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春莺》 困春莺 第1节 困春莺 作者:炩岚 简介: 落魄疯狗权臣vs老实人农女 文案一: 温幸妤打小就性子呆,脾气软。唯一幸运的,是幼时蒙定国公府的老太君所救,成了贴身婢女。 老太君慈和,经常说:“等幸妤满十八,就许个好人家。” 温幸妤乖乖应着,可目光却不由看向了窗外那道神姿高彻,瑶林玉树的身影。 那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京城里最矜贵多才的郎君,祝无执。 也是她注定靠不近、捞不着的寒潭月影。 ———— 温幸妤出府不久,荣华百年的国公府,一夜倾颓,唯剩祝无执被关押在大牢。 为报老太君恩情,她千方百计将祝无执救了出来,顶了将死未婚夫的身份。 二人不得不拜堂成亲,做了对假夫妻。 她陪他复仇雪恨、位极人臣,成了人人钦羡的摄政王夫人。 可只有温幸妤自己知道,祝无执一直对她颇为嫌弃。 她虽委屈,却也知道假夫妻成不了真,于是放下和离书,远走高飞。 文案二: 祝无执自出生起就享受最精细的侍奉,非白玉地不踏,非织金锦不着。 他是目下无尘的世子爷,是孤高自许的贵公子。 直到家族倾颓,被踩入泥尘后,救他的却是平日里颇为嫌弃的呆笨婢女。 为了掩人耳目,他成了温幸妤的假夫君。 祝无执看着她掰着指头算还有几天口粮,看着她面对欺凌忍气吞声,唯唯诺诺。 一副没出息的模样。 他嫌弃她粗鄙,嫌弃她呆笨,嫌弃她因为一捧野花就欢欣雀跃。 后来他做探花,斩奸佞。先帝驾崩后,挟幼帝以令诸侯,成了万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世人都说,他该娶个高门贵女。 可祝无执想,温幸妤虽呆板无趣,却胜在乖巧,他愿意同她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可等他收复失地回府,看到的却是一封和离书。 第1章 ◎我想救他◎ 八角镇地处汴京东二十里外,隶属开封县,十分繁华。 此时正值七月盛夏,正午的日头压得青石板发白,两排砖木铺面夹出窄窄的街市,街边绿柳蔫蔫垂着枝条,热的人心浮气躁。 温幸妤摸了摸袖袋里的一串铜钱,望着近在咫尺的药铺,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前些日子,她花光了在定国公府时攒的银钱,用了半个多月,才摸索买通了京城大牢里运泔水的老叟,把世子爷从里头救出来。 虽说这事顺利得有些奇怪,但人救出来三天,也没追兵寻来,她就再没多想。 如今世子爷被她藏在村后山的山洞里,每日入夜她送药和吃食上去。 今日来镇上,一来是未婚夫陆观澜的止咳药用完了,二来是世子爷的伤迟迟不见好,山上的草药不顶用,她打算让大夫配些好点的伤药。 药铺名为仁和堂,她和这家坐诊大夫相熟,故而一直在这买药。 她走进去,李大夫正拿石臼捣药材,屋子里混杂着苦涩的药味,有些呛人。 李大夫见来了人,停下了手底下的活计,笑道:“还是老样子?” 温幸妤点头,把铜板拿出来,数好搁在柜台上,正准备让李大夫再多配一份伤药,就听到门口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她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官兵打扮的人翻身下马,阔步朝药铺行来。 温幸妤心口一紧,她攥紧了衣摆,垂眸不敢乱看。 官兵停在她旁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拍了拍柜台道:“上头追查逃犯,把账本拿出来。” 李大夫吓了一跳,连声称是,赶忙转身进了内间,不一会就拿出个泛黄的账本。 为首的官兵翻看了些,头也不抬的问:“近几日可有人采买过伤药?” 话音落下,温幸妤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还好她方才说话慢,并未告诉李大夫要买伤药。 李大夫回忆了一会,摇了摇头:“小老儿店铺生意不大好,这半个月来并未有人买过伤药。” 那官兵哦了一声,把账本放在柜台上,目光又落在温幸妤身上,似乎是随口询问。 “她买了什么?” 说起温幸妤,李大夫眼中多了几分怜悯,他回道:“这小娘子的未婚夫得了肺病,她每隔七日便来取止咳用的药材。” “呐,这就是她买的药材。” 李大夫把还未包起来的药材摊开,放在官兵面前。 官兵用剑鞘随便拨弄了几下,又看了温幸妤一眼。荆钗布裙,鹅蛋脸,眼眸低低垂着,看样子就是个胆怯的农女。 他散去怀疑,朝李大夫点了下头,“有劳。” 说罢,几个官兵又大步流星离开。 温幸妤高悬的心落了一半,她接过李大夫包好的药材,装作不经意好奇询问:“李大夫,他们在查什么?怎么这么大的阵仗。” 闻言,李大夫左右看了眼,招手示意温幸妤靠近。 他压低了声音道:“五天前,前定国公府的世子爷祝无执,自狱中潜逃。” “我听汴京城里的友人说,圣上大怒,命皇城司和左右军巡院半个月内缉拿归案。所以这几天来了好几波京城的官兵,没日没夜的查。” “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啊,一个月前还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现在却成了逃犯。” 温幸妤心又悬了起来,她唇色有点发白,几乎控制不住神色,随便应付了两句,便拿着药材埋头往外走。 伤药是不能买了,只能先继续用山上的草药凑合。 当务之急是先回家,把这件事告诉观澜哥。 石水村离镇子不远,村子里除了本姓人,还有些从外地来安居的。 陆观澜幼年失恃失怙,因解试成绩优异,去岁从同州选来京城做贡生,在国子监念书,前途一片大好。 可惜半年前放沐,他不慎跌落山崖,伤了肺腑,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最后退学,用攒下的银钱在石水村买下了座宅子,治病休养。 温幸妤和陆观澜订亲,是在他还未受伤前。那时候温幸妤是定国公府老太君的贴身婢女,老太君慈和,在她满十八后就做主,定下了陆观澜这个出身微寒,却十分有前途的青年。 陆观澜为人清正,对温幸妤极好,虽说相处不多,但他做事十分细心妥帖,一来二去的,两人也就有了感情,准备今年年末成亲。 哪知麻绳专挑细处断,刚定亲不久,人就摔伤了肺腑,不仅从国子监退学,还得拿药吊命。 温幸妤性子良善,并没有退亲,而是请求老太君提前把她放出府去。 她没有想陆观澜能活多久,只想着尽人事,听天命,不管怎么样,先陪他养病。 本想着攒些银钱了带陆观澜回同州,毕竟人总是眷恋乡土的。可现在情况有变,她得先救世子爷。 毕竟在幼时,老太君救了差点冻死在路边的她。 想到官兵或许很快就会查到村里,她不由得抓紧了药包,加快脚步。不慎踩到水洼,裤脚上溅了泥泞,她也未曾停下清理。 不多时,温幸妤喘着气停在院门口,就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阵阵咳声。 她赶忙把药材放进伙房,推门进了屋子。 灰扑扑的屋子里,仅有一床一桌几张凳子。床上斜靠着的青年一身青布长衫,身形清瘦,面容俊朗,浑身透着一股病气,脸和唇色泛着惨白。 见她来了,他压下喉咙里的咳意,温和笑道:“怎么跑这么急?” 陆观澜说话嗓音和他本人一样,清润柔和,如沐春风。 温幸妤看了眼天光明亮的窗户,确定没人,才小声开口: “今日我在街上碰到搜查的官兵了。” 陆观澜神色一顿,喉咙里的痒意再也压抑不住,他拿帕子捂住口唇,侧过头去咳得撕心裂肺。 温幸妤有些心疼,坐到床侧轻拍他瘦骨嶙峋的脊背,抿唇道:“观澜哥,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想救他。” 陆观澜停下咳嗽,长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 妤娘为人纯善,因为一点恩情,就冒着杀头的危险救祝无执。 哪怕这人根本不值得救。 他还在国子监念书时,就听过这人的名声。 目下无尘,清高矜傲,做事不管不顾,极其恶劣。 可妤娘的恩,就是他的恩,妤娘想报,那他便豁出一切都会帮忙。 困春莺 第2节 沉默了一会,陆观澜摸了摸温幸妤的发顶,温声道:“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温幸妤有些惭愧,明明是自己的恩情,却还要麻烦一个病人。 她软声道:“观澜哥,等他安全了,我们就成亲,一起回同州。” 陆观澜心中微暖,更多的却是酸涩。 成亲…… 不可能成亲了,他感觉得到自己时日无多。 温幸妤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起身道:“我去煎药煮饭。” 她把院子里晒着的豇豆收了,便去伙房里煎药煮饭。 多了一个人吃饭,缸里的米少得很快,眼看就见底了。 她摸了摸腰间仅剩的几个铜板,叹了口气。 为了救祝无执,她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那些积蓄她本打算带观澜哥回同州,然后沿途寻幼年被人买走的妹妹。 虽说观澜哥也有在国子监时攒的膏火银,但她已经劳烦他良多,故而不管他怎么劝,她都不肯动那笔银子。 钱她会想办法赚,三张嘴两个病人,总不能去吃糠咽菜。 煎好药做好饭,温幸妤随便对付了两口,便起身把食盒和药材放入竹篮,准备天一黑就上山。 * 月轮初显,山脊渐渐隐入青灰的暮色里。 温幸妤提着竹篮,借着月光往村头后山走。路上静悄悄的,偶有鸡鸣狗叫之声,家家户户都熄了蜡,听不到一点人声。 她捏紧了竹篮,不敢往身后看,只埋头朝山的方向走。 桃溪山不高,但草木繁盛,雾气浓重,山路崎岖。若是不认路的人上去,怕是会周折许久都寻不到路。好在温幸妤出府后时常去上面采药采野菜,故而哪怕天黑,也能摸索着上山。 行至半路时,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满山腾起潮湿的土腥味。 怕药材湿,她索性把外衫脱下来盖在竹篮上,踩着泥泞的山路,艰难的往上走。 雨越下越大,云雾浓重,月色被遮掩的影影绰绰。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雨打树叶的声音。 温幸妤被淋了个透,她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凭借着记忆和淡薄的月光,艰难朝山洞的方向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山里又凉,风一吹便是彻骨的冷。 泥泞的山路难行,她几乎数不清自己滑了多少跤,身上又冷又疼,可还是努力护着竹篮里的东西。 世子爷伤得重,又一日未用饭,她若是把这些东西洒了,不仅白淋雨跑一趟,还会让他失望。 祝无执支着伤腿往岩壁上靠,剧烈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顷刻浸透衣衫。远处雷光骤亮,他的目光穿过层层雨幕,望着被遮了一半的月亮,自嘲哂笑。 一个月前,他锦衣华服,连擦手的帕子都是蜀锦,而如今却只能用不干不净的粗布包扎伤口。 本以为能徐徐图之,养好伤后筹谋复仇,如今这些恐怕都要落空。 即将子时,那呆笨的婢女不会来了。 什么救命之恩,也还不是选择抛弃。 不过话说回来,依常理而言,与他这个秋后问斩的犯人撇清关系,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温幸妤只是个蠢钝的婢女,她能记挂着十年前那点所谓的救命之恩,已经足够令人惊讶。 如今反悔,选择弃他于不顾,也再正常不过。 他收回视线,垂下眼,心中不甘的厉害。 废了那么大力气,甚至钻了泔水桶才得以逃出生天,却还是要死在这深山老林中。 凭什么呢? 他还没有找那狗皇帝报仇,怎么能这么凄惨的死在山洞里呢。 “世子爷?” 温幸妤摸黑踩过碎石,听见山洞深处传来压抑的咳嗽。 湿漉漉的呼唤裹着雨声飘进来,祝无执微怔,朝山洞口看去。 温幸妤站在山洞入口,拧了拧衣摆上的水,才快步朝祝无执的方向走来。 离得近了,祝无执才看清来人此时的模样。 她浑身湿透,衣裳和鞋子上沾满了泥水,唇色泛白,额角有处淤青,显然是在山里摔了跤,狼狈非常。 唯有那双眼睛,像是山泉里浸过的黑石子,蒙着层雾蒙蒙的水光,明亮柔软。 祝无执瞥开目光,视线落在她怀中的竹篮上,见其盖着外衫完好无损,长眉轻轻挑了下。 他还以为她不来了。 见温幸妤不知摔了多少跤,却还护着为他拿的吃食和草药一路艰难寻来,祝无执不得不承认,他心底是有一丝动容的。 但那点动容,很快就被温幸妤的话给打断了。 温幸妤在祝无执身边蹲下,把竹筐里的食盒和草药拿出来,目光落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又慌忙垂下头:“世子爷,奴婢不是故意来晚的,天忽然下雨,山路实在泥泞难走。” “还有……”她顿了顿,小心翼翼看了眼他,语气难掩担忧:“今日我去镇上,碰到了搜查的官兵。” 祝无执心底一沉。 他凤眸骤冷,怀疑而带着杀意的目光,直直落在温幸妤湿漉漉的发顶。 【作者有话说】 大写加粗的【强取豪夺】,大碗狗血文! 剧情走向会特别特别癫,吃不了这口的请点取消。 男女主非完美人设。 男主真的真的疯狗一个(有病的那种),女主最开始也是真的软性子老实人,善良好骗。 但男女主都会成长。 还有,不换男主,男主就是祝无执。 感谢阅读,欢迎理性讨论剧情[撒花] 2 第2章 ◎试探她,哄着她◎ 山洞里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二人交错的呼吸声。 温幸妤没听到回应,只感觉到有道目光落在头顶,带来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咬着唇瓣,抬眼看向祝无执,只见对方那双漆黑的凤眼正睨着她,眸色晦暗不明,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长期的婢女生活,让她潜意识不敢与其对视。她忙低下头,心想世子爷定是担心官兵追查到此处,因此有些焦躁。 正想着如何安慰,就听到他的嗓音透过湿冷的空气传来,像是裹着一层阴雨。 “明日你不必来了。” “我不能拖累你。” 明明声线缓慢平和,却让人感受不到温度,反而带着几近阴冷的意味。 说完,他轻轻叹息,有种令人心酸的颓唐。 温幸妤不自觉抬眼。 山洞黑漆漆的,仅有浅淡的月色带来一丝亮,青年靠在石壁上,俊美的脸庞隐在明暗交错下,以往那矜傲的眸子带着绝望的死气。 意识到世子爷是没了求生的念头。她心中着急,忙声道:“奴婢不会不来的,奴婢一定想办法救您,不让追兵查到这。” 祝无执没有说话,他端详了片刻温幸妤的神色。 眼眸明亮真挚,不似作假。 确定她不会倒戈,祝无执扯了扯唇角,让声音浸入恰到好处的温和感激。 “温姑娘大恩大德,我祝某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她既救了他,那就要送佛送到西。她若敢半途而废,或者起了拿他换赏银的心,他不介意现在就让她命归黄泉。 方才的试探,可以确定她没有二心,和在府中时一样,善良到愚蠢。 温幸妤连忙摆手,小声道:“世子爷客气,这是奴婢该做的。” 毕竟老太君救过她,而他…也不止一次帮过她。哪怕那只是随手而为,他或许早都不记得,但确实也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懂知恩图报,爹娘还在时经常说这句话。 二人又陷入沉默。 温幸妤把食盒中的饭菜拿出来,又拿出竹筷,跪坐着端到祝无执跟前,“世子爷,委屈您了,简单用些吧。” 祝无执接过碗筷,指骨间筷子的粗粝感让他心中烦躁不已。 饭菜已经有些凉了,他忍着不适,随便吃了几口,便搁下了。 虎落平阳…… 若不是那狗皇帝,他还不至于像条丧家之犬,缩在这阴冷的山洞,吃着这难以入口的粗茶淡饭。 他目光落在那破旧的陶碗上,眉心忍不住皱了皱。 罢了,罢了,先忍耐这一时。 温幸妤看了眼碗中剩了大半的饭菜,抿了抿唇,默默把碗筷收回食盒。 她取出捣好的草药和布条,轻声道:“世子爷,奴婢替您换药。” 祝无执嗯了一声,嗓音低沉冷淡:“有劳。” 温幸妤垂首把他裤腿卷起来,拆开旧包扎,处理干净后,小心翼翼将草药敷上去重新包好。 祝无执闭眼靠在石壁上,感受到小腿上偶有微凉的指尖触碰。 困春莺 第3节 俄而,他听到温幸妤特有的绵软嗓音。 “世子爷,其余伤口,要麻烦您自己换药了。” 祝无执睁开眼,微微颔首,接过那黏糊糊的、散发着难闻气味草药,毫不避讳的掀开了上衫,面无表情把药敷好包扎。 温幸妤慌忙转过身避开。 世子爷出身高贵,十指不沾阳春水,习惯了有人在身边伺候,不避讳正常。 按道理,她应该也不在意才是。毕竟他是主,她为婢。 可……可延续了将近五年的朦胧心思,让她心中羞愧,便只想着躲避。 祝无执换完药,温幸妤又拿出装了汤药的陶罐。 她把陶罐和勺子递过去。 祝无执低头啜饮药汁,喉结滚动,仿佛感觉不到苦。 大仇未报,受这些罪又算得了什么? 在狱中时,他便已经想明白了。明面上是同平章事周士元联手枢密使王崇,构陷他定国公府通敌叛国。 实际上,这一切都是老皇帝的手笔。对方借这二者之手斩落定国公府,意图打破三家独大的局面,进行集权,为太子铺路。 他能被一个婢女救出来,又多次躲过追兵,不是因为他运气好,而是这是老皇帝故意为之。 老皇帝想让他这个定国公世子带着对周王二人的仇恨离开,日后回到京城,自然而然成为其手中的一把刀,挥向周士元和王崇的头颅。 是所谓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 祝无执心中冷笑。 想得倒是好。 既然敢放他离开,就该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温幸妤不知道祝无执在想什么,她淋了雨,又摔了跤,浑身又冷又疼。 山风卷着雨星扑进来,她打了个寒战,唇齿轻磕。 祝无执喝尽了药,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后,垂眸看向面前瑟缩的女子。 他目光顺着她苍白的脸下移,落在那冷到轻颤的瘦弱肩头,旋即眸光轻闪,抬手脱下干燥的外衫,披在她肩膀上。 皇帝的确想故意放他离开,但其他人可不会。他还要靠这婢女离开汴京,自然得哄着些。 温幸妤正在发呆,忽觉肩膀微沉,转而被一股极淡的檀香包裹。 外衫还带着祝无执的体温,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祝无执不知何时挪近,冷玉般的指节轻碰了下她的额角:“疼么?” 语调温和,眸底却淡漠依旧。 温幸妤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红着脸站起身,看也不敢看他,把衣衫脱下来重新递了过去,急声道:“不…不疼,多谢世子爷关心。” “山里冷,衣衫还是您穿着,我体魄好,不打紧的。” 祝无执笑了笑,温和道:“不必推脱,穿着吧。” “我自幼习武,不怕冷。” 温幸妤攥着衣衫的手指紧了紧,她习惯顺从,闻言垂眸低声道谢:“婢女谢过世子爷。” 祝无执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二人再次陷入沉寂。 云散雨霁,明月高悬。 温幸妤挎好竹篮,起身要回。 祝无执忽然拉住她的衣角,力道很轻,“温幸妤。”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嗓音带着官话特有的矜贵。 温幸妤回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那张俊美矜傲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怜之色。 月光笼着他的面容,眸光支离破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你明天……会来吧?” 怜悯之心渐起,温幸妤重重点头。 看着她的背影,祝无执脸上的可怜之色渐渐褪去,只余一片阴鸷森冷。 * 官兵来得日子比预料中更快,第三天的晌午,温幸妤正给鸡洒喂稗子和野胡豆,就听到院门外有乱哄哄的马蹄声。 她心口一紧,搁下簸筐忙步出去,就看到院门外头尘土飞扬,停着几匹马,一群带刀的官兵正打量院子。 见她来了,为首的官兵亮出腰牌,“皇城司搜查逃犯,劳烦这位娘子行个方便。” 温幸妤攥紧了衣摆,侧身让开路,几个官兵便大摇大摆进了院子,率先推门走进主屋。 屋门一开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官兵挡了挡鼻子,皱眉往床上看。 陆观澜低咳了几声撑着半坐起,声音清润又虚弱:“诸位是?” 为首的官兵看出床上是个书生,他环顾四周,随意道:“皇城司的,奉命追捕逃犯。” 狭小的屋子一览无余,破漏清贫。 他收回视线,侧头看旁边胆怯的农女,问道:“你二人是何关系?” 温幸妤正准备开口,就听到陆观澜温柔的嗓音响起。 “是夫妻。” 那官兵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哦了一声后朝院子里翻查的官兵招手:“下一家。” 温幸妤悄悄吐出一口气。 陆观澜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半只脚踏出门槛的官兵。 “官爷稍等,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那官兵握着刀把转身,收回了脚,语气有些不耐烦:“说。” 陆观澜扶着床柱要下床,温幸妤见状忙去搀扶。 他站稳在床边,朝官兵拱手,面容清正:“在下原是国子监贡生,前不久不慎摔伤肺腑,不得以退学休养。” “如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便想着办凭由回同州老家。” 说着,他叹息一声,“也算是落叶归根。” 本朝一向敬重读书人,更何况是陆观澜这种万里挑一,能被选入国子监的书生。 那官兵缓和了神色,示意面前虚弱的书生继续说。 陆观澜道:“按照律令,办凭由少说也得月余,可我这副身子实在是……”他又叹了一声,继续道:“恐怕撑不到回乡之日。” “我见官爷面容刚毅,想必是仗义之辈。故而在下想拜托您给县衙打声招呼,好快些办凭由。” 听到陆观澜的夸赞,官兵脸色稍霁。这请求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对于他们皇城司的人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但这书生与他素不相识,他凭什么帮?怜悯归怜悯,他又不是什么普世济民的观音菩萨。 陆观澜能去国子监念书,自然也不是天真之辈。 他说了句稍等,掀开床榻,从下面的木盒子里拿出一袋碎银。 温幸妤见状赶忙上前阻止。 “观澜哥,这是咱们回同州的路费,你……” 陆观澜朝温幸妤安抚的笑了笑,视线又转回官爷身上。 “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请官爷笑纳。” 官兵上前接下,随手掂了掂。 不多,十几两。 但看这农女着急的模样,想必是最后的家底了。 他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罢了,就当是我柳三积德行善。” 说着,他打开钱袋,从里面摸了两枚出来,又拉紧系带,把钱袋子丢了回去。 “就这些吧。” “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这小娘子跟着饿肚子。” 陆观澜躬身拱手:“多谢柳大哥仗义相助,若陆某有幸病愈,定衔环相报。” 柳三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往外走:“行了,我会打好招呼,办时报我名就行。” 官兵呼啦啦来,又呼啦啦离开,院门被合上的瞬间,陆观澜摇晃了几下,险些栽倒在地。 他这副身子早已是千疮百孔,方才站着说话已是强撑。 温幸妤吓了一跳,红着眼圈把陆观澜扶到床上。 她是呆笨,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观澜哥拿出家底办凭由,显然不是为了和她回同州。 而是为了让祝无执脱身。 陆观澜靠在床头,修长的手指拭去她两腮的泪珠,温声哄道:“莫哭了。” “等凭由办好,你和他一起去同州吧。” 陆观澜的话让温幸妤心如刀绞。她鼻头发酸,白皙的脸上挂满了泪,哽咽不止:“观澜哥,我不和他走。” 窗外天光明亮,窗内暗淡冰冷。 陆观澜轻叹一声,目光似是在往窗口里洒下的日光,又似乎落在别处,悠远而苍凉。 “妤娘,我已时日无多。” 恐怕很快就要看不到这样明媚的天气。看不到妤娘这张魂牵梦绕了十几年的面容。 困春莺 第4节 他收回视线,垂眸看着温幸妤泛红的眼眶,内心一阵钝痛。 头一次,头一次他产生了恨世嫉俗的心。 明明从未做恶,一心向善,到头来却要重病离世,什么都握不住。 他再也忍不住,把温幸妤搂进怀里,喉结滚动,有些发哽。 “妤娘……” “妤娘。” 温幸妤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往日既能提笔写字,又能簪花下厨的手,此时环抱着她,颤抖的不像话。 “观澜哥,你不会有事的。” “你一定不会有事。” 良久,陆观澜放开温幸妤,捧着她的脸,头一次不顾礼法,逾矩的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乖,照我说的做。” 温幸妤没有应,她不愿意相信他会死。 这样好的人,不应该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死去。 * 许是祝无执藏身的山洞太过隐蔽,也或许是那些官兵并未认真搜查,那日皇城司的人走后,八角镇重新陷入平静。 温幸妤为了买伤药不被人怀疑,专门割伤手臂。 好的药确实比草药管用许多,不过四五日,祝无执的伤就好了许多。 他在好转,可陆观澜却迅速衰败下去。 温幸妤每每洗那些沾血的帕子,都忍不住垂泪。 夜幕降临,月亮低悬在山头,将整个石水村笼在银辉之下。山林间的潮气带起蒙蒙白雾,覆盖着堆叠的山峦,模糊不明。 村头的房屋都灭了灯,漆黑又安静,唯有鸡鸣狗叫,蝉鸣阵阵。 温幸妤冲了凉,用帕子擦着湿漉漉的发尾,忽而听到屋内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把帕子丢水盆里,拢好衣襟,赶忙小跑进屋子。 屋内仅点着一盏破旧的油灯,光线昏暗,陆观澜伏在床上,小半个身子倾了出来,帕子捂着唇咳嗽不停。 温幸妤忙倒了杯温水,坐到床侧抚他的背。 “观澜哥,还好吗?” 良久,陆观澜停止了咳嗽,他喘着气翻过身,呼吸声像是破洞的风箱,呼呼作响。 温幸妤扶着他半坐起来,把杯沿放在他唇边。 陆观澜就着她的手一点点喝下温水,将满口的血腥气吞下。 他闭了闭眼,知道已经到了时日。 灯火昏黄,映着他枯槁的面容。明明是温暖的色泽,却依旧照不暖他惨白的脸色。 他费力抬手,摸了摸温幸妤的侧脸,目光温柔缱绻。 俄而,他强压着咳意,温声交代:“妤娘,带他来。” “我怕是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求灌溉~[抱抱] 3 第3章 ◎“好好活着”◎ 陆观澜话音落下,破旧的窗忽然被一阵风吹开,烛火剧烈摇曳,温幸妤瞳孔紧缩,手中的杯子咕噜噜滚到地上,裂成了几瓣。 悬在头上的那把刀,终究是要落下了。 她翕动着唇,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观澜哥,我去请大夫。” “我现在就去,你等我!” 说罢,她转身就要往外跑,衣摆却被那双枯瘦苍白的手扯住。 她钉在原地,转回头看陆观澜,泪水糊了一脸,视线有些模糊。 陆观澜朝她摇了摇头,泛白的唇动了动,气若游丝:“妤娘,听话。我这伤你知道的,能活到现在已是老天垂怜。” “再者去镇上,来回少说一个时辰,我怕是……撑不了那么久。” “带他来,快去。” 温幸妤抬袖擦了擦眼泪,她咬紧了唇瓣,最终还是轻点了下头。 陆观澜这才松开她的衣摆,平躺在床上,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温幸妤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红着一双眼,哽咽道:“观澜哥,等我回来。” 她听到一声羽毛般的嗯,随即咬牙转身,拔腿往山上跑。 山中树影幢幢如鬼,雾气浓重,偶有蛙叫蝉鸣。 祝无执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忽而听到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他屏住呼吸,立马戒备起来。 月凉如水,照亮了来人的脸。 只见温幸妤扶着洞口,一面喘气一面道:“世子爷,观澜哥不行了,请您同我下*山。” 祝无执微愣。他猜到陆观澜为何要死前见他,也明白自己即将要逃离汴京。 他扶着石壁站起身,颔首道:“带路。” 温幸妤点了点头,上前去把人扶着。 祝无执腿伤未愈,胸口后背又布满鞭伤,再加上山路崎岖,他行走速度快不了多少。 温幸妤心里急,暗恨自己力气太小,不能背着他跑。 祝无执感觉扶着自己的那只手轻颤个不停,他侧头垂眸,就见温幸妤紧咬唇瓣,发丝被汗水黏在腮边,满面焦急之色。 他心中冷嗤,不明白不就是死个未婚夫吗,至于那么害怕着急。 如果没记错,这两人认识还不到一年,虽说定了亲,但这么短的时间,能产生多少真情? 他从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爱情,一切都是趋利罢了。 温幸妤浑然不觉,她心中记挂着陆观澜,只想快些,再快些,恨不得飞回山下的家。 月寒山色共苍苍。 回到院子,温幸妤扶着祝无执径直推开了屋门。 窗纸在烛火的映着暖黄,陆观澜闭目躺在床上,清隽枯瘦的脸隐在阴影中,透出浓浓的死气。 几隙烛光穿过挂在铜钩上的幔帐,照着他有些凌乱的发。他掌心攥着帕子,上头沾着鲜红刺目的血迹,胸膛起伏微弱。 温幸妤松开扶祝无执的手,扑到床侧,轻轻握住陆观澜的手,颤声唤道:“观澜哥。” “观澜哥,我回来了。” 陆观澜听到耳侧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用力侧头看向她。 不知是快死了还是因为什么,他的视线一片朦胧模糊。如同浑身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纱,妤娘离的那么近,可他却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真切她的声音。 只有失真的啜泣。 他张了张嘴,想抬手摸她的头。 手臂如千斤,他竟连抬手都做不到了。 心中酸涩苦痛。 温幸妤察觉到他的意图,跪伏在床边,将脸贴在那干枯的手心。 陆观澜感觉到掌心一片濡湿,他喘息了几声,哄道:“莫哭。” 余光瞥见门边那道高大的人影,他顿了顿,费力道:“妤娘,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他说。” 温幸妤看着他,眼里满是恐惧的不舍。 她动了动唇,最终在陆观澜失焦的视线下,轻轻点了点头。 站起身,她走到祝无执面前,福身一礼后,轻推屋门出去。 祝无执自进门开始,就一直在端详病榻上的青年。 眉眼端正清隽,病弱却不掩清正之气,标准的书生模样。 和他完全相反。 往日他最讨厌这类人,是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坚守所谓的正义,固执的令人发笑。 可这人即将成为他的恩人,他要承一份含着人命的恩情。 他垂下眼,缓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陆观澜。 陆观澜看不清祝无执的脸,他也不想看。 他闭着眼平躺在那,苍白的唇中吐出虚弱的话语。 “明日开始,你就是我。” “左侧柜子里有我的户贴,以及关于我出身和经历的信。” 困春莺 第5节 祝无执嗯了一声,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多谢。” 陆观澜也不指望这恶劣的贵公子对他感激涕零。 他睁开眼,侧头看着对方,眼中带了几分祈求:“死之前,陆某只求世子两件事。” 祝无执面色不改,他颔首道:“等大仇得报,我会为你办丧事,用金银玉器随葬,让你魂归故里。” “如果你想照拂什么人,尽管提便是。” 在他眼里,陆观澜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死前所求,无非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落叶归根。亦或者照拂荫蔽哪个亲戚。 陆观澜却摇了摇头。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凝视着祝无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求世子一路庇护妤娘,不要让她受委屈,她是个好姑娘。” “待世子大仇得报后,再许妤娘衣食无忧,放她离开。” 说完后,他挣扎着想起身叩谢。 祝无执虽说是个冷心冷情的混账,但也不是全然无心。他阻止了陆观澜的动作,凤眸微垂,目光落在对方那双清澈失焦的眼睛上。 陆观澜目光里的祈求之色太过浓烈灼眼,竟让祝无执觉得比烛火还要刺目。 书生虽无用,可也最有傲骨。 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认识不久的女人,居然肯折断脊梁,向他这个朝中最臭名昭著的佞臣低头。 祝无执有些不理解。 但都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故而他点头应下。 陆观澜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松了口气。 他知道祝无执虽恶劣,但最是高傲,不屑撒谎,算是言出必行之人。 如此一来,妤娘的后路有了保障,他也可以稍微安心的去了。 毕竟他也只能为妤娘做这些了。 院子里的月色被浮云遮盖,变得有些暗淡。温幸妤在门外来回踱步,指尖掐着掌心,扣出了血痕都感觉不到。 她眼泪一直没停下过,时不时看一眼泛着暖晕的窗。 过了一小会,屋门被拉来,祝无执侧过身,目光落在温幸妤布满泪痕的脸,又漠然移开。 他道:“进去吧。” 温幸妤嗯了声,鼻音很浓重。 她伏到床侧,握住了陆观澜的手。 “观澜哥……” 陆观澜已经彻底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像是蒙了一层黑雾。 他看不清温幸妤此刻的脸,眼前却恍惚浮现出初见她时的样子。 十一年前的春天,九岁的他刚失去父母,懵懂的办完丧事,才后知后觉成了孤儿。 他坐在门槛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妤娘就是那时出现的。 她小小的,眼睛弯弯,像个糯米团子。手中拿着糖葫芦,蹲在他的面前,声音甜软温暖:“哥哥,不要哭,糖葫芦给你吃。” 她陪了他一下午,明明才七岁,却懂得如何安慰人。 那天晴空万里,她却比那明媚的春光还要温暖耀眼。 第二天晌午,他还想找她,才知道她是来同州探亲的,一早就回了老家。 以为再也寻不得,却没想到来汴京不久,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未婚妻。 她亦是苦命人,失去父母兄长,沦为婢女。 本以为是老天垂怜,能让他好好待她,没曾想造化弄人。 她的善良,她的坚韧,她的活泼。 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陆观澜咽下喉咙里溢出的血沫,努力睁大了眼,想再看看她的模样。 胸腔里的空气逐渐被挤压殆尽,他越来越喘不上气,耳边传来阵阵嗡鸣。 他听不到声音了。 他要死了。 温幸妤哽咽着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要把心里话都告诉观澜哥。 “观澜哥,我喜欢你。” “很早就喜欢。” “我想和你成亲,生个孩子,过平淡幸福的日子。” 她不知道陆观澜已经听不到了。 手腕忽然被反握住,那枯瘦的手指迸发出惊人的力道。 “妤娘,别哭…好好活着。” “替我……” “活着。” 他看向她的方向,最后的念头是,他死了,她该怎么办。 陆观澜的声音轻若羽毛,戛然而止。仿佛是有生命的树枝,直直刺入温幸妤的心脏。 话音落下,那只手像是被拆了骨架,重重垂落。 “观澜哥!” 她没来得及抓住那只落下的手,只看到对方温柔的桃花眼失去光彩,随即紧阖,再无气息。 他眼角下有泪水蜿蜒而下,没入鬓发,像是带着不舍。 喊完那一声,她仿佛失了声。 心像被匕首搅碎,碎末堵上喉咙,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在口中蔓延。 她愣愣看着他安详的脸,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观澜哥……没了。 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和他的点点滴滴。 她因幼时遭遇,胆小且敏感自卑,是观澜哥陪伴她,开导她。 在她绣坏了荷包,怀疑自己蠢钝呆笨时,他会把荷包日日挂在腰间,哪怕那样的粗糙丑陋,他也会温柔笑着夸赞,说这是最可爱的荷包。 在她不慎打碎镯子伤心时,他会偷偷买来一样的,再把碎玉黏好,用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注视着她,摸着她的发顶,说碎碎平安。 他用他的包容,拥抱她的怯懦。用他的温柔,打开她心间自卑的锁。 观澜哥那样的温柔良善。 他会帮街上年迈的阿婆给边关的儿子写信,他会仗义执言帮助被造谣诬陷的女子。他会拿出身上的银钱为城中乞儿施粥。 哪怕后来病了,他也会帮村中乡亲写信念信,教小孩认字,不取分文。 他常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作为读书人,该当如此。 她虽不懂那两句话什么意思,却明白那是观澜哥善良的心。 可这样良善,这样清正的人,就这么病痛缠身,与世长辞。 老天不公。 何其不公。 抬手摸了摸脸,泪水早已无声铺满面容。 温幸妤保持着跪坐在床边的姿势,她想嚎啕大哭,可她不能。 观澜哥的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她必须一声不吭,必须保持安静,不能让邻居怀疑。 不然观澜哥做的一切就要白费。 祝无执站在门边,凤眸映着摇曳的烛火,和床边那道身影。 就像一只将死的鹿,蜷缩半跪在床边,乌黑凌乱的发丝垂落,遮住半张清秀的脸,浑身颤抖不止。 她双手交叠捂着唇,喉咙里不时溢出痛苦的呜咽。 明明已经痛苦到极致,却连大声哭都不能。 祝无执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觉得他应该冷漠注视,就像是曾经俯视那些受刑的蝼蚁。 可站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心居然有些不平静。 他在为这个书生惋惜。 或许,作为一个正常人,此刻他应该上前安慰这小婢女。 可很快他就压下这个想法。 恩情归恩情,安慰他的未婚妻可不包含在里面。 他倚在门框上,面色漠然的看着。 良久,温幸妤擦了擦泪水,俯身抱了抱陆观澜,而后站起身看向祝无执。 她强忍着泪意,咽下流入喉中的泪水,哑着嗓子道: “世子爷,劳烦您帮帮忙,奴婢想带观澜哥上山。” 困春莺 第6节 “让他……入土为安。”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眼睛上。 那双明亮清澈的眼,此时布满血丝,像是碎裂的黑石子,比之前多了许多复杂的东西。 他收回视线,走上前把人直接背到了后背。 温幸妤愣了一瞬。 她本想着和世子爷一起抬,没想到对方直接背。 “世子爷,您的伤不要紧吗?” 祝无执后背的鞭伤当然还未痊愈。 但身为一个男人,他若是连个死人都背不动,那也太过废物。 他垂眸又看了眼温幸妤泛红的眼,回道:“没事。” 温幸妤也没推拒。 她从另一个屋子里拿出观澜哥早早准备好的草席,卷好抱在怀里,又拿了把铲子和一把花种,便跟在祝无执的身后出了院子。 二人静默走到山顶,温幸妤挑了片空地,示意祝无执把人放下。 她跪在地上,一铲一铲挖土,眼泪和土屑沾在一起,在她手上黏成一团。 祝无执双手环胸望着,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挖了许久,坑的大小才算合适。 她把席子铺在里面,仰头看着祝无执道:“世子爷,劳烦您。” 祝无执没说话,把陆观澜的尸身放在草席上。 刚想卷,就被温幸妤阻止了。 “世子爷,等等。” 他皱眉看她。 温幸妤看着陆观澜的眉眼,忍着泪意道:“我想再看看他。” 祝无执默然让开了位置。 属于陆观澜最后的夜晚,风冷露重。 半圆的月亮冷漠的挂在空中,青白而阴森的光辉,照耀着陆观澜清瘦安详的脸。 她摸了摸他的脸,就像他平时安慰她那样。 指尖从眼角眉梢滑至冰冷的唇瓣,最后她俯身在额头落下一个吻。 她眷恋的、痛苦的,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脸,从怀里拿出一支质朴的毛笔,放在他沉寂的胸膛,最后深吸一口气,把草席卷了过去。 那是她为他亲手做的毛笔。 该让它代替她,陪观澜哥走黄泉路。 她捧着土,一点点洒下,逐渐盖住了那卷草席。 夜色浓重,月光惨白。 观澜哥死了,葬礼不能办,像样的棺椁没有,甚至连碑都不能立,坟堆都不能有。 就这么潦草的,孤独的,一个人躺在这异乡的山顶。 温幸妤再也忍不住了,她跪在坟前,失声恸哭。 哭声泣血,如哀鸣的莺鸟。 祝无执眉心微拧,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拿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温幸妤哭得天昏地暗,没有接。 不知过了多久,才算是收拾好情绪。 她把怀里的花种拿出来,埋在葬陆观澜的位置。 他生前最喜欢君子兰。 她也喜欢。 君子兰就如同观澜哥一样,端方清正,温润如玉。 温幸妤爬起来,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异常,拔了些野草洒上去。 做完这些,她站在那,心中默道。 观澜哥,等世子爷大仇得报恢复身份,我就接你回家。 月色在树梢头跳动了一下,离山愈发远,却依旧冷漠的注视着山野。 温幸妤仰头看向静默站着的祝无执,轻声道:“世子爷,回吧。” 祝无执嗯了一声,月光落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在他瞳孔上凝成一个荧点。 似乎为那冷傲的凤眸镀上一层悲天悯人的色彩。 二人并肩离开。 走了百十来步时,温幸妤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山坡,才再次动身。 山野寂寥,世间再无陆观澜。 【作者有话说】 白月光下线[心碎] 4 第4章 ◎一个是兰,一个是蛇◎ 天阴云重,暑气蒸腾。 太阳忽隐忽现,天也阴一阵晴一阵,八角镇街市上的小贩有的早早收了摊,有的则支起了棚子,怕天降暴雨。 街上漫是人声,柳三刚下午值,便着策马来了八角镇,准备接在娘家探亲的妻子孩子回家。 走过小食摊子,买了个烧饼啃着,还剩几口的时候喂给了身侧牵着的马。快走到街市末尾时,他忽然看到个摆满小物件的摊子。 上面有女子用的脂粉珠钗,还有小孩玩的木车木马。柳三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刚毅的脸上露出个温柔的笑。 他摸出几个铜板,悉心挑了个簪子和玩具,小心翼翼揣怀里后,牵马离开。 在巷子里七拐八拐,他停在岳父家的院外,正准备敲门,忽然看到巷口路过了个白衣书生。 他顿了顿,莫名想起了那日在石水村看到的青年。 好像是叫陆观澜来的。 也不知凭由办好了没。 柳三犹豫了一会,觉得送佛送到西,还是去帮忙问问。他放下敲门的手,决定过会儿再来岳父家接妻子孩子。 他翻身上马,朝县衙奔去。 到了县衙,他问了相识的兄弟,把陆观澜夫妻的凭由揣怀里,快马朝石水村去了。 * 离陆观澜去世已经过了三天。 祝无执把他留下的信细细看了,确保不会出纰漏,剩下的就是等着凭由办好,离开京畿一带。 温幸妤迟迟没缓过劲,夜里睡不着,白天也常常不在状态,有时候会下意识喊观澜哥,等喊完了,看着主屋空荡荡的床铺,才反应过来人已经走了。 柳三到时,温幸妤正在煮饭。 他敲了几下门,没人应,于是直接推门进了院子。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他皱了皱眉,以为是什么东西着火了,快步寻着味道找了过去。 到了跟前,才发现是伙房。 面容清秀的女子侧对着他站在灶前,灶膛里火烧得很旺,她手中拿着锅铲,一动不动的,神色怔怔,锅里的菜已经焦糊成了黑色。 他赶忙喊道:“弟妹?” 温幸妤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她下意识回头,模糊的视线里是柳三的脸,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走神了。 柳三这才看清她的脸。 眼眶发红,泪水涟涟。 他有些怀疑地皱眉,旋即就舒展了。想必是陆观澜身子每况愈下,这小娘子心中担忧,故而暗自垂泪。 他礼貌别过头,指了指锅。 温幸妤鼻尖微动,闻到一股糊味,低头一看,只见菜已经成了焦黑色,赶忙手忙脚乱地垫着布子把锅端出来。 她有些尴尬,转头用袖子擦掉眼泪,才跟柳三打招呼。 “柳大哥,您请屋里坐,坐下喝杯茶吧。” 柳三摆了摆手,从怀里拿出两份凭由,说道:“我今日来接媳妇回家,正好路过县衙,就进去问了问,顺手帮你夫妻把凭由送来了。” 温幸妤赶忙接过道谢。 之前去县衙办,里头的人说起码要八九天,她算着日子,正打算明日去取的。 没成想柳大哥心善,直接送过来了。 柳三扫视了一圈院子,目光落在主屋,透过窗户发现里头没人。 他问道:“陆兄呢?” 提到陆观澜,温幸妤心口刺痛,随即便是紧张。 困春莺 第7节 她垂下眼,故作镇定解释:“主屋潮湿,观澜哥这几日在右厢房歇息。” 柳三哦了一声,没再多问,随口道:“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来人家里,总要跟男主人打声招呼的。再加上他对这书生颇有好感,很欣赏对方在逆境中依旧挺直脊梁的样子。 温幸妤一慌,正想着如何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就听到东厢房的门被打开,旋即传来一道清泉般,又带着点沙哑的嗓音。 “多谢柳大哥特来送凭由,陆某有失远迎了。” 这声音,和观澜哥好像…… 温幸妤心头巨震,她猛地抬头看去,只见青年一身青色长衫,身形高挑清瘦,脸被面巾遮住,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不是他。 观澜哥……不会这么说话。 也不是这样的气息。 虽然身量和声音很像,但……观澜哥已经死了。 心中又是一阵钝痛,温幸妤收拾好情绪,垂眼走到祝无执跟前,默不作声扶住了他。 柳三看着几步开外的青年,皱了皱眉。 他细细端详了几眼,说道:“怎么带着面巾?” 祝无执凤眸微垂,低咳几声后,虚弱道:“不慎感染了风寒,肺病加重,怕把病气染给内人,故而带了面巾遮挡。” 这理由听起来没什么不对。 柳三点了下头,看了眼天色后,拱手道:“祝你夫妻二人一路顺风。” “也祝你…早日病愈。” 祝无执拱手道谢。 柳三嗯了一声,转身时又多看了眼青年,行至院门口时,总觉得对方有些奇怪。 他眼中闪过狐疑,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陆兄,你和弟妹何时出发?” “届时我请你二位去镇上的酒楼吃饭,算是践行。” 祝无执眸光微闪,朝对方露出个和煦的笑。 “柳大哥太客气了,只是陆某身染重疾,不好去人多处用饭。您的心意我领了,等日后陆某若能活着回京城,定然重谢。” 这话听着倒是没什么问题。 柳三端详着青年,眯了眯眼。 若说那日的陆观澜是竹,是兰,通身气度清雅正直,那今日这个…… 则像是一条伪装的毒蛇。 他在皇城司当了十年差,捉过的逃犯不知凡几,自是比普通人眼睛亮些。 这人身份有异,但那小娘子确实真的。 方才在灶台前垂泪,定是受了这人的胁迫,心中害怕才偷偷哭泣。 也不知道真正的陆观澜去了哪里。按照以往的案子,恐怕…… 柳三心一沉。 他又看了几眼青年,总觉得这人莫名叫人觉得有些熟悉。 潜藏在石水村,又杀一个病弱清贫的书生,只能是为了拿到凭由离开。 推测及此,柳三几乎可以确定眼前是谁了。 祝无执。 那个越狱潜逃的前国公府世子爷。 他担忧此人有余党,自己若现在动手,可能会被反杀,于是没有直接发作,而是佯装无事,哈哈一笑,顺着对方的话道:“是我考虑不周。” “那陆兄你歇着吧,我先回了。” 祝无执的视线在柳三脸上转了一圈,目光在对方握紧刀柄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面巾下的薄唇漾出个冷笑。 一个皇城司的小吏,眼神倒是敏锐。 他俯身咳嗽了几声,嗓音有些沙哑:“天气炎热,柳大哥不如喝杯茶再走。” 柳三着急回镇叫衙役来捉人,他拒绝道:“不了,还要赶回京里,夜里要巡值。” 祝无执点了点头,没有再挽留。 他朝对方笑笑,拱手道:“那陆某就不留您了。” “有缘…再见。” 最后两个字分明轻缓至极,可大热的天,柳三却感到一股寒意。 头皮阵阵发麻。 他随口应了,大步流星出了院子,策马离开。 要快些,要在祝无执离开前,带人将他捉回去。 柳三的身影消失后,祝无执站直了身子。 他生得高,温幸妤堪堪到他胸口处,此时垂眸看她,便只能看到对方乌黑的发顶,和秀挺的鼻梁,以及一点雪白的下巴尖。 她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恍惚。 祝无执轻嗤了一声,心说这婢女倒是痴情,人死三天了,还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 没出息。 他把手臂从她手中抽出来,往旁侧站,隔开一人宽的距离。 温幸妤回过神,她垂眸小声道:“您怎么突然出来了,不怕被……” 祝无执面巾下的脸冷漠傲慢,语气却依旧温和。 “我不出来,他也会推门进来。” 他没说的是,靠温幸妤这个呆笨的婢女编借口,还不如自己出来。 虽说都有可能会被发现异常,但自己出来,好歹还能亲眼摸清柳三的性格和情况。 起码他现在可以确定……对方今晚是不会离开八角镇的。 不论是为了赏金,还是为了升官,柳三都不会放过他这么个值钱的逃犯。 对方很谨慎,且不是个怕事的主。 温幸妤感受到了柳三和世子爷的对话有点奇怪,但她并不想深想。 她点了点头,仰头看着对方狭长的凤眸,低声道:“我去煮饭。” 祝无执嗯了一声,转身回了屋子。 * 天色将暗,天际便黑云翻墨,远处青山朦胧,不多时就被噼里啪啦的暴雨笼罩。 天地不分,仿佛河流倒灌,地上多了一个又一个水坑,山野间有水烟腾起。 温幸妤洗了澡,擦了擦头发后,把浴桶里的水放了,又添好新的热水,起身去东厢房叫祝无执沐浴。 屋里仅有一盏油灯,窗纱上映着昏黄的光晕。 正准备敲门,就听到门嘎吱一声被拉开。 她下意识抬眸看去。 门内透出几隙昏黄的光,依稀照出他高大的身形。 祝无执穿着一身黑衣,逆光而立,明暗交错间,他的面容被衬得有些锋利。 那双矜傲的凤眼,正睨着她,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她垂下眼,后退两步,低头恭敬道:“世……您去沐浴吧,添好热水了。” 祝无执道:“不必了。” 温幸妤站在他的影子中,面容有些模糊,那双温软的眼睛乖巧的低垂,头发随意披散着,湿漉漉的,衣衫上有不少水痕。 他居高临下站着,目光顺着她的脸慢慢下移,忽然望见了她胸前的衣衫被发丝沾湿,半贴在身上,印出起伏轮廓。 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他也不过是面无表情把目光移开,毫无异常。 温幸妤听到他的回答,愣了一瞬,微微抬眸扫了眼他的打扮,点了点头道:“您有事就去忙吧,奴婢收拾行李。” 不该问的不问,不要太有好奇心,这是观澜哥教给她的道理。 祝无执嗯了声,把屋里找到的斗笠戴在头上,阔步踏入雨幕。 温幸妤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想着世子爷可能是去联系旧部。 压下心头的猜测,她垂眼回了屋子。 * 柳三回到镇子,就立马去了衙门。 可没有证据,监镇官并不愿意派人去看。 他心中焦急万分,但此时去县衙或者皇城司上报,再调人来,都来不及。 当然了,最快的办法是他单枪匹马捉人。 但他就是个小吏,捉人是职责,却也犯不着为了捉人,不顾自己的性命。 祝无执他不敢小觑。 这人十五入仕,今年才及冠,就已经坐到刑部侍郎的位置。 手段狠戾,做事随心所欲,为人所诟病。 若不是定国公府倒台,他恐怕会成为大宋百年来最年轻的宰相。 困春莺 第8节 他一个人去抓,是白送一条命。 可费尽口舌,监镇官只是打太极,说什么都不派人。 柳三是个粗人,他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 监镇官其实大体上是信柳三的,不愿意派人查看,一来是怕弄错了人,反而惹得上面的人不快,降罪于自己。 二来逃犯藏在他辖地这么久,他都没查出来,上面定然会怪罪。 就算他派人抓住了祝无执,那功劳也不可能归他一个小小的监镇。但若出了问题,他首当其冲。 说白了就是吃力不讨好。 柳三说不动监镇官,只好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说动了几个衙门里相熟的衙役,下值后同他去石水村走一遭。 好在出石水村时辰就不早了,几个衙役不多时就下了值。 从衙门出来,已经是夜黑风高,暴雨倾盆。 柳三着急走,但几个衙役说是要给家里人说一声,再去城门口回合。 他犹豫了一瞬,想着今日原本是来接媳妇回家的,结果耽误到这会都没去,她定然十分着急担忧。 再者出镇也要路过岳父家,于是他也不磨蹭,快马加鞭到岳父家门口,匆匆给妻子说了一声。 柳三翻身上马,“驾”了一声,准备去城门口汇合。 马蹄飞踏,泥水四溅。 出巷口时,他只来得及感觉到马被什么东西绊住,旋即嘶鸣一声,双蹄跪地而倒。 柳三头上的斗笠摔落到一旁,他反应很快,就地一滚稳住了身形 夜色如墨,疾风骤雨。 他飞速起身,拔刀而出,眯眼紧盯着细密的雨幕,警惕四周,一点点往墙根退。 忽有雷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柳三便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 他猛地抬头,却已经来不及了。 屋檐之上,高大的黑影飘然落下。 衣袂翻飞间,有寒光闪过。 他扬刀格挡,只听“锵”的一声,兵刃相接,震地他虎口发麻。 柳三暴退几步,和那道身影缠斗起来。 急促的雨珠打着房檐上的瓦片,噼里啪啦巨响,又有雷声不绝于耳,遮盖了二人打斗的动静,以及柳三的呼救声。 柳三发觉自己根本打不过这人,只好边退边招架,再次挡掉扫来得刀刃时,他听到一声不耐烦的冷嗤。 那人的刀愈发的快。 闪电劈开夜空,他被挑落了长刀,冰冷的刀刃抵在他侧颈。 与此同时,闪电带来的一瞬亮色,他看到了那人斗笠下的脸。 光线明了又暗,青年露出精致的下颌,以及那微微勾起的薄唇。 对方慢慢抬头,斗笠投下的阴影逐渐缩小,那双叫人看不清的眼睛,此时完完全全露了出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傲慢。 阴鸷。 眼珠乌沉,犹如一条令人悚然的毒蛇。 “祝无执?” 雨愈发大,柳三吐出一口飘进嘴里的雨水,咬牙询问。 青年轻笑了一声,嗓音低沉散漫,带着轻蔑的意味。 “是杀你的人。” 5 第5章 ◎不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 屋内烛火昏昏,温幸妤斜坐在床边收拾包袱。 她东西不多,收拾起来很快,只需要叠好放在箱笼里,明日一早雇个马车,就能启程去同州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有种天河倾泻,要淹没一切的决绝。 她看了眼黑漆漆的窗,忽然有种不安感。 世子爷已经离开将近两个时辰,却还没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正准备起身出去看看,屋门就被咯吱一声推开。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从枕头下摸出匕首,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是世子爷。 青年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心情看起来不怎么好。 黑色的衣料紧紧黏在身上,手臂和胸口都破了口子,后背上的血污被雨水晕染,只不过在黑衣服上并不太显眼。 祝无执把斗笠摘下放在桌上,从怀里拿出个瓷瓶,丢给床侧受了惊的女人,催促道:“替我上药。” “哦,哦好。” 温幸妤忙抬手接住,把匕首重新塞了回枕头下。 “奴婢去打水。” 快步出了屋门,冰冷的雨水斜扑到脸上,温幸妤才回过神来。 世子爷这是……受伤了? 他究竟做什么去了,伤药又是哪里来的? 抿了抿唇,温幸妤压下纷乱的思绪,掺好温水,又找出块干净的布子,以及还未来得及做衣裳的棉布料子,一齐拿进了屋。 等她进去,抬眼一看,祝无执已经换了身青袍,上身的衣裳堆叠在窄腰间,露出莹白如玉,肌理分明的上半身。 他背对烛火坐在凳子上,手中拿着把柴刀,慢条斯理的擦着。 青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动作停顿,寒光凌冽的刀刃上映出他狭长的凤眸,傲慢冷漠。 他似乎在透过刀刃和她对视。 温幸妤心口猛跳,她慌忙避开视线,呐呐道:“世…世子爷,奴婢来换药。” 祝无执嗯了一声,想着还用得到这个女人,遂温和补了句:“有劳。”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一个姑娘面前裸/露上半身有什么不对。 在他眼里,奴是奴,主是主,而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 温幸妤收敛了心神,把水盆放在地上,俯身给祝无执清理伤口。 青年的背上满是交错的鞭痕,有些已经结痂,长成了一条蜿蜒的蜈蚣,有的则崩裂开,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宛若美玉有了裂纹。 温幸妤在定国公府时就是个普通的婢女,干得最多的事,是帮老太君熏香,她从未处理过伤口,还是这种看着就疼的伤口。 之前祝无执在山洞,光线很暗,她也看不太清,故而处理起来没那么害怕。 可今日不一样。 她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不可避免的,拿着帕子的手一直在抖。 祝无执脸色淡淡的,心中还在琢磨柳三的事,可背后的触感,却莫名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看不到,触觉就更敏锐些。 他脑海里莫名浮现出,温幸妤白皙的指尖,是如何时不时碰到他的皮肤。 擦刃的手一顿,他把柴刀拍到桌上。 “哐当”一声轻*响,温幸妤吓了一跳,手抖了下,不慎按重了些。 她悄悄抬眼看,只能看到青年俊美的侧脸。 他似乎皱了皱眉,不太高兴。 温幸妤以为是下手太重,遂稳了稳心神,放轻了动作。 祝无执压下心头的怪异感,手按在刀柄上,双眸微阖,复盘今晚的事情。 伤口处理完,他必须得立马动身。 柳三的死很快会被城门口那几个衙役发现,但他敢肯定,监镇官不会上报。 不止不会上报,还会为了他的官途隐瞒真相。 这也是他敢截杀柳三的原因。 只是此事迟早会被王周两家发现端倪,他必须要赶在他们注意到这件事前,离开汴京。 只要到了同州,那便是山高路远,任他布局。 温幸妤把他后背的伤口处理好,洒了伤药,轮到前面时,她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出去换了盆水,迟迟没有动手。 祝无执这才瞥了一眼温幸妤。 女子低垂着脸,唇瓣紧抿,双手揪着两侧衣摆,看起来有些踌躇,十分小家子气。 他揉了揉眉心,缓声道:“你去收拾包袱,一会就启程。” 温幸妤微愣,下意识抬眼看向对方,“这么急?” 祝无执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垂眸擦洗伤口,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温幸妤不敢问,低低应了声,转身去收拾包袱。 困春莺 第9节 连夜赶路,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需得轻装简行。 她叠了两件夏衫放好,从旁侧条桌里拿出个小匣子,里面正躺着枚青玉镯。 用料和色泽都很普通,但这是观澜哥送给她的。 温幸妤轻轻摩挲镯子,眸光柔软眷恋。 “温幸妤。” 正微微出神,就听到祝无执喊她。 她抬眸看去,对方正好把沾血的帕子丢水盆里,溅起一圈水花。 “日后不要再唤我世子爷,私下也是。” “汴京城…已经没有定国公府了。” 温幸妤愣了一瞬,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叫她改称呼。 她点头应下,默默把镯子包进帕子里,又小心翼翼卷进包好的衣衫。 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世子爷近日的表现。 细细想来,自打世子爷从牢里出来,性子就变了很多。 定国公府还在时,虽说百姓都传世子爷性子乖戾,目下无尘,但实际上府中的仆人都知道,世子爷矜傲归矜傲,却从来不会亏待下人。 当年她初入府时八岁,是个烧火丫头,因性子软没后台,遭到欺凌和诬陷,差点挨了顿棍子被赶出府。若不是世子爷路过,又出手清查,她恐怕又得流落街头。 虽说只是顺手而为,但自那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她了。也正因此,她才能有机会露脸,得以去老太君身边做贴身婢女。 可世子爷现在…却变得让她有些害怕。 不过这也正常,遭此劫难,亲人一个不剩,换谁都会性情大变。 收拾好包袱,她将剩下的银钱,贴身放在缝在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只留了些铜板在外。 祝无执什么都没拿,只把凭由和户贴包在油纸中,塞到怀里。 他拿起柴刀别在腰间,起身朝温幸妤道:“好了吗?” 温幸妤把包袱挎好,环顾四周,轻点了下头。 二人披好蓑衣,带了斗笠,便吹熄油灯,一前一后出了屋门。 温幸妤将几个屋子落了锁,出远门时,最后又看了眼这个和观澜哥生活半年的小院。 门一点点合住,门缝逐渐缩小,院内的一切,终被隔绝在内。 温幸妤站在门口,眺望漆黑雨幕里朦胧的山峦,喃喃自语。 观澜哥,等我回来。 * 城门口的几个衙役等了许久都不见柳三身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人可能是出事了。 几人快马回镇,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寻了许久,才在某个偏僻的巷口发现了柳三的尸体。 咽喉处有深可见骨的血痕,一刀毙命。 这巷口,离柳三岳父家不过百步。 衙役们把柳三的尸体抬回了衙门。 监镇官正在小妾的温柔乡里呼呼大睡,就被急促的拍门声吵醒。 他披了衣裳赶到衙门大堂,哪怕有心理准备,也吓了一跳。 他看着柳三的尸体,瘫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青了又白。 有个衙役上前,义愤填膺道:“大人,卑职现在就去抓祝无执,让他给柳三哥赔命!” 监镇官抹了把脸站起来,走到衙役跟前,一巴掌拍他头上,骂道:“抓抓抓,抓什么抓!” “你今儿要是敢抓他,咱们改日一起完蛋!” 周围几个浑身湿透的衙役不明白,纷纷怒道:“为什么,大人?” 监镇官看着柳三青白的脸,长叹一声。 “柳三身为皇城司的人,却被祝无执杀死在咱们管辖的八角镇,你说上头的人会不会降罪?会不会说你我渎职?” 他胖胖的指头挨个点过去,“届时你,你……还有你,”最后指向自己:“以及本官,都得丢饭碗。” “你们不顾自己,也要为家里人想想,大人物间的争斗,是咱们这些人能掺和的吗?” 几个愤懑的衙役渐渐沉默,最终其中一个才干涩开口:“大人,那咱们该怎么办?” 监镇官沉默了一会,说道:“就说镇中有盗贼作乱,柳三为追捕,不慎牺牲。” 说完,又是一阵默然。 监镇官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把人抬下去吧,明日一早通知他亲眷。” 衙役们低沉着应了声,把担架抬起来。 快走出大堂时,忽然叮当一声轻响。 衙役停下脚步,朝地上看去。 只见一个桃花银簪,正静静躺在地上。 堂内灯火明亮,簪身光华流转。 衙役反应过来,这是柳三买给妻子的簪子。 可惜,再也亲手送不出去了。 * 七月中旬出门,到地方时已经八月。 温幸妤和祝无执最开始都从乡野小道走,后头离汴京远了,才敢雇了辆马车,一路来到同州。 同州属永兴军路,离前朝都城长安不算太远,气候要比汴京干燥许多。 二人用凭由入同州白水县,辗转之下来到陆观澜的老家,胡杨村。 胡杨村离县城很远,中间还夹着两个镇子,若是走路去县里,少说都要一天。 陆观澜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六岁那年阖家就搬到了县里,后来他父母去世,也一直在白水县生活,并没有回过乡。 故而胡杨村的人虽知道陆观澜,但并不记得他的样貌。 温幸妤坐在马车里,掀帘子看着沿途的风景,总觉得莫名有些熟悉,好像她曾经来过这里。 正思索着,马车就停了。 祝无执率先下了车,温幸妤也跟着下去,就看到对方给车夫丢了个荷包。 温幸妤掏银子的手微顿。 虽说一路上对方都会莫名有钱,但她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明明同行,那钱到底是哪来的?温幸妤着实想不明白。 车夫高高兴兴走了,二人按照陆观澜写的方位,找到了他家的老宅。 温幸妤拿树枝扫落院门上的蜘蛛网,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绕是有准备,却还是被这院房子的破旧程度震惊。 院子废弃已久,杂草丛生,角落里那颗桂花树长得极为茂盛,绿蓬蓬的。 矗立着的三座砖房也灰扑扑的,有种风一吹就倒的感觉。 推开堂屋摇摇欲坠的木门,灰尘夹杂着木头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入目空空如也,连个凳子都没有。 显然是早被人洗劫过。 温幸妤看祝无执皱着眉,被灰尘呛得低咳了好几声,于是好心道:“您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我先简单打扫一遍。” 祝无执的目光落在她干涸的唇瓣上,停顿了下,旋即转开眼淡声道:“不用。” 温幸妤不吭声了。 二人就着水囊里的水,吃了些从镇上买的烧饼,便一同收拾起来。 待收拾到厢房,温幸妤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这院子只有三座砖房,堂屋,东厢房,伙房。 也就是说,睡觉的屋子只有一间。 她正发呆,身后忽然袭来一道高大的阴影。她吓了一跳,急急扭头,祝无执就站在她身后。 两人距离很近,祝无执那双阴鸷的凤眸微垂,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在她毫无防备的脸上。 “妤娘,在想什么?” 6 第6章 ◎是内人◎ 祝无执身形修长挺拔,此时背光站在门内,将光线遮了个七七八八。温幸妤被笼罩他影子里,好似被一片黑暗吞没,莫名有些发冷。 她很不自在,踉跄着后撤了两步,直到后腰抵到炕沿,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问话。不等她寻好措辞回答,青年忽然挪动了下脚步。 视线穿过他的肩膀,温幸妤看到了院门外好奇张望的村民。 她反应过来,祝无执忽然亲昵地唤她妤娘,是在做戏给外人看。 “没,没想什么……” 她咬着唇瓣,微微侧头,潜意识里的畏惧,让她并不想同对方那双乌沉的凤眸对视。 两人离得很近,祝无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有些仓惶的面容上。 困春莺 第10节 鹅蛋脸,柳叶眉,一双又黑又圆的杏眼微垂着。细细端详,浓卷睫毛阴影下,还藏着颗极浅的痣。 打量了几息,他轻嗤了一声。 清秀,胆小,还有些呆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甚至称得上蠢钝,也不知陆观澜喜欢她什么。 他收回视线,拉开了点距离,温声道:“歇歇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旁人只看得到青年挺拔若竹的背影,以及依稀听到那清泉润玉般的嗓音。 只有温幸妤清楚看到,祝无执眸光淡漠依旧。 她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用。 话音落下,就有道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 她抬眼朝院门看去,只见有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缓步走来,身旁还跟着两个农家汉子。 “是陆老三家的娃儿回来了?” 老人乃是胡杨村的村长,他听了消息,就马不停蹄从家里赶了过来。 祝无执转过身,朝老人作揖答话:“许爷爷,是我回来了。” 许村长端详着眼前的青年。 一袭青色长衫,身形修长若竹,待人温和有礼。看起来确实有陆老三的影子,甚至更加出彩,容貌和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拍了拍祝无执的肩,点头道:“好孩子。” 说完,他目光看向屋子里的女子,问道:“这位是……” 祝无执朝温幸妤招了招手,待人走过来,他十分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神情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缱绻。 “这是内人,姓温名幸妤。” “来,见过许爷爷。” 那只手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包裹在掌心,修长有力的指穿过她的指缝,掌心紧紧贴合,密不可分,不可抗拒。 她浑身僵硬,极力克制住挣脱的冲动,低眉敛目的打了声招呼。 许村长打量了几眼温幸妤,看其性子柔顺,便捋着胡须点头,说了句好。 “有户贴和凭由吗?你多年未回村,按照律令,老夫需要看看。” 祝无执颔首,转身去屋里拿了凭由和户贴出来,给许村长过目。 确认了身份,二人又客套了几句,许村长便问出了大家都好奇的问题。 “怎么突然从京城回来了?” 问完,他怕惹得青年不快,又补充道:“不想说便不说,老夫是想着,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朝咱开口。” 院门外的人探头探脑,竖起了耳朵听。 陆观澜虽说不在村里长大,但他一路考入州学,又被选做贡生去京城国子监的事,却无人不知。 可前途一片光明的人,就这么突然回村了。 是在京城犯了错?还是说遭遇了什么变故?村中的人都十分好奇。 祝无执没有生气的意思,他轻叹一声,“说来也是倒霉,我刚去国子监一年,便生了场重病,因此不得不退学回乡休养。” 许村长打量着青年,并未感觉到他身患重疾。 但人家不想说实话,他身为长辈,也不好再多问。 思及这孩子本就命苦,他也就收了话头,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道:“好孩子,既然回来了,就安心留下吧。” 二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许村长就带着人离开了。 人走远,祝无执唇角的笑意顷刻间散去,仿佛方才那个温润端方的青年,并不存在。 掌心里的手纤细小巧,因为紧张,还出了一层细汗。 祝无执有些嫌弃,心中暗讽了句没出息,随后松开手用帕子擦了擦。 温幸妤看到他的动作,不免有些局促。 她咬了咬唇,也只能当做没看到,垂眼转身进了厢房,继续忙活起来。 暮色四合,两人把三间屋子大致收拾出来,算是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堂屋和伙房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东厢房的炕拆不走,才幸免于难。 后来还是温幸妤花了铜板,才从邻居那买了盏油灯,算是不至于摸黑。 温幸妤坐在炕沿上数剩下的碎银和铜板,盘算着明日一早去镇上,添置些锅碗瓢盆,铺盖被褥。 想到这,她不免又有些踌躇。 屋里只有一张炕,其他屋子连桌椅都没有,该如何休息? 她总不能让世子爷睡地上,这样还怎么对得起老太君当年救命的恩情。 她悄悄抬眸看祝无执,接连看了好几眼,都不知怎么开口。 昏黄灯火下,祝无执坐在炕另一端,擦拭着他路上买的剑。 暖色的光线映得他眉骨仿佛远山青岱,下边压着一双被黑墨浸过的凤眸。分明身上穿得是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青袍,却依旧让人觉得他高高在上,矜贵傲然。 祝无执被看烦了,他掀起眼皮,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怎么了?” 温幸妤垂下眼,攥紧了手中未数完的铜板,咬唇道:“只有一张炕……” 祝无执不明白这有什么纠结的。 他道:“一人睡一端,明日我去镇上找木匠打床柜桌椅。” “可……”她欲言又止,抬眸看着祝无执,“男女间该避嫌才是。” “那按你的意思,”祝无执没有耐心和她互相谦让,也没有心情哄她,语气愈发漠然:“是我去睡堂屋的地板,还是你去?” 温幸妤本就是软柿子一样的性格,被这么冷言一说,立马住了嘴。 只听得青年嗤了一声,唰地一声把剑合进鞘里,放在了身侧。 温幸妤在国公府生活将近十年,其中在老太君身侧伺候了将近七年,故而她所接受到的观念,是男女授受不亲,清白第一位。 与男子同榻,违背了她的观念。 因此她只犹豫了一会,就做好了决定。 她把铜板和碎银子装好,终于鼓足了勇气,捏着衣摆道:“我去堂屋睡。” 说完,她把自己的包袱挎到肩膀上,埋头出了屋子。 祝无执看着女人被鬼追一样的背影,发出一声冷笑。 不知好歹。 好像他会对她这么个村妇有不轨之心似的。 可笑。 温幸妤走进黑漆漆的堂屋,借着月光把衣裳拿出来铺在地上,便和衣躺下。 初秋的夜晚到底不比夏日,地上的寒气透过垫在身下的衣衫,丝丝缕缕渗出来,有种彻骨的冷。 她蜷缩着,将身上盖着的衣裳往上拉了拉,忍着冷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入睡。 或许是赶了半个月路,舟车劳顿,确实也累了,哪怕地上寒凉,她也逐渐有了困意,沉沉睡去。 祝无执哪里睡过这种地方?硬不说,还有股似有若无的土腥气。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望着破旧的房梁,他总有种如今是梦的错觉。 恍惚,不真实,又那么的令人厌恶。 过去的他是怎样一个人呢? 世人都说他生来高贵,母亲乃皇室郡主,父亲是政绩卓然的定国公。 他出生起就享受着最精细的侍奉,手捧琉璃碗,脚踏白玉地,身着织金锦,就连写字用的笔墨,都是千金难买的稀罕物。 后来十五入仕,他又从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变成了目下无尘、狠戾无情的佞臣。 可他也不想这样。 他金尊玉贵的郡主母亲,患有疯病。他桃李满天下的父亲,则是个流连花丛的伪君子。更可笑的是,他继承了母亲的疯病,从幼时起就暴虐偏执。 若不是祖母发现得早,将他养在身边教导,喝药压制,他或许只会更疯。 他七岁前不叫祝无执,后来祖母为他起名无执,是为了让他放下偏执,不要矜纠收缭,暴戾恣睢。 祖母就像是枷锁,锁住他浑身反骨,可如今这把锁断了。 他也不再是那个俯首帖耳,听命皇室的废物。 窗外弯月皎洁,宛若悬在空中的一把冰刃。 他不知为何,又想起温幸妤那张唯唯诺诺的脸,心中愈发烦躁。 宁愿睡冰冷的地板,也不肯同他睡在一张炕上。 他是不是该夸她一句“贞洁烈女”,“女德典范”? 分明就是呆板迂腐。 比京城那帮闺秀还要无趣。 越想越烦,祝无执索性坐起来,穿好靴子推门出去。 堂屋内黑漆漆的,仅有月色透过窗棂,带来几分浅淡的亮。 他推门进去,逆着光走到温幸妤头底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睡颜。 沉默站了一会,他用剑鞘戳了一下女人的肩膀。 “起来。” 温幸妤正做噩梦,梦到父母兄长冻死在京城街头,就感觉肩膀被人推了推。 梦静消退,她睁开迷蒙的眼,就看到头顶有个高大的人影,手中还拿着把长剑。 屋子里黑黑的,那人又逆光站着,故而看不清面容。 困春莺 第11节 她立马清醒了,以为来了贼人,短促的惊叫一声。 刚想喊人,就感觉一只温热的大掌按在她唇上,旋即是水击冷玉的冰凉嗓音。 “叫什么,是我。” 温幸妤的心落回肚子,有些不解地仰头看他。 祝无执此时蹲在她面前。 女人老老实实跪坐着,乌发微乱,脸上还有未干涸的泪痕,神色疑惑,正歪头看着他,莫名像某种任人欺负的小动物。 目光从她那双黑亮的眸子缓缓下移,最终在花瓣似的唇上停留了一瞬。 唇瓣饱满,色泽粉润,唇角天生向上,看起来天生就是软性子。 掌心柔软微润的触感仿佛还未褪去,他下意识摩挲了下指尖,旋即收敛了情绪,站起身睨着她,语气淡淡: “去厢房睡。”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以后还会掉落一章(有可能到凌晨),等不及的宝们可以明天再看。 求灌溉呀[哈哈大笑] 7 第7章 ◎教她如何让人闭嘴◎ 躺在炕上时,温幸妤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或许是方才祝无执的眼神太过冷漠,也或许是刚睡醒还有些蒙,总之她下意识选择了听从。 他比以前在国公府时,更令人畏惧。 那时候她在老太君身边伺候,时常能看到祝无执,但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故而二人并未说过几句话。 哪怕有,也是行礼“世子爷安”,亦或是“老太君在里面等您”之类的话。 十三岁开始,她少女怀春,对几番帮助过她的祝无执有了朦胧的心动。 可以说,祝无执是她少女时的一场梦,一场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 若不是后来与观澜哥定亲,相处中有了感情,她或许会痴妄更久。 还记得一年前的春日,老太君拉着她的手,说等她满十八,就许个好人家。 她乖乖应着,却不由自主的,看向窗外那道神姿高彻,琼林玉树的身影。 当时的祝无执对于她而言,是云中仙,是山巅雪,是注定靠不近、捞不着的寒潭月影。 是永远的可望不可及。 而如今,这弯明月坠落人间,沦落到这山村农舍,和她同住一院。 往日那高高在上的神仙,到此时此刻,才让温幸妤有了真实感。 只是,家族的覆灭让祝无执变了。 若说以前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冷漠贵公子,那如今……则多了分令人畏惧的恣睢无情。 温幸妤看着灰扑扑的房梁,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变成什么样,她都得报恩。 毕竟老太君曾把差点冻死在街头的她救回府,祝无执也曾多次出手相助。 等祝无执不需要她遮掩身份的时候,就是她报恩结束的日子。 届时,她就可以去接观澜哥回家了,然后去寻幼时被人买走的妹妹。 因此不管祝无执现在怎么做,又有多么嫌弃她,她都会忍气吞声,一心一意报答恩情。 炕虽硬,却没有地面渗骨的寒气,温幸妤想着想着,慢慢有了困意,沉沉入睡。 * 青色的晨曦流进窗棂,温幸妤揉了揉困顿的眼睛,翻身坐起来。 长期的婢女生活,让她习惯早起。 窗外的天际还泛着灰,日头刚跳上来半寸。 挽好发,又用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水漱了口,她便打着哈欠推开了屋门。 清凉的绿色草气扑鼻而来,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泥土清香。 她望着院子里的青年,揉眼睛的手顿在眼角。 祝无执今天换了身釉蓝色的窄袖圆领袍,乌发以木簪束起,宽肩窄腰,挺拔若松。深色的衣裳,衬得他眉眼愈发俊美,疏离矜贵。 他手中拿着不知从哪找出来的锄头,除着院子里的杂草。 已经除尽多半,只剩桂花树下面的还有些。 温幸妤没想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水祝无执,也会做此等粗活。 她十分忐忑,心底有种不该让他干的愧疚感。 毕竟在她眼里,祝无执曾经是天潢贵胄,是大官,是寻常人一辈子都触及不到的“上等人”。 如今这个上等人拿着锄头干活,总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正当她准备上前要锄头时,祝无执率先开口。 他把锄头丢在墙角,从井里打出一桶水,洗了脸和手后,一面拿帕子擦,一面道:“收拾收拾,去镇上置办东西。” 温幸妤愣了一瞬,回道:“稍等,我洗把脸。” 她走到水桶跟前,看着波动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抿了抿唇后,将里面的水倒在了桂花树下,又把桶丢进井里,拉了一桶上来。 祝无执从屋里取了剑出来,就看到身形纤弱的女人,轻而易举从井中拉了水桶出来。 他挑了挑眉,心说力气倒是不小。 温幸妤洗了脸,同祝无执雇了村头大爷的牛车,一路朝镇子行去。 * 东西置办齐全后,两人才算是真正在胡杨村安定下来。 为了避免那日的事情发生,温幸妤又早起了些,每日矜矜业业打扫院子,做早午两顿饭,顺便还养了几只鸡。 祝无执倒是也没拒绝这些,他在家待了没几天,就开始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温幸妤看了看日头,想着祝无执最少还有一个时辰才回来,于是将二人的衣裳装进盆里,端着出了院子。 胡杨村内有条小溪,水流平稳且不深,村中的妇女基本都在这浣衣。 温幸妤内向,实在遭不住村中妇人问东问西,有时候还说些荤话的泼辣性子,遂都挑着下午去。 她走到溪流旁,将衣衫铺在石头上,放了皂角用木锤敲打,不一会就洗完了。 初秋天气,暑气未消,活动了一会,温幸妤的额头和后背上就出了一层薄汗。 她看了看清凉的溪水,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还是忍不住脱了绣鞋,坐在石块上,把脚伸进水流里。 微凉的水流没过小腿,她轻轻喟叹一声,双足在水下荡漾,不由自主的哼起了小曲。 小时候家乡还未受灾时,她常常和村中的小姐妹戏水,有时候弄得一身湿,回家就被母亲训斥,然后兄长和父亲就会笑眯眯地劝,母亲也就顺势而为,笑骂她是个“小皮猴子”。 思及此处,她心中有些难受,划水的脚也停了下来,在水中轻轻浮动着。 正发呆,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 “这位姑娘有些眼生,是来探亲的吗?” 温幸妤扭头,只见一个身着襕衫,书生打扮的青年走了过来。 来人肤色白皙,吊梢眼,虽说是读书人,却看起来并不正经。 温幸妤慌忙把脚从水中抽出来,缩在裙裾之下,白着脸强装镇定道:“你这人好生冒昧,怎么……怎么能……” 说着,她眼圈不争气的红了。 女子不能被外男看到赤足,不然会被扣上不守妇道的帽子。 温幸妤虽然一直觉得这规矩有些奇怪,但自小身边的女子都遵守,并且也如此教导于她,故而潜移默化下,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那书生装模作样上前,目光十分轻挑的在她裙边扫视了一圈,说道:“姑娘这是什么话,小生不过是看你面生,过来打声招呼罢了。” 温幸妤又气又怕。 这人哪里不知道她是谁,分明是知道,还刻意装作不知道,来此言语骚扰。 若是村中妇人,恐怕早都啐了出去,可温幸妤毕竟是定国公府长大,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哪里知道如何对付这等无赖小人。 她看着空无一人溪岸,知道自己若是还不走,怕是要清白不保。她站起身,将脚极力缩在裙下,怒视着书生道:“你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书生笑了一声,不退反进,她慌忙跑下石块,想要穿鞋,那人却十分恶意地上前,把她鞋子一脚踢到溪水里,随后就要上手抓她。 温幸妤惊惧不已,躲开他的手,赤足往远处跑。 埋头往前跑了没几步,她结结实实撞上了一堵“墙”。 温幸妤差点没站稳,还好那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了?” 她抬头看,就撞进了祝无执那双矜傲的凤眸。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又惊又怒,黑亮的眸子蓄满了泪,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粘在一起,连鼻尖都染了一层粉红。 视线下移,她赤足踩在半枯的草地上,白皙的肌肤上沾了泥和草屑。 或许是因为他的视线,如玉的脚趾微蜷,拼命往裙下缩,局促又可怜。 祝无执收回视线,微微侧身,挡住了那书生放肆的视线,沉声吐出一个字。 “滚。” 困春莺 第12节 书生本想反唇相讥这个曾经的国子监贡生,却在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时,登时息了声。 他大步离开,擦肩而过时越想越觉得丢了面子,觉得对方一个落魄的废物,凭什么跟他这个秀才比。 于是走出十来步后,他转过身上下扫视了几眼温幸妤,不怀好意道:“兄台,不是我多事,你这小娘子就是个不安分的。” “哪个好人家的媳妇儿会光天化日脱鞋啊,我看她就是个骚/货,我劝你趁早休了她,不然指不定哪天,她被人睡遍了你都不晓得……” 话未说完,温幸妤已经拾了块石头砸过去,浑身颤抖带着哭腔骂道:“闭嘴,你个腌臜货!” 那书生躲过去,还想骂,就听到那身形高大的青年轻笑了一声。 “这样怎能砸疼人?来,仔细看着,如何让乱吠的狗闭嘴。” 说着,青年慢条斯理地抽出剑,似是那么随手一丢。 书生最开始还想嘲笑,就看到剑尖在他眼中缩成一个小点,寒光破空袭来。 人在恐惧的时候,是动不了的。 书生此刻僵在原地,直到剑刺破了他肩头的衣裳,深深扎入他身后的土地,才后知后觉,嗓子里发出一串杀猪般的惨叫。 “你,你给我等着!” 书生连滚带爬离开,温幸妤仰头愣愣看着青年的侧脸,半晌回不过神。 原来,遇见事情还可以这样吗? 原来不用顾及旁人眼光,直接动手,是这么大快人心。 祝无执垂眸瞥了眼她呆愣的脸,说道:“行了,回去吧。” 温幸妤回过神,垂下头,忽然说了句:“我不是故意脱鞋的,我只是觉得太热了,想……” 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平淡的声线打断。 “我知道。” 她怔然抬眼,就看到祝无执眸光平和,里面没有鄙夷,没有嫌弃,没有怀疑,与往常并无不同,甚至说要更温和些。 祝无执其实不太明白,温幸妤为什么忽然解释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在他眼里,男女不过都是那么一副肉/体,或美或丑,或老或少,最终还不是被埋入地下,被虫蚁啃食,化为花草的养料。 贞洁,是他听过最好笑的词。 温幸妤虽然怯懦,但她实际上并不喜欢哭。 除了陆观澜死的那夜,她在山上哭得昏天黑地,他就再没见过她落泪。 不论是赶路的风雨夜崴脚摔跤,还是遭遇王周两家的追兵,她都咬牙坚持,不叫苦不叫累。 可如今,她竟然就因为书生的几句污蔑,哭红了眼睛。 说到底,还是太过在乎世俗。 平庸的如同世上所有人,只知道在教条里翻滚打转,像是引颈就戮的羔羊。 他垂眸看了眼她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指,一言不发端起装着湿衣的木盆,把插在地上的剑归鞘,头也不回道:“回家。” 温幸妤眼眶发酸,说不清心底什么感受,她抬袖擦了擦眼泪,连忙应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背后。 有过溪岸,路上的石子多了起来,温幸妤足心被硌得痛,走路的速度不免慢了许多。 祝无执刻意放慢了脚步,可身后的女人却越落越远。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她。 女人脸色苍白,下唇紧咬在雪齿下,双手扯着裙边,似乎竭力想拉长裙摆遮掩什么,几乎走几步停一下。 他目光微顿,视线向下,才看到她行走间,裙摆下隐约露出点雪白的足尖。 鞋呢?怎么没穿? 祝无执这才回忆起来,方才溪边好像没她的鞋子。 倒是他疏忽了。 他皱眉看着女人磨磨唧唧的样子,愈发不耐烦。 照她这种走法,天黑都走不回家。 看了眼周围干完农活,扛着农具回家,好奇朝他们张望的村民,祝无执心中烦躁不已。 他阔步朝温幸妤走去,单手抱着木盆,在她面前背对着半蹲下。 “上来。” 【作者有话说】 [哈哈大笑]来啦! 8 第8章 ◎恶鬼◎ 这人分明是在关怀人,可那神态语气又偏生是高高在上的。 青年的背宽阔沉稳,宽肩一路向下收窄,腰间悬着枚并不打眼的木质素环。 温幸妤有些不知所措,错开视线,瑟缩着后退了半步隔开距离,垂眸轻轻摇头。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祝无执很不耐烦。 不明白这女人怎么做什么都犹犹豫豫,磨磨蹭*蹭,一身的小家子气。 “你是想让旁人发现你我关系有异,亦或者……” 他侧过半边脸,压低了声线,听起来冷冷的。傍晚橘红色的余晖,在他高挺的鼻梁处映出冷硬的线条,“你想让路过的村民都看到你的脚?” 闻言,温幸妤下意识朝周围看去,果真看到了不少路过的村民在向这边张望。 她心中愈发难堪,咬了咬唇,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土的草屑的脚上,正想应声,就感觉手腕被人攥住。 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着衣袖,不轻不重握住她的腕子,直接往背上一带,单手撑在她腿弯,另一只手抱着木盆,动作很是粗鲁。 “抓好,掉下去我不会再管你。” 祝无执起身时一阵颠簸,她忙攀着他肩膀,待走稳了,她便虚扶着他肩头。 温幸妤几乎不敢抬头看路过村民的表情,拼命低着头,却又害怕脑袋碰到祝无执的身体。 “呦,小陆这是背媳妇儿回家呢?” “她怎么了?” 温幸妤像个鹌鹑一样埋着头,她听到祝无执温声笑了笑,“妤娘脚扭了,我背她回家。” 那句妤娘温柔缱绻,她不自主地攥紧了他肩头的衣裳,盼望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到家。 祝无执没有背过人。 准确来说,从记事起,他再没和任何女子有过切实的触碰。 倒不是厌恶,也不是有病,单纯是觉得没必要。 世上的所有男男女女,一样的庸碌,一样的无味,和他们接触,还不如和他的剑打交道来得有意思。 今日他出手相助,也不过是为了扮演陆观澜。毕竟这个身份,他还需要一段时间。 可或许是第一次触碰,他总是不自觉的,去感受背后女人的呼吸、气味,乃至轮廓。 她身形纤细,虽然个头在女人里不算矮,但对于他而言,依旧像个可以随随便便掌握牵引的莺鸟。 有时候她的鼻息会喷薄在他的肩颈处,带来一阵奇怪的感觉。 他不喜欢和人贴这么近。 祝无执加快了脚程,心中愈发烦躁,心想着等不需要陆观澜这层身份,就把这胆怯的麻烦精甩脱。 到时候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权臣,和他背后这个村妇,不会再有半点关系。 忽有秋风拂过,背后的人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馨香,穿过他的肩颈,直直飘入他鼻腔。 他脚步不由得慢了一瞬。 什么味道呢? 似花非花,似草非木,隐约带着点微苦的气味。闻着很舒服,一日奔波的疲惫,被驱散了几分。 他想着,也就直接问了。 “你身上什么味道?” 温幸妤愣了一下,她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冒昧。 哪有人直接问女子身上什么香……总感觉像在耍流氓。 虽然祝无执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他俊美无俦,在京中时虽有佞臣的名声,但也不乏有许多闺秀视他为最佳的夫婿人选。 她默了一瞬,小声道:“没有熏香,是我自己配的驱虫香包。” 祝无执没有应声,过了好一会,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给我也配一个。” 温幸妤愣了一下,随即说了句好。 回到院落,祝无执把木盆放在院子里,径直将温幸妤背到了厢房,丢在炕沿上。 温幸妤看着他冷漠的脸,小声道谢,祝无执好似没听见,转身出了屋子。 她抿了抿唇,也不觉得尴尬,从旁边的箱笼里拿出布子,简单擦了擦脚上的泥巴后,趿拉着鞋,去外边打水冲洗。 祝无执正在晾衣裳。 搭上竹竿时,他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线条清晰,肌理分明的小臂。如同精美的玉雕,漂亮又充满力量感。 方才,是这只手臂如铁箍一样,箍在她腿弯,温度恍若无物的透过衣衫,烙在她皮肤上,灼热滚烫。 困春莺 第13节 夕阳已经垂到山中大半,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泽的光。 温幸妤莫名感觉眼睛被烫了一下,脸上腾起一股热气。 她恓惶垂眼,背过身去打水冲脚。 井水冰凉凉的,将她脸上的绯红压下。 她缓缓吐出口气,想到方才自己在想什么,顷刻间被羞愧吞没。 观澜哥才去了没多久,她怎么能…怎么能对别的男人脸红心跳呢? 难不成,她真是那书生口中,不守妇道的…… 思及此处,温幸妤脸上的血色褪去,她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人。 简直是太坏太坏了。 祝无执晾完衣服,一回头就看到温幸妤闷闷不乐的背影。 他轻嗤一声。 一点小事就伤心到现在,真够没出息的。 * 那骚扰温幸妤的书生,乃是村中刘家的小儿子,单名一个禄,和陆观澜同岁,也是这村中唯二考上秀才的。 他被刺破了肩膀回家,不顾家中长辈唤他吃饭,径直冲进了自己的屋子。 刘禄一面换下被划破的衣裳,咬牙切齿地摔碎了几个陶罐,却依旧平息不了怒火。 陆观澜啊陆观澜,非和他作对是不是。 明明是个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还偏偏读书比他厉害,从小就压他一头。这些年,他听到最多的话就是。 [刘禄这孩子读书也还行,只不过不如陆家的小子] [你什么时候才能像陆家小子一样,考上州学啊?] [爹也不指望你能被选做贡生,你都二十了,也好歹考个举人出来吧。] [……] 一字一句,全部都是比较。 这一切,直到陆观澜突然回乡那天,有了转变。 那日他刚休沐,从县里赶回来,就听到此等好消息。 为了窥探这个压他十几年的人,他专门请了五天假,暗中打听,偷看,在他家院子周围暗中徘徊。 随后他了解清楚了陆观澜的情况,多年来心中那些隐秘的愤恨,也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他想了很久,决定通过折辱陆观澜的妻子,来侮辱他, 一个男人,若是被带了绿帽子,那就意味着,这辈子都会在村里抬不起头。 刘禄从来都不绝对陆观澜会发作,会对他怎么样,毕竟在他眼里,忽然从国子监退学,那定然是犯了大错。 明明踩好了点,哪知这陆观澜今日突然提前归家,还专门寻那小娘们。 最不能容忍的,是陆观澜一个落魄的贡生,居然也敢对他动武。 太嚣张了! 刘禄咬了咬牙,夜里睡觉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既然陆观澜绝口不提为何回村,那绝对就是犯了大错。 说不定是犯了律令,蹲过大牢的犯人呢! 如果他能从县太爷那弄到陆观澜的把柄,说不定就能逼迫对方离开胡杨村。 刘禄想好主意,方心满意足入睡。 *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八月十六,云层吞没圆月,秋雨淅淅沥沥,院子里种的秋菜上都凝了一层薄霜。 温幸妤沐浴完,看着黑漆漆的堂屋门,心中有些担忧。 祝无执已经连续几天未曾出门,一天十二个时辰,其中有十个时辰都待在堂屋里,除了吃饭洗漱沐浴,其余时候都不露面。 而今日,他只用了顿早饭,就一直闷在里面。 堂屋里丝毫动静都没有。 只有她敲门时,对方才会回应一个冷漠的音节。 温幸妤看着堂屋黑漆漆的窗子,又看了眼伙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端饭给他。 不管怎么样,饭总得吃。 她走到伙房,灶膛里还有些微弱的明灭星火。灶台的蒸屉里,有一碗她煨着的饭菜。 温幸妤揭开盖子,指节轻触了下碗边感受温度。 秋雨夜寒凉,她觉得饭菜还是不够热,于是重新生火热了热,端着碗,借着她厢房里微弱的灯火,朝堂屋走去。 堂屋里头黑漆漆的,她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好似里头什么都没有,又好似藏着吃人的恶鬼。 温幸妤忐忑地叩房门,轻声道:“天色已晚,您要不要用些饭?” 无人作答,里头依旧寂静的如同粘稠的黑墨。 她又唤了几声,里头依旧没动静,不免有些慌。 温幸妤踌躇了片刻,微微上前,想将耳朵贴近屋门,听听里面是否有人在。 她有些怕对方生了什么病,悄无声息的死在里头。 耳朵还未贴到门上,却不料那门吱呀一声,蓦地被人就里头拉开。 她一时没站稳,绊到门槛上,身子向前歪斜,手中的碗眼看着也要落在地上。 嗓子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转而手臂上多了只有力的手,将她稳稳扶住。 “啪啦” 手中的碗就没那么好运了,结结实实掉在地上,碎成几瓣,饭菜撒了一地。 温幸妤看着地上沾满灰尘的饭菜,有些心疼。 手中银钱见底,家中的米面也见了底,如今吃穿用度,全部都是精打细算的。 她没忍住叹了口气,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道低哑漠然的嗓音。 “做什么?” 温幸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给祝无执送饭,顺便看看他是不是生了病。 她仰头看向他。 青年的脸大半都隐在黑暗中,神色叫人辨识不清。 唯独那双眼,让温幸妤看了个分明。 浓厚阴影将他本就狭长的眸子,画得更长,像是话本里食人心的鬼魅。 与以往的矜傲不同,此时那双眼冷寂、幽邃,宛若酝酿着风暴的深海,盛满了令温幸妤畏惧的暴戾。 她心头一阵悚然,仓惶后退半步跨出门槛,呐呐道:“看…看你没吃饭,想着给你送来。” 祝无执并不回应,她只感觉到头顶落下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 温幸妤浑身僵硬,不安道歉:“对,对不住,我只是担心你出事。” “打扰到你了,我现在就走。” 青年的凤目微垂,长睫在眼底打下一片浓墨般的阴影,他瞳仁乌沉沉的,眼白泛红布满血丝,正定定凝视着眼前的女人。 温幸妤只觉得那道视线太过骇人,犹如毒蛇绕颈,让她喘不过气。 世间万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再留在这,面前这个高大的青年会毫不犹豫杀了她。 她咽了口唾沫,急急转身,抬步想要逃离。 “担心?” 她听到青年低低笑了一声。 “那就留下……帮帮我吧。” 【作者有话说】 9 第9章 ◎疯病◎ 温幸妤还未反应过来,手腕已被铁钳似的手掌扣住,身子踉跄间跌进了漆黑的屋子。 屋门哐当一声重重阖住。 “祝…祝无执。” 青年将她压在粗粝的门板上,眼底泛着血丝,额头覆满细密的汗珠,脸色惨白。 衣襟松松垮垮,脖颈和手臂上爬满了青筋,看起来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温幸妤仓惶不已,她用力推他,对方却纹丝不动。 祝无执单手压着女人的肩膀,犹如恶鬼一般,视线在她惊恐的脸上巡视一圈,微微俯身。 青年的发丝垂落在她肩颈,带来一阵痒意,她看到对方的脸越离越近,却退无可退,只好偏过头,用手抵在他胸前,带着哭腔请求。 “世子爷,您别这样。” 困春莺 第14节 “冷静些,我去找大夫。” 祝无执顿了顿。 女子的头微微侧仰,像是引颈受戮的羔羊。那雪白纤细的脖颈上,蔓延出青色的血管,脉搏在黑夜里疯狂跳动,清晰可闻。 喉头滚动,他腹中的饥饿感愈发难以自控。 青年的拇指压上女人的颈动脉,视线却依旧停留在她受到惊吓的面容上,如同野兽逗弄猎物,恶意地看着它将死时的恐惧。 在他的视野里,女人睫毛颤动着,眼睑下的那颗小痣,也在睫羽阴影下忽明忽暗。 窗外雨声骤急,温幸妤感受到命脉被人按住,她不敢动,不敢再说话,甚至连那颤抖的呼吸,都竭力控制住,生怕惹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快,将她直接掐死。 “闭眼。” 青年不容置疑的命令,嗓音沙哑低沉。 温幸妤紧闭上眼睛,浑身僵硬。 发丝扫过面颊,炙热的鼻息喷薄在颈侧,她感觉皮肤轻微刺痛,登时意识到是他尖利的犬齿刺碰。 牙尖摩擦皮肉,伴随着轻轻的舔舐,她浑身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她没忍住轻抖了下。 “别动。” 沙哑的警告混着湿热呼吸打在耳畔,她不敢再动,眼泪却忍不住溢出眼眶。 他要做什么?要咬她吗? 还是要吃了她,就如同话本里的妖怪那样。 祝无执如今的模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再结合他这几日的异常,温幸妤不得不的怀疑,他真的是披着人皮,专门喝血掏心的妖。 思及此处,她汗毛倒竖,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别…别杀我。” “我什么都能为您做,只要别杀我……” “求你了……” 温幸妤闭着眼睛,语无伦次,把求饶的话说了个遍。 祝无执感受着她脉搏无规律而剧烈的跳动。 犬齿下的肌肤细腻淡薄,只要他微微用力,就能喝到他体内叫嚣着、渴望着的新鲜血液。 “世子爷…祝无执。” “你复仇还需要我遮掩,别杀我。” “况且我性子愚笨,不好吃也不好喝。” “……” 祝无执额头突突地跳,本就暴戾的心,随着女人的压抑着哭腔的求饶,愈发难以抑制。 窗外闷雷忽响,闪电撕开漆黑的夜空,堂屋内透入一隙亮光。 虎口处滴满了女人的泪水,由湿热变冰冷,不间断地添新泪。 他心头一阵烦躁,收回牙齿直起身,松开了手。 温幸妤只感觉桎梏骤松,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猛地拉开屋门,将她甩了出去。 她踉跄几步扶住窗沿,旋即听见屋门“砰”地一声阖上。 “滚,不要再靠近这。” 门内传来青年压抑痛苦的怒声,似乎还夹杂着闷哼,转而堂屋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她怔怔站在门口,直到秋雨斜落进房檐打在脸上,冷风吹过脊背,才恍然回神,发现身后一片冰冷的黏腻。 看了眼黑洞洞的门窗,她轻颤了下,头也不回地回了屋子。 钻进温暖的被窝,温幸妤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住,却还是感觉浑身发寒。 方才利齿抵在动脉的刺痛感,依旧在皮肤上萦绕不散。 她把脸埋进松软的被子,像虾一样蜷缩着,牙齿轻轻磕碰。 祝无执到底怎么了?在国公府时,她从未听到过他患有什么疾病。 不知躺了多久,窗外秋雨渐歇,温幸妤也缓过劲儿,沉沉睡去。 把温幸妤甩出门后,祝无执就坚持不住了,他踉跄着跌倒在床侧,自胸腔里翻涌上屠戮之心,浑身的骨骼像是被一把锤子敲碎,痛得他额头生出一层冷汗。 耳边和脑海中有人喋喋不休,蛊惑撺掇他去杀人,祝无执视线模糊,神智混乱,脸上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 他已经习惯了。 这疯病,是与他那郡主母亲一脉相承的。 母亲怀他时,发现那个同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在外沾花惹草养了外室,甚至弄出了私生子。 向来高傲自矜的郡主,崩溃了。 她要进宫告状和离,却被发现端倪的男人圈禁在家,直至生产。 还未生下他的时候,母亲就已经疯了。 后来他出生,母亲想亲手掐死他这个孽种,最终被祖母拦下。而后没多久,她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也不提和离,开始豢养男宠,肆意妄为。 犯疯病时,就会把他拖回屋子,用马鞭抽打。 祖母拦不住,予以警告也无济于事,最终只能带着他幽居在院子里教养,严防死守。 直到七岁那年,母亲死了。 她死的第二天,也是他初次犯病的日子。 一幕幕杂乱的画面在脑海中循环往复,又忽然跳出一抹陌生的颜色。 苍白的面,鲜艳的唇,纤细的颈,组成一张清秀可怜的脸。 像是荒庙里破碎的菩萨。 窗外的雨停了,云雾散尽,圆月再次高悬,惨白的光落在祝无执身上,映出他不喜不悲的脸。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牙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细腻的肌肤,以及充满生机的跳动。 明明发现他的异常,明明那么胆小,却还要鼓起勇气来送饭,来关心。 分明,他只是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一个称得上恶劣的外人。 她对谁都那么善良吗? 对谁都那么关心吗? 祝无执忽然想起,温幸妤提前出府,似乎也是为了照顾那个卧病在床的未婚夫。 他记得她似乎是流民出身。 一个经历过苦难,还差点被冻死在街头的人,是如何依旧纤尘不染,菩萨心肠。 祝无执抬头望向窗外,重影的视线下,是虚幻的月亮。 他眼睛一眨不眨,不免心中升起个疑问。 被她这样的人爱着,会是何种滋味? * 临近八月底,院子里的桂花树好似一夜间开了花,浓绿叶片间缀着淡黄的花朵,风一吹,便像小串铃铛摇晃。 温幸妤坐在炕沿边,手中是缝制了一半的香囊,她望着满树飘摇的花,微微出神。 自从那日以后,她便有意躲着祝无执。 每日她会提前做好饭,留下一份,然后独自在厢房吃完。夜里沐浴完,就尽可能不再出院子。 总之尽量避免碰面。 就算碰到了,她也是匆匆打声招呼,埋头躲回屋子。 祝无执对此没什么反应,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 直到昨日,她在窗根下看到了一小袋银子。 装银子的荷包她认得,是祝无执的。 家中银钱虽然紧张,但她不想拿他的银子。总觉得这样是欠他的。 潜意识里,她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 当时她将荷包拾起来,想着放回他休息的堂屋,却又对那心有余悸,不敢踏足。 思来想去,她最终把荷包锁进了箱笼里,打算等有机会了再还给他。 窗外忽有鸟雀飞过,温幸妤回过神,重新开始缝制。 温幸妤在老太君身边时,是负责点香添香的,她天生对各类香味敏感,故而专门向府里的调香师学了些,也算是有几分调配熏香,以及配置香囊的手艺。 后来出了府,她为了多攒些银子给观澜哥看病,于是找了个卖香囊的营生。 从香袋缝制,到绣花样,最后配香料,都是她一手完成。 如今来了胡杨村,她手中银钱所剩无几,因此前些日子专门去了趟镇上,四处询问后,和一家买珠钗水粉的店敲定了合作。 一个香囊不比京城卖得多,只有十五文。温幸妤答应下来后,每日闲暇时,就拿了香囊出来做。 * 白水县东边的朝邑县,离胡杨村不算远。 祝无执这段日子在胡杨村和朝邑县之间奔波,为的是和县令搭上线,进入县学,好为下一步计划做铺垫。 白水县的人大多认得陆观澜的样貌,会有不少麻烦,因此他选择了朝邑县。 暖黄的秋阳斜照进茶馆二楼,祝无执摩挲着粗糙的茶碗,眼中闪过一丝嫌弃。 楼下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他垂眸朝窗外看,只见一身着青色官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踏入茶馆。 人到后,祝无执起身作揖。 困春莺 第15节 “陈大人安好。” 陈文远打量着眼前的青年。 身形颀长,挺拔若松,面容俊美,气度斐然。一身浅青直裰,袖口里衬磨毛发白。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贫苦书生,在半年前还是国子监的贡生。 陆观澜的名声,他还未在朝邑县任职时,就有所耳闻。 后来这青年病重退学回乡,他也是知道的。 没想到这个昔日的贡生,也算是福大命大,居然没死,甚至还与他的师爷搭上线。 想来是为了再次入仕。 他收回视线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掀袍落座,呷了口小二端上来的茶水,微微皱眉后搁下了茶杯,直奔主题。 “这个月的治水案卷是你帮钱师爷整理的?” 祝无执颔首,从怀中拿出一卷书,放在桌上推到陈文远跟前。 陈文远拿起来随便翻了几页,发现里面是关于各类治水和农桑的详细措施,以及例证。 他眼神骤亮,摸了摸下巴上的一撮胡须,满意道:“钱师爷说你通晓农桑水利,果真不虚。” 祝无执神色温和端方,恭敬道:“大人谬赞。” 陈文远知道此子非池中之物,也有心与他结交,故而也没拐弯抹角,直接道:“本官是惜才之人,你且说,你想要什么?” “是县衙里谋职,还是…别有所求?” 祝无执对陈文远早都调查一清二楚。 此人性子直率,才能一般,治理朝邑半载,无功也无过。 可他那夫人,却是个心高气傲的,一直耳提面命,督促陈文远想办法升官。 祝无执深知这类人最好利用。 他露出恰如其分的激动之色,起身拱手道:“还望大人,引荐学生入县学。” “若学生来日高中,定衔环相报。” 陈文远满意眼前青年的识时务。 他站起身,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装模作样道:“好说,好说,只要你来日高中,不要忘了我这个小小县令就成。” 对于陈文远而言,一个县学的位置,换一个上爬的机会,一点也不亏。 毕竟陆观澜,是一定能高中的。 并且冥冥中他有种预感,对方会平步青云。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陈文远便借口县衙有事,起身离开了。 * 回到胡杨村时,已暮色四合。 明霞的余光染红了半边天,夕阳下辉映下的绿色山峦,恍若被罩上一层金色幔帐。 走到村口时,祝无执听到身后有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他侧过头,只见那人神色悠然得意,目光在他脸上扫视了一圈,而后加快脚步擦肩而过。 是那日骚扰温幸妤的书生。 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刘禄。 他瞥了一眼,回过头,面无表情继续走。 得意?在得意什么呢。 无非是抓到了他的把柄,想要使绊子。 至于什么把柄,祝无执根本不需要想。无非是有关陆观澜这层身份的。 户贴和凭由齐全,刘禄做不了什么,唯独有一件事,能让他钻了空子。 陆观澜和温幸妤没有婚书。 男女未婚同住,违反了《户婚律》,依照律令,视同通奸罪,罚杖刑一百。 刘禄是想直接杀了他和温幸妤。 祝无执冷嗤了一声,觉得这刘禄真是个狂妄自大的蠢货。 走到院门口时,桂花香气四溢而来,他抬眼望去,视线穿过缀着黄花的浓绿叶片,落在厢房上。 温幸妤果然已经回了屋子。 窗户上还映着残存的夕阳,她的身影影影绰绰。 祝无执不免思索起婚书的事情。 婚书简单。 但关键是,温幸妤她愿意吗? 真正的陆观澜已死,他只不过是借用对方的身份。按照常理,不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婚事,浪费给一个已死之人。 哪怕之前郎情妾意。 更何况,如今的她是那么的畏惧他,甚至连面都不愿意碰。 祝无执收回视线,薄唇紧抿。 俄而,他轻笑了声。 想那么多做什么,为了彻底解决隐患,这婚书,是必须要办的。 她不愿意又如何。 10 第10章 ◎婚书◎ 温幸妤照例煮好饭后独自吃了,并且给祝无执留了一份,自己则躲回屋子,趁着还有点阳光,又做了些针线活。 每日傍晚时,祝无执就会回来,她手中捏着缝了一半的香囊,动作微顿,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院里的动静。 待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抿了抿唇,再次缝补起来。 脚步声越离越近,她莫名有些紧张,针尖一个不留神就刺破了手指。 温幸妤低呼一声,将帕子按在刺痛的指尖上。 脚步声突然停了,旋即响起叩门声。她心口一跳,压着伤口的帕子下意识攥紧。 门外的人似乎并不着急,敲了几下就停了,温幸妤不确定他是离开了,还是在门口等着。 犹豫了一会,她将帕子丢在炕沿上,起身去开门。 毕竟不能一直这样躲避下去,她和他相处的日子还很长。 屋门打开,霞光从门扉倾泻而入。 青年一身淡青直裰,乌发以木簪束起,背光而立,夕阳的光线和房檐下的阴影交错,笼在他疏朗的眉眼上,让往常矜骄冷漠的神情,多了几分随和温润。 她飞速低下头,小声道:“有什么事吗?” 祝无执的目光在女人的脸上转了一圈,随后微微下移。 白皙的手指攥紧衣摆,骨节泛白,看起来很紧张。 她在怕他。 祝无执沉默了一瞬,做出个歉疚的表情:“那天的事,实在抱歉。” 说完,他凝视着温幸妤的脸,想要从她脸上看出情绪变化。 笼络人心,讲究的是欲取先予,软硬兼施。 婚书的事,他要先哄着她办,若是反抗,再采取强硬手段也不迟。 温幸妤没想到向来高傲的男人会给人道歉。 她微讶抬眼,撞上对方真挚的眼神,登时心中愧疚起来。 说起来,那天晚上也没发生什么,是她自己胆子小,想太多。祝无执专门来道歉,想必这几日他心里也不好受。 思及此处,她连忙摆手道:“不用道歉的。” 看到她脸上的愧疚之色,祝无执目光微凝。 她……也未免太好哄了。 甚至不需要旁人做什么,自己就能把自己安慰好,并且首先是反思自我,而不是怀疑责怪做错事的人。 祝无执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简直是善良到愚蠢。 他露出一抹笑,转而又沉默下来,欲言又止。 温幸妤手心一片濡湿黏腻,她看出祝无执是有事找她,但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斟酌片刻,她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闻言,祝无执轻叹一声,顺着她的话开口:“确实有一事相求。” 他观察着温幸妤的神态,缓声道:“我想与你办婚书。” 温幸妤愕然抬头,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什么?” 祝无执揉了揉眉心,解释道:“那日骚扰过你的书生刘禄,企图用你我未婚同住的事,状告至官府。” 困春莺 第16节 剩下的,他不说,温幸妤也明白了。 只是她不懂,刘禄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置人于死地。 祝无执看出温幸妤的疑惑,但他没有解释。 有时候,人的恶意是没有理由的。 或许只是你比他强,比他过得顺遂,他就能狠下毒手。 温幸妤压下疑问,思索着这件事。要想解决麻烦,只能同观澜哥的身份办婚书。 她和观澜哥本就是要成亲的,虽说他人已经去了,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婚书不是那么容易办的,要经过请媒人,合八字,定贴等流程,才能去官府登记办婚书,并且登记时也必须要媒人在场。 这些流程走完,少说都得半个月。 这段时间,足够刘禄发难。 她想着,神色忧虑起来,看着祝无执问道:“可以办婚书,但…时间恐怕不太够。” 祝无执笑了笑,没有解释,只道:“只要你同意,其他的事我会解决。”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好像又没什么问题。 温幸妤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说了句好。 二人间又陷入沉寂。 温幸妤觉得有些尴尬,她指了指伙房,小声道:“灶台有给你留的饭。” 祝无执嗯了一声,说了句多谢,便转身朝伙房走。 走出几步后,他微微侧过脸,看向正准备关门的温幸妤,笑道:“你今后,不会再躲我了吧?” 温幸妤合门的手一顿,没想到对方会说这么一句话,白皙的脸瞬间爆红。她躲避着他的眼神,结巴道:“不,不会了。” 说完,她赶忙关上屋门,将青年含笑的凤眸隔绝在外。 背靠着门,她拍了拍发热的脸,没忍住腹诽起来。 祝无执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 也太让人尴尬了。 * 第三天,温幸妤摘了些院子里的桂花,给邻居也送了些,回家做了桂花糕。 她做糕点的手艺并不太好,浪费了不少桂花,才算做出一锅像样点的。 过去在定国公府时,她们做奴婢的,逢年过节偶有机会吃到好点心,大多都是主子不吃赏赐下来的。 奴婢多,点心就那么点,等地位高的婢女小厮分完,到她们这些二等三等婢女手中,就所剩无几了。 温幸妤性子软,有时候同住的小姐妹撒撒娇,她就全部让出去了。 实际上她也嗜甜,只不过没人在意罢了。 霞光收敛进云层,天色暗成淡蓝,远处群山如黛。 祝无执揣着婚书进门,就看到温幸妤正好将饭菜摆上桌。 他净手后入座,看着桌上多出来的桂花糕,挑了挑眉。 温幸妤看了眼他的神色,主动道:“院子里桂花落地上也是浪费,所以我摘了些做桂花糕。” “你要尝尝吗?” 祝无执看着盘中卖相极其一般的点心,想要张口拒绝。 这样的糕点,看起来就又干涩难以下咽,如何入得了口? 可看到女人略显期待的眼神,他鬼使神差的拈起一块,咬了一口。 “……” 真难吃。 又甜又干,味同嚼蜡。 他面无表情用力咽下口中的糕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劣质苦涩的味道滑入喉咙,他没忍住皱了皱,眼中浮现出嫌弃。 粗粝的碗筷,难以下咽的茶水,寡淡的饭菜,不知温幸妤是如何做到日复一日吃得津津有味。 罢了,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怎能要求她懂这些? 他盯着碗里的饭,忍耐着下咽。 祝无执并未看到温幸妤局促而失落的神色。 温幸妤安慰自己祝无执毕竟是世子爷,过去吃得都是珍馐美味,觉得这糕点难以下咽,也属正常。 她默默将糕点一点一点吃干净,想着不能浪费,毕竟糖和白面都很精贵。 一顿饭吃完,她也将失落的情绪压了下去。 收拾完碗筷,天就黑了,她回屋点了油灯,借着昏黄的光线做香囊,不一会眼睛就酸涩起来。 揉了揉眼,祝无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妤娘。” 声音听不情绪。 她起身打开门,就见对方从衣襟里拿出个张纸。 温幸妤接过,打开来看。 她识字不多,略过不认识的字,磕磕绊绊看完,明白过来这是婚书,一时间有些恍然。 摩挲着自己和观澜哥的名字,她眼眶有些发热。 她居然,就这么成婚了。 虽说早有准备,也知道这是权宜之计,但心中还是难过又失落。 没有女子不期盼过自己的婚事。 过去她常常幻想,自己出嫁那日会穿婚服,盖盖头,再由夫*君亲手揭开。 可如今观澜哥去了,她不可能穿婚服,也没有婚宴,有的只是冷冰冰的一张纸。 她与他阴阳两隔,再无可能,这张纸将是他们最后的牵绊。 眼泪低落白纸黑字的婚书,洇湿成一团深色。 祝无执垂眸看着温幸妤,见她看婚书,看着看着忽然就落泪了,有些不解。 “哭什么?” 温幸妤被打断了思绪,她用手背抹掉眼泪,轻轻摇头,声音有发闷:“没什么。” 说完,她把婚书递了回去,几乎是塞进祝无执手心,留下一句“我先进屋了”,便进屋关上了门。 祝无执站在屋门前,感觉莫名其妙的。 他垂眸看着婚书,目光落在她泪水洇湿的地方,忽然明白过来。 啧了一声,他抬眼看向灯火昏黄的窗户,将婚书揣回怀里,起身回了堂屋。 确实挺可怜的。 大不了等他大仇得报,就替她抹去成过一次婚的痕迹,再帮她重新寻个好夫婿。 * 婚书办好没几天,就有白水县的衙役来了胡杨村,身后跟着得意洋洋的刘禄。 祝无执拿出婚书解决危机,反将一军,刘禄被依律进行扣押,并且赔偿了些银子。 温幸妤没想到解决的这么快。 当时来的衙役认出祝无执不是陆观澜,她登时被吓到,没曾想却被祝无执三言两语,用京城开的凭由做筏子,唬住了衙役,让对方误以为他们背后有人,从而轻而易举化解危机。 只是刘禄的爹娘却记恨上二人,在院门外叫骂了好几天,后面有天突然就不来了。 温幸妤从邻居那听说,是那对老夫妻齐齐摔断了腿,估摸着几个月都出不了门。 她当时没忍住笑了,难得心中畅快,觉得老天也是有眼的。 * 九月底,天气愈发冷,祝无执突然说要去朝邑县的县学,约莫七八天才能回家一趟。 温幸妤觉得有些突然,又觉得理所应当。 毕竟祝无执不是真的陆观澜,他不可能重新科考,想必会用最快的办法,重回京城复仇。 只是二人相处久了,哪怕平日里交流不多,人一走,也难免觉得空落落的。尤其是一入夜,她几乎睡不踏实,害怕会有地痞无赖翻进院子。 看着窗外逐渐枯败的桂花树,温幸妤叹了口气,重新缝制起香囊。 她约了隔壁刘婶子,明日乘牛车去镇上卖香囊,顺带置办些米面。 第二天一早,温幸妤搭车去了镇上,除了置办米面外,她还打算买些布匹做冬衣。 同州的天气不同于汴京,又干又冷,风一吹好似刀子一样,弄不好就要染风寒。 前段时间她给祝无执还那袋银子,对方却冷着脸不接,她也不敢再推脱,暂且收下。 但若是让她花那些银子,心里还是觉得不得劲。 于是想着不如置办些布匹,给祝无执做几件衣裳。 镇上的布匹铺子比不得京城,花样少,料子也都是些普通的。 温幸妤打量着柜子上的各色布匹,抬手摸了摸,回忆着定国公府时祝无执的穿衣喜好。 愣了片刻,铺子老板以为她在犹豫,于是笑着上前招呼,热心介绍起来。 “姑娘打算给谁做衣裳?是家中长辈,还是弟妹?” “或者说是你家男人?” 温幸妤被最后一句话问得脸皮发热,她收回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最后只含糊道:“是给家中同辈做。” 困春莺 第17节 老板听着她模糊不明的回答,只当眼前的姑娘是面皮薄的新妇。 温幸妤顶着老板揶揄的目光,最终按照记忆,挑了一匹月白云纹锦缎,和一匹绛紫提花棉布。 付完钱出来,她呼出一口气,朝约定的街口走去。 即将入冬,街道上风呼呼吹,温幸妤手里的东西太多,手指冻得有些发红。 路过一处巷口时,忽然冲出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她匆匆闪躲,却还是被撞到,手中的布掉在地上,沾了些灰尘。 她把布拾起来,抱在怀里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有些心疼。 这些布匹可不便宜,抵得上她卖几十个香囊的钱了。 叹了口气,正准备抬步继续走,身后的衣摆忽然被拽住了。 她回过头,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站在她身后,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神色,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姐姐,你钱袋掉了。” 温幸妤一愣,看向他手中青底绣荷花的钱袋子。 她摸了摸腰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钱袋掉了。 蓦然想起方才撞她的孩子,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遇到扒手了。 “谢谢你啊。” 她接过钱袋,弯了弯眼睛,笑容和煦温柔。 那乞丐少年摇了摇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温幸妤看着少年冻到皲裂的手足,莫名想到了幼时父母双亡,流落街头的自己。 她有些心软,从钱袋里摸出两块碎银子,柔声道:“去买些吃的吧。” 少年没找到眼前这个看着清贫的女子,居然这么大手笔。 可这些银子,他不能收。 他没有能力保住它。 镇上还有很多年纪大的乞丐,最喜欢抢他们这些年纪不大孩子的东西。 他后退半步,没有收。 := 温幸妤笑了笑,温声道:“拿着吧,找个地方,学些手艺,不要再做坑蒙拐骗的事情了。” 少年猛地抬头,视线撞上女人温柔的杏眼,顿时羞愧起来。 原来…她看出来了。 小镇子上乞讨困难,他和几个伙伴也不愿意抢钱,只好选择这样的方式——瞅准面善的路人,年纪小的去摸钱袋,摸到了,再由他还回去,装作是捡到的样子。 一般情况下,他站着不动,这路人碍于面子也罢,善心也罢,都会给他一点报酬。 哪怕偶尔遇到脾气不好的辱骂他,也没有关系。毕竟这样来钱的速度,要比乞讨快很多。 他抿着唇,想要开口道歉,那女人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明媚的天光下,女人的身影仿佛被镀了一层金光。 他低下头,面前正放着方才那个荷包。捡起来打开,里头静静躺着两块碎银子,足足有三两。 三两银子,够普通百姓几个月的吃穿用度了。 他从小在乞丐窝长大,见过善人,却未见过善良到如此地步的。 她明明…看起来并不宽裕。 少年捏着荷包的手渐渐收紧,直到伙伴在巷子里低声呼唤,他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女人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 手艺吗……他会去学的。 温幸妤和刘婶子汇合后,二人乘牛车回村。 她不知道,方才那一切,被人尽收眼底。 街道边的茶楼上,祝无执临窗而立。 今日来镇上办事,没想到竟碰到了温幸妤,还看了这么一出戏。 他目光遥遥落在温幸妤离开的地方,俄而嗤笑一声。 倒是一如既往的烂好心。 他睨着街道,冷白如玉的指节在窗沿轻叩,神色晦暗不明。 本打算把温幸妤丢村里不管,好方便他谋划做事,但现在他却改主意了,决定今晚回胡杨村一趟。 因为方才他看到她怀里抱着布匹。 如果没看错,那花色显然是男人用的。 他不免猜测起来,她是要给谁做衣裳。 是村里某个得了她青眼的男人,亦或者……是他。 11 第11章 ◎“我现在就是陆观澜”◎ 祝无执本想着入夜回胡杨村,哪知中途又出了些事情。朝邑县县令陈文远听说了婚书一事,怀疑他的身份,派人请他去县衙问话。 他早有准备,让陈文远放下的戒心的同时,得到了允诺。约莫来年初春,等知府下县乡巡查,陈文远就会引荐他去州学。 与陈文远交锋完,天好巧不巧下了暴雨,回村一事只好搁置下来。 后来连续几天,他忙得抽不开身,将温幸妤的事就暂且抛到脑后。 直到又过了七八天,他才有了些空闲,想起来要回去一趟。 十月初的天彻底冷了,天阴沉沉的,路上的草木枯败了大半,半黄不绿的叶子缀在树枝上,在北风下晃晃悠悠,飘然落下。 回到胡杨村时,时辰已晚。 天际浓稠如墨,疏星淡月。 祝无执翻身下马,将马儿栓在门口的梨树上,踩着满地枯叶进了院门。 院子里黑漆漆的,唯独东厢房亮着一盏微弱灯火,里面却不见那道纤细的身影。 祝无执的手搭在剑鞘上,环顾四周。 屋檐下晾着的菜干自簸筐洒落,墙角放着鸡蛋的箩筐侧翻,鸡蛋碎了一地,蛋清蛋黄沾着尘土,滴滴塔塔顺着台阶往下流。 “温幸妤?” 他低唤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耳边的风声。 祝无执皱了皱眉,不确定是周王两家的人寻到了此处,还是说发生了什么其他变故。 他阔步走到檐下,一把推开了厢房门。炕沿小几上放着做了一半的香囊,针线却落在炕上,显然是着急做什么,才随手丢下。 青年脸色微沉,思索几息后,走出厢房。他绕过堆柴的夹道,推开前往屋后的一道小门,脚步微顿。 月色苍冷,女人背对着他,挎着竹篮,弯腰捡拾着地上七零八落的菜。 背影萧瑟可怜。 小小一块菜地,布满深深浅浅的凌乱脚印,刚抽穗的萝卜苗,被人碾进泥里,有些长好的菜,或被人拔下来,或踩倒折断。 祝无执记得,刚来胡杨村时,温幸妤就忙里忙外的开垦了屋后的小片菜地,还养了鸡。 后来偶尔在饭桌上,她会指着盘子里的菜,说那是她种的。说这些的时候她不同于以往的胆怯和小心翼翼,眼睛亮晶晶的,连同眼睑处的小痣也跟着晃动。 每当她提到这些一副满足样子时,他都很嫌弃。 他不懂怎么有人能因为一块破菜地,和几只呆愣愣的鸡鸭,就能心满意足,高兴不已。 真没出息。 可现在,这块菜地被人糟践了。 他沉默着站了一会,朝温幸妤走过去。 “别捡了。” 冷不丁的一声,温幸妤吓了一跳,转过身看他。 银辉洒落,女人白皙的脸颊上有几道蹭破皮的印子,额头还肿起个青色的包。 待看清是祝无执时,温幸妤同他冷漠的凤眼对视了片刻,呆愣几息后,沉默垂下了眼,声音低低的,却很平静。 “你回来了。” “吃过饭了吗?我再捡一些就回去做饭。” 说完,她转回头,继续一步一弯腰的捡那些被人拔下来的菜,好似浑不在意脸上的伤,和一地狼藉。 祝无执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作声,也没有离开。 半晌,他鬼使神差的,几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将人强行转过来,视线落在她腮边的泪珠上,旋即转开。 “我说,叫你别捡了。” 温幸妤挣不开他的手,只好扯出个笑。 “我没事的,你不用管我。” 嗓音闷闷的,含着浓重的鼻音。 祝无执薄唇紧抿,松开她的手腕,问道:“发生什么了?” 温幸妤用干净的小臂,蹭掉眼泪,平静回道:“没什么大事,村中孩童顽劣罢了。” 困春莺 第18节 面对一群五六岁的孩子,她能怎么办?阻止不了,也不能去找他们父母说理。 就算去找了,他们也只会说一句和孩子计较什么。 赔礼道歉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傻子,五天前这些孩子第一次上门捣乱时,她就猜到是刘禄的父母花钱支使的。 刘禄自作自受被羁押,赔了银子,刘氏夫妇又莫名摔断了腿。他们把这些怨都算在了她头上。 趁着祝无执多日未归,家中只有她一介弱质女流,于是花了铜板,支使孩童上门胡闹。 温幸妤不是没想过找上门去,可息事宁人的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她不相信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甚至觉得就算计较了,换来的也不过是变本加厉。 祝无执听完她说的话,很快明白过来其中缘由。 他有心嘲讽几句她软弱,却在看到她强忍着伤心的神色时,转了话头。 “都是些不值钱的,没必要捡,回吧。” 温幸妤看了眼菜地,心中实在难受。有心辩驳几句,最后却还是选择沉默。 须臾,她点了点头,挎着竹篮,默默跟在祝无执身后。 回到厢房,祝无执径直跟了进去。 昏黄的油灯下,他彻底看清了女人脸上的伤痕。 不止脸上,膝盖处的裙布也磨破了,渗出点血丝。 想必是阻拦那些孩子时,被推倒在地。 屋子里一片沉寂,温幸妤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杏眼微垂盯着脚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准备起身去煮饭,祝无执忽然一言不发出了厢房。 温幸妤抿了抿唇。 不愿意理她实属正常,她那么窝囊,受了欺负,都没有勇气找上门去讨要说法。 祝无执出身高门,向来随性而为,自是看不惯她这副没出息的做派。 温幸妤靠到椅背上,内心疲惫。 她坐了一小会,吐出一口胸腔里的浊气,将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收拾好情绪,准备去煮饭。 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拿着方雪白的布子。 她愣愣抬眼,只见青年去而复返,一只手端着铜盆,另一只手拿着个煮熟的鸡蛋。 “擦脸,然后用鸡蛋消肿。” 温幸妤愣了一会,才轻声道谢,接过他手中半湿的布子,将脸上伤口的血污蘸擦干净。 祝无执坐在木桌另一端的椅子上,猝不及防开口:“这种事不止一次了罢,为什么不去讨说法?” 她动作顿了一下,将布子放回铜盆,拿起了桌上的鸡蛋,慢吞吞剥壳,语气听起来轻松无所谓。 “几个小孩子而已,没什么可计较的。” “没什么可计较?我看是你太过软弱,不敢去计较。” 青年的话毫不留情,戳破了她心中残存的自尊心。 他乌沉的眸子凝视着女人顷刻苍白僵硬的脸,不由得冷笑一声。 因为自卑软弱,所以认为计较也讨不到好,故而选择忍让。说不定还会用“一个巴掌拍不响”类似的想法,自我安慰难过的心。 他见过很多软弱之人,都会有这种自欺欺人的认知。 祝无执的言语刻薄直白,一下击碎她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 “你口口声声说孩童罢了,可你当真不想计较吗?” “不过是你的自卑作祟,就连这点事都能让你自怨自艾。” “本以为你出了国公府,会改了这一身唯唯诺诺的奴性,没曾想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出息。”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温幸妤感觉自己仿佛被从皮到骨扒了个干净,只剩下赤/裸的灵魂展现在他面前。 她将剥好的鸡蛋放在桌子上,头一次直视祝无执。 女人眼眶发红的,泪珠不间断从眼角滑下,积于下巴尖,滴落在鹅黄色的衣襟上,洇出一小块深色湿痕。 “对,我的确唯唯诺诺,没有出息。” “我自卑,我窝囊。” 她仰了仰头,想把泪水憋回眼眶,模糊的余光瞥见男人冷漠的脸,登时苦涩的笑了笑。 “可是,你当我不想随性而为,肆意大胆吗?我不是你,我没有高贵的身份,若不是老太君将我捡回去,我或许就要冻死在街上。” “我做了十年奴婢,我要想不被抛弃,就要学会忍气吞声,讨好主子。” 说到最后,她哽咽抽泣起来,弯下脊背捂住了脸。 “算了,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观澜哥,怎能明白这些。” “懂我的人都不再了。” 祝无执有些怔然。 他看着女人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忽然明白过来,她不是没有脾气,也不是善良到愚蠢。 而是自幼长大的环境,造就了她这副事事迁就的性子。 她无私善良,是因为幼时蒙祖母救下性命,所以有了善的种子。哪怕经历再多苦痛,也依旧不忘初心,保留善念。 她胆怯懦弱,是因为出身卑微,为了不被抛弃,为了吃饱穿暖,只能低三下四,咽下所有委屈。 年幼的温幸妤刚入府时,其实还是有些脾气的。 那时候她还保留父母在时的勇敢,会反抗那些欺负她的小婢女。 冬天被泼湿了被褥,她会泼回去,夏天被剪碎了衣衫,她会剪回去。 但是几乎每一次,受惩罚的都只有她自己。 管事嬷嬷说,你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怎么敢跟家生子比? 奴婢间也是有三六九等的。 对于他们来说,驱她出府,不过是顺手的事。 温幸妤不想再经历流落街头,食不果腹的日子,她不想死,她还想攒钱找妹妹。 后来,日复一日,温幸妤学会了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学会了软弱的讨好。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过,她开始自我麻痹性的安慰。 幼时逢难,孤苦无依,任人欺凌,卑微若尘。 好不容易遇见陆观澜这个温柔体贴的未婚夫,在他的引导陪伴中慢慢融化自卑,却也只是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温幸妤像是陷入了泥潭,粘稠的痛苦将她一点点吞没,怎么都爬不出来。 正哭泣着,头顶传来青年冷漠的、带着命令的语调。 “抬头。” 混乱的思绪被打断,她下意识听从,抬起一张狼狈的脸。 泪眼朦胧中,青年俯身,影子登时倾泻笼罩而来。 檀香入鼻,映着烛火的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他恶狠狠地用帕子擦拭她脸上的眼泪,毫无怜惜。 她嘶了一声,祝无执放缓了动作,擦完后拿起鸡蛋,在她额头的青肿上滚。 鸡蛋已经凉透了,细腻的蛋清接触到皮肤时,激起一阵刺痛的冷意。 她下意识后仰躲避,却被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掌按住肩膀。 从侧面看,好似是青年将她半圈在怀里。 “躲什么?” 温热的吐息洒在她面上,那双矜傲的丹凤眼,牢牢锁定注视着她的眼睛,眸光黑沉沉的。 “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挨个算账。” “另外……”青年顿了顿。 “我现在就是陆观澜。” 【作者有话说】 求灌溉呀宝儿们[抱抱] 12 第12章 ◎算账◎ 温幸妤被盯得无所适从,连忙避开祝无执的视线,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呼吸微滞,心跳得奇快。 她垂着眼,下意识选择忽视这句略显奇怪的话,呐呐道:“算账,不了吧……” “太麻烦你了。” 祝无执凝视着女人哭花的脸,闻言顿时被气笑了。 听到他会帮忙算账第一反应,居然是害怕麻烦他。 温幸妤听到一声极轻的嗤笑。 她不免有些局促,咬唇看过去,青年已经恢复了冷淡,将鸡蛋放她手心,直起身道:“脑子蠢,就要学会听话。” “明天照我说的做。” 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语调,不容置喙。 困春莺 第19节 虽然骂了她,可温幸妤此刻却不觉得被冒犯。 祝无执是想帮她。 方才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自厌和难过,忽然就得到了缓解,转而心尖发热,酸酸麻麻。 这种感受让她有些不适应。 捏着裙摆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她仰起脸,看着青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鼓足勇气同他四目相对,轻声道:“谢谢你,祝无执。” 或许是因为刚哭过,女人眼睛湿漉漉的,黑白分明,像是水底的黑石子,上头蒙着一层粼粼波光。 本就是清秀佳人,往日里却总是低垂着的眸子,故而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 此时直直盯着人看,面容霎时像春日里的纯白梨花。 “嗯,”祝无执面无表情嗯了一声,错开视线,转身朝外走:“知道了。” 温幸妤看着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眨了眨眼。 她放下鸡蛋,将身上摔脏的衣裙换了,又清理了一下膝盖上的擦伤,便着急忙慌出了厢房。 祝无执大老远从县里回来,肯定没吃饭,为了帮她又耗费了这么久,实在是罪过。 她急匆匆走到伙房,眼睛瞬间瞪圆了。 灯火摇曳,青年正在灶台前生火做饭,昏黄的光线混着白蒙蒙的热气,笼在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显得是那么不真实。 听见脚步声,祝无执回头瞥了眼,好似没看到她脸上惊讶的神情,说了句让她去拿菜。 直到坐在饭桌上,手中捧着热腾腾的粥碗时,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看着面前两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她叹道:“您居然会做饭。” 祝无执看都没看她,很自然地回道:“幼时在农庄待过一段时日,故而什么都学了些。” 这话说得很平静,就像是稀松平常的一句家常,可温幸妤却很敏锐的听出了里头蕴含的东西。 是怎样的情况,才能让年幼的世子爷屈居农庄,甚至学会了煮饭。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温幸妤端着碗,看祝无执矜贵优雅的用饭,也不再多言,默默吃了起来。 * 翌日,晨光熹微,淡白微青的天上还挂着个虚虚的月影,山峦和农舍包裹在一片晨雾中,朦朦胧胧。 温幸妤早早起床,漱口净面,松松挽了个发髻,推门出厢房。 祝无执也起来了,正在院子里舞剑。 青年一身墨蓝窄袖圆领袍,束墨色腰带,悬腰挂,宽肩窄腰。 动作间,剑穗随行而动,寒光灼灼,风流恣睢。 温幸妤看了几眼,转身去伙房做早饭,揭开锅盖一看,里头竟然已经有了热腾腾的米粥。 她心底涌起愧疚,决定往后只要他在,就再早起些。不能再让祝无执做饭了,他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物,怎么能做这些。 二人用了饭,一同推门出了院子。 祝无执把梨树上的拴着的马解开,给它喂了些草料,牵在一旁。 温幸妤看着这匹油光水滑的马,不解道:“为何牵马?” 祝无执侧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的:“你且看着就是。” 她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两人并排走着,祝无执微微侧目,眸光随即一顿。 女人的手紧揪着袖摆,显然有些惶惶不安。 他暗道真没出息。 “还记得那些孩子都是谁家的吗?” 温幸妤正在胡思乱想,猜祝无执到底要怎么算账,心中担忧不已。听到对方的问话,她回过神来,连忙道:“记得的。” 那些孩子来了三四次,一次比一次过分,隔壁家的婶子私下悄悄告诉她那几个孩子是谁家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人。 她知道婶子好心,但她自己立不住,总想着息事宁人。 索性现在算是没辜负婶子的好意。 她侧过头,抬眼看祝无执。 只见迸出云层的一线金芒,落在他俊美的侧脸,显得愈发玉质金相,矜贵无双。 青年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偏过头来垂眸看她,勾了下唇,“带路,咱们挨家挨户算清楚。” 金色的光映在他瞳孔里,温幸妤好似被刺到了眼睛。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轻轻点头。 这会时辰还早,路上偶有扛着锄头去地上干活的人,大部分都还在家中吃早饭。 二人走了一小会,转过一道弯,停在一处种着柿子树的院门前。 祝无执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敲门。” 温幸妤结巴道:“我,我吗?”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 温幸妤只好顶着他的视线,硬着头皮走到院门前,轻轻叩响。 连敲了几下,都没人开门。 她下意识求助的看向祝无执。 青年嗤笑了一声,说话毫不客气。 “没吃饭?”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负荆请罪的。” 温幸妤脸色微僵,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朝门拍了下去。 “砰砰砰!” “谁啊!大清早的催命呢?!” 三声下去,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见门口站着的是陆观澜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媳妇儿,杨翠花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口水四溅:“没皮没脸的,大清早的把门拍哐哐响,拍坏了你赔吗?” 温幸妤好不容易升起的勇气,被这魁梧妇人骂得散了个干净。 她往后退了两步,有心反驳,却憋红了脸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正当她气馁时,一只温热的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半边后背虚贴上温热的胸膛,她顺着这只修长冷白的手,扭头仰起脸看过去,只见青年神情漠然,薄唇微启。 “是你家小兔崽子踩了我家的地?” 杨翠花打量着眼前的青年,认出他就是曾经的贡生老爷陆观澜,嚣张的气焰灭了大半。 但一想到对方已经被从京城赶回来了,故而虚张声势:“我一天天的忙得跟陀螺似的,哪里能天天盯着孩子,知道他做了些啥。” “而且就算干了又咋,虎子七岁了,我哪里管得住,更何况,你还要跟个孩子计较不成?” 祝无执颔首:“有道理。” 杨翠花刚松了口气得意起来,就听到青年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 “你家菜地在屋后?” 杨翠花下意识点头。 等应了,才反应过来对方可能是要去报复。 她忙道:“你想做什么?你堂堂读书人,不会要去糟践我家菜地吧?!” 青年却没理会她,揽着温幸妤的肩膀,另一只手牵马,径直往她家屋后头走。 杨翠花吓了一跳,忙跑进屋里去喊自家男人。 走到屋后菜地的篱笆外,祝无执松开温幸妤,三两下把篱笆打开,把马牵了过去,拍了拍它的背:“去吧。” 马儿好似听懂了祝无执的话,朝菜地踏去,不过眨眼的工夫,菜地里土屑翻飞,大半的菜都被踏烂了。 温幸妤眼睛睁得溜圆,她看着祝无执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睛亮晶晶,脸颊也红扑扑的,唇角抑制不住的扬起了一点。 “啊啊啊啊啊啊,天杀的,我的地!” “瘪犊子,你们快点停下!” “……” 刺耳的尖叫声传来,杨翠花站在距离他们十来步的田埂上,不可置信的惊声怒骂。 她身旁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中拿着铁锹和镰刀。 其中一个汉子大步上前,举着镰刀,凶神恶煞朝祝无执道:“陆家小子,你还不快叫你的马停下!” 温幸妤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拉住了祝无执的袖子。 祝无执看了袖摆处的手,眸光微顿,却并没有阻止。 他身量高,居高临下睨着汉子,轻飘飘一句:“马又不是人,怎么会听话?” “你故意的!”那汉子举着镰刀,却迟迟不敢挥过去,他拳头捏的咯咯响,咬牙切齿道:“别以为你是读书人,我就不敢揍你!” “快点把你的马拉走,不然我不客气了!” 祝无执似笑非笑:“这畜生七岁了,我哪里管得住?你有本事,就自己去牵。” 旁边的杨翠花一听,就知道眼前的青年在指桑骂槐,她火冒三丈,叉腰怒骂,什么脏话都往外蹦。 那汉子却没说话,他见马还在来回奔踏,心里着急,提着镰刀就往地里跑。 刚走出去几步,就听到背后响起青年幽幽的声音。 “对了,我好心提醒你,这马是朝邑县县令陈大人的,价值百两。” 困春莺 第20节 “它若是伤了……” 汉子脚步骤停。 这马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确实看着贵。 就算不是县令的,一匹马最少也得二十两。若是他去抓,不慎弄伤了马,这小子告到县衙,他不赔也得赔。 家里一年也才几两的收入,他哪里赔得起。 汉子脊背一下弯了,他转身,哀求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把马牵走吧,马上冬天了,我一家老小就靠囤这点菜过冬呢。” “我回去就拉虎子给您赔不是!” 杨翠花见自家男人忽然就低声下气起来,顿时气得发抖,指着祝无执的指头都在颤:“你个腌臜无赖,你纵马糟蹋我的地,我要去里正那告你!” 祝无执颔首,浑不在意。 “畜生作乱干我何事?想惩治这马的话,请便。” 汉子几步上前拽了还想要叫骂的杨翠花一把,苦着脸道:“您就放我们一马吧,是刘家人给虎子几个铜板,虎子才去的。” “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这样,您若是让马停下,我一定带着虎子上门请罪,再给您赔几筐菜,就当是弥补,成吗?” 祝无执面色冷淡,没有回应,而是垂眸看向一直在发愣的温幸妤。 “可满意?” 温幸妤回过神,她看了眼跌坐在地上哀哀哭泣的杨翠花,和一旁唉声叹气的汉子,轻轻点了一下头。 祝无执朝马吹了声哨,马儿立刻听话跑了过来。 二人没有理会背后崩溃的夫妻,去往了下一家。 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 到了第五家的时候,这些人家听到了风声,纷纷主动赔不是,表示会给赔偿些果子蔬菜。 回程时晨雾已散,天光大亮。 今晨的一切给了温幸妤极大的震撼。 她从未想过,还能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回去,让对方哑口无言,主动赔礼。 青年正在栓马,梨树半黄的叶子飘飘扬扬,天光透过间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金影。 温幸妤仰头看他,弯了弯眼睛,唇角腼腆地扬起个极小的弧度,嗓音清软:“真的谢谢你,祝无执。” “你真的好聪明,好厉害。” 祝无执怔了一下,摸马儿的手微顿,好一会才继续抚摸顺毛,唇角不可控地微微弯了一下。 从小到大,他听过的赞言和谄媚恭维数不胜数,早已不为所动。可方才,温幸妤这句质朴的、毫无文墨的夸赞,竟让他产生了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愉悦情绪。 他随意的瞥了她一眼。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起码会讨人欢心。 温幸妤久久不见回应,不禁有些赧然。 她局促捏着衣摆。 只见青年兀自抬步朝院子里走,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怎么谢?” 13 第13章 ◎量尺寸◎ 温幸妤怔然抬头,目光穿过破旧的门扉,落在青年背影上。 晨风拂过,桂树枝头嫩黄碎花扑簌簌落下,青年长身玉立,踏过一地枯叶,阳光在他背上笼了一层金晕,如同他腰间随风而动的流苏,令人目眩。 怎么谢? 她没想到祝无执会直接问,不免有些怔愣。 待院子里传来青年打水哗啦啦洗手的声音,她才恍然回神,提步进了院子。 祝无执洗了手,又打水洗了把脸,深秋的井水冰凉刺骨,激得他愈发清醒。 他拿帕*子擦脸上的水珠,余光瞥见温幸妤正站在桂树蜿蜒的树影下,神色有几分紧张。 二人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他听到她细弱的声音响起。 “您想让我怎么谢?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做。” 女人的神色十分认真,又带着几分惶然,似乎是怕他提出什么难为人的要求。 祝无执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说这句话。 谢? 一个身份低微,胸无点墨的农女,能给他什么报酬呢? 是做一顿山间野味,还是再做个香囊,亦或者……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温幸妤踌躇的脸上,忽然想起来一件被他遗忘在角落的事。 之前打算回来,本就是为了看看她是要给哪个男人做衣裳。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闲情逸致,但总之这是他最初的目的。 他思索了片刻,觉得自己应当是怕眼前这个女人突然有了新的相好,会带来不少麻烦。 陆观澜的身份他需要,已婚的身份他也需要。一个成家的男人,再外办事,会少了不少麻烦。 譬如某些痴缠不休的莺莺燕燕,又譬如某些人,会想将女儿嫁给他,更有甚者以他的“把柄”“前程”胁迫,逼他入赘,试图用婚事将他绑死在一条船上。 而温幸妤这个假妻子,是避免这些的最好方法。 他不需要管她,不需要对她负责,只需要将她丢在这乡野院落,再省心不过。 等到回京复仇雪恨,他不再需要陆观澜的身份,更不需要她。 届时,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权臣,与她这个乡野村妇再无干系。 现在的他,为了避免这女人“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只能暂且哄着些,让她死心塌地做陆观澜的妻子。 不产生后悔办婚书的心,也不能动改嫁的念头。 思绪闪过,祝无执将帕子搁下,凤眼微抬,眸中含笑。 “什么都可以吗?” 青年的嗓音听起来低沉温和,又似乎有些蛊惑人心的意味。 温幸妤绣下的手指微蜷,抛开心底涌起的奇怪感觉,点了点头,眸光真挚:“只要我能做到,只要不是坏事,就都可以。”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四目相对,祝无执眼中倒映秋色。 院内桂花雨落,女人站在一地枯叶中,背后是远处堆叠成影的山峦。 她身着鹅黄衣裙,肤白胜雪,收紧的腰间挂着她自己做的香囊,朴素又温顺。 现下正紧张看他,乌发间和肩头缀了嫩黄碎花都未察觉。 见到他静默的打量,女人有些局促,抬手将被风拂乱的发丝拢至耳后,粉唇微抿。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易安居士词句莫名浮现脑海,祝无执指尖微颤,似乎又嗅到了女人身上那种清淡柔和的香气。 血液翻涌,明明是深秋,却浑身发热滚烫。 他错开视线,“那便给我做件冬衣吧。” 温幸妤愣住了。 冬衣? 竟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她疑惑了一瞬,转念一想,又即刻想通了。祝无执出身高门,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一个村妇,又能给什么入眼的报酬呢。 思及此处,她内心涌起几分愧疚,深处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窘迫。 压下心头纷乱的情绪,她点头道:“前些日子我去镇上买了两匹布,本就是要给您做冬衣的。” “您再重新提个要求吧。” 祝无执挑眉,心情忽然就舒畅了,目光直直落在温幸妤面容上,开口道:“不用那么麻烦,做冬衣即可。” 温幸妤被盯得无所适从,她只好垂眼点头,心里想着等立春了,再做几件给他,权当是谢礼。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厢房。 温幸妤从炕角的箱笼里拿出布尺,柔声道:“您站着就行,我很快就量好。” 祝无执背对着她立在窗边,嗯了一声。 青年生得高,此时站在不大的窗前,将亮光遮了七七八八。 温幸妤站在他背后,从肩开始一寸寸往下量。 身后的手动作很轻柔,哪怕隔着衣料,祝无执也可以感受到它的触碰,以及移动的轨迹。 明明动作不慢,但他莫名觉得难熬,浑身僵硬起来,出了一层薄汗。 喉结滚动,他眼睛看着窗外的桂树,脑子里却不可控制的想起女人那双柔白的手,正拿着布尺,在他后背触碰比划。 温幸妤没有发现青年的异常,她一面量,一面在本子上记,很快就到了腰间。 “抬臂。” 祝无执抬起手臂,就感觉女人拿着布尺的手,忽然碰到了他的后腰。 困春莺 第21节 一触即分,却让他四肢百骸蹿过一阵酥麻,令他难以控制,身形和脚步向前闪躲了半寸。 温幸妤有些疑惑,用布尺绕过他的腰,站到了他身前。 她抱着本子记好腰围,抬眸看了一眼祝无执。 青年额头出了一层细汗,目光正沉沉落在她脸上,下颌线紧绷,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 她关心道:“很热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晌午了我去趟镇子,找大夫给您配点药吧?” 祝无执凤目微垂,直勾勾盯着女人仰起的脸,看到她眼中的关怀,心中愈发烦躁。 他冷声道:“不必,快些量。” 温幸妤被他的冷言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想着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垂头称是,将剩下的尺寸量完了。 将布尺收回箱笼,她刚拿出布料,想问问祝无执对绣纹有无要求,就见青年已经推门出去。 她只好咽下要说的话,想着吃饭时再问。 祝无执走到院子里,打水冲脸,冷风一吹,浑身的热才消退下去。 他看了眼厢房,目光在窗内的玲珑身影上顿了顿,才面无表情收回。 晌午,两人用完饭,那些人家便带着孩童上门赔礼,每家还带了一筐菜。 温幸妤看了一下,大多都是萝卜白菜,她将这些菜用麻袋装起来,存进了地窖。 北方冬天寒冷,百姓几乎是靠在地窖囤萝卜白菜过冬,虽然单一,但也没得挑,好歹也是蔬菜。 她收拾完这些,又去屋后把自己的菜地收拾好,将还能吃的菜捡进竹篮,回了院子。 院内秋风瑟瑟,寂静一片,堂屋内已经没了那道身影。 祝无执不告而别了。 温幸妤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的失落,独自一人将竹篮里的菜放好,净手去伙房煮饭。 * 驹光过隙,秋去冬来。 离上回祝无执回来,已经过了整整半个多月。 胡杨村迎来了第一场雪,寒风彻骨,远处起伏的山峦白茫茫,院子里桂花树的枝丫上积着雪,风一吹簌簌洒落。 这些日子,虽说是她一人在家,但村里的人对她态度都很不错,想必是因为祝无执那日慑住了他们。 刘家人就惨了。 这些孩童的家人惹不起祝无执,就把火气全部撒到了刘家人身上,认为是刘家老夫妻撺掇他们的孩子做坏事,才害得他们损失了那么多菜。 整整半个月,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刘家和旁人吵架。 听隔壁婶子说,刘家菜地的菜全都被拔走了,刘家人去告里正和村长,得到的也只是这两人和稀泥的态度。 温幸妤听着这些事,脑海里难免浮现出青年那张矜傲疏冷的脸。 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呆呆望着满院的银白。 两件冬衣很早就做好了,月白那件在袖口衣摆绣了云纹,绛紫的则是如意纹。 可祝无执迟迟不归。 窗外的枝丫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发出一声脆响。 温幸妤莫名觉得有些孤寂。 明明一个人生活也很好,可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 人寂寞的时候,总是喜欢想过去的事情。 有时候会忆起和观澜哥生活在石水村的日子,他悉心温柔教她认字,帮她拆绣线……等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他已经不在了,心中便又是一阵难过失落。 偶尔,她也会想到祝无执。 想到他流露的嫌弃,骂她的话,以及那日的帮助。 他去做什么了呢?布局走到哪一步了?一切是否顺利? 还需要多久观澜哥的身份,她又何时才能接观澜哥回家。 疑问占据心头,她胡思乱想,脑海忽然莫名浮现祝无执还是世子爷时的样子。 经天纬地的才能,钟鸣鼎食的出身,还有一张玉质金相的脸。 哪怕后来入朝为官,为人诟病行事狠戾恣睢,也挡不住他的惊才绝艳,意气风发。 这样的人,合该端坐明堂,不应屈居在偏僻的州县。 万籁俱寂间,一阵马蹄声夹杂着车轮碾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顺着声响,抬眼朝院门望去。 只见一双冷白修长的手,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青年身着青竹长衫,外披白色大氅,疏冷矜傲的眉眼映着身后漫天雪色,长身玉立。 怔愣间,厢房门已经被叩响。 她慌忙起身开门,抬眼看向半个多月未见的青年。 青年瞥了眼女人紧扣着门,略微泛白的指节,目光直勾勾落在她莹白的面颊上。 不施粉黛,一如既往的清秀腼腆。 迎着祝无执俊美的脸,温幸妤慌乱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多日未见,最开始面对祝无执的那种仓促和惶恐,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她微微侧身,小声道:“您回来了。” 青年并未吭声。 温幸妤愈发拘谨,又往后退了半步,将整个门扉都让出来,“天冷,要进来吗?” 俄而,才听到头顶传来青年漠然的“嗯”。 14 第14章 ◎云泥之别◎ 屋内比外头稍微暖和些,祝无执解下氅衣,掀袍坐到窗边的木椅子上,扫视了一圈内里陈设。 窗沿上摆着个粗糙的陶罐,里头插着几只梅花。手边的木桌上放着针线筐,还有只做了一半的香囊。 地上摆着个炭盆,火星明灭,碳当是不太好的,隐隐约约透着烟气,也不太热。 他皱了皱眉。 天寒地冻,竟连好些的碳也舍不得买。 女人坐在炕沿上,手中的帕子搅成一团,时不时看他一眼,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他没心情猜测她的心思,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收拾收拾,随我去朝邑镇。” 温幸妤愕然抬眼:“去朝邑县?” 祝无执嗯了一声,补充道:“该拿的拿好,日后不回这里。” 温幸妤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这里,她悄悄瞧了眼祝无执,心里有很多话要问,譬如为何忽然来接她。 她不是聪明人,却也有积年累月做婢女练出来的敏锐。旋即反应过来,祝无执肯定是有事需要她,才会带她走。 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她站起身,给祝无执倒了杯热茶,就起身收拾行李去了。 明明生活的日子不长,但东西却不少,整整收拾了三箱子,才算是装完。 像是鸡鸭一类的活物,她有心拿,可祝无执显然不会让她带这些东西。只好依依不舍把养了几个月的鸡鸭,折价卖给了隔壁婶子。 地窖里的菜,她装了一麻袋,剩下的都送给了邻居,权当是感谢她们这段时日的照顾。 等全部收拾好,车夫帮忙搬到了车上。 温幸妤掺了一铜盆温水,将手上、脸上的灰洗干净,才推门回了厢房。 青年临窗端坐,眉眼神色淡淡的,叫人看不清喜怒。 温幸妤的目光落在桌上,停顿了一下,而后静默垂眼。 木桌上的陶杯中,碧绿的茶汤依旧是满的,平静地倒映出青年冷漠的面容。就连杯子的位置都未换过。 她又看了眼祝无执,才后知后觉发现,他身上的衣料,已经不是半个多月前的棉布了,而是柔滑细腻的锦缎。 视线转到木架上的白色大氅,细细看了两眼,她方意识到那并不是不值钱的杂毛氅衣,而是昂贵的狐毛大氅。 仅仅半个多月,他就已经摆脱了窘迫清贫,再次与她成天壤之别。 这样的人,不愿意喝苦涩的粗茶实属正常。 她沉默了一会,收敛好情绪,开口道:“收拾好了。” 祝无执正在思索陈文远的事,被打断后,微微皱眉,瞥了眼温幸妤。 见她垂目敛容,一派温顺的立在炕边,淡淡嗯了一声,而后起身披氅衣,率先出门。 温幸妤把炭盆熄了,将几个房门都落了锁,才朝院门外走。 阖院门时,她透过半闭的门缝,再次看了眼这个生活了几个月的小院。 日光浅淡,一阵冷风刮过,吹落桂花树枝头堆积的白雪,簌簌扬扬。 不知明年秋天,是否还能回来摘桂花。 她心中浮起不舍,却还是轻轻阖上门,转身上了马车。 困春莺 第22节 * 出了胡杨村,飞雪愈大,寒风呼啸,车帘被雪粒子打得轻响,天地一片白茫茫。 车内有炭炉,暖烘烘的,温幸妤有些热,不一会后背就出了一层汗,想把外层的袄子脱了。 她悄悄看了眼祝无执。 青年正捧着卷书看,半张脸隐在阴影处,长睫微垂,骨节分明的手指时不时翻动,安静的车内仅有沙沙的翻书声。 她收回视线,害怕碰到或者吵到他,小心翼翼靠着车壁,动作很轻的脱外层的袄。 刚脱了一只袖子,马车一阵剧烈的颠簸,她没坐稳,朝前栽去。 嗓中溢出一声短促的轻呼,手臂就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扶住。 温幸妤半个身子倾斜,被扶住后,惊魂未定的朝这只手的主人瞧去,只见青年冷漠的眸光正落在她脸上。 眼前的女人双颊薄红,清澈的眼睛里,还有未散去的慌乱。 额头和细颈上都覆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汗,她身上特有的花草清香愈发馥郁,混着炭炉散发出的热浪,顷刻间充斥整个车厢。 他松开捏在她小臂上的手,一言不发,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书本上。 身旁的女人低声说了句“谢谢”,将衣裳飞快脱掉抱在怀里,又往她身侧的车壁挪了挪。 就好似…他是洪水猛兽。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祝无执翻书的手微顿,旋即又恢复如常。 为了隔绝寒气,马车的帘子很厚,故而车厢内十分闷热。 祝无执手中捧着书卷,可好一会了,偏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这段时日,他虽未见她,却不知为何,时常想起那天她站在桂花树下的模样。 一身鹅黄衣裙,在簌簌落下的桂花中,娉婷而立。 本想着就这样省心省事的,将她丢在胡杨村,既能做遮掩,又不碍事。可陈文远的女儿近日实在痴缠的烦人。 为此,才起了接她去朝邑的心思。 只是……因为这个? 只是因为这个。 身为他的“妻子”,帮他挡挡这惹人厌烦的烂桃花,也是应当的。 车厢内的热气夹杂着女人身上的香气,叫人心浮气躁。 他捏了捏眉心,侧头朝温幸妤看去。 即使是脱了外面的袄子,女人似乎还是很热。 她脸红扑扑的,双眸好气被热气熏上了一层水雾,莹润发亮。他看着她,像是陷进了那片潮湿的水泊,被温热的泉水包裹。 视线下移。 竟热到唇瓣都成了艳丽的绯红,好似吃了热辣的食物。 黑发红唇,肤色胜雪。往日清秀的面容,此时看着,竟多了几分明艳。 捏着书卷的手不由自主收紧,蓦地又松开。 他将车帘掀开个缝隙,冷风一吹,那股自车厢钻进皮肤,又蔓延至四肢的闷热气息,终于消散。 路过镇子时,温幸妤让车夫停下,她去原先卖香囊的店铺,同老板打了声招呼,说要离开胡杨村,日后不会再来卖了。 温幸妤做的香囊虽说样子普通,但里头配的香料却十分不错,不仅味道好,还是各式各样的用途,在镇上十分受欢迎。 他十五文收,转手至少卖三十文。 现在温幸妤说不卖了,他就等于损失了一颗摇钱树。 那老板为此惋惜了好一阵。 * 来到朝邑县时,下了大半日的雪停了,暮色四合。 远处积雪茫茫的山峦,在黄昏之下,愈发昏暗朦胧。 街上行人稀疏,摊贩也不多,四周一片清冷寂静。 马车驶入小巷,停在一处宅院外。 掀开车帘,只见门口的檐下站着一对男女,年纪都不大的样子,好像是祝无执买的小厮和婢女。 其中的少年叫车停了,小跑过来,喊了声“老爷夫人好”, 温幸妤被这脆生生的一句“老爷夫人”弄得面皮发红,尴尬到浑身僵硬。 下一瞬就见少年跪趴在车下,脊背绷得很直。 在定国公府做过婢女,见过贵人出行,自然知道这少年是要给她做脚踏的意思。 她下意识看向祝无执。 青年显然是习惯了这一切,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踩上少年的脊背下了马车。 温幸妤抿唇收回视线。 知道归知道,但她也是做过奴婢的,实在下不去脚。 她柔声对那少年道:“你起来吧,我自己下。” 少年有些懵,但还是听话站起来了。 “阿喜遵命。” 另一个圆脸少女也迎了上来,笑眯眯说自己叫翠珠。 车夫和阿喜翠珠将马车上的箱子搬下来,待拿到那一麻袋菜时,阿喜愣了一下。 他和翠珠对视一眼,朝已经进院的夫人看去。 年轻的女子一身粗布袄裙,和身旁松风水月,长生玉立的青年,恍若是两个天地的人。 一个如山巅雪。 一个是檐下泥。 夫人来之前,他们以为会是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 却不曾想,是这样一个容貌普通,衣着朴素,甚至看起来还不如他们宽裕的……村妇。 翠珠看到阿喜愣神,揪了一把他的耳朵,小声警告:“不管夫人什么样,那都是夫人。” “是老爷明媒正娶,办了婚书的人!” 阿喜小小的嘁了一声,心里腹诽不就是个村姑嘛,最好糊弄了。 但面对小青梅凶巴巴的视线,他还是乖乖说了句知道了。 * 温幸妤以为祝无执买的宅子,会是普通人家那种小院子。可没曾想却是个雅致宽阔的二进院落。 除了出门迎接的阿喜和翠珠外,院落里还有扫雪的仆人。 她一路拘谨的打量,听了一路的“夫人老爷好”,从最开始的局促不安,到最后脸皮也厚了,勉强能维持神色平静。 祝无执一路带着她穿过垂花门,走到正房主屋跟前。 青年没有告诉她住哪里的意思,径直推门往屋里走。 温幸妤逡巡着,迟迟不敢跟上去,也不好开口问。 祝无执推开门跨过门槛,才发现女人呆愣愣站在廊檐下,手指紧紧攥着怀里的包袱,看起来很是踌躇。 他有些不耐,出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声道:“不进来,是想冻死在外面?” 温幸妤垂下眼,呐呐称是,攥着怀里的包袱,小步跟了过去。 今日跟祝无执所显现出的差距,让她愈发唯唯诺诺,局促不安,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在定国公府,她是婢女,他是世子爷的时候。 判若云泥。 屋内仆人早早燃了上好的碳,温暖如春。 温幸妤一直低垂着头,不再四处打量。 祝无执解下大氅,净手擦面后,才发现温幸妤还呆呆站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坐下。 他实在见不惯她这副样子,皱眉道:“站着做什么?” 温幸妤咬了咬唇,抬眼看着神色不耐烦的青年,小声道:“不坐了…我想问问您,我住哪里?” 祝无执坐在罗汉榻上,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上好的青瓷茶盏。 碧绿的茶汤白雾袅袅,将他冷傲俊美的眉眼遮得影影绰绰,叫人分辨不清眼底的情绪。 屋内鸦雀无声,只有青年端起茶盏,茶盖轻磕杯沿的响动。 没听到回应,她抬眼看去,就撞入了青年乌沉沉的、蕴含着某种情绪的凤眼。 祝无执看着女人天真的脸,忽然对即将要说出口的话,有种难言的感觉。 他垂眸看着茶杯里沉浮的茶叶,被混着茶香的热气,蒸腾到了眉眼。 沉默几息,他再次掀起眼帘看她,淡声道:“同我住主屋。” 15 第15章 ◎误窥◎ 祝无执的话,像是一块落入水中的石子,将悄寂凝滞的气氛,激起一圈水花。 温幸妤讶然看向面色平静坦荡的青年,“同您一起?” “我…我可以住厢房吗?” 困春莺 第23节 祝无执口中的主屋,正是二人此刻待着的屋子。 