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枝》 清枝 第1节 本书名称:清枝 本书作者:不觉春笙 本书简介: 茶楼里,说书人拍案惊堂。 “定远将军徐闻铮,一杆银枪挑破敌军大营,真乃杀神降世!” 清枝摇扇的手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嘲弄。 他说的,真是那个曾与她共逃岭南的小侯爷? 三年前,他说绝不会不告而别,却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 后来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她终究没能等到他。 再后来她便不等了。 可某日,她的食肆铺子前突然停了一队铁骑。 “跟我回京。” 马背上的男人铠甲泛着寒光。 清枝仰头浅笑着,摇了摇头,“我要嫁人了。” 她说,“你将来也许会娶个温婉娴淑的大家闺秀,或者英姿飒爽的将门虎女。” 可他却红着眼问了句,“我要娶的人,就不能是你么?” 第1章 初见他是小侯爷? 五月初夏,尚留着几分春末的清爽。 院前的槐树刚抽出新叶,树叶缝隙漏下的日光并不灼人,星星碎碎的散落在地上。枝丫上偶有蝉虫试唱,也是怯生生的,叫两声便止住了。 午后是后院偏厨难得的清闲时光。 “侯府是个前后五进的院落,这座后院啊只是侯府西北一角。”被丫鬟们围绕的小丫头捻着小拇指的指甲盖儿,“就占侯府这么点。” “前院青石板铺地,平整又开阔,远远看着跟镜子似地。屋顶覆盖琉璃瓦,阳光之下金灿灿的一片。” “屋子里更是了不得,全是金砖铺地,紫檀木的家具件件都是珍品,墙上悬着的全是名家字画。” “侯府东北角的花园,占地数十亩,假山叠石,亭台楼阁,眼睛都看不过来。” 清枝从井里打上一桶水,路过院前,脚步不自觉地停下来,她认出被人围在中间的小丫头名叫燕儿,前阵子刚从这里调去前院。 后院偏厨的丫鬟是去不得前院的,因此对她的所见所闻产生了好奇。 清枝是定远侯府的家生子,爹娘死得早,老夫人心善,没将她卖给人牙子,六岁她就在后院厨房打杂。掌勺的杜大娘五年前死了丈夫,又没生下一儿半女,见她乖顺肯学,便将祖传的手艺传给了她。 这一晃,八年过去了。 听了会儿,对方不过是把几句一样的话翻来覆去的说,清枝没了兴致,提着水桶往里走去。 穿着藏蓝袍的杜大娘从里头出来,靠着门口的柱子,见她们又聚在一起,眼中闪过不屑,环抱手臂喊道,“清枝,你没闻着什么味儿吗?” 清枝这才想起,厨房铜锅里还炖着莲羹,赶紧三步跨成两步,提着水进了厨房。 见她如此,杜大娘跟着进了厨房,操起木勺戳了下清枝的额头。 “你看燕儿,刚来后院两年就攀上了王姨娘的高枝儿,再看看你,慧根本就比常人少,还全用在做菜上。” 清枝被戳疼了也不恼,往锅里添了半勺清水,塞了两根柴进灶膛。 不一会儿,锅里又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甘甜软糯的香气扑面而来。 清枝起身,将莲羹倒进碗里,又将洗净的勺子递给杜大娘。 “大娘,给。” 杜大娘怒其不争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并未伸手。 清枝拉过杜大娘的手,将碗放了上去,“听说您最近失眠多梦,莲羹最是安神助眠。” 杜大娘看着碗里的粥,叹了口气,“难不成你打算在厨房耗一辈子?” 清枝并未接话,讪笑着又开始忙活起来。 她知道,杜大娘是恨铁不成钢。 半月前,燕儿从她这里拿了一盒点心,偷摸着给王姨娘送了去。 没曾想,庶二爷那晚宿在了王姨娘房里,那盒点心正对他的胃口,便夸赞了两句。 于是王姨娘将燕儿唤去,燕儿说点心是她自个儿做的,又问了几句话便把她留下了。 杜大娘喝完粥,脸色稍缓,语气也软了几分,“前院的丫鬟将来出了侯府都能谋上一个好前程。若得了主子们的垂青,还能给指个好人家。” 说完她看向清枝,又叹了口气。 这时,燕儿捞起布帘走进来,拉着清枝的胳膊笑道,“清姐儿,最近天气渐热,王姨娘夜里发汗,胃口也差了许多,可有什么时宜的汤饮……” 清枝打开柜门,将洗好的碗勺归置好,然后拿出一个陶罐,从里面挑出几块陈皮,用棉布包好递给燕儿。 “这是我自个儿晾晒的陈皮,回去加点普洱就成。” 燕儿脸上透着欢喜,拿起陈皮转身出了厨房。 杜大娘看着燕儿的背影,嘴里嘟囔了几句,从盆里捞起一条腌好的草鱼,手起刀落,菜板砍得咔咔响。 清枝在一旁不敢吱声,心想着,一辈子做菜也没什么不好。 谁曾想,半月后,天色蒙蒙亮,柳嬷嬷突然将清枝带去了前院。 清枝紧紧跟在柳嬷嬷身后,这是她第一次来前院。 清风拂面,带着一丝微微的凉意,抬眼望去,青瓦朱檐在日光下格外鲜亮,竟比燕儿形容下的还要精致三分。 沿途的花草树木,好些都是她从没见过的品种。粉的白的花丛连成一片,美不胜收。清枝不小心就看入神了,心想这大概就是戏文里说的仙境了吧。 柳嬷嬷见清枝还在原地发愣,急得直跺脚,“丫头,发什么呆呢?” 清枝这才抬脚,赶紧跟了上去。一直走到清枝腿脚发酸,才终于到了正院。 没多久,管事娘子扶着老夫人到了前厅,远远望去,老夫人虽步伐迟缓,但通身气派,看着威严极了。 清枝赶紧跪了下去,慌乱中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疼得龇牙。 见管事娘子招手,让她到前面去。清枝顾不得腿麻,起身快步走到老夫人跟前,再次利索地跪下。 “这是清枝,在后院偏厨做活儿,您这几日喝的茶饮,便是她给配的料。” 管事娘子轻声补充了一句,“家生子。” 以前清枝从未瞧见过老侯夫人,如今第一次相见就这般近,她的心脏砰砰砰的,快要跳出来一般,于是头越埋越低,大气都不敢出。 老夫人的声音响起,“既是家生子,多给她一份赏钱。” 清枝拜谢后,这才敢偷摸着看了一眼老侯夫人,只见老侯夫人尊贵无比,但眉间笼着乌云一般,透着垂死的病气。 她不敢多瞧,却觉着老侯夫人的模样,莫名熟悉。 回去的路上满园景色依旧,清枝却没了观赏的心思,老侯夫人那似曾相识的面容,总在眼前晃悠,搅得她心头乱糟糟的。 清枝猛地顿住脚步,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她还不到五岁,娘亲半夜突发心疾,喘不上气。她急得搬来竹梯翻墙去找大夫,谁知刚爬上墙头就被柳嬷嬷逮个正着。 正挨训时,恰巧有位贵人路过,问明缘由后,当即吩咐随行的婆子去请来了大夫。 清枝心头一跳,那位贵人不就是老侯夫人吗? 虽然那大夫也未能救回娘亲的性命,可这份恩情,清枝始终铭记在心。她提着裙摆匆匆折返,这样难得的机会,若不去当面道谢,怕是这辈子都要后悔。 她穿过几道月洞门,远远望见老侯夫人仍坐在原处。 清枝正要上前,忽听得老侯夫人正与管事娘子低声交谈。 “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管事娘子长叹一声,“老夫人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老侯夫人缓缓摇头,“这人须得忠心可靠,胆大心细,更要紧的是,这人还得是个生面孔。” 管事娘子想了想,“可事发突然,这节骨眼儿上,往哪儿寻这样的人?”忽地她余光一瞟,便瞧见廊下转角处的清枝,出声问道,“可还有其他事?” 清枝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上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老夫人,我是来谢您的。” “十年前,您偶然路过北苑,叫人给我娘请了郎中,虽然没救活我娘,但这份恩情,清枝没齿难忘。当年年幼懵懂,未能当面道谢。” 说完她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清枝拜谢老夫人的恩德。” 老侯夫人神色微动,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难为你这孩子,这么多年还记在心上。” 她朝管事娘子略一颔首,管事娘子立即会意,上前将清枝扶了起来。 “这份心意,老身领了。”老夫人轻轻摆手,“回去吧。” 清枝又福了福身,这才转身离去。 翌日黄昏,清枝竟又被传唤至老侯夫人跟前。 老侯夫人颤巍巍拉住她的手,“清枝,老身有件事要托付于你。”她缓了缓才继续道,“这事艰难,可如今老身实在无人可托了。” 清枝反手握住老夫人颤抖的手,“您尽管吩咐。” 老侯夫人拿出一个木盒子,递到了清枝手中,“今日你便离府,住处已替你安排妥当,三日后,你在城门口等着铮儿,一定要跟着他一道下岭南。” “这个盒子你务必带在身上,谁也不能说,等到了岭南,自会有人来取。” 清枝捧着木盒子,虽满腹疑惑,却仍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 管事娘子将一个包袱递给了清枝,“这是给你准备的盘缠,你先在门口候着,等我带你出府。” 待清枝走远,管事娘子望着那道纤瘦的背影,忍不住问道,“这丫头当真担得起么?” 清枝 第2节 这两日她暗中寻遍了与清枝打过交道的人,一个个带到老夫人跟前问话。 老夫人问得极是细致,包括她平日爱吃什么菜?可曾与人红过脸?连往常的生活习惯都要问个明白。 众人皆道这姑娘性子最是执拗,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譬如学厨时,为了一道点心能反复琢磨一个月。这些年深居北苑,从未出过苑门。 老侯夫人叹了口气,“若她不成,这世上便再没有能成的人了。”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未亮清枝便早早地等候在城门口。 此时京都刚入夏,卯时的风还透着几分凉意,不远处的城墙被一层薄雾笼罩。 岭南是哪儿?清枝不晓得,内心除了慌乱和不安之外,心底不自觉地生出几分好奇。 老侯夫人嘴里的“铮儿”她是晓得的,那是侯府的小侯爷徐闻铮,见过的丫鬟一提起他,无一不称赞的。 清枝裹好包袱,利索的搭在背上,在胸口打了个结,在城门口静静地等着。 一个时辰后,城门开了,城外的商人和农户开始排队入城。 小贩们推着满车的瓜果蔬菜开始沿街叫卖,木轮压在石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边的早点铺子开了张,蒸笼一开,热气混着白面馒头的香气扑面而来。 清枝紧紧抓着包袱,突然,她看见不远处有押解的官差开道。 路边的行人纷纷散开,视线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在官差身后的少年身上。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人一脸不屑,幸灾乐祸。 清枝无暇顾及路人,她还得等着小侯爷呢。 “这是何人?” “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徐闻铮啊!” …… 身后的议论声钻入耳朵,清枝猛地愣住,怔怔地望着少年的背影。 万没想到,与小侯爷的初次相见,他竟是这般模样。 第2章 岭南行(一)总会好起来的 徐闻铮浑身上下没剩几处好皮。 双手拴着铁枷,手腕处被磨出了血痕。散乱的头发不知被淋了什么,看起来黏糊糊的贴在脸上。 上衣几乎成了碎片,勉强挂在身上,结实的肌肉上布满了暗红的鞭痕。裤子也被抽得稀巴烂,露出修长有力的双腿,脚上泥垢混着血污,已经分不清颜色。 听路人说,小侯爷进诏狱不过两日,清枝想不通,他怎么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她不敢离太近,只能远远跟着发配的队伍出了城。 初夏的城郊,新插的秧苗在阳光下泛起嫩绿的光,风一吹便翻滚起浪,河边的青石板上,两个孩童嬉笑着在打水漂,几只白鹅悠闲地划开河面,荡开的水痕泛着波光。 官道上的行人并不少,但多是匆匆赶路的商旅,或背着行囊埋头疾行,或驾着马车卷起滚滚尘烟,无人流连这大好的田间景色。 清枝却被沿途的景致勾得心痒,在路边驻足看了片刻。再看向前方时,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已经脱离了视线,惊得清枝踉跄两步,小跑着追了上去。 直到那个身影再次进入她的视线,她才喘着粗气停下,暗自庆幸自己没走岔道。 目光再不敢移向别处,始终牢牢锁在徐闻铮身上,生怕一个晃神,他便再次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烟里。 她定了定神,继续赶路。 眼看日轮到了头顶,官差们钻进路边的茶棚休息,清枝绕到旁边的拴马桩蹲下,徐闻铮像牲口一般,用铁链拴在这里。 “小侯爷,我叫清枝,是老夫人让我跟着你的。”她将水壶递到他嘴边,轻声劝道,“喝口水吧。” 徐闻铮脊背挺得笔直,嘴唇干裂,眼神空洞,仿佛失了魂一般。 清枝抿了下嘴唇,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继续劝道,“您喝一口吧。” 他依旧没动一下,嘴里轻声吐出一个字,“走开。” 声音低沉,极为冷淡。 清枝似没听见一般,又往他旁边凑了凑。 她发现徐闻铮眼里不是厌恶,更像是被囚困的兽类,眼神既警惕又疲惫。 许久后,徐闻铮吃力的转头看向她,见她肩膀向内收拢,整个人仿佛想要缩得更小,眼神怯怯的看着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强撑着一口气,冷声说道,“若你是府里的人,为何我从未见过?” 清枝想了想,自己从未出过北苑,但她认识的人里,一定有小侯爷认识的。 “偏厨的杜大娘,送菜的徐二黑,马夫王三儿……” 清枝一边念一边看向小侯爷,他的眉眼纹丝未动,仿佛她念的不过是几个毫不相干的字眼。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明明生活在一个院墙内,竟找不出一个彼此都相熟的人。 她试探着又问出一句,“那阿贵你认识吗?” 徐闻铮的眉毛突然动了下,“阿贵?” 清枝一看有戏,又接上一句,“对,王姨娘养的小黄狗。” 徐闻铮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然后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 这时官差朝这边走来,清枝赶紧起身钻进茶棚,学着旁边的客人,掏出两个铜钱要了个饼子。 一口咬下去,清枝险些吐出来,这饼子嚼起来像蜡里掺了沙子,难吃不说还卡嗓子,打开水壶猛灌几口水,勉强将饼子全吃进肚里。 她盖上水壶塞子,抬手捞起麻布帘子正打算出去,隔壁桌的谈话不经意传进耳朵。 “你们刚听见了吗,定远侯今早没了。” “什么!不是说发配岭南吗?怎么就没了?” “谁知道呢,说是畏罪自戕,走出大狱的只剩这徐闻铮一人。” 众人唏嘘。 “百年大族,不过两日便倾覆至此。” “徐家这回算是彻底完了。” “通敌叛国,这可是重罪,能保住他一人,那也是上头的开了恩。” …… 清枝的头嗡的一下,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骤然失声,只剩心脏狠狠撞击着胸腔。 通敌叛国,这几个字对清枝来说,遥远又陌生,她心里并没什么实感。 可侯府没了,却是真真切切的扎进她心里,她本还想着,等完成这趟差事就赶紧回去呢。 清枝有一瞬的恍惚,小侯爷他知道吗? 她缓缓转头看向徐闻铮。 领头的官差朝他扔去一个饼子,饼子打到他的胸口又落到地上,硬邦邦地滚了两圈,沾满尘土。 官差见状只是瘪瘪嘴,似乎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上前解开拴马桩上的绳索,拽起铁链将他拉了起来。 队伍再次启程。 官差不时用长矛戳刺他的后背,逼他加快脚步。 每一次戳刺都能看见他的肌肉因为疼痛而绷紧,但他依旧挺直了脊背。 清枝折回茶棚,对着店家说道,“能不能卖我半斗米和一罐盐?” 一刻钟后,清枝将盐包挂在腰上,将米袋子往背后一甩,快步追上了队伍,眼下她能做的就是守好小侯爷。 如何才能和官差搭上话……清枝绞尽脑汁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个办法来。 她一向疏于交际,这些年除了杜大娘,她和旁人每日说不过三句话。 日头逐渐偏西,阳光依旧火辣。 清枝跟着发配的队伍翻过两座山,汗水打湿后背,水壶也见了底,她打开包袱拿出一块棉布绢子盖在头上,被阳光刺痛的眼睛总算缓和些。 又行了两个时辰,队伍终于停下。 此时天空染上了一层柔和的琥珀色,太阳逐渐沉入群山之间。 清枝坐在溪边,将棉布绢子放入水里揉搓两下,然后展开盖在自己脸上,皮肤上的燥热感终于得到缓解。 官差们找到一处开阔地,生起了火堆。 清枝环顾四周,这里荒郊野岭,杂草丛生,难道今晚要在这里过夜? 她与徐闻铮隔着一丈来远。 此时他坐靠在一棵树边休息,散乱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只能瞧见一只眸子睁着,如同一潭死水映出残阳的影子。 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看样子是他后背的伤口裂开了。 清枝捏紧了手里的绢子,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他今日滴水未进,这样下去还能撑多久? 脚步比思绪更快,清枝迈出半步又硬生生顿住,转头拾起地上的米袋子,径直朝官差歇脚的地方走去。 “两位差大哥辛苦了。”她硬着头皮迎上对方的视线,唇角的浅笑逐渐僵硬,“若是不嫌弃,我给二位煮点消暑的粥?” 领头的官差眯着眼瞧她,眼神意味不明。 突然她脑子里划过一个猜想,后退两步,连忙摆手,“我不会放毒的!等会儿我可以先吃!”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姑娘,看着年纪小,没想到还挺上道。”领头的官差将官帽放在一旁,卷起袖子在火堆旁垒石头,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这是离家出走?” 清枝脑海里的念头转了好几轮,最后还是老实回答,“我是小侯爷的丫鬟。”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后的松懈,像是终于确认了猎物无害的猎户。 其中年长些的那个微微颔首,紧绷的肩膀松了松。领头的官差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眼神分明在说“算你识相”。 他们喝着酒,和清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领头的官差姓张,年纪大点的官差姓何。听闻她要跟着他们去岭南,两人直摇头。 清枝 第3节 “这趟若是顺利的话,也得走上一个半月。” 张捕头斜眼睨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粗糙的手指将水火棍重重杵进土里,嗓音里满是轻蔑:“就你这小身板,怕是走不出三百里地就要哭爹喊娘。” 何捕头出言劝道,“你这岁数看着和我女儿一般大,赶紧回家吧,别让爹娘担心。” 清枝支着头,愣愣的看着火堆,跳动的火苗映在她脸上,许久才轻声回道,“我早就没有爹娘了。” 何捕头脸上有些许动容,不再言语,低头默默擦拭自己的腰刀。 清枝起身,看着蜿蜒的溪流说道,“刚才看见河边有些荠菜,我挑些嫩的回来煮粥。” 一个时辰后,清枝给两人各盛一碗粥,语气透着几分遗憾,“要是有姜丝和香油就好了。” 话刚说完,两位官差已经将碗里的野菜粥喝了个干净,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何捕头夸赞道,“你这小丫头,做饭的手艺真不错。” 清枝又盛上一碗,小心说道,“我给小侯爷送些去,他今日滴水未进……” 张捕头摆摆手,抽走清枝手里的勺子,又给自己盛上一碗。 清枝端着菜粥走到小侯爷面前蹲下,轻声说道,“小侯爷,喝点粥吧?” 徐闻铮依旧不说话。 清枝也不恼,看了眼四周,寻到一块平整的空地,抓来一把干草垫着坐下。 清枝自顾自地说着,“听差大哥说,咱们还有一个半月才能到岭南。”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侯府,外头的世界真大。” 她看向徐闻铮,唠家常一般的语气问道,“小侯爷,你听过岭南的见闻吗?” …… 清枝一个人自言自语,聊了好一阵子,直到碗里的粥只剩下一点余温,清枝走到徐闻铮面前蹲下。 她突然神色认真起来,对着徐闻铮说道,“小侯爷,你忍着点啊。” 说完伸手扒开他的嘴,直接将粥灌了进去。 这粥煮得稀烂,不嚼也能消化。 徐闻铮显然没料到清枝对他会这般粗鲁,想抬手阻止,手臂却有千斤重,连举起来都做不到。 他一口粥刚咽下,还未缓上一口气,下一口粥已经灌进他嘴里。 他咽一口,清枝就灌一口。 一碗粥就这样见了底。 清枝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想着,只要小侯爷还能吃饭,总会好起来的。 她拿着碗走到溪边清洗,步子轻快。 徐闻铮目光追随着她渐去的背影,缓了半刻才把气喘匀。 第3章 岭南行(二)我一定会养好你的…… 一阵凉风刮过,清枝猛地睁开眼,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缓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京都。 借着火光,她瞥见徐闻铮安静地坐在身侧,绷紧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徐闻铮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火堆即将燃尽,微弱的火苗在风中跳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清枝捡来一把枯枝,稍一用力。 “啪!” 枯枝断成两节。 清枝随手将它们扔进火堆,拍拍手上的杂屑,拢紧薄毯,看着火苗攀上枯枝,火焰渐渐高涨,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热气。 她挪动两步,紧靠着徐闻铮坐下。 这时她才发现徐闻铮脸色涨红,额角青筋微突,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顺着紧绷的太阳穴滑下。 清枝伸手探向他的前额,指尖传来温凉的触感。 还好,没发烧。 她悬着的心缓缓落回原处。 若是得了热症,这荒郊野岭的可寻不着大夫。 清枝将身上的薄毯展开盖了半截在徐闻铮身上,后背直直倒向树干,纷乱的心绪逐渐平缓,她看着跳动的火苗出神,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清枝发现自己正靠着徐闻铮的胳膊,仿佛找到了最妥帖的归处,后半夜睡得踏实,昨日的疲惫消去不少。 这时天已微微亮。 两位官差正在收拾行装,眼看就要打点妥当。 她掏出棉布绢子走到河边,在河水里揉搓两下,快速洗了把脸。 再折返回来,从杂草里拔出一根筋草,将徐闻铮的头发绑了起来。 徐闻铮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像个木偶一般由她折腾。 她拿起绢子准备擦拭他脸上的污秽。 这时张捕头朝这边走来,她眼看来不及了,小声说道,“你再忍忍,我会找机会把你洗干净的。” 刚说完,张捕头一把拉起徐闻铮手腕上的铁链,冷声道,“该上路了。” 清枝捞起薄毯,三两下裹好放进包袱,利落的将包袱打好结挎在肩上,伸手去拿米袋子,却被何捕头抢先一步。 “我来。” 何捕头语气平淡,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清枝紧紧跟在他身后,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道,“谢谢何叔。” “嗯。” 何捕头虽未回头,但还是给了她回应。 清枝觉着,官差也并非戏文里唱的那般全是酷吏。 今日的路比昨日更难走些。 山林的早晨,雾气弥漫,加上前几日下过雨,路面松动,稍不留意脚下就会打滑。 清枝站在山路外侧,双手扶着徐闻铮的胳膊,走得格外小心。 突然,她在一棵树边停下,快速摘下一把气味浓烈的果实装进布袋。 走了一段,视线一扫,发现了一株熟悉的杆苗。 她用力一扯,连泥带土拔出生姜,干净利索地处理干净,摘下一片树叶包住,用细麻绳捆好挂在腰上。 张捕头见状,暗嗤一声,“来山里进货的。” 走了半日,终于翻过了那座山。 清枝身上的湿冷感被重现的阳光一点点冲淡。 官差找了块空地停下休整,不*远处有个池塘,荷叶重重叠叠,清风拂过,粉色的荷苞露了头。 清枝走到池塘边,解下腰上的麻布袋子,里面全是刚采的新鲜山货。她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一一洗净后,用荷叶包好拿到空地上。 这时何捕头已经垒好石块,生了火,张捕头叼了根野草躺在大石头上晒太阳。 两人似乎默认了清枝负责做饭。 清枝问道,“中午吃荷叶焖饭,凉拌野菜怎么样?” 何捕头点头,走到张捕头身边坐下,和他一起晒太阳。 清枝看了一眼徐闻铮,他依旧像个假人,眼里空无一物。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卷好袖子开始做饭。 手脚麻利地淘米下锅,加上清水,盖好锅盖,又从包袱里拿出小刀,将生姜刮丝放进碗中,加入几粒青花椒,撒上些盐备用。 不一会儿,锅盖四周咕嘟咕嘟吐着白气,散发着米饭的香味。清枝揭开盖子,拿起勺子将半熟的米饭舀进荷叶里,小心包好后倒扣进锅里,盖好锅盖。 米饭焖熟后,荷叶的清香从锅盖边缘丝丝缕缕地渗出来,香气清冽,撩过鼻尖时又化作一缕温软的甜糯。 她拿出荷叶包饭,洗了锅,将野菜焯水去涩,过了冷水,小刀切段,放进碗里混着调料抓拌均匀。 半刻钟后,她手执竹筷,夹起一块野菜梆子放入嘴里,咬下去时带着几分脆生的劲道,恰到好处地裹着鲜美的汤汁。 没等她招呼,两位官差已经朝这边走来。 何捕头先舀上一碗米饭递给张捕头,张捕头一点不客气,抄起筷子戳进菜碗里。 清枝捡起没用完的荷叶,拧掉外围一圈,留下荷叶中间当盏,揭开水壶塞子,往荷叶里倒清水。 她走到徐闻铮面前缓缓蹲下,直接扳开他的嘴,将清水一点点送了进去。 徐闻铮暗暗皱眉,她现在连句"得罪了"都懒得说,想对他做什么,直接伸手就来。 何捕头又舀了一碗米饭走过来递给清枝,清枝放下荷叶,双手接过,小声道了句谢。 她用筷子戳孔,又对着米饭猛吹气,待饭放凉了些,才扳开徐闻铮的嘴给他喂饭。 这次徐闻铮吃饭倒是配合,只是咀嚼的动作异常缓慢。 清枝耐性极好,蹲在旁边,小口小口地喂着,她觉得小侯爷能吃能喝已是万幸,不该再奢求别的。 喂完饭,清枝捻着棉布绢子,蜻蜓点水般,沿着他唇角细细拭过,生怕力道重了半分。 他嘴唇干裂,擦完后绢子上留下淡淡血迹。 清枝想起他后背的伤口,忍不住向前挪了半步,出声问道,“给我瞧一下你的伤口可好?” “不可”二字还含在嘴里,清枝已经伸手解开了他的内襟系带。 徐闻铮向来冷肃自持,从不允许女子近身半步。 清枝 第4节 徐家有训,徐家男子皆不得近婢侍,渎闺闱,凡起居行止,必端肃自持,勤习文武,以光门楣。 因此,徐闻铮院里虽有侍女,但她们只能在外头干活,平日不过是打扫庭院、侍弄花草。穿衣洗漱、整理书案这些贴身的事,他向来自己动手,从不叫丫鬟伺候。 这般与女子亲近,于他而言,是第一次。 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了他的肋下,徐闻铮身体猛然一颤,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却无法抬起来推开她。 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吸都重了几分,厉声说道,“请你自重。” 什么是自重? 清枝脑子转了个弯儿,难道是让她自己把握好力道,别下手太重? 思及此,她眸色一正,“你放心,我会自重的。” 她走到徐闻铮身后,脱下污迹斑斑,已算不上衣衫的布条衣袍。 狰狞的后背袒露在阳光下,伤口纵横交错如干涸的河床,有些已经泛白结痂,有些仍渗着细密的血珠,肩胛骨那处的伤口皮肉外翻,还嵌进去了一小片布料。 清枝抬手,轻轻捻下那块料子,忍不住感叹道,“受刑的时候,你得多疼啊……” 她起身走到徐闻铮面前,又仔细查看他胸前的伤口,见小侯爷攥紧的手指已经松开,目光也移向了别处。 他前面虽不似后背那般伤痕密布,却更加触目惊心。 两条乌紫的鞭痕如同淬了毒的荆棘,其中一道堪堪擦过心口,翻卷的皮肉中间隐约见骨,另一道则深深嵌进腹肌的沟壑中,渗出黄浊的脓血。 她突然鼻子一酸,抿紧嘴唇,颤抖的手停在半空不敢触碰,生怕自己那轻微的力道也会弄疼他。 许久之后,她出声道,“小侯爷,我一定会养好你的。” 声音虽轻却字字如铁。 清枝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布条重新挂在他身上。 她忽然感到头顶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下意识地抬头,有那么一瞬,她感觉自己和小侯爷的视线对上了。 清枝眨眨眼,小侯爷的目光依旧望向别处。 她暗想,刚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又休整了半个时辰,张捕头催促着上路。 清枝扶着徐闻铮站起身来,张捕头见状,并未阻止,只是冷声道了一句,“跟上。” 后半日的路程平顺多了,偶尔路上会遇见一两个农户,还能看见田野间错落的小院。 小院篱笆墙上开着嫩黄色的小花,一节节小黄瓜迎风晃悠着,田里一拢一拢的茄子和辣椒也都开了花,远远看去,紫色的,白色的,星星点点一片。 清枝想起了杜大娘,如今不知道她怎样了。 等到了岭南,她一定要给小侯爷请最好的大夫,再好好补身子,必能让小侯爷痊愈如初。 想到这里,清枝觉着只要熬过这段日子,后面的日子定不会太难过。 “等到了岭南,咱们就置一处带院子的房子。” “房前屋后种菜,黄瓜,豆角,韭菜,豌豆,萝卜……” “小侯爷若是都不喜欢,咱们挖一个塘子养鱼也成。” 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语气憧憬自顾自地说着。 “手拿开。” 徐闻铮突然出声。 她转头看向徐闻铮,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搭上了他的手臂。 清枝默默将手抽了回来。 自今日解了小侯爷的衣带后,她和小侯爷之间的气氛变得怪异起来,可怎么个怪异法,清枝又说不上来。 第4章 岭南行(三)力道还是重了些?…… 酉时,他们寻到一处野店落脚。 野店门框歪斜,推门进去,里面仅能容下三张桌子。 店家是个佝偻的老者,见带头的是两位官差,赶忙迎上来。 张捕头眉头紧皱,四处瞧了一圈才坐下来,问店家要了一壶酒,自顾自地喝着。 清枝走到张捕头面前,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嘴边,“今夜看着要下雨,能不能让小侯爷和我住一间房,房费我给。” 张捕头不耐烦地摆摆手,就着店家端来的菜继续喝酒。 清枝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但凡遇见路人,她都自觉地跟在队伍后头,不给两位官差招惹麻烦。没人的时候才敢追上来,和他们同路。 发配的罪人依令不可住店,更不会有路费银,只能睡马棚。 这里山高路远,外人罕至,她才敢问上一句。得了官差默允,清枝扶着徐闻铮上了楼。 二楼就两间朝南的矮房。 清枝选了东端的屋子,推开门,尘土便落了一地,房内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黄泥稻草。 清枝觉得,这地方虽破败了些,但也好过风餐露宿。 她整理好床铺,扶着徐闻铮坐下,又下楼唤店家帮她寻个大夫。 这座镇子不大,镇口黄狗的叫声,镇尾的野店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店家带上蓑笠,“这镇上就一个大夫,他偶尔会上山采药,我先去他家看看。” “劳烦店家了。” 清枝目送店家离开,跨进厨房打量了一圈,见灶台上放着半块豆腐,她从缸里捞出一条鲫鱼,又转身从菜篮里抓起两个鸡蛋。 一顿煎煮后,清枝端着一碗鲫鱼豆腐汤走出厨房,鱼汤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勾得张捕头轻轻咽了口唾沫。 清枝路过他桌前,见他脸色稍愠,轻声道,“张大哥,你和何叔那份在锅里。” 张捕头眼神微楞,夹菜动作顿住,脸色黑了又红,随即故作镇定地给自己满上一杯酒。 “嗯。” 声音如苍蝇一般,几不可闻。 清枝没作停留,端着鱼汤继续上楼。 何捕头身体不适,今日刚到店里就上楼睡下了,张捕头一人独酌,想来此时应该也不饿。 所以她将鱼汤留在锅里,灶里的余热还能温一阵子。 刚踏进房间,一阵潮湿的风夹杂着丝丝雨气扑了上来,清枝皱眉,怎么窗户吹开了。 她放下鱼汤,伸手去关窗户。 远处的青山如画卷一般,云雾扯成了白色丝线,将青山拦腰隔开,一条轻舟在细雨绵绵的湖面上荡着。 这景致虽美,但清枝不敢留恋太久。 小侯爷身上的伤,可沾不得风。 她关上窗户,插上窗销,就着房间里的烛火,小心翼翼挑着鱼刺。 碗里的鱼肉炖得软烂,一根根细小的刺被她一一挑去,然后端来一张矮凳,在徐闻铮面前坐下,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进他嘴里。 今日小侯爷用膳配合了许多,清枝甚是欣慰。 徐闻铮也暗自松了口气,总算逃过了被这丫头捏着下巴硬灌的劫数。 刚放下碗,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姑娘,大夫给你寻来了。” 清枝赶紧起身,打开门让店家和大夫进来。 大夫也是老者,满头白发,鬓边有一处红色胎记,一席粗布短衫,背着一个皮革开裂的医箱。 他一眼便瞧见徐闻铮身上的枷锁和铁链,眉头一皱,眼睛便隐进了褶子里,转身便要下楼。 清枝赶紧上前拦下,搜肠刮肚也挤不出半句圆滑话来,一时杵在原地。 突然她灵光一闪,赶紧从腰包里掏出一块碎银,轻轻放在大夫手上。 她想,求人办事使银子总不会错,偏厨的丫鬟求内院管事嬷嬷办事就是塞银子。 店家在旁劝道,“虽说是个犯人,但你瞧他伤成这般,见死不救总归不好。” 清枝狠狠点头,赶紧又从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准备递上。 大夫将银子狠狠塞回清枝手里,厉声说道,“老夫今生三不救,罪犯为其一!” 说完大夫袖子一甩,步履沉健地下了楼。 清枝不死心,一路冒雨跟在大夫身后,见大夫背影决绝,她暗暗着急,小侯爷的伤耽搁不得,眼下又没有别的大夫。 想及此处,她再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着大夫屈膝行了个简礼。 大夫抬眉,“老夫行医多年,岂会为你这黄毛丫头破例?” 雨滴溅落在街沿边的水缸中,发出“叮咚”的脆响,一声叠着一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亮。 清枝垂首而立,声音低软,“那就对不住您了。” 说完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攥着大夫的衣摆不撒手。 徐闻铮原本精神不济,靠在床边昏昏欲睡,突然外头传来一声惊叫,刺得人耳膜生疼,如女鬼一般,凄厉无比。 他静了静神,好一会儿才辨出,这是清枝。 清冷的街巷,雨水顺着清枝的鬓发往下淌,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的裙摆,颤抖的指节有些发白。 她正扯着嗓子嚎着:“大夫啊!您行行好救救我家主子吧!” “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没爹没娘的可怜人可怎么活啊!” 清枝 第5节 “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求求您救救他吧!大夫!” …… 凄厉的哭嚎声在空荡的街巷里回荡,惊得檐下打盹的野猫浑身炸毛,“喵呜”一声惊蹿出去,溅起的水花还没落下,灰影已经消失在墙头。 “吱呀。” 旁边院门突然裂开一道缝,一盏昏黄的灯笼颤颤巍巍的探了出来,上面缓缓冒出一颗花白的脑袋。 渐渐地,沿街的窗扉一扇接一扇地支开,门板后探出一个个张望的人影。 清枝可管不得这些,雨水混着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手上死死拽着大夫的衣摆不放。 大夫气得胡须直颤,枯瘦的手指用力去掰她攥紧的指节,可任凭他如何使力都纹丝不动。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终是长叹一声,“我救他便是!” 清枝这才松开手。 她将鬓边淋湿的碎发拂至耳后,利落地拍去裙上的泥渍,然后起身,低着头后退半步,又变回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仿佛刚才鬼哭狼嚎,使出那般执拗力道的人不是她。 清枝默默跟在大夫身后回了野店,直到大夫跨进门槛,才将悬着的心放回原处。 她不禁暗想,后院娘子们说的法子果然是一等一的好用,大夫妥协时的那声叹息,与后院娘子们闲谈时说的分毫不差。 “任他是块硬骨头,只管攥住了不撒手。” 娘子们边嗑瓜子边嗤笑:“管他什么斯文体统。” …… 方才那出,想必就是她们常念叨的“霸王硬上弓”了。 清枝转身轻轻合上门,但门关不严实,中间漏着一线,一阵凉风沿着门缝钻了进来,那股凉意惊得她微微闭眼。 上楼时,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抿出一个极浅的梨涡。 大夫将医箱放在桌上,伸手给徐闻铮把脉。 清枝举起烛台,默默守在床头,徐闻铮抬眼便瞧见她浑身浸着的湿气和发红的指节。 他神情微动,眉间蹙起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痕,下颌的线条仍绷着,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凌厉。 烛火微微摇曳,映得大夫面上沟壑纵深,银须泛着暖光。 清枝怕大夫瞧不清楚,悄悄将烛台又往前送了半寸。 “亏得他底子好,不然早没命了。” 大夫把完脉,转身打开医箱,对着清枝说道,“我眼睛不瞎,你把烛台放下,过来帮忙。” 他的语气仍夹着三分冷,字句像是从齿间磨出来的,显然余怒未消。 清枝连忙放下烛台,站在大夫身侧。 大夫指了指徐闻铮,“把他的衣服扒了,我要给他上药。” 清枝应声,直接伸手,快速解开徐闻铮的衣襟,但脱衣时,想起上次瞧见的伤口,她的动作缓之又缓。 徐闻铮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低头见清枝一副屏气凝神,小心翼翼的模样,他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那股不自在被他死死按在胸腔里,只是身体绷得僵直。 大夫见状,催促道,“你这样要脱到何年马月?”又转头冲店家喊道,“去拿把剪子来,衣服破成这样,留着也无用。” 清枝接过剪刀,沿着衣袖剪开,然后又剪开脖颈处的衣料,脱下徐闻铮的上衣。 大夫猛地合上药箱,不耐烦地抓起帕子擦了擦手,抽走她手里的剪刀,“让开。” 说完将清枝挤到一旁,弯腰一剪子下去,剪开了裤子的布料。 清枝走到店家面前,温声说道,“老叔,能不能帮我找一身他能穿的衣裳?” 店家点头,“我儿恰有套衣裳在店里,刚浆洗过,干净的。” 说完他转身便要去拿,清枝拦下,掏了块碎银递上去。 店家忙摆手,“要不了这么多。” 清枝塞到他手里,“这里头还有一条鲫鱼,两个鸡蛋和半块豆腐的钱。” 店家点点头,这才揣进怀里,扶着栏杆下楼。 清枝折回房里,伸着头在旁边仔细的瞧着,生怕大夫没控制好力道。 大夫打开药箱,拿出里面的各式药瓶,倒出药粉给徐闻铮配药。 他连眼皮都不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杵那儿干嘛?去端盆清水来,给他洗洗伤口。” 清枝闻言,脚步急转,布鞋踏得木梯噔噔作响,半炷香后,她提了半桶清水上来,倒进木盆里,又取下架上的巾子。 她俯身凑近,屏息静气地擦着伤口,手中力道不轻不重。 重一分怕伤到血肉,轻一分又恐余秽未清。 半个时辰后,清枝将伤口全部清理妥当,她缓缓直起身来,捏了捏酸胀的后腰,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不错,手稳。” 大夫在一旁看着,这次倒是没嫌她慢,反而夸赞了她一句。 清枝重新换上一盆清水,又静静地立在一旁。 借着烛光,清枝忽地瞥见徐闻铮耳尖竟透出一抹薄红。 她暗暗皱眉,难道刚才的力道还是重了些? 第5章 岭南行(四)小侯爷真好看 没等清枝辨清徐闻铮的神色,大夫突然说道,“按住他。” 清枝赶紧侧身坐在床沿上,抬手按住徐闻铮的胳膊。 大夫手持布帕,蘸了盐水往他后背的伤口拭去,徐闻铮顿时浑身一颤,喉间溢出半声闷哼,又生生咽下。 大夫将布帕浸入盐水,沉声道:“按实喽。” 话音未落,已将湿淋淋的布帕整个覆在徐闻铮背脊伤处。 徐闻铮猛然仰颈,脖颈处青筋暴起。 大夫却似未见,又将布帕压实几分,浑浊的盐水混着血丝,顺着脊沟蜿蜒而下。 徐闻铮浑身肌肉虬结,后背绷出凌厉的线条,整个人都在颤抖。 清枝再顾不得其他,双臂一收,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 大夫揭开布帕,往伤口撒上配制好的药粉,冷声道,“行了,转过来。” 清枝绕到床榻另一侧,从背后轻轻环住徐闻铮的手臂,将他胸前的伤口暴露在烛火中。 “这处烂得深,还化脓。”大夫夹起盐水浸泡后的布条,“疼就喊,别硬撑。” 清枝齿尖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犹不自知。 眼见大夫夹着布条往那绽开的皮肉里重重一按,徐闻铮身体绷得笔直,十指死死扣住床沿,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清枝箍紧徐闻铮的双臂,布条抽走时带出姜黄色的脓血,她眼睁睁看着那块皮肉在烛火下痉挛抽搐,自己的手臂也跟着颤动,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来回三次,化脓的创口才处理妥帖。 清枝松开手,方便大夫上药。 徐闻铮似乎耗尽了力气,浑身淌着汗珠,靠在她肩上喘着粗气。 大夫将一个白瓷药瓶搁在桌上,看了一眼徐闻铮,冷声道,"此药每日一换不可间断,七日之内伤口不要沾水。" 清枝点头,“记下来了。” 话音未落,清枝这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带着哭腔,抬手一摸,脸上不知何时淌满了泪。 清枝换了一身衣衫,枕在床沿睡了一晚。 醒来时只觉得脖子又酸又僵,稍微一动就扯得生疼。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揉了揉后颈。 此时徐闻铮睡得正沉,她轻轻揭开他胸口的纱布,伤口干燥没有出血,她悄悄舒了一口气。 昨夜她抱着徐闻铮坐到半夜,直到徐闻铮呼吸逐渐平缓,她才轻轻将他放下,又将屋子重新拾掇干净,累得两眼发黑,随手拿起薄毯往身上一盖,便倒头睡了过去。 此时日头正好,清枝下楼要了两个馒头,坐在门口啃着。 店外有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一串串白色小花在细密的树叶里随风摆动,清甜的香气氤氲半条街巷。 昨夜被雨水打下的白花散落一地,日光透过树叶,在青石板上筛出细碎的光影,白花上的水露在光影里闪着盈盈珠光。 清枝一时竟看得入迷,直到一双皂靴出现在眼前,她才猛然回神。 抬头一看,是张捕头。 今日他并未穿着号衣,而是穿了一件灰褐色的交领襕衫,身上沾了些许水汽,想来是离开好一会儿了。 她递上一个馒头,笑得轻快,“早饭用了吗?” 张捕头没跟她客气,伸手接过,一口咬下去馒头去了一半儿,然后径自往清枝身旁一坐,两人并排看门前的落花。 “今日走不了了。” 张捕头突然出声,语气平淡,如静止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 没等清枝接话,他继续说道,“近半月此处接连下雨,前面的道路被河水冲了。” “即便抢修顺遂,最快也得明日恢复通行。” 清枝点头,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起身拍了拍手。 “喂。” 张捕头喊住了她。 清枝停下,扒着门框转头看他。 清枝 第6节 他话到唇边又咽下,避开清枝的目光,转头望向别处,只淡淡吐出两字:“无事。” 清枝也不多问,转身跨门进去。 张捕头倚坐在门边,惬意地啃着剩下的半个馒头。 一阵清风徐来,卷起几片飘零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到他跟前。他漫不经心地伸手一拈,将那瓣残花捏在指尖把玩。 不多时,巷口走出来个精瘦的渔夫,竹篓在他腰间晃荡,水珠顺着竹篾的缝滴了一路。 "新捕的草鱼,客官可要尝尝鲜?" 渔夫咧嘴一笑,黢黑的手往篓里一探,拎出条银光闪闪的活鱼。 那鱼忽地弓身摆尾,竟从渔夫指缝中滑脱。 张捕头倏地翻腕一抄,手指如铁钳般扣住鱼鳃。那草鱼在他手中徒然挣扎,甩出的水珠溅在他皂靴上,洇开几点深色的水迹。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将鱼往渔夫跟前一送,"拿稳了。" 渔夫笑盈盈地伸手接过,将鱼重新放回竹篓,“既然客官不要,那我去别家问问。” 话音未落,渔夫已转身离去,不多时便消失在巷尾。 张捕头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方素白的薄绢,边缘还沾着些许鱼腥味的水渍。 他两指一捻便展开了绢布,上面寥寥几个字,墨迹晕染。 【今晚子时,落山岭凉亭】 青瓦檐上传来一声猫叫,惊得檐下的麻雀惊飞四散。 张捕头五指缓缓收拢,再张开时,薄绢上的字便消失不见。 清枝进门后,唤店家送壶热水,瞥见灶上刚熬好的热粥,便顺手要了一碗,端着上了楼。 推开门,见徐闻铮还未醒。 他虽重伤在身,但昏睡时脖子依旧绷成一根直线,这般姿态,似乎已将世家风仪刻在了骨子里,半分不肯松懈。 清枝将粥放在桌上,又转身去开窗。 这般好的阳光,照得梁间蛛丝都成了银线,旧木柜上的漆痕也鲜活起来。 清风入窗,冲淡了昨夜残留的血腥气,清枝顿觉身体爽利了不少。 她双臂环抱,靠在窗沿上,望着窗外重山环绕,河面的粼粼波光,不知不觉又入了神。 “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清枝猛地回神,起身开门,见店家提着铜壶站在门口,壶嘴冒出的热气在幽暗的走廊里格外醒目。 "姑娘,您要的热水。" 他低声说着,跨进门内将热水倒进木桶里。 清枝点头道了声谢,又说道,“劳烦店家再帮我烧上一壶。” 店家应声,提着铜壶下楼。 清枝回头见徐闻铮睁开了眼。 她笑着将粥端到他面前,“小侯爷,喝点粥吧?” 清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次小侯爷喝粥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些。 她看着见底的粥碗,轻声说道,“你的身子沾不得水,但头是洗得的。” 说完她伸手试了下水温,还有些烫,于是下楼去水缸里提了一桶清水,加了些醋又回到楼上。 店家也提着一壶新烧好的热水跟着她上了楼,见清枝要帮徐闻铮洗头,他和清枝一起将徐闻铮的身体往外挪了几寸,将他的头悬在床外。 清枝卷起袖子,一只手撑着他的后脑勺,一只手用竹舀子打水浇湿他的头发。 她闻到他头发馊了。 想来小侯爷顶着这一头脏污的头发,也是极不舒服的。恰好今日不用动身,可以给他洗洗。 徐闻铮昨夜元气大伤,此刻连抬个眼皮都费劲,只能由着清枝在他跟前折腾。 他半阖着眼,看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暗想,这丫头哪来这么多用不完的力气? 清枝倒了一些皂角粉在徐闻铮头发上,然后轻轻揉搓着,不一会儿头发上就覆满泡沫。 徐闻铮的头发生得极好,乌黑浓密,不像她的,黄不说,还细。 头发搓得差不多了,清枝抬手拿起竹舀子给他冲洗,来回数十次总算将泡沫冲洗干净。 她用棉布帕子将徐闻铮的头发拧干,又和店家一起将徐闻铮扶起来,拉到窗边坐下,借着剩下的清水,给徐闻铮擦脸。 徐闻铮脸上的污秽物凝成块,紧紧地贴在他的脸颊上,她能用纱布帕子剪了个口子,沾湿后整张帕子盖在他脸上,只留一孔给鼻子透气,又站在他身后,帮他梳理打结的发丝。 店家将脏水从窗边倒下去,拿起铜壶下了楼。 阳光撒在清枝身上,暖洋洋的,光里有尘埃在闪动,清枝觉得,让徐闻铮晒晒伤口应该有助于伤口愈合。 她梳理好打结的发丝,走到徐闻铮面前,轻轻揭开他脸上的纱布帕子,用手指抠了抠他脸上的秽物,终于软了,她将棉布帕子揉搓干净,抬起手利落地给徐闻铮擦脸。 脸上的污秽擦拭干净之后,一张寒玉雕琢的脸便猝不及防的出现在清枝眼前。 徐闻铮的骨相生得极妙,下颌的线条如峭壁削刃一般凌厉,却在转折处留有一分恰到好处的温润。 额庭开阔,眉弓如远山微微隆起,衬得一双凤眼愈发深邃。 鼻梁如雪山孤峙般高挺,唇薄而色淡,整张脸似被月光浸透的冷白瓷,睫毛颤动时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疏离感。 阳光吹动着徐闻铮的发丝,给他的沉默染了几分灵动。 清枝忍不住退后两步,细细地欣赏起徐闻铮的脸来,良久后,她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小侯爷,你生得……真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徐闻铮猛地一怔,心尖像是被无形之物轻轻掐了一下,又倏地松开。 他下意识望向清枝的眼睛,那里面干干净净,只有最纯粹的欣赏与欢喜,澄澈得让他心头微颤。 这样的眼神,他竟是头一回见。 第6章 岭南行(五)小侯爷,你有问题 “呵。” 突然外头传来张捕头的一句轻哼。 “九天玄霄孤鹤影,占尽仙华不似尘,说的正是这位。” 清枝见张捕头站在门口,出声问道,“张大哥,能否暂时将他的锁链打开?我想帮他把衣服换上。” 张捕头踏进房内,取下腰间的钥匙,对着锁道一拧,枷锁瞬间脱落,然后走到门口,靠着柱子看风景。 清枝小心翼翼取下铁链,展开一件葛布短衫套在徐闻铮身上,又蹲下给他套了一件麻布合裆袴,扎腰带时不小心碰到到徐闻铮下腹。 怎么有一处软肉 清枝心头一紧,伸手就要去扯徐闻铮的亵裤。 徐闻铮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的手腕,眼底满是错愕。 “小侯爷,你这儿有问题。” 他一阻拦,清枝反而更加笃定。 两人僵持不下,清枝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手:“算了,不看就不看吧。” 徐闻铮刚松了口气,谁知这丫头突然一个偷袭,“唰”地扯开亵裤往里瞄了一眼。 徐闻铮:“......” 清枝瞬间脸色苍白,起身快速朝门口走去。 路过张捕头身侧,被他一把握住手腕,皱眉问道,“怎么了?” 清枝神色慌张,指着徐闻铮下腹说道,“小侯爷身上长了瘤子,我去找大夫来。” 张捕头松开清枝的手腕,见徐闻铮的脸色由红转黑,活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猪血,连耳根子都涨得发紫,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回头问道,“你这一路没把你家小侯爷看做男人?” 语气揶揄,又有些被气着。 清枝当然知道小侯爷是男人,可在她眼里男人就是长得高大些,肉硬一些,并不知道还有其他区别。 她想起几年前,后院婆子聚在一起聊天。 “庶二爷昨夜撞得厉害,隔壁院子也能听见张氏的声儿。” “听说徐家男子,下身那家伙儿都不简单。” “啧啧啧啧……” 又想起三年前,二房老爷喜得长孙,侯府上下都得了赏。 清枝不解,小孩生下来都长得一样,如何分得清男女? 原来是这般…… 徐闻铮抬手,自己系紧了裤带。 张捕头见状也不再多言,转身进去将枷锁重新套在徐闻铮的脚踝上,手枷这次倒是省了。 他走到清枝面前,“下来做饭,这店家放料重。” 清枝点头,和他一起下楼,直接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她将莲藕洗净,孔中填入糯米,用红糖、红枣和桂花熬制汤汁,再将莲藕放入汤汁中熬煮,待熟了捞起切片,再淋上蜂蜜,做成一道蜜汁桂花藕。 又将苦瓜洗净对半切开,刮去白瓤,切成薄片,加一小勺盐抓匀静置,接着起锅烧油,将备好的鸡蛋液和苦瓜下锅翻炒,加入少许盐出锅。 一算时间,蒸笼里的鲈鱼焖好了。 她打开锅盖,倒掉蒸出的汤汁,又淋上两勺豉油,撒葱丝,浇一勺热油激出香味。 …… 不一会儿,饭桌上便有了三菜一汤。 清枝 第7节 何捕头今日气色好了不少,饭都多吃了两碗。 清枝给两位官差各满上一杯酒,然后起身装了一碗绿豆汤和几块蜜汁藕片上楼。 推开门,徐闻铮入定一般静静地坐在窗边,神色波澜不惊。 可清枝却觉得,这屋子竟因他,无端生出了几分风华来。 她不由得看晃了神。 夕阳渐沉,最后一缕残光斜斜地映进窗棂,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清枝。” 徐闻铮突然开口,嗓音低沉,像一片雪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 “嗯?” 她下意识地应声,随即睁大了眼睛,这是小侯爷第一次喊她名字。 “你就送到这里吧。” 清枝愣住,这是何意? 她忽地胸口落下了一块石头,压得她难受。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他这是要赶她走? 清枝一着急,声音大了几分,“我是一定要跟着你的!老夫人将我指给你了。” 徐闻铮似未听见一般,不再言语。 他的睫毛颤了颤,眸中那丝微弱的神采如风中将熄未熄的烛火,明明灭灭地撑着。 她泄了口气,起身绕至徐闻铮身后,抬手撩起一缕乌发,细细捋至发尾,确认再无半分水汽,她才松开手。 青丝从指间流泻而下,带着些许凉意,垂下的发丝散在徐闻铮的肩头。 清风入窗,发丝拂过徐闻铮的鼻尖,此般情景,清枝无*法言说,只觉心头微微一颤。 小侯爷身上的伤,她仍是不放心,轻轻解开他的衣襟,撩开纱布看了一眼。 伤口干燥,新肉泛着淡淡的粉,在苍白的胸膛上格外醒目。 清枝心下暗忖,这大夫虽板着一张臭脸,可医术却是实打实的妙手回春。 她起身下楼,准备再找店家要两根蜡烛。 昨夜抱着小侯爷枯坐至半夜,熬干了三根红烛,今夜蜡烛便不够用了。 清枝刚转至楼梯拐角处,楼下传来两位捕头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她不由地屏息驻足。 “徐家男儿当真是铁打的,那样的酷刑,至死也无一人认罪。” “这徐闻铮,最有老侯爷当年之风范,硬生生扛住两鞭倒钩鞭。” “是啊,那鞭子抽下去时,血珠子都溅到了房梁上,他硬是没哼一声。” “说到这徐闻铮,我还听过一则秘闻,七皇子和他几乎同时出生,宫里有传言,是他夺了七皇子的气运。” “今年春猎,徐闻铮拔得头筹,圣上当着百官的面儿夸赞道,有儿如斯,此生无憾。” 张捕头的话有些意味深长,“徐家如今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圣上这是……” 清枝听得脊背发寒,何捕头这话说得隐晦,饶是她这样的榆木脑袋,也能思忖出几分深意。 圣上那话哪里是夸赞,分明是诛心之论…… 见张捕头还要说下去,何捕头轻声打断,将话题转到别处,清枝抬脚继续下楼。 她让店家备好蜡烛送上楼去,又转头和两位官差说道,“我去找大夫再配些伤药,路上备着。” 张捕头点头,脸色不显,仿佛刚才和何捕头只是闲话家常。 何捕头叮嘱道,“太阳下山了,提个灯笼去,早些回。” 清枝应了声,提起灯笼便出了门。 凉风裹着湿气扑面而来,灯笼里的火苗猛地一颤,在她脚前投下摇晃的光晕。 店家说大夫就住在镇口东面,她顺着店家指的路往镇东走,青石板路上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约莫一刻钟后,终于瞧见那处孤零零的茅草小院,黑沉沉地融在夜色里。 “大夫?” 她扣了扣门,无人应答。 又等了片刻,清枝犹豫着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怎么有股糊味儿? 清枝推门进去,寻着味儿进了厨房,见锅里正煮着玉米粥。 她赶紧拿起旁边的木铲往锅里一铲。 还好,只是锅底焦粘了一层粥米。 她顺手在粥里加了些清水,又到院前拔下一颗嫩青菜,在水缸前洗净,拿到厨房切丁撒进粥里。 抬眼看见篮子里还有一些香菇,拿出两颗洗净切丁也加入粥中,轻搅一番后重新盖上锅盖,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继续焖煮,没多久,一股香味便在厨房里散开。 “吱呀。” 院门开了。 清枝起身,见大夫站在厨房门口,她声音有些局促,指了指锅说道,“刚闻着糊味儿了,才进来看看。” 大夫放下药箱,语气并未责怪,“隔壁浑小子爬树摘枣,竟从三丈高的枝头跌了下来,他爹唤我过去看看。” 说完他揭开锅盖,顿时粥香扑鼻,软糯香浓。 清枝往锅里一瞧,轻声道,“快好了。”然后转身从灶上拿起香油,往粥里滴了两滴,一把葱花撒下,盛了一碗递给大夫,“给您。” 大夫接过碗,鼻翼微动,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 他啜了一小口粥,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 清枝将灶膛里的明火熄了,只留余烬的温热慢慢煨着。 见大夫碗底空了,她才轻声道:“劳烦大夫再配些伤药。” 虽说昨日配制的药粉还剩大半,但此番路途遥远,清枝总归不太放心。 大夫将碗递给清枝,起身去了药堂。 清枝也跟了进去,静静站在他身后,待大夫配好药后,赶紧将洗好的帕子递给他擦手。 大夫突然问道,“丫头,你可愿留下?” 清枝怔怔地望向大夫,满脸不解。 “我姓莫,若是你愿意留下,我将今生所学皆传授于你。” “你手稳,性子也稳,做菜的手艺也不错。” 大夫抚须而笑,眼神里露出几分傲然:“老朽这手医术虽不能夺造化,转阴阳,但放眼天下,莫家医术也是排得上号的。” 他轻叹一声,“来此隐居,也是逼不得已。” “你若是嫌弃,我们换别处安顿便是。” 清枝摇头,“我得跟着小侯爷。” 莫大夫仍不死心,继续说道,“他若一直这般,你尚能安稳度日,倘若有朝一日潜龙腾渊,只怕你这安稳日子就到头了。” “老夫略懂一些面相术法,此子绝非久困之辈。” 清枝低着头,静静立在一旁。 “罢了。” 莫大夫见状,也不再劝。 他从高处拿下一个木箱,打开后将一个红色瓷瓶递给清枝,“岭南路远,这是保命丹药,若遇上险事,好歹能续你三日性命。” 清枝小心接过,膝盖一弯便要跪下,她虽不识药,但也料到此物珍贵非常。 莫大夫见此,眼尾展露出几分暖意:“看你我有缘……我再赠你几包草药,路上用得着。” 他转身掀开青布帘,走进内室。 半炷香后,他拿着三包草药出来,又拿起朱笔在药包上写下几个字。 “拿去。” 清枝双手接过药包,递给他二两银子,“莫大夫,这银钱虽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请您收下。” 莫大夫摆手,“先欠着,若是哪日想通了,可来此处找我,我还收你为徒。” 清枝离开莫大夫家,天色已晚。 她点燃灯笼,脚步声在清冷的街巷里尤为清晰。 昏黄暗沉的烛光映在青石板上,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光影。 一阵凉风拂过,带着几分潮气,清枝抬手搓了搓胳膊。 突然,清枝感觉身后似乎还有别人。 她放轻脚步,耳边清晰地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足音。 第7章 岭南行(六)睡觉 那脚步声轻得很,每一步都像是刻意压着青石板的震颤,不紧不慢,始终与她隔着两三丈远的距离。 她渐渐绷紧后背,指尖悄悄掐进掌心。 这脚步声古怪,既不像醉汉的跌跌撞撞,也不似更夫的懒散随意,更像是某种动物,步伐利落又藏着几分鬼祟。 清枝 第8节 一阵夜风突然卷过巷角,吹乱她额前的碎发,就在这起风的刹那,那脚步声忽然消失了。 清枝的呼吸一滞。 可不过转瞬,身后又响起了更轻的动静。 这次不再是脚步声。 砖墙上传来一阵窸窣,如冬夜里饿急了的野猫翻弄着残瓦,声音忽近忽远。 仿佛下一瞬就要从暗处跳到清枝肩上,用尖牙咬住她的后颈。 清枝强压住回头的冲动,暗暗加快脚步。 行了一段路,远远看见野店的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晃,清枝再顾不上别的,抬脚跑了起来。 突然,她眼前似有银光闪过,堪堪擦过头顶。 “砰!” 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她猛地抬头,一轮孤月当空,流泻着银白的光。 月空之下,徐闻铮站在二楼窗边,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那双凤眼里淬着的杀意,比他指尖的利刃还要冷上三分。 他腕骨一翻,利刃便朝着屋顶射去。 随即一道黑影从屋檐栽下,正正摔在她面前。 那人像条脱水的鱼般剧烈抽搐了两下,喉间发出"咯咯"的怪响,清枝定睛一看,他喉间插着的,还是她前两日刮过姜丝的小刀。 漫开的血泊被幽黄的灯笼一照,如同新磨的铜镜一般亮。 她不由得腿脚一软,踉跄着朝旁边退了两步,后腰狠狠撞上冰凉的砖墙。 “上来。” 徐闻铮声音淡如浅墨,却似有千钧之力灌入她的四肢百骸。 清枝突然就不怕了。 凉风卷着血腥气拂过她的脸颊。 她不敢再停留,扔了手里的灯笼,埋头奔进店内,猛地合上门,插好门销。 店内幽暗,独留一盏将熄未熄的烛火。 她拿起烛台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木梯,布鞋刚才沾了血,踏过木梯时留下了浅浅的血印。 推开门,烛焰在她手中剧烈摇晃,徐闻铮背对着她站在窗边,肩部绷得如拉满的弓弦。 他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字字如刀,“别靠近。” 清枝猛地收住脚步,滚烫的烛泪“啪嗒”溅了一地,烛芯突然爆响,蹿高的火苗照得她脸色煞白。 “我去找两位官差来。” 说完她抬脚去了隔壁。 清枝站在对面的门口连唤了两声,屋内死寂一般,没有传出一声半响。 她的指尖轻轻抵着门板,门轴发出枯枝折断般的细响。 一缕青烟倏地钻入鼻腔,带着陈年烟锅的焦苦味,又混着些微微的腥甜味。 她屏住鼻息,举着蜡烛朝床铺看去,何捕头仰面躺在地铺上,她赶紧上前两步蹲下,伸手探了探何捕头的鼻息。 还好,只是睡得沉而已。 清枝绷紧的弦稍稍松了半分。 忽的,她想起了张捕头,环顾四周,却没有他的踪影。 清枝此时感到一阵晕眩,她赶紧支起身子,摇晃着朝门口挪去。 这屋里的烟,甚是古怪。 她挪回自己房内,抬眼见徐闻铮突然分裂成了两个。 “他们房里有迷烟……”她舌尖发麻,意识逐渐模糊,“何捕头睡着了……张捕头,不见了……” 那尾音轻得如同羽毛一般,几不可闻。 清枝再也使不出力,摸着木凳坐下,头重重地栽在桌上。 夜风入窗,吹得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徐闻铮苍白的脸隐在阴影中,单薄的粗布衣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腰廓。他像一只猎豹注视着黑暗,与另一人隔空对峙。 无人知道,这场对峙虽然无声,却已在双方的眼神当中厮杀了百十来回。 徐闻铮早已体力不支,但他就这般挺直脊背地站着。 不退,不让。 直到对方先挪开视线,带着人悄然后撤,直至隐入夜色中。 徐闻铮后退两步,膝弯碰到床沿时终于支撑不住,无声地滑坐在地上,他垂着头缓了片刻,才慢慢抬眼。 清枝沉沉地睡着,跳动的烛光描摹着她的轮廓,唇角还留着浅浅上扬的弧度,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 徐闻铮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嘴角扯出个自嘲的苦笑,这场风暴中,他居然还护下了一处安宁。 他抬手按住肋下的伤口,缓缓起身。 喉间的血腥气上涌,他偏头咳了两声,指腹擦过唇角,蹭下一丝暗红。 他垂眼看着指尖那抹血色,面无表情地捻了捻,朝清枝缓缓走去。 夜色沉沉,清枝只觉身上一暖,似有人将薄毯轻轻盖在她的肩头。 她困得实在厉害,眼睫颤了颤,最终还是没能睁开,恍惚中嗅到一缕熟悉的药香混着血腥气,又渐渐融进她的梦里。 与此同时,镇外十里处,破败凉亭旁燃着一盏孤灯。 张捕头下了马,皂靴踩在枯叶上,咯吱作响。 “近日可有异动?” 阴影中传来一声询问。 那声音像是从井底浮上来的一般,带着浑浊的回响。 张捕头冷声答道,“没有。” “何乾呢?” 张捕头站在黑衣人身旁,“今早试探过,是个老实人。” 他连宫廷秘闻都无甚兴趣,小心至极,生怕给自己招来祸端,若是别家安插的眼线,必会顺着话头刨根问底。 黑衣人枯瘦的手掌落在张捕头肩头,力道不轻不重,像湿冷的铁块压了下来,令张捕头心生不适。 “这次押解,确实苦了你。” 声音里渗出几分黏稠的体恤,仿佛毒蛇吐信时捎带的温热。 “可若不是你出马……”黑衣人的手指划过他的脖颈,“主上必不放心。” 最后几个字落在耳畔,像陈窖中的腐蜡,带着三分阴凉的湿气。 张捕头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双手交握,朝着京都的方向行了一礼,“为主上尽忠,张钺义不容辞。” 黑衣人似乎极为满意,枯瘦的手指隐入袖中,缓步踱下凉亭的台阶。 夜风忽地一滞。 道路暗处,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缓缓行出。 黑衣人上车后,马车便消失在山林之中,连着最后一丝光也跟着隐去。 山林的风再次漫了过来,掀起层层叶浪,沙沙声如潮水一般朝他袭来。 张钺立在原地,衣袍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喉结动了动,咽下了满口的铁锈味。 …… 清枝醒来,胸口还有些发闷。 此时云层遮月,天色像被浓墨浸透的宣纸一般,重重地盖了下来。 她不经意碰到了袖袋,里面居然空空如也,赶紧弯下身子四处找寻。 见两个瓷瓶静静地躺在墙角,她躬身上前,小心捡起,擦净瓶身的灰,仔仔细细瞧了一圈,确认没有裂痕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转身将两个瓷瓶仔细收入包袱,用软布衣裳裹了又裹,这次将心放回了原处。 想起今日还未给小侯爷换药。 她走到床边蹲下,伸手解开徐闻铮的衣襟,揭开纱布,将昨日那瓶未用完的药粉倒在伤口处。 徐闻铮眉头倏地一皱,眼睫轻颤,但并未睁眼。 烛火忽明忽暗,跳动的火光有些晃眼。 清枝只得又靠近伤口几分,手上的药粉倒得仔细,呼吸打在徐闻铮的胸口上,眼见他的身体轻轻颤了下。 “弄疼你了?” 清枝手上动作未停,轻声安抚道,“我再轻些。” 她伸手解开他的腰带,抬手拿了一块帕子盖在胯上,刚好遮住下腹那处软肉。 揭开胯间的纱布,漏出伤口,指尖轻抖,药末便簌簌落下,覆在那狰狞的伤口上,随即她又用手指轻轻撵平,重新将纱布裹好。 她脱了鞋袜,踩着床沿跨过徐闻铮,直接坐到了床上,将他的衣裳缓缓拉下,露出整个背部。 后背的伤虽如蛛网一般,但好在伤口不深,处理起来方便得多。 一番忙碌过后,清枝斟了半盏温水,托着徐闻铮的后颈缓缓喂下。 指尖拭去他唇角的水渍,又将被角细细掖好,这才掩门而去。 此时月亮再次高挂,银色月光洒在屋顶,清凉入水。 清枝 第9节 待她收拾妥帖回屋,见小侯爷呼吸已稳,她裹着薄毯,头枕着双臂在床边睡下。 忽的,清枝猛地想起了什么,赶紧坐直了身子,薄毯从肩头滑落也浑然不知。 她神情紧张地看向徐闻铮,声音急促,“小侯爷!” 徐闻铮睫毛动了动,缓缓掀开眼皮,眼里尽是疲倦。 他看着清枝,并未搭话,等着她的下文。 清枝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杀人啦!” 徐闻铮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这是怕了吗? 想来也是,寻常人家这般年纪的姑娘,怕是连死人都未曾见过,更遑论是眼睁睁的看着人在自己跟前断了气。 清枝见徐闻铮依旧不说话,于是凑近他,神色认真,“尸首……要不要扔河里去?” “什么?” 徐闻铮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一脸不可置信。 清枝耐着性子,“咱们是不是要赶在天亮前,把尸体处理下?” “明日一早若是被人发现,咱们就得去蹲牢房了。” 徐闻铮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抿成一条直线,他闭目沉声道:“自会有人收拾。” 清枝唇瓣微启,还未死心。 他似有感应一般,抬手截住她的话头,干净利落地吐出两个字,“睡觉。” 第二日清早,清枝推窗朝楼下看去,果然,街巷里干干净净,所有的痕迹都消隐无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 仿佛昨晚的一切,真如梦一般。 清枝抬手关了窗,并未留意到墙根处的那株月季,新翻的泥土还裹着湿漉漉的潮气。 第8章 岭南行(七)我不嗜甜 徐闻铮此时侧卧在床上,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白皙的锁骨。 手掌随意搭在身侧,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手指骨节微凸,修长如冷刃出鞘。 胸膛随着呼吸起伏,气息绵长而匀净。 他沉睡中也谨守着君子的端仪。 清枝搬来一张矮凳,双手支着下巴,静静地守着他。 “这张脸明明生得这般好看,偏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 清枝暗自嘀咕,此时的小侯爷比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要温和许多。 见他此时睡得正沉,清枝胆子大了些,悄悄凑近,歪着头打量他的眉眼。 小侯爷的睫毛好长啊,像画布描绘的墨线,尾尖微微上翘,给睡容增添了一丝慵懒的弧度,煞是好看。 清枝忍不住凑近,抬手用食指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的睫毛。 徐闻铮突然睁眼。 清枝微扩的瞳孔正正撞进他的眸子里。 她猛地后仰,差点带翻屁股下的矮凳,心脏突突突地跳着,像只被囚困的麻雀,想要破笼而出。 “你醒了啊。” 清枝倏地起身,佯装拾掇屋子,却始终隔着徐闻铮两丈远。 她刻意避开徐闻铮跟随的视线,又不知该往何处看,只能眼波游移,四处乱瞟。 这时门外传来何捕头的声音,“清枝,该出发了。” 清枝如蒙大赦,逃似的疾步闪至门口,开门一看,何捕头已经收拾整齐,一副即刻动身的模样。 她见何捕头神色如常,脱口而出,“何叔,昨夜你……” 身后传来徐闻铮的清咳声,清枝余下的话在舌尖打了个弯儿又吞下,笑着问道,“睡得可好?” 何捕头点点头,“甚好。” 见清枝的包袱还敞着搁在几案上,他继续说道,“前方的路已抢修停当,咱们要尽快赶路,不能耽搁了行程,你快些收拾。” 清枝微微颔首。 何捕头转身,负手立于廊下,好整以暇地等着。 清枝悄悄回眸一瞥,见徐闻铮神色疏淡,仿佛刚才的一幕并未发生过一般。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指尖抚上心口,那只狂跳的麻雀总算平静了些。 随即不由得暗叹,她家小侯爷,虽一脸病容,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清贵之气。 这般好相貌,也怪不得自己看痴。 按下心思,她转身折回房中,手脚麻利地打点行装,不多时便收拾妥当,行至徐闻铮跟前,轻声唤道,“小侯爷,该启程了。” 徐闻铮双臂绷紧,勉力撑起身子。 清枝下意识地伸手托住他的后背,扶他靠在床边坐着,然后用桃木梳自发顶而下,细细梳理发丝,待青丝尽数垂顺,她从腰间取下一根素麻绳,手指翻绕间就束好一个利落的发髻。 “先凑合着,以后给你换一条好看的发带。” 清枝笑着打量了片刻,“不过我家小侯爷,便是系根草绳也是好看的。” 徐闻铮闻言,只是睫毛半垂,面容依旧清冷无波。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清枝这般直白的夸赞,任那句话在耳边拂过,神色淡若未闻。 此时日头爬高了些,清枝扶着徐闻铮缓步踏出房门,何捕头转过身来,取下腰间挂着的铁枷,“咔哒”一声扣在了徐闻铮清瘦的腕骨上。 三人一起步下楼梯,清枝见张捕头倚在门边,衣摆浸透朝露,靴底沾着些腐叶。 见他们下来,张捕头只抬眼一瞥,也不言语,径自转身踏出门去。 清枝向店家要了几个馒头,行至半途,她掰下一块送入口中,又捻了一小块递到小侯爷嘴边。 “小侯爷,吃点馒头垫垫……” 话音未落,徐闻铮微微倾身,低头轻轻衔住了馒头,冰软的唇碰到清枝的指尖,她心里像被羽毛划过一般,舒舒痒痒。 不觉间日头爬到高处,阳光灿烈,山林里的蝉鸣渐响,一声叠着一声,此起彼伏地往耳朵里钻。 农户们也顶不住这烈日,三三两两聚在山道旁的老树下,田间地头只剩稻草人孤零零地立着。 他们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 “春风……笑呀,草绿……花红……好时光……” “谁家的娘子……美如娇。” …… 徐闻铮自幼熟识音律,这般不着调的曲子他竟是头一回听。 歌声混着蝉音,忽高忽低,被阵阵风浪卷进山林,在谷间悠悠荡开。 清枝步履轻盈地行在了他的前头,裙摆随着风鼓动,偶尔看见路旁开得正艳的野花,她便俯身折下几只拿在手里把玩,嘴角的笑愈发灵动。 徐闻铮的身体逐渐舒展,他感觉裹挟着自己的霜壳正在无声的皲裂,脱落。然下一刻,他的心口钝痛骤起,似有无形的丝网缠缚,越绕越紧,难以挣脱。 他仰头迎着烈日,阳光灼灼,扎得他瞳孔生疼,他的身体开始战栗,自己再一次有了“知觉”。 清枝站在十步开外的山径处停下,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野花,眼里是盈盈笑意。 徐闻铮握紧的拳头轻轻松开,他想,这段路也许没那么难熬。 脚步不自觉地朝她挪去,像冬日里饥寒交迫的旅人望见隔岸的篝火,明知这份温暖不属于自己,却本能地驱使身体靠近。 行至一半,他忽地停下脚步,闭眼凝息,将那丝贪恋掐灭,从心底彻底抹去。 前路冥冥,不知藏着多少杀机。 这条路是他逃不开的宿命,不管最后通向何方,都是他的归途。 而她,该有更稳定安宁的人生。 午时日盛,他们找了块空地就着干粮凑合一顿,何捕头撕下一块面饼放在嘴里嚼着,眉头越皱越紧。 清枝一眼认出,是前几日她在茶棚里吃过的那种饼子,于是默默将自己的水壶递了上去。 何捕头接过,道了声谢,仰头喝了几口,才终于把饼子咽下去,然后碰了下张捕头的胳膊,问道,“来一口?” 张捕头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山谷的某处,忽地抬手,示意众人禁声。 清枝顺着张捕头的视线看去,却只看见山谷的空寂,除了摇晃的树枝,什么也没有。 她蓦地侧首,见小侯爷也凝目望着那处,眸色深如寒潭,蓄着未发的杀机,下颌线也绷得极紧。 清枝怯怯地往徐闻铮的身后缩了半步,手指揪着他的后襟,小声问道,“昨夜之事,还未了结?” 徐闻铮微一颔首。 清枝心头骤然一紧,原以为昨夜的祸事已了,却不料仍有危机蛰伏。背脊窜出一阵寒意,她不由得生出几分惊惶。 抬眼望着小侯爷挺直宽阔的肩背,如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护在身后,绷紧的神经又一寸寸舒展开。 “吃完赶紧上路,再行二十里,就能到桐城。” 张捕头发了话,视线也随之收了回来,他面无表情地吃下一整个饼,咽下去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清枝瞧着,心里是佩服的。 她默默拿起自己的包袱,将剩下的馒头全放在了徐闻铮手里。 后面的路程,四人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清枝原本只是扶着徐闻铮的胳膊,可走着走着,手指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手臂悄悄挽上了他的臂弯。 她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察觉小侯爷这次并没有抗拒她的触碰,指尖便又悄悄缠了回去。 清枝 第10节 徐闻铮感觉到清枝的手指松开,他垂首看了一眼,见她刚松开的手指又重新搭了上来。 清枝心里想着,只要到了桐城,那些人总该收敛些。 可为何要对他们穷追不舍? 清枝想不通。 一个重伤的罪犯,一个从未涉世的婢子,怎会招来这般祸事? 难道说…… 清枝抬头看着前面的两位官差,何叔老实本份,遇事一定会让三分,不可能是他。 那答案就显而易见了,一定是张大哥的仇家找上了门。 谋杀官差可是重罪,这般不管不顾,必定都是些亡命之徒。 既是亡命之徒,昨夜小侯爷杀掉那二人,就是为民除害了。 一定是这样。 想及此处,清枝轻轻颔首,手指拍了拍徐闻铮的手臂,带着无声的安抚。 徐闻铮见她眉眼舒展,唇边挂着几分恍然的浅笑,虽不解其意,但瞧着她神色稍霁,便按下不问。 行了一个时辰,四人在一处浅溪边暂作休整,清枝灌满了一壶水,又将帕子打湿,给徐闻铮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她指尖勾住徐闻铮的衣领,轻轻拨开,见锁骨处透出淡淡的粉色,但好在没有汗迹。 小侯爷的伤口沾不得水,她一直记着。 因此下午突然加快了脚程,清枝不免担心起来。 “看完了吗?” 徐闻铮低头询问,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她此番举动已是寻常。 清枝轻轻松开了手。 徐闻铮抬手,镇定自若地拢好衣襟,将那节锁骨隐入其中。 队伍再次出发,路上遇见了一个蜂户,清枝递上二十个铜板,买下二两蜜。 她抱着蜜浆罐子追上队伍,眼角的笑意绽开,翘起的嘴角如三月的海棠,透着鲜活的气息。 拧开蜜罐的塞子,用木勺舀了一勺琥珀清亮的蜜浆,小心翼翼地对准壶嘴,注入水壶里,轻轻晃了晃,蜜浆便在壶里化了开。 她递给徐闻铮,“喝吧。” 徐闻铮愣了一下,见她笑眼弯弯,他伸手接过,仰头灌了一口。 清枝歪头笑着问道,“甜吧?” 他轻轻点头,将水壶递了回去。 清枝伸手接过,笑得梨涡浅浅:“这样小侯爷以后就会多喝些水了。” 徐闻铮望着她欢喜的模样,终是没说出那句“我不嗜甜。” 第9章 岭南行(八)有没有兴趣,做个交易?…… 夕阳西沉,他们顺利到达了桐城。 入城前,张捕头用黑巾将徐闻铮的脸遮了大半,“这脸太过扎眼。” 清枝跟在徐闻铮身后,看着运河上挤满各色商船,工人在商船与码头间来回穿梭,空气中弥漫着香料和鱼腥气。 她不由得感叹道,“真热闹。” 徐闻铮轻声说道,“桐城乃京都至江州之通衢,商旅往来必经之地。此地盛产竹纸,虽不及歙州之精良,但胜在价廉易得,故民间风行。另外桐城还有三绝名噪江南。” 他指着摊贩篓子里的鱼说道,“这叫鲥鱼,适合带麟清蒸。”又指了指旁边如银刀似的小鱼,“这叫白条,适合穿在竹签上碳烤。” 清枝敏锐觉察到,今日小侯爷的举止与往日大不相同。他素来寡言少语,但进了这城,他似乎刻意引着她去发现这座城的妙处。 自己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驻足停留都被他看在眼里。 清枝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伞铺门口,倒悬着的七彩伞上,一阵风过,伞影重重,炫彩夺目。 徐闻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声音清润,“这叫桐油伞,也是桐城的特产。” 清枝点了点头,又被街边叫卖的吃食勾去了心神。 小贩支着桐油布棚,蒸笼四周腾起袅袅白雾,一股糯米糕子的香味扑面而来。 旁边正要收摊的大娘,见她在摊前驻足,赶忙招手,“姑娘来尝尝,这是我们当地特色的腌鱼干儿,酥香可口。” 说着递来一块鱼干给清枝。 清枝连连摆手,“谢谢店家,我不用的。” 大娘热情地将鱼干放在她手里,“大娘要收摊了,算我请的。” 清枝架不住大娘的热情,轻轻咬了一口,顿觉咸香满口,鱼肉紧致酥脆,然第二口下咽时,嘴里泛起丝丝腥气。 大娘双眸灼灼,话音里裹着三分期待,问道,“滋味如何?” 清枝嘴角迟疑地抿了抿,终是老实答道,“浅尝酥脆爽口,再食便觉腥味渐浓,有些腻口。” 见大娘眼神瞬间暗淡,清枝连忙补充道,“可加点茶叶翻炒,既可去掉鱼干本身的腥味,还能用茶香解腻。” 大娘听罢,拍掌笑道,“这法子好,明日我就试试。” 说着又抓了一把小鱼干放进油纸里,递给清枝。 “这是大娘送你的。” 清枝慌忙摆手,连连后退,不料大娘三两步追上前来,硬是将油纸包塞入她手中。 清枝推辞不得,只得福身道谢。 抬首见小侯爷一行人已没入人群,她赶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她解开油纸,挑了一条最完整的的小鱼干递到徐闻铮面前,“尝尝?” 见徐闻铮接下,她将剩下的都给了何捕头,“何叔,晚上你们的下酒菜。” 何叔笑呵呵地接过,往鼻尖一闻,“香。” 徐闻铮指尖拈着那尾小鱼干,却未送入口中,他低声唤道,“清枝。” “嗯?” 清枝嘴角的笑意还未隐去,她回头,蓦地愣在原地。 徐闻铮眼中漾着层层的暖意,那平日里覆着薄霜的眉眼,此刻如春日杏花般温柔。 她不由得看痴了。 徐闻铮轻声问道,“你喜欢这儿吗?” 清枝点头,“喜欢的。” 徐闻铮垂眸一笑,“喜欢便好。” 这里人多,清枝不便和他们太过接近,只能隔着两丈远,跟在他们身后。 一盏茶的功夫,清枝见他们进了驿站,而她只能站在门口,伸着脖子朝里看。 张捕头与驿丞核验批文和驿券的官印,以及徐闻铮的发配文书,签字画押后,徐闻铮被带进了马棚。 何捕头回头见清枝还站在门口,他抬脚出了门,走到清枝面前安抚道,“明日出发,你先找家客栈住下。” 清枝求道,“小侯爷身上的伤需每日涂药,能否让我给他涂了药再走?” “给我吧,我会找驿丞安排妥帖。” 清枝点头,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白色药瓶递给何捕头,然后三步一回头地,刚行了几步又折返回来。 她取下腰间的水壶,“这水能送进去吗?小侯爷今日水喝得极少……” 见何捕头脸色沉肃,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何捕头见清枝神色惶然,终是不忍,温声解释道,“驿站重地,若有差池,他们亦难辞其咎,为了以防万一,外食一律不得进入,所以这水我不能替你带进去。” 清枝的手落回原处,不再强求,和何捕头道了别,就近寻了一家客栈落脚,要了间清净的客房暂歇。 这间屋子不大,但好在能看见驿站的大门。 不远处的山寺,钟声响起,浑浑荡荡。暮色垂落,月亮自东南方升起。 清枝椅窗而坐,望着街道上渐起的灯火,似乎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屋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 清枝回头,声音清淡*如茶。 门轴轻响,一方杉木托盘便徐徐出现。托盘上,素色瓷碗里盛着一碗粟米粥,配着两碟时令小菜。一碟清炒黄瓜,一碟木耳山药。 紧接着,一个总角小二也露了脸,身量只比桌子高出一尺。 “姐姐,这是今晚给您备的菜。” 说着小二将托盘放在桌上。 清枝问道,“今日可是有什么节庆?街上这般热闹。” “这是我们桐城的夜市。”小二一边摆放碟碗,一边回道,“自打我记事起,一到晚上,街上便是这般喧闹,姐姐若有兴致,可以下楼去瞧瞧。” 他见清枝眼里闪过好奇,也起了介绍的兴致。 于是抱着托盘,稚声稚气地说道,“你可以去东巷尝尝张婆子的酒酿圆子,用的是我们本地的槐花香蜜,西街有个手艺人,单用一只鼠须笔,便能将人描得灵动至极。” …… 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空气里的鱼腥味淡了几分。 忽然传来一阵嬉笑打闹声,几个孩童举着糖人从清枝眼前追逐而过。 桐城的夜市沿着江岸延伸,街道上临设的摊位上有炊饼,鱼鲜,竹编器具,山货,茶叶等。酒肆茶房悬挂着灯笼,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清枝 第11节 她停在一个摊位前,指着摊上的吃食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摊主正忙着,抬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小姑娘,热情地回应道,“这是签菜,姑娘要来点吗?” 清枝挑了几样小菜,给了十五文钱,接过摊主递来的竹筒,拿出一根肚丝签,咬了一口。 牛肚切丝与笋片穿在一起,一口咬下去,肚丝弹牙,笋片吸满了汤汁,汤汁里竟藏着一缕深山独有的清香,似是松菌混着不知名的草菇,鲜味至极。 清枝在夜市中转了几个摊子,折返回客栈时,手里拿着一条青绿色,两端绣着回字暗纹的发带。 不觉间,夜便深了。 窗外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更显得这夜寂静清寥。 今晚不能守着小侯爷,清枝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她似乎习惯了他身上那股清冽中混着草药的香气和苦涩气息。 客栈的床塌很舒服,薄薄的棉被盖在身上,清枝感觉温软无比,可就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索性披衣而起,倚坐在窗边,单手托着腮,看着驿站昏黄的两盏灯笼在夜色中洇开一团暖色。 不知小侯爷此时可还安好? 夏夜的马棚,热气裹着草料发酵的酸臭气息萦绕在徐闻铮的鼻尖,熏臭无比。他靠着斑驳的土墙,身边是蚊虫的嗡叫。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枯坐到天明时,马棚外夜色忽地一沉,一身穿鸦青夜行衣,带着玄铁面罩的男子突然出现。 他并未出声,只将一枚乌木令牌往看守眼前一递,看守便猛地膝盖一软,直直跪下。 那人微一摆手,看守速速起身,躬身告退。 棚柱上悬挂的灯笼将他的身影拉得斜长,徐闻铮微眯着眼,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 来人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徐闻铮,鸦青的衣摆离他不过两尺。 “那波人跟上来了,你打算如何?”。 此人开了口,是张捕头。 徐闻铮神色未动,眼睫低垂间拂过一丝了然。 他抬头,眼神毫无惧色,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还能如何?我不过是个饵。” 张捕头没想到徐闻铮会通透如斯,一时间神色微愣,即而感叹道,“小侯爷果然是七窍玲珑心。” 此番押解,徐闻铮就是那只饵,引暗中人上钩。等鱼上了钩,这饵当然就没了价值,他的死活也就跟自己无关了。 徐闻铮漫不经心道,“按我朝律令,通敌叛国者,押解官差为四人,此番却只有两人。” 原因不道而明。 这两名中有顶尖高手,派两人足矣。 他不再看向张捕头,指尖轻扣着铁链,“我朝最神秘的一支暗卫名为天珺,首领真容至今无人得见。” 张捕头手指在袖中摩挲着令牌,抬眉问道,“与我何干?” 徐闻铮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你是天珺卫现任首领。” 张捕头缓缓蹲下,逆光的脸还带着面罩,看不清神色,独留一双锐利的双眼,直直地与徐闻铮对视。 徐闻铮猜到他出自天珺,并不算意外,可从何得知他是天珺的首领?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你如何断定?” 徐闻铮笑笑,拂去袖口的草屑,“我自幼长在侯府,判断是不是上位者,不是什么难事。” 听及此,张捕头眉峰微挑,不由得露出几分欣赏,他不再赘言,单刀直入地问道,“有没有兴趣,做个交易?” 第10章 岭南行(九)她喜欢这里 初夏的夜,棚顶茅草白日里吸收的热气,在此刻不断地蒸腾,扩散。 栅栏里的马儿懒散地垂着头,尾巴不时甩动,驱赶蚊蝇,四周虫鸣与马儿低沉的闷哼混在一处,更添了几分煎燥。 偶尔一阵微风拂过,茅草沙沙作响,却带不了多少清凉。 张捕头眉梢轻挑,眼底闪过一丝暗芒,“所以,你出昭狱那日,便料到徐家会是这般局面?” 徐闻铮顿了片刻,眼底泛起丝丝血色,“还要早些。” 早在昭狱的镣铐锁上他的手腕时,他便知道徐家逃不过这命数。 棚柱上悬挂的灯笼骤然熄灭。 徐闻铮抬眸望向天际,东方泛起浅浅的白色。 此夜尽了。 张捕头眼底透着几丝玩味,指节抚摸着刀鞘,“你且说说,为何单留你一人做饵?” 徐闻铮凝视着东边那一抹灰白,声线清冷,“若留我爹做饵,那条鱼未必能吃下。若留旁人做饵,又怕那鱼不上钩。” 他转过头来,与张捕头四目相对。张捕头带着审视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杀意。 徐闻铮面不改色,语气依旧无波无澜,“这般算来,倒是我这颗鱼饵,最合适不过。” 张捕头瞳孔骤然一缩,指节握住了刀鞘,眼前这少年尚未及冠,脸上还带着一丝少年气,说出的每个字却如银针一般,精准刺入要害处。 他想起徐闻铮当初在狱中,硬生生扛住那两鞭,怕是已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他竟能揣着满门血仇,神色至今未崩。 张捕头鹰隼一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徐闻铮的面容,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眼前少年苍白的脸如寒潭一般,任他如何打量,不起一丝涟漪。 仿佛带着一张量身定制的面具,完美却空洞。 他忽地心惊,他的主子将来可会为今日留下这少年的性命而追悔莫及? 张捕头起身,饶是自幼便在艰难险境中淬炼,屡次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他,此刻也觉得这环境甚是煎熬。而徐闻铮这个自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养大的小侯爷,脸上却寻不出一丝难耐之色。 “我们尽快出发,一切按计划行事。” 临走时,张捕头终是忍不住回身,“你所求的,当真仅此而已?” 徐闻铮甘愿以命为筹,布下此局,不过是求一份清枝的路引和户籍,以便她能留在此处。 一只萤火虫误入棚中,在昏暗中划出一条微弱的弧光,然后正正落在徐闻铮的指尖。他望着眼前忽闪忽闪的光亮,脸色也柔和了几分。 张捕头见他不应,也不便多言,转身隐入马棚外灰淡的夜色中。 徐闻铮手指轻抬,萤火虫忽地惊起,尾芒在空中跳跃徘徊,他的视线追随着这点点光亮。 张捕头的问话犹在耳畔回响,“你所求的,当真仅此而已?” 旁侧的马儿正噘着草料,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耳边回荡。 他听见自己说,“她喜欢这里。” …… 徐闻铮看向天际,此时整片天都泛起蟹壳青色。一阵晨风悄然潜入,带着淡淡的青草气息,轻轻掠过他的眉眼。 他闭目后仰,肩背陷入土墙之中,墙皮碎屑落在他的肩头,显得整个人颓然至极。 苍白的皮肤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神经松懈后倦意便席卷而来,厚重难消。 张捕头和驿丞在递解单上画了押,将白册放入怀中,走到何捕头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启程了。” 何捕头睡得正沉,忽的听见张捕头的低喝,他虽睡意未消,眼底还泛着青黑,但也利落地翻身而起,五指为梳将头发快速挽起,接着穿上号衣,将粗布包袱打了个结背在身后。 一刻钟后,他已经站在驿站门口等候。 …… 几个挑水的的汉子从客栈外的街道上走过,扁担“吱呀”作响。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清枝的脸上。 一只麻雀落在清枝房间的窗檐上,自顾自地叫着。 “啾啾——唧,啾啾——唧!” …… 叫音又引来了几只麻雀,落在窗檐上叫得欢快,一声接着一声,时高时低。 鸟叫声将清枝从睡梦中唤醒,她猛的坐起身来,惊得麻雀扑啦啦展翅飞走。 她起身撑着窗檐,探出身子看向驿站。 此时驿站已开了门,驿卒正拿着扫帚清扫台阶。 昨夜她坐在窗边,许是吹多了风,头越发滞重,不知不觉便枕着胳膊睡了过去。 她走到盥洗架旁,掬了一捧冷水拍在脸上,盆中的水波未平,她已将用过的棉布巾子挂在架子上,青丝随手挽成一个椎髻,斜插一支素银簪了事。 打开房门,布鞋踏着木梯,急急下了楼。 她想小侯爷了。 一路小跑至驿站门前,微喘着对正在洒扫的驿卒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可否劳烦帮我寻一下何捕头?" 驿卒闻声抬头,见面前站着的竟是一个小姑娘,他杵着扫帚想了想,刚才离开的那队官差里,似有一人姓何,于是说道,“姑娘你来迟了半步。” 他指了指前方的街道,“他们往东边去了。” “谢谢小哥!” 话音未落,清枝已经拎起裙子转身,一路小跑回了客栈。 何捕头跟在张捕头身后,犹豫了半响,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清枝不等了吗?” 张捕头闻言,朝徐闻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唇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问他去。” 何捕头脚步忽的顿住,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后面,走出十余步,不忍心地又回头看了看。 街道上开始有了行人的身影,却不见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何捕头跟在徐闻铮身后,语气颇有些不满,“若是不喜她,大可跟她说清楚,这般不告而别,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徐闻铮听罢,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终是一言未发。他目视前方,脚下步伐仍保持着先前的步调,分毫不乱。 他暗想,清枝手上的银钱足够她在这里安顿下来。以她的手艺在这里谋个掌勺娘子的活计不算难事,或者自己开间食肆也未尝不可。 将来找个老实本份的汉子结婚生子,纵是粗茶淡饭总好过跟着他颠沛流离,饔飧不继。 这本就不是她该走的路,如今抽身,对她而言,反倒是一桩幸事。 清枝 第12节 眼下,他能为她做的,仅此而已。 清枝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上了楼,将随身物件一股脑地往包袱里塞,看见昨夜买的发带,指尖顿了顿,还是将其卷成小小一束,小心地放进了袖袋最里层。 退了房,她朝着驿卒指的方向奔去,可行了好一段路也不见他们的身影。 她抓住货郎的扁担,“大叔,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货郎摇头,清枝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动,“谢谢大叔。” 随即又转头问向一旁正在摆摊的大娘,“大娘,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长得极为俊俏,但是手上带着铁枷?他可能,可能蒙着脸……” 清枝有些语无伦次,脚步也逐渐凌乱。 沿路问了好些路人,却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小侯爷他们行踪的消息。 她站在十字街口,茫然地看向四周。 这条街她明明昨日才走过,茶肆半旧的布幡,街口的那棵老槐树都是见过的。今日却觉得这里越发陌生。 她指节拧着裙摆,喃喃自语道,“都怨我今早起迟了,昨夜安顿好应该与何捕头说清落脚处的。” “他们今早一定遇上了急事,所以才先行一步。或许他们也寻过我的。” 她深呼一口气,“对,只是没寻到而已。” …… 突然一个身穿玄色短打的大哥喊住了她,“姑娘,你可知自己要找的人,是去往何处?” 清枝嘴里压着哽咽,“我只知他们要去岭南。” 大哥指了指前方,“你去那边码头找找,若是走水路,便是朝那里去了。” 清枝匆匆点头谢过,抓紧了包袱,一路小跑着朝码头奔去。 码头上此时已经忙碌起来,船头相撞的闷响此起彼伏,漕工们将一袋袋米粮扛上货船,光裸的背部已被汗水浸透。 何捕头寻妥了船家,折回码头,“半个时辰后,便可开船。” 他言罢又走到路边,朝来时的方向望着,眸中隐有不忍之色。 张捕头见状,抱臂走到徐闻铮身边,唇角噙着三分玩味,“你还真是铁石心肠,说扔就扔。” 徐闻铮神色淡然,俯身拾起一截枯枝,蘸了蘸江水,在地上勾勒起蜿蜒的江势。 “桐城至严州这段,江流平缓,舟程短促,他们不会挑这里下手。” 说着,他手里的枯枝一划,指着某处,“若择水上行事,必取严州至兰溪这段,兰江湍流奔涌,水道又长,最是相宜。” 张捕头见他言及正事,眼中戏谑之色顿敛,沉声答道,“我会按照计划,加紧筹备。” 随即,他眸光一沉,看向徐闻铮,“刀剑无眼,到时候我未必护得住你的周全。” 徐闻铮眼波微敛,淡声道,“无碍,我不喜有尾巴跟着。” 张捕头闻言神色一松,大喇喇地往后一仰,靠在身后的木桩上,“你指的尾巴是?” 徐闻铮凝视着江浪,并未应答。 许是候船无聊,张捕头把玩着匕首,不死心地又问道,“你待清枝究竟是何心意?” 徐闻铮望着船篙激起的水花出了神,许久后才低低应声,“虽是侯府的下人,但和我并无交集。” 张捕头眼底闪过一丝试探,随即又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这么说,你对她本无情谊。”他环顾四周,嗤笑道,“也是,把人丢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旧情可讲。” “可那小丫头待你一片赤诚,没想到你这般无情。” 张捕头啧啧两声,“不愧是高门贵胄,小侯爷这心肠,当真比常人冷上三分。” 徐闻铮声线依旧,“我早就不是什么小侯爷了。” 何捕头走上前来,对着两人喊道,“开船了。” 此时码头人头攒动,船板被踩得吱嘎乱响,汗酸味混着鱼腥气扑面而来。 张捕头起身,拽着徐闻铮手腕上的铁链,忽地发力,徐闻铮身形一晃,踉跄了两步。三人的身影逐渐没入黑压压的人群当中,顺着人流朝码头走去。 “小侯爷!” 突然,岸上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 第11章 岭南行(十)你家主子不要你喽…… 徐闻铮的步子微不可见地停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垂下眼,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然后跟着众人继续前行。 “小侯爷!” 清枝又焦急地唤了一声。 她见小侯爷迟迟未应,只当是码头嘈杂,淹没了自己的呼唤。于是加快脚步,侧着身子在人群中穿行,发髻被挤散,一缕青丝垂下肩头也浑然不觉。 旁人突然抬手一挥,她一个重心不稳,猛地后退两步,差点踩空掉进河里。即使这样,她的眼睛始终紧锁着码头那道清瘦的身影,包袱被她紧紧护在胸前,脚下的步子越发急促。 她像一尾银鱼拼命往前钻,布鞋被人踩了好几脚,脚趾被踩得生疼也顾不得了。 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她猛地探出手去,指尖终是拽住了他的衣袖。 徐闻铮的身形骤然一滞,低垂的视线沿着那只紧抓着衣袖不放的手指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了清枝的脸上。 清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她笑得灿烂,脸色的焦急一扫而空,胸口微微起伏,抬手将落在肩头的发丝别到耳后,才张口说道,“总算是赶上了。” 声音里带着奔跑后的轻喘,又透着几分松快的笑意。 “我应该早些起的,差点错过了时辰。” 她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又有些庆幸,眉眼弯弯地看向何捕头,“昨夜应该告诉何叔我住哪家客栈。” 见何捕头回头,清枝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何捕头见清枝跟上,脸上的高兴刚刚浮起,还未到眼底,便又露出一丝不忍,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着转过头去,踏上了船。 清枝见徐闻铮停下脚步看她,眼神冷漠,不由得心下一紧。 她抿了抿唇,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小侯爷,你别生气……” 徐闻铮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地出声道,“不怪你。” 短短的三个字,让绷在清枝心头的弦微微一松。 她悄悄呼出一口气,唇边又扬起浅浅笑意,转头瞥见身后准备登船的船客已是不多,她侧身让了让,轻声道,“我们也快上船吧。” 清枝的眉眼虽是笑着的,可徐闻铮却听得出她语气里的乞求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脸上细汗连连,眼尾泛着薄红,似乎刚哭过,却强撑着笑脸。 见徐闻铮不动,清枝拽着他衣袖的手指又紧了几分,似乎是怕她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般。 清枝仰着脸,又唤了一声,“我们上船吧,小侯爷。” 她眼尾的红晕快要漫过眼头,却硬挤出一弧月牙弯,嘴角想往上翘,却止不住地向下撇着。 “小侯爷,清枝错了,下次不敢睡过头了。” 徐闻铮突然胸口发闷。他蹙了蹙眉,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突然涌出,一时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硬着声线说道,“你没做错。“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原本也没打算带你。” 清枝愣住原地,有些恍惚,唇瓣微微发颤,随即抿成直线,那抹勉强的笑意也一点点消散,最终只剩一片苍白的茫然。 码头上的人潮散去,只剩下清枝和徐闻铮两人相对而立。一阵风将清枝别在耳后的发丝再次扬起,衬得她瘦弱的身形更添了几分伶仃。 船家走到船头,粗声催催促道,“要开船了,你们二位到底走还是不走?” 张捕头倚在船沿上,嘴角噙着几分玩味,故意扬声道,“清枝,你家主子不要你喽。” 话音一落,船上众人便投来视线,有好奇打量的,有幸灾乐祸的,更有几个婆子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窃笑。 徐闻铮想抬手帮她理好那缕发丝,指尖顿了顿,却终是没有抬手。他想,最残忍的莫过于给清枝留下念想。 他收回目光,转身踏上船板。 江风渐急,推着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地拍打着船身,下放的篷布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徐闻铮脚上的铁链摩擦着木板,步子有些迟缓。 清枝立在岸边,看着他缓缓上船,连一个回眸都不曾留下。 清枝忽然觉着今日的风尤其大,竟吹得她眼眶发酸,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 突然徐闻铮身形一晃,清枝下意识地快步上前两步扶住,轻声说道,“我扶你上去。” 徐闻铮既未应允也未推拒,只是低垂着眼睫,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看着她红透的眼眶,未发一言。 清枝将他扶上船,手指缓缓松开了他的臂弯,从袖中掏出一条发带。 “这是我昨夜在夜市上挑的……你若是不喜欢,扔了便是。” 见徐闻铮不接,清枝指尖微颤,咬着唇将发带塞进他手心,“小侯爷,一路保重。” 说完她转身快步下了船,生怕徐闻铮会当着她的面拒绝一般。 船身缓缓离岸,水浪拍打着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徐闻铮垂眸,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发带,上面还残留着些许温度,许是她一直贴身带在身上,染了她一丝体温。 发带的尾端被河道上的风吹起,轻轻拂过他的手腕,让他本就杂乱的思绪更乱上几分。 张捕头站在船舷边,见徐闻铮一直背对着岸边,摇头叹息,“清枝跟了你这样的主子真是可怜。” 见徐闻铮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我给京都递了消息,若你现在反悔还有退路。” 说着他将视线转向别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船舷,“等到了严州,可就拉弓没有回头箭了。” 徐闻铮的指尖慢慢捻拢好发带,收入贴身的衣襟内,绸缎擦过心口,某种暗晦不明的心绪又从心底涌起。 他微微闭眼,按下那股涌动,再睁眼时,眸中又是一片清冷,“一切按计划行事。” 张捕头得到回应,转身欲走,却又忍不住回望码头,清枝的身影正逐渐远去,在朝霞的暖色中俞显渺小。 她依然如开船时那般静静伫立在原地,张捕头轻笑出声,“她好像只无家可归的落水小狗啊。” 清枝 第13节 …… 船渐行渐远,清枝木然地站着,看着那道笔直的背影在波光粼粼中一点点淡去,直至变成一个小黑点。 她知道,小侯爷不会回来了。 河风掠过她空空的袖管,她抬手取下垂垂欲落的簪子,将头发重新收拢,拧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不知不觉间,码头上又变得热闹起来,人声,浆声和叫卖声交织成片。 她看着繁忙的码头,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仿佛因为小侯爷的离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极为陌生,连心也空荡荡的。 码头又有船只靠岸,刷了桐油的船板“咚”地一声撞在了码头的木板上。候船的人推搡着往跳板涌去。 穿着鹅黄棉裙的新妇紧搂着襁褓里的孩儿,迈着碎步上了船,身后跟着两鬓斑白的卖货郎,颤巍巍的扁担两头悬着竹篾编织的箩筐,里面是红彤彤的柰果。 卖货郎后头跟着一个年轻的后生,他转头时不小心撞上了扁担头。 后生“哎哟!”一声,手上的乌鸡险些脱了手,他将扁担头一推,“你个老不死的,走路不长眼啊!” 这一推,扁担猛地一斜,箩筐便转了方向,结结实实撞上了清枝的腿弯,柰果散落一地。 那后生见状脸色骤变,猛地推搡开身旁的渔妇,一个箭步蹿上船板。 卖货郎赶紧放下扁担,见清枝眼眶红红,以为是自己的箩筐撞疼了她,赶忙道歉,“对不住啊姑娘!” 清枝忙摆手,“无碍的。” 卖货郎见她似乎没有生气,忙不迭蹲下身子去拾掇散落的果子。清枝见状也慌忙屈膝,十指流转间,已利落地将几个浑圆的柰果拢进怀中。 船客们三三两两踏上船板,船家立在船头大呼,“开船喽!” 说着麻绳应声收起,船身在水面上轻晃,荡开一圈涟漪。 卖货郎瞧了一眼地上剩下的果子,神色惋惜,随即上前一把攥住清枝的手腕:“别捡了,船要开了!” 她还没缓过神,便被卖货郎朝船板上一推,一个趔趄差点栽到船上,回头见码头已离船身半尺有余,泛着涟漪的江水正将两者渐渐分隔开。 卖货郎挑着担子,一个跨步上了船,箩筐随之一晃,“还好还好,若是错过这条船,今日便到不了严州了。” “严州?” 清枝这才彻底回神,严州对她而言,不过是个连名字都生疏的他乡。 此时船家正挨个收取船资,走到清枝面前时,她仰起脸问道,“这船到岭南吗?” 船家哈哈大笑,“这条船可去不了岭南,不过你若是要去,可先到严州,再雇条船南下。” 清枝低头从包袱里掏出八十文钱递给船家。 重新整理包袱时,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什物,她捞开自己的软布衣裳,两个药瓶稳稳地躺在衣裳的最里层。 清枝眼神里闪过一丝欣喜,强忍多时的眼泪滑落,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她摸着冰凉的药瓶,小侯爷的伤药还在。 “我只是送药罢了。”她抹了把脸,又自言自语道,“我送了药便走。” 再抬头时,清枝眼里的灰霾已渐渐化开,透出几分星子似的光亮。 第12章 岭南行(十一)居然有人拿自己当活靶…… 江面开阔,水势平缓,虽有风起,但船身却稳当得很,不见半点颠簸,果然如徐闻铮说的一般。 张捕头眉头一挑,目光在徐闻铮脸上停留了片刻,问道,“你对江河脉络,深浅缓急怎这般熟稔?” 徐闻铮正望着手里的发带出神,听见张捕头问话,神色如常地重新将发带揣回怀中。 “幼时曾读过一本《江河注集》。” 张捕头戏谑道,“幼时读过的书,如今还记得这般清楚,莫非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徐闻铮默然,只是静静望着江水。张捕头说得不错,他确有过目不忘之能。 当午,徐闻铮三人下了船。 河岸边柳条依依,条尖儿轻拂在河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张捕头就近寻了一家茶棚,虽然搭得简陋,倒也有几分阴凉,店家见有客人坐下,忙不迭地端上两碗粗茶和几个炊饼。 张捕头将烧火棍往桌边一挪,将徐闻铮身上的铁枷和锁链打开,“严州附近的天珺卫已集结,一切皆按计划部署妥当。” 徐闻铮浅啜了口茶,视线又落在了江面上,轻声问道,“多少人?” “二十三人。” 徐闻铮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不多时,何捕头同船家谈妥,走回了茶棚。 他抓起一个炊饼,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何定要走寿西河道?船家说此河上游极为狭窄,溪水湍急,唯有小船可通行。”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走这条水道,倒是可以省出半日光景来。” 张捕头将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抹了把嘴,起身道,“耽搁不得,该动身了。” 