见她活着,心中当然只会高兴。 这已经是值得展颜之事。 第六十五章 “你们应当是落入了师尊从前闭关幽居的洞府。” 在对息棠的误会解开后, 在场众多紫微宫仙神终于有余暇关注取来丹华手记的陵昭三个小辈。 听陵昭讲完这两日经历后,跟随在丹华身边最久的褚麟开口道。 这是她晋位上神后在虚空裂隙中开辟的洞府,只容丹华自己清修静心, 并非平常居所, 就算是身为首徒的褚麟,也不曾入内一观。 是以在丹华陨落后, 这处洞府也就失落在虚空中, 不曾再有仙神涉足,没想到数万载后, 陵昭会在机缘巧合下带着素一和怀炽意外落入。 看向陵昭,褚麟温声笑道:“或许这就是你与师尊的缘分。” 他手中握着那卷丹华留下的手记,此时不由想道, 师尊当年是不是推算出了什么,才会留下这样一卷手记? 只是丹华已经陨落,无论答案是什么,他们都无从求证了。 拾级而上,自紫微宫最高处的楼台抬目远望,可以将渺茫云烟中相连的琼宫玉阙尽收眼底。 白鹤振翅而起,云中传来两声清亮鹤鸣, 与数万载前竟无所差。 “没想到你我等师兄妹, 时隔不能计数的年月,还能并肩再站在这里。”褚麟凭栏而立,轻声叹道。 他身旁除了息棠, 便只有听榆与另外三五仙神。 昔日丹华门下二十余亲传弟子,活到如今的,也不过只有他们,余者都为各种缘故, 在漫长岁月中陨落。 天光为重云镀上金辉,光华万丈。 此间天地衍化数十万载,这世上,或许只有日月依旧,亘古不变。 “九危,你能活着,真是再好不过的事。”褚麟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当年万象洞天中,他于生死之际舍她而救旁人,一直是褚麟心中深以为愧的事。 他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机会亲口向息棠说一声抱歉。 虽然并非褚麟有心如此,但雾潮中,终究是他放弃了商九危这个师妹。 而最后,弑师这样的罪孽,还要由这个他本就亏欠的师妹来承担。 褚麟不由再暗嘲自己的无能,就算这样的感觉,在从前接任紫微宫天载掌尊时,他已经体会过无数遍。 若是他能做得更好,许多事或许就会有所不同。 “是我,是师尊,有愧于你。” 息棠望着前方,对褚麟这位大师兄,商九危曾有过最深的依赖。丹华事忙,于是商九危很多时候都是跟在他身后,跟随他认识了紫微宫,也对这方天地有了最初的感知。 她有过怨忿么? 对丹华,对褚麟。 大约是有的。 只是当再次站在这里,抬眼见天地广阔,息棠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 数万载来刻意不去提起的事被袒露,陈伤固然难堪,但她终于也不必再隐瞒什么。 息棠看向旧日同门:“我做得很好,不是么?” 这些年来,丹羲境上神平定九天,促成神魔和谈,方令六界能有如今安宁。 褚麟喉中微哽,他哑声道:“是,你做得很好。” 任是谁,处于息棠的境地,当是不能比她做得更好。 息棠缓缓笑了,天光落在身上,为她蒙上了一重灿烂辉光:“那就够了。” 只是这世上不会再有商九危了。 她是天族太初氏的息棠,坐镇丹羲境,掌上神权柄,九天仙神见她都需俯首。 半空中灵光如水波漾开,白袍上绣有灿金纹章,苍溟身形闪过,转眼出现在高台上,额前冕旒晃动,他口中道:“阿姐!” 事涉息棠,在听说从紫微宫传出的消息后,他甚至不及告知臣属,匆忙向这里赶来。 见了他,高台上的仙神自是抬手行礼,口中敬称一声天君。 苍溟顾不得与他们见礼,快步上前,拉着息棠上下察看过,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阿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放下心,神态也就恢复了寻常见外人的冷静,沉声问起来龙去脉。 对于当年丹华之事,苍溟也并不了解,还是褚麟开口,向他道明原委。 得知是穹靖前来紫微宫告知云海玉皇弓之事,苍溟脸上虽然还噙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神君与师尊交好,是以察觉此事后,才会先来告知紫微宫。”听榆解释道。 之所以没有先知会太初氏,究其原因,还是当年神秀遗祸。 直到如今,九天仙神对太初氏都有所忌惮。也是为这个缘故,苍溟这个天君做得实在不易,尤其是最初才登位时。天族诸多势力心思各异,暗流汹涌,为了收拾神秀留下的残局,他不得不有许多妥协让步。 直到近万载,苍溟才算真正掌握了天君权柄,压制下各方势力。 不过当年神秀余党终究还没有死绝,心中或许还抱着些不可说的心思。 苍溟不想做神秀,便不可能干脆杀了了事。 第71章 今日紫微宫之事,究竟只是意外,还是有心算计? 如果不是其中另有内情,凭云海玉皇弓之事,就能挑起太初氏和紫微宫的对立。 高台下,景濯与承州并肩走过,正在说着什么。 该说的话也说尽,景濯无意再留,别过承州,最后向高台上看了一眼。 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息棠垂眸向这个方向望来,目光交错,她看到景濯消失在原地的身影,下意识按住了面前玉砌的阑干。 息棠说不出自己此时是如何心情。 半日后,紫微宫弟子起居的楼阙中,陵昭趴在软榻上,一手撑着脸,一手滚着堆在榻上的许多法器,唉声叹气,看起来很是苦恼。 这些法器都是丹华洞府中所留,因着是陵昭发现了洞府,听榆做主,将诸多遗留的法器都分给了他们三个小辈,只将丹华载录的修行体悟收归紫微宫藏书楼,供门中取阅。 不过有此际遇,得了许多法器,陵昭却算不上多高兴。 师尊…… “阿嬴,你为什么不理我啊?”神游天外许久,陵昭回过神,又忍不住骚扰起了重嬴。 好像从掉入师祖洞府后,阿嬴就特别安静。 重嬴没有回答。 陵昭不清楚,他却知道自己就是混沌浊息。 只是知道归知道,从前重嬴也不明白混沌浊息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看过丹华手记,他终于理解息棠当初为什么要封印自己。 所以,他就是不该存在的祸端吗? 就在陵昭和重嬴各怀心思时,息棠抬步走进内室。 见她来,陵昭眼睛微微睁大,当即从榻上跳了起来,口中响亮唤道:“师尊!” 看着雀跃地迎上前的少年,息棠嘴角微挑,抚了抚他的头。 陵昭仰头望着她,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双手背在身后,姿态只能用纠结来形容。 息棠难得见他有这样踌躇的时候,屈身坐下:“怎么了?” 陵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开口:“师尊,你之前是不是不想将关于丹华上神的真相说出?” 不过是因为那位逢夜君突然出现,拦下了师尊,才让他将话都说了出来。 从丹华手记中得知关于云海玉皇弓的来历后,陵昭很难形容自己是如何心情。那么多弟子中,丹华上神偏偏选了师尊来做这件事。 就算是为大义,杀了自己的师尊,应当也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吧?师尊不愿提起,其实也情有可原。 只是当时见息棠被紫微宫仙神误会,马上就要动起手来,陵昭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将真相如数道出。 师尊会怪他吗? 息棠没有说话,只是从桌案上取过茶盏,不疾不徐地为自己斟了盏茶,神情看不出喜怒,这番动作顿时让陵昭的心情变得更忐忑了。 轻抿了一口茶,息棠才抬眸看他。 眼见陵昭坐立不安的神色,她眼中浮起些微笑意。 屈指在陵昭额间弹了弹,息棠道:“那这就算是你不听话的惩罚吧。” 陵昭挨了这一下,非但没觉得伤心,反而看着息棠傻笑了起来。 太好了,师尊没有怪他。 与他闲话了两句,息棠也没忘了自己专程来紫微宫走一趟的真正目的。不是为此事,她也不必特地来紫微宫。 她张开手,那枚自酆都罗山中取来的尘寰种现在掌心。 “这是什么?”陵昭目光看了过去,口中不由问道。 看起来就同石头没什么两样,不过师尊就算拿出的是石头,肯定也不是什么普通石头。 “这是生于六道轮回中的尘寰种。”息棠回答道。 不过就算她说明了来历,对于缺乏常识的陵昭而言,也不明白这尘寰种有什么用。 倒是他头顶两片叶子动了动,若有所感。 “这不是给你用的。”息棠看着他头顶叶片,“是给他。” 什么? 陵昭意外地看向息棠,只见随着灵力注入,尘寰种表面石壳褪去,在簌簌落下的响声中,一团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柔和光芒浮在息棠手中。 她没有多说,抬手拂过,任这团光芒没入陵昭额心。 就在这一刻,陵昭头顶地叶片摇曳着,像是因此也蒙上了氤氲灵光。 茫然抬头看向息棠,陵昭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息棠再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解释:“有这枚尘寰种,他便可寄身其中,也不必时时在你头顶做个摆设。” 原来是这样…… 陵昭意外地看向息棠,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费心为重嬴做这样打算。毕竟就在不久前,息棠还要将重嬴从他体内剥离,强行封印。 重嬴的心情只会比陵昭更复杂。 为湮灭混沌浊息,息棠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师尊,而他正是从混沌浊息中诞生的意识。 就算如此,她也愿意给他这枚尘寰种吗? ‘你真的要给我么?’重嬴很小声地问,或许是因为紧张,陵昭头顶的叶片微微卷了起来。 “既然你没有做错过什么,理应有存于此世的资格。”像是看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想法,息棠眉目微垂,她没有向陵昭提起重嬴的来历,只是这样说。 “师尊……”陵昭喃喃唤道,难以言说的情绪突兀涌上心头,让他双眼发酸。 见息棠转头看向自己,他伸手抱住她,震声道:“师尊是这世上最好的师尊——” 没有谁会比师尊更好了! 握着茶盏的手晃了晃,好在盏中茶水没有洒落,息棠看起来有些意外于陵昭这样直白的话。 在怔然后,她拍了拍陵昭后背,脸上现出一点柔和笑意。 借着陵昭动作,他头顶小苗摇曳,最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叶片,轻轻碰了碰息棠脸侧。像是被发现,叶片一触即分,很快又收了回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六十六章 紫微宫门下有无相剑冢, 其中藏有剑器三千,凡紫微宫弟子,有意习剑者, 皆可入冢中取本命剑。 才踏入剑冢, 毫无防备地的陵昭就被凛然杀伐之意震得顿了顿脚步。 剑鸣声响起,如同金石相击, 他险险躲开了冢中交掠过的无形剑气, 不免觉得心有余悸。 抬目望向周围,只见无数长剑立于嶙峋山石间, 或直或斜,剑身都蒙着氤氲灵光,每一柄剑都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威势, 一眼便知不凡。 看起来都好威风啊,不知道哪一柄愿意做他的本命剑? 陵昭左右望了一圈,没觉出自己对哪柄剑有什么特殊感知,于是在略作犹豫后,干脆冲着看起来气势最强的那把剑走了去,伸手欲拔。 怎么这么重啊?!没能撼动剑身分毫的陵昭加了只手,然后又手脚并用, 但努力了半天, 换了好几个姿势,死活没能将这把剑抬起半点儿。 “看来……不是这把剑……” 累得气喘吁吁的陵昭松开手,抹了把汗, 决定不和自己过不去,换个目标好了。 他倒是不挑。 不过在连换了十来个目标,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后,陵昭顿时有些怀疑人生了。 难道就没有一把剑看中了自己?! 陵昭跪地, 这听起来也太惨了吧—— 不过两息,他又重新振作起来,来都来了,怎么能空手而归,这剑冢中这么多剑,他就不信真的连一柄肯做他本命剑的都没有! 陵昭眼中燃起代表斗志的熊熊烈火。 “他是真的没发现吗?”剑冢外,望向水镜中景象,一向少言的听榆忍不住开口。 因着陵昭和息棠这重关系,她不免对他也多关注了两分。 看着已经跟在陵昭身后很久的长剑,承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这把剑……”他沉吟开口,一时竟也看不出选中了陵昭的剑是什么来历。 不过无相剑冢中剑器众多,不乏有鸿蒙初开时遗留的先天法器,就算是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也并非尽知。 另一边,重嬴倒是对跟了陵昭一路的长剑有所察觉,却完全不想提醒。能到现在都还没发觉,不得不说也是种本事。 终于,在陵昭企图再作尝试的时候,一直跟在背后,像是幽幽盯着他的长剑终于忍无可忍暴起,剑身如狂风骤雨般拍下,抽得陵昭抱头鼠窜。 片刻后,终于觉得解气的长剑停了动作,高傲地浮在陵昭面前,表示愿意屈尊降贵做他的本命剑。 陵昭抬头看着自己面前灰扑扑的铁剑,没觉出半点法器该有的威势,寻常得简直像是从凡俗人间铁铺中随手抓来的。 这真的是法器吗? 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口,顿时引来长剑又一番愤怒抽打。 “我错了!”陵昭抱头蹲下,很识时务地连声道歉。 最终,在长剑武力的威慑下,陵昭怂怂伸手,与它定下了魂契。 不过就算认了主,长剑灰扑扑的外形看上去也没什么改变。浅淡流光闪过,近剑柄的篆文明灭一瞬,又没去痕迹,隐约现出帝血二字。 第72章 虽然这把本命剑没有想象中那么威风,但至少没有空手而归,陵昭心态很好地想,能出现在紫微宫剑冢里的,怎么也比寻常铁剑强吧? “以后,你就是我的剑了——”陵昭顺脚踩上山石,一手高举起长剑,扬声宣告。 如果重嬴有身体,现在只想扶额捂眼。 大概也是被他这番举动震住了,长剑接下来安详得躺在陵昭手中,动也不动,任凭他将自己收归体内。 既然已经找到了本命剑,陵昭也就准备从剑冢离开了。 不过转身之际,他却注意到一柄遗落在山石间的剑。 那是一柄断剑。 剑身黯淡无光,静静躺在地上,已然失了灵性。 无相剑冢中怎么会有断剑?陵昭停住了脚步,神情有些意外。 不过这同他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何,陵昭抬步上前,拾起了那柄断剑。 他并不知道,在他拿起那柄断剑的时候,水镜外,承州和听榆看着这一幕,倏然都失了声,久久没能回神。 九天,丹羲境。 夏末的日光还有些刺眼,息棠躺在小筑外的竹椅上,裙袂垂落,意态显得很是懒散。 此处又没有外人,她当然不必再端起什么上神的架子。 逢紫微宫休沐,终于得空再回镜花寒的陵昭正坐在她旁边,手舞足蹈地讲着自己在无相剑冢中取剑的经历,神情很是丰富,看得息棠不由失笑。 话说罢,陵昭还特意召出了本命剑要给她看看,息棠目光扫过,竟也没看出长剑来历,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伸出手,那把灰扑扑的长剑便落在了她手中,显得莫名乖顺,没有半点面对陵昭这个主人时的桀骜不驯。 帝血剑—— 息棠缓缓开口:“这剑的名字倒是挺有气势。” 陵昭也不否认这一点,但—— “它看上去和这个名字一点都不相称……” 随着他话音落下,为息棠所执的长剑轻颤起来,如果不是碍于她在场,陵昭或许又要惨遭自己的本命剑痛击。 大约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连忙向自己的本命剑讨饶,心下不由想,这剑真是不随主人,看他脾气多好啊。 眼见此景,息棠轻笑一声,示意他将本命剑收起。 虽然还不知来历,但这把帝血的力量并不寻常,当是堪比先天法器了。 不过身为主人的陵昭,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息棠伸手拿过茶盏,目光落向桌案,只见藤蔓重重缠绕成三寸余的人形,能看出手脚,不过脸上还没有五官。 此时他正安静地坐在桌案边缘,看起来像是树叶枝条编出的精致木偶。 “做得不错。”息棠道。 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化出实体,让意识脱离陵昭体内,就算还不能显出真正的人形,也殊为不易了。 “阿嬴一向都很厉害!”听了这话,陵昭一脸得意地开口,只觉与有荣焉。 没有五官的树偶脸上好像也浮起了薄红,息棠没忍住,抬起手,指尖在人偶似的重嬴头上揉了揉。 直到她收回手,重嬴好像才回过神来,两只小短手呆呆地抱住头,下一刻,头顶忽地开出了一朵白色小花,颤巍巍地摇着。 像是不想被发现,嫩绿枝条伸展,手忙脚乱地将这朵白色小花藏了起来,只是他悬在桌案边缘的双腿忍不住晃了起来。 陵昭没注意到这一幕,他收回本命剑,才想起了另一件事,低头自玉珏中取出了那柄断剑。 在看到断剑的刹那,息棠脸上笑意忽地一凝,意外显出怔忡。 “这是我离开剑冢的时候发现的。”陵昭开口道。 他将断剑带出了剑冢,也向承州求证过这把剑的来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自己收好断剑。 觉得莫名的陵昭也就只能来问息棠了。 见她如今神色,陵昭不由问:“师尊,你识得这把剑吗?” 息棠垂眸看着他手中断剑,低声道:“此剑名为飞光。” 她当然识得这把剑。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注一)。 “这是昔年紫微宫门下,悬镜弟子桓乌景的本命剑。” 桓乌景? 陵昭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他似乎听过,但突然之下没想起来。 重嬴已经记了起来,树偶将头转向息棠,像是在看着她。 “你见过他的。”息棠的声音有些轻,她说,“不过他如今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 “世人都称他逢夜君。” 昔日桓乌神族的桓乌景,如今魔族阿修罗氏的君侯景濯。 数万载前,桓乌神族因天族太子神秀下令,不得不毁去景濯体内神族本源,剖出神骨,他的本命剑飞光也因此与神魂剥离。 后来,桓乌神族将这柄剑送回了紫微宫无相剑冢,飞光却在回归剑冢时轰然崩碎,只余半截断剑,失落冢中,不见踪迹。 没想到这柄断剑最终会为陵昭所察,带出剑冢。 息棠指尖抚过断剑剑身,她垂着眸,神情难以看出悲喜。 * 血海翻涌,发出沉闷怒涛声。 上方,无数破碎开的山岩浮空,之间以锁链相连,景濯端坐在最当中的山岩,闭目冥想。 充溢于血海炼狱中的煞气震荡,长衡的身形缓缓浮现在血海上空,他抬脚跨出一步,转眼已经站在了景濯面前。 “兄长,九天桓乌神族传了消息来。” 血海中光线昏暗,长衡的眉目像是也因此多了几分阴翳。他负手而立,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显出魔君威严,神态与景濯颇有肖似。 这么多年来,桓乌神族自知对景濯不住,也没妄想过能与他重修旧好,对于他从来都是绕着走的,不敢凑上前来讨嫌,更不曾向幽都中传过什么消息。 若是换作寻常,长衡大约也不会理会桓乌神族说了什么,更不会替他们传话。 只是这一次,情况到底有所不同。 “桓乌神族那位逢湘老祖,将要羽化了。”长衡轻声道。 或许就在这两三日间。 这位老祖是桓乌神族现存年纪最长的族裔,或许遍数九天,都找不出多少年纪比她更长的神族。以她年岁,就算渡过了数次大劫,如今终于也到了寿尽之时。 她与景濯的关系也并不一般,当初还在九天时,景濯唤她一声祖母。 如今桓乌氏中,最后见过桓乌景执那把飞光的神族,终于也要陨落了。 “她想见你。”长衡说。 在羽化前,桓乌逢湘想最后再见景濯一面。 在他的话中,景濯睁开了眼睛。 第六十七章 景濯父亲出身桓乌神族, 母亲则是九幽阿修罗氏的魔,少时相遇,没过多久便倾心相许, 有过一段很是情深义重的岁月。 只是后来, 一个只愿做九天的神君,一个要回魔族当阿修罗氏的君侯。 缘起则聚, 缘落而散, 因着都算是坦荡的性情,他们分开得还算体面, 没有为此成了死生不复见的仇敌。 景濯的出生应该被称作意外。 在分开后,他母亲才察觉了他的存在。生下他送回九天,也并不是她不想要这个儿子, 而是景濯生来就显露出神族的血脉本源,并不适合在九幽长大,也不好修行魔族功法。 对于突然多出了个儿子,景濯父亲只觉欢喜。 他当然爱景濯。 这是曾经深爱的女子为他诞下的血脉,就算最后不得不分散,从前有过的感情也并不会就此抹消。 这个时候,神秀还是为天下生灵所敬仰的天族太子, 六界都还算得上安平, 长在九天大族中,景濯少时一直过得很是自在。 虽然自幼没有母亲相伴,但他有父亲, 有一众性情或严厉或温和,待小辈多有包容的长辈,有可以一起玩闹闯祸,一起被骂被罚的同族兄姐。 时不时, 他也会收到自九幽阿修罗氏送来的灵物。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才会养出桓乌景初入紫微宫时散漫不经,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性情。 比起要有如何高的修为,他父亲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找到想做的事,不必追求如何高的境界。有桓乌神族为依靠,他当然有底气这样过一生。 如果不是商九危的死,桓乌景大约会一直都是那个没什么太大志向,散漫度日的少年。 待他从紫微宫出师后,便听从族中安排入玉霄殿效命。桓乌神族主要是想让他有些事做,倒也不指望桓乌景能谋什么高位。 再后来,他去了东境。在这里,他又遇见了息棠,只是彼时,他还不知道她就是商九危。 在东境的近万载间实在发生了很多事,虽然没有认出息棠曾经身份,但一起封印了赤女,他们也成了可通信往来的相识。 之后又经许多事,交情更深许多,相约同游,举盏共饮,息棠生性凉薄,朋友不多,桓乌景算是一个。 第73章 于桓乌景而言,商九危是少时的心动,息棠是可托付身后的至交。他没想过,原来息棠就是商九危。 后来他终于察觉了这件事,却还来不及对她说什么,魔族阿修罗氏曾与桓乌神族的往来被灵蕖麾下查出,送到了她面前。 先任天君已久未现身玉霄殿上,这等情况下,从前只听命于他,不肯向神秀俯首的桓乌神族,地位也逐渐微妙起来。 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神秀起了对魔族动兵之意。他有意吞并九幽,再一统六界,成就不世功业,也就要将天族和魔族的关系彻底割裂开。 值此时,九天敢对神秀稍加违逆的仙神,大都落得身陨魂消的下场,在他修为的威慑下,便是桓乌氏这等自鸿蒙以来就已存在的大族,也如履薄冰,随时都有倾覆之虞。 所以当他降下旨意,要桓乌神族废去桓乌景修为,送来玉霄殿上请罪时,他们终究还是选择了低头。 桓乌氏族地中,跟随景濯有万载的飞光发出一声悲鸣,回荡在天地间,久久不绝。 大雨滂沱落下,景濯跪在地上,镣铐加身,在玉霄殿派来的使者面前,父亲亲手从儿子体内剖出了神骨。 他不能为自己的儿子,让整个桓乌神族都陷于危亡境地。 在神骨落入手中的刹那,他也跪了下来,双手颤抖着,像是不能承其重。 ‘桓乌氏已处决逆端,绝无叛离天族之意,请太子明鉴。’神族伏下身,一字一句开口,话中每个字都像是噙着血。 周围桓乌氏神族静默站在原地,大雨模糊了神情,他们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能说。 这就是景濯对桓乌氏最后的记忆。 烟蔼缭绕,楼阙隐没在白云深处,时隔多年后,他再次站在了桓乌氏的族地上,心中竟然并未生出太多感想。 他还是来了。 楼阙前,中年神族见他现身,神情也没有泄露出太多复杂意味,只是远远向他抬手行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默然让开了身。 周围并无其他神族,安静得过分。 这场会面,不必有更多看客。 景濯从他身侧走过,抬步踏入拱门,眼前所见景象忽然变得异常熟悉。 他曾在这楼阙前庭执剑起舞,也踏过楼顶最高处的鸱吻,饮酒放歌,兴尽后卧在庭中高树上观星入梦。 原来当时年少,竟是不识愁滋味。 他走过少时曾踏过无数次的路,只是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内室光线幽冷,鸡皮鹤发的老妪盘坐在地,头微微垂下。她身上透露出无法掩饰的暮气,如同山巅将要沉落的夕阳,只剩最后一缕余晖。 感知到面前多出的气息,老妪抬起头,浑浊双眼中映出了景濯身影。 “小景……”桓乌逢湘轻声唤道,苍老的面容同景濯记忆中的脸相重合。 就算是仙神,随着寿命将尽,形貌也不可避免地衰老。 景濯被毁去神族本源的百载后,他父亲因哀恸衰微而死;三千载后,神魔重燃战火,曾经看着他长大的那些桓乌氏神族先后陨落在战场上;又过数万载,岁月的洪流下,桓乌氏中与他同辈甚至后辈的神族许多也都不在了。 如今,他曾经唤过一声祖母的桓乌逢湘也要羽化了。 景濯在她面前站定,天光从窗棂照落,从他眉目间投下阴影,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情,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 老妪没有在意他的沉默,抬头仰望着这个曾长在自己身边的小辈,眼中多了两分神采:“小景,你来了……” 算起来,她上一次见他,还是魔族君侯率麾下前往天宫议事,她站得远远地望过一眼,却难以从威势如渊的逢夜君身上,找到她曾经熟悉的影子。 终究还是放不下,是以羽化之前,她请族中向幽都传讯,想再见景濯一面。 这么做,不是想为当年桓乌氏的选择辩白什么,无论有如何的不得已,都不会改变已成事实的结果。 是桓乌氏放弃了景濯,便是道再多的抱歉,也不能挽回曾发生过的事。 她唯一感到庆幸的是,他最终还是活下来了。他父亲若是知道这件事,大约也会觉得欣慰吧。 能在离开前最后见这个孩子一面,总算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老妪看着景濯,温和笑着,在记忆的余温中,找到一点支离破碎的旧景。 日光熹微,空中微尘浮动,天地好像都沉寂下来。 走出内室时,景濯脸上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看不出心中正作何想。 直到看到息棠,他眼中终于现出些微恍惚。 景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息棠,这一刹,他好像又回到了数万载前,在被押往玉霄殿问罪的路上,乍见明光斩落。 当年局面下,神秀连敢反对自己的儿女都杀了,何况涯虞这个关系不甚亲近的弟弟,何况他的女儿。 可她还是来了。 她还是来救他。 息棠看着他神情,忽然说:“若是想哭,我不介意借你一个怀抱。” 她向来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 景濯没有动,他凝视着息棠,许久,哑声问她道:“你为什么来?” 对上他的目光,息棠默然一瞬,语气有些飘然:“我来归还一件旧物。” 话音落下,她抬手,一柄轻灵长剑在身旁浮起,剑身上笼着氤氲光辉,近剑柄处,镌着笔走龙蛇的两个字。 飞光—— 息棠重铸了飞光。 要重铸这样一柄断剑,比再打造一把不输于其的新剑还要费心费力,何况以飞光品阶,能做到重铸的,遍数九天,也就只有那位以匠造闻名的穹靖神君。 他脾性古怪,就算是上神的面子也未必会给,与息棠并没有什么交情。 不过前日紫微宫中事端,也算是因他而起,在息棠面前便短了声气,又念在她曾是丹华弟子,终于应下这劳心费神的差事,花了两月才令断剑重现旧日光景。 飞光…… 看着眼前长剑,景濯默然失声,无数种情绪纷至沓来,要将他溺毙。 “为什么?”他又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所能做的,不过如此。”息棠抬头看向景濯。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场大雨,于是她的心好像也空茫茫地坠落,触不到实处。 爱与恨纠缠,恩和仇催长愧疚,很多事,原来早就已经分辨不清。 在蔓延开的沉默中,景濯伸手,拥住了息棠。 “我不需要你的愧疚。”他轻声开口,在她耳边道。 我只要你的爱。 不等息棠再说什么,景濯已经退开了身。他伸手握住飞光,长剑从空中划过,映出他双眼,灵光明灭中,发出一声清越长鸣。 为剑势而起的风扬起袍袖,恍惚可见少时意气,枯坐于内的老妪垂首,神情安详,身躯上浮起无数灵光,随着这阵风飞散于天地。 “太初息棠,我原谅你了。”景濯的目光回到了息棠身上,神情缱绻而平和。 从她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他就原谅她了,原谅墟渊上那一箭,原谅她所有的不得已。 只是在他的话中,息棠却显出从未有过的怔忡。 她瞳孔微微放大,竟然像是在颤抖,汹涌海潮漫上心头,席卷而过,只留下沉重余响。 不—— 她下意识伸出手,景濯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原地。 第六十八章 冰湖投下云影, 入冬的萧瑟凉意中,湖边仍有数不尽的琼玉花开得繁盛,素洁如雪。 相隔不远的另一侧, 竹影婆娑, 息棠闭目躺在小筑楼外,像是在冬日熹微的日光下, 懒散睡了过去。 霁望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青衫落拓, 空中漾起如水波般的痕迹,他抬步走入镜花寒, 手中转着长箫,什么时候都显出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自顾自地在息棠身旁坐下,霁望看了眼桌案上的清茶, 含笑叹道:“师姐,既是你主动唤我来,怎么也不备些酒水待客?” 息棠终于睁开了眼,眸中灿金闪过,这一刹,她的容颜显出近乎神性的美,让人觉出不可触及的距离感。 只是瞬息, 灿金隐没, 息棠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道:“你总算是忙空了?” 数月前,她就已经向他传讯, 但直到今日,霁望才出现在她面前。 闻言,霁望略显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近来正好遇上了些麻烦,这不是一得空, 立刻便来应师姐的约了么。” “听闻这几月间,师姐难得出了丹羲境,惹来了许多热闹,可惜我竟不曾亲眼得见。”他开口,语气透出几分戏谑意味。 纵是霁望不在场,对这些热闹也隐约有所耳闻。 爱恨纠葛本就是经久不衰的话本戏码,何况其中还涉及了上神,又岂有不疯传的道理。 息棠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你这么感兴趣,可是也想体会一番?” 第74章 在她逼视的目光下,霁望干咳一声,很识时务地收了笑,不敢招惹:“师姐这是心情不太好?” 她这些年修身养性,看来成效真是不大啊。 息棠的心情的确不太好,论起缘由,大约要溯及前日在桓乌神族的事。但究竟为什么心情不好,其实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她不需要被他原谅—— 息棠一阵心烦意乱,望着前方,眼神有些放空。 霁望不知有没有察觉她烦杂心绪,随手从白玉盘中拣了枚点心,一边吃一边问道:“听说师姐新收了个弟子?” “不知是何等惊才绝艳,竟能入了师姐的眼?” 这么多年来,多少仙神想入丹羲境上神门下,得她传道,息棠一概没有兴趣,如今竟然想通了,破天荒地收了弟子。 “我为什么会收这个弟子,旁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会不清楚?”息棠回过头看他,幽幽反问。 霁望正吃着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回望,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关于陵昭身世,息棠已经推衍过许多次,但无论如何推衍,都难以溯及因果。或许是因混沌浊息在身,他的命盘完全被迷雾遮掩,连上神也不能窥得分毫。 “前日,我在丹羲境中,忽见子女宫亮起。”息棠屈指敲了敲桌案,偏头看着霁望,“你说,这是为何故?” 说来,当日若非陵昭身陷绝境,混沌浊息的力量爆发,息棠也不会捕捉到那一线异样。 回溯过自己所有的记忆,息棠大约可以肯定,陵昭的出现,和混沌浊息脱不了关系,而可能知道内情的,就只有霁望了。 万年前,为了治好她伤势,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原来不只是弟子啊。”霁望握着长箫在掌心敲了敲,徐声叹道,不必息棠说得太明白,他就已经猜到了陵昭身份。 “多了个儿子也不错不是,师姐也不必担心后继无人了。”他向息棠笑道,大约是脸生得好,便是这样揶揄的神情也并不惹人厌,反而莫名显得洒脱。 息棠呵了声,放在桌案上的五指收紧,笑容已经带上了十足危险意味。 霁望微不可见地坐直了身,也不敢真的惹恼了她——毕竟,他的确打不过她。 要是真被按在地上摩擦,就算没人看到,也实在太丢脸了。霁望还是很要脸的。 “师姐都不知道这弟子来历,我又如何清楚。不过当年如何解决你身上伤势——”霁望拖长了声音,“要我告诉师姐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世上之事,总是讲究个有来有回的。” 息棠没接话,只是抱着手看他。 霁望脸上噙着别有深意的笑,口中继续道:“前些时日,我不小心丢了枚都天印,偏生又另有要事在身,一时顾不上找回。” 要找回这都天印,还颇有些麻烦。 “不如这样,师姐帮我将都天印找回,我便告知你当年旧事如何?”霁望提出了条件。 “你说话,当真是随了你师尊。”息棠轻啧一声,拐弯抹角,什么都不肯直说。 以息棠对他的了解,霁望要她寻都天印,绝不只是为找回都天印。 “许多事,若是直说,便太没有意思了。”霁望悠悠开口,“师姐以为这条件如何?” 息棠没说话,只是伸出手,与他击掌为约。左右近日她在丹羲境待得心烦意乱,找些事做也好。 不过要取回这枚都天印,却比她预想中还要麻烦几分。 这枚法印能推衍天机,也就有防推衍之用,所以盗了它的狐妖身在何处,是什么情况,一概都是算不出的。 “不过虽然不清楚她的行迹,但我知道,她盗都天印原是为了个人族。我手中,正好有那人族神魂一缕气息。”霁望张开手,掌心现出一缕游光。 守在那人族身边,大约就能等到狐妖。 “如果没等到呢?”息棠问。 霁望摸了摸下巴:“我看她执念深重,应该不会吧?” 所以他其实也不能肯定。 息棠看着他,认真地考虑起自己要不要反悔,直接将霁望打上一顿,让他老实交代好了。不过终究还是道德占据了上风,没有突然暴起。 见息棠接过这缕气息,像是不想给她留反悔的余地,霁望施施然起身:“师姐,我还与人有约,就不在此多留了。” 没有应声,息棠掌心灵气汇聚,繁复阵纹萦绕着这缕人族气息展开。 她垂眸看着推衍出的结果,西荒—— 再望向霁望背影,息棠覆手隐没灵光,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终于站起身,抬步迈出,转眼已经踏出丹羲境。 她要往西荒一行。 只是乘云行经西荒险峻山峦,却意外见身长足有数丈的猿猴正在追赶少年。 猿猴白首赤足,气息强横,正是在西荒颇有凶名的妖兽朱厌。 少年显然不是朱厌对手,被追得连滚带爬地逃窜,看起来很是狼狈。 这本与息棠不相干,她也不怎么喜欢多管闲事,不过分辨出少年来历,却是顿住了身形,忽然想起桩旧事。 椿冥树灵…… 这么说来,还真是不好袖手旁观了。 她心念转过,朱厌已经追上了少年,挥掌就要拍下,他摔在地上,体内灵力耗尽,难以再有什么抵抗。 椿冥树灵寿命漫长,是天下各族所不能及,但相应地,他们修行与成长的速度也会慢上许多。 就在这凶险刹那,息棠现身于少年面前,抬手时灵光乍现,轻易便接下了朱厌重逾千钧的一击。 跌坐在地上的少年仰头望向她,只见裙袂猎猎,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呆。 不知出于如何考虑,息棠刻意在少年面前隐去了上神气息,是以在他感知中,只如寻常仙君。 朱厌被灵力反震开,退了两步后发出愤怒咆哮,倾身再扑了过来,汹汹气势却为息棠轻易化解。 “你打不过我。”息棠站在原地,袖袍被风扬起,她指尖隔空点在朱厌眉心,很是平静地道出了这句狂妄实话,“回去吧。” 在一股难以违抗的压力下,朱厌的身形摔出了不知多少丈,再爬起身时,看向息棠的目光多了难言忌惮。 虽然对闯入自己领地的少年很是不满,但在权衡之后,他还是忍气吞声地退入了山林。 谁让他打不过—— 朱厌抬脚重重落下,随着他走过,山林中一阵地动山摇,让少年心有余悸。 息棠看了他一眼,指尖微屈,少年的身形便如腾云驾雾般摔出了山中。 抬头看着天边将要离开的身影,少年连忙爬起身,躬身向她一礼,扬声道:“多谢仙子相救!还请仙子告知名姓,日后我定会报答!” “报答就不必了。”息棠没有道出自己名姓,“我与你椿冥氏有些因果,如今只当还报。” 也不等少年再说什么,云端已经失了她的身影。 少年直直望向天边,神情怅然若失,不知这位仙子究竟是何等身份,竟连名姓都不曾留下,让他想报答都没有机会。 不知他心中遗憾,随手为之的息棠并没有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一路再向西,渡过辽阔湖泽后,西荒最大的人族王朝大渊便近在眼前。 大渊帝都天宁城外,息棠孤身站在山巅,远望着盘踞于原野上的城池,手中衍化出的星盘光辉明灭。 她要找的人,就在这座城池中。 朔风卷来,挟裹着凛冽寒意,如今已是入冬时节,林木萧疏,四望只见肃杀之景。 上方枭鸟振翅,雪白羽翼展开,近有人双臂之长,叫声在云中愈显凶戾。 在进入人族之地后,息棠便封住了自己所有气息,将力量压制得只剩一线,如今在感知上同寻常人族无异。 大约是为这个缘故,这只白隼不曾被她吓退,反而盘旋着落了下来。 眼中并未显露出敌意,它悬停在息棠面前,偏头看着她,忽地又叫了两声。 猛禽的叫声当然不会如何美妙,就算它夹着嗓子,也不会好上多少,白隼却浑然不觉,见息棠没躲,主动振翅上前,伸头蹭了蹭她的脸。 意外于这只白隼对自己的亲近,息棠失笑,抬手接住了它。 只见白隼鸟爪上有一道赤环,显然是为人所豢养的,也怪不得看起来凶戾,却没露出什么伤人之意。 息棠为它顺了顺羽毛,随手取了枚拇指大小的赤红灵果投喂。 这白隼身怀修为,并非凡鸟,朱玉寒浆灵气温和,它便也能受得了。 嗅到浓郁灵气,白隼眼睛顿时一亮,啄起灵果吞了下去。 人,鸟喜欢你! 尝过朱玉寒浆滋味,白隼激动地绕着息棠飞了两圈,翎羽因为灵气滋养更显鲜亮。 它振翅往前飞了一段,又回过头看息棠,分明是要她跟上自己。 来啊—— 白隼回头,发出催促声。 息棠终于是不想看它边回头边飞,还是跟了上去。 第75章 天宁城外的驰道上,一行车驾正停在路旁暂作休整,护卫的兵士着甲在身,其中不乏有踏入道途的修士,看得出,这一行人马身份并不寻常。 冬日天寒,少女披着厚重狐裘,领口一圈绒毛越发显得她脸小,有弱不胜衣之态。 她温声与侍女说着什么,身旁车驾上镌着代表楚国的徽印。 听到枭鸟长鸣,少女连忙抬头,眼见白隼振翅而来,气势凛然,她不仅没有露出惊吓之色,反而没好气道:“大白,你又去哪里野了!” 马上就要到天宁,在这大启帝都,可不比在楚国时,若是不小心招惹了什么大人物,小心被拔光了毛做烤鸡。 白隼落在她头顶,敷衍地踩了两爪,权作安抚,随即轻车熟路地落入车驾,翻开木箱,从中叼出了不过巴掌大的鞠球。 这木箱中装的,都是白隼心爱的玩物,至于鞠球,更是它在其中最喜欢的一件。 以象牙雕成的鞠球重重嵌套,多层镂空,每一层都可以拨动,繁复精巧,最当中放着两枚铃铛,晃动时会发出悦耳响声。 它叼着鬼工球要去哪里?少女还没开口问,顺着白隼振翅的方向,终于看到了息棠。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白隼将鬼工球放在息棠手中,叫了两声。 “这是回礼?”息棠把玩着手中精巧的鞠球,不免也有些感叹人族的匠心独运。 白隼点头,这是它最喜欢的珍藏,和她交换,它可不是那等白吃白喝的鸟! 周围护卫的甲士看着突然现身的息棠,不由都是一惊,在她出声前,他们竟丝毫没有察觉她的行迹。 感觉不出息棠修为如何,为首甲士走到少女身边,分明显出护持姿态。 “女公子……” 少女示意他们不必担心,她并未觉出息棠有什么恶意,何必先作防备姿态。再说自己身上也找不出什么值得图谋的吧? 抬步上前,她抬手向息棠一礼,很是客气道:“楚女求月,见过阁下。” 说罢,她抬手要招白隼回来,却见白隼大鸟依人地靠在息棠肩头,神情陶醉。 求月拳头硬了,这臭鸟从来都喜欢生得好看的,这回竟还将人骗了回来,估摸着又想养个人——没错,在白隼看来,一直以来,不是求月在养它,而是它在养求月。 它不仅喜欢生得好看的,还时时想着多养两个人,堪称花心大渣鸟。 见白隼非要将鬼工球塞给自己,息棠便也不和它多作推拒,她也挺喜欢这鞠球,于是又取了两枚朱玉寒浆投喂。 灵光氤氲,虽然没看出她手中灵果是什么来历,但在场身怀修为的人族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灵气。 能随手拿出这等灵物的,势必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一行自楚地而来的人族看向息棠的目光顿时更郑重许多。 这回白隼却不急着自己吃了,它衔着灵果飞回求月身边,将灵果给了她。 随后落在她肩头,挺着胸膛等夸,模样很是骄傲,它可不会厚此薄彼。 鸟,厉害,能养人! 求月接下朱玉寒浆,看看白隼,又看看不显山不露水的息棠,哑口无言。 难道这回竟是叫这臭鸟拐回了位大能不成? 第六十九章 “阁下来天宁城, 原来是为寻人的。” 经一番休整后,继续往天宁城进发的楚国车驾中,求月听了息棠的话, 恍然道。 虽然心中好奇息棠要找的是什么人, 又是为了什么,她也很有分寸地没有多问, 不过萍水相逢, 还是不要交浅言深。 息棠会坐上楚国车辇,也是受求月相邀。 朱玉寒浆并非凡品, 自己养的鸟儿占了这么大的便宜,求月自觉受之有愧,但息棠却没有收回灵物的意思, 于是得知她也要去天宁,求月便主动请她同行。 息棠没有拒绝。 或许是一时并不急于取回都天印,她坐在求月身旁,看着车辇外风景,有些出神。 远处群山起伏,映出或深或浅的黛影,原野荒草萋萋, 马蹄踏过, 车辇上悬挂的銮铃叮铃作响,天地开阔,于是人心好像也就随之开阔起来。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慢地看过这方天地。 息棠总是有许多事要做, 好不容易将该做的事都做了,她又在丹羲境中一睡就是成千上万年。 白隼振翅,跟随在车辇左右,风吹动翎羽, 它眼神锐利,看上去很是威风。 从与求月的闲谈中,息棠也得知了她的来历。 大渊盘踞西荒,是西荒最大的人族王朝,境中有一百二十余封国,楚国便是其一。 求月是楚国国君之女,她此行前来大渊帝都天宁,除了代自己的父亲朝见天子外,也是要这个机会,入帝都学宫就学修行。 半个时辰后,楚国的车驾终于到了天宁城下。 巍峨城墙横亘于前,才到城门前,已经能听到鼎沸人声。 因城中情形复杂,她也不好再放任白隼乱飞,强行将它唤了回来,不顾白隼愿不愿意,像抱老母鸡一样将它死死抱在怀中。 周围来往者众,没忍住好奇,求月从车辇中看了出去,这也是她第一次前来被称为神都的天宁,自是见什么都觉得新鲜。 足可供六驾马车同行的道路挤满了来往行人,叫卖声不绝,除了忙于生计的贩夫走卒,也有诸多锦帽貂裘的世族子弟结伴出游。 “天宁果然比我楚国国都还要热闹许多。”求月不由感慨道。 “的确是很多人。”息棠开口,她还难得见到这么多的人。 车队艰难地穿过人潮汹涌的坊市,向天宁城中使馆行去。 求月虽然想逛一逛天宁,但她身为楚国国君之女,下榻使馆后得先安心待着,等大渊天子召见,不能妄自行事。 息棠倒是没有这等顾虑,她甚至在求月之前就已经踏进了大渊皇宫。 求月并不知道息棠要找的人就在大渊皇宫中,她还问过息棠需不需要自己帮忙,但这显然是不必的。 就算是守备森严的皇宫禁地,息棠有心想去,便不可能有人拦得了,也就不用求月带她入内。 抬步自错落宫阙走过,布设于大渊皇宫内外的禁制并未被她的闯入触动,平静得不见任何异样。 这宫城中也不乏坐镇的人族修行大能,但还未飞升仙君的修为,在息棠面前终究是不够用的。 她着意遮掩下气息,既是要寻盗了都天印的狐妖,便也不能有什么大阵仗,否则就算找到了那人族,也未必能等来狐狸。 下方来往的宫婢内侍脚步匆匆,说话间吐出白色烟气,就算裹着厚重裘衣,也难以抵御寒意肆虐。 相比之下,息棠的裙裳未免单薄得过分,寒意攀上裙袂,就算她从身边走过,一众宫婢内侍也全无所觉。 楼阙环绕,皇宫西侧的校场上,有凛冽剑锋划破冬日风声。青年以黑布覆眼,长剑在他手中如惊鸿游龙,身形腾跃,天地间的灵气汇集,温驯地随他手中剑式而动。 校场周围聚了不少看上去不过才十三四的少年人,都着便于行动的劲装,只从衣饰来看,便知他们的身份并不寻常。 除了大渊皇族血脉,其余少年男女也都出身天宁城中颇有地位的世族。 高台上,正循着气息找人的息棠突然停住脚步,望向下方情形,原本不见什么情绪的脸上突然有了波澜,眼神显出几分微妙。 息棠实在没想到,会在西荒人族的宫城中见到这一幕。 天光熹微,他执剑回身,举止分明可见少时意气 这剑法在息棠看来很熟悉,用剑的人在她看来也很熟悉,应该说,他根本就不是人。 令九幽俯首的魔族君侯,如今竟然在西荒大渊王宫中做个教习剑法的武师,说出去又有谁敢信。 看来他的日子果真过得很清闲啊,她尚且还在为当日桓乌氏中的事心烦意乱,他倒是自在轻松,还有闲心在这里夸耀剑法。 息棠面无表情地看向下方校场,按在阑干上的手不自觉用力,于是下一刻,石砌的阑干上忽有裂痕无声蔓延。 如果不是她及时收回手,或许整座高台都要被殃及,随蔓延的裂痕垮塌。 指尖微微勾起,裂痕便悄无声息地消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是在这时,息棠挑起了嘴角,笑意怎么看怎么都带着几分危险。 校场边的剑架上正置了数柄长剑,大小长短不一,供习剑的少年男女选用。 就在此时,剑架最上方的长剑轻轻颤动,并未引来什么注意,直到瞬息后,长剑倏而出鞘,自上方掠过,剑锋直指景濯。 “这是?!” 突来的变故让校场上围观的少年男女都露出意外神色,不过也没有太过慌乱。在他们看来,天下没有比大渊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 这应该是景师自己准备的吧? 只有景濯自己清楚并非如此,他来人族王朝后便封去了自己修为,也就动用不了半分灵力。 第76章 也是因为不能动用灵力,他一时也就无从查探这剑是为谁所操控。 