是正房的卧室。 同州宅院的结构和汴京差不多,二进院落的后院由正房、东西厢房以及游廊组成。 正房就是主人居住的地方,一般有三间屋子。中间的明间是堂屋,用来待客议事,两侧分别是书房和卧室。 温幸妤听了祝无执那句话,此刻站在这雅致的屋子,仿佛鞋底扎了针,刺得她恨不得现在就落荒而逃。 祝无执看着女人寸寸发白的脸,唇角微微下落,将茶盏“哐”的一声搁在小几上,皱眉道:“朝邑县不比胡杨村,人多眼杂,你不同我住主屋,是想被发现端倪吗?” “更遑论,阿喜和翠珠是县令府出来的。” 有理有据,难以反驳。 温幸妤捏着包袱的手松了又紧,最终只好轻轻点头:“好,我明白了。” 祝无执的神色这才好看几分。 陈文远只知他非陆观澜,却并不知他是祝无执。因为趋利,陈文远允诺了来年春日引荐他入州学,却也因为避害,安插了不少人监视他。 一来是防患于未然,二来是想探出他真正的身份。 若让陈文远发现他与温幸妤是假夫妻,其女儿会更加纠缠不休不说,也会让陈文远起了用婚事捆绑他的心思。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可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就全盘皆输。 不管从哪方面看,温幸妤都必须和他住在一起,并且要扮演妻子这个角色。 他站起身同温幸妤擦肩而过,一面穿氅衣,一面道:“我去县衙办事,你有什么不懂就问翠珠和静月。” 温幸妤小声称是。 祝无执眉头蹙了一下,侧头看到她乖顺的脸,又舒展开来,另补充了一句:“除了阿喜和翠珠,府内其他仆人皆签了死契,你不必拘谨。” 温幸妤微怔,看着青年阔步离开的背影,缓缓垂下眼。 祝无执离开后,她慢慢放松下来,将怀里的包袱放在罗汉榻上,打量起这个雅致的卧室。 外间有罗汉榻、条桌,博古架等精致物件。穿过黄花梨花鸟纱隔,便是内间。 内间一入眼便是黄花梨架子床,雕花精致,床面宽阔。 她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另一张小榻。 这意味着,今天晚上她就要同祝无执…同榻而眠。 正望着床愁眉苦脸,屋内被人轻叩响,她回过神应声,走回到外间,只见翠珠和另一个容貌静淑的少女推门进来。 “夫人安,奴婢叫静月,是老爷吩咐专门伺候您的。” 温幸妤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她连忙把屈膝行礼的少女扶起来,有些不自在的说了句好。 翠珠活泼些,她笑眯眯打了招呼,主动道:“老爷体贴夫人,专门请了绣庄的绣娘来,为夫人量体裁衣,想必晚些就上门了。 至于夫人其他的行李,奴婢按照老爷吩咐放到了东厢房,您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 温幸妤捏着衣摆,明白这是祝无执嫌她之前那些粗布衣丢人,不许她再穿,故而直接让人放在别的屋子。 她垂下眼轻轻摇头,表示没什么需要。 静月话不多,却是个细心的,拉着翠珠出去准备吃食。 温幸妤简单用了些饭食。静月陪在一旁,细心的说了些宅院里仆人的情况,并且介绍了朝邑县风土。 不一会,阿喜领着两个三四十岁的绣娘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不少布匹和成衣,“夫人,绣娘来了。” 温幸妤点头,两个绣娘便进来了,阿喜不便在内院多待,匆匆离开。 她无措的看着绣娘摆了一罗汉榻的成衣,颜色素淡,花纹精巧,料子都是极好的。 静月在旁边柔声道:“夫人,让绣娘为您量尺寸吧?” 温幸妤抿着唇,迟迟未说话。她觉得再这样下去,欠祝无执更多了,多到还都还不清。 有心拒绝,可又没法拒绝。 身为祝无执的“妻子”,自然不能给他丢人,不能穿配不上他的衣裙。她轻叹了一声,心想着等日后分道扬镳了,再想办法还他吧。 想通后,她颔首。 绣娘拿着布尺上前为温幸妤量尺寸,偷偷端详着这个县令老爷身边红人的夫人,想着若是哄高兴了,说不定能有更多生意,遂有意讨好:“夫人身段真好,腰细不说,肩背也美。” 温幸妤知道她是在刻意讨好,只尴尬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成衣多久能改好?” 绣娘道:“明儿下午就能送来。” 温幸妤点了点头,再次沉默下来。 绣娘眼睛很尖,看出这小娘子是个面皮薄的,故而也不再热切讨好,怕惹了人家厌烦,只告辞离去的时候,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 折腾完这些,温幸妤感觉身心俱疲,比她种一天菜还累,好似回到了在国公府时,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她感受不到穿锦衣华服的愉悦,满心都是欠祝无执银子的沮丧惆怅。 * 夜深人静,朔风白雪。 祝无执撑着伞,独自走在朝邑县冷寂的街道上,疏冷的眉目好似也融进了漫天飞雪里,一片茫茫的白。 陈文远的夫人,居然跟他外祖家沾亲带故。 外祖父高逊早些年是太傅,外祖母是当今皇帝的三皇姐。十五年前,外祖母病逝后,外祖父意识到皇帝疑心病重,为了保住阖家性命,急流勇退,辞官回了扬州老家。 后来母亲病逝,外祖父前来汴京吊唁,察觉母亲逝去的罪魁祸首是定国公,却因家道中落,选择隐忍不发。 从那以后,两家成了仇敌。 而他这个孽种,自然也不被外祖父一家待见。 几个月前定国公府倒台,阖家斩首,他被关押在大牢时,亲信曾私自给外祖家传信求救,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因果报应”四个字。 今日同陈文远闲谈,才知他妻子是二舅舅妾室的表妹。 有这层关系在,他必须更谨慎些。 若是让陈文远夫妻知道他是祝无执,必定会告知外祖父。 外祖父不会让他这个孽种活着。 毕竟定国公府倒台,高家…也是出了力的。 这个昔日的太子太傅,不惜一切代价,拿国公府的几百条人命,给爱女陪葬。 包括他。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四周的房屋、街道都成了朦胧一片。 祝无执踏着冷寂的天地,徒步回到宅院,望着灯火昏黄的主屋,浑身刺骨的冷,好似在这一刻都消散了。 他挥退上前想要伺候的仆人,推开了房门。 带着暖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却不见那道柔顺纤细的身影。 他走过纱隔,脚步骤顿。 祝无执也没料到,他不过是没让仆人通传,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黄花梨海棠刺绣曲屏内,水声哗哗,女人跨出浴桶,柔美起伏的身形映在屏风上,影影绰绰。 或许是屋子不大,屏风太小,她取搭在架子上的衣衫时,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臂,沾着莹莹水珠,跃入他的双眼。 定是仆人觉得他与温幸妤是夫妻,故而没有提醒。 才出了这阴差阳错的意外。 祝无执猛地垂下眼帘,脚步极轻的后退半步,而后转身离开。 温幸妤沐浴完,刚擦了几下头发,就听到静月在外间喊“老爷好”。 她顿时又紧张起来,胡乱擦了几下,在中衣外披了件衫子,起身到了外间。 一阵夹着雪气的冷风灌入,又被隔绝在外。她抬眼看去,撞入一双含着霜雪的眸子。 青年眉眼结霜,袖摆下手指的指节处,被冻得泛红,靴底也沾着雪,屋里的碳火一熏,融化成水,在地上留下一小滩水渍。 他是走回来的? 发生了什么事,竟连马车也不坐。 温幸妤敏锐感受到祝无执的情绪不太好。 她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你回来了。” 祝无执却并不答话。 他端详着几步开外拘谨而立的女人。 穿着浅青荷纹外衫,长睫微垂,安静垂首。发丝湿漉漉的,将衣料洇出蜿蜒的深色湿痕。 昏黄的光晕下,她愈发柔软温驯。 脑海里浮现出方才看到的朦胧身影,他忽然觉得口唇有些发干。 面无表情收回视线,他嗯了一声,解开氅衣挂在架子上,又脱了靴子,换上木屐,坐到罗汉榻另一侧。 相顾无言。 温幸妤站在那,犹豫了一会,柔声开口道:“您用过饭了吗?” 祝无执嗯了一声。 “来,坐下。” 闻言,温幸妤乖乖坐到小几另一侧。 祝无执瞥了眼她清秀的侧颜,从怀里拿出一封请柬放在小几上,说道:“三天后县令千金过生辰,你随我同去。” 温幸妤愣了愣,看着小几上的烫金请柬,心中打鼓,却还是点头道:“我知道了。” 祝无执看着她又下意识捏衣摆,皱眉道:“这几日就好好学规矩,不要丢我的脸。” 温幸妤抿唇称是。 虽说在高门大户待过,但做奴婢和做主子是两码事。 困春莺 第24节 县城不比汴京,但翠珠说,那县令的夫人是高门出身,想必规矩也和京城的贵人们差不多。 她确实要好好学学。 祝无执唤仆人备水,起身去浴房沐浴。 回来时,温幸妤还在罗汉榻上坐着, 他瞥了一眼,兀自走到内间,冷声唤道:“还不进来歇息?” 温幸妤呐呐应声,进了内间。 黄花梨床上此时多了一床被子,是祝无执从柜子里新拿出来的。 她站在床边,祝无执穿着一身雪白中衣靠在床外侧,不耐烦的瞥了她一眼,“去里侧睡。” 温幸妤哦了一声,从床尾小心翼翼爬到里侧,三两下打开被子钻了进去,竟是连外衫也没脱。 她竭力缩在里侧,两人间的间隔甚至可以再睡一个人。 祝无执挑眉看了眼裹成粽子的温幸妤,轻嗤一声,起身吹了蜡,将幔帐从银钩上放下,躺在外侧。 床榻内一片漆黑,温幸妤听着身边人清浅的呼吸,怎么都睡不着。 屋内碳火很足,她被子裹得太严实,不一会就热得受不了。 她看不清祝无执到底睡没睡着,实在热得难受,悄悄把被子打开了一点。 舒适的凉意钻入*,她舒服了不少,又往角落缩了缩,生怕碰到祝无执。 祝无执听着旁边窸窸窣窣的动静,侧过头,目光直直落在女人脸上。 他自幼习武,耳力眼力都比普通人要好,对于温幸妤来说是漆黑一片,可对于他而言……她做的事他是能大致看清的。 二十年来,头一次有人睡在他旁边。 还是个卑微呆笨的农女。 她呼吸的频率,她特有的香气,仿佛无处不在。 不出意外的话,他今夜别想睡了。 * 外间燃着一盏昏黄的灯,静月睡在小榻上值夜,她看着隔纱内黑漆漆的内间,有些疑惑。 老爷方才回来,为何进屋又出来,紧接着又一言不发进去? 他和夫人为何隔被而眠? 好生奇怪的夫妻…… 16 第16章 ◎渡气◎ 搬过来的几天,温幸妤深切感受到了当奴婢和做主子的区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是而已。 生活的截然不同,让她有种强烈的恍惚感。之前在胡杨村时,虽然院落狭小,屋子简陋,事事都要自己动手,但却并不觉得累,反而有种充足感。 或许因为这一切不是自己靠本事挣来的,所以并不能心安理得享受。 祝无执日日忙碌。 最开始她以为他是在县学念书,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县学当教谕,也就是教书先生。 细细想来也是,祝无执现在用着观澜哥的身份。 观澜哥当年乡试成绩优异,被选去京城国子监做贡生,按照科考规定,他可以跳过会试参加殿试,亦或者不再考试,直接领官职。 县学的教谕都是举人或者贡生经考绩合格后担任。 在朝邑县县令陈文远眼里,陆观澜命途多舛,因病从国子监退学,却大难不死。这个青年虽说没了贡生的身份,秋闱成绩也已作废,但他才学却是不变的,来年秋闱大概率会成为解元。 故而陈文远愿意冒着违制的风险,给这个青年教谕的位置,只为搏一个前程。 至于祝无执为何做县学教谕,要通过这个身份做什么,温幸妤猜不到。 她对于科考的了解,都来源于当年在国公府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同观澜哥闲聊时,他偶尔提起。 至于再详细的,她就两眼一抹黑了。 * 很快到了县令千金生辰宴。 天蒙蒙亮,温幸妤就起来了,按照祝无执的要求,换了件荷叶纹浅青绸襦裙。 她不习惯被人伺候,独自穿好了繁复的衣裙。 衣料柔滑细腻,裹在身上好似流动的水,比她在国公府时穿的婢女服料子还要好。 她走到里间,坐到境台前,看着铜镜里身着华服的自己,依旧有种强烈的割裂感。 翠珠十分热情,圆脸上挂着讨喜的笑,说要给温幸妤梳发髻。 温幸妤没来得及拒绝,翠珠就已经拿起梳子上手了,动作麻利梳了个小盘髻,从妆奁里取了青玉钗来固定。 静月陪侍一旁,瞧见夫人看到妆奁里的头面首饰略显怔愣时,笑道:“接您回来前几天,老爷就专门派人置办这些首饰回来。”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微蜷,她不知道回句什么,只轻点了下头。 这几日她都是自己梳头,从未碰过妆奁,故而不知道里面有这些。 没曾想…祝无执居然是这样细心的人。 她透过铜镜,目光穿过半透的纱隔,望向外间端坐在罗汉榻上的青年。 他今日亦是一身浅青长衫,清隽的身影在纱隔另一边影影绰绰,好似修长挺拔的青竹。 好似……恍惚间看到了观澜哥。 观澜哥爱着青衫。 祝无执向来不爱这般素雅的衣裳,她记得在国公府时,他时常着绛紫衣袍,金绶玉带,矜贵无双。 她缓缓垂眼,伸手按在心口,鼻尖微微发酸。 观澜哥已经不在了,祝无执身着青衫,也不过是为了符合“陆观澜”这个身份。 收拾妥帖,她同祝无执安静用了些早饭,就带着礼物出门了。 马车行过青石板路,停在一处气派的门庭外。 县令的居所一般称官舍,位于县衙内或者附近,方便办公。 朝邑县县令的府邸就在县衙旁边,是个三进宅子,前堂后寝的格局。 此时府邸门庭若市,各个衣着华服,皆是来参加县令千金生辰宴的。 门口侯着的小厮认得祝无执,笑着躬身迎上来打招呼,态度十分热切。 “陆教谕,您来了,旁边这位是您夫人吧?” 祝无执嗯了一声,那小厮立马谄媚道:“请二位随小的来。” 穿过游廊,温幸妤和祝无执在垂花门处分开。男席在外院,女席在内院,之间隔得并不算近。 “教谕夫人这边请。” 婢女偷偷打量着温幸妤,看到对方并不似其他夫人自若,心中难免起了轻视之心。 穿过两侧堆着积雪的小路,她寻了个由头,将温幸妤丢在原地,偷懒去了。 温幸妤看着婢女的背影,轻抿了下唇。 旁边的静月皱了皱眉,轻声道:“夫人,这丫头故意耍滑。” 温幸妤哪里不懂?原先在国公府时,每逢府中集宴,总有几个奴婢偷懒耍滑。 她比不上家生子,这些多出来的活,她推拒不掉,都会落在自己身上。 做得好,偷懒的人受赏,做得不好,则是她受罚。 不公平又怎样,不公平也没处说理。 温幸妤叹了一声,对一旁面色难看的静月道:“罢了,好歹来之前翠珠说了府邸布局,咱们自己过去就是。” 静月看夫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只好也收敛了神色,静静跟在一旁。 二人走了一小会,就找到了花厅。 花厅内炭盆烧得极旺,暖香浮动,一众女眷围炉而坐,县令千金陈令仪斜倚在贵妃榻上,身着织金霞色襦裙,容色秾丽,一看就是被呵护长大的掌上明珠。 温幸妤面对这种贵人,到底还是难掩拘谨,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上前打招呼。 “陈小姐安好。” 陈令仪捏着手炉,目光掠过温幸妤低垂的眉眼,以及那张清秀有余、美貌不足的脸,漂亮的桃花眼里透出几分兴味。 原来这就是陆观澜的夫人。 看起来柔柔弱弱,确实与那人目下无尘的性子互补相配。 她直起身,嗓音含笑:“你就是陆教谕的夫人吧,真是久闻不如一见。” “阿生,给夫人赐座,就坐我身边。” 温幸妤微讶抬眼,对上了陈令仪含笑的眸子。 她愣愣坐下,有些回不过神来。 来之前,翠珠告诉她,陈令仪这两个月来十分痴缠祝无执,每日都会带着亲自做的糕点羹汤去县学,只为见他一面。 不管不顾名声,丝毫不介意祝无执已然“成家”。 本已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却不想陈令仪对她态度好的不似作假。 是假情假意别有用心,还是说传闻是假的? 温幸妤不明白,但也还是升起了戒备之心。 困春莺 第25节 在高门做了十年婢女,见过听过的腌臜事数不胜数,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贵人,占大多数。 她安静坐在花厅里,听着女眷们嬉笑闲聊,并不主动插话,只有人问到她了,才谨慎回答两句。 陈令仪一直在观察温幸妤。 看似温顺柔弱,实际上却有颗玲珑心,事事看透,只是不计较罢了。 那些瞧不起的揶揄和调侃,似乎并不能太挑起温幸妤的情绪。不管你怎么说,怎么挑剔,怎么明褒暗贬,她都不会反驳,就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里,叫人无可奈何。 陈令仪撑着下巴看着神态各异,心思各异的女眷们,颇感无趣。 她侧头看向身旁脊背挺拔,面容英气的少女,拉住对方的领子往下拽了拽:“阿生,好无趣。” 阿生顺着陈令仪的力道向下,听到她的娇嗔后,冷肃的面容温和了许多,低哄道:“小姐且忍忍,夫人说午宴后您就能自由活动了。” 陈令仪红唇微噘,看起来不太高兴,却还是乖乖点头。 无人注意这主仆两的交流,除了沉默寡言的温幸妤。她悄悄打量了几眼这对主仆,心中忽然升起个荒谬的想法,随即冷汗直流。 她慌忙打断自己的想法,垂头盯着鞋尖,不再乱看。 正沉思,忽觉裙摆一沉。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打翻了桌上的荔枝膏,粘稠的乌色膏汁正顺着她褶裙往下淌。 “夫人莫怪,夫人莫怪!”从外头跑进来个奶娘,将小女孩一把抱起来,局促不安的给温幸妤道歉。 温幸妤摇了摇头,俯身用帕子擦了擦裙摆上的膏汁,好脾气道:“无妨,我擦擦就是。” 那奶娘如蒙大赦,行了礼,抱着孩子出了花厅。 周遭的女眷们窃窃私语起来,大多都觉得温幸妤也太好欺负了,被弄脏了裙子也不发作。 陈令仪眉心微蹙,目光落在温幸妤裙摆的污渍处,开口笑道:“走,我带你换衣裳去。” 温幸妤有点懵,她抬眼看着笑眯眯的陈令仪,还没来得及推拒,就被一把拉起来了。 “走啦,你总不想穿着脏裙子参加我的生辰宴吧?” “放心,我有很多未穿过的裙子,你与我身量相当,肯定合身。”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拒绝。 阿生和静月分别跟上自己的主子,四人匆匆出了花厅。 女眷们看着温幸妤和陈令仪的背影,露出了然的笑。 朝邑县谁不知陈令仪对陆观澜情根深种。 一向高傲的陈令仪居然肯对情敌施以援手,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方才那孩子,恐怕就是陈令仪安排的。 在座所有人,无不认为这是一场刻意安排的意外。 * 花厅外寒风阵阵,陈令仪带着温幸妤来到闺房,翻箱倒柜找了件藕荷色的裙子出来,让静月伺候着换。 温幸妤心惊胆战换好,直到推开门出去,期间什么都没发生,她高悬的心才放下来。 回去时,陈令仪却并未直接带她回花厅,而是指着不远处的水榭,“花厅太无聊了,咱们去看湖景吧。” “湖边有一小片梅林,趁着人少,你陪我转转。” 温幸妤为难道:“您不回去行吗?宴席怕是快要开了。” 主要是她实在不习惯和刚见过不久的人,如此亲近。 陈令仪无所谓的摊手:“不如何,反正生辰宴也不是为了我而办。” “不过是他们拉拢人的手段罢了。” 温幸妤看着陈令仪故作轻松的眉眼,忽然就心软了。 谁人都有难言之苦。 就算是堂堂县令千金,也不能事事如意。 她轻点头道:“那我便陪您逛逛。” 陈令仪一下高兴起来,眉飞色舞的朝身后的阿生眨眼笑。 阿生面色冷肃,可眼底确实一片温柔。 静月紧跟在温幸妤身后,警惕的看着这对奇怪的主仆。 四人各怀心思来到梅林,一路看,一路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湖岸边上。 走到离前院很近的地方时,陈令仪忽然停了脚步。 冷风呜呜地吹,湖边长着几棵萧瑟的柳,雾凇凝在树枝上,天地上下一白,唯独她们站的地方,冰面薄如纸,甚至可以看到水下的游鱼。 陈令仪看着温幸妤这张柔和的脸,忽然改了主意。 她上前靠近温幸妤的耳侧,红唇扬起,声音轻轻的。 “好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 “你帮帮我吧,日后我会补偿你。” “就说……是我为了陆观澜推你下水。” 话音落下,温幸妤愕然抬眼,余光瞥见被阿生反剪双手控制住的静月,还未来得及惊呼,身子重重朝结着薄冰的水面落去。 耳边传来冰面碎裂的脆响,旋即被冰冷刺骨的湖水吞没。 身上保暖的披风此时成了要命的东西,吸足了水,疯狂扯着她的身体下坠。 温幸妤被冰冷的湖水裹挟,浑身僵硬,她拼命挣扎,用力把头伸出水面,吐出两句不成调的“救命”。 她不会水。 静月终于挣脱了阿生的钳制,她踉跄到湖边,发现夫人的身影已经被湖水吞没,她连忙脱了袄子和鞋袜要下水救人,就感觉身旁有疾风吹过,一道高大的身影跃入湖泊。 “老爷!” 湖水不留情面的漫过温幸妤的鼻腔,并且一股脑的涌入喉肺,她剧烈咳嗽,喉管却被源源不断的水堵住,窒息感无处不在,她耳朵嗡嗡作响,身子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 天光穿过破冰的湖面,温幸妤看着湖底的唯一一处亮光,心如死灰。 正绝望时,水面传来一声闷响,有道身影出现在光亮处,冲破冰冷的水流,不顾一切向她靠近。 乌发飘散,青袍在水中荡开。 模糊的视线被记忆中的青色填满。 俄而,她被卷入宽阔的怀抱。 恍惚间,那人搂住她的腰,扣住她的后脑。 旋即唇瓣被柔软堵住,温热撬开唇齿,鲜活的气息渡入肺腑。 久违的生机,让她下意识拼命汲取。她紧紧攀着他,就像藤蔓攀附着大树。 她感觉到那人环着她的手臂微僵,转而将她拉出水面。 寒冷的空气取代湖水,昏迷前,她拼命撑开双目,朝那人的脸看去。 凛若秋霜,俊美无俦。 不是观澜哥。 是…祝无执。 【作者有话说】 求灌溉呀宝们[抱抱][可怜] 17 第17章 ◎认错了人◎ 湖岸边寒风凛冽,天际灰蒙蒙的,将远处的山、眼前的湖,都融入一片迷蒙的灰色。 祝无执浑身湿漉漉的,头发狼狈的黏在脸上,风那么冷,他却好似感觉不到,接过静月递过来的大氅,将怀中的人包裹住,阴着脸大步朝府外走。 与不远处的陈令仪主仆擦肩而过时,他脚步微顿,射去的眸光阴寒彻骨,犹如森冷的毒蛇。 陈令仪面色有些发白,她最开始是装的,此刻却是真被陆观澜浑身的杀意吓到了。 阿生看到了他的目光,瞬间汗毛倒竖,她一把将小姐拉到身后,像母豹子一样绷紧肌肉,戒备的盯着青年已经离开的背影。 待年轻的夫妻俩走远,主仆两人才稍微松懈一点。 陈令仪手脚冰冷,她双手拉住阿生长满茧子的手,语气有些发颤:“阿生,你说这次,我们是不是惹错了人?” “我们是不是错了。” 阿生沉默了许久,笨拙而温柔的摸了摸陈令仪的头发,答非所问,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是我的错,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至今都不愿嫁人。” 陈令仪眼眶登时红了,她扇了阿生一巴掌,动作并不重,更多的是一种失望的发泄:“对,是你的错,你若是男儿…你若是男儿,我还能争一争,可你偏偏是女子……” 说着,陈令仪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远处闻讯赶来的女眷们看到此番场景,都以为县令千金是害人不成,反遭了陆观澜厌恶,正在这伤心呢。 阿生看到远处的人,抬到一半准备环抱陈令仪的手,无声垂下,如同普通的婢女,静静立在一旁。 * 马车飞快驶回宅院,祝无执将人径直抱到了主屋。 翠珠吓了一跳,忙和阿喜出去请大夫,静月则给浑身湿透的夫人擦身换衣裳。 祝无执也去换了衣衫,等他回主屋,大夫正好也到了。 大夫看诊把脉,有些责备的看了眼床侧脸色冷淡的青年,训斥道:“不是我小老儿说,哪有你这样当丈夫的,连妻子身体虚弱亏空都不知道,还让她受寒,你不想要孩……” 祝无执连连皱眉,听到最后一句话,实在忍无可忍,抬眸冷冷看了眼那老大夫。 大夫被吓了一跳,话被掐断在嗓子里,他悻悻闭嘴,安静开好方子。 走之前,他看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的女子,还是没忍住交代道:“令夫人今夜恐会发热,多上些心吧。” 困春莺 第26节 说完,他也不敢看祝无执的表情,从婢女手中接过诊金,拎起药箱,脚步飞快往外走。 等出了府,他叹了口气,心道这小娘子是个苦命人,找了个这么不通情理的夫婿。 晌午,厨房煎好药,静月和翠珠两人一个扶温幸妤,一个负责掰开嘴喂药,二人弄了许久,终于把小半碗药给灌进去。 静月正给温幸妤擦嘴角的药汁,就听到外头有说话声,透过窗子一看,才知是县令陈文远,携女来赔不是。 三人在堂屋不知说了些什么,不到一刻,陈文远就带着女儿离开了。 祝无执并未去送客,过了许久才从堂屋出来,却并没有来看温幸妤,而是直接出府去了。 静月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夫人,心里有些替她不值。 这么温柔的人,怎么会找个如此冷淡的夫婿。 空有一副皮囊,根本不懂疼人。 她叹了口气,给夫人掖了掖被角。 * 月光浅淡,庭院里的枯枝上堆积着茸茸的白,寒风呼呼敲着窗纸。 主屋烛火昏黄,温暖如春,同雪色戚戚的外面,仿佛是两个天地。 如大夫所言,温幸妤傍晚时醒来,用了点饭,喝了药,还专门捂在被子里发汗,可入夜后还是发了热,烧得迷迷糊糊。 祝无执从外面回来,时辰就很晚了。 他解下大氅,站在炭炉前,将身上的冷气散干净,才朝内间走。 静月正在用帕子给夫人降热,见祝无执回来,忙退到一旁,恭敬道:“夫人从戌时起发热不退,翠珠请了大夫来,大夫说没什么大事,让奴婢用温水帕子给夫人敷额头,熬过今儿晚上差不多就能退热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没有询问也没用关心,冷淡的目光落在床榻上。 温幸妤裹着锦被,脑袋半埋在枕头里,头发凌乱的黏在绯红的面颊上,殷红的檀口微张,源源不断吐着热气。 她双目紧闭,微潮乌发下露出一截雪颈,他几乎能看到细薄皮肤下透出的青色血管。她看起来很难受,口中时不时溢出两声难挨的轻哼。 祝无执脑海中,忽然闪过湖下为她渡气的画面。 绝望的眼睛,冰冷的唇,和藤蔓一样攀附他的柔软手臂。 莫名有些气闷。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是气她傻傻的不知防备,被陈令仪轻而易举骗去湖边推入水。 亦或者还有些其他的原因。 盯着女人汗津津的脸看了半晌,他站起身,朝一旁的静月道:“好生伺候着,我今夜歇东厢。” “有事再唤我。” 说罢,他准备转身离开。 发热又如何?那还不是怪她自己蠢。他还有事要忙,哪里有空在这守着。 静月欲言又止,有心替夫人说几句话,但她只是个奴婢,哪里能插手主子间的感情? 她低声应下,却看到那双云纹锦靴刚走出去半步,又骤然停顿。 静月以为他良心未泯,悄悄抬眼望过去。 灯火摇曳,夫人不知何时醒了,她双目迷蒙,纤细的手扯住了青年的宽大的袖摆,嗓音像是被热气融化了,听起来软软的,含着湿热的潮气。 “观澜哥,别走……” 静月听得难受,觉得夫人也太可怜了。 卧病在床,夫君不管不顾。 她心一横,想着为夫人说几句话,刚抬眼看向青年,就对上了一双乌沉的眸子。 “出去。” 眸光阴冷,声线如同淬了寒冰,静月打了个寒颤,劝说的心思顿歇,连礼都忘了行,忙不迭转身出去。 出了屋门站在廊檐下,冷风一吹,后背冰冷黏腻,她恍然回神。 看着烛火昏昏的窗纸,她眼神疑惑。 老爷怎么就突然生气了? 是因为夫人那句…观澜哥吗?可老爷不就是叫陆观澜吗。 静月摇了摇头,觉得老爷夫人感情实在奇怪,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主仆。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抱紧了手臂,小跑回到耳房,面对翠珠和其他小姐妹的关心,她有口难言,只能说没事。 * 祝无执坐在床侧,凤目阴沉,内心腾起怒火。 这女人是眼瞎吗?居然把他认成陆观澜那个病秧子,简直不可理喻。 盯着紧紧扯住袖摆的手,他冷笑一声,一点点掰开,单手捏住了她的下颌,俯身凑近。 “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女人脸烧得通红,神态迷糊,眼神看起来很迷茫。 面对近在咫尺的俊脸,她眼前满是重影,根本看不清。 记忆自动填补了样貌,在温幸妤眼里,她看到的分明就是陆观澜的脸。 面对未婚夫的冷言冷语,她心中委屈极了。 人在生病时本就脆弱,更何况是看到了日思夜想,抱有亏欠之心的人。 温热的眼泪没入鬓发,她哽咽着伸手,抚上那人的脸颊。 “观澜哥,你,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和祝无执同榻的。” “等报完恩,我马上就去找你。” 祝无执凝视着她的泪眼,蓦然感觉仿佛坠入了一汪湿热的春水,将他包裹着往下陷落。 “观澜哥……” 耳边又是一声呢喃,女人再次闭上双目,陷入半昏迷。 祝无执只觉得散了一半的火气重新凝聚,他从未觉得这么生气过。 蓦地松开钳制女人下颌的手,用帕子擦了擦手指,极轻的嗤笑一声。 倒是他多管闲事了。 今日就该让她死在湖里,看看她心心念念的观澜哥,究竟会不会来救。 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女人委屈流泪的脸,他眸光冷淡,毫无怜惜。 几息后,祝无执淡漠收回视线,离开主屋进了书房,吩咐下人去看顾温幸妤。 月上柳梢头,宅院一片漆黑寂静,唯有主屋和书房,还亮着灯火。 祝无执坐在书案前,翻看着这几日亲信松来的密报,却迟迟静不下心,脑海里都是温幸妤那张绯红病弱的脸。 朔风起,天上飘起雪花,书房侧窗忽然被风吹开,有道人影悄无声息落在书案前。 “主子,东西送到王崇手里了。” 祝无执收回神思,将笔搁在青玉笔架上,抬眼看向地上的黑衣人。 “嗯,继续盯紧。” 黑衣人拱手称是,身影没入夜色。 祝无执望着窗外皑皑白雪,眸色冷漠。 皇帝年逾六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着急为太子铺路。定国公府倒台后,剩同平章事周士元和枢密使王崇两家独大。 想要集权,就要把这两家连根拔起。 而祝无执就是皇帝选定的那把刀。 皇帝利用周王斩尽国公府百口人,唯独留下他,是为了让他心怀仇恨,日后成为砍下王周头颅的利刃。 当初祝无执杀了皇城司小吏柳三,监镇官隐瞒真相上报,故而等王周察觉出异常,派出追兵追杀时,他已经快到同州。 据他留在汴京的亲信来报,是皇帝刻意阻拦,让王周短暂疲于应付其他事,放松了对他的追杀。 虽然这只是给他一时喘息之机,但也足够了。 对于皇帝而言,祝无执为了活命复仇,只能乖乖做这把刀。 可皇帝和王周两氏都不知道,前刑部尚书容晖死前,曾交给他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足以把王周两氏送入刑场。 当年他秘而不宣,是觉得时候未到。后来家族覆灭,他也没有拿出来,是因为这些证据只会让他死的更快——王周一死,对于皇帝而言,他就没有价值了。 故而在牢狱中时,他忖度好了打破死局的方法。虽说中途出了柳三这个岔子,但一切也还在掌控中。 一个月前,他让亲信每五日给王崇送一份周士元的把柄,并且不隐藏身份。 王崇此人心高气傲,一直被周士元压一头,得到把柄后,理所当然认为是他为了活命示好,暗中查证把柄真实性后,毫不客气朝周士元使了绊子。 周士元是个聪明人,如果不出意外,年关左右就会查到同州。 届时,他就能开始下一步计划了。 窗外雪花簌簌,枯枝不受重负折断在雪窝,隔壁主屋忽然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祝无执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推门出去。 敷了两个时辰帕子,温幸妤总算退了热清醒过来,翠珠扶着她半坐起来靠在床头,拿了个湖蓝色的软垫塞在她腰后,端了碗温粥过来,而后转身去厨房拿煎好的药。 温幸妤小口吃着,忽然就呛了一下,猛烈咳嗽起来。 她一面咳,一面想要下床去倒水喝,身子刚探出去,面前就出现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那人手中端着个青瓷茶杯,冷白的指和青瓷辉映,如同青山覆雪,格外好看。 她愣愣抬眼,撞上那双矜傲冷漠,隐隐含着嫌弃的凤眸。 18 困春莺 第27节 第18章 ◎心跳,声声入耳。◎ “谢,谢谢。” 温幸妤接过祝无执手中的茶杯,小声道谢,将杯子里的温水喝了,压下喉间的咳意。 祝无执把空茶杯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扫视着女人虚弱苍白的脸,皱眉道:“日后不要轻信于人,这次我恰巧路过,那下次呢?你是不是就要命丧黄泉。” 闻言,温幸妤有些惶惶,她垂着眼帘,发丝滑落至脸侧,愧疚道:“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谢谢您救我。” 祝无执看着她这副仓惶疏离的样子,心想能把救命恩人认错,分明是个没心没肺的。 他冷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嘲讽,“最好如此。” 说罢,他收回视线,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温幸妤想起来陈令仪推她下水前说的话,正要告知祝无执,就见他已经冷着脸往外走。 她顶着晕乎乎的脑袋,探出身子拉住了青年的袖子,着急道:“等,等等。” 祝无执半侧过脸,将袖子从女人掌心抽出来,眉眼布满了不耐。 “还有事?” 温幸妤跪坐到床侧,仰头看着青年冷峻的眉眼,轻轻点头。 祝无执转过身,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脸上。 女人乖巧跪坐在床沿,雪白的脸仰起,暖黄的灯火一闪一闪跳跃着,两三点亮穿过她的乌发,笼在她面颊上,延伸至散乱的衣襟,直叫他窥见星点起伏春色。 他恍若无事避开眼,冷声道:“说。” 温幸妤道:“陈令仪推我下水前,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说,‘就说我是为了陆观澜推你下水的’。” 说着,温幸妤停顿了一瞬,犹豫要不要把她对陈令仪和阿生关系的猜测说出来。 可万一是她多想了呢? 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陈令仪和阿生还有活路吗? 女子生存本就不易,她不能用一点毫无根据的猜想,毁坏她们的名声。 她将猜测压在心底,只道:“她还说,日后会补偿。” 祝无执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后,眉心又舒展开了。 “我知道了。” 怪不得会不顾名声纠缠他,原是别有所图。 不惜毁了名声也要达到的目的,无非是不愿嫁人。只有名声坏了,才能的吓退一众求亲者,长期待字闺中。 至于为什么不想嫁人,这就更好猜了。 陈令仪有个出身低微,亦或者身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情人。 他看着女人病气苍白的脸,温了声线,说道:“此事你不必再管,陈令仪想借你我之手成事,那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温幸妤不太明白。 什么代价? 她隐隐觉得不太妙,下意识劝道:“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是可怜人。” 言外之意是没必要计较。 听了这话,祝无执嗤笑一声,“你倒是菩萨心肠。” 被人推湖里险些丧命,居然还能关心罪魁祸首的死活。 就算陈令仪可怜,就算她有难言之隐,可做局害人的不是她吗? 既然敢算计他,那就要做好准备。 他居高临下睨着温幸妤,乌沉的凤眸里一片冷漠。 “管好你自己,不该管的……”他放慢了语速,吐出最后几个字:“不要管。” 带着浓浓的警告。 温幸妤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忙垂头,攥紧了身旁的锦被,声若蚊蝇。 “知,知道了。” 脚步声渐远,屋门开合的声音响起,她才敢抬起头来。 小腿跪坐的酸痛不已,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无力靠坐到床头,不免有些后悔告知祝无执这件事。 窗外风雪交加,她抱着膝盖,心神不宁。 * 自落水后很长一段时间,温幸妤都惶惶不安,时常明里暗里打听陈令仪的消息。 得知她只是被县令罚跪祠堂,并未出其他事情后,才算松了口气。 冬日漫长,祝无执在县学很忙碌,日日早出晚归,她在家中待不住,又去寻卖香囊的营生。 令温幸妤惊喜的是,有家香坊的老板娘看上了她配置的香料,主动要她留下配香。 包括香囊,熏香用的香丸、香饼、香篆等香的调配。 一个月十两银子底钱,香坊出材,温幸妤只需要在家配好送过去。每月如果她配的香超出售卖数量,还会有额外的银钱拿。 最开始温幸妤对熏香调配不太熟悉,故而卖得一般,后来她为了精尽技艺,专门去书肆找了关于配香的书来看。 只是她识字不多,看起来很费劲,只能边看边猜,实在不认得的,就略过。 将近年关,她配的香越来越受欢迎,香坊老板娘赚得盆满钵满,一个劲儿夸她厉害。 她头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也是有用的。 也有受人喜爱的地方。 * 白驹过隙,很快到了除夕。 朝邑县大街小巷弥漫着浓烈的年味,街市上热闹喧嚣,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 祝无执并不在意这些,温幸妤也没有置办太多。 定国公府阖家被斩首不过半年,祝无执虽说是顶了观澜哥的身份,但实际上还在丧期。 为了掩人耳目,温幸妤只让仆人在宅院门口挂了红灯笼,按习俗贴了门神和对联。 仆人们不明白主家为何对新年毫不在意,却也不敢开口问。 静月和翠珠忙着盯厨房做年夜饭,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一旁的小几上散落着一小堆银子。 香坊这几日歇业,她难得休息下来,故而在这清点这些天赚得银钱。 她数了数铜板,又用戥子称了碎银子,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攒了五十多两。 想了想,她从放绣线的箩筐里拿出剪子,将两块碎银子剪碎了些,用戥子称好,分别包裹在闲暇时做的荷包里。 这两个月来她麻烦翠珠和静月不少,她觉得要给些新年红封感谢才好。 也不多,一人二两。 除此之外,她也给祝无执准备了新年贺*礼。 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嫌弃。 日光沉落,天际脱离白昼,晕染出掺红带紫的绚烂云层。地上未化的积雪被映出霞色,温暖夺目。 祝无执踏着满地夕阳,自县学回到宅院。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仆人们喜气洋洋跟他打招呼。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期待新年的到来,仿佛上一年的辛苦和不顺,过了这一夜就会被扫除干净。 青年漠然看着热闹,置身于外,那双凤眸冰冷无波,如同荒凉的古井。 热闹。 过年。 与他无关。 他淡淡收回视线,穿过垂花门,径直去了主屋。 温幸妤正在帮静月贴窗花,见祝无执回来,她罕见的弯了弯眼睛,露出个明媚的笑容。 “您回来啦。”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划过她的衣裙时,眸光微顿。 不同于往日的素淡,她今日穿了件石榴色的袄裙,领边有一圈柔软的白兔毛,簇拥着那张白皙温软的脸。 笑的时候眼睑处的小痣若隐若现。 看起来…很讨喜。 袖下的手指微动,他突然觉得心情好了几分。 转过头,无声回了屋子。 温幸妤没有注意到祝无执的神色,笑着一面和静月贴窗花,一面闲聊。 祝无执端坐于罗汉榻,眸光不由自主的,落在窗纸映出的身影上。 他莫名想起,这段时日在县学听到的话。 “陆教谕,听说您夫人配香很厉害。” “陆兄,您行个方便呗,让您夫人给我多卖点香饼,实在是一香难求啊!” 困春莺 第28节 “陆教谕,师娘不仅性子好,制作香也厉害,学生日后也想找师娘这样的媳妇儿!” “……” 宋人爱熏香。 而温幸妤制的香,似乎格外好。 不知不觉中,她有了安身立命之本。 她比他想象中…有用。 窗外女子清软的说笑声断断续续传入,祝无执忽然感觉心口发热,耳边是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震耳欲聋。 按住心口,青年那张矜傲冷漠、视一切为无物的面容上,头一次出现了名为疑惑的神色。 * 入夜,鞭炮声响,满城红意冲破寒冷的雪夜,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岁。 灯笼高高挂,窗花映白雪。 温幸妤和祝无执一起吃了年夜饭,二人在主屋里歇着。 翠珠嘿嘿笑着向温幸妤撒娇,说要玩叶子戏,阿喜也在一旁帮腔,静月在旁边笑。 温幸妤被磨得受不了,但又怕祝无执生气,正犹豫要不要请示,就听到青年冷淡的嗓音响起。 “去玩吧。” 她愣愣抬眼,青年一身湖蓝广袖,乌发以玉簪半束,斜倚在罗汉榻上,手中捧着卷书,头都未抬。 烛火笼在他侧脸,温暖柔和,往日冷峻的青年,此刻多了几分随性散漫。 温幸妤还未答话,翠珠就大声说了句:“谢谢老爷。” 紧接着翠珠就把神色微懵的温幸妤拉起来,往厢房带。 温幸妤为难道:“我不会玩这个,会扫兴的,你们去玩吧。” 翠珠挽着她的胳膊,圆脸上写满了无所谓:“这有什么,夫人我教你!” “夫人,你就陪我玩吧,其他人都不爱玩这个!” 温幸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翠珠静月阿喜三人簇拥着她来到东厢,很快就拿来了一副叶子牌。 翠珠给温幸妤介绍了一遍规则,她听得云里雾里,最后阿喜和静月又跟着补充了点,她才似懂非懂。 阿喜是个急性子,一面搓牌,一面道:“玩玩就会了,夫人咱们直接开始吧。” 温幸妤点了点头,四个人就开始打。 一连玩了三把,她都还有些懵,手里的铜板输了十几个。 她本就是节省的人,输铜板就像割肉,连输五把后,她也来了火气,决心要全部赢回来。 第六把、第七把……第十把。 一直输。 温幸妤小脸垮着,垂头丧气,暗骂自己是个猪脑子。 她看着静月搓牌,决定及时止损,叹了口气道:“我太笨了,还是不玩了。” 翠珠一下急了,哎呀一声道:“夫人您可别啊,奴婢让您!” 阿喜也跟着道:“是啊,奴才让……”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就连搓牌的静月都停了动作,纷纷看向她身后。 温幸妤不明所以转头,入目便是一片湖蓝色,以及窄腰间那枚微微晃荡的白玉环。 她怔然抬眸,撞入青年含笑的眼。 “您,您怎么来了?” 祝无执轻笑一声,屈指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态度亲昵。 “来,我替你打。” 直到起身让开座,祝无执坐下开始摸牌,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居然会打叶子牌?! 看起来很熟练的样子…… 青年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随意搁在膝头,另一只手摸着牌,姿态闲适,漫不经心。 仿佛不是那个矜傲无情、狠戾恣睢的祝大人,而是汴京城里风流蕴藉、玩世不恭的公子哥。 “您居然会打叶子牌。” 温幸妤想着想着,不自觉就问出了口,问完才发觉自己多话了,小心翼翼看青年的侧脸。 祝无执心情看起来很好,话也比往日多,主动道:“叶子牌,蹴鞠,马球,斗草斗蛐蛐…还有很多。” 他侧过头,看着温幸妤因惊讶而瞪圆的眼,唇角微勾:“纨绔子弟会的,我都会。” 温幸妤呆呆看着祝无执,愣了好一会。 在她眼里,祝无执虽不近人情,却是实打实的“正经人”,爱好都是文人墨客做的事,譬如看书、下棋,亦或者狩猎骑射。 没想到…他连世人口中“不正经”的娱乐也会。 她看着青年清隽的侧脸,不免疑惑。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19 第19章 ◎“不好好睡觉,是会被惩罚的”◎ 窗外白雪皑皑,灯笼随风晃动。 屋内牌声唰唰,温馨热闹。 翠珠几人最开始还有些害怕祝无执,打了两轮后,慢慢都放开了。 温幸妤输的那些铜板全部被祝无执赢了回来,翠珠和阿喜输得开始哀嚎起来,嘴上说不玩了,但却越挫越勇。 祝无执摸着牌,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的,落在身旁之人眉眼弯弯的面容上。 炭盆明灭,温暖如春,窗外忽然传来“砰砰砰”的声响,紧接着绚烂的烟火照亮夜空。 “子时啦!” “哇,夫人你看好漂亮……” 翠珠率先丢下牌跑到门口,指着绽放在天幕的烟火,神情惊喜。静月和阿喜也紧随其后,站在屋门口一眨不眨望着天际。 温幸妤下意识看向祝无执,二人视线相撞。 青年神色难得温和,她抿唇露出腼腆的笑,主动道:“您要一起看看吗?” 祝无执对看烟火没什么兴趣,但望着面前女人温软的笑,他咽下了拒绝的话,点头应下。 “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厢房,并肩站在廊檐之下。烟火色彩斑斓绚丽,照亮夜空,又如同流星纷扬坠落。 温幸妤看着天空,又侧头看向祝无执。 青年冷峻的容貌笼在一片绚烂下,仿佛明月坠入红尘,多了人间烟火气。 他唇角的笑,此刻也变得…触手可及。 她忽然感觉心口发烫,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像烟火一样在脑海中炸开。 慌乱垂眼,她悄悄抚上心口,打散了纷乱的思绪,一心一意看烟火。 祝无执垂眸扫过女人柔顺的脸,又缓缓移开。 夜深,烟火结束,温幸妤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叹道:“烟火绚烂,可惜不能一直停留在夜空。” “就像星星那样。” 祝无执听着她稚气的话,眼中透出几分笑意。 事物无恒常,有盛必有衰。 世间万物如是而已。 * 碧空万里,窗棂透入明亮天光。 除夕守岁太晚,温幸妤醒来迟了些,等她睁开眼,身旁的被子已经整齐收到了床脚。 她翻身坐起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等她梳洗好起来,静月和翠珠正好摆饭。 祝无执穿了件绛紫缕金广袖,坐在圆桌前,二人静默无言用饭。 吃完饭后,温幸妤把包好的红封,连同昨夜赢的铜板,一齐给了翠珠静月阿喜。 三人高兴的不得了,连说吉祥话。 温幸妤偷偷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祝无执,犹豫再三,还是回内间,拿出了为他准备的新年贺礼。 她捧着个精致的木匣子,走到祝无执跟前,忐忑道:“这是给您的新年贺礼,还望您不要嫌弃。” 祝无执挑眉接过,说了句“谢谢”。 他当着温幸妤的面打开匣子,幽凉雅致的香气,霎时扑鼻而来。初嗅是清雅的梅香,融合着冰凉水汽,而后便是檀香沉静的气味。 是雪中春信。 困春莺 第29节 匣子里静躺着九枚香丸,氤氲着令人心静的香气。 温幸妤制香确实不错,调配的熏香,比得上宫廷御香了。 他真心实意道:“多谢。” 温幸妤见青年对香丸还算满意,她松了口气,露出个腼腆的笑,“您喜欢就好。” 祝无执嗯了一声,合上匣子,起身道:“随我来。” 温幸妤微愣,旋即跟上了青年的脚步。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祝无执从书案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卷书,递给温幸妤,神色温和:“制香古籍,上面有批注,你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温幸妤怔然接过,翻开来看,眼睛一点点亮了。书本里晦涩难懂的语句,都标了注解,字体整齐,且通俗易懂。 这些字…是祝无执的。 他竟然忙碌之余,准备了这样好的贺礼。 她小心翼翼合起书,将其抱在怀里,视若珍宝,仰头看向青年,眸色欢喜:“谢谢您,我很喜欢!” 祝无执凝视女人明亮的双眸,勾了勾唇角,嗓音低沉的嗯了一声。 * 过年休沐七日,温幸妤和祝无执都无亲眷,除了大年初二去县令那拜年外,其余时候都歇在家里。 两人相处时辰多了,熟稔起来,面对祝无执时,温幸妤也从最开始的忐忑局促,变的轻松自然了不少。 她得了那本古籍后,就一头扎进去,没日没夜的闷头研读,在空着的西厢房里配置。 大年初六夜里,温幸妤揉着眉心从西厢房出来,面色虽然疲惫,心情却极好。 折腾了这么多天,总算是把古籍里的第一味香调配好,并且加以改进。等年后拿去香坊,想来又能赚一笔。 她盘算着自己能赚多少,走下廊檐时,忽觉脸上飘落一片凉意。 两片、三片……铺天盖地的雪花自天际飘扬落下。 下雪了。 温幸妤快步回到主屋,沐浴后来到内间,祝无执已经睡下了。 她吹了蜡,轻手轻脚从床脚爬到里侧,钻进温暖软和的被子里,慢慢有了困意。 窗外雪势渐大,院落里的人都陷入沉睡。 房顶瓦片传来细微声响,黑暗之中,祝无执睁开双目,眼底一片清明。 他透过黑暗看了眼身旁熟睡的温幸妤,悄无声息翻身下床,披衣拿剑,推门而出。 院落里雪下了一尺多厚,天地并无二色,满目的白。 数道黑影自房檐飘然落下,手拿长刀,将青年围困其中。 为首之人向前,躬身拱手:“祝世子,我家主人有请。” 祝无执仿佛看不到这些人的刀剑,泰然颔首,随几人来到院门外,坐上马车。 车轮碾过满地白雪,留下的车辙很快被新雪覆盖,毫无痕迹。 寂静的院落里,本该值夜的阿喜,此时在耳房里呼呼大睡,浑然不觉男主人已经悄然出府。 风雪敲窗,温幸妤睡得不太踏实,她梦到自己变成了莺鸟,被一只修长的手握住,关进了金丝笼。 叫天不灵,天地不应。 直到死的那一天,她都没逃出这华贵的牢笼。 醒来时,她额头出了一层汗,心悸不已,梦里那种无力的感觉,似乎蔓延到了现实。 她躺了好一会,逐渐清醒,视线适应黑暗,侧过头却发现身旁的祝无执不见了。 犹豫了一下,伸手碰了一下他躺过的地方。 一片冰冷。 人呢?他……去哪里了? 温幸妤心口一跳,忽然听到门传来细微的声响。 她慌忙闭上眼,放轻了呼吸。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幔帐被人掀开,一股含着冰雪气的凉意扑面而来,身旁的被子微动,很快又恢复安静。 是祝无执回来了。 他去哪里了,身上…怎么这么冷? 正胡思乱想,漆黑沉寂中,忽然响起一道微哑低沉的嗓音。 “没睡?” 温幸妤呼吸停滞,汗毛乍起,后背顷刻出了一层冷汗。 该不该回应? 还没等她想清楚,身侧那人突然动了。 哪怕闭着眼,她都能感受到那犹如实质的森冷视线。 恐惧笼罩,心跳如雷,她几乎控制不住,呼吸紊乱。 冰冷的发丝扫过脸颊,她浑身一僵,紧闭着双目,竭力克制住浑身颤栗。 黑暗之中,感知愈发敏锐。 那人微微俯身,冰凉的指尖抚上她手腕,贴近耳畔。 檀香袭来,耳侧吐息温凉。 “不好好睡觉,是会被惩罚的……” 声线幽冷,尾音缓慢,带着令人恐惧的阴森气息。 【作者有话说】 半夜吓老婆,祝狗坏[坏笑] 20 第20章 ◎惊吓,疏离◎ 阴冷的气息喷薄在耳畔颈侧,像是有无数蚂蚁顺着肌肤往下爬,延伸至四肢百骸。 温幸妤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睁开眼,飞快坐起来缩到床角,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浑身颤抖不已。 双目适应黑暗,青年缓慢坐起身,长发披散,正扭头直勾勾盯着她。 温幸妤又想起了胡杨村堂屋发生的事情,她浑身发冷,强忍着恐惧,颤声道: “对…对不起,我只是做噩梦醒了,您就回来了……” 越往后说,嗓音甚至染上几分哭腔。 祝无执眯了眯眼,打量着床角瑟缩的女人,估量着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今夜休息前,他命人在所有屋子的香炉或者炭盆里,放了迷香。 子时过后,众人昏迷,他前往城南一所宅院,见到了周士元,最终以利为饵,以把柄要挟,与他达成协作——共同做局,斩王崇落马。 今夜事关重大,他谨慎万分,命亲信确定再三无人清醒,才去见了周士元。 温幸妤与他同榻,又是制香师,怕嗅出端倪,故而放的迷药不多,算是特例。 可再少,那也是迷药,对于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足以让她昏睡一夜。 温幸妤不该这么快醒。 难不成……她是谁派来的奸细? 可她那前言不搭后语、胆怯惊恐的样子,并不像是伪装。 是真真切切被他吓到了。 思索片刻,他道:“过来。” 嗓音听不出喜怒,却不是方才那般冰冷。 温幸妤迟迟未动,她结巴道:“做,做什么?” 祝无执一言不发,握住女人的手臂,将人拽到跟前。 温幸妤随着力道不受控制向前栽去,即将撞上青年的胸膛时,肩膀被他扶住。 他轻扣住她的下颌,俯身凑近。 二人之间隔着不到一掌距离,鼻息纠缠,她清晰的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以及一点…细微的血腥气。 温幸妤心口一跳,不敢同他对视,下意识侧头躲避,身子往后缩,下颌便传来一阵痛意。 他强硬掰正她的脸,指尖下滑,虎口落在那纤细脆弱的颈上,手指慢慢收拢。 指下脉搏跳动,他一寸寸细细端详,试图剥皮拆骨,从这张胆怯清秀的脸上,看透她的所有。 若是撒谎…… 这如花枝的颈,将在他掌中折断。 黑暗中,掌中的面容一片惨白,眼底水光涟涟,瞳仁震颤,就连那红润饱满的唇,都在轻轻颤抖。 泪水滴落在虎口,她双手攥住他的手腕,想要把脖颈从掌中挣脱。 显然是被吓狠了。 不似说谎。 他神色稍霁,松开钳制,语气莫名:“原是做噩梦了。” 青年的阴晴不定,让温幸妤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呆坐着,心口那种惊惧的感觉久久不散。 困春莺 第30节 祝无执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脸,目光缓缓下移,停顿了一息。 女人手指攥紧被褥,指节泛白。 他皱了皱眉,放软声线:“继续睡吧,我方才也是梦魇了。” 温幸妤不敢不听,挪动僵硬的身体,钻进温暖被窝,将脸半埋进去。 可浑身还是冷得厉害。 梦魇吗……好敷衍的说辞。 他方才是想杀了她吧。 为何又不动手了呢? 温幸妤头一次发觉,跟他同榻,居然是件要命的事。 她抹掉脸上半干的泪,侧头朝青年看去。 透过浓稠的黑暗,她对上那双乌沉冰冷的眸子,登时吓了一跳,赶忙错开视线。 “不睡?” 声线阴森森的,带着浓浓的警告。 温幸妤连忙闭上眼,慌道:“睡,睡。” 黑夜漫漫,二人隔着被子,不约而同失眠了。 第二天起来,温幸妤眼底一片青黑,祝无执亦是。 宅院里其他人都睡得神清气爽,看着小夫妻满面疲惫的模样,觉得甚是奇怪。 * 春寒料峭,冬天的余韵还未散去,春风已经带着生机蔓延山野。 院子里的草木纷纷染上绿意,天朗气清。 初六那夜的惊心动魄,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两人不约而同缄口不提。 温幸妤只要一想起,就觉得浑身发凉,两人刚亲近些的关系,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夜里睡觉时,温幸妤竭力缩在墙角,睡得也不踏实,噩梦连连。 祝无执倒是一如既往,甚至有心情给温幸妤送衣裳首饰,似乎是对那夜的无声补偿。 温幸妤恭恭敬敬收下,却不穿也不用,牢记二人的关系。 曾经的主与仆,现在假夫妻的关系。 上元节后,祝无执又将自己关在书房两日,不吃不喝,吓坏了宅院里的仆人。 温幸妤知道祝无执是犯了之前在胡杨村犯的病。 她不敢打扰,潜意识觉得他的病不能叫人知道,于是阻止了想要找大夫的仆人,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 两日后祝无执出来,除了神情疲惫些,看不出其他异常,温幸妤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一段日子,同州知州朱良畴下巡朝邑县,陈文远办了接风宴,邀祝无执同去。 陈文远深夜派人送来了个人皮面具,祝无执变成了与陆观澜五分像的样子,前去赴宴。 酒过三巡后,陈文远并向朱良畴引荐了他。 宴后不久,陈文远就差人送来了一封入州学的引荐信。 二月初,祝无执将朝邑县的宅子卖了,除了静月翠珠阿喜外,其他仆人一夕消失。 温幸妤不敢问,也不敢想。 静月三人似乎知道许多,对于祝无执容貌有所改变的事,表现得毫无异样。 带着满心忧虑,她坐上了前往冯翊的马车。 冯翊离朝邑不远,是同州州治所在,比起周边几个县城要繁华许多,物价也高。 祝无执托人提前在州学附近买了所二进宅子,二人一到地方,即刻安顿下来。 休息了两日后,祝无执带着引荐信入州学,很快成了生员,早出晚归忙碌起来。 温幸妤之前香坊的营生不得已断了,熟悉冯翊后,想着重新寻个活计。 本以为会有波折,没想到她制的香在冯翊也有名声,一说名字,就有好几家香坊想雇她制香,且开出的底价都不错。 考虑了几天,她去了一家女老板开的香铺。铺子不大,但老板为人豪爽真挚,伙计账房也都是女子,她觉得这样更安心些。 生活就这样一日一天的过着,平静之下,却是汹涌暗流。 陆观澜曾在州学做过几个月生员,因性子清正,学识渊博,故而得到州学教授和大多生员的喜爱。 最开始祝无执入学,还受到不少人的关心,明里暗里安慰他国子监退学不要紧,还能再考。 但过了几日,却发现眼前这个青年,似乎和记忆里的人不同。 不止样貌有所变化,更加俊美凌厉,性子也是迥然不同。 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目下无尘。 一个善良好相处,一个矜傲难以接近。 慢慢的,性格老实的生员不敢跟他说话接触,只有一些出身富裕,性子跳脱,亦或者不学无术的纨绔,同祝无执走得近。 祝无执仿佛也成了风流成性的纨绔,日日同几个富家子弟出去吃酒听曲,深夜才归家。 温幸妤不知他在谋划什么,只是每日让厨房温着醒酒汤,自己早早歇息。 初春夜凉,绿水在风中荡起涟漪,满街灯火璀璨,朱桥上行人纷纷,厚袄换做春衫,花红柳绿。 洛水东畔,勾栏瓦舍林立,夜夜灯火通明,笙歌不断。 绮春坊乃是同州最大的青楼,庭院里小桥流水,环境清幽典雅,不少富商和文人雅士,都喜在此处商事听曲。 二楼天字雅间,丝竹之声靡靡,一众富家子弟相聚,拈花把酒,好不快活。 在这群人之间,有一青年格外显眼。 他一身织金薄绸紫衫,剑眉入鬓,凤眼生威,玉白的指尖捏着青瓷杯,看起来矜贵非凡。 明明是在奢靡缭乱的青楼,却仿佛置身明堂,叫人不敢接近。 “陆兄,都来这五六次了,你怎么还这么放不开啊?” “来来来,这儿的玉酥姑娘最善解人意,你绝对喜欢!” 一旁喝得醉醺醺的青年,相传是某个京官之子,名王岐,他怀中搂着个娇艳美人,一把将旁边弹琴的姑娘拉起来,朝祝无执推过去。 玉酥惊叫一声,被一只手扶住,她愣愣抬眼,本以为是她心心念念的陆郎君,没曾想却是同州最大的布商之子李行简。 李行简把人扶稳,很快松了手,朝玉酥道:“去弹琴吧。” 他转过头朝王岐道:“王岐,你也忒粗鲁了,把美人伤了怎么办。” 王岐哼了一声,推开怀里的美人,语气称不上好:“我还不是怕咱们陆兄寂寞?” 两个最有钱的公子哥呛声,周遭静了下来,祝无执靠在椅背上,嗤笑了一声。 “俗不可耐。” 也不知是说王岐,还是说那玉酥姑娘。 静了几息,李行简阴阳怪气了两句,王岐气的够呛,但他还记着事,将火气硬生生压下去,恍若无事的又和其他人碰杯喝酒。 场面重新热闹起来。 李行简把椅子拉到祝无执旁边,侧身靠近,压低了声线,仅二人可闻:“世子爷,你还记得我不?” 祝无执凤眸掀起,侧头看着李行简谄媚的脸,面无表情。 李行简头皮一紧,他嘿嘿笑了两声,趁众人不注意,往祝无执袖子里塞了个纸条。 祝无执没有拒绝,一言不发缓缓收回目光。 子时后,李行简直说困了,王岐也醉得东倒西歪,众人才算散了场。 祝无执径直下了二楼。 天际不知何时飘起了雨,淅淅沥沥,溅起一方尘埃。 洛水河畔灯火阑珊,他站在绮春坊檐下,正欲踏入雨幕,就看到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了道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21章入v,5.6号零点过后更新,字数会多一些。 码字不易,感谢宝们多多支持正版哦[可怜][可怜][抱抱] 等上完夹(5.9后),尽量日6,更新绝对勤奋![哈哈大笑] 21 第21章 ◎委屈◎ 女人一身丁香春衫,手执油纸伞,踏碎满地积水中的朦胧灯影,穿过细密的雨幕缓步行来。 仿佛落入华灯的丁香花,让整个奢靡喧嚣的天地,都安静下来。 温幸妤小心踏过积水,走到祝无执跟前,仰头对上他乌沉的凤眸,又垂眸避开,小声道:“下雨了……家远,我怕你淋雨,所以寻了过来。” 祝无执嗯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纸伞,撑在二人头顶。 姗姗出来的王岐,靠在一旁跟班的身上,肆意打量着温幸妤,露出个笑来:“这是嫂子吧?” “真贤惠。” 祝无执皱眉,侧身挡住王岐的视线。 王岐心中冷笑,他收回视线,醉醺醺道:“改日我夫人在府上办赏花宴,陆兄带嫂子一起来吧?” 祝无执睨着王岐,唇角微勾,颔首道:“王兄邀请,陆某自是要去的。” 困春莺 第31节 王岐哈哈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罢,他被人搀着,上了辆奢华的马车。 祝无执垂眸扫了眼女人温顺的脸,淡漠道:“走吧,回家。” 温幸妤点了点头,二人并肩踏入朦胧烟雨,登上马车回了家。 回到主屋,两人先后沐浴,躺在了床榻上。 静月熄了灯,将幔帐放下来,轻步退出内间。 黑暗之中,寂静无言。 温幸妤今夜去寻祝无执,倒不是她真的怕他淋雨回家,是隔壁婶子成天劝她,说让她看好了夫君,省得被绮春坊的“狐媚子”勾了魂。 她含糊了几次,那婶子却格外热心肠,今夜还专门上门,好心告诉她,祝无执又去了烟花之地,教她如何“杀”过去立威。 怕被看出她和祝无执的夫妻身份是假,只好唤车夫驾了马车去绮春坊。 她不敢进去,怕误了他的事,只好在马车里等着,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天还下起了雨。 好在有伞,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 春雨绵绵,花香夹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流转渗入窗棂门扉。 她轻轻叹了口气,翻了身正要睡觉,就听到身侧的青年开口了。 “为何来寻,发生了什么事?” 温幸妤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面皮薄,她觉得隔壁婶子的话…实在不好开口,于是小声道:“怕您淋雨受寒……” 身旁静了好一会,她不由紧张起来。 俄而,那人终于再次说话。 “日后不会去了。” 温幸妤怔住,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不去绮春坊了。 她不知回什么,只轻轻说了句“好”。 虽然不知道祝无执为什么不去了,但这是好事。 总算不用想方设法搪塞隔壁婶子了。 幔帐内是浓稠的黑,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温幸妤躺了一会,慢慢有了困意。 祝无执则思索着李行简和王岐的事。 三年前,定国公府从李氏布庄,预定了来自高昌国的浮光锦,准备辅之价值万金的东珠,制成罗裙,于皇后生辰宴上进献。 当初来府中送浮光锦的,正是李氏布庄的老板李万金,以及他的小儿子李行简。 李氏布庄垄断西北一带布业,在整个大宋名声显赫,却唯独缺了一样东西——皇商的名号。 李万金和大多商人一样,妻妾不少,儿子有七八个,他已经年过五十,故而家产之争十分严重,每个儿子都想做李氏家主。 李行简是老小,母亲又是身份不显的继室,他读书天赋一般,故而想要争家主之位,最快的方法就是让李氏布庄成为皇商。 来州学读书,也不过是为了拓展人脉,与未来的官老爷们打好交道。 故而初入州学,他一眼就认出了有一面之缘的李行简,并且刻意露出破绽,引对方上钩。 商人逐利缺权,他逐权缺财,能和李行简合作,他不仅能得到巨额财富支持,还能利用李氏布庄在西北一带的脉络,探取消息。 至于王岐…… 这人的身份暂时摸不清,但恐怕不简单。 冯翊城中传言,王岐乃京城大臣之子,因某些原因,和母亲孤身居住同州,只等科举后认祖归宗。 言外之意,王岐是某个大臣的私生子。 汴京王姓乃大姓,从六品官算起,约莫有十几个。 他已经给周士元传信,如果王姓是真,约莫半个月就会有结果,能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祝无执隐隐觉得,王岐或许跟王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两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蠢而不自知。 * 翌日,云销雨霁,天光明媚。 祝无执按照李行简给的地址,来到了城西小巷子座不起眼的茶楼。 拾级而上,小二引入雅间,李行简已经入座。 祝无执掀袍坐下,神色无波无澜。 李行简嘿嘿笑着起身斟了杯茶,推到祝无执跟前。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 “您记得我吗?三年前我随父去贵府送浮光锦,同您有过一面之缘。” 祝无执嗯了一声,淡声道:“所以呢?你费尽心思同我这个通缉犯相认,是想要什么?” 李行简挠了挠头,坐到椅子上,干笑道:“我想同您谈笔生意。” 祝无执似笑非笑看过去,“哦?” “同我一个通缉犯谈生意?” 李行简不在意祝无执的冷言冷语,两只手搁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认真盯着对方道:“您知道的,商人趋利,大多数时候,做生意就是场豪赌。” “我赌您一定能复仇雪恨,重登青云!”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嗤笑:“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李行简猛猛点头,“当初在定国公府见您,就知道您非池中之物。” “后来国公府……您越狱不知所踪,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回去的。” “甚至……到更高的位置。” 祝无执端详着李行简的神色,沉默了片刻,道:“你想要什么?” 李行简搓了搓手,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我李家财富,只要是我能动用的,您随便取用。” “只要……您助我登上家主之位,让李氏布庄成为皇商。” 祝无执神色莫测:“如果我输了呢。” 李行简连忙表态:“我相信您不会!” “万一…万一输了,就当是我李行简豪赌失手,命该如此。” 祝无执轻笑一声:“那么…李公子,合作愉快。” 李行简欣喜点头,立马从怀里拿出块令牌,递了过去:“这是我的令牌,李氏布庄下的几个钱庄,您都可以随意取用。” 祝无执没有推拒,说了句“多谢”,随手收进袖袋。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便分头离去。 * 二月十五,花朝节。 王岐府邸办赏花宴,上到冯翊官吏,下到富户商贾,只要是有身份的,都在邀请之列。 在祝无执的要求下,她换了件梅子青广绫长裙,外搭鹅黄大袖衫,披泥金绯罗褙子。 暖和而不失端庄。 二人一同前往王岐府邸,由婢女小厮分别引入男女席。 王岐家的宅子,足足有五进,来往宾客衣着华贵,就连小厮婢女,都身着锦衣。 温幸妤带着翠珠和静月,安静跟随婢女来到水榭。 水榭内女眷齐聚,言笑晏晏。 王岐的夫人姓宋名水秋,是通判幺女,比温幸妤小一岁。她容貌*和才学皆上等,膝下育有一对龙凤胎,刚满周岁。 见温幸妤来,宋水秋主动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了她,向一众女眷介绍。 “这是陆公子的夫人,姓温名幸妤。” “她性子内向,各位可得替我多多照拂。” 女眷们打量着温幸妤,见起样貌清秀,举止有礼,便笑着将人拉入座。 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好奇看着温幸妤,直言问道:“这位姐姐出身何处?好似在同州从未见过。” 这话问得很没礼貌了。 哪有人一见面就打听家世? 伸手不打笑脸人,温幸妤又是个软性子,她如实道:“是慈州人。” 那女郎却还不放过,又道:“温姐姐父母是做什么?从商还是……” 提到家世,温幸妤不太好回答。 她怕影响祝无执,于是含糊道:“从前做些小本买卖。” 女郎不依不饶:“什么买卖?” 温幸妤道:“打制木材家具类的。” 那女郎若有所思,笑眯眯看着温幸妤,似无意状:“哦,原来是木商啊,可我好像…并未听过慈州有温姓木商。” 温幸妤垂下眼帘,复又抬起,语气平静,并不见局促:“不是木商,是木匠。” “打家具的木匠。” 话音一落,那女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摆了摆手,故作歉疚:“温姐姐别多想,我只是还没见过木匠之女,觉得有些好奇而已,并不是刻意笑你。” 温幸妤觉得过世的父亲是木匠并不丢脸。 父亲待人温和,能打很多精致的家具,还会做孩童玩具,在她眼里是顶顶厉害的人。 困春莺 第32节 她捏着衣摆的手松开,抿唇露出浅笑,看起来并不生气。 “无妨。” 女眷们听到温幸妤是木匠之女,对她的热情即刻淡了,将人晾在一旁,颇有排挤孤立之嫌。 宋水秋众星捧月坐在当中,笑得端方温柔,看向温幸妤时,眸光闪动。 倒是比她想象中沉得住气。 女眷们在水榭中玩飞花令,温幸妤不通文墨,仅识字而已,故而又被挤在圈外。 她不觉得寂寞,反而轻松许多,独自坐在水榭的长椅上,望着涟漪的湖水,琢磨制香的事,静月和翠珠随侍一旁。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宋水秋忽然哎呀了一声,看向温幸妤道:“瞧我这记性,竟把温姐姐晾在一旁。” “罪过罪过。” “咱们也别玩飞花令了,总要顾着点旁人,不若一同去赏花吧。” 言外之意是要顾及温幸妤这个不通文墨的人。 女眷里传来几声嘀咕,最终看在宋水秋的面子上,纷纷起身。 温幸妤推拒不了,只好跟随众人,前往府邸花园赏花。 王岐家的花园很大,姹紫嫣红,粉蝶飞舞。 温幸妤坠在最末,并不主动和人答话,安静嗅着每种花的香气,思索能不能加入熏香。 转了一小会,人群一阵骚乱,传来宋水秋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的玉环呢?我的玉环不见了!这是我过世祖母留给我的……” 温幸妤抬眼看过去,就见宋水秋遥遥看了她一眼。 她眼皮一跳,顿感不妙,暗中摸自己的袖袋和腰间荷包,确定什么都没有后,脸色却依旧难看。 不对劲…… 这宋水秋今日,就是冲她来的。 或者说,是冲祝无执来的。 心里慌乱起来,她看向一旁的静月和翠珠,就发现静月好奇张望,而一向活泼的翠珠,意外的安静。 她一把抓住翠珠的手臂,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宋水秋的声音由远及近。 “温姐姐,你怎么离那么远?” “你可曾见过我的玉环?是白玉镂空雕花样的,上头还有个裂纹。” 温幸妤定了定神色,摇头道:“未曾见过。” 最开始刻意为难温幸妤的女郎此时又开口了,她走到跟前,笑盈盈道:“口说无凭,方才我们都让婆子搜身自证了,温姐姐,你不会拒绝吧?” 这话将温幸妤架起来,叫她根本拒绝不了。 她只好点头。 两个婆子上前,带着温幸妤去了放下纱帘的凉亭,自上而下摸索了一遍,而后走到众人跟前摇了摇头。 宋水秋歉疚道:“实在对不住,温姐姐莫要怪罪,这玉环是我祖母的遗物,实在重要。” 温幸妤摇了摇头,心跳越来越快,目光看向一反常态的翠珠。 正思索这件事的始末,就听到那女郎指着静月和翠珠:“宋姐姐,别急啊,还有这俩婢女没搜呢。”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收紧,静月看出她的紧张,轻轻捏了下她的手,顺从随婆子去了凉亭。 不多时,便出来了。 紧接着就是翠珠。 她脸色有些发白,往凉亭走了没几步,忽然回头跑到宋水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对,对不住,玉环是奴婢拿的。” 温幸妤闭了闭眼,脸色苍白。 静月大怒,上前要质问翠珠,却被拽住了手臂。 她回过头,就见夫人轻轻摇头。 温幸妤明白过来,这些人是想借这个赏花宴,毁了祝无执和她的名声。 大宋选官,除了科考外,还看中德行。 如果不出意外,祝无执那边恐怕也遭遇了类似的事。 扣上偷盗之名,毁科举之路。 令她难过的,是翠珠居然被收买了。 她强行让自己静下心来,捋顺脑中的乱麻。 宋水秋看温幸妤白着脸站在那,眼中闪过得意。 她接过翠珠手中的玉环看了,佯装震惊道:“是我的玉环!” “你这婢女,为何要行偷盗之事?” “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上行下效啊。” “是啊,木匠之女,没见过世面,净干些鸡零狗碎的事。” “……” 你一言我一语,就要把温幸妤钉在耻辱柱上。 翠珠不敢看温幸妤的眼睛,她跪在地上,脸色灰败。 温幸妤安静听着,似乎要和花圃里的花融为一体,脆弱易折。 俄而,宋水秋打断了众人的话,走到温幸妤跟前,温声道:“温姐姐,我相信你,一定是这婢女不学好。” “好啦,大家不要说了,东西都找到了,翻篇吧。” 就当污水要结结实实扣在温幸妤头上时,沉默许久的她,忽然开口了,语气温和笃定。 “不是翠珠偷的。” 宋水秋愣了一瞬,旋即道:“对对,是她不小心拿的。” “好啦,今天是花朝节,温姐姐也别想太多,大家不会在意这点事的……” “我在意。” 温幸妤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眼睛直直盯着宋水秋。 有些事能退让,能忍耐。但有些事……绝对不可以! 父亲说过,人生在世,生命为上,名声次之。她说什么都不能被扣上偷盗之名。 “玉环有两个,你戴了一个,一个给了收买的翠珠。” “方才你将玉环给了那个撞了你,名叫红蕊的婢女。” 说完后,她抿唇看着宋水秋。 之前众人争论时,她忽然想到了偶尔看到的一幕——来花园不久,宋水秋不慎被一个冒失婢女撞了一下,那婢女跪地求饶,随即离开。 本以为是桩意外,没想到……却是为了诬陷她。 翠珠未离开她的身侧,宋水秋不好动手,故而准备了两块玉环,一块自己带着,让女眷们都有印象。 另一块则早早给了翠珠。 众女眷面面相觑,宋水秋几乎维持不住笑脸。 无人注意,花丛掩映、绿意笼罩的拱门旁,有两道身影悄然站立。 祝无执一身竹青长袍,负手而立,目光穿过绿蓬蓬的芭蕉叶,直直落在众人间的女子身上。 她孤身立于众人之前,身后是花团锦簇,身前是一张张嘲讽的脸。 如同缠绕山石的藤蔓,看似软弱易折,却有着坚韧的生命力,一点点攀爬,一点点生长,毫不退缩。 明亮的日光在她眼中凝聚成点,灼灼夺人眼。 原来……她也不是一味的唯唯诺诺。 她也并非蠢笨。 大多时候,只是不愿计较罢了。 祝无执眸色深深,袖下手指轻轻摩挲。 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温驯的,胆怯的,柔弱的,善良的…… 亦或者是勇敢无畏的。 远处女子的脸,明明那么普通,却莫名叫他觉得……耀眼无比。 好似春日里灿灿桃花。 一旁的李行简皱眉看着,低声道:“您别担心,我派去的人快回来了,一定不会让嫂子蒙受不白之冤!” 祝无执回过神,嗯了一声。 转而继续看着花园中的纷争。 宋水秋没想到眼前这个怯懦的女人,居然猜到了真相。 她一想到若是失败会遭遇什么,不免有些慌乱,脸色微微泛白。 “温姐姐说笑了,您不能为了自己的名声,胡乱攀扯呀。” 温幸妤执着道:“红蕊应该还未走远,您不若把人捉来。” “若我所言非真,我愿意当众赔礼道歉。” 宋水秋被堵的哑口无言,她给旁边的女郎使眼色,那女郎立马上开口:“宋姐姐都不计较了,你为何还要给她泼脏水? “你是制香师吧。” 困春莺 第33节 “都说香如其人,我听闻你父母双亡,陆公子又因病从国子监退学……” “你这样的人制的香……我可不敢买。” 言外之意,是温幸妤是扫把星,克夫克母,还克夫。 在场大多女眷的丈夫,亦或者兄弟,都在州学念书,闻言脸色都不大好看。 话音落下,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女眷中有人哎呀了一声,从香囊里拿出一盒香膏,问道:“这香是你制的吗?” 温幸妤看着熟悉的瓷盒,手指一点点收紧,点了下头。 闻言那女眷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下把瓷盒丢远,低骂道:“晦气死了,居然买了这种人的香。” “怪不得最近我跟夫君日日倒霉。” 见有人如此,其他女眷也被带偏了思维,害怕被“晦气”缠身,影响了夫婿兄弟的科考,纷纷掏出香粉、香膏类的物件,不管不顾掷于地上。 瓷器碎了一地,香味四散,连同那些刺人的话语,缠绕在一起,如同荆棘搅碎心脏,叫温幸妤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眸光黯然。 她辛辛苦苦制的香。 就这么被当做垃圾,丢在地上。 还有父亲母亲……观澜哥的死…… 她确实是扫把星吧。 见温幸妤沉默下去,宋水秋安下心来,她朝女郎送去个赞赏的目光,正准备开口把这件事定死,就听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尘土飞扬,众人愕然转身。 两道挺拔的身形缓步行来。 一个竹青锦衣,长身玉立,俊美矜贵。 一个水蓝绸衫,手持画扇,风流多情。 他们之前,有陌生侍卫压着个灰头土脸的婢女。 温幸妤愣愣看着祝无执。 青年逆光而来,神色冰冷,看向她时,眸中透出安抚。 他走到她身侧,扶住她强撑着,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 “莫怕。” 嗓音若清泉流水,淌过温幸妤的耳畔,她紧绷的身子瞬间放松下来,眼眶阵阵发热,鼻尖发酸。 明明之前还能忍住。 可他一来,好似所有的委屈就忍不住了。 李行简“啪”一声合住扇子,指着地上的婢女,啧了一声道:“王岐家的,你也忒不是东西了,竟然做局害人。” 不等宋水秋反驳,他“嘘”了一声,朝侍卫扬了扬下巴。 侍卫当着众人的面,从婢女的袖子拽出来个玉环,呈给李行简。 玉环与宋水秋之前描述的一模一样,再结合方才温幸妤说的,一切也都对上了。 在场的女眷们哪里不明白是被利用了,但她们身份不如宋水秋,又不敢直接骂,于是纷纷都沉着脸,准备拂袖离开。 在李行简的“劝说”下,方才出言不逊的女眷们,纷纷尴尬着给温幸妤赔不是。 温幸妤只觉得好累好累。 她摇了摇头,垂下眼,没有任何力气继续计较。 “我想回家。” 她轻轻拉了下祝无执的袖摆,嗓音低哑,压抑着泪意。 祝无执垂眸看着女人泛红的眼眶,内心升起一股戾气。 他对李行简道:“借你的人一用。” 李行简摆了摆手,那侍卫便把瘫软在地的翠珠架起来。 祝无执扫过脸色灰败的宋水秋,眸光森冷。 他转过头,温和了神色,牵起温幸妤的手,低声道:“我们回家。” 走出王岐的宅院,日头高照。 温幸妤被日光刺得眼睛生疼,喉咙像堵了棉花,步履缓慢。 祝无执侧头看着女人强忍泪意的脸,松开了手,背对着她蹲下。 “来,我背你回去。” 良久,温软的身躯伏于背上。 温幸妤环住祝无执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肩膀上,躲避刺眼的太阳。 祝无执稳稳起身,迎着太阳,一步步背着身后脆弱悲伤的女人,往家的方向走。 肩头的布料很快洇出温热的湿润,那眼泪透入衣料,渗进皮肤,直直流入他心口,又酸又痛。 他下颌紧绷,眸中戾气翻涌。 回到宅院,祝无执将温幸妤轻轻搁在床榻边,双手撑在床沿,端详着她的脸。 女人哭的很狼狈,满脸泪痕,眼睑处的小痣都被染成红色。 他手指轻颤,不自主的,将人搂近怀里,让她贴着胸膛。 温幸妤抓着他的衣襟,受的委屈如同潮水倾泻,泪水不间断流下。 怀里的女人低声啜泣着,他感觉胸膛很快湿了一块。 热热的,让他说不出什么感受。 他垂眸看着女人的发顶半晌,缓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哄道:“莫哭。” “我替你出气。” 22 第22章 ◎异样的感受◎ 明明春日微凉,明明衣着单薄。 祝无执却觉得有些热。 女人还在低声啜泣,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她从来没像这样主动靠近他、依赖他。 掌心下的发丝柔软,和她性子一样。 按理说,他不该对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多次出手相助,甚至被她的情绪拨动心弦。 他该冷眼旁观,就像多年前看着贴身婢女被祖母处死时那样,无悲无喜,如同看一曲无聊的戏。 可现在,伴随着衣料洇湿的越来越多,他的心,竟然有种莫名的兴奋,想看到她流更多泪,更贴近自己。 这样的感觉,脱离了他最初对她的印象和企图。还是嫌弃的,但绝对不单单是把她当做一个掩饰身份的工具。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她或喜或悲,或羞或怯的脸。 她的善良,她的温顺,她偶而迸发出的勇气和坚韧。 那么的鲜活生动。 祝无执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大抵是对这个出身低微、性子怯懦,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有了异样的感觉。 祝无执垂下眼,目光落到被女人攥到发皱的衣襟,心里莫名觉得发痒,连同那触碰过她的指尖,也传来迫不及待的痒意。 他轻轻握住温幸妤的肩膀,将人拉开一点距离,顺势坐到她旁边,打量着她的脸。 女人因哭泣涨红了脸,睫毛被泪水粘在一起,正狼狈的用手背擦,眨眼间就把眼周擦红了一片。 祝无执觉得指尖更痒了。 他握住女人的手腕,将人一把揽进怀里,掌心覆在她脊背上,生疏的抚动轻拍。 怀中的人纤细柔软,肩膀和背都颤动着。 可怜可欺。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将人完完全全拢在怀里。这样亲昵的触碰,让他空缺发痒的心,一点点被填满。 这种感受很特别,让祝无执不可控的,想要汲取更多,想把她划进自己的领地,如同毒蛇吞咽猎物那般。 怀中身躯温软,他想,逐权之路孤寒,确实需要红袖添香,以慰寂寥。 等日后大仇得报,若是她乖顺,他会给她荣华富贵,给她一个符合出身的位置。 将她长长久久,留在身旁。 他有钱,有权,还有副令人趋之若鹜的皮囊。 她不过是一介农女,得到这些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 就算不愿意…那也不重要。 抚摸脊背的手缓缓扣上女人纤细的后颈,将人又往怀里按了按。 他要的东西,从来不会失手。 权力是,女人亦是。 温幸妤哭了很久,连静月端水进来都不知道。 祝无执就这么抱着她,无声安抚。 慢慢的,温幸妤情绪平缓了。 脸下的触感温热有力,她即刻意识到自己趴在祝无执怀里哭了很久,于是慌乱直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困春莺 第34节 她侧过身擦了擦眼泪,惭愧的垂下头,道:“抱歉,我失态了……” 嗓音闷闷的,还有哭过的沙哑。 祝无执轻扣住女人的下颌,强行抬起了她的脸,同她那双水润的眼睛对视。 他道:“好受些了吗?” 说着,指腹拭去她眼角残余的泪水。 温幸妤不习惯这样亲近的态度,她呐呐应声,往后瑟缩,却被按住了肩膀。 祝无执将床侧水盆里的帕子拧干,温和却不容拒绝的,一点点擦干净温幸妤的脸。 做完这些,他起身道:“我去处理些事情,你好好休息。” 顿了顿,他注视着女人悲伤依旧的眼睛,温声哄道:“那些人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你很好,你制的香也很好。” 温幸妤怔怔看着祝无执的背影,眼眶又开始不争气的发热。 他又救了她,帮了她。 她现在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欠谁恩情,到底是谁在报恩。 呆坐了好一会,心理乱糟糟的,依旧没能消化那些伤人的话。一想起她们说自己是扫把星,她就心口钝痛。 脑海里仿佛有两个声音,一个在说不是,你不是扫把星,那些都是意外。另一个又在说,是啊,你就是扫把星,因为你是天煞孤星,所以克死了所有人。 只会让身边的人倒霉。 温幸妤只觉得头痛欲裂,不想再去想。 可越是想忽略,那声音就越咄咄逼人。 她不受控的,想起观澜死时的样子。枯败的脸,温凉的手,和眼角滑下的最后一滴泪。 回想起十年前汴京的冬日,满地的白,破旧的衣,和寒彻骨头的冷。爹娘将她抱在怀里,用将死的身躯遮挡风雪,给她最后的温暖。 那天好冷啊,真的好冷。 如果不是为了她,爹娘会活着的吧。 温幸妤忽然就觉得浑身发寒,心口像是破了一个洞,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冬天。 她和衣缩进被窝,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像蚕蛹一样,密不透风,好似这样就能暖和起来,好像这样就没人够伤害到自己。 也没人能看到她的狼狈。 祝无执回来时,已经深夜。 他带着满身春夜的凉,和消散不去的血腥气,踏入主屋,在床侧站定。 女人并没有睡,只是蜷缩在被子里,像木偶一样。 他没有说话,转身去沐浴,而后躺在她身侧,连同被子将人环进怀里。 温幸妤感受到青年的手隔着被子,环抱着她。 那颓然的思绪忽然就被吓消散了点,她浑身僵硬,正想推开他,就听到身后青年低沉的嗓音。 “睡吧。” “日后一切有我。” 后一句话很轻,像一阵春风,摇乱了一树琼花。 * 暮春时节,莺啼红树,杏花香雨。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仿佛恢复如初,就像冬天的痕迹,会被春风重新掩盖疗愈,生出一片生机的浓绿。 可人不一样,尤其是温幸妤这种看似柔软,实际容易钻牛角尖的人。 她不提那天的事,不问那几个罪魁祸首的下场,似乎已经忘了不愉快。 每日照旧制香看书,不熟悉的人根本不出异常。 还是那么柔和,那么好脾气,笑起来腼腆内敛。 可祝无执知道,她还在难过,宛如是一朵表面鲜活,实际上根系早被虫蚁啃食残破的花。 譬如现在,温幸妤看着制香古籍,却不同以往认真,而是频频出神,心不在焉。 祝无执目光幽沉,有些烦躁。 这段时日,他按照自己的理解,赠珠宝首饰,送锦衣华服,她每次都会拒绝。 他强行给她,她也只是礼貌疏离的道谢,而后堆积一旁,不用不穿,甚至都不看一眼。 这些昂贵的物件,没起什么作用。 视线扫过女人愈发尖俏的下巴,眼中透出几分不耐。 他实在看不惯她这副颓唐样子,没出息极了。 他哄人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放旬假,祝无执跟李行简一同从州学出来,二人家在同一个方向,故而一面闲谈,一面往家走。 走上洛水河上的朱桥,有不少年轻的女子提着花篮,朝路过的行人卖花。 李行简一双桃花眼风流多情,看起来很好说话,故而被不少人拦下,想要卖花。 他烦不胜烦,但还是面带微笑,颇有教养的胡编乱造:“不好意思啊,我夫人花粉过敏。” 一听这话,卖花的人纷纷散开。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道:“夫人?你倒是张口就来。” 李行简咧嘴一笑:“哎呀,这是善意的谎言。” 两人即将走过朱桥时,祝无执视野里忽然闯入了一抹明媚的色彩。脚步微顿,脑海中闪过温幸妤那双温柔却悲伤的眼睛。 他或许知道,该如何哄她了。 旋即朝桥边蹲在地上的小姑娘走过去。 李行简还在喋喋不休,没发现身旁的人早走到别处。 “你说,我爹他是不是有病,非叫我娶个大字不识、野蛮粗鲁的……欸,人呢?” “陆兄,你等等我啊” 他一转头,才发现祝无执走到个卖花的小姑娘前,于是赶忙追到跟前。 “你要买花啊?” 祝无执嗯了一声。 小姑娘面前的两个竹篓里插满了鲜花,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种类很多。 祝无执顿了顿,指着其中一个竹篓道:“这些迎春花我都要了。” 说完,他从钱袋里摸出一把碎银子,递了过去。 小姑娘哪里见过这么阔绰的顾客? 一枝花才一文钱,这一束迎春花,也不过十五文。 可这好看的哥哥,居然给了一把碎银子! 她连连摆手:“哥哥,太多了。” 祝无执没有理会,直接把竹篓里的迎春花拿出来,随手将碎银子丢在里头。 银子哗啦啦落入竹篓,等小姑娘回过神来,方才那个哥哥已经走远。 李行简看着祝无执捧着束朴素无华的迎春花,没忍住道:“你要是喜欢,改天我叫人给你送点牡丹或者海棠。” “都是精心培育的,比这野花强多了。” 祝无执瞥了李行简一眼,淡淡道:“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想想怎么跟你那好兄长斗。” 闻言,李行简头皮一凉,他幽怨的看了眼祝无执,嘟囔道:“我不是好心吗?” 祝无执没理睬他,李行简又絮絮叨叨说起话来。 走过长竹街,二人分道扬镳。 祝无执回到宅子,径直去了主屋。 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手撑着下巴,趴在小几上,呆呆的看着窗外,像朵蔫了的花。 听到推门声,她回过神来,抬眼看去。 青年一身槿紫广袖,逆光而立,怀中抱着一捧迎春花,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 她愣愣看着,视线定格在那捧明媚的色彩上。 花枝下垂,绿叶间点缀着鹅黄色的小花,窗棂透入天光,正好洒落在花束上,看起来像是一朵朵的小太阳,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她眨了眨眼,吐出一句傻气的话:“是…送我的吗?” 23 第23章 ◎她是个保守的女人◎ 祝无执嗯了一声,走上前去,把花塞温幸妤怀里,俯身认真的平视着她的眼睛:“希望你能像它一样。” 花香袭来,温幸妤不知所措的抱着花,又怔然看向青年,同他乌沉的凤眸相视。 良久,她眼眶有些发热。 迎春花啊。 困春莺 第35节 熬过寒冷的冬日,在微寒的春风中悄然绽放。 那么的不起眼,却又那么的……充满温暖和希望。 是啊,这么脆弱的花都能跨过寒冬,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日子总要过下去,不能因为一两句话,就这样半死不活。这段时日是她困守愁城,钻了牛角尖。 温幸妤抱紧了怀里的迎春花,好似也拥有了它坚韧的力量。 俄而,她仰头看着青年,扬起一个真切而赧然的笑:“谢谢你,这段时间……是我着相了。” 窗棂吹入一缕春风,拂乱了女人的鬓发。 祝无执抬手,将那缕发丝拢至她的耳后,目光紧紧锁定她的脸,语调轻缓:“你能想明白就好。” “我一直…都在。” 嗓音温和,姿态亲昵。 青年温热的指尖不经意蹭到耳廓,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温幸妤不自在极了,后退半步,垂眼盯着脚尖,躲避那犹如实质的视线,嗫嚅道:“我,我去插花。” 说完,仓惶出了屋子,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祝无执看着女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的笑意顷刻消散,转而化作一片沉郁晦涩。 她总是这样。 这一个多月,不管他如何费劲心思哄,不管怎样对她好,从昂贵的物件到日常关怀,她都是礼貌疏离的道谢,而后束之高阁,坚守着令人头疼的原则。 就连今天这束让她云开雾散、豁然开朗的花,都没能破开她的城墙。 他往前迈半步,她能惊慌失措后退十步。 祝无执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 温幸妤是个善良、保守的女人,她身上捆绑着名为“贞洁”的枷锁。在她眼里,未婚夫刚去世半载,就不该对别的男人动心,不然就是不贞。 对此他只觉得可笑。 他根本不相信两个认识不过一载的人,会产生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 说起来,他认识温幸妤更早。 她在国公府待了八年,其中有六年在祖母身边,她同他见面、相处的时间,要比陆观澜多太多。 要不是他情窍开的晚,哪里还有陆观澜什么事?她早已是他的妾。 不过现在也不迟,他不信一个死人,还能争得过他。 最开始,面对温幸妤古板木讷、避如蛇蝎的态度时,祝无执偶尔会动直接强纳的心思,但很快就按捺下去。 对她这样的人,不能太强硬。不然她就会像乌龟一样,永远缩在壳里。 要欲取先予,如同春雨润物,将她身上“守贞”的盔甲,一层层、一件件,不动声色的渗透,然后剥干净,由他从心到身,完全占有。 若等他耐心用尽,温幸妤依旧不识好歹,他也不介意用些强硬手段,去撬这颗不听话的顽石。 一个女人罢了,困在身边易如反掌,他也不是非要她的心不可。 窗外桃花半败,被风卷入窗棂,飘落在青年的肩头。 他抬手拂落,乌沉的凤眸里满是势在必得。 * 静月给厨房交代完事情,刚走到主屋跟前,就看到夫人抱着捧迎春花出来,神色怔愣,还有些慌乱。 她上前接过花束,低声关心道:“夫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温幸妤回过神来,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目光落在迎春花上,耳廓又是一阵发热。 她抿了抿唇,看向静月:“找个花瓶,咱们一起把花摆起来吧。” 静月觉得夫人有些奇怪,她点了点头:“前几日李公子送来一对白釉剔刻缠枝瓶,现下在东厢房摆着,配迎春花正好。” 温幸妤没有意见,她颔首,随静月一同去取了花瓶,在院子的石桌上修剪花枝。 迎春花枝干比较长,绿叶也多,温幸妤在国公府干过插花的活,故而也知道修剪多少合适。 她用剪子剪掉一截花枝,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仆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日从王岐府上回来后,她郁郁寡欢,本能逃避一切。 她将自己埋进沙土,不想不问不听,因此哪怕一个多月了,也不清楚这件事的始末。 但今日云开月明,她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要弄清楚这事。 暂且不提宋水秋,除夕夜和翠珠阿喜打叶子牌的场景,历历在目,她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叛主。 温幸妤将一枝迎春花插到花瓶里,看向一旁的静月,问道:“翠珠为什么叛主,你知道吗?” 静月听到夫人忽然问这件过去一个多月的事,她手中的动作微顿轻轻叹了口气:“阿喜遭人做局,深陷赌坊,欠了上百两银子,若是不还银子,就要拿命赔。” “翠珠同阿喜青梅竹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收了宋水秋的二百两银子。阿喜在男席诬陷老爷,翠珠在女席诬陷夫人。” 闻言,温幸妤沉默了许久,最终也只是深深叹息。 阿喜被人骗去赌坊,想必是王岐夫妻的手笔。 先让他赢,再让他输,最后施以援手,就可以逼迫他叛主,毁了祝无执的名声。 说起来,也是被迫卷入了这场风波。 她将最后一枝花插好,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翠珠和阿喜……他们现在如何了?” 静月神色微凝,转而恢复如初。 她转过身,背对着温幸妤,将剪落在地上的枝叶一点点拾起来,嗓音平和:“他们啊……” “被老爷打了顿板子,逐出府去了。” 说完,静月也捡完了花枝,直起身看着温幸妤,露出个浅笑:“夫人不必担心,他们没事。” 温幸妤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这样的惩罚刚好,翠珠和阿喜都是同州本土人,会有重新谋生的活计。 祝无执如此处置,想必是念着这段时日的主仆情谊,毕竟除夕夜,大家才在一起玩过叶子牌。 温幸妤又道:“那宋水秋呢?” 静月正在给花瓶添水,闻言动作停顿了一息,而后随口道:“听说是回娘家了。” “宋水秋是通判家的小姐,奴婢知道的消息也不多。” 温幸妤点了点头,觉得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恶有恶报。 她把花瓶抱起来,走到主屋门外,推门时却有些踌躇。 这一个多月,祝无执变化很大,会经常含笑看着她,会关心她,做的每一件事都称得上细心体贴。 他对她太好了,好的让她感觉到难以适从,心慌意乱。 温幸妤不是一个善于直面异常的人,她很擅长欺骗自己,把一切问题都轻描淡写带过,去躲避那些只要深想,就会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情。 仿佛只要视而不见,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抱着花瓶的手紧了紧,她装作无事,抬手推开了屋门。 门扉半开,青年一身水*蓝长衫,端坐于罗汉榻,手中捧着卷书,神色淡漠。 听到门响,他转过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唇角微勾,凤眸中透出星点笑意。 温幸妤心跳一乱,她躲开他的视线,静默将花瓶摆在窗边的高几上。 祝无执盯着她瞧了一会,直到女人白皙的耳朵烧红一片,才收回视线,慢条斯理搁下书,起身道:“我去书房,你制完香就早些休息。” 说完,他起身离开。 门开了又闭,温幸妤悄悄吐出一口气。 祝无执走过窗边时,脚步停顿,视线穿过半开的窗,落在女人脸上。 见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唇角下落,眸色转冷。 很快,又轻笑了一声。 面对这样的人,不能逼太紧,总要循序渐进,慢慢来的。 * 夜色如墨,四寂无声,天上忽然飘起了雨。 庭院里春风摇花,雨打枝叶,湿润的水汽裹挟浮香,阵阵卷入门扉窗棂。 书房里灯火如昼,祝无执披衣坐在书案前,手捧书卷,面色冷淡。 俄而,寂静之中传来推门的轻响,祝无执抬眼看去,见静月合上屋门,小步行来,恭敬跪在书案前,将头低伏在手背上。 “大人,今日夫人问翠珠和阿喜,还有宋水秋的事,奴婢……奴婢撒了谎。” 祝无执将书卷放下,眉心微蹙,旋即又舒展开来。 不告诉温幸妤也好,她那般心软,胆子又小,若是知道真相,定会害怕。 他看着静月,淡声道:“做得不错。” 静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祝无执居高临下看着她,把桌子一旁随便丢着的钱袋,随手抛了过去。 “好好伺候妤娘,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钱袋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静月没有捡,她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把身子又往下伏了伏,表明忠心:“奴婢明白。” 祝无执嗯了一声,神色漠然:“下去吧。” 静月这才爬起来,捡起钱袋,准备退下。 走到一半,身后又传来青年冷漠的嗓音。 困春莺 第36节 “找个机会,把妤娘自己做的、买的衣裙首饰,全部毁掉。” 24 第24章 ◎从穿到戴,都要听他的。◎ 谷雨一过,还未到夏日,天气便热起来了,庭院里绿暗红稀,熏风吹柳。 宋人爱香,富贵些的人家,会按四时焚不同的香。 温幸妤这段时日按香坊老板的要求,制一些夏日用的香,整天在西厢房琢磨、配置,然后自己焚来试,等味道合适了,才会阴干装好,送到香坊去。 忙忙碌碌七八天,她差不多每日都只睡两个多时辰,就要早起继续配香制香,一直到立夏前一天深夜,才算是把这几日的做完,准备立夏当日送到香坊去。 连续几天夜里睡太晚,这日温幸妤醒来的时候就迟了些。 梦境消退,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伸手挑开幔帐,才发现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她一下清醒了,连忙把幔帐挂在玉钩上,一面趿绣鞋,一面伸手去拿昨日放在床头矮柜上的衣裙,下一瞬动作就停滞半空。 矮柜上空空如也。 衣裳呢? 温幸妤揉了揉眉心,只当是自己最近太累了,昨日忘记取。 她站起身,去墙边的顶竖柜拿,静月忽然端着个铜托盘过来了。 “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 温幸妤开柜门的手一顿,目光落在托盘中堆叠整齐的衣裙上。 天水碧缂丝百花罗裙,白色的抹胸和褙子。用料华贵,纹样精美。 不是她的衣裙,应该是祝无执之前送的。 她摇了摇头,婉拒道:“我今天要去送香,穿这个行走坐卧不大方便,恐会弄坏。” 闻言,静月脸色发白,将托盘放在矮柜上,跪倒在温幸妤面前,惶惶道:“夫人,您别生气。” 温幸妤面露疑惑,伸手去拉静月:“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静月避开温幸妤的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支支吾吾道:“这几日府里进了老鼠,奴婢没注意,让它进了屋子。” “您的衣裳……被老鼠咬烂了。” 听完,温幸妤有点懵,她三两步走到顶竖柜跟前将柜门打开。 柜子里空荡荡的,她为数不多的几件春衫夏裙,都不见了。 她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转过头把跪在地上的静月拉起来,问道:“当真有老鼠?里面的衣裳呢?” 静月白着脸点头,回道:“奴婢怕那东西带病,今早发现后,就把被咬坏的衣裙拿去烧了。” 温幸妤总觉得这事太巧了,她又道:“那观澜哥的呢?” 静月捏着衣角,神色愧疚:“老爷的衣裳跟您的一直分开放,是院中小厮打理。” “那小厮比奴婢细心,放了驱虫鼠的香,故而老爷的衣裳没事……” 说着,她又要往下跪,温幸妤一把将人拉住,就看到静月哭丧个脸,哽咽道:“夫人…是奴婢太笨了,您别生气!” “要不您打罚奴婢吧!” 温幸妤顿感头疼,虽说这事奇怪,但总不能是静月故意弄坏的,对方完全没理由这么做呀,都是些不值钱的。 她叹了一声,还着急去送香,只好道:“无妨,我送完香再去买些新的。” 静月抹了把眼泪,拿起托盘里的衣裙,说道:“那奴婢伺候您更衣。” 温幸妤不想穿祝无执送的衣裙,总觉得这样会越欠越多。但此时一件薄衫都没有,她总不能穿冬日的衣裙出门,只好点了点头。 “不用你伺候,我自己穿便好。” 静月知道温幸妤不喜旁人伺候,也没有再坚持,恭敬退到一边侯着。 温幸妤穿好衣裙,梳洗完走到外间去,就看到本应该去州学祝无执,正在罗汉榻上坐着喝茶。 她立马不自在起来,小声打了个招呼,礼貌道:“您今日不去州学?” 祝无执瞥了温幸妤一眼,看到她身上的天水碧罗裙,神色稍霁,颔首道:“这几日不去。” 温幸妤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府中仆人端了早饭来,她便坐在不远处的檀木圆桌上安静用饭。 吃完饭,她去西厢房取完装好的香,兀自穿过垂花门,就见几个小厮抬着箱子往外走。 她觉得那箱子有些眼熟,正疑惑,就看到箱盖缝隙里夹着片衣角,颜色淡雅,料子柔滑。 温幸妤登时反应过来,箱子里是祝无执送她的那些衣裳。 她上前几步,没忍住问道:“你们抬这些衣裳去作甚?” 两个小厮见是夫人,赶忙把箱子撂下,恭恭敬敬道:“回夫人的话,是老爷要小的们去烧了。” 闻言,温幸妤面色愕然,她道:“好好的衣裳,为何要烧?” 小厮面面相觑,为难道:“这……老爷的吩咐,小的们也不知。” 话毕,温幸妤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转过头,就看到祝无执一身石绿水纹直裰,缓步行来,腰间的环佩随行晃动,发出轻响。 他面色淡淡,视线落在温幸妤脸上,开口道:“既无人穿,那便是废物。” 说着,他视线扫过小厮,摆手道:“拿去烧了,一件不留。” 温幸妤愕然对上祝无执漠然的眸子,旋即明白他这是生气了。 气她不知好歹,无视他送的东西。 她有苦难言,赶忙叫停了已经重抬起了箱笼,准备往外走的小厮。 “等等!” 小厮再次停下,擦了擦汗,一会看夫人,一会又看老爷,不知该怎么做。 温幸妤大着胆子,指着那箱子道:“这一箱衣裳少说千百两,您若是不想要,不若赏给院里的婢女?” 赏给婢女,她们或穿或卖,都是好事。 平白烧了,也太奢靡浪费。 她也知道祝无执钟鸣鼎食出身,吃穿住行样样精贵讲究。哪怕落魄,弊衣疏食的日子也不过月余,便重新宽裕。虽说不如在国公府时,却也比一般官宦家庭要讲究的多。 对于他来说,烧几件衣裳,不过是随性而为,压根不会想到奢不奢侈,浪不浪费。 见温幸妤一脸心疼的样子,祝无执嗤笑了一声,觉得她实在小家子气,这点不值钱的东西也犯得着这种神色。 甚至还想送给婢女。 思及此处,他冷哼道:“你倒是好心,自己不穿不用,倒舍得叫我送其他女子。” 他看着温幸妤躲避似的垂头,心头升起火气:“送出去的东西,焉有再转送他人的道理?你当爷是什么破落户吗?” 听到祝无执这么说,她哑口无言。 可就让她眼睁睁看着烧了,心里又难受。 说起来,这些衣裳也是因她而被烧,哪怕非她本意。 但她嘴笨,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劝谏的话。 正僵持,静月忽然拿着个漆木盒跑过来。 朝她跟祝无执行礼后,静月道:“夫人,您落下了一盒香。” 温幸妤这才发现自己昨夜太累,竟少装了一盒,她接过盒子放在布袋里,又欲言又止看向祝无执。 静月是知道这事的,毕竟夫人的衣裳都是她偷偷丢了的。她悄悄观察二人神色,即刻反应过来这是大人故意为之。 除了初去朝邑县时,夫人无奈之下接受了大人买的衣裙外,开始制香赚钱后,就再也没动过那些东西。 前段日子大人送了很多珠宝华服给夫人,夫人礼貌收下后,根本碰都不碰,避之不及。 大人几天前命她毁了那些衣裙,今日又故意在夫人面前抬衣箱去烧,就是为了“逼迫”夫人,不得不穿他买的。 静月心中腹诽,大人费尽心思做这些,也太奇怪了。 连夫人穿什么都要管。 她身为奴婢,管不了这些,但为主子排忧解难却是必要的。 寻思了一下后,故作心疼,靠近温幸妤耳侧,低声道:“夫人,这么多衣裳,烧了多可惜,您不若跟老爷说,您要穿。” “这样老爷就不会烧这箱衣裙了。” 见温幸妤面色为难,看起来颇为不愿,她又道:“您去买新衣也要花银子,不若就穿这些罢。” “你跟老爷是夫妻,不该如此生疏。” 此话一出,温幸妤纵使想说不,也张不了这个口。 她害怕静月察觉夫妻关系有异,沉默了片刻后,决定暂且应下,等日后大不了想办法还。 多做些香,总还得起的。 思索清楚,她朝静月轻点了下头,转而有些局促的看着祝无执,说道:“您让他们抬回去吧,我穿这些衣裙。” 祝无执似笑非笑,目光直直落在她忐忑的面容上,语气意味不明:“你肯穿?” 温幸妤绞着手指,咬唇点头:“我穿。” 祝无执满意了,他抬手叫那两个小厮把箱子抬回去,走到温幸妤身旁,声线温和了不少:“走吧,我正好有些事,先送你去香坊。” 温幸妤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二人并肩上了马车,一路无话,温幸妤如坐针毡,到了香坊后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吩咐车夫不用来接,随后小跑离开。 祝无执掖开车帘,目光落在那道纤细窈窕的背影上,如同毒蛇锁定猎物,幽深晦暗。 少顷,他搁下帘子,淡声道: 困春莺 第37节 “去素珍楼。” “得嘞!” 马车行过青石板,祝无执把玩着玉扳指,唇角微挑,眸色深深。 从穿衣佩戴慢慢渗透,迟早有一天,她会潜移默化接受他的所有。 锦衣华服、金银珠宝,紧接着就是深一步的亲昵言辞,最后到……步步深入的肢体触碰。 她终将是他的,从身到心。 脑海闪过女人穿着他送的衣裙,身形若柳,纤细柔软的模样,祝无执心情大好。 他觉得,一步步攻陷一个女人的心,也是件颇有意趣的事情。 当然了,这是在他耐心之内。 若超出耐心,就另当别论了。 * 温幸妤进了香坊,老板秦钰就笑着迎了上来,把她往后室引。 两人坐到茶桌前,秦钰打量了几眼她眼下的黑青,说道: “这是熬了几个晚上?我都说让你雇个人,这样下去身子不得造坏了。” 温幸妤尴尬笑了笑,把布袋打开,一面把香往桌子上拿,一面道:“雇人还得银子,我哪里舍得?” “累些就累些吧,也不是做不过来。” 秦钰叹了一声,没忍住拿指头轻戳了一下温幸妤的额头:“要钱不要命啊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抠门。” 看着温幸妤乖柔的脸,她也不忍心,于是道:“我给你减减量吧,日后一次不用送这么多。” 温幸妤知道这是秦钰好心。 可一低头,看着身上天水碧的衣裙,就想到日后要努力还账,她立马惆怅起来。 “秦姐姐,我可以的,您别担心。” “前几天是为了配新香,才熬得晚了些。” 说罢,她打开桌子上的三个盒子,里头躺着不同颜色的香丸,气味清爽怡人。 “三种夏香,您闻闻看,若是可以我再做些别的形制。” 秦钰无奈,知道这姑娘看着柔弱,实际上也是个倔性子。 她拿起香丸,挨个嗅了,眼睛越来越亮,最后像看宝贝一样看着温幸妤。 “妤娘,你真是姐姐的财神爷啊!” 前些日子,她在京兆府的新香坊迎来了个贵客,买了妤娘做的香后,指明要同一个人做夏香。 若是气味好,府上所有香,此后都在她那买。 一个府邸的香啊,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温幸妤被夸的双颊泛红,她抿唇露出个羞赧的笑。 秦钰爽朗大笑,让账房拿来一袋碎银,搁在温幸妤手里,说道:“你也别害羞,我这次若能拢住京兆府的贵客,你就是大功臣了。” 她用肩膀撞了一下温幸妤的肩膀,眨眼道:“到时候一起发财。” 温幸妤重重点头。 她也希望这次能拢住那个贵客,这样就能多赚些银子,早早还清欠祝无执的。 她和他迟早分道扬镳,还是不要有太多牵扯的好。 又说了一会话,秦钰道:“对了,妤娘你能把冬香的香方卖我吗?” “一张五十两,如何?” 温幸妤思索了一下,答应下来。 冬香大多都是改良古籍上的香制成的,算不得她独家的东西。 她道:“不必这么多,一份二十两就够了。” 秦钰却不乐意了,她道:“你这样显得我像奸商。” 温幸妤还想说,她直接打断了,拍板定下: “就这么说定了,先给你一百两银钱的定金,剩下的等你把香方给我再结。” 温幸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怀里就被塞了张银票,秦钰不由分说把她推出门去,咧嘴笑挥手:“快回去写,最多三天就要拿来哦!” 她点头应下,揣好银票和一袋碎银子,顺着热闹的街道,慢慢走回宅院。 * 明月高悬,微云缓缓。 祝无执回到主屋,就见灯火朦胧下,温幸妤穿着浅杏黄薄夏衫,手握毛笔,伏在罗汉榻的小几之前,柳眉微蹙,愈发弱不胜衣,纤细娇柔。 他不免想,她这样的胆怯柔弱,日后若脱离了他,迟早会被人拆吃入腹,欺负的骨头都不剩。 留在他身边,着实算是对她的恩赐了。 祝无执一面想着,一面走到她跟前,垂眸看着小几上的东西。 温幸妤正费劲的照着古籍上的字写,古籍上没有的,又翻其他书去找。 她识字,却不会写,故而一手毛笔字歪歪扭扭,实在难入眼。 正一笔一划照猫画虎,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玉石相击的轻笑。 她回过头去,就见祝无执看着她写的字,眼里透出几分笑意。 “你这字连三岁稚儿都不如,活像狗爬。” 温幸妤脸一下涨红了,想抬袖去挡,又想起来墨迹没干,会沾在袖子上,故而神色窘迫,起身挡住桌子,解释道:“我未曾学过写字……” 祝无执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仗着身量高,拿起了温幸妤写的东西,看了几眼,勉强认出整篇惨不忍睹的字,是香方。 他挑眉看着温幸妤绯红的双颊,笑道:“你就打算拿这个给香坊老板交差?” 温幸妤尴尬的把发丝拢到耳后,呐呐道:“我明天请人代笔。” 祝无执道:“不怕被人窃了方子?” 温幸妤一想也是,若是方子被其他人知道,秦姐姐就白买方子了。 思及此处,她面色惆怅。 祝无执把温幸妤写的纸丢回小几,目光扫过女人褪去红云的脸,兴味盎然。 “来书房,我教你写。” 做他的妾,可以不通诗词歌赋,可以不会琴棋书画,但不能连字都写不好。 将来若是叫人知道,他身旁爱妾一手狗爬的字,他面子往哪搁?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努力日6 宝宝们求求灌溉呀[哈哈大笑][抱抱] 25 第25章 ◎夜夜教导◎ 一窗月凉,灯火如豆。 书案上摊着一方白纸,温幸妤研好墨,握起毛笔,却迟迟没有蘸墨,有些无措的望向一旁的祝无执。 “你念香方,我且先带你写一遭,”祝无执立于她身后,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教导:“指实,掌虚,笔锋垂直。” 身后的胸膛热的像一团火,耳侧吐息温热,温幸妤上前挪了半步躲开,就被按住了肩膀。 “乱动什么,不想写了?” 语气称不上好,隐隐带着不虞。 温幸妤着急交香方,本身又对祝无执心存畏惧,她压下起伏不安的心,强行忽略背后的灼热,沉静下来,条理清晰,字句分明的念出香方。 祝无执将人虚虚环在怀里,带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 掌心玉手绵柔,虽不算太细腻,却也莹润纤巧。 他一心二用,一面带着她写,一面心猿意马瞧她的侧脸。 灯火之下,绕是五分的清秀容色,也被镀成了八分娇美。鼻尖萦绕着清凉的香气,似花似果,却又没那么甜腻,初夏的燥热好似也被这气味,驱散了干净。 盯着看了几眼,忽然又发现她乌发空荡荡的,竟就簪着支素银簪。他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了。 静月办事着实磨蹭,叫她毁衣裙首饰,这么多日也才做了一件。 他为温幸妤添置了那么多簪钗耳坠,样样清雅精致,她却看都不看,非要戴这破银簪。 想着,他笔锋微顿,抬起另一只手抽走了她发间的银簪。 青丝如瀑泻下,温幸妤急急扭头,就看到祝无执神色平静,将她的银簪丢在书案另一侧。 “发什么愣,继续念。” 温幸妤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正要继续念,祝无执就将她的头发拢至右侧,垂落于胸/前。 温热的指尖蹭过耳廓和后颈,带着一阵酥痒,她轻轻瑟缩,就听到身后的人缓声道:“别乱动。” 她浑身僵硬,心里慌得不像话。 祝无执又催促了她一句,她才忍着不自在,重新念起香方来。 “檀香二钱,乳香一两……炼蜜和剂…脱出焚之……” 书房内兽炉青烟袅袅,暖香浮动,青年高大的身躯笼着一抹娇小,暧昧横生。 困春莺 第38节 “写完了,就这些,谢谢您。” 最后一个字落下,温幸妤抽出被握在掌心的手,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朝旁侧退去,离开他的胸膛。 祝无执嗯了一声,直起身垂眼看温幸妤乖顺的侧脸,竟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原来教人写字,也是一番意趣。 他视线挪到那几页字迹工整的香方上,忽然道:“日后每天夜里,我来教你写字,如何?” 嗓音低沉缓和,听着是询问,实则是告知。 温幸妤对他的性子也算有几分了解,她知道若是拒绝恐会惹得他不快。 再者学写字于她也有好处,日后的香方就不用废脑子背,而是用笔记下。等跟祝无执分道扬镳,她说不定还能开个香坊,会认字写字,不至于被人诓骗。 “谢谢您。” 温幸妤朝祝无执微微福身,真心实意道了声谢。 祝无执淡声应了,目光巡过她的玉腕柔荑,眸光闪动,袖下指尖轻捻,回味着方才的触碰。 俄而,他道:“夜深了,回去歇罢。” 温幸妤点点头,等祝无执出了书房,随后关门离开。 * 明月别枝,流萤缀空。 许是太累了,温幸妤躺在床上没一会,就意识朦胧,昏昏睡去。 黑暗之中,祝无执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翻了个身,望着她微蜷的后背。 呼吸绵长,暗香浮动。 轻纱帐透入几寸月色,照出夏日薄被下裹着的玲珑弧度,许是腰肢纤细,被子映处惊人的凹陷起伏。 见此情状,他喉头微动,心间仿佛被虫啃食,传来阵阵发痒的空。 指尖轻颤,毫不犹豫的掖开那方薄被,将人揽入怀中,胸膛贴近她纤弱的脊背。 怀中的人只是含糊不清的呓语了两声,便又陷入梦静,根本没有被惊醒的意思。 隔着衣料,祝无执把手搭在她腰侧,发痒的心顷刻被填满。 他嗅着若有若无的馨香,缓缓有了困意。 翌日清晨,天光破晓。 温幸妤是被热醒的,她感觉身后好似贴着个火炉,热得出了一身汗。她动了动身子,迷蒙睁眼,余光瞥见横在腰间的手臂,霎时惊醒。 她几乎是弹射起身,慌忙滚出祝无执的怀抱,目光呆滞又慌乱的看着青年如玉的俊脸。 这么大的动静,祝无执又是浅眠之人,他早醒了,慢悠悠睁开眼睛,坐起身看着温幸妤惊慌失措的脸。 他盯着瞧了一会,起了逗弄她的心思,面色淡淡道:“怎么了,大清早的像见了鬼。” 青年乌发披散,中衣前襟松散,直开至腰腹,露出大片肌理分明、冷白如玉的胸膛。 许是方睡醒,嗓音微哑,神色懒散,似乎并不清楚搂着她睡了一晚上。 温幸妤双颊飞起红云,别过头不敢看他,紧紧拽着自己的被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到最后也只是心虚道: “没,没什么。” 怎么说?总不能说昨儿夜里她莫名睡到了他怀里。 这叫什么事儿…孤男寡女同榻不说,还滚到了人家被窝。此等情况,按惯例可是要沉塘的。 温幸妤升起愧疚之心,觉得自己睡觉也太不老实了。 她暗下决心,想着今晚睡觉,一定要把自己牢牢裹在被子里,绝对不犯第二次这种错误。 祝无执看着她变化莫测,定格在心虚愧疚的脸,轻笑了一声。 温幸妤不知他笑什么,疑惑的看了过去,入目一片冷白,又飞快低下头。 祝无执瞥了她发顶一眼,扬声道:“静月,备水。” “昨夜闷热,我要沐浴。” 闻言,温幸妤头愈发低,她尴尬不已,僵硬缩在床脚,暗骂自己睡相真差。 祝无执没再逗她,起身披了外衫,居高临下看着她:“还不起吗,你今日不是要去送香方?” 温幸妤连声道:“起,起,我马上起来。” 等她抬头,祝无执已经走去浴房了。 呼出一口气,她抹掉额头的薄汗,利落起床。 *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温幸妤去送香时,秦钰就告知了她好消息,说是京兆府的贵客十分满意她做的夏香,日后府上四季的香,都在秦钰的香坊定。 那贵客十分阔绰,买了香后还给不菲的小费,温幸妤分得了二百多两,实在是一笔巨款。 她揣着银钱走在街道上,一路上都雀跃不已,盘算着等到秋闱后,怎么着都能还祝无执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啊……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的数目,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能有好的嗅觉,可以配出招人喜爱的熏香。 想着想着,她开始盘算起以后的生活。 等离开祝无执,她先带观澜哥回家,将他风风光光葬了,然后开个香坊,等开顺了,就雇几个护卫,亲自去寻妹妹。 若是妹妹过得好,生活富裕,那就给妹妹添嫁妆,做她的底气。若妹妹过得不如意,就把妹妹接回家来,好生照料,再给她寻个如意郎君,如果她不愿意嫁人,那也没关系,她们姐妹俩可以一起开香坊,互相扶持相守,怎么着都能顺遂快乐过完一生。 畅想着以后的日子,温幸妤唇角翘起,笑眼弯弯。 茶楼之上,青年临窗而坐,视线落在女人脸上,见到她欢欣雀跃,也唇角微勾。 李行简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就看到祝无执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并没有听他说什么。 他“啊”了一声,哀怨道:“这破街道有什么好看的,您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女人的身形消失在转角,祝无执慢悠悠转回头,瞥了眼李行简,回道:“昨日那边来了信,王岐确实是王崇私生子。” “通判是王崇的人,知州看似与谁都无瓜葛,但据我亲信探查,他与转运使林维桢交往甚密。” “他当是林维桢的人。” 李行简长眉一挑,没想到说的话祝无执都听进去了,并没有三心二意。 他琢磨着祝无执的话,心中大致明白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永兴军路下辖十五州,同州乃其中之一。府有二,京兆为首,河中次之。林维桢是永兴军路的转运使,主管财政兼监察地方官吏。转运使又叫“漕臣”,是实打实的实权大吏。 若是能一直在地方做漕臣,也算是占据一方,但太宗为了避免地方官员窃权,早有应对。路、州、县的官员都由中央官兼任,属于差遣性质,所谓“以京、朝官权知,三年一替”。[1] 差遣制度,意思是无论地方官或中央官,他们的官名和所任职务大都分离,“事之所寄,十亡二三”。当时有所谓“官”、“职”、“差遣”的区别。“官”成了一种等级待遇,“职”是一种加官,“差遣”才是实际职务。这样,地方官的权力分散,任期短暂,很难形成气候。[2] 林维桢已经在永兴军路任转运使两个年头,若是想留任汴京升二品,必须要做出些政绩来。 永兴军路地域特殊,毗邻西夏,除非有战事,不然很难做出什么实绩来。如今海清河晏,西夏忙于内讧,近几年绝对不可能扰边掀起战事。 林维桢出身寒门,能做到转运使的位置已是不易,年逾四十,还能有几个三年用来升迁? 祝无执提起知州朱良畴和转运使林维桢,想必是要和这两人联手。 李行简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风流成性,但实际上胆大心细,是少见的聪明人。 他道:“你想和这两人联手,总要拿出点东西,你预备做什么?” 祝无执颇为欣赏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林维桢缺政绩,我可以送给他。” “王岐此人不学无术,心思不正,秋闱几次都落第,王崇这次估摸着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若是再进不了春闱,就没机会去汴京认祖归宗,因此这段时日他一改往日荒唐,沉浸书卷。” “你想个法子,叫人勾他多去勾栏瓦舍,尽量在秋闱之前,挑起他换卷顶替的歪心。” 李行简啧啧称妙,心中对这个青年半是敬佩,半是害怕。 这人心思忒深,他同对方合作,当真不是与虎谋皮?但已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焉有半路退缩的道理? 做生意本就是一场豪赌。 思索了片刻,对祝无执交代的事,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他拱手道:“您且放心,我定会在秋闱前办妥。” 此茶馆地处偏僻,乃李行简暗中私产,门口守着侍卫,二人对话声音又不大,故而十分安全。 祝无执嗯了一声,二人又商量了些细节,便分头各自离去。 *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去秋来,很快到了秋闱之前。 冯翊城中草木半黄不绿,街边树下多了许多抱书苦读的年轻士子,只待秋闱大显身手,盼望着一朝上榜,直登青云。 温幸妤这些日子不算忙,每日夜里雷打不动跟着祝无执学写字,偶尔还会学些晦涩难懂的诗词短句。 她本就识得字,人又不笨,故而一手簪花小楷仅用了五个月,就写得模像样,娟秀工整。 最开始,温幸妤同祝无执共处一室,被他握着手教写字时,十分的不自在。后来习惯了,她发现对方目不斜视,再正经不过,心中便羞愧难当,觉得人家好心教导,自己却心浮气躁,一点也不认真。 这小半年日子,因着这件事,她对祝无执改观很大。 本以为他这样目下无尘的人,定然教几天就没了耐心,但这么久了,除了偶尔说话刺耳,喜欢揶揄人外,还算是有耐心,讲起东西来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许是有了这层师生关系,温幸妤面对他时,比过去要自在很多,甚至有时候会大着胆子开几句玩笑,或者闲暇时,同他絮絮叨叨说些日常闲话。 祝无执偶尔回应,态度不冷不热,但温幸妤知道他并不厌烦。 两人的关系渐渐亲近起来,院里的仆人们也都轻松不少。 秋闱前两日夜里,下了今年第一场秋雨,将未散的暑热浇灭几分,庭院里花草被雨点打得东倒西歪,凉风卷着泥土气味,丝丝缕缕钻入窗缝门扉。 主屋里灯火如豆,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点银钱,窗子忽被一阵风吹开,冷风扑面,她衣着单薄,打了个冷颤。 正要起身关窗,一只修长的手已率先合上窗扇,紧接着肩头一沉,熟悉的檀香笼罩而来。 她仰头看去,就见祝无执神色淡淡坐到小几另一边。 肩头的衣裳还带着体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正欲取下来去拿自己的外衫,就听到对方不容拒绝的话。 “穿着。” 她只好点头道谢,想着快些数完了钱,回内间去,把衣裳还给他。 困春莺 第39节 点完了银钱,她将银票和碎银子装在匣子里放好,就见祝无执还垂眸坐在对侧,手中把玩着个青玉扳指。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很敏锐感觉到,祝无执应该是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她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青年就看了过来,语气莫名。 “明天就是秋闱。” 温幸妤点了点头,疑惑的看着他。 是秋闱不错,满冯翊城不会有人不知此事。 她琢磨了一下,关心道:“听说号房狭小局促,天色已晚,您早些歇息吧,养精蓄锐。” 祝无执瞥了温幸妤一眼,见她神色认真,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暗道真是木讷蠢钝。 这样的呆,什么时候才能晓得他的心思呢?恐怕就算晓得,也会把头埋沙子里,装作无事。 他不再拐弯抹角,凤眼抬起,直勾勾盯着温幸妤,说道:“我教导你小半年,好歹也算是半个先生,你不打算送我些什么,预祝考试顺利?” 温幸妤恍然大悟,颇为稀奇的瞧了青年几眼。 他竟也会讲究这些。 转念一想也是,这次秋闱事关能不能顺利归京,祝无执肯定很重视。也怪她没心没肺,竟然忘记给他送些吉利的物件。 现在出去买也来不及了,只能连夜绣个“鱼跃龙门”的荷包出来,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嫌弃。 思及此处,她歉疚道:“怪我粗心,竟忘了为您准备。” “您先歇息,我绣个荷包,到时候可以装些醒神的香丸进去。” 祝无执知道她什么都没准备,心中不虞,却也没有让她熬夜做东西的意思。 他有心冷嘲几句,目光落在那双清澈的眸子时,又转了话头。 这么一块胆小的木头,说多了她定又要缩进壳里。 沉默片刻,他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记得你去岁做过两件冬衣,正好下了秋雨,号舍阴冷,我披着御寒。” 温幸妤神色微怔,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 当初搬去朝邑县后,她看到了二人间云泥的差距,觉得那布料普通,绣纹一般的衣裳,实在拿不出手,祝无执想必也不会穿,故而默默将其收了起来,连同自己的冬衣搁在一个箱笼里。 立夏那天她春夏的衣裙都被老鼠咬了,只有那箱冬衣没事。 说来也是巧,那两身没送出去的衣裳,一直留到现在。 不曾想他并未忘记。 温幸妤说不清什么感受,怔愣了好一会,心中还是觉得那衣裳着实配不上祝无执。 她颇为不好意思道:“那衣裳布料普通,您穿着去考试,怕是会丢脸。” 祝无执轻笑一声,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料子。” 温幸妤低下头,神色更局促了。 还不等她说话,就听到头顶响起青年冷泉一样的嗓音。 “去拿来罢,我试试。” “爷的面子可不是靠衣裳撑的。” 温幸妤有些讶然,她仰起脸看他,就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深邃的凤眼闪着她看不懂的情绪,直叫她心跳加速。 慌乱垂眸避开,她站起身呐呐道:“我这就去拿。” 她端了盏油灯推门出去,秋雨斜吹入廊檐,扑灭了脸上的热浪。 呼了口气,她走到西厢房,把油灯搁在桌子上,打开箱笼,从层层叠叠的冬衣下拽出了个包袱。 温幸妤先自己打开看了,确定没有损坏,才合上箱笼,抱着包袱回了主屋。 祝无执已经去了内间,她拿着包袱走过去,心中难免忐忑。 “您先看看,若是不喜欢,我还是去做个荷包吧。” 祝无执看她一副不自信的样子,心说教导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没出息。 他把包袱从她怀里拿出来,三两下解开,露出里头的两件长衫。 一件月白云纹缎直裰,一件绛紫提花如意纹棉布圆领袍。 极为普通的料子,纹饰勉强入眼。 他随手拿起那件月白的,见针脚细密,形制流畅,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神色稍霁,他道:“勉强能看。” 温幸妤缓缓舒出一口气,心情放松了不少。 她背过身去,窸窸窣窣一阵后,他听到祝无执的脚步声。 扭头看过去,就见青年站在竖镜前,透过朦胧的镜面看了过来。 “尚可。” “你可给其他男子做过衣裳?” 温幸妤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这个,点了点头,照实回答:“给观澜哥做过一身。” 祝无执眸光蓦地阴了下去,他盯着镜子里的女人,冷哼道:“你倒是对谁都好。” 温幸妤听出这是嘲讽她,却不明白为什么。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又不好一言不发,沉默片刻后,小声道:“也不是……” 祝无执转过身,见她坐在床侧,眉眼温驯,身形纤弱,忽然就没了火气。 她本就是面团一样的性子,别说是未婚夫,怕是旁人让她做,都不会拒绝。 再者,他跟一个死人比较什么,左右她也只给陆观澜做了一件。 这么一想,心情好了不少,他解开衣裳脱下,只着一身雪白中衣,坐到了温幸妤身旁。 “日后还会给我做吗?” 温幸妤眨了眨眼看过去,见祝无执神色恢复如常,有些不明白他怎么又由阴转晴了。 思索了一下他的问话,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点头道:“您若是需要,我也能做,只是到底不比绣娘做得好。” 祝无执垂眼看着她,眸色深深,意味不明道:“可否只给我做?” 温幸妤眼皮一跳,下意识就要拒绝。 给他做,和只给他做,仅仅差了一个字,意味却天差地别。 她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深想,只轻声道:“等回了汴京,您迟早要娶妻,我不能这么做,您未来夫人若是知道,会吃味的。” 祝无执的目光倏地阴沉,他描摹着她胆怯却坚持的脸,心头冒火。 如此不识好歹。 就算娶妻又如何?还能管到他头上不成。 良久,温幸妤没听到回应,正要大着胆子抬头看,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漠的“睡觉”。 她呐呐应声,将两件衣裳叠好放在矮柜上,缩进了床里侧。 祝无执盯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眸光阴鸷,半晌唇边闪过冷笑。 躲吧,躲吧。 迟早扒了她那层“守贞”盔甲,带着她亲手捅破二人之间的纱。 起身灭了油灯,放下幔帐躺在外侧,他看着黑暗中女人模糊的背影,眸色晦暗沉郁。 【作者有话说】 祝狗:我恨你是块木头。 今天实在太忙了,又有点卡文,所以到这会了[爆哭]。 明天一定按时更新[哈哈大笑] [1]、[2]化用自朱绍侯主编的《中国古代史下册》,p19. 26 第26章 ◎拥抱,劝慰◎ 秋闱每三年的八月九、十二、十五日举行,生员提前一日入场。每闱三场,每场三昼夜,分别考经义、杂文和策论,九天七夜,中途不得出去,吃喝睡都要在号舍内。 因此每场都会有考生考到一半,晕厥在号舍里,早早被抬了出来。所以能中试者,大多体魄学识俱佳。 昨夜下了一晚上秋雨,第二天清晨雾气朦胧,凉风习习,秋闱是天大的事,阖府上下早早起来,看起来比祝无执这个当事人还要重视。 温幸妤找了个荷包,在里面塞了几枚醒神的香丸,连同这九天的干粮、外衫等物一同装在包袱里,还不到寅时,就跟祝无执乘马车出了门。 到了贡院门口,已是人满为患,送考的亲眷和考生都很紧张。 温幸妤和祝无执一同下了马车,将包袱递给他,仰头看着青年从容不迫的模样,说道:“这里面有香丸,若是觉得头痛发闷,可以放在鼻下轻嗅,当能顶几分用处。” 祝无执接过包袱,听着她的嘱咐,舒心不已。 他颔首:“回去吧,我不在家中几日,不要乱跑。” 温幸妤点了点头,目送他到贡院门口,直到官兵搜身检查完,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内,才重新上了马车,回到家中。 她并不担心祝无执会落榜。 虽说过去祝无执入仕是靠荫蔽,但他本人才学毋庸置疑,十五入朝为官,外放三年,政绩斐然,回京就成了刑部侍郎。 他一定会登桂榜,甚至可能会是解元。 * 科考并不轻松,祝无执虽未考过,却在地方任职时做过考官,对流程甚是熟悉。 困春莺 第40节 号舍简陋狭窄,气味难闻,由于前一日下了雨,此时更是阴冷潮湿。他嫌弃不已,将东西搁置好后,拿出了温幸妤做的外衫披着,又从荷包中拿出香丸搁在案上。 清凉的香气霎时弥漫,虽说不比焚烧时味道明显,却也足够让他这间号舍气味转好。 想起她关心的脸,他神色好转。 九天七夜考试,绕是祝无执体魄强健,也感到疲惫,更不用说隔壁号舍的长吁短叹,还有人压抑的哭声,扰得他心烦。 考完出来时,有人瘫软痛哭,有人扶着树吐得天昏地暗,部分士子要人扶着,才能出了贡院的门。 祝无执行走如常,除了脸色略微泛白,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毕竟他习武多年,比寻常武将要厉害,去岁还在牢房里受过各样刑罚,故而这科考虽耗损精气,却也没寻常士子那般虚弱。 李行简就没打算好好考,可以说是在号舍里睡了九天,因此也活蹦乱跳,他和祝无执的号舍离得不远,二人碰了面,一同往外走。 出了贡院,也算是冤家路窄,王岐被两个小厮搀扶着往马车送,看到陆观澜和李行简没事人一样走出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尤其是陆观澜,长着一张小白脸,偏偏还有好学问,考这么多天,也不见狼狈。 虽说对方答得好,最终等同自己答得好,但还是难掩嫉恨,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他趴在小厮身上,朝两人阴阳怪气道:“呦,陆兄李兄看起来这么轻松,想必考得不错吧?” 祝无执神色漠然,扫过去个眼风,里头带着明显的讥诮,仿佛在看跳梁小丑。 李行简可不是什么君子,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目光上下打量着王岐的狼狈样,啧了一声道:“我和陆兄怎样暂且不说,王岐你这也太虚了,考个试还叫人搀着。” “你家里的妻妾也真是可怜。” 王岐顿时气炸了,他本欲骂回去,余光就瞥见陆观澜那张矜傲的俊脸。 他压下火气,朝两人露出个恶意的笑,拍了巴掌小厮的头,意有所指:“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扶爷爷上车,你当你是举人还是进士?” 小厮缩着脖子告罪,将坏脾气的主子扶上车。 王岐坐在马车里,掀帘看着陆观澜,恶狠狠想:傲吧,看你还能傲几时,这回定叫你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 秋闱结束后,城内掀起了一阵压榜的风,不少人会赌今年谁是解元。 祝无执自然是其中风云人物,毕竟陆观澜当年可是被选入国子监的人才。 有人说他会榜上有名,但解元怕是不够格,也有人说他或许能跟沈为开争一争。 沈为开家在澄县,年十七,家境清寒,六年前中当地童试案首。 其实案首倒也不可能这么大风头,毕竟县乡众多,一个州可不止一个案首。 重点是这人十一岁就成了秀才,而后因家中贫苦,不得不暂时放弃学业,做了三年工,攒够银钱才继续念书。 听闻当年知州有心结交培养,却遭到了拒绝,故而沈为开也得了个清高的名声。 今年他参加秋闱,便惹得远近学子注意。 祝无执也注意到了这个人,差人去调查,想着若是人才,可趁现在招揽一番,来日或许会是助力。 转眼到了九月初,放榜当日街上桂花飘香,天清气朗。 不少学子早早去等,祝无执却四平八稳斜倚在罗汉榻上看书,没有去看的意思。 温幸妤看了眼天色,搁下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没忍住问道:“您不去看榜吗?” 祝无执抬眼,看她颇为紧张的模样,不疾不徐道:“有何可看?左右不都是那个结果。” 见温幸妤神色讪讪,他又道:“你若是想,便替我去看看吧。” 温幸妤思索了片刻,点头应下。她正好要去送香,可以顺道去看看,说不定能正好遇见放榜。 她弯唇露出浅笑,说道:“您等我带好消息回来。” 祝无执颔首轻笑,说道:“去罢。” 温幸妤点头起身,去西厢房提了装好香的布袋,也没带静月,独自出了院落,先去了香坊,而后又朝贡院走去。 路上行人匆匆,到了贡院附近,人流愈大,她刚挤到跟前,正好放榜。 周围人群声音小了不少,都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找姓名。 此情此景,温幸妤难免紧张,心跳加快。 她率先仰头看向榜首,下一瞬瞳孔猛缩。 身旁的学子恰好惊呼出声。 “嗨呀,这次榜首居然是王岐!” “是呀是呀,还以为会是沈为开或者陆观澜呢。” “……” 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虚幻起来,她口唇发涩,又看了好几眼,确定是王岐的名字后,不信邪的一点点往下看,将所有名字看了一遍,到了最末尾,都没有“陆观澜”三个字。 心跌落谷底,她失魂落魄转身,被挤得跌跌撞撞出了人群。 她仰头看着天,只觉日光刺眼,叫人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朗朗乾坤,居然还有人敢行舞弊之事。 何来的公平! 她在冯翊待了半年多,王岐这人成天花眠柳宿,风流成性,虽说可能上榜,但绝不可能会是榜首。 只有一种可能,王岐顶替了祝无执的成绩。 秋风瑟瑟,她看着枯叶纷飞,桂花飘洒的大街,只觉得遍体生凉,寒气透骨。 回去后,该如何跟祝无执开口呢? 他知道了此事,会有办法吗? 若是没有办法…是不是还要再等一个三年,才能回京复仇?亦或者要从长计议,重定谋略。 那她到底何时才能接观澜哥回家? 温幸妤垂头丧气走在街上,脑子一片混乱。 正胡思乱想,就听到几声急切的呼唤,透过喧闹的人群远远传进耳朵。 “阿莺姐?” “是你吗,阿莺姐!” “……” 阿…莺? 久违的名讳让她愣在原地,周围虚幻的事物此刻重新活了过来。 这是她入国公府前的名字。 她爹娘为她取的名字,饱含着疼爱和期望的名字,温莺。 他们希望她像莺鸟一样,快活自由一辈子。 后来入国公府,老太君嫌她这名字不讨喜,改为“幸妤”二字,取幸运希望之意。 她猛地转身,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人群中挤出个十六七的年轻学子,一身襕衫,身形挺拔修长,神仪明秀,灿若朝霞,在一片秋色中十分惹眼。 他疾步走到温幸妤跟前,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俄而又惊又喜。 “阿莺姐,果真是你。” 温幸妤怔怔看着青年的眉眼,一时半会没认出是谁,她道:“你是?” 青年双目含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我是幼时经常同你在河里捉鱼抓虾的沈鱼,姐姐可还记得?” 听了这话,久远的记忆终于浮入脑海,温幸妤将这张明秀的脸,同幼时那个鼻涕虫联系起来。 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两人还能在冯翊碰面。 她叹道:“原来是你。” “你也是来看榜的吗?” 沈为开笑着点头:“是,可惜没取得头名,是第二。” 温幸妤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这段时日,风头正盛的沈为开。 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祝贺道:“恭喜你,等来年春闱,你定能再取佳绩。” 沈为开点了点头,关心道:“姐姐近年来可好?叔婶呢?” 当年家乡逢灾,全村死了大半,剩下的都做了流民,父亲去世,母亲带他流落到并州阳曲,做了富户的厨娘,才算活了下来。 后来那富户家道中落,迁至永兴军路下辖的同州澄县,他和母亲也一道跟来。 没想到此次秋闱放榜,居然能碰到幼时玩伴。 闻言,温幸妤神色黯然,低声道:“我还好,但…爹娘皆去了,小妹也不知所踪。” 沈为开顿感难受,他自责道:“怪我多嘴,阿莺姐莫怪。” 温幸妤摇了摇头,扬起个苦涩的笑:“都过去了。” 她不愿意多说这些,转了话头:“你在冯翊可有住处?” 沈为开点头道:“有的,我近年来攒了不少银子,足够住店。” 温幸妤道:“如此便好,你若有需要,可去城东淮水巷第三座宅院寻我。” 沈为开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过阿莺姐了。” 说罢,他想起那巷子好像住的都是些富贵人家。 思及此处,才恍然发觉温莺身上的衣裙华贵。 他只当温莺嫁了个好人家,亦或者…做了富人的妾。 心情复杂不已,暗叹世事无常。 他思索了片刻后,说道:“阿莺姐若是有需要,也可去隆升客栈寻我。” 好歹是幼时玩伴,若她过得不好,他也是有能力帮衬的。 困春莺 第41节 温幸妤不知道他的想法,记挂着祝无执的事,心不在焉的道了谢。 二人又说了几句,沈为开也发现她脸色不好,便主动道:“时辰不早了,阿莺姐咱们下次再会。” 温幸妤轻轻点头,目送沈为开离开后,缓步朝家中走去。 进了院落,仆人们飘来若有若无的视线,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显然是早都知道了。 静月小心翼翼打量着温幸妤的脸色,担忧道:“夫人……” 温幸妤摇了摇头,只道:“他呢?” 静月想起发生的事,压低嗓音愤懑道:“方才王岐府上的管家来了,说是为贺高中解元,明夜会在云间酒楼设宴,请老爷…前去。” 绕是温幸妤这样的好性子,也不免心头震怒。 这王岐也太过嚣张,竟然敢上门挑衅。 祝无执这么矜傲的人,如何能受得了这般折辱?她脸色难看,沉默着跟静月穿过垂花门,到了后宅。 她透过窗棂看向主屋,发现里头并没有祝无执的身影,正要问,就听到书房里传来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 静月这才支支吾吾解释道:“王岐的管家走后,老爷脸色便十分难看,一言不发进了书房,吩咐说不让任何人打扰。” 说着,面色浮现几分恐惧,悄声道:“夫人,老爷好像恰好犯了旧疾。” 温幸妤没想到这病犯得如此不凑巧,实在是雪上加霜。 她眼含担忧,望向书房紧阖的门扉,有心进去劝慰几句,却又有些退缩。 之前在胡杨村发生的事历历在目,虽说这几个月来,他对她真的很好,但也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失控下杀手。 正犹豫,书房内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夹杂着人摔倒在地的闷响。俨然是祝无执发生了什么。 她焦急起来,怕他受了打击又犯旧疾,怒火攻心之下出了岔子,于是顾不得那么多,三两步跑上台阶,推门而入。 书房内天光明亮,博山炉香气袅袅,却不见祝无执身形,只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她朝内走去,绕过博古架,垂眼一看,脸色大变。 博古架后,光线昏暗。 檀木棋桌斜倒在地毯上,黑白玉石棋子散落一地,白瓷棋罐骨碌碌滚了很远。 青年衣着散乱靠在墙角,双目紧闭,玉面煞白,唇角和耳朵里溢出鲜血,额头和脖颈上青筋蔓延,显然痛苦不堪。 温幸妤呆愣愣站在原地,胡杨村那次,堂屋昏暗,她并未看清情况,后来搬到县里,祝无执犯旧疾都是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叫旁人接近,故而她也不知道情况。 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他次次生捱过去。 许是听见动静,他双目骤睁,阴沉的目光直射而去。 温幸妤被这眼神骇了一跳,她后退半步,白着脸磕巴道:“是,是我。” 祝无执看清来人,眸光平和下来。他这次症状很重,浑身骨头像是被碾碎了,痛得根本没有力气爬起来,甚至砸倒了棋桌。 此刻连胸腔都是痛的,脑海里的声音却还叫嚣着、蛊惑着让他杀人。 可一想到温幸妤这么胆小的人,居然为了他大着胆子闯进来,他就觉得这次的病来得甚好。 他闭上眼,哑声道:“过来。” 温幸妤踌躇不前,挣扎了许久,还是大着胆子挪了过去。 青年睁开了眼睛,惨白的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她迟疑了一瞬,面对面跪坐到距离他一步的位置,正要仔细听他说了什么,手腕就被温热的手掌攥住。 巨大的力道袭来,身子不受控制向前栽去。 温幸妤短促惊叫了一声,直直跌入青年宽大的怀抱。 祝无执的手臂箍在腰间,一只手扣着她的后颈,将她牢牢按在怀里。 力道极大,她几乎能听到她骨骼被勒出轻响。 她伸手抵着他的胸膛,惊慌挣扎,青年将下巴抵在她肩颈间,嗓音低哑:“乖,别动。” “让我抱一会。” 灼热的吐息像是火星,洒落在耳畔肩颈,烫得她直瑟缩躲避。 宽大的袖摆包裹着她,檀香混合着血腥气,青年的唇贴上了她颈侧动脉,轻蹭着,带着无声的警告。 温幸妤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僵硬,不敢再乱动,生怕对方忽然失控,咬破她的动脉。 怀中的人柔软娇小,散发着熟悉的馨香,祝无执将唇瓣贴在那她颈边,感受着一下又一下生机的跳动,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良久,他却依旧不觉得满足,觉得这样的拥抱,还是不够。 他想要她主动贴近、关心自己,于是哑声呢喃:“痛……” 听到耳边虚弱沙哑的痛哼,温幸妤莫名没那么怕了,取而代之的是怜惜。 思及今日的事,她不免可怜起祝无执,觉得他命运实是多舛,还身患怪病。 遂软了声线,一字一句的劝慰:“会有办法的。” “人在做,天在看,王岐会遭报应,你一定会拿回名次,一定会的。” “你那么厉害,不会输的。” “……” 祝无执抱着她,听着那一声声,轻柔的好似春风的声线,碎骨的痛仿佛成了融化的冰雪,缓缓从四肢百骸褪去。 脑海里喋喋不休的声音停歇,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他却不愿意撒手。 他闭眼抱着她,蓦然发觉掌下的腰那么细。 细的一手都能握住。 太瘦了,明明已经好生调养,怎么还这么瘦? 等日后进京,要找太医调理才是,她底子如此薄,这样怎么行。 窗外日光渐斜,博古架空隙透入几缕金芒,将昏暗的墙角照亮。 祝无执松开怀中的人,二人交叠的衣袖分开。 他看着她担忧的眉眼,吩咐道:“别担心,你先出去,我或许还得一两日才会恢复。” 这病一旦复发,短则一日,长则三日。但是并非时时刻刻疼痛,而是间断的,每隔一刻,或者半个时辰。 这次有些严重,最少两日。 他不确保下次见温幸妤,还能否如同这次克制住杀意。 温幸妤跪坐在他跟前,柔声道:“您若是疼痛难忍,只管唤我。” “我会去请个嘴严的大夫,说不定也能抑制几分。” 这病只有特殊的药材可抑制,但祝无执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点了点头:“好。” 温幸妤这才站起身,一步三回头的出了书房。 关门声响起,祝无执额头的青筋再次暴起,浑身剧痛袭来。 他咽下口中血沫,神色不喜不悲,恍若感受不到痛觉,只顾回味着方才的拥抱,怅然若失。 第一次觉得…这病也并非无用。 起码能让这个善良的女人心软。 * 这次秋闱后,王岐可谓是扬眉吐气,他设了宴席,陆观澜和李行简都没到场,心中愈发得意,觉得他二人恐怕此刻正在家中痛哭流涕。 另一边,放榜的第三天,祝无执终于从书房出来。 他脸色苍白,眼底青黑,沐浴更衣后草草用了些饭,回到内间沉沉睡去。 等一觉睡醒,已经是月上柳梢。 温幸妤端了杯温水过去,他接过喝了,就见她欲言又止站着。 他打量着她的脸色,问道:“怎么了?” 温幸妤踌躇了片刻,说道:“明日我想随秦钰姐去趟京兆府。” 祝无执皱了皱眉:“为何?” 温幸妤垂下眼,小声道:“那边的贵客,说有特殊的香要我亲手调制,报酬不菲。” 祝无执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谎,却并未一口否决。 说来也是巧,他也准备明日暗中离开,去京兆府见转运使林维桢。 思索片刻,他道:“可以,一路当心,早些回来。” 不管她去做什么,届时找人看着些就是了,省得被人诓骗。 温幸妤没想到他答应这么快,偷偷瞧了他好几眼,见他神色平和,不像生气,才安下心来。 这三天她绞尽脑汁想了许多,想要帮祝无执,但都没什么好办法。 她一介平民,如何能接触到比知州通判还大的人物? 直到昨日去送香,偶听秦钰透露出了那买夏香的贵客,乃是转运使夫人,她方有了主意。 也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求了秦钰许久,只说想要见转运使夫人一面。 秦钰耐不住她的纠缠,又是心软之人,最终答应带她去一趟,只不过见不见得到,却不一定。 毕竟转运使对于商贩来说,那可是顶天的贵人。 温幸妤觉得,不管怎么样好歹是有了希望。听说如今永兴军路的转运使为人清廉正直,她若是能见到转运使夫人,道明来意,说不定能帮祝无执要回名次。 她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但万一呢?即使有一丝希望,她也不能放弃。 这次不仅仅是帮祝无执,也是为了观澜哥。 她不想把他孤零零留在那座山上,与草木为伴,她想早点接他回家。 【作者有话说】 困春莺 第42节 又晚了,对不起小宝们(对手指)[爆哭] 27 第27章 ◎她为何在◎ 永兴军路京兆府乃是西北重镇,下辖十三县,治所在长安城,比同州要繁华富庶的多。 温幸妤搭乘着秦钰香坊押送货物的辎车,从同州冯翊出发,白日赶路,夜间于邸店休整,三百多里路走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清早,才算是到了地方。 长安物贵,秦钰在此处的香坊比在同州的小很多,但生意却很好,大清早的顾客就三三两两上门了。 温幸妤坐在柜台前,看着来往顾客,神色略显焦急。 秦钰问了掌柜,说每旬转运使府里的负责采买的婆子会来取香。 今日恰逢是取香的日子,可眼见快晌午了,人还不来。 店外日光高高挂在天上,愈发刺眼,她叹了口气,整个人有些发蔫。 秦钰见状,去街上饼摊子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宽焦薄脆,回来后塞温幸妤手里。 “这家薄脆咸甜相宜,味道不错,你尝尝。” 温幸妤看着手心里金黄酥香的薄脆,轻轻道谢,咬了一口。明明又酥又香,可她却还是没什么胃口。但浪费是万万不行的,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秦钰性子泼辣,走南闯北多年,见温幸妤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没忍住笑骂道:“人又不是不会来,你沮丧个什么劲儿?” 温幸妤咽下薄脆,喝了口茶水,才叹了一声软声解释:“秦姐姐,我是怕我劝不动婆子带我入府去。” “这次若见不到,怕是也很难有机会了。” 她又不能去府门口蹲着,届时人没见着,先被府兵当刺客捉了。 秦钰正想说什么,一旁掌柜就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着迎了出去。 温幸妤赶忙定睛瞧去,只见一身着鸦青直领窄袖对襟褙子,头戴银簪,面阔眼吊,约莫四十来岁的婆子走来,身后还跟着个婢女和小厮。 掌柜迎到跟前后左一句嬷嬷,右一句嬷嬷的恭维,婆子神色倨傲,径直进了香坊。 温幸妤在国公府时没少跟这类人打交道,她深知这些婆子大多踩高捧低,视财如命,有些善于钻营的还会背着主子克扣婢女小厮月钱,放女使债。 她细细打量婆子穿着首饰,见其衣料虽合规,但袖下若隐若现的玉镯水头很好,衣襟袖口的暗纹刺绣也繁复精致。 根据她在国公府多年的经验,这不是一个采买婆子能用得起的。 最后观其言行,可以确定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温幸妤稍稍放松些了,这种人难缠且贪财,但总比恪守成规的强,起码能以财帛动之。 果不其然,那婆子除了拿定好的香外,又挑挑拣拣,顺手牵羊的揣了几个盒子在怀里,掌柜的只当没看见。 秦钰也笑眯眯的,只有背过身的来时候才朝温幸妤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 温幸妤心中暗叹,做生意也不容易,人家拿了能怎么样?想要做高门大户的生意,可不得给这些人好处。 她思索了片刻,拿几个盒这次的新香走到婆子跟前,柔声道:“您是胡嬷嬷罢?” 闻声,那婆子瞥过去一眼,见是个穿着朴素眼生的小娘子,一点也不客气:“你又是哪个?别跟我套近乎,没得讨人嫌。” 温幸妤见婆子看自己穿着,就知道对方是起了轻视之心。 先敬罗裳后敬人,确实是这样。 是她考虑得不够周到,光想着出门在外要财不外露,换了普通布衣,没成想忘了这一茬。 她也不生气,继续和气道:“贵府的香出自我手。” 话音落下,胡婆子终于看了过来,她上下打量着温幸妤,语气稍微好了些:“原来是你。” “你且好好做香便是,若是做得好,我家夫人少不了你的好处。” 温幸妤乖巧称是,把几盒香塞胡婆子手里,温言道:“这几盒是这次的新香,您不若拿回去试试?” 胡婆子一听,心说倒是个心思玲珑的。她终于正眼看向眼前的姑娘。 白皮肤,鹅蛋脸,唇角天生上翘,看起来就是个好性子。 再细细看了几眼,发现她手指纤细白嫩,甲缘干净整洁,决计不像干过活的。最后还有头上的折股钗,乍一看朴素,实际上少说四五十两。 不像制香的女工,倒像是哪个富人家的娘子。 她立马扬起个笑,接过盒子道:“你有心了,我会拿回去给夫人试试的。” 温幸妤腼腆笑了笑,将人送到门口,又吹捧了几句婆子后,悄悄往对方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子,低声道:“好嬷嬷,您可否给小女透点话,夫人近日喜欢做些什么?可有比较中意的花卉?” 说着,她露出几分赧然的神色:“我家中不让我做香…说除非能做出点名堂……” “嬷嬷若是能随口告知一二,小女感激不尽。” 温幸妤后几个字咬得略重,胡嬷嬷是人精,怎么听不出言外之意? 眼前这小娘子不缺钱,*打听夫人的喜好,想必是想借夫人的名头行事,好给香打出名气。 她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估摸着有四五两,听这姑娘的话,要是肯说,还有更多报酬。 不过是随便扯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夫人知道了也怪罪不到头上。 只稍加思索了片刻,她随口道:“主子的事下人如何敢打探?”瞥了眼温幸妤后,她似无意状:“你最好别耍这些小心思,我家夫人近日睡不好觉,情绪不佳,若是知道有人在她跟前耍心眼子,定是要发火的。” 说着,她借机敲打:“当心届时夫人厌弃了你家的香!” 温幸妤连声告罪,婆子准备走的时候,她柔声道:“近日天凉,香丸类的可能会有些硬,嬷嬷记得打开检查,若是不太好,可以明日来香坊换。” 胡嬷嬷颇为欣赏的看了眼温幸妤,满意点头,带着小厮婢女离去。 温幸妤回到香坊,秦钰一下围着她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平日看你面团子似的,没想到这么会来事啊?” 温幸妤被夸耳朵和脸都红了,颇为不好意思。 秦钰知道她面皮薄,也没再逗,问道:“后面你打算怎么做?你确定明儿那婆子会来?” 温幸妤点了点头道:“我给她的香盒里塞了银子,她会来的。” 胡婆子贪钱,一定不会放过她这只“肥羊”。 * 当天夜里,温幸妤按那婆子透的话,结合账簿上转运使府每次定香的种类数量,推断出府中女眷用香的偏好。 她按这些香的气味,加以改进,连夜做了几盒有安神效用的香。 翌日一早,晨雾还未散去,街上冷冷清清,温幸妤就早早在柜台那等着了。 果不其然,太阳还不高,胡婆子便只身上门。 温幸妤赶忙迎了上去,说道:“嬷嬷,可用过早饭了?” 胡嬷嬷摆摆手,见香坊这会没什么人,开门见山道:“有盒香不好。” 温幸妤会意,将人引进后头的茶室:“早上冷,嬷嬷不若先进来喝杯热茶,我去拿新香过来。” 闻言胡婆子身心舒畅,觉得这小娘子也太懂事了。 坐到茶室,温幸妤亲自斟茶给胡婆子,没再拐弯抹角:“嬷嬷,您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胡婆子端着热茶啜了一口,派头很足,施施然道:“我也是看你一个小娘子不容易。” “说罢,想让我帮什么?” 温幸妤直接拿出个精致的红漆木盒子,柔声道:“劳烦嬷嬷将这香带给夫人,若是夫人用着好,您随口帮我说几句好话。” 她顿了顿,又道:“若是能让夫人对我好奇,见我一面更好。” “我想在夫人面前露个面儿,留下好印象,等来年大人升迁,我好借夫人东风,将香卖更远些。” 闻言,胡婆子的顾虑彻底打消了。 这小娘子费劲工夫要见夫人,是想趁着夫人喜欢她的香,说不上能搭上这条大船,将生意做更远。 头脑倒是不简单。 这事对自己而言,稳赚不亏,毕竟夫人耳根子软。只要给夫人身边的宝杏塞点银子,叫宝杏随便编个故事,吹吹耳边风还不容易? 胡婆子唉了一声,佯装面色为难,俨然是要钱的意思。 温幸妤拿出一袋碎银子,倒出来一半推到对方面前,认真道:“您若是能办成,这袋中剩下的一半,也是您的。” 胡婆子看到这一大摊碎银,眼睛都冒光了。 她把碎银拢成堆,全部拨到自己钱袋子里,笑得一脸褶子:“姑娘也太客气了!” “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等好信儿吧,最多三日,定叫你在夫人跟前露脸!” 温幸妤又是好一通感谢,将人好生送了出去。 站在香坊外,看着胡婆子离开的背影,她重重吐出一口气。 再等三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见到转运使夫人了。 她盘算了一下,顺利的话,约莫再过七八天就能回冯翊了。 也不知祝无执此时如何了?是跟她一样想办法讨公道,还是在做旁的事情? 她幽幽叹气,盼望着能度过这个难关,好早日回京。 * 比温幸妤料想的时间更快,第二日晌午刚过,胡婆子就又来了。 她没有即刻给钱,胡婆子也知道温幸妤没有想象中好糊弄,于是按捺没提,直到二人从角门进了转运使府邸,走过仪门,绕过游廊,穿过垂花门即将到后宅时,温幸妤才把余钱给了胡婆子。 转运使府邸比不得国公府奢靡阔绰,却也清幽雅致,十步一景,假山怪石间清泉流淌。哪怕已经秋天,依旧草木葱茏,奇花争艳。 胡婆子将温幸妤一路引至水榭,只见她在外头等着,自己先去禀报。 过了一小会,有个圆脸小婢女招手道:“我家夫人要见你,快来。” 温幸妤小步跟了上去,目不斜视走到水榭里,顿觉暖香清风拂面,是熟悉的熏香味。 困春莺 第43节 她不敢乱看,朝斜倚在小榻上美妇人行礼。 “民女见过夫人,夫人万安。” 林夫人打量着温幸妤,见她低眉顺眼,礼行有度,模样也乖巧,再加昨夜因那香让她睡得还不错,故而心中甚觉满意。 她抬了抬手,说道:“你的香不错,听说是为母治病,看书自学的?” 温幸妤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有人编了故事。 她心中有了计较,谨慎回道:“谢夫人夸赞,民女确实是自学的。” 林夫人点了点头道:“倒是个有孝心的。”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的花篮,说明见温幸妤的目的:“过几日我要设宴,想着给女眷们送些礼,这花篮里都是些精心培育的名种,你且拿回去制香,十日后送过来。” 温幸妤恭敬称是,林夫人便挥了挥手,让婢女送她离开。 眼看婢女提着花篮过来了,她心跳的飞快,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她害怕的要命,却还是咬牙闭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夫人!民女听闻林大人正直清廉,求您为民女申冤做主!” 林夫人吓了一跳,眼风凌厉的扫过宝杏,坐直身子皱眉道:“怎么回事!” 宝杏哪知道半途会出这种岔子?早都吓得脸色煞白。 她哆哆嗦嗦跪下,哭道:“夫人,奴婢也不晓得……” 林夫人却抬手打断了宝杏的话,睨着跪在地上的温幸妤:“你处心积虑来见我,所为何事?” “若说不出个所以然……” 警告之意明显,温幸妤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俯身叩首,将额头贴在手背上,回道:“回夫人的话,民女的夫君乃同州陆观澜,今岁参加秋闱。” “他…本该榜上有名,却遭人顶替,名落孙山。” 林夫人皱着眉,半晌没说话。 陆观澜?这名字她怎么感觉有些耳熟? 温幸妤老老实实跪着,迟迟听不到回应,心中焦急万分,明明是凉爽的秋季,汗水却顺着额头往下淌,直砸在地上。 这厢僵持,却未曾注意掩映水榭的竹林外,有两道身影自游廊走过。 祝无执和林维桢刚商完事,二人一道朝外院走去,走过游廊时,不远处恰有一片葱翠竹林。 应付林维桢这个老狐狸,祝无执没心情欣赏风景,他转过身朝对方拱手,郑重道:“此次要多劳烦林叔了,我若能顺利归京,定衔环相报。” 林维桢端的一副亲和面孔,白面美髯,笑起来温和儒雅,他把祝无执虚扶起来:“祝世子不必客气,你父亲同我乃旧友,我焉能冷下心肠让你沦落乡野?” 说着,他叹了一声,看起来很是愧疚:“去岁事发突然,我远在京兆,鞭长莫及,没能出力救国公府,贤侄莫怪。” 祝无执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佯装伤怀,跟着叹了一声,随后颇为感激的看着林维桢道:“林叔,若不是您,我这次怕是……” 说着又是一声长叹:“我怕是连汴京都回不去。” 林维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行了,不说这些虚的,你好歹叫了一声叔叔,我定会帮到底的。” 祝无执道:“那就谢过林叔了。” 林维桢笑了笑,转了话头,指着一旁的竹林道:“这片竹林是之前的转运使所种,你看着如何?” 前任永兴军路转运使乃王崇手下的人,现已留任京中。 祝无执心中微哂,觉得这人权欲太重,且操之过急。 他明白林维桢的意思,笑着看了过去,眸光随之一顿。 秋日天光明媚,竹林翠绿,叶片打着旋儿的落下。恰有丛竹子辟出个一人宽的间隙,遥遥露出不远处的水榭。 水榭没有挂纱,里头跪着个女子。 低垂着头,身形纤弱,模样看不太清。 但祝无执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温幸妤。 她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说】 顺了下大纲,今天比较短小,明天恢复正常~ 28 第28章 ◎她定对我有情◎ 风过竹吟,绿影婆娑。 祝无执意识到她为何而来,眸光微动。 真傻。 竟敢擅闯林府,也不怕叫人当探子扣下。 分明知道她的行为是多此一举,但心中却弥漫出难言的…欣愉之感。 她那么胆小,见到个县官都畏畏缩缩,如今却为了他来到这龙潭虎穴,实在是…… 祝无执不免想,她大抵是对他有情的,不然也不会如此。 思绪翻涌,他收回目光,神色如常的回林维桢:“贤侄觉得这竹林凡庸,比不得林叔书房外的青松。” 林维桢满意点头,看到祝无执盯着竹林的时间稍长,便也看了过去。 看到水榭里是自己的夫人,还跪着个陌生女子,他了悟道:“贤侄可是认识水榭中的女子?” 祝无执没有隐瞒,他遥遥看着那道身影,嗯了一声,眼中浮现几分微不可查的笑意:“她便是将我救出牢狱的婢女。” 顿了顿,眸光微暖:“现在,是我所用身份的…妻子。” 林维桢若有所思看了几眼,俄而捋须朗笑:“原来是自己人。” “你且放心,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定将人好生放出府去。” 祝无执笑着道谢。 后宅女子不能随意见外男,林维桢的夫人还在那,故而不好直接过去。 他作揖告辞:“小侄叨扰多时,恐误林叔公务,先行告退。” 林维桢点了点头,将这礼受了,颔首道:“且去罢。” 祝无执由小厮恭送出府,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立在林府外不远处的槐树下,等她出来。 * 温幸妤直到被婢女送出府门,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原本那林夫人态度冷漠,看起来并不打算答应。但不知为何,有个婢女跑来耳语了几句,对方便缓和了神色,并且将她好生扶起来温言劝慰,差人送出了府。 街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吆喝声不绝于耳,她却沉浸在方才的变故中,忧虑不已。 她左思右想都不明白,林夫人为何会忽然换了态度。 正琢磨,忽听得远处传来焦急的叫喊声。 “快闪开,快闪开!” 温幸妤一下回神,转头去看,只见一拉着货物的牛车疾行而来,眼看着就要撞过来了。 她惊慌后撤,手腕突然被人扣住,猛的往旁侧一拽,紧接着额头撞上一方温热胸膛,檀香袭来。 “怎么不看路?” 低沉熟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带着几分不悦。 她愣愣抬头,对上祝无执乌沉的凤眼。 牛车自街道奔过,踏起一片尘土,温幸妤回过神来,慌乱后离开祝无执的怀抱,后退半步惊讶道:“您怎么在这?”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回道:“来办事。” 温幸妤没有说话。 她垂下眼,心中明了林夫人为何态度大变。 这里离林府不过几十步,祝无执又恰好出现在这,显然是才从里面出来不久。 想必从一开始,他就有办法解决这事,只不过没告诉她罢了。 想到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白跑一趟,心中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温幸妤沉默了良久。 祝无执打量着她隐隐发白的脸色,以为是方才受了惊吓,遂开口道:“走吧,长安比同州繁华,我带你逛逛。” 温幸妤没什么心情去逛,她仰头看他,头一次出言拒绝:“您若是想逛,可以等明天吗?” “我实在是…太累了。” 祝无执见她恭敬疏离,心有不快,但想到她近日也是为了自己奔波,想必十分疲惫。 那丝不悦很快化为爱怜。 他软了语气:“那便回去歇息。” 说着想抬手摸她的发顶。 温幸妤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抿唇道:“我先回香坊,您…请便。” 说罢竟是转身就走,没有半分留念,留了个背影给他。 祝无执的手僵在半空,俄而反应过来,拉住了女人手腕。 温幸妤被迫停下,她转过身看向对方,就见青年皱眉端详着她的脸,神色不虞。 心里打了个突,旋即反应过来请是自己方才轻慢了他。 困春莺 第44节 对他的畏惧重新占据上风,她咬着唇低头,小声道:“您莫怪,方才不是刻意无礼,我……” “可是受委屈了?” 祝无执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扫过她发白的脸,想起方才在林府水榭,她是跪着的。 难不成是林维桢这老狐狸,在他离开后还纵妻欺负她? 见温幸妤不答,他又道:“可是方才在林府受了欺负?” 温幸妤微怔。祝无执向来不喜形于色,也不会关心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孤高冷漠的。 明明之前都不告诉她真相,为何现在又要出言关心呢? 她心头微涩,垂下眼帘,摇头道:“林夫人脾性温柔,我并未受委屈。” 祝无执沉默下来。 不是受委屈,那就是在气他。 可事关重大,他如何能同一个女人言明? 可眼前女人看起来恹恹的,他着实说不出什么重话。 他叹了一声:“罢了,回客栈歇息。” 温幸妤一愣:“客栈?” 祝无执嗯了一声,神色如常:“你我乃夫妻,你不同我住客栈,还想去哪?” 温幸妤听到那声夫妻,脸瞬间红透。她仰头看他,只见青年眸色清明,再正经不过。 祝无执这么说,想必是隔墙有耳。 她拒绝不了,呐呐道:“好,好吧。” “我可以先去给秦钰姐说一声吗?” 祝无执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 长安的街市十分热闹,叫卖声、唱曲声、吆喝声……声浪嘈杂,此起彼伏,两边小吃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温幸妤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只觉得浑身都沉浸在这一方充满烟火气的天地,放松了很多。 身旁的青年脚步缓慢,显然是在迁就她。 她侧头看去,撞入青年那双漂亮的凤眸。 明明是高山积雪般的人物,此刻却仿佛融入这一片人间烟火,沾染了活气。 祝无执看她面色好转,正发愣盯着自己,唇角弯了弯:“有什么想买的吗?” 温幸妤回过神来,赶忙收回视线,小声道:“没什么想买的。” 祝无执没有再问。 他也觉得这些摊子上的东西无甚好的,不如等带她去好些的店肆买。 不多时,二人来到香坊,秦钰正在柜台趴着打盹儿,见温幸妤来了,她立马跳起来迎了出来。 正想开口询问是否顺利,视线就定格在温幸妤身旁的青年身上。 着湖蓝绸衫,身形颀长,剑眉入鬓,凤眼生威,通身气度孤傲冷冽,矜贵无双。 她一下止了话头,把温幸妤拽道一旁,压低声音道:“你哪拐的郎君?” 温幸妤有些无奈,她小声道:“他就是陆观澜。” 虽说同香坊合作半年有余,但秦钰并未见过祝无执。 偶尔祝无执会和她同乘马车到香坊,但他并未露过面。 秦钰一听是陆观澜,啧啧两声,挤眉弄眼的揶揄:“原来这就是你夫君啊,怪不得不肯带出来让人看,虽然冷是冷了点,但这样貌确实好。” 温幸妤不知道怎么解释,感觉怎么回答都很奇怪,她局促道:“倒也不是不让人看……” 秦钰一副我懂你的神情,拍了拍温幸妤的肩膀,眨眼道:“小别胜新婚,快跟你夫君去吧,我就不等你一起回冯翊了。” 说完,不等温幸妤回答,就转身挥手,回了香坊。 温幸妤:“……” 她叹了口气,面色发窘的看向一旁站着的祝无执。 不知道他听见了几句。 一想到他听到方才秦钰说的话,她就恨不得把头埋土里。 祝无执目光扫过女人薄红的脸,似笑非笑:“行了,跟我回吧。” 温幸妤胡乱点了下头,跟在了他身旁,朝客栈走去。 一路无话。 秋光醇厚柔润,街市喧哗热闹,桂花树上淡黄的花瓣飘扬,坠入烟火人间,荡起一片清甜花香。 一切是那么的虚幻又美好。 * 秋闱放榜不过半月,同州就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敲响了府衙外的登闻鼓,状告通判三年前秋闱徇私舞弊。 通判将人请进府衙,隔日便传出乞丐暴毙的消息。 不久市井传言,那乞丐乃韩城人,是三年前参加秋闱的学子,一朝落第,受不了打击,时清醒时疯癫,近日意外得知自己是被人恶意顶替,故而上门申冤。 哪知冤没申成,却丧了命。 不少百姓猜测,是那通判杀人灭口。 而后这流言愈演愈烈,不少学子自发于府衙门外聚集,要求知州彻查,还那枉死的学子公道。 知州无奈,只得暂且羁押通判,下令彻查。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不过十来天日子,就查明真相。 三年前那学子本该是秋闱榜上八十名,却惨遭一富家子弟顶替。而这其中的始作俑者正是通判。 拔出萝卜带出泥,知州复核今年秋闱答卷,发现了另一桩换卷案——王岐收买通判,换了陆观澜的答卷。 此事掀起轩然大波,还在温柔乡里的王岐,被直接押入大牢。 王岐母亲大闹府衙,情绪崩溃之下言“王崇是我儿父亲!” 一石激起千层浪,知州惊骇之下上报转运使,转运使连同提刑官自京兆府赶来,亲自彻查。 不久,提刑官从通判府邸主院的墙面里,砸出数万两白银,而后又在书房密室搜到珠宝若干,以及跟京城枢密使王崇来往的密信。 任职三年,通判给枢密使送了上万两银子。 皆是受贿证据。 牵扯到枢密使,不能直接定案。 通判被暂关府衙大牢,转运使林维桢上报朝廷,只待不久押解入京,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复审。 一直到了十一月,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至于真相是不是真的真相,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祝无执拿回了名次,温幸妤喜不自胜,掰着指头数回京的日子。 * 冯翊的冬天很冷,北风夹着大雪,扯絮般下了好几天。 天地朦朦胧胧的一片,城外的山峦、树林,以及城中的房屋仿佛都化成了虚影,四处白茫茫。 知州府邸梅林小亭,祝无执、李行简,连同知州朱良畴围炉而坐。 朱良畴看着面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举起青瓷酒杯,温笑道:“世子就是世子,果真足智多谋,算无遗策啊。” 这次拉通判下马,可谓是一环套一环,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王岐乃王崇当年外放时,春风一度留的种。王崇是出了名的惧内,为了保住外室和儿子,十八年不曾见王岐,只每年定时差人送银钱。 再加上王岐人蠢,王崇也不曾跟他说过京中要事,害怕傻儿子会被人利用。故而陆观澜就是祝无执的事,王岐并不知道。 简单来说,现在知道祝无执身份的,除了周士元、王崇、林大人、李行简等人之外,就只剩下他。 祝无执很聪明,利用这种消息差,恶意叫人撺掇起王岐起换卷的心思,而后命人截下王岐传给王崇,请求助其换卷的书信,临摹字迹更改内容,只说要跟个寒门学子换卷。 周士元趁此机会做了不少事,转移王崇视线,令其焦头烂额,再加王崇本就傲慢,不觉得同寒门学子换卷是什么大事,故而直接盖了印。 通判是王崇的人,看到有上司私印的信,虽有所迟疑,但耐不住他忠心耿耿,最终还是帮王岐做了手脚。 紧接着冤屈的乞丐、墙中的白银,和王崇受贿的证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后连朱良畴这个参与者,都分不清到底这案子有几分真假。 心思至深,不可谓不令人胆寒。 他得提醒林大人…利用归利用,要当心被鹰啄了眼。 心思百转千回,朱良畴面上却依旧和气。 祝无执恍若未觉对方起了戒心,举杯淡笑:“大人谬赞。”而后仰头饮下。 两人一杯接一杯,谈笑间机锋不断,李行简却一句都懒得听。 他看着亭外的白雪红梅,目光幽怨。 再过半个月,他就要被迫娶一个粗俗不堪,整日只会舞刀弄枪的……镖师之女。 他好歹也风流倜傥,怎么能娶这种女人? 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为了年轻时候所谓的兄弟情,叫他娶这种女人。 偏偏为了家业,他还拒绝不掉。 可悲可叹。 李行简没忍住叹了口气,闷头喝酒。 祝无执瞥了李行简一眼,心知他是为成婚的事头疼。 困春莺 第45节 不过是成婚罢了,既有助于拿到家业,为何还要不愿? 在祝无执眼里,正妻只要能为自己带来利益,是谁都无所谓。 至于情爱? 想到这,祝无执觉得自己或许是有些醉了。 脑海中浮现出温幸妤乖巧的脸,他不免想,若是她有个稍微好些的家世,哪怕是小官之女,也不是不能做正妻。 可惜。 她的出身太低,只能做妾。 祝无执又同朱良畴喝了一杯,满上后,他看着酒杯中清澈的酒液,顿了许久。 也罢,给不了正妻的位置,那便多爱怜、补偿些她吧。 她会愿意的。 思及她还在家中等候,祝无执仰头喝下酒,站起身辞别:“李兄醉了,我先送他回去,改日再跟朱大人叙。” 朱良畴起身笑道:“好,世子和李公子一路小心。” 祝无执颔首,招手叫来小厮扶起醉醺醺的李行简,往府外走去。 寒风凛冽,雪花飘扬。 将李行简送上马车后,祝无执也乘马车回了宅子。 此时已经暮色四合,灰蒙蒙的天逐渐染上墨色。 院里灯笼随风摇晃,雪落在树枝上,积成一团团白色的花。 主屋内灯火昏黄,他推门而入,却不见温幸妤身影。 “妤娘呢?” 静月打量着主子的神色,见身上有酒气,眼神却依旧清明,不免心头发颤。 她小心道:“半个时辰前,夫人幼时玩伴邀她叙旧,在流云酒楼。” 祝无执神色微凝,睨着静月的脸,俄而吐出一句寒彻骨头的话:“出去跪着,她何时回来,你何时起来。” 静月脸色煞白,知道这是主子怪她不及时通禀。 她不敢违抗,哆哆嗦嗦推门出去,跪在了院子里还未清扫的雪窝里。 大雪纷飞,寒风彻骨,静月的头上、身上转眼落白。 * 温幸妤没想到沈为开会请他吃饭,本欲婉拒,但一想到这是十年来唯一见到的故人,她便说不出拒绝的话。 更何况…她也想听听家乡的事。 和沈为开到酒楼后,她拒绝去雅间,而是同他坐在大堂叙旧。 沈为开样貌明秀若朝霞,说话极有分寸,又不失幽默,二人聊了些童年趣事,温幸妤慢慢放松下来。 说到最后,沈为开忽然神色为难,欲言又止。 温幸妤怕他有什么困难,柔声道:“你若是有事,直言即可,我们好歹是幼时玩伴,我能帮会帮的。” 沈为开却摇了摇头,左右看了一圈后,低声道:“你夫君,就是这次秋闱被换卷的解元陆观澜吧?” 温幸妤一愣,没想到是问这个,她点头道:“是他。” 沈为开一听,沉默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道:“你小心点,这次秋闱的事,怕是没这么简单。” “你那夫君…不是普通人。” “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温幸妤自然知道没那么简单,但却不能告诉沈为开。 她不擅长撒谎,轻咳一声避开他饱含善意的目光,含糊道:“他是好人,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 听她这么说,沈为开眸光微闪。 温莺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活泼好动,喜欢带着他爬树下河,像生机勃勃的野草。 现在……胆怯柔弱,看起来很容易被人欺负。 最开始他以为温莺是富人家的妾,想着顾念幼年情分帮她几分。后来偶然得知她乃陆观澜的妻子,更担心了。 陆观澜身份不简单,或许跟汴京的那几位有牵扯。 他向来谨慎,本不欲多管闲事,但一想起小时候玩闹的画面,就狠不下心。 幼时逢难,颠沛流离,她是他为数不多的鲜活又温暖的记忆。 那些记忆,无数次支撑他坚持下去,一步步挣脱枷锁,爬出牢笼。 为了这一份情义,他专门请她吃饭,出言提醒。 可显然,她并不相信。 思绪万千,他收敛了方才的神色,笑着点头,唇边梨涡若隐若现,俨然一副纯良少年模样。 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起身关切道:“天色晚了,姐姐我送你回去吧,不然你夫君会生气。” 温幸妤正有此意,起身披上斗篷,笑道:“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沈为开道:“这怎么行,雪这么大,我如何能放心姐姐自己回家?” 见温幸妤还想拒绝,他直直盯着女人白皙清秀的脸,语调失落: “还是说,姐姐怕我意图不轨?” 温幸妤被这话吓了一跳,又见面前少年眸光沮丧,霎时心软。 她赶忙道:“怎么会!我当你是弟弟。” 沈为开眨了眨眼,笑道:“既然是弟弟,姐姐就别推拒了。” 温幸妤耐不住他一口一个姐姐,想着沈为开比自己小两岁,又是幼年玩伴,和弟弟也没差别。 于是点头道:“那便一起回吧。” 沈为开扬起个笑脸,一张明秀的脸顿时灿若桃花。 两人一同出了酒楼,沈为开撑伞,踏过满街积雪,把温幸妤送到了宅子所在的巷口。 他把伞塞温幸妤手中,笑得狡黠:“姐姐,快回去吧,我就不送你到门口了,怕你夫君误会。” 温幸妤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把伞还回去,沈为开就转身没入风雪。 等跑出去一段距离,少年转回头招手:“改日再会,阿莺姐!” 哪怕隔着稠密的风雪,视线模糊不清,她也感受得到少年灿烂的笑脸。 她不由得也跟着笑了,朝他挥手:“回去吧,路上当心!” 很快,沈为开修长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 她撑着伞回到府邸,脚步轻快的穿过垂花门,待到后院后,步履骤顿。 上扬的唇角寸寸落下,瞳孔紧缩。 静月跪在院落中,大雪层层叠叠落在她身上,几乎将她埋成雪人。 温幸妤手中的伞砸在地上,她跌跌撞撞跑过去,拂掉静月身上的雪,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裹了上去。 “静月,你怎么样了?” 静月冻得已经没了知觉,她用力睁开结霜的眼睫:“夫…夫人……” 见状,温幸妤恐慌不已,她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安静的院子终于有了动静,几个仆人从前院的倒座房赶来。 温幸妤半抱着静月,红着眼眶吩咐仆人:“帮我把她扶去西厢房。” “剩下的人去请大夫、煮姜汤。” “快!” 仆人们这才手忙脚乱动起来。 将静月弄到西厢房后,温幸妤吩咐人将炭盆烧旺,让婢女给她更衣喂热水,自己则去了主屋。 能让静月跪着的,只有祝无执。 只有他。 温幸妤心中惊怒不已,她咬着牙,一向柔和的脸此刻覆了一层冷霜。 推门而入。 主屋温暖如春,和外面是两个天地,温幸妤却觉得浑身发冷。 祝无执并不在外间。 她走过纱隔,目光定格在床榻之上。 烛火摇曳,暖香袅袅中,青年身披织银云锦长衫,乌发披散,双目轻阖斜倚榻边。 往日孤高冷冽的眉眼,此时带着几分熏熏然的醉意,随性散漫。 听到动静,他缓缓睁眼,顺着声响望去。 待看清来者,他唇角勾起个莫名的笑,出言讥诮: “同你那竹马叙旧得可高兴,可快活?” 29 第29章 ◎争吵◎ 听到祝无执讥讽的话,温幸妤满目愕然,她道:“什么意思?” 困春莺 第46节 祝无执慢悠悠坐起来,视线朦胧间,见温幸妤面色含霜带雪。 他意识不大清醒,见她私会外男却不知所谓,还敢撂脸子,冷笑道:“什么意思?你身为人妇,成天同外男厮混,成何体统?” 刺耳的言辞像刀子一样落下,温幸妤脸色寸寸变白,心中半是怒火半是委屈。 厮…混? 他就是这样想她的。 她只不过是跟沈为开在酒楼叙旧,甚至连雅间都不曾去,怎么就成厮混了? 更何况…祝无执以什么身份去指责她呢?她跟他不过是假夫妻。 思绪百转,心中有些茫然。 纵使是她不该和沈为开见面,那为何要重罚静月? 她抿唇看着他,问道:“为何要罚静月?” 祝无执面色淡漠:“她纵主私会外男,不及时通禀,不该罚?” “若是不敲打,日后叫旁人知道你随意和男人见面,我面子往哪搁?” 是…因为她。 温幸妤身体晃了晃,满面不可置信和恍惚。 静月差点因为她,被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她看着祝无执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只觉得陌生。 哪怕这层夫妻关系是假的,他也会觉得她跟沈为开见面,是落他面子。无关其他,只是因为所谓的“颜面”。 只因为这个理由,就不顾静月性命。 屋内碳火明灭,暖烘烘的,可温幸妤却觉得窗缝有寒风透入,令她遍体生凉,顿觉齿冷。 祝无执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外祖母又是皇室公主,他身上也有着皇室血脉,所以他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毕竟他生来高贵。 像她和静月这种人的命,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呢? 她已面无血色,满心悲戚,失去了质问*他的心。 那股怒火,早被他的三言两语,扑灭了个干净。 她闭了闭眼,翕动着唇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 质问还是指责?她毫不怀疑,若她再敢多说,祝无执会为此勃然大怒,连她一起罚。 到时候静月或许连命都保不住。 灯火如豆,她沉默了良久,头一点点垂下,像过去十年来无数次那样,再次选择了妥协和忍让。 她道:“我知道了,日后不会了。” “我不会和外男见面。” 祝无执支着额,见她脸色苍白,眉眼低垂,俨然心有不忿。 他却并不在意,面色淡淡,启唇嗤笑了一声:“长记性就好。” 温幸妤性子呆,不做些什么,她焉能长记性? 至于怨他,哄哄就是了。 温幸妤垂着眼,唇齿内弥漫着血腥气,静默良久。 祝无执见她一言不发,知她还在怨他罚人。 他一面觉得她妇人之仁,一面又觉得她竟也有脾气,像温顺的兔子呲牙,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只叫人觉得可爱。 心情转好,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身同她平视:“方才我说话重了些,莫要生气。” 含着梅花酿的气息近在咫尺,温幸妤怔怔抬眼,只见青年双眸含笑看着自己。 她后退半步,轻轻摇头,心中疑惑不已。她不明白祝无执为何又好言好语道歉。 祝无执直起身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堪称温和:“明日我差人请城西的李大夫,给静月看病。” 温幸妤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打一棍子给颗甜枣吗?当年在国公府,那些主子便是如此训婢女和奴才的。 恩威并施,好叫人乖乖待在那方规矩里,不感越出半步。 她心中升起浓烈的厌恶感。 可思及静月受了寒,若不好生医治,怕是会落下病根。 她咽下满腔苦涩和愤懑,低垂的眼睫轻颤:“谢谢您。” 嗓音发闷滞涩。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温驯的眉眼,似笑非笑:“怎么,你不高兴?” 温幸妤道:“不敢。” 态度恭敬疏离。 祝无执脸色阴了下来,觉得她未免太不识好歹。 不过是罚一个婢女,何至于此? 气氛再次凝滞,炭火的热浪夹着熏香的气味裹挟而来,温幸妤感觉像是溺在水中,令她喘不过气,快要窒息。 她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去照顾静月。” 祝无执脸色骤冷,他咬了咬牙,不理解她居然为了一个婢女跟他撂脸。 他冷冷的看着女人的背影,嗓音像含了冰雪:“一个婢女也能让你如此牵肠挂肚,果真是女菩萨。”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紧攥,她深吸一口气,压抑着火气回道:“我做不到枉顾人命。” 说罢,也不管身后之人是何神态,径直出了内间。 准备拉开屋门时,纱隔内传来“啪”一声脆响。 她肩膀轻颤了一下,脚步停顿,旋即白着脸拉开了门。 夹着雪屑的寒风扑面而来,她毫不犹豫踏入寒冷,将暖香隔绝在身后。 内间一片狼藉,纱隔边高几上的天青釉缠枝花瓶碎成几瓣,里头梅花静静躺在地毯上,花叶凋零。 祝无执拂袖坐回床侧,盯着纱隔的方向,面色阴沉。 他竟不知,她还有如此倔强的一面。 * 冬日漫长,雪下了停,停了又下,不等旧雪融化,就又有新雪添瓦。 上次矛盾后,温幸妤情绪低沉了许久。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不论祝无执如何过分,如何视人命为草芥,那都不管她的事,她和他迟早会分道扬镳。 在分开之前,忍耐一切,顺着他的意思,就不会再有那天的事发生。 最多再忍一两年,以祝无执的能力,一年多的时间应该就不需要观澜哥的身份做掩饰。 届时就是她还清老太君恩情,同他桥归桥,路归路的日子。 想清楚后,温幸妤一切照旧,对祝无执恭恭敬敬,百依百顺。 祝无执看着她乖巧的样子,心中顿感满意,觉得她实在懂事。 十一月底,李行简大婚,两人受邀。 辰时,太阳的金芒透过云层,洒在雪堆上,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庭院里的桃树枝杈蜿蜒,半化的雪水滴滴答答落下来,树干上漫着湿痕。 祝无执很自律,每日天刚亮就起来,在庭院里练剑。 温幸妤起来后,从顶柜里找出适合参加喜宴的衣裙。 檀色素缎夹衣和浅青菱纹印花褶裙,外穿同色对襟缎袄,腰系缂丝绦带。 不出挑也不过于素淡。 她换好衣裳,梳洗后来到外间,仆人正好摆早膳。 祝无执从浴房出来,头发随意用发带束在身后,发尾微潮。 入座后,他打量了几眼温幸妤的穿着,眉心微拧。 这冬衣不是他买的。 她又背着他买衣裙,买就罢了,还是如此难入眼的。 他收回视线,心有不虞,淡声道:“把衣裳换了。” 温幸妤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不解道:“这衣裳颜色不合礼制吗?”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语气莫名:“并非不合礼制。” 他顿了顿,也不解释,只命令道:“换那套天青印金莲花纹的。” 温幸妤咬着唇瓣,垂眼称是。 她默然起身,兀自回到内间,按照祝无执的要求换了那身衣裙。 静月偷偷瞧主子脸色,见其神色淡漠,心中有些替夫人难受。 连穿什么都要管,真令人窒息。 温幸妤换完衣裳出来,祝无执还未动筷,他抬眼看去,见她温顺乖巧,面色稍霁。 他道:“用饭吧。” 温幸妤低低应声,坐在他对侧,安静用早饭。 二人吃完饭,漱口净手后又清点了送给李行简的贺礼,直到午后,才乘马车出门,来到李府。 李氏乃西北一带最大的布商,李行简又是小儿子,故而婚宴排场很大,才午时将过,就已经宾客盈门。 困春莺 第47节 祝无执把贺礼随手递给管事,负责迎客的知宾便将二人分别迎入男女席。 此时李行简还未迎亲回来,席桌上人没到齐,温幸妤入座后,便有人女眷好奇打量她,好奇询问她的身份。 温幸妤一说是陆观澜之妻,周遭的女眷即刻热络起来。 如今是解元之妻,说不定来日就是状元之妻。 士农工商,对于商人而言,温幸妤即使看起来再平凡,也是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官宦家眷。 巴结是理所当然。 温幸妤实在应付不来这种场合,坐了没一会,就找借口离开席位,带着静月去了不远处湖边亭子。 她宁可吹冷风,也不愿应付这些。 正坐在亭子里看着覆雪的湖面发呆,就听到熟悉的嗓音。 “阿莺姐,怎么不去席厅,在这里吹风?” 她回过头,只见少年一身朴素襕衫,眉眼含笑,身后是映着天光的明媚雪景。 挺拔俊秀,宛若枝头半化的积雪,纯澈明净。 温幸妤本想笑着回答,忽又想起那日发生的事。 她以袖遮面,避开他灼灼的视线,轻声道:“现在准备去了。” 沈为开没想到她如此冷淡,对他避之不及。 他收了笑,满眼关心道:“阿莺姐,可是上次邀你叙旧,你夫君吃味找你麻烦了?” 温幸妤有苦难言,歉疚的摇了摇头,示意静月离开。 “我先回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亭子。 沈为开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长眉蹙起,眼底翻涌暗色。 这陆观澜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她对自己避如蛇蝎。 良久,他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 本不该多管闲事,但温莺这样,叫他如何放心?那陆观澜想必是个伪君子,她过得很不开心。 思及此处,他盘算着,若是有机会定帮她脱离苦海。 也算是全了幼时情谊。 * 申时,李府外传来吹吹打打的喜乐声,她跟随宾客行至附近观礼。 人头攒动,她眺目望去,只见迎亲队伍行来,大红花轿停在府门外,映着路两旁未化的冰雪,十分喜庆。 李行简一身绯色婚服翻身下马,冷着张脸掀开了骄帘。 和想象中不同,新娘并未将手搭在他掌心,而是一把掀开了帘子,兀自下轿。 旁边的嬷嬷吓了一跳,半天没反应过来,新娘子似是不耐烦,盖头低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催促:“磨叽什么,还不快扶着我进府?” 那嬷嬷恍然回神:“哦,好,好的。” 李行简脸色更难看了,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满是厌恶,丝毫不加掩饰。 嬷嬷扶着新娘拾级而上,司礼高声道:“请新娘跨火盆,燃尽晦气……” 话还未喊完,那泛着烟气的火盆,“砰”的一声巨响,飞到了院子正中,焦黑的柴和火星四溅,观礼的宾客中传来几声惊叫。 温幸妤瞠目结舌看过去,只见新娘子施施然把脚收回裙下,不满声音从盖头底下传来。 “你这司礼会不会说话,什么叫燃尽晦气?你敢说老……敢说我晦气?” “还有,你们是不是故意欺负人,我记得媒人说过我怕火。” 司礼满头大汗,他哪里见过这么彪悍的女子,磕磕巴巴解释:“这…这,在下并无此意,这是习俗……” “什么狗屁习俗?”新娘冷笑一声,不耐烦道:“怎么不让李明远跨?” 明远乃李行简的字。 李行简脸色阴沉,他咬牙切齿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怒火中烧。 他爹真是疯了,居然让他娶这种粗鄙的疯子。 仅仅只是婚宴,就在众人面前下他的面子,日后还得了? 他想起祝无执的话,闭了闭眼。 为了家业,为了家业。 等当上家主,他定将这疯妇休了! 俄而,他一把拽住新娘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别闹,有什么明日再说,先去拜堂。” 新娘倒是没有再闹,她似乎是冷哼了一声,和李行简一人一头抓着朱色牵巾,走到正堂。 温幸妤面色复杂的看着,轻轻摇头。 李行简和新娘间并无情意。 弄不好要成一对怨侣。 她随着人群来到大堂,看二人拜堂。 主位上李行简的父母坐着,李父红光满面,看起来很高兴,但李母却笑得勉强,显然是对儿媳不满意。 拜父母和天地时,都还正常,到了对拜时又出了岔子。 新娘竟一把掀开盖头,露出一张灿若春花的娇颜,不耐道:“闷死了,就这么拜吧。” 满堂寂静,李父李母面色僵硬,李行简忍无可忍,摔下牵巾,咬牙道:“谁爱娶谁娶,我李明远绝对不娶薛见春!” 薛见春翻了个白眼,骂道:“说得好像我想嫁你这种废物一样。” 宾客们哪里见过这种场景,纷纷劝诫起来。 李行简却谁也不管,大步朝外走。 “明远,回来!” “给见春赔礼道歉!” 李父终于出声,他阴着脸挥手,一众仆从上前拦住了李行简的路。 李行简拳头捏得咯吱响,最终却还是转过身。 他双目泛红,正要质问父亲为何如此,却看到母亲轻轻摇头,哀求的看着自己。 深吸一口气,他满目哀戚愤懑,一步步走了回来,冷硬拱手:“对不住。” 薛见春冷哼一声,却也没有为难,二人总算是在众人的心惊胆战中,将堂拜完。 温幸妤将二人间的恨郁看在眼里,着实不解。 李父好歹也是富甲一方的大贾,为何要对一个镖师之女如此忍让? 听闻薛见春父亲去世后,那镖局便快开不下去了。 思索片刻,她摇了摇头,去往宴席。 由于拜堂时的岔子,这场本该夜晚才结束的宴席,不过傍晚就散了。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温幸妤还有些感叹。 世间男女大多盲婚哑嫁,婚后不如意者甚众,只是像今天这般在婚宴上就闹起来的,她从未听过。 那新娘子薛见春,和她以往见过的女子都不同。 离经叛道,大胆的…叫她心生羡慕。 正出神,就听得一声淡漠的询问。 “在想今日的婚宴?” 温幸妤回过神来,侧头看向一旁的祝无执。 青年斜倚着马车壁,昏黄的油灯映着他俊美的侧脸,明明灭灭。 她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意有所指:“互有所图罢了,那薛见春若是不改脾气,日后会吃亏。” “李行简看着好性,实际上…性子执拗,且心黑手狠。” 温幸妤不敢苟同。 她觉得该改性子的是李行简。 之前还未成婚,她就有所耳闻李行简日日流连烟花之地,红颜知己一堆,冯翊谁不知他风流债惹了一堆? 薛见春嫁给他,才真是委屈。 若李行简还不改,两人怕是会闹到相看两厌,甚至不死不休的地步。 但这话她不会跟祝无执说。 她只道:“希望两人能磨合好吧。” 祝无执不置可否,淡淡嗯了一声。 他看着女人柔顺的侧脸,眸光稍软。 像她这般温良恭俭的女子,才是最好的娶妻人选,宜室宜家。 温幸妤并不知身侧男人所想,她正挑开帘子,看外头的雪景。 * 李行简成婚不久,就在冯翊闹出了不少笑话。 连温幸妤这个不闻窗外事的,都有所耳闻。 先是洞房夜李行简宿在青楼,第二日清晨叫薛见春提着剑逼回府。 又是除夕夜,夫妻二人大打出手,从府邸打到街上,劈坏了好几个摊子,最后以薛见春脚踩李行简结束。 困春莺 第48节 最后是昨日上元节,李行简出门吃酒,却发现薛见春女扮男装听曲,夫妻二人在曲楼吵起来,李行简一剑误伤薛见春手臂,薛见春怒急,挑飞李的发冠,划伤他的脸。 温幸妤听一次震惊一次,心说薛见春怕是会吃亏。 直到元月十八,春闱在即,她跟祝无执打算收拾回汴京,坊间李行简夫妻不合的流言甚嚣尘上。 这日彤云密布,飘着星点小雪。 温幸妤坐在马车上,阔别了生活将近一载的宅子。 李明远前来送行,温幸妤透过车帘,瞥见他脸上未愈的剑伤,又默默收回视线。 祝无执跟李行简交谈了片刻,便拱手辞别。 马车行出冯翊,碾过一地碎琼乱玉,将这座西北小城远远甩在身后。 温幸妤挑开一隙车帘,眺目远望。 远处山峦树林半遮半掩,仿佛融化在银色雾霭中,偶有几树红梅绽放,如同胭脂一般点缀着洁白,生机勃勃。 她好似被那红梅灼了眼睛,眼眶阵阵发热。 终于要回去了。 观澜哥。 落雪如沙如盐,随风卷落,星星点点打在脸上,悄然融化,激起一阵冰凉。 可她却不觉得冷,四肢百骸都被归京的喜悦占据,暖融融的,带着急切。 正发愣,面前忽然出现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将她掌中的车帘抽出。 雪景被夹棉车帘阻隔在外,她怔然扭头,就见青年把玩着个羊脂玉菩提珠手串。 冷白皮肤映着暖润玉色,有些晃眼。 她默默收回视线,听到青年泉水击玉般的嗓音。 “你体魄寒凉,不可受冷。” 温幸妤神色微怔,随后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白皙的侧脸,开口:“伸手。” 温幸妤疑惑看过去,虽然不明白,却还是乖乖伸出右手。 下一刻,祝无执把她袖子拉起几寸,把羊脂玉手串套在她腕间。 指尖擦过腕骨,温热触感转瞬即逝。 她瑟缩了一下,把手串往下褪,拒绝道:“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祝无执轻飘飘扫了她一眼,不容置喙:“带着,羊脂玉养人,菩提辟邪避凶。” “正适合你。” 温幸妤有心还想拒绝,抬眼撞上青年不虞的目光。 她咽下要出口的话,轻声道谢:“谢谢您。” 等后面有机会,她偷偷还回去便是。这手串看着起码上千两,决计不能收。 *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路上雪色渐消,春风携着绿意洒便天地。山野间草木复苏,枝间新绿重重,有红蕾点缀其间,一派生机。 由于刚出门的几天都下雪,道路难行,半个月了,还有三分一的路才能到汴京。 本以为后面的会行快些,哪知又遇疾风骤雨,车轮还莫名坏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已入夜,祝无执便让人推车到路过的荒寺,准备躲雨休整一夜,次日修好车轮再出发。 随行的仆人把木箱皆抬入寺内,剩下的物件以油布覆盖,用来遮雨防水。 温幸妤帮着婢女燃起两个炭盆,简单清理地面,又拿出棉被铺着,好方便众人取暖歇息。 折腾完这些,夜色深深。 她裹着被子,抱膝坐在炭盆跟前,透过破漏的格子窗,望向漆黑的夜幕。 初春天气,雨夜寒凉,潮湿冰冷的风丝丝缕缕渗入门扉窗缝,哪怕燃着炭盆,也难驱冷气。 她侧头看去,昏暗烛火中,青年一身玄色大氅,支着条腿靠在墙边,双目轻阖,怀里抱着剑,似乎并不觉得冷。 犹豫了片刻,她对静月道:“给他盖条被子吧,会着凉。” 静月称是,从箱笼里取了条干净的锦被,走到祝无执跟前。 见主子似乎睡着了,她不敢打扰,准备悄悄把被子盖上去。 被子还未落下,青年徒然睁眼,乌沉的凤眼冰冷刺骨。 静月手一抖,呐呐道:“夫人怕您着凉,叫我来给你送被子。” 闻言,祝无执的视线落在温幸妤身上。 炭盆明灭的亮光笼着她清秀的面容,莹润如玉。 他面色稍霁,转头对静月淡声道:“嗯。” 门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温幸妤坐在炭盆边,缓缓有了困意。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头顶瓦片传来异响。 似雨水敲瓦之声,似乎又不太像。 她揉了揉眼睛,正欲抬头看去,变故猝生。 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冷雨夹着寒冷灌入,几支蜡烛忽灭,周遭陷入黑暗。 仆从和婢女们惊醒,惊慌大叫,闪电破空,温幸妤清楚看到,门外立着群黑衣人,影影绰绰,宛若荒山野鬼。 她心口狂跳,一把拉起发愣的静月,正欲往佛像后躲,就听得有破空之声袭来。 惊惧扭头,只见一支箭刺破黑暗,箭头寒芒闪闪,直冲她面门而来。 “夫人!” 耳侧传来静月的惊叫,她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扣住手腕,拽入温热的怀抱。 那支箭被祝无执打偏,没入佛像,尾羽颤动。 “躲好,别看。” 祝无执冰冷的嗓音在漆黑的寺内响起,温幸妤方觉身后吓出层冷汗,她浑身颤抖,听话把头埋下,紧紧闭眼。 耳侧传来凌乱慌张的脚步声。 是仆人们躲起来了。 “祝无执,纳命来!” 兵刃相接之声忽起,祝无执把温幸妤裹在大氅中,单手环着她的腰,足尖一点,剑身一抖,直攻而去。 浓稠的黑暗中,剑光如白虹,寒光点点,执剑之人宛若游龙,穿梭在黑衣人间。 鲜红血液飞溅,暴雨声夹杂着刀剑入肉的闷响,以及黑衣人的惨叫,声声入耳。 温幸妤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头贴着他温热跳动的胸膛,呼吸急促。 这些是什么人?为何会雨夜截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刺破皮肉,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重重压在地上的闷响。 裹着她的大氅松开,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令她胃腹翻涌。 祝无执松开抱着她的手,合上大门,兀自点燃几支蜡烛。 昏黄的光线盈满寺庙,她这才看清情况。 寺庙内横着断肢残臂和数具尸体,血液高高喷溅在佛像上,地面上也是一摊摊带着碎肉的血。 血腥惨烈至极。 温幸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她白着脸,胃腹紧缩,浑身发抖。 躲避的仆从们也三三两两从佛像后走出,见到此番场景后,皆扶着墙吐起来。 温幸妤也忍不住了,侧过头干呕。 正难受,后背有温热覆来,那只手轻柔的拍着。 她怔怔扭头。 烛火摇曳,青年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五官锋利,凤眸微垂,直勾勾盯着她的脸,神色不明。 下一瞬,她被卷入宽大怀抱,檀香含着雨气环绕,遮住了几分血腥味。 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哑声低哄。 “别怕。” 怀中之人纤弱的背轻颤,可怜可欺。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背,凤眸微眯,唇角勾起。 怕吧,怕了好。 害怕就会多贴近他些。 害怕了就会明白只有他才是她的依靠,乖乖攀附。 就不会再倔强,亦或生出反骨。 30 第30章 ◎惊吓,诱哄◎ 困春莺 第49节 温幸妤没想到祝无执会突然抱她。 她的确很害怕,一想到那满地血腥,浑身就止不发抖。但对于这些,她更害怕同他有如此亲昵的举动。 这样的行为太不妥当,她挣扎了一下,还没离开他的怀抱,就被他的手按住后脑,重新压回胸膛。 “我没事的,你放开我吧。” 话音落下,门外忽然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笃笃笃” 屋门被人叩响,她霎时紧绷身体,屏住了呼吸。 祝无执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是我的亲信。” 说罢,突然松开了搂着她的手。 她后退半步,疑惑仰头,就见青年并没有看自己,而是淡声道:“进来。” 屋门被推开,十来个身披蓑衣的黑衣人进来。 为首的黑衣人垂着头,躬身抱拳:“主子,路边设伏的刺客都已处理。” 祝无执嗯了一声,吩咐道:“把这收拾好再走。” 黑衣人拱手称是,和身后的一众弟兄动了起来。 温幸妤不敢睁眼看,屏住呼吸,盼望着快点把这里收拾干净。 正等待,忽然听到一声低呼。 她下意识睁眼,入目霎时一片血红,有个黑衣人手里提着个尸体,头颅仅有一点皮肉连着脖子,诡异耷拉着。 下一瞬,那一点点皮肉也断了,人头骨碌碌滚来。 温幸妤双腿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吓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头滚一路滚到她脚边。 !!!!! 沾满血污的面容朝上,凝固着死时的痛苦,眼珠凸起,那双死气的眼睛,正空洞的、直直的瞪着她。 嗓子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踉跄后撤了好几步,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向后跌去。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摔坐在地上时,后背撞上一方温热胸膛。 紧接着双目被/干燥掌心覆盖,那令人惊骇的一幕陷入黑暗。 青年搂着她的肩膀,语调轻缓。 “别怕。” “我就在你身后。” 温幸妤几乎站不住,若不是祝无执在后背撑住,扶着她的肩膀,她定要滑落在地。 她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再动,白着脸靠在他怀里,半晌都缓不过劲。 祝无执遮着她的眼睛,唇角扬起,给黑衣人投去个赞赏的眼神。 看吧,只有知道怕了,才会变乖。 怀中人依附着他,纤弱脊背颤抖着,连同细白的指尖也在抖,胸膛起伏,喘息声浓重。 显然吓得不清。 他垂眸看着女人乌黑的发顶,目光一路下滑,巡过她挺秀的、渗出细汗的鼻尖,落在那颤动的红唇,最终停留在雪白的下巴尖。 掌心被她颤动的睫毛轻扫,激起阵阵痒意。 这痒,仿佛一根羽毛穿透血肉,直落在心里。 不成,还是不够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进一步呢?他快要等不及了,快要没有耐心了。 看着女人苍白的脸,他幽幽叹气。 罢了,不能逼太紧,不然以她的性子,定会把自己缩进壳里。 要软硬兼施,接来下就是怀柔手段。 良久,祝无执依依不舍松手,放下遮盖她双眼的手,嗓音平和:“好了,睁眼吧。” 温幸妤眼睫颤动,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寺庙已经恢复原样,仿佛方才那惨烈场面,不过是她的癔症。 只有空气里遗留的血腥气,能证明这一切是真的。 她仰头看向寺庙内破败的佛像。 双目低垂,俯视众生。哪怕已经看不清原状,却依旧感受得到蕴含的悲悯。 佛就这样立在荒寺,却阻止不了杀戮,看着人命如同野草,七零八落死在脚下。 温幸妤有些疑惑,为什么非要你杀我、我杀你呢?权力真的如此有吸引力吗。 明明知道是截杀祝无执说不定会死,却还是义无反顾前来。 最后命丧黄泉。 值得吗? 她不懂,她觉得人的一生,只要平平安安,幸福健康就好。 深深吐出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别去想刚刚看到的场景。 少顷,温幸妤转身看着祝无执,真挚道:“多谢您。” “真的多谢您。” 他又救了她,还…安慰她,挡去那些令人恐惧的血腥画面。 人的好坏很难评判,起码这一年多日子,祝无执帮过她很多次。 温幸妤心情复杂,叹了口气。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女人透白的小脸,面色平淡吩咐一旁缩着的仆人们:“重燃炭盆,煮些姜汤。” 说完,他看着温幸妤道:“你且安心待着,我去去就回。” 温幸妤轻轻点头,知道他还有事要处理。 祝无执又看了她几眼,才披上蓑衣,出了寺庙。 仆人们纷纷动起来。 炭盆燃好后,静月扶着温幸妤去了炭盆旁,给她披上被子,又盛了一碗姜汤,晾了一小会塞她手心。 “夫人,喝点姜汤压压惊,祛祛寒。” 温幸妤双手捧着瓷碗,轻声道谢:“谢谢,你们也去喝些吧。” 静月恭敬称是,同其他人分了姜汤。 深夜,温幸妤坐在炭盆旁,和静月靠在一起,两人昏昏睡去。 祝无执回来时,蜡烛已燃灭两根,屋内光线昏暗。 他脱下蓑衣,就听得传来一声惊慌呓语。 皱了皱眉,他径直去了温幸妤旁边。 静月迷迷糊糊睁眼,就见主子回来了,她正要说话,就见他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 她登时意会,轻手轻脚起身,腾开了位置,去仆人那边的炭盆待着。 祝无执把剑搁在旁边,把温幸妤搂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睡。 烛火昏黄,女人蜷缩着,清秀的脸毫无血色,额头上是一层细汗,双目紧闭,睫毛震颤,口中偶溢出两声满含痛苦的呓语。 他轻叹一声,用帕子轻拭去她额头的汗珠,俯身吻了上去。 一触即分,目光描摹着女人的眉眼,心中升起怜惜。 触碰她温凉的脸颊,多少有些愧疚。 自从发觉她性子有倔强的一面,他就想着要敲碎她即将生出的反骨,希望她永远像菟丝花一般攀附着他。 可今夜她这般惊魂未定模样,他却又心疼起来。 只盼着她千万不要被吓病。 * 春日野穹,燕语莺啼,官道两旁有桃花盛开,粉瓣如雨飘扬,被马车碾入轮下,扬起一路芳香。 自打荒寺雨夜,温幸妤受了惊吓,就变得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那滚到她脚下的人头,那直直瞪着她的灰败双眼,还有那一地的鲜血残肢,夜夜入梦。 她每个夜晚都会做噩梦惊醒,而后彻夜难眠。 路过一处城镇时,祝无执专门带她去医馆看了,开了些安神的药丸。 除此之外,每日夜里,祝无执都陪在身侧,只要她惊醒,他都会耐心安抚,给她倒水,直到她缓过劲,再次有困意。 悉心温柔,并且举止有度,绝不越界。 这短短十天,让温幸妤恍惚不已。 有时半睡半醒间,她甚至会认错人,把祝无执认成观澜哥。 毕竟过去…只有观澜哥这般温柔体贴的对待她。 慢慢的,她开始遗忘那夜的事,对祝无执充满感激。 二月初三,马车驶入汴京。 温幸妤掀开帘子,一眨不眨的望着阔别已久的繁华大街,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这生活的点点滴滴。 祝无执买的宅子在内城保康门街,属于内城。 此街繁华喧闹,人头攒动,店肆林立,吆喝声表演声不绝于耳,烟火气时足。 在汴京内城,住的要么是高官贵族,要么是富商巨贾。 困春莺 第50节 祝无执半个月前就让亲信买好了一进宅子。 但此一进宅子,比冯翊的二进宅子还要值钱太多。 汴京人稠地窄,物价奇贵,外城一座一进的宅子,都要一千多贯,而内城保康门街的宅子要上万贯。 祝无执买的一进宅院,最少五万贯。 也就是两万多两银子。 温幸妤一想到这个价钱,就忍不住咋舌。 要知道在汴京,许多京官都买不起宅子,租赁一辈子。 她很疑惑,祝无执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马车一路行至坊巷,停在了宅院门口。 院子里有仆人候着,已打扫整洁。 坐了半个多月马车,温幸妤疲乏不已,沐浴后草草吃了几口饭,就闷头睡觉了。 一觉睡醒,望着水墨丹青轻罗帐顶,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汴京了。 回来了。 观澜哥就在汴京外,石水村的桃溪山上,和她仅隔着数百里,但却不能去祭拜。 他一定很难过,孤身一人在异乡山野,度过了两个新年。 思及此处,温幸妤心口发涩。 她静静躺了一会,安慰自己快了,马上就能接观澜哥走。收敛好情绪,才坐起身来。 窗外天已经黑了,有枝桃枝探到窗边,影影绰绰。 屋内灯火昏黄,祝无执并不在。 静月端来一碗鸡丝粥,她随意吃了些,漱口净手后,拿出了制香古籍,靠在床头细细研读。 深夜,祝无执披着一身春凉,推门而入。 他去见了周士元,二人商讨到这个时辰,总算谈拢。 应付这种人,太过费心费神。 他捏了捏眉心,去浴房沐浴,而后来到内间。 一豆烛火,满室暖香。 女人一身月白春衫,斜靠在床头,双目轻阖,呼吸清浅,睡得香甜。右手歪在床侧,那卷古籍快要掉在地上,却毫无知觉。 她脸红扑扑的,与白日里内敛端淑的样子很不同,带着几分娇憨。 祝无执眉心舒展,眸光霎时柔和,同周士元交锋的疲乏,此刻烟消云散。 他忽然觉得,怀柔够久了,也该再进一步。 轻步走到床侧,拿走她手心的书,手臂穿过她的后背和腿弯,将人横抱起,放平在床榻上。 温幸妤正做梦,就感觉有人碰自己,她迷迷糊糊睁眼,对上青年含笑的凤眼。 立马清醒。 “你,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祝无执揉了揉她的头,掖好被子,又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双手撑在她两侧,目光直直钉在她面颊上,语气亲昵:*“乖,继续睡吧。” 檀香笼罩,密不透风。 温幸妤慌忙闭眼,待感觉祝无执起身,她赶忙翻了个身。 心神不宁。 相处将近两年,二人虽偶有亲近接触,但那都是她情绪崩溃,亦或者受到惊吓时。 包括前段日子她噩梦连连,他会关怀,会安抚她,但那都是合乎礼法的,不会越界。 不曾像今日这般,举止亲昵…甚至有些轻佻。 她不敢深想,不愿深想。 定是汴京人多眼杂,危险重重,他为了麻痹敌人,刻意同她亲昵,扮成相爱夫妻。 一定是这样。 31 第31章 ◎画像◎ 二月初六,春闱在即。 对于读书人而言,省试决定命运,所谓“科举之设,实用人才之根本,而省试最为重事。”[1] 诸州士人,自二月前后抵达汴京,租赁房屋、购置试篮桌椅之类,等待春闱。[2] 因此科考一事,耗费甚巨,贫苦考生或许连家乡都出不了,就算历尽千辛抵达汴京,也没有足够钱财赁房买物,不少士人临门一脚,却被迫放弃。 寒门难出贵子,如是而已。 二月初八,祝无执前往贡院,提前一天入号舍,等待次日开考。 春闱和秋闱一样,都是三场九天,期间吃住睡都在号舍,十分耗费精气神。 二月十七,春闱结束,只待一个月后放榜,便知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 这段时日的汴京热闹非凡,除了春闱这件大事外,还出了另外一桩事——去岁同州通判徇私舞弊,贪污受贿案,终于有了结果。 二月初,通判被押解回京,由刑部大理寺复审,由于证据指向枢密使王崇,皇帝十分重视,命各方核查。 为避嫌,王崇暂且卸职居家,无令不得外出。 之前温幸妤和祝无执雨夜荒寺遇见的刺客,正是王崇派来的。 可惜为之晚矣,王崇没想到一切都毁在了那好儿子身上。 又加皇帝、周士元、林维桢都盼着王崇死,各方势力都铆足了劲,弹劾文书如同雪花一样飘上御案,写满了王崇为官数年贪污受贿,甚至卖官鬻爵的证据。 树倒猢狲散,不少立场不坚定的王党,站出来反咬一口,坐实证据,短短月余,此案定。 王家被抄,族中嫡系男丁皆判秋后于五朝门问斩,其余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归贱籍。 煊赫数十年的王家,说倒就倒。 有人说是因果报应,有人说不过是大势所趋,所有人都要他死,他不死也得死。 或许当年他不对国公府动手,选择急流勇退,就不会成为下一个“肉中刺”。 可惜没有如果,逐权之人终被权力裹挟,走到最后全是身不由己。 春闱放榜前,王崇于牢中撞墙自尽,其母其妻紧随。主家几十口人,死的死,疯的疯,最后竟不剩几个了。 王崇此人也是个传奇,大宋无人不知。 寒门出身,及冠之年中状元,外放期间政绩斐然,尤其是做提刑官时,断了不少奇案,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没想到短短三十年,他就从一个爱民如子的清官,成了徇私舞弊的佞臣。所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3]。 坊间传,王崇死时高呼“贪金帛以累身,慕权位而丧德。今临泉路,方知清白为重,悔之何及!” 对此,祝无执冷笑。 什么后悔?悔得不过是技不如人。 温幸妤听到这些消息,感慨之余,对祝无执的恐惧又增了几分。 不到两年,祝无执就从泥潭爬出,手刃第一个仇敌,这是怎样的心智和谋略才能做到的事情。 未免太过可怕。 王崇死那天的深夜,祝无执带着温幸妤去了祖母墓前祭拜,坐至天明。看着冰冷的墓碑,他郁气难解。养大他的祖母,唯一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亲人,本该颐养天年,却被活活逼死。 他焉能不恨? 说起来,当年要不是祖母压着,他也不会乖乖为皇帝做事。事实证明,人善被人欺,退让换来的是这些人变本加厉。 国公府覆灭他不在乎,他唯恨这些人逼死祖母。 第二日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沉默带温幸妤回了府邸,眼底一片血丝。 迟早有一天,他会挨个摘下这些人的项上人头,以慰祖母在天之灵。 * 王崇下马后,枢密使之位空悬,最后圣上诏林维桢入京接任。 林维桢这个年逾四十,不显山露水的寒门官员,似乎成了这场斗争最大的赢家。林府门庭若市,皆是试探讨好之辈。 周士元本想在王崇死后就处理祝无执,这下却不得不搁置,把目光放在林维桢身上。 三月中旬,春闱放榜。 此次上榜士子共二百三十名,祝无执位列榜首,拿下会元。沈为开再次位列第二。 汴京官员无人不知,所谓的“陆观澜”就是当初的国公府世子祝无执。 可同平章事周士元不说、皇帝不说,连新上任的枢密使林维桢也不说,其他低品官员又如何敢置喙? 指鹿为马,理所当然。 不少小官暗中揣度祝无执是谁的人,思索要不要趁此机会讨好接近,说不定日后就能乘了东风,青云直上。 温幸妤这段时日,一直在家待着。祝无执言汴京人多眼杂,以出去卖香或会引来祸患为由,让她少出门。 她不能不听,极少出门,每日不是发呆就是看制香古籍,有时会让静月讲讲外面的事,好推断大致还有多久能离开。 祝无执这两个月来都很忙,早出晚归,脚不沾地。有时候回家后,温幸妤已经睡熟。 二人的每日的交流,竟超不过十句。 困春莺 第51节 温幸妤对此很满意。 她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这样最好,两人间不会有太多牵扯。等他报完仇,她会留下这两年攒的银钱,同他两清,而后离开。 * 四月初,殿试。 次日夜,祝无执闲赋家中。 庭院银月高悬,新蝉低鸣,芭蕉浓绿,花香阵阵。 还有几日立夏,天气热了起来,梅子润了几个月的春雨,饱满酸甜,正适合做酸梅汤。 温幸妤差静月买了些梅子,煮了一大锅酸梅汤,又放在井中沁了,用来消暑解腻。 煮好后,她先端了一碗给祝无执。 书房内灯火明亮,祝无执一身天水碧直裰立于案前,面前摆着上好的绢纹宣,似乎是想画什么,却迟迟未提笔。 温幸妤叩门而入,端着小茶盘,轻轻搁在案边,温声道:“这是厨房新做的酸梅汤,用井水沁过,正好入口,您试试罢?” 祝无执垂眼瞥去,微蹙的眉舒展开来。 青白釉菊瓣莲纹花口小碗中,褐色的汤汁轻轻波动,被灯火一照,清透明亮,看着十分爽口。 他嗯了一声,端起来喝了,目光却紧紧黏在女人身上。 浅青罗裙,淡蓝山茶花刺绣褙子,玉臂半透,木簪斜插,乌发松松挽就。杏眼澄澈,唇若含丹。 纤秀若湖畔青竹,娴静若娇花照水。 灯下观美人,平添几分好颜色。 祝无执喉结轻滚,眸色渐深。 温幸妤被这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她拿起小茶盘,低头道:“您忙,我先出去了。” 祝无执扫过她攥紧茶盘边缘的手指,笑道:“别急,我有一事相求。” 温幸妤咬着唇停步,心跳如雷:“您说。” 祝无执但笑不语,伸手折下窗台上瓷瓶中的粉白海棠。 他缓步行至温幸妤身前,欲将手中海棠别至她鬓边。 檀香袭来,温幸妤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声音发颤:“我先出去了。” 说罢,就要落荒而逃。 祝无执唇角下落,一把扣住她的手臂,将人直接转了过来,拉至身前。 他似笑非笑,俯身把海棠插在她发间,凝视着她发白的脸,缓慢道:“躲什么?这海棠衬你。” 温热指尖蹭过耳廓,头上的海棠花好似千金重,叫她不敢抬头。 她想扯出一个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祝无执仿佛没有发现似的,松开钳制她的手,兀自转身,语气不明:“躺窗边小榻上,我要作画。” 温幸妤一愣,轻轻松了口气。 她不敢忤逆他,转身走到窗边的小榻跟前,侧躺上去。 祝无执站在案前,见温幸妤浑身僵硬好似木偶,他亲昵笑骂:“放松些,我又不会吃了你。” “闭眼,以手撑头,不要乱动。” 温幸妤强行压下不适感,按照他的要求摆好动作。 祝无执有打量了几眼,满意颔首。 榻上美人横卧,罗裙如水,乌发堆叠若流云,鬓边海棠映着胜雪肌肤,眉眼轻阖,似睡非睡,恍若春困。 身后轩窗半开,有花树探枝,明月银辉洒落,为她镀上一层银纱,飘飘然也。 他提笔沾墨,细细勾勒。 温幸妤躺在榻上,不一会就手臂发酸,可她却不敢动,思绪缭乱。 他为何要为她作画? 为何会语气亲昵,举止轻佻。 额头有细汗渗出,她喉咙干涩,一颗心七上八下。 祝无执不知温幸妤所想,一心一意作画,想着等来日行纳妾礼后,将这画挂在房中,日日观赏。 夜色渐深,只差描摹出眉眼,美人夏困图即可跃然纸上。 正欲动笔,门外忽传来静月的声音。 “大人,门外有人找,说是叫冯志恩。” 祝无执笔锋骤顿,等回过神来,画上已多了黄豆大的墨迹。 他面色不虞,阴着脸搁下笔。 温幸妤坐起来,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就见祝无执走到门跟前,脸色不大好看。 “你先歇息,不必等我。” 说罢,他开门离去。 温幸妤愣了一瞬,提着的那颗心缓缓落下。 可算是走了。 她站起来,走到案边,欲拿小茶盘和瓷碗离开,余光瞥见了铺在案上的画。 犹豫片刻,她走到画前,细细打量。 俄而,她轻轻垂眼。 美则美矣,却不像她。 虽然还未画眼睛,但可以看出画中之人娇柔秀雅。 半晌,她摇了摇头,拿着小茶盘出了书房。 祝无执画的,是他心中的她,不是真正的她。 * 宅院外,月色淡薄,有辆马车停在门口。 一身着锦袍,白面无须,身形干瘦,年逾五十的男人立在门边上,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冯振。 祝无执推门出去,扫视了几眼冯振,笑道:“冯公深夜莅临,所为何事?” 冯振堆起个笑,掌心朝上引祝无执上车:“是主子念着您,特来邀您一叙。” 祝无执淡笑颔首:“我也很想念他老人家。” 说罢,他掀袍上了马车,冯振紧随其后。 马车行出小巷,避开大街,绕至小路。 冯振打量着面前的青年,见他面不改色,眉眼沉静,心中不由赞赏。 短短两年就重回汴京,不可谓不惊人。 他低声恭敬道:“周士元在京中眼线甚广,奴才废了些工夫才将人引开,为了不引人注目,委屈您同奴才共乘一车,世子莫怪。” 祝无执面色平和,客气笑道:“您这是哪的话?我如今不过小小贡士,能劳您深夜来邀,已是荣幸。” 冯振觉得此子的确能屈能伸,说不定会有大作为。 他主动卖好:“世子客气了,陛下可心疼您,还未定下三甲,就急着见您。” 祝无执瞥了冯振一眼,笑得温良:“多谢冯都知提点。” 冯振陪伴皇帝身侧三十余年,处事圆滑,为人低调。这次向他卖好,也不过是“押宝”。 冯振意图效仿前朝太监刘贯,把手伸进朝堂。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皇宫左掖门,祝无执和冯振换乘软轿,穿过甬道,抵达内廷福宁殿。 祝无执下了轿,眺目望去。 春末夏初,月色溶溶,福宁殿琉璃瓦映着清辉,檐下宫灯次第点亮,宛若红色兽眼。 眸中闪过讽意,他拾阶而上,立于门边,等冯振进去通禀。 少顷,殿门开了个缝,冯振佝着身子出来,朝祝无执低声道:“陛下唤您进去。” 祝无执颔首,跨过门槛,侧身进殿。 殿内香炉吞吐沉水香,青烟袅袅,苍老帝王端坐御案前,耷拉的眼皮下,双目浑浊。 祝无执径直走到案前,跪地叩拜。 “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烛火于御案摇曳出长影,皇帝赵迥睨着座下青年,眸光如古井。 俄而,他笑着抬手:“一年多不见,你倒是收敛了性子。” “起来吧。” 祝无执起身,恭敬垂首:“臣那时年轻气盛不懂事。” 赵迥叹息一声,似有些感慨:“苦难迫人成长,你莫要怪朕。” 说着,他目光幽远,语气苍凉:“朕老了,有些事纵使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你争气,不枉朕费心费力从王周手上保下你。” 祝无执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敬,他道:“若不是陛下念着旧情,臣早成了五朝门亡魂。” “是陛下给了臣活命的机会。” 说着,他作揖郑重道:“臣今后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赵迥笑了笑,和蔼道:“什么死的活的,没得晦气。” “你母亲是朕外甥女,你也算是朕半个孙儿,朕不保你保谁?” 困春莺 第52节 祝无执感动道:“陛下心慈。” 赵迥笑骂道:“行了,尽说些客套话。” 说着,他正了神色:“你应该知道,国公府覆灭乃王周手笔,现王崇已死,周士元大肆结党,且视你为眼中钉。” “若再不阻拦,皇权怕是要尽数落入他手中,而你…焉有活路?” 赵迥撑着御案站起来,明黄常服空荡荡挂在肩头: “你同朕乃血脉至亲,朕就不拐弯抹角。此次召你来,是想问你可愿替朕、替天下百姓斩尽奸佞,还大宋海清河晏。” 殿内沉水香沉闷,祝无执佯装震惊抬头,转而退后两步撩袍跪下。 玉砖的凉意渗进骨髓,他听见自己喉间滚出的嗓音喑哑:“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负所托!” 赵迥满意颔首,笑道:“起来吧,朕信你。” “明日放榜,可猜得到朕点了谁为状元?” 祝无执思索片刻后,回道:“许是沈为开?臣听闻此人五经策论皆上乘。” 赵迥道:“不错,是他。” 说着,他端详着祝无执的脸,意味深长:“朕本想点你为状元,但又思及不能浪费你这副好容貌,故而点了探花。” 祝无执早有预料,他道:“谢陛下隆恩。” 赵迥见祝无执面色恭敬依旧,心下满意。 要知道这小子性子乖张,行事恣睢,若是过去,定会把不满写在面上。 如今经历磨难,身负血仇,倒是懂得了内敛和谦逊。 赵迥做了二十多年皇帝,深知祝无执不过是同他虚与委蛇。 但那又如何?祝无执想要报了国公府的仇,只能做他手里的刀。 等除去周士元,这把刀折了便是。 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吏,是翻不出什么风浪的。 他摆了摆手:“退下吧。” 祝无执躬身后退,到殿门口,才转身开门出去。 出宫时更深露重,马车一路行出掖门,御街两侧槐树簌簌落花。 回到家中,他平和的脸一点点阴了下去。 狗皇帝。 敢用他这把刀,那就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他冷笑一声,阔步行至主屋。 屋内昏暗,仅点着一盏油灯,值夜的仆人见祝无执回来,立马爬起来备水。 祝无执沐浴后,回到内间。 他熄了油灯,取下玉钩上的幔帐,躺在温幸妤身侧。 小小一方床榻内,二人隔被而眠,他看着女人缩在墙角,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掀开她的被子,长臂一伸,把人直接捞进怀里。 温幸妤惊醒,后背已经贴上了温热胸膛,一条手臂横在颈下,一条箍在她腰腹间,力道极大。 她一下清醒了,惊慌挣扎:“放,放手!” 祝无执把下巴抵在她发顶,低哑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我今日…进宫了,你让我抱一会罢,就一会。” 嗓音低哑,含着浓浓的疲惫和痛苦,还有令人心颤的祈求之意。 和平日里矜傲孤高的样子,极为不同。 温幸妤愣了一会,想起来祝无执和皇室的关系,到底心软了,没有再挣扎。 后背的胸膛热得像一团火,好似要将她烫化。 她咬着唇瓣,浑身僵硬。 黑暗之中,祝无执唇角微勾。 温香软玉在怀,心底翻涌的戾气一点点被压制,转而升起难捱的燥热。 臀腹相贴,他喉结滚动,忽然口中发干,渴得厉害。 半晌,他松开了手,呼吸微重:“睡吧。” 温幸妤如蒙大赦,也不管热不热,迅速把自己裹进被子,缩在最内侧。 祝无执看着她避如蛇蝎的样子,轻笑一声。 同榻而眠一载有余,还是这副样子。 也太迟钝古板。 过了一会,他坐起身,唤外间值夜的仆人。 “备水,我要沐浴。” 仆人正打盹儿,就被吓醒了,一骨碌翻起来,满脸疑惑的去烧热水。 不是才沐浴过吗,怎么又来?现在只是初夏,也没多热吧。 温幸妤缩在角落装睡,生怕祝无执又做些什么。 心惊胆战躺了许久,抵不住困意来袭,沉沉睡去。 * 翌日,礼部南院东墙贴榜。 报榜人身着官服,持黄榜和喜帖,沿途鸣锣宣告喜讯,至祝无执所居宅院。 温幸妤按习俗给报榜人散了红封,祝无执着进士服前往东华门,等候金殿传胪。 唱名赐及第后,便是跨马游街,从崇政殿出东华门,接着从东华门到期集所。 御街两侧挤满了观状元游街的百姓,鞭炮齐鸣,花瓣彩带四洒,欢呼声与锣鼓声交织如雷。 有孩童骑在父亲肩头张望,未出阁的姑娘们更是大胆求亲,无数香囊绢花抛至马上英才。 祝无执早早为温幸妤定了雅间,窗户正临御街,视野极佳。 温幸妤立在窗前,远远就看到了意气风发的三人。 沈为开为首,披红戴花坐在马背上,玉面明秀若朝霞,笑着跟旁边的百姓招手回应。 两侧小楼、街边皆有女子扔去香囊,沈为开唇边梨涡浅浅,却一个都不接,目光巡过两侧楼宇窗棂,寻找着熟悉面容。 祝无执骑着高头大马,绿袍红绸,头戴簪花,端的是玉质金相,气度斐然。 按道理,人生喜事不过有三——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祝无执这个探花郎却神态散漫淡漠,偏头避开飞来的香囊绢花时,还隐有厌烦。 直到行至茶楼附近,他抬眼遥遥望去。 二人视线相撞,祝无执冷漠眸光霎时柔和,直勾勾盯着温幸妤,唇角弯起个浅淡的弧度。 温幸妤被看得心口一跳,扶着窗框的手指微蜷。她微微避开了眼,躲避着如有实质的视线。 沈为开也看到了窗边人影,他眼睛一亮,朝温幸妤挥手,笑着叫了声“阿莺姐”。 街上太喧闹,温幸妤没听清,却认出了口型,于是礼貌笑了笑,抬臂挥了挥手。 祝无执看向沈为开,乌沉的眸子划过戾气,转而恢复如常。 沈为开感觉到对方的恶意,却毫不在意,甚至回头露出个笑。 祝无执打量着对方挑衅的表情,轻嗤一声。 什么货色,也敢觊觎他的人。 * 按照旧制,游街有三日。 这三日来,宅中飞来无数宴贴。 祝无执都没搭理。 第四日,皇帝在琼林苑宴请新及第的进士,是为琼林宴。 月色如水,庭院绿荫垂垂,花香流转入门扉窗缝。 温幸妤正斜倚在罗汉榻上绣香囊,就见祝无执推门进来。 许是吃了酒,昏黄灯火下,青年眸光不似平日清明,玉面微红,熏熏然也。 温幸妤站起身,正欲唤静月端醒酒汤来,青年就大步行来,扣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将她拽入怀中。 他俯身,唇瓣贴在她耳侧,沉郁低哑:“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妤娘,你欢喜否?”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会要辑稿》 [2]化用自《梦梁录》卷二中记载的内容 [3]出自《四友斋丛说》 这章科举相关内容皆仿北宋。 对不住宝们,剧情线有点卡,写太久了[爆哭],原谅我[可怜]。 32 第32章 困春莺 第53节 ◎“纳她做妾”◎ 那声“妤娘”像是在舌尖转了一圈,才轻轻吐出,嗓音醇厚低沉,缱绻绵长。 她僵在他怀里,心肝都在发抖,甚至没听清他在问什么。 祝无执没听到回应,感觉到怀里的女人浑身僵硬,他叹息一声,扣住女人的下颌,掰正她的脸,细细端详。 微风钻入半开的窗,烛火摇晃,昏黄光晕笼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同那浓卷的睫毛一起跳动、颤抖。 二人鼻息纠缠,他低笑:“你怕我。” 是陈述,不是疑问。 酒香喷薄在面颊上,温幸妤偏头后仰,避开他的气息和注视,挣扎间撞到他腰间悬着的白玉环,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的心随着这声脆响,高高提起,几乎堵在嗓子眼,嗓音干涩:“不,不怕。” “你醉了,我去拿醒酒汤来。” 祝无执见她确实对自己畏惧,心里隐约有些不痛快。 他想让她因为害怕而乖乖攀附,同时又不想她对自己避如蛇蝎。 或许是真的有些醉了,他竟有这么矛盾的想法。 他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垂眼道:“唤静月端来便是。” 温幸妤后退两步,胡乱点了下头,揣着起伏不定的心,开门落荒而逃。 “我去厨房看看。” 祝无执站在原地,微微侧身,视线直勾勾黏在女人后背。 明明长着一张玉质金相、再俊美正经不过的脸,面上的神色却偏执阴冷,凤眸乌沉沉的,像是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垂涎着还未到手的猎物。 温幸妤一路逃到厨房,婆子正从锅里盛出醒酒汤,静月在旁边等着。 见她来了,静月赶忙迎到门口,打量了几眼,关心道:“夫人怎么脸那么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温幸妤垂下眼,轻轻摇头:“没有不舒服,我就是来看看。” 静月抿唇,并不相信这说辞。夫人脸色那么难看,肯定是又和大人发生了什么。 大人那般强势,定是又吓到夫人了。 可主子的事,哪里轮得到她来说? 静月沉默了一会,说道:“醒酒汤已经好了,奴婢这会就给大人送去。” 温幸妤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兀自坐到墙根的小凳子上,朝婆子和静月道:“忙完了就去歇吧,我在这坐一会。” 厨房灶膛里的柴火还未燃完,上头的大锅里烧着热水,水雾从锅盖缝隙冒出来,蒸腾着热浪。 婆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一面往外走,一面腹诽:夏天还往厨房钻,也不知道热的。 人都走光,厨房安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温幸妤出神的望着红通通的灶膛,发冷的身体慢慢暖和起来,眼中透着隐忧。 祝无执这段时日,越来越轻佻,越来越过分。 那似是而非的话,隔三差五的肢体触碰,让她的心高高悬起。 可若说他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她又觉得不可能。 祝无执和她判若云泥。 他出身名门,自小享受的都是最精细的侍奉,他博闻强识,文武双全,一朝落魄,也能短时间重回云端。 而她呢,出身乡野,文墨不通,样貌平凡,浑身上下能数出来的优点,或许只有一个制香。 对于官宦贵族来说,民间的制香师上不得台面。 祝无执这样的人,怎么会对她有非分之想呢? 温幸妤想,他大抵是把她当成个解闷的玩意儿。 就像大多公子哥一样,对平等出身的贵女们端方守礼,却对丫鬟婢女是另外一副态度,想发火就发火,想逗弄就逗弄。 只是当成个物件、玩意儿,所以做起事来不需要掩饰本性,也不需要考虑对方的感受。 温幸妤在国公府时,听过太多这种事。 像祝无执这种贵公子,身边的妾都得是美人,方能配得上身份。 灶膛的柴慢慢烧完了,剩下点明明灭灭的火星,还在散发余热。 锅里的水咕嘟嘟滚开,门外来了个小厮,手中提着木桶。见到温幸妤托腮坐在墙边,先是一愣,然后挠了挠头道:“夫人,我来舀热水。” 温幸妤回过神来,站起身让开了位子,温声道:“你忙。” 说罢,她转身出了厨房。 院子里空气微凉,她仰头看着虚幻的月影,俄而垂首敛目,将纷乱的思绪压下。 祝无执是探花郎,想嫁他的名门闺秀不会少。那些闺秀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贵女,和她是天壤之别。如此一来,有了对比,他就不会再无聊到拿她解闷。 毕竟在将近两载的相处中,他大部分时候是嫌弃她的。 只要坚持到他不需要观澜哥身份的那天,她就算还清了老太君恩情,能“功成身退”了。 想清楚后,温幸妤慢慢冷静下来,她看着昏暗的主屋,抿唇推门而入。 * 琼林宴后,祝无执被命为皇城司副指挥使,沈为开则是将作监少监。 皇城司直属皇帝,是特务与宿卫机构。 祝无执所任的副指挥使,下属乃亲事官,统辖六大营,负责秘密监察官员、军民动态,刺探情报,外号“察子”。查获案件后需移交开封府或大理寺定罪,特殊案子有缉捕之权,并且能对犯人进行审判。 虽然只是七品,但实际职权要大得多。 祝无执成了名副其实的“酷吏”,为皇帝清扫奸佞和铲除异己的刀。 沈为开所任职的将作监隶属工部,将作将监少监是正六品,负责主管宫室、城郭、桥梁、舟车建造等工事。油水丰厚,是实打实的好职位。 这次殿试的榜眼年逾四十,皇帝直接外放去了青州做通判。 走马上任后,祝无执又忙了起来,有时候两三天都不回家。 家里堆了一沓请柬,有当官的,有富商,亦有豪绅。 有时候他深夜归家,哪怕沐浴过,温幸妤也会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大抵是审讯犯人时留下的。 她记得国公府还在时,祝无执就是成了刑部侍郎后,落得个暴戾恣睢的名声。 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现在顶着观澜哥的身份重新入仕,又成了为人诟病的“察子”。 温幸妤有时候不免想,他杀那么多人,午夜梦回真的不会害怕吗? 想来想去,她看着祝无执那冷漠的脸,意识到他一定不在意不害怕。 对此她只觉得畏惧。 * 仲夏天,暑气蒸腾,庭院里的石榴花盛开,透过窗棂映出明艳光彩。 从五月初一开始,汴京的人们就忙碌起来。街市上有小贩卖桃枝、柳枝、葵花、蒲叶和艾草。 温幸妤也不例外,和宅子里的仆人们一同准备端午要用的东西。 用五彩丝线编了百索,做了漂亮的艾花簪,还有花巧画扇。还用紫苏、菖蒲、木瓜等药材,全都切碎成茸状,做了香囊。 吃的有香糖果子、粽子、白团和五色水团等。 到了端午当天,家家户户将这些物品陈列在门口,与粽子、五色水团、茶酒一起供奉神灵,还会在门上钉艾草。 汴京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氛围。 祝无执忙了差不多一个月,每天不是查案就是审犯人,要么就忙着应付周士元和林维桢,几乎没有闲暇,跟温幸妤说话的时间少之又少。 端午休沐在家,他才能好好跟她吃顿饭、说句话。 他不大爱吃粽子和白团,一口未沾,温幸妤倒是吃得多些,似乎是比较嗜甜。 快到晌午时,温幸妤换了身方便行走坐卧的小袖上衣,静月为她梳了云髻,又在发间簪了艾花,两人准备一道出门。 出了主屋,祝无执也恰好从书房出来,一身湖蓝大袖衫,腰别折扇,看起来似是丰神俊朗、温文尔雅的公子哥。 俨然是也正准备出门。 见她出来,祝无执目光落在她面容上,神色温和道:“去哪?” 温幸妤道:“金明池有赛龙舟,我和静月想去凑凑热闹。” 祝无执瞥了眼静月,慢条斯理道:“正好我也出门,一起罢。” 温幸妤只好应下。 一出院子,朱顶清漆的马车停在旁侧,车夫静候一旁。 祝无执率先上车,而后朝提裙欲上车的温幸妤伸出了手。 “来。” 温幸妤一愣,垂下眼兀自上车,避开了他的掌心。 “我自己可以的。” 祝无执眸光微沉,转而恢复如初,待马车动起来,他忽然瞧见温幸妤手腕上的百索。 五彩丝线编织,细细一根松垮套着,映得肌肤如雪。 而他送的那个羊脂玉菩提珠串,则不见踪影。 他收回视线,不虞道:“怎么不带送你珠串?” 温幸妤攥着手指坐在最边上,她没有看他,小声道:“那个太贵重了,怕带出来磕碰坏。” 祝无执面色稍霁,笑道:“一个手串罢了,不喜欢再送你别的。” 温幸妤抿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困春莺 第54节 她道:“您打算去哪?” 祝无执道:“李明远来了汴京,我在丰乐楼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闻言,温幸妤皱了皱眉,又想起了年前李行简和薛见春的流言。 她没忍住问道:“薛见春也来了吗?她和李明远如何了?” 祝无执把玩着手里的竹骨洒金折扇,闻言看了她两眼,似笑非笑:“你倒是善心,关心了这个关心那个。” “也不见你这般关心我。” 温幸妤诧异望去,就见祝无执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笑笑不说话了。 她心里发怵,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跳下马车,离他远远的。 好在丰乐楼不远,她很快就熬到祝无执下车。 看着青年挺拔高大的背影,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马车再次动起来,碾过青石板路,穿过热闹的御街,行至金明池附近,便被迫停了下来。 周遭人山人海,池边凉亭水榭早被达官贵人占了,宝津楼轩窗大开,人影幢幢,位置最好的水心殿则是皇室。普通百姓有的站在岸边围观,稍微富裕些的会搭遮阳棚子。 温幸妤掀开车帘欲下车,余光瞥见角落里掉着个钱袋。 她拾起来一看,天蓝水纹软缎钱袋,不是祝无执的还是谁的。 想必是方才下车时不慎落下的。 方才他说,去丰乐*楼是为了给李行简接风。 可钱袋在这,他岂不是要没面。 思来想去,温幸妤还是决定先把钱袋给祝无执送过去。反正龙舟赛也还要一会才开始。 她对车夫道:“李叔,劳烦您调头,我想去趟丰乐楼。” 得了吩咐,车夫老老实实调头往回赶马车。 两刻后,马车停至乐丰楼门口。 丰乐楼原叫樊楼,后更名丰乐楼,是汴京最大的正店酒楼,食客众多,且多为达官贵人。整体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每每入夜,莲盏如星,灯烛晃耀。[1] 温幸妤一入楼,只见人声鼎沸,宾客推杯换盏。有茶博士迎来,笑眯眯道:“姑娘可有定座?” 能入樊楼的都是富贵出身,可端午时节顾客盈门,没有预定是万万没地方坐的,别说雅间,大堂都没位子。 温幸妤摇了摇头,给茶博士塞了几块碎银:“我给我朋友送个东西,很快就下来。” 茶博士稍微一掂,就知道不少。他态度愈发好,问道:“您朋友叫什么名儿?我带您过去。” 温幸妤道:“陆观澜。” 茶博士一愣,不动声色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姑娘,旋即引她上楼。 陆观澜如今在汴京名气奇大,明明是探花郎,却做了那杀人不眨眼的“察子”。 这姑娘面相纯善,也不知是他什么人。 茶博士把温幸妤引至三楼一雅间外,便躬身退下了。 门口没有护卫,没有任何人守着,只有脚步匆匆的堂倌亦或是卖客偶尔路过。 温幸妤捏着钱袋,正欲抬手叩门,就听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鬼使神差的,她停了手,静静立在门口,继续听了下去。 雅间内,祝无执与李行简对坐。 金丝楠桌上摆满珍馐佳肴,皆以银器玉器盛装。 李行简夹了一筷樱桃煎放口中,又仰头喝下眉寿酒,叹道:“还是汴京好啊,富贵迷人眼,连酒都比同州那破地方的好。” “最关键的,是逃离了薛见春那疯女人。” 祝无执把玩着青玉酒杯,嗤道:“你也就这点出息。” 李行简也不生气,嘿嘿一笑道:“你跟温小娘子如何了?” 祝无执手一顿,他似笑非笑瞥了眼李行简:“能如何?” 李行简啧了一声,揶揄道:“你跟哥们装傻就没意思了啊,谁看不出你对那小娘子有意?” “在同州那会就给她费尽心思找制香古籍不说,来京城前还去寺庙求了万空方丈的白玉菩提手串。” “剩下的我都懒得数了。” “更不用说,你现在分明已然不需要什么掩饰身份。” 门外的温幸妤脸色难看,捏着钱袋的指节泛白。 李行简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厚重的布帛,层层叠叠劈头盖来,好似千斤重,叫她喘不过气。 祝无执怎么会对她有意,怎么会? 怎么可能!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雅间内,李行简说完,见祝无执并未否认,他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笑得不怀好意:“说说吧,打算把你那温小娘子怎么办?” 门外的温幸妤听到这句询问,心高高提起,怀揣着那浅薄的希望,惶惶侧耳听去。 祝无执沉默了一会,觉得这种事叫他当乐子聊,实属闲得没事干。他不喜欢别人窥探自己的隐私。 正想叫李行简闭嘴,余光就瞥见雕花门扇绢布纱上,映着一道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他恍若未觉般,淡淡收回目光,改变了主意。 仰头喝下杯中酒液,口中弥漫眉寿酒的醇香,他唇角弯起,理所当然道:“怎么办?” “自然是…纳她做妾。” 【作者有话说】 [1]樊楼的描写引自《东京梦华录》 本章关于端午节的内容也是参考了《东京梦华录》 关于祝狗和沈小茶的官职,是仿北宋。 33 第33章 ◎镜花水月一场空◎ 妾…… 温幸妤咀嚼着这个字,只觉如坠冰窟,血液寸寸冻结。 耳内嗡鸣,周遭一切像是被蒙上了水雾,喧闹声朦朦胧胧,全都是那么的虚幻不真实。 她身子晃了晃,面色煞白,腮内软肉被咬的鲜血淋漓,唇齿咽喉满是腥甜。 有堂倌端着菜走过,见温幸妤面无血色呆立门边,好心询问:“姑娘,怎么不进去?” 温幸妤恍然回神,四周的喧闹声如同潮水涌来,击得她耳膜刺痛。她恓惶抬眼,入目是上好的雕花门扇,里头的人还在交谈,她却什么都听不进了。 后退两步,白着脸朝堂倌摇了摇头,兀自转身,跌跌撞撞朝楼下走去。 待出了樊楼,日光洒落,夏风拂面,路过的百姓皆喜气洋洋,笑容满面。 人世温暖繁华。 温幸妤却觉得好冷好冷,阳光是冷的,风也是冷的,如同刀子一般割破她的皮肉,搅碎她的骨头,只剩下魂魄裸/露在这方天地。 万念俱灰。 车夫见自家夫人白着脸立在樊楼外,手中还攥着钱袋,以为是发生了什么,赶忙跳下马车迎了过去。 “夫人,您这是……大人不在里面吗?” 温幸妤回过神来,顺着车夫的目光垂头,才发现手心还捏着那天蓝软缎钱袋。 指下的布料被指甲抠破,上面沾着月牙状的血痕。 痛觉姗姗来迟,她猛地松手,钱袋掉在地上。她屈指看自己的指甲,才发现已经折断,甲缝里渗出点点鲜血。 车夫吓了一跳,把钱袋捡起来,小心翼翼开口:“夫人,要带您去医馆吗?还是回家?” 温幸妤张了张嘴,喉咙像堵了棉花,缓了好一会,才勉强挤出两句话:“我方才没找到地方,你去送钱袋吧。” “至于我…我自己走走,你送完了就回宅子,不必管我。” 说完,也不等车夫什么神色,自顾自转身,踏上繁华热闹的街道。 车夫看了眼钱袋,又看了眼夫人的背影,挠了挠头,不明所以。 他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进了樊楼。 人流如织,温幸妤如同游魂,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 吆喝声,叫卖声,杂耍声,孩童的嬉笑声。 艾草香,柳叶香,糯米香,女子的脂粉香。 她好似什么都感觉到了,又好似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好像还活着,又好像魂魄已经离体。 只有心脏还在痛苦跳动。 耳边回荡着那句“纳她做妾”,周围一切声音都是虚的,只有这句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将她的心脏狠狠攥紧,无情捏碎。 这段日子令她惶惶不安,让她下意识逃避的点点滴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这样清晰。 帮她出气,给她送古籍,送锦衣华服,教她写字……一桩桩一件件,裹着蜜糖的关怀宠爱,不过是对阿猫阿狗的随手施舍。 祝无执从未对她平等视之。 温幸妤想不通,为什么非得是她。 将近两载,日盼夜盼,好不容易快要能接观澜哥回家,却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困春莺 第55节 那浅薄希望如同梦幻泡影,就那么碎了。 午后阳光热辣,许多行人撑油纸伞,要么带着帷帽遮阳,温幸妤就这么失魂落魄的走着,两颊晒得滚烫。 泪珠从眼眶中溢出,滚过发烫的两腮,竟是那么凉,直淌进心窝,冰冷苦涩。 她该怎么办呢? 对于祝无执这样的公子哥,若是被她这样的女子拒了,那将是奇耻大辱。无关情爱,是关乎颜面。 若她敢直言离开,迎接的将会是他疾风骤雨般的怒火。 他不会轻易放手的。 温幸妤好像坠在迷雾中,周遭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荒谬。 “柳三家的,不打算带孩子去看赛龙舟吗?” “哎,刚刚去了,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啥也看不清。” 听到熟悉的名字,温幸妤脚步骤顿。 她回过头,就见一身着缃色襦裙,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牵着个垂髫小童,站在街角的饮子铺前说话。 那孩童指着铺子,稚声稚气道:“娘亲,我想吃冰酪。” 妇人抱起孩童,温柔哄道:“念念乖,你还小,不能吃这么冰的东西,会腹痛。” “娘回去了给你做紫苏饮子。” 是柳三大哥的妻儿。 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她们。 乍见熟人,冲散了几分温幸妤心中悲郁。 当时若不是柳三大哥,凭由也不会办那么顺利。当初走得急,不曾好生道谢,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她踌躇一番,最终还是走上前去,主动打招呼:“这位姐姐。” “您可是柳三大哥的妻子?” 妇人抱着孩子转过身,见是个面生的年轻姑娘,疑惑道:“你是?” 温幸妤解释道:“两年前柳大哥帮过我的忙。” 妇人明了点头。 亡夫为人正直,是个热心肠,在皇城司做了多年小吏,帮过的人不知凡几。 温幸妤道:“柳大哥近年来可还好?我才回汴京不久,还未曾去拜谒感谢。” 听到这话,妇人脸色一下难看起来,她叹了口气,满目哀戚:“我家夫君,已经去世快两年了。” 闻言,温幸妤怔在原地,愕然看着妇人。 柳大哥…死了? 心中顿觉不安。 她压下这种怪异的不安感,充满歉意道:“对不住,说到您伤心事了。” 妇人摇了摇头,苦涩道:“不打紧,都是过去的事了。” 温幸妤沉默下来,觉得什么安慰好似都很苍白无力。少顷,她道:“您节哀。” 妇人眼眶红红,佯装轻松摆手:“都过去了,不管怎么样,日子都得照常过,我现在只想把念念好好养大。” 说着,她怜爱的摸了摸孩子的头。 温幸妤鼻尖一酸,满眼泪意,侧过头去不敢再看。 妇人看着温幸妤面色不大好看,脸上还有泪痕,心想这妹子说不定是遇上了难事。 好歹是亡夫认识的人,她好心道:“外头热,咱们相逢即是缘,不如去饮子铺坐坐?” 温幸妤没有拒绝,或许是心里太难受了,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二人进了饮子铺,一人要了一碗冰凉的漉梨浆,念念是杏酥饮。 对坐桌前,温幸妤捏着粗糙的瓷勺,有一搭没一搭的搅着碗里的漉梨浆。 妇人把念念抱在腿上,问道:“我姓杜,妹子怎么称呼?” 温幸妤道:“杜姐姐叫我阿莺就行,莺鸟的莺。” 杜娘子点了点头,关心道:“我看你面色发白,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温幸妤捏着勺子的手一顿。 她抬头看着面前温柔的妇人,摇头复又点头。 “我夫君前些年因病去世,我因为一些原因,没法带他的尸骨回老家。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让他落叶归根,同他此生阴阳相守。前些日子满心欢喜,觉得快要成真。” “可今日,却被一个人亲手打碎这一切。他想纳我做妾。” “我不想做他的妾,我只想守着亡夫,可他性子独断,我怕是很难逃脱。” “两载光阴,盼来盼去,或许只是大梦一场空。” “曾经我以为他对我是好的,可如今一看,他从未想过尊重我。” 说罢,温幸妤吸了吸鼻子,扯出个苦涩的笑:“对不住,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 杜娘子摆摆手,叹了口气。阿莺说的话,她很能感同身受。前年老柳死后,娘家和婆家都劝她再嫁,说她还年轻,没必要守什么贞,说又不是富贵人家,不讲究那么多。 可她不愿意。无关守贞,只是没心情再嫁罢了,她只想好好把念念养大。 阿莺面对的,比她还要棘手。 犹豫片刻,她问道:“阿莺妹子,你口中的这个人,可是有权有势?” 温幸妤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杜娘子一听,叹息道:“这人也忒霸道。要不你先跟他好好说,要是还不放你走,那就去报官!” “再有势,也得守王法呀,我不信天子脚下他能毫无顾忌。” “要实在不行…你早点偷偷逃了吧。” 温幸妤扯出个苦笑,却并未解释,只道:“姐姐说得是,我的确要早些离开。” 杜娘子点点头,劝道:“你也看开些,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说着,她又想到了亡夫,不禁心中难过。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下来。 念念看看自己娘,又看看对面的姨姨,乖乖低头喝自己的杏酥饮。 俄而,温幸妤纠结了一下,还是问出了令她不安的疑惑:“杜姐姐恕我冒犯,我想知道,柳大哥他……” 杜娘子一听就明白,阿莺想知道丈夫的死因。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将近两年的日夜,她早都释怀了。 “哎,衙门的人说,是追捕盗匪不幸牺牲的。” 说着,她目光悠远,神色哀伤,像是在回忆什么。 “前年七月十六,我回八角镇娘家,本说好下值来接我,结果一直到入夜才来,说是要去追捕个逃犯,让我不用等他,和念念先睡。” “我等了一晚上他都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清早,有几个衙役上门,说他…死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雨特别大,我一直没睡好,惊醒了好多次,心神不宁的。现在想想,是老天在提醒我。” 说着,杜娘子已经泪流满面。 她捂着脸压抑痛哭,念念被吓到,抱着她的胳膊跟着哭:“娘亲…娘亲不哭,呜呜呜呜……” 听完杜娘子的话,温幸妤如遭雷击。 七月十六。 雨夜。 逃犯。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暴雨倾盆,祝无执忽然出门,深夜才回来,后背还有刀伤。 本以为是遭遇了仇人追杀,没曾想…是他去杀人! 饮子铺客来客往,大敞的门扉有热浪源源不断涌入。 温幸妤觉得齿冷。 脚底窜起一阵凉意,她忍不住发起抖,连牙齿都在磕碰。 惊惧的同时,她不免疑惑,柳三侠义,帮了忙,祝无执为什么要杀? 细细复盘着那天发生的事,那天二人在农舍中的对话,登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祝无执缘何杀人——柳三发现了异常。 柳大哥为人正直,他发现不对劲,定会上报。祝无执想要顺利离开,最粗暴妥帖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这么看来,祝无执好像也没错。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死局。 可…真的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柳大哥非死不可吗? 她能怪他吗?凭什么怪他呢?他也只是为了活。 脑海一片混乱,温幸妤顿感迷茫恍惚。 耳边是杜娘子和孩子的哭泣,她不敢抬眼,满面蜡色,心中戚戚。 不论祝无执的杀人缘由,对于她和杜娘子而言,某种层面上,她是帮凶。 那天晚上,是她给祝无执处理的刀伤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再也压制不住。 她翕动着唇瓣,觉得无颜面对杜娘子。 半晌,杜娘子收拾好情绪,就见面前的姑娘脸色凄惶。 她用帕子沾掉眼泪,扯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让你见笑了。” 困春莺 第56节 温幸妤僵硬摇头,呐呐道:“您受苦了。” 杜娘子抱着抽泣的念念哄,给他温柔擦眼泪。 片刻后叹了一声,自嘲笑道:“倒也不苦,夫君死后,皇城司那边给了不少抚恤银,倒是让我跟念念过得更富裕了。” 温幸妤说不出话。 她喉咙发涩,想要说出真相,却又懦弱卑鄙的不敢承认。 良久,她抖着手指解下钱袋,推到杜娘子面前,哑声道:“对不住。” “真的对不住。” “我还有事,先告辞,杜姐姐您留步。” 说完,她踉跄起身,夺门而逃。 “欸,阿莺妹子,你的银子!” 杜娘子站起身追到门口,可街上人流如织,她哪里还看得到阿莺的身影。 望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她喃喃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道歉,走得那般焦急。” 过了一会,她摇了摇头,心道阿莺妹子可能是觉得问太多,惹她伤心了,故而道歉。 至于留下的银子,想必是对亡夫相助的感谢。 年轻姑娘,大多心善面皮薄。 她把钱袋小心翼翼收好,想着若是有机会见面,就还给阿莺。 阿莺感谢是阿莺的事,但这银子这么多,她是万万不能收的。 念念仰头看着娘亲,奶声奶气:“娘亲,我想回家。” 杜娘子回过神,抱起孩子,柔声道:“好,咱们回家去。” * 离金明池愈近,人群愈发拥挤,摩肩擦踵。 温幸妤被人流裹挟着、推着,跌跌撞撞向前,最后停在了金明池附近。 龙舟赛还未结束,水中楼船画舫停泊,两旁小船争渡,水手奋勇争先,欢呼声、助威声如雷,热闹非常。 温幸妤却无心观看,只觉得身心俱疲,心脏像破了个洞,透着凉风。 她拖着两条麻木的腿,走到一处墙角边抱膝坐下,怔怔的看着过往的行人。 祝无执想让她做妾。 祝无执杀了柳三大哥。 这两件事像是霜刀冰剑,一下一下割着她的五脏六腑,摧心剖肝,令她胆寒。 日头逐渐西斜,龙舟赛事结束。 云间霞光万道,映红了半边天,整个汴京城氤氲在夕阳中,路边的槐树柳树皆被镀上一层暖黄光晕。 路过的人,无不好奇的看向墙角抱膝而坐的姑娘。 温幸妤浑然不觉,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晴了一个白日的天,此时却翻起黑云,刚爬上半空的月亮,被大片云翳遮盖。 街上人流少了许多,三三两两归家。 不多时,星星点点的雨珠落下,砸在瓦片上,没入水中,敲在草木花瓣上,激起尘土,扑灭热浪。 温幸妤愣愣仰头,看着漆黑的天,雨滴落在面颊上,冰冰凉凉。 混沌的思绪忽然就清晰了。她扶着墙,撑起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没入雨幕。 她捋顺了、想好了。 离开祝无执是一定的,但要谨慎小心,要从长计议。 祝无执此人心思深沉,做事狠辣果决,从他截杀柳大哥,以及短短一年多回到汴京复仇,可见一斑。 更糟的是,他现在是皇城司副指挥使,整个汴京动向几乎都在他掌控下。 她今夜说什么都走不掉。 没有凭由,没有户贴,带着观澜哥的尸骨从他手中逃脱,几乎是天方夜谭。 思及此处,温幸妤不免胆颤,顿觉行不知往,渺渺茫茫。 可不管有多难,她都必须逃。 若是成了妾,这辈子就完了。过去在国公府时,她是见过那些妾过得是什么日子。 说好听点是主子,实际上就是暖床的奴才。 逃妾比逃奴的罪还要重。 更何况,她只想好好带观澜哥回家,她不能对不起他。 雨幕渐密,温幸妤浑身被浇透。 她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明 今日她去樊楼送钱袋的事,祝无执一定会知道,并且大概率会猜到她听到了那些话。 按照祝无执的性子,若是自己回去质问,他会顺势提出纳她。如果她敢拒绝,他定会勃然大怒。 她不敢想盛怒的他会做出什么。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暂时只有装傻这条路。 她装傻什么都不提,他或许暂且不会点破——对于他这样的人,不到一定程度,是不会行强迫之事的。 因为他有属于文人的傲气和清高。 温幸妤有些懊悔,她应该早些回去。现在已经入夜,她要是想不到个好借口,怕是不能善了。 哀叹一声,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冒着瓢泼大雨往宅子赶。 * 书房。 灯火昏黄,祝无执立于案前,面前铺着一幅画。画上美人横卧,只是还未画上眼睛,且有一团豆大的墨迹。 正是不久前他未完成的美人夏困图。 指腹滑过画卷上美人轮廓,绢纹宣的触感宛若女子肌肤,细腻温润。 祝无执下颌紧绷,眼底一片沉郁。 他申时归家,现已戌时末,她都还未回来。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草木被打得东倒西歪,凉风钻入窗缝,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 祝无执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光晕在脸上忽明忽暗,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入浓墨般的阴影,面色阴沉。 很好。 竟然敢躲。 如此不识好歹。 屋门忽被敲响,他皱眉抬眼,听到了静月小心翼翼的声音。 “大人,雨这么大,要不要派几个人去寻夫人?” “奴婢怕夫人出事……” 祝无执冷笑一声,正欲说不必去找,她不可能不回来。 可脑海却浮现出她胆怯害怕的模样。 风雨交加,雷声不断,她说不定正缩在那个屋檐下,惊慌失措。 咽下将要出口的话,他阴着脸道:“备马,我亲自去寻。” 静月称是,赶忙去倒座房,叫小厮去马厩里牵马。 祝无执回主屋取了件厚实的外衫,才推门出去。 院子里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青石板湿漉漉的,他撑伞拾级而下,就听得院门被敲响。 他停下脚步,牵马的小厮赶忙高声询问:“谁?” “是我。” 门外的声音闷闷的,夹着吵闹的雨声,并不真切,却清晰的传入祝无执的耳朵。 他道:“开门。” 小厮立刻照做,拉开门闩,打开院门。 黑云翻墨,冷雨潇潇。 雨幕像一道银丝密织的帘,将庭院裁成两半。 温幸妤看见祝无执的一瞬,下意识后撤半步。 青年一身绛紫圆领袍,手执油纸伞背光而立,身后的主屋温暖明亮,五官却淹没在黑暗中,那双凤眼乌沉森冷,好似恶鬼。 她心口一突,攥紧了手指,浑身控制不住的发起颤来。 “过来。” 低沉嗓音裹着雨气飘来,阴冷潮湿。 34 第34章 ◎狎昵◎ 困春莺 第57节 她浑身抗拒,却不敢不去,只得强压恐惧,恓惶上前。 鞋子和青荷襦裙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坠着她的脚步。 又一串惊雷滚过天际,雨势转急,庭院里腾起水雾,仿佛要将两人的身影都溶在其中。 看着女人慢吞吞的动作,祝无执有些不耐,他几步上前,把伞递给身后的静月,将温幸妤横抱起,朝主屋走去。 静月紧跟在后边,把伞撑在两个主子头顶。 积水里摇晃的灯影被踩碎,温幸妤紧咬着唇,安安分分不敢挣扎。 主屋熏笼暖香扑面而来,温幸妤被放在湘妃榻上。 祝无执俯身,手撑在她身两侧的榻面上,凤眼牢牢钉在那张苍白的面容上。 女人双手抱臂,低垂着头,脸上沾着雨水,面无血色,鬓发散乱如洇墨,湿漉漉地蜷在雪颈间, 身上那件青荷襦裙半透,裹着纤瘦肩胛,随颤抖起伏。 他喉结轻滚,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又往前逼近了几寸:“这龙舟赛着实精彩,竟让你淋着夜雨都要看。” 温幸妤强压下恐惧,避开他的目光,手撑着榻身子微微后倾,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龙舟赛结束的早,是我贪恋金明池美景,耽误的久了些,不曾想天忽然变了……” 祝无执一眨不眨盯着她狼狈的脸,忽然唇角微勾露出个笑,眸光却依旧阴沉沉。 “这样啊……” 尾音拉得悠长,语气意味不明。 他再次逼近,温幸妤心下骇然,她被迫后仰,手肘撑在两侧,几乎要折腰倒在榻上。 “是,是这样。” “我衣裙又湿又脏,你起来可以吗?弄脏你衣裳就不好了。” 祝无执听着这发颤的女声,步步紧逼,唇边带笑,语气堪称轻柔:“抖什么,很怕我?” 温幸妤连连摇头:“不,不怕的,是淋雨太冷了。” 看她那畏惧躲避的样子,祝无执心中腾起一股郁气。 他一向不喜形于色,目光落在她发白的脸上,静默片刻,最终只轻嗤了声,慢悠悠起身。 姑且看在她淋雨的份上,暂放她一马。 温幸妤如蒙大赦,坐直身子。 静月恰好进来,小心翼翼道:“夫人,热水备好了。” 温幸妤松了口气,忙站起来朝静月道:“我现在就去。” 说罢,也不等身后人作何神态,夺门而逃。 浴房水雾蒸腾,温幸妤将自己沉在水中,浑身的寒意才得到舒缓。 她出神的看着百花屏风,惴惴不安。 方才算是应付过去了吗?一会他是否还会做出亲狎举动。 如果他非要点破这件事,她又该如何应对? 心中恐惧不安,直到浴桶里的水温凉,她才起身。 穿好衣裙,将头发擦半干,她惶惶不安回到主屋。 屋内灯火昏黄,祝无执换了被她蹭湿的衣裳,着一件月白寝衣,坐在榻上,手边的小几上搁着一碗姜汤。 见她来了,他抬起眼皮,散漫招手:“来,把这姜汤喝了。” 温幸妤慢吞吞上前,正欲坐到小几另一侧,手腕就被扣住了。 惊慌抬眼看去,只见青年唇边噙着笑,定定看着自己。 下一刻手腕传来一阵拉力,身子不受控的跌坐在他腿上。 她短促惊叫一声,手忙脚乱要起身,却被箍着腰,强行桎梏在他双腿之上。 “别乱动。” “我喂你。” 祝无执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拿起白釉瓷勺舀了姜汤,欲抵在她唇边。 温幸妤偏头避开,勉强笑着婉拒:“不劳烦您,我自己来就好。” 祝无执笑着,捏在腰间的力道微重,嗓音不疾不徐。 “你不喜欢我关心你吗?” “亦或者…你很讨厌我?” 哪怕是带着笑,语气也很平和,但温幸妤清晰的知道他恼了。 若是再推拒,继续惹怒他,祝无执未必会愿意同她继续耗着,说不定会趁着怒火,点破纳妾一事,逼她回应。 到时候她不仅拒绝反抗不了,还会引起他的怀疑,届时再想逃,怕是难上加难。 温幸妤心里发怵,垂下眼帘,没有回答,也不敢再挣扎。 祝无执看她乖顺,心情稍愉,把瓷勺抵在她唇边,笑道:“张嘴。” 温幸妤眼眶发酸,忍着泪意和畏惧,听话启唇。 祝无执像是得了趣味般,一勺又一勺,目光落在女人粉润的唇瓣上,愈发幽深。 姜汤本该是辣的,可温幸妤却好像失去了味觉,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木然的张嘴,吞咽,由他摆弄,直到一小碗被喂完。 祝无执拿帕子沾了沾她的唇,又从旁边的莲瓣白釉盘中捻了颗蜜饯,凑到她唇瓣。 待温幸妤启唇,他便用手指推了进去。末了还在她下唇轻按了下。 暗示意味明显。 温幸妤呼吸微窒,慌乱起身,头也不敢抬:“夜深了,我先去歇息。” 祝无执倒也再做什么,一面用湿帕子擦手,一面笑道:“急什么,先漱口。” 温幸妤僵在原地,静月拿了茶水和唾盂来,她飞快的漱了口,顶着那如有实质的视线,往内间走。 待走到床跟前,她几乎站不稳。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 她回头,透过纱隔看到祝无执模糊的身影,抖着手指拉开了墙边的顶竖柜。 放被褥的地方空空如也。 分明今天出门时,里面还有两张被子。 她闭了闭眼,脸色煞白,心中凄惶。 前些日子他偶有轻佻之举,可从未像今日这般意图明显。他果真知道她听到了那些话,并且想趁今夜彻底戳破这层窗户纸。 正发愣,身后就传来祝无执低沉的嗓音。 “怎么不睡?” 她急急转身,差点撞上他的胸膛,后撤半步站稳后,不死心的哑声道:“只有一床被子。” 祝无执看起来心情很好,拉着她的手腕,径直坐到床沿:“天气热了,放两床被子像什么话?” “你我同榻两载……” 掌中玉腕滑腻,他揉捏着,轻轻用力把人又往跟前拽了几寸。 温幸妤挣脱不开,只觉手腕上的掌心灼热。 这话虽不是直接点破,却也狎昵意味明显。他这样的人,一向好面子,是不会主动说“我想纳你”,他只会说着似是而非的话,等待她乖顺委身。 何其傲慢,何其…讨厌。 她心中惊慌,面色勉强维持平静,唇瓣翕动了半晌,只强笑避开他的话,说道:“我淋了雨,说不好明日会发热,染给您就不好了。” “今夜我去厢房睡吧。” 祝无执并未回答,也不松手,盯着她张合的唇看,忽然想起去岁冬日,他在湖底为她渡气。 什么感觉? 当时只觉得很软,很甜,还有些湖水的凉。 那时候她多乖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攀附着他,不像现在,明明知晓他的意思,却还在装傻。 思索片刻,他扯着她的手腕,将人直接带倒在床上。 温幸妤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瞬便被压在身下,檀香裹挟着,像是细密的网,密不透风。 她紧绷着身体,手抵着他胸膛,隐隐有了哭腔:“你,你先起来好吗?我今天真的很不舒服。” 祝无执搂着她的腰,似笑非笑:“不舒服?” 温幸妤白着脸点头:“淋了雨,浑身疼。” 祝无执见她那抗拒样,也没了兴味。 他今日本也没想做什么,毕竟解她和陆观澜的婚书要时间。他虽不是君子,但也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要了她。 好歹要办了纳妾文书才行。 方才那些举动,只是因着她听了纳妾的话就躲着不回家,心有火气,想试探她的意思。 现在看来,她对做妾一事有所恐惧。 倒也能理解,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总要对婚事有所担忧。 也罢,便给她几日平复心情。 心思百转,他轻笑:“睡吧。” 随后起身熄了油灯,放下纱帐,躺在外侧将她搂在怀里,阖上了眼。 屋内昏暗,温幸妤僵硬睡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今日在外面游荡了一天,身体疲倦不堪,可她的思绪却十分清明,毫无睡意。 直到身旁之人呼吸均匀,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困春莺 第58节 看来今日是应付过去了。 可她能躲多久呢?经过这两年的生活,她深知祝无执此人耐性不好。 她要尽快想办法,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 翌日一早,祝无执早起上朝,温幸妤不想和他面对面相处,装睡了一会,等人走了,才顶着两个黑眼圈爬起来。 静月时不时瞄一眼夫人憔悴的脸,暗中叹息。 温幸妤吃了早饭,戴着帷帽就出门了。 她没有带静月,也没有坐马车,为了防止祝无执派人盯着自己,七拐八拐绕了很久,随便进了进了几个铺子,买了点东西混淆视线,最后才绕到新郑门附近的麦秸巷。 麦秸巷离西通新门瓦子很近。瓦子又叫瓦肆,内设有勾栏、乐*棚,日夜表演杂剧、歌舞、傀儡戏、皮影戏、杂技等。除了娱乐项目,还有卖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煞是热闹。[1] 而麦秸巷里,住的大多都是贫民,有小商贩,也有外地人来赁房暂住。 温幸妤要找的人,是她在国公府时,关系较好的小姐妹,名唤香雪。 香雪比她大些,早一年出府,嫁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国公府覆灭后,她们二人还见过一面,直叹世事无常。后来,她救下祝无执离开汴京,便再也没和香雪通过信。 前些日子祝无执不让她多出门,她也不敢联系过去国公府的小姐妹,怕无意泄露什么,坏了他的事。 如今知晓他已不需要观澜哥身份遮掩,她自然也就没了这层顾虑。 麦秸巷内房屋低矮简陋,地面污水横流,环境奇差。 她按照记忆,寻到了一处破旧却干净的院门外,忐忑叩响。 过了一小会,脚步声传来,院门被人“吱呀”一声拉开。 她抬眼看去,顿时眼露欣喜。 面前的女子荆钗布裙,瓜子脸,白皮肤,一双眼睛又圆又亮,手中端着个簸筐,里头有剪开的四季豆。 显然是正准备晾。 香雪又惊又喜,把筐放在地上,三两步上前轻锤了下温幸妤的肩膀,眼眶有些发红。 “好啊你,才来看我!” 故人再见,温幸妤握住她的手,眼眶发热,哽咽说不出话。 “对不住……” 香雪吸着鼻子笑,把人往院子里拉:“快进来!” 温幸妤点头,二人一同来到堂屋。 堂屋很小,桌椅板凳都很陈旧,整个屋子灰扑扑的,十分昏暗,但东西都打理的很整洁,窗台上的陶土花盆里种着花。 虽然穷,但是在用心过日子。 她看着香雪拿茶壶的背影,心中感慨。 当年在国公府,香雪机灵,很得老太君喜爱。后来老太君想把她许给四爷做贵妾,但香雪不愿意,跪了很久,拒了这场赐婚,最终嫁给了大家都不理解的卖货郎。 国公府倒台,四爷被斩首,香雪也算是逃了一劫。 香雪倒了杯茶给她,嗔怪道:“你这两年去哪了?一声不吭就消失。” 温幸妤愧疚,却也不能说实话,她道:“说来话长,我去了同州,前些日子才回来。” 香雪一听,叹了口气。 “是跟陆观澜?我记得他病挺重。” 温幸妤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香雪向来聪慧细心,她见昔日姐妹不欲多提,便也没再多说。 她打量着温幸妤的穿着,眨了眨眼揶揄道: “好啊你,穿这么好,是不是发财了?” 温幸妤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叹道:“一言难尽。” “确实攒了些钱,但这不是我自己买的。” 香雪挑眉,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的事:“陆观澜买的吧,我听说今年的探花郎就是他。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可惜状元游街那天我发热,实在爬不起来去看。” 温幸妤一听,立马紧张起来,看着香雪尖俏的小脸,关心道:“怎么会发热,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好好喝药?” 香雪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已经好了,别担心。” 温幸妤点头:“没事就好。” “你丈夫…待你如何?” 闻言,香雪脸上飞起红云,羞道:“云峰哥待我极好,做饭洗衣都是他。” “他脾气好,又聪明,这一年多卖货攒了银子,正打算过段时日了重新赁个大些的宅子。” 温幸妤端详着香雪的神色,见她不似说谎,才放下心来。 她真心实意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香雪点点头,又托着腮,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关于她丈夫的事。 温幸妤安静听着,时不时说两句话。 两人许久不见,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 过了一个多时辰,一壶茶水都喝干了,两人才慢慢停了话头。 香雪又去添了壶茶,给温幸妤续了一杯,似笑非笑:“说罢,是不是有事求我。” 温幸妤双颊发红,赧然道:“是有事相求。” 香雪哼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这人最藏不住事了,一有心事就揪着衣摆。” 温幸妤被说得不好意思,心中又十分感动。 香雪看着她窘迫的模样,笑骂道:“行了快说,扭扭捏捏的,到底怎么了。” 温幸妤正了神色,叹道:“有人想纳我做妾,我不愿意。” “这人身份不一般,我欲寻个时机逃脱,但是需要你帮我一把。” “香雪,我说给你听,听完你考虑,跟姐夫商量商量,若是觉得为难,也不要紧,我再另寻他法。”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东京梦华录》 35 第35章 ◎伪装,谋划◎ 香雪一听有人要纳温幸妤做妾,霎时变了脸色,低声道:“你不是和陆观澜有婚约吗?莫不是他始乱终弃?!” 温幸不好解释,只道:“与观澜哥无关,这人身份特殊,我不好与你言明。” 香雪聪慧,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妤娘不明说是谁,是想着哪怕逃跑失败了,这人也不会来找她和云峰哥的麻烦,毕竟不知者无罪。 她在国公府当了多年婢女,自然明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她无意再探究想强纳温幸妤的人是谁,叹道:“也罢,你且说要我帮什么忙。” 温幸妤道:“香雪,我记得姐夫是陈留县人,如果方便的话,帮我从陈留县衙办个凭由吧。” 香雪一愣:“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其他忙?譬如给你准备船票什么的……” 温幸妤摇了摇头,笑道:“就这样。” “那人在汴京耳目众多,我不敢在这办,故而想着绕一圈在陈留县办,这样他便不会发现了…或者说,发现的晚一些。” 香雪点了点头,握住了温幸妤交叠在膝上的手,面色郑重:“我会帮你的。” “当初在国公府,若不是你私下替我求了情,老太君不会那么轻易送我出府的。” 她知道为人妾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妾被明确视为“贱流”,通买卖。说起来是半个主子,可实际上连婢女都不如,没签死契的婢女主家不能随意打杀,可半个主子的妾,却能被主母随便找个由头发卖,更不用说现下士大夫中盛行互换、赠送妾室的风气。 说白了,妾就是个暖床的物件。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当富贵人家的妾,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可实际上呢?能安安稳稳活到老都不容易。 这也是她当初拒给四爷当妾,毅然决然嫁给云峰这个卖货郎的原因。 所谓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 不过当然了,若是穷困潦倒到要饿死的地步,那做妾,倒也是个选择。 总之,不管是还人情也好,感同身受也罢,她一定会帮温幸妤这个忙。 温幸妤没想到香雪答应的那么快,她心中欣喜,却还是劝道:“你跟姐夫商量商量再做决定,我也不是太着急。” 香雪笑骂道:“不急?怎么不可能不急,那些官老爷什么样,我还能不清楚?弄不好他哪天一个心情不好,把你强纳了怎么办?” “你安心好了,家里的事我能做主。再说了,云峰哥心肠软,知道这事一定会帮的。” 温幸妤回握着香雪的手,眼圈红了:“香雪……” “多谢你。” 香雪松开手,屈指敲了一下温幸妤的脑袋,笑骂道:“你可行了,在这谢谢谢的,惹人烦。” 温幸妤也跟着笑起来,两人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国公府的日子。 过了一会,她看了看天色,解下了钱袋,塞到香雪怀里:“这些银子你收着,就当是…提前祝贺你的乔迁之喜。” 香雪轻掂了一下,就知道里头有几十两,她板起脸,柳眉倒竖,正欲把钱袋推回去,就被按住了手。 她抬眼,温幸妤正认真的看着她。 “香雪,你若不收,我不能安心。” 困春莺 第59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若不收,好像她会出去告密似的。 她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惆怅:“你说说你,也在外面跑一年多了,怎么还这副性子?迟早要吃亏。” 听了这话,温幸妤只笑:“好香雪,你就别笑我了。” 香雪哼的白了温幸妤一眼:“对了,东西办好了如何给你?” 温幸妤道:“这段时日我会隔三差五来找你,届时给我就成。” 香雪皱眉道:“这样他不会怀疑你吗?” 温幸妤摇头道:“鬼鬼祟祟他才会怀疑,我光明正大来寻你去吃茶逛街,他不会多想。” “毕竟你同我多年密友。” 香雪了然,啧啧夸道:“有道理,你现在可比以前机灵。” 温幸妤无奈笑道:“倒也不是聪明,只是有几分了解他。” 香雪点头,摆手道:“行了,天色不早,你快回去吧,省得叫他怀疑。” “凭由我会尽快让云峰哥办好。” 温幸妤又道了几声谢,香雪把人送到了院门口。 晴朗的天忽然灰暗起来,细雨飘洒,屋檐上滴答滴答的往下滴水。 香雪拿了把油纸伞塞在温幸妤手心,摆手道:“回吧,我等你过两天来找我。” 温幸妤回过头朝她笑着点头:“好,你快进去吧。” 说完,她转过身,兀自没入了细密的雨幕。 麦秸巷狭窄且泥泞,她踏过污水,七拐八拐出了巷子,弄了满裙摆的泥。 她立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瞅着灰蒙蒙的天,幽幽叹气。 接下来的日子,她要专心致志应付祝无执,并且想办法避开他,收殓观澜哥的尸骨。 希望能捱过这段时日,顺利离开汴京。 * 一连十天,温幸妤每隔一日或者两日,就会去寻香雪。 二人一起逛瓦子、吃茶,亦或者买了绣线,在香雪家中绣东西唠家常。 祝无执早出晚归,忙着在皇帝、林维桢和周士元间周旋,并且暗示林向皇帝献计,做一个针对周的死局。可以说是殚精竭虑,脚不沾地。 见温幸妤时不时出门,便抽空派了亲信曹颂去跟着。 曹颂和手底下三个兄弟跟了两天,发现这温小娘子不过是跟香雪逛街玩耍,并无异常,于是向祝无执如实禀报。 祝无执听了后,想着温幸妤这几日对他的态度,并不似先前那般畏惧,有时候还会亲昵的笑,不像要离开的样子,便让这几人各归其位,不用再跟着。 五月十四,细雨蒙蒙,暮色渗窗纸。 心惊胆战等了十日,温幸妤总算拿到了凭由。 香雪的丈夫是个聪明人,找到个来汴京办事的老乡,这老乡是个牙人,在县衙里自有门道,使了些银钱后,替他跑腿,提前半个月就办好了凭由。 这样绕了几道关系,又是在五十里外的陈留县办的,祝无执不大可能发现。 再者现在商业繁荣,凭由这东西官府查得不太严。有钱能使鬼推磨,少部分牙人能弄到好几份不同身份的,更有人敢伪造假的。 温幸妤不敢弄假凭由,怕出了岔子,人没走远反而进了大牢,所以费心思弄了份真的,只不过名字是温莺。 凭由到手,紧接着就是收敛观澜哥的尸骨。 等到了五月二十一夏至,皇室会前往城北郊外“方泽坛”祭地,再前往仓王庙祭水神祈福,祝无执身为皇城司副指挥史,定然会护卫同往。 按惯例,他差不多会三天不归家。 届时就是她离开的好机会。 温幸妤摸了摸袖中的凭由,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它放在小匣子里,找到个偏僻的巷子,确定四下无人后,挖坑藏在了角落一颗不起眼的柳树下。 做完这些,温幸妤回到宅子,祝无执也已经下值。 静月领着两个小丫鬟摆了饭,葱泼兔、入炉细项莲花鸭、西京笋、金玉羹,皆以莲花白釉瓷器装盛。 二人入座,净手后安静用饭。 天热,温幸妤没什么胃口,盛了一碗金玉羹吃着。 祝无执慢条斯理用饭,瞥了眼她,用公筷夹了片莲花鸭到她碗中,淡笑道:“这几日都去哪了?” 温幸妤看着碗里的一片鸭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乍一听他问话,心口骤缩了下。 她垂下眼,随口道:“还记得老太君身边的香雪吗?我同她关系很好。” “这段日子闷在家中无趣,便去寻她说话逛街。” 祝无执似笑非笑盯着她看,直看得她心里发毛。 她竭力维持平静神态,垂首用饭,就听得他又道:“现在出去转转也好,等日后搬回国公府,你就不好再和这些贩夫走卒接触了。” 温幸妤一愣:“为何不可?” 祝无执笑道:“你们身份不同,自然不能多接触。” 温幸妤听明白了。这是说她未来是他的妾,若是再跟贩夫走卒接触,那便是丢他的脸。 做妾就比商贩高贵吗?都是苦命人罢了。 她有心反驳。却在对上他那双矜傲的眼睛时,又咽下了话头。 有什么可和他争论的呢?反正快要离开了,不能惹得他不快。 “我只是太无聊了。” “日后回到国公府,我不会再和她联络。” 闻言,祝无执捏着羹勺的手一顿,眼中登时闪过欣喜。 “你方才的意思……是日后会和我搬回国公府?” 听到他的问话,温幸妤眼睫微颤,她敛下紧张的心绪,将碗里的那片鸭肉吃了,又喝了口茶,才姗姗抬眼,露出个赧然的笑:“应该…会的。” 祝无执紧紧盯着她的脸,见她双颊飞霞,羞赧若灿灿桃花,一张冷傲俊美的脸霎时笑开了,恰似冰雪消融,春风拂柳。 他忽略“应该”两字,满心都是她想通了,愿意同他在一起。他一个劲儿瞧她的脸,笑盈盈的,竟一时忘了吃饭。 温幸妤被盯得不自在,她捏着瓷勺的手微微收紧,小声道:“吃饭吧…一会该凉了。” 祝无执颔首笑道:“好,好。” “你身子弱,要多吃些。” 温幸妤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安静吃饭,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她撒了谎……她不愿意留下。 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罢了。 * 五月十八,天刚蒙蒙亮,温幸妤就起来了。 祝无执穿好绿袍朝服,正欲出门上朝,就见温幸妤穿了件窄袖上衣,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他停下脚步,笑问道:“又去找香雪?” 温幸妤心中微凛,一面往头上戴帷帽,一面维持平和,柔声回道:“香雪想去崇夏寺求子,我陪她一起。” 闻言,祝无执倒也没说什么,温声道:“坐马车去吧,城东郊外鱼龙混杂,不大安全。” 温幸妤一听这哪行,有人跟着岂不是要发现她做什么了。 她不好直接拒绝,怕被怀疑,最后吞吐道:“事关求子,有男人跟着,怕是不大好。”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那就让静月和瓶儿跟着。” 温幸妤不好再推拒,点头应下。 祝无执见她听话,面色稍霁,温声道:“早些回来。” 温幸妤轻轻嗯了一声,目送他走出院门,便带着静月和瓶儿出门,去和香雪会面。 到了城东门口,温幸妤和香雪对视一眼,又无声错开视线。 温幸妤前些日子就告诉香雪,说她有个恩人,埋葬在石水村的桃溪山上,遗愿是能落叶归根,她想趁这次离开,帮恩人了却遗愿。 此番去寺庙,是为了寻寺中化人亭的僧侣,准备火葬一事。这需要香雪帮忙。 这话半真半假,香雪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过去在国公府,温幸妤帮过她很多忙,现在换到她帮温幸妤,那自然是倾力相助。 现在多了静月和瓶儿这两个“意外”,却也不难解决。 二人相识多年,默契十足,只消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准备做什么。 崇夏寺是城东郊外的一座大寺,香火旺盛,其中求姻缘求子最是灵验。 上山的路隐在翠障里,石阶上苔痕斑驳,转过蜿蜒的山腰,忽见修竹随风轻遥,竹叶尖往下滴答露水,青翠舒朗。 天清云淡,草木葱茏,野花香阵阵,风景很是秀丽。 一路上信众甚多,有坐轿上山者,也有像她们一般的徒步者,大多是女眷,气喘吁吁的拾阶而上。 温幸妤四人也几步一歇,时不时擦擦汗喝口水,过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是到了寺门口。 进了寺庙,温幸妤先和香雪去大雄宝殿捐了香油钱,几去其他几个殿里拜了拜,还抽了签,最后去百年老树上挂红绸。 做完这些,几人在莲花池边的凉亭里歇息,香雪坐了一会,忽然就捂着肚痛呼:“我肚子好痛!” 温幸妤赶忙凑过去,紧张道:“怎么会痛?可是吃坏了肚子?” 香雪直哼哼痛,断断续续回道:“许,许是昨日吃的粽子有问题,妤娘…好痛怎么办……” 温幸妤一脸焦急,对着静月和瓶儿道:“静月,去找个小师傅,让他带咱们去厢房!” 静月一听,赶忙跑去找僧人,不一会就领了过来。 困春莺 第60节 静月和瓶儿搀着香雪,温幸妤拿东西,由僧人引至厢房。 把香雪放在榻上后,她指挥道:“静月,你跟小师傅去请会医术的师傅来。” “瓶儿,你去厨房要些热水来!” “快!” 静月和瓶儿被催得慌了神,再者香雪确实脸色发白,头冒冷汗,故而并未怀疑,领了命脚步匆匆去了。 两人离开后,香雪朝温幸妤做了个口型:“快去。” 温幸妤重重点头,离开厢房,避开静月和瓶儿的方向,飞快小跑到寺庙后山的化人亭。 观澜哥的尸骨,她想要带回同州,必须要进行焚化。 我朝对火葬有严格限制,仅允许僧侣、远途归葬者、蕃人焚化尸骨。普通百姓若想,必须向官府报备,获得许可后方可进行。 可规定虽如此,但土葬成本高昂,而火葬则更“省便”,故而成为普通百姓首选。不少人会因穷困常规避禁令,偷偷焚烧。 也有不少信奉佛的富户人家,收买化人亭的僧侣去办。 温幸妤没办法自己去石水村,只好来寺庙的化人亭,找负责此事的僧侣,使银子让他们去办。 等她离开那天,再去取骨灰坛即可。 这是她能想到最稳妥的办法。 赶到化人亭,温幸妤直接找到了负责此事的僧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偷偷塞了银子,最终让那僧人松了口,答应去办。 她给僧人说了香雪丈夫的容貌,言明日此人会来寺庙同他们一起去石水村,取尸骨回来焚烧。最后又道,只要办成,还会有笔不菲的报酬。 那僧人应下来,还写了收据。 温幸妤这才放心,匆匆回了厢房。 一进厢房,静月和瓶儿正急得打算出去寻她。 “夫人,您去哪里了?可叫奴婢们担心。” 瓶儿看起来不大高兴,嘟着嘴抱怨。 温幸妤歉疚道:“刚才见你们迟迟不归,香雪肚子又痛,我一时着急,便想着去寻,哪知迷了路……” 静月想着夫人出去不久,又是老实性子,想必说的是实话。 她松了口气道:“夫人没事就好。” 若是出事,她怕是要被大人罚死。 温幸妤连说了几句对不住,坐到香雪旁边,关心道:“你好点了吗?” 香雪见她神色放松,就知道事办完了,她道:“方才来了个师傅,说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受了凉。” “我喝了些热水,已经好多了。” 闻言,温幸妤道:“没事就好。” 四人又逗留了一会,便一道下山去了。 到了城中,温幸妤借着买东西的空挡,将画了观澜哥埋葬地的纸,以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到香雪袖中。 做完这些,二人各自归家。 * 另一边,林府,书房。 蝉鸣和日光从窗外槐树间漏进来,林维桢和祝无执对坐檀木棋桌前,一人手执黑子,一人手执白子。 棋枰上白子已露颓势,祝无执神色认真凝重,林维桢则看起来轻松得多。 乍一看,是祝无执被打得节节败退,可事实谁知道呢? 俄而,黑子胜,林维桢拂须朗笑:“贤侄又让我。” 祝无执笑得谦逊:“林叔说笑了,我棋技哪里能比得上您?” 林维桢指腹摩挲着温润棋子,没有回答这句话,忽然道:“贤侄二十二了吧?” 祝无执抬眼看着林维桢,点头道:“不错,再有两个月,就二十二了。” 林维桢意味深长笑道:“像你这般年纪时,我孩子都会走路了。” “你也该成婚了。” 祝无执面色不改,温声道:“林叔所言极是。” 林维桢朗声一笑,又颇为惋惜道:“可惜我女儿还小,不然怎么都得把她许给你。” 顿了顿,他站起身招手:“你婶子前段时间寻了些适龄闺秀画像,你且随我来看看。” “若是看上哪个,等国公府翻案平反,就找人上门提亲去。” 祝无执看着林维桢的背影,眸光阴了一瞬,转眼又恢复如初。 他走到书案前,只见林维桢拿出个册子,翻开来指着给他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就直言了。册上闺秀皆出身名门,样貌上乘,不管哪个娶回去,都会对你有所助益。” “你回去了好好挑挑。” 祝无执扫过册子,面上恭敬,心中却在冷笑。 说得好听,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的婚事,进一步控制他,并且拉拢高位朝臣,维系关系。 他心思百转,面上滴水不漏,接过册子笑着拱手:“劳您和婶婶费心。” 林维桢笑着摆了摆手:“行了,回去吧,改日选好了人,把册子差人送过来便是。” 祝无执拱手称是,便恭敬告辞了。 * 回到宅子,他径直回了书房,坐在书案前,盯着案上的册子,满面阴鸷。 好一个林维桢,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竟敢把手伸这么长。 纵然他说得有几分道理,自己确实该寻个家世相当,能带来助力的妻子,可这也不代表他能插手。 坐了好一会,他才压下心中郁气。 静月端了茶进来,就见祝无执面色阴沉,她心中一惊,小心翼翼搁下茶,正欲告退,就听得一道冰冷嗓音。 “把这东西烧了。” 静月愣了一瞬,就见一朱红册子被丢在地毯上。 她赶忙捡起来,恭敬应了声,转身欲退下。 刚走到门边,身后又传来声音。 “等会。” 静月疑惑转身。 祝无执忽然轻笑一声,道:“先不烧,把册子给我,叫妤娘来。” 静月不明所以,不敢乱猜,低眉顺眼的把册子双手放回书案上,才领命退下。 祝无执把册子摊开在书案上,眸光晦暗。 他确实该娶妻,只是不会选这册上的女子。 但这东西也不是全然无用,起码能试探一二温幸妤的态度。 少顷,温幸妤推门而入。 一线残阳透入书房窗棂,暖黄的光映在祝无执半张俊脸上,莹莹如暖玉。 他一身月白长衫坐于书案前,手中把玩着个竹骨洒金扇,见她来了,凤眸微抬,露出个淡笑,招手道:“来。” 温幸妤见他笑得莫名,担心今日做的事暴露,心中一紧。 许是这段时日伪装惯了,她虽心里慌,但面色却平稳依旧。 垂眸走至他跟前,柔声道:“怎么了?” 祝无执合扇,以扇头点了点案上册子,笑道:“这册子上皆是名门闺秀,你且看看,哪个比较好。” 温幸妤心里咯噔一声,似随意道:“我不懂面相,又没见过她们,看不大出来好不好。” 祝无执笑得意味深长:“无妨,你且看看,觉得哪个贤良淑德、宽容大度,尽管指给我。” 温幸妤心尖发颤,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还有三天,一定不能功亏一篑。 她强压下担忧,抬眼看去,对上祝无执含笑的眼,静默片刻后,轻轻点头。 翻了几页,她随手指着其中一位闺秀,看向祝无执:“我觉得都挺好的,或许这一位…最贤淑大度。” 祝无执把玩扇子的手一顿,他没有看温幸妤指的谁,而是掀起眼皮,直直盯着她清秀的侧脸。 眸含冰雪,唇角却带着笑,嗓音缓缓:“是吗?” 【作者有话说】 [哈哈大笑]来啦 文中关于凭由、牙人、节日、寺庙、火葬习俗等,皆根据史料,仿宋(勿考据) 36 第36章 ◎欺骗,逃脱◎ 温幸妤很敏锐的感觉到他心有不愉。 “是,是吧……”她害怕自己说错了话,谨慎道:“我不会观相之术,指的不合适,你莫要生气。” 祝无执眼神冷冷的,唇角的笑也随着这句话,彻底消失。 困春莺 第61节 打量着女人慌神的脸,以及那疏远的态度,心中腾起怒意。 他语气沉沉,抱着一丝隐秘期望,又问道:“你可知,这册子是做什么的?” 温幸妤被他眼神盯得发毛,呐呐道:“许是…择妻用的。” 这么明显的事,若是她再装傻说不懂,他怕是要更恼怒。 祝无执冷笑一声:“原来你知道。” 知道还浑不在意的指出来,一点伤心吃味的模样有没有。 好个没心肝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按道理他不应该这么恼恨,毕竟迟早要娶妻。可看到她这副乖觉到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怎么都压不住那股郁气。 往浅了想,她知道他要娶妻,不醋也不闹,是温驯懂事。 往深了想……是她根本对他没有情意。 因为没有情,所以不在乎他娶不娶妻;因为没有爱,所以面对他的时候,只有畏惧和恭敬这两种神态。 细细想来这半个月她的态度,虽待他偶有亲近,也说了日后愿意跟他回国公府,可今日一试,未必不是她在伪装。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想必是拿来搪塞敷衍他的。 思及此处,祝无执脸色愈发阴沉。 他生得冷俊,此时怒极,一张玉面若春山覆雪,剑眉沉沉,压着那双寒星般的凤目,叫人不敢直视。 温幸妤不知道祝无执怎么又怒了,心中叫苦不迭,觉得他也太阴晴不定。 她挪动脚步,试图转身离开。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祝无执把手上的竹骨洒金扇丢在案上,一把攥住了她的小臂。 温幸妤只觉得身子被迫转过,后腰随之一痛,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案沿前。 祝无执堵住了她的去路,两手撑在她身两侧的案沿上,眼睛巡过她那张隐隐发白的脸,嗤道: “我本想着你面皮薄,性子胆怯,便宽限了几日,想让你平复平复心情。” “可如今看来,是我手段太软,叫你三番两次敷衍。” 耳畔的话带着怒火,她听得心慌,担心准备逃跑的事暴露。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没有回应他的话,只小声道:“你先起来,好吗?” 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饶你再生气,她依旧只知逃避。祝无执气闷不已,冷声逼问:“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温幸妤张了张嘴,本想说听得懂,但又怕自己一承认,祝无执就不管不顾将她纳了,在娶妻前当个外室养在身侧。 毕竟高门大户都要面子,主母不进门,是不能先纳妾的。故而祝无执大概率会把她当做外室养着。 她强压慌乱,模棱两可道:“大抵明白…又不太明白。” 祝无执怒极反笑,挥袖扫落了案上的册子书卷和砚台,墨汁泼洒,地毯一片狼藉。 他双手掐在她腰两侧,将人直接提坐在书案上。 “不太明白?” 说着,祝无执步步紧逼,眉眼阴鸷:“温幸妤,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跟我打太极。” “我待你不好吗?叫你这般畏惧疏远我。” 身前的青年身量高,此时将她困在双臂间俯身压来,宛若山倾。她心慌不已,用手搡他,却纹丝不动。 她抵着他的胸膛,身子微微后仰,磕磕绊绊道:“我……” 祝无执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直勾勾盯着她的脸:“我不想听其他的,你只需告诉我,明白亦或者不明白,愿意…亦或者不愿意。” 温幸妤浑身一僵,登时心惊肉跳。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连面子都不要了,就这么捅破这层纱。 接下来呢?她若是敢说不愿意,他定会勃然大怒,行强迫之事。 若说愿意,他是会被安抚住,可保不齐这两日就想成就“好事”,把她当个外室。 好像怎么回答、他高兴与不高兴,她都逃不开那个结局。 这段时间的奔波,恐慌,在面对他的逼问时,化为了深深的无力感。 可还有几天就能逃离,她焉能放弃? 心思百转,她沉默了良久,才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面,哑声道:“你别逼我,好吗?给我点时间。” “观澜哥才去多久,我怎么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听到她果真是因为陆观澜而推三阻四,祝无执登时气血上涌。 他谋划了那么久,步步贴近,步步引诱,却还是没有撕碎她那层守贞的盔甲。 祝无执平日里那张不喜形于色的面具,此刻碎成了渣,露出里头桀骜阴狠的真面目。 他双手握着她纤瘦的肩膀,不让她后仰躲避,咬牙道:“陆观澜,又是陆观澜。” “他就这么让你念念不忘?哪怕我跟你同榻两载,也比不得他跟你认识不到一年?他到底哪里好?” “他不过一介短命书生,庸碌无为,凭什么让你为他死心塌地,固守贞洁!” 温幸妤本来疲于应付,此刻听到那“短命”、“庸碌”等字眼,猛地抬头,压抑了许久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 她仰着脸,定定看着祝无执的脸,往日里柔润如春水的眸子,此时却凝为寒冰。她一字一顿:“对,他就是比你好。” “哪里都比你好!” “我就是要为他固守贞洁!” “我就是……唔” 檀香袭来,俊脸放大,尾音被他碾碎在唇齿间。 温幸妤瞪大了眼睛,抬手搡他的肩膀,锤他的胸膛,却似乎再次激怒了他。 祝无执掐着她的腰,扣着她的下颌,重重碾在她唇上,泄愤似的用牙尖咬她的唇瓣,直到二人口中弥漫着血腥味。 濡湿的唇舌纠缠,温幸妤被桎梏在怀里,退无可退,被迫承受。 眼中沁*出泪水,二人紧贴的唇缝间溢出两声细碎的呜咽,她浑身发软,喘不上气,舌根也阵阵发麻,抗拒的推他的胸膛。 祝无执颇有不管不顾的姿态,吮着那觊觎已久的香甜气息,直到有泪滴在虎口。 一滴又一滴,灼热滚烫。 理智回笼,他喘息着,意犹未尽的拉开了几寸距离,端详着她。 女人肩膀轻颤,眼眶发红,泪珠顺着双颊滚落,就连眼睑处的小痣都成了红色。 她委屈愤怒的瞪着他,哽咽道:“祝长庚,你便是这样折辱我的。” 温幸妤从未连名带姓的叫过他,如今有所怨怼,竟也忘了害怕。 祝无执看着她那悲愤欲绝的眸光,少见的有几分心虚。 他讪讪道:“对不住,是我口不择言,还……” 温幸妤心中惊怒交加,却又不敢再惹恼了他,干脆侧过脸不予理睬。 祝无执离她极近,看着她哭得睫毛都粘成一团,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唇瓣也艳若涂脂,还有个细小的伤口,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愧疚。 他心有怜惜,情绪缓和了些,低声哄道:“你莫要恼,我方才是冲动了些。” 说着,他放低身子,和她平视,一面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一面郑重允诺:“你且安心跟着我,最多两三个月,新妇过门后,我便正经纳了你。” 温幸妤心中冷笑,只觉这人何其傲慢。 她几乎要被他理所应当的话,气得笑出声来。 想到马上要离开,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惹怒了他,于是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他那双乌沉的凤眼,嗫嚅道:“你让我缓缓,让我缓缓行吗?” 顿了顿,她捂着脸哭道:“再给我几天时间罢,我实在是…实在是过不了心里那关。” 祝无执见她终于有所回应,又思及方才是他理亏,故而难得好商量:“你是觉得对不起陆观澜?” 温幸妤闷闷嗯了一声。 祝无执轻笑,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发顶:“我知你性子纯善。” “罢了,便让你再考虑三日。” 温幸妤暗自舒出一口气,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她轻轻点头,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起开,我要净面。” 祝无执颇为惊奇的看着她耍小性儿的模样,心中愉悦,朗笑道:“好,好,我起开。” 将她抱下书案,目光在她绯红的脸颊上绕了一圈,顿觉心痒难耐。 他轻咳一声道:“我帮你擦脸,好不好?” 温幸妤浑身一僵,却没有拒绝。 忍忍,再忍忍,很快能离开了。 祝无执唤仆人打了水,亲手一点点用湿帕子,擦干净温幸妤脸上的泪痕。 庭院里忙碌的仆人时不时偷瞄几眼书房窗户,恰能看到女主人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而男主人俯身向下,悉心温柔的为她擦面。 夕阳渐散,墨染长空,屋内烛火次第点亮,洒一室温馨。 * 梅雨霁,暑风和,芭蕉浓绿窗纱薄。[1] 五月二十一夏至,天还未亮,祝无执便披衣起身。 温幸妤心中激动,一夜没怎么睡好,听到祝无执起了,便睁开有些酸胀的眼睛,抬手掀开半边纱帐。 祝无执正在系腰带,见状笑道:“吵到你了?” 他穿好外衫,走到床侧,俯身摸了摸她的脸,目光落在她睡意朦胧的眼睛上,沉默片刻,哑声道:“你…想清楚了吗?” 温幸妤看着他,神色微怔。 困春莺 第62节 青年朱衣玉带,眉目如画,那双矜傲的凤眸,此刻竟含着几分紧张。 她抿了抿唇,轻轻颔首。 祝无执霎时弯唇笑了,眸光发亮。 他俯身在她额上,烙下一个吻,含笑道:“乖乖等我回来。” 说罢,他又看了几眼温幸妤,才依依不舍起身离开。 温幸妤看着他的背影,心底涌起几分愧疚。 她骗了他…… 望着水墨丹青纱帐,她幽幽叹气,收敛好了思绪。 按照惯例,皇帝在夏至日需前往城北郊外的“方泽坛”,主持隆重的“祭地”仪式,再前往不远处的仓王庙祭拜水神,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祭拜完,皇帝还会于庙中暂住礼佛,并且命人取出冬季储藏于冰窖的冰块,向大臣“颁冰”以示恩宠。 祝无执作为皇城司副指挥史,自然是要护卫身侧。 温幸妤在祝无执离开一刻后,立马悄悄把自己的户贴塞在中衣内,才梳洗更衣。 随便吃了几口饭,她便跟静月说,要去买些鱼来祭祀亡故的父母。 夏至日民间百姓确实有祭拜祖先的传统,静月不疑有他,提出要帮忙提东西。 温幸妤婉拒,说要和香雪去,静月就没再坚持,她顺利出了门。 离开巷子后,她找到埋凭由的柳树,将东西拿到手,便马不停蹄前往香雪家。 她换了香雪提前改好的青色粗布长衫,往靴子里垫了好几个鞋垫才穿上。 而后让香雪帮忙描粗了眉毛,把脸涂黄,看起来就是个瘦弱少年,才挎着装观澜哥骨灰的包袱,准备前往东水门码头。 站在院内,二人相视,纷纷红了眼眶。 温幸妤上前抱住了香雪,哽声道:“好香雪,这段时日真的麻烦你了。” 香雪悄悄抹泪,推开她道:“行了,快走吧,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汴京看我。” 温幸妤重重点头,拉着香雪的手,最后认真交代:“三日后,他定会查到你这里,届时你实话实说即可。” “记住,一定要实话实说。” 香雪听完一下气坏了,柳眉倒竖,甩开她的手道:“你的意思,我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 温幸妤赶忙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哎,总之香雪你一定要听我的,至于原因…等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说罢,她不等香雪质问,快步跑出了院子。 香雪追到门口,就见温幸妤踏着泥泞的路,消失在转角。 她扶着门框,担忧的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站了好一会,她回到堂屋,抱起温幸妤换下的衣裙,想着拿去烧了。 只听“哐当”一声,地上落了个藕粉色的钱袋。她蹲下捡起来,拉开一看,里头装着大大小小的碎银,掂了掂,约莫三四十两。 她心情复杂,默默把钱袋搁起来,把衣裙鞋袜全部填在了灶膛里,烧成灰烬。 * 温幸妤在街上买了些干粮,去成衣铺买了件靛蓝直裰当场换上,让老板打包了两件棉布长衫,除了这些,通身总共袖袋里散银十几两,钱袋中的铜板若干,再无他物。 她一路奔波前往东水门码头。 汴京水运发达,码头遍布城内外的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等,其中以汴河沿岸的码头最为繁忙。 汴河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东去至泗州,入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2] 温幸妤这次离开,为防止祝无执找到,决定先不回同州。她准备到扬州停留一阵后,再通过陆路转道回去。 东水门码头算是汴京最大的码头之一,温幸妤放眼望去,只见晨雾蒙蒙中,河水粼粼,乌篷船、商船、客船……绵延水面,帆樯如云,百舸争流。 木栈桥尽头停着许多商船,几个脚夫正往舱里搬樟木箱,周边还有不少议价的商贩,口音很杂,有说官话的,也有许多温幸妤听不懂的。 她眺目四顾,寻到个不大不小、还算整洁的客船,走到跟前,压低嗓音,拱手问那船家:“请问这船可停扬州?何时出发?船价几何?” 那船家见温幸妤举止有礼,衣着寒酸,想着可能是个穷书生,于是态度冷淡:“停半日,半个时辰后走,最好的舱室二两,最次的二百文。” 温幸妤又打量了几眼那客船,见上船的大多是士人,亦或者衣着还不错的商贩,于是小心翼翼倒出二百文,仔细数了,才递给船家。 船家看着对方那抠抠搜搜的架势,心说果真穷酸。 他面上不显,接过钱点了,引人上甲板,去了舱室。 这舱室极狭小,里头只有个一人宽的床,一个小木桌,别无他物。 她也不嫌弃,坐在床上,取下包袱,忐忑不安的等待船行。 半个时辰后,客船离开码头,顺流而去。 温幸妤透过小小的窗户,看着太阳跃上天际,河水金芒灿灿,竟有种恍然若梦之感。 脑海中浮现祝无执的脸,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终于…终于离开了。 * 当天下午,静月和宅中其他仆人乱了套,她心急如焚,带着人满汴京寻温幸妤,还去了香雪那,却只得到了并未见过的话。 到了入夜,都不见人影。 她只好咬了咬牙,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一同出城,前往仓王庙。 可皇帝礼佛,哪是她一个婢女能靠近的?别说是上那座山,就连山周围二十里地,都有禁卫守着。 她想叫人传话,可又怕会传出大人耽于女色的流言,影响仕途。 无可奈何,静月只得无功而返,怀着恐惧等祝无执回家。 五月二十四,帝驾回宫。 祝无执归心似箭,应付完了林维桢后,揣着前些日子就打好的玉簪,策马回到宅子。 一进去,就见静月和一众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庭院当中,哭道:“大人,夫人她……不见了!” “不见……了?” 祝无执面色有一瞬不解,他盯着静月恐惧流泪的脸,登时明白过来。 她跑了。 温幸妤跑了。 一切期盼,一切欣喜,不过是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祝无执含笑的眼睛寸寸冰冷,他阴着脸道:“怎么回事?” 静月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颤声道:“夏至那天,夫人说要去买些鱼来祭祖,奴婢要跟着去,夫人说她去找陈家娘子,不需要我跟,我便没有去……哪知,哪知夫人突然就不见了……” 说着,她哭道:“大人,那天街上人多……夫人她是不是被拐子拐走了?!” “她能被人拐?!她这种骗子怎么会被人拐?” 祝无执头一次被人这般戏耍,还是被一个身份低微、不通文墨的的怯懦村妇戏耍。 想到这些日子他对她怜惜疼爱,步步退让,却遭了骗,便满心耻辱,怒不可遏。 将手中的锦盒掷在地上,木盒被砸烂,里头的白玉簪子“咔嚓”一声断裂成几截。 静月和仆人们恨不得把头埋胸口里,噤若寒蝉。 祝无执阴着脸扫过一地仆人,还不觉解气,冷道:“好好跪着,若我寻不到她,你们也不必活了,就跪死在这罢!” 说罢,他出了院子,翻身上马,扬鞭到了城西一处宅院,推门而入。 这宅子里住的,皆是他当年在国公府时培养的亲卫。 现在是他布局的关键节点,不能出任何纰漏,皇城司里的亲信要盯梢周士元和林维桢,脱不开身,想寻温幸妤,只得动用亲卫。 亲卫们见主子冷着脸,皆是心中一紧。 祝无执一面往堂屋走,一面吩咐道:“曹颂,带人去捉麦秸巷陈云峰夫妇来。” “陈子凛,带三个人去宅子,看着那些奴才罚跪,除吃喝拉撒外,皆不得起身。” 亲卫们一愣,曹颂和陈子凛立马拱手领命,点了两个亲卫去了。 不多时,香雪和她丈夫被蒙着双目,压入堂屋。 亲卫把两人压跪在地上,伸手解开眼睛上的布条。 香雪眯了眯眼,逐渐适应了光线,她抬头看去,瞳孔骤缩,脸色顷刻间惨白如雪。 天光穿过雕花格窗,被分割成几缕金芒,有尘粒浮动。 明暗交错间,青年端坐主位,手中把玩着青玉茶杯,正面无表情的睨着她。 香雪瞠目结舌,喉咙发紧,半天才吞吐出声:“世…世子爷。” 她心中惊骇,没想到想要强纳了妤娘的,居然是昔日的主子! 祝无执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淡淡嗯了声,语气叫人听不出喜怒:“说说看,你是如何帮温幸妤离开汴京的。” 香雪心有畏惧,额头上的汗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身旁的陈云峰更是抖若筛糠,面无血色。 她总算明白了,妤娘为何不肯说是谁。 哪怕是知道世子爷,她也会帮忙,妤娘定然也猜到这点。为了让她不被祝无执迁怒,所以妤娘不肯说,撒了许多谎,将她摘了出来。 世子爷虽然狠戾,却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不知者无罪,他会放过她和云峰哥。 心思百转,她叩首,按照妤娘的交代,一五一十说了实话。 说完后,屋内一片寂静。 香雪心里发怵,忐忑不安的跪着。 俄而,她听到祝无执开口。 困春莺 第63节 “可知她从哪条路走?” 香雪摇了摇头,如实道:“回世子爷的话,妤娘并未告知奴婢她从哪里走、又到何处去,只说要离开汴京。” 祝无执缓缓掀起眼皮,扫过香雪和那货郎颤抖的身躯,淡声道:“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半句……后果你知道的。” 香雪赶忙压着自己丈夫,叩头称是。 见她识相,祝无执没心情跟个不知全貌的民妇计较,遂摆了摆手。 亲卫得令,给两人挡了眼睛,带了出去。 祝无执吩咐道: “张铭,带我的令牌去寻各城门街市市令和隆昌行会的行长,且问他们,城门周边成衣铺子,三日前的清早可有个眼睑有痣、身形瘦弱,身着青布长衫,背着包袱,买了其他衣裳换了离开的年轻男人。打听清楚他换的衣裳是何布料颜色,给李游和曹颂传信。” 她想为香雪脱罪,那自然不会穿那身青袍,而是去附近成衣铺子,买了新衣换上。 “李游,带几人去各个城门附近,问问赁马处,三日前可有这样的人赁马租车。” “曹颂,持我的帖子,找都大巡检河堤使,让他问各码头沿岸的埽所官和铺屋兵,三日前清晨,可有这样的人搭船。” 几人领命去了。 祝无执出身国公府,为官数载身居高位,虽说一朝落魄,不如当年权势滔天,可多年来经营的人脉、以及对汴京的掌控,是普通百姓无法想象的。 他不过稍加思索,就确定了温幸妤会做些什么。 不过一个时辰,曹颂便来禀报,说三日前清晨,有个身着靛蓝直裰的瘦弱男人,从东水门码头,搭了王老三家的客船。 祝无执轻笑,站起身道:“走,同我抓人去。” 曹颂见主子面色带笑,不似刚来时的冰冷,但心里莫名一突,隐隐不安。 他不敢胡乱猜测,点头称是,带了十几人跟在主子身后。 祝无执快马疾行至汴京不远处的陈留县码头驿站,命驿丞调取这两日码头客船停泊和启椗的信息,确定了王氏客船是昨日未时离开。 按照这个行船速度,以及汴河不同河段河道宽度和流速,他很快判断出那搜船应当再有两日到达宋州。 他带着人,不眠不休,疾驰一日半,方才到宋州南关码头驿站。 此时日渐西沉,码头人潮涌动,声音嘈杂,祝无执负手而立,眺目望去,只见霞光铺满整个河面,天与云与水,共用一色。 他收回视线,侧头对曹颂道:“赁艘船,找个好些的舵工,再问驿丞借些弓箭。” 曹颂点头称是,行礼退下。 不到半个时辰,曹颂就弄来了东西,祝无执登船,负手立与甲板上,遥望腾起夜雾的汴河。 * 是夜。 温幸妤躺在狭小的舱室内,毫无睡意。 正值夏日,蜗居在个不太透气的逼仄船舱内,她头疼的厉害。 再加上她本就没怎么坐过船,这几日不知趴在甲板的围栏边吐了多少次,整个人都有些发虚。 直到今日,才算是稍微适应了一点。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穿好外衫,走到甲板上吹风。 河上白雾漫漫,熏风阵阵簇浪,星子铺满河面,更有渔火点点。硕大的明月高悬空中,在水面上映出虚幻倒影。 晃晃悠悠,随水波动,被行过的船撞碎,复又合拢。 她看着河景,吹着凉风,闷痛的头舒服了许多。 站了许久,夜色渐深,河风裹着潮气扑面,温幸妤忽然又觉得有点冷。 旁边也没休息的年轻书生打量着她,笑着搭话:“这位兄台,你准备去往何处?”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笑脸迎人:“去扬州,投奔亲戚。” 书生点了点头,笑道:“我也是去扬州,只不过我是回家。” 温幸妤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说话。 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为妙。 那书生正想问面前的瘦弱少年,是否参加了今年春闱,余光就瞥见前方忽然现出一簇明亮灯火。 他眯了眯眼想看清是干什么的,可惜夜雾浓重,只依稀辨出是艘船。 他指着那点亮光,疑惑道: “兄台你瞧,好像迎面来了艘船,也不知是干什么的……” 温幸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灯火逐渐划破浓雾,两船相向而行。 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看清了情况。 那是艘比她所乘的船要大些的客船,甲板上站着十来个人,各个黑衣覆面,像是凶煞的强人。 不等她反应过来,船就被逼停。 船家着急忙慌带着几个水手到甲板上,朝对面扬声喊话。 “来者何人,为何逼停我们的船?” 温幸妤顿觉不妙,悄然后退,就听得那边高声回应。 “皇城司捉拿嫌犯,无关人等,暂且避让!” 说罢,远远抛过来个令牌。 船家没读过书,就认得几个字,哪里识得出令牌真假?他匆匆一看,心想只要不是谋财害命的强人就行,至于到底是什么人,想抓谁,那也与他无关。 思及此处,他堆笑道:“马上走,马上走,官爷们请便,请便。” 说完,他立马招呼甲板上的人回舱室。 温幸妤听到皇城司三个字,心神紧绷,脸色骤白。 不会的,祝无执不会这么快查到。 汴京水系发达,码头不知凡几,还有陆路,更不用说她扮做男子,在东水门码头登船时并未登记姓名,理应不会这么快…… 她垂着头,缀在几人当中往回走,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皇城司其他人办案,与祝无执无关呢?他总不能不顾筹谋,胡乱动用皇城司的人,抓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 走了约莫十来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随之是她熟悉的、畏惧的、最不想听到的低沉嗓音。 “温莺,你还想去哪?”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喜迁莺梅雨霁》宋周邦彦 [2]引自《东京梦华录》卷一河道篇。 文中夏至习俗、码头、航线等内容,皆略微仿宋。 将近8k,码了一晚上,好困好累[爆哭]。 宝们求灌溉呀[可怜][抱抱] 37 第37章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温幸妤僵在原地,惊惧万分。 怎么会?祝无执怎么会如此快就寻到了她的踪迹,还亲自追来。 汴京十二座城门,六座水门,道路水□□通八达,每日每时进出人流不知凡几,她还乔装打扮成男人,使了银子未登记姓名坐船。人海茫茫,他就算不管不顾动用皇城司的人,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查到。 更不用说汴京到宋州南关码头少说二百里,按照她的想法,从祝无执发现她不在,再到查出她的去向,少说也得两三日,届时她早已换乘几遭,遁出牢笼,任天地广阔。 可如今,祝无执不仅迅速查到,还亲自追来了。 他的船是从宋州南关码头方向来的,这意味着他回到宅子当日,就查到了她的去处,而后快马加鞭赶到宋州,开船来逼停她乘的船。 为什么会这样? 温幸妤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思来想去,猜测或许是自己低估了祝无执的权势。 那她前些日子的苦心谋划算什么,算个笑话吗? 一时间顿觉天地为牢笼,河风寒透骨,满心唯剩惊惧恓惶。 她静默僵立许久,就听的身后的人轻笑催促。 “傻站着做什么,如今竟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吗?” 温幸妤咬着牙,缓缓转过身去。 疏星垂,寒月笼,半河墨色半河明。隔着夜雾,二人四目相对。 祝无执定定看着她面无血色的脸,笑盈盈伸手:“随我回去。” 温幸妤后退半步,摇头道:“不去了。” 祝无执见她依旧妄图挣扎,只觉她傻得可爱,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想去哪里?” 温幸妤强忍畏惧,努力平静的看着他,认真道:“我与你恩怨两清,已无瓜葛,我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情。” 闻言,祝无执心中已怒火中烧,他忍了又忍,方才面不改色,没有失态。 他看着温幸妤倔强的神情,叹息一声,喃喃重复:“恩怨已请……已无瓜葛。” “好一个已无瓜葛。” 他眼中已凝了寒冰,唇角却还带着笑:“恩是清了,可怨没有。你欺我瞒,焉能随意揭过?” “听话,跟我回去。” 温幸妤又后退了两步,白着脸一字一句:“我不回去。” 困春莺 第64节 祝无执唇角的笑维持不住,他凤眸微眯,冷声警告:“你跟我两载,该知道我什么脾性。我劝你识相些,乖乖听话随我回去。” 温幸妤正要说话,就见有个黑衣人突然走到祝无执身侧,耳语几句,递给他个包袱。 是她的包袱!这黑衣人何时去的舱室,她怎么没发现? 她脸色煞白,来不及阻止,就见祝无执从里面拿出个五寸高的白瓷坛。 那是观澜哥的骨灰坛! 她心下大骇,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急道:“还给我!” 祝无执身量高,他抬手把坛子递给旁边的曹颂,垂眼看着她惊惧的脸,似笑非笑:“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 温幸妤紧盯着曹颂手中的骨灰坛:“那你还给我!” 祝无执没有回答,笑道:“那你现在,要不要跟我回去?” 温幸妤愕然抬头,对上了那双恶意的凤眼,登时心中大恨。 唇齿间鲜血淋漓,她咬牙道:“你竟然拿恩人的骨灰威胁我,你好生卑鄙!” 话音落下,满船寂静,十几个亲卫噤若寒蝉,埋着头恨不得自己聋了。 祝无执也不生气,只笑道:“回,还是不回?” 冷月涌流,星星欲坠,风动衣袂透骨寒。 明明是暑天,温幸妤却觉得遍体生寒,冷到骨头缝,冷到每寸血肉。 她浑身颤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想怒骂想抗拒,却又怕他一怒之下把观澜哥的骨灰坛丢下汴河。 心中愤懑悲恨,却不得不识时务屈服。 她闭了闭眼,满面凄惶,无力道:“回。” “我回。” 祝无执见她神色郁恨,脸色透白,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他解下斗篷,将人裹严实横抱而起,足尖一点到了另一艘船的甲板上。 曹颂小心翼翼捧着陆观澜的骨灰,心中叫苦不迭。 这叫什么事啊…… 温幸妤被祝无执抱着,熟悉的檀香像是细密的蛛网,将她裹挟,密不透风。 这次彻底惹恼了祝无执,他怕是不会再等下去,今夜或许逃不过了。 满心悲戚恐惧,泪水决堤,沾湿他的大片衣襟。 温幸妤被径直抱到了舱室,入目铺设清雅,铜兽炉香烟馥郁,足下团花地毯绵软,再往里瞧,是绣衾罗帐,红烛高照。 比她住的那小小舱室要好太多太多,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这奢华的一切都那么令人恐惧,像是精心织造,伪装成锦绣仙府的深渊地域,要将她吞吃入腹。 祝无执将她放在榻上,吩咐亲卫去备水,自己则慢条斯理倒了杯热茶,递到温幸妤唇边。 “哭什么?瞧你那脸白的,明明身子不好,还住那么逼仄的舱室。” “我是该说你节俭,还是说你愚钝?” 言外之意,是锦衣华服的日子你不过,偏要愚蠢的受这份苦。 温幸妤抹掉眼泪,偏过头,躲开了茶杯,一言不发。 祝无执捏着她的下巴,掰过她的脸,低声道:“听话,喝茶取取暖,不要和身子过不去。” 温幸妤忍无可忍,一把挥开他的手。 “我不想喝。” 茶杯砸在地毯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清翠茶汤泼洒。 祝无执面色一冷,直起身睨着温幸妤,见她不似从前温驯,油盐不进好似顽石,也来了火气。 他冷笑:“几日不见,你倒脾气见长。” “是我太惯着你。” 温幸妤不予理睬,兀自坐着。 不一会,曹颂叩响舱门,恭敬道:“主子,水备好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俯身想抱她起来,就见温幸妤忽然抬眼,哑声问道:“为什么非得是我?” 他愣了一瞬,旋即理所当然道:“你我相识多年,恩情互报,又同榻近两载,早已牵扯不清,这是缘分天注定。” 他怜惜的摸了摸她愈发苍白的脸,叹道:“你应该明白,我想要的,向来不会松手。” 听到此话,温幸妤只觉得荒谬,荒谬到她几乎笑出声来。 什么缘分,什么天注定,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强人所难! 她明白今夜真的躲不过了。她厌极了他这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样子。 她该怎么办呢?再软声软语哄他吗? 可前些日子靠假意逢迎逃了一次,如今被抓,祝无执定不会再相信她任何话。 思及此处,心中悲愤交加,她盯着祝无执,不管不顾,恨声道出心中所想:“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背弃恩义,你惨死牢狱也罢、上断头台也好,总之不管你下场如何,我都不该去救。” 不救,也就不会有这所谓的可笑缘分。不救,也就不会连观澜哥的骨灰都保护不了。 祝无执听了这话,神情微凝,怫然而怒,顿觉眼前这个女人冥顽不灵,万分可恶。 冷笑一声,只当她在口不择言说气话,阴着脸将人拦腰抱起,大步走到浴房。 浴房内水雾氤氲,暖香浮动,屏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 祝无执把人放下来,伸手去扯她的腰带。 温幸妤虽说心知躲不过,但事情到了眼前,闸刀要落下了,还是止不住的恐惧。 她颤抖着按住他解腰带的手,软了声线,戚戚哀求道:“真的不能再等等吗?” “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你口口声声说缘分,就不能尊重下我的意愿吗?” 祝无执手一顿。 其实他原本是打算娶妻后再正式纳她的,也算是给全她脸面。 可一想到她戏耍他将近一个月,如此不识抬举,便觉得不必再给她颜面。 他单手擒住她的双腕,另一只手解着她的腰带,不疾不徐:“跟着我不好吗?我有貌有权,过去也从未有过女人,你是第一个。更何况,你跟着我只会荣华富贵享不尽。” “还是说,你害怕未来主母待你不好?”他安抚道:“你且安心,我会选个贤良淑德,有容人之量的妻子,不会让人欺了你去。” 褪了她的男子直裰,拆了她的布巾发冠,解开她缠绕起伏的白布,露出曼妙无瑕女体。 灯火摇曳,水汽弥漫,他扫过去,只见雾中纤腰一握,雪肤白莹莹晃人眼,顿感喉咙发紧。 情绪稍愉,他也不乐意跟个木头成事,于是一面把人抱起来放浴桶里,一面解自己的衣衫,压着脾气劝:“我知你对我有怨,可你仔细想想,我这两年待你不好吗?” “好好跟了我,我自不会亏待你。” 温幸妤凄然一笑,喃喃道:“好一个待我好,好一个不会亏待……”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没入水中,她满心疲惫,闭上眼,不再挣扎。 祝无执跨入浴桶,抱着她沐浴更衣,收拾妥帖后,又把人横抱到了鸳鸯戏水的床榻之上。 温幸妤心如死灰,任他摆弄,横卧榻上,望着朱纱鸳鸯顶,泪水涟涟,滴滴没入鬓发。 祝无执见她眸若含冰,无声哭泣,竟如覆雪春枝,倔强又娇柔。顿觉热气上涌,口齿生津。 怜惜之余,心里也发了狠。无论如何,今夜必须成就好事,他等不及了,也不愿意等了。 纵使她会恨他,那也无妨。得到了身,迟早也能得到心,他有这个信心。 缚腕入罗帏,玉山压白雪。 纱帐落,春风起,雪山消融湿地漫,岸上桃花催,粉瓣颤,莺鸟啼鸣引蛇缠。 红烛照,纱帐晃,柳腰款摆四肢柔,香汗湿绫罗。 檀口张,气息乱,青丝发尾相纠缠,红梅覆雪,鸳鸯绣被翻红浪。[1] 【作者有话说】 [1]“柳腰款摆”引自王实甫《西厢记》、“鸳鸯被里翻红浪”引自柳永《蝶恋花》、“香汗湿绫罗”化用自周紫芝《菩萨蛮》中的“粉汗湿吴绫”。 最后几段的句子,除了引用以上诗人的,其他都是我瞎写的。 38 第38章 ◎回京◎ 船已经靠近码头。 晨光流进窗户,日头刚从河面升出一半,淡白微青的天空上还坠着月亮的虚影。 祝无执缓缓睁眼,怀有温香软玉。 锦衾半遮半掩,露出线条柔和肩颈后背,雪肤上红梅点点,乌发如云堆积,他的手臂正搂在她细腰间,二人臀腹相贴,亲密无间。 想起昨夜,他呼吸略微急促,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 可思及她初经人事,不能折腾太过,故而惋惜轻叹,只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下一瞬温幸妤就猛地睁开眼睛,像是被吓到般,扭身推开他的怀抱,瑟缩到最里侧,白着脸道:“你又想做什么?” 若说昨夜的一切是噩梦,那祝无执这张俊美的面孔便是噩梦的始作俑者。他是恶鬼,是野兽,无休无止的吞食掠夺了她一整夜。 令她现在看到这张脸,就胆颤不已,隐隐作呕。 祝无执脸色有些难看,但看到她眼中的惊惧,到底没说什么。 他兀自披衣起身,侧过半边脸道:“我先出去。” 说完,穿戴妥帖后,出了舱室。 见他离开,温幸妤才慢慢放松下来。 困春莺 第65节 正欲起身,舱门就又被人推开了。 她吓了一跳,就见一个十五六岁、身形瘦弱的姑娘,端着托盘走过来。 “夫人,奴婢是明夏,来伺候您更衣。” 温幸妤觉得很难为情。 她把被子拉高,遮住肩背上的红痕,轻声道:“你出去吧,我自己穿。”* 话音落下,明夏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哽咽哀求道:“夫人,您就让我伺候吧,奴婢要是什么都不做,会被退回去的!” 曹大哥买她花了十五两,这十五两正好够母亲看病。来之前,大人交代了,要好好伺候夫人。 夫人若是不叫她伺候,那她说不定要被退回去,母亲的病就没法医了! 温幸妤被明夏这反应弄得手足无措,她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明夏抹了抹眼泪,道:“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梳洗?” 温幸妤觉得心好累,她木着脸点头,明夏立马破涕为笑,手脚麻利的为她更衣。 收拾完,祝无执就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玄色缕金窄袖圆领袍,发冠束起,看起来矜傲冷冽。 曹颂提着食盒,把早餐摆在桌子上,又躬身退了出去。 对于和他同桌用饭一事,温幸妤浑身抗拒,她立在原地,迟迟不动。 祝无执坐在桌前,瞥了她一眼,温声道:“别傻站着,过来用饭。” 温幸妤抿着唇,沉默不回话。 祝无执笑着,轻飘飘道:“想让我喂?” 这话让温幸妤浑身一僵,最终还是走过去坐下。 她捏着勺子,看祝无执慢条斯理用饭,丝毫不觉得惭愧,忽然就想开了。 他做出那样的事都不觉得羞愧,还能悠然用饭,那她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的身体? 况且事情已经发生,她不该自怨自艾,应该好好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有时候她挺讨厌自己这种唯唯诺诺识时务,可她这条命是爹娘用身躯遮挡风雪换来的,她不能轻易死去。 即使再绝望,也不能死。 更何况观澜哥的骨灰还在祝无执手中,她要想办法拿回来,不然指不定他会做什么。 一顿饭味同嚼蜡。 用完饭,二人下船到码头上。 此时晨雾已经被日光驱散,码头上人潮涌动,嘈嘈杂杂。 祝无执放缓脚步,把温幸妤半护在怀里,穿过人群,走到空旷些的地方。 有驾翠盖朱缨,四角悬铃的马车停在那。 银铃被河风拂得泠泠作响。祝无执侧头垂眼,目光落在温幸妤身上,眸色发暗。 月白衫裹着单薄身子,像是枝头未开尽的梨花,教人想…碾碎了揉进掌心怀抱。 温幸妤感受到那灼热如实质的目光,心下厌恶。 此刻她身上穿的,是他遣明夏拿来的月白绫衫,如茧裹着,叫她喘不过气。 祝无执扫过她微微发白的脸,温和道:“休沐还有一日结束,我先行归京,你且乘马车从官道慢慢来。” 闻言,温幸妤心思微动,可下一刻,那点刚升起的希望,就被击了个粉碎。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明白她所想,似笑非笑道:“陆观澜的骨灰我先拿回汴京。” “你放心,我会找个庙观,好生供着。” 温幸妤抬眼,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祝无执也不生气,掀起帘子,晨光斜斜切进去,直照在女人苍白的唇上。 他笑道:“途中若有什么需要,告诉李游即可,他自会替你跑腿。” “我在汴京等你。” 说罢,祝无执放下帘子。 她听见他对亲卫嘱咐:“李游,好生护送妤娘回京,若是出了差错……” 后半句话未言明,倒比说全了更瘆人。 李游带着五人,肃然称是。 祝无执翻身上马,又看了一眼车帘,才带着曹颂等人策马离去。 待马蹄声渐远,温幸妤紧绷的身体,方放松下来。 她掀起一角侧帘,见四个佩刀侍卫骑马围在一圈,李游则和另外一个名唤胡连昱的,坐在舆前驾车。 俨然一副怕她逃跑的样子。 她苦笑一声,缓缓放下车帘。 “夫人用些点心罢。” 明夏捧着一碟进来,里头是杏脯和槐花糕等精致点心。 温幸妤神色恹恹,摇了摇头:“不必了,多谢。” 明夏只好把碟子搁在檀木小几上,跪坐在白狐毛地毯上,时不时偷瞧几眼闭目小憩的女子。 模样是好看的,但也就是清秀佳人。 大人那般龙章凤姿的人物,为何会娶这样一位夫人? 明夏不懂,但她有些为大人不值——今早见过大人后,她就觉得大人宛若梦里见过的神仙,矜贵非凡。而这位夫人…却对大人如此冷漠。 实在令人费解。 * 祝无执到汴京后,径直回了宅子。 三天前他就飞鸽传信给亲卫,停了对仆从的惩罚,并且又采买了几个婢女小厮。 此时归家,旧仆从的们都在养伤,新仆从们认主。 祝无执沐浴更衣后,推门进书房,待看到桌上的东西,眸光微愣。 正中间摆着个钱袋,俨然是温幸妤所谓的“两清”。 怒极反笑,祝无执阴着脸把钱袋拿起来,抬手丢在了博古架上。 两清?想都别想! 他坐在书案前,吃了杯茶,方压下心头火气。 看着窗外探来的碧色枝叶,他冷笑。 既做了他的人,那这辈子都别想逃脱,哪怕死,都得死在他手上。 * 入夜,皇宫御书房。 灯火通明,香炉青烟袅袅,金丝楠木雕花窗半开,透入如墨夜色。 皇帝赵迥坐在御案前,下首立着祝无执和林维桢。 他揉了揉眉心,搁下手中的御笔,耷拉的眼皮微抬,露出浑浊的双目。 “江南水患一事,林卿和长庚以为,谁能堪此重任?” 两个时辰前,江南水患的急报入宫,而后赵迥召集群臣议事,散后又留林维桢和祝无执于御书房。 祝无执立于书案下,烛火暖黄的光笼在面容他上,他垂首敛目,叫人看不清神色,躬身直言:“臣拙见,户部左曹于鼎,亦或者司农寺使霍巡,都可前往赈灾。” 赵迥抚须颔首,又看向林维桢。 “林卿觉得呢?” 林维桢迟疑道:“这……臣以为,于鼎不合适。” 赵迥:“哦?为何?” 林维桢额头渗出冷汗,他忽然掀袍跪地:“陛下恕臣直言,于鼎乃周平章外甥,恐不能胜任。” 赵迥摩挲玉扳指,神色不明:“周平章清廉正直,又老成持重,于鼎虽是他外甥,却也是凭本事当上的户部左曹。” “你且说说,有何不可?” 林维桢静默片刻,终叩首:“臣斗胆,那周士元在应天府置办的别院,上月添了三十匹河西骏马。” “林维桢!”赵迥猛地拍案,震得青玉笔山晃了三晃。 殿内当值的冯振慌忙跪倒,祝无执也掀袍跪下,就听得老皇帝声调陡然转冷:“你当朕是汉献帝么?周平章最是清正,岂容尔等妄加揣测!” 林维桢伏在地上,脸色微白,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账册,双手高举过顶,不卑不亢:“去岁腊月,周府从河东路私购精铁三千斤。今春清明,其外甥于鼎在洛阳西郊,私训甲士!” 暮色透过纱窗漫进来,混着灯火,在赵迥眉间投下深浅不一的影。良久,他让冯振把账册呈过来。 他随手翻了几页,而后递给祝无执。 祝无执看了几眼,神色不变,语气淡漠:“这账册真假难辨,说明不了什么。” 赵迥赞同道:“不错,林卿该知道,构陷朝臣,是何罪责。” 林维桢恭敬道:“陛下,臣不敢妄言。” “虽说证据不足,但事关安危,臣以为,还是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臣有一计,可探周平章忠心。” 赵迥道:“哦?你且说来看。” 林维桢心下稍定,缓缓道出:“万寿山顶有一老道,丹术高明,可制假死药,陛下只需服药假死,即可知周平章忠心。” 话音落下,赵迥一把抓起案上的砚台砸了下去:“林维桢,你真好大的狗胆!朕看你才是那个包藏祸心的奸佞!” 林维桢不敢躲,生生受了砸,额头鲜血淋漓,还沾着墨。 困春莺 第66节 他伏在地上,急声道:“陛下息怒!” “臣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可命人查验丹药,并且臣会先服,等确定无事后,陛下再服。” 赵迥靠在椅背上,胸膛剧烈起伏,苍老的脸上含着怒色。 他眯眼盯着林维桢好一会,才看向静静跪着的祝无执:“长庚,你怎么看?” 祝无执面色依旧,答道:“陛下龙体贵重,丹药伤身,臣以为坚决不可。” 赵迥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旁边的冯振暗自揣测。 这林维桢倒是个聪明人,知道陛下想叫周士元死,故而主动投诚献策。 陛下面上生气,心里怕是满意着呢。 祝无执的态度,倒也挑不出差错,他若和林维桢有关系,自然不会反对这计策。 半晌,赵迥摆了摆手:“都退下吧,朕要歇了。” 林维桢着急道:“陛下,这事……” 赵迥神色疲惫:“先把那道士带进宫来,再说其他的。” 林维桢的心,彻底放下了。 他压抑着喜色,叩首后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祝无执起身,皱眉道:“陛下,事关龙体,请您三思!林维桢恐怕不安好心。” 赵迥端详着面前青年的脸色,俄而叹道:“朕也知道这事太过危险,可林卿说得不错,事关天下安危,还是要防患未然。” 顿了顿,他浑浊的眼珠直盯着祝无执,幽幽道:“朕也不大放心那道士,不如这样,你也来替朕试药,如何?” 祝无执愕然抬眼,而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态,飞快垂下眼,哑声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幸。” 赵迥看着他不情不愿,压抑着怒火的模样,才放下心来。 他摆了摆手,笑道:“行了,退下吧。” 祝无执拱手,躬身退了出去。 出了宫门,云翳渐散,明月高悬。 他翻身上马,带着一身月色,策马回了宅子。 * 四日后清晨,马车抵达汴京,林维桢也将道士秘送入宫。 温幸妤回到宅院,祝无执正推开屋门,二人隔着满庭粉白海棠和碧绿芭蕉,相视而望。 祝无执立于阶上,唇角带笑,招手道:“过来。” 温幸妤收回目光,冷着脸缓步走过去,却没有把手放进他伸出的掌心,而是目不斜视,同他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掉落~ 39 第39章 ◎梦魇◎ 祝无执生于簪缨世家,又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何曾被人这般撂过脸子。 他收回了手,唇角下落,转过身来,就见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吃茶,一点要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忍着怒气,他坐到了罗汉榻另一边:“我倒看错了,原以为你是柔弱性子,结果却是块石头。” “又冷又硬。” 温幸妤听着他的冷嘲热讽,一面心里还残存积年累月对他的畏惧,一面又觉得厌恶反感。 沉默了半晌,还是厌恶占了上风,亦或者说,她知道祝无执此时还对她有新鲜感,自然不会打杀了她。 她搁下茶杯,抬眼看着他,漠然道:“大人若觉得嫌,那便放我走。眼不见心不烦,不是吗?” 祝无执气得一噎,心说过去怎么没发现她如此牙尖嘴利,能活活气死人。 他盯着她冷漠的脸看了一会,只冷笑道:“想走?除非你死。” 末了觉得这还不够,遂又道:“不,哪怕你死了,也得埋我祝家祖坟!” 听到这,温幸妤更气了,她站起身,不欲跟他继续争,冷冷看了他一眼后,兀自去了浴房。 祝无执看着她的背影,捏起手中青釉茶杯就想往地上砸,最后又收了手。 他重重搁下茶杯,冷哼一声,心说不跟女子一般见识。 她出身低,没受过高门闺秀的教养,自然不懂什么叫礼。等日后寻个宫里的嬷嬷教教便是,且先不跟她计较。 这厢已经缓和了心情,那厢却更憋闷了。 静月和瓶儿伤还没好,明夏刚进府,还得由嬷嬷教规矩,故而备水的,是个新来的,名唤芳澜的婢女。 温幸妤一直不习惯叫人伺候,她见水已经备好了,就道:“辛苦了,你出去吧,我不用伺候。” 芳澜愣了一下,悄悄看了眼主屋,小声道:“大人说,让奴婢要寸步不离的贴身伺候您……” 闻言,温幸妤就明白这是祝无执怕她跑,让人监视呢。 虽然愤怒,但她也不能为难人,只憋着气,无奈点头。 