三人陆续登船,连船家在内,船上统共七人。这船本就窄小,六人分坐两排,更显局促。 船行不足半个时辰,江面陡然变窄。 老船家哑着嗓子喊道,“这段水急,诸位可要抓稳当了。”只见他绷紧身子,桨板在水中划出两道翻滚的漩涡。常年的风吹日晒,他的脸上早已沟壑纵深,眼睛就剩下一条缝。 忽地船身左右猛晃,张捕头猛一前倾,伸手抓向对面那人的脚踝,却被那人闪腿晃过。 张捕头朝那人咧嘴一笑,“刚才对不住了,兄弟。” 徐闻铮一路上闭目养神,纹丝未动。何捕头脸色渐白,喉头不住滚动,显然晕船得厉害。唯独张捕头神采奕奕,似乎想借着这个机会和对面的船客攀谈几句。 “几位这是去往何处?难不成和我们一样,南下岭南?” 对面三人并不应话,张捕头也不恼,反倒漫不经心地合眼假寐起来。方才船身摇晃时他暗中试探,见那人闪避的身法利落,确认是个练家子。 徐闻铮未愈的伤口经此横摇,又似被人生生撕开一般,一股血腥气上涌,喉间泛起一丝腥甜,却硬是没漏出半点声响。 “诸位当心喽!前头就是急流口,船要打摆子了!” 张捕头笑着应话,“老船公你可妥帖?” 老船公闻言,花白胡子一翘,瞪眼道:“笑话!老汉我八岁就在这江上讨生活,莫说睁眼,就是蒙着眼也摸得清!”说着他把桨板往水里重重一压,溅起老高的水花。 忽的,徐闻铮眼前寒光一闪。 来了! 他单掌拍地,身形倏然后仰,那刀刃擦着鼻尖掠过。 那人见一刀不成,反手又劈一刀。 徐闻铮侧身躲过的瞬间给了那人一掌,那人闷哼一声,踉跄着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船舱那头,张捕头已与另外两名刺客缠斗在一处,刀光剑影间已将两人逼至角落,何捕头起初还有些发懵,此时也恍然明白遇上了刺客,他抽出腰刀便向徐闻铮对面的刺客砍去。 许是没料到船内还有高手,几番交手,三名刺客竟半点便宜都没讨着。电光火石间,张捕头手中的短刃划过,一名刺客直直倒在面前。 “这般货色也敢放出来现眼,你们主子是没人可用了么?” 张捕头刀尖一挑,戏谑之意在眼中流转的一瞬,另一名刺客胸口已多了个血窟窿,猛的倒向船尾。 老船公突然暴喝一声:“都给我坐稳当了!再这么作闹下去,船头非撞上礁石不可!” 刺客见同伴已接连倒地,他慌忙从怀中掏出支竹哨,猛地吹响。 “吱!” 一声尖啸划破江面。 “哎呀呀呀呀呀,江里咋这么多人!” 船家吓得丢了船桨,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船头“砰”地撞上礁石,整条船猛地一歪,险些翻了过去。 徐闻铮听声辨位,这次登上船的刺客总共八人。他身形一闪,反手扣住刺客的脖子,夺过匕首,以刺客为盾,退至船尾。 何捕头和张捕头见状也跟着后退,背靠背警惕着周围。 突然,八名刺客从四周同时杀出,何捕头和张捕头迎在前头,徐闻铮手中的匕首抵住那被擒刺客的咽喉,冷声问道,“受何人指使?” 刺客刚一摇头,徐闻铮手腕一转,刀光闪过,那人的脖子便多了一条血痕,瘫软在地。 几个来回,八名刺客尽数倒地,徐闻铮踏过尸身,立在船头。 张捕头瞳孔微缩,暗忖道,居然有人拿自己当活靶子? 此时船家早已投江逃命,船在河中如一叶扁舟,好在浪头渐歇,船身总算稳当了几分。 突然,山林间传来一声尖利哨响,江面“哗啦”一声,破开三道水花,三名黑衣人一个翻身便攀上船舷。他们脚尖刚触到船板,寒光乍现,三柄利剑已直直对准徐闻铮的咽喉。 徐闻铮腰身猛地后折,剑锋在眼前掠过,就势一个扫堂腿,那三人被逼得连退两步。 为首的黑衣人剑锋一转,再次逼近,“今日这江风甚好,*正宜送君长眠。” 突然,船舱内“嗖”地飞出一道暗器,直指为首的黑衣人面门,黑衣人猛地闪身,暗器划过他的面巾,留下一处刀痕。 张捕头冲出船舱,他刀法凌厉,招招直取刺客要害。何捕头却渐露疲态,一个闪避不及,敌刃没入左肩,顿时鲜血染红了衣襟。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数步。 徐闻铮抄起旁边的竹竿,挡在何捕头面前逼退刺客。张捕头反手一刀结果了一个,又转身以一敌二。 两刺客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招架不住,对视一眼便要跳江。 张捕头冷笑道,“就这般无用?”说着一刀刺入其中一人的背部,那人喷出一口鲜血,直直栽进了河里,顿时染红了一片江水。 江岸不远处,一道狼烟冲天而起,张捕头睨着剩下的那名刺客头子,嗤笑道,“你回到岸上也是死路一条。” 领头的刺客脸色瞬变,心知中计,飞身扑向徐闻铮,何捕头见状一把将徐闻铮推开,却不想自己收势不及,与那刺客一同翻落江中! 徐闻铮上前探身去抓,却只碰到何捕头的衣衫一角。 此时,张捕头稳住身形,缓步朝徐闻铮逼近。他眯眼打量着徐闻铮,那袭葛布短衫早已被血浸透,猩红的液体正顺着手臂滴落。 徐闻铮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 “鱼儿既已入网,留着你反倒碍事。”张捕头垂眼,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寒光映着他阴鸷的面容。 “看在这几日同行的情分上……”张捕头刀尖轻转,“我给你个痛快。” 他对徐闻铮确有几分佩服,只可惜二人立场不同,若是留他一命,将来必成大患。 清枝 第14节 今日这局天衣无缝,正好可以借刀杀人,待徐闻铮的尸首沉入江底,这桩血债自会算在别人头上,而他便可彻底隐入暗处,安然返京复命。 想到这里,张捕头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此番立下大功,往后便不必再对着那人卑躬屈膝。想起那人黏腻阴冷的语调,他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就在张捕头手中的匕首即将刺入徐闻铮胸口之际,岸上箭雨骤至,一支利箭擦过他的耳侧,“铮”的一声钉入甲板,箭尾猛然颤动。 张捕头脸上的震惊之色尚未褪尽,又一支利箭袭来。他临空一闪,堪堪避过这致命一击,稳住身形后,他看向江岸,自己亲手组建的队伍,如今竟有人将箭尖对准了他! 他暗忖道,看来那人的势力已经侵入了天珺卫。 还未想到应对之策,新一轮箭雨便到了眼前,一只羽箭即将射穿张捕头的脖颈时,徐闻铮暗藏在袖中的匕首如电光闪过,硬生生将那支火箭劈成两段。 徐闻铮眉梢一挑,“看来你也成了鱼饵。”他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抹掉嘴边那丝血红,勾唇一笑,“有没有兴趣,做个交易?” 张捕头脸色一颤,没想到徐闻铮还留有后手,方才那副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原来都是做给他看的。 若当真近身相搏,此刻不是他匕首贯穿徐闻铮心口,便是喉间先挨徐闻铮一记杀招,再或者两人一同坠入这滔天江水中,同归于尽。 真真是个狠人。 又一波箭雨降下! 这次箭尾带火,在烈日之下划出一道道刺目的尾烟,火舌瞬间点燃船上的布幔,又顺着缆绳四窜,火星溅落。每吸一口气,鼻腔内都是灼烧。 不过喘息之间,火势已成,救无可救。 张捕头暗想,看来船上是待不得了。 他抓起徐闻铮的手臂,冷声道,“若你有命活下来,再跟我谈交易。” 第13章 岭南行(十二)她还有家 江水滔滔,船上的客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虽听着都是些新鲜事,清枝却提不起劲儿。 她时不时地抬眼望一眼江面。 水波粼粼,岸边鸟鸣声不断,倒比船上的人声还要热闹几分。 卖货郎见清枝眉头轻皱,似乎被什么烦心事扰了心绪,于是递给清枝一个果子,清枝点头谢过,却始终未送到唇边。 卖货郎以为清枝是嫌果子不干净,忙解释道,“洗过的,可以吃。” 清枝见卖货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于是小小地咬了一口。 没想到果肉脆生生的,汁水溢出来满口香甜,竟比预想的还要好吃。 见清枝尝了果子,眉间的郁色终于舒展开,卖货郎眼角的笑纹也愈发深了些。他拎起箩筐退到一边,蹲下身子开始拾掇框里的果子,检查得极为仔细,粗糙的手掌拂过每一个果子,将摔坏的捡到一旁时,脸上满是心疼。 申时,船在严州的码头靠了岸,船板刚搭稳,船客们便涌下船去,清枝跟着卖货郎,被身后的船客推着下了船。 码头上人声鼎沸,喧嚣如潮。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随着江风飘荡,挑夫们早已挽起袖子,在人群中穿梭揽活。 “老爷可有行李要挑?给三文钱就成!” “新出炉的炊饼,芝麻馅儿的!姑娘可要尝一尝?” 炊饼摊的老板娘话音刚落,一个客栈伙计上前两步,对着清枝笑道,“姑娘住店吗?四十文钱便可住上等雅间,被褥都是新晒的,保准你住得舒坦!” 清枝摆摆手,低声说道,“不用了。” 那客栈伙计见这头生意不成,也不纠缠,麻利地转身扎进旁边的人堆里,继续招揽生意。 清枝和卖货郎道了别,在路边的小摊上要了一碗杂粮粥和两个馒头。今日她米粒未沾,此时早已饥肠辘辘。 抬眼见一团白乎乎的云朵凝滞不动,边缘被阳光镶出一道金边。江鸥在河面上划过一道道痕迹,翅膀的影子在粼波间一闪,便匆匆消散了。 她想着,严州城这般大,人海茫茫,该往何处去寻小侯爷他们的踪迹?又或者他们并未在此歇脚,直接雇船去了岭南…… 这时,小摊上来了几个船夫,一坐下便招呼店家要了几碗茶水和一碟瓜子。 “王老四那艘船,烧得怕是连渣都不剩了。”灰衣汉子吐出嘴里的瓜壳,摇头叹息道。 “啊!咋回事?”众人震惊,纷纷问道,“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灰衣汉子压低了嗓子,“听说是仇家追到船上杀人,那火光啊,五里外都能瞧见。” 见众人脸上露出惊惧,灰衣汉子继续说道,“幸好王老四见势不妙投了江,被相熟的渔夫救了上来,不然连他也得去见阎王。” “啧啧啧……”摊主此时也凑上来,摇头叹息道,“可惜他那条船喽,跟了他二十年。” 灰衣汉子又给自己倒上一碗茶水,轻声说道,“能保住这条命已是万幸,船没了再买便是。” “哦,对了,那船上听说还有一个罪犯。” 众人惊呼,“莫不是要杀人灭口!” “嘘嘘!”灰衣汉子脸色一沉,“这岂是能讲的?莫不要惹祸上身。” 众人点头,话题便转向了别处。 清枝听着脊背发寒,脸色倏地煞白,慌忙将馒头塞进包袱,铜钱往桌上一放,起身出了小摊。 她一路小跑至码头想雇条船,没想到众船家一听,纷纷摆手。 “姑娘,今儿这生意真做不得。” 一个老船夫见她孤身一人,脸上满上焦急,终是忍不住多了句嘴,“晌午刚有艘船在江心遇上了歹人,烧得整条船都散架了咧。” 说着他朝茶棚努努嘴,“那位就是逃回来的船老大,你要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 清枝心口忽地猛跳起来,提着裙子便奔向茶棚。 “老人家,我想问问。”清枝气息还未喘匀便急急开口,“今日您船上可载过两位官差,和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船老大眯着眼打量她:“是有这么三位,姑娘认得?” 她点头如捣蒜,脸上的急切和担心更甚。 船老大摇摇头,“那一段水流湍急,又遇上仇人追杀,船都烧没了,怕是凶多吉少喽。” 清枝只觉天旋地转,心脏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抓住,每喘一口气都如钝刀割肉般的疼。 “不会的,不会的,小侯爷不会死的。”清枝自言自语道,“他一定还活着。” 她魂不守舍地回到码头,老船夫见她折返回来,说道,“我没骗你吧,今日确实走不了。” 清枝的下唇被咬得发白,低头从袖袋中掏出一粒碎银,“老伯,您带我去出事的地方看一眼就成。” 老船夫盯着银子沉默半响,终是松了口,“咱们可说好,只远远瞧一眼便回来!” 清枝赶忙点头。 老船夫撑着竹竿划入水道,清枝的眼睛始终盯着前方,周围的一切仿佛失声一般。 “姑娘……”老船夫忽然开口,“那船上,可有你的亲人?” 清枝嘴巴动了动,却没了力气一般,只轻轻点了下头。 “太阳下山前咱们就得折返,不然就回不去了。”老船夫望着渐沉的日头,竹竿在水里划出长长的痕迹。 “老伯,还有多久能到?”清枝冷不丁地开口,声音透着急切。 老船夫一手撑着船,一手指着前面翠屏似的小孤山,“快了,绕过这座山便是。” 此时河水越发湍急,浪头开始拍打船身。清枝只觉脚下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急忙抓住船舷才勉强稳住身形。 老船夫劝道,“姑娘,此段水流湍急,你先去船内避避。” 清枝的十指死死抠住船舷,轻轻摇了摇头,她指节泛白,眼睛却紧紧盯着前方。 不多时,船身终于平缓了些,船家说道,“就是这儿了。” 她被眼前的空阔刺痛了双眼,唇瓣无意识地轻颤着,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指尖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着疼。 船体竟连半片残骸都寻不见了…… “姑娘,咱们要回去了。” 船家见她不应,闷声不吭地往前撑了半里的水路,在一处水流平缓处调转了船头,开始悬挂船帆。 “老伯,今日多谢您了。” 清枝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江风吹散,“您且先回吧,我想留在此处。” 船家一惊,“你年纪轻轻,可不要干傻事!” 清枝缓缓摇头,她盯着江水一脸平静,“我想再找找。” 小侯爷一定没死。 她要去找他。 老船家挂好船帆,继续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日子再苦,总是要过的。” 清枝眼看船要往回,手掌一撑,抬脚便要跨出船舷,惊得老船夫连连跺脚,“我应你,我应你便是!小小年纪,咋这般轴!” 说着他赶紧将船靠岸,“入了夜这附近可就没有船了,你可想过如何回去?” 清枝并未接话,下船之后朝着老船夫行了一礼,“谢过老伯。” “罢了,我也劝不住你。”他指了指前方那座山,“那山后头有一片滩涂,你可以去那处寻一寻。” 清枝微微颔首,转身便朝着那处去了。 船家撑着竹竿,盯着清枝逐渐渺小的身影,终是叹了一口气,“造孽啊!” 他没告诉清枝,但凡在那处寻着的,都是断了气漂至那处搁浅的。 直到清枝的身影彻底隐入山林中,他才撑着竹竿,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船缓缓划向河心。 清枝紧了紧肩头的包袱,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座山,仿佛稍一眨眼,那山便会凭空消失似的。 岸边碎石嶙峋,尖锐的棱角硌得脚底生疼,有几处更是陡峭难行,需得手脚并用才能攀过。 她心里默念着,小侯爷,我来寻你了。 太阳下了山,两岸的风凉得刺骨。她寻到一根粗壮的枯枝,掏出火折子引燃,举着火把继续前行。 突然她一脚踩进水坑,小腿骤然冰凉,似有活物附在上头。她将火把往腿上一扫,居然有几只黏糊糊的山蚂蝗正在吸她的血。 她当即从发间拔下银簪,就着簪尾抵住蚂蟥的吸盘,轻轻一撬,那饱胀的虫身便滚落在地。然后取下包袱拿出伤药,往伤口上一倒,见血止住了又继续前行。 …… 徐闻铮仰躺在嶙峋的碎石滩上,背后尖锐的石棱硌进皮肉,如烙铁般灼烧着每一寸相贴的肌肤。 清枝 第15节 他眼前忽然浮现八岁那年的冬节宫宴,宫女失手打翻的热汤撒在了他的锦衣上,更衣途中被人推下水塘。 多年梦魇,竟在此刻重现。 这江水,竟比记忆里的水塘还要冷上三分。 他连抬指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睁着眼,看着日头一寸寸往西山坠去。 张捕头瘫在他身侧,面色灰败如纸,只胸口还有丝微弱起伏。 两人如两具残破的躯壳,连呼吸都显得疲累,谁也挤不出半句话来。 徐闻铮眼前的光景渐渐模糊起来,头颅似有千钧重,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 他暗想,看来真要命丧于此了。 望着逐渐暗沉的天穹,他竟低低笑出了声,那笑声散在风里瞬间支离破碎。 记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转过,恍惚间又见祖母倚在朱漆廊下,举着糖块逗他:“怎会有小孩不喜甜食?” 他抿着嘴摇头。 祖母的叹息混着檀香,抬手抚上了徐闻铮稚嫩的脸颊,“连糖都不肯沾的孩子,命里的甜头便要比常人少上一份。” 祖母的眼里满是疼惜,“我家铮儿啊,真是个小苦瓜。” 他又想起那个瘦弱的身影。她脸上的笑如八月朝阳,明晃晃的热烈,递给自己灌了蜜浆的水壶,歪着头问他,“甜吗?” …… 往事如潮水翻涌,将他拖往意识最模糊的深渊。 斗转星移,月落日升,这一夜竟比他这十五年的人生还要漫长。 “小侯爷!” 清枝? 徐闻铮的脖颈像是生了锈一般,每转动一分都牵扯出撕扯的剧痛。他咬紧牙关,喉间溢出半声闷哼,终于将头偏过三寸。他强撑着眼皮望去,眼前却是雾蒙蒙一片,仿佛刚才的那声呼唤是自己的错觉。 没想到死前最后一刻,他听见的竟是清枝的声音。 他想,她的余生定会安稳顺遂。 忽地想起清枝送给自己的发带,本能地想抬手触碰,臂膀却如灌了铅一般。 最后只能无奈笑笑。 “小侯爷!” 这声音颤巍巍地荡在风里,带着哭腔和喜极而泣。 恍惚间,他似乎真的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奔来。 清枝一路寻来,脚上的布鞋早已磨破,碎石划在脚底,疼得她直打颤,可她不敢停下步子。 她不停地在心里默念道,小侯爷还在等着她。 她不知这碎石滩究竟有多长,也不知要走到何时才能寻见他。 她只知自己不能停下。 脚下的每一步仿佛都成了执念,她告诉自己,再走一步,或许再走一步就能看见他。 就这样,她行了一夜。 山上偶尔会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身后的风如鬼魅般在自己耳边低语。 残月西坠,东边山脊线突然迸出一线金芒。 天亮了。 清枝嘴角干裂,脚步虚浮,仿佛就剩一口气在支撑着她前行。 直到她看见了那个仰面躺在滩涂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一个骇人的念头倏地钻入她脑中,她嘶哑的声音带着颤抖,“小侯爷!” 只见那人缓缓转头看向她。 她强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不听使唤地,啪啦啪啦直往下掉,似乎要将此生的泪水哭尽! 她跌跌撞撞地朝他奔去! 她的小侯爷还活着! 她的小侯爷还活着! 她还有家! …… 第14章 岭南行(十三)真是个傻子 清枝解开包袱,翻开叠好的棉布衣裳,从里头摸出一个红色的瓷瓶。 她拔开塞子,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又取了水,小心托起徐闻铮的下巴,将药喂了进去。 这是莫大夫送给她的保命药丸,统共也就三粒。 清枝捏着药丸时,指尖都是抖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这保命的丹药便落进石缝里,再也寻不回。 见徐闻铮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将药丸艰难地咽了下去,清枝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松了些。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又小心地将瓶子塞好,放回棉布衣服最里层。 莫大夫说若遇上险事,这丹药能续三日性命,此时真用上了,清枝心里却没底,不知是否真有这奇效。 她举目四望,忽见二十丈外有一颗樟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其下恰有一块平整的空地,可以暂时容身。 再看向小侯爷,见他呼吸依旧微弱,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还透着几分灰淡。 清枝暗忖,小侯爷就剩下一口气,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人挪到那阴凉平整处,再做打算。 待日头攀高,石头似火烤一般,小侯爷哪里还经得住? 想及此处,清枝拿出帕子,浸在水里打湿,然后拧干了些水,简单地给徐闻铮擦了擦脸。 “小侯爷,你再忍忍。” 说罢她起身朝老樟树走去。 离老樟树愈近,那樟木的清香就愈发浓郁,混着还未散去的晨露,幽幽钻进鼻息,带着几分湿润和凉意。 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两口气,紧绷的心神也不由自主地舒展了几分。 清枝俯下身子拔除树下的杂草,又去远处抱来一捧干草,细细地铺在空地上。从包袱里拿出薄毯覆在干草上,将四角扯直,又压平整。 起身看了一眼还算平整的干草垫子,她轻轻拍下衣袖上的草屑,转身朝徐闻铮走去。 “小侯爷,我背你过去。” 她声音很轻。 虽说知道徐闻铮并不能给她回应,可她还是要说,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的那口气硬生生留在人间一般。 她试了两次才找到合适的姿势。一脚跨在徐闻铮腰腹的另一侧,然后坐下,附身拽住他的手腕,背部猛的发力,将他拉起。 徐闻铮虽被拽着坐了起来,但身子却如风中的残烛般摇晃,眼看着又要歪倒下去。 清枝一咬牙,反身蹲下,将徐闻铮的双臂架在自己脖子两侧。徐闻铮整个上半身便撞在清枝单薄的后背上。 清枝脚下不稳,摇晃了下,双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然后她猛地发力,撑着地一点点站起来,弓腰背着徐闻铮,一点一点朝干草垫子迈出步子。 她双脚颤抖,每走出一步,都要缓上几口气才能抬脚迈出下一步。 徐闻铮的头沉沉地枕在她肩上,气息轻得比羽毛还飘忽几分。 清枝才挪了两步,便觉得体力到了极限,膝盖直打晃,她咬着牙,手臂也开始颤抖。 可她不敢松手,仿佛背上背着的是昆山玉魄,一旦放手,就会跌落在地,摔个粉碎。 她脸色的汗水开始如水般滴落,有些汗珠滑进眼眶,咸涩难忍,可她却腾不出手来擦拭,视线更是被汗水糊住。 一步一步…… 每一步都用尽了力气。 然后又深吸一口气,从骨子里榨出新的力量,抬脚迈出下一步。 差十步,差五步,差三步,差两步,差一步…… 最后她双膝直直跪倒在地,膝盖一阵酸麻,她猛喘两口气,才抖着手臂,缓缓将徐闻铮放下。 她不敢停歇,赶紧扒开他的衣襟,仔细查看伤口。 伤口露出来的那一瞬,清枝的心都拧紧了。 徐闻铮身上的旧伤本就没好全,如今又挣裂开来,被河水泡得皮肉发白,手指轻轻一碰,便流出脓液。 必须得找个大夫才行…… 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这伤口里的脓液处理干净。 “小侯爷,这次你是真的要忍着点了。” 说完她跪坐在徐闻铮身侧,将棉布帕子按在伤口处,稍一用劲儿,一股脓液便溢了出来。 莫大夫嘱咐过,小侯爷七日内沾不得水,如今这般,她不敢细想后果,只觉喉间发涩,连指尖都冰凉。 张捕头醒来,正瞧见清枝来回奔忙,一会儿蹲在树下给徐闻铮处理伤口,一会儿又疾步走到河边清洗帕子。 他勉力抬眼,此时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身下的青石块吸了热气,他感觉自己像石板上的炙肉,汗还未冒出毛孔,便已蒸发掉了。 清枝从头到尾是一眼没看他。 他并不觉得吃惊,毕竟前日他还站在船头嘲讽过她。 再一想,这徐闻铮当真是命好,这般偏僻之地,这丫头竟还能寻来。 他挣扎了下,终究无法起身,索性阖上眼,像条搁浅的鱼,任由那日光灼烧自己的眼皮,在眼前投下一片橘红。 清枝 第16节 不多时,眼前的橘红忽地覆上了一层有暗影,他缓缓睁眼,正对上清枝低垂的视线。 清枝正蹲在他头顶上方看着他。 她眼神依旧清澈,打湿的碎发还贴在额前,她见张捕头睁了眼,轻声问道,“张大哥,你还好吧。” 他低哼一声,侧头避开她的目光。 这是嘲讽来了。 清枝见张捕头冷着脸,也不多问,只当他是动弹不得,心里烦闷。 她将手里的棉布帕子展开,替他将整张脸都擦了一番,动作算不得轻柔,但帕子覆在面上时,片刻的清凉让张捕头顿感舒坦。 清枝擦完他的脸,伸手抬了抬他的胳膊,见他手臂活动自如,力道也有,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可没有力气再驼一个人过去了。 更何况这张捕头比小侯爷还壮实些。 清枝矮身蹲下,试着架起张捕头的胳膊,让他借她的力缓缓站起来。 直至此刻,张捕头才明白过来,清枝这是来捞自己的。 他强提着一口气,硬是将身子绷得笔直,借清枝的力道不过三分。毕竟她细胳膊细腿的,在他眼里跟芦杆似的,稍微压些力道就折了。 他喘着粗气,开口艰难,但仍忍不住问道,“为何救我?” 她本可装作未见,任他在这浅滩上自生自灭。 “什么?” 也不知清枝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装傻。他强压着烦躁,索性挑明,“若不救我,待徐闻铮伤势好些,你二人便可以远走高飞。” 清枝依旧脸色平和,轻声吐出,“那你会受罚吗?” “什么?” 这回倒轮到张捕头怔住了,他眉头一皱,反问一句。 清枝依旧撑着张捕头挪动着步子,声音有些轻,“若我们逃了,你回去会受罚吗?” 顿了顿,她又说道,“即便不受罚,若犯人在你手里逃走,这差事你定是保不住了。” 张捕头垂首沉默,借着低头的动作掩住了眼底的波澜,再抬眼时已换上惯常的讥诮神色。 “真是个傻子。” 清枝听见了,但权当了耳旁风。 她心里还惦记着小侯爷的伤,刚才虽挤净了脓水,又抹了药粉,但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最让她心惊的是,挤脓水时小侯爷连眉头都未皱一下,要不是他胸口还有起伏,她真感觉他和尸体无异了。 思及此,清枝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张捕头见她表情越发凝重,也不再多言。 清枝将张捕头安顿在徐闻铮身侧,然后将水壶递给他。张捕头接过,猛灌了几口,凉水划过喉管,那股火烧火燎的燥意终于得到缓解。 他见清枝撩起裤脚,简单处理着自己的伤口。她腿上青红一片,那淤伤颜色鲜烈,分明是这一两日才落下的新伤。 这一看便知她这一路走得甚是艰难。 他心头忽地涌起几分不忿,这徐闻铮将她独自扔在了桐城,竟还值得她这般拼死相护? 清枝掏出昨日剩的冷馒头递过去,“张大哥,你先垫着。” 张捕头看着馒头,空荡的胃早饿得绞疼,涎水不受控地漫上舌根,却没伸手去接。 他问道:“你呢?” 清枝摇头,“吃不下。” 张捕头看了一眼徐闻铮,心里又划过一丝烦闷和嫉妒。 这些年笑脸相迎,围着他打转的,不是图他腰牌上的那点权,就是惧他手段狠绝。似这般不掺算计,不计回报的赤诚相待,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清枝起身,“我去找找有没有别的出路。” 她不放心地又看了徐闻铮一眼,俯身将他额前的发丝理了理,动作轻柔。然后抬脚顺着滩涂往下游走去,她想试试能不能走到水域开阔处,若是能遇上一艘船便好了。 昨夜慌忙赶路,四下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现在看哪儿都眼生得很。眼下不过是硬着头皮试试看罢了,清枝心里也没底。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日头越发晒人。 她将棉布帕子盖在头顶,吸收些头顶的热气,瞧见河滩边长着一丛丛比人还高的芦苇,便挪步过去,往苇丛投下的阴凉里一坐,稍微喘口气。 她心下盘算着,若再走半个时辰还走不出这滩涂,她便回去另想法子。 突然,身后芦苇丛“哗啦”一声剧烈晃动,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心头一跳,疑是自己眼岔,僵着身子屏息回望。却见那芦苇丛分明簌簌乱颤,杆子扑簌簌地抖,显然藏着什么活物。 清枝想起好几年前的某个午后,她坐在厨房门槛上剥豆子,杜大娘轻摇蒲扇,慢悠悠地讲着她小时候村里发生的旧事。 “那林子里有吃人的大虫,还有站起来比房檐还高的黑瞎子。有年我们村里的猎户张老二进山打猎,好几日没信儿。” 杜大娘啧啧两声,继续说道,“后来村里人找着的时候,他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白森森的,连衣裳都叫野兽撕得稀烂。” 清枝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不由得心里发毛,后背直冒冷汗,腿脚发软站不起身,却还是硬生生地往后蹭了两步。 第15章 岭南行(十四)我得紧着小侯爷 突然,芦苇丛里冒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两人四目相对,那孩子显然也下了一跳。 “你也是来掏野鸭蛋的?” 小孩拧着眉头,颇有些老气横秋的意味,“这片早被我翻遍了。” 话音刚落,他一手划开芦苇丛,从里面钻了出来。卷起的裤腿还在滴水,衣襟里兜着几颗青壳鸭蛋,抬脚便要离开。 清枝猛地站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小兄弟,你是这附近人家的孩子?” 小孩立刻将怀里的鸭蛋护得更紧了,他警惕地瞪着她,“是又怎样,我家就在前头不远!” 清枝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小孩莫不是以为她要抢他的鸭蛋?同时又心头一喜,既然有小孩在此处,说明必定有村子在附近。 清枝松开了手,俯身看着小孩,“小兄弟,我乘的船翻了,昨日被河水冲到了这儿。与我同行的还有两人,他们伤得不轻,能不能请你帮忙叫村里人来救我们?” 出发前张捕头特意叮嘱,让她不能暴露身份,危机还未解除,必须隐姓埋名过一阵子。 小孩神色松动了几分,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清枝,半晌才道,“行,但你得给我五文跑腿钱。” “若能找来帮手,我给你十文。”清枝答应得极为爽快,又指了指来时的方向,“沿着河岸往上游走,约莫半个时辰就能找到我们。” 小孩点点头,转身就要跑,忽又折返回来,板着小脸郑重其事道,“记住!不许说是在这儿遇见我的,更不许提野鸭蛋的事!” 清枝连忙竖起三根手指,认真道,“我绝不往外说半个字。” 小孩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转身就往山林里窜去。他跑得飞快,没一会儿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树丛中了。 清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定了定神,这才提起裙摆,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离开这么久,不知道小侯爷现在情况如何。 回去的路上,清枝越想越心焦,不由得加快步子。此时的日头愈发火辣,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般。 待瞧见那棵古樟,她心里的焦急更甚,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徐闻铮跟前,见徐闻铮呼吸平稳了些,胸口的起伏还在,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遇到人了,一会儿就来接应咱们。” 清枝见张捕头醒着,便轻声告知。说话间,她蹲下从袖中取出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徐闻铮擦脸和手。 张捕头眉头一皱,语气有些警觉,“来的是何人?” “方才在河边芦苇丛里遇见个孩子。”清枝手上动作不停,继续说道,“已经回村找大人帮忙去了。” 张捕头神色一舒,将手臂枕在脑后,笑道,“小孩的话,你也信得。” 清枝不语,仔细查看了徐闻铮胸前的伤口,她轻轻按了下,见没有脓血流出,又想着等村民来了就能找大夫给小侯爷疗伤,提着的心又放下来一些。 谁知左等右等,没等来救人的村民,倒先等来了老天爷变脸。 方才还晴朗的天色骤然阴沉,乌云如泼墨般压了下来。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天际,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瞬间溅起无数水花。 清枝慌忙起身,举目四望,周围哪儿有什么可躲雨的地方。 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清枝咬着唇,脱下自己的外衫,双手撑开挡在徐闻铮头顶。 可这雨来得又急又猛,眨眼工夫就把外衣浇得透湿。 等了又等,雨幕中始终不见人影。 不能这么等下去了。 清枝一咬牙,将外衣往肩头一甩,披在身上,“我自己去寻人来。” 话音未落,她已经捞起裙角冲进雨幕中。 暴雨如注,江面腾起茫茫白雾,先前走过的滩涂早已被浊浪吞没。每走一步,布鞋都陷入浑浊的泥泞里,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想到小侯爷的伤口又要被雨水浸泡,清枝心头难受得紧。 正艰难跋涉间,前方雨幕中忽然透出几点橘红色的星子。 是火把! 在暴雨中明明灭灭,却让清枝眼头一热! 清枝踉跄着扑向前去,终于迎上了四个披着蓑衣,举着火把的村民。 领头的正是先前那个摸野鸭蛋的孩子,见清枝迎上来,他神色有些得意,“看,我没骗你们吧!” “还真有人困在这儿!” 一个体格壮实却瞎了一只眼的村民举着火把凑近,憨厚地咧嘴一笑,“河生这小子非要我们来,大伙儿还当他又编瞎话呢。” 另一个披蓑衣的老汉接话:“这暴雨天的,眼看天色要黑透,我们*本打算折回去的。可这小崽子死活不依,非要我们来这滩头看一眼才罢休。” 清枝眼眶发热,也顾不得客套,赶忙说,“劳烦各位随我去救人!” 清枝 第17节 “哎!” 众人应了声,跟着清枝回了老樟树下。 清枝抬手抹了把脸,也不知道脸上是泪水多还是雨水多。 “就安置在我家吧。”河生走在前头,小胸脯挺得老高,“我家的厢房还空着呢。” 三个青壮村民轮流背着昏迷的徐闻铮,深一脚浅一脚地冒雨赶回村子。老汉和清枝紧随其后,扶着张捕头往前走。 这时清枝才发现,原来河生的村子离河岸并不算近,约莫有七八里地。 到了河生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河生家就他们母子二人,三间茅屋虽简陋却收拾得齐整干净。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徐闻铮安置在厢房的竹榻上,清枝刚要道谢,那些村民却已摆摆手,裹紧蓑衣又冲进了雨里。 河生的娘,村里人唤她王娘子,是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她二话不说便帮着清枝收拾出两间厢房,又匆匆回主屋翻出几件干净的衣裳。 “这两件是孩子他爹的,可能有些不合身……” 清枝接过,赶忙道谢,“谢谢王娘子。” 王娘子见清枝不嫌弃,又拿出一件衣裳,“这是我大丫头出嫁前穿的,姑娘身量与那时的她相仿,应当合身。” 清枝点头,接过衣裳赶紧问道,“我家二哥伤势重,这附近可有大夫?” 方才老汉随口问起他们关系时,张捕头想都没想就接了一句,“这是我三妹,昏迷的是我们的二弟。” 清枝当时正扶着张捕头,闻言差点咬到舌头,却也只能顺着话头往下接。 这会儿对着王娘子,她硬着头皮继续圆这个谎,心里却直打鼓,若是小侯爷醒着,怕是要被气着。 王娘子叹了口气,“我们村就三十一户人家,都是早年逃难来的。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要么去后山采些草药,要么就硬扛着。” 她见清枝脸色发白,又补充道,“真要请大夫,得翻过前面两座山,到青崖镇上去。可这些天尽是下雨,山路湿滑,来回少说也得三日功夫。” “三日?” 清枝声音都变了调,心里更是一紧。 “你若要请大夫,明日我去村头问问那猎户。他隔三差五就要去趟镇上卖山货,脚程快得很,指不定能帮你把大夫捎回来。” “不过……”,王娘子想了想,“这往返的路费,加大夫的诊金,可不便宜。” 清枝点头,“我省得的,劳烦王娘子了。” 这时,河生从门框边探出半个脑袋,“娘,粥熬好了。” 王娘子点头,“我去给你们盛点粥来。” 清枝道了谢,然后动手帮徐闻铮更换衣裳。 她屏息敛气地解开他的衣衫,只见先前重新敷过药的伤处又被雨水浸得发白。虽说药粉还黏在伤口上,可边缘已经隐隐泛着灰黄色,分明是溃烂的征兆。 清枝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转头,发现河生还杵在门框边上,探着身子往屋里瞅。 她擦了擦手,轻声问道:“河生,可是有事?” 河生上前,压低了声音,对着清枝说道,“你可答应过我,不会将我在河边掏野鸭蛋的事儿告诉我娘。” 说完还做贼似的往门外瞟了一眼,生怕被王娘子听见。 清枝点头,从腰包里掏出十个铜板递到他手中,“我不会说的。” 河生望着手里的铜钱,眼睛顿时发亮,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然后一溜烟就蹿出了房门,连脚步声都透着欢快劲儿。 清枝为徐闻铮换好衣衫,又将他衣襟袖口都抚平整。待收拾妥当,她才匆匆换上王娘子给的粗布衣裳,又抱起另一套干净衣裳,转去隔壁厢房寻张捕头。 张捕头的房门没关,她便直接踏了进去。 没想到正撞见张捕头背对着门口查看伤势。 昏黄的油灯下,那宽阔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着数十道老旧的伤疤,像是把经历过的风雨全都刻在了皮肉上。 听见动静,他头也不回地撂下手中帕子,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二哥那边都安置妥当了?” 清枝总觉着他这话里莫名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她走近才看清,张捕头的左肩上有一处发黑的淤伤,手臂上一道寸余长的伤口皮肉外翻,似乎是被什么锋利的器物划伤。 “怎么?吓着了?” 张捕头挑眉,语气嘲讽,慢慢将自己的衣裳拉了起来,盖住了伤口。 清枝将手里的衣裳放在榻边,“你身上那件湿了,换这件吧。” 见张捕头仍僵坐着不动,清枝又轻声道,“湿衣服穿身上久了会着凉,这村子可没有大夫。”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退出厢房,还将门扇轻轻掩上。 张捕头盯着榻上那叠粗布衣裳,忽觉着胸口发闷。 没多久清枝便折返回来,见张捕头仍穿着那件湿衣,她也不多话,拿出伤药,径自搬了张矮凳坐到他跟前,捞起他的衣袖,露出伤口仔细查看。 “伤口有些深。” 说着清枝打开瓶塞,对着伤口抖落药粉。 “这几日伤口不能沾水。” 说着清枝将伤口处的药粉小心抹匀,又从袖中抽出一条素白帕子,绕着伤口缠了两圈,最后打了个利落的活结。 “好了。” 她正要起身,抬眼正撞上张捕头晦暗难辨的目光。清枝被他这眼神盯得发慌,莫非是嫌她药粉撒得太过俭省? 她赶忙解释道,“这伤药就剩这一瓶了。” 见他还是没搭话,清枝又补上一句,“我得紧着小侯爷……” 张捕头眼神骤然一冷,像是被这话刺醒了似的,沉声说道,“你出去吧。” 见清枝还怔在原地,张捕头语气又冷了三分,“我要更衣。” “哦哦。”清枝起身将矮凳归于原处,然后头也不回地,小跑着踏出房门。 张捕头垂眸盯着臂上包扎整齐的伤处,素白帕子上打着一个秀气的活扣小结,他的神色又沉了几分。 第16章 岭南行(十五)小侯爷醒了 清枝寸步不离地守了徐闻铮整整两日。 今日天刚蒙蒙亮,清枝又去找王娘子询问猎户的消息。 王娘子摇头叹气,“一早便去瞧了,那猎户刚下山,似乎没捞到什么野货,看样子近日都不会去镇上了。” 见清枝眼神黯然,王娘子将清粥放在桌上,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小声劝道,“这事儿也急不得,你好歹先吃点,自己别垮了。” 清枝木然地点了点头,端着清粥喝了几口,实在没胃口,又将碗递给王娘子,轻声说道,“我先回房了。” 她刚踏进房间,见张捕头已立在徐闻铮的床头。 张捕头伤势恢复得不错,今日已能下地走动。可床上的小侯爷依旧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如纸,唯有胸口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张捕头突然出声,“你曾说这药只能吊三日性命。” 见清枝立在榻前,目光凝在徐闻铮脸上久久未动,整个人如同入定了一般,他提醒道,“今日正好是第三日。” 清枝默不作声地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红色药瓶,打开塞子,倒出一粒药丸,掰开徐闻铮的嘴,将药丸抵在他的舌根处,又端起一碗清水,缓缓喂了徐闻铮嘴里。 “那就再续三日。” 她嗓音轻缓,却透着一股子笃定。 张捕头:“……” 他活了二十年,倒是头回见识,这救命药竟能像当铺续期似的,三日又三日地往下续。 清枝暗暗给自己鼓劲。这两日虽不见小侯爷转醒,但好在伤口没有继续溃烂,喂的水和粥他也能缓缓咽下。 说不定就这盏茶的功夫,小侯爷就睁眼了呢? 谁知晌午时分,清枝照常给徐闻铮喂粥,指尖刚触到他脖颈时,却像被火燎了似的猛地缩回。 好烫! 清枝颤抖着手又去探他额头,那异常的热度让她指尖有了灼烧感。 泪珠子顿时就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猛地转身,抬脚便出了门。 “王娘子,你说的那个猎户,家在哪儿呢?” 清枝实在等不得了,想着不如直接去猎户家里问个清楚,看他何时能动身去镇上,顺便帮她请个大夫。 王娘子赶紧从厨房出来,指着村东头说道,“沿着溪水往下游走,看见棵歪脖子柳树便上桥,桥那头的山脚下,有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子就是。” “谢过王娘子。” 话音未落,清枝已经快步出了院门。 幸好连下了两日的暴雨总算停了,泥泞的小路被太阳晒得半干,走起来不算太费劲。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清枝便瞧见山脚下,那座木头搭的屋子。屋前的木架上还晒着几张兽皮,山风拂过,能闻见一股腥膻味。 这应该就是王娘子说的猎户家。 她走上前正准备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河生的声音。 “上回明明说好的,一个野鸭蛋五文钱,十二个蛋该给我六十文才是!您怎么只数了十文就想打发我?” 里头“哐当”一声,像是什么器物重重地撂在了桌上,接着响起粗犷的中年汉子的声音,“小兔崽子嚷嚷什么?如今镇上就一家还收野味,价钱压得低。你要嫌少,自己卖去!” “我以后再也不找你卖了!” 河生一阵风似的冲出门,险些跟清枝撞个满怀。 清枝见他气得小脸通红,怀里死死搂着几个青壳鸭蛋。 他猛地刹住脚步,抬头见是清枝,眼睛瞪得溜圆,还没等清枝张口,他一撒腿往村道上跑去。 清枝 第18节 猎户追了出来,见门前站着个面生的姑娘,他粗黑的眉毛一挑,问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生,不是咱们村的人吧?找我有事?” 清枝强压下心头的焦灼,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冒昧打扰,请问大哥何时去镇上?” “怎么,你也要稍带东西去镇上卖?” 猎户眯着眼将清枝从头到脚扫了个遍,那目光似乎黏在了她身上,她强忍着不适,声音却稳得出奇,“不是,想让您帮我寻个大夫……” “大夫?” 猎户搓着手往前逼近,“姑娘可是受了什么伤,我也会点医术,我帮姑娘看看?” 说着便要抬手搭在清枝肩上,被她倏地侧身躲过。 猎户的手顿在半空,随即又收了回来,摸着下巴的胡茬,眯眼笑道,“大哥我明日要收拾山货,后日才能动身。不过这请大夫的辛苦费……” 说着他又向前逼近一步。 这时山风吹来,他身上那股子血腥味混着汗臭扑向清枝。清枝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强忍着胃里的翻涌,继续说道,“辛苦费一定少不了您的。” 猎户咧嘴,露出满口黄牙,“是吗……那是不是该先给我尝点甜头?” “还是不劳烦您了。” 清枝见状,提着裙摆,抬脚便跑。 身后似有一道目光黏着她,激得清枝浑身发毛。虽说不清缘由,她的本能却叫嚣着危险,连手臂都微微发颤。 清枝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只管往王娘子家奔去。 清枝跑得正喘,突然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她心头猛跳,以为是那猎户追了上来,回身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竟是河生。 不知他从哪儿钻了出来,衣襟里还兜着那几个野鸭蛋。 “你怎么还没回去?” 河生却不答话,只板着小脸道,“今日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跟我娘说。” 清枝挑眉,“你托猎户卖野鸭蛋的事?” 河生立刻紧张起来,低声说道,“若是我娘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 清枝瞧见他怀里那几个青壳鸭蛋,出声道:“不如卖给我吧。” 河生猛地愣住,阳光照得他鼻尖上的汗珠亮晶晶的,小脸一下子绽开笑容。 他生怕清枝反悔似的,赶紧说道:“我按镇上铺子的公道价,五文一个?” 见清枝点头,河生乐得原地转了个圈,往前蹦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刹住脚,站在村道前方冲她直招手。 清枝回头张望,见猎户的家已经瞧不见了,心稍稳了些,和河生一同回去。 她忍不住问道,“那个猎户人品如何?” 河生摇头,“他极少和村里人来往,我只知他是两年前来的,听村里的老人说,他是逃兵。” “这几年官府征丁,村里的青壮汉子几乎都被抓去当兵了,如今没人敢招惹他。” 清枝默默听着,并未接话。 …… 回到王娘子家,清枝接过河生手里的野鸭蛋,直接钻进了厨房,将野鸭蛋放进菜篮子里,又拿纱布盖好。 不等王娘子询问,她主动开了口,“在猎户手里买的,晚上给大家做鸭蛋羹。” 清枝转回屋里,拿起粗陶茶碗倒了半碗温水,小心托起徐闻铮的后颈喂了几口。 见他喉结滚动着咽下,这才放下茶碗,开始收拾随身的包袱。 既然猎户指望不上,这两座山路,她自己走一遭。 此时张捕头进来,按下清枝的包袱问道,“你要走?” 清枝点头,“我得去镇上找大夫,二哥的病耽搁不得了。” 张捕头皱眉,“现在?” 清枝将包袱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声音急切,“对,我等不了了。” 张捕头猛地攥住她小臂,掌心热得发烫,他声音压得极低,“徐闻铮给你下了什么蛊?" 见她不答话,又说道,“夜里独闯山路,你是拿命在赌,他配么?” 清枝的嗓音突然发起颤来,眼泪忽地就流了下来。 “他是我这世间唯一的倚仗啊。” 这句话颤抖得几乎听不清,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力气。 屋里霎时静得骇人,只能听见窗外的蝉鸣。 张捕头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我去。”说着张捕头别过脸去,“若是明日天黑前我还未回来,你自己再做打算。” 清枝愣住,下意识地轻唤出声,“张大哥,你……” “张钺。”他将落在地上的木盒子放回清枝的包袱里,“我的名字,张钺。”说着他的视线落在一块油布包上,问道,“这是何物?” 清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油布包,忽地想来,这是莫大夫送她的草药包,当初嫌这草药味重,于是拿油布裹了三层,放在了包袱的最下层。 她一个箭步上前,素手翻飞间已将油布包拆开,捧着三包药材,便送到了张钺眼前。 张钺脸色一沉,“你不识字?” 清枝点头,他嘴角一抽,看了一眼药包上的字,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这徐闻铮,当真是命不该绝。” 张钺指着她手里的一包草药,沉声说道,“这包,退烧药。” 手指又指向另一包,“这是浴用的药包,伤口沾水,泡上小半个时辰能防止皮肤溃烂。” 清枝见自己手上还剩一包,出声问道,“这包是?” “清毒的,暂时用不上。” 说着张钺将清毒的药包扔到桌上。 清枝转身就往外冲。 不多时,院子里便飘起苦涩的药香,混着柴火气,熏得人眼眶发热。 清枝将熬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端进屋里。 她侧身坐在榻边,左手稳稳托起徐闻铮的后颈,右手将碗沿轻轻抵在他唇边喂药。 每见他咽下一口,清枝的眉头就舒展一分。 药汁见了底,她又用帕子拭去他唇边的药渍。 清枝又匆匆寻到王娘子,借来个半旧的柏木浴桶。 她将药包悉数倾入桶底,滚烫的开水浇下去时,药材顿时在桶中翻滚起来,腾起一股带着苦香的雾气。 她一趟趟往返于灶房和房间,每倒进一桶沸水,桶中浑浊的药汁就深一分,直到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草药的气息。 等桶里的水过了半桶,清枝又去河里提来几桶清水倒进去,伸手试试水温,见水温适宜,便配合着张钺,一起将徐闻铮放进浴桶里。 浴桶里的热气氤氲而上,徐闻铮裸露的肩颈渐渐泛起薄红,细密的水珠顺着他的锁骨滑落,留下一道水痕。 清枝用木舀子给他浇水,顺便将头也一并洗了。 王娘子忙完手头的活计,掀起布帘进来瞧了一眼。这一瞧不打紧,手里的玉米棒子都惊得掉在了地上。 “哎哟……” 她惊叹,“姑娘,你这二哥生得怎么跟画上的仙人似的。” 桶中蒸腾的热气里,徐闻铮苍白的肤色被熏出些血色,鸦羽似的睫毛上挂着水珠,确实像极了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清枝只虚虚地笑笑,不敢应声。 药浴泡足了一个时辰,清枝拧干了一条棉巾,细细擦干他脸上的水珠。 张捕头利落地给徐闻铮套上件素白薄衫,将人背到院中的藤榻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院里的梨树叶子,斑斑点点地落在徐闻铮的脸上,他的睫毛在光影里微微颤动,透着一股薄薄的生机。 清枝将屋里收拾妥当,搬来一张矮凳在藤榻边坐着。 夏风拂过徐闻铮半干的发梢,带着药香的湿意轻轻扑在她脸上。 清枝暗想,小侯爷一定能醒过来。 万幸入夜后,徐闻铮的烧便退了下来,脸色也有所好转。 守了两天两夜的清枝实在熬不住了。 这夜她轻手轻脚地翻过徐闻铮,蜷进床榻里侧。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土墙,闻着小侯爷身上的味道,睡得无比踏实。 第二日,她刚抖动着眼皮,还未完全睁眼,耳边听见小侯爷的声音。 “你醒了?” 清枝浑身一僵,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她的手臂还搭在徐闻铮的颈间,两人正四目相对。 见清枝愣住,徐闻铮又出声提醒道,“先把手抬开,我喘不上气。” 这一声才让清枝如梦初醒,她整个人像被烙铁烫着似的弹开,手忙脚乱地往后缩,头撞上了床架。 “小侯爷……” 她嗓子发紧,眼泪“唰”得流了下来。 小侯爷醒了! 第17章 岭南行(十六)紧绷的心弦突然松了…… 徐闻铮昏迷的这段日子,大多数时间,他像被困在躯壳里的游魂,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但神志却异常清明。 清枝 第19节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清枝指尖传来的温热,她背起自己时打颤的手臂和沉重的喘息,就连她喂水时的小心翼翼,更衣时系带的轻柔都清晰如斯。 当他听见她说,自己是她唯一的倚仗时,心尖上倏地掠过一丝异样。 他想攥住这缕异样细细分辨,它却瞬间在指间消散了。 也有一阵子,他感觉自己处于混沌之中,身体急速下坠,最后落在了一处桥头。 桥边有一位身穿绿裙的妙龄女子,她黑发如瀑,发间别着几朵彼岸花,周身环绕着淡淡雾气,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她看到徐闻铮,话音里带着几分惊叹,“好俊俏的小哥!” 手腕一转,她的指尖便出现了一个赤红色的鱼纹玉碗,碗里盛着的是浓黑的汤药。 徐闻铮眼见那碗汤药如水波一般,荡在自己眼前。 “快喝吧,喝完我也该下值了。” 徐闻铮垂眸盯着碗里的汤汁,并未伸手去接,出声问道,“这是何物?” 妙龄女子瞬移到他眼前,歪着脑袋细细打量他,随即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当然是好东西,可以忘却一切烦恼之事。” 见徐闻铮迟迟不接,绿衣女子翩然一转后退两步,轻叹道,“见你这般俊,我也不忍心强灌。” 她指尖一扬,徐闻铮眼前的汤药便化作一团浓黑的雾气,顺着他的鼻尖吸入肺腑。 绿衣女子莲步轻移,往前行了两步,见他仍伫立不动,不由地回眸催促,“走吧,我送你上船。” 徐闻铮神使鬼差般随那女子踏上桥面。 桥边是大片的彼岸花,花间也萦绕着白白的雾气,教人看不真切。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工夫,前方隐约现出一处青石码头。 码头旁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枯树。 树枝粗粝扭曲,上面悬着几盏褪了色的红灯笼,烛火已熄,只余下残破的灯罩在风中轻轻摇晃。 绿衣女子纤指一弹,“滋啦”一声,最高处的那盏灯笼忽地窜起青荧的火焰。 江面也是雾蒙蒙的,徐闻铮听见似有竹篙划水的声音朝自己这个方向而来。 没多久,江面上便出现了一位撑船的老者,他身穿一件粗布衣裳,船头挂着一盏泛着青绿光芒的灯笼。 他抬眼便瞧见与绿衣女子并肩而立的徐闻铮,脸上露出几分疑惑,张口问道,“今日怎还有这般迟的?” 绿衣女子摇头,“我也不知。” 随即轻笑道,“难得瞧到见这么俊的,今日便再送一趟吧。” 绿衣女子足尖轻点,翩然落于船头,回眸催促道,“小哥快登船,可别误了时辰。” 她的话音刚落,袖中便飞出一段素绫,缠住徐闻铮手腕,轻轻一拽。 徐闻铮手腕突然迸发出一抹绿光,和绿衣女子手中的素绫相抗衡。 素绫似活了一般,发出一道刺目的银光,与徐闻铮腕间的碧色光华死死绞缠。 最终,那碧色的幽光将那道银华一寸寸吞噬殆尽。 船家和绿衣女子皆是一惊。 徐闻铮垂眸,只见他手腕上那道绿芒如流水般倾泻在地上,随即朝着旁边的枯树淌去,最后竟顺着枯树皲裂的树皮攀附而上。 转瞬间,扭曲的枝干泛起莹莹绿光,整株枯木恍若重获生机,枝桠间流光闪烁,似万千萤火环绕,又似九天星河倾落,明灭不定。 绿衣女子感叹道,“今日你怕是上不了船了。” 她收回素绫,朝徐闻铮挥手,“再见了,俊俏小哥。”随即广袖一扬,那船家便会意地撑篙离岸,带着绿衣女子朝江心划去。 忽地,她又回眸一笑,“下次再来接你。” 下一瞬,那道绿光幻化成了一条碧青的发带,轻轻缠在了徐闻铮的腕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似曾相识的温度。 他缓缓抬起手腕,凝望着发带,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胸口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徐闻铮久久伫立在码头上。 江面的雾气愈发氤氲,最终化作团团云絮。 他忽然觉着身子慢慢变得轻盈,似一片羽毛般浮起,脚下虚空,如踩在云端上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飘摇的身子开始下坠,如一片落叶般翩然落下。 …… 徐闻铮忽觉着颈间一沉,似有什么东西贴在他的脖子上,令他呼吸不畅。 他猛地睁眼,见清枝的一条胳膊正横在他颈间。 阳光透光窗户,将她的发丝镀上了一层金桔的光韵。徐闻铮凝望着她小巧的鼻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均匀的呼吸。 这一刻,他感觉到莫名的心安,颈间的那点不适,也算不得什么了。 清醒过来的清枝整个人弹了起来,后脑勺狠狠撞在了床架子上,随即手忙脚乱地跨过徐闻铮,直接跳下床。 她顾不得穿鞋,赤脚踩在地上,散乱的发丝搭在肩头,耳朵涨红,手更不知道往哪里放。 “这几日我都枕在床边睡的。” 她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昨夜实在是熬不住了。 见小侯爷没有回应,她偷偷瞄了一眼他的神色,见他脸上并无嫌恶,这才将悬在喉间的那口气缓缓吐出。 忽地,她又想起自己是厚着脸皮跟来的,生怕小侯爷问起,转身拉开房门便逃了。 徐闻铮望着清枝慌慌张张,夺门而出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他或许也未曾察觉,自己眉宇间凝着的那抹温柔,比窗外的初阳还要暖上三分。 清枝赤足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心底泛起阵阵喜悦。 小侯爷醒了,是不是意味着他挺过来了? 见张钺推开院门,她赶紧跳到他跟前,笑脸盈盈地说道,“二哥醒了!” 张钺嗯嗯两声算作回应,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既不惊讶,也不惊喜。 清枝也不在意,她转身进了厨房,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野鸭蛋,又洗了两根小葱,开始给徐闻铮做鸭蛋羹。 不多时,清枝便端着热气腾腾的鸭蛋羹进了房间,用木勺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凉,再一口一口喂进徐闻铮嘴里。 张钺就站在门口,抱着手臂冷眼旁观。 徐闻铮微妙地捕捉到,张钺对自己的态度似乎起了一些变化,可若要细究,徐闻铮也说不出缘由。 清枝一心扑在徐闻铮身上,对屋里的暗流涌动是一点没觉察。 喂完鸭蛋羹,她又起身进了厨房。 想着这几日要给小侯爷好好补补身子,清枝在厨房里找了一圈,似乎没什么食材。 她正盘算着出趟门,没想到张钺跟了进来。 他站在清枝身边,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锅里,又转到碗柜边瞧了瞧,似乎在找什么。 清枝问道,“张大哥,你在找什么?” 张捕头收回手,冷着脸道了句,“没什么。”然后直接跨出门,看样子似乎被清枝气着了。 清枝没心思多想,眼下心心念念的是如何把小侯爷养好。 忽地又开始担心小侯爷会不会赶自己走,毕竟这次是自己强行跟来的。 她对着墙壁叹了口气,在心底打定主意,只要小侯爷不开口赶人,她便装傻充愣到底。 清枝出了门。 上次走得慌张,连这村子什么模样都没细瞧。 这次发现,这村子确实不大,村子三面环山,有一条河将村子从中间隔开。 道路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村子中央有一棵皂荚树,树下几个孩童正在追逐打闹,见清枝路过,眼里闪着好奇。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清枝便将村子逛了一圈。 路过一户农家,清枝用四十文钱跟个黝黑的老汉买了只土鸡,又在河边寻到一些新鲜的野菜。 她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厨房里的肉香味便飘了出来。 张钺原本对今日清枝只给徐闻铮做蛋羹这事有些不痛快,如今又被这鸡汤的香味勾得难受。他心里暗想,这定是又专门做给徐闻铮的。 突然清枝敲了敲他的门。 “大哥,出来吃饭了。” 等他出来,见王娘子和河生已经坐好了。 清枝将鸡汤端上桌,河生高兴地拿起筷子,“好香啊!” 她将一双筷子递给张钺,“大哥,给。” 张钺接过竹筷,那一声声“大哥”叫得他通体舒畅,他故意板着脸,嘴角却压不住地上翘。 清枝端着一碗鸡汤进了房间,慢慢给徐闻铮喂了进去。 徐闻铮依旧精神不济,喝完鸡汤便又睡了。 她守了一会儿,见他呼吸平缓,面容也舒展开了,替他拉好薄毯后,端起碗进了厨房。 见灶上留有一碗鸡汤,里面还搁着一只鸡腿。 张钺进来,语气硬邦邦的,“给你留的。” 见清枝愣在原地,他有些不自在,别过脸继续说道,“你那个细胳膊细腿的,才要好好补补。”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清枝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转眼几日过去,徐闻铮的伤势总算稳住了。 清枝每日换药时,瞧着那些伤口渐渐覆上粉色的痂壳便觉着心喜。 她想着徐闻铮连日来都困在房里,如今终于能下地了。 这日晚膳后,她特地在梨树下铺了张竹编的凉席,将徐闻铮扶出来,让他透透气。 清枝 第20节 后来又担心他染风,进屋拿了张薄毯,搭在了他的头顶。 徐闻铮也不反抗,由着她摆弄自己。 于是张钺踏进院门便瞧见徐闻铮顶着条薄毯坐在凉席上,活像一尊被供起来的菩萨。 清枝倚着梨树给徐闻铮打着扇子,扇面儿懒洋洋地晃着。几只萤火虫在他们头顶盘旋,尾芒忽明忽暗。 “大哥,你回来啦!”清枝朝张钺招手,“过来坐。”说着还朝旁边挪了挪,给张钺腾出位置。 张钺坐了下来。 王娘子来院里收衣裳,瞧见这情形,不由地抿嘴一笑,“你们三兄妹感情真好。” 清枝怕徐闻铮坐得久了,腰背吃不消,起身去屋里拿枕头给他当靠垫。 两人见清枝离开,话题陡转,气氛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徐闻铮看着手里的茶杯,不动声色道,“上次说的交易,该细谈了。” 张钺拎起茶壶,手腕一倾,琥珀色的茶汤便注满一杯。他仰脖灌了一大口,杯底往面前的小几上重重一磕,“说。” “我要去一趟岭南,你护我一程。” 张钺皱眉,“为何要去岭南?” 徐闻铮似乎不愿多说,只浅浅提了一句,“家父两年前接过一道岭南的密报,徐家覆灭多半和它有关。” “所以你想自己查?” 徐闻铮点头,“需得劳烦你,替我和清枝造个新身份。” 张钺挑眉,“你打算把清枝带上了?” 徐闻铮垂眸不语,只盯着茶杯,晦暗不明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张钺等了半晌不见回应,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伪造身份这对他来说不算难事,但自己为何要帮? 徐闻铮也猜到他心中所想,一眼洞穿他心思,“我能助你如愿。” 这时,清枝抱着枕头走了出来,她将枕头放在徐闻铮的背后,又细心调整了位置,好让他能舒舒服服地倚靠着。 可徐闻铮素来习惯挺直腰背而坐,清枝瞧他倚着枕头反倒不自在,又折回屋里搬出张矮脚方几。 她将方几稳稳当当地放在他身后,再把枕头夹在方几与他的背脊之间。既全了他端坐的体面,又照顾到了舒适度。 “这样你久坐就不会累了。” 清枝显然对此很满意,眉眼弯成月牙,嘴角边也是梨涡浅浅。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清枝连日绷紧的心弦忽地松了,不消片刻便坐不稳当,脑袋如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不一会儿,她的身子突然往前一栽,徐闻铮眼疾手快,手掌稳稳托住她的前额。 那力道不轻不重,既没惊了她的瞌睡,又防住她磕到小几。 两人之间的话题再次陡转。 徐闻铮突然沉声如铁,“天珺卫叛变之人未清,你就一天不能回去。” 张钺挑眉,“你能帮我肃清天珺卫?” 徐闻铮摇头,“我不行,可有一人可以。”他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冷芒,“天珺卫真正的主人可以。” 张钺脑海里浮现一人,当今圣上。 他剑眉一挑,“空*口无凭,他凭什么信我?” 徐闻铮摇头,“他生性多疑,你若把实证递在他手上,他反倒要疑心。” 他托着清枝的脑袋,轻轻搁在自己腿上。 清枝在睡梦中若有所觉,迷迷糊糊往前蹭了半寸,最终将头枕在他的腿根与腰腹的交界处。她似乎寻到了个舒服的位置,呼吸渐渐绵长。 徐闻铮被她这么一蹭,腰背瞬间绷紧,连呼吸都滞了几息。 片刻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肌肉一寸寸松懈下来,只是耳朵染了丝红晕。 徐闻铮继续说道,“我会写一封密信,只需你递给天枢卫便可。”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生性多疑的人,更愿意相信自己找出来的真相。” 张钺眉头拧成个结,“要等多久?” 他耐性不好。 徐闻铮轻笑,顺手抽走清枝手里的蒲扇,“这就要看天枢卫的本事了。” 见张钺不回应,徐闻铮又缓声说道,“你给天枢卫递封密信,应该不难。” 张钺再度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 天枢卫乃朝中最隐秘的耳目,其暗桩遍布四海。他确实在天枢卫埋着几枚暗棋,但那些棋子平日静默如石,只在最关键的时候才会动一动。 万万没想到,徐闻铮竟在这月朗风清的院子里,将如此机密的事摊在明面上说。 “另外,还有一人,我能帮你一并铲除。”徐闻铮抬起空手,在小几上写下三个字,沈全方。 张钺内心一颤,最深层的恐惧在看到这三个字时翻涌而上。 再看向徐闻铮,面容依旧沉静,仿佛他写下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而已。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左手在小几上运筹帷幄,洞察人心,右手却执着蒲扇为膝上熟睡的女子轻轻驱赶蚊虫。 这般杀伐决断与温柔体贴,竟同时在他身上交融得浑然天成。 清枝在梦中无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徐闻铮的腰身环得更紧了些,脸颊贴着他的素白薄衫轻轻蹭了蹭。 她睡得香甜,浑然不知眼前二人正谈着刀尖舔血的买卖。 徐闻铮垂眸,修长的手指将她额前的发丝轻轻捋顺,见清枝在梦中不安地蹙了蹙,他轻轻拍着清枝的肩膀,摇扇的动作又轻了些。 “我护你到岭南,给你造个新身份,即便是天枢卫也查不出破绽。” 张钺霍然起身,“你,替我除了这厮。” 徐闻铮唇角微扬,“成交。”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仿佛这场生死交易的结局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手上的动作分毫未乱。 第18章 岭南行(十七)原来出嫁是这样的…… 翌日,清枝坐在河畔的草地上,眼见老渔翁钓竿一抬,一条草鱼便现了身。 她赶忙提起裙摆小跑过去,“老人家,这鱼能卖我吗?” 老人家哈哈一笑,“不值几个钱,你拿去便是。”说完便取了鱼钩,将那鱼甩了过来。 那鱼儿在草丛里扑腾了几下,眼瞅着又要蹦回河中。 清枝赶紧上前,两根手指卡住鱼鳃将鱼提了起来,朝着老渔翁道了谢,悄悄放了十五文钱在他身后的渔笠里,然后转身往王娘子家走去。 一进厨房,清枝将鱼鳞,内脏处理干净,拿起菜刀将鱼腹砍下切段,加入一勺盐,放入姜丝,淀粉,搅拌后抓匀腌制。 又转身起锅烧油,将剩下的鱼头和鱼尾收拾干净,放入锅中煎至金黄,再加入清水炖煮。 忙完这头,清枝便往旁边的砂铫里倒入清水,抓了把大米淘净后撒进去,煮得米粒开花时,将腌好的鱼片放入锅里。 待那鱼片熟透,撒了把细盐和葱花,滴上两滴香油,登时香气便溢了出来。 一算时间,鱼汤快好了。 于是她走到灶边,打开锅盖,蒸汽四散,锅里的汤奶白鲜亮,接着放入冬瓜,盖上锅盖再炖煮片刻。 没多久,王娘子推开院门,河生先钻了进来,“真香!” 话音刚落,人已立在了厨房门口。 清枝先把那锅鱼汤稳稳端上桌面,转身又炒了两碟清爽小菜,待碗筷一一摆齐,河生将煮得稠糯的鱼片粥也端了上来。 饭后,清枝见王娘子在桌前剪红纸,眉眼间掩不住喜色。 一见清枝进来,王娘子忙搁下剪子,拉住她手腕,神色却有些踌躇,“清枝啊,有桩事想求你帮忙。” 清枝顺势坐下,语气里掩不住好奇,“何事让你这般为难?” 王娘子笑吟吟地答道,“明日,隔壁宋家嫁女,你手艺好,可否帮着张罗下席面?” 没等清枝答话,又赶忙补上一句,“我瞧你二哥这几日气色见好,你眉眼也舒展开了,这才敢开这个口。” 清枝犹豫着,“这种场合,女子做菜似乎不合礼数。” 王娘子忙摆手,“咱这儿穷乡僻壤的,哪儿来那些讲究?” 见王娘子坚持,清枝点头,“我到时候去帮忙。” “哎。” 见清枝点头应下,王娘子顿时笑开了花。 随即又叹了一声:“宋家丫头也是个苦命的。她爹当年同河生爹一道投的军,到头来连个音信都没捎回来……” 她将剪好的喜字轻轻抚平,低声道,“如今嫁过去,好歹娘俩有个倚靠。这世道,女人家总得寻条活路。” 清枝默默听着,半晌才轻轻点头。 夜里,清枝正在房里和王娘子赶制喜被,徐闻铮和张钺二人坐在梨树下乘凉。 张钺问道,“再过两日就上路了,下一步如何?” “先到兰溪,再乘船南下。” 话音刚落,徐闻铮余光瞥见一道黑影掠过墙头。 倏忽间,两道暗器同时射出,直直插入那道黑影,只见那道黑影晃了晃,便重重栽了下来。 张钺暗忖,原来徐闻铮使用暗器的手法不在他之下。 抬眼望去,见徐闻铮仍保持着方才的坐姿,连衣摆都未乱半分,唯有右臂略微抬了抬。 徐闻铮觉察到张钺的目光正灼灼地看向自己,他轻声提醒道,“先去看看。” 清枝 第21节 张钺走上前,就着院里灯笼的昏黄光亮,见墙头落下的竟是一个中年汉子,身上的汗臭还混着血腥味。 目光落在那汉子的喉间,上面有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痕,他心头蓦地一凛,徐闻铮这手法竟比他还要毒辣三分。 这血痕面上不显,内里却已断了生机,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让人多捱半刻罢了。 张钺屈膝蹲下,“刚才可听到了什么?” 那汉子死死捂着脖颈,抖着嗓子道,“未,未曾听见……求大人饶小的一命。” 张钺扫了他一眼,擒住他右腕,见虎口处全是茧子,他眼神一冷,“庄稼汉?” “小的,在……在军营里待过几年。” 张钺闻言面色骤沉。 近三载边关战事吃紧,各州府征丁文书雪片似的发,何曾有过放归的兵卒? 心下一忖便知,这是逃兵。 “你夜里爬墙做什么?” 那汉子见张钺问得随意,竟露出几分下作神色,咧着嘴道,“明日宋家女出嫁,我想赶在新郎前头,试试新娘的滋味。” 张钺眸色陡然一寒,周身气压骤沉。 他的手指落在壮汉脖子上的刀口处,重重一拧,壮汉的脸色瞬变,他惊恐地张嘴,“大人饶命啊,大人……” 话音刚落,汉子双腿猛地一蹬,便彻底没了气。 张钺站起身来,走到徐闻铮跟前,低声道,“你且进去守着,莫让她们瞧见这些腌臜事,我来善后。” 徐闻铮微一颔首,起身踏入堂屋,见清枝和王娘子正坐在矮凳上,借着光亮飞针走线,有说有笑,手上的活计一刻也没停下。 他手上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仿佛刚才的事从未发生一般。 月光如水,夏日的夜在田间的蛙鸣声中落幕。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王娘子便去隔壁帮忙,清枝也跟着一起过去。 村里几个手脚麻利的媳妇都赶了来。 众人像是早商量好似地,各自忙活开来,这个裁红纸贴窗花,那个扫庭院,另有提着竹梯挂灯笼的,俱都利落得紧。 不过半盏茶功夫,原本素净的农家院落便处处透着喜气。 新娘瞧着十六七的模样,偶尔有娘子逗她,她只是红着脸,拿着扇子遮面笑笑。 见清枝进屋,她抓起篮里的糖塞到清枝手里。 新娘的娘亲一早便开始清点各家送来的添箱礼,眼神中颇为触动。看得出,这些都是各家拿出的压箱底的物件。 “河生?” 新娘子突然朝门口招手,“快进来。” 河生杵在门槛外头,瞅着满屋子的妇人丫头,有些怯,但还是犹豫着踏进房门。 新娘给河生抓了一把糖,“都是你爱吃的。” 河生接过,趁着众人忙乱,悄悄将一个粗布袋子塞进了旁边的匣子里。 那动作快得像只偷米的耗子,偏被清枝瞧了个真切。 河生拿着糖出了门,新娘嘴角扯起一丝笑,“如今大了,跟我也生分了。” 满屋子的媳妇子都笑开了。 “小时候河生缠你缠得最紧,哪日不是他娘亲拿着藤条来抓他才回去。” 说着,众人陆续出了屋,清枝却没跟着出去。 她指了指角落里的匣子,轻声说道,“方才清点时,这匣子怕是漏了。” 新娘子拿起,掀开匣盖,指尖忽的一颤,清枝觉得,她是认得这个袋子的。 抖开袋子,里面足足有二两银子。 清枝恍然,原来河生卖野鸭蛋是为了给她凑嫁妆。 按五文钱一个,河生须得掏一千个野鸭蛋才能凑到这些钱。 清枝见状也不多留,起身也出了门。 日头刚偏西,清枝便同几个老练的婆姨忙活开了。 村里人都来帮忙,这家出几张条凳,那家拿几副碗筷,村里小孩坐一排等着喜婆发糖。 皂荚树下摆了八桌,旁边堆了三个炉子,清枝手脚麻利,几个娘子也配合得极好。 原本清枝只是打下手,但众人见清枝年纪虽小,但做起菜来,竟比积年的老厨娘还老道,菜品色香味俱全。 于是几个娘子便开始给清枝打下手。 清枝做菜一向专注,也不曾发现分工有什么变化。 日头刚沉落,桌上已齐齐整整摆开了席面,众人纷纷落座,对菜品赞不绝口。 清枝没想到,张大哥和小侯爷竟然也到场祝贺。但她总觉得,小侯爷和张大哥今日变了许多。 小侯爷虽仍是那副眉眼,可通身的气度却似敛去了七八分。 乍看不过是个清俊些的寻常公子,再不见往日那般矜贵逼人的神采。 还有张大哥,那身衙门里浸出来的肃杀之气,今日竟半点不显。 宽肩窄腰的线条被素麻布料勾勒得若隐若现,活脱脱就是个农家出身的壮实后生。 他们坐在隔壁桌,张大哥只销几句话,便和这里的村民打成一片。小侯爷今日似乎心情也不错,和众人喝了两杯。 还未等她细想,心绪便被身旁的窃窃私语打断了。 “原以为今日那猎户会来……” 媳妇婆子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随即众人又松了一口气。 “不来更好,那厮早该被山里的豺狼叼了去。” “就是,就该死了的好!” …… 众人骂得痛快,渐渐席上又开始有了笑声。 王娘子给清枝倒了杯酒,清枝刚要拒绝,王娘子劝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沾沾喜气,喝点不碍事。” 于是,酒席散场后,徐闻铮背着醉醺醺的清枝踏进了院门。 他方要俯身将人放到榻上,却觉颈后一紧,清枝环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她将头埋在徐闻铮的耳边,带着梅子酒香的热气拂过他耳畔。 “原来出嫁是这样的……” 她脸色酡红,语气认真。 徐闻铮喉结微动,低笑一声,“怎样的?” 清枝的声音渐渐飘远,像风中散落的柳絮。 “有热热闹闹的送亲宴,有贴满喜字的添箱礼……”她忽然轻轻一笑,眼角却泛起湿意,“还有娘亲帮着梳头……” 最后几个字几乎化作尾音,带着说不尽的艳羡,飘进徐闻铮的耳朵里。 清枝笑着垂下头,彻底醉了过去。 第19章 岭南行(十八)这是你本来的面目吗…… 晨光初透时,消失了一夜的张钺才踏着露水归来。 他站在徐闻铮的床头,见徐闻铮单手支着下颌,双目轻阖正在假寐,另一侧的衣袖被清枝拽在手里。 似乎是觉察到屋里有了他人的气息,徐闻铮眉心微动,眼睫倏然掀起,见张钺站在身边,直接开口问道,“如何?” 张钺一撩衣摆径直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满碗,喉结急促地滚动两下,将凉透的茶水尽数灌入喉中,这才张口道,“是何乾,但是他失踪了” 晨光渐盛,屋里也逐渐有了光亮。 徐闻铮垂眸见清枝依然在熟睡,他试着抽了两次衣袖,见清枝不但不松,反而将衣袖拽得更紧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压低嗓音说道,“待查明了再告诉她。” 昨日,席间有个多嘴的汉子嚼了句舌根,说新郎官那村前些日子从河里捞出个活的,还是穿官服的。 徐闻铮与张钺隔空交换个眼神,彼此心下了然。 喜宴散后,徐闻铮背着醉倒的清枝回去,张钺则转身隐入夜色,前去探查。 清枝虽一句都未曾提起,但两人知道,她是记挂着何捕头的。 张钺暗忖,眼下虽未寻得他的确切踪迹,但既知性命无虞,已是万幸。待他回到天珺卫,和天枢卫联手查一个人的行踪,不是什么难事。 原定今晨便要启程,岂料清枝这一觉竟睡到了晌午。 她迷迷蒙蒙睁开眼,见徐闻铮闭目小憩。 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光影,连睫毛都染了一层金色。 清枝轻轻松开了徐闻铮的衣袖,她撑着床沿缓缓支起身子。 不料一阵眩晕袭来,眼前蓦地发黑,不得不闭目定了定神。 宿醉的钝痛如潮水般袭来,她连呼吸都带着梅子酒的余味,不由得喉间发出一声酒嗝。 她赶紧捂上嘴,却见徐闻铮已经睁开了眼。 他起身去桌边倒了一碗茶水递给清枝。 清枝接过,捧着茶碗小口喝着,瞬间感觉喉咙舒服多了。 清枝想起什么,忽地耳尖一热,昨夜自己占了床榻,小侯爷岂不是枕在这床沿睡了一宿? 清枝 第22节 她慌忙下床,谁知刚站起身便觉双腿发软,眼前一阵昏沉。 一条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她,徐闻铮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无奈,“昨夜饮了多少?” 清枝答道,“就一小杯……” 那酒一点都不辣喉,闻着是梅子的甜香,她浅浅尝了一口,觉着好喝,于是一杯都下了肚。 徐闻铮低声一笑,“这种果酒后劲足,喜欢也要少喝。” 清枝乖顺地点点头,身子往后一仰,软绵绵地靠回床柱。 徐闻铮转身出了房门,不消片刻便折返回来,手里稳稳托着个青瓷碗,“喝点蜜浆水会好受些。” 清枝接过瓷碗,仰头就是一大口。 谁知那蜜水刚触到舌尖,她整张小脸顿时皱成了褶子。 齁甜…… “怎么了?是不够甜吗?我再给你添点蜜浆。” 徐闻铮话音未落就要伸手拿碗。 清枝将碗往后一撤,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够的,够的。”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将碗中蜜水一饮而尽。 清枝突然悟了,原来小侯爷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至少在吃食这块,他是毫无章法。 徐闻铮见清枝喝完,修长的手指接过瓷碗,甚是欣慰。 入了夜,清枝给徐闻铮烧好一桶洗澡水。 徐闻铮这次不用清枝扶着,自己脱了衣服,抬脚进了浴桶。 沐浴后,他换了身素白中衣,衣带松松系着,发梢还滴着水。清枝拿着药瓶进了屋,伸手将他衣襟褪至腰际,细细查看他身上的伤口。 前几日结的痂已经褪去大半,露出新生的皮肉,泛着淡粉色。 剩下的几处将掉未掉的痂壳,边缘微微翘起,想必不出两日便能脱个干净。 她忍不住用指腹轻抚过伤处边缘,触到的是一片光滑,再也不见当初那般狰狞的模样。 清枝绕到徐闻铮身前,目光先落在他胸口那道已转为浅褐的旧疤上,当初皮开肉绽的伤口,如今只余一道线。 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游移,停在他的腰带上,想起还有一处伤口隐在更下方。 还未等她抬手,已被徐闻铮握住了手腕,他语气中透着几分不自在,“那处的伤也长好了。” 清枝点头,将剩下的伤药细细收好,转身出了门。 悬着的心这才真正算落了地。 小侯爷的伤这下算是彻底好全了。 她找王娘子纳了两双千层底,一双给了徐闻铮,另一双捏在手里,走到张钺房前,轻轻叩了三声,里头却无人应答。 她推开门,将布鞋端端正正地摆在榻边,然后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 清枝这夜与王娘子同榻而眠。 虽说是换了更软的枕头,她却辗转难眠。 王娘子均匀的呼吸声在耳畔起伏,偶尔夹杂几句模糊的梦呓。 清枝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索性起身,提了盏灯笼走出院门,沿着河岸走去。 今夜的月亮格外清亮。 她迎着河风走了一段,忽见前方的河滩处立着个赤条的身影。 他正举着木瓢往肩上泼水,水花四溅时,宽阔的肩背上,几道旧伤疤在月光下格外扎眼。 “谁?” 是张钺。 清枝赶忙吱声,“我。” 张钺将手里的巾子展开,快速在腰间绕了两转,这才转过身,朝着清枝走来。 离得近了,清枝见他整个人都在滴水。 湿发凌乱地垂落在他额前,水珠沿着贲起的胸膛沟壑蜿蜒而下,在灯笼的暖光下,划出晶亮的轨迹。 那水痕流过块垒分明的腹肌,在腰际凹陷处稍作停留,又继续往下,隐入巾子里。 他问道,“怎么还不睡?” 清枝蓦地抬头,正对上张钺的眼睛,水珠从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擦过薄唇。 他的眸中褪去了素日里的讥诮和漠不关心,只剩下月色浸润后的漱玉之感。 清枝惊觉,记忆中张钺的面容总是模糊不清的,只有这次她才瞧得真切。 她在脑海里有了一个猜测,张钺是有意让人忘记他的长相,忽略他的存在。 眼前这个男人才是褪去所有伪装的张钺。 清枝蓦地想起昨日小侯爷的变化,那定然也是张钺的手笔。 清枝细细打量起张钺来。 他的俊朗与小侯爷自是不同,并非那种令人屏息的惊艳,却很耐看,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望着望着清枝就笑了,张口问道,“这是你本来的面目吗?” 张钺心头一紧,他望着清枝澄澈的眼底,唇瓣微启又合上,喉结滚动两下,终是极轻地点了点头。 对于暗卫来说,被人记住模样是大忌,更何况他是暗卫的首领。 他行走于刀锋,惯于将面目隐在暗处,此刻却鬼使神差地希望她能记住他真实的模样。 清枝抬手,语气轻松,“该不会你脸上还贴着一张人皮吧?” 张钺的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退开,可他的双腿却似生了根,反倒不自觉地朝着那温软的指尖迎上去半寸。 水滴凝在他绷紧的锁骨处,即将坠落,如同他此刻悬在崖边的理智。 清枝的眼睛弯成月牙,“好看。” 两个字让张钺心头一颤,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清枝退了一步,轻声说,“走吧,回去我帮你把头发擦干。” 两人并肩而行。 张钺回了屋,再次踏出门槛时,脚上已换了那双新纳的千层底。 他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清枝站在他身后,将他的头发全拢到身后,拿起晒干的棉布巾子裹着发丝轻轻一绞,发尾的水珠便落在青石板上。 清枝展开巾子,从发根至发尾一遍遍轻拭。 月色如水,空气中似乎还有一丝荷花的香气,清枝想着,许是下游河塘的早荷开了。 天空中,星子不断闪烁。 很多年后,这夜的月色突然猝不及防地漫上他的心头,胸口的某处突然溃堤,疼到他无声呜咽。 这夜的月光便成了他挣不脱的枷锁。 翌日,天光未亮。 清枝收拾好包袱,将一粒银子悄悄放在了枕头下,然后走出院门和王娘子,河生告别。 张钺和徐闻铮站在不远处等她。 张钺眼见没了耐性,催了两声,清枝将包袱紧了紧,利落地背在身后,然后提着裙子,抬腿追了上去。 张钺顺手拿下她的包袱,清枝本能地朝徐闻铮伸出手,指尖还未触到他衣袖时,蓦地顿住。 清枝忽地想起,小侯爷的伤已经痊愈,步履轻健,不再需要她伸手搀扶。 她有些失落地放下手。 徐闻铮和张钺走在前面,清枝默默地跟在身后。三人翻山越岭,跨溪过河,山间云雾缭绕,溪水冰凉刺骨。 张钺走在前头开路。 当行进到一处洼地时,徐闻铮忽地反手向后,掌心朝上悬在半空。 清枝盯着那手掌迟疑片刻,终是将自己的手轻轻覆了上去。指尖相触的刹那,他倏地收拢五指,将她微凉的指尖严严实实裹进掌心。 清枝低头瞧着两人交握的手,他虎口处的薄茧贴着她的手背,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踏实。 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炽烈的阳光照在脸上。 清枝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暖意再次爬上脸颊,眼前是一片新的天地。 徐闻铮的手还握着她的。 清枝觉着,今日天气晴朗,万物恣意。 有风,有云,还有小侯爷…… 真好。 第20章 岭南行(十九)绝不会不告而别…… 走了三日,他们总算到了兰溪,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张钺要了三间相邻的客房,将中间那间留给了清枝。 清枝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自己床铺,又赶紧去敲徐闻铮的房门,准备帮他拾掇。 徐闻铮应声开了门,清枝往里一瞧,倒是一怔,屋内的床铺已然收拾妥帖。 这时,店家手持青翠菖蒲,正往各房门上悬挂,清枝这才想起端午将至。 杜大娘说过,端午前后,城里很是热闹。 白日里有龙舟竞渡,街边小贩支起摊子卖香囊、五彩绳,到了夜里,长街灯火如昼,河岸边挤满放灯祈福的人。一盏盏河灯顺水漂远,如星光一般漂荡在河面上。 清枝 第23节 她不由地朝窗外望去。 此时夜色初临,远处已隐约传来鼓乐声,想是夜市已经开了。 在桐城时她也逛过夜市,但那时候她孤身一人,心里又记挂着小侯爷,便是满街灯火,人声鼎沸,她也不过是潦草地走了半条街,便索然无味地回去了。 如今听见远处的喧嚣随风飘进耳中,清枝有些蠢蠢欲动。 晚饭时,清枝轻声开口,“小侯爷,我们去逛逛夜市如何?” 徐闻铮见清枝眼神里满是期待和小心翼翼,点头应道,“好。” 清枝眸中倏地亮起,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转头又问向张钺,“大哥,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张钺暗哼一声,“夜市有什么好逛的?” 清枝面露遗憾,轻声说道,“可惜了,我原本想着给你量个尺寸,裁些布料做件衣服呢。” 今早赶路时,张钺走在最前头拨开丛生的荆棘,不料一根被压弯的老刺条突然弹起,眼看就要打在清枝的脸上。 张钺眼疾手快横臂一拦,粗布衣袖“刺啦”一声,裂开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清枝看了看那衣裳,料子粗劣难补,又是王娘子丈夫的旧衣,本就宽大不合身。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三人便一同出了客栈,走在夜市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清枝去前头的小摊上转了一遭,回来时手里捧着两碗水晶糕,她往二人跟前一递,“尝尝。” 徐闻铮伸手接过,浅浅尝了一口。 张钺一脸不屑,“谁吃这种小孩吃的玩意。” 话音未落,清枝已将水晶糕硬塞进他的掌心,不待他反应过来,清枝已转去下一个摊位了。 不多时,她又拿着两枚香囊回来,缎面上绣着五毒纹,艾草混着雄黄的气息隐隐散开。 她笑着说道,“端午戴着,驱邪防蚊。” 说话间已迅速地往二人手里各塞了一个。 张钺拿着香囊瞧了瞧,眼神有些嫌弃,随即却利落地将香囊放入袖中。 见清枝又往隔壁糖画摊子凑去,张钺忽然沉了脸色,对着徐闻铮低声说道:“我去送密信,待会儿逛完了,你带清枝先回去。” 说完张钺看着清枝在前头的摊位间穿梭,指尖碰碰这个,又俯身瞧瞧那个,眼里尽是欢喜。 他严肃的面容不自觉地缓和了三分,连带着语气也松快了些,“你何不隐姓埋名,和清枝去过安稳日子?” 徐闻铮闻言,轻声说道,“如今不正是隐姓埋名?” 他暗自苦笑,何止隐姓埋名,便是故人相逢,怕也认不出他这张脸了。 张钺抱臂立在柳荫下,看着清枝买下一盏河灯,跟着几个小娘子到了河岸边,小心翼翼将河灯放入水中,然后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若你有个闪失,你让清枝如何活?” 徐闻铮的目光也落在了清枝身上,眼底柔和,声音却坚定非常,“她比我们想的,更经得住风浪。” 河面上,盏盏河灯载着星火,随着涟漪缓缓漂远。 清枝望着自己那盏河灯晃晃悠悠地荡到了河心,这才抿嘴一笑,起身回首,正撞上两道凝视的目光。 她开心地朝他们挥挥手,然后提着裙子小跑着回到了二人身边。 张钺说道,“你们先逛着,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他已没入人群之中。 清枝刚想张口,见他已走远,又将话咽了回去。 此时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今的小侯爷哪儿还有半分罪犯的模样?莫说镣铐枷锁,张大哥如今竟然敢让他们独自行动。 虽说为躲避追杀需得隐姓埋名,可眼下这般情形,未免也太荒唐了些。 她偷偷看了一眼小侯爷,又望了望张大哥消失的方向,忽地觉着这两人更像是同伙。 徐闻铮见她蹙眉出神,指着前方的小食摊子说道,“去瞧瞧?” 清枝被这话一搅,索性抛开了那些纷乱的思绪,拉着徐闻铮的袖子便往食摊去了。 两人落坐,清枝要了两碗冰镇酸梅汤。 徐闻铮眸光微转,视线已落在邻桌的三人身上。 他们虽作普通人的打扮,但刚才走向摊位上时,这三人皆保持着桩功的步幅,其中一人倒茶,茶嘴下压时溅起了水花,旁边人眼疾手快空杯接住,滴水不落。 店家端来两碗酸梅汤,清枝接过一碗,放在了徐闻铮的面前,又捧起一碗,低头啜了一口,瞬间觉着清凉无比,自在又舒坦。 那三人喝了碗茶,用了几块艾叶糕子便放下几个铜板,匆匆离开。 徐闻铮搁下饮了一半的酸梅汤,对着清枝说道,“我去前面买些笔墨,你喝完先回去。” 清枝点头应下,想着今日也算尽兴,不仅逛得痛快,还在街角的成衣铺子里寻得了合意的衣裳。 今日已量好尺寸,只需稍作改动,明日便能去取。 徐闻铮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三人后头。 那三人脚程极快,穿街过巷,不多时便闪进了城东的竹林里。 此时夜色已浓,竹影婆娑,徐闻铮身形一晃,也隐入了幽暗之中。 突然竹林中走出一个身影,那身形徐闻铮一看便知,是张钺。 张钺似有所感,未待徐闻铮出声,腕间寒光乍现,暗器一出便逼得那三人同时现了身。 徐闻铮眼神微沉。 那三人出手利落,招式老练,一看便知是一等一的高手。 缠斗数十招后,张钺招式渐缓,眼看一道寒光逼至咽喉,避无可避,却听见“哐当”一声,一粒飞石将刀尖震偏,堪堪擦着张钺的颈侧划过,在锁骨上留下一线血珠。 就在这刹那间,张钺手腕陡然一翻,腰间短刃已没入对方心口,那人瞬间轰然倒地。 徐闻铮纵身加入战局,接住张钺抛来的染了血的刀刃。 张钺上前两步,与徐闻铮背脊相抵。 二人配合得严丝合缝,不过十余招,剩下两人已左支右绌。 张钺见徐闻铮招式干净,无半点拖泥带水,招招直逼要害,心里有几分欣赏。 恰在这时,徐闻铮刀光一闪,直接结果了一人。 偏头一看,见张钺也使出杀招,徐闻铮出声提醒道,“留活口。” 张钺刀尖倏地一顿,随即精准刺入那人的环跳穴上,对方瞬间跪倒在地。他轻叹一声,“既是死士,齿间藏药才是本分,哪能留得住活口?” 话音还未落下,徐闻铮已用匕首撬开那人的嘴巴,然后探入一指,将舌头下方的药丸抠了出来。 徐闻铮起身,“剩下的交给你了。” 张钺一顿,毕竟他已多年未曾亲自审过人了,此刻有些生疏。 只见他单膝点地蹲下,开始了审问流程,“怎么寻来的?” 见死士不答,张钺手掌一摊,徐闻铮将匕首放了上去。 张钺猛地扎进死士的掌心,那人浑身一颤,牙关却咬得更紧,舌尖已渗出血丝。 张钺皱眉,“看你咬舌自尽前,能不能受得住。” 说完匕尖已抵进那人的拇指甲缝,手腕一旋,整片指甲便翻了起来。 死士脖颈青筋暴起,喉间滚出半声压抑的嘶吼,颤着声音答道,“我们接到密令,说今夜有人在此接应。” “但凡从这林子里出来的人,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死士突然腮帮一紧,嘴角猛地涌出一股鲜血。 他竟真的自断了舌根。 张钺抬手直接拧断他的脖颈,给了个痛快。 “看来是接头的地点泄了。” 张钺甩了甩溅在腕上的血珠,忽然扯出个冷笑:“我可没说过,来接头的是人。” 徐闻铮这才上前,蹲身翻检尸身,这三人身上竟寻不见半点印记。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枚染了血的药丸上,抬手一指,“药丸你收着。” 张钺瞥见那血糊糊的药丸,眉头顿时拧成了结,“不要。” 徐闻铮说道,“天枢卫有人擅验此物,你交由暗棋,顺道查查来路。” 张钺起身催促道,“走吧,回客栈了。” 夜色沉沉*,长街空荡,二人踏着月色往回走。 几盏孤灯在风中摇晃,青石板上已经开始凝结夜露,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远远便瞧见客栈石阶上蜷着个单薄的身影。 徐闻铮不由得喊了声,“清枝。” 清枝抱着膝盖坐在那儿,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间,听见喊声她缓缓抬头,眼神空茫地望过来,眼底带着雾气。 她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人是小侯爷,愣了一瞬,随即起身朝徐闻铮奔去,直直撞进他怀中,力道大得让他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 清枝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像只受伤的小兽低低的呜咽着,随后开始嚎啕大哭,眼泪顷刻浸透了徐闻铮的前襟。 张钺见状摇头轻叹,独自踏上了客栈的台阶。 待怀里的哭声渐弱,徐闻铮才轻拍着她的后背问道,“怎么了?” 清枝依旧泪流不止,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以为你……又,又不要我了。” 徐闻铮心头猛地一颤。 她整日笑吟吟的,看似没心没肺,却不想被抛弃的恐惧早已在她心底扎了根。 他凝视着她,用指腹轻轻擦拭她眼下的泪痕,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往后无论何种境地,我绝不会不告而别。” 清枝 第24节 第21章 岭南行(二十)遮他眼睛作甚 张钺进了屋,拿出清枝送自己的香囊,黄色的绸面上绣着五只小虫子,凑近一闻,香囊散发着艾草味,不算好闻。 一看背面沾了点血迹。 他试着擦拭了下,发现香囊已经无法恢复原样,于是心烦意乱地将香囊扔到了一边。 将上衣褪到腰间,露出肋下那处伤口,猩红的口子一寸来长。 这道伤在他身上,除了比较新之外,算不上显眼。 他单手撬开金创药的瓶塞,直接将伤药倒在伤口处,抹匀后利落地包上纱布,又换上一件素色中衣。 无意中瞥了一眼铜镜,见自己颈间的伤口已经凝成一条血线,他抬手轻轻一抹,便蹭了下一丝血迹。 这次的伤,比起从前那些九死一生的场面,实在算不得什么。那些血淋淋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向来留不住多久。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刀尖舔血,朝不保夕。 可不知为何,如今心里竟隐隐生出一丝异样。 他一时理不清头绪,索性翻身上榻,合眼假寐,横竖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再去想。 他忽地想起那个被自己丢在角落的香囊,心头没来由一阵烦躁,猛的坐起身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将香囊捡起,重新放回袖中,熄了烛火,再次入睡。 天色微明时,三人已立在了码头边。几艘中等大小的客船静静地停泊着,他们上了一艘南下的两层客船。 今日天色阴沉,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江面上泛着青黑色的水光。 清枝仰起脸,看见几只灰雀扑棱着翅膀从低空掠过,不一会儿,豆子大小的雨滴便落了下来,江面上升腾的雾气逐渐弥漫,模糊了远山的轮廓。 大哥昨夜似乎没睡好,一上船就钻进船尾的舱室内休息。 小侯爷坐在舷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落在那些氤氲的水汽上,久久未动。 清枝也不打扰,安静地坐在徐闻铮身后,江风拂过她的鬓发,带着湿润的水汽,凉意缓缓沁入毛孔。 她望着他的背影,竟有些分不清此时自己是醒着的,还是在梦里。 雨滴时密时疏,时急时缓,与她面前煮的茶汤的咕噜声交错着。 这些日子总像踩在薄冰上,每一步都绷着心弦,直到此刻坐在小侯爷身后,那些纷乱的思绪才渐渐平息,内心彻底平静下来。 似乎,只要他在,她的心便能找到归处。 清枝心头忽然涌起一丝期待,岭南的日子总不会比这一路更艰难。 船行一日,待到了傍晚,他们才下了船。 三人皆有些疲累,就近找了一家客栈落脚。 店家极为热情,见三人风尘仆仆,赶紧上前,引着他们上了楼。 清枝这次连出门逛逛的心思都没了,草草扒了几口饭,便独自回了客房。 半梦半醒间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异响,她披衣起身去敲门。 “大哥,你怎么了?” 门内传来张钺的应答,语气平淡无波,“无事,你回去歇着。” 见张钺应声,清枝揉了揉发酸的脖子,睡眼惺忪地转身回房,继续睡觉。 一门之隔,张钺的五指正深深地陷在某人的颈间,手背上青筋暴起。 被扼住喉咙的男子面目涨红,像一条脱了水的鱼,嘴唇徒劳地开合着,却只能发出细微的“嗬嗬”声。 他的指甲在张钺的手臂上抓出数道血痕,双腿在地上拼命蹬动,却始终摆脱不了张钺的控制。 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张钺四指扣住男子的下颌,猛的一拧。 “咔。” 如枯枝折断一般,发出一声脆响。男子的脑袋便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角度耷拉着,嘴里还残留着未喊出口的惊呼。 他的身体缓缓滑落,被张钺从身后扶住,缓缓拖到墙角的阴暗处。 不细瞧,以为那人只是睡着了一般。 等隔壁窗户不再透出烛光,房内再没了动静,张钺才开门出去,绕过清枝的房间,推开了徐闻铮的房门。 徐闻铮没睡,正坐在桌边看书,见张钺进来,只单单说了一个字,“坐。” 张钺上前,一撩衣摆坐到了他对面,说话简单直接,“这是家黑店。” 徐闻铮的视线依旧落在书上,语气平淡,“哦?” “我嗅到迷烟便屏息装晕,不出片刻,果然有人潜进来要捆我。” 徐闻铮问道,“现在人呢?” 张钺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还在屋里呢,不过已经凉透了。” 徐闻铮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去睡吧,今晚我守着。” 张钺也不跟他客气,转身直接躺在了徐闻铮的塌上,“我房里有人,我睡不着。” 虽然那人不是活的。 忽地又加上一句,“你留意着清枝那边。” 徐闻铮说道,“自然。” 张钺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绑我,这倒是头一遭。” 他将手臂枕在脑后,短衫的袖口滑落,露出了清晰的肌肉轮廓,还是头一次,有人竟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徐闻铮翻了一页书,声音极淡,“这些年边关战事吃紧,壮丁都被抓去充了行伍,矿上缺人缺得狠了,便会打一些别的主意。” 张钺暗嗤一声,却又忍不住叹道,“这世道是越发乱了。” 他忽然一怔,徐老侯爷走的那年,似乎便是这世道崩坏的开始。 他凝视着徐闻铮挺直的背影,徐家自开国起便撑起了这半壁江山,如今也在这乱世中走向了尽头。 眼前的少年还有些单薄,徐家的命运,被这般扛在了他一人肩上。 张钺忽然明白了他那日为何执意抛下清枝。 他身上背负的太重,且没有回头路。 清枝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 小侯爷那句“绝不会不告而别”的承诺,像一剂安神的汤药,终于熨平了她这些日子的辗转难眠。 次日拂晓,三人结清房钱踏出客栈时,店家见三人全须全尾的出了门,有些惊讶。 临走时,清枝瞧着掌柜青白的面色,忍不住温声提醒道,“掌柜的,您这气色瞧着不大好,近日可要多注意休息呀。” 店家点头,想扯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三人踩着露水出了门,在码头搭了艘乌篷船,顺流而下,不过半日光景,便抵达了常山。 “后面便是山路,需要囤一些干粮。” 张钺拎着几个烧饼往桌上一搁,“今夜怕是要宿在山里了。” 他话音未落,清枝已经提着裙摆小跑着出了食肆。 不多时,她便抱着三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回来,发髻都跑得有些松散,却笑得眉眼弯弯,“都备齐了,出发吧?” 那雀跃的模样,活像是要去春游踏青的。 徐闻铮和张钺不约而同地同时伸手,将清枝怀里的包袱接了过来,各自系在背上。 三人并肩而行,清枝走在中间,迎着日光,朝着山道进发。 阳光漫过山径,山风裹着松针与泥土的清新气息,拂过身体时带着几分凉意,将夏日的燥热全都滤尽了。 山道的转角处,忽现半亩野荷塘。 清枝眼睛一亮,踮脚摘了三片荷叶,自己先顶了一片,又往徐闻铮头顶扣上一片,转身见张钺正往后退,她一把攥住他袖口。 “别动!” 说话间她已经踮着脚尖将荷叶盖在他头上。 眼见太阳即将下山,三人恰行至一条山溪旁,岸边有片平坦的空地,正好容他们歇脚。 暮色中,三人默契分工。 张钺抱来干草铺在地上,徐闻铮拾柴生火,清枝则绕着空地撒下一圈雄黄粉和驱蚊粉。 三人料理完毕,一同并肩坐在干草上看风景。 夕阳一点点沉入西山,天边的云絮似被天火点燃,层层浸染,那余晖在三人身上镀了一层浅浅的橘光。 清枝抱着饼子,不由得感叹,“真美。” 张钺望着漫天霞光,忽地仰面躺倒,双臂枕在脑后,轻松自在。 清枝忍不住看向徐闻铮,见他望着天际出神,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宁静舒展。 随后,三人并排躺在干草堆上,任夜色渐渐漫过天际,望着满天的星光,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声音轻轻悠悠地浮在夜色中。 清枝的应答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均匀的呼吸。 徐闻铮拿起旁边的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清枝一夜无梦。 一睁眼,见小侯爷就躺在自己身边,而大哥不知去了何处。 清枝从未与小侯爷这般亲近过,见他睡得正沉,胆子变大了些。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近半寸,支起手肘,托着腮,目光细细描摹着小侯爷易容后的轮廓。 她知道这张陌生的面容下,依旧是她那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小侯爷。 他鼻头似乎大了一些,她不禁暗想,难道这世上真有易容膏?他的肤色也泛着不自然的姜黄,莫不是用了什么药水? 清枝不自觉地直起一点腰身,整个人向前倾去。 她的影子轻轻覆在小侯爷脸上,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鬼使神差地,她伸出食指,颤巍巍地朝那变了样的鼻头探去。 清枝 第25节 指尖还未触碰到,徐闻铮突然睁了眼。 清枝吓得魂飞魄散,未及思索便一掌覆在他的双眼上,徐闻铮的睫毛轻轻扫过她的掌心。 她触电般缩回手,脸上腾地烧了起来,暗骂自己真是昏了头! 遮他眼睛作甚? 难不成还能当作这事没发生过? 清枝耳尖似要滴血,刚想讪笑着从他身上滚下去,却忽觉腰间一紧,徐闻铮的手臂铁箍般环上来。 天旋地转间,她已被牢牢压在干草堆上,鼻尖蹭到他散开的衣襟。 清枝整个人僵在他怀中,连呼吸都屏住了。隔着薄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徐闻铮胸膛的起伏。 耳边清晰传来一句,“别动。” 第22章 岭南行(二十一)硬生生长出一条软肋…… 清枝屏住呼吸,不再出声。 她感觉到徐闻铮的背脊绷得极紧,神情严肃,似乎有某种极危险的东西,正在朝他们靠近。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连风都停下来了。 忽然,她感觉身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颤起来,起初极轻,像远处的滚雷一般一闪而过,若不仔细觉察都感觉不到。 不过转瞬,那震动便越发明显,连带着周围山体上的碎石也开始松动滑落。 徐闻铮猛地翻身跃起,目光死死锁在了山溪的上游。 他下颌线绷得极紧,眉头紧皱,神色越发凝重,连呼吸都屏住了。 忽地,他嘴里吐出两个字,“山洪。” 山洪? 清枝心头一跳,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从未见过小侯爷这般,他往日里一向从容不迫,此刻却眼神锐利如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清枝觉得这山洪怕是要人命的东西。 还未等清枝回神,她的手腕上便是一紧。徐闻铮已将她一把拽起,清枝起身的瞬间一把捞起身边的包袱。 徐闻铮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四周,忽而目光锁定在了那条蜿蜒向上的狭长山道上。 “走!” 话音未落,徐闻铮攥紧清枝的手腕,拉着她朝那条山道奔去。 清枝手忙脚乱地将包袱死死搂在胸前。 刚跑几步便感觉到脚下的路开始剧烈震颤,她仓皇地回头一看,瞳孔猛地一缩。山溪上游,一股浑浊的泥浪正咆哮着朝这边奔涌而来。 她不由得心惊,再顾不上其他,跌跌撞撞地被徐闻铮拉着往山上逃去。 身后的泥浪轰鸣如雷。 清枝觉着,脚下的地似乎下一瞬就会被生生撕裂开。 这条山道,越往上跑越窄,横生的灌木枝丫不断地撕扯着清枝的衣袖,尖锐的藤条划过她的皮肤,瞬间带出几道血痕。 清枝咬牙忍住火辣辣的疼,不敢放慢半步。 草里的露水浸透了布鞋,每跑一步都像踩在湿滑的青苔上一般。 清枝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于是她干脆甩开鞋袜,赤脚踏在山道上。 耳边山洪的咆哮声越来越近,仿佛巨兽的喘息一般,就吞吐在她的后背上,清枝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回头。 徐闻铮猛地刹住脚步,五指却将清枝的手腕握得更紧。 他暗想,来不及了。 他们拼尽全力奔逃,终究不及洪浪奔袭的速度,若继续沿此路前行,必将被洪流吞噬。 徐闻铮再次看向四周,猛地瞥见山道旁一处陡峭的崖壁,心想若是爬上去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他迅速扫过岩壁上的每一处凸起和裂缝,同时在脑中刻下攀援的路线。 随后他单膝触地,直接蹲下,对着清枝说,“上来!” 清枝立即伏上他宽阔的后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如同藤蔓般缠在他的身上。 她能感受到小侯爷绷紧的肌肉线条,以及透过衣衫传来的灼热体温。 徐闻铮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十指如钩,狠狠扣在岩缝上。 他手臂肌肉骤然绷紧,青筋暴起,带着背上的清枝向上攀去。 “抱稳我,别松手。” 他声音沙哑,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语气却透着安抚。 徐闻铮的手臂上,青筋如盘错的树根一般凸显,脚掌死死抵住岩壁,身体有些摇晃,却仍带着背上的清枝固执地向上挣命。 突然,清枝感觉到一股土腥味带着水汽,从脚底涌了上来。 浑浊的泥流已咆哮着漫过了岩壁的底部,裹挟着断枝碎石轰隆作响,飞溅的泥浆甚至打在了她的裙角上。 她低头朝下一看,只见浑浊的泥浆如同巨蟒般在山谷间穿行而过,在翠绿的山谷里撕出一道狰狞的黄褐色伤口。 清枝知道,若是掉下去,她和小侯爷瞬间会被下面的软泥吞没。 徐闻铮仍在奋力地向上攀爬,每一寸挪动都伴着粗重的喘息。 清枝使不上力,只能死死搂住他的脖颈,双腿夹紧他的腰腹,尽量让自己紧贴在他身上,以此减少晃动。 她生怕自己再给小侯爷增加半分累赘。 清枝抬头看向山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此处距离山顶少说还有三十丈,崖壁陡峭,灰褐色的山体裸露在外,寸草不生。 清枝能清晰地感受到徐闻铮每一寸肌肉的颤动。 他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滚烫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不断地砸在她环抱的手臂上。 “别怕。” 徐闻铮的嗓音透着沙哑和颤动,却刻意放得轻缓,似在安抚她紧张的心绪。 清枝点头,将双臂又收紧了几分。 她咬住下唇,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遥不可及的山顶。 攀至半山腰时,清枝察觉到徐闻铮的体力已接近极限。 他的手臂肌肉剧烈颤抖,每一次向上攀抓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汗珠在干燥的岩面上留下深色痕迹。 上方的岩壁越来越陡,徐闻铮的喘息声也越发粗重。 每一次向上挪动,他手臂上的肌肉都绷出凌厉的线条,青筋在汗湿的皮肤下突突跳动。 距离山顶还剩最后十丈时,徐闻铮连指尖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即使这样,每当他抓住新的岩缝,又会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地将两人再往上推进几分。 五丈、三丈、一丈...... 碎石不断从他们脚下滚落,坠入下方还在翻涌的泥流中。 终于,徐闻铮染血的指尖扣住了山顶边缘。 当清枝的双脚刚触及到山顶的地面时,徐闻铮便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般轰然倒地。 他仰面瘫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重的嘶鸣。 清枝觉得,若此刻洪水漫到眼前,小侯爷估计也再挪不动半根手指。 汗水将他整个人都浇了一遍。 两人此时皆是没了说话的力气。 