来不及考虑太多,长剑已经携凛然之势逼近,景濯侧身,冰冷剑锋从面前飞掠,离他不过毫厘,看起来颇为惊险。 呼啸卷起的风声中,长剑再度折回,铮鸣声震响,他循声退开,以飞光接下汹汹剑势,没忘记维持从容风度。 他来这宫中两月,应当还来不及同人结下仇才是,这是谁干的? 旋手转过飞光,景濯震退这柄被灵力驱使的长剑,剑身碰撞,如同金石相接,响声清脆。 不容他分神,长剑步步紧逼,无形中似有杀机乍现,险象环生,看得围观的少年男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什么声响扰乱局面。 就算在这等局面下,景濯并不显得如何慌乱,就算不能动用灵力,也凭剑式举重若轻地将攻势化解,引来一片叫好的惊叹声。 手中挽出剑花,景濯衣袍翻振,身姿矫然,心下也不免自得。便是许多年没有用剑,他终究没有荒废。 也就在这一刹,长剑锋芒忽地一改,骤显诡谲,招式变得难以预料,让景濯应对起来更多几分麻烦。 耳边破风声响起,景濯来不及犹豫,反手挑起飞光。剑身相撞,长剑贴着脸侧掠过,挑下了景濯覆眼的黑布。 灵气被剑锋搅乱,反震的力道下,长剑剑刃没入青石,斜插进地面。景濯的身形也被逼退,他挥手收剑,飞光划过地面,他半屈着身,终于止住了去势。 究竟是谁想害他—— 黑布在风中卷起,景濯抬头望去,飞光剑身上折射出冰冷锋芒,他的眼神也显出几分锐利。 但当对上高台上息棠似笑非笑的目光,他身形一滞,脸上神情顿时显出空白。 怎么会是她?! 景濯心下只剩这个想法,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息棠会出现在这里。 “景师好厉害!” “景师能不能将方才回身那招先教我?看起来就很唬人!” “我们从现在开始学,要用多久才能同你一般厉害啊?” …… 就在景濯愣神的刹那,方才围观了他用剑的少年人已经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开口,堪比无数只聒噪鹦鹉,让他颇有些头大。 等他再抬头,已经不见息棠踪影。 当真是她? 夜色漫入宫城,残月如钩,柔和月色像是为宫阙蒙上了一重轻纱。 一行宫婢执灯转过回廊,烟青裙袂在走动时荡开,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怎么会来这里?” 宫阙殿顶,景濯从息棠身后夜色中走出,徐声开口。 息棠转头看向他,冷声反问,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神魔这等身份,轻易都不会踏足凡俗人间,毕竟人族羸弱,稍有不慎,或许就会徒生因果。 景濯上前,停在她身旁,并肩俯瞰这座宫城,听到这句话,干咳一声道:“两月前,我与人打赌输了,于是只能自封修为,做段时日的寻常凡人。” 愿赌服输,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又怎么有反悔的道理。如今九幽诸事都由长衡处置,也不必他多作过问,来这凡俗人间一行,权作散心了。 虽然封了灵力,他也不需要吃喝,但既然要做人,总要做得像些,也该有个生计。 景濯寻了个护卫的差事,跟着商队到了天宁,又在机缘巧合下成了大渊皇宫中教习剑法的武师。 他实在没想到,自桓乌氏中一别后不过几月,他竟然又在这里见到了息棠。 景濯以为他们要再见,或许又是不知多少年月后。毕竟若是无心相见,从前三万载有余,也不曾见上一面。 所以他当下心情实在有些复杂。 听完他的解释,息棠淡淡哦了声,神情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你呢?”景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来这宫城中又是因为什么?” 还有,白日她为何会对自己出手?如今再回忆起来,总觉得其中带着几分私人恩怨。 他应该没做什么招惹她的事吧?景濯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息棠当然不会向他坦白自己的幽微心思。对于景濯的问题,她视线偏移,垂眸看去,只见在浓稠夜色的遮掩下,不过十来岁的少年正偷偷摸摸地翻过宫墙,举止堪称鬼祟。 “我是来找他的。”她轻飘飘地开口。 景濯循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爬上墙头的少年,他微微眯了眯眼,挑起眉头。 不知为何,少年忽觉背后一凉。他打了个喷嚏,随即脚下踩空,滚地葫芦一样落下宫墙,摔了个人仰马翻。 “殿下!”候在宫墙下的内侍神情紧张,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少年撑着腰,被他扶着一瘸一拐地往殿里走,真是马有失足人有失蹄…… 嗯……好像有什么不对? 第七十章 封少殷是大渊如今这位天子的第十六个儿子。 他的生母身份算不上太高, 但也出自大渊传承了许多年的一方世族,因此封位并不低。 不过她也没指望自己这个儿子能有什么成就,毕竟序齿已经到了十六的封少殷, 和前面的兄姐岁数差了何止一轮, 又如何能与他们争。 而且因着资质有限,所以在诸多兄姐都已经掌权的时候, 如今已经快满十七的封少殷却还老实地蹲在帝都学宫中上课, 做个没什么烦忧的富贵闲人。无论朝堂上如何风起云涌,和他都没有太大关系。 前日翻墙崴了脚, 封少殷还以此为借口逃了两日课。 不过这点小伤,也就只够让他逍遥两日,今日一早, 他便被自己的母妃催促着赶去学宫。 不过前往学宫的车辇上,封少殷不由向身旁内侍道:“如意,这几日我怎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说着,他忍不住向四周望了望,却没能发现有什么异常,也不太明白自己这莫名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矮了他半头的内侍有双好像没睡醒的死鱼眼,配上天生下抿的嘴角, 长相看起来实在不太如意, 和自己的名字可谓相差甚远。 听了封少殷的话,被他称作如意的近侍面无表情地回道:“殿下想多了。” 他有什么值得看的。 封少殷还想就此事再与他分辩一二,车辇却在这时经由坊市过。 隐隐有糕团香气传来, 别的不灵,唯独鼻子特别灵的封长殷眼睛一亮,顿时忘了自己刚才在纠结什么,连声让车夫停下。 “殿下, 学宫——”如意开口提醒道。 “来得及,来得及。”封长殷敷衍地回了声,出门得这样早,不会迟了的。 他从车中跳下,伸出五指,示意先给自己来上五个,身旁跟着他下来的如意很是及时地递上了两枚大钱。 就算是皇子,也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 接过糕团,热气在冬日寒气中升腾,只是闻着便觉出一股香甜。 封少殷大张开嘴,正要咬下,却忽有劲风扑面,手里用叶片包着的糕团全都没有了踪影。 咬了个空的他抬头,只见白隼振翅飞离的背影,在它爪上的可不就是自己刚买的糕团。 白隼落在树上,竟是比封少殷更先尝到了糕团滋味。 真是岂有此理啊! 封少殷在目瞪口呆后怒发冲冠,自己这是被只鸟打劫了?! 他当场捋起袖子,势要好好教训这胆敢抢劫他的鸟,作为近侍的如意却拉住了他的腰带。 做人还是要对自己的实力有点数——就封少殷这点微薄修为,他教训鸟还是鸟教训他,实在是个未知数。 如意没敢将心里话说出口,行动上却很坚决地阻止了封少殷。 就在封少殷挣扎之际,远处传来一声高呼:“大白!” 他不由循声看去,只见少女披着素白狐裘,正一路小跑而来,冬日的风扬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裙袂扬起,如同轻盈飞鸟。 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封少殷微张开嘴,只觉心头小鹿乱撞。 “殿下——”如意一言难尽地看向他,忍不住唤了声,提醒他回神。 这副嘴脸真是太呆了。 转眼,求月已经到了他面前,不待封少殷说什么,她看向树上,怒声道:“下来!” 闻言,白隼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振翅飞落在她手臂上,看得封少殷倒吸一口凉气。 看似身形单薄,眉目楚楚可怜的求月,竟然能驱使这样的猛禽。见此,封少殷心头小鹿不仅没撞死,反而蹦得更欢快了,真是太厉害了! 求月不知他在想什么,上前按着白隼的头,和它一起为方才它的强盗行径道歉。 这明明是它凭本事抢来的猎物!白隼忿忿。 “只是几个糕团而已,不必介怀。”封少殷站直身,握拳在嘴边干咳一声,尽显大度,不见半点方才要与白隼一决高下的冲动。 第77章 他脸上扬起笑,正想问求月名姓,却被白隼翅膀糊了一脸。 离鸟的人远点!白隼瞪着他。 其实封少殷生得也不算太差,加之从小养尊处优的气度,端起来也还像那么回事。不过他的相貌显然还不够入白隼的眼,对他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求月手忙脚乱地抓回白隼翅膀,满怀愧意地再向封少殷道歉。 经过好一番混乱后,求月抱着白隼退开,令跟上来的护卫赔了糕团,又道了两声歉,这才离开。 没能问到她名姓的封少殷遗憾长叹,不过便是再丧气,这学宫还是要去的。 不过他没想到,自己转头又在帝都学宫中遇上了求月。 原来她就是来朝见的楚国国君之女—— 前方,求月跟着学宫师长,身上已经换上了弟子服。 从周围议论的少年口中得知她的身份,封少殷心道,什么是缘分,这就是缘分啊! “阿殷!” 正感慨着,少女的声音响起,一双略有凉意的手从身后捧住了他的脸,桑枝笑着转过身来:“听说你前日翻墙摔了?” 她语气亲近,言语间与封少殷显然相识日久。 他们的确认识了许多年了——桑枝的父亲任廷尉,位列大渊九卿之一,她长于天宁,与封少殷同入帝都学宫修行,称得上青梅竹马的交情。 “只是不小心而已!”封少殷不由强调道,不愿在她面前跌了面子。 桑枝轻笑,她生得本就明艳,这样一笑就更显得眉目出众了。 没有就此事多取笑封少殷,她凑到他身边:“夜游宴将至,今年我们何日出游?” 每逢岁末之际,大渊天宁城中都会举行声势浩大的庆典,火树银花,昼夜不歇,甚至会长达半月有余,被称作神都夜游宴。 对封少殷而言,这也是每年最值得期待的盛会,他常与交好的世族少年结伴出游,踏歌游街,彻夜欢饮。 “这便要看小左他们什么时候合适,”闻言,封少殷抬手招呼着远处走来的二三少年,扬声道,“你们哪日得空?” 因着他的举动,桑枝脸上笑意微不可察地淡了淡,封少殷并无所觉,还摩拳擦掌地走来的少年道:“今年夜游宴上,我一定要先你们之前在虹桥上射下一盏灯!” 少年戏谑道:“就你的准头,恐怕有些难啊。” 就封少殷的射术,也就比没习过箭术的人能强上一点。 学宫楼阁上,息棠望着下方,指尖不自觉地在阑干上点了点。 景濯站在她身旁,右手负在身后,开口道:“有都天印在身,盗宝的狐妖若有心遮掩,便难以从这些凡人中分辨出她。” 如果真如霁望所言,狐妖对封少殷执念深重,定会出现在他身边。 要找到都天印,恐怕还要费上些时日。 息棠没有接话,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么闲?” 既是有差事在身,这两日还跟着她来蹲封少殷。 “皇族武师事少钱多。”对此,景濯真诚回道。 这就是他为什么最后选了这差事。 * 神都夜游宴堪称天宁城每年最大的盛事,提前两日,城中上下便已经开始筹备。无论长街陋巷还是楼阁亭台,都巧作装饰,以待佳时。 及至寒冬岁末,月半之时,神都夜游宴也自今日始。 夜色降下,天宁城中张灯明烛,辉煌灿烂更胜满天星斗,将城池映得恍如白昼。 诸如世族公卿及下隶工贾,都相约夜游,香车宝辇阻塞通衢,人声嘈杂,喧闹中甚至难以顾及周围情况。 父母抱起稚童走过街市,便是再节俭的人也不吝买些饴糖给孩子甜甜嘴。青年男女并肩而行,手中持灯,言笑间有薄红漫上脸颊。世族少年打马行过,衣着锦绣,举止尽显意气。 大渊正值最强盛之际,天宁城也就尽显盛世气韵。 封少殷披着厚重氅衣,在临河的白石桥上与早已约好的少年男女汇合,谈笑着走入灯火中。 息棠看着这一幕,不觉有些失神。这是九天上不能见到的光景,也是她第一次见这样的景象。 “可否请上神赏光,与我同游夜宴?” 就在她失神的刹那,树上忽有声音传来,息棠抬头望去,只见景濯斜靠在树上,含笑看来,姿态洒脱。 灯火下,他的眉目似乎也蒙上了朦胧暖意。 在不顾息棠退避,向她逼近无数步后,景濯却在只差半步就能如愿的时候,选择了退让。 或许为心中愧疚,息棠会容忍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但这何尝是景濯所求。 爱是什么? 至少不是只为遂自己心愿。 爱要两厢情愿。 如果不是因为爱,只是为愧疚凑作一处,那就算结成道侣,终究还是会意难平。 那不如还是朋友。 不过是朋友,也可同游夜宴。 息棠抬头望着他,忽然指尖微挑。 于是下一刻,身无灵力的景濯就猝不及防从树上栽了下来。好在他及时反应,总算没有落得个脸着地的狼狈下场,只是屈腿半跪下来。 就算封了修为,以魔族身躯之强,寻常仙君的灵力对他都没什么效用,偏偏出手的是息棠。 见他没了方才的从容,息棠才觉心气略顺,她看向景濯,轻飘飘地开口:“既然你行此大礼,本尊允了。” 景濯无奈起身,也没在意方才那点小意外,跟上她的脚步:“你难道就这么去?” “怎么?”息棠反问,不觉有什么不妥。 “既是要赏夜游宴,便该如寻常人族一般行事,否则未免失了兴味。”景濯不疾不徐道,今夜,烦请她陪他做一夜凡人吧。 第七十一章 窄袖素锦衫, 织金长裙曳地,裙裳上有大朵大朵的荼蘼花盛开,艳色衬得息棠脸上也多了两分柔和暖意。 腰间环佩垂落, 叮铃作响, 很是清脆。人族的裙裳实在有些繁琐,息棠抬手, 低头打量着自己这一身, 心下不由想道。 不过终究也没有换下来。 待她从帷帐后走出时,景濯的目光随之投来, 眼底顿时闪过不能掩饰的惊艳。 “很好看。”他默了默,才想起对息棠开口,话说得很是真心。 是么? 对于这等夸赞, 息棠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对于上神而言,好不好看早就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也就不可能对这话有太多反应。 景濯也没有多说的意思,他伸手展开赤红斗篷,披在了息棠肩上,又近前半步, 为她系上飘带。 息棠仰脸, 看见了他垂眸时意外认真的神情,心中忽然冒出点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像是湖面上悄无声息地冒出几个气泡, 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这是什么心情? 景濯难以觉出她心中所想,站直身道:“好了。既是冬日,还是要应景些才好。” 息棠的脸陷在斗篷领口蓬松的雪白绒毛中,眨了眨眼, 没说话。 见此,景濯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又在察觉了自己的动作故作无事地收回。将手背在身后,同样披着厚重白狐裘的他开口道:“走吧。” 他寻常多着玄裳,如今穿月白,倒是少了两分持重,多了几分从前还是神族的意气。 与息棠站在一处,他们看起来同冬夜出游的寻常青年男女并无分别。 走出景濯在天宁城中暂居的小院,息棠抬头,第一眼便注意到前方缀满琉璃灯盏的七重高塔。 夜风吹过,灯盏摇晃,传来清脆声响。 息棠的视线越过高塔,只见前方明灯错落,宝马雕车充街塞陌,来往行人衣饰光鲜,昂首谈笑,尽显盛世景象。 “此处是常乐坊,往东,便能走到天街。”景濯开口说明道,他在天宁城待了两月,对这里也算有所了解。 天街是直通大渊皇宫的通衢,逢夜游宴,也是最为热闹的地方,巡游、傩舞、踏歌等仪式都在此处。 息棠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跟着他向前,并未提出什么异议。目光扫过周围,她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味。 息棠甚少踏足人族王朝,从前也就没有机会见识这等热闹的场面。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在前方摊位的糖画上多停留了两息,景濯很是知趣地掏出钱袋,主动开口,要了两支糖画。 糖稀画出的棣棠花有些粗拙,息棠举起来对着灯烛看了看,果断咬了口。 要说味道如何好,实在是算不上的。 凡俗世间的饴糖又怎么能与九天上的瑶果琼浆相提并论,不过的确是很甜。 见她感兴趣,景濯又买了些夜游宴上特有的丝笼、玉梁糕之类的点心,与她分了吃。 他对这些市井吃食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若是与她一起,也不妨一尝。 一念可颠倒山海的神魔穿行在夜游宴的人潮中,看上去与身旁交错走过的男女老少并没有什么分别,如同水滴汇入大海,难以寻得踪迹。 第78章 不远处鸣鼓聒天,引得来往行人驻足,街市上有百戏陈设,既见吞刀履火,又有绳戏、寻橦之技,围观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不远处,乐声从楼阙上传来,唱弹弦索,女子歌声宛转,像是乘着河水飘向夜空。沿岸缀满灯火,映在水中,像是星汉尽坠人间。 正对长桥的河面坐落石台,石台上架起灯轮,由各色灯盏满缀而成,白鸾转花,黄龙吐水,金鬼,银燕,浮光洞,攒星阁(注一)……天宁城中时兴的花灯式样,大约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这里便是虹桥。 虹桥射灯也是夜游宴由来已久的习俗了,只要能举箭射中悬挂灯盏的环扣,这盏灯便归出箭的人所有。 不过越是繁复精巧的灯,挂得便越高,环扣也越小。最上方那盏连枝攒星阁,环扣更是小得只有箭尖大小。 长桥上,封长殷弯弓搭箭,正与同行几名少年比试,谁能更早夺下这石台上的灯。 他们都出身世族,当然不会缺买一盏灯的银钱,但买来的灯,又怎么比得上自己赢来的。 封少殷对自己的射术如何也还是有几分数的,没打算挑战不可能,只对准下方环扣足够显眼的灯。 但就算如此,还是三发三不中,引来倚在长桥阑干上的桑枝一阵笑声,眉间花钿灼灼,她神情生动。 人潮涌动,有如巨鳌的花车被牛马拉动,缓缓行经长桥。车辇上以簇簇鲜花为饰,在冬夜中显出蓬勃春意,乐师鼓瑟吹笙,衣着锦绣的舞姬翩然而动,巡游过城中。 也因为近百乘花车经过,桑枝视线被遮挡,在她不及看清的一瞬,封少殷手中弓弦振响,长箭疾飞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偏移了目标。 他脸上不由现出丧气之色,但谁也没想到,射偏的箭落下,正好射中下方那盏灯的环扣。 原本以为又要落空的封少殷瞪大眼,脸上立时浮起得意,扬声向身旁尚无所获的少年炫耀了两句,就急不可耐地去取自己的战利品了。 兴高采烈地取下自己射中的第一盏灯,封少殷转头,灯影阑珊间,竟然正好看到求月带着白隼向这里来。 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求月姑娘——”没考虑太多,他开口唤道。 求月闻声看了过来,认出了正欢快地向自己挥手的封少殷,走上前,向他回以一礼。 刚要说些什么,白隼便张开了翅膀,好在求月反应及时,抬手就将它抓了回来,引得白隼发出两声不满嘶叫。 叫得真难听啊,封少殷心下道,还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了白隼的利爪。 看求月空着手,又看看自己手中这盏灯,他抬起手来:“求月姑娘是第一次来夜游宴吧,不如带着这盏灯?” 于是桑枝越过花车,正好看到了从封少殷手中接过莲花灯的柔弱少女,她脚步一顿,神情有说不出的怔然。 她以为,他在夜游宴射中的第一盏灯,理应是自己的。 “看起来,局面还挺复杂的。”景濯站在长桥上,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感叹道。 息棠站在他旁边,对这话不置可否。这等少年幽微情思,她实在体会不能。 花车从身侧行过,她收回目光,跟着花车的方向向前。景濯陪在她身边,将最后一块玉梁糕吃了干净,顺着人潮向前。 行至天街,只见来往的人大多戴着粗拙鬼面,色彩艳丽,有狰狞之貌,实在谈不上好看。 不过大渊人族的傩面本就是仿鬼神威严之貌,并不追求好看。 景濯停在摊位前,手中拿起凶恶的赤红面具,向息棠问道:“你喜欢哪一个?” 息棠抬头看去,只见悬挂的傩面多以樟木斧凿粗雕而成,线条粗犷,显出剽悍之气。 她随手指了个青面獠牙的傩面,景濯从摊主手中接过,为她戴上,自己也将赤色鬼面覆在脸上,融入了人群中。 错落楼阙前,众多戴着傩面的祭者着赤衣现身。傩自古有驱鬼逐疫之意,傩舞又被称作鬼戏,西荒人族于岁末跳起傩舞,是为逐疫酬神,祈求安庆。 乐工擂动大鼓,鼓声浑然雄壮,声震八方。挂在腰间的铜铃轻响,起舞祭者随高低起伏的鼓点而动,手持刀斧,呼号跳跃,动作矫健凶猛,随乐声不断变阵。 灯火下,他们脸上的傩面更显狰狞可怖,莫名又有肃穆意味。 在这样雄壮的鼓乐中,原本嘈杂的人声不由低了下来。 直到最后一道鼓点落下,肃穆威严的气氛才就此散去,只听到一重高过一重的喝彩。 随着红衣祭者先后退去,衣着锦绣的青年男女相携而出,灿烂灯火中,他们面上含笑,拂袖低头,旋身踏歌。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注二),自上古传袭至今,到如今在大渊帝都夜游宴上形成踏歌之俗。 踏地为节,吹笙和弦,踏歌的动作往往简单有力,于是越来越多戴着傩面的行人加入其中,联袂踏歌为戏。 歌从载民唱至玄鸟,景濯拉着息棠的手,也混入了踏歌的人群中。 傩面掩住了她有些错愕的神情,息棠在茫然中随着景濯的动作旋身。脚下踏过,与踏歌的曲调相和,她裙袂扬起,像是在灯火中开出了一朵花。 身形交错,通衢上充斥着踏歌声,燎炬照地,无数人族戴着狰狞傩面,相对而舞,以贺佳时。 在这里,息棠是不是上神,有着何等身份,似乎都不怎么要紧了。 顿足拂袖,她与景濯侧身相对,傩面下,现出些微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的笑意。 直到八阕歌都唱尽,天街上悠远的琴瑟声才为之一止。 踏歌的人停下动作,相顾而笑,这才逐渐四散,不过却没有立时打道回府的意思。 “亥时将至,天宁城中会放千余架烟火,以庆夜游宴。”景濯解释道。 他带着息棠向临水的楼台走去,打算找个合适赏烟火的地方,周围无数行人交错,言笑晏晏,无论平日有什么烦忧,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因着周围都是想留下一观烟火的人,桥上桥下都显得异常拥堵,人头攒动,息棠身边忽然失了景濯身影。 她转头望去,诸多形貌各异的来往行人,或有脸覆傩面,并不见熟悉身影。 身边有戴着赤色鬼面的青年走过,却并非景濯。 息棠顺着涌动的人潮走上长桥,或高或低的人声在耳边响起又飘远,她没有动用神识感知景濯所在,只是安静地打量着她第一次涉足的人间盛景。 忽然,一声闷响盖过嘈杂人声,息棠停住脚步,自长桥上望去,只见烟火升空,火树银花将漆黑夜空点燃。 她仰头,烟火映在眼中,如同碎星。 就在无数人都抬头一观夜空烟火时,有道身影提着灯,从桥下向息棠缓缓走来。 像是有所察觉,息棠回过头,覆着赤红鬼面的景濯看着她,即便看不见脸上神情,目光分明也透出柔和笑意。 在他手中,正是虹桥射灯中悬得最高的那盏连枝攒星阁。 身后,绚烂烟火再度升上夜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注三)。 每一次,他出现的时机好像恰到好处。 景濯抬步走近,停在息棠面前,抬手将手中的灯向她递了来:“我想,你也该有一盏灯才是。” 见这夜游宴上的女子大多都提了盏灯,他便想,她也该有一盏才是。 息棠却没有接,她抬头看着景濯,在两息静默后,突然伸手,取下他脸上赤红鬼面。 身后有烟火盛放,如金砂喷洒,在夜色中飞掠,目光相触,天地间的一切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景濯眼中夹杂着未能料及的意外,息棠好像到此时终于发现,他原来生得是很好的。人声渐远,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微弱而急促地多跳了一拍。 她心动了。 原来这就是心动—— 息棠后知后觉地想。 这些时日的心烦意乱好像都找到了答案,原来她是这样的心情。 景濯不知她在想什么,迎上她傩面后的目光,手顿在空中,有些回不过神。 就在这个时候,息棠取下了自己脸上所覆的狰狞傩面。 在无声对视中,她轻轻笑了起来,欺近前,如同蜻蜓点水一样在景濯唇上亲了亲。 原本就觉得惘然的景濯僵直了身形,神情只剩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息棠却没有给他更多反应的时间,她退开身,从他手中接过花灯,施施然地走开,完全不觉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足以让他失魂落魄的举动。 “阿棠——”景濯终于反应过来,转身唤道,甚至在这时就已经开始疑心起方才发生的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这是什么意思? 息棠没有回头,她提着灯,嘴角现出些微笑意,似乎让满城烟火下都为之失色。 第79章 “阿棠!”景濯看着她的背影,口中再道,抬步跟了上前。 在她身后,他再次唤:“太初息棠——” 他终于伸手,捉住了息棠指尖。 息棠没有挣扎,任他握紧自己的手,淡淡嗯了声,算作回应。 景濯倏然也笑了起来,他牵着她的手,走进灯火阑珊处的溶溶夜色中,身后是神都夜游宴的盛大烟火。 第七十二章 “成婚?”封少殷指着自己, 像是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我和桑枝?” 他脸上现出不加掩饰的迷惑,显然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准备, 满心只觉得不可思议。 登位数十载的大渊天子此时正坐在上方桌案后, 手中握着呈奉上的竹简,闻言向这个儿子瞥来一眼:“怎么, 你还不愿意?” “当然!”封少殷理所当然地回道, 并不觉得自己的拒绝有任何不该。 他当然不愿意。 “为什么?我记得你同她自幼相识,关系亲近, 前日不是还一起去逛了夜游宴?”大渊天子意外于他的答案,不由放下了手中竹简,抬眼看向这个素来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儿子, 打算听一听他的理由。 “我也不是只和她出去啊。”封少殷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一点,应声答道,“就是因为从小就认识,所以我和她成婚……也太奇怪了吧!” “有什么不好?”话说到这里,大渊天子还是理解不了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以她出身,生得出众, 又有不俗修为, 配你足矣。” 甚至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不是做父亲的看不起自己的儿子,但封少殷实在是资质有限,说句不学无术也不为过。除了出身皇族, 他身上实在找不出多少值得称道的地方。 至于桑枝,不仅父亲是大渊九卿之一的廷尉,桑氏也是天宁城中颇有底蕴的世族,她自己更是修为出众, 容色颇佳,天宁城中倾慕她的少年不在少数。 所以当桑氏透露出想将她许配给封少殷的意思时,连大渊天子也觉出乎意料。毕竟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封少殷前程有限,将来或许只能做个有皇族身份的闲人,怎么看也不是桑枝最好的选择。 但封少殷没有一口应下,也更让大渊天子意外,他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心思简单的儿子了。 “她是很好,除了皇族这个身份,我什么也比不上她。”封少殷长叹一声,并不讳于承认这一点,“可是我并不心悦于她——” 就算她再好,他既然不喜欢她,又怎么能和她成婚,将剩余不知多少载的生命都绑在一起。 “她应该去找个真心喜欢她的,比我好得多的人。”封少殷这样总结道。 正因为他真心将她当朋友,所以不会应下这件事。 在身居高位,生杀予夺的大渊天子看来,这样的想法幼稚得有些可笑,比起儿女情长,从这桩亲事能得的好处才是真的。 这天下男女成婚,又有多少是因为彼此欢喜,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利益权衡后的结果。 “别人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封少殷并没有被他带偏,听完这番话,斜眼看过去,有些微妙地道,“父皇,难道你已经混到了要卖儿子的地步吗?” 大渊天子被他这句话气笑了,抬手将竹简扔了来,被封少殷蹲身灵活躲过,走位堪称熟练。 “罢了,既然你不喜欢,此事就作罢。”大渊天子开口道,也无意勉强。 反正只是桑枝的父亲隐晦地透出了这个意思,他也还未答复,这门婚事也不是非要成。 得了他这句话,封少殷松了口气,捡起竹简放上桌案,向父亲讨好一笑:“父皇英明!” 看着他狗腿的嘴脸,大渊天子略带嫌弃地扫来一眼,开口道:“你近日课业学得如何……” 竟是有意要考校他的课业。 闻言,封少殷浑身一凛,不等他话说完,飞快行了礼,转眼已经退到了殿门处:“父皇我还有事,先退下了!” 说完,转身溜了。 大渊天子深吸一口气,总算忍下了将他抓回来打一顿的想法。 罢了,左右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出息。 封少殷还不知道在他一念之差下,自己逃过了一顿打,走出殿外,只见宫阙殿顶尽数覆上霜白。 冬日寒意渐深,昨夜下了一晚雪,直到破晓才渐渐停了,宫城内外都见一片皑皑雪色。 封少殷伸了个懒腰,踢踢踏踏地踩着薄雪往自己殿中走,作为近侍的如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如意,下雪了,我们去寻摸些鹿肉烤了吧!”封少殷兴致勃勃地开口。 不过一个人吃未免无趣,还是去学宫,邀大家一起才热闹。 也是在昨夜一场雪后,天宁城外红梅灼灼盛放,引来诸多游人赏玩。 梅枝掩映间,中年世族于梅林中的轩阁设宴,亲自引着陵昭上座,身边奴仆奉上各色珍馐,简直如流水不绝。 “此番真是要多谢少侠,若无少侠出手,我便不可能平安回到天宁。”中年世族感慨开口,说着,举起酒盏向他一敬。 陵昭连忙也拿起酒盏回礼。 紫微宫弟子寻常不可擅离门中,不过他会出现在这里,还当真不是私自从紫微宫偷溜出来的。 他此行,是奉紫微宫之命,与诸多同门入世历练——其实就是有凶兽从九天偷渡到了八荒之地,为免其殃及无辜,需要及时抓回来。 因着这些凶兽修为并不算太高,紫微宫干脆将此事交由门中弟子来办,正好当做对他们的小小磨砺。 陵昭没有多犹豫便选了来西荒抓那群青纹恶鹜。 距他离开西荒已有数载,如今借这个机会,陵昭便想来见一见聂逐。 聂逐虽然也踏入道途,但他修为微薄,在分开这些年也不知有没有进步,能活上多少年实在是个未知数。 而对于仙神而言,随意闭关或许就是百年,陵昭怕自己来日再寻,聂逐就真成了荒冢枯骨了。 遁入西荒的青纹恶鹜为数不少,于是陵昭和其余紫微宫弟子便分头行动,也是在抓鸟的时候,他险险在恶鸟爪下救了眼前这中年世族。 得陵昭援手,又看出他修为不俗,中年世族殷切地谢过他,又请他与自己同行前往天宁,要设宴谢他。 陵昭推拒不得,又算出聂逐的位置指向天宁城方向,于是上了他的车,一路前来天宁。 看他好像颇有身份,是不是能帮自己找找聂叔?陵昭喝了口酒,忽然想道。 他卜筮之术学得尚且粗浅,如今只能算出聂逐大约方位,想找到人还需费一番功夫。 吃了两块点心,正想开口的陵昭抬头,不经意地扫过前方行经的人影,目光顿时一凝。 在昨夜一场大雪后,梅林中的梅花开得正盛,天宁城内外来此赏梅的人络绎不绝,原本也不值得陵昭多留心什么。 但—— “师尊?!”他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蓦地站起身来,不敢相信地抹了抹眼睛。 这梅树下的人,怎么会生得那么像他师尊? 枝头红梅坠下,落在息棠斗篷上,就在景濯抬手拂去这朵红梅之际,陵昭的声音传了来。 随着这一声,正站在树下的息棠将目光投了过去,见是陵昭,脸上也不由现出些微意外。 他怎么也来了? 景濯还没来得及收回手,转过头去,就看见陵昭不管不顾地向这个方向冲了来。他脸上笑意微滞,怎么都到了人间,还能遇上这小子?! 陵昭此时的心情也与他有了微妙重合,近前来,看着站在息棠身边,姿态亲近的景濯,他忍不住开口:“怎么老是你啊?!” 而且……他看着景濯和息棠,心下道,怎么总觉得有哪里和之前不一样了? 自觉已经在息棠这里有了身份,面对陵昭的打量,景濯的心态比起从前也能放平许多。不过想了想,他还是没忍住,故作炫耀一般揽住了息棠的腰,动作怎么看都有两分挑衅意味。 “放开我师尊!”陵昭下意识上前,一手环住息棠的腰,一手试图扒拉景濯,让他放开。 景濯抬手按住了他的头,他便再也近不得半分,那只手徒劳地在空中乱摆,张牙舞爪,也碰不到景濯半分。 就算不能动用灵力,景濯想应付个连仙君都不是的陵昭,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眼见这一幕,周围穿行过梅林的路人都投来了异样目光。 息棠在沉默后,选择以武力将这一大一小强行撕开。 片刻后,三足鼎立地坐在临湖的凉亭中,息棠将斟满的茶盏放在石桌上,升腾热气终于打断了景濯和陵昭的眼神交锋。 她将茶盏推向陵昭,问起他来意。 陵昭当然不会对她隐瞒什么,不过说清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后,他不由向息棠问道:“师尊又怎么会来了西荒人族的地界?” 话说完,他又看了看景濯,这个魔族为什么也在? 陵昭的目光游弋在息棠和景濯之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到这时,他终于隐隐觉出,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第80章 他没发现,石桌下,袍袖垂落,景濯正捉着息棠指尖,亲密得过分。 息棠原本还在想着要如何和陵昭说明自己如今和景濯的关系,这实在不怎么好解释,听到他这话,忽然想起什么,动作立时一顿。 她忽然想起,自己来这天宁城,原来是有正事要办的。 这几日她和景濯逛完夜游宴,又去乐坊赏歌舞,游园赏梅,已经完全将找回都天印的事忘在了脑后。 握紧了手中茶盏,她下意识看了景濯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这种事当然不能让弟子知道,否则她这做师尊的威严何在。 抿了口茶,息棠终于想出合适措辞,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在下一刻突然抬头,看向天宁城中。 那里出现了一道不寻常的灵力波动——盗都天印的狐妖终于按捺不住,动用了灵力。 只要她敢动用灵力,即便有都天印在身,都不可能躲过息棠感知。 第七十三章 封少殷醒来的时候, 眼前只见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他摇了摇有些混沌的头,试图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 对了,他想趁着雪天烤些鹿肉, 正是应景, 于是兴冲冲地来了学宫。就在他准备呼朋引伴时,正好遇上了求月, 便顺道问她要不要也一起来。 封少殷本就对求月颇有好感, 这正是与她多些相处的好机会。 然后……他好像就失去了意识。 发生了什么?这是何处?他又怎么会在这里?封少殷只觉满头雾水,记不起半点之后的事。 眼前忽然有微光亮了起来, 他抬眼,看见了坐在前方的桑枝,惊得退了一步, 险些没能端住脸上表情。 这氛围,这环境,她还穿着一身红衣,简直如同厉鬼在世。胆子向来算不上大的封少殷自是被唬了一跳,差点当场惨叫出声。 不过在认出桑枝后,他顿时松了口气。 心头惧意散去,封少殷上前, 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语气自然地问:“阿枝,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什么情况? 桑枝却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问他:“你为什么要拒婚?” 她知道? 封少殷有些不自在, 他以为这事儿只是自己父亲在乱点鸳鸯谱而已,桑枝并不知情。 “你不觉得,我们成婚不合适么?”他犹豫着开口,斟酌着字句, 不想折了桑枝的面子。 “有什么不合适?”桑枝反问,抬眼看他,艳丽的脸上失了笑意,神情在幽暗光线上显得有些诡谲。 她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与他一同长大,形影不离,他们成婚,难道不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可在封少殷看来,朋友就只是朋友,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和桑枝的关系更进一步。 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才好,却见桑枝抬手指向身边:“是为她么?” 封少殷这才注意到,原来除了自己,这里还有一个人。 “求月?!”从衣饰上分辨出了躺在这里的是谁,封少殷失声道。 目光回到桑枝身上,他心下升起不妙预感:“你做了什么?!” 桑枝没有回答,抬手一招,求月的脖颈便被扼在她手中。面容楚楚的少女紧闭着双眼,对外界失了感知。 “为什么?”桑枝没有在意封少殷的问题,只是执着地问他,“她有什么比我好吗?” 不过是个出身边荒封国的楚女,有何处比得上她?! “只因为这张脸么?”她捏住求月的脸,直勾勾地看着封少殷。 封少殷只觉眼前与他相识十余载的少女是如此陌生,他脸上轻松神色褪去:“这和她没有关系。” 他没有说谎。 就算没有遇见求月,封少殷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我不相信!”桑枝怒声道,她甩开了求月,赤红袍袖扬起,神色显出几分扭曲。 求月重重摔在地上,引得封少殷心中一跳。他下意识想起身,周身却被加诸了莫名压力,动弹不得。 迎着封少殷惊疑目光,桑枝的神情蓦地又平和下来,袖中滑落一柄短匕,她拔刀出鞘,匕首寒光闪过,映出她冰冷双眼。 “既然这样,你便证明给我看。”她轻声道,“是与我成婚,还是杀了她。” “你疯了吧?!” 闻言,封少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桑枝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既然她对他无甚要紧,那用她的命来换自己的自由,也没有什么可不舍的。 封少殷当然不可能杀求月。或者说,换作任何无辜的人在这里,他都不可能下得了手。 人命怎么能这样轻贱! 虽然出身皇族,但封少殷不涉权势争斗,也就没有养出视人命为草芥的性情,遇上宫中仆婢被罚,若非大事,他都会求上两句情。大渊皇宫都知,天子第十六子能力不济,却是最心善的。 只是无论封少殷作何想,他的手却在桑枝近乎可怖的目光下不受控制地拿起了匕首。 她其实不打算给他选择。 两件事,她都要他做到。 封少殷竭尽全力,也难以阻止自己的动作,手指颤抖着握住了匕首。 少年的身体如同提线木偶般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逼近求月。 封少殷额上冒汗,瞪大的双眼难掩惊恐。 就在匕首将要刺下之际,地上昏迷的求月忽然旋身而起,踢落封少殷手中短匕,昏暗光线下,她柔美的面容显出凛然。 她已经醒了。 求月回身,摘下腰间银铃抛向桑枝,随着灵力注入,银铃迸发出刺目光辉。 桑枝坐在原地,冷眼向她看了来,甚至不必起身,只是抬手,空中银铃便被湮碎。 求月再次摔了出去,鲜血染红了衣襟,她眼底现出几分不可置信。 桑枝所展露的实力,完全超出了她这个身份应有的境界。 “求月姑娘!”封少殷意外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下意识奔向前,蹲身想查探求月情况。 眼见这一幕,桑枝终于起身,缓缓向他们行来,鲜红裙袂迤逦,像是拖曳着血色。 封少殷心中一颤,伸手挡在了求月面前。 今日之事,她完全是被自己连累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桑枝直直地看着封少殷,似是被他的举动刺痛。“你为什么又要失言?” 她在说什么? 面对桑枝眼中哀色,封少殷难以感同身受,他想,真该哭的,应当是莫名被她针对的求月吧。 “第一世的时候,你便说过要娶我。”桑枝微微躬下身,轻声向封少殷道,“檀郎,你已经失言两次了——” 桑枝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误将她当做寻常狐狸救下,却不知道桑枝已经修成七尾,只待成就九尾,她便能飞升仙君。 她跟在少年将军身边,原本只是想逗个趣,最后却丢了自己的心。 少年将军也喜欢上了明眸善睐的狐妖,红着脸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桑枝答应了。 只是在她受族中所召离开的时日,他为人构陷,率部深入敌营,陷入敌军包围。她分明斩下了一条狐尾留在他身边,他最后却选择用这条狐尾为自己的部众争得一线生机,放弃了自己性命。 他终究没来得及娶她。 同族的阿姐说,他们缘分已尽,她该放下才是,桑枝却不肯听。 她要寻他的转世。 只是她来得迟了,这一世,少年将军不再是少年将军,他是个生来体弱的世族子弟,早早便和青梅竹马定了亲。 他们写诗唱和,踏春赏花,不久后便要成亲。 当桑枝出现时,无论她生得如何美,都没能动摇世族青年的心意,他心中已经有了人,便看不见其他女子。 于是在他成婚前,桑枝强行带走了他,就算青年不愿,区区凡人,又如何能与她对抗。 她满心以为,只要他和自己相处过后,总能改变心意。 青年被她困在山中小院,朝夕相对,却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 直到桑枝带他去了一场婚宴——他的心上人,终究做了别人的妻子。 青年对桑枝的态度和缓下来,就在她以为一切终将如自己所愿时,他却选择用刀了结了自己。 他宁可死,也不肯爱她。 所以第三世,桑枝早早找到了封少殷,她为自己寻了合适的身份,与他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但这一次,他还是不肯娶她,反而对才认识不久的求月有了好感。 从桑枝口中得知前世之事,封少殷实在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只知道自己是封少殷,对前世种种毫无印象。 桑枝话中透出感情,沉重得让他有些不能负担,封少殷干巴巴地开口:“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她口中的人,和自己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无关系。 桑枝脸上笑意隐没,让封少殷默默向后缩了缩,没敢将话说完。 第81章 “没关系。”桑枝缓缓道,她笑了起来,“我取来了都天印,只要你恢复了从前记忆,我们便能相守了。” 只要他恢复了檀郎的记忆,他就会爱她了。 有苏氏狐族与霁望有些交情,是以桑枝趁他醉酒盗出都天印,便是作此用。 但强行恢复前世记忆,或许会损及封少殷神魂。为这个缘故,桑枝才没有贸然动用都天印,到如今,她却顾不得许多。 便是伤及神魂,日后她再设法修补便是。 她抬起手,隔空点向封少殷眉心。 就在这时,一声嘶哑难闻的叫声响起,白隼振翅从黑暗中冲出,如白虹贯日,径直袭向桑枝。 也是在这一刻,封少殷面前现出繁复阵纹,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边的近侍如意抬手,强行挡下了桑枝指尖灵光。 封少殷有些错愕,他没想到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如意原来有这等修为。 大渊天子安排在儿子身边的近侍,又怎么会是普通人。不过从前封少殷没碰上过什么危险,他也就不曾显露实力。 桑枝神情未改,她拂手,白隼便被挥退。掌心灵光亮起,如意撑起的阵纹瞬息破碎,她将手收回,身后灵光化作数道箭矢,飞驰着贯穿了他周身。 谁也不能拦她。 灼烫鲜血喷溅在脸上,封少殷看着在自己面前倒下的如意,瞳孔微微放大。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目光移向面无表情的桑枝,他觉得自己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如意虽只是近侍,但就算是父母,也没有他和封少殷相处的时日更长。 这一刻,封少殷心中对桑枝的恐惧尽数化作怒火。 “你说你爱我?!”他怒声道,“你就是这样爱一个人的?真是太可笑了!” “你所谓的爱,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念罢了!” “你最好看清楚,我是封少殷,不是你口中的檀郎,你口中的檀郎早就死了!” 就算他真的是他的转世,他们也是两个人! “我不爱你——”封少殷高声宣告道。 他的脸像是与前世重合,桑枝怔怔地看着他,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泪。 她抬起手,轻飘飘地开口:“等你恢复了记忆就好了。” 等他恢复了作为檀郎的记忆,便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都天印现在手中,桑枝催动法器,周身都被箭光贯穿的如意强撑起身,想要护住封少殷,却已经没有余力。 灵光亮起,封少殷只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硬塞进了他的脑子里,眼前浮起许多从前光怪陆离景象,他只觉头疼欲裂,踉跄着退了一步。 桑枝的身影映在他眼中,封少殷神情中多了两分怔忪。 “檀郎……” 桑枝上前一步,伸出手,却在将要触到脸侧时,被封少殷用力挥开。 他强忍痛苦,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封少殷。” 不是她的檀郎。 就算多出了前世记忆,他也还是封少殷。 这世上,不会再有爱她的檀郎。 “不!”桑枝的声音尖利而刺耳。 像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身后蓦地冒出六条长尾,双眼也不受控制地化作竖瞳,泛着诡异猩红。 随着狐尾现出,黑暗中卷起灵力形成的风暴,仿佛要将一切都撕碎。 求月伸手,将挣扎着的白隼护进怀中。 “大白,别怕。”她轻声道。 自己或许难以走出这里,但它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重新来过吧。”桑枝看着封少殷,话中透露出诡异温柔,“这次转世,你只要看着我就好。” 她要杀了封少殷,换他下一世。 “这就是你的爱吗?”封少殷问。 他觉得有些可笑。 “就算再重来多少次,我也不会爱你。”他近乎冷酷地开口。 话音落下,桑枝五指化作利爪,飞身扑来。 就在封少殷以为自己真的难逃一劫时,忽有灵光乍现,撕破了黑暗。 在他身后,息棠抬起手,桑枝身形便顿在空中。 “你也要拦我?!” 没有认出息棠,桑枝此时只知所有阻止她的都是敌人,越过封少殷,袭向息棠。 并指为剑,息棠不过随手挥过,便已断去她两尾。 “你执念太深,已成心魔。”息棠接过飘来的都天印,徐声开口。 修为跌落,桑枝化为赤狐原形摔了出去,想着她和霁望或许有些渊源,息棠没有杀她,只是断她两尾以作惩戒。 灵力肆虐的风暴散去,求月怔怔看着现身于此的息棠,有些不能回神。她知道息棠修为深厚,却没想到连六尾的狐妖也非她一合之敌。 羽翼染血的白隼没想那么多,见到息棠显然很是高兴,强撑着飞落到她的肩头,轻轻蹭了蹭她。 息棠脸上浮起些微笑意,指尖抚过,它身上伤势便恢复如初。 求月也起身,抬手郑重向息棠一礼。 若非这位大能出手,自己或许真要殒身于此。 松了口气的封少殷腿一软,当场跪了下来,他刚才对桑枝话说得硬气,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打颤。从袖中取出丹药,他胡乱地往如意口中塞,手还在发着抖。 眼中猩红褪去,赤狐抬眼看着封少殷,向他的方向爬了来。 为什么…… 看着她这般情状,就算她刚才要杀了自己,封少殷心中也有不忍。于他而言,她终究也是那个与他朝夕相处十余载的姑娘。 “我是封少殷。”他说。 她的檀郎,很多年就已经不在了。 赤狐眼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沾湿了皮毛。 另一边,城外梅林中,眼见息棠消失,对情况一无所知的陵昭露出茫然神情。 师尊为什么突然离开了? 还是景濯不疾不徐地开口,向他解释道:“她只是去取回件法器而已。” 景濯半点不觉担心,以息棠修为,区区狐妖又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因着息棠不在,他的注意才终于都落在陵昭身上,目光停留在安静坐在少年肩头的小树偶上,景濯意识到什么,伸手取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比起陵昭上次回丹羲境时,重嬴的树偶已经化出了粗拙五官,对上景濯目光,一双黑豆眼眨了眨,看起来有些紧张。 “竟然这么快就化出实体了,还算不错。”景濯开口道,顺手捏了捏重嬴的脸。 何止不错,简直是很不错了,不过以景濯教导长衡的经验来看,夸得太过容易让小辈失了进取心,得收着些才行。 他施施然起身,将重嬴放回了陵昭头上:“走吧,去接你师尊。” 息棠离开,他也就不想在这湖边凉亭继续吹冷风了。 陵昭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向重嬴道:“阿嬴,他这口气,难道是想当你师尊?” 重嬴斜睨他一眼,这位魔族君侯想当的不是师尊,是师尊道侣。 洞察一切的重嬴没有解释,扯了扯陵昭的头发,示意他跟上。 早习惯了他问十句只答一句,陵昭也没有不依不饶地追问,跟上了景濯的脚步。 才走到天宁帝都学宫外,便看见了拎着只委顿狐狸走出来的息棠。 见他们来,她随手将狐狸扔给景濯,另一只手挥去灵光,向霁望传讯。 沿着长街往回走,陵昭跟在他们身后,数息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师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当然是回我住的地方。”回答他的却是景濯,语气中不由泄露出一点得意。 这些时日,他们一向是同进同出。 息棠也没反驳,她还要在天宁等霁望来。 陵昭品着景濯的话,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对劲,不过琢磨着琢磨着,他就被街边红艳艳的糖葫芦吸引了目光,哪怕走开了,眼睛也没能移开。 他好久没有吃过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息棠沉默地看向了景濯。 上神也没有钱。 这些时日,一应花销,都是由景濯来出。 闻弦音而知雅意,不必息棠开口,景濯已经很识时务地取下了钱袋。 片刻后,望着冰糖葫芦走不动道的陵昭收获了一草垛的冰糖葫芦。 当年跟着聂逐混的时候,陵昭和他分着同一根冰糖葫芦,立下的豪言壮语,今天总算是实现了。 在九天上已经尝过许多琼浆珍馐的陵昭再吃到凡俗人间的冰糖葫芦,也还是觉得很甜。 他偷眼望了望自己身边的息棠和景濯,他们手中各拿了一支,不过不同于陵昭,吃相显得文雅许多。 重嬴如今化作树偶,也能尝到五味。他坐在陵昭头顶,也抱着枚红果正在啃,对于他现在的身形,这颇有些费力。 陵昭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抱着一草垛的冰糖葫芦,不免引来沿路许多稚童注目,陵昭手里拿的,简直是所有小孩儿的梦想。 第82章 他没有吝惜,取下冰糖葫芦分了出去,自己原本也吃不了这么多。 看着这一幕,息棠的神色柔和下来。 景濯看着她,目光对视,他为息棠抹去嘴角沾上的糖渣。 第七十四章 次日一早, 常乐坊中,天不过才刚拂晓,景濯便伸手推开了院门。 他身上还担着皇族武师的职任, 拿了钱总还是要办事的, 休息了数日,今日总该去宫城中露个脸。 深冬寒意深重, 他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陵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大约是被两位大能盯着指点了一夜修行, 神情看上去有些萎靡。 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这大渊帝都中遇上息棠和景濯,更没想到遇上的第一晚就毫无防备地被考校了修行,这等惨事,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就连重嬴也没能逃过,此时坐在他肩上,一双黑豆眼乍一看都有些无神。 可惜如今的景濯已经体会不了他们这做弟子的心情,完全忘了自己当年刚入紫微宫时是如何怕被师尊考问课业。 这世上,果真是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景濯在前方小摊停住脚步,冬日的朝食,用些馎饦(注一)便不错。 “大人这是带家中小辈来买朝食?” 景濯住进常乐坊中两月有余, 卖馎饦的老叟也算眼熟了他, 不过还是第一次见他带着人来,笑呵呵地问了句。 闻言,景濯矜持地点了点头, 认下了陵昭这个小辈。 如今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同于以往,自是不必再和小辈多作计较。阿棠的弟子,便也能算是他的弟子 这么想着,景濯看了一眼陵昭, 眼神带上几分以长辈自居的和善。 陵昭却没能感受到他传达的善意,上身不由自主地微向后倾,双手防备地挡在自己身前,暗中向重嬴道:“我怎么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啊?” 就算自封修为,五识仍然灵敏的景濯笑意一顿,忽觉手痒。 重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陵昭一眼,没答话。不知道是不想理会陵昭,还是不想开口惊吓到凡人,或者两个原因都有。 冒着热气的馎饦被老叟装进陵昭手中食盒,含笑递了来。 景濯往大渊皇宫的方向去,陵昭则溜溜达达地提着食盒往回走,虽然才拂晓,街市上已经渐渐有行人来往。 行走在逐渐醒来的大渊都城中,陵昭呼吸着冬日凛冽寒意,心情觉出前所未有的轻快。 真好啊,他想。 坐在他肩头的重嬴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树偶粗拙的五官上也露出浅薄笑意。 雪覆屋宅,陵昭站在小院门外,高声道:“师尊,我回来啦!” 吃完朝食,陵昭和息棠并肩躺在廊下竹椅上无所事事,向她讲起自己这些时日来的见闻。 到了午后,诸多赏赐,或者说谢礼,从大渊皇宫送到了景濯暂居的小院,为的当然是昨日息棠出手救了封少殷和求月的事。 封少殷随侍卫前来,再次谢过了息棠。如果没有这位大能,自己或许真要小命不保了。 大渊天子原想亲自见一见她,但息棠无意见他,碍于她修为莫测,他也就不好强行召见。 无论何时何处,有足够的实力,便可随心意行事。 封少殷其实很好奇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与才做了皇族武师不久的景濯是什么关系,不过他也清楚,有些事还是不要贸然多问的好。 得知陵昭在寻聂逐,封少殷立时便道自己可以帮忙。 因为混沌浊息的影响,陵昭命盘都被天机遮掩,他身上又没有留下什么与聂逐相关的信物,只凭一个名字,便是息棠,也难以卜算出聂逐所在。 这等情况下,以人族的方式来找,或许更有效率。 封少殷是皇子,母族在天宁城中也颇有些势力,有他出面,要找个人应该并非什么难事。 离开时,看着被息棠随手关在竹笼里的赤狐,封少殷欲言又止。 桑枝父亲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原来是赤狐托生,大渊天子也并未迁怒于他。只是得知女儿并不算是他的女儿,犹自还不敢相信,心中哀恸。 连封少殷也觉得昨日发生的一切像是幻梦,并不真切。 赤狐趴在竹笼中,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两息,别开了头。封少殷终究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带着侍卫出了院门。 不久后,求月也上门来道谢,白隼看着笼中狐狸,竖起了浑身羽毛,还是求月赶紧将它抱开了。 觉得这只鸟儿看起来很威风,陵昭忍不住伸手摸了两把,大约是因为他生得很不错,白隼不仅没躲,还主动往他手下凑了凑。 又过几日,笼罩在天宁城上空的阴云散去,照下冬日难得的和煦日光。 小院中,陵昭正拿着剑,跟着景濯练习剑式。 虽说景濯成为魔族后就不怎么用剑了,但教导陵昭还是绰绰有余,他当初学的也是紫微宫最正统的剑法。 在陵昭脚边,手短脚短的小树偶也拿着柄景濯用树枝削出的短剑,像模像样地挥动着。 如果不是这副身体拖了后腿,其实重嬴的动作比起陵昭还要利落许多,不过因为树偶略显短小的手脚,看起来就有些笨拙。 息棠躺在廊下竹椅上,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挑起了唇角。 灵光自天边飞驰而过,径直落向息棠指尖,霁望的回信终于到了。 他请息棠,前往大渊皇宫中的藏书阁一叙。 息棠挑了挑眉,起身向景濯说了声,让他看好陵昭,随后拎起赤狐,消失在了小院中。 作为西荒最鼎盛的人族王朝,大渊藏书阁中所藏典籍不可计数,抬眼望去,只见无数卷竹简呈放在高大书架上,显出恢宏气势。 阁中此时不见有人来往,静得落针可闻,随着息棠抬头看来,霁望缓步从书架后走出,温声笑道:“不愧是师姐,这样快便将事情都解决了。” 息棠没在意他这不走心的夸赞,取出都天印,同手上拎着的赤狐一起扔到了他怀里。 霁望收下都天印,低头打量着神态萎靡的赤狐,摇头叹道:“竟然只剩四条尾巴了。” 感叹完这句,他随手将赤狐塞进自己袖中。看在有苏氏狐族与他的交情,霁望不打算将她如何,将这小狐狸交给族中长辈处置便是。 “或许是修行太过顺遂,没受过什么挫折,一朝有了求而不得的东西,便非要个圆满,久而久之,成了心中执念。” 她原本已经修得七尾,如今失了其三,上千年的苦修都化为乌有,为心中一点执念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重。 “执念太深,便成心魔。”息棠神情看不出太多喜恶,平淡道。 当日如果不是被她斩去两尾,这只赤狐未必能清醒过来。 霁望点头,只觉唏嘘:“便是如你我这等仙神,也难免会为执念所困。”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抬步向前,像是对这里颇为熟悉,至少不是第一次来。 息棠跟上他的脚步,幽静楼阁中,九天来的仙神自无数卷安静呈放的竹简中走过,形影缥缈。 “墟渊之后,我试过许多种办法,也难以剥离师姐体内残留的混沌浊息。”霁望开口,话音带着几分叹息,赤狐被隔绝在袖中,无法窥探到这番对话。 昔年丹华不得不以自身为容器封印混沌浊息,数万载后,息棠也为混沌浊息所侵,她不得不将自己禁锁于丹羲境镜花寒中,以沉眠抵御混沌浊息侵蚀,时梦时醒,情况很是不稳。 霁望试过许多方法压制混沌浊息,却还是没能阻止浊息侵入神魂,要将息棠吞噬。 在情况越加恶化时,霁望想出了个近乎剑走偏锋的方法。 他看向息棠,徐声道:“我将师姐你被混沌浊息侵染的神魂强行割裂,送入六道轮回的黄泉水中,想借往生之力为你涤尽浊息。” 在将近万载岁月中,息棠陷入了对外界无知无觉的沉眠。 每千年,霁望都会前往六道轮回查探她的情况,虽然未见明显好转,但情况至少没有恶化。 又是一个千年,在霁望再次来到黄泉时,却发现息棠的那缕残魂失了踪迹。 息棠的情形攸关九天局势,是以设于黄泉下的禁制只有霁望清楚,连镇守六道轮回的五方鬼帝也不曾获知半点消息,也就不会关注残魂何时不见。 霁望寻迹找去,才发现这缕残魂竟然经由黄泉,落入了轮回井—— 大渊藏书阁中,他停下脚步,从书架上取出了一卷竹简。 息棠低头,随着那卷竹简展开,刻录的篆文映入了她眼中。 ‘西荒有尧商部,部中巫者能沟通天地,以歌舞迎神。有女祭出于尧商,佐楚文王建国,国立,有雷霆落于野,大火三日不绝。’ 息棠看着竹简上所载,脸上泄露出些微复杂神色。 “天宁城外,就是西荒古楚国原址。”霁望开口道。 据说尧商部的女祭,就羽化在那场雷霆下的大火中,古楚人都传言,她是蒙神明接引,回到了天上。 第83章 古楚国建国数十载后,霁望在这里找回了息棠失落的那缕残魂,原本污染残魂的混沌浊息经轮回井堕入人间后,竟然得以剥离。 “如果我没有猜错,师姐那缕残魂当是化作了这尧商部的女祭。”霁望开口道,“我原本以为,混沌浊息是在雷火中消湮,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或是被师姐的血脉所继承。” 就算息棠并未提及,霁望还是猜到了陵昭身怀混沌浊息之事。也正如息棠最初所料想,陵昭身上的混沌浊息,果然是来源于她。 既然是霁望,息棠也就没有多作隐瞒:“你说得不错。不知何故,他的身体与混沌浊息相生共存,至少现在,还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不过,他体内的混沌浊息生出了意识。” 她看向了霁望,他脸上果然因此露出意外神色。 霁望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混沌浊息会生出意识,不过,他拿起竹简在手中敲了敲,若有所思地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混沌浊息生自天地本源,只要这方天地生灵不绝,恶念滋长,总会有浊息泄露。 若是重嬴能够压制自身吞噬的本能,或许就不必他们费心封印湮灭混沌浊息。 但比起这一点,霁望其实还有件更好奇的事:“听闻师姐你这个弟子,是神魔血脉——” “师姐难道不好奇,他身上魔族血脉,是继承了谁?” 迎着霁望戏谑目光,息棠不客气地夺过竹简,对着他的头敲了敲:“你的问题太多了。” 见息棠这样态度,对她颇为了解的霁望立时笑道:“看来师姐已经有猜测了啊。”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息棠早就有了猜想,只是迟迟未能验证。 若想验证,还需取景濯一滴血。 第七十五章 在戏谑两句后, 霁望拢着袖子,难得显出些正经:“毕竟已经是万载前发生的事,便是付诸文字, 这些记载也不免在漫长岁月中散失, 到如今,只留下只言片语。” 对人族而言, 万载实在太长, 长得足够经历数次王朝更迭。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身怀息棠血脉的陵昭又是如何降生于世, 似乎已经无从探究。 “许是神息与魔息相合,感天地而生。”霁望猜测道,上古之时, 有诸多神魔便是感天地而生。 不过陵昭如何降生,于息棠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确继承了她的血脉,那她理当对他负有责任。 “师姐之后作何打算,可是要回丹羲境了?”霁望也没有再纠结这件事,开口问道。 息棠将竹简放回书架:“应该还会在天宁留上些时日。” 霁望不由投来了意外眼神, 他打量着息棠, 挤了挤眼睛:“师姐是何时动了凡心的?” 这话说的是她多留凡世的事,又好像带着几分别的意味。 “若是这么好奇,不如随我去看看?”息棠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反问道。 霁望原想应下,旋即却叹了声:“我应了云栖一桩事,如今还未解决,实在不好在这人族之地多作停留。” 他这些时日踪迹杳然, 便是为了此事在奔忙。 “何况,还要将这小狐狸送回她族中。” 息棠点头,算是知道了的意思,没有多问霁望口中之事。 他承袭了自己师尊的医术,又交游广阔,同谁都论得上交情,便不免总有许多神魔仙妖求上门来。 这事若是需要她出手,以他们的关系,霁望又怎么会客气。既是没有说,便是用不上。 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霁望离了大渊皇宫的藏书阁,息棠也没有在此多留。 出了大渊皇宫,她从天街走向常乐坊,心下难得有几分踌躇。 要向景濯解释陵昭来历,便不得不提及当年她当年为混沌浊息所侵之事,但这件事涉及了一个秘密。 或许有关息棠的许多事,景濯都清楚,但总还有些事,连他也不知。 秘密之所以会成为秘密,就是因为有不足以道出的原因。 一点冰冷落在她眼睫,转瞬融化,息棠抬头望向灰白天穹,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又飞起了薄雪。 走入常乐坊,小院院门大开,景濯挽起袍袖,正蹲着身为面前这架秋千钉上最后一枚椽钉,手边堆了不少用剩的木料。 起身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他神情骄傲,显然对此颇为自得。就算没有修为,打一架秋千也难不倒他。 拍了拍才立好的秋千,景濯回头向陵昭道:“来试试。” 已经在旁边围观了很久的陵昭看着秋千,又看看景濯,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提了句,景濯就真的为他打了架秋千。 陵昭可还没忘记,在凤族丹穴山初见时,这位魔族君侯简直是变着花样挑自己毛病,之后几次遇见,看自己也都不怎么顺眼,如今怎么突然变了态度? 事出反常必有妖,陵昭看向景濯,深沉地想,他不会轻易被骗的! “这不会是什么陷阱吧?” 他还是别想了,重嬴树偶脸上的粗拙五官也流露出一点无语。 景濯抽了抽嘴角,按着他的头坐在秋千上,顺手也把旁边的重嬴也放了上去,抬脚推了一把。 陵昭连忙握紧绳索,秋千荡起,他顿时忘了自己刚才在思考什么,脸上露出笑来。 果真是记吃不记打,不过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个优点。 景濯抬头,见息棠倚在门边,语气自然道:“回来了?” 他挽起袍袖,脚边还放着曲尺刀锯,看上去分毫也不像压服九幽魔族的君侯。 息棠不知为何勾起了唇角,她应了声,抬步向他们走来。 小院中安静了两日,这日午后,封少殷和求月竟然一起登了门。 经过桑枝之事,便是求月没有怪封少殷牵连了自己,他心中也难免有愧,下意识与她保持了距离。 不过同在学宫修行,免不了有遇上的时候,也不能视而不见。寒暄中得知他要来常乐坊,白隼立刻表示了强烈想来的意愿,对它来说,小院中不仅有长得好看的人,还有很多好吃的。 求月拿它没有办法,这才冒昧与封少殷同行。 向息棠行过礼,目光无意中瞥过一旁摊开的竹简,求月有些意外道:“前辈是在看关于古楚国的记载?” 息棠颔首,忽然想起,求月便来自大渊楚地。 不过她出身的楚国,和书简中记载的古楚国可有什么关联? 自是有的。 “我楚国先祖,便是古楚国尧商部的遗民。”听息棠问起,求月回道,但古楚国和如今效命大渊的封国,显然有很大分别。 因先祖是尧商部遗民,求月倒是知道些并不在大渊藏书阁记录的事。 “在我族传承下的玉简中有载,尧商部信奉春神,部中巫祭能借来这位神明之力,才令尧商部在当时凶兽横行,多有灾异的西荒生存下来。” “不过在古楚国建国后,那位楚文王却下令抹去了书简中所有有关这位春神的记载。”求月解释道。 所以大渊藏书阁中,有关古楚国的记载,都不曾有所谓春神的存在。 息棠指尖点了点桌案,九天仙神奉太初氏为主,受天规辖制,不可涉足人族之事。何况若妄加干涉他族,会引因果业障加身,对自身修为无益。 是以人族所敬奉的神明,除了少数不惧因果缠身,瞒过天宫行事的仙神,更多的,可能是邪祟妖魔之类。 不知古楚国尧商部敬奉的所谓春神,又属于哪一种? 求月不知她所想,口中又道:“当年有信奉春神的尧商部遗民留下手记,将此事归咎于那位佐文王立国的女祭。” 她这话说得很是委婉,那篇遗留下的手记,其实通篇都在怒骂女祭叛离神明,理当受雷火之刑,万劫不复。 所谓的春神,当是因女祭之故销声匿迹,古楚国立国时的那场雷火,或许也是因此现世。 息棠若有所思。 另一边,封少殷为陵昭带来了有关聂逐的消息。 聂逐是居无定所的游侠,踪迹飘忽不定,不过他在市井间竟也有几分声名,让封少殷托的人不至于海底捞针。 若是消息无误,他如今并不在天宁,而是去了天宁以北的丰邑。 清楚陵昭急于找到聂逐,于是一收到他的行迹,封少殷便立时赶来告知,而不是命人将聂逐带到陵昭面前。 得知聂逐踪迹后,陵昭立时有些坐不住了。若不及时赶去丰邑,以聂逐行事,或许不用两日,他又要离开了。 息棠当然不会阻止,她也想见一见聂逐,或许从他口中,能窥得陵昭那些不为她所知的过往。 丰邑和天宁颇有一段距离,但以陵昭如今修为,要赶去也不过是半日功夫。 息棠和景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如今景濯自封修为,动用不了灵力,不过有息棠在,带上一个他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84章 赶到丰邑时,不过才刚入夜,陵昭先见到了效命于封少殷母族的游侠,也从他口中得知了聂逐如今究竟在哪里—— 丰邑豪族张氏设宴招揽门客,聂逐也混了张帖子,前去赴宴。 以陵昭对聂逐的了解,庶民出身的他对这些世族向来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又最爱自在,决计是不愿当什么门客的。 一定是去蹭吃蹭喝了,陵昭点着头肯定自己的想法,从前他跟着聂逐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没有多作犹豫,他这便向设宴世族的宅院赶去。 息棠跟在身后,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不打算在陵昭和聂逐刚重聚时喧宾夺主。 不过随着富丽宅院在夜色中显露出一角,她抬眸望去,忽然道:“看来这宴上很是热闹啊。” 话音落下,景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以他对她的了解,这话说得绝不会是宴饮场面。 弯月如钩,楼阁外林木掩映,悬在飞檐下的宫灯摇晃,透出如月色般的晕黄。 乐声从阁中传来,众多踏入道途的修行者在此列坐,形貌打扮各异,境界也有高有低。 束发戴冠的中年世族坐在主位,宽袍大袖显出十足文雅,他身旁青年着华服,两者眉目间颇有相似,分明是同出一族。 矜持地举起酒盏,中年世族向在场修者说着场面话,席间觥筹交错,气氛很是热络。乐工鼓瑟吹笙,琴声流泻,卖力装点着这场宴饮。 聂逐混在其中,他顶着一头乱发,满面虬髯,一看便知经了不少风霜。加上修为也算不上出众,他在人群中实在不怎么起眼。 聂逐没有如其他赴宴来客一般彼此寒暄,只是毫不客气地大口吃喝,左手却握着自己那柄从不离身的陌刀。 被他放在膝头的刀没有刀鞘,只是用布条胡乱裹住了刀刃,看起来简直和聂逐这个人一样粗疏。 酒至酣时,宴上气氛也越发热烈,坐在主位旁的张氏青年起身,带着醉意结交招揽面前三五修者。 琴声渐急,乐工指尖拨弦,素手纤纤,让人近有眼花缭乱之感。 聂逐喝尽盏中最后一口酒,裹在陌刀上的布条被掀开,雪亮刀光乍现。 他的刀是这样快,快得这姓张的世族青年只觉脖颈一痛,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空中跃起的聂逐,颈间喷溅的鲜血染红了华服,摇曳的灯火和湍急琴声中,青年的身形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第七十六章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 无论是此间设宴的主人,还是为数众多的来客,对此都有些反应不及。 又过两息, 原本拨至高潮的琴声戛然而止,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惶的乐工抱着琴笙慌忙四散。 赴宴的修者看向聂逐, 神情多有愕然, 显然谁也没想到上一刻还在大吃大喝的聂逐,下一刻便突然暴起。 在呼喝声中, 有大量张氏豢养的护卫拥入阁中,护住了坐在主位的中年世族,只见他起身向后退去, 与聂逐拉开距离,神情惊怒难言。 “我张氏设宴款待阁下,你却逞凶杀我族中子弟,可是为客之道?!”中年世族厉声喝问,实在被气得不轻。 聂逐抬头看向他,像是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不该的事,风轻云淡地答:“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 有人花钱买他的命,我应了——” 闻言,中年世族怒视向他:“究竟是几千金, 值得你如此!” 身为丰邑大族,张氏族中护卫众多,更不乏实力强横的修士坐镇,就算聂逐在猝不及防下得了手, 他今日能活着踏出这里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聂逐的修为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尚且不能和张氏族中坐镇的修士相比。 若非如此,聂逐也不必迂回地来赴这场宴,借机出手。 “不多不少,正好两枚大钱。”面对中年世族的问题,聂逐甩去陌刀上残留的血迹,神情从容地答。 丰邑豪族行事一向霸道。 数日前,这张氏的青年看中了没落寒门子弟家传的那方印鉴,要以重金来换。谁能想到,已经穷得连顿肉都吃不起的父子俩竟是如此固执,断然拒绝了他的交易,只道先祖所遗,不敢予他人。 其实这方印鉴并没有什么特别作用,于这出身张氏的青年何曾值什么,不过用作赏玩而已。但他自觉颜面被驳,心气不顺,于是一把火点燃了那两间茅屋,砸了那方印鉴,带着扈从扬长而去。 聂逐遇上被烧伤得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女童时,她的父亲和祖父都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中,至于她自己,也因烧伤不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听说聂逐是游侠,无处可去,蜷缩在街角的女童在他经过时,拉住了他的袍角。 她给了他两枚大钱,托他杀一个人。 拿钱办事,对于聂逐这样的游侠而言,这是道之所在,义不容辞。 一方印鉴,三条人命,这豪族出身的青年砸了印鉴时,大约想不到,自己的性命最后也不过只值两枚大钱而已。 听了聂逐所言,中年世族只觉他是在戏耍自己,两枚大钱这个数目,对他来说实在太儿戏。 究竟是谁买凶要杀自己的族侄?!看来,只能等擒下他再作拷问! 中年世族神色变幻:“将他拿下!” 聂逐的刀的确很快,不过随着坐镇张氏中的修士现身,在强横灵力的压制下,他终究还是显出颓势来。 护卫长刀劈落,他以陌刀相架,在数重压力下,被逼得半跪下身。 直到这时,中年世族才略松了口气,他实在很怕自己一不小心也成了聂逐刀下亡魂。 就在他以为聂逐已败时,不会再有什么变故时,忽有一声巨响从上方传来,木石砸落,引得阁中众人纷纷抬头。 只见楼阁上方破开一个大洞,少年飞身落下,耀目灵光爆发,瞬息便将周围持刀向聂逐的护卫尽数逼退。 陵昭一手撑地,一手握剑,落在了聂逐面前。 半跪在地的聂逐抬头看向前方少年,神情现出怔然,显然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气势凛然的陵昭起身,抬手挽出个漂亮剑花,回头向聂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我厉害吧!” 以前都是他躲在聂逐身后,如今也轮到他站在他面前了,这就叫神兵天降。 一听这口气,聂逐不由失笑,分别十多载带来的陌生感乍然消失。这十多年的时光好像并没有在陵昭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不过还是有些事是不同的了,至少他的修为,确实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就算陵昭有意收敛,他身上散发的气息还是令在场修士都觉凛然,不敢与之为敌。 坐镇张氏的修士当属在场众人中修为最高者,此时度量着陵昭实力,也不敢贸然再出手。 于是中年世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陵昭带聂逐离开,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为之气结。 走出宅院的一路,为数众多的张氏护卫持刀戒备地看了过来,却不敢相拦,任他们光明正大地出了院门。 这实在是聂逐没能想到的结果,他出刀时,就已经做好了走不出这里的准备。没想到最后不仅手脚俱全地走了出来,还是从正门走的。 不过看这张氏敢怒不敢言的反应,恃势凌人的感觉好像也还不错。 聂逐打量着陵昭,手中用布条缠了刀刃,口中道:“不错啊小子,你现在的修为都到了这等地步,看来这些年没白混,就是个子怎么还是没怎么长?” 他说着,伸手按着陵昭的头和自己比了比,果然还是和十多年前分开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 “我又不是人族,当然不会长得那么快!”陵昭抗议道。 神魔都要万岁才能成年,他长得慢点儿也是应该。 聂逐于是没什么诚意地安抚了两句,陵昭气哼哼理顺被他揉乱的头发,表示不与他一般见识,随后献宝一样捧出自己放在怀中的重嬴:“聂叔,你看,这是阿嬴!” 聂逐将陵昭带在身边二十来年,对于他体内另一道意识,聂逐也略有所知,还告诫过他以后不要再告诉别人。 低头和巴掌大的树偶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聂逐没忍住,伸手戳了戳。 被戳倒的重嬴爬起身,像是不满地鼓了鼓嘴,见此,聂逐不由笑了出来。 他将长刀背在身后,搂过陵昭,半点不显生疏道:“庆祝大难不死,我请你去喝酒。” “你有钱吗?”闻言,陵昭不由怀疑道。 以陵昭对聂逐的了解,他身上从来是留不下两个钱的,所以听说他去张氏赴宴,陵昭初时还以为他就是去蹭吃蹭喝的。 聂逐不太确定地在袖子里掏了掏,最后摸出十来个串在一起的大钱,笑道:“虽然不多,但换些酒喝该是够了。” 这十来个大钱,能买到的当然只有坊间酒肆最粗劣的浊酒,不过对于这一点,聂逐不在意,陵昭也不在意。 当年跟着聂逐混的时候,他连半生不熟的兽肉都吃过,还有什么吃不下的。 第85章 虽已入夜,街角破落的酒肆却还点着灯,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在其中,却是显出一番热闹光景。店主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聂逐将手中那串钱扔在他面前,自顾自地拿了坛酒,和陵昭挑了个角落坐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浑浊酒液倒入酒碗,重嬴凑在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酒碗旁喝了口,顿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陵昭倒是什么都入得了口,学着聂逐的样子大口灌下了碗中浊酒,看着与从前没什么分别的少年,聂逐粗豪面容上也不由现出一点柔和笑意。 久别重逢,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既然遇上了,聂逐也就免不了要问一问陵昭这些年经历。 对他,陵昭当然不会有什么隐瞒,不过在他谈起火雀族的事时,聂逐尚且还能维持住表情,等说到了章莪山毕方鸟族,聂逐就彻底茫然了。 凤族,丹羲境,紫微宫…… 他神思不属地喝了口酒,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陵昭话中提到的这些,实在超出了聂逐作为一个人族的认知。 他知道四海八荒中有龙凤麒麟这等异兽,也听说过飞升九天之事,但九天上的仙神,离他这个人族还是太过遥远。 周围酒桌上的游侠儿正在高谈阔论,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陵昭说了什么。 以聂逐对陵昭的了解,他说不出这样的谎,何况陵昭如今的修为确实突飞猛进,已经到了自己看不透深浅的地步,又为这些话增添了不少可信度。 夜色渐深,酒肆悬着的那盏孤灯下,陵昭没抵过醉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旁边已经堆了好几个酒坛。重嬴靠在他手边,像是也安静睡了过去。 见状,聂逐摇着头,捧着酒坛喝完了最后一口,这酒量还是不行啊。 摇晃的烛火中,息棠和景濯并肩走来,看起来和这间破败的酒肆实在不怎么搭调,就算并未显露修为,聂逐还是觉出了不寻常。 像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这里才是,他心道。 但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人对他们多看一眼,好像除了他,谁都没有看见这两道身影。 聂逐突然对息棠的身份有了猜测,毕竟,陵昭方才已经说过,他不久前拜了个师尊。 “大渊聂逐,见过两位。”聂逐站起身,抬手施礼。 对了,陵昭这小子说,他师尊是什么身份来着? “九天,太初息棠。”息棠向他回以一礼,道出自己的名姓。 聂逐怔了怔,此时方对陵昭所言有了点实感,站在自己眼前的,便是是从九天来的仙神。 仙神—— 摸了摸下巴,他的目光又落在景濯身上,揣度着他们的关系,道出了自己觉得可能的猜测:“这位是神尊的道侣?” 这话一出口,景濯看他顿时多了两分顺眼,含笑道:“有眼光。” 息棠听得一默,终究还是没反驳。 自己这是猜对了?看着一神一魔的反应,聂逐不太确定地想。 第七十七章 “在这里喝酒, 大约很难尽兴,不知阁下可愿赏光共饮?”得意过后,景濯适时地转开了话题, 提议道。 聂逐在世间行走多年, 又怎么会听不出他话外的意思,从善如流地应了。 丰邑最高的塔楼上, 站在楼顶, 只需伸手,好像就能探到星辰。 高处的风吹来, 聂逐盘腿坐下,低头看着下方灯火已歇的城池,露出懒散笑意。之前在张氏府宅中经历的凶险, 似乎转眼就被他抛在脑后,并不放在心上。 接过息棠递来的酒坛,聂逐揭开酒封,顿时嗅到甘冽酒香,不由眼睛一亮。 好酒! 丹羲境中,最不缺的就是好酒。 “我还没喝过这等好酒。”聂逐这样感叹了一句,哪怕还没入口, 也感知到了其中富蕴的灵气。 不过心大如他, 也没有为此露出太过诚惶诚恐的姿态。 就算知道息棠有个了不得的身份,景濯或许也来历不凡,他也没有紧张得失了常态, 连话也说不清。 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情,当年聂逐也不会将陵昭留在身边。 关于陵昭的过去,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陵昭的父母是谁,从何处来, 聂逐也不清楚,当年山神庙中的严婆捡到他时,他就已经是五、六岁模样。 寒冬时节,陵昭赤身地走出山林,身上只胡乱缠着些藤条枝叶,不知寒暖,连话也不会说。 严婆年轻时失了丈夫,孤身将儿子拉拔大。 儿子成家有了女儿,日子眼看着要越来越好的时候,遇上一场洪水,两间茅屋,几亩薄田,什么都没了。 儿子被洪水冲走,不知所踪,儿媳和孙女死在了洪水后的瘟疫中,到最后,只有她活了下来,沦落到破败的山神庙中。 失了亲人的严婆以为陵昭是因痴傻为家人所弃,就算自己境况困窘,也还是将他留在了庙中照顾。 严婆叫他小叶子,或许是因为陵昭出现时缠了一身藤蔓枝叶,又或许是因为她病死的孙女叫小花。 陵昭虽然不哭不闹,却听不懂她的话,拿着什么都只会往嘴里放,严婆花了很大的功夫,终于让他知道了什么能吃,什么不是用来吃的。 眼见陵昭学会了理解自己话中意思,也能简单地说上几个字表达自己的情绪,这让严婆升起希望,或许有朝一日,他能与常人无异。 只是冬去春来,严婆越来越老,陵昭却还和被捡到时一样,半点没有长大的迹象。 她终于意识到,陵昭或许根本不是人。 严婆不觉得害怕,只是抚着陵昭的头,喃喃道:‘若是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谁来照顾他? 严婆隐约觉出,自己已经大限将至。她并不畏惧死亡,甚至期盼着能与家人在黄泉团聚,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养了十多年的孩子。 就算他可能不是人,而是什么山精鬼怪,对她也没有分别。 这年入冬的时候,严婆病了。 她突然发起高热,意识混沌,连起身也不能。 陵昭一遍遍地叫着婆婆,却没得来任何回应,似乎意识到她是病了,于是背起她,冒着风雪往县中走。 他记得婆婆说过,病了,就要求医。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修士试图擒下周边山林出没的凶兽,却高估了自己的实力,狼狈奔逃向县中,有诸多百姓因此遭难。 当凶兽利爪落向自己时,陵昭下意识护住了严婆,刹那间,灰蒙雾气从他体内疯狂涌出,只是瞬息,便将凶兽的血与骨都吞没。 惊叫声中,周围人群望向他的目光,带着比对凶兽更甚的恐惧。 闻讯赶来的几名修士围了上来,分明将陵昭视作了妖魔。 灰雾将他们袭来的灵力吞噬,并不知道该如何运用这些力量的陵昭为了护住严婆,身上不免添了几道伤。 他像是被激怒了,近乎无穷无尽的灰雾从体内涌出,遮天蔽日,似乎要将目之所及的所有生灵都吞没。 就在力量将要失控时,恢复了微弱意识的严婆按住了他的手。 “不要伤人……”她虚弱道,“他们可能……只是太害怕了……” 在她的话中,陵昭看着周围恐惧而戒备的目光,向后退了开。 灰雾涌回体内,他背着严婆逃回了山神庙。 只是将他视作妖魔的修士却忌惮于他的存在,追来了山神庙,想要将他降服甚至诛杀。 严婆让他跑,对一切尚且懵懂的陵昭被她赶出了山神庙,躲进了山林深处。 聂逐原本也是闻讯来围剿陵昭的修士,不过在山神庙中歇脚时,他见到了气息衰微的严婆。 ‘他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害过人,就算他不是人,又有什么错……’她拉着聂逐的手,跪在他面前,重重叩首。 聂逐当然不想受一个老人这样的重礼,严婆却怎么也不肯放手,不停地哀求他。 虽然没有答应严婆什么,但她的话或许还是影响了聂逐。在山林深处发现了蜷缩在洞中的陵昭时,他举起了刀,但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或许是因为严婆那句不要伤人的话,陵昭始终没有对聂逐出手,不过在吞噬了那头凶兽后,他好像终于长大了一点。 聂逐放下刀,带着他回了山神庙,让陵昭见了严婆最后一面,她抱着陪在自己身边许多年的孩子,含笑而逝。 直到她的声息湮灭,陵昭像是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口中叫着婆婆,想让她睁开眼。 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 聂逐蹲在他面前,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句不知算不算安慰的话:‘她只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总不可能带着具尸体上路,在聂逐的强硬态度下,陵昭还是委屈地埋了严婆,没忘记在她坟冢上摘来许多白色小花,才跟着聂逐上路。 聂逐少时父母双亡,不得不混迹市井,阴差阳错入了修行的门,从此做了拿钱办事的游侠。 第86章 他自己都过得堪称粗糙,就别提能如何精心地照顾陵昭,好在陵昭也不是什么寻常人族孩童,这才没被他养死。 也是因为跟着聂逐,陵昭跟着他学了些粗浅的修行道法,总算学会了吸收灵气,加之聂逐总是能猎些凶兽投喂他,陵昭这才有了长大的趋势。 聂逐修为算不上如何出众,受托得来的银钱除了吃喝外,偶尔还要接济些穷苦庶民,手边从来留不下多少钱,陵昭跟着他的日子并不算多好过,但很是快活。 接下来的二十多快三十年间,陵昭就这样跟着聂逐走过许多地方,经历过许多人和事,说话行事也渐渐和寻常人族少年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陵昭终究不是人族,所以当遇到火雀族时,聂逐觉得,他们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丰邑的塔楼上,朝阳从天边升起,刺目天光让睡在楼顶的陵昭若有所觉地睁开了眼。 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聂逐,又看了看另一侧坐着的息棠和景濯,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怎么从酒肆到了塔楼上。 聂逐却没有解释,示意他抬头看:“日出了。” 陵昭随火雀族离开的那日,好像也是个有日出的清晨。 天光为重云镀上灿金,照落山林,又是新的一日。 顺着聂逐的话,陵昭抬起头来,迎着天光露出了一个笑。 在人间的那些时日,陵昭过得说不上有多好,但值得庆幸的是,他遇上了很好的人。 景濯只觉肩头一重,垂目看了过去,只见息棠歪头倚在了他肩上,于是脸上也牵起了一点笑意。 重嬴坐在息棠掌心,晃着两条小短腿,嘴边好像也能看出些微弧度。 第七十八章 喝过酒后, 陵昭跟着聂逐奔袭万里,去祭拜葬在山神庙外的婆婆。 几十年过去,当年就已经败落的庙宇彻底荒废, 只剩残垣断壁, 不见人迹。枯黄杂草没过小腿,在寒冬将尽的时节隐隐焕发出新的生机。 陵昭没有动用术法, 而是亲手将严婆坟茔周围的枯树杂草都清理干净, 又重新立了碑。 忙碌了大半日,站在碑前, 已经在这天地间走过许多路的陵昭跪下身,向这个照顾了自己十多年的老妪叩首。 这里是他记忆的起点,如果陵昭一开始遇到的不是经世事沧桑却仍怀慈心的严婆, 如今的他不知会是如何光景。 应该不会是现在这样。 如果他放任体内混沌浊息吞噬生灵,或许早已成了这世上不得不除的灾殃。 重嬴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他对于严婆的印象并不深。 大约是从陵昭跟着聂逐学会引灵气入体后,重嬴才在他体内逐渐复苏了意识。不过影影绰绰中,他似乎也还记得那道抬手喂来热汤的苍老身影。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坟冢旁,伸出树偶的小短手。氤氲灵光闪过, 顿时有青绿枝叶漫上, 冢上开出无名白花,在朔风中摇曳着,为寒冬带来一丝春意。 “阿嬴……” 陵昭眼泪汪汪地看向重嬴, 好像是感动得不行,双手抱起他高高举起。要是婆婆能看到阿嬴,一定也会很喜欢他的。 重嬴头上草叶在朔风中抖了抖,树偶捏紧了手, 显然并不喜欢他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 被重嬴跳起来捶了头的陵昭抱住自己的头,看得站在旁边的聂逐捧腹。 息棠也弯了弯嘴角,她指尖微勾,有禁制悄无声息地护住了这座坟茔,不过除了景濯,谁也没有察觉这件事。 对于逝者,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在陪陵昭祭拜过严婆后,聂逐也准备继续上路了。像他这样的游侠,早已习惯了漂泊,注定不会在哪里多作停留。 凭他曾经对陵昭和重嬴的照顾,聂逐便是想入九天仙门大派修行,息棠也不会不应,但他显然意不在此。 聂逐还是更喜欢做个仗刀天涯的市井游侠儿,兴起时击节而歌,伤怀时大醉一场,醒来便尽忘愁绪,偶尔也会管些闲事,抱些不平。 是以他只收下了那卷息棠所赠道法,至于其他,都非他所求。 “走了。”聂逐拿起那把陌刀,背对着陵昭,洒脱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天涯路远,山高水长,总有再见之时。 看着他逐渐行远的背影,陵昭忍不住喊道:“聂叔,你记得要认真修行,不要等我下回再来人间,你都变成拿不动刀的老头子了!” “臭小子,先管好你自己吧!”