沐浴完,几日舟车劳顿,才算缓解几分。 回到主屋,祝无执已经出去了,听仆从说,是被皇城司的人叫走了。 她不关心他去做什么,只觉得松了口气。 温幸妤思及宅子里的旧仆皆是因她受罚,按照记忆从主屋的柜子里,翻出来两瓶祝无执的金疮药,让芳澜找了几个小盖罐,毫不客气的匀好,分发给受伤的仆人。 静月被罚的最狠,她亲自拿了送去。 推开屋门,昏昏日光透入。 静月正靠在床头,闻声侧头过去,只见温幸妤一身藕荷衣裙,面上已经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妍妩,惊讶之余,还有几分感慨。 “对不住,静月。”温幸妤把伤药搁在她床头边的矮柜上,愧疚道:“我想着这次你不知情,他不会罚你,哪知……” “真的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静月哪里敢接受温幸妤的道歉,她挣扎着想起身,就被对方轻按住了肩膀。 温幸妤道:“你膝盖受伤,就不要起来了。” 静月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说不怨,是假的,可温幸妤好像也没做错什么。但她敢怨大人的不是吗?她不敢。 沉默半晌,她道:“夫人,多谢您赐药,奴婢想休息了,您…回去吧。” 温幸妤知道静月心有怨念,她也是做过婢女的人,自然理解。 只是她真的没想到,祝无执会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 原本,这次她想着静月一直被自己蒙骗,不知者无罪,祝无执就不会罚,毕竟之前在同州,静月受罚,是因为知她出去和沈为开叙旧,却不及时禀报…… 思来想去,静月他们被罚这么严重,除了被她连累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签的都是死契。 正因如此,祝无执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她心中有愧,关心道:“你好好养伤,我会让新来婢女照顾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说完,她才出了静月的房间。 回到主屋,她回内间躺在床上,愣愣的看着帐顶上的青竹翠湖图,思绪纷乱。 该怎么做呢?已经逃过一次了,再曲意逢迎,也放松不了祝无执的警惕。 更别说,她现在连观澜哥骨灰被放在哪里,都打听不到。这四天来,她想了各种办法试探,那几个亲卫,是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滴水不漏。 如此看来,她似乎怎么做,都逃不出这方牢笼。 心有哀戚,深深叹了口气。 天光透过窗纸,将屋内照得暖暖昏昏,室内安静,唯有窗外蝉鸣,夏风拂花吹叶,沙沙作响。 许是奔波多日,身心俱疲,再加祝无执不在,温幸妤渐渐有了困意,沉沉睡去。 *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1] 夜色静谧,明月如水,草木花影映在窗纸上,有夏风阵阵,摇曳生姿。 闷热夏夜,温幸妤却陷入噩梦,浑身发冷。 她变成了莺鸟,被一只修长的手捏进掌心,塞入金笼。 笼子挂在廊檐下,她抬头看不见完整的天,低头看不见完整的地,四周左右,都有笼柱横亘阻挠。 她鸣叫嘶吼,撞的头破血流,好不容易挤出半个翅膀,却被那只手捏住。 “怎么就学不乖呢?” 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飘来,模糊又森冷。 下一瞬,那只美好的、玉白的手握着银剪,在她的哀鸣中,剪断了一双翅膀,羽毛飘扬落下。 痛,好痛! 温幸妤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浑身发抖。 祝无执被吵醒,他借着月色,就见温幸妤剧烈喘息,眼睛木木的盯着帐顶,似乎还未从梦魇中脱身。 他伸手把人捞怀里,轻拍她的后背:“梦魇了?” “莫怕,我就在你身边。” 困春莺 第67节 听到祝无执的声音,温幸妤眼珠缓缓转动,神情有一瞬疑惑,旋即彻底恢复清明。 差点忘了,她已经被抓回来半个多月了。 这半个月,祝无执早出晚归。 每天夜里,半睡半醒间,她都能感受到祝无执带着沐浴后的檀香水汽,轻轻将她拥进怀中。 两人白日里基本没碰过面说过话,夜里他回来时,她已经睡了。 这段日子,她本以为自己渐渐平复了愤懑悲戚的心绪。 结果今夜却做了这样一个梦。 想到梦里的一切,她浑身发寒,被剪断翅膀的痛,好似延续到了现实。难得没有挣扎,她将脸埋在他肩颈处,紧贴着,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 祝无执没想到她没有推开他。 他有些怔愣,旋即眼中闪过欣喜,颇为怜爱的把怀里发颤的人搂得更紧,一下又一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别害怕,我一直在的。” 温幸妤没有吭声,她贴着他的肩颈良久,浑身寒意退散,才意识到自己又主动向他“求救”。 她心里难受,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 “我没事了,睡觉吧。” 祝无执见她恢复如常,只是神色还有些倦怠,于是道:“改日我带你去趟相国寺。” 温幸妤疑惑道:“去相国寺做甚?” 祝无执伸手搂住了她,语气温柔:“你近日睡得不太踏实,白玉菩提手串你不喜欢,便想着重新去问方丈求个辟邪安神的物件。” 温幸妤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张了张嘴,道:“你还信这些?” 祝无执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笑道:“原本是不信的,但…这几年开始信了。” 温幸妤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片刻,只道:“不必去了,太麻烦。” “若是可以…抽空帮我买些制香的料,以及有关制香的书籍回来吧,我待在家里太无聊了。” 祝无执想着她一直被圈禁在庭院里,确实也委屈。放她出去是不可能的,但买这些是小事,故而没拒绝。 他道:“明日我差人送来,安心睡吧。” 温幸妤心下稍安,任由祝无执抱着她睡去。 * 翌日晌午,天灰蒙蒙的,不一会飘起了雨。 祝无执没有回来,温幸妤一人用了饭,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观雨。 不多时,曹颂带着人,抬着两个红漆木箱子进来。 “夫人,这是主子命属下送来的香料和书籍,请您过目。” 温幸妤揭开两个箱子一看,一个里面全是上等的好料,还有一个里头是满满当当的书籍。 除了制香的,还有话本。 她合上盖子,说道:“多谢曹大哥。” 曹颂拱手:“夫人客气了。” “您要是没其他吩咐,属下去复命了。” 温幸妤颔首道:“没什么事了,辛苦您。” 曹颂命人把两个箱子抬去了西厢房,便躬身告辞。 温幸妤去到西厢房,拿出了制香用的东西,静月和芳澜在一旁盯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也说让两人离开的话,从箱子里翻了料出来,开始制香。 一直到傍晚,静月和芳澜累得坐在凳子上,一个劲儿打呵欠。 温幸妤把做好的香丸,放在桌面上阴干,净手后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笑道:“我制香太投入,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辛苦你们在旁边陪伴。” 静月和芳澜赶忙站起身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看着夫人是她们的职责,若是看不好…又要受皮肉之苦。 温幸妤没再说什么,回了主屋。 一连几天,她都一头扎进制香里,当值的婢女们暗地里叫苦不迭。 天天闻各种香料的味道,闻多了感觉嗅觉都快失灵了。 这日明夏当值,温幸妤照常一大清早就去了西厢房制香。 明夏搬个凳子坐在那看,没一会脸上的表情就不耐烦了,还一个劲儿揉鼻子。 她看着温幸妤柔和认真的侧脸,隐隐有些瞧不起。 来宅子的第一天晚上,她就知道这所谓的“夫人”,不过是个外室。 连妾都算不上。 听人说,出身也不高,还不会琴棋书画,整日就会制香。 她实在想不通,大人怎么看上这么个女子。汴京美人如云,按道理就算是外室,也不该轮到温幸妤这样的。 明夏看着温幸妤,偷偷撇了下嘴,心中愈发烦躁鄙夷。 真叫人受不了,这破香到底有什么可做的,害得她还得待在旁边认真盯着,给大人禀报做香用了哪些料! 这段时日被迫闻各种香味,鼻子都快出毛病了! 温幸妤余光瞥见明夏神色不耐,心知到时候了。 她放下手中活,关心道:“明夏,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出去透口气?” 明夏立马怀疑的看着她,警惕道:“不成,大人说让一定伺候在您身侧。” 温幸妤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在看我用了什么料。” “我正在做玉春新科,味道和用料你应该都熟悉了。” “况且,这箱子里的料都是有数的,你且放心去透气吧,回来闻闻、再对对账,就知道我有没有加其他的料。” 明夏本就待得烦躁,这么一听,觉得有几分道理。 闻了这么多天,玉春新科的味道她早都闻腻了,而且就像温幸妤说的,箱子里的料都有数,并且已经所剩无几。 她一会回来,只需要闻闻香丸的味道,再清点箱子里的香料数,就知道对方有没有偷偷加其他料。 虽然麻烦是麻烦,也有风险,但总比在这待着强。 她实在是不想闻了。 就算后面有问题,也可以推责任——就说是温幸妤不让她待着。 心思百转,明夏道:“夫人,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先出去一会,您可别乱来啊!” 说完,她也不等温幸妤说话,就推门出去,借着窗边蓬蓬的芭蕉叶遮挡身形,顺着墙根儿溜回了下房,躺在床上睡大觉。 同住的瓶儿回去,见明夏躺在床上,吓了一大跳。 明夏翻起来捂住瓶儿的嘴,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又姐姐长姐姐短的说好话儿,瓶儿心想反正是明夏当值,就算出了事,也跟她无关,于是悄悄不吭声,推门出去了。 明夏这才放放心心躺着睡觉。 温幸妤等了一会,确定明夏没回来,其他人也没来,才从袖袋里拿出一小包麝香粉。 很多熏香都需要麝香,譬如雪中春信、腊梅香、华盖香、宝金香等,只不过需要的量极少极少,故而祝无执买的香料中,有很多麝香块。 这些麝香粉,是她这段时日制香,偷偷一点点从麝香块抠下来,藏进袖中收集的。 现在只需要把这些麝香粉,加入方才做的玉春新科,并长期在主屋内熏,就会有避子的效用。 虽说她和祝无执只发生过一次,但难保他后面忙完了政务,会不会又强迫于她。 她不能怀他的孩子,绝对不能。 但祝无执不让她出门,成天叫人寸步不离跟着她,她根本没法拖人买避子药。 故而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这段时日制香,也不过是为了慢慢放松这些婢女的警惕。 她也想过要不要直接做迷香逃跑,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祝无执不止让婢女看着,暗处还有他的亲卫。更不用说,她至今都不知道观澜哥骨灰被藏在哪里。 温幸妤思绪万千,手底下却没停,利落的将麝香融进去,做成了玉春新科的香饼。 玉春新科原料有兰花,而麝香味道极像兰花,不懂香的人,是闻不出来的。 这也是她选这种熏香的原因。 刚做完香,明夏就打着呵欠回来了。 一进屋,明夏随便行了礼,就跑去闻还未阴干的香饼,皱眉嗅了嗅,没闻出问题,又去点箱子里的香料,依旧没发现问题。 她彻底放下心来,看温幸妤也顺眼了许多。 “夫人,还继续做吗?” 温幸妤犹豫了一会,摇头道:“有些累了,明日吧。” 明夏松了口气,表情明显高兴起来。 温幸妤但笑不语,回到主屋,用过晚饭后,就倚在罗汉榻上看制香书。 入夜,清虚高悬,星子闪烁,庭院内有萤火点点,飞跃花草间。 祝无执披着月色回来,就见美人卧榻,乌发乱,玉钗横,雪肌映着烛火,莹莹如玉,睡颜娇憨。 青纱袖摆滑落,露出的半截玉臂横搭在胸前,手中书卷要落不落。 祝无执呼吸发紧,看了一会后俯身拿掉她手中的书,把人横抱了起来。 温幸妤被惊醒,一双杏眸水雾涟涟,有些迷蒙。 抬起眼,只见祝无执恰好低头,唇角勾起,凤眸幽深。 “沐浴后再睡。” 困春莺 第68节 温幸妤一下清醒了,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登时心中大惊。 她手抵着他温热的胸膛,挣扎道:“我,我自己去就行。” 祝无执抬手抽去她发上簪钗,任乌发如瀑垂落,狎昵道:“乖,我抱你去。” 【作者有话说】 避子香那部分我胡诌的,没有医学根据哈~ [1]引自吴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 40 第40章 ◎沐浴◎ 祝无执的话狎昵意味甚浓,让温幸妤心慌不已。 一路被抱至浴房,内里水雾氤氲,屏风上的百花图映着烛火,色泽艳丽。 祝无执将她放在屏风前,伸手解她的裙带。 温幸妤按住他的手,好声好气道:“我没做好准备,可以等下次吗?”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早就想通了,一直反抗是没用的,这样只会让祝无执对她更加戒备。只有曲意逢迎,假装顺从,才能让他慢慢卸下防备,放松控制。 可制好的避子香还未阴干,今日决计不能跟他行房,起码要拖过这一天。 祝无执动作一顿,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直看得温幸妤心里发怵。 正当她以为祝无执又怒了时,他忽然轻笑一声,步步紧逼:“那你要什么时候才做好准备?明日,后日,下个月,亦或者……” “永远不?” 后几个字咬得略重,温幸妤心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她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碰到屏风。 屏风被撞得一晃,祝无执抬手扶住边沿,将人半圈禁在怀里,笑看着。 浴房水雾浓重,又潮又热,温幸妤额头出了层细汗,她不像从前那般躲避他的目光,而是忍着畏惧回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大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见她不似过去那般抗拒,而是打起了哑谜,祝无执兴味盎然,盯着她道:“假话如何,真话又当如何?” 温幸妤道:“假话,自然是明日或者后日。” “至于真话……”她抬眼看着祝无执笑,只是笑容里有迷茫与苦涩:“我也不知道何时能真的准备好。” 胡诌一个时间给祝无执,他也不会信,反而会觉得她又想“耍花样”。 倒不如模棱两可的回答。 四目相对,唯余安静。 俄而,祝无执嗤笑一声,眼神冷了下来:“言之无物,似是而非。你莫不是又想把我当傻子戏耍?” 温幸妤心里一突,赶忙道:“并非此意,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祝无执若有所思:“真心话啊……” 温幸妤点头。 祝无执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两颗乌黑的眼珠,像是粘稠阴冷的泥潭,引着人深陷。 温幸妤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她终于顶不住压力,侧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祝无执唇角勾起,俯身贴近她的耳畔,温热唇瓣擦过耳廓,声音轻飘飘的:“既不知道何时准备好,那让我帮帮你罢。” “妤娘…阿莺。” 耳畔吐息湿热,两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莫名就变了味道。温幸妤只觉得一股酥麻窜上脊背。 她偏头躲开他的唇,结结巴巴:“什……什么?” 祝无执直起身子,看着她慌张发红的脸,心情愉悦:“自然是叫你…愉悦的、心甘情愿的,接受我。” 温幸妤没明白,正要问,就被祝无执扣住两只手腕,紧接着不由分说解她的裙带。 她愕然瞪圆了眼,旋即反应过来,一面挣扎,愤怒的骂道:“什么帮,你说得动听,还不是要强迫我!” 祝无执也不生气,三两下褪了她的衣衫,又解了自己的,抱着她进了浴桶。 浴房的浴桶在十天前,就被换成个大的,三四个人泡澡都绰绰有余。 温幸妤不免又想起那夜发生的事,心中恐惧,扒着浴桶边缘就要起身逃跑,却他被拉住了胳膊,一把拽到怀里。 她踉跄坐倒,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甚至感受得到臀下异样的轮廓。 她明白那是什么,脸色通红,又羞又愤,挣扎着要起身:“你放开我,登徒子!” 祝无执搂着她的腰,禁锢着,嗓音低哑:“别动,不然就不是沐浴这般简单了。” 温幸妤一僵,却也不敢再乱动了。她思索着他方才的话,慢慢冷静下来,狐疑道:“真的只是沐浴?” 祝无执轻笑:“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 “我堂堂皇城司指挥使,伺候你沐浴,可高兴?” 温幸妤心中暗啐了一声下流。 她扯了扯嘴角,讽刺道:“大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心。” 祝无执被她呛声,也不恼,把温幸妤翻过来按在浴桶边,左手按着她,右手拿起桃花熏蕊澡豆,化开涂抹在她后背上。 掌下肌肤滑腻,他顺着肩颈一点点抹开。 脊背,臀腿,又从腰线滑至身前,一路缓慢轻柔向上。 掌下身躯颤抖不止,浴桶水面波纹振荡摇晃,星点溅出桶外。 祝无执眸光渐深,有那么好几次,都想直接行事。 可到底还是忍下来了。 温幸妤只觉得酥麻顺着尾骨炸开,那只手好似带了火星,灼热滚烫,每滑过一处,都带来不可控制的颤栗。 她挣扎不开,只好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异样的嗓音。 良久,祝无执才大发慈悲的放开她。 温幸妤被折腾的浑身发软,脸颊上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水珠还是泪珠。 祝无执将她抱出来,擦干水和湿漉漉的头发,裹好衣裳,横抱回了内间。 屋内灯火昏黄,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警惕的看着祝无执,生怕他又像方才那样胡来。 祝无执看到她的动作,轻笑拂下纱帐,扯开被子,俯身向下。 微凉的发*丝垂落在她肩颈,温幸妤推他的胸膛,却纹丝不动。 她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既心慌又羞恼:“你,你又想干什么?我不需要你帮助,我现在只想睡觉!” 祝无执凤目垂下,盯着她的脸瞧,却并不回答,一条腿强势挤进双膝,右手攥住她的双腕压在头顶。 玉指温,灵动游如蛇。 温幸妤身子一僵,有酥麻窜上脊梁,她控制不住颤抖起来,想要挣扎抗拒,却被桎梏的死死的。 庭院风渐起,吹得草木摇,雨珠敲窗,海棠露浓花瘦。 屋内灯火摇红,祝无执直直盯着她。 女人脸颊绯红,细颈后仰,薄薄的皮肤下,透出淡青色血管。她下唇卷在贝齿之下,倔强的一声不吭,乌发沾了汗水,如同水藻堆叠在肩颈和起伏之上,额头和鼻尖上都是细汗,眼睑下的小痣沾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看着她难耐的脸,祝无执语气诱哄:“喜欢这样吗?” 温幸妤感觉自己快要溺毙,闻声她张开迷蒙的眼,对上了青年的眼睛。 纱帘被风吹开个缝隙,灯色坠入他那双乌沉的凤眸,凝成一团火,带着令人心颤的温度。 祝无执看着她水雾蒙蒙的眼睛,喉结轻滚。 眉眼半阖含春媚,汗光点,鬓发乱,玉趾轻蜷柳腰摆,多娇爱敛躬。 檀口微张吐兰息,黛眉颦,娇颜红,泪眼莹莹酥香晃,婉转低莺啭。 魂魄离体身无力。 祝无执的目光紧紧黏在她潮/红的脸上。 温幸妤刚恢复神智,就见祝无执一身雪白亵衣,整整齐齐,除了眼尾有些发红外,其余看起来再正经不过。 而她……她低头一看,脸色爆红,立马拉起被子盖严实。 她正要骂祝无执,就见他盯着她自己,然后无比自然的,把水光淋漓的指尖,放在唇边舔了一下。 “……!!!” 她瞪圆了眼睛,被惊得忘记了对他的畏惧,骂道:“你,你怎能如此?简直无耻下流!” 祝无执心情好,也不计较,笑道:“怎么还骂人呢,难不成…我伺候的你不舒坦?” 温幸妤脸色一下僵了,她脸红了又白,心里哽着一口气,气愤又委屈。 说是不强迫,可这难道就不是另一种强迫吗? 想骂,又怕他再说出什么轻佻下流的话,最后只翻身背对他,闭眼不搭理。 她听到他轻笑了一声,然后下了床。 过了一小会,又听到脚步声。 祝无执端着一盆水,把水放在旁边的脚踏上,拧半干布子,掀开被子,强行把她掰正,笑道:“清理一下再睡。” 温幸妤瞪了他一眼,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帕子,恼怒道:“我自己来!” 祝无执挑眉笑道:“好吧。” 收拾完,温幸妤浑身疲乏,腿/心难受的厉害。 困春莺 第69节 她躺在里侧,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气恼羞愧,心中难受的紧。怎么事情就发展成这样了呢?虽然逃过一劫,又好像没逃过…… 他果真傲慢无礼,自以为是极了。 月凉如水,疏星缀空。 许是这段时日做香太累,方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温幸妤想着想着、气着气着,就沉沉睡去。 祝无执搂着她,听这她均匀清浅的呼吸声,迟迟无法入睡。 良久,他借着月色,目光游弋过她的脸颊,肩颈,最后到锦被上搭着的细柔手指。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藕臂,轻轻捞起她的雪白细腕,掌心覆盖着她的手背手指,一点点合拢,然后缓慢闭上了眼睛,想象着什么。 可能是他动作没控制好,有点重,温幸妤皱眉呓语了两声,抽回手翻过了身。 祝无执睁开眼,怅然若失的看着自己的手心,最后轻叹一声,下床去了浴房。 不多时,他带着一身冰凉水汽,躺回了她身边,把她搂进怀中。 他知道她的抗拒,也知道她还想逃。 今夜所为,也不过是因他并不喜强人所难,迫其与他欢/好。 他想叫她得了意趣,而后心甘情愿。 日后,她同他虚与委蛇也好,假意逢迎也罢,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已经是他的人了。 已经得到了身,心也就不远了。 人都是有习惯的。只要日后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和他云雨,那久而久之,厌恶会减少,假意也能变真情,最后…怀上他的孩子,彻底心甘情愿留下。 * 自打那日以后,温幸妤不动声色,慢慢开始对祝无执小意温柔。 之前她想过,如果态度变太快,那祝无执肯定会怀疑她,但如果借着那日亲密的契机,就能顺理成章的软了态度。 事实证明,她的做法是对的,经过一段时日的假意逢迎,祝无执慢慢放松了对她的管控,不再把她圈禁宅院,同意她出门。 不过还是得带着婢女。 她猜测他那几个亲卫定也在暗处监视。 温幸妤按捺下急切逃跑的心,准备趁此机会,暗中打听观澜哥骨灰的位置。 日子一晃而过,到了六月底。 祝无执已经升到了皇城司指挥使,除了白日忙碌,也经常在深夜换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离开,前往周士元的宅邸,同他商事。 说起来,周士元此人比皇帝和林维桢都要谨慎,祝无执告知他皇帝要拿假死药试探他的忠心,周士面上信了,背地里却又差人查。 直到十天前,才确定下来祝无执所言为真。 周士元为人谨慎,也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破釜沉舟的果决。 他不仅不收手,还命祝无执找机会把药换成真毒药,想到时候直接毒杀皇帝,嫁祸给林维桢,而后带兵入宫,以清君侧为名,杀林维桢等敌党,最后立假遗诏,废太子,扶五岁的小皇孙上位,窃权摄政。 至于其他三个皇子,都是酒囊饭袋,不足为惧,圈禁起来,慢慢让他们病逝、暴毙即可。 说起来,也是赵迥育儿无方,四个儿子,就太子还聪明些,不过也不如赵迥年轻那会。或许是父亲太强势,太子的性子从小就有些优柔寡断。 这也是赵迥着急在死前为太子扫清障碍的原因。 也是周士元不愿在等下去的原因。 这厢如此谋划,那厢老皇帝赵迥,也不是简单人物。 他表面同意了林维桢的建议,但背地里,却命祝无执寻能工巧匠制两个人皮面具,准备等事发当日,找个身形符合,即将病故老人假扮成他,而他则扮成侍从,站在角落。 等假皇帝一死,周士元带兵入宫,赵迥既能以谋害天子的罪名杀林维桢,又能以叛乱之罪杀周士元。等最后用完了祝无执,过段时日后,随便安个罪名问斩就是。所谓一箭三雕。 祝无执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 这三人都认为祝无执不过是个着急复仇,性子暴戾,且毫无靠山的年轻人。 经过一段时日的利用,三人都确定了祝无执的确忠心做事。又因查到他对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沉溺痴迷,觉得他着实不堪大用,遂愈发轻视,减少了部分警惕心。 棋盘之上,不到最后一刻,无人知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执棋者。 朝堂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酝酿着清洗万物的风暴。 * 七月五,临近七夕,官员开始休沐。 祝无执是皇城司的指挥使,休沐也未歇下来,故而二人每日见面的时辰,并没有多少。 温幸妤偶尔出门逛逛,和婢女买些七夕吃的用的。 从七夕前几日开始,汴京车马盈市,罗绮满街,百姓旋折未开荷花,做成双头莲,取玩一时,提携而归。幼童会特地换新衣,竞夸鲜丽。[1] 七月初六,温幸妤和婢女们在庭院里搭建小彩楼,谓之“乞巧楼”,楼棚里摆上花瓜、酒菜、笔砚、针线等物,准备七夕当夜,念诵诗句、对着弯月穿针引线,以及焚香行礼,这就是“乞巧”。[2] 虽说已经立了秋,但暑热尤在,搭完了彩楼,已夕阳西下,霞光万丈,众人热得满头大汗。 温幸妤回到主屋净面洗手,又倒了冷茶喝,静月和芳澜也去打水洗脸。 她在罗汉榻上静坐了一会,待热气散了,忽发现香炉中的香饼燃完了,于是去西厢房取了新的“玉春新科”香饼。 揭开香炉鼎盖,才发现里头的香灰有些多了,且还有结块,于是她拿起香铲,把结块的捣碎。 正欲铲出多余的,就听道背后冷不丁传来一道低沉嗓音: “妤娘,在做什么?” 温幸妤吓了一大跳,她转过身,就见祝无执穿着朱色官袍,站在她背后。 两人离得极近,祝无执身量高,将女人的身形遮得七七八八,连窗外暗淡的天光也一同挡住了。 他凤眸微垂,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在她毫无防备的面容上,又移到那香炉边放着的香饼上。 “添的什么香?” 青年的影子笼罩着她,嗓音不疾不徐,温幸妤却霎时紧张起来。 【作者有话说】 [1][2]皆引自或化用《东京梦华录》卷八七夕篇 41 第41章 ◎七夕◎ “是玉春新科,最近一直焚这个。”她故作镇定,一边回答,一边转回身继续做方才的活。 她垂着眼,用香铲平稳的把多余的灰铲出来,压平炉中乱灰,最后把香饼放了进去,点燃。 青烟起,香气四溢,祝无执看着她神态如常的焚香,细细分辨后,确定这气味和前些日子熏香的味道一样,并无异常。 他散去大半怀疑,笑道:“连着用这么多天也不换,看来这香很得你喜爱。” 温幸妤听得心里一紧,她面色不改,用毛刷把旁边的粉末扫干净,盖上炉盖,转过身笑看着他:“初秋天,暑气未散,就想着焚些气味的清雅的香。” 女人站在熏炉前,身后香烟袅袅升起,她一身月白大袖广绫银线裙,眉眼沉静,唇角微弯,看起来好似寺庙里供奉的菩萨,叫人觉得亲近又遥远。 也不知是那熏香的作用,还是他的心理作用。 祝无执不喜欢这种感觉,皱了皱眉收回目光:“原来如此。” “日后添香这种事交给婢女干即可。” 温幸妤不明所以,觉得他或许是公事不顺,故而看哪儿都不顺眼,处处挑刺。 她敛下不耐,面上柔顺乖巧:“我知道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说道:“去净手,准备用饭吧。” 温幸妤点点头去铜盆净手,擦手时,见祝无执已经坐在罗汉榻上喝茶。她终于缓缓松了口气,心说他总算不逮着熏香一事问东问西了。 用过饭,祝无执又出去了,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翻阅制香的书,把其中含麝香的熏香品种记下来,准备换着做。 祝无执疑心重,方才说“最近一直用”,不过是故意试探,因为她往常的习惯,是三、四旬才换一种。 若是她乱了阵脚,明日就换,祝无执就会看出异常。 所以她要多做几种避子香,三旬更换一次即可。 初秋夜凉,碧空溶溶,月色浸窗纸。 屋内灯火摇曳,温幸妤看了许久书,眼睛有些酸胀,她把书卷搁下,准备沐浴歇息,就见明夏摆弄着西窗台白釉细颈莲花瓶里的秋海棠,花瓣都被不慎摘掉了好几片,时不时看她一眼,似乎是有话要说, 她索性没起身,佯装没注意到,端起茶杯啜了口温茶。 过了一小会,明夏又拿了个布子,左擦擦,右擦擦,一路擦到罗汉榻边上的高几。 温幸妤有些无奈。 平日里,明夏除了祝无执在时,表现得勤快规矩些,其他时候都很懒怠,活能推就推,对她的态度也隐隐不耐烦。 温幸妤不计较,一来是觉得反正迟早要离开,祝无执宅里的仆人同她无关。二来是她本也不习惯叫人伺候,有些力所能及的事,顺手就做了。三来,是她巴不得明夏偷懒,这样能给她偷偷制避子香的机会。 今日的明夏,可太反常了。 又坐了半晌,温幸妤也不说话,就听得明夏终于按捺不住了,似作无意状搭话:“夫人,明日七夕乞巧节,您给大人准备什么手信了吗?” 温幸妤一愣,摇了摇头:“并未准备。” 七夕又见乞巧节,主要是女拜织女乞巧,男拜魁星求功名。而男女互赠手信之事虽有,却也是极少数的。 明夏眼神闪了闪,看了眼窗外,见庭院里已无闲人,于是好奇问道:“夫人为何不准备?是不知大人喜欢什么吗?” 这话说得颇没规矩,温幸妤似笑非笑看着明夏,猜测到她想问什么。 她没点破,只道:“自是知晓他喜欢什么的,没有准备,只是不知七夕还要互送手信。” 明夏表情微僵,有些心虚,偷偷瞄了几眼温幸妤,见不像生气,心里暗暗鄙夷对方真是个软柿子,于是毫无畏惧的继续道:“夫人祖籍偏远,和汴京习俗自有差距。” 说着,她话头一转,问道:“不过不送也好,大人带金佩紫,身份不凡,普通物件定入不了他的眼。” 困春莺 第70节 温幸妤顺着她的话点头:“你说得在理。” 明夏看温幸妤傻呆呆的,好糊弄极了,于是道出了目的:“奴婢听院里的老人说,您跟在大人身边两载。” “您可知大人这样的人物,到底喜欢何物?” 试探的言辞粗糙简陋,温幸妤彻底明白了明夏的目的。 心思百转,她觉得告诉明夏或许是个好选择——明夏在宅子里养了月余,早褪去初见时的黑瘦,皮肤白皙,五官娇艳,比她好看得多。若明夏能引得祝无执注意和喜爱,他就不会再执着于她。 她抬眼看着明夏隐隐期待的眼睛,笑道:“自是知晓的,熏香的话,他喜欢雪中春信和檀香。” “衣袍、香囊的颜色大多用绛紫、湖蓝、天水碧等,绣纹的话也很挑剔,不同色、不同场合配不同纹。” “除了这些,他喜欢看兵书和游记。” “……” 温幸妤毫不吝啬,回忆着两年来他的习惯,把能记起来的,和一些猜测,一股脑说了出来。 明夏听得聚精会神。 温幸妤说完,口干舌燥,面色有些发红,故作羞赧:“让你见笑了,说了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明夏心说这怎么能是闲话呢,她高高兴兴道了谢,说了句:“奴婢忘了准备明日用的针线,您先睡,有事再唤奴婢。”随即急切的小跑出了主屋。 温幸妤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 希望能如她和明夏所愿。 这样…等她被祝无执厌弃,说不定就有机会离开了。 * 七夕当日,天净云疏,清阳曜灵。 这日除了叫乞巧节外,还有个别称,名“晒书日。” 春夏潮湿多雨的日子过去,到了凉爽的秋日,读书人多在此日抖晾衣服书籍,谓可不生虫蠹。 祝无执也不例外,宅中仆人将他的书箱全部掰出屋子,把里头的各类书籍小心铺在阳光处曝晒。温幸妤的那些制香书也搬出去晒了,一时间院子里墨香阵阵。 到了傍晚,书重新收入箱笼,抬回屋子。 二人用了晚饭,温幸妤便和府中婢女们一同焚香列拜,望月穿针,分食巧果。 一般来说,男子也会在这天拜魁星,或求功名,或求官运亨通。 但祝无执对这种把仕途寄托在神鬼上的行为,嗤之以鼻。 书房灯火摇曳,他坐在案前看文书,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穿过半开的窗,落在庭院搭建的小彩楼处。 弯月高悬,檐下灯笼明亮,一众婢女着各色新衣,小声玩闹,温幸妤一身鹅黄罗裙坐在当中,眉眼弯弯,神态放松,说到逗趣儿处,笑得双颊爬红,贝齿微露。 祝无执看着看着,眉心舒展,眼中也浮现几分笑意。 俄而,她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她笑靥如花,好似月色坠入双目,明亮澄澈。 他怔了一瞬,心跳莫名加快。 记忆中…她似乎很久没有这般,对他真心实意的笑了。 温幸妤又转回了头,和婢女们笑谈闲聊。 祝无执盯着瞧了会,垂眸看向文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那些工整的文字,好似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叫人心烦。 坐了一会,他站起身,合起文书,出了书房。 温幸妤正听她们说些坊间趣事。 瓶儿眉飞色舞,一面嗑瓜子吐皮,一面道:“你们是不知道,潘楼东那边有个王家铁匠铺,我前几天路过,看了一桩好戏。那里头有个打铁的学徒,长得浓眉大眼,身形健硕,看着正经老实,结果却和王铁匠的婆娘勾搭成奸,叫抓了个正着。” “王铁匠拿着把刀追了一路,那学徒也是个没担当的,直说是师娘勾引他。铁匠婆娘气了半死,当街……” 说着说着,瓶儿就闭了嘴,她嘴上还沾着瓜子皮,目光落在温幸妤身后,神色畏敬。 “然后呢,继续说呀,你这妮子故意吊胃口!”芳澜和温幸妤面朝同个方向坐,不解的催促。 静月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然后站起身朝温幸妤身后行礼:“大人。” 明夏眼睛一亮,娇怯福身:“大人,您来啦。” 温幸妤扭头,就见祝无执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她背后。 天水碧缂丝圆领袍,发冠束起,玉质金相,肃肃如松下风。 祝无执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唯落在温幸妤身上。 他朝她伸手,笑道:“今日街上很热闹,可要去逛逛?” 温幸妤微怔,迟疑了片刻,还是把手放在他掌心,站起身点头道:“好。” 二人相携出宅,并未带婢女小厮 潘楼东街人流如织,车马拥挤,千灯照碧云,瓦肆高楼红袖客纷纷。两边街上店肆小摊,有提瓶卖茶的,卖唱的,算卦的,还有很多卖磨喝乐的。 吆喝声,欢呼声,笑声交杂,各色花灯照长街,汇集成迷离光影,缭花人眼。 温幸妤看着街上繁华热闹,忽然就忆起在国公府的日子。 那时候每逢七夕夜,府中主子会准她们一两个时辰的假,除了那些轮到值夜的,其他人都可出府玩耍。她大部分时候会被安排值夜,只有少许时候,能和香雪等关系好的小姐妹出府逛逛。 那时候一心想攒银子,故而出去逛也抠抠搜搜,什么都不买。她还记得当时许过一个愿望,期盼等出府后能赚大钱宽裕,然后逛街时想买就买。 然而现在不缺钱了,她却没了买的心思。 祝无执牵着她的手,街上喧嚣仿佛都是虚无,半分都落不进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温幸妤侧脸上。 见她目光落在小摊上的陶土泥人上,他温声道:“可是想要?” 温幸妤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旋即摇了摇头:“不用,我就是随便看看。” 祝无执却拉着她,走到摊子跟前,指着一男一女两个空白的泥人,给那老板丢了一把金瓜子:“按我二人模样彩绘,可行?” 那老板盯着金瓜子眼睛都直了,他哪里见过这么大方的客人。忍了又忍,还是挠头推拒道:“能画,但是您给得太多了,一百文就够了。” 祝无执神色冷淡,把金瓜子直接丢在了摊子上,言简意赅:“画好些。” 老板见其气度不凡,衣着华贵,隐有不耐,怕得罪了人,也不敢再推脱,立马照着二人模样画起来。 温幸妤有些无奈,心中确实也有些好奇,一眨不眨看着老板画。 祝无执有些不乐意了,他捏了捏她的手指,指尖探入袖摆,摩挲着她的腕骨,低声道:“这么感兴趣?” 腕上阵阵发痒,温幸妤很不自在,她抬手抓住他作乱的手指,柔声回道:“我以前没买过,也没见过旁人当场画,有些好奇。” 祝无执重新牵住她的手,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老板画完,祝无执拿起来看了,觉得勉强入眼。 温幸妤倒是很满意,认为老板画得很像,尤其…是祝无执孤高冷傲的神态。 正准备收起来,祝无执就拿走了她手里的,然后把他的塞她手里。 温幸妤:“……” 祝无执凤眸微垂,眼底映着璀璨灯火,笑道:“你拿着我,我拿着你。” “这样便能时常看到对方。” 温幸妤一怔,抬头看他。 只见青年身后明月高挂,灯火阑珊,他的面庞被照得有些模糊。 她唯看到那双温柔缱绻的眼眸,以及被暖光映照成浅青色的天水碧衣衫。 一个清隽如兰,一个孤高如月,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在光影中慢慢重叠。 好像…… 好像观澜哥。 她怔怔看着,眼眶发热。忽有孩童嬉笑跑过,她蓦然回神,赶忙低头看着掌心的泥人,把泪意生生憋了回去。 祝无执见她神色怔愣,眼中汹涌着他看不懂的神色,最终尽数化作哀愁。 他皱眉端详了片刻,就见她已经把泥人收起来,然后仰起脸朝他露出个笑:“回去吧,也没什么可逛的了。” 神态如常,温驯柔和,仿佛方才那异常的神态,是他的幻觉。 他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行至虹桥时,忽听得有道声音由远及近。 “等等我,长庚兄!” 两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就见李行简气喘吁吁跑过来。 祝无执嫌弃看着他:“有事?” 李行简喘匀了气,咧嘴笑道:“不是说好了要去会仙楼吃酒?” 说着他又看向温幸妤,真挚眨眼:“嫂嫂放心,我保证,只吃酒,不狎妓。” 温幸妤被那声嫂嫂弄得很尴尬,待听到他后面的话,登时心中冷笑。 祝无执不狎妓倒是真的,但李行简可不一定。在同州时,谁人不知他花眠柳宿,最是风流。 她没有答话,看向祝无执,就见他也在看自己。 祝无执沉默了片刻后,歉疚道:“曹颂在暗中护卫,你且安心回去。” 李行简和他并未相约吃酒,此番说辞,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只是可惜了难得有空闲和她携手逛夜肆。 温幸妤当然没意见,点头道:“你去吧,我先回。” 祝无执朝她颔首,又看了她几眼,才跟李行简离去。 秋夜风凉,梧桐叶落。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看着虹桥两侧的摊子,缓步穿过。 刚下桥,肩膀忽然被轻拍了下。 她转过身,入目是沈为开那张灿若朝霞的笑脸。 困春莺 第71节 “阿莺姐,好巧啊。” 温幸妤想起在同州时,祝无执因她和沈为开见面罚静月。 此时曹颂等人在暗处,她若和沈为开接触太多,祝无执知道了定会发火。 遂后退半步,礼貌笑道:“是很巧。” 沈为开见她不似过去热络,动作疏离,神色不变,唇边梨涡若隐若现:“阿莺姐是准备回家吗?夜里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温幸妤赶忙婉拒:“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沈为开漂亮的眸子立马暗淡下来,玉白的脸上满是失落,他道:“可是我哪里惹了姐姐不快?” 温幸妤没想到他会误会,赶忙解释:“并非如此。” “你不要乱想,我只是……” 沈为开接了她未说完的话:“是因为他吧。” 温幸妤沉默下来。 沈为开叹了口气:“那我不打扰阿莺姐了。” “你早些回去,省得他又生气。” 温幸妤点了点头,就看沈为开忽然朝她伸出手。 她偏头躲避,只见青年的手擦过她的耳畔,很快收了回去。 沈为开指尖捏着点枯叶碎片,眨了眨眼笑道:“阿莺姐果真招人喜欢,连落叶都忍不住亲近你。” 温幸妤仰头看,只见头顶偶有枯叶簌簌落下。 她看着沈为开的笑脸,总觉得他说得话太过亲近,且氛围古怪,于是浅笑了下:“多谢你,天色已晚,我得回了。” 沈为开袖下手指捏着那枯叶碎片,打量着她比几个月前沉静许多的脸,忽然道:“前两个月我初上任,就被委派去太康县督造桥梁,故而没去拜访姐姐,你莫要恼我。” 说着他神色愈发真挚:“现在我回来了,你若是遇见麻烦或者困难,可去安远门东绿柳巷第二户寻我。” 温幸妤微愣,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好心。 她想不明白,只好笑着点头道谢:“多谢你的好意。” 沈为笑着点头,再未纠缠:“阿莺姐不必客气,快回去吧,路上当心。” 温幸妤颔首告别,兀自踏入逐渐清冷的街道。 她并未注意,不远处的巷口有人鬼鬼祟祟探头,而后脚步匆匆没入漆黑巷子,身影消失不见。 沈为开目送温幸妤离开,等她的背影转过街角,明秀的面容骤冷,那双澄净笑眼里,唯剩漠然。 他侧头看着巷口,双眸微眯,而后唇角露出个莫名的笑。 他早都知晓了探花郎“陆观澜”就是昔日的国公府世子祝无执。也听说了祝无执上月亲自快马疾行,自宋州码头追回逃跑的温莺。 说实在的,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那般想管温莺的事。 或许是和她幼时玩耍的鲜活记忆,无数次撑着他度过绝望。他能爬出牢笼,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她一部分功劳。 也或许是…她身上有他渴望的东西。 善良,赤忱,坚韧,如同当年村子里山壁上盛开迎春花。 诚然,他念在幼时情谊,想帮她脱离苦海。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亦有觊觎之心。 想起方才偷窥之人,他唇角弯起。 吵吧,闹吧,这样阿莺姐才能更厌恶祝无执。 * 明夏穿过巷子,快步朝宅子走。 一面走,她一面思索方才看到的画面。 那男人是谁?温幸妤似乎和他很熟。 可惜离得不够近,只看到那男人朝温幸妤伸手,是摸她的脸,还是别碎发? 举止似乎太亲密了。 如果大人知道此事……会厌弃温幸妤的吧? 思及此处,明夏心跳加快,呼吸略微急促,手心潮湿黏腻。 要这么做吗? 犹豫片刻,明夏眼神坚定下来。她自诩比温幸妤貌美聪慧,大人能看上对方,就很可能看上她。 只要有一点机会,她都不会放弃。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只要成事,那便是一朝飞上枝头,往后荣华富贵享不尽。 做大人的妾,可比给穷人当正妻好多了。大人容貌甚伟,仕途亨通,迟早成权倾朝野的大官。 她受够了苦日子,无论如何都要攀上高枝。 半个时辰前,她把做的荷包偷偷放在了大人书房。届时大人一定会问是谁放的,若是大人没有嫌弃或者生气的意思,她就大胆承认,然后装作无意,道出温幸妤和外男举止逾矩一事。 做好决定,她站在院外收敛好表情,平稳了心跳,才推门进去。 【作者有话说】 来喽[抱抱] 42 第42章 ◎怒火◎ 七夕良辰,汴京金明池畔灯火如昼。州桥夜市,彩楼欢门直入云霄,游人摩肩接踵,笑语喧阗,罗绮如云,脂粉香气氤氲满街。 祝无执与李行简至会仙楼,于四楼靠河雅阁入座。 阁中灯烛荧煌,不一会堂倌就送来了佳肴美酒。 “东西备妥了?”祝无执指节轻叩案几,声音平缓。 李行简咧嘴一笑,探手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盒。 木盒雕花精美,打磨得光可鉴人。 他将木盒轻轻推至案几中央:“长庚兄所托,焉敢怠慢?东西就在里头,你且打开看看。” 祝无执打开铜扣,揭开盒盖。 盒分两格,一格中放着一副人皮面具。 他将面具对着烛火打量了几眼,合上盖子。 皇帝让他找能工巧匠制人皮面具,他便将这事交给了李行简办。 不过…并非全然按皇帝的旨意制作。 这两副人皮面具,一具无毒,令一具浸了剧毒“钩命”。 此毒乃西南苗寨秘药,是李家偶得之物,触之则随气血游走,七七之期方显,状若惊风而亡。 这具带毒的人皮面具…是给皇帝准备的。 这毒最令他满意的,乃‘延宕’二字。佩戴之人初时毫无所觉,待毒入膏肓,纵有通天手段,亦难回天。 届时,世人只道皇帝是暴病而卒,岂能疑及其他? 只是……他还是不大放心李行简。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此物事关他能否手刃仇敌,事关他能否彻底赢了这盘棋。 稍有差池,则万劫不复。 祝无执半晌未语,烛火将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 窗外市声笑语隐约飘来,更衬得阁内一片死寂。 少顷,他抬眼直视李行简:“明远兄,此物干系非小,你我同乘一舟,固当肝胆相照。然人心叵测,世路崎岖……” 他话未言尽,意已昭然。 李行简是商人,何等精明。他明白了祝无执的意思。 他需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明。 他面上笑容不减分毫,抬眼看向祝无执,眼中带着赌徒般的疯狂:“长庚兄疑我?疑此盒中机巧,疑我李明远存了那渔翁得利之心?那好!” “我现在就试戴这两副面具!” “只是待我下黄泉,还望长庚兄莫忘承诺,许我李家皇商之名,并善待我的父母和…妻子。” 说完,他伸手夺那檀木盒,祝无执却稳稳按在盒子另一端。 四目相对,阁中空气瞬间绷紧。 烛火被窗缝钻入的微风吹拂,在李行简决绝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祝无执面色淡淡。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怀疑、权衡、最后化为试探后的了然和放心。 他脸上冷淡的表情,缓缓融化,唇角弯起个笑。 “明远兄何须如此?” 他的声音平缓:“你我相交,贵在知心。方才一言,不过戏言相试耳。明远兄肝胆皎如明月,我岂不知?” 闻言,李行简紧绷的身躯放松一丝,按在另一端的手顺势收回,拢入宽大袖摆。 他恢复了往常没正形的样子,呼出口气靠在椅背上,抱怨道:“长庚兄可真是的,我还当你真不信我。” 祝无执笑了笑,斟酒抬杯,说道:“莫要气恼,来,吃酒。” 李行简举杯碰了,二人仰头喝下。 一连碰了三杯,他搁下酒杯,忽然道:“差点忘了,有毒的那具气味不大一样,我找了人遮盖*,但效果不大好。” “稳妥起见,长庚兄最好找个靠谱点的药师或者制香师,把气味再遮一遮。” 困春莺 第72节 祝无执掀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眼底还有微不可查的欣赏。 李行简的确聪明,懂得留后手。 此等要事,留到现在才说,是想着他祝无执若敢卸磨杀驴,那届时皇帝发现异常,自然他也活不了。 他把玩着酒杯,笑道:“好,我会找人。” 二人又碰杯吃酒,商议些细节。 半个时辰后,祝无执看了眼窗外天色,起身道:“一切按计划行事,我先回了。” 李行简起身相送。 阁门在他面前无声开启,又沉沉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流光溢彩、笑语喧阗的七夕之夜。 他走到窗前,推开紧闭的雕花窗扇。 楼下州桥夜市,万千灯火倒映在汴河的水波里,金翠交辉,恍若星河坠落人间。 李行简凭栏俯瞰这万丈红尘,唇角含笑。 他笃定,不出两月,祝无执定是此局赢家。而李氏,不久的将来会成为大宋首富。 这汴京繁华,定有他一份。 * 秋风萧瑟,明月如钩。 祝无执回到宅子,主屋灯火已灭,他径直揣着檀木盒子去了书房。 书案中间,突兀地卧着一只簇新荷包,以湖蓝锦缎为底,绣作并蒂莲开之态,另有他惯用的水云暗纹。 针脚细密,非是寻常匠人所能为。 祝无执眸光微缓,眼底闪过愉悦之色。 许是妤娘想通了,对他也有了情意,故而赠他荷包。 他探手拈起,指腹捻过那滑腻冰凉的缎面。 可待完全看清荷包绣工,他勾起的唇角渐渐下落。 此物,绝非出自她手。 她女红尚可,针线走处,同她柔怯内敛的性子相符,如春水之痕,不着痕迹。 而这只荷包……针法精湛,风格张扬外露。 他掀起眼皮看向门扉,唤来了值夜的小厮竹山。 “何人今夜进我书房?” 声音冷淡,叫人听不出喜怒。 竹山扑通一下跪倒,冷汗直流:“大人饶命,奴才跟松墨几个去了街市,方归府半个时辰。” “奴才还在时,无人进书房,之后……”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就感觉有东西落在面前,紧接着是祝无执兴味盎然的嗓音。 “去问清楚,此荷包出自何人之手。” 竹山赶忙捡起荷包,爬起来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他站在书房外,借着廊灯打量荷包,心说大人好像对这荷包的主人很感兴趣。 说不定…这人要飞上枝头了。 他可得多加讨好。 * 不多时,明夏急趋上前,裙裾如风荷轻摆,停在书房门外,叩响门扇:“大人,是奴婢。” 只听得里头传来一声低沉悦耳的“进来”。 明夏心下紧张,她咽了口口水,整理了一下衣襟,鼓足勇气推门进去。 立于案前,福身行礼,见祝无执面色如常,不似生气,她跌宕的心放下了一半。 明夏眼波流转,垂首娇声道:“回禀大人,是奴婢斗胆,见今夕乞巧,斗胆献上此物,聊表寸心,祈愿大人福泽绵长。” 她语声婉转如莺啼,悄然抬眼,目光恰如春水般脉脉拂过祝无执如玉的侧脸。 祝无执坐在案前,把玩着玉扳指,缓缓扫过明夏那张精心描画过的面庞,目光并无一丝波动,深不见底。 明夏被他看得心头猛跳,那股子邀宠献媚的勇气,顿时泄了大半,慌忙垂得更低。 她思来想去,还是心有不甘,咬牙大着胆子,似想起什么紧要之事,支支吾吾:“奴婢今日见夫人戌时三刻归府门,步履似有些匆忙,不知,不知是否……” 她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引人遐思。 祝无执套上玉扳指,似笑非笑:“说。” 明夏心头一喜,面上却愈发做出惶恐忧惧之态,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奴婢惶恐,远远瞧着,夫人在虹桥下,似是……似是遇着一位陌生郎君,二人于灯影树荫之下,挨肩擦脸,甚是,甚是亲昵。” 言毕,她飞快地偷觑祝无执脸色,见他下颌线条骤然绷紧,面色阴了下去,畏惧之余,更有幸灾乐祸的暗喜。 “贱婢!”祝无执猛地将案上茶杯掷去,音色含怒:“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主子都敢妄加置喙。” 茶杯迸裂,汤汁飞溅。 “大人明鉴!” 明夏吓得扑通跪倒,连连叩首,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奴婢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那郎君身形颀长,着青衫,夫人归来时,眼角……眼角似有残泪未干!” 她添油加醋,一口气说完,伏在地上,肩头瑟瑟发抖,气息却隐隐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唯闻窗外秋风扫落叶。 祝无执面沉似水,眼底深处却似有墨云翻涌。他不再看脚下婢女,目光转向门扉,冷声道:“曹颂何在?” 不过片刻,曹颂悄无声息推门而入,抱拳行礼,气息沉凝。 明夏心中大骇,顿觉命不久矣,她跪在地上,面色煞白。 怎么会有人跟在暗处!为什么! 祝无执扫过明夏惨白的脸,轻叩案几,冷声询问曹颂:“妤娘夜间归府,可有不妥?” 曹颂拱手道:“禀大人,夫人戌时三刻于虹桥下,偶遇将作监少监沈为开沈大人。” 祝无执凤眸微眯:“继续说。” 曹颂称是,将两人说了什么,做了哪些动作,一五一十道来。 听前几句时,祝无执面色还算如常,直到听到曹颂说,沈为开亲手为温幸妤取下发间落叶,说什么“阿莺姐果真招人喜欢,连落叶都忍不住亲近你”的暧昧言辞,以及不安好心的,让温幸妤有困难和麻烦就去寻对方。 祝无执眸色愈发阴冷。 曹颂心道不妙,又补充道:“二人偶遇后,夫人并未主动搭话,且言不过六句。” “沈大人似有未尽之言,夫人并未同他纠缠,很快离开,且一路神色步履如常。” “属下等隐于暗处,看得分明,夫人并无逾矩之举。” “好,很好。”祝无执唇角勾起,眼神却异常森冷。 他看向地上犹自跪伏,抖如筛糠的明夏,怒极反笑:“‘挨肩擦脸’,‘甚是亲昵’,‘眼角残泪’?好一个‘看得分明’,好一个‘甘受天打雷劈’!” “大人听奴婢解……” 话音未落,祝无执已霍然起身,阔步上前,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 “啊!” 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呼,明夏整个人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上墙角一架檀木博古格,格上陈设的秘色瓷瓶应声而落。 “噼啪”一声脆响,在地上迸裂开来。 明夏瘫软在碎片狼藉之中,剧痛让她蜷缩如虾,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 她喉间发出咯咯的抽气声,鲜血从嘴角蜿蜒而下,眼神涣散。 巨大的喧嚣撕裂了宅院的宁静。 温幸妤被吵醒,心头猛地一悸,赶忙翻身坐起来,匆匆披了一件素色外衫便循声疾步赶向书房。 甫至门前,那满地的碎瓷狼藉,如重锤般撞入眼帘。 目光掠过墙角昏迷不醒的明夏,温幸妤瞳孔骤缩,再抬眼,正撞上祝无执那双翻涌着暴戾与阴鸷的眸子。 他背光而立,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吞没。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目光扫过书案上的荷包,心有不解。 为何会这样? 就算没看上明夏,也不该如此暴怒伤人。 祝无执虽然性子孤高傲慢,行事狠戾恣睢,但他其实鲜少亲自动手罚人。 还是对一介弱女子。 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暗自揣测,面色有些发白,稳着声线劝谏:“不若先请个大夫给明夏看看,打死了人恐对你的官声仕途有损。” 虽不知祝无执为何暴怒,但明夏是活生生的人,她不能视若无睹,见死不救。 祝无执却不答话,只冷笑一声,上前猛地攥住了温幸妤的手腕,把人甩在案沿上。 温幸妤后腰撞上案沿,手腕也被捏得生疼,她心下惊惧,拿右手掰祝无执攥在左腕上的手指,想挣脱他的桎梏。 他却不管不顾俯身逼近。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发白的脸,哑声讥讽,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生生挤出,裹挟着浓烈的酒气与戾气,狠狠砸在她脸上:“你可真好心,有工夫教人做荷包送予我。” “怎么,还想逃?认为只要把我推给别人就能离开?” 43 困春莺 第73节 第43章 ◎是你害死了她◎ 书房内,一只金兽香炉静卧高几,炉口吐纳着缕缕烟篆,缭绕升腾,香气袅袅。 听到祝无执的质问,温幸妤呼吸微窒,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按理说,明夏做的荷包她并未亲手参与缝制刺绣,只是暗示了对方用何种颜色的布料和纹饰,祝无执不该看出来。 可他看出来了,且猜到了她的目的。 这只能说明此人思睿观通,洞中肯綮,平日里就观察到了她的女红绣痕。 想从这样一个人手上逃脱,简直是痴人说梦。 思及此处,温幸妤不免怆然。 她强压恐惧,回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祝无执冷笑一声:“没有?我看你不仅想把我推给别人,还想让你那青梅竹马帮你逃!” “怎么,想跟他做一对亡命鸳鸯?” 温幸妤愕然抬眼,没想到他如此专横,竟说出这种污蔑折辱人的话,登时也来了火气:“我与他不过旧识偶遇,寥寥数语,在你眼里就成了我想让他帮我逃跑?” “你凭什么无端污人清白?” 说着,她眼底泛起水光。 祝无执怒极反笑,猛地攫住她的下颌,把人拉进几分,两人鼻息纠缠:“清白?七夕良夜,让外男为你取发间落叶,这是清白?” 听了这话,温幸妤顿觉心累。 连这种意外之事都能被说成“不清白”,还有什么争辩的必要吗? 她闭了闭眼,无力道:“随你怎么想。” “放开我,我要找人给明夏治伤。” 祝无执恨极了她这心向别处、满不在乎的模样。 心中怒火滔天,面上却已然恢复平静。他松开钳制,直起身睨着她,哂笑:“治伤?你果真是菩萨心肠。” 扫过她透着厌恶疏离的脸,慢悠悠道:“事情还未结束,你且好好看看。” 温幸妤抬眼看他,心下不安。 “你还想做什么?” 祝无执忽然笑了一下,没有回她的话,而是吩咐门口垂头瑟缩的竹山:“去将院中所有人叫来。” 竹山早都吓得够呛,忙不迭去将倒座房里的小厮和偏房的婢女们喊起来。 半刻钟后,院子里乌泱泱十七八人。 温幸妤见祝无执脸上已无怒火,神色淡漠,一时间心中愈发不安,隐隐发怵。 祝无执淡声道:“动手罢。” 曹颂意会,隐藏在暗处的另外两个亲卫也出来了。 三人把昏迷的明夏抬到院子里,提来一桶水,兜头泼下去。 祝无执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出书房立于廊檐下,笑道:“好好看着。” 秋夜风凉,明夏被泼了一身冰冷井水,悠悠转醒。 她感觉肺腑剧痛,浑身发冷,待模糊的视线清晰,才发现自己被绑趴在长条凳上,旁边站着三个冷肃的侍卫,皆手持长杖。 明夏费力仰头,就看到大人一身天水碧圆领袍,面色冷淡立在檐下。 她霎时清醒了,想惊声尖叫求饶,却被堵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哀鸣。 温幸妤猛地侧头看祝无执:“你,你想杖杀她?”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擅闯书房,奴颜惑主,不该杀?” 温幸妤顿觉齿冷,遍体生凉,她抖着唇瓣:“何至要她性命?” 明夏固然有错,可那也罪不至死。 更不用说,祝无执从不在这座宅院的书房放什么要紧东西。 他很谨慎,机密之物皆另有藏身之所。 如今杀明夏,是为了杀鸡儆猴。 祝无执并不回答她,而是看着底下一众面色惶惶的小厮婢女,淡声道:“我素日事务繁忙,没空整顿院中人事,竟叫人生了歪心。” “今日你们且好生看着,蔑视规矩、僭越本分是何下场。” 说罢,他一挥手。 两个亲卫等人立刻持杖而上,噼里啪啦打下去。 温幸妤脸色煞白,抬手去掰他攥在手腕的手指,想挣脱桎梏去救明夏,却被重重扯进怀抱。 祝无执箍着她的腰,嗓音轻缓:“乖乖看着,不然死的可不止她。” 温幸妤满心愤懑,怒道:“你如此专横暴戾,岂是为官之道?你不怕遭报应吗!” 祝无执嗤笑:“报应?愚民的话术罢了。” 他从不信什么所谓的因果报应。 飒飒秋风,初透寒凉。当此晴空月夜,本该是良辰美景,然庭院之中,光愈明,影愈浓;天愈净,气愈寒。一股无形压抑之气弥漫四周,沉沉如铅,压得人胸中惊闷,几欲窒息。 一院子的小厮婢女抖若筛糠,煞白着脸勉强立于冷风之中。 一通廷杖下去,明夏皮开肉绽,涕泗横流,脸色惨白。腰以下渐渐了知觉,长凳上的血顺着板子往下滴。 温幸妤浑身发抖,急声阻拦:“住手!” “我叫你们别打了,快停下!” 可曹颂等人怎会听她的话呢?应该说,这院子里的人,没一个会听她的话。 明夏恨极了温幸妤,死死瞪着廊檐下那道纤弱身影。要不是对方告诉她大人喜欢什么,她也不会挨这顿打。 可随着廷杖无休无止落下,她心中恨转为对死亡的恐惧,呜呜呜的挣扎,期冀的看着祝无执,却发现对方眸色淡漠,看着她的眼神,无情的好似在看死物。 此时此刻,明夏终于后悔了。 视线被汗水模糊,腰下彻底麻木,她强撑着,向温幸妤投去哀求的目光。 眼见明夏要不行了,温幸妤焦急万分,朝祝无执哀求认错:“此事是我一人之错,你放了她罢,她罪不至死。” “我求你了,我真的知错了,祝长庚,我求你……” 祝无执垂眸睨着她。 女人面上的焦急和惊惧犹如实质,眼中含泪,他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终于大发慈悲开口:“好了,停下吧。” 亲卫闻声停手,院子里战战兢兢的小厮婢女们,迟迟不敢上前把生死未卜的明夏解开抬下来。 温幸妤白着脸吩咐:“快去请大夫来!快去!” 仆从们这才动起来,把腰臀鲜血淋漓的明夏小心翼翼解开。 和明夏同住的瓶儿壮着胆子探了探鼻息,短促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愣愣道:“死…明夏死了……” 温幸妤浑身一僵,旋即跌跌撞撞到明夏跟前,抖着手指放在她鼻下。 毫无气息。 她脸色骤白,踉跄后退,撞上一方温热胸膛。 祝无执看都不看地上的人一眼,把呆愣恍惚的温幸妤横抱起来,阔步行至主屋,放在了罗汉榻上。 温幸妤是个善良的人,纵使偶尔会有倔强的一面,可骨子里还是懦弱的。 明夏的死,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身上,叫她脑子一片空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屋中炉火明灯,暖香缭绕,金玉锦绣罗列满眼,而窗外枯枝敲打、冷月窥伺,寒意仍如无声之蛇,悄然游走于她四肢百骸。 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看着青年平静漠然的眉眼,神色怔忡,半天才哑声挤出一句话:“你杀了她。” 在祝无执看来,这是句愚蠢的废话。 可他心底却涌上些不安。 敛目沉默片刻,才抬眸紧盯着她苍白的脸,缓声道:“不,是你害死了她。” 他摸了摸她的脸,语气不紧不慢,说出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若不是你教她做荷包,她也不会有机会生了不该生的心思,更不会擅闯书房,也就不会死。” 他把她鬓边碎发别至耳后,看着她泛红的双眼,神色怜悯,嗓音轻得像是在说情话:“是你害得她命丧黄泉。” 【作者有话说】 这张章字略少,晚上那章会多一些~ 44 第44章 ◎我不稀罕◎ 祝无执语调堪称温柔,可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直剜心窝,温幸妤闻得此言,如遭五雷轰顶,面色惨白。 是她害死了明夏?是她…… 若不是她告诉明夏他的喜好,对方也不会擅闯书房被杖杀。 她怔怔望着青年含笑的眼,在他漆黑的瞳仁上,看到自己恓惶发白的脸。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不,不对,分明他手段暴戾,杀死明夏。 他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胸中一股浊气翻涌,堵在喉头,欲呕不得,欲哭无泪,方才的空白,此刻尽化作滚油煎熬。 困春莺 第74节 “你…你胡说八道!”终是驳出一句,声音嘶哑破碎,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 祝无执坐在她身侧,手指撑开她蜷曲的指节,挤进她的指缝,十指交握,方感到几分快意。 他含笑凑近她的面庞:“怎么能是胡说八道呢?若不是你,她岂敢生出那等攀附枝头、一步登天的妄想?” 他字字诛心,温幸妤只觉得心如被万蚁啃噬,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直窜上脊背,她抖着唇,用力挣扎被他握紧的手,满目惊惧厌恶:“颠倒黑白,草菅人命,你简直是疯子!” 祝无执不置可否,扣紧了手,细细描摹她愤怒惊惧的眉眼,轻笑道:“是啊,我是疯子,所以你若再敢如此,我不介意多杀几个人。” 屋内灯烛荧煌,映着金玉锦绣,暖香浮动,温幸妤却感到遍体生寒,眼前的人好似恶鬼。 手被紧紧扣在温热掌心,她挣脱不开,只满面凄惶,泪水滚落,却倔强的不吐半个字。 祝无执见她泪水涟涟,鼻尖泛红,心有爱怜,把她强行抱坐到腿上,一面拭泪,一面低哄:“只要你安心待在我身边,不要再把我推给旁人,就不会再有这种事。” “乖乖听话,我会对你好。” 说罢,他看着怀中人眼睑发红的小痣,没忍住低头凑过去,想亲她的眼皮。 温幸妤偏头避开,一想到他把她当成个阿猫阿狗对待,给一棍子再给颗甜枣,胃里就翻江倒海的恶心。 再细细琢磨他说得那些话,她只觉得荒谬。 积攒已久的厌恶占据上风,温幸妤抹掉眼泪,毫不掩饰眸中的反感,直直看着青年的眼睛,问道:“不把你推给别人?” “难不成,祝大人打算娶我为妻?” 祝无执神色微怔,难得语塞,迟迟没有回应。 娶她? 哪怕她是县令之女,他都会明媒正娶了她。可她一介乡野孤女,如何能做他的妻子。 能做他的妾室,对她而言都是天大的福分。 沉默片刻,他郑重承诺道:“你且放心,过段时日我会纳你为妾。” 温幸妤冷笑:“谁稀罕当你的妾?你装什么痴情种?虚伪。” 言辞刻薄,前所未有,脸上的抗拒和嫌恶一览无余。 祝无执长这么大,很少有人能如此尖锐的讽刺他。 尤其是那句“谁稀罕当你的妾”,直叫他恨得牙痒痒,心口都被刺得发疼。 他脸色冷了下来,把人放在榻上,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不管怎么样,你已是我的人,就该安分守己。我劝你收起小心思,不然我有的是法子,叫你乖乖听话。” 温幸妤也不回应,冷笑一声别过头,一个眼风都不给他。 祝无执看她那疏离憎恶的模样,登时心中又恼又恨,终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屋门被“砰”的一声阖上,温幸妤在榻边坐了很久。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如墨,狂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呜呜作响。 她不敢看,害怕一看出去,就是明夏被活活打死的场景。 直到夜过了大半,天色微明,她才拖着僵硬的身体,跌倒在床榻上,却依旧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明夏死前哀求她的眼神。 祝无执在书房枯坐一夜,思绪纷杂。 他罕见的有几分迷茫,不知对她那句“谁稀罕当你的妾”,还是…那句“祝大人难不成打算娶我为妻”。 亦或者,两句都有。 天际泛起鱼肚白,窗棂透入淡薄光线,他才恍然发觉已经该上朝了。 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他站起身,沐浴更衣后,早饭未用,径直离家赶往皇宫。 * 云淡天高鸿影远,一庭黄叶静秋心。 自打明夏死后,温幸妤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几乎夜夜惊醒。 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恹恹的,提不起劲儿。 祝无执早出晚归,夜里抱着她睡,见她做噩梦,心下也有几分后悔。 早知拉出去料理,不该让她亲眼看着。 可事已至此,只好温言安抚,又问宫中御膳房要了安神食补的方子,让厨房给她做药膳。 又过了十来天,夜里是不会惊醒了,可还是看起来无精打采,像朵蔫了的花。 祝无执看在眼里,难免担忧。 他知道症结在哪,可让他放她走,那是万万不可能。 他想过让温幸妤的好友来开解探望她,只是这些人,皆是上不得台面的。 再者他谋事在即,也不好随意放人进出宅院。 思来想去,他忽然想起来李行简说薛见春来汴京了。 薛见春和温幸妤一样都出身低微,不通文墨,而且他记得当初李行简婚宴,温幸妤对薛的印象还可以。 两人想必能说到一起。 思及此处,他提出让薛见春来家中做客,最好能开解温幸妤。 是日天高云淡,青穹如洗,庭院草木虽未尽黄,青绿间却已点染斑驳赭色。 温幸妤坐在廊檐下的黄花梨摇椅上,静静看着澄净广袤的天际。 这段日子,祝无执温言软语哄他,几乎有求必应,除了一件事——他不让她出去。 她就像是只鸟儿,被圈禁在这四方院落,将近一个月。 连门都出去不去,更别说打听到观澜哥的骨灰在哪里。 她该如何逃呢?望着庭院飘落的枯叶,她心中怆然,只觉举目无措,前路渺渺茫茫。 正发呆,就听得芳澜来禀报:“夫人,李夫人前来探望您。” 温幸妤不知道这事。 她在汴京不认识什么李夫人,想了想后问道:“可是李明远的夫人?” 芳澜点头回道:“是她,夫人要见见吗?” 温幸妤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心知这是祝无执的主意,但她确实许久没见过外人,心中憋闷,故而还是选择见见薛见春。 芳澜去请人进来,温幸妤从黄花梨摇椅起身,回到了主屋。 薛见春自院门入,一身窄袖山茶花蓝缎衫,蔷薇提花杏黄旋裙,腰缠软鞭,又挂葫芦酒壶,容色明艳,双目炯炯有神,三分英气,三分豪迈。 她阔步行进屋内,只见一淡青罗裙,发髻松挽的清秀佳人坐在罗汉榻上,神色倦怠。 是比当初婚宴见时,清减消沉了不少。 薛见春也不客气,走到罗汉榻另一端,同她隔桌对坐,直言道:“祝大人托我来跟你说说话。” “我听说你受了惊,神思不宁,到底为何?” 温幸妤听到她的话,沉默了一会:“我也不知道。” 薛见春悠哉哉端着茶喝,闻言笑道:“你不愿说,我便不问。” 说着她想起从李行简那听来的闲话,有些好奇的打量着温幸妤,问道:“我听说你段日子跑了,是祝无执亲自把你抓回汴京的。” “你不想做他的妾室?” 温幸妤愣了一瞬,没想到刚来就问这么直白,一时不知怎么回。 静默片刻,她垂下眼帘,复又抬起,浅笑道:“之前是不愿,但现在……想通了。” “他身居高位,容貌俊美,我怎会不愿呢?” 院里都是祝无执的耳目,她哪里敢说实话,只希望自己的回答传到他耳朵里,能让他放松戒备。 薛见春看着她唇角带笑,眼中却含着苦涩,登时明白她是言不由衷。 是了,若非身不由己,哪个姑娘想为人妾室? 原先在宴席见温幸妤,满堂宾客眼带鄙夷,唯独她面色清正,隐有担忧。 当时就觉得这姑娘脾性柔和良善,很招人喜欢。 可惜好好一朵鲜花,就这么慢慢枯萎了。 薛见春心怀怜悯,心说祝无执和李行简果真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 定是祝无执强人所难,将温幸妤软禁在此。 薛见春出身镖局,自小习武,跟江湖之人没少打交道,颇有侠义之心,最见不得强抢民女、以权压人之事。 她见两个婢女出去沏茶端点心,凑近温幸妤,压低了嗓音:“你想不想跑?想得话,我可以帮你。” 温幸妤大惊,一面回:“我已经想通了,女子在外谋生不易,不如安稳留在他身边,好歹吃穿不愁。” 一面眼神示意薛见春暗处有人。 薛见春意会,不免懊恼自己太鲁莽。 恰好婢女端着点心和新茶来,她不敢再多说,害怕说多错多,反而害了温幸妤,于是道:“好吧,你想通就好。” 温幸妤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你跟你夫君如何了?” 在同州时,这对夫妻三天两头提剑相向,打得不可开交,吵吵闹闹。 也不知过这么久,有没有相处好一些。 薛见春一听温幸妤提李行简,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翻了个白眼,骂道:“那就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成日花眠柳宿,不干正事。” 她摆了摆手:“罢了,不提他,没得晦气。” 温幸妤没想到两人还是这样子。 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歉疚,小声道:“对不住,我不该提。” 薛见春觉得温幸妤莫名其妙的,她皱眉打量着她白皙清秀的脸,忽然就想起和爹一同押镖,不幸丧命的干妹妹。 困春莺 第75节 也是这样怯懦柔弱,动不动给人道歉。 那是妹妹第一次大着胆子去押镖,结果就丧了命。 她软了声音安慰:“你道什么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顿了顿,又劝道:“不要太考虑别人的感受,这样没什么用,反而会让自己不开心。” 温幸妤看着薛见春黑白分明的眼睛,微怔了一下,才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二人吃着茶和点心,你一言我一语聊了很多。 最开始两人不太熟悉,温幸妤有些拘谨,但薛见春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大大咧咧的,不多时就让她放松下来。 直到夕阳透入窗纸,照到温幸妤的眼睛,她侧头看向窗外,只见天际余霞成绮,落日熔金,才惊觉不知不觉,二人聊了一个多时辰。 静月来问要不要摆饭,温幸妤想着祝无执这段日子都是深夜才归,便留了薛见春吃饭。 直至夕阳彻底落入山坳,霞光被墨色浸染,二人才分别。 温幸妤让车夫把人好生送到李府。 出院门时,薛见春拍了拍温幸妤的肩膀,出言劝慰:“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开些罢。” 温幸妤愣了一下,旋即朝她抿唇笑:“我知道了,谢谢你。” 薛见春朝温幸妤眨了眨眼,无声暗示:“我改日再来看你,回屋吧。” 温幸妤点了点头,朝她挥手。 薛见春转过身,出了院子跳上马车,身影消失不见。 温幸妤原地站了一会,直到静月小声提醒,才姗姗回屋。 的确要想开些。 不论多艰难,她都一定要逃。 * 夜色如墨,祝无执身披秋露月色而归。 沐浴更衣后,他来到内间,见温幸妤倚靠在床头看制香古籍,昏黄烛火下肤色暖白如玉。 她神色困倦,却并未歇息。显然是在等他回来。 祝无执不免有些惊讶。 她从未等过他,都是早早睡了。 二人一天到晚,几乎没说过两句话。 温幸妤见他回来,打了个呵欠,搁下书看着他道:“回来了。” 祝无执见她软声细语,心中愉悦,主动坐到她身侧,拉着她的手放入掌心,轻轻揉捏,温声道:“今日和薛见春相处可愉快?” 45 第45章 ◎柔情蜜意◎ 祝无执的掌心温暖干燥,揉捏她手指的动作却轻佻极了。 温幸妤忍着挣脱的冲动,任由他握着,面上浮现出一层羞赧的笑意,刻意显出几分亲近。 “李夫人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我很喜欢跟她说话。” 祝无执笑道:“你若喜欢她,就多请她来陪你说说话。” 他一面打量温幸妤的神色,一面暗忖。自明夏死,她便郁郁寡欢,终日横眉冷对,同他形同陌路。虽喜她今日之柔顺,但确实也有些蹊跷。 说不定又是曲意逢迎,筹谋逃跑。 思及此处,祝无执抚其青丝,状似无意问道:“今日缘何等我?更深露重,你身子弱,该早些歇息。” 目光却凝视在她面容上,审视细微神色。 温幸妤低眉顺眼,掩去眸低厌恶,轻声道:“我有事想求你。” 祝无执眸光微顿,揽她入怀,轻抚着她的脊背,笑问道:“你且说说,何所求?” 后背的手指像是火星,顺着她的脊骨一点点摸下去,激得她忍不住轻颤了下。 她垂下眼,定了定神色,揪着衣摆道:“我想在院子里做个花房。” 祝无执闻言愣了一瞬,思绪转了几道,只笑问:“可是给你买的香料用完了?” 香料的数,每隔一日就有婢女来报,他自然知道还未用完。如此一问,也不过是为了试探。 温幸妤轻轻摇头,拿起一旁的书卷,翻了几页后拿给他看,小声道:“香料终是比不得新鲜花草,这古籍里有大半熏香,都是用鲜花做的。” 祝无执一手揽着她,一手接过书来翻,看了几眼,确定温幸妤所言为真。 的确多半熏香需鲜花炼制。 修花房是小事,只是鲜花不像购置的香料都有数,花结了落,每朵花的花瓣也没有定数,故而不好掌控。指不定她会偷藏几片花瓣,制迷香类的东西,用以脱身。 他放下书,转过她的肩膀,认真道:“这院子太小,修花房也修不了太大的,你且等些时日,回了国公府后,我寻工匠在你院子旁修一座大花房。” 温幸妤脸色一下冷了,拂开他握在肩头的手,半委屈半讽刺道:“这就是大人的好好待我?连个花房也不愿给我修。” 说完,她背过身去,似是生了闷气。 祝无执一时愕然,没想*到她说变脸就变脸,脾气一日比一日渐长。 但他意外的没多生气,反而觉得很有趣。 他好脾气的去转她的肩膀,手背上就“啪”的挨了一巴掌。 祝无执收回手,看着手背上的红痕,颇有些感慨,自己竟也有哄人的一天。 见女人的后背轻轻发颤,似有细弱啜泣声,他长眉一挑,索性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身去看。 只见女人耍性子的别过脸,眼圈红红的,一双眼水光潋滟,泪珠要落不落,唇瓣卷在贝齿下,看起来委屈极了。 见她眼泪汪汪,祝无执心霎时软了。 他坐在她面前,凑近了柔声低哄:“这种小事哭什么?我没有对你不好。” 温幸妤忍着泪,骂道:“叫你关着就算了,求你修个花房也不成,现在连哭都不行吗?你这算什么对我好?你惯会哄我诓骗我!” 往日温幸妤笑也无,怒也无,冷若冰霜宛若顽石,祝无执虽心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道是美人性烈,需以时日打磨。 今日忽见她温声细语,便有所怀疑,直到现在蛮不讲理的耍小性,祝无执才卸下三分警惕,只道是薛见春那句“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开些罢”,对她起了作用。 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彻底服软任命。 他看着她哭得委屈,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落,难免心软。 思索再三,觉得她这样的转变实在难得,若真惹恼了她,说不定又回到过去那冷冰冰的样子。 祝无执纵有疑窦,但他实在不想破坏这难得的亲昵。 大不了等修了花房,再多费些工夫监视戒备。 他叹了口气,低头给她擦眼泪,终是松了口:“我答应就是,莫哭了。” 温幸妤哭声微顿,泪眼朦胧,颇为狐疑的看他:“当真?” 祝无执失笑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当真。” 温幸妤破涕为笑,见他盯着她看,似是想到自己说了些子浑话,立马不好意思起来,双颊飞红,有些赧然的侧过头。 祝无执见她这般情态,只觉心头发热。 他伸手将她抱坐在怀中,打量着她微红的脸,喉结轻滚:“我答应你修花房,你当如何谢我?” 温幸妤身子有一瞬微不可查的僵硬,随即软化下来,软声道:“大人…想叫我如何谢?” 见她眸光似水,软语温存,恰如春风拂过寒冰初融之湖面,纵有怀疑,祝无执亦不免心神微漾。 他摩挲着她的腰肢,嗓音微哑:“你明白的。” 温幸妤暗骂下流,垂下眼帘,复又抬起,似是鼓足了勇气,环着他的脖子,闭眼落下一个吻。 祝无执垂眸看着怀中美人。 只见她面颊绯红,神情羞怯,美目轻阖凑近,于他唇上落下个生疏的吻,触之即分。 烛火摇曳,温香软玉在怀,他甚至能看到她面颊上细小的绒毛,以及那因为羞怯而颤动的睫毛。 他顿觉口齿生津,情难自抑。 祝无执的视线牢牢黏在她脸上,哑声叹息:“妤娘,这样可不够。” “这谢礼,就由我来取罢。” 说罢,他抚下水墨丹青纱帐,将人带倒在床榻上,倾身覆去。 罗裳轻解,烛影摇红羞玉面。软语呢喃,暗尝丁香舌底甜。云鬟半坠,枕畔春山黛眉锁。雨润娇棠,一树胭脂透夜窗。 一晌贪欢。 * 那夜过后,祝无执第二天就差人来修筑花房。 花房修好后,他命人搬来了一盆盆已经培育好的花,以及一些名贵的花种。 温幸妤一改前态,每日制香种花,若薛见春来,便同她说笑闲聊,有时候还会和婢女们打叶子牌。或于庭院中修剪花枝,姿态娴雅,偶遇祝无执归来,必展颜相迎,眼波流转间,情意款款,不复昔日之抗拒疏冷。 祝无执休沐时,她会亲奉羹汤于书房之外,或红袖添香,侍立无声。 初时祝无执处处设防,然时日一久,见其言行如一,温婉和顺,处处以己为尊,那满腹疑心,竟也渐渐被这如水温情蚀出几分缝隙。 物转星移,这样温情的日子,眨眼就过了一个半月。 祝无执谋事在即,愈发忙碌,而温幸妤也似乎真的妥协了,安心待在四方院落里,不是侍弄花草,制香看书,就是和薛见春聊天打牌。 院子里的仆从们,也和温幸妤关系亲近起来。 祝无执日日听得汇报,心渐渐放宽,从最开始要求每日禀报她言行,但最后变成三日一禀。 困春莺 第76节 九月初三,重阳节在即。 是夜,祝无执于书房批阅文书至深夜。 温幸妤悄然入内,手捧一盏参汤,轻置案头,柔声道:“大人劳碌,饮此参汤,稍解疲乏。” 言毕,立于一旁,主动为他轻揉额角。 祝无执闭目受之,只觉那指腹温软,力道适中,连日积压的烦躁竟被丝丝化去。 他忽地握住她的细腕,温幸妤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放松,任由他握着,面上飞起两朵红云。 祝无执凝视其含羞带怯的眉眼,心中顿生暖意,甚是受用,温声道:“去歇息吧,不必等我。” 温幸妤轻轻点头,却并未离开,而是攥着衣摆,欲言又止。 他面色如常,笑道:“有何事相求,说罢。” 温幸妤抬起眼眸,波光流转间带着几分期盼恳求:“大人……我在这深宅日久,甚觉气闷。过几日重阳,我能跟你一起去登高赏菊吗?” 祝无执唇角笑意不减,眼底却冷了几分,心说她莫不是图穷匕见,意图逃跑。 他瞥了她一眼,将人揽坐膝上,缓声道:“当日我要护卫陛下去仓王庙登高祭祀,恐不能陪你前往。” 闻言,温幸妤面露失望,却也不多加央求,只冷声道:“我知道了,大人去忙便是,我赏花房里的菊花就够了。” “谁叫我是个外室呢?不配让大人陪着出去。” 说罢,就要离开他的怀抱。 祝无执听到前半句阴阳怪气,略有不愉,正要冷言训斥,就又闻下句“我是个外室”。 他一下哽了声息,有些讪讪的。 他难得升起几分愧疚,思及的确关了她太久,怕是早闷坏了。 再者……他有心试探。 思及此处,他搂着她的腰把人箍怀里,抚摸着她的脊背,低哄道:“我只说不能陪你去,又没说不让你去。” 温幸妤讶然抬眼,见他眉目含笑,不似说假话,立马恢复了笑脸,搂着他的脖子,软语道谢:“大人真好。” 祝无执轻笑一声,心说女子心性果真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他捏了捏她的鼻尖,补充道:“可以去,只是近日城外不甚太平,恐有宵小。你若去,为夫当遣得力亲卫,护你周全,寸步不离。” 温幸妤心中一凛,知他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然面上却绽开柔顺笑容,仿佛全然信赖,更显娇憨:“但凭大人安排。有亲卫在,我也更安心些。” 说罢,她小心翼翼看着祝无执,又道:“听闻独乐冈附近的慈云庵香火鼎盛,景色清幽,我想登高完,再去进香祈福,一则散心,二则……为大人求个平安顺遂。不知大人可允否?” 祝无执眼底骤冷,面上却不显。 他似笑非笑,手指一点点摸过她纤瘦后背一节节微凸脊骨,目光凝在她脸上,嗓音缓缓:“此乃善举,有何不可?” 46 第46章 ◎重阳◎ 九月初九,重阳节。 汴京城乃天子脚下,八方辐辏之地,逢重阳佳节,端的是人烟浩穰,热闹非凡,御街樊楼皆以各色菊花妆点,香风阵阵。 祝无执天还未亮就前往皇宫,护卫帝王仪仗前往仓王庙祭祀登高。 走之前,他遣了四个亲卫,以及四名健壮仆妇,命其好生随侍温幸妤车架左右。 晨光熹微时,温幸妤起身梳洗,收拾妥帖乘马车出门,前往城东宋门外的独乐岗登高望远。 一路上人潮如龙,车马塞道,温幸妤掀开侧帘,贪恋的看着街上繁华热闹,人来人往。 她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看不到人间烟火,听不到市井喧嚣,每日睁眼闭眼,抬头垂首,都是那四方院落,方寸天空。 何其憋闷。 可惜,今日还不是离开的时候,她还得再等等。 温幸妤心如明镜,深知祝无执枭雄心性,疑心病极重,她提出登高,又言去慈云庵,祝无执必定会严加监视。 她这次出门,也不是为了逃跑。 这段时日虚与委蛇,不过是为了示弱以骄其心,方便薛见春和她的江湖友人探查观澜哥骨灰所存之处。至于花房里的花,她暗中藏了花瓣,制成迷香,交给了薛见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个多月的暗查,终于找到了骨灰藏身地。 祝无执把骨灰坛放在城西一处宅院,那宅院里住着他大半亲卫,薛见春和江湖友人们靠近不得,怕打草惊蛇。 她思来想去,决定趁着重阳节,盗出骨灰坛。 一来是这天祝无执不在城内,盗走骨灰那些亲卫无法短时间禀报,这样一来,就能给薛见春等人逃遁和隐藏骨灰的时间。 二来是她前往独乐冈和慈云庵,祝无执一定不仅明面上派几人随侍,暗地里定也会派人保护监视。再排除那些被祝无执安排去做其他事的亲卫,宅院内所剩亲卫就不多了。如此,以调虎离山之计,就能盗出骨灰。 骨灰被盗,祝无执定然会知道是她所为。但那又如何?她无论如何都要拿到观澜哥的骨灰,防止他再以此威胁。 观澜哥活着的时候命途多舛,她不想因为自己,让他去世后连骨灰都不得安稳。 按照计划,薛见春会把骨灰藏到李行简书房。地点特殊,祝无执一时半会也不会查到,等他寻到线索,那骨灰也早都转移几道,换了地方。 他若质问,她没有好的办法,只能矢口否认,咬死不知情。届时想办法安抚他,再继续曲意逢迎一段日子,等时间长了,他或许会慢慢放松警惕。到时候她便寻个时机,带着观澜哥的骨灰离开。 或许让他放松警惕很难,逃跑的机会也不好等。也许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会是一年,两年。 但不论多久,她都会等。她做了八年婢女,受了数不尽的委屈,最不缺的就是忍耐的本事。 温幸妤看着窗外街景,默默期盼薛见春他们能成功。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独乐冈,只见半黄不绿的山坡上来了许多登高望远的人,有富家子弟和友人围地而坐,赋诗饮酒,也有平民百姓携子女游玩。 芳澜寻了个人少点的地方,从马车拿出锦席铺在地上,又取出重阳糕和菊花酒,摆在上面。 温幸妤让随侍的人一起坐下,分食糕点,闲聊饮菊花酒,又前往高台,眺望山川平原。 游玩了半个时辰,太阳高照,来的游人也越来越多,温幸妤便提议: “这里人太多了,吵得头疼,我们去慈云庵吧,听说那有狮子会,玄明师太讲经义,想必更有趣些。” 芳澜等人点头称是,扶着温幸妤上了马车,离开独乐冈。 慈云庵坐落于不远处青螺山麓,山道蜿蜒,林木葱郁。 温幸妤到了庵堂,焚香拜佛后又去听玄明师太讲经,一听就是一个多时辰。 听完经,温幸妤又在慈云庵转悠赏景,用以拖延时辰。亲卫仆妇紧随其后,目光如炬,扫视着每一处角落。 转了一会,她似是有些倦了,对扫地的老尼合十道:“老师父,此间清幽,我欲往庵后听松台静坐片刻,观山景以涤尘心,不知可否?” 她语气虔诚,又指着亲卫等人:“有家仆在侧,绝不扰庵内师父清修。” 老尼见其气度不凡,仆从众多,知其非富即贵,不敢怠慢,忙道:“施主请便。听松台景致甚佳,只是山路略陡,请小心脚下。” 温幸妤道了谢,便在亲卫仆妇簇拥下,缓步向庵后行去。 听松台乃山崖边一块天然巨石平台,视野开阔,松涛阵阵。 行至平台边缘,温幸妤凭栏远眺,山风拂起她素色衣裙,飘飘欲仙。 明处暗处的亲卫紧盯着,生怕温幸妤使计逃跑。 温幸妤观山野广阔,松海浩渺,仿佛已经看到通往自由的路。她紧绷的心弦终于稍松,一股巨大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期盼涌上心头。 望着林间小径,心底升起渴望。 那路是通向哪里呢?是更深的山,还是下山的路。 栏杆阻挡她的脚步,但她的心和魂魄,早已随着山风飘向青山叠嶂。 她好想,好想就这么离开。 可惜不行,现在还逃不掉。 理智拉扯回离魂,失落怆然在她的心中沉静。 温幸妤就这么站着、望着,神色寂寥,眸光悠远。 芳澜和静月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等着,也不敢出声打扰。 直到暮色四合,夕阳于松针上渡了金芒,静月才忍不住起身提醒。 “夫人,天色不早,咱们该回了。” 温幸妤回过神,算着时辰差不多,薛见春应当已得手,遂轻轻点头:“好,回罢。” 言辞间,似夹着一声轻轻的叹息。 芳澜和静月此刻似乎明白了几分,夫人为何不愿留在大人身边。 天地广阔,人世繁华,夫人却只有四方天空。等大人娶妻,夫人身为外室…将来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可谁人日子好过呢?她们这些签了死契的奴婢,说不定哪天惹了主子不快,就命丧黄泉。像明夏那样。 人各有命,谁也不配说谁的选择是对是错。 温幸妤不知她人所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离开慈云庵,坐马车回城。 回到汴京城,天色彻底暗了,疏星和明月刺破浓稠暮色,透出几点光亮。 进城没几步,忽有人拦马车,她掀开帘子一看,正是薛见春。 亲卫仆从神色戒备,薛见春恍若未觉,神色惊喜: “哎呀,还好遇见你了,我今日去城外登高,回城时马车坏了,走了小半时辰才到城内。” “可累死我了,妤娘你不介意送我一程吧?我家太远,实在是走不动了。” 温幸妤朝她伸手,笑道:“当然可以,快上车。” 薛见春跳上马车,温幸妤放下车帘,给她倒了杯茶,推至跟前,做口型道:“成了吗?” 薛见春点头,凑近温幸妤,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出了点意外,李明远今日破天荒没出门,东西我没拿回去。” 温幸妤登时紧张起来,悄声道:“放在何处了?” 薛见春道:“我寻地方的时候,碰到沈大人,他说你与他青梅竹马,可以暂放在他府中。” 困春莺 第77节 温幸妤愣了一瞬。 她没想到这事能跟沈为开扯上关系。 薛见春愿意帮她,一来是对方有颗侠义之心,二来是她们做了笔交易。 薛见春家有个镖局,在同州一带很有名气,可一年前,她父亲和干妹妹在一次押镖时,遇见流寇,不慎丧命。现在就剩她体弱的母亲苦苦支撑镖局。 可自打她父亲去世,外头便传言她家镖师都是花架子,连流寇都对付不了。 自此镖局生意一落千丈,那些镖师没有活干,拿不到银钱,便纷纷离去,只剩下十来个承过她父亲旧情的镖师还在。 可人总要吃饭的,这些镖师还要养家糊口。 薛见春不想让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也不忍母亲日日辛劳,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从小看她长大的叔叔伯伯生计困难。 她当初嫁到李家,一方面是她父亲二十年前救过李行简父亲一命,二人交换信物,定下未来子女的口头婚约。 另一方面,是李行简的父亲答应,若是按约出嫁,此后李氏货物皆由其镖局押送。 最开始,镖局的确生意好转,可成婚前,薛见春却无意得知,那些流言大多是李氏放出来的。 薛见春察觉出问题,觉得父亲的死或许有蹊跷,于是和母亲商量后,毅然决然嫁入李氏,决心查清真相。 成婚后,李氏果真不顾约定,以各种理由推脱,不用她家镖局押送货物。 薛见春没办法,只好想办法赚钱,维持摇摇欲坠的镖局。 温幸妤得知此事,提出做熏香,让薛见春去卖,银钱三七分成,她三薛七。外加薛帮她找观澜哥的骨灰。 最开始她还担心事情败露会连累薛见春,但薛见春说,祝无执和李行简乃好友,祝无执不可能杀兄弟妻。 温幸妤一想也是,故而放下心来,安心合作。 薛见春帮她是合作,那沈为开呢,他为什么帮她?总不能真是因为幼时玩耍的那点情谊。 温幸妤心有不安,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安慰自己,沈为开为人良善,又才思敏捷,东西留在他那,说不定比放在李行简书房还安全。 她思索了片刻,同薛见春耳语道:“且先放他那,等有机会,再换地方。” 薛见春知道自己搞砸了约定,也很愧疚,握着温幸妤的手保证:“你放心,下次不会再有这种意外了。” 温幸妤点点头,正好到了李府外,二人便告辞分别。 回到宅子,祝无执还未归来,她忐忑等待。 *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1] 祝无执随护御驾回宫后,又于宫中参重阳宴,直至深夜,才自宫门出。 此时街上灯影煌煌,行人寥落,两侧店铺楼肆各色菊花妆点,秋风卷香气。 他并未乘马车,兀自穿过长街。 走至虹桥时,曹颂快马追来。 停下脚步,曹颂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下,面色发白,拱手道:“主子,属下该死,陆观澜的骨灰…遭贼人盗走了!” 祝无执轻叹一声:“起来吧,我知道。” 曹颂见其面色如常,不似发怒,没忍住问道:“主子,您…早料到了?” 祝无执淡淡嗯了一声,望着汴河上两三点渔火,眼底有了然,也有失望。 的确猜到了。 月余柔情蜜意,不过是梦幻泡影。 他一开始就知她有所图谋,所有的小意温柔,不过是虚与委蛇。 可那又如何呢?假的情意也是情。 他贪恋这一切,放纵自己沉溺,将所有的怀疑压在心底,收敛本性,对她有求必应,温柔体贴。 如此费尽心机,只盼着她有朝一日被打动,能想通,最后真心实意留下。 可惜她太固执了。 她看不到他的用心良苦,总是把他的情意踩在脚底。 在这场梦里,他和她最亲密无间。 梦醒了,她又会把他当陌生人。 秋夜冷风阵阵,汴河水雾茫茫。青年漆黑的眼睛映着无边夜色,冰冷沉寂。 祝无执天性凉薄,对待人世唯有“傲慢”二字。哪怕遭遇不幸,身陷囹圄,也从不迷茫颓唐,在他眼里,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无能的人。 过去,情爱对他而言,不过红尘俗物。 可如今,情之一字,却求而不得,摧心剖肝。 他步步为营,处处让步,竟是为了个不通文墨,身份低微的农女。 甚至打算娶妻都娶个能容她的人。 可她呢,却对这些弃若敝履,不惜欺他骗他,只为离开。 世人追求的锦衣华服,金玉罗绮,在她眼里还不如当初在胡杨村那片菜畦。 思及此处,祝无执低笑一声,觉得这一切未免太过荒谬。 他望着水中月影,不免想,他真的非她不可吗? 几乎下一瞬,他就确定了——非她不可。 或许是情,或许是关乎颜面的不甘心,总之他想要的东西,绝不会放手。 哪怕她恨,她死,那也要留在他身边。 无论如何,他势必要驯服这只不听话的雀儿。 曹颂见主子凭栏望水,神色无波,不悲不喜,心底隐隐发怵。 半晌,祝无执收回视线,淡声道:“查到骨灰去处了吗?” 曹颂羞愧拱手:“属下无能,只知是江湖人士,遁于城南郊外,但还未追查到具体行踪。” 祝无执道:“从薛见春那入手,查到骨灰去向后,不要打草惊蛇,盯紧即可。” 说罢,他摆了摆手:“行了,去办吧。” 曹颂躬身拱手,领命离去。 祝无执在虹桥栏边站了一会,才缓步向宅子走去。 且再给她一次机会。 倘若她只是拿走骨灰,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届时再找机会送回同州,她自会慢慢忘却。 若是再次逃跑……那便借此机会,叫她吃个教训。 怀柔无用,威胁无用,那他只好换种方式。 她这样倔强的心性,不吃些苦头,是不会心甘情愿留下的。 得让她明白世道艰难,危机四伏,方知待在他身边的好。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张孝祥《临江仙》 不好意思,今天玩游戏上头,晚了一小时[可怜],原谅我宝宝们。 47 第47章 ◎“你舍不得离开我?”◎ 和温幸妤预料的差不多,重阳节那天晚上,祝无执满面愠色,质问她是不是盗了骨灰又想逃跑。 她矢口否认,祝无执自然不信,冷脸拂袖而去。从那夜开始,他加强了对她的管控,并且将花房里的花尽数毁去,又丢了所有制香用的书籍、工具以及香料,以这些行为,来警告她不要妄图逃跑。 她按照计划,温言软语安抚他,哄着他,终于在立冬前,祝无执对她态度好转。 两人似乎恢复到了一种浓情蜜意的状态。 一切好像都在意料之内,一切都显得那么合乎情理,合乎他傲慢的脾性。 可温幸妤总有种隐隐不安感。 来不及让她深想,九月二十三这天,祝无执难得早归家。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祝无执说要作画,她就在一旁磨墨添香。 书房灯火摇曳,炭盆中火星明灭,温暖如春。 祝无执一身月白单衣立于书案前,笔锋游走间,一副寒梅图便跃然纸上。 温幸妤立于莹莹灯火下,神情恬静柔顺。 良久,他搁下笔,负手打量着自己的画片刻,又垂眸看旁侧的女子,平缓道:“你觉得这画如何?” 听到他问,温幸妤愣了一瞬,然后细细看了几眼。 山峦起伏下,有红梅覆雪,傲然绽放,原本冷肃的天地被这抹傲然赤色,渲染出磅礴的生命力。 她不懂画,仅凭着个人感觉,觉得是极好看的,遂轻轻点头:“很好看。” 紧接着,他就听到青年轻笑一声,然后把她拉到怀里。 后背贴着他灼热的胸膛,青年像是只巨大的鹰,将她包裹在宽大的袖袍中。 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呢喃叹息道:“你不懂。” 温幸妤愣了一瞬,以为他是在说她不懂画。她有些无奈,回道:“我未学过书画,自是不懂画作的。” 祝无执又笑了,她感觉到他的胸膛都在随着闷笑震颤。 她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总觉得今日的他很奇怪。 困春莺 第78节 不等她问,祝无执忽然松开手坐在椅子上,把她也拉坐在他腿上。 他环着她,掌心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抱着只温驯的猫儿,转了话题,不紧不慢道:“明天我要去趟应天府,可能七八天都不在家。” 温幸妤的心不可控制的狂跳起来。 她掩盖着情绪,疑惑道:“去应天府作甚?” 祝无执垂下眼,望着烛火下她那双清透温暖的眼睛,语气缓和:“贵妃娘娘身患顽疾,太医束手无策,陛下命我于民间搜罗大夫,带去皇宫为娘娘治病。” 温幸妤哦了一声,如同这段日子来无数次那样,无比自然的搂着他的脖子,眼神流露出几分依赖:“那你要快些回来陪我呀。” 祝无执笑了笑,直直凝视着她,那双桀骜冷淡的凤眸里坠着几点灯火,比往常多了几分温柔。 他抚了抚她后背青丝,嗓音低沉悦耳:“怎么,你舍不得离开我?” 听到这个问题,温幸妤心头发颤。 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躲避性的,把脸贴在他肩颈处,轻轻嗯了一声。 似乎很眷恋不舍。 祝无执眼底情绪翻涌,不过瞬息,就恢复平静。 他听到他略微干涩的声音响起。 “我会尽快回来,你…”他短暂停顿,笑着说出了后半句话:“在家乖乖等我。” 或许因为撒谎的心虚愧疚,温幸妤莫名觉得有些难受。她沉默了几息,收敛好情绪,攀着他的肩膀坐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应下:“好,我等你。” 仿佛如胶似漆的小夫妻,连分开几日都依依不舍,互做承诺。 假意真情,真情假意,都是令人沉溺的泥沼。 祝无执抱着她,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多希望她说的都是真话。 * 翌日清早。 晓色微茫,淡薄的天光透入窗棂,似乎把庭院里的冷气也带进屋子。 祝无执掀开秋香缠枝莲蜀锦帐,更衣洗漱后,去外间用早饭,走到一半,却又折返回来。 他把半边幔帐挂在玉钩上,坐于床侧,垂眸看着她。 温幸妤被吵醒,迷迷糊糊睁眼,就见祝无执正坐在床侧看她。 她揉了揉眼睛,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准备出门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注视着她迷蒙的脸半晌,抬手拂开她脸侧的乱发,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才说道:“等我回来。” 温幸妤昨夜思虑过重,几乎没怎么睡,此时困得厉害。 她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闻言胡乱点了下头。 祝无执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笑了笑再没说什么,起身去了外间。 用完饭,他乘马车前往皇宫。 霜风渐紧,还有三日立冬,汴京城已浸透刺骨冷意。 寒冷的北风夹着汴河的水雾,又湿又冷,冻彻骨头。 下早朝,他打发了车夫,缓步行至樊楼。 天色阴沉,樊楼高耸入铅灰天幕,飞檐翘角挑着几缕惨淡天光。 祝无执来到三楼雅阁,李行简已在内等候。 阁内银丝炭在铜火盆中烧得赤红,哔剥作响,暖香浮动。 他脱下薄氅衣坐在主位,端起茶杯轻呷。 李行简见他神色淡淡,泰然自若,好像五日后要做的不是窃权乱政的大事,而是去奔赴宴席。 他不免感叹,明明还不到二十三,心思却如此深不可测,智多而近妖。 二人谈了会话,事毕祝无执起身要走,李行简忽然想到近日,祝无执交代的关于温小娘子的事,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的好奇。 他道:“你费尽心思,假意放她离开,意图让她明白外面的危险,老老实实依附你,可…倘若她这次回来,哪怕知道外面危险,也还要走呢?” 祝无执系大氅带子的手一顿,旋即慢条斯理系好带子,嗤笑道:“不会的。” “她再顽固,再执拗,也不能改变她本性里的怯懦。” 家养的雀儿,哪怕再渴望外面的天地,也会被风暴吓退,重回主人身边,寻求庇护。 李行简有些不认同。 春娘说,温幸妤此人看着柔弱胆怯,但骨子里是坚韧的。 就像蓬勃生长的野草。 但他没有反驳祝无执,只笑道:“如果是这样最好。” 祝无执不置可否,瞥了李行简一眼,推门出了雅阁。 他没有回宅子,隐匿行踪,去了城东另一处不为人知的宅院。 为贵妃寻药是假,真正的目的是麻痹群臣。世人多疑心,直接放出皇帝病重的消息,他们不会相信。 反之,放出贵妃病重的假消息,他们定会自己探寻,随后顺理成章的得到皇帝“病重”的消息。 如此,他们只会觉得这才是真相,减轻怀疑。 只待五日后,宫中传出陛下驾崩的消息,周士元叛军入宫,林维桢给他以为的“皇帝”喂下毒药,皇帝戴上有毒的人皮面具……就是他收网的时刻。 在此之前,他要放跑温幸妤。 一来,放她逃跑,是为了让她吃些苦头。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是,他确定她一定会逃。 二来,林维桢等人知晓他看重温幸妤,定会留后手,打用她威胁他的主意。 让温幸妤离开,是为了她的安全。 曹颂已提前准备好和她身形相似的女囚,等她一走,就立刻戴上人皮面具,于宅内伪装。 * 祝无执离开的第二天,薛见春来了宅子。 两人坐在屋里喝茶吃点心,温幸妤对于祝无执说得话并不相信,于是问道:“这几日你可曾听说过‘贵妃生病寻医’的消息?” 薛见春点头回道:“是有传闻,宫门口还贴了告示,说若能治好贵妃,赏黄金千两。李明远最近好像天天忙着找名医。” “他说如果帮贵妃找到大夫治好病,定能让李氏更上一层。” 说罢,她撇了撇嘴,颇为嫌弃:“李氏这群人,平日里不干好事,总弄些子歪门邪道,汲汲营营想攀高枝。” 温幸妤道:“人各有志,和我们道不同罢了。” 薛见春赞同点头:“那是,这群渣滓,我们才不和他们是一路人。” 温幸妤不置可否,又问了些细节,确定祝无执确实没骗她,且已离京后,才算放下心来。 她以要和薛见春同床午憩为由,支开了芳澜和静月。 放下幔帐,她凑过去耳语:“春娘,这次是逃跑的好机会。” 薛见春赞同道:“的确,趁他不在,还有几分逃跑的可能。” 二人睡在被窝里,耳语商量逃跑的详细事宜。 计划清楚,薛见春就打着呵欠道:“躺着躺着就困了,我在你这睡一会哈。” 说完就翻了个身睡着了。 温幸妤:“……” 幔帐内光线昏暗,她望着模糊的缠枝莲帐顶,丝毫睡意也无,内心忐忑期盼。 * 祝无执离开的第三天,正是立冬时节。 深夜子时,漆黑的天幕飘飘扬扬下起了雪,庭院内不一会就覆了一层,天地一片素白。 暗处的亲卫按照曹颂的命令,江湖侠客袭来时,假装反抗了几下,就顺势被迷烟迷倒在地。 宅子里的仆从们,也被温幸妤早就准备好的迷香薰地沉沉睡去。 她在祝无执的书房翻出自己的户贴,换上薛见春当年走镖时穿过的窄袖男衫,蹬好长靴,揣好钱袋,其余什么都没带,毫不犹豫的,阔步奔出宅子。 巷子里雪色弥漫,寒风刺骨,站在几个头戴兜帽的江湖人士,三男两女。 温幸妤没见过,*但薛见春提过几人样貌特色,她挨个打了招呼道谢。 身形高挑,腰挂短刀的人称快刀曲三娘,她打量着温幸妤,爽朗一笑:“果真是个柔弱妹妹,你既是春娘闺中密友,那便是我们的朋友,不必客气。” “走吧,先去我们那,明日一早再送你出城。” 按律法,夜深不可出入城门,想要出城,只能等明日清晨。 温幸妤点了点头,又看了眼矗立在茫茫大雪中,圈禁了她好几个月的宅子,最后缓缓垂下眼睫,怀揣着紧张而复杂的心绪,坐上提前准备好的马车。 车轮碾过一地碎琼乱玉,于风雪中坚定前行。 48 第48章 ◎风雪满路◎ 初冬夜雪,朔风如刀,卷着满天银屑,簌簌落下,将汴京城裹在一片茫茫素缟之中。 城东某宅院书房,灯火昏黄。 祝无执立于案前,手执狼毫,挥笔写就,深邃眉眼笼在跳跃的烛光中,忽明忽暗,叫人分不清喜怒。 曹颂立于下首,拱手禀报:“主子,夫人她…于子时一刻离开。” 困春莺 第79节 祝无执笔锋微顿,墨迹滴落,眸光闪过了然和失望。 俄而,他搁下笔,淡声道:“可将那带了人皮面具的女死囚放入宅子?” 曹颂垂首称是:“禀主子,已经趁庭院仆从昏迷将她带进去。” 祝无执道:“明日按计划假意搜捕。” “不要惊动官府,只暗中透露给那几个江湖人士。” 曹颂拱手称是,躬身退下。 屋内炭盆明灭,祝无执负手立于窗前,看院中雪色茫茫,远处皇城巍峨沉寂。半晌,他唇角露出个嘲弄的笑。 到底还是跑了。 她总是这样叫人失望。 轻叹一声,他想,且先允她逍遥几日,待汴京事平,再接她回来。 雪夜沉沉,庭院如冢,书房灯烛温暖似炉。 可这暖是假象,沉寂亦是假象。唯无声涌动的暗流,才是这汴京皇城中,真正的底色。 * 翌日天蒙蒙亮,月亮虚影还挂在空中,温幸妤便起身收拾妥帖。 曲三娘等人把陆观澜的骨灰交给她,驱马车前往提前收买的商队,以镖师身份,将她安顿好。 他们给商队的说辞是,温幸妤出身书香门第,向往江湖,但家中不同意她出门,故而出此下策,花银子请商队带她出城。 商队的人见温幸妤气度温婉,确实看着像书香门第闺秀,又听得父亲只是七品官,他们商队并非得罪不起。再者温幸妤出手阔绰,有钱能使鬼推磨,商队的人和镖师很快松口答应。 温幸妤害怕靠商队出城不够稳妥,也怕会牵连旁人,故而打算瞒着曲三娘等人,先假意上商队的车,再寻机会下车,改头换面后自行想办法出城。这样就能混淆祝无执亲卫视线,让他们去追商队,给她留出逃遁的时间。 可还未上商队的车,就听得曲三娘说,昨夜开始城中已有人手持男女两种画像,在几个码头和城门处蹲守搜捕, 按照迷香药力,他们不该醒来这么快。温幸妤只当是习武之人不同,她迷香的量不够足。 思来想去,她觉得若不靠商队遮掩,恐怕出不了城就会被捉。 无奈,最终决定还是先藏在商队货物中出城,等行至合适的地方,再转道去别处。 商队的人将货物装好,温幸妤便按照原先计划,藏在一堆叠衣裳的箱子内。 她蜷缩在内,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待听到城门处有人询问盘查,登时紧张起来。 不过好在这商队的人和守城之人有交情,塞了些银子后,痛痛快快放行了。 商队行至离汴京三十里处时,停了下来。 温幸妤掀开箱盖,跳下装货的马车。 只见雪幕中,有一青年牵马立于路旁,身着狐毛大氅,头戴斗笠,身形颀长。 显然是在等她。 他踏雪而来,扯下面巾,露出一张清隽明秀的脸。 正是沈为开。 温幸妤怔愣片刻,疑惑道:“沈大人,你怎么在这?” 沈为开笑道:“阿莺姐莫怪,我问了曲三娘你的去处,特地快马来此等候。” 说罢,他在温幸妤不解的目光中,从怀里拿出一份凭由:“这凭由上姓名和地点皆是空白,姐姐可随意填写。” 温幸妤接过扫了几眼,看到了上面的官府印。 沈为开知她有疑虑,解释道:“放心,我绕过他的视野办的,不会被发现。” 温幸妤捏着凭由,心情复杂。 她看着青年笑眯眯的眼睛,问道:“你为何…如此助我?” 沈为开摸了摸下巴,故作沉思,而后灿然一笑:“大抵是…你过去也帮过我。” 支撑我走出牢笼。 温幸妤更疑惑了。 在她记忆里,二人除了幼时一同玩耍外,再无交集。 见她疑惑不解,并不相信,沈为开也不解释,唇角梨涡若隐若现:“阿莺姐,快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温幸妤回过神来,只见商队的人虽未催促,却神色已然不满。 她只好点头道谢:“多谢,若日后有缘再见,我定报答你。” 沈为开笑着点头,催促她快走。 时间仓促,她也不好再磨蹭,转身往镖师所在的马车走。 走了几步,忽然就听到沈为开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阿莺姐,此去路途艰难,更有被捉风险,你不如……”他顿了顿,似是好心提议:“先住我的另一处宅子。” 温幸妤愕然回头,就见青年眉眼真挚:“姐姐别误会,那宅子在我老师名下,他暂且查不到,等风头过了,我再送你离开。” 听完,她毫不犹豫的摇头,婉言拒绝:“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并不喜汴京,更向往江湖。” 沈为开也不纠缠,叹息道:“好罢,沈某祝姐姐此番离去,一路顺风。” 温幸妤颔首道谢,跳上马车。 沈为开看着商队没入风雪,颇有些遗憾。 可惜没能让她跟自己走。 俄而,他轻笑一声,温莺啊温莺,怎么还是这般天真。 他笃定,不出十日,她就会被祝无执捉回汴京,同他再次相见。 * 温幸妤和几个镖师坐在围着棉帐的车厢内,思索着沈为开的事,总觉得这人对她好得离奇。 她想不通,只好先放下,掀开隙车帘,只见无边雪野于面前铺开。 天地是如此的广阔,雪覆盖了四野八荒,抹平了山峦的棱角,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唯剩下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纯净与苍茫。 远处巍峨皇城溶于层层雪幕,一点点倒退消失不见,她狂跳的心,也渐渐平稳下来。 离开了。 终于离开了。 抱着装观澜哥骨灰坛的包袱,她眼中泪意朦胧,眸光却异常坚定。 纵使寒风刺骨,前路艰难,她也绝不后悔。 * 两日后,雪霁云散。 汴梁深宫,沉沉如晦。 这段日子,刘贵妃凤体沉疴,药石无灵,太子以老皇帝心疼贵妃、亲炼救命丹药,无法上朝为由,临朝听政。 各朝臣却心知肚明,真正生病的是老皇帝。 皇帝寝殿福宁宫日闭重门,唯闻铜漏点滴,似催寿数。 入夜,皇帝病情转急,一众太医围于龙榻前,施针的施针,灌药的灌药,满头大汗。 片刻后,皇帝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圆瞪,生机骤绝。 太医们手忙脚乱,竭力抢救,半个时辰后跪倒在地,神色大恸。 “陛下…驾崩了!” 侍疾的刘贵妃面色惨白,以指探鼻息,而后软倒在地。 太子和其余宫妃闻讯赶来,只见皇帝气息全无,面容灰败,悲痛之余,欲命内侍冯振传各大臣进宫,商量此后事宜。 冯振还未出得寝殿,就有小黄门连爬带滚进来,满面惊恐,嗓音尖利:“太子殿下,周平章带着五千人马逼近宫门,恐最多半个时辰,破宣德门而来!” 太子并不知皇帝谋划,闻言大惊失色,六神无主。 只见枢密使林维桢紫袍玉带,缓步入殿,先是问了太医话,确定皇帝乃“病故”,并无异常后,心落下一半。 他拱手朝太子道:“殿下莫慌,皇城司的人已暗中戒备,周士元若敢率叛军入宫,那是自投罗网!” 话音落下,却听得宫门之外,金铁交鸣,杀声骤起,如平地惊雷撕裂死寂。 不多时,殿门轰然洞开,同平章事周士元,一身朱紫蟒袍,须发戟张,率黑甲死士,踏入寝殿。 殿内宫人吓得惊声尖叫,太子被侍卫护在身后,脸色惨白:“枢密使,不是说有禁军吗?!怎得将叛军放进来了!” 面对此等变故,林维桢却面色如旧,镇定自若,他侧头看了眼慌乱的太子,暗嗤蠢货,面上却依旧恭敬。 他道:“殿下莫怕,我林某定誓死护你周全!” 刀光映着殿内摇曳的宫灯,一片肃杀之气。 周士元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挥手,命属下控制殿内众人,亲自走到榻跟前,让带着的大夫去探脉。 大夫望闻问切,却见皇帝僵卧如朽木,原本苍白的唇色,忽然慢慢变黑,呈现中毒之像。 确实是中了丹毒,魂归紫府。 听得大夫禀报,他心头巨石方落,杀意再无阻滞,看着不知真相的林维桢,怒指其面容,声若洪钟:“林贼!尔竟敢毒杀天子!今日本相,清君侧,诛国蠹!” 林维桢见皇帝“死相”不正常,知道恐怕生了变故。 他当初准备的丹药确实有毒,但那毒要三日后方起效。但现在,榻上皇帝嘴唇乌黑,显然已毒发生亡。 几乎不用想,他明白过来是周士元换了丹药。 他心下不安,却已无退路,只得扬声道:“周士元,你带兵入宫,意图谋反,还颠倒黑白,简直罪不容诛!” 说罢,他看向殿门,高声道:“祝指挥使,还不快带人来镇压叛军?!” 殿外有冷风呼啸,宫人哭嚎,唯不见祝无执身影。 林维桢登时面色骤变,心知祝无执恐已叛变,自己将命丧黄泉,一时间心中大恨。 困春莺 第80节 周士元见祝无执按照约定并未出现,不免得意,他看着面色惨白的林维桢,笑道:“林贼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落下,变故丛生 一直垂首立于角落,瑟瑟发抖的老内侍,蓦然抬头。 他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面具之下,赫然正是那本应僵卧龙榻的老皇帝赵迥。 他直起腰,浑浊的眼扫过殿内众人。 “周士元,尔率甲士,擅闯宫禁,形同谋逆!林卿……”老皇帝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面无人色的林维桢:“丹药有异,其心可诛!皆国贼也!” “祝卿何在!” 话音落,祝无执身披玄光重甲,手中长剑而来。 他身后,无数禁军锐士如黑潮决堤,汹涌而入,刀枪如林,瞬间将周士元及其属下团团围困,水泄不通。 祝无执扫过三人各异的脸色,面色如常,声音沉冷:“诛杀叛逆,擒拿国贼,敢有异动者,立斩!” 说罢,他身边的副指挥使扬声道:“若现在投明,陛下仁慈,可饶一命。” 此言一出,周士元和林维桢如遭五雷轰顶,面无血色。 那些叛军,亦被这“起死回生”的天威所慑,一时茫然无措。 林维桢没有亲卫保护,被擒跪于地。 他目眦尽裂,怒骂道:“竖子尔敢!你认贼作父,对得起定国公府上百冤魂吗?” 祝无执睨着他,声音平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再者…定国公府的人是被周士元和王崇害死,并非陛下。” 林维桢没找到自己会栽在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手里,恨声道:“祝无执,你今日背叛我,可曾想过温幸妤焉有命在?!” 祝无执轻轻摇头,怜悯道:“不过一个农女,你觉得我会在意?” 说罢,独留林维桢怒骂嘶吼,他持剑踏出殿门。 周士元已由属下护着,厮杀往外退。 福宁宫内,顿成修罗屠场,禁军甲胄精良,阵列森严,如墙而进。周士元豢养的兵士虽凶悍,却因变故而士气衰退,更不用说还有放下兵器投降的。 不消一炷香,喊杀渐息。 周士元被擒,叛军伏尸遍地。 祝无执收剑入鞘,行至皇帝前,拱手道:“启禀陛下,叛逆已诛,二贼就擒。” 赵迥已经换上龙袍,坐于圈椅上,太子安静立于一旁。 他摆了摆手,苍老的脸上带着疲惫:“把人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祝无执面色如常,沉声应诺:“臣谨遵圣谕!” 躬身退出殿门,禁军如拖死狗般将失魂落魄的周士元,与瘫软如泥的林维桢押了下去。 天上又飘起雪花,慢慢掩盖满地鲜血。 他望着远处朦胧山峦,眸光淡漠。 * 其后两日,周林两党由祝无执彻查清洗,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自危。 除此之外,在百姓的震惊中,定国公府平反,祝无执恢复身份,袭定国公之位。 一朝落魄的国公府世子,不到三年,就复仇雪恨,重登高位。 皇帝嘉奖其平乱,特许黄金千两,并赐还国公府宅院,但并未进行拔擢。 祝无执官职未升,朝中议论纷纷,言陛下疑心,恐不久会让其卸职,唯剩虚衔加身。 深夜,祝无执忙完事宜,回到宅院。 曹颂禀报完商队去向,问道:“主子,可要前去接夫人回来?” 祝无执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封名帖,递给曹颂,嗓音不疾不徐:“不急。” “不久前,澶州凤池山上的黑石寨被招安,半月后将来京受封,你且让伍子晦拿我的名帖快马前去,让寨主于三日后,劫下所有过路商队和行人。” “告诉他们不得伤人,多加恐吓即可。” 【作者有话说】 抱歉晚了点[可怜] 但是凌晨还会有一更,大概三点左右,宝宝们可以明早起来看。 49 第49章 ◎真可怜◎ 温幸妤已离京七日。 雪停了,天却冻得紧。前几日纷纷扬扬的大雪,此刻被日头一照,刺得人眼睛发痛。商队十余辆大车,满载着汴梁城的绸缎、瓷器,慢吞吞在雪地里跋涉,即将抵达澶州。 按理说,两日前就该到澶州,但因着雪路难行,商队还要时不时清点货物,中途休整,故而行路比一般马车要慢。 行过陈桥驿、滑州,整整七日,才快到澶州。 原本,温幸妤打算自滑州转道,但无意间从镖师那了解到,滑州道路单一,水路一般都是拿来运货的,客船几乎没有,如果从此处走,很容易被追到。 于是她几番纠结后,选择再等等,到了澶州再走。澶州陆路水路皆发达,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有处抵达。 她想要转道模糊去向,此处是最好的选择。 这七个日夜,温幸妤从最开始的紧张忐忑,到现在已变得平静。 温幸妤坐在中间那辆油壁车里,厚厚的棉帘低垂,只留一线缝隙。 望着车外景物在刺目的雪光里晃动,她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感。 她抿唇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再次回想起这次逃跑的细节。 并未有异常,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似乎也太顺利了,比她预想中还要顺利。 或许是逃离心切,她把这些不安归咎于对祝无执的恐惧。 苦笑一声,觉得自己太过杯弓蛇影。 她抱膝坐着,压下纷乱的思绪,打算等到了澶州和商队分开后,独自渡黄河往东边曹州而去,再于此地改头换面,几番转道,直到祝无执放弃追捕。 商队里的几个镖师对温幸妤印象不错,见她多日来闷闷不乐,只当是第一次离家,有些不适应。 其中一个黑面大汉,拿了半块干饼递给温幸妤,善意道:“吃些东西吧,等过了凤池山,再行三十里,就到澶州北城了。” 温幸妤回过神来,接过饼子道谢:“谢谢赵叔。” 大汉叹了一声,眸中似有想念:“你跟我大女儿差不多大,不必客气。” 温幸妤心中有暖流划过,她浅笑点头,就着微凉的茶水,把半块饼子吃了。 马车缓慢前行。 半个时辰后,车夫声音闷闷地传来:“可算到凤池山了,今儿晚上到澶州地界,可得好好用些热茶热饭,暖暖肚子。” 温幸妤闻言放松了些,几个押车的镖师也活泛起来。 前几日下了雪,山路难行,两侧山林寂静,偶有乌鸦飞过,断枝脆响。 车厢内燃着劣质炭盆,帘子开了点缝隙透气,温幸妤缩在角落,偶尔和几个镖师说几句话。 就在这松弛的当口,死寂的山林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嘈杂的马蹄声。 温幸妤心头猛地一紧,攥紧了手中的包袱,透过车帘缝隙看去,登时心下大骇,面上血色尽褪。 是山匪! 不等众人反应,林子里冲出数十骑人马,踏起漫天雪粉,直扑商队。 “抄家伙!” 商队领头的镖师怒呵拔刀,双方顷刻交战。铁器撞击声、痛呼声、马匹惊嘶声,不绝于耳。 温幸妤油壁车被几匹受惊的马带着猛地一冲,几乎侧翻。车身剧烈摇晃,她死死抓住窗框才没被甩出去。 她强压恐惧,想着趁乱跳车遁走。 手刚伸向车帘,一双大手就率先一步,倏地掀开帘子。 寒风夹着浓烈的汗味和血腥味猛灌进来。 一张狰狞的脸突兀地出现在缝隙外,脸上横亘一道暗红刀疤,嘴角咧开:“嘿,车里还有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正好抓回去给老子当压寨夫人!” 温幸妤大惊失色,向后急缩,后背重重撞在车厢壁上。 那山匪一把扯住了温幸妤罩在外面的斗篷,猛地向外一拽。 巨大的力量传来,她惊呼一声,身不由己被那力道拖得向前扑去,整个人被生生从车厢里拽了出来,重重摔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 她下意识护住包袱,摔得眼前一阵发黑,半天爬不起来。 山匪劈手抢走她的包袱。 温幸妤惊怒交加,强撑着爬起来去夺:“还给我!” 山匪嬉笑躲开,打开看了几眼,把里头银子拿走,见有个骨灰坛,骂了一声“晦气”,随手丢雪地里。 她赶忙捡起来,见骨灰坛没破,才松了口气,把坛子重新装包袱里,牢牢抱着。 山匪没有再为难,挥手道:“都捆了!一并带走!” 混乱很快停止。 雪地上,温幸妤、商队的人以及镖师,都被捆了手脚,蒙上眼睛,串成一串。 那些货物被山匪们熟练地翻找,值钱的被挑出,粗暴地堆上几辆空出来的大车。 山匪头子翻身上马,大手一挥:“回寨!” 困春莺 第81节 温幸妤蒙了眼看不见路,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没膝的积雪,踉跄前行。 押解匪徒嫌人走得慢,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又一把。 温幸妤跌跌撞撞于众人间行走,脸色煞白。 怎么会遇见山匪呢?商队出发前都会了解清楚沿途情况,不可能选有匪患的路走。 难不成这些山匪是从别处流窜而来的? 她该怎么办? 温幸妤垂着头,老老实实走,心底飞快思考退路。 这些山匪有些奇怪。 他们并未杀人,只劫了财。但若只是求财,没必要花工夫把所有人都押走。 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 山路崎岖,积雪更深。 不知走了多久,日头开始西斜,给冰冷的雪地镀上一层刺眼的淡金色。 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山匪摘了众人眼上黑布。 温幸妤慢慢适应光线,看清了眼前景象。 山寨内盖着很多木楼和瓦房,大门上刻着“黑石寨”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温幸妤等人被带到了三间破败的柴房外,分开关押。 她靠着冰冷的泥墙坐下,惊魂稍定。 方才进寨后,她偷偷观察了寨中景象,发现除了凶恶的匪徒外,还有不少衣着干净,神色轻松的老人妇女孩童。 这说明,这些山匪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虽不知为何掳掠他们前来,但起码可以推断,山匪短时间不会要他们性命。 只要不杀人……她就能想办法逃。 温幸妤鞋袜被雪水浸湿,手脚早已冻得麻木,身上夹棉袄子那点可怜的暖意,似乎完全透不过来。 她苦笑一声,心说自己果真倒霉,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柴房内的镖师们一脸不忿,挣扎怒骂了好一会,见门外看守的山匪不搭理,才慢慢安静下来。 有个女镖师冷静很多,观察之下,发现温幸妤缩在角落,似乎在思考什么。她想着这些书香门第的闺秀大多聪明,说不定会有什么办法。 她挪过去悄声道:“妹妹,你可有什么章程?” 温幸妤回过神,默默摇头。 女镖师有些失望,却也没说什么,她见温幸妤脸色发白,温言安慰道:“妹妹别怕,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话音落下,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沉重的脚步声踏着干草和尘土,由远及近。 巨大的阴影投下,一双黑靴停在温幸妤面前。 她惊惧仰头,只见一身着青布直裰,样貌白皙斯文的年轻男人正笑眯眯打量她。 他一双眼尾微微上挑,有些像狐狸。 温幸妤赶忙低头,心如擂鼓,暗道不妙。 女镖师见状护在她身前,怒骂道:“臭山匪,你看什么呢!” 那男人依旧笑眯眯的,旁边的瘦子一脚把女镖师踢开,骂道:“怎么跟我们二当家说话呢?当心老子剁了你下酒!” 被称为二当家的男人眼风轻飘飘扫过去,瘦子立刻噤声,白着脸退了出去。 他兴致勃勃的蹲在温幸妤跟前,端详了好一会。 少顷,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走。 柴房的门被重重合上,女镖师暗骂了几句。 温幸妤靠在墙上,神色也带着不解。 她深呼吸,慢慢压下心头对匪徒的恐惧,强行捋清思绪。 半晌,她问旁边的女镖师道:“你可听过这黑石寨?” 女镖师点头:“自然听过。” “这黑石寨原先在这一带很有名,只是向来只劫恶贾商队和贪官污吏。” 说着,她也有着疑惑:“不知为何,这次忽然对我们这小商队动手。” 温幸妤道了声谢,细细思索。 暮色降临,期间只有人送了冷水来,并未给吃食。 温幸妤喝了点水,重新坐回角落,一遍又一遍,回忆这七日来发生的事。 枯坐一夜,即使再不愿承认,她也明白了几分。 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蠢到跳入陷进却沾沾自喜,毫无知觉。 一开始,她就发觉这些山匪很不对劲,细想之下,才明白过来……分明从祝无执说要去应天府开始,就隐隐透着怪异。 那被抛掷脑后、掩盖于急切逃跑之心下的不合理处,于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 温幸妤闭了闭眼,只觉遍体生凉,心如死灰。 怪不得这么顺利,怪不得这么巧合,如果没有猜错,这一切都是祝无执放任的。 就连山匪,恐怕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有些后悔,前几日应该从滑州走的。 祝无执恐怕是算准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谨小慎微,定不敢从滑州这种距离汴京太近,且道路单一的地方走,而选择不远不近,距离正好,且四通八达的澶州转道。 何其可怕的心思。 他费尽心机,放她逃走,又命山匪劫商队,到底是为什么呢? 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他一直不相信她肯真心留下,因此故意设局,放她逃走,目的是让她感受世路危险,从而知难而退,乖乖待在他身边。 她这月余的曲意逢迎,在祝无执眼里,恐怕就是个拙劣的笑话。 寒风卷着雪沫,从破旧的木门缝隙透入,冻彻骨头。 她眼中含泪,巨大的绝望感席卷而来,胸腔闷堵,喉咙血气上涌,欲咽不下,欲呕不得,叫她喘不过气。 凭什么?就凭他出身高贵,就凭他位高权重,就可以肆意妄为戏弄人?未免也太过可恨。 她当初就不该救他。 薄情寡义,傲慢暴戾,她不明白自己当年在国公府,怎么会以为他是个好人呢? 柴房冷风透骨,温幸妤无力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面色灰败。 * 温幸妤被山匪关押第二日,也是汴京宫变的第八日。 枢密使和同平章事的位置尚且空悬,各大臣吵得不可开交,皇帝还未做决策,忽然抽搐昏倒。 皇帝被抬回寝殿,太医诊治后,言乃是惊风之症,需要施针用药,静养数日。 太子再次接手朝政,白日处理政务,晚上侍疾。 祝无执借太子之手,以黑石寨有异动,要去探查为由,带着几十皇城司的人离开。 如此,皇帝不日后暴毙,他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而侍疾的太子…就是弑君杀父的罪魁祸首。 他安排好一切,确保万无一失后,带人快马疾驰,从小道行,日夜不休。 不过两日半,便抵达凤池山黑石寨。 祝无执一身玄色大氅坐于马背上,金冠束发,矜贵冷冽。 他仰头看着黑石寨三个字,脑海中浮现温幸妤的脸,唇角微勾。 不知她如何了?吃了那么苦头,是否后悔逃跑。 他想,她那么娇柔胆怯,定然怕极了,悔极了。 等他“救”她回府,她会心存感激,并且由此以后,明白世道险恶,身为女子无法独自生存,从而彻底丧失逃跑的勇气。 家养的雀儿,经不起风浪。 祝无执心情不错,属下出示令牌后,被寨主恭敬迎入。 他跟寨主交谈片刻,在其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命属下处置了一批手沾无辜之人鲜血的恶徒。 他亲手削了把温幸妤拽下马车摔伤、以及出言调戏的山匪双手。 做完这些,他不紧不慢,连脸上飞溅的血点也未擦,缓步朝柴房走。 * 柴房在寨子最偏僻一角,看守严密,温幸妤被关了四天。 这四天里每天都会有商队的人或者镖师被拉住去,而后发出几声模糊的惨叫,就再也没回来了。 她不免怀疑自己,难不成是她猜错了?这些山匪真是杀人不偿命的恶徒,自己只是倒霉罢了。 似乎不论怎样,都是绝境。 此时窗外日光淡薄,穿过破洞的四方小窗,透入冷光。 几天来,看守的山匪每日会丢半个干饼和一碗冷水进来。 虽然饿不死,但也饿得头晕眼花,肚腹里都感觉是冷的,让她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思考。 她怀里依旧抱着包袱,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些恐惧。 正坐着,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平缓的脚步声。 柴房里剩下的几个人皆面如土色,惊惧瑟缩,温幸妤也难免害怕,紧紧抓着包袱,把头低下去。 困春莺 第82节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冷风和光线一齐灌入,温幸妤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她肩膀轻颤,不敢抬头。 可这次,等来的不是山匪粗鄙的辱骂,亦或者商队里的人的哭嚎求饶,而是一声极轻的嗤笑。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令她畏惧的低沉嗓音,叹息着,不疾不徐的,于门口响起。 “真是可怜。” 满含讥诮。 【作者有话说】 求灌溉宝宝们[可怜] 50 第50章 ◎拯救◎ [真是可怜] 语调轻缓,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却如同冰棱,狠狠扎进温幸妤的心头。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从踏出宅子的那一刻起,她自以为的逃离,不过是在祝无执精心铺就的陷阱里徒劳挣扎。 放她“逃”,再让她“落”,让她亲身体验这世道的凶险和绝望,碾碎她最后一点反抗的勇气……心思深沉,可见一斑。 内心恐惧有之,绝望有之,还有那被愚弄的屈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温幸妤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和悲鸣。 不能失态,绝不能在祝无执面前失态,不能让他知道,她猜到了他的目的。 祝无执此刻出现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欣赏她这副狼狈绝望的模样,然后像天神般降临,“施恩”于她吗? 那她就如他所愿,做给他看。 温幸妤垂着眼,安慰自己。 此番情况,是绝境,亦是生路。 一来,落在他手里,而不真正的山匪手中,起码能活命。 二来,他疑心极重。比起她主动小意温柔说不会逃,因“受到山匪惊吓”而丧失逃跑之心,则更容易让他相信。因为他自负,只相信自己做的局。 她心思百转,也不过眨眼间。 温幸妤缓缓抬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恰到好处的流露出震惊和恐惧之色。 青年一身玄色大氅,逆着门外那片耀眼的雪光,清晰地立在门口。光线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影,仿佛镀着一层冰冷的银边。 柴房内昏暗的阴影,门外明亮的雪光,以及他周身那层矜贵的气度,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对比。 他是天上月,是山巅雪,而他们是尘世间挣扎的蝼蚁。 他凤目含笑,缓步走来,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袭来,盖过了柴房的腐臭。 这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气息,让她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 祝无执凤目微垂,同她四目相对。 一个是金尊玉贵的国公爷,一个是狼狈不堪的阶下囚。 俄而,他微微俯身。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拂过她脸侧被雪水黏成一缕,结了些许冰碴的碎发。 那动作看似轻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怜悯。 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蹭了泥尘的脸,又缓缓下移到干涸的唇,最终回到那双蓄泪的眼睛。 祝无执轻叹一声:“不过几日未见,妤娘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青年玉面沾着星点血迹,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神态却端的是悲天悯人。 温幸妤攥紧了怀里的包袱,眼眶登时红了,声线颤抖哽咽:“祝长庚……” 祝无执听到这声呼唤,心莫名的钝痛了一下。 他摸了摸她冰凉的脸,拇指蹭掉眼眶中流淌下来的泪水,柔声安抚:“别怕。” 说罢,他伸手想拿走她怀里装着陆观澜骨灰的包袱,却被她凉凉的手握住了手腕。 她面带哀求,压抑着哭腔:“让我自己拿着,求你了。” 祝无执顿了顿,看着她朦胧的*泪眼,终是收了手。 罢了,且先让她拿着,等回到汴京,再把陆观澜的骨灰送走。 他解下大氅,细细裹住了她冻得僵硬的身体,将人横抱起来,阔步朝外走去。 一直在旁边缩着的女镖师见状,总觉得温幸妤似乎很害怕面前这个男人。 这人…虽然看起来玉质金相,气度斐然,但却不像好人。 她忍着畏惧,出口问道:“这位大人,你是温妹妹什么人?” 祝无执脚步停顿,微侧过脸,轻笑道:“是她夫君。”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女镖师愣在原地,喃喃自语:“夫君……” 看着也不像啊。 * 此时山寨里一片死寂。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吆五喝六的山匪们,此刻都瑟缩在木屋的角落或门后,连头都不敢抬起。 只有风卷着雪沫,在空旷的场地上打着旋儿。 温幸妤揪着他的衣襟,把头埋他怀里,仿佛真的是受了惊吓,拼命汲取温暖,寻求庇护。 寨主早已准备好了屋子,且很有眼力见的命人备了饭食和热水。 屋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温幸妤被抱到了屏风后的浴桶跟前。 祝无执放下温幸妤,把大氅随手丢一旁,解开她身上脏污结冰的衣裙,把她抱进浴桶中,亲手用布帕轻柔擦拭身体,洗发净面。 热水包裹身躯,温幸妤没有挣扎反抗,她扒着浴桶边沿,缩在水中,神色胆怯顺从,目光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恐惧。 祝无执叹了口气,心说这次她该吃教训了,明白世道艰难,待在他身边才是最稳妥安全的选择。 沐浴完,温幸妤被冻僵的身躯总算有了几分暖意。 祝无执给她换了白绸亵衣,抱她到床上,裹好棉被,命人端来了姜汤喂她喝,又喂了小半碗鸡丝粥填肚子,她便疲惫昏睡过去。 夜色渐沉,窗外明月高悬,疏星点点,寒风凛凛。 虽说屋子暖和,又喝了姜汤祛寒,但到底是冬雪天,受了几日冻和惊吓,又加温幸妤情绪激荡,心气郁结,当日夜里就发起了高热。 昏昏沉沉中,温幸妤听到有人喊她。 “妤娘,醒醒。” 旋即一只温暖的手覆在她额上。 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披衣声,和焦急的脚步声。 她浑身忽冷忽热,眼睛酸胀得睁不开,思绪也混混沌沌的。 仿佛天地昏暗,时光颠倒,万物都成了虚无,唯窥见点点旧日光亮。 她看到温柔慈和的母亲搂着年幼的她唱童谣,亲昵地叫她“乖女莺莺”,看到憨厚的父亲把小小的她抱坐在宽阔的肩膀上,观长龙一样的花灯,说“莺娘要快乐长大”,看到玉雪可爱的妹妹抱着她的腿,说“姐姐我最喜欢你”,看到观澜哥在灼灼桃花树下摸着她的头,说“妤娘,你比任何人都好。” 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可望不可即,触之不及。 她伸手想抓住这几分光亮,却见星河影转,风雪袭来,唯剩寒冷。 如果没有那场天灾该多好。 神智昏沉间,温幸妤眼角泪水滑落,由温暖变冰冷,没入鬓发。 祝无执乌发披散,只着了件单衣立在床边,见她烧得厉害,浑身发红滚烫,眼角泪水不止,不免担忧。 他看着属下连夜带上山的大夫,皱眉道:“快给她看看。” 大夫年过五十,一身青袍,闻言连连称是,提着药箱走到床榻跟前,隔着帕子,为她探脉。 俄而,他躬身恭敬道:“尊夫人风邪入体,惊吓过度,故而发了高热。” 说完,他瞥了眼青年,琢磨半晌,虽有所畏惧,但秉着医者仁心,还是小心开口:“大人,恕老夫多嘴,尊夫人体寒阴虚,日后还是不要用太多寒凉药物。” 51 第51章 ◎外室◎ 听了那老大夫的话,祝无执神色微凝。 他隐约猜测到什么,却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冷声询问:“说明白些。” 老大夫一听,登时出了满背冷汗,他支支吾吾道:“老夫观尊夫人脉象虚浮,根基有亏虚之兆。观其气血,似是……” “似是什么?” “长期用避子药。” “避子药?”祝无执彻底阴了脸色,眯眼瞧着床榻上烧糊涂的人,咬牙重复。 在汴京时,他对温幸妤看管严密,她根本没机会去买避子药。 困春莺 第83节 只有一种可能……她自制了有避子效用的熏香。 怒极反笑。 他还是对她太好性,当初就该把那些劳什子的熏香全部扔了。 祝无执冷笑一声,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将床上的温幸妤完全笼罩。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床榻上女人烧红的脸上,眼底翻涌着遭人忤逆,被人弃若敝履的恼怒。 避子药。 她当真如此厌恶他?甚至不惜毁了身子,也不愿为他生养骨血。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如此不识好歹。 俄而,他闭了闭眼,到底顾及着她还在发热,没有当场发作。 他收敛了情绪,朝那老大夫道:“开方罢。” 大夫见状忙不迭应声,趴在旁边的小几上写了方子,曹颂便带着他去抓药煎药。 人都走干净,他坐在床边,盯着她布满虚汗,绯红如晚霞的脸,眸光阴鸷。 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制避子香,他是该说她聪颖,还是该说她可恨呢? 窗外朔风卷着雪粒子,簌簌敲打着糊了明纸的窗。 温幸妤裹在重重锦衾之下,意识昏聩,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灼热沼泽。 浑身冷一阵,热一阵,骨头缝里都透着难言的酸软。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气息,喷在紧贴着脸颊的锦缎上,又闷热地反弹回来,徒增煎熬。 朦胧中,似乎有人坐在床侧,眸光犹如实质,像是森冷的剑,狠狠钉在她脸上。 幻梦和现实交替,不知过了多久,温幸妤感觉有人捏着她的双颊,温热的瓷勺撬开她的唇齿,灌入苦涩的药汁。 温幸妤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是祝无执那张俊美无俦,阴沉压抑怒气的脸。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抵不过眼皮沉重,再次昏昏睡去。 祝无执搁下药碗,冷着脸用帕子擦了擦她脸上和脖颈间的汗,又恨又怒的于床边守了一夜。 * 温幸妤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窗外天灰蒙蒙的,洋洋洒洒着细雪。 她捂着昏沉钝痛的脑袋坐起来,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 “醒了?”祝无执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个年纪不大的婢女,端着雕花漆盘,上头搁着白瓷药碗。 温幸妤浑身酸软倦怠,她坐起来靠着引枕,低低嗯了一声,嗓音微哑。 婢女放下药碗,祝无执就让她出去了。 他端起药碗递给温幸妤,神色十分冷淡:“喝了,再过一个时辰就启程回京。” 温幸妤很敏锐地察觉出他情绪不愉。 但受了这一遭愚弄屈辱,又刚褪了热,实在疲乏厌倦,她抿着唇,只当没注意到,一言不发接过碗,仰头把药喝了。 药汁苦涩,滑过喉管落进胃腹,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染了苦味。 她皱了皱眉,正欲去倒杯茶喝,就听得祝无执冰冷的嗓音响起。 “昨夜大夫言,你长久服用伤身的寒凉之物。” “你且告诉我,那是什么?” 温幸妤瞳孔猛缩,翕动着唇瓣,强压恐惧镇定开口:“我也不知,许是误食了什么。” “不知道?”祝无执笑着反问,唇边带着笑,眼睛却极冷:“你当真不知道吗?” “那日日燃在主屋的避子香。” 温幸妤没想到祝无执已经知晓得如此清楚。 都知道了,她解释还有用吗?再怎么说,也熄灭不了他的怒火。 她心头升起一股厌烦,索性垂着头沉默不语。 祝无执见她一副任打任骂无所谓的模样,登时气血翻涌。 他猛地攥住温幸妤放在锦被外的手腕,将人拉至跟前,盯着她苍白的脸,神色阴戾:“你这般自轻自贱,是嫌我的骨血污了你清白?” “你就这般厌恶我?甚至不惜毁了身体。” 温幸妤被迫倾身向前,迎上他那双怒火中烧的凤眼。 很奇怪,面对祝无执的怒气,她分明该惊惧慌乱的,可此时此刻,心底却弥漫着讽意。 她双目含泪,凝视着他含怒的眼眸,轻声开口:“我只是个外室,怎么能在大人娶妻前,生下孩子呢?” 所有怒火顷刻间被这句话浇灭。 祝无执哽了声息,下意识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四目相对,直跌进她湿淋淋,满含哀怨和委屈的杏眼。 他的心忽然酸胀刺痛起来。 他竟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为什么会忽略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祝无执沉默半晌,干涩道:“日后不必再用这些寒凉之物,至于你说的那些…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说罢,他站起身,连大氅也忘了穿,大步推门离去。 温幸妤靠在床头,呆呆看着被他捏红的手腕,露出个苦涩的笑。 回到汴京后,他定不会让她再碰熏香。 只希望找到时机逃走前,千万不要怀他的孩子。 千万不要。 * 祝无执出了门,却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要去哪,索性漫无目的的在寨子里走着。 天寒气清,山寨空荡荡的。 皇城司的人已经把昨日那些恶徒的尸身处理掉,剩下不到百人,都收拾了行装,准备此番跟皇城司的人一道前往汴京,招安受封。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祝大人留步。” 祝无执回过头,就见个白面青袍狐狸眼的年轻男人,笑眯眯走了过来。 正是黑石寨二当家吴为。 “祝大人,天寒地冻,不如去吴某那吃酒暖暖?” 祝无执扫了他一眼,明白此人有心攀附,估摸着想拿投名状出来。 他本就有意招揽吴为,故而没拒绝,淡淡嗯了一声,随对方去了正堂。 * 一个时辰后,皇城司的人和被招安的山匪先一步策马离去。 祝无执抱温幸妤上了马车。 温幸妤缩进车厢最深处柔软的锦垫里,将自己蜷成一团。 厚重的紫绒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彻底隔绝了光线,马车陷入一片昏暗而带着暖香的静谧。 祝无执坐在另一侧,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轻微的晃动感传来,马车平稳地向着山下移动。 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变得沉闷而遥远。 车厢里很暖,暖得几乎让人昏昏欲睡。 温幸妤恹恹地蜷缩在角落,耳边是祝无执翻书的声响。 她感到好烦,好倦,好闷。 又要回汴京,回到那重重深院,回到他掌控的密不透风的罗网中央。 这一次,很难再有任何逃离的机会了。他用一场精心策划的劫难,试图碾碎她所有的勇气,只为让她明白一个道理——这天地虽大,风雪千山,每一步,都不可能踏出他的掌心。 可她偏不认命。 她偏要走。 * 回到汴京,已是五日后。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温幸妤这一路上都恹恹的,或许是药里有安神的东西,她整日大半时辰都在睡梦中度过。 有时候梦到小时候,有时候梦到在国公府的日子,大多都是噩梦。 祝无执没再提过避子香的事,也没有要惩罚她的意思,好似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温幸妤纵使再怨愤,也明白她必须趁此机会,表现出她已经对外面的天地有所畏惧。 两人各怀心思,倒是相处得平和了许多。 汴京今年的雪格外多,立冬没几天,就下了好几场大雪。 路上的旧雪还未化尽,就又添新雪。 回京的第三日夜,云翳遮盖明月,冷风漫卷细雪。 温幸妤抱着手炉,斜靠在罗汉榻上,呆呆望着窗外庭院的落雪。 祝无执推门进来,见她病容憔悴,如弱柳扶风,不免心有怜惜。 他在碳炉边站了一会,散去身上的冷气,才走过去,把她侧抱坐腿上。 “今日胃口可好些了?” 困春莺 第84节 温幸妤乖顺任由他抱着,轻轻嗯了一声。 祝无执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哄道:“乖乖养病,等病好了,我带你去城南玉津园赏梅透气。” 温幸妤垂下眼,轻轻摇头:“我不想出去。” 祝无执扫过她病气的脸,问道:“为何?” 温幸妤攥紧了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肩颈处,声音闷闷的:“我……有些怕。” 女人全然依赖的缩在他怀里,温热的鼻息喷薄在肩颈,带来阵阵痒意。 祝无执心下满意,柔声道:“好,那便不去。” 他包裹住她莹润的手,只觉掌心像握了块发凉的玉。 “你既知世道不好,贼寇横行,日后就好好待在我身边,莫要再乱跑。” 顿了顿,他撑开她蜷缩的指尖,手指挤入她的指缝,同她十指交握。 “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不叫你再受那般惊吓。” 温幸妤知他处处试探,心中嗤了声虚伪,面上却不显。 她轻嗯了一声,不作其他回答。 祝无执转了话题,似是闲聊:“这宅子小,委屈你了。且等十日府邸修缮好,咱们便搬回去,届时你就不会再觉得闷。” 温幸妤随意点头。 祝无执也不介意她话少。 毕竟这样的反应才属正常。她骨子里倔强,一朝受了惊吓被迫回汴京,定然心绪烦郁。 如果她又像上次那般温情柔软,反倒不正常。 心气郁结不要紧,慢慢开解调理便是。 祝无执自顾自说了些当年国公府的事,试图让她回忆起点开心的过往,能心情好些。 温幸妤偶有回应,大多时候都是静静聆听。 她大致明白祝无执是想叫她开心些,可他也不想想,当年在国公府,她不过一介婢女,整日忙着战战兢兢伺候主子,脚不沾地,生怕一不小心惹了主子不快,挨一顿打骂。 奴婢而已,哪有多少快活日子。 他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 说了会子话,曹颂忽然叩门进来。 他向温幸妤问了好,便对祝无执道:“主子,该走了。” 祝无执放下她,俯身捧着她的脸,微微抬起,垂眸盯着那双澄澈的眼睛,温声道:“今夜我可能回不来,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温幸妤回视着他,轻轻应声:“我知道了。” 祝无执亲了亲她的额头,方觉心满意足。 他起身穿狐毛大氅,同曹颂阔步离开。 温幸妤靠在引枕上,看着二人身影消失在庭院的雪幕中,缓缓收回视线。 别回来才好,省得她心烦。 52 第52章 ◎摄政◎ 月暗云淡,雪落无声。 深宫禁苑一片死寂。 老皇帝赵迥沉疴不起,缠绵御榻之上,已有多日。 太医署束手,只道是“惊风入脑”,以致口不能言,四肢僵痹,形同枯木。一时间,朝野惶惶,暗流汹涌。 福宁宫内药气弥漫,内侍宫娥屏息垂首,如泥塑木雕。忽闻内侍传报:“皇城司指挥使、定国公祝长庚求见。” 榻上老皇帝浑浊的眼珠陡然转动,喉中发出“嗬嗬”之声,枯瘦的手指微微颤动。 这惊风之症来得蹊跷,他知道这事定是祝无执做的。 本以为祝无执只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吏,殊不知对方才是那黄雀。赵迥没想到,祝无执这把易折的刀,有朝一日会刺向自己。 奈何口不能言,四肢如废,满腔疑怒,尽化眼中血丝。 珠帘轻响,祝无执已至榻前。 但见他身着紫袍玉带,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对着龙榻深深一揖。 神色哀戚,言语却清晰沉稳:“臣祝长庚,叩问圣躬万安。陛下此疾,实乃天妒圣明,臣等五内如焚,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言辞恳切,端的忠臣模样。 可他明明就是狼子野心! 锦被之下,老皇帝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目光死死钉在祝无执脸上。 他想叫人来,奈何唇舌僵硬,只余喉间“呃…呃…”的悲鸣。 跟了他几十年的冯振闻声走到床边。 眼里刚露出几分欣喜,就见冯振对祝无执恭敬堆笑。 这老狗竟也叛变了!赵迥目眦尽裂,用尽力气抬起手指。 祝无执一把握住老皇帝微抬的手,神色悲戚,眼神却异常清明:“陛下沉疴难起,臣心如刀绞,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储位关乎社稷存续……” 他略略一顿,抬眼,目光诚恳得令人心悸,“太子赵琮,虽居东宫之位,然性情过于优柔寡断。值此多事之秋,恐非社稷之福。” 此言一出,赵迥瞳孔骤然收缩,胸膛剧烈起伏,似欲驳斥,却只发出更急促的“嗬嗬”之音,涎水不受控地自嘴角溢出。 他太清楚祝无执此言何意! 祝无执视若无睹,声音愈发恳切:“臣观皇孙赵协,虽年齿尚幼,然天资聪颖,仁孝温良,颇有帝王之风。陛下若……” 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榻上之人听清:“若有不忍言之事,臣在此立誓,必当效仿古之周公,竭忠尽智,以辅幼主,保我大宋江山,千秋永固。” 祝无执唇角微勾,凤目扫过皇帝暴怒的脸,语调缓慢:“陛下……可安心否?” “安心”二字,他咬得极重。 老皇帝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头。 这逆贼!鸩杀君父在前,此刻竟假惺惺要扶立他那懵懂无知、年仅五岁的幼孙赵协! 名为辅佐,实为窃国,这“周公”之诺,分明是夺权摄政的挑衅。 此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一股逆血直冲顶门,他死死瞪着祝无执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口中“噗”地喷出一口血。 他到底是小瞧了祝无执!他怎么能忘了,对方也有他赵家几分血脉,一样的无情无义,一样的心狠手辣! 他和林周王三人,不过都是祝无执棋盘上的子。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气急攻心,毒彻底发作,赵迥头一歪,气息断绝。 祝无执随即厉声高呼:“快来人!陛下昏过去了,太医!速传太医!” 侧殿歇息的太子闻声赶来,太医鱼贯而入,施针的施针,灌参汤的灌参汤,片刻后纷纷跪地,大恸道:“陛下……宾天了!” 殿内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哀嚎。 “陛下,驾崩了!” 冯振尖利的声音跟着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与悲恸。 不多时,宫妃皇子以及高位朝臣皆闻讯而来,跪在地上恸哭不止。 祝无执见人到齐了,霍然起身,询问太医:“方才陛下尚能目视于我,何以顷刻间便……院使,陛下到底因何而亡?” 院使跪在地上,额头冒了一层冷汗,颤声回话:“是…是毒发身亡。” 能四十来岁当上院使的,自然是人精。方才不敢说,是想着蒙混过关,只要没人问,那皇帝的死就这么轻轻揭过去。如果说了,他保不齐会被迫参与进党争。 可现在祝无执问话,他却不敢再隐瞒,只好实打实说了,只盼着不要把他拉下水。 闻言,太子立马愕然惊声:“父皇怎么会中毒!” 他与老皇帝向来父子情深,闻言环视悲泣的宫人,目光最后落在冯振身上,厉声道:“冯都知,父皇近日起居饮食,何人经手?可有不妥?” 冯振一边抹眼泪,一边道:“老奴染了风寒,今日方好,这五日在陛下身边伺候的,是李福。” 太子长眉一竖,怒道:“来人!去把李福那狗奴才擒来!” 祝无执出言安抚:“殿下莫急,不若先封锁宫门,命太医速查陛下近身之物。” 太子本就是个没主见的性子,再者不久前林周之事,皇帝还未告知他缘由,就突发恶疾,故而太子十分信任祝无执,以为他就是父皇的心腹。 闻言他点头道:“那就劳烦祝大人负责此事。” 祝无执领命去了,皇城司封锁宫门,命人捉了内侍李福,又有太医查看福宁宫中老皇帝用过碰过的东西。 不过半个时辰,就在皇帝用过的药渣中,发现了断肠毒。 而后在皇城司的拷问下,李福供认不讳,言是太子命他下毒。 太子大惊,祝无执安慰之,命人继续查那毒药从何处流入宫廷。 天将泛起鱼肚白时,皇城司副指挥使来禀,查出断肠毒乃是东宫太子妃娘家的婢女,从坊间购置,通过她在宫中当宫女的妹妹送入皇宫。 人证物证俱全,矛头直指太子赵琮。 朝堂哗然,太子百口莫辩,被指“急于登基,行大逆不道之事”,即刻被圈禁于东宫别苑,形同废黜。 其余三个皇子,两个远在封地,一个手中无兵权,哪怕想争夺,也是有心无力。 再者祝无执早已暗中把三衙收入囊中,手握八万禁军,纵使有人质疑,也是石子投湖,溅不起什么水花。 困春莺 第85节 当日辰时,丧钟长鸣。 先帝“遗诏”颁行天下,幼主赵协于灵前即位,尊先帝庙号。祝无执总摄朝政,加九锡,晋爵摄政王,辅弼幼主。 三日后登基大典,祝无执着蟒袍玉带,立于幼帝身侧,受群臣朝拜。 不久后,幼帝准许他“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1] 将近三载日月,殚精竭虑,数次性命攸关,祝无执终棋高一着,大仇得报。 * 云消雪霁,软红光里涌银山。 幼帝登基不久,定国公府的宅子更为摄政王府,修缮完毕。 这日休沐,祝无执照旧早早起身,于庭院打了套拳,又练了一会剑法,沐浴过后,才进到主屋。 温幸妤已经更衣起来,正坐在镜台前由芳澜梳发。 发髻梳毕,她就从铜镜里看到祝无执的身影。 他着一身湖蓝广袖,唇角含笑,行至她身后站定。 二人于镜中四目相对,五官神态略模糊。 他俯身贴近她耳畔,笑道:“我替你描眉,好不好?” 许是刚沐浴过,祝无执的发梢还沾着水汽,垂落到她肩膀上时,冰凉湿润。 她透过镜子看他,俄而垂下眼睫,轻轻点头。 芳澜悄悄退了下去。 祝无执绕到她身前,拿起石黛。 笔锋落下,冰凉坚硬,贴着眉骨缓缓游走,细细描摹。 那触感,非关风月,只觉得让她万分难熬。 暖阁内炭火正炽,铜盆中红焰吞吐,不一会她额上就出了层细汗。 “张敞画眉,传为佳话。” 他忽地开口,声线低沉悦耳:“我今日所为,亦当效之。” 温幸妤面露茫然。 祝无执也不介意,专心描摹着。 她不通诗书,不知这典故是言伉俪情深,实属正常。 只要他明白就好。 他不需要她懂这些,她只要乖乖待在他身边,就足矣。 温幸妤不知他所想,目光落在铜镜中。 只见青年微微俯首,目光专注落于她的眉间,神情竟似真有几分温柔。他描得极慢,极细致,仿佛在完成一件关乎社稷兴衰的紧要文书。 温幸妤一时有些怔愣。 描眉画目,何其亲昵。 这样的景象,在她少女怀春时也曾幻想过。期盼未来的夫君温柔体贴,为她描眉,为她梳发,恩爱两不疑。 她从未想过会是祝无执与她这样。 可这算什么呢?她只是他的外室,且她对他并无情意,唯有想要逃离的畏惧和憎恶。 终于,最后一笔收拢。 祝无执看着她白净面颊上的两弯细眉,心下满意。 他放下黛笔,拉着她的手站起身道:“去用饭罢,用完了饭,咱们就搬去王府。” 温幸妤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那处府邸。 想起当年在府中的日子,她难免心绪复杂。 她被牵着走到外间,二人隔桌对坐,默不作声用起饭来。 吃完了早饭,祝无执就抱着温幸妤上了马车,仆人和一众财物,皆有新采买的管家负责送去府邸。 万里无云,虽说是难得的晴天,但冷风依旧刺骨。 温幸妤挑开车帘,看着窗外街市人来人往,心有哀戚,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出她掌心的帘子,随手丢下。 她回过头,就见祝无执笑看着她,语气平和:“你初愈不久,还是不要吹冷风。” “若觉得闷,等过几天我带你去金明池畔坐画舫赏景,可好?” 温幸妤知他因上次逃跑,对她全无信任。 可连看个街景都要如此防备,也太过令人窒息。 她闷闷嗯了声,也不说话。 祝无执知她生了闷气,把人抱坐腿上,柔声安抚了几句。 温幸妤也顺着台阶下,给他了个浅浅的笑脸。 不多时,马车停在原国公府,现摄政王府的大门外。 此府邸原是前朝何太师之住所,占地极阔,统共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子,其中亭台楼阁,奇花异石,曲水环弯,奢靡至极。 温幸妤看着朱漆大门内深深庭院,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幼时自角门入府,为奴为婢,受尽欺凌,只为讨一口饭吃,能活下来。 如今自大门重回,为池鱼笼鸟,依旧身不由己。 祝无执见她脸色透白,目露伤感,想着她或许是忆起旧事,有所感怀。 他牵起她的手,只觉像握了块冷玉,登时心生怜惜,裹在掌心细细暖着。 温幸妤任由他握着,缓声道:“大人,不进去吗?” 祝无执笑道:“府里修缮后与当年大不一样,我且带着你一一看过。” “若是有不满意的,你便提出来,我差人去改。” 温幸妤心说改不改的也与她无关。 她面色疲惫,轻声婉拒:“大人,这些还是让未来主母做罢,我插手…并不合适,恐遭人诟病。”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三国志魏志武帝纪》 53 第53章 ◎吵架◎ 见她语气平和,神色疏冷,又提什么“主母”类的话,全然对这摄政王府泼天富贵毫无兴致,祝无执也不知怎么的,隐隐生出几分怒气。 他沉了脸,开口道:“我若真娶妻,你也不介意?” 温幸妤抬眼看他,语气淡淡的:“我凭什么介意?人贵有自知之明,大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祝无执被她这指桑骂槐的一句话,说得心头一哽。 他压抑着怒气:“自知之明?好,好。” 他一连两个“好”字,紧盯着她平淡的神色,一字一顿:“如你所愿,我过两日就去相看新妇。” 温幸妤怔忡一瞬,垂下眼帘:“愿大人早日觅得佳人。” 祝无执最见不得她这种浑不在意的模样,闻言登时心头堵了一口闷气。 看着她冷淡的样子,他下意识收紧了手,直到听到一声痛呼,才发觉自己捏疼了她。 他蓦然松手,低头一看,那只细白的手已经被捏出红痕。 温幸妤皱眉,将手收回袖子,叹了口气道:“大人还进不进去?天寒地冻的。” 祝无执脸色变幻,待看到温幸妤透白病弱的脸,最终归于平静。 他抿唇将人横抱起来,缓步朝门内走去。 穿廊庑,过仪门,但见庭院深深,气象宏阔。 府邸内婢女小厮皆垂首恭候,待祝无执走远,才继续忙活起来。 温幸妤窝在他怀里,目光一寸寸扫过这座宅院。 堂前广庭,青砖墁地如镜,四角植嘉木数本,积雪压枝,宛若梨花簌簌。 堂后曲径通幽,引向园林深处。叠石成山,引泉为瀑,凿池如鉴。池畔筑水榭,四面轩窗洞开,湘妃竹帘半卷。 至后宅,琉璃瓦,白玉地,雕梁画栋。 走了一路,寒风拂面,祝无执火气却怎么都消不下去。 一口气哽在胸口,不吐不快。 他将温幸妤放下来,同她十指相扣,冷着脸道:“我带你去住的院子。” 温幸妤缓缓收回目光,轻嗯了一声。 确实不大一样了。 来来往往的婢女小厮,再也不是当年旧人,入目景致,也非当年之景。 过去的国公府堆金砌玉,奢靡无度,就连仆从穿的都是杭缎。而今修缮过的府邸更淡雅幽静,仆从们衣着也素雅些。 祝无执径直牵着她到内宅主院旁的一处院落。 此院名“枕月”,庭中有红梅横斜,暗香浮动于雪径。更有修竹树竿,倚粉墙而生,风过萧萧,清影摇绿,与雪景相映成趣。 主屋敞阔,正中一张紫铜暖炉,炉火正旺,烘得一室如春,暖意融融。 困春莺 第86节 罩后为内室,窗明几净,琳琅宝器一应俱全。最惹眼的,当是最里侧的描金彩绘架子床。 祝无执拉着温幸妤的手,坐到窗边湘竹榻上,打量着她的面色,问道:“这院子可还满意?” 温幸妤不欲跟他再起争执,遂点头道:“雅致清幽,挺好的。” 祝无执沉默了片刻,看着她认真道:“我若娶妻,你当真不介意?娶谁都不介意?” 他不知为何有所问,自己到底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只是想问便问了。 温幸妤怔愣,复垂下眼帘:“我该介意吗?你总要娶妻的,无论娶个宽和良善的,还是娶个活泼骄横的,对我又有什么影响?” “无非都是自安卑贱,曲事主母。” 祝无执一时怔住。 面前的女子神色清淡,眸光和缓,窗外天光映着她雪白的肌肤,好似一尊玉雕的菩萨。 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喜怒全无,平静的令他又恼又恨。 他长眉一压:“过几日我表妹来京,我打算让她住府里。” 温幸妤愣了一瞬,旋即响起他口中的表妹,恐怕就是他远在扬州的外祖家的表妹,他的前未婚妻,高月窈。 她对这位高家嫡女有点印象。 五年前的上巳节前,高月窈乘船至汴京,于府中短居月余,她身为老太君院里的婢女,自是近距离伺候过。 记忆中这位高小姐花容月貌,知书达理,老太君十分喜爱她。 祝无执当时外放归府不久,待高小姐温和有礼,两人相处的似乎还不错。 后来国公府覆灭,婚事自然是不做数的,如今祝无执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高家想重修旧好,完成当年的婚约,也属正常。 祝无执让高小姐住府里,想必也有结亲的意思。 小几上的白釉茶杯中碧汤雾气袅袅,将祝无执的神色遮得隐隐绰绰。 温幸妤道:“好,我不会在府里乱走,会小心避着高小姐。” “大人若是怕我冲撞了她,或者担心她得知了我的存在而心生恼怒,可以把我送回原先的宅子。*” 言辞恳切,字字句句为他着想。 祝无执却怒不可遏。 他站起身,冷道:“你这般贴心,我自不会拂了你的意!” 温幸妤不置可否。 祝无执见她这般浑不在意,心里不痛快,也不想叫她痛快。 他冷笑一声:“待我消了你跟陆观澜的婚书,迎娶新妇过门后,就去官府办纳妾文书。” “在此之前,你且好好在这待着,没有准许,不得踏出院子半步。” 说着,他看向垂首静侍的婢女,沉着脸道:“若她踏出院子,你们就不必留下双目。” 听到要消和观澜哥的婚书,温幸妤猛地抬头,心里登时难受又恐慌。 她忍着怒气,仰头看着他道:“观澜哥已去世多年,那婚书早无效用,你为何要费功夫去消。” “你想办纳妾文书就去办,消个无效的婚书做什么?” 祝无执见她有了情绪波动,却不是因为他娶妻,而是婚书,终忍无可忍,恨声道:“你既已是我的人,就不该跟旁人有牵扯,哪怕是死人也不行!” 话音落下,他拂袖要走,温幸妤面露慌乱,一把拽住他的袖摆,软了声音祈求:“是我今日口不择言,是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 祝无执脚步骤顿,转身垂眸。 女人拽着他的袖摆,正仰起脸看他。秀丽白净的面上带着慌乱,眼眶发红,软语哀求。 如此情态,却是为了一个死人!一个死去两载余的迂腐书生! 祝无执只觉得心像是被钉板滚了一遭,密密麻麻的疼。 他恨怒交加,神色却恢复如常。 冷冷的睨着她,一点点抽出被她扯在掌心的袖摆,薄唇微启:“你怎么会有错呢?有错的是我。” 错在没早点把这碍眼的婚书消了。 错在这段时日太顾着她的意愿。 他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深深看了面色恓惶的女人一眼,头也不回的阔步离去。 温幸妤愣愣坐在湘竹榻上,见窗外身影消失在覆雪庭院,终难掩悲凄,捂脸痛哭。 婚书,她跟观澜哥的婚书。 这是她跟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 可如今却保不住了。那写着二人姓名的薄薄纸张,要被祝无执这个恶鬼亲手毁掉。 何其可恨! 屋里新来的婢女都不敢出声,去煮新茶的芳澜端着茶盘进来,就见女主人哭得闻者伤心。 她悄悄问了旁边的婢女,得知缘由后蹲下给温幸妤递了帕子,小心翼翼安抚:“夫人,您想开些罢。” 温幸妤接过帕子擦泪,哽咽不已:“谢谢你,我没事的芳澜,我只是…我只是一时缓不过劲。” 芳澜思及大人和温幸妤的关系,没忍住叹了口气。 原先在那处小宅时,她们并不知晓夫人原先的身份。还是不久前,瓶儿好奇问起,夫人毫不避讳的说了,她们才知夫人原先是定国公府的婢女。 说实在的,芳澜很不理解温幸妤为什么非要离开大人,对一个死去已久书生念念不忘。 她没忍住出言相劝:“夫人,你看开些。大人位高权重,又生得俊美,虽说阴晴不定了点,但素日里性子还算和善。如今搬来王府,等大人娶妻,您定会被抬为贵妾。” 顿了顿,她苦口婆心道:“按照大人对您的情意,您绝不会被未来主母欺负了去,等将来生个一儿半女有了倚仗,哪怕大人喜新厌旧,这辈子也不愁吃穿。” “我知道您心里有人,但情爱可不能当饭吃。” “现在世道艰难,女子在外行走谋生不易,穷人典妻的不在少数,虽说您是妾室,但按照大人品性,是决计不会把你送出去的。” 温幸妤泪流不止,闻言不作解释,亦不反驳。 人各有命,她只想把观澜哥的骨灰好生送回同州安葬,然后寻个制香的活计谋生,并不愿被困在深宅大院。 想想当年国公府的那些妾室,她只觉得齿冷。 面上是主子,却能被主母随意打骂。有些佛口蛇心的,弄些看不见的伤口在身上,这些妾也有口难言,只得受着。 更遑论生了孩子,也不能叫自己娘。而这些妾为了孩子,只得更加小心的侍奉主母,期盼能让女儿嫁得好,让儿子能谋个好前程。 再鲜妍娇艳的花,到最后也零落成这宅院里死气沉沉的泥尘。 荣华富贵对她而言只是过眼云烟,她只求能平淡安定的生活。 她绝不要成笼中雀。 但这话没法跟芳澜说,她擦干眼泪,扯出个笑,回道:“你说得有理,是我自己钻了死胡同。” 芳澜闻言欣慰道:“您能想开就好。” 说着,她站起身道:“奴婢打水伺候您净面罢?” 温幸妤点头道谢,净面后就去了内间歇息。 * 碧空如洗,积雪半化,路旁树枝被洇出湿痕。 祝无执出了院门,阴着脸往主院走。 亲卫李游脚步匆匆追来,气都没喘匀就道:“主子,宫里传信来,说陛下今日闹得厉害,不肯念书写字。” 祝无执脚步不停,淡声道:“知道了。” 李游挠了挠头,见主子面色阴沉,立马反应过来估摸着又跟那位起了争执。 他不敢乱说话,只道:“大人若是心情不好,不如去喝两杯?俗话说一醉解千愁。” 祝无执停了脚步,斥道:“谁说我心情不好?谁要解愁?!” 李游性子不如曹颂精明,闻言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要解愁,我要解愁……主子莫恼。”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冷着脸进了主院书房,把博古架上、矮柜、高柜里的匣子翻了底朝天,最后找出来页泛黄的纸张。 李游探头探脑好奇道:“主子是在找什么?” 祝无执冷笑一声:“婚书。” “她跟陆观澜的婚书。” 李游立马噤声,不敢说话了。 祝无执扫过婚书上的两个名字,只觉得刺眼至极。 他大步往前院走,穿过垂花门后,朝旁边的小厮道:“去备马。” 李游道:“主子打算进宫了?” 祝无执道:“不,去官府。” 他要亲手把这婚书消了,让她彻彻底底和陆观澜断了关系。 随从把马牵过来,祝无执翻身上马,扬鞭去了官府。 府衙的人一看摄政王莅临,登时吓得不轻。 祝无执冷着脸把婚书拍到主簿跟前,沉声道:“把这婚书消了。” 主簿点头哈腰称是,把婚书展开一看,上头官印名籍俱全,写着“陆观澜”“温幸妤”两个姓名。 他面色一惊,偷偷瞧了一眼摄政王,见对方神色阴鸷,赶忙收了视线。 如果没记错…摄政王恢复身份前,借的正是陆观澜此人的身份。 那这上面的温姓娘子,想必就是传闻里那个身份低微的农女了。 王爷特地来消一个死人的婚书……这是要强抢民女啊! 主簿暗道自己恐怕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额头顿时出了层汗。 困春莺 第87节 本该半个时辰才能弄好的事,他战战兢兢两刻就办好,堆笑道:“大人,婚书已消,此纸作废。” 祝无执嗯了一声,把那张废了的婚书拿起来,就近丢到旁边的炭盆里。 火舌吞没纸张,从姓名到官印,一点点化成灰烬。 祝无执心头的闷气,也随之消散。 出了官府后,他策马去了皇宫。 福宁殿内。 幼帝身着明黄小袍,却无帝王之威,此刻正将一卷书狠狠掷于地上,小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尖声哭嚷道:“不学,就是不学!朕要看斗鸡!要听百戏!这些劳什子字,朕一个也认不得!烦死了!” 侍立一旁的内侍和宫女们吓得面如土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却无一人敢上前劝慰。 偌大的御书房,只闻幼帝带着哭腔的任性和压抑的喘息。 恰在此时,殿门外传来一声低沉而清晰的通传:“摄政王祝长庚觐见陛下。” 声音不高,却似一道寒流瞬间涌入殿内,压过了幼帝的哭闹。 跪伏的宫人把头埋得更低,幼帝的哭嚷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抽噎,下意识地向宽大的圈椅深处缩了缩。 未等“宣”字出口,殿门已被无声推开。 祝无执扫过地上散落的书册和惊惶的幼帝,神色看不出喜怒。 他至御案前数步,依足礼数,拱手道:“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祝无执直起身,目光落在幼帝脸上,语气依旧恭敬:“陛下适才所为,臣在殿外,略有耳闻。” 他略一停顿,无形的压力骤然加重:“陛下可知,此非人君之道?” 幼帝被他目光一刺,眼泪又涌了上来,却不敢再哭出声,只小声嘟囔:“朕,朕不想学…太闷了……” “陛下!”