缓了许久,待喘息稍微平缓了些,徐闻铮缓缓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却依旧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只有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笑。 劫后余生的畅快,漫进了他的心底。 清枝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汗,转头看向身旁的徐闻铮。 他的手掌血肉模糊,暗红色的血渍深深沁进甲缝,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目。 徐闻铮察觉到清枝的目光,他强撑着支起身子,扯动干裂的嘴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极艰难地吐出一句,“没事了。” 远山如黛,此时太阳终于露了脸。 清枝眼尾泛红,她猛的抽气,将即将落下的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然后扯出个笑脸回应他。 那笑容勉强得有些难看,但眸子却亮晶晶的,直直望进徐闻铮的眼底,仿佛在说,你看,我好好的。 二人在山顶的碎石地上躺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才终于找回些力气。 清枝坐起身来,翻出包袱里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托起徐闻铮血肉模糊的手掌。 药粉沾上伤口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指颤了颤,却硬是没哼一声。 眼下找不到清水清洗,只能先撒上一层药粉。 殷红的血迹很快将雪白的药粉染成暗褐色,不过好歹是止住了血。 清枝又挽起徐闻铮的裤腿,将他的小腿也细细打量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他伤口,清枝这才卷起自己的裤腿。 逃命的路上,她的小腿被不知名的小草割开了好些口子,此时正往外冒着血珠。 清枝在手心上倒了一些药粉,往小腿上一抹,顿时一股密密麻麻的痛感席卷而来。 药性居然这般烈,蜇得她皮肉生疼。 清枝下意识地望向徐闻铮,想起他不久前的那些伤,不敢想象涂药的时候,他得多疼。 清枝 第26节 处理完自己的伤口,待小腿缓过劲儿来,清枝仰面又倒在地上。 她一点儿都不愿动弹,眼皮重重的,没多久便再也支不起来,直接睡了过去。 这时,徐闻铮却双手撑地,缓缓坐起身来。 他暗忖,必须尽快找条下山的路。 眼下无水无粮,山顶的夜风冷得刺骨,他们却连件御寒的衣物都没有。 待到明天白日,又得直面烈日的暴晒。 这般境地,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过片刻,刚放晴的天空眼看又阴沉了,乌云滚滚,朝这边飘来,似乎下一瞬就要大雨倾盆。 来时攀爬的那面山壁下面,此刻已完全被泥浆覆盖,更别提随时可能爆发的二次山洪。 所以他们不能原路下山。 突然,大雨骤降。 没多久,整个山间都裹上了一层雾气。 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清枝的脸上。 她撑起身子,见徐闻铮正踉跄着朝背阴处的崖边挪去,外衣已被雨点子彻底打透。 徐闻铮朝山下看去,这一侧同样是光秃秃的峭壁,但坡度稍缓,比起洪水肆虐的阳面,总算多了分生机。 只是眼下云雾沉在山底,看不清地面的状况。 他见清枝朝自己走来,指着山坡说道,“我们朝这里下。” 声音沙哑却坚定。 清枝走到徐闻铮身边,低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一侧虽不如上来的那面陡峭,但也算不上平缓。 清枝声音发颤:“这……怎么下?” 徐闻铮言简意赅,“赌一把,滑下去。” 他在心中盘算过,这斜坡虽然陡峭,岩面却意外地平整光滑,若将身体紧贴着山壁,控制好下坠的速度,或许能够安然地滑至山脚。 “贴紧我。” 徐闻铮抱住清枝,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贴着崖壁滑了下去。 起初一切顺利,只是偶尔会有一两颗碎石粒磨到徐闻铮的背部。 雨滴砸在光滑的石壁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膜。 这既减少了下滑时的阻力,又能缓解徐闻铮后背摩擦山壁时产生的灼痛感。 没曾想,下滑途中,雾气里突然现出一块突出的岩块。 徐闻铮的瞳孔骤然一缩,猛地屈膝想要刹住冲势,惯性却带着他继续往前。 千钧一发之际,他双臂发力将清枝往岩块上一推,自己则向前倾倒。 清枝的后背撞上岩壁的瞬间,她猛地上前,伸手环住徐闻铮的腋下。 因为支撑不住,她随即跪在岩块上,最后又变成趴在上面。 此时的雨越下越大,清枝的手臂开始脱力。 她紧贴着崖壁凸起的石块上,一小半截身子已经露在了外面。 即使这样,她依旧双手紧紧扣在徐闻铮的胸上,咬牙坚持着,恨不得将手臂横插进徐闻铮的胸口。 此时,山风骤然转烈,雨点子狠狠砸在两人的身上。 清枝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灰色。 “松手!” 徐闻铮的低吼声混着风雨传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只是狠狠摇头。 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徐闻铮的身体依旧缓缓地向下滑落。 她害怕地哭出声来,紧咬的牙关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此时雨骤风疾,下方雾气翻涌,根本看不清究竟还有多深才能见底。 清枝不敢赌。 就在徐闻铮快要滑落之际,她猛地低头,一口咬住他后背的衣襟。牙齿突然承受巨力,开始震颤,如同绝望的兽类死死咬住最后的生机。 徐闻铮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僵持只会让两人一同跌落崖底。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他全身。 “清枝松口!” 他声音发颤,几乎被暴雨声淹没。 背后依然沉默,那死死咬住的力道,分明在颤抖,却固执得令人心惊。 徐闻铮闭眼,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像你这样没用的丫头,若在徐府,连我院子的台阶都不配踏进一步。” 他忽然低笑一声,混着雨声显得格外刺耳。 “知道我屋里伺候的有多少人吗?多到我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全。” “更何况你这般不识礼数、不通文墨,连最简单的琴谱都看不懂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如刀,“除了那点厨艺,你还有什么?” 话音刚落,一颗滚烫的水珠突然砸在他后颈上,顺着脊梁蜿蜒而下,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忽地感觉胸口的某处似要裂开一般,手指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 雨停了。 徐闻铮能清晰感觉到咬住自己衣襟的力道在剧烈颤抖,但依旧死死地咬着。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对我而言,是随时都能扔下的阿猫阿狗。” 此话一出,徐闻铮的泪也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滑落。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那些刻意伪装的冷漠再也维持不住。 “真是个傻子!” “我平生最见不得……傻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时间仿佛凝滞,直到甜腥的铁锈味钻入鼻腔。 是清枝的血。 他胸口的某处在此刻被彻底撕开,活生生的,顿时鲜血淋漓。 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每一次呼吸,锋利的痛感从胸腔一路割到喉间。 那颗向来骄傲的头颅终于低垂下来,咬着唇,最后的倔强便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 清枝已分不清她坚持了多久。 时间仿佛被拉成细丝,每一息都长得难熬。 汗水浸透衣衫,咸涩味混着唇齿间的血腥气,萦绕在她鼻尖。 她的意识开始涣散,眼前忽明忽暗,唯有咬住衣襟的牙齿还死死扣着,像是生了根一般。 “清枝!” 大哥的声音? 那喊声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飘飘渺渺地钻进她耳中。 真是大哥的声音? 她不确定。 也许是自己神志不清,开始编织幻觉了。 她的视线渐渐被白雾吞噬,眼前只剩茫茫一片。 可那飘渺的呼唤声,却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簇萤火,在她绝望的心头颤巍巍地摇曳着,燃起一星微弱的希望。 “清枝,松嘴。” 她感觉到有人在拍打她的脸颊,手指强硬地想要撬开她咬紧的牙关。 她试着轻轻松开了嘴,一股铁锈味的液体从嘴角溢出,顺着嘴角流下。 不是幻觉。 他们真的,活下来了。 …… 张钺今早去周围探查,不曾想掉进了一处猎人设下的陷阱里,陷阱内湿滑不堪,出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回到他们的落脚点,才发现山溪突发山洪,又遇上下雨,山里雾气弥漫,目力所及不过十步之距,只能尝试着在周边寻找他们的踪迹。 直到雨停,太阳露出了头。 他在这处山脚发现了清枝的包袱,猛一抬头,便看见二人挂在山壁上。 万幸那凸出的岩台离地面不过两丈余高。 张钺踩着山体天然的凹槽与石棱,如猿猴般敏捷地攀援而上,小心翼翼地将二人解救下来。 清枝此时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嘴角的血止不住地流着。 徐闻铮将她狠狠按进胸膛,喉间滚出一声近乎野兽哀嚎的呜咽。 清枝 第27节 张钺怔在原地。 这个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少年,此刻双目猩红如困兽,那张永远戴着完美面具的脸,此刻碎裂得不成样子。 张钺矮身欲接过清枝,轻声劝道,“我来吧。” 徐闻铮恍若未闻,只是将怀中人搂得更紧,踉跄着起身,往前迈步。 张钺觉察到,徐闻铮的脚步已经开始虚浮,整个人摇摇欲坠。 还未等他上前搀扶,徐闻铮便如断折的青松般轰然跪地,怀抱着清枝一同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第二日,清枝在山洞里醒来,她猛地坐起身,只觉喉间一紧,嘴角颤了颤,像个掉了牙的老妪,只能挤出“咿咿呜呜”的声音。 直到看见徐闻铮靠坐在自己身边,她才歇了说话的心思,嘴里依旧充斥着一股铁锈味。 “他没事了。” 张钺将新拾来的柴火抱进山洞,转身对着清枝说道。 他走到清枝旁边,端了碗水给她喂下,“你不要命了,若是我没来,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咬着?” 清枝笑笑,但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张钺摇了摇头,手中的枯枝“啪”的一声折断,被他随手抛进火堆里。 “昨日我不小心踏空,中了猎人布下的陷阱,在坑里待到许久才爬出来。” 说着他指了指山洞口,“不过我在陷阱里,捡了一只野兔。” 清枝抬眼看去,果然有只肥兔子前爪后蹄都被韧草捆得结结实实,圆滚滚的肚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渍。 她转头又朝徐闻铮看去,见他依旧在昏睡。 张钺抽出腰间的匕首,大步走向洞口,他粗糙的手掌掐住兔子的后颈,兔子的后腿在空中徒劳蹬动,拼命挣扎,却逃不出张钺的手掌。 转眼张钺便消失在洞口。 没多久,他便将拾掇好的兔子套在木棍上,拿在火堆上翻烤。 “今日先在洞里休整一晚,明日再走。” 清枝点头,现在她和小侯爷都没办法上路,只能在这山洞里凑合一晚。 待兔肉烤出肉香,清枝指了指自己的包袱,嘴里“嗯嗯”两声,张钺见状将包袱递给清枝。 清枝从里面拿出一个罐子递给他,张钺接过,打开一看,是蜜浆。 他问道,“要刷这个?” 清枝点头,见张钺照做,她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徐闻铮也终于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清枝苍白却明亮的笑脸。 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胸口的那道裂痕里,竟然硬生生的长出了一条软肋。 第23章 岭南行(二十二)连痛都要咽进肚子里…… 原本五日就能到信州,偏遇上山洪,耽搁了三日才到。 徐闻铮的手掌因为抹了伤药,七日沾不得水,所以每次梳洗都是清枝伺候他擦脸净手。他隐约觉得,清枝待他似乎有些不同了,可细想之下,又像是自己多心。 她依旧将他照顾得妥帖周到,事事上心,处处留意。 他偶尔会想起之前在山崖上说过的那番话,想起清枝的眼泪落在他背上时的滚烫,这时他总会心头一紧。 清枝倒像没事人似的,每日照旧嘻嘻笑笑,仿佛那日的事从未发生过。 徐闻铮更不愿在她面前提起,索性将这些记忆深埋,再也不去触碰。 清枝的嘴因为长时间承受重力,咬合还需要几日才能恢复,吃饭时只能微微张开条缝,一勺粥要分好几次才能慢慢喝下去。 此时入了仲夏,信州的午后闷热难当。 青石板路被晒得滚烫,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连街边的茶摊都懒得出来招揽生意。 清枝要了碗冰镇后的荔枝膏水,在码头找了处阴凉地坐下,慢悠悠地喝着。 粘稠的热浪里,柳叶都卷了边。蝉鸣声穿透凝滞的空气,在码头边此起彼伏地响着,反倒衬得四周更加闷热。 这几日她面上依旧笑吟吟的,可只要一靠近小侯爷,那日山崖上的话便会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她明白,那般情急之下,他说那些话全是为了保全她。 道理都明白,她总劝自己,莫要放在心上,可那念头偏生不听话,时不时就要窜出来,搅得她心头一阵翻腾,难受得紧。 清枝深深吸了口气,唇角又抿出个笑来。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守住做丫鬟的本分才是。 突然,一阵急雨重重地砸下来。本就冷清的街道上,转眼间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清枝慌忙躲进路边酒肆的屋檐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积水顺着沟渠流向江河。檐角的雨水连成银线,在风中斜斜地飘摇,潮湿的空气中渐渐泛起泥土的腥气。 暑气,似乎就这般骤然散了。 “清枝。” 小侯爷? 清枝闻声转头看去,见小侯爷撑着一把素淡的油纸伞,站在雨幕中,正望着她。 虽说小侯爷这张脸做了假,看起来就是个相貌清秀的普通少年。 可不知怎的,他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往雨里一站,就算挡着脸,光瞧个背影,也比旁人好看得多。 那笔直的腰杆像颗青松似的,果然,通身的气韵还是藏不住的。 她看着小侯爷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他踩过积水坑洼的青石板,溅起细小的水花,最终在她面前站定。 清枝依旧笑着望着他,似乎用眼睛问道,“你怎么来了?” 徐闻铮目色温润,轻声说道,“接你回去。” 清枝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油纸伞,刚举到徐闻铮头顶,却见他突然抬手一抽。 “我来。” 两人行走在雨幕中,突然一阵疾风掠过巷口,徐闻铮手中的油纸伞猛地一晃。 清枝额前一缕碎发被风吹散,晃晃悠悠地垂在眼前。 徐闻铮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刚要触到那缕发丝,清枝却偏头避开,自己将发丝别在耳后,然后朝他笑笑。 徐闻铮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那阵风掠过的凉意。 他瞧着清枝神色如常,甚至嘴角还挂着那抹熟悉的浅笑,忽然觉得是自己多想,有些失落的将手收了回来。 两人从码头回到客栈,也就百十来步。 徐闻铮将伞递还给店家,跟着清枝踏上楼梯。 木楼梯吱呀作响,他的目光几次落在她背影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清枝始终神色自若,甚至在上楼时还回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太过自然,倒显得他那些未出口的话多余了。 “好好休息。” 徐闻铮抬手,替清枝轻轻掩上了房门。 半刻后,张钺一把推开徐闻铮的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徐闻铮跟前。 他浑身透着水汽,靴底还带着未干的泥水,在青砖地上踩出几道湿漉漉的脚印。 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气和疑惑,“你那封密信,到底写了什么?” 不等徐闻铮回答,他又说道,“你知不知道,如今天枢卫真正掌权的几位大人物,全都奉圣命往这边来了?” 徐闻铮放下刚才被扰乱的心绪,语气淡然,“只是告诉他们,我人还活着。” 那封信虽未署名,但当今圣上认得他的字迹。他曾当众夸徐闻铮的字,瘦似孤鹤衔白雪,润如春谭映月宫。 “徐闻铮,我看你是引火烧身!” 张钺猛的站起身来,恨不得朝徐闻铮脸上揍一拳!要死也别把他推下水! 如此这般,他们这一路东躲西藏作甚?直接将脖子搁在别人的刀尖上岂不是更省事? 徐闻铮依旧淡然,“我必须在他们眼前死一次。” 只有在圣上的心腹面前死一次,才能彻底摆脱朝廷的监视。 张钺眯起眼睛问道,“这事儿,你有十成把握能瞒天过海?” 张钺死死盯着徐闻铮,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那双眼睛瞧着平静无波,实际上却有不要命的狠劲。 作为定远侯府的小侯爷,他怎会不知天枢卫那几位的底细? 张钺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那可是天枢卫最高阶的人物,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行踪,暗查秘访。如今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如何能瞒得过他们?” 见徐闻铮神色依旧平和,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天珺十二卫,也都调来此地。” 这十二人素来戍卫皇城,此番乃是首度离京。 徐闻铮朝他看来,“那是我特意为你安排的。” 见张钺面露惊诧,他继续说道,“旁人未必,但这十二人,必是圣上的心腹。” “既是忠于圣上的,便也是你能用的。” 张钺恍然,胸口的怒气忽然泄了大半,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挑眉问道,“接下来如何?” “眼下还未到时机,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说着徐闻铮望向窗外,这雨停了。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飘渺,继续说道,“得先有人挡在前头。” 张钺脸色一愣,脑海里浮现一个身影,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沈全方?” 徐闻铮点头,“他必会出手,搅了你和天珺十二卫的联系。” 清枝 第28节 张钺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可要是……万一你真死了呢?" 徐闻铮忽然笑出声来,指尖转着茶盏,“他们舍不得让我死,顶多是再吃些皮肉之苦罢了。” “真要取我性命,当初在诏狱里就能结果了我,何必大费周章,将我流放岭南?” 徐闻铮摩挲着腕上的旧伤,那里还留着铁链磨出的疤痕。 圣上既然肯花这般功夫,他身上必定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东西。 他垂眸看着茶汤里晃动的倒影,只可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这一次,他除了要全身而退外,更想知道,躲在这场棋局暗处的那位到底是谁。 张钺这下火气是彻底没了。 他看向徐闻铮,顿了顿,“还有件事……” 徐闻铮抬头看向他,第一次见他脸上竟出现了犹豫之色。 …… 雨终于停了,檐角还在滴水。 清枝这几日瞧见小侯爷用膳时总提不起筷子,想着定是这闷热的天气作祟。于是她上街给徐闻铮买了一份冰镇的酒酿丸子。 刚准备敲徐闻铮的房门,却听见张钺说,“老侯夫人,病逝了。” 清枝猛地心下一凉,手里的瓷碗险些脱了手。 “另外,侯夫人在得知侯爷死在诏狱那日,便跟着去了。” “圣上念及徐家祖上功勋,特赦了女眷流放之刑,如今徐府女眷们早已散了。” 清枝撑着栏杆才勉强稳住心神。 张钺的话,分明就是在说,整个侯府已经彻底倾覆。 静了半晌,徐闻铮的声音才堪堪传入清枝耳中。 那语调平静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一般,只一句,“消息可靠?” 张钺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其实在野店时,我就得了些风声。只是当时吃不准,便没同清枝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算是坐实了。” 清枝猛然想起那个早晨,她和张钺并排坐在野店的门槛上,吃着馒头看落花。 她进门前,张钺叫住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想必就是这件事。 张钺等了半晌,见徐闻铮仍沉默不语,便也不再多话,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 门轴“吱呀”一声打开,他猛地僵住,清枝竟就立在门外。两人四目相对,张钺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侧身从她旁边擦肩而过。 徐闻铮静静地看着窗外,屋檐上的水,一滴一滴溅落。 这声响忽地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后的黄昏,儿时的他刚下学堂,就看见祖母端着青瓷碗立在学堂门口,碗里盛着冰镇过的绿豆汤。 “快喝,冰镇过的。” “谢祖母。”徐闻铮小心接过,慢慢喝了起来。 “你不喜甜食,所以祖母啊,给你加了些茉莉花茶和陈皮。” 想及此处,徐闻铮忽地垂下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会给他做那般风味独特的绿豆汤了。 他又想起了母亲。 其实他对母亲的印象实在模糊。 自打记事起,母亲就像被困在那方小院里,连对他这个亲生儿子都极为冷淡,更别说对父亲了。 外头早有传言,说定远侯夫妇貌合神离。 可谁能想到,最后母亲竟会毫不犹豫地追随父亲赴死。 他想起某个冬日,母亲染了风寒,父亲得知后,一句话都不曾问询。 可那夜他辗转难眠,披衣起身,漫行侯府时,竟在游廊下,看见父亲独往母亲的院落。 他悄悄跟在身后,见父亲没有进院子,而是站在院外直至天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 清枝立在徐闻铮身后,见他面容平静如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他就这么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没了生机一般。 直到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没入天边,星子渐渐清晰。 她不敢轻易上前,只静静地站着,试着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本就不善言辞,那些熨帖人心的宽慰话,更是半个字也想不出来。 她告诉自己,要守着做丫鬟的本分。 主子不唤,便只能这么不远不近地守着。 “清枝。” 徐闻铮出声了。 清枝想应声,却想起自己眼下还说不出话来,于是她只能上前,立在徐闻铮身旁。 徐闻铮忽地抬臂,将清枝拉近自己,整个人缓缓贴了上去。清枝身子一僵,小侯爷何时对她这般亲近过,她不自觉地动了动身子。 徐闻铮以为清枝不愿意,声音里竟透着恳求。 “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清枝忽然发觉,徐闻铮正无声地颤抖着。 他在哭,却连半点呜咽都不肯漏出来。 她蓦地心头一酸,怀中的他连痛都要咽进肚子里。 第24章 岭南行(二十三)等我 熬了四天,清枝总算能正常进食了。 她算了算日子,他们在信州已耽搁了不少时日。可小侯爷和大哥看着,半点没有动身南下的意思。她虽心里疑惑,到底没开口问。 日子久了,连对面那家布庄的黄毛小狗都认得她了,一见她便摇着尾巴凑上来。 她平日里多是独自闲逛,渐渐摸清了信州的街巷市井,哪家铺子的点心最酥,哪条街人气最旺,她都记在了心里。 “这小畜生倒是跟姑娘亲,天天眼巴巴地等着你来喂。” 老板娘倚着门框笑道,“横竖它爱跟着你,不如你收了它去?” 清枝摇摇头,继续掰着馒头喂它。 她带不走这小家伙。眼下连她自己都居无定所,又怎能给它一个安稳窝? 近来大哥总往外跑,有时一去就是一整日,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今日大哥又一早出了门。 清枝以为他又要一整日都待在外头。不曾想,他居然一个时辰不到便回来了。 不等清枝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张钺直接走进了客栈,连招呼都不跟她打。 清枝不免有些好奇,于是悄悄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客栈。 张钺对着店家说道,“劳烦借厨房一用。” 店家正拨着算盘,朝厨房扬了扬下巴,“里头油盐酱醋都齐全,客官自便。” “多谢。” 说完张钺进了厨房,顺手捞起灶台边挂的粗布围裙,往颈后一挂,带子利落地在腰后打了个结,挽起袖子开始处理鹌鹑。 他肩宽背阔,高大的身影在灶台前一站,显得厨房都有些逼仄。衣袖半挽,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腰间束带勒出窄瘦的弧度。 只见他利落地处理了鹌鹑的毛和内脏,用黄酒,姜片腌制起来,接着又拿出山药,用竹刀刮皮。 清枝怔了怔,只见他刮完山药,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着菜刀,手起刀落间,山药便成了匀称的旋刀块。 动作干净又漂亮。 宽肩窄腰的身影在灶台前微微倾身,刀锋与砧板相击的节奏竟透出几分从容的韵律。 见他将切好的山药备盘,又将整只鹌鹑放进陶铫开始冷水炖煮。 她忍不住提醒道,“山药加点清水和醋泡着……” 张钺忽然回头一瞥,清枝立刻抿紧了唇。 没想到张钺居然直接照办,又挑眉问道,“还需要加什么吗?” 清枝赶紧摇头。 张钺不再看她,往灶里丢了一根柴,“没了就走开,别在这儿碍眼。” 清枝点点头,提着裙角乖乖上了楼。 张钺炖煮鹌鹑的途中有些无聊,于是靠在厨房门口,拿出匕首开始擦拭,偶尔看看陶铫里的情况,撇一下浮沫。 一个时辰后,见鹌鹑炖至“骨肉将离”,他将山药片和花椒一起倒进去。 待山药煮成半透明状,他撒上些盐,粳米粉加水调浆缓缓勾芡,倒了进去。然后仔细着撇去花椒粒,盛入青瓷盏中,随手又加了几颗枸杞点缀。 随后麻利地将厨房收拾干净,端着那盏山药鹌子羹上了楼。 他敲了敲清枝的门。 清枝刚开门,便见他将那盏羹往她桌上一搁,递给她个木勺,“你的牙刚能吃东西,还不能咬硬物,先吃点软和的。” 清枝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在厨房折腾这半晌,竟是为她做吃食。 张钺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硬声说道,“看什么看?吃啊。” 清枝 第29节 清枝慌忙地捧起青瓷盏,张开嘴小小地抿了一口。 热羹入喉,她抬眼望向张钺,正撞上他挑眉的模样,“怎么?嫌弃?” 他抱臂而立,嘴角却噙着笑,“难吃就直说……” “好吃!”清枝急急打断,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 张钺硬生生地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顿了片刻才又开口,“吃完自己收拾。”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消失在门口。 清枝看着碗里的肉羹,心里划过一丝暖流。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专程为她做饭。 日头渐落,屋檐投下的暗影逐渐拉长,树上的蝉鸣一声迭着一声,逐渐弱下。 张钺见徐闻铮一直望着楼下,神色愈发温和,便忍不住好奇,也上前两步,倚在窗边向下望去。 只见清枝蹲在青石板上,正掰着馒头一点点喂给脚边的小黄狗,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今早接到暗桩的密信,七皇子倒台了。”张钺说着,视线也不自觉地一直锁在清枝身上。 徐闻铮轻轻“嗯”了一声。 张钺挑眉,暗嗤一声,“你倒是镇定。” 徐闻铮的眼皮都懒得抬,“料到了。” 张钺瞧着眼前的徐闻铮,只觉得他静得反常,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潮汹涌。 越是这般沉静,越让人脊背发凉。 他不由得提醒道,“你动手前,先想想清枝。” 徐闻铮的脸色忽地一沉,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张钺指节抵着眉心,嗓音沉得像是压着千斤重物,“圣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太子之位空悬,朝堂上暗流汹涌,边关又战事频发。”张钺说着,不由得摇了摇头,“内外皆困。” 徐闻铮看着清枝在教小黄狗转圈,那小黄狗转了两圈就歪倒在地,任她怎么哄也不肯再动。他瞧着瞧着,眼底那潭幽水竟起了丝活泛的气息。 “几位皇子中,你看好谁?”张钺单刀直入,他总得提前认个主子。 徐闻铮摇头。 张钺皱眉,“一个都不看好?” 徐闻铮说道,“若真有合适的,这东宫何至于空悬至今?” 张钺也认同,如此说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着他的话题又绕回七皇子,突然起了八卦的心思,“你知道吗,七皇子倒台和你脱不了关系。” 见徐闻铮依旧无言,张钺继续说道,“上次追杀烧船是他的手笔。” “你们明明前后出生,也是一种缘分,为何他对你下如此狠手?” 话刚说出口,张钺忽地意识到,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 他曾听见过一则皇家秘闻。 当年宋丞相的女儿刚送进宫封了丽妃,侯爷转头便迎娶了侯夫人。 后来宋丽妃和侯夫人同时怀孕,又几乎同时生产,原是一段佳话。 但他听说,宋丽妃为了比侯夫人先产下孩子,竟使用了催产药,才使得还未足月的七皇子和徐闻铮几乎同时出生。 不知是不是用了催产药的原因,七皇子一出生便先天不足,身体孱弱。 反观徐闻铮,三岁能诵《楚辞》,七岁通晓兵法,明珠似的人物,倒把七皇子衬得像蒙尘的瓦砾。 后来,宫里便有了徐闻铮夺走七皇子气运的传闻。 想到这里,张钺对徐闻铮多少生出了些同情来。 “天珺十二卫还有多久到信州?” 徐闻铮突然开口问道。 张钺收起了八卦的心思,抬手算了算,“就这两日的光景。” 徐闻铮说道,“到那时你把我交给他们便是。” 张钺瞪大双眼,“他们的手段,可不比诏狱的少,你当真撑得住?” 徐闻铮回道,“死不了。” 接着他又说道,“替清枝找个地方安顿些时日,待这件事结束再去寻她。” 张钺点头,“这个不用你说。” 话刚说完,两人忽听见楼下一阵轻盈的笑声。 只见清枝坐在街边,瞧着那黄毛团子笨拙地转圈。这轻松愉悦的氛围连带着楼上的二人,脸上也不自觉的有了丝笑意。 夏夜渐深,古镇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 徐闻铮走出客栈,见清枝正坐在石阶上,小黄狗蜷在她裙边。 他沉默地挨着她坐下,袖口擦过她的衣袖。 小黄狗抬头嗅了嗅,又安心地趴回清枝脚边。 清枝低头挠着小黄狗的下巴,忽觉身侧有了人影。她转头,眸中映出徐闻铮的脸。 “你们谈完了?” 徐闻铮微微颔首,“清枝,我有件事要跟你讲。”他神色认真,眸色沉静,“我要去办一件要紧事,得先送你去别处住些日子。” 清枝歪着头枕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徐闻铮,轻声问道,“你会死吗?” 徐闻铮神色骤然一暗,眼底情绪翻涌如潮,最终又归于一片静默。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清枝又问了一遍,“你会死吗?” “不会。” 清枝将头整个埋进胳膊里,小声说了句,“骗子。” 徐闻铮想要触碰她的发丝,手抬到一半,指节微微蜷了蜷,终究还是落回身侧。 “我答应你,我不死。” 清枝仍抱着双膝,不再吱声。 石阶上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这样就能躲开他的话一般。 徐闻铮张开双臂倾身向前,又缓缓收拢,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他忽然低头,气息拂过她的耳垂,“我答应你,一定会来接你。” 沉默许久,清枝终于开口,嗓音闷在他衣襟里,“等多久?” 徐闻铮的声音沉而稳,透着坚定,“不会让你等太久。” 清枝这才抬头,和徐闻铮四目相对。两人的脸距离不过两寸,她眼眶通红地看着徐闻铮,认真地说道,“你不能骗我。” 徐闻铮点头。 “你要活着回来。” 徐闻铮点头。 清枝鼻子猛地一抽,瓮声瓮气地说,“那我等你来接我。” 徐闻铮轻声回道,“好。” 说完徐闻铮抬手抚上清枝的后脑,指尖穿过她柔软的发丝,像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她按向自己的肩头。 清枝便顺势轻轻地枕在了徐闻铮的肩上。 徐闻铮的手臂环住她单薄的背脊,掌心安抚似地拍着她的后背。 清枝身上有一股温软的气息,他有些留恋这种味道。 他再次轻声说,“……等我。” 第25章 岭南行(二十四)你怎么跟来了…… 天刚蒙蒙亮,清枝便提着裙角,踩上矮凳,钻进了马车。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即便听到那个地名,也只觉得陌生。这世上除了侯府和小侯爷身边,其他地方对她而言,都不过是异乡。 指尖挑开车帘,仰头望向小侯爷的房间。只见窗棂紧闭,唯有浅浅的烛光透在窗户纸上,明明灭灭的跳动着。 清枝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了些,指尖忽然触到个冰凉硬物。她心头一跳,慌忙解开包袱,从叠好的衣物中间拿出那个红色瓷瓶。 她浅声唤道,“大哥。” 张钺同马夫交代完,转身走向马车。忽然,一只素净干瘦的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指尖勾着个红瓷瓶,稳稳递到他眼前。 “这个瓷瓶还剩下一颗保命药,你收着。” 张钺点头,伸手接过,手掌握住瓶身顿了顿,然后收入袖中。 “走吧。” 张钺朝马夫说了一句。 他的话音刚落,马夫应了一声便甩响了鞭子。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车辙拖出两道淡淡的水痕,晃悠悠地朝东边的城门方向去了。 空旷冷清的街道上,“哒哒哒……”的马蹄声回荡着。 张钺立在原地,直到马车消失在街道转角,他又静立片刻,才转身走回客栈。 门轴吱呀一声,张钺推开了徐闻铮的房门。 徐闻铮竟未察觉有人进来,仍怔怔地盯着烛台,火苗在他的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清枝 第30节 “怎么不下去送送?” 张钺摩挲着袖中的瓷瓶,忽觉得,清枝这才刚走,他便有几分不习惯。 下一瞬,他又轻轻松了口气。 这可是他费尽心思给清枝寻到的好去处,那丫头应当会欢喜吧。 徐闻铮沉默良久,烛火在他眸中摇曳了几番,才低声道,“我们开始吧。” 张钺见他神色疏淡,便知趣地收了话头。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拆开后将整包药粉倾入瓷碗中,再倒入一些清水。 清水刚落入瓷碗,霎时翻起细密的白沫,又渐渐凝成半透明状的膏体。 张钺将手指蘸满,沿着徐闻铮的下颌线缓缓推开,药膏触肤即凝,不过片刻,徐闻铮露在衣外的皮肤便尽数覆盖。 几个呼吸间,徐闻铮顿觉面上如覆了一层铁甲般。那膏体竟似会吞吃水分,吸得他两颊凹陷,连眨眼都变得艰涩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膏体表面如旱地一般龟裂。 张钺并指为刀,顺着徐闻铮的额头往下轻轻刮蹭,干涸的膏块便簌簌剥落,露出了底下原来的肌肤。 张钺不是头回见徐闻铮的真容。可此时烛火一晃,那张脸从膏块中显露出来,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 饶是同为男子的他,此时也不免感叹一句,这张脸当真受女娲钟爱,世上难寻其二。 “京城的人马随时会到,事急从权,我得先将你绑了。” 徐闻铮点头。 张钺一把抄起准备好的麻绳,拽过徐闻铮的手腕反剪到背后,在腕骨处交叉缠绕了几圈后,利落地打了个死结,又用棉布团堵了他的嘴,拿起黑色头罩往他头上一罩。 暗桩传来密报,天珺十二卫昨夜已现身于玉山,若是快马加鞭,最早卯时便会踏进信州地界。 他一把扣住徐闻铮的手肘,将他拉起身来,领着他走到客栈后院。 那里停着一辆四周用黑布严严实实盖住的马车,他托住徐闻铮的手臂,将他往马车上一送,徐闻铮便顺势坐进了马车里。 张钺大步走到马车前,一个跃身坐上横板,缰绳一抖,马车便碾着青石板缓缓动了。 车轮转了个弯,便径直朝西城门的方向驶去,与清枝的马车背道而驰。 …… 清枝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马车每颠一下,她就把怀里的包袱搂得更紧些,离信州城越远,她的心便愈不安。 她缓缓掀开车帘,马车行驶在一条蜿蜒的幽径上。两侧的密竹遮天蔽日,风一吹,竹叶便哗哗作响。 天色逐渐亮堂起来,清枝的心却愈发的沉。 忽地,她隐约听见车外有一阵小兽的哼唧声,赶忙唤马夫,“大叔,停一下。” 马夫“欸”了一声,马车渐渐停下。 清枝仔细辨听,果然有一阵小狗的呜鸣声。 她赶忙跳下马车,朝车轮处一看,便看见布庄娘子家的小黄狗正往自己脚边凑。 清枝将小黄狗抱在了怀里,摸着它的头,轻声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小黄舔了舔清枝的手以作回应。 跟了这许久,小黄早累得直吐舌头。 此刻被清枝搂在怀里,不过三两下的抚弄,便蜷成个毛团儿,肚皮一起一伏地睡熟了。 清枝低头瞧着熟睡的小黄,指尖轻轻抚过它柔软的耳尖。 小黄下意识地蹭了蹭清枝的手腕,便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清枝觉得,这小东西一起一伏的温热呼吸,竟让这条陌生的小路,也变得没那么难走了。 午时,张钺将马车停在了一处破庙外。 他翻身下车,目光如刃般扫过四周。 只见破庙的木门歪斜,蛛网密布,石阶缝隙里野草蔓生,四周空旷冷清,连鸟啼声都显得格外远。 “便是此处了。” 张钺回身,一把掀开车帘,将徐闻铮扶了下来,低声说道,“按你的要求找的地儿。百步之外就是信江,视野开阔,连只猫都藏不住。” 张钺将徐闻铮扶进寺庙,让他靠着柱子坐下。 正午的烈日从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在布满灰尘的供桌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褪了色的神像半张脸沐在刺目的阳光里,另半张脸则隐在了阴影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一阵风穿过歪斜的窗棂,带进来的不是清凉,而是一股裹挟着枯草腐味的热流。 张钺一把扯下黑布罩子。 强光刺眼,徐闻铮皱眉闭目,缓了片刻才重新睁眼。 紧接着,张钺拿掉徐闻铮嘴里的棉布团子,将水喂进他嘴里。 “我在沿途设有标记,天珺卫循迹而来,至多一刻钟。” 张钺抱臂靠在徐闻铮的身侧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片刻后,一道影子从佛台后面转出,正缓慢地朝这边靠近,直至落在了张钺的脸上。 “好久不见,张隐执。” 那道嗓音穿过耳膜的瞬间,张钺后颈寒毛陡立。 他面上不显,朝着来人行了一礼,“卑职见过沈大人。” 来人正是沈全方。 张钺暗忖,果然如徐闻铮所料,这厮亲自来了。 上次在落山岭的凉亭,他们刚匆匆见过一面。 沈全方上前,虚扶了一把张钺。 “未曾想,竟是沈大人亲至。” 沈全方的视线落在徐闻铮身上一瞬,“客船之事,张隐执九死一生,圣上念你忠心,特派我来善后。” 张钺猛地后退一步,对着京都的方向再行一礼,“谢圣上体恤。” 张钺还未起身,肩上忽地落下一只手,冰凉的触感直直压着他的臂膀上。 看着虽是安抚,却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道,将张钺压得直不起身来。 沈全方的手指缓缓滑向张钺的脖颈,如一条冰冷的蛇贴着一般,让张钺拼尽全力才克制住躲开的那股冲动。 随后他的手指又攀上张钺的的下颌,轻轻一抬,迫使张钺和他对视。 嘴角含笑,却透着一股湿冷,“此人交由本督处置,如何?” 张钺面不改色,“全凭沈大人处置。” 沈全方唇角掠过一丝笑纹。他的掌心在张钺肩上又多施了三分力,才堪堪松了手。 徐闻铮气定神闲,如唠家常一般问道,“不知沈大人可愿与我单独一叙?” 沈全方眼神骤然锐利,“本官与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旧可叙?” “见不得人倒不至于。”徐闻铮轻笑,“只是想起一件我儿时在宫中发生的旧事。” “我在门外等候,随时听沈大人差遣。”不等沈全芳再度推辞,张钺恭敬地退到了寺庙前堂。 沈全方在徐闻铮面前缓缓蹲下身,眼神里明明透着慈爱,却让人感到潮湿,黏腻,令人极为不适。 “说起来,小侯爷还是咱家看着长大的。” 沈全方眯眼瞧着徐闻铮,世上知他是阉人的仅三人,徐闻铮便是其一。 十年前,他和圣上对弈,他因一句错话,圣上将棋盘砸在他身上,大骂他“阉人难上台面。” 偏巧徐闻铮那时就歇在旁边的暖阁里,此话便被他听了去。 徐闻铮目光幽深,带着些自嘲说道,“如今我是戴罪之身,岂敢再称小侯爷。”随即他低头一笑,“如今圣体违和,沈大人想必比太医还心焦目灼吧?” “自然,圣上待咱家甚是宽厚,咱家日夜焚香祷祝,只盼龙体安康。” 徐闻铮浅笑,点头应是。他心知这些年,沈全方在朝中树敌无数。如今圣上病危,他比谁都清楚,若不及早寻个新靠山,只怕第一个曝尸街头的人便是他。 这次南下,除了压制张钺外,更为了抓住这次机会,给他的新主子一个投名状,而这个投名状便是徐闻铮。 “你长途跋涉来此,想必也是想为圣上分忧。”徐闻铮忽地语气多了一分郑重,“我们何不合作,各取所需?” 沈全方眼皮微微一紧,目光像两把薄刃,将徐闻铮从头到脚都刮了一遍。 “没想到小侯爷年纪轻轻,便如此善拿人心。” 徐闻铮眼尾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沈全方这便是同意了。他叹了口气道,“唯求保命而已。” 两人对*视,沈全方的眼里全是审视,而徐闻铮浅笑着,眼底尽是坦诚与少年独有的清澈。 “沈大人,叙旧时间过长,容易起疑。”说着徐闻铮扭了扭手臂,“能否解开我的手腕,我自会向沈大人证明我的诚意。” 见沈全方依旧不动,徐闻铮压低声音道,“我有一样东西,或许正是圣上久寻不得之物。” 沈全方眼神闪烁了一瞬,随即说道,“果然在你手上。” 第26章 岭南行(二十五)我死不了 沈全芳干枯的手指抚上徐闻铮的下巴,忽地用力一抬,徐闻铮的下巴被抬至极处。 他的视线落在徐闻铮喉结的一瞬,眼神便如蛇信子一般,带着湿冷黏腻一路滑下,看着徐闻铮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心底生出几分快感来。 曾经的高不可攀,全京都最耀眼的少年郎,如今如蝼蚁一般,被自己锁住咽喉。 徐闻铮面容沉静依旧,仰头看着屋顶破开的洞口,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沈全芳的眼神似被点燃一般,透着嗜血的炽热。 许久后,他五指缓缓卸了力道,指尖却仍擦过徐闻铮的喉结,如刀收鞘前最后一抹寒光,终是撤了手。 徐闻铮垂下头,缓了几息,待他再抬头时,沈全方眼里的疯狂已倏地沉入眼底。 清枝 第31节 “沈大人,考虑得如何?” 徐闻铮依旧笑得自然,眼神清透。 沈全方暗忖,自己从泥藻里挣出一条血路,如今权柄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眼前的少年纵是明珠不假,但如今也只是个全族倾覆,毫无根基的罪人之身,昔日的风骨也在这发配的路上消磨殆尽。 自己何故会怕?为何要怕? “咱家便给你一个机会。” 说着他反手抽出自己腰间的匕首,刀锋贴着徐闻铮手腕上的绳结一挑,绳子断掉的一瞬,徐闻铮的手腕便松了。 勒出的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徐闻铮揉着自己手腕上的印痕,忽然听见头顶的瓦片“啪嗒”一响,那声音极轻,像是有飞禽落脚一般,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他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眸色骤然一冷,随即鸦羽般的眼睫压下,遮住瞳孔里翻涌的暗潮。 “你如何证明你的诚意?” 沈全方半阖着眼皮,眼缝中透出的目光如蘸了毒的银针一般。 徐闻铮说道,“请沈大人俯耳过来。” 沈全方倾身逼近,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笼罩着徐闻铮,徐闻铮面不改色,凑到他耳边,吐息间漏出几个气音,声音太轻,听不分明。 还未等沈全方细细思索,徐闻铮已握住旁边的碎瓦,朝他脖子猛地插去。 余光瞥见的刹那,几乎是本能地,沈全方手中的匕首便先一步刺进了徐闻铮的胸口。 瞬间鲜血溢出,在徐闻铮的胸前绽开一片刺目的红。 沈全方这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果然,徐闻铮倒地的瞬间,手里的碎瓦“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头顶黑影一闪,瞬间便落下一人。 来人一个闪身,将徐闻铮挡在身后。 “沈大人,莫不是忘了圣上的旨意!” 来者竟是天枢卫的甲级暗探,清泉。 甲级暗探,直属于天枢卫首领,能调动天枢卫所有资源。 沈全方神色暗了暗,来者是他便有些棘手了。 徐闻铮嘴角溢出血迹,他淡定地抬手一捻,“沈大人,此物的下落我已透给你了。” 说着,他朝沈全方看去,似是不敢置信一般,“不想这竟成了我的催命符。” 沈全方神色一暗,此时的徐闻铮哪儿还有半分少年的纯净之感,嘴角的那抹红更像是他嗜血后残留下的痕迹。 “沈大人,做人岂能无信啊?” 徐闻铮眼尾一挑,眼里的那抹挑衅如火星子坠入枯草。沈全方指节骤然收紧,暴虐在他身体里叫嚣着,几乎要冲破胸腔。 沈全方眼底漫出血色,不曾想,纵横朝堂数十载,竟有一日会栽在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 徐闻铮眼里的挑衅还未隐去,沈全方瞬间血气翻涌,他冷笑一声,眸中掀起滔天杀意,伸出干瘦如柴的手指,如鹰爪般直直朝徐闻铮的脖子探去。 清泉身形一闪,横剑格挡在徐闻铮身前,剑刃破空,寒芒交错。 沈全方出手招招狠辣,清泉逐渐不敌,最后被沈全方一脚踢到心口,将他踹得撞上了佛像。 斑驳的旧佛猛地一晃,金漆剥落的佛面簌簌抖落陈年的香灰。 张钺见状,眼神一凛,袍角翻飞间已闪身入内。 他一脚刚踏进去,便看见清泉捂着胸口躺倒在地,而徐闻铮的脖子被沈全方死死扣住。 最骇人的是,徐闻铮的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 沈全方似乎杀红了眼,抬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顿时血流如注。 沈全方似还不解气,在徐闻铮抬腕的瞬间猛地扣住,反手一拧,“咔擦”一声,徐闻铮的手掌顿时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折了下去。 冷汗顺着徐闻铮的下颌滚落,呼吸间带着破碎的颤音。 每一声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唯剩睫羽在剧痛中颤抖着。 张钺心口猛跳,再也克制不住,抬手握住刀柄,作势便要上前,却见徐闻铮虚弱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张钺强行压制心头对徐闻铮的担忧,张口问道,“这是作甚?” 清泉呕出一口鲜血,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沈全方背叛圣上!” 张钺神色严正,“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清泉眼见张钺似乎也要站在沈全方那边,忽地目眦欲裂,破口大骂道,“张钺,你作为天珺卫首领,竟也要做那背主之犬?” 张钺眸色一紧,“我对圣上的忠心,天地可鉴!” 寒光闪现! 沈全方手中的匕首直取张钺咽喉,趁其侧身闪避之际,枯爪般的手已钳住徐闻铮的后颈,闪身退出后堂。 张钺立刻追了出去。 马蹄声如雷逼近,十二铁骑已飞驰至跟前。 十二人翻身下马,还未等他们列阵,只见沈全方拖着如破布一般的徐闻铮奔出寺庙。 张钺身后,清泉踉跄着也跟到了寺庙门口,他骤然暴起一声厉喝,“拿下沈全方这逆贼!” 众人齐齐看向张钺,张钺正声道,“先将沈大人暂时扣押,等上报圣上,再做定夺。” 沈全方见状,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张钺,你真真是……不枉费本督的一番教导。” 说着匕首搭在徐闻铮的脖颈间,缓缓朝信江的方向而去。 离京前,天珺十二卫得圣上亲自召见,圣上亲谕,“徐闻铮的命,朕要活的。” 此番情境下,天珺十二卫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眼看着沈全方扣着徐闻铮的脖子往信江退去,直至退到了江沿处。 再后退一步,便要落入江中。 沈全方站在江边,眼眶炙红,暴怒发狂一般,手指竟直接探进徐闻铮的衣襟,狠狠钻进徐闻铮的伤口里,一股一股的鲜血从他干瘦枯黄的指缝间溢出。 徐闻铮疼得大口喘气,视线却落在了张钺身上,仿佛在提醒他,就是现在。 张钺猛地呼吸一滞,抬手取下旁边天珺卫背上的弓箭。 一箭搭弦,他猛地闭眼。 一息后,他再睁眼时,眼里全是狠绝! 一个满弓直直朝着沈全方射去! 沈全方骤然发力一推,徐闻铮如断线的傀儡般朝前方踉跄前扑,被张钺一箭贯穿。 …… 张钺唇齿剧颤! 他张口欲呼,却如菏泽之鱼,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扔下弓箭,倾身扑上前去,接住徐闻铮如残叶般,即将倒地的身体。 沈全方邪邪一笑,“他死了,尔等都得陪葬!” 说完转头跳入江中。 天珺十二卫冲到江边,望着滚滚江水,等待张钺下令。 张钺沉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十二卫领命,擅长泅水的五鬼和大耗直接跳入水中,天煞朝着空中发出信号,召集天珺卫在江边集结。 清泉上前瞧了一眼徐闻铮,见他瞳孔有扩散之势,轻声道,“救无可救,我即刻回天枢呈报圣上,烦请张大人在此善后。” 张钺微一颔首,清泉已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 马蹄踏起一溜烟尘,转眼间,那道身影便没入了苍茫之中。 张钺意识到,方才自己射出的那一箭,是徐闻铮料定的。 他的心中涌起恨意,徐闻铮这是借他的手了断自己? 他咬牙道,“若你在我这一箭之下断了气,我该如何向清枝交代?” 徐闻铮缓缓睁开眼,想说话,一张嘴便是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他只能用口型缓缓说道,“我死不了。” 张钺怒骂,“为何不按计划行事?为何中途变卦?” 徐闻铮缓缓合上双眼,唇角却浮起一丝释然的笑意。血色浸染的眉目间,竟透出几分超脱的宁静。 张钺赶紧从袖中掏出清枝给的那个小瓷瓶,倒出里面的药丸,颤抖着手塞进徐闻铮的嘴里。 好在徐闻铮还能混着涌出的鲜血将药丸咽下去。 张钺将徐闻铮放入马车,随即自己跳上马车横板,马鞭一抽,马车便朝着信州城而去。 仲夏的天气是最难熬的,路面烫得能烙饼,蝉颤着嗓子,一声一声刮进耳朵,更添了几分燥热。 清枝坐在溪边的青石上,裙角被她挽至膝盖,她将脚踝缓缓浸入水中,溪水沁凉,清枝喉间发出一声惬意的感叹。 水底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圆润光滑,踩上去时,能感觉到石面上附着的青苔在趾缝间柔软地滑动。 “清枝姐!” 刘二妞赤着脚丫奔来,裤腿高高的卷到了膝盖上,露出晒得微红的小腿。她边跑边喊道,“我哥捞了一条好大的鱼!” 清枝笑着从水里起身,抬脚踩在石坎上,对着刘二妞说,“带我去瞧瞧,晚上我给你们做酸菜鱼片吃。” “好啊,好啊!” 刘二妞拍着手,转身蹦蹦跳跳地带着清枝往溪水上游去了。 远处的山峦高低错落,梯田层层叠叠,绿意深浅不一,微风拂过,如绸缎一般,微微透着柔光。 这是一座宁静的小山村,几乎没有外人来此处。 村户拢共也就两百来户,大家安居乐业,日子过得平淡安稳。 从刘二妞嘴里得知,张钺每年农忙时便会来此处暂住几日,帮着她的阿公料理田地。 清枝 第32节 现在她住的屋子,便是专门留给张钺的。 张钺半月前给刘家捎了封信,告诉他们,他家妹子要来此暂住一段日子。 于是清枝刚下马车,便被刘二妞和刘大牛迎回了家。 “清枝姐,你看!” 刘大牛将鱼高高举起,鱼儿拼命甩尾挣扎,水珠四溅,打湿了他的衣襟和脸庞。他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清枝单手接过活蹦乱跳的鱼,手指穿入鱼鳃,指尖便沾了些水光。 她温声对着刘大牛说,“去田里摘几颗辣椒。” “好嘞!” 说着刘大牛转身,一溜烟便跑远了。 忽地,清枝胸口一阵刺痛,她原地顿住,深吸一口气,又缓了几息,那阵刺痛才勉强消散。 她不禁皱眉,奇怪,这胸口为何突然就疼了。 她抬头望了望村口,不知道小侯爷何时才能来接自己。 这已经是她来柳桥村第八日了。 第27章 岭南行(二十六)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信州城内的某处民宅内,徐闻铮静静地躺着,面容枯槁,眼下泛着黑气,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要察觉不到。衣襟半敞着,露出刚包扎好的伤处。 衣服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 莫大夫净了手,“咔哒”一声盖上医箱,语气极为冷淡,“这命是暂且吊住了。” 说着他拎起药箱转身,临出门了又补上一句,“但何时能醒,得看天意。” 出了门他也离不开这个院子,于是狠狠将旁边厢房的门撞开,将药箱往桌上一搁,坐在凳子上生闷气。 这也不怪他火气大。 前几天半夜,他睡得正香,突然闯进来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他们趁着夜色,二话不说便把他捆了,塞进一辆马车里。 那马夫甩鞭子甩得极狠,车轮碾过坑洼处时,他的脑袋在车壁上撞出好几个大包,颠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这副骨头架子,差点在半道上就散架了。 车刚停稳,还没等他缓过神,就被人直接拽了下来,还把医箱也一并搬了下来。 还没等他问话,那马夫跳上马车,鞭子一抽,马车就在他眼前一溜烟儿的,消失在了巷尾。 背后的院门“哎呀”一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条胳膊直接架在他脖子上,将他拖进了门。 他站稳一看,才发现是张钺。 “他若是断了气……”张钺瞅着他的医箱,“你这箱宝贝我就全往你身上招呼了。” 莫大夫:…… 这几日,莫大夫几乎没合过眼,衣袍上全是血渍和药汁,还泛着汗酸味儿。 他被抓来得急,连件干净的衣裳都没带。 不过这徐闻铮也是命硬,他胸口那一刀,若是再偏个半寸,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还有那只箭,也是堪堪擦过要害处,给他留了几口气,才让他撑到自己来。 想到这儿,莫大夫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当初怎么就让那清枝缠住了腿,还心软地赠了她救命丹药。 若是没了它,这小哥当场咽了气,他也不用来此受罪。眼下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的走出这道门。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和他同时叹气的还有隔壁房里的张钺。 张钺的目光落在徐闻铮裹着夹板的手腕上,那截苍白的手腕仿佛已没了生机。 他下意识去地探他的脉搏,指尖触到皮肤,感受到了那微弱的跳动,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信江边上,徐闻铮就这般吊着一口气,一直撑到现在。 他眼下担忧的,还有一事。 自那日后,沈全方如同人间蒸发。 城门守卒,天枢各个站点,以及散落各处的天珺卫,竟无一人发现他的踪迹。 只要一日不寻着他,张钺心里就一日不得安宁。 不过,只要寻着他,他便是必死的结局。 那日在清泉和十二卫众目之下,沈全方叛迹昭彰,难洗罪名,天子震怒,特下了秘旨,若遇此人,立斩不赦,无需复命。 清泉因张钺对沈全方射出的那一箭,呈给天子的密报中对他赞赏有加,说他不但没有临阵倒戈,还行了大义灭亲之举。 压在头顶多年的阴云一朝散尽。 如今天珺卫终于彻底脱里了沈全方的掌控,权利尽归他所有。 只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徐闻铮这个人了。 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他已经死了。 忽地,张钺想起了清枝。 徐闻铮昏迷不醒,藏身在此处养伤,张钺也只能隐匿行迹,不便外出。夜深人静时,他常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不知道清枝在那里过得可还称心? 张钺想着,至少要等徐闻铮醒来再做打算。 就这般又苦熬了三日,张钺眼底都熬出血丝来。 今日,他刚给徐闻铮净了手,忽地感觉有一道视线正看向他。 他猛地抬眼,正撞上徐闻铮清明的目光。 张钺赶紧喊来隔壁的莫大夫。 莫大夫舒了一口气,“醒过来了,便有得救。” 也就在这一日,张钺收到消息,沈全方被擒。 戌时三刻,张钺单骑出城,直奔二十里外伪装成义庄的天珺卫密牢。 地牢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渗水的滴答声在石壁间回荡,霉味混着血腥气往肺里钻。 张钺举着火把,踩在湿漉漉的,散发着冰凉气息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朝着最里面那间牢房走去。 沈全方身上的袍子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他靠在还在透水的墙砖上,眼神如死物一般。 瞧见有人蹲在自己面前,他也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还是张钺先开了口, “沈大人,近日可好?” 沈全方终于脸上有了松动,缓缓朝他转过头来。 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浮起血丝,活气还未漫到眉梢,就先在嘴角凝成个狰狞的弧度。 沈全方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将这次南下事件翻来覆去嚼了千万遍。 他历经沉浮,一向忍常人所不能忍,为何偏被徐闻铮这个还为及冠的少年,挑动内心最深处最嗜血的冲动。 眼下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沈全方太了解龙椅上那位的性子,宁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如今他败局已定,只是不知,留给他的是哪种死法。 张钺这次倒是耐性好得很。 他将火把插在壁笼上,那焰火在潮湿的空气中跳动,偶尔会滋啦一声,连带着火光摇晃,影子落在张钺的脸上,忽明忽暗。 “说起来,你还是我选出来的人。”沈全方的思绪被勾的很远,声音也有些飘渺。 “外人都说我们亲如父子,但你对我,从不亲近半分。” “亲如父子?”张钺冷笑一声,“这几个字都让我觉着恶心。” 沈全方没吭声,只将后脑勺重重靠回石墙,并不辩驳。 有些事,两人都心知肚明。 张钺问道,“你可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沈全方冷笑一声,“那你呢?若是哪日,你也落得我这般境地,可有人会站出来护你?” 张钺笑得坦荡。 沈全方阴冷的眼光如毒蛇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张钺,“我这两日想了各个关节,却独独忘了你。” 良久后,他又吐出一句,“我是败在了你手里。” 张钺笑着,笑意却浮于表面,眼底的神色越来越冷。 “我该送你上路的了。” 说着张钺抽出腰间的匕首,一把扎进沈全方的胸口。 匕首插进去时,张钺故意偏了半寸,他手腕一拧,刃口在沈全方的脏腑间旋了个整圈。 沈全方在剧痛中抽搐,却抬不起手臂来。 他的四肢,早在天珺卫发现他时,便被生生砍断了。 沈全方瞳孔骤然收缩,原来如此,张钺是在为徐闻铮报仇。 忽地,所有的关节在此刻便都通了。 这是张钺和徐闻铮联合设的局,张钺熟知他多疑,嗜血的脾性,徐闻铮精于环环相扣的谋算。 “还有谁的仇,你可得快些,我这口气可撑不了多久。” 沈全方只想速速求死。 张钺慢条斯理地抽出匕首,“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容易。”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薄油纸,轻轻地盖在沈全方的脸上,手法轻柔,眼神却冰冷无比。 清枝 第33节 油纸覆好后,他取下腰间的水壶,缓缓的在沈全方的脸上倒水。 只见沈全方呼吸愈发急促,却因为手臂无法抬起,只能发出绝望的嘶鸣。 可他呼吸愈急促,油纸贴合得越紧。 张钺好整以暇地,转动了一下手里的匕首,“这种死法,你熟悉吗?” “有些……我不会用在你身上。”张钺的神色一沉,“因为,我嫌脏。” 沈全方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但他无能无力,只能睁大眼睛,五感被死亡放大十倍,他能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性命在流逝,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头猛地歪在了一边。 跳动的火舌将张钺的身影拉长在石壁上,那张脸隐在阴影中,沉默了许久,看不清表情。 许久后,他取下油纸,随手扔在了一旁。 沈全方此时面目狰狞。 张钺想,原来再癫狂的恶鬼,也是怕死的。 他抬脚走出牢房,对着守卫说道,“将他的尸首带走,别脏了咱们的地方。” 张钺走出暗牢,忽然重见天光,刺得他眯起眼,神色恍惚了片刻。 沈全方死了。 他终于摆脱了这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张钺小时候老家闹灾,他随父母南下时走散,为了活命,他跟着一个走南闯北的艺班讨生活。 某次在一大户人家卖艺,被作为贵客的沈全方一眼瞧中,说他的骨架是块料子,便将他买下,送入了天珺卫。 他原以为自己的好日子来了,没曾想,这却是他噩梦的开始。 那时候的天珺卫,不过是沈全方手里的一把骰子。 高兴了他会找几个天珺卫新人去他房中,陪他听曲品画,饮酒作乐。 不开心了也会招几个天珺卫新人进去,不一会儿便能听见他们的惨叫。 有时候,惨叫声中还透着几分难辨的嘶咛。 某次沈全方得圣上急招,他胡乱地套上官服便急急出门。 张钺忍不住好奇,往房里瞧了一眼,他瞬间立在原地,浑身血液凝固,久久无法呼吸。 天珺卫新人,十人能活一人,也许这便是大多数人的结局。 某日,沈全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钺便知,不尽力一搏,他的下场便会如那些人一般,悄无声息地,没有尊严的死去。 于是他总是找机会在众人面前表现,拼了命地立功,终于让圣上注意到他。 朝堂上,人人都嫌他爱出风头,说他不知收敛。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是他保命的法子。 他只有站在人前,才不至于哪天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 后来,他接管天珺卫,明面上他和沈全方亦师亦友,他对沈全方尊敬有加,私下却是暗流涌动。 那时,众人怕遭沈全方报复,都不敢与他来往。 唯有刘江死心塌地跟着他。 后来沈全方随便寻了个由头,拿油纸糊了刘江的脸,活活将他折磨至死。 …… 天珺卫二人用糙草席卷了沈全方的尸首,麻绳草草捆了几道,然后扛起来,跟在张钺身后。 见张钺站在一处悬崖边,久久沉默。二人不敢出声,只得将沈全方的尸首继续扛在身上。 忽地,听见张钺说道,“就在此处安葬吧。” 二人应声,却见此处荒凉,脚下都是坚硬的岩石,根本无法下葬。 张钺抬手,指了指崖下。 二人顿悟,利落地将沈全方的尸身朝崖下一抛。 张钺想着,运气好的话,还能让崖底的猛兽饱餐一顿。 这也算是沈全方这些年,做过的唯一一件功德事。 第28章 岭南行(二十七)来接她了…… 十月,阳光已褪去了盛夏的灼烧,微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带着几分初秋的爽利,又残留着夏末的余热。 空气中浮动着院前那棵老桂树初绽的幽香,才开了零星几点的嫩黄,香气便淡淡的透了出来。 清枝弯腰从木桌下摸出个粗陶罐子,哗啦一声,将里头的玉米粒尽数倾倒在桌上。金黄的玉米粒骨碌碌地滚向周围,清枝赶紧将它们拢到一起,又一颗一颗装回陶罐里。 自打来了这儿,她每日往罐里添一粒玉米。 起初罐底空落落的,丢一粒进去,能听见清脆的“哒啦”声。如今黄澄澄的玉米粒已堆了小半罐,再添新粒时,只有闷闷的一声“咚”。 清枝垂着眼,一粒一粒地数着,数到最后,足足有一百三十二颗。 她眼神微怔,指尖沿着陶罐粗糙的纹路细细瞧了一圈,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 目光不自觉地又看向窗外,透过那扇半开的木窗,朝村口的山道看去。 山道上空荡荡的,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清枝刚要收回目光时,余光里,有个人影从窗前一晃而过。她扬声道,“缸里还镇着个甜瓜,特意给你们留的。” 说完她将罐子仔细地收进桌下,径直朝檐下的水缸走去。 清枝忽地脚步一顿。 不对。 刘大牛今日安静得反常,若是往常,听见“甜瓜”二字,怕是连鞋都来不及趿拉,光着脚就要蹿到缸边来。 她转身折了回去,抬手掀起半旧的蓝布门帘,却见刘大牛和衣而卧,只留个背影对着房门,连呼吸声都压得极轻。 清枝放轻了脚步,慢慢挪到床边,声音压得低低的,“这就睡下了?” “嗯。” 刘大牛闷闷地应了一声,被褥下的肩膀往里缩了缩,活像只团起来的刺猬。 “可是身上不爽利?” 清枝说着便要伸手去探他的额温。 刘大牛突然将脑袋往被褥里一埋,声音闷得发颤,“我没事,只是困狠了。” 清枝收回手,心里纳罕。这两只平日里能从鸡鸣蹦到月上梢头的皮猴儿,现在日头才刚偏西,竟嚷起乏来了? “那你歇着罢,我不扰你了。” 清枝轻手轻脚退至门前,反手一带,门扇“咔嗒”一声合拢。 刘大牛瞬间一个打挺坐起身来,他双手死死捂着脸,从指缝里漏出了几声抽气声,疼得龇牙咧嘴。 “你掏马蜂窝了?” 刘大牛这才惊觉,门扇虽合,清枝却仍在房中。她静静的立在门边的阴影处,眸色沉沉地瞧着他。 他别过脸去,直挺挺地又倒回了床上,绷着嗓子一本正经道,“没有,那是小孩才闹的玩意儿。” 清枝冷笑一声,半点情面都不留:“刘大牛,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你这脸肿得猪尿泡似的,还嘴硬?” 这时,她忽地惊觉,屋里只回来了一个,暗道不好,转身开门,提起裙子一路小跑着出了院门。 果然,在闯祸这件事上,刘二妞一定比刘大牛更胜一筹。 只见刘二妞站在河塘边,手里拿着一条软塌塌的什物,正往隔壁王家的臭蛋身上招呼。 臭蛋嘴里骂骂咧咧,脚下却不住地倒退,一个不留神,又被二妞抢上前去,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抽。 这番场景,清枝已经见怪不怪,而且连带着,她如今的性子也变得活泛了些。 此处她双臂交叠在胸前,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手肘,目光跟随那根飞舞的什物移动着。 清枝来这儿一个月后,两个小崽子便绷不住乖觉,渐渐现了原形。 尤其是二妞,活脱脱就是村里的小霸王,连村口的鹅见了都要绕道走。 这话可半点不掺假。 她亲眼瞧见那大鹅刚支棱起翅膀,朝着二妞一个猛冲,二妞眼疾手快,一把钳住鹅颈,抡臂甩了出去。 那白影扑棱棱划过半空,竟飞过一片菜畦,“噗”地一声陷进晒场边的草垛里。 就在那鹅影划空而过的刹那,清枝心头突地一跳,她想,二妞这丫头绝不是个寻常人物。 刘大牛不知何时也踱到了门边,与清枝并肩立着,两人一起朝二妞看去。 大牛眯着肿成细线的眼睛,嘴唇胀得发亮,语气里透着对二妞的担忧,“我妹以后还能嫁出去吗?” 清枝神色无波,语气平和,“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忧虑这种问题。” 刘大牛又问道,“要不要过去看看?万一出了什么事,大爷回来,我们会挨揍的。” 清枝的目光仍紧紧地锁在二妞身上,她淡定地答道,“不用,小孩家的玩闹……闹……” 话还未说完,她人已经飞过去了。 只见二妞抡臂一甩,那什物便缠上了臭蛋的脖颈,借着惯势还绕了三匝。 臭蛋被吓得哇哇大哭,两只手胡乱地扒拉着脖子上的物件,偏又不敢真去解开,只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可他退一分,脖子便被勒紧一分,使得小脸都涨红了。 离近了清枝才瞧真切,二妞那小手里竟攥着一条碧森森的长虫,鳞片在日头下还泛着幽青的冷光。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蛇也不知是死是活…… 最后,清枝拎着二妞的后衣领往回走,活像提着一只扑腾不休的小猫崽子。二妞倒也不恼,兀自甩着那条软塌塌的长虫,蛇尾在空中画着圈儿。 清枝 第34节 “清枝姐,晚上炖蛇汤喝?” 清枝看着已经断了气的青蛇,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默默挽起袖子,操起旁边的草绳将蛇头固定,用剪刀在蛇腹处剪开一道口子,挤出内脏,又切断血管放血。 二妞见今晚蛇汤有了着落,一溜烟儿又跑出了门。 清枝赶紧追了上去,“莫再生事!” 二妞头也不回,眨眼便没了影子,只听见院外传来一句,“我从不生事!” 没曾想,太阳落山时,踏进院门的二妞颧骨上赫然多了块瘀紫。 清枝赶紧放下手里的木铲,凑近她的脸,仔细地瞧着,“谁下手这么没轻没重的?” 她眉头一拧,声音顿时沉了下来:“走,去讨个说法。小孩子家打闹,竟也下这等狠手?” 说着就要带着二妞出门。 大爷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啜了口茶,“不用去找,会主动上门的。” 清枝转念一想,能主动上门赔不是的,总归是懂礼数的人家,便也暂时按下了火气,只拧了块冷帕子敷在二妞的伤处。 果不其然,天色刚擦黑,外头便传来“哐哐”的砸门声。 清枝眉梢微挑,心中暗想,还真叫大爷说中了,这是赔罪的人上门了。 她拉开院门的一瞬间,便直直愣在原地。 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妇人,身后躲着一个和大牛身量差不多的男孩。 “我找二妞!” 那年轻妇人胸口剧烈起伏,话音里像掺了火星子。 清枝侧身让出半步,指尖轻轻扣住门*板,“要不……先进来说。” 那妇人攥着儿子手腕大步流星往里走,少年虽被扯得踉跄,脖子却仍梗着,活像只斗败后不服气的小公鸡。清枝则默不作声地,落后两步跟着。 清枝心底的那一团怒火早在瞧见男孩脸上的伤时,被浇了个干净。 “刘老爷子,你可得好好管管你家二丫头,你瞧瞧,把我们春阳的脸,挠成什么样了?” “这要是留了疤,以后我们家春阳怎么找媳妇?” …… 大爷撑着膝盖慢悠悠起身,笑纹里都漾着和气,“春阳娘,坐着说。”他朝大牛使了个眼色,大牛忙捧了碗新沏的花茶递过去,“春阳娘,喝茶。” 随即,大爷将二妞喊到身前,“给春阳哥道歉。” 二妞倒是爽利,冲着春阳脆生生嚷了句,“春阳哥,对不住!” 恰此时,厨房飘来阵阵鲜香,勾得人鼻尖微动。清枝嗅了嗅,赶忙转身往灶间走去。 汤好了。 她进了厨房,打开锅盖,在汤里加了一些枸杞子,又炖了片刻,才将汤倒进碗里,小心地端上桌,随即她又炒了一个素藕片和酱烧茄子,大牛和二妞一人一盘端了出去。 清枝见春阳母子还未离开,犹豫着问出一句,“要不,在这里凑合一顿?” 果然,春阳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春阳娘紧蹙的眉头也松动了三分。 大牛又去厨房里拿出两副碗筷,几人一起上桌吃饭。几人刚围桌坐下,二妞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从旁边的木柜中拿出个小陶罐,往每人碗里搁了点香辣酱,连春阳娘的碗里都没落下。 清枝给大家各盛了一碗蛇汤,“大家尝尝鲜。” 春阳捧起碗猛灌了一大口,热汤烫得他直吐舌头,却还扭头对着娘亲嚷道,“娘!这汤比您炖的鲜十倍!” 话音未落就被他娘用筷头敲了记脑门,疼得春阳龇牙咧嘴。 饭后,几个小孩利落地收拾了残局,又钻进厨房洗碗。 待收拾妥当后,春阳娘领着春阳出了门。 清枝送到门口,轻声道,“慢走啊。” 她目送着那对母子身影渐远,正欲转身时,忽闻一声轻唤,“清枝。” 清枝浑身一僵,竟不敢回头。 怕是自己生了幻念,怕这一转身,连那声虚幻的呼唤都要破碎掉。 可她终是没忍住,颈子一寸寸转过去,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见不远处的山道上站着两个人影。 天色黑,瞧不真切。 她忽地眼眶一热,水雾逐渐漫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想,就算是幻觉,她也想靠得再近一些…… 再顾不得其他,她朝着那个日思夜想的影子奔去,忍不住双臂一张,狠狠将那个身影抱住。 是真的! 这个身体是实心的! 她家小侯爷,来接她了。 第29章 岭南行(二十八)你这身子,清枝哪处…… 清枝将小侯爷揽在怀中,忽觉他身形消瘦了许多,环抱间竟隐隐触到他嶙峋的骨节,抱着怀中竟有些硌手。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向下滑了半寸,小侯爷的腰身竟已纤细如柳,仿佛稍一用力便能圈住。 张钺提醒道,“先回去。” 清枝的手轻轻从徐闻铮的腰间撤开,转而挽住他的手臂,引着他一步步往回走。 此时,晚风已褪尽白日里的燥热,透着丝丝凉意。 清枝抿着唇也压不住上扬的嘴角,偷眼去瞧身侧那人。 小侯爷此时,真的就在自己身边。清枝不自觉地,手又握紧了些。 徐闻铮似觉察到她喜悦中透着的不安,抬手拍了拍她手背,“我在。”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清枝抬眸望他,眼尾弯起,郑重点了点头。 三人刚跨进院门,刘大牛眼神最是锐利,当即瞥见了张钺身影。 他从桌上一跃而下,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张大哥!” 二妞往院里一看,眸子顿时亮如星子,拎着裙摆跟着追了出来。 大牛到了跟前,一把扯下张钺肩头的包袱。忽地想起,张大哥的房间被清枝姐占着呢,他反手将包袱甩到自己背上,咧嘴笑道,“咱俩挤一间!” 张钺素来独卧,闻言又将包袱接了过来,淡声道,“我去睡仓房。” 说着又指了指徐闻铮,“这是我二弟,你把自己的房间拾掇给他。” 大牛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那我晚上和大爷睡一间屋子。” 他这才正眼打量起徐闻铮,发现徐闻铮与张大哥的英气截然不同。 眼前这人面容清瘦,唇色惨淡,单薄的身形裹在袍子里,长像寡淡不说,身体似乎还不太好,整个人看着病恹恹的。 他朝徐闻铮略一躬身,嘴角动了动,终是低低唤了声,“张二哥。” 二妞也凑了上来,朗声道,“张二哥!” 徐闻铮唇角微扬,笑得温柔,轻轻应了声。 大牛挠挠头,忽觉这病恹恹的张二哥,似乎不算讨厌。 清枝在一旁,又拿出两双碗筷,“还没吃吧?挤一挤,先把饭吃了。” 张钺和徐闻铮一尝便知这是清枝的手艺。 清枝支着头,抬眼瞧着徐闻铮细嚼慢咽的模样,心下暗忖,总得想个法子,把小侯爷瘦下去的骨肉再一寸寸补回来。 她转头又看向张钺,发现他这张脸竟又换了副模样。难道他每次来,都得换上这张脸? 她仔细打量着,将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模样一一比对,发现他不光皮肤变黑了,就连眼睛也变成了丹凤眼。 张钺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眯起那双丹凤眼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清枝默默收回视线,“没有。” 她再看向小侯爷,发现他的样貌也变了不少。原本那张脸虽掺了假,但还能瞧出三分真容,现在却完全认不出来了,活脱脱就是个陌生人的模样。 清枝按下心思,她知道这两人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但她却不打算开口询问。他们不说,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不论小侯爷变成什么样,只要他平安康健,在自己身边好好的就成。 她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将他这副身子骨,一点一点地调养回来。 翌日,天刚泛青,清枝便撸起袖管立在鸡栏外,她眼风一扫,抬脚就跨进了栅栏,朝着那只最肥的芦花鸡去了。 不消片刻,厨房里便传来清枝忙碌的声响,菜刀斩骨的动静一声声透进徐闻铮的房中。 张钺推门进来,见徐闻铮刚给胸口的伤处换了药,正将衣裳往上拉。 “伤口又裂了?” 张钺皱眉问道。 徐闻铮眼皮也不抬,只淡淡说道,“不碍事。” 徐闻铮的皮肉伤虽好了个七七八八,但这次内里受损深重,还要将养些时日。莫大夫临走前千叮万嘱,要徐闻铮再静养两月才能动身。 可这人偏不听劝,执意前来。 张钺知道,他是怕清枝等急了。 张钺透过窗户,往外瞧了一眼,见清枝急匆匆地,抬脚出了院门。 他又瞥向徐闻铮,“你怎的不让清枝照料?她替你换药,总比你自个儿折腾方便些。” 再说,徐闻铮这身子,清枝哪处没瞧过? 清枝 第35节 又想起,他这小半年来照料徐闻铮,连莫大夫见了都直摇头,说他实在是粗手笨脚。 可他自个儿心里知道,他已是尽了十二分的心力,便是待自己,也从未这般仔细过。 徐闻铮系好衣带,浅声道,“我不想让她担心。” 清枝去地里拔了一颗生姜,回来路上,瞧见一少年腰间挂着一个竹篓子,正从塘里上来。 清枝问道,“小哥,你竹篓里装的可是泥鳅?” 小哥点头,“正是。” 清枝赶紧迎上去,“我能买下来吗?” 小哥连连摆手,“这是镇上酒楼订的,还要赶着送去呢!” 清枝有些失望,转身往回走。待她到家,见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赶紧将切好的鸡块放进去焯水。 拿出山药去皮切块后泡在清水中,又从柜中拿出一抓莲子清洗。 清枝边洗边想,这鸡鸭轮着吃,总有吃腻的一日,那泥鳅这阵子不吃,等天气再凉些,可就吃不成了。 别人能抓,她也可以。 想到这儿,清枝暗暗下了决心,今日她也要下塘子去。 正待细想,忽听见外头张钺的一声怒喝,“今日我定要讨个说法!” 清枝赶紧放下手中的莲子,抬脚出去,往院子里一瞧,二妞袖口有一团血渍,正被张钺拎着往外走。 这小妮子倒好,非但不哭不闹,反倒歪着脑袋,朝着清枝咧嘴笑,瞧着跟个没事人一样。 清枝暗道不好,赶忙上前按住,“大哥,别,先别去。” 张钺挑眉,“怎的,这次不教训,下次就不是见血,而是……” 清枝将二妞通身瞧了一遍,然后开口问道,“这血是谁的?” 二妞嘿嘿一笑,“不知,今日我以一打二,那两个身上都挂了彩。” 张钺愣在原地,嘴角抽了抽,清枝一副了然的神色。 二妞继续说道,“那俩怂包,单挑打不过姑奶奶,现在倒知道抱团了。” 清枝瞥了张钺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瞧见没”,她叹了口气,又折回厨房去了。 二妞似乎话刚说到一半,还意犹未尽,挣脱了张钺的手掌,跟在清枝身后进了厨房。 “那臭蛋今儿个还想偷袭,从草垛上跳下来,幸亏姑奶奶我身手利索。” “春阳鼻子挨了我一拳。” …… 徐闻铮在房里也听得真切,他不发一语,只默默地听着。 张钺进了屋,略有些担忧,“二妞这丫头,如今是越发没个女娃样了。” 虽说他在时二妞多少会收敛些,可他瞧得出,这丫头与寻常姑娘家大不相同。 徐闻铮笑,“没吃亏就好。” 张钺闻言一滞,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万没想到,这世家出身的小侯爷,自小诗书礼义教养着,骨子里都透着世家风仪的贵公子,嘴里竟能蹦出这番话来。 果然,清枝这次做好了准备。 门外刚传来敲门声,清枝就利落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堆着笑去开了门。 这次门外除了春阳母子,连春阳爹也来了。 清枝赶忙侧身让出道,“先进来说。” 她左瞧右瞧,见春阳只是鼻子流血,旁的似乎没什么伤处,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三人进了堂屋,清枝赶紧沏了茶,笑道,“大爷今日去了镇上,还没回来。” 春阳爹神色一正,“我儿子今日这般,你也瞧见了。” 清枝点头。 此时厨房里飘出肉香,春阳忍不住出声道,“今日还能在此处用饭吗?” 清枝愣了瞬,赶紧点头,“今日刚好我大哥二哥来了,若是不嫌弃,三位便在此用饭吧。” 春阳爹将手里的鹅往清枝面前一送,“拿去,做个菜。” 清枝一时怔住,竟忘了伸手去接。 春阳爹补了一句,“今早这鹅下水淹死了。” 清枝这才回过神来,连声应着“哎哎”几声,赶忙接过肥鹅,拎着就往厨房去。刚出了堂屋,她便听见春阳娘刻意压低的暴怒声,夹杂着拳头打在背上的闷响。 “鹅能淹死?鹅能淹死?” “你个傻子怎么没被淹死?” …… 清枝心头一跳,赶忙钻进厨房。 一个时辰后,菜便上齐了。 清枝给大爷留了一份菜,二妞和大牛手脚利索地张罗着碗筷。 不多时,几人便围着方桌坐定了。 春阳先喝了一口汤,又夹了一筷子鹅肉放进蘸水里,往嘴里一塞,顿时眼睛都亮了。 “好吃!” 清枝给徐闻铮盛了一碗山药莲子鸡,“二哥,你多喝点,这汤养脾胃。” 说完又给张钺盛了一碗,“大哥,你也是。” 午后,阿黄窝在院外的稻草堆里,忽然门轴“吱呀”一响,它支开眼皮一瞧,见是清枝出门,它便慢悠悠地抻直身子,耳朵一颠一颠地跟在她身后。 今日的日头温温的,风也不再烫人。 清枝将竹篓子挎在身上,将裤腿高高挽起,然后踩着池塘的矮埂下去了。 池塘的泥很松软,刚一下脚,小腿肚便陷进了淤泥里。她一步一步朝池塘中间挪去,然后弯下身子,开始摸泥鳅。 “清枝姐,你在干嘛!” 是二妞。 清枝回头,见二妞正站在池塘边,好奇地打量她。 她轻声回应道,“我在抓泥鳅。” 二妞瞬间眼前一亮,然后一溜烟地跑开了。 清枝弯下腰,继续在泥里摸索着。才一会儿功夫,半个村子的孩童都来了,叽叽喳喳地围满了池塘岸。 二妞小手一挥,“大伙儿都听好了!现在下池塘,帮清枝姐捉泥鳅!” “好嘞!” …… 众小孩齐声应和。 还未等清枝张口,小孩们纷纷卷起裤腿,乌泱泱地,如下饺子般跳下塘子。 清枝看着一池塘闹腾的娃娃,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得摇头叹了口气。 果然不出所料,才消停没一会儿,他们就吵作一团。 “这一片是我的!” 一个穿着小黄褂子的男孩叉腰喊道。 “明明是我先占着的!” 黑瘦的小子不服气,转身推了一把黄褂子男孩,黄褂子男孩后退两步,重心不稳栽进了泥里,顿时被淤泥敷了一脸。 清枝忙不迭地淌着泥过去劝和,才迈出几步,远处又炸开一阵嚷嚷,与此同时,池塘另一头又传来“哇”的一声,几个皮猴子扭打成一团,泥巴甩得到处都是。 清枝见场面越发混乱,只得朝二妞喊道,“二妞,你带他们上别处吧?” 二妞随手抹了把脸,反倒蹭得满脸都是泥,“没事,清枝姐,我们不累!” 清枝看着摸了半个时辰还空空如也的竹篓子,默默地再次弯下腰。 四周满是孩童的打闹声,脚步声,争吵声,此起彼伏,闹哄哄地布满整个池塘。 清枝索性不再理会周遭的喧闹,只管埋着头,双手在淤泥里细细摸索。 不到片刻,池塘中央突然炸开二妞的哭嚎。 清枝抬眼一看,心头猛地一紧。只见二妞站在池塘中央,淤泥已经没到大腿,身子还在不断下陷! 更骇人的是,隔壁家的臭蛋就在二妞旁边,泥水都快淹到腰际了! 清枝顾不得多想,拔腿就往池塘中央奔去。 可越是往里走,双腿就越发沉重,黏稠的泥浆死死裹住她的小腿,简直寸步难行。 就在此时,忽见张钺跳下池塘。他腿长力大,几个箭步就蹚到池心,左右开弓,一手一个箍住俩孩子腰身,猛一发力,活似拔萝卜般,将两个泥猴儿从淤泥里拔了出来,直接挟在腋下就往岸边大步流星地走去。 张钺刚踏上岸,回头瞧着清枝,眼底凝霜,他冷声一喝,“上来!” 清枝大气不敢出,默默地拿着竹篓子跟在他身后。 方才那群还闹腾的小麻雀们,此刻全都噤若寒蝉,一个个泥猴似的排成长串,跟在清枝身后。 队伍的最后,是已看不清毛色的阿黄。 …… 到了家,清枝和二妞就缩在澡桶边,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院墙外头,各家的训斥声,巴掌声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孩子杀猪般的嚎哭,热闹得竟比年节放炮仗还喧腾。 这场鸡飞狗跳直到晚饭时才渐渐消停。 清枝 第36节 清枝端着水盆正要往院外泼水,忽见田埂上春阳在前面跑着,后面春阳娘举着竹条追着。 离得远,她听不见春阳娘嘴里嚷着什么。 落日余晖,天边的晚霞温柔似水。 清枝望着田埂上那对追逐的母子,忽觉得这场落日怕是要烙在春阳心里一辈子。 张钺回来便阴沉着脸,反倒是徐闻铮温声劝了几句。 清枝第一次瞧见张钺这般生气,她不敢上前,这一夜便早早睡了。 没想到第二天天刚亮,她的竹篓里就塞满了滑溜溜的泥鳅。 第30章 岭南行(二十九)神明听得见 清枝觉着,这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两个月过去,年关便在眼前了。 外头雪花飘落,纷纷扬扬,徐闻铮坐在榻上,瞧着那雪花一片叠着一片,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 清枝给汤婆子灌好热水,旋紧盖子,又拿出一个厚棉布袋子装好,放进徐闻铮手里。 徐闻铮顿觉掌心一热,低头一瞧,才发现手里竟多了一个汤婆子。他摇头轻笑,脸上划过一丝无奈。 今日落雪,清枝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粽子,仍嫌不够,在屋里早早燃了炭盆。这会儿见他手还露在外头,忙不迭地又塞了个汤婆子过来给他捧着。 其实他额间已密密地沁出了一层细汗。 清枝坐在一旁,拿起剪刀开始裁剪布料。 前些日子她和春阳娘随口提了一句,她想给自己和两个哥哥做件袄子,又愁着不会做,春阳娘便手把手地教了她两日。 她先给小侯爷做了一件,现在又开始给张大哥做袄子。 想起张大哥,她手里的活儿便不觉停了下来,抬眼往窗外一望,那山道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眼见就要白了。 一个月前,张大哥在一个雨夜突然离开,临行前,她瞧见他和徐闻铮站在院子里说话,张大哥的脸绷得紧紧的,说要回京赴命。 清枝不懂旁的,只出声问道,“过年能赶回来吗?” 张钺顿了片刻,只沉沉地应了一声,“能。”随即便消失在夜幕中。 可眼下年关将近,统共只剩五日了,山道上仍不见张大哥的踪影。 她重新拾起剪刀,又继续裁着布料,心里却犯了嘀咕,也没个尺子量量,这袄子做出来,不知能不能合张大哥的身。 这时,木门“吱呀”一响,二妞推门进来,她的发梢还挂着几粒雪星子,刚踏进门槛,那点儿白就瞬间洇成了水珠。 “张二哥这屋里真暖和。” 说着二妞转身就从木柜里小心地掏出个物件,清枝一看,正是张钺临走给她刻的象戏盘。 她往小炕桌上一放,“张二哥,杀一局?” 清枝一听这话,眉头就拧了起来。 昨儿夜里这两人耗光了两根蜡烛,清枝催了又催,二妞才肯歇下。哪想今日二妞刚从外头野完回来,连衣裳上的雪都没拍净,就急火火往这儿钻。 小侯爷虽说经过这两个月的调养,如今身子骨好了些,但也经不住这般磨躁。 清枝刚要开口阻拦,一抬眼正撞上徐闻铮的目光。他眼底温温润润的,分明是在告诉她,“不打紧。” 清枝抿了抿唇,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转念一想,他在这屋里拘了两个月,门都出不得,连个解闷的玩意儿也没有。再瞧他今日面色泛着薄红,精神头也足,便不再多言。 她忽地想起灶上还炖着萝卜排骨汤,忙撂下手上的活计,掀了帘子就往厨房去。 清枝近来发觉,二妞这丫头不像从前那般满村子疯跑了,倒是成日里黏着小侯爷,没事就爱往他屋里钻。 进了厨房,她赶紧掀开锅盖瞅了眼,见汤头还欠些火候。于是从篮子里拿出蔓菁去皮,利落地切成了滚刀块,又将早上放进水盆里去盐的腊肉拿了起来,用清水冲洗了一遍,拿起菜刀切成厚片。 弯下身子将点燃的的枯枝扔进小灶膛,待锅底热了,直接下腊肉,煸炒出油后再加姜片和拍碎的茱萸爆香去腥,倒入切好的蔓菁翻炒。 霎时间,肉香混着蔓菁的清香气,从灶房里漫了出来。 二妞抽着小鼻子使劲儿嗅了两下,随手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撂,“我去帮清枝姐忙。” 徐闻铮见状也不阻拦,笑着说道,“好。” 二妞吐了吐舌头,再落一子,她便要输了。这般溜走,倒不算她耍赖。 她早数不清在徐闻铮手里栽过多少回了,横竖至今连一局都没赢过。 换做旁人,怕是早已不想和她交锋了,但张二哥耐性极好,只要她玩儿,他就奉陪到底。 因此,她最近总爱凑在徐闻铮跟前,连臭蛋他们约她放炮仗,她都没了兴趣。 她想,总有一天她能赢下一局。 清枝往锅里倒了些米酒,锅里顿时“兹拉”乍响,见二妞进来,她说道,“帮我舀些清水来。” 二妞脆生生地应了,抄起葫芦瓢,掀开水缸木盖,舀了小半瓢清水递给清枝。 清枝接过,将清水徐徐倒入锅中,堪堪没过食材,待煮沸后,才盖上锅盖。又去灶边,抽出一根木头灭了火,留下一根继续燃着。 清枝一抬眼,这才瞧见二妞还杵在灶台边,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活像在琢磨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清枝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脑门,笑问道,“怎么了?” 二妞扭过头来,小脸皱巴巴地望着清枝,满是惋惜地说:“要是张二哥长得再俊点儿就好了。” 清枝笑着问道,“那你给我说说,要长啥模样才算俊?” 二妞歪着脑袋琢磨了会儿,“总得比得上隔壁村的何夫子吧?” 何夫子是邻村教书的,前些日子特意上门来相看大牛,大爷盘算着开春送大牛去开蒙。那天何夫子问了大牛的情况,临走时眉头却皱着,显是不甚满意。 清枝心里头琢磨,要说这十里八乡,何夫子确实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俊朗人物。可要是跟小侯爷比嘛…… 她嘴角不自觉就翘起个小小的弧度。 小侯爷才不是他能比的呢。 见二妞还在那儿犯愁,清枝故意逗她,“若是我二哥比何夫子还俊俏呢?” 二妞抬头,神色认真,“那我长大了就嫁给他。” 清枝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让清枝这么一笑,二妞急得直跺脚,“不许笑!”小鼻子还配合着哼哼两声。 清枝又问道,“你为何会喜欢我二哥?” “他好呀!” “好在哪儿?” “嗯……”二妞想了很久,见清枝笑意更甚,她小脸一横,“他就是好呀,哪里都好!” 说完便跑开了。 清枝守着柴火,灶膛的火光印在她脸上,暖意浓浓。她心里暗想,二妞说的不错,小侯爷就是哪里都好。 外头的天,由阴转黑,天色渐渐沉了下来。 邻村有户人家办丧事,请了大爷去主持白事规矩,算起来还有两天才能回家。 清枝将菜端上桌,大牛这时终于舍得从外头疯完了回来。 清枝呛了他一句,“你翻了年就要去念书了,怎还这般坐不住。” 大牛“嘿嘿”两声,洗了手便赶紧接了清枝手里的碗筷。 刚坐下,清枝忽地问了一句,“你们听见什么了吗?” 二妞眼睛一亮,“是马蹄声!” 大牛猛地跳下桌,朝着山道口去了。二妞也紧随其后,清枝赶紧燃了一盏灯笼,也快步跟了出去。 张钺远远地,便看了一盏灯笼朝着山道而来。 有些远,加上天色又暗,他看不清是谁。往日里,他从不骑马进山,毕竟太过扎眼,怕暴露自己行踪。 因此,每次到这里都是静悄悄地,从未有人来迎过。 这次,他答应清枝,年前一定回来。 所以他连行李都没仔细收拾便匆匆离京,到了村口直接打马进了山道,就想着能早一日是一日。 他告诉自己,也许那盏灯笼是哪个趁夜赶路的路人,可胸口却不受控地,突突地跳着。 万一是来接他的呢? 这一想,离得便近了。 还没等他瞧清楚,便听见大牛的呼喊声,“张大哥!” 他心里的某个角落逐渐放得柔软。 刚下了马,大牛和二妞抢着将他的包袱拿进屋里。清枝提着灯笼,灯笼透着橘黄色的光,将清枝的笑染了几分暖意。 清枝身后,徐闻铮正往这边而来,见他下马,脸上也满是关切。 “吃饭了。” 清枝笑着,简单的一句,便洗净了张钺连日奔忙的疲累。 饭后,众人齐聚在徐闻铮的房内,清枝拿出现做的叶子牌。 以前在侯府后院,叶子牌是丫鬟婆子们最喜欢的乐子,有时缺人会拿清枝凑个数,因此这叶子牌的玩法她是知道的。 她三言两语说了玩法,心里偷着笑,满桌子就她真摸过叶子牌,规矩还不是都随她定?今儿非得叫他们输得找不着北。 谁知头一局就叫徐闻铮给赢了去,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还让了三分。 众人将一颗颗玉米粒放进徐闻铮手中,徐闻铮笑得温柔,悄悄将玉米粒全数放进了清枝兜里。 玩儿一阵,大家兴致便淡了。 张钺忽地将叶子牌往桌上一扔,“走,我给你们备了好东西,你们先在田坝上等着。” 此时天色黑透了,清枝临出门,又给徐闻铮披了件披风,还不放心地紧了紧带子,顺手把领口也拢了个严实。 清枝 第37节 大牛和二妞跑得飞快,灯笼也跟着晃得厉害。 清枝扶着徐闻铮跟在后头,见张钺手里拿着一个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到了田坝上,张钺拿出了火折子,对着众人说,“退开些。” 清枝赶紧将两个小娃娃捞进臂弯里,往外围带了带。 忽听得“嗖”的一声,一道火光窜上天,眨眼间就在黑布似的夜空里炸开了万千星雨。 二妞拽着大牛又蹦又跳,连带着徐闻铮和清枝也被感染,笑得恣意。 不多时,全村老少都聚到了田坝上。 笑闹声此起彼伏,惊得阿黄汪汪直叫。众人仰着脖子望着天空,烟花明灭间,仿佛有温热的暖流淌过心头。 清枝不自觉地往小侯爷那儿瞧去。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嘴角噙着笑,眼里映着明明灭灭的烟火。 清枝再次望向满天星火,忽然心头一热。 原来她端午时,河灯许下的心愿,神明听得见。 第31章 岭南行(三十)广阔天地 翌日天霁,积雪消融,水滴从瓦檐滴落,被阳光一照,闪着细碎的光。 徐闻铮和张钺相对而坐。 张钺经过一夜的休整,疲惫消退了不少。他抬眼望向徐闻铮,不过月余不见,徐闻铮的气色又好了许多,虽还带着三分苍白,但唇上已有了血色,眉眼间也活泛了些,这必是清枝细心照料,精心调养的功劳。 两人虽都未开口,屋内的气氛却逐渐有了凝结之势。 忽地,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吵闹,二妞攥着根麻绳跟在清枝后头,清枝往前一步,她便黏上去一步,嘴里嚷着,“快把阿黄拴在院门外去,不许它再进院子!” 张钺听了半响才理清了来龙去脉,原来昨夜阿黄将二妞埋在墙角的死兔子刨了出来,还叼到了她床上。 那兔子原是臭蛋前几日送她的,雪团儿似的一个,二妞爱得跟什么似的,日日搂在怀里喂鲜菜。谁知才养了两日竟一病死了,小丫头哭红了眼睛偷偷埋了,却不想被阿黄刨了出来。 见清枝无暇理会,二妞急地直跳脚,不死心地又追上去说道,“我今早正做着美梦呢,眼前一大堆点心果子,刚要凑近,却闻到一股腐臭味,抓起了咬了两口,竟比粪坑还呕人!” “我被熏醒了,睁眼一瞧,眼前搁着个死物……” “阿黄早该拴起来了!” 二妞撅着嘴,小脸涨得通红,“邻家的大黑这岁数时,早被铁链子锁在门墩上了,哪像它这般满院子撒野!” 清枝被缠得烦了,出声道,“要栓你自己拴去。” 阿黄原本在檐下打盹,一听这话便抬了眼,见二妞攥着绳子逼近,登时耳尖一抖,箭似地窜出院门。 二妞拔腿就追了出去。 张钺瞧着清枝将盐腌好的荠菜挤干水分,然后搭在绳子上晾晒。她动作干净利落,面容恬静。 张钺忽地发觉,眼前的清枝,与初遇时已大不相同。 那时的她瘦骨伶仃,惶惶立于京都的街心,一双眼里尽是陌生惊惶,只死死盯着徐闻铮。被他一声厉喝,便如惊雀般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后来她一路尾随,张钺五感敏锐,自然有所察觉。见她分明惊惧交加,却仍执意跟随,不由得对这小姑娘生出几分探究之意。 那时的她,总是瑟缩着身子,唯有生火做饭时,紧绷的肩线才会舒展开,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那时未曾料到,这黄毛丫头日后竟会让自己如此记挂在心。 如今的清枝,面色渐渐褪去之前的萎黄,添了几分红润,眉眼间的稚气稍减,身量也高了不少,竟有了些亭亭玉立之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褪去了昔日的惶恐不安,眼底如沉静的古井,偏眸光里又闪着机敏,性子也有了几分少女的灵动。 张钺瞧了一眼徐闻铮,见他的目光正笼在清枝身上,眉梢眼角俱是化不开的温柔。 清枝晒好荠菜,提着篮子回了厨房。 “如今京城的局势,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张钺首先开口。 徐闻铮这才收回视线,沉声应道,“如今七皇子倒台,能争一争这储君之位的,不过三人。” 张钺微微颔首。眼下朝堂动荡,各方势力*暗流涌动,都在忙着选边站。他刚回京城才半天,就有不少官员和世家大族的人上门拜访。 说是给他接风洗尘,其实都是来探他的口风。 张钺在京城身兼两职,明面上是殿中侍御史,监督宫廷内外,纠察百官,暗地里他是天珺卫统领,是圣上手里见不得光的血刃。 有时候,他抬手抚过自己的面庞,竟也有些恍惚,这副皮囊之下,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张钺。 如今朝堂上风云变幻,京城里的世家大族个个提心吊胆,人心惶惶。 可张钺偏偏摆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似乎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毫不在意。众人见他如此,心里反而更没底了。 旁人都道他是不愿显露立场,实则却是,他自己也难料这场风波最终到底如何平息,又由谁来平息。 徐闻铮将他的犹疑尽收眼底,淡然说道,“此时不动,方为上策。” 张钺抬眸,等待下文。 几只麻雀落在院子里,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清枝淘米时倒出的米粒,被麻雀们一抢而尽。 徐闻铮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何须站队?无论最终是谁坐上那个位置,自然就是你的新主。” “现在急着表忠心,反而显得你如墙头草一般,无论谁是胜者,登基那日都会在心里记你一笔。” …… 张钺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自己的那个猜测,忍不住开口道,“这次面圣,我隐隐觉得,圣上的身体不似外头传得那般。” 虽御书房里隔着御屏,他瞧不真切,圣上话虽不多,但从咬字吐气来看,他不似病入膏肓之人。 这念头实在太过骇人,连他自己都尚未确认,不过是个隐约的猜想。可冥冥中又觉得,若这个猜测成真,或许会左右徐闻铮的决断。 徐闻铮眼底掠过一丝异色,转瞬又沉入深潭。 “此番还探得些风声。”张钺的神色敛了敛,“四皇子,夺嫡之心已显。” …… 清枝将手里筛出来的瘪谷子抛在院子里。 顿时,树枝上的麻雀尽数落下,不一会儿便将地上的瘪谷子啄了个干净。 清枝又拿起给张钺赶制的袄子,拿出针线开始缝制,一针一线都分外用心。 直到太阳沉入西山口,清枝将缝制好的袄子拿起来瞧了又瞧,她抚过袄子上的针脚,唇角不自觉弯了弯,这次确实比上一件做得齐整多了。 等晚饭用毕,她便将袄子拿了出来,在张钺面前一阵比划。 “袖口还得改改。” 说完清枝将袄子叠好,又放回了屋里。 张钺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嘴上却道,“我穿这个作甚?” 清枝头也不抬,轻声说道,“虽说这里冬日还算暖和,但翻过年后,可是有半个月要冷的。” 这还是春阳娘提醒她的。 张钺按下心头的思绪,有些话,终究得等徐闻铮来开口。 徐闻铮目光落在清枝身上,声线不自觉地放软,“我们该启程了。” 清枝抬头问道,“何时出发?” “明日。” 清枝眼睛里,浮出一丝低落,她原以为能在这里过个安稳的年呢。 随即又将那丝失落隐入眸子里。 既然小侯爷说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听他的便成。 张钺回到仓房,双臂交叠垫在脑后,盯着梁上摇曳的蛛网出神。 沈全方落马后,圣上对他愈加倚重,眼下又将沈全方昔日的权柄也尽数移交于他。 如今他身负重任,往后若是再想离京可就难了。 想到这儿,他不禁对徐闻铮生出几分佩服。徐闻铮虽不在朝中,却将局势看得透彻如斯,三言两语便拨开了他眼前的迷雾。 可还有一件事,他并未告知徐闻铮。 待他述职完毕正欲退下时,圣上忽又唤住他,语气里竟带着几分试探,“徐闻铮当真是在你眼前绝了最后一口气?” 张钺心中蓦地一紧,又转念一想,若对他存疑,圣上便不会将天枢卫最高权柄交付于他,于是正色应道,“正是!” 没想到,圣上半天没说话,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你退下吧。” 那语气里,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掩不住深深的失落。 他踏出大殿门槛,抬眼望向那座巍峨壮阔的皇城时,心中不禁暗叹,如今的他,终是登临了自己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位置。 …… 翌日一早,大爷踩着露水到了家。 张钺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放在大爷手里,“这是刘江今年的俸银,他央我捎来给你的。” 大爷颠了颠份量,沉声道,“今年怎会这般多?” 张钺笑,“今年他又升了官,特意托我给你带个话,说他在京城一切安好,要你别挂心。” 大爷看着手里的银子,“这些年真是劳你费心了,他若能得个探亲的恩假便好了。” 张钺的神色沉了沉,“将来会有的。” “总有告老还乡的那日。”大爷笑笑,“只是不知我还能不能熬到那日。” 张钺只说了句,“保重。” 说罢,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前方候着的马车疾驰而去。 二妞将清枝的包袱放进马车里,清枝登车后,仍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二妞,你玩闹归玩闹,可别伤着自己。”随即又对大牛说道,“要好好念书!” 马车刚一动,清枝便晃了身形,徐闻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手臂。 清枝 第38节 二妞和大牛跟了三里路,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清枝又捞开布帘,朝着他们喊道,“要听大爷的话!” 二妞朝着他们猛挥手,心里暗暗道了一句,“张二哥,我一定能变成你说的那种人。” 就在昨夜,她推开徐闻铮的房门,沉声说道,“张二哥,咱俩再杀一局?” 徐闻铮点头,“好。” 二妞麻利地摆开阵来,这一局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每落一子都慎之又慎,却终究还是败给了徐闻铮。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没曾想,徐闻铮却夸赞道,“虽还稚嫩,但已有杀伐果断之资,你有将帅之潜能。” 闻言,二妞神色骤然一肃,问出那个藏在心底,却为世俗所不容的问题,“为何女子不能如男子一般,建功立业?” 这个问题,她埋在心中已有些时日,从不曾与旁人说过,即便是最亲近的清枝姐,她也不曾提过半个字。 可她却觉得,眼前的张二哥,或许能容下她这份悖礼的心思。 徐闻铮的声音沉而稳,像块浸透雨水的青石,“这世道如此,非女子之过。” “但若你够强,这世道便拦不住你。” …… 二妞回家路上,忽觉得这个山村变得渺小,她看着山林的鸟儿在空中盘旋,问道,“哥,你说鸟儿飞的时候,心里可会有个准地方要去?” 大牛愣愣地回应了一句,“什么?” 二妞不再多言,眸子里却燃起了光彩。 她想,总有一日,她会飞出这万水千山,奔向更辽阔的天地。 第32章 岭南行(三十一)清枝在上面? 清枝觉着,小侯爷似乎急着赶往岭南,一路上行程排得极紧,她们这段时日,几乎日日都在船上颠簸。 船行十二日,终于抵达了赣州城。 清枝刚踏上岸时,仍觉着脚下发虚,仿佛地还在摇晃。阿黄登船时还兴致勃勃地,追着江鸟在甲板上撒欢,可到了第三日,它便蔫在舱里,再不肯动弹了。 不过清枝到底是年纪小,没一会儿就缓过劲儿来。 这赣州城里汉人,畲民和客家人混居,连街边叫卖的吃食都透着新鲜,与她从前见过的地界大不相同。 街上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商人,酒楼茶肆林立,中原客商与本地人摩肩接踵,巷弄里官话土语交叠在一起,忽高忽低。 路过书院院墙外时,能听见朗朗的读书声。擦肩而过的乡下畲族姑娘,穿着花袄子正在赶集,背篓里的彩布堆得沉甸甸的。 清枝被沿街各种从未见过的吃食和小玩意勾住了心思。张钺催促了两声,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彩绘泥人,小跑着追了上去。 这次客栈选在了巷尾。 这家客栈虽有些冷清,但好在雅致干净。 清枝推开窗户,一股湿冷刺骨的风便入了窗,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忙不迭地合上窗扇,将刚置办的一件交领羊裘挂在架子上,用软布条轻轻拍打。这是前几日客船停靠吉州时,她见天气骤冷,匆匆在城里买的。 忽地,外面开始下起雨来。 雨打窗棂,细响声隐约传入耳中,清枝想起小侯爷今日偶然提了一句,赣州城里有一种特色吃食,名叫酿豆腐。 待收拾好羊裘后,见天色尚早,她便撑了把油纸伞出门,穿过两条湿漉漉的巷子,总算寻到了那传说中的酿豆腐。 她立在店家旁边瞧着,见店家将鲜豆腐中间挖空,加入猪肉糜,鱼茸和香菇末,煎至金黄后再放入汤中煨煮,收汁后撒上葱花。 “小心烫。”店家将酿豆腐用油纸包好递给清枝。 清枝接过,轻轻咬破豆腐一角,滚烫的汤汁便溢了出来。这豆腐表皮薄脆焦香,裹着柔软绵润的肉馅,鲜香在唇舌间久久不散。 她朝店家说道,“我再要两份,带走。” “好嘞!” 店家应声,麻利地用晒干的荷叶包好递了过来。 清枝拎着热腾腾的荷叶包往回走,香气止不住地从叶缝里钻出来。 雨下得愈发绵密,不一会儿就打透了整条巷子。 她踩着青石板上模糊的倒影,不急不缓地走着。巷子冷清,只有她一人。 回到客栈,清枝轻轻叩了叩徐闻铮的房门,见无人应声,她推门一看,屋内空空如也。床褥平整,桌上的茶水都未曾动过,倒像是间没人住过的空房。 她放下尚有余温的酿豆腐,转身又去了隔壁,发现张钺也一同消失了。 