聂逐没有回头,只是笑骂道。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知道了。 天光下,背起刀的落拓游侠大步向前,他口中唱起荒腔走板的古朴小调,歌声随着他飘散在山河间。 渡河的时候,聂逐才发现自己很久以前低价淘来的破旧纳戒中多了些什么。 陵昭偷偷在纳戒中塞了不少灵果。 聂逐摸出一枚,拿袖子擦了擦,干脆咬了口。他脸上扬起些微笑意,抬头望向天边聚散不定的浮云,心境开阔。 另一边,见过聂逐,也祭拜了严婆,陵昭也是时候该回九天了。 与他同来历练的紫微宫弟子已经将遁入西荒的凶兽尽数擒获,见他迟迟没有现身,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正打算要来寻他。 分别之际,陵昭看着息棠和景濯,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除了不舍,又好像还夹杂着几分别的意味。 在天宁这数日,陵昭心下终于隐约有了对家这个字的概念。虽然重嬴从来不说,但陵昭知道,他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师尊,我很快就会回丹羲境的!”陵昭算了算休沐的时日,向息棠道。 说完,他又看了眼景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要是也在的话,我可以烤鱼给你吃。” 他烤鱼的手艺可是一绝,对于这一点,陵昭很是得意。 这大约算得上是个邀请了,景濯看着陵昭,似乎有些意外。随后,他抬手摸了摸陵昭的头,含笑道:“好。” 重嬴坐在陵昭头顶,抬头望向息棠,头上草叶努力开出了朵小花,被他摘下来放在了她手中。 看了看景濯,他又再努力了一番,将另一朵花也放在了息棠掌心,这才随陵昭离开。 这些时日,景濯对他们的照顾,他们也不是没有记在心上。 看着掌心的两朵小花,息棠指尖捻起一朵,随手簪在景濯鬓间,这才收好了另一朵。 景濯失笑,侧身跟上了她的脚步。 息棠并不急于离开西荒,她去了位于大渊边地的楚国。 据求月所言,楚国秘库中藏有当日古楚国尧商部遗民留下的旧物,也是为这个缘故,息棠才会有此一行。 抬步行过楼阙,息棠神识扫过,楼中一切都纳入了她感知。 楚国秘库中所藏的诸多法器灵物,为了方便鉴别来历,都分别录有文字记载,如此一来,便省了息棠许多功夫。 数息后,她带着景濯走向楼阙角落,站在了那枚蒙尘的巫铃前。 或许是因为所经岁月太过久远,青铜铸成的巫铃表面已经出现了锈蚀,看起来很有些历尽沧桑的意味。 这并不是一件威力如何值得称道的法器,否则也不会被尘封于这昏暗一隅,至今无人问津。 从巫铃中捕捉到那丝残留的魔族气息,息棠微微皱起了眉。 景濯显然也有所察觉,身为魔族,若论对魔族的了解,他如今显然更胜过息棠。 觉出这道气息有些熟悉,他伸手取出巫铃,仔细端详过后才开口:“这是昔年九幽敕风氏天魔残留的气息。” 敕风氏天魔的气息,又怎么会遗留在尧商部遗民流传下的巫铃中?息棠想起她之前在书简中所见,有关尧商部巫祭的记载。 看来当年尧商部敬奉的春神,或许并非什么仙神,而是生自九幽的魔。 “敕风氏的天魔,为何会出现在西荒?”息棠看向景濯,还装起了什么春神,要凡人供奉。 对于天魔来说,这癖好实在有些特别了。 如果息棠没有记错,敕风氏原也是九幽大族,不过到了近万年间,好像渐渐落寞了下来。 她这些年都待在丹羲境中,对九幽局势的了解实在有限。 景濯点头,证明她没有记错:“万载前,九幽发生过一场叛乱。” 参与这场叛乱的,正有敕风氏。 在以力量为尊的魔族中,针对魔君的叛乱实在不是什么鲜见的事,就算到了现在,盯着长衡魔君之位,有意将他取而代之的魔族也不在少数。 万年前的情况还要更复杂许多。自墟渊为云海玉皇弓重伤后,景濯隐于血海炼狱,半步不出。 对于他伤势如何,九幽有诸多猜测,只是任何前往血海炼狱中刺探的魔族,都没能活着走出来。 诛杀天族神秀太子,以一己之力压服众多天魔扶持长衡上位,只要景濯活着一日,就算他身负重伤,也余威尚在,令诸多魔族心中忌惮。 第87章 不过随着景濯久未现身,九幽魔族开始怀疑他早已陨落,只是长衡为了稳固君位,才秘而不宣。 终于,万载前,数名有心上位的天魔终于按捺不住,谋划了那场叛乱,却在幽都中遭遇了已经恢复全盛修为的景濯。 早在这场叛乱前,景濯的伤势就已经恢复,他们的谋划当然都落了空。 也是在这场叛乱中,敕风氏天魔虽然为景濯重伤,却趁乱遁走,还盗走了半颗心脏——半颗原本属于景濯的心脏。 听到这里,息棠不由瞳孔微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为了断绝云海玉皇弓残留的力量影响,在伤势反复了无数日夜后,他不惜剜去了自己半颗心脏,才险死还生。 就算景濯说得轻描淡写,在听他说起这件事时,息棠指尖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颤。 景濯像是有所察觉,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度传来,息棠心脏觉出一阵钝疼。 为了稳固九幽局势,加上也在血战中受伤,景濯一时无暇追杀敕风氏天魔。 数载后,等他终于抽身,来找敕风氏天魔麻烦时,他却已经销声匿迹,就连那半颗被他盗走的心脏也寻不到任何踪影,不知是不是已经为其吞噬。 “当年,他是逃来过西荒?”景濯看着巫铃,露出思索之色。 “尧商部所敬奉的春神,大约就是敕风氏天魔。”息棠开口,将之前得到的线索串联。 她的残魂,和景濯半颗心脏,原来他们在西荒中,当真有过联系。 景濯的目光落在息棠身上,她为什么会突然查起了这些事?她没有明说,是因为此事涉及了天族之秘? 毕竟景濯如今是魔族君侯,就算神魔修好,终究还是各有立场,有些事不便言说也不奇怪。 息棠微垂下眸,像是陷入了沉思,没有回应他的注视。 就在楼阙中陷入安静时,天边有灵光疾驰而过,飞落入楼中,直向息棠而来。 她抬手接住灵光,神识扫过,眼神忽然一凝。 这是霁望发来的传讯。 他被困于鸿蒙秘境中,如今难以脱身,只能传讯向息棠求援。 霁望虽还未修得上神境,但以他修为,天上地下能对付得了他的,其实都已经不多了。 这回会栽在鸿蒙秘境,完全是因为熟人作案,让他全无防备。 第七十九章 九天, 鸿蒙秘境中。 无尽棋盘在身周展开,巨大的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光影明灭间, 似乎能看到山川湖海投映下的虚影, 构成了困住仙神的囚牢。 霁望浮在棋盘上,周围黑白灵光交错, 让他举步维艰, 难以脱身。他是喜欢下棋,不过如今这盘棋, 霁望却是当真不怎么想下的。 在他对面,生得副清心寡欲面容的青年衣袍飘然,盘坐在云上, 双目一片空寂。 “云兄,我已说过,并非是我不想救那女仙,但她神魂自散,是自己放弃了那一线生机,我也别无他法。”霁望再次开口解释,试图说服他。 云栖是九天浮罗洞仙君, 霁望与他也有许多年的交情了, 算是不时就会相聚对弈的棋友。 浮罗洞仙君是九天出了名的七情淡薄,只一心向道,霁望没想到, 有朝一日,他竟也会为了个凡人飞升的女仙失了惯常会有的冷静自持。 虽然对他们之间有如何纠葛不甚清楚,但看在从前许多年交情的份上,霁望还是不辞麻烦, 尽力为他救治那女仙。 他和云栖此番前来鸿蒙秘境,便是要寻最后一味药引。不想药引寻到,女仙却自己放弃了一线生机,在这等情形下,便是霁望有再好的医术,终究也救不了她了。 就算是仙神,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 霁望的修为原在云栖之上,但因对他并未设防,才会在措手不及下落入了他的棋局。 天罗棋局是件连上神也能困住数刻的法器,一旦落入其中,想从内部打破更是尤为艰难,完全没料到这等局面的霁望真是无语凝噎。 他只是好心帮忙,何必难为他呢? “我负她九世,如今渡她成仙,却为天命所咎。”云栖语气与平日无异,话中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味,“若不能救她,我心不能平,还请再作一试。” 听着他的要求,霁望扶额:“我方才已经尽力试过,你不顾天命强渡她为仙时,就该做好这样的准备。如今,便是你将我困在这里,也没有用。难道你非要这样耗下去,让我们也与她同生共死不成?” “若是她的生死已经注定,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如此了。”云栖回望向他的目光,身姿飘然,视之当然道。 越是看起来冷清的仙神,一旦固执起来,当真是破坏力越强,讲不了半点道理。霁望生无可恋地望向对面老友,就算他真的想殉情,能不能不要拉上自己? 看来,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师姐了,也不知她有没有接到自己传讯?霁望躲过黑白棋子交织出的天罗地网,心下暗道。 只是鸿蒙秘境中有诸般凶险——这里是混沌初开时留下的一处上古遗迹,便是到了上神修为,行走也需小心,也不知师姐何时能赶到。 霁望如今只希望,在息棠赶来前,被困在天罗棋局中的他不要碰上几头修为堪比上神的异兽,否则就真成瓮中之鳖,连跑也跑不了。 就在霁望与云栖周旋之际,接到他传讯的息棠及时从西荒赶回了九天。 与她同行的自是还有景濯,心知鸿蒙秘境凶险,他便也顾不得之前那个玩笑般的赌约,解了身上禁制,随息棠前来。 只是在踏入鸿蒙秘境的刹那,忽有汹涌雾气涌来,混淆了感知。 景濯心下一凛,原本在他身旁的息棠不知如何失了踪影,感知中只剩一片空茫。 这是…… 鸿蒙秘境中有迷障,与混沌同源,能惑神魔感知。 恍惚间,时光倒溯,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滂沱大雨中,他跪在桓乌氏族地,看见自己的父亲,亲手从他身上抽出了那截神骨。 景濯以为自己会死,九天仙神也都以为,他活不了了。 天族太子诏令已下,又有谁还能救得了他? 但景濯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是息棠瞒过九天仙神,跨越山海,将他送到了他的母亲面前。 为了救这个儿子,阿修罗氏的君侯力排众议,不顾族中群魔反对,将他沉入阿修罗氏的禁地血海炼狱。 若是能将血海炼狱炼化为自己的领域,化作魔族本源重塑道体,他不仅能活下来,或许还能修得不逊于从前的修为。 于是接下来的无数载时光,景濯在血海中沉浮,忍受着煞气入体的煎熬,对外界种种一概不知。 当时九幽在位的魔君还是长衡的母亲朝颜。除了君臣这个身份外,她与景濯母亲还是可以将性命交托的至交。 不同于历任暴虐好战的九幽魔君,朝颜的性情称得上平和。天族在神秀的意志下与魔族断交,更兼有挑衅之举,希望激怒魔族,师出有名地向九幽宣战,但因为朝颜压制,两族还是维系下了岌岌可危的安稳。 只是这样的安稳,终究是不长久的。 三千年后,朝颜的第二个儿子夙酆(音同风)踏着母亲的血,登上了魔君之位。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杀了,自然不会放过一众同母所出,可能威胁自己君位的魔族。 魔族的力量可以借血脉而传承,所以就算是还未成年的长衡,他也容不下。 在这场弑君弑母的叛乱中,景濯母亲撑着最后一口气,带着朝颜最小的儿子长衡杀出重围,回到了阿修罗氏。 她将长衡交给了景濯,在陨落前向他提出了唯一一个请求。 她请他保住长衡的命。 血海翻滚,景濯接下夙酆劈落的长戟,第一次以魔族的身份现身于世人眼前。 他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哪怕是以魔族的身份。 就算是全盛时的夙酆,想杀炼化血海炼狱得入天魔境的景濯,也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事,何况他为了推翻自己的母亲,已然消耗太过。 在权衡利弊后,这位魔族新君加封景濯成为阿修罗氏下一任君侯,还未成年的长衡也得以保住性命,留在景濯身边,从此受他教导。 也是随着夙酆上位,神魔之间原本隐于海下的暗潮终于都浮出了水面。身为天君的父亲坐化,神秀却并不急于继位,他要用九幽的臣服为自己加冕。 早已不悦于天族行事的夙酆怀着与他相差无几的想法,才继位的魔君也迫不及待地想打上九天。 不是没有神魔想阻止这样的战事,但无论神秀还是夙酆,都有着膨胀的野心,又怎么听得进劝谏。 终于,维系多年的安稳被彻底打破,天族与九幽正式宣战,这一次,任谁也不能阻止战火蔓延。 少时还在紫微宫时,景濯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以魔族君侯的身份站在神魔战场上,与从前亲友刀剑相向。 第88章 但他没有选择。 他炼化了血海炼狱,做了阿修罗氏的君侯,就必须担起与身份相应的责任,庇护阿修罗氏,庇护追随于他的魔族。 数百年过去,神魔争端不仅没有平息,战场反而越来越大。无论甘愿与否,越来越多的六界生灵被卷入战火,洪流下,谁也不能幸免,令天地都化作熔炉。 身为太初氏血脉,受神秀之命,息棠也不得不领兵出战。 神魔纷纷自高空而落,热血如雨,无论如何强大的神魔,在这样的战场上,不知哪一日就会迎来陨落的下场。 六界河山疮痍,湖海都为鲜血浸透,息棠看不出战火何时能终结,也不知这样的战事意义何在。 她斩下越来越多的魔族头颅,在血战中晋位上神,却越发沉默起来。 也是在日益拉长的战线中,神秀变得愈发暴躁易怒,动辄加罪于九天仙神。直到数载后,他为魔族所诱,于旸谷中伏时,戮于景濯之手,玉霄殿上笼罩的阴影才终于散去。 连逼景濯出手设伏的夙酆也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他原是想借景濯之手削弱神秀,为自己亲征铺路,没想到成全了景濯。 自此后,在九幽甚至六界,景濯声名更压过夙酆这个魔君一筹。 之后的事,也并未尽如夙酆所愿。 神秀的死的确在天族引发了短暂混乱,但这件事背后,本就有诸多仙神推波助澜,又何尝没有应对的准备。 灵蕖失权,有上神修为的涯虞临危受命,得以代掌九天权柄。 息棠知道,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 神魔战火并无湮熄之势,夙酆没有放弃攻占九天的野心,涯虞也需要功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战场上尸骨堆积如山,高空刮过的风声如同号哭,息棠抬头,捕捉到了一缕久违的气息。 她怔然望去,那缕气息转瞬消失,像是从未出现过,让息棠不由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在之后的战事,在鲜血与杀戮中,她再次捕捉到了这道气息。 这是,混沌浊息—— 下方神魔厮杀着,丝毫不知被血气和杀念滋养的混沌浊息膨胀着,成为盘踞于天穹上的阴霾,来得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就会将这方天地吞没。 或许是因为丹华以自身为容器封印过混沌浊息,而息棠炼化了她遗蜕所化的云海玉皇弓,才得以察觉。 弓弦振动,箭光撕裂天穹,却不足以将混沌浊息湮灭,因战火而壮大的混沌浊息,远比丹华所封印的更为可怖。 莫可名状的浊息翻滚着,在息棠感知中隐去,不见影踪。 只有她知道,天地间不息的战火中,将有一场真正的浩劫席卷。 她要怎么做? 回首望向这片飘摇的天地,息棠的袍袖在风中扬起,她的神情显出难以言说的肃杀。 三载后,魔族夙酆与天族上神涯虞领兵会于墟渊。 这一次,墟渊之地都成为息棠的棋盘。 第八十章 墟渊风雪不歇, 自神魔宣战后,这里曾不止一次地沦为两族战场。山势奇崛,河海干涸为焦土, 又在很多年后再化作沧海。 战火燃遍六界, 天下各族或主动,或被迫, 各择立场, 先后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 直到这一年,神魔主力尽汇于墟渊。旌旗蔽空, 魔族展开翅翼,景濯领阿修罗氏等部在外围与天族一路主力狭路相逢,被搅乱的灵气中, 厮杀声不绝于耳。 而在墟渊深处,夙酆领麾下数部魔族先行,在此截下了涯虞为首的十余上神。 大约是不想重演当年神秀之事,夙酆才会与景濯分兵,这一次,他要亲手杀了涯虞,踏破九天! 上神与天魔的力量相撞, 怒涛声中, 海水掀起万丈浪潮,像是要将天穹都淹没,恍如末日。 迎上化为原形的夙酆, 涯虞身后神光凛然,长戟卷起风雪,与他相持不下。 能接任神秀统率九天仙神,涯虞自是有可堪为君的实力。不过在此之前, 何止夙酆等魔族,就连对涯虞相熟的仙神都不清楚他真正的实力。 神秀尚在时,同为太初氏天君血脉的涯虞被这个兄长对比得一无是处。及至神秀独掌玉霄殿,他更是只能任由差遣,九天仙神对这位神尊的印象,就只剩庸常可形容。 直至神秀身死,从未显露过野心的涯虞败退灵蕖,以雷霆手段从神秀余党手中夺权,接掌天族。 到这个时候,九天仙神才终于意识到,看似庸常的涯虞不知何时已经有了堪与神秀相比的实力,却一直引而不发。 是以面对夙酆,涯虞也并未落于下风,诸多上神在旁掠阵,这一战相持数日,迟迟未分胜负。 如果不是实力并无悬殊分别,战火也不会持续到如今。 滚烫的鲜血从空中洒落,不断有神魔被收割性命,在这样的战场上,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杀戮都已经成为唯一的意义。 血气中,息棠一直在等的那片阴霾终于现身,向下方探出了触角。 她抬头望去,神情平静得过分。 手中结印,刹那间,周边有十二道水柱擎天而起,禁制阵纹以她为中心向周围不断延伸,及至千里之外。 夙酆与涯虞身形交错,磅礴力量碰撞,空中不断传来爆鸣声,无暇他顾。 在数重交织的灵力中,海域上纠缠的神魔尚且没有察觉异样,直到十二道水柱上章纹流动,将禁制内的空间与外界分离,他们终于露出惊异神情。 无形丝弦自水柱延伸,缠绕上落入禁制的神魔,莫名压力下,体内灵力不由为之一滞。 涯虞破开夙酆掀起的浪潮,余光望向息棠,看着这一幕,神情隐隐现出不可置信。他从来不知,她原来有实力布下这等大阵。 这是藏于太初氏神族中的禁术——是那位破开鸿蒙的帝君所留,太初氏第一任天君,便是得他授法,方有后来的修为。 海域禁制成形,身处禁制中的神魔如同局中棋子,共同筑成这方棋局。 看不见的命线牵引着,息棠站在高处,随着她抬手,无论上神还是天魔,都如同棋子,不受控制地随她动作而挪移。 神魔两族生自混沌,一为清,一为浊,于是聚神魔本源,可重唤混沌降世。以此,才足以湮灭被血气滋养壮大到如今程度的浊息。 只是夙酆又怎么甘心做她手中棋子,意识到这道禁制是为息棠所设,化为原形的九幽魔君不再与涯虞缠斗,强行挣脱禁制命线。 周身所覆麟甲因此被切割出道道血痕,夙酆洒落的鲜血令海水为之沸腾,狰狞头颅向息棠撕咬而来,体内外泄的力量掀起风暴,形成无数气旋。 他来得很快,瞬息便已逼近,但所有举动在息棠眼中又被放缓,氤氲神光汇聚,在息棠身后化作巨大虚影,日月相交成光相,明耀昭昭。 高空的风声中,风卷动息棠袍袖,身后法相睁开眼,瞳中一片灿金,倾身迎上魔族。 也是在这一刻,息棠取出云海玉皇弓,抬手对准了涯虞。 在此之前,涯虞并不知,她手中原来还有这样一件法器。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成长了如此地步。 长箭离弦,如裂日白虹,直破苍穹,像是要将天地都割分。 视线交错,涯虞身体为箭光贯穿,令无数神族失色,谁也没想到,息棠会向自己的父亲出手。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后光相破碎,夙酆庞大的身体为命线拖曳着向下,他口中发出愤怒咆哮,向禁制中跌落。 息棠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抬起手,盘踞在上方的混沌浊息被牵引着流泻而下,浓稠如雾,刹那便已经满溢禁制。 “混沌浊息……”涯虞开口,心口箭光破裂,看向息棠,终于意识到她的目的。 息棠落在禁制中心,以自身为引,长弓重重向禁制章纹一顿,灵光游离,缠绕在神魔身上的无形命线被尽数牵动。 无数灿金辉芒自禁制中涌出,交缠上神魔身躯,将他们囚于原地,包括息棠自己。或者说,她本就是这道禁制的枢纽。 “原来,你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惜。”涯虞抬头望向高处,意外地没有显出多少被她算计的暴怒。 或许是因为,到了此时,无论暴怒还是怨忿都没有多少意义了。 正如他所言,息棠算进了所有,包括自己的命。 灾劫起于神魔战火,如今以他们的性命终,也很公平。 息棠没有看他,对于算计了涯虞,她心中谈不上如何愧疚,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本就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体内灵力迸发,清浊有别的两道气息从禁制中诸多神魔本源中升腾,在上方汇聚,与混沌浊息相交融。 灰雾在混沌中逐渐有了消弭之势,翻涌不息,如同挣扎的困兽,席卷向禁制中的神魔。 随着体内本源消耗,修为不足的神魔无声无息地湮灭在雾气中,息棠神情漠然。 第89章 这是她能算出的,牺牲最小的方法。 就算眼前要被牺牲的不止有立场相对的魔族,还有曾与她并肩,追随于她的诸多神族。 灰雾染上血色,在身体为混沌浊息所淹没时,息棠想,好多血啊。 一道又一道气息在如同雾气的混沌浊息中湮灭,她看到了自己的双手满是鲜血。 禁制与外界天地相隔绝,海水奔流不止,在十二道水柱外化作旋涡,这道禁制开始收束,与混沌浊息共湮。 也只有修为高如夙酆,此时尚且形神不散,魔族振身而起,试图再作挣扎。 飘荡的雾气中,息棠运转灵力,要将他永远留在这里,魔族口中发出嘶吼,与她相撞,不甘湮灭于此。 息棠原本也会这样湮灭,和这些为她所算计的神魔一样,湮灭在这道禁术中。 只是这世上,终究有她没有算到的事。 尚存一息的涯虞手中化出长戟,自上方刺入夙酆头颅,顿时有鲜血飞溅。 魔族的哀嚎中,息棠对上了涯虞的目光,她看见他伸出了手。 身体逆着风向外跌落,袍袖翻飞,息棠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错愕。 在禁制裂隙将要彻底收拢那一刹,涯虞将息棠推出了裂隙。 她活了下来。 很多年前,骊丘之内,息棠的神魂在本体中醒来,神思混沌,尚且不知身在何处。 神情冷峻的神族自殿外缓缓踏入,他停在床榻边,看着息棠,冷声开口道:‘本尊,太初涯虞,论起来,你该唤我一声父亲。’ 息棠体内流着他的血,但自有记忆起的数千载,她都不曾有过父亲。 她于他而言,还要排在他的野心后。 所以她没有想到涯虞会这么做,他会身殒于此,全然是出自息棠手笔。 为什么—— 息棠想问,但禁制裂隙在眼前彻底闭合,像是要将天地都翻覆的爆裂声响起,十二道水柱轰然炸开,刺目灵光将晦暗天穹都照亮。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这世上许多事,或许原本就是不会有答案的。 后世史载,是年岁末,太初氏神尊涯虞与魔君夙酆共殒墟渊,战死神魔不可计数。 墟渊的风雪中,天族与九幽的其余兵力闻听动静,都向海域上聚拢。 息棠无暇再去想太初涯虞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声势浩荡地赶来的魔族中,她看见了景濯。 夙酆已死,魔族中却还有与他声势相当的景濯,除了息棠自己,天族还活着的上神中,已经没有能与他一战者。 只是息棠是从禁制中捡回一命不错,但体内神族本源消耗,又为混沌浊息所侵,她如今所剩的力量不过只够再出一箭。 这一点,绝不能为魔族察觉。 所以她压下翻涌的气血,站起身,手中紧握住长弓。 息棠和景濯曾是同门,是至交,但如今在墟渊上,他是魔族君侯,而她是天族上神。 为野心挑起的战火早就应该结束,但就算因为曾经出身,景濯有意平息战火,其他魔族又如何看待? 凛冽寒意落入息棠肺腑,她不必花什么时间就已经意识到,如今只有景濯身死,才能震慑魔族和谈。 而她手中,正好还有一箭。 她只剩这一箭。 只要景濯身死,魔族失去能服众者,九幽势必因空悬的下任君位再起内斗,也就难以对天族用兵,令和谈之事再有反复。 墟渊的风雪中,过往片段在眼前闪掠,息棠没有任何犹豫,伸手张开了弓。 箭光破空,她对上景濯犹自不敢相信的眼神,有碎雪落在眼睫。 第八十一章 真与假交织, 时隔不知多少年月,息棠握住云海玉皇弓,再度与景濯遥相对望。 迷障翻滚, 在箭光亮起时, 她才忽地意识到这里不是墟渊,而是鸿蒙秘境。 息棠瞳孔微微放大, 握住云海玉皇弓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 箭光已经亮起,她来不及收手, 只能设法偏转方向。 也是在目光对视的瞬间,景濯也自幻象中清醒,面对破空而来的长箭,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如当年。 时空交错,他好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记忆中。 息棠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收起长弓,拂袖向前,似乎想要抓住那道箭光,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好在这一次, 偏移箭光避过了景濯要害, 只是从他颈侧惊掠,留下一道狭长血痕。 息棠抬手,接住了从他颈侧滑落的那滴鲜血。 相顾无言, 她和景濯对视,天地都好像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死生师友,深恩负尽。 过往数万载间,息棠刻意不去想这些记忆, 但已经发生过的事不会因此就被抹消,当初,她是真的要杀了他。 更重要的是,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对上景濯眼中涌动的情绪,这一瞬,息棠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 “你先回血海。”她哑声开口。 魔族身体强横,景濯又有天魔修为,箭光擦过的伤势不至伤及本源。但云海玉皇弓的力量与魔族截然相反,便是没有伤及要害,造成的伤势也颇为麻烦,需要不短时日来恢复。 血海炼狱被景濯炼化为体内本源,是以在血海中,他无疑能恢复得更快。 不过景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这样的伤势,对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比起疗伤,他和息棠之间的问题或许更为重要。 他觉察出了息棠翻涌的心绪,而景濯自己心中,其实也并不比她平静多少。 他伸手握住息棠的手腕,有心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们之间的过去,不是用一句话就能说清。 息棠想收回手,他却握得更紧,怎么也不愿放手。 “你如今情形,行走在鸿蒙秘境,是想做我的拖累么?”息棠冷声开口,强自压下所有情绪。 这话说得冷酷,又很是有道理,景濯神色现出怔然,被她挣开手。 目光对视,息棠挥手,灵光闪过,将他强行送回了九幽。 她让景濯回血海,除了他的伤势,或许更是因为,这个时候,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就算脑海中有无数念头翻滚,息棠也没有忘了自己此行目的。越过迷障,她的神识飞速延伸,在数刻后,终于溯及在秘境中展开的天罗棋局。 没有浪费时间,息棠拂袖,化作一道灵光,携凛然杀意赶赴。 陷于天罗棋局中的霁望感知到她的气息,脸上顿时现出喜色,不愧是师姐,来得竟然比他预想中还要快。 望着已经近前的息棠,霁望开口,想向息棠解释眼下情况,却见她根本不准备听自己说什么,浮在棋局外,径直张开了手。 这,这是? 随着息棠张开手,属于上神的力量骤然降临在天罗棋局上,如同重锤砸落,没有动用半点术法,完全以力量碾压。 隐隐有碎裂声响起,只是两息,霁望便见脚下纵横交错的棋盘有无数裂痕蔓延,如同山崩地裂。周围落下的黑白棋子在磅礴力量下轰然炸开,化作无数灵光消散,棋局中山川河海的虚影也开始摇晃不定。 霁望咽了口口水,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息棠,忽觉一阵心惊肉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师姐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就在天罗棋局被外力强行破开之际,操控棋局的云栖受法器反噬,猛地喷出口鲜血,他挥手,想将棋局收起,但也就在这瞬息之间,息棠已经近前。 她抬手扼住他的脖颈,来势不止,下一刻,云栖便被她按着头重重撞在身后陡峭的崖壁上。 霁望不忍直视地别开头,真是看着就觉得疼啊。 不过仙君的头还是够硬,巨响声中,碎的是山石而不是云栖,骤起的烟尘中,只见他整道身形都没入崖壁。 息棠如今的心情实在不算好,所以她也就没有闲情与云栖多作周旋,以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了所有问题。 虽然云栖这个浮罗洞仙君的修为,在九天仙神中都当属前列,但面对息棠,注定全无还手之力。 等烟尘散去,还是霁望出面,从崖壁中将他拎了出来。 断崖陡峭,被息棠斩去仙君修为的云栖盘坐崖上,身周云雾涌动,他看起来仍有出尘之态,不过脸上青紫证明他之前究竟遭遇了什么。 在绝对的武力加持下,他成功冷静了下来。 霁望站在云栖身后,倒也没有为他之前非要拽自己陪他殉情如何生气,看着他怀中神魂已散的女子,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 这世上,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云栖与这女子纠缠九世,如今她自散神魂,而他也因执念被息棠斩去仙君修为,方才恢复清醒。 抬头望向鸿蒙秘境中缥缈的雾气,素来寡情的浮罗洞仙君想,有些事,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就像当初,他不该在那只宛转歌唱的鸟儿面前驻足,让她为求一点缘分,辗转九世不得。 第90章 女子躺在云栖怀中,身躯化作无数点灵光,飞散在山间。她和这位浮罗洞仙君的九世纠葛,终于以她自己的选择做了终结。 于她而言,这是结束,但对云栖,却或许未必。 霁望看向他:“若你能放下,或许还有重修回修为的可能。” 虽然惨遭牵连,但霁望心中还是将云栖视之为友,这么多年的交情,不会说没便没了,他也是陷入情障,才会有失常之举。 从霁望的角度,他当然希望云栖最后能堪破情障,得到解脱。但他也不是不知,天下之事,从来都是拿起容易,放下却难。 云栖默然无言,直到霁望转身,才突然问:“你心中所惑,又可曾有解?” 过了几息,才听霁望喟叹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世上的事,如何能轻易就有答案。” “还望云兄珍重自身。” 说完,霁望抬步,随息棠离开了这方秘境。 好心救人,却险些要被拉着殉情,霁望也是心情复杂,叫他说,很该去喝点酒压压惊。 只是打量着息棠神色,他终于开口问道:“师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认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少有见她会这般。 “只是有些事,一时想不清楚。”在良久沉默后,息棠开口,语气难得透出几许惘然。 天宁城中,她承认自己对景濯动心,可如今,她忽然不知,这点心动算作什么。 霁望安静听着她的话,没有为她和景濯的关系现出太过意外的神情。当日在大渊藏书阁中的对话,他其实就已经有所觉。 “就算重来一次,墟渊之上,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息棠看向霁望,轻声开口,眼底苍凉而冷静。 “所以,我真的爱他吗?” 这样也算是爱吗? 墟渊上发生过什么,霁望当然清楚,他知道的甚至比天下无数仙妖神魔都更多,毕竟,当年息棠为混沌浊息所侵,还是他出手延缓情况。 息棠垂眸,望着云雾下的山川湖海,神情显得有些模糊。在鸿蒙秘境的迷障中,旧事重演,让她从这些时日的温情中骤然惊醒。 “我不知道,将来有一日,这样的事会不会再次发生。” 霁望复杂地看向息棠,最后轻轻叹了声:“师姐,如果不爱,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心。” “因爱,方生怖。” 高处的风挟裹着雾气卷过裙边,息棠身形孑立,她伸出手,指尖是抓不住的雾气。 “可这样的爱,未免太薄弱了。”她的声音缥缈如云烟。 但她能拿出的,只有这样薄弱的爱。 天宫甘露台前,息棠拾级而上,夜色弥漫,星辉落入被长风卷起的袍袖。 和霁望分开后,她没有去血海,也没有回丹羲境,而是来了天宫。 天宫东南处的甘露台,是观星之地,少时有不解之事时,息棠常于此处坐观天象。 不过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如今她如从前一般抬头,星轨映入眼中,变幻不定,无法从中推算出未来如何。 上神的命盘本就难以窥探,何况是推衍自身相关,更会多出无数偏差,难得确切结果。 就算是上神,也不能算尽天机,笃定未来如何。 息棠心下一片空茫。 不知过了多久,有道身影出现在身后,苍溟的声音响起:“阿姐怎么又来了这里?” 他说着,在息棠身旁坐了下来。 息棠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她忽然道出天宁城中事。 苍溟猛地睁大了眼,险些没能维持住表情。 他错过了什么? 阿姐同这位魔族君侯的关系,怎么会在这短短数月间就有了如此进展?! 不过等息棠说到鸿蒙秘境中的事,他收起了方才升起的诸多好奇,轻声叹道:“阿姐原来在害怕吗?” 息棠觉得自己的爱薄弱,但苍溟知道,那应该已经是她能拿出的所有。 “或许是吧。”夜色下,息棠的脸显得有些透明。 “可如果他都不怕呢?”苍溟却这样问道。 息棠怔然看向他,像是没想到苍溟会这样说。 “阿姐,你该去问问他。”苍溟认真地看着她,神情半点不见寻常散漫。 如果景濯都不惧怕这样的结果,她又何必先作退却。 第八十二章 甘露台上, 息棠听着苍溟的话,有些不能回神。 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在她怔然时, 苍溟将手枕在脑后, 就这么躺了下来,漫天星河映入眼中, 他记起自己年少时, 也是这样躺在甘露台上,陪息棠观星。 天宫甘露台上是永夜, 无论什么时候来,都能看到周天轮转的星辰。 只是数着变幻的星轨,苍溟心中也不由觉出几分感慨:“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很多年前的苍溟躺在这里时, 绝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但任是谁也想不到,到头来,神秀没能登上君位,反而是要在他儿女手下委曲求全的苍溟最后做了太初氏下一任天君。 是息棠将苍溟推上天族君位,因为在当时情况下,太初氏中,她还能信任的, 也就只有他了。 不过, 苍溟想,自己这些年来,做得应该还算不错。至少, 在他掌权时,神魔顺利和谈,让六界重归于安平,不必再打生打死。 静默的夜色中, 苍溟蓦地抬手,就像从前息棠对自己一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天命无常,就算到了他们这等修为,世事也不能尽如所愿,但—— “阿姐,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这里。” 所以她不必有什么顾虑。 不过才正经了片刻,苍溟收回手,又道:“若是那魔族君侯不知好歹,我便为阿姐再寻来十个百个知情识趣的来侍奉,仙神也好,妖魔也罢,愿意侍奉阿姐的,这世上不知有多少。” 息棠听得失笑。 “倒是不必。”她说。 正当苍溟开口想再说些什么,忽有天宫仙官现身甘露台上。 看着他就地而躺,不大合乎天君身份的姿态,天宫仙官神情中半点异色不显,抬手行过礼,一板一眼道:“禀君上,椿冥氏前来天宫议亲,还请君上前往商议。” 议亲?苍溟脸上露出一点茫然,议什么亲? 等等,椿冥氏…… 苍溟忽然记起了一桩旧事,心下立时觉出几分不妙。他下意识看向息棠,对上她的目光,笑意顿时显出心虚。 息棠当然不会察觉不了他的心绪,挑了挑眉头:“怎么回事?”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注一),椿冥氏是大椿之灵后裔,也是九天仙神以长生著称的仙族。 当年椿冥氏一族曾随息棠在神魔战场上征战,血战而死者众,是以她待椿冥氏也有几分不同。 不过看苍溟神情,这其中分明还有什么她不知的事。 苍溟起身,示意前来传讯的天宫仙官先行,这才同息棠走下甘露台,压低声音,将当初的事向她交代清楚。 万余载前,霁望用尽方法也无法剥除息棠体内混沌浊息,在浊息侵蚀下,她的情形恶化,甚至有了将要陨落的征兆。 是以在这时,听闻椿冥氏族中有秘术,可与外族结契共生,苍溟病急乱投医,暗中前往,想令椿冥氏少主椿冥延与息棠结契,以此为她延续性命。 这共生之契,也被椿冥氏称作婚契,但当时苍溟已经顾不得考虑这些,息棠危在旦夕,自是要以保住她的性命为先。 不过因她情形不容外泄,苍溟只对椿冥族长道,是要他的长子与太初氏血脉结契。 虽然连结契的对象是谁都不知,椿冥族长还是诚惶诚恐又满怀欣喜地应下了。 毕竟,对当初已有衰落之势的椿冥氏而言,能与太初氏血脉结亲,无论是谁,都称得上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何况这还是天君亲自指婚。 只是椿冥氏才应下,霁望却又想出个不算办法的办法,将息棠为混沌浊息所侵的神魂切割,放入六道轮回的黄泉水中。 她与椿冥氏少主结契的事自是就此搁置。不过顾虑到之后或许还有变数,苍溟也没有收回前言,只告诉椿冥族长此事来日再议。 直到后来,霁望找回息棠那缕被剥除混沌浊息的残魂,她在丹羲境中休养数载,体内隐患终于尽除,苍溟也松了口气。 天君从来不是什么清闲的差事,他需要过问的太多,加上椿冥氏之后也没有主动提及,苍溟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但他忘了,椿冥族长却没有忘。 椿冥氏因为这桩婚约,实在得了不少好处,如今椿冥延马上就要三万岁,他终于有理由重提此事——在椿冥一族中,三万岁就意味着成年。 之前因为椿冥延年岁不足,椿冥族长便不好向苍溟进言,这结亲之事,还是要等到成年才合适。 与父亲和族中长老不同,椿冥延对自己早早被天君定下的亲事多有抵触。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他连要与自己结契的对象是谁都不清楚。 第91章 哪怕椿冥延向父亲提过,自己已有心悦的女子,椿冥族长与一众长老也不容他退了这亲事。 他既是少主,便要为族中计才是,怎么能任性行事。 甚至因为天君指了名,便是椿冥延想不做这少主,换个同族来也不成。 推拒不得的他此时只能跟在父亲与一行族老身边,不甚乐意地站在殿中,等天君前来。 珠帘晃动,苍溟从内殿走出,在他现身时,在场椿冥氏族灵连忙随殿中仙官抬手行礼:“我等见过君上。” 椿冥延行完礼抬头,立时愣在了当场,他看着随苍溟走来的息棠,不敢相信道:“是你?!” 听着这一声,息棠的目光落在殿中青年身上,一时也觉得有些眼熟。她很快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眼前青年,与她在西荒随手救下的椿冥氏少年竟是十足相似。 她当时救下的,正是椿冥延。 短短月余,少年竟已飞速长了个子,显出青年形貌,这正是椿冥之灵将成年的征兆。 “是你啊。”息棠恍然道。 见她认出自己,椿冥延只觉不胜欢喜,因息棠收敛了气息,他并未看出她是什么身份,带着几分扭捏开口:“你便是要与我结契的太初氏神族吗?” 这话竟也不算错,息棠闻言瞥了一眼苍溟,他原本就是作此打算。 见此,苍溟向她递上个暗含讨好的眼神,希望她不要计较自己忘了这事。 息棠不太喜欢说假话,于是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椿冥与太初氏结契之事,是天君一意孤行定下,也没有问过你的意思,如今看来,还是作罢为好。” 苍溟真正的意图当然不好告诉他们,息棠也不想为了此事,从太初氏血脉中随意选个小辈来配椿冥延。结亲的事,当然还是要两方都甘愿才好。 这…… 殿中椿冥氏族灵也都不知息棠身份,闻言看向苍溟,想知道他作何打算。 不过比他们更为心急的却是椿冥延,只听他开口道:“我愿意!” 见他这样态度,以他父亲为首的椿冥氏族灵都觉得奇怪,他之前还叫嚷着要退了这门亲事,怎么如今突然改了态度? 息棠也觉意外,对上椿冥延的目光,她道:“结契是终生之事,不过偶遇一面,你连我是谁都不知,什么也不了解,还是不要轻忽应允。” 椿冥氏与她有旧,救他不过随手为之,也不必他以此报恩。 听了她这话,椿冥延却没有退缩之意:“若是结契,我还有许多时间来了解仙君。” 在仙神中,椿冥氏也以长生著称,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我可以陪仙君春赏花时,冬观落雪,也可以陪仙君看日出日落,观星河浩渺,共游山河……”他盯着息棠,莽撞又赤诚道。“无论做什么,我都可以陪着仙君!” 只是听着他的话,息棠眼前不由浮起许多断续回忆,忽然惊觉,原来椿冥延所说的这些事,他早就与她一起做过。 于是面对椿冥延热切的目光,息棠只是笑了笑:“可我已经有了对月共饮,同游夜宴,走过许多春秋的对象。” 他们相识数万载,做过同门,当过至交,也曾是挥戈相向的仇敌。 在息棠九万载的生命中,景濯占据着不可或缺的分量,息棠不可能再和任何人,有与他这样深的纠葛。 椿冥延话音一顿,怔怔看向她,不知在想什么,神情难掩失落之色。 “椿冥与太初氏血脉结契之事,以后不必再提。”息棠没有再多说,开口吩咐,算是为此事下了定论。 闻言,苍溟连忙点头:“是,阿姐。” 阿姐?! 听到他这声称呼,椿冥氏族灵都吃了一惊,能被天君唤作阿姐的,岂不是只有那位…… 她是丹羲境上神?! 椿冥延有些傻眼,怎么也没有想到息棠会有这样的身份。他倒没有为方才说的那些话后悔,只是耷拉下头,觉得自己当着是没有半点希望了。 丹羲境上神—— 一旁的椿冥族长想起自己这个儿子刚才说了什么,神情微微有些扭曲。 竟然将上神当做了结契的神族,真是胆大包天,好在这位上神没有计较的意思,真是再好不过。 不过上神都已经开口,与太初神族的亲事终究是强求不得。 椿冥氏族灵彼此对视,也只能遗憾叹了声,不敢多作纠缠。 苍溟出言安抚了椿冥氏一番,又赐了些灵物,才让他们离开,事情也算没生出什么波澜就解决了。 待他走出宫阙,天光下,息棠迎风站在云端,自高处向下望去,周身蒙上辉光,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感知到他来,息棠抬起头。 对上她的目光,苍溟含笑问道:“阿姐可是想清楚了?” “算是吧。”息棠也笑了笑。 她转身,消失在天宫的琼楼玉阙中。 苍溟当然知道她会去哪里。 第八十三章 魔族, 幽都。 景濯换回君侯玄裳,眉目间笑意隐没,周身因此显出难以接近的冷峻。 墟渊上的箭光, 鸿蒙秘境中的箭光, 息棠在不同时间下交错的眼神,和她将自己强行送回九幽, 无异于逃避的举动。 景濯说不清自己如今是怎样心情, 竟也难得觉出几分茫然。 昔年旧事是他和息棠之间无法回避的陈伤,原来就算伤口愈合, 再提起时,也不免会牵扯出剧烈痛楚。 景濯已经坦然接受这些过去,不能接受的, 反而是息棠。 她所顾虑的,逃避的,究竟是他,还是别的什么? 景濯垂目,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对于息棠心中所想, 他总是不能把握。 前方凉亭中, 魔族女子正坐在石桌旁,大约是察觉景濯走近,她转头看了过来, 容貌明艳,上挑的眼尾显出英气。 祈玉是九幽如今尚存的天魔之一,她族中追随于长衡的母亲朝颜,因此在朝颜为夙酆所戮后, 他们也就不可能为他所用,而是投向了景濯。 认识这么多年,除了涉及魔族的正事外,祈玉和景濯也有几分私交,算是他在魔族为数不多还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修为地位越高,可结交的朋友也就越少。 “你受伤了?”祈玉的目光落在景濯颈间,不由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以景濯修为,天下能伤到他的生灵已经不多。 “只是些许意外。”景濯轻描淡写地答,并没有向她解释其中内情的意思。 他坐在桌旁坐下,从袖中取出木匣,向祈玉的方向推了推:“原本与你打赌输了,该自封修为做一载凡人,如今是我失言。” 未足一载,他便破除封印,提前离开了西荒。 “这玄犀角对你应当有些用处,算是我的赔礼。” 祈玉看了他一眼,没有接木匣,突兀地说了句:“我看到了。” “什么?”景濯怔了一瞬,来不及反应她话中指的是什么。 “天宁城的夜游宴。”祈玉提醒道,脸上噙着些微意味复杂的笑。 前往西荒寻他时,她都看到了。 她会和他打这个赌时,原本不是为了成全他和别人,不知这算不算是弄巧成拙? “六界都说,魔族逢夜君和丹羲境上神有生死之仇,不想你们原来是能同游夜宴的关系。”祈玉有些不明白,“就算她曾经险些要了你的命,你也不介怀吗?” 景濯没想到天宁城夜游宴上的事会为她所知,但也无意否认自己和息棠的关系。 对于祈玉的问题,他抬头望向远处,眼神有些悠远:“我和她的事,不是这样简单。” 他们之间,从来不只是那一箭。 息棠要杀景濯不假,但如果不是她,又怎么会有后来的魔族君侯。 他们的过去,长远到不是旁人可以料想。 祈玉看到了他说这话时流露出的神情。 提起息棠时,景濯眼中显露的情绪,是他提起别人时绝不会有的。 想来,就算那位上神没有接下他手中的灯,他应当也不会交给别的女子了,祈玉笑了笑,心下传来声叹息。 世间情爱,果真是强求不得的。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伸手取过木匣,向景濯道:“既然是你失言在先,这玄犀角我就收下了。” 景濯与她对视,不必多说什么,他笑了笑:“理应如此。” 有的话,实在不必说出口。 