祝无执虽仍称陛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训诫之意。 “《帝范》乃先帝遗泽,治国圭臬。陛下身系社稷,为天下苍生之主,岂可任性妄为?” 话音落下,殿内空气仿佛凝固,宫人们伏地的身躯抖若筛糠。 幼帝似懂非懂,彻底被慑住了。巨大的恐惧压倒了孩童的任性,他不敢再看祝无执的眼睛,抽噎着,小手无措地绞着衣角。 祝无执见状,眼中冷厉稍缓,语气也略转低沉:“陛下年幼,一时顽皮,情有可原。然此等任性,绝不可再有。” “明日起,臣会亲自为陛下讲解《帝范》。陛下天资聪颖,必能早日明悉帝王之道,不负祖宗社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书卷。旁边一个机灵的内侍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小心翼翼捧起书,高举过头顶。 幼帝看着眼前那卷沉重的书卷,又看着祝无执那张不容置疑的脸,所有的委屈和任性都化作了深深的畏惧。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接过了书册,低着头小声应道:“朕,朕知道了,朕听摄政王的话。” 祝无执微微颔首:“陛下圣明。” 他不再多言,再次对着神情惶惑的幼帝恭敬地行了一礼:“臣告退。” 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福宁宫。 幼帝坐在圈椅上,紧紧握着书卷,眼泪花还在眼眶中打转。他尚且年幼,懵懂无知,还不懂什么是天子,什么是为君之道,面对对祝无执这个摄政王有依赖,更有畏惧。 * 入夜,漆黑天幕唯见星星两三点,月华如水。 祝无执思及白日里的事,拉不下面子去枕月院,索性直接去了书房处理文书。 他独坐案前,朱批案上堆积文书,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偶有寒风从窗隙潜入,烛火便随风跃动,满室光影随之浮摇,映得祝无执眉眼愈发深邃冷冽。 管家杨言祥叩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叶信笺,躬身道:“大人,扬州那边又来了信。” 祝无执接过打开一看,眉心微蹙。 信上说高月窈提早了五日出门。 算算日子,怕是后天就到了。 真麻烦。 他把信丢过去给管家,不耐烦道:“把信烧了。” 管家匆匆扫了一眼,小心道:“大人,可要收拾出间院子给表小姐?” 祝无执瞥了管家一眼,似笑非笑:“你那么好心,不如把你院子腾给她住。” 管家吓了一跳,慌张跪地道:“奴才多嘴,奴才多嘴,大人莫怪。” 祝无执没有责罚他的意思,淡声道:“差人去把清水巷的宅子腾给她住。” 管家恭敬称是,思索了一下,硬着头皮问道:“大人,可要按俗去樊楼,或是于府上办接风宴?” 祝无执皱了皱眉。 扬州外祖高家还有些用处,该有的礼行免不了。 他心有不耐,冷声道:“于府中办宴,邀些当年高家在汴京的近邻旧友。” 顿了顿,他又道:“剩下拿不定主意就去找妤娘,她做决定就好。” 说罢,他摆了摆手:“下去罢,没事别来烦我。” 管家赶忙爬起来,将信笺烧了,躬身退下。 祝无执又处理了一会文书,揉了揉眉心起身。 沐浴过后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温幸妤的脸。 辗转反侧,心烦气躁,索性披了衣裳出门。 随从提着灯引路,行至不远处的枕月院。 冬夜雪意初收,院中枯枝负着残雪,如披了薄薄一层素绢。主屋纸窗透出一豆暖黄烛火,于雪上映出莹莹光晕。 祝无执推门进去,值夜的静月顿时清醒。 见是大人,她行了礼,悄声道:“夫人已经睡下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绕过纱隔进了内室。 温幸妤吃了安神药,正昏昏欲睡,忽有人掀开锦帐,暖黄烛火透入,微微晃人。 她睁开眼,挡了挡光,待看清来人,困倦道:“怎么来了?” 祝无执坐在她身侧,凤目微垂。 只见她神色倦怠,玉臂斜搭身前,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沉着脸,冷哼道:“白日还在哭婚书,夜里竟就安然入睡。” “你心倒是宽。” 温幸妤不知道他大半夜又发什么疯,听到婚书二字,心口顿时泛起疼来,吃了安神药才好不容易有的睡意,消散了一干二净。 她坐起身,冷冷看着他道:“我不睡觉就能让你不消婚书吗?” 明明是他行强盗之事,却还颠倒黑白,讽刺她没心没肺。 好生可笑! 祝无执被说得哑口无言。 他自讨没趣,转了话题:“高月窈后日到汴京,我没安排她住府里。” 温幸妤愣了一瞬,旋即点点头,懒懒哦了一声。 见她浑不在意,祝无执心生恼怒,沉着脸道:“你没什么话说吗?” 温幸妤仰头看着他,觉得莫名其妙的,疑惑道:“我该说什么吗?” 祝无执性子冷傲,又有士人特有的清高,哪里能直接挑明,说:我想看你拈酸吃醋,我想看你表现出在意我。 他冷着脸不说话,想等她主动示好。 温幸妤见他一言不发,心里烦躁,干脆躺下翻身,给他留了个背影。 祝无执气闷不已,把她强行转过来,阴着脸道:“我把人接府里你没反应,我说把人安排在外面,你也没反应。” “你怎能漠然至此?” 温幸妤只好又坐起来,无奈道:“你想我有什么反应呢?不管你把谁接府邸,想娶妻还是纳妾,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什么身份,哪里能置喙堂堂摄政王的决定?” 54 第54章 ◎接风宴◎ 温幸妤的那些话字字诛心,神情又是那般的不耐冷漠,就差要说出“你不要无理取闹”几个字。 祝无执心生恼恨,却偏生辩驳不了半句。 是啊,他强人所难留下她,把她当妾,就应该明白她不可能对自己有好态度。 他该明白的。 祝无执不免想,天下美人何其多,他为何非要在她这样一块顽石上费功夫? 他如今想要什么没有,为什么非要在她这受气? 可转念一想,他费了那么多功夫,用尽了手段,才好不容易让她安分留下,凭什么就此撒手。 祝无执思绪万千,最终心头发了狠,势必要驯服这只不听话的雀,叫她从身到心都属于他。 他盯着女人困倦的脸,不再同她争吵,只冷声道:“你既有自知之明,就该明白为妾者,当敬顺无违,讨主君欢心。” 闻言温幸妤差点被气笑。 有心讥讽祝无执几句,却又看到他愈发阴沉的脸色。 她不想彻底惹恼了他,索性转了话头,敷衍道:“是是,我省得了,”她躺下,打了个呵欠,“夜深了,主君大人,准许我睡觉罢,好不好?” 困春莺 第88节 说罢,温幸妤已经盖好被子翻身,一副懒得理睬的模样。 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祝无执气闷不已,僵坐床侧,却也不好出口斥责。 盯着女人秀丽的侧脸看了半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祝无执脱靴上床,紧紧搂着她,低声道:“不愿对我笑脸相迎也没关系,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温幸妤拍了拍他的胳膊,无奈道:“我不留下能去哪里,再被匪徒掳上山吗?你别搂那么紧,我要喘不过气了。” 祝无执听到她的话,心里终于舒坦几分。 他放松了桎梏,听着温幸妤逐渐绵长均匀的呼吸,也慢慢有了困意,阖眼睡去。 * 冉冉晨雾重,晖晖冬日微。 东水门码头人来人往,汴河上水雾弥漫,将渔舟货船遮得影影绰绰,唯独有艘华丽的描金客船格外显眼,惹得路人纷纷眺目张望。 客船停泊后,自上头下来了个衣着华贵,头戴帷帽的女子,身边左右簇拥着婢女婆子,侍卫小厮若干。 看这排场,就只是官家千金出行。 不少人好奇这女子容貌,探头张望,有河风吹过,将帷帽上半透的纱吹起几分,只先美人朱唇皓齿,一双含情目宜喜宜嗔。 高月窈坐了一个多月船才行至汴京,浑身疲乏,心情奇差,又见四周船夫渔民百姓来往,气味混杂,登时面露嫌恶。 她站了一会,就见个高瘦中年男子带人迎来。 管事一眼辨出那身着白狐毛斗篷的是高家小姐。他上前躬身行礼道:“表小姐安好,奴才是府上管事,姓杨。” 高月窈收敛眼底情绪,软声道:“劳烦杨叔专程来一趟。” 一旁的婢女颇有眼色的递过去一袋碎银。 杨管事说什么都不接,高月窈只好使眼色让婢女收起来。 她大量四周,没见到记忆中那道身影,没忍住问道:“杨管事,表哥呢?” 杨管事道:“表小姐莫怪,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实在抽不出空来,”他顿了顿,回答的滴水不漏:“不过大人已将事事都安排好,您且安心在汴京游玩。” 高月窈倒是并不意外。祝无执性子有多傲慢,她可是领教过的。更遑论当年是她高家背信弃义毁了婚约,如今表哥重回高位,成了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家里长辈又想重修旧好,完成婚事。 她不是没抗争过,可她并非高家主脉嫡女,根本没话事权。她的祖父跟表哥的外祖父,也就是高氏家主乃亲兄弟,她的父亲称高家主一声表叔。原本这婚事本该是高氏嫡女的,但高家主不愿自己的孙女嫁入定国公府,故而推给了她这个出身不高不低的旁系嫡女。 她和祝无执的婚约,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联姻。 她不好抱怨什么,只柔柔一笑,失落道:“表哥处理政务要紧,我没关系的。” 杨管事躬身,掌心向上引路:“奴才已备好马车,您请。” 高月窈颔首,带着一众仆从,穿过人群走到马车前,踩着马夫的背进了车厢。 汴京的冬和扬州大为不同,更加干燥,冷风像是刀子一般。 她掀开车帘看着热闹的街市,不一会就没兴致的搁下帘子,闭目小憩。 汴京繁华,但扬州也不差。 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扬州的白墙黛瓦,烟雨蒙蒙。 可为了家族,还有心底那几分朦胧的情意,她甘愿远赴异乡,盼望那个孤高的男人能履行婚约。 马车摇摇晃晃行至清水巷停下,高月窈下车一看,登时愣在原地。 她不解道:“这是何处?” 杨管事笑容不变:“这是大人为您安排的住所,陈设皆按江南布置,您若有其他需要,尽管提,奴才定竭力办好。” 高月窈心有不愉,但事已至此,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总不能说想住摄政王府吧。 还是等后面再想办法住进去。 她神色依旧温婉,笑着点头。 杨管事引着高月窈进宅子四处看了,又敲打了几句安排伺候她的仆从,便恭敬退下,回到王府复命。 高月窈坐在主屋的罗汉榻上,打量着四周陈设,轻轻叹了口气。 希望此行能顺利完成婚约,这样父亲和哥哥才能受嫡脉帮扶提拔。 * 又过了两日,王府办宴,为摄政王的表妹高月窈接风洗尘。 京中四品及以上出身的女眷,皆在宴请之列,尤其是当年高家在京中的近邻旧友,是受邀的重点。 温幸妤自知没名没分,不想上赶着惹人烦,宴会当日清早便窝在被子里,迟迟不起,没有要去的意思。 祝无执上朝起得早,下朝还得亲自教导幼帝,故而往常大半个白日都不会在府里。 他出门前交代静月和芳澜,让她们悉心伺候温幸妤出席接风宴。 但此时日上三竿,眼看女眷们准备上门了,女主子还懒懒睡着,压根没有要起的意思。 静月和芳澜急得不得了,又不能直接把人拉起来,只好隔一会就轻唤催促。 温幸妤无奈,只好揉了揉眼睛起身梳洗,就看静月端来一身簇新的银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和一件雪白无瑕的貂鼠裘领披风, 她摆了摆手,说道:“我不出门,穿袄子太热。” 说着,她起身走到顶竖柜前,从里头拿出一件素雅的浅青罗裙,欲自己换上。 静月和芳澜对视一眼,为难道:“夫人,大人说让您去参加宴席,穿着衣裙怕是太素净。” 温幸妤面色不变,阖上柜门,温声道:“来得都是高门大户的闺秀,我去也是讨人嫌。” “更何况,你说我要是去了,你们该如何称呼我呢?是唤‘夫人’,亦或者‘温姨娘’?似乎怎么叫都不合适。” 静月和芳澜沉默下来。 这的确是个问题。 那高家小姐弄不好会是未来主母,她们怎么敢当人家面叫温幸妤夫人? 但大人又交代了,要温幸妤出席。 芳澜看着温幸妤沉静的眉眼,叹了口气道:“夫人,大人交代过……您还是去罢,不要为难我们做奴婢的。” 温幸妤抿唇站着,良久终于还是点了头。 祝无执喜怒不定,她不好害得静月和芳澜受罚。 更衣梳洗后,时辰就差不多了,她带着静月和芳澜,朝梅园的暖阁走去。 今日是个晴天,浅淡的日光晒化了部分积雪,梅园中石子小径湿漉漉的,横斜来的梅枝上滴滴答答滴水。 风里带着潮湿的雪气,寒冷透骨。 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银丝炭在炭盆里烧得通红,暖意融融,将窗外冷风隔绝。 空气里浮动着暖甜的酒气、清雅的梅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脂粉甜香。 暖阁四周轩窗明亮,日光照得紫檀木圆桌面上金杯玉盏、珍馐佳肴一片浮光跃金。 温幸妤掀帘进去,就见一身着天青织金莲纹罗裙的美人端坐客席主位。 云裁雾鬓,雪砌冰肌,双目盈盈若清泉,丹唇贝齿。容色温婉清绝,宛若明珠生晕,花树堆雪。 不愧是生在水软山温里的江南美人。 四目相对,高月窈率先露出个笑,起身迎上前,柔声道:“百闻不如一见,温姐姐果真秀丽端淑。” 吴侬软语,闻之若春风拂柳,雨缠海棠。 温幸妤浅笑回礼:“高小姐谬赞。” 二人客套几句,便入了座。 在座的女眷皆是待字闺中的高门贵女,如今前来赴摄政王府邸的宴席,自然把该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 譬如高月窈此行是来重修旧好履行婚约的。 再譬如…这温姑娘,乃是摄政王养在身边,宠爱有加的外室。 温幸妤对席间若有若无的视线,恍若未觉,兀自安静坐着。 高月窈自是从清水巷宅子里的婢女那套了话,得知温幸妤的身份。 她也从记忆的角落,扒出了温幸妤的身影——曾经伺候在老太君身边,平淡无奇,泯然众人的二等婢女。 思及此处,只觉得世事无常。 当年低微的婢女,竟成了表哥的外室。也算是飞上枝头,改换命运。 她对此甚为不满。哪个好人家的郎君会未婚就有外室? 但表哥如今身份比当年还要贵重,她怎敢表现出介意? 只要能顺利嫁入王府,她大不了慢慢想法子料理了这外室。是发卖还是好生送走,端看对方有没有自觉。 席间推杯换盏,各怀心思,不少闺秀不动声色抬举讨好温幸妤,亦跟高月窈拉关系。 高月窈不一定成摄政王夫人,但温幸妤却是实打实摄政王的人,即便现在只是个外室。 若能讨好了她,说不定会对家里有助力。 温幸妤有自知之明,明白这些闺秀讨好她是为何。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皆以笑脸迎之。 坐了一会,忽听到暖阁外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这梅林真不错,就是可惜天晴雪化,少了几分意趣。” 声音由远及近。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红团花锦缎袄裙,容貌英气的女子掀帘进来,带入一股夹杂雪气得凉风。 温幸妤眼睛一亮。 她没想到祝无执居然邀了薛见春来。 这次回汴京后,祝无执把观澜哥的骨灰带走,而后既不准她出门,也不准她见任何外人。 薛见春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温幸妤身上,扬唇一笑,大步走到她跟前的空椅子上坐下。 “许久未见,有没有想我?” 困春莺 第89节 温幸妤点点头,笑道:“自是想的。” 她跟高月窈等闺秀介绍了薛见春,众人神色不一,虽说都礼貌笑着,但还是能看出对商人之妻的不屑。 自古士农工商,商人即便再有钱,也会被骂“一身铜臭味”,官家女子哪怕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清高自诩,不乐意跟商户来往,生怕辱没了身份。 薛见春性子爽朗,心胸开阔,对这些小娘子的不屑,权当看不见。 她一来,温幸妤放松了不少。 高月窈和闺秀们叙话,眼波流转间,轻轻落在温幸妤身上。 “温姐姐,”她声音婉转,笑如同三月杏花,“听人提起,姐姐原是这府里的……老人儿了?” 温幸妤抬眼看她,并不否认,大大方方回道:“没错,原先是婢女。” 高月窈微微一顿,那双剪水秋瞳里漾着纯然的好奇,语调温软:“昨日表哥来看我,夸姐姐温柔体贴,想是你昔日伺候惯了老太君起居,比一般人细致周到。” “说来也是惭愧,我身子骨差,卧床养病数载,未能按约成婚陪伴表哥左右,为他分忧。” “不过…这几载日月,多亏姐姐侍奉表哥,让我放心不少。” 字字句句,看似寻常问候,却不动声色地提醒着在座所有人,温幸妤不过是昔日国公府老太君身边一个端茶递水的婢子,如今更是个见不得光、无名无分的外室。 而她高月窈,才是王府的未来主母。 55 第55章 ◎何苦?◎ 席上霎时一静,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或快或慢地扫了过来。她们没想到,高月窈会把温幸妤的身份挑到明面上来。 一个或许是未来的摄政王夫人,一个是摄政王正宠的外室。 无人敢插手。 再者,大部分人也隐隐抱着看戏的态度。 温幸妤动作一顿,瓷匙碰到碗壁,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叮”。 俄而,她抬眼看着高月窈,笑得平和:“高小姐的身子现在可修养好了?” 高月窈愣了一瞬,没明白温幸妤为何作此询问。 她笑着点头:“已经好很多了。” 温幸妤道:“那就好,等你跟大人完成婚约,陪伴他左右,就不需要再愧疚了。” 此话一出,高月窈脸上表情有一瞬凝滞。 她没想到温幸妤如此回应。 不等她吭声,薛见春笑嘻嘻道:“哎呀,这么说高小姐和摄政王婚期将近了?” 她眨了眨眼,笑得纯良:“高小姐透个底呗,二位何时成婚?我们也好早日准备贺礼。” 旁边的闺秀们立马竖耳细听,好奇地看着高月窈。 高月窈面色羞怯,内心却叫苦不迭。 她见惯了后宅女眷间的勾心斗角,口蜜腹剑,从未见过温幸妤和薛见春这样的,根本不接招。 釜底抽薪,问得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别说婚约了,她来汴京几日,就见了表哥一面,统共说三句话,两句她说的,表哥就说了句“有事找管事”,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本想挑衅激怒温幸妤,令其失态,没成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颇有眼色,看出高月窈不乐意回答,见状赶忙打圆场,笑道:“嘿呀,李夫人你就别揶揄窈娘了,她面皮儿薄,都害羞了。” 此话一出,其他闺秀也嬉笑着你一言我一语转了话题。 高月窈悄悄看温幸妤,就见这容貌清秀的女子,恍若无事的跟李夫人笑着说话。 处变不惊,镇定自若,丝毫不因她那些挑衅之语难过愤怒。 她抿唇垂下眼,内心竟有些欣赏对方。 用过饭,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阔的轩窗,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道道金线。 炭盆烧得旺,熏香混杂着女眷们衣袂间或清雅或馥郁的香气,无声流淌。 过了一会,便有人提议去赏梅散步。 梅园占地甚广,东边尽头再走几步,便是引活水凿的小湖泊,湖边有个水榭,冬天适合围炉煮茶,观雪景。夏天又可泛舟纳凉。 一行人赏梅散步,闺秀们时而赋诗时而做词,高月窈出身书香门第,自然是其中翘楚。 不一会婢女拿来了竹篮,侍候贵女们踏雪折梅。高月窈众星捧月般被围在当中,言笑晏晏。 温幸妤和薛见春慢慢坠到了人群最后,拉开了一段距离。 走着走着,二人就到了湖边。 此时晴光如淡金泼落湖山,残雪缀岸,若碎琼散玉。湖上冰面化了不少,浮光荡漾,其下幽波隐约可见,恍有游鱼之影。 眺目望去,可见湛空之下宫廷黛瓦红墙,巍峨耸立。 阳光再胜,湖风也是冷的。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望着皇宫的方向,不免想到了祝无执。 他此时在做什么呢?教导幼帝,亦或者处理奏章。 薛见春侧头看着温幸妤微微出神,笑道:“看皇宫这么认真?” 说着,她有些好奇:“话说他现在都是摄政王了,有没有带你进宫去看看?我听说皇宫富丽堂皇,连地面都是金玉铺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温幸妤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不曾去过。” 薛见春啧了一声,感慨道:“妤娘,你说做宫里的娘娘,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话音落下,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 “大抵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的滋味罢。” [1] 温幸妤侧头看去,就见高月窈莞尔一笑,复又眺望皇宫。 她听懂了高月窈的那句话。 对方在说宫里的娘娘,却似乎又在*影射自己的未来。 薛见春挠挠头,疑惑道:“好像听懂了,但是又不太懂。” 下一刻,她摆了摆手,笑道:“管它呢,反正我这辈子没娘娘命,也没机会体验。” 闻言温幸妤和高月窈皆神色松怔,旋即笑了。 温幸妤收敛了思绪,问道:“其他闺秀呢?高小姐怎么没和她们一道。” 高月窈看向不远处的水榭,笑道:“她们去水榭烹雪煮茶,我觉得有点闷,借口出来透透气。” 温幸妤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湖风阵阵,三人静默站了一会,小厮来通传,说府门外有个叫曲三娘的人着急找薛见春。 薛见春蓦然变了脸色,跟温幸妤耳语了句“镖局出事了”,然后就大步往外奔去。 温幸妤看着薛见春消失在梅林中的背影,目露担忧。 高月窈正要说话,就见不远处月洞门出现一片绛紫衣角。 电光火石间,她心里有了主意。 她绕到温幸妤前面,把自己的簪子插在对方发间,笑道:“方才在暖阁我说错了话,姐姐莫怪。” “这簪子就当给姐姐赔礼了。” 温幸妤愣了一瞬,登时戒备起来。 自打当年在朝邑县被陈令仪推下水,吃了教训,对这种事十分警惕。 她正欲后退,就被高月窈攥住手腕,按在对方肩膀处。 高月窈面上瞬间褪尽血色,化作惊惶欲绝的凄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温姐姐,何至于此?!” 话音未落,她朝着那浮着薄冰的湖面仰跌下去。 温幸妤反应很快,当即明白了高月窈意欲何为。 她想也不想,一把拽住了对方的手臂,用尽力气拉着。 高月窈半悬在湖面上,斗篷垂落沾湿一片。她美目圆瞪,面露震惊。 发愣的空挡,温幸妤已经高声喊来了不远处的婢女,一齐把她拉起来站稳。 高月窈怔怔抬眼,正对上温幸妤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澄澈清明,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四目相对,温幸妤打发走了婢女,低声开口:“何须自伤?” “你出身高门,金尊玉贵,”温幸妤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湖水寒凉,若落下病根,受苦的是你自己。何苦为了留在王府几日,或是让他厌我,便行此险招?” 高月窈张了张嘴,喉咙发哽,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温幸妤叹了口气,把簪子取下来插回她发髻间:“你想留下,我帮你。” 说罢,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扭头,只见青年着绛紫织金蟒袍缓步行来,神色冷淡。 祝无执搂过温幸妤的肩膀,将人半搂在怀里,温声道:“想回去,还是继续参宴?” 神态平和,似乎根本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温幸妤垂下眼,缓声道:“回罢。” 高月窈见祝无执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顿感难堪,抿唇小声叫了句:“表哥。” 祝无执微微侧头,凤目扫过旁侧局促的女子,神色漠然的嗯了一声。 困春莺 第90节 温幸妤道:“窈娘,我头有些痛,就不奉陪了,改日再向你赔罪。” 说罢,她又看向祝无执,拽了拽他的袖摆,轻声道:“走吧,我累了。” 祝无执扫过她莹白的脸,神色探究。 见她没有要为高月窈说话,试图让对方留下的意思,目光稍愉。 他嗯了一声,牵起温幸妤的手,往梅园外离去。 高月窈死死攥着斗篷,指尖掐得发白,迟迟未动,神色茫然。 何苦如此?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毕竟从小到大,后宅中这种手段屡见不鲜。 温幸妤明明可任她落水看她笑话,或者拉起她后,再在表哥面前揭穿她的计谋。 可对方没有,甚至那些话都是婢女走远了才说的。 她这般陷害,对方却只说“伤身不值得”。 思及此处,高月窈内心五味杂陈。羞愧有之,疑惑有之,甚至怀疑起自己如此汲汲营营,只为嫁给一个没见过几面,只有些朦胧好感的男人,是否正确。 良久,远处水榭传来贵女们的呼唤声。 她回过神,收敛了情绪,笑着朝那边挥手,小跑了过去。 * 回到枕月院,主屋炭炉烧得很旺,暖香浮动。 温幸妤解了斗篷,换了身舒适略薄的藕荷色罗裙,坐在湘竹榻上吃茶。 祝无执也换了身是石蓝大袖衫,姿态散漫,和她隔着檀木小几对坐。 他掌中把玩着个蓝田墨玉珠子,笑问:“和那些闺秀可合得来?” 温幸妤瞥了他一眼,回道:“还好。” 祝无执笑道:“等来年入春天气热些,你若觉得谁合眼,只管邀来府中陪你。” 等来年入春…… 意思是今年只要没他允许,她就只能待在院子里,谁也不能见。 她握着青釉茶杯,神色冷淡下来:“要等到来年,那我还不如干脆一直待在院子里,谁也不见。” 祝无执知她恼怒,却也不松口,只笑着哄她:“你生了场病,哪里好成日出去走动见外人?等来年春日身子大好,我必不拦你。” 温幸妤本也没有和那些个闺秀打交道的意思。 她们出身高门,哪里乐意经常来捧一个出身低微的外室。她可不想讨人嫌。 思索片刻,想着不如趁此机会,使使性子,让他把高月窈留下。 她冷哼一声,搁下茶杯站起身道:“话说得好听,还不是你疑神疑鬼,让我连外人都不能见!” “你赶紧回主院处理政务罢,我要歇息了。” 说罢她往内室走去。 祝无执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人扯进怀里,抱坐在腿上,哭笑不得:“你如今气性愈发大了,还敢跟我撂脸子。” 温幸妤抵着他的胸膛,冷冷道:“嫌我气性大,大人就去找个温驯柔顺的,还待在我这受气作甚?” 祝无执也不生气,知她被困在院子里心里不畅快,攥住她抵在胸膛手,低声哄道:“我怎会嫌你?” “你若觉得无趣,就找芳澜和静月说说话,打打叶子牌。” 温幸妤垂下眼,低声道:“院里的人哪个敢跟我多说话?玩个叶子牌都想法设法让我赢,唯恐我不高兴。” “这样有什么意思?” 祝无执道:“那等过几日,我带你出府逛逛。” 闻言温幸妤微白,摇了摇头:“不出府。” 祝无执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委屈的脸上,问道:“那你说,你想怎么办?” 温幸妤抬眸看了眼他,复又垂下眼帘,小声道:“窈娘是你表妹,不算外人。” 她顿了顿,环住他的脖子,软声恳求:“她今日在席上说了不少扬州的趣事,我十分感兴趣。能不能让她住我旁边的听竹院?我想听她多讲讲江南那边的风貌。” “去不了,听听也是好的。” 祝无执抚摸着她的鬓发,乌沉的凤目微垂,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隐含期待和不安的脸上。 盯着她看了须臾,才慢条斯理开口:“你该知道她这次来汴京,是为了同我重修旧好,履行婚约。” “哪怕这样,你也要请她入府,和她交好吗?”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白居易的《后宫词》 56 第56章 ◎待我有情◎ 温幸妤被盯得后背发毛,她强压畏惧,不偏不倚的回视他,轻声道:“大人这么说,是打算娶她的意思了?” 祝无执一愣,方才那升起来的几分火气,被这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他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叹道:“当真伶俐,如今竟学会避答而诘问了。” 温幸妤不依不饶追问:“那你到底会不会娶她?” 祝无执笑问:“答案对你很重要吗?” 温幸妤面色一僵,恼怒地推了推他的胸膛,挣扎着要起身:“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你爱娶谁就娶谁,我也不想听什么扬州风物了!” 祝无执搂着她的腰,把人禁锢在怀里,闷笑几声,哄道:“好了好了,莫气,我没有要娶她的意思。” 温幸妤这才不挣扎了,狐疑的看着他的脸:“不娶?” 祝无执嗯了一声,认真道:“不娶。” 温幸妤侧目避开青年灼热真挚的眸光,轻咳一声:“随便你,反正是你的事情。” 看她那情态,祝无执这才琢磨出点不同的意味来。 她故意提出让高月窈入府,只怕是为了试探他到底会不会娶对方。 这么说…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在意他的。 思及此处,他心生欢喜,语气也柔和了不少:“你想听扬州趣事,那便让她入府来小住几日,可好?” 温幸妤瞥了他一眼,生怕答不好又令他起疑生怒。 她冷笑一声,讥诮道:“我提出来的时候你怀疑我,现在我不要她来了,你又让她住进来,是不是觉得戏耍我很有趣?” “大人不愧是摄政王,一会一个样,难伺候极了!” 祝无执长眉一挑,颇为感慨。 最开始以为她是个温顺胆怯的,后来又觉得她骨子里倔强不驯,而今日,忽然又感受到了所谓的娇嗔无常,性若翻云。 他把玩着她的手指,笑道:“我没有戏耍。” “那你还要不要让她进府,同她交好?” 温幸妤冷声道:“问来问去有什么意思?你又不会尊重我的意愿。” “我说让她来,你指不定又勃然大怒,疑心我别有所图。” 祝无执无奈道:“我不会再疑心你,只要你不要把我往外推。” 顿了顿,他道:“明日就让她住你旁边的听竹院,跟你讲讲扬州风物解闷。但前提是,你不能出枕月院,也不能制香,亦或者让她帮你采买任何物件。” 总之他也不会娶高月窈,放其入府,既能麻痹安抚扬州外祖家,又能试探试探温幸妤的态度。 何乐为不为? 说完见温幸妤神色依旧失落,便话头一转,柔声安抚:“你想要什么,就打发婢女小厮去买,若汴京买不到,你只管告知我。只要大宋有的,我都会尽可能满足你。” 温幸妤暗自舒出口气,心说总算是让他松口同意了。 她眉眼含笑,温驯地伏在他怀里,嘟囔道:“就你会哄人。” 祝无执见她双颊飞霞,含嗔带喜,心头一动。 他抬手将她发髻间的簪钗取下来,横抱起来,嗓音微哑:“我这般哄你,你也哄哄我罢,妤娘。” 温幸妤一惊,佯装羞赧:“青天白日的……等入夜好不好?” 自打上回她逃跑,祝无执许久不曾碰过她。 他是习武之人,年纪又轻,有过体验后自然是食髓知味,不知餍足。 如同山林燃起大火,急需甘霖消解。 脚步不停,将人带到床榻上,倾身而下,含住了她的下唇,轻轻一吮,研磨片刻后,才严丝合缝的堵了上去,唇舌勾缠。 温幸妤霎时软了半个身子,羞恼闭上眼,睫毛颤颤,颜若渥丹,无力地推他胸口。 良久,两唇分离,祝无执盯着她红润泛着水光的唇,喉结轻滚。 剥荔枝般,藕荷色的衣裙层层落下,露出莹润如玉的果肉。 红绡帐暖,但觉阳和暗涌,骨酥神驰。 * 这方浓情蜜意,李府却家翻宅乱,闹得不可开交。 薛见春出了摄政王府和曲三娘碰面后,才得知家里镖局出了事。 半个月前有所有人都被同州官府的人捉进大牢,镖局亦被查封。查抄的由头,是替一小商户押送的药材里,竟夹带了整整三石官盐。 私运盐铁,形同谋逆。 困春莺 第91节 这是要她薛家满门的命。 薛见春乃是外嫁女,又身在汴京,才得暂且豁免于难。 来回信件传达,快马也至少十日,如今薛氏镖局的人,恐怕已经被严刑逼供,命不久矣。 薛见春得知这消息,不用想就确定了罪魁祸首——李氏布庄, 她这段时日刚查到些父亲之死的异样之处,镖局就遭此劫难! 薛见春勃然大怒,提着鞭子,一脚踹裂了相国寺后街一处雅园的大门。 守门的仆从认得少奶奶,还未来得及通传,她就已如一阵风般卷了进去,足尖在积雪上只留下浅浅印痕,显是轻功极俊。 一路奔至后园,李行简正坐在水榭中,同五六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听曲吃酒。 各个怀里抱着貌美的乐伎,好不快活。 她阔步入内,小厮还未来得及阻拦,就狠狠一鞭子抽裂了李行简面前的檀木几。 杯盏迸裂,瓷片四溅,靡靡之音骤停。 李行简偏头躲开瓷片,愕然抬眼,还未出声,又是一鞭子抽来。 他翻身躲过,鞭子抽断了七弦琴,几个乐伎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李行简忍无可忍,一把攥住鞭身,掌心一阵刺痛,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水榭里的几个富家公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见状立马推开了乐伎往外走:“李兄先忙,我家里有事,改日再聚。” “我家老娘要生了,告辞告辞。” “……” 人都散了个空,水榭一片狼藉。 薛见春抽不回鞭子,她冷笑一声,骂道:“你爹想杀我全家,那我就杀了你!” 李行简一时愕然,咬牙道:“你浑说什么!我爹卧病在床一个多月,怎么就杀你全家了?!” 薛见春松了鞭子,从腰间抽出短刀,寒光点点,直冲李行简面门而去。 李行简狼狈躲过,斥道:“你个疯子,天天跟那些下九流的胡混就罢了,今日又给我家扣莫须有的罪名!” “意图杀夫,你信不信我把你送去官府!” 薛见春招招致命,怒骂道:“好啊,你去啊,反正我娘和叔伯都要死在牢狱里了,我剁了你,然后就去投狱!” 李行简一愣,脚步停顿,肩头生生被刺了一刀。 薛见春没想到他忽然不躲了,愕然看着他肩膀上的血迹,旋即眼神一厉,拔出匕首,又狠狠刺了过去。 李行简一手捂住肩膀,一手握住刀刃,神色沉凝:“我对此事并不知情,你先别动手,好好说话。” 薛见春看了眼滴血的刀刃,又怀疑地看李行简。 无声对质许久,她道:“我倒要看看你准备找个什么借口。” 李行简这才松开刀刃,撕下一条衣料,随便在掌心缠绕几圈,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薛见春三言两语把经过说了,而后冷笑:“三石官盐,何等扎眼?我镖局的叔伯们,都是细心的老镖师,若非内鬼存心构陷,事先将那要命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藏入镖车深处,他们不可能不发现。我在同州的友人,查到你李家于一个月前收买了我镖局一新来的镖师。” “李明远,你作何解释!” 李行简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惊疑与凝重。他眉头紧锁:“私盐?内鬼?此事我毫不知情……” “毫不知情?”薛见春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悲愤与讥诮:“你爹打着帮扶镖局的名义,让我嫁给你,而后又言而无信,百般推诿,甚至出手打压残害。” “你们李家,到底想要什么?李明远,我求你明说,我薛家若有,定会交给你。只要你们放过我娘,放过我家的镖局。” 说着,薛见春眼中泪花打转,嗓音哽咽。 薛见春一向刚强,生病受伤都不会掉一滴泪,李行简何曾看过她这般模样? 他登时慌了神,软声道:“我真不知道这事,不过你放心,我会弄清楚,给你薛家一个公道。” “至于你娘和那些镖师,我会请人修书一封,差人快马加鞭送回同州,让他们查清真相前,暂且把人放了。” 薛见春狐疑地看他,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放下了一半心。 如此闹一场,他肯出手相助,这件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李明远比起那老贼,品性又稍微好上那么一点。若是让父子俩成仇,按李明远的手段,说不定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心思百转,她道:“你最好别骗我,不然我杀了你。” 说完,她转过身去,悄悄掐了一把大腿。 李行简绕到她面前,就见平日里骄横跋扈的女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鼻尖和眼圈都是红的。 他心一软,鬼使神差的抬手,拇指蹭去她面颊上的泪水,哄道:“好了,别哭了,我李明远虽称不上正人君子,但也不屑欺骗姑娘。” 薛见春拍开他的手,胡乱抹了把脸,将地上的鞭子捡起来,低声道:“但愿你言而有信。”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行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环顾满地狼藉,又抬手看了眼掌心的刀伤,眼底晦暗不明。 当初跟薛见春成婚后,他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但当时祝无执谋事在即,他抽不出空来调查。 如今正要着手彻查,就发生了这种事。 薛见春性子直率,不会撒谎。 他爹到底为了求什么?竟不顾他跟春娘的夫妻关系,把亲家往绝路逼。 水榭外寒风渐起,飞雪簌簌,将整个汴京,笼在一片素白朦胧中。 * 接风宴的第二日,高月窈便入住旁边的听竹院。 这些日子,每日晌午后,高月窈都会响枕月院的门,同温幸妤讲扬州风物,以及一些坊间趣事。 到了晚上,祝无执归家后,高月窈会端着亲手做的补汤或者点心,去主院求见。 祝无执见了一两次,但那些东西他一概不入口。 笑话,外祖父有多厌恶他这个孽种,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别说是送吃的,他都不会让这女人靠近他半寸。 祝无执让人暗中把深夜面见高月窈,“红袖添香”的事透露给温幸妤。 而后温幸妤闹了脾气,几日不跟他说话,又加她跟高月窈相处一般,二人每日见面跟完成任务一样,知礼而疏远。 祝无执这才算彻底满意,确定温幸妤待他多少有些情意。 除此之外,李家发生的事,祝无执并未告知温幸妤,也不让薛见春进府找她。 因着上次帮温幸妤逃跑的事,祝无执对薛见春没什么好感,故而刻意阻止二人见面,试图让她们关系慢慢疏远。 日子一晃而过,离年关还有不到半个月,汴京的天愈发寒冷,晴十日雪一日,草木枯败,唯有松竹依旧青翠。 十二月十八,这日天降大雪,高月窈披着狐裘,照旧晌午一过,叩响了枕月院的门。 婢女将她迎去主屋,温幸妤正坐在湘竹榻上看书。 见她来了,搁下书笑道:“外头冷,快喝杯茶暖暖。” 高月窈入座,从怀里拿出本书,推到温幸妤跟前:“这是上次说的《寰宇记》的第一卷 ,你且先看,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温幸妤大致翻了几页扫视,而后合上,笑道:“这下就不用再劳烦你,日日来给我讲各地的风俗人情了。” 这话说得并不大中听,好似不乐意跟高月窈见面似的。 瓶儿默默几下两人对话,心说夫人果真不喜欢这高小姐。 高月窈和温幸妤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移开,柔声道:“温姐姐若是喜欢此书,我过两日再把二、三卷送来。”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姐姐可要爱惜些,此书乃是孤本。” 瓶儿竖起耳朵听着,闻言没忍住悄悄打量温幸妤的脸色。 这话说得……可谓是绵里藏针,暗中嘲讽夫人粗鄙不爱惜东西,又彰显了自己有才有德,愿意把孤本借给个外室看。 只见温幸妤面色一僵,旋即恢复如初,浅笑道:“如此珍品,借给我确实不妥。” 说着,她把书推过去:“我还是求大人替我寻其他书来罢,就不夺窈娘所爱了。” 高月窈端茶杯的动作一顿,脸色有些绷不住了,强笑道:“温姐姐这是哪里话?您留着就是,我还有很多孤本,此书算不得珍爱之物。” 两人你来我往,言辞间机锋不断。 瓶儿和静月暗自记下,准备入夜禀报给祝无执。 过了小半时辰,温幸妤揉了揉额角,神色倦怠。 高月窈见状起身,告辞道:“我先回了,温姐姐好好歇息罢。” 温幸妤也不起身,只说让静月去送。 高月窈回到院中,也不进屋,拢着狐裘看庭院墙角的数丛修竹,喃喃自语。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1] 旁边的婢女没听清,疑惑道:“小姐,你说了什么?” 高月窈回过神,笑道:“没什么,只是说汴京的雪真好看。” 婢女点了点头,赞同道:“是啊,咱们扬州可不会下这么大的雪。” “等日后您嫁进王府,年年都能看汴京雪景呢。” 高月窈笑了笑,没回应,转身推门进了屋子。 * 次日夜,祝无执身着鹤氅,踏雪入松鹤院。 主屋灯火煌煌,窗纸上映美人倚榻之影,玉软花柔。 祝无执漠然的眸光柔和了几分,推门入内。 温幸妤正斜倚在榻上看《寰宇记》,闻声也不抬头,自顾自看书,像是入了迷。 祝无执无奈,轻咳一声,提醒道:“我回来了。” 困春莺 第92节 温幸妤眼睛未离开书卷,随意道:“哦,你今日回得要比昨日早些。” 祝无执站在炭炉边散了寒气,解下鹤氅挂在木架子上,挨着她坐下,把她手里的书拿走搁在一旁,笑道:“你还记得我比昨日回来早?” 温幸妤这才姗姗抬眼瞧他。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处,百无聊赖的绕着他腰间的嵌玉绦带,随口道:“整日待着无事做,自然什么都记得清楚。” 祝无执轻笑一声,没有接话,目光扫过旁侧书面上的《寰宇记》三个字,复捉住了温幸妤的手,握在掌心,盯着她缓声询问:“这两日看书这般入迷,连我回来都不肯抬头,可是要考个女状元?”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纳兰性德的《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全词为: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我引的“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隐含他对于富贵门阀种种束缚的逆反心态,对功名牢笼的疏离,对天地间无拘无束的追求。(不一定对哈,书上大概这么赏析的。) 57 第57章 ◎我算什么?◎ 温幸妤嗔了他一眼:“你惯会揶揄我。” 神色如常,不慌不乱。 祝无执将人揽进怀里,轻笑一声转了话头:“过几日宗祠修缮完毕,祖母和祝家其他祖先的牌位也已重制完,届时你同我一起祭祖。” 温幸讶然看他:“我去…不太好吧?祭祖哪有带外室的,你也不怕被祖宗降罪。” 祝无执垂着眼,揉捏着她软白的指尖,漫不经心道:“降罪?若不是我,他们早都沦为孤魂野鬼。如今有人敬香祭拜,识相些的,就该好好保佑你我福寿绵长,这样才能多受几年香火。” 温幸妤面色复杂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就他能说得出口。 果真桀骜恣肆。 她抽回了手指,问道:“那你不怕日后的妻子得知此事,会恼怒生气吗?” 祝无执凤目微抬,语气缓和:“谁告诉你我现在要娶妻?” 温幸妤蹙眉,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不娶妻?” 祝无执嗯了一声,并不解释。 前些日子,他让曹颂送来了京中家世清白显赫,尚未婚配的闺秀画像,想着挑个温婉大方,有容人之量的正妻。 哪知翻了一遍画册,没一个合适的。 贤淑宽和的,行事大多古板无趣。行事活泛聪慧的,性子又太骄横泼辣。 两者皆备的,又貌若无盐,着实无法入眼。 且不说别的,这些女子除了家世,竟没一处比得上温幸妤。 最后思来想去,决定先把这事搁置,等日后有合适的再说。 温幸妤没再说什么。 祝无执决定的事情,就算她有异议,也没有用。 沉默片刻,她忽然小声道:“说起祭祀……” “嗯?” “接近年关了,我想……去铁佛寺给观澜哥上柱香。” 上次回来后,祝无执就把观澜哥的骨灰供至铁佛寺,并未隐瞒她。 揽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旋即头顶传来青年冷淡的嗓音:“这段时日这般听话,是为了让我同意你去给他上香?” 温幸妤被迫伏在他胸口,她仰起脸看他,眼眶有些红:“不…只是你提到祭祖,我便想起了观澜哥。” “当年他死的时候连块碑都没有,现在又孤零零在寺庙里,无人祭拜无人敬香。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 眼中的泪花映着烛火,波光潋滟,惹人怜惜。就连说话的嗓音,都那般轻柔。 “长庚,你陪我去罢,好歹……他也是你的恩人。” 祝无执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她雾蒙蒙的眼睛上,好似跌进了一汪冰冷潮湿的湖水,拖他溺毙。 呼吸几欲凝滞。 良久,他松开了手,沉默起身,取下了木架上的狐裘,穿戴好后,扫了眼榻边泫然欲泣的女人,神色平静往门外走。 “后日我会安排马车,送你去铁佛寺。” 温幸妤站起身,手足无措道:“好……” “这么晚了,你去哪?” 祝无执开门的手微顿,头也不回:“去书房处理政事。” 说罢,他拉开门大步去了。 寒冷雪气涌入门内,烛火随之摇曳跳跃,很快又恢复平静。 温幸妤转身透过窗纸,看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 她垂下眼,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芳澜小心开口。 “夫人,歇息罢,大人等气消了,会来看你的。” 温幸妤回过神来,扯出个苦涩的笑:“但愿如此。” 祝无执走出枕月院,脸上的平静之色顷刻消失。 他脑海里循环往复着温幸妤饱含泪水的眼睛,心烦意乱。 本该当场发作的,本该直接拒绝的。 可他想,只不过是一个死人,一个化成灰都未真正得到过她的死人。 温幸妤想去祭拜,也不过是念着当年未婚夫妻那点情分。念着陆观澜那点可笑的、寒酸的温情。 雪花飘飘洒洒,寒风肆虐。 他抬手拂去肩头雪粒,明明已想通,那双凤目却愈发阴郁。 分明知道他发了怒,却不知道追出来。 他不明白,陆观澜跟她相识不到一载,而他跟她同榻将近三载。她凭什么如此惦念一个死人。 甚至当着他的面,哭着央求去祭拜前未婚夫。 那他算什么? 夜半三更,主院书房烛火昏昏,窗纸上传来轻轻的拍打声。 祝无执搁下朱笔,阖上奏章转过头去。窗外雪愈发大了,在檐角灯笼的映照下、寒风的裹挟下,斜斜打在窗纸上,映出模糊冰冷的影。 她睡了吗?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恐慌吗? 想必是不会的。 她能念着化成灰的陆观澜寂不寂寞,能担忧薛见春日子过得顺不顺畅,甚至会体贴婢女小厮会不会受冻生病。 却唯独不会顾念他。 那样的没心肝儿。 汴京下了一夜的雪,摄政王府主院的书房,也燃了一夜的灯。 * 翌日,温幸妤起了大早,照常看了一日《寰宇记》。 祝无执好似很忙,上朝后就留在宫里,直到子时都未归来,只派了曹颂来传话,说政务繁忙,要歇在宫里。 温幸妤没说什么,似乎早有预料。 她把一个红漆雕花食盒交给曹颂,柔声道:“天寒地冻,我炖了些三脆羹,劳烦曹大哥带给大人。” 曹颂愣了一下,赶忙接过,恭敬道:“是,夫人。” 说罢,他拱手退出门外。 芳澜和静月偷偷打量温幸妤的脸色。 见其神色恹恹望着院子出神,无声对视一眼。 一个多时辰前,夫人亲自去小厨房炖了羹汤,不叫厨娘插手。 当时院中的仆从,皆惊奇不已。都说这铁石心肠的夫人,竟转了性儿,会主动讨大人欢心了。 女主子受宠,对她们做下人的而言是好事。 温幸妤在榻边坐了一会,轻声道:“备水吧,我想歇息了。” 静月躬身称是,轻步退出门外。 另一边,皇宫拱垂殿。 殿内宫灯明亮,祝无执端坐案前,长眉紧锁,正提笔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 曹颂提着食盒,于殿外等待通传。 少顷,殿内传出青年低沉的嗓音:“进。” 曹颂推门入内,躬身拱手行礼:“主子,夫人让属下给您送羹汤。” 话音落下,祝无执抬眼看去,目光直落在曹颂手中的食盒。 “拿过来。” 嗓音听不出喜怒,曹颂赶忙把食盒提到跟前,打开端至案上。 白釉莲花盅映着煌煌宫灯,温润如暖玉。 他心绪复杂,抬手揭开盖子,鲜香气味顷刻溢出,白雾腾腾。 困春莺 第93节 她这是做什么?讨好他吗。 是因为他生气了讨好,还是因为…怕他反悔不准她去铁佛寺而讨好。 思及此处,他漠然盖回盖子,淡声道:“赏你了。” 曹颂惊讶抬头,就见主子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他赶忙低头称是,将白釉盅端回食盒里,躬身道:“谢主子赏赐,属下告退。” 行至门前,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罢了,食盒拿回来,你退下。” 曹颂:“……” 他任劳任怨把食盒提过去,将白釉盅端出来。 抬眼一看,祝无执面前的奏章已经被丢到旁侧,面前空出来一片。 他把三脆羹恭敬端至主子跟前,就听得对方道:“是她自己炖的?” 曹颂如实道:“是夫人花了一个时辰炖的,听院里奴才说,并未假于人手。” 祝无执面色稍霁,摆了摆手:“行了,退下吧。” 曹颂这才退出门去。 祝无执揭开盖子,旁边的小内侍要前来试毒,他皱眉道:“不必试,退下。” 小内侍吓了一跳,赶忙退到角落,垂首不敢发出动静。 祝无执拿起羹勺,慢条斯理将一盅三脆羹用完。 罢了,不管为何讨好,总之都是讨好。 陆观澜一个死人罢了,来年将他的骨灰送回同州,她自然不会再惦着。 又处理了几份奏章,他站起身,披衣往外走。 回到枕月院,主屋的灯还亮着,他推门进去,散了冷气走到内室,就见温幸妤衣着单薄趴在窗边,透过半开的窗子,出神望着探枝的梅花。 他冷了脸,抬手将窗子*阖上:“都是死人?女主子大病初愈,也不知道劝着些。” 说罢,他将人横抱起来,放在床榻上,拥裹好被子。 温幸妤怔怔看着他,复又垂下眼:“不要怪她们,是我贪凉看雪。” 屋子里的婢女慌慌张张跪下,祝无执摸了摸她的脸,又去摸她的手,感觉到一阵冰凉,神色愈发阴沉。 他只不过一日未归,这群狗奴才就这般不上心。那若有朝一日他一年半载不在家,她那样得过且过的性子,还不得被人蹬鼻子上脸欺负到头上。 这段时日是他疏忽了,竟忘了敲打管事嬷嬷,叫她偷奸耍滑,不好好调教新入府的奴才。 祝无执打定主意,赶明儿就换了负责采买奴才的管事。 “滚出去。” 他侧过头,冷脸呵斥。 一干婢女连滚带爬出了主屋。 温幸妤被裹在被子里,发丝如云堆叠,脸微微发白:“你怎么回来了。” 祝无执缓和了脸色,握着她冰凉的手暖,责备道:“我若不回来,你是不是要吹一夜的冷风?” 温幸妤抿了抿唇,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祝无执感觉她状态不太对,轻扣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 只见一双杏眸泪光点点,含嗔带怨。 他叹了口气,心中又无奈又欢喜道:“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 温幸妤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我以为你厌弃了我。” 祝无执心一软,低哄道:“哪里的话?我怎会厌弃你。” “近日辽人屡犯边境,我忙着处理政务。” 说着,他将人揽进怀里,好声好气道:“是我的错,不该疏忽你。” 温幸妤没想到他会道歉。 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温驯伏在他怀里,轻声道:“你莫再一言不发就离开,好不好?” “院中寂寞,你若再不理我……我怕我有朝一日,真的会疯痴。” 祝无执面色松怔,一时喜,一时忧。 他把下巴抵在她发顶,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安抚乖巧的狸奴,嗓音干涩:“好。” “不会不理你,永远不会。” 屋内炭盆明灭,烛火摇曳,窗外积雪压枝,寒风拂灯。 祝无执又哄了温幸妤几句,见她破涕为笑,才起身沐浴更衣。 而后脱木屐上榻,拂下天青莲纹锦帐,抱着她沉沉入睡。 * 听竹院。 高月窈早已入榻,睡意朦胧中,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 有人掀开了幔帐,昏黄烛火透入床榻,她睁开眼,就见贴身婢女采薇伏在脚踏上,一手掌灯,一手捧着信。 她坐起身接过信,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名讳,皱眉道:“为何今夜才来信?” 采薇道:“角门的婆子说,那送信的递夫言,近日京畿一带下雪,故而马程慢了些。” 高月窈叹了口气,把信笺拆开,借着灯火一目十行往下看,脸色逐渐难看。 看完,她阖上眼,将信纸揉成一团,一行清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采薇自小跟在高月窈身边,知其向来内敛柔韧,纵使天大的事也不会如此。 她慌了神,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小声道:“小姐……信上说什么了?” 哀莫大于心死。 高月窈睁开眼,任由泪水四溢,沉默着一点点将信纸抚平,淡声道:“高涣和高扶光,命我给大人下药。” 平和的嗓音下,是滔天的失望和怨恨。 采薇瞪大了眼睛,翕动着唇,恨声道:“老爷和大少爷…怎么能这般,这般……” “这般没皮没脸,这般禽兽不如。”高月窈一字一顿的接话。 采薇登时红了眼眶。 她家小姐向来温柔,哪怕再恼怒,也从未骂过人。 老爷和大少爷也忒不是人,竟让小姐一个大家闺秀,做这种……这种腌臜事。 高月窈看着信纸上工整的字,几欲作呕。 父兄究竟把她当什么呢?因为家主暗示催促,就出此昏招,以家族之名裹挟,逼她行龌龊之事。 他们从未考虑过,若她真按他们说的行事,就算能如愿嫁入王府,恐怕也会遭夫君厌弃,遭汴京贵女耻笑。 他们从未替自己考虑过,半分都没有。 高月窈自幼熟读《女诫》《列女传》,循规蹈矩了十九载,渴望的不过是父兄和母亲的疼爱。 而如今这温情的假象,终于尽数被这封信撕了个干净。 她愣愣看着信,不免想:凭什么呢?父兄庸碌,靠着她跟祝无执的婚约,才在家主那得了脸,谋了个七品承事郎的位子。 如今又想叫她不顾贞洁,仿妓子行径。 何其贪婪。 她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甚至连骑射都会,若非女儿身,恐怕早入朝为官,青云直上。 就因为是女儿身!她就要为两个废物铺路! 凭什么! 高月窈心头大恨,唇齿间鲜血淋漓。 眼前那条迷雾重重的路,从未像如今这般清晰。 她眸色愈发坚定,那张柔弱温婉的脸,迸发出惊人的狠意。 将信纸收好,高月窈心中有了决断。 先前她同温幸妤交好,通过枕月院仆从的异常,猜出对方并非自愿做祝无执的外室。 后来通过言辞试探,得到了温幸妤的回应,二人便心照不宣成了同盟——她帮助温幸妤离开,而后自己就有机会得偿所愿嫁入王府。 枕月院的婢女看得很严密,但百密终有一疏,她跟温幸妤通过偶尔抓到的片刻时机,敲定了逃跑章程。 可如今她改主意了。 人都是自私的……总要先为自己考虑。 *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明,祝无执已去上朝。 温幸妤起身更衣梳洗,用过早饭后推门出去。 凉意袭来,她拢了拢斗篷,只见天际灰蓝,远处的皇城静默矗立在素白之中,宛若工整的山峰。 她收回视线,缓步走下阶梯。 下了一夜的雪,庭院里的积雪已经被仆从清扫干净,堆积在旁侧的花池子里。 出了院门,一顶翠盖珠缨,四角悬着赤金铃的七宝香车停在旁侧。 她扶着静月的手进了车厢,就听得一道清软的嗓音响起。 “温姐姐这是做甚去?” 困春莺 第94节 温幸妤掀开车帘,笑道:“去铁佛寺上香。” 高月窈笑盈盈道:“真是巧了,我正纠结去哪个寺庙祈福。温姐姐若不嫌弃,我同你做伴,一道去铁佛寺。” 温幸妤为难道:“这……恐怕要过问大人。” 高月窈不解:“大人政务繁忙,还是别去打扰了。这点小事,温姐姐难不成还不能自己做主?” 温幸妤叹了口气,朝旁边的静月道:“你且让瓶儿去传话,就说窈娘同我一道去铁佛寺。” 静月点头应了,快步去给瓶儿交代清楚,便进了车厢,和芳澜跪坐在地毯上侍奉。 马车车厢很大,多了高月窈和其贴身婢女采薇,也不觉拥挤。 护卫骑马围守一圈,马车缓缓行出府门,碾过积雪,自金明池一路向北,行至栖松山。 朔风卷雪,山径覆素。 转过一山坳,风势稍歇,前方山门隐隐,朱墙半露于苍松和积雪之间,数缕青烟,袅袅升于铅灰天色之下。 二人一前一后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 高月窈仰头凝望,神色肃穆,温幸妤亦肃然,整了整鬓边微松的珠花,不复多言。 两人挽手,直向那香烟缭绕处行去。 知客僧引路入寺,寺内积雪扫尽,青石微露。 温幸妤面色端凝,对高月窈道:“你且去大雄宝殿祈福,我欲先往西偏殿,为一位故友上炷香。” 高月窈眼底微光一闪,旋即笑道:“温姐姐情深义重,自当如此。小妹先去殿中为父兄母亲祈福,稍后便来寻你。”言毕,携采薇径往大殿。 温幸妤带着静月芳澜转入西偏殿后一净室,室内唯设一案,上供一白瓷素坛,旁立一木牌,书“陆观澜之位”。 她屏退婢女,独对骨灰坛,缓步上前,轻抚冰冷坛壁,低语喃喃:“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今岁汴京雪甚,观澜哥……你在那边可好?”[1] 言语间,暗自从怀中取出一巴掌大的油纸包,又从袖袋里抽出个小臂长、一寸宽的扁匣。 动作迅速的替换完毕。 “观澜哥,我来年再来看你。” 语声哽咽,强抑悲声,取香三炷,就长明灯点燃,深深三拜,插入炉中。 香烟缭绕,映得她面容愈发苍白清寂。 这厢在上香,那厢皇宫里的祝无执,也才得了高月窈临时决定同去铁佛寺的消息。细问之下,才知瓶儿路上被两个乞儿纠缠,摔了跤,故而姗姗来到宫门口。 祝无执本就疑心温幸妤看《寰宇记》这种地志风俗类的书籍,如今高月窈又跟她一起去铁佛寺,彻底确定,她又企图逃跑。 殿中内侍见摄政王脸色阴沉,登时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了霉头。 祝无执静坐片刻,心底冷笑。 他倒要看看,这次她打算如何逃出生天。 * 铁佛寺。 高月窈祈福毕,寻至净室外,见温幸妤推门出来,神色难掩悲伤。 她上前挽臂,柔声道:“听闻寺后‘望岳台’视野绝佳,可观汴梁雪景,你我同去一观如何?” 温幸妤心绪未平,同高月窈不动声色对视一眼,略一颔首。 二人登台。此台悬于山壁,视野豁然开朗。但见千峰裹素,万壑堆银,汴京城隐现于茫茫雪雾之中,气象宏阔。 朔风扑面,温幸妤不禁拢紧斗篷,凭栏远眺,神色沉静。 高月窈立于其侧,赞叹道:“汴京雪景果真豪阔。” 恰一阵风过,卷起台上浮雪,迷人眼目。 高月窈侧身贴近,状似为温幸妤遮挡风雪,耳语道:“安心去罢。” 话音未落,藏于斗篷下的手,借身形遮挡,猛地于温幸妤腰后发力一推。 温幸妤早有预料,并未挣扎,惊呼一声,身子如断线纸鸢,掼出栏杆之外,直坠下方覆满积雪的山坡。 天旋地转中,她看见的最后一眼,是高月窈深沉古怪的眼神。 来不及细想,她蜷成一团,护住头,顺着雪坡往下滚。 坡上积雪深厚,温幸妤身着月白斗篷,瞬息便被卷入枯枝之间,踪迹渐隐于茫茫雪幕之中。 静月和芳澜就站在四五步开外静侍,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二人疾步到跟前,还是连温幸妤的一片衣角都来不及抓。 眼看人消失不见,两人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高月窈佯装惊慌失措:“不好了!温姐姐失足坠崖了!快来人啊!” 待亲卫们赶来,系了绳索翻下看台去寻,她伏于栏杆,眼底浮现几分愧疚。 接下来的事,只盼温幸妤不要怨她。 远在皇宫听政的祝无执,得了消息后,明知她是为了脱身,不太可能出事,但一想到她滚下山坡难免受伤,顿时心神不宁,又担忧又恼恨。 他暗骂一声“冤孽”,即刻策马出宫。 到地方后,眉睫结霜,发顶和肩头落满了雪花。 他管也不管,阔步行至看台,扫视一眼旁边脸色发白的女子,眸光森冷。 正欲翻下栏杆亲自去寻,就听得身后传来女子清悦的嗓音:“大人且慢!” “可先听表妹一言?” 他脚步一顿,转回头睨着跪在地上的高月窈,凤眸微眯。 俄而,他缓声开口:“说。” 高月窈跪得笔直,正色道:“大人现在去坡下寻,也来不及了。提前雇佣的车夫,定然已将温姐姐转送至旁处。” 她顿了顿,顶着那森冷的目光,强装镇定:“我知道温姐姐的去向。只要大人能允诺件事,我将知无不言,且甘心接受您的惩戒。” 【作者有话说】 [1]引用白居易的《梦微之》 58 第58章 ◎为何不走◎ 祝无执嗤笑一声。 这高月窈,倒是比高家其他子嗣要大胆得多。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他垂眸看着她,淡漠道:“你且说说,要什么允诺?” 高月窈深深一叩首:“以摄政王之名,将我赐婚给扬州林氏嫡次子。” 祝无执长眉一挑,稍加思索,就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权衡利弊后,他觉得此女确实值得押注。可作为他瓦解高氏的棋子。 只不过助温幸妤脱身,又背叛她之事,不是能轻易揭过去的。 他道:“你凭什么认为,温幸妤去向的价值,足以换一份赐婚的旨意?” 高月窈闻言脸上血色尽褪。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你且跪着好生想想,还拿得出什么筹码。等妤娘安然归家,若我心情好,或许会允诺你来谈…所谓的条件。” 说罢,他翻身上马,衣袂猎猎作响,身影很快消失在寺庙内。 高月窈知道这样已经是祝无执格外开恩,不敢违抗,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 * 温幸妤滚下山坡,摔入一片密林,后背撞到树干上,眼前骤然一黑,几乎晕厥。 哪怕护着,积雪也厚,脸和手上还是被枯枝败叶划不少细小伤口。身上那件月白斗篷更是沾满了雪泥,挂出好多道口子。 她急促喘息,把袖子中装了观澜哥骨灰的匣子拿出来检查,确定完好无损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温幸妤挣扎着爬起来,右脚一踩到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环顾四周,她不敢停留,咬紧牙关,拖着那只无法着地的右脚,在深可及膝的雪地里,朝着密林深处,被雪半掩的荒僻小径,一步一挪,挣扎前行。 风雪更大了,扯天扯地,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山林寂静,偶有乌鸦鸣叫,枯枝断裂的声响。 走了一小会,就看到一辆刻着“城西春坊赁马处”字样的青篷螺车,停在小径上。车辕上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正焦急地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朝这边拼命张望。 见她来了,赶忙跳下车迎了过来。 “姑娘,快快上车!” 温幸妤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他的打满补丁的袄子,以及皲裂手腕上的木槵子佛珠,眸光微闪。 顿了顿,她心中有了计较,从怀里拿出装骨灰的扁匣,低声道:“老丈,我不坐车,你且拿着这匣子,帮我送去乾明寺。” 那车夫愣了一下,没有接东西,疑惑道:“雇我的人说,势必要把您送离京畿一带。” 温幸妤没有银子。祝无执为了防止她逃跑,不让她制香,不让她接触外人,亦不给她银钱,半个铜板都不给。 她把头上唯一的簪子拔下来,塞到老丈手中:“雇你的人是我的仆从,现在情况有变,你听我的。” “这簪子是报酬。你快快去送匣子,寺庙的僧人问起来,就说是你远房侄子的骨灰,客死他乡,无奈暂放庙中祭拜。” 老丈一听匣子里是骨灰,不免有些退缩。但看着那华美的金缠丝玉簪,却又舍不得放开这笔买卖。 若能拿这簪子换钱……女儿的病就有救了。 他一咬牙,接过匣子,郑重承诺:“姑娘你放心,小老儿一定把东西安然送至乾明寺。” 温幸妤点点头,交代道:“这匣子里的骨灰,牵扯甚广。过两日会有人去乾明寺取,若发现匣子破损,亦或者被调包……” 她顿了顿,告诫道:“你全家的性命,我不一定保得住。” 老丈吓了一跳,赶忙把匣子推了回去:“这么严重?那小老儿不送了。” 困春莺 第95节 温幸妤道:“这簪子所换银钱,除了给寺庙交一部分外,剩下的足以解决你的燃眉之急,且让你家这辈子衣食无忧。” “只要你小心些护送,就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老丈被这话打动。 普通老百姓一年阖家嚼用不过几两银子。而这簪子,他看不出价值几何,但缠金的东西,至少都得百两。 护送一个骨灰匣罢了,能出什么差错? 他年纪大了,就那么一个女儿,冒次险又如何。 思及此处,老丈接过了匣子,小心翼翼包裹在破烂的棉袄中,才从温幸妤手中拿走簪子,细心收好。 他看着面前女子惨白的脸色:“姑娘放心,匣子我会好好送去寺庙,只是您…一个人真能走出山林吗?” 温幸妤心口一跳。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瞥了老丈一眼,镇定道:“我另派了人来接应我,就在前边山腰那。” 老丈笑得老实:“那就好,那小老儿现在就去护送匣子。” 温幸妤嗯了一声,说道:“簪子不要在汴京的当铺换,最好能多经几次手,以防你被人当成贼寇捉走。” 老丈点头哈腰:“明白的,明白的,小老儿做了将近三十年车夫,知晓其中利害,姑娘且放心。” 温幸妤颔首,催促他赶紧走。 老丈也不磨蹭,上螺车后,扬鞭一挥,车轮便碾过小径,愈行愈远。走到山脚处,就见皇城司的人骑马巡防,俨然是要捉什么人。他吞了口水,心说还好没对那姑娘起歹心,不然恐怕不等他走出去,就被皇城司的人捉住了。 皇城司的人仔仔细细搜查了老车夫,又盘问几句,没发现什么异常,挥手放行。 车夫心有余悸,战战兢兢驱车离去。 温幸妤见车身影消失,才扶着树,一瘸一拐往密林另一个方向走。 她这次……原本是想逃跑的。 但滚下山坡后,高月窈那古怪的眼神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再想想对方一路上的异常,以及推她时那句语调奇怪的“安心去罢”,她就心有不安。 上次有这种不安感,她就跳入了祝无执的陷进,被掳至山寨。 这一次,她当机立断决定不跟车夫离开,只把观澜哥的骨灰送出去。 骨灰调包的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高月窈只知她要逃,却不知她要带着骨灰逃。 遂这次把骨灰调包,祝无执不会发现。 观澜哥的骨灰安全,她就没多少顾虑了。 这次她主动回去,祝无执定会更加放松戒备,剩下就是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她彻底脱身的时机。 至于为何敢把观澜哥的骨灰交给那车夫。一来敢接这种生意要钱不要命的,要么是赌徒恶汉,要么就是家中出了大事急需用钱,不得不铤而走险。 这老车夫显然是第二种。观其袄子上针脚细密的补丁,就知他有妻有子。更不用说螺车上还有“赁马处”的标记。有家室又有谋生活计,意味着他做什么都会有所顾虑,没必要冒着杀头的风险,谋财害命。 二来,温幸妤知道高月窈本性良善,雇车夫前,定都摸清了人品,不至于让她陷入危险。 三来,这车夫裸露出的手腕上戴着木槵子做的佛珠,俨然是佛家信徒。这样的人,对骨灰类的东西有敬畏之心,不会随意丢弃处理。 故而温幸妤敲打一番后,放心把骨灰交给了车夫。 至于她……自然是顺着路走,等待祝无执找来。 温幸妤扶着粗糙的树干,踩着深雪,忍着右脚的刺痛麻木,出了山林后,走上了一处平阔的山路。 天地上下一白,万籁俱寂。 热气呼出来,顷刻在眉睫上结白霜。 温幸妤浑身又冷又疼,她把斗篷的帽子戴着,捡了树枝做拐,慢吞吞在雪幕中挪。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眺目望去,只见遥遥雪色中,有人打马而来。 北风凛冽,雪片如刀,黑貂裘,照夜马,衣袂翻飞间,劈开浓重雪幕快马奔来。 祝无执目力极佳,远远就看到了雪地里那道身影。 离她还有几十步时,他勒马而停。 四目相对,一个浑身狼狈,一个衣角不沾半片尘埃。 他端坐高头大马上,手握缰绳,居高临下地睨着,眼神比漫天飞雪还要冷。 女人狼狈跌在雪窝里,眉睫结霜,脸上好几道细小伤口,斗篷上沾满了雪泥,皱皱巴巴,褴褛不堪。 温幸妤仰起头,面色惨白,望着神色漠然,无动于衷的祝无执,结霜的睫毛被热气融化,眼角滚落一滴泪。 “祝长庚……你怎么才来?” 天地广阔,万物素白,祝无执眼中却只映出那张苍白委屈的脸。 怀疑、愤怒、失望……所有的情绪如同铺天盖地的大雪,被这滴泪融化,直流淌进心窝。轻而易举撕裂他冷若冰霜的假面,令他弃甲投戈,不战而败。 祝无执静默片刻,翻身下马,将她从雪窝中拉起来,解下她身上冰冷的斗篷,裹上他的裘衣。 “上马。” 貂裘温暖,驱散了几分寒冷,温幸妤仰头看着祝无执紧绷的下颌,小声唤道:“大人……” 祝无执冷眼看着,并不回应。 温幸妤知他心有恼恨,只好住了口,一瘸一拐往马跟前走,还没走出去几步,又是一个踉跄。 祝无执眼疾手快扶住,垂眼扫过她的右脚,什么都没说,把她仔仔细细裹好,横抱置于马上,又翻身上去,将人搂在身前,一夹马腹,朝山下的路去了。 温幸妤安分窝在祝无执怀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那蓬勃跳动的心,一下又一下。 或许是因着即将主动踏入牢笼,又或许是身上的伤太疼了,她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祝无执有所感,略一垂眼,见她埋在自己胸口,大抵是受了伤疼得厉害,哭得浑身都在轻轻发颤。 他收紧了拥着她的手臂,哑声道:“为何不走。” 看不清女人的神情,只听得她哽咽回答: “我不知道……走了一半,摸到你送我的白玉菩提珠串,忽然就不想折腾了。” “我…我想见你……” 满含哭腔的回应,被耳侧呼啸的风声吹散,远远抛在覆雪的山野。 祝无执长叹一声。 罢了,且再信她一回。 他想,只要温幸妤肯回头,只要她心里有他,哪怕只有一点点,就怎样都好。 只不过,这次回去,除了处置那群连主子都看不住的废物奴才外,另要彻底切断她跟外界的往来。 熏香、朋友、书籍、金银铜钱……全部都要清理掉。 她眼中只需有他,只需听他的话。 独属他一人所有,从穿到戴,由生到死,皆由他掌控筹办。 【作者有话说】 求灌溉~ 59 第59章 ◎本性◎ 回到枕月院后,御医已经在等着了,检查后确定温幸妤后背挫伤,右踝扭伤,以及手脸上有些刮痕。好在都是小伤,未伤及骨头。 她擦了药,喝过汤药后,小心翼翼问了祝无执高月窈的消息,得知对方被罚跪了两个时辰,被抬回来后就发了高热,现在正昏迷。虽说是互相算计各求所需,但温幸妤还是有些愧疚,请求祝无执允她去赔礼探望。 祝无执自然不肯,冷言拒绝,且毫不留情的讥讽她“菩萨心肠”。 往日他对温幸妤还压着性子装一装,觉得能靠着压抑本性,伪装成君子,博取她的喜爱。 但如今却不需要这样了。 她既已主动留下,就说明已经对之前的他有了情意。那么此后的日子,他不会再压抑本性,同她整日玩一些君子端方、发乎情止乎礼的戏码。 他要让她看到真实的他。不为外物影响的,慢慢接受他、爱他,乖乖待在他身边。 温幸妤不知祝无执内心所想,只隐约觉得他好像不太对劲,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样。 更阴鸷,更傲慢,说出的话刺耳至极,毫不留情。就仿佛回到当年,她刚把祝无执救到山洞中时,他那副阴森宛若毒蛇的模样。 温幸妤隐有畏惧,纵使心生恼怒,也没有说话。 祝无执照看了她一会,就离开处理政务了,或许是汤药里有安神的东西,她不一会就抵不住困意,昏睡过去。 翌日起来,才发现静月和芳澜不见了,换了两个沉默寡言的婢女。 她心有不安,试探着问:“你们知道静月芳澜去哪了吗?” 那两个婢女指着嘴,露出黑洞洞、没有舌头的口腔。 温幸妤吓得不清,叫来瓶儿,才知道这两个婢女是祝无执特意安排的。至于静月和芳澜,被打了顿板子,降了等次,打发去外院做粗使婢女。 她听着心里难受,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们。她真的没想到都主动回来了,祝无执还会迁怒二人。 除此之外,院子里的所有书籍、金银类的东西,都不见了。仆从们也不跟她闲聊,恭恭敬敬,显然是害怕再出了岔子被罚。 又过了两天,府邸宗祠祭祖仪式,祝无执本来想带温幸妤去的,但思及她腿脚受伤不好下地,奔波劳累会加重病情,故而只好放弃带着她。 祭祖当日夜里,祝无执在祖母的牌位前坐了一夜。 报完了仇,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祝无执觉得可能手握的权力还不够。他想坐上那把龙椅。 困春莺 第96节 稳坐明堂,享万民朝拜。 * 除夕夜,府邸妆点的喜气洋洋,宫灯都换成了红色的,窗子上贴了窗花。 祝无执是摄政王,要出席除夕宫宴,温幸妤一个人在院子里吃了饭,然后就坐在窗边发呆。 子时,窗外“砰”的几声,她推开一点窗子,凛冽冷风灌入,将屋内的沉闷吹散了几分,令她耳目头脑皆清醒起来。 她仰头看去,透过方寸窗口,看到漆黑的天幕被一片绚烂之色点缀,像星星一样耀眼,又飞速灰败,无声息的坠落。 除了烟火声,她似乎还听到了街道上喧嚣热闹的声音,远远越过院墙,传入她的耳朵。 朦胧,却好像又那么清晰。 她出神地看着烟火起,烟火落,不知怎么了,心里特别难受。 这段日子她窝在屋里,祝无执没回来时,没人跟她说话,就一个人发呆。有时候看着满屋锦绣罗绮,就会不可控制的冒出一些念头来。 要不就这样吧,也挺好的。折腾什么呢?这样富贵的生活,若不是祝无执,她这辈子怕是都享受不到。 除了不让她出门,不让她跟外人接触,有些情绪无常外,其他方面都还好。 不缺衣少食,不用受苦受罪,这样好像也挺好的,知足常乐不是吗。 又是“砰”的几声,寒风骤起,夹杂着烟火独有的气味,冲进温幸妤的鼻腔。 温幸妤一下清醒过来,打了个寒战,将窗子阖上,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和绚丽。 她怎么能被这些东西迷惑呢?若是因为一个微弱可能,就把后半生都寄托给一个专制独断、阴晴不定、暴戾恣睢的男人身上,被圈禁在小小的宅院里,靠着那点他随时能收走的情意,摇尾乞怜。 温幸妤觉得这样她会被折磨疯。 更何况……早在祝无执在船上强迫她,用观澜哥的骨灰威胁她,又一次次不顾她的意愿,甚至用人命胁迫她的时候,她跟他就没可能了。 * 宫宴散了,祝无执又去拱垂殿处理政务,召见朝臣商事,直至深夜,才披衣出了殿门。 夜风寒凉,他拢了拢衣襟,拾阶而下。 曹颂上前把温幸妤一日言行禀报了,末了忽然小心翼翼问道:“主子,您对温娘子,到底什么打算?” 祝无执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曹颂的意思。 虽说做了摄政王,但这不代表朝堂全然由他掌控。 现在他手下的朝臣,都催促暗示着他该娶妻开枝散叶,为日后做准备。就算哪天出了事,也能有个孩子继承他的权势。 但他还不想娶妻。 不娶妻,就不好直接纳了温幸妤。 他沉默片刻,回道:“先这样吧,正好她也不乐意做妾。” 曹颂暗叹一声。 当局者迷,主子在大事上耳清目明,但对情爱一事…一窍不通。 不过他也不会劝。温幸妤身份太低了,不配做摄政王府的主母。这还是委婉来说……温幸妤这样的人,不仅胸无点墨,甚至还会影响到主子的心绪。一点用处都没有,尽会制造麻烦。 他身为心腹,自然是希望主子能找个对朝堂局势有用的高门贵女。 只是他一直很疑惑,主子什么美人没见过,为何非要一个模样清秀,难登大雅之堂的女子。 “主子,恕属下直言,温娘子与您实在是……不堪相配。您不如多见见京中闺秀,尝试和她们多接触接触。” 祝无执脚步骤顿,冷冷扫向曹颂,告诫道:“温幸妤的事我自有章程,无需多言。” 他明白曹颂的意思,也看出对方有所疑惑。只是他确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何非要一个平庸的女人。可能是因为那两年的陪伴,也可能是她身上那种完全不同于他,不同于任何人的善良、坚韧,又鲜活的气息。 总之想要便要了,他一向喜欢顺心而为。 只不过曹颂有一点说得对,温幸妤行为举止确实不堪体统,上不得台面。 要跟在他身边,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曹颂顶着主子的目光,头皮一紧,不敢再说什么,安静把主子送出宫,护在马车旁边,回到王府。 * 祝无执一进屋,看见温幸妤一个人坐在湘竹榻上,手中捧着茶杯,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他脱下大氅换了木屐,走到她跟前,才发现杯中的茶满当当的,她一口没喝。 “你回来了。” 温幸妤回过神,仰头扯出个笑,将手中的茶杯放在小几上。 祝无执嗯了一声,将她抱在怀里。 “秦将军班师回朝,我同他商事,故而回来晚了些。” 温幸妤趴在他怀里,垂眸轻嗯了一声。 祝无执最喜欢她这副温驯的模样,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过段时间上元节宫宴,我带你一道入宫。” 温幸妤出身低,做事比较随心所欲,没有体统。 他想趁着宫宴,带她入宫,好让她长长见识,日后不要做出失了身份的事。 温幸妤沉默片刻,抬眸拉着他的袖摆,祈求道:“长庚,我不想去……” 去宫宴做什么,让别人当成猴子一样看来看去吗?她不想受那些异样的目光。 祝无执垂眸看着她紧抿的唇瓣,声音平和:“必须去。” 温幸妤知道这是没商量的意思了。她没忍住问道:“我以什么身份入宫?你有没有考虑好。” 祝无执道:“扮做宫女跟在我身边。” 宫宴和平日贵女们办的宴会不同,参加的不仅有皇亲国戚,满朝文武,还有来*进贡的外邦使臣。 平日里就算了,这种场合,还是要顾着几分颜面。 温幸妤稍加思索,就明白了。 她出身低微,又无名无分,自然不好光明正大跟在祝无执旁边参加宫宴。 两人说了会话,祝无执看温幸妤兴致缺缺,遂抱着她沐浴更衣,入榻歇息。 * 翌日清早,温幸妤一起来,瓶儿就领来了个四五十岁的嬷嬷。 一身青灰袄子,外罩深褐褙子,头发梳成紧实圆髻,油光水滑,纹丝不乱,简洁利落,神态严厉古板。 瓶儿解释说,是祝无执特地安排的,教她宫里的规矩。 温幸妤有些厌烦,又有些酸涩难受。既嫌弃她粗鄙,为何还要强留下她? 她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为何要学那些对她而言丝毫没有用处,只会约束她的规矩。 可她没有拒绝的权力。 用过早饭,嬷嬷便开始教导温幸妤规矩。 行走坐卧,言辞神态,每一步都不能出差错。 温幸妤头顶茶碗,抿唇站着,一动不敢动。 “腰!”李嬷嬷用竹条抽她后腰,声音不高,却很严厉,“抬头,畏畏缩缩岂是闺秀之态?” 温幸妤疼得一抖,头上的碗掉在地上,“噼啪”一声成了碎片。 嬷嬷又是一竹条,拿新碗放在她头顶。 她叫苦不迭,赶忙挺直站好。 嬷嬷时不时呵斥提醒,以指尖,点压、调整着她的肩胛、臂肘、手腕,每一处都要求达到一种严苛的地步。 熬了半个月,终于快到上元节。 这段日子对温幸妤来说简直折磨,那李嬷嬷十分严厉,有时候一个动作不对,呵斥是轻的,还时不时拿竹条抽她的胳膊和掌心。 祝无执夜里见了,一面给她胳膊上的竹条印擦药,一面只说让她忍忍,闺秀学规矩都是这么过来的。说这些都是为她好。 温幸妤心里不忿,面上却乖顺听话。 上元节前一日,高月窈乘上了回扬州的客船。 走之前,差贴身婢女送来了一本书。 温幸妤刚接到手中,还没来得及翻看,就被两个哑婢女收走。 晚上祝无执回来,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把她拦腰抱起摔在床上,捆着她的手腕,不管不顾,予取予夺。 她猜测到是书里肯定有什么东西,才让祝无执发了怒。 可关她什么事呢?那本书她都没翻开看。 温幸妤委屈又愤怒,狠狠咬了一口祝无执,对方动作一顿,却愈发凶狠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灯火朦胧间,祝无执将她捞起来,按在雕花落地铜镜前肆意妄为。 他望着镜子里那张晕染红霞,被逼出眼泪的脸,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贴在她耳边,哑声要求:“说你不会走。” “说你是我的。” 温幸妤被迫应了几声,后面不愿吭气了,他就掐着她的后颈,加重动作,阴着脸吩咐:“继续说,不要停。” 温幸妤泪眼朦胧,偏过头闭着眼不去看镜子,却被扣住下颌掰过去。 “睁眼,不然我抱你去外室。窗台怎么样?” 温幸妤觉得屈辱至极,却不敢再反抗,生怕他胡来。睫毛震颤,一点点睁开眼睛。 祝无执似乎得了趣味,喜欢极了她这副羞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喜笑嗔怒,皆因他而起。 好似这种时候,他才完完整整拥有她。 他附在她耳畔轻笑说话,言辞下流轻佻。 温幸妤虽说出身低微,但好歹也是正儿八经长大的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种下流的对待。 困春莺 第97节 她咬紧牙关,不让奇怪的声音溜出唇齿,喘息着怒骂:“你怎么能这样?送书的是高月窈,跟我有什么关系……” “混蛋!登徒子……” 祝无执钳着她下颌转过脸,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晃动中她如云发髻松散,珠翠步摇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掩盖了她支离破碎的话语。灯火坠入她水蒙蒙的眼睛,祝无执像受了蛊惑,轻吻她眼下的小痣,举止愈发粗鲁下流。 温幸妤最开始还能怒骂几句,到最后身心俱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任他折腾。 事毕,祝无执抱着她沐浴清理完,心满意足的搂着她入睡。 温幸妤浑身酸软,疲惫不堪,却睡不着。她闭着眼,内心迷茫而恓惶。 她不明白,原先祝无执不是这样的。他虽偶尔发怒强迫她、不顾及她意愿,但大多数时间还算好性子,和她见过的那些士大夫差不多,傲气而守礼。 可自从上次回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情绪极其不稳定,喜怒无常,控制欲也强得令人胆颤。甚至于她多跟哪个仆人说句话,他就阴着脸把人撤走。 温幸妤真的搞不明白,他为何性情大变。 本以为主动回来,他会放松戒备,两人不说柔情蜜意,但应该也能琴瑟和鸣。只待她慢慢寻个良机,彻底脱身。 如今他这样……她还怎么逃? 温幸妤现在畏极了他,就像当年在同州那样。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幔帐透出一丝淡薄的亮,她才沉沉睡去。 * 上元节当日傍晚。 温幸妤穿戴成宫女模样,跟祝无执同乘一车,前往皇宫。 入了皇宫,她掀开一点帘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传闻里琉璃瓦白玉地,富丽堂皇的宫廷。 祝无执倒是没有阻止,反而笑道:“你若喜欢,日后我多带你来。” 闻言温幸妤放下帘子,摇了摇头:“不来了,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祝无执面色一冷,正要说什么,就到了紫宸殿。 温幸妤穿着一等宫婢的衣裳,跟在祝无执身后,暗自打量。 殿内琼枝玉树罗列,九枝明灯高悬,照彻如白昼。百官衣冠赫奕,或锦衣玉带,或紫绶金章,女眷们珠围翠绕,环佩叮当。 香风阵阵,满堂煊赫。 就连宫女都是恭谨有礼,举止端庄的。 她垂首站在祝无执身后,觉得自己好像是误入明堂的泥点子,与周遭一切格格都不入。 过了一会,幼帝被宫人簇拥而来。 她悄悄看了几眼,心说那就是前太子的小儿子。 宴开,满堂公卿叩拜幼帝,温幸妤跟着一起跪下去,唯独祝无执站在那。 起身后,丝竹之声渐起,外邦使臣入殿,抬来了贺礼。 而后好多衣着华贵的人前来拜见祝无执,说了些她听不太明白的贺词。 祝无执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姿态矜傲散漫。 她看着无趣,站着有点累,动了动腿,就听到祝无执开口:“替我试菜。” 她愣了一下,就看到角落有个内侍悄悄搬来了个支踵放在祝无执旁边。 温幸妤抿了抿唇,看了眼祝无执,乖乖跪坐在他身边。 外人看起来,就像是小宫女跪在旁边,给摄政王试菜布菜。 祝无执把玉箸递给她,缓声道:“挨个试一遍。” 温幸妤做过婢女,自然知道怎么伺候人。 她拿起筷子,将盘里的菜每个夹一点到碗里,小口试了,然后拿起另外一双玉箸,要夹到祝无执碗里。 祝无执阻止了她,忽然凑近,小声道:“吩咐宫人按你口味做的,喜不喜欢?” 温幸妤怔了一瞬,才发现他眸光不似平日里阴鸷冷傲,有些熏熏然的醉意,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轻轻点头。 祝无执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酒杯,盯着她笑:“那就多吃些。” 她随便吃了几口,感觉到飘来若有若无探究的视线,登时味同嚼蜡。 叫她扮做宫女,又如此亲昵。 祝无执恐怕只是想着面上过得去,不叫外邦人诟病,实际上也没有想掩饰二人的关系。 她放下玉箸,用帕子沾了沾嘴角,又喝了口茶水,便重新起身,站在他后边,百无聊赖的看着殿内舞乐。 站着站着,忽然就感觉到一道视线。 她抬眼看去,就见沈为开坐在靠后的位置,朝她眉眼弯弯露出个笑容。 除此之外,竟在沈为开旁边的座席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当初在同州有过几面之缘,朝邑县令陈文远,以及他的妻子。 扫视一圈,却没发现陈令仪的身影。这种宫宴,大多朝臣都会带家中女眷到场,更不用说陈文远只有那么一个女儿。 她有些疑惑,还想寻看,就听到“当”的一声,低下头,就见祝无执把酒杯重重搁在案几上,抬眼看她。 面上带着笑,眼神却阴沉沉的,含着警告。 她不敢再乱看,垂下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幼帝突然被宫人簇拥着出去。 有内侍过来跟祝无执耳语了几句,而后他便站起身,看着她道:“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温幸妤点头应下。 祝无执又看了她一眼,才出了大殿。 温幸妤站了好一会,祝无执还不回来。殿内觥筹交错,或许是皇帝和摄政王都不在,气氛愈发活泛。 除了丝竹之声,还有各种说笑声。 温幸妤觉得头有些疼,她跟旁边的宫女说了一声,兀自从角落退出大殿,想着先出去透透气,一会再回来。 她不敢走太远,怕冲撞了宫里的贵人,转悠了一圈,朝殿后一处凉亭走去。 亭子修在个水池旁边,可以看到红色的锦鲤在冰面下游动。 她坐在里面,被冷风一吹,烦闷之气才消散几分。 * 秦启年四十,如今为驻泊都部署,领二品镇军大将军虚衔,驻守岷州,抵御防守吐蕃。此人战功赫赫,是实打实靠军功爬上来的武将。 此次班师回朝,祝无执打算换他去河东路驻守,督修堡寨,以防辽军。 秦启为人耿直,好几个想来攀关系的,都被呛了一鼻子灰。 他正欲起身离开,就看到干儿子秦征,正伸着脖子在人群里寻找什么。 秦启拍了一把对方的脑袋:“不好好坐着,乱看什么呢?” 秦征收回视线,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没有回答,反而起身道:“爹,儿子出去一趟。” 说罢起身就跑了。 秦启无奈,暗骂:“这小兔崽子。” 秦征出了殿门,扫视一圈宽阔的庭院,看到亭子里那道身影,眼睛一亮。 他快步过去,试探轻唤:“姐姐?” 温幸妤刚坐下不久,正发呆,就听到有人喊她。 她回过头,只见一个肤色略黑,面容英俊,身着深蓝圆领袍,武将模样的青年正惊喜的看自己。 温幸妤站起身,按宫女的礼,福身道:“问大人安。” 秦征细细打量着女子的面容,确定是记忆里那个人,登时喜不自胜。 他道:“两年半前,在同州安仁镇,你送个乞儿三两银子,可还记得?” 温幸妤怔愣片刻,从脑海深处翻出这段模糊的记忆。 她讶然道:“竟然是你……我记得你那时候看着只有十一二岁,怎么如今…” 秦征挠了挠头,赧然道:“那时候其实已经十五了,只不过食不果腹,长得瘦小了些。” 温幸妤一想也是。 “你这些年还好吗?” 秦征点头道:“我当时拿着您给的银子,去武馆学武,后来武馆关门,我便入了军营。” “或许是运气比较好,得了秦启将军赏识,认他做干爹,谋了个六品都监的位子。” “对了,我现在有名字了,叫秦征。” 她颇为感慨,没想到当年的乞儿竟有朝一日,会入朝为官,成为小将军。 她真心实意为他高兴,笑道:“真好,望你日后官途亨通,步步高升,” 秦征笑了笑,不作回答,打量着温幸妤的穿着,好奇道:“还未曾问过姐姐名讳,还有……姐姐怎么会来汴京,还做了宫女?” 温幸妤一时哑然,她总不能直说自己是摄政王的外室。 她道:“我叫温莺,至于宫女这事……说来话长。” 秦征见她没有要说的意思,也不多问,从领口间拽出个形状奇特的哨子,取下来递给温幸妤。 “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姐姐若有需要,可吹响此哨。届时我养的鸟儿会飞到你面前,你可以捎信给我。” 温幸妤摆摆手,婉拒道:“不过举手之劳,何谈恩惠?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靠你自己。” /:. 困春莺 第98节 “这东西我不能收。” 衣袖晃动间,露出手腕和一点小臂,雪白的肌肤上赫然有一道道指头宽的青紫淤痕。 秦征目光一凝,拽住她的手腕,一把撩起袖子,盯着胳膊上的青紫痕迹,面色冷肃:“你过得不好,对不对?竟还挨了打。” 温幸妤抽回手,拉好袖子,面色尴尬,不知怎么说。 总不能说是规矩学不好,被嬷嬷抽了竹条…… 秦征见她不言,看着她认真道:“我去求摄政王,让他把你赏给我。” 他有军功,讨个宫女,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温幸妤吓了一跳,连忙拒绝:“不,不用,我过得挺好的。这些伤是不小心摔的。” “你不用管我,快回去吧,我也要去忙了。” 秦征抿唇看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能受这种苦? 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他懂。 他扫过她的袖摆,道:“你真的不想出宫吗?真的不要紧吗?” 温幸妤重重点头:“真的不用。” 秦征叹了口气,把哨子塞她掌心,说道:“也罢,你若哪天改了主意,就吹哨子给我传信。” 说完,也不等温幸妤说话,就转身离去。 温幸妤愣了一瞬,“我不能收,你等等!” 拿着哨子追上去,却已经不见人影了。 她看着那骨哨,轻轻叹气。 这叫什么事啊…… * 幼帝忽然腹痛,祝无执命御医看了,确定没什么大事,才从福宁殿出来。 寒风拂面,檐角红色的宫灯摇摇晃晃,像是巨大的兽眼,祝无执被晃得有些眼晕。 天醇酒后劲大,他后知后觉自己竟有些醉了。 只不过祝无执哪怕醉酒,也是看不出异常的,神色清明如常。 一个小内侍快步到跟前,小声禀报温幸妤的事,祝无执面色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 他只不过离席片刻,温幸妤竟就攀上了旁人。 冷笑一声,他在原地站了一会,阔步朝紫宸殿去了。 * 温幸妤不知道自己跟秦征说话的事,已传到了祝无执耳朵里。 她正欲归席,就见沈为开走了过来。 他已擢升至四品太常卿,锦衣玉带,气度不凡。 走到温幸妤跟前,他并不好奇她为何宫女打扮,扫了眼她手中的哨子,明秀的脸上露出个笑:“阿莺姐,好久不见。” 温幸妤也笑着回礼。 沈为开顿了顿,突然道:“阿莺姐不如把这哨子交给我,明日早朝我替你还给秦小将军。” 温幸妤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沈为开把她跟秦征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压下那点怪异的感觉,她想了想,这样也好。 她肯定不能拿秦征的哨子,毕竟只要祝无执知道,指不定又怎么发疯折腾她。 她把哨子给了沈为开,感谢道:“好,劳烦沈大人了。” 沈为开眉眼弯弯,唇边梨涡若隐若现:“不必客气,能为阿莺姐排忧解难,是我的荣幸。” 温幸妤道:“总之多谢你了。” 顿了顿,她突然想起来方才看到陈文远,于是问道:“你可认得陈文远陈大人?” 沈为开颔首:“认得,陈大人是一个月前擢升来京城的,现任从五品吏部司封郎中。” 温幸妤道:“你可知他家中有哪些家眷?比如……儿子女儿什么的。” 沈为开面色不改,似乎并不好奇温幸妤为什么打听这些,如实回答:“陈大人膝下只有个满周岁的儿子,至于女儿……我听说他原先有个女儿,不过一年前得了疯病,跳湖自尽了。” 温幸妤愕然抬眼,看到沈为开担忧的神色,才知道自己失态了。 她脸色微白,冷风一吹,没忍住打了个颤。 疯病…死了…… 那样矜骄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得疯病。 定然是陈文远得知了陈令仪和阿生的事,活活逼死了她。 至于是谁透露出的消息,又是谁在背后做推手……答案呼之欲出。 她不愿深想,白着脸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沈大人自便。” 说罢,她快步往殿门方向走。 沈为开站在原地,看着温幸妤的背影消失不见,才垂眸看掌心的哨子。 俄而,他嗤笑一声。 温莺果真是个女菩萨,处处都有得了她恩惠的人。 * 紫宸殿很大,要去正殿大门,要绕过一处花园。 此时宫人都在席间伺候,后殿冷清清没什么人。 温幸妤快步往回走,路过一处小花园时,猝不及防被人扣住了手腕,捂着嘴拉入假山中,按在粗粝的石壁上。 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以为是哪个朝臣醉酒,立马惊慌挣扎起来。 假山里黑漆漆的,死寂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那人从背后桎梏着她,膝盖抵在她腿间,抬手解她的裙带,呼吸声急促而浓重。 她吓得流泪,用力挣扎,浑身颤栗。 那人动作微顿,俯身贴进她的耳畔,嗓音低哑:“是我。” 温幸妤愣了一下,登时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拼命挣扎起来。 平日在枕月院不管不顾胡来就罢了,如今在皇宫也敢这般,全然不顾她的意愿。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折辱至此! 温幸妤不肯如他的愿,剧烈挣扎,被堵着的唇溢出几声含糊的呜咽怒骂。 许是酒意上头,祝无执一想到她不仅跟秦征拉拉扯扯,接了对方的信物,还跟沈为开离得那般近,相谈甚欢。 愈发妒火中烧,恨怒交加。 他用腰带缚住她的双腕,拨开她的层层叠叠的衣裙,声音像是裹着雪气,又阴又冷:“你既不知规矩,浮花浪蕊般同外男私会,处处留情,那我便如了你的意。” 不自尊自爱,不知三从四德,沾花惹草处处留情,丝毫不把他这个主君放在眼里,无半分尊重可言。 那他今日便让她尝尝,不被人尊重的滋味。 语罢,他按着女人光洁的背,发狠侵占。 【作者有话说】 将近万字,求灌溉呀~ [哈哈大笑] 60 第60章 ◎有孕◎ 在这方漆黑狭小空间里,男人的体温像是燃烧的火,将她圈禁着,暴戾的、不可抗拒的入侵,融化了她的自尊。 温幸妤不知自己到底被折磨了多久,只觉得心口疼,身体也疼,满腔怒火唯剩恐惧,到最后眼泪流都流不出来。 祝无执退开身,慢条斯理整理好衣衫,神色已恢复淡漠,看起来再正经不过。 温幸妤早已麻木,扶着石壁,颤抖着俯身,捡散落在地上的衣裙,随便抖了几下,正欲往身上披。 祝无执见状皱了皱眉,拽走了她手中的衣裙,很是嫌弃:“这么脏,别穿了。” 温幸妤垂头站着,没有去捡那衣裙,也没有看他,声音很轻,有些疲倦:“比我干净。” 祝无执面色一僵,旋即咬牙冷笑。 “牙尖嘴利,不知悔改。” 他将人从头到脚裹在外衫里,打横抱起,径直出了假山,往拱垂殿去了。 温幸妤觉得好疲惫,她被盖着脸,什么都看不见,等衣衫掀开,才发现祝无执把她抱到了一处浴池前。 灯光晃眼,浴池热气弥漫,白雾腾腾。 还没回过神,她就被抛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温幸妤不会凫水,突然被丢进去,哪怕水浅,也根本站不稳。 她扑腾了几下,呛了好几口水,才被一只有力的手拉起来。 呛咳几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眼看去,就见祝无执垂眸睨着她。 他摸了摸她的脸,语气柔和,眼神却很冷:“知错了吗?”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看了一会,就见她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而是把手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面无表情划水往浴池边走。 困春莺 第99节 温幸妤本该屈服的,顺着他的意,摇尾乞怜的说句“我错了”。这样能平息他的怒火,自己也能少受些罪。 可话到嘴边,满腔屈辱像棉花般,堵得她一句都吐不出来。她不敢骂他激怒他,却也不愿意认错。 索性不说话了。 这一幕如同利剑,让祝无执刚平息下来的怒火复燃,吃药压制了许久的疯病,瞬间吞噬理智。 他耳鸣不已,眼神逐渐阴森,脸色可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爱他。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祝无执轻而易举的擒住她的手腕,连拖带拽地将她仰压/在池边上,掐着她的脖子,语气森然:“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主动留下是假的,你还在骗我,根本对我没有情意,是不是?” 他眼珠漆黑,看不见半分光亮,死死盯着她,手指收紧。 温幸妤呼吸不畅,脸憋得通红,她用力掰他掐在脖颈间的手,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你这般折辱我……咳…还倒打一耙,说我对你无情。” 说着,她闭上眼,神色悲戚无力:“你杀了我吧。” 这副麻木求死的神态,像是一耳光,狠狠打了祝无执的脸,让他找回几分理智。 暴虐的神色寸寸凝固,他缓缓松开了钳制她的手,盯着她看了一会,强忍杀意,冷笑一声:“死?你不用急,等我下地狱,自会带你一起走。” 言罢,他离开浴池,穿戴整齐后,看也不看温幸妤一眼,甩袖离开。 温幸妤一动不动泡在浴池里,直到滑至水中,旁边静侍的宫女才发现她昏过去了。 宫女着急忙慌把人拉上来,喊来内侍一起抬去了寝殿。 * 翌日下早朝,沈为开手持笏板自殿内出来,目光从三两成群的朝臣中逡巡一圈,定格在不远处,身着绿花鸟纹官袍,锦绶玉剑,身形高大的青年身上。 他小跑追上去,轻拍了一下对方肩膀。 “秦小将军。” 秦征回过头,就见个身着绯色官袍,容貌明秀若女的文官,正笑眯眯看着自己。 他不打喜欢跟这群文官打交道,觉得他们一肚子坏水,故而后退一步,皱眉道:“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沈为开好似没看到秦征的疏离,凑过去低声道:“跟温莺有关,要不要听?” 秦征一愣,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本欲拒绝,却又想起昨晚温莺胳膊上的伤痕。 他想知道,她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明明过得不好,却拒绝了他的帮助。 秦征颔首:“说。” 沈为开道:“去樊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完,他率先朝宫门外走。 二人一前一后去了樊楼,于二楼雅阁对坐。 沈为开从怀里拿出骨哨放在桌上,笑道:“我姓沈,字梧生,是阿莺的…竹马。” 秦征看着哨子,目露怀疑:“东西怎么在你那?还有,你既跟她青梅竹马,为何要留她在宫里受罪?” 沈为开斟了杯酒,推到秦征面前,不疾不徐:“秦小将军莫急,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秦征没有碰酒,眼神如刀,盯着沈为开。 沈为开不慌不忙,三言两语把温幸妤的身份和遭遇说了。 秦征脸色难看。 早在驻地时,就听闻摄政王祝无执手段暴戾,薄情寡义。可干爹却说,这人脾性虽不好,但却是一个好的掌权者。 干爹已经效忠了祝无执。 而如今,却听到温莺被其强迫,成了禁/脔。 秦征道:“你跟我说这些,究竟是何目的?” 沈为开笑了笑:“想找个帮手,一起救她罢了。” 秦征沉默了一会,说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万一不想逃呢?她昨夜拒绝过我了。” “虽说我不想看她受苦,可这不意味着,我能不顾她的意愿,仅凭自己的猜测,自我感动般的救她出来。” “我会帮她,但前提是,她愿意让我帮。” 沈为开暗自哂笑。 没想到除了温莺外,还能看到第二个如此有赤子之心的人。 他面色如常,叹道:“这样吧,你跟我打个赌,如何?” “这哨子我会想办法送回给阿莺,若某天她给你传信求助,那便是我赢了,反之则你赢。” 秦征摇头:“不,我不会拿她的事情做赌注。” 他顿了顿,又道:“但你的建议我接受。如果哨子送回去,她传信求助,那么我定倾尽全力救她出来。” 沈为开挑眉,点头应下:“秦小将军考虑周全,那就这么说定了。” 秦征嗯了一声,起身说了句告辞,就推门离开了。 沈为开看着桌上的骨哨,忽然无声大笑起来。漂亮的面孔笑得扭曲,眼角笑出了泪,眼神却漠然冰冷。 良久,他抹掉眼角的泪,喘息着喝下杯中的酒,唇角带笑。 温莺一定很喜欢秦征这样的好人。 可惜,若不是发生了那些事,他也会是个天真的善人。 * 温幸妤醒来,已经第二日晌午。 不知何时回的枕月院。 竖起耳朵细细听,确定祝无执不在,她才放松下来。 刚坐起来,哑巴婢女就端来了药。 她接过来,神色平静灌下去,漱口后重新躺下。 经过昨日那一遭,她彻底明白,祝无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一个卑劣、暴戾、自私自利的疯子。 一想到如果跑不掉,就要跟这种人捆绑一辈子,她就一阵胆寒。 * 从那日以后,祝无执好多天没有出现在枕月院。 像祝无执这种傲慢恣睢的人,是决计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 他日日忙政事,好像这样就能让那天的事翻篇。可每天听着亲卫禀报温幸妤的言行,他心脏像是泡在热油里,煎熬痛苦,愈发的想见她。 许是搁不下面子,也或许是不敢面对她灰败沉默的脸,他迟迟踏不出那一步。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悄悄站在她床前,望一望她,好似这样就能缓解痛苦。 祝无执本想找个机会,主动示好哄哄她,但却被政务绊住了脚。 他把持朝政不久,面对这个王朝的沉疴,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要收权,要清剿皇室,要改革……一桩桩一件件,没有哪个能搁置下来。 他还没有坐上那把龙椅,摄政王的位置并非全然稳固,周围的人虎视眈眈,尤其宗室那些人,都想把他拉下高台。 祝无执不能停下来,也不能出半分差错,不然等待他的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日子眨眼就过了,两人半个多月没有交流。每每深夜时,祝无执会披着月色回到枕月院,然后悄无声息上榻,将温幸妤抱在怀中,方能短暂忘记扰人的朝政,睡那么一两个时辰。 温幸妤本就睡眠浅,她每次都醒了,但她对之前的事,依旧心有畏惧,不愿跟他面对面交流,故而选择装睡。 两人心照不宣,就这么平静过了一段日子。 寒冬的气息一点点褪去,春风融化汴河的冰,御街两侧的槐树抽了绿芽,地上的草也冒嫩尖,四处生机勃勃。 温幸妤被圈禁在院子里,成日坐在摇椅上,定定望着四方天空,没有难过,没有喜悦,好像木偶,日渐消瘦。 她只是个没念过几本书的普通人,面对层层把控,她根本想不到办法。 拼死反抗吗?不…她还不能死,她要送观澜哥的骨灰回同州,还要找妹妹。 * 这日祝无执难得闲暇。 他回到枕月院,推门进去,隔着嫩绿鲜妍的花池,看到了檐下躺在摇椅上的女人。 她盖着薄毯,什么动作都没有,静静看着天空。 恍惚间,祝无执记忆深处的人,和温幸妤的身影渐渐重叠。 他眼睫震颤,仓惶后退半步,头晕目眩。 祝无执出生前,母亲就被逼疯了,后来他出生,母亲又疯癫了几年。 他还记得,母亲不发疯的时候,也是常常躺在摇椅上,看着天空,笑也不笑,哭也不哭,只有面对他时,才会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以及日渐加深的憎恨。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恢复正常,开始豢养男宠,隔三差五把他拖到屋子里,像面对仇人般,用鞭子抽得他浑身是伤。 他不恨她,甚至期盼乖乖挨打,就能换来她的几分母爱。 七岁那年的一个盛夏,他终于如愿以偿,母亲给他做了一盘金玉酥,温声细语问他的学业,还嘱咐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喜不自胜,还没舍得吃那盘点心,就得到了母亲的死讯。 再后来,唯一对他好的祖母,也死了。 如今他把这份感情倾注在温幸妤身上。他想得到她的爱。 可偏偏他想握住的东西,就像流沙一样,一点点从指缝溜走。 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抓不住。 祝无执站了很久,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会留下她的,他会让温幸妤真心实意爱他的。 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他不会放手,不会让她走。 哪怕强求,也一定要得到。 困春莺 第100节 温幸妤感觉到了那犹如实质的目光。 她并不关心祝无执为什么站着不动,内心只有恐惧,怕他又突然发疯折腾她。 又过了一会,她听到了脚步声渐渐朝她跟前来了,身体不可控制的紧绷起来。 祝无执居高临下看着她苍白的脸,俄而俯身将人抱起来,进了屋子。 温幸妤不敢挣扎,紧紧攥着手指,身子轻轻发颤。 祝无执感受到她的畏惧,心有不愉,抿唇把人放在榻边,冷声道:“初春天寒,不要长时间坐在外面。” 温幸妤呐呐应声,垂着头。 祝无执想把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温幸妤身子一颤,往旁边瑟缩了一下。 见此情景,他面色骤然阴沉,可面对她这副样子,却说不出怪罪的话来。 他心里堵了一口气,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定定看了她一会,冷着脸起身离开了。 温幸妤见他出了院子,凝滞的呼吸陡然急促,又慢慢恢复平稳,身体也缓缓放松。 两人这段时日来头一回白日见面说话,就这么不欢而散。 这天后,祝无执都会在白天抽出半个时辰回府,哪怕温幸妤对他畏之如虎,他都会耐着性子跟她说话,压着脾气哄。 慢慢的,温幸妤开始主动跟他说话,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惶惶不安,甚至偶尔会露出笑容。 仿佛又回到了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二月底,枕月院移植了些粉白海棠,春风拂过,满院都是馥郁香气。 温幸妤这段*时日很嗜睡,胃口也不太好,每天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用过午膳后,在院子里走不了几步,就浑身疲乏,有了困意。 傍晚祝无执回来,仆人摆饭,皆是温幸妤喜欢吃的东西。 百味羹、五味杏酪羊、白炸春鹅、梅花汤饼…… 玉盘珍馐,摆满了桌子。 二人无声用饭。 温幸妤夹起一块羊肉,刚放在唇边,忽然一阵反胃,她实在控制不住,偏过头捂着唇干呕起来。 祝无执面色一凝,放下筷子起身到她跟前,一面俯身拍她的脊背,一面转过头吩咐:“传府医来。” “快去!” 仆人忙不迭领命去了。 温幸妤干呕了一阵,慢慢缓过劲儿,面前递来一杯温茶。抬起头,就见祝无执抿唇看着她,脸色很难看,眼中隐有忧色。 她垂眸接过茶杯,轻声道谢,喝了几口后,总算压下不适。 片刻后,三个府医匆匆赶来,给温幸妤诊脉。 三人反复轮流诊了,才跪地道喜:“恭喜大人,温夫人已怀有一个半月身孕。” 府医的话像是晴天霹雳,温幸妤愣了片刻,白着脸道:“确定吗?” 祝无执面色平静,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产生出一丝怔忡和无措。 听到温幸妤的话,猛地抬眼看她,复又看向府医。 府医战战兢兢点头。 温幸妤呆在原地,恓惶摇头,喃喃自语:“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怎么会……” 见她这副模样,祝无执心底升起的那点喜悦,尽数消散。 他阴沉沉扫了一眼府医,对方便连滚带爬的出了屋子。 温幸妤眼前一阵眩晕,没有感觉到祝无执的恼怒,只觉得一阵冷气从脚底窜上脊梁。 她脸上血色尽褪,唇瓣颤抖,继而浑身都哆嗦起来,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恐惧。 这孩子,是那天晚上怀上的。 想到那天发生的事,她隐隐作呕,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升起了憎恶之心。 祝无执打量着她的脸色,神情慢慢由阴沉变得平静。 她不愿意又如何。 只要生下孩子,她会慢慢接受他、爱上他,继而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祝无执把温幸妤轻轻拥进怀里,掌心贴着她的小腹,好似在透过平坦,感受着里面孕育的血脉。 他轻声安抚:“别怕,别怕……这是我们的孩子。” 温幸妤痛苦闭眼,默默流泪,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祝无执压着性子哄,嗓音轻柔温和,不间断的抚着她的脊背,直到她渐渐停止啜泣,身体不再发抖。 这天夜里,他没有去宫里,命府医开了安神汤,喂温幸妤喝了,而后哄她入睡。 等怀里的人呼吸绵长,沉沉睡去,他望着帐顶上的山水图,却怎么都睡不着。 * 翌日一早,温幸妤起来,就发现屋子里锋利尖锐的东西,甚至连熏香都被悄无声息撤走了。 她扫视一圈,而后漠然收回视线,如同往常一般,用过早饭后,就躺在摇椅上看天。 天光明亮,一阵风吹过,庭院里的海棠摇曳,不知何处飘来了一团柳絮,荡悠悠落在她脚边。 温幸妤撑着扶手坐起来,俯身捡起,放在掌心看了一会,呼出口气轻轻吹走。 她看着在地上翻滚,时飞时落的柳絮团,忽然有了想法。 晌午,祝无执回到枕月院,用罢饭后,他正要去书房,温幸妤就叫住了他。 “祝长庚,我们谈谈吧。” 祝无执回头看她,只见女人坐在榻边,仰头看着他,白净清秀的脸上,神态沉静而认真。 他转过身,和她隔桌对坐,问道:“谈什么?” 温幸妤看了他一眼,又垂眸看自己的小腹,轻轻的抚摸着它,语气柔和:“我会生下他,会同你永远在一起。” 祝无执一愣,还没来得及欣喜,旋即听到了第二句话。 “但…我有个条件,”温幸妤抬眼,定定看着他,毫无退缩:“我不做妾,我要你娶我。” 祝无执面色一点点沉下去,他沉默了片刻,避开她的目光,盯着手中的茶杯,干涩道:“你出身……容我想想,好吗?” 温幸妤冷笑一声:“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叫旁人母亲。” “你若不同意,那我就杀了他,然后自尽。” “总之,我坚决、坚决不做妾,死都不!” 说罢,她噌的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进了内室。 温幸妤躺在床上,翻身面朝里侧,缓缓闭上了眼。 有了孩子,祝无执不会再让她无名无分,定然会办纳妾文书。 若是成了妾,有那份文书在,她逃跑的概率就又低了几分。 不如先争取最大的利益,日后再想办法脱身。 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她不会轻易放弃,坚决不要一辈子跟这样一个暴戾的疯子捆绑在一起。 祝无执怔怔坐在榻边,天光投入窗户,光影中尘粒浮动,他半边脸上映着暖阳,漆黑瞳仁被照得有些发浅。 他仿佛感受不到刺眼的日光,宛若木雕般一动不动坐着,茶杯由温热变得冰冷。 窗外传来一声鸟叫,他才恍然回神,看了眼纱隔后,仰头灌了一肚子冷茶,缓缓起身。 心绪纷乱间,他回到了皇宫拱垂殿,想通过堆叠如山的奏章,把这件事暂且抛之脑后。 可一直到傍晚,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奏章没有批阅多少,脑海里全是温幸妤决绝的神色。 娶她吗…… 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他难得犹豫不决,搁下笔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手指轻叩案沿,试图权衡利弊,给自己一个答案。 俄而,他站起身出了大殿,决定先回府看看温幸妤。 曹颂跟在身边,对温幸妤怀孕这事,半喜半忧。 快到宫门口,祝无执忽然停了脚步,转身看着曹颂道:“我娶温幸妤做正妻,如何?” “这样她生下孩子,就会真心实意愿意留下了,对不对?” 嗓音干涩,认真看着曹颂,往常波澜不惊,冷傲漠然的眼睛,此时竟隐含不安。似乎想从他那得到个肯定的答案。 曹颂沉默片刻,没有说不对,只说:“主子,还请您三思,温夫人的身份……太过低微,于筹谋无益。” 祝无执听了这句话,没有不高兴。 他来回踱步,最后站定脚步,看着王府的方向,温声道:“她怀了我的孩子,我会娶她,出身低微也不要紧。” “我会想法子给她个好身份,决不辱没祝家门楣。” 只要她肯好好生下孩子,肯留下,一个正妻之位,给她又如何。 祝无执自始至终未否认过对温幸妤的感情,只是瞧不上她的出身罢了。 如今温幸妤怀孕,言辞决绝的逼他一把,忽然就点醒了他。 不过是出身而已,大不了慢慢给她找个清流世家的干爹,抬抬身份。 曹颂看着祝无执的神色,就知对方那一字一句,是确定,不是商量。 他叹了一声,回道:“主子想清楚就好。” 祝无执笑了,黑沉的凤眼里映着细碎的光。 困春莺 第101节 他转身往宫外走,脚步急切:“我去找她。” 【作者有话说】 6k,所以久了点[可怜],宝们原谅我 61 第61章 ◎婚期◎ 温幸妤其实是有些意外祝无执这么快就同意娶她。不过不管怎么样,总算有件事如她所愿。 祝无执对成婚典礼很重视,命钦天监挑了最近的吉时,三月二十三,暮春天气,万物生长的时节。 最开始朝野上下反声一片,尤其是他的那些幕僚心腹,各个觉得他不该娶一个身份低微,对他毫无益处的女人。 祝无执力排众议,将此事敲定。 他为温幸妤寻了个辞官多年,现于应天府书院任山长的干爹。此人名换魏玄成,年逾五十,学识渊博,门下弟子遍布天下,德高望重。 他专门带了礼行,快马前往应天府,三顾书院,威逼利诱下,让魏玄成认下了温幸妤这个干女儿。 祝无执带着魏玄成回汴京,为二人行简单的认亲仪式,将温幸妤的名字划入魏氏宗祠。 如此一来,就算是抬了温幸妤的身份,也称得上书香门第之女。 日子眨眼就过了,春日细雨蒙蒙,万物蓬勃生长。 离婚期还有半个月,这段时间二人关系缓和,日常相处中甚至多了几分温情。 祝无执有时候会觉得很恍惚,觉得这一切都美好的像个梦。时常三更惊醒,借着暗淡的月光,紧紧盯着温幸妤,然后小心翼翼把她搂进怀里,抵着她的颈窝,仿佛只有感受着那温热跳动,方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怀了他的孩子,她愿意同他白头到老。 温幸妤对他的改变,只觉得心情复杂。 她从未想过,祝无执这样桀骜傲慢的人,也会在夜晚小心翼翼抚摸她的小腹,眼含期待,温声细语同她猜测孩子的模样和以后。 温幸妤这一胎怀得很遭罪,整日吃不下东西,晚上也睡不好。看着她一点点憔悴,祝无执很焦躁,他命御医来看了,又请了民间有名的妇科圣手,可他们都说这是正常的,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 祝无执期待孩子的出生,但一看到温幸妤苍白消瘦的脸,以至于会生出一种不要这个孩子的冲动。 * 春天的雨总是很细密,淅淅沥沥的,将整个院子都笼在水雾里,花草好似都溶于其中,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清楚。 温幸妤坐在廊下观雨,身上盖了件天青薄衾。听着雨声,没一会她就困了。 祝无执回到枕月院,穿过细密雨幕,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女子一身鹅黄罗裙躺在黄花梨摇椅上,脑袋歪在一侧,鬓发微乱。微茫的日光映在她身上,好似镀了层温暖柔泽的光晕。 他走上台阶,将伞收起立在一旁,半蹲在摇椅旁,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脸庞,眸光愈发柔和。 俄而,他轻轻将人横抱起来,往主屋去了。 温幸妤睁开迷蒙的眼,打了个呵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祝无执抱着她坐在湘竹榻上,从怀里拿出个册子,眼中闪着细碎的光:“我给孩子取了些名字。” 他翻开册子,一个一个指给温幸妤看,柔声解释每个名字的含义。这些名字有男孩的,有女孩的,皆引经据典,蕴含着期盼和祝福。 温幸妤安静听着,当他问哪个好时,呼吸都凝滞起来,心口也阵阵发疼。 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快疯了,在这场温情的戏码里,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她。一面应和着他的话,对这个孩子产生期待,一面又升起憎恶之心,盼望着能快点扼杀这个孽种。 她垂下眼,最后只道了句听他的。 祝无执感觉她情绪不大对,合上册子,担忧的看着她略微发白的唇,正要说话,就见怀里的人突然捂着小腹,手指紧紧攥着衣料,蜷缩起来虚弱痛呼:“祝长庚,我好疼,肚子好疼……” 他面色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别怕,别怕,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高声让仆从带府医来,把温幸妤稳稳抱起来放到床上。 府医来诊脉,最后开了方子,跟祝无执禀报:“夫人体寒,故而胎像不稳,不过不是什么大事,照常每日喝安胎药就好。” 末了,他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 祝无执皱眉,沉声道:“但说无妨。” 府医这才小心翼翼开口:“夫人再心气郁结下去,怕是对孩子和大人都不大好……” 祝无执没有问为何心气郁结,又如何解开心结。 他知道症结在何处,温幸妤为何郁结于心,闷闷不乐。 挥手让府医退下,他坐在床边,盯着温幸妤苍白的侧脸看了半晌,一言不发。 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脸,开口道:“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温幸妤睁开眼,侧过头去看他,轻轻吐出一句话:“不会离开。” 说完,心里微哂。她原本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可如今却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不对心的谎言。 祝无执一眨不眨盯着她,好似想读懂这张清秀柔和的面孔上的所有情绪。 无声对视片刻,他终究是妥协了。 已经要成婚了,温幸妤想必不会再有逃跑之心。不管怎么样,她都会为了这个孩子,慢慢接受他。 祝无执脱靴上床,像每个夜晚那样,将温幸妤搂在怀中,把脸埋在她后颈微凉的秀发里,哑声开口:“我相信你,我不会再关着你了。” * 从那天后,祝无执撤走了围在枕月院外的侍卫,允许温幸妤在偌大的王府里散步走动。出府则需要他亲自陪同。 温幸妤还是闷闷不乐的,哪怕在府里走动,也只是坐在水榭凉亭中,出神的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瓶儿和几个侍女得了祝无执的吩咐,绞尽脑汁跟温幸妤说话,逗她开心,可效果却不显著。 祝无执无奈,思来想去,最后听从了瓶儿的提议,请了汴京有名的女乐和说话人,来府里唱曲儿讲故事。 温幸妤一连听了几日,面上终于有了笑意,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 这天来的是个二十来岁,容貌清秀的小唱,抱着琵琶,在水榭里唱曲。 温幸妤躺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脑子里却在盘算怎么逃。 听了好一阵,她坐起身喊停:“李娘子辛苦,改日再来吧。” 她唤瓶儿给了三两银子赏钱,吩咐人将李娘子送出府去,自己则率先起身往外走。 同李娘子擦肩而过时,对方忽然轻拽了一下温幸妤的袖摆。 她回过头,就见李娘子指着地上的一颗豆大的白玉珠,滚落在地毯上。 “夫人,您的珠子掉了。” 说着她捡起来双手呈给温幸妤。 温幸妤接过珠子,异样的触感让她心口一跳。 她微垂下手,袖子随之遮盖,旋即抬手递回珠子:“想必是之前的王娘子落下的,李娘子可以去问问。” 李娘子接过珠子,恭敬称是。 温幸妤回到枕月院后,稍坐了一会,便面色困倦的交代仆从不要喊她,径直去了内室,放下幔帐躺在床上。 她从里衣的袖子中拿出东西,借着幔帐内昏暗的光线,总算看清了到底是什么。 秦征当初给她的骨哨。 温幸妤愣了一会,面色狐疑。 这是祝无执故意做了个骨哨试探她,还是说真是秦征买通了小唱,把东西递给她。 她心绪激荡,时喜时忧,盯着骨哨看了好一会。 如果真是秦征的骨哨,那她是不是可以想办法求助? 温幸妤拿不定主意,害怕祝无执突然回来,思索片刻后,挑开一隙幔帐,确定无人后,悄悄起身,把哨子埋进杜鹃花盆栽里。 做完这些,她手心出了一层汗,心跳飞速。 夜里祝无执回来,她细细打量了对方的神态,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此人洞中肯綮,她不敢言辞试探,只能通过观察对方的情绪来分析一二。 一连三日,祝无执看起来都和平日一样,骨哨的事并不像特意试探她。 温幸妤的心放下了一半,打算找个日子偷偷给秦征传信。 * 三月十七,婚期将近,一切都准备就绪。 祝无执专门在王府附近买了院宅子,布置妥帖后,打算让温幸妤从那出嫁。 当日傍晚,他教导完幼帝从福宁殿出来,准备回枕月院,就见一小黄门连滚带爬奔来,扑跪在地上,把一封信举过头顶。 祝无执接过打开看了,面色一寸寸冷沉。 辽军撕毁协议,连破两城,现已围困代、忻二州,意图南侵。 他转身去了拱垂殿,宣各部大臣议事。 当天晚上,忻、代二州一连三封传急报,言粮草断绝,兵民食不果腹,恐撑不过四中旬,十万火急。 河东路忻、代二州,地处宋辽交界地带,大小山峰百余座,是名副其实的北大门。如今河东路边防形势极其严峻,岚、宪、忻、代等州却未有军寨。[1] 祝无执原本打算以为秦启为河东三交口都部署,李青为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驻军于并、代两大重镇,在要害之地增设壁垒,建堡寨关隘等体系,以防辽军南下。[2] 可世事无常,辽人撕毁协议,急不可耐南扰。驻地兵将难以支撑,战事吃紧,他必须改变策略,派援兵前往,将辽人打退。 但大宋重文,朝中大半臣子都是主和派,只有少部分武将,坚持主战。就像先帝那样,予西夏“岁赐”,换取和平。 倒不是说这法子全然无功。这是一种有限的经济政治有段。一来西夏缺铜,大宋输出铜钱,西夏大量使用,而后我朝即可通过控制货币,实行经济封锁。二来,也能加强臣属关系。 如此手段,能维持许久和平。 只是祝无执认为,辽军不适用这种策略。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两天了都没什么结果,祝无执头疼不已,最后决定于镇州设立前线粮仓,征调民夫数万沿滹沱河水路运输粮草,提前调任李青,命其率三万人马,于青州前往战地,又飞书延州钤辖宋业奇,令其带两万人马,奇袭夹击辽军,支援代州。 困春莺 第102节 但这些显然是不够的。 辽人兵强马壮,二十万铁骑骁勇善战。而大宋先祖为了防地方叛乱,设更戍法,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力严重衰退的局面。又因先帝十五年前错误决策导致痛失三州后,大宋的兵将对辽军便心有余悸,畏之如虎。 想要彻底打退他们收复失地,此次战事,他势必御驾亲征,鼓舞士气。 和心腹商议后,祝无执设立监国班子,命幼帝、太皇太后、同平章事以及参知政事,权利交叉处理日常政务、维持运转,互相掣肘。如高级官员任免、军队大规模调动、对外宣战媾和等重大事务,必须快马请示他。 而后赋予御史台、都察院等监察机构更大权力,鼓励其弹劾在京官员不法行为,奏报直达前线行营。命皇城司的察子在京监视,绕过官僚系统,直接通过驿站密奏,汇报京城动态、官员言行,尤其是对监国成员的监视。 枢密院则部分随行,限制枢密使在京调兵权。虎符他留下了一半,调兵需要与掌兵将领的兵符合一。 如此一来,就不用怕他御驾亲征时,朝堂有人作乱。 一项项旨意传达下去,已经到了三月二十一的晌午。 这几日祝无执殚精竭虑,每日只睡一个多时辰,才算是安排好一切。他抽不出空回府,只好让曹颂带话,让温幸妤不要担心,好好歇息养胎。 哪怕政务安排好,他也没有选择休息,回王府后,敲打了一番府中侍卫和仆从,又留下了一队武功高强的亲卫,命他们保护好温幸妤。 踏入枕月院时,已经傍晚,天际红霞晕染。 暮春天气,熏风阵阵。 庭院白釉瓷缸中的水在微风中荡起涟漪,一只莺鸟从桃树间飞出,花瓣被蹭落至水面,同水波一起飘飘荡荡。 祝无执放慢了脚步,望着点亮灯火的屋子,迟迟不敢踏入。 他该怎么给妤娘交代,她会谅解他吗? 婚事推迟,她愿意先只办婚书,愿意生下孩子留下吗? 春风迎面吹来,吹起了他的绛紫官袍。 温幸妤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到祝无执静静站在庭院桃树下,神情透着几分落寞和不安。 她只觉得自己大抵是看错了。 祝无执这样的人怎么会落寞不安呢?他向来目下无尘,运筹帷幄。 她想了想,还是主动走出屋门,柔声道:“怎么不进来?” 祝无执抬眼,看着廊檐下的温幸妤,张了张嘴,干涩道:“妤娘,对不住。” “婚事……得延迟一段时日。” 【作者有话说】 [1][2]化用自《历史地理研究》2023年第4期,第110—124页,《相为表里:北宋河东路忻、代二州堡寨体系考述》,马巍 其他权谋剧情瞎写的,请勿考究哈 62 第62章 ◎出征◎ 温幸妤一愣,心跳随之加快,她收敛好情绪,杏眼含怒:“祝长庚,你什么意思?” 祝无执难得有愧疚之心,他抬步走到她身边,垂眸打量着她的神色,低声道:“北边起了战事,我必须得去。” 温幸妤沉默了一会,仰头看着他,神色认真:“国事为重,我不怪你。” 祝无执轻叹一声,把温幸妤拥进怀中,怜爱地摸了摸她背后柔软的青丝:“明日离开前,我会办好你我二人的婚书,等我回来,再行大婚典礼。” “你乖乖在家等我。” 这样也算是先给她名分,能让她好好在府里养胎等他归家。 温幸妤温驯的贴着他的胸膛,面色平静淡漠,半晌,她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段时日好不容易生出的几分温情,此时却因为这桩意外,变得有些凝滞。 深夜,两人入榻而眠,祝无执将她搂在怀里,思绪纷乱间听到几声微弱的啜泣。他转过温幸妤的肩膀,透过幔帐内昏暗的光线,看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他有些无措,小心翼翼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别哭了,我会尽快回来的。” 温幸妤没有说话,身体却哭得微微颤抖。他心里难受,收紧了搂着她的手臂,低头贴着她的额头,哑声道:“我不会食言,只要你好好等我回来。” 温幸妤眼眶发涩,轻轻蹭了蹭他。 原本只是假哭,为了让他放下戒心,可哭着哭着,眼泪好像倒流进心口,又酸又胀。 或许是因为终于苦等到了机会,或许是在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感到悲戚。她觉得,她大抵不是个好人,不然怎么能为了自己,一心筹谋杀死亲生骨肉。 * 翌日,祝无执带着二人的户贴,快马去了官府将婚书办好。 出官府时,阳光明媚。 祝无执拿起薄薄的纸张,目光落在两个人的名字上,心跳一点点加速,一下又一下。 街市喧嚣,他站在人群之外,垂眸定定看了很久,冷傲的脸柔和了许多。 祝无执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像这尘世里每一个平庸的人那般,因为一纸婚书,生出如此欣喜的情绪。 或许,情爱真的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祝无执将婚书带回府,给温幸妤看了一眼后,珍而重之的放入书房的一个檀木匣中,落了锁。 他看着温幸妤略显伤感的眼睛,低头轻吻她的额头,随之将人紧紧搂进怀中,低声道:“等我回来。” 说罢,他松开了手,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一次也未曾回头。 暮春将尽,风萧萧,庭院唯一的桃树花瓣簌簌落落,织成芬芳的雨,模糊了视线,隔绝了天地。 落不完的落,粉不断的粉,她看着花雨那头消失的背影,缓缓转身。 * 当天夜里,雨声淅淅沥沥。 温幸妤趁值夜的哑婢女睡着,挖出了杜鹃花盆栽里的骨哨,擦干净后,悄悄推开内室的轩窗。 凉风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她伸手摘了窗边绿树的叶子捏在手中,才把哨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哨子的声音倾泻而出,不是刺耳的哨声,而是恰似莺鸟轻啼的声响。 在滴滴答答的落雨声中,并不突兀。 温幸妤松了口气。 本害怕哨子引院中仆从注意,专门摘了叶子掩饰,想着若有人来,就说是心中挂念祝无执,故而吹叶以寄情。 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 等了一小会,有只黑色的乌鸦划破雨幕停在窗沿上,黑眼珠滴溜溜转动看着温幸妤,而后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 温幸妤看了眼纱隔,确定婢女未醒,赶忙从镜台的抽屉里拿出黛笔,又扯了一小条白色里衣,在上面写下一行话,随之取下乌鸦颈下羽毛中小指长的竹筒,把布条卷好放了进去,以蜡封好盖子。 她屈指摸了摸乌鸦的羽毛,把竹筒挂回去,抬手放飞。 乌鸦消失在蒙蒙夜雨中,温幸妤阖上轩窗,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不知道秦征有没有随军出发,只希望这信能安然无恙送到他手中。 * 汴京距代州一千二百里路,急行军,中途无停歇,也得十七八日。 先行部队为先锋骑兵和精锐步兵。负责侦查敌情、清理道路、抢占要地。骑兵控地形,步兵筑简易工事。中军为禁军主力,以及祝无执为首的指挥中枢,并含步骑混编及弩炮部队。另有粮草辎重随行,由厢军押运。后军为乡兵及殿后部队,保障侧翼。 第七日,祝无执带兵过太行陉道。崇山峻岭间,孔道如丝,蜿蜒盘绕,他命兵将于此处暂停休整。 他遥望汴京的方向。 也不知他离开的这几日,温幸妤有没有受人欺负,府上的奴才有没有好好侍奉她。她那般好性子,纵使被人欺负,怕是也不会计较。 明明才出发几天,他却已经归心似箭了。 眺目远望,入目重峦叠嶂,蜿蜒小道一路铺至天边。青年身披玄甲,身后青山翠木,天地带着暮春特有的生机。他端坐马上,好似误入浓绿的一抹漆黑坠星。 他必须前往狼烟滚滚的雁门关。他盼望回到佳人在侧的汴京城。 * 离京的第十七日,再行数百里,便能到代州城北四十里外的抗辽前线雁门关。 深夜,主屋外间亮着盏昏黄的灯,瓶儿在小榻上值夜。屋里很安静,只听得到窗外时不时的虫鸣。 瓶儿眼皮打架,昏昏欲睡中忽然听到内室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她一下清醒了,提灯快步到内室看温幸妤,就见对方蜷缩在被褥间,脸和额头了出了汗,口中时不时溢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和呻/吟。 瓶儿吓得不轻,趴在床边轻推温幸妤的肩膀,口中焦急呼唤:“夫人,夫人醒醒。” 温幸妤猛地睁眼,脸色煞白。 她喘息着坐起来,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把抓住瓶儿的手:“长庚可有传信回来?” 瓶儿吐出口气,回道:“我听李大哥说,大人怕是才到雁门关。若是加急传信来,最快也得十日。” 温幸妤看起来心神不宁,她眼眶红红的,鬓发凌乱,嗓音发干:“我,我梦到他……” 剩下的话被哭泣声吞没,不言而喻。 瓶儿听着难受,拍了拍温幸妤的背,柔声安慰:“夫人只是做梦了,别怕,别怕。” 宽慰了几句,温幸妤面色总算好看了些,她重新躺下,瓶儿正欲放下幔帐,就见女主子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津津,痛哼道:“瓶儿我肚子有些痛,快…快去请府医。” 瓶儿心口一紧,忙不迭起身,一阵风般冲出屋门,叫来了李游,让他去请府医。 过了一阵子,府医提着木箱进屋,摸脉后沉思了片刻,如实道:“夫人忧思过重,一来致使胎象不稳,二来……再这样下去,恐对寿数有碍啊。” 李游和瓶儿面色大变,温幸妤神色也有些呆愣。 瓶儿没忍住追问:“莫大夫,那夫人该怎么办?如何才能放下忧虑?” 李游跟着看向府医。 府医面对三人的目光,叹了一声,回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啊,这就要看夫人到底为何所忧。” 困春莺 第103节 温幸妤沉默了一会,面色虚弱朝府医道谢:“劳烦您深夜跑一趟。” “李游,送莫大夫回去。” 府医离开后,哑婢女煎了药来,瓶儿看着温幸妤喝下后,试探开口:“夫人……是因大人出征而忧虑吗?” 温幸妤不置可否,疲惫道:“去歇息吧,我没事了。” 瓶儿伺候温幸妤躺下,放下幔帐熄了灯,于外间小榻上打盹儿值夜。 温幸妤躺在漆黑的幔帐里,望着模糊不清的翠竹帐顶,神色漠然。 祝无执数次不顾她的意愿强迫、折辱她,却傲慢的以为一个孩子一纸婚书就能一笔勾销。 怎么可能? 她不要他高高在上施舍的爱,她绝不要和这样一个执拗的疯子捆绑在一起。 * 第二日,温幸妤神色恹恹,只用了一顿饭。深更半夜又梦魇惊醒,值夜的婢女吓得不轻。 第三日,她躺在摇椅上,一动不动,好似枯败的花。夜里照旧噩梦惊醒。 第四日、第五日,眼看女主子日渐消瘦,忧思连连,院中的仆从和外面的亲卫担忧不已,生怕孩子出事,祝无执回来降罪。 第六日,温幸妤提出要去相国寺为祝无执祈福。 祝无执出征前,没说过不允许温幸妤出府的话,只交代过尽量少出去,且每次出府都得有亲卫明暗处护卫。 故而李游犹豫了一会便同意了,想着去相国寺祈福后,夫人能心情好一些。 第二日清晨,温幸妤趁着婢女出去准备热水,轻手轻脚下床,打开镜台上一个装玉镯的匣子,把一张纸折好放在玉镯下的软垫底。 那是和离书,盖了官府印章的和离书。 印章是秦征的乌鸦带来的,她也不知道对方怎么弄到官府的印。 虽心有担忧,但比起这些忧虑,她更不愿意逃跑了都跟祝无执绑在一起。 有了盖印的和离书,她将真正拥有自由。 收拾妥帖后,宝盖马车自摄政王府正门出,行至相国寺。 温幸妤前往大雄宝殿上了香,跪在蒲团上,仰头看着悲悯的金佛,缓缓垂首闭眼,双目合十。 [佛祖在上,保佑信女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佑大宋击退辽人,山河稳固。] 出了殿门,温幸妤说自己太累了,想先在后山禅房歇息片刻,再行回府。 李游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一众仆从亲卫随行,护送温幸妤至禅房。 刚到后山小径,还未到禅房,变故丛生,一行黑衣人包围而来。 事发突然,这些刺客武功高强,下手狠毒,重伤三个护卫后,其中一人飞身挟持了温幸妤。李游等亲卫怕误伤女主子,难免束手束脚,最终不慎放跑了挟持温幸妤的刺客。 亲卫被其他刺客缠着脱不了身,过了好一会,才有两个亲卫甩开刺客,骑马追去。又过了一阵,其余刺客皆被活捉。 * 后山树木高耸入云,遮天蔽日,枝繁叶茂。 面对唾手可得的自由,纵使心有疑虑,温幸妤也没*有挣扎。 那刺客甩了甩剑上的血,收入鞘中,而后动作小心的将她扶到一匹马上,坐于前边,自林间狂奔穿梭。 马儿后边拖着树枝,用来清扫痕迹。它跑得很急,耳边风声呼啸,叶片唰唰划过脸颊,有些刺痛,温幸妤听着自己蓬勃加速的心跳,却不觉得害怕。 这刺客似乎早都观察好了路线,顺利脱身后又在山野间行进几十里,最终停在一处农庄前。 翻身下马后,他把温幸妤扶了下来,而后扯下面巾。 五官明若朝霞,眼眸黑白分明,澄澈而纯良。正是沈为开。 温幸妤早在被他挟持时,就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天水香,分辨出是谁。 她神色复杂,福身道谢:“多谢沈大人出手相助。” 沈为开笑了笑,推开院门示意温幸妤进去。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快进来吧。” 门内庭院清雅,迎春花爬在院墙上,嫩黄浓绿交织,生机勃勃。 她犹豫了一瞬,点头踏入。 沈为开并不意外,他跟着进去,阖好了院门。 这场劫持刺杀,他从收到温幸妤的信开始,整整筹谋了半个月。他丝毫不觉得会查到他头上,因为那些刺客都是秦征的人。 要查,也查到的是秦征。 功劳他要,危险他不担。 温幸妤打量着院落,心有戒备,握紧了袖中锋利的金簪,跟随沈为开进到堂屋。 二人入座,她没忍住问道:“那信不是传给秦小将军的吗?为何是你……” 之前她用那乌鸦传信,很快就得到了回信。而后思索良久,决定等确定祝无执到雁门关,再行逃跑之计。 一来汴京距雁门关一千多里,行军最快也得半月余,晚点跑,祝无执不可能转头回汴京。二来两地间单骑加急传信,最快也需要十日。 如此一来,等她逃跑的信传到雁门关,祝无执的信传回汴京,一来一回二十日,她早已遁出牢笼,任天地广阔。 可她万万没想到,和她暗中传信敲定策略的,是沈为开。 沈为开给温幸妤倒了杯温水,似乎并未注意到面前女子的戒备,眉眼弯弯:“秦将军随军出征,走之前把鸟儿交给了我,故而十几天前收到信的是我。” “姐姐别担心,这宅子周遭几十里都未有人烟,且在我老师名下,不会被人发现的。” 温幸妤没有喝水,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你了。” 沈为开但笑不语。 二人相顾无言,静默片刻后,他看着温幸妤隐隐发白的脸,扫过她的肚子,温声关心:“可是身子不适?我略通医术,可帮姐姐诊脉。” 温幸妤摇了摇头,抚着肚子,手指缓缓收紧,攥着那片衣料。 沉默片刻后,她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沈为开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弄些堕胎药?” 63 第63章 ◎心悲◎ 沈为开其实是没料到温幸妤会想打了这个孩子。 在他眼里,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会迸发出接近自毁的母性。哪怕会被指指点点,哪怕会生活困苦,都会竭尽全力将这个孩子托举长大。 就像他母亲。灾荒过后,被骗去大户人家做厨娘,而后抛弃贞洁委身一个畜生,只为让他能有一口饭吃。 说实在的,他司空见惯这样的事,但心底是不赞同乃至憎恶的。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他宁愿母亲抛弃甚至是杀了他,选择有尊严的好好活下去。 可时光不能倒流,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今后势必要一样一样还回去。 沈为开看着女人苍白的脸,对她又多了几分古怪的情绪。 和她重逢后,他一直认为现在的温幸妤善良软弱,他本以为对方会好好生下这个孩子,独自抚养。 没曾想…她竟有这样的决心。 沈为开没忍住开口:“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身为母亲…你真的舍得吗?” 温幸妤垂下眼,复又抬起,眼底有悲伤,更多的是坚定:“我首先是我自己,才是一个母亲。” 声音轻如羽毛,言辞却又认真而笃定。 做不做母亲,该是她自己决定。 她不可能生下痛苦中孕育的骨血,更不想再跟祝无执有任何牵绊。 沈为开怔忡片刻,好似看到了那年灾荒,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打走骂他野种的坏孩子,摸着他的头,郑重告诉他“你不是野种,你只是你”。 俄而,他眯眼笑了,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温莺还是小时候那个温莺。 天真善良的底色下,是“为人之道,首在立己”的坚韧和自我。 她是蒲草,是迎春花,亦是坚硬的岩石。 他没有再说什么,关心了几句,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 苦涩的汤药滑进食管,淌进胃腹,温幸妤蜷缩着身体,煞白的脸埋在被褥中,手指紧紧绞着腹部的衣料,阵阵疼痛中,眼泪无声,唯有微弱的喘息。 悲戚,痛苦,怨恨,后悔。 她曾向他捧去赤忱的善心,换来的却只有恩将仇报的强迫折辱。 随着那堆血肉一起流走的,还有她眼里明亮澄澈的光芒。 转眼间,温幸妤变成了失去孩子的母亲。当年那个凭着一份恩义、满腔赤忱,拼命自牢狱救人的少女,不复存在。 沈为开不知从哪里雇了个医女来,悉心照顾小产的温幸妤。 好在怀胎月份不大,调养起来容易些,不至于日后落下什么病根。 过了五日,温幸妤尚且虚弱,就提出要离开。 她不知摄政王府的侍卫和皇城司的人,如今查到什么地方了,以防被找到,哪怕身子还有些虚弱,也不敢再耽搁下去,决定乘车离开。 沈为开办事效率很快,隔日就送来了两份写着其他人名的凭由户贴,以及三分空白凭由,并且雇好了马车。 温幸妤收下了沈为开赠与的银钱,写下欠条,准备等祝无执彻底放弃她、忘了她的时候,再暗中给沈为开寄银子还钱。 她背着包袱走到马车前,看着沈为开,郑重作揖道谢:“多谢沈大人出手相助。” “如果可以,等秦将军凯旋,还望沈大人替我向他道谢。” 困春莺 第104节 “二位的恩情,等风头过了,我定会相报。” 沈为开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谢我和秦将军。” 温幸妤道:“为何?” 沈为开笑容不变:“我跟他曾经都受过你的恩惠。” 末了,在温幸妤疑惑迷茫的目光中,补充道:“事关性命的恩情。” 温幸妤实在想不起怎么救过沈为开。她思索了片刻,不再纠结,换了个问题:“你放走我,会不会被祝无执清算?” 沈为开眨了眨眼,漂亮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不会,我老师是嵩阳书院的山长,他会保我安然无虞。” 温幸妤在《寰宇记》上看到过四大书院的情况,知晓历任书院山长都是门生遍布天下,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哪怕没有官身,也在朝中有很大的话语权。 她放下心来,再次朝沈为开道谢。 沈为开摆了摆手:“阿莺姐,快走吧,我的人阻拦不了多久皇城司和摄政王府的人了。” 她只好拱手告辞,登上马车。 墙头迎春花簌簌落落,沈为开望着青蓬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彻底被浓绿吞没,才施施然转身回院。 他唇角带笑,提笔写下几个字。 [老师,可以动手了] * 祝无执选择把行营设在雁门关箭楼,此处北控西陉古道,南扼滹沱河谷,城垣三重如巨兽盘踞山脊。 代州情况危机,辽军铁骑昼夜猛攻代州城,哪怕有宋业奇和秦启左右夹击奇袭,也只是杯水车薪,暂缓敌军攻势。 军帐中,氛围紧张凝滞。 挂于墙面的舆图上,代州城被朱砂圈出,祝无执指着城东三十里的陈家谷,神色冷肃:“此谷形如巨瓮,乃天赐坟场。” 秦征皱了皱眉,不大赞同:“殿下欲效杨岭旧计?当年他率五百骑出雁门奇袭辽军后背,却被王侁断却归路……” 祝无执打断了对方的话,走到沙盘跟前,三言两语解释战略。 先遣两千兵马昼夜举火扬尘,伪装主力屯驻瓶形寨,牵制辽军东翼。再选无月之夜,遣死士携带火油、硫磺等引火物潜入敌营,同时以轻骑在外围制造混乱,焚毁辽军粮草后佯败,最后秦征率五千精兵趁夜走西陉古道,诱敌追入陈家谷,而我则提前亲率兵将埋伏。” 末了,他面上浮现极淡的笑:“待耶律奇追进谷口,伏兵放箭,而后倾泻火油擂石,封死瓮口。” 青年身披玄甲,凤眼生威,周身气度冷傲,缓和低沉的嗓音下,是令人信服的沉着自若。 话音落,再无反对之声。 第三日夜,万事俱备,只差引敌军深入陈家谷。 祝无执大步出了帐子,欲亲率兵马诱敌深入。 正欲翻身上马,曹颂疾步走来,面色难看,低声道:“主子,李游来信,说夫人她…于相国寺后山遭人挟持,踪迹消失。” 说罢,他垂着头,不敢看祝无执的神情。 祝无执猛地抬眼,握着缰绳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手掌阵阵发麻。 他竭力保持平静,详细问了曹颂事情经过。 随着曹颂话音落下,祝无执神色一寸寸凝固,面色可怖。 遭人挟持,哪有那么巧的事。 分明是愚弄他几个月,趁他不在千方百计逃跑! 雁门关黄沙满天,夜风寒冷刺骨。 祝无执站了一会,手指捏得咯咯作响,眼神森冷:“给李游传信,封锁京畿一带,传令给各路驿站,张贴告示,势必要抓她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倘若她想以孩子威胁,就灌她一碗堕胎药,再打断她一条腿,绑来代州见我。” 他算是明白了,温幸妤就是个贱骨头,哪怕对她再好,也根本不可能听话,只要一有机会,就处心积虑逃跑。 反正怎么样都不会心甘情愿留下,何必还要再给她留情面?不如直接抓回来囚/禁。只要结果是待在他身边。 哪怕她恨。 军务不可耽搁,祝无执不作停留,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 精兵悄无声息地自侧门鱼贯而出。马蹄裹布,铜铃摘除,悄无声息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陈家谷形狭长,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谷底仅容五马并行。初夏的野草已没膝,夜风过处,翻涌如绿浪。 祝无执藏身于草木中,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忽近忽远。 “来了。”亲兵突然低呼。 谷口处,火把如繁星骤现。秦征率残兵败退而入,甲胄破碎,旌旗歪斜。身后辽军铁骑如潮水般涌来,当先正是辽军主帅耶律奇。 “宋将休走!”耶律奇弯弓搭箭,秦征肩头中箭,险些坠马,却仍咬牙挥鞭:“快进谷!” 辽军尽数入谷,清冷月光下,祝无执一挥手:“放箭!” 刹那间,两侧崖壁万箭齐发。谷中辽军顿时人仰马翻,战马哀鸣着将士兵甩落,又被后续铁骑踏成肉泥。 耶律奇脸色大变,暴喝一声:“有埋伏!后队变前队,撤!” “迟了。”祝无执冷笑。 谷口处早已被滚木礌石封死,熊熊火光照亮他俊美桀骜的脸庞。他银枪一指,精兵山林中倾斜而出。 祝无执一马当先,银枪化作白虹。辽军重甲在他枪下如纸糊般脆弱,枪枪夺命。 月光与火光交织,喊杀声震天。 祝无执心中堵着口气,他杀招凌厉,仿佛只有杀人,方能消解几分心中的翻涌的戾气。 温热的献血溅到脸上,视线仿佛都蒙着一层红绸,天地一片赤色。 杀着敌军,心中却一直浮现出温幸妤的脸。何其可恨,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却三番四次戏弄他,践踏他的真心。 这次抓到她,他不会再心软。 祝无执逼近耶律奇,两马交错,金铁交鸣声震山谷。祝无执虎口迸裂,借势回马一枪,直取耶律奇后心。 耶律奇俯身避过,弯刀划来,祝无执堪堪躲过。 未及喘息,数柄弯刀袭来。他旋身枪尖横扫,一圈辽军喉咙断裂,滚下战马。 秦征余光一瞥,目眦尽裂,高声提醒:“祝长庚当心!” 话音未落,一身形高大的宋兵,竟挥剑偷袭,向祝无执后心刺去。 因着温幸妤的事,祝无执本就心绪不稳,他躲闪不及,只好反手一枪。“噗呲”一声,右肩膀生生受了一剑,而那宋兵也被扎了个透心凉。 受伤肩膀拉扯手臂,他手腕发麻,辽军见他受伤,纷纷包抄而来。 宋军支援不及,祝无执被围困其中,面色不变,挥枪迎敌。手掌麻木,玄甲被染成红色,鲜血顺着枪尖往下滴。 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眨眼间,他身上挂了许多伤痕。 眼睫被血黏在一起,新血顺着额头往下流,就连发梢都在滴血,分明是黑沉的夜,入目却一片血红。 打到最后,手都在微微发颤,一时不察,被人砍断马蹄。 他凌空翻身,银枪拄地稳住身形,辽军挥刀包围,耶律奇挥手,敌军搭弓射箭,百箭齐发。 三支漏网之鱼刺入他的腹部和心口,剧痛袭来,祝无执眼前阵阵发黑,咬牙折断箭矢。 秦征终于突破层层阻碍靠近,将围困祝无执的辽军杀尽,只见昔日矜傲漠然的青年身中数箭,单膝跪地,仅仅停息片刻,就站起身,夺过敌军战马,翻身而上,不要命的杀敌。 战至三更,谷中尸积如山,兵戈声渐歇。 祝无执看准时机,控制住颤抖的手,拉弓射箭,射穿耶律奇的头颅。 辽军见主帅毙命,顿时大乱。谷外埋伏的宋军趁机掩杀,箭雨铺天盖地。 北风萧瑟,乌云缓缓散去,露出如钩残月。 祝无执身负重伤,本就是强弩之末,此刻终支撑不住滚落马下,重重摔在地上。 夜色如墨,他浑身浴血躺在土地上,胸口起伏微弱。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化作虚无,什么都听不见,唯有自己浓重的喘息。什么都看不清,入目皆是血色。 他身上的伤已经失去痛觉,唯独那颗心。 祝无执从未想过,这颗坚不可嶊、薄情寡义的心,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女人,如同被冻在寒冰下,生出彻骨的悲凉。 他不免自嘲的想,倘若他死了,温幸妤应当会很高兴。 透过眼睫上的血污,望着模糊的天际,缓缓闭目。 意识消散前,眼前依旧浮现温幸妤或喜或嗔的脸。 “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不会离开。” 骗子。 彻头彻尾的骗子。 64 第64章 ◎不悔◎ 枝头新绿盎然,春江野鸭游弋,车轮碾过泥土草屑,转动间奔向另一个惨绿季节。 各大驿站都贴了告示,有兵马在寻温幸妤,车夫只能驱车从山野小径走,绕开驿站和附近的县镇。 温幸妤并不太信任沈为开,出了京畿一带后,趁深夜车夫熟睡时,带着包袱和观澜哥的骨灰,悄然离去。 她根据在《寰宇记》中看到的地志和风俗,避开官道,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一个多月。 这一路温幸妤吃了很多苦,脚底磨出血泡,手脸颊被树枝划破,被虫子咬。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停下脚步。她出身底层,幼时做过流民,从不是什么娇弱的人,最能坚持。 困春莺 第105节 夜深人静,温幸妤常常能梦到这几载发生的事——从祝无执用观澜哥的骨灰威胁,到被他按在假山中的屈辱,最后是那个尚未出世被自己亲手扼杀的孩子。惊醒后,哪怕知道已经离开,却依旧痛苦万分,心悸不已。 她清晰的知道只有彻底远离祝无执,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抵达泗州后,温幸妤乘船到扬州。 她故意用真实姓名登记了前往平江府的船票,又用沈为开给的假凭由登记去宿州的船票,用以迷惑去向。 而她并未真正离开,填了空白凭由和户贴,改名换姓扮成瘦小的男子,暂时留在扬州六合县一个偏僻的镇子,进行休整。 温幸妤一路上都很谨慎,刚上了马车,就把耳坠摘了,后面翻山越岭赶路,日头下暴晒,肤色也由原来的白皙变得略黑。 到了扬州后,她耳洞长好,因为走了很多路,比起关在后宅时的柔弱,变得肌理紧致,体健筋强。再加上她个子不算矮,故而扮做男子并不突兀,看起来就是个个头稍矮的少年。 温幸妤当时跟高月窈闲谈时听了不少扬州话,外加《寰宇记》中的扬州风俗,她又能吃苦,善于观察,遂很快顺利融入到当地生活。 江南的小镇潮湿炎热,时而烟雨蒙蒙,时而惠风和畅,每每清晨都会被一层雾气笼罩,远处山峦如水墨勾勒。 温幸妤以寻找亲戚为由,在镇子上赁了个破陋的小院子。 她不敢做熏香卖,每日下午最热的时候,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些紫苏饮、绿豆汤等爽口的糖水饮子,为后续离开六合县攒钱做准备。 天泛起鱼肚白,她照旧收拾妥帖后,出门上街买今日做饮子所需要的食材。 刚阖上院门,隔壁卖糍粑的李婶子也正好出门。李婶子是个热心肠,操着一口南方话,一笑眼尾就压出几道鱼尾,爽快又和善。 温幸妤笑着打了招呼,二人一道出了巷口,往街上走。 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小贩们早早出来摆摊子,也有不多几家店肆开门,炊烟袅袅。路旁的河水弥漫着水烟,雾蒙蒙的,偶有小舟划破水面,远远去了。 温幸妤很喜欢江南水乡的烟雨蒙蒙。 李婶子推着出摊的木车,打量着温幸妤的脸,突然笑道:“小宋啊,我听说你今年十八了?” 温幸妤点点头。 名字是假的,年龄自然亦是假的。 李婶子压低了嗓音,眉飞色舞道:“我娘家侄女今年及笄,模样身段儿都好,女红也出色,至今还未定下人家……” 未说出口的话,不言而喻。 温幸妤有些无奈。来六合后,不少人明里暗里打听她的“婚事”。 她摇了摇头:“谢谢婶子好意,我母亲故去前为我定了亲事,只不过我要守孝三年,所以还不能成亲。” 李婶子满脸惋惜,心说这后生脚踏实地,手里攒了银子不说,样貌俊秀,身上有书卷气,实在难得。她家推崇读书人,着实满意这宋郎君。 但人家都婉拒了,她也不能强行把侄女塞给他。只好叹了口气:“也是没缘分。” “我去摆摊子了,小宋你也忙去罢,记得照常给我留一碗紫苏饮子。” 温幸妤点了点头,和李婶子告辞,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 回去后做好饮子,晌午后开始走街串巷卖,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卖空了。 夜里温幸妤坐在床边,数着这段时日攒下来的银钱,盘算着再过个十来天就离开此处。 * 陈家谷一战顺利解代州之围,重创辽军,又过了三日,秦启带兵支援忻州,收复被占的城池,将辽人驱逐出大宋边境。 祝无执在陈家谷战役中遭宋兵偷袭,身负重伤,最危险的是有支箭矢没入胸口,离心脏仅有一寸。 他昏迷了整整五个日夜。 混沌间,时而梦到幼时母亲端来金玉酥,笑盈盈看着他。画面一转,虚掩的雕花屋门缓缓大开,一双红色绣花鞋逆着光,在空中荡啊荡,荡啊荡。鞋上的珠子很刺眼,让他看不清女人的脸。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母亲,那个尊贵的、可怜的、疯癫的…死去的母亲。 时而梦到温幸妤站在胡杨村那颗桂花树下,花瓣簌簌间,她明亮的眸子,含笑望着他。画面一转,桂花树枯败,她目光冰冷的推开他,褪下华服,换上粗布麻衣,毫不犹豫转身离去。他眼睁睁看着,却抓不住温幸妤的半片衣角。 祝无执身居高位,拥有世人所不能拥有,却偏生抓不住最普通的“情”。仿佛他生来,就是天煞孤星,孤家寡人。 醒来后,祝无执没有因为温幸妤逃跑而荒废军务。 他一向勤勉,处理了汴京送来的密信,又召集将领,询问了昏迷几日辽军的动向,做好决策后,抽空去见被关押在地牢的叛徒。那叛徒是个硬骨头,哪怕严刑拷打,也未撬开对方的嘴。 祝无执让人把叛徒在行营练武场活剐了,命所有兵将观刑,以儆效尤。 过了两日,汴京传来了信,李游说查到些蛛丝马迹,温幸妤逃离八成是秦征暗中帮忙。 秦征性子直,为人良善,带兵打仗尚可,却没什么心眼。祝无执心知肚明光凭对方的能力,布局不可能如此完善谨慎。定是还有人暗中帮助温幸妤。 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沈为开。 祝无执怒极反笑,不免自嘲。 温幸妤善良,四处留下恩惠,当年救下他,也不过是因为“善”之一字。他跟秦征,跟她救过的每一个人,并无差别,都是过客。 他爱极了她的善,却也恨极了她的善。 祝无执没有杀秦征,因为对方是秦启的干儿子。现在正处战时,他还要用这两个人。 故而在秦启的求情下,他罚了秦征三十军棍,暂且揭过此事。 不出意料,几日后曹颂告诉他,还未搜寻到温幸妤的踪迹。而后又拿出密信给他。 信上说,广陵王赵元傅遣次子进京,动作频繁,图谋不简单,或有夺权之意。 祝无执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关窍。广陵王无实权,背后定有多方势力暗中操控。他脸色苍白,低咳几声强撑着坐起来:“拿纸笔来。” 辽军不日恐重新集结兵力,他没工夫和这些人内斗。 祝无执本就打算处理这些皇室宗亲,眼下不是最好的机会,却正好方便提前布局。等收回燕云十六州,回到汴京后,就能把这些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曹颂拿了信,欲言又止。 祝无执知道曹颂想问什么。他喝了口温水,神色阴鸷,嗓音低沉沙哑:“让李游带三十人,由明转暗继续追捕,皇城司的人可以撤下了。” 温幸妤如此愚弄践踏他的真心,就不要想好过。哪怕她逃到天涯海角,哪怕化成灰,他都要把她抓回来。 鬼门关走了一遭,祝无执的偏执和戾气没有减轻,反而愈发严重。 老天让他松手,可他偏要强求。 * 攒够了银钱,温幸妤不敢耽搁,退了宅子,乘客船离开六合县。 船入长江,溯流西行至江州,入鄱阳湖,自洪州溯赣江至虔州,而后温幸妤改陆路翻越大庾岭,转浈水至韶州。 几经周折,水陆多次转换,最后经韶州、循州,辗转几道模糊去向,抵达潮州。 从扬州六合县至广南路潮州,将近三千里路,吃尽苦头,行过平原,跨过高山,渡过江河,从盛夏到寒冬,花了整整半年多时间,方顺利抵达。 哪怕是一月的天,潮州也并不冷。 她换上破旧的罗裙,填了最后一张空白凭由,化名周莹,进入潮州凤岭县。 眺目远望,温幸妤双眼中映着如洗碧空,映着翠绿层叠山峦,明亮而沉静。 从离开汴京到现在,将近一载。一路上,她偶尔会听到关于祝无执的消息,譬如他战无不胜,带兵势如破竹夺回城池,譬如他刑罚严苛,手段狠厉无情。 百姓对他褒贬不一,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是个好的掌权者。 温幸妤觉得,他这样的人,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而不是在执着于她这个卑微的农女。毕竟他一直瞧不起她的出身,嫌弃她不通文墨粗鄙,她一直都知道的。 午夜梦回,她难免想起祝无执那张俊美的面孔,冷傲的凤目,以及当初相处的点点滴滴,无论是痛苦的,恐惧的,亦或者…温情的。 时间久了,那份愤恨慢慢平息,唯剩几分恍惚,和驱之不去的畏惧。 可纵使如此,千辛万苦,磨难重重,她也从未后悔过。 站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闻着若有若无的湿咸海风,她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一半。 天高地迥,山水茫茫,自此跟祝无执隔着千山万水,她不会再被困在四方院落。 * 自从温幸妤逃走,朝堂暗流涌动,祝无执就变得愈发勤勉,也愈发暴戾冷血。军中的将士敬他,朝中的大臣畏他,民间传出他暴虐无道的骂名。 军帐中烛火长明,他把自己埋在堆积如山的事物中,仿佛就能短暂忘记温幸妤的脸。 有时透过摇晃的烛光,他仿佛出现幻觉,看到了温幸妤那张清秀温软的脸。继而会猜测她过得好不好,生了儿子还是女儿,有没有被人欺负。 每当这时候,头痛欲裂,只觉恍惚。 祝无执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 有时他愤恨不已,甚至想把这个戏耍他的女人碎尸万段。可随之时间推移,他又害怕她死在外边,满心想着只要她带着孩子回来,乖乖认错,他便既往不咎。 一半是恨,一半是爱,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想怎样。 时光如梭,祝无执等了又等,一年多日月,都未发现她的踪迹。 他不免想,世道艰难,她逃跑时怀着孩子,又那么柔弱,会不会被贼人害了性命,亦或者逃跑时意外死在哪个无人的山野沟壑。 他不敢想,只要一想,疯病发作就严重一分。 祝无执性子愈发阴晴不定,沉郁暴戾。本应该慢慢处理的人和事,他却没耐心了,一心想安定天下后回到汴京,亲自寻温幸妤回来。哪怕成了具尸体,也要留在他身边。 祝无执御驾亲征,短短一载余三个月,就收复燕云十六州中的云、朔、应、寰、涿、蓟幽七州。 他是天生的掌权者,政事上运筹帷幄,军事上也用兵如神,攻无不克。 天地烟尘漫卷,风声呜咽,祝无执勒马于幽州城下,身后是沉默如林的宋军,兵戈映着日光,寒芒刺眼。 幽州城门洞开,祝无执眉目淡漠,策马徐行,踏过一地断臂残肢,踏过破损的辽军旗帜,进入城池。 一载烽火,七州易主,血洗近百年的耻辱。 幽州位于燕山南麓,扼守华北平原通往塞外的五大关隘,是大宋抵御蛮夷的防线。所谓“失幽蓟则天下常不安”。 当年辽国控制幽州后,便能随时南下威胁。 如今夺取幽州等几个关键城池,祝无执便可把继续北伐的任务交给秦启秦征父子,自己则班师回朝,腾出手清剿那些碍眼的政敌和皇室宗亲。 祝无执一身绣金玄袍,立于城墙之上,凤眸阴鸷。他眺望远方,好似想穿过一望无际的山脉,找到温幸妤的所在之地。 无论生死,无论多少年,他都一定要找到她和孩子。 【作者有话说】 祝狗黑化值持续加载中—— 求灌溉宝们~[可怜] 65 困春莺 第106节 第65章 ◎和离书◎ 潮州是岭南边陲州郡,温幸妤所抵达的凤岭港有“负山阻海,为潮郡之襟喉”之称。 此处除陶瓷、盐外,还出口潮州纺织品、糖等。航线东通闽浙,南达广州、占城、三佛齐,西至东南亚诸国,呈现“艨艟辐辏,商使交属”的盛况。 温幸妤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来此地乃是流放之处,距离汴京将近四千里路,山水迢迢,更有“毒雾瘴氛,日夕发作”之名,祝无执不会想到她会千辛万苦到此处。二来,潮州的百姓来自四面八方,往来做生意的胡人也很多。温幸妤一个外地人待在这样的地方,哪怕不会说本地话,也并不打眼。 温幸妤到的时候是一月多,天气不冷不热,只是雨有点多,淅淅沥沥的,水烟弥漫,比扬州还潮湿。 她寻了个脚店暂住下,花了些日子了解清楚本地风俗忌讳、工价几何等,便在永兴街找了个绣娘的活计,吃住都在那,安全且省钱。 老板给开的工钱还不错,温幸妤学东西快,人又勤快,故而每个月都能攒下不少。 绣坊老板祖籍在沧州,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名唤覃萍,肤色黝黑,为人爽利,口音和潮州本地话不同,温幸妤勉强听得懂。 覃娘子丧夫二十载,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二十五,名唤巧娘,不乐意嫁人,覃娘子也不催,让留在绣坊帮忙。 绣坊不大,温幸妤和巧娘住一个屋,相处久了,自然而然成了闺友。 日子眨眼过了几个月,凤岭天气很湿热,四月的天就和汴京六七月差不多。热浪混着水汽,劈头盖脸地糊住口鼻,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空气都凝滞不动。 温幸妤最开始不大适应,成天热得头昏脑胀,睡觉都浑身冒汗,黏腻的厉害,以至于好几次半夜爬起来冲凉,方能入睡。 除了天气外,饮食也不大习惯,本地多细米,不怎么有面食,羊肉也很少,大多是鸡鸭鱼肉。不过有一点很好,这里瓜果丰富,温幸妤吃了很多没吃过的东西。 后面日子久了,到了五六月,她也慢慢习惯了当地的生活。偶尔闲暇,会和巧娘上街,坐在摊子上喝一碗冰凉的姜薯甜汤,然后慢悠悠回绣坊后院,躺在竹榻上纳凉,吃荔枝甘蔗。 傍晚,霞光满天,温幸妤倚在门口,望着远处海面上归帆的点点灯火,心绪沉静如海。 她很庆幸自己从囚笼中逃脱,才有机会看到扬州的烟雨蒙蒙,看到潮州的蔚蓝大海,明白《寰宇记》中的“天高地迥,山河壮丽”。 汴京的一切,模糊的好似一场噩梦。唯独祝无执那张傲慢的面孔,依旧清晰。温幸妤觉得,等日子久了,她迟早有天会忘记那一切。 “莹娘,我娘煮了绿豆汤,快来喝!” 巧娘从屋子里探出个头,眼睛又圆又亮,连声催促着。 温幸妤回过神来,笑着应了一声:“欸,这就来!” * 汴京的秋没有幽州那么冷,城里四处飘着枯叶,日头还保留着丝缕暑热。 祝无执回来后,迅疾且狠辣的处理了几个不安分的朝臣,并和先帝贵妃联手做局,以“有谋害幼帝之嫌”为由,软禁了广陵王赵元傅的次子赵桓。 忙碌了将近三个月,他才将朝堂上的事处理差不多*,腾出手来亲自寻温幸妤的下落。 他去地牢亲自审问了那日的刺客,可惜问不出什么话,最终命人活剐了。 一旦闲下来,祝无执就会想起温幸妤。 他之前一直没回枕月院,怕触景生情,心绪浮动影响政务。 这夜凉风习习,他辗转反侧,披衣起身后,在府中漫无目的的走,等到了枕月院门口,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到了此处。 他站了一会,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就剩下两个哑婢还在,听到动静后爬起来点灯。 煌煌灯火,院子里各式各样的花早都凋谢了,墙边的一丛修竹瞧着也色泽枯黄,无精打采。 当初修缮府邸,这院子是他专门画了图纸,吩咐人重建的,他觉得她出身不高,没什么见识,故而命人栽种了名贵花草,屋子里的摆件也雅致昂贵,想着让她多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就不会总琢磨着离开。 可如今人不在了,院子也就变得枯败。温幸妤果真不知好歹,将他的心意践踏,辜负了个干净。 祝无执站了一会,心烦意乱,径直去了主屋。 屋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湘竹榻的小几上还摆着青瓷茶杯,她平日穿的衣裙都好好叠放在竖柜中。 墙边的雕花落地铜镜照出他的面容。祝无执一阵恍然,好似看到了她的身影。 那时候他把她按在镜子前缠绵,她发髻间的步摇和簪子随着晃动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又被她不成调的呜咽盖去。 他不愿再想,转开视线。 镜台上也放着珠钗绢花,还有她喜欢戴的耳坠镯子。他拉开抽屉,随手打开一个又一个小木匣,看着那些首饰,总能想起温幸妤佩戴它们的模样。 打开最里侧的匣子,他眸光一顿。那是个水头很好的青玉镯子,温幸妤很喜欢戴它,有时候她坐在他腿上,白皙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袖子下滑,镯子也跟着下滑,像是雪山上的一抹青翠。 许是想事太认真,他没拿稳,匣子掉在地毯上,镯子滚了很远,镯子下的软垫也掉了出来,露出一角白纸。 祝无执眸光一凝,把镯子和匣子连带那张纸捡起来。 纸折地很小,他慢慢打开,轻轻一扫,那双乌沉的眸子便阴了下去,眼底翻涌着风暴。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自今以往,卿为陌路客,一别千秋,望魂梦无通,形影莫追,各生欢喜。山河有竭,此约无移。 ——温莺书] 和离书。 盖了官印的和离书。 哑婢煮了新茶,正端进屋,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她把茶盘放下,犹豫片刻后还是小心翼翼进了内室。 镜台上的珠钗耳坠尽数被扫落在地上,琉璃镜被砸裂,从中间蔓延出裂纹,不少碎片掉在地毯上,细碎地映着烛火的光。 祝无执站在镜台前,一只手撑着台面剧烈喘息,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青筋暴起,手背上鲜血淋漓,指骨处扎着很多琉璃碎屑。 他听到脚步声,猛地回头,眼神骇然:“滚出去!” 哑婢吓得不清,面色发白,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祝无执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咬牙切齿,怒极反笑:“一别千秋,魂梦无通……好一个一别千秋,好一个各生欢喜!” 想都别想,哪怕她烧成灰,他也要将她找出来。 * 李游带人查了这么久,很多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个线索,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中断了。 日子一长,温幸妤的踪迹愈发难查。 年关前,他总算找到点蛛丝马迹,确定温幸妤离开前住在城郊一处偏僻的别院。这院子在嵩阳书院山长许仲儒名下。 隔日皇城司意外拦截了一只信鸽,上面的信无名无姓,字迹也是最常用的楷书,写着对陈家谷一役失败的忧虑,以及询问后续安排。 皇城司的人将鸽子放走,暗中跟随,最后是许仲儒收了信。后面跟随鸽子找寄信之人,却发现是个大字不识的船工。 祝无执当然知道这是尘烟障目,寄信之人是故意让许仲儒暴露。 他可以肯定这些都沈为开的手笔。只是尚且不清对方为何要联手许仲儒刺杀他,而后又背叛自己的老师。 派人查沈为开过往期间,祝无执没耐心耗下去,命人直接把许仲儒下了大狱,又命人对先帝陵寝动了手脚,以修缮“皇陵”不利,先帝降罪为由,把沈为开连贬三级,而后又命酷吏“找”到沈为开贪污的罪证,直接下狱。 当日夜里,他就去大牢中见了沈为开。 汴京的冬日很冷,牢房里更是阴寒刺骨,四处都飘散着腥臭味和血腥气。 祝无执一身绛紫官袍坐在圈椅上,神色漠然地看着刑架上浑身伤痕的男人。 “温莺在哪?” 沈为开吐出一口血沫,抬起沾满血污的脸,咧嘴一笑:“我不知道。” 祝无执微微抬手,旁边的狱卒鞭子沾了盐水,狠狠抽去几鞭。 沈为开闷哼一声,嘴角还挂着笑。 祝无执又道:“帮她逃跑落得如此下场,不后悔吗?” 