窗外的雨点子忽然大了些,打得瓦檐噼啪作响。 清枝强压下心头那丝不安,心里暗忖,他们定是临时有急务需要出门,总不会平白消失的。 …… 此时,徐闻铮和张钺正策马奔驰在雨幕之中。 张钺自获得天枢卫最高机密权限后,便有了调阅全部密档之权。他刚收到一份绝密情报,上面提到赣州城东南十五里处,暗藏私铸铜钱之所。 此事干系重大,圣上特谕张钺密查此案。 另外,张钺一直在偷偷追查何乾的下落。没想到这次查看密报时,他竟发现了一丝线索。 刚才临行前,张钺敲了敲清枝的房门,见无人应答,他料想清枝一定是连日奔波,疲累不堪,早早睡下了。 他转身去了徐闻铮房中,将密报递给了徐闻铮。两人密密商议了片刻,决意二人一同前去查探,往返一趟,左右不过两个时辰。 细雨霏霏,徐闻铮和张钺疾驰于山道之中,不到一个时辰便抵达了峒山。 远处宝华寺的钟声沉沉的,一声接着一声。着急赶回城里的商贩们脚步匆匆,不时从二人马侧擦身而过。溪畔几个畲族妇人正冒雨筛洗铁砂,竹筛起落间,水花四溅。 二人翻身下马,往山林深处行去。 路上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再往里走,荒草能没过膝盖,四周全无半点人迹。 徐闻铮心下暗忖,赣州的铜矿当属瑞金最近,距城约九十里。若走陆路押运矿料,少说也要三日脚程才能抵达此地。 这私铸钱币的勾当,为何要放在此处进行? 张钺环视四周,见无甚异样,便朝徐闻铮说道,“咱们回去吧。” 徐闻铮见此时的雨又大了些,他略一颔首,二人便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拨转马头,朝着来时的山径奔驰而去。 行至山口,徐闻铮忽见一队商旅正冒雨疾行,朝着深山里去。 他并未停步,只轻轻一瞟,怕清枝醒来见不着他会担心,于是便扬鞭催马,转眼消失了在绵密的雨帘之中。 清枝支着头,枯坐在桌边,她始终留意着隔壁厢房的动静,眼见外头的天暗了,却不见他们归来。 阿黄窝在清枝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自己的脚丫,透着一股慵懒的惬意。 突然,隔壁传来一声房门开合的声响,清枝心头一跳,心喜地拉开门就往隔壁去了。 “大哥,你们回来了?” 她瞧见张钺房里有个人影一晃而过,见她进来,鬼鬼祟祟地隐在了帘子后面。虽看不清容貌,但她直觉,此人不是小侯爷,也不是张大哥。 清枝忙往后推,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人便从身后用汗巾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喊不出声,手脚挣扎了两下,腿脚便开始发软,随即没了意识。 徐闻铮与张钺正策马疾行,忽见一辆马车自旁边呼啸而过。那车厢帷幔低垂,密不透风。 徐闻铮蓦地勒紧缰绳,盯着远去的车影,心头无端掠过一丝异样。 他眯着眼,目送着那马车消失在雨幕之中,强行按下心头的不安,猛地一甩马鞭,踏着渐浓的夜色继续朝着赣州城疾驰而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赣州城高耸的城门就近在眼前。 张钺先一步到了客栈。 徐闻铮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刚到二楼拐角,就撞见张钺从清枝房里疾步而出,脸色煞白,沉声说道,“清枝不见了。” 徐闻铮面色瞬间冷厉,眸底似淬了冰一般,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将缰绳一扔,径直上了楼。只见清枝的房门敞着,里面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烧起两簇炙火,转身又进了自己房间,一切似乎也如平常一般,桌上还放着荷叶打包好的酿豆腐。 张钺抬眼望去,见徐闻铮面色煞白,仿佛下一刻这张脸就要崩裂一般。 他心头一凛,于是出声安抚道,“可能只是出门散心了。” 徐闻铮默然,转身下楼,面色平静地坐到店家面前。 店家笑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徐闻铮神色又恢复了往常,语气淡然,“二楼尽头住的那位姑娘,说是今日要被城西的姑母接去小住,此刻人可已经离店了?” 店家点头,“方才就见一位穿戴体面的娘子,亲亲热热挽着姑娘出门去了。” 徐闻铮低头,笑意瞬间凝固在嘴角,问道,“她人在哪里?” 店家脸色微沉,赶紧摇头,“这我如何得知?那位娘子临走时也没跟我说她住哪儿啊。” 徐闻铮猛然往前一倾,虎口狠狠扣住店家的脖颈,面上狠戾之色乍现,如地府的恶吏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别让我再问一遍。” 见店家仍要挣扎,徐闻铮指节逐渐收紧,眼神里狠厉之色更甚。 张钺在四周探查了一圈,匆匆折返回来,见徐闻铮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他双颊的青筋暴起,脖颈间凸起的血管如扭曲的蚯蚓,牙关紧咬到下颌都在发颤,眼底通红,如灼烧的炭火一般,那失控的神情下,似有熊熊怒火随时要将周围的一切吞噬。 张钺出声,“后院有马车压过的凌乱的辙痕和狗爪印,地上还有血迹,看样子上车前有过一番搏斗。” 徐闻铮闻言眼神骤冷,手掌猛地再度收紧,瞧着下一瞬便要拧断店家的脖子。 店家眼底尽是惊恐,喉咙里发出“咳咳”的闷响,白眼直往上翻。 张钺见此情形,赶紧伸手,费了好大劲才把徐闻铮的手指掰开。 店家脖子上的红痕都勒得发了紫,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地,像是只剩半口气吊着,压根儿再问不出半个字来。 张钺视线一扫,一把将躲在角落里的店小二拎了出来,直接按在墙上,冷声道,“你说。” 清枝 第39节 店小二慌忙朝外头指了指,“在城郊的城隍庙,往这个方向行十里便能到。” 他说完后吓得双腿直打颤,接着又哆嗦着继续说道,“那帮人狠辣,若是不应,会将我们也一并抓走……” 张钺松开手,店小二吓得腿肚子发软,直接滑坐在地上,起不了身。 张钺刚跨出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转头一看,只见徐闻铮已经策马狂奔而去。 张钺急忙拔腿上马,追了上去。 两人几乎同时下马,徐闻铮脚刚落地就急匆匆往庙里奔去,可进了庙才发现,里头早已空无一人。 张钺看向徐闻铮,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淡然,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此时的徐闻铮,眉头死死地拧成了疙瘩,眼底布满血丝,瞳仁里满是心急如焚,又极为不安的神色,就连嘴唇都抿得极紧,整个人透着一股濒临失控的紧绷感。 张钺蹲下来探了探火堆,隐约还能感受到一点余温,于是对着徐闻铮说道,“还没走远。” …… 清枝缓缓转醒,只觉双手被绳子勒得生疼,她整个人被困在马车里,双眼蒙着黑布,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马车在路途中疾驰,剧烈的颠簸让她在车厢里左右摇晃,身子不断地撞在车壁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心里满是慌乱与不安。 忽地,她听见外面的人正在聊天。 “你咋绑了个姑娘?” “放迷药时正巧撞上这丫头,不带回去还能扔路边不成?……管她呢,反正这次没凑够人数,拿她凑合交差。” “交差?瞧她这弱不禁风的样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能上矿不成?” “总比空着手回去强,这次上头催得紧。” “等这笔买卖办了,咱哥俩就金盆洗手吧,不然有命赚钱,没命花。” “想想今天真是晦气,人数没凑够不说,还被条大黄狗咬得见了血。” 清枝咬牙忍着颠簸,一点点蹭着身子往马车壁靠去,好不容易用后背抵住木板,才算勉强稳住晃得发晕的身子。 也不知走了多久,等马车停下时,她被拖着往前走,鼻尖萦绕着浓重的潮湿气息,像是腐木混着霉味,直往鼻腔里钻。 黑布被人拿去,她眯了眯眼,仿佛自己失去了视觉一般,不能视物。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瞧见,自己似乎正在一处洞穴之中。 旁边还有好些和她一般被绑来的人,大家神色惊恐,都闭口不言。 清枝打量四周,昏暗的火把在幽深的洞穴中忽明忽暗,光影晃动间,她勉强看清共有五个看守正来回踱步,洞穴里大概蹲着二十多号人。 她悄无声息地缩了缩身子,慢慢往人群里钻,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没过多久,洞口传来脚步声,只见几个人影和看守低声交谈了几句,看守们便陆续出了洞口,合力搬进来好几个沉甸甸的箱子。 又过了会儿,有人开始分发馒头。轮到清枝时,她目光猛地一滞,递馒头的人竟是何捕头。 何捕头眼皮都没抬,面无表情地将馒头塞进她手里,仿佛眼前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转手又向旁边的人递去馒头。 清枝捏着馒头,心突突直跳,心里暗想,难道是自己认错了? 夜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张钺立在廊下审讯店小二,徐闻铮坐在隔壁房里静静地听着。 原本张钺是暗中查案,可清枝眼下突然遭人掳走,他不得不亮明官差身份,试图从店小二口中抢出些时间来。 这一审果然问出了些线索,掳走清枝的是一伙山匪。但店小二说,他只知那伙人会在城隍庙歇脚,清点被掳来的人头数,其余内情他一概不知。 张钺心里暗忖,如今事情闹得这般大,那帮人眼下必不会再轻举妄动。 这条线索眼看着又断了。 张钺不得不将视线又放回私铸铜币的案子上。 一墙之隔的徐闻铮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脑海中开始一页页翻着这段时间观察到的所有细节。 突然,峒山遇见的那支商队不停地在他脑子里闪现,徐闻铮猛然意识到其中的蹊跷。 寻常商队走商,哪个不是货堆得车辕吱呀作响,而那只商队的货看着却轻飘飘的,还配了六驾马车,这不合常理的安排,此刻想来处处透着古怪。 徐闻铮已两天两夜没合眼,此刻却强提着精神,他拉开门,一个利落翻身上马,直奔峒山方向而去。 张钺见状,二话不说也跃上马背,扬起马鞭,紧追其后。 眼看峒山就在眼前,忽地,一座馒头似的毫不起眼的小山包,半腰处的山洞突然轰然炸响。 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山石崩裂,簌簌滚落。 张钺胸口猛地一惊,难道清枝就在那上面? 徐闻铮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唇上的那点血色也一并褪尽了,他身形晃了晃,像只折翅的松鹤般,直直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第33章 岭南行(三十二)她明明想的是小侯爷…… 那声炸响传来,徐闻铮浑身一震,心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撑不住,断了。 他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来,头重重地磕进泥水里,泥浆溅了他满脸,可他却感觉不到疼。 就像他刚从诏狱中走出来时那样,四肢是木的,血是冷的,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薄纱,看什么都不真切。 此时,他的身体仿佛彻底没了知觉一般,连雨砸在身上的触感他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停地问自己,为何要将清枝独自留在客栈里,心里每问一遍,这问题便如毒蛇般,啃咬他一遍。 他的脑海里又闪现他入城时,那辆裹着帷幔,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那时候,清枝会不会就在那车里? 徐闻铮猛地仰头,脖颈后折,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明明没了知觉,可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似的,连呼吸都困难。 半山腰的碎石依旧向下滚落,黑烟逐渐散去,露出那个被乱石彻底掩埋的洞口。 张钺一见这情形,立即从怀中掏出一支红漆竹筒,火折子往引线上一凑,引燃后抬手朝天上打去。 然后翻身跃下马背,一把架起徐闻铮,“人手马上就到,你撑住了。” 张钺又望了一眼洞口那堆塌陷的乱石,声音压低了几分,“清枝也许……不在那上面。” 张钺这话才刚说出口,眼角就泛了红。这话说得极轻,倒不知是在宽慰徐闻铮,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猛地低头,狠狠吸了两口气,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发哑,“兴许只是洞口塌了,里头还结实着呢。” 徐闻铮恍若未闻,推开他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坍塌的洞口而去。 张钺往前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他胳膊,“别过去!这才刚塌完,随时可能再塌一次!” 徐闻铮不管不顾地,像是魔怔了一般,拖着身子仍要往前。 “徐闻铮,你不要命了?”张钺猛地上前两步,伸手扯住他的后襟,颤着声音吼道,“若是她不在了,你去了又能如何?” 徐闻铮闻言,忽地站定身子,那挨了两鞭倒钩鞭都不曾弯过的脊背,此刻竟一寸寸塌了下去。 他轻声说,“若是她不在了,我便去陪她。” 张钺手指一颤,终是松开了力道。 眼前的徐闻铮,明明该是鲜衣怒马的年纪,此刻却像棵被雪压弯的青竹一般。 这个独自背负起整个徐家,硬生生用他还略有些单薄的肩膀扛起重担的少年,似乎只有此时才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 …… 清枝眼神渐渐涣散,抬手一抹,满掌都是温热的血,她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鲜血淋漓。 今日是她被绑来的第三日,连日来强撑着不敢闭眼,如今终于熬到了极限,眼皮沉得像是坠了块铁一般,止不住地朝下耷拉着。 忽地,她觉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一回头,发现何捕头正蹲在她身后,朝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清枝赶紧抿住嘴唇,狠狠点头。 何捕头又朝她使了个眼色,随即转过身去,右手放在身侧,手指轻轻一勾,清枝立刻会意,猫着身子,跟在何捕头身后,慢慢脱离了人群。 今日明显与前两日不同。 那几个看守看起来神色惶惶的,时不时就要躲在洞口一侧,小心翼翼地朝外头张望许久。 何捕头带着清枝往山洞深处摸去。 里头的岩壁渐渐收窄,一个拐角,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窄洞。 洞口旁还歪着个熟悉的木桶。 清枝认得,这个木桶正是这几日给他们送饭食的那个。 何捕头靠近洞口,往山下瞧了一眼,然后利落地用麻绳将木桶套上,还打了个结实的绳结。 清枝想着,这洞口想必就是山下往上面吊送东西的通道。之前定是有人将木桶挂在钩索上,将吃食从这处窄洞慢慢吊上来的。 她记得自己被蒙着黑布带上来时,走的路并不算艰难,所以肯定不是从这儿上来的。 这说明山洞还藏着别的通道。 何捕头一把掀开木桶盖子,桶里还残留着饭菜的气味。他朝清枝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这个时辰下面没人,你下去之后,赶紧逃。” 清枝撑着木桶边缘,一下子跳进了桶里,然后小声问道,“那你呢?” “我后面自会寻个机会出去。” 何捕头手上使了暗劲,一把将清枝按进桶中。清枝膝盖抵着胸口,整个人蜷作一团。 何捕头又轻声提醒道,“不管听见什么,你都别出声。” 清枝点头,又将身子缩了缩,下巴几乎埋进了膝盖里,整个人紧紧团在了一起。 何捕头利落地合上桶盖,然后将木桶上的绳结勾住,猛地用力,将木桶整个推了出去。 清枝蜷在木桶里,能感觉到身子随着木桶一顿一顿地往下坠。 下落的速度倒不算快,可每一下颠簸都让她心口发紧。她不知道桶外是哪儿?也不知道待会儿掀开盖子会看见什么?这地方对她来讲,全然陌生,连该往哪头逃跑都不知道。 还未等她深想,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炸响! 木桶忽地剧烈摇晃起来,哐当哐当地撞着山壁。 清枝整个人被甩到桶壁上,肩膀狠狠磕了一下。还没等她缓过劲儿来,桶身又猛地一撞,瞬间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跟着被翻了过来。 木桶突然急速下坠,清枝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清枝 第40节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桶身重重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清枝整个人被甩出桶外,后背结结实实拍在地上,疼得她眼前一黑。 清枝眼前开始金星乱冒,耳边尽是碎石砸落的噼啪声。 突然“咚”的一下,一小块石子先砸在碎木板上,又弹起来砸中她的额头。温热的血立刻顺着额头淌了下来,视线顿时糊成一片。 她用胳膊肘撑着地,一点一点地,奋力朝山体外围挪动。渐渐地,她觉得眼前像是蒙了层越来越厚的红雾,连近在咫尺的碎石都开始辨不清轮廓。 清枝不知道自己究竟挪动了多远,她感觉到手臂开始微微发颤,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狠狠栽了下去。 她最后只能艰难地抬起眼皮,瞧见山脊的那头,翻涌出的一股浓浓的黑烟。 清枝心里忽地涌出一个念头,她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昏迷前的最后一眼,她似乎瞧见了阿黄。 阿黄…… 怎么是阿黄呢? 她心里明明想着的是小侯爷。 …… 张钺眼尖,最先瞥见山道拐角窜出的那个黄影子。 他定眼一瞧,是阿黄。 只见它毛发湿透,耳朵和腿上还有两处伤口。张钺一看便知,那是被利器所伤。 他刚要上前,阿黄却一反常态,瞅见他时非但没扑过来摇尾巴,反而扭头就往深山里头蹿了几步。 此时天刚放晴,山洞爆炸时产生的黑烟,此时也几乎散尽了。 阿黄见张钺迈步过来,它便继续往林子里窜去,跑几步就回头瞅一眼,像是怕他跟丢了似的。 张钺心头突地一跳,阿黄莫不是在给自己带路?难不成它晓得清枝的下落? 这个念头一起,他顿时脚下生风,越跟越快。 阿黄像是通了人性一般,见他提速,立刻撒开了腿在林间飞窜,黄色影子在树缝里时隐时现,似一道金色闪电,只留下掠影。 果然,穿过一片密林,地上突然多了好些杂乱的脚印。张钺扒开一丛灌木,竟露出了一条隐蔽的土道,道上还留着新鲜的车辙印子。 张钺一眼就看见清枝倒在地上,额头的伤*还在汩汩往外冒血。 他心头猛地一紧,冲上去抄起人就跑。 …… 清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天昏地暗。 此时人是醒来了,但眼睛却睁不开,四肢也无法动弹,头上被裹了厚厚的纱布,额头的伤口依旧在疼。 “山洞里,除了清枝,无一人活口。” 张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清枝的心猛地一紧,那何大叔…… “昨夜梳理了线索,这三个月来,在赣州城消失的外地人,足足上百,这还是报了官的。” “看来这私铸铜钱的摊子可不小啊。” 徐闻铮此时才出声,语气里满是疲惫,“若没有京中的大人物在背后撑着,地方官不装聋作哑,这事便办不成。” 张钺似乎也赞同这种说法,并未出声反驳,他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那日突审,许是上头的人得了风声,为防止牵连,索性将他们全数灭了口,连人带证据都封在那山洞里。” “另外,传给天枢卫的密报,确实出自何乾之手,这与我先前推断的分毫不差。不过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待查证。” 见徐闻铮沉默不语,张钺又压低声音说道,“我查到何乾的独女三年前突发恶疾,这趟押解的差事他本可以不接,可他闺女等着抓药的银子,这才硬着头皮走了这遭。” “我已派人将他的尸身装殓妥当,明日便安排人手送往京都。” “何乾的女儿和清枝一般大,也许是不忍心她被抓去矿场做苦力,才给她谋划了逃走这一出。” 张钺的话里带着些许涩意,“何乾那份,记我头上,我会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清枝默默听着,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这两日,徐闻铮一直守在清枝的屋子里。 入了夜,他端来一盆清水,小心地给清枝净手,忽地感觉到清枝的食指微微动了一下。 他猛然抬头,只见清枝正望向自己,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徐闻铮眼下青黑一片,眼神里满是疲惫。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仿佛那不是普通的手指,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只是他手上的动作既笨拙又生硬。 清枝心里明明难过得要命,却突然有点想笑。 第34章 岭南行(三十三)目光不自觉地凝在那…… 连日的阴雨总算歇了。 今晨,朝阳懒懒地爬了上来,洒下了些许暖意。连风也轻和了许多。 徐闻铮正闲适地翻看着一本杂文,忽听得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见清枝叉着腰站在柴堆旁,对着缩在缝隙里的阿黄道,“阿黄,你这腿毛今日必须剪。” 徐闻铮这两日常听清枝念叨,说阿黄右腿被匪徒划了道深口子,日日上药总不见好。 阿黄偏生爱在泥地里打滚,这几日阴雨不断,它每回溜出去,总要沾得满身湿漉漉地才回来。 刚敷上的药膏,转眼就被它蹭得干干净净。 清枝急得没法子,说要剪了那处的腿毛,好好给它包扎起来,这伤口才能愈合。 没曾想她今日当真动了手,可阿黄却是个不省心的,缩在柴堆缝里死活不肯就范。 清枝在柴堆旁立了半晌,眼看着朝阳渐渐爬上她的肩头,将浅浅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此刻阿黄缩在柴堆缝隙里,任凭清枝好言相哄还是厉声威吓,就是铁了心地,不肯露头。 清枝见逮不着它,索性往石凳上一坐,抄起篮子里的冬笋剥了起来。 她的手指翻飞间,褐黄的笋衣便层层剥落,没多久,地上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将那剥净的笋肉往木盘上一放,白生生的笋肉并排放着,滑嫩嫩的,还沁着些湿气。 阿黄在柴堆缝里蜷得久了,到底是耐不住,开始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见清枝只顾着低头料理那些冬笋,它便悄悄将脑袋往外头挪了半寸。 清枝余光瞥见,手中动作未停,只轻叹道,“罢了,既然你不情愿,不剪也罢。” 阿黄这才踱着步子晃了过来,挨着清枝的布鞋,蜷缩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自己的前爪。 正当它舔到兴头上,忽然觉着后颈的皮一紧,四爪还没扑腾两下,整只狗已经被清枝拎了起来。 清枝抄起早备好的剪刀,咔嚓几下便把它右腿伤口一圈的毛剪了个干净,又拿出备好的药膏往它伤口一抹,顺手扯过纱布将它的狗腿缠了两圈,利落地打了个结。 “好了。” 清枝把阿黄往地上一搁,起身走了两步,伸手抄起一把笤帚,三两下将散落的狗毛,笋衣扫作一堆,又就着檐下木盆里的清水净了手,掏出棉布帕子擦了擦,再次坐下,继续剥起笋来。 阿黄耷拉着脑袋窝在墙角,连尾巴都蜷缩着,浑身上下都透着委屈,不再出门撒欢,也不跟清枝亲近。 徐闻铮看着,轻轻摇了摇头。 这世上又多了个被清枝骗过去的。 此时日头爬高了些,外头传来卖货郎沿街的叫卖声。隔壁炸糕坊也开了门,听见“滋啦”一声,糯米糕子放进油锅里炸的声音。 不一会儿,油糕的香味便越过墙头飘了进来。 清枝抬头看向徐闻铮,“今日我们吃炸酥笋如何?” 徐闻铮唇畔的笑意未敛,只颔首道了声,“好。” 清枝笑得眉眼弯弯,起身进了厨房。她将剥好壳的冬笋切成薄片,放在盘中。然后在木碗里加入三勺面粉,两勺水,一小撮盐,还加了几滴姜汁去腥,再用筷子调成糊状。 将柴火引燃放入灶膛,然后从罐子里挖了一大勺猪油放进锅中,待油锅烧热,将冬笋片裹好糊糊放入锅子,瞧着冬笋炸至微黄捞了出来。 待油温升高,锅里有青烟透出,再将冬笋复炸片刻,直至金黄才捞出来,小心摆入盘中,然后在上面捻了一些盐和花椒沫,瞬间麻香四溢。 清枝将炸好的冬笋放在桌子上,朝着徐闻铮喊道,“出来尝尝?趁热才好吃。” 徐闻铮搁下那卷杂书,起身朝清枝走去。 新炸的酥笋金黄透亮,还滋滋冒着香气,他接过清枝递过来的竹筷,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炸酥笋外酥里嫩,脆壳咬下去咔嚓作响,内里鲜嫩,带着冬笋淡淡的清甜。 清枝坐下来,托腮瞧着,心下感叹,小侯爷吃东西一向好看又得体。 虽然她从未亲耳听小侯爷说过,可日子久了,也瞧出一些端倪,小侯爷他不爱吃甜食。 有时她心血来潮做些小点心,若咸口和甜口的放在一起,小侯爷都只尝咸口的。 所以,清枝后来就很少做甜口的吃食了。 她闭目舒展,张开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脖颈轻轻转动了下,筋骨发出细微的脆响。 这片刻的闲适让她忽然觉得,若能在此长住倒也不错。可前日她听见小侯爷与张大哥在院子里商议,说是初五便要启程。 明日便是初五了。 提起张大哥,自前日离开后,竟再未见过他的身影。清枝心想,许是他手头有什么要紧事绊住了脚,所以连着两日都不曾踏入过这里。 说话这座宅院还是张大哥安排的。 清枝不由得感慨了一番,没想到京都一个小小的捕头,放在这里竟有这么大的面子,能给安排这么好的宅子。 徐闻铮用过几片炸酥笋,取了一张素帕擦了擦嘴角,抬眼却见清枝的眸底还凝着一丝愁绪,久久不散。 他能察觉到,清枝虽面上和往常一般会和他说笑,可那笑意却不及眼底。 自峒山那桩事后,她举手投足间便添了几分谨慎,像是枝头被弹弓打过的雀儿,很难再全然舒展了。 徐闻铮知道清枝自从出了侯府,一直将自己活成个局外人。仿佛这路上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人生,而她只是一个过客。除了他,旁的东西她都不甚在意。而今她终于渐渐明白,这世道若是一方戏台,那每个人都是戏子,连她也不例外。 徐闻铮暗自叹息,这一番变故,不知要在清枝心口刻下多深的印痕。 临睡前,清枝又清点了下自己的包袱,将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数了数确认没有什么遗落,又一件一件放回去。 翌日一早,她便早早收拾好了。 贴身包袱往身上一背,看着车夫将两个箱子搬上马车。 清枝 第41节 徐闻铮利落地跃上横木,回身朝她伸出了手。清枝将手搭上那温热的掌心上,只觉身子一轻,人已经被拉上了马车。 马车的轮子吱呀作响,行到了城门口,清枝捞开布帘往外一瞧,见张钺正在城门口等着他们。还没等清枝和他打招呼,张钺便手掌撑着横杆一跃,钻进了马车里。 清枝赶紧坐到徐闻铮那头,给张钺腾出地方。 徐闻铮问,“可都料理干净了?” 张钺唇角一扬,眼底掠过几分自在,“有人善后。” 说完他一眼瞅见阿黄的花棉衣,嘴角划过一丝嘲笑,阿黄敏锐察觉到,将头埋得更低了。 清枝怕阿黄剪了腿毛冷,专门给它做了一件衣裳,如今四肢都套着呢。 张钺连着几日没休息,如今刚把案子理顺,往京都报了,至于还要不要深挖,全凭圣意定夺。他如今总算卸了肩头千斤担,往后一仰,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养神。 清枝见他困极,从箱子里抽出那件羊裘,叠成方方正正的枕头,轻轻垫在他后脑与车壁之间。 那羊裘上还残留着日头晒过的暖香,虽没有京都贵女们身上的气味香郁,但张钺闻着,格外踏实。 出了城,马车便开始颠簸起来,清枝随着马车摇晃,没多久她也开始泛起困来。昨夜一想到今日出发,又一宿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正恍惚间,马车突然碾过碎石,整个车厢剧烈一颤。 徐闻铮余光瞥见清枝整个人往前栽去,他手臂倏地一揽,稳稳将人箍在怀里,手里传来温软的触感。 徐闻铮托着她的后脑,缓缓将人安置在自己腿上,如同半年前在王娘子家那夜一般。 可这回,心尖上无端掠过一丝陌生的悸动。 不是因着清枝的触碰,倒是自己心底自然而然漫上来的异样。 他垂眸细看,怀中的人早褪去了初见时的瘦黄模样,头发也不似原来那般干枯发黄,如今瞧着倒也顺滑,在日头下能泛起些健康的光晕。 鼻子小巧,嘴唇微微张着,透着几分俏皮和灵动。 徐闻铮目光不自觉凝在那抹唇色上,心头那点异样又悄悄浮了上来,他赶紧挪开视线,不敢再瞧。 可清枝乱了的青丝垂落在地,窗外一阵风倏地灌了进来,将那丝发丝吹动,在徐闻铮的手背上拂过,如羽毛一般,蹭了一下他的心。 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一直以来被他刻意压在最深处的念头,此刻又显露了出来。 徐闻铮忽的觉得身体发紧,缓了片刻才压下这股异样。 这一路出奇的顺遂,走走歇歇间,竟只用了八日便到了韶州地界。 清枝拎着裙摆正要往下跳,忽觉腰间一紧,徐闻铮展开臂膀将她稳稳揽住,然后一个旋转,身体便轻轻落地。她的脚刚踩到地面时,身后那双手还在她腰后虚虚地护着,待她站稳了才撤开。 韶州湿暖的风迎面扑来,日头再一蒸,那水汽便往骨头缝里钻,连呼吸都带着几分黏腻。道旁的老榕树抽出了嫩芽,风里混杂着青草破土时的腥气和清新,连石板缝里都钻出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分外可爱。 才二月的光景,韶州竟已暖得教人微微发汗。 他们先寻了间临河的客栈落脚。 张钺从怀中摸出一份户帖递来,打开放在徐闻铮面前,“照你的要求办的,县衙黄册上也落了朱印。” 说着他伸手用指尖叩了叩某处,那里赫然盖着韶州府衙的赤色官印。 “多谢。” 徐闻铮拿起户帖,翻开一看,上面落下的名字,是徐淮二字。 不多时,门外响起清枝轻快的叩门声。 见徐闻铮应了声,她掀帘进来,“小侯爷,我刚寻了牙行的人看宅子,你喜欢什么样的?” 徐闻铮想了想,“我喜欢带院子的房子,房前屋后能种菜,比如黄瓜,豆角,韭菜,豌豆,萝卜……” 清枝闻言,眸子倏地一亮,唇角也不自觉扬起,“小侯爷也喜欢这样的宅子?” “喜欢。” 徐闻铮温声回道,嘴角勾着浅笑。 第35章 定南乡(一)那是道别 “我这就跟牙人说去。” 清枝说完,匆匆出了门,没多久,她便带着几份宅图回来,直接往桌子上一摊,笑着说道,“你们看看,这几间宅子如何?” 她指着最上面的一张,“这间在城西,三开间的格局,房前还有一块空地。” 清枝说着,面露几分遗憾,“只是这空地小得很,就那么巴掌大,种两颗果树都嫌挤。”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过胜在价格合适,要价才七百贯,房主急着出手,兴许还能再压压价。” 张钺将那张宅图抽过去,垂眼细瞧了片刻,摇头道,“这宅子不成。” 清枝指尖点在后面一张宅图上,“这处倒是不错,在城南,门房、主房和厢房围成个院子,比方才那间宽敞了不少。就是要价一千二百贯,房主分文不少。” 她将这份宅图递给徐闻铮,指尖在图上画了个圈,“不过你看这院子,种些时令小菜足够了。” 清枝将最后那张宅图往前提了提,眼里透着精光,“你们瞧这座宅子,两进的格局,前后院都宽敞得很,房前屋后都能种菜。不过这宅子在城郊,进城得走个五里路。” 张钺将这张宅图拿到面前细细地瞧着,徐闻铮的目光也落在纸上,两人一时都没作声。 清枝赶紧补充道,“这宅子价钱是最便宜的,统共才三百二十贯!省下的钱,咱们还可以置办些家用,再添些农具。” 徐闻铮忽地笑了,“就最后这个。”张钺也点了点头,“三百二十贯能置办个两进的院子,确实值当。” 清枝一听这话,眉眼立刻舒展开来,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我也最中意这处!”她边说边麻利地卷起宅图,“那明日我们一起去瞧瞧?” 张钺说道,“明日我抽不开身,你们去吧。” 徐闻铮笑着应道,“好。” 清枝一听,脚步轻快地转了个圈儿,抬脚出了门,径直寻了牙人,三两句谈妥,约好明日一早就去看那宅子。 第二日,清枝一去便相中了。 青瓦白墙的小院静静立着,左右不过两户邻舍。 清枝望着屋院前广纵都有六十余步的空地暗自欣喜,推开院门一瞧,院落也宽敞,除了可以种些小菜外,再种几颗果树,搭个葡萄架子也不成问题。 徐闻铮立在她身侧,瞧见清枝眼里倏地迸出亮光,嘴角不自觉跟着扬了扬。 牙人见状忙不迭地凑上前,搓着手笑问道,“姑娘可还中意?这外头的鱼塘若合眼缘,我这就去跟主家说道说道,保准给您个实惠价!” 清枝赶紧收敛了神色,故作勉强道,“也就那样吧,倒也说不上多好。” 牙人立刻堆起笑脸,手指着堂屋道,“这屋子你看,多亮堂,厢房也敞亮,梁柱都是前年新起的。要不是主家急着赴任,这等好宅子哪舍得出手?” “您摸摸这桌椅,漆面儿都还泛着亮光呢。” “再看看这厨房,锅碗瓢盆都齐着呢!” …… 清枝被引着在屋里转了一圈,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一副犹豫不定的模样,故作漫不经心道,“昨日李牙郎带我看的那宅子,好像离市集更近些。” 牙人猛地一拍大腿,“这宅子虽不在闹市,可胜在宽敞啊!进城统共就五里地,腿脚快的半个时辰打个来回都够,算不得远!” “姑娘若真看对眼了,我这就去跟主家磨磨嘴皮子,保准给您再压下一成价来!” 见清枝有些心动,牙人赶紧说道,“这屋后还有块地,你要不要去瞧瞧。” 清枝神色忽地端肃起来,“来都来了,顺便去瞧瞧吧。” …… 牙人前脚刚走,清枝便提着裙摆轻快地转了个圈儿,“这宅子马上就是咱们的喽。” 徐闻铮瞧着她发亮的眼睛,唇角不自觉扬起,“当真这么喜欢?” 清枝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喜欢得紧!” 第二日,价钱竟真的又压下了一成。 清枝将地契和房契妥帖地收进松木匣子里,与包袱里那些体己银子放在一处。 她忽地想起,包袱里还有个小木盒子,这个盒子她从未打开过。 出侯府前管事娘子只说,等到了岭南,自会有人来取。可没说何人来取,何时来取。 清枝犹豫片刻,还是取出盒子递给了徐闻铮。 “你收着吧。” 徐闻铮接过盒子,却没打开,轻声问道,“何物?” 清枝往他身边一坐,“出门前,管事娘子给我的,说到了岭南自会有人来取。” 清枝心想,既是侯府的物件,如今到了岭南地界,交给小侯爷总归是妥当的。 徐闻铮盯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小盒子,只是最普通的桃木,木质粗糙,连漆都没上。他将木盒在掌中翻转细细看了一圈,确认他从未见过此物。 指节稍一用力,盒子“咔哒”一声便打开了。 清枝不由得凑近,屏息凝神。 她也想知道自己跋涉千里带在身边的盒子里,究竟藏着什么稀罕宝贝。 盒盖掀开的刹那,清枝的神色便倏地暗淡了。 里面只是一颗寻常不过的木珠子而已。 她叹了口气,起身理了理衣衫,“我去收拾屋子。” 清枝环顾四周,虽说这宅子还算整洁,但她还是打算里里外外好好收拾一番。 还盘算着下午要去市集买些蔬菜鱼肉,今晚张大哥也来,三人吃顿暖灶饭,也算一顿乔迁宴。 这么想着,她手上的动作越发轻快起来,浑身透着股鲜活劲儿。 清枝嘴角不自觉扬起,从今往后,这青瓦小院就是她与小侯爷的安身之所了。 阿黄似乎也很喜欢这儿,摇着尾巴在屋里里这儿瞧瞧,那儿闻闻,连墙角都要凑上去嗅个仔细。 清枝拾掇完屋子,揣上钱袋便出了门。路上还遇上了一辆牛车,给了主人家两个铜板便顺带捎了她一程。 进了城,牛车主人临走前还给她指了菜集的方向。 清枝头一遭逛菜集,虽已是午后,菜色算不得新鲜,但农户们急着收摊归家,价格便宜了三成。她蹲在摊前挑拣时,卖菜的大娘还多塞了两把青菜给她。 清枝心喜地接过,忙谢过大娘。 清枝 第42节 这菜集虽不大,时令菜蔬倒是齐全。 摊子上还摆着好些岭南特有的果子,都是清枝在京城没见过的稀罕物。她每样都买了些,想着带回去让小侯爷他们也尝尝鲜。 刚到家,清枝便在灶间忙活开了,她做了一个东坡肉,麻油烤鸡,酱焖鲫鱼和两个素菜,还倒上了这边特有的荔枝酿。 菜刚开始端上桌,张钺便推门进来了。他没想到,仅一日的时间,这宅子里里外外便被清枝收拾了个遍。 清枝听见门响,抬头见是张大哥,眼角眉梢都漾着喜气,连声音都比平日清亮几分。 “大哥,你回来啦!” 然后又朝着主屋喊道,“二哥,出来用饭了!” 徐闻铮一直拿着木球细细地瞧着。 这个木球乍看平平无奇,但这分量不对,里头怕是另有乾坤。听见清枝的喊声,他将木球放进袖袋中,起身出了屋。 张钺拿出两个酒杯,递给徐闻铮一个。三人坐在一起,阿黄也凑到清枝脚边,清枝扯了个鸡腿给它。 张钺手快,又扯下另一个油亮亮的鸡腿往清枝碗里一搁,“你多吃点。”徐闻铮也不言语,筷子一伸,挑了块最厚实的鱼肉压在她碗尖上,“你是得多吃点。” 清枝埋头吃着,不一会儿,碗里又堆成了小山似的。 她吃完后,刚搁下碗筷,就独自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先把院子东头的那片地翻整出来。 眼瞅着快到三月了,菠菜,莴笋这些春菜,该下种了。 徐闻铮给张钺满上一杯荔枝酿,忽地开口,“何时回京?” 张钺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答得干脆,“明日破晓便走。” 说完,两人便沉默了。 许久后,张钺看了一眼院门前,正拿着竹条划地的清枝,轻声道,“照顾好清枝。” 徐闻铮面颊微醺,眼尾泛着薄红,“自然。” 两人一杯接着一杯,一壶陈酿不知不觉便见了底。 徐闻铮枕着胳膊倒在桌子上,张钺也靠在墙边,瞧着也快不省人事了。 清枝刚进门,一抬眼便愣在当场,张钺指了指徐闻铮,语气有些迷醉,“你管他便是。” 清枝点点头,弯腰将徐闻铮的胳膊架在肩上,踉踉跄跄地往厢房挪。 好不容易挪到床沿,刚俯身要放下人,冷不防被徐闻铮手臂一勾,天旋地转间,她便跟着栽了下去。 清枝整个人跌进徐闻铮的胸膛,她刚要撑起身子,徐闻铮的手臂却像铁箍般骤然收紧。 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拂过她耳畔,“别动。” 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震得她心口发颤。 徐闻铮带着酒气的话语,透着几丝迷离,“清枝。” “嗯?” 清枝下意识应了声。 “清枝。” 徐闻铮又喊了一声。 这次清枝没回了,只听见他心跳声透过衣料一声声撞过来。 徐闻铮似不死心般地,又继续喊着。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句,含在他嘴里,还没出口便没了音。 清枝有些费力地掰开徐闻铮的手,从他温热地怀里一点一点钻了出来。 取了铜盆打来一些温水,将帕子浸在水里揉搓了几下,又拧干帕子仔仔细细给他擦净了脸,连指头粘上的酒渍也一并擦干净了。 最后蹲在床沿边,连靴袜都替他除了,又拿热毛巾将他的脚擦了一遍,守了片刻,见徐闻铮静静地睡下了,她才掖好薄被,轻轻退出房门。 清枝回了堂屋,见张钺独自坐在桌边,抬手揉着太阳穴,脸上的醉意更深了些。她到厨房煮了碗生姜蜂蜜水,搁在他手边。 张钺盯着汤面浮着的姜丝,神色沉郁。 清枝见状也不便打扰,悄悄退开。 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张钺便睁开了眼,他利落地系紧包袱便出了门。 他这些年始终不太习惯面对离别,在他心里,“离别”二字空茫茫的,没个实处。比起挥手告别,他反倒更能坦然地接受生死。 他没骑马,只默默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往京都方向走。 这些年,他似乎大半时光都这么孤零零地走着。 直到他穿过赣州城,翻身上马,正要扬鞭启程时,身后突然传来清枝气喘吁吁的呼喊声。 “大哥!” 张钺回头,见清枝抱着一个包袱朝他奔来,她喘着粗气,鼻尖通红。 张钺一瞧便知,她这是追了自己一路。 清枝将包袱递给他,“这是我昨夜给你备下的,你带在路上吃。里面还有一些银子,你帮我带着何大叔的家人。” 张钺解开包袱,取出钱袋子掂了掂。 清枝没告诉他,这包银子原本是她准备压箱底应急的,如今都拿了出来。 张钺把银钱扔给清枝,“何乾的家人我会安置,你无需操心。” 话音刚落,他猛地调转马头,扬手狠狠拍了一下马背。 马儿长嘶一声,撒开蹄子便朝城外狂奔起来。 清枝追着跑了几步,急得眼眶发烫,万千话语堵在嘴边,最后只喊出一句,“大哥,一路顺风!” 张钺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清枝提着裙摆,急忙爬上城楼,望着张钺的背影,越来越小。 风轻轻拂过,清枝眼角的泪被吹落,她盯着那抹远去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直到那抹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地尽头,他忽然抬起手挥了挥。 清枝知道,那是张钺在跟她道别。 第36章 定南乡(二)庭溪哥好厉害…… 两日后,清枝将院子里的地都规整好了。 院子东侧开垦了一小片方方正正的菜地,土已经翻松,她盘算着过几日种些时令青菜和小葱,西边留了两处树坑,预备栽一棵桃树,一棵李树。墙根下再找人来搭一个葡萄架子。 眼下虽然还是光秃秃的,但清枝已经能想到等夏天来了,满墙的绿荫,坐在院子里什么都不干,光瞧着都觉得舒坦。 清枝起了个大早去市集,想买些菜种和树苗,可转了半天也没见着卖树苗的,只拿着一包菜种回了家。刚到院门口,就瞧见一个中年妇人正扒着门缝,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那中年妇人穿着一身鲜亮的衣裳,杏红配着青绿,在乡野间格外扎眼。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根碎发也看不见,虽眼角已生了些细纹,面上却敷着匀净的妆粉,手腕上戴着一个玉镯,倒是个讲究人。 见清枝回来,妇人讪笑道,“我听说新搬来了个邻居,过来瞧瞧……” 清枝略一颔首,迎着妇人直勾勾打量的目光,伸手推开了院门,转头问道,“要进来吗?” 妇人连连摆手,脸上堆着笑,“今日就不叨扰了,我还得赶着进城呢。”说罢,她又往院里瞟了一眼,这才扭身往村口方向去了。 “对了。”妇人突然回身,“我瞧见你家院子都翻整好了。我家老二最会侍弄田地,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去喊他。”又指着清枝东侧的那座小院,“我家就住那儿,我叫秋娘。有事尽管来寻,千万别客气。” 清枝暗想,这秋娘瞧着倒是个面善的,点头说道,“多谢。” 秋娘一听,眼角微微弯起,抬手将鬓边松动的银钗往里推了推,这才转身继续往村口去了。 清枝正要迈过门槛,忽觉背后一阵发凉。她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个玄衣婆子,约莫五六十岁年纪,身形却佝偻得像棵老槐树,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根乌木拐杖。 她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连头发都包在黑巾子里。 清枝的目光刚扫过去,那婆子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了几分。 那张脸青白青白的,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清枝身上,活像要剜下一块肉来。嘴里咕咕哝哝念着听不清的咒骂,转身就往自家院子走。 清枝不由心头一跳,这枯瘦如柴的老婆子,为何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她不由得有些发怵,拿着菜种进了院门,回身仔细插好门销,这才松了口气。 进了院子,她将菜种小心地放在墙角,又取来木盆接了清水,细细洒在土上,末了就着剩下的水净了手。 冰凉的水没过指尖,让她的心也安稳了些。 清枝暗自记下,往后出门定要绕开那婆子的院子。横竖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便是。 清枝抬脚进了堂屋,抬眼就见徐闻铮坐在窗边。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侧脸投下光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他指尖那枚木珠子转得又轻又稳,眉头却微微蹙着,显是在想什么要紧事。 清枝走到他身后,弯腰细细打量着他手里的木珠子,见无甚稀奇,然后开口说道,“二哥,我想在院里打一口井。” 徐闻铮指间转动的木珠忽地一顿,他像是才醒过神来似的,眼睫微抬,“好。” 那声音又低又缓,却透着几分纵容。 二哥说,往后再也没有徐闻铮,也没有小侯爷,只有一个名叫徐淮的,是她的二哥。若是旁人问起大哥去向,只说在北边当差,其余一概不知。 清枝在他身边坐下,“二哥,院外那块地全种菜,我们是吃不过来的,我想着,要不要种点别的。” 她支着头看向徐闻铮,“可我一时也没想好,要种点什么好。” 徐闻铮侧过脸来看她,语气又温柔了几分,“不急,慢慢想。” 清枝眼睛忽地一亮,“对了二哥,屋后头还有一块闲地呢。”她声音变得轻快起来,“我想着搭个鸡舍可好?养些鸡鸭,平日也能添个蛋吃,只是,可能会有些吵……” 徐闻铮低笑一声,“这么一来,你怕是从早到晚都不得闲了。” 清枝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笑开,“也是。不过横竖日子还长,我一样一样慢慢收拾便是。” 后面她还要想想如何赚些银子,毕竟米粮还是要购置的。 清枝望着窗外新翻的泥土,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了些。二哥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原本瘦削的脸颊也渐渐丰润起来。 她转了转略有些酸胀的手腕,心想,过两日她再去市集买只老母鸡炖汤,非得把二哥掉的肉尽数补回来。 徐闻铮抬眼瞧着清枝眉目舒展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软,他垂下头,嘴角勾起一丝浅笑。 清枝 第43节 清枝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继续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正当她干得正*起劲时,徐闻铮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他将袖口挽至肘间,露出白瘦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里的锄头,浅声说道,“我来。” 清枝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眉头拧得紧紧的,“你的身体还没痊愈呢。” 徐闻铮却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力道不重却态度坚决,“锄个地而已,这点力气我还有的。” 清枝略一思忖,想着二哥也得活动一下筋骨,于是退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徐闻铮挥锄的动作生疏得很,一锄下去深浅不一,握锄柄的姿势也不得章法。清枝瞧在眼里却不点破,只在他刨得浅了时温声提醒,“这里再深一点。” 清枝托着腮,看徐闻铮一锄一锄地掘着土,他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偶尔扬起泥土打在身上,也浑不在意,只全神贯注地对付着脚下的土块,仿佛这不是寻常农活,而是件顶要紧的差事。 她忽然抿嘴一笑。 谁能想到,昔日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如今竟在这座小院里挥汗如雨,还要听从她的指导来耕种土地。这念头一起,她心里居然涌出一些小雀跃。 翌日清晨,清枝给刚撒下的菜种浇完水,便拎着锄头到院门前开荒。 这块地原先的主人不常打理,虽不至于荒草丛生,却也杂草零落,土质板结,需得细细翻整。眼下她虽然还未想好要种什么,但良田岂可白白荒废? 她挽起袖子,一锄头下去,发现这地确实有些难垦。 突然,清枝眼角余光瞥见隔壁秋娘家走出个书生打扮的少年。 那少年手持书卷,正摇头晃脑地诵读,声调忽高忽低,抑扬顿挫。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诵读声戛然而止,转头朝她这边望来。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光景,瞧着比清枝大了两三岁。他将书背在身后,“这位姑娘,可是新搬来的住户?” 清枝点头。 那少年拱手一礼,笑意清朗,“在下王庭章,正预备今岁的秋闱,若是晨读声扰了姑娘的清净,请多担待。” 清枝忙不迭地摆了摆手,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 话音未落,她已低下头去,手中的锄头重重落下,翻起一抔新土来。 徐闻铮此时走出院门,见清枝的视线不时地看向那少年,偶尔还有些出神,徐闻铮的眉头便越皱越紧。 清枝瞧着那少年读书的模样,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难道二哥当年也是这般摇头晃脑,像只呆头鹅似的背书? 她唇边刚漾起一丝笑意,忽觉不妥,硬生生将那股笑意压回心底,只余下唇角残留着的,些许没来得及收敛的弧度。 徐闻铮出声喊道,“清枝,天热了,先回家吧。” 清枝抬头一瞧,这日头才刚露脸呢,再说现在还是二月,日头照着,也不觉得热。还没开口,徐闻铮已经上前接过了她的锄头,“你进去歇着,我来吧。” 清枝想想,锅里还炖着小米粥,于是点点头,提着裙子抬脚跨进院门。 清枝前脚刚踏进院门,后头王庭章的读书声便骤然停了。他合上书卷,脸上露出几分索然,转身跨进院子,还轻轻掩上了院门。 午后,清枝把新买的菜籽细细撒在院门前刚翻好的地里。 “哎,你这种子不能直接撒。” 清枝回头,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身后,背着背篓,手上还拿着镰刀。他生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短打,身板结实,黝黑的脸上嵌着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一看就是常做农活的模样。 他见清枝回头瞧他,脸上微红,略有些局促,“种子需先在清水中泡上两个时辰催芽。” 清枝笑,“谢谢小哥。” 少年点点头,然后往前几步,推开了隔壁秋娘家的院门。 清枝心头忽地一动,原来这少年郎是秋娘家的。莫不就是她嘴里说的那个最会侍弄田地的老二? 见少年正准备进去,清枝喊道,“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脸色更红了,他轻声说,“我叫王庭溪。” 清枝一听,这名字也不错,她笑笑,“我叫清枝,刚搬来的。”说着又指了指自己家院门,“我住这儿。” 少年点头。 清枝笑意盈盈,透着真诚,“你能不能教教我,种地。” 少年顿时红透了脸,连脖颈都泛起一层薄红,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我先,先把背,背篓放下。” 夜幕时分,清枝在徐闻铮耳边絮絮叨叨,嘴里全是,“庭溪哥说院子外面那块地可以撒些油菜籽,好打理。” “对了,他说可以帮我们找人来打井。” “修鸡舍他也会,还有葡萄架子,他说他找个时间来搭。” “原来种菜这么多讲究。”清枝说到这儿,还不住地感叹,“庭溪哥懂得真多,他连什么时候下种,浇多少水都说得头头是道,我觉得他好厉害。” “还有外头的塘子,他说可以养点鱼,鱼苗他也会挑。树苗他明日一早带我去选。” “还有还有,他还会搭秋千!” …… 清枝说得眉飞色舞,眼里闪着亮盈盈的光,她对新结识的少年赞不绝口,全然未觉徐闻铮的脸色已渐渐沉了下来。 第37章 定南乡(三)一车白丁,竟无一个知音…… 翌日清早,清枝收拾妥当正要出门,一抬眼就瞧见徐闻铮已经在院门口站着了。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清枝眨了眨眼,满脸诧异,他平日里最是懒得出门。 “我想去市集逛逛。”徐闻铮顺手接过清枝手里的竹篮。 “走吧。” 他话说得随意,步子已经往前迈了。 这时,王家兄弟也从隔壁院里出来。王庭章看见清枝,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上前,笑道,“正巧同路,我也要去城里买些笔墨纸砚。” 清枝冲王庭章微微颔首,王庭章顿时眉开眼笑,正要继续搭话,徐闻铮却不动声色地将清枝往身边一带,轻声说道,“走吧。” 四人一同上了牛车。 此时天刚亮,今日不赶集,路上行人并不算多。只有几个菜农挑着担子往集市赶,扁担上下晃着,咯吱作响。清枝瞧见担子里的青菜挺新鲜的,转念一想这会儿买了还得拎一路,便歇了买的心思。 牛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清枝和徐闻铮并肩坐在一边,王家兄弟坐在另一头。 王庭章大喇喇地坐着,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卷,时而沉思,时而摇头晃脑地诵读。清枝支着下巴瞧他,虽听不懂半个字,却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 徐闻铮瞥见清枝笑盈盈的眼睛,心里莫名有些发堵,连道旁的树影都晃得令他心烦。 王庭章见清枝笑得眉眼弯弯,顿时来了精神,诵读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忽地,他站起身来,牛车被他这一下带得猛地晃了晃。 王庭章兴致盎然地开始作起诗来,他吟道,“春风一夜破嫩芽,花红草绿水边生……” 突然他似卡了壳,脸色一僵,活像吞了只苍蝇,转头看向清枝,“清枝妹妹,我这首千古绝唱,不如你来接下半阙?” 清枝连忙摆手,“我不会作诗。” 王庭章的视线又落在王庭溪身上,王庭溪憨憨一笑,“哥,你可别难为我了,我连打油诗都憋不出半句。” 王庭章垂首叹气一番,又抬头打量起对面的徐闻铮。 他见徐闻铮身形清瘦,面容平淡无奇,偏偏那双眼睛生得极深邃,跟面容全然不搭调,黑沉沉的像两口古井,叫人瞧不出深浅。他摇头道,“想来这位小哥,平日里也不沾吟作诗歌这等闲事。” 王庭章说完一屁股坐回原处,将书卷往怀里一揣,仰天叹道,“一车白丁,竟无一个知音。” 清枝偷眼去瞧徐闻铮,见他神色淡淡,不甚在意。 牛车晃晃悠悠进了城门,四人便在岔路口分了道。 清枝跟着王庭溪去西市买树苗,徐闻铮和王庭章两人一前一后往东市走,一个步履从容,一个还捧着书卷念念有词。 此时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买饼子的大叔吆喝着,沿街的铺子也开了门,茶坊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时不时地抬手招揽生意。 王庭章一头扎进笔墨庄,徐闻铮在街面上闲逛,最后踱进了一家书坊。 书坊老板见有人进来,满脸堆笑,“这位公子,可是要寻什么书?” 徐闻铮指尖掠过书架,淡淡道,“店家,这里可有农桑要集?” “有的有的。”店家踮脚从高处取下一册蓝皮小本,吹了吹封面的灰,“原价八十文,给您讨个彩头,六十六文成交如何?” 徐闻铮问道,“可否容我在此翻阅片刻?” 店家眯着眼将徐闻铮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他虽一身粗布衣衫,但通身气度沉静如水,终是堆起笑脸,“公子请便。” 徐闻铮立在原处,手指捻着书页不紧不慢地翻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册子便见了底。他合上书册,抬眼问道,“可还有类似的?” 店家摇头,“我这店小,只有这一本。” 徐闻铮点头,“多谢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忽见廊下晒着一本书,又瞧见这本书已经被茶水打透,字迹晕染严重,有一小半完全看不清了,于是抬手拿起来看了一眼书名。 店家走过来,一脸痛惜,“这是赣州城内独一份的拓印本,我家那小祖宗失手打翻了茶盏,弄成这副模样,我琢磨着晒干试试,能救回几页是几页。虽然有些字看不清了,但总比全废了强。” 徐闻铮对店家说道,“我的主家府上有这书的完本,我可替你誊抄一份送来。” 店家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忙朝徐闻铮拱手,“若是能抄印一份,老朽必有重谢!” 徐闻铮微微颔首,转身出了书坊,正巧王庭章也从隔壁的笔墨庄出来,瞧见徐闻铮两手空空,不由得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这可是全赣州城最大的一家书坊,莫不是连本入眼的书都寻不着?” 徐闻铮默然,并未回答。 王庭章见徐闻铮不搭腔,越发来劲,他抱着纸砚跟上,“这读书呢,讲究的是天分,如我,八岁便能通晓诗经,十岁便能吟诗作赋,确实少见。” “不过勤能补拙,你若是有心学习,我也能点拨一二。” 徐闻铮:…… 清枝远远瞧见徐闻铮,提着篮子小跑过来,她指了指王庭溪怀里那捆树苗,喘着气说道,“挑了株桃树,两株李树,葡萄苗今儿没找着,改日再来。” 徐闻铮瞧见清枝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手用袖角替她擦了擦,“何必跑这般急,这赣州城小,不怕寻不到我。” 清枝抿嘴一笑,拉着他的衣袖,“那我们回去吧。” 徐闻铮接过清枝手里的篮子,四人走到城门口,正遇着一辆往回走的空牛车。 徐闻铮扶着清枝上了牛车,清枝对着王家兄弟说道,“今儿都去我家用饭吧。” 清枝 第44节 王庭溪连连摆手,“不用,我和我哥回去凑合一顿便成。” 清枝皱眉,“今儿你陪我跑了这大半天,若连顿饭都不肯用,下回我哪儿还好意思劳烦你?” 王庭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清枝想起方才王庭溪提过一嘴,说他娘今天出远门了,旁的便没再多说。又想起这两日闲谈间,王庭溪话里话外都没提过半句他爹的事。她素来不爱打听,也就没往下问。 下了马车,王庭章抱着他新置办的纸砚,急匆匆道,“我得回去温书了。”说完人便闪进了王家院子。 王庭溪蹲在清枝家的院角,摆弄着那几个树坑。 “这坑挖深了。”他边说边往回填土,动作利落得像在给自家干活,“太深了会烂根。” 填完又提来木桶,打了些清水,将树根放进去泡着。 清枝抬了抬下巴,边处理鱼鳞边说道,“我想在这儿打一口井。” 王庭溪用袖子抹了把汗,点头应道,“过两日我便去给你寻个打井的师傅来。” “多谢。” 清枝说完,将处理好的鱼放进铜盆里清洗,然后去骨取肉,切成薄片,用蛋清和淀粉上浆,用剃下的鱼骨放进油锅煎出香味,加入鸡汤炖煮。 又将鸡汤里捞出的鸡肉撕成细丝,加入葱白,黄瓜丝,将调好的酱汁淋在鸡丝上,撒入花生碎和熟芝麻油。一道手撕鸡便告成了。 清枝趁着炖鱼骨的间隙,又做了一道荠菜豆腐羹和炒青笋。 半个时辰后,将汤中的鱼骨滤出,往汤中加入笋片,香菇,煮开后下入鱼片再倒入勾好的薄芡,用醋和姜末提鲜增香。 王庭溪在院子里忙活着,忽然嗅到一阵勾人的香味。他循着味儿凑到厨房门口,恰见清枝端着两碟小菜出来。 清枝将菜碟往桌上一搁,笑吟吟道,“快去把你哥叫来。” 王庭溪点头,转身便去了隔壁。 等王家兄弟回来时,清枝和徐闻铮已在桌边坐定。清枝将筷子递给二人,“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先尝尝看。” 王庭章倒是不客气,举起筷子夹了一片鱼烩放入口中,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不住地点头,“好吃!” 王庭溪夹了块手撕鸡塞进嘴里,顿时赞不绝口,“这味儿比望香楼的招牌菜还鲜!”他抬头看着清枝,“你可以去望香楼做厨娘了!” 王庭章也跟着点头,“上回去望香楼,还是我中秀才的时候,如今算算,都过去三年了。” “那时爹还夸……”话头刚起,王庭溪赶紧闭了嘴,王庭章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两人皆默默吃饭。 清枝见状,赶紧移开了话题,“庭溪哥,过几日我想去对面的山上转转。” 她想去山上看看,这个季节应该能采到些平时吃不到的山货野味。 王庭溪点头,“我给你带路,那山道我熟。” 徐闻铮眉头刚蹙起,清枝就瞧见了,她笑着歪头问道,“二哥也去?” 徐闻铮眼帘低垂,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午后,王家两兄弟离开。徐闻铮独自回到书房,将一张素白的宣纸在书案上缓缓铺开。他垂手取过墨块,指尖轻捻着在砚台里顺时针研磨,不一会儿便晕出乌沉沉的色泽。 清枝收拾完,静静立在徐闻铮身侧瞧着。 只见他手腕轻转,狼毫笔在宣纸上走得如行云流水,墨色随着笔锋起落自然晕开,全无半分滞涩。 清枝忍不住问道,“二哥,你这是都默下来了?” 徐闻铮闻言,轻轻点头,“侯府里藏着这书的原本,我小时候翻看过。” 清枝一愣,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 关门的那一瞬,清枝忽地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又往里看了一眼,只见徐闻铮右手随意搭在砚台边,那支狼毫竟正被他的左手稳稳攥着。 原以为二哥只是惯用右手,却不想左手执笔也能这般利落。 四日后,天色刚亮,王庭溪,清枝和徐闻铮三人便进了城。 王庭溪领着清枝往西市去寻葡萄苗,徐闻铮则拿着誊好的纸张进了书坊。 一进门,书坊老板便迎了上来,他刚翻开眼睛就亮了,“这字迹工整得都不用再誊第二遍!”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纸上的字迹,一一翻看着,几十张宣纸,竟连半点墨团子都寻不见。 说着店家又拿出一本书册,“这是半年前收来的译本,可惜只得了半部……不知贵主家可有收藏?” 徐闻铮略一翻看,摇头道,“这本倒是没有,不过府里收着青墨老先生的原著拓本……” 店家激动得胡子直颤,“劳烦公子再抄一册,老朽愿出双倍价钱!” 徐闻铮微微颔首,“过几日送来。” 店家连连点头,掏出二两银子,“这是抄书的酬谢。” 说着又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掌心,一并递给徐闻铮,“这是我付的下一本的定钱。” 徐闻铮将银子放入袖中,“多谢。” 说完便转头走出了书坊,店家亦步亦趋跟到门边,老腰弯得快要折了。 徐闻铮揉了揉发酸的左手腕,心道这回还是换右手。 只是右手运笔快了,难免会带出几分自己的笔势。 他有点发愁。 第38章 定南乡(四)我想娶清枝 京都城郊,丞相别院。 张钺与孟相面对面坐着,鹤亭外传来阵阵丝竹之声。 身姿曼妙的舞姬正扬起舞袖,脚步轻盈,如落在水中的叶子一般,每一次旋转都连带着腰间的流苏轻轻晃动。 不远处的湖面上漂着一盏盏烛灯,暖黄的光在水波里晃动,如洒落的碎金,将周围的夜色都染得柔和了些。 张钺端起酒杯,笑意逐渐漫到眼角,“若论风雅,这满京都,还得是孟相首屈一指。” 孟相笑道,“这桌酒菜是本相特意为张大人准备的接风宴,张大人喜欢便好。” 张钺仰头喝下杯中的美酒,拱手道,“谢过孟相,还惦记着下官。” 孟相也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张大人此番离京,必是身负皇命。今日又得圣上特召,想来不日便要加官进爵了。” 张钺浅笑,“为圣上分忧,自当竭诚效力。至于旁的,下官倒不甚在意。” 孟相抬眸凝望张钺,缓声道,“如今圣上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张大人可曾思量,新君即位之日,朝堂当有另一番气象?” 话音方落,湖心骤起涟漪,惊散了一盏盏莲灯的倒影。 张钺闻言,心中暗惊,朝堂之争竟已至如斯境地。 他面上却不显分毫,只瞧着杯中的酒影,浅笑道,“相爷此言,下官愚钝,还望明示。” 远处的舞姬朝着鹤亭盈盈一拜,便陆陆续续退了下去,亭中的檀香青烟袅袅,气味清冽,将方才的笙歌旖旎引入一片澄明寂静之中。 孟相闭目轻叹,手中的酒杯在石桌上叩出清响,“张大人素来通透。如今有资格问鼎大位的,不过三人而已。” 张钺唇角微扬,抬眼看向孟相,“相爷心中,可有人选?” 孟相忽以指尖点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又带着几分无奈,“你啊你……老夫岂有选择的余地?” 张钺垂眸不语。 二皇子萧翊乃孟贵妃所出,眼前这位孟相正是其嫡亲舅父。今日这湖心亭设下私宴,除他外再无旁人,其中深意,眼下便彻底明了了。 夜色愈沉,湖心亭浸入一片寂静。石案上的烛影,映得二人的身影渐生疏离。 张钺执壶斟了一杯酒,琥珀的光倾入杯中,“下官再敬孟相一杯。” 两人对饮后,张钺放下酒杯,目光诚挚,“夜色已深,下官不敢再扰相爷清休。改日当以帖相邀,还望孟相赏光,到寒舍一叙。” 孟相抬手按住张钺臂膀,微微使了些力道,“我已让你的马夫先行回府,今晚你就宿在我这儿吧。” 孟相朝对岸略一颔首,便有婢子踏着浮桥款款而来。她素手交叠,对着二人盈盈一拜。 孟相吩咐道,“引张大人往问雪斋安置。” “是。” 婢子欠身引路,花灯映得她眉间的花钿明艳动人,“请大人随奴家移步。” 孟相转头,拍了拍张钺的肩膀,眼底有暗芒掠过,“老夫另备了一份大礼,望大人笑纳。” 张钺整衣起身,朝孟相深施一礼,“下官告退。” 婢女手持一盏荷花绢灯,引着张钺在曲径中缓步行着,不多时,张钺跟着婢女进了间僻静的厢房。 屋里提前点上了桂香,香味愈浓,青纱帐子半卷着,露出里头铺得齐整的锦被。墙角铜灯台上燃着蜡烛,照得满室光影重重。 婢女屈膝行了一礼,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张钺脱了官袍,随手搭在架子上,坐在榻上揉了揉眉心。 他连日奔驰,刚回到京都,五更时分蒙圣上急召入宫,一出宫门,孟相的人便早已候在宫门外,他便应邀来了丞相这别院。 忽地,他眼角瞥见一道人影隐在画屏之后,纱幔轻拂间,身影若隐若现。 他一向对周遭敏锐,冷声问道,“谁?” 画屏后一位佳人缓缓现身,她素面朝天却难掩绝色。张钺认得,此人正是京都第一才女,孟相的掌上明珠,孟清澜。 她垂眸,朝着张钺径直走来。 孟清澜今年二十有一,本为太子妃的不二之选,可谁知太子一直悬而未立,致其芳华空待,这一耗,便耽误至今。 究其根本,还是丞相野心所至,他这些年来,一心想将自己的爱女推上储君正妃之位,如此既可多留一条退路,不必将全族性命系于二皇子一人身上。 张钺记得两年前的那场秋猎,他与孟清澜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两人擦肩而过,她连眼角都未多抬一分,那双盛着秋水的眼眸里,毫不掩饰的不屑,一副金尊玉贵的嫡女做派,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傲。 张钺未曾料到,孟相为笼络自己投入二皇子麾下,竟不惜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作为一颗棋子推了出来。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孟清澜已俯身跪地,白玉一般的素手,缓缓探向他的衣带。 张钺猛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这时他才发现,孟清澜披着一件春氅,里面竟只穿了一件轻如蝉翼的薄纱,因着她抬手动作,张钺居高临下,一眼便能瞧见那耸立着的两株红果。 清枝 第45节 张钺骤然别开脸,声音里凝着寒意,“天色不早了,孟小姐赶紧歇着吧。” 他倏地起身,行了两步后又驻足停下,背对着她低声道,“今日之事,张某绝不对外提起。” 话音刚落,张钺已径直离去,再未回首。 孟清澜看着张钺头也不回地离开,心下舒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屈辱。 若今夜她真与张钺有了苟且,明日她便要沦为满京城的笑柄。 孟清澜紧了紧春氅,将自己重新裹住。 全京都知道,两年前的那场秋猎场上,她一句冷语令张钺颜面尽失。当时多少贵女拍手称赞,说她不愧是相府千金,连眼风都不屑扫向那等攀附权贵的臣子。 岂料今夜,她竟被亲生父亲当作筹码,轻飘飘地推入对方怀中。更可笑的是,从头至尾,无人提及半句明媒正娶。 或许,她只能成为张钺一夜的消遣。 原以为张钺会趁机报复,在她身上宣泄当年的受辱之恨,待明日天明他便可以昭告天下,教她身败名裂。 岂料他竟抽身而去,甚至许诺会守口如瓶。 孟清澜怔怔地望着张钺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嵌入掌心。 夜风忽地卷入空荡荡的室内,吹散这一室还未聚拢,便消散殆尽的暧昧。 她忽地觉得,这人似乎不像她想的那般不堪。 她又想起一向对自己百般疼爱的父亲,为笼络天子近臣投入二皇子麾下,竟要让她这个嫡长女,被牺牲到这等程度。 孟清澜终于意识到,原来父亲对她的疼爱竟是一场镜花水月,那些珍视与怜爱,不过是因为她还能作为父亲的一颗棋子。 张钺纵马疾驰,踏碎一路的清寂。刚到府邸已是深夜,他径直倒向床榻,指尖下意识地探入怀中,摸出那枚护身符。 护身符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上面的污渍也褪了色。 张钺摩挲着护身符,他又想起了清枝,不知那丫头此刻是否已经安然入睡。 想来这皇城里的金枝玉叶,看似尊荣,实则困于樊笼,身不由己。倒不如像清枝那般,虽居乡野,反倒自在。 春雨刚歇,清枝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王庭溪和徐闻铮往山上跑,阿黄摇着尾巴在前头开路。 整座山还湿漉漉的,草叶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子,一脚踩下去还能溅起来。空气里满是泥土混着青草的腥甜味儿,深深吸上一口,凉丝丝的直往肺腑里钻。 忽地,王庭溪瞧见了一从灌木,正开着紫红色的花,他便开始介绍道,“这是桃金娘,十月的时候,果子成熟了,可以泡酒,也可以鲜吃。” 走了几步,瞧见一株乔木,他又出声道,“这是余甘子,果子七月熟透,能润肺化痰。” 王庭溪一路走一路介绍,几人在山林里寻了一遍。清枝的篮子里放着各色野菜,有野苋菜,苦笋,野蒜,还采到了一些草菇和鸡枞菌。 徐闻铮不紧不慢地跟在清枝后头,遇见山路不好走的地方,便不着痕迹地虚扶她一把。 待他们下山时,日头已经到了头顶。 刚到家门口,清枝余光瞥见隔壁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婆子正站在院墙边。 清枝刚合上门扉,一把拽住王庭溪的袖子,终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站在墙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婆子,可是患了什么病症?” 王庭溪犹豫了下,轻声说道,“她原有个大儿子,五年前投军便杳无音讯。同一年小儿子害了场急病,没熬过去。她丈夫三年前得罪了山匪,被绑在山林里,被山里的猛兽活活撕了。” “如今她家里就剩她一人,因此性情大变,再不与外人来往。” 清枝一听,心猛地一跳,原来是这般,那真是个可怜人。 她端来一张矮凳,坐在檐下,低着头利索地清洗着野菜。阿黄趴在她脚边,时不时地用尾巴扫着青砖。 王庭溪提着木桶给刚种下的果树浇完水,一屁股坐在徐闻铮对面石凳上。徐闻铮原本正翻着书册,抬眼就瞧见这小子眼睛跟粘在清枝身上似的。 徐闻铮不动声色地把书往石桌上一扣,眼神越来越沉。 清枝干起活来一向专注,并没有留意到王庭溪那股灼热的视线。 王庭溪不由得看出了神,许久后对着徐闻铮说道,“徐二哥,我想娶清枝。” 徐闻铮眼神如刀,咬牙对着王庭溪说道,“滚。” 第39章 定南乡(五)她学的第一个字,是他的…… 清枝近来总觉得奇怪,王庭溪这阵子见了二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每回他从门前经过,只要撞见二哥,立刻就把脑袋一低,装作没瞧见,贴着墙根儿悄悄溜走,那模样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王庭章倒是日日不落,天刚蒙蒙亮就站在院前的小路上背书,声音高亢洪亮,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有时背到兴致高涨,还要特意踱到清枝门前晃两圈,若是碰巧遇见二哥,更是要摇头晃脑地吟上几句自己新作的诗,连眉梢都挂着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不过这两日,清枝没见着那老婆子的身影,心里偶尔会泛起了一阵嘀咕。 她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每次路过时,总要放慢脚步,侧着耳朵在老婆子门口站上一会儿。 老婆子的院子里一直静悄悄的,连个咳嗽声都听不见。 这日,清枝照例在老婆子门前驻足片刻,正听着里头,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刚要转身,忽听见“哐当”一声响,像是铜盆砸在地上的动静。 她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刹住了脚。 那声响过后,老婆子院里又恢复了沉寂,倒显得方才那声响动格外突兀,像是清枝的幻觉一般。 清枝忍不住抬手拍了拍门,连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她咬了咬唇,手上使力一推,那院门“吱呀”一声竟开了条缝,露出里头黑黢黢的堂屋。 清枝杵在门外,又犹豫了片刻。想起平日里老婆子那有些瘆人的面庞,她不敢一个人贸然进去,于是转头快步走回家中,喊来徐闻铮,两人一起进了老婆子家门。 老婆子的院子不大,青砖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瞧着倒是整洁。只是屋里头光线暗,窗纸又厚,外面的日头一点儿光都透不进来。 清枝摸到桌上的半截蜡烛,又找到落在旁边的火折子,轻轻吹燃后,点上了蜡烛。 烛光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她拿着烛台往屋里缓缓走去。 烛光一晃,猛地照见老婆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灰白的头发散落在地上。 清枝心头猛跳,刚要上前,忽地被徐闻铮一把扣住手腕。 他轻声说道,“我来。”然后将清枝拉到了身后。 徐闻铮俯身探了探老婆子的鼻息,眉头微微松了些,“还活着。” 说着双臂一用力,将人稳稳托起放到床榻上。 清枝见老婆子干裂的嘴唇颤了颤,气若游丝地挤出个“水”字,于是连忙放下蜡烛,转身去倒水。 她小心地将茶盏凑到老婆子嘴边,一点一点将水喂了进去。老婆子的眼皮子动了动,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清枝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问道,“可还要我们帮衬些什么?” 老婆子浑浊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脸色一沉,硬邦邦地摇了摇头。 清枝将蜡烛挪得离老婆子近一些,然后拉着徐闻铮往外走。 外面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得人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清枝回到家中,趁着做午饭的间隙,熬了一锅小米粥。她盛了满满一碗,来到了老婆子面前。 老婆子见清枝端着粥进来,干瘪的嘴唇颤了颤,却把脸扭向墙头那边。 清枝也不恼,轻手轻脚地将小米粥搁在床头的小几上,米粥熬得稠稠的,上头还飘着几粒枸杞。 “要不……我去给您请个大夫瞧瞧?” 她问得小心翼翼。 老婆子依旧不吭声,连头都没动一下。 清枝见状,也不再多言,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门。 她回到院里,瞧见徐闻铮还对着那木珠子出神。她伸手拿过来,仔细地转着瞧了一圈,忽然说道,“这儿怎么有个小眼儿?” 徐闻铮浅声答道,“许是昨晚摔在地上,碰到了里面的机关。” 清枝暗叹,这么小巧的木球里,竟还藏着机关? 她眯着一只眼,对着日头又瞧了瞧,将木珠子在掌心,“这么细的孔眼,怕是只有绣花针的尖儿才能戳进去。” 徐闻铮闻言神色一敛,他伸手接过木珠,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清枝,帮我拿一根绣花针来。” 清枝快步回屋,从绣包里挑了根最细的银针,回到院中时,徐闻铮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眉头锁得更紧了。 她将针递过去,徐闻铮捏着绣花针往那小孔里一顶,手腕突然发力。“咔”的一声轻响,木珠子竟裂成四瓣。里头滚出颗花生大小的泥丸,裹着一层朱砂。 徐闻铮两指一碾,泥壳便剥落开,露出里头卷得极紧的绢布条。 清枝屏住呼吸,不自觉地往徐闻铮的肩头靠了靠。 徐闻铮手指极轻地捻开绢布,那布料薄得几乎透明,细瞧之下,才能看见上头的一丝丝墨迹。 她眯起眼睛,上头只有几个字,底下还描着好多道弯弯曲曲的线,像是画了处宅院的布局。 清枝不识字,那纹路也极为复杂,瞧不出什么门道。 徐闻铮眸色骤然一沉,起身拿了一只火折子,对着它一吹,瞬间燃起了火星。 将绢布置于火星之上,绢布刚触到火星便卷曲起来,转眼就烧成了灰烬。徐闻铮盯着那点残灰看了半晌,喉结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清枝看见绢布化成了灰,有些可惜,问道,“这东西没用处?” 余音未落,一阵风掠过,将最后一点灰屑也卷得无影无踪。 徐闻铮沉声道,“如今,确实无用了。” 因为他已将绢布上的内容悉数记在了脑子里。 清枝的胸口像堵了团棉花。这一路她风尘仆仆,丝毫不敢懈怠的东西,转眼就化作了青烟。 她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院门。 徐闻铮整个下午,都静坐在窗前,面上毫无波澜,但心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忽然低笑一声。如今他终于看清了圣上的棋路。 徐家这场灭顶之灾,果然和南岭的那份密报有关,而藏在暗处的那人,一定也在岭南。 徐闻铮盯着散落的木珠瓣出神,眼下他想不明白的是,祖母为何偏偏选了清枝来藏这木珠。 清枝 第46节 以他的推断,清枝和祖母这些年应该不曾有过交集。 清枝曾和他提过,说遣散家奴时,因为她是家生子,祖母多给了她一份银钱。 难道仅仅一面,祖母便能将清枝瞧透? 徐闻铮陷入沉思。 …… 几日后,清枝觉得,王庭溪忽地跟吃错药了似地,对着她动不动就脸红不说,还要抢着干她家的活儿。 前院的树苗修剪了,水井找人给她来打好了,这几日还总拿着根麻绳在她屋后比划,说是要帮她围个篱笆墙来养鸡鸭。 王庭溪在屋里闷头琢磨了好几天,总算转过弯来。徐二哥看不上他,原是因着他没显出真本事。细想也是,他与清枝相识不过月余,徐二哥哪能轻易信得过他的人品? 如今想来,自己那番话,确实显得唐突了些。 王庭溪攥了攥拳头,把袖子往上挽了两折。横竖日子长着呢,只要他少说多干,徐二哥总能瞧见他的诚意。 于是他几乎将清枝家的农活揽在了自己身上,还抽空给清枝搭了鸡笼,外头的塘子他也拾掇好了,拔了水草,又巩固了塘堤,放了鱼苗和藕种,还见缝插针地往清枝跟前凑,对着清枝就是一阵嘘寒问暖。 徐闻铮这几日心里燥得厉害,书案上摊着的宣纸好几日没动过了。那木珠里藏着的线索本该细细推敲,可他现在连碰都不想碰。 这王庭溪跟打不死的小强似的,任自己如何给脸色,硬要往清枝身边凑。 这天清晨,日头还没露脸,徐闻铮就堵在了小径拐角。王庭溪刚出门,一抬头正撞见徐闻铮抱臂立在前头,冷着那张脸。 “走。” 徐闻铮甩下个字就大步往前迈。 “徐二哥这是干什么去?” 王庭溪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闻铮头也不回,言简意赅,“去巡地。” “巡地?” 王庭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硬着头皮跟在徐闻铮身后。 徐闻铮突然蹲下身,指尖戳向地里一丛青菜苗,“这是什么?” 王庭溪原本有些局促,但见到熟悉的菜地,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他蹲在田垄边,指着那片绿油油的菜苗说道,“这是葵菜,能炒着吃,也能煮汤或者做馅儿,口感软滑味道清香。” 说着顺手摘了片嫩叶,摊在掌心给徐闻铮看,“这菜还能清热去火,消肿消炎。” 徐闻铮又看向旁边的菜,还没等他张口,王庭溪已经开始介绍起来,“这是莴苣。” 徐闻铮眯起眼打量这片菜地,放眼望去,东边一整块地竟全是齐整的莴苣苗。 “这菜在本地卖得上价么?” 徐闻铮问道。 王庭溪回道,“去年这菜价钱好,所以今年大家都种这菜。”他指了指远处几块同样绿油油的菜地,“你瞧,今年家家户户都种上了。” 徐闻铮的目光扫过四周,“你也跟着种了?” 王庭溪赶忙指向西边那片新翻的褐土地,“正打算种呢,地都耕好了。” 徐闻铮弯腰掐断一株菜苗,叶子渗出一丝汁液,“改种别的吧。” 王庭溪愣住,“这是为何?” “今年必定跌价。”徐闻铮扔掉菜苗,拍了拍手,起身道,“供过于求,满大街都是的东西,最后怕要烂在地里。” “那种什么好?”王庭溪赶紧问道。 徐闻铮浅声答道,“自己琢磨去。” 王庭溪忽地陷入沉思,他明白徐闻铮话里的意思,于是这几日他除了村子周围,隔壁几个村他也去瞧了瞧,最终选择了茄子,雍菜和丝瓜。 这三样菜,韶州城内需求多,但今年种植的农户极少。 王庭溪这几日天不亮就往地里跑,经过几晚的思索,他似乎也摸到了种地的一些门道,于是开始专心研究起种菜的技艺来,偶然还要找徐闻铮指点一番。 徐闻铮见王庭溪整日泡在田间地头,总算松了口气,窗前的书案重新铺开了宣纸。 清枝站在他旁边,见他今日心情又肉眼可见得变好,忽然觉得他和王庭溪两人最近都古怪得很。 一个突然沉迷种地,一个莫名心情大好。 “清枝,来。” 徐闻铮忽然搁下笔,朝清枝招了招手,“我教你写字。” 徐闻铮取出一张崭新宣纸,在清枝面前铺平。他执起毛笔递给她,“初学写字,可以先练枕腕。”说着示意她将手腕轻轻贴在桌面上。 清枝接过笔时,笔尖微微发颤,在纸上点出个小小的墨点。 徐闻铮伸手稳住她的手腕,清枝仰起脸,笔尖悬在纸的上方,问道,“该从哪个字练起?” 徐闻铮从背后靠了上来,声音擦过她的耳边,“先学写我的名字。” 他左手压平宣纸左上角的褶皱,右手突然覆上她执笔的右手,带着她提腕运笔。 清枝呼吸一滞,她感觉到徐闻铮的掌心有一层薄茧,磨得她手背微微发痒。 墨迹在纸上徐徐展开,横平竖直都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清枝的呼吸有些乱了。 最后纸上落下了一个“铮”字。 随后,徐闻铮撤了手,站在旁边,看着清枝屏息凝神地临摹那个“铮”字。 她的笔尖在纸上走走停停,神情专注地反复描了七八遍后,忽然泄气地搁下笔。眼神透着些许祈求,“能不能换个简单些的字?” 徐闻铮笑,旁的事他都可以依着清枝,可唯独这件事,他不想让。 因为他想清枝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他的名字,也是她未来夫君的名字。 第40章 定南乡(六)你还是个伶牙利嘴的…… 这些日子,虽然老婆子对清枝还是不爱搭理,但态度到底是软和了些。清枝送去的糕点汤粥,她虽不言语,却也默默收下。 某日老婆子难得开了口,她说自己姓郭,今年四十出头。清枝这才惊觉,眼前这满头灰发的的老婆子竟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许多。从此便改了口,称她郭大娘。 清枝一直留心瞧着,郭大娘原本蜡黄的脸如今终于透出些血色来,偶尔还能瞧见她扶着院墙,在院子里走动,清枝的心也松了些。 日子久了,清枝虽不似之前那般日日送饭,但每逢家里蒸了软糯的糕点,或是炖了容易消化的羹汤,总不忘给她送去。 今日,清枝给她端了一碗鱼汤,郭大娘接过鱼汤,忽地开了口,“你少跟隔壁姓王的那户人家走动。” 清枝偏过头,眼底映着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这时,忽听隔壁院门“吱呀”一响。王庭溪背着个背篓迈出门槛,抬眼正往这边瞧。郭大娘嘴角一撇,脸上的皱纹都拧出个嫌恶的弧度来,却再没多说半个字,然后端着鱼汤进了自己的院子。 王庭溪神色一滞,搭在背绳上的手紧了紧。他见清枝往这边迈步,竟三两步退回了院门里,也将门关上了。 清枝望着两边都紧闭的院门,抿了抿唇,将满腹疑问都咽了回去。 郭大娘方才那神情,王庭溪这躲闪的模样,活像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旧事一般。不过清枝原本对旁人的事就不甚关心,心里倒是没有疙瘩。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便到了夏季。 院角的葡萄树已经绿了一墙,日头也一日毒过一日,晒得石板地发烫。清枝换上了单薄的夏衫,偶尔摇着蒲扇坐在檐下,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夏日的气息便越发浓厚了。 这日晌午,出远门的秋娘回了家,还给清枝带了广府的杏仁饼。清枝接过,给秋娘道了声谢。 秋娘忙不迭地摆手,“听老二说,这几个月你们帮衬了不少,几块点心而已,算不得什么。” 说完她便抬脚出了清枝的院门。 夏风裹着荷香漫进院子,清枝拎起镰刀往塘边走去。 塘子里,荷叶重重叠叠,偶尔风一吹,便露出了粉粉的荷花。她挽起裤腿踩进浅滩,手起刀落便削下三支亭亭的粉荷。回到屋里,她将莲花插进青瓷瓶中,小心地摆在徐闻铮的书案角上。 清枝在徐闻铮的房中多坐了一会儿,荷花的香气,幽幽地浮在空气中。 这些日子,二哥经常出门,有时候一走就是四五日。回来时总是面容疲惫,看着像是长途奔袭一般。有次她半夜起来,正撞见他在院里舀水洗脸,一脸倦色。 清枝从不过问他的去向,只是在想他的时候,铺开宣纸慢慢练字。不知不觉间,清枝已经能识得四五百字了。 有时写着写着,窗棂外的日头都快落了山,她才惊觉自己对着二哥的名字已描了太多遍。 此时,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晾衣绳上的衣衫被风吹得直晃。清枝赶紧起身,将院子里晒的衣裳通通收进房中,就在她叠衣服时,一道闪电落下,忽地就听见“轰隆”一声。 风突然大了起来,远处隐约传来一阵一阵闷雷的轰鸣,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清枝刚把窗户关好,前院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她快步走到前院,一开门,是王庭溪。 王庭溪见清枝开了门,喉结动了动,却像被雨水浇熄了勇气似的,垂着脑袋,往后退了半步。 清枝扶着门框往前探了探身子,发梢让风吹得乱飞,“要下雨了,要不你先进来?” 话音未落,天上又滚过一阵闷雷。 王庭溪忽然抬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开口问道,“你都知晓了?” 清枝一怔,反问道,“知晓什么?” 雨幕突然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石板上,腾起一丝丝白色的雾气。 清枝顾不得多想,赶紧将王庭溪拉进院子里,两人快步奔进了堂屋,雨水糊了满脸。就在他们跑进堂屋的刹那,一道闪电劈亮了天空。 清枝递给王庭溪一张干燥的巾子,王庭溪拿着,却没有擦拭,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问道,“我娘是外室的事,你知道了吧?” 清枝先是摇头,顿了顿,又轻轻点头,“现下晓得了。” /:. 王庭溪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手里那块巾子也被他拧紧,“原该早些告诉你的……” 尾音里夹杂着一声叹息。 清枝问道,“你冒雨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王庭溪闻言猛地抬头,见清枝眉目间并无嫌恶,反倒带着几分他读不懂的沉静,心头那块压着的石头这才轻了些。他微微颔首,湿发上的水珠随着点头的动作,落在了地上。 清枝转身倒了一杯茶水喝下,浅声说道,“二哥曾说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女子讨生活本就不易,不该再用那些条条框框规训人。” 清枝 第47节 清枝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而且,你娘还拉扯大了你们兄弟二人,更是难上加难。” 墙边的葡萄树叶子被雨打得东倒西歪。这话说完,屋里忽然静得很。 王庭溪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人撞了个满怀。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突然把拧得皱巴巴的巾子往清枝手里一塞,转身就扎进雨幕里。 清枝追了两步。她想拦,却发现自己根本拦不住,王庭溪的身影早就出了院门。 第二日,清枝刚开门,就看见王庭溪拎着一桶小鱼立在门口。他小声说道,“昨晚下的笼,今早没想到有这么多,我娘说给你拿一些来。” 清枝探头往桶里一瞧,忍不住“呀”了一声。那些小鱼银闪闪地挤作一团,少说也有百十来尾。王庭溪已经熟门熟路地拎着桶往灶房走去。 “地里的菜要收了,我先去地里忙活了。” 说完人已经快步出了院门。 清枝蹲在灶房门口,指尖拨弄着桶里活蹦乱跳的小鱼,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置,这时一缕荷香从里屋飘来。她眼睛忽地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暮色刚起,清枝装好一盘油炸小鱼干,敲开了秋娘家的院门。盘里炸得金黄的小鱼干还冒着热气,混着荷叶清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秋娘忙不迭地将清枝迎了进去。 “这是我做的小鱼干,秋娘你试试。”说着清枝将小鱼干放在桌子上,“趁热吃。” 秋娘“哎”了一声,两指捏起一根小鱼干。刚咬下去就听见“咔嚓”一声的轻响,酥脆的鱼骨里竟有一丝荷花的清香气来。 她眼睛倏地睁圆,连手指沾了油光也顾不得擦了,“这鱼干竟还有荷花的香气。” 清枝点头,“我先将鱼干炸至金黄,又加入荷花瓣翻炒,这也是尝过桐城的特色小鱼干,受到的启发。” 秋娘又捏起一块丢进嘴里,“这手艺要搁在城里头,保准那些食客要抢破头!”说到这儿,秋娘忽地一顿,“你若是想卖这鱼干,我还真有点门路,每年这个季节,河里这种小鱼多的是。” 清枝抿嘴笑了笑,“这事容我再想想。” 这几个月来,她心里总盘算着要寻个营生。虽说家里吃穿用度不曾短过,但长久下去,还是得有新的进项。这小鱼干的买卖本钱不大,又是现成的材料,倒是个稳妥的进项。 只是她从来没做过生意,眼下二哥也不在,于是也拿不定主意。 清枝从秋娘家出来,又转身去了郭大娘家。 郭大娘正坐在院里拣豆子,见她进门,眼皮都没抬一下。清枝也不恼,只把碟子往石桌上一搁,“刚炸的,尝尝。” 郭大娘手上动作顿了顿,到底还是伸手捻了一根放进嘴里,鱼干咬得咔嚓作响。她耷拉的眼皮微微抬了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却又很快板起脸来。 “跟你说了少跟王家人接触,怎就是不听。” 清枝坐在郭大娘对面,支着头问道,“你是说,秋娘是外室这事儿?” 郭大娘闻言一僵,声音陡然拔高,“你既然知道,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清枝唇角一弯,“咱们这儿统共就三户,名声再差,还能传到哪里去?”话音未落,眼神往那碟鱼干上一瞟,“再说,你嘴里含着的鱼干还是今早王家老二送来的,你要嫌弃也可以不吃。” 郭大娘瘪着嘴“啧”了一声,“往日倒没瞧出来,你还是个伶牙利嘴的。” 清枝眼波一转,忽然换了话头,“"这鱼干可还合口?” 郭大娘嘴巴动了动,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还成。” 就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清枝眼底漫上笑意。能让这倔大娘松口的吃食,怕是真能拿去集市上叫卖了。 …… 京都城里入了盛夏,白昼时日头毒辣,街面上空荡荡的。可一到掌灯时分,各家各户就跟约好了似的涌出来。 茶坊支起凉棚,酒肆挂上冰盏的牌子,桥头卖酸梅汤的老汉摇着蒲扇,亮开嗓门吆喝。护城河边的晚风刚透出一丝凉意,整座城便活过来了似的。 戌时三刻,张钺一夹马腹,那匹骏马便嘚嘚地踩上御街,他信马由缰地走着。 今日圣上留他用膳,言语间似乎已对四皇子的野心颇为不满。更令他惊讶的是,圣上忽地随口问了一句,“张爱卿年纪也不小了,朕给你指一道婚如何?” “朕觉着,孟相之女孟清澜和你倒是极为般配。” 张钺赶忙跪地一拜,“臣,不敢高攀相府千金!” 殿内突然静得可怕,他就这么伏着不动,背脊绷得笔直,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能感觉到宣帝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着。 “起来罢。”宣帝忽然笑了一声,“朕不过白问一句。” 张钺这才谢恩起身,垂着眼帘退回席位。 …… 夜风裹着未散的暑气迎面扑来,湿漉漉地糊在他的脸上。 张钺策马转过朱雀大街时,额角渗出了细汗,缰绳不知不觉间勒进了他的掌心。他心下暗忖,圣上指婚,究竟是因他三月前暗会孟相的敲打,还是真要做这媒? 他端坐马背,在熙攘的街市中缓缓穿行,面上凝着一层寒霜,全然不知,茗清坊二楼的雕花槛窗后,有一双明媚的眼眸正追着他的身影。 孟清澜自打张钺出现在街头,视线便再没移开过。茶汤在盏中渐渐凉了,她却浑然未觉。 她忽地觉着,这张钺与其他文官确是不同的,他身材高大挺拔,强壮有力,并不似其他年轻文官那般身材瘦削,倒比兵部那些武将还要利落三分。 那张脸乍看平平无奇,既无潘安之貌,也缺嵇康之风流,可那双眸子却像一把古剑,敛鞘时朴拙无华,出鞘时却青光逼人。 “今儿我听父亲说,圣上竟有意把孟姐姐许给那张御史!” 苏家小姐团扇一掩,这话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众官家小姐纷纷为孟清澜打抱不平。 穿杏红衫子的小姐帕子一甩,愤愤道,“孟姐姐岂会瞧上那等攀附之徒!” 月白裙的鼻尖皱了起来,立刻接茬说道,“就是,孟姐姐可是京都第一才女,岂是他配得上的?” “何况孟姐姐是相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苏家小姐轻笑了一声,“那张御史算什么?听说还是个来路不明的。” 满座顿时响起一阵嘲笑。 孟清澜的目光始终追着那道身影,看他转过绸缎庄的招牌,最后消失在街尾。 她垂眸暗忖道,是时候为自己绸缪了。 第41章 定南乡(七)不会的,我教你…… 徐闻铮踏着月色归来,他刚推开院门,阿黄便摇着尾巴迎了上来,一直在他脚边打转,却不见清枝的身影。 他穿过前院,往后屋走去,见窗户上跳动着昏黄的烛光。他推门进去,见清枝伏在书案上,墨迹还未干透的宣纸散落四处,有几张还飘到了地上。 徐闻铮俯身拾起几张纸,一张张看去,竟全是他的名字。看得出每一张都写的极其认真,他忽地心头一软,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由得放低了声音,轻轻唤道,“清枝。” 清枝仍静静伏在案上,呼吸轻缓,对他的呼唤毫无所觉。 徐闻铮俯身凑近,才发现清枝眼尾泛着薄红,鼻尖也透出浅浅的胭脂色,连呼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酒香。他摇了摇头,看来她又喝酒了。 他伸手轻拍着清枝肩头,呼吸拂过她耳垂,又低低唤了声,“清枝。” 清枝睫毛颤了颤,慢半拍地支起脑袋。烛火映得她眸子里漫着水雾,目光晃了几晃才落在他脸上,“二哥,你回来了?” “嗯。” 徐闻铮撩起袍子在她身旁坐下,“你怎么喝酒了?” 清枝抬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今晚秋娘来院子和我说话,她带了一壶广府的黄皮酒,说这酒解暑热。” 徐闻铮见她醉得身子发软,眼波浮着层雾气,连说话都慢半拍,他终是叹了口气,一手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说道,“夜深了,我送你回房。” 清枝仰着脸看他,醉眼朦胧里浮着几分得意之色,“你教我的字,我都会了。” 她撑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布鞋踩在地上散落的宣纸上,忽地身子就往地上滑去,被徐闻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她稳了稳身形,又往前迈出半步,整个人便往朝前栽去,慌忙中她抓住徐闻铮的衣襟,嘟囔着,“地怎么在晃。” 徐闻铮一把揽住她腰肢,垂眸见她连脖颈都泛着粉色,不由在心底暗叹,真是醉得不成样子了。 他手臂一沉,索性将她横抱起来,朝清枝的房中走去,刚俯身要将人放在榻上,颈后突然一紧,清枝环住了他的脖子,“你先别走。” 徐闻铮的呼吸微微一滞,喉结动了动,终是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坐到床边,掌心覆上她的脸,温声说道,“好,不走。” 清枝手指又收紧几分,声音里浸着几分委屈,“你骗人,明日一早你便不见了。” 徐闻铮心头忽地一软,原来她以为自己人在梦中。 烛火映得清枝的眸子,泛着粼粼的水光,徐闻铮抱着她,后背抵着床柱,指尖拂开她黏在颈间的碎发,在她耳边说道,“我答应你,明日你睁眼时,第一个见到的,一定是我。” 清枝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轻轻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我不信。” 徐闻铮低叹一声,“那我要如何做?” 清枝呼出的气息带着微微的酒香,温温热热地拂过他突起的喉结。她的声音又轻又软,“你陪我说说话。” “好。” 徐闻铮手臂微微收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只见她眼尾的醉意更浓了,连鼻尖都透着红晕。 清枝忽然松开了徐闻铮的脖子,掌心贴住徐闻铮的脸颊,带着几分醉意的蛮力将他往下按,强迫他垂下眼眸与自己对视。 她认真地说道,“我前日和秋娘进了趟城,瞧见东市口有间临水的铺面,我想盘下来。” 徐闻铮问道,“盘铺子想做什么?” 清枝眸子亮了起来,嗓音里染着愈渐浓烈的醉意的嗓音,“春日可以卖山里的鲜货吃食,夏日卖油炸荷香小鱼干,果酿,还有冰丸子,再配一些茉莉花蜜浆水,秋日可以卖桂花小饼,酥肉豆花,冬日可以卖热腾腾的签菜……” 徐闻铮垂眸看着她,忽地握住她的手指,“好。” 清枝忽地又垂下头,“可是我除了做菜,什么都不会。不会招揽生意,不会算账,不会打理铺子……”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徐闻铮温声哄道,“不会的,我教你。” 清枝皱眉,看着徐闻铮,“可是你最近都在外头,连人都瞧不见。” 徐闻铮一愣,浅声说道,“是我不好,今后不会了。” 清枝似乎完全陷入酒劲当中,手渐渐滑落,只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不许骗我。” 徐闻铮见她睡了过去,这才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平在床榻上。随即在院子里脱下衣衫,就着月光舀起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水线顺着紧绷的肩背滚落,不一会儿就将青石板浇了个透。 将身体擦拭完,他将巾子往腰间一系,径直朝自己屋子走去。进了屋,他从樟木箱里拿出一件素白夏衫,布料抖开的瞬间,晒过的皂角香混着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衣服显然是清枝刚拿出来洗过。 他系好衣带,又回到了清枝身边,拿着一把蒲扇,脱了鞋坐到了床上,抬手拉下蚊帐,给清枝摇着扇。 清枝睡着,她似乎感觉到了二哥的气息,可她头太晕了,眼皮也重,便渐渐睡沉了。 清枝 第48节 翌日,晨光透过窗户,清枝蹙眉睁眼,宿醉的钝痛还未消去。她支着身子慢慢坐起,指尖刚按上太阳穴,昨夜的黄皮酒的气味便从嘴里散了出来。 清枝怔怔地望着房内,空空如也。 昨夜那双为她打扇的手,那声贴着她耳畔说的“不走”原来都是黄皮酒泡出的梦境而已。 清枝正准备下床,这时房门开了,徐闻铮端着一碗蜂蜜水进了房间。 “醒了?” 徐闻铮将青瓷碗递到她眼前,他嘴角噙着笑,“原以为你还要睡上一会儿,刚好,先把这碗蜜水喝下去,正好压一压酒劲。” 清枝盯着碗中晃动的蜜水,却没伸手去接。 原来这不是梦? 徐闻铮坐到床沿边,见她神色恍惚,以为是宿醉未消,正要伸手去探她额温,忽被一双微凉的手环住腰身。 “你回来了。” 清枝的声音闷在他衣襟里,环在他腰间的双臂又收紧了些,仿佛要确认他这具身躯是不是真的。 徐闻铮手腕一沉,稳稳托住那碗晃动的蜜水,低头时下颌蹭过她的发顶,声音轻柔,“嗯,回来了。”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徐闻铮说道,“我去看看。” 清枝缓缓松开手,徐闻铮把碗放进她的掌心,然后起身出去开门。 清枝盯着碗中晃动的蜜水,忽然想起上回徐闻铮给她煮的蜜水,犹豫着抿了一小口。 果然,还是齁甜。 徐闻铮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的是王庭溪,两人都没想到会是对方,一时愣住了。 王庭溪的面容突然舒展开,向前迈了半步,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欣喜,“徐二哥?你回来了?” 徐闻铮点头,让了道,“你进来吗?” 王庭溪摇了摇头,“这阵子地里忙,我就不进去了。”他说着笑了笑,“昨夜我娘喝多了,到现在还没醒,我来看看清枝如何了。” 徐闻铮点头,“她没事。” 王庭溪微微颔首,眼底浮起一丝安心,"你在家便好。” 他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徐二哥,多亏你当初指点!那些菜啊,全都卖上了好价钱!” 徐闻铮神色未动,嗓音温淡,“是你自己肯下功夫琢磨。” 王庭溪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那我先去地里忙活了,等这阵子忙完,我好好谢你。” 说罢,他将锄头往肩上一扛,径直朝田埂走去。 徐闻铮轻轻合上门扉,转身又踱回清枝房内。推门一看,清枝正对着铜镜梳妆,木梳一下一下地顺着,在晨光里泛着柔亮的光泽。 徐闻铮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瞧着。直到清枝将最后一缕碎发整理好,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想开个食肆?” 清枝手上动作一顿,脸颊微微泛红,“女子抛头露面做买卖,怕是不合规矩?”她声音渐低,“整个韶州城,似乎还没有女子开食肆铺子的。” 徐闻铮闻言轻笑,“这有什么不妥?不过是没人开这个先例罢了。”他目光温和地望向清枝,“你若做了这第一个,往后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清枝又说道,“本钱也不够。” “我想来想办法。” 徐闻铮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半月后,徐闻铮将一个沉甸甸的银匣子推到清枝面前。清枝打开,白花花的银锭子*整整齐齐码着,居然足足有三十两。 徐闻铮揉了揉手腕,问道,“够了吗?” 清枝笑,“够了,还有余呢!” 徐闻铮这几日熬得眼底都泛了青,为凑足银子,他破例默了两册大户私藏的珍本。只是到底不敢动那些世间罕见的孤本,生怕太过招摇,反倒惹来麻烦。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张钺刚伺候完宣帝下值,忽见李公公捧着一本册子,脚步匆匆地往寝殿方向赶。 张钺见状,脚步一顿,随口问道,“李公公为何这般慌张?” 李公公闻声刹住脚步,转身朝张钺欠身一礼。他压低嗓音道,“张大人,这是天枢院刚递来的手抄本,那边的人什么也没交代,只说圣上看了自然明白。” “哦?” 张钺眉头一挑,上前两步抽过书册,瞧了一眼名字,《云笈随笔》。他忽然笑出声来,“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事,这不就是本寻常的道家札记?” 这《云笈随笔》虽非坊间随处可见的俗物,可也算不得什么稀世珍本,京都但凡有些底蕴的世家,藏书阁里都备着呢。 张钺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书页,忽然指尖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不过转瞬又恢复常态。 他合上册子,朝李公公摆摆手,“本官亲自给圣上送去。” 李公公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躬身退下。近日宣帝夜不能寐,稍有不顺心便要发作,能躲开这趟差事,倒是省得触霉头。他倒退着出了殿门,这才敢转身快步离去。 张钺盯着手中的册子,指节微微发白。 随即他将册子缓缓揣入怀中,又在殿内静立了半晌,深吸一口气后,才整了整衣冠,迈步跨出殿门。 第42章 定南乡(八)中秋宫宴 清枝看中的那家铺子在韶州城的东北角,铺子后头就是浈江。日头一照,江面水光粼粼的,煞是好看。这铺子还是个两层的小楼,原先做的是酒坊生意,掌柜的要回乡奔丧,这才把铺面盘了出来。 清枝盘下铺子的当天就捏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嘴也一刻没停下。 “楼上用屏风隔开,能隔出四个小间来。” 她笔尖点了点临河那一侧,“这儿挂上白纱帘子,客人吃着饭赏着江景,风一吹,帘子一飘一落,多有意思。” 笔锋一转,在楼下区域画了六个圈,“这儿摆六张方桌。”又往边上空白处添了两道长线,“这边放两张长条桌,能坐八个人。” 最后笔尖往门口方向点了点,“这儿做账台。”说着指尖又往后方一划“账台后头直接通向厨房,我在前头也能照应着后厨。” 画了一阵,她总算放下了笔,拎起自己画的图纸,仔细瞧了瞧,觉得没什么要添改的地方了,便拿到徐闻铮的跟前展开,“瞧瞧,可还有什么要改的?” 徐闻铮盯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圈儿和蚯蚓爬似的字迹,嘴角一翘,“挺好,就照你说的置办。” 清枝一听这话,眉眼弯弯地把图纸仔细折好,轻轻按进徐闻铮的掌心,“那余下的事儿可就全托付给你啦。” 徐闻铮将图纸细细收好,眼底漾开了笑意,“放心。” 接下来两个月,清枝整日窝在家里,一边炸着荷香小鱼干,一边盘算着食肆开张的菜谱。油锅里的小鱼刚装了盘,她便放下锅铲,净了手,捏着笔在灶台边的纸上添两笔。 算算日子,开张时正赶上中秋前后。 清枝掰着手指盘算着,桂花小饼、水晶脍、五香毛豆这些时令小食自然要备上,可单靠这些还不够。她咬着笔杆琢磨,得研制几道别家没有的招牌菜才行。 既要镇得住场子,又要让人吃过就忘不掉。 徐闻铮这些日子正忙着拾掇铺面,这日路过书坊时,却见大门紧闭,门口还靠着一块烧得黢黑的招牌。 他不动声色地混在人群里,听见几个街坊压着嗓子说道,“昨儿半夜可了不得,突然蹿出几个黑衣汉子,硬是把掌柜的从书坊里拖了出来。” 有人接茬道,“那些书啊,全给点了,烧得那叫一个干净,不过好在没烧着隔壁。” 徐闻铮眸色骤然一冷,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群,转身没入巷口。 中秋前一日,清枝的食肆终于开了张。 徐闻铮照着清枝的图纸,将铺子里里外外拾掇得清雅别致。推开铺子大门,迎面是六张黄木方桌,桌面擦得透亮。 楼上四间雅室用翠竹和桃木屏风隔开,临江那侧都悬挂着月白的纱幔。 江风掠过时,轻纱浮动,带着淡淡的凉意拂过食案。最妙的是最里头那间雅室,徐闻铮特意多挂了一层纱幔,既透光又不会刺眼。 清风徐来,纱幔轻扬,衬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江景,倒比别处更添了几分闲适。 清枝望着眼前的布置,眼睛瞪得溜圆,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花了多少银子?”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桌面,又碰了碰随风轻晃的纱幔,只觉得每一处都精巧雅致。 