与祈玉分开后,景濯回了血海炼狱,如今除了养伤,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魔族庞大的身躯沉没在血海中,大概是因为从前做了很长时间的神族,景濯寻常都以人形行走,难得化为原形。 他从血海下露出一双猩红的眼,海下蛰伏的阴影隐隐散发出可怖气势。 破碎山岩浮在上空,成为血海上唯一可落脚之处。听说他受伤,长衡自是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站在前方山岩上,低头看向景濯,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问了句:“兄长,你这是被始乱终弃了?” 第92章 猩红双眼看向他,景濯面无表情地一甩长尾,顿时有血浪滔天而起,将长衡从头浇到脚。 毫无防备的长衡抹了把脸,不会叫他说中了吧?不过在景濯虎视眈眈的注视下,长衡没敢再开口,他又不是真的欠揍。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安慰景濯的时候,有神族气息在血海乍现。 长衡先是一凛,下意识侧过身,姿态戒备。有神族闯入血海炼狱,实在是值得慎重以对的事。 不过随即,他又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去,果然发现了息棠身影。 原来是这位上神,看来不必自己多管闲事了,长衡看了眼景濯。若是兄长不愿意,就算是丹羲境上神,也不可能轻易踏入血海。 不过对于息棠主动前来,景濯竟然没有表露出什么欢喜之色,身体没在血海中,动也不动。 这是发生了什么?丹羲境上神亲临血海,兄长却矜持了起来。长衡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局面,只差没把我很好奇几个字写在脸上。 直到息棠的目光落了过来:“我有话同他说。” 而这些话,当然不用长衡留下来旁听。 长衡略显失望地应了声,虽然求知欲强烈,但也清楚这个时候,他最好还是别留在这里碍眼。 不过数万载来都没有踏足过九幽的丹羲境上神都亲自来了血海炼狱,或许兄长所求,也并非是镜中花,水中月。 长衡当然希望景濯能得偿所愿,在失去母亲后,景濯就成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族。 随着他的离开,血海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息棠落在景濯面前的山岩上,低头看向他。 景濯与她对视,两息后,默默转过了头,背对向她。 见此,息棠也没说什么,心念一动,身形又出现在他正对面。 就这样反复了两次后,息棠在近血海海面的山岩上躬身,将手放在了景濯头上。 羽鳞泛着冰冷寒芒,和魔族庞大的身躯相比,息棠不免显得微渺,但就是她这个简单的动作下,景濯身形一僵,没有再动。 “我有话问你。”息棠开口向他道。 大约是听出了她话中认真意味,景濯没有再与她僵持,化为人形,站在了息棠面前,当中相隔数尺。 息棠没有在意他刻意拉开的距离,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襟,拉近前来。 颈上伤痕犹在,云海玉皇弓留下的伤势,又怎么会在这几日间就恢复如初。 当初没入他心口的那一箭,又该留下了何等痛楚?息棠不期然地想。 这是她一直回避去想的问题。 在她指尖触到自己颈间时,景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为她的动作紧绷。 眼中神光明灭,他低头看向息棠,在挣扎后叹息着开口:“阿棠,你究竟在想什么?” 向他走来的是她,将他推开的也是她,如今,她又打算怎么做? 息棠没有回答,她盯着景濯颈上伤痕,突然伸手一推,没有防备的景濯当即向后倒了下去。 他想起身,却见息棠屈膝,半坐在他腰间,景濯顿时僵住了身形,神情一片空白,显得手足无措。 息棠没有管他是什么心情,抬手剥去他的外裳,看到了心口那道旧伤。 这是息棠亲手留下的。 她指尖抚过伤痕,一点暖意传来,让景濯的心随之紧缩着,像是被轻薄翎羽扫过,他喉头滚动,说不出话来。 息棠盯着这道伤痕,她想,比起爱,恨分明是更简单的事。 在她做出选择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后果,所以她曾经对景濯说,他尽管恨她。 这原本是理所当然的,她要杀了他,他恨她,很是应该。 恨或许比遗忘好。 如果他恨她,也就意味着他会永远记得她。 可景濯不要恨她,他说,他原谅她。 原谅—— 在长久的沉默后,息棠突然开口:“你知道夙酆和涯虞是如何陨落的吗?” 景濯当然不知,当年他与夙酆分兵,不曾得见出自息棠手笔的太初氏禁术。 “我用他们的命,湮灭了混沌浊息。”息棠一字一句地将当年真相道来。 不止夙酆和涯虞,落入她算计的,还有为他们所统率的诸多神魔。如果景濯当时在场,大约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毕竟,息棠连自己的命也算计其中。 “我要了涯虞的命,最后,他却将我推出了禁制。”息棠轻声道,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奇怪。 就算做了上神,她好像还是有许多不解之事。 后来在梦中,她总是会看到这一幕,就像她也曾无数次看到亮起的箭光。 “可就算如此,我也并不后悔。”息棠道,就像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向景濯出手。 那些神魔的命,景濯的命,她自己的命,都只是她达成目的的棋子。 景濯怔然看向她,息棠迎上他的目光,忽地笑了笑:“杀师弑父,箭诛旧友。” “就算这样,你还敢期许我的爱吗?”息棠望进他眼中,“或许有一日,墟渊上的事还是会重演。” 连息棠自己,也不能肯定她到时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要她的爱,但他知不知道,凉薄如她,些微能拿出的那点爱,也可能是致命的鸩毒。 息棠在景濯面前剖开了自己的心,她生来凉薄,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就算许出一点真心,也不会为此改了行事。 景濯回望向她,忽地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上半身衣袍凌乱,让他少了几分不可接近的冷肃,显出寻常不会有的风流肆意。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半坐起身,抬手环住息棠的腰,将她带向自己,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没有料到他的动作,息棠指尖无措地颤了颤,想要收拢,却被景濯伸手握住,十指在纠缠中相扣。 这个吻与从前不同,不见什么温情,只有来势汹汹的攻占。景濯少有地在她面前显出了侵略性,呼吸交融,他像是要将她就这样吞吃入腹。 息棠只能被动地任他施为,不知如何应对。 直到数息后,景濯才放开息棠的呼吸,他抬手抚过她浮起了薄红的脸侧,神情缱绻:“那又如何?” 景濯从不惧怕给出爱,大约是因为他这一生固然经历了诸多波折,但也得到了足够的爱意和善意,来自父亲和桓乌神族,来自母亲,来自师长与同门。 “我只要你的爱。”他这样说道。 无论她的爱意味着什么,他都欣然受之。 息棠在他怀中仰头,良久,轻声道:“真蠢。” 可在说出这句话时,她脸上分明有泪痕静默蜿蜒。 她仰头,如同雪落一样轻的吻落在他眼睫,鼻梁,脸侧。 数息后,终于忍无可忍的景濯按住她的肩,翻身将息棠压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长发披散开,息棠眸中现出灿金之色,她生着张孤高的脸,此时更显出神性,不容半分冒犯。 但这样的息棠,如今就在他怀中。 她轻笑着反问:“什么?” 对此,景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手挑开了她的衣带。这个时候,衣袍凌乱的就不止他了。 手中扣住不盈一握的腰,他心中像是有头凶兽咆哮着,随时都会破牢而出。 息棠像是没有注意到他幽深的眼神,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她用指尖缓缓摩挲着他心口留下的陈伤,动作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珍惜。 景濯于是也没有再问什么,喉头滚动,他吻住息棠,褪去的衣袍挡住了两道身形,他带着她在血海中沉沦。 生死不见不会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他要她的爱,要她与自己余生相许,这才应该是他们的结局。 第八十四章 幽都魔宫中, 长衡倚在帝座上,面前水镜中正映出景濯身影,他伸出手, 拉着息棠站在了山势奇崛的峭壁上。 长衡看着这一幕, 挑了挑眉,他还想这几日兄长都在做什么, 原来是与丹羲境上神出游了。 照这么看, 他们这是说开了? 血海炼狱中发生的事,长衡当然不得而知, 不过看他们此时相处,结果应该称得上是圆满了。 “身为魔君,竟然以这等手段窥探君侯行踪, 真是无耻。”穷奇从一旁走来,对长衡行事深表不齿,身体却很诚实地在他身旁蹲了下来,也看向水镜中。 “我这也是关心兄长好不好。”长衡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 当然,也不乏有那么点儿出于私心的好奇。 但这可是丹羲境上神和兄长,换作谁能不好奇? 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六界都要为之轰动。 这可是神魔两族实力最为强大的两位存在, 曾为旧友, 后来又结下生死之仇,成了六界各族都知道的死对头,曲折得可以写一出荡气回肠的戏文了。 息棠倒是还没考虑过这些, 在九幽已经有数日,她和景濯也不是只待在血海中,做什么也都需要喘口气的。 第93章 趁这个机会,景濯便也带她在幽都内外走了走。 九幽的风光自是与天族多有不同, 别有一番壮阔。 不过,她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数日来都没有空闲想其他的息棠试图回忆,但这个念头才生出,站在她身旁的景濯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息棠抬头看去,只见灿烂的弧状霞光从山脊后升起,逐渐扩散,照亮了蒙昧夜色。 只有在幽都东南方向外的山巅绝壁上,方可从当年鸿蒙初开时留下的裂隙中,看到漏下的极光。 这是令神魔也动容的风景。 极光下,景濯转过脸来,直直看向息棠,意思很是明显。 息棠眼中现出一点好笑,不过还是遂了他的心意,抬头吻了吻他的唇。 看着这一幕,长衡和穷奇头挤着头,发出了哇声,兄长和丹羲境上神这是真成了啊! 还没等他们多看两眼,面前水镜忽然泛起波纹,随后猛地炸裂开来,顿时有无数碎冰迎面落下,砸了他和穷奇一身。 以魔族和凶兽的身体强度,这些碎冰当然伤不到他们什么,不过这显然是来自景濯的警告。 碎冰化去,穷奇不由狂甩毛,又淋了长衡一脸水。 他抹了把脸,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找这样一头坐骑。 观了极光,回到魔宫水榭中时,息棠终于又想起了自己方才升起的念头,她好像是忘了什么事。 忘了什么呢? 她撑着脸,伸指拨弄了一下桌案上放的泥偶,神思有些散漫。 嗯……嗯?! 息棠动作突然一顿,神情难得显出几分呆滞。 她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了。 有些手忙脚乱地取出那滴血——这是当日在鸿蒙秘境中,景濯颈间意外为云海玉皇弓所伤所落,息棠当时还没忘了这事,将这滴血留了下来。 不过这些时日,她却是完全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关于陵昭身上的魔族血脉,究竟是不是来自景濯,至今还没能验证,好在息棠终于是想起来了。 陵昭的血,息棠手中是早已有了的,随着她指尖灵光亮起,两滴血缓缓上浮,在一闪而逝的章纹中,逐渐融合在一处。 对于这个结果,息棠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意外之色,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果然之感。 毕竟,她早就在丹穴山时就对此有所猜测,后来在西荒时查到的有关古楚国种种,无疑也印证了她的猜测,如今不过是确认下这个结果。 相融的鲜血在掌心消泯,息棠神情凝重,这不由得她不凝重。 如今她要怎么告诉景濯,他其实有个儿子,又要怎么告诉陵昭,他有对多年来都不知道他存在的父母。 这实在是个好问题。 “阿棠!” 就在她沉思之际,景濯从她身后探出头,手中递上一捧才摘下的灵花,将脸凑上了前。 息棠抬手按住他贴过来的脸,换来景濯略显迷茫的眼神。 “随我去紫微宫。” 此事终究是避不过的,与其徒作犹疑,不如开诚布公地将事情道明。 “去紫微宫?” 闻言,景濯不免有些难解其意,此时前去紫微宫,是为何事? “见陵昭。”息棠言简意赅地答道,已然起身,拖着景濯就向外走。 至于为什么要见陵昭,她却没有在此时先解释。待见了陵昭,与他们当面分说清楚最好。如此,无论景濯还是陵昭,都不必做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她也不必将什么事都讲上两遍。 听完息棠的话,景濯心下也有了猜测,难道她这是要向弟子道明自己的新身份? 这固然是他所愿,但…… 就不能再等几日吗? 被息棠拉走的景濯略觉遗憾,他还想着能再多独处一段时日。 不过息棠都发话了,他当然也不会反对,如今九幽中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出面处置的事,于是径直往九天紫微宫而去。 以他们的修为,从幽都去往紫微宫,也无须花上多久。 不过待到了紫微宫时,自云端望下,只见六界各族生灵齐聚于此,灵光闪动,场面看起来很是热闹。 这是?息棠有些意外。 还是景濯记起了缘由:“如今应是正逢周天大比。” 周天大比始自三万载前,为免门下弟子故步自封,困囿于一家道法,以紫微宫为首的六界诸多势力联合,每过数载聚首比试道法,以作交流。 也是因为六界承平日久,参与周天大比的各族势力也越发多了起来。 这一次的周天大比,正是在紫微宫中举行。 莹白玉台浮空,交错成七星拱月之形,宽逾千丈,不见分毫瑕疵。 缥缈云雾中,前来参与周天大比的各族生灵先后现身,大比还未开始,只见互有交情的神魔仙妖彼此叙旧寒暄,没有交情的,倒也可以趁这个机会结交。 而此番领凤族小辈前来的,正是凝光。 原本这件事用不上她这个地位只在凤皇之下的巫祭出面,但凝光正好有些别的打算,便借这个名头离了丹穴山。 大约是最近过得很是顺心,她一身翎羽都光彩了不少——只要赤羽君不顺心,她就顺心了。 先后伤在息棠和景濯手中,赤羽君这在六界也算是头一份了,如今还只能躺在床榻上好生将养着。 凝光落下玉台,化为人形,抬头见东海龙族迎面前来,她眼睛一亮,含笑道:“小螭颜,听说你已经当了龙君?” 说着,伸手揉了揉她的龙角。 螭颜无奈地任她动作,虽说自己已经做了东海龙君,但在凝光面前,螭颜也还是小辈。 以凝光年纪,可是见过螭颜刚破壳,连鳞片都没长齐的样子。 凝光向螭颜挤了挤眼睛:“快同我说说,那北海龙君和阿棠是怎么一回事,听说我师兄当时也在东海……” 之前螭颜继任礼时,凝光犯了懒,没有亲往观礼,竟错过天下难得一见的热闹,让她到现在都深以为憾。 她这话才出口,东海龙族都不由看向了就在一旁的逐曜。 凝光这才发现,原来当事龙竟然也在场,干咳一声,倒是不好当着他的面再多问什么。 说话间,褚麟带着麒麟一族也现身于此,凝光连忙向他抬手行礼,揭过了方才尴尬场面。 她是悬镜弟子,虽非天载一脉,见了褚麟,唤声师兄还是应该。 褚麟含笑向她还礼,相比才醒来时,他的神色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 除一众仙妖外,神魔两族中也有不少大姓派了后辈前来。毕竟,周天大比实在是个检验实力的好机会。 余光扫过,凝光注意了侍黎,含着笑意的眸微微一深,当日他在丹穴山上受的伤,看来是已经大好了。 就在各族聚首时,陵昭也与众多紫微宫弟子赶来了玉台上,他环顾周围,目光难掩好奇,这还是他第一次参与这等涉及六界的盛事。 喧嚷声中,有强盛气息在前方中心的玉台上显露,顿时引来无数视线。 为这场大比,不止身为紫微宫两脉掌尊的听榆和承州,出自天载的上神檀霜也亲自出面坐镇。 这位上神的相貌并不如何出众,甚至只能称一句平常,不过对于上神这等存在而言,容貌如何从来不是什么要紧事。 眼见她现身,在场各族生灵俱都抬手行礼,以示敬意。 檀霜向来不是多话的性情,于是简单说过两句,只当对各族小辈的勉励,便收了话音。 在紫微宫长老示意下,悬挂在高处的铜钟发出三声低沉长鸣。 周天大比,正式开始—— 因着修为有别,这次大比也分做了好几场。 参与比斗的各族小辈多在仙君修为,也只有到了这等修为,用出的道法在前来的大能眼中才有可一观之处。 如陵昭这等修为有限的紫微宫弟子,比试起来意义不大,不过为了让他们也有些参与感,这第一场的社稷山河图,正是为此准备的。 随着檀霜拂手,一幅巨大卷轴在半空徐徐展开,山峦叠嶂,湖海浩荡,灵光氤氲中,正有鸟雀走兽穿行于山林。 这是紫微宫至宝社稷山河图,画中自成一方小世界,日月河山与外界无异。 山河图中藏有诸多诸多法器宝物,如今紫微宫取此图,便是任参与比试的小辈在其中寻取,最后能取来多少,都各凭本事。 如此手笔,不愧是紫微宫,诸多神魔仙妖心下都浮起了这样感慨。 灵光闪过,陵昭与一众仙君境下的紫微宫弟子,还有各族来赴周天大比的小辈,尽数没入了画中。 第八十五章 紫微宫拱月台上, 凝光屈腿坐在云端。仗着自己修为深厚,屏蔽了周围仙神感知,她坐得很是没有坐相, 半点没有凤族巫祭该有的气度。 面前放了一堆红果, 她随手抓起一枚伸进嘴里,漫不经心地看向社稷山河图中, 姿态很是惬意。 第94章 到这山河图中历练的不过是些修为还不到仙君境的小辈, 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她多加重视的。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 毫不客气地抓了把她面前红果。 见此,凝光高高挑起了眉头,谁敢在她面前放肆?! 视线移将过去, 她倏地睁大了眼:“师兄?!” 再看向景濯旁边的息棠,凝光的声音拔高了不止一度:“阿棠?!” 他们怎么来了? 没理会一惊一乍的凝光,景濯将手中灵果先递到息棠嘴边,待她吃了才扔了一枚在自己嘴里。 被无视的凝光在风中凌乱,距丹穴山那场岁礼才过去数月没错吧,应该不是她不小心睡过了几百年才是。 所以就这么短短数月,他们的关系是怎么突飞猛进到了如此地步? 对于凝光充满求知欲的眼神, 景濯视若无睹, 并不打算为她解惑。他和息棠一齐望向社稷山河图,从各族小辈中分辨陵昭动向。 凝光心中泪流,她真的很想知道啊啊啊—— 只是当着息棠的面, 许多话又不好问出口,她又不是讨打,只能委委屈屈地憋住话,也看向空中画轴。 社稷山河图中, 以从天而降的姿势摔落时,陵昭脸上满是没能料到的茫然,也没人告诉过他又是这样的落地方式啊! 不过应对这种情况,他也算有了经验,体内灵力运转,在空中调整动作,陵昭以一个自以为最潇洒的姿势落地收尾。 完美! ——如果他脚下不是沼泽的话。 身体缓缓向下沉没,陵昭脸上的笑僵住了。 不是吧?! “救、救命!”他在泥沼中伸出手,转眼大半个头都陷了进去。 为什么他会运转不了灵力? 眼见这一幕,息棠和景濯动作微顿,都陷入了沉默。 总感觉也不是很意外。 在身体完全陷入沼泽前,陵昭终于及时唤出了自己的本命剑。 长剑呼啸而出,挑起陵昭衣领,将他从沼泽中强行拔了出来,扔在岸边。抖了抖剑身,它对浑身是泥的陵昭嫌弃溢于言表。 虽然看上去灰扑扑的,但陵昭这柄本命剑竟然意外地喜净。 被嫌弃的陵昭浑然不觉:“阿嬴,你没事吧?” 一直被他挂在腰上的重嬴抹了把脸上的泥,神情平静,看起来对眼前局面一点也不意外。 陵昭的事故体质,他早就深有体会。 在重嬴以尘寰种化身后,陵昭也不必刻意隐瞒他的存在,紫微宫师长只当这是他养的树偶傀儡,不以为奇。毕竟门中弟子养什么的都有,重嬴在其中已经算是很正常的。 施了个法诀洗去自己和重嬴身上污泥,陵昭才想起刚刚在泥沼中挣扎时似乎摸到了什么,抬起手,只见灵光蕴藉的果实正躺在他掌心,莹白如玉,含着缕缕烟絮。 虽然没看出来这是什么,不过应该是件还不错的灵物吧?和重嬴头碰头研究了一会儿的陵昭自言自语道。 这是阿棠收的弟子? 画卷外,认出了陵昭的凝光心道,看起来不太靠谱,气运却着实不错,连霜天玉侯也轻易落到了他手里。 但还没等她感慨完,一道阴影从上方笼罩了陵昭。 凶兽苍身无角,独足如牛,张口向他咬来,为的显然是陵昭手里那枚霜天玉侯。 陵昭反身运转灵力,术法光辉闪动,轻易就将这头夔(音同魁)牛逼退。 他挺胸抬头,面上现出一点得意,如今自己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能被凶兽追得满地乱窜的他了。 就在这时,被他掀翻的夔牛独脚朝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哞叫,像是在哭闹。 这…… 就在陵昭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沉重脚步声从山林中传来,一时间地动山摇,比刚才更大的阴影缓缓向他飘了过来。 抬头看着这头高有数丈的夔牛,陵昭的神情凝固了。 堪比仙君修为的凶兽…… 跑啊! 不需要半点犹豫,他一把抓过重嬴,祭起本命剑就冲了出去。 谁能想到打了小的就来了大的啊,陵昭热泪盈眶,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跑路的命运。 因为他是息棠弟子,听榆对陵昭不由多了两分关注,见此现出点无奈,他这运气该怎么形容才好? 景濯没忍住笑出了声,见息棠看了过来,连忙收起了表情,真诚地表示自己绝无幸灾乐祸的心。 画中河岸旁,怀炽枪出如龙,轻易将形如虎豹的凶兽解决。 回手收枪,猩红血液自枪刃滚落,风卷起他的袍角,少年眉目冷峻,举止透出一股游刃有余的气势。 “师兄!” 一声高呼从远处传来,怀炽抬头看去,只见陵昭御剑,挟裹着凛冽风声向他而来。 然后他听见了陵昭接下来的两个字:“快跑——” 至于为什么快跑,怀炽看到了追在他身后的夔牛,原本冷峻的神情顿时破功。 他抓起枪和陵昭一起狼狈逃窜,再不见半点先前风姿。 不跑不行啊,已有仙君境的凶兽,以他们如今修为,就算加在一起也不够它吞的。 被夔牛足足追出了上万里,陵昭和怀炽终于设法摆脱了这头凶兽,蹲在山头上气喘吁吁。 彼此对视,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方才的凶险被抛在脑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也没怪陵昭牵连了自己,缓过气,怀炽起身,打算看看接下来该往什么方向走。 站在山崖边,他不经意地低头,发现了那株长在峭壁上的灵草。 陵昭在他旁边探头,眼睛一亮:“这算不算否极泰来?” 闻言,怀炽下意识伸手,捂住他的嘴:“少说两句。” 就陵昭这一言难尽的运气,说话还是谨慎点儿为上。 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摘下了灵草,当中竟然没有再经历什么波折,怀炽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陵昭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天边有异样霞光亮起,他抬头望去,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怀炽看着霞光亮起的方向:“这样的声势,该是有什么异宝出现……” 要不要去看看?他和陵昭对视,立刻就有了答案。 当然要去! 既然是为历练而来,又怎么有畏首畏尾的道理,就算以他们的修为,不能抢到异宝,去见识一番也不错。 没有多作犹豫,陵昭和怀炽再次祭起灵力,向异象出现的位置赶去。 和他们做出了同样选择的神魔仙妖不在少数,数百道灵光自四面八方而来,等陵昭到的时候,荒原上已经站了不少身影。 为数不少的紫微宫弟子聚在一角,这等情形下,陵昭和怀炽也就很是自觉地投奔同门师兄师姐。 除紫微宫外,周围仙神妖魔也都分别以各自出身的势力聚首,天族与九幽各氏、六道轮回、诸多妖族…… “师姐——” 看见素一也在,陵昭和怀炽主动凑到了她身边,说起来,他们也是有共过不少患难的交情,除了攸关生死的大事外,平日也没少一起闯祸被罚。 进入山河图后,素一一路吃了过来,什么凶兽灵物,她都来者不拒,此时手里也还抱着块巨大的灵髓在啃。 见了怀炽和陵昭,她也半点不藏私,爽快地从手中分出一半给他们。 于是陵昭一面啃着灵髓,一面向她问起了情况。 “这地下,正好有处地宫。”素一咔嚓咔嚓地嚼着灵髓,含混不清地答。 第八十六章 地宫? 怀炽和陵昭对视, 想也知道,这深埋于下的地宫中定然藏有诸多珍奇的灵物法器。 不过方才异象明显,察觉了帝宫存在的显然不止一方势力, 眼看着进入山河图中的各族年轻一辈先后赶到, 谁也没有相让之意。 这山河图中的灵宝,当然是各凭本事来取。 以陵昭他们的修为, 在众多仙妖神魔中算不得出挑, 如今局面也就轮不到他们来做主。 能代表一族势力的神魔仙妖出面,在多方协商下, 决定先联手破开地宫禁制,到时再各凭实力相争。 这处地宫加持的禁制颇为玄妙艰深,也只有他们联手, 才有机会破开。 既然已经达成一致,也就不必再作耽误,不同势力各据一方结阵,片刻后,无数道灵力升起,在空中汇聚,化作耀目虹光。 在磅礴灵力加持下, 地面震动, 随着裂痕蔓延,眼前这片荒原开始向下塌陷。泥土沙尘四溅,轰隆声不绝于耳, 灵光中,青铜筑成的宫阙隐隐现出轮廓。 眼见地宫出现,在场神魔仙妖都觉精神一振。 无形屏障笼罩在地宫上方,隔绝了感知, 难以窥探其中情形。 汇聚而成的灵力如同浪潮,重重拍在屏障上,终于撕开了一道不能为双目所视的裂口。 无形屏障骤然破碎,汹涌扑下的灵力受到反震。 突如其来的冲击打散了结成的阵型,周围诸多神魔仙妖不受控制地后退两步,险险稳住身形,卸去了反震的力道。 第95章 也是在这一刻,一声长鸣响起,有禁制纹路自地宫内浮起,瞬息便由方寸扩散至到了能笼住整座地宫的大小。 怀炽只觉这声长鸣像是落在了自己心上,体内气血和灵力随之涌动,有些难以自控。 这是什么? 魔族本源被所勾动,震荡不止,素一神色中难得现出些许凝重,好古怪的禁制…… 也是在这声长鸣中,陵昭感觉到心脏为之一突,刹那间竟有种神魂脱体,不能自控的恍惚。 但只是一瞬,这样的感觉又消失了,他手指屈伸,恢复对身体的掌控,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禁制?”陵昭开口问道,感觉好像很厉害。 这话只换来素一和怀炽齐齐摇头,很显然,他们也不知道。 “玄都梵音禁。” 社稷山河图外,认出了地宫中加持的禁制,景濯眼中多了两分兴味。 这道禁制传自上古,凭这些修为还不到仙君境的小辈,自是不足以强行破禁,也只有找出禁制枢纽,或许能解。 禁制中五音齐响,交织成玄妙音律,激荡着在场生灵气血,察觉到这一点,诸多神魔仙妖连忙将自身听觉先封住。 从高处向下望去,终于有神族小辈分辨出了禁制来历,长于此道的神魔聚首,商讨起如何才能破禁。 暂时没什么事可干的陵昭蹲在一旁,和素一、怀炽,动作整齐划一地又啃起了灵髓,只等着被安排。 就在陵昭蹲得有些犯困的时候,经过激烈得拳脚相加的讨论后,上方像是终于得出了破禁的方法。 眉目温柔的紫微宫师姐落下,安排了陵昭他们站定方位,离开前不忘叮嘱:“若是力有不逮,便及时退出禁制范围,不必勉强。” 周围紫微宫弟子应声称是。 一番忙乱后,各方势力分别据宫商角徵羽五音之位,随着高处神族一声号令,同时运转起灵力。 随着灵力落入禁制,原本徐缓的弦音骤然转急。 五音振响,无形气浪袭来,就算封住了听觉,也能感受到这股力量的冲击,让浑身气血都随之翻涌,像是要沸腾起来。 隐约间,陵昭再次感受到了神魂将要脱体的震颤,他维持着手中灵力,下意识看向重嬴:“阿嬴……” 重嬴来不及说什么,树偶已经化成数条藤蔓,没入了陵昭体内。 谁也没有察觉陵昭身上异常,通晓禁制的数名仙神浮在空中,双手翻转,结出不同印诀。 灵力在禁制中游走,将行经处的晦涩章纹都反馈回感知,神族少女分辨着章纹代表的意义,额上冒出了薄汗。 找到了! 她倏地睁开眼,脸上现出喜色。 没有犹豫,神族少女抬手引动汇聚成的灵力,尽数落向枢纽所在。 但灵力触及枢纽的瞬间,玄都梵音禁并未被打破,反而一声比方才还要清晰许多的悠长钟鸣响彻了这方天地。 猝不及防间,身在禁制范围中的神魔仙妖都被音浪击飞,滚出了数丈外。 高处指挥破禁的仙神受到的冲击最大,先后从空中跌落,失了意识。 陵昭抬头望去,只见通体刻有繁复篆文的古钟从禁制中浮出,灵光大作,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有神族想要分辨钟上篆文,但还没等看清,就已经觉得双目刺痛难忍,更不说领会其中意思。 “元浑钟……” 在古钟出现时,社稷山河图外也响起一阵哗然之声,这元浑钟,可是自混沌所生的先天法器。 “方才的玄度梵音禁,不过是元浑钟第一响唤起的禁制!” 这件法器,绝非众多连仙君修为都没有的小辈所能应付。 “可惜了,此等先天法器……”有魔族开口叹道,语气很是可惜。 这元浑钟尚且还未认主炼化,若是族中小辈有自己修为,或许还有几分希望收为己用。 和他抱着相同想法的不在少数,如元浑钟这等法器,便是修为高如上神天魔,想来也不能等闲视之。 他们并不如何担心族中小辈安危,只要没有狂妄到生出收服元浑钟的念头,这件以守著称的法器当是不算什么凶险。 钟声余音不止,在紫微宫师姐的示意下,方才为了抵挡钟声化为魔族原形的素一连忙与众多同门退出禁制范围,心有余悸。 只是—— “陵昭?!” 已经退出禁制的怀炽察觉陵昭没有跟上,顿时变了脸色。他回头看去,只见陵昭不知为什么原因倒在了玄都梵音禁,像是失了意识。 怎么回事?! 同样注意到这一幕的素一神色微凛,倚仗着自己身体强横,回身再闯入禁制,想将陵昭带出。 但阻止她的却好像不是五音交织的禁制,还没能碰到陵昭,素一就被他身周笼罩的无形力量远远震开,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溅起一地沙尘。 回荡的钟鸣余响中,陵昭心脏如同呼应一般狂跳不止,让他完全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 为什么…… “陵昭,师姐!” 怀炽心中一急,下意识也想冲将进去,却被门中师兄及时伸手拦下。 如今情况不明,他再贸然闯入禁制,或许也只是把自身陷于危局,没有半点帮助。 “陵昭——”紫微宫师姐肃声唤道,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 她转头和周围修为最高的同门低声商议,并没有就这么将陵昭弃之不顾的意思。 陵昭像是听到了喊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歪歪扭扭地起身,还没能站直,就再次跌下,膝盖撞上地面,他半跪着,难以再有动作。 烦杂音律中,少年艰难地睁开眼,双目显出一赤一金,他体内属于神魔的两道本源疯狂运转,强行压制下周身流窜的气息。 不可以…… 他身体中还残存的清醒意识想道,绝不可以…… 元浑钟上灵光明灭,篆文流转,以陵昭如今修为根本无法相抗的力量就这样扩散开来,与他体内潜藏的气息共振。 一明一暗的振响中,玄都梵音禁似乎受到了感召,向他收拢,五音化作牢笼,要将少年囚困其中。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烟侵袭,陵昭的身形向高处浮起,眉心现出了灿金章纹。 在两道力量的冲击下,灿金章纹不堪重负地破碎为数点灵光,他口中发出一声愤怒咆哮,再难掌控这具身体,双目瞬间都化作灰蒙雾气。 山河社稷图外,自六界前来的各族大能再也不能安坐,看着这一幕,起身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只见近乎无穷无尽的雾气从陵昭体内喷薄而出,在上空化作不能驱散的阴云,与元浑钟投下的禁制相抗。 那是与元浑钟同源的力量—— 就在他们陷入惊疑时,足可遮天蔽日的翅翼在空中展开,魔族双目猩红,泛着无机质的寒光,以不可被捕捉的速度撞向了拱月台上展开的社稷山河图。 天魔—— 时隔数万载后,景濯少有地在六界显露出自己的原身。 在他身旁,息棠神情冷然,袖袍在长风中翻卷,她抬手,上神与天魔的力量交织,撞破河山。 第八十七章 并不清楚外界因此掀起的哗然, 荒原上,身在山河图中的六界生灵抬头望着自陵昭体内爆发的灰雾,脸上多有茫然神色。 “这是, 混沌的气息……”出身神族的紫微宫弟子怔然开口。上古神魔都自鸿蒙混沌中所生, 就算从前不曾得见混沌现世,此时也凭气息分辨出灰雾来历。 如同雾气的混沌中, 正向陵昭周身收束的玄都梵音禁轰然破碎, 湮灭为无数灵光,在无数视线中, 灰雾尽数席卷向上空古钟。 见此,有仙族少女吃了一惊:“难道他是想收服元浑钟?!” 以他修为,又怎么可能做到? 还是说, 他体内爆发出的混沌蕴含着不同寻常的力量? 她猜得实在不对,不是陵昭想收服元浑钟,而是他体内的混沌浊息想要吞噬元浑钟—— 这件同样从混沌中孕育的先天法器,唤醒了蛰伏在陵昭体内的混沌浊息。 对于混沌浊息而言,与祂同源的元浑钟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吃了它—— 吞噬原就是混沌浊息的本能。 感知到来势汹汹的灰雾,元浑钟上篆文流转,忽而灵光大作。 刺目光华如同利刃, 穿透灰蒙雾气, 似要将天穹都撕裂。随着两道力量相撞,余波四溅,撕扯着荒原上的风, 天地摇晃不止,周围神魔仙妖都为这样的力量所慑。 钟声再度振响,唤起一重又一重繁复艰涩的禁制,撞过混沌落向陵昭, 显露出无尽杀机。 禁制在混沌中破碎,被灰雾不断噬取力量,但还不够,要与这件先天法器对抗,要将它吞噬,祂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陵昭双目中只见灰蒙雾气,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以他为中心,荒原上萋萋荒草瞬息凋零,被抽空了所有生机。 第96章 无声死寂不断向外蔓延,眼见这一幕,无论何等修为的仙神妖魔都只觉震骇。 心中觉出不妙,以神魔为首,齐聚于荒原上的各方势力都生出了退意,眼前局面显然已经超脱出他们的控制。 “他究竟是什么?!”有魔族看向紫微宫一行。就算是神魔血脉,也不该能唤出混沌,拥有这样近乎能吞噬一切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未免太过可怕! 紫微宫弟子也难以给出答案,就算是与陵昭交往最深的怀炽和素一,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情况。 “师姐……”被按住肩头的怀炽眼见数道从荒原飞离的灵光,下意识看向紫微宫弟子以之为首的女子,神情难掩焦灼之色。 虽说山河图外有众多师长在,他们会不会出手救陵昭,又来得及吗?但他的话还没有出口,掠取了草木生机的混沌向外扩散,只是刹那,这片荒原已经尽陷雾中。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连空中飞遁的灵光也尽数为雾气挟裹,陷入混沌。 缭绕的雾气中,无论神魔还是仙妖,都觉出体内灵力一滞,竟然不受控制地开始流逝。 察觉到这一点,他们再望向陵昭方向,脸上都流露出了恐惧之色。 这些混沌雾气,在吞噬他们的力量,或者说,在吞噬他们—— 他到底是什么?! 化为原形的魔族振翅,想要撞出混沌,但入眼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雾气,看不到任何脱身的可能。 雾气缠绕上身躯,无形力量拖拽着魔族从空中坠落,让他失了挣扎的余力,只能被迫感知着体内灵力不断流逝。 待灵力散尽,被混沌吞噬的,就将是他们的生机。 诸多仙妖身上法器爆发出灵光,在混沌中却不起任何作用,无论他们是如何出身,有何等修为,在这片混沌中,似乎都难逃被同化的结果。 元浑钟振响,篆文催动的禁制接连破碎,天地间只见混沌肆虐,要将所有生机都湮灭。 怀炽看向雾气中那道身影,用最后的气力,艰难开口:“陵昭——” 他相信他不会这么做,和他一起修行,一起闯祸被罚,一起经历过生死的陵昭,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是紫微宫弟子,是丹羲境上神的弟子,不是吞噬同门与各族生灵壮大自身的怪物。 灰雾中,少年回过头,那双充溢着雾气的双眼看向他,也看见了无数陷于混沌中的身影。 这是…… 意识恢复了一瞬清醒,感知到无尽生机涌来,他看向自己的双手,有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阿嬴……’ 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满心茫然中,他看到了在混沌中挣扎的怀炽和素一,看到了紫微宫弟子,还看到了诸多他并不识得的神魔仙妖。 他们的力量,甚至生机,都在被混沌掠取。 不—— 两道意识相重合,少年双眼回转为金赤之色,掌握了这具身体的重嬴艰难地抬起手,神魔本源如同旋涡流转,灵力爆发,要将暴动的灰雾强行收回体内。 伏在地上的素一感受到加诸于周身的压力忽然一轻,扩散的混沌颤抖着,开始向中心收束。 沉重的呼吸声中,她被莫名力量推开,终于跌出了雾气。 “离开这里——” 素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知道这是谁。 不止是她,荒原上因地宫聚首的神魔仙妖也都得以摆脱混沌,恍惚中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 虽然不明白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危亡之际,也没有时间再考虑更多,脱离桎梏后,他们立时飞遁远离。 不管是怎么回事,如今还是先离开山河图为上。 素一听到了陵昭那声提醒,却在离开时忍不住回头。 只见陵昭的身体浮空而起,不断吸纳着灰雾,面上浮现出痛苦神色。 吞噬是混沌浊息的本能,如今想将肆虐的混沌压制,就算他和重嬴的意识达成一致,也并非易事。 偏偏在这般局面下,元浑钟还在不断振响,钟声中蕴含着磅礴力量,尽数袭向少年。内外两道力量的冲击下,他体表蔓延出如同伤痕的灿金纹路,像是随时都会崩解。 不可知之处,有声轻叹响起,果然,这具身体,正好成了道封印。 眼看着钟声中,又有禁制被唤起,素一咬了咬牙,忽然回身,悍然向这道强大禁制撞了过去。灼烫鲜血洒落,以她的力量,还不足以将这等禁制消弭。 素一被反震的力道掀翻,龙吟声响起,继她之后,怀炽扛下禁制力量,龙身鳞片被刮落,看起来很是凄惨。 既然是朋友,又怎么能弃他于不顾。 ——在紫微宫中,陵昭交到了很好的朋友。 见此,紫微宫师姐终究也停下了脚步,她什么也没有说,默然出手。与她同样做法的,还有数名紫微宫弟子。 “你们为何还要护他?!”见此,有妖族厉声开口,“方才便是他唤起混沌,要将我等都吞噬!” 如今他若死在元浑钟下,不是正好! “那不是陵昭本意!”素一咳着血开口。 “他如果真想将我们吞噬,如今你就不会还有命站在这里。”风卷动长发,紫微宫师姐沉声道。 如果不是为了压制肆虐的混沌,陵昭也不会在元浑钟下落入如此境地。 “他是我紫微宫弟子,纵是有错,也该到掌尊面前分辨!” 身为同门,没有坐视之理。 对于他们的做法,理解的有,不理解的更多,荒原的风声中,周围好像被突兀按下了暂停,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盘踞在上空的灰雾,回荡不停的钟声余响,还有无数张神色不同的脸,构成众生之相。 就在这一刻,周围河山轰然破碎,墨痕晕染,湮灭成无数灵光消散。 虚空中,头生双角,爪牙狰狞的魔族撞入画中,翅翼上滚滚鲜血洒落,猩红双目泛着寒光。 也只有强横如天魔,才能倚仗身躯直接撕裂社稷山河图。 庞大身躯遮蔽了天光,魔族张口,从上方吞下了灵光流转的元浑钟,回荡在天地间的钟声终于为之一息。 “逢夜君……”摔落在地的素一抬头看去,望着眼前景象,怔忪不能回神,“还有……丹羲境上神——” 她眼底突然迸发出真切喜色。 衣裙猎猎,息棠双瞳中泛起灿金,神情不见喜怒。 在天魔翅翼卷起的风暴中,她没入翻涌灰雾,立时便有混沌攀上袍角,叫嚣着想将她吞噬。 无形灵力流转,转眼便将灰雾消弭,在上神力量下,如今的混沌浊息尚且不足以相抗。 翻滚的灰雾深处,少年的身躯浮在空中,与混沌的力量相僵持,意识昏沉中,他依稀看到了息棠向自己走来。 “师尊……”他喃喃开口,话中带着一点难过,“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话中像是交织着两道不同的声音,透过这具身躯看着息棠的,既是陵昭,也是重嬴。 “不,”息棠开口,话中带着几分叹息,“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元浑钟的出现,谁也不能预料,息棠原本以为混沌浊息注定会失控,但陵昭和重嬴的应对向她证明,她当初没有做下错误决定。 息棠抬手,隔空点在少年眉心,灿金光华交织出繁复章纹,在无形力量牵引下,原本在天地间肆虐的灰雾尽数向陵昭收归。 混沌翻涌,发出不甘咆哮,掀起重重浪潮向息棠拍下。 她神情不变,浪潮近身时来势顿消,在上神之力的压制下,尽数被纳入这具禁锢祂的躯壳。 破风声响起,景濯反身,魔族振翅,从下方接住了抱住陵昭的息棠。 坍塌的河山中,她拂袖,将进入了山河图的各族小辈卷起,带出了崩解的画卷。 第八十八章 拱月台上, 在画中图景开始消湮的刹那,诸多进入社稷山河图的各族小辈得息棠灵力护持,有惊无险地穿过了崩塌的河山, 先后落在云端。 周围神魔仙妖顾不得其他, 连忙上前查探,确定族中小辈并无大碍, 才终于放下心来, 将目光投向了前方。 遮天蔽日的翅翼收起,只是数息, 景濯身上伤势已经开始愈合,让人得以窥见天魔的强横。 他在玉台中心化为人形,身旁, 还抓着息棠袖角的陵昭引来无数视线注目,多有审视意味。 方才荒原上发生了什么,都被六界各族看在眼中。 “他原来是丹羲境上神的弟子?”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不识得陵昭的仙妖,也从周围议论中获知了他的身份。 “上神弟子体内,为何会爆发出混沌?!” “那些混沌竟能慑取生机以壮大自身,未免太过可怕……” 还有许多目光在息棠和景濯之间徘徊不去, 方才是逢夜君与丹羲境上神联手破开了社稷山河图? 第97章 可他们不是…… “或许是因为社稷山河图中也有诸多魔族小辈?”有妖族猜测道。 自九幽而来的魔族上前向景濯行礼, 他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天族仙神也站在了息棠面前,恭谨待她吩咐, 只是余光扫过陵昭,眼神不免显出几分复杂。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察觉到明里暗里投来的打量,意识到眼前是何局面的陵昭喉头发紧,身形显出僵硬。 被族中长老喂下丹药后, 怀炽气息得以恢复,他转头看了过来,视线和素一交错,神情都显出几分难言沉重。 暗流涌动,拱月台上各方势力站定,都向最中心看去,各种声音都渐渐低了下来,气氛越发显得紧绷。 不知出于如何考虑,一时没有仙神站出来打破僵局。 高空中,损伤严重的社稷山河图卷起,落在了檀霜手中。 握住画轴,这位代表紫微宫坐镇于此的上神站了起来,目光直视向息棠,开口问道:“丹羲境上神此行,是为门下弟子前来?” 话中透出不易察觉的冷意。 息棠迎上她的目光,乍然间似有无声风雷惊响:“是。” “看来上神是早就知道,自己弟子体内身怀混沌浊息——”檀霜微微提高了声音,已是肯定了这一点。 她出身紫微宫天载一脉,又怎么会分辨不出混沌浊息。 这句话顿时引发了一阵被压低的议论声。 “混沌浊息?” 就算许多活了不短年岁的神魔,都没有听说过混沌浊息之称,更不说了解这代表着什么。 “我知。” 对比檀霜溢于言表的怒意,息棠显得过分平静。 她无意隐瞒,毕竟在陵昭体内混沌当着无数双眼睛爆发时,就注定这件事再难成为秘密。 听了她的话,檀霜眉目间现出几分厉色:“那你也该知道,混沌浊息能吞噬天地万物强盛己身,这是祂的本能,若不能将其尽早湮灭,六界都会因其重归混沌!” 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随着檀霜的话出口,在场不少神魔仙妖都露出惊疑之色。 想起方才在山河图中肆虐的混沌,无疑与檀霜所言相合,于是落在陵昭身上的目光更多了许多并未诉诸于口的忌惮。 依照紫微宫上神的说法,他竟然身怀着能颠覆六界的力量。 陵昭松开了息棠的袖角,神情怔忪,从没想过自己能担起这样大的名头。明明数月前,他还是不值得这些大能多看一眼的微末角色。 凝光敛去了脸上笑意,望向息棠方向,神情难得显出几分正经。在今日之前,她实在没想过陵昭身上原来还有这等隐秘。 目光掠过周围数张神情各异的脸,凝光眼神微深,阿棠到底是怎么想的? 檀霜问出了在场神魔都想知道的问题:“既然你早知他身怀混沌浊息,为何不及时湮灭,反而要收作弟子?!” 她话中带着明显的质问意味,分明对息棠如此行事甚为不满。 “你难道忘了天载一脉应担负的责任么——” 当日以听榆为首的紫微宫仙神得知息棠身份时,檀霜并不在场,但身为紫微宫上神,她后续也得知了息棠从前身份。 这件事并未传开,在场神魔仙妖也就无从得知息棠曾也是紫微宫天载一脉弟子,不清楚檀霜为什么会问出最后一句话。 但她之前问的几句,正是他们也想知道的。 丹羲境上神,为什么要将这身怀混沌浊息的神魔混血收为弟子? 陵昭望向息棠,脸上显出怆然,如果不是因为他,师尊也不会陷入这等困窘局面。 面对檀霜的质问,息棠忽然笑了声:“你是凭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话音落下,上神威压自玉台上扩散,风卷过重云,周围倏而一静,渐起的议论声消散,诸多神魔仙妖再看向息棠时,神情收敛了许多。 这位上神的战力,遍数九天,当无出其右者。 就算是同为上神的檀霜,实力也并不足以与她相提并论,当真动起手来,怕是没有什么胜算。 