沈为开喘息着,因为疼痛,声音有些发颤:“怎么会后悔呢?” “或许你会好奇我为什么帮她…因为她是我的恩人,我比你懂她,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同我青梅竹马,与我才是天作之合。” 前言不搭后语,字字句句都想激怒祝无执。 祝无执轻嗤一声:“大言不惭。” “就凭你,一个做过五年娈童的…腌臜货。” 沈为开的过去藏得很好,可这不代表查不到。 祝无执的人不过稍花了些工夫,就查到了些鲜为人知的东西。 譬如沈为开母亲于六年前,也就他参加秋闱的前两年,生病去世,而他母亲做厨娘的那户人家,在其秋闱的前一年,好巧不巧被一场大火烧死,连同所有仆从,死了个干净,什么都不剩。 譬如沈为开过去是那家少爷的书童,十一岁中秀才,不久却传言其因家境贫寒放弃念书。他销声匿迹多年,直到十七岁参加秋闱中取得第二,方崭露头角。 祝无执的属下,找到当年在富户中做过嬷嬷,因冒犯主子被打出府的老人,得知沈为开当年很受那纨绔子弟宠爱,日日带在身边,同榻而眠。 虽然证据不充分,无法确定是沈为开放火灭门,但也能从这只言片语推断出他遭遇过什么,又做了哪些事。 沈为开瞳孔骤缩,脸上依旧挂着笑,显得有些扭曲:“摄政王泼脏水的本事不错。” 祝无执扫了对方一眼,神色轻蔑。他站起身,朝狱卒吩咐:“把他右手废了。” 说罢,踏过地上的血污,头也不回的出了牢狱。 沈为开被挑断了右手筋脉,像死狗一样躺在冰冷脏污的地上。他躺了好一会,用左手撑着身体,缓缓爬起来,靠坐到墙角。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右手,神情冷漠。 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一个个拉入泥尘,踩到脚底。 哪怕丧命,也在所不惜。 * 潮州的冬天也不太冷,雨水比春天少些,有时候晴天多了甚至会觉得干燥。 除夕当天,覃娘子早早把绣坊门关了,三人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 覃娘子是沧州人,温幸妤告知她们自己祖籍是京兆府的,三人都是北方人,故而除了做本地的糯米饵,竹筒饭,腊味合蒸外,还专门做了馎饦、七宝素羹等。 晚上的时候,三人围炉烤火,用过饭后,覃娘子提来了两坛酒,巧娘温好酒后笑眯眯给温幸妤倒了一碗:“这是我娘去年秋天埋的黄酒,今儿除夕,正好开来饮。” 困春莺 第107节 俗话说秋日酿黄酒埋地,除夕挖出称“岁酒”,饮之祈寿。 温幸妤道了谢,三人一面说笑,一面饮酒。 窗外起了风,门窗被吹地呜呜响,空中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漆黑一片。 温幸妤忽然就有些恍惚。 从离开汴京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了,当初的一切好似一场梦,现在安稳自由的日子,才是她心之所向。 覃娘子顺着温幸妤的视线看过去,忽然叹息道:“自从随夫嫁来此地,已经三十年未回过沧州。” “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家乡变成了何种模样。” 巧娘是在潮州出生的,没有出过岭南。她年幼时也询问过娘沧州什么样,往日爽利的女子会红了眼睛,哽咽着跟她讲一些。 巧娘不想让母亲难过,故而再也不敢问。 温幸妤回过神来,仰头喝下碗中略微浑浊的酒液,安慰道:“我没去过沧州,但来潮州的路上,遇见过从那边来的商人,聊过几句。” “听起来沧州挺好的,越来越富庶。” 覃娘子点了点头,望着窗外,喃喃道:“沧州盐场也很多,也有好几个港口,来往商人络绎不绝,只不过和潮州不一样的是,那里的冬天很冷,会下很大的雪。” “我很多年没见过雪了……” 时隔多年,家乡的记忆非但没有模糊,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烙印般愈发清晰。 巧娘害怕母亲心里难过,搂着她的胳膊嘟囔:“除夕夜说这些做什么?” 说着她转移了话题,问温幸妤:“听说京兆府繁华,你千里迢迢来沧州这个‘蛮夷之地’,不曾后悔吗?” 温幸妤摇了摇头:“我在那边得罪了人,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覃娘子也有些好奇,问道:“那你打算在沧州留一辈子吗?” 温幸妤又喝了一碗酒,双颊泛红,眼神有些迷离,声音也变得含糊:“我那仇人睚眦必报,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放过我。是去是留目前我也说不准,我想先想个办法,把亡夫的骨灰送回他老家,让他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总跟我奔波受苦也不是事,我已经对不住他太多太多。” 覃娘子开了二十年绣坊,跟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自然看得出来这年轻姑娘隐瞒了什么。但是人都有秘密,她无意探究。 当初留下周莹,也不过是因为对方说话做事,像自己远嫁的大女儿。 都是远走他乡的可怜人,能帮一把是一把。 温幸妤说完话,就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着了。 朦胧间,有人给她披了衣裳,温暖干燥的气味,让她安心熟睡。 * 年后,汴京下了一场大雪,天地素白,朔风如刀。 沈为开被一行武功高强的死士劫狱救走,皇城司和巡检司未追捕归案,大理寺和开封府的长官被祝无执罚俸贬官,换了寒门出身有才学的士人上去。 朝堂明面上平和,实际暗流涌动。广陵王的儿子被祝无执软禁,对方却没有任何动作,不送信来,也不派人来汴京,显然是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 祝无执另有成算,压下了朝臣召广陵王入京的奏章,对其私下的动作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随着温幸妤离开的日子愈久,祝无执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对政敌下手极狠,手中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暴戾无情。 朝堂上下噤若寒蝉,各个夹起尾巴做人。好在祝无执暴戾归暴戾,决策都还是明智的。 祝无执手底下的幕僚心腹见主子如此模样,二十六了都还不成亲,哪怕是纳妾都不肯,急得头发都掉了不知多少。 曹颂和其他几个心腹,寻了个和温幸妤样貌相似的美人,于三月三上巳节夜里,提前送到枕月院主屋的床榻上。 祝无执勃然大怒,屋子里传来瓷器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祝无执暴怒的一声“贱婢”和美人的尖叫声传出门外。 若不是曹颂拦得快,那美人的头就要被祝无执一剑削了。 事后祝无执把曹颂罚了一百五十鞭,又降了职,以儆效尤。至于那美人躺过的被褥,祝无执觉得恶心,让府里的奴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从那开始,无人再敢起给祝无执塞人的心思。 三月底,李游从温幸妤的老家慈州归京,带了个消息。 李游几番周折,寻到当年灾荒幸存的一个老人。那老人曾和温幸妤家同村,且住得很近。 老人说,温幸妤还有个妹妹,比她小三岁,今年约莫二十一岁了。 祝无执得知这事,差点被气笑。 温幸妤从未跟他提过自己有个妹妹,想必是怕他威胁到她妹妹的安全。 她连沈为开那样的腌臜小人都能予以几分信任,甚至愿意相信两面之缘的秦征,却唯独就不信任他。 那般防备他。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竖耳兔头] 66 第66章 ◎许是死了◎ 四月初立夏,潮州街道上的花竞相绽放,茶梅、木棉、紫荆,还有很多温幸妤不认识的野花。 天热得令人烦闷,院子里高大的芭蕉树,叶片巨大,边缘被晒得有些发蔫发黄。 天色渐暗,温幸妤把手中的绣品放下,揉了揉眼睛,迫不及待烧了水沐浴。 泡在桶里,疲劳和黏腻的汗尽数散去,她趴在浴桶边缘,轻轻呼了口气。 潮州哪里都好,就是夏天热得叫人受不了,虫子种类多,个头也比她一路上见过的都要大,有时候半夜爬到床上,把她能吓个半死,惊恐万分跳下床,睡得迷迷糊糊的巧娘嘴上抱怨,却会任劳任怨的把虫子踩死丢出去。 温幸妤擦干水珠换上月白薄衫,正一面擦头发一面往外走,就见巧娘一阵风般跑了过来,手中拿着封信。 “莹娘,同州来信了!” 说着她气喘吁吁把信塞温幸妤手中,笑道:“我阿娘的朋友很靠谱的,肯定已经把你夫君的骨灰送到老家入土为安了,你快打开看看信!” 温幸妤闻言也高兴起来,三张下拆开信,一目十行看了。 看完她彻底放下心来,眉目松怔,眼中泛着水光:“的确送到地方了,还立了碑。” 两个多月前,覃娘子的一个胡商朋友要去永兴军路,正好会路过同州,故而温幸妤把陆观澜的骨灰托付给对方,付了银子,并且又花大价钱请了两个不同镖局的镖师,进行护送。 信上说,骨灰送回了同州白水县胡杨村,没有大操大办,只趁夜里上山埋好立碑。 将近六载日月,总算入土为安。 温幸妤逃离汴京,跋山涉水时经常风餐露宿,偶尔夜里会爬到树上歇息,或者蜷缩在黑漆漆的山洞,害怕时就会抱紧观澜哥的骨灰坛,方能驱散几分害怕。 她总是觉得很愧疚,若不是因为她,观澜哥也不会连死都不安生,被祝无执当做把柄威胁,又陪着她跨越千山万水,奔波劳碌。 如今他总算落叶归根,回到了生养他的土地,能安息了。 巧娘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这下你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日子还很长,往前看,我和阿娘都能陪着你。” 温幸妤心下感动,轻轻拥住巧娘,柔声道:“遇见你们真好。” 巧娘性子大大咧咧的,不习惯这样,神情羞赧,她抬手推开温幸妤,别扭道:“那当然,我和阿娘都是顶好的人。” “当然了,你也是好人。” 温幸妤吸了吸鼻子,两人相视一笑,手挽手回了屋子。 * 祝无执的人废了不少功夫,在四月的时候找到了温幸妤的妹妹。 温幸妤一家逃荒时,大哥意外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死,而后父母带着两个女儿一路奔波,食不果腹,挖草根扒树皮充饥,到最后入冬,草木枯败,更是什么都吃不到,喝雪水勉强吊着命。 她父母为了妹妹活命,到泽州以后,把她小妹送给了一户家境尚且殷实的人家做女儿。 她妹妹原名唤温雀,现在跟养父养母家姓,叫江照雪,样貌和温幸妤很像,嫁了个秀才,生了对龙凤胎,已经四岁了。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差。 温雀离开父母身边时才四岁多,养父母待她很好,只不过到她八岁时生了儿子,便把她卖给另一家人做童养媳,辗转到了离泽州很远的申州。 那家人便是她现在的夫家。她运气还算不错,婆婆和善,丈夫负责,读书也还算厉害。 这些年她也寻了父母阿姐很久,托人去慈州老家打听过,甚至去汴京寻过,可惜都没有消息。她不过一介妇人,丈夫也是普通人,没有多的银钱,根本无法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亲人的踪迹。 今岁婆婆去世,家中忙碌,丈夫又要准备下次秋闱,故而日子愈发难过,快揭不开锅。 正当她准备放弃寻阿姐,家里突然来了几个面色冷肃的官爷,说是她姐夫,有请她去汴京做客。 温雀喜不自胜,和丈夫商量了一下,就跟着那些人踏上了前往汴京的路。 到了汴京,进入富丽堂皇的府邸,她才知道那些官爷口中她的“姐夫”,是当今大名鼎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府里的管事把她和孩子丈夫安顿在一处富贵宽敞的院子,好吃好喝供着,还有华贵的衣裙穿,只是出门有很多人跟着,说是保护她们一家的安全。 温雀不会说官话,总是操/着一口乡音,小心翼翼问婢女阿姐怎么还不来见她。 那些婢女不肯说,她只好出门时候偷偷问汴京街道上的摊贩、卖货郎,最终得到的结果是,摄政王并未娶妻,以前有个颇为宠爱的外室,只不过那外室似乎已经死了。 温雀立马就猜到那外室是自己阿姐。 婆婆年轻时在官宦人家做过婢女,给她说过很多后宅的腌臜事,故而她怀疑阿姐是被人给害死了。 她恸哭了一场,闹着要见摄政王,当天傍晚总算如愿以偿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姐夫”。 天际霞光万丈,院子里夏风徐徐,花草摇曳。 男人长身玉立,紫袍玉带,凤眼生威,仅仅是站在那,眼风轻轻一扫,便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温雀不敢与其对视,她丈夫拱手作辑,按着她规规矩矩行了礼。 二人弯腰很久,直到腰背酸痛,才听到男人淡漠如冷水击玉的嗓音响起:“随我来。” 高高在上,隐有不耐。 夫妻俩直起身,跟着进了堂屋。 祝无执坐在主位上,示意二人坐下,才慢条斯理开口:“说说温莺小时候的事。” 困春莺 第108节 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温雀脑子里都是阿姐是不是真的不在了。她抿了抿唇瓣,眼中含着几分愤怒,想质问对方人都死了还问什么,就被丈夫拉了一下袖子。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想着自己差点冒犯了贵人,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温雀心里愤懑,可她也不敢激怒对方,只好翻出模糊的记忆,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阿姐小时候很厉害,是村里的孩子王,能下河捉鱼摸虾,也能上树摘果子,那时候她经常给我摘酸果儿吃,还会用弹弓给我打鸟烤了吃……” 温雀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声线颤抖哽咽。她顿了顿,抬眼去看住位上的男人,就见对方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神情依旧冷淡。 “继续说。” 她吓了一跳,好忙继续往下说,皆是记忆里模糊而琐碎的小事。 祝无执就这么听着,整整听了一个时辰。 末了,他脸色有些难看,出言打断了温雀,阔步离去。 温雀想追上去问阿姐到底怎么了,就被丈夫徐长业按在椅子上。 “雀娘,不能去,大人心情不太好,你且等等,我再想办法帮你问,好不好?” 温雀趴在他怀里,哭得一颤一颤,直说阿姐命苦。 从这天以后,祝无执隔三差五来一趟,听温雀说温幸妤小时候的事。 温雀嘴里的温幸妤,和他所见过、所认知的温幸妤,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若不是温雀言之凿凿,他都要以为对方在糊弄他。 那些零碎的小事,组成了个完全不同的温莺。 温莺幼时活泼淘气,倘若有人欺负她和她的伙伴,或者辱骂家人,就会被她打回去,缠斗间免不了鼻青脸肿,流血受伤。 回到家里,温莺就会被她母亲责骂一顿,然后一边抹眼泪,一边给她涂药。温莺疼得呲牙咧嘴,抱着母亲说错了,父亲就在旁边憨笑,说女儿真乖…… 一桩桩一件件,拼凑出一个鲜活勇敢,坚韧善良的乡野女子。 祝无执从温雀嘴里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有时候他会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对这么个乡野出身的农女动情。 当真应了那句“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1] 四月底,祝无执把温雀一家放出了府,把他们安顿在一处二进宅院里,还给徐长业安排了书楼的活计,方便他一面温书,一面赚钱养家糊口。 出府的那天,温雀在垂花门外的廊檐下,碰到了祝无执。 廊檐下挂着个金丝鸟笼,里头养着一只莺鸟,羽毛浅黄带绿,十分漂亮。男人站在廊檐下,手指伸入鸟笼,逗弄着里头的莺鸟,神情却十分冷漠。 旁边的珙桐树枝探入檐下,乳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像雪一样在他肩膀上落了一层,他却恍若未觉。 温雀犹豫了一会,终究是忍不住了,拨开丈夫的手,上前行礼,大着胆子询问:“敢问大人,民女的阿姐,究竟去了何处…还是说她,她……” 她不敢抬头,良久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冷笑:“她啊…许是死在外头了。” 嗓音不疾不徐,缓慢而无情。 温雀猛地抬头,却看到男人阴冷的、含着愤恨的眼神,转瞬即逝。 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脊背,明明是夏日,却令她遍体生寒。 温雀幼年离开亲人,她心里一直存着念想,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接阿姐回家过好日子,两人再也不分开。可眼前这个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这个自称是她姐夫的男人,亲口说阿姐死了。 她唯一的亲人没了。 温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凄惨悲恸,像是哀哭的鸟雀。徐长业害怕被怪罪,赶忙连拉带搂,一面告罪,一面把人带离了此处。 女人的哭声丝丝缕缕飘来,带着断断续续的怒骂,以及唉声叹气的惋惜,和鸟笼里黄莺的鸣叫夹杂在一起,很是聒噪扰人。 祝无执恍若未闻,他没有理会,定定看着笼子里的莺鸟。 前年三月份的时候,温莺正怀着孕,情绪经常不大稳定,有天她站在檐下,手中捧着谷子,神情温柔的喂一只并不起眼的黄莺。 他以为她喜欢逗鸟,专门寻了各式各样的珍鸟,命人筛查有没有病症,才送入府中,让她养着玩儿。 可温莺却不领情,一声不吭把鸟儿放了,还跟他置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她无理取闹。 本以为日子长了可以冲淡一切,可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不起眼的小事,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喜她的悲,却像是烙印般,越来越清晰,每每想起都心口发闷。 白色的花瓣像雪簌簌落下,他恍然回神,抬手慢慢拂去肩膀上的花瓣,突然意识到温莺已经离开两年了。 整整两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免想,她若活着,会不会有一瞬想起他。 大抵是不会的,她走得那样决绝,什么都没有带,只留下了一封恩断义绝的和离书。 温雀的哭声逐渐远去,祝无执觉得他真是入了迷障,为温莺这么个乡野出身的女人辗转反侧,摧心剖肝。 往枕月院走的路上,祝无执不免想,是不是他恶事做多了,所以珍视的、想握紧的东西,偏生会变成沙土,以不可抗拒的姿态,从指缝里溜走,吝啬的留下星点粗粝硌手、令他痛苦的记忆。 温莺离开那么久,他常常怀疑,她到底是否还活在世上。 他时而对她恨之入骨,时而盼望她受不了弊衣疏食的日子,乖乖认错回到他身边。 * 四月,羁縻州首领侬智因“穷无所归”,在汉族落第举子黄宓等人鼓动下,焚毁自家村寨,宣称“生计尽毁,唯攻邕广可求生”,率五千部众沿郁江东下,正式起兵。 侬智此人是个将才,成年后整合部落势力,建立“大历国”,多次击退交趾入侵。他曾多次向先帝献金请授官职,以求依附庇护,能合法统摄诸部抗交趾,却均被先帝拒绝,邕州官员甚至扣押其奏表。 被逼无奈,便起兵造反。 五月初攻陷邕州,杀知州陈珙,建大南国称帝,改元启历,兵力增至万人。 广东南路的不少外地商户怕叛军打到广州潮州一带,故而着急变卖家产,匆匆往外地逃去了。 覃娘子在邕州有朋友,得知消息更早些,犹豫了两天便决定遣散绣坊女工,变卖所有家产,雇几个镖师前往老家沧州。 她早就想回家了,侬智叛军的事,不过是帮她下定决心。 温幸妤怕祝无执的人还在追捕她,本不欲长期留在潮州。覃娘子询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沧州的时候,她稍加思索就同意了。 沧州在河北东路,距离潮州两千多里,水路混行,最少也得两个多月。 温幸妤为了逃离祝无执的追查,辗转去过很多地方,故而知道出门在外要注意什么,要挑哪些路走。 可即便如此,起了战乱,路上便比往常难行许多,除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船票和雇马车的费用也都翻了好几倍,坐地起价。 好在三人请了镖师,有惊无险离开广南路一带,总算安全了些许。 五月出发,历尽千辛,三人终于在七月中旬抵达沧州。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仓央嘉措的《问佛》 今天更了小一万,求灌溉~[墨镜] 67 第67章 ◎踪迹◎ 沧州属河北东路,乃边防重镇,夏季湿热多蚊虻,冬季寒冷河湖结冰。 覃娘子的老家在沧州州治东边的盐山县,此地东临渤海,北界平州,海岸线长达百余里,滩涂湿地广布,是河北东路最主要的产盐地。 三人到达盐山县海丰镇,寻了个脚店暂住,休息一天后,去寻覃娘子的亲人。 覃娘子是家中老小,父母十几年前亡故,当时她跟家中大哥闹得有些不愉快,几年不曾通信,后来再寄信去,就发现哥哥搬了家,杳无音信。 如今回到沧州,覃娘子觉得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自然是要见见亲人的,最好能冰释前嫌。 北方的秋天到底和岭南不同,天清气朗,凉风习习,街上枯败的叶片簌簌,仿佛枯黄的蝴蝶打着旋落下,堆积在地上,马车碾过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三人在海丰镇托人打听,当日下午就有了覃娘子大哥一家的消息,说是几年前被人陷害输光了家业,现在阖家住在一个名叫东安的小渔村。 覃娘子买了些礼行,雇了骡车,带着巧娘和温幸妤一同前往东安村。 村子很偏僻,海隅屋舍以蜃垩壁,以苇覆顶,虽说和潮州都沿海,但房屋构造很不同。 温幸妤在《寰宇记》上看过一点关于沧州的介绍,但书中写的,和亲眼所见到底不同。 蔚蓝的海,金色的沙,大大小小的舢板船,打赤膊的盐工,以及赤足捡蛤蜊的孩童…… 覃娘子大哥家离海岸有段距离,她领着两个姑娘边走边感怀过去,三人走了一阵,停在一处简陋的院落外。 她嫂子在家晒鱼干,大哥则在外面做盐工,还未回来。等到傍晚,才算是人都到齐。 多年未见,兄妹两皆红了眼眶,覃娘子的大哥直说自己混账,没有守住父母的产业,这么多年也不敢给妹妹寄信,觉得无颜见人。 温幸妤听着,却觉得恐怕不是不敢寄,只是不在乎罢了。 不然这么多年,妹妹的住址又不曾换过,为什么不联络呢? 覃娘子跟哥嫂叙话到很晚,巧娘和温幸妤早早歇了。 翌日清晨,覃娘子早早把两人叫醒,留下了些钱财,没有打招呼,悄悄离开了。 巧娘不解:“阿娘,为何不跟舅舅舅母打声招呼?” 覃娘子神情有些伤感,也有些释怀,她看着不远处的大海:“昨夜叙话,你舅舅舅母话里话外询问我这些年赚了多少,一听我变卖家产,大部分钱花在路上,所剩无几,就开始说这些年过得有多苦。显然是害怕我们留下,给他们添麻烦。” 巧娘皱了皱眉:“他们怎么能这样。” 覃娘子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道:“人之常情罢了。” 温幸妤静静听着,心底感慨物是人非,哪怕再亲的血脉至亲,也抵不过几十载的日月。 她不免想,倘若有朝一日找到妹妹,两人会不会也像覃娘子和她兄长那般生分。思及此处,她抿了抿唇,心里有些难过。 三人回到海丰镇,覃娘子决定去州治所在的清远。 温幸妤无父无母,唯一的妹妹尚且未寻到,勉强算无牵无挂,她跟着覃娘子二人去了清远。 覃娘子把手头所剩无几的钱财都拿出来,温幸妤也出了一部分,赁了个前店后院的店肆,决定重操旧业,开个绣坊。 等把绣坊开起来,已经九月份了。 困春莺 第109节 沧州离边防很近,温幸妤常常听到这里的百姓谈论燕云十六州的事,有时候去摊子上吃馄饨,亦或者去茶馆里小坐,都能听到食客和说书人讲祝无执当年收复燕云七州的丰功伟绩。 她想遗忘他,可偏生处处都是谈论他的,听到最后都快麻木了。 治国平天下,祝无执的确是个好的掌权者。温幸妤有时候难免会想,倘若她跟他没有发生过那些事,她也会同沧州的百姓般,对他敬畏尊崇,而不是只有心有余悸的恐惧。 * 自打五月份侬智叛乱,祝无执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大部分臣子认为要遣文官平叛,其中皇室一派的尤甚,祝无执同意了他们的请奏,选了他们推举的余靖、杨畋平叛,但结果可想而知,十战九败。 侬军于七月转攻韶州、贺州,朝堂上乱成一锅粥,那些文官总算闭了嘴。 祝无执顺理成章授武将狄钦宣徽南院使兼荆湖南北路宣抚使,统辖广南诸军。 侬军九月陷昭州,十月欲取全州。 祝无执派去的援军将领孙沔*散布的二十万援军谣言,吓退侬兵,令其回守邕州。狄钦抵宾州后,以广西钤辖陈曙违令冒进致败为由,斩陈曙等三十二将,“军中股栗”。 十月立冬,岭南战乱不休,朝堂上也动荡不安。 先是幼帝遭人下毒,卧病在床半月,后夭折,谥号哀帝。 祝无执勃然大怒,命人彻查,最终查出下毒的内侍乃宁王府所出。 宁王被下狱,审讯后供出益王。 原是二人受了广陵王次子赵桓蛊惑,觉得凭什么让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幼童做皇帝,他们都是先帝之子,理应顺位。 后大理寺、刑部以及宗正寺共审,又意外牵扯出不少皇室宗亲参与此事。 由于此事牵扯甚广,最终由宗正寺、大理寺、刑部、同平章事和枢密使共同定案。 褫夺宁、益封号,贬为庶人,直系男丁问斩,妻妾等女眷没入官府为奴,叔伯、侄子等视关系远近、是否有牵连,被流放、贬为庶人等。知情者、参与者按情节轻重斩首示众或流放。 一时间朝堂人人自危,汴京无朝门血流成河,几场秋雨都未冲刷干净地上的血污。 幼帝亡,皇位空悬,宗室中的男子因这次事件死得差不多,竟一时选不出即位人选。 好不容易推举出个四十来岁,勉强合适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即位,就暴毙在宅子里。 后面陆陆续续选出几个,最后要么被人揭发贪污罪行,要么就出意外身体残疾。 等到十月底的时候,竟一个合适的都没了。 如今战火四起,皇位长期空悬会引发动乱,朝堂却因为即位人选争论不休,最后推了个和宋太祖隔了很多代,十三岁的少年即位。 群臣举荐祝无执加封周王,他推拒后告病于家中休养。 十一月中旬,祝无执祖籍太康忽现“黄龙”。一道观天师宣称二十六年前太康就现过黄龙,有“太康将出王者,二十六年内黄龙必重现”的谶语,如今乃谶言应验,并称“王者”即祝无执。 此事迅速传遍中原,形成“天命在周”的舆论。钦天监丞立即上奏,将黄龙定为“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明者”,并引用谶纬“宋以周,周以征”,说明“周代宋”的天意。 而后石邑县报“凤凰”、临淄城现“麒麟”、邺郡再出“黄龙”。同平章事、枢密使等大臣联名上奏,称此为“周代宋之兆”,逼新帝禅位。 新帝不准,而后群臣以祥瑞为据,四十余人直闯内殿逼其禅位。新帝大哭回避,百官“哂笑而出”。将领们持剑入后宫威胁,新帝最终迫下诏。 祝无执三次上书推辞,三辞三让,最终于十二月初登上帝位,改国号周,是为建隆元年。 筹谋多年,手握大权,终名正言顺改朝换代,坐上那把龙椅。 与此同时,岭南战事告捷。 狄钦佯装宴饮,趁雨夜率精兵渡天险昆仑关,直逼邕州,后亲率蕃落骑兵分两翼包抄,斩首两千余级,俘黄宓等一百余人,侬智焚城遁大理。 年关前,北地来信,燕云十六州已收回十一州。 祝无执登基后,命人按照枕月院的陈设布置仁明殿,将温幸妤用过的东西原模原样放了进去。 许是怕触景生情,他大多时候都不会去仁明殿,且除了打扫的宫人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宫廷里的人都知道,仁明殿是新帝的禁忌。 除夕宫宴,祝无执少不得饮酒,宴席散了后,他头痛难忍,没有撑伞,也没有带内侍,兀自踩着厚厚的积雪缓行。 雪花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肩头,四周寂静无声,唯有踏雪之声。 路上的积雪宫人还未来得及清扫,入目白茫茫的,远处的山峦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寒风如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冷。 两年又七个月,温幸妤当真还活着吗?若是她活着,为何踪迹全无。 他恨她的无情,恨不得将她找到后碎尸万段以泄怨愤,有时却又想她在世上好好活着。 许是醉了,他走着走着,才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到了仁明殿外。 祝无执站了一会,心烦意乱,最终拾阶而上,推开殿门。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暖香浮动,灯火荧煌。 他坐在湘竹榻上,打量着熟悉的陈设,轻轻叹了口气。 阖家团圆的日子,所有人都在陪伴家人,曹颂有了妻子,宫宴后就着急忙慌回家了,就连李行简都千里迢迢赶回汴京,只为了跟薛见春过团圆夜。 只有他,孤家寡人。 祝无执坐了一会,沐浴后上榻,他把脸埋在被褥中,恍惚间,仿佛嗅到了她身上的馨香。 半夜下意识伸手,摸到旁侧一片冰凉,他睁开眼,顿觉怅然。 * 沧州的冬天比汴京还要冷,温幸妤的手指不可避免生了些冻疮,一碰热水或者烤火,就痒得厉害。 但她当婢女时也这样,故而没什么不习惯的。 祝无执登基为帝的消息传到沧州,已经是一月初了。 那天听到消息,她有些震惊,仔细想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从能力而言,祝无执两载复仇雪恨成摄政王,手握大权。从功绩而言,他御驾亲征打退辽人解代州之围,又收复燕云七州,且选贤任能平定岭南叛乱。 他的确是天生的帝王,足够心狠薄情,也足够有才智。 温幸妤每每想起他,都会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好在那场噩梦已经远去。 她觉得祝无执都当了皇帝,必定会充盈后宫,早日开枝散叶,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再执着于她这个平凡且出身卑微的农女。 时至今日,她才算是彻底放下心,觉得能重操旧业制香卖,多攒些银钱买个好点的宅子,带着覃娘子和巧娘一起过好日子。 温幸妤把想法给覃娘子和巧娘提了,又买工具材料做了点熏香给二人看,最终三人一拍即合,决定把绣坊另外辟出一块位置来卖香。 哪怕多年未碰熏香,温幸妤只花了几日,就慢慢熟练。一月底时,她卖的香在沧州有了一定的名气。 二月初,温幸妤另外买了个一进宅子,三人终于不用蜗居在小小的绣坊后寝。 日子越过越好,温幸妤披着裘衣坐在门槛上,手捧沧酒,望着院落中如盐细雪,神情柔和松怔。 俄而,她低头看着碗中浑浊的酒液,一滴泪落在当中,溅起一圈涟漪。 战战兢兢两年多,如今他做了皇帝,总算不用再担惊受怕。 此后山长水阔,她和他彻底成了陌路人。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仰头喝下温热的沧酒,热辣的气息划过肺腑,她头一次觉得好畅快,好轻松。 雪埋大地,孕育生机。 * 二月初,朝堂彻底平稳。 祝无执下朝正欲前往拱垂殿处理政务,曹颂疾步走来,带来了一封来自同州的信。 是李游寄来的。 祝无执一目十行看完,捏着信纸的手指骨节发白。 信上说,同州白水县县令下令整顿当地乱葬岗,有人意外发现胡杨村后山一处偏僻角落,竟出现了几年前探花郎陆观澜的墓碑。 胡杨村村长吓得不轻,赶忙上报,故而被李游安插在同州的属下得知。 李游赶往同州,废了不少力气,才顺藤摸瓜,知晓当时深夜偷偷上山埋骨灰的是潮州来的镖师。 可惜岭南战乱,镖师不知去向,故而无法得知温幸妤是否还留在那。李游现已赶往潮州探查。 祝无执紧紧盯着信纸,目光几度变幻。 曹颂小心翼翼询问,祝无执回过神,咬牙切齿冷笑:“真是为难她了,为了躲我,竟跋山涉水去了岭南。” 祝无执心底心恨又欣喜。欣喜温幸妤或许还好好活着,又恨她为了躲自己跑那么远。 一想到她,祝无执就心绪纷乱,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他后悔自己没去岭南督战,猜测她会不会死在那,又猜测她或许已经为躲避战乱去了别处,甚至嫁为人妇,背叛了他……毕竟她一向喜欢沾花惹草,不守本分。 思及此处,他眼神变得森然,心说她若敢再嫁,就亲手把她那奸夫当她面活剐了。 68 第68章 ◎寻到◎ 曹颂送信来的时候,祝无执正坐在仁明殿的书案前,手中把/玩着个泥人,案上还放着另一个,微微出神。 那是当年七夕夜,两人在御街摊子上买的。泥人已经有些褪色了,但还是能看出两人的样貌,那摊贩手艺不错,照着温幸妤模样画的那个,眉眼栩栩如生。 当初说“你拿着我,我拿着你,便能时常看见对方”,而如今两个泥人却都在他手中,只有他看着她。 温幸妤当真狠心,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祝无执摩挲着泥人,竟没发现曹颂来了。 曹颂轻咳了一声,拱手行礼:“陛下,李游来信了。” 祝无执这才回过神,把泥人放下,示意曹颂拿过来。 两封。 祝无执看着两封信,眉头一皱。一封信就能说清的东西,为何寄两封?他心中升起些许不安。 困春莺 第110节 拆开第一封。 李游顺着线索找到沧州清远,住店时闻到了熟悉的熏香味,他立马意识到可能是温幸妤做的,询问客栈掌柜后,暗中找到香坊,确定了香坊老板周莹,就是温幸妤。 向沧州百姓打听后,得知温幸妤把熏香的买卖做的风生水起,过得还算不错。 看完信,祝无执既欣慰又怨愤。这个没心肝的,仿佛分开后心绪不宁、留在原地的只有他。 紧接着,他停顿了好一会,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他不免想,李游分两封信寄,定然是出了什么意料外的事。温幸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受了人欺凌,亦或者她…嫁人了。 心绪愈发不安,手心竟都出了一层汗。 他捏着信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少顷,终于两三下将信拆开。 祝无执扫过信纸上的字,捏着边缘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神情寸寸凝固阴森。 曹颂迟迟没听到陛下开口,正欲开口询问,突然一声巨响。 书案被一把掀翻,重重倒下,笔墨纸砚奏章通通落在地毯上,墨点飞溅,那张信纸飘落在地上,晕染几团像血点般的墨迹。两个泥人也滚了很远,齐齐碎裂开。 祝无执扶着圈椅扶手,剧烈喘息,手指仿佛要嵌入到木头中。他感到一种疯狂的愤怒攫住了他,几乎要把他撕碎。 信纸上的字像虫蚁一样包裹着他,啃食着他,直到他彻彻底底明白,温幸妤这个狠心的女人,对他没有半分情意,从头到尾都没有! 她欺骗他,戏弄他,甚至心狠到杀了他们的孩子! 祝无执死死盯着地上的泥人,眼前阵阵发黑,喉间血腥气上涌,几乎站不稳。 曹颂担忧上前,就见祝无执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爆发出一种可怕的、疯魔般的冷笑,神情骇人:“朕要亲自抓她回来,将她碎尸万段。” 既不爱他,那便死了罢。 * 二月底,本该是万物生长的暮春时节,沧州却忽然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 街上雪落了一层又一层,有些地方甚至能没过小腿到膝盖。刚生出的嫩草绿芽,还没来得及长高,就被春雪冻死。 覃娘子前几日收到大哥的信,说幼子成亲,遂覃娘子带着巧娘去参加宴席。 铺子离不开人,温幸妤一个人留在清远照看生意,等她们回来。 傍晚时温幸妤关了铺子,撑着伞走到街边一家宋嫂羊羹,就这饼子吃了一碗热乎乎的羊羹,又去酒肆买了一壶沧酒,才慢悠悠往家走。 沧州的日子很平凡安稳,这是温幸妤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走回家,点了灯,又燃好炭盆,坐在小杌子上烤火,顺手把酒温好,悠哉哉看着窗外的雪,小口小口喝着,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沧酒味道香醇,稍微有一点辣,温幸妤最开始喝不惯,后来也跟这边本地人一样,天冷的时候喜欢喝一点暖暖身子。 沧州的雪夜很冷,温幸妤沐浴过后飞快上/床,把自己裹进厚厚的被子里,打算早早入睡,明日还得去花草铺子买做香的材料。 窗外大雪纷飞,寒风肆虐,她缩在被子里,不知躺了多久,却怎么都睡不着。 温幸妤正翻来覆去换姿势,忽而听到屋门被人敲响,在静谧中格外清晰。她心头一凛,心想该不是什么强人盯上了她,趁着夜里行凶。 她吞了口口水,轻手轻脚爬起来,从床头边的矮柜下拿出藏好防身用的菜刀,缩回床里侧,紧紧盯着屋门。 窗外的雪光投进屋里,落下惨淡的色泽,她眼睁睁看着一柄雪亮的剑竖插/入门缝,剑尖挑开门闩。 门倏地被风吹开,冷风夹着细雪灌入门内,她用手挡了挡,抬眼看去。 只见那人一身与雪同色的狐裘,提灯立在门外,眉睫结霜,满目偏执疯狂。 “找到你了,温、莺。” 一字一顿压抑着怒火,比漫天风雪还要阴冷,令她血肉寸寸僵硬,遍体生寒。 祝无执站在门口,死死盯着蜷缩在床角的女人,上前了一步,又生生顿了脚步。 来沧州的路上,他无数次想要怎么狠狠惩罚她,想着如果她给不了好的解释,就将她亲手杀死。 可当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翻涌了半个月的滔天杀意,尽数消散。 他忽然不想杀她了。 祝无执站在门口,想让温幸妤主动上前解释,哪怕借口再蹩脚,只要她乖乖跟他回去,那他就大发慈悲,既往不咎。 半晌,久到屋里的炭盆被冷风熄灭,温幸妤都没有动。她手中握着刀,脸色惨白,眸中只有不可置信的恐惧。 祝无执怒不可遏,握着剑的手都在发抖,他扭头看向门外,李游和曹颂便提着灯进屋放在桌上,又点燃了高几上的油灯,而后退出去,阖上了屋门。 屋子登时灯火大亮,有些刺眼。 祝无执脸色森然朝温幸妤走去。 温幸妤看着他步步逼近,脚步声好似把她的心放在地上踩。她恐惧到极致,几乎喘不过气。 屋子那么亮,他的脸那么清晰,令她止不住颤/栗。 她以为那段痛苦的记忆属于过去,以为随着时间推移会渐行渐远,有时甚至会觉得,遭遇那一切不是温莺不是周莹,是曾经的、已经从生活中消失的,名为叫幸妤的陌生人。 她四肢都是僵硬的,无法动弹,手中的菜刀早已落在被子上,手指像是木头,无法再握住它,懦弱的无法捍卫着来之不易的自由。 祝无执站在床前,一剑挑飞被子上的菜刀,发出“哐当”落地声。 他阴着一张脸,将人从厚厚的被子里拽出来,攥着她的胳膊拉到地上,盯着她的脸恶狠狠道:“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最能哄骗人了吗?” 温幸妤对上他充满愤恨的眸子,心跟着颤了一下,垂下了头:“你冷静点。” 她声线有些发颤,脸色苍白却平静。 “冷静?”祝无执怒极反笑,他拽着温幸妤,环顾屋子,忽然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你跋山涉水,不远千里逃离我,便是为了过这样的日子?” “蓬门荜户,环堵萧然,连灯都是寒酸的松明油盏,简直令人发笑!” 温幸妤挣脱不开,闻言也来了火气,反驳道:“我乐意过什么日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祝无执呀牙切齿重复,目光扫过条桌上的一块青布,蓦然停顿。 他拽着温幸妤大步上前,一剑挑开青布,赫然露出一块牌位,一方香炉。 牌位上写着几个字。 [亡夫陆观澜之位] 祝无执猛地看向温幸妤,咬牙切齿:“亡夫陆观澜?” “那我是谁?温莺,你置我于何地?!” 温幸妤没有回应,祝无执盯着她冷漠的脸,攥着她的手臂一点点收紧。 他没有等来解释,忍无可忍挥剑。 “咔嚓”一声,牌位裂成两段,重重砸在地上。 温幸妤一时愕然:“祝长庚,你疯了吗?!” 她想蹲下去捡,祝无执一把将她扯起来甩在方桌上。 温幸妤被磕疼,她咬牙忍着没痛呼出声。 祝无执像是疯了一样,狠狠捏着她的双颊:“你竟敢供着他的牌位!” 温幸妤白着脸,倔强得一声不吭,去掰他的手。 “你为了一个死人,费尽心思逃离我,”祝无执神色骇人,眼底布满血丝,宛若索命的恶鬼:“你为了他,甚至不惜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待你不好吗?你就这般憎恶与我有关的一切……” 说到最后,他嗓子莫名干涩,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温幸妤没想到他已经知道这件事,她目光微凝,旋即神色痛苦起来。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祝无执看到她的表情,忽然觉得可笑到他想笑出声来。 五指往下,落在她纤细脖颈上,寸寸收紧。 他感受到那跳动的生机,另一只手向下,按在她温热的小腹上,紧盯着她泪花打转的眼睛,语气带着讥讽:“你杀他的时候,可曾有过半分犹豫?这将近三载日月,又可曾有过半分愧疚?” 祝无执言辞如刀,每一句都在刺她。 温幸妤发丝散乱,神情痛苦而迷惘。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一切,忘记假山里那屈辱痛苦的噩梦。明明日子越过越好,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如今记忆如同潮水涌来,一回想起那段日子祝无执对她的折辱和圈禁,便止不住浑身发抖,喘不上气。 她张了张嘴,面色痛苦,声音很轻:“你别忘了,那孩子如何来的。” 祝无执面色一僵,心底传来一丝慌乱和钝痛,待余光瞥到那牌位,随之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恨:“温莺,你不如死了算了!” 温幸妤望着他阴鸷的眼睛,心中大恨。跨越千山万水,吃尽苦头,终究还是没能从他掌中逃脱。 梦寐以求的日子到头了,那还活着做什么呢? 她直直盯着祝无执的脸,恨声道:“既然如此恨我,那就杀了我,让我死,如果你今日不杀了我,那我有朝一日也要杀了你!” “好,很好。” 祝无执咬牙切齿,眼神骇人。他猛地收紧手指,温幸妤脸色寸寸憋红。 温幸妤没有挣扎,就当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祝无执突然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捂着脖子侧过身剧烈咳嗽,眼中溢出泪水,余光瞥见祝无执恢复冷漠的脸。 他冷眼看着温幸妤咳嗽,神情淡漠:“我找了你将近三年,自然不会叫你如此轻松去死。” 温幸妤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她不明白他究竟想怎样。 他明明一直嫌弃她的出身,却又偏生要强留下她。一面折辱她,一面又告诉她,他对她有情,想跟她有个孩子。 温幸妤捂着头蹲下,崩溃流泪:“我求你放了我吧,我就是个普通人,出身又不好,什么都不会,还不识好歹。” “你是皇帝,是天子,你想要什么美人没有?你放了我罢……” 祝无执垂眸看着蹲在地上崩溃哀哭的女人,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拾起剑收入鞘中,坐到椅子上,声音缓和:“听说你还有个亲妹妹。” “是叫温雀,对不对?” 69 困春莺 第111节 第69章 ◎入宫◎ 寒风钻入墙缝,冻彻骨髓。温幸妤倏地站起来,青丝乱纷纷披在两侧,脸上血色尽褪,惊怒交加:“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那双澄澈的、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时此刻如同焚了两簇烈焰,惊怒含恨的瞪着他。 祝无执像是被灼烧到了。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收紧,又放松,随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睨着她:“你我乃是夫妻,你的亲人便也是我的,我自然是把她安顿在汴京的宅子里,好吃好喝供着。” 他顿了顿,嘴角突然扯出一抹古怪的笑:“不过若你我并非夫妻……温雀和你长得那般像,保不齐哪天我一个不小心…就会失手杀了她。” 温幸妤气得浑身发/抖,忍无可忍,狠狠甩去一巴掌。 格外清脆的一声。 她手掌都震得发麻,打完才意识到自己对皇帝动手。 她白着脸后退,神色戒备。 祝无执脸被打偏到一侧,他愣了一下,脸上阴云密布,一双凤眸压着火气,低斥道:“我看你是疯了,敢对我动手。” 温幸妤抖着唇怒骂:“你忘恩负义,拿我妹妹威胁我,行径连畜生都不如,我打你怎么了?” “你这种人迟早要遭报应的!” 祝无执听到她的怒骂,神色莫名恢复如常,他甚至笑了一声,听起来格外诡异,万分渗人。 “随你怎么说。” 报应?如果有的话尽管来,看看是报应来得快,还是他杀得快。 烛火摇曳中,二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忽明忽暗,交叠缠绕。 温幸妤觉得祝无执比过去还要阴晴不定,令人胆颤。 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敢透露半分妹妹的消息,哪怕逃跑这么久,也不敢去查妹妹的下落,就是怕祝无执有朝一日知道了会以此威胁她。 可千防万防,还是被他知道了。 温幸妤仰头看着男人阴鸷的眉眼,从他乌沉的瞳仁看到了自己苍白的脸。 怎么这一切就成了这样呢?当初在国公府,他多次出手相助,后来远赴同州,他亦是帮助过她。她一直认为祝无执是个好人,只是性子傲慢些。 她不明白是她看错了人,还是说祝无执变了。 祝无执垂眸望着女人恓惶发白的脸,淡声道:“走吧,京中事务堆积如山,我没空在这耽搁太久。” 温幸妤双目通红含泪,紧紧攥着手指。 可她无法拒绝,她必须跟他回去,不然妹妹…… 她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深吸一口气后,冷声道:“让我留封信,不然覃娘子和巧娘回来会担心。” 祝无执皱了皱眉,十分不满。 她总是这样,记挂着所有人,哪怕伺/候过她的奴婢,一个相识不久的路人,都能得到几分关心。唯独对他,永远都是一副畏惧的、拒之千里的态度。 “李游会处理好后续事宜,你且安心回京。” 温幸妤没想到这点请求他都不同意。 她还没来得说什么,就被祝无执裹上貂裘横抱起来,拉开门出了屋子。 院中风雪交加,片片雪花如同柳絮,她揪着祝无执的衣襟,用力扭头,透过层层雪幕看去。 烛火透过小小轩窗,洒到门口的积雪上,投下一块块温暖的光晕。 烛火越来越远,视野越来越模糊,直到院门一点点合拢,将那微弱的光亮,彻底隔绝。 她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彻底结束了。 她转回头,猛闭上眼睛,咬着唇无声流泪。 祝无执把她抱入马车,扫了眼她苍白流泪的脸,忽然心里有些发堵。 他命人端了热水来,打湿帕子动作粗鲁的擦去她脸上泪痕,才冷声吩咐车夫:“走。” 雪花落在天地间,银闪闪的、黑茫茫的,飘落,无声无息飘落。堆积在街道上,堆积在城门上,堆积在山野间荆棘树木上。 温幸妤蜷缩在角落,觉得自己跳动的心,连同那恢复生机的魂魄,随着静默无声的落雪,缓缓陷入沉睡。 * 翌日清晨,沧州的雪停了,日头高照,雪光刺目。 覃娘子携巧娘回清远,却发现铺子没开门,两人以为她生病亦或者出事了,匆匆跑回家,却发现院子静悄悄的。 叩响屋门,半晌没有回应,两人对视一眼,一把推开屋门。 陈设未变,东西都在,唯独周莹丈夫的牌位被劈成两半,狼狈落在地上。 她们环顾四周,目光定格在方桌上,才发现烛台下压着一封信,旁边还有一袋银子。 巧娘拿起来看完,神色怔愣。 覃娘子心有不安,接过来看了,神色也变得愕然。 信上说,周莹思念妹妹,决定回家乡,让她们不要牵挂。 巧娘面色难看,站了一会,突然道:“莹娘不会不告而别,她一定出事了。” 覃娘子看了眼那袋银子,打开一看,里头除了银子外,竟然还有银票,这些钱财足够她们母女一辈子吃喝不愁。 这件事处处透露着古怪,她不免有想起周莹这些年偶尔割裂的生活习惯——大多时候什么苦都能吃,也很勤快,看起来就是乡野出身的,可有时候一些行为习惯,又像高门大户出身的闺秀。 思及此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她到底经历的事多,沉默了一会后,转身朝外走:“我去官府报官试试,若那边话里话外让我们不要管……那说明这事不是你我能掺和的。” 巧娘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沉默下来。 她们一同去了官府,衙役的态度很好,甚至称得上恭敬,只是和覃娘子预料般,明里暗里告诉她们不要再找周莹这个人。 两人从官府出来,脸色都有些难看,沉默着往家走。 覃娘子看着周莹住过的屋子,悉心用布子罩好,叹了口气后,阖上屋门后落锁。 相处了这么久,她早把周莹当半个女儿看待。 可她不过小老百姓,已经快五十岁了,身后还有惦念的亲人,没有办法掺和这事。 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周莹的屋子,想着她说不定哪天就又回来了…… * 汴京的春比沧州要暖和,没有大雪,只有春雨细细绵绵,水烟弥漫。 温幸妤挑开帘子看着熟悉的街景,神色有一瞬恍惚。 三年天气,汴京还是这样繁华,可人却变了,真正应了物是人非这四个字。 从同州回汴京的那个春天,她满含期待,想着终于报完了恩情,带观澜哥回家。 而如今再回来,却只剩下满心悲凉愤恨。 祝无执把帘子从她手心抽出,缓声道:“这街道有什么可看的?等到了宫中,我带你去后苑转转,那种了不少奇花异草,想必你会喜欢。” 温幸妤垂下眼,没有回答,只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我妹妹?” 祝无执脸色一阴:“待你乖乖听话,朕自然会安排你们见面。” 温幸妤闭上眼靠在车壁上,没有继续理睬他的意思。 马车缓缓驶入深宫,高高的宫门一点点闭合。 温幸妤被安顿在离福宁殿不远的仁明殿。 仁明殿主殿的陈设和枕月院主屋一模一样,庭院里也种着昂贵的海棠,此时正值暮春,花枝摇曳,香风阵阵。 伺候她的依旧有那两个哑婢,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宫女内侍。 到了仁明殿,宫人已经往浴池了放了水,温幸妤去沐浴更衣。 祝无执先去了拱垂殿处理堆积的奏章,又召见了大臣商议事务,等忙完已经深夜。 他披着月色去了仁明殿,温幸妤没有等他,已经睡下了,青丝如云散在枕头上,眉头紧蹙,似乎做了噩梦。 祝无执沐浴后上了榻,想起这一路上她冷漠的态度,心中愈发不满,直接覆身压下。 他已是天子,为何要在意一个出身低微的女人的想法?他想要的,直接取便是。他给了恩宠,她合该恭敬受着。 温幸妤就像一只风筝,仿佛只有一遍遍这样想,才能牢牢拽住那脆弱的绳索,把她留在身边。 温幸妤被吵醒,看着祝无执衣襟松散,吓得抬手推他,却被他面无表情用腰带绑住了双腕,旋即便是没有任何温情的占有。 她闷哼一声,随之偏过头去,咬着牙硬是再也一声未吭。 祝无执捏着她的双颊,强行把她的脸转过来,一眨不眨盯着她慢慢爬上红霞的脸。 温幸妤身上出了一层细汗,无论祝无执如何折腾,都一声不吭。对她而言,这不是一场欢爱,而是一种折磨。 祝无执呼吸有些乱,他俯身吻住她的唇,撬开她的唇齿,二人唇舌勾缠,被咬破了唇/瓣,血腥味弥漫。 温幸妤眼中泛着水光,得了喘息的空挡,怒骂:“没本事的狗皇帝,除了强迫你还会干什么……” 祝无执脸色阴沉,再次吻住她的唇,愈发凶狠,想要逼迫她求饶,可惜最后都没能如愿,只听到她压抑的啜泣。 后半夜,祝无执抱着她去浴池清洗,回到床榻上紧紧拥着她,把脸埋在她颈窝。 温幸妤腰腿酸疼,疲惫不堪,正欲闭眼睡觉,就听到祝无执突然道:“你为何一直畏惧憎恶我,为何不能接受我?” 这个问题,这一路上祝无执问了她不止一次,每次她都沉默以对。 或许是存着刺激他的心态,今天她忽然想回答了。 祝无执只觉得怀里的人沉默了很久,或许是一刻,或许是两刻,总之她突然开口了。 她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声音很轻,神情复杂:“不,我并非从一开始就厌恶你。” “曾经我视你为天上月,是这辈子的可望不可即。” 祝无执愣住,搭在她腰间的手下意识微微用力,追问道:“何时?” 温幸妤突然觉得眼眶发酸,她咽下泪意,小声道:“离开国公府前,你帮过我很多次,我那时候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困春莺 第112节 旧事如梦一场,八岁那年她刚进府,还是个烧火丫头,经常被家生子打骂欺负,为了留在府中有口饭吃,不得不忍让。 有次被诬陷偷东西,差点被逐出府。 还记得那是个春雨天,她被打了板子,被婆子拖拽到角门前,狠狠丢了出去。她绝望地趴在积水的地上,满身泥泞和血污,正当以为自己再次无处可去时,头顶的雨没了,面前出现一双华贵的织金黑靴。 她仰起头,看到了一张漂亮的脸。 瓢泼大雨里,少年撑着一把伞,神情桀骜,居高临下睨着她,轻轻啧了一声:“可怜虫。” 她抹掉眼睫上的雨水,抓住了他的衣摆:“奴婢是被冤枉的,求您救我……” 后来,祝无执当真出手相助。他轻而易举查清真相,还她公道,惩戒了罪魁祸首。也正是因为他插手这件事,自此她在府中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并且十岁那年得以露脸,去了老太君院子里伺候。 往事随风,她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去同州,你又帮了我*很多,我虽然畏惧你,但依旧觉得你人很好。” 听完,祝无执觉得喉咙像堵了什么,似乎生出一种懊悔的、沮丧的情绪。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我现在待你不好吗?我什么都能给你。” 温幸妤摇了摇头,翻身平躺望着帐顶,没有回答前半句,扯了扯唇,露出讥讽的笑:“我想要自由,你给吗?” 祝无执脸色一下变得阴沉,他把人按进怀中,一只手按着她后颈,一只手紧紧箍着她腰背,力气大到温幸妤听到骨骼的轻响。 他下巴抵在她发顶,语气森然执拗:“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除了离开我。” * 祝无执最开始夜里还在福宁宫处理政务,后面干脆把奏章都搬到仁明殿,天天和温幸妤宿在一起。 皇帝不远千里从外头带回来个女人,还安排在一直不让人靠近的仁明殿,宫里的内侍宫女为此十分好奇,私下没少议论她的身份,有些内侍经常出宫采买,听到的消息多些,知道温幸妤就是民间传闻,陛下还是摄政王时十分宠爱,却意外“死去”的外室。 如今传闻中的“死人”突然入宫,不免引得众人猜测,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无执命人严惩了几个宫人,把流言蜚语压下去。 回宫不久,祝无执力排众议把温幸妤封为三品婕妤,且拒绝采选良家子充盈后宫。 群臣虽有意见,但除了几个直臣,无人敢再三进言。毕竟祝无执和前朝赵氏皇帝不同,他手握军政大权,是实打实靠能力夺取天下的帝王,说一不二。 温幸妤对这些传闻不感兴趣,也不在意,甚至巴不得群臣阻拦,让祝无执别给她任何位份。 她本以为待在深宫,祝无执就能放松些对她的看管,哪知他直接派了两个女侍卫,几乎寸步不离跟着她。 她烦躁不已,但为了见妹妹,又不得不忍耐下去。 * 三月底,李行简从同州回到汴京,入宫献宝。 祝无执命人在水榭摆了酒菜,小酌闲谈。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李行简时不时看眼窗外,亦或者捏着酒杯出神,心不在焉的。 祝无执这段日子心情也一直很烦躁。自打那天晚上温幸妤告诉他,曾经她也对他有过情。 他时常因此产生沮丧的情绪,觉得如今所求的情爱,在很多年前他不知道的地方,就已经拥有过了。 那样纯粹的情意,他却一无所知。 他甚至有时候会嫉妒那时候的自己。 祝无执垂眸望着清亮的酒液,自嘲一笑,仰头喝下。 他让内侍放下纱帐,屏退左右后开口:“说罢,到底怎么了。” 李氏已经是皇商,李行简也继承了李家全部产业,一时风头无两。 这种春风得意的时候,却满腹心思。 李行简回过神,仰头灌了杯酒,神情苦涩:“三年前,春娘家的镖局出事,陛下可还记得?” 祝无执嗯了一声。 李行简顿了顿,才继续说:“当时我查到些端倪,潜意识觉得不能再查下去,于是搁置下来,找了个由头糊弄过去。” “去岁岳母去世,我和春娘回同州奔丧,办完丧事后回到李家老宅,无意间听到了些事情,后面鬼使神差继续查了下去,却得知…得知……” 说着,他神色痛苦抱着头,嗓音沙哑: “我爹他…为了传闻中所谓的前朝皇室藏宝图,谋害了春娘的父亲。你说他是不是有病,为了个不知真假的东西,就害人性命。”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李行简翕动着唇,眼中盛满愧疚:“我…我是个畜生,我隐瞒了春娘,还把父亲留下的尾巴清扫干净……” 他像是在安慰自己,喃喃道:“不过我已经给他下了毒,让他中风卧病在床,且圈禁在后院中,不让任何人见他。” 说着说着,他神色变得有些疯癫,盯着祝无执,试图从一国之君的口中得到肯定:“只要瞒春娘一辈子,她就能好好和我在一起,陛下,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祝无执冷笑一声,言辞刻薄:“愚蠢。” “朕要是你,就杀了所谓的亲爹,以绝后患。” 或许是生身父亲太过混账,在祝无执眼里,只要能达到目的弑父又如何? 李行简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垂下头,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能手刃亲爹呢?他好歹是吃着李家的饭长大的……家中长辈也从未亏待过他。 半晌,他苦笑一声:“罢了,不说这些。” “来,吃酒。” 祝无执冷眼看着李行简一杯接一杯灌,不一会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被宫人抬走时,口中还不住的嘟囔着“对不住”。 他暗骂没出息,独自坐了一会,吃了两杯酒,熏熏然间突然觉得庆幸,还好温幸妤和他之间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水榭外还在下雨,他没有让内侍跟,撑了把伞,穿过层层雨幕,往仁明殿去了。 进了殿门,温幸妤正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案前,提着毛笔随意写写画画。 他走上前,把她手中的毛笔拿走,从背后将人搂进怀中,低声道:“明日我宣你妹妹进宫,好不好?” 温幸妤一愣,随之面露惊喜:“当真?” 祝无执嗯了一声:“小叙即可,不准离开宫人视线。” 温幸妤随口应下来,心说皇宫那么大,想要逃出去简直痴人说梦。 * 翌日清晨,温幸妤早早起来,收拾妥帖后,命宫人备了茶水点心,还有不同种类的见面礼。 她紧张得厉害,坐在湘竹榻上,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脑子里乱七八糟,一会怕妹妹会不会不喜欢她,一会又怕准备的茶水点心和见面礼不合妹妹心意。 坐立不安等了一会,宫人领了温雀进殿。 血缘是种神奇的东西,姊妹俩幼时分别,多年未见,却在看到对方那张相似的面容时,同时红了眼眶。 宫人提醒温雀行跪拜礼,温幸妤抬手阻止。 许是近乡情怯,温幸妤迟迟不敢上前,踌躇了一会,她终忍不住思念之情,三两步上前拉着妹妹的手,轻轻拥住了对方,哽咽道:“小妹…姐姐好想你。” 温雀也跟着哭:“阿姐,我也是,我找了你好多年……” 离开国公府后,她左思右想觉得陛下可能是在骗自己,阿姐那么聪明那么坚韧,怎么可能会死。 她抱着一丝希望,偷偷去查,结果什么消息都没有,正心灰意冷时,宫里来了人,说她姐姐被接入皇宫,已经成了娘娘。 温雀那天抱着两个孩子又哭又笑,丈夫也跟着喜极而泣。 思及此处,温雀不免想,皇帝果真不是好人,竟然胡乱诅咒阿姐死在外边。 两人抱着哭了一会,温幸妤拉着温雀坐到湘竹榻上,用帕子给妹妹擦眼泪,一点点用视线描摹她的五官,感慨道:“小妹长大了,和我想象中一样好看。” 温雀有些羞赧,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在姐姐怀里,依恋轻唤:“阿姐……” 温幸妤又红了眼眶,强忍泪意拍了拍温雀的后背,柔声哄道:“乖,不哭,咱们相处的日子还很多。” “我叫人准备了茶水点心,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温雀闷闷嗯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离开姐姐怀抱,温幸妤捻起精致的点心喂到她唇边,她张口吃下,又喝口茶水,然后重重点头,扬起笑脸。 “好吃。” 这么多年了,阿姐竟还记得她的口味。 温幸妤松了口气,姊妹俩笑着叙话。 温雀三言两语说了这些年的遭遇,说到丈夫和两个孩子时,眉目柔和。 温幸妤听到祝无执把妹妹一家接去过国公府,听了很多她幼时的事情,不免神色古怪。 他一向嫌弃她出身乡野,哪怕后来对她有情,也未改变这一点,有时话里话外都是瞧不起的贬低。 为何还想听她小时候的事呢?温幸妤几乎可以想象他听到自己上树下河,皱眉嫌弃的样子。 她想不通,便不去深究,温雀问她这些年的经历,她隐瞒了和祝无执的一些纠葛,只说了在国公府的事。 多年不见,两人有无数的话要给对方说,可祝无执规定了时辰,宫人来提醒时,温幸妤面色不大好看。 温雀见状,借着拥抱辞别的空挡,小声担忧:“阿姐,他是不是对你不好?是不是叫你受了委屈?” 温幸妤沉默一瞬,眼眶和鼻头都酸胀得厉害。她强忍泪意,笑着安慰:“陛下待我很好,有求必应。” 温雀不相信,叹了口气嘟囔:“皇宫的确富丽堂皇的,你住的仁明殿也很宽敞奢华,可阿姐…你瞧着不似小时候那般活泼开朗了。” * 祝无执在拱垂殿和臣子议完事,听宫人一字不差得禀报了温幸妤和她妹妹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听到温幸妤给温雀又擦眼泪,又喂点心,温雀还不要脸的窝在她怀里,祝无执忍不住皱紧眉头,心里像冒了酸水,万分嫉妒。 他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然后大步朝仁明殿走去。 到殿内,温幸妤正坐在湘竹榻上,愣愣望着庭院的花,神色悲戚。 祝无执把她抱到怀里,低声道:“都聊了些什么?” 温幸妤垂下眼,语气有些嘲弄:“你该早都知道了,还问我作甚?” 祝无执脸色一僵。 一想起宫人的禀报心里就不高兴,再看着她迥然不同的态度,愈发不满。 他朝宫人扫去眼风,殿内外的人纷纷退了个干净。 困春莺 第113节 温幸妤反应过来,起身就跑,祝无执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榻上,往她后腰塞了软垫。 她抬脚踹他,祝无执单膝跪在地上,顺势握着她的足踝抵在肩膀上,掀开层层叠叠的裙摆。 下一刻,温幸妤倒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 她没想到有人能这么不要脸,面色羞愤,忍无可忍怒骂起来。她不管不顾挣/扎,被祝无执强硬按住。 窗外春/光明媚,海棠随风摇曳,窗内亦然。 旁侧小几上的茶盏不知什么时候被碰落在地,温幸妤觉得浑身发热,后背都出了汗。 她面颊通红,手指紧紧扣着榻上的毯子,踩在他肩膀上的右足脚趾蜷缩,像是在忍耐什么。 俄而,她忍无可忍,又狠狠踹了脚他的肩。 祝无执这次停了动作,从衣裙中退出来,唇/瓣和鼻尖上沾着水光,他神色正经,慢条斯理用帕子擦了。 温幸妤坐好,用手整理裙摆,瞪了他一眼:“无耻之徒!” 祝无执也不生气,把人抱去浴池入水,按在温凉的玉石边上折腾起来,末了又擦干抱去床榻上,放下幔帐翻来覆去胡来。 俄而,他面颊泛红,喘息着询问:“你更爱你妹妹,还是我。” 温幸妤觉得他疯了,连妹妹的醋都吃。她眼神无语,好似在说:你说呢? 祝无执眸光黑沉沉的,如同不知餍足的野兽。他不满极了,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愈发凶狠,逼迫她回答:“想清楚回答。” 温幸妤倔强得不吭声,到最后被折腾得瘫软在他怀里,边哭边含糊应声。 祝无执这才满意了,抱着人去沐浴清洗,亲手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裳,搂在怀中,警告道:“日后不许跟任何人有亲近行为,妹妹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7k,合在一起发了[狗头叼玫瑰],今晚就这些 另外日常卑微求灌溉[可怜] 70 第70章 ◎旧伤◎ 春夏之交,天气晴一场雨一场,忽冷忽热,温幸妤一不小心就染了风寒。 祝无执朝仁明殿的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气,阴着脸要杖杀殿内所有宫人,温幸妤赶忙去劝去认错,也被训了一顿。后续殿里的宫人虽未受罚,但被调去了其他地方,换了一批更细心的来。 他亲自过问太医用药,又叮嘱尚食局做药膳为温幸妤调理身子,每日忙完政务就看着她喝药,询问宫人她日常做了哪些事,有没有好好吃饭。 过了七八天,温幸妤的病好了大半,祝无执因着夜夜跟她宿在一起,动不动就按着她亲,继而染了病。 本以为是小病,祝无执也不太在意,结果第二日夜里他就发了热。 太医来探脉看诊,末了躬身回答:“陛下当年陈家谷一战伤太重,这三年来又不曾好好调养,故而这次才会被传染,甚至到了发热的地步。” 祝无执穿着中衣坐在湘竹榻上,玉面泛着病气的红,因时不时咳嗽,眸中氤氲着水汽,比往常看着好说话很多,甚至叫温幸妤觉得有些脆弱…… 听到太医似乎还想继续说,祝无执轻咳了一声,太医立马就住嘴了,恭敬行礼后说下去开方子煎药。 温幸妤却没注意到这些,她有些发愣,琢磨着太医的话。她自然看到过祝无执身上的伤,尤其是心口处那个。 还记得当时她问了一句,祝无执停顿了很久,漫不经心说了句小伤罢了,然后就开始发狠折腾她。 她当时还埋怨祝无执喜怒无常,结果这次他病了,才从太医口中得知竟然伤得那般重。 当天夜里,祝无执喝了药,许是里面有安神的药材,他不过抱着温幸妤躺了一会,便昏沉沉睡去。 温幸妤不知道怎么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平躺着看帐顶上绣的百花图,反而没有平静下来,越来越烦躁。 过了一会,她索性把袖子从祝无执身下小心翼翼拽出来,然后穿上鞋子,从木架上取下外衫披着,去了外殿。 值夜的宫女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就被她“嘘”一声阻止,然后小声告诉宫女她只是睡不着,起来喝点水坐一会。宫女便退了下去煮热水。 温幸妤坐到靠窗的椅子上,半靠着轩窗望出去,天上星星密布,一闪一闪,好像很热闹,却又是静悄悄无声息的。皇宫里寂静得可怕,好像夜死了,星星死了,月亮也死了。 她坐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索性不再纠结,起身轻推殿门出去。 夜风习习,廊檐下唇红齿白的内侍正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打盹儿。 温幸妤出来后,他一下清醒了,站起来望了望殿门,见只有温婕妤一人,神情露出几分疑惑,又很快收敛好表情,低声恭敬行礼。 温幸妤摆了摆手,示意内侍跟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台阶下,离寝殿稍远的槐树下,温幸妤才小声开口:“夏公公,你可知陛下陈家谷一役到底受了怎样的伤?” 夏振想了想,觉得这都不是什么秘密,说给温婕妤也无妨。宫里就这么一位娘娘,陛下这般宠着,日后定是有大造化的,他自然要讨好。 他躬身道:“回娘娘的话,奴才听太医局的大人说,陛下身中数箭,还有很多刀伤,尤其是离心口一寸的位置中了一箭,万分凶险,整整昏迷了五天才醒。” 顿了顿,他觉得要说重些才好,温婕妤那般冷着陛下,要是说重些,肯定能多关心关心陛下。 届时陛下一高兴,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日子也就更好过些。 他偷觑了一眼温幸妤,紧接着感慨道:“陛下英明神武,为了抗击辽军,救下被围困的代城,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听说,听说……” “陛下险些丧命,昏迷的时候都在唤娘娘的名儿。陛下是真把娘娘放心尖儿上啊!” 说完,他半晌没听到温婕妤回应,悄悄抬眼看,就见平日里对陛下冷脸,几乎没真心实意笑过的娘娘,此时神情怔怔,一双澄澈的杏眼望着前方的海棠,不知在想着什么。 温幸妤听完内侍的话,呼吸有些凝滞,心绪纷乱如同一团乱麻。她从未想过,祝无执差点会死,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她忽然想起,那时她刚刚逃走,算算日子,李游送信至雁门关,应当恰巧是陈家谷一战。她不免想,那封信…会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成为他中箭的罪魁祸首之一…… 正发愣,夏振就看到陛下赤着足,披散着发,神色仓惶从寝殿出来,环顾庭院后,目光落在温婕妤身上,立马含了怒色。 夏振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下去。 温幸妤这才转身,看到祝无执阴着一张脸,怒气冲冲朝她走过来。脚底被尖利的碎石子划破流血,也好似感受不到痛。 “你深夜见内侍,是不是又想着跑!” 祝无执攥住温幸妤的手腕,死死盯着她,虚弱发白的脸上,神色森冷可怖。 “说,你又想谋划跑去哪?”他指着地上抖若筛糠的内侍,脸色阴沉:“你要是解释不好,朕就把他剁了喂狗!” 温幸妤挣脱不开,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我只是睡不着,出来喝口水坐一会,然后问了他几句话。” 祝无执一把将她拽怀里,恶狠狠道:“跟个太监有什么好说的?你若再敢乱跑,朕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起来。” 温幸妤愣了一下,脸色骤然冰冷,眼圈却控制不住发热,隐隐有些委屈。她今晚果真是中邪了,竟然多管闲事问关于他的事。 她扭过头去不看他。 祝无执见她眼中蓄了泪,稍微冷静了点,但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转身看着内侍,冷道:“温婕妤跟你说了什么?” 夏振伏在地上,哆哆嗦嗦一五一十说了。 话音落下,祝无执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手,满腹焦躁和不安终于散去。他神情有些呆愣的古怪,似是没想到温幸妤也会关心他。 他心里有些欣喜,又有怀疑,觉得温幸妤是不是又在耍花招。除此之外,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滋味。 沉默了一瞬,正想哄她,温幸妤就一把推开了他,抹掉眼泪,冷着脸往殿内走。 祝无执看着她进去,“砰”一声阖上门,揉了揉眉心,转回头看着地上的内侍,沉声道:“她出来,为何不叫醒朕?” 夏振冷汗淋漓,磕巴道:“回陛下,奴,奴才想着您生了病,需要好好歇息,故而疏忽了……奴才罪该万死!” 他连磕了两个响头,就听见陛下冰冷的声音。 “明日告诫仁明殿所有人,日后温婕妤去哪,做了什么,不论何时何地,都得立刻禀报给朕,不然就提头来见。” 自从三年前温幸妤跑了,祝无执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白日把自己埋在繁琐的政务中,仿佛这样才能缓解心头的仓惶和愤恨。 随着时间推移,朝臣和宫人都感觉出陛下愈发喜怒无常,常常因为一件小事就大发雷霆,有时候又会对某些事宽松大度,叫人根本揣度不透。 若温幸妤再跑一次,几乎可以想象他会变成何种模样……大抵会彻底疯了。 祝无执看着殿内重新暗下去的灯火,阔步回了寝殿。 夏振跪了好一会,有宫女来让他起来,说陛下吩咐后日让他去拱垂殿当差。他爬起来,听闻能去陛下身边伺候,登时喜不自胜,满面笑容继续守夜去了。 殿内燃着一盏宫灯,光线昏暗,宫人端来一盆温水,祝无执挥退了人,坐在湘竹榻上,自己处理了被石头划破的足底,才穿着木屐走到内室。 他掖开幔帐,温幸妤盖着被子,背对着他躺在里侧。 他站了一会,脱了木屐上去,环住她的腰,低声道:“方才我见你不在太着急了,说了重话……对不住。” 祝无执素来傲慢,在他眼里从来只有别人有错。若是过去有人让他给一个出身卑微的女人认错,他定觉得奇耻大辱,把那人活剐了。 可如今,面对温幸妤时却什么原则都不奏效了。方才她向内侍打听他的事,难得关心他,结果却遭他误会,冷言斥责。 虽然他依旧觉得温幸妤不该大半夜不睡觉,私自离开他身边,但这不妨碍他哄她。 温幸妤面无表情听着。 祝无执言辞虽有些冷硬,却不难听出隐藏的求和意味。 她把他的手从腰上拍开,转过身冷笑:“陛下怎么会有错呢?您是九五至尊,想怎么对待我都是恩赐,哪怕是打断我的腿,杀了我,我都得感激涕零。” 祝无执脸沉了沉,有心堵住她这张惹人恼怒的嘴,却又想起自己还病着。 他忍了又忍,索性强行把她转过去,不看她充满讽意的脸,从背后紧紧拥着她:“你在外三年,脾气见长,愈发伶牙俐齿惹人恼。” 温幸妤挣脱不开,索性不理睬他,闭着眼睡觉。 祝无执不乐意了,收紧手臂:“你不是想知道我受了什么伤吗?我挨个讲给你听,好不好?” 温幸妤一想起方才多管闲事,还被骂了一顿,心里就堵着口气,闻言恼怒道:“谁想听?陛下别太自作多情。” 祝无执闷笑了几声,温幸妤感觉后背贴着的胸腔都在微微震动,她听到他忍笑的声音:“好,你不想听,我不说便是。” 她心说这人好生不要脸,把人惹恼了自己反倒是心情好了。 祝无执也不介意温幸妤不吭声,他静静抱着她,回想起方才内侍说得话,心里泛起难以抑制的喜意。 她会关心他了,是不是意味着她会慢慢适应宫里的日子,心甘情愿留下。 说来也奇怪,折腾这么一遭,温幸妤躺着躺着有了困意。 祝无执把脸埋她后颈微凉的青丝中,嗅着熟悉的馨香,心绪慢慢平和。 睡意朦胧间,温幸妤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后是不太真切的呢喃。 困春莺 第114节 “我很高兴,你能关心我……” “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对?” 71 第71章 ◎醉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祝无执这一病就小半月。 祝无执哪怕病了,也不曾丢下政务,白日里忙忙碌碌,夜里也在仁明殿继续处理奏章,最开始他还强行要求温幸妤在旁边陪着。 温幸妤无奈,只好坐在书案前,要么从书架上随意找卷书,百无聊赖翻着看,要么望着昏黄的烛火发呆,有时候困极了,烛光变得模模糊糊,她的头就一点一点的打起盹儿,好几次要不是祝无执伸手快垫着,她的额头就要磕桌子上了。 又过了两日,祝无执或许是良心发现,突然就不强迫她陪着了,让她早早歇息。 立夏不久,白昼渐长,天清气朗。 皇宫里的石榴树开花,红艳艳格外喜人,后苑更是草木葱茏,奇花争艳,有飞燕穿梭,翠莺啼鸣。 汴京城市井也为之一新,酒楼开始出售新酒,街边摆满了卖青杏、樱桃、林檎等时令水果的摊子。 可惜温幸妤出不去,汴京城的热闹,都是从妹妹那听来的。 她待在宫里实在烦闷,更不用还有侍卫宫人几乎寸步不离跟着。 祝无执也看出她闷闷不乐,但又不敢放她独自出宫,思来想去,决定允许温雀和薛见春每十日入宫陪她说说话。 让薛见春来,他其实是有私心的。 虽说李行简隐瞒了与薛见春之间的杀父之仇,但暂且不管日后如何,如今薛见春确实对李行简有情,二人称得上举案齐眉,郎情妾意。 他觉得,说不出薛见春能开解开解温幸妤,等日子久了,温幸妤慢慢想通,不会再想着逃离他呢? * 祝无执问她想不想见薛见春的时候,她愣了一下,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只含糊说随便。因为她觉得祝无执许是又想试探自己,若答不好,他怕是又要恼怒发火。 直到第二日宫人在后苑翠芳亭准备了点心茶水,说薛见春已在那等候,温幸妤才确定祝无执是真的允许她见薛见春。 自从三年前在高月窈的接风宴上见过一次薛见春,而后彻底被被祝无执圈禁在后院,二人就再没见过面。算算日子,三年有余。 她从祝无执口中零星听到过一点薛见春和李行简的事。大致知道当年镖局的事是个误会,而后这对怨侣竟在打打闹闹中,生出了感情。 果真是应了那句“情不知所起”。 翠芳亭临荷花池而建,长廊延伸至花园,四周绿树掩映,有双蒂牡丹、金丝桃等名花争奇斗艳,香气四溢。 温幸妤到的时候,薛见春正倚阑而坐,抬手够亭外探枝而入的琼花。 她挥手让宫人退远些,找个阴凉处侯着,便独自入亭,薛见春转过身,手中捏着几片琼花瓣,望向她的神色颇为惊喜。 “妤…娘娘万福。” 薛见春唤出来,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温幸妤已经是娘娘了。 她正要福身行礼,被温幸妤扶住。 “不必跟我这般客套。” 薛见春本就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性子,闻言和她相视一笑。 两人坐到石桌前,温幸妤打量着薛见春的眉眼,见她身着碧荷色罗裙,眉目温柔,和过去英气活泼的样子迥然不同。 她道:“我记得你过去,很嫌罗裙繁复,也不爱青蓝类的颜色,觉得寡淡,现在怎么……” 薛见春低头看了眼衣裙,面颊上浮出两团红云,有些羞赧地捏了捏自己的袖子:“我现在觉得青蓝也挺好,而且明远说…我穿这种颜色好看。” 看着薛见春小女儿情态,温幸妤忽然觉得很是恍惚。 所有人都在变,好似只有她留在原地,甚至还不如过去。 薛见春也在看温幸妤,虽绮罗珠履,神态温和,但比过去还要沉静,隐隐带着几分惆怅。 她知道温幸妤跋山涉水逃离到沧州,也知道对方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被祝无执亲自抓回汴京。 这两人的感情一团糟,祝无执做了太多难以挽回的错事,可他却不觉得自己错了。而温幸妤看似软性子,实际上骨子里倔强,是个绝不妥协的主。 思及此处,她暗自叹气,心说这两人若能好好在一起,必定需要有一方改变退让。 两人叙了会话,薛见春说了些汴京城的趣事,温幸妤也捡了些三年间发生的事,说了海风湿热的潮州凤岭,说了离边境很近的沧州风物。 薛见春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惊叹两句,说有机会一定也去看看。 说了会话,温幸妤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春娘,你跟李明远的事,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一听到丈夫的名字,薛见春神情就带了几分羞意。 她道:“你是我的好友,自然可以告诉你。” 薛见春托着腮,眸色柔和,把二人相爱的过程娓娓道来。说这些的时候,她两颗黑眸像是天上的星星,亮亮的。 末了,她看向温幸妤,莞尔一笑:“总之,过去镖局和父亲的事,都是他一个表叔叔做的,当初是我误会了他。罪魁祸首被明远送入大牢,早就斩首示众了。” “他只是看起来不靠谱,但实际上是个很好的郎君,当初花眠柳宿,混不吝的模样,也不过是演给他的兄长们看,实际上他只有过我一个女人。” “他包容我的坏脾气,会给我做早膳,会在任何一个日子送我喜欢的东西。他甚至把大半家产都转到我的名下。” 温幸妤听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看好友很喜欢如今的生活,她也真心实意为对方高兴,于是压下心头的怪异感,笑道:“只要他对你好,我就放心了。” 薛见春哼了一声:“他要敢对我不好,或者辜负我的情意,我就亲手杀了他。” 温幸妤忍俊不禁:“好,若是他敢对你不好,我也帮你一起出气。”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温幸妤看着薛见春鲜活的眉眼,只觉得心中积郁都散了不少。 薛见春喝了口茶,瞥了眼亭子外的宫人,突然凑近温幸妤,小声道:“陛下允许你吃酒吗?我觉得茶水没滋没味的,若是可以,咱们小酌几杯?” 温幸妤思索了一下,觉得祝无执没说过不让她饮酒,那小酌几杯应当也不要紧,遂点了点头。 她让宫人拿来了一壶思春堂,和薛见春对饮。 凉亭清风阵阵,浓绿叶片唰唰,时有虫鸣鸟叫。 思春堂味道清甜不醉人,两人喝了一壶,温幸妤又让宫人添了一壶。 边喝边闲聊,薛见春看着温幸妤微醺的眼睛,想到她这些年的遭的罪,没忍住压低声音劝道:“妤娘,你要不…就好好留在陛下身边吧。” “他性子是不大好,但我觉得,他对你情根深种,日后说不定会慢慢改的,就像明远那样。” 亭外吹来一阵风,有些迷眼睛。 温幸妤抬眼看薛见春,觉得眼睛被风吹得发酸。她复垂下眼睫,沉默了半晌,小声道:“他虽对我有情,但情这种东西,在他这样的人心中占不了几分的。他过去追求权势,后来夺取江山,现在又想拓展疆域。他要谋求很多很多的东西,在他心里,我根本算不了什么。” “更何况,我出身乡野,他总是话里话外嫌弃我行为粗鄙。有时候吃顿饭,都能在饭后皱着眉说我不够文雅。有时候他问我画好不好看,说什么诗词有意境,我也听不懂,因为我不会诗词歌赋,顶多会认字写字。” “他不会为我而改变的,他是皇帝,这世上所有人都低贱,所有人都会犯错,唯独他不会。” 许是醉了酒,许是积压了太多太多心事,温幸妤话变得格外多,絮絮叨叨把心里的话吐了个干净。 说完,她努力挤出一个笑,眼中却含/着苦涩的自嘲,随之仰头灌下一杯酒。 薛见春见状,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这两人间感情太复杂了,她弄不太懂,或许要问问明远,让他出出主意。 过了一会,宫人说时辰差不多了,薛见春只好咽下未尽的话,跟温幸妤告辞。 温幸妤将她送出去,看着碧荷色裙摆消失在一片浓绿中,缓缓收回视线。 宫人问她要不要回仁明殿,温幸妤摇了摇头,回了亭子。 她斜倚阑干,望着满池荷花摇曳,一个劲往口中灌酒。 一壶又一壶,眼前逐渐出现层层虚影,如同蒙了雾般,看不真切。 宫人见状,皱眉劝道:“娘*娘,别喝了,再喝陛下会怪罪。” 温幸妤瞥了她一眼,眸光醉醺醺的:“那便让他来怪罪我。” 宫人不敢再说什么,默默退到一边,使眼色让其他人去给陛下禀报。 温幸妤兀自灌酒,神情呆愣。 被带回宫后,她就彻底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皇宫那么大,宫墙那么高,层层守卫,她根本不可能跑得掉。 她努力压抑想要逃离的心,努力适应他的喜怒无常,努力适应无时无刻被人寸步不离监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只要乖乖听话不要激怒祝无执,就不会再受到折辱和惩罚。 可每每想到要被关死在宫里,和这样一个疯子相守一生,她就一阵恶寒。 薛见春说他会改,温幸妤却觉得根本不可能。向来只有别人向他俯首帖耳,卑躬屈膝。 亭外骤雨起,似琼珠乱洒,打遍新荷。 温幸妤头很晕,胃腹灼烧,斜飞入亭的雨很凉,她趴在阑干上,半支起来,探出半个身子,展开手心去接雨。 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栽入池塘。 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了回来,旋即是男人含怒的嗓音:“身为宫妃喝得烂醉如泥,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也不怕遭人耻笑。” 她回过头,醉意朦胧中,看到一抹赤色,有玉佩悬在那,晃晃悠悠,令人眼晕。 祝无执阴着张脸,见温幸妤缓缓抬眼,一双杏眸湿漉漉的,迷蒙地望着他。 温幸妤感觉天旋地转,眼晕得厉害,她歪歪斜斜坐不稳,下意识揪住了祝无执的衣袖,又把头抵在他腰腹上,嗓音含糊,带着酒气: “我知道当初把你从牢里救出来的时候,你就嫌弃我,直到现在依旧如此。你既看不起我的出身,为何还要强留下我?我知道我出身卑微,贱如草芥,我从没想过高攀你。” 她仰起脸,雾蒙蒙的眼中有茫然,也有怨恨:“你一面说爱我,一面伤害我折辱我,把我当个鸟儿圈禁起来,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72 第72章 ◎妥协◎ 困春莺 第115节 宫人早已跟祝无执禀报了温幸妤和薛见春所聊内容。 说实在的,他不明白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温幸妤有什么可纠结的。怀胎十月,呱呱落地,人生来本就注定了高低贵贱。 诚然,他有门第之见,但这不代表他不喜爱她。 温幸妤出身低微是不争的事实,如今他是帝王,坐拥天下,对她这样出身的人有情,给她独一份的宠爱,甚至不纳后宫。这是她的幸运,她理因俯首帖耳回应他的情爱。 可此时面对温幸妤的讥诮反问,祝无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该说什么呢?说[你既知道高低贵贱之分,就该乖乖听话,守好本分],亦或者[把你留在宫里,宠幸你,是对你的恩赐]。 话到嘴边,却吐不出半个字。 他知道这份感情是强求来的,也知道温幸妤心中大抵对他没多少情意,甚至称得上憎恶。如今安稳留在宫中,也不过是对权势低头。 曾经他一直觉得,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足够了。 可今日温幸妤醉酒,吐露出一番真心话,他心里却觉得有些难受。 祝无执沉默了很久,他凤目微垂,看着把头抵在他腰腹处,揪着他衣袖的女人,薄唇紧抿。 入宫后,她成日横眉冷对,几乎不曾对他真心实意笑过了,哪怕欢好时被他逼得哭泣,都压抑着声线,不肯叫他一声夫君,甚至不肯唤他一声长庚。只有气狠了,会用指甲在他后背留下道道血痕,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和他对抗。 骤雨初歇,天空乌云渐褪,金芒乍现投入凉亭,笼在温幸妤半边微红的面颊上,细小的绒毛都像是镀了金粉。 说了那些话,她却像是没事人般,靠着他闭目睡着了,呼吸平稳均匀。 祝无执叹息一声。 曾经的他从不因情而动,行为处事皆因势利导,而如今却被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人,轻而易举拨动心弦。 他把人横抱起来,上了御辇。 回到仁明殿,放在床榻上,亲手为她褪了外衫和鞋袜。 宫女端来一盆温水,祝无执接过湿帕,一点点轻柔擦拭她的面颊。 温幸妤睡得不太踏实,头闷闷地疼,她半睁开迷蒙的眼睛,看到祝无执虚幻飘忽的面容。 他抬手摸了摸她脸,温热的手指下移,拨开她颈边的发丝,停留在脉搏处。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的脸看,长睫在眼下铺了一层浓墨般的阴影,两颗乌沉的眼珠冰冷而偏执。 俄而,他俯下身,搂着她的肩膀,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发闷:“你若不喜欢,日后我不会再规束训斥你的行为举止。” “我也不会再提你的出身。” “只是……我不能放你走。” 温幸妤头昏昏的,脖颈处喷洒着他温热的吐息,令她很不舒服,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推了推他的头。 祝无执直起身,手撑在她两侧,望着她迷蒙着水雾的眼眸,喃喃低语:“哪怕你恨我,我也要将你强留下。” 温幸妤没有再看他,翻了个身闭上眼。 * 自打醉酒质问了祝无执,温幸妤就变了。不再冷若冰霜,不再横眉冷对,如同春日里一汪温和的溪水,无声流淌,少有波澜,安静得可怕。 她安稳待在宫里,几乎不和任何一个宫人说日常所需之外的话,哪怕妹妹和薛见春进宫,也只是聊些闲事。 偶尔问问薛见春汴京发生的事,祝无执有一次阴着脸怀疑,让她日后不要问这些,她也不反驳,乖顺应着,此后就真的不再问外面的事。 祝无执觉得,她大抵是真的接受了留在他身边,不然也不会这般乖顺。 * 仁明殿的花换成了木芙蓉和秋海棠。 宫人搬了摇椅到廊檐下,温幸妤从书架里随便抽了本游记,坐在上面,吹着凉风,翻看起来。 看了一会,她合上了书卷。 过去觉得游记里写的东西格外吸引人,而亲自跨越千山万水,天南地北走了一遭,方觉书上的字,到底比不得亲眼见过。 她觉得无趣,躺在摇椅上仰头看去。碧绿色的天很高很高,天际飞过一群大雁,不远处的槐树叶子半黄,飘飘扬扬落下。 温幸妤眨了眨眼,恍然发觉竟然已经入秋了。 她已经在皇宫里待了小半年。 不论愉悦还是艰辛,日子总是一如既往,过得那样快。 妹妹时常入宫,偶尔会带上两个玉雪可爱的外甥。 祝无执对温雀态度一直不怎么好,但对两个孩子却称得上温和。 温幸妤知道他一直想再要个孩子,但三年前小产伤了身,太医说要好好调养,起码要喝汤药到秋末,不然怀了龙嗣也难保住。 祝无执让太医开方给她调理,且自己吃避子汤。 一想到祝无执马上要停避子汤,她内心就一阵焦躁。 *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用说祝无执为了夺取皇位,将不少政敌满门抄斩,株连三族。改朝换代后,又清算了一批,故而不少官位长期空悬,无人胜任。 此次秋闱朝廷很重视,各州解额都增加了不少,盼着能多出些人才,来年春闱中第,填补朝堂空缺。 温雀的丈夫徐长业出身一般,父母是街上摆摊的小贩,七八岁的时候生了场重病,故而徐母才会买温雀回家做童养媳,想着冲冲喜。 徐长业比温雀小两岁,脾性温和,从小对温雀就很好,十分护着她。或许是普通人家出身,读书比官宦子弟困难太多太多,故而考了几次都榜上无名。 来汴京后,祝无执把他安顿在一处书楼做事,既有如海书籍阅览学习,还不用操心养家糊口。 因着温幸妤安稳在宫里待着,祝无执便派人多照拂几分,甚至暗中请了人点播徐长业。 八月十七,秋闱结束,温雀入宫。 姊妹俩并排坐在槐树下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晃着。 槐叶的颜色深沉浓郁,仿佛带着冬日的枯寂。 温幸妤抬头望着树,树枝上的叶片已经稀疏,日光透过宽大的间隙,在地上透下碎玉一样的金影。 她侧过头看妹妹,问道:“此次秋闱,子由可有信心上榜?” 徐长业字子由。 温雀抓着秋千绳,脚尖点在地上,一荡一荡,细碎的日光也在她脸上一荡一荡。她眼睛很亮,闻言更是迸发出愉悦的神采:“子由说没问题,虽说排不到前十,但前五十还是有机会的。” 温幸妤听到妹夫胸有成竹,也跟着高兴。 妹夫做了官,妹妹日子能过得更轻松,她便能更安心些。 果真,到了放榜的日子,徐长业虽不是前几,但也拿到了不错的名次,只要稳住心神,埋头苦读几个月,待来年春闱,说不定就能取个好名次。 一直到了九月底,日子都平静过着,薛见春准备跟李行简回趟同州,估摸年后才会回来。 温幸妤和薛见春相处这么些日子,一听到对方要离开,心中难免不舍。 祝无执看到她依依不舍跟薛见春告别,还拥抱了好一会,顿时心有不愉,当夜就叫人给李行简送了信,让夫妻俩来年三月以后再回汴京。 收到信的李行简和薛见春:“……” 祝无执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自小性子冷傲,骨子里对任何事物淡薄无感,追求权势也不过是为了不屈居人下。 但只要是他看中的,到手后坚决不会让旁人染指,哪怕看一眼都不行。 祖母说他太偏执,给他改名叫无执,可他觉得,他的东西合该从里到外是他的,凭什么要让旁人亲近? * 北地频频传回捷报,辽人屡战屡败,不久辽国皇帝迎娶西夏兴平公主,与辽结为“舅甥之国”。辽国试图借西夏牵制我朝兵马。 西夏趁机以“调停”为名,胁迫我朝增加岁赐,将前朝当年和议的岁赐从银五万两、绢十万匹增至银十万两、绢十五万匹。 我朝拒绝,辽国和西夏出兵夹击,进至幽州后停滞不前。我朝在定川寨大败两军。 西夏不久后撕毁和辽国的协议,拒绝继续履行军事承诺,退兵。西夏和我朝岁赐之约,自此毕。 辽国对西夏行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边境战事顺遂,朝堂却又出了乱子。 广陵王赵元傅反了。 说起来有个王的封号,实际上广陵王只是个虚衔,无实权也无封地。按前朝规矩,他当初被封王之后,就应留在京城,无诏不得出。但前朝皇帝赵迥不知怎么想的,给赵元傅闲职,把他丢去了淮南路。 赵元傅三年前便动作频繁,甚至送次子入京,意图趁着祝无执御驾亲征于汴京作乱。 后来祝无执借广陵王次子之手杀幼帝,而后更是登上皇位,改朝换代。 祝无执没有动仅剩的几个前朝皇室的封号,把他们圈禁在京城。唯独对广陵王没有任何做法,既不召入京城,也没有废除他的封号。 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广陵王自然也能。对他而言,祝无执似是而非的态度,就像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所以他用三年日月豢养私兵,炼制兵甲武器,筹划谋反。直到前不久,觉得时机成熟,杀淮南东路转运使,杀扬州知州和通判等地方官,又策反淮南东路驻守的将领,顺利割据淮南东一带,自立为王,国号“新宋”。 祝无执忙的脚不沾地,拱垂殿灯火夜夜通明。 他任枢密使谭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总揽平叛全局,检校少傅张稹为两浙制置使,辅助谭贯。 正当整军待发的档口,扬州送来了一封急报。 信上说祝无执外祖高家百口人,被赵元傅下了大狱。 翌日深夜,细雨过后,汴京起了场浓密的夜雾。万物融化在雾气中,城和皇宫都变成了虚无的坟场。 温幸妤噩梦惊醒,转过身发现祝无执竟还没回来休息。 她有些口渴,掖开幔帐下床,走到外间倒了杯温水,正喝着,就看到窗外大片大片浓雾中,庭院的槐树下,有道模糊的影子。 温幸妤吓了一跳,问旁边值夜的宫女,才知道是祝无执。 她面露疑惑,推门出去。 庭院被夜雾浸透,檐角宫灯的光晕如鬼火浮游。乌鸦从瓦上飞过,雾气渗入沙哑凄厉的鸣叫,湿冷而阴森。 祝无执的身影在雾中忽隐忽现,像是被抹去又重现。鬼气森森,令人心悸。 她站在廊上,犹豫了片刻,拾阶而下。 雾气渗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缠绕着她的脚踝,仿佛有东西要把她拽入深渊。 温幸妤忍着不适往前走,浓雾槐树下站立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困春莺 第116节 她停在两步开外的位置,正要开口,就见祝无执转过身。 他发丝披散着,衣袍松散,玉白俊美的面容笼在雾气里,宛若一尊艳丽鬼气雕像。 “妤娘,”他站在那,面上没什么表情:“广陵王反了,高家的人尽数被下了大狱。” 他声音淡淡的,无悲无喜,夹杂着雾气飘到温幸妤耳朵时,好似也带了一股湿冷。 “我为数不多的亲人,好像也快要死了。” 73 第73章 ◎了解◎ 祝无执似乎也不在乎温幸妤回不回答、安不安慰。 说完那句话,他沉默了一瞬,把外袍脱下来,披在温幸妤的肩头,柔声道:“更深露重,回去睡罢。” 檀香包裹着她,温幸妤动了动唇,仰头看着他淡漠的眉眼,半晌只吐/出一句勉强算安慰人的话:“他们会没事的。” 祝无执微怔,旋即笑了一声,在浓稠的夜雾中,听起来有些诡异。 他唇角勾起,眼眸微垂,望着温幸妤清润的杏眼,“我决定亲自前往淮南平叛。” 五指缓缓抵开她蜷曲的指尖,插/入指缝,掌心贴合,嗓音轻缓而飘渺:“你陪我一起,如何?” 握着她的手指泛着冷气,凝视着她的漆黑眼珠好似融入这片夜雾,虚幻混沌。 温幸妤忽然有种梦还未醒的感觉。夜雾涌动,青年的脸近在咫尺,又好似很遥远。怔忡间,她想起了当年山洞中那个阴冷又脆弱的青年。 雾是滋生同情的源泉,亦是孵化憎恶的共犯。温幸妤心底的憎恶和同情在雾里共生。 她没忍住颤了下,拉住差点滑落肩头的外衫,垂眸轻应了声:“好。” * 满朝文武对于皇帝亲下江南平叛一事,大半都持反对意见,觉得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掀不起什么风浪,用不着皇帝亲自去。就连同平章事和枢密使,也再三进言,让祝无执三思。 平日里祝无执再独断,也会听取朝臣意见,而这次却铁了心,早朝之上冷脸怒言:身为外孙,外祖有难焉能视若无睹,安坐明堂? 一顶孝道的帽子扣下去,反对的人大多闭了嘴。 最终商议之下决定,调集京畿禁军、陕西六路蕃汉精锐共十五万人,分水陆两路南下。 祝无执带领主力水军,沿汴河—邗沟全速南下。船队自汴京启程,经泗州入淮,转邗沟直趋扬州,再分兵攻润州、杭州。 刘世、杨可增率西线骑兵自应天府沿驿道疾进,经楚州南下协防扬州,阻击叛军北进。 以此“分兵绝贼归路”,水陆并进形成合围。 * 一个月后,祝无执所在的官船入淮。 十一月天寒地冻,细雪如盐,愈往南走,愈湿冷。 官舱里烛火摇曳,炭盆明灭,温暖如春。 祝无执坐在榻上看书,温幸妤趴在窗前往外看。 窗外雪如白绒,飘飘洒洒,船撞碎结着薄冰的河面,黑蒙蒙的河道尾波轻荡。 温幸妤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去年生的冻疮完全好起来,不会碰点热水就酥酥麻麻的痒。不知道沧州今年的雪大不大,覃娘子和巧娘在如何了,生意做得是否顺利? 炭盆着得噼里啪啦轻响,她收回视线坐好,不再看窗外的雪河。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搁下手中的书卷,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柔声道:“可是觉得闷?要不要去甲板上透透气?” 温幸妤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舱室,走上甲板。 船身撕开河面,甲板积雪浅浅一层。温幸妤眺目远望,祝无执搂紧温幸妤的肩膀,垂眸望着女人白皙柔润的脸庞。 温幸妤拢了拢斗篷,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你幼时到过扬州吗?” 她仰头看祝无执,雪花落在眼睫上,映着船灯,犹如细碎的星芒。 祝无执看了她一眼,转而抬眸望向黑茫茫,又白蒙蒙的远方,嗓音平和:“很小的时候,约莫四五岁那会,和父母来过一次。” “他们的感情并不好,但在外祖父面前表现得很恩爱,会一人一边牵着我,带我踏青放风筝,看花会。那是我幼年为数不多快乐的记忆。” 他神情很平淡,语调也很平常,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 闻言,温幸妤愣了一会。 细细想来,她对祝无执这个人的了解,寥寥无几。她所了解的他,大多是当年在国公府时听到的一些广为人知的传闻。 去同州前,她甚至不知道祝无执有疯病。 时至今日,她还是不了解他的过往。 当时府中对祝无执母亲的传闻很少很少,一些老人提到她,也是三缄其口,神情惋惜。温幸妤只知道祝无执母亲出身高贵,乃是郡主,在他年幼时因病去世。至于和国公爷夫妻关系如何,无人知晓。 祝无执几乎未对温幸妤提及过自己身世过往,但他却了解温幸妤的全部。不管是幼时活泼的她,流民时可怜的她,还是国公府里日渐懦弱的她。 温幸妤觉得自己如同粽子一般被剥得干干净净,清晰而透彻的,没有任何自尊的,赤/条条展露在他眼前。 她在他面前从未穿起衣裳过,是他一个人宠爱把/玩的人偶。 而他好似任何时候,都衣冠楚楚,给自己留了抽身的余地。 沉默了片刻,她不再问这些,转移了话题:“等平叛救下你外祖父,你会让高家入京吗?”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淡声道:“会。” 温幸妤没有说话了。 落雪无声,陷入沉寂。 甲板上的风很大,湿冷彻骨。温幸妤站了一会,觉得脸被吹得疼,她正要说回去,曹颂过来了。 他给温幸妤匆匆行礼,而后附在祝无执耳边说了几句话,神色难掩焦急。 祝无执听完,眉头微皱,对温幸妤道:“你先回舱室,我去去就回。” 斥候发现远处有一支敌船,因祝无执之前交代过若敌船数量不多,就不要放响箭打草惊蛇。 他要亲自带一小支船队诱敌入浅滩,活捉后审问一些事情。 温幸妤点了点头,回了舱室。 * 深更,雪停了,夜色如墨。 船随着河波起伏,吱呀作响。屋内昏黄的宫灯随着船身轻摇,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温幸妤躺了很久都没有睡意,索性披衣坐在窗边。 窗外风声呼啸,远方陆地朦胧的山影在浓重的夜色,和未消散的雪雾中时隐时现。 快要上岸了,祝无执竟还未回来。 她皱了皱眉,推门出去,李游正打着呵欠端着一盆温水出来,神色疲倦。 见她出来,李游放下水盆站直了身子,恭敬行礼:“娘娘怎么出来了?” 温幸妤道:“陛下何时回来?” 李游挠了挠头:“不太清楚,这要看那支敌船好不好攻打。” 见温幸妤皱眉,他笑着安慰:“娘娘安心,船马上靠岸了,陛下英明神武,定能顺利归来。” 他指了指甲板:“娘娘若睡不着,不如去甲板上透透气,淮南一带河两岸的冬景很值得看。” 温幸妤思索了一下,觉得坐了那么久的船,确实也烦闷,站在反正睡也睡不着,不如听取李游建议,看看河景。 毕竟等回到皇宫,她就很难再出来了。 她点了点头,李游把水盆给温幸妤的宫女,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劳烦姐姐把水盆送我舱室中。” 宫女看了看娘娘,得了首肯后端着去了。 李游引着温幸妤上了甲板,在旁边护卫。 天寒地冻,彤云密布,千山如墨不见痕。 李游说船右后方的景色要好些,温幸妤觉得在哪里看都一样,没有驳他的好意,就跟他到了那。 此时船上大多兵将和宫人都歇息了,只有少数人在值守。 温幸妤站的位置没值守的士兵,四周异常安静,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汩汩声。 她眺目远望,只见雪雾混沌,什么都看不真切。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又扶着栏杆垂眼下望。 水面平滑幽深,倒映着同样漆黑黯淡的天空,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船上灯光零星亮着,显得微弱而凄凉。 寒冷仿佛能穿透骨髓,连思绪都似乎被冻得迟缓。 脑子里不可控制的想起祝无执说幼时经历时,平静而飘渺的神色。 她犹豫了片刻,想着李游好像从四五岁开始就跟在祝无执身边,应当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事,说不定能通过李游了解一些祝无执。 温幸妤骨子里是乐观的,她很擅长忽略痛苦,安于现状,觉得日子长了,没什么过不去。 在她眼里,祝无执已经是皇帝了,妹妹在汴京,妹夫也准备入仕,她不可能逃离皇宫,逃离他的身边。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尝试接受这样的生活呢?祝无执的确喜怒无常了些,那无刻不在的控制欲让她觉得窒息。 但他爱她。 虽说她并不清楚自己在他心里占了几分。 但因为这份扭曲偏执的爱,她可以选择忘记曾经受过的屈辱,尝试着和他好好在一起。 她想多了解他的过去,而不是只有他全然了解她。这样才算勉强公平。 温幸妤正欲转身询问,就感觉腰间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 困春莺 第117节 她来不及反应,眼前一晃,身子不受控制地翻出栏杆。 惊呼一声,慌乱之下手指抓住了船身边缘,她目露惊骇仰头看去,就见李游扒在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她,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赤忱憨厚。 李游面色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愧疚,随之毫不犹豫的,抬脚碾踩温幸妤的手指。 指骨传来断裂声,剧痛袭来,温幸妤脸色煞白,手指被迫松开。她惊声呼喊“救命”,直直向漆黑的河面坠落。 “扑通!” 冬夜的河水冰冷刺骨,温暖的斗篷吸了水,拉着温幸妤直直往下坠去。 在外奔波的三年,温幸妤吃了当年落水的教训,早都学会了凫水。 她一面挣扎着上游,一面单手解开披风系带。 斗篷脱离,身子一轻,她游了没几下,头刚浮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出声呼救,就感觉腿抽筋了。 河水灌入口鼻耳朵,她隐约听到船上才传来李游姗姗的呼救声。 “快来人!娘娘跳河了!” “……” 河水太冷了,她的腿缓解不了,身体慢慢被寒冷的水冻僵,无法屈伸。 身子像石块一样缓缓下沉,透过晃动的水面,温幸妤看到船上灯火破碎成无数斑驳朦胧的红影,闪烁着,旋转着。 她向河面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冰冷的河水彻底将她吞没。 缓缓下坠,思绪越来越混沌。 她不明白,李游不是祝无执的亲卫吗,为何会推她下水?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河水不间断灌入口鼻,身体僵硬如冰。 要死了吗?可她还不想死。她死了妹妹怎么办?祝无执若是回来得知她的死讯…… 就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身旁水流忽然异常波动。 她强撑着睁眼。 漆黑寒冷的河水中,有道身影划破水面,向她游来。 墨发如水藻飘摇,宽大的衣袖荡开,遮盖了船上投入水面模糊的灯火。 苍白湿润的面,长而浓的眉,眼眸像冰冷的琉璃珠,死气沉沉。 那张逐渐逼近的脸,犹如妖异的水鬼。 是沈为开。 74 第74章 ◎谜团◎ 船上人听见李游喊娘娘跳河,吓得肝胆俱裂,一队侍卫赶忙下河去捞。 冬日的河水冰冷刺骨,上头还浮着碎冰,温幸妤落水后,漆黑的河面只溅起了一圈水花,随之身影便被吞没。 再加上李游刻意拖延了一会,等侍卫和宫人们赶来,水面早已恢复沉寂。 侍卫们轮番跳下水寻,找了一圈又一圈,有个年轻侍卫浑身湿透站在甲板上,冻得身体和嗓音都在发颤:“这么冷的天,娘娘还未找到,怕是,怕是……” 寒冬天,刚下过一场雪,河里还有些薄碎的冰渣,别说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后妃掉下去,就连他们这些习武的男人都坚持不过一会,就被冻得四肢僵痹。 这么久都找不到…人就算不淹死,也要冻死了。 李游正要说话,有人哆哆嗦嗦指着远处逐渐清晰的灯火,声音带着哭腔,万分恐惧:“哀哉,陛下回来了……” 两船相接,祝无执登上甲板,玉面沾血,轻甲上溅的血迹也未来得及擦,显然是急匆匆赶回来的。 船上乌泱泱跪了一地人,各个低着头,噤若寒蝉。 李游在最前面,面无血色。 祝无执目光微凝,逡巡一圈后,没有看到那道纤柔的身影,心陡然一沉,隐隐有了猜测。 他面色含霜,握住了剑柄,凤目微垂盯着李游,沉声道:“怎么回事,妤娘人呢?” 李游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回陛下,娘娘……于一个时辰前,跳河了。” 寒风凛冽,祝无执神情平静到可怖。 拔剑出鞘,剑尖寒芒点点,直指李游的头颅,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她当真是自己跳下去的?” 李游握住剑身,掌心鲜血淋漓,他跪行向前,把锋利的剑尖抵在喉咙上,神色愧疚,带着赴死的决心:“陛下,是属下守卫不利,没拉住娘娘,罪该万死!” “与其他人无关,请您赐死属下!” 曹颂在旁边担忧不已,拼命给李游使眼色,暗示他给陛下好好认错受罚。毕竟陛下看着性子暴戾,但实际上对身边的亲信却称得上宽容。 祝无执扫过李游陷入剑刃的手指掌心,不知想了些什么,冷笑一声,剑身微旋,随之抽回了剑。 宝剑锋利,李游惨叫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半个手掌被活生生切断。 鲜血从断口哗啦啦淌,不一会就积成一小滩,流到祝无执脚底。 他蹚着血,居高临下睨着脸色惨白、躬腰捂着断手的李游,眉头都没皱一下,侧过脸吩咐一旁的曹颂。 “先押下去,等回京后按律督办,不得徇私。” 按照律法,后妃身份尊贵,侍卫若因疏失致后妃死亡,属“宿卫人不上值及擅离职守”之罪,当处斩刑或流放三千里。侍卫所属的班直指挥使、都头等军官因管理不力,轻则革职流放,重则处死。负责宫廷安保的内侍省官员亦难逃问责,如削职、贬为庶民。 曹颂还想劝几句,祝无执就又吩咐身后其他亲卫:“继续找,她不会水,不可能跳河寻死。” 整整一夜,上千人轮流下水,从黑夜到晨光微熹,把这段河道几乎翻了个遍,也没有寻到温幸妤的半片衣角。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祝无执在甲板上站了一夜。 衣袂随风猎猎作响,他握着栏杆,手指几乎都要扣进木头里,双目布满血丝。脸色也从最开始的平静,变得越来越阴沉可怖。 河风湿寒刺骨,他思绪纷杂,忖度李游为何背叛他的同时,也并不全然信任温幸妤。 这段时日幻梦般安稳的相处,经此一遭露出了残酷狰狞的真面目。 温幸妤那么疏远畏惧他,三番四次,甚至不惜跨越千山万水只为逃跑。这次是否也如同前几次那般,处心积虑逃离他身侧? 有侍卫前来,顶着祝无执的视线,硬着头皮道:“陛下…还是没寻到。” 祝无执脸色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杀意和心底的慌乱,嗓音沙哑:“启碇罢,等靠岸后封锁这一带,抽两队人于周边搜寻,有线索后即刻禀报。” 战事在即,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祝无执不相信温幸妤会寻死。 不管她是自己跳河,还是遭人掳走,他都会找到她的。 她一定不会有事,一定。 * 好浓的黑雾。 什么声音都没有。 温幸妤摸索着,孑然一身于漆黑的甬道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来一簇火光,冲散了缠绕她的浓雾。 她心头一喜,提着裙摆朝前奔去。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破败的街道嘈杂,摩肩擦踵,她被人群拥挤着往前,到了一处粥棚。 她觉得面前的景象莫名熟悉,正踮起脚尖看,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大人,求求您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女儿快要饿死了……” 温幸妤心口一颤,猛地看过去,就见记忆中样貌已经模糊父亲,正跪在地上哀声祈求。 换来的是不耐烦的一脚,和高高在上像赶虫子一样的目光。 “想要喝粥,有本事去京城啊,我们这就这点粮食!哪里够你们这群饿死鬼挨个填肚子。” 她满脸眼泪冲开人群,怒视那小吏,想要扶起父亲,手却直直穿了过去。 温幸妤愕然抬起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周遭衣衫褴褛的流民哭嚎怒骂着慢慢散去,骨瘦如柴的父亲在地上挣扎了很久,才捂着肚子爬起来,唉声叹气。 “每年交那么些粮,怎么灾荒的时候,就不够了呢……” 她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宽大的粥棚下,支着个径口还没她手臂长的锅。 这么小的锅,还不够给三十人施粥。这是赈灾吗?这分明就是欺上瞒下,祸害百姓! 温幸妤心中愤懑,却束手无策。她跟着父亲出了城。 天灰蒙蒙的,一路上饿殍遍地,地上的草皮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树也被扒了皮,四处弥漫着荒芜浓烈的死气。甚至有人在枯树林里搭了锅,里头煮着…瘦弱的小僮,旁边还有人抱着白骨,连肉丝都刮舔了干净。 温幸妤不*忍再看。 行至一处破庙。 她看到了瘦骨嶙峋的母亲,和被母亲抱在怀里,年幼的自己。登时泪流满面。 “今天还没有吗?” “哎,是我无能,没有抢到。” “这群狗官!明明来的路上说,朝廷拨了很多赈灾粮……那粮呢,粮去哪里了?” “芬娘,别说了,要是叫人听见,咱们连命都没得活。” “我去外面走走看,找着挖点野草,先填肚子吧……实在不行,咱们去汴京,我回来的时候问了人,说汴京不远了,年底说不定就能走到。” “也好,天子脚下,总不会让咱们饿死。” “……” 困春莺 第118节 画面一转,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爹娘抱着幼年的她,蜷缩在汴京的街边,脸色青白,身体一点点僵直。 温幸妤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没了声息。 她心中大恸,踉跄扑到跟前,却穿透二人身躯,重重跌在地上。 “爹,娘!” 温幸妤猛地睁开了眼。 是梦。 她剧烈喘息着,意识如同飘零的落叶泊回岸边,视线慢慢聚焦,眼角还挂着泪。 入目是一顶素雅的帐子,帐顶悬垂着水墨点染的梅花,枝干疏朗,墨痕清雅。 身下是厚实蓬松的锦褥,触手温软,温幸妤掀开锦被。 她头很痛,左手三根指骨也刺痛不已。强撑着坐起来,低头一看,左手手指已经被包扎好,身上穿着一身细滑的素色丝制衣裙。 抬眼扫过这陌生而雅致的所在。 榻边几步之遥,立着一架素绢雪景四折屏风,屏风旁一张不大的紫檀平头案,形制简朴。案上陈设清雅,一只霁红釉小瓷瓶,瓶内疏疏斜插着几枝绿萼梅,暗香浮动。旁边搁着一只素面青瓷香炉,草木香气浮动。 屋内一角,炭盆静静吐纳着暗红的光,暖意融融。 屋子陈设雅致,弥漫着极淡的茶香,温幸妤在扬州待过一段时日,认出这是江南一带的风格。 暗道不妙,心说自己恐怕到广陵王所在的扬州了。 她还记得,落水昏迷前看到了沈为开。 谜团阵阵,不得其解。 她坐起来,不知是落水的缘故,还是什么,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她勉强下地,发现没有鞋子,只好扶着墙,赤足绕过屏风。 外间稍阔,屋子正中一方矮矮的紫檀平头案几,案几之上,摆着黑釉茶盏,盏旁是一只同色执壶,壶嘴正逸出袅袅白烟。屋内茶香便是从这壶中蒸腾而出,弥漫了整个屋子。 案几之后,一人跪坐。 他背对着屏风的方向,身姿秀雅端正,雪白衣袂曳地,乌发如同墨色锦缎,随意地披散在肩背。 或许是听到了温幸妤细微的脚步声,他微微侧过身来。 乌发滑落,肤如白瓷。眉如春山起伏,唇若花瓣丰润,眼眸干净潋滟,整张脸颜若好女,明秀漂亮。 正是沈为开。 “姐姐醒了?” 他开口,声音不高,如同玉磬轻击。 温幸妤站在那,心头微悸,戒备地望着他,斥道:“你将我掳来此地,想做什么?!” 沈为开笑了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他没有回答,目光扫过温幸妤雪白莹润的足,站起身道:“姐姐怎么不穿鞋袜?天寒地冻,着凉可就不好了。” 说着便朝温幸妤走过去。 温幸妤后退两步,强压惊慌,斥道:“你别过来!” 沈为开像是没听见,步步逼近,不由分说把温幸妤横抱起来,大步去了内室。 他把温幸妤放在床侧,半跪在地上,发丝垂落,左手捧住了她的光/裸秀美的脚。 沈为开的掌心像蛇一般,滑腻冰凉,温幸妤感觉自己的足底被冻了一下。她惊怒交加,胃腹翻涌几欲作呕,挣扎抬脚踹他。 浑身绵软无力,沈为开手指上移,握着她的足踝,纹丝不动。 他长睫低垂,用帕子擦净她沾灰的足底,拾起旁边的罗袜,慢条斯理为她套上,系好。 温幸妤这才意识到恐怕浑身无力不是因为落水,是沈为开给她下了药! 她脸色煞白,狠狠甩去一耳光。 “你对我做了什么?!” 沈为开脸被打偏,但温幸妤中了药,手上没劲,哪怕用尽全力,他脸上也只出现五个淡淡的指头印。 他摸了摸被打的右脸,仰起脸看着温幸妤,眼眸澄澈如琉璃,笑意温柔:“姐姐别生气,只是一点软筋散,对你没有伤害的。” 温幸妤一阵胆寒,她从未觉得眼前的青年如此陌生。 从沧州被抓回皇宫,她就迂回打听了沈为开的事,得知了祝无执受重伤,是沈为开和他老师收买士兵做的。 大敌当前,却做出背刺主将的事。 所有当她听到沈为开被下了狱,又被人劫狱救走时,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沈为开帮过她很多次,但他犯了等同通敌叛国的罪。 而此时此刻,看着青年温柔到令人胆颤的笑容,她终于意识到,这人根本不是他样貌那般人畜无害,他就是个疯子。 沈为开唤婢女拿来了绣鞋,亲手为她穿好,起身净手后,居高临下望着女人苍白的脸,眉眼弯弯:“我知姐姐有很多疑问。” “姐姐且随我来,让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温幸妤心有戒备,但人在屋檐下,她现在没得选。 她下了床,扶着墙,走到外间。 不远处的支摘窗下半扇撑开着,露出窗外一方庭院。雪还在下,如玉屑簌簌落落,压上青竹,覆盖院落。 沈为开跪坐到案几前,执起案上的黑釉执壶,将沸水注入茶盏。水流声清越,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他过于文秀漂亮的眉眼,只留下一个朦胧清淡的轮廓。 水汽缭绕间,那股清冽的药草气息混合着茶香,愈发清晰可辨。 他倒了杯茶,抬眸看站着不动的温莺:“姐姐为何不坐?” 温幸妤犹豫了一下,跪坐到他对面。 沈为开把茶杯推到她面前,“我记得姐姐幼时爱甜,这是凤凰单枞,有蜜兰花香,饮后唇齿回甘,你尝尝。” 茶汤白雾袅袅,香气四溢。 温幸妤唇瓣发干,但她没有动那杯茶,面色冷凝,声线冷硬地抛去一连串的问题。 “这里是哪?你是不是投奔广陵王,收买了李游?为何要费功夫掳我,而不是直接让李游刺杀祝无执?你究竟什么目的?想要用我威胁祝无执吗?” 沈为开长眉微蹙,神情为难:“姐姐问题有些多啊……” 他顿了顿,弯唇轻笑:“不过,我愿意挨个回答姐姐。” 雪光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在他润白如玉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是扬州一处别院,我不曾投奔广陵王。” “我也没有收买李游,”他的眸子在袅袅茶烟后,沉静地注视着温幸妤,嗓音不疾不徐:“李游啊…是高家的人。” 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温幸妤强撑的平静。 她面露惊愕,看着沈为开含笑的眉眼,感觉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意,蔓延四肢百骸。 喃喃自语:“怎么会……” 她记得祝无执有次提过,他那些亲卫,大半都是七岁那年,老太君从外面买回来,费尽心力培养成亲卫、暗卫,乃至死士。这些人和他一同长大,听他差遣,护他安危。 75 第75章 ◎曾经◎ 室内,暖炉暗红,茶香与木香交织,一片寂静,唯有炉火轻微的声响和温幸妤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她看着沈为开的神情,又细细思索片刻,大抵可以确定他所言八分为真。 他说李游是高家的人,祝无执又曾告诉她亲卫都是老太君送给他的。她觉得以祝无执的眼力,若李游是近些年才被收买,不可能发觉不了异常。 祝无执没发现,这只能说明,李游从小就作为棋子隐藏在他身边,行为习惯二十载如一日,故而他没有察觉异常。 如此说来…祝无执的祖母和外祖父之间,定然有什么关联。只是她不明白,老太君为何要在自己孙子身边费尽心思安插棋子。 在她记忆里,老太君救了她的命,平日里礼佛行善,是最有慈悲心肠的人。更不用说当年满国公府,谁不知老太君嫌弃儿子,偏疼嫡孙祝无执。 可如今得知这消息,她却有些怀疑当年的所见所闻。 温幸妤思索了很久,左思右想不明白,索性思索起李游推她下水这件事。 回忆着往日发生的事,脑海深处未曾注意过的记忆细节,突然慢慢明晰起来。 因为李游一直不是祝无执的人,所以前两次逃跑那么顺利,恐怕都是他刻意放纵。 尤其三年前那次逃跑,她说去相国寺祈福,李游稍加思索便同意了,紧接着沈为开蒙面带人来“劫”她,且顺利脱身。当时她以为是李游性子直没心眼,现在一想…… 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李游这颗棋子被埋得那样深,不去刺杀祝无执,反而费尽心思,只为几次放她走。这一次甚至不惜暴露,推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下河,只为让沈为开掳走她,着实奇怪。 难不成高家只是为了拿她威胁祝无执? 她沉默了很久,压下心头的不安,皱眉道:“你在为高家做事?还有…前两次我得以脱身,是李游故意为之?” 沈为开眨了眨眼,嗓音温煦:“姐姐果真聪慧,的确是李游故意放你走。只不过,我不为任何人做事。” 视线绕过女人充满疑惑戒备的脸,他莞尔一笑,耐心解答:“虽说此次接你来扬州,的确有高家人插手,但请姐姐放心,我绝不会让你陷入危险。” “至于高家为什么不让李游直接刺杀祝无执,而是配合我带你离开,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只隐约听说…似乎跟他那疯病有些许关系。” 温幸妤一愣。 抓她…跟祝无执的怪疾有关系? 每个字都很清晰,但合在一起,却令她迷茫,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顺。 沈为开垂落浓密的眼睫,目光在温幸妤隐含担忧的面容慢慢睃巡过,定格在那双清透的杏眼:“姐姐不是一直想逃离他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很担心在乎的样子。” 青年的嗓音很轻缓,但莫名让温幸妤觉得浑身不适,她回过神,皱眉道:“这是两码事。” 听到现在,她大抵窥见此次广陵王叛乱真相的一角——广陵王恐怕只是个傀儡,幕后之人,是传闻中被下了狱的高家人,祝无执的外祖父高逊。 高逊以亲情为饵,引祝无执亲自平叛,请君入瓮。 困春莺 第119节 她的确很想离开祝无执,但现在她被抓,意味着很可能被沈为开,亦或者高家用来威胁祝无执。 当初岭南侬智叛乱,温幸妤从潮州离开时,见过战争带来的混乱和残酷。她不敢想,若是祝无执败了,淮南一带的战火蔓延至中原,乃至整个王朝,会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更何况,祝无执是对她有情,但她更知道他有太多要追求的东西,从最开始的权势、皇位,到现在的收复失地拓展疆域。她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在他心里排不到前头。 届时她焉有命在? 沈为开明白温幸妤对他满是戒备,他也不介意。 他从未真心实意和高家合作,也不会让温幸妤被高家人带走。 从一开始,他所求……不过是把这潭水搅浑。 雪光透过窗棂漫进室内,在地上流淌成一片静谧的微明。 温幸妤望着面前容光明秀的青年,神情复杂。 记忆里的沈为开,总是浑身脏兮兮,拉着她的衣摆,仰起蜡黄瘦小的脸,两颗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她,怯怯地喊姐姐。 他出身不好,母亲是青楼女子,父亲早亡,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不久后她母亲就二嫁给了村里猎户。他继父对他并不好,常常棍棒加身,母亲娇美柔弱,纵使有心,也护不住他。 村里的孩童总是带着天真的恶意,会手拉手围成一圈,用石头砸他,唱着“阿母为妓,子为倌”之类侮辱人的曲子。 温幸妤父母良善,她也有一颗赤诚善良的心。虽然才六七岁,但会帮他打跑劣童,帮他擦眼泪,给他偷偷塞糖吃。 她在想,沈为开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残酷,才能从胆怯的孩童,成长为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伪君子。 “沈鱼,过去这些年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受了很多欺负?”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战时背刺主将,又和叛军合作。 听到熟悉的称呼,沈为开有一刹怔忡。 女子的嗓音柔和,隐含担忧怜悯。 青年浓卷眼睫微垂,袖下被挑断手筋的右手轻颤。 他放下左手,隔着衣料轻轻按住,抬起眼微微一笑:“不为什么,该做,便做了。” 温莺总是这样轻而易举,波动他死水一般的心。 他不想被继续缭乱心绪,转头看了眼天色,起身道:“姐姐好好歇息,有事就让婢女来唤我。” 屋门被拉开,细雪和冷风灌入,很快又被门扉隔绝在外。 青年的背影逐渐消失。 温幸妤犹豫了一瞬,强撑着绵软的手脚,开门缓步追了上去。 细雪如絮,无声无息堆积在长廊的朱漆栏杆上。廊檐外,几株红梅怒放,映着一地刺目的雪。 青年一身素白,宽袍大袖,于长廊独行。 “等一下!” 沈为开转过身,隔着一段昏暗廊庑静静与她回望。 乌发如绸垂于肩背,琉璃般浓黑的眼珠,堆雪为肤,偏生又有红艳艳樱桃般的唇,好似喝血的艳鬼。 她心头一悸,倒退半步,扶着冰冷的廊柱,低声祈求:“沈鱼,看在幼时情分上,你送我离开扬州吧,好不好?” 只要离开扬州,她就不会被用来威胁祝无执,可以保住性命,甚至…重获自由。 沈为开迟迟不回应。 温幸妤抿紧了唇瓣,知他不会放自己走,但心中还是抱有一丝期盼。 天阴沉沉的,寒风凛凛,雪意入骨,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沈为开凝视着她,唇角梨涡浮现,“不可以哦。” “姐姐这段时日,都要乖乖待在这里。” 伶丁梅瓣如血,飘溅在青年肩头,他抬手拂落,转身离去。 * 十一月中旬,叛军将领方七率六万人进攻秀州,祝无执亲临前线指挥。他下令筑六座高台布置弓箭手,配合守将王子武固守,最终内外夹击大败叛军,歼敌九千。 战后的事情很多,各级将领要统计士兵伤亡、失踪情况,整编残余部队,上报兵部,并按《军赏格》记录战功,同时追查作战失利责任。 甲杖库修缮兵器,转运司需核验粮草消耗、器械损毁数量,从邻近州郡调拨补充,并协同御史台核查军费使用,严惩贪污军饷、克扣粮米,冒领赏赐等行为。 秀州不大,没有专门的行宫,一般来说,皇帝巡幸,临时驻跸,知州要按照规制扩建稍加改造州衙,满足皇帝处理政务、居住以及核心随行人员安置的需要。 但此时正值战乱,祝无执无意大兴土木,便在州衙里简单住下来。 祝无执虽说不用一项项亲自去做,却也要统筹全局,落下决策。更不用说还得批阅京城送来的密报奏章等,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政务,他会时常询问搜查温幸妤踪迹的进展。 对于温幸妤跳河失踪,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祝无执喜怒无常,她恐惧至极,死都不想留在皇宫,故而选择自尽。也有人说她跳河是为了和情郎私奔。大部分都为此唏嘘,觉得寒冬天,温幸妤定香消玉殒在冰冷的河水中了。 内侍编排温幸妤尸骨无存的话,传到祝无执耳朵里,他平静的命人杖杀了一批嚼舌根的人。 一时间人心惶惶。 他每日忙战事,忙政务,平静到令人发怵。曹颂觉得,那死一般的沉寂下,酝酿着不知何时就会席卷摧毁万物的风暴。 深夜,州衙后宅书房。 一窗雪凉,灯火如豆。 祝无执披着外衫,书案前放着处理完的奏章文书。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推开半扇窗。 寒气透入,吹散屋内闷热,祝无执觉得思绪清明不少。他凤目冷漠,静望着窗外花池中堆积如云的雪。 半个多月了,他甚至派人去她落水数百里外的村镇搜查,却还是没有半点关于她去向的线索。 他可以确定,温幸妤没死。 她到底被高家人带去了何处?有没有受伤受欺辱? 思及此处,祝无执乌沉的凤目像是凝了一层冰。 早在三年前广陵王次子入汴京,他便猜测到高家是幕后之人,所图甚广。 当时他没给高家人反应的机会,迅疾处理了一批政敌,以及高家留在汴京的暗桩,最后借广陵王之子的手杀幼帝,登上皇位。 他知外祖父高逊不甘留在扬州,想要重回汴京,杀他这个孽种,夺权篡位。但他并未发作,只是暗中偶尔打压,并且对高逊推出来的傀儡广陵王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在等他们叛乱,欲一网打尽。 高逊不急不躁,三载日月筹备完善,才掀起动乱。 祝无执从不是什么孝子贤孙。 当年国公府倾颓,亲信给高家传信求救,高逊回了一封写着“因果报应”四个字的信。 他当时看到,也只是有一瞬怅然,觉得亲情于他,果真是痴心妄想。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余感受了。 本想着,亲自平叛,若高家人识相及时收手,他便看在那点亲缘,以及“孝贤”美名的份上,给他们留点情面,不至于满门抄斩。 但如今看来,他还是太过仁慈。 高逊和他,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祝无执对高家人没什么特别感受,他向来运筹帷幄,唯一没料到的是,李游跟在他身边二十载,却背叛了他,把他心爱之人推下冰冷刺骨的河流。 不论怎么拷问,都撬不开李游的嘴。 祝无执自小冷心冷情,对万事万物都留三分疑心,不会全然信任。哪怕疼爱他多年的祖母,亦是如此。 虽然亲卫是祖母七岁时送给他的,但祝无执认为人心易变。 他十二三岁时,就借口杀了几个疑似被人收买的,到了及冠那年,国公府落败,他亦是趁机处置了一批想倒戈周士元和王崇,生了二心的叛徒。 按理来说,留下的都是忠心不二的心腹。 但现在偏偏出了李游这个叛徒。 祝无执自诩算无遗策,眼明心亮。 他认为李游定然自幼就是暗子,不然若是半路背叛,他不可能发觉不到异常。 姑且先不论祖母为何要往他身边安插人。 既然李游是祖母费尽心思安排在他身边的,那为何高家又能指使李游? 祝无执素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所有人。 他在想,到底是祖母和外祖父早有联络,李游本就听命于二人。还是说李游为了什么目的,在祖母身死后,临时倒戈听命高家? 思及此处,他不免苦笑。 哪怕再念着祖母的养育之恩,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为数不多花费感情孝顺的亲人,对他也另有所图,或许……甚至是盼着他死。 那个慈悲心肠,为他改名、教导他不要偏执暴戾,记得他所有喜恶的老人,并非真心疼爱他这个孙子。 一切都是假的。 祝无执心底弥漫出一股悲凉。 他所在意的、渴求的、想要拼命抓住的东西,全部都会以这种难堪又讽刺的方式,从指缝间漏走,一样也留不住。 母亲是,祖母是,那温幸妤呢? 她会不会也像这般,所有的温情都是假的,有朝一日会毫不犹豫背叛他,转身离去,留也留不住。 雪光映着祝无执如玉面容,落在他沉寂的眼眸中,冰冷又脆弱。 祝无执叹了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 目前来看,至关重要的一点是,高家人为何让李游对温幸妤动手?只是为了威胁他? 这般堪称愚蠢的做法,不像他那个老谋深算的外祖父的行事风格。 指尖沾到窗沿积雪,冰冰凉凉,他抬手轻捻,陷入沉思。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困春莺 第120节 正出神,门外传来通禀。 祝无执坐回案前,让人进来。 内侍省都知王怀吉,弓着腰,轻步至案旁,垂手肃立。 “陛下,宫女在整理娘娘衣物清洗时,发现夹层里有东西,拆开一看…是信笺。” “除此之外,负责搜寻的侍卫,在娘娘落水河岸附近的雪地,发现了一部分未燃尽的残信。”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哦~凌晨两点左右,等不及的宝可以先睡,明天早晨再看。 另外突然发现营养液满1k了。 庆祝一下,明天晚上也会有加更[狗头叼玫瑰] 76 第76章 ◎信笺◎ 王怀吉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两封信,搁在案角处,又悄无声息地退开半步,垂下了头。 烛火跳跃,在祝无执眉骨处打下小片浓重的阴影,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美阴鸷。 他的目光落在两封信笺上,无波无澜。 祝无执没有问询,先拿起边缘焦黑的残信看了,又拾起边缘软烂,字迹已然有些洇开的信看。 看完两封信,他脸色骤然阴沉。 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眼神刮过那些模糊的字迹。 温幸妤的字,是他一笔一划亲手所教,他了解她所有运笔的习惯,还有那并不明显的小癖好。 那封自雪地发现的残信,字迹和她的一模一样,所有的小习惯都一样。 信被燃了不少,仅剩的只言片语,可以勉强拼凑猜测出信上的内容—— 温幸妤说,她会让李游趁他不在,助她跳水,伪装成自尽遁离,期望沈为开能按照约定于河中接应,带她前往扬州暂时躲藏。 除此之外……她衣裙夹层中,被水沾湿的信上的内容模糊,却也能看出大致内容。 [……待叛军败……需阿莺姐引祝长……安排的人手伏击……命丧黄泉,再无纠缠你的……] 按这封残信的意思,温幸妤背叛了他,和沈为开合谋,意图伏杀他。 握着信纸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又蓦地松开。 他冷笑一声,抬手把信抛入炭盆。 火焰猛地一窜,舔舐上脆弱的纸张,明亮的火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屋内死寂更甚,王怀吉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膛里,连大气也不敢喘。 祝无执的目光穿透眼前翻飞的灰烬,落向屋外那方被无边风雪笼罩的庭院。 “王怀吉。” “奴才在。” 王怀吉浑身一凛,膝盖一软,几乎跪倒。 祝无执的声音冰冷平直,“三日之内,彻查所有近身侍奉温幸妤的宫婢,以及负责搜查她踪迹之人。朕要知道,何人胆敢伪造信笺污蔑宫妃。” “奴才遵旨!” 王怀吉汗流浃背,重重叩首,领命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倒退着挪出屋门,不敢有丝毫耽搁。 门扉合拢,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书房重新陷入空旷和死寂。 烛火跳跃,将祝无执的身影投在地砖上,形单影只。 祝无执静默坐了半晌,目光落在明灭的炭盆上,复又缓缓收回。 字迹相同,习惯相同,信当真是假的吗? 祝无执想到她三番两次处心积虑的逃跑,不免升起几分怀疑。 思及此处,他眼神陡然阴狠。 若她当真背叛了他…… 一条白绫,便是给她最后的温情。 * 扬州的冬天和汴京不同,湿寒刺骨。 温幸妤被关在一方庭院里,身边只有两个寡言少语的婢女。 她尝试套话,但那两个婢女除了回答日常所需,多余的一个字都不说。 有时候听到两人悄声说笑对话,也是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以至于到了腊月,她都不知道自己被关的宅子处于扬州哪个地方。 或许连扬州都不一定是。 对于战况,更是一无所知。 沈为开日日来陪她吃饭,不管她发脾气也好,祈求也罢,只是端着一张明秀的脸,笑容温和,不为所动。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温幸妤心底愈发不安,总觉得有把刀横在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砍下她的头。 她怕祝无执败,到时候没了价值,被高家斩草除根杀死。她又怕祝无执胜,高家被逼到绝境,拿她威胁他。似乎怎么样,她都是死路一条。 温幸妤跪坐在案前,手中握着茶杯,清丽的眉眼怅惘。 屋内炭盆温暖,窗户被支开个缝隙,露出庭院里浓如血的红梅。 两个婢女趴在廊下栏杆上,小声嬉笑说话。 她们说的不是扬州话,更像是闽南一带的口音,温幸妤半个字都听不懂。 她一面想心事,一面听着,安慰自己有人说话也好,总比静悄悄一片死寂的强。 两个婢女说着说着,忽然就消了声,站直身子,恭敬垂首。 脚步声不疾不徐,温幸妤透过半开的窗,看到沈为开峨冠博带,一身白衣,明秀风流。 他停在两个婢女面前。 变故突生,青年面无表情拔出剑,一剑挥去。 两个婢女颈间出现一道血痕,随之鲜血喷洒,发出“嗬嗬”几声惨呼,重重倒在地上。 杀鸡宰羊一般,顷刻结果了两个婢女的性命。 温幸妤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吓住,呆呆看着窗子。 沈为开回过头,透过窗子看了过来。 长剑归鞘,润白的脸笼在惨淡的雪光中,飞溅在眉骨额角的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淌。 雪白的衣衫鲜血点点,如红梅覆雪。 他歪了歪头,看着女人惊恐的神情,弯唇浅笑。 温幸妤吓得够呛,避开沈为开的视线,僵硬跪坐在案前,一动不敢动。 天知道她要是做了什么动作惹沈为开不快,他会不会也一剑杀了她。 脚步声靠近,门被推开,温幸妤心口一紧。 哪怕低着头,也感觉得到沈为开那犹如实质,黏腻冰冷的视线。 周遭血腥味萦绕,温幸妤犹豫了一下,抬眼看去。 沈为开正拿着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眼睫和脸颊上的血迹,眼睛却静静地瞧她。 苍白的面,惊惧不安的杏眼,手指垂在膝上紧紧攥着。纤柔的身上穿着他亲手准备的素白缎裙,宛若春日盛开的白梨。 所有的杀意,暴虐的怒火,此时尽数平息。 他把帕子放到案角,柔声道:“姐姐莫怕,不过是两个婢女。” 轻描淡写,似乎杀的不是人。 温幸妤唇瓣发白,攥紧了膝头的衣料,“好端端的,为何杀了她们?” 沈为开唇角含笑,眸光却很冰冷:“她们说我阴柔美丽。” “我不喜欢。” 温幸妤愣了一瞬,顿觉齿冷。 即便他因某种旧事产生心病,有万般理由,也不该只因不喜这样的夸赞,就要两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未免太过残暴。 对于温幸妤的恐惧的厌恶,沈为开恍若未觉,柔声说着翌日腊八节的打算,而后不厌其烦讲述一些幼时二人的记忆。 * 由于沈为开给高逊提供了几份有关汴京将领战略行为方式的密报,平叛战事一开始并不太顺利。 后来祝无执改变策略,亲自操盘督战,才算是扭转战局。 自秀州一战大败叛军,不久后祝无执带人转围苏州,占领苏州的叛军粮尽撤兵,退守常州。 与此同时,刘世、杨可增克歙州,切断叛军西翼。 腊月中下旬,刘光克婺州,收复衢州,俘叛军将领郑旭。 而后祝无执带人分别攻下常州、润州、泗州、泰州、通州等州县。他坐镇真州,指挥东西路军合围叛军最后的据点,扬州。 连攻七日,扬州叛军守卫日渐力屈势穷,只待时机成熟,即可把最后一州收复。 至于那两封信,尤其是那封自雪地里意外发现,燃了一半,和温幸妤字迹一模一样的残信,王怀吉并未查出是何人伪造。 困春莺 第121节 衣裙夹层里的,查来查去,确定不是贴身伺候温幸妤的宫人缝进去,且无人注意到她是否自己缝制。 祝无执怒骂都是废物,传信回汴京,命皇城司彻查仁明殿所有宫人,以及尚衣局的人。 只是很可惜,汴京路远,来回传信,再快都得得好些日子。皇城司第一封回信中,言暂时还未有线索。 仿佛这封信,真的出自温幸妤之手。 祝无执看似平静,攻打叛军的战略,却愈发狠厉。 他要早日攻入扬州,找到温幸妤,看看她是否如信上所言……准备联合沈为开,为了摆脱他,狠心到引他去伏杀。 如果她没有,而是被高逊拿来威胁他,那他无论如何,都会保下她的性命。 并且此生再不疑她。 * 腊月三十,除夕。 那日杀了两个婢女后,沈为开又送来了两个。 新来的婢女不仅不和她说话,也不会和同伴说笑,每日安静侍奉。只要沈为开不来,庭院里就寂静到温幸妤觉得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 今日是除夕,沈为开命两个婢女给窗子贴了窗花,还在檐角挂了红灯笼,让清冷的院子多了几分活气。 温幸妤被李游踩伤的手指已经完全好了,她托着腮,趴在窗沿上,看着窗外半化的雪,幽幽叹气。 也不知外面怎么样了。 好好的除夕,却要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如此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度过。 这院子绝对很偏僻,不然怎么连一点外面的声音都听不见。 正出神,就见沈为开自廊下快步行来。 他推门而入,把一个包袱塞温幸妤怀里,面色焦急:“快,换上里面的衣裳,我们得走了。” 温幸妤神色一肃,接过包袱打开看,里头是一身素色圆领袍,还有一件氅衣。 “发生什么了?” 沈为开道:“扬州城不日将破,我得到消息,高逊欲拿你威胁祝无执,他的人最多一个时辰上门。” 温幸妤一愣,心底喜忧参半。 她正想能不能让沈为开放她出去,她可以藏在扬州某处,等扬州收复再出来。 沈为开似乎看穿她所想,眸光真挚,缓声补充:“姐姐,你没得选,扬州城四处是巡逻的卫兵,各个客栈店肆门扉紧闭,你无处可藏。” “想活命,就必须跟我走。” “你若不信,随我出门后,看看街上*景象,再寻个百姓问问便是。” 温幸妤紧抿唇瓣,面露犹疑。 看来之前沈为开说不会把她交出去的话,是真的。不然他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带她走。 只不过不排除沈为开带她走,有其他目的。 她不信沈为开,但此时此刻,除了信他,别无选择。 留在此处,定会被高逊抓走。 性命攸关,她赌不起。 沉默片刻,她决定暂且跟沈为开走,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机应变。 温幸妤快速换好衣裳,用黛笔涂粗眉毛,束成男子发髻,便跟着沈为开,脚步匆匆穿过曲折长廊,出了宅院。 走了一路,她才知道这宅子有多大。她所在的院落,在宅子最深处。 一路疾行,温幸妤没忍住问道:“我们走了,那这宅子里的人呢?” 沈为开微微侧头,看着女人澄澈的眼睛,“我让她们自行离去,但跑不跑得掉…端看命数了。” 纵使有所预料,温幸妤还是觉得齿冷。 她不免有些愧疚,又有些悲愤。平民的命对于权贵来说,贱如草芥,一念之间便能轻而易举夺了性命。 纵使有心相救,可如今自身都难保,想做什么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只得默默期盼,高逊不会丧心病狂到迁怒这些仆从。 两人出了宅子,坐上一辆马车。 马车出了偏僻的巷子,绕了很久才走上主街,温幸妤掀开一隙车帘,朝外看去。 记忆里繁华嘈杂的大街,此时冷清萧条,店铺食肆屋门紧闭,只有零零星星几个行人,以及四处巡逻的卫兵。 有两个卫兵路过位佝偻腰身的老人,不耐烦的抬脚踹倒,口中怒骂“挡路的老狗”。 温幸妤看得生气,想下去扶,又怕被认出身份。马车渐行渐远,她只得眼睁睁看着老人蜷缩在地上哀叫,挣扎好一会,才艰难爬起来,捂着肚子一瘸一拐离开。 寒风渐起,满目沉重。 两方争斗,不论哪边赢,受苦的都是普通百姓。 温幸妤不免想,高逊曾经还是太傅,门生遍布天下,素有仁德美名。 这便是他的仁德吗?为了权力,不惜掀起战乱,连手下的兵都是这般蛮横不讲理,随意欺辱百姓的畜生。 她虽然对祝无执心有畏惧,觉得他冷傲恣睢,但此时此刻,她希望他能早点收复扬州,还这里的百姓安稳生活。 路过一个面色憔悴的老丈时,她让车夫停车,给他塞了两块碎银,低声问道:“这位老丈,现在外面战况如何?” 那老丈接下银子颠了颠,小心翼翼揣怀里,疑惑地看着马车里面容清秀的男子,心说这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收人钱财,他环顾四周,确定巡逻的士兵刚走远,才凑近马车,压低了声线:“都说城外的兵马更厉害,里头这位要撑不住了。” 77 第77章 ◎出城◎ 温幸妤脸色变幻,朝老丈道了谢,放下车帘。 马车行驶了一会,她再次叫停,随便问了两个路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目前看来,叛军将败一事,沈为开没有骗她。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违背和高逊的约定,偷偷带她离开扬州。 快到通泗门时,沈为开拉开车厢底板,露出一方漆黑空间。 他低声道:“委屈姐姐躲藏片刻,待出了城,再放你出来。” 温幸妤点了点头,蜷缩着身子躺进去。 扬州城从一个月前就封闭起来,除了叛军高层可进出,普通百姓甚至不能靠近城门。 理所当然的,卫兵一开始不放行。 她隐约听到沈为开和守城卫兵的对话。 沈为开似乎说是高逊让他出去办事,拿出了什么东西,而后卫兵便连声道歉,打开城门放行。 出了城门很远,约莫一炷香时间,沈为开拉开车厢底板,将温幸妤拉起来。 温幸妤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道谢过后,掀开帘子朝外看。 山野积雪半化,露出斑驳地面,日光映着残雪,有些刺眼。 化雪天总是比下雪天要冷,日头看着很明媚,实际上湿寒刺骨。 温幸妤放下车帘,转头看旁侧端坐的青年。 沈为开垂着眼,擦拭一柄镶嵌宝石的匕首,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雪色在他的侧脸笼上一层柔泽的光。 他神色很平和,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似乎并不打算主动说前往何处,之后要做什么。 她听着车轮咕噜噜滚过路面的声音,心头发紧。 离开扬州,或许会踏入另一个狼窝。沈为开会带她去哪里?他的所作所为像是蒙着一团雾,叫她窥不见半分真相。 也不知祝无执如何了,等收复扬州,定然会抽出手来寻她。也不知他会不会误解她跳水是为了死遁逃跑,他疑心病一向重…… 原本她打算干脆趁机逃跑,隐姓埋名找个村落躲藏几年。 但妹妹一家还在汴京。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回祝无执身边。 诚然,她畏惧祝无执,也很向往自由安稳的日子。 但她在汴京有牵挂,她不放心把妹妹留在那。 她唯一有一丝安心的是,祝无执对她有情。哪怕这份情太过偏执,令人窒息恐惧,但她最擅长得过且过。 习惯了或许就好了。 前路茫茫,她内心恓惶不安,犹豫了一会,开口道:“等离开叛军地界,可以放我离去吗?” 沈为开把匕首归鞘,随手挂在腰间,才抬眼看温幸妤,弯唇浅笑,“当然可以。” 青年眉眼婉丽,乌发束冠,神情认真柔和,看起来温良恭谨。 温幸妤一愣,没想到沈为开这么轻巧就答应下来。 她总觉得还有陷阱,心有怀疑,但也没有必要再三询问,只点头道:“多谢你。” 沈为开扫过她隐含担忧的杏眼,温言劝慰:“姐姐别担心,我不会把你送给任何人,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温幸妤并不相信他的鬼话,心说若是没有目的,为何费尽心思掳她入扬州? 沈为开似乎知她所想,不禁莞尔:“姐姐真呆。” 温幸妤皱眉看他。 沈为开:“我的确可以放你离开,但我可没答应不跟着你。” 温幸妤:“……” 困春莺 第122节 怎么遇见的一个两个都不太正常? 她可不想和这种草菅人命的疯子再有什么牵扯。 坐了一会,温幸妤安慰自己,反正她一路上会偷偷给祝无执留标记。 如果沈为开不听劝非要跟着,被祝无执抓住,可怪不得她。 * 扬州城,高府。 正院暖阁内,炭盆燃着银丝碳,温暖的空气混合着沉水香。 窗棂外,天光明亮,映着刺目雪光穿透窗纸,室内一片沉静。 暖炕上置紫檀木棋枰,一侧端坐的老者身着深紫锦缎直裰,膝上覆着一个金缠丝手炉,须发如银,面容清矍儒雅。 正是年逾六十,曾经的太傅大人高逊。 他微微前倾,目光沉静地凝视着棋局,稳稳落下白子。 棋枰另一侧,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锦衣玉带,乃是广陵王赵元傅。 他神情却不似高逊从容不迫,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面色焦急。 室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以及棋子落在棋枰上那清脆悠远的“嗒”声。 又过了一会,广陵王终于忍不住了,捏着棋子的手发紧,嗓音焦急:“高大人,您那外孙快打进来了,怎么还不八风不动的。” 高逊微微抬眼,目光掠过他焦躁不安的脸,平和之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和轻蔑。 广陵王头皮一紧,从这里得不到答案,只好抬头去看高逊身后站着的中年人。 这人眉宇间依稀可见高逊的清朗轮廓,却少了几分霜雪的沉淀,多了几分内敛的锐气。正是高逊的嫡子,高彦和。 他穿着稍显年轻的青灰色锦袍,温言安抚:“王爷勿忧,父亲自有成算。” 广陵王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这老狐狸只会打哑谜,害得他次子死在汴京不说,到现在了都还不肯说真相。 若不是因为他封地在这,没得选,绝不会和这种人合作。 他忍了又忍,压抑着怒火,问道:“高大人倒是说清楚,到底有什么谋算,也好让本王安安心。” 高逊掀起眼皮看他,眸光深邃如井:“王爷还是这般急躁。” 枯瘦的手指轻搁下棋子,嗓音平缓微哑:“彦平已前往城南别院,接我外孙唯一的妃子前来做客。” 广陵王一愣,旋即大喜,“还得是高大人有招!” 他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腹诽,这老匹夫可真是歹毒,竟然干得出拿人家宠妃威胁的卑鄙之事。 高逊但笑不语,让仆从撤走棋枰,婢女轻手轻脚端来茶水。 过了一小会,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高彦平掀开棉布帘,脸色煞白地出现在几人面前。 高逊端茶杯的手一顿,隐有不安。 “如此慌张,发生了何事?” 高彦平咽了口唾沫,低垂着头,不敢回看父亲,声线颤抖:“回父亲的话,儿子…儿子没能接娘娘回府。” 广陵王刚喝了口茶,闻言一下呛住,偏过头捂着嘴咳了几声,焦急道:“怎么回事!” 高彦平道:“沈为开那小兔崽子,一个时辰前伪造父亲的亲笔文书,出城去了……”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高彦平。 当初掳温幸妤来扬州一事,高逊是和沈为开做了利益交换。 高逊答应沈为开,让他亲自去捉温幸妤,并且交给他看管。沈则给他提供几份有关禁军内部的密信。 而后战事紧急,高逊无暇顾及,为了掩人耳目,避免太多人知晓温幸妤在扬州之事,便让高彦平把人关在城南偏僻的别院内,由沈为开看守。 一来看管温幸妤,二来也是监视沈为开。 哪知沈为开看准了高彦平懒怠的性子,半个月之内就把院内仆从无声无息换了大半。 俗话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高逊为人谨慎,为保证成事,温幸妤藏身之所,以及她真正的用途,除了几个核心人物,旁人并不知晓。 再者高逊多年来积威尤甚,有他印鉴的文书在扬州城无人敢拦。 故而沈为开出城,卫兵看了文书后便随意放行了。 怕父亲怪罪,高彦平扑通一下跪地,哭道:“儿子已经派人去追了,父亲恕罪!” 高逊登时怒不可遏,眼神阴沉下来,抓起滚烫的茶盏掷了过去,“蠢货!” 高彦平被烫到,额角也被砸破个血口,却伏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高彦和看弟弟被砸,跟着跪到地上,求情道:“父亲莫气,那沈为开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贱民,儿子现在就带人去追,定能赶在入夜前把人抓回来!” 高逊气得手都在发颤,他胸口起伏不定,好一会才平稳下来,摆手道:“去追。” “快!” 兄弟俩赶忙爬起来,作揖后脚步匆匆去了。 广陵王脸色难看,正想要不要想办法提前出城跑路,就听到高逊沙哑阴森的声音:“天寒路滑,王爷归家不便,臣已命人把您一家老小接入府内。” “王爷且安心住下。” 广陵王唰一下站起来,却又不敢怒骂,只得憋出一句:“高大人果真心善。” 说罢便拂袖离去。 高逊唤来府卫,交代他们看好广陵王一家。 暖阁人都离开后,面上维持的平稳尽数裂开,他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苍老的面容扭曲可怖。 沈为开。 一个妓生子,怎么敢背叛他的?! 他当真是老了,合作一半,竟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反将一军。 待彦和将人追回来,他定把这厮剁碎了喂狗! 高逊不免又想,若追不回来呢?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若这底牌也没了,他苦苦经营的高氏,也将不复存在。 高逊站定脚步,看着窗外的刺目的雪,狠狠闭眼。 他绝不可能败。 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犹如丧家之犬的妓生子,短短一两个时辰,还带着个娇弱的女子,能跑多远? 等抓回温幸妤,把她绑在城墙上当着祝无执的面虐杀,他那暴戾恣睢、目中无人的外孙,定然气血翻涌,心府烬燃。 杀其爱人,激之使狂,怒而失智。 这最后一次的挑动激怒,会令祝无执体内半沉睡的蛊虫彻底苏醒,随血入心脉。 届时他那桀骜不驯的外孙,将彻底失去理智,成为高氏的提线木偶,由他驱使。 祝无执也不要怪外祖父无情,谁让他出身祝氏呢?要怪就怪出身,怪自己太过聪慧,怪他太在乎“情”之一字。 有了软肋,才会被他三番四次,一点一点唤醒蛊虫。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哦 求灌溉[撒花] 78 第78章 ◎背叛◎ 马车太明显,很容易被高家人发现踪迹,温幸妤和沈为开走了一段路后,就让车夫驾着马车去别的方向,以混淆追兵视听。 二人避开官道,自山林小路,徒步奔逃。 道路崎岖,满是雪泥,十分难行。温幸妤借着小解的名义,偷偷把里衣撕下几条,扯成小布块,塞在袖袋中。 她一面走,一面趁着沈为开不注意的时候,隔一段距离,就寻隐蔽的地方丢布块。 为了防止高家人看到,她还特意把布块用泥染脏,并且隔着很远,丢在不起眼的枯丛,或者树根雪窝里。 她记得祝无执有个亲卫养了条很厉害的大狗,能通过嗅人的衣物,找到藏身之处。 暮色四合。 扬州城北面崩裂的声音忽然遥遥传来,像沉沉闷雷。 城将破,叛军败局已定。 温幸妤和沈为开在寂静的山林,踩着雪泥缓行。 她闻声回过头,隐约看到空中弥漫的黑烟,以及模糊的兵戈之声。 沈为开也跟着停了脚步,“叛军将败,高家人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死心,他们的人定然还在追踪你我二人。” 声音轻飘飘的,在死寂又空旷的林间,十分清晰。 温幸妤点了点头,“快走吧,等到了前方镇子,出了叛军地盘,就安全了。” 沈为开嗯了一声,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扫除二人印在雪上的足迹。 目光落在某处雪窝时,抬眼看向温幸妤纤细的背影。 他扯了扯唇角,琉璃珠般的眸子映着余霞,闪过嘲弄。 入夜,寒风刺骨。 温幸妤和沈为开又躲开了两波高家追兵,她还不幸崴了脚。 困春莺 第123节 为了不耽搁行程,沈为开隔着袖子牵着她的手,扶着她前行。 二人疾行于暗沉沉的河道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泥里。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远处城头烽火腾跃,映着漫天碎琼乱玉。 除夕夜,扬州城的百姓瑟缩在屋里、地窖内。 没有烟花,没有团圆饭,只有地动山摇的战火,不绝于耳的喊杀声。 * 收复扬州的战况十分惨烈。 虽说只是四万残军败将,但扬州富裕,粮草火药充足,士兵也都是精锐。从晌午开始,一直到入夜都未结束,久攻不下。 祝无执率主力从正面进攻,吸引叛军主力注意。 刘世率精锐由向导带路,沿后山险径潜入,突袭邵伯堰,焚其粮船,毁其水栅,制造混乱。 北城门之下,神臂弓齐发,压制城头,士兵以钩索攀附云梯,强登北门。另有火炮轰城楼。 一时火光冲天,映红天际。 西门瓮城摇摇欲坠。 扬州第二世家林氏,竟临阵倒戈,主动打开西城门,放周军入城。 守城的叛军将领目眦尽裂,大呼叛徒。 内外夹击,一时杀声震野,叛军仓皇。 整个扬州城,陷入彻底的混乱与绝望的哀嚎。 叛军久战罢敝,不堪再战,不多时便被死伤过半,许多叛军士兵丢下武器,跪地乞降,剩下的被尽数俘虏。 亥时,城门大敞,满地血污狼藉。 高府深处,正厅灯火荧煌。 暖炉烘出一室融融暖意,博山炉口逸出最后一缕青烟,是上好的沉水香,缓缓消散。 高逊端坐于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交椅之上,身上是家常的深青色道袍,宽袍大袖,纤尘不染。 他神色平淡,仿佛外面天翻地覆的厮杀,不过是茶寮酒肆里一段无关紧要的闲谈。 指尖轻轻拂过膝头,看着座下低声啜泣的妇孺儿孙,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是滔天的不甘。 出身微末,十年寒窗。 同试者轻裘策肥马,某独敝衣蹑草履,然文章星斗,未甘折腰。 此后平步青云,尚公主,为太傅。 处心积虑筹谋了一辈子,竟栽在个毛头小子手中。 更不用说,他没预料到,那个从未看在眼里的、看起来愚孝古板的旁支孙女高月窈,会在嫁入林氏后,有胆子暗中策反其夫,做了叛徒。 林氏和周军里应外合,关键时刻开西门引兵入城。 何其可笑。 简直是耻辱! 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扫过他们身后面色惨白,瑟缩流涕的几个孙儿,高逊心头弥漫出一阵怆然绝望。 他聪明一世,怎么生的都是蠢笨如猪废物?这是老天对他杀妻逼死女儿的报应? 高逊站起身,缓步走到剑架前,“唰”一声拔剑出鞘。 他朝二儿子招了招手,淡淡逸出几个字:“彦平,过来。” 高彦平意识到亲爹要做什么,抖若筛糠,涕泗横流,瑟缩到妻子身后,不敢过去。 高逊看了亲卫一眼。 两个亲卫便走过去,硬生生把高彦平架到高逊跟前。 高逊叹了口气:“彦平,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我们高家数百口人,还有那城内外的将士们,皆因尔疏忽而亡。” “你下去为他们赔罪罢……别恨爹。” 说罢,他抬剑捅过去,鲜血溅到苍老的面皮上,他抬手,连同一道眼泪一同抹去。 高彦平跪到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吐出一大口鲜血,双目通红,“你…你逼死妹妹,还杀我。” “但愿…但愿下辈子…不要再做你的儿子……” 他脸色青白,眼中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了。 偌大的屋子噤若寒蝉。 一刻后,府衙残破,昔日奢华煊赫的高府,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叫声由远及近,迅速逼近正堂。 高逊的心腹将领们,有的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有的则像无头苍蝇般试图组织抵抗。 他的家眷们瑟缩在角落里,哭泣不止。 不多时,大门被劈开。 雪花裹着刺骨的寒风,和浓烈的血腥气涌入。 高逊坐在主位上,纹丝不动。 风雪呼啸,清冷雪光中,祝无执踏血泊而入,墨氅无尘,神色淡漠。 他睨着座上老者,似笑非笑:“外祖父,倏尔经年,心安否?” * 高家败得很快。 王禀率轻骑出城,追亡逐北。沿运河、驰道清剿逃窜残部,绝其死灰复燃之机。 祝无执着急寻温幸妤,并没有和高逊“叙旧”,而是直接命人以槛车囚广陵王及高氏百人,即日押解汴京,诏告天下其罪,听候发落。 他亲自审问了舅舅高彦和,花了些手段,撬开对方的嘴,得知温幸妤白日就跟沈为开暗中离开扬州。 祝无执浓睫微垂,慢条斯理擦拭指上血迹。 他很庆幸温幸妤没受伤出事。 但同时,他不免怀疑,沈为开将她带离城外,她是否自愿跟随,且准备趁机逃离他的身侧。甚至是……如另一封信上所言,准备伏杀他。 一想到那两封信,祝无执心底就控制不住的翻涌起一股戾气。 昨日晚上,汴京皇城司送来密信。 言顺藤摸瓜,于尚衣局捉到个形迹可疑的宫女。 严刑拷打下,宫女招认,温幸妤曾经暗中请求她,在衣裙里缝制过个不明显的夹层。 皇城司按照宫女交代的,在这宫女城外的父母家中,搜到了温幸妤的一对耳坠。 除了密信外,皇城司还把耳坠和宫女签字画押的罪状一道送来。 祝无执细细看了那耳坠。 确实是温幸妤曾经戴过的,而且是他从库房亲自挑来送给她的。 他还记得,当时他问温幸妤为什么不戴,她说那天在亭子醉酒后,就不见了。 当时并未多想,觉得可能是掉荷塘里了。 如今看来…… 鉴于温幸妤数次费尽心思逃跑,祝无执对她本就有所怀疑。 皇城司查出这样的结果,他对温幸妤的信任,从七分减少到了五分。 而剩下五分……端看温幸妤会不会真的如信上所言,设伏杀他。 昨夜祝无执看完信后,气血翻涌,时隔数月后,再次犯了旧疾。 这病症,自从他寻回温幸妤,就再不曾犯过。 而仅仅因为疑心温幸妤背叛他,便犯了病,且比之前都要严重。 今日清晨,余症未消,但战事在即,他不得不吃烈药压制,强撑着指挥战事。 晌午后,他压制不住杀意,不顾阻拦亲上战场,杀了许多叛军。 温热的鲜血流淌过五指,飞溅上脸颊,他手指都因频繁的杀戮而控制不住轻颤。 坐在马上,望着残肢断臂的场景,那翻腾的杀意被奇异地压制住,甚至缓解了浑身的碎骨锥心之痛。 这是祝无执头一回,犯病时没有控制住自己,动手杀了那样多的人。 当他平静下来看着自己的崩裂的虎口,和那一掌心的鲜血,竟然有一丝恐慌。 他怕有朝一日,会如同今日这般,彻底失控,以至于误杀身边之人,包括温幸妤。 夜空彤云密布,细雪如盐。 祝无执看着高府的人哭嚎不止,被挨个押走,神色漠然。 他压下纷乱的心绪,吩咐起后续事宜。 关于此次叛乱,高氏心腹将校,助纣为虐者,祝无执命杨世增即刻验明正身,于扬州四门城楼,枭首悬竿,曝尸七日,以儆效尤。 另有将领持叛军名册,按图索骥。凡负隅巷陌、据守残垒者,格杀勿论。要求三日内,肃清扬州全城。 一项项安排下去,祝无执阔步出高府大门,下了最后一道旨意:“持朕‘胁从不问’赦令,晓谕城外溃散之兵。弃械归乡者,免死;执迷不悟者,视同逆党,由韩卿剿之。” 此乃分化瓦解之策。 说完,他翻身上马,带着曹颂等几十个亲卫,策马出城,亲寻温幸妤踪迹。 * 岁除雪紧,扬州郊野尽白。 温幸妤的踪迹并不难寻。 困春莺 第124节 祝无执命亲卫兵分三路,顺着不同的方向去寻。 他断定二人为了躲避高氏追杀,会挑着山野小径走,故而他也是顺着山野树林搜寻。 他带领的亲卫里,有个名唤姚绍素的,养着条灵慧的细犬,擅长奔跑和追踪猎物。 细犬名“追影”,通体墨黑,唯颈间一圈银亮,此刻鼻尖急颤,在雪地里逡巡腾跃。 祝无执端坐马上,氅衣凝霜。 松明火把映着他半张脸,下颌紧绷,望着树影婆娑的深林,面色冷凝。 “陛下,有东西!”姚绍素忽低喝。 追影正对树根雪窝狂嗅,爪子刨开积雪,叼出一小方脏污的布料。 祝无执拿起来看了,心下微沉。 这是温幸妤故意留下的。 她为何留标记?是等着他去寻,亦或者…如信上所言,故意引他去伏杀。 每多想一分,他心底的戾气就多涨一寸。 他把布料攥在掌心,又缓缓松开,凤目森冷,扬鞭指向前方密林:“追!” 不管温幸妤是在等着他救,还是准备送他去死,都要等见到她再论。 他不愿以恶意揣测她,但事实摆在眼前,他想亲自看看,他在她心底,到底是何种存在。 犬如离弦箭。 风雪灌满山道,追影时而伏地疾嗅,时而腾跃过涧,祝无执带着亲卫策马紧随。 寻了一路,一共找到十块布料。 他有预感,马上要找到她了。 * 本该是围炉守岁的时辰,温幸妤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雪里,氅衣厚重,每一步都很艰难。 寒风卷着雪花,刀子似的刮过脸颊。 扬州城越来越远,山野寂寥,裹着厚厚的素白,静得能听见雪落压断枯枝的细微脆响。 到了一处背风地,沈为开道:“算算时辰,叛军当已兵败,咱们暂时安全了。” “我去找些干燥的枯枝燃火堆,不然等不到去城镇,姐姐怕是就得病倒。” 温幸妤点点头,心说正好拖延时间等祝无执寻来,于是主动提出一起去找干燥些的枯枝。 沈为开拒绝了,独自一人没入黑暗。 温幸妤清扫出一块还算干燥的空地,静静等沈为开回来。 约莫过了一刻,沈为开便抱着一堆干燥的枯枝走来,丢在地上,拿出火折子点。 她有些惊讶,抬手摸了摸这堆柴火。 几乎没有潮气。 她没忍住问道:“到处都是雪,你从哪里找到的?” 沈为开点燃了火堆,把大氅脱下来铺在地上,示意温幸妤坐下。 青年一身雪色圆领袍,似乎感觉不到冷,玉珠般的眼眸映着火光。 他坐到温幸妤身旁,侧头看着她雪白的脸,温声道:“前面不远处有猎户挖的陷阱,以草木覆之,我没注意掉了进去,不慎扎伤了腿,但也因祸得福,发现里面有干燥的枯枝。” 说着,他撩开一角衣袍。 裤腿被血迹濡湿,看起来伤得不轻。 温幸妤散去怀疑,犹豫片刻,终究是不忍心不管。 她道:“包扎一下吧,失血过多就不妙了。” 沈为开一愣,霎时笑开了,明秀的脸映着火光,暖泽如玉。 他眼睛亮亮的,一眨不眨盯着温幸妤的脸,嗓音愉悦:“姐姐,你在关心我吗?” 温幸妤:“……” 她没说话。 沈为开也不介意,当着温幸妤的面拉开裤脚,露出小腿上狰狞的血洞。 他撕下里衣衣摆,简单擦拭了一下,正要包扎,动作突然一顿,随即慢条斯理包扎好。 微微侧头看向身后漆黑的深林,他唇边浮现若有若无的笑。 温幸妤烤着火,浑身的寒气散去不少,发冷的手脚慢慢回暖。 她思索着祝无执的事,就听到沈为开忽然道:“姐姐,我突然头有些晕,眼前发黑。” “好像包扎得有些歪,你能帮我看一眼吗?” 温幸妤觉得应该避嫌,不能随意看他的腿,但沈为开是为了找干枯枝才受的伤,她不管也说不过去。 她没怀疑沈为开骗人,毕竟那伤口确实严重。 遂点了点头,凑近几分,低头去看他腿上的包扎。 刚想说没包扎歪,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她愕然抬眼,就被沈为开拉进怀中。 青年样貌明秀,但身量其实很高,手臂箍在她腰背间,根本挣脱不开。 她被他手上的力道牵引,被迫半趴到他怀里。 天水香清冷的气味袭来,青年长睫微颤,扣住温幸妤的下颌,抬起她的脸,指尖落在她的唇瓣上。 他几乎痴迷般的,盯着她丰润的唇瓣。 她的唇很软,他细细摩挲着那惹人怜爱的唇珠,心头发紧。 沈为开以为他会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厌恶任何男女之间的触碰。 但没有。 他想亲她。 很多年前,他无数透过门缝,被迫看到那家的男人,如同野狗一般伏在母亲身上耸动。 而后母亲便带着有巴掌印的脸颊,给他端来一碗有荤腥的饭菜,摸着他的头,说“我的小鱼要快快长大”。 后来他慢慢长大,被迫做了令人不齿的娈童。 再后来,他把男女之事,看做是最恶毒的惩罚。 如今,只有温幸妤在他这里是特例。 或许是过去无数个濒临死亡的夜晚,他都是靠回忆幼时在村中,那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咽下屈辱,艰难度过。 百般滋味凝聚心头,他叹息一声:“姐姐,让我亲亲你,好吗?” 语调痴缠,漂亮的眼眸泛着水光,勾人/沉沦。 他强硬扣着温幸妤的下颌,缓缓低头,把唇瓣覆了过去。 温幸妤哪里料到帮看下包扎,还有这样的风险。 她瞪圆了眼,半晌挣扎不开,眼看青年润白的面越来越近,她的被攥住的双腕终于挣脱了一只。 挣扎间,按到了他腿上的伤口。 小腿一痛,沈为开扣着她下颌的手松了松,温幸妤得以偏头躲避。 温热的唇瓣擦过唇角,最终落在脸颊上。 她还未来得及发作,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 “温莺,你果真该死。” 平静到近乎残忍的声线。 沈为开终于松开桎梏,抬指摩挲着自己的唇瓣,目光穿过层层树影,挑衅地笑望祝无执。 温幸妤惊慌失措,一把推开沈为开,手忙脚乱站起来,回头看去。 祝无执一身墨氅,端坐马上,自漆黑的林间踱出,身后跟随一众面色难掩惊骇的亲卫。 他神情漠然,垂眸睨着神情惊慌的女人。 拿起弓,搭箭拉开,寒光凛凛的箭尖,正对准她的头颅。 平静之下,气血逆流。 遭人背叛的滔天恨意,如同瓷器的裂纹,一寸寸爬上心口。 爱意和信任崩裂乍碎,滔天怒火顷刻弥漫,焚尽他本就不多的理智。心脏剧烈的跳,眼前阵阵发黑,双目血丝弥漫,仿佛有血雾遮挡视线。 他喘息着,浑身骨头仿佛被碾碎,即将失控的杀意顺着血液蔓延四肢百骸,连同唇齿间都是浓烈的血腥气。 心口传来剧烈的刺痛感。 温莺果真背叛了他。 连她也要背叛他,以这种难堪的方式。 那封板上钉钉的信,这一路的标记,隐藏在暗处的杀手。 还有方才……她和沈为开温情脉脉的相拥亲吻。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点——她不仅和沈为开私奔,还意图要他性命。 这让他如何还能信她? 祝无执出身高门,幼年丧母,及冠后家族覆灭,这样的步步危机的环境,导致他生性多疑,对万事万物都保留三分。 再者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令他感到悲凉的事——亲卫的背叛,祖母或许也想要他死。 而温幸妤数次逃跑,他本就不太信她愿意乖乖留在他身边。 故而那为数不多的信任,随着事态发展,随着证据一样样出现在他眼前,彻底消散了。 困春莺 第125节 祝无执方才发觉远处有星点火光,便命人灭了火把,给马蹄裹上布,悄无声息靠近。想着若有意外,方便奇袭。 哪知离得近了,便看到温幸妤主动投入沈为开怀抱,柔情蜜意亲吻。 好一对璧人。 祝无执不明白,她一个出身的卑微的农女,凭什么三番两次践踏他的心意,恬*不知耻的背叛他,和别的男人亲密,甚至为了摆脱他,处心积虑设局杀他。 既然抓不住这段情,那便由他亲手斩断。 她背叛了他,合该死在他手中。 他凤目冰冷,拉弓如满月。 松手时,捏着箭尾的手指,却不可控地轻抖了下。 就是这微不可察的颤抖,令箭道偏离。 离弦之箭,破空而来。 温幸妤呆呆站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还未反应过来,沈为开拽了她一把,箭羽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带来一阵刺痛。 祝无执凤目微眯。 方才就算沈为开不拉,那箭也不会射到温幸妤。 他攥了攥手指,告诫自己不能心慈手软,要杀了这个背叛的女人。 可拿起弓搭箭,他却怎么都控制不了发颤的手指,对准不了她的眉心。 恼怒、愤恨,以及深深的自厌和怀疑。 最终无可奈何放下弓箭,决定抓她回去再处置。 温幸妤怔怔望着祝无执漠然的面容,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缓缓抬手,摸了摸刺痛的脸颊。 