徐闻铮笑道,“用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他抬眼打量着四周,“这般布置,可合你心意?” 清枝眸子亮亮的,“何止是合心意,这简直比我梦里想的还要好上十倍!” …… 京都城,皇家别宫。 中秋宫宴上,朱红色的宫灯在檐下轻轻摇晃。檐角悬着的铜铃在夜风中铃铃作响,与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相和成趣。 天边一轮明月,清辉洒在琉璃瓦上。 殿内金丝楠木的案几整齐排列,文武百官们撩起官袍下摆,依次入席。侍女们捧着鎏金酒壶穿梭其间,阵阵香风在殿中散开。 张钺来得迟,外头宫人一声“御史中丞张大人到”的通报传来,殿内霎时静了三分。 众人齐刷刷地往殿门外看去,连正在斟酒的宫女都停了动作,悄悄退至一边。 这位新晋的御史中丞近来可是宣帝跟前的第一红人,宫里宫外的旨意多经由他手传出。前几日刚升了官,眼下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 张钺一路行来,面上始终挂着三分笑意。 遇着前来敬酒的官员,不论品阶高低,总要停下脚步将酒盏接得稳稳当当。仰头饮尽时,眼角的笑里都盛着谦和,全然没有半分骄矜之气。 孟相端坐于右上首的案前,见那年轻人周旋于众臣之间,礼数周全,气度从容。不由暗叹,这般年纪就深谙为官之道,日后必非池中之物。 虽说眼下张钺的品阶尚低自己一等,可从开国以来,一直有“宰相尊,御史重”的说法,孟相不由得心中有了几分思量,怕是日后朝堂上的暗流会更加汹涌。 若这张钺不与自己同心,来日少不得要有一番争斗。 思及此,他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长江后浪,眼看着就要把他这个前浪拍在岸上了。 与此同时,孟相身后端坐着的孟清澜,目光也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绛紫的身影,连手中的团扇也渐渐不再摇晃。 刘尚书家的小女儿凑了过来,“孟姐姐,待会儿宫宴散了,可要同我们去后山逛逛?” 孟清澜收回目光,抬手拿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清茶,“后山有什么趣处?” “这别宫后山养着好些昙花。”刘家千金凑近了些,眼里闪着光,“花开时,听说美得很呢。” 苏家大小姐也挨过来,“今夜都宿在这别宫里,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 “再说这皇家地界,四处都是羽林卫,夜里赏游也安稳。” 苏小姐摇着孟清澜的手臂轻晃,“好姐姐,就随我们走这一遭罢。” 清枝 第49节 孟清澜近来心中郁结,想着不如趁此散散心,便轻点了下头,“也好。” 苏刘两家小姐得了应允,眼角一弯,乖乖退回下首的席位去了。 孟清澜抬眸时,正瞧见张钺已在对面落座。他执杯向满座文武虚敬一杯,仰首饮尽时喉结微动,眼角已有三分醉意,引得四下一片叫好。 他忽觉对面似有目光追随着自己,抬眼望去,正撞上孟清澜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四目相对的刹那,孟清澜别过脸去。 孟清澜忽然想起那夜与张钺咫尺相对的情形,耳根不由得微微发热。说来这人倒守信用,当真将事情瞒得滴水不漏,保全了她的颜面。 这秋一过,她便要迎来自己二十二岁的生辰。若还不能给自己谋个好婚事,她以后的日子便更难处了。 外头的桂花香一阵浓过一阵,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如今她尚能借着那“才女”的虚名,换得旁人几分青眼。 可这闺阁里的名声,到底比不得真真切切的如花容颜。这女儿家最好的年岁,还能经得起几番春秋消磨? 父亲既能将她当作笼络张钺的筹码,自然也能转手将她塞进别家府邸。她必须赶在那之前,趁着自己还能挑拣的时候,谋个称心的归宿。 她不禁暗忖,二皇子萧翊,与她从小便玩儿在一处,虽说她对着这位二皇子生不出什么儿女心思,可对方待她确是真心实意的好。 如今他府里正妃之位虚悬,连孟贵妃早年都曾向父亲透过结亲的意思。偏生父亲总盘算着要等东宫定夺,这一等,倒把她的大好年华都等消了。 四皇子萧谨乃中宫嫡出,偏生他母族势大,满朝高门半数都与赵家有姻亲。圣上这些年迟迟不立他为太子,明眼人都瞧得出,是怕他即位后,有外戚之危。 五皇子,萧凌,生母只是个六品昭仪,外祖家不过是地方上的清流门第。这位殿下在几个皇子之中,能力才干算是突出的,为人也较谦逊,只是圣上对他一直冷淡。 孟清澜正思量着,忽听见殿外侍郎一声长喝,尾音尤长,“陛下驾到!” 众人齐刷刷起身,又伏地跪下,“恭迎陛下圣安!” “众卿平身!” 宣帝今日瞧着格外开怀,竟亲自挽着皇后的手踏入殿内。 “谢陛下隆恩!” 文武百官齐声应和,衣袖翻飞间已纷纷归座。侍女们趁机上前斟满琼浆,殿中又渐渐浮起一片笙歌笑语,好不热闹。 孟清澜起身时才瞧见,圣上身后跟着几位受宠的嫔妃,再往后,几位皇子按序而行。皇子中,被禁足半年有余的七皇子也赫然在列。 张钺瞥见七皇子身影的刹那,眼底倏地结了一层霜。 七皇子那副本就瘦削的面容,如今更显嶙峋,衬得他眉宇间阴鸷之气愈浓。中秋夜宴突然将禁足之人放出,圣上这步棋,莫非是要将那枚弃子重新摆上棋盘? 张钺这半年多来,与韶州那边断了所有联系。 一来是如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二来他心知肚明,宣帝面上虽对他宠信有加,实则试探从未停过。稍有不慎,沈全方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可七皇子起复的消息,他须得想个稳妥的法子尽快递到徐闻铮手里。 书坊的一把火是他亲手安排的信号,只是不知那冲天的火光,可曾落入徐闻铮的眼里。 那书坊老板吝啬,竟将徐闻铮亲笔写下的《云笈随笔》直接装订,更不巧被个附庸风雅的商贾买去充了门面。几经辗转,最后竟落到了清泉手上。 他抬头,恰见一轮明月悬天。指尖不自觉地抚上心口,那里,一道护身符正贴着胸膛。 第43章 定南乡(九)中秋团圆夜,昙花下惊魂…… 夜半三更,孟清澜和几个闺中密友提着绢纱灯笼,在皇家别宫的后山闲步,观赏昙花。月亮已经斜到西南角,夜风掠过树梢,带着秋夜的凉意。 孟清澜忽地想起,上次这般执灯赏花,还是她十六岁那年。那晚月色溶溶,她与三五才子佳人同游青溪,夏荷初绽,暗香浮动。 那时的她正当韶华,他们临水赋诗,一派闲雅风流。夜风掠过荷塘,荷叶轻晃,更添几分意趣。 孟清澜不由得轻叹一声,不过短短数载光阴,当初那个临水嬉闹的少女,便再难追寻了。 苏家小姐朝她遥遥招手,“孟姐姐,快些来。难得出来这一遭,咱们再往深处走走。”话音未落,她已被几个年岁小的姐妹挽着手臂往前带去。 那几只绢灯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渐行渐远。 孟清澜唇边噙着浅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活泼灵动。她继续闲庭踱步,忽见道旁一株昙花悄然绽放。那雪白的花瓣缓缓舒展,凑近些便能闻着几丝幽香。 昙花的绽放,在这寂寂深夜里,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柔美。 她抬眸想要呼唤众人,却见前方的几盏绢灯早已隐入夜色,杳无踪迹。孟清澜不由莞尔,这几个丫头,当真是脱了笼的鸟儿,转瞬便没了踪迹。 她不由地加快脚步向前追去。这后山圈在皇家别院之中,虽算不得广阔,但若真与她们走散,深更半夜的,到底不便。 孟清澜疾步转过山径,忽见前方数盏绢灯散落一地,绢罩或被夜风掀翻,或已燃起火光,她心头猛地一沉,慌忙上前查看。 方才迈出两步,绣鞋忽地绊着了什么,整个人险些踉跄跌倒。她皱眉,低头借着手里的绢灯细看,这一看竟然令她腿脚一软,苏家小姐横卧在地上,眼睛睁着,却没有动弹。 孟清澜踉跄着后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惊魂未定中发现几位姐妹全都横七竖八躺倒在地。 刘家小姐颈间一道细长血痕犹在渗血,将她月白的衫子染得猩红刺目。只见她双目圆睁,嘴唇张着,似是临终前要呼救,却永远停在这惊惧的神情里。 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孟清澜只觉得喉间一紧,几欲作呕。她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探向苏家小姐的鼻息,已然气绝。 孟清澜活了二十余载,何曾见过这等骇人的场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此刻最要紧的是速速离开,那行凶之人说不定就藏在这暗处,正冷冷地窥伺着她。 孟清澜浑身发颤,却不得不强行镇定,一步步往回挪动。她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耳朵捕捉着周遭每一丝风吹草动。此刻唯有寻得巡夜的侍卫,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说来蹊跷,这一路行来,竟未遇着半个巡夜的侍卫。孟清澜再不敢耽搁,转身疾步往回走。 就在她即将踏出后山地界时,忽见前方火光冲天,刀剑相击之声隐约可闻。几道黑影正朝这边疾驰而来,她不及细想,猛地扎进身侧的昙花丛中。 不出片刻,一队人便到了后山,正停在离她藏身之处不过两三步的地方。 忽然,刀剑之声近在耳畔。 只听“砰”的一声,似有重物栽在地上,不一会儿,鲜血便蜿蜒至她裙边。 孟清澜死死捂住嘴,又见一道黑影当头压下,直挺挺地倒在她眼前的昙花丛上。那张惨白的脸倒悬着与她四目相对,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浑身剧颤,腿脚一软,险些就要惊叫出声。 忽地,周遭的厮杀声戛然而止。 孟清澜强撑多时的气力骤然溃散,身子一软,缓缓向后跌坐,万籁俱寂中,只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忽地听见有脚步声渐近,每一步都似踏在心头。 孟清澜浑身猛地一颤,眼眸里满是惊惧之色,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忽觉额前一凉,一柄利剑已抵住她的眉心。 她缓缓仰首,居然是张钺。 张钺抬剑的瞬间,孟清澜认命地闭上了眼,却不见他有所动作。 只听“铮”的一声清响,长剑归鞘。张钺声音低沉似铁,“有人行刺,你暂在此处躲避。”话音未落,人便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孟清澜怔怔地望着他离去方向。 …… 张钺原本已经歇下,忽闻窗外传来窸窣的响动。他素来眠浅,加之耳力敏锐,立时辨出这是夜行人蹑足之声。 他双目突然睁开,有刺客。 一个翻身抓起月白色的外袍披上,提剑就往宣帝寝宫赶去。 张钺赶到时,只见宣帝寝宫已被黑衣人围得水泄不通,众大臣都被赶到了宣帝的寝殿外头,齐齐跪着。 他二话不说挥剑就冲了上去,单枪匹马杀入重围,硬是闯进了宣帝寝宫,一个箭步挡在宣帝身前。 张钺这才注意到,羽林卫居然没来护驾。 他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反,再看宣帝神色镇定,丝毫不显慌乱,张钺心里顿时有了数。 恐怕这一切,早就在宣帝预料之中。 果然,就在他刚要抬手发信号时,宣帝突然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不急。” 不多时,四皇子便带着胜券在握的神情,缓缓踏入殿内。 “父皇,儿臣可算等到今日了。” 四皇子执剑逼近,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张钺见状,立即侧身将宣帝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准备随时搏杀。 四皇子眼神骤然一冷,“没想到张大人竟有如此身手,何不归顺于我?” 张钺冷声回道,“臣誓死效忠皇上,别无二心。” 四皇子既似惋惜又似赞赏,摇头道,“可惜了。” 宣帝缓缓开口,“今日你是要弑父?” “父皇可知儿臣等这一日等了多久?”四皇子一剑指来,语气狠绝,“我乃皇后嫡出,太子之位本该是我的!父皇却迟迟不立我为储君!这可就怨不得儿臣了。” 四皇子顿了顿,又说道,“若您肯写下传位诏书,儿臣自当留您性命。”他环视殿内,“包括诸位大人,只要归顺,皆可活命。但若有人不识抬举,便休怪我无情。” 宣帝目光扫过殿外,“诸位爱卿,也觉得朕该退位?” 殿外众臣伏地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四皇子信步踱至苏尚书身旁,剑尖轻挑起他的下巴,“苏大人,你来说说,父皇是不是该把龙椅让出来了?” 苏尚书浑身战栗,如筛糠一般抖动,“老臣……老臣不知……”话音未落,四皇子剑光一闪,苏尚书的脖颈间顿时血如泉涌。 四皇子又走到参知政事宋韦跟前,染血的剑锋轻拍其面颊,“宋大人,该你了。” 宋韦浑身发抖,“老臣……老臣以为……圣上可,可禅位于四殿下……” 四皇子终于露出笑意,看向跪倒的众人,“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颤抖声,“臣,臣附议,四殿下乃天命所归……请圣上禅位。” 四皇子志得意满,转身看向宣帝,“父皇以为如何?” 宣帝唇角微扬,眼底却凝着寒霜,“既然众卿家都这般说,朕岂有不准的道理?不过……” 只见宣帝拍了拍手,宫殿内涌出一众暗卫,将宣帝和张钺齐齐围住,屋檐之上,弓箭手纷纷现身,搭箭齐齐对准了四皇子。 四皇子瞳孔骤缩,他恍然惊觉,他的一举一动全在宣帝的算计之中。 血战过后,张钺提剑追杀残兵,最后一队叛军被他逼至后山昙花丛中,几招内便将叛军全数歼灭。 正待收剑时,忽闻花丛中传来细微的声响。他剑尖一挑,便瞧见孟清澜惨白如纸的面容。 …… 清枝 第50节 待张钺回到宣帝身侧时,满朝文武早已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出。 四皇子双手被玄铁链反缚在身后,直直跪在宣帝身侧。 皇后跌跌撞撞地朝着宣帝的寝宫而来,高声呼喊着,“陛下开恩啊!皇儿只是一时糊涂……” 宣帝垂眸看着脚下哭得肝肠寸断的皇后,眼中的寒意更甚。 宣帝冷冽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张钺身上,“张爱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张钺立即单膝跪地,“微臣不敢妄测天意!此等大事,更不敢代圣上决断!”说完他的额头便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紧绷。 宣帝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缓步走到张钺身侧,亲手抽出张钺腰间的佩剑。剑尖轻挑,正指向四皇子的咽喉。 四皇子口中勒着黑色的绸巾,面如白纸,眼睛里满是死寂。 “陛下不可啊!”皇后死死攥住宣帝的龙袍下摆,“臣妾就剩这么一个皇儿……求您看在这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 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赵家祖上为萧氏江山流过血啊!如今满朝文武,半数都受过赵家的推举……” 皇后话音未落,宣帝手中的长剑已没入四皇子的心口。 “皇儿!” 皇后的嘶喊声响彻大殿,面如死灰地朝着四皇子爬去,再也顾不得皇后的威仪。 宣帝将染血的长剑扔给张钺,“众卿且退下歇息罢。”话音刚落,他已负手抬步,朝着寝殿深处走去。 群臣颤颤巍巍地起身,双腿发软地陆续退出殿外。偌大的殿堂只剩皇后抱着四皇子逐渐冰冷的尸身,恸哭声在深夜中回荡。 张钺踏出殿门,仰首便望见一轮满月悬于天际。 中秋团圆夜,竟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尾,不免让人唏嘘。 这是宣帝给四皇子布下的局。整个局,宣帝未曾向他透露过半分。 张钺叹了口气,看来这天,要变了。 他缓步来到后山,对着那片凌乱的昙花丛低声道,“出来吧,已经无碍了。” 花丛沙沙作响,孟清澜缓缓站起身子。月光下的她狼狈至极,发间还挂着几片残花。那双眸子依然惊魂未定,唇瓣轻颤。 张钺走出几步,发觉身后没有脚步声跟来。回首望去,见孟清澜仍站在原地。 “为何不走?”他皱眉问道。 孟清澜小声开了口,“腿麻了……” 张钺折返到她跟前,伸出手臂,“扶着。” 孟清澜迟疑片刻,才将纤纤玉指轻轻搭在他坚实的臂膀上,一步一顿地往前挪动。 张钺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催促也不搀扶。 孟清澜悄悄抬眼,见他侧脸如刀削般坚毅,下颌线紧绷着,却不见半分不耐之色。 说来也怪,方才她还惊惶不安的心,此刻竟渐渐安定下来。 第44章 定南乡(十)我背你回去 食肆开张后,清枝逐渐忙碌起来。 徐闻铮特意为她设计了一本记账册子,进项出项分得清清楚楚,连每日的收支计划都列得明明白白。 清枝捧着这册子翻看,每一笔账目都像排兵布阵般整齐。她这个初掌铺面的掌柜用起来格外顺手,再也不用为算账发愁,每日盈亏也是一看便知。 王庭章启程赴广府赶考去了,王庭溪忙完田间的农活,会拉着一车小菜去城西售卖,他总要绕到清枝的食肆来,有时捎带着几把鲜嫩的青菜,有时提着半篮子新挖的芋头。 清枝虽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热腾腾的,越忙越有精神。天不亮她就起来张罗,有时夜深了还在灶前试新菜。看着食客们吃得眉开眼笑,那股子疲累就都化作了干劲。 这日食肆打烊格外晚,清枝收拾完最后一桌碗筷,外头早已月上柳梢。 徐闻铮候在店门外,见她落了锁,轻声道,“这个时辰,牛车怕是赶不上了。” 清枝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眼望见长街尽头的点点灯火。 “那咱们就走回去吧?” 两人便踏着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夜色渐浓,街边的灯笼一照,石板路上便浅浅的映着两人拉长的影子。 清枝拢了拢被夜风吹散的鬓发,语气平淡,“望春楼的东家今日找上门来了。”她顿了顿又说道,“说是想买我那蜜酱鸭的方子。” 徐闻铮侧过头,瞧见清枝微蹙的眉头,问道,“那你应下了么?”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显得他的问话格外轻。 清枝摇了摇头。 这蜜酱鸭的方子,是她整整两个月的心血。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调配酱料,夜深了还在灶前反复试味。她记得小侯爷说过的话,这独门手艺是食肆的立店之本,不可轻易告诉他人。 清枝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颈,“从前只当开食肆是摆弄锅铲的事。”说着她轻叹一声,“谁知道还要操心这么多门道。” 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倦意,却又带着几分不服输的劲头。 徐闻铮闻言轻笑,嗓音温润,“万事开头难,日子还长,咱们一样样来。” 清枝刚要点头,却忍不住掩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都溢出了泪花,脚下的步子也跟着晃了下。 忽然,徐闻铮往前迈了两步,他单膝触地,右掌撑在青石板上,脊背绷紧了些,“上来。” 清枝怔在原地,并未上前。 “我背你回去。” 徐闻铮见清枝不应,又轻声补了一句,声音比晚风还要柔和几分。 清枝俯身贴上去时,徐闻铮的背透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她这才发觉,二哥的肩膀比之前宽厚了许多。 夜风掠过耳畔,她悄悄侧首,打量着徐闻铮的侧脸,他脸上的病色已全部褪尽。 她不由自主地收拢手臂,脸颊轻轻抵在他的肩头。徐闻铮走路很稳,每一步都踏得扎实。 不知不觉,清枝便进入了梦乡。 待徐闻铮踏入清枝房门,月光已爬上窗棂。他的动作极轻地将清枝放在了床上。 晚风拂窗,带着秋夜的凉意。 徐闻铮立在床边,目光掠过她睡得泛红的脸颊,最后停在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肩头。良久后,他才抬手将薄被往上掖了掖,转身退出清枝的房间。 清枝一觉醒来,窗外的日头已爬得老高,她慌忙撑起身子,这才发觉浑身酸软。 昨日竟是累得睡过了头。 匆匆披了件外衣下床,她踩着布鞋,推开徐闻铮的房门。 只见屋内静悄悄的,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正,连枕头也抚得平展。若不是床单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压痕,简直要叫人疑心这床榻整夜都无人沾过。 清枝提着木桶,细细地给院里的青菜果树都浇过一遍水,又转到房子后面的篱笆墙,喂了鸡鸭。 待一切收拾妥帖后,她擦了擦手,不由得想起了王庭溪。这些日子多亏他帮着照看外头的田地,让她省了不少心力。 锁好院门时,清枝挎着装好酱料的篮子,径直往城里走去。 正午时分,食肆里只稀稀落落坐了两桌客人。 清枝端着茶壶给客人添水时,听见客人压着声音在聊天。 “听说西边三州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啊。”一个商贩打扮的客人摇头叹气道。 旁边的老者接话,“北境更不太平,战事吃紧,这几日城里粮价都涨了三成。” 清枝将茶壶放好,又转身拿起抹布,在旁边擦着桌子。 “昨日我京都经商的表哥回乡探亲,说四皇子被皇上亲手处决,皇后也被打入了冷宫。” “什么?那赵家怕是要重蹈徐家覆辙了。” “赵氏党羽遍布六部,若真要连根拔起,只怕京城要血流成河了。” “听说赣州那边更骇人,私铸官钱的案子牵扯出好几个黑矿场,听说他们抓壮丁去矿上做工,死了就往山沟里一扔,唉……造孽啊。” 商人打扮的客人,又压低几分嗓音继续说道,“听说这个案子,和四皇子脱不了干系。” 众人纷纷摇头叹息,“心肠如此歹毒,他死有余辜。” “慎言,慎言……” 突然,食客们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清枝将手里的抹布叠在一起,抬头望了眼门外,只见天边聚着灰色的云团,阴沉沉的,却始终没落下一滴雨来。 她叹了口气,还是先过好眼下的日子吧。 暮色初临,食肆里仅剩的三桌客人也陆续散去。 清枝麻利地收拾完碗筷,瞧着天色尚早,便提早落了锁。这几日她总觉着二哥眉宇间凝着一股郁色,吃饭的时候,也经常出神。 她挎着竹篮去了西市,挑了两尾活鱼,想着趁今夜做些热汤饭,两个人好好说说话。 清枝路过秋娘家院墙时,里头突然爆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她驻足细听,竟是两个陌生男子的粗粝嗓音在吼骂。 忽然传来“啪”地一声脆响,惊得她心头一跳。 那分明是耳光的声音。 还未及细想,她的手已经推开了虚掩的院门。只见秋娘跌坐在一地狼藉中,半边脸颊通红,神色恍惚。桌椅东倒西歪,茶具碎瓷溅得到处都是。 清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搀住秋娘的手臂,将秋娘从地上拉了起来。她刚低声问出一句,“他们是?”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哪来的*小姑娘,少多管闲事。”另一个壮汉更是扬起手掌,恶狠狠地说道,“再不滚连你一块收拾!” 清枝把秋娘护到身后,秋娘的脸上赫然显现出五道鲜红的指痕,嘴角还挂着血丝。 秋娘眼神有些涣散,"他们是我二郎的大哥找来的打手,逼我交房契。” 清枝神色一暗,冷脸扫向两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哥逼弟弟的外室交房契的!” 两个壮汉对视了一眼,笑着说道,“那短命鬼既咽了气,这宅子自然该归我们老爷处置!” 清枝冷笑,“二位怕是不知道,秋娘的大儿子此刻正在广府应试。若是金榜题名,你们这两个逼死了进士的娘亲,怕是没好果子吃!” 两个壮汉忽地一愣,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便真是如此,这宅子也该收回去。” 清枝 第51节 清枝挑眉,“怎么?这房契上写的可是你们主子的名号?” 见两人没回话,她又继续说道,“若是秋娘强占了这宅子,他早该一纸状子告到衙门去了,何须派你们来做这等下作勾当?” 秋娘此刻终于缓过劲来,她站直了身子。 “滚!”说着秋娘抄起门边的扫帚就往两个壮汉身上招呼,“让他有本事就去告官!” 秋娘见那二人仍赖着不走,转身冲进厨房,举着明晃晃的菜刀就走了出来。 壮汉见状,也不敢多留,灰溜溜地出了门。清枝快步走到院门口,一把将大门紧锁。 她与秋娘四目相对,两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清枝的后背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秋娘身子一软,跌坐在条凳上,眼中的泪终于滚了下来。 “二郎他半月前突发急症,才三日就去了。” 话到此处她已哽咽难言。 清枝默默递过一张帕子,轻抚着她颤抖的脊背。 秋娘缓了缓又道,“那正房夫人嫌我出身低贱,连灵堂都不让进,我原想着等老大考取功名,他们兄弟就能认祖归宗,谁知……” “活着比什么都强。”清枝握着她冰凉的手,“你把两个孩子教养得这般好,已是天大的福分。” 秋娘擦了泪,神色渐渐坚定,“这事先别声张。老大在外科考倒也罢了,若是让老二知道,怕是要打上门去。” “王家到底是有官身的人家,若闹将起来,吃亏的还是咱们。” 清枝点头,手脚麻利地将翻倒的桌椅扶正,拾起散落的物件归位。收拾完后,她说道,“若是家里周转不开,不如来我的食肆帮忙?工钱我给你按月结。” 秋娘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我出身不好,韶州城里知道我的事的人可不少,我怕连累你被人指指点点……” “我不怕。” 清枝提起篮子,“做生意就该堂堂正正,咱们凭本事吃饭,大大方方的就成。” 秋娘怔了怔,眼角的细纹渐渐舒展开来,“成!明日一早我就来。” 清枝点头,提着篮子出了秋娘家,她推开自家院门,只见小院静得出奇,二哥果然还没回来。 她懒懒地搁下篮子,坐在院里的矮凳上。 晚风吹得晾衣绳轻轻摇晃。 清枝托着腮帮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院门。 …… 此时徐闻铮正策马疾驰在北上的小道上,马蹄扬起一路烟尘。 暮色中,青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加快了速度。 昨夜离开清枝的屋子,徐闻铮和衣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三岁时的光景。 “祖母,这些字好生无趣!”他嘟着嘴,把字本推得老远。 祖母便坐在他身侧陪他玩儿组字游戏,她温暖的手掌覆着徐闻铮的小手,带着他在乌木字盘上游走。 “三字开。” 只见苍老的指尖灵巧地拨弄,三个一组的小字便整整齐齐排开。 “一跳尾,首在上,次在下……” 祖母的指尖轻轻一挑,末尾的“人”字便灵巧地跃到了最前头。再将第三个字放在第二个字下面,剩下的字,也是这般依次排列。 徐闻铮猛然睁眼,祖母的话语犹在耳畔,眼前却浮现出那块绢布上的字迹。 灵白王处自心。 那些字忽然活了过来,按着儿时的口诀自行排列组合,首字跳尾,次字移位。 “皇灵息处”四个字赫然浮现。 皇陵! 这个念头如惊雷一般劈开迷雾。 徐闻铮顾不得其他,他踏着夜色出了院门,一路上策马疾驰,所有的谜团终于要揭开了。 第45章 定南乡(十一)初夏的荷塘,月色沉沦…… 清枝连着几天回家都没见着二哥。 每回她急匆匆地推开院门,院子里总是空落落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灶台上还摆着她试到一半的新菜方子,如今也没了兴致,索性搁在一边不管了。 每天一回家,清枝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阿黄乖乖趴在她脚边。一人一狗就这么待到深夜,院子里渐渐起了寒意才会进屋。 阿黄机灵,见清枝整日没精打采的,便变着法儿哄她。一会儿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掌,一会儿叼根树枝来讨她扔着玩儿,尾巴摇得极快。 清枝不由得叹了口气,院子空,她心里也空。好在白日里还有秋娘在食肆里陪着她。 秋娘起初还惴惴不安的,生怕自己这样的出身让人瞧不上眼。谁知她天生一副热心肠,说话又爽利,反倒格外讨客人喜欢。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贩最爱跟她唠嗑,说她人实在。 渐渐地,秋娘也放开了手脚,在食肆里忙前忙后,活像条鱼儿游进了水塘,自在得很。 这天东家上门,秋娘热络地陪着说了半天话。等人一走,她就风风火火地冲到灶间,兴奋地说道,“东家说他们举家要迁去北境,正打算把这铺面卖出去呢!”她掩不住兴奋,“要不咱们把它接下来?” 清枝和着手里的面团,问道,“开价如何?” 秋娘伸出四根手指往清枝眼前一晃,“四百两。东家说了,若是咱们诚心要,还能再让一成。” 她凑近些,掰着手指说道,“我刚才大致算过,按如今的营收,咱们顶多五年就能回本。” “让我想想。” 清枝也动了心,她继续和着面团,浅声回道。 秋娘笑,“成,那你回去和你二哥商量下,若是盘下,咱俩对半出。” 清枝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二哥这一走音讯全无,上哪儿找人商量去? 半个月后,徐闻铮在荒草丛生的山头上站定,眯着眼打量对面的皇陵。 徐闻铮脑子里那几道粗浅的墨线正跟眼前的景致慢慢重合,神道的大致走向,几处主要建筑的方位,虽说绢布上画得潦草,但关键之处都对得上。 他夜里潜入皇陵,照着绢布上的路线提示,俯身摸索着墙根处的青砖,指腹突然触到一块边缘磨得发亮的砖石。他手腕一压,砖块应声而落,露出个暗格。里头静静躺着卷明黄色的绸缎,依稀还能瞧见上头盖着朱红的玺印。 竟是先帝遗诏。 徐闻铮呼吸一滞,随即将遗诏收入怀中。 远处传来守陵侍卫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在神道尽头若隐若现。他迅速将青砖复位,转身隐入山林之中。 他去年便答应过清枝,今年要陪她过个稳定年,于是他一路上换了三匹马,终于在除夕这天傍晚望见了韶州城的城墙。 徐闻铮推开院门时,只见阿黄蔫头耷脑地趴在屋檐下,见他回来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他心头突地一跳,这除夕夜里,清枝能去哪儿? 韶州城的街道早早就没了人影,各家铺面都上了门板。 他一路疾行,来到食肆门前,却见两扇木门紧闭,门环上落了一层薄灰,显然有几日没开张了。 寒风直往他领口里钻,他站在空荡荡的街口,忽地就慌了。 他在城里转了好几圈,每条巷子都寻了一遍,最后只得先回家等着。刚推开院门,却见窗纸上映着暖黄的烛光,厨房里还飘出炖肉的香气。 这时,清枝端着一道菜走出厨房,看见徐闻铮时,嘴角一勾,“方才去郭大娘那儿说了会儿话,回来瞧见院门开着,就猜是你回来了。” 见徐闻铮不动,她又说道,“快去洗手,吃饭了。” 徐闻铮喉咙发紧,垂在身侧的手攥了又松,最后只是低声应了一个字,“好”。 他克制着自己,将内心的澎湃和思念全数按下。 吃了年夜饭,清枝和徐闻铮坐在门槛上,听着外头传来的炮竹声。 清枝悄悄往徐闻铮那边挨了挨,肩膀抵着他坚实的臂膀,她觉得这样的吵闹声格外踏实。 徐闻铮忽然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清枝低头抿嘴笑了,瞧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挨得极近。其实只要这样并肩坐着,清枝便觉得,眼下的日子是最好的。 清枝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徐闻铮离开的这段日子发生的琐事。 “你走后的第三日,食肆的灶台突然塌了一角,我和秋娘为了省银子,灰头土脸地修了一整天,最后还是找了个师傅来。” “王庭章秋闱结束后,托人来告诉秋娘,他要跟着下南洋的商船去做生意,秋娘托人打听,说他确实跟着南洋商船走了。” “王庭溪如今出息了,他又置了好些地,还雇人种菜,最近总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估计是要找机会跟你再探讨一番种地的门道。” 清枝似乎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转头看向徐闻铮,“我和秋娘把那铺子买下来了,家里银子也差不多见底了。”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你不会怪我没和你商量吧?” 徐闻铮认真地瞧着她,“你如今能当家了,是好事。” 清枝重新靠上他的肩头。 远处隐约传来守岁的更鼓声,她望向天空,浅声说道,“不知道张大哥这个年,过得如何。” 京都城内,张府。 张钺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廊下。邻府的欢笑声混着炮竹声传来,越发显得这个院子冷清。 他仰头灌下一杯烈酒。这酒烧得厉害,从舌尖一路灼到心口。 忽地,又一阵烟花腾空而起,照见他孤零零的影子。 往年大部分的春节,他也是这样过的,却不像今年这般,心里粘着一丝惆怅,怎么也挥不开。 今日宣帝竟然召他入宫,张钺踏进大殿时,地龙的暖气扑面而来,皇帝半倚在龙纹榻上,案头的酒壶已经空了大半。 “你说……”宣帝突然开口,嗓音沙哑,“敛秋她会不会恨我?” 张钺神色一暗,却未出声回答,宣帝却突然撑起身子,浑浊的目光直刺过来,“朕在问你!” 话音未落,宣帝已重重栽回榻上,再也没有动弹。 张钺跨出殿门,唤来在殿外候着的李公公,低声道,“陛下醉了,你可要伺候仔细了。” 李公公慌忙点头,躬身踏着碎步进了内殿。 张钺便缓缓步下台阶。他最近听闻宣帝在服用一种叫回春丹的药丸,已有一年光景。 清枝 第52节 这丹药他早有耳闻,服下后能让人精神焕发,病痛全消,实则是在透支元气。如今隆冬已至,他看着宣帝日渐憔悴的面容,不禁在想圣上还能否撑过这个寒冬。 此时外头的爆竹声越发密集,人声鼎沸,想是快到子时了。 张钺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 这半年来他替宣帝肃清了赵家大部分势力,圣上对他已是全然信任,再不见之前的猜疑之色。 如今京都权贵见了他都要拱手作揖,暗地里送来许多奇珍异宝。 那些金银珠宝都被他原封不动退了回去,直到他看见那对羊脂玉镯,莹润剔透,泛着温润的光。 他想清枝一定会喜欢的,于是便留了下来。 这一年来,张钺为清枝搜罗了满满一屋子的礼物。苏绣的团扇,南海的珍珠,万金难买的金丝布匹……每件都是他亲手挑选的。 他想总有一日,他能将这些都送给她。 …… 清枝靠在徐闻铮肩头说着话,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徐闻铮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榻上,然后回到自己房中。 烛火下,他掏出怀中的诏书,缓缓展开。待看清内容时,徐闻铮眼底忽地泛起寒光。先帝遗诏上赫然写着,当今圣上并非正统继位之人。 徐闻铮盯着遗诏出了神,徐家当年定是知道皇陵有一件极重要的物件,却未必知晓这其中的惊天秘密。 究竟是何人将这等动摇国本的机密,托付给了徐家,眼下还不得而知。 徐闻铮缓了下心神,将遗诏缓缓卷起,放在了床下的暗格之中。 徐闻铮思忖着,既然祖母特意留下那套认字的口诀,想必真正来取木珠之人必定知晓其中的玄机。 翌日,他在韶州城的茶楼酒肆间,借着说书人,将他要传递的话,用那套认字的口诀编成段子传了出去。 几个月来,韶州城依旧风平浪静。 时间一转,便到了初夏,塘子里的荷花刚刚绽放,清枝便又起了做荷花小鱼干的心思。 这次她改良了配方,分了香酥味和麻辣味,再配上她独家的茉莉甜浆冰饮,刚一推出,便在韶州城内大受欢迎。 今日,这日头刚落,食肆里两筐小鱼干就见了底。 于是秋娘和清枝一商量,秋娘继续在店里守着,清枝赶紧回家,准备明日的供应。灶房里油锅烧得正旺,她麻利地将小鱼干在油锅里迅速翻炒,忽然发现备好的荷花瓣又见了底。 她将最后一锅小鱼干沥在竹筛上,鱼干泛着金黄的油光。 然后拎起竹篮和镰刀往家门前不远处的荷塘走去,她围着荷塘转了一圈,这才发现最外围的荷花已被她前两日割了个干净。 清枝放下镰刀和竹篮,卷起裤腿,踩着荷塘的边缘下去,镰刀刚勾住一朵开得正好的荷花,脚下突然一滑。 冰凉的塘水瞬间漫过头顶,她拼命挣扎。阿黄在岸上狂吠,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清枝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尽,耳边只剩下沉闷的水流声。她在水中奋力挣扎,手脚却像灌了铅般一直往下沉。塘里的水不断灌入口鼻,她的眼前开始发黑。 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猛地托出水面。 原来阿黄见她落水后起不了身,立刻箭一般蹿回家中。 徐闻铮刚练完枪,汗还没擦干,就被阿黄死命咬着裤腿往外拽。他心头一紧,跟着阿黄奔到塘边,正瞧见清枝在水里挣扎,他连外衫都来不及脱,便直接扎进水里。 徐闻铮摸索着抓住清枝胡乱挥舞的手臂,一把将人托出水面。清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徐闻铮刚低头就瞥见清枝胸口的光景,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他慌忙移开视线,“踩着我的腿,先上去。” 说着徐闻铮手臂猛的一用力,清枝能感觉到他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 她定了定神,借着他的力道往上攀,待她爬上岸,回头瞧见徐闻铮正背对着她。 清枝见他迟迟不上岸,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徐闻铮嗓音有几个分不自然的沙哑,“你先回。” 说着徐闻铮脱下自己的夏衫,直直地递了过来,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前方的荷叶。 她接过湿漉漉的衣衫,忽觉胸前微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内衫的系带不知何时松开了。 “我……我先回去煮姜汤。” 清枝赶紧站起身,将徐闻铮的衣衫盖在身上,转身就往家里跑去,镰刀和竹篮都顾不得了。 徐闻铮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回过头,他的身体依旧有些紧绷。他深吸口气,直接潜入水中,冰凉的塘水却浇不灭他心头那簇火苗。 清枝手忙脚乱地褪下贴在身上的湿衣裳,赶紧换了件干净的粉色裙衫,她胡乱地用棉布巾子擦干了头发,便直接吹熄了烛火。 躺在床上,她脑海里却浮现徐闻铮在水里紧紧托着她的情形。 她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忽地想起,自己不也把二哥看光过么? 这么一想,心里竟奇异地平复了些。 倦意渐渐袭来,她迷迷糊糊睡去,全然不知徐闻铮在荷塘里泡了两个时辰才回来。 第46章 定南乡(十二)从沉沦中清醒(二合一…… 三个月后,京都传来消息,说是宣帝病重,卧床不起。二皇子萧翊被立为太子,七皇子萧稹封了信王,即刻就要动身去封地信州。至于五皇子萧凌,封为凌王,准他出宫开府,不必再住在皇宫里了。 徐闻铮坐在食肆二楼最里间的雅座上。 窗外的日头正好,江风偶尔会扬起纱幔,阳光便拂在徐闻铮的脸上。 外头那桌客人正议论着朝堂之事,话语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太子之位定了,这天下总该太平些了。” “可不是?咱们这些跑买卖的,最怕时局动荡。如今尘埃落定,生意也好做些。” “话虽这么说,可北边还在打仗呢,想起来心里总归有些不踏实。” “唉……要是徐家还在,哪轮得到那些蛮子如此猖狂?” 徐闻铮捧着茶盏,久久没有放下。 窗外忽地落了雨,雨丝绵密,浈江上逐渐雾气弥漫开来,没多久,远处的船影的轮廓都模糊不清了。徐闻铮望着这烟雨朦胧的江景,不知不觉间就出了神。 往事如这江上的雾气般,渐渐漫上他的心头。 自打记事起,他就常往宫里跑,宣帝那时候待他极好,常常手把手教他写字,下了朝还陪着他在御花园里练剑。 记得有个夏夜,他们就在宣帝的寝殿中摆开棋盘,一局接一局地下,近侍李公公来催了三回,说是寅时已过,宣帝还舍不得放他走。 还记得有一回练字练得乏了,他竟迷迷糊糊的,直接趴在御案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龙榻上,身上盖着金线织成的锦被。伺候的宫人说,是宣帝亲自把他抱上去的,还轻手轻脚地给他掖好了被角,临走时还特意交代宫人,不许催他下床,让他多睡会儿。 他依稀记得,那个夜晚,他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宣帝轻轻叹了口气,那只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发顶,停留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若你是朕的亲儿该有多好。” 那些年,宣帝夸他次数,竟比父亲还多。 后来他渐渐大了,进宫的次数便少了。 偶尔得了宣帝的召见,他总能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带着几分恍惚和怅然。圣上时常望着他出神,眼神却像是穿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后来徐家满门尽灭,只有他一人走出诏狱时,心里复杂的滋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至今想起来,胸口还隐隐发闷 …… 徐闻铮就这么坐着,直到雨停,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都未曾察觉。 秋娘上来告诉他,店要打烊了,他才恍然回神,慢慢撑着桌子站起来,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 楼下最后一桌客人刚结了账,秋娘正利落地收拾着碗筷。清枝倚在柜台边,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如今的她,算盘拨的极好,柜台上燃起的灯火映在她的侧脸上,显得格外柔和。 见徐闻铮下楼,清枝抬眼,对着徐闻铮笑得清澈,徐闻铮忽地心狠狠撞击了一下,他呼吸一滞,有些不自然地撇开了视线。 这几个月也不知怎么了,徐闻铮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初夏的荷塘。 想着想着,身上就莫名燥热起来,最难堪的是,某天夜里,他竟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梦里他将清枝整个人托起,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 他猛地惊醒,心口突突直跳,浑身的血都像烧起来似的。 那股燥热在腰腹间横冲直撞,他蜷着身子死死按住被褥,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可越是强压着,那股热流反倒越发汹涌,最后竟不受控地泄了出来。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等那股劲儿终于过去,他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头发全都汗湿了。 直到一阵夜风入窗,他才从这场沉沦中彻底清醒过来。 自打那夜之后,徐闻铮见了清枝就浑身紧张。清枝倒是没瞧出异常,照常温温柔柔地同他说话,他却不受控的,总想起那个梦。 有回清枝抬手想帮他整理衣襟,指尖不小心碰着他的锁骨,他竟像被火烫了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虽说从未逾矩,可光是动过这个念头,就让他难受得紧,因此每当脑海里出现这个念头,他便默诵着徐家的祖训。 食肆落了锁,清枝和秋娘两人走在前头,徐闻铮默默跟在后头。见她们有说有笑,徐闻铮的神色也舒缓了不少。 快到家门口时,徐闻铮敏锐地觉察到,暗处有人盯着这边。他上前轻轻攥住清枝的衣袖,沉声道,“清枝,今晚你去秋娘家睡一宿。” 徐闻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清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睁圆了眼,见徐闻铮神色绷紧,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她轻轻“嗯”了一声,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望徐闻铮,这才跟着秋娘进了院子。 徐闻铮站在原地,直到听见秋娘家院门落栓的声响,他才转身往自家走去。 推开院门时,他故意把步子放得重了些,推开堂屋的门,他拿起火折子,不紧不慢地吹燃了,将案几上的烛台点燃,对着暗处的人说道,“出来吧。” 暗处传来一阵窸窣声,随即走出一个身穿粗布蓝衣的中年汉子。那人看着四十出头,衣裳洗得发白,可往那儿一站,整个堂屋的空气都沉了几分,自带一股威压。 徐闻铮先坐了下来,然后虚抬了下手,“坐。” 那人也不推辞,金刀大马地在他对面坐下。烛光映出一张风霜浸透的脸,两道目光刀子似的刮了过来。 他打量着徐闻铮,“我当是谁呢,没想到竟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那人的声音极为有力,吐字厚重,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徐闻铮倒了杯茶推过去,对方没喝,只是盯着他看。 徐闻铮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一直要等的人,但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情绪,只问道,“太子刚定,你怎么看?” 那人眼神一沉,像要把徐闻铮的脸上盯出个窟窿。可徐闻铮脸上淡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呵。”男人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这天高皇帝远的,谁当太子关我何事?” 徐闻铮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和却吐字清晰,“要是皇上有个万一,新帝一旦登基,你要办的事就更难了。” 清枝 第53节 男人眼神骤冷,目光如刀,直刺过来。 徐闻铮不躲不闪,反而笑了笑,“你肯来见我,就是打算回京了。” 至于怎么个回法,他故意没说透。 那人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指节在桌面上重重一叩,“你可知,这句话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徐闻铮低头抿了口茶,脸上毫无惧色,“我既敢以口诀引你现身,便有自保的手段。” “徐家还在时,曾收到过一封岭南来的密信。这封密信能助你登上大位。”他顿了顿,“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男子眼神锐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闻铮迎着这目光,平静回答道,“我叫徐淮,两年前徐家那场灾祸,我侥幸逃过。” 那人突然嗤笑一声,身子猛的前倾,一拳重重砸在几案上,“徐家世代忠烈,就算背着谋反的罪名,老百姓照样悄悄给徐家立长生牌位,你又怎会投入叛军?” 徐闻铮慢慢啜了口茶。 旁人不知,徐家要守的,向来都是旌国的百姓,从来不是龙椅上的那位。 徐闻铮将茶盏往案上轻轻一搁,他抬眼直视对方,眼底平淡无波,“清君侧,诛佞臣,这算哪门子的叛军?” 那人盯着徐闻铮的脸,忽然轻笑一声,“徐淮……” 他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你既然主动现身,就该明白,我绝不会让你活着继续留在韶州。” 徐闻铮低头,将唇边的苦涩掩去。从他瞧见那份密诏时,他便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等了多少个日夜的时机,如今就在眼前,作为徐家的男儿,刻在血脉里的责任,他必须走上这条路。 无论前途如何,都是他的宿命。 徐闻铮问道,“首战定在何处?” 那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韶州? 徐闻铮瞳孔骤然紧缩,指尖不自觉的收拢,在桌下紧握成拳。他沉声道,“不如选在潭州。” 那人眉头一皱,“为何?” “潭州地处要冲,控湘江而扼南北。”徐闻铮的手缓缓松开,神色也恢复如常。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朝廷自顾不暇,潭州守备空虚。拿下这里,既能切断京都与岭南联系,又能确保粮草供应。”他抬眼直视对方,“此乃上策。” 那人静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赞赏,“徐淮,若你不能为我所用,此刻我该杀了你。” 徐闻铮神色不变,“我随你走,但需了却些私事。” “准了。” 那人起身,背着手朝院外走去,“明日卯时,外头的弟兄会在门口等你。” 说完他的身影便逐渐隐入夜色之中。 徐闻铮静坐良久,桌上的烛火摇摇晃晃,忽地门外涌进一阵疾风,将蜡烛忽地吹灭,他才蓦然回神。 他缓缓起身,第一次步伐如此沉重,每一步都让他心力尽失,走出院门,敲开了隔壁郭大娘的大门。 郭大娘见他深夜造访,明显怔了怔,却也没多问,只是侧身让出了一条道,由着他进了屋。 徐闻铮单刀直入,“郭大娘是京城人士吧?” 郭大娘也不否认,只说道,“我确实是京城逃难到此处的,周至于旁的,我无可奉告。” 她在徐闻铮对面坐下,语气笃定,“你和清枝也是京城来的。” “从你们第一次来这里瞧房子,我就听出来了,这京城口音,是藏不住的。” 郭大娘不光瞧出他们是京城来的,也瞧得出,他和清枝不是兄妹。 这少年当初虽病怏怏的,可那通身的气度,寻常人家是养不出来。清枝就更明显了,干活那利索劲儿,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调出来的丫鬟。 徐闻铮也不多问,只说道,“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郭大娘不语,等着下文。 “你帮我照看好清枝,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让她留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 郭大娘笑,“这我如何保证?腿脚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徐闻铮抬眼,眼神肯定,“你定可以办到。” 郭大娘问道,“为何你不自己告诉她,若你说出这番话,清枝一定会听你的。” 徐闻铮摇头,语气坚定, “她一定会悄悄跟来。” 跟着他又是望不见头的颠沛流离,还随时可能丧命,他绝不能让清枝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就算清枝听他的话,乖乖留下,那傻丫头定会日日守着城门等他。可战场刀剑无眼,他此番离去,可能是一去不回…… 想到这儿,徐闻铮不敢再细想下去,他说道,“作为报答,我替你报仇。” 郭大娘手指一颤,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迸出刀锋似的亮光,一闪而过。 徐闻铮早就瞧出,郭大娘在准备找山匪报仇,但是这帮山匪有本地的官员护着,因此她还未寻到合适的时机。 他从第一日进郭大娘的屋子时,便留意到郭大娘的家中,有硝石和硫磺的气味,那是制作火药必不可少的材料。 那时他便明白,郭大娘因为这才不与外人来往,听见清枝和徐闻铮是京城口音,更是避之不及,每次见着都故意做一副咒骂的姿态。 郭大娘的脸色阴沉了几分,语气有些怀疑,“就凭你一人?” 徐闻铮也不多作解释,起身时说道,“明日一早,我便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结果。” 话音刚落,徐闻铮已转身,缓缓踏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郭大娘望着徐闻铮远去的背影,心里更是笃定,这人绝非寻常的富家子弟。 天刚蒙蒙亮,郭大娘便下了床,她麻利地披上外衣,这几年来她还是头一回进城。虽说不太信那小子真能成事,可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 刚进城门,就听见满街都在议论,说是昨夜大庾岭烧红了半边天,盘踞多年的山匪窝让人端了个干净。 最骇人的是*那山匪头子,被人剐了千百刀,血淋淋地捆在一棵老树上,待天亮被人发现时才断了最后一口气。 “可算老天开眼!” 卖豆腐的老汉拍手称快,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深了几分,“那群天杀的,这些年可没少下山祸害人!去年老张家的闺女出嫁,硬是在半道被他们掳了去。” 旁边卖陶罐的妇人接了话头,继续说道,“可不是,后来那姑娘在崖缝里找着时……哎,造孽哟!” 卖早点的摊主也凑了上来,“何止啊,我刚还听说,王知州昨儿夜里,突然得了急症,暴毙了。” “这急症来的及时。”老汉呵呵一笑,,“谁不知道他跟山匪勾搭着分赃……” 郭大娘木着脸从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穿过,她表面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 她筹谋了这么多年,仇竟这样报了。 郭大娘原是京城内一官宦家的婢女,只因替另一个婢女说了句公道话,就被官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记恨上了,当时并未发难,转头找了官家小姐撑腰,给了她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她发卖给了人牙子。 那人牙子见她模样还算周正,转手又将她塞进了花楼。 花楼游船那夜,她咬牙跳进冰冷的湖水里,拼死游到岸边。一路要饭逃到韶州城外,饿得昏死在路边,是孩他爹把她背回了家。 那时她蓬头垢面像个乞丐,可那憨厚的猎户丝毫不嫌弃,日日熬粥喂她,才将她从阎王面前拉了回来。 后来两人悄悄拜了天地,还生了两个儿子。 谁知那年他进山打猎,就再没回来。 后来从别人嘴里听说,他猎着了稀罕的云豹,下山时被山匪撞见。那憨子死活不肯交出猎物,就被捆在山里的老树上,活活让野兽撕咬而死。 等她寻去时,只见树下散着几块骨头,连个全尸都没凑齐。记得他出门前还憨笑着念叨,若是运气好猎了云豹,定要剥了皮,给她做件暖和的袄子,省得她冬日里总生冻疮。 郭大娘买了厚厚一沓纸钱,又挑了最粗的蜡烛,来到那座荒草丛生的土坟前。 纸灰被风吹得打旋儿上了天,她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低语,“孩他爹,仇总算给你报了。” …… 城北官道上尘土飞扬,徐闻铮正带着一队人马疾驰出城。 山道入口,已有一队人马在等着他们,领头之人正是昨晚到访的那位,只是他的脸上稍有愠色。 “我的人,你用着可还顺手?” 徐闻铮拉住缰绳,马儿便在那人的面前停下,他笑道,“果然是精锐之师。” 那人见状,也不好发作,只缓缓调转马头,厉声说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说罢便扬鞭一挥,带着队伍卷起漫天黄尘,朝着北边,绝尘而去。 徐闻铮回头望向韶州城那斑驳的城墙,胸口突然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疼得他呼吸都滞了滞。 最终他还是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骏马嘶鸣一声,便冲向北方的官道,朝着前面的队伍追去。 徐闻铮暗想,清枝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食肆也经营得红红火火,就算没有他在旁边照应,那丫头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若是这次他真回不来了,好歹,他给清枝挣下了一个安稳。 徐闻铮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展开那份遗诏时,便料到会有这一天,可当真要离开时,心口却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空落落的疼。 …… 清枝早上刚开了店门,客人便陆续进来,人人面露喜色。 她赶紧钻进厨房,一阵忙活。秋娘风风火火地闯进厨房,脸上笑得美滋滋的,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 “清枝!你可知道,韶州城外那些山匪,昨夜叫人一锅端了!” 清枝正切着土豆,手忽地一顿,盘踞多年的匪患就这么清了? 她浅声问道,“难道是朝廷终于派兵了?” “谁知道呢。”秋娘凑近,压低声音,“只听说带头剿匪的人,年纪不大,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清枝继续切着土豆,语气坚定,“那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不是?这一晚上便把这个毒瘤清了,往后咱们这买卖可算安心了。”秋娘从竹篮里摸了块蒸糕,咬了一口,便打起帘子出去了,只隐约传来一句,“我先去前头忙活了,客人该等急了。” 清枝点头,继续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她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她便会想起二哥。 此刻眼前又浮现二哥昨夜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清枝 第54节 今早她特意寻了个由头回了趟家,想着给二哥送新蒸的枣糕,推门却见二哥的床榻整齐,连被褥都没展开,外袍也没换下。 清枝放下食盒,虽说以前二哥也有过这般一声不响,出门办事的时候,可今日她却心慌得紧,怎么都按不住,心狂跳不止。 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来,二哥总躲着她的缘故,才让她这般不安。 清枝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细细想来,二哥对她的变化,是从荷塘那晚开始的。那夜她失足落水,二哥把她捞上来时,衣裳湿透,贴在身上…… 莫非是嫌弃她了? 这念头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她咬着唇拿起菜刀,将案板上的土豆切得更快了。 清枝暗想,等二哥回来,她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可这次,二哥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回来。 半年后,潭州突然燃起烽火。宣帝的亲弟弟,曾经的熙王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名头,连破三城,朝着京都逼近。 后来北境的荻国铁骑踏破了望州城门,逃难的百姓纷纷南下,竟将韶州城也挤了个水泄不通。 清枝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的墙上刻一道痕。今早数了数,歪歪扭扭的“正”字已有整整七十六道。 她突然怔住,原来二哥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第47章 定南乡(十三)鸣冤(二合一)…… 十月初,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孟贵妃起了兴致,要在御花园的采华轩办一场赏菊宴。 京都城里但凡有些头脸的官家千金,都收到了帖子。到了赴宴这日,各家小姐们个个精心装扮,珠翠盈头,罗裙翩跹,坐着华贵的马车进了宫。 各家千金陆陆续续步入采华轩,银铃般的说笑声不断,倒比那满园的菊花还要娇美。 突然,外头的太监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到……” 采华轩里霎时安静下来。 小姐们个个红着脸低下头去,也有几个胆大的,偷偷抬眼往外头瞄了一眼,又慌忙用团扇掩面。 孟清澜挨着孟贵妃坐着,神色淡淡的,与周遭那些羞红了脸的姑娘们截然不同。她抬眼看着萧翊从园子那头走来,目光不躲不闪。 萧翊方踏入采华轩门槛,顿时响起一片莺莺燕燕的请安声。 “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 小姐们起身上前,齐齐福身行礼,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孟清澜正要起身,却被孟贵妃轻轻按住了手腕。 “你与翊儿自小一处长大的,何必来这些虚礼。”孟贵妃笑吟吟地说着,手上力道不轻不重,恰好把人按回了座位上。 萧翊在孟贵妃另一侧落座,随意地抬了抬手,“都起来吧,今日不过是赏菊闲聚,不必拘礼。” “谢殿下。” …… 小姐们这才敢直起身来,三三两两回到座位上。 采华轩里很快又响起说笑声,只是比先前多了几分刻意,倒显得气氛更热闹了。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谁不知道这场赏菊宴的用意。可偏偏一个个都要装出天真烂漫的模样,好似真的只是赴宴看花一般。 有几位小姐先前在宫宴上见过萧翊,那时他还只是皇子,如今身份不同,看他一眼都叫人心里发慌。 而那些头回进宫的小姐们更是手足无措,偶尔偷瞄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手里的团扇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太子萧翊生得与孟贵妃有七八分像。 他身形不高,但身材还算匀称,面容周正,虽算不得俊美,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通身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气度。 孟贵妃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轻啜了一口,笑道,“翊儿,去替母妃折几枝开得好的菊花来,回头摆在敏泉宫里。” 萧翊闻言起身,目光却落在孟清澜身上,“清澜不如同去?也好帮着我挑挑。” 孟贵妃立即会意,轻轻推了推孟清澜的手背,“你也去吧。” 清澜只得起身,规规矩矩地向孟贵妃行了一礼,“臣女去去就回。” “急什么。”孟贵妃抿嘴一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可得挑仔细些才好。” 待那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的尽头,孟贵妃面上的笑意便渐渐淡了。她懒懒地扶了扶鬓边的金凤钗,“本宫有些乏了,你们且玩着。” 贴身宫女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手臂。众小姐慌忙起身行礼,“恭送贵妃娘娘。” 直到孟贵妃走远了,采华轩里的气氛才真正活络起来。 小姐们互相递着眼色,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来,更有几个忍不住凑在一处小声嘀咕。方才还绷着的肩膀这会儿才彻底松了下来。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这太子妃的位置,分明是给孟家小姐备着的。她们这些来赴宴的,不过是来充个场面罢了。 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子属意孟清澜已久,孟贵妃自然乐见其成。 若是未来的皇后出在孟家,那才叫亲上加亲呢。 小姐们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会儿赏花的兴致反倒真真切切地浓了几分,横竖都是来看个热闹。 孟清澜从侍女手中接过银剪,指尖轻轻拨开枝叶,寻到那枝开得最盛的墨荷菊。 “咔嗒”一声轻响,深紫色的花头颤了颤,那支墨荷菊便被孟清澜握在了手里。 她刚要转身递给侍女,萧翊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给我吧。” 他语气随意,却不容拒绝。 孟清澜也不推拒,将花枝递给了他,转头看向旁边的那丛菊花。这回她剪得慢了些,挑的都是花型饱满的绿芙蓉。 萧翊就站在半步开外,手里捧着花枝,倒像个专门伺候人的。 孟清澜将手里的花枝悉数递给了萧翊,然后将剪刀递还给了侍女。 萧翊忽然开口,“都退下。” 侍女们齐刷刷福身,陆续退开,园子里便忽然静了下来。 “清澜,你可愿嫁我?” 萧翊这句话问得突然,孟清澜倏地抬眼,正对上太子认真的目光。 孟清澜心下暗忖,她这些年处心积虑,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只要轻轻点个头,凤冠霞帔、母仪天下,都唾手可得。 可偏偏在这当口,她眼前没来由地晃过那个昙花园里,朝她伸出手臂的那个身影…… 萧翊见她怔忡,以为是自己唐突了。他上前一步,急忙说道,“这些年我的心意,你应当是知道的。今日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 孟清澜睫回过神来,她低头福了福身子,声音轻浅,“婚姻大事,自然要听父亲的意思。” 萧翊闻言却舒展了眉头,只当她是女儿家的害羞。他伸手想触碰她的手臂,见孟清澜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他的手便停在半空,“好,那我明日就去寻舅父,问问他的意思。” 孟清澜一路沉默着随萧翊去了敏泉宫,略坐片刻便告退出来。 刚出宫门,王湘珠和李绯就提着裙摆迎了上来,亲亲热热地挤进了她的马车。 孟清澜掀起车帘,恰巧瞥见张钺从马车前经过。 孟清澜指尖一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今的她,是太子妃人选,一言一行,都有人瞧着。若和别的男子接触,传出去,会落下一些口舌。 李绯眼尖,顺着那缝隙往外一瞧,正看见张钺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 她轻轻“呀”了一声,“那不是张大人吗?” 孟清澜已经放下帘子,指尖微微收紧,脸上倒是瞧不出半点异样。她朝前头淡淡吩咐了声,“回府。”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王湘珠见孟清澜似乎陷入了沉思,于是起了个话头,“我这儿倒有件关于张大人的新鲜事。” 孟清澜忽的抬了眼,似乎从沉思中脱离了出来。李绯更是竖起来了耳朵,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王湘珠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道,“这两年给他送礼的京都高门不在少数,大部分礼物都退了回来,唯独我爹去年送的一对白玉手镯,他收下了。” “什么,镯子?”李绯惊讶地睁圆了眼,“他又没有妻妾,瞧着也不像喜欢赏玩玉器的,怎会收下这个?” 想了想,她又问道,“那镯子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王湘珠回忆道,“那镯子确实稀罕,白里透着一层薄薄的粉色,对着光看时,边缘能透出些微光晕。就像桃瓣的汁水浸在牛乳里似的。” 李绯不由得感叹道,“这般品相的和田玉,怕是世间少见呢。我还从未见过透粉的玉镯,一定极美。” 王湘珠掩嘴轻笑,“那对镯子可是我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来的,连我娘看了都眼馋。原以为会像其他礼物一样被退回,谁知张大人竟留下了。” 王湘珠忽然又想起来什么,继续说道,“我听说张大人府上收着不少女子用的稀罕物件,什么嵌着宝石的梳篦,南海珍珠的步摇……都是顶好的货色。” “这就奇了。”李绯摇了摇头,“平日也没见他对哪个姑娘青眼有加啊。” “保不齐是给未来夫人攒的聘礼呢。”王湘珠打趣道,“要不你去嫁他,那些宝贝可不都是你的了。” 李绯顿时涨红了脸,嗔道,“胡说什么呢!我才不急着嫁人呢!” 两人笑闹间,谁也没注意到孟清澜垂下的眼神微微闪了闪。 李绯红了脸,赶紧把话头转到孟清澜身上。 “要我说,今日太子殿下对姐姐这般上心,那太子妃的位置……” 王湘珠会意,立刻接茬,“可不是嘛。方才在采华轩,殿下那眼神就没离开过孟姐姐。”她说着往孟清澜身边凑了凑,“更难得的是贵妃娘娘也疼你。” “殿下这些年对姐姐的心意,大家可都看在眼里呢。” 孟清澜唇角弯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心头仿佛卡着一块石头,难受得紧。 明明之前的太子也是这般殷勤,可今日见他,心里却不自觉地在心里将他与那个人比量着。 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硬生生按了回去。 此时护城河畔的垂柳已染上淡黄,韶州城里,空气中带着桂子香,清枝的食肆门前日日排着长队。 那些穿绸缎的贵人们常差小厮来订座。有时去得晚了,雅间没了,便见锦衣华服的管家们拎着雕花食盒,在灶房外头候着。 今日清枝算完账,合上账本时,瞧见秋娘看着店外发呆,以为她又在想王庭溪了。 清枝 第55节 王庭溪上个月突然离家,至今未归,临走时只说他要建功立业,旁的什么都没说。 清枝走到秋娘对面坐下,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水,“又想庭溪哥了?” 秋娘哼了一声,“这个憨子!他哪是什么发达的料子,留在我身边,过个安生日子便行了。” 清枝安抚道,“庭溪哥这两年,靠着种菜,也赚了不少银子。” 秋娘叹了口气,“今日烦心的,倒不是这个。”她压低声音道,“今日二楼最里头那间雅间的客人,就是我那二郎的亲大哥。” 清枝一怔,忽然想起一年多前,那两个上门找麻烦的壮汉,可不就是这位爷派来的?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咱们只管做咱们的买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旁的也碍不着咱们。” 秋娘眉头还是蹙着,“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总跟揣了块石头似的。” 果然没几天,清枝和秋娘刚收拾完铺面,正要上门板,外头突然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 秋娘眼疾手快,一把将清枝拽到身后,脸上堆着笑,“几位爷,实在对不住,小店已经打烊了。您要吃饭,往前头街上走两步,还有几家亮着灯呢。”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轻笑,“秋娘,别来无恙啊。” 话音未落,那位前几日坐在雅间的客人已迈步进来。清枝心头一紧,是秋娘嘴里那位二郎的亲大哥。 那人随手拍了拍条凳,皱着眉头坐下,眼睛在店里转了一圈,“生意倒是红火,秋娘这些年,想必攒下不少体己钱吧?” 秋娘脸色一冷,“我不过是个帮工的,挣几个辛苦钱罢了。” 那人“嗤”地冷笑一声,眼神陡然转冷,“少在这儿跟我打马虎眼。如今知州大人可是我的连襟,我早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这铺子的房契上,白纸黑字落了你的名字。”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语气忽然放软,“这样,你把铺子过到我名下,你们照旧在这儿做生意,工钱一文不少你们的,如何?” 秋娘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都发了颤,“王泽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眼眶通红,指着对方鼻子骂道,“二郎尸骨未寒,你就急着去谋夺二房的家产!你那毒妇更是个黑心烂肺的,活活把二郎媳妇逼得投了井,如今连我这个不沾边的外室也要吞下!” 外头逐渐聚了一些街坊,眼睛直直往里瞧着。 王泽光脸色骤沉,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把这泼妇的嘴堵上!” 秋娘眼见那几个大汉逼近,反手抄起柜台上的剪刀。两个壮汉被她这不要命的架势唬住,一时竟不敢上前。 “废物!”王泽光起身,一脚踹翻条凳,“白养你们这些饭桶了?就算闹出人命,也有知州大人兜着!” “王泽光!”秋娘死死攥着剪刀,声音发了狠,“你这样的黑心肝,迟早要遭报应!” 王泽光阴沉着脸,那脸色活像一团墨汁,黑得瘆人。他阴恻恻道,“秋娘,你可想清楚了。你那大儿子在南洋生死未卜,二儿子前些时日也下落不明......”说着又逼近两步,嗤笑道,“如今的你,拿什么跟我斗?” 秋娘浑身发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还可以跟你拼了这条命!” 秋娘举着剪刀就要扑上去,清枝连忙一把拦住,转身对着王泽光沉声道,“王老爷,我们这小店开了两年,来来往往的贵客也不少,多少攒下些情面。”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张通判和王参军可没少来光顾,每次都要夸我们手艺好。若真闹到他们跟前,怕是不好看。” 王泽光眯着眼睛打量清枝,半晌冷笑道,“今日我好言相劝,你们居然不识抬举。不过这来日方长的,我宽限你们几日,好好考虑。” 他慢悠悠起身,带着人走出了店门。刚踏出门口又回头补了句,“这铺子,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说罢一甩袖子,带着那群打手扬长而去。 秋娘有些气紧,后退了两步,清枝赶紧扶住,秋娘脸色有些发白,对着清枝说道,“清枝,我连累你了。” 清枝扶她坐下,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里,“咱们一起想法子便是。” 其实方才提到的这两位大人物,清枝也没瞧见过,只是从客人的嘴里听见了这两人的名讳,连人影都没见过。 食肆照常开张,清枝借着端茶送水的工夫,从食客们的闲谈里拼凑出了王泽光的底细。 原来他那三弟在连山县当县令,这些年仗着这层关系没少作威作福。如今新来的刘知州,是接替了暴毙的前任,偏巧王泽光的女儿给这刘知州做了妾,这才让他越发张狂起来。 清枝心里有了底。 若是这般,这王泽光倒是没什么好怕的,顶多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货色。 秋娘见清枝神色如常,该招呼客人招呼客人,该算账算账,悬着的心也渐渐落回了肚子里。 如今秋娘家里冷冷清清,她索性就住在铺子后间。 清枝却雷打不动,每日打烊后都要雇张叔的牛车回家。秋娘从不多问,但心里明镜似的,这丫头还在盼着她那失踪一年多的二哥回来。 说来也怪,清枝这二哥走得悄无声息。 刚失踪那会儿,清枝疯了一样在城里打听,茶楼酒肆和西边的集市都跑遍了,整整三个月,愣是没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张叔,走吧。” 清枝利落地跳上牛车,朝秋娘挥了挥手。 张叔“哎”了一声,老黄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秋风掠过道旁金黄的稻田,掀起层层穗浪。清枝倚在牛车围栏上,凉丝丝的风拂过面颊,恍惚间又回到初来韶州的日子。 她和二哥,还有王家两兄弟,四人挤在一辆牛车上,有说有笑地进了城。 如今这田还是那片田,牛车还是那辆牛车,却只剩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坐着。 “哎嘿……” 张叔今日兴致高,忽然扯着嗓子唱起了山歌。沙哑的嗓音混着车轮吱呀声,在暮色中格外苍凉。 “秋日天高云也少咧。” “谁家儿郎从了军哟。” “新嫁娘子望穿了眼呐。” “这风也凉来心也凉哟,问郎几时归故乡咧。” …… 歌声在秋风中,飘荡向远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清枝就回到了食肆。 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店门口指指点点,议论声不断。 她心头猛地一沉,拨开人群就往里冲。刚跨过门槛,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桌椅板凳横七竖八地倒着,碗碟碎片散落一地。柜台被掀了个底朝天,装钱的抽屉大开着,里头空空如也。 “秋娘!” 清枝的声音都在发抖,她踉跄着往后厨跑,掀开布帘,没瞧见人,又提起裙摆往楼上冲。 二楼的窗户大敞着,染血的纱幔被风吹得翻飞,像索命的幡旗般在空中飘荡。 她颤抖着手拨开纱幔,只见秋娘直挺挺地倒在里间的地上,身下一大滩血迹。 清枝踉跄着扑倒在秋娘身旁,颤抖的双手刚要碰到那染血的衣襟,却见秋娘的眼睫突然颤了颤。 秋娘嘴唇翕动,气若游丝。 她拼尽最后力气抓住清枝的手腕,“是……王泽光……来抢……铺子。” 鲜血从秋娘嘴角溢出,“他逼我……交出房契,我,我没给他,我死了他就,就没办法了……” 清枝摇头,赶紧劝道,“铺子没了可以挣,你撑着,我去寻大夫!” 秋娘握住清枝的手,咬牙说道,“死也……不要给他,答应我,守……住这间铺子。是秋娘,连累了,你……”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那只死死攥着清枝的手突然失了力气,重重砸在地上。 清枝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秋娘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 她下意识伸手去探鼻息,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清枝机械地放下秋娘的尸身,缓缓直起腰来。 染血的纱幔还在风中飘荡,像招魂的幡。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褪了色,全都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雾。 秋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她打了个寒颤。 这才惊觉,原来人世间的寒意,可以凉到骨子里去。 她独自一人操持完秋娘的丧事,在秋娘坟前待了许久。纸钱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清枝起身时,腿脚麻木,她却浑然不觉。 她冷静地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转身朝着官府衙门走去。 衙门前的鸣冤鼓蒙着厚厚的灰尘,她抄起鼓槌,重重地敲了下去。 第48章 定南乡(十四)清枝,再等等我…… 鼓锤重重砸下,震得清枝虎口发麻。 她咬着牙,一下又一下地抡起鼓锤,整个手臂都绷得生疼。 鸣冤鼓的声响如闷雷一般穿透街巷,震得人心发颤。 不多时,衙门外头便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对着清枝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几个与清枝相熟的街坊认出了她,赶忙上前,劝她不要与那王泽光斗硬,可劝了半天,清枝仍不管不顾地敲着鼓。 众人只得摇头气,陆续退到了一边。 许久后,衙门厚重的木门开了条缝。一个衙役探出半个身子,皱着眉头喝问,“何人击鼓!” 鼓声戛然而止。 清枝的手腕酸麻,手臂也快要抬不起来。她放下鼓锤,抬起脸,直直望向那开门的衙役。 “是我。”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衙役眯着眼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见她是个年轻姑娘,顿时拉下脸来,“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冤情?” 他摆了摆手,“嫁了人就叫你家男人来,没嫁人就让你爹来!这衙门大堂可不是你能随便闹腾的地方!” 清枝往前迈了两步,声音清冷,“我父母早亡,还尚未婚配。” 衙役瞥见外头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于是说道,“进来吧。” 清枝刚跨过门槛,身后的人群就骚动起来。 清枝 第56节 “退后!退后!” 几个衙役立即冲到门口,横起水火棍,将探头探脑的百姓拦在门外,厉声喝道,“公堂重地,闲人免进!” 清枝跟着衙役穿过回廊,踏入阴冷的公堂。 县令正了正乌纱帽,从屏风后踱步而出。他在公案后坐定后,惊堂木“啪”地一拍,高声喝道,“何人击鼓!” 清枝双膝一曲,跪得笔直,“民女清枝,有冤要诉。” 县令猛地一怔,抬眼细看,竟是东街那家小食肆的老板娘清枝。 他眉头一皱,自家夫人最是钟爱这姑娘做的茉莉蜜酱冰饮。入夏后,天天都要差人去买上一碗。他也偶尔会来上那么一碗,那清甜沁凉的滋味,甚是解暑。 “所告何事?” 清枝的声音穿透整个公堂,“禀大人,民女要告那王泽光!他强占铺子不成,竟将秋娘活活逼死!” 县令一愣,那秋娘他也是认识的,是个性子泼辣,心肠热的妇人,他刚要下令拿人,旁边的推官急忙上前。 两人耳语间,县令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县令沉思片刻,缓缓抬眼道,“此事本官自有计较。念在你年轻不懂事,今日便不追究你诬告之罪,回去吧。” “诬告?” 清枝猛地抬头,眼里寒气逼人,“大人连堂都不升,怎就断定民女诬告?” 县令一拍惊堂木,“放肆!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本官?那本官问你,可有确凿人证?” “王泽光带着打手闯进铺子时,整条街的人都瞧见了!”清枝转身指向衙门外黑压压的人群,“这些街坊邻居,个个都能作证!” 县令冷笑,“那物证呢?” 清枝从怀中掏出一个镯子,“这是秋娘从不离身的镯子,昨日竟被王泽光当了,这是她娘留给她的念想,轻易不会取下,必是他强抢去的!” 县令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拔高,“胡说八道!” 清枝垂首静默了一瞬,继而缓缓抬起眼帘,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望向县令,目光如霜雪般冷冽,“大人,案子不该这般审理。” 县令闻言眉头高挑,面容露出几分讥诮,“哦?不该这般审?” 清枝挺直腰背,不卑不亢地答道,“民女虽见识浅薄,却也知晓,戏文里那些青天大老爷,断不会这般断案。” 县令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变色,整张脸涨得通红。 他猛地直起身子,“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本官念在往日情分,对你百般容忍,你竟敢辱骂本官!” 说着“砰”地一声,惊堂木重重地砸在案上,他伸手指着清枝,“大胆刁民,公然藐视公堂,该当何罪?” 清枝神色未变,目光凛然,“民女不知。” 县令冷笑一声,从令签筒中抽出一支黑头令签,直直掷在清枝跟前的地砖上。 “来人!” 县令厉声喝道,“将她押入大牢!” “是!” 两名衙役立即上前,将铁枷锁住清枝纤细的手腕,推搡着她走向牢房。 牢房里阴暗潮湿,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尿骚味和霉腐气息,令人作呕。 唯一的光是墙面高处的一个小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清枝被衙役猛地推进最里间的牢房,脚下踉跄几步,双手慌忙撑住墙壁,才稳住身形,没有一头栽倒在那堆发潮的稻草上。 那些稻草湿漉漉地散发着腐朽的霉味。 衙役粗鲁地卸下她腕间的铁枷,朝地上啐了一口,“老实待着!” 牢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衙役的呵斥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清枝缓缓滑坐在地,潮湿的墙壁渗着寒意,贴着后背,没多久那股湿冷便浸透她全身。 她抬了抬手,看着手腕上的铁枷的印痕,又想起她陪小侯爷南下岭南的那段日子。 明明也就三年的光景,她却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她抱紧双膝,将脸埋进臂弯,声音透着委屈,“小侯爷,你在哪儿呢?” 衡州城外,熙王军营帐内。 徐闻铮手中利剑一劈,赌桌应声而裂,骰子铜钱哗啦啦散落一地。 “聚众赌博,按军法处*置。” 他声音不大,却让帐内骤然安静下来。 正要转身离去,身后传来醉汉含糊的叫嚷声。 “你算老几?老子占山为王时,你小子还在娘胎里呢!” 帐内顿时爆出哄笑,有人接茬,“就是!搁从前,你给咱们大哥提鞋都不配!” “也不知熙王殿下怎么想的,派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视察!” 徐闻铮脚步一顿,转身这会,他不紧不慢地掀开帐帘,眸色沉静,“不服?” 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汉子踉跄着挤出人群,褐布衣襟大敞,露出胸膛上几道狰狞的伤疤。他歪着嘴冷笑,“对,老子就是不服!” 壮汉说着往前又迈了两步,指着徐闻铮的鼻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老子?”他反手一指身后那群兵痞,“这些兄弟都是刀头舔血过来的,哪个手上没百八十条人命?” 说着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呢?小白脸,长这么大怕是连鸡都没杀过吧?” 徐闻铮目光如刀,“滥杀无辜百姓,也值得炫耀?” “呵!”刀疤汉往地上啐了一口,“人命就是人命,还分什么贵贱?” 身后那群兵痞闻言哄笑起来,接着话头开始起哄,“就是!横竖都是杀人!” “当兵吃军粮,不就是为了痛快杀人吗?” “装什么清高!” 那刀疤脸见众人附和,愈发得意忘形,醉醺醺地挥舞着手臂,“等老子杀进京城,非得坐坐那金銮殿不可!到时候再娶几个美娇娘……” 话音未落,徐闻铮已拔剑出鞘,一剑封喉。 众人只觉眼前一道寒光掠过,那刀疤汉子的喉间已多了一道血线。刀疤汉子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脖子,待看清满手猩红,瞳孔骤然紧缩。 他想大声呼救,可张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身子晃了晃,便轰然倒地。 帐内众人瞬间酒意全消,十来个汉子齐刷刷的白了脸。有人更是双腿打颤,扶着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杀,杀人了……” 一个年轻士兵哆嗦着挤出这句话。 徐闻铮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拭过剑锋,落下的血珠鲜红,刺眼无比。 “嗯,杀了。” 他随手将染血的帕子丢在尸体上,抬眼扫过众人,“还有谁不服?” 满帐死寂,方才还叫嚣的兵痞们此时都缩着头,不敢抬眼。 徐闻铮收剑入鞘,对着随行的士兵说道,“剩下的,按军法处置。” “是!” “若有不服的,就地处决。” “是!” 徐闻铮转身,捞开布帘,再次走出帐篷。 直到那抹玄色身影彻底消失,众人才缓过一口气来。 一个老兵凑近徐闻铮留下的士兵,压低声音问道,“军爷,方才那位大人是什么来头?” 他想起刚才那道威压,心里直打鼓。这些年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物,可像这位大人这般矛盾的还是头回见。 明明是一副文人气质,杀起人来却干脆利落,脸上连半分波动都没有。 老兵心里越发好奇起来。 “那位正是徐淮,徐参将。” 士兵话音未落,众人脸色骤变,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谁也没想到,刚才那人就是军中赫赫有名的徐参将,战场上出了名的杀伐果断,铁血无情。 徐闻铮踏出军营,夜风拂过他的面颊。他仰头望向天际,一弯孤月冷冷的,悬在天上。 他随熙王征战近两年,铁蹄已踏破无数城池。 初入军营时,他既不参与那些赌钱吃酒的勾当,也不愿与人厮混,自然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夜里被泼冷水、饭里掺沙子都是常事,更有人故意在战场上使绊子,想看他出丑。 这些他都咬牙忍了,只是每应对一次,眼底的冷意就深一分。 在战场上,他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 刀光剑影里,他踩着敌人的尸骨往上爬,一步一步,踩着尸山血海,才爬到这个位置。 如今他在军中有了几分威名,熙王那些心腹将领见他日渐得势,暗生忌惮。这次派他来整顿新兵营,明着是重用,实则是想看他笑话。 这些兵痞,多是走投无路才来混军饷的乌合之众。若放任不管,只怕连散沙都不如。徐闻铮想起刚才营帐中,那些醉得东倒西歪的士卒,眼神渐冷。 那枚清枝端午赠的香囊,早在上次血战中就被敌剑刺穿,香料洒落一地,再也捡不起来。 徐闻铮不自觉地抚上左腕,青色发带牢牢系在腕间。自香囊损毁后,这发带就成了他唯一的念想,即便是沐浴时也不曾解下。 “徐二哥?” 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徐闻铮转身,月光下,一个身影正朝他走来。待那人走近了,他才看清,竟是许久未见的王庭溪。 王庭溪也极为惊喜,“当真是你!” 两人寻了处河堤并肩坐下。月光洒在粼粼水面上,显得这个夜晚,幽静绵长。 王庭溪变化很大,原本黝黑的脸,如今更是像碳一般。 “嚯!”王庭溪突然伸手拍了拍徐闻铮的胸膛,“居然练得这般结实。你这个头也蹿了不少,如今得有八尺了吧?” 清枝 第57节 徐闻铮挑眉,“你怎么会在这儿?” 王庭溪挠了挠后脑勺,露出惯有的憨笑,“自然是来建功立业的。” 他忽然正色,目光灼灼地看向徐闻铮,“说起来还得谢你,当年要不是你点拨我种菜的门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本事。” 他拍了拍膝盖,眼中闪着光,“我想着,既然种地我在行,那打仗立功说不定也能成。我就想着……” 王庭溪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要是能给我娘挣个诰命就好了,让她能在城里挺直腰板,知道她这个没出息的二儿子,也能成为倚仗。” 一阵夜风拂过,岸边的芦苇沙沙作响,他最后那句轻如苇絮,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 王庭溪见徐闻铮沉默不语,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他垂下眼睛,手指逐渐收拢成拳。 他忽地意识到,从小到大,好像从来没人当真相信过他。 “让你见笑了。” 他偏过头,声音闷闷的。 徐闻铮却突然开口,“你必能成事。” 王庭溪猛地转头,“你信我?” 徐闻铮没再多言,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亲兵大步上前,抱拳行礼,“禀参将,军法处置已毕。” 徐闻铮刚要起身离开,忽听见王庭溪在身后,急声说道,“徐二哥!若我真能建功,我想……” 他顿了顿,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想回去娶清枝。” 徐闻铮猛然转身,面色阴沉如铁,对亲兵冷声道,“把他调去马棚,喂三个月战马。” 夜风掠过,徐闻铮腕间的发带在风中颤着。 他在心底默念:清枝,再等等我。 第49章 定南乡(十五)总要有人开这个头(二…… “哐当!” 生锈的铁链摩擦着牢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清枝缓缓抬头,见郭大娘挎着竹编的食盒走了进来。 郭大娘四下打量着这阴暗潮湿的牢房,眉头拧成了疙瘩,“你看看你,非要惹这档子事。”话说到一半,目光落在清枝身上时,却突然哽住了。 昏暗的光线下,清枝瘦削的脸庞更显苍白,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如今黯淡无光,看得人心疼。 “别耽误太久!” 牢头粗声粗气地提醒着,将钥匙挂在腰间,转身就要离开。 郭大娘连忙拽住他的衣袖,从袖中摸出一粒碎银子,悄悄塞进他的手心,“差大哥,这深秋夜里寒气重,能不能帮我置办两床棉被送来?这小姑娘家的,身子骨可受不住这寒气……” 牢头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语气也软了几分,“成,这事包在我身上。” 他掂了掂银子,然后揣进怀里,这才走出牢房。 郭大娘用袖子拂去木桌上的灰尘,掀开食盒,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一摆在桌上,“你将就着吃些,大娘的厨艺比不得你。” 清枝看着桌上的菜,这一瞧就是花了心思的。她摇摇头,声音轻柔却透着几分执拗,“大娘,往后别再这般破费了。” “先吃饭!” 郭大娘不由分说地,将筷子塞进她手里。清枝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咽着饭菜。 郭大娘望着她低垂着头,想起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的丫头,如今却安静得像一潭死水一般,心里便堵得慌。 “郭大娘,以后别来这牢房了。” 清枝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郭大娘瞪她,“怎的?嫌大娘做的饭菜不合口味?” 清枝低声说道,“我不想您为了我使银子。” 郭大娘愣住,她没想到这丫头心里竟盘算得这么清楚。她强笑道,“没事,使不了多少。” “您若来得勤了,那牢头的胃口就养大了。” 清枝抬起眼,“若是你再来,吃的我便扔出去,用的我也送给牢头。” 郭大娘气得在清枝胳膊上重重拍了一下,“你这倔丫头!”可看着清枝坚定的眼神,她知道这丫头说得出做得到。 “罢了。”她叹了口气道,“若有什么要紧的,你就让牢头给我稍个话。” 清枝这才轻轻点头,紧绷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些。 当初置办铺子时,清枝手里的积蓄便用光了,铺子里的银子也被王泽光带人洗劫一空,家里剩下的那点银子又全都用在秋娘的丧事上,眼下她拿不出银子来补贴郭大娘。 而郭大娘攒下的那点体己钱,原是要留着自己养老的,若都填进这里,便是一个无底洞。 待郭大娘走后,牢头抱来一床半旧的棉被走了进来,粗布被面上还打着几个补丁,“你凑合着用吧。” 他随手将被子扔在草堆上,拍了拍手,便出去了。清枝仔细检查过被子,虽然旧了些,但洗得干净,倒是能用。 每过几日,衙役便要进来,站在牢房门口问她认不认罪。清枝靠着斑驳的墙壁,每次连眼皮都没抬,只是轻轻摇头。 寒冬腊月,牢里的湿冷渗入骨髓。 县令裹着厚厚的貂裘站在牢门外,捂着口鼻说道,“这都三个月了,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认罪就能出去。” 清枝蜷缩在角落里,声音很轻,却如冰刀一般冷冽,“民女无罪可认。” “不知好歹!”县令气得踢了一下旁边的炭盆,顿时火星子四处溅落,“那你就继续在这儿挨冻吧!” 说完县令将手负在身后,气冲冲地快步走出牢房。 清枝仰头望向高墙上的那处小窗,神情恍惚了一瞬。 她来牢房,已经三个月了。 清枝下意识抚摸着墙壁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正”字。 墙面斑驳不堪,那些字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 起初她日日刻画,可当划满第十个“正”字时,手指突然就顿住了。她慢慢蜷起手指,不再继续。 又过了三个月,牢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 “出来!”牢头不耐烦地催促道。 清枝扶着潮湿的墙壁缓缓起身,双腿因久坐而发着颤。她走出牢房时,微微眯起眼睛,六个月的黑暗让她一时难以适应门外刺眼的阳光。 郭大娘早已候在衙门外,见清枝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迎上前去。 她双手捧起清枝消瘦的脸庞,柔声说道,“大娘给你炖了鸡汤,回去好好补补身子。” 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心疼。 郭大娘说,县令即将调任翁源,临行前命人通知郭大娘来接她。 清枝站在县衙台阶上,春风拂过她凌乱的发丝,街上依旧行人如织,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她恍惚地望着这一切。 半年前的她,走进衙门时,桂花的香气还萦绕鼻尖,如今已是满城新绿。 郭大娘拉着清枝往城门走去,她早已雇好一辆牛车候在那里。 走到城门口时,清枝忽然停下脚步。她望着熟悉的街巷,轻声说道,“我想去看看铺子。” 郭大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叹了口气,搀着清枝往东市走去。 食肆铺子的门锁早已被砸开,门板全都歪斜在一边。屋里头的桌椅全部倾倒着,碎瓷片散落一地,连柜台都被劈成了两半。 清枝没有进去。她站在门槛外,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处狼藉,脸上不见悲喜。郭大娘感觉到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她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街坊们远远望见清枝,刚要上前寒暄,却见她的神色沉静如水,眼神空茫地望着残破的铺子。 众人面面相觑,终是默默退开。 郭大娘守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 “大娘,我们回去罢。” 清枝忽然开口,声音轻淡。 郭大娘这才默默松了一口气,轻声应了一句,“哎。” 走在出城的路上,郭大娘仔细打量着清枝,见她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像是被寒气冻住了所有鲜活,连眼神都比从前淡了几分。 到家后,清枝推开斑驳的木门,院中的景象熟悉又陌生。 春日的阳光依旧,杂草已窜得齐腰高,几株菜苗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清枝蹲下身子,半年的牢狱生活让她的手臂失了力气,才拔了几把草就气喘吁吁,于是她便靠着桃树休息。 忽然一道黄影从门缝里蹿了进来。 是阿黄。 阿黄呜咽着扑进清枝怀里,毛茸茸的脑袋不住地往她手心里拱着。这半年来,多亏郭大娘带着它。看得出郭大娘将它养得极好,皮毛依然油光水滑的。 清枝把脸埋进阿黄温暖的颈毛里,手指轻轻梳理着它耳朵旁边的绒毛。亲热了一阵后,阿黄便安静地趴在她的膝边,一如从前那般。 清枝带着阿黄来到秋娘坟前。 春草萋萋,坟茔上已冒出不少新绿。她蹲下身子,一根一根拔去周围的野草。 清枝在坟前坐了许久,她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阿黄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又继续趴着。 “秋娘。” 清枝终于站起身,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我定要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说完她带着阿黄慢慢往回走。 阿黄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她,似乎在确认她是否跟上。清枝的脚步很慢,却很稳。 暮色将村道上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很长。 从前的清枝,心里只装得下小侯爷一人,如今她有了一件定要完成的事,也逐渐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 清枝 第58节 她觉着,人生聚散无常,身边之人或许会在某个寻常的清晨,或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就此别过。 也许是阴阳两隔,也许是相忘江湖。 清枝抬头,望着西边的残阳,赤橘染红了半边天空,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似乎已经不再等他了。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自然,竟然不带半分挣扎与痛楚。 阿黄在她脚边轻轻蹭了蹭,她弯腰抚过它柔软的背毛,继续向着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 就在某个寻常不过的早晨,清枝再次出现在铺子里。 她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拿出剪子,剪下一段纱幔。 纱幔上面的血迹早已凝固成晦暗的褐色,像极了干涸的墨汁。她将纱幔仔细折好,收入随身的包袱里。 转身下楼时,见几个彪形大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那个王泽光。 “听说你出来了。可惜没赶上那日到衙门门口给你接风。”王泽光随手捻起柜台上仅存的那只青瓷茶盏,指尖一松,茶盏坠地,碎瓷四溅。 他慢条斯理地拍去掌心的灰尘,“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这铺子既不肯归我,那便谁都别想开。” 目光扫过满室狼藉,他忽然“啧”了一声,“说起来,这铺子的陈设,倒真是费了心思的,可惜喽。” 清枝立在楼梯转角,她冷眼看着他,淡淡地说道,“你的好日子长不了。” “哦?”王泽光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那我可要好好等着了。” 说罢他大笑着转身,临到门口,又回头抛来个讥讽的眼神。 清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很轻,却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 她雇了一辆马车,颠簸了十日方才抵达广府。 下车时正值晌午,清枝抱着包袱跳下马车。广府和秋娘嘴里说的一样,城里人潮如织,酒肆林立,有好多新奇玩意儿。 可此时的她,却没有半分游玩的兴致。 她蹲下将包袱解开,那段染血的纱幔被春风一吹,便倏地扬起,清枝手腕一翻,纱幔便披落在她的肩上。 纱幔上,暗褐的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目。 她缓步穿行于长街之中,纱幔随风翻飞。路人们渐渐聚拢在她身后,议论声此起彼伏,却无人敢上前。 直到提刑司大门近在眼前,清枝才停下脚步。 她整了整肩头的纱幔,双膝重重地跪在青石板上。 朱漆大门紧闭,清枝便对着大门喊道,“民女有冤!” 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人群。 “我要告韶州知州刘道远,纵容妾父强占百姓财产,逼人至死!” “我要告韶州知州刘道远,纵容妾父强占百姓财产,逼人至死!” …… 清枝喊了一遍又一遍,路过的行人渐渐驻足,很快围成个半圆。 有人嗤笑道,“怕不是个疯婆子。” 也有人摇头,“这世道,还想告官?真是痴人说梦。” 更有人揣着手看热闹,“且看她能跪到几时。” 日头渐西,看客们终究觉得无趣,三三两两散去。清枝的嗓音已哑,却仍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状词,直到喉间再挤不出半个字音。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清枝又跪在了提刑司门前。她挺直腰背,一遍遍喊着状词,直到嗓音嘶哑,喊出的话不成调子。 第三日清晨,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发不出声了。 正要跪下时,一位大叔从身后走来,低声说道,“姑娘,我在对面看了你三日。”他摇着头,指向紧闭的朱漆大门,“这大门,半年都没开过一次,里头的官老爷,这两日怕还在西郊别院里赏春呢。” 清枝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道了声谢,随即又要跪下去。 老伯摇头,他还未曾见过这般执拗的人,又劝道,“姑娘,趁早回去吧。老汉在这儿做了二十年营生,从没见过哪个告官的能把官老爷告倒的。” 他叹了口气,“更别说,还是个姑娘家来告官。” 清枝望着紧闭的衙门,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句,“总要有人开这个头。“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老伯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罢了,你若是渴了饿了,就到老汉铺子里喝口水,吃顿饭。” 清枝向他道过谢,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老伯摇着头,转身慢慢走远了,只剩下清枝的身影在这威严的大门口,显得格外单薄。 日头渐高,一个身着云纹绸衫的年轻男子摇着扇子,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晃到清枝跟前。 “就是你个贱婢要告我爹?”他上下打量了清枝几眼,嗤笑道,“模样倒还周正,不如跟了爷……” 他这时才发现,清枝连个眼神都不愿给他。 男子脸色顿时阴沉,正要发作,身边的女子急忙贴上来,“王公子,这种腌臜货色也配您动怒?不如随奴家回百花楼,咱们好好乐一乐?” 说着,她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在他胸前画着圈,“这日头毒得很,晒坏了公子可怎么好……” 男子这才顺了气,临走前朝清枝啐了一口,“真不识抬举!” 待到第五日,广府城内已是无人不知,每日清晨提刑司门前都会跪着个鸣冤的姑娘。 起初的讥笑渐渐化作钦佩,路过百姓总要驻足望上一眼。 第七日破晓,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颤巍巍跪在清枝身侧,嘶声喊道,“我们要告韶州知州刘道远,纵容妾父强抢民女!” 此后陆续有人加入。 一个满脸风霜的汉子重重跪下,“我要告连山县令王泽松,纵容兄长当街打死我大哥!” 接着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显然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我要告韶州知州刘道远,强占我家田产,纵火烧宅!” 朱漆大门前,跪着的人越来越多。 眼看日头越来越毒辣,却阻止不了提刑司大门前的声声控诉。路过的百姓不再离去,而是默默站在远处看着。 王泽光携着夫人坐在旁边的一棵大榕树下,嘴角含着讥笑,望着跪在地上的众人。 身后的小厮卖力地打着扇子,他们时不时的耳语几句,仿佛在观赏一场闹剧。 清枝脊背挺得笔直,她与众人跪在烈日下,青石板上渐渐洇开一片汗渍。 王泽光的笑声愈发刺耳,却无人抬头看一眼。他们的目光始终盯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沉默隐忍。 第十日清晨,提刑司的朱漆大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张提刑身着官服踱步而出,目光扫过跪了满地的百姓,冷声道,“尔等可知,我旌国律法明令禁止越级上告,若要破例,需先受笞刑!” “草民愿受刑!” 