无论论身份,还是论修为,檀霜都没有资格置喙息棠如何行事。 任紫微宫两脉掌尊的听榆与承州对视,想起旧事,神情都有些复杂。今日变故,实在是他们也没有想到的局面。 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息棠身上,迎着这些视线,她不疾不徐地开口:“他是身怀混沌浊息不错,但今日社稷山河图中,可有生灵为混沌吞噬?” 自是没有,进入山河图中的各族小辈,如今都安好地站在了拱月台上。 息棠目光掠过拱月台上:“既然他能压制混沌浊息,未铸错事,那么这世上,便没有谁有资格要他去死。” “高高在上如仙神,卑弱微渺如虫豸,都有资格生于世间,他也不会因为生来背负混沌浊息就更低一等。” 这从来不是陵昭和重嬴所能选择的。 师尊…… 陵昭仰脸望向息棠,身体内,重嬴也正透过这双眼睛看着息棠。 对于息棠这番话,拱月台上这些在六界都有不薄声名的一方大能沉默下来,为息棠的话,也为她表露出的态度。 众多神族中,白发如雪的侍黎越众而出,忽然开口:“但他身怀成长后足以灭世的力量,就算这一次没有铸成什么不可挽回的错处,那么下一次呢?” “上神如何保证,来日他必定不会危及六界?” 他是神秀余党,就算在旧主陨落的无数载岁月后也并未改换立场,当然不介意为息棠找些不痛快。 “怎么,你是想学你的旧主,以无实之罪先作判决?”一直没有说话的景濯突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随着他抬眼看了过来,原本浮在云端的白发神族周身被加诸沉重压力,体内灵力冻结,他从云端跌落,半跪在了白玉台上。 周围神魔没想到景濯会站出来,方才他出手助息棠破社稷山河图,已经足以让他们觉得意外,如今,他为何又会为仇敌的弟子说话? 有神族忽然记起,昔年天族先太子神秀当权,这位魔族君侯便是因为身怀魔族血脉,被废了一身修为,剖出神骨,险些身死。 侍黎说出的话,大约勾起了他这些不愉快的记忆。 “若是身怀混沌浊息就是原罪,本君这便取一缕放入你体内,不知你是否甘心为六界众生赴死?”景濯似笑非笑地看向侍黎,话中听起来并不像玩笑。 侍黎话音微滞,一时无从回答。 刀也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会真正觉出痛来。 拱月台上神魔仙妖面面相觑,同样说不出话来,任是谁,也不敢轻易说自己可以做此牺牲。 凝光勾了勾唇角,不愧是师兄,切中了要害。 不少紫微宫仙神心中举棋不定,于是都看向了如今能代表紫微宫的檀霜。 她面上覆着一重寒意,向息棠道:“上神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难道你决意要为这来历不明的少年承担祸端——” 檀霜无意针对息棠,她只是觉得,身为天族上神,身为曾经的天载弟子,息棠理应以苍生为先。 今日,如果她执意要保下陵昭,来日混沌浊息若酿成大祸,她便也应受其咎! “他并非来历不明。”在檀霜不解的目光中,息棠看向她,平静道,“他是本尊血脉。” “他身上神族血脉来源于我,也是为我之故,他才会与混沌浊息共生。” “他同样是我的责任。” 息棠任天族上神,受九天仙神供奉,理当庇护九天,但陵昭也同样是她的责任。 他是因为她才降生于世。 在息棠话音落下后,拱月台上陷入一瞬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哗然声。 在场无论仙神还是妖魔都露出错愕神色,反应甚至比方才得知陵昭身怀混沌浊息时还要更大。 他们没听错吧? 方才丹羲境上神是说,这神魔混血的少年,原来是她的血脉?! 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儿子? 总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息棠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云端风声中,她的目光扫过拱月台上, “混沌浊息倘若为祸,责任由本尊来担。”息棠冷声开口,“但如今,陵昭既然什么也没有做错,本尊也不容任何人以无实之罪要他牺牲。” 这是她对他的责任。 “尔等若执意想杀他,尽可与本尊一战,本尊若殒,才轮得到你们来决断他的生死。”息棠话中似生出杀伐之意,上神威压不再加以压制,如同浪潮席卷而过,令在场各族都心神一凛。 第八十九章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 拱月台上无论如何身份,与息棠相熟还是不相熟的神魔仙妖,都陷入了呆滞, 似乎被这个消息震得久久不能回神。 身为北海龙君的逐曜看向息棠所在, 瞳孔微微放大,就在一旁, 螭颜眨了眨眼, 手中下意识收紧,却没觉出痛。 第98章 随行在侧的楚垣面无表情地开口:“你掐的是我。” 她当然不觉得痛。 麒麟族中, 褚麟惊得咳了好几声,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其余天族仙神更是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息棠在九天的地位实在太过特殊。这么多年来她隐居丹羲境, 近乎避世不出,如今突然多出个儿子,如何不令他们震惊莫名。 “他当真是丹羲境上神的血脉?!” “上神既然当着我等的面承认,应该不会有假才是……” “这样说来,上神要护他,倒也是理所当然。” “但……这少年究竟是怎么来的?这样大的事,从前天族怎么没有漏出过半点风声?” “而且他身上神族血脉是来源于丹羲境上神, 那魔族血脉呢……” 魔族—— 难道这少年的父亲能是魔族不成? 一时间, 诸般议论都冲着陵昭的身世去了,倒是让还在思虑混沌浊息该如何处置的仙神插不上话。 比围观神魔更觉得不敢相信的是陵昭,他抬头呆呆地望向息棠, 怀疑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是不是自己心神恍惚下产生的错觉。 陵昭也曾经想过自己的父母该是何等面目。他渐通世情后,才知道万物众生原来都是有父母的,那他呢? 他也有父母吗? 是谁将他带来这个世上? 陵昭不知道,或许这世上也没有人知道, 不过在成为息棠的弟子后,他就很少再考虑这些。 虽然没有父母,但他有了师尊,也有了家。 陵昭觉得,他和重嬴已经足够幸运了。 ‘阿嬴,原来,师尊就是阿娘吗……’他迟疑着在心中道,脚下像是踩入云里,轻飘飘地没有什么实感。 ‘她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们。’重嬴微弱的声音在他意识中响起,顿了顿,才说出了后半句。 她是为了保护他们,才会这样说。 是这样吗?陵昭想,他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 阿嬴说得有道理,听起来,的确是这样的解释更接近真相。 师尊果然是最好的师尊,陵昭看着息棠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这样想。 所以就算不是阿娘也没关系,他们有师尊就够了。 一旁,景濯也奇异地对上了重嬴的脑回路,毕竟他怎么想,息棠也不该有个陵昭这样大的儿子。 方才所言,大约是她为了保护陵昭找的借口。 这么想着,景濯倒是收起了惊色,目光和息棠对上,投去一个我明白的眼神。 他明白了什么? 因变故突生,息棠不得不当众道出陵昭身世,原本打算先告知他和景濯真相的计划也就落空。 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是解释来龙去脉的好时机。 正在她觉得莫名的时候,景濯忽然上前,一手按在陵昭肩头,看向在场众多神魔仙妖,微抬起头,冷声道:“他身上魔族血脉,自本君而来。” 不必再多说什么,他给了陵昭一个安抚眼神,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不过这样一来,却让陵昭更肯定了重嬴猜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但对于景濯行事,他心中不是不感动。 景濯原本没有必要这么做。 他的表态无疑是向本就混乱的局面中再投下了惊雷,无数魔族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简直怀疑面前的景濯是不是被谁冒名顶替了。 “君侯?!” 所以这少年是丹羲境上神和君侯的血脉?! 可他们不是有血海深仇的死敌吗! 当年在墟渊之上,险些一箭杀了君侯的,不正是这位丹羲境上神? 这数万载来,他们都认为她与君侯是水火不容的仇敌,结果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连儿子都有了? 其他仙妖的表情更是精彩,连这些年来与景濯往来颇多的凝光都露出怀疑鸟生的表情。 他们连儿子都有了?! 不应当啊,自己这是错过了多少—— 紫微宫门下,听榆和承州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到麻木的神色。 今日之事,未免太过跌宕起伏,甚至到了说出去,恐怕都没有谁敢信的地步。 前来周天大比的各族小辈双眼放光地议论起来,一时竟全然忘了眼前是什么局面。 “所以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连儿子都有了,肯定不是仇敌这样简单!” “听说当年逢夜君还在九天时,和丹羲境上神就有所往来……”少女托着脸,话中透出难以自抑的激动。 身旁青年听着他们离题越来越远的议论,只觉很是无力:“你们就不担心一下混沌浊息的问题吗?” “这样的事,也轮不到我们来决定吧?”少女回道,“就算以长老修为,也不可能与上神天魔相比。” 要动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的儿子,总要先打得过父母才是。有神魔两族当世最强者在,任是谁,都不敢说能将陵昭如何。 “何况,身怀混沌浊息,的确不是他能选择的……” “再说社稷山河图中,虽然意外引发混沌,但也是他压制了混沌,否则我们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即便他不是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的血脉,因为混沌浊息要定他的生死,未免也有些不公平。” “而且,陵昭他……看上去是能毁天灭地的吗?”紫微宫弟子中,有青年幽幽开口。 随着他的话出口,周围与陵昭有所交集的同门回忆起他素日在紫微宫中的表现,陷入了沉默。 就他? 实在很难想象啊。 比起还没影的可能为祸的混沌浊息,还是丹羲境上神和魔族君侯有个儿子更能激起讨论的热情。 息棠并不如何在意周围这些议论,不过在景濯表态后,她难得有些混乱。 她应该还没来得及对他解释吧? 所以,他是都猜到了? 纷杂又混乱的局面下,终于有妖族不堪忍受,看向以檀霜为首的紫微宫仙神,拔高了声音道:“不知紫微宫如今作何打算?” 如混沌浊息这等危险的存在,又怎么能放任存留于世?! 但面对息棠和景濯,他们的反对或许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紫微宫能有所作为。 这话出口,顿时引来或远或近的赞同声。 对于许多仙妖而言,陵昭的生死又与他们何干,他们只在意自身会不会为混沌浊息牵连。 “难道要为他,将天下苍生都置于倾覆的风险下?!” 诸多视线看来,等紫微宫表明立场,也就在这时,不等檀霜说什么,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率先开口:“诸位的意思,是想让陵昭为还没有发生的事,以命谢罪?” 在他近乎锐利的目光下,心中正有如此想法的神魔仙妖下意识移开了眼,不敢对视。 他们当然不敢当着息棠和景濯的面承认这一点。 “混沌浊息的确有吞噬天地万物的力量,但祂的真正可怕之处在于不可控。”承州冷声道,神情微肃,“如果混沌浊息能被压制掌控,也不过是这天地力量中的一种。” “谁也没有道理要为身怀这样的力量而死。” 就算陵昭不是息棠和景濯的血脉,他也不应该为了这所谓的天下大义牺牲。 这世上,何曾有这样的道理! “真正会引发灾劫的,不是这样的力量,而是掌握了这样的力量,却不对欲望加以节制的生灵!” 就算承州没有指名道姓,在场仙神却都听出了他话中说的是谁。 那位曾经掀起了神魔战火的天族太子—— 当年神秀在时,紫微宫没能护住门下弟子,如今,承州不会再让这样的事重演。悬镜照心,诸法见我,悬镜一脉弟子行事,向来只求无愧天地,无愧己心。 见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是这样态度,檀霜不由看向了听榆,如今局面下,她的意见便至关重要。 比起上神,两脉掌尊更能代表紫微宫。 檀霜看着听榆,她又还记不记得天载一脉的责任? “我天载一脉,自鸿蒙以来都有护持苍生之责,是以阻止混沌浊息为祸,也被历代天载掌尊视作分内之事。”当着六界诸多势力的面,听榆沉声开口。“这一点,从前不会变,往后也不会改。” 她对上了息棠的目光,世人不会知道,天载弟子为了湮灭混沌浊息,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谁又有资格要求九危再作牺牲? “紫微宫既是师门,自当看顾陵昭,不使混沌浊息为祸。”听榆直视着面前神魔仙妖,神情没有闪躲,“若来日,真有混沌浊息肆虐,也有我等天载弟子先行。” 她不会因为混沌浊息肆虐的可能,要陵昭来牺牲。 “天下大义,又何曾该系于一己之身。”白发白须的老者摇头叹了声。 在听榆表明态度后,檀霜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第99章 凝光抬手,向紫微宫仙神的方向一礼,沉声道:“还请紫微宫谨记今日所言,不使六界再陷劫难。” 话音落下,她看向息棠和景濯,不是以自己,而是以凤族巫祭的身份郑重再施一礼。 如果来日混沌浊息为祸,她定会诛他—— 这就是凤族的立场。 在她之后,六界诸多势力也怀着各异的心思,向息棠和景濯抬手行礼,认可下紫微宫的说法。 就算有仙妖心下不满于这个结果,也终究不能说什么。 在这天下,许多事终究还要以实力来论定。 就算拱月台上暗中还有余波未散,但在明面上,这场风波已经暂时画上了句点。 筹备已久的周天大比还要继续,不过却与陵昭没有什么关系了。 息棠带着他走下拱月台,景濯也随之跟上,引得无数明里暗里的视线追随,恨不得也跟上去。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拾级而下,到了这个时候,息棠终于有空闲向景濯问起这件事。 “什么?”景濯却转头看她,神情现出诧异。 息棠对上他的目光,隐约意识到了不对:“你怎么知道陵昭有你的血脉?” 景濯看着她,又看了看陵昭,茫然道:“这不是借口么?” 闻言,息棠默了一瞬,事情和预计中好像有了更多偏差。 “所以他真是我儿子?!”下一刻,意识到不对的景濯缓缓露出了惊吓神情。 陵昭的表情更是震惊到了空白:“他真是我爹?!” 在沉默地对视两息后,他和景濯双双踏空,齐齐从玉台一路滚了下去。 停在原地的息棠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第九十章 紫微宫的太章殿向来用作议事之处, 如今也正好可借给息棠,将事情始末解释清楚。 内殿中,她和刚从拱月台上摔成一团的景濯、陵昭相对而坐, 身边不见再有旁人。毕竟, 陵昭身世实在涉及了诸多不宜道出的隐秘。 “所以,是因为那缕为混沌浊息侵染的残魂和被夺走的半颗心脏, 才会有我?”听完息棠解释, 陵昭似懂非懂地问。 “当是如此。”息棠与他平视,认真道, “因我之故,你才会与混沌浊息共生。” 所以这不是他的错。 他和重嬴都没有错,从一开始, 这就不是他们能选择的。 息棠看着陵昭,也透过他的眼睛看着重嬴,如果不是因为混沌浊息落在陵昭体内,她或许早已经陨落。 既然他们是因她来到这世上,她就理所当然地该对他们负起责任。 息棠开口,话中带着歉疚:“是我觉察得太迟,才让你孤身在这世上流离许多年。” 陵昭像是还在消化刚才听到的消息, 听着息棠的话, 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怔怔望着息棠,目光对视,陵昭在短暂怔然后, 忽然抬手放在她脸侧。 “没关系。”他说,“不是师尊的错。” 毕竟一开始,息棠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她也没有想到,陵昭和重嬴会以这样意外的方式继承她的血脉, 降生于世。 话音落下,陵昭又意识到什么,话音顿了顿,在犹豫后,声音很低地唤:“阿娘……” 师尊是阿娘啊。 听着他的话,息棠难得有些失神,她没想到,陵昭会这么轻易就接受了自己这个身份。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得够好。 但陵昭伸手,主动抱住了自己面前的息棠,真心地开口:“师尊是最好的师尊,也是最好的阿娘。” 他真的很幸运,阿嬴也很幸运。 在他体内,重嬴的意识蜷缩成一团沉默着。 息棠的心像是浸入了温水,她轻轻拍了拍靠进自己怀中的陵昭:“我很高兴。” 能做他和重嬴的师尊,做他们的阿娘,她很高兴。 息棠亲缘淡薄,生来就被自己的母亲放弃,也没得到过任何偏爱,并不清楚怎样能做好这个阿娘。 但现在看来,她做得还算不错。 景濯将手撑在桌案上,看着眼前一幕,神情也柔和了下来。 这是他从前就算做梦也不敢想的情景。 他失去过许多,如今又得到了许多。 随着陵昭放开息棠,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景濯神色一僵,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出了几分紧张。 眼前少年身上流着他的血脉—— 这是阿棠和自己的血脉,是他的儿子。 但从前许多年间,他却从来不曾察觉他的存在。 想起那一夜星盘出现的异样,景濯不是没有为自己中断推衍生出些微懊恼。若是他及时抓住这点异样,或许就能尽早窥见真相。 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不过让他懊悔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想起初见之时自己对陵昭的诸般挑剔,景濯如今再回忆,说过的话都成了扎在自己身上的刀。 他当真没想到,这会是自己儿子啊! 他居然将自己的儿子当做……景濯强行按下不受控制浮起的回忆,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决定永远不让息棠知道自己误会了陵昭什么。 这些事还是永远成为一个秘密好了。 迎上面前少年带着审视的打量,景濯干咳一声,难得有些不自在。 就算当初继任阿修罗氏的君侯,面对一众满怀质疑,随时想将他取而代之的魔族,他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你想做我爹吗?”陵昭终于开口,他问道。 “当然。”景濯屈身,向陵昭道。“我从前做得很不好,不知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改过?” 从前他什么也不知道,实在是个很不合格的父亲。 陵昭没有回答,只是到了这时,他心中对景濯是自己父亲的事终于有了些许实感。 他也有了父母。 陵昭忽然觉得,社稷山河图中发生的意外,或许也不算太糟。 因为这场意外,他才知道,就算被视作灭世的灾殃,只要他和阿嬴没有做错事,他们也会挡在他面前。 其实在拱月台上,景濯还不知陵昭身份,不清楚他和自己有如何关系,却还是站了出来,承认他是自己血脉,以此回护。 只凭这一点,已经足以让陵昭原谅他没有发现自己是他儿子,原谅他从前对自己的挑剔。 就在景濯的忐忑中,陵昭忽然想起了天宁城的雪,常乐坊中,他跟着景濯和息棠走进了小院。 坐在秋千上时,他曾经想,如果这真是他的家就好了。 原来那真的是他的家。 陵昭对景濯道:“你想当我爹的话,要再给我买一次冰糖葫芦。” 他一向都是很容易满足的。 景濯心头漫上难以言说的欢喜,他点头,大包大揽道:“好,我将天宁城的冰糖葫芦全包下来,都是你的!” 息棠听得一默,这非要吃到反胃不可,不过看着景濯兴冲冲的神色,终究没有说什么。 她大约能体会景濯想为陵昭做些什么的心情。 听着景濯的回答,陵昭也笑了起来,他难得主动地向景濯伸手,飞快地抱了他一下,轻声在耳边唤了声阿爹。 真好啊,现在他有了阿娘,也有了阿爹。 看了看景濯,又望向息棠,陵昭再次开口,郑重宣布道:“阿嬴也说,能有你们做爹娘,他很高兴!” 对于陵昭而言,他的师尊就是重嬴的师尊,他的父母也是重嬴的父母,从来没有分别。 ‘我没有!’陵昭头顶,两枚叶片艰难地冒了出来,在被假传了话后,一直保持沉默的重嬴终于忍不住否认。 因为混沌浊息的失控,他被迫回到了陵昭体内,如今还处于虚弱中,难以再分离出化身。 ‘阿嬴,我知道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陵昭完全不听重嬴反驳,自顾自地道。 阿嬴总是口是心非。 ‘我没有!’叶片摇晃了起来。 就算他们用意识交谈,或许是因为曾经身怀混沌浊息,息棠也是听得见的。 听着这番对话,她微微勾起嘴角,抬手想摸摸陵昭头顶叶片,正好遇上景濯抬手要揉陵昭的头。 两只手落在陵昭头上,感受到彼此温度,景濯与息棠目光相对,周围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时移世易,数万载后,他们还能同归,已是至幸之事。 外殿中,凝光扒着隔绝在自己面前的无形屏障,整只鸟都快贴了上去,竖起了耳朵:“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竟然还下了隔绝感知的禁制! 螭颜的头出现在凝光下方,脸上分明也都写满了好奇,她也很想知道啊。 就在她们想方设法地探听些什么时,设在内殿中的禁制突然被撤去,无形屏障消失,凝光和螭颜身形向前一晃,险些来了个五体投地。 见凝光出现在这里,景濯抽了抽嘴角,心下竟然半点都不觉得意外。 第100章 螭颜稳住身形,目光徘徊在他和息棠之间,又忍不住往陵昭身上看。 也不止是她们,如今太章殿外殿中,前来周天大比,又与景濯或息棠论得上些交情的神魔仙妖,竟是齐聚此处。 就算在他们看过来时,故作无事地移开目光,会出现在这里,其实已经证明了许多事。 不管是仙神还是妖魔,都不会少了好奇心。 息棠和景濯对视,很想转头就走,却被螭颜和凝光手疾眼快地按住。 怎么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另一边,不必多时,拱月台上发生的事已经传回幽都魔宫。 这样大的事,魔族当然要尽快禀报长衡这个君上。 “什么?!”听完传回的消息,长衡才入口的酒喷出,淋了身旁猝不及防的穷奇一脸。 穷奇愤怒地嗷了一嗓子,伸爪扑来,长衡狼狈地躲着他的爪,还在纳闷景濯怎么会突然多出了个儿子。 他和丹羲境上神不是之前才好上吗,这进程也太快了吧—— 就算等眼前魔族解释了这说的是陵昭,长衡也还是满脸茫然,他扳着手算起陵昭的年岁,是不是不太对啊? 相比还在状况外的长衡,身为天君的苍溟得到消息时,看起来就平静许多。 早在甘露台上开解息棠时,他就已经有了预感。 除了景濯,也不可能再有其他魔族了。 不过—— 天河边,苍溟面无表情地收竿,盯着手里抓起的大肥鱼,微微眯了眯眼,果然还是觉得有些不爽啊。 虽然知道阿姐最终能与他走到一起,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但他还是有种阿姐被抢走了的感觉。 将手里的鱼扔进竹篓,苍溟忽然向身旁前来禀报的神族问道:“你觉得紫微宫中事,只是场意外吗?” 神族女子侍立在旁,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闻言只道:“臣不知。” 苍溟笑了声,不知有没有信她说的话,数息后,他不疾不徐道:“无妨。” 无论是不是意外,都没有关系。 苍溟在钓钩上再装上鱼饵,甩杆扔进湍急的天河。 河水奔流不息,许久不见再有鱼上钩,他看起来也并不心急。 放足了饵,总会有猎物咬钩。 苍溟向来不缺耐心,这么多年他都已经等了,又何妨再多等些时日。 脸上露出略显意味深长的笑,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当真像个难以被揣度心思的君王了。 手中再次提竿,苍溟看着空空如也的钓钩,匪夷所思地高挑起眉,哪条鱼敢吃了他的饵还不上钩?! 神族女子看了他一眼,转开了目光。 身为臣下,就算再好笑也要忍住。 第九十一章 虽然经历了难以言喻的风波, 但在紫微宫主持下,周天大比还是得以如常进行。 为陵昭之故,这段时日, 息棠和景濯也留在了紫微宫。 景濯原想将陵昭带回九幽, 以后这里应该也算是他半个家,借此也可培养一下父子感情。 他打算得是很好, 不过身为紫微宫掌尊的听榆却冷酷地拒绝了这位从前的师弟:“不行。” 还未到休沐的时候, 身为紫微宫弟子,怎可擅离门中。 就算陵昭身怀混沌浊息, 就算他的爹娘是上神和天魔,于听榆而言,与寻常紫微宫弟子也没什么分别, 一样当守紫微宫门规。 何况周天大比汇聚六界各族,正是观摩学习的好时机,又岂有错过的道理。 面对这位铁面无私的师姐,景濯久违地回忆起从前在紫微宫中被管束的时日,颓然败退。 便是为了拱月台上紫微宫对陵昭的回护,他也不好驳了听榆的话。 于是陵昭只能继续挣扎在课业中,即便是逢周天大比, 紫微宫弟子也不能落了平日修行。 因着忙于修行, 他倒是没有空闲想些有的没的了。 得知景濯和息棠暂留紫微宫,听榆也没客气,请他们在陪儿子之余顺道指点一二参与大比的后辈, 堪称物尽其用。 “师妹果然很适合做紫微宫掌尊。”对此,褚麟感慨道,身旁承州赞同点头。 听榆看向承州,微微眯了眯眼:“你不是该去为大比下一场的场地做准备么?” 怎么还在这里闲逛。 承州低头:“我这就去。” 褚麟忍不住笑了声, 见听榆目光投来,连忙又收了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另一边,顶着不同寻常身世的陵昭老实地上完课,同素一和怀炽走出楼阁,过得和从前也没太大分别。 “有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做父母,是什么感觉?” 穿过回廊,见周围没有其他弟子来往,三双眼睛对视,不必多说,先后跳上了宫墙。 张开手,摇摇摆摆地走在宫墙上,陵昭回道:“好像和从前也没什么分别?” 至少就现在看来,多了对天上地下最强的神魔做父母,其实与从前也没有太大分别。或许是因为,在相认之前,他们对他和阿嬴就已经足够好了。 不过身份骤变,总归还是带来了些变化,加上因周天大比之故,除了门下弟子,紫微宫中如今还有六界各族生灵来往,遇上陵昭时,或因混沌浊息,或因身世之故,明里暗里对他审视打量。 这些目光并不都是善意,好在如怀炽和素一,还有不少紫微宫师长与同门,待他与从前无异。 陵昭一向心大,也就不去多在意这些不相干的存在如何看待自己。 正说话间,迎面有紫微宫仙君带着一行神魔走来,远远见了他们,怒道:“紫微宫内不许上墙!” 闻言,三道身影狼狈地从宫墙上窜了下来,紫微宫仙君看着三张自己绝不陌生的脸:“又是你们?!” 陵昭、怀炽和素一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不敢说话。 就在这时,与紫微宫仙君同行的神魔彼此对视,露出复杂神情,在两息沉默后,先后抬手,竟是主动向陵昭施礼。 他茫然抬头,听到须发皆白,看起来已经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神族口称叔祖,当场石化。 紫微宫仙君想起,身为丹羲境上神和魔族逢夜君的血脉,陵昭的确算得上眼前这些神魔的长辈。 怀炽忽然也意识到,如果按照东海龙族来算,自己似乎也要唤陵昭一声……不过看了陵昭一眼,他摇头,果断决定忘掉这件事。 对面,看着向陵昭执后辈礼的神魔,紫微宫仙君一时失语,有意要罚陵昭他们抄书的话也忘了出口。 素一敏锐地察觉到局势,给了怀炽一个眼神,在数次闯祸受罚结出的默契下,一左一右架起石化的陵昭,飞快跑路。 哈哈,不用抄书了! 回到陵昭在紫微宫中所居小楼,和陵昭一起坐在院中立起的三架秋千,三道身影连晃起的高度都很一致。 果然相处得久了,就会在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达成默契。 不过在听说这秋千是景濯亲手所立后,素一突然站起身来,态度郑重地对着秋千拜了拜,这才又坐了上去,看得陵昭和怀炽都露出了迷惑神情。 “这是我对君侯的敬仰。”素一深沉道。 景濯之于九幽魔族,同息棠在天族仙神中的地位一样特殊。 陵昭不理解但表示尊重。 荡着秋千,他在腰间玉珏中掏了掏。 身世揭开后,不止息棠和景濯的旧友,许多神魔大族也奉礼来贺,近来陵昭实在收了不少礼。 “你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素一和怀炽当然不会坦然受之,刚要拒绝,却见陵昭手中一晃,忽然有无数灵物从玉珏中倒了出来,在眼前堆积如山,顿时都沉默了。 狗大户! 和怀炽对视一眼,素一在对方眼中看到和自己同样的呼声。 周天大比持续月余,直到大比结束,一向行迹杳然的霁望才现身紫微宫。 天载殿中,他站在无数刻下名姓的玉璧前,抬头望去,神色难得现出些微怅然意味。 就在丹华之侧,是他师尊的名姓。 霁望的师尊也是上神,但晋位上神那一日,也是他陨落之期。 约五万载前,北荒忽现大疫,牵连者众。霁望师尊亲往除疫,见北荒生民苦痛煎熬,悟道得入上神。 但也是为活数千万性命,他选择散尽修为,化为北荒之地一棵老树,终于除尽大疫。 以上神修为,要杀他们何其简单,但要活这些生灵,又何其不易。 息棠从身后走来,霁望闻声转头,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向她玩笑道:“我来得迟了两日,竟不曾一睹师姐在拱月台上震退六界各族的风采。” 话中分明透出戏谑意味。 息棠瞥他一眼,也没说什么,从袖中取出坛酒迎面扔了过去。 霁望很是及时地抬手,挥袖化解了来势,接下酒坛,动作堪称洒脱。 见此,息棠拂手,又是几个酒坛飞出。 霁望瞳孔一震,身形腾挪,最终以刁钻姿势单腿独立,手上脚上还有肩头都各自顶了坛酒,向息棠得意一笑。 第101章 息棠抱着手,脸上也露出一点笑痕。 “师姐,这瑶泉酿如此难得,若是不小心摔了多可惜。”霁望小心放下酒坛,口中抱怨道。 瑶泉酿要酿起来颇为麻烦,丹羲境中数百年也只得十余坛,大都进了霁望嘴里。他将酒坛收起,只留下一坛放在了自己师尊的玉璧前。 霁望的师尊也是出了名的好酒,不过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和他喝过酒了。 “竟然已经过了五万载。”霁望有些感慨地开口,“如今我竟然活得比他还长,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不死了。” 息棠微微挑眉看他,霁望意识到什么,倏而收声,讪讪笑了笑,决定当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陪着霁望又说了些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话,他和息棠才自天载殿中走出。 当日在天宁城中,因着云栖的缘故,霁望匆匆离开,还没有正经见过陵昭和重嬴。既然如今他回了紫微宫,也该见上一见才是。 殿外,景濯靠在树下,不知等了多久。 见息棠走来,他迎了上前,与霁望见过礼后,很是自然地和息棠并肩。宽大袖袍垂落,掩住了他勾住息棠的指尖,景濯眼底浮起些微笑意。 落后半步的霁望神情微妙,他还在这儿呢! 抬步跟了上去,虽然息棠和景濯没有多说什么,但跟在他们身旁的霁望却莫名觉得自己有点亮。 第九十二章 巫山山巅覆着终年不化的霜雪, 缭绕的渺茫云烟中,寒泉澄明如镜。 跪坐在寒泉旁,灵蕖手脚都为镣铐所缚, 体内力量不断为禁制抽取, 滋养山中灵脉。 放在数万年前,恣睢任性的天族太子女绝不会想到, 有朝一日, 自己会被困在这出生时被敕封的山陵,半步都不得出。 凝望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 灵蕖眼底幽深,隐约能窥见压抑已久的疯狂。 光影摇曳,云雾中, 披着白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灵蕖身后,白袍下露出一张绘满繁复章纹的假面。 能在不惊动巫山禁制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但灵蕖却没有因此对他慎重以待,苍白面色中透出化不开的阴翳,她讥嘲开口:“藏头露尾,连阴沟里的老鼠,如今也敢来本君面前现眼了么?” 就算沦为阶下囚, 语气还是不改从前的高高在上。 白袍在她身后站定, 假面下传来难辨男女的声音,话音不疾不徐,很是从容:“我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我今日来,要与女君谈一桩交易。” 闻言,灵蕖只是轻蔑地嗤笑一声,神色不见有什么波澜, 直到披着白袍的身影再次开口—— “一桩事关天曜玄章的交易。” 灵蕖陡然一厉,她回头盯着面前身影,神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就凭灵蕖从前行事,九天想要她命的仙神何其多,但她还是活了下来。 就算被囚于巫山半步不得出,她终究也还是活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想杀她,而是杀不了她。 白鹤振翅,飞掠过云端。 天宫中,苍溟安坐在白玉砌成的楼台上,抬指抚琴,袖袍当风,尽显飘然出尘。 弦音铮铮,有浩然气象,一旁凉亭中,息棠和景濯对坐相弈,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纠缠厮杀,一时不见有胜负。 周天大比后,终于又逢紫微宫休沐。 这回景濯找承州说情,终于让陵昭多得了一段时日的自在,先来天宫见过苍溟,待个几日后再去九幽。 琴音中,陵昭将手撑在桌案上,托住自己的脸,头一点一点,像是快要进入好梦,看得苍溟抽了抽嘴角。 自己这是在对牛弹琴? 不对,苍溟立刻挥去了这个念头,这么一来,他和阿姐成什么了。 从陵昭身上收回目光,苍溟注意到悬腿坐在桌案边沿的重嬴,树偶的手正随琴音轻点,合上了旋律。 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重嬴也终于能再以化身行走,不必和陵昭挤在同一具身体里。 眼见这一幕,苍溟顿时觉出几分欣慰,看来自己在这音律之道的造诣,还是有望被继承的。 直到一曲终了,睡得差点儿流口水的陵昭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他刚才好像梦到了烤鱼。 于是片刻后,他和苍溟挽着袖子淌进了天河浅滩中,躬身比起谁捞的鱼更肥。 幼稚。 重嬴矜持地坐在石上,为他们做个评判。 银鱼从陵昭手里惊惶逃窜,撞向了端坐石上的重嬴,下一刻,树偶表情空白地骑在鱼身上,自空中跃过。 “阿嬴?!” 陵昭露出惊吓神色,试图伸手扑救,不想脚下一个踉跄,迎面跌进了水里。 重嬴与他指尖错过,骑着鱼乘风破浪。 苍溟举着三尺有余的肥鱼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只觉目瞪口呆。 这也行? 在鸡飞狗跳的混乱后,他救回重嬴,又捞起了陵昭。 虽然出了点儿意外,不过问题不大。 又过数刻,看看今日收获,苍溟和陵昭终于决定休战,暂时放过河里其他肥鱼,就地在天河边生火烤鱼。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宣后得知了陵昭前来天宫的消息。 就算因为景濯作为魔族君侯,身份特殊,苍溟刻意掩下了他和陵昭前来的消息,此事也难以瞒过宣后的耳目。 陵昭竟然当真是息棠的血脉。 虽说心下早有怀疑,但得了肯定的消息,宣后还是不免为之失神。再想起和陵昭上次见的那一面,她心情更是难得有些复杂。 说来,陵昭身上竟然也流着她的血。 息棠自是不会领着陵昭来见她,宣后也没有主动召见陵昭的意思。 天宫以西的花田中,她躬身清理出野草,看到出现在帝屋树上的陵昭时,颇觉意外。 “仙君——” 陵昭也认出了宣后,他还记得当日自己在天河垂钓时,是宣后送了他一枚海螺。 他向来不会辜负旁人善意,这枚海螺如今还被陵昭妥善保存在手边。 认出宣后的陵昭跳下树,向她一礼,还当她是天宫负责侍弄花草的仙君。 对于陵昭的误会,宣后笑了笑,也没有解释,只是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天宫仙君说,这里是看落日最好的去处,所以来看看是不是真的。”陵昭如实回道。 听着他这番话,宣后脸上始终噙着笑,眼神却有些深。 但凡在天宫待过些年月的仙神都知,这处花田从来由她这个天后亲自打理,寻常仙神轻易不得踏足,以免冲撞。 告知陵昭这件事的仙君,究竟怀着如何心思?宣后漫不经心地想,眼底掠过一丝锋芒,她向来不喜欢被算计。 不过没有向陵昭多提此事,她用余光打量着他,隐约从眼前少年身上窥见一点涯虞,一点自己的痕迹,只觉很是奇妙。 “这些花都是仙君种的吗?”陵昭不知她在想什么,探头看着眼前开得很是繁盛的花田,好奇问道。 天宫灵气充裕,诸多花木四时常盛,不见凋零,眼前这片花田开得更是尤其好。 “也不算。”宣后回他,不甚在意道,“这原来是我名义上的夫君种的。” “不过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粗粗算来,竟然已经有近四万载。 听完这话,陵昭脸上顿时露出自己失言的紧张神色,他看了眼宣后,小心翼翼地问:“你一定很想他吧?” 所以才会在她口中的夫君离开后很多年,还将这些花照顾得这样好。 宣后只觉他误会得有些厉害,但犹豫一瞬,终究没有多提自己和涯虞的过往。 对于陵昭的问题,她想了想,还算认真地回道:“也谈不上。” 不过是昔年神秀当权,她和涯虞被夺去手中权柄,别无选择,只能安分地待在天宫莳花弄草。 既是当时费心照料过的,她便也不愿任其荒废了,就这样到了如今。 眼下回忆起来,在神秀那个疯子手下,他们也算共过患难,有过相互扶持的岁月。 宣后突然有些感怀,但这样的情绪也不过只是一瞬。看了眼天边,她向陵昭伸出手,示意他也伸手。 陵昭虽然觉得莫名,还是依言而行,将手放了上去。下一刻,宣后拉着他振身,坐上了高大的帝屋树。 重嬴坐在陵昭头上,险险稳住身形,在与转头看过来的宣后对视后,他默默垂下了一双黑豆眼。 很危险。 就算不知宣后修为如何,他还是察觉了这一点。 宣后目光扫过他,眼底闪过些微兴味:“这是什么?” “他是阿嬴。”陵昭顿了顿,又道,“是我阿弟!” “阿兄!”闻言,重嬴没憋住,开口反驳。 宣后闻言,抬指在他头上揉了揉。 不久前在苍溟手下有过同样经历的重嬴伸出小短手抱住自己的头,鼓起了嘴。大约是察觉宣后的修为并非自己能及,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第102章 勾了勾嘴角,宣后转过头,忽然开口:“日落了。” 陵昭随着她的声音抬头,只见耀目霞光照亮了天边云海,那轮金乌向下沉没,留下辉煌盛大的余焰。 宣后从袖中取出了枚海螺,她将海螺放在嘴边,轻轻吹响。 重嬴好像听到了潮声,落日下的海浪拍击着礁石,余晖洒落在海面,留下无数灿金。 “听到了什么?” 陵昭被问得怔了怔,严肃地思索一番后,才试探着开口:“好像有很多水?” 宣后为他的回答愣了一瞬,随即大笑起来:“也可以这么说吧。” 重嬴拍着陵昭的头,忍无可忍道:“是海,是日落时的海!” 陵昭抱头,那不还是水吗? 宣后将海螺递给了重嬴:“要不要试试?” 接住比自己还大的海螺,重嬴有些发愣,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宣后抬指,海螺便在他手中化作了合适大小。 重嬴摸了摸手中海螺,不必宣后多作指点,低头吹出了与方才相似的旋律。 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也不妨碍陵昭立刻捧场地海豹鼓掌。 阿嬴就是厉害! 第九十三章 踏着落日的最后一缕霞光, 陵昭跳下帝屋树,与宣后作别。重嬴虽然没说话,却也坐在他头上, 向她挥了挥手。 直到这时, 宣后也无意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 在她看来,这实在没有什么要紧, 是以不必多提上这么一句。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 宣后撑着脸,觉得自己大约是活得太久, 竟然也开始追忆起从前来。 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她的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去查一查,是谁有意将他引来我面前的。” 天后殿中, 换了身衣袍的宣后拨开面前垂落的珠帘,漫不经心地开口。裙袂迤逦,她脸上噙着笑,神情算不上冷厉,却显出难以直视的威严。 她话中所言,指的当然是陵昭。 跟随在她身后的女仙微垂着头,闻声应是, 悄然退了下去。 踏入内殿, 身为天后殿属官的神族立时迎上前,屈膝向宣后一礼,低声禀道:“君后, 东海鲛人族请见,如今已在殿外等候。” 要见宣后的是结嫣。 从前她还能被称一句水君,但随着修为尽废,就连她觉得鄙薄的鲛人族水君之位, 也不是她能继续做的了。 时隔数月,被息棠剖去龙珠的结嫣终于再次踏入了天后殿,看着坐在上方的宣后,她带着几分哽咽唤道:“阿娘——” 这称呼原本是没错的,但如今的结嫣对着宣后唤出这一声,听来未免有些奇怪。 只是数月,结嫣已生出满头华发,尽显垂老之态。鲛尾虽然化作双腿,她脸侧却冒出青蓝鳞片,爪牙尖利,连维持完整的人形都做不到。 这样看起来,她比宣后老了不知多少。 结嫣从前最自傲的莫过于体内这枚龙珠,她一身修为都是以此为根基修成,却没想到有一日,龙珠会被息棠取回。 失了龙珠,修为也就随之散尽,身体又如何还能维持在盛年时的光景。 纵使她父亲为她寻来诸多灵物,修为已废,依靠这些灵物续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想到这里,结嫣尖利的指甲嵌入掌心,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修为尽废,她一直以来汲汲以求的声名和权势也都成了云烟。 凭什么,为什么?! 她抬起头,眼底翻滚着浓重墨色,如今,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值得她压上一切来赌。 如同往日一般伏在宣后身旁,结嫣低声请她屏退左右,以商要事。 要事? 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鲛人,宣后不知有没有猜出她的来意,神情难辨喜怒。 目光对视,在两息凝滞的沉默后,她终于抬手,示意殿中侍奉的女仙都先退下。 直到不见其他仙神,结嫣终于再次开口,迫不及待地道出了自己此行目的,就算极力掩饰,她话中还是透出了急切意味。 宣后抬头望向前方,眼中神色让人有些看不分明:“你今日,原来是做说客的。” 结嫣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阿娘难道不想做天君吗?”她仰脸看着宣后,“如今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当初如果不是太初息棠,这天君之位原本就该是阿娘的!” 说着,结嫣抓住了宣后袖角,眼中泄露出些微疯狂神色:“阿娘,有天曜玄章在手,就算是太初息棠,也不是不可对付——” 听到这里,宣后终于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了她。 宣后当然清楚天曜玄章是什么。 昔年神秀当权时,曾举天族之力铸器,以太初氏于鸿蒙初开时寻得的造化明藏为核心,引渡万千陨星封印,借此成天曜玄章,用以镇压天地。 彻底陷入疯狂的神秀,甚至将敢对自己有所违逆的九天仙神尽数投入了铸器的熔炉,星辰陨灭燃起的火焰中,天曜玄章还未铸成,便已经有令天地变色之威。 但也是在法器铸成前,神秀死在了旸谷。 他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不觉有魔族能杀了自己,也不在意有多少仙神也想要他的命。 所以他最后死了。 随着神秀陨落,九天动荡,眼见局势不利,灵蕖以自身神魂烙印造化明藏,将还未铸成的天曜玄章投入虚空。 虚空无垠,要从中找回天曜玄章何其艰难,烙印了造化明藏的灵蕖倒是能感知到天曜玄章去向,却绝不可能开口告知。 只要造化明藏不灭,就算是上神也抹杀不了她。 于是苍溟登位后将她囚于巫山,设下禁制,以她的力量来滋养地脉,也算是物尽其用。 不过只要灵蕖还活着一日,只要还有天曜玄章在,曾经追随于神秀的仙神就不会真正死心。 就算神秀是个疯子,也终究还有鹰犬惦念旧主,盼着有朝一日,灵蕖能带着他们重现旧日荣光。 云端上,苍溟嗤笑一声,玉简在手中化作齑粉,被风吹散。 就算有天曜玄章又如何,这些还沉湎于旧时的残孽,早该随神秀一起腐朽在岁月中,多活了这么些年,也该够了。 从登上天君位时,苍溟就在等着这一天,如今看来,时日终于渐近。 他负手回身,踏上玉阶,额前冕旒垂落,掩住眼中幽深。 六道轮回,碧落川。 宫阙中,短匕从身后刺入玄寂心脏,他全无防备,直到锐痛传来,低头看去,脸上露出愕然神色。 鲜血染红了衣襟,晦涩咒文在刀尖亮起,他体内力量瞬息便被冻结,再也动用不了分毫。 僵直的身体向前跌去,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重闷响。 怎么会…… 模糊视线中,云履踏过深玄衣袍,一只手拿起了桌案上代表碧落川鬼帝权柄的印玺。 玄寂徒劳地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随着最后一丝清醒意识沉没,他眼前尽归于黑暗。 “陛下?!” 不多时,混乱脚步声响起,幽冥昏暗的夜色下,整座鬼帝宫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幽都魔宫中,景濯正在煮茶。 