手指沾到温热的濡湿,她垂眼一看,白皙指尖染上鲜红,她面上血色尽褪。 祝无执竟然真想杀了她。 若不是沈为开拉她一把,那箭…或许会贯穿她的头颅。 他竟然不听任何解释,不由分说,要杀了她。 温幸妤一直很畏惧祝无执,想要逃离他的身侧,然而朝夕相处中,焉能没有产生一丝别样的情愫。 她刚决定好了解他,尝试适应他的喜怒无常,好好留在他身边,便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或许她还是没有自知之明,太高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才能对这样的人抱有幻想。 他是帝王。 她是农女。 他金尊玉贵。 她贱如草芥。 他和她本就不该在一起。 她的命,对于他这样的权贵而言,从来都不值一提,予取予夺,想杀便杀了。 这样危急的时刻,脑海中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展现。 爱恨痴缠,情意绵绵。 一点一滴,或恨或怨,或惧或爱的相处,化为一柄利刃,狠狠刺入心脏。 那支箭毫不留情粉碎了她的妄想,撕开了这几个月堪称温情的假象。 心中弥漫出刻骨的悲戚。 祝无执到底是不同的,少女时的朦胧爱意,同州的多次相助,她曾对他有隐秘的心动。哪怕他阴晴不定,她也一直以为祝无执对她起码有几分情,不会轻易对她起杀心。 因此面对那朝向她的箭尖时,她竟然连躲避都忘记了。 而此时此刻,她本该解释,本该质问,甚至或许该屈膝求饶。 可喉咙却像堵了棉花,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79 第79章 ◎不忍◎ 祝无执瞥过女人难掩戚然的脸,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 他侧过头,看向黑暗,“藏头露尾,还不出来?” 树林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变故突生,二十来个黑衣人自林间跃出,各个手中拿着弯刀。 “沈大人快带尊夫人离开,哥几个来断后!” “定叫这周朝皇帝有去无回!” 明明是中原人的样貌和口音,却拿着属于辽人的弯刀。 剑拔弩张,杀气弥漫雪林。 温幸妤霎时回过神来,悲愤之情被冲散,理智回笼。 她猛地看向侧后方的沈为开。 苍白的面,艳红的唇,笑盈盈。 他竟投了辽军! 温幸妤饶是再迟钝,也明白如今这些蹊跷,都跟沈为开脱不开干系。 他从未和高氏真心实意合作,所以不会把她交出去。 虽说不知为何非要带她走,但她可以确定,沈为开眼下的目的,是让祝无执不仅误会她私奔,还误会她通敌叛国。 无冤无仇,却要逼死她。好歹毒的心思! 双方眨眼间兵戈相接,她听到祝无执森冷的嗓音响起:“温莺,你最好跑远一点,不然你和你那情郎,我会亲手碎尸万段,丢去喂狗。” 温幸妤回过头,目光穿过交战人马,急声道:“你冷静点,这里面定有误会!” 她脸色煞白。 雪色惨淡,树影如鬼魅。 一个端坐马上,一个站在树下,中间隔着刀剑相向的人群。 祝无执眉眼泠泠,睨着她。 两封证据确凿的信,和沈为开亲吻,甚至伏击他的都是辽人。 朝秦暮楚,通敌叛国,每一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她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祝无执从不对任何人交付全部真心。宁负天下人,不负自己。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母亲不爱他,父亲视他为孽种,外祖父处心积虑要杀他,祖母也不是真心疼爱他。 身边的人每一个,都恨不得他死。 温莺也不例外。 他想信她,但证据不让他信她。 风起,祝无执面容被吹起的雪雾遮得模糊。 温幸妤还想说什么,沈为开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猝不及防,被强行拽着踉踉跄跄往远处奔去。 奔逃出百来步,没入树影遮天蔽日的深林,冰冷的枯枝刮破衣衫,崴伤的脚踝钝痛。 她用力甩开沈为开的手。 “你松开!我不跟你走!” 沈为开停下脚步,扫过温幸妤愤怒的杏眼。 “哪怕会死也不走?” “死也不走!” “因为你妹妹?” “是。” “我还真羡慕她,分别这么多年,都能让你拿命护着。” 温幸妤默不作声,扭头往回走。 深一脚浅一脚,背影那么纤弱,又那么倔强。 人很容易被情感左右,温幸妤对祝无执不分青红皂白的一箭有恨,有怨,也有悲。 她怨愤他不信任自己。哪怕她心里很清楚,他是帝王,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 她选择回头,当然明白自己很可能会丧命。 她是普通人,她怕死。 但若就这么离开,那便是坐实了通敌叛国,届时妹妹一家,都要被她连累。 而且这些事透着古怪。 不管怎么样,要先尝试解释清楚,让他查清真相。就算查不清,起码不要连累其他人。 林子里的雪很深,沈为开看着温幸妤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终于维持不住了。 他站在树下,小腿的鲜血浸透白色衣衫,乌黑的发上浮着雪花,脸白得像水鬼。 困春莺 第126节 “温莺,你会后悔的。” 温幸妤脚步一顿,侧过半张脸:“起码现在不悔。” 沈为开笑了。 “如果你有朝一日后悔,可想办法传信至辽国,我会带你走。” 回应他的,只有温幸妤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 温幸妤没有回头。 她在沧州生活过很久,听过那儿的老人抹泪说辽人是如何烧杀抢掠,践踏沧州土地。 覃娘子也说过,她祖父和父亲都死在辽人手中。 温幸妤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她只是觉得,如果去了辽国苟活,会对不起曾经收留她的覃娘子,对不起沧州那些帮过她的街坊邻居。 沈为开站在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扶着树的手指越抠越紧,直到指甲劈裂,渗出鲜血。 他给过她选择了。 两次。 第一次,如果她选择离开祝无执,不留那些标记,就不会踏入那封信的陷阱。 第二次,如果方才她选择跟他离开,就不会面对…进一步把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罪证。 她自己选择了苦难,一步步踏入他预设好陷阱,就不要怪他心狠。 沈为开放下手,漠然转身。 他真不明白,温莺受过那么多苦,为什么不像他一般烂掉呢? 为什么她能选择祝无执,能选择没相处过几年的妹妹,就不能选他呢? 她为何不能自私一点呢? 片刻工夫,兵戈声歇。红雪,残尸,满地狼藉。 辽人仅留一活口。 温幸妤从林间一瘸一拐走出来。 哪怕雪幕浓稠,天色昏暗,祝无执也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漆黑林口的她。 发髻散乱,右脸沾血,衣上沾着泥巴,黑一块灰一块。 狼狈至极。 祝无执下意识捏紧了缰绳。 她为何回头? 发现沈为开靠不住,所以后悔了? 不,她怎么会后悔,她永远一心想着离开他。 定然是觉得自己跑不掉,所以想用曾经用过的办法,迷惑他,令他心软。 他冷笑一声,调转马头。 “追捕沈为开,生死不论。” 牵着细犬的亲卫犹豫了一瞬,问道:“陛下,那温…温娘子呢?” “带走。” 声线漠然,毫无怜惜。 * 本该是除旧迎新,欢欢喜喜的新年,却因为战事刚结束,整个扬州还未恢复,依旧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温幸妤被带回了高府。 她本想跟祝无执好好谈谈,不说别的,起码洗脱她“通敌叛国”的罪名。 可她被关在偏僻的院落里,整整三日,连他一面都未见到。 好在祝无执并非全然无情,请了大夫看她脸上的划伤,还有高高肿起的脚踝。 她央求看守的卫兵和每日送饭的婢女,可他们似乎被交代过,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说。 一直到第六天清晨,紧闭的房门打开,来了个内侍,说要回汴京。 温幸妤被塞入马车,手脚皆被捆了绳子,一直到码头登船,被丢进狭小的舱室,都没能见到祝无执。 舱室门上有个小窗户,她祈求看门的侍卫,结果却被冷脸嘲讽。 “陛下日理万机,是你这种朝廷钦犯想见就能见的?” 温幸妤无奈,只好抱膝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安慰自己等祝无执冷静下来,或许就会召见她了。 * 高氏落败,心腹爪牙押入船舱最底层的牢狱,其余以槛车押解入京。 祝无执刚处理完扬州混乱的政务,一项项安排好,属下就战战兢兢来报,说高逊的子孙,以及重要心腹,尽数暴毙。 在重重看管的情况下,暴毙了。 死状安详,宛若熟睡。 什么都还没审出来,人就死了。 剩下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女眷,以及还未满周岁的婴孩。 祝无执大怒,命仵作太医验尸,得到的结果是,有些像被毒死的,但看不出是什么毒。 他命人彻查所有接触过犯人的狱卒、侍卫等,却没有任何线索。 仿佛这毒是凭空出现。 祝无执知道这和唯一活着的高逊脱不了干系,但高逊什么都不说。 他心底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折磨他夜夜无法安眠。 他想知道祖母是否和高逊有联系,母亲当真是心甘情愿自尽,李游到底是谁的人,又为何背叛他…… 可高逊的嘴很严,使尽手段也撬不开。 祝无执十几岁时在刑部当差,后来又做了皇城司副指挥使,审过的犯人数不胜数,审讯手段也是出了名的严酷。 可高逊,不论他怎么审,上刑也好,威逼利诱也罢,都不吐半个字,似乎成了哑巴。 祝无执看着高逊平静的脸,慢慢也平息了焦躁的心。 回京的路至少还有一个月,有的是时间慢慢审。 平叛后,淮南一带水陆尽数复通,回汴京的路要比来时快一些。 第三日,就行过了温幸妤曾落水的河道。 难得天晴,天际蔚蓝,两岸山岭茫茫一片白,雪光刺目。 祝无执站在甲板上,望着倒映蓝天雪山的水面,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前几日,追捕沈为开的亲卫回来,跪地请罪,说不慎把人放跑了。 射瞎了沈为开的左眼,即将要捉到的时候,又来了一批中原打扮,手持弯刀的辽人,把他救走了。 沈为开想去辽国,唯一的办法是从周和西夏交界的榷场走,而后绕去辽国。 祝无执给边境几个榷场去了信,命他们拦截前往西夏,形迹可疑的商队。 一想到沈为开,难免想起除夕夜温幸妤和他亲密无间。 这些时日,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个背叛他的女人。 不要去见她,不要去听她的花言巧语。 他用繁杂的政务麻痹自己。 可午夜梦回,脑子里全是她的身影。 祝无执觉得自己当真是魔怔了,温幸妤做出的事,换做别人早被他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但他竟然下不去手。 他甚至不敢去质问她,生怕得到令他失望的结果,而后失控亲手杀了她。 祝无执一直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十二三时,祝无执有个朋友。 他们年岁相仿,一起踢蹴鞠,逛瓦肆,一起赴雅集,论诗赋。是同窗,是好友,也曾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理想抱负。 直到有天,他去好友府上送搜集来的孤本,站在重重掩映的花木后,听到对方说:“祝长庚啊,他就是个装模作样的蠢货。” “我哄着他,是我爹交代的,说能通过他,傍上国公府这条大船!” 祝无执转身就走了。 他不觉得难过,他一直都知道所谓的好友居心不良。没有戳破,不过是祖母说过,要学着像正常人一般交朋友。 后来那好友的一家,因贪污阖家下狱,身为刑部侍郎的祝无执,亲自送了对方最后一程。 前段时间,得知李游背叛他,祖母或许也是虚情假意时,祝无执的确悲戚又怅然,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 他很早就明白真情不可信,唯有权势是最靠得住的东西。 可他对温幸妤到底是不同的。 他对她付出前所未有的真心,他所有的耐心和宽容,都给了她。 所以当她背叛他的证据摆在眼前,且一样一样映证时,他万分愤恨。 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好似只有杀了她,才能抚平恨意,抹去这堪称愚蠢的过去。 可那捏着箭尾的手指松开时,却不可控地抖了一下。 看到箭身偏离,堪堪擦过她的脸,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可恨沈为开多此一举拉她一把。 困春莺 第127节 后来再想杀她,也下不去手了。 心底总是有无数种理由替她开脱——她会回头,是不是说明心底还有他?她是不是受了沈为开胁迫?那些所谓的证据,或许是假的呢? …… 如果过去有人说:祝长庚,你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平凡的女人心绪不宁,心慈手软。 那他一定认为这个人在侮辱他。 可事实是,他的确因为一个平凡的女人,变得不像自己。 哪怕她背叛他,想杀他,哪怕她犯了天大的罪,他都舍不得结果她的性命。 他忍不住想见她,却又害怕见她。 河上狂风大作,两岸山峦蹙眉低首,郁郁相对。 祝无执想,那就见她一面吧,听听她还有什么拙劣的借口。 他唤来了内侍,吩咐道:“把温幸妤带去朕的舱室。” 末了补充一句:“看好,别叫她再跳河了。” 内侍领命离去。 他又站了一会,刚转过身,就见曹颂来了。 “陛下,虞岚十日前在温娘子跳河的周边村镇搜查时,意外从一老伯那得知了些消息。” 祝无执神情平静,袖下的手指却颤了颤,“说。” 新年那天,他再次派人去调查,希望能找到推翻之前所有证据的蛛丝马迹,还温幸妤清白。 曹颂脸色不大好看,把头又往下垂了垂,沉声禀报:“温娘子跳河那夜,老伯正巧出来收陷阱里的猎物,看到…看到对年轻男女在火堆前烤火,他好心过去问话,那两人说是不慎落水的夫妻。” “虞岚问了那对男女的样貌,是温娘子和沈为开无疑。” “之前一直没发现这老伯,是因为老伯第二日一大早,乘船去了三百里外镇上的儿子家。” “虞岚去查了,老伯的确是第二日乘船离开,也的确世世代代生活在那村子里,是猎户。” “除此之外,虞岚让老伯指认了地方,确实是当初发现那封残信之处。” 祝无执面色冷凝,克制着怒火:“虞岚可再三确定过?那老伯为何去儿子家?” 曹颂低声回道:“回陛下,老伯每年那天都会去儿子家小住月余,二十年都如此,同村和他儿子的街坊都证明了。” “虞岚是亲卫里最擅追踪和刺探的,他…再三核查过了,故而这么些日子才快马赶来报信。” 一口气说完,曹颂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都没听到祝无执的回应。 他偷偷抬眼。 祝无执矜傲冷淡的面容,如同瓷器般,一点点蔓延出裂痕。 勉力维持的平静,轰然崩碎。 80 第80章 ◎解释◎ 舱内暖香沉静,香炉逸出的袅袅白烟。 窗棂上透进的光亮浅淡,室内像蒙着一层模糊的纱帐。透过窗纸,隐约可见河岸萧疏的冬景或浩渺的波涛。 温幸妤被内侍带到舱室,已静立片刻。舱内只闻船身过水的汨汨声。 她这几日一直在想该如何解释,但不论怎么回忆那些事的细枝末节,似乎都找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没有私奔,更没有通敌叛国。 沈为开预设的陷阱太过精巧,她毫无知觉踏进去,等到发现端倪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温幸妤心底恨透了他,她不明白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害死她。 正出神,舱门传来响动。 门轻启,带进一丝凛冽的风,旋即又被厚重的门帷阻隔。 祝无执一身玄色常服,金冠玉带,步履沉缓,面色冰冷。 他没看她,径直走向暖榻坐下,指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搭在铺着云锦的榻沿,视线才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比霜雪更冷。 “来了。”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却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是。”她垂首,喉头发紧。 短暂的死寂。 船转道,淡金日光随之偏移,投入窗口,映亮祝无执半边沉冷的脸。 温幸妤站在那,听着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呼吸和心跳,掌心濡湿。 “召你来,所为何事,心中当有数。”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淬着寒意,“温莺,朕给你一个机会。” 祝无执顿了顿,凤目微抬:“现在,解释给我听。” “解释”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愤恨和失望。 温幸妤攥紧了手指,缓缓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光里。 那里面曾盛着对她的爱意,此刻唯剩冰冷的审视。 心口弥漫出酸涩,她觉得有些难受,沉默了几息,才低声道:“那天你看到的,都是沈为开一手设计,是他拉我到他怀里,我也不知道有辽人的存在。” “我给你沿路留标记,是为了让你找到我。” “我没有想跑,”温幸妤知道自己的言辞很苍白,她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先不论别的,我妹妹还在汴京,我怎么可能会私奔,怎么可能敢通敌叛国。” 祝无执颔首,“好,如果这些都如你所言。” “那你告诉我,你衣裙夹层里的信,是怎么回事?” 温幸妤愣住:“什么信?” 祝无执扫过她茫然的神情,冷笑一声:“你不知道?那朕就说给你听。” 他声线很平和,一字一句,从发现两封信,到亲卫和皇城司调查出的结果,缓缓道来。 随着祝无执每说一句,温幸妤的脸色苍白一分,神情也由惊愕变为愤怒。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沈为开竟然做了这么严密的局。 一桩桩一件件,人证物证俱全,这是势必要坐实通敌叛国、谋杀皇帝以及私奔的罪名。 温幸妤看向祝无执,待看清他的眼神,顿时遍体生寒。 他眼神很冷,带着嘲讽的意味,看向她时,宛若在看一场拙劣又可笑的木偶戏。 “那两封信我真不知从何而来。定是沈为开找人仿了我的字迹,意图污蔑我!”她声音微颤,“那日我被李游推下水,再醒来就已经被沈为开带到了扬州一处别院。” “我怎么可能见过什么老伯?”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温幸妤语速很快,急于剖白,可说到关键处,却又如鲠在喉——她确实拿不出任何铁证。 “你的意思,你什么都不知道?” 祝无执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讽,又似疲惫,“人证物证俱全,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无辜?” “朕要的是证据,不是你苍白的否认。” 温幸妤张了张口,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是啊,证据呢? 她解释不清衣裙夹层从何而来,解释不清字迹为何一样,甚至想不起来收买尚衣局宫女的耳坠何时丢掉。更说不清信上的内容和她做的所有事,都恰如其分吻合。 几个人证都是祝无执心腹查到,且再三确认过无误的。而除夕夜发生的事,又恰好印证了信上的内容。 沈为开当真好深的心思,算准了她会怎么选,如同蜘蛛般,布了一张透明的大网,看着她一点点落入圈套,最后被死死粘在所谓的罪证上,无法脱身自证。 她深吸一口气,攥着衣摆,不愿放过一丝机会: “我的确无凭无据,可…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还有什么纰漏呢?不能再查一查吗?” “看在曾经的情分上,再信我一次,给我点时间,我会去查明真相,自证清白,好吗?” 说到最后,温幸妤的嗓音已经染上哭腔。 “信你一次……” 祝无执低低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气血翻涌,杀意升腾。 他猛地从暖榻上站起,方才那丝竭力维持的平静彻底粉碎。 “温莺,你怎么还有脸说这话?”祝无执面色可怖,咬牙诘问,“你哄骗戏弄了朕多少次,你自己应当清楚。” 如果说没有曹颂那些话,祝无执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可新的证据摆在眼前,还有温幸妤那苍白无力的解释,令他无法再产生一丝信任。 祝无执骨子里是傲慢的。 他不觉得一个文墨不通,什么都不懂的宫妃,会比专门负责追踪和查案的皇城司厉害,能查出什么所谓的真相。 在他眼里,温幸妤要机会,不过是为了拖延,试图编造新的借口糊弄他。 愈想愈愤恨,他盯着她惨白如雪的脸,恶狠狠道:“朕待你不好吗?” “朕予你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恩宠与信任!结果呢?!” 他胸膛剧烈起伏,“结果你拿什么回报朕?你与人私奔,甚至意图要我的命!” 盛怒之下,他猛地一拂袖,狠狠扫过旁边棋案。 温幸妤吓得一颤。 困春莺 第128节 紫檀棋案被他掀翻,温润的玛瑙棋子如同断线的珠玉,噼里啪啦地滚落满地。 “事到如今还想继续戏弄朕,你果真冥顽不灵,可恨至极!” 他恨恨盯着她惨白如纸的脸,看着她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温幸妤眼眶发红看着他,翕动唇瓣,喉咙发堵,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片死寂,唯剩二人交错的呼吸声。 祝无执垂眸望着她含泪的双目。 俄而,面上阴森骇人的神情,蓦然消失。 他睨着她,声线恢复冷淡:“温莺,你应该知道,不论是谋杀一国之君,亦或者…秽乱宫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留你到现在,已是格外恩赐。” 温幸妤哑口无言。 是啊,这些证据,足以让她死一万次,即便是假的。 她不明白,沈为开和她无冤无仇,她身上又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他甚至没有把她送给高氏。 那他为何要机关算尽污蔑她?只为了让她和祝无执产生误会吗?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不可能是因为感情,如果是,沈为开没必要大费周章,完全可以把她掳去辽国。 温幸妤有苦难言,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四肢百骸都像浸在冰水里。 她张了张嘴,干涩道:“你要杀了我吗?能不能饶过我妹妹一家,他们是无辜的……” 祝无执面色平静得可怕,令她心头发怵。 视线描摹着温幸妤清丽的五官轮廓,他低低笑了: “我那么爱你,怎么能舍得杀了你呢?” 又轻又柔,宛若情人间最温情的呢喃。 祝无执从不抗拒直视自己的内心。 即便愚蠢得可笑,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无法对她下杀手。 纵使她背叛他,想杀了他,甚至…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更不用说沈为开一直对她有觊觎之心,二人或许已经发生了什么…… 哪怕如此,他也做不到杀了她。 他不止杀不了她,还压下了关于她所有罪责的消息,一切都是暗中调查。 不然以谋杀天子和通敌叛国两桩罪,就足以让汴京的朝臣门把她打成妖妃,送上刑场。哪怕他强行压下去,她日后也会遭受千夫所指。 祝无执觉得,他大抵真的魔怔了。她这般行径,他都还在为她考虑。 可温幸妤背叛了他,焉能轻轻松松揭过?她总要付出些代价。 祝无执说完那句话,眸光变得有些怪异,扫过温幸妤的面容时,犹如冰冷的毒蛇。 温幸妤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觉得一阵悚然。 她浑身僵硬,声线发抖:“你,你想如何?” 祝无执没有回答她,唤来了内侍王怀吉。 “拿一套针具来,还有松烟墨和固色药酒。” “奴才遵旨!” 屋内一片狼藉,王怀吉不敢抬头,领命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倒退着挪出门,不敢有丝毫耽搁。 祝无执瞥了温幸妤一眼,朝内室走。 “过来。” 温幸妤忐忑不安,一时猜不出他要那些工具要做什么。 想到或许是折磨她,本就苍白的脸,又难看了几分。 她不敢不从,跟在他身后去了内室。 内室光线略昏暗,悬着几盏素纱宫灯,灯罩上绘着淡墨山水或工笔花鸟,此刻并未点燃,只借几缕天光透出朦胧雅致。 祝无执站在床沿,半边脸隐在暗处,眉骨在眼周投下一片暗影,愈发俊美凌厉,令人心悸。 他看着温幸妤恓惶不安的脸,言简意赅:“脱。” 温幸妤愕然抬眼,对上祝无执冰冷的凤目。 “什么?” 祝无执面色平静,眼神却很冷:“朕给你活命的机会。” “你若不听话,那便依律惩处,届时你妹妹一家…也要受你连累。” 从落水开始,温幸妤就没有一天是心安的。 好不容易离开扬州,为了让祝无执找到她,想法设法留下标记,可最后却都成了把她按在耻辱柱上的罪证。 如今解释也解释不清,祝无执根本不信她,还打算折辱她。 她何其冤枉? 她明白,换做是谁面对这样的铁证,都不会信她。 可一想到这人是祝无执,舌根弥漫出酸楚苦意,心脏阵阵抽痛。她难免生出几分怨恨他的情绪。 温幸妤无声流泪,脊背却挺得很直,双目盈着水光,清亮澄澈。 她望着祝无执,坦坦荡荡:“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我是被冤枉的。” “恳请陛下再信我一次,给我个机会自证清白。我是无罪的。” 祝无执神色淡淡的:“朕耐心有限。” 温幸妤觉得很挫败,整个人好像掉进了淤泥里,怎么都挣脱不出来。 祝无执是皇帝,妹妹一家的命,在他一念之间。即便她是被冤枉的,也没得选。 她看着他漠然的神情,深吸一口气,当着他的面,颤抖着手指,缓缓解开裙带,一件一件褪下。 莹白的女体从宽松衣裙中剥离,没入微凉的空气,淡青罗裙如同层层花瓣,尽数堆叠在脚边。 她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毯上,赤条条站在他面前,青丝如云堆叠,泪水无声聚在雪白的下巴尖,滴滴答答落下。 二人隔着两步距离。 祝无执看着她抖着手指解开衣衫,露出纤柔躯体,目光幽深又肆意地扫过。 温幸妤眼尾泛红,双手横抱遮挡,压抑着哭腔:“然后呢?陛下还想做什么?” 祝无执目光一顿。 他把人横抱起来,放在柔软的锦被上,“趴好。” 祝无执面色太过平静,实在令人惊惧。 过了一会,王怀吉端着个托盘,轻步进来,也不敢乱看,低垂着头,把东西搁在床边的矮柜上,点好灯烛后,躬身退了下去。 温幸妤趴着,侧过头,就见祝无执拿起卷好的针具,慢条斯理打开,抽出了其中一根银针,放在火上烤了烤。 针尖映着烛火,寒光凛凛。 意识到祝无执要做什么,她瞳孔骤缩。 祝无执坐在她身边,目光划过曼妙起伏,温热的指尖落在后颈,一点点下滑,游走,像是在温幸妤的脊背,落下一串灼热的火星。 动作轻柔,却没有任何旖旎温情。 他看着温幸惊惧的面容,缓声道:“所有的事,我都能大发慈悲,既往不咎。” “我只想你能安稳留在我身边,不要生出旁的心思。” 祝无执明白了,是他之前太心慈手软,对她太宽容,才能让这个没心肝儿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欺骗他逃跑。三年前杀了那个孩子,如今又想着杀了他。 只有彻底折断她的反骨,才不会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真正听话。 不等温幸妤回答,他按住了她的背,阻止她翻身逃脱。 自顾自说着:“听过黥刑吗?本应处斩者获天子特赦,当判刺面流放。” “可我舍不得在你脸上刺字,思来想去,决定把这项惩罚,施以你后肩。” 81 第81章 ◎印记◎ 话音落下,温幸妤顿觉遍体生寒,惊怒交加。 律令中,刺面、杖脊、流放三重惩罚,合称刺配,为死刑下最高刑罚。 被施以黥刑者,意味着被打上耻辱的罪隶印记。 祝无执不杀她,却以这种刑罚折辱她。 温幸妤伏在锦被上,脊背被压在掌下,动不得分毫,她侧过脸,目露绝望,“祝长庚,我说了,我是被冤枉的。” 她压抑着哭音,“你当真要如此折辱我?你不怕有朝一日真相大白,覆水难收吗?” 祝无执长睫微垂,慢条斯理准备着工具,闻言连眼都未抬,声线平稳:“真相大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亲自会向你赎罪。” 温幸妤恨声道:“你若真如此待我,你我便回不了头了。” “再无可能!我会恨死你!” “恨死你!” 掷地有声。 终于,祝无执缓缓抬眼。 困春莺 第129节 浓睫投下的阴影寸寸缩小,露出两颗乌沉的眼珠,阴森骇人。 目光直直钉向温幸妤透白的脸。 “那便恨我罢。” 恨一个人的时候,会彻底了解这个人,并且每时每刻想着、盼着杀死他。 祝无执觉得,爱与恨是一体共生,相生相灭,不分彼此。 如同埋在骨头里的钉子,不动则是爱,动则会变成疼痛的恨。 得不到温幸妤的爱,那么得到她的恨也好。起码……这样她会彻底了解他,时时刻刻、日日年年念着他。 哪*怕只是念着他死。 爱或许会消失会改变,可恨永远不会消解。 无声对视。 一个偏执冷漠,一个绝望悲恨。 面对祝无执这样的眼神,温幸妤愈发恐惧。 她不要被刺上罪人印记,不要受这样的屈辱。 她拉住了他的袖摆,哭泣哀求:“我求你…求求你别这样对我。” 祝无执心尖一颤,随之下颌紧绷,冷脸把袖摆自她掌心抽出,往她臀腿处被搭了条薄衾。 薄衾有些凌乱地堆在她腰际,露出整片光/裸的、因恐惧而紧绷的脊背。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他的目光下,沁着冰凉的汗珠。 温幸妤明白了他的意思,悲戚无力的,把脸深深埋进软枕里。 宫灯的光晕在幔帐的缠枝莲纹上摇曳跳跃。 鼻尖萦绕若有若无的墨香和檀香。 温热的手指拂过温幸妤背上细腻的肌肤。指尖最后停在她的纤润的左肩胛。 下一瞬,针尖刺入肌肤,带来一阵刺痛。 温幸妤猛地闭眼,抓在软枕边的手指骤然收紧,浑身一颤。 耻辱和疼痛,令她忍无可忍挣扎起来。 她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徒劳地扭动,却被背上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而后牙齿狠狠咬进下唇,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祝无执一针针刺着勾勒着,温幸妤觉得尊严一点点被踩碎消解着。 凭什么?她分明什么都没做过,却要沦落至此。 沈为开无冤无仇却千方百计陷害她,祝无执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不肯相信她,而是碾碎她的自尊。 温幸妤睁着眼,愣愣望着青色幔帐,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精神的屈辱像荆棘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堪称凌迟。 每一次针尖的起落,都伴随着刺痛,雪白的背沁出血珠,迅速与浓黑的墨汁混合。 恨意在剧痛的缝隙里疯狂滋长。 攥着枕边的指节发白。 她恨污蔑她的沈为开,恨折辱她的祝无执,更恨自己软弱无力,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被烙上罪人的印记。 雪白的后肩上,随着针尖移动,被墨汁晕染出个半寸大的字。 “祝” 祝无执落下了最后一针,用沾了药的帕子,一点点擦去渗出的血珠和多余的墨痕。 “疼么?”他俯身贴着温幸妤的汗津津的侧颈。 气息拂过她汗湿的碎发,低沉得如同耳语。 温幸妤避开他的触碰,缓缓起身,拉起薄衾遮住自己的身体。 青丝凌乱堆叠,她面色苍白而平静,只有眼中泪水涌出,止不住颗颗滚落。 她面无表情抹去眼泪,笑中带恨:“这怎么能够?叛国通敌的大罪,陛下应当直接杀了我。” 祝无执见她这般神态,怔忡片刻,心底莫名慌乱。 他压下这种感受,把她抱下榻,拿起桌上巴掌大的雕花铜镜,把她按在落地镜前,用小铜镜照着她的后背。 他扣住她的下颌,轻轻掰过她的脸,让她看着镜中折射出的字。 温幸妤看到镜中清晰映出她惨白的脸,还有后肩上小小的字,以及身后那人平静到无情的面容。 祝无执这个疯子,就这般无情的、恶劣的,把这象征耻辱的印记,强行照给她看。 温幸妤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呆呆看着,随之五脏六腑都抽搐缩紧,胃腹翻涌起一股恶心欲呕的浊浪。 那么小的字,冲击力却格外惊人。 她瞳仁震颤,感觉镜子里一切都是扭曲可怖的。 一向平稳的情绪,此刻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崩溃了。 她捂住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垂死之鸟的尖叫哀鸣。随之疯狂挣开祝无执的手,扭头狠狠咬住他的虎口。 尖锐的虎牙刺破皮肤,鲜血顺着祝无执的手往下流淌。 祝无执皱了皱眉,却没有动。 他抬起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后颈,一字一顿:“你的命,已烙着我的印。” “从里到外,都是。” 温幸妤松齿,喘息着一把推开祝无执,狠狠甩去一耳光。 “啪”一声脆响,祝无执脸被打偏,顷刻出现五个鲜红的指印。 他摸着右脸,有片刻愕然。 温幸妤双目通红,发丝纷乱粘在脸颊上。 昔日温和澄净的杏眼,此时含/着刻骨的仇恨,“祝长庚,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声嘶力竭。 她仍觉得不解恨,抬起另一只手挥去。 “你有种杀了我!” “你怎么不杀了我!” “狗皇帝,只会折辱人算什么本事?!” 她算是看透了,祝无执口口声声求真心,可他却从未给别人一丝真心和信任!他永远只爱他自己。 他刚愎自用,唯我独尊,自私自利。 她当初就不该为了所谓的恩义救他,就该让他死在牢里! 祝无执一把捉住她手腕,被咬破的虎口进一步撕裂,鲜血点点沾上温幸妤雪白的肌肤,如同红梅映雪。 他把失控的温幸妤扣进怀里,低声警告唤她的名字:“温莺。” 温幸妤觉得阵阵发晕。屈辱绝望之下,气血逆流,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祝无执眼疾手快把人捞住,横抱起来快步放在榻上,裹上薄衾。 “来人,传太医!” 温幸妤煞白的脸陷入软枕,唇色鲜妍,沾着祝无执和她的鲜血。 看她气息微弱地躺在那,祝无执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维持不住了。 太医来的时候,平日里沉冷矜傲的皇帝,正愣愣站在床边。 脸上有着巴掌印,虎口被咬得鲜血淋漓,衣衫微皱,上面还沾着星点血迹。 太医赶忙垂头,不敢多看,犹豫了一下,试探道:“陛下,您的手……” “不用管朕,”祝无执让开位置,声线微颤:“快看看她怎么了。” 太医只好领命,跪在地上给温幸妤诊脉。 良久,他站起身,吞吞吐吐:“回陛下,娘娘这…这是怒火攻心昏过去了,除此之外,娘娘心气郁结,若…若……” 祝无执皱眉:“说。” 太医又往下弯了几寸腰,额头冒着冷汗:“恕老臣直言,娘娘她心气郁结已久,若再这样下去…恐对寿数有碍。” 良久,没听到皇帝说话,太医腰弯得酸痛。 他正欲悄悄抬眼,就听到了回应。 祝无执面色发白,觉得喉咙像堵了棉花,半晌才吐出一句干涩的话:“去开方煎药吧。” 他没有问为何心气郁结。 他知道的。 只是他从未想过,看着那般柔弱怯懦的人,内心竟如此倔强刚烈。 以为是娇柔易折的海棠花,不曾想却是宁折不弯的青竹。 可如今,他好像…亲手折断了这枝坚韧的竹。 祝无执坐到床边,神情怔愣。 太医战战兢兢给祝无执处理了虎口的伤,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他拿起帕子,为温幸妤擦去额上冷汗,看着她苍白的面和紧蹙的眉头,前所未有的,怀疑起自己。 这一次,当真是他冤枉了她吗? 当真…是他做错了吗。 * 困春莺 第130节 温幸妤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她不在祝无执那,而是到了另一间雅致奢华的舱室。 船只似乎到了一处州县,休整补充。 船外忽然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 万千盏河灯被同时放入水中,烛火摇曳,汇成一片璀璨流动的星河,温柔地倒映在舷窗之上,将舱内也染上了一层朦胧晃动的暖光。 温幸妤这才恍然记起,今日是上元节。 屋内灯火昏黄,脚踏处守夜的婢女见她醒了,赶忙起身点了其他宫灯,端来了一杯温水。 温幸妤接过茶杯,微微晃荡的水面,映着她苍白的面。 她浓睫微垂,握着茶杯,一动不动。 宫女有些疑惑,正要询问,就见面前的女子突然红了眼眶,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茶杯中。 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娘娘,可是这水冷了?” 温幸妤回过神,摇了摇头抹掉眼泪,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仰头喝下混着眼泪的温水,好似有股苦涩的咸味。 宫女不敢多问,接过茶杯,躬身出去端来了粥和汤药。 温幸妤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药,躺下后翻身面朝里,愣愣望着幔帐上的花纹。 宫女没办法,只好把东西又端了下去,禀报给了内侍省都知王怀吉。 王怀吉愁眉苦脸的,只说让宫女再去劝劝,让她小心伺候着。 宫女只好领命回去了。 王怀吉心里藏着事,谁都不能说。 过了一会,曹颂突然来了,说有事禀报,王怀吉拦住,堆笑道:“曹大人过两日再来吧,陛下近日心情不佳,谁也不见。” 曹颂愣了一下,不可置信。 在他眼里,祝无执哪怕遭遇天大的事,也不会不处理政务。 他狐疑地盯着王怀吉,手指缓缓挪到剑柄上,抽出几寸剑身,眼中带着杀气:“王都知,陛下到底怎么了?” 剑身映着灯光,寒光慑人,王怀吉叫苦不迭,又不能说。 他道:“您就别为难奴才了,陛下今日和温娘子闹了矛盾,正恼着呢,您就过两日再来吧。” 曹颂眯眼盯着王怀吉,好一会才收剑入鞘,拱手道:“曹某方才也是太担心陛下,王都知莫怪。” 王怀吉赶忙摆手:“曹大人哪里的话。” 曹颂颔首:“都知留步,曹某改日再来。” 说罢,便转身离去。 陛下定暗中去办事了,不在船上。这几日他得帮王怀吉,一起阻拦瞒过来求见的朝臣和将领。 * 暮色深沉,朔风如刀。 寂静的山野小径,有一人策马疾行。黄骠马四蹄翻飞,踏碎枯草间残存的薄雪。 祝无执一身夜行衣,身影融入夜色,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他头戴兜帽,薄唇紧抿,寒风将他的一缕发丝吹出帽沿,手紧紧握着缰绳,身体伏低,眼底神色焦灼。 温幸妤昏迷后,他在床侧一动不动坐了两个时辰。 她流着泪,湿润的眼睫随着噩梦轻颤。 祝无执的心也跟着一下又一下,不安的颤动。 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冰冷的理智,认为铁证如山,温幸妤定然还在伪装。一半是翻涌的情意,一遍遍提醒他,或许证据还有疏漏,温幸妤是无辜的。 祝无执这样的人,向来是傲慢自负的,他自诩运筹帷幄,从不认为自己会出错。 可如今嘴上说温幸妤恨他更好,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又难以抑制的,生出浓烈的恐慌。 他怕自己真的冤枉了她。 情感和理智交锋,情感第一次压过理智。 他最终决定趁船停泊休整,交代好王怀吉后暗中下船,策马回头,前往虞岚禀报中,那个老伯儿子所居的镇子。 他要亲自重查。 82 第82章 ◎真相◎ 上元节次日晌午,天光寒彻。 祝无执抵达盱眙县的招信镇,把外面那层夜行衣脱下,又去衣坊换了身不打眼的青布直裰和素色氅衣,按照虞岚所禀的地方,找到了老伯儿子居住的街巷。 此时小镇积雪未融,压着枯枝黛瓦,街市喧嚣已散,唯余一地爆竹碎红,混着残雪泥泞。 祝无执踏入望津楼。 二楼临窗,正对巷口张家。 这老伯姓张名锄,是个猎户,他小儿子叫张辉,在镇上走街串巷做点小本买卖,是卖货郎。 店伙端来茶盏,暗中瞄着祝无执俊美的面容,心说这怕是哪里来的官爷,虽说衣着普通,但那一身矜尊气度却是寻常人没有的。 他好奇打量了几眼,殷勤道:“客官辛苦,昨日灯市可热闹?这是新焙的顾渚紫笋,驱驱寒气。” 祝无执颔首,目光锁着那扇紧闭的院门。 这条街名为“蓬草巷”,道路泥泞,房屋院落看起来十分破陋,所居大多是摊贩和卖货郎。 昨日是上元节,这些人家也往门口挂了灯笼,但大部分颜色都有些泛白,显然不是新的。 张家在这一排破瓦房里,略有不同。 院门崭新,旁边还悬着两盏绢纱材质的新灯笼。 不多时,门“吱呀”开了,张辉搓着手出来,肩上搭着担子,显是刚用过午饭。他妻子倚门相送,身上一件簇新的红色絮袄,再一打量,头上还有支素银簪。 祝无执皱了皱眉。 据虞岚所查,张家虽不太穷,但绝对也称不上好。 如今所见,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他家的院门和旁边门柱颜色略有不同。 院门是新的,门柱是旧的刷了新漆。 而张辉妻子头上的簪子,少说也得二两。 祝无执虽身居高位,但他到底落魄过一段时日,对坊间平民日常所需之物的价值,有所了解。 按虞岚的所禀,张辉养着四个孩子。二两银子差不多是他们一家六口,好几个月的嚼用。 更不用说还有余钱换门刷漆,买绢纱灯笼。 突然多了进账,要么是张辉做了笔不小的买卖,要么…是有人给他给了一笔银子。 虞岚前来禀报时,并未对张家的变化提过半句。 这样的疑点,祝无执心一点点往下沉。 茶尽一盏,祝无执搁下几枚铜板,起身下楼。 他来到张宅,路过时细细端详了他家的院门,伸手一抹,低头看指尖,果真沾了一点红漆。 漆还未干,当是这两日新刷。 祝无执微放下点心。 这说明虞岚没有背叛他,是离开前张家还未有变化。 他朝巷子深处走,决定找几个街坊打听情况。 转角处,挑担的老丈正倚墙歇脚。见祝无执走去,忙直起身。 “郎君可要看看新到的彩绳珠花?给尊夫人买上几样。” 祝无执递过两枚碎银,直截了当道:“打听个事。” 老丈哪里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他接了钱,略一垫,就知道少说四两。 他堆笑,低声道:“您尽管问,我走街串巷卖了二十年的货,别人知道的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几分。” 祝无执嗯了一声,问道:“那张家看着日子比之前好不少,可是做了笔大买卖?” 老丈朝张家方向望了望,凑近低语:“这事啊,郎君还真问对人了。前段时日,辉子不知撞了哪路神仙,得了一张顶好的兽皮,卖到宝昌号,卖了个泼天价。” “都说财不外露,旁人都不知道这事的。我知道点消息,还是因为宝昌号里有个伙计是我侄儿,昨儿晚上一起吃酒,说漏了几句。” 老丈说完,就见眼前气度不凡的男人脸色沉了下来,看着有些叫人发怵。 他暗自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心说真长了张破嘴,说不定要掺和进什么大事里了。 祝无执没注意老丈变幻的神色,心绪发沉。 他稍加思索,心中有了计较。 给老丈抛了两块碎银子,说道:“若想活命,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面前的男人容色俊美,一双凤目慑人,睨着他时,带着上位者的警告。 老丈打了个激灵,捏着银子,忙不迭点头,目送男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喃喃自语:“怪哉怪哉,这张家两口子可都是老实人,怎么还能惹上此等人物?” * 祝无执去了趟老丈口中的宝昌号,说要买兽皮,顺利见到了张辉卖掉的那张。 是一张完好无损的白狐皮。 困春莺 第131节 乍一看,似乎确实是新猎不久的皮子,连当铺掌柜都说这皮最多放了两个多月。 但祝无执是什么人?他出身高门,见过的、猎过的珍贵兽皮数不胜数。 他不过上手一摸,便知着皮子是旧皮,至少放了一年,是被泡了特殊药酒,伪装成新皮。 祝无执出手买下,三言两语套出了掌柜的话。 当铺做生意,是会了解清楚所当之物从何而来,并且好好检查,防止收了不该收的东西,惹上官司。 据掌柜说,张辉五日前来卖狐皮,说是他父亲在山里猎的,为了补偿年轻时的混蛋事,特地趁着过年前送来,让儿子卖个好价钱,好送两个孙儿去私塾。 至于年前就送来的东西,为何五日前才卖,掌柜就不知道了。 祝无执出了店门,把掌柜装好的狐皮挂在马上,于青石巷中缓行。 伪造成新皮,张辉又拖这么久才卖,俨然是有什么内情。 祝无执花了半个时辰,打听到了张辉和他父亲的关系,以及这家人这些年的经历和变动。 据街坊邻居,以及张辉的同村所言,老猎户年轻时候是周边村镇出了名的混账,流连勾栏,做过赌坊打手。曾打残了原配妻子,而后娶了个死了丈夫,无儿无女的寡妇。中年后才翻然悔悟,只不过和原配生的大儿子女儿家关系不好,只有续弦生的小儿子张辉接受他。 所以这老猎户二十年都会抽出月余时间,带着攒的猎物去小儿子张辉家暂住。 每得知一条线索,祝无执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一面期望温幸妤的确无辜,一面又怕自己冤枉了她,得不到原谅。 深夜,寒意愈重。 张家院门紧闭,檐下那盏红色的新灯笼在风中摇晃。 祝无执行至张家,足尖一点,踩在墙上借力,跃入院内。 此时张家人都歇下了,三间屋子皆黑漆漆的。 祝无执悄无声息入屋,把剑架在惊醒的张辉脖颈上,道:“穿好衣裳,跟我走一趟。” 剑还在脖子上比着,张辉哪怕吓得不轻,也不敢喊叫。他哆哆嗦嗦爬起来,胡乱套了袄子。 张辉妻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眼看丈夫要跟着“贼人”离开,慌忙道:“你要带我家官人去何处?!” 祝无执头也没回,嗓音冰冷:“不该问的别问,除非你不想你丈夫活着回来。” 张辉白着脸,哪怕再恐惧,也强压颤抖的声线,安抚妻子:“栗娘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跟着祝无执出了屋门。 祝无执把张辉像麻袋般随手丢在马背上,而后翻身上马,甩鞭疾行出镇。 路途颠簸,张辉趴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 天蒙蒙亮时,终于到了一处偏僻山脚下的破旧院落。 正是老猎户家。 接下来的事,就很顺利了。 不过一刻,祝无执就把前因后果弄了个清楚。 温幸妤落水那夜,老猎户的确碰到一对年轻男女。 只不过男人骑在马上,怀里抱着个浑身湿透昏迷的女人。 老猎户怕惹上事,想装作没看见离开,谁知那男人追上来,丢下一大袋银子,交代老猎户,说若日后有人问起,就说看到一男一女在林间烤火焚信。 男人给老猎户指了位置,然后告诉他要是不想惹祸上身,要给银子找个光明正大的来路。 财帛动人心,老猎户年轻时候混迹赌坊,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想着不就是撒个谎吗,于是同意了。 而后为了让银子的来路变正当,老猎户前往儿子家时,路过一处县城短暂停顿,明面买了些年货,背地乔装打扮后托曾经的狐朋狗友,压价收了一张旧狐皮。 老猎户本就不是什么诚信人,他知道怎么对皮子做手脚卖高价。买到后用药酒泡了两日,拿到了儿子家。 旧皮变新皮,收回了一半成本。虽说那男人给的银子折了三分之一,但这样也算是让这钱有了正当来路。 老猎户之所以让儿子晚点卖,也是怕被人发现异常。只不过他并未告知儿子真相,而是以财不外露的借口。 张辉觉得亲爹说得对,财不外露,故而将狐狸皮的消息瞒得死死的,到了年后才卖。 但张辉还算老实,当铺老板说不交代来路就不能收,他便交代了是亲爹年前送来的狐皮。 祝无执派去的人没查到,也正是因为老猎户在温幸妤落水后的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村子。 后来又派虞岚去查,老猎户按照那男人交代的话,八分真两分假的欺骗了虞岚。 老猎户太谨慎,一直没让儿子卖狐皮,故而虞岚在探查中发现处处都和老猎户说的符合,没发现狐皮这个最大的异常。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老猎户提供的假证据,把温幸妤进一步钉死在罪证上。 至于那男人的样貌,哪怕老猎户不形容,祝无执也知道是沈为开。 他想到那两封信,以及皇城司查到的证据。 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定都是沈为开做了手脚。 布局月余,处心积虑设下陷阱,等他去查出“证据”,然后引导温幸妤往下跳。 她的那些所作所为,恰如其分符合两封信上的内容。 沈为开算准了他的多疑,也算准了温幸妤会因为妹妹留下,从而踏入陷进。 祝无执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气血翻涌,恼恨不已。 他自诩运筹帷幄,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傲慢自负打了脸。 他从未想过,固守的以证据为准则的审判原则,有朝一日会出现问题。 他不免想,若他多给温幸妤几分信任,而不是一味的认准证据,是不是结果会截然不同。 寒风刺骨,祝无执立于残雪之上,舌根泛着苦涩。 他悔不当初,心底升起慌乱,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寸寸收紧。 他差点杀了她,不信任她,还以刺字折辱她。 想到那夜温幸妤声嘶力竭的怒骂,还有那双杏眼里刻骨的恨意,祝无执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他,亲手把二人的关系,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祝无执看着虎口处的咬伤,眸中情绪翻涌,脸色难看。 他在冷风中站了良久,才翻身上马,疾行离去。 破旧的院门大敞,露出院内景象。 老猎户躺在地上,身下一滩鲜血,尸首分离。头颅上的嘴大张着,只有半截舌头淤在口中的鲜血里,剩下一半滚在旁侧的雪泥中。 张辉伏在老猎户身上,涕泗横流,哭都不敢大声哭。 * 冬夜寒峭,官船静泊。 月华惨白洒于甲板之上,映出朦胧清冷。 祝无执悄然回到舱室。 王怀吉正巧洗了把脸回来,见到皇帝,困顿的思绪立马清醒,他躬身,恭敬道:“陛下,您回来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简单沐浴更衣后,头发还未擦干,半湿披在身后,一面往外走,一面询问:“妤娘如何了?” 他眼下青黑,看着有些疲惫,嗓音低哑。 王怀吉额头冒汗,垂首道:“娘娘这两日…这两日,吃睡都不大好,也不说话……每日就静静看着窗外。” 祝无执下颌紧绷,呼吸都凝滞了几分。 他维持着平静的面色,让王怀吉退下,兀自走到温幸妤所在的舱室外。 窄窄一扇门扉,昏黄灯火自门缝里渗出,薄薄一道暖痕,斜铺在脚前。 立在那,竟迟迟不敢推门进去。 门内静得骇人,唯有苦涩药气,丝丝缕缕钻出门缝。 是他因为所谓的证据,不分青红皂白定了她的罪过。刚愎自用的无视她一遍又一遍悲愤欲绝的“我无罪”,忽略她绝望痛苦的眼泪,亲手折断了她的脊梁。 如今水落石出,那些被他亲自查出来的真相,狠狠打了他的脸。 他亲手将清白的她,推入了囹圄深渊。 让两人的关系,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他说宁愿她恨他,可真到了这一步,却又心口闷痛到喘不过气,难以接受。 温幸妤还会原谅他吗?他该如何挽回。 一门之隔,便是她。 祝无执手指抬起,又蜷回袖中,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 方才一路回船,步履尚算镇定,可此刻,面对这薄薄一门,竟似面对万仞高墙,脚如灌铅,再难挪动半分。 门内那般安静。她竟未哭未闹,只是病着,静默着,死寂无声到令他心慌。 祝无执抿紧唇瓣,再次抬起了手。 与此同时,舱室内蓦然传出一声细微的闷哼。 他面色一凝,推门而入。 碳火温暖,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丝丝缕缕血腥气。 祝无执阔步绕过屏风,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剧烈摇晃。 待看清眼前的一切,他瞳孔骤缩,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冷静面容,轰然崩裂。 青色的幔帐下,女人身着一身素色中衣,青丝尽数挽起,露出修长雪白的颈。 她跪坐在床边,衣衫半褪,露出半边肩。 左后肩处,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往下流,把后背大半衣料都染红。 旁边的矮柜上,摆着个巴掌大的雕花铜镜,还有个小茶盘,上面……赫然是那方刺了字的皮肤。 困春莺 第132节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她微微扭头看去。 清丽的面容惨白,下巴和侧颈沾着星点血迹,碎发被冷汗粘在脸上,唇瓣毫无血色。 她右手中还攥着一柄小刀,上面血迹斑斑。 往日那双清澈柔润的杏眸,死寂地、麻木地,静默地望着他。 83 第83章 ◎覆水难收◎ 屋内烛影摇曳,将人影投在墙上。 祝无执被这片鲜红刺到双目。 他心口一窒,眼前发黑,几乎是踉跄地疾步至床边。 拿起旁边干净的帕子,颤抖着按住温幸妤后肩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你疯了吗?!” “来人,快传太医!” 他嗓子发堵,半跪在床边,按在伤口上的纱布很快被浸透,指腹传来濡湿感。血液仿佛变成了滚烫的,令他的手指止不住发颤。 温幸妤看着他难掩慌乱的脸,面无表情,心底微哂。 随手把小刀丢在茶盘里,发出“叮当”一声轻响。 伤口剧痛,可更多的是一种摆脱屈辱的畅快。 祝无执是皇帝,她反抗不了,但没人能在她身上烙下罪印,让她蒙受冤屈。 他烙下一次,她便割去一次。 她抬起沾血的手指,拉下另一边衣衫,露出雪白完好的右肩。 “陛下,要再刺一次吗?” 侧头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声音是虚弱的,可神情却无比平静。 祝无执动了动唇,他几乎不敢回视她的目光,喉咙发干发紧。 解释吗?告诉她构陷者已然伏法。然后诉说他心中的悔愧? 可千头万绪,在撞上她平静到可怕的目光,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得可笑。 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道:“是我对不住你。” 嗓音沙哑,言辞苍白。 温幸妤盯着他低垂的眼睫,霎时明白了。 看来,他消失这几天查清了真相。 轻飘飘一句对不住,就想消解所有错误吗。 受冤屈的是她,受折辱的是她。不信任的是他,不给她自证清白机会,并且折辱人的,也是他。 她曾无数次囫囵咽下委屈,以为所有的痛苦都会钝化。 可这次却没有。 她依旧觉得痛。她恨他明明说爱她,可却不信她,甚至把如此恶毒的惩罚,施以她的肩背。 破镜难圆,悔有何用。 她忍不住笑起来,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浑身都在发抖。 他是皇帝,能说对不住,已是给她天大的恩宠。 她凭什么跟他对抗?唯有这条命。 心里是那样的悲哀愤恨,却又有着异常的平静。 祝无执看她又哭又笑,几乎疯癫的模样,一颗心像是被愧疚淹没了,肿胀酸涩,生出窒息般的恐慌。 他半跪在床侧,倾身把她半搂进怀里,嗓音干涩:“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我会好好弥补,你不要再伤害自己,好吗?” 温幸妤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她扯了扯唇,一句话没说。 太医进来后,看到温幸妤衣衫上沾满血迹,紧接着看到小托盘里的小块皮肤,登时头皮一麻。 他不敢乱看,垂首上前行礼。 祝无执松开了温幸妤,起身让开位置,让太医处理。 跪在地上打开药箱,给温幸妤处理后背的伤。 太医交代了事宜退下后,宫女来帮温幸妤换干净的衣裳,把沾血的带走。 温幸妤背对他躺着,舱室陷入死寂。 祝无执坐在她身后,想要说什么,可望着她漠然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 一股更深的涩意与慌乱涌上心头,混杂着无处着力的焦躁。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了动僵硬的腿,缓缓起身。 影子随之倾泻而下,将温幸妤整个笼罩在阴影内。 僵立在她身后,进不得,退不甘。 “好好将养。” 最终,只挤出这四个字,干巴巴的,毫无温度,连祝无执自己听着都觉得空洞刺耳。 话音落下,舱内死寂更甚,唯有窗外风雪簌簌之声。 笼罩在温幸妤身上的阴影褪去,灯火跳了一跳,光线似乎明亮了那么一瞬,映亮了她苍白的侧脸,随即又归于昏黄。 她缓缓睁眼,漠然地看着幔帐。 * 回到汴京,已是早春二月。 去岁十月多离开京城,两人还勉强称得上亲密无间。可这次回来的路上,却是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求而不得。 祝无执想过温幸妤会委屈落泪,想过她倔强怨愤的质问。 他辗转反侧,想了很多抚慰与补偿她的方法。 可他没想到,这般纤弱娇柔的人,会有如此倔强刚烈的性子。 她不言不语,不笑不怒,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回京,温幸妤都没什么变化。 祝无执心底弥漫出难以言喻的恐慌,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失去她了。 如果说以前强留下他,他还能告诉自己,有朝一日她定会心动,可这次…… 或许会真的应了“覆水难收”这四个字。 这是祝无执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 * 仁明殿的梅花开了。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丝丝缕缕都沁着寒意。 温幸妤独自立在梅树下,素衣如雪,没有披斗篷,身形单薄,如一片随时能被风飘散的梨花。 祝无执袖下手指微蜷,走上前去,把鹤氅披在她肩头。 “妤娘……”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试图寻回昔日的温存:“我宣你妹妹进宫叙话,可好?” 温幸妤眼睫低垂,嗯了一声。 空气再次静默,只有风穿过梅枝的细微声响。 祝无执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垂眼看着她莹白的侧脸,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讨好:“我让尚食局备了你素日爱吃的雪霞羹,还有水晶鲙……” 话未说完,温幸妤旋身退出他的怀抱,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毫无错处的礼:“谢陛下厚赐。若无他事,臣妾身子倦乏,想告退了。” 声音平静无波,神色也冷淡至极。 祝无执心口发涩。 过去他嫌她不懂规矩,行为粗鄙。可如今她这般向他规规矩矩行礼*,他又觉得太过疏远,令他难受。 他伸出手,抓住了她即将抽离的衣袖。 “妤娘,别这样…好吗?” 帝王之尊,此刻竟显得如此无措。 她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清澈温软,盛满笑意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漠然,如同风雪弥漫。 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令人窒息冷寂。 她的目光掠过祝无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视线随之极其缓慢地,落回到他脸上。 “陛下,”她开口,嗓音轻缓,字字清晰:“如果臣妾只能如此呢?您想降什么罪吗?” “刺字?还是流放?” “亦或者凌迟处死?” 祝无执抓住她衣袖的手指一紧,旋即像被烫到,骤然松开。 他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温幸妤不再看他,微微侧身,素色的衣袖自他僵硬的指尖滑落,走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困春莺 第133节 庭中只剩下祝无执一人,风渐起,寒彻骨髓。 他僵立在原地,方才被她衣袖拂过的指尖,残留着一点冰冷柔滑的触感。 浓睫低垂,他看向自己的指尖,而后缓缓收拢,垂放入袖下。 抓不住吗? 倘若他偏要呢? 他只有她了,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 夜已深重,垂拱殿外,绛纱宫灯在廊下排开,烛影摇红,朦胧地映着殿前花树。 殿内,祝无执独坐御案之后,眉头微蹙,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 窗外宫苑沉寂,唯有寒凉的春风钻入门缝,吹拂烛影。 二更,他方欲搁笔,侍奉在侧的内侍王怀吉趋前一步,低声道:“陛下,仁明殿宫人来禀,说娘娘歇下了。” 祝无执眼睫未抬,只从喉间逸出极轻一声嗯。 夜夜同眠,却只有疏冷的背影,看不到她的正脸。 她不愿意见他。 他静坐几息,轻叹一声,正待起身。 殿门无声启开一线,寒风裹挟着湿重夜气卷入。 曹颂疾步趋入,面色凝如寒霜,他行至案前,拱手道:“陛下,扬州来信。” 祝无执动作微顿。 平叛后,高氏老宅他赏给了高月窈,算是她说服林氏弃暗投明的赏赐。 京中事务繁重,不可再耽搁,故而他走得急,有些事没能细细侦办。 走之前他命高月窈修缮高宅时,注意内有无暗道密室。 如今来信,当是发现了什么。 王怀吉接过一沓信笺,呈给祝无执。 他打开最上面署名高月窈的信笺,目光扫过其上字句。 殿外起了一阵大风,窗户被吹开个缝隙,烛火随之猛烈一抖,映得祝无执面容明暗陡转。他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 他搁下手中的信,将其余几封泛黄的旧信,一一看过。 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只余三人交错的呼吸。 看完最后一封,他神情可怖。 深吸一口气,把其中一封信收入袖中,蓦然起身,“备驾,去天牢。” 两侧宫墙高耸,宫灯摇曳,于深宫甬道投下浓稠阴影。 御辇疾行,碾过青石板路,声响沉闷,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辇驾一路向北,绕过重重殿宇,最终停驻于皇宫西北角的天牢外。 禁军将祝无执引入。 天牢火把光影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腐臭味,祝无执踩过黏腻的地面,走向最深处的刑房。 高逊被绑在刑架上,狱卒粗暴地扯住散乱如枯草的发髻,迫使他抬起脸。 一张布满污血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下,嘴唇干裂翻卷,新绽的伤口斜贯脸颊,皮肉狰狞外翻。 他眼神平静,看向缓步行来,衣袂不染纤尘的皇帝。 狱卒们屏息垂手,退至角落。 祝无执在高逊面前站定,距离不过三步,居高临下。 火光跳跃,在他凌厉的侧脸投下阴影,忽明忽暗。 他从袖中缓缓抽出那封泛黄的信,缓缓抖开,让那上面的字迹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子母蛊,旧情人。” “高大人,你处心积虑一辈子,杀妻杀女,杀心爱之人,却落得这般下场。” 他似有叹息,语气嘲弄:“当真是…愚不可及。” 【作者有话说】 凌晨三点前还有一章,宝们可以明早起来看~ 我码字实在太慢了,私密马赛[爆哭] 84 第84章 ◎旧事◎ 闻言,高逊蓦然抬眼,他死死盯着信上的字,又艰难地抬起眼皮,迎上祝无执深不见底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愤恨,唯有高高在上,审视万物的冷漠。 高逊干涸的嘴唇翕动,撕裂的伤口渗出鲜血。 他盯着祝无执,似乎想透过这张俊美冷傲的脸看什么人。 半晌,他笑了。 “你像我,也像她。不愧有我和她一份血脉。” 说着,他感叹道:“如果你是我高家子嗣,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事到如今,却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只觉得惋惜,祝无执是祝家人,不是高家人。 祝无执缓缓收好那封信,重新纳入袖中,神色看不出喜怒,淡声道:“高大人可有遗言?” 高逊动了动,铁链碰撞轻响。 他叹了一声:“罢了,既然你都猜的差不多了,那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顿了顿,又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帮我给你祖母上柱香,就说…我对不起她。” *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啷”一声合拢,隔绝了天牢深处那令人作呕的血腥。 下雪了。 细密的春雪,在无边的夜色里,微弱昏黄的光晕下,无声飘坠。 祝无执屏退宫人,兀自往回走。 他踩过积雪,身影在纷扬的细雪与微弱的宫灯下,被拉得很长,像是孤独的鬼影。 风卷起雪花,扑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却恍若未觉。 那一沓信笺,是高月窈从高逊床底的一处暗道中寻到。 信纸泛黄,却没有任何破损,显然被人珍重悉心收纳。信上的字迹工整的一板一眼,他最熟悉不过。 那是他祖母李静和的字。 信上的内容不多,却让祝无执对她跟高逊的关系,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可当高逊吐露所有真相时,祝无执依旧觉得心绪翻涌,愤恨悲戚。 四十多年前,高逊中第,却因出身寒微,不得寸进。 某次赏花宴会,高逊为中书令之女李静和解围。高逊的风采学识吸引了李静和,李静和的聪慧明艳也令高逊心动。两人相识相知相爱。 高逊欲娶李静和为妻,李家却看不上他的出身,把女儿定给了定国公府。 恰好,三公主看上了高逊,认为他容貌端雅,才高八斗,欲指他做驸马。 高逊与李静和暗中见面,互诉衷肠。十五岁的少女,正是沉溺情爱的年纪。李静和言,只要高逊愿意,可跟他私奔。 高逊拒绝了。 他结识李静和,本就是为了攀高枝。如今能尚公主,自然不乐意在李家这棵树上吊死。 虽然驸马有“崇爵厚禄,不畀事权”的规矩,但成为驸马都尉,对于他这样的寒门士子,是踏入权力核心的捷径,远比他当时一个翰林更有前途。 这段情愫在现实面前戛然而止,两人各自嫁娶。李静和成为尊贵的国公夫人,高逊成为显赫的驸马都尉。 十五年后,祝无执祖父壮年早逝,国公府大厦将倾。李静和作为未亡人,面临皇帝猜忌、政敌环伺,独自支撑家族。 此时高逊已是位极人臣的太傅,但因卷入激烈的党争,选择“急流勇退”,返回祖籍扬州。 在国公府最风雨飘摇之际,向高逊这位昔年故人传递了求助信。这次重逢,两人都已历尽沧桑。昔日的朦胧情愫在复杂的现实面前,迅速异化为一种特殊的、基于共同利益和隐秘过往的联结。 李静和看到了高逊强大的政治能量和智慧,这是她急需的救命稻草。昔日的情分让她在绝望中对他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信任和依赖,甚至有一丝报复性的心。 祝无执看到的那封陈旧的信上,有这样一句话“当年你选了公主,如今我需要你,你得帮我”。 高逊面对李静和的求助,满足了他某种隐秘的掌控欲和补偿心理。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利用一个勋贵世家,培植党羽,进一步获取权势的绝佳机会。 他们会秘密会面,交换情报,商议对策。三公主有次意外发现二人的信,被高逊杀死。 这种建立在旧情和共同秘密上的合作,十分牢固。 祝无执父亲袭爵后,耽于享乐,且与李静和政见不合,未能达到她对“国公”的期望,这让她深感失望和恐惧,担心国公府在她死后衰落。 商议之下,高逊把女儿高韵嫁入国公府,一来稳固联盟,二来…他野心日渐膨胀,准备着手控制国公府,拿到其掌握的兵权。待万事俱备,重回汴京后,颠覆朝政。 但高韵太聪慧,太有主见,她发现了母亲的死因。她想要反抗无情的父亲,试图影响丈夫,摆脱高家控制并且为母复仇。 高逊发现女儿的异常,倍感不安,于是做局,让夫妻俩关系破裂。 李静和的儿子是彻头彻尾的纨绔,她放弃了培养他。高逊想对其下手,但李静和对这唯一一个儿子看护很紧。 困春莺 第134节 后来高韵怀孕,高逊决定釜底抽薪,对外孙下手。他从湘西找到子母蛊。他给李静和说是一种“强身健体”和“确保忠诚”的秘药。 李静和在巨大的生存焦虑和对高逊能力的“信任”下,半推半就,刻意回避了深究,默许此事,让高逊下了蛊毒。 对李静和而言,儿媳是旧情人和公主生的孩子,本身就带着一丝隔阂。高逊视女儿为失败的棋子,不仅未能完全掌控国公府,且试图把丈夫拉回正轨。 两人在处理高韵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高韵被下了蛊,故而有了所谓的“疯病”。 她摆脱不掉控制,对祝无执这个孩子感情十分复杂。她施以暴力,的确是为了泄愤,也是为了麻痹李高二人,暗中寻解蛊的方法,并且希望儿子能从此恨她,恨高家,成长为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不要被利用。 祝无执七岁那年,高韵意识到高逊要发动蛊毒。 她没有找到解蛊的方法,但她得知了一个消息。子母蛊,母蛊死,子蛊亦会死。但把一种药丸给中子蛊之人服下,即可让子蛊沉睡。只是这样,母蛊就会暴动,很快会重新唤醒子蛊。 想要让子蛊彻底沉睡,高韵唯有死亡这条路。 那盘金玉酥,便混合了药丸粉末。 高韵上吊自尽,母蛊随之死去。祝无执体内的子蛊沉睡,只是偶尔会因蛊虫的毒液犯“疯病”。 李静和从这桩事,对高逊有了日益强烈的恐惧和警惕。她害怕高逊最终会通过祝无执完全控制国公府,对她不利。 再者祝无执年仅七岁,就展露出超乎常人的聪慧,以及薄情寡义的性子。 她也害怕祝无执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脱离她的掌控,对她乃至国公府不利。 于是李静和买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童,培养成亲卫送给祝无执。 这里面埋了几个暗子,一来保护祝无执不被高逊谋害,二来防止祝无执脱离她的掌控。 只是李静和不知道,李游这个看似无父无母,身份毫无异常的幼童,实际上是高逊故意为之。 李游被下了药,失忆。他父母都在高逊手中。 前十几年,他忠心耿耿,什么都不知道的跟在祝无执身边。 高逊都没料到,祝无执成长太快了,性子薄情桀骜。他感受到危机,怕所有的事败露,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可他怎么都唤醒不了蛊虫。经周折后,得知巨大的情绪波动,有几率慢慢唤醒蛊虫。 深思熟虑下,他改变了计划。他决定放弃国公府,借祝无执对皇室和周王两家的仇恨,肃清政敌,重回汴京权力中心。 于是高逊以为女复仇为由,与周士元和王崇联手,构陷国公府。 家族覆灭,最疼爱他的祖母被逼死,高逊本以为祝无执体内的蛊虫会因此唤醒。 但没有。 直到温幸妤的出现。 他趁祝无执在同州,联系到李游,以其父母兄弟为要挟,命其听令。 后来每次温幸妤逃跑,都是李游故意放纵的结果。 祝无执体内蛊虫慢慢苏醒。 高逊本一直在等机会,直到这次叛乱,蛊毒之差最后一次刺激,即可彻底苏醒。 届时祝无执会沦为毫无神智的傀儡,由他驱使,整个天下为他囊中之物。 故而李游推温幸妤下水。 可能是大半辈子都顺顺当当,高逊太过自负,出了沈为开这个岔子。 一步错,步步错。为了权力,害死了亲人,害死了爱人,算来算去,却落得一场空。 深宫纵横的殿宇飞檐,在雪夜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远处,仁明殿方向透来的几星暖色灯火,微弱得如同幻觉,在风雪中明灭不定,遥不可及。 祝无执走了很久。 雪渐渐在他发顶和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怪不得所谓的“疯病”会有嗜血杀意,怪不得克制“疯病”的药中有一味是人血。 根本没有什么疯病,是亲人给他下的蛊。 他心底微哂,又万分悲哀。 以为对他好的祖母,结果是促成这一切的元凶。祖母对他的疼爱,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以为恨他、不爱他的母亲,却用命给他留下生机。 爱变成了恨,恨变成了爱。 可这一切,现在得知还有意义吗?他唯独能做的,是把高逊这个罪魁祸首凌迟处死。 走到仁明殿外,看着殿内暖黄的烛火,站了一会,又转身离去。 走到拱垂殿,值夜的内侍看祝无执眉睫结霜,淋了一身雪,赶忙拿来了帕子和暖茶。 祝无执挥手让他们退下,去了后殿浴池。 把自己泡热水里,才觉得僵冷有所缓解。 沐浴更衣后,他命人拿来了酒。 曹公有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过去,祝无执认为吃酒误事,也看不起以酒解忧之人,觉得那是无能之举。 如今他忧思难解,内心迷惘痛苦,竟也起了以酒解忧之心。 案头青瓷酒盏映着烛光,显出浅浅澄澈之影。 他略略垂目,望着盏中琼浆,缓缓倾盏入喉。 夜已深沉,酒已数巡,然他目光依旧清明,不见一丝浑浊迷离。 烛光映照之下,眉目冷峻,微挑的眼角泛红。 万绪缠悲。 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 “陛下……”侍奉的内侍在殿中悄立,欲言又止。 祝无执似未闻,只探手取过酒壶。 壶嘴与盏沿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脆响。 壶中温酒倾泻而出,小半洒了出去,漫过案上摊开的奏章。 墨字被这温热的酒液一浸,迅速模糊晕染开来。 祝无执手肘撑在案上,手扶着额,漆黑的眸子像蒙了一层雾,泛着朦朦胧胧的醉意。他身子微微侧倾,宛若醉玉颓山。 殿外风雪更紧,檐下宫灯昏黄的光晕摇摇晃晃。 祝无执拿着那半空的酒盏,重新倚回宽大的御座,抬眼望向窗外,目光穿过层层雪幕,不知在想什么。 烛火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温莺……” 他长睫微垂,喃喃低语。含糊二字,几不可闻。 窗外雪光映衬着他侧脸,苍白得惊人,似浸了一池冷雪。 那双乌沉的凤目深处,浮起一层薄雾般的倦怠与迷茫。 想要的,都如流水逝去。那她呢,她也会走吗? 雪无声,殿无声,人亦无声。 良久,他喝完了最后一盏酒,扶着案沿缓缓起身。 内侍要来扶,他抬手挥退,兀自朝外走去。 脚步略显虚浮。 内侍们只好不远不近跟着,怕皇帝倒在雪地里出了事。 祝无执走到仁明殿。 值夜的宫人正打盹儿,闻声吓了一跳,正要通禀,就见皇帝“嘘”了一声。 宫人恭敬行礼退下。 祝无执推门进去。 屋内碳火充足,暖香浮动。 他在炭炉前站了一会,散去身上冷气,才轻步进了内室。 他脚步不稳,一步步走近榻前,只盯着纱帐内朦胧侧卧的人影。 床榻上的人睡意正浓,全然不觉。 烛影暗淡,她面容隐在暗影里,只余柔和起伏的轮廓。身上盖着杏子黄的被衾,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如同沉睡的春水。 祝无执屏住呼吸,慢慢蹲下身,又缓缓跪坐于冰凉地砖之上。 隔着一层纱帐,他伸出手,轻轻撩开一角纱帘。目光描摹着那沉睡的轮廓,他探手向前,却在将触未触之际停顿,末了,只捻起被角,为她掖了掖。 似乎被扰了梦,温幸妤换了个睡姿,几缕发丝滑落榻边,落在他手背上。 微凉,有些痒。 他小心翼翼拿起那缕发丝,在指间轻轻缠绕,摩挲,几乎幼稚的,把自己的头发和那缕缠在一起,似乎这样便是“结发为夫妻”,能彻底留下她。 祝无执屏息跪坐良久,目光如蛇,缠绕着帐中人。 终于,他极缓地倾身向前,将滚烫的额角轻轻抵在她额头上。 烛火无声,悄然跃动了一下,光影随之轻摇。 温幸妤倏然惊悸,杏眸在昏昧中猛然睁开,映着床边的暗影。 她一把推开祝无执,瑟缩进了床里侧,目露惊惧地看着他。 祝无执头有些晕,思维滞涩。 他被推倒,慢慢爬起来,柔声道:“吓到你了?对不住。” 温幸妤喘息着,鼻尖微动,嗅到了一股醇香的酒气。 困春莺 第135节 再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看,男人往日清明淡漠的凤目,此时含着迷离的醉意,眼尾泛红。 她皱眉:“陛下喝醉了,就该在您的寝宫歇息。” 言外之意,不要半夜犯病扰人清梦。 祝无执思维迟钝,他脱靴上榻,抱着温幸妤躺下,把头埋在她颈窝。 她挣不开,感觉灼热的鼻息,混合着酒气喷洒在颈侧,带来一阵不适的颤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她散落的发丝,掌心紧紧贴着她的后颈,力道极重,仿佛想将她按入自己的骨血,似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温莺,我只剩下你了。” “你原谅我,分我几分情爱罢。” 他嗓音低哑模糊,轻轻蹭了蹭她的颈窝,带着讨好。 “就当是…施舍。”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撒花] 85 第85章 ◎劝慰◎ 帐内静得可怕。唯有祝无执浓重压抑的喘息,如同落水的大狗,偎着人汲取温暖,死死不松手。 窗外雪落簌簌,风声萧萧。 温幸妤一直没说话。 她不觉得他可怜。 他是帝王,坐拥天下,享旁人不能享,富有四海。 真正可怜的是她。被剥夺了自由,甚至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被折辱还得“谢主隆恩”。 她不明白祝无执为什么非得从她这求什么所谓的情。还是以那般恶劣的手段。 他口口声声说爱,却永远在索取,从来不反思自己。 除了幼时和同州那两年的帮助,祝无执给予她的只有痛苦。可以说这些年的苦难,都是他带给她的。 她知道祝无执贵为天子,生杀予夺一念之间,无人敢逆。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俯视,习惯了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的附属。他以为只要他想,只要他放下身段去求,哪怕只是一句醉后的呓语,也足以挽回,足以令她回心转意。 她拒绝了一个帝王,因此所有人都会骂她不识好歹。 可凭什么呢?就因为她出身卑微,命如草芥,所以就一直由他予取予夺,随意踩踏折辱?可她也是人,哪怕再卑微,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会痛,会恨。 过去的她不懂这些,直到踏过山河万里。她见了太多,听了太多,旧日那些迂腐可笑的认知,随着一步步踏过的路,分崩离析。 如果不是祝无执,她本可以带着观澜哥的骨灰回家,寻找妹妹,经营制香的生计,过上她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 一切都是他摧毁的。 是他让她卑躬屈膝,是他害得她受苦受难。 她无法原谅。 那些伤害不是三言两语的道歉,以及拙劣的讨好就能消弭的。 她宁愿去死,也不愿和这样伤害过自己的人在一起。 除非她疯了。 祝无执一直没听到回应。 久到他的体温将身下冰冷的锦褥捂热,久到他以为温幸妤已经熟睡。 突然,一只温凉的手,坚定地覆上他死死箍在她腰间的手。 那手指纤细,却带着坚决冷硬的力量。 一点一点,不容抗拒地,掰开他紧握的手指。 “陛下,自重。”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万分平静。 祝无执浑身一僵。 他松开手,温幸妤立刻往后挪了挪,避开和他的接触。 祝无执像是被这种避如蛇蝎的动作刺激到,连呼吸都停滞了。 温幸妤看到他眼底的悲色,正欲翻身,就被一把捞回了怀里。 或许是酒意会放大情绪,祝无执想起这段时日温幸妤的冷漠,慌乱之余,心底涌上一股怨念。 他是帝王,天下都是他的,那她自然也是。他固然做错了事,但他已经尽力弥补了。 祝无执翻身把她压下。 温幸妤吓了一跳,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登时又踢又打,低声怒骂,祝无执脸上挨了几下,但他却不在意。 他把她的手按在头顶,膝盖抵在她腿间,俯身下去,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温幸妤怒不可遏,狠狠咬了他一口。二人唇齿间弥漫血腥味,祝无执唇瓣刺痛,可他觉得心满意足。 他吻着她,舔舐着她唇瓣上的鲜血,逼迫她张嘴。 气息和唾液交缠,好似只有做这样亲密的行为,才能短暂的拥有她。 一吻毕,祝无执喘息着放开了她。 “温莺,你可以不原谅我,也可以…不爱我。” “但无论如何,你都得留下。” 温幸妤气得双目通红,用手狠狠擦着唇瓣。如果现在有把刀,她恨不得一刀捅死他算了。 祝无执没有进一步动作。 他躺回她身侧,把温幸妤紧紧搂进怀里,哪怕她踢她挣扎,也不松手。 温幸妤的脑袋被按在他胸口,动弹不得。 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最终疲惫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算了,算了。 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 过了两日,便是春闱。 二月的汴京,春意似醒未醒。 汴河岸杨柳方抽几缕嫩芽,风犹凛冽。春闱乃朝廷抡才大典,白衣卿相之路始于此。 贡院前街,身着襕衫的学子汇聚,负笈者、携仆者、独行者,皆仰面望那朱漆大门,静默无声。 温雀的丈夫徐长业,也是其中一位。 夫妻二人牵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外,温雀给徐长业理了理衣襟,浅笑道:“包袱里有我准备的干粮,还有醒神用的香丸,阿郎莫紧张,尽力就好。” 徐长业容色端雅,性子软和。他手心出了一层汗,闻言点了点头,温声道:“好,我会尽力的。” 他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雀娘不必担心,好好和孩子在家等我。” 二人又说了两句话,徐长业便准备入贡院了。 他站在人群中,环顾一圈,看到几个士子袖口短了一截,露出发红的冻疮,衣着寒酸,风尘仆仆。 收回目光,不由感慨。 若不是雀娘的阿姐,他徐某如今也和这些人没两样,甚至更落魄。 只是听雀娘说,她姐姐和陛下现在关系不大好。也不知…会不会影响他的仕途。 至日,春闱开考。 士子们坐在号房内悬腕疾书。有人伏案攒眉苦思,有人满面喜悦。 考院之外,春气渐浓,汴京城亦随春闱而沸腾。酒肆间设盘口赌魁元,勾栏瓦舍里赠笔墨期才子。 月余之后放榜日,清明雨细,万人空巷聚于东华门外。 及至榜悬,登第者名姓赫然在目,人群中骤然爆出哭笑声浪。十年寒窗,一纸皇榜,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雀跃,有人黯然。 徐长业榜上有名。 不久便是殿试,徐长业中二十三名。 殿试之后,读卷官将前十名试卷进呈祝无执。祝无执在崇政殿钦定三甲名次,随后由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名传胪,状元、榜眼、探花出列觐见,行“独占鳌头”之礼。 状元游街后,便是琼林宴。 夜色淡薄,月凉如水。 琼林苑内,春光正盛。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御宴珍馐香气氤氲。 新科进士们身着绯色公服,列于御阶之下。 御座之上,祝无执意态闲适。他并未正襟危坐,只斜倚着玉座扶手,修长的指间把玩着一只天青釉莲瓣酒盏。 他凤目微垂,似在欣赏阶下新科俊彦,又似透过这喧闹的宴乐,落在更远处。 这些日子,温幸妤和他相处的状态依旧疏离冷漠。 早在回京的船上,太医就说过温幸妤郁结于心,若这样下去对寿数有碍。回到汴京,他命太医会诊,开了些疏肝解郁的方子,为温幸妤调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状态并未好转多少。 他知道她为何郁结。 但若让他放手,那是万不可能的。 困春莺 第136节 他想让她心甘情愿留下,而不是成日郁郁寡欢,影响寿数。 祝无执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前排稍侧一人身上。 此人面容清雅,身姿挺拔,虽竭力维持着仪态,但在他的审视下,身体紧绷起来,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拘谨。 正是温幸妤的妹夫。 祝无执缓缓垂眼,心中有了计较。 * 琼林宴毕,徐长业吃了不少酒,头有些晕。 他正欲回家,刚出得宫门不远,走到无人巷陌,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徐大人,陛下有请。” 来者面白无须,笑意亲和,徐长业认出来,正是今日琼林宴在祝无执身旁伺候的内侍省都知,王怀吉。 他一下清醒了,拱手道:“劳烦王都知带路。” 王怀吉颔首,把徐长业暗中带入宫中拱垂殿。 到了殿门口,徐长业有些紧张,一个劲咽唾沫。 他不明白陛下深夜暗召所谓何事,紧张之余,更有隐秘的期待。 入了殿,他行跪礼,听到了祝无执淡漠的嗓音。 “起来吧。” 徐长业起身,垂首静立。 祝无执指尖轻叩案沿,“寒门不易,此番能得中,可喜可贺。” 听不出喜怒。 徐长业闻言忙躬身:“微臣谢陛下天恩!” “嗯。” 祝无执目光掠过徐长业低垂的头顶,投向殿外那片海棠,淡淡道:“定职之事,关乎前程。朕观尔才学,堪当大任。” 他顿了一顿,目光幽深,“只是……若家中和顺,内助安宁,心思澄净,于公务之上,必更能全力以赴,不负朕望。” 徐长业心弦猛地一颤,紧接着便是狂喜。他屏息,深深拜下:“陛下圣训,臣定当谨记!” 他能中第,不是蠢人,自然听出来皇帝是以他未来的仕途为注,暗示他需想办法,暗示妻子,去开解其姐的愁绪。 这些日子,他的确没少听雀娘提起,她阿姐郁郁寡欢。 祝无执摆了摆手:“退下罢。” 仿佛方才那番敲打不过是随口闲谈。 徐长业躬身倒退而出,跟门口的王怀吉问了好,便出了宫门。 回到家中,温雀刚哄睡着两个孩子。 洗漱罢,熄了灯火,夫妻俩躺在榻上。 徐长业想了很久,试探开口:“雀娘…今日琼林宴结束,陛下又暗中宣我入宫叙话。” 温雀依偎在丈夫怀中,闻言愣了一下,紧张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长业沉默了一会:“陛下说,娘娘郁郁寡欢,或有寻死之心。就算不自尽,再这样郁结下去,也对寿数有碍。” 温雀大惊,一下坐了起来。 她的确知道姐姐郁结于心,但不知道竟然这么严重,还会危及性命。 “阿郎,那该怎么办?陛下叫你去,可是有什么办法?” 她六神无主,透过黑暗扯着丈夫的袖子。 徐长业也坐了起来,搂着温雀的肩膀,哄道:“陛下说,娘娘最在意你这个妹妹,你多去开解开解,劝她想开些,想必会有用。” 温雀皱眉:“阿姐性子固执,我之前没少劝,可都没什么效用。” 徐长业佯装沉吟:“无用吗?容我想想。” 片刻后,他缓声道:“雀娘,娘娘最在意你。” 他顿了顿,温言引导:“若是你以你的利益、我的官途劝之,她会为你妥协,为你而活下来。” “这算是给她一个活着的理由,待日子长了,自然会慢慢想通。” 温雀琢磨了一下,霎时明白过来了。 她狐疑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可屋内昏暗,只看到对方模糊柔和的轮廓,还有那双清亮的眼睛。 徐长业见温雀有所迟疑,却也没有继续提。 若逼得太紧,会适得其反。 他搂着温雀躺下,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也只是想着,保你阿姐的命为重。” “或许这方式不大好,咱们从长计议吧。” 温雀总觉得有些奇怪。 但丈夫对她向来诚实体贴。 她嗯了一声,“先睡吧,我再想想法子。” 徐长业搂着温雀,却一直睁着眼。 他悄悄把出汗的手掌,在被子上轻蹭了一下,无声呼出口气。 陛下让他想办法劝,他只能半真半假引导雀娘去做。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毕竟劝好了温幸妤,对他们一家,对陛下,对她本人都有好处。 此后半个多月,徐长业明里暗里引导温雀,让她认为“唯有以她的利益劝之,阿姐才会想通”。 * 仁明殿。 温幸妤独坐窗下,指尖拂过一卷书页,却久久不曾翻动。 窗外新叶初绽,日光自空隙透过,斑驳映着她素淡的衣裙。 宫人忽然禀道:“娘娘,温小娘子来了。” 温雀趋步入内,一身淡青绢衣,鬓边簪了朵细小的宫花,虽是新科进士夫人,却也没有满头珠翠,而是清雅依旧。 她上前行礼:“阿姐。” 温幸妤扶住她,笑道:“都说了无须行礼,怎么还总是这般?” 温雀挨着绣墩坐下,目光落在案头书册上,又悄悄掠过阿姐沉静的侧脸。 她看出阿姐的悲伤,也明白阿姐不愿意留在宫里。 可祝无执是皇帝,阿姐如何能逃脱? 她想起丈夫说的话,小声道:“陛下对阿姐情深意重,六宫空置,阿姐,纵有千般委屈,也…也稍稍开怀些罢?” 温幸妤听过很多这样的劝慰。 她垂下眼,再抬起时面*前浮现出浅笑:“雀娘不必担心。” “宫里的生活很好,我没有不开怀,只是有时候有些无聊罢了。” 说着她眨了眨眼,“要是雀娘能多进宫陪我说说话,那再好不过了。” 温雀知道这是阿姐怕自己担忧,才强撑笑颜。 她心里难受,眼眶有些发酸。 阿姐总是这样,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她知道再如此劝下去,也是徒劳无功,沉默片刻后,决定试试丈夫提过的法子。 或许…阿郎说得办法会有点用。 就算阿姐现在会怨她,但若是能因为她而选择活下去,此后慢慢想通,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温雀踌躇片刻,才道:“阿姐,子由他寒窗十载,实属不易。” 她顿了顿,几乎不敢看阿姐的眼睛,“我和他皆寒微出身,仕途恐难寸进。” “只有陛下看到他…才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殿内熏炉里,一缕沉香悠悠逸散。 温幸妤捻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指节微微泛白。 她没有看温雀,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片被宫墙框住的蔚蓝天际,半晌无言。 温雀悄悄抬眼,看着阿姐沉默的侧影,静默片刻后,鼓足勇气,声音里带上了恳求的微颤:“就当是为了我,阿姐,看开些罢。一切都会过去的。” 86 第86章 ◎物是人非◎ 温雀离开后,温幸妤在窗边坐了很久。 雀娘那句话,如同荆棘扎在心头,绵绵密密地疼。她一猜便知这事同祝无执的脱不了干系。 他在逼她妥协,逼她为了家人接受他。 她怜惜雀娘与妹夫寒门不易,做不到拒绝。只是心底郁结愈发沉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正出神,宫人趋步而入,恭敬禀道:“娘娘,陛下驾临,欲与您同进午膳。” 温幸妤眼睫微颤,缓缓收回投向窗外目光,低声道:“知道了。” 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 困春莺 第137节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走向殿中那张早布置妥当的食案。 祝无执步履从容走来,一身月白常服,比平日多了几分清雅温润。 他目光扫过温幸妤沉静的侧脸,在她对面安然落座。 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菜肴。清炖蟹粉狮子头、玉带虾仁、鹅油酥卷、并几样时鲜小蔬,汤是碧绿的莼菜羹,盛在青玉碗中,色泽清雅。 食案上,银箸玉匙,悄然无声。 祝无执亲手舀了一小勺碧莹莹的莼菜羹,放入温幸妤面前的小碗中,动作自然熟稔,仿佛寻常夫妻。 “莼菜清嫩爽口,你尝尝。” 温幸妤嗯了一声,拿起玉匙,轻轻拨弄着碗中嫩叶,并未立刻入口。 殿内一时只闻细微的碗箸轻碰之声。 祝无执慢条斯理地用了些菜肴,目光落在温幸妤身上,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方才见雀娘出宫,你们姊妹叙话,可还欢畅?” 温幸妤执匙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祝无执俊美温和的面容上。 他目光含笑,带着询问的关切,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她们姊妹情谊。 虚伪。 她心中浮现这两个字。 殿内熏炉的香气弥漫,莫名叫人觉得沉闷烦腻。 温幸妤捏着勺柄的手紧了紧,忍了又忍,才强压下把眼前这碗汤泼他脸上的冲动。 雀娘刚找过她,临去时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恳求,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是惹怒了祝无执,他定会对徐长业的仕途出手打压。 沉默蔓延。 窗外天光明亮,于屋内投下光影,缓缓移动。 祝无执也不催促,指尖轻轻搭在银箸上,耐心等待。 良久,温幸妤搁下了汤匙。 她的确做不到拒绝唯一亲人的祈求。 那是她念了十几年的妹妹。 她在这世上的唯一念想。 她安慰自己,反正也逃不出皇宫,只是对祝无执改改态度,又不是要命的事。 那么多痛苦都捱过去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陛下,”她顿了顿,直视着祝无执乌沉的眼眸,开口道:“您打算给子由安排个什么职位?” 话音落下的瞬间,祝无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面色如常,眼底深处浮现极淡的满意。 “徐卿文采斐然,策论亦有见地,是难得的俊才。” 祝无执声音平缓,“我观其性情沉稳内敛,勤勉务实,适合做些文字功夫。” 他略作停顿,望着温幸妤沉静的脸,继续道:“集贤院如今正缺人手校理典籍,编纂新书。此职虽非显要,却近在禁中,是磨砺心性、增长见闻之地。” 他细细给温幸妤剖析,似乎真在替温雀夫妻细细打算,“徐卿初入仕途,根基尚浅,在此处潜心几年,于学问、于仕途,大有裨益。” “况且……” 祝无执目光在温幸妤脸上逡巡,捕捉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语气温煦:“集贤院离内廷也近些,往来探望总归是方便许多,雀娘能常入宫陪你叙话。” 温幸妤心中默念着这个官职。 她祝无执身边待了多年,在皇宫待得亦日子不算短,故而对前朝官职有几分了解。 集贤校理乃正六品京官,清贵是清贵,却实实在在是个需要坐冷板凳的闲散差事。 校理典籍,编纂新书。 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沾不到丁点实权。 祝无执没让徐长业离京,看似是近在禁中的恩宠,实则是掌控。 徐长业的前程,如同系在风筝线上的纸鸢,线轴就牢牢攥在祝无执手中。 这风筝飞得高不高,端看温幸妤是否和能他冰释前嫌。 温幸妤觉得内心闷堵,呼吸不畅。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碗半凉的莼菜羹上,眸底是深深的无力和愤恨。 说实在的,她很想怒骂他伪君子,想不管任何人任何事。可她做不到不顾自己的亲妹妹。 她若不管不顾发泄了情绪,惹恼了祝无执,保不齐他盛怒之下,会对雀娘和徐长业做出什么事来。 为了雀娘,她终究要违背本心,委曲求全。 “陛下思虑周全,集贤院清贵之地,确是个好去处。” 祝无执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心底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就抛之脑后。 温幸妤夹一块鹅油酥卷,放入祝无执眼前的青瓷碟中,看着他扯出个浅笑:“用饭吧。” 说罢,她垂下眼,夹了菜放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着。 很奇怪,明明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珍馐,此刻却觉得滋味莫名,如同嚼蜡。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柔和的脸,被朝政扰烦的情绪,登时好了不少。 他温声劝温幸妤多用些,而后夹起她夹来的鹅油酥卷,慢条斯理吃完。 其实他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但只要是她给的,他就心生喜爱。 * 从那天后,温幸妤和祝无执的相处平和了许多。 虽然温幸妤大多数时候都淡淡的,但不会再横眉冷对,也不会抗拒他的拥抱触碰。 祝无执为了讨她关心,在仁明殿旁修了一座大花房。里面四季如春,种着各式各样名贵的花,有专门的花匠培育照料。 很可惜,温幸妤对此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只会偶尔去看一眼。 祝无执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她只笑了笑,回了句“过去为了谋生才制香,现在吃穿不愁,自然也没有养花看花的心思”。 那天下午,祝无执站在花房里,鼻尖萦绕着馥郁的香气,心情却很失落沮丧。 他以为她喜欢制香,喜欢花。 没曾想只是他自作多情。 * 暮春时节,细雨绵绵。 拱垂殿灯火荧煌, 祝无执靠在椅背上,脸色阴沉。角落静侍的宫人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案上奏章堆叠如山,他面前摊开一本,上面写着“宗庙承祧”,“国本空虚”之类的字眼。 身为皇帝,即将二十七,却还未有子嗣。 别说子嗣,立朝多年,除了温幸妤这个出身低微的婕妤,祝无执没有再册封任何女子。 朝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少人上书劝谏,都被祝无执搁置一旁,理都不理。 如今年岁渐长,上书的人越来越多,今晨甚至有老臣以命相要挟,劝祝无执充盈后宫,早日绵延子嗣。 那老臣情绪激动,小跑着去触柱,好在最后被拦住,人没出事。但这事让祝无执生了一肚子火。 他把人贬谪去了岭南,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但子嗣一事…的确也是祝无执的心病。 一想到三年多前那个未出生孩子,他就郁气难解。 他倏地合上眼前那本奏章,闭上了眼。 他很珍惜和她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并不想强迫她行房。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事,他不想辛苦夺来的皇位,等他死了后落在外姓手中。 窗外的雨势渐弱,夜风微凉,御书房内灯烛摇曳。 祝无执批罢奏章,步出殿门。 庭中春海棠花事已颓,几点残粉缀在暗叶间,雨珠自花叶坠落,滴答轻响。 撑伞走到仁明殿,就看到书房的灯亮着。窗纸薄透,烛影勾勒出窗内人纤瘦身形,映在窗上,如隔雾看花。 夜风拂过,庭树簌簌,雨声淅淅沥沥。 他静默望着,在庭院了站了一会,才走到檐下,合伞推门进屋。 温幸妤垂首案前,执笔缓动,神情沉静认真,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他轻步入内。 她似未觉,笔尖犹在纸上移动。 祝无执近前,目光落在纸上,认出是《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之句: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字迹遒劲,力透纸背。 祝无执心中骤然一刺,生出几分恼怒。 清静经…她竟觉得他烦。 他脸色阴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他伸出手,抽出她手中的毛笔,置于青玉笔搁上。 温幸妤倏然抬首,眸光如浸窗外冷雨,映着一点摇曳的烛火。 困春莺 第138节 她侧头看过去,就见祝无执一身淡青广袖,乌发半束,温雅斯文,含笑立在她身侧。 “字已极好,”他开口,嗓音低沉温和:“可愿随我习画?” 温幸妤皱了皱眉,望着他隐含期盼的凤目,终是没有拒绝。 她点了一下头。 烛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将那应允的神色遮地模糊不清。 祝无执心绪稍愉,取过一张素白澄心堂纸铺于案上。 他立于温幸妤身后,虚虚拢住了她执笔的右手,垂眸看着烛火下她莹润的侧脸。 此情此景,让祝无执有一瞬恍惚。 仿佛回到旧年深夜,她念香方,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字的日子。 那时她初执笔,惶惶然不敢落墨,他的掌心覆在她柔润的手背上,一笔一划引着她写。 无数个夜晚,燃了不知多少灯油,多少蜡烛。 他循循善诱,极有耐心,慢慢教会她写字。 秋闱前,他说他是她半个先生,要来了那两件寒素的冬衣。如今那衣衫,还被他珍重收在箱笼中。 物是人非。 祝无执咀嚼着四个字。 舌根随之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 祝无执的指节修长,覆上温幸妤微凉的手背。她感觉到他胸膛灼热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 这触碰令她指尖不可控地一颤。 祝无执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回过神来。 他思索了几息,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 “我教你画幅雪竹图,可好?” 声音低沉,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响起。 他曾因自负,亲手折断她这支青竹,害她变得死气沉沉,枯败颓唐。如今他想让她重新活过来。 温幸妤嗯了一声,没有提任何意见。 “枝节挺劲,凌寒不凋。雪落其上,愈显其苍翠。” 他引着她的手,笔锋侧转,竹节便在纸上立起,一节一节,坚韧不拔。 墨色由浓转淡,笔锋横扫,竹枝斜出,遒劲的线条在纸上延展,带着一种孤绝的韧性。 分明是照着庭院墙边,被暮春夜雨浸润的翠竹所绘,却带着冬日雪竹般,与她如出一辙不肯摧折的坚韧。 温幸妤任由他牵引,却有些心不在焉。 当年祝无执教她习字,亦是这般拢着手。 她初学握笔,总不得法,手腕僵硬,他温热的掌心便包裹住她的手,一笔一划,耐心牵引,悉心教导。 那时烛火温暖,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如春阳化雪,万分柔和。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股酸楚无声地漫上喉头。 笔下行去,那本该挺直的竹枝末端,突然带出一丝微弱的颤抖,歪了一点。 温幸妤压下纷乱的心绪,不愿再多想,垂眼看着纸上的画。 “雪意。” 祝无执恍若未觉她方才细微的颤抖,只将声音放得更缓,引着笔锋游移。 笔尖含墨极淡,轻轻掠过纸面,留下飞白,宛如薄雪初覆,虚虚压住竹枝的苍翠。 祝无执握着温幸妤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腕的纤细,以及生机勃勃的脉搏。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眼睫低垂,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大半情绪,叫他看不分明。 凉风将窗户吹开个缝隙,案上烛火一跳,光影剧烈摇晃,两人的面容也随之忽明忽暗。 雪竹图成。 雪意凛冽,竹枝清瘦坚韧。 案上烛光昏黄,两人得身影投在地上,恍若爱侣温情的相拥。 温幸妤退开他的怀抱,看着案上的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祝无执看着她沉默的脸,缓缓开口:“今晨早朝,有老臣泣血陈词。” 他顿了顿,凝视着她沉静清润的杏眸,低声道:“言我即位多年,中宫空悬,更无子嗣,此乃宗庙之不幸,社稷之大忧。” 看温幸妤神情未变,不曾恼怒,他才继续道:“我温言抚慰,但他情绪激切,竟意图触柱。” 87 第87章 ◎可愿为后?◎ 暮春雨夜,檐下悬着水帘,滴滴答答敲打石阶。 祝无执的心跳也跟着滴滴答答,紊乱跳动。他背对烛光,身影投在书案上,将雪竹图蒙上一层阴影。 睫毛微颤,投向温幸妤平静的侧脸,有几分紧张。 “妤娘,你意下如何?” 温幸妤差点被气笑,他怎么还有脸提出这种事? 她有心直接回他一句,想要孩子就去充盈后宫。 但她知道,这话若说出口,祝无执怕是又要发疯,指不定怎么折腾她。 她压抑着怒火,缓缓抬首,唇边扯起极淡的笑意:“陛下,那些事,你便想如此轻轻揭过?这便是你口中的弥补?” 明明神情是温顺的,语调是柔和的,可说出的话却令祝无执哽了声息。 他道:“我不曾想轻轻揭过。” 见温幸妤默不作声,他沉默了许久,叹息道:“罢了,此事我会压着。” 温幸妤嗯了一声,把案上墨迹未干雪竹图挂起来,淡声道:“天色已晚,陛下若无事,我先歇了。” 说罢,同他擦肩而过。 刚走出去一步,手腕一重。 她回过头,就见祝无执攥着她的手腕,垂眸望着她,眼底弥漫着几分惶然。 “你现在不愿诞下皇嗣…没关系,我可以等。但中宫空悬,非社稷之福,我欲封你为后,母仪天下。” 他盯着她,试图从那平静的脸上寻到一丝情绪,“妤娘,你…可愿?” 他早猜到她不愿意为他生孩子,故而想着退而求其次,一直暗中准备着封后的事宜。 子嗣一事可以等。 但他想和她成名正言顺的夫妻,想跟她共享江山,很早就想了。 温幸妤一时怔愣,直直望入他漆黑的凤目。 他眼底的神色很复杂,惶然、期盼、小心翼翼。 她敛目垂首,“我出身寒微,如何敢登后位?恐遭天下耻笑。还望陛下三思。” 祝无执的目光顺着她的发顶往下扫,停顿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心头忽然弥漫出无力。 她总是这样。哪怕把再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她都弃如敝履,甚至避之不及。 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后位,在她心里的地位,或许还不如当年胡杨村那片菜畦。 说到底,她从未爱过他,所以看不上他给的任何东西。 祝无执性子孤傲独断,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捏着她的手腕寸寸收紧,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今日拒我,明日拒我,样样皆拒!你为何不能把心分给我一点?” 说着,他唇齿间满是苦涩意味,望着她的目光难掩悲色:“你莫非……莫非连死后同穴也不愿吗?我的一切,你就这般弃如敝履。” 窗外雨声淅沥,衬得殿内死寂一片。 温幸妤手腕很痛,但她没有挣扎。 她仰头看他,眼底一片沉寂:“陛下,我给过你情。” “是你,”她直直看着他,眸中倒映着祝无执愈发苍白的脸色,笑了一下:“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 话音落下,祝无执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撞到博古架,哐当一声轻响。 他翕动着唇,望着她漠然的脸,良久才颓然地吐出几个字:“是我对不住你。” 他不再看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夜,嗓音沙哑:“我不会再强求什么,只要你留下,长长久久留在我身侧。” “就怎样都好。” * 充盈后宫和绵延子嗣一事,终究是被祝无执以雷霆手段压下。朝臣敢怨不敢言,有些人难免起了别的心思。 祝无执趁此机会,发落了几个结党营私的佞臣,朝堂恢复平稳。 四月初夏,薛见春和李行简回到汴京。 薛见春怀孕了。 困春莺 第139节 几年前夫妻俩剑拔弩张,薛见春一直在吃避子药,后来郎情妾意,两人自然想要个孩子。 只是避子药伤身,薛见春调养了很久。直到年关前回到同州,她有了生孕。 如今已怀胎四月,肚子微微隆起。 祝无执和李行简在樊楼见了一面,叙话间,李行简面上有喜色,但更多的是担忧。 他几乎不敢想,若是事情败露,两人会决裂到什么地步。 祝无执早说过让李行简杀了他爹的话,但李行简迟迟下不去手。 面对好友如此优柔寡断,他只是冷嗤了一声,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祝无执隐去了扬州一事的细节,只跟李行简说他误会了温幸妤,做了些错事,现在得不到原谅。 李行简思索了片刻,想着春娘跟温幸妤关系还不错,便提出让二人多见面,说不定能开解开解。 祝无执觉得也是个办法,遂隔日宣了薛见春进宫。 * 仁明殿夏海棠盛放,草木浓翠。 温幸妤独坐书案前,素衣宽大,身形纤瘦。她面前摊开着张纸,正一笔一划誊写《清静经》。 殿门忽然轻启。 “妤娘!”嗓音清亮含笑。 温幸妤闻声抬头,旋即眼底染上笑意。 她昨夜就听祝无执说了薛见春怀孕一事,也知道对方今日会来。 薛见春腹部已见明显的隆起,步子却依旧风风火火,英气俏丽的眉宇间添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温润光彩。 温幸妤搁下笔,起身迎薛见春坐下。 “几月不见,春娘愈发神采奕奕。” “天气热,快坐下喝点水,消消汗。” 两人坐到湘竹榻上,薛见春喝了口温水,随之拉起温幸妤的手,轻轻按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眉飞色舞:“快摸摸,这小东西今日格外精神,闹腾半日了!” 手猝不及防被那温热饱满的弧度包裹住。 掌心下,清晰的胎动传来,一下又一下,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叩击着她的掌心。 温幸妤的指尖瞬间蜷缩了一下,有瞬间怔忡。 这样的搏动,也曾在她小腹中悄然萌发。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当时只有三个多月,偶尔会有细微的动静,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还记得,当初那碗苦涩的药汁,被她亲手灌下胃腹,她蜷缩在被褥间,疼痛伴随着黏腻的暖流,自腿间缓缓流下。 身体疼痛的感觉已经模糊,但内心的痛苦,却从未离去。 她不知怎得,忽然就想到了观澜哥。若是他还活着,他跟她的孩子,应该已经能读书认字了罢。 可惜,如今他埋骨山野,她身处囹圄。她甚至不能给他上柱香,烧些纸钱。 温幸妤轻轻抚摸着薛见春的小腹,压下泪意,朝她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真好。” “春娘,恭喜你,你快要做母亲了。” 薛见春察觉到温幸妤的眼底的伤感。 她愧疚道:“对不住……” 温幸妤摇了摇头,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方才只是在想,给你送些什么补品好。” 薛见春这才松了口气。 她道:“你跟我这么客气作甚?再说我这几个月都快吃补品吃吐了。” “你可别再给我送什么了。” 温幸妤笑着把点心推过去,“好,不送。” “我记得你喜欢槐花糕,尝尝合不合胃口。” 薛见春捻起一块,三两口吃了,点头道:“还不错。” 温幸妤笑道:“边吃边跟我说说,你跟李明远如何了?他可体贴?” 一提李明远,薛见春登时笑得眉眼弯弯,“体贴倒是体贴,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变得有些呆。他不知打哪儿听了个偏方,说山里的野樱桃对有孕的女子有好处,巴巴地骑马钻了大半日林子,回来时袍子都叫树枝刮破了,献宝似的捧着一小兜红果子给我。” “又酸又涩的,难吃死了。” 她眼底尽是甜蜜笑意,“我笑他莽撞,他倒振振有词,说什么‘为娘子与这捣蛋鬼,钻十座山也值当。’你说,这是不是呆?” 温幸妤跟着笑:“的确呆。” “不过这也说明,他现在很在乎你。” 薛见春面上浮起红霞,垂眸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语调温柔:“也不知,这孩子生下来会像谁。” 温幸妤道:“你二人样貌出色,孩子想必也会很漂亮。” 薛见春登时笑开了,点头道:“你说得对,肯定会是个漂亮孩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薛见春扫过不远处书案上的纸张,目光落在温幸妤纤细的身形上,又定格在她消瘦的面庞。 “妤娘,”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我知你心里难受。”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旁侧那卷翻开的《清静经》,“可这经文也说了,‘心无其心,形无其形’。你把自己的心困于囹圄,身体也会跟着枯槁的。” 见温幸妤垂下眼睫,薛见春拉住了她的手,“纵有万般心结,千种对错,也总要有个了解。这般僵着,熬干的是你自己。” 她没出口说的话,温幸妤明白。 祝无执是帝王,哪怕她心气郁结而亡,他也不会有半分损失。 可心绪一事,哪是她能说了算的?她若能想得通,早该对他俯首帖耳,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跑。 窗外风过庭树,枝叶婆娑。 温幸妤维持着垂首的姿势,沉默如同一尊碎裂的观音像。 薛见春暗叹一声,心说明远说得对,这两人之间怕是经历什么事,心结比之前还要严重。 她不再多言,捏了捏温幸妤的指尖,转移了话题,眨眼道:“待这孩子落了地,你便是他的干娘,如何?” “让他承欢膝下,给你这烦郁的日子添点鲜活气。” 那两个字带着的期许,令温幸妤手指一颤。 她动了动唇,缓缓抬眼望着薛见春赤忱的眉眼,终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她做春娘孩子的干娘。 与祝无执无关。 *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转眼署夏消逝,秋日已至。 这几个月,薛见春和温雀会时不时入宫跟温幸妤叙话。 温幸妤的情绪的确比之前好很多。 祝无执命人往李府送了不少名贵药材,且几番暗中助李家的生意。这算是对薛见春开解温幸妤的恩赐。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祝无执有时候觉得,好似他们一辈子就这样了。 她待他无情意,却也安安稳稳留在他身边。 他想求更多,但又不敢求更多。常安慰自己,这样的日子他该心满意足。 * 初秋夜风微凉,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如星闪烁。 微风卷过院中竹丛,窸窣作响。正屋窗纸上映出一点昏黄烛火,摇曳不定。 徐长业回到家中。他着素色襕衫,腰间束带松垮,显出几分下值归来的疲态。 他驻足片刻,缓缓扫过四方庭院。 从前只觉得这陛下赐的居所清幽雅致,而今踏入仕途,再看这院子,竟觉处处狭窄窘迫,处处透出寒酸气。 就如同他这集贤校理的官职。 他不免想到,汴京物贵,多少同僚熬白了头也赁屋而居。 他心底那点不甘,被这凉凉的夜风一吹,愈发清晰起来。 内室烛光昏暗,温雀正倚在榻边,两个孩子已在榻上熟睡,小脸红润,呼吸均匀。 她脸上带着哄睡后的淡淡倦意,抬眼望见丈夫,便起身迎上,接过他解下的外袍。 “回来了。”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孩子的梦。 “都睡熟了?”他低声问。 温雀点头。 徐长业目光掠过妻子未施脂粉的面庞,落在熟睡的孩子身上。 他俯身,指尖轻柔拂过幼子细软的额发,温热的触感令他心头发软。 俄而,他直起身,跟温雀走到外间,坐到小案旁。 案上烛火昏暗,映得徐长业侧脸轮廓分明,俊雅中透着难掩的郁结。 “今日如何?” 温雀倒了杯温茶推到丈夫跟前,面带关心。 徐长业并未立刻作答。 他喝了口茶,轻轻搁下茶杯,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校理之职,清倒是清贵,” “只是终日埋首旧纸堆中,校勘典籍,编纂文书,终究是案牍劳形,难有寸进。” 困春莺 第140节 他顿了顿,目光抬起,穿过烛光看向温雀:“孩子们一日日大了,总在这方寸之地嬉闹,终非长久之计。可我俸禄不高,人脉稀薄……” 他微微摇头,轻叹一声。 温雀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并未接话。 徐长业目光重新投向内室的门帘,仿佛在透过帘子看熟睡的孩子。 “两个孩子都聪慧。” 他的声音低下去:“可惜我出身寒微,别说日后为孩子谋个好前程,觅条平坦轻松的路,就连现在寻个好先生……” “都不容易。” 温雀脸色不大好看,她抬眼看着丈夫俊雅的面容,一只手握紧了茶杯:“徐子由,你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徐长业起身,从背后环抱住温雀,贴着她的耳畔,温声道:“雀娘,你阿姐如今虽得陛下恩宠,但……” “天恩难测,没有得力的娘家帮助,单凭一人之力,纵有万丈恩宠,又能维系多久?” “按你阿姐固执的性子,待耗尽了陛下耐心,届时会落得何种下场……雀娘,并非我危言耸听,你且好好想想。” “为咱们的孩子,为我,为你姐姐…好好想想。” 温雀握着茶杯的手指骨节泛白,良久,她闭了闭眼,重重搁下茶杯。 “只此一次。” 她顿了顿,“只是为了阿姐,为了孩子。” 嗓音干涩,像是在强行说服自己。 【作者有话说】 晚上一点左右还有一章[撒花] 88 第88章 ◎干娘◎ 隔日温雀入宫跟温幸妤叙话,辞别前艰难启齿,说丈夫在集贤馆过得不大好,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没那般功利,她往严重了说,言徐子业遭受了排挤,郁郁不得志。 温幸妤沉默了很久,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让妹妹先回去。 殿内恢复安静,温幸妤黯然独坐窗边,手中握着一柄团扇,天气那般热,她却没有拿起扇凉,神情恍惚。 她一遍遍想着雀娘的话,想着那张和自己七分像的面庞,眼眶红红软声祈求。捏着扇柄的手不自主一点点收紧。 按理说,仕途一事,全凭个人。可雀娘说,徐子由在集贤馆遭受排挤。 是能力不足受排挤,还是…祝无执暗示了其他官员,故意而为? 上次雀娘的祈求,是祝无执威胁指使,那这次呢?是不是也跟他有关。 她不愿以恶意揣测旁人,但祝无执…她很难不怀疑他。 * 当天夜里,疏星两三点,一窗月凉。 纱帐内昏暗,温幸妤睁着眼,出神望着帐顶水墨画模糊的线条,毫无睡意。 祝无执习惯了每日待她呼吸均匀睡熟,再小心翼翼抱着她睡。 他知她今日为何失眠,宫人夜里禀过她跟温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思及此处,祝无执眼神冷了冷。 人心不足蛇吞象,徐子由学识能力下乘,权欲却不轻,竟想从妤娘身上下手。 妤娘又是个心软的人。 想到她的赤忱善良,他心底一软,侧过去搂住她的腰身,低声道:“睡不着?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 温幸妤侧过脸,透过黑暗看到祝无执寒星般的凤目,正定定瞧着她。 她不知怎么开口,侧回头躺平,幔帐里只有二人纠缠的呼吸声。 祝无执也不催,搂着她的腰肢,轻轻摩挲。 瘦了。 又瘦了。 他内心涌上不满,心说御膳房一群废物。琢磨着天南地北召几个厨子,不然她这样消瘦下去怎么行。 祝无执虎口有薄茧,摸着她的腰时,哪怕隔着寝衣,也酥酥痒痒的。 她没忍住躲了躲,按住他的手,轻声道:“陛下,别乱动。” 祝无执凑近她的耳畔,“嗯?” 气息喷薄在肩颈耳朵上,她一个激灵,抬手挡住自己的耳朵。 “今日雀娘入宫,跟我说了些事。” 她怕祝无执又凑过来做什么,干脆一口气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祝无执顿了顿,把脸埋在她侧颈窝,“什么?” 唇瓣贴在她颈上,潮湿柔软,说话时又热又痒。 她不知他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推了推他的头,身子又往后缩了点,开口道:“她说…徐子由在集贤馆受到了排挤,郁郁不得志。” 祝无执缓缓离开她的侧颈,唇瓣移到面前白皙的耳垂上,亲啄了一口。 在温幸妤变脸前,他施施然开口:“排挤?或许是事做不好,同僚嫌弃。”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 温幸妤哑然。 祝无执没有为难她,替她说了出来:“妤娘,你想帮温雀一家,对吗?” 不等温幸妤回答,他直接了当道:“这样罢,户部正好有个空缺,过几日我下旨,调他过去。” 温幸妤:“……” 怎么就直接决定了呢?*这样开后门,岂不是对其他官员不公平。 之前任职一事她都良心不安了许久,今日这事比任职还严重,她如何能帮这种忙。 方才睡不着,也不过是在想妹妹那边如何解释。 她对祝无执道:“这样不好,徐子由想升迁,该靠他个人政绩能力,而不是这般。” 祝无执没想到她会拒绝,又有些感慨她的天真。 人生来分三六九等,仕途一事,本就不存在太多公平。 高官之子,生来就注定仕途平坦,若再做出几分政绩,比寒门士子更容易青云直上。 更不用说还有公侯之子,可凭祖上荫蔽做官。 他哄道:“此事你不必忧心,我自会解决。” 徐子由这样的人,他大可以一道圣旨贬谪,甚至是罢官。可妤娘在意她那个蠢妹妹。 跟她有关,故而他愿意多些耐心,用温和手段。 户部的确是个好地方,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但现在那里面的官,一个两个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徐子由进去,他只需暗示户部尚书,不要在意其身份,正常相待即可。 届时徐子由少不了受磋磨,等遭人寻了错处,同僚弹劾,被他流放去千里之外,可就怨不得他了。 而温雀则作为让妤娘安心的“质子”,继续留在京城。 温幸妤不知他所想,叹了口气:“陛下不必因为我而顾及其他,该怎样就怎样。” 她不想求他任何事,似乎这样的帮助,会让她受过的伤害,草草翻篇掩盖。 祝无执嗯了一声,再次凑近温幸妤,直把人抵在墙边。 温幸妤搡着他的肩膀,恼怒道:“陛下不好好躺着,挤我作甚?” 祝无执抬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绕着她散在耳边的一缕发丝,目光灼灼盯着她瞧。 哪怕一片昏暗,温幸妤也感受到他犹如实质的目光。 她有些慌,把发丝拽回来,“你,你别乱来!” 祝无执低笑了一声,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贴近她的耳畔,轻轻吐气:“乱来?什么乱来?” 他凑近逗她,嗓音悠悠,低沉悦耳。 温幸妤缩在墙边,被他这孟浪的行径弄得很不自在。 她没忍住踢了他一下,语气很凶:“你要再不睡觉,就去批奏章。” 温幸妤难得有丝鲜活气,祝无执心尖发软,还有几分酸涩。 她很久没这样跟他说话了。 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尖,“嗯…怎么不叫陛下了?” 温幸妤:“……” 她就不该给这个下流胚半分好脸色。 更不用说她到现在都怀疑,是祝无执指使人排挤徐子由。 不然他怎么不等她问,就直接说把人调去户部。 总感觉他是故意借机让她提出来,让她觉得欠他人情,然后缓和关系…… 她最近情绪一直不大稳定,忽喜忽悲的,思绪纷乱之下,又不高兴了。 “祝长庚,我要睡觉了。” 语气有点冷硬。 困春莺 第141节 祝无执顿了顿,没再逗她,把人搂进怀里,摸了摸她脑后柔滑的青丝。 “好,咱们睡觉。” 语调温柔缱绻。 温幸妤心里有些难受,这么多日子,难得没有抗拒他的怀抱。 一夜安眠。 * 过了几日,徐子由被调到户部,虽说是正六品平调,但户部是实权部门,非集贤馆能比。 温幸妤听到消息,面上如常,心底却在冷笑。 看吧,祝无执果然是故意的。 不然为什么忽视她的话,把人调去了户部。 徐子由春风得意,走马上任那天吃醉了酒,夜里抱着温雀,俊雅的面上带着迷蒙的醉意,一会叫雀娘,一会一个劲儿叫娘子。 温雀沉默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本该高兴的,却笑也笑不出来。 但很快,徐子由就发现户部的差事不是好干的。 那些老油子,每一个都令他心力交瘁,吃了亏也只能咽进肚子,有苦说不出。 可路是他选的,户部也着实是晋升的好地方,能力不出众,便只能走旁门左道,对着上司同僚点头哈腰,讨好卖乖,下值便去吃酒攀关系攒人脉,期望考核时能给他个好评价。 曾经清俊柔和的青年,逐渐变成了权欲熏心的官僚。 温雀看着这样的丈夫,只觉得好陌生。 * 日子一天天过去,走过夏,走过秋,又是寒冷冬季。 温幸妤和祝无执关系有所缓和。 温雀和薛见春时常入宫,她对皇宫外面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 只是很奇怪,情绪忽而低落,忽而愉悦,有时候兴致上头提笔写字,不过几息就烦躁不已,把纸揉成团丢进纸篓。 祝无执发现了异常,可太医轮流看了,都说没什么问题,甚至郁结已解,身子都好了不少。 他只好暂且压下不安,给远赴湘西寻子母蛊解药的曹颂去了信,让他如果能找到好的巫医,尽快带回京城。 温幸妤对自己的变化倒不担心,她大抵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想出宫,想摆脱这一切。 深夜寂寥,有时她会梦到雀娘,哀求说“阿姐,你帮帮子由吧”。梦里面她拒绝,雀娘愤恨怒骂。 当初祝无执忽略她的话,把徐长业调任户部,如此一来便是她被迫承了他的情。这种认知,让她心里闷堵得厉害。 除此之外,更多时候她梦到的是扬州的事。雪夜山林,朝她破空而来的箭矢;舱室深夜,祝无执冷漠的眸光,和那银针刺入皮肉的痛楚和屈辱。 她忘不掉。 不论她怎么麻痹自己,都翻不过去这些事。 怎么可能轻轻揭过去? 她恨他。 恨死他了。 * 元月十三,薛见春诞下麟儿。 满月筵的时候,温幸妤和祝无执着寻常衣袍,只带了内侍王怀吉随行,前往李府参加洗儿会。 许多人家送了彩画钱、金银钱、彩缎、珠翠等,祝无执也命了送了不菲的贺礼,除此之外温幸妤给孩子做了一双虎头鞋。 添盆的时候,亲友向浴盆投金钱银钗,在场已婚未育者争抢往水中投枣子,寓意“早生贵子”。 温幸妤投了金线,一转头,就看到祝无执往里面丢了好几把枣子,浮起来水面上红红一片。 温幸妤:“……” 没皮没脸。 周围的人纷纷看了过来,温幸妤臊得慌,转身就走。 祝无执面不改色,任由旁人看,见温幸妤离开,才慢悠悠跟了上去。 李府来的大多是商贾人家,也有几个官,认出了祝无执后,赶忙讪讪一笑,不敢再多看。 洗儿会结束,便是主家招待客人的宴席。 温幸妤和祝无执没去参加,跟着李府的婢女去了后宅,见到了抱着孩子哄的李行简和薛见春。 屋子里炭盆很足,暖烘烘的。 两人要行礼,被祝无执抬手制止了。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热薄红的脸,主动替她解开斗篷,又解开自己的大氅,一齐挂到旁边的金丝楠木架上。 李行简夫妻对祝无执的行为看在眼里,默默对视一眼。 这么傲慢的人,竟也有如此悉心的一面? 四人落座。 薛见春习武多年,恢复的不错,面色红润,精气神很足。 她把李行简怀里的孩子抱过来,笑嘻嘻看着温幸妤:“安安他干娘,要抱抱吗?” 温幸妤愣了一瞬,正要推拒,忽然手臂微沉。 婴儿特有的软甜奶香传来,温幸妤的手臂登时僵住了。 襁褓里的孩子脸蛋红扑扑,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转动,小嘴咂吧着。他那样小,软乎乎的,脸上还能看到白色的细小绒毛。 温幸妤手足无措,慌忙学着方才薛见春的样子,小心翼翼抱着。 薛见春笑眯眯指点,伸手帮她调整了下姿势:“放松,托着头和腰……” “对,就这样,别害怕。” 温幸妤抱着,垂眸凝视着怀中这小小的生命,一股酸涩又温软的情绪翻涌上来。 “怎么样,安安可爱吧?” 薛见春的笑声让温幸妤回过神来。 她点了点头,抬起眼,就见祝无执正静静瞧着自己,眸光温柔。 她避开他的视线,把孩子还给薛见春,笑道:“不知安安何时会喊人,你可别忘了教他唤干娘。” 薛见春哈哈一笑,满口答应:“那是自然,让咱们安安先叫娘,第二个叫干娘……” 她戳了戳李行简的胳膊:“最后再叫爹。” 李行简也跟着配合,夸张唉声叹气:“有了朋友忘了丈夫,春娘你好狠的心。” 三人都笑了起来,氛围快活。 祝无执静静坐着,目光落在薛见春怀里的稚儿身上,眸光柔和。 如果他和妤娘有孩子,也当是这般可爱模样。 * 三月暮春,李行简夫妻抱着安安回了同州祭祖。 当月底,夜雨绵绵,庭院水雾腾起。 拱垂殿灯火通明,祝无执坐于案前,执笔批阅奏章。 烛影幢幢,他眉心微蹙,面带疲倦。 夜渐深,雨打檐瓦的声音扰得人心烦。他略感疲惫,放下朱笔,伸手揉了揉眉心。 皇城司指挥使忽然求见,祝无执让人进来。 指挥使拱手,从怀里拿出封信;“陛下,同州密信。” 听到同州两个字,他心底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王怀吉把信接过来,呈到他面前。 他拆开,每看一张纸,脸色就难看一分。 待信全部看完,他脸色彻底冷凝,方才那点朦胧的倦意散了一干二净。 他凝坐不动,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张信纸上,周遭一片死寂。 案上烛火跳跃不定,光影在他绷紧的脸庞上晃动,明暗交替。 窗外雨声愈发急促,庭院花草被打得东倒西歪。 信上说,李家老宅除仆从外的所有主子,皆中毒身亡。 下毒的,是薛见春。 而李行简瘫在榻上的父亲,因吃得不多,中毒未即刻毙命。薛见春一脚踹裂屋门,冲进去乱剑刺死了他。 89 第89章 ◎隐瞒◎ 薛见春毒杀几十口人,哪怕是为父母报仇,也死罪难免。 她大抵是知道这一点,在官府的人上门前,抱着几个月大的安安,跳河自尽了。 李行简没死,被下了另一种慢性毒,随着时间推移,会穿肠烂肚,骨肉消融,直至死亡。 困春莺 第142节 此毒……无解。 殿内灯火摇曳,祝无执捏着纸张的手指发颤。 他猜到过薛见春知道真相后,定会和李行简决裂。 但没想到会是如此惨烈的方式。 祝无执垂下眼,静坐片刻后,起身走到烛台跟前,把信纸置于烛火上。 火舌一点点吞没纸张,他望着跳跃的火光,神情微怔,直到指尖被火烧地一痛,才蓦然回神。 他把几张纸烧了个干净,心却难以平静。 如果…如果他当初多劝劝李行简,是否不会走到这般地步? 烛火将他眼底映出一片橙红色,他站了很久,才转身吩咐静立的皇城司指挥使。 “待明远处理完家事,护送他回京。” “另外…帮他寻解药。” 指挥使拱手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祝无执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殿外浓稠夜色。 夜气沉沉,透出几分料峭寒意,全然不似将夏时节。他无声伫立许久,才收回视线,起身步出殿门,往仁明殿去了。 他沐浴后走进内室,温幸妤正迷迷糊糊起身,似乎是想倒水喝。 祝无执上前,主动倒了水递到她唇边。 温幸妤接过喝了几口,也稍微清醒了点。 殿内昏暗,她隐约察觉到祝无执心情不大好,随口问道:“发生了何事?” 祝无执往桌上放杯子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搁下。 “都是些朝政杂务。” 温幸妤哦了一声,躺了回去。 祝无执从她背后抱着她,直到怀中人呼吸均匀,他依旧毫无睡意。 她刚因为安安诞生,做了他的干娘心绪有所好转,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 李家的事,坚决不能被她知晓。 * 六月份,李行简回到了汴京。 祝无执微服出宫,两人约定在樊楼见面。 他默然端坐于窗畔,片刻后雕花门扇被推开,李行简蹒跚而入。 抬眼看去,祝无执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昔日风流蕴藉,意气风发的巨贾李行简,如今行尸走肉般,深陷的眼眶中两颗眼珠黯淡,青袍空荡荡地垂挂于骨架上,形销骨立。 他甫一坐下,便用帕子捂着唇咳嗽起来,鲜血顷刻渗透了丝帕。 “你……”祝无执握着茶杯,干涩道:“莫要放弃,我已命人去寻解药。” 李行简苦笑摇头,嗓音沙哑:“不。” “我这样的人,如何配活着?” 至爱反目成仇,刃尽阖门,怀抱稚子投河,亲人俱殒。 祝无执沉默,想要劝几句,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见到挚友,李行简强撑了几个月的冷静,彻底维持不下去。 他抱着头,神情痛苦,眼泪横流: “你知道吗,那天是我二叔寿宴,春娘给我倒了杯酒,笑得很温柔,我喝药就昏迷过去,待醒来时,整个府邸静悄悄的。” “我头疼欲裂,推门出去……见到了一地死人。” “那天的雨好大,我以为我在做梦,直到被下了迷药的仆从醒来,惊声尖叫。” “我冲到我爹房里,看到了几乎…几乎成肉泥的他。我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踉跄着出门,到河边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着。” 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我跌跌撞撞拨开人群,就看到…看到……” 他闭了闭眼,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往下说:“春娘抱着安安,浑身湿透,脸色惨白躺在那……我不敢相信那是她。” “她明明那么坚强,怎么就选择自尽了呢?河水多冷啊……” “我宁愿她杀了我……而不是独留我一人面对这一切。” 祝无执心头发涩,听不下去了,倒了杯茶,递给李行简,试图阻止他继续陷入痛苦回忆,折磨自己。 李行简接过茶,手指紧紧捏着杯子,没有喝。 他垂着头,脸色苍白绝望。 “你当初说得对,我是个蠢货。当初要是听你的话,要么把我爹杀了,要么跟春娘挑明一切,哪怕她恨我,也好过带着安安……带着安安寻死,走了绝路。” 说罢,李行简又剧烈咳嗽起来,祝无执看到手帕上的鲜血里混着碎肉,微微侧开了视线,不忍再看。 “长庚,待我安顿好一切,将家财散尽,就下去见春娘赎罪。” “你说…她会想见我吗?”李行简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恐慌:“会不会黄泉路上也不愿见我一面。” 祝无执觉得喉咙像塞了一团棉花,他沉默了片刻,哑声道:“恩怨已了,不会的。” 李行简听到祝无执笃定的回答,嘴角向上提了提,只是笑比哭还难看。 俄而,他似乎整理好了情绪,坐直身子抹掉脸上的泪,“待我去了,还望长庚能劳心费力,把我葬在春娘和安安墓穴旁。” 祝无执本想问为什么不合葬,待看到李行简苦涩的神情,旋即就明白了。 他怕薛见春觉得晦气。 祝无执心里发堵,良久才嗯了一声。 李行简神情松怔了些,转头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 雅间陷入沉寂。 半晌,他转过头看着祝无执,嗓音很轻:“长庚,我悔之晚矣,但你还来得及。” “有些事强求不得。毋待玉碎珠沉,芳魂杳然,方悟迟也。” 说罢,他未等回应,起身拱手后,缓缓离去。 门被无声地拉开,复又轻轻合拢,青衣消失。雅间内,只余下祝无执一人独坐。 强求…不得吗? * 七月份的时候,李行简自尽了。 他散了一半家财,剩下一半捐入国库。 祝无执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殿中批阅奏折。 他愣了很久,耳边的声音似乎都变模糊了。直到王怀吉轻声呼唤,才恍惚着回过神来。 祝无执神色很平静,他借巡查为借口,瞒着温幸妤,出宫为李行简办后事,葬在了薛见春墓地旁边。 汴京山野草木繁盛,阴云低垂。 众人早已默默散去,他独自立在墓碑前,垂眸凝视着碑上那行新刻的名字。 纸钱灰烬犹在风中盘旋飞舞,几片被风所迫,轻轻贴在冰凉碑石上。 祝无执伸出手,想把纸钱取下来丢进火盆,然而一阵风过,纸钱又飘然离去了。 不知站了多久,细密雨丝悄然垂落,初时如雾,继而转急,簌簌有声,打在坟前未熄的香烛之上。 王怀吉悄悄在祝无执身后撑伞。 雨线无声织着,天地之间唯余一片灰蒙水色,渐渐模糊了石碑的轮廓。 祝无执动了动僵硬的腿脚,垂眸转身,“回罢。” 八年好友,共饮浊酒,共谋大业,如今只剩此碑。 * 盛夏天气,哪怕殿内摆着冰盆,也难消暑气。 温幸妤常常整个下午都恹恹地侧躺在榻上,连书也看不进去。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生怕不慎说漏嘴,让她知晓了李家的事,遭皇帝责罚。 这日祝无执难得闲暇,牵着温幸妤的手在御花园散步。 两人走了一会,坐到凉亭里。 桌上摆着冰过的瓜果,琉璃盏里盛着葡萄,晶莹剔透。 温幸妤倚在凉亭朱漆栏杆上,蝉声聒噪,穿透层层叠叠的碧叶,吵得她心烦气躁。 不知怎么了,总是心绪不宁。 祝无执剥了葡萄放在温幸妤唇边,她偏过头没有吃,他也没强求,自己吃了,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指尖的汁水。 “陛下,”温幸妤的声音带着倦意,懒懒散散飘过去,“春娘一家何时归京?前些日子信里说,同州暑热难当,想是该动身回京了罢?” 祝无执擦手的动作一顿,旋即恢复如常。 他把帕子随手放在桌上,抬眼望向温幸妤,眸底映着她恹恹的面容。 “明远和春娘性子都逍遥,前日信中说,二人忽起了游兴,要去荆湖一带走走。那地方山水清绝,想必是乐不思蜀了。” 他语气舒缓,听不出半分异样,末了笑了笑,“估摸着…要到年底方能回京。” “年底……” 温幸妤喃喃,叹息了一声:“还要这般久么?我想安安和春娘了。” 祝无执面色不变,安抚道:“年底就见到了。” 困春莺 第143节 温幸妤叹了口气,“孩子还小,就这么抱着东奔西走,这两人也真是的。” 祝无执道:“莫担心,李家资产颇丰,虽寄情山水、游历四方,也不会碍安安之康。” 温幸妤一想也是,出行仆从跟随,四处都有产业,哪里会苦了安安。 她点了点头,心情好了点。 “希望春娘和安安早点回来。” 祝无执垂下眼,觉得喉咙发堵:“会的。” 不会了,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就连那些信,都是他一手伪造。 从去岁起,妤娘情绪就忽喜忽悲,很不对劲。他怕她得知真相会彻底崩溃。 明知道纸包不住火,他还是选择暂且隐瞒。 等日后她好一点,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她真相罢。 * 徐长业调入户部也不过数月光景,当初那点得意,早已被户部那些老油子的算计和排挤踩了粉碎。 案牍如山,却无寸功可立,徒然消磨着那份自诩的才情。 深秋夜风寒凉,他推开院门。 屋内烛光昏暗,温雀正低头绣帕子上的花纹,听到动静也只是抬了下眼。 这几个月,徐长业几乎天天和同僚吃酒到深更半夜,夫妻俩关系变得很疏离。 徐长业解下沾了寒气的外袍,走到妻子身边,低柔道:“雀娘……” 温雀顿了顿,并未抬头。 “户部…那里头的水,比我想的深了百倍千倍,”他艰难地开口,神色疲惫,“明枪暗箭,处处掣肘,我,我……” 他颓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手指捏着眉心,“举步维艰啊。” 温雀依旧沉默,针线穿梭,节奏不变。 看着妻子冷漠的脸,徐长业心头那点不甘和焦灼,在酒意下窜起一股邪火。 他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急切:“雀娘,我知你为难,可眼下只有一条路能解这困局。” 【作者有话说】 两点左右还有一章~ 90 第90章 ◎离别◎ 温雀终于停下了针,抬起眼。 曾经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此时唯有冷霜。 “雀娘,你再去求求阿姐?” 徐长业拉着她的手,“你想想,我若在此处栽了跟头,这官途便算到了尽头。两个孩子……他们还那么小,日后进学、婚配,哪一样不需要父亲有份体面?难道你忍心看他们将来也如我们当年那般,处处仰人鼻息,受人白眼?” 他顿了顿,“你姐姐现在受宠,可这荣宠能保几时?娘家无人支撑,她便是那无根的浮萍。我们好了,她才……” “够了!” 温雀把绣棚拍桌子上,压低声音,怒道:“你还要我如何?一次不够,两次不够,如今竟有了第三次!你真当我阿姐是通天梯?还是要逼死她才算完!” 徐长业被这话刺得一窒,酒意混着焦躁直冲头顶。 他霍然站起,“逼死她?” “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帮帮自己的妹妹,帮帮自己妹夫的前程,怎么了?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我徐子由难道就活该一辈子被人踩在泥里吗?!” 话音未落,“啪!”一声脆响。 徐长业只觉得左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被打得猛偏过头去。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温雀。 她站在那,胸口剧烈起伏,打他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烛光映在她双眸里,仿佛两簇火焰。 这一巴掌,仿佛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身体晃了晃,重重跌坐回身后的椅子上,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悲凉绝望。 脸上的痛楚让徐子由瞬间清醒了大半,看到妻子悲戚的模样,他踉跄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边。 “雀娘!雀娘!” 他语无伦次,急切地去抓她垂在身侧冰凉的手,“我错了,我混账!我灌了黄汤就胡说八道!你打得好!打得好!” 他仰着头,脸上还带着清晰的指痕,声音哽咽:“我……我只是心急如焚,你看看我,看看孩子们,我若倒了,这个家怎么办?孩子们将来怎么办?你姐姐只需在陛下面前,稍稍提点一句,就一句!或许就能峰回路转!” “雀娘,我们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看着这个家……” 他攥着她的手,苦苦哀求,涕泪交加。 温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 她只是低垂着眼,目光空洞地落在他扭曲的脸上。 这张脸曾经清雅温润,令她心折。可此刻这张面容扭曲着,写满了全然陌生的东西,贪婪、算计、因不得志而滋生的怨毒。 那层温润如玉的书生气,早已被官场的泥沼和内心的欲望吞没。 这还是那个青梅竹马护着她长大,在寒窗下为她挡风,在书卷旁对她温言浅笑的徐子由吗?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温雀猛地用力,狠狠甩开了他紧攥不放的手。 力道之大,让跪着的徐长业往后一仰。 “徐子由,”她缓缓站起身,俯视着跪在地上,满脸惊愕的丈夫,一字一句:“你想要权势富贵,我不拦你。从此以后,你自己去争吧。” 她顿了顿,做好了决定:“我们和离。” 干脆利落。 徐长业如遭雷击,僵跪在原地,脸色惨白。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说不出一个字。 温雀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内室。薄薄的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微弱的烛光。 徐长业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入窗棂,他打了个哆嗦,倏地回过神来。 不,不能和离。 他不能失去雀娘,他爱她。 更何况…要是和离,他才算是彻底完了。 * 徐子由第二日告假,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和温雀长谈。 窗外落叶簌簌,流云缓缓。 两人对坐在桌边。 徐子由看着温雀冷漠的脸,涩然道:“雀娘,我不同意和离。” “我不……” 温雀毫无波澜地截断了他:“那就离京。” 徐子由愕然看着她。 “上奏疏,自请外放。” 温雀平静地看着他,“无论岭南瘴疠之地,还是西北苦寒边州,只要此生不再踏足汴京一步,我都会陪你去。”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失魂落魄的脸,投向窗外飘飘扬扬的枯叶:“徐子由,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情面。” 之前她一直自欺欺人,觉得丈夫说得对,只有娘家强大,阿姐才能更好。 可她当真不明白徐子由的算计吗?她明白的。 她自私自利,为了丈夫和孩子,不断往阿姐几乎崩溃的心绪上添柴,把阿姐往深渊处推。 不能再给阿姐添麻烦了。 只要离开京城,就不会再给阿姐添麻烦,不会成为她的负累。 她们姐妹分别十几年,绝不能走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她跟徐子由离开,能保留住和阿姐亲情,以及最后的体面。 这是最好的结局。 徐子由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挺直的脊梁弯下去。他垂下眼,看到微微晃动的茶水中,映着他恓惶难看的脸。 良久,他翕动着唇瓣,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想留住雀娘,保住仕途,离京是他唯一的选择。 徐子由没有再看温雀,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案旁。那里散乱堆着些他之前带回来的户部文书草稿,还有未用完的笔墨。 他颤抖着手,抽出一张空白的奏疏纸,拿起笔,却迟迟没有蘸墨。 又回头看了眼静坐的温雀,看到她决绝的目光,明白不可回旋,终不再犹豫,手腕用力压下。 不再是往日隽秀的笔体,字迹带着一股悲戚的潦草。 “臣徐子由,才疏学浅,调至户部后,夙夜忧惧,恐负圣恩。近日深感案牍劳形,心力交瘁,更兼水土不服,沉疴难起,恳乞陛下天恩,怜臣微躯,允臣外放,得一清净之地,稍事调养。” 每一个字落下,都像在他心上剜下一刀。他写着自己“水土不服”,写着自己“沉疴难起”,这拙劣的借口,与“乞骸骨”无异,无异于自断前程。 困春莺 第144节 远离繁华汴京,远离权力中心,他徐子由的名字,将迅速被遗忘,淹没于芸芸众生。 写到最后几字,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不成字形。最后一笔落下,他猛地掷开笔。那支陪伴他寒窗苦读,也曾书写过风花雪月的毛笔,“啪嗒”一声滚落在地,墨迹四溅。 温雀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徐子业亦是,狼狈跌坐在地上,捂脸痛哭。 * 温幸妤得到雀娘和妹夫准备离京的消息时,万分震惊。 她问雀娘为何,雀娘只说徐子由不适应官场,身子也不大好,想着去州县任职更轻松些。 说实话,温幸妤并不相信。 她虽未多见过徐子由,却通过之前两件事,看得出这妹夫一心往上爬,怎么可能愿意自断前程离京? 可不论怎么问,温雀都是这个说辞。 更奇怪的事,祝无执同意了徐子由的请求。 按道理,他让徐子由在京任职,是想用来留下她。 可如今却轻飘飘放走了。 温幸妤焦急不已,夜里试探祝无执的态度,看着他无所谓的神情,隐隐怀疑是他故意而为,让户部的人为难徐子由,逼走他。 至于原因是什么,她想不通。 到最后,她都没能说服温雀留下。 温雀一家离京的那天,是个秋雨天。 温幸妤和祝无执着常服,前去送行。 雨幕如织,温雀将两个孩子抱上马车,徐子由穿着青布直裰,身形清减,立在马车边。 远远看到二人,徐子由深深揖下,姿态恭谨卑微。 温雀安顿好孩子,目光穿过的雨帘,直直望向伞下那抹纤瘦身影。 姐妹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阿姐!”温雀哽咽呼唤,朝着姐姐奔去。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蓑衣和鬓发。 两人相拥,温幸妤紧紧抱着妹妹,身体轻轻颤抖。 “雀娘……”温幸妤带着浓重的哭腔,温热的泪水落在妹妹的颈窝里,“是阿姐没用,我对不住你。” 温雀的肩膀随哭泣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不,阿姐别这么说……是妹妹……是妹妹做错了事,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温幸妤感觉到妹妹纤细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声声啜泣,令她心疼。 她轻轻抚过妹妹单薄的脊背,咽下泪水,抖着声线安抚:“雀娘,乖,别哭了。” 两人抱着哭了一阵儿,才互相擦拭眼泪,哽咽着嘱咐对方。 温幸妤摸了摸温雀的头,眼圈发红,柔声交代: “此去岭南,跋山涉水,千万当心。那地方蚊虫多,湿热,要注意身子。” “若有难处,一定一定要递信来。” “……” 祝无执垂眸看着温幸妤垂泪,捏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 雨势渐大,温雀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她深深地看了姐姐最后一眼,“阿姐,我走了。” “你……千万保重!” 说罢,她决绝转身,掀开车帘钻进马车。车帘在她身后重重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徐长业又朝温幸妤和祝无执拱手作揖,随之也上了马车。 “启程!” 车夫扬鞭,车轮碾过湿滑泥泞的地面,发出闷闷的声响。 “雀娘!” 温幸妤看着那青篷马车移动,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悲戚的呼喊,踉跄着向前追了两步,脚下湿滑的泥泞让她几乎跌倒。 祝无执把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低声安慰:“他们还会回来的。” 温幸妤却像是没听见,失神地望着马车在雨幕中越来越小。 雀娘……就这么离开了。 离别十几载,相聚不过两年,就又要分别。 山水迢迢,她能等到相见的那天吗? 祝无执的目光落在怀中女子惨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上。 他把伞给了身后静立的内侍,把温幸妤横抱起来,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坐在马车里,温幸妤终于压抑不住,伏在祝无执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祝无执的衣襟很快被温热的泪水濡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轻叹一声,摸着她颤抖的脊背,柔声哄道:“莫哭了,日后还有机会相见。” 温幸妤揪着他的衣襟,听到他的话,内心生出怨怼。 这事分明是他推波助澜,现在却摆出这副*怜香惜玉的善人模样。 当真虚伪极了。 * 温雀离开后,温幸妤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没人入宫陪她说说话,每日醒来抬眼一望,便是高高的宫墙,和沉默寡言的宫人。 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天夜里坐在窗边发呆,第二天就病了。 待她醒来,仁明殿的宫人又换了一批。 她觉得心里发堵,拒绝跟祝无执交流,只有收到薛见春来信时,才会展露笑颜,心平气和跟祝无执说一两句话。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两个月时间,仁明殿都弥漫着浓烈的药味。 温幸妤郁郁寡欢,祝无执也愈发喜怒无常。 朝堂人人自危,宫人叫苦不迭。 十月份,宫里的梅花开了。 温幸妤病愈,觉得殿内闷得她头疼,披了斗篷后去梅林透气。 初雪方霁,宫苑里一片素白澄澈。西苑梅林新雪压枝,梅花初绽。 红萼白雪,清冷寂静。 温幸妤踏雪缓行,雪气和梅香入鼻,感觉闷堵的肺腑通畅了不少。 “姐姐快些!” 两个年轻宫女的声音在几步之外假山石突兀响起。 “对了,你听说了吗,李家捐钱开的德善堂,咱们老家青州那边也建好了。” “自然知道,那李家主可真是个大善人啊……可惜命不好,全家惨死,他也自尽了。” 李家,什么李家? 温幸妤足下生根,蓦地僵立在原地。 91 第91章 ◎该死◎ 身后的宫女随即厉声斥道:“小蹄子胡吣什么!仔细你们的皮!” 假山后瞬间死寂,那两个宫女惊惶地转出来,扑通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什么李家?” “德善堂又是什么?” 温幸妤垂眸看着两个宫女,嗓音微颤。 宫女脸色发白,满脑子都是糊弄不过去就死定了。她定了定心神,强稳住声线:“娘娘,可能就是些无聊的市井传闻。” 温幸妤没有理会她,盯着地上的宫女,固执道:“不要怕,把方才的话,说清楚些。”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内侍气喘吁吁地奔来,为首的管事太监面色煞白,远远便撩袍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奴才给娘娘请安!奴才失职,惊扰了娘娘清静,这两个宫女新进宫,不知规矩,跑到梅林来偷懒,奴才这就……” 温幸妤盯着雪地上跪伏的几个人,打断了内侍的话:“什么李家?” 她顿了顿,艰难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是…是李明远的李家吗?” 话音落下,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跪了一地的人,纷纷头埋得更深,却一句话都不回答。 新雪反射着天光,白得刺眼。 温幸妤头晕目眩,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白着脸站了一会,忽然推开身旁试图阻拦的宫女,踉跄着朝前奔去。 斗篷掠过积雪与低垂的梅枝,细碎的梅花被拂落,落在衣襟发丝上。 温幸妤跌跌撞撞,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宫人追过来想阻拦,被她一把推开。 一路跑到拱垂殿外,不顾门口内侍的阻拦,用力推开了殿门。 困春莺 第145节 殿内光线略暗,暖香浮动。 祝无执正端坐案前批奏章,窗外天光透入,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 听到动静,他抬眼看去。 只见女子脸色煞白立在门前,胸口起伏不定。 他脸色微凝,眼风扫过门口,内侍立马把殿门阖起来。 “发生何事了,怎得这般着急?” 他心有猜测,面色却依旧平静,搁下朱笔,起身走到温幸妤跟前,想牵着她的手到炭炉跟前驱寒。 哪知还未拉到她的手,温幸妤就后退半步避开他的动作。 “祝长庚,春娘一家,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 未问完,嗓子就干涩到说不出剩下的话。 她一只手撑着旁边的高几,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祝无执沉默着,脸色不大好看。 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李氏满门…尽数归西。” 温幸妤抬眼,似乎没听懂祝无执在说什么。 她茫然地看着他,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 祝无执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停留,沉默了片刻,似乎是不忍重复。 他动了动唇,半晌才压低了声音:“李家人,都死了。” 温幸妤踉跄后退半步,侧腰撞到高几,上面的白釉瓷瓶晃了晃,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咔嚓”裂成了几瓣,梅花也从枝干上散落。 她仰头看着祝无执低垂的眼睫,满目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他们离京前还好好的……” 她盯着祝无执,想从他脸上看到撒谎的痕迹。 可惜没有。 祝无执看着她,凤眸中满含悲色。 温幸妤晃了晃,喉咙涌上一股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可能死了?怎么会死了呢? 明明离京前,春娘和安安都好好的。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祝无执叹了口气,想上前扶她,却被一把甩开了手。 无奈,他只好以委婉的措辞,把实情说了出来。 待祝无执说完,温幸妤只觉得眼前景象霎时扭曲,一切都在旋转坍塌。 春娘……她为数不多在意的人,就这么被害死了。 温幸妤恍惚看见薛见春明媚的眼睛,想起去岁她摸着肚子,满脸幸福的模样。 想到好友因李明远这个畜生含恨而亡,她悲痛欲绝,几乎站不稳。 她闭了闭眼,咽下口中的血沫,透过眩晕的视线,死死盯着祝无执沉默的脸。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何要伪造信笺瞒着我?” 祝无执解释道:“我怕你悲伤过度,伤了身子,想找个好些的时机,再……” 温幸妤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道:“春娘和李明远的仇怨,你早知道,对不对?” 李明远和他关系那样好,他有种又掌握着皇城司,定然对两家的血海深仇了解的很清楚。 祝无执没想到温幸妤这么敏锐。 他心底升起一股恐慌,下意识要否认,可对上她悲恨含泪的双目,话到嘴边就变了。 “是。” 既然瞒不住,不如全然承认。 温幸妤双目赤红,咬牙看着祝无执,尖厉怒骂: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仇怨?!” “你若是早点告诉我,春娘也不必受这种苦痛!” “你跟李明远果真是一丘之貉,自私自利,卑鄙小人!” 祝无执听到她崩溃的质问,好声好气解释,怕她情绪进一步失控。 “此事的确是我的疏忽,我不曾想到会这般惨烈,而且我当时劝……” 不等他说完,温幸妤觉得喉头腥甜再也压不住,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随即身体一软,向地上倒去。 “妤娘!” 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了祝无执惊慌失措的脸。 * 太医来看过后,说温幸妤是情绪激荡,气血逆流导致的昏迷。 祝无执守在她旁边,从白天一直到夜里,直到王怀吉来禀,说有朝臣因燕云战事求见,他才短暂离开了一个多时辰。 准备回仁明殿时,天上又飘起雪花,庭院里的竹子上压了一层积雪,时而发出弯折的轻响。 祝无执到殿外,问了守夜的宫人几句,听到温幸妤不久前醒了一次,喝了点水又沉沉睡去,心中的忧虑总算轻了几分。 他推门进去,照看的宫人便自觉退了出去。把大氅解开挂起来后,走到炭炉旁边散了散身上的冷气,才往内室走。 为了温幸妤能好好休息,内室只燃了一支蜡烛,光线十分昏暗。 他安静坐到床边,温幸妤脸色苍白,发丝被冷汗粘在脸颊和脖颈上,口中时不时溢出两句模糊的呓语,面色痛苦,看起来像是做了噩梦。 他皱了皱眉,起身拿来了半湿的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她脸和颈上的冷汗。 外面忽然起了狂风,雪片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窗外的树枝似乎被压断了,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温幸妤紧紧攥着被子,在风雪呼啸声中,短促惊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祝无执把她半抱起来搂进怀里,抚着她后背披散的青丝,凑近耳边轻哄:“别怕,只是梦。” 温幸妤伏在他怀里,肩膀颤动着,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半张脸。 “我梦到我变成了春娘。” 她喘息急促,似乎还未从噩梦中清醒,惊慌不已。 闻言祝无执心口一窒,脑海里浮现出李明远那日在樊楼的讲述。 直到胸膛衣襟被温热的泪水濡湿,他才回过神。 “只是梦而已,你怎么会是她?”  他轻拍她后背,在安抚她,仿佛也在安慰自己:“我不是李明远,你也不是……” 祝无执话还未说完,感觉到心口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松开温幸妤。 窗户忽然被风吹开,寒风和飞雪涌入,烛火猛地摇曳,随之骤然熄灭,殿内暖光彻底消失。 窗外的惨淡的雪光洒入,将温幸妤的面容照得惨白如鬼。 他缓缓低头看去,胸口刺着一把匕首。血液渗透月白色的衣料,大片刺目的红。 她的手还握在柄上,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柔白的皮肤,滴滴答答落在被褥上。 他面无血色,一点一点抬起眼,唇瓣翕动着,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温幸妤披头散发坐在那,神情木然,声线颤抖:“你该死……” 祝无执按住她握着匕首颤抖不止的手,动了动唇,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呢喃。 “你竟想杀了我……” 温幸妤像是如梦初醒,猛地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缩到床里侧。 祝无执捂着伤口,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沉默了几息,终再没说什么,扶着床架摇摇晃晃站起来。 殿外风雪交加,他强撑着走出去,殿外的王怀吉吓了一跳,正要喊人,就被他制止了。 “莫要声张。” 王怀吉立马噤声,着急忙慌差人去偷偷请太医来,然后扶着祝无执去了拱垂殿后殿。 太医来得很快,头上肩上落了不少雪花,脸冻得通红。 祝无执半躺在榻上,脸色泛白,太医见伤在心口处,登时大惊失色。 他忙不迭从药箱拿出东西,跪在床边为祝无执清理上药,然后退了出去。 或许是天色太暗,也或许是温幸妤神智不清,本应该刺近心口的匕首偏离几寸,擦着心口处旧伤的瘢痕捅入。 只差一点点,他就真的被温幸妤杀死了。 拔出来的刀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刃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他拿起来看,发现这是他摆在仁明殿书房博古架上,时而把玩的匕首。柄上镶嵌着宝石,刀锋并不锋利。 她应当是在他离开的一个多时辰中,趁宫人不注意,醒来后把匕首藏在了枕头下。 祝无执以为自己会悲怒交加,命人杀了温幸妤。但他一想到温幸妤惨白的脸,还有那句满含恨意和恐惧的“你该死”,心底就只剩下悲凉。 她畏惧他,厌恶他,甚至想杀了他。 祝无执看着匕首上的血迹,觉得很难过沮丧。 本以为她会慢慢习惯宫里的生活,从而一点点接受他,忘记过去的不愉快,结果李家就出了事,把他跟她的关系再次推向深渊。 如果当初他多劝几句李明远,甚至以强硬手段帮他解决这件事,他们或许就不会走上绝路,温幸妤也不会恨透了他。 这是他的疏忽。 困春莺 第146节 覆水难收,她不会跟他重修旧好了。 王怀吉站在旁边,偷瞄着皇帝静默苍白的面容,小声道:“陛下,娘娘那边……” 【作者有话说】 两点左右还有一章[狗头叼玫瑰] 92 第92章 ◎悔悟◎ 窗外风雪依旧,白茫茫一片,无边雪色连着黑夜,阴森凄冷。 祝无执似乎没有听到王怀吉的话,怔忡地望着窗外。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同州的冬天。 那院宅子有些旧,寒冷的风总是钻入门窗和墙的缝隙,尤其雪夜,哪怕有炭盆也还是有些冷。 或许是小时候差点冻死街头,温幸妤很怕冷,每每雪夜熟睡后,都会下意识蜷缩着靠近他。 最开始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总是嫌她麻烦,却也没有拒绝,让她靠着依偎他睡。 那时候温幸妤十九岁,一双杏眼像是春日清澈的溪水,总是怯怯的,说话柔声细语,有时候清晨醒来发现自己靠着他,就会从脸红到脖子,垂着头一个劲儿说对不住。 他会皱着眉一言不发起身,并不理会她的无措。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明明是这样的小事,他却还记得那样清晰。 后来明明他有很多次机会求得她的真心,可他太自以为是,亲手把二人的关系,一步步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祝无执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半晌,他把匕首放回去,哑声吩咐:“命宫人好生照料她,此事不要声张。” “若有人敢说漏嘴…杀无赦。” 他舍不得怪罪她,哪怕她要杀了他。 * 祝无执离开后,温幸妤在床里侧坐了很久,直到宫女点灯,屋内亮起来,她才恢复了几分神智。 宫女端来了热水,帮她洗净手上干涸的血迹,擦干水珠,又换掉了沾血的被褥,便无声退了出去。 太医来为她诊脉,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刀刃入肉的滞涩,和鲜血流淌在手上的温热感挥之不去。 她害怕杀人,但她不后悔刺了祝无执一刀,那是他欠她的。 他强迫她,折辱她,圈禁她,逼走了雀娘,还是春娘自尽的推手之一。 他该死。 她本打算杀了他就自尽的,雀娘已经远赴岭南,这辈子都很难再见,那里气候不大好,但民风淳朴,想必会过得很好,起码比在她身边要好。 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她留念的人和事了。 只可惜匕首偏了,祝无执没死。 他会怎么处置她,处死她吗? 温幸妤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雪,把脸埋在膝上,麻木到眼泪流都流不出来。 * 祝无执哪怕被刺伤,也没有耽搁上朝,只是处理政务到底慢了很多。他一连几日脸色苍白,朝臣心腹看出了问题,私下问的时候,他只摇头说无碍。 从那夜后,他就没有去看温幸妤。 一想到那天她惨白着脸瑟缩到床里侧,他就不知如何面对她。 他没想好该如何处理二人间的关系,只是每日频繁询问宫人和太医她的情况。 听到她清醒后就整日木然地坐在窗边发呆,话也不说,饭也不吃,似乎想以绝食对抗一切。 他很担忧,但不论派谁去劝,温幸妤都不为所动。 她两日水米未进,祝无执焦躁不已,明知不能逼迫她,但为了她能好好吃饭,还是给宫人下了令。 一顿不吃,就杖杀仁明殿一个宫人。 听宫人说,温幸妤得知这个消息后,像疯了一般,忽然又哭又笑,随之蓦地恢复平静,让宫人端饭。 不管怎么样,方法是管用的,哪怕她更恨他,至少多少能吃点东西。 祝无执稍微安心些,想去看她,又怕再次刺激到她,踌躇之下,决定准备等她精神好一些了,也等他想好解决矛盾的办法,再前去看望。 过了十日,他伤恢复了一些,脸色也没那么苍白,只是政务愈发繁忙,时常批奏章到半夜,有时眼前会阵阵发黑。 这一年多,由于沈为开投靠辽国,燕云战事陷入焦灼,剩下两州久攻不下。 早晨的时候召见了朝臣商事,一直到晌午才有空歇息。 窗外天光明亮,积雪映着日光,有些晃眼。 宫人悄然摆膳,案上碗碟渐次罗列,清素雅致。 祝无执没什么胃口,目光随意掠过,忽然停顿在案角。 那摆着一碟桂花糕,色泽淡黄,精致小巧。 他执箸的手悬在半空,目光凝在糕点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年在胡杨村。 抵达那里时正值秋日,院子里那颗高大的桂花树坠满淡黄碎花,风一吹便簌簌而落。 有天他回去,温幸妤做了一碟桂花糕,卖相并不好。面对她期待又局促的眼神,他拈起一块尝了, 那块桂花糕的味道已经模糊了,依稀是难以下咽的。