一个壮实的汉子率先喊道。 “民妇也愿受刑!” “小的甘愿领罚!” …… 此起彼伏的应答声中,张提刑脸色愈发阴沉,“好!那便当场行刑!” 话音未落,两列衙役已抬着刑凳鱼贯而出,二十八张条凳在提刑司门前依次排开,威严森森。 清枝神色平静地走向首张刑凳,她缓缓俯身趴下,双手攥紧凳沿,静静的等候第一记板子落下。 身后,二十七位百姓也依次就位,偌大的提刑司门前,竟听不见一点儿声响。 王泽光堆着谄笑凑到张提刑跟前,“张大人明鉴!这些刁民目无王法,就该往死里打!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别!” 张提刑眉头一皱,抬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王泽光笑容僵在脸上,只得讪讪退到一旁。 “行刑!” 板子重重落在清枝背上,她浑身一颤,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她咬着牙,硬是将嘴里的痛呼咽了回去。 提刑司前,板子击打□□的闷响接连不断,现场却无一人求饶。 清枝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视线逐渐模糊,耳畔王夫人尖利的吼声忽远忽近,“往死里打!打死她!打死她!” 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清枝十指死死抠住刑凳边缘,就在意识即将涣散之际,那道威严的声音终于响起。 “停。” 清枝颤抖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她染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 她活下来了。 张提刑面色冷峻,袖子一挥,“来人,先将王泽光夫妇收押候审。” “遵命!” 数名侍卫立即上前,王夫人刚要张口喊冤,就被侍卫迅速塞入一团粗布,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喊声。 王光泽脸色煞白,连连后退,被侍卫们拖了下去,刚才要耀武扬威的随从们,现在早已抖如筛糠,也被侍卫们推搡着押往大牢的方向。 张提刑负手而立,沉声道,“三日后,本官亲审此案。” 众人闻言,纷纷伏地叩首,颤抖着声音,高呼道,“谢青天大老爷!” 清枝强撑着想站起来,却因背后的伤势,踉跄了一下。 这时,两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她。其中一位身着绿罗裙的女子轻声道,“秋娘赎身前与我们情同姐妹。听闻此事,我们特地从韶州赶来。” 清枝苍白的唇微微翕动,低声道了句,“多谢了。” 另一位着杏色衫子的女子红了眼眶,“该是我们谢你才是。” 她们小心避开清枝背上的伤,搀着她慢慢往医馆走去。 提刑司内,张提刑刚在太师椅上落座,接过小厮递来的茶盏,书吏便弓着腰趋步上前,“大人,今日一早,刘知州差人送来一箱金子。”说着五指张开,比出个手势,“足足这个数。” 张提刑垂眸,指尖在紫檀案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忽然他抬眼看向身侧的副手,“此事,你怎么看?” 副手恭谨地作了一个揖,才沉声道,“大人容禀。这些年刘知州虽与大人常来走动,但此番情形不同。” 他微微抬头,瞧了一眼上司的神色,见张提刑神色未变,于是继续道,“如今这事早已传遍岭南三省,人尽皆知,若不处理,民怨难平。” 副手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如今熙王与圣上兵戈相见,胜负未定。若因民怨沸腾,激发起义,大人便得不偿失了。” 清枝 第59节 “倒不如趁此机会收服民心,将来无论哪边得势,大人都能稳坐这把椅子。” 张提刑指节叩击案几的声响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良久,他微微颔首,浅声说道,“此言甚善。” 三日后,日头刚露出头,两位娘子便掺扶着清枝,与众人一起,早早地候在了提刑司外。此时朱漆大门竟然罕见地大敞着,还允许百姓立在庭外观审。 一桩桩冤情当堂陈述,书吏在案前,悬腕疾书,汗湿衣襟,无数张宣纸在堂前一一排开。自巳时初至申时末,堂外日影斜照,案卷录入才结束。 王泽光一开始便梗着脖子喊冤,张提刑耐着性子问了几句话,见他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便不再搭理。 谁知他喊冤的声音不停,张提刑终于失了耐性,沉声喝道,“竟敢藐视公堂,杖二十!” 棍子一次次落下,才打了十余下,王泽光便承受不住,哀嚎着认了罪。两日后,韶州城的刘知州也被革去乌纱,锒铛入狱。 消息传开,广府城的茶楼酒肆里,百姓们终于舒展开了眉头。 半个月后,清枝缓步随着人群来到刑场。她身上的杖伤还未痊愈,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隐隐作痛。 断头台上,王泽光夫妇与刘知州等人被陆续押解上来。 那位曾经锦衣华服的夫人如今蓬头垢面,精致的妆容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她浑身战栗如筛糠,在人群中突然瞥见清枝,顿时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姑娘饶命!我知道错了!” “求您大发慈悲,我发誓从此洗心革面……” 清枝静静地望着,脸上既无快意,也无悲悯,只是将怀中的包袱又抱紧了些。 王泽光见刽子手提着明晃晃的鬼头刀上台,顿时两股战战,吓得尿湿了裤子。他疯狂的摇着头,面容苍白,哪还有半分往日嚣张模样。 清枝冷眼望着这一幕,忽然,唇角微微扬起。 第50章 定南乡(十六)那便一去不回…… 徐闻铮在新兵营立下规矩,每日天不亮就得起身,跑操练武,风雨无阻。 初来乍到的新兵们私底下叫苦不迭,但见他面色冷峻,谁也不敢明着违抗,只得在背地里抱怨。可没过多久,众人就发觉徐闻铮竟是每日最早到校场的那个。 天边刚泛白,他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教场,这般以身作则,倒让军营里的抱怨声渐渐少了。 更叫人意外的是,这位看似冷硬的徐参将,指点起新手来却格外有耐心。遇上手脚笨拙的新兵,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拆解招式,有时索性挽起袖子亲自示范。 日子一长,新兵们发觉这位徐参将日常里并没有尊卑之分。偶尔有胆大的新兵提议比试,他也含笑应下,但还未有人能赢他一招半式的。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他整日一副书生模样,他的亲卫却个个对他尊敬有加。特别是他舞动那柄银枪时,那银枪仿佛活了一般,在他双手间灵活翻转,带着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到了晚上,新兵营里再也听不见猜拳赌钱的喧闹。熄灯号一响,各帐便陆续暗了下来,只余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三个月过去,整个营地就气象一新。 晨起操练时,不用人催,校场上的刀枪碰撞声便此起彼伏,那些曾经偷懒耍滑的新兵,如今个个眼神锐利,摩拳擦掌,就等着上阵杀敌,早日挣个功名回来。 这日,新兵正操练间,熙王的军令忽至,命徐闻铮即刻率领新兵营五千将士驰援唐州。 亲卫首领陈颂接过徐闻铮递来的密信,目光在纸上一扫,脸色骤然阴沉。 唐州? 那可是刚打下来的地盘,如今郭将军正与荻国大军对峙。荻国领兵的是他们的太子阿契柯,那个号称“北境苍狼”的战神,带着五万精锐。 陈颂脸色一沉,将密信递还给徐闻铮,“这批新兵连一场仗都没打过,若是直接送到前线去,怕是要吃大亏。” 徐闻铮当然明白。 按常理,新兵总要历练几场小仗,见见血,练练胆,才能派上真正的战场。可这次却要他们直奔最险处,确实透着古怪。 徐闻铮暗自盘算,想来也不过两种可能。熙王此举,要么是觉得这些新兵不成气*候,索性推出去当挡箭牌,要么就是唐州眼下实在无人可调,只能派这些新兵上阵。 再往下琢磨,他越想越觉得后一种情形更有可能。 眼下熙王的主力都陷在安庆府,这地方宣帝的大军死守了这么久,硬是啃不下来。 另一边,北边荻国的攻势却越来越猛,若他们占了唐州,再破两城,旌国北边的门户可就彻底敞开了。 陈颂见徐闻铮半晌不语,忍不住上前两步,低声询问道,“这道军令,咱们接是不接?” 徐闻铮抬眸,“传令下去,明日天明,拔寨北上。” 陈颂抱拳应声,“是!” 北上这一路走得甚是艰难。从初秋走到了腊月天,才到唐州地界。 徐闻铮刚到,就带着一身风雪直奔守将郭将军的大帐,他站在帐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大氅上落满雪花,里头的人却始终没掀帘子。 营帐里炭盆烧得正旺,郭将军倚在虎皮垫上眯着眼,亲兵静静守在角落。 他懒洋洋地开口,“外头那个,候了多久了?” 亲兵连忙回答,“回将军,候了一个时辰了。” 郭将军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这姓徐的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倒先在军中挣出名头来了。” 他脸上鄙夷之色顿显,“必是个徒有虚名之辈。”他抓起酒囊灌了一口烈酒,“老子刀口舔血的时候,他还在娘胎里打转呢。让他等着!” “是!” 帐外的风雪愈发急猛,徐闻铮的身影在茫茫大雪中,站立成松。积雪此时已没过靴面,细碎的雪粒子沾上了他的眉睫。 帐内,炭盆里又添了新炭,郭将军随手拨弄着火钳,忽然问道,“外头那小子可有焦躁不耐之色?” 亲兵透过帐帘的缝隙窥看一眼,回禀道,“徐参将面色从容,纹丝不动,连身上的雪粒都不曾抖落过。” 郭将军扔了火钳,拍了拍手,说道,“倒是沉得住气。”他朝帐门抬了抬下巴,“传吧。” 帐帘一掀,干燥又闷重的暖意夹杂着炭火气扑面而来。徐闻铮睫毛上的冰粒瞬间化成了细密的水珠,他却不急着擦拭,只规规矩矩抱拳行礼。 郭将军斜倚在案后,连眼皮都懒得抬,“我也懒得跟你废话,这批新兵还不够格进老子的军营。你们自去寻个背风处扎营,粮饷少不了,但是旁的,可别动心思。” 徐闻铮躬身行礼,浅声应了句,“是。” 话音刚落,见徐闻铮已然倒退着出了帐门,神色如常,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郭将军攥着的拳头猛地砸在案上,这小崽子竟然不露分毫怒意,他原本想让徐闻铮受点教训,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此时心里憋闷至极。 徐闻铮带着新兵在三里外的荒坡安营扎寨。北风卷着雪粒子,噼里啪啦打在脸上。新兵们一边夯着冻土立帐篷,一边偷眼往主军营方向瞟。 眼下已是饭点,那头必是炊烟袅袅,而他们这边却连一口热汤都没有。 几个汉子憋不住火,围住徐闻铮说道,“头儿,郭将军这是把咱们当后娘养的了?” “就是,弟兄们千里迢迢赶来,他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不给?” 徐闻铮神色如常,他放下手里的铁锹,“这处位置更好。”他指着远处一座隐约可见的大山,“看见那座山了吗?那儿有一道天堑,真打起仗来,咱们这里进可攻退可守。” 汉子们眼睛亮了起来,小声问道,“这么说来,咱们这位置才是咽喉?” 徐闻铮一笑,“也可以这么讲。” 新兵们闻言,兴致高涨,被怠慢的怒气渐消,纷纷吆喝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搭营帐,挖灶坑。 一阵忙碌后,新营帐便陆陆续续立了起来,一个个土灶上也冒起了炊烟。 夜色下,徐闻铮站在高处,看着这群新兵依旧忙碌的身影。 远处郭将军的大营,火把早已连成一片,而这边,只有零星的火光在夜色中晃动,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风雪渐紧,转眼又到了年关。徐闻铮望着灰蒙蒙的天,他在想,清枝此时不知在做什么。 也许她此刻正和秋娘坐在家中剪窗花,蒸年糕,或者正陪着郭大娘唠家常。 徐闻铮脑海里浮现出清枝灵动的脸,永远带着浅笑。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抚摸着腕间那条褪了色的青绸发带,发带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他小心取下,将它细细卷好放入怀中,贴在心口。冰凉的绸料挨着肌肤,反倒熨出一片温热来。远处传来新兵们围着篝火说笑的声音,越发衬得他这头寂静无声。 腊月廿七,大雪纷飞。 郭将军正围着炭盆啃着羊腿,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踏雪之声。 亲兵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他神色慌张道,“禀将军!狄国的先锋骑兵已经摸到二十里处了!” “什么?” 郭将军起身,“今日轮值的哨探先打一顿板子!”他将手里的羊腿重重搁在案上,问道,“来了多少人?” “三千轻骑,都是白色战马,又作白裘皮帽的打扮,行在大雪中,极难察觉。” 郭将军一脚踹翻矮几,嘴里骂道,“狗娘养的狄人,年都不让过安生!”他拿起案上的佩剑,“点一万精兵,老子要拿他们的脑袋祭天!” “是!”亲兵犹豫着,补了一句,“可要知会徐参将?” “叫他作甚?”郭将军铜铃眼一瞪,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喷在亲兵脸上,“不过三千个狄崽子,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他指着亲兵的鼻尖,厉声骂道,“怎么?你想让那毛头小子来分一杯羹?" 亲兵顿时噤若寒蝉,躬身行礼后,便迅速退出了营帐。 半个时辰后。 帐外风雪呼啸,徐闻铮指尖划过案上的舆图,忽然一顿,“郭将军带了多少人马?” “整一万精兵。”陈颂哈着白气,又补上了一句,“说是要速战速决。” 徐闻铮眉头微蹙。 外头透过营帐的缝隙,灌进来的冷风还在耳边呼嚎。 “加派两队哨探,跟随郭将军的军队继续查探,一有动静马上来报。” 徐闻铮暗忖,郭将军仅调兵一万,可见敌军来势不凶。只是这隆冬时节,积雪厚重,敌军若非万不得已,怎会选在此时长途奔袭? 他眸光一沉,这些敌军怕只是诱敌的饵。前方风雪深处,必有伏兵蛰伏。敌军选在年关将至,天寒地冻之际发兵,恐怕是军中粮草已尽。唯有攻下唐州,才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徐闻铮阖上双目,脑海中倏忽浮现出唐州城北五十里外的牛芒山山势。他曾仔细研读过一本《北境山脉详注》。犹记得当年与父亲秉烛夜谈时,他指着牛芒山的这道天堑说过,这处天堑乃是天生的伏兵之地。 徐闻铮猛地睁开眼,厉声说道,“再遣两名精锐斥候前往牛芒山探查,务必在天黑前回报!” 陈颂抱拳领命,“是!”他转身疾步而出,帐帘被掀起时,营帐内猛地灌了一口刺骨的寒风。 徐闻铮当即披上铠甲,手握银枪,亲自前往校场点兵。 果然,日暮时,探子回报,牛芒山天堑处雪地上脚印凌乱,新雪覆盖不及,显然刚有人马频繁活动。 清枝 第60节 果然不出所料。 徐闻铮当即率军开拔,命部队沿西线山道迂回前行。若能出其不意袭敌后路,纵不能全歼伏兵,也能破了对面的埋伏。 临行前,新兵们个个摩拳擦掌,眼中既有跃跃欲试的兴奋,又藏着几分对未知敌情的忐忑。 可当他们看见徐闻铮端坐马上,神色如常,他们内心那股子躁动便渐渐平息下来。 将军这般气定神闲,想来定有胜算。 两个时辰后,徐闻铮率军悄然逼近天堑。他先派出一支二十人的小队,命他们举着火把,大张旗鼓地沿着山道行进,刀剑故意碰得叮当作响。自己则带着主力隐于后面的山坡上。 将士们屏息趴在雪地里,箭矢都已搭在弦上,眼下只等敌军发现小队的踪迹。 果然,当陈颂带领的诱敌小队刚踏入天堑,两侧山崖上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雪团子便砸了下来。 陈颂故作惊慌,猛地勒住缰绳,他扯着嗓子吼道,“不好!有埋伏!速速回去禀报将军!” 声音顿时在山谷间回荡。 小队当即调转马头,朝着来路疾驰而去。崖上的敌军似乎没料到这般变故。 霎时间,天堑两侧的伏兵纷纷探出身来,为首的敌将一声呼喝,数百人马已顺着山脊冲下,眼看就要追上陈颂的诱敌小队。 “放箭!” 徐闻铮的喝令骤然划破风雪。 刹那间,弓弦震响,乱箭齐发,黑压压的箭矢如飞蝗般扑向敌军。 那头的敌军伏兵猝不及防,顿时慌不择路,乱成一团。箭雨过后,敌军死伤无数。 徐闻铮长枪一指,将士们跟在他身后,迎击敌军,徐闻铮银甲上溅满敌人的鲜血,温热黏腻的血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借着地利之便,加上先前箭雨已重创敌军,他们渐渐占了上风,但不少新兵握刀的手仍在发抖,有个年轻士卒甚至弯腰吐了起来。 徐闻铮见状,猛地挑飞一个敌兵的头盔,厉声喝道,“旌国儿郎,随我杀敌!” 声如雷霆,震得新兵们一个激灵,纷纷咬牙跟上。 待最后一名敌兵倒下时,山谷突然安静得可怕。 此时天色渐白。 活下来的士兵们茫然四顾,有人瘫坐在血泊里,检查自己的伤势,有人神色恍惚,还没缓过神来。 徐闻铮持枪而立,浑身是血。 硝烟未散,将士们望着徐闻铮的背影,终于明白他的威名都是敌人的尸骨垒起来的。平日那个温润的年轻将领,此刻甲胄浴血,宛若修罗。 他在战场上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每一招都直取要害。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精准致命的杀伐,枪法狠辣利落,兵器在他双手间切换自如,新兵们看得目瞪口呆。 徐闻铮擦拭着枪尖上的血珠,沉声道,“全军听令,就地休整半个时辰。”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方才那场厮杀不过是一寻常的操练。 将士们闻言,紧绷的身子这才松懈下来。有人直接仰倒在雪地上大口喘气,有人哆嗦着掏出水囊,给自己灌了几口水。 徐闻铮靠在一块山石上,随手抓了一把雪擦拭枪杆,雪沫混着血,在指缝间渗出水来,透着淡淡的红色。 徐闻铮眯起眼睛,快速清点着战场上的敌军尸首,方才一番厮杀,对方折损不过两千。 阿契珂会将主力军放置在何处? 他眉头微蹙,难道他的判断有误?敌军大费周章在此设伏,就为损耗他们这点兵力? 这不合常理。 难道,这是最后一道埋伏? 远处山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不一会儿,就将地上的鲜红掩盖干净。 正思索间,一骑探子踏着风雪,朝徐闻铮疾驰而来。那斥候利落下马,单膝跪地急报,“禀参将!郭将军主力在三十里外遭遇狄国大军,现已全军压上!” 徐闻铮冷声问道,“敌军兵力几何?” “近五万!” 徐闻铮此时断定,五万大军在此时倾巢而出,长途奔袭,必是此刻狄国营寨内,粮草出了差池。 他抬眼望向东北方向,那里就是狄军大营所在。徐闻铮的内心犹如明镜。 朔风卷着雪粒拍打在徐闻铮的脸上,铠甲上的血迹开始凝结。 徐闻铮抬手示意亲兵安置伤员,自己则站在一块凸起的山岩上,沉声说道,“想回家的,现在就可以离开。”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雪地里一片死寂。 片刻后,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哆哆嗦嗦地站出来,头盔都快遮住他的眼睛。他不敢看徐闻铮,只低着头往南边挪步。 众人见徐闻铮并未阻止,于是陆续有人站出来,跟在小兵身后陆续离开。 徐闻铮始终抱臂而立,直到最后一道人走出视线。他才转身面向剩下的将士们。 队伍已不足千人,却个个站得笔直。 他忽然笑了,枪尖往北方一指,“剩下的将士们,随我继续北上!” 此时风雪依旧逼人,他们的心却在发烫。 众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迂回前进。待到第二日暮色时分,终于摸到了狄军大营的后方。 徐闻铮示意全军潜伏在山脊背面。他随手折了根枯枝,在积雪上划出几道深痕。将士们默契地围拢过来。 徐闻铮对着陈颂说道,“你带八百弟兄去叫阵。待他们追出二里地,你们就往身后的陡坡上撤。” 又转头看向另一名中军,沈大海,“你带两百精锐,等营门守军一乱,你们就摸进去,找准他们的粮草,放一把火,然后速速撤离。” 两人抱拳领命,快速退下,前去布置。 三更天,陈颂便率八百铁骑直冲敌营。敌方守军尚在睡梦中,便被烧了几十个营帐。待敌将吹响警哨,陈颂早已扬鞭后撤,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嘲弄般的马蹄印。 忽然山头处杀声震天,火把如繁星一般,从敌营倾巢而出,营寨顿时空了大半。 沈大海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率领两百战士如雪豹般从西侧缺口突入,火把精准地抛向粮垛。 霎时间烈焰腾空,将半边夜幕都烧成了赤红色。救火的狄兵乱作一团,整个大营活像被捅穿的马蜂窝。 就在火光最盛之时,徐闻铮忽然翻身上马,银枪在烈焰的映照下泛着血色。他单手持缰,准备朝着敌军主营进发! “徐二哥!” 王庭溪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他浑身是血,眼神坚毅。他心里隐隐觉察到,有哪处不对劲。刚才忽地意识到,徐二哥的安排里,没把他自己算在里面。 以他对徐二哥的了解,他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外,必是有更艰巨的任务。 徐闻铮勒紧缰绳的身影,宛如一道剪影。 此时不必多言,王庭溪已然明白,徐二哥那杆银枪要取的,是阿契柯的项上人头。 火光映照下,徐闻铮将那条褪了色的发带紧紧缠在手腕上,他低头用牙咬住带尾,单手打了个死结。 王庭溪上前,一把按住马鞍,声音发颤,“徐二哥,你此去,可能一去不回……” 他话语哽咽。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分明是赴死。 徐闻铮看向腕间绑好的发带,神色温柔。他沉声说道,“那便一去不回。” 说罢银枪一挥,战马嘶鸣着冲向火海,转眼便被滚滚浓烟吞没了身影。 第51章 定南乡(十七)物归原主 找到徐闻铮时,已经是那场大战过后的第五日。狄国兵马早已撤得干干净净,连半点踪迹都没留下。 连日的大雪把战场盖得严严实实,那些硝烟旌旗,血肉横飞的痕迹早已不在,如今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荒芜寂寥。 没人知道徐闻铮是怎么一个人杀进敌营,取了阿契柯的脑袋的,更想不通是,他最后竟然会出现在狄国军营西北五十里外的断崖之下。 郭家军的士兵们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们和狄国主力厮杀的第三天。郭将军正带兵冲杀,冷不防中了一箭。眼瞅着他就要撑不住了,谁知对面突然鸣鼓收兵,撤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这事儿实在蹊跷得很,郭将军当即下令按兵不动,只派了几个身手敏捷,精干有力的探子,悄悄跟上去打探情况。 两天后,探子快马冲入军营,直奔郭将军的营帐,他说徐闻铮带着那帮新兵蛋子,不光端了牛芒山的埋伏,还一把火烧了狄国大本营的粮草。最绝的是,徐闻铮竟然单枪匹马杀进了阿契柯的大帐,把那个北境战神给宰了。 郭将军一惊,随便哪一桩拿出来,都够人吹嘘半辈子。徐闻铮他竟然不出三日,全给办了。 尤其是最后这桩,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等弟兄们在山崖下寻到他时,人已经烧得滚烫,昏死过去多时了。 徐闻铮被抬进了唐州城,就安置在郭将军的私宅里。郭将军特意请来城里最有名的老郎中给他诊治。那老大夫把完脉,连连感叹,直说这人能捡回条命,简直是老天爷开眼。 他左肩被捅了个对穿,肚子上还豁着个大口子,更别说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去,真不知道这五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郎中一边给徐闻铮包扎,一边说道,“徐参将这股子求生的劲儿,寻常人是比不得的。” 王庭溪不能离开军营,更别说进郭将军的私宅,所以他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徐闻铮的消息来。 军营里头这会儿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狄国那边彻底乱了套,几个王子正忙着争权夺势,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南下了。 可愁的是,郭将军的箭伤开始化脓溃烂,这两日连床都起不来,徐参将虽说烧是退下了,但还是一直昏迷不醒,将士们没了主心骨,心里也就没了着落,整个大营都笼罩着不安的氛围中。 半个月过去,风雪总算小了些。 这天王庭溪刚回帐里,简单收拾完,准备躺下歇息,忽然听见外头一阵骚动。 他听见有人说,徐二哥醒了! …… 唐州城里,郭将军的私宅内。 老郎中正给徐闻铮换药,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底下干燥的伤口,他轻松松了一口气,仔细查看完伤势后,又给徐闻铮诊了脉,沉思片刻,他转身提笔,重新改了药方。 徐参将年轻,这身子骨虽然硬朗,但到底伤得太重,得换个温和些的方子慢慢调养,不然还是会落下病根。 徐闻铮见老郎中开了方子,还在榻前踌躇着不肯离去,便开口问道,“老先生可是还有话要说?” 老郎中犹豫了片刻,眼睛盯着徐闻铮胸口的那道浅色伤疤,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可曾结识过一位姓莫的大夫?” 清枝 第61节 徐闻铮眼神骤然一紧,又很快舒展开来,淡淡道,“从未听说过。” 老郎中叹了口气,面露遗憾,收拾着药箱,轻声说道,“那大人好生休养,老朽告退了。” 徐闻铮微微颔首,目送着老郎中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转眼一个月过去,郭将军的伤势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于是他被悄悄移到了私宅养病,就安置在徐闻铮隔壁。 徐闻铮刚能勉强下地,就让人搀着,一步一挪地往郭将军屋里去。 郭将军多数时候都昏睡着,一天里难得有清醒的时候。徐闻铮也不多话,常常只是在榻前静静坐上一会儿,便又让人扶着,慢慢走回房里。 这日徐闻铮照例来探望,却见郭将军难得精神,脸色也红润了几分,竟能靠在床头与他说话了。 “好小子,这场仗,打的漂亮!” 郭将军声音虽弱,眼中却闪着光,“当年我像你这般年纪时,还整日跟在徐老侯爷身后抹泪珠子呢。”他说着,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眼神却露出怀念之色。 他忽地眉头一挑,“我倒是忘了,你小子竟然也姓徐。” “是,我也姓徐。”徐闻铮浅笑着,轻声应了一句,又静静地等着郭将军往下说。 郭将军似乎想起了旧事,许久没有说话,忽地,他眼神中簇着怒意,又夹杂着几分不屑,“那狗娘养的,竟然给徐家扣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徐家若真有反心,萧家哪儿还能安安稳稳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看向徐闻铮,“你小子,倒真有几分当年徐老侯爷的风范……好,很好!” 郭将军喘了口气,眼中泛起泪光,“老夫原以为,这辈子除徐闻铮外,再也见不到像老侯爷当年一般耀眼的人物了。” “你……”郭将军颤抖着伸出手,拍了拍徐闻铮的手背,“干得好!” 说着说着,郭将军的话音渐渐含糊起来,字词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徐闻铮心头一紧,知道郭将军这是到了最后关头。 他再也忍不住,俯身凑到郭将军耳边,低低唤了声,“郭叔……” 老将军浑浊的双眼突然迸发出最后一丝清明,喉间发出急促的喘息,干裂的嘴唇开合着,却只能吐出断断续续的气息。他的手颤抖着抬起,似乎想拼命抓住什么,徐闻铮伸手握住。 “是……小铮儿?” 徐闻铮紧紧握住郭将军颤抖的手,轻声道,“郭叔,是我。” 老将军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不敢相信般,泪水顺着眼角涌了出来。 “真……真的是,小铮儿?” 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透着说不出的释然与欣慰。 “是我。”徐闻铮用指腹轻轻拭去郭将军眼角的泪,声音温柔而坚定。 郭将军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却仍死死攥着徐闻铮的手,“守……守好他们,他们都是,是徐家军带出来的兵。” 他艰难地喘息着,断断续续道,“我的令牌和……和印信,都在书房,那……幅字画后面的,暗,暗格里。” “好。”徐闻铮红着眼眶点头。 老将军脸上浮现出一丝解脱般的笑意,“徐家军,终于物……物归……原主了。” 他的目光死死黏在徐闻铮脸上,仿佛想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多瞧上一眼。直到最后一刻,那双浑浊的眼睛都不肯闭上,就这么直直地望着徐闻铮,直到他的呼吸彻底停止。 徐闻铮抬手,掌心轻轻抚过郭将军的双眼。那眼皮终于合上时,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他低声道,“郭叔,安心去吧。” 徐闻铮垂首沉默了片刻,将情绪全部隐入眼底,再抬首时,已经换了副神色。他不动声色地封锁了郭将军的死讯,所有军令文书照常从这处发出,只是那朱批的笔迹,已然换成了徐闻铮的手笔。 郭将军是祖父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和父亲更是有过命的交情。只是郭将军常年镇守边关,徐闻铮只在儿时匆匆见过他一面。 父亲的书案上总搁着郭将军的来信,那些边关战报,风物人情,徐闻铮不知翻看过多少回。 信笺上,郭将军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如今临摹起来,倒有个九成九相似。 老郎中照例每日给郭将军开方熬药,药渣子故意倒在显眼处。逢人问起,他只说郭将军气色渐佳,只是元气大伤,还得将养些时日,别的便不再多说。 这般做派,倒让营中将士们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北地的风雪渐渐消停,转眼间,又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徐闻铮的伤刚结痂,他便披甲重返军营。 郭家军的几位老将,尤其是郭将军的副将陈檀,看徐闻铮的眼神都带着刺,他认为徐闻铮这是在郭将军休养时,趁机夺权。 帐中议事的氛围剑拔弩张,陈檀直接拍案而起,“徐参将莫不是想趁人之危,谋夺私权?” 徐闻铮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方青玉印章,稳稳地按在案上的宣纸上。 “这是郭将军的私印。”他目光扫过众人,“诸位若不信,大可拿去比对印鉴。” 帐中顿时鸦雀无声。 陈檀铁青着脸取过印章和宣纸,眯着眼仔细查验印文,半晌后才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认了。 夜色渐深,烛火在案头摇曳。 徐闻铮正批阅军报,忽见帐外的侍卫来报,“参将,有个新兵说是你的同乡,死活不肯走,非要见您一面不可。” 徐闻铮的手微微一顿,已然猜到来人是谁,他搁下笔,轻声说道,“带进来吧。” 帐帘一掀,便看见王庭溪满脸是汗,连行礼都顾不上,便冲到徐闻铮面前,“徐二哥!我担心我娘!” “你慢慢说。”徐闻铮神色镇定,示意侍卫退下。 王庭溪急得声音发紧,“新兵营里刚来了个岭南的同乡,他说去年韶州城里,有间食肆铺子的老板娘被人活活给逼死了。” 徐闻铮神色一紧,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旁的就没了,那人住在乡下,只听说当时闹得满城风雨。”王庭溪眼圈通红,“徐二哥,你说会不会是我娘?” 闻铮低着头,指节抵在眉心处,半晌后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我会派人去查,你先回去等消息。” 王庭溪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连连点头,他胡乱抹了把脸,这才转身,缓缓退出帐外。 帐帘刚落,徐闻铮立即对着身边的两名亲卫说道,“即刻动身去岭南,暗中查访。” 虽然这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道听途说,他还是没来由的慌了神。 两名亲卫抱拳领命,转身退出营帐,随即帐外便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 这夜三更时,徐闻铮突然从榻上惊坐而起,额间冒出细汗。梦中清枝面无表情的那句“不等你了”犹在耳边回荡。 他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徐闻铮抓起外袍胡乱披上,直接冲出了营帐。守夜的亲兵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已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那匹黑马便猛地冲进了夜色里。 他一路疾驰,直到看见唐州的界碑就在眼前,他才猛然勒住缰绳。此时东方既白,再往前一步,便会以逃兵之罪论处。 徐闻铮死死攥着缰绳,望着随州方向,忽感觉喉间一股血腥味上涌,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四月的韶州城,春意正浓。清枝终于把院子收拾利落了。 三年前栽下的桃树,如今枝干已有碗口粗。且今年不知怎的,花开得格外热闹,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压满了枝头。 她坐在檐下,看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一片粉瓣打着旋儿飘到脚边,她弯腰拾起,放在掌心细细地瞧着。 忽然一阵风佛过,掌心的花瓣被轻轻卷了起来,飘飘荡荡的,最终落入旁边的水缸,还在水面打了个旋儿,荡出一层细微的涟漪。 去年,北边逃难来的林家小姐偶然听闻清枝在广府申冤的事迹,特意携着贴身嬷嬷上门拜访。 这位官家小姐性子爽利,说话也直,倒不似寻常闺秀那般拿腔作调的。 一来二去间,两人竟成了好友。 林小姐的贴身嬷嬷帮清枝摘菜时,偶然说起他们府上的规矩。 “我们这样的人家,最是讲究。光是丫鬟们,也得分得清清楚楚。” 清枝问道,“如何分的?” 林嬷嬷掰着手指头数给清枝听,“比如有贴身伺候的,管衣裳首饰的,灶上烧火的……反正都有等级的,各司其职,从不相混。” “灶上烧火的,算几等?” 林嬷嬷一笑,“当然是最末等。” 清枝听得入神。 林嬷嬷以为她感兴趣,又细细说了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规矩讲究,倒让清枝开了眼界。 她们走后,清枝揉了揉阿黄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你说……当年小侯爷被我扒了衣裳,心里是不是恼得很?” 她想起来岭南的路上,一开始小侯爷确实是不愿她碰的,忽又想起上次小侯爷离开前,她不小心碰到他的锁骨,他还往后退开两步。 阿黄甩了甩尾巴,把嘴里的骨头咬得咔嚓作响,一双狗眼只盯着骨头,就是不看她。 清枝望着满地零落的桃花,忽然明白了。 她轻轻叹出一口气,看来他不是突然消失,而是刻意躲着她的。 第52章 定南乡(十八)不想小侯爷后,满脑子…… 前年,望香楼的老板从清枝这儿订了些荷香小鱼干,没想到今年他竟亲自找上门来,问清枝能不能再做些,价钱不是问题。 清枝一听,心里琢磨,这送上门的银子哪有不赚的道理? 她点头道,“成是成,不过您得先付五成的定钱。” 望香楼的老板一听,哈哈笑出了声,“这是自然,该给的!” 他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个钱袋,掂出二两银子,往清枝手心一放。 临走前又回头瞧她,笑着说道,“要不你来望香楼当厨娘?按一等厨工的工钱算,绝不亏待你。” 清枝摇头。 她心里早盘算着还是得自己做买卖,正愁没本钱呢,如今这银子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店家见她不肯,也不强求,只摆摆手道,“成,往后若改了主意,随时来找我。” 清枝送走了店家,回屋便铺开一张宣纸,蘸了墨,细细琢磨起来。 她要做的生意既要本钱低,还得来钱快。北边战事吃紧,谁知道哪天就打到岭南来了,她得早做打算。 再说,蹲大牢的那半年,郭大娘没少给她捎东西,她嘴上说着让郭大娘别来,可她送的东西,她哪能真往外扔? 这么一想,清枝便下了决心,以后挣的银子,不光得给自己攒条后路,还得给郭大娘备下一份养老钱。 清枝 第62节 说来也怪,自打把*小侯爷从心里头摘出去,她这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整日琢磨着生财的门道。 她托着腮琢磨了半晌,忽然眼睛一亮,眼下正是四月天,城郊的花开得正好,若是做些应景的花饼岂不讨巧?当年她在侯府跟着杜大娘学了三年的刀工,雕花刻叶最是拿手。 转念一想,单卖花饼怕是不成,客人吃多了难免腻味。她提笔在宣纸上画了几笔,还得配些时兴的茶饮,要清甜解腻的才好。 三日后,清枝揣着画好的图样去找了木匠。 “大叔,劳烦照着这个图样打四套桌椅。”她说着展开图纸。 怕自己画的潦草,又弯腰在自己膝盖上方比了比,“桌子差不多这么高就成。”手指在空中划了个方,“就这般大小,能摆下五六盘点心就好。” 木匠大叔接过图纸,仔细瞧着,清枝又麻利地抽出第二张往案上一铺,“这矮凳嘛,要比桌子矮个四寸半。” 木匠大叔眯着眼来回翻看那几张图样,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忍不住问道,“姑娘啊,老汉我做活计三十载,还没见过这样的式样,这莫不是给小娃娃办家家酒用的?” 清枝抿嘴一笑,“大叔只管照样子打便是,工钱您说了算。” 木匠大叔垂眸,想了片刻,说道,“也罢,横竖用料不多,就按寻常桌椅的半价算。你三日后来取货。” 清枝谢过木匠大叔,转身便往布庄去了。 一进门,她先瞧了瞧柜台上的布样,才抬头道,“掌柜的,你这儿可有织得疏些的麻布?越透气越好。” 掌柜正拨着算盘,闻言稀奇地抬眼,问道,“姑娘要这等布做甚?” 他搁下笔,从柜台后绕了出来。心中暗忖,这粗麻布料子做衣裳不保暖,当门帘又太飘,前年进的三匹至今还压在库房里呢。 清枝也不多解释,只说道,“若有现成的,劳烦取来给我看看。” “姑娘稍候。” 掌柜转身拿起一架木梯,在一排架子前摆好,他攀着木梯爬了上去,从积灰的角落里抱下三匹布来。 清枝伸手摸了摸布面,指腹便蹭上一层薄灰。她捻了捻手指,说道,“料子倒是合我心意,只是这积压的年头不短了吧?” 掌柜的眼尖,瞧出她有意,忙不迭道,“姑娘,这布虽放了两年,质地可半点没坏。” 见清枝不为所动,他又补上一句,“当初这一匹布的价格都是两百文,你若要买,三匹布统共只收您两百文,权当结个善缘,您以后多来照顾生意。” 清枝蹙着眉头,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掌柜一咬牙,“罢了,罢了!一百文三匹都给您,这回我可真是血本无归了。” “那……行吧。”清枝嘴上犹豫,掏钱的动作倒是干脆得很。 她抱着布匹搭上牛车,晃晃悠悠回到村里,径直去了郭大娘家,将三匹布往桌边一放。 郭大娘正纳着鞋底,见状眉头一皱,问道,“你这是?” 清枝坐到郭大娘身侧,“大娘,我绣工不好,怕缝出来的东西拿不出手,您帮帮我。” 郭大娘斜眼瞅着清枝,手里针线活不停,“要缝个什么物件?” 清枝忙凑近几分,比划着说道,“要块九尺见方的篷布,再裁四个一尺宽的桌布。” 郭大娘一听,也懒得问她用来做什么,直接说道,“布放这儿吧,明日晌午来取。” 清枝眉眼一弯,提着裙摆在郭大娘跟前轻巧地转了个圈,“就知道大娘你定会帮我,那我先回家去,眼下还得张罗好些事儿呢!” 郭大娘手一挥,清枝立刻会意,拎起裙角就往外走。她步子迈得急,转眼就出了院门。 清枝从大牢里出来后,不出两个月,精气神就养回来了。如今每日三顿饭食,都是清枝亲手送来的。日子久了,郭大娘发现,她不光饭量渐长,脸上也有了血色,连走路时腰板都比从前挺直了些。 更难得的是,清枝每日都会来陪她说说话,一来二去,她心里那些积压多年的阴郁,竟也慢慢化开了。这日子,不知不觉,她也跟着清枝,变得鲜活了些,这日子似乎也不难熬了。 清枝一回到家便钻进了厨房,将早上采下的刺玫花瓣洗净,去掉花蕊和花萼,只留下花瓣,用盐水侵泡片刻,再将花瓣放入罐中,一层白糖一层花瓣的铺叠腌制好。 三日后,清枝雇了辆牛车进城取桌椅。她绕着成品转了三圈,眼里闪着惊喜的光,“大叔啊!你这手艺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木匠被夸得满脸红光,清枝临走时,他还送了清枝几样精致的小玩意。 没想到清枝对着手里精巧的小物件发了呆。 木匠大叔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都是闲时随手刻的玩意儿,姑娘别见笑。要是不中意,扔了也……” 清枝赶紧打断木匠大叔,问道,“大叔,我想订一些,你先帮我做一百个成不?” 木匠大叔一听,笑着说道,“这又不费事,大叔闲下来的时候,顺带着给你做上一百个!难得有人瞧得上。” 清枝“哎”了一声,瞧着手里的木制小叉子和小勺子,是越瞧越喜欢,于是又问道,“能不能再给我做和这些叉子勺子长度相近的筷子,筷子稍微长一点就成。” 大叔点头,“行!” 清枝把四套桌凳搬上牛车,又去蜜饯铺子称了些杏脯梅干,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老牛不紧不慢地走着,车轱辘压在乡间小道上,吱呀吱呀的转着。 她坐在车板上,随着牛车摇晃着身子。 天边晚霞不知不觉间,已经染透了半边天。 几天后,城郊那片桃花林底下忽然支起个小食摊。 此时正是花开得最盛的时节,游人们三三两两赏花闲逛,远远闻看见这么个摊子,都不由自主地往这边凑。 粗麻制的浅灰色篷布搭在桃花下,因着麻布缝隙较大,又轻,风一吹,篷布便迎风抖动,花瓣落在篷布上,随风一荡,竟能荡出一片花浪来,从篷布下头往上瞧着,别有一番意趣。 篷布底下支着四张矮桌,游人们逛累了便坐下歇脚。点一盒新做的花饼,就着纷纷扬扬的落花,慢慢品尝。 花香混着饼香,倒是比单看花更多了几分滋味。 清枝刚把花饼端出来,那精巧的模样就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麻利地递上小木叉,笑吟吟道,“您先尝尝看。” 那些身穿锦衣华服的游人,见这木叉子都是一次使的,花饼又做得这般精致,再瞧见清枝殷切又清澈的眼神,便接过叉子,小小地尝了一口。 那花饼瞧着做得跟真桃花似的,粉嘟嘟的透着亮。咬开才知里头藏着花馅儿,甜津津的却不腻人。咽下去后,舌尖上还绕着一股子花香,回味无穷。 客人细细品味,抬眼问道,“这饼怎么卖?” 清枝笑盈盈地回道,“一盒六个,单买十文一个。若是成盒买,原该六十文的,今儿开张图个吉利,您给五十文就成。” 这价钱搁在寻常摊贩那儿,确实不算便宜。可这花饼不光模样精巧,那股子花香更是别处寻不着的。 清枝当然是盘算过的,这当口正是农忙时节,能来这儿悠哉赏花的,不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就是闲散的富贵公子,谁会在意多花这几个钱? 果然,尝过味的客人十有八九都要捎上一盒。心想,这新鲜玩意儿,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也不错。 清枝把花饼仔细码进竹编的小盒里,还顺手折了枝新鲜的桃花斜插在盒盖上。粗粝的竹篾配着粉嫩的花枝,显出几分野趣来。 客人们提着这样别致的食盒走在桃林间,赏花的兴致又高涨了几分,个个眉眼舒展。 日头渐渐毒了起来,清枝熬的花茶饮也跟着卖得火热。那茶汤澄澈透亮,里头飘着三两桃花瓣,既解渴又应景,过路的游人都要来上一盏。 才过晌午,清枝就收摊了。 回到家她连汗都顾不上擦,先掏出钱袋子倒在案上,一枚一枚地数起来。 她学着当初小侯爷给的账本样式,自己也订了一册,就是那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勉强能用。 她捏着笔,一笔一画写得极认真。 今日卖出单个的花饼一百二十二个,成盒的三十五盒,再加上花茶饮的进项,拢共挣了三千一百二十文。 她拨着算盘珠子细细一算,除去本钱,还剩两千一百八十文。清枝盯着这个数目,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清枝算完账,不敢耽搁,又急匆匆钻进厨房准备明天的花饼。刚进去没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就往外跑,直奔郭大娘家。 她扒着门框,扬声喊道,“大娘,明日来给我当帮工吧!我在城外桃林支了个摊子,您来帮忙,我按日结工钱,成不成?” 郭大娘只抬眼瞥她,嘴角一挑:“哟,小老板打算给我开多少工钱啊?” 清枝一听乐了,郭大娘竟也会跟她逗趣了,便爽快道:“您尽管开口,多少我都请得起!” 第二天,郭大娘真就跟着清枝上了牛车。这回她们足足备了八百个花饼,没想到刚到晌午又卖了个精光。 没买着的客人还不肯走,让清枝提早备着,再留下她的住址,明日遣家丁上门去取。 清枝捏着一叠预定的字条,眼睛一亮,这不又是个新门路? 打那以后,她索性做起了预订的买卖,谁要花饼,提前说一声就成。 起初,每日的订单不过二十来盒。可没过几日,这数目就翻了一倍多,一天竟要送出五十盒。 清枝一个人实在忙活不过来了。这日她径直去了望香楼。跟掌柜的一番商量,定下了合作。 她教楼里的厨子们做花饼,馅料由她亲自调配,望香楼的小二们腿脚勤快,正好帮着送货。赚来的银钱,两家对半分。 她始终记着小侯爷说过的话,手艺可以教人,最要紧的是那味料的配比,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清枝每日清早进城,按着定好的份量把馅料送到望香楼后,就带着郭大娘往城外赶。她们的摊子支在桃林边上,除了卖花饼,又添了几样新的清甜茶饮。 郭大娘手巧,这几日用剩下的麻布和家里的棉布,拼着缝了四套更应景的桌布,每块布上都绣着三两枝桃花。将桌布铺在木桌上,再摆个粗陶罐,里头插着新摘的野花,倒显得格外雅致。 这景致引来了不少年轻公子,三三两两带着心仪的姑娘来这儿,花银子那是半点儿不心疼。 渐渐地,桃林边上的小摊竟还成了文人雅士们常聚的地方。 那些个爱吟诗作对的公子小姐们,最爱约在这儿办诗会。郭大娘好奇,问了一句,他们说能在这儿寻着“浮生半日闲”的趣味。 这诗会传开去,连带着清枝的花饼摊子在韶州城都出了名。不少富贵人家的马车特意绕到城外,就为来这桃林边上坐坐,喝盏清茶,尝块花饼。 起初郭大娘见清枝给花饼定的价,直撇嘴,“这么贵,快赶上一斗米的价格了,哪个傻子会买?” 清枝抿嘴一笑,“买的都是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若是卖便宜了,反倒衬不上他们的身份。” 谁曾想没过多久,郭大娘的价喊得比清枝还狠。 最近,清枝得了闲就爱琢磨药材。 虽说认得的字不多,可她有法子,遇上不认识的药名,就逮着来游玩的公子小姐们问。 日子久了,这些人听说她一个姑娘家,竟敢独自上广府击鼓鸣冤,都对她另眼相看。有时候她一问问题,几个读书人为了给她讲明白,倒先争得面红耳赤起来。 那位从京城来探亲的沈公子,待清枝格外不同。没有诗会,他也不约友人,常常独自骑着马来。在桃树下一坐就是大半晌,说是赏花,眼睛却总往清枝那边瞟。茶汤续了一盏又一盏,直到清枝她们收摊,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五月里,春末夏初的好时节。 清枝雇了几个手艺好的木匠瓦工,把东市的食肆铺子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 新打的榆木桌椅,青瓷碗碟,都一一置办妥当。连门楣都重新漆过一遍,挂上了崭新的招牌。 街坊邻居也纷纷上前道贺。这日忙完,清枝踏着夕阳的余晖又来到秋娘坟前,跟她唠叨了半响。 忽地,她笑了,对着秋娘的墓碑说道,“我把咱们的铺子守住了。” 夕阳的余晖彻底落下,归鸟在山林间盘旋,鸣叫。 清枝起身,“秋娘,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清枝 第63节 …… 郭大娘如今可是干劲十足,她挽着袖子在铺子里忙前忙后。客人一起身,她便利落地擦桌子抹板凳,收拾碗筷。铺子刚一打烊,她就整个铺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后来,生意越来越红火,清枝又招了两个机灵的小伙计,他们腿脚勤快,嘴甜会来事。 每月清枝都会推出时令点心,都是当月才有的新鲜花样。 若是哪位客人想尝鲜,只需提前说一声,店里自会派伙计送到府上。 那食盒也格外精巧,是清枝特意找木匠大叔定做的,雕着缠枝花纹,里头还分了小格,既好看又实用。 城里的夫人小姐们最爱这个,都说清枝的点心连匣子都透着别致。 六月,暑气渐浓,清枝的荷香小鱼干又摆上了柜台。除了给望香楼供货之外,她自己也留了些,这回还添了荷香小米虾和炸荷酥。 荷香小米虾酥脆可口,炸荷酥更是外酥里嫩,咬一口就满嘴荷香。 林小姐最爱这口炸荷酥,隔几日便要带着丫鬟嬷嬷来店里坐坐。 这天她捏着半块炸荷酥,忽然压低声音,凑向清枝说道,“清枝,你瞧对面那两个人,像是在盯着你这铺子。” 清枝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下瞧,只见两个年轻男子直挺挺地杵在街对面,既不买东西也不走动,活像两根木桩子似的扎在那儿。 “站了这半晌连个姿势都不带换的。”林小姐提醒道,“你仔细着些。” 清枝给林小姐斟了杯新研制的舒月饮。 这茶汤用红糖、姜汁和几味温补的药材熬成,最是能缓解姑娘家月事时的腹痛。 “若真要监视,派这么两个木头桩子似的人来?”清枝轻笑一声,“那主使的怕不是个缺心眼儿的。” 她将茶壶搁在小几上,“我这铺子敞开门做生意,还怕人看不成?” 待清枝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时,林小姐见那两人仍直勾勾盯着这边,便朝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悄悄下楼唤来了候在街角的侍卫。 不过片刻功夫,那两个盯梢的见侍卫逼近,顿时急匆匆钻进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一个月后,徐闻铮的两名亲卫风尘仆仆的,钻入他的营帐。 “禀参将!”为首的亲卫抱拳,说道,“经属下秘密探查,韶州城内,东市那间食肆铺子生意红火,倒不像是遭遇过不测的模样。” 徐闻铮一听,这两个月来绷得死紧的心弦,此刻终于稍稍松了几分。他问道,“店里的人可都安好?” 亲卫忙回道,“有个大娘手脚麻利,还有个姑娘像是主事的,招呼客人,算账收钱都极为伶俐。” 他想了想又说道,“另有两个伙计,一个在堂前擦桌端菜,另一个总挎着食盒往外跑……” “伙计?” 徐闻铮眉头一皱。 “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亲卫往自己肩膀比划着,“身量大概就这么高。” 徐闻铮紧绷的神色这才松了下来,“可还探到些别的?” 两名亲卫交换个眼神,齐齐摇头,“再没别的了。” 徐闻铮见二人眼下泛青,蓬头垢面,便知这一路奔波辛苦。他摆摆手道,“下去歇着吧。” 两名亲卫抱拳退下,谁都没敢说,他们刚到韶州城那天,就被食肆里的人察觉到,还险些被个侍卫模样的人当街拦住,这等丢脸的事,他俩实在说不出口。 他们这一路上细细回想,自觉行事周密,并无半点破绽,可怎么还是叫人给识破了? 第53章 定南乡(十九)徐闻铮,你做何抉择…… 七月初,熙王军终于在安庆府击溃宣帝主力,夺下这座城池。 安庆府距京都不过五百里,快马三日可达,本该乘胜追击,直取京师。 可两军在安庆鏖战近一年,熙王军的将士们战甲破损,死伤无数,连战马都消瘦不堪,虽打了胜仗,将士们的脸上,却再难寻见当初那股子冲锋陷阵的锐气。 宣帝至今毫无和谈之意,摆明了要与熙王拼个你死我活。 眼下局势,明眼人都瞧得真切,若是熙王军与北面的郭家军联手,两路并进,便能形成合围之势。 到那时,京都就如同那笼中鸟一般,毫无脱困的可能。 因此,京中的豪门权贵早已惶惶不可终日。 深夜,张钺得宣帝召见,踏着夜色疾步入宫。 清风徐来,宫灯摇曳。 他跪在殿中,双手交叠行礼,“微臣张钺,参加陛下。” 珠帘后传来几声虚浮的咳嗽,宣帝扶着龙椅勉强坐起身。这位天子如今瘦削不堪,明黄色的龙袍下空空荡荡,这些日子,全靠丹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宣帝没让李公公打起珠帘,他就这么隔着珠帘,细细地瞧着张钺。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宣帝偶尔发出的,几声咳嗽声。 宣帝想起,张钺自十六岁正式编入天珺卫起,便一直跟在他身边。这些年来,张钺对他恭敬有加,从不曾有过半分逾矩。 他恍惚间,将此刻跪在殿中的身影,与当年那个初见他时,颤抖着双腿跪在地上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不禁感叹,时光流逝,恍如隔世。 张钺私底下替他办过的脏事不计其数,光是替他铲除的大臣,便有三十几人。张钺从不多问,也从不居功,每次复命时都是这般恭顺地跪着。 这些年来,宣帝对张钺一直存着几分轻蔑。虽说张钺手握重权,在朝堂上是一张脸,替他办脏事时是另一张脸,但不管张钺换多少张脸,在他眼里,张钺始终是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张钺如今的一切,权势,地位,富贵……哪样不是自己赏的?他既能给,自然也能收。 这念头让宣帝面对张钺时,总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就像看着一条被他养熟了的恶犬,在外头再凶猛,但到了他跟前,就知道对着他摇尾乞怜。 让他矛盾的是,这样的人,他原应该用的安心才是,可他在面对张钺时,心底始终存着几分忌惮和疑心。 宣帝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他。 有时宣帝会不禁怀疑,这张钺,背着他时,是不是还有第三副面孔? 想及此处,宣帝闭了眼,他暗忖道,罢了,眼下自己时日无多,就算看不透,但张钺时至今日,依旧对他忠诚谦卑,旁的他也没有精力再去多想了。 宣帝缓缓睁眼,看向张钺,“张爱卿……” 他的声音透着疲累,“熙王大军囤守安庆,若此时攻向京都,最迟十日便会兵临城下。此事你可有破局之策?” 张钺低头拱手,声音恭敬如斯,“恕臣愚钝。” 宣帝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一声,“你啊,终究还是这个性子。”他转头看向李公公,语气透着几分不耐,“太子和孟相,还没到么?” 李公公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回陛下,已遣人再去催了,想必……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 宣帝颓然垂首,往日凌厉的眉眼此刻黯淡无光。他望向殿外幽深的夜色,又喃喃道,“罢了,罢了。” 宣帝的目光再次缓缓移向张钺,见他仍跪得笔直,腰背挺拔端正。不禁感叹,这满朝文武,怕是只剩他还谨守着这份君臣之礼。 “给张爱卿,赐座。” 这是宣帝第一次给张钺这个恩荣。 张钺伏身叩首,“臣,谢陛下恩典。” 他端端正正行完大礼,方才起身,坐在椅子上时,背脊仍是挺直的。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太子与孟相才姗姗来迟。二人并肩踏入内殿,神色间竟不见半分惶恐。 “父皇恕罪,儿臣来迟了。” 太子随意一揖,连腰都没弯。 “圣上恕罪。” 孟相更是敷衍,草草拱了拱手。 宣帝盯着二人,胸口剧烈起伏,咳得极为厉害。他们眼中再无往日的敬畏,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可随即又化作深深的无力感。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了。这般天差地别的处境,竟让宣帝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如今他还能在这龙椅上安安稳稳的坐着,倒像是他们施舍的恩典了。 他半晌后,才转向李公公,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给太子殿下和孟相爷,看座。” 孟相与太子方一落座,宣帝便直截问道,“如今局势至此,太子与孟相可有良策?” 太子与孟相交换了个眼色。孟相整了整朝服,上前施了一礼,“启禀圣上,今日臣与太子殿下途中商议后,确有一策。” 宣帝身子微微前倾,浑浊的眼里也透出一丝光来,“哦?说来听听。” “眼下看似是圣上与熙王两相对峙。”孟相目光灼灼,“但……实则这天下,已是三分之势。” 宣帝抬手支着额角,嘴里夹杂着几分呵气声。 孟相见宣帝并未出声驳斥,便继续说道,“北境的郭家军,乃是郭鹏虎的嫡系,与熙王不过是表面交情。若遣使臣去说和,许以重利,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说完,孟相便缓缓退下,又坐回了原位。 太子接过话头,继续说道,“只要郭鹏虎点头,我们便可趁熙王军疲累之际,一举奸灭。” 他顿了顿,又说道,“这些年,郭鹏虎蠢蠢欲动,不过是因徐家灭门的案子耿耿于怀。若父皇肯下诏为徐家平反,灭了郭鹏虎心中的怒气,便能为这和谈,打开个口子。” 张钺垂眸,面上不显,心里却发出一声冷笑,这不就是逼着宣帝亲口承认自己昏庸无道,虐杀忠臣么? 见宣帝沉默不语,孟相起身,近前半步,压低声音道,“北境密报,郭鹏虎已在唐州府邸养病三月,军务目前皆由徐淮代掌。” 听见“徐淮”二字,张钺不自觉的,心头猛地一颤。 宣帝眉头紧锁。他久未上朝,近来更是每日昏睡,外头的事,他知之甚少。于是问道,“这是何人?” 孟相回道,“这徐淮三个月前,单枪匹马杀穿荻国大营,斩下了阿契柯的首级,如今已被各地百姓封为战神。这些日子投奔郭家军的青壮,十有八九都是冲着他去的。” 宣帝浑浊的眼珠忽然转向张钺,“天枢卫可曾查过此人底细?” 太子的目光倏地刺向张钺,孟相也像才发现殿中还有这人似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们忽然意识到,张钺最可怕的本事,是能将自己活成一道影子。分明就在眼前,偏能叫人彻底忽略他。 此刻张钺缓缓起身,垂首站着,抱拳回道,“启禀陛下,天枢卫已查明,徐淮乃韶州人士,年方十九,父母早亡,家中仅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 宣帝不由得感慨道,“果真是少年英雄,倒让朕想起铮儿当年的风采。” 太子闻言,脸上一丝狠厉划过,又迅速沉入眼底。 清枝 第64节 他上前一步,“父皇,机不可失!儿臣认为,应当立即派使者前往唐州。郭鹏虎如今生死难料,万一他突然暴毙,我们连谈判的契机都没了。” 孟相跟着进言,“陛下明鉴。熙王军虽暂时休整,但最多半载就能恢复战力。届时他们挟胜势直扑京城,后果不堪设想啊!” 宣帝目光扫过二人,“那依你们之见,该派谁去和谈?” 太子与孟相眼神一碰,同时躬身行礼。 “全凭父皇圣裁。” “全凭陛下圣裁。” 张钺见状,暗自冷笑,这烫手的山芋,谁愿意接? 和谈之事,说到底是屈膝求和。去的人不仅要背负骂名,更会在青史上留下污名。 太子离龙椅只差一步,岂肯自毁前程? 至于孟相,孟清澜已立为太子妃,他如今可是未来国丈。何况赵皇后倒台,赵家势力被连根拔除,眼下这孟相的门生遍布朝堂,他岂会去冒这个险? 寻常官员又不够分量,此人须得是朝中重臣,才有资格去和谈。 宣帝沉思片刻,“信王和凌王,年纪尚小,且信王远在信州,凌王又从不参与朝堂之事,怕是难堪大任。” 说着,宣帝看向张钺,“张爱卿,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张钺恭敬答道,“若陛下不弃,臣愿前往唐州,为陛下分忧。” 宣帝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太子与孟相难掩惊诧,这烫手差事,张钺本可以置身事外,他为何上赶着接下? 旁的不说,这和谈成败难料。 若成,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若败,轻则身败名裂,重则要以死谢罪。 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朝堂老狐狸们躲都来不及,他竟主动往火坑里跳? 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许久后,宣帝深深看了张钺一眼,叹道,“张爱卿,朕便将这江山安危,托付与你了。” “臣,定不负圣恩。” 张钺伏地三叩。 他踏出大殿,夜风迎面扑来。 眼下已是四更天了,外头夜色极浓,远处那一盏盏宫灯,随风摇晃,投下的光甚是浅淡。 他眯了眯眼,心里默念道,“徐闻铮,我们又要见面了。” 唐州军营里,徐闻铮的帐中还亮着灯。 谁也没想到,熙王竟悄无声息地到了唐州。此刻他正坐在案前。 帐内的烛火微微跳动,映着徐闻铮沉静的面容。熙王发现,近一年不见,徐闻铮的面容添了几分成熟冷峻,身形也精壮了不少。 “所以,郭将军三个月前,便已去世了?” 徐闻铮放下茶壶,神色如常地回道,“是。这些时日,军务文书皆由我代笔。” 熙王并不惊讶,这几个月来,军中大小事务都由徐闻铮出面,郭将军连个影子都没露过,他心里便隐隐猜到了几分。 熙王忽然笑了,“一直让你顶着个参将的名头,确实委屈了。”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待我回安庆府就下告书,封你为镇远将军,这十万人马,尽归你调遣。” 徐闻铮挑了挑灯芯,语气轻缓,“熙王千里迢迢,不顾安危,从安庆府直奔唐州,怕不是只为了确认郭将军的安危吧?” 熙王饮了一口茶水,“聪明如你,如何会猜不到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徐闻铮当然心知肚明,熙王这是来问他做何选择的。 如今,荻国各部落,为拥立各自支持的皇子,登上太子之位,争斗不休,眼下正是出兵收复失地的绝佳时机。 另一方面,熙王军和宣帝的兵马刚结束一场鏖战,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法起兵。而郭家军刚在与荻国的大战中得胜,势头强劲。 若是他率军从北境直取京城,必定鼓舞熙王军的将士,令他们士气大振,熙王不出七日,便能登上大位。 徐闻铮陷入沉思,沉默许久。 熙王抬眼看向徐闻铮,见对方神色依旧平静,毫无波澜。 当年徐侯爷被宣帝困在京城,至死都未能完成收复北境的夙愿,如今这机会就摆在徐淮的眼前。 徐闻铮忽地出声问道,“那熙王是何决策?” 熙王也不绕弯子,只说道,“京都定会派人来劝你投奔京都,我只要你保证,不会临阵倒戈。” 徐闻铮闻言,眉梢微微一挑,“仅如此?” 熙王将身子往后一靠,显出几分长途跋涉的疲累之感。 “北境三十三城,是你徐家人的执念。我若强要你放弃,与宣帝当年将徐侯强困京都,有何区别?” 他说着,忽然笑了笑,“京都迟早是我的,但收复北境的时机,错过这次,不知还要等多少年。” 徐闻铮定定地看了熙王片刻,忽然举盏,“那便祝殿下早日问鼎登极。” 两人以茶代酒,一口饮下。 熙王起身,掸了掸衣袖,说道,“不必送了。”他走到帐门前,忽又停住脚步,侧过身子问道,“那封密信,究竟要等到何时?” 徐闻铮仍坐在案前,面色沉静,轻声吐出两个字,“快了。” 夜风卷着帐帘翻飞,熙王盯着徐闻铮看了片刻,终是没再多问。 他一把掀起帘子跨了出去,外头的亲卫早已备好快马。 不多时,外头便响起了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徐闻铮听着渐远的马蹄声,思索良久,他在猜测,京都会派谁来和谈。 他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第54章 定南乡*(二十)阿黄,你说清枝有没有…… “徐闻铮都死了多少年了,父皇竟还对他念念不忘!” “我才是他的亲骨肉,我才是太子!论才学,论谋略,我哪一点不如那个死人?” …… 孟清澜推开门,入眼便是满地狼藉,太子掀翻了案几,杯盏碎了满地。她瞬间明了,萧翊这是又发作了。她眸光淡淡一扫,身后的奴仆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萧翊抬头,正对上孟清澜的视线。 只见她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早就见惯了这番场面。 他忽然想起,这确实不是头一回在她面前失控了。 萧翊强压住火气,声音放软了几分,“清澜,你怎么来了?” 孟清澜抬脚跨过门槛,俯身扶起歪倒的小几,正要拾起一盏碎了的瓷片时,萧翊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这些让下人来。” 他顺势将她拉起,不由分说地,带着人往外走。殿外候着的奴仆们齐刷刷地低下头,听见太子沉声吩咐了一句,“收拾干净。” “是。” 众人齐声应了一句,却没人敢抬眼看一眼。 孟清澜嫁入东宫才两个月,本该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可对着太子,她总是提不起劲儿来,就连夜里亲近时,脑海里浮现的,还是那个人的影子。 这明明是她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来的太子妃之位。况且太子待她视如珍宝,若是放在旁人眼里,这该是天大的福气。 她咬了咬唇,暗暗告诫自己,既然做了太子妃,就该收起旁的心思,好好侍奉太子才是。 有孟清澜在身边,萧翊的怒气渐渐平复下来,甚至还有了闲谈的兴致。他提起昨夜与孟相一同说动了父皇,要派使臣前往唐州和谈之事。 “和谈?”她抬眼看他。 “不错,只要郭家军肯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便能联手歼灭熙王军。” 孟清澜微微蹙眉,“可若是调走了郭家军,北境空虚,狄国大军趁机南下又当如何?” 萧翊握住她的手,“放心,如今狄国太子之位未定,那几个皇子斗得正凶,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来犯边。” 孟清澜低头思忖片刻,又说道,“若是这般……倒是个收复北境旧土的好时机。” “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江山。”萧翊的手轻轻捏了捏孟清澜的手背,柔声说道,“至于其他的,来日方长,总能寻到机会。” 孟清澜轻轻摇头,“徐老侯爷过世,都快三十年了。” 话音未落,萧翊的脸色骤变。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三十年光阴,北境故地,寸土未收。她分明是在暗讽朝廷偏安苟且,毫无进取之心。 “清澜……”萧翊声音陡然转冷,松开了孟清澜的手,“你僭越了。” 孟清澜立即低头,屈膝行礼道,“臣妾知错,望殿下恕罪。” 萧翊此刻哪儿还有赏花的闲情逸致,他随手拂开挡在眼前的柳条,对着孟清澜说道,“今夜你父亲要来商议要事,不必等我。" 孟清澜微微颔首。 “我先去书房处理些公文。”萧翊说罢,转身便走。 孟清澜在原地静立片刻,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独自往西边的回廊而去。 夜色渐深,孟清澜见萧翊迟迟未传晚膳,便命小厨房煨了一盏甜羹。她端着青瓷盏行至书房外,正欲推门,忽听得里头传来对话声。 “依岳丈看,张钺此去能有几分把握?” 孟相沉吟道片刻,说道,“若单是劝降,至多一成。若加上陛下的罪己诏,或可提到三成。但若许他共治江山……”话音顿了顿,“当有七成把握。” 孟清澜的手猛地一颤,手里的瓷盏差点滑落。 她转头,指尖轻抵唇边,朝身后的丫鬟摇了摇头。丫鬟会意,主仆二人提着裙角,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院落。 行至回廊转角,孟清澜忽然驻足。 她仰头,只见檐角外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那抹清冷的月光,正好照着她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讥诮。 江山共治? 呵,这种陈词滥调,竟也值得他们故技重施。 清枝 第65节 当年旌国开国时,太祖萧若山就是这般许诺徐家的。后来诺言成空,徐家却始终安之若素。想来那满门忠烈,心里装的从来都是“天下太平”,倒是不曾在意过权势。 如今萧家的后人,竟又要将这空口白话拿去诓骗他人? 夜风拂过,孟清澜拢了拢衣袖,眼底的讥讽愈发的浓了。 翌日拂晓,孟清澜便以上山祈福的名头出了城。刚出了城,马车便静静地停在了山道旁,车帘半卷,露出她翘首期盼的侧脸。 晨雾渐散,山道的尽头果然转出一行人。 张钺一袭朱色官服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四名文官打扮的属吏,最后方跟着数十名墨衣侍卫。 马蹄声惊起林间鸟,顿时鸣叫声不断。 张钺一行疾驰而过,马蹄声如急雨一般,并未在孟清澜的马车前稍驻。 “保重。” 这两个字刚从孟清澜嘴里轻声吐出,那背影早已离她数丈之巨。 待那队人马彻底隐入山道的尽头,孟清澜才松开车帘,正色道,“回府。” 十日后,唐州城外的官道上扬起阵阵黄沙。张钺一勒缰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转头对着身后的众人说道,“我们今日就去会会这徐淮如何?” “大人!”随行的礼部侍郎擦了擦额角的汗,忙劝道,“咱们连日赶路,仪容不整。不如先休整两日,再去拜会徐将军也不迟啊……”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是啊,这般风尘仆仆,实在有失体统。” …… 张钺的目光在众人期待的脸上扫过,又沉思了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诸位大人所言极是,是张某考虑不周了。” 到了驿馆,待众人散去更衣,张钺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军营的方向。 张钺想起徐闻铮还蒙在鼓里,既不知他是御史中丞,更认不出他现在的脸,他的嘴角便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暮色时分,张钺已换上了一身粗布军服,借着郭家军换岗的间隙,身手敏捷地混入营中。 此时大营内,篝火已燃,士兵们列队整齐,刀戟映着火光,一派肃杀之气。 新兵营里尘土飞扬,徐闻铮刚结束了一场新兵试炼。他随手将长枪掷给亲卫,枪身在半空划出了一道银亮的弧线。 “今日就到这里。” 新兵们还保持着列队的姿势,只是胸膛都在剧烈起伏,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撑着膝盖,直不起腰来,猛喘着粗气。 “末将还想一试!” 张钺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朝徐闻铮拱手一礼,“将军,末将想试上一试。” 徐闻铮点头应允,伸手朝他勾勾手指,“来。” 话音未落,两人已空手对起招式来。 两人你来我往,招式干净利落,身法敏捷,又尽显各自的风骨。周围的新兵们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这是什么招式?” “刚才那一招真漂亮!” …… 待切磋结束,徐闻铮拍了拍张钺的肩膀,赞许道,“底子不错,反应也快,是个好苗子。” 张钺低头抱拳,“多谢将军指点。” 徐闻铮带着亲卫,转身离开了新兵营。张钺站在他身后,细细打量着他。 三年光阴,那个曾经脸上还显露出几分稚气的少年,如今竟比他还高出半头。方才切磋时,触到他的腰腹紧实有力,虽不壮硕,但八块腹肌,一块不少。 如今,徐闻铮的面容已稚气尽褪,下颌线条愈发分明,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特别是那双眼睛,比从前更添了锐气,俨然有大将之风。 张钺正欲离去,忽被一兵卒唤住,“这位兄弟,将军有请。” 张钺随那兵卒穿过几顶营帐,来到徐闻铮帐里。 “将军,人已带到。” “你先退下吧。”徐闻铮对着引路的兵卒道。 “是!” 兵卒抱拳应声,转身退出了营帐。 帐帘落下时,外头的喧嚣和热闹,也淡了几分。 帐内,烛火轻摇,徐闻铮抬手示意,“坐。” 张钺唇角微微微扬起,他随意地拂了拂衣摆才落座,姿态闲适却又不失礼数。 “祖籍何处?”徐闻铮斟着茶,递给他。 “阳山。”张钺接过茶盏,先嗅了嗅茶香,才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 “来营中多久了?” “今日刚到。” 徐闻铮笑了,他起身道,“带你去城里转转如何?” 张钺闻言轻笑,“荣幸之至。” 此时,夜还不深,两人骑着高头骏马,缓行入城。 徐闻铮给张钺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眉宇舒展,显然心情极为愉悦。张钺不时应和,也是一副闲情逸致。 两人寻了一家酒楼坐下。不多时,清冽又酒香四溢的陈酿,金黄油亮的烤鹅,并几样时令小菜便铺了一桌。 窗外河灯初上,喧闹又透着几分安宁。 “徐将军您尽管吃,不够再添。若有别的想吃的,随时吩咐。” 徐闻铮笑了,指着一桌酒菜,“掌柜的,就我们两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老板连连摆手,“不多不多,您二位慢慢用,有事喊一声就成!”说完便带着店小二笑呵呵地下楼去了。 张钺笑着给徐闻铮斟满酒,“看来徐将军在唐州,很得人心啊!” 徐闻铮接过酒杯,忽地说道,“大哥,你还不打算说正事?” 张钺神色微顿,随即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我要是说了,你会应下吗?” 徐闻铮摇了摇头,“不会。可我又不知该如何拒你。” 张钺看向徐闻铮,神色多了几分认真,“所以我不打算开口。”他往后一仰,倚在窗边,目光扫过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问道,“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徐闻铮也顺着张钺的视线往下看,“起初只是猜测,方才试探着喊你一声大哥,你应了。”他抬眼看向张钺,“真要确定,是你刚才问出那句话的时候。” 张钺笑笑,举杯,“好久不见。” 徐闻铮也笑了,“三年了。”他轻轻摇头,“我猜到你会跟来,却没想到你会以这个身份。” 天珺卫与朝臣,本该是毫不相干的两种人。若让张钺朝中的那些同僚知道,这个日日与他们上朝议事,把酒言欢的天子近臣,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珺卫首领,不知该作何感想? 说不定酒酣之际,还会当着张钺的面,畅所欲言,痛骂天珺卫的种种不是。 “清枝……她还好吗?” 张钺突然问道,声音低了几分。 徐闻铮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我也两年多没见她了。”他抚着空空的酒杯,轻声道,“上月派亲卫去探过,她过得还不错。” “如今她在韶州城东市开了间食肆,生意很是兴旺。” 张钺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又灌下一杯酒。 两人一直喝到深夜,店家也不上来催促。 窗外的华灯早已熄灭,唐州城的夜市渐渐沉静起来,烛火在桌前轻轻摇曳,映得两人脸上都带着微醺的红晕。 徐闻铮今日显然兴致极高,一杯接一杯,喝得畅快,连平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腰背都放松地斜靠在椅背上。 张钺起身下楼,大堂里早已没了食客,掌柜的正打着算盘对账,见他下来,连忙迎上来,“大人有何吩咐?” “徐将军喝多了,劳烦找人送他回去。” 掌柜的满脸堆着笑,忙说道,“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安排人送徐将军回军营。” 说完便朝着后院吆喝了一声,立刻有两个伙计小跑着过来。 张钺站在客栈门口,夜风带着凉意拂面而过。 店家和小二小心翼翼地架着醉醺醺的徐闻铮出来,将他扶上早已备好的马车。车夫轻轻甩了了甩鞭子,马车缓缓从张钺身边行过,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他收回目光,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夜风拂过,带起几分酒后的微醺气息。 第二天,宣帝派来的使团发现张钺不见了,连个人影都找不着,活像凭空消失似的。 他们急急忙忙翻遍了整座城,四处打听,却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到。众人干等了三天,最后实在是没辙,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复命。 一个月后,清枝的食肆刚开了门,就有个年轻男人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清枝正对着账本,头也不抬,“客官,我们这儿刚开门,灶上还是冷的呢。” 那人走到清枝面前,声音清朗,“姑娘是这儿的掌柜?” 清枝这才抬眼。 来人一袭黑色长衫,身量挺拔,倒不像个寻常找活计的。她挑眉问道,“客官有何贵干?” 年轻人迎上清枝打量的目光,面容坦然,“你这儿可缺人手?” 清枝把账本往柜台上一搁,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面出来,走到年轻人跟前。 她微微仰头,目光从下往上一扫,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黑衣利落,腰间束着一条宽腰皮带,衬得肩宽腿长的。她暗自撇嘴,自己站直了才勉强够到他下巴。 她双手抱胸,歪着头打量他,“你叫什么名儿啊?” “张朝。” 他嘴角还带着一丝浅笑。 清枝挑了挑眉,“都会些什么?” 张朝低着头,眼里带着几分笃定,“掌柜的要什么,我就会什么。” 清枝轻哼一声,“行,那就留下来打杂吧。工钱日结,一日三十文,行吗?” 清枝 第66节 “行。” 他答得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 清枝拿起一张抹布塞进张朝的手里,又朝堂内努了努嘴,“那先把这几张桌子擦了。” “好。”他二话不说,将手里的抹布对折,挽起袖子就动起手来。 张朝三两下就拾掇完了桌椅,一抬头,瞧见清枝正坐在柜台上对账。她眉头微蹙,左手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右手捏着笔杆在账本上勾勾画画,时不时还咬着笔头嘀咕两句。 日头从门外透了进来,照得她耳边的碎发毛茸茸的,明明是个娇俏的小姑娘模样,又摆出几分老板的架势。 张朝凑近两步,歪头瞥了眼她鬼画符似的账本,忍不住笑了,“掌柜的,您这字儿怕是要练一练了,怕是只有你自己认得。” 清枝头也不抬,摆了摆手,“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横竖银子数目不错就成,管它好看难看。” 她说话间,笔尖上的墨点子溅到了账本上,她四处看了看,没找着趁手的纸巾或者旁的什么,索性拿起张钺的衣摆往墨点子那处粘了粘,“左右你穿的黑衣裳,瞧不出来的。” 郭大娘刚跨过门槛,眼睛就黏在了张朝身上,“哟,这位是……?” 清枝打断了郭大娘的话,一把拍在张朝肩头上,一脸得意之色,“我新招的伙计,手脚可利索了!”说着还指了指刚才被张朝收拾过的大堂。 郭大娘眯着眼打量,笑得意味深长,“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 最稀奇张朝的是两个店小二,这才不到一天的功夫,就跟牛皮糖似的黏着张朝,一口一个张大哥叫得贼欢实。 这日,清枝难得提早关门。 她咔嗒一声落了锁,将钥匙放进荷包里,转头瞧见张朝还站在檐下。街角老黄牛拉着板车慢悠悠的晃过来,稳稳停在了食肆门口。 清枝跳上马车,扬起下巴看向张朝,“你有地儿住没?” 张朝笑着,摇了摇头。 清枝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上来吧,回家住。” 刚踏进院门,阿黄就撒着欢儿冲过来,这次竟然没有往清枝怀里扑,而是湿漉漉的鼻子围着张朝嗅个不停,突然“嗷呜”一声立起来,直往张朝怀里扑。 清枝皱眉,“阿黄,你尾巴快摇断了。”说完,清枝便转身往厢房走去,“我先去给你收拾房间。” 待清枝走后,张朝半蹲下,揉着阿黄的耳朵,亲昵地凑到它耳边问道,“阿黄,你说清枝有没有想我?” 第55章 定南乡(二十一)为何他要换个身份来…… 暮色刚至,日头沉下山去,天边虽还挂着最后一缕霞光,颜色却已是淡如浅墨。 清枝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头搁在粗绳上,脚尖点着地,慢悠悠地荡着,裙角也跟着秋千的节奏轻轻摆动着。 张朝刚在后院冲了凉,换了一件灰麻的夏衫,浑身还带着井水的凉气。他走到前院时,正瞧见清枝倚坐在秋千架上出神。她眉头微微皱着,眼里的光彩也黯了下去,像是被什么心事困住了似的。 他心头蓦地一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自己这心头突然涌出的莫名心绪,清枝已经缓缓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朝只得把那点异样强压回心底,抬步朝她走去。 清枝伸手碰了碰他腰间还滴着水的头发,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这得何时才能干透?你也不擦擦?” “无碍,习惯了。” 清枝催他,“你去拿块棉布巾子来,屋里有大块的,我给你擦擦。” 张朝转身进屋,取了条平整的,叠好的棉布巾子出来。他将棉布巾子递给清枝后,便直挺挺地杵在她面前,惹得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清枝抬头问道,“我胳膊有这么长?你去搬个矮凳来。” 张朝见她笑了,嘴角也跟着向上弯了些弧度。他转身走到檐下,拎了一张矮凳过来,往她脚前一放,便老老实实地坐着,还特意把头往后凑了凑,活像一只等着顺毛的大狗。 夜风拂过,头顶的葡萄叶便响起沙沙声,阿黄叼着晚饭时吃剩下的骨头过来,往地上一趴,就在清枝的跟前啃着。 清枝的指尖轻轻穿过张朝的发间,先是将他有些打结的发尾一点点梳开。 她的手法很细致,动作更是又轻又缓,生怕把张朝扯疼了似的。 张朝素来没什么耐性,可这会儿他却希望清枝能梳得再慢些。 夜风拂过他的脖颈,带着清枝指尖的温度,他感觉她不小心划过的指痕,有些酥酥痒痒的。 清枝梳理完他的发丝,又将棉布巾子覆在他的头顶,指尖隔着棉布巾子轻轻按压,让巾子吸去发间的水汽。 待头顶的发丝擦得差不多了,便拢起他耳畔散落的湿发,用棉布巾子细细裹住,双手交叉着轻轻一拧,几滴水珠就顺着布尾渗了出来,滴在清枝的脚边。清枝一节一节往下拧着,直到将发尾的水分也绞得七八分干。 她的指腹不经意间蹭到了张朝的后颈,触到一片微凉的肌肤。 做完这些,她顺手揉了揉张朝的发顶,将还有两分湿意的头发拨弄得蓬松一些。夜风徐徐拂过,将那半干的发丝轻轻扬起。 “好了。” 清枝话音未落,张朝便已站起身来。他身形高大,那双长腿蜷在矮凳前这么久,早就难受至极,可他硬是撑到结束,也没跟清枝说出半个难受的字眼。 他从清枝手里接过那块湿的棉布巾子,抬脚走到院门前,顺手将巾子搭在晾衣绳上,然后又走回来,准备继续坐在矮凳上。 清枝拦下他,说道,“你坐这儿来。” 说着她拍了拍秋千的另一边。 秋千微微晃着,她怕张朝坐得局促,又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一大块位置。 张朝老老实实地挨着她,刚一坐下,秋千顿时往下一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清枝下意识地攥紧了秋千的绳索,却觉着这架子稳得很。 忽然想起,当初搭的时候她特意选了最粗的麻绳,木头桩子也埋得深,这会儿倒显出好处来了。 张朝和清枝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 八月的晚风裹着白日里的暑气拂过脸庞,虽还有几分热度,但也比白日里温柔了许多。 天上的星星渐渐亮了起来,月亮悬在树梢头,洒下一片银辉。房子周围的蛙声虫鸣此起彼伏,倒衬得这夏夜愈发静了。 偶尔一阵风过,将张朝的发尾微微吹起。 张朝忽然出了声。 “记得小时候,一到这个时节……”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吃过晚饭时,我爹总要带着我出门捉蝉去。” 清枝看向他,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显出几分怀念的神色。 “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出来捉蝉,法子还都不一样。”他抬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不过每回啊,就数我和爹捉得最多。” 清枝眼睛一亮,身子不自觉地往他那头倾了倾,“是有什么巧法子?” 张朝瞧她这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我们那杆子头上啊,偷偷抹了面筋,往蝉的翅膀上一碰就粘下来了。” 清枝一听,眸子更亮了,连声调拔高了些,“家里正好有面筋!杆子要挑什么样的?可有什么讲究?” “这么着急?”张朝仰头看她,嘴角噙着笑,“今晚就要去?” 清枝重重地点头,“我可从来没试过这个呢!” 张朝一听,二话不说直接起身,从厨房抄起一把柴刀就往外走。没过多久,就见他拎着一根直溜溜的竹竿回来。 他刚走进院门,便对着清枝说道,“面筋和竹笼备上了吗?” 清枝一听,拎起裙角就往厨房跑。从灶台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竹笼,又舀了满满一勺面筋装进瓦罐,临出门时还不忘摘下一盏灯笼。 清枝原以为他会不耐烦,谁知走到院门口时,张朝仍静静立在那儿。夜风拂过他的衣襟,竟然透出几分闲适的意味来,半点不见焦躁。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并排往林子里走去。 此时月光又亮了些,清枝依稀能辨得清脚下的路。张朝顺手接过竹笼往腰间一挂,又将灯笼提在手里点燃,暖黄的光在渐浓的夜色中透了出来。 行至山脚,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张朝用灯笼照了照前路,隐约可见泥地上泛着水光。“我走前头,你跟紧些。” “昨夜的雨还没干透呢。”清枝说着,提着裙角紧紧跟在他身后。遇见不好走的坎儿,张朝会先踩稳了,再递手给清枝。 进了林子,张朝出手又快又准,杆子一扬一落,眨眼间就把蝉粘了下来。 那动作利落得很,粘下来的蝉往竹笼里一扔,手指顺势在面筋罐子里一蘸,杆头便重新抹了上面筋,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清枝总觉得,张朝的眼神和耳朵都敏锐得出奇,仿佛之前受过很严苛的训练一般。 她倒是什么都不用管,只跟在后头,不走落了变成。 两人一路粘了不少蝉,竹笼里渐渐热闹起来,扑棱棱的振翅声此起彼伏。 清枝心里头已经开始盘算着,等会儿回去用热油一炸,撒上一把粗盐,定是酥脆浓香。还要叫上隔壁的郭大娘,趁着这新鲜劲儿,一起尝尝这难得的野味宵夜。 她正想得美呢,冷不防地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仰去。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一股力道猛地拽了回来。 张朝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长臂一揽,就稳稳将她捞住了。 清枝只觉得忽地天旋地转,整个人便猛地撞进一个带着冷冽气息的怀抱。张朝的胸膛硬邦邦的,撞得她额头生疼。 张朝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清枝整个人便紧紧贴了上来。他的呼吸忽地一窒,低头望去,怀中的人睫毛轻颤,眸中还漾着未散的惊慌。 想必是真吓着了。 这一瞬,他忽然就明白了,那些总在心头绕来绕去的思绪,似乎终于有了出路。 清枝缓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她从张朝怀里退开半步,拍了拍脸,轻声道,“刚才没留神,踩滑了。” 她低头凑向张朝腰间挂着的竹笼,揭开竹笼的盖子一瞧,不由得眉眼弯弯,带着几分惊喜,“竟捉了这许多!” 说着她利落地合上了笼盖,“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吧。” 张朝也不多话,只将灯笼重新点燃递给她。清枝接过灯笼走在前面,他落后半步跟着。山间的小径上,一盏灯火缓缓朝山下移动。 这时,路边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清枝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声音都绷紧了,“该不会……是有蛇吧?” 张朝闻言,环顾四周,“这山野间,确实会有蛇出没。” 清枝顿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睁圆了眼睛望着声响处。 张朝见状,几步走到她身前,单膝点地蹲下,拍了拍自己的肩,“怕蛇咬的话就上来,我背你走。” 清枝犹豫了一瞬,还是向前挪了半步,小心翼翼地攀上了他的背。她一手环住他的脖颈,一手仍高高举着灯笼。 张朝的背宽厚结实,隔着单薄的夏衫,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那气息干净清爽,混着淡淡的桂花胰子香,是刚才沐浴后留下的味道。 夜风终于凉透了,清枝松开张朝的脖颈,指尖夹起他一缕发丝,轻轻滑至发尾,确认张朝的发丝已经干透了。 清枝解下自己发尾的粉色发带,指尖轻轻拢起他的头发。她想用牙咬住灯笼,却见张朝抬起一只手,“灯笼给我吧。” 清枝见他竟单手也能稳稳将自己托着,于是便放心的把灯笼递给了他。 清枝 第67节 她用发带仔细地将张朝的头发绑了好几圈,最后挽了个结。然后重新环住张朝的脖颈,将头抵上他温暖的背上。 清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暗想道,大哥,其实早从你踏进食肆的那刻起,我就认出你了,只是你为何要换个身份来见我呢,连声音也变了许多…… 这个问题搁在她心里,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想,大哥行事向来稳妥,既然选择这般相见,定有他的道理。 第56章 定南乡(二十二)太迟了 “灯笼给我吧。” 清枝伸手,张朝便将灯笼递了过去。夜风掠过,暖黄的光在风里,微微晃了晃。 张朝背着清枝往山下走,脚步又稳又沉,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山脚。 他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天空,星河皓月,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抬头好好看看这片天了。 只瞧了片刻,他便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夜风忽地凉了下来,掠过他的脸颊,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清冷。 就在这时,清枝手里的灯笼一歪,“啪”地掉在地上。 火光闪了闪,熄灭了。 他轻轻唤了声:“清枝?” 夜风微凉,背后依旧沉静。 他驻足等了等,却只感受到绵长的呼吸打在背上,温热的气息透过单薄的衣衫,在他的皮肤上晕开一小片暖意。 他单手托着清枝,缓缓俯身要去捡那灯笼。谁知夜风忽地一吹,灯笼便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栽进了水洼里。 张朝望着逐渐浸湿的灯笼,又直起了腰身,他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继续往家走去。 他走到院门前,又瞧了一眼四周,顿觉这座小院周围和他离开时,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 只是院前的池塘里,种满了荷花。 眼下荷叶已开始凋零,残叶半卷着浮在水面,唯有三两朵粉荷还倔强地开着,在晚风里轻轻摇曳。 风里夹着荷叶特有的清香,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鼻尖。 推开院门,张朝径直走着清枝的房间。他轻手轻脚地将清枝放在床榻上,又仔细掖好被角。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在她的脸上投下浅浅的清辉。 他在床沿边坐下,目光不自觉地描摹着她的眉眼。指尖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动作小心,像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一般。 “清枝……” 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要化在这月色中。 “我好像......不想再做你的大哥了。”话刚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了怔,指尖悬在半空,一时竟不敢再落下。 清枝睡得正沉,呼吸绵长均匀,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未发生过一般。 张朝起身,在床边伫立良久,目光流连在她柔和的睡颜上。 直到一阵夜风钻了进来,烛火猛地晃动起来,他才如梦初醒般伸手护住烛光,又转头看了一眼清枝,似乎忍下了极大的不舍,才将刚护住的灯盏吹灭。 他轻轻合上房门,将竹笼放进厨房,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阿黄似乎也感应到他的情绪波动,竟踏出狗窝,懒懒地伸了伸前肢,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慢晃到张朝跟前趴着。 夜凉如水,一人一狗,被月色染上了一层孤寂。 张朝伸手摸了摸阿黄油光水滑的皮毛,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越发清晰。 原来是他动心了啊。 他对清枝,不知何时开始就不再是简单的在意,更不是寻常的关心。 张朝自嘲地笑了笑。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性情寡淡,对男女之情更是漠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似乎一切来的突然,又是那么的自然而然。 他从未细想过这份感情,直到今夜,压在心底的情感似乎找到了出口,那句脱口而出的话语,*才让他恍然惊觉,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住进了他心里。 他深陷在这纷乱的思绪中,忽然忆起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院落,清枝拿着棉布巾子,站在他身后,指尖穿过他的发丝,一点一点替他擦干湿发。 那时月光也是这样清冷,她的动作也是这般温柔得让人心颤。 胸口突然像被撕开一道口子,钝痛猝不及防地漫上来。张朝垂下眸子,紧咬牙关,攥紧了拳头,想要压住心底涌起的那股无能为力。 太迟了…… 他明白自己的心,太迟了。 他在想,若是再早一些,他或许还能扭转这局面。 这个念头像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剐着他的心。 夜风掠过庭院,葡萄架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个不停,那些他还未说出口的,再也没机会说出口的话,便这样被风带走了。 唐州城外,郭家军大营。 几个副将带着一队兵卒,把徐闻铮的营帐围得水泄不通。 最外围是一群围观的士兵,陆续有士兵加入,越聚越多。士兵们都踮着脚,努力往前挤,都想看清里头的情形。 徐闻铮的亲卫突破重围,硬是挤了进去,踉跄着冲进营帐,到了徐闻铮跟前,一把将他护在身后。 “将军!” 那亲卫喘着粗气,声音透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坚定,“咱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要护您周全!” 另一人抹了把汗,咬牙道,“外头还有兄弟接应,只要冲出去,就有活路!”他眼中怒火中烧,“这帮老东西,竟敢造反!” …… 帐外很快分成两拨人马,手里都握紧了兵器,气氛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染帐前。 徐闻铮却神色如常,缓缓起身,径直朝营帐外走去。 亲卫们立刻收紧阵势,将他护在中间,刀刃透着寒光和杀气,俨然一副要拼死突围的架势。 “无碍。” 徐闻铮抬手轻轻拍了拍亲卫的肩膀,声音沉稳,仿佛眼前并非生死关头,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眸色深静,看不出半点慌乱。 郭鹏虎的副将,庞明和陈檀见他出了营帐,猛地往前跨了两步,手中长刀直指徐闻铮,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庞明厉声道,“徐将军!今日你必须给我们郭家军一个交代!” 徐闻铮神色平静,微微颔首,“庞将军请讲。” “我家郭鹏虎将军,如今到底是生是死?” 庞明双目赤红,声音震得周围人耳膜发颤,“这么多天过去,为何半点消息也无?” 他身后众将士立即跟着鼓噪起来,“就是!连探望都不让,分明有鬼!” “今日若不说清楚,你休想走出去!” …… “难道郭将军早已遭了毒手?”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徐闻铮迎着众人怒火中带着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郭将军确实已故,消息也确是我下令封锁的。” 话音一落,四周骤然死寂。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显然没料到徐闻铮竟连半分辩解都没有,就这么干脆的,认了。 徐闻铮身边的亲卫们也是一怔,但随即反应过来,手中的刀剑握得更紧,又往徐闻铮身边靠了靠,将他护得更紧了。 “将军......” 一个亲卫压低声音,喉头滚动了下,语气透着坚定,“您杀他,定有您的道理。” “没错!”另一人立即接话,眼中闪过一瞬的狠色,“那老贼向来看您不顺眼,肯定是找你茬了。” 话未说完,对方阵营忽然如沸水一般炸开了锅。 徐闻铮轻轻拨开前面的两人,径直走到庞明跟前,他声音沉了沉,道:“郭将军那一仗中了毒箭,伤口溃烂,无法愈合,在唐州府里调养了半月,终究没能熬过去。” 见众人神色犹疑,他又补了一句:“若是不信,唐州城的老大夫尚在,大可叫他来当面对质。” 顿了顿,他坦然迎上庞明审视的目光,继续道,“封锁郭将军死讯,确是我的主意。当时军心不稳,我只能出此下策。” 庞明身旁的将士们冷哼一声,纷纷吼道,“空口白牙的,我们凭什么信你?” “就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当我们傻子吗?” …… := 陈檀眼神骤然一冷,声音压得极低,“所以这几个月,从唐州府发出去的军令……”他顿了顿,指尖一收,紧紧握住抢柄,“连那些以郭将军名义送出的书信,也都是你的手笔?” 徐闻铮迎着他的目光,干脆道,“是,都出自我手。” 陈檀眼中寒光乍现,手中的长枪猛地刺向徐闻铮心口! “替郭将军报仇!” 电光火石间,徐闻铮的亲卫上前一步先接招,他横剑一挡,“铮”的一声,硬生生将这一枪挑开。 两名亲卫面色冷峻,眼中杀意凛然,两方人的剑刃纷纷出鞘,寒光交错。 徐闻铮眸色一冷,声音洪亮,“诸位弟兄!我对郭将军绝无半分不敬之心,更无半分不义之举!” 庞明怒目圆睁,手中长剑“唰”地指向徐闻铮,“我们连将军最后一面都不得见到,你叫我们如何信你?” 他声音嘶哑,脖颈上更是青筋暴起,“你拿什么让我们信你!” 徐闻铮缓缓闭眼,沉默了一瞬,再次睁眼时,他目光如炬地直视庞明,“就凭我是徐闻铮。”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在就近的几名将士耳边。 庞明瞳孔骤然紧缩,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几位老将更是面色大变,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清枝 第68节 “你...方才说你是谁?” 庞明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剑尖也不自觉地垂下了几分。 …… 半个时辰后,帐帘一掀,走出来的徐闻铮已然换了副面容。 众人顿时哗然。 庞明等一众老将更是如遭雷击,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是跟着徐侯爷刀山火海里拼杀过来的,当年侯爷大婚时,谁没喝过喜酒?谁没瞧见过那位倾国倾城的侯夫人? 眼前这张脸,那眉梢眼角,那鼻梁唇形,活脱脱的,竟与侯夫人有七分相似。 后面的年轻将士们更是看直了眼,他们何曾想过,平日里温和待人的徐将军,褪下那层假面后,竟有着这般俊美非凡的相貌,比画中的谪仙还要俊美…… 霎时间,军营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末将愿誓死追随小侯爷!” “恭迎小侯爷回营!” ……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气势磅礴,带着誓死追随的决心! 徐闻铮连忙上前,将跪倒在地的庞明等人一一扶起。庞明布满老茧的手不住地颤抖,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滚落。 “小侯爷……” “当年,当年侯爷是为保全我等,才独自返京,他分明就是赴死啊!” 他还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声音哽咽,说不出半个字来。身后老将们也都红了眼眶。 陈檀突然重重叩首,“这条命,本就是侯爷给的!无论生死,我必追随小侯爷!” 徐闻铮拍了拍庞明颤抖的手臂,低声道,“郭将军离世时,军中人心浮动,我不敢贸然说出实情......” “末将明白,末将都明白啊......” 庞明用袖口胡乱抹着眼泪,却越擦越多。他望着徐闻铮坚毅的眉眼,哽咽道,“小侯爷都长这么大了,还这般英武不凡,老侯爷若是在天有灵,必定甚是欣慰,好,好......” 徐闻铮的目光中透着动容,声音铿锵有力,“如今时机已至,熙王军牵制住了宣帝的主力,我们正好挥师北上。” “对!对!” 庞明激动得胡须直颤,他重重地拍了拍胸前的盔甲,“就算我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替侯爷把失地夺回来!这样到了下面,末将才有脸去见侯爷啊!” “还不够。”徐闻铮轻声说道。 陈檀上前,忍不住脱口问道,“什么?” 徐闻铮眼睫低垂,唇角勾起,“光是收复北境,还不够。” 陈檀心头一跳,心下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急忙追问,“小侯爷的意思是?” 只见徐闻铮猛然抬头,那双原本沉静的眼眸中,已燃烧起炽热的战意,带着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和势在必得。 “这一战,我要直取狄国王庭。”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剑已然出鞘,寒光一闪,剑尖已对准了狄国王庭的方向。 “我要让狄国,从此在这世上除名!” 第57章 定南乡(二十三)跟我回京…… 今日,清枝瞧见客人们都往楼下张望,还时不时地摇头叹气,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她心下好奇,便也凑了过去,扶着栏杆往下一瞧,原来是一支迎亲的队伍。 可说来古怪,寻常的迎亲队伍早该锣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得满街都是红色纸屑,那股子喜气都能飘出三里地去。 而眼前这迎亲队伍却静悄悄的,连新郎官骑在马上都绷着张脸,活像是去奔丧的一般。 他身后那顶大红花轿随着队伍,一路上晃晃悠悠的,反倒显出几分凄凉来。 清枝忍不住嘀咕,“这迎亲队伍好生古怪,瞧着不像是去接亲的,一个个愁云惨淡,像是去送葬的。" “你还不知道呢?” 旁边的大娘立刻凑了过来,她压低了嗓子说道,“这新郎官啊,前些日子陪他娘一起上山烧香,偏正巧碰见这个姑娘从台阶上滚下来。他急着救人,拉住姑娘的时候,自己也没站稳,也跟着翻下山去。” 大娘撇了撇嘴,继续说道,“那姑娘的衣裳叫树枝划破了,身子叫他瞧了个干净。” “出了这档子事,可不就得把人娶回家么。”大娘说着摇摇头,揣着手继续朝楼下张望,见那花轿已经晃悠悠地走远了。 清枝的眉头拧成了结,“这算哪门子道理?人家明明是为了救人,再说那姑娘也未必就愿意嫁给他啊?” 旁边穿紫色衫子的姑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当真是懵懂的,便嗤地一笑,说道,“老板你这是在说傻话呢,女儿家的身子若是被人瞧了去,往后还怎么议亲?” 另一个挽着髻的少妇也凑了过来,用帕子掩着嘴道,“可不是?这新郎官若是敢不认账,这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清枝又往楼下瞥了一眼,见迎亲队伍也彻底消失在街角,她心里直发闷,这样勉强凑成的一对,那姑娘嫁进去了,婆家不喜丈夫不爱的,往后怕是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她从人堆里退出来,手里的餐盘往怀里收了收,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走。 忽地,她停下脚步,想起自己也被小侯爷瞧了个干净,难道她也要小侯爷将自己娶了不成? 今日这还没到饭点,柜台前却已排起了长龙。 清枝瞧着这阵势,心里直犯嘀咕。 她接过店小二递来的订单,粗粗一扫,然后转头对着张朝说道,“你赶紧跑一趟西市,帮我挑五条草鱼,三斤上下的最合适。记着啊,别要太大的,也别太小了。再捎带四块嫩豆腐回来。” 张朝正提着茶壶给客人续水,闻言应了一声,他把茶壶往桌上一搁,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接了银子,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转眼就消失在了街角的人流里。 通往西市的路,他早就烂熟于心,可今日他走到半途却脚步一转,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中。 他一直往深处走去,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来了?” 张朝头也不回,直接问道。 清泉这才上前几步,走到张朝对面,“你倒是躲得够隐蔽啊。” 张朝往后一靠,后背抵着斑驳的砖墙,挑眉问道,“京都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徐闻铮还活着的消息已经在京都炸开了锅。”清泉压低声音,继续说道,“熙王军眼下已休整完毕,不日就要兵临城下。” 张朝随手掐断了一根墙缝里露出的野草,放在手里瞧了瞧,神色无波,眼下这形势倒是与他料想的分毫不差。 他去唐州与徐闻铮对饮那晚,曾趁着徐闻铮醉酒时,将一份名册放进了他的衣襟里,连同天枢卫,天珺卫独有的联络方式,以及密信的解法。徐闻铮是何等机敏,只要他稍加推敲,自能破解其中的玄机。 其实,早在徐闻铮以“徐淮”之名独闯阿契柯大营时,他便暗中将天珺卫与天枢卫的势力向北推进。他了解徐闻铮,这样的机会,徐闻铮绝不会放过。 若在平日,天枢卫与天珺卫想渗透荻国高层,须得步步为营,徐徐图之。可如今荻国内乱,朝堂上下暗流涌动,买卖消息,刺杀政敌之事屡见不鲜,反倒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眼下,两卫人马已悄然潜入荻国皇宫,待徐闻铮北上之时,自可占尽先机。 