蒸腾热气如同云烟,缭绕向上,模糊了息棠神情,平添几许柔和。 他们之前在天宫住了数日,如今也打算在九幽待上一段时日再说回丹羲境的事。 抬手为息棠斟了盏茶,景濯动作洒脱,但怎么看都显出些卖弄意味,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息棠瞥他一眼,接过茶盏,嘴边分明盈着些微笑意。 岁月静好,景濯不着痕迹地向息棠凑近,转过脸来。 眼看着就能亲上脸侧,殿外忽然传来了陵昭的声音:“阿娘,我们刚刚猎了头特别大的凶兽!” 听到声音,息棠下意识抬手,挡住了景濯凑上前的脸。 没能得手的景濯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不甘不愿地坐正身,迎着他这样的目光,息棠不动声色地在桌案下主动勾住了他指尖。 景濯故作矜持,但脸上神色已经出卖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就是这个时候,陵昭骑在长衡肩头,兴冲冲地走进殿中。 不过才到九幽数日,他们就已经混得很熟,能骑在魔君肩膀上的,陵昭算是头一个。 正好长衡近来没多少正事要办,便有空带着陵昭和重嬴到处胡闹。 身后,穷奇顶着坐在他头上的重嬴昂首阔步地走上前,看起来很是威风。长衡会挑中穷奇当坐骑,就是看中了骑出去足以彰显魔君气势。 不过昂首阔步的穷奇走到息棠面前,却是乖乖伏身,还谄媚地向她嗷了声。 看着这一幕,长衡轻啧了声,除了对自己这个主人,他养的这头坐骑,真是意外地识时务。 长衡没忍住拉了把穷奇的尾巴,被他毫不客气地拍在了腿上。 就在陵昭兴高采烈地讲起这两日在九幽的见闻时,殿外忽有灵光飞掠,径直向景濯而来。 第103章 原本正在斟茶的他动作一顿,抬手接下传讯。 随着神识探知,转眼,他脸上轻松神色尽褪,蒙上一重难言阴翳。 景濯蓦地起身,引来长衡意外目光,陵昭也收住了话头。 “兄长,怎么了?” “碧落川生变,玄寂遇刺重伤。” 留下这几个字,景濯身形闪动,立时便往殿外去。 息棠的神情冷了下来。 能做碧落川的鬼帝,玄寂修为绝非等闲,刺杀他的,是谁? 没有多言,息棠起身跟上景濯脚步,此事发生得太过突然,透出几分不寻常。 “玄寂是谁啊?”没太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的陵昭问。 “他是六道轮回中碧落川的鬼帝。”长衡回道,眼底现出几分凝重。 他知道景濯和玄寂素有旧交,如今既是玄寂遇刺重伤,景濯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势必要往碧落川一行,探明情况。 九幽本就连通六道轮回,以上神和天魔的修为,不必半日就能赶到轮回界。 就在息棠和景濯跨越碧落川边界的刹那,阴寒彻骨的气息萦绕身周,比之上一次来时更甚。 从高处向下望去,只见原本应该平缓流入转生井的黄泉河水滔天而起,掀起了重重浪潮。 无数幽魂被浪潮挟裹,低泣化作哭嚎,在黄泉河水的冲击下湮灭为点点灵光。 怎么会这样?! 水势湍急,神识穿过黄泉中挣扎的魂灵,隐约感知到了水下卷起的涡流。息棠和景濯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想。 黄泉水在倒流—— 进入六道轮回的幽魂,原本都会随黄泉水入转生井轮回,如今却只能在翻涌的河水中挣扎。 如果黄泉倒流之势持续,天地间的轮回将被打破,不止碧落川和六道轮回,六界都将为其影响。 先有身为碧落川鬼帝的玄寂被刺,随即就发生了黄泉倒流之事,这两者之间,可是有什么关联? 息棠冷眼看向下方,但这么做,又能图谋什么? 第九十四章 息棠心中生出诸多怀疑, 如今却不是沉思剖析的好时机。 她和景濯前来,原是为探玄寂情形,但如此局面下, 已经不可能先往鬼帝宫中去。 无论是天族上神还是魔族君侯, 都不可能坐视黄泉倒流,任其发展为牵连六界的大祸。 以息棠和景濯的默契, 也不必多说什么, 只是交换过眼神,便已经清楚彼此打算。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没入了滔天而起的黄泉水中, 逆流而上,赶赴处于六道轮回中心的转生井。 黄泉汇入转生井,渡亡魂轮回。如今黄泉倒流, 显然是转生井出了问题。 鬼哭声不绝于耳,无数亡魂在翻涌河水中挣扎。 柳叶化作的孤舟在浪潮中颠簸,碧落川中负责维持轮回界秩序的鬼灵手中亮起灵光,试图平息暴动的黄泉,只是收效甚微。 如今五方鬼域都受黄泉影响,偏逢此时,身为鬼帝的玄寂重伤, 无力主持大局, 碧落川中一片混乱景象。 自轮回形成以来,受黄泉河水冲刷,隐没于河床下的残念如今都被倒卷而起, 在七情影响下,诸多修为不足的鬼灵道心失守,难以自持。 浮动的残念阻滞了神识,就算以息棠修为, 也难以探知河水深处的情形。 转生井已经近在眼前,却有数重禁制加持,交织的灵光中显出无尽杀机。 这是神族的禁制—— 息棠分辨了出来。 她的速度不曾为这些禁制慢上半分,磅礴灵力倾泻,行经之处只听禁制破碎的声音接连响起。 不过瞬息,她和景濯终于越过禁制,抵达转生井所在。 幽冥深沉的夜色下,原本如瀑布一般流下的黄泉河水倒悬而起,转生井化作旋涡,如同一只望向天穹的眼。 泛着银白光辉的篆文从转生井周围浮起,这是构筑出轮回的法则。 息棠在旋涡上方看到了一道身影。 也是在看到这道身影时,她下意识看向了景濯,在他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般无二的惊愕。 原来这当真不是她的幻觉。 息棠的心沉了下去。 袍袖在风中翻卷,素日为雾隐纱掩盖的面容显露在夜色下,半张脸上都满布不能愈合的狰狞伤痕,望之可怖。 韶锦—— 鬼帝印玺浮在韶锦面前,借帝玺之力,术法爆发,诸般章纹在韶锦身周展开,以她为中心,形成繁复咒印。 景濯认出了这方帝玺,心下生出了不愿相信的猜测。 如果是她,或许就能解释以玄寂的修为,为什么会轻易被刺重伤。 对她,玄寂又怎么会设防。 但怎么会是她? 在旋涡上方形成的咒印力量下,周围构筑成转生井法则的篆文正在逐渐被抹去。 这就是黄泉会倒流的原因。 像是察觉了息棠和景濯的气息,韶锦微微抬起头,目光相对,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相隔着银白篆文形成的屏障,息棠看向韶锦,只见鲜血从袖袍中滴落,她却好像没有知觉。 也就是在他们出现的这一刹,下方旋涡中隐约现出了莹白光辉,一轮圆月从下方升起,照亮了无尽幽冥。 来不及了。 本该无瑕的圆月上裂痕蔓延,转生井中像是传来塌陷的响动,瞬间,仿佛无穷无尽的黄泉河水从旋涡中倒涌。 突如其来的冲击下,韶锦的身形被水势震退,如同折翅的飞鸟向下沉落。 月光照落在她眼里,雾气褪去,显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空茫。 来不及多说,景濯伸出手,磅礴灵力在转生井上蔓延开来,强行遏制住黄泉倒卷之势。 银白篆文浮动,随时都有破灭之虞,息棠手中结印,繁复阵纹瞬息延伸,无数流光升起,弥补着将要溃散的法则。 发生了什么? 血迹从指尖滴落,韶锦看着眼前这一幕,在高空呼啸的风声中,她的瞳孔微微放大。 是她做的。 是她抹去了转生井的法则…… 为什么? 方才心底疯狂叫嚣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她只觉肺腑生寒。 这难道是她的意志吗? 只是眼前情形,似乎已经不容她再多作思虑。 看着圆月上蔓延的裂痕,她周身倏而爆发出耀目光华。 原本坠落的身形浮了起来,迎上圆月,韶锦体内残存的力量化作缕缕流光,没入圆月上的裂隙。 只是如此,尚且不足以消弭裂痕,但这是她能为自己所为做出的最后弥补。 身躯渐渐变得淡薄,弥留时刻,近日混乱的记忆中,韶锦忽然窥见一道身影。 那是…… 她转过头,向息棠的方向张口,但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躯壳已经彻底湮灭。 她想说什么? 息棠不知,或许谁也不会知道了。 “阿锦——” 玄寂的话音从天边传来,他望向转生井上,面色显出重伤未愈的苍白,却不见厌憎。 就算韶锦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仍然相信,这绝非是她本意。 他相信她。 就算明知徒劳,玄寂还是伸出了手。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注一) 只是匆匆一瞥,倒涌的黄泉河水中,韶锦的神魂没入了圆月。 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没有时间问她为什么,她也来不及解释。 要将幽冥都倾覆的涛声中,玄寂握住了浮在空中的鬼帝印玺,眼底现出恸色。 只是比起哀恸,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咽下喉中腥甜,玄寂看向息棠和景濯,郑重一礼,沉声道:“还请两位助我,重铸转生井法则。” 他伤势未愈,就算吞下鬼帝宫中所藏血魄,也不过勉强恢复了几分力量,不比全盛之时。 好在有息棠和景濯赶来,祸事尚且有化解的可能。 也只有将祸端平息后,他才有余力查明真相。 汹涌的黄泉水肆虐,玄寂将灵力注入帝玺,巍峨虚影浮现在转生井上空,威严法相身周撑开了阵法。 随着神魔的力量注入,延伸开的巨大阵纹与圆月相映,无数灵光浮起,没入圆月裂痕。 就在六道轮回动荡之际,幽都内,在浓稠夜色的掩盖下,无数魔族汇聚成暗影,血煞之气冲天而起。 长□□入长衡肩头,他抬头看着眼前魔族,眼中透出彻骨冰寒:“竟然会是你——” “君上,我魔族君位,从来都是强者居之。”魔族青年笑着,坦然回道。 长衡拔出肩头长枪,挥袖将他震退:“那便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说这话。” 穷奇乘风而来,接下长衡,冷眼看着面前一众叛乱的魔族,他脸侧染血,显出凛冽杀意。 振身而起,长衡在空中化为庞大原形,迎向前方聚拢的魔族。身后,无数追随于他的魔族紧随而上,这场厮杀才刚刚开始。 第104章 魔宫深处,陵昭老实地待在禁制中。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以他如今修为,不说帮忙,不成为长衡负担已经不错。 重嬴坐在他身旁,抬头看着天边交战的两方魔族,脸上难得有沉重之色。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直面这样惨烈的厮杀。 风雨将要来了,而这样的风雨,并不只在一处。 九天以西,琉璃玉瓦砌就的城池化作惨烈战场,镇守于此的无数仙神倒在城池内外,气息尽散,连翻腾的云海都被鲜血染作赤色。 侍黎面无表情地踏入被肃清的宫阙,白发垂落,眼底满是漠然。在缜密筹谋下,这场叛变发生得足够突然,结束得也就很快。 他们准备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如今。 老妪端坐在殿中,在方才对抗中,为了维持城池防守,她已经耗尽气力,如今只剩下微弱声息。 直到侍黎踏入殿中,她低垂的头颅才抬了起来,看着他,像是不觉意外,只是轻轻叹了声,怅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为何你们还不肯放弃。” “我们为何要放弃?”侍黎向她走来,冷声反问,“强如太子,方有资格做这九天之主,让六界都匍匐在他脚下!” 提及神秀时,他眼底现出近乎狂热的尊崇。 “便是他不在,也该由承袭他血脉的女君来继任君位,又如何轮得到苍溟小儿!” 苍溟小儿做了这么多年天君,也该够了,这天君之位本就属于神秀太子,理当由他的女儿继承! “如今,女君将要重归九天,尔等胆敢背弃殿下的叛徒,都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侍黎再看向老妪,话中显露出深沉杀意。 在他看来,她才是真正的叛党余孽。 老妪悲悯地看着他:“不是我们背弃了神秀,是他先背弃了九天仙神。” “他会殒于旸谷,不过是咎由自取。” 他待九天仙神如蝼蚁,生杀予夺,那九天仙神视他为寇仇,又有什么不应该。 “就算他的修为再强又如何,如他这等神族,没有资格做九天之主,受九天仙神敬奉。”老妪平静地下了定论,“他如此,太初灵蕖亦是如此。” 侍黎阴沉地盯着她:“别忘了,你我当日都是蒙受太子知遇之恩,才有后来!” 她又怎么敢言太子不是! 目光相对,老妪摇了摇头,无意再多言。 就算是曾经可托付后背的旧友,他们也注定殊途。 她闭上眼,从容地等待屠刀落下。 但也正是她这样的态度,让侍黎越感愤怒,手中灵力汇聚,他抬手,从上方向老妪头顶拍落。 她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侍黎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有资格坐上天君之位,只有女君。” 老妪的神情定格在似悲悯似讥嘲的笑意中,他拂袖出殿,向面前诸多仙神道:“随我前往巫山,迎女君重归九天——” 第九十五章 九天以西, 巫山。 昼与夜相交,上方天穹如同被分割撕裂,露出空茫虚空中的墨色。 在诸多仙神的注视下, 一轮曜日从虚空中跌落, 刹那间,巫山内外遍布的禁制亮起, 爆发出刺目光亮, 与之相撞。 这便是当年倾天族之力所铸的天曜玄章—— 在场仙神的目光不自觉地现出几分紧张。 山巅霜雪中,桎梏在灵蕖手脚上的锁链骤然收紧, 血色裂痕飞快在她体表蔓延,最后连脸上神情也被分割。 她并未呼痛,反而借禁制与天曜玄章力量相抗的瞬间伸手刺进腹中, 断然捏碎了自己体内本源。 口中鲜血喷溅,在近乎要分裂神魂的剧痛中,灵蕖却缓缓笑了起来,眼底现出恣意疯狂。 就在本源湮灭的刹那,深入她神魂的锁链轰然破碎,巫山内的禁制光华明灭,隐隐传来不堪重负的闷响。 曜日穿过将要破灭的禁制, 落入灵蕖怀中。日光灼烫, 像是要将神魂都点燃,她毫无顾忌地张开手,任天曜玄章的光辉将自己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 被灵蕖烙印过的造化明藏取代了神族本源,撕裂的神魂得以弥合,她睁开眼,原本虚弱得近要消散的气息骤然强盛。 在与天曜玄章融合后, 她再度晋位为上神。 磅礴力量修复着神魂和身体的损伤,体表赤痕尽数褪去,灵蕖抬步,身周气息震荡,桎梏她数万载的禁制终于尽化乌有。 踏着破碎的灵光,灵蕖浮空而行,在她步出巫山范围时,以侍黎为首,周围前来护法的仙神齐齐俯首:“我等,恭迎女君重归九天——” 最前方,两名上神也抬手,向她施礼,表明态度。 灵蕖脸上噙着笑,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身周,出现在这里的仙神,有她还识得的,也有诸多她不曾见过的。 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这些仙神出身的氏族,有在她被囚入巫山前仍一心追随的,也有在涯虞夺权时早早倒向他的,如今时局变幻,他们竟又站在了这里。 灵蕖抬手,不过随意一拂,便将撕裂的虚空消弭。收回手,她示意眼前仙神起身。 无论他们从前是为什么原因背弃了父亲和自己,如今又为什么原因重新投效,都不重要了。 所有事,都待她杀了太初息棠和窃夺天君位的废物后,再作计较。 无数灵光掠过天际,风声猎猎,尽显肃杀。 神秀身死近五万载后,太初灵蕖出巫山,得数十仙神氏族拥立,九天动荡。 不过两日,得太初氏中神族里应外合,灵蕖麾下势力长驱直入,在天族各方兵力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兵临天宫。 居诸是自六道轮回归于九天的必经之处,群山环抱,山间薄雾杳杳,渺茫云烟中,灵蕖回身望去,脸上缓缓勾起一抹笑。 “我等你很久了。”她这样说道,眼中杀意乍现,将有凶兽破笼而出,择人欲噬。 相隔数千里,息棠抬步向她走来,每踏出一步,身形便已跨越千里,脸上不见什么意外神色。 她是孤身来的。 魔族和九天同时发生动荡,才解决了黄泉变故的景濯不得不立时赶回幽都,与息棠分别行事。 神秀余党筹谋了这么多年,当然思虑得很是周全。 灵蕖等了息棠很久,但息棠何尝不是等了她很久。 “太初息棠——”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息棠,灵蕖拖长了声音,语气异样柔和,却像是要将每个字都嚼碎,如同吞下息棠的血肉。 她没有前往玉霄殿,而是等在了居诸,为的就是亲手杀了息棠。 比起依靠天君帝玺方能比肩上神的苍溟,息棠才是她更为迫切想杀的对象,想起当日息棠在巫山中说的那番话,她眼中杀意逐渐沸腾。 属于上神的领域张开,顿时有无边夜色降临在天地间。 息棠不意外在这里见到她,也不意外她融合天曜玄章再晋位上神。 平静地看向灵蕖,她不疾不徐道:“便让我看看,天曜玄章究竟有如何威力。” 话音落下,同样属于上神的领域从她身周延伸,与虚空夜色交锋,边界相撞破碎,发出连串脆响,晨昏颠倒,九天河山都化作上神战场。 同一时间,天宫玉霄殿前,苍溟着天君冕服,缓步自玉阶走下。叛乱的仙神在云端集结,他脸上却还噙着与寻常无异的懒散笑意,不经意间想起许多从前旧事。 先任天君羽化后,天君帝玺不知所踪,直到神秀身死,涯虞才拿出了帝玺。 神秀的确是疯子,但也足够强,强到就算有帝玺,涯虞也没有把握杀他,直到他越加疯狂,最终将自己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也是因为这枚帝玺,涯虞才能以迅捷之势从灵蕖手中成功夺权,稳定九天局势,与魔族相抗。 涯虞身死,帝玺为息棠所得,与他共享九天权柄的宣后坐镇后方,借势想登天君位,甚至不惜向苍溟下手。 她知道,于息棠而言,苍溟一定是比自己更好的选择,杀了他,息棠就没有选择了。 宣后计划得很好,但息棠还是及时从墟渊赶回。炼化那方天君帝玺后,苍溟得以保住性命,有了堪比上神境的实力。 只是因当年重伤之故,此后数万载,他都无望晋位上神。 而息棠会将帝玺给苍溟,不只是因为他是她的亲弟,她要保他性命,还因为当时境况下,她所能信任的,也只有苍溟了。 她只敢让苍溟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九天愿奉苍溟为天君,魔族肯和谈,当时都建立在息棠实力的威慑下,因为她够强,才没有谁敢违逆她的意志,就如当初的神秀。 宣后虽没能当上天君,手中已掌握的权柄却不会因此丧失,曾受神秀戕害的仙神对太初氏已有不满,对苍溟这个新任天君也就抱着审视态度。 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潮汹涌,一旦息棠情形泄露,便会化作洪流,足以颠覆九天。 第105章 苍溟就是在这等情况下当上的天君,在此之后的每一步,他都走得如履薄冰。 数万载间,神魔和谈,灵蕖被囚入巫山,为战火肆虐的九天经休养生息,逐渐恢复往日盛景,苍溟也得以坐稳君位,收回宣后手中大半权柄。 但时至如今,却还是有仙神心向神秀。 只要灵蕖还活着,神秀留下的影响就不会消失。 这九天之上,倾慕强权的仙神并不在少数,无论神秀做过什么,在他们看来都是应当。 只是这样的想法,在神秀死后,不再表露于外而已。 着甲的仙神自上方逼近,如同遮天蔽日的阴云,镇守天宫的兵力也在仓促间聚首,两方成对抗之势。 苍溟抬头望去,不得不说,眼前这些仙神中,着实有不少是他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 曾经追随涯虞从灵蕖手中夺权的仙神氏族,却在数万载后又投效于她,妄图助这位神秀太子的女儿重登天君位。 这究竟是因为他们当初会助涯虞,只是为时势所迫,并不甘愿,还是说对如今地位不满,所以想换个新的天君,以此谋得更大权势? 或许这两种情况都有。 苍溟对上了宣后的目光,就算她权柄渐失,手中终究还留有连苍溟也不知的力量。也是因为如此,这些反叛的仙神才能这样快攻入天宫。 母子对视,眸中有如出一辙的幽深。 “诸位来得还真是快啊。”望着最前方逼近的三名上神,苍溟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为首老者须发皆白,有威严之像,携雷霆之势近前,沉声向苍溟道:“还请天君交出帝玺,逊位女君!” 息棠被灵蕖所截,各处兵力不及来援,天宫中并无上神坐镇,就算苍溟凭借帝玺堪与上神一战,面对三名上神,也并无胜算。 何况借由宣后之手,天宫中历代天君加持的禁制被破,此处就成了围剿苍溟最好的战场。 “怀朔上神避世多年,如今声势浩大地前来玉霄殿前,原是为了旧主。”面对眼前局面,苍溟含笑道,不见慌乱之色,“我竟不知,上神原来如此怀念为鹰犬的时日。” “这天君之位,本就是强者居之,你不过是因太初息棠才坐上了天君位,又有何资格令九天臣服。”老者盯着苍溟,目光锐利如鹰隼。 他从来都不服苍溟。 上神威压悍然向苍溟降下,满怀杀机的浪潮中,一方帝玺自他体内浮起,将威压消弭于无形。 “帝玺就在这里,不过若是想要,便亲手来拿。”他开口道,脸上始终噙着不明意味的笑。 图穷匕见,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以老者为首的三名上神先后出手,上方,呈对峙之势的两方也在肃杀风声中交汇。 在上神领域展开,将苍溟囚困原地时,他身周气势陡然一厉,浩荡威压如同汤汤流水席卷开。 上神—— 领域破碎,从不同方向近身的上神被逼退,脸上都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异。 “你何时成了上神?!” 他不是因为被宣后重伤,永远无望上神境了么?! “不过传言而已。”苍溟笑着,冕旒下的双眼多了几分冰冷,“诸位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知道传言不可尽信吗。” 他伸手握住帝玺,在自身领域展开的同时,无边阵纹自天宫下浮起,有煌煌之威。 这是得历代天君加持的天宫禁制。 谁才是囚笼中的猎物,不到最后,又怎么知道。 苍溟冷声下令:“今日,凡参与神秀余孽叛乱者,杀无赦——” 第九十六章 天宫丹阙上, 有如昭示的雷霆震响,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方仙神短兵相接,骤然爆发的灵光中, 血如雨落, 将游离的云气都染成赤色。 受帝玺牵引,有所缺损的天宫禁制章纹转动, 得苍溟力量下开始补全。 见此, 以老者怀朔为首的三名上神争相袭来,拂袖化解攻势, 苍溟孤身应对三名上神,并未落于下风。 脸上噙着笑,他近乎游刃有余地与他们周旋, 好似并不急于分出胜负。 交错身形拖曳着虚影,在光暗变幻中,显露出无尽杀机。随着力量碰撞的余波席卷,周围仙神纷纷避退,不敢掠其锋芒。 上神相斗,非寻常修为可干涉。 加持有无数禁制的琼楼玉宇晃动,垮塌在即, 玉碎珠沉, 琼玉琉璃将要尽湮作齑粉。 “天后既与我等同谋,此时不出手,还在等什么?!” 情况越发胶着时, 侍黎看向正作壁上观的宣后开口,扬声催促。 借结嫣之口,神秀余党向宣后透出结盟意愿,她也在权衡之后应了下来。 如今已在玉霄殿前, 只要能从苍溟手中夺来帝玺,他们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一半。此战,当然是速战速决为上,否则等来天族兵力回援,局面就难以控制。 只要再得帝玺,以女君实力,必定能令九天归服。 侍黎没想过灵蕖会有败在息棠手中的可能,女君已炼化天曜玄章,这九天之上,如何还有仙神能与她相比。 在绝对的实力下,谁也不能阻止女君坐上九天之主的位置! 受他催促,游移于战场外的宣后终于化作龙身,苍龙羽麟流光溢彩,伏身落下,身周有风云相随。 虽然至今未入上神境,但宣后在修行上悟性出众,境界在九天也少有仙神可及。她尤善征伐,若是不长于斗法的上神当面,也未必能与之相比。 九天安平太久,她竟也有数万载没有出过手了。 龙身腾纵,携凛然之势向苍溟袭来,他笑意如常,眼中看不出多少情绪。目光交错,就在近身时,苍龙倏而调转方向,从他身侧掠过,倒转而回。 光影摇曳,庞大龙身撞向怀朔,从他身体穿过,瞬息后,宣后化作人形,指尖沾染着上神混杂着灿金的血液,意味不明地轻啧一声。 可惜了,上神果真还是不好杀的。 鲜血从伤口喷溅,怀朔气息不稳,看向宣后时脸上难掩惊怒。 她道出九天布防,又破天宫禁制,事情做到如此,如今临阵倒戈,究竟是在想什么! 两道分属不同上神的力量袭来,宣后飞身退去,姿态从容,半点没有背刺盟友的羞愧。 “我与你们不过是互相利用,何必摆出这样神情,显得我如何负心薄幸。” 神秀余党想要拥立灵蕖登天君位,请宣后结盟,不过是料定她野心勃勃,必会有坐山观虎斗,以坐收渔利的心思。 毕竟灵蕖若真上位,宣后也难有比现在更高的地位。但只要她对天君之位尚存觊觎,就只有借他们的手才能打破如今局面。 宣后笑意幽深,既然都清楚彼此不过是在互相利用,就该做好准备才是。 她的确觊觎天君位,却不觉得局势能发展到两败俱伤的地步,太过微末的可能性让她失了作赌的兴趣。 所以于她而言,将这些神秀余党打包卖给苍溟,才是最好的选择。 宣后脸上勾起一抹笑:“我说会助你们,却没说过,会一直助你们。” 在任何局势下,她都能摒弃多余情绪,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断。 苍溟不觉得意外,心下却略有些遗憾。 如果宣后当真站在了这些神秀余党一方,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宣后大约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挑了挑眉,两双相似的眼睛中都流露出凉薄笑意。 九天陷落的城池中,守卫在城楼上的仙神自背后被灵力贯穿本源,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已经倒了下去。 这场拥立旧主的叛乱能在短短数日内掀起如此大声势,本就有苍溟授意。 就像苍溟难以分辨九天仙神中都有谁还心向神秀,神秀余党也难以分辨起事的仙神都是真心追随。 这世上的事,本就真假难辨。 “我等奉天君命,清剿逆贼,凡附逆神秀余孽者,杀无赦——” 护持禁制被破,赶来镇压叛乱的天族兵力浩浩荡荡地进入城池。经数万载,对于到了如今还要追随灵蕖叛乱的仙神,他们处置起来也不必再有顾忌。 九天动荡,也是在这个时候,居诸群山之上,上神领域交叠,将时间与空间都扭曲,胜负未分。 天穹昼夜交错,领域相接的边界不断碰撞,迸发出刺目灵光,气浪卷起暗色风暴,在空中形成大大小小的旋涡。 以上神境界,心念微动便有诸般术法相生,不相上下的力量对抗,一时难分强弱。 同为太初氏血脉,灵蕖所修道法,息棠也尽知无疑。空中两道身影闪动,只是瞬息已有千百道术法爆发,风暴骤生又随之湮灭于无形。 这是灵蕖第一次和息棠正面交手,直到她失权,已晋位上神的息棠都不曾在九天展露过太多锋芒。 所以灵蕖向来是没有将她放在眼中的,就像她的父亲始终只能被自己的父亲所压制,她也从来没有资格与自己相提并论。 第106章 “无论是你,还是你的父亲,不过占了运气,方有如今声名!”灵蕖恨声开口,像是在呼应着她的话,上方风雷震响,天地变色。 巨大章纹在下方亮起,为灵蕖所炼化的天曜玄章终于在世间显露出将天地颠覆的力量。 息棠身周瞬息化作无尽虚空,神识如同沉入泥沼,无论感知如何延伸,也难以触及边界。 无数星宿浮在虚空中,沿既定的轨迹轮转,显出浩然威势。 灵蕖没有迟疑,随着她抬手,轮转的陨星化作杀阵,要将息棠抹杀。 她要杀了她—— 在巫山中,听到息棠那番话的时候,灵蕖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不是他们这些仙神背弃了父亲,父亲又怎么会身死旸谷?! 他们都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 虚空降临,真与假的界限模糊,息棠眼前现出无边幻象,将感知扭曲。 在这里,只有灵蕖的意志才是真实。她屈指,虚空中现出构筑天地万物的道则,将息棠气机封锁。 暗金篆文盘旋环绕,向息棠收紧,往复回环的道则交汇出死亡气息,将要她湮灭。 混乱风暴中,身周护持的灵力不断湮息,构筑秩序的道则在息棠周身刻下伤痕,混杂着灿金的鲜血飞落,她阖上眼,像是要无止境地下坠。 灵蕖浮在高处,垂眸看着这一幕,眼底分明透出被强行压制的疯狂。 就在将要落入罗网之际,有灿金纹路自息棠面上浮现,血脉中的力量流淌,纠缠在她身周的道则顷刻湮灭,破碎声不绝于耳。 她睁开眼,灿金瞳眸中映出彻骨漠然,就算身在下方,也莫名有睥睨之态。 灿金光辉在息棠身后汇聚,有别于这方虚空的道则成形,唤起日月,耀目光辉所及,似乎连天地都要为之俯首,将虚空撕开了界隙。 伤势飞快消弭,息棠向前踏出一步,有别于灵蕖的道则显露,不同篆文在触及之际相互噬灭。 她们如今比拼的,正是构成这世上天地万物的法则秩序,灵蕖自恃修为,却难以在对道则的理解中占据上风。 息棠看向前方,她找到了。 抬步向前,陨星飞逐落下,却不能拦下她的脚步,前方,耀目光旋横亘在虚空中,徐缓流转。 息棠手中聚起灵光,如同剑锋,在她抬手之际,灵蕖倾身而来,眼中隐现惊怒。 足以将息棠湮灭的力量加诸于身,被唤起的日月法相与无数陨星相撞,轰然震动声中,强大到极致,又意味着不同秩序的两种道则也碰撞在了一起。 刹那间,九天只见光暗一线,天地仿佛都要因此倾覆,重归于鸿蒙。 在这样的冲击下,有无上威力的天曜玄章似乎也有了崩解之势。 迎上灵蕖目光,息棠在她不可置信的神情中,将灵光刺入光旋,灼烫鲜血洒落,她的手却没有半分动摇。 霎时有无边风浪席卷,将息棠和灵蕖都挟裹其中,这一刻,她体内取代本源的造化明藏竟有破体而出之势。 数道日轮虚影浮现,环绕在身周,灵蕖口中发出一声怒吼,磅礴力量爆发,将河山湮灭,艰深道则自息棠身周浮起,灵光化作无数白绫,将她缠裹。 在虚空破灭的夜色中,裂帛声响起,白绫寸断,息棠踏过天穹,行经之处有飞花落下。 环绕在灵蕖身周日轮虚影忽然被暗色侵染,如同日食,辉芒逐渐黯淡,她看向息棠,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诸天之下,唯有神秀得以领悟的鸿蒙道,如今也为息棠所掌控。 “这不可能!”灵蕖失声开口,神情因愤怒而扭曲。“只有我父亲,只有我父亲才能掌握鸿蒙道,只有我,才承袭他的血脉——” 他们注定要成就举世无双的功业,让六界众生都匍匐脚下! 泛着灿金光辉的道则交错闪过,只是瞬息,就将灵蕖禁锢在原地。她口中呛咳出鲜血,想要再唤起道则,周围却没有任何反应。 息棠出现在她面前,染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见彻骨漠然。 “你的确继承了他的血脉。”息棠的语气平静得过分,灵蕖的确继承了神秀的一切。 “所以,请你也去死吧。” 话音落下,她的手穿透了灵蕖腰腹,毫无动摇地从她体内剖出了造化明藏。 第九十七章 “不——” 剧痛中, 灵蕖喉中发出犹如困兽濒死的哀吼。随着那团光华落入息棠掌心,她的气息骤然弱了下来。 死死地盯着息棠,她挣扎着想要再动作, 却只是徒劳。体内灵力不断溢散, 如流光般飞散在天地间。 息棠低头,迎上她的目光, 忽然问道:“谋划六道轮回黄泉倒流的, 是谁?” 灵蕖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阴冷地看着息棠, 恨不得用眼神撕扯下息棠血肉。 但息棠原本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瞬息间的细微反应,已经足够确定答案。 在这场神秀旧党发动的叛乱背后, 还隐藏着第三方,而他或者他们的目的,当是与灵蕖并不相同。 在见到韶锦时,息棠大约就有预感,这就是一切风雨的序曲。 她对神秀余党掀起的叛乱早有准备,或者说,原本就在等着这一日, 但六道轮回中的变故并不在息棠预料中。 她没想到, 韶锦会出事。 就算修为受损,曾为天族一方镇守的韶锦也不是谁都想能轻易谋算,何况还是在鬼帝宫中, 在玄寂这个鬼帝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 是修为太过高深,还是韶锦根本不曾设防? 隐于幕后,不知是仙是鬼的存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连日来发生的这些巧合, 当真只是巧合吗? 息棠心中原就已经有所怀疑,如今证明,她的怀疑并不只是多心。 如此了解自己的,会是谁? 她该怀疑谁? 息棠心绪翻涌,面上却并未显露分毫,随着她覆手,灵蕖的身体骤然溃散,连神魂也散作灵光。 收起手中造化明藏,她抬头望向天边,眼底现出难以言说的冰冷。 没有多作停留,息棠拂袖,飞掠过天边。 沿路不乏还有效命灵蕖的仙神,但任是谁,也不能拦她去路片刻。 息棠也没有丝毫留情的意思,以鲜血铺路,她踏入了天宫范围。 弓弦振响,箭光在云端发出尖锐啸鸣,轻易穿透了上神心口。 丹羲境上神—— 沦为战场的天宫中,无数仙神都若有所感地望去,只见息棠抬步走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残存着尚未干透的血迹,让在场仙神不寒而栗。 宣后落在宫阙殿顶,不甚在意地拂去手上鲜血。与上神交手,就算以她修为,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看着这一幕,她漫不经心地想,看来,一切都结束了。 当出现在这里的不是灵蕖,而是息棠时,就已经为这场叛乱定下了结局。 就算是上神,也不由心神震荡,生出退意。 但既然都来了,又怎么有轻易放他们离开的道理。 苍溟袍袖翻卷,对上息棠目光,将帝玺抛出。骤然迸发的光华下,天宫禁制化作樊笼,他与息棠同时出手。 随着上神授首,攻入天宫的仙神再无退路。 在天宫战局平定的同时,灵蕖身死的消息也在九天传开,神秀余党的溃势再难挽回。 就如叛乱爆发之快,如今局面平息的速度也同样快。 苍溟难得显露酷烈手段,却没有谁敢就此指摘于他。 不过除了天族仙神,此番拥立灵蕖起事的不乏还有想从中谋得好处的外族,如今事败,也难逃被清算的下场。 “阿娘!” 天后殿中,见宣后走来,神思不属的结嫣终于挣脱押送自己的护卫,扑到了她脚边,哀声唤道。 结嫣会这么狼狈,大约是因为前日她费心说服了自己的父亲,领东海鲛人族相助神秀余党。 原本说定共为同盟还有效命宣后的东海龙族,却没想到,这些龙族会在临阵时反戈一击。 就算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结嫣犹自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见她出现,宣后大约猜到,这应该是出于苍溟授意。否则东海龙族就可处置了沦为阶下囚的结嫣,何必特意送她来天后殿。 比起干脆地了结,苍溟更喜欢诛心。 “阿娘,为什么?!”结嫣抓紧她的袍角,嘶声开口,失控的语气近乎于质问。 为什么她会在答应结盟后又出尔反尔,为什么她根本没有告诉过自己?!在这场豪赌中,她和自己的父亲输得一无所有,连鲛人族也被牵连。 “阿娘,我是你的女儿啊!”结嫣哽咽道,像是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阿娘,我不是你最疼爱的女儿么?” 这么多年来,除了此前被息棠剖去龙珠,其他只要结嫣想,宣后对她少有不应。 所以直到现在,她也不愿相信自己被当做了弃子。 第107章 宣后低头看着结嫣,眼底现出些微怜悯,不是母亲对女儿,而是上位者对下位者。 她风轻云淡地向结嫣道:“正因如此,他们才更信了我结盟的诚意。” 结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怔然后,失控道:“我是你的女儿啊!” 她怎么忍心这样对自己! 宣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噙着漠然笑意,心中没有为结嫣的话生出任何波澜:“很多年前,我就已经放弃过一个女儿,如今要放弃另一个,也不算难。” 结嫣一直以为,自己在宣后心中是不同的。 和息棠,和苍溟都不同。 可惜,她到如今才知,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于宣后而言,自己也不过是必要时便可随手舍去的。 在这样的打击下,她失魂落魄地松开手,跌坐在原地,无数情绪如同浪潮席卷过心中,让结嫣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已经告诉过你父亲,既然是自己选的路,无论是何结果,都要自己来承担代价。”宣后从她身边走过,天后袆(音同灰)衣迤逦,彰显出昭昭威严。 结嫣如同哭嚎般再唤出声阿娘,却没换来她一个回头。 这世上的事,终究只有自己来承担代价。 九幽,幽都之内。 血海翻滚,似乎要将整座城池都淹没,显出可怖威势。 无数魔族沉没在血色中,奋力想要挣脱,却被鲜血化作的锁链纠缠,拖曳着没入血海之下。 上方,及时赶回魔族的景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神情冷淡。见此,经历过数场血战的长衡落在城楼上,终于有了喘口气的余地。 血海浩浩汤汤涤荡过幽都,景濯没有半点留手的打算,决意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幽都乱局。 这数日来发生的一切,让他直觉出不安,却难以从蛛丝马迹中捕捉到问题关键。 如今乱局,究竟能令谁获益? 被战火点燃的幽都中,留守于魔宫内的祁玉身体缓缓向后倒下,神情分明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灵力被封禁,在意识丧失前,她看见白袍垂落。 假面掩住相貌,披着白袍的身影从宫阙中走过,诸般禁制对他形如虚设,怀中少年双目紧闭,似乎也失去了意识。 陵昭醒来的时候,正好望见天光从参天巨木的枝叶间投下。 他下意识用手挡了挡刺目日光,坐起身来,才发现周围是一片萋萋荒野,在他看来很是陌生。 神情现出点迟疑,陵昭记得自己原本应该在幽都魔宫中,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了过去,又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阿嬴?’他唤了声,却没得到回答。 目光终于落在树下那道白袍的身影上,像是察觉了陵昭的视线,正仰头看着上方的白袍转头,陵昭只看到一张章纹繁复的假面。 “你醒了啊。”带着几分喟叹的声音传来,缥缈如同山间将要被吹散的云烟,分不清是男是女。 陵昭就算再心大,也意识到眼前情形不太对劲。 就是他将自己带出了幽都? “不知这位前辈怎么称呼?”他说着,站起身来,心下盘算着怎么才能跑路,又暗自担心重嬴情况。 就算重嬴以尘寰种化身后,他们也没有分开过。 不知有没有看出陵昭的心思,对于他的问题,白袍下再次传来声音:“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就我这点修为,应该帮不上前辈吧。”陵昭说着,催动术法,身体却忽而一僵,灵力凝滞,像是脱离了他的掌控。 无论是术法还是玉珏中法器,他都动用不了。 白袍并不在意陵昭举动,温声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除了他,谁都不能做到。 陵昭顿时升起不妙预感,看着他向自己抬手,心中警铃大作。 但以他如今情形,又怎么可能阻拦得了白袍,只见灵光隔空亮起,身前繁复章纹展开,陵昭心脏一突,再次感受到那股神魂脱体,不能自控的恍惚。 社稷山河图中,他曾因元浑钟钟鸣生出过同样的感受。 这是怎么回事…… 神魂与身体分离的异样感知中,陵昭听到那道难分男女的声音再开口:“有件事,你大约还不知道。” “你才是那道从混沌种诞生的意识。” 所以,只有他才能帮得了他。 他在说什么? 陵昭茫然地看向那张假面,一时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来不及发问,他的意识彻底与这具身体剥离,双目就此失去神采。 下一刻,随着眼中赤金两色亮起,少年神情冰冷,不见半分茫惑,飞身便向白袍袭来。 抬手接下灵力,任他如何施为,也难以再进半步。 与眼前这道身披白袍的身影相比,他的实力还是太过微末。 神情被假面掩去,白袍轻声对少年说:“你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 “重嬴——” 重嬴没有回答,只是冰冷地看着他,手中收紧,身形紧绷。 “这具身体之所以能成为禁锢混沌种的囚笼,是因为在诞生之初,你们就交换了意识。” 第九十八章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有否认白袍的话, 重嬴紧紧盯着眼前这张假面,神情显出锋锐凛然。 视线透过伪装落在他身上,白袍下不知是仙是鬼的存在轻叹了声:“你会知道的。” 他说着, 将手翻转。 霎时间, 身周掀起了重重气浪,重嬴体内气血涌动, 只觉一阵心悸, 像是有什么要从这具身体中破体而出。 不…… 沉眠于深处的力量被唤醒,冲击着桎梏自身的牢笼, 重嬴脸色发白,竭力想将这样的力量压制。 眉心亮起灿金章纹,这是当日社稷山河图中, 息棠亲手设下的禁制。磅礴力量冲击下,禁制章纹光辉明灭,已有不稳之势。 白袍探手,隔空抓来,轻易将禁制捏碎。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相隔迢迢云海,心有感知的息棠反手握住云海玉皇弓, 袖袍翻卷, 她没有任何犹豫,张开了弓弦。 箭光穿云破雾,倏忽已至。 参天巨木下, 披着白袍的身影抬头,落下的箭光在他面前悬停,浩荡灵力相撞,发出轰然响声, 像是要将山河颠覆。 覆有繁复章纹的面具瞬间四分五裂,摔落在地,白袍下,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却显出叹息。 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随着禁制破碎,近乎无穷无尽的雾气从重嬴心口喷薄而出,他怔怔看着那张被灰白雾气模糊的脸,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刹那,雾气便已经席卷过荒原,像是要天地间的一切都吞没。 被禁锢于重嬴体内的混沌,终于还是爆发了。 从天宫匆匆赶来的息棠看着下方景象,神情像是蒙上了一重霜雪。 收起云海玉皇弓,她没有迟疑,倾身没入雾气。 “阿棠!” 迟一步赶来的景濯只看到她的背影,魔族庞大的身躯紧随其后,也扑向了混沌中。 灰白雾气翻涌,以难以言喻的速度不断向外扩张,混沌中,构筑天地万物的法则崩解,回归为最原初的状态。 身周护持的灵力为混沌消弭,灰雾中,就算上神的感知也受限,神识陷入其中,被挟裹着没下。 息棠的速度没有为此慢上半分,但越往前,雾气越发浓稠,掩藏于混沌深处的破碎记忆袭来,她怔然抬头,眼底映出旧日光影。 黄泉静默流淌,无数亡魂顺着河水飘向前,盈着朦胧光辉的虚影淌过河水向前,像是随时都会溃散。 她生着息棠的脸,神情只见一片空茫。 数万载前,霁望分裂息棠为混沌浊息所侵的神魂,置于黄泉,想借六道轮回的力量为她洗去浊息。 不知过了多少年后,那缕置于黄泉下的残魂脱离禁制,在无知无觉中,跟随着无数亡魂一起落入了转生井。 只是一缕残魂,并不足以入轮回转生,于是飘飘荡荡地从转生井中坠落,游离在八荒。 无知无觉地吸收着天地间的灵气,虚影逐渐凝实,如同长出了血肉,最终跌堕在快要结冰的湖边。 沉云蔼蔼,冬日的清晨安静得过分,直到裹着厚重裘衣的老妪来湖边汲水,才发现了闯入部落的外来者。 粗陋草庐中,老妪用带着厚茧的手为她披上御寒的皮毛,只是紧阖的双眼睁开时,只能看见一片没有情绪的空茫。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连话也不会说,张口模仿出老妪刚才说的话,声音带着几分滞涩嘶哑,如同傀儡木偶。 见此,不知想到什么,老妪的神情在短暂错愕后转为怜惜。 她为她取了个名字,叫羲。 或许是因为,她出现在尧商部那一日,正好有天光照破重云。 第108章 羲和,是太阳的别称。 从那日起,羲就被老妪留在了身边。 将枯死的老树扎根于地,风雪中,枝上却有新芽生出,显出一点绿意。 赤着上身的青年肌肉虬结,抬手擂响大鼓,越来越沉的鼓声中,老妪穿着纹饰繁复的巫袍,摇响铜铃,抬手起舞。 周围尧商族人随之动作,口中颂起晦涩曲调,向神明祷祝。 尧商部位于西荒九凝山下,地处偏远,部中巫者以歌舞迎神,可借来神明力量。 老妪是尧商部地位最尊崇的族巫。 九凝山下将要枯死的老树,就是尧商部敬奉的春神化身。 铜铃声中,羲随尧商族人起舞,虽然什么也不记得,对天地的认知与初生世间的婴孩无异,但她学什么都很快。 巫者的歌舞中,不能为双目所视的气息自枯树中漫出,没入这些尧商族人体内,令额间若有若无地现出一点血色。 这样的气息也缠绕上了羲的躯壳,在她无知无觉间,留下了烙印。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清楚所谓春神,所谓被神明赐下的巫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掌握了向神明借来的力量,对于尧商部族人而言,这个冬天并不算难熬。 冬去春来,冰湖化冻那一日,老族巫在祭祀中得到春神神谕,祂要更多的祭品,也要更多的信徒。 于是承奉神明的旨意,尧商部开始向外扩张。 面对尧商部借来神明力量,能呼风唤雨的巫,就算人数更多的部族也难以与之相抗。 不过数月,周边三个部族都被吞并,尧商就这样成为了九凝山下最大的部族。尧商部族人都为此欢欣鼓舞,喜不自胜。 放在十余年前,他们何曾会想到今日。 在老妪刚成为族巫时,尧商部中不过只有数百族人,贫瘠的土地上种不出能让他们吃饱的五谷,每逢寒冬,都会有老弱无声无息地死在凛冽的朔风中。 也就是那一年的春日,有惊雷破空,大火点燃山林,烧了半月之久。 尧商部惊惧不已,以为是自己在九凝山中狩猎的行径惹怒了山神,招来天谴,惶恐地将猎来的野兽当做祭品,祈求神明饶恕。 就在他们的忐忑不安中,大火终于燃尽,火焰的余烬中,焦枯的老树生出了新芽。 尧商部将此视作神迹,认为枯树是神明化身,称祂为春神。从此每入九凝山狩猎后,尧商部都会选出最好的猎物,当做祭品献给这位神明。 就这样过了数载,在又一次祭祀的乐舞中,尧商部的族巫在参拜枯树时得神明赐福,借来了祂些微力量,能唤起风雨。 正是凭借这样的力量,尧商部才打退前来掳掠的敌人,保住了部族。也是因此,尧商族人对春神尊崇愈甚,不加吝惜地献上更多祭品。 随着部族中掌握了巫力的族人越来越多,尧商部也得以不再受冻馁之苦。 