唯一清晰的,是他记得最后温幸妤默默把那一碟糕点都吃了。 当时她失落吗?大抵是的。 他回过神,伸手夹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下。 甜而不腻,桂花香气弥漫。 他缓慢咀嚼着,突然想起了当初那块桂花糕的味道。 又干又甜,咽下去的时候会噎嗓子。 不知怎么回事,祝无执觉得口中的桂花糕,在口中弥漫出一股涩然滋味,让他的牙齿都变得酸涩难以咀嚼。 当初他没有珍惜那碟桂花糕,一如他后来没有珍惜她赤忱的爱。 他默然搁箸,霍然起身。 祝无执觉得,他得去见她,逃避不是长久之计。 推开殿门,刺骨寒风卷着残雪扑面而来,门外花池积雪成堆,光芒晃眼。 他走下台阶,脚下积雪咯吱作响,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 一心想快点见到她。 他想郑重给她说声对不住,他想好好表明心迹,求得她的原谅。 王怀吉和其他宫人在后边追着,气喘吁吁。 到了仁明殿,有宫人正在扫积雪,见到祝无执,立马放下扫帚跪下行礼。 他随意挥了挥手,一面阔步往檐下走,一面询问:“妤娘如何了?用过膳了吗?” 宫人低垂着头,恭敬道:“回陛下,娘娘胃口不大好,半个时辰前用了些清粥小菜,方才说要午歇,让奴才们不要打扰。” 祝无执嗯了一声,轻轻推殿门。 随着门扇缓缓分开,光线一点点扩大,直到将整个屋子照亮。 待他望进去,仅仅一眼,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一双青色的绣鞋逆着光,在空中荡啊荡,荡啊荡。鞋上的珠子折射日光,刺得他双目剧痛,恍惚间,青色的绣鞋变成了红色,视线缓缓上移,温幸妤的脸和母亲的脸,在冷光中交错重叠。 旧日噩梦重现,祝无执眼前骤然昏黑。 “妤娘!” 他跌跌撞撞进去,被门槛绊倒,撞倒了高几上的花瓶,掌心按在碎裂的瓷片上,却毫无知觉,即刻爬起来到温幸妤跟前,环抱住她悬着的身体,向上托举,把她从白绫中救下来。 祝无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她躺在他怀里,脖颈上赫然是一道青紫痕迹。 “陛下!” 王怀吉刚带着随侍赶到,就看到了这一幕,他瞪大了眼睛,旋即反应过来,急声催促身后怔住的宫人: “快快快,快去请太医,全请来,快点!” 宫人们才恍然回神,连滚带爬奔出仁明殿。 祝无执好似没听到,一向沉静的面色彻底崩塌,他惊慌不已,沾血的手指抚着她的脸。 “妤娘,妤娘……你醒醒,你别吓我。” “你别吓我……” 他声线颤抖哽咽,一面呼唤,一面抖着手指,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 待感受到微弱的跳动,他僵冷的身躯才恢复一点知觉。 赶忙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人站起来,放回到内室床榻上。 他坐在床边,俯身捂着脸,手指还在微微发颤。 几个太医赶到后,看到温幸妤脖颈上一道勒痕,登时大惊失色,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慌忙跪在地上诊脉,扒开眼皮看瞳孔。 确定还有得救,几个太医才算松了半口气,擦着额头的冷汗,施针救人。 过了许久,太医才收好银针,躬身回禀:“回陛下,好在发现的及时,娘娘无甚大碍。” “只是喉骨受了些伤,会影响吞咽和说话,约莫月余才能恢复。”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惨白的脸,嗯了一声,“她何时能醒来?” 困春莺 第147节 嗓音沙哑不已。 太医道:“快的话今天晚上,慢的话……可能三四天也说不定。” 祝无执没有看他们,目光紧紧落在她脸上。 “退下罢。” 太医看着他掌心被碎瓷片扎得鲜血淋漓,脸和衣襟上都沾着星点血迹,小心开口:“陛下,您的手……” 祝无执这才垂眼看向自己的手,痛觉姗姗来迟。 他颔首,太医便跪在他脚边,帮他把扎在肉里的碎片夹出来,清理干净后上药包扎。 所有人都退出去后,祝无执怔怔地坐在床边,好似在看床上那人的脸,又好似在看别的什么。 宛若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傍晚宫人端来了药,祝无执才恍然回神,把温幸妤半抱在怀里,用瓷勺一点点把汤药灌进去。 或许是一心求死,她牙关闭得很紧,药洒出去不少。 祝无执擦净她唇边的药汁,又命宫人煎了一碗,晾好后继续给她喂,直到达到太医说的药量。 夜里下起了雪,温幸妤未醒。 第二日,她依旧未醒。 祝无执一直守着,下巴生了淡青的胡茬,衣袍皱皱巴巴,不修边幅,狼狈至极。 他水米未尽,也没有去上朝。 直到第三日夜,温幸妤睫毛动了动,有了要清醒的迹象。 意识到她即将要醒过来,祝无执却不敢留下了。 他害怕她醒来看到他,会再次崩溃寻死。他害怕看到她惊惧绝望的眼神,甚至连想象都不敢。 祝无执扶着床架,撑起僵硬的身体,缓慢离开了仁明殿。 外面寒风凛冽,雪片如织,皇城和远处的山峰,在弥漫的雪雾里只剩模糊萧瑟的轮廓。 万物都迷蒙着,他眺目望着漆黑的天,冰凉的雪片落在脸上,带走温度融化成水,寒彻骨髓。 他缓缓收回视线,回到拱垂殿。 祝无执沐浴更衣后,坐在御案边,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章,一点要看的心思都没有。 他静坐了一会,只要一想到温幸妤悬梁自尽的场景,呼吸就会滞涩。 是他太迟钝,竟没发现她心存死志。 他曾以为她懦弱愚钝,后来又认为她赤忱坚韧,而如今……才明白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刚烈至极。 她是被他一步步逼上绝路的。 温幸妤就像是他生命里一只生机勃勃的鸟儿,他自私的把属于天际的鸟儿关进笼子里,据为己有。他囚着她,强迫她陪伴他,渴望和她长长久久。 这只鸟儿无数次冲破了牢笼,弄得遍体鳞伤,可都被他无情捉了回去。 他自以为是的为她打造了金丝笼,折断了她的羽翼,本以为这样就会令她屈服,让她放弃飞离。 她渐渐失去了鲜活,羽毛变得灰暗,却依旧撞得头破血流,哪怕是死,也要离开囚笼,离开他身侧。 祝无执想到过去,他无数次说过宁愿她死,都得留在他身边的话。 可事情真到了这一步,他却觉得慌乱恐惧。 他不想她死,他要她好好活着。 祝无执怔忡坐了很久,随侍的宫人都垂头静立在角落,战战兢兢。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风雪之声。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起身,三两步走到旁侧的博古架边,从上面拿下个匣子。 木匣咔哒一声打开,里面放着很多杂物,和富丽堂皇的宫廷格格不入。 被悉心沾好的泥人,字迹娟秀的信,放干的香丸…… 还有一卷画。 他把画取出来,拨开案上的奏章,小心翼翼展开。 那是初回汴京不久,他为温幸妤画的海棠夏困图。 当时他还没来得及画眼睛,就被赵迥宣入宫,此后再想画,却迟迟提不了笔。 他轻轻抚摸过画纸上美人的轮廓,终于明白该画一双怎样的眼睛。 祝无执命宫人研磨,他提笔,笔锋移动间,不过片刻,美人的面庞上就出现了双栩栩如生的杏眼。 眸光似水,柔韧却不柔弱。 停笔,他站在案前,静静看着这副时隔多年终于完整的画。 半晌,他眼中弥漫出浓浓的悲色,似乎做好了什么决定。 “拿火盆来。” 宫人闻言一惊,旋即领命去了,不多时便端来了火盆,放到案前后点燃。 祝无执那起画,一步步走到火盆边。 灼热的火光映着他的面容,却映不暖他苍白的脸色。 他攥着画的手指发僵,最后细细抚摸画上之人的眼睛,下一瞬,猛地松了手,将画直直掷了下去。 “腾”地一下,火舌窜高,开始吞没画上的景物和人。 每烧一寸,祝无执的脸便白一分,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抖。 窗外雪还在下,风声呼啸。 烧至上端时,他忽然俯身伸手向火盆。 王怀吉骇了一跳:“陛下!” 祝无执把画从火中捡了出来,灰烬随之飞扬起。 画烧得所剩无几,景物残缺不全,恰好余下了他刚添上的双目。 他手指被烧出燎泡,却浑然不觉,攥着它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 良久,他喃喃道:“王怀吉,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王怀吉愣了一下,旋即明白皇帝在说什么。他对两人的恩怨情仇其实了解的不算清楚,斟酌着迟迟没有回应。 祝无执似乎并不想要回答。 他缓缓转头,望着窗外的风雪,“是我对不住她。”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有点卡[爆哭] 93 第93章 ◎你走罢◎ 黑暗无边无际。 温幸妤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沧海中的小舟,不知漂了多久,要漂向何方,直到前方出现了明亮的光晕。 她一点点撑开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雾。有橘色的光影在晃动跳跃,映着织锦帐顶。 目光艰难地转动,终于聚焦。 “娘娘,您可算醒来了!” 守在一旁的宫女声音带着欣喜。 温幸妤没有应声。 她喉咙火辣辣地疼,像是吞了块烧红的碳。这般清晰的疼痛感,提醒她仍活着。 她竟然没死。 宫人们纷纷忙活起来,有人绞热帕,有人捧热汤,脚步轻悄却纷杂 温幸妤缓缓侧头,烛火下人和影子交错重叠,移动飘忽,像是幢幢鬼影。 宫女把她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上厚实的引枕,端来了粥。 她吃了几口便推开了,静默坐着,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画着花鸟图的宫灯。 过了一会,宫女端来了药碗。 “娘娘,该进药了。” 温幸妤依旧沉默,目光落在药碗上。黑沉沉的药汁映着晃动的烛光,还有一张模糊的,属于她的脸。那脸影在药汤里浮沉,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她张了张嘴,喉咙剧痛,只溢出微弱的气音,遂放弃开口,只微微点头。 小宫女会意,用玉匙舀起药汁,吹了吹,才小心地送到她唇边。 苦涩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一路灼烧着滑下喉咙,激起一阵撕裂般的刺痛。 温幸妤仿佛感觉不到,面无表情,一碗药全部喝完。 宫人端来一杯温水,她啜饮着,压下唇齿间苦涩的味道。 过了一会,殿里的鱼贯而出,只留下两个值夜的宫女。 她坐了一会,重新躺下了。 窗外风雪交加,她睁着眼到天明,看着洒在地面上的浅淡天光,温幸妤缓缓阖眼。 既然没死,那便活着罢。 * 困春莺 第148节 温幸妤悬梁自尽的事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只是朝臣发现祝无执沉默了很多,议事时频频出神,显然是心里藏了什么事。 汴京的冬天还是很冷,八年前的冬和现在的冬没有任何差别,日子照常平静往前走。 温幸妤醒来后,身边多了两个寸步不离跟着的宫女,仁明殿陈设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切尖锐的物品都被收了起来,连瓷器都没有,每天还有人清点检查殿内的东西,生怕她再次寻死。 祝无执白日里再没去过仁明殿,只有夜深人静她熟睡,才会坐到床边,悄悄看几眼。 他每天听宫人禀报,得知温幸妤嗓子能说话后,不再如从前那般一言不发,她开始和宫人说话,会找话本和游记看,有时候还会帮宫人修剪庭院里的梅树,身体和神智都在慢慢恢复,没有继续消沉下去。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对此他甚至生出几分欣喜,觉得她是不是想通了,能回到从前柔和乐观的模样。 可太医说,温幸妤喉骨处的伤是慢慢恢复了,可心病依旧在。 太医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让祝无执霎时清醒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到了十一月多的时候,温幸妤喉骨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身形也不似过去那般纤瘦,脸颊上多了点肉,看着鲜活了许多。 深宫困住了她,祝无执步步紧逼。她觉得痛苦难捱,想着妹妹在岭南此生难见,自己无牵无挂,不如一条白绫解脱,下地府去见爹娘。 可阎王却没有收她。 温幸妤觉得,死都不怕了,那还怕什么呢?幼时那样苦的生活都坚持了下去,没道理现在锦衣玉食,还坚持不下去。 * 十一月二十,雪后初晴,软红光里涌银山。 温幸妤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志怪杂记,窝在窗边的榻上看。 窗外的晴光笼在她身上,映得她眉眼愈发清淡。 正看得出神,就听到一阵缓和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朝门看去,只见一只玄靴迈入,视线上移,是腰间随行而动的玉坠,以及一张清俊的脸。 她愣了一瞬,坐直了身子。 祝无执停在她面前,她仰头看去,撞上他冷漠的视线。 和月余前比,他消瘦了很多,衣袍显得有些空荡,五官轮廓愈发凌厉,气质却十分沉郁。 他垂眸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沉沉,不知再想些什么,一句话都没说。 殿内陷入死寂,温幸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垂下眼,把书放在膝盖上摊开,打算直接忽视他。 “换好,随我来。” 刚翻了一页,就听到头顶传来男人略微沙哑的嗓音。 她愣了一下,接近面前递来一身衣裳,还有件素色的大氅。 温幸妤皱了皱眉,接过来散开,是件青色棉布圆领袍,看起来很朴素。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还是按照他的意思,起身去内室换。 祝无执这么长日子一次都未来过,今日前来却突然要她换男子衣袍。 他又想做什么? 温幸妤心底升起一股烦躁,换完圆领袍,穿好靴子后,坐在镜台前拆发髻。 拆了一半,她心里突然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令她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手顿在发髻上几息,她自嘲笑了笑。 他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松手。都死了一次,她为何还这么喜欢痴心妄想?* 她拆了发髻,取下钗环,摘掉耳坠,以木簪束发。 束好头发后,她出了内室,祝无执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 许是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最后定格在她脸上,又缓缓移开。 “随我来。” 温幸妤没有吭声,默默跟在他身后出了殿。 庭院里花池中的积雪折射出晃眼的光,天际湛蓝,寒冷潮湿的风吹拂过面颊,她拢了拢衣襟。 二人一路出了殿门。 门口的槐树下,王怀吉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黄骠马,鞍桥间缚着个很大的包袱,前环上还挂着水囊。 她怔了一瞬,下意识抬头看住祝无执。 四目相对。 风忽然大了些,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了温幸妤的仰起的面颊和眉毛上。 祝无执袖下的手指动了动,想为她擦去,又生生忍住。 他收回视线,牵过王怀吉手中的马,走到她跟前。 温幸妤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她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她一眨不眨看着他,在等他给一个准确的答案。 祝无执的唇瓣有些泛白,他动了动唇,好一会终于说出那几个字。 “你走罢。” 轻飘飘的像一□□。 温幸妤像是没听懂,她歪了歪头,一双杏眼映着湛蓝的天,也映着祝无执平静而苍白的面容。 祝无执静默看了她一会,袖下的手指痉挛轻抖,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他蓦地转过身闭上眼,压重了嗓音。 “走!” 再不走,他怕他反悔。 温幸如梦初醒般,心跳如擂鼓般咚咚咚狂跳起来。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王怀吉,看到对方轻轻点头,立刻毫不犹豫的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扬鞭离去。 甬道漫长,两侧是高高的宫墙,墙头积雪反射着刺目的光。 往日里重兵把守的三重宫门,此时都大敞着。 温幸妤不敢回头,握紧了缰绳,策马疾驰。 * 祝无执背对着温幸妤离开的方向,静默站着,身后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他终于按捺不住,转身看去。 青色的身影化成一个小点,映着蔚蓝的天际,像是一只飘摇的流萤。 他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去追,又克制地停住。 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祝无执却依旧没有动。 他神情怔忡,眼中满是失落和悲戚。 祝无执知道她不会为自己留下,可真当她毫不犹豫策马离去,心底还是抑制不住地生出刻骨的悲痛沮丧。 不知站了多久,寒风呼呼地吹,王怀吉冻得悄悄吸鼻涕,忍不住往手心呵气取暖。 祝无执缓缓垂下眼,哑声道:“走罢。” 王怀吉赶忙称是,随在身后一路走到拱垂殿,躬身推开了殿门。 祝无执面色平静,缓步入殿。 殿内炭炉烧得很旺,暖香浮动,祝无执感觉浑身血液像是热得沸腾起来,飞速上涌。 喉间弥漫出血腥味,他恍若无事般咽下,朝奏章堆积如山的御案走去。 王怀吉悄悄瞄皇帝平静的侧脸,思索要不要安慰几句。 正斟酌言辞,就看到离书案还有两步的祝无执,突然扶住案沿,咳出一大口血。 地上一滩鲜红的血,高大的身形摇晃了几下,直直向后倒去。 王怀吉大惊失色,“陛下!” * 温幸妤一路畅通无阻,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红墙朱瓦。 她骑在马上,俯身贴紧马颈,耳畔风声呼啸,街市、人群、坊墙……汴京的繁华与喧嚣,都成了模糊不断倒退的幻影。 她没有回头。 她不会回头。 一路出城,马踏山野松软的新雪,朝着莽莽苍山疾驰。 眼前豁然开朗,人烟渐稀,唯有连绵的山峦在雪后初晴的日光下,煜煜生辉。 天地上下一白,寒气夹杂着松针的气味,随风冲入鼻腔肺腑,冰冷又鲜活。 不知骑了多久,温幸妤握着缰绳的掌心磨破发痛,眉睫结霜。她猛地一勒缰绳,黄骠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骤然停下。 她浑身脱力,下马时没踩稳,摔在雪地上。脸埋在雪里,积雪灌进颈窝袖口,她却没有动。 良久,她才翻身仰面朝天,大口喘息。 雪光映得四野一片刺目的白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真的自由了。 将近八载,她终于能为自己活一次。 温幸妤笑了起来,从无声的笑,变成压抑的闷笑,最后放声大笑。 她笑得浑身颤抖,蜷缩在雪地上,眼角渗出不知是泪还是融化的雪。 良久,笑声渐歇,她喘着气,抬起一只手臂,挡住头顶令人眩晕的日光,透过指缝看着湛蓝无垠的天际,又缓缓闭眼。 莺鸟可能被俘获,被囚在笼子里,但是时间是流动的,任何囚禁终有到头的那天。 笼子会腐朽,莺鸟会死亡,不管怎样,都会重新获得自由。或是灵魂或是肉/体,总归会飞向属于它的那片蔚蓝天际。 困春莺 第149节 温幸妤爬起来,拍掉了身上的雪,眼中倒映着茫茫山野,水光弥漫,莹莹发亮。 很庆幸,祝无执还存有一丝良知,让她活着走出牢笼。 山野的雪再冷,也是暖的。 94 第94章 ◎自由的鸟◎ 平息了起伏的情绪,温幸妤才把马背上的包袱打开来看。 里面放着换洗衣物、匕首、她的户贴、一沓盖着官印的空白凭由,以及一袋碎银和一沓不同铺户的交子,另外还有各路州县田宅的红契。 温幸妤不免咋舌,不算那些田宅地契,光交子算起来都有三万贯,相当于正一品官员三年的俸禄了。 看着包袱,她心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怎么处理这些钱财地契。 接受?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不想接受祝无执的东西,总觉得这样还生活在他的掌控下。 可出门在外,身无分文会寸步难行。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取用一些银子,至于那些田宅地契暂且不理,日后再想办法解决,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处。 温幸妤把包袱重新放好,环顾四周后确定了她已经到了汴京城外三十里处,再往前走走就有个镇子。 她翻身上马,策马去了镇子,置办了些路上用的东西,又去李行简死前开的德善堂,打听了薛见春所葬之处,买了香烛纸钱等祭奠用的东西,动身前往墓地祭拜。 祭奠完好友,温幸妤没有歇息,她怕祝无执突然反悔,连夜策马离开京畿一带,前往同州。 同州离汴京不算太远,她几乎没怎么歇息,有时候借宿荒庙,会遇见跑商的商贩,也有去徒步去探亲的百姓。人心难测,温幸妤很少和人搭话,若有人问起,就随便编个身份。 腊月初,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温幸妤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八年前离开同州时大雪飞纷,如今回来,亦是大雪纷飞。 同州地处西北,这里的冬比汴京冷很多,温幸妤在县城停留了一日,买了件厚实的貂裘,又买了些日常所需和祭奠用的物品,策马去了胡杨村。 彤云密布,风雪迷眼。 胡杨村还是那个胡杨村,一切都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 温幸妤牵马进村,走走看看,路上遇见不少熟悉的面孔。 他们好奇地望她,有不少孩童跑到跟前,问她是谁,要找谁。这群孩童不远处,有个衣着褴褛,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正怯生生望着她,却不敢上前。 温幸妤扫过她露出一截发红皲裂的胳膊和腿,心生怜惜。 她走到小姑娘跟前,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 “姐姐……” 小姑娘声音小小的,有些局促,身子冻得一个劲发抖。 温幸妤不忍看她受冻,把包袱里一件氅衣拿出来把小姑娘裹住。 氅衣长长拖在雪地上,小姑娘缩在里面,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愣愣看着她。 温幸妤蹲下,从怀里摸出一块饴糖,“乖孩子,天气冷,快回家去罢。” 小姑娘感觉身上的衣裳好香好暖,浑身都暖融融的,暖得手脚的冻疮都开始发痒。她攥着糖,一眨不眨看着温幸妤,突然想起爹娘说过的观音娘娘。 听到眼前温柔姐姐的话,她恍然回神,垂下头轻轻摇了下。 “姐姐,我爹娘都死了,家里和外面一样冷。” 温幸妤一愣,看着小姑娘泪蒙蒙的眼睛,忽然想到了幼时的自己。 她叹了口气,牵起小姑娘的手,去了村长家。 村长已经换了人,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叔。 温幸妤说自己是陆观澜的遗孀,问了村长小姑娘的身世,知道这孩子名为李辛夷,年六岁,去年春天父母双亡,家里的亲戚都嫌她是累赘,有时候这孩子给帮忙割猪草做饭,便给口饭吃,大部分时候都不管。 村里有些好心人家,会时不时给点吃的。但他们自己的日子都不宽裕,哪能经常施舍善心呢? 村长倒是提醒过小姑娘的亲戚,人家嘴上答应的好,背地里照旧,他也没法说太多。 小辛夷饥一顿饱一顿,都六岁了,却还看着不如四五岁的孩童高。 离开村长家时,温幸妤看着小辛夷满含期待的小脸,还是没忍心放这孩子独自回家。 她回到了陆家的老宅。 院子里的桂花树比当初离开时高了很多,树冠几乎遮住半个院落。树枝上有积雪,风一吹簌簌落下,好似梨花飘扬。 她仰头看着桂花树,鬼使神差想起了祝无执。 那年冬天,他一身雪色大氅长身玉立,桂花树便是如现在这般,积雪在风中簌簌落下,飘在他的眉睫和肩头上。 后来他带她去了县城,他和她同榻而眠。 冷风吹来,一片雪花落在脸颊上,冰冰凉凉,温幸妤蓦地回神,轻轻叹了口气。 对他的怨恨,早已随着她刺去的那刀,和离开皇宫的喜悦,变淡了些许。 她眺目望着远处雪雾中朦胧的山峦,觉得大抵等日子久了,那些痛苦就会消失。 恩怨情仇,一切都会过去。 她和祝无执,此后只是陌生人。 温幸妤将有炕的东厢房简单清扫一番后,把买的日常用品放好,提着东西去看望了隔壁婶子,问她买了炭和木柴,而后点了炭盆,把炕烧热,又去伙房烧了热水,用买来猪肉和菜,做了一餐饭。 小辛夷很久没吃饱过饭,更不用说是吃肉。但哪怕饿极了,她也没有狼吞虎咽,没有夹盘子里的肉菜,而是一个劲儿扒饭。 温幸妤见状更怜惜了,给小辛夷夹了菜,柔声道:“别只吃饭,吃菜。” 小辛夷这才大着胆子夹菜吃。 夜里的时候,两个人躺在暖烘烘的炕上,温幸妤奔波了半个多月,累得够呛,很快便沉沉睡去。 小辛夷裹着厚厚的被子,却迟迟没有睡意。 窗外天黑漆漆的没有月亮,但雪光却很亮。 她悄悄翻身,看着旁边姐姐模糊的轮廓,没忍住一点点挪了过去,把头轻轻靠在对方怀里。 闻着馨香温暖的气味,她缓缓有了困意,阖上了眼睛。 风雪渐歇,万籁俱寂,破旧的屋子里,传来孩童稚嫩的呓语。 “娘亲……” * 第二天一早,温幸妤刚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她推门出去,就见伙房里烧了热水,锅里还有粥,只是不见小辛夷的身影。 温幸妤一时怔愣,回过神正欲出去寻,就见小辛夷推开远门进来,背后背着一大捆柴,脸蛋和手冻得通红。 她赶忙上前接下来,把小姑娘牵进屋里,坐在炕沿上,包裹着对方冰凉的手暖。 “你不必做这些。” 小辛夷低垂的头立刻抬了起来。 她面露恐慌,眼泪积蓄在眼眶里,“姐姐……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温幸妤摇了摇头,给她擦去眼泪:“你做得很好,但你年纪还小,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小辛夷愣住,旋即小声哭泣起来:“姐姐,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不小了,我能做饭能捡柴,还会缝补东西,我什么都会做!” 失去父母的一年,让小辛夷明白,只有“有用”,才能吃上饭,不被抛弃。 温幸妤看着小姑娘哭花的脸,不忍心说出自己很快要离开胡杨村的话。 她沉默了一会,纠结着,最终在心底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摸了摸小姑娘枯黄的头发,柔声细语哄着:“你愿不愿跟我走?我收养你好不好?” 小辛夷猫一样的抽噎声骤停,她脸上还挂着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隔着朦胧的泪,望着女子温柔的笑。 下一刻,她重重点头:“我愿意!” 温幸妤又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乖辛夷,日后就叫我干娘。” 小辛夷傻傻看着她:“不,不是姐姐吗?” 温幸妤失笑:“我比你大二十岁,怎么能当你姐姐?” 小辛夷擦干了眼泪,脆生生叫了声:“娘!” 温幸妤应声,看着小姑娘破涕为笑,眉眼愈发柔和。 收养这个孩子是她临时起意,却不是因为她愚善。 她只是觉得,以后日子还长,自己不会再嫁人,不如收养个孩子承欢膝下,日后为自己养老送终。 另外……她看到小辛夷,总是想到幼年的自己。 * 陆观澜的墓在背山靠水之处,温幸妤和小辛夷吃过晌午饭,就带着祭奠用的东西,前往山上。 金灿灿的日光洒在林间雪地上,像蒙了一层波光粼粼的水纱。 她把墓碑前的雪清扫干净,点了香烛,烧了纸钱,又把酒壶里的酒倒了大半在地上,自己喝了几口。 酒液入喉,浑身都热了起来, 她立在墓前,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眼圈慢慢红了。 陆观澜的容貌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但他的善良温柔,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却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 “观澜哥……” “对不住,这么久了才来看你。” 困春莺 第150节 她给陆观澜介绍了小辛夷,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朔风渐起,日头西沉,天色暗了下来。 她摩挲着墓碑上的字,吸了吸鼻子,起身后退两步,扬起笑脸:“观澜哥,我还会来看你。”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 她转过身,只见一只青色羽毛的鸟儿,落在墓碑上,歪头静静看着她。 温幸妤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朝鸟儿伸出手。下一刻,那鸟儿竟真的落在她腕上,乖巧地望着她。 她哽咽道:“观澜哥,是你吗?” 鸟儿像是在回应,轻轻啄了啄她的手。 温幸妤突然就压抑不住了,温热泪水溢出眼眶,滚落冰凉的脸颊。 她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鸟儿的羽毛。 鸟儿又啄了啄她的手,便飞了起来,在她身边盘旋了几圈,飞入密林消失不见。 温幸妤望着鸟儿离去的方向,悲伤不舍。 良久,她最后看了眼墓碑,牵起小辛夷的手,“走罢,回家了。” * 温幸妤离开的那天,祝无执心绪激荡下昏迷,体内蛊虫隐隐有苏醒之兆。 他昏迷了三日,心口处蔓延出一道黑线,气息微弱。心腹隐瞒了消息,对外称风寒养病。 好在第四日,远赴湘西寻解药的曹颂回来了,带来了苗寨里最厉害的巫医。 路上的时候曹颂就给巫医说了祝无执的情况,到拱垂殿后,巫医看了心口处的黑线,又放了一碗血,神情有些凝重。 这蛊毒无解,唯一能让蛊虫沉睡的药,需中母蛊者的心头血,混之其他药材,且中母蛊之人必须死亡,不然子蛊会暴动。 这也是当年祝无执母亲选择死亡的原因。 巫医给祝无执施针,又灌了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药,当日夜里人就苏醒了。 祝无执醒来时,王怀吉正靠坐在脚踏边打盹儿。 他扶着额坐起来,面容惨白,发丝披散着,昏暗的烛光在脸上摇晃,整个人像是志怪文章里的鬼魅。 王怀吉立马清醒,惊喜道:“陛下,您醒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王怀吉端了温水给他,把这几日的事倒豆子般禀报了,末了问道:“陛下,奴才现在就去请巫医过来?” 祝无执放下茶杯,哑声道:“保护妤娘的暗卫可传信来?” 王怀吉一愣,没想到皇帝第一件事是问这个。 他暗自叹气,心说陛下这般冷心冷情的枭雄人物,竟是个痴情种。为了个并不出色的女人,几乎丧命。 他如实禀道:“回陛下,昨儿来信,说娘…温娘子往同州方向去了。” 闻言,祝无执长睫微垂,眼下一片阴影。 同州……他自嘲笑了笑,眸光泛着苦涩。 她心里竟还装着陆观澜。 曾经他以为死人不过尔尔,时间会冲淡一切。现在方明白,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 更遑论他还伤害了她那么多次。 祝无执沉默了很久,王怀文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他道:“请巫医来罢。” 他想好好活着,这样才能一辈子暗中护她安宁。哪怕此生再无重圆的可能。 巫医来探脉,又看了他心口处的黑线,直言道:“若黑线延伸至指尖,陛下将彻底失去神智。” 祝无执皱眉:“可有解?” 巫医道:“此蛊无解。” 祝无执:“有压制的办法吗?” 巫医道:“唯一压制的药陛下幼时已服,现在……很难。” 很难,但不是没有。 祝无执听出言外之意,“您直说便是。” 巫医顿了顿,实话实说:“的确有个法子,或能短暂压制。只是这是我从一本古籍中所得,并不一定为真。” “或许会有用,或许会加速蛊虫苏醒,也或许…会让您毙命。” 祝无执沉默下来,殿内陷入死寂。 半晌,他道:“劳烦您。” 王怀吉和曹颂面色难看,却说不出劝阻的话。 这是唯一的办法。 巫医所谓的办法,是炼制另一种蛊虫,引入祝无执体内,以毒攻毒另子蛊再次沉睡。 祝无执把巫医安排到个安静清幽的宫殿,送去所需的药材和植物,方便其养蛊虫。 为以防万一,他暗中命曹颂请来了另一处寨子的祭司,以防巫医别有用心。 其后的半个月,他安排好了朝中的事务,甚至暗中寻到个隔了很多代,有祝家血脉的少年,准备当做继承人培养。若他真出了意外,就由确定好的五个心腹朝臣共同辅佐其登基。 除此之外,他从各方各面考虑,埋了很多明暗线,用以护温幸妤周全。 腊月二十,巫医准备齐全,祝无执恰好收到了关于温幸妤的密信。 他坐在床边,信有好多张,事无巨细写着温幸妤的生活。他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冷峻的眉眼变得柔和,好似能通过文字看到她安稳的生活。 信上说,妤娘收养了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离开了同州,前往她的故乡慈州。 祝无执想,她一如既往慈悲怜悯,收养个孩子也好,能陪伴她,帮她慢慢走出阴霾,解开心结。 他捏着信纸,目光投向窗外积雪压枝的梅花树,复缓缓垂眼。 看到妤娘日子安稳惬意,甚至还收养孩子,他既觉得安心欣慰,又酸涩不已。 离了他,她会过得更好,更轻松快活。 这段感情里,只有他离不开她。 95 第95章 ◎幻觉◎ 祭司检查了巫医培育的蛊虫,确定没什么异样,便从旁辅助巫医,把新蛊虫引入祝无执体内。 新蛊虫入体,心口处的子蛊被彻底吵醒。许是领地遭到侵进,子蛊暴动起来。 榻上之人衣襟松散,浑身皮肤泛着青白,血管和筋脉如同蜿蜒的小蛇暴起,两只虫子在心口处以肉眼可见的凸起蠕动着,分分合合,撕咬争夺领地。 披散墨发间的面容惨白如雪,双目紧闭,两片唇瓣却鲜妍嫣红,淡极生艳,妖如鬼魅。 两只虫子的争斗,给祝无执带来了不亚于千刀万剐般的疼痛。这种剧痛令他手臂和手指都控制不住痉挛起来,神智模糊,困意如同波涛般阵阵袭来。 他知道不能睡,如果随着困意睡去,那他将再也醒不过来。 牙关间咬了张帕子,额头青筋暴跳。 祝无执想着温幸妤的脸,想着和她的一点一滴,不论是悲伤的还是温情的,每想一遍,便能多撑一刻。 曹颂捏着剑柄,神情紧张,屏息凝神看着巫医驱使蛊虫和子蛊撕咬。 窗外天色沉沉,雪意浓重,殿内光线有些灰暗,檀香和苦涩药味交织,沉闷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心口处可怖的蠕动平息。 祝无执浑身被冷汗浸透,巫医把新蛊虫引出来后,曹颂刚松了口气,就见他突然半趴到榻沿,吐出一大口黑血,昏迷了过去。 曹颂立即拔剑横在巫医颈上,凶狠道:“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巫医叹了口气,面上不见恐惧,抬指把剑身推开,“我说过,这事有风险。” “这是你们陛下的选择。” 闻言曹颂一哽,沉着脸收了剑,三两步上前,跪到床边,焦急呼唤:“陛下,陛下您醒醒!” 巫医皱眉探脉。指下的脉忽而如雨珠迸落,忽而如溪流淙淙,十分怪异。 丧命当是不至于,但…有没有别的问题却不一定。 他思索了片刻,心底没什么章程,只得施针把人先唤醒。 祝无执唇上艳丽的血色褪去,气息微弱。 耳边传来曹颂焦急的呼唤,随着银针刺入几个大穴又抽出,他缓缓睁眼,目光有些涣散。 曹颂刚松了口气,就见祝无执的微微侧头,目光越过他,落在了殿内一处角落。 “妤娘……” 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人,苍白的脸上情绪开始起伏波动。 曹颂顺着祝无执的视线扭头看过去,什么都没看到。 “陛下,您……” 刚回过头,就见祝无执半撑起来想要下榻,下一瞬就脱力重重跌了下去。 祝无执跌伏在地上,曹颂想要扶,对方却挥开了他的手,挣扎着爬起来,赤足跌跌撞撞往殿内挂着宫灯的角落走去。 雪衣如蝶,墨发如绸,祝无执高大的身形踉跄着,眼前扭曲的光影慢慢凝定,那道清丽的身影,正站在宫灯旁,眉眼弯弯向他招手。 到了跟前,他放慢脚步,神情恓惶,“妤娘,你…你不走了吗?” “你能回来看我,还是在意我的,对不对?” 困春莺 第151节 俊美的面容苍白,眼尾泛红,脆弱的如同破碎的玉像。 祝无执这般状态,显然是陷入幻觉。曹颂和王怀吉想去唤醒他,却被巫医拦住。 巫医朝二人摇了摇头,低声道:“贸然打断会令陛下心脉尽断。” 曹颂道:“那怎么办?” 巫医道:“靠他自己挣脱幻境。” 焦急也没办法,曹颂和王怀吉只好静静等待。 祝无执的眼前只剩下那道身形。 他看着她笑吟吟伸出手,他便小心翼翼朝那只纤柔的手探去。 指尖相触,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温度,没有触觉,虚无一片。 祝无执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却没有收回手,手指从她的指尖寸寸挪动,直到覆盖住那只虚无的手。 他握着她的手,继而一步步走近那道身影,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触碰到她含笑的面容,从眉眼到唇瓣,再到轮廓,哪怕只是幻觉,也虔诚而小心的描摹着,一眨不眨贪恋地望着。 须臾,他感觉唇间血气弥漫,喉咙发出剧烈的痒意。 他松开了手,侧过脸躬身剧烈咳嗽,鲜血星星点点喷溅在地上。 待平息下咳意,祝无执直起身,没有再看那道幻影,哑声道:“过来扶我。” 曹颂反应过来这是清醒了,立即上前把祝无执扶到床边。 巫医又给祝无执探了脉,方才古怪的脉象已经平稳,体内的子蛊也沉睡下去。 他道:“陛下,子蛊沉睡,您性命暂且无碍,只是……” 祝无执王怀吉接过端来的温水漱口,用帕子沾去唇上的水后,面色平静:“直言便是。” 巫医这才继续道:“这以毒攻毒的法子,似乎有致幻的后遗症。” “目前尚且不知如何解决,但可以确定的是,陛下每隔一段时日会出现幻觉,并且需您自己挣脱。” 祝无执有所预料,沉默了一会,回道:“好,朕知道了。” 他面色疲惫,摆了摆手:“退下罢。” 巫医犹豫了一会,想到皇帝允诺过给寨子的好处,想到出门前族人们殷殷期盼的目光,终下定了决心,开口道:“陛下,方才我新蛊虫引出来,准备装罐的时候,发现这虫子身上沾了一点子蛊的毒液。” “每种子蛊不同,所含毒液千差万别。我或许能通过这沾出来的一点毒液,培育出彻底杀死子蛊的新蛊虫。” 祝无执一愣,问道:“可有风险?” 巫医点头:“自然有的,或许比此次还要凶险。” 祝无执没有丝毫犹豫:“您尽管去做,培育蛊虫需要什么,尽可跟殿内的宫人提。” 为了让巫医放心,他又道:“你不必担心,就算朕不幸亡故,允诺你们寨子的事也依旧作数,曹颂也会把你安然送回湘西。” 说罢,他扫了眼曹颂。 曹颂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最终向巫医拱手:“您尽可放心,我惟奉陛下诏命,必竭力为之。” 巫医和曹颂一道来的京城,知道对方非恶人。 他拍了拍曹颂的肩膀:“好。” 说罢便朝祝无执拱手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祝无执和曹颂又谈了会话,曹颂也退下了,只留下王怀吉在旁侧伺候。 身体虚弱疲惫,他去后殿浴池沐浴,换了身洁净干燥的寝衣,而后便躺在榻上昏昏睡去。 * 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桃花暖风拂绿水的季节。 慈州城内,晨光熹微,寂静的街道上,有铺子已经开门,半卷竹帘内飘出缕缕清香,清冽如新雪初融,又似沉木微醺。 铺子不大,却十分雅致。窗沿青瓷瓶盛着初采的花,竹节香筒和雕花木匣于架上排列,有木签悬挂,上面写着雪中春信、二苏旧局等不同的香名,方便顾客挑选。 温幸妤立在柜台后拨算筹,一身素净的青色褙子,暖白长裙。 她微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细颈,发髻只松松挽就,斜插一支银簪,浑身上下别无赘饰,清丽素雅。 年关前,温幸妤给妹妹去了封信,说了自己的情况,而后带着小辛夷回了老家慈州。 她先回了趟村子,站在村口,入目是熟悉的山水田地,是陌生的院落和面孔。 温幸妤很失落难过。 一场天灾,村里的人尽数丧命,旧人不在,如今村中的百姓皆是新迁来的。 她走到幼时常爬的那颗大槐树下,摸着粗糙的树干,模糊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静默站了许久,她收拾好情绪,离开了村子。 温幸妤在慈州城买了院一进宅子,熟悉了此处后,盘下了个小小的铺面,做制香卖香的买卖。 慈州很小,本地商贩间大多熟识,温幸妤一个外地人,还是个带孩子的寡妇,最开始生意很不好做。 先不说卖不卖得出去,光打着买香名头骚扰她的地痞流氓和伪君子,都有好多个。 温幸妤曾在覃娘子的铺子里做过工,见得多了也知道这种人怎么处理,她观察了几天,从街坊邻居那了解到这些人的家世背景。 确定无官宦子弟后,通过送礼、让利等方式,请求慈州一有名望的陈氏乡绅成为铺子的靠山,挂出"陈府关照"的牌子,并且雇佣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防止有人闹事。 那些地痞流氓老实后,温幸妤觉得这样还不太稳妥,女子做生意不易,要想不被人做局,还是得搭上官府这条路。 虽说过程曲折了些,但最后也算达到了目的。通判的族妹入股香坊,要求分两成利润。 这一番工夫下去,不论是地痞流氓,还是衣冠禽兽,都不敢再骚扰她,再加上她的香本就做得极好,铺子名声很快传了出去。 正算账,就听得一道清悦女声传来。 “温娘子,前日所订的鹅梨香可得了?” 闻声抬首,温幸妤看到是熟客,笑意清浅:“陈夫人早,已备下了。” 她转身,取出一只白瓷盒。 揭开盒盖,一阵清甜之气扑面而来,仿佛春日里熟透的梨子混着花蜜的甜润,气味芬芳。 陈夫人仔细嗅闻,连连颔首,“这甜润之气温而不腻,温娘子的香一如既往上乘。” 温幸妤谦逊笑道:“夫人谬赞。” 陈夫人又夸了几句,付过银钱,将瓷盒纳入袖中,步履轻盈去了。 过了一会,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取香的客人,不乏富户员外,以及官府的人。 送走客人,温幸妤稍得清静,便移步至角落小案。案上置着一套杵子,并几碟研细的香末。 她挽起袖子,拈起一小块乳香,投入玉臼之中,杵子轻落,不急不缓。 晌午,温暖日光洒入铺子,熏得人昏昏欲睡。 温幸妤坐在柜台前,撑着下巴打盹儿。 “娘亲,我来啦!” 抬眼看去,只见个十五六的少女,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来,手中提着食盒。 她起身迎过去,俯身把小辛夷抱了起来。 不过三个多月,小姑娘在精心养护下,枯黄的发丝变得顺滑,小脸也变得白白嫩嫩,可爱至极。 铺子生意忙,温幸妤花钱把小辛夷送入通判家的女学,旁边提着食盒的是她雇来照顾小辛夷的婢女,名唤宝杏。 “乖宝儿,今早有没有好好听先生讲课?有没有听宝杏姐姐的话?” 小辛夷抱着温幸妤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她的脸颊。 “当然啦,娘亲我最听话,先生和宝杏姐姐都说我很棒,说不定长大能考女状元!” 一旁的宝杏忍俊不禁。 “夫人你不知道,咱们小辛夷可讨人喜欢啦,现在通判府的两个小姐都把她当妹妹,可宝贝呢。” 温幸妤把小辛夷放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咱们小辛夷当然是顶好的孩子。” 窗外杏花正开到将残未残之际,残粉花瓣被风吹落,打着旋儿飘入窗棂,像未融尽的春雪落在她肩头。 春深日暖,不过落花一肩,亲人在侧。 小辛夷有些羞赧,拉着温幸妤去后堂用饭。 吃过饭,温幸妤让宝杏领着她回去午歇。 临走前,小辛夷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温*幸妤,指了指街道斜对面三层高的茶楼。 “娘亲,斜对面茶楼三楼的窗口,这几天都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叔叔。” 她歪了歪头,神情疑惑:“他好像在看娘亲。” 【作者有话说】 晚上十点和凌晨两点左右,还会掉落新章[狗头叼玫瑰] 96 第96章 ◎远望◎ 小姑娘软糯的嗓音在耳畔回荡,温幸妤神情怔愣,脸色有些发白。 她扶住旁边的柜台,扯出一抹强笑:“许是有人在楼上观景。” 小辛夷很敏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上前揪住温幸妤的衣摆,仰头看她:“娘亲,你怎么了?” 困春莺 第152节 温幸妤摸了摸她的脑袋,哄道:“我没事,乖宝儿,和宝杏姐姐回去午歇罢。” 说罢,给宝杏使了眼色。 小辛夷虽担心娘亲,却还是让宝杏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晌午的街道冷冷清清,行人稀疏,温幸妤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手中捏着一柄竹扇,心绪不宁。 小辛夷说的男人,会不会是祝无执? 一想到他可能反悔追了过来,温幸妤便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呼吸不畅。 此时此刻,她甚至没有勇气站在门口向茶楼看一眼。 她离开汴京已有四个多月,起初的惶然随着日子慢慢淡去。可如今从幼童口中得知这样模糊的消息,她便再次乱了心神。 温幸妤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和祝无执的纠葛。 良久,她定了心神,睁开眼去找雇的伙计阿富和阿贵两兄弟,让他们暗中观察斜对面的茶楼,若有异常,不要打草惊蛇,立即通禀她。 温幸妤固然舍不得这辛苦经营的铺子,但比起这些身外之物,她更怕祝无执把她抓回去。 如果他真有这种苗头,那她就带着小辛夷立刻离开慈州。不管走不走得脱,先走了再说。 * 阿富阿贵两兄弟一连观察了七八日,对面茶楼都没有出现小辛夷口中的男人。 保险起见,两人去向茶楼里的伙计套话,得知近半个多月都没有那样顾客来。 温幸妤这几日每次路过茶楼,也会观察一二。直到有一日看到个身着月白长袍的陌生书生,才稍稍放心了些。 她安慰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日子又恢复平静,即将入夏,她改良研制了清新的夏香。 为了和通判府保持良好的联络,她装里一匣子上等香丸,先给通判府邸送了拜帖,得到回信后,按照约定的日子亲自送了过去。 通判府邸地处流水巷,门庭若市。 入府后引路管事在前,温幸妤随后。府中景观清幽雅致,太湖石堆叠如山,石间藤萝垂挂,新绿如瀑,花圃中团团簇簇奇花争艳,胭脂红、玉楼春、金带围等,尤以芍药为最。 引路管事引着她穿月洞门,视线豁然开朗。 曲折游廊外,一片清波荡漾开来,正是引活水挖凿的小湖。 水色澄碧,倒映着岸边依依垂柳。水榭临湖而建,三面临风,湘妃竹帘半卷,露出里面人影晃动,丝竹管弦与男子纵声谈笑之声。 是男客宴饮之地。 温幸妤心中了然,怪不得今日通判府这么多人,想必是设了春日宴。 管事看到她的目光,笑着解释:“今日老爷休沐,于府中宴请友人。” “温娘子稍等可莫要乱跑,当心冒犯了贵人。” 这话说得很直白。 士农工商,商户地位低下,哪怕是通判府里的老仆从,也比小商贩有面。 温幸妤也不生气,笑着点头:“多谢提点,我明白的。” 管家不再多言,领着她朝转弯处走。 谁料刚转过游廊,温幸妤就和人撞了个正着。 她差点被撞倒,怀里的匣子哐一声掉在地上。 温幸妤赶忙蹲下去捡,一只修长的手也伸到了面前。 她抬眼,入目是个陌生的面孔。 青年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生得还算俊朗,肤色白皙,鼻梁高挺,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风流蕴藉。 两人对视,那双微微上扬的狐狸眼中的神色,莫名让温幸妤觉得不舒服。 “是在下没看清路,还请这位娘子莫要怪罪。” 温幸妤避开他的手,把匣子抱起来,摇了摇头:“无妨。” 管家一看清男子容貌,额头霎时渗出冷汗,躬身行礼:“柳公子安好。” 那柳公子微微颔首,平易近人。 管家微微挪动脚步,不动声色半挡住温幸妤,恭敬道:“柳公子见谅,夫人着急见温娘子,奴才先行告退。” 说罢,给温幸妤暗自使了眼色。 温幸妤明了,意识到这人身份怕是不一般,正欲和管家离开。 那青年却袍袖轻扬,挡在了她的去路之上。 “温娘子留步。” 柳公子开口,嗓音清朗温润,带着官宦子弟特有的从容。 他手中素面折扇合拢轻点,虚虚指向温幸妤怀中的紫檀木匣,动作优雅。 “这匣中香气氤氲,竟比杨叔府邸的花圃还芬芳醉人,”他目光含笑,在匣上流连一瞬,便自然而然地上移,落在温幸妤清丽姣好的面容上,“不知是何等奇珍?在下可否一饱眼福?” 说话间,柳公子执扇的右手手腕微转,展开的扇面不经意般,轻轻拂过温幸妤抱着匣子的手腕。 温幸妤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后退两步,只微微垂首:“公子谬赞,不过是寻常熏香,难登大雅之堂。” 声音不高,从容平和,带着商贾惯有的圆滑。 她微微福身,恭谨道:“夫人尚在等候此物,民女不敢耽搁,告罪先行一步。” 说罢,不等眼前这位柳公子回答,随即利落地侧转身,跟着管事朝游廊尽头走去。 游廊外桃花瓣簌簌飘入,堆积在地上,温幸妤天青色的裙裾拂过,飘扬若流云。 柳怀玉立在原地,唇边温雅的笑意未减,目光追随着逐渐消失的背影。 待倩影消失,他缓缓收回折扇,轻轻在掌心敲了两下,眸光闪烁,带着浓稠的兴味。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小小香坊商户,却拥万贯家财……” * 内院花厅,紫檀木圆桌旁,围坐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品茗闲谈。 主位上坐着通判夫人,年约四十许,面容端庄,见到她来了,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笑。 温幸妤见状,立刻明白这是通判夫人帮她拉生意,打名气。 这香坊有通判夫人的小姑子入股分红,她们自然会帮她拉拢顾客。 虽然明白是趋利而为,但她还是心存感激。 温幸妤步入厅中,敛衽行礼,姿态恭谨而不卑怯:“夫人万福。” “温娘子不必多礼,”通判夫人含笑抬手,目光落在她捧着的木匣上,带着了然的笑意,“可是新研制的夏香?” “正是。” 温幸妤上前,将木匣置于夫人身前的紫檀小几上,轻轻打开匣盖。 匣内上下两层,摆放着四十六颗剔透的香丸。 恰有春风入窗,香丸散发出阵阵清香。初嗅如春日夜雨般湿漉漉微凉,再嗅又有甜而不腻的花香,尾香还有几分雅致竹香,分外宜人。 暮春天气渐热,这香气似能驱散热气。 众夫人细细嗅着,连连夸赞。 “温娘子的香果真与众不同。” “你那可还有剩的?改日给我家府上也送些,价格什么的好说。” 温幸妤言辞谦逊,一一记下各夫人的要求,并未收取定金。 末了,她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 回到香坊,温幸妤想到通判府邸碰见的青年,心底隐有不安。 她托人暗中打听,次日得知这柳公子,乃是河东路转运使的嫡次子,名唤柳怀玉,年二十五,科举中第后任地方七品官,不久后辞官归家,此后再未入仕。 这人此次前来慈州,似乎是为了办什么事。 为以防万一,她让请的护卫严加戒备着。 又隔了几日,正当温幸妤逐渐放松时,柳怀玉身边的小厮突然登门造访。 小厮点名要了几种香,说要新制的,而后给了宅院的地址,让温幸妤按时送过去。 温幸妤自然不敢自己上门送东西,他差阿富拿着熏香匣子去了。 隔了几日,那小厮再次上门,又点了几种香,说“我家公子爱美,上次送货的人长得有碍瞻观”。 言外之意是让容色尚可的人去送。 温幸妤明白这柳怀玉是为了逼她亲自去。 她嘴上应下,做好熏香后,花银子雇了个容貌清俊的书生送货。 这次后柳怀玉的小厮许久未上门。 就当温幸妤以为他放弃的时候,柳怀玉的小厮又来了。 这次没有拐弯抹角,直言必须温幸妤去送。 温幸妤明白柳府是龙潭虎穴,她若敢去,那便是有去无回。 她思来想去,决定先避避风头。寻了个借口,说自己染了风寒,不便去送货,且要关店一段时日。 小厮撂了句不识好歹,转身走了。 温幸妤眼皮跳得厉害,她不等小厮走远,跟前来买香的客人告了罪,把该送的货送完,关了店铺的门,回到买的小宅子。 次日一早,她给通判府送了拜帖,晌午就收到回信,入府见到通判夫人。 通判夫人是个良善人,没有拐弯抹角,把她拉到屋子里,屏退左右说了些话。 “柳怀玉此人风流倜傥,并未娶妻生子,后院只有两个妾。不过……一个是寡妇,一个是被原夫家休弃的年轻娘子。” 困春莺 第153节 温幸妤脸色煞白。 被休弃的年轻娘子……谁知是被迫休的,还是主动休的。 她怎么就招惹到这种人? 通判夫人看温幸妤脸色难看,叹了口气:“转运使的公子哪能是我们惹得起的。” 她顿了顿,暗自打量温幸妤的神色:“小温啊,你要是有什么靠山……就去求求情罢。” 温幸妤神色微凝,听出来是在试探她背后是否有人。 这是柳怀玉示意的? 她不动声色,叹了口气道:“夫人说笑了,民女不过山野村妇,哪里来的靠山呢?” “要是有靠山,我就不必如今这般抛头露面了。” 通判夫人扫过温幸妤的眉眼,看她失落惶然不似作假,才放下心来。 她拍了拍年前女子的手背,安慰道:“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你且闭店避避风头罢。” 温幸妤点头道谢,两人又说了会客套话,她便告辞出府。 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日头高照,熏风阵阵,温幸妤却觉得有些冷。 * 慈州离汴京四百里,不眠不休快马疾驰一日半可至。 祝无执体内的蛊虫沉睡后,他休养了半个多月,对温幸妤的思念之心再难抑制,于元月十五上元节前,快马加鞭抵达慈州。 那夜慈州花灯如星闪烁,她牵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温柔浅笑自星河中穿行,买了两个白兔面具,和孩子一齐戴上,露出一双澄澈含笑的杏眼。 他换了衣袍,带了人皮面具,又在摊位上买了狐狸面具带着,才敢靠近她身旁。 人流如织,他和她擦肩而过。 他眼里只有她。 她眼里盛满喧嚣万物,唯独没有他。 此后每月,祝无执都会抽出五日,前往慈州远远看温幸妤几眼。 有时候是伪装成平凡男子,在她香坊对面的茶楼,立于窗边,静默望她忙忙碌碌。这次被那小姑娘发现,他只好雇了个书生,让对方隔几日去窗边站一会,好令温幸妤放心。 有时会隐在暗处,远远望她几眼。 每每看到她受了欺负,亦或者被人排挤,他都想出手把那些杂碎剁了。 但他忍住了。 温幸妤聪慧敏锐,如果发现异常,说不定会如惊弓之鸟般逃离慈州。 他不想让她日日担忧,连觉都睡不踏实。 祝无执想着等温幸妤解决不了,他再出手。 但温幸妤都很好的解决了。 他赞叹她的聪慧,也沮丧她不需要他。 至于那几个骚扰过温幸妤的畜生,隔了一段时日,确定温幸妤不会注意到异常时,祝无执亲手割了几人的舌头,而后以各种各样的罪证,暗中操纵,把他们送入牢狱,施以刑罚。 看她香坊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祝无执真心实意为她高兴。 此次回到汴京没几日,祝无执正处理堆积的政务,就收到暗卫的来信。 看完信,他脸色蓦地阴沉下去,眸中杀意弥漫。 什么货色,也敢觊觎他的人。 【作者有话说】 二更来啦,三更在凌晨两点左右~ 求灌溉呀[猫头] 97 第97章 ◎是你◎ 为防止柳怀玉对女儿下手,温幸妤向通判夫人告罪,停了课业。 她几日闭门不出,日常所需皆由阿富阿贵兄弟采买。 歇业在家的第六日清晨,淡青的天际流云缓缓,晨光微微。 辛夷还在熟睡,温幸妤睡不踏实,早早起身洗漱。 用过早饭后,她着窄袖上衫,拿着花锄,照料院子里一方小花田。 过了不到两刻,院门忽然被“砰砰砰”砸响。 温幸妤心头一跳,握着花锄的手紧了紧。她让旁边帮忙的宝杏去开门,自己则回屋净手,往袖中藏了匕首。 院子里传来男人粗犷嘈杂的喧闹声,辛夷被吵醒,小手揉着眼睛。温幸妤柔声交代她不要出来,而后推门出去。 狭小的院落里,挤着七八个衙役,宝杏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回话。 见温幸妤出来,像是有了主心骨,即刻退到她身后。 温幸妤向几个衙役见礼,温声道:“几位大哥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为首的衙役和温幸妤有过几面之缘,知道是这小娘子和通判府有关系。 但此次事情…却不是通判府能管得了的。 他叹了口气,态度还算温和:“温娘子莫怪,哥几个贸然到访,实在是……” 温幸妤明白怕是除了大事,她神色微肃,问道:“张大哥,到底出了何事?” 张衙役道:“有百姓一纸诉状将你告上衙门,说用了你们香坊的熏香,导致妻子中毒离世。” 温幸妤面色难看。 这显然是柳怀玉做局害她。 她沉默片刻,皱眉道:“张大哥可否把详细情况告知一二?” 张衙役为人憨厚,对此倒是没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温幸妤听完,心中有了几分章程。 她道:“辛苦大哥们特地跑一趟,还请诸位吃盏茶稍等片刻,我哄好女儿,就跟你们去衙门。” 说着,她把几人引入堂屋,唤来仆从端茶倒水招待着。 她则带着宝杏进了东厢房,神色严肃:“若我三个时辰还未归,你就带着我香坊的信物,前往太原府寻宪司大人的千金,就说漕司大人之子似乎在慈州见了什么重要人物,谋划不浅。” 宪司就是提点刑狱公事,负责司法刑狱监察官员等,和转运使是制衡关系。 温幸妤在祝无执身边跟了多年,记得河东路的漕司和宪司有旧怨,经常互相弹劾,弄得祝无执烦不胜烦。那时候他经常在仁明殿批阅奏章,偶尔会跟她说这两个人的“光荣”事迹,末了冷嗤着骂句两个蠢货。 至于让宝杏带着信物去寻宪司的千金,是因为月余前她偶然和那少女打了几次交道,此后经常不远百里托送香丸去宪司府上。虽说不算攀上关系,但宪司千金因熏香的事,愿意卖她几分薄面,至少宝杏有概率进府捎话。 如果知府不管不顾把她下了狱,那便让宝杏去传信,模糊言辞,挑唆宪司大人出手对付柳家。 宝杏泪眼婆娑应了,温幸妤拍了拍她的肩,又耳语交代了其他事宜,才转身出了屋门。 抵达衙门,对簿公堂。 和温幸妤预料的差不多,那人满口是她的熏香害人,却拿不出什么有利的证据。 所谓的毒熏香,也不能证实是后来恶意添加的毒,还是原本就有的毒。 这诬陷手段,比当初沈为开做的,要拙劣太多。 她从容不迫,三言两语把问题抛了回去。 被收买的男人跳脚,知府意图直接拍板定罪,门外却突然涌来了一群百姓,阿富阿贵兄弟混在人群中,推波助澜,引导百姓怀疑知府污蔑好人。 得亏温幸妤名声不错,卖的香不仅有贵的,也有物美价廉的,深受慈州百姓喜爱。 帮她说话的人很多,百姓怀疑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 祝无执治下很严,对考核官员一事过问频繁。知州任期将到,还想着靠百姓间传出好官声,好在考核政绩时划个高等次。 面对百姓质疑,他不好当众草草定案,打了个马虎眼,把温幸妤放走。 等百姓散去,他才以温幸妤嫌疑颇重为由,命衙役围了温幸妤的宅子,不允许府中人踏出半步。 宝杏机敏,得了消息后提前出了宅子,雇了辆驴车立马出城,往太原府去了。 温幸妤得了喘息之机,回到家一面候宝杏的消息,一面着手准备第二条路。 * 被关在宅子的第二日傍晚,柳怀玉敲开院门。 日头西沉,霞光万丈。 青年一身粉衫,腰别折扇,笑容温雅,端的是风流倜傥。 温幸妤把院门开了一小半,冷着脸没有让他进院的意思。 “柳公子所为何事?” 柳怀玉心说区区商人不识好歹,面上却还挂着笑:“在下听闻娘子的香坊出了事,特来拜访,想着能不能帮助一二。” 他目光越过温幸妤的肩膀,肆意打量着院子,见陈设简朴,他不免腹诽起来。 坐拥万贯家财,却住这种破院子。 是为了财不外露,还是别有原因? 柳怀玉是个赌狗,两个月前欠下巨额债务,关键那赌坊老板他惹不起。家中老爹不管他死活把他驱逐出府,让他想办法自己解决。 这不,打瞌睡送枕头,前些日子他和保昌户铺的老板吃酒,酒过三巡,那老板醉醺醺下,无意间透露出慈州新开的那家香坊的女东家,身怀巨额财富。 柳怀玉当即决定要把这摇钱树收入囊中,解燃眉之急。 困春莺 第154节 温幸妤听着男人装腔作势的话,冷笑道:“听闻柳公子乃转运使大人之子,您不若帮我给知府打个招呼?” 柳怀玉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心下鄙夷,不愧是一身铜臭的商人。 他面色淡了几分:“温娘子好大的脸面。” 温幸妤神情淡漠:“哪里哪里,怎么能有您脸大?” 她上下扫视对方,停留在他逐渐绷不住的面容上,随之嗤笑:“衣冠楚楚,却行强盗之事,可真是无耻草包,狗都不如!” 此事不管她好声好气,亦或者出言怒骂,都不可能善了。她懒得虚与委蛇,想着先回怼出口恶气。 柳怀玉自诩天之骄子,何曾被人这般下过面子。 “你!”他怫然怒指:“好个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爷等你哭着求上门的那日!” 说罢,甩袖离去。 温幸妤砰一声把院门阖上。 回到屋子,小辛夷两颗又黑又圆的眼睛水汪汪的,脸蛋上挂着泪,担忧地看着她。 温幸妤软了神色,把女儿抱坐在膝上,温声细语哄道:“别哭呀,咱们辛夷最坚强。” 小姑娘趴在她怀里,打着哭嗝:“娘亲,坏人如果要抓您,我就代替您去坐牢。” 童言稚语,温幸妤一愣,心底弥漫出暖意。 她摸了摸女儿毛茸茸的脑袋,“傻辛夷,娘不会出事的。”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她心里也没底。 * 就当温幸妤焦急等待宝杏时,院子外的衙役突然都撤离了,紧接着知州和通判齐齐登门,赔礼道歉,直说是有误会,差点冤枉了好人。 温幸妤周旋应付完二人,心情却好不起来。 这事就这么轻而易举过去,绝非两个狗官口中的“调查之下发现冤枉了好人”。 她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插手。 第二日宝杏回来,兴高采烈说见到了宪司大人,说这次知州通判变脸,是宪司对漕司出手,并且快马加鞭送信警告了知州。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但温幸妤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压下猜测,恍若无事般开了香坊的门,照旧做生意。 只是她没让女儿继续去通判家的女学,而是请了个学识渊博的女夫子,上门教女儿读书写字。 又过了三日,温幸妤听到坊间传言,说柳怀玉前夜在画舫狎妓吃酒,醉酒后不慎落水淹死了。 等人发现,尸身已经被鱼啃地不成样子,手脚残缺,眼珠和身下那二两肉都没了,死状凄惨,见过的百姓都吐了一地。 温幸妤觉得这意外可真是……太意外了。 她想起最近每次傍晚闭店回家,转过一处墙角时,都有衣摆飞速掠过。 最开始她还害怕祝无执抓她回去,可一连几日他都不曾露面,而是鬼鬼祟祟窥视,她便没那么担忧了。 她现在对祝无执的感觉非常复杂。最初的怨恨,早随着那毫不留情的一刀,和他悉心准备的巨额银钱,以及将近半年日月,淡化了几分。 这次事情不管怎么说,都算是他帮了忙。 好不容易摆脱纠葛,却又欠了他人情。 思及此处,她心烦意乱,幽幽叹气。 入夜,月凉如水,寂静无声。 清风拂过,窗纸上摇曳着细碎的花影。 温幸妤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无奈披衣起身,给女儿掖了掖被角,轻步去了西厢房,把青砖底下的木匣子取出来,抱着出了院子。 月华如纱,夜雾迷蒙。 小巷光影朦胧,不远处的槐树枝叶浓翠,随风沙沙作响。 温幸妤抬头环顾,什么都没看到。 四周静悄悄的,偶有早蝉“知了知了”的鸣叫。 她有些害怕,试探小声唤了一声。 “你出来罢。” 微风徐徐,无人应答。 她抿唇,又朝黑暗处唤了一声:“祝长庚,我知道你在。” 蝉鸣阵阵,依旧无人应答。 温幸妤抱着匣子的手收紧,总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似的,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喊人…… 她叹了口气,心说自己真是草木皆兵。 转过身去,忽闻槐树传来“扑棱棱”鸟雀惊飞的声响。 她蓦然回首。 一弯明月,歪歪斜斜挂在槐树的梢头,浓密的树荫遮挡月色。 有道高大颀长的身影,忽然现于树下,停顿了几息,缓步行来。 他走在迷迷蒙蒙的夜雾里,漆黑的衣袍,漆黑的眸子,五官浸在月色和淡淡的雾气中,轮廓凌厉俊美,如同雪山之月,月下之鬼仙。 随着男人走近,温幸妤抱着匣子的手指一点点收紧,骨节泛白。 “果然是你。” 【作者有话说】 祝某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马上要跟老婆贴贴。 小温:(ー_ー)阴魂不散,神如经。 98 第98章 ◎受伤◎ 祝无执停在她面前,风目微垂,凝视着那张心心念念的面容,沉默了片刻,哑声道:“对不住,我无意打扰你。” 温幸妤后退了半步,有些戒备地盯着他,听到他小心翼翼的道歉,唇瓣紧抿。 她不想跟他有过多纠缠,将那匣子朝他怀中一递:“拿着东西离开,日后不要再来找我。” 想了下,又补充了一句:“也别偷偷摸摸躲在暗处。” 雕花木匣入怀,祝无执下意识收拢双臂接住。 听到那句偷偷摸摸,他脸色微僵,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 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温幸妤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已干脆利落地转身。 下意识想伸手拉,结果腾不开手。 祝无执:“……” 眼睁睁看着人进院子,防贼一样阖上院门。 他怀中紧紧抱着木匣,呆立原地。 人去巷空,冷冷寂寂,蝉“知了知了”的叫声,好似在嘲笑他对情爱的无知。 月光浅淡,槐树沙沙,他站在院门外,好半天没动。 直到暗卫从阴影里走出来,低声附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祝无执嗯了一声,暗卫便重新隐入黑暗。 他看了眼怀里的匣子,转身离开了小巷。 回到客栈,他慢慢走到桌前,将那只梨木匣子轻轻放下。 这匣子里装了什么?是为了感谢他这次帮助吗?还是说是什么信…… 跟他决裂的信? 祝无执难得忐忑,盯着那匣子良久,才伸出手,咔哒一声打开了铜扣,掀开匣盖。 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叠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张,和熟悉的水蓝色钱袋。 祝无执看着匣中之物,感觉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田宅地契银票,全部都是他放在她包袱里的。 他脸色有些发白,大致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就知道温幸妤除了如数奉还外,还额外添了一百两银子。 温幸妤不想见他,不愿意用他的银子,甚至连小小的人情都不乐意欠,用一百两银子,在两人间划出一道分界线。 烛火昏黄,月光流淌入窗,祝无执在桌边坐了一夜。 翌日天光微明,他撑着桌沿站起来,把匣盖合住,目光晦暗莫测。 * 香坊关了一段时日,重新开门后顾客络绎不绝,比过去更甚。 温幸妤忙得脚不沾地,对前两日深夜见过祝无执后的担忧,也慢慢抛之脑后,觉得他大抵是想通了,不会再纠缠不休。 忙活了一天,一直到深夜才盘清楚今日的进账,备好明日要送出去的熏香。 她腰酸背痛,锤了锤肩膀,吹熄了铺子里的蜡烛,正欲关门回家,外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屋檐瓦片上,噼里啪啦响,街边的野花东倒西歪,几乎被打碎了。 温幸妤犹豫了一会,决定等雨小一点再走,不然初夏淋雨很容易着凉。 哪知往日下一阵就停的雨,今日却没有收势的意思,密密匝匝。 她怕再晚回去女儿会担忧,叹了口气,披上蓑衣,提了盏气死风灯,关好铺门朝家走去。 困春莺 第155节 乌云压顶,疾风骤雨,灯盏昏黄的光晕在风雨里飘摇不定,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路。 等温幸妤回到家,哪怕披着蓑衣,衣裳也湿了大半,贴在身上有点冷。 她推开院门,隔着雨幕看到东厢房亮着昏黄的灯火,平日里不住人的西厢房,竟灯火通明,隐隐约约飘出说话声。 温幸妤淌着积水走到廊檐下,把身上的蓑衣解下来,才推开西厢房的门。 屋内的灯盏都被点燃了,从黑暗处乍一进去有些晃眼。 温幸妤眯眼适应了一会,就听到屏风另一边传来宝杏和阿富阿贵焦急的声音。 “这人该不会要死了吧,我的天,好多血。” “阿富哥你在家待着不要出去,看好辛夷,我跟阿贵哥去找夫人,请个大夫。” 她听到女儿稚嫩的应声。 温幸妤愣了一瞬,宝杏从屏风那边走了过来。 一见她回来,宝杏眼睛一亮,随即脸色有些焦急,拉着她的胳膊走绕过屏风,“夫人,今夜雨太大,方才我和辛夷想着去铺子寻你,哪知走到巷口就看到有人躺在那。” 进了内室,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宝杏指着床,“我想着不能见死不救,就叫了阿富阿贵帮忙,把他抬进来了。” 温幸妤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 衣袍被雨污和血浸透,贴在身上,早已看不出本色。头发湿漉漉粘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面容,只露出精致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唇。 她眉心一跳,大步走到床边。 哪怕面容被发丝遮盖,她也只消一眼便认出了是谁。 祝无执。 温幸妤心跳几乎都停滞了,她手指发颤,拨开粘在他脸上的发丝。 沾满血污,惨白如纸,却依旧不掩俊美。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祝无执怎么会受伤?为什么又会倒在她家院子外? 辛夷扯住温幸妤的衣角,仰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纯真善良:“娘亲,这叔叔好可怜啊…他流了好多血。” “娘亲,咱们救救他罢。” 温幸妤回过神,目光落在女儿天真纯善的眼睛上,又扫过宝杏和阿富阿贵满含不忍的神色,最终落在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决定。 不论他为何如此,她都会救他。 不为别的,因为祝无执是皇帝。如果他突然死在这,她定不能善了。更遑论帝王暴毙,天下会掀起动乱,民不聊生。 另外,她不想让女儿失落伤心。 “宝杏,去烧热水,多烧些。” “阿富去请回春堂的王大夫。就说……我远房亲戚投奔我的路上,不幸遭遇劫匪,死里逃生却受了重伤。” 宝杏烧好热水,兑好水温后端了过来,而后女眷全部避了出去,阿贵把祝无执身上的湿衣剪开脱下来,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换上干净的粗布衣。 做完这些,王大夫提着药箱来了。 温幸妤站在旁边看他诊脉。 过了一会,王大夫捻着胡须,眉头紧皱:“右下肋骨断了一根,左臂和腹部刀口有些深,万幸都没什么大碍。只是这头上的伤……” 他指了指祝无执额角青紫肿胀的瘀痕,“这里怕是伤得不轻,何时能醒,难说。” 王大夫开了方子,又叮嘱了煎药换药的事项,这才提着药箱,由阿富打着伞送走了。 她站在榻前几步远的地方,神情复杂看着昏睡中的人。 他穿着干净的粗布中衣,气息微弱躺着,脸色惨白,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一股冷冽的傲慢。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抵触。 温幸妤想,等他醒来,就立刻赶走。 * 翌日清晨,云销雨霁,天际泛着青蓝。晨风习习,清凉醒神,四处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泥土清香。 温幸妤出门去铺子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趟西厢房。 阿富守了一晚上,刚换了阿贵来,见她过来,立刻起身让开了位置。 温幸妤站在床边,看了眼床上静静躺着的男人,很快收回目光,交代阿贵:“等他醒了,你……” 话音未落,传来一声微弱的呛咳。 “咳……” 温幸妤和阿贵同时看去。 榻上的人长睫颤动,艰难地撑开一道缝隙。 他茫然望着青色的帐顶,视线像蒙着一层雾,过了几息,才渐渐清晰。 缓缓侧过头,目光掠过一脸惊喜的阿贵,落在温幸妤平静的脸上。 他唇瓣翕动,嗓音虚弱沙哑:“这是何处?” “这位姑娘,你……” 听到他茫然疏离的询问,温幸妤如遭雷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四目相*对。 那双阴鸷的凤眼,此刻只有澄澈的茫然困惑。 温幸妤脑子一片混乱,好一会才找回声音,狐疑道:“你什么都不记得?” 闻言,祝无执茫然环顾屋子。 陈设简朴,一道花鸟屏风隔断内外室,几步开外有方半支开的支摘窗,窗外有明亮的天光,光下是翠色草木,淡粉海棠。 窗边高几上摆着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枝花。 祝无执收回视线,闭上眼,眉头紧锁,似乎在拼命回想什么。 须臾,他额角青筋跳动,苍白俊美的面容扭曲了一瞬,抬手按住额侧,看起来十分痛苦。 半晌,他睁开眼。 “我……”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眼中的迷惘更浓,“我是谁?”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会掉落新章[撒花] 99 第99章 ◎失忆◎ 温幸妤皱眉,怀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祝无执心思深沉,保不齐是装给她看的。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身对阿贵道:“去把回春堂的大夫请来。” 阿贵点头,脚步飞快离去。 屋子只剩下两人,温幸妤坐到床两步外的方桌边,倒了杯茶自顾自喝,没有看祝无执,也没有给他倒一杯的意思,神情冷漠。 祝无执强撑着坐起来,唇瓣干裂,嗓音沙哑:“姑娘,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多谢您出手相救。” 他顿了顿,眸光温和真挚:“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又在何处发现了我?” 温幸妤扫了眼祝无执,“等大夫看过你的伤,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祝无执抿唇,虚弱点头:“好。” 过了一会,回春堂的大夫来了。 他看了看祝无执额头的伤,又细细诊脉,好一会才道:“其他伤都不要紧,只是他颅内有淤血,恢复起来不容易。” 温幸妤道:“淤血可会导致失忆?” 大夫想了想,点头道:“有这种可能,我十几年前见过这样的病人。” 温幸妤脸色不大好看,不死心的继续追问:“那怎样才能恢复记忆?大概多久?” 大夫道:“淤血散了自然就好了,至于多少时日能恢复,老夫也说不准。” “或许几日,也或许几年。” 温幸妤怔忡片刻,让阿贵把大夫送出门去。 她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神色迷茫的男人,一时心乱如麻。 怎么办?管还是不管? 祝无执受这么重的伤,肯定是遭遇了刺杀。如果把他留下,指不定会惹祸上身。 可若是把他赶走,很可能会死在外边。她固然对他有怨,但他现在失忆了,她做不到眼睁睁看一个记忆全无的人,一无所知送死。 而且如果他死了,朝堂会再次陷入动荡,吃苦的还是她们这些老百姓。 温幸妤纠结了很久,想着过几日他的亲卫应该就寻来了。 她无比痛恨自己的心软,但最终还是决定把人留下。 正沉思,听到了男人沙哑的嗓音。 “敢问……” 回神望过去,祝无执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淡漠道:“别废话,想问什么就问。” 困春莺 第156节 祝无执轻声朝她道了声谢,态度温和礼貌:“姑娘是否和我相识?此处是何地?你在何处捡到我?” 温幸妤端详着他的神色,淡声道:“慈州,你倒在巷口,被我家婢女和护卫捡了回来。” 祝无执道:“那我们…我的身份?” 面对他苍白脆弱的脸,温幸妤鬼使神差起了坏心思。 “你是我远房表侄,姓吴单名秩。” “远房表侄?” 祝无执有些发懵,神情古怪,好似在说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年轻的姑姑。 温幸妤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对,我辈分比你大很多,你是我表侄。” 祝无执:“……” 和温幸妤对视了好一会,最终败下阵来,好似相信了这个说法。 他皱了皱眉,为难道:“总觉得叫你…叫你表姑有些奇怪。” 这两个字他说地万分艰难。 “恢复记忆前,我能唤你的名字吗?” 温幸妤起身:“我姓温,你想叫温姑娘也好,温娘子也罢,随便你。” 说罢,也不等祝无执作何神色,绕过屏风出了屋子,往香坊走。 雨后的街道湿润,花草树木被洗刷地干干净净,房檐水珠滴答。 温幸妤看了眼万里无云的蓝天,幽幽叹气。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歹把他认成了“表侄”,有这层亲戚身份在,可以避免很多问题。不仅能应付街坊邻居打听,还能避免祝无执失着忆对她产生什么感情。 * 祝无执以温幸妤远房表侄的身份,暂且住了下来。 休养月余,肋骨和刀伤好了很多,额头的青肿也消了,只是回春堂的大夫说,颅内的淤血还未散开。 温幸妤本以为过几日祝无执的亲卫就寻来了,哪知过了这么久,眼看都要到六月了,别说亲卫,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向人打听了汴京那边的情况,得知朝堂稳定,并未有皇帝失踪的流言。 温幸妤一面怀疑祝无执是装的,一面又想可能是他心腹被什么绊住了脚,腾不出手寻人,只能暂且稳住局面。亦或者有乱臣贼子压了消息,谋划夺位。 她整日担惊受怕,生怕哪天有刺客找上门,把家里的人一起杀了。 盛夏午后,日头毒辣。 香坊中少客,温幸妤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抻了抻腿,打着扇子昏昏欲睡。 许是这段时日心力交瘁,祝无执牵着辛夷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女子睡在柜台后的摇椅上,一身淡青薄衫,发髻松散,手臂随意搭在头上方,姿态闲适懒散。 天青色的纱袖下滑,露出一截雪腻肌肤。半边袖子被她扯着搭在脸上,遮住光亮。 辛夷很乖,悄悄没有吵闹。 祝无执一手牵着小姑娘,一手提着食盒走进香坊最里侧,掀开门帘去了后院。 他把装了绿豆汤的食盒放在水桶中,吊入井水中沁着。 而后俯身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柔声道:“你娘亲还在休息,辛夷乖乖在凉棚下玩,好不好?” 他指了指院子里的独立的小屋子,“如果累了,就去屋里午睡,辛夷可以做到吗?” 那屋子在树荫下,格外凉爽。 小姑娘重重点头,“辛夷做得到!” 祝无执眉目柔和,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到凉棚下,才转身离开。 他回到前堂,搬了个矮凳坐到温幸妤身旁,拿起滑落在地的扇子,轻柔打扇,目光一眨不眨落在女子红润的睡颜上。 温幸妤正梦到自己在炎热的沙漠里行走,浑身热得要着火,忽然就来了一阵清风。 微蹙的眉头松开,呼吸均匀绵长。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祝无执正出神地望着熟睡的温幸妤,香坊内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女子的说笑声。 他打扇的手一顿,微微皱眉,神色不虞。 两个女子的说话声很大,温幸妤被吵醒,揉着迷蒙的睡眼坐直。 待视线清晰,看到旁边静坐的祝无执,登时吓了一跳。 她正要说什么,就传来顾客的呼唤声。 “掌柜的在吗?” 温幸妤随手从怀里拿出帕子,一把塞他掌心,示意他遮脸,然后赶忙起身去招待客人。 祝无执拿着那方帕子,垂眸愣愣地看着,不知想了些什么,眸光变幻,而后缓缓拿起,凑近轻嗅。 如兰似麝,清香馥郁。 柜台外传来女子清悦的嗓音。 “二位要看些什么香?” 他恍然回神,猛地攥紧帕子放下手,心跳如擂鼓,耳尖薄红。 温幸妤一无所知,正打起精神招待顾客。 这两个年轻女子面生,锦衣珠翠,俨然非富即贵。 观其穿着口音,是外地来的。 “暑气逼人,可有清凉解烦的香?” 其中一个执着团扇,额发微湿。 温幸妤笑意清浅:“两位来得巧,今晨新配了玉壶冰香饼。” 她转身自旁边条柜上取过两个白瓷小罐,打开后里头盛着枚小巧的香饼。 夏天的慈州干热,香饼已经干透,一打开罐盖,清香凉意丝丝缕缕逸散出来。 温幸妤把两个瓷罐一人递了一只,两个顾客细细嗅着,而后面露惊喜。 “哎呀,没想到这小地方的香竟还不错。” 另一个赞同点头:“不输杭州大香坊的了。” 温幸妤打起精神,给两人又介绍了几种夏香。 正欲取架上的瓷盒,其中一位女子突然看着她身后,好奇道:“这是你们铺子的伙计,还是你夫君?” “虽遮着面看不大清,但观其眉眼,俊俏的咧。” 温幸妤愣了一下,把瓷盒取下来,转过身望去。 祝无执正站在柜台后,打量她放在上面做了一半的香囊。 青色直裰,长身玉立,肃肃如松下风。脸上覆着白色面纱,露出一双点漆风目。 许是听到顾客的询问,他凤目微抬,目光在两人面容上停了一瞬,旋即落在温幸妤脸上,含着柔和的笑。 温幸妤:“……” 祝无执自打失忆后,和过去截然不同,待人温和有礼,进退有度。 哪怕她再阴阳怪气,亦或者横眉冷对,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他伤好些后,经常在家帮她料理花田,每日换花瓶中的花,甚至给辛夷辅导先生留下的课业,耐心温柔。 辛夷最开始还有点怕生,后面每天叔叔长叔叔短,恨不得天天粘着他。就连宝杏阿福阿贵,都夸他温文尔雅,极好相处。 温幸妤几乎要怀疑祝无执是不是被鬼上身了,还是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兄弟。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怎么能失个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一想到乖女儿天天把“叔叔真好”、“叔叔好厉害”挂在嘴边,温幸妤就有些幽怨。 她磨了磨后槽牙,面不改色笑道:“他是我表侄。” 两个女子一愣,“表侄?!” “我看你们差不多大罢?” 温幸妤一本正经点头:“我辈分比较大。” 她看向祝无执,微微一笑:“你说是罢,好、表、侄。” 祝无执脸色微僵,收回视线轻嗯了一声。 两位顾客想看祝无执的脸,被温幸妤以得了风疹为由婉拒了。 两人买了差不多五十多两的熏香,要的皆是上等货,走的时候,表示对没看到祝无执的样貌颇为遗憾。 温幸妤面带微笑,表示总有机会看到。 她看两女子身份不一般,觉得这是把名气打出慈州的好机会,遂给两人送了些新研制的香,还有几个特质的雕花木匣,最后派伙计把两人妥帖送回客栈。 送走了客人,温幸妤立马松懈下来,抬手扇了扇风。 她没有休息,俯身整理香柜里早晨新收的几匣药材。 一缕青丝垂落,蜿蜒粘在雪白细颈上,再往下看,锁骨上一滴汗珠,恰好落入衣领深处。 祝无执缓缓侧过视线,喉结轻滚,忽然觉得有些渴。 片刻后,他视线定格在她热红的脸颊,温声开口:“宝杏熬了绿豆汤,我放在后院井中沁着,现在喝正爽口。” 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 “表、姑。” 嗓音低沉悦耳,字咬得略重。 【作者有话说】 困春莺 第157节 小温:乖侄儿,叫姑姑(一本正经) 祝某人:“……” (脸僵→沉默→微微一笑) gu、科是罢,也不是不行(认真jpg.) 小温:→_→臭不要脸 100 第100章 ◎流言◎ 温幸妤收拾好柜子里的东西,刚直起身就听到一声低沉缓慢的“表姑”。 她脸色一僵,旋即向祝无执投去怀疑的目光。 只见男人正温和注视着她,一脸无辜。 她心里泛嘀咕,随口应了一声,转身去后院。 辛夷还在凉棚下玩,叶子和野花被她摘下来摆在石桌上,用小木刀切碎,混合放在个小碟子里,似乎在模仿做饭。 见温幸妤来了,立马扑到她怀里,搂着她的腰,脆生生道:“娘亲!” 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温幸妤想拿出帕子给女儿擦额头的汗,伸手往怀里一摸,才想起来帕子给祝无执挡脸了。只好拿袖子给辛夷擦了擦,温柔问玩了些什么,牵着她去屋子净手。 等从屋子出来,祝无执已经把沁在井水中的食盒拉了出来。 三人坐在藤萝凉棚下的石桌上,一人盛了碗绿豆汤。 辛夷还小不能食太多寒凉之物,温幸妤只准她吃半碗。 清风拂藤萝,浮生半日闲。 辛夷吃了小半碗绿豆汤,渐渐有了困意,打起呵欠。 她唇角沾着汤汁,温幸妤抬手去给她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也恰巧伸了过去。 两人的手指在辛夷面前擦碰到,同时愣住,抬眼看向对方。 祝无执视线撞入女子清澈的杏眼,下一刻仿佛被烫到,手指蜷收回袖中。 “你来罢。” 温幸妤也忙垂下眼,嗯了一声,给女儿擦去唇角的汤汁。 辛夷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总觉得娘亲和叔叔之间有些奇怪。 她歪了歪头,想不通。 温幸妤不想让这奇怪的氛围持续下去,她道:“辛夷是不是困啦?娘亲陪你午睡好不好?” 辛夷乖巧点头。 温幸妤暗自松口气,起身牵着辛夷,对祝无执道:“劳烦你先帮我看看铺子,我哄辛夷午睡。” 祝无执点头应下,看着温幸妤牵着辛夷进了树下的小砖房。 他缓缓收回视线,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明明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触碰,他竟有心跳加速的感觉。 这女子样貌顶多称得上清丽,却总能拨动他的心弦。 虽说不记得过去的事,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但他总觉得,自己和这香坊老板不可能是亲戚关系。他十分抵触和她姑侄相称。 那日醒来,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心口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滋味。 似乎是酸涩掺杂着几分欣喜。 留下后,他下意识觉得要表现温文尔雅些,要讨她欢心。 他最初觉得这样是为了不被赶走,后来慢慢发现并非如此。 他对她的感情很奇怪,看着她就会心满意足,若是看到她和其他男子谈笑,心底会冒出暴戾的嫉妒心。 这女子为何要骗他?他和她究竟是何关系? 除此之外,他发现自己经史子集无一不通,会剑术,会刀法,甚至连做饭都会,却对粗茶淡饭、简朴的院落住所,产生出一丝嫌弃。 有时拼命回想,脑海里会浮现出零星片段,或是奢华的陈设,或是有人跪在他面前说话的场景,只是很模糊,怎么都看不清人脸和具体地点。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个官员,且官职不低,名字也不是吴秩。 祝无执又看了眼砖房紧闭的门,压下纷乱的心绪,起身朝前堂去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要趁失忆,多讨好讨好温莺。 * 暑气蒸腾,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扭曲,街边柳条蔫蔫垂着,叶子晒卷了边。 这几日客人很少,晌午更是一个都没有,温幸妤坐在制香的案台前,把碾好的香粉填入香范,压实脱模,暂放入瓷碟。 她额角沁着细汗,几缕鬓发湿湿贴在颊边。 过了半个多时辰,路上行人渐多。 两个妇人挽着菜篮路过,见温幸妤一身藕荷色薄衫立在柜台前,脚步突然顿了顿,对视一眼,窃窃私语起来。 说着,还时不时瞟温幸妤几眼。 末了,一人嗓门陡然拔高,似乎是故意亮给铺子里的人听:“这大热天的,熏得人脑仁儿疼,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味儿!” 言罢,两人嫌弃的撇嘴,抬脚走了。 温幸妤手上动作一顿,指节微微泛白。她没抬眼,将压好的香饼搁在青瓷碟里。 从几日前开始,坊间传出些闲言碎语,说祝无执根本不是什么她表侄,是她姘头。 她有心管,却不确定流言源头在何处,只好按捺下观察。 流言蜚语伤人,生意不可避免被影响,客人少了很多。 往日铺里挤满了挑选香饼香丸的年轻娘子,喧哗热闹,如今却只有少数熟客会上门。 温幸妤正出神,斜对面摆摊卖杂货的孙婆,突然进来买了几支驱蚊香烛。 她把铜钱接过,孙婆却没走,犹犹豫豫的,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来,凑近了柜台压低声音:“听老婆子一句劝,你那表侄若休养好了,还是寻个妥当去处。街上的人话难听着呢。” 温幸妤愣了一下,朝孙婆感激笑了笑,把铜钱塞回对方手心,又取了盒上好的驱蚊香递过去,“多谢您提醒,我会尽快把他送走。” 孙婆推拒了几下,最终笑着收下了东西,“我就知你心善,不可能是他们嘴里那种人。” 温幸妤柔声道谢,孙婆便高高兴兴回了摊子。 没有客人,她叹了口气,坐到柜台后的摇椅上,胡思乱想起来。 她自然知道那些人背地里骂得难听。对街坊邻居而言,她是个死了丈夫,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寡妇。 铺子里忽然住进个年岁相当、来历不明的男人,表侄的身份自然糊弄不了人。 怪她当时没考虑清楚,给人留下了话柄。 可是她也没想到,祝无执的心腹这么久都不来。她也不敢贸然寄信去汴京,怕他仇人根据信寻来。 温幸妤又叹了口气,想着再等几日,实在不行就以扩展生意为由去趟汴京,打探打探朝堂情况。 * 温幸妤又观察了两日,大抵确定这些闲言碎语是谁先传出,又是谁推波助澜。 左不过这条街其他几户香坊的老板。 之前他们忌惮自己有通判做靠山,后来祝无执帮她解决了柳怀玉,这些人猜测她背后有更大的靠山,更不敢乱来。 可前段时日,街尾有人盘下一栋三层小楼,开了家“瑞和香楼”,那老板名唤张闫,温幸妤听说此人来头不小,背后是汴京的高官。 瑞和香楼里的香,大半都模仿了她的,包装要更精致,价格也更高。温幸妤倒不怕他们模仿,因为她的香方里有独门秘法,而且她每个月都会研制新香。 香楼生意冷落下去,温幸妤有时候路过,会看到张闫皱眉苦脸坐着。 温幸妤觉得,这次流言蜚语定是这老板推波助澜。 只是她现在无凭无据不好出手。 等这些人觉得她无计可施,明目张胆挑衅上门,就是她洗清留言,反将一军的时候。 次日傍晚,温幸妤想着没什么客人,不如早早回家。 她整理好铺子里的东西,正往门上落锁,斜对面香坊的陈老板,就腆着肚子堵到门口。 这胖子摇着把扇子,嗓门洪亮:“哟,温掌柜,今儿气色可不大好啊?是不是夜里照应表侄过度,照应到腰酸腿疼啊。” “我说你年纪轻轻,还是要小心身子,别太辛苦。” 说着还扫过她的腰腿。 铺外树下纳凉的闲汉立刻哄笑起来。 温幸妤心说出头鸟终于来了。 她面不改色落锁,才转过身慢悠悠道:“您不在自家铺子里照看生意,倒有闲心管起我家的事。您那招牌莫不是改成了‘巡街司’?” 陈胖子“啪”一声收起折扇:“牙尖嘴利,我这是替街坊四邻操心。你一个寡妇家,屋里不明不白藏个男人,伤风败俗!” “你名声臭了,连带着整条街都晦气,大伙儿说是不是?” 闲汉摊贩以及路人们乐得看热闹,哄笑着应和。 温幸妤颔首:“倒是我不识好歹了,原来陈掌柜是忧心街坊名声。”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我还当您是忧心自家铺子的熏香卖不出去,才上我这来撒火。” “哦对了,前几日通判大人府邸的管家来采买,还跟我念叨,说您家那安息香,点起来一股子茅房味儿,熏得人直恶心。” 她声音不高不低,有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胖子面皮涨红:“你,你胡说八道!我家的香都是上等货,怎么可能是茅房味?” 困春莺 第158节 温幸妤微笑:“实话实说罢了,您这张嘴,和您忧心街坊的热心肠,都跟您做的香一样,挺特别的。” 陈胖子大怒:“你个贱人,我好心提醒你,你却在这诋毁我家的香!” 温幸妤:“我诋毁?你的意思是通判大人鼻子失灵?” 路人议论声更大了,夹杂着嘲笑,不乏有人小声说陈家的香的确难闻。 陈胖子脸色红了又白,只觉得苦心经营的面子里子,被这寡妇三言两语剥了个干净。 人云亦云,说陈家香难闻的人越来越多。 突然不知是谁说了句“的确难闻,我上次买他家的香,点了还没一刻,就受不了丢去茅房了”。 陈胖子登时气血上涌,外加积压已久的怨气和香楼老板的暗示,便一心想好好教训这小娘皮,找回场子。 “死贱人!老子今日便教你做人!” 他怒喝一声,左右一看,猛地抓起墙角立着的木棍,猝不及防往温幸妤头上砸。 温幸妤万没料到他如此经不起挑衅,敢光天化日下行凶,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心!” 电光火石间,她被人搂住。 “砰!”一声闷响。 她惊慌抬头,就见祝无执发间淌出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撒花] 101 第101章 ◎再七夕◎ 祝无执脸色苍白,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下一瞬就闭眼往后倒去。 他身量很高,温幸妤接不住,被带着一起跌倒。 她跪坐在地上,用帕子捂住他头顶的伤,扭头朝被变故吓呆的街坊喊:“劳烦哪位帮忙去请大夫!” 街坊回过神,有人立即奔去请大夫。有几个好心的,帮温幸妤把人抬到铺子后院的砖房里,另有大汉帮忙扣住了想要溜走的陈胖子。 过了一会,大夫来了,去办事的阿福阿贵也得了消息赶来。 温幸妤让两兄弟去报官,而后不安地等大夫给祝无执看伤。 大夫拨开祝无执的头发,简单清理一下伤口,洒了药粉包扎好,才开始诊脉。 过了一会,他起身叹道:“你表侄也太倒霉了,其他伤还没好全,又挨了一棍。” 他顿了顿,看向温幸妤的眼神带着同情:“这一棍子不轻,搞不好要被敲傻了。” 温幸妤大惊失色:“傻,傻了?” 大夫赶忙补充:“说不定,说不定而已。” 温幸妤面色发白,给大夫拿了银子,把人送了出去。 回到屋子,她怔怔站在床边,看着安静躺着的男人。 额上的鲜血已经被大夫擦掉,眼皮和脸颊上的却还在。 墨发披散,苍白的皮肤,苍白的唇,沾着星点红色的血,看起来脆弱可怜。 她脑子里回荡着大夫的话,心乱如麻。 祝无执要真因为救她成了傻子,她肯定得管他一辈子。 那朝堂怎么办?天下大乱怎么办? 正想着,阿福阿贵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衙役。 几个衙役都是熟面孔,温幸妤跟他们打了招呼,三言两语说清了事情经过。 衙役看过祝无执头上的伤,又询问了街坊邻居,得到证实后,交代温幸妤等衙门传唤,随后把陈胖子押走了。 等人离开,温幸妤让阿福阿贵照看祝无执。 她带了钱袋出门,从街边饮子摊买了紫苏饮子,挨个分发给帮过忙的街坊,感谢他们的帮助。 传闲话的是街坊,帮忙的是街坊,收了紫苏饮摆着手说小事一桩的,还是街坊。人是复杂的。 忙完这些,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街上灯火三三两两点亮。 温幸妤回到铺子后院。 阿福阿贵已经点了蜡烛,昏黄的光晕和细碎树影一齐映在窗纸上,摇曳晃动。 她让两人先回家吃饭,自己等祝无执醒来。 祝无执脸上的血迹还在,她去打了一盆水,沾湿帕子,坐在旁边轻轻擦拭。 祝无执的睫毛很长很浓密,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把睫毛粘成一团。 屋内光线昏暗,哪怕点了蜡也还是不够明亮。 为了擦干净些,她俯身凑近祝无执,悉心擦拭干涸在睫毛上的血。 擦到左边时,祝无执的睫毛轻颤,而后蓦地睁眼,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极大,捏得她痛呼一声。 温幸妤被迫半俯着身,两人离得极近,她清楚看到他眼中带着阴鸷的杀意。 下一瞬,好似看清了是谁,眸光霎如冰雪消融,柔和下来。 他满面歉意松开了她的手腕。 “对不住,我最开始没看清是你。” 温幸妤坐直,揉了揉手腕,想着他方才那冰冷警惕的眼神,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好在没傻。 她道:“无妨,多谢你帮我挡了一下,现在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祝无执扶着额头坐起来,温声道:“我没事。” 顿了顿,又道:“就是头疼得厉害,还有些晕,之前的刀伤好像也崩裂了。” 温幸妤下意识想拉开他衣襟看,手伸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合适。 她缩回手,尴尬道:“我去叫大夫来帮你看看。” 祝无执眼底闪过失落,长睫微垂:“不必了,回家我自己处理。” 温幸妤嗯了一声,把帕子递到他手中,指了指他的睫毛:“还没擦干净,你自己来罢。” “等你头不晕了,再一起回家。” 祝无执接过,道了声谢,闭目缓慢擦拭着。 方才挨了一棍子昏迷,他梦到了点零星片段。 梦里的他,经常拥着一个女子入眠。 她身形纤柔,侧躺时腰线起伏美好,他有时从后面抱着她,把脸埋在她后颈顺滑微凉的乌发中,低低唤着什么名字。 有时…会把她压/在身下,失控地进/犯着,听她一声声压抑的啜泣,看她难捱地轻轻颤栗,直到他满意为止。事后,他会摩挲着女人雪肌上的点点痕迹,贴着她耳畔哑声说“你是我的”。 虽然依旧没看清脸,但他觉得,梦里的女人应该就是温莺。 这样的想法很冒犯,祝无执觉得自己理应羞愧。但实际上,即使再不愿承认,他心底更多的是…期待和兴奋。 一想到那女人可能是温莺,他浑身血液仿佛变成了沸腾的水,令他几乎维持不住温润的皮。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到底和温莺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如今疏离的局面。心底有声音告诉他,不能吓到她,要一步一步来。 这样才能像梦里那般拥有她。 祝无执睁开眼,目光落在坐在窗边的女子身上,晦暗不明。 温幸妤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侧过脸看向床榻,只见祝无执神色如常。 他下了床,嗓音清润:“我好多了,咱们回家罢,娘子。” “嗯,好……不对,”温幸妤猛地抬眼,“你刚刚叫我什么?” 男人走到她旁边,闻言微微侧脸,垂眸看着她,眼底映着昏黄的烛火,温暖柔和。 “叫你温娘子,有什么不对吗?” 温幸妤狐疑地盯着他,祝无执神情困惑。 须臾,她收了视线,揉了揉眉心:“没什么,许是我听错了。” 她转身吹灭蜡烛,屋子顷刻陷入黑暗。 “嗯?听错成…什么了?” 男人突然开口。 嗓音低醇,尾音轻飘飘的,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鬼气森森。 温幸妤视线还未适应黑暗,闻言呼吸一乱,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紧接着后背撞上一片温热胸膛。 男人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不等她惊慌远离,便主动拉开距离。 “怎么了?” 温幸妤摇了摇头,压下那点怪异的不适感,“没站稳而已,走罢。” 说完率先出了屋子。 祝无执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抹笑,抬步跟了上去。 困春莺 第159节 两人回到家,辛夷哭兮兮,一张小脸跟花猫似的,抱着温幸妤不撒手,确定娘亲没事后,才去问祝无执的伤。 小姑娘表达了关怀,末了又小声嘀咕了句“还好是叔叔受伤”。 宝杏赶忙捂住了辛夷的嘴,“我的好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辛夷这才意识到这样不对,毕竟叔叔救了娘亲。 她像小大人般,朝祝无执作揖:“叔叔对不起,辛夷说错了话,您别生气。” 祝无执自然不会和个孩子计较,温和道:“你说得没错,还好是我,不是你娘亲受伤。” 说着,他看向旁边倒茶喝的温幸妤。 宝杏和辛夷呆住,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温幸妤:“……” 她顶着三道视线倒完茶,略过了祝无执,看着辛夷道:“辛夷,这样说话确实不大好,谁受伤都不是好事。” “这样会伤人的心。” 辛夷很聪慧,听完她的话,立马点头:“娘亲说得对,辛夷以后不会啦。” 温幸妤夸了几句乖宝,让宝杏带她去喝睡前牛乳。 屋子剩下两人,静默无言。 温幸妤喝了杯茶,突然道:“你今天挨了一棍子,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她期待地看着他。 祝无执轻轻摇头,有些愧疚:“对不住,还要麻烦你一段时日。” 温幸妤有些失落,摆了摆手:“罢了,你且安心住着养伤。” 说完,她起身出了堂屋。 祝无执垂下眼,微微出神。 * 第二日一早,衙役敲响院门,温幸妤怕知州认出祝无执,惹来什么麻烦,就给衙役说他头晕走不了路。 衙役并未强求,只说温幸妤过去就行。 到了衙门,知州问了几句话,便给陈胖子定罪下了大狱,并表示会彻查其受何人挑唆,诽谤祝无执和她的关系。 温幸妤有些惊讶,猜测可能是祝无执之前暗中帮她收拾柳怀玉一事,让知州不敢再草草结案。 不管怎么样,目前结果是好的。就算知州最后没查到瑞和香坊老板头上,她也会想法子对付回去,出了这口恶气。 这件事后,流言渐渐平息,受了温幸妤恩惠的街坊,大多会自发帮她说话,香坊生意也慢慢恢复。 只是祝无执迟迟不恢复记忆。 六月底的时候,瑞和香楼的老板被抓了,但不是挑唆陈胖子伤人,而是大家意想不到的逃税和隐匿田产。 本朝有关商税的律法严苛,惩罚手段酷烈。按照那老板所逃税和隐匿田产的数额,他名下包括瑞和香楼在内的十几处产业,尽数被官府回收,并罚巨额钱财。他本人受杖刑七十,虽说没坐牢,也丧了半条命。 温幸妤没想到走向是这样,和宝杏感慨多行不义必自毙。 * 七月初七,乞巧节。 慈州的乞巧节不比汴京热闹,*却也别有一番景致。 每每快到盛大节日,温幸妤就忙得脚不沾地。这次有祝无执帮忙,要轻松许多。 星河初泻时,两人忙完最后一单,熄灯闭店。 长街两侧灯火灼灼,人流如织。 祝无执扫过她疲惫的脸,温声道:“顺路去吃些东西罢,然后回家歇息。” 从晌午到现在,两人忙得别说吃饭,连水都没空喝。 温幸妤的确又饿又渴,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她和祝无执并肩汇入人流。 街中走着形形色色的人,有锦缎罗绮的闺秀,有葛衣短褐的贩夫走卒,也有年轻夫妻相携。 灯影幢幢,许多吃饭的小摊和食肆都坐满了人,两人一时找不到地方吃饭。 人流越发稠密,灯影缭乱,四处欢声笑语。 祝无执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身畔人莹润的侧脸。 “当心。” 温幸妤正瞧着街另一边的摊子出神,就被人轻拽了一把。 额头撞上他的胸膛,她懵懵抬头,祝无执已经退开了。 他道:“方才有个老丈扛着糖葫芦,差点撞到你。” 温幸妤扭头看去,确实看到有个扛糖葫芦的老人走远。 她道:“多谢。” 祝无执听着她疏离的回答,也不在意,笑道:“方才看什么呢?这般入迷。” 温幸妤沉默了一瞬,目光投向街另一边的摊子。 “在看泥人。” 似乎在透过那摊子看别的什么,声音也轻轻的。 祝无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彩棚边摆着个不大的摊子,摊上摆着各色泥人。憨态可掬的小像居多,或抱莲或执荷,眉眼喜气洋洋。亦有捏得活灵活现的小猴捧桃,胖娃娃抱鲤。 彩灯映照下,泥胎温润,粉彩鲜明。 他淡淡扫过,看到角落的两个泥人时,猛地定住。 那是一对相拥的泥人。 一男一女,一个天水碧衣袍,一个鹅黄襦裙。 102 第102章 ◎不可求思◎ [你拿着我,我拿着你,这样便能时常看到对方。] 刹那间,喧嚣人潮退却,欢声笑语、缭乱灯影化为模糊流动的光影。旧日景象一一浮现,记忆如海浪涌来。 祝无执睫毛颤了颤,脸色愈发苍白。 温幸妤见他怔愣在原地,目光探究:“可是想起什么了?” 祝无执骤然回神。 他轻轻摇头,神情看起来有些失落:“只有些许零光片羽,非常模糊。” 顿了顿,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记忆里……仿佛和心爱之人买过一对泥人。” 听到那句“心爱之人”,温幸妤有一瞬怔忡。 璀璨的灯影落在祝无执眸中,映出细碎温柔的波光。 她呼吸微乱,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沉默了一会,才道:“前边人少些了,说不定有地方吃饭,走罢。” “好。” 祝无执点了点头,和她并肩顺着人流往前走。 寻到一家有空桌的食肆,两人用了些茶饭,便回家去了。 香坊的生意这几日格外忙,温幸妤累得够呛,回到家中陪了会辛夷,就沐浴睡觉了。 夜色深沉,一轮明月悬于天际,清辉笼照四方院落。 清风拂过,墙角翠竹在地上投下疏疏落落的碎影。 西厢房门扉被无声推开,一道人影悄然步出。行至院墙边,他提气轻身,足尖在墙头一点,悄无声息翻落墙外,身形融入夜色。 墙外小巷月色戚戚,祝无执走到转角的槐树下,冷声道:“出来。” 下一瞬,两个暗卫无声出现,朝着祝无执恭敬欠身,“陛下。” 祝无执嗯了一声,扫过两人的脸,才发现曹颂也在。 他道:“为何不提醒朕?” 曹颂旁边的暗卫尚且年轻,闻言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属下以为您是装的……” 曹颂也轻咳一声,补充道:“四月底您受伤失忆,属下得了信,以为您是为了挽回温娘子故意为之。” 祝无执:“……” 他懒得跟这俩个蠢东西计较,面无表情道:“近日朝中如何?” 曹颂神情严肃起来,回道:“一切按计划进行,您‘失踪’的前半个月,属下和王都知以您染了风寒为由,不上朝不见任何人。” “不久有官员质疑,裴三戴人皮面具扮成您的模样,召见了几个大臣,而后再次称病不出。” “属下来之前,朝中/出现您失踪的传言,皇城司顺藤摸瓜,发现了一些可疑之人。” 说着,从怀中取出个折子,双手递过。 祝无执接过打开看了,上面是那些官员的异常之处,以及姓名官职和家世背景。 他把折子还回去,淡声道:“继续按计划行事。” 曹颂和另一个暗卫躬身领命,犹豫了一下,问道:“陛下,您打算何时回京主持大局?” 困春莺 第160节 祝无执沉默了一瞬:“再等等。” 年轻暗卫好好奇道:“陛下是为了温娘子吗?”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道:“退下罢。” 曹颂和年轻暗卫足尖一点,踏上房檐,身影没入黑暗。 巷中重归寂静,祝无执在槐树下站着,垂眸静思。 四月底那夜他收了匣子后,次日又得了密信,言之前一心腹朝臣生了异心,或跟辽人有牵扯。 若是其他朝臣,随便寻个理由剥了官身即可,可这人随他打天下,满朝文武都知晓是他的心腹重臣。若是处理不当,会寒了其他臣子的心。 还有很重要一点,祝无执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这人背后恐怕还有条大鱼。 为引蛇出洞,他支开了所有暗卫,独自策马回京,果不其然刚出慈州八十里,就有二十多个死士将他团团包围。 祝无执想着将计就计,失踪诈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还能顺带清理一批有异心的朝臣。 那些刺客步步杀招,功夫极好,围困他时还有阵法,祝无执受了重伤,才把刺客反杀。 他强撑着骑马回到慈州,在昏迷前到了温幸妤家门不远处的巷口。 至于为什么失忆,其实祝无执也说不清,和刺客打斗时他并未伤到头。 按照大夫的说法,应该是磕到了哪里。 朝中这些变故,对于祝无执来说并不算大事。 望向不远处的院门,有灯笼挂在檐下,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他叹息一声。 在他眼里,真正的大事是取得原谅,挽回感情。 * 暑风停,蝉鸣不绝。 夕阳斜照在院角树梢,斑驳的金影落在树下的石桌上,像碎了的星子。 祝无执坐在石凳上,执一卷《诗》,给一旁的辛夷耐心讲解。 他指尖轻点《汉广》篇中“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句上,声音温和沉缓:“这南方的乔木虽高,却不可在树下歇息;汉水之滨的游女,再是思慕,也终究难求……” 说到末尾,他声音变得飘渺。 辛夷仰着小脸,觉得叔叔好像变得有些哀伤。 她道:“叔叔,这‘不可求思’,是想要却得不来的意思吗?” 祝无执回过神,眸中闪过一抹苦涩,正欲解释,目光掠过侧前方院门,忽然一顿。 院门处,露出一角天青色裙摆。 祝无执缓缓垂眸,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句不可求思。 “是这意思。譬如那江汉广袤,即便伐尽薪柴,也难成筏渡水;纵有满腔思慕,亦如……” 他顿了顿,指尖停顿在“不可方思”四字上,终是未将譬喻说尽,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终是隔水难渡。” 辛夷似懂非懂,歪着头琢磨。 温幸妤静立院门外,听着祝无执一字一句的讲解,微微出神,袖下的手指收紧。 直到祝无执续讲“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声音响起,她眼睫一颤,回过神来。 温幸妤皱了皱眉,心底升起怀疑。 祝无执讲这“求而不得”是巧合,还是借诗言己?他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沉思片刻,她收敛神色,缓步入院。 祝无执此时方似察觉,抬眼望来,眉目温煦:“你回来了。” 温幸妤目光在他脸上巡了一圈,未捕捉到丝毫异样。 她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只淡淡应了一声。 随即转向穿着小粉褂的辛夷,语调变温柔:“随娘亲去洗洗手,该用暮食了。” 辛夷乖乖跳下石凳,跟着温幸妤跑去水盆边。 祝无执从容合上书卷,起身抚平衣衫上的褶皱,也走到水盆边,温声道:“今日香坊可还顺遂?” 温幸妤随口道:“尚可。” 说完,她让辛夷自己去玩,打算去灶房和宝杏一同煮饭。 祝无执换水净手,跟了过去,让温幸妤和宝杏去休息,他来煮饭。 平日里他也经常煮饭,手艺很得辛夷喜爱。再加上此时温幸妤心乱如麻,便没有推拒,道了声谢,跟宝杏出了闷热的灶房。 天色渐暗,堂屋灯影摇曳。 四人围坐在方桌前,只有箸匙轻碰之声。 祝无执偶尔为辛夷布菜,目光掠过温幸妤沉静的侧脸。 她专注地吃着碗中的饭,仿佛对院门外听到的话并不在意。 * 翌日下午。 祝无执照旧给辛夷辅导课业。 温幸妤回来的早,静坐在旁边看一大一小上课。 祝无执感觉今日的温幸妤有些奇怪,时不时盯着他出神,眼神有点古怪。 他面色如常,却没控制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他变丑了?他知道温幸妤喜欢样貌俊俏之人。不然当初在国公府也不会对他有朦胧情意,后来又心系陆观澜。 即便不愿承认,陆观澜虽说不如他皮囊好,却也是难得的美男子。 祝无执一心两用,一面给辛夷讲解,一面胡思乱想。 讲完最后一首诗,已是暮色四合。 他正斟酌怎么开口,就听看到温幸妤给辛夷擦手上的墨迹,嗓音温柔:“辛夷,娘亲今晚要和叔叔出门办事,你乖乖待在家里,要听宝杏姐姐的话,好不好?” 祝无执愣了一瞬,目光顿在女子白皙侧脸。 辛夷乖乖点头应下,还小大人一样做了保证,嘱咐温幸妤和他注意安全。 温幸妤揉了揉辛夷的头,笑道:“去玩罢。” 辛夷抱着温幸妤的脖子亲了口她的面颊,而后跳下石凳蹦跳跑走了。 祝无执道:“发生了何事?你尽管说,不论是什么,我都会帮你。” 温幸妤垂下眼沉默了片刻,看着他笑了笑:“没什么大事,只是觉得你上次帮我挡了一棍,又一直给辛夷辅导,我便想着请你去河上画舫,用膳观景。” 祝无执微怔,心里涌起欣喜,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等他想观察温幸妤的神色时,她已经起身往院门外走。 “走罢。” 祝无执只好跟了上去。 远处山峰夜雾沉沉,水面浮着星月倒影。 画舫停泊在岸边,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湘妃竹帘半卷。 温幸妤把整个画舫包了下来。 两人踏上舫板,入了舫阁。 阁内小案已布好几色小菜。莼菜银鱼羹、鹅鸭排蒸、葱泼兔、玫瑰酥饼等,并一壶温过的青梅酒。 “略备薄肴。”温幸妤执壶,为他斟满一盏。 酒液澄澈,映着跳动的灯火。 祝无执临案而坐,目光掠过精致的碟盏,又落回她的面颊:“温娘子有心。” 羹汤鲜滑,酥饼甜香,青梅酒香醇。偶有夜风穿窗,送来隐隐丝竹之声。 饭毕,残肴撤下。 温幸妤和祝无执移步至甲板,相隔半尺,静默凭栏而立。 两岸灯火渐稀,唯余画舫檐角悬两盏风灯,暖黄灯火摇曳。 远处流萤明灭,掠过水面。 温幸妤眺目远望,眸色沉静。 良久,她侧过头,看向身旁之人。 男人一身水蓝直裰,长身玉立,俊美无俦,正静静望着远处山峦。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注视,祝无执侧过脸看她,眸光倒映着画舫灯火,温言浅笑:“怎么了?” 温幸妤淡淡转回头,没有再看他,目光落在星月粼粼河面上,“祝长庚,你恢复记忆了。” 言辞笃定,声线缥缈而淡漠。 【作者有话说】 凌晨三点以后还有一章,宝们可以明天起来看[撒花] 103 第103章 ◎因你跳动◎ 祝无执扶着栏杆的手指收紧,他望着温幸妤冷淡的侧脸,喉结轻滚,一时未语。 困春莺 第161节 这几日,他并非感觉不到温幸妤的异常。比起失忆时,她待他愈发疏离,少言寡语。 可留在她身边的机会难得,他潜意识忽略里那些异常,自欺欺人地扮演着温文尔雅的“吴秩”。 如今幻梦被戳破,他和她又要回到原点。 两岸树梢飞鸟忽惊,他干涩道:“你…何时知晓?” 温幸妤侧过头看他,神色很平静,“七夕那夜。” 祝无执默然片时,不安地望着她,“妤娘,过去的事,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我会赎罪,会变成你喜欢的模样。” 微风拂过,温幸妤转回头,重新望向河心,摇曳的灯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破镜难圆。” 她和祝无执之间恩怨难分。 现在她有辛夷,有香坊,这是她心心念念的安稳日子。不论孰对孰错,是恩是怨,她都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 她怕重蹈覆辙,只想平淡安稳的过日子。 画舫依旧向前,划碎一河月色。 祝无执僵在原地,脸色发白。 他动了动唇瓣,“如果这样呢?这样也不行吗?” 温幸妤没听明白,皱眉看他:“什么?” 祝无执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沉默着把她拉入舫阁。 阁内灯火暖黄,雕花窗外星星闪烁。 他松开手,跪坐在案前。 温幸妤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跪坐到木案另一边。 祝无执定定注视着她,扯开腰带,拉开衣襟。 温幸妤有些懵,眼睁睁看着祝无执突兀的动作。 衣襟敞开,露出大半肌理分明的胸膛。肤如暖玉,却有着纵横交错,或深或浅的疤痕。 看到心口处时,温幸妤瞳孔骤缩。 被她刺伤的地方,此时纹着一只莺鸟,鸟儿的翅膀展至锁骨处,栩栩如生。 “你,你……” 不等她惊愕完,祝无执抿唇转身背坐。 衣襟从肩头滑落小半,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肩膀。 他后肩处……刺着一寸大小的“温”字。 窗外吹来一阵风,灯火跳跃,那小小的刺字,也变得忽明忽暗。 温幸妤怔怔看着那个字,半晌没回过神,直到祝无执拉起衣裳,转回身面对着她。 “你,你何时…这……” 她感觉自己的舌头要打结了,一句简单的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祝无执受伤失忆的日子里,除了昏迷的那夜是阿福阿贵帮他换药,其他时候都是他自己。阿福阿贵不识字,又是跑过江湖的,看到那莺鸟刺青也不惊讶,没给温幸妤提这事,大抵是觉得不是大事,没必要说。 他原本不想这么早告诉她,但……现在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祝无执衣襟松散,他却没有着急系腰带,缓缓垂眸,盯着案上的酒盏,嗓音低哑: “去岁你离开后,我夜夜难眠,觉得对你亏欠良多,于是刺了鸟儿和你的姓。” 他顿了顿,漆黑的凤目抬起,定定注视着她:“我知道为时已晚,但……” “还是想恬不知耻的,向你求次机会。”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蜷缩着,唇瓣翕动,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般傲气的人,如今却向她展露如此卑微的一面。 那刺青,那刺青…… 像是烫到了她的眼睛,叫她难以看第二眼。 祝无执沉默了一会,微微倾身,拉起她放在膝上的左手,按在了心口处的莺鸟上。 “我纹了一个你。” “感受到我的心跳了吗?” “它因你而蓬勃跳动,我……属于你。” 男人目光偏执,直勾勾盯着她澄澈慌乱的杏眼。 温幸妤心跳如雷,莹白的肌肤变成薄粉。 她不敢与其对视,侧过脸挣脱他的手,小声结巴道:“你,你这又是何必……” 当初往他心口刺了一刀,对于她而言,已经消解那刺字之恨。 祝无执不想让她逃避,起身跪坐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膀,固执和她对视:“妤娘,只要你愿意给次机会,我会证明我的真心。” “我不会强迫你留在皇宫,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也不会再欺骗你。” 温幸妤被迫对视,看清了男人眼底紧张的恳求。 四目相对,一片死寂。 良久,她薄红的脸逐渐恢复如常,垂下眼帘,沉默着拂开他的手。 她起身往后退了几步,靠在雕花窗户边,声线平静:“祝长庚,我不信你。” 八载日月,一次又一次强迫,一次又一次伤害,这几日还瞒着恢复记忆的事。 叫她如何能信? 看着祝无执血色尽褪的面容,她轻声叹息:“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罢。” 说完,也不看他作何神色,转身出了舫阁,唤船家回城。 夜色如墨,水波荡漾,天地似乎连成一片,星星密布,莹莹闪耀。 本该是丝竹悦耳,言笑晏晏的画舫,却寂静无声,唯有船身过水的汩汩声。 一个凭栏观河,一个如玉雕般僵坐阁内。 半个多时辰后,船身靠岸。 温幸妤正欲下船,祝无执阔步追了过来。 他拽住她的手腕,哑声道:“真的不能吗?” 温幸妤轻轻挣开,抬头看着他,毫不犹豫:“不能。” 祝无执眼尾发红,嗓音微颤:“至少今夜陪陪我,哪怕你不说话也好,只是陪我,好吗?” 温幸妤摇头:“今日宴请你来画舫,一为感谢你这段时日给辛夷辅导,二来感谢你为我挡了一棍,三来…这是你我二人最后的相处。” “回汴京去罢,过你该过的日子,而不是和我一个商户纠缠不休。” 说完,她利落决然地转身,头也不回的下船走了。 祝无执注视着她的背影,只至消失,一动不动。 他从不知道,她竟有如此决绝的一面。 当真覆水难收了吗? 祝无执向来自负,从不信命,觉得万物都是掌中之物。可如今面对温幸妤,却无计可施。 船家见这俊俏郎君神色落寞,心说这是被爱人抛弃了呀。 情之一字,最是摧心剖肝。 船家啧啧摇头,心生同情。 犹豫了一会,他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兄弟,想开些罢。” “我看你气度不凡,想必也不缺女人。” “日子长了自然会忘记这份感情,你会有新的妻子爱人。” 祝无执回过神,自嘲摇头:“我不可能忘记她。” 他不欲多解释,给船家丢了一袋银子,“上些好酒,重回河心。” 说罢转身回了阁内。 船家接过,拉开钱袋一看眼睛亮了,心说可真是阔绰。 他欢欢喜喜应下,唤画舫上的婢女上酒,命舵手开船。 * 流星几点,划破夜空。画舫已悄然荡至两岸青山深处。 人在微醺,人在怔忡。 祝无执歪歪斜斜倚在竹榻上,衣袍襟口松散微敞,那张素来阴鸷沉冷的面容,此刻染着深醉的薄红,眸中雾气氤氲,茫然失焦。 失魂落魄,不外如是。 祝无执仰头往口中倒酒,酒液倾入口中,淋到脖颈胸膛,将衣襟洇出一片深色。 酒液入腹,再仰头倾倒,却只剩二三滴。 视线愈发模糊,他颓然垂下手臂,酒壶咕噜噜滚走。 夜风吹入,祝无执只觉鼻尖萦绕着窗外飘来的清香,叫他分不清是醒是醉,是梦是真。 夜很静,风拂过画舫檐角的纱灯,暖泽的光影透过窗户,落在他手背上 他侧目望去,恍惚间,窗下似乎跪坐着个人,侧脸莹润清丽,素色裙裾逶迤,层层叠叠,像春日的梨花。 鼻尖萦绕的,到底是她的梨花清香?还是窗外的草木香? 困春莺 第162节 他辨不明,亦无心去辨。 醉?醒? 都不重要。 他做错了事,梦里梦外,醒时醉时,她都不要他。 * 温幸妤踏着夜色回到家中,辛夷已经睡了。 伙房灶台上有宝杏煨着的热水,她简单沐浴了,换了身干净的中衣,回到东厢房,借着月色轻手轻脚脱鞋上榻,给辛夷掖了掖被子,准备睡觉。 夏末了,蝉鸣少了很多,温幸妤却迟迟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就是祝无执身上的刺青,还有他满含悲色的眼睛,以及那一句句卑微的祈求。 她心情很复杂,对他剩下的那些怨恨,被今夜的事,几乎冲散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在画舫时,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决然离开。 看似无波无澜,甚至称得上无情。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时内心情绪翻涌如浪,尤其看到那刺青的时候,几乎要把她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静,淹没了个干净。 她很害怕,很慌乱,一心想躲开这一切。 温幸妤平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出神地望着帐顶模糊的莲花缠枝绣纹。 外面突然起了风,似乎要下雨,半开的窗户似乎被吹大了些,发出一声轻响。 温幸妤怕辛夷着凉,起身趿拉上绣鞋,借着月光走向窗户,抬手欲关。 手刚搭到窗框上,她后背突然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身形僵硬,呼吸凝滞,一点点扭头。 还未完全看清,后背就贴上了一方温热胸膛。 来不及惊叫,腰间传来冰冷的触感。 是刀。 意识到是什么,温幸妤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那人凑近她耳廓,轻轻笑了声:“别出声,不然杀了你女儿。” 吐息灼热,嗓音低哑。 温幸妤一个激灵,登时汗毛倒竖,冷汗淋漓。 她不敢动,连忙点头,惊慌之余,飞快思索着怎么周旋。 可不等她开口,后颈一痛,紧接着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说】 [捂脸笑哭]写一半不小心睡着了,不好意思,晚了一小时 104 第104章 ◎他的过去◎ 再醒来,已经天光明亮。 温幸妤后颈钝痛,视线先是模糊一片,而后慢慢聚焦,看清了周遭环境。 破败逼仄的屋子,腐朽的门窗,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味。 她躺在木床上,盖着件玄色斗篷,窗外是连绵青山,蝉鸣鸟叫,风过时树叶沙沙作响。 到底是谁挟持了她? 温幸妤静静听了一会,没听到外面有人活动的声音,坐起来悄悄穿上鞋子,欲开门看看情况。 还没站起来,门被推开。 “姐姐醒了?” 进来的人一身玄色窄袖圆领袍,容色秀雅,笑若春风拂柳。只是右眼处蒙着方白色纱布,看起来有些病弱。 正是沈为开。 温幸妤现在一看到这张脸就恨得牙痒痒。 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容,偏生不做人事。当初要不是他布下陷阱处心积虑污蔑,她也不会受那些痛苦。 她冷冷看着沈为开,眼中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 沈为开仿佛没看到,手里端着碗热粥走到床边,笑意盈盈:“山里凉,先喝点暖暖身子。” 温幸妤没接,警惕道:“你劫持我意欲何为?” 沈为开将粥碗搁在木桌上,坐到她身旁,轻轻叹了口气:“阿莺姐莫怪,此番请你来,的确有事相求。” 温幸妤往一旁挪了挪,和他隔开距离,嫌恶道:“帮你?我凭什么帮你,凭你之前害我?” 沈为开脸色有一瞬凝滞,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须臾,他道:“上次我给过姐姐选择了,是你自己选了那条路。” 温幸妤震惊了,心说这人怎么如此厚颜无耻。 沈为开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这次来,我是想请姐姐帮我拿到燕云布防图。” 温幸妤登时翻涌起一股恶心。 燕云十六州,如今已收回十五。沈为开带着我朝机密通敌叛国,却没守住燕云,想必辽国萧太后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如今他走投无路,便想逼迫她偷布防图。 简直恶心透顶。 她冷笑:“辽人走狗,你想都别想!” 沈为开也不生气,温言循循诱导:“姐姐,这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 “祝长庚此人性子暴戾偏执,他不会轻易放弃你。你若盗取出布防图,辽人会接纳你,等到了辽国,他便无法再欺辱纠缠你。” 温幸妤怒极反笑:“你怎么做到面不改色说出这般虚伪无耻的话?” “简直令人发笑!” 沈为开笑意未减,他望着温幸妤愠怒的脸,露出的左眼眼珠黑沉。 温幸妤被盯地浑身发毛,又往旁侧挪了挪,坐到了床尾。 就当她以为沈为开会恼羞成怒时,对方蓦地嫣然一笑。 分明是灿然若朝霞的笑颜,可在这种时候,就显得分外渗人,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姐姐,我知你心善。” “我可以给你第二个选择。” 他顿了顿,微微倾身逼近,在温幸妤因躲避差点跌下床尾时,捉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拉。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她几乎感觉得到沈为开温热的气息。 他眉眼弯弯,语气轻柔:“只要你跟我远走高飞,我便什么都依你。” “甚至可以把辽国的机密送给祝长庚。” 温幸妤一愣,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意。 总不能是因为对她情深似海。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温幸妤挣开他的手,起身坐到木桌旁的破椅子上,沉默着没说话,好似被打动了。 方才她一直试图激怒沈为开,想着说不定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不曾想他却说出这样的话。 她细细琢磨他所说的话,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后背登时出了层冷汗。 之前她想错了。 从到到尾,沈为开的目的都不是助辽。他或许是想……让两国陷入无休无止的战火。 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如此。 沉默了一会,目光复杂地看着沈为开:“不论哪条路,你的目的都是延续战火,对吗?” 沈为开没想到她如此敏锐聪慧。 他抬眼,目光描摹着她清丽的眉眼轮廓,承认道:“是。” 如果得到周朝机密,他会稍加篡改,留下隐患。辽前期能重夺回燕云几州,后期便会重新陷入僵持。 倘若得不到,那便把辽机密送给祝长庚,九真一假,让其收回燕云,但同时会丢失西夏边境几城。 温幸妤叹了一声:“为何要如此?” 在赵氏宋廷做官时,和恩师买通军中士兵,谋杀对敌的祝无执,而后亲手把证据透给祝无执,把恩师送入牢狱。如果不是祝无执算无遗策,手段狠戾,沈为开甚至不会受伤,能悄无声息去往辽。 当初这件事,给了祝无执对汴京一些世家官僚动手的机会。 后来沈为开带着机密赴辽,把本该早早结束的燕云战事变成对峙拉锯,生生延长了几年。甚至当初高氏叛乱,也有他的手笔。 如今,他的目的依旧是搅乱时局,延续战火。 沈为开沉默了很久,目光投向窗外,嗓音缥缈:“你还记得那幼时那场灾荒吗?” 温幸妤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记得。” “你知道吗,那场灾荒本不该那般惨烈,”他转回头,静静看着温幸妤,朝她笑了笑,带着几分嘲弄:“我原本也不知道的,直到十六那年,我杀了圈禁我的林家。” 温幸妤愕然:“圈禁?” 沈为开挑眉:“祝长庚没有告诉过你?” 困春莺 第163节 看着温幸妤茫然的神色,他心绪有些复杂,“很久之前,我跟你说过,灾荒那年母亲带我流落到并州曲阳,做了林员外的厨娘。” “实际上…林员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看上我母亲的容色,为了不让泼辣的妻子发现,他以厨娘的名义把我母亲骗入府,而后……” 剩下的话他未说,温幸妤却也明白了。 民不聊生的世道,女子的好皮囊便是催命符。 沈为开不欲多提母亲的事,顿了顿继续道:“我做了林少爷的书童,最开始还好,也不过成天挨打挨骂。直到九岁那年,林少爷猥亵了我。” “我并未入贱籍,便偷偷苦学,十一那年找到机会参加童试,中案首,甚至取得知州欣赏,万事俱备,只差等最后一步,即可带母亲逃离魔窟。但事与愿违,林少爷提前发现了这一切。” 他露出个柔和的笑:“你知道为何吗?” 沈为开平静到好似在讲旁人的故事,温幸妤越听越难受,越听越心惊。 她几乎不忍继续听下去。 沈为开也不在意温幸妤回不回答。 “我曾经救过一个同龄小厮,为此还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后来我们兄弟相称,互相接济。” 他看向温幸妤,两颗黑玉眼珠露出古怪的笑意:“唯一一次善心,换来的是背叛。” “我成了林少爷的禁/脔。” 温幸妤嗓子像堵了棉花,一句话说不出来。 “十五那年,母亲灯枯油尽,她死的那夜,我还在林少爷的床上。” “不过我也报了仇。十六那年,我终于找到机会,给全府的人下了迷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哦对了,林员外和林少爷,被我留到了最后。我拿了府库里的人参,吊着他们的命,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那副肮脏的躯体,如何被我开膛破肚,凌迟肢解。” 温幸妤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发白。 她不敢再听下去,“不必再揭自己的伤疤,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会变好,只要你及时收手。” 沈为开却像是没听到,陷入了回忆,自顾自说着:“后来我科考,重新遇见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你不可吗?”他眸光缱绻:“幼时记忆中,你是唯一的美好。母亲和这些记忆,支撑着我走出牢笼。” 温幸妤一时怔然。 只是这样吗?竟是这样……在她眼里模糊的记忆,竟是他眼里的救命稻草。 沈为开微微一笑:“中状元后,我原本打算好好做官的,但天不遂人愿,我意外得知当初那场灾荒,并非全然是天灾。” 如果说之前听到的让温幸妤同情沈为开,那这句话,像是惊雷一样在心头乍响。 她愕然道:“什么意思?” 沈为开嘲弄笑道:“朝廷拨下赈灾粮,却被士族官僚层层贪污。” “如果说只是这样,也不至于如此。他们不仅贪污,还囤货居奇,哄抬物价,趁机兼并侵占田宅土地。” 温幸妤:“所以,你是为了报复这些人。” 沈为开道:“没错,他们该死。我道貌岸然的恩师许仲儒,祝长庚的外祖高氏……还有许多*高高在上的世家官员。” “他们都该死!” “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凭什么我们就要低进泥尘,任人宰割!” “我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他们纵使再高贵,也和引颈受戮的羔羊没有任何区别。” 说道最后,润白秀雅的面容扭曲癫狂,带着刻骨的恨意。 温幸妤动了动唇,哑声道:“可是百姓无罪。” “你掀起战火,倒霉的不止是高高在上的官僚,还有无辜百姓。” 沈为开扭曲的神色恢复如常。 他不再伪装,淡淡睨了温幸妤一眼,嗤笑道:“无辜?这世上谁人无辜?” “你别忘了当初在村里,我和母亲是如何被人辱骂欺负。灾荒年又有多少人被当成两脚羊烹食。” “不论是高高在上的官员,还是贱如草芥的百姓,皆是赃心烂肺之辈。当然了,也包括我。” 温幸妤不知如何相劝。 她幼年困苦,但不乏接受过不少善意。 可沈为开不同,他从小到大,受到的几乎都是恶意。唯一一次善良换来背叛,敬爱的恩师造成他悲剧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没受到过善,所以他不会善。 只有毁天灭地的心。 温幸妤扪心自问,如果换做她经历这一切,或许会比他还要扭曲。 但话说回来,沈为开固然悲惨,那她又做错了什么?她从未害过他,在他眼里甚至还是恩人。可他呢?恩将仇报,多次加害于她。 温幸妤心绪起伏,心说自己遇见的都是什么人什么事啊。一个两个都这般偏执疯狂。 她暗中叹息,收敛好怨念,想着该劝还是要劝,日子好不容易安稳,她可不想被沈为开强行带走。 “你想开点,只要你现在收手,或许就有机会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若是四处战火,你焉能独善其身?到最后痛苦的还是你自己。” 言辞有些苍白,她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沈为开没有回答温幸妤。 他定定看着她,认真道:“两条路,选一个罢。” 温幸妤摇头:“我不会偷布防图,也不会跟你走。” 她顿了顿,恳求道:“你放我走罢。你的目的,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参与,不是吗?” 沈为开低笑:“姐姐,你低估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了。” “这世间我别无留恋,唯有你。你跟我走罢,跨过西夏,去往更远的地方,寻一处无人识得你我的地方,远离尘嚣,再无烦扰。届时你能拥有想要的安稳日子,我也能抛弃恨意从头来过,这样不好么?” 对上沈为开灼热的目光,温幸妤心口一紧,有种不妙的感觉。 她不敢彻底激怒他,垂眸含糊道:“你让我想想。” 沈为开端详着她的神色,缓缓起身:“好,我给你一炷香考虑。” 【作者有话说】 沈为开:我要创亖全世界 小温: 故事马上到结尾啦,我争取连夜正文完结[坏笑] 105 第105章 ◎落崖◎ 天未破晓,泛着青灰。 河岸画舫停泊,在水中微荡。 祝无执被舫阁外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他按了按额角抬头,见曹颂掀帘而入,衣衫沾着晨露,脸色苍白,跪地垂首:“陛下,属下无能,温娘子……四更天被人劫走了。” 祝无执手指猛地一顿,方才还混沌的脑子霎时清明,他蓦地抬头,凤目森冷:“说清楚!” 曹颂低声道:“昨夜四更,温娘子院外忽有异动,属下命十人追去,不多时便来了二十多个辽人。” 声音平稳,却掩不住懊恼,“留守的只有六人,对方人多,且身手利落。我等不敌,不慎被人钻了空子,温娘子被人劫走。” 辽人?祝无执脸色霎时阴沉。 不用猜就知道,这事是沈为开干的。 他万分后悔昨夜酗酒,若非如此,妤娘也不会出事。 沈为开是个什么样的疯子,他最清楚不过。 一想到妤娘可能会遭遇什么,性命难保,祝无执心绪不稳,眸中翻涌着戾气。 他倏地站起身:“即刻寻人。” 曹颂站起来拱手称是,走路时额头冒出冷汗,脸色愈发苍白。 祝无执这才注意到曹颂受伤了,手腕和后背渗出星点血迹。 怕是伤的不轻。 这事倒也不能全怪曹颂。 前几日恢复记忆,他分派几人摸查慈州官员,故而安排在妤娘家外的暗卫不够多。这是他的疏忽。 他道:“昨夜受伤的不必行动,你带他们去别院诊伤。” 曹颂愣了一下,愈发惭愧,觉得没替主子保护好温娘子,着实辜负了信任。 他拱手谢恩。 祝无执下船,对其他几个属下一一吩咐下去。 “秦武,你带十人,持朕的令牌去慈州府衙,调全城衙役封锁城门。凡出入者,逐一盘查,重点看车马、货箱,若有遮掩严密、不肯开验的,先扣下再报。”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知州,此事关乎重大,若走漏一人,朕就剥了他的官身。” 他看向身旁另一属下:“你带五人,去附近的村镇布控,凡有陌生人带女子落脚的客栈、农户,即刻标记,切勿打草惊蛇。” “剩下的人跟我走。”祝无执转身,步履急促却稳,“沈为开想要回辽,定会避开大路,往西北方的太行山口走,那里是通往辽境的近道。” “还有,他为人谨慎,会留下眼线打探动静。你们行事时不必遮掩行踪,让他知道朕在追,但要暗中分出两人,盯着那些打探消息的细作,顺藤摸瓜,或许能找到他的藏身处。” 吩咐完毕,他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带着一队人马朝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其他亲卫也行动起来。 * 困春莺 第164节 山峦起伏,青翠连绵。 沈为开坐在院落外一棵大树的横枝上。玄色衣衫的下摆垂在枝外,他一条腿屈起,半边身子隐在荫凉里,秀雅的面容有些阴冷。 他指尖转着片刚摘下的树叶,目光落在院内窗户里的女子身上,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这林间的风,天上的光,都与他一同静看着院内的人。 温莺静静坐在床边,有光从破窗洒进去,照着她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这一次,她会如何选择? 忽然,一阵翅膀扑棱的轻响自头顶传来。 他抬头,正是他用来和心腹传信的青鸟。 鸟儿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腿上有个小竹管。他取下竹管,旋开管塞,抽出卷得紧实的信纸。 信上字迹凌乱,显然是情急之时写就。 待看清信上内容,沈为开捏着信的骨节发白。 辽军,败了。 两日前,他刚到慈州的时候,燕云十六州,尽数被周朝收复。 这意味着他之前做的事白费了。 沈为开不明白,老天为何偏生捉弄他。 他亦不明白,既生瑜何生亮,为什么祝长庚比他出身好,比他聪慧,也比他幸运。 沈为开定定看着信上的字,眸中神色变幻,突然低低笑了起来,最后成了癫狂的大笑,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渗人。 片刻,他笑声骤停,唇边笑意未收,眼中一片死寂。 他把信纸撕了个粉碎,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滴,目光再次落到院子里。 屋里的女子听到了他的笑,正惊慌看向窗外。 沈为开歪了歪头,绝望的心绪重新升起一点希望。 他或许还有一点能比得过祝长庚,他或许会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只要温莺跟他走。 沈为开觉得,只要温莺选择了他,就说明这世间还值得留恋,他也不是全然不幸。 他把她当做最后的稻草。 沈为开跃下树,迫不及待往屋子走去。 * 温幸妤正思索怎么找借口拖延时间,就听到沈为开渗人的笑声,顿感不妙。 她不安地来回踱步,他便推门进来了。 沈为开打量着女人发白的脸色,柔声道:“姐姐考虑好了吗?” 温幸妤不敢乱说话,她斟酌着,试探开口:“你说得生活我很心动,但是…我放心不下我女儿。” 沈为开笑容不变:“她只是你养女。” “我不希望我跟姐姐之间掺杂其他人,孩子也不行。” 温幸妤没想到他疯到这种程度。 她一时无言,额头渗出汗水。 屋子陷入沉寂,随着时间流逝,沈为开眼底的光一点点消散了。 温幸妤攥紧衣摆,正欲再寻个借口,“我想……” “你想骗我拖延时间。”沈为开打断了她。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原本还有星点光亮,现在唯余死寂。 他唇角却带着笑,“阿莺姐,你不选,那我便帮你选了。” 语调堪称温柔缱绻,温幸妤却觉得毛骨悚然。 她一个激灵,踉跄后退,沈为开步步逼近。 后背撞到粗糙冰冷的墙面,被迫停下。 他抚摸着她莹白的面庞,望着她满含惊惧的眼睛,俯身凑近,轻声呢喃: “既然幼时帮了我,那便帮到底罢。就当可怜可怜我,在黄泉路上给我作伴。” “我的…好姐姐。” 温幸妤惊恐万状,抬眸撞入他黑沉古怪的目光。 炎热的夏日,却遍体生寒。 她一把推开沈为开:“你,你疯了吗?为什么突然要去死?” 沈为开笑了笑:“因为我从未被善待过,也从未被选择过。” 老天不善待他,人也不善待他。 末了,他眼里最悲天悯人、赤忱良善的温莺,也不选择他。 不等温幸妤说话,他往她口中塞了一枚软筋丸,而后不由分说,把人横抱起来。 药丸入口即化,她吐都吐不及,浑身顷刻发软。 她挣脱不开怀抱,因恐惧而颤抖起来:“你冷静点,有什么好商量,也不一定非要走绝路。” 沈为开出了院子,抱着她上马,于林间策马疾驰。 耳边风声呼啸,叶片刮过脸颊,温幸妤流着泪哀求:“我求你放了我罢,我还不想死。” “你不是说我对有恩吗?你怎么能带我去死。” 沈为开一言不发。 一路疾驰至悬崖边,勒马停下。 他把温幸妤抱下来搂在怀里,垂眸看着她惊惧苍白的脸,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不要怕,我们黄泉路上作伴。” 悬崖近在咫尺,狂风怒卷。 温幸妤彻底崩溃了,求生欲之下,哪怕手脚发软,也又踢又打,扇了沈为开好几个耳光。 “疯子,你个疯子!” “你想死你就自己去啊,拉我做什么?!” “猪狗不如的东西,谁欠你的你找谁算账,你个懦夫,只会往女子身上下手!” “……” 温幸妤一句接一句怒骂,拼命挣扎,沈为开浑不在意,挟着她一步步走向悬边。 悬崖陡峭,雾气弥漫,深不见底。 沈为开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觉得死也是一桩好事。 活着什么都得不到,死时得到她也好。 “闭眼,别怕。” 他拥紧她,纵身一跃。 腾空感袭来,人在恐惧至极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 温幸妤绝望闭上双眼,心如死灰。 “妤娘!” 下一瞬,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自崖上传来。 106 第106章 ◎算数◎ 祝无执寻着踪迹追来,看到的便是沈为开挟着温幸妤纵身一跃。 他目眦尽裂,拔剑朝沈为开掷去。 寒芒破空,在两人身形消失的瞬间,剑身狠狠贯穿沈为开的肩膀。沈为开右手脱力,被迫松开了温幸妤,因剑贯来的力道,身体更快向下坠去。 掷出长剑的刹那,祝无执未有丝毫犹豫,足尖一点马背,如一道白虹紧随其后。 在亲卫惊骇的目光中,他一脚蹬在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借力,身影急速下坠。 * 温幸妤听到祝无执的呼喊,紧接着便感觉沈为开桎梏着她的手臂,蓦地松开。 她睁开眼,模糊间看到沈为开胸口被一把剑穿透,身子更为极速地坠落下去。 耳畔风声呼啸,雾气缭绕,她看不清景物,只看到一道天青轮廓划破雾气,急速下坠,向她靠近。 温幸妤惊愕不已,没想到祝无执会跟着跳下来。 可即便一前一后坠崖,祝无执还借力加速,但终究是碰不到她。 眼看快要坠到崖底,他感觉离她的距离差不多了,从腰间抽出软鞭,甩向温幸妤,缠绕住她的腰身,用力一拽。 他以更快的速度落下,终于将她搂入怀中。 温幸妤被紧紧抱着,呼啸灌耳、凛冽如刀的风骤然减弱,被隔绝了大半。 她的脸埋在他胸口,能闻见他衣襟上淡淡的酒气和檀香。失重感让她浑身发颤,只能死死攥着他的衣袖。 “别怕,有我。” 耳边风声怒号,她却听得清明。 困春莺 第165节 要死了吗? 到了这种时候,温幸妤反而平静下来。她想,既然自救不了,那便认命吧。 只是很对不住祝无执,白白连累了他一条命。 崖壁的轮廓飞速倒退,雾气逐渐变淡。 突然,视野里出现一抹晃眼的亮色。 “噗通!” “噗通!” 沈为开和两人一前一后,重重砸入湖水。 入水前的一瞬,祝无执刻意翻转了身,以身为垫,砸在水面上。哪怕水面前一瞬被沈为开破开,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砸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一黑,霎时失去意识。 温幸妤只觉得湖水瞬间把她包裹,耳边传来巨大的水花声,带着泥沙的水涌入口鼻。 她呛咳着睁眼,看到祝无执口鼻溢出鲜血,在水中漫开,双目紧闭向水底坠落,生死不明。 温幸妤惊慌不已,手脚并用,拼命划水,挣扎着向他沉下去的方向游去。 水流的阻力巨大,她因坠崖恐惧而浑身发软,拼命游了好一会,才抓住了他冰冷的手腕。 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水面拖拽。 破水而出的瞬间,她剧烈咳嗽几声,呛出几口水,却顾不上自己,立刻焦急地看向怀中的人。 祝无执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口鼻和耳朵里渗出鲜血,被湖水晕染开,滴滴答答落在泥土里。 高空坠入水中,跟砸在地上没什么区别,他却以身为垫,护住了她。 这已经不是祝无执第一次救她了。 抛开八年来那些不堪的爱恨过往,他的的确确,是如今唯一一个无条件爱她,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护她的人。 往日恩怨尽数化作乌有,温幸妤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想他死。 思及此处,她眼眶发酸,内心无比戚惶,害怕他真的死了。 温幸妤压抑着哭泣,不敢乱动他,只不停地擦拭掉他口鼻耳朵渗出的鲜血,一声声呼唤:“祝长庚。” “祝长庚。” “你别吓我,醒醒。” 他的皮肤冰凉得吓人,气息奄奄。 温幸妤声线颤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湖水。 *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她的呼唤,祝无执眼睫轻颤,而后缓缓睁开。 漆黑的凤眸对上她视线的瞬间,温幸妤感觉到不对劲。 毫无光彩,没有聚焦,空洞而茫然,瞳仁移动着,却始终没看向她的方向。 “妤娘?” 祝无执最开始以为是天黑了,直到浑身知觉恢复,剧痛之余,感觉到被人抱在膝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看不见了。 温幸妤怔住,意识到什么,抬手往他面前挥了挥。 毫无反应。 她鼻尖一酸,泪水又落了下来。 “祝长庚,你……” 祝无执摸索着摸了摸她的脸,入手一片温热濡湿。 他呼吸一下都疼,却是强忍着,温声安慰:“只是看不到而已,起码……还活着。” 话音落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困,眼皮一点点落下,想要就此睡过去。 温幸妤看他瞳孔开始涣散,心口一紧,压抑着哭腔,忙声道:“醒醒,先别睡,再坚持一下。” “现在不能睡。” 祝无执即将陷入虚无的意识被唤回,他强撑着睁眼,哪怕看不到,也根据感觉注视着她的方向。 他伸出手,摸索着,先是碰到她的手指,而后顺着手臂往上,一路从她的锁骨、脖颈、触碰至下巴。 “让我摸摸你,好吗?我想记住你的样子。” 他怕自己活不到属下找来。 他想在死前牢牢记住她的样貌。 温幸妤咽下泪水,咬着唇内的软肉,克制住泪意,俯身凑近他。 祝无执的手指冰凉,他珍重而小心地,一点点描摹着她的脸,想把她的容貌刻在心底。 丰润的唇,秀挺的鼻,长长的睫毛,温软的脸颊,以及不间断濡湿的眼泪。 他用指腹拭去,指尖点到她的眼角,而后鬼使神差的,放入口中。 是咸的,有些苦。 她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 为了陆观澜哭,为了薛见春哭,为很多人流过泪。 她也时常因他流泪,却都不是什么好的。 怕他的,怨他的,为了逃跑假装的,恨他的。 却唯独没有如今这般,毫无杂质的,因怕他死去而哭泣。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祝无执觉得喉头发涩,好似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竟在这种绝望的时候才真正拥有。 他双目泛酸,微微偏过头,一滴泪从眼角滚落,没入潮湿的鬓发。 俄而,收敛好情绪,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声息微弱的哄:“别哭了。” “如果我撑不过去……” 他顿了顿,那句你要记得我,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 “你就忘了我罢,好好活着。” 他给她带来了太多不好的回忆,还是不要记得他。没心没肺快乐活着就好。 温幸妤泪眼朦胧,拼命摇头:“不,你不会死,你一定不会死。” 祝无执没有回答。 困意一浪接一浪席卷,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对于温幸妤,他有太多遗憾和不甘。 他看不见她,对着一个方向,轻声道:“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你原谅我,好吗?” 温幸妤哪里还有不答应? 如今生死线走了一遭,他为她跳崖,又救了她一次,那些所谓的恩怨,早该烟消云散。 她哽咽道:“如今是我欠你,哪里还有什么原不原谅。” 祝无执笑了一声,胸口传来刺痛,他咳出一口血。 他咽下去,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既然如此,那你亲亲我罢。” 声线虚弱低哑,带着可怜的祈求。 温幸妤懵住,没想到这种时候,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舌头像打了结:“你…你……” 祝无执叹息一声:“妤娘,我或许活不成了。” “你就当施舍我,满足我临死前的愿望。” “也可怜可怜我,好吗?” 温幸妤没有说话,却用行动回应了他。 她跪坐在地上,祝无执躺在她膝盖上。 俯下身,两人湿漉漉的袖摆衣袂交叠,她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脸颊,把唇瓣贴了上去。 祝无执的唇很凉,很软。 她正欲起身,就被他抬手搂住,另一只手按住了后颈。 他轻咬了一口她的唇,紧接着撬开她的牙关,吮了一下她的舌尖。 祝无执唇中浓烈的血腥味渡来,温幸妤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这么不要命。 他想多吻吻她,可现实不允许。 喉间传来一阵咳意,他退开唇瓣,侧过头又呛咳出一口血,面如金纸。 温幸妤慌乱道:“祝长庚,你怎么样?” 祝无执胸骨疼痛,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压下痛楚,平缓呼吸。 “我没事,你不要怕。”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怕。哪怕做鬼,我也会护着你。” 温幸妤固执摇头:“别说这些,你不会死。” “你的属下很快会来救我们。” 祝无执笑了笑,面色惨白,心情却很好。 生死关头,他不在意其他,只想要更多。 困春莺 第166节 “妤娘。” 温幸妤轻轻应了一声。 他顿了顿,嗓音虚弱而柔和:“若我真活着回去,你嫁给我罢。” “做我的皇后。” 崖底天光明亮,将他的眉眼神态映照地十分清晰。 他很脆弱,他在求她。 此情此景,温幸妤如何拒绝得出口? 她点点头,突然又意识到他看不见,轻声说了句:“好。” 得到想要的答案,祝无执唇角弯着,双目一闭昏了过去。 * 祝无执属下顺着山路寻下来,见到二人在湖边,而不是摔成肉泥,紧绷的神经登时松懈了几分。 会医术的亲卫给祝无执诊脉,拉开衣裳看了伤,确定肋骨断了三根,小腿骨断裂,另外因撞击水面,受了不轻的内伤。这也是他最开始口鼻渗出鲜血,后来又咳血的原因。 亲卫说,好在沈为开下落快了一瞬,把水面破开,不然祝无执必死无疑。 属下从湖里捞出沈为开的尸体,浑身骨头尽碎,口鼻中冒出的鲜血,把湖水都染红了一片。 温幸妤看着他绵软惨烈的尸身,缓缓松了口气。 总算是死了。 总算不会再祸害人了,这个疯子。 希望下辈子他投个好胎,不要再被生活逼成这般性子。 * 回到祝无执在慈州的别院,大夫已经侯在屋内,曹颂也在。 属下把祝无执抬到床上,几个大夫便开始施救。 温幸妤一直在屋里站着等,曹颂看她脸色苍白,似乎也受了伤,便劝她去看看。 她摇头拒绝,一眨不眨看着大夫施救。 曹颂无奈,只好不再劝阻。 十几个大夫轮流着,一直忙了三个时辰,才把祝无执从鬼门关拉回来。 已经入夜,窗外黑漆漆的,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屋内血腥气和药味弥漫,明亮灯火下人影幢幢,大夫的脚步声,说话谈论声不间断。 温幸妤一直在焦急恓惶的等。 又是过了两刻,大夫到了收尾,给祝无执灌下一碗药后,纷纷锤着肩膀和腰,松了口气,开始收拾药箱。 温幸妤见状赶忙上前:“他怎么样了?” 为首的老大夫道:“性命暂且无碍,但内伤严重,后脑也遭受了撞击,是死是活,就看他能否挺过今夜。” 温幸妤脸色微变,想要说些什么,却因连番的惊惧和忧虑,情绪激荡之下,彻底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 再醒来,已是翌日夕阳西下时。 天际霞光万丈,涌入窗棂,整个屋子漫上一片暖泽的色调。 温幸妤睁开眼,混沌的思绪回笼后,顾不得穿鞋,赤足直奔祝无执所在的屋子。 婢女正端水走来,见状“欸”了一声,赶忙搁下水盆追了上去, 温幸妤推开屋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曹颂趴在圆桌前睡着了。 轻步走入内室,看到祝无执还在昏迷,心口一紧。 她快步上前,抖着手指想探他的鼻息,就被一直温热的手,一点点摸索着,握住了手腕。 愕然抬眼,祝无执正空洞地望着她的方向,唇角带着虚弱的笑。 温幸妤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又哭又笑,语无伦次:“你没事,太好了。” “你还是看不到吗?你何时醒来的?” 祝无执给她擦眼泪,虚弱道:“还看不到,你进来的时候,恰好醒了。” 温幸妤看着他迷茫空洞地眼睛,万分难受。 她道:“我去叫大夫来看看。” 倘若他眼睛恢复不了,她便照顾他一辈子。 祝无执却拽住了她的手。 “崖底说的话,还算数吗?” 他墨发披散,脸色苍白,往日漠然的凤眸看不见东西,虚无迷茫。 矜傲的他,暴戾的他,遇见任何事都从容自信的他,如今却如同破碎的玉像,带着仓惶的不安,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她心一软,跪坐在床边,把脸颊贴在他的掌心,真挚而郑重的,柔声回应。 “算数。” 107 第107章 ◎正文完◎ 祝无执伤得很重,暂且留在慈州别院休养。 那日大夫来看了他的眼睛,说是因为之前他后脑中的淤血刚散开,如今又遭到撞击,故而引发了眼盲之症。 约莫半个多月就能恢复。 温幸妤倒是只有些皮外伤,那日确定祝无执性命无恙后,她回了趟家,把辛夷带回了别院。 曹颂是个很细心的人,对辛夷和宝杏称她暂时有事,要离家几天,她们对她遭遇的危险一无所知。 辛夷无父无母,性子看着活泼,内心实际上十分敏感。温幸妤明白这一点,没有把辛夷托付给宝杏留在家中,选择带去了别院。 到了地方,小姑娘看到辅导了她两个多月功课的叔叔受伤生病,先是哭了一鼻子,而后像小大人一般,老气横秋地背着手,交代祝无执要好好喝药好好休养。 祝无执忍俊不禁,笑着答应。 第二日他故意当着辛夷的面,称呼温幸妤为娘子、夫人之类的。 辛夷眼睛瞪溜圈,温幸妤尴尬不已,给小姑娘大致解释了一下,说她和祝无执实际上是夫妻。 孩子年纪还小,搞不懂什么情啊爱啊,只知道母亲和她最喜欢的叔叔是夫妻,这意味着他们能一起陪着她,她有爹爹了。 辛夷毫不犹豫改口,天天脆生生叫祝无执爹爹,只不过依旧更粘温幸妤。 温幸妤刚开始几天听到辛夷叫祝无执爹,一想到她骗辛夷她和他是姑侄,就有种面皮发热的感觉。 * 自打温幸妤答应祝无执和好后,他变得万分粘人,每日一睁眼,就是唤她的名字。只要屋里没人,他就会低声软语,求她亲他,求她抱他。 温幸妤看着他那病殃殃的可怜模样,狠不下心拒绝,有时候想找个借口,就被他三言两语哄着,莫名其妙又答应了。 祝无执眼睛看不到,有时候她静坐着发呆,他便仓惶焦急地唤“妤娘”,直到她回过神应声,把手放入他掌心,他神情才会恢复平稳。 除此之外,他每日都要问一遍,问她当真说话算数,问她真的同意嫁给他。 温幸妤不厌其烦的回应着,暗自感慨,祝无执竟这般没有安全感。 只是她心里其实一直压着件事,迟迟不知如何问他。 他醒来的第二日,温幸妤劫后余生的激动喜悦,答应他一切的热血上头,皆如潮水般退去。 她开始担忧起和他的未来。 祝无执毋庸置疑是爱她的,且是愿意为她舍弃性命的爱。 可这不代表,她和他性格合适。 祝无执偏执,掌控欲极强,且疑心病重。而她向往自由,骨子里也是固执的,害怕被禁锢。 她很害怕跟他回到皇宫后,又被迫待在宫墙内。毕竟按照规矩,宫妃的确不可随意出宫。 她舍不下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家业,害怕失去自由,坚决不愿长年累月待在宫里。 温幸妤忧虑重重,却迟迟没有去和他商量。她想着祝无执还病着,怕直接问他,两人又起了争执,影响到他的病情。 过了半个月,祝无执能简单活动了,便准备过两日就回京。 温幸妤知道再不商量清楚就没机会了。 她让宝杏带着辛夷去玩,而后亲自炖了羹汤,端着去祝无执的屋子。 屋内光线明亮,窗外海棠摇曳,几丛翠竹簌簌作响。 祝无执斜倚在榻上,一身雪白中衣,墨发披散在肩背身前,凤目上覆着条白绫,只露出挺直的鼻梁,粉白的唇,以及精致的下颌。 花影点缀在他衣袂上,天光为他镀上一层金粉。 寒霜积雪的面容,多了几分春风拂花的温煦。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他微微侧头,转向了门口的方向。 “你来了?” 温幸妤嗯了一声,把羹汤放在旁边的矮柜上,温声道:“炖了些羹汤,要用些吗?” 祝无执微微一笑,即使看不见,也注视着她的方向,“你喂我吗?” 声如春风缠绕而来,温煦勾人。 温幸妤面色薄红,轻咳一声应下:“好。” 困春莺 第167节 她端起羹汤,一勺一勺,吹温了送入他口中。 片刻后,蛊中羹汤见底,婢女很有眼力见的端来茶水,祝无执漱口。 他拿起帕子沾了沾唇上的水珠,摸索着捉住她的手指,轻轻揉捏,“妤娘,你心里有事。” “和我说说罢。” 温幸妤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回到皇宫后,我能自由出入吗?” 祝无执愣了一瞬,旋即明白她是怕自己又被圈禁。 他叹息一声:“我说过,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也不会圈禁你。” “我发誓,永远不会。” 温幸妤打量着他的神色,虽说看不到眼睛,但也能感受到他并未哄骗她。 得到他的承诺,她松了口气。 “如此,我便放心了。” 祝无执神色却哀伤起来,指尖滑至她手腕,轻轻握住,把她往跟前拉了拉。 温幸妤被迫倾身,怕压到他的伤,手撑在床上,无奈道:“这是怎么了?” 祝无执没有应声,指尖顺着她的手腕,一点点摸索向上,直到碰到她柔软的唇瓣。 他轻轻按压摩挲她的唇珠,低声道:“你打算一年在宫里待多久?” 温幸妤被摸得颤栗了一下,微微偏头躲避开他温热的指腹,回道:“应该差不多有七八个月会在宫里。” 祝无执的手指追逐过去,不满地按了一下她的唇,委屈道:“一年统共十二个月,你却三分之一都不在我身边。”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而我受过那么多伤,还身中蛊毒,难说能活到多少岁。” “这样算来,再除去吃饭睡觉的时辰,这辈子你陪在我身边的日子,更是少之又少。” “妤娘,阿莺,你好生无情。” 说到最后,他嗓音微哑,带着浓浓的控诉。 温幸妤有点懵。 听起来好像还挺有道理的,这么算的确是她无情了点…… 再仔细一想他的话,突然发现了一个她从不知道的事情。 她愕然抬眼,捉住他在唇瓣作乱的手指,惊慌道:“你身中蛊毒?什么时候的事?” 祝无执回握她的手,视野一片漆黑,凭着感觉望着她的方向,“很小的时候,祖母和外祖父给我下的。” “我的疯病,是蛊虫导致的。” 声线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温幸妤惊愕不已,没想到她记忆里善良慈悲的老太君,竟然是罪魁祸首之一。 她喉咙发涩,抬眼看着他的面容,察觉到他平静之下,压抑着的悲戚。 她几乎不敢想,祝无执得知这个真相的时候,该多么绝望。 “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祝无执笑了笑,安抚道:“最开始觉得在你面前展露伤疤,是懦弱的表现。后来伤害了你,更没有理由告诉你,不*敢厚着脸皮求你可怜我。直到放你离开前,都还未有压制蛊虫的办法。” “不过你放心,现在已经压制住了,巫医或有根治的办法。” 温幸妤心生怜惜,觉得他也命途多舛,身侧竟没几个真心待他的。 她道:“日后不要隐瞒我任何事。” “我既答应了和你在一起,就会无条件陪着你。” 祝无执唇角扬起,抬手勾了勾她的手指,“那你多陪陪我,不要几个月都不在汴京。” 温幸妤幽幽叹气,觉得自己太心软没底线了。 她退了一步:“好罢,你说每年留多久好?” 祝无执沉吟片刻,认真道:“十一个月罢,剩下一个月你想去哪里都好。” 温幸妤:“……” “可有些地方比较远,譬如我要去找雀娘,路上都不止一个月。” 祝无执道:“我可以把徐子由调至汴京附近的州县,这样你和你妹妹也方便见面。” 温幸妤无奈:“这样罢,每年争取九个月留在你身边。” 祝无执皱眉,还想争取,就听到温幸妤道:“这是底线,我不喜欢宫里的日子。” 他不想惹她生气,有些失落地点头:“好,我应你便是。” 等回宫就要个孩子,早早培养好,要是聪慧的话,十岁就能继承皇位了。 他这么一想,心情好了不少,握着她的手腕,倾身靠近她。 温幸妤看着面前慢慢放大的俊脸,有些害羞,往后躲了一下。 他摸索着搂住她的腰,语调勾缠:“我都让步了,你亲亲我罢。” “你今天还没亲我。” 日常索吻。 温幸妤脸颊薄红,却没有拒绝。 她闭眼贴上他的唇。 男人绸缎般的发丝滑落,扫在她面颊颈窝,痒痒的。 他温热的手掌按住她的后颈,唇瓣细细摩挲着她的唇瓣,一点点加重了这个吻。 她双眼紧闭,主动变成被动,眼睫不住震颤着,脸颊的粉晕染到脖颈。 吮吸纠缠,呼吸越来越艰难,温幸妤浑身发软。 一吻毕,她白净的面皮薄汗津津,双瞳剪水,波光潋滟。 祝无执扶着她肩膀退开,同她额头相贴。 清俊润白的面容染上薄红,喘息声略微急促,呢喃缱绻: “妤娘,我的妤娘。” “只要你能长久伴我身侧,其余的,就怎样都好。” * 带辛夷一同回汴京前,温幸妤把铺子交给宝杏打理,那院房子则继续请阿贵阿福两兄弟看护。 祝无执重伤的事并未走漏风声。 这段日子一直是他的暗卫戴着人皮面具和帏帽,隔三差五去上朝。 祝无执派人刻意引导皇帝是假冒者的流言,幕后主使终于按捺不住,露出马脚。 回去的第三日,祝无执眼睛恢复了一些,可以视物。 他戴着帏帽上朝。 果不其然,他原本的心腹站出来,摆出“证据”,厉声诘问龙椅上到底是何人,逼迫祝无执摘下帏帽。 有异心的朝臣,以及一些心术不正的墙头草,紧随其后,扯了面天下安危的大旗,句句紧逼。 祝无执看人都冒头了,一把掀开帏帽,面色阴沉扫过底下朝臣的神色。 惊骇者有之,恐惧者有之,迷茫者有之,也有扬眉吐气,大喜过望者。 他苍白的面容在暴怒之下,染上不正常的红,拍案怒斥一声“逆贼”,而后双目一闭倒了下去。 当然,这是他装的。 不日叛臣尽数入狱,有异心的官员根据犯错程度,或贬谪或剥去官身,亦或者杀头流放。 自此,对外燕云十六州尽数收复,辽国元气大伤。对内朝堂肃清,万民臣服。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 去岁祝无执放温幸妤离开,对外宣称她去江南养病,除了几个心腹知道真相,其余人一无所知。 回到皇宫后,仁明殿还是老样子,陈设什么都没变,只是祝无执没让她继续住在那,而是搬去了历代皇后所居的坤宁殿。 祝无执让她提前搬去坤宁殿,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温幸妤在仁明殿悬梁自尽过,那里有太多太多酸涩痛楚的回忆。 他不想踏足那,也不想温幸妤住在那,他怕她看着熟悉的庭院,会想起那些不好的事,从而再次厌恶畏惧他。 这段感情来之不易,祝无执不允许任何破坏它的可能存在。 他很清楚的知道,如果温幸妤再次弃他而去,他真的会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温幸妤没想到那么多,很多时候她都是既来之则安之,祝无执安排她住坤宁殿,她也只是小声说了句提前住会不会不好。 祝无执说本就该她住,或早或晚没区别,末了又风轻云淡说谁敢置喙,就拔了舌头。 温幸妤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劝他冷静,此后便顺其自然住下了。 故地重回,皇宫还是那个皇宫,心态却不同了。 过去温幸妤视宫廷为囚笼,自是对里头一切充满抗拒。如今对祝无执的仇怨尽散,明白此处不会再禁锢她,便觉得宫墙没记忆中那么高,殿阁楼台也没有那般冰冷沉肃。 花是香的,风是清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七月底的时候,巫医的蛊虫培育的差不多了,大致明年春天,就能彻底杀死祝无执体内的子蛊。 他这才放下心来,安安心心着手准备封后大典。 八月中秋前,钦天监算好吉时,于十月行封后大典。 温幸妤以前听说封后大典流程繁杂,没一两年准备不好。 她有些疑惑,直到王怀吉告诉她,祝无执其实从两年前,就已经准备好帝后大婚用的吉服等物,只是因为一些因素不得不搁置下来。 温幸妤怔忡,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困春莺 第168节 他确实一直对她用情至深,只是过去太傲慢,用错了方式。 伤害过她是真,救她护她也是真。 * 十月十三封后大典,碧空如洗,整座汴京城笼罩于盛大的吉庆之中。 晨光微熹时,紫宸殿前,御阶之下,太常寺卿与礼部诸官早已肃立。 礼部尚书展开手中诏书,肃穆扬声:“咨尔婕妤温氏,秉德柔嘉,含章蕴粹……今授金册凤印,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封后流程一一行进。 礼乐之隆,仪仗之盛,百年罕有。 紫宸殿内,礼乐奏至尾声,百官依品秩肃立,朱紫青绿。 皇后新册,母仪天下,最后的仪轨,便是帝后同临,受万邦朝贺。 玉阶之上,温幸妤身着繁复的深青色祎衣,织金翟纹在光线下明明暗暗,九龙四凤冠垂下的珍珠旒微微晃动,后面是一张清丽沉静的面容。 祝无执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端的是玉质金相,气度威仪。他紧挨着立于她身侧,二人衣袂交叠。 礼官高唱:“礼成——!” 祝无执微微侧首,目光透过垂于她面前的旒珠间隙,落向她柔和沉静的侧脸。 礼乐又起,是宏大雍容的《承安之曲》,编钟玉磬,丝竹和鸣,将殿中的肃穆推向新的高潮。 乐声里,他紧握住着她的手,点漆瞳仁只映着她一人,温柔缱绻,珍而重之。 “此后,山河万里,日月千秋,皆与卿共。” 温幸妤抬眸看他,凤冠上的珠翠晃了晃,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 她没说话,只指尖在他掌心,轻轻蜷了蜷,而后莞尔一笑。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休息两天后开始更番外~ 会按以下顺序写,全部包甜的[狗头叼玫瑰] 1.甜甜婚后日常 2.祝无执重生 3.if线 4.现代篇 最后求灌溉呀[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