清泉眸光一沉,问道,“张钺,天枢和天珺二卫,你就这般放心交给徐闻铮?” 清泉一开始并不愿与张钺有什么往来。 在他眼里,这人手段狠辣,心性凉薄,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想来也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能凭一己之力爬到如今的位置,怎可能是个善茬? 更让他忌惮的是,张钺身上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像一个深潭一般,叫人怎么也看不透。 可后来张钺接手天枢卫后,清泉渐渐发现,这人行事看似散漫无章,实则步步为营,从来都是行一步算十步。 更难得的是,他待下属从不苛责,遇上棘手的差事总是亲自处置,从不推诿。天枢卫那些积年的弊病,在他手里被一一拔除。 他不得不承认,张钺骨子里就带着统御之才,平日里不显锋芒,可一旦出鞘,便是一把利剑。 清泉猛地踏前一步,眼底翻涌着不解与不甘。 这些年,这人费尽心血将天珺卫与天枢卫牢牢握在手中,如今竟甘心为徐闻铮作嫁衣? 清泉又忍不住问出一句,“值得吗?张钺?” 张钺低笑一声,檐角漏下的一缕阳光正巧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缓缓翻过手掌,让那束光落在掌心上,“清泉,像你我这样的人,何曾真正站在阳光下过?” 清泉一时怔住,不明白张钺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片刻,只问道,“你急信召我前来,何事?” 张钺抬眸看像他,脸上的闲散之色尽敛,“要你替我办三件事。” “你说。” 张钺从怀中掏出一本名册,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天枢卫和天珺卫的每一个人,我都造好了新身份。待熙王登基,徐闻铮踏破荻国王庭那日,你们便可以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他将名册递出,“这件事,从头至尾皆出自我手,无人能查出破绽。” 清泉愣在原地,并未伸手去接,他猛地抬头,“你这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 这件事可不是一两日就能促成的。 “自执掌两卫的第一日起。我便开始为这件事做准备了。” 清泉胸口发紧,他缓缓伸手,从张钺的手中接过册子。他竟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看似冷心冷肺的人,早在最初就为他们铺好了退路。 天枢卫与天珺卫乃宣帝登基时亲手培植的暗刃,如今,若是新皇即位,岂能容得这心腹大患?清泉早已知晓,他们这些人注定要被连根拔起,就像一群被困在铁笼里的猛兽,徒有利爪却挣不开这必死之局。 可此刻,张钺竟硬生生的,在这绝境之中劈开了一条生路。 清泉攥着名册的手微微发颤。 他比谁都清楚,要为这么多人谋一条活路,张钺付出的代价,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惨烈得多。 清泉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将册子小心地放在胸前的衣襟里。 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嗓子发紧,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嘶哑,“你还要我做什么?” 张钺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钥,“张府西角的别院之中,有一处暗格,里面备了一些金银。”他将钥匙递过去,声音很轻,“按名册上标出的份例,你将那些都分给弟兄们。” 接着,他有说道,“暗格里还有一个乌木匣子,待天下太平那日,你将这匣子送到刘江的家中。”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若他们问起我,你就说我奉命被调去了北境。” “最后一件……” 张钺望着掌心的阳光,五指缓缓收拢,像是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握住一片虚无。 他说道,“张府的清台阁上,有一间屋子,里头收着我这两年攒下的物件。等清枝出嫁时,你替我添进去罢。” 清泉定定地望着张钺,目光在他眉眼间细细搜寻,他想要找出些别的意味来。可究竟想找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清枝 第69节 他问道,“是添作彩礼,还是嫁妆?” 张钺沉默了许久,才低声答道,“彩礼。” 清泉一听,他说的三件都不是什么麻烦事,挑眉问道,“就这?没了?” 张钺点头,“没了。” 清泉嗤了一声,对着他摆了摆手,“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差事,走了。” 说罢他转身便走。 张钺站在原地,望着清泉的身影消失在巷角,他才慢慢迈开步子,继续往西市的方向走去。 …… 清枝手里的菜刀正剁着案板上的菜叶子,一刻也不得闲。 忽听见城门口的钟鼓“当当当……”响了六下,这才惊觉已是巳时了。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心里想着,张朝怎么这个时辰还不回来? 正想着就瞧见厨房门前的帘子被人一挑,张朝左手拎着五条草鱼,右手提着四块嫩生生的豆腐迈了进来。 清枝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可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却悄悄落了地。 还好,这人没像小侯爷那样,不声不响地就没了踪影。 清枝撩起衣袖擦了擦手,问道,“怎么耽搁到这时候才回来?” 张朝笑着回道,“今日集市上的鱼卖得俏,我一路寻到西市最末那家铺子,才挑着这几条。” 清枝抿了抿唇没接话,接过他手中的鱼,转身就往水缸那边走去。张朝把豆腐搁在厨房的陶缸里,又折了回来,自然而然地接过清枝手里的活计,“我来。” 清枝松开手,见张朝已经麻利地刮起了鱼鳞,刀背在鱼身上刮出“沙沙……”的声响,她便也不多言,转身往灶台走去。 忙过午时,待店里的伙计收拾完碗筷和桌椅,店里总算得了片刻清闲。 每到这个时候,清枝都会倚在二楼小间的窗边,看着滔滔不尽的江水,感受江风挟着水汽扑面而来,拂在她脸上。 这时候的张朝最是心安。 他喜欢不声不响地坐在清枝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淌过了三个月。 每日晨起来食肆开张,暮色便锁门打烊,灶台里火苗跳跃着,蒸笼里腾起的热气裹着一阵阵饭菜的香气。 这样安稳的日子,让张朝偶尔会坐在后院,望着天边的流云出神。 他想,若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多好。 可就在某个普通的夜晚,一只灰鸽扑棱棱地落在了他的窗棂上。他解下鸽腿上的竹筒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下。 张朝盯着信纸看了许久,他离开的日子,到了。他闭了闭眼,然后将信纸凑近烛火,看它渐渐蜷曲,烧成了灰烬。 翌日,天色骤变,岭南冬日里罕见的暴雨,倾盆而下。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了青瓦上,此时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显得格外冷清。 清枝托着腮坐在二楼窗边,望着外头模糊的雨幕出神。 张朝在她身旁坐下,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呆着。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开口,“清枝,我要走了。” 雨声忽然变大,水珠溅落在了窗台上。 清枝的睫毛轻轻颤着,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望着外头,张朝也没再说话。 又过了许久,清枝才开口,声音极轻,“几时走?” “今晚。” “好。” 清枝不再多话,默默站起身来,轻轻下楼去了。 清枝早早关了食肆的门,又打发两个店小二回家去了。她钻进厨房,锅铲翻飞地忙活起来。郭大娘在一旁帮着择菜洗菜,时不时递个盘子递个碗。 还未到饭点,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红烧鱼,笋片汤,蘑菇炖小鸡,糖醋排骨……还有几样时令小菜,瞧着热气腾腾的。 清枝擦了擦手,朝楼上扬声道,“下来吃饭了!” 不一会儿,便听见木梯吱呀作响,张朝慢悠悠地下了楼。 清枝说道,“先去洗手。”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郭大娘原想说些闲话暖暖场子,可刚起了个话头,就见清枝低头扒着饭,张朝也只闷声夹菜,竟没一个人接茬。两人的神色比这外头的天还阴沉。她筷子顿了顿,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这些日子她早瞧出了些端倪。清枝待这张朝,分明与旁人不同。这后生虽说才来三个月,可清枝待他,却如同认识了好些年。而且这后生往柜台前一站,哪怕穿着粗布衣裳,那挺直的腰板,沉静的神态,怎么看都不像个跑堂的。 眼下这俩人一声不吭的,空气都快凝住了。 郭大娘识趣地扒完最后两口饭,放下碗,“你们慢用,我去隔壁找张婶唠会儿嗑。” 话音刚落,郭大娘已经拿了把油纸伞,抬脚跨出了门槛。 外头的雨不知什么时候歇了,只剩屋檐还滴答着水珠子。 清枝起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青瓷酒壶,是她前些日子新打的桂花酿。 “喝点儿吧。” 她将酒壶往桌上一搁。 张朝取过两个空盏,将橙黄的酒缓缓注入,推了一盏到清枝面前,自己跟前也摆了一盏。 他们酒喝得极慢。 清枝突然开口,“你还回来吗?” 张朝举到半空的酒盏顿住了。他盯着盏中晃动的影子,极轻地摇了摇头。 清枝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神色,两人再没开过口,只是一盏接一盏地喝着,直到酒壶见了底。 夜更深了,烛火也渐渐弱了,清枝终于撑不住,双臂交叠着,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张朝静静地望了她许久,才取了一件薄毯,轻轻给她披上。 他转身出了门,夜风迎面吹来,凉意钻进了他的衣襟。 隔壁的铺子还亮着灯,他叩开半掩的门,低声对里头的郭大娘说道,“清枝吃醉了,大娘你照看一下。” 郭大娘立刻会意,她赶紧起身,提着裙子便匆匆往食肆去了。张朝跟在身后,却没有再进食肆,他立在原地,隔着门又望了一眼。 烛光里,清枝的侧脸映着淡淡的红晕。 他转身,沿着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往城门方向走去。 此时,夜已深。 初冬的岭南虽不比北方那般严寒,但风一起,仍透着几分寒气。 他独自走着,步履不急不缓,此时四下寂静,周围没有半点声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还是没能学会,该怎么好好道别。 食肆里,郭大娘刚伸手要扶清枝起来,清枝却忽然问道,“他走了吗?” 郭大娘抬头往外一瞧,门外早已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剩下,便点头道。“嗯,已经走了。” 清枝慢慢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那空落落的街道,心里默念道,“大哥,如今我的酒量,可比从前强多了。” 郭大娘瞧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问,“既然舍不得,你咋不留他?” 清枝站起身,眼里既没有遗憾,也没有执念,只淡淡道,“人各有路,强留不住的。” 她知道他不擅长离别,于是用这种方式,让他走得好受些。 郭大娘听得是云里雾里的,可转念一想,这丫头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如今心思是越发通透了,便也不再追问。 第二日一早,清枝裹了件薄氅便往望香楼去了。此时晨雾未散,街巷里还浮着些寒意,她却走得极快。望香楼的老板早先递了话,说今日有要事相商。 刚踏进门槛,便见老板满面红光地迎了上来,他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几分。 “清枝姑娘,你可算来了!快请上楼。” 二楼雅间里,炭盆烧得正暖。 老板亲自斟了盏热茶推到她面前,茶烟热气腾腾的,衬得窗外刚露出的晨光都柔和起来。他知道清枝这姑娘性子爽利,便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清枝啊,你可有意接手这望香楼?” 清枝接过茶盏,指腹贴着温热的瓷壁,却没喝一口,只抬眼等他继续下文。 老板的笑声里掺着几分感慨,“不瞒你说,我原是沈州人。三十年前兵荒马乱的,我跟着爹娘一路逃到岭南,这才扎下根来。”他望向窗外,目光像是穿过了千山万水一般,“如今北境太平了,我想着该带爹娘的骨灰回乡了。” 望香楼老板说着,又看了一眼四周,眼中浮起几分眷恋。 “这望香楼,我苦心经营了二十五载,一砖一瓦都浸着心血。”他转向清枝,叹息道,“思来想去,唯有交到你手里,我才放心。我想,以你的本事,定能让它更上一层楼。” 清枝这才喝了一口茶,随即笑道,“老板高看我了,我哪有这般雄厚的本钱?” “价钱好商量。”老板见清枝没有直接拒绝,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我愿让利两成。若还不够……可分五期偿付,只是你得多给我三分利钱。” 清枝没直接回话,只说道,“容我考虑两日。” 老板也不多言,笑着跟在她身后,亲自将她送出了大门。 清枝一路思量着,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忽然,一阵激昂的说书声从对面茶楼传来,引得路人纷纷驻足。那北地的口音浑厚响亮,穿透街巷的嘈杂,字字铿锵有力。 她索性坐在了食肆窗前,双手托着腮,静静地听了起来。 对面的茶楼,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最外头那一圈还有人踮着脚朝里面张望。 “北境三十三城,如今尽数收复!”说书人的醒木往桌上狠狠一砸,“那徐将军真乃天神下凡!半年前月黑风高夜,他一杆银枪如龙出渊,直破狄营!那阿契柯还未及拔刀,就被他挑落马下!” 四下轰然叫好。 说书人见众人捧场,更是声若洪钟,“如今徐家军乘胜追击,铁骑所向,直指王庭!” 人群顿时炸开喝彩,几个热血汉子更是摔了茶盏,仿佛下一刻便要奔赴战场,与敌军来个你死我活。 说书先生见众人听得入境,愈发来了劲头,“徐将军何止英勇无双?他更是谋略过人!”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今徐家军已扩至二十万雄师,铁甲铮铮,战马奔腾!” 醒木重重一拍,震得清枝耳膜轻颤。 “诸位且看,不出三月,必叫那狄国……”说书先生拖长了音,忽地声如铁一般,掷地有声,“灰飞烟灭!” “好!” 满堂喝彩,如雷鸣一般,几个站在后面的年轻后生,竟激动得直接站上了条凳。 清枝起身,也跟在站在了凳子上,她倒是想瞧瞧这个北境来的说书先生,究竟是何模样。 清枝 第70节 她刚站起身,就瞧见那说书先生手里的折扇“唰”地一收,众人都闭气凝息,没发出半点声响。 “诸位不知,这位徐将军,三个月前还化名徐淮……” 他忽然一拍醒木,“谁能想到,他竟是威名赫赫的定远侯府,徐家的小侯爷,徐闻铮!” “什么?” “徐闻铮?徐家不是早就因为通敌叛国之罪,被……” 茶楼里霎时炸开了锅。 说书人却早有准备一般,将装钱的匣子往案头一放,“莫急莫急!这桩天大的冤案,宣帝已下了罪己诏平反……”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拇指与食指轻轻搓了搓,“不过嘛,大家若要听这段秘辛,总得给点润喉的茶钱不是?” 叮叮当当的铜钱如雨一般落进木匣。 清枝怔在原地,袖中的手指早已掐入掌心。 忽地又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听岔了。 说书先生嘴里那个威风凛凛的徐小侯爷,真是她认识的那位吗?当初她给他擦药时,他耳根还会泛红呢。 待说书先生讲完徐闻铮的段子,茶客们终于心满意足地散了。 清枝这才慢悠悠地从凳子上下来。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天天翻过去,表面瞧着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清枝却渐渐觉察出不同来了。 韶州城的官老爷一夜之间全换了,原先那些贪官被一一抄了家,搜出来的银子也没落到新官的口袋里,反倒铺在了城外头那段坑坑洼洼的,一下雨就泥路难行的路上,还架起河上的一座新木桥上,连街角那间漏雨的破屋子如今也改成了学堂。 没*过多久,她听说广府那个作恶多端的提刑司也被查抄了,连同着那一串的贪官,全都下了狱。 清枝听到食客们说起这些时,手上的动作一顿,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世道,怎么转眼间就变了天? 望香楼的东家和她谈妥了,再过两个月,他们一家就要回沈洲老家。等他们启程后,那酒楼就全盘交给清枝打理,往后她便是望香楼的新掌柜了。 韶州城最近都在传,北境又传来捷报,徐家军扫平了荻国王庭,得胜的大军不日就要回京。 韶州城的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张灯结彩。 她还听说,新登基的皇上觉得小侯爷与刚上任的宰相千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等大军回朝,就要下旨赐婚。 谁知这么巧,新任宰的相正是林小姐的亲伯父。说起那位待嫁的堂姐,林小姐更是如数家珍一般,“我那位堂姐啊,生得跟画里的仙女似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单说那一手簪花小楷,谁瞧了都赞不绝口呢!” “听说这徐将军更是了不得,都说他相貌比画上的谪仙还要俊朗。等我回了京城,一定要趁着去喝喜酒时,亲眼瞧瞧这徐闻铮究竟能俊成什么样!” “我爹也说皇上这桩姻缘指得妙,真真是天赐良缘!” 清枝手里的热茶猛的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也浑然不觉。她的心口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那疼便丝丝缕缕地漫开了。 …… 北境的风卷着沙尘,徐家军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回京的路。 徐闻铮骑在马上,眉宇间凝着思量。熙王刚入京都,各大家族明里暗里都在观望,眼下局势未定,他必须尽快赶回去稳住局面。 熙王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旗号进京,眼下还不能处置宣帝,他必须当众拿出那份先帝遗诏,才能堵上那些人的嘴。 可他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忽地,徐闻铮猛地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又重重踏回地面,在原地转了两圈。 “你们先回京。”他转头对着身后的将士们说道,“我去韶州接个人。” 亲卫营的铁骑立刻围了上来,“将军,我们跟您一起去!” 徐闻铮没多话,扬鞭一甩,马已转向南边的岔路上。亲卫们不敢耽搁,纷纷跟了上去。 谁都知道,将军心里记挂着韶州那位妹妹,日思夜想,片刻不敢忘。 几日后,林小姐一家启程回京了。 院里的桃花开得正盛,清枝剪了两支,带回了食肆里,插在对着大门的一个白瓷瓶里。 “哟,这可巧了。” 门口传来一声年轻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清枝一抬头,就见宋玉泽倚在门框边,手里也捏着一支桃花。 这位宋先生去年刚中了进士,本该春风得意,走马上任,偏偏他的父亲一个月前刚刚过世,按制要回乡丁忧三年。他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在城里新办的学堂里当起了教书先生。 他还未回城时,便见岭南水道上的听船夫们说起,韶州城的这家食肆味道极好,他便特意寻了过来。尝过几回后,发现确实名不虚传,于是他就渐渐就成了常客,与清枝也熟络起来。 “今日怎么没去学堂?” 清枝接过他递来的桃花,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花瓣,见桃瓣上还沾着一丝水汽,显然是刚折下枝头的,她便抬手,小心地插进了柜台上的青瓷花瓶里。 宋玉泽笑了笑,走到她跟前,“今日休沐。” 清枝点了点头,朝近处的一张方桌扬了扬下巴,“你坐着等会儿,我锅里刚炖上鱼粥。” “好。” 宋玉泽点头,也跟清枝不客气,随手拉开了一根条凳,衣摆一掀,便坐了下去,动作熟稔得像回了自己家似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雷一般在耳边炸开。 不一会儿,又在食肆门前戛然而止。 清枝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脚出了门,只见一队铁骑肃然立在门前,威风凛然。 三月的暖阳照在他们冰冷的铠甲上,依旧透着刺目的寒光。 为首的将领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清枝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他声音低沉,“跟我回京。” 清枝望着那张在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脸,胸口突然像被翻涌的潮水狠狠撞击一下,闷得发疼。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他,可此刻心却跳得厉害,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着。 下一刻,无尽的悲伤漫进她心里。 回京?回去做什么呢?看着他和丞相的嫡女大婚,还是因他和那个新郎一样,因为无意间瞧见了她湿透的衣衫,为了“负责”将她娶进家门? 清枝咬了咬唇,硬是把翻涌的酸涩强压下去,抬头对着马上的男子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要嫁人了。” 就这么一句,只见那高大的身影猛地一晃,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那个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厮杀至最后一刻都不曾变色的男人,此时眼眶骤然红得吓人。 “清枝?” 清枝闻声回头,瞧见宋玉泽站在身后。 他的目光在徐闻铮身上扫过,又落回了清枝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宋玉泽几步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清枝挡在身后,他朝徐闻铮拱了拱手,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强硬,“这位军爷,清枝不过是个姑娘家,若是有什么冒犯之处,我替她赔个不是,还请您高抬贵手,莫要吓着她。” 第58章 定南乡(二十四)清枝这三年,过得好…… 徐闻铮一路快马疾驰,披星戴月,昼夜兼程。每到一个驿站就匆匆换马,连一口热茶都顾不上喝。 他每日至多睡上一两个时辰,如今眼窝都陷了下去,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 身后的亲卫们早已熬得睁不开眼,一个个在马背上东倒西歪,有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可徐闻铮就像不知疲倦似的,马鞭挥得极快。 原本要大半个月的路程,他愣是咬着牙十日就赶到了。 直到韶州城高耸的城门映入眼帘,徐闻铮才终于勒住了缰绳,胸口那股灼烧了三年的思念在这一瞬,突然凝住了。 离得越近,他心跳得越厉害,此时掌心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三年了。 清枝的模样在他梦里出现过千百回,可当真要见面时,他却莫名的有些发怵。 可这份迟疑在心里转了不过一瞬,他便猛地一夹马腹,扬鞭疾驰,冲进了韶州城。 马蹄声如雷一般在城里炸开,徐闻铮想要借着这股冲劲,把他心中那些翻涌的情绪全都甩在身后。 此时天色还早,韶州城内行人不多,远远听见马蹄声,大家都避让在一边。 行至食肆门口,徐闻铮猛地勒住缰绳,马蹄原地踏了两圈才堪堪止住。 他抬头望着招牌,是清枝的铺子没错。可门窗都换了新的,漆色鲜亮,里头桌椅摆设也全然不同了。 晨光透过窗棂,食肆里面似乎有人影在晃动,他喉结动了动,突然觉得这地方熟悉又陌生。 一切似曾相识,又似乎恍若隔世。 清枝抬脚迈出门槛的瞬间,徐闻铮呼吸都停了。初晨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三年光阴把她抽条了,身量高了不少,腰肢更显窈窕。原先还有些瘦黄的脸蛋如今白得像新磨的糯米粉,白白润润的,一头柔顺的乌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着,垂下几丝散发,衬得颈子修长。 最让他心头发颤的是那双眼睛,还是清水一般泛着光的,可眼尾微微上挑,褪去了稚气,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徐闻铮喉结一紧,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嗓子眼。往日里,他在阵前面对千军万马前都不曾变过的脸色,此刻竟有些局促起来。 他挺直的腰背开始微微发颤,连握缰绳的指尖都不自觉地抓得紧紧的。 徐闻铮只觉得满肚子的话突然被抽了个干净,脑子里也是一片白,半天愣是挤不出半个字。 “跟我回京。” 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怔住了。 干巴巴的四个字,透着几分仓皇。 徐闻铮下意识地抿紧了唇,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生出了一层细汗。 他见清枝唇角弯起,可那笑意是浅浅的浮在面上,不达眼底。徐闻铮忽地胸口一阵闷痛,他记得,从前她对着自己笑的时候,杏眼会弯成一弯月牙,里头盛着的欢喜都能溢出来,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他的影子。 如今这笑却像水中的花影,美是美,却终究少了温度。他下意识地垂了眼,不敢再看,只觉得心口又沉又闷。 “我要嫁人了。” 这句话冷不防地,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徐闻铮的胸口,疼得他连呼吸都窒住了。 那个陌生男人见他神色瞬变,竟下意识往前一步,将清枝半掩在身后,这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如今却站着别人。 徐闻铮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清枝 第71节 他忽然觉得,这三年的光阴,已经在他和清枝之间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沟壑。 他稳住身形,翻身下马,战靴刚踏在青石板上,正要上前,却被那陌生男子横跨一步拦住。 “这位官爷。”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徐闻铮并不想听。他的视线一刻都不想离开清枝,只冷冷的说了一句,“让开。” 他刚一开口,忽然觉得喉咙里泛上一股铁锈味。 宋玉泽下意识地,又往清枝身前挡了半步,想将他和清枝隔开。 “让开。” 徐闻铮再次开口,眼里的威压全数显露,宋玉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人,仅凭一个眼神也能杀人。 正当他愣神之际,徐闻铮的身后突然闪出两个亲卫,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快速拖到了一旁。 “没眼力见的东西!” 一个亲卫压着嗓子喝道,“这是我们将军的亲妹子!” 话音里带着三分傲气七分嫌弃,活像在训一个愣头愣脑的新兵蛋子。 宋玉泽猛地噤了声,偷眼去瞧清枝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没有一丝慌乱,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只是他心里泛起了嘀咕,清枝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她有这么个兄长。 况且眼前这位军爷通身的威压,分明是久居上位才能浸出来的气度,他自认为这几年有权有势的人也见了不少,可眼前这位,绝不是那些人能比的,更不可能是寻常人能扮得出来的。 他忍不住又打量了徐闻铮几眼。 这位爷虽然满眼血丝,下巴冒着胡茬,但那张脸却俊得晃眼。身上带着文官的清贵之气,不像一般武夫那样汗臭熏天,可骨子里又透着武将的精悍。 怪的是,这两样搁在他身上,竟不显得别扭,反倒透出种说不清的和谐,像烈酒混了半盏清茶。 “进来吧。” 清枝撂下这句话便转身进了食肆。 她刚一抬脚便想起灶上还煨着粥呢,瞬间脸色一变,拎起裙摆就小跑着进了厨房。 徐闻铮沉默地跟在后头,目光一直追着那道忙碌的身影,清枝掀锅盖时被热气扑得眯了眼,她拿起木勺轻轻搅着锅底,就是不肯分给他半个眼神。 徐闻铮的亲卫二十来号人,见自己的头儿进了食肆,便跟着呼啦啦全涌了进来。 他们也不讲究,迅速四下散开,拖开条凳就坐了下去,眨眼间就把一楼挤得满满当当。 有人翻着菜单嘀嘀咕咕,有人拎起茶壶自斟自饮,还有几个干脆往桌上一趴,转眼就打起呼噜来。 徐闻铮的目光扫了过来,一个亲卫赶忙赔笑道,“老大,弟兄们这一路,着实累狠了,您行行好,容我们进来坐会儿喘口气吧。” 清枝从厨房出来,瞧见满屋子横七竖八躺着的汉子,也没言语,径直往后院去了。 她从鱼缸里捞出一条活鱼,刀背对着鱼头“啪”地一拍,鱼就不动弹了,紧接着刮鳞去鳃一阵忙活,然后拿回厨房,手起刀落间,鱼头鱼尾已经分了家。 她将刀刃贴着鱼腹唰唰几下,鱼肉便均匀地片成薄片,浸在清水里漂着血丝。 清枝手上的动作不停,姜丝切得又细又匀称,葱花也剁得碎碎的。待鱼片泡得发白,便捞起来往滚锅里一滑,盖上木盖时,锅里已经“咕嘟咕嘟”冒起热气来。 片刻后,清枝揭开锅盖,热气“呼”地窜了上来。 她拿筷子戳了戳鱼片,见肉色已经转白,便灭了灶火。抓了一把嫩绿的葱花往锅里一扬,姜丝跟着撒了下去,细盐也捻了些,最后点上两滴香油,那香气便浓郁了。 她取了个粗陶大碗,木勺贴着锅边轻轻搅动,雪白的鱼片裹着米粥,一勺勺盛得满满当当。 这香气飘出了厨房,眨眼就飘满了整个食肆。原本歪着,睡着的亲卫们突然都支棱了起来,一个个抻着脖子往厨房瞅着,望眼欲穿。 徐闻铮见清枝要出厨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在她面前。 谁知清枝抬手就往他胸口一推。 这一推看着轻飘飘的,徐闻铮却猛地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瞳孔微缩,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口气滞住。 清枝竟然推开了他。 这还是头一遭。 清枝端着鱼粥从厨房出来,碗沿还冒着热气,“让让,挡道了。” 她暗想道,三年不见,他怎么又窜高了?肩膀宽得能把她堵严实,往那一杵,原本就不大的厨房显得更局促了。 外头的亲卫们一见鱼粥上桌,立刻呼啦啦围了上来,你争我抢地舀粥,碗勺一顿乱响。 只有一个亲卫瞥见徐闻铮还杵在厨房门口发愣,以为他是饿昏了头,边吸溜着热粥边含混问道,“老大,您也来一碗?” 话还没说完,亲卫手里的碗已经见了底。 清枝看着这群汉子,一个个捧着碗呼呼吹两下,就埋头猛灌,跟饿狼似的,倒叫她气不起来了。 一海碗的鱼粥转眼就被扫荡了个精光。 有个少年亲卫抹了把嘴,对上清枝的目光,咧嘴一笑,“姐姐,还能不能再我添点?” 清枝摇头,“锅里也没了。” 少年亲卫眼里的光瞬间就灭了。 这时,郭大娘挎着菜篮子迈了进来。 “哎哟喂!”她眯着眼扫了一圈满屋子的军汉,脚下的步子硬生生顿住了,“这大清早的,咋跟赶集似的?” 郭大娘眼睛往厨房门口一瞧,冷不丁就瞅见了徐闻铮。她心头一跳,这后生生得可真俊,虽一脸疲态,但还是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可再细看就觉出不对劲了。 那后生直勾勾地盯着清枝瞧,眼神跟丢了魂一般。清枝丫头倒好,自顾自收拾起碗筷,连个眼风都不往那边扫。 怪了。 真是怪了。 郭大娘心里直嘀咕,这丫头平日里最是周到,今儿个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清枝忽地抬眼,直直撞进徐闻铮的视线里,“你们几时动身?” “今日就要启程回京。”徐闻铮见清枝终于肯理自己,虽然喉咙发紧,还是赶忙应答。 这十日已是硬挤出来的,如今归期迫近,路上半刻都耽误不得。 可清枝这副模样,半点没有要跟他走的意思。向来从容不迫的他,眼下居然一点法子都没了,又想起她说要嫁人的话,顿时像有人拿刀子往他心口上剜。 清枝在听见他的回答时,转身走进柜台后头。案头那枝桃花开得正盛,繁茂的花瓣恰好遮住她发红的眼角。 不声不响走了三年,竟只肯在这里留半日的光景。 “你……”徐闻铮嗓音发涩,“大喜之日,择的是哪一吉辰?” “下月二十九。” 清枝头也不抬,随手拨弄着算盘珠子。这日子是不假,正是她接手望香楼的大喜日子,眼下拿来搪塞他倒是正好。 徐闻铮慢慢低下头,额前垂下一丝碎发,在眉眼间投下一片浅影。他盯着脚下的青砖,想说一句“恭喜”,可话还没到嘴边,心口就一阵一阵的疼,终究没再出声。 清枝朝郭大娘招了招手,“大娘,来厨房搭把手。” “来了!”郭大娘进了厨房,将菜篮子往地上一搁,麻利地挽起袖子,跟清枝一起择菜洗菜。 还没到晌午,厨房飘出的香味就勾得亲卫们坐不住了。 几个机灵的主动进来端菜拿碗筷,边忙活边吸鼻子,“好香!好香!”用饭时更是赞不绝口,把清枝的手艺夸上了天。 饭后郭大娘正要算饭钱,清枝一把按住她的手,转头对徐闻铮说道,“这顿算我请的。你们吃饱了就早些上路吧,别耽误了回京的要紧事。” 徐闻铮僵在原地没动,眼圈红得吓人,像是要把这一生的泪都憋在眼眶里。 清枝只瞥了一眼,胸口便堵得发慌,她何时瞧过小侯爷这副模样,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快步上了楼,木楼梯被她踩得噔噔响。 徐闻铮望着那抹匆匆消失身影,胸口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头一回尝到这般无力的滋味,竟比刀剑穿心还要难受。 郭大娘在一旁悄悄打量他,越看越觉得眼熟,她迟疑着开了口,“这位军爷,我瞧着,你似乎有些面善……” 徐闻铮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转头问道,“郭大娘,清枝这三年,过得好不好?” 郭大娘一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她震惊了一瞬,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不好。” 她望向二楼空荡荡的楼梯口,眼里满是心疼,轻声补上一句,“她过得……很不好。” 第59章 定南乡(二十五)绝不能让她嫁给旁人…… 三月里,江边的柳条早抽出了翠嫩的绿芽,风一吹便悠悠地荡着,梢头扫过江面,搅得那水纹一圈圈荡开。 “秋娘没了。” 郭大娘坐在河堤上,眼睛望着平缓的江面,声音低沉,“你走后没多久,她硬生生被人给逼死的。” 见徐闻铮愣住,郭大娘接着往下说,“清枝为了给秋娘申冤,被那县令关在牢里足足半年。” “她刚从牢里出来那会儿,整个人都僵着,胳膊腿儿都瘦成了皮包骨头。” “好不容易缓过点劲儿,这丫头又一个人奔去了广府,在提刑司门口足足跪了半个月。挨了顿板子不说,硬是逼着提刑官答应替秋娘主持公道。” “这些事,她怕我担心,半句话都没跟我提过,全是我从旁人嘴里听来的。” 说着,郭大娘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食肆,“这家店早先被砸得稀烂,如今也是才重新开起来没多久。” “为了凑够开店的本钱,她受的罪可不少。” “那时候她一日三餐不是就着咸菜萝卜扒两口饭,就是啃她试新菜时剩下的边角料。” “去年这个时候,天不亮她就拉着一车小桌椅去城郊的桃花林摆摊,夜里还得忙着备第二天的料,常常熬到后半夜。” “路上还遇见过泼皮抢东西,也被别的商贩指着鼻子骂过,说她抢了生意,白眼更是没少受。” 郭大娘说到这儿,张了张嘴,嘴角颤抖了下,忽地就说不下去了。 许久后,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浅声说道,“幸好,她总算熬出头了,如今的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强了。” 她见徐闻铮半天没吭声,于是转头看向他,却见他早已背过身去,那宽阔的肩膀微微垮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沉了些。 郭大娘看他这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便慢慢撑着河堤站起身来,手在发麻的腿上捶了两下,脚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 徐闻铮第一次顾不得世家公子的端仪,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他弯着腰,手死死按住胸口,疼得整个人都快要蜷缩起来。 清枝 第72节 他知道,清枝这三年受的罪,哪里是郭大娘这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 徐闻铮原以为,自己把战线向北推进,走之前把那些山匪一窝端了,就能给她挣个安稳日子。 到头来,全是他的自以为。 徐闻铮就那么靠着柳树干,他心里头空落落的,先前那点想带清枝回京城的念头,这会儿早没了半分底气,连开口的勇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一般。 直到日头西斜,天边染得一片通红,亲卫寻了过来,低声道,“头儿,该启程回京了。” 徐闻铮慢慢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朝食肆走去。 路边的亲卫们早都骑在了马上,齐刷刷地分列两旁,一个个都抿着嘴没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瞅着徐闻铮,整装待发。 徐闻铮站在食肆门口,见里头正忙着。 这时候正是饭点,满屋子都是人声和饭菜的香气,果然生意红火。 清枝在几张桌子中间穿来穿去,一会儿给这边添水,一会儿给那边端面,脸上带着笑,瞧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好像压根不在意他要走似的。 从头到尾,她一眼都没瞧过徐闻铮。 徐闻铮就那么杵在门口,直勾勾地望着她,脚像生了根,挪不动了。 旁边的亲卫实在忍不住,又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焦急,“头儿,真的耽搁不得了。” 清枝正忙着招呼客人,脸上笑盈盈的,客人要添茶水,要加碗筷,她都应得爽快,手脚也麻利。可只有清枝自己知道,她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虽然她没抬头,可夕阳斜斜地照进来,把徐闻铮的影子拉得老长,刚好落在了大堂的青砖地上。 她眼角的余光就那么黏着那道影子,看它定定地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后来那影子动了,一点点往门外挪,慢慢移出了她的视线,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难受得紧。 再后来,就听见外头传来马蹄声,“嗒嗒嗒”地踩在青石板上,如雷声掠过,渐渐就远了。 清枝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直到耳朵里连半点马蹄的余音都没了,她才慢慢转过头,朝门口望过去。 那里空空荡荡的。 他走了。 她就那么愣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老板,来壶酒,再切二两卤牛肉!” 邻桌的汉子朝着清枝喊了一声,见她还愣在那儿望着门口,眼神像丢了魂似的,正准备再喊第二声,郭大娘赶紧过来,笑着说道,“客官稍等,我这就给您端来!” 她一边应着客人,一边看向清枝,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三月底,徐闻铮终于到了京城。 入城时,街道两边早就挤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几乎是万人空巷。 大伙都想亲眼瞧瞧这位少年战神,不光是冲着他那些战功,更是因为他当年本就是京里最耀眼的少年郎,这四年过去,他带着一身荣耀杀了回来,谁不想看个真切?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叹出声,徐闻铮已一夹马腹,箭一般冲了过去,几乎没在街上多停半刻,径直就往皇宫的方向奔去了。 徐闻铮一路疾驰至宫门前,猛地勒住缰绳。马蹄尚未站稳,他已利落地翻身下马,顺手将马鞭往亲卫怀里一抛。 “你们在这里候着。” 说完抬脚就往大殿走去。 “徐将军你可算到了!圣上等您好些时候了!”刘公公在廊下瞧见了徐闻铮,赶紧迎了上来。 徐闻铮脚下步子迈得飞快,刘公公在后头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徐闻铮头也没回地问道,“眼下形势如何?” 刘公公喘着气答道,“宣帝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说是要等您回京,才肯下让位的诏书。” 徐闻铮的脚步猛地顿了一下,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又加快了步子,大步跨进了殿门。 慧帝,昔日的熙王,此刻正在大殿里来回踱步。他刚带兵占了京都,龙椅是坐上了,可宣帝还活着,眼下被软禁在宫里,京城里那些高门贵族都在旁观形势,并非真正站在他这边,再说,祭祖告庙的仪式还没办,这皇位他坐得终究不踏实。 所以他日日盼着徐闻铮回京。 满朝文武都在暗中较劲,只有这位爷回来,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才能给压下去。 眼下前太子和太子妃都在东宫禁着,各府大臣的宅邸外也都杵着带刀侍卫,可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慧帝见徐闻铮进来,连句客套话都省了,直接说道,“他在等你,不见你就不松口,你可要见他一面?” 徐闻铮沉默了半响,脸色愈发阴沉,随即说道,“好。” 慧帝朝着刘公公说道,“你给徐将军引路。” 慧帝口中的“他”,便是被软禁的宣帝。 此刻宣帝还住在原来的寝殿里,徐闻铮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小时候他常来,有时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宣帝便留他在偏殿歇下。 徐闻铮刚踏进殿门,守在里头的李公公就迎了上来,他眼眶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徐小侯爷,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望着徐闻铮,那眼神里的疼惜,像是瞧见了自家多年未归的孩儿,半分掺不得假。 徐闻铮心里一涩。 小时候他在偏殿过夜,都是李公公亲手铺床叠被,天凉了还会给他多加些碳火,夜里也总在他门口的廊下候着。 徐闻铮定了定神,才发现李公公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 李公公引着徐闻铮往里走,掀开门帘进了内殿,徐闻铮才发现,这殿里除了外头守着的侍卫,殿内竟只有李公公一人伺候,连盏多余的灯都没点,光线昏沉阴暗。 李公公轻手轻脚地打起最里层的帘子,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圣上,徐小侯爷回来了。” 帐子后头,床上的人影动了动,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想坐起来,李公公赶紧上前扶住,又顺手从床尾抽了个厚枕头垫在他的腰后。 过了片刻,帐内才传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唤声,带着病后的嘶哑,却辨得出是宣帝的声音。 “铮儿……” 这声音徐闻铮听着既陌生又熟悉,他定了定神,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眼前的宣帝,早已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他陷在宽大的锦被里,颧骨高高凸着,眼窝凹得厉害,眼神浑浊得像蒙了一层灰。 宣帝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在半空中微微抖着,像是想抓住什么。 徐闻铮却垂着手,分毫未动。 那只手悬停了片刻,终究是无力地落回了锦被上。 “我……要去,见你娘了……”宣帝的声音似断了的丝线一般,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徐闻铮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声音轻得发寒,“我娘?” 宣帝浑浊的眼睛像是想穿透眼前的雾,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嘴角扯出一丝弧度,“你和你娘……长得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他说着忽然急促地喘了两下,嗓音里掺着几分悔意,又像是自言自语,“当年若不是为了扳倒宋相,收了他手里的朝权,我怎会......怎会舍了你娘,娶那个宋家女......” 说着,宣帝眼里忽然透出一丝光亮,像是在期待什么。 “我要去寻你娘了……她一定还在等我……” 徐闻铮冷冷地打断了他,“你少自作多情。” 这简单地一句话,每个字都砸在宣帝的心口上,他猛地吸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咳了两声,想说什么,却只挤出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徐闻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我来是要告诉你,你让不让位,如今已经由不得你了。”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卷明黄的遗诏,指尖捏着边角缓缓展开,递到宣帝眼前,“这皇位从来就不是你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 宣帝猛地抬手去抓,枯瘦的手指想将遗诏撕掉,嘴里反复念叨着,“这是假的!定是你们伪造的!假的!” 徐闻铮没让他碰到,指尖一收,遗诏便又卷了回去,被他重新揣进袖中。 “你知道这是真的。” 他看着宣帝骤然灰白的脸,冷声道,“若不是你早就知道有这份遗诏,当年流放岭南路上,你又何必把我当作诱饵?” 宣帝的喘息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只剩下刺骨的冷。 “徐闻铮……”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点欣赏,“你若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说着竟低低笑了声,“这江山......我定会传给你。” 徐闻铮垂眸,眼里的寒气更甚,“若是我身上流着你的血,今日站在这里的,又怎么会是徐闻铮?”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离去,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却一步不停,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徐闻铮在去岭南的路上,终于想明白了,宣帝看重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身上那些耀眼的光环。 若有一天他*不再出众,在宣帝眼里,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子。 可清枝不一样。即便他不是小侯爷,哪怕他落魄潦倒,满身尘灰,她待他,始终如初。 殿外的风吹了进来,掀动了帐帘的一角。 徐闻铮踏出殿门,在石阶上站定,他抬头望去,见皇城的琉璃瓦映着天光,泛着冷冰冰的青灰色。他的心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着,飘飘荡荡的,总也收不回来,似乎还落在千里之外的韶州城里。 回京的路上他便打定了主意,待京城这乱麻一理清楚,稳定了局势,他就立刻动身回去。算着日子,快马加鞭的话,定能在清枝出嫁前赶到韶州。 徐闻铮的目光落在宫墙外那片灰蒙蒙的云团上。 他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这次说什么也要把心里话都告诉清枝。再不说,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只是…… 若她执意另嫁,强取豪夺终究不妥。他还得想个万全之策,既不能委屈了她,也不能放她走。总归这一世,他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第60章 定南乡(二十六)怎么就不甜了呢…… 徐闻铮刚走到宫门处,忽听见一阵沉重的钟声从身后传来,一下一下震得人心口颤动。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向深宫的上方,此时天色将晚,灰色的云团沉沉地压着宫墙,透着一股苍凉。 不过片刻,整座皇城都沉浸在了这浑厚的钟声里,余音久久回荡。 徐闻铮默数着钟声,还未等最后那一声敲下,他已确认这是丧钟。 宣帝,驾崩了。 就在此时,雨忽地就落下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轻轻飘飘地拂在脸上,不多时便重重砸了下来,地上眼看着就湿透了,空气中浮起渐浓的雾气。 徐闻铮面色淡然,静静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雨水顺着他的眉眼不断滑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忽地抬脚,朝着宫门方向继续前行,步伐分毫未乱,仿佛自己一直置身事外。 清枝 第73节 宫门外,亲卫们带刀而立,分列两侧。他们虽纹丝不动地站着,眼睛却不住地往宫门内瞟,生怕错过里头的一丝动静。 水雾里渐渐显出一个高大身影,还没看清脸,亲卫们就认出了是自家的头儿,赶紧迎了上去。 “去城郊大营。” 徐闻铮话音未落便翻身上马,他手一伸,等着亲卫递马鞭。 亲卫眼神里显露出犹豫之色,手里的马鞭还是递了上去,他忍不住说道,“头儿,您这些天统共没睡够十个时辰,不如先回侯府歇歇?” 另一个往徐闻铮的马前跨了半步,抬眼时雨水正巧砸进他的眼睛里,他接过话头,“是啊,头儿,这雨大得睁不开眼,去了也练不成兵。” 说着又指了指众人,“弟兄们这些日子骨头都累散了,好歹先缓个两日?” 徐闻铮见众人浑身淋透,全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终于摆了摆手,温声说道,“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是!” “谢谢头儿!” …… 说完亲卫立即翻身上马,动作快得像是怕他反悔一般。马鞭一扬,便如离弦之箭,转眼间就四散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只余下阵阵马蹄声在雨声中回荡。 徐闻铮手里的马鞭一扬,也冲进雨幕,直直朝着侯府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雨越下越大,进城时还人声鼎沸的街道,此刻已是冷冷清清。两旁的店铺齐齐关了门,只剩店外挂着的几盏孤零零的灯笼,门口的布招和酒旗在雨中摇晃。 慧帝甫一入城,便下旨将定远侯府依原样修缮一新,使其重现昔日的荣光。连侯府里的丫鬟都特意从宫女中挑了些伶俐的拨过来。 徐闻铮的马蹄声刚停,侯府门口候着的几个丫鬟小厮就急急地迎了上来。为首的丫鬟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了徐闻铮的马前。 她朝着徐闻铮盈盈一拜,“侯爷,奴婢晚心给您撑伞。” 她声音轻柔,姿态秀美。 “不必。” 徐闻铮朝她摆手,随即翻身下马,冒雨径直朝大门走去。 丫鬟立即识趣地退到一旁。 徐闻铮走到台阶前,忽然顿了顿,他这才惊觉,这萧瑟之感何止在空荡的街道上,它更似一把尖刃,悄无声息地刺进了他心里。 侯府的人,早在四年前就尽数散了。如今偌大的宅院里,竟只有他一人回来。 他不由得心里暗想,若是清枝此时也在,这几级台阶他定不会走得这般艰难。 徐闻铮心里,一阵落寞漫过了心头。眼前的侯府明明还是原来的样子,可他心里知道,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别跟着。” 他声音不大,却让身后的人都停住了脚步。 晚心撑伞的手指紧了紧,想说的话抵在舌尖,却终究没说出口,她身后的小厮们面面相觑,更是无人敢上前一步。 徐闻铮独自走进雨里,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徐闻铮从小生活在侯府,他本以为他对整个侯府了如指掌,直到他认识了清枝。 清枝也是从出生那日起,就生活在侯府里的,可她口中的侯府和他所生活的侯府却有着天壤之别。 她说东北角的偏厨房是专给姨娘和庶女们备膳的,厨房外头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一到夏日,槐树的叶子能盖住整个院子。 闲暇时,婆子们最爱端着针线筐在树下说闲话,小丫鬟们也总爱呆在树下乘凉。 清枝还说,她住的那间小屋就挨着偏厨房,是最里头的那间,窗户纸到了冬天就容易破,所以她每年一到冬天就要先糊上好几层。 那时的徐闻铮在想,明明是同一个宅院,怎么他和清枝,活得像两个世界的人似的? …… 徐闻铮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清枝说过的那个小院前。 三亩见方的地界,墙角已经覆满了爬山虎,清枝口子的老槐树,枝桠刚好探过了院墙。 徐闻铮仔细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因为这就是清枝十四年侯府生活的全部天地。 他伸手抚过斑驳的墙皮,忽然觉得胸口被一块石头压了下来。原来在他纵马游猎,吟诗抚琴的年岁里,她就一直待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听着雨声,数着落叶,一天天这么过着。 徐闻铮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清枝时的模样。 那时的她还瘦瘦小小的,那双眼睛里盛着好奇,可更多的却是惶恐不安,就像一只突然被拎出窝的雏鸟一般,手足无措。 现在想想,侯府说没就没了,她被祖母随手一指,塞给他当了丫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推到了他的面前,又跟着他一路南下,吃尽了苦头。 那是的她,明明自己都快撑不住了吧,还硬要照顾他。 想起当初自己对她说过的那些冷言冷语,徐闻铮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揪着似的,一阵阵的发疼。 他哪里知道,当初那个黄黄瘦瘦的小丫鬟,后来会成为他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块肉。 徐闻铮抬手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清枝住过的屋子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面前。 当年侯府被抄时,这间简陋的屋子反倒逃过了一劫,如今虽被打扫过,却仍透着几分萧索的意味。 屋里只摆着一张窄床,一个褪了漆的衣柜,外加一张小木桌。徐闻铮缓步走到衣柜前,轻轻拉开了衣柜,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裳便映入眼帘。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粗布衣裳,料子是最便宜的棉布,花样也是最寻常的纹样。衣裳上细细的折痕,还透着几分当年她折衣服时的小心细致。 不知何时,外头的雨停了,一缕阳光透了进来。 徐闻铮轻轻关上柜门,就这样站在小屋中央。恍惚间,他还能闻到清枝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气息,眼前还能浮现出清枝曾经在这里生活时的模样。 直至夕阳最后那缕阳光落下,徐闻铮才如梦初醒般离开清枝生活的小院。 他缓步朝着自己的旧居走去。推开房门,他房里的陈设已与记忆中的相去甚远。他唤来新管家,声音带着倦意,“你派人去寻一寻还在京城的侯府老人,若他们还愿意回来当差,工钱翻倍。” 管家恭敬地应下后,便缓缓退了出去。 徐闻铮脱掉身上的湿衣裳,换了一件浅色中衣便直接躺在了榻上。他望着屋顶的雕花悬木出神,心里暗忖,若是清枝回来,见着侯府里还有几个熟面孔,应该会自在些吧。 他合上眼的刹那,才惊觉自己早已筋疲力尽,连抬起指尖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天刚蒙蒙亮,宫里就来人传召。侍女在门外唤了几声不见徐闻铮应答,只得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帐幔低垂的床榻上,徐闻铮面容平静,即使睡着了依旧透着一副端正的姿态,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肩背挺直,只是脸上有一丝不太正常的红晕。 侍女大着胆子伸手一探,顿时被那滚烫的额温吓得缩回了手,赶紧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跑去寻管家。 老管家一听这话,赶忙转身进屋,凑到刘公公跟前禀报。 刘公公正准备用茶,听到这个消息,哪敢耽误,茶盏往几案上一搁,赶紧起身,尖着嗓子朝院外喝道,“快备车!即刻回宫!” 说完甩了甩拂尘,赶紧起身回宫面圣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慧帝竟亲自带着太医赶来。老太医搭脉时,满屋子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如何?” 慧帝忍不住问道。 老太医摇头叹息,“侯爷这是积劳成疾,昨日又遭雨淋,眼下邪热入体。老臣先开一剂退热的方子,待烧退了再好生将养。” 慧帝这才稍稍安心,转头对着跪了一地的下人沉声说道,“都给朕仔细伺候着。” “奴婢遵旨。” “奴才遵旨。” …… 众人齐齐应声,伏地一拜。 慧帝这些天日日都来探望,眼瞧着徐闻铮身上的高热是退了,可人却一直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 太医院的御医们轮番来看诊,个个把完脉都摇头叹气,方子换了七八副,汤药灌下去不少,却始终不见半点起色。 直到第四日,天刚蒙蒙亮,侍女正端着药碗进来,徐闻铮的眼睫忽然轻轻颤了几下,侍女被这动静惊得一个激灵,差点把药泼在锦被上。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只见徐闻铮眼皮微动,竟慢慢睁开了眼。那双眼睛还带着病中的浑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蜜浆水……” 侍女慌慌张张地去取了蜜浆水来,正要扶他起来喝,却见徐闻铮自己撑着床榻坐起身,伸手接过了青瓷盏。 他抿了一小口,眉头微微皱着,将茶盏递了回去,“不甜,再加点蜜浆。” 侍女赶忙又取来蜜浆罐子,用木勺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琥珀色的蜜浆,在盏中轻轻搅匀了再递给他。 徐闻铮又尝了一口,仍是摇头,“再加点,不甜。” 侍女没法子,只得又往茶盏里添了三勺蜜浆。他这回倒是抿了一口后,便不再言语,只是捧着那盏温热的蜜水发怔。 半晌后,他喃喃道,“清枝,这蜜浆水,怎么就不甜了呢?” 那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脆弱。 第61章 定南乡(二十七)徐闻铮,你混蛋!(…… 四月十五,惠帝登高祭祖后,徐闻铮忽然从袖中取出一道圣祖的遗诏,当众诵读。 字字如雷,震得满朝文武神色骤变。 徐闻铮念罢,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冷,“诸位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查验。” 殿上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 徐闻铮一步步走下台阶,径直将遗诏递到了最前排的沈御史面前。 沈御史是朝中的清流之首,向来刚正不阿,连圣祖当年都要让他三分。 这次慧帝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京,就属他反对得最厉害,甚至当众骂慧帝是乱臣贼子,誓死不与之为伍。 今日他被押来此处,也是无可奈何。 谁能想到,定远侯府的徐将军竟会直接派兵闯进他府里,硬是把他捆在太师椅上,一路抬上了这祭祖的高台之上。 沈御史刚要张口怒斥,身旁的侍卫眼疾手快,一条绸布就塞进了他嘴里,堵得严严实实。 到了祭台前,徐闻铮竟还笑吟吟地对他道,“沈大人,今日暂且委屈您了。”转头又吩咐侍卫,“日头毒,给沈大人撑把伞,别晒着了。” 沈御史气得两眼发直,偏偏被捆得动弹不得,嘴里又塞着布条,只能怒视着徐闻铮。 徐闻铮神色自若,仿佛没瞧见他这副狼狈相,到真像是诚心诚意请他来参加祭祖大典的。 清枝 第74节 其他大臣也倒差不离的。他们这些日子一直被慧帝软禁在府中,今早天还没亮,就被徐闻铮的亲兵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他们迷迷糊糊被套上官服,稀里糊涂就被押上了山顶。 众人到场时面面相觑,脸上还带着恍惚和无措,全然不知今日这出戏该如何收场。 最震惊的当属慧帝本人。 昨日清晨刘公公才来报,说徐闻铮病情好转,总算能下床走动了,谁知下午他就进了宫。 慧帝本要劝他多休养几日,徐闻铮却只说了句,“臣等不及了。” 这句话让慧帝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最该着急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徐闻铮上前一步,朗声道,“臣以为明日正是祭告太庙的良辰吉日。” 慧帝眉头微皱,转头看向他身侧的钦天监,没想到那白发老臣竟也躬身称是,说明日乃百年难遇的祭祖吉时。 慧帝暗忖,祭祖的一应物件早已备齐,办一场祭祖大典倒是不难,可棘手的是,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老臣,个个都是难缠的主。 他这几日辗转反侧,就是在思量如何让这些老家伙乖乖听话。 若是不带文武百官前去祭祖,必定遭人非议。若是带了,这些老臣当众给他难堪,又该如何收场? 总不能在祖宗灵位前,把他们都杀了吧? 想到此处,慧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徐闻铮神色从容,拱手道,“陛下不必多虑,一切按祖制流程操办便是。” 慧帝刚要开口,却见徐闻铮已躬身告退,“臣尚有要务在身,先行告退。” 话音未落,徐闻铮已匆匆退出殿外。 当夜,慧帝得知,徐闻铮接连造访了几位朝中重臣的府邸。 次日太庙祭祖,从告慰先祖到焚香祭拜,整套仪程行云流水般顺畅。 慧帝扫视着阶下群臣,又瞥了眼殿外那些按着刀柄的黑甲侍卫,个个面色冷峻如铁。 他这才心头了然,原来昨夜徐闻铮所谓的“拜访”,竟是这般雷霆手段。 慧帝转头看向身侧的徐闻铮,只见他神色如常地掸了掸衣袖,温声道,“陛下明鉴,事急从权。有些时候,不得不用些非常之法。” 说话时唇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全然不觉自己这套法子有问题。 就在祭祖大典礼成时,徐闻铮突然大步登上祭台,从袖中抽出一道明黄色的绸布。 “圣祖遗诏在此。” 慧帝猛地僵在原地,台下众臣也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当徐闻铮当众诵读之后,最激动的当属沈御史。此时的他已被松了绑,夺过诏书时还满脸不屑,待看清字迹后却突然浑身发抖,老泪纵横地扑跪在地。 高呼,“这确是圣祖爷的亲笔啊!” 他颤颤巍巍地取下官帽,朝着慧帝重重叩首,“老臣沈章,拜见陛下!” 这位三朝老臣的话一时间引发震动,随即哗啦啦的一片衣袍响动,文武百官纷纷跪倒,三呼万岁,气动山河。 慧帝怔怔地望着那道明黄色的诏书,还未接过,指尖便不自觉地发颤着。他原也以为是徐闻铮伪造的遗诏,可眼前沈御史的反应是做不得假的。 慧帝脑海中闪过旧日的画面。 那年他们几个皇子在御花园议政,他不过说了句“治国当以民为本”就被兄弟们讥笑是妇人之仁。 父皇恰好从廊下经过,一路沉默,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过他。 原来,那沉默里藏着的竟是默许。 “众卿平身!” 慧帝这一声喊得格外洪亮,终于有了底气坐上这个位置。他忽然觉得内心变得滚烫,像是要把这些年隐忍的寒气都灼烧殆尽。 慧帝此刻也终于知道徐闻铮所说的密信是什么了。 祭祖结束后,慧帝与徐闻铮同坐一室。慧帝怎么也没想到,最让他头疼的难题,徐闻铮仅用两天就解决了。 想来徐闻铮昨日先是挨个拜访了那些重臣府邸,客客气气地请他们配合。若有人不从,便出言威胁。要是威胁也不管用,今日就直接把人绑来了太庙。 慧帝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悦,“你身上既然有这道遗诏,为何不早些拿出来?” 徐闻铮一脸坦然,“若您没能入主京城,这诏书就是一张废纸,毫无用处。况且……”他顿了顿,又说道,“那时也不知道您能不能坐稳坐这个位置。” 慧帝眉头一挑“怎么?若朕坐不稳这龙椅,你还打算把这遗诏藏一辈子不成?” 徐闻铮眼帘微垂,唇角抿成了一道线。他并未多言,只说道,“明日诸将皆返边关,京中余事,陛下自行料理。” “臣也要离京。” 慧帝闻言猛地抬头,眼中一惊。徐闻铮此时病容未褪,眼下还泛着青灰,怎的突然要走? 他好奇地问道,“何事这般匆忙?” 徐闻铮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上的发带。只见那发带早已褪尽颜色,边缘处脱了线。他神色温柔道,“臣想去接一个人。” 他说完,朝着慧帝躬身一拜,随即退出了大殿。 徐闻铮脚步虽有些虚浮,背脊却挺得笔直,转眼间人影已消失在石阶尽头。 这日清枝刚推开门,就与王庭溪撞了个正着。 两人俱是一愣。 王庭溪身量比三年前更魁梧了,黝黑的面庞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刀。可一见清枝,那副刚毅的模样顿时软了几分。 当年那个青涩丫头,如今已出落得明媚动人。 “清枝,我娘出远门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清枝摇头。 王庭溪想了想,“我刚进家门,发现里头似乎好些年没人住过了。” 清枝抬脚出了门,轻轻将门带上,说了一句,“走吧,我带你去见她。” 朝阳初升,橘黄色的阳光斜斜洒在秋娘的墓碑上。 王庭溪双膝重重跪地,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宽厚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 清枝静静立在他身后三步之外。 晨风吹动她的裙角,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是不自觉地指尖微微蜷着。 王庭溪在坟前坐了许久,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墓碑边缘。 他嗓子发紧,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原想着,只要立了军功,当了官,就能让我娘过上好日子。” “这些年我拼死拼活,从小兵熬成百户。”他声音中哭腔顿时涌了上来,“如今总算能让她在人前挺直腰板了。可……” 话说到一半就哽住了。 他猛地埋下头去,手掌死死抵着前额,肩膀抖得厉害,不住地呜咽着。 清枝望着他颤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可你娘要的从来就不是你为她建功立业,她只盼着你平平安安的,能常伴在她身边就知足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悄无声息。 四月底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望香楼前新挂的灯笼红得晃眼。 街上人头攒动,似乎整座韶州城的人都涌上了望香楼,清枝一身红衣站在阶前,笑着招呼进店的客人。 鞭炮在酒楼门前噼里啪啦的响着,几个小孩忽地将清枝团团围住,伸出小手讨要红包。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骤雨一般砸在青石板上,由远及近,混着鞭炮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街边的人群慌忙避让,那马蹄声转眼已冲到酒楼门前。 清枝还未来得及反应,人群突然哗啦散开,突然眼前一花,腰间骤然被铁臂箍住,整个人天旋地转,竟是被人俯身一捞,直接掳上了马背。 她后背重重撞上身后男人胸膛,震得她五脏六腑都颤了下。 烈马嘶鸣着继续狂奔,城门在视野里越来越近。清枝拼命挣扎着要直起身,却被徐闻铮单手按着后脑勺死死摁在怀里,能闻到了他衣襟上混着汗味的凛冽气息。 清枝在他怀里挣得发钗都歪了,碎发黏在汗湿的颈间。 “徐闻铮!”她声音里带着颤,“你发什么疯?”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他铁箍似的手臂,却撼动不了分毫。 今日望香楼重新开张,她这个东家突然叫人当街劫了去,这算什么事? 马蹄奔急,转眼已冲出城门。 骏马踏过郊外野径,惊起一片雀鸟四散而开。 徐闻铮突然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呼吸混着风声砸在她耳畔,他声音滚烫,“别嫁。” 这两个字像是他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尾音喘息,卷着几分慌张和无措。 徐闻铮这一路几乎是拼了命赶来的。 衣裳早被风雨浸透,硬得像层铁皮贴在身上。实在熬不住时,就随便找棵树靠着眯会儿眼,渴了就掬一捧山溪水灌下去。胡子拉碴的下巴也瘦尖了,眼底更是布满了血丝。 他早算不清日子,只记得要赶在清枝出嫁前到韶州。 刚才望着人群里那抹刺目的红,她正笑着接受贺喜,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什么君子风度,什么礼义廉耻,全都顾不得了。 “清枝,我......”他刚嘶哑着挤出几个字,突然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栽倒在清枝肩上。 清枝被他压得脊背一弯,差点栽下马去。那人沉得像一座山,带着滚烫的体温死死压在她背上。 “徐闻铮!“”她气得声音都劈了,反手就去推他脑袋。可掌心刚碰到他额头,就被那灼人的温度烫得缩了手。 这哪是活人该有的热度? 马匹依旧马蹄急促,朝着前方狂奔不止。清枝拼命绷直腰杆才勉强稳住两人的身形。 她颤着声音吼道,“徐闻铮,你混蛋!” 清枝 第75节 第62章 定南乡(二十八)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这这一瞧就是刚害了一场大病,身子骨还没养回来,又长途奔波,生生把自个儿熬干了。” 大夫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些年他身上积攒的小病小痛,仗着底子硬,压着没发作。如今这元气一泄,全找回来了。” “也亏得他根基扎实,要是再晚上两天,恐怕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大夫快速写了一张方子,然后将药方往清枝跟前一推,“先捡这副药吃着,把最凶险的那股邪火压下去再说。” 清枝拿着药方道了谢。 待大夫消失在院门外,她把那张薄纸叠了两叠,然后塞进了袖中,又在徐闻铮床边坐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出了门。 此时郭大娘还在望香楼里忙活着招呼客人。 今日是酒楼头一天开张,来的都是捧场的贵客,楼上楼下都挤得满满当当。 清枝心里记挂着中午那档子事,她这个东家若再不过去盯着,怕是要生出乱子。 今日多亏她在郊外撞见了王庭溪。 只见他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徐闻铮那匹烈马竟乖乖收住了蹄子。 清枝后来从王庭溪口中得知,原来王庭溪初入军营时,被徐闻铮打发去马场喂了整整三个月的战马,徐闻铮这匹,正是他当年亲手照料过的。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的攥紧了衣袖,心里突突的跳着,后怕得很。若没这桩巧遇,今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清枝瞧了一眼昏睡的徐闻铮,在心里默默给给徐闻铮狠狠记上了一账。 “清枝,你先去张罗酒楼的事,徐将军这儿有我守着。” 王庭溪掀帘进来,打断了清枝的思绪。 “马车我给你找来了,就停在院门口。” 清枝抿唇点头,“若是他醒了,你立马找人来寻我……” “知道。”王庭溪截住她的话头,“我定第一时间差人寻你。” 清枝这才稍稍安心,抬脚走出了院子,踩着脚凳钻进马车。刚一坐下,马车便启程了,朝着城门的方向去了。 望香楼里,午市的喧嚣刚刚散尽。 郭大娘在厨房盯着厨子们拾掇起晚间的食材,大堂里还剩一桌客人,跑堂的正殷勤地给客人添茶倒水。 众人见清枝抬脚进来,神色如常,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便都按下了满肚子地疑问。 他们早上听见郭大娘同厨娘们嘀咕,说那劫人的原是东家从军多年的兄长。 于是眼下大伙儿互相递了个眼色,既是东家的家事,她又面色平静,谁也不好贸然凑到她跟前打听。 清枝在一楼仔细查看了一圈,待到最后一桌客人起身时,她亲自捧出个精致的食盒。 “今日承蒙各位赏光。”她将食盒递到客人手中,“这点心意,还望笑纳。” 那客人揭开盒盖,精致的点心散发的香味便扑了出来,几人连声道谢。 清枝笑着,一直将人送到了门口,待客人转过巷角才抬脚走回望香楼。 郭大娘把厨房里外都安排妥当了,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走到清枝面前说道,“这儿有我照应着,你今日受了惊,该早些回去歇着。” 清枝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今日我非得亲自守着不可。”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那张药方,朝柜台边的店小二招了招手。 店小二机灵,见清枝招手赶紧跑到跟前来,“东家,有事您安排。” “你去城南的药堂。”她将方子递了过去,“跟掌柜的说按老规矩记账就成。” “成。” 小二麻利地接过,两指一夹就把方子塞进了前襟,转身就蹿出了大门。 清枝拎起裙角,踩着木楼梯上了二楼。她一间间雅房挨个看过去,桌椅摆得齐整,窗棂擦得透亮,连熏香都按她教的法子摆放的。走到尽头最后一间时,她扶着门框站定,嘴角不自觉翘了翘。 这半个月手把手地教大伙儿,到底是没白费功夫。 这望香楼总共有三层,清枝改变了原来的格局,将一楼设为大堂,能容纳二十五桌。 二楼十二间雅室依次排开,每间都收拾得清爽宜人,连窗台上摆放的盆栽都是照着节气新换的。 靠窗的一面摆着一张矮几和几个软垫,最适合三俩好友煮茶闲话,里头几间宽敞些,谈生意,宴请宾客都极为体面。 三楼没有划分区域,整层楼都清雅别致,又极为安静,平日里不对外,只接待贵客。清枝专门设置了三楼,连三楼供应的菜品中,也有八道是特供的,其他楼层的客人可是吃不着的。 眼下整个韶州城里都在传,要论排面,望香楼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尤其是那三楼,寻常人连楼梯都摸不着边儿。 若能在这儿摆上一桌,那可比送什么厚礼都体面,这是明摆着告诉全城的人,这位客人金贵着呢。 如今望香楼三楼的席面,早被城里有头有脸的主儿们抢破了头。清枝的账本上,预订的单子密密麻麻的,已经排到了下个月底 清枝靠着朱漆栏杆,忽然心头一动。 若是在这三楼设一个雅致的茶台,重金聘请一位茶艺精湛的娘子来,纤手烹茶,再配上几曲琴音,怕是方圆百里的贵客都要慕名而来,望香楼的名声自然也能更上一层。 清枝抬脚下了楼梯,她轻轻拍了拍手掌,声音清亮,“大伙儿都到后院来。” 待众人聚齐,清枝站在台阶上,“今日望香楼重开,诸位都尽了十二分的心,这个月的工钱,统统按双份算。” 话音未落,底下已是一片欢腾。 众人刚散开,跑药堂的店小二便风风火火地跑进门,他手里拎着几包药,额上还挂着汗珠子。 “东家,药都齐了。” 店小二喘着粗气,把药包递给清枝。 清枝解开麻绳,指尖拨弄着药材细细查看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对那满头大汗的店小二说道,“跑这一趟辛苦了,快去厨房喝碗酸梅汤解解热。” 小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咧着嘴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往厨房去了。 这煎药的功夫最是讲究火候,交给旁人清枝总觉着不踏实,于是便自己在后院的角落支起一个小泥炉,亲自守着。 她拿着扇子坐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思绪便不小心飘远了。 当初清枝是跟着徐闻铮从京都一路走到韶州城的,自然清楚这路途有多远,就算快马加鞭,从京都到韶州单程少说也得一个多月。可徐闻铮竟只用一个半月,就跑了个来回。 这哪是赶路,分明是玩命。 可他为何要这般拼命? 今日他昏过去前那句“别嫁”,清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猛然想起,他离开那日,自己确实随口编过要嫁人的谎话,连日子都说得煞有介事,可不就是今天。 “呵……” 清枝冷笑一声,扇子狠狠一扇,炭火猛地窜了起来。他也不想想,谁家新娘子大喜之日还要在酒楼门口迎客的? 他*怕是当时就烧糊涂了。 话说回来,今日原该是她的大喜日子,被他这么一搅和,闹了个笑话,清枝愤愤道,“这笔账,非得跟他算清楚不可。” 砂罐里冒出的白汽越来越浓,咕噜声也渐渐急促起来。 清枝蓦地回神,连忙用纱布包着盖柄,揭开盖子,用木勺将浮起的药材轻轻按回药汤里。药汁翻滚间,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麻利地夹出两块烧红的炭,火势顿时弱了几分。 待药汤熬得差不多了,她便取来细纱布滤去药渣。 “快帮我送回去。”她将汤药小心翼翼装进壶中,拧好塞子交给候着的店小二,又添了句,“不管是灌也好,喂也好,总之要让他把这药悉数喝进去。” 小二应了声,拿起药壶一溜烟的,转眼就出了后院。 夜色深了,马车一路上颠簸摇晃。 清枝和郭大娘累得东倒西歪,身子随着马车左右摇摆着。 “改日,我定,定要置办一辆,自己的……马车。”清枝揉着酸痛的腰,声音随着颠簸,断断续续的,“还得……学着……自己,赶,赶车。” 郭大娘含混应了一声“嗯”,脑袋便开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到家时已是深夜。 王庭溪听见动静,从徐闻铮房里快步走了出来。 清枝不等他开口,一边问了一句,“他怎么样了”,一边径直往后院走去。 “药是灌下去了,可烧还不退,人也没醒。” 王庭溪话音未落,清枝脸色骤变,提着裙摆就小跑起来。 到了徐闻铮跟前,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依旧,半点烧都没退。 她心里一急,转头对王庭溪说道,“庭溪哥,你快去请苏大夫来,诊金多少我都认。” 王庭溪二话不说,点头应下,匆匆出了门,他到前院牵了徐闻铮的马,翻身上鞍,便往韶州城北疾驰而去。 清枝解开徐闻铮的衣襟,只见他上半身的皮肤泛红,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肩膀,依旧滚烫。目光下移,忽地凝在他心口处,一道圆形的旧疤横在胸前,位置凶险,绝非寻常的皮肉伤。 她眼神骤然一冷。 再往下看,腹部还有一道长疤歪斜狰狞,依稀还能瞧见皮肉翻开的痕迹,想是当初草草处理留下的。 她缓缓伸手,指尖悬在伤处的上方许久,终是没有触碰。 清枝打了一盆清水,将棉布帕子浸透又拧了个半干,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轻轻搭在徐闻铮滚烫的额头上。 她扶着他翻了个身,衣衫褪到腰间,露出精瘦的背脊。她用湿帕子从徐闻铮的前胸擦到后背,温水擦过的地方很快又浮出热气来。 她连手心脚心都细细擦了一遍,换了好几趟的水。 忙活完这一通,清枝自己累得眼前发黑,可伸手一探,徐闻铮的身上,热度还是没退下去半分。 忽然间,一个念头冷不丁冒出来。 他这次该不会,撑不过去了吧…… 这个想法才闪过,清枝的心头就像被针尖扎了一下似的,不敢再往下想。 这时,苏大夫终于匆匆赶到。 清枝连忙退开两步,让出床前的位置。 苏大夫伸手一探徐闻铮的额头,眉头顿时皱起,又立即搭上了他的腕脉。 清枝 第76节 “这高热至少持续三日有余了。”苏大夫声音沉得吓人,瞥见他额上的那块湿帕子,摇头叹道,“寻常退热的法子怕是已经不管用了。” 说着他“哗啦”一声抖开针包,三根蜂针在烛火上快速掠过,“眼下只能行险招了。” 苏大夫说着,指尖已拈起银针。 清枝明明告诫自己要镇定,可听到“行险招”三个字时,心口还是猛地一缩,连呼吸都停滞了几息。 苏大夫手法利落地将三枚蜂针刺入十宣、耳尖、大椎三穴,指尖在针尾轻轻一捻,暗红色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他依次挤压穴位,起初的血色黑红发暗,直到挤出七八滴后,才渐渐转为鲜红。 苏大夫提笔写了一张药方,直接递到清枝手中,“这副方子凶得很,用对了能退热,用岔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 苏大夫只将药箱一合,“生死有命,姑娘自行决断吧。” 清枝紧紧捏着药方,目光扫过榻上烧得通红的徐闻铮,突然转身将药方塞给王庭溪,“庭溪哥,你送苏大夫回城,顺道把药抓来。” 王庭溪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问,揣好药方跟着苏大夫走出了院门。 清枝望着徐闻铮昏睡的脸,恍惚又想起初遇时,他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可那时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这人死不了。 而今夜不同,她觉得徐闻铮似乎真的,有可能挺不过去。 清枝仰着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王庭溪动作极快,煎药喂药一气呵成。 待到东边的天色泛白时,清枝再次探向徐闻铮的额头,掌心传来的温度终于不再灼人,她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王庭溪在她身旁坐下,絮絮叨叨地说着徐闻铮这三年的军中旧事。他指了指徐闻铮腹部的伤疤,声音低沉,“在悬崖下找到他时,他腹部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指尖又移向左肩那道狰狞的旧伤,“这也是当时留下的,直接捅了个对穿。在唐州城内休养了三个月,伤没好全又回到了军营。” 清枝的目光落在徐闻铮心口那道疤上,问道,“这处呢?” 王庭溪摇头,“这处我也不清楚,看这愈合痕迹,怕是比那两道还要旧一些。” 清枝确认,她初遇徐闻铮时,他的胸口明明是没有这道伤的。 清枝没作声,默默起身又打了盆清水来。虽说苏大夫说了用处不大,可她总觉得,多擦一擦总归能舒坦些。 她拧了帕子,从额头一路细细擦到腰腹,手指碰到裤带时突然顿住,对着王庭溪说,“你帮他……擦擦腹股沟那儿。” 说着把帕子给了王庭溪,自己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直到翌日傍晚,徐闻铮身上的高热才彻底退尽。 苏大夫提着药箱又来诊了一回,把完脉直摇头,“虽说捡回了一条命,但这退热药下得太猛,他身子骨早就熬空了。这往后若不仔细将养着,怕是要落下咳血的病根。” 清枝听了,第二日一早就去城里寻人,特意找了一个在富户家里伺候惯了的婆子,最懂怎么照料久病虚弱的病人。 “姑娘,您瞧瞧这个?” 婆子捏着徐闻铮腕间那条褪色的绸带,满脸疑惑。 清枝凑近细看,只见那绸带早已磨得发白,瞧不清本色,两边的线头都散了,却还死死缠在徐闻铮的腕上。 她试着解了几下,发现是个死结,便取了剪子来。 “咔嚓”一声轻响,绸带应声而断。 到了晚上,清枝从望香楼回来,一推门就瞧见徐闻铮半靠在床头,正吃力地支起身子四下摸索。 见清枝进门,徐闻铮才缓缓抬起头,眼睛里黯淡无光,像是丢了什么极要紧的东西似的。 清枝见状,轻声问道,“怎么了?” 徐闻铮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把它……扔了?” 清枝先是一愣,目光扫过他空荡荡的手腕,这才想起那根褪了色的旧绸带。 她轻轻点头,“那东西,很重要吗?” 清枝从未见过徐闻铮此时这副模样,像是强撑的意志力突然碎了,嘴角绷得发颤,眼底泛红,竟像是要落下泪来。 “很重要。” 他像是彻底耗尽了所有力气,头慢慢低垂下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我来说......很重要。” 第63章 定南乡(二十九)不能是你么?…… “因为是你送的。” 徐闻铮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偏叫她听了个分明。 “我送的?” 清枝一怔,话已脱口而出。 那条绸带早已瞧不出原本的颜色,纹样也记不清了。 清枝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给过他这样的东西,眉间不由带出几分困惑。 徐闻铮抬眼望去,只见清枝眉头微蹙,似在努力回想,像是真不记得这回事了。 他别过脸去,喉结轻轻动了下,声音又低了几分,“是一条发带,你送我的。” 清枝突然想起来了。 可那条发带是最平常不过的颜色和纹样,他为何要死死绑在手腕上? 她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就是你在江边,抛下我登船那次送的?” 话音未落,徐闻铮眼底那抹红愈发深了。 现在想起来,清枝倒是对那件事没那么在意了,这几年经历的事太多,清枝对于一些她不太想记起的往事,多了几分坦然。 清枝见徐闻铮情绪低落,倒是没说什么,抬脚跨出了门槛。 刚一出门,衣袖却被侍疾婆子一把拽住。那婆子凑近了,压低嗓子道,“姑娘,你这兄长,古怪得很,死活不让人近身伺候。” 清枝闻言一愣,忽然想起徐闻铮初对她也是这般,连她的触碰都要躲闪。她只当是他与这婆子生分,便温声道,“嬷嬷你先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 清枝打来一盆清水,将帕子放进去轻轻揉搓几下,又拧干了帕子,细细替他拭去额角的薄汗。 指尖不经意碰到他衣襟,忽地想起他心口那道圆疤,便轻轻挑开衣领问道,“你胸口这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闻铮垂眸看了眼那处伤疤,唇线抿得死紧,终究没有作声。 她此时心里明镜似的。 这样深的伤,没个一年半载绝对好不利索。算来算去,从京都到韶州这一路上,除了她寄住在二妞家那段时日,再没别的空档。 清枝替他拢好衣襟,正要起身,手腕却突然被徐闻铮攥住。他掌心滚烫,力道却不重,像是怕捏疼了她。 “别走。” 清枝回头看他,轻声问道,“还有事?” 徐闻铮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来,手指一根根松开,眼神透出几分不舍。 清枝端起木盆往外走,临到门边顿了顿,转头撂下一句,“快睡吧,好好养病。” 烛火熄了,徐闻铮却睡不着,他睁着眼一直看着帐顶。 清枝现在越来越忙,他又不能下地,每日这样干等的滋味实在难熬。 可他也明白,自己离开的那些年,清枝定也是这样一日又一日的,等着他回来。 清枝烧好一桶热水,整个人浸了进去,温热的水漫过肩膀,她长舒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 如今清枝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她让郭大娘先回,却被郭大娘直接拒绝,郭大娘如今是越干越有劲儿,颇有管事的架势。 当年郭大娘在京中大户人家里学来的规矩,竟然在这里有了用武之地。 望香楼的店小二和婆子们,如今做起事来,样样守规矩有条理,大伙儿都透着一股子自信来,待人真诚,却没有讨好感。 食肆那头清枝交给了王庭溪打理,食肆有一半是秋娘的,王庭溪打理得也极为认真。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了一个月。这日望香楼难得清闲,清枝便邀了王庭溪一同去了西市。 两人在喧闹的马市挑了一匹枣红马,又在车坊里给店家比划了尺寸,定做了一辆适用的马车。 回程路上,王庭溪忽然驻足,侧身问道,“清枝,你可有心上人?” 清枝脚步一顿,她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唇角浮起一抹苦笑。 她心里确实装着一个人,可那人分明与她活在两个世界。 眼下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他是定远侯府的侯爷,是旌国威震四方的战神。 终有一日,他不是回到京都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就是重返边塞的烽火中,镇守边关。 他注定是要青史留名的。 这样的人物,画本子里配的都是高门贵女,可不是她一个经商女能想的。 清枝想起林小姐的嬷嬷和郭大娘闲聊时说起的高门规矩。贵女们连用膳时筷子握几寸都要计较,更别说像她这样抛头露面经营酒楼。 她望着不远处自家的院门,轻轻叹了口气。心中下了决定,等他的病再好些,还是劝他回京罢。 谁曾想,没过几日,家里竟来了媒人。 清枝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徐闻铮房里传来姜媒婆爽朗的笑声。 “哎哟,咱们清枝姑娘如今可是出落得跟朵牡丹似的,这十里八乡的,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标致的姑娘了!” 她放轻脚步,听见媒婆继续说道,“今儿个孟家特意去望香楼相看过,对清枝姑娘那是赞不绝口。说姑娘待客大方得体,处事又利落,活脱脱就是个当家主母的料子。” “要说这孟家啊,祖上三代都是做海运买卖的。如今这岭南一带的商船,十艘里有六艘都挂着孟家的旗号。” 媒婆的声音忽高忽低,跟唱曲似的,婉转有腔调。 清枝推门而入,正对上徐闻铮铁青的脸色。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姜媒婆已经眼疾手快地将她拽进屋来。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媒婆热络地拍着清枝的手背,胭脂香气扑面而来,“老婆子今日可是给你带了个天大的好消息,船行的孟会长托我来提亲呢!他家三公子还未娶妻。” 她不由分说按着清枝坐下,合掌一笑,“这位三公子啊,年方二十一,生得剑眉星目,与姑娘站在一处,那真真是郎才女貌!”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烫了金的红帖子,“姑娘看,要不要择个吉日,你和三公子先见个面?” 姜媒婆偷眼打量着徐闻铮,心里直打鼓。自打她说明来意,这位兄长的脸色就阴沉得吓人。明明是个病弱之人,那眼神却凌厉得像刀子,扎得她后背一阵阵发凉。 清枝 第77节 可转念一想,这可是船行孟家托的媒。 若能说成这门亲事,她姜媒婆往后在岭南地界可就是头一份的体面。于是便强撑着笑脸,硬着头皮在徐闻铮面前继续夸男方家如何富贵,三公子又是如何出众。 见清枝回来,她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拉住清枝,躲到了她的身侧。清枝听是说媒的,倒是不见恼色。 也是,这姑娘今年就十九了,正是说亲的好年纪。可若再耽搁,怕是难寻这般好姻缘了。 清枝瞧了帖子,略一沉思,点头说道,“那就有劳姜妈妈安排个日子,先见上一见。” 姜媒婆闻言,拍手一笑,连忙应和,“我这就去给孟家回话去。”她原地转了个圈,便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走去,笑声老远还能听见。 屋里顿时清净了。 徐闻铮直直望着清枝,眼神复杂难辨。 清枝被他看得心头一乱,转念又挺直了腰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有什么好避的? 清枝见他唇上起了干皮,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水,托着他的后颈小心喂了几口。茶水顺着徐闻铮的唇角滑落,她又顺手用帕子轻轻替他擦了擦。 “嬷嬷去哪儿了?” 清枝环顾四周,自进门后就没见着她,于是出声问了句。 徐闻铮低声道,“我让她回去了。” “这是为何?”清枝蹙眉,她有些不解。“你虽能下床走动,可饮食起居总归不便。” “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 徐闻铮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 清枝无奈摇头,“在这岭南地界,上哪儿去给你找个懂世家规矩的婆子?” 徐闻铮突然抬头,声音有些发紧,“你真要去相看?” 清枝将帕子叠好放进袖中,轻声说道,“不过是见个面,又不费什么事。” 徐闻铮忽然猛烈咳嗽起来,清枝忙坐到床沿,掌心贴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徐闻铮急促的呼吸声。 “我总要嫁人的。” 她低声说着,手上的力道放得更轻了些,眼神里划过一丝酸楚。 窗外桃树又粗壮了不少,结着许多小桃子。婆娑的树影透进了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来,将两人的影子也一并融在了一处。 清枝的手在他背上轻轻顺着,语气平静,“若能寻个妥当的人家,往后在这岭南地界,我也算有个倚仗。” “倚仗?” 徐闻铮猛地抬头,嘴角竟渗出一丝殷红,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清枝心头一紧,拇指轻轻拭去他唇边那抹血色,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你别急。” 指尖沾上的血丝让她心头突突地跳,生怕他再咳出血来。 屋里静得只剩他略显急促的呼吸。 清枝强撑着笑意,又开了口,“徐闻铮,你将来也是要娶妻生子的。” 她的目光落在窗棂那斑驳的树影上,“你的夫人,也许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都是世家风范,能写一手好字,又或许是个将门虎女,英姿飒爽,能陪你纵马边关……” 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了一下,又轻声补了句,“总之,定是个与你相配的出众女子。” 房间里静得可怕。 清枝见徐闻铮许久不应,缓缓转过头,正对上徐闻铮通红的双眼。那目光里盛着太多情绪,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融进那抹情绪中。 “不能是你么?” 他声音嘶哑,带着几分克制的颤音。 清枝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什么?” “我要娶的人……”徐闻铮的眼角突然滚下一滴热泪,“就不能是你么?” 第64章 定南乡(三十)你可心悦于我 清枝心头突突直跳,脑中嗡地一声,看着那滴泪,不知该如何回应,脚下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徐闻铮瞧她这般慌乱,觉得是自己吓着了她,他眼睫低垂,慢慢合上了眼。 “对不起。” 他极力克制,声音依旧有些颤抖,“可我心悦于你,不能自已。” 清枝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她想说些什么,唇瓣颤了颤却没能出声音。 徐闻铮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走了她,又像是要把积压心底的话一次倾尽。 “小时候,我只知道我娘和我爹疏离得很,即便是同桌用膳,也难得说上一句话。” “外头的人都传,侯爷与夫人不过是表面夫妻,情分淡薄。” “后来,连我也信了。” 他苦笑了一下,缓缓睁眼,“直到我听见大哥说起,侯府倾覆那日,我娘随我爹一同赴死,我才惊觉,原来我从未看懂过他们。” 徐闻铮抬眼,见清枝仍怔在原地,便又缓缓说道,“后来我从军立功,重振侯府,才渐渐明白,我爹当年回京那日,就已知晓自己要面对什么,所以他不敢泄露半分情意。” “我娘……”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娘懂他,便装作不知,退到一旁,连个愧疚的机会都不给他。” 说到这里,他定定地看向清枝,眼中带着几分遗憾,“听起来我爹似乎用情至深,连冷漠都是情有可原,可是,他从未给过我娘选择的机会。” “他替我娘选了一条他自以为最好的路,却从没问过我娘,那是不是她想要的。” 徐闻铮的手猛地攥紧被角,嘴角的苦笑更加深了。 “这段日子我反复回想,才发现我对你,竟也是一样的。” “我总以为替你安排周全便是最好的,却忘了问你,那究竟是不是你想要的。” “清枝,对不起。” 他闭上眼,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徐闻铮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开始微微发颤,声音里压着几分哽咽,“对不起。” 清枝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抓起案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茶水早已凉透,她仰头灌了几大口,然后对着徐闻铮说道,“你早些休息。” 说完她仓皇逃离,跨出门槛时险些绊倒,她也顾不得仪态,提着裙摆就往外冲。 她头也不回地跑到荷花池边。此时新冒的荷叶尖儿才刚探出水面,一只红蜻蜓停在上面,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她的心也跟着那蜻蜓一般摇晃着,忽上忽下的,没个着落。 阿黄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毛茸茸的身子挨着她脚边坐下,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背。清枝下意识地抚摸着阿黄温暖的皮毛,指尖却有些颤抖。 “阿黄。” 她望着池面,心绪稍微平复一些后,缓缓开口,自言自语道,“听见他说心悦我,为何我心里乱的很。” …… 这几日,清枝一直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因为一旦停下来,徐闻铮那日说的话就在她耳边打转。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样的话竟会从小侯爷嘴里说出来。 可人总有无事可干,歇下来的时候。 清枝心里憋闷,这些话却无人可以倾诉。郭大娘虽然亲近,但她到底是长辈,如今又一心扑在酒楼经营上,怕是没心思听她说这些儿女情长,也许听完还要敲打她,告诉她赚钱要紧。 王庭溪倒是同龄人不假,和她也常有往来,可那小子愣头愣脑的,哪懂得姑娘家的心事? 想来想去,清枝决定给远在京都的林小姐写信,问问她的意思。 这日,许久未见的宋玉泽踏进了望香楼,远远就瞧见清枝托着腮帮子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眉头拧成了结。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清枝正发着呆,忽见一只修长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她猛地回神,宋玉泽已经立在她跟前了。 “坐。” 清枝抬手扫掉旁边石凳上的落叶,又拍了拍石凳。见宋玉泽坐定,她犹豫着,话在嘴里酝酿了许久,才轻声问道,“若是……若是有人同你表明心意,你会如何?” 宋玉泽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反问道,“怎么?有人给你表明心意了?” “没有,没有。”清枝连连摆手,抬手给宋玉泽倒了一杯茶,轻轻推到他面前,脸色的苦恼之色更深了。 “是我有一个朋友,前几日突然有人向她表明心迹,这几日正犯愁呢。” 石桌上的茶腾起一丝热气,宋玉泽端起茶杯,想了想说道,“若你那位朋友也中意人家,自然可以应下。若是不中意,也该明明白白和那人说清楚,免得误人误己。” 清枝一听,倏地直起腰板,杏眼里透着几分紧张,小心问道,“就非得给个准话不可?” 见宋玉泽郑重点头,她顿时像被扎破的鱼鳔,蔫蔫地又缩回身子,“我,恩……看来她还得再琢磨琢磨。” “那你这位朋友……”宋玉泽故作镇定地轻啜了一口茶,掩饰住了语气中的紧张,“她可中意那表白之人?” “自然是喜欢的。” 清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似乎还在苦恼该如何回应。 “那该恭喜她了。”宋玉泽笑着,眼神中划过一丝暗淡,随即又隐入眼底。 清枝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虽说是喜欢的,但两人原本就不该有交集的啊。 一个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侯府世子,注定要承袭爵位,自幼锦衣玉食,耀眼夺目,一个在下人的院子里摸爬滚打长大,前十四年来连院门都没迈出去过。 清枝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天,这样的两个人,不就像这天上的云么,就算一时被风吹着挨得近了,可终究还是要各归各处的,如何能并肩而行呢? …… 清枝这日回来得极晚,却见徐闻铮的屋里竟然还亮着烛光。她在门外踌躇了半晌,手指几回要触到门框又轻轻缩了回来,终究没能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见屋内“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一般。她心头猛地一跳,脑子还没做出决断,自己已经推开了徐闻铮的房门。 只见徐闻铮单膝半跪在地上,正吃力地撑着床沿想要起身,清枝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搀住他胳膊。 她担忧不已,语气更是透着紧张,“我还是给你找个嬷嬷吧。” “不必。”徐闻铮嗓音沙哑得厉害,语气却还是同往常一般坚定地拒绝了她。 清枝扶着徐闻铮慢慢躺下,她掖好被角后,叹了一口气道,“等你身子好些了,还是尽早回京城去吧。” 清枝 第78节 徐闻铮闻言,猛地抬眼,那双漂亮至极的眸子里,瞬间蒙了一层水雾,破碎的目光直直望过来,看得清枝心口微微疼了起来。 她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连呼吸都乱了几分,“你别这样看我。” 她实在受不了徐闻铮用这样的眼神瞧她。 徐闻铮一听,缓缓将头偏向一边,不再看她。 清枝定了定神,转身去案几前斟了一盏茶,又小心翼翼地托起徐闻铮的后颈,缓缓喂进他嘴里。 “韶州城的大夫,终究比不得京都的。”她声音低低的,眼前又浮现苏大夫凝重的神色。若是没调理好,往后落下个咳血的病根可怎么好? 见徐闻铮不说话,清枝缓缓坐在床头。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郑重地说道,“今日,咱们就把话说明白吧。” 徐闻铮的手指慢慢揪紧了锦被,静静地看着她。 清枝见他沉默,只当是默许,便继续道,“我和你,终究不合适的。” “为什么?” 他的声音极轻,带着微微的颤意,目光执拗地看着她。 “若不是侯府遭难,你这样的贵公子,和我这样的女子,这辈子都不会有半分瓜葛。” 清枝垂下眼,“我如今过惯了自在日子,若让我重新回到高门大院里,日日守着规矩,我受不了的。” “那些琴棋书画,簪花小楷什么的,我不会,也不想学。” “以我的出身,至多给你做妾。” “可我不愿做妾,更不愿看着你将来迎娶名门贵女,还三妻四妾的。” …… 清枝把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 徐闻铮始终安静地听着,待她说完,屋里顿时没了半点儿声响。 他忽然轻声问道,“现在,能听我说了么?” 见清枝轻轻点头,他语气温柔,又极有耐心,“那些你不爱的琴棋书画,不学也罢。当然,侯府的高墙也困不住你。” 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既能在朝堂上杀出一条血路,就能护你一世周全。你想如何就如何,我徐闻铮的夫人,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而且,也不是所有的高门子弟都三妻四妾。我父亲这辈子,就只我母亲这一人。” “你若肯嫁,我徐闻铮这辈子就只认你一个妻子。”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若你不嫁,那我今生也不用娶妻了。” “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成了算你的,若是败了,自有我给你兜着。” 说完徐闻铮神色认真地望住她,“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清枝垂眸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暂时就这些。” 徐闻铮浅声说道,“那现在,该你回答我了。” 清枝抬眸看他,却见他神色认真,又隐隐带着几分紧张。 “你......”徐闻铮顿了顿,“喜欢我么?” 