他们不必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驱逐老弱,不必以性命为代价猎取凶兽,也不必再任势强的部族欺凌。 这一切,都是春神带来的。 凡尧商部族人,都需敬奉春神,遵祂旨意行事,不可有分毫违逆。 这样的话,羲听了无数遍,却还是做不到像尧商族人一样狂热地敬奉这位神明。 她站在山崖上,冷眼看着下方交战的人族,在春神的旨意下,尧商部正在无止境地向外扩张,更广阔的疆土,更多的奴隶,还有更多的信徒和祭品。 羲看到了掩藏在神明之称下膨胀的贪欲。 湖水倒涌而起,驯顺地浮在她身边,素衣鲜洁胜雪,眉心那点红痕如同朱砂。 周围尧商族人敬畏地看着这一幕,俯身向她行礼:“女祭。” 她如今是尧商部的女祭,族中皆知,这位女祭是为数不多能聆听神谕,与春神交流的巫。 不少人猜测,她的巫力甚至已经比老族巫还要强。 战事结束后,又迎来了一场祭祀。 相比她初来尧商时,枯树长出了更多的新叶,羲出神地盯着枝头新叶,是因为尧商部更强盛了吗? “羲,不可对春神不敬。”不知是不是察觉出她的想法,这场祭祀后,老族巫在独处时向她道,话中透出一点担忧。 就算春神再怎么喜爱羲,她若在神明面前表露出不敬,只怕也会引来惩戒。 羲低头为老族巫身上伤口敷药,这些如同鞭痕的伤口,正是来自春神的惩戒。 这次祭祀的祭品,不足以让这位春神满意。 随着枯树日渐复苏,尧商部也终于意识到,赐福于他们的这位神明,并非什么宽仁慈和的性情。 倘若尧商部不能让祂满意,动辄便会有神罚加身。 迎着老族巫担忧的目光,羲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我知道了,巫。” 老族巫这才露出了笑影,她说:“你要记得,我们的力量都是得春神赐下,又怎么能违逆于祂。” 不止她,尧商部上下都是这样想的。 为了找到令春神满意的祭品,尧商部只能不断向外扩张,身为女祭的羲也不得不为此奔走。 寻常血肉已经满足不了春神,祂要的是更多的灵物。 数月后,当羲再次回到九凝山下时,部族中不见了许多熟悉面孔。 尧商部的族长告诉她,老族巫和诸多巫者,已经奉身于神。 他说,这是他们的荣幸。 这是他们甘愿为之,被神明吞噬,是他们的荣幸。 这一刻,羲突然笑了起来。 她生得出众容色,脸上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这样的笑意弥足难得。 她在笑什么? 她在笑,原来尧商部这些人族,与他们豢养的猪羊也没有分别。 额心红痕传来剧烈刺痛,神谕降下,贪求着更多的灵物。 当她在枯树前随尧商部的巫跳起祝祷的歌舞时,身上就留下了所谓春神的烙印。 她的生死,都为祂所掌控。 不过,那又如何?羲想。 她绝不会做神明豢养的猪羊。 她要,杀了祂。 第九十九章 要如何才能杀死神明? 至少, 用向春神借来的巫力,大约是不可行的。 随着尧商部的领土不断扩张,诸多载有术法的书简也流入了尧商, 羲因此得闻道法修行。 原来这等呼风唤雨的力量, 也不止可以来源于神明。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 与尧商部的巫不同, 自己所掌控的力量并非都来自于所谓的神明赐福,她体内还流淌着属于自己的力量。 暗室中, 羲跪坐在地,指尖牵引灵力,向自己绘出繁复咒文。 就在咒文将要成形时, 额心再次传来刺痛,不过瞬息,咒文尽数破碎,化作无数灵光消湮。 神明的烙印当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抹去,体内传来如同灼烧的痛苦,她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也是在她离开九凝山下的时候,有沿河以北的偏远部族来归顺尧商, 向春神献上了他们数载前意外得到的圣物。 那看上去不过是块无甚出奇的石头, 但来自这个小部族的巫却坚称,这是携雷火降下的陨星,一定有着不可言说的力量。 羲没有见到那块石头, 当她回到九凝山下,尧商部多了一位从九凝山中走出的神子。 “春神有命,令我等奉神子立国称王。”尧商部的巫开口,向羲解释道。 如今的尧商部, 已经是族人逾数十万的大部族,立国称王也并非不可以想的事。 放在数十年前,族中只有数百人的尧商部大约是不敢想有今日的。 已经做了几十年首领的尧商族长面庞染上风霜,并未对于巫者的话表露太多情绪。 尧商部将要建国,但在春神神谕中,能称王的却不是他。 那位从九凝山中走出的神子,才是未来的王。 羲自他身上收回目光。 “她是谁?” 回廊下,青年不经意地抬头,看着从庭中走过的羲,随口问道。 他就是从九凝山中走出的神子容陵。 “回神子,她是我尧商部的女祭,羲。”身旁随侍的巫者恭声回答。 容陵原本并不如何在意,对他来说,这位女祭与尧商部其他的巫也没有什么分别。 无论是这神子的身份,还是所谓称王的神谕,他其实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留在尧商部,只是因为他也不知自己还可以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他没有过去。 所以当从尧商部的巫口中听说羲和自己有一样来历时,性情散漫,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容陵难得对谁投去了多余注意。 羲当然不会没有发现,指尖拂过水中,她没有回头:“神子暗中跟随,可是有什么吩咐。” 话音落下,面前池水忽然卷起狂澜,尽数袭向窥探的视线。 容陵踏着荷叶退开,最终落在她面前,拂袖挥去池水,从容道:“只是对女祭有些好奇而已。” 第109章 他的修为,并不在羲之下。 被她发现后,容陵的窥视反而变得越发光明正大起来,不必在尧商族人面前做神子的时候,他便暗自跟在羲身边,就这样从夏入秋,又从秋走到了冬。 为了遵从神谕,尧商在九凝山下修筑起都城。 在称王的祭典上,还需要代表王权的青铜鼎和祭祀春神所用的诸多祭品,这些都需要时间来筹备。 “女祭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回廊下,走出议事的大厅,容陵跟在羲身后,突然开口。 她抬步向前,走入风雪中,闻言并未回头:“这应当无关紧要。” 他是神子,身为尧商部的女祭,理应辅佐于他。至于她喜欢与否,并不重要。 “于我而言,不是。” 容陵抬手,指尖灵光亮起,漫天风雪都在这一刻停下。 前方身影只是脚步微顿,随即又继续向前。 也是在这个冬日,因之前征战留下暗伤的尧商族长终于病倒,以人族的寿命来算,他的年纪实在已经不小,走向衰微也是理所应当。 病逝前,他最后见了羲一面。 “女祭认为,我的长子,可堪为王?”他看着羲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出对于尧商族人而言,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 在临死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尧商族长的长子自少时便跟随他处置部族事务,在族中颇有声望。 比起容陵这个半路突然冒出来的神子,他的长子为尧商做的事要多得多。 如果尧商立国,为什么称王的不能是他的儿子? 就算是神明,也不能禁绝人的野心。 尧商族长试探过,原来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连人心中所思所虑都能掌控。 羲看着他,良久,她笑了笑:“或可一试。” 闻言,尧商族长颤着手,将一枚令符交到了她手中,嘶哑着声音道:“我觉得,国号就用楚。” 他们用两句话,达成了交易。 尧商族长想让自己的血脉称王,而羲要杀了尧商部敬奉的神明。 容陵是应所谓神谕而生的神子,无论他究竟是何来历,注定和春神有脱不开的关联,所以她绝不会让他如神谕所言称王。 在尧商族长病逝后,尧商部并不急于选出人来继任。 受春神赐福的巫理所应当地认为,待祭典筹备完毕,作为神子的容陵称王,当然不需要再选出另一位族长。 九凝山下的都城将要建成,羲站在城楼上望去,神情冷淡。 尧商部仍旧敬奉春神,不过有资格侍奉神明的巫终归只是少数,其余的人不过只能在传闻中听闻神明伟力,对所谓的春神,又能有多少敬畏? 看似平静的水下,早有暗流汹涌。 对此,容陵不是没有察觉,却好像并不在意,甚至无意向忠心侍奉春神的巫提上半句。 这世上,原就没有多少事是他所在意的。 就算立国称王,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费心为他谋划?”容陵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在羲面前晃了晃,倾身向她问道。 他话中提起的,当然就是尧商族长那个长子。 容陵其实连他的名字都不怎么记得清,如果不是因为羲,容陵根本不会多留心这个寡言的人族。 羲指尖微挑,顿时有无形灵力爆发,要将他掀翻。 他离得未免太近了。 容陵噙着笑,在无声无息中便将术法化解,还得寸进尺地更近了两分,看起来像是要将她拥入怀中。 “任我怎么看,他都没有什么及得上我的地方。”容陵拖长声音道,所以她的选择,实在令他觉得费解。 对于他这番堪称自夸的话,羲抬起头:“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容陵煞有介事地道:“只要有双眼睛,这分明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事。” “在脸皮厚这一点上,他的确是及不上你的。” 容陵低头看她,不知为何,突然叹了声,令羲顿觉莫名。 或许是因为生得好看,就算她这样刻薄地说话,他竟也只觉可喜。 这样的感受,该用什么来形容? 迎着她的脸,容陵忽然再凑近,双唇相贴,羲的瞳孔微微放大,怔在当场,忘了动作。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吻。 无论是容陵还是羲,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在那日后,什么也没有变。 之后时日,羲也不期然地想起过这个吻,但这并不会改变什么。 他还是神谕中将要称王的神子,她也还是尧商部的女祭。 她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变,所以无论她对他是如何感觉,都不重要。 楼台下,容陵抬步行过,身后跟着众多巫者。 春日的梨花开得极盛,风过时纷纷如雨,落在肩头,容陵抬头,看见了站在楼台上的羲。 目光交错,她袖袍扬起,飘然如仙。 青铜鼎已经铸成,祭典所需的诸多祭品也悉数备好。 就在这场称王祭典的前夕,容陵在自己的寝殿中见到了羲。 殿中轻纱扬起,摇曳的烛火中,她主动解下身为女祭的素色巫袍,向他张开手。 容陵忽然有些看不明白:“为了他,你原来可以做到这等地步?” 羲没有解释,她伸手将他推在地上,倾身亲了上去。 容陵环住她腰间,喉中溢出一点叹息,就算明知这是陷阱,他也不可能拒绝得了她。 繁复阵纹亮起,化作囚笼。 第二日,身披重甲的铁卫现身祭典,甲胄上镌刻有隔绝灵力的符印,将尧商部的巫尽数压制。 在他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尧商族长的长子着冕服登上祭台,立国为楚。 后来,西荒史书都称他为楚文王。 诸般祭品奉上,时隔多年,羲再次跳起迎神的巫舞,铜铃振响,都城上空风起云涌。 九凝山下,藏于老树中的阴影被祭祀唤醒,看着祭台上的新王,祂发出了愤怒吼声。 称王的怎么会是这个人族! 祂要的,是借这场祭典,借人族气运,将那半颗在机缘巧合下找回的天魔心脏吞噬! 容陵就是由祂心心念念想要吞噬的半颗天魔心脏所化。 羲并不清楚容陵来历,她甚至怀疑过他是所谓春神的化身,神谕要他称王,必定是因为如此于这位神明有利,那她便不可能让祂如愿。 尧商部的巫惶恐地跪了下来,向敬奉的神明叩首请罪,只有作为主祭的羲站在原地,看向天边投下的阴影,神情无悲无喜。 她说过,她要杀了祂。 “不过区区人族,也敢违背本君意志!”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视作祭祀牺牲的人族算计,看着祭台上的景象,被唤醒的神明出离愤怒,阴影席卷,掩去了天光。 或者不该叫他春神,出现在羲面前的,是从九幽来的魔。 第一百章 大约是在神魔和谈近三万载后, 魔族幽都中再次发生了场堪称声势浩大的叛乱。 叛乱的敕风氏天魔窃走半颗属于魔族逢夜君的心脏,遁入八荒。他试图将心脏吞噬,却因重伤之故, 不仅没能达成目的, 反而为心脏中残留的上神力量加重了伤势,险些湮灭于八荒之地。 力量对抗中, 这半颗心脏散失, 而他也仅存一息,落入九凝山下, 只剩微末意识附于雷火中焦枯的老树,陷入不知年月的沉眠。 也是在机缘巧合下,尧商部将这棵经雷火不死的枯树当做神明化身, 献上野兽血肉,意外让敕风氏恢复了一点意识。 他分出些微力量给这些如同蝼蚁一般的人族,驱使他们奉上更多的祭品。 只是在得到来自他的力量时,这些跳起祝祷歌舞的巫,身上也留下了天魔的烙印。 羲也是如此。 但因虚弱太过,天魔并未察觉在人族的血肉下,原来隐藏着上神的残魂。 在尧商部一场场祭祀中, 敕风氏天魔的力量有了恢复之势, 他终于察觉,这些人族信奉自己形成的气运,竟然对自己的伤势有莫大好处。 尧商部越强盛, 信奉他的人族越多,他恢复的速度也就越快。 于是在偶尔清醒的间隙,他向尧商部的巫降下所谓神谕,要他们不断向外扩张, 为自己带来更多的信徒和祭品。 天魔又怎么会将渺小人族放在眼中,他当然也不会想到,被他视作豢养猪羊的人族也敢生出弑神的念头。 他再次陷入了沉睡,对于魔族而言,这沉眠的数十载实在算不得如何长的时间。 直到当初失落的半颗心脏意外被送到他面前,敕风氏天魔从沉睡中醒来,顿时欣喜如狂。 天意如此,这半颗心脏,注定要为他所吞噬! 但狂喜中的敕风氏天魔也清楚,以自己如今情形,尚且不足以将蕴含了强大力量的心脏吞噬。于是他借人族气运令这半颗心脏化形容陵,命尧商部将他奉为神子,立国称王。 第110章 只要容陵称王,他的气运便和人族王朝相纠缠,而作为被这个王朝供奉的神明,敕风氏天魔也就可以凭借气运力量顺利将其吞噬。 不过当他再次被祝祷的舞乐唤醒时,站在祭台上称王的却不是他敕命的容陵,而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族。 感到自己被愚弄的敕风氏天魔咆哮着在都城上空显出真身,要将胆敢忤逆他的人族吞吃泄愤。 额心红痕灼烧,化作云烟,这枚敕风氏天魔留下的烙印,终于被羲抹去。过往许多年间,就算她找到了除去烙印的方法,为了不令天魔生疑,也没有施为。 随着阵纹在身周展开,羲抬步,出现在九凝山下的枯树前,阴影汹涌,她的神情不见惧色。 为了今日,她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不过就算是身受重伤,衰微到极点的天魔,也并不好杀。 好在她也并非寻常人族。 在与天魔的对阵中,羲终于展露出真正的力量。 风雪中,盘踞在体内的混沌浊息翻腾,她和被分族供奉为神明的天魔相持,周身现出灿金裂纹,随时都有崩解之虞。 “弑神,的确比立国称王有意思多了。”终于挣脱樊笼囚困的容陵踏着风雪前来,看着眼前一幕,忽而笑道。 他选择站在了她身旁,引下戮魔的雷火。 是以后世有载,古楚国立,有雷霆落于野,大火三日不绝。 当敕风氏天魔在雷火中形神俱湮时,构筑成容陵身躯的气运也开始消散。 这些气运,原就是因春神之名而汇聚,也注定会随着他的陨落消散。 容陵并不觉得畏惧。 抬头望着阴云渐要散去的天际,他躺在羲怀中,轻声对她说:“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很没有意思。” 除了你。 “能遇上你,应当算得上难得有意思的事。” 冰凉水迹落在脸上,容陵抬手掩住她双眸,含笑道:“我很高兴。” 无论是如何结局,能与她相遇,他很高兴。 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抱紧了他,风雪中,人族的血肉也开始消融。 神与魔的道则交汇,那半颗属于天魔的心脏化为最纯粹的力量,温柔地将残魂包裹。 等到雷火燃尽,早就应该枯朽而死的老树终于只剩冰冷余烬,被风吹散。 后来,古楚国的第一位王遵从了羲留下的告诫,将关于尧商部的春神,关于巫祭,关于祈求神明赐福的祝祷歌舞,逐渐从国中抹去痕迹。 所谓神明的力量固然强大,但得到多少的同时,也意味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羲不想做供奉神明的牺牲,也不想见更多的人重蹈老族巫覆辙。 人族也不是要借所谓神明的力量,才能立足于天地。 就这样,九凝山的草木数度枯荣,古楚国的都城中换了一位又一位新王,对于人族而言,几百年的时光已经足够让王朝更迭,旧事不再。 不知在哪年哪月,着青衫的神明踏入九凝山中,找到了那缕从黄泉流散的残魂。 上神和天魔的道则结合,代表天地间截然不同的两种极致力量融于一处,结合成灵种,将要成形。 这是羲和容陵的血脉,或者说,是息棠和景濯的血脉。 不知是不是受道则排斥,残魂中的混沌浊息到了此时终于得以剥离,神明却在短暂沉默后,将混沌浊息放入了灵种中。 他带走了残魂,将这枚灵种留在了九凝山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荒原上的都城倒塌破败,又被黄沙掩埋,而尧商部和古楚国,都成了书简中只言片语的文字。 九凝山也在无尽岁月中因地势变迁消失,只剩下起伏的原野。 春日,原野中新芽冒出,深埋地下的灵种在风霜雨露的滋养下,终于长出两片新叶。 也就是在这一瞬,原野草木,鸟兽飞虫,尽数被掠去生机,消湮于无形。 灵种中复苏了两道意识,一道意识属于神魔所结合的道则,另一道,属于混沌浊息。 在灵种发芽的一刹,混沌应当会席卷过天地,但阴差阳错下,灵种中萌发的另一道意识,却和祂相错位。 祂占据了神魔道则衍化的躯壳。 赤身的稚童蜷缩在地面,失去对混沌的掌控,祂的存在显得近乎无害。 连自己是谁的概念都没有,祂睁开眼,依靠本能懵懂向前。先是四肢着地,后来慢慢站了起来,在跌跌撞撞地走过许多地方后,终于,那个飘雪的冬日,住在山神庙中的老乞婆意外地看着从山林中走出的稚童,将祂留在了身边。 后来老乞婆死了,祂跟着游侠浪迹天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陵昭。 至于体内苏醒的另一道意识—— “就叫重嬴好了!”祂这样说。 羲和容陵的记忆留在了灵种中,直到万载后混沌爆发,隐藏的记忆现世,终于让息棠窥见了这些过去。 原来是这样…… 混沌的雾气中,她睁开眼,在巨木撑起的枝叶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她从很多年前就已经识得。 “师姐,你终于来了。” 青年盘坐在树下,他披着白袍,此时兜帽垂落,终于露出真容。 脸上云海玉皇弓留下的伤痕看起来很是可怖,正好将半张含笑,半张叹息的脸割裂开,越显诡异。 息棠浮现在心中的猜想,终究还是成真了。 她原本最不愿意怀疑的,就是他。 过往很多次,如果不是他出手,她或许早就已经湮灭了,又怎么还能站在这里。 霁望坐在树下,抬头向她看来,肆虐的灰白雾气中,他的姿态与平常无异,显得很是从容。 “当年在九凝山中,是你将混沌浊息放入了灵种。”息棠开口,打破了混沌中的沉寂,“为什么?” 她一向不喜欢这样问,但此时此地,她当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霁望没有否认,事到如今,他也不必再遮掩什么。 含笑的半张脸开口,眸中幽深难言:“将混沌浊息放入那枚灵种,方可得混沌种。” “师姐,我不过也是顺应了天道的意志而已。” 或许万载,或许数万载,这枚混沌种长成,就可将一切吞噬,令天地重归混沌——原本应该是这样。 但在这样的预想发生前,事情突然生了变数。身为混沌种的陵昭出现在息棠身边,他竟然如同寻常天地生灵一样存于这世间。 “既然是你做的,何必还以都天印为由,引我前往天宁城。”息棠对上霁望双目,脸上难以看出更多情绪。 都天印有遮掩天机,以防推算之用。 这是来自他的暗示。 霁望叹息的那半张脸回道:“我只是在想,如果师姐能阻止我,或许也不错。” 就像这张脸一样,他的意识仿佛也割裂成两个极端,摇摆不定。 他想让息棠对自己起疑,或许还来得及阻止他将要做的事,但也是因为自己这样的举动,加快了他不惜一切设局的速度。 身为紫微宫天载弟子,霁望和檀霜不会没有交情,他只是状若无意地提了句,可用社稷山河图作为周天大比的第一试。 山河图藏有元浑钟,只要这件自鸿蒙混沌而生的法器振响,陵昭体内的混沌浊息就会因共振被唤醒。 不过让霁望更加没有预料到的是,已经爆发的混沌还会再度被压制。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隐约猜到了,灵种形成的身体,原来就是混沌的囚笼。 如果在紫微宫拱月台上,息棠愿意为天下大义将混沌浊息剥离封印,倒是正好可以帮混沌打破桎梏的囚笼。 可是她没有。 就算并不清楚陵昭和重嬴交换了意识的真相,她和景濯还是挡在天下神魔仙妖面前,没有舍去被自己视作混沌浊息的重嬴。 所以霁望只好另寻办法。 他与息棠相交多年,又怎么不知,在社稷山河图后,息棠心中已然生疑,若想达成目的,就要够快才行。 快得她无暇来追查真相。 “六道轮回中,向韶锦下手的,是你。”息棠阖了阖眼,轻声道。 霁望那半张脸上仍然噙着与寻常无异的笑意,他温声道:“是。” 韶锦的死,于他好像根本不算什么。 霁望交游广阔,韶锦也算其一。甚至这么多年来,她身上旧伤一直是他出手压制,才少受许多痛苦,又怎么会对霁望有所防备。 “她心中有执念不能解,所以只需一眼,我就挑动了她的执念。” 霁望半张脸上笑意愈深,眼底现出蛊惑光彩,在映衬下,另外半张脸上流淌出了无声悲意。 第一百零一章 只是韶锦, 尚且还不够。 霁望自少时就识得了息棠,又怎么会不了解她。 正因为了解她,所以知道, 只是在六道轮回的布置, 还不足以牵绊住她,还需要更多安排。 第111章 他去见了灵蕖。 有都天印在身, 就算是上神, 也不能推衍出他的行迹。 原本神秀余党的反叛不该这么快,是霁望出手, 加快了此事进程。 如果不是他相助,神秀余党也不会那么快就取回造化明藏。 霁望当然猜到苍溟一直在等着这场叛乱,也知就算炼化天曜玄章, 灵蕖也未必是息棠对手,却无意告知灵蕖。 他在和她的交易中,从没有承诺过,要帮她登上天君位。 霁望只需要她帮自己拖住息棠,就像用幽都的叛乱牵制景濯一样。 六道轮回黄泉倒流,神魔两族同时爆发叛乱,也只有在这等混乱局面下, 霁望才能越过息棠和景濯, 从幽都魔宫中将陵昭带出。 这是他亲手造就的混沌种,有翻覆天地之能。 他苦心谋算,为的就是放出被禁锢于囚笼中的混沌。 但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了这个时候, 霁望也不必再多作隐瞒,他向息棠开口,语气平常得与从前同她谈天时没有分别:“师姐可知,为何自鸿蒙以来, 混沌浊息会数度泄落,不能禁绝吗?” 就算被成功封印湮灭,经不知几何的岁月后,天下仍会再有混沌浊息现世。 “因为天道不全。”半张叹息的脸上流露出难言怅然,道出了答案。 因为天道不全,所以才会有混沌浊息降世。 霁望是何时察觉了这件事? 这或许就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他抬头,看向巨木伸展的枝叶,在他灵力的护持下,纵使周围混沌肆虐,扎根北荒数万载的巨木也还没有消湮。 这里是北荒,昔年霁望师尊为救世间生灵,真灵散尽,身化巨木,从此长眠于此。 以神明之身禳灾除难,护持天下生灵,这是他的道。 践道而死,堪为幸事。 但他的道,又同样是霁望的道吗? 霁望自少时便跟随在他师尊身边,继承了来自师尊的医术,只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也会继承自己师尊的道。 这是他师尊的道,不是他的道。 纵使他们是师徒,纵使霁望深受师尊影响,他也不是另一个自己的师尊。 什么才是霁望的道? 神族漫长的数万载生命中,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许多事,也学着自己的师尊,凭借修为和医术救下过无数生灵,心中却还是不能明辨。 不过也是这些年月中,他大约意识到,他和自己的师尊,终究是不同的。 他的师尊可以为那些羸弱得覆手就可湮灭的生灵,不惜牺牲自己,而霁望却不会有这样的心怀。 纵使他学着他云游济世,也难以为众生之苦动容,只是从神明的视角观赏着世间贪嗔痴妄,爱别离,求不得,一切都与他并无关系。 究竟什么才是他的道? 霁望想向自己的师尊求问答案,但已经化作巨木的上神真灵尽散,当然也给不了他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云游六界时触及上神境的屏障。 也是在这一日,他选择在将晋位上神的契机下问道于天,想解心中所惑,最后却还是一无所获。 道心未成,他的修为在触及上神境的瞬息复又跌落。 这并不是第一次。 数万载间,这样的事究竟发生过多少次,霁望好像也有些记不清了。 最后,他终于在无数次叩问天道时察觉,原来此间天道在衍化时就有不全。既然天道不全,自己所求的道,或许注定不能圆满。 息棠并不清楚这些,因神魂为混沌浊息所侵,她不得不自锁于丹羲境镜花寒中,陷入长眠,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 为了救她,霁望实在想了很多办法,到了情形最为危急时,他冒险分裂了息棠为混沌浊息所侵的神魂,放入黄泉。 但息棠的残魂会从黄泉流散,是他没有料想到的意外。 前往西荒九凝山找寻这缕残魂时,见到为神魔道则所斥而剥离的混沌浊息,刹那间,他终于恍悟了混沌浊息数度现世的缘由。 这原来都是天道的意志。 所以他将那缕混沌浊息放入灵种,以成就一枚混沌种—— 什么是混沌? 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注一),是为混沌。 天地万物都自混沌衍化,而只要这枚混沌种生根发芽,便足以令天地重归为还未分离的状态。 “这是天道的意志。”半张含笑的脸开口,语气听起来如同渺茫云烟。 天道降下混沌浊息,正是为了让一切都重归于混沌。 霁望决定顺承天道意志。 对这件事,他的确有过犹豫。 否则他不会故意引息棠前往天宁城,让她对自己生出怀疑。以息棠对他的信任,他原本可以做得更加不留痕迹。 也是因此,他才会将陵昭带来北荒巨木下。 当着已化为巨木的师尊,他再度叩问道心,想知道能不能求到其他答案。 但没有。 “只有重归混沌,再度衍化,才能令天道圆满。”霁望看着息棠,神情很是认真,“天道之理如此,师姐,天载弟子承天载道,不是更当顺应天命么?” 他有意令天道圆满,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成就自己的道。 听着霁望将诸般种种如数道出,息棠肺腑像是浸入了冰水中,连呼吸都隐约感受到了股寒意。 她没有被霁望的话动摇,神情难以看出太多悲喜:“难道这天下生灵若生来有不足,便该舍去这一世性命,期许来世吗?” 可是来世,就一定不会有所不足么? 所谓的来世,或许会是更为糟糕的局面。 “天下生灵无数,其中不足者众,但他们同样也好好地活在这世间。”息棠迎上霁望的目光,一字一句回道。 他云游这些年,也见过为病厄所苦的众生,应当知道,他们是如何艰难地挣扎着想要活下来。 这世上,求死易,而求生何其难。 “天道之下,古今一刹,世间生灵皆如蜉蝣,朝生暮死,又何足顾惜。”那半张含笑的脸望着息棠,轻飘飘地开口,并不觉得这些性命有如何分量。 这天地生灵自混沌生,又复归于混沌,因果循环,如同轮回,一时生死又如何需要计较。 笑与哀同一张脸,云海玉皇弓造成的伤势将这张脸撕裂,霁望端坐在树下,眼底透出高高在上的漠然。 这是他的道,为了圆满自己的道,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更不在意这所谓六界众生的生死。 这么久以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践行自己的道而已。 以天地来证道,这是何等的大手笔。 息棠与他相对而立,周围翻滚着不见边际的灰白雾气,她看着他,缓缓开口道:“就算天地再次衍化,已消亡的不会复归。” 世上不会再有他霁望,也不会再有太初息棠。 “就算天道得以圆满,对于此界众生而言,又有什么意义。”这一刻,息棠的神情平静得过分。 对于她,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或许如你所言,天道有意令世间万物归于混沌,重新衍化,以全自身。”她继续道,“但天下生灵的生死,不由你来决定,也不由天道来决定。” 息棠没有评断霁望的对错,这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是没有对错可言的。 “这世上,不知多少生灵在挣扎求生。” 所以谁也没有资格替他们决定是否要消亡。 霁望带着叹息意味笑了声,并不如何意外:“师姐,你我果然不是同道。” 他从很早开始,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师姐,来杀了我吧。” 像是有两道声音交相响起,霁望抬头看着息棠,无论是那半张含笑的脸,还是另外半张叹息的脸,都说出了同样的话。 下方阵纹展开,周围道则萦绕,构筑出一处尚未被混沌湮灭的空间。 只有杀了霁望,息棠才能离开这里。 若是多作拖延,混沌只会泛滥更甚,殃及更多无辜。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息棠面无表情地抬手,掌心灵力汇聚。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卷起袍袖,身周气浪乍起,在轰然响声中,泛着灵光的阵纹破碎,尽数隐没在灰白雾气中。 就像霁望要证他的道一样,息棠也要践行她的道。 这世上,究竟何谓道,何谓法? 在为息棠灵力洞穿体内本源时,那张割裂的脸上神情显得很是坦然,他原就为云海玉皇弓所伤,此时也没有向息棠出手的意思。 他甘心死在她手里。 霁望谋算了那么多,当然也为自己算好了结局。 他所求已经如愿,于是甘心赴死。 如今,谁也不能阻止混沌将世间吞没,就算是师姐,也不行。 第112章 灵力撑起的屏障倏而破碎开来,化为无数灵光飞散。在席卷而来的灰白雾气,没有了他的灵力加持,巨木也从枝叶开始逐步在混沌中消湮。 我行即道,我身为法。 这是他的道。 霁望的身体徐徐向后倒了下去,他望见了息棠眼底一点哀意,那张脸上原本割裂的神情终于相融,他坦然含笑道:“师姐该为我高兴才是。” 直到这个时候,他也不觉有什么后悔。 践道而死,堪为幸事。 地动山摇的响声回荡在耳边,巨木根系被混沌侵袭,终于难以再稳定。 在霁望的身形倒下时,参天巨木也随之塌倒,下方荒野也开始分崩离析。 混沌之中,天地也会不复存在。 灰白雾气卷过,霁望的身形跌堕,随巨木一起消散在雾气中。 第一百零二章 声势浩大的混沌席卷过北荒, 将要肆虐六界之势,六界修为臻于化境的存在顿时都有所感知,化作数道灵光, 先后赶赴。 “混沌……” 不过片刻, 各方大能齐聚,面对要将天地都湮灭的混沌, 无论神魔还是仙妖, 脸上神色只剩说不出的难看。 这是灭世的劫数。 没有多说的余闲,无数灵力在北荒交错亮起, 强行压制下混沌扩散的趋势。 也是在他们赶来的时候,将感知尽数蒙蔽的混沌中,一路闯入雾气深处的景濯终于望见重嬴身影。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曾禁锢混沌过混沌浊息, 连景濯都不免为混沌侵蚀,还未飞升仙君的重嬴却还没有被混沌同化。 在霁望将混沌从他体内放出后,重嬴就再也没有感知到陵昭意识。沉浮在灰白雾气中,他手中结印,不断尝试着想将这些混沌重新纳入体内。 既然社稷山河图中,他和陵昭能将混沌重新压制回体内,如今当然也可以做到。 在重嬴灵力牵引下, 的确有灰白雾气徐缓没入体内, 混沌入体并不好受,他神情紧绷,没有泄露出多余异样。 双目金赤之色不熄, 明明是同一张脸,看起来却和陵昭截然不同,让人绝不会错辨。 景濯远远望着他,恍惚间觉得他如今的神情与息棠重合。 息棠找回了羲的记忆, 景濯也在混沌中得到了自己曾为容陵的记忆。 无论是他还是息棠,都没有想到,陵昭和重嬴会在阴差阳错下,交换了意识。 景濯当然不会怨怪陵昭什么,这不是他所能选择的,只是心中蓦地升起更多对重嬴的愧疚。 重嬴所能吸纳的灰白雾气,对于刹那已经占据广袤荒原,还在不断向外侵袭的混沌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并无多少作用。 恍惚间,重嬴好像听到了剑鸣声,却没有余暇去思虑究竟。 眼底像是燃起炽焰,他抬起手,径直伸向自己心口,如果能剖出神魔两道本源,或许可以…… 但在他下手前,天魔振翅赶到,阻止了他的动作。 抬头看着荫蔽自己的翅翼,重嬴对上了景濯目光,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空白。 “对不起……”他局促地低下头,喃喃道。 景濯化为人形落在他面前,拂手挥去少年周身缭绕的灰白雾气。 他没想到,重嬴在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会是道歉。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他没能阻止霁望带走陵昭,没能禁锢住混沌,也没能保护好陵昭…… 可这原本就不是他的责任。 景濯喉中微哽,他低下头看着重嬴,认真道:“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换作是谁,都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 重嬴的声音很低:“可混沌还是降世了。” 如果他能做得再好一点,或许一切就不会到如此地步。 他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一点? 景濯半跪在少年面前,平视他的双眼,父子眼底映出相似的猩红:“这不是你的责任。” “在这件事上,你和陵昭,都没有做错什么。” 他不必为此自责。 就算是景濯和息棠,也落入了霁望棋盘。 “阿嬴,”景濯像陵昭一样唤他,“你并不是为了困住混沌浊息而生的。” 父母对子女,当有如何期许? 景濯所希望的,不过是重嬴此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虞。 他是因自己和阿棠来到这世上,他们理当教养护持于他,让他认识这方天地,明辨心中所求,再去想走的路,去做想做的事,而不是成为混沌的牢笼。 他实在是个很糟糕的父亲,景濯想,他竟然让自己的血脉身陷如此境地。 好在,他现在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景濯伸手抱住眼前继承了自己血脉的少年,重嬴像是没有预料到他的动作,身形僵硬地站在原地,忘了反应。 “阿嬴,有的责任,不必你来担。” 随着话音落下,景濯起身,拂手推开了重嬴。 重嬴始料不及,身形向后退去,看向他的神情显出怔忪。 景濯向重嬴笑了笑,只是一刹,他身周威势暴涨,风浪席卷而过,天魔巨大的翅翼张开,搅动了凝滞的浓雾。 他是魔族的君侯,如果当真要有所牺牲,也应当是他,而非重嬴。 混沌雾气外,无数灵力汇聚,遏制了混沌蔓延之势,也是在此时,混沌深处,天魔的力量骤然爆发,景濯身周现出重重嵌套的繁复章纹。 就如重嬴之前的尝试,他将自己的身体化作了封印混沌的禁制。 魔族生自混沌本源,又以身体强横著称,用他的躯壳封印混沌浊息,或许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若是只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便能化解这场大劫,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磅礴灵力挟裹着混沌向自己体内积聚,肆虐于西荒的混沌有了收束之势,尽数向魔族庞大的身躯涌来。 在灰白雾气的侵蚀下,魔族的血肉也开始消融,伸展开的翅翼露出森然白骨。猩红的双目看着被风卷起,送离雾中的重嬴,景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身形向后跌落的重嬴直直地望着他的方向,神情恍惚,始终不肯移开目光。 下坠中,息棠从身后接住了重嬴,他下意识转向她,只见她看向因强行吸收混沌而显出痛苦的魔族,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就算在这样危难的境况下,她好像还是能做到冷静自持,但重嬴还是从她平静的神情下,窥得一点隐伤。 景濯与息棠对视,他想如寻常一样对她笑上一笑,却忘了自己现在显露出原形,天魔口中獠牙狰狞,看上去没有温柔可言。 漫过不知多远的混沌在灵力牵引下,以景濯为中心收拢,化作盘踞于荒原上的阴云。 意识到这一点,在外以灵力施为的神魔仙妖都露出喜色,如此,这场劫难或能顺利化解。 还差一步—— 景濯强忍着身体将要崩解的痛苦,继续催动禁制,雾气翻腾着,周围重重嵌套的章纹明灭不定。 在数息僵持后,泛着灵光的禁制轰然破碎,随着景濯身体崩解,血海浪潮翻涌,代表魔族本源的道则盘旋环绕,混沌雾气也卷土重来。 受混沌冲击,荒原上一众六界大能也被逼退,气血流转,伤势有轻有重。 “重嬴,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息棠看向重嬴,轻声向他道。 迎着她的目光,重嬴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在这等境地下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这世道或许是有诸多不好。”息棠笑了笑,顾自开口。 强者挥刀向下,弱者沉沦,为善者不得好报,为恶者得势横行,诸般种种,总是往复轮回地上演。 仙神也好,妖魔也罢,就算有再强大的修为,在这如同樊笼的世间,也未必能求得真正的自由,只能甘苦自尝。 “可天下终究也还是有许多值得珍视之事。” 有山海间日出日落,有大漠中辽阔星河,也有城池上夜宴烟火。息棠曾经见过的风景,她希望重嬴也能用自己的双眼去看,用他的心来丈量天地。 或许未来,他还会遇到道统相传的师长,可对酌共饮的知己,甚至两心相许,可携手同行的道侣。 “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和这天下无数生灵一样,他也理应有享受生命的权利。 息棠希望他能自由,而这,大约也是她最后能留给他的东西。 她垂首与重嬴额头相抵,灿金辉芒亮起,在他额心留下一道徽印护持。 息棠推开了重嬴。 素白袍袖扬起,越见汹涌的混沌中,她身形浮起,奔向了景濯。 他看着息棠,正在崩解的躯壳中,猩红双目现出怅惘。 息棠身后显化出巨大法相,无数篆文从周围升起,泛着耀目光华。 重嬴的身躯曾经封印混沌万载,这足以证明神魔道则相结合,有机会将泛滥的混沌重新封印。 第113章 所以只是景濯力量,还不够。 这一刻,构筑成神族本源的法则,与代表魔族本源的法则在空中交汇,如同上古鸿蒙时。 息棠的身影与景濯重合,她仰头看着他,轻轻笑了起来:“我有没有说过,能遇到你,我很高兴。” 这一生,她失去过许多,但也得到了许多。 如今,不曾同来,能得同归,也算幸事。 只是呼吸之间,息棠的身体也在剥离本源道则后开始虚化,属于上神和天魔的纯粹力量相融,化作清浊交织的烟蔼。 重嬴眼底现出惶然,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有风从指间漏过。 当这样的力量在灰雾中亮起时,原本席卷向外的雾气忽然有了一瞬停滞,将要再次肆虐于天地间的混沌受法则牵引,向中心清浊相汇的烟霭聚拢。 重嬴隐约看见了法则延伸,化作牢笼,要将混沌囚困,随着繁复法则收束,混沌也就随在牢笼不断压缩。 混沌咆哮着,本能地想要挣脱,隐没在灰雾中的意识却在这一刻感知到了熟悉力量。 这是…… 是阿爹和阿娘啊…… 浮沉在深处的微弱的意识被神魔的力量所唤醒,感知到这样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卷起汹涌浪潮,像是在颤抖。霎时间,整片混沌震荡,不知是谁在无声嚎啕。 重嬴终于再次感知到了曾经与自己共生的意识。 “陵昭!”他高声唤道,脸上分明有水迹残留。 在与神魔力量相持的混沌中,过了很久,终于传来了回应。 “阿嬴……”灰白雾气翻涌着,发出了有些迷茫的声音,“我好像,又做错了事……” 混沌浊息的本能就是吞噬,这是天道赋予祂的天命。 可除了是混沌浊息,祂还是陵昭。 陵昭并不想让这方天地重归于混沌。 “阿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交换了意识?”陵昭突然问。 今日之前,陵昭从没有想过,原来自己才是会令天地重归原初的混沌。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祂连累了重嬴。 是在社稷山河图中。 眼见混沌爆发,重嬴才发现自己根本掌控不了混沌。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紫微宫拱月台上,重嬴背负着生为混沌浊息的原罪,却始终没有说出过真相。 “对不起……”陵昭微弱的意识呢喃道。 明明阿嬴才是阿爹阿娘的血脉,祂却抢占了他的身份,得到了许多原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爱。 可重嬴并不介意。就像当初什么也不知道的陵昭为了保护他,可以舍弃上神弟子的尊荣,他也不介意替陵昭背负罪名。 困在神魔道则中的混沌颤抖着,陵昭说:“阿嬴,我真的很幸运。” 就算祂生来是混沌浊息,就算祂的诞生只是源于霁望应天命的算计,就算天命生祂,只是为了让天地重归于混沌,祂却有幸借重嬴的身体行走过这片天地,遇见过许多人,见识了很多事。 祂从这并不圆满的世间得到了许多善意,天道可以将万物视作刍狗,在天地间行走过的陵昭却不能将六界苍生都视作与己无关的存在。 陵昭回忆起很多事,破败山神庙中的热汤;风餐露宿,篝火旁半生不熟的烤肉;天宁城中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这世上不止有这些,所谓苍生大义未免太过空泛,于陵昭而言,更重要的是这世上,存在着祂所珍重的一个个具体的生灵。 混沌所及,尽为陵昭耳目,祂也继承了来自混沌的,并不属于祂的记忆。 “阿嬴,将混沌劈开吧。”终于,祂这样说道。 只有劈开混沌,才能让被混沌吞噬的一切重新在天地间衍化。 灰白雾气缠绕上重嬴,他耳边再次响起了剑鸣声,在混沌浊息的压力下,与他结契的本命剑呼啸着现于天地间。 剑身尘垢褪去,显露出深玄墨色,其上像是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痕。 在上古鸿蒙未分,天地日月不具时,鸿蒙混沌中诞生了第一位生灵,被后世称为古帝。 此后经不知几何年月,天地清浊初分,却还是不见真灵新生,独祂游离在无垠天地。 在空寂中,祂以此剑自戮,催发天道衍化,身化万物,方有如今世界。 这柄剑便是帝血。 帝血当日会择陵昭为主,大约就是因为感知到了藏于重嬴体内的混沌浊息。 陵昭亲口告诉了重嬴,如何才能将自己抹杀。 重嬴看着面前长剑,神情显出苍白。 天地静寂,他的心脏颤抖着,手却缓缓抬起,很稳地握住了剑。 游荡的灰白雾气中,冲天剑光亮起,天地像是都要被一分为二。 浮在重嬴眼前的混沌没有挣扎,灰白雾气如影遇光,飞快消湮,这是陵昭的选择。 祂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随着雾气消散,当中清浊交汇的烟霭也露出了痕迹。 一点明光忽然亮起,随即光芒愈盛,如同高悬空中的烈日,将一切照亮。 在烟霭中浮起的,是造化明藏。 玄妙气息流散,推动混沌衍化,天地间,从未出现过的道则成形,上至碧落,下至幽冥,将六界相接。 昔年,鸿蒙初开,万物衍化,神族太初氏先祖意外得造化明藏。 在数十万载后,古帝遗留的额心紫府终于随混沌再次衍化。 重嬴的身形跌落,湮息的混沌中,天地万物生发,草木覆盖上荒原。他落在原野上,身体被草叶温柔接住,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柄剑。 一切都结束了吗? 天光照落原野,重嬴躺在地上,春时的风吹来,他久久没有动作。 “阿嬴——”有谁在身后唤道。 他微微睁大眼,眼底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像是期待,又像有所畏惧地缓缓回头。 树下,景濯含笑向他看了过来,在他身旁,息棠负手而立,身形逐渐凝实。 “阿爹,阿娘!” 重嬴终于爬起了身,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奔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他们。 息棠和景濯张开手,接住了扑上前的少年。重嬴靠在他们怀中,在哽咽之后,难以自抑地放声大哭。 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息棠看向景濯,以眼神示意他来安抚,她一向不怎么会说这些话。 景濯酝酿一二,正要开口,忽然抬头。 就在重嬴哭得毫无形象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正好砸在了他脸上。 看来不用自己解释了,景濯看向息棠。 重嬴被砸得哭声一顿,不过巴掌大小的魔族趴在他脸上,除了浑身白鳞,其他地方看上去和景濯天魔时的形态近乎无异。 不过与寻常魔族不同的是,他身上又显露出不容忽视的神族气息。 晕头转向的陵昭被重嬴拎了起来,他抬起头,和重嬴眼对眼,发出茫然的一声叽。 他没死吗? 似乎是造化明藏和神魔道则相合,为他重塑了与重嬴相似的身躯。 “阿嬴,你哭得好惨。”对上重嬴的脸,陵昭下意识感叹了句,换来他面无表情的凝视。 “……对不起,我错了。”陵昭抱着前爪,及时向他滑跪。 沉默了两息,重嬴带着浓重鼻音回答:“算了。” 没关系。 这两句话说的是眼前的事,又好像指了更多。 在旷野的风中,景濯向息棠伸出手,目光相对,不必多说什么,她将手放在他掌心。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