清枝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起身想逃,却见徐闻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睛此刻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 “不喜欢。” 她话音刚落,徐闻铮整个人一僵,随即突然拽起被子往头上一蒙,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哎!”清枝吓了一跳,赶紧去拽被子,“你别这样!闷着不难受吗?快出来!” 可徐闻铮死死揪着被角不松手,任她怎么扯都纹丝不动。清枝又气又急,声音都拔高了些,“徐闻铮!你想憋死自己是不是?” “你发什么疯呢!”清枝又用力扯了两下,忽然听见被子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顿时慌了神,“你还病着呢!快出来!” 清枝扯被子扯累了,气呼呼地隔着被子往徐闻铮胸口捶了一拳。徐闻铮整个人微微颤抖着,连带着被子也轻轻起伏。 哭了? 清枝心里一软,叹了口气,语气软了几分,“我逗你的。” 徐闻铮慢慢把被子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湿漉漉的,就那么直直盯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清枝耳根子一红,声音又低又轻,像是怕被人听见一般,“我喜欢你。” 可徐闻铮还是那副模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似乎没听见一般,她声音又大了些,“我喜欢你。” 见他还是不动,清枝急了,声音又拔高几分,“我喜欢你!听见了吗?” …… 这次清枝终于看清了,徐闻铮眼底刚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二话不说就扑上去要捶他。徐闻铮反应极快,猛地拽起被子往头上一蒙,整个人又缩进被窝里。 “徐闻铮!” 清枝又羞又恼,一把撸起了袖子,“我今天非捂死你不可!”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已经扑了上去,结结实实压在他身上,隔着被子胡乱拍打。 谁知徐闻铮突然伸手掀开被子,一把搂住她的腰身,翻身就将清枝压在了身下。 清枝眼前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正对上徐闻铮温柔如水的目光。他眸中似有星光一般,闪闪亮亮,看得她心头狂跳,气息早已乱得不成样子。 徐闻铮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唇上。 他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就在双唇即将相触的刹那,清枝只觉着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胸膛,她紧张到了极致,猛地偏过头去。 那个吻最终轻轻落在了她的耳畔。 徐闻铮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不明情愫的暗哑,“清枝,看着我。” 她紧紧闭着眼睛,“不要。” “看着我。” 见清枝还是不愿睁眼,徐闻铮平复了几息,轻声问道,“压疼你了吧?” 清枝这才慢慢转过脸来,缓缓睁开眼。 徐闻铮的眉眼近在咫尺,眸中柔情似要将她整人都融化掉。 徐闻铮笑了笑,作势就要起身,和她缓缓隔开距离。 清枝忽地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突然伸手扣住他的后颈,用力将他按了回来。 她仰头迎了上去,唇齿相触的瞬间,清枝感觉到一颗滚烫的泪珠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脸颊上。 第65章 定南乡(三十一)哄他回京都…… 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清枝一睁眼就猛地坐起身来,连头发挡在了前头,她都顾不上拢。 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昨夜怎么就被徐闻铮那厮蛊惑了呢? 清枝朝隔壁房间瞥了一眼,见徐闻铮竟已起身,正站在院子里整理衣袖。她赶忙掀开被子下了床,穿上布鞋就去开门。 徐闻铮听见动静,转头看见她,便慢悠悠地挪着步子走了过来,他唇角一弯,眼底盛着笑意,轻声道,“早。” 清枝被他这么一瞧,昨夜那唇齿相缠的画面忽地浮上心头,她顿时耳朵就热了起来,强行板着一张脸,目光却不敢与徐闻铮对上。 “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徐闻铮抬手揉了揉肩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躺久了浑身僵硬,想出门透透气。” “出门?”清枝声调陡然拔高,眼睛瞪得圆圆的,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徐闻铮坦然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走,他脚下虚浮,刚刚拉开院门,身子就轻微晃了晃,可他偏还要强撑着,挺直腰板。 清枝眉头一皱,赶紧上去扶了一把,“你这副模样能去哪儿?走两步就喘得厉害,别逞强了。” “谁说我要走路?”徐闻铮唇角微扬,抬手朝院门外的马车一指,“有它代步,不就成了?” 清枝一怔,“你该不会要跟我去酒楼吧?” “正是。” 徐闻铮答得干脆。 清枝张口就要回绝,却见徐闻铮眸色微黯,长睫低垂,竟透出几分委屈来。 她不经叹了口气,又来了,又是这副神情。 昨夜就是被这眼神蒙了心,叫她一时鬼迷心窍,竟稀里糊涂应了他的话。 “这些日子,我每日独自守着这院子。”他声音轻了几分,“从晨光初露盼到月上梢头,就等着你回来。” “我只是想着,你能多陪我一会儿。” 清枝连退两步,斩钉截铁道,“不行。” 徐闻铮神色一滞,“为何?” “你病还没好全就想往外跑?”清枝瞪他一眼,说着一把将院门关上,“你老老实实回床上躺着,才是正经!” 清枝见早上耽误了许久,便匆匆进了屋,她手脚麻利地换好了衣裳,弯腰从铜盆里掬了一捧清水,哗啦一下浇在了脸上。 三两下就挽好一个利落的发髻,用一根玉簪子斜斜一插便好了。 待收拾妥当,她快步出了房门,却见院子里已经空空荡荡,哪还有徐闻铮的影子? 她心想,这人总算识趣回屋了,于是便拎起裙角小跑着出了门,打起车帘准备钻进马车。 谁知刚撩开车帘,就见徐闻铮已经规规矩矩地地坐在里头,还冲她弯了弯眼睛。 清枝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下去。” “不要。” 徐闻铮扭头扒住车窗,像一块甩不脱的膏药,他故意偏过头去不看她,可扒着窗框的手指却暗暗使着力。 两人正僵持不下时,这时郭大娘也迈出了门槛。 她瞧见徐闻铮端坐在马车里,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说道,“他定是在家闷了这些日子,骨头都要生锈了,就让他跟着去吧。” 清枝 第79节 郭大娘见清枝仍绷着脸,又笑着补了句,“咱们先让他试着跟一天,真要有个头疼脑热的,立马找人将他送回来就是。” 清枝见徐闻铮一动不动地赖在车上,神色松动了几分,只得板着脸警告,“等到了酒楼你可不许乱跑,人多眼杂的,仔细磕着碰着。” 徐闻铮这才看向清枝,温声说道,“都听你的。” 郭大娘笑呵呵地甩了甩鞭子,这回她将马车赶得格外稳当,毕竟车里可坐着一个金贵的病号呢,颠着碰着可不成。 清枝一踏进酒楼就招来个体格健壮的店小二,让他将徐闻铮小心翼翼地搀下了马车。又塞给他二两银子,“你快去趟苏大夫那儿,照着之前的方子再抓几副药来。” 店小二接过银子,麻利地往怀里一塞,憨厚一笑,“好嘞,东家您就放心吧!” 话音还没落,他人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清枝扶着徐闻铮往后院走,边走边叮嘱,“你就在这儿老实待着,别到处乱跑。” 清枝给他搬来一张藤椅,放在了黄槐树下,安顿他在藤椅上坐好,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茶,这才提着裙角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已是热气腾腾。 清枝挽起袖子,挨个掀开锅盖查看,随后又查验起今早送来的菜。 她指尖捻起一条刚杀好的草鱼鱼鳃,又捏了捏案板上的肉块,确认都是鲜货,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洗净手后,她又转身,风风火火地朝着大堂走去。 她把楼上楼下每个雅间都转了个遍,瞧得极为仔细,连角落里的花瓶摆件都要摸一摸看有没有落灰。 清枝将酒楼里里外外都查看后,转身又钻进了厨房,她舀了两勺自家酿的甜醪糟,打了两个金黄的鸡蛋,不一会儿就煮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醪糟蛋花面。 那醪糟浮在汤面上,清甜的米香混着蛋花的鲜气,这种补气养人的吃食,最适合病人调理身子。 “先吃。” 她将一碗面轻轻放在徐闻铮面前,“小心烫。” 徐闻铮接过她递来的筷子,清枝不知道,徐闻铮刚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他看着她忙前忙后的模样,那沉静从容的架势,活脱脱就是个能当家主事的。这会儿她端着面碗在他对面坐下,额头上还冒着密密的细汗。 他心头蓦地一酸。 这些年,她定是独自扛过不少风浪,才磨出这副说一不二的底气。 两人就着院里的石桌慢慢吃着面,热气蒸在脸上,还有些微微发热。清枝忽然发觉,这竟是徐闻铮回来后,他们头一回安安生生地同桌吃饭。 这日天气晴好,微风拂过头顶的黄槐,摇落几片亮黄色的花瓣。 清枝抱起汤碗,仰头喝了一口,她刚才还根绷紧的那根弦不知何时已经松了下来,竟生出几分久违的安宁。 说来也怪,只要徐闻铮在身边,她总会很快平静下来。 店小二匆匆进门,将药包递到清枝手里,“东家给,我先去忙了。” 说完他便转身扎进了人堆里忙活去了。 清枝拎着药包走到院角,利落地支起个小泥炉,架上砂罐,细细地添水加药。 徐闻铮搁下空碗,慢步踱到泥炉旁,他挽起袖子,露出瘦削的手腕,“让我来吧。” 清枝也不推辞,点点头又坐了回去,她三两口把剩下的面条扒拉完,又仰头将最后一口面汤饮尽,然后满足地眯了眯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吃了这碗面,这一天的活计,才算真正要开场了呢。 清枝收拾好碗筷往厨房走,抬眼就瞧见几个帮厨的婆子站在厨房门口,正抻着脖子往这处张望,你推我搡地偷瞄着院子里的徐闻铮。 “东家来啦!” 几人见清枝发现了他们在偷看,最机灵的张婆子忙不迭凑了过来,“那位公子……当真是您兄长?” 清枝面不改色地点头,“嗯,来帮忙赶车的。” 几个婆子顿时“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嘀咕起来。 李婶子最是嘴快,朝其他婆子挤眉弄眼,“咱们东家生得美那是应当的,连兄长都生得这般俊俏!” 清枝摆摆手,提醒大家赶紧忙活手里的要紧事,众人这才散开。 就这般,徐闻铮日日跟着清枝往望香楼去,一晃便是半月有余。 清枝虽仍忙得脚不沾地,却也开始留心起徐闻铮的饮食来。那些之前翻看的医书到底派上了用场,她照着徐闻铮恢复的情况调整每日的膳食,再配上苏大夫的方子,徐闻铮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徐闻铮倒也安分,大多时候都在后院待着。 闲来无事时,不是帮着整理清枝晒的咸菜,就是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有回清枝端着刚晒好的豆子从他身边匆匆路过,瞥见他竟在石桌上摆起了棋局,左手跟右手对弈,倒也有模有样的。 这日,两个店小二凑在一块儿,盯着清枝写的单子直发愁。一个挠着后脑勺说道,“东家这写的啥?我横看竖看都瞧不明白。” 另一个也皱着眉头说道,“东家字写得急了,就跟画符似的,这莫不是她新创的暗号?” 徐闻铮闻言,伸手说道,“拿来我看看。” 两人对视一眼,想着这位到底是东家的兄长,便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徐闻铮只扫了一眼,唇角就浮起笑意,“这有何难。”他修长的手指点在纸面上,“这是【挂账】二字。” 见两个小二还懵着,他耐心解释道,“二楼第三间雅间的客人,你们东家的意思是让他们月底一并结账。” “原来如此!” 两人恍然大悟,连连道谢。 徐闻铮将单子递回去,又提点了一句,“往后看你们东家的字,要连着前后文意来猜。” 打那以后,但凡遇到看不懂的单子,伙计们就来找徐闻铮。 说来也奇,不管清枝的字迹多潦草,他总能说个分明。 久而久之,大伙儿私下都议论:“东家这位兄长,怕不是把东家的心思都摸得透透的。” 这日清晨,徐闻铮径直坐上了马车前头的横木,接过郭大娘手中的缰绳,“今日我来驾车,您到车里歇会儿。” 郭大娘刚要说话,清枝却轻轻按住她的手臂,“大娘,您就安心歇着吧。” 见两人这般坚持,郭大娘只得笑着摇摇头,然后钻进车厢去了。 清枝一撩裙摆,利落地在徐闻铮身旁坐下,“要不,你教教我驾车?” 徐闻铮唇角微扬,“乐意之至。” 他将缰绳仔细绕在清枝指间,“这样握着,对,拇指要扣在这里,这样驾车手不会酸。” 马车缓缓前行,清枝惊讶地发现徐闻铮不仅学东西快,教起人来也格外明白。不过行了两里路,她已能稳稳的,控着马儿往前走了。 此时一阵风拂过,吹乱了清枝的额发,清枝将乱了的发丝别在耳后,往旁边一瞧,只见徐闻铮神色舒展,眉宇间那股病气似乎真的散了不少。 晨光将他的侧脸染了一层暖色,显出几分温柔来。 可清枝的心却沉了沉。 昨日她在后院收拾时,发现了徐闻铮藏起来的手帕。那素白的绢子上的血迹,像一朵朵刺目的梅花。 清枝暗想,她得想个妥当的法子,哄他回京都调理身子才好。那儿有御医守着,人参鹿茸这些补品也不缺,总比在这儿硬撑着强。 第66章 定南乡(三十二)这辈子,你必须死在…… 六月里,望香楼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 清枝不懂什么朝堂大事,她向来只惦记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例如望香楼的生意好不好,最近的日子顺不顺,至于外头的风云变幻,她从不多想。 可近来走在街上,连她这样不关心时局的人都能觉出不同来。 街上的行人步履从容,脸色平和,再瞧不见愁容。酒楼里的客人个个面色红润,话里话外都是“明年打算盘个新铺面”,“听说北边有一条新财路,我正准备北上去探探情况。” 这般光景,与去年城中人人自危的模样相比,真真是天差地别。 清枝斜倚在柜台边,指尖轻轻拨弄着算珠,看着堂前的客人们推杯换盏,满堂笑语,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也带起一丝笑意。 正是这时候,王庭溪托食肆的店小二来了望香楼,他一进门就赶紧告诉清枝,那个去广府赶考,后来跟着南洋商船失了踪影,音讯全无的王庭章回来了。 清枝当即雇了一辆马车,急匆匆往家里赶去。 到了王家院子,她一推门,就瞧见王庭章木然地坐在地上。听见动静,他迟缓地转过头,目光茫然地落在清枝身上,眼神空空,半晌没个反应。 清枝心头一跳。 王庭章变了许多,他如今瘦得颧骨凸起,皮肤晒得黝黑皲裂,整个人像是被海里的风浪侵蚀过似的,面容憔悴,眼神涣散。 若不是那双眼睛还似从前,她几乎要认不出他了。 清枝将王庭溪拉到一边,问清了原委。 那年秋闱刚考完,王庭章就觉着自己答得不好,八成要落榜。他一想到秋娘和弟弟对他寄予厚望,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闷得喘不过气来。 准备回家那日,王庭章正巧瞧见码头上停着南下的商船,脑子一热就跟着去了。 这一走就是漂泊数年,在外头吃尽苦头,才明白从前都是秋娘和弟弟替他遮风挡雨。 如今回来,本是打定主意要发奋苦读,考个功名,好好补偿他们。谁知世道是变好了,可推开家门,秋娘却已经不在了。 清枝在王庭章的对面慢慢蹲下,她望着他,轻声道,“你走后,虽然秋娘嘴上总说你没良心,可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王庭章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清枝见状,叹了一口气道,“先去看看秋娘吧。” 三人一路沉默。 到了坟前,王庭章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抱住墓碑,他喊了一声“娘啊!”,那哭声撕心裂肺,被路过的风卷得老远。 清枝静静站在后面,她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想,自己终究是个外人,没有资格去评判什么。可不管对错,这一刻,秋娘一定等了很久。 望香楼请的茶艺娘子今日身子不适,没法登台献艺。偏巧不巧,楼里又来了一位贵客,京都巡察使魏大人,望香楼可怠慢不得。 徐闻铮见状,替了茶娘子的位置,在三楼的高台上,隔着垂下的纱帘,随性抚了两曲。 琴音清越,一会儿似玉珠落盘,一会儿又似山涧清泉,那音韵悠悠荡荡,整座阁楼的客人听得如痴如醉。 魏大人更是闭眼凝听,指节不自觉地在案几上轻叩着。 待曲终时,他忍不住鼓掌赞叹,“这望香楼果然是藏龙卧虎,名不虚传!这位琴师的技艺,便是放在京都,也是顶尖的。” 清枝 第80节 一旁陪坐的知州见魏大人甚是满意,脸上也有了光彩,他转头对着旁边的侍从说道,“这琴师,重赏!” 魏大人意犹未尽,忽地又摇了摇头,“不对,此人的琴艺比京都的顶级琴师还要更胜一筹。” “看似随性而弹,实则意境深远,余音绕梁,令人回味无穷。” …… 徐闻铮抚完琴便下了楼,见清枝今日提早离开,倒也没急着跟她一道回去,而是转身去了账房。 这两日闲着无事,徐闻铮把望香楼这些年的账目都翻了个透,连原材料的采购价格规律都摸了个透彻。 他蘸了墨,重新拟了一份单子,寻来专管采购的蔡大娘。 “大娘,劳烦按这份单子去西市的铺子采买。”说着他将单子递了过去。 蔡大娘接过单子,眯着眼瞧了半晌,眉头渐渐皱起,“东家大哥,这胡椒要采买这么多?咱们酒楼这个月可用不完啊。” 说着她视线下移,脸色一愣,又忍不住说道,“哎哟,这面粉都够咱们用半年的了!” 徐闻铮不急不躁,轻声解释道,“南洋来的胡椒最怕海上风浪,一旦航运受阻,价格立时就要翻上几番。眼下海路通畅,正是囤货的好时候。” 蔡大娘一听,神色缓了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徐闻铮又说道,“眼下新麦刚收,麦价正低,横竖这面粉也放不坏,可以多备些。” “东家大哥,还是您脑子活络,我做了这么久的采买,竟没想到这茬。” 蔡大娘当下再不迟疑,揣好单子,转身就朝门外走去,嘴里还不住念叨,“我得赶紧去西市下订去。” 不一会儿,蔡大娘就带着两个伙计出了门。 徐闻铮将账本仔细归位,又随手打开了旁边的抽屉,发现里面塞了好些揉皱的纸团。他不由摇头失笑,清枝居然也有这般不爱收拾的时候。 他俯身取出那些纸团,又转身去拿来一个废纸篓,准备扔最后一个纸团时,徐闻铮忽然起了几分好奇,想看看清枝在这些纸团上都写了些什么。 他随手展开一个纸团,看清上面的字后,动作突然顿住了。 纸上全是他的名字。 “徐闻铮”三个字端端正正,每个字的间距都分毫不差,透着一股子板正劲儿。 他猛地弯下腰,将刚扔进纸篓的纸团又都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在案桌上排开。 一个接一个地展开,抚平。 每一张纸上,都写着他的名字。 徐闻铮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字迹。清枝平日的字总是龙飞凤舞的,若是写急了,更是鬼神难辨。 可唯独写他名字时,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被他握着手,一笔一划学写字的小姑娘。 他瞧了半响,又将那些纸张一一叠好,收进了袖中。 入了夜,徐闻铮坐在马车前的横木上,百无聊赖地等着郭大娘打烊落锁。 此时夜风微凉。 徐闻铮拢了拢袖子,忽听见一阵喧闹声从酒楼门口传来。 魏大人喝得醉醺醺的,被韶州知州和通判一左一右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望香楼。 他脚步有些凌乱,衣襟也皱着,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目光却直直地盯上了徐闻铮。 “这望香楼果然不一般。” 魏大人眯着眼,呼出一口酒气,舌头都似打结了一般,继续说道,“连个马夫,都……都生得这般俊俏!” 他踉跄两步,差点栽倒,被身旁人慌忙扶住,含糊着朝徐闻铮招了招手,“小兄弟,今日你……你,你来给本官驾车!” 徐闻铮神色未变,一脸闲态地从自家马车上下来,稳稳接过魏大人车夫手里的缰绳。 夜风轻拂,马车缓缓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 车厢里传来魏大人含混不清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叹,显然是酒意未消。 “要说本官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数这徐家了。” “定远侯府的徐将军,真英雄!年纪轻轻就敢横刀立马,击穿敌营,真是铮铮铁骨!” 他声音忽又低了下来,带着几分醉意的怅然,“刚及弱冠,便有这番成就,真真有当年老侯爷的风姿。” “年初,圣上登高祭祖那日,我只远远望了一眼他,心中暗想……” 魏大人顿了顿,语气中竟有几分哽咽,“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定要随他驰骋沙场,哪怕马革裹尸也值了!” 知州连忙小声劝慰道,“大人正值壮年,正是为朝廷效力的时候,怎说这般丧气话?” 通判也赶紧附和道,“是啊大人,您如今奉旨前来韶州视察,不也是为国尽忠么?” 魏大人却似乎醉意更深了,只顾着自说自话,“你们不懂,那样的少年郎,见过就忘不掉啊。” 他声音渐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了……我到底是老了……” 徐闻铮稳稳驾着马车,马车穿过街道,又穿过一座石桥,最终在驿馆门口停下。 知州和通判一左一右架着醉醺醺的魏大人下了马车,驿馆的小卒见状,连忙小跑过来搭手,扶住了魏大人。 魏大人的身体东倒西歪,已经站不直了。 官帽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身后的知州见了,赶紧小心翼翼地拾起来。 魏大人往前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脚步,眯起醉眼,缓缓回头,看向一直静立在身后的徐闻铮。 “等等……” 魏大人抹开了侍从搀扶的手,踉跄着往徐闻铮的方向走了两步,他盯着徐闻铮的脸看了又看,“本官总觉得,你……看着眼熟。” 他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问道,“你可是……从京城来的?” 徐闻铮笑了笑,语气平静,“回大人,正是。” “难怪了。” 魏大人晃了晃脑袋,醉意朦胧的脸上,露出了恍然之色,“许是咱们在京城,见过的......” 话未说完,他身子一歪,又被知州赶紧扶住。 待魏大人被搀进驿馆,徐闻铮才将缰绳交还给车夫,转身步入夜色中。 他步履从容,朝着望春楼的方向缓步而去。 待他回到望春楼,已是深夜。 楼里的伙计正忙着收拾桌椅,楼上的灯笼也暗了,眼看正在打烊。 他倒也不急,重新坐回马车前的横木上,只静静地等着郭大娘出来。 不多时,郭大娘落了锁,提着裙角迈下台阶,见徐闻铮坐在马车前,她有一丝惊讶,随即笑了笑,说道,“倒是劳你久等了。” 徐闻铮温声回了句,“刚好。” 郭大娘利索地上了马车,两人便一道回去了。 徐闻铮停好马车,又喂了马料,走进后院,发现自己的房间还亮着烛火。 他进去时,见清枝正坐在书案前翻着医书。 她看得专注,连他走到身后都未察觉。他目光扫过书页,正巧落在“咳血之症”这几个字上。 心头微微一沉。 “清枝。” 他站在她身后,声音放得轻,手指却缓缓收紧。 “嗯?” 清枝仍低着头,随口应了一声,指尖又翻过一页。 “清枝……” “嗯?” 她这才回过头,视线落在了徐闻铮的身上。 徐闻铮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眸色沉沉,像是心里压了千言万语,却再未吐出半个字。 只这一眼,她便明白了。 “徐闻铮。”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说过的,不会再替我做选择。” 说完,她又转过头去,指尖按在医书的书页上,指尖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下。 沉默了许久,清枝忽然开口,语气坚定得近乎执拗,“徐闻铮,这辈子,你必须死在我后头。” 徐闻铮垂眼,低低应了声,“好。” 他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清枝虽然日日忙着望香楼的事,可他的身体,她何曾有一刻放下过。 他轻声说道,“我答应你,一定走在你后头。” 说完他又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若你先走,我绝不会让你多等一刻。” 第67章 归北引(一)她是侯府未来的女主人(…… 清枝这几日几乎翻烂了手里的医书,可关于咳血之症的根治之法,仍是半点眉目都没有。 她蹙着眉,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来来回回地翻着,心里越发焦灼不安。 思来想去,她索性抽空去了趟苏大夫的医馆。 两人对坐细谈,清枝不死心地连连追问,苏大夫捋着胡须沉思半晌,最终也只能无奈摇头,“你兄长这个症状,眼下只能调理,若要断根,难呐。” 清枝闻言,脸色一沉,眼神里的希冀散了,她垂眸,起身对着苏大夫行了一礼,“这些日子,有劳苏大夫挂心家兄的病情,我回去再想想别的法子。” 说完她转身出了苏大夫的医馆。 回去的路上,她暗暗思索,这样拖着终究不是办法,即便眼下能压下咳血的症状,可病根不除,她心里会始终悬着一块石头。 这日望香楼打烊时,清枝照例在账房里点完账,却没像往常那样去酒楼各处查看。她站在柜台前,目光落在正指挥伙计搬货的郭大娘身上。 她等郭大娘忙完,轻声唤道,“大娘,我想同你商量件事,你现在得空吗?” 清枝 第81节 郭大娘擦了擦手,对着搬货的伙计叮嘱了两句,便朝着清枝走了过来。 见她神色不同往日,赶紧关切地问道,“你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 “这些日子,望香楼里的事怕是要多劳您费心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二哥那病,韶州城怕是治不了。”说着清枝将账册往郭大娘那边推了推,“您帮我代管一阵子,我想去京都试试,看有没有能根治的法子。" 郭大娘先是一愣,随即会意地点头,“你只管去,这儿有我呢。”她拍了拍清枝的手背,笑着说道,“这望香楼就像我自家买卖一样,你放心的吧。” 清枝心头一暖,眼眶微微发热。郭大娘待她的好,她岂会不知? 她总想着多揽些活计,会做的抢着做,不会的也硬着头皮学。分明是要把清枝肩上的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扛。 郭大娘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清枝啊,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好些日子了。眼下你们要走了,我实在忍不住想问问,你家这二哥,究竟是什么来头?” 清枝愣住,倒没想到郭大娘会问起这个。 郭大娘摆摆手,“我早就知道你们二人不是亲兄妹,这事你二哥亲口承认过。” 清枝一听,便坦然答道,“他是徐闻铮。” “什么?他是徐……” 郭大娘猛地拔高了声调,又慌忙捂住嘴,往周围瞧了瞧,见没人看向这头,才松开手,连连感叹道,“哎哟!我就说呢!他哪是一般的富贵人家能养出来的?” 郭大娘从震惊中缓了片刻,又问道,“你这一去,啥时候出发?打算多久回来?” “越快越好吧……总之就这两日。”清枝想了想,又说道,“回的话也说不准,少说也得半年。” 她叹了口气,声音轻了几分,“我若不走,他定要在这儿硬撑的。” “对了。” 清枝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林小姐今日来信说,京都正有一批铺子在转手,有几个位置极好的,正适合开酒楼,我这次可以顺道去看看。” 清枝眸中倏地亮起一簇光,声音里带着小小的雀跃,“若遇上合适的,咱们把望香楼开到京城去!” 郭大娘听完,眉头逐渐舒展开,她笑着点了点头,“有徐家小侯爷在京都照应,我倒不担心你受委屈。” 她拍了拍清枝的手背,“放心去吧,店里一切有我。若是……”眼神里忽就透出了不舍之情,话到嘴边却没再说下去。 清枝赶紧抱了抱郭大娘,“大娘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郭大娘重重地点了点头,“等你安顿好了,记得捎个信来。” 清枝拍拍郭大娘颤抖的背,安抚道,“我到了就给你写信。” 清枝才将账房和库房的两把钥匙取下,顿了顿,又把自家院门的备用钥匙也一并取下。 “大娘,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等着我回来。”她还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把钥匙轻轻放进郭大娘掌心。 郭大娘的手一把裹住她的指尖,虽然郭大娘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无比。 “傻丫头,大娘我身体好得很。”郭大娘故意板起脸,眼角却堆出笑纹,眼泪更是在眼眶里打转,“你只管安心去,这望香楼里里外外,我定给你照看得妥妥帖帖。” “只是你出发那日,大娘便不去送你了。”郭大娘眼眶更红了,“大娘我受不住。 …… 准备离开的前一日,清枝带着一壶荔枝酿去了秋娘坟前,她坐在秋娘坟前,自己喝一口,又往秋娘的坟前倒上一些。 “秋娘,我有时候在想啊,若是那日,我不让你一人在店里……” 说着清枝的眼泪就毫无预兆的,默默地流了下来。 她仰起脸,胡乱抹去眼角湿意,唇角却扬起明媚的笑来,“咱们说些高兴的。王庭章如今头悬梁锥刺股地用功,庭溪也将食肆经营得红红火火。”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下来,“因为那是你留给他们的念想呢。” 清枝见酒壶空了,她便缓缓起身,拍了拍裙子,“秋娘,等我回来,就来瞧你。” 忽地,一阵风吹来,秋娘坟前,去年种的桂树便轻轻摇晃了起来。 清枝觉得,那是秋娘在跟她道别。 她从秋娘坟前离开,又径直去了王家。 推开院门时,正瞧见王庭章伏在石案前奋笔疾书,连她进门都浑然不觉。 王庭溪刚从食肆铺子回来,一进门,见清枝立在他哥身后,正好奇地瞧着他哥写字*。 于是笑着说道,“我哥这些日子跟魔怔了似的,天不亮就起来念书,有次三更半夜还见他屋里亮着灯呢。” 清枝一说自己要回京城,王庭章这才搁下笔。 他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眼神却格外清亮,“等我参加殿试那日,定去京城寻你们。” 清枝瞧着他案头堆得高高的书卷,不由莞尔一笑,“那我就在京城,等着给你接风了。” 王庭溪一听清枝要走,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了。他张了张嘴,一副准备豁出去的模样,刚吐出“清枝”二字,便看见徐闻铮迈进了院门。 他正撞上一道冷冽的目光,惊得他后背一凉,连忙噤声。 前几日他才从清枝嘴里听说,原来徐闻铮和她并非兄妹,两人半分血缘都没有。 此刻见徐闻铮站在清枝身侧,那副护食般的架势,再想起往日一提娶亲他就立马变脸的种种,他就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 清枝疑惑地顺着王庭溪的视线回头,却见徐闻铮眉眼温润,正含着笑意伸手替她理着被风吹乱的发带。 “时候不早了。” 清枝转回来对王庭溪道,“明日还要赶早启程,我们得回去收拾行装。” 王家两兄弟又叮嘱了两句,清枝便拉着徐闻铮的袖子往外走。 清枝回身合上院门,又落了锁,忽然仰头问道,“你说王庭章能走到殿试那一步吗?” 徐闻铮闻言眉梢微挑,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我又不是街口算卦的瞎子,哪里能未卜先知?” 清枝也不追问,只看了一眼墙上攀着的葡萄藤,轻声说道,“我觉着他能行。” 徐闻铮闻言只是低笑,伸手拉着她往后院走,“今晚早些歇着。” “不行。” 清枝摇头,“出远门总要收拾周全些,明日一早就要出发呢。” 话未说完就被徐闻铮拦住。他握着清枝的手腕,掌心温热,“回家不必这么费心。” 清枝不理,只管埋头收拾,连平日最爱在窝里打盹的阿黄,此刻也不安生地跟在她脚边转悠,寸步不离的守着。 直到次日清晨,清枝才明白徐闻铮说的“不必费心”是何意。 她刚推开院门,一架朱漆描金的豪华马车便赫然停在眼前,八名身着铠甲的侍卫分列两侧。后面还跟着三辆装得满满当当的辎车。 清枝一时怔住,恍惚间才惊觉,如今的他们,已不是当年仓皇逃离京城的光景了。 “将军,一切准备就绪!” 领头的侍卫抱拳行礼,身后几名士兵已利落地将清枝收拾的包袱全部搬上了马车。 徐闻铮见她出神,低头轻问,“可还缺什么?” 清枝这才回神,朝院内唤道,“阿黄!别磨蹭了。” 话音刚落,一只黄犬便从屋里窜了出来,嘴里还叼着郭大娘给它缝的棉花骨头。 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四平八稳。车内铺着软垫,小几上熏着安神的香,清枝倚在徐闻铮肩头,望着窗外流动的景色出神。 “我想杜大娘了。” 她忽然轻声说道,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徐闻铮的衣带,“这些年不见,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她家那三房兄嫂个个都是人精。以杜大娘那直肠子的性子,回去怕是没少受委屈。” 正说着,车轮碾过一块碎石,车身猛地一晃。徐闻铮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待平稳后,他却没有松手,反而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你若想她,派人去寻便是。若你想,也可以亲自去接她回来。” 清枝倏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当真可以?” 徐闻铮低笑,低头在额间落下一吻,“可以。你是侯府的女主人,整座侯府包括我,都是你的。” 清枝从他怀里起身,双手托着徐闻铮的脸,凑近了问他,“若是皇上不答应你娶我怎么办?” 徐闻铮闻言失笑,将头往清枝的掌心蹭了蹭,“我徐闻铮娶妻,为何他不同意?” 清枝的手掌被蹭得有些痒,于是改用捏的,“他要给你指婚呢?你若不从,岂不是抗旨?” 晨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徐闻铮的眉眼在光影间格外深邃。 他将清枝的手掰开,却没放下,而是在她掌心轻轻一吻,“待回京后,我去宫里请旨,给你我赐婚。” 清枝松了手,又往徐闻铮肩上一靠,“前些日子给二妞去了封信。她回信说大哥没回去,只托人带回了她小叔的骨灰,还说大哥被派去了北境。” “北境?” 徐闻铮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这数月来,他暗中派人四处探查张钺的下落,却始终杳无音讯。那人顶着一张陌生的面孔在清枝身边停留三月后,便消散无踪。 想起当日直捣荻国王庭时,天枢、天珺两卫突然全体撤离。 徐闻铮心下了然,这必是张钺的手笔。他素来算无遗策,定是料到慧帝登基后会清算旧部,这才给所有人安排了生路。 马车微微摇晃,徐闻铮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心头蓦地一沉。 他给所有人都留了退路,可徐闻铮怕的是,他唯独不给自己留退路。 听到清枝提及北境,徐闻铮暗自记下,或许他该派人去北境探探消息。他并不求其他,只想知道张钺是否平安。 清枝随手拿起徐闻铮放在身侧的书卷,可马车颠簸,字迹在眼前晃得厉害。她眉头一皱,轻轻合上书册,搁在一旁,开始闭目眼神。 倦意渐渐袭来,她迷迷糊糊地拉过徐闻铮的手臂,顺势枕在他腿上。脑袋还不安分地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很快变得绵长。 徐闻铮低头凝视她熟睡的面容,抬手轻轻护住她的头。指尖穿过她散落的青丝,在每一次马车颠簸时都稳稳托住,生怕惊了她的好梦。 这一路紧赶慢赶,足足行了一个月。清枝时时记挂着徐闻铮的咳疾,途中鲜少停留休整。 “清枝,到了。” 徐闻铮温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清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掀开车帘一瞧,朱漆大门赫然就在眼前,两边的石狮威严,高悬的匾额上“定远侯府”四个鎏金大字笔力千钧,在阳光下泛着肃穆的冷光。 清枝 第82节 徐闻铮先一步下车,转身朝她伸出手。清枝搭着他的手刚落地,便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领着数十名仆从快步迎了上来。 这领头的老妇人,清枝是认识的,她是侯府的管家娘子。 “老奴给侯爷,姑娘请安。” 管家娘子利落地行了个万福礼,眼角笑纹比几年前又深了些,“承蒙侯爷不弃,老婆子这把老骨头又能回府效力了。” 徐闻铮微微颔首,“回来便好。” 清枝见是旧人,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徐闻铮见状,对管家娘子道,“你先带清枝去歇着。” 清枝此时确实是强撑着困意,她随管事娘子穿过回廊,行至一处精巧院落前,管事娘子推开雕花木门,笑着说道,“姑娘瞧瞧,这是侯爷前几日来信,亲自为您挑的。” 清枝抬脚跨进院门,见院中一泓清溪蜿蜒而过,水榭临溪而建。此时正值盛夏时节,若在此处凭栏赏荷,煮茶听风,定是惬意非常。 虽说这些风雅之事她向来兴致缺缺,可谁又能拒绝这样一处好地方?亭台错落,清风徐来,花木扶疏,暗香浮动,便是她这般不懂诗画的人,住着怕是也要生出几分闲适惬意来。 推开内室门扉,只见陈设清雅宜人。 虽不显富丽堂皇,但清枝如今眼界已开,一眼便认出,这房间里的物件,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清枝环顾四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那徐……侯爷他住何处?” 管家娘子抿嘴一笑,抬手往西边一指,“侯爷就住在姑娘隔壁的院子。两院之间只隔着一墙,往来方便得很。” 待管家娘子退下后,清枝这才真正松懈下来。连续月余的车马劳顿,此刻全化作了四肢百骸的酸软。她草草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吩咐备水沐浴。 浴房里水汽氤氲,木桶中漂浮着新摘的茉莉花瓣。清枝将整个身子浸在温热的水中,舒服得轻叹一声。 徐闻铮草草收拾了一番,便着手处理案头堆积的公务。离京多时,文书已摞了厚厚一叠。好在慧帝体恤,准了他回京后可以休整十日,倒也不急于一时。 他刚在书房坐下,茶还未凉,太医院院长便奉旨前来。老太医躬身行礼,徐闻铮也不多言,伸手让他诊脉。 太医指尖搭在他腕上,沉吟良久,终是缓缓收回手,叹了一口气。 “将军常年征战,本就耗损根基,如今又染重疾,病邪已入五脏,这病根难消。” 徐闻铮神色未变,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有所了解,只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口,淡淡道,“还能撑几年?” 太医迟疑片刻,斟酌道,“这全看调养如何。” 徐闻铮闻言,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院长开些方子,既是为着多活些时日,自当谨遵医嘱。” 老太医连忙拱手,额角都渗出一些细汗来,语气有些颤抖,“将军言重!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太医前脚刚走,管家娘子后脚便来禀报。 她福了福身,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清枝姑娘已经歇下了。那院子她很是喜欢,里里外外瞧了个遍。” 徐闻铮唇角微扬,边处理公务边吩咐道,“这侯府里,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若是她出门,你就挑几个机灵会武的跟着,别扰了她兴致。” “是。” 管家娘子应着,又听他继续吩咐,“她要支银子,直接给,若是想查账,你将账册和印章,一并交予她。” “这……”管家娘子一时愕然,忍不住试探道,“侯爷待清枝姑娘这般,不知可有什么打算?” 徐闻铮抬眼,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她会是这侯府的女主人。” 管家娘子先是一怔,随即恍然,连忙端正神色,深深一拜,“老奴明白。” “下去吧。” 管事娘子恭敬地福身欲退,刚要转身,却听他搁下笔唤道,“对了,还有一事……” 她连忙回身,只见徐闻铮眉间微蹙,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你在祖母身边伺候多年,最懂她老人家的心思。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窗外雨声渐起。 管事娘子垂手而立,“侯爷但问无妨。” 徐闻铮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当年祖母为何会将那个木盒交给清枝?” 徐闻铮后来偶然听清枝提起祖母,她说自己与祖母并不相熟。 管事娘子沉吟片刻,轻声说道,“那时情势危急,老侯夫人怕是也未必有十足把握。” 她抬眼看了看徐闻铮的神色,又说道,“不过老奴记得,清枝姑娘当时那眼神,倒有几分像老夫人年轻时的影子。” 雨势渐大,檐下滴落的水珠逐渐开始连成了线。 徐闻铮静默良久,终是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夜深了,雨声渐渐小了些。 清枝收了油纸伞靠在门边,檐下滴落的雨水刚巧落在了她的裙角上。 “睡醒一觉,听说你还在这儿。” 案头文书堆得老高,清枝随手抽了两本翻看,尽是些瞧不懂的句子,文绉绉的。她兴致缺缺地搁下,索性伏在榻几上,目光静静地落在徐闻铮身上。 她突然问道,“太医今日来看过,怎么说?” 徐闻铮的笔尖在宣纸上微微一顿,墨迹便洇开些许。他头也不抬地回道,“无碍,静养些时日便好。” 清枝神色一松,点了点头。 她趴累了,又起身在书架前转了一圈,指尖掠过那些装帧考究的书脊,终究没找到合心意的。索性挽起袖子,自顾自地研墨铺纸,在一旁写起信来。 她答应郭大娘,一到京都就要马上给她写信的。 烛火微微摇曳,书房里的两人都在专心的写着字。清枝偷眼瞧了瞧专注公务的徐闻铮,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相伴,已是难得的安宁。 徐闻铮搁笔时,不经意抬头,正见清枝垂眸书写的侧脸。她写得极为认真,嘴角噙着笑,他不由也跟着弯了唇角。 待处理完最后一本文书,已是夜深。 徐闻铮悄然走到清枝身后,见她还未写完,于是他静静坐在一旁,直到她搁下笔。 “好了。”清枝伸了个懒腰,指了指墨迹还未干透的信纸,“明日帮我送出去,我们先回去吧。” “好。” 徐闻铮接过侍女递来的油纸伞,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伞面不大,他不动声色地将伞往清枝那边倾了倾。 夜雨淅沥,两人挨得极近,慢慢踱过湿漉漉的石子路。 一路上,清枝絮絮说着这几日的打算,徐闻铮只是安静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却始终落在她含笑的眉眼间。 行至清枝的院门前,徐闻铮将她送到檐下。清枝忽然拽住他的袖角,歪着头问道,“我这院子可大了,不如你还住我隔壁的厢房?” 徐闻铮摇头轻笑,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清枝抬头,见他眼中柔情愈深,“早些休息。” 清枝点头,在门前立了许久,见徐闻铮的走出院门,才抬脚进去。 徐闻铮回到自己冷清的院落。这里素来不留人值夜,唯有夜风拂过竹叶的沙响。 他忽然驻足,对着廊下的一道阴影说道,“出来吧。” 第68章 归北引(二)赏荷宴(一) 来人竟是清泉。 两人对坐,徐闻铮提起茶壶,缓缓斟了一杯,指尖轻抵着杯沿,将茶盏稳稳推至清泉面前。 “上一回见面,还是在信州城郊那间破庙里。”徐闻铮轻叹一声,“一晃竟四年了。” 清泉垂眼,望着杯中微晃的茶汤,水面映着他微皱的眉眼。 半晌,清泉开口问道,“你和张钺,是何时结盟的?” 徐闻铮闻言,唇角微扬,却不作答,只将目光落在清泉脸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清泉迎着徐闻铮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他缓缓说道,“三年前,我得了一本《云笈随笔》的抄本。那字迹虽刻意模糊了笔锋,却还留着三分你的影子。” 他见徐闻铮的神色依旧平和,似乎只是听旁人的事一般,于是继续说道,“我连夜入京,将那抄本呈给宣帝。可奇怪的是,竟如石沉大海。” “宣帝生性多疑,你的字迹又独树一帜。”清泉声音渐沉,“他若见了,绝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他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汤,“后来才知,是张钺半路截下了那抄本。” 说到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锐色,“那时我便起疑,徐闻铮是不是根本没死?” “我派人一路追查,可刚查到韶州,那家书店已被烧毁。” 清泉冷笑一声,“这般干净利落,想必也是张钺的手笔。” 清泉将茶盏搁在案上,久久无话。 忽地,他再次缓缓抬眼,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后来唐州那边果然传来消息,你不仅没死,还接掌了郭家军。” 他身子微微前倾,眼神又锐利了几分,“这些年,你们倒是演得一出好戏。” 徐闻铮面色骤然一沉,“所以,今日你来所为何事?” 他心中暗忖,若要揭破,早在宣帝在位时便可上奏,何必等到今日?而他的身份早就大白于天下,他说的这些,对自己构不成威胁,那就只能针对张钺了。 所以徐闻铮心里便有了猜测,他来此,一定和张钺有关,只是不知他具体是何目的。 清泉迎着他的目光,眼底浮现出几分决然,“我直觉他有危险。” “你有他的下落?”徐闻铮眸光一凛,身子也不自觉地前倾。 “确切消息没有。” 清泉摇头,声音透着疲累,“但我查到,慧帝攻入京都那日,他曾秘密觐见过慧帝。” 徐闻铮眉峰微挑,“消息可作得准?” 清泉郑重点头。 徐闻铮沉默片刻,沉吟道,“明日我需入宫一趟。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清泉会意。若张钺当真与慧帝有牵连,贸然追查只怕会引来猜忌,毕竟张钺身份特殊,稍有不慎还会对张钺的处境不利。 他起身,朝着徐闻铮行了一礼,“三日后我会再来。” 徐闻铮微微颔首,“不送。” “且慢。”徐闻铮忽又想起什么,对着清泉的背影又说了一句,“你若与天枢旧部尚有联系,帮我寻个人。” “何人?” 清枝 第83节 “莫大夫。”徐闻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若能找到,请将他带回来。” 清泉略一颔首,眨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二日一早,清枝刚起身便铺开一张信纸,提笔蘸墨,开始给杜大娘写信。 她凝神想了许久,可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最终只写下一句,【杜大娘,我是清枝,你回侯府吗?】 墨迹微干,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若是要回,我可以派人来接你。】 写完后,她轻轻吹了吹,又小心翼翼地折好信纸,递给身旁的桃丫。 桃丫是管事娘子特意为清枝挑的丫头,说她虽然刚入府,但头脑灵光,又懂事守规矩,人也踏实,最适合跟着清枝。 进院子前,管事娘子还给她改了名,叫碧荷。 头一回见清枝时,清枝问她,“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桃丫一愣,以为主子嫌这名字不好,要另取一个,赶忙低下头,小声道,“若是姑娘觉得碧荷这名字不好听,您再给我取一个就成。” 清枝却轻轻笑了,又问,“你入府前,家里叫你什么?” 桃丫老实答道,“回姑娘的话,家里人喊我桃丫。” “你喜欢桃丫这个名字吗?” 她摸不准主子的意思,只怯怯点头,“喜欢的。” “那你以后就叫桃丫吧。” 于是,她的名字又改了回去。 桃丫心里纳闷,却不敢多问,只是偷偷抬眼瞧了瞧清枝。 这位主子眉眼温和,说话时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她想,这一定是个极好的主子。 此时,清枝又提起笔,蘸了墨,在信笺上缓缓写下“林小姐亲启”几个字。 笔尖顿了顿,又接着往下写。 清枝给林小姐的信要长一些。上回林小姐来信,不仅提了京都铺子的事,还询问了她和那个表白之人的进展,末了又絮絮说了些自己在京城的近况。 写到“徐闻铮”三个字时,清枝的手忽然一滞。她蹙了蹙眉,索性将信纸揉作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 当初与林小姐初识时,她哪里想得到会和徐闻铮再有牵扯?更想不到他从军归来,还会特意寻到她跟前,和她表明心意。 清枝轻叹一声,重新铺开一张信纸。她想,这事还是当面说为好。 她提笔写道自己已到了京都,打算去看看铺子,又问林小姐何时得闲,能否约着见一面。 总之啰啰嗦嗦写了一堆。 那送信的婆子刚走到林府门口,正巧碰见林小姐乘轿回府。 林小姐接过信一看是清枝的,当即拆了,读完便笑着对婆子说道,“你回去告诉清枝,明日在西郊别院,有一场赏荷宴,邀她也来。” 说着林小姐亲自将帖子递到了婆子手上,“请她一定要来。” 婆子回去传了话,清枝又问了府里管事的娘子,才知林府西郊别院的荷花是京中一绝,不仅开得好,品种更是稀罕,寻常难得一见。 翌日,天刚亮,清枝便带着桃丫和两个侍卫出了门。 晨风微凉,马车穿过城门时,日头才将将爬上来。 到了别院外,只见门前已停了不少华贵的马车,朱轮锦绣,帷帐重叠,一看便知是京中贵女们的车驾。 桃丫瞅了一眼自家主子的马车,虽然大气宽敞,但装饰很少,明明单瞧着还不错的车驾,这一比较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她替清枝理了理裙子,心想今日这场赏荷宴,怕是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姑娘们都聚齐了。 进了园子,远远便听见荷塘那边传来阵阵笑语。 走近一瞧,各家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的倚栏赏花,有的执扇轻笑,更有兴致高的,已在临水的小轩里抚琴作画,热闹得很。 清枝跟着引路的嬷嬷穿过回廊,踏上临湖小楼的木阶。 桃丫被留在荷塘边的丫鬟堆里,只能踮着脚目送自家姑娘上了二楼。 林小姐正倚在窗边,不时往楼下瞧着,一见清枝露面,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你可算来了!让我好等。” 说着就把人往自己身边的软凳上带。 满座的小姐们霎时收了声,执扇的,端茶的都停了动作,只拿眼风悄悄打量着这个生面孔。 那绢扇后头不知掩着多少探究的目光。 “这是我在韶州结识的好姐妹,清枝。” 林小姐笑吟吟地介绍,“她在那边开了家食肆,手艺可不得了。” 席间响起几声客气的轻笑。 小姐们敷衍地点了点头,绢扇轻摇间交换几个眼色,便又三三两两凑作一堆说笑去了。 清枝也不恼,只微微颔首回礼,便自动与她们划下一道屏障。 林小姐一见清枝,便像得了什么稀罕宝贝似的,只顾拉着她说话。 旁边几位姑娘递来的话茬儿,她不是“嗯嗯”两声敷衍过去,就是干脆装作没听见,惹得那几位渐渐也噤了声,只管低头拨弄着手中的团扇。 清枝瞧着不是个事儿,借着斟茶的功夫悄悄碰了碰林小姐的手肘,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声音极低,“你别冷落了旁人。” 林小姐却浑不在意,反而凑到她耳边,“这劳什子赏荷宴最没意思了,我也不爱跟她们玩儿,横竖这是我堂姐张罗的,咱们乐咱们的。” 话音未落,一位穿着青缎马甲的嬷嬷快步走来,在林小姐耳边低语几句。 林小姐眉头一皱,不情不愿地起身,临走前还特意拍了拍清枝的手背,“堂姐唤我呢,你且在这儿坐着,我片刻就回。” 说罢她拎起杏色罗裙,镶着红宝石的步摇在阳光下闪了闪,人已经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清枝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茶,倚着雕花栏杆往下望,只见一位身着百褶纱罗裙的姑娘正与林小姐说话。 那姑娘云鬓斜簪着一支缠丝金凤花钗,一言一行都透着贵女的风范。 清枝暗想,想必她就是那位丞相府的千金,林照月了。 “清枝姑娘这是刚到京城吧?”身旁忽然传来软糯的问话。 清枝回头,见一位手执青碧团扇的小姐半掩朱唇,眼波盈盈地望过来。 清枝微微颔首,“前日刚到。” 那位小姐笑了笑,又问道,“来京都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清枝想了想,答道,“此番是为寻个合适的铺子,打算在京城开一间酒楼。” “女子开酒楼?” 对面穿桃红夏衫的姑娘惊呼出声,又急忙用扇子掩住嘴,眼里却藏不住讶异。 清枝正对面的小姐闻言,也加入聊天。 她轻摇绢扇,笑道,“清枝姑娘的口音倒像是京城人士,怎会到韶州去?” 说完她摇绢扇的动作忽地停下,一双妙目细细打量着清枝。 清枝语气平静,“当年随主家流放去的。” 席间霎时一静。 小姐们交换着眼色,再开口时,那嗓音里便掺了几分刻意,“原来如此。” 绢扇掩着的唇角微微下垂,众人默契地转过身子,将清枝晾在了一旁。 楼下忽然传来林小姐的呼唤。 “清枝,你快下来。” 清枝朝着楼下的林小姐略一点头,随即起身,见众人只顾着说笑,连眼皮都没往她这儿抬一下,她索性也不再多话,转身便往楼下去了。 清枝前脚刚走,席间的贵女们便立刻变了脸色,一个个用团扇掩住嘴角,眼里尽是轻蔑。 “这林升月也是糊涂,怎么让她与我们同席?” 有人先开了口,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刺耳。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说是开酒楼,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就是,我看是来打秋风的。” 说罢还轻嗤一声,满脸不屑。 “一个流放过的女子,也敢在京城张罗生意?当这儿是她们韶州那等穷酸地方不成?” 另一位撇了撇嘴,眼角余光往楼梯口瞥去,生怕人听见似的。 “瞧她那身打扮。”又有人用绢子点了点唇,讥诮道,“衣裳料子倒还过得去,可浑身上下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若不是看在林家的面子上。” 最末座的,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的黄衫女子,此时更是愤愤不已,“我方才就该离席的,平白沾了晦气!” …… 终于,话题转到了别处。 靠窗坐着的那位小姐忽然轻轻“哎”了一声,摇着团扇低声说道,“你们听说了吗?昨日徐将军进宫面圣了。” 她旁边的小姐顺着她的目光往楼下瞧,林升月和清枝已不见踪影。只有林照月还婷婷立在那儿,被一众贵族小姐簇拥着,如众星拱月般耀眼。 靠窗的小姐不由轻叹一声,“听说是去请旨赐婚的呢。” “赐婚?” 席间顿时起了小小的骚动,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可知是要娶哪家的小姐?” “这还用问?” 窗边的姑娘用扇子掩着唇笑了声,眼波不时往楼下瞟去。 “除了咱们丞相府的这位嫡小姐,还能有谁配得上徐将军?” 众人闻言,虽都点头称是,可那笑容里却藏着几分勉强。 有人低头抿茶,有人垂眸,咬唇不语,也有人望着楼下的身影,心里似乎要冒出酸水来。 徐闻铮刚搁下公务折子,便招来清枝院里的嬷嬷问话。一听她今日去了林府京郊别院赴宴。 清枝 第84节 “备马。” 话音未落,他已起身往外走。 刚到侯府大门,小厮已牵着骏马候在那里。他利落地翻身上去,马鞭一扬便朝京郊疾驰而去。 虽然已是酉时,但风里的热气不减。 他盘算着,这种赏荷宴总要到用过晚膳,吃了点心才会散。 这会儿过去,正好能接清枝回府。 第69章 归北引(三)赏荷宴(二) “姐姐,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清枝,我在韶州城结识的好友。”林升月眉眼弯弯,语气亲昵,“上回给你带的酸梅干,就是她亲手做的。” 林照月闻言,唇角微扬,朝清枝轻轻颔首,“多谢清枝姑娘。” 她嗓音温润,既不疏离,也不过分热络。 清枝连忙回了一礼。 林升月笑着替二人引见,清枝与林照月打了个照面,三言两语间,两人便算认识了。 清枝趁着林家两姐妹说话的间隙,悄悄打量这位丞相嫡女。 只见林照月眉目清雅,举止从容,既无高门贵女的骄矜,也不曾拿余光上下扫她。她心中暗想:这位丞相家的嫡女,倒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林升月见她们还没说上几句话,各家贵女便已三三两两围了过来,顿时失了兴致,拉着清枝往旁边走了几步。 她面露歉意,低声道,“今日请你来,本是想好好说说话的,可我堂姐脱不开身,让我去盯着晚宴的安排。” 她顿了顿,伸手握住了清枝的手,“你先在这儿歇歇,我去瞧一眼就回来寻你。” 清枝了然,温声道,“你去忙正事要紧,我自己转转便好。” 林升月神色一松,眉间那点郁色散了几分,转头唤来自己的贴身丫鬟,“湘蝶,你带清枝四处逛逛,然后寻个凉快处等我。” 湘蝶立刻福身应下,随即侧身引路,“清枝姑娘,请随奴婢来。” 清枝朝林升月微微颔首,便跟着湘蝶往园中行去。 荷塘里的荷花开得正盛,粉瓣翠叶映着粼粼水光,煞是好看。湘蝶领着清枝逛了半圈,日头渐渐毒辣,晒得清枝昏昏沉沉的。 清枝索性抬手遮着额角,眯着眼跟在湘蝶身后,脸上透着几分倦色。 湘蝶回头一瞧,她也机灵,立刻问道,“姑娘可是乏了?若想小憩,旁边小轩里就有我家小姐午间歇脚的屋子,干净又清静。” 清枝略一思量,这京都贵女云集之地,除却林升月,她与旁人皆不相熟,以她的身份,贸然凑近反倒令人生厌。加之舟车劳顿尚未缓过劲儿来,此刻被这日头一晒,困意更是翻涌上来。 她轻声道,“那便有劳你引路了。” 湘蝶一听,赶忙应下,引着她往小轩去了。 清枝一进门,便看见屋内纱帘半垂,清风入窗,伴着荷叶的清香,果然舒适极致。她刚一沾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湘蝶见清枝睡得沉,便轻手轻脚退到轩外守着,生怕惊扰了她的好眠。 谁知这一觉竟睡到了日影西斜。 窗外的阳光由明转暗,从耀眼的金黄渐渐化作温柔的橘红,透过纱帘刚好撒在清枝的塌前。 清枝悠悠转醒,见湘蝶小心翼翼地将头探进来。 见清枝缓缓坐起身,她立刻迎上前来,笑着说道,“姑娘你可算醒了。” “下午我家小姐来看过,见您睡得香,特意吩咐不许打扰。”说着她递上一盏温茶,“小姐说,等您醒了,直接带您去膳厅用晚膳便是。” 清枝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然后将茶盏又递还给湘蝶,随即揉了揉自己有些发僵的后颈,此时睡意尚未散尽,腹中却已空空如也。 她点点头,起身下床,轻声说道,“有劳你带路。" 踏入厅堂时,席间已坐了不少人。满堂皆是女眷,三三两两说笑着,气氛松快。 林升月一眼瞧见清枝,立刻提着裙子迎上来。 “你可算来了!”林升月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旁的席位上,“你睡这么久,定是饿坏了。” 说着她执起玉箸,将几样精巧的点心夹到了清枝面前的白瓷碟里,“这是眼下京城最时兴的玫瑰酥和茯苓糕,你尝尝可合口味?” 清枝低头看去,见那玫瑰酥透着淡粉,酥皮层层分明,茯苓糕米黄色中透着晶莹,还能闻见一丝淡雅的药香。 清枝正欲尝上一块点心,忽觉厅内气氛微妙。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果然见满座贵女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往她这边打量。斜下方坐着的那两位更是连掩饰都懒得做,眼中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最末席那个黄衫女子尤为明显,此时正用团扇半掩着脸,与邻座交头接耳。两人时不时朝这边瞥一眼,嘴角挂着讥诮的弧度。 正对面那桌的两位见状,也跟着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若是从前,这样的场面定会让清枝坐立不安。但如今的清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畏首畏尾的小姑娘了。 她从容地拿起一块点心,细细品尝起来。 “不愧是京城……” 她咽下点心,对林升月露出真诚的笑容,“这点心甜度刚好,入口绵软,瞧着也精致得很。” 林升月闻言眼睛一亮,开心极了,“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厅里的贵女们见清枝神色自若,丝毫没有羞惭不安的模样,一个个气得暗暗咬牙。 穿桃红色夏衫的小姐死死攥着手里的团扇,眼睛紧盯着清枝,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她压低声音对身旁的人说道,“这人的脸皮怎么这样厚?她也配和我们同席用膳?” 旁边那位打扮华贵的少女立刻附和,她扬起下巴道,“可不是么。要不是给林照月面子,这样的晚宴我当场就得离席。” …… “各位姐姐,不过一顿饭罢了,何必计较呢。” 邻桌忽然传来一道温软的嗓音。 只见一位身着藕荷色罗纱衫的姑娘轻轻转过头来,对着二人浅浅一笑。她发间那支莲花金钗随着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给她添了几分娇俏之感。 桃红衣衫的小姐见两人的谈话被她打断,下意识蹙起眉头。待意识到对方席位在前,又见她通身气度不凡,紧蹙的眉头不由得松了几分,她问道,“这位妹妹是......?” 曲菱薇将手中的糕点轻轻放回瓷碟中,用帕子拭了拭指尖,这才缓缓开口,“曲菱薇。” 她声音不急不缓,说话时眼角微微弯起,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温婉可亲的劲儿。 两人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对视一眼后,便慌忙起身行礼,方才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架势早已消散无踪。 此时她们哪儿还顾得上理会清枝,立刻凑到曲菱薇跟前。 桃红衣衫的姑娘捻着帕子掩唇轻笑道,“曲小姐说得极是,咱们这样的身份,何必跟个不知礼数的一般见识。” 她身旁的贵女也连忙附和,“正是这个理儿。” 说话时还不忘往曲菱薇身边又挪了挪,显得二人极亲密。 曲菱薇轻摇着一把团扇,她目光掠过正被林升月殷勤照料的清枝,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过嘛,若是她一直这般,以后怕是要吃亏的。” 说着又看向身边的二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总该让她长些记性才好,你们说是不是?" 两人闻言先是一怔,待瞧见曲菱薇眼中闪过的冷意,随即相视一笑,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日落时,徐闻铮翻身下马。 他在一众华贵的马车中,一眼就认出了自家那辆简朴宽敞的马车。 “侯爷?” 车夫和清枝的侍卫同时惊呼出声,他们个个张大嘴巴,对自家主子的突然出现,震惊不已。 徐闻铮随手将马鞭抛给身旁的侍卫,剑眉微挑,“怎么,本侯来接个人很稀奇?” 话音未落,他已经利落地掀开车帘钻了进去,往软垫上一靠,闭目养神起来。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没多久,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定睛一瞧,一辆奢华的马车稳稳停在徐府的马车前,车帘上绣着林府的家徽。 车帘未掀,林相中气十足的声音已传了出来,“徐将军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啊!” 话音未落,一只手撩开车帘,林相弯腰探身,踩着车凳缓步而下。 他身着绛紫色的锦袍,腰间的玉带泛着冷光,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林相昨晚就收到风声,说徐闻铮昨日一早便秘密进宫面圣。虽然具体谈话内容不清楚,但伺候的宫人分明听见了“赐婚”二字。 他原本还盘算着要好好筹划一番。 虽说皇上之前随口提过林照月和徐闻铮甚是般配,可两人毕竟素未谋面,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谁知今日他女儿刚办赏荷宴,这位徐大将军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林相一得到消息,立刻命人备马车追来。这一路快马加鞭,颠得他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徐闻铮利落地跃下马车,朝林相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今日冒昧前来,还望林相见谅。” 林相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年轻将军。 这么近看才发现,这徐闻铮虽然战功赫赫,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书卷气,举止更是彬彬有礼。 林相越看越满意,心里暗暗点头。 更难得的是,徐闻铮明明可以直接通报进入别院,却顾及今日宴请的都是未出阁的姑娘,特意在门外等候。 这份体贴周到,让林相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徐将军,随老夫一同进去吧。”林相捋着胡子笑道,“若是让你在门外干等,倒显得我们林家不懂待客之道了。” 林相心里盘算着,今日到场的虽都是名门闺秀,但能与他家照月比肩的,也就曲太傅家的嫡女曲菱薇。 不过圣上早有意思要将曲菱薇许配给太子,这么一来,这满堂贵女中,再无人能与他女儿争辉。 林相此时心情甚悦,与徐闻铮一同踏进别院。 他不禁暗忖道,待会儿让照月当众展示才艺,定能力压群芳。到时候徐闻铮亲眼见识了照月的才情品貌,这门亲事岂不就水到渠成了? 林照月刚吩咐后厨传菜,一个小厮急匆匆跑了进来,凑到林照月耳边低语几句。林照月神色一凛,立即吩咐下人在主位又添了两张席位。 这动静引得满座贵女纷纷侧目。 清枝 第85节 主位加席本就罕见,况且这次还加了两个,来的必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此时林升月也坐不住了,她起身对清枝说道,“你先坐着,我去帮姐姐张罗。” 清枝点头应下,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见原本从容淡然的林照月都露出了几分紧张的神色,她不由得跟着好奇起来,也顺着众人的视线朝门口张望起来。 林照月指挥着丫鬟们更换好了茶点,见一切妥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整个大厅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等着那两位贵客现身。 第70章 归北引(四)赏荷宴(三) 夜色渐浓。 清枝抬眼望去,远远见一盏灯笼晃晃悠悠地朝膳厅靠近。 橙黄的光晕里映出侍女的身影,她后头还跟着两位男子,只是夜影朦胧,她辨不清样貌。 清枝的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她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没成想咽得急了,噎在喉间,有些呼吸不畅。 她连忙拿起茶壶,匆匆倒了半盏茶水,端起来低头抿了两口,才缓过劲儿来。 徐闻铮步履从容,唇角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正与林相并肩而行。 林相本就算身量高的,可站在他身旁的徐闻铮,竟还比他高出一个头。 徐闻铮还未踏进门,众人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逼近,胆小一点的小姐们连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直到他抬脚进门,面容自灯影中显露。 瞬间满室寂静。 那张脸生得极好,眉目如画,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分明。烛火映照下,更添几分清贵之气。 在场众人一时怔住,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徐闻铮迈入膳厅,见满屋子坐着精心打扮的管家小姐们。他目光淡淡扫过,却在瞥见清枝时微微一顿。 巧得很,她身旁的座位正空着。 他唇角微扬,径直朝她那桌走去。 清枝正低头抿茶,忽觉余光里有人影靠近。她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瞧,待看清来人之后,手腕一抖。 好在满厅的小姐们都看呆了眼,倒没人注意到她的失态。 眼见徐闻铮越走越近,清枝突然抓起林升月落下的团扇,猛地别过脸去,手腕急急地摇着扇子。 旁人只当她是热着了,可徐闻铮却一眼看出,那扇面是冲外扇的,明摆着是在赶他走。 这时,林相笑着朝徐闻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笑着说道,“徐将军,请上座。” 徐闻铮略一颔首,与林相分坐主席左右。 清枝见他终于转向主席,紧绷的肩膀这才悄悄松了下来。她暗暗叹了口气,她和徐闻铮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和林升月说呢。 “今日徐将军赏光来别院赏荷,诸位不必拘礼。”林相举杯笑道,“既是私宴,大家尽兴便是。” 众人见状,也遥遥举杯。 “敬林相。” “敬徐将军。” …… 立在林相身侧的林照月微微倾身,在父亲耳边低语几句。林相点点头,扬声道,“传菜吧。” 话音方落,屏风后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列侍女手捧雕漆承盘鱼贯而入。 第一道菜刚上,清枝只瞧一眼便知,这晚膳的菜品,林家姐妹是花了心思的。 “徐将军?莫不是那位徐闻铮?” “除了徐闻铮,你还能找出别的徐将军来?” …… 席间几位官家小姐悄悄交换着眼色。 在座的,大部分平日都难得出门,对这位将军的事迹多是道听途说。 倒是有几位小姐在他进城那日远远望见过。可那时他纵马飞驰,只见得一道挺拔如松的背影,面容却是瞧不真切的。 如今这般近在咫尺,当真是头一遭。 这菜陆续摆上了桌,席间的气氛便渐渐活络起来。 小姐们这才敢细细打量坐在上首的徐闻铮,只见他始终挂着一抹浅笑,与她们之前见过的寻常武将截然不同。 既无粗豪之气,也不见沙场猝练出的那抹戾色,他甚至还透着三分温润,教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林照月刚指挥侍女们布完菜,正要退下,却听林相含笑唤道,“照月,到为父身边来。” 林照月脚步微顿,垂首应了声“是”,声音柔得像三月的春雨,清润软绵。 林相转头对徐闻铮笑着说道,“这是小女照月,平日里就爱抚琴作画,办茶诗会。” 侍女手脚麻利地在主桌添了张软凳。林照月落座时,动作轻柔优雅,连发间的簪子都未晃动半分。 “呵,林相这心思。”曲菱薇抿了口茶,“真是恨不得此刻便将女儿推出去嫁了。” 刚才奉承着曲菱薇,恨不得贴在她身边的两位官家小姐此刻却没了声音。 她们望着主桌那对璧人,眼里羡慕与嫉妒交织在一起。 身着桃红夏衫的小姐不知不觉间便望出了神,她暗想,这样的男子,权势煊赫不说,偏生还生得这般品貌,举手投足皆是风采。 若是从未见过倒也罢,可见过了这样的,往后再看旁人,难免要在心里暗暗比较一番。 可又有谁能比得过他呢? 林升月在厨房忙活完,从后厅走了出来,径直坐到清枝身旁,听着还有些喘,显然是回来的路上,走的急了。 “这就是那位徐闻铮?果然是世无其二的好相貌。” 她眼尾一挑,斜斜瞥去一眼,眸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和玩味。 清枝只闷头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夹了个鱼丸,咬下一口,细细品味。 “我怎么觉着,他总往咱们这儿瞧呢?”林升月手执银筷,却没有夹菜的动作。 清枝立刻抄起公筷,往她碗里怼了个滑嫩的鱼丸,“趁热吃,这鱼丸是现打的,鲜得很。” 林升月这才收回视线,咬开鱼丸时汤汁溅了出来,她浑不在意地抹了抹嘴角,“瞧着倒不像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煞神。” 清枝夹菜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忽然想起那年,他们夜宿荒郊野店,徐闻铮站在二楼窗边,指间夹着她刮姜丝用的小刀,寒光乍现,只一瞬便划开了那匪人的喉管。 可不就是杀人不眨眼么? “看着端方正直,也不像那种会使阴私手段的。”林升月又补了句。 清枝眉头一皱,心里暗暗回答:他会。 他岂止会,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他怕是比谁都用得熟稔。 徐闻铮见清枝始终垂着眼,筷子就没一刻停下过,即便不夹菜的时候,她也要在碗里轻轻拨弄,动作又轻又慢,生怕发出声响,引来旁人注意一般。 总之,她始终没往他这边瞧过一眼。 林相见徐闻铮并未与林照月搭话,便对林照月说道,“照月,不如你抚琴一曲,权当尽个地主之谊?” 林照月搁下银箸,微微颔首,随即示意侍女去将她的琴搬来。 不多时,侍女捧来她的焦尾琴,小心翼翼地置于厅中。她款步上前,广袖一拂,在琴案前盈盈落座。 清枝虽不通音律,却也听得入神。那琴音宛如一道清泉,在厅内悠悠流淌。 林升月突然凑近,用筷尾轻轻戳了戳清枝的手背。“哎,你上回说那个跟你表白的男子,后来怎样了?” 清枝还未回神,只说道,“我应了。” “哟?”林升月挑着眉打量她,“我当你眼里只认得银子呢。”说着用手肘碰了碰她,“你的心上人长得如何?” 清枝想起她方才的评语,轻声道,“是你嘴里说的好相貌。” 林升月笑着舀了勺鲍鱼粥,“那可不一定,我的眼光可挑得很。” “你这次要在京城待上半年,岂不思念?” “这倒不会……”清枝夹了块干贝,“他随我一起来的。” “哦?”林升月顿时来了兴致,“那我得见见他是何等的好相貌。” 清枝缓缓放下银筷,正色道,“你可记得我提过,当年与我一同发配到韶州的二哥?” 林升月点头,“自然记得。” 清枝正要继续说,此时琴音戛然而止。她抬眼望去,见林照月已收手起身,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林照月方才落座,林相又含笑环视众人,“不知在座诸位,可还有雅兴抚琴助兴?” 林相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小女子斗胆献丑。”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末席一位黄衣女子款款起身,她行至堂前,先向林相盈盈一拜,又朝徐闻铮福了福身。 林相笑意不减,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女子便转身行至琴案前,缓缓坐下。 她素手轻抬,指尖在琴弦上一勾一挑,清越的琴音便流泻而出。 曲菱薇轻摇团扇,嗤笑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林相不过说句场面话,好显得不是特意给自家闺女搭台子。”她斜眼瞅着正在抚琴的黄衣女子,“还真有傻子往上凑的。” 旁边两位小姐闻言,掩唇轻笑着。她们虽嘴上应和着,眼神却不住往徐闻铮那边瞟,绢子在指尖更是绕了又绕。心中不由得暗想,若能得那位青眼,那该是何等的风光。 林升月听了片刻便觉无趣,又往清枝跟前凑了凑,“你快接着说。” 清枝抿了口茶,余光瞥见徐闻铮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来,她心知这事终究瞒不住,索性低声继续说道,“我与二哥并非血亲。当年他化名徐淮从了军,我们便断了联系。” “徐淮?”林升月蹙眉,“这名字我怎么有些耳熟。” 清枝继续说道,“后来他在边关立了战功,归来后又到韶州来寻我。”清枝看向林升月,“与我表明心意的人,正是他。” 清枝 第86节 林升月甩了甩头,心中暗道,想不起这个名字也罢。 “既然人在京城,改日叫出来见见。” 清枝抬眸看向主桌,正对上徐闻铮望过来的目光,小声说道,“其实……他今日也在。” 此时黄衫女子一曲终了,席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又将林升月的注意力引了去,便没听见清枝刚才说的那句话。 黄衣女子起身行至主座前,行了一礼,“林相,徐将军,黄婉献丑了。” 林相捋须含笑,“黄小姐果然琴艺不俗。” “谢林相夸赞。” 黄婉偷偷瞧了一眼徐闻铮,见他神色平淡,不免有些失落,却仍强撑着笑意退回座位。 她刚一坐下,便感受到四周投来的讥讽的目光,指尖不自觉的攥成了拳头。 她暗哼一声,若真能得徐将军青睐,莫说正室,便是做个妾室,也强过嫁与寻常的仕宦人家。到那时,这些人的嘴脸自会不同。 林相环视一周,笑着问道,“可还有哪位愿意献艺助兴?” 见无人应答,林相便挥手令侍女撤了琴案。 “徐将军。”林相含笑举杯,目光温和却暗含试探。 徐闻铮神色如常,抬手回敬,“请。” 酒液入喉,清冽微辣。 酒过三巡,林相见徐闻铮已搁下筷子,便顺势开口,“今日既是私宴,咱们说话也不必拘礼。” 林相顿了顿,笑意更深,“听闻昨日,徐将军进宫请旨赐婚?” 徐闻铮颔首,“正是。” 林相眉梢微挑,“徐将军已有心仪之人?” “有。”徐闻铮答得干脆。 林相眼中兴味更浓,“能被徐将军看中的,想必是位不凡的女子。” “是。” 问道这里,林相便知徐闻铮的确另有所属,但又心有不甘。 毕竟这京都贵女之中,能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压一头的,除了前太子妃孟清澜,再无旁人。 于是他又追问道,“不知她有何特别之处?” 徐闻铮忽地低笑一声。 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只见徐闻铮眼底生出一抹温柔,竟似春日暖阳下的溪流,淌过人心,让人一时怔住。 “她曾咬着我的衣襟,挂在悬崖边,死死撑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肯松口。” “她为给一个毫无血缘的娘子讨公道,跪在官府门前半月,硬挨了十板子,也要替人申冤。” “她凭自己的本事,从街边小摊做起,直到成了岭南头一位开酒楼的女东家。” “她不是困在后宅的寻常女子,她的天地,比旁人想的都要广阔。” 徐闻铮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 “我斩杀阿契柯那夜,为了保命滚下山崖,靠着喝雪水,刨雪里的野菜度日。” “她不知道,我是靠想着她,才硬是撑过了那五日。” “她不知道,早在她把那条发带塞进我手里时,爱意就已经种下了。” “只是那时的我并未察觉,待我发觉时,自己早已爱她入骨。” 席间鸦雀无声,唯有徐闻铮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忽然,他看向清枝,目光灼灼,语气依旧轻柔。 “她心澄似水,性烈如焰,良善天生,执着不悔。虽世有万般,但我唯她是念。” “这些,她都不知道。” 第71章 归北引(五)怪我,还是太心急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此刻万物寂静,落针可闻。 谁也没料到,竟会有男子当众剖白心意。在世人眼里,这般举动未免会失了体面,落人笑柄。堂堂男儿,怎能为儿女情长折了气节? 可眼前这人,权势滔天,注定名留青史的人物,又有谁敢评判他半句? 林升月将目光缓缓移向清枝。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再猜不出徐闻铮属意何人,那便是装糊涂了。 “我原该早些告诉你的。”清枝迎着她的视线浅浅一笑,略带着几分歉意,轻声说道,“只是总寻不到恰当的时机。” 林升月呼吸微滞。初时的惊诧过后,她又觉得理所当然,清枝这样的女子,合该被人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 她轻轻点了点头,“我知你定不是故意瞒我。” 说完她又悄悄打量着堂姐。 只见林照月神色如常,连眼尾都没动一下,仿佛方才那番惊世骇俗的告白不过一阵清风拂过。 这份从容让林升月不由得心生敬佩,不愧是她的堂姐,这样的场合下也能做到不动声色。 林相依旧笑着,恭喜了徐闻铮后,又拍了拍林照月的手让她先退下,转头就与徐闻铮聊起了别的。 可满屋子的人,那眼神里的酸味都快漫出来了。 这顿饭吃得各怀心思。 最后众人告辞时,脸上的笑都僵得很,活像套了一副面具一般。 林升月留下来帮着姐姐料理宴后琐事,徐闻铮牵着清枝的手上了马车,转眼便隐入山道的夜色里。 黄婉站在原地没动,她看着徐闻铮一手扶着车辕,一手小心翼翼地护在清枝头顶,生怕她磕着半分。 直到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山道的尽头,她还盯着那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要我说,今儿最没脸的,就是这位了。" “可不是?巴巴地凑上去,结果……呵。” 黄婉的身后传来几声嗤笑,那些小姐们压根没打算避着她,字字句句都往她耳朵里钻。她装作没听见,垂下眼,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可以输给这里的任何人,唯独不该是清枝。 清枝掀起车帘一角,只见前后都是各府的车驾,路上走得极慢。她松开帘子,转头看向徐闻铮,“你昨日进宫,当真是去请旨赐婚了?” 徐闻铮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带着几分倦意,却透着说不出的餍足。 清枝听着他说话,抬手帮他理了理胸口的衣襟。 徐闻铮低声道,“钦天监给了两个日子,一个是九月二十三。” 她等了等,不见下文,偏过头看他,“不是说有两个吗?另一个呢?” 徐闻铮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鼻尖蹭过她颈侧,声音闷闷的,“还有个明年开春的日子,我当场给拒了。” “九月二十三……”清枝微微蹙眉,“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徐闻铮语气里透着几分不甘,“我连九月二十三都嫌晚,问有没有更近些的,说是没有了。” 见清枝不说话,徐闻铮继续说道,“明年太久了。” 他的声音突然沉了几分,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我等得够久了。”徐闻铮握紧她的手,“婚服有尚衣局的绣娘赶制,其他一应物件都会备齐。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清枝垂眸想了想,横竖她对那些繁琐礼节也不甚在意,这样倒也省心。 “那便九月吧。”清枝的话音刚落,就感觉腰间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昨日徐闻铮入宫面圣,除了请旨赐婚外,慧帝还同他说了一桩事。 前太子萧翊突然暴毙,不过隔了一日,萧凌也毒发身亡,死在了自己府中。而远在信州,一直被软禁的七皇子萧稹,前几日也传来消息,说是同样中毒而亡。 徐闻铮还未听完,眉头便皱了起来。 眼下的京都,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幕后之人故意选在此时发难,就是要让天下人都认为是慧帝容不得先帝子嗣。 慧帝想必也猜到了对方的用意,封锁了三位皇侄的死讯。但徐闻铮心知,这样的遮掩维持不了多久。 “若是启用天枢卫,或许能更快探得消息。” 徐闻铮说完,不动声色地抬眸,观察着慧帝的反应。 然而慧帝神色未变,只是低叹一声,“当年朕入主京都时,天枢卫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半点踪迹也未留下。连带着所有与之相关的卷宗密档,都被人抹得干干净净。” 见他语气坦然,不似作伪,徐闻铮心中稍定,暂且按下了继续试探张钺下落的念头。 马车在山道上缓缓前行。 徐闻铮抬手撩开帘子,望向窗外,只见冷月高悬天边,银白的月光漫过山道,透出一股清冷。 他放下帘子,指尖触到清枝的手臂,凉意透过轻薄的衣料传来,他顺手抖开放置在一旁的薄毯,轻轻裹住她肩头。 “山间夜露重,仔细着凉。” 清枝没作声,只往他怀里又偎近几分,她合上眼,呼吸轻缓,逐渐绵长。 徐闻铮又将薄毯拢紧了些。他瞧着怀里安睡的清枝,眼神却渐渐沉了下来,暗忖道,无论如何都要在迎娶清枝之前,将京中这股暗潮压下去。 半月后的深夜,窗棂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动。 徐闻铮在榻上倏然睁眼,手指已按上枕下的短剑。 “是我。” 来人是清泉。 徐闻铮紧绷的肩线松了些,他将短剑放回枕下,掀开被子,披了一件外衣起身。 随即,火石擦亮,燃了案几上的蜡烛,昏黄的烛光映出清泉风尘仆仆的模样。 清枝 第87节 “你迟了几日。” 徐闻铮抬手,示意清泉落座。 清泉径自往交椅里一瘫,整个人透出一股疲态来。“帮你找人的时候撞见件趣事。”他咧嘴一笑,从怀里摸出个物件抛过来,“接着!” 一小枚物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徐闻铮两指稳稳夹住,就着烛光翻转细看,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铜钱,边缘有细微的磨损痕迹。 “有何问题?” “钱是寻常的钱。”清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饮下,“可它不该出现在西坞国。” 徐闻铮指尖一滞,他定定地看着这枚铜钱。 西坞与旌国虽只隔三座南北走向的苍岭,可那峭壁千仞的山脉硬生生将两国隔成了陌路。 不通商旅,言语文化更是不同。 而且西坞国境内既无铜矿,也无冶铸之术,这枚带着旌国印记的铜钱,确实不该出现在那片土地上。 徐闻铮的指腹摩挲着铜钱边缘,他忽然想起赣州的旧案,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烛火映照下,他眉头微皱,轻声问道,“当年那批私铸铜钱,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清泉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当时宣帝只定了萧谨的罪,至于铜钱去向,他未曾提及。”顿了顿,又补充道,“没有宣帝的命令,我们也不敢擅自调查。” 徐闻铮若有所思地点头,指尖轻叩着案几。 清泉见状,徐闻铮话里的深意,他也猜到几分,于是问道,“你怀疑那些铜钱都流入了西坞?” “只是一个猜测。”徐闻铮将铜钱放在桌上,“若真是如此,那萧谨就未必是真凶。” 徐闻铮不禁暗忖,能让宣帝这般维护的,定是他更看重的人物。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再一推敲,心中便有了另一个猜测,于是抬眸说道,“你去信州走一趟,查查萧稹的死可有什么蹊跷。” 清泉眉头一皱,抱臂回道,“天枢卫都散了,我凭什么替你办事?” 徐闻铮轻笑一声,“那你为何要查这西坞的铜币?既然管了这闲事,不如管到底。” 清泉撇了撇嘴,不再多言,转而问道,“张钺的下落,可有线索?” 徐闻铮摇头,“尚无消息。” 清泉眼底的光暗了暗,“他若存心躲着,我们怕是掘地三尺也寻不着。” “急不得。”徐闻铮抬手倒了杯茶推过去,“一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清泉接过茶盏,轻轻点了点头。 他何尝不明白,以张钺的本事,若真想藏身,任谁都难觅踪迹。 就在此时,两人同时觉察到院外传来的脚步声,于是清泉起身,利落地翻出窗外。 “你要的人,在侯府东北角门。” 话音未落,清泉已消失在夜色中。随即竹林一片哗哗声,转眼又归于沉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清枝将灯笼吹灭,放在了门口,然后推门进来。 “我瞧着你房里还有灯,便来看看。”说着清枝看了一眼四周,见窗户还敞着,皱了皱眉,“这几日半夜总要落暴雨,睡前记得把窗户掩实了。” 徐闻铮点头,应了一声,“好。” 清枝忽地正色道,“将手伸出来。” 徐闻铮顺从地抬起手腕,清枝从怀中掏出一条青色的发带,缠上徐闻铮的手腕。 她边缠边道,“只是没寻着一模一样的。”尾音里带着几分懊恼。 待系好一个精巧的结,才满意地松开手,"好了。" 徐闻铮凝视腕间那抹青色,眼底似有星子落入深潭。 清枝笑笑,“时间不早了,快睡。” 她刚欲转身,手腕却猛地被徐闻铮扣住,力道大得几乎发疼,还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拽进他怀里,紧接着唇上一热,他的吻便压了下来,又急又凶。 清枝呼吸一滞,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直到眼前发昏,他才稍稍退开,给她一丝喘息之机。 可不过两口气的工夫,他又欺身逼近。 这次的吻比方才更甚,清枝被迫仰起脸,下颌被他捏住,唇齿间的掠夺让她几乎直不起身。 徐闻铮的掌心滚烫,从她的颈侧缓缓滑下,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衣襟边缘,激起清枝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心跳得厉害,指尖微微发颤,只能伸手环住徐闻铮的腰,让自己有一丝支撑。 徐闻铮的手掌温热轻柔,但唇上的力道却愈发凶狠。 呼吸被尽数夺去,她眼前渐渐泛起朦胧,直到一丝凉意窜入鼻腔,神智才稍稍回笼。 徐闻铮将她按在自己胸前,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他的心跳又急又重,隔着衣服震得她耳尖发麻,连带着她的胸口也跟着颤动。 两人静静相拥,谁都没开口。 许久后,清枝的头顶传来一句,“若是今日大婚就好了。” 徐闻铮嗓音低哑,说罢,低头在她泛红的耳尖上轻轻一啄。 温软的触感一路痒到心尖,清枝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被他搂得更紧。 “我快等不及了,清枝。” 清枝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心尖却无端颤了颤。她下意识拢了拢被徐闻铮揉皱的衣襟,抬眼时正撞上他泛红的眼尾。 他呼吸仍有些重,眸色沉沉地望着她,里头翻涌的情绪让她看不透,却本能地觉得危险。 "我先回去了。" 她匆匆丢下这句,不等他回应便转身跑开,连门口的灯笼都来不及拿,背影透着几分慌乱的意味。 徐闻铮望着她逃似的身影,低笑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自语道,“怪我,还是太心急了。” 他缓了许久,才缓缓起身,一路踱至东北的角门,果然见一辆没有马夫的普通马车静静停着。 徐闻铮撩开车帘,只见莫大夫被蒙着眼,五花大绑地塞在车厢里。 “唔!” 莫大夫突然重见光明,眯着眼适应了片刻,待看清眼前人,顿时瞪圆了眼睛。徐闻铮刚取下他口中的麻布,就听得一声怒吼,“怎么又是你这个瘟神!” 第72章 归北引(六)他,熬过来了(含加更)…… “手伸出来!” 莫大夫横眉竖目,语气又冲又硬,活像徐闻铮欠了他八百两银子。 可一瞧徐闻铮神色如常,对他依旧恭敬,那股子火气才勉强压下去几分。 徐闻铮没多话,手腕一翻,轻轻搁在脉枕上。 莫大夫指头刚搭上去,脸色就变了,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还没诊完,他就“啧”了一声,甩手把徐闻铮的手腕丢开。 “没救了,等死吧。” 莫大夫把脸扭开,腮帮子咬得发酸,每回遇上这瘟神就没省心的时候,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又窜了上来。 他明明都逃到西坞国了,怎么还是像只小鸡崽似的,被人一把就揪了回来? 如今他总算知道了,眼前这位,就是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徐闻铮。 可这尊大佛,怎么就偏盯上他了? “真没救了?” 徐闻铮声音很轻,像是随口一问。 莫大夫不耐烦地摆摆手,“没救了,趁早订棺材吧。”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莫大夫斜眼瞥去,却见徐闻铮神色寂然,只垂眸望着地上那道孤零零的影子,仿佛连呼吸都轻了些。 莫大夫心头忽地一滞,又觉得自己的活说重了些,徐闻铮到底是护佑四方的战神,若真折在这儿,只怕边境又要起烽烟。 “你这病吧……” 莫大夫轻哼了一声,他捻了捻胡子,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才继续说道,“倒也不是全然无解。只是那治法,会让人生不如死。” 徐闻铮眼睫微动,只轻轻颔首,“只要能治,什么法子都行。” 他这话声音浅淡,却偏生出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 “呵?”莫大夫冷笑一声,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那次受的伤,你可还记得?” 徐闻铮沉默不语。 莫大夫以为他忘了,又哼了一声,“我当初好说歹说,让你再休养三个月,你偏不听。” 他上下打量徐闻铮几眼,语气略带嘲讽,“怎么,如今倒学会惜命了?” 徐闻铮也不辩驳,低声道,“我那时怕清枝等急了。” 莫大夫眼睛一亮,忽然来了兴致,“清枝那丫头还跟着你的?真是你家丫鬟?” 徐闻铮点头,眼底浮起一丝柔和,“从前是,如今她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莫大夫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丫头,不学医真是可惜了。” 他忽然板起脸,眉毛一挑,盯着徐闻铮,“你要是能劝她跟我学医,这次我就破例给你治,如何?” 徐闻铮依旧笑得温和,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做不了她的主。再说……” 他顿了顿,眼里带着一丝无奈,“这两日,她怕是见了我都要躲。” 莫大夫一听,气得伸手直戳他肩膀,“你蒙谁呢!那丫头就听你的话!” 他喘了口气,见徐闻铮依旧不应他,于是猛地站起身,袖子一甩,“行!这次我给你治,下次可别来找我了,真是阴魂不散!” 徐闻铮也不恼,笑着朝他拱手,认认真真道了句,“多谢。” “别,先别急着谢。”莫大夫顺了顺气,斜眼瞅他,“还不知道你扛不扛得住。” 清枝 第88节 徐闻铮不慌不忙地斟了杯茶,双手奉上。莫大夫瞧他这般恭敬,脸色稍霁,接过茶盏仰头便灌了大半。 茶水温热,让他胸口的闷气散了几分。 “拿纸来。” 徐闻铮立即铺开宣纸,又站在一旁细细研墨。莫大夫执笔蘸墨,运笔流畅,不多时,药方便成了。 “明日按这方子把药材给我配齐喽。” “好。”徐闻铮接过方子,对着门外的侍女说道,“带莫大夫去客房歇息。” 随即又将药方递给亲卫,“速去备齐,府上没有的药材,拿我的令牌入宫去取。” 翌日清晨,莫大夫看着码放整齐的药材,咂了咂嘴。 他转头对徐闻铮道,“老夫要准备些时候,莫来打扰。” 说罢便将徐闻铮请了出去,随即“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连午膳都未动一筷。只在夜幕时,要了一壶清茶,房门便又紧紧合上。 直到次日晌午,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莫大夫顶着青灰的眼圈,对守在外头的亲卫道,“成了,叫你们主子过来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回桌前,开始收拾桌子作废的药材。 这时门框边突然探出个脑袋,“莫大夫?” 莫大夫闻声回头,脸上皱纹顿时舒展开来,“哎呦,清枝丫头!” 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把人拉进屋来,“几年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清枝笑道,“听说府里来了位神医,我就猜会不会是您。” 莫大夫连连摆手,“什么神医不神医的,都是治病救人。” 清枝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着的药材,虽然她药材认识得不多,却也认出几味是剧毒之物,更有几味药性凶猛。 她迟疑地指向其中一味,“这可是雷公藤?” “你认得?” 莫大夫眼睛一亮,胡子都翘了起来。 清枝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几年翻过些医书,只是认得粗浅,认得的字也不多。” 莫大夫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有不懂的尽管来问。” 清枝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一点,眼睛弯成了月牙,“当年你说教我呢,还做数不?” 莫大夫一怔,随即激动得手指微颤,他强压着欣喜,正色道,“入我门下可不许偷懒,既学了就要学到底。” “我一定好好用功!” 清枝重重点头,转身小跑着倒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跪下奉上,“师父请用茶。” 莫大夫接过茶盏时手抖得厉害,低头啜饮时,眼底都是喜色。 这时门外传来徐闻铮的声音,“清枝。” 清枝一听见他的声音,想起前夜他眼底那抹意味不明的红晕,便不愿再看他一眼。 徐闻铮跨进门,见她这副模样,眼里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语气依旧温和,“你先回去吧。” 清枝一怔,这是不让她看? 随即又觉得两人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确实让她不太自在。 “师父,你忙完了我再来寻你。” 说完她提着裙角匆匆出了门,连脚步都比平日快了几分。 莫大夫瞥了眼门口,问道,“怎么,你还不敢告诉她你的情况?” “这些年我总让她提心吊胆。”徐闻铮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这回,我得想法设法活得久一些。” 莫大夫轻哼一声,心想这瘟神倒是沉得住气。 随即一想,谁让他是自家徒弟的心上人?只得认命地挽起袖子,说了句,“脱衣。” 莫大夫头也不抬,手里摆弄着药瓶叮当作响。 徐闻铮没多话,抬手解开衣带,夏衫滑落,露出满背狰狞的伤疤。 莫大夫眯眼瞧了瞧他腹部的伤疤,忍不住“啧”了一声,“这手艺糙的,怕是屠夫缝的都比这强!” 徐闻铮背肌微微绷紧,语气平淡如常,“战场上,没那么多讲究。” 莫大夫拍了拍榻沿,“趴这儿来。” 等徐闻铮伏下身,他从药箱取出个黑陶小罐,揭盖时,一股辛烈之气扑面而来。 “这是透骨膏。” 莫大夫银匙一挑,褐中带青的药膏便拉出细丝,“这种药膏是以乌头、斑蝥、血竭等物合制而成,能引出深伏骨中之毒,透达肌表。” 说着他将药膏往徐闻铮背上一覆,掌心运力推揉,那些狰狞疤痕顿时泛起赤红。 徐闻铮十指骤然扣紧榻沿。 他先是感觉到细微的麻痒,转眼便化作千百根烧红的银针往骨缝里钻。 不一会儿徐闻铮便青筋暴起,冷汗顺着下颌滑落,浸透塌席。 “如何?”莫大夫弯腰瞧他,“这可比战场上挨刀子痛快?”说完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三分,“撑不过去正好,省得我家清枝往后守寡。” 莫大夫将最后一块药膏抹匀,陶罐往案几上一放,又拿起艾条点燃,瞬间燃起一道青烟。 “忍着。” 话音未落,艾火已贴上脊背。 徐闻铮浑身的肌肉骤然绷紧。 那热意不像火,倒像千万只毒蚁顺着毛孔往骨髓里钻。 每一寸骨头都在发烫,仿佛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从椎骨一节节钉进去。 艾条来回游走处,背上原本褐青色的膏体渐渐泛出灰白,表层凝结的水珠先是透明,继而变成浑浊的黄,最后竟渗出丝丝缕缕的黑血。 “毒已发出来了,还得再用拔罐吸尽余邪。” 他边说边将牛角罐一枚枚扣在徐闻铮背上,火苗一掠,罐口紧紧吸附。 背上的皮肉渐渐隆起,暗红的淤血从毛孔渗出,慢慢积聚在罐底。 徐闻铮浑身绷紧,牙关咬得死紧,他只觉背上如烈火灼烧,又似毒蛇噬咬,疼得他眼前发黑,神志几乎涣散。 可那剧痛偏偏不肯放过他,一次次将他从昏沉的边缘拽回,叫他清醒地受着这炼狱般的折磨。 不多时,莫大夫熄了火,伸手将牛角罐一一拔下。每取一个,徐闻铮的背上便留下一圈紫黑的淤痕。 徐闻铮还未缓过气来,莫大夫已抄起一把竹刀,刀刃贴着他背脊,将渗出的黑血一一刮去。 刮刀游走的细微声响在静室里格外清晰,里头还混着徐闻铮压抑的喘息。 “这是隔皮刮骨。”莫大夫手下不停,声音却稳,“若不尽快刮净,邪毒会重新钻回去。” 刀刃刮过之处,皮肉火辣辣地发颤。 徐闻铮只觉得像是被人按在火炭上,毒蛇啮咬的疼还未消,又添了钝刀刮骨之痛。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不断滚下。 莫大夫处理完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擦了擦手,声音沙哑道,“还撑得住吗?” 徐闻铮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应答,手指还死死攥着塌沿。 “是条汉子。” 莫大夫勉强扯出个笑,将染血的器具擦拭干净,又一件件收进药箱。 “明日准备药浴,方子我交给这院子的侍女,你未时一刻准时来。”说完,他拎着药箱,推开门,步子有些踉跄地走了出去。 房门再次轻轻合上,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徐闻铮瘫在榻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的伤,疼得他发颤。 莫大夫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眼皮沉得几乎睁不开。 他推开门正要倒向床榻,却见清枝端坐在窗边,显然等了他许久。她单手托腮,阳光打在侧脸上,留下一侧的阴影,有些暗晦不明的意味。 莫大夫身形一顿,叹了口气,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翌日清晨,清枝揣着京都的坊图,领着桃丫在街市间转悠。 果然如林升月所说,眼下京里确有几处位置不错的铺子正在招售。 清枝对照坊图圈出五家铺子,打算先瞧瞧周遭情形,再与东家议价。 正走着,她脚步忽地一顿,停在一条巷子口。 金水巷…… 她望着巷口那块斑驳的木牌,想起何大叔从前闲谈时提过,他家就住在这金水巷里。 “主子,您怎么了?” 桃丫见清枝站在巷口半晌不动,忍不住上前一步,眼里透着担忧。 “没事。”清枝回过神来,抬脚迈进了巷子。 没走几步,便瞧见一位大娘正坐在门前拣菜。清枝上前福了福身,温声问道,“大娘,请问这金水巷里,可有一户姓何的人家?” “有啊。”大娘抬头,笑眯眯地往巷子里一指,“顺着这儿往前走,第三户就是。” 清枝眸光微动,又轻声问,“那这户人家如今过得如何?” 大娘叹了口气,“这何家啊,前些年男人没了,听说是因公殉职。好在朝廷仁厚,给了一大笔抚恤银子,如今每月还能领俸禄,日子也还可以。” 她顿了顿,又摇头道,“就是他家闺女,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请了多少大夫,这几年也不见好。” 清枝点了点头,“多谢大娘。” 说完,她便带着桃丫朝巷子深处走去。 大娘见清枝虽衣着素净,但那料子却是上好的缎子,发间一支白玉簪子莹润生光,身后还跟着两个佩刀的侍卫和一个小丫鬟,心知定是哪家府上的贵人,不由得又多打量了几眼。 清枝来到何家门前,抬手轻叩门环。 清枝 第89节 不多时,门便开了,出来一个与清枝年纪相仿的姑娘。那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何大叔的影子。 “姑娘找谁?” 清枝唇角微扬,柔声道,“路过此地,有些口渴,想讨杯水喝。” 开门的姑娘目光在清枝身上打了个转,又瞥见她身后肃立的侍卫和她身边的桃丫,迟疑片刻,还是侧身让开了路,“进来吧。” 清枝带着桃丫进了院子,两名亲卫自觉地守在门外。 “请坐。”姑娘端来茶盏,“家里没什么好茶,将就着吧。” 清枝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茶水温热,她小口啜饮着,目光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 这屋子虽不大,却收拾得窗明几净,干净整洁。 “我瞧着咱们年岁相仿。”清枝放下茶盏,笑意盈盈,“我今年十九,快二十了,你呢?” “刚满十九。”姑娘轻声答道。 “那该唤我声姐姐了。”清枝眼神柔和,“可说亲了?” 姑娘摇摇头,“我前些年突然染了怪病,时常昏厥,看了许多大夫都诊不出病因。” 说着,她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正巧我府上住着位医术高明的先生,改日带他来给你瞧瞧?” 姑娘猛地抬头,眼中既有惊讶又带着几分希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清枝起身告辞,“今日叨扰了。” 姑娘送她到门口,清枝忽然驻足,“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娇。” “我叫清枝。”她回眸浅笑,“过几日我带大夫来。” 说罢,清枝带着桃丫和亲卫转身离去,渐渐消失在巷口。 那场祸事过后,清枝很长一段日子都不敢回想,每每闭眼便是血光冲天。 她在狱中还时常惊醒,醒来后只能紧紧环抱住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睁着眼熬到天明。 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她拼命想要忘记。 可今日站在金水巷的青石板上,她忽然发觉,自己竟已许久不曾被那些梦魇惊扰。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那场灾祸的阴霾已渐渐消散。 清枝忽然觉得,今日的相遇,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暗想,是该好好和那场祸事告别了。 如今,她应该好好报答何大叔的恩情。 清枝回到府中,用过午膳便径直往药房后的小间走去。路上遇见侍女,说是徐闻铮刚进去。 她在外间的藤椅上坐下,轻声问道,“徐闻铮,你在里头吗?” 内间里氤氲着苦涩的蒸汽。徐闻铮刚浸入浴桶不久,滚烫的药汁便灼得他浑身发紧。他咬着牙关缓了缓,才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在。” “你在沐浴?” 清枝的声音又透了进来。 “嗯。” 徐闻铮简短地应道,喉结滚动时咽下了一声闷哼。 药力发作得极猛,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他死死攥住桶沿,指节微颤。 清枝浑然不知里头的状况,声音轻快,“那我在这儿坐着,你陪我说说话可好?” “好。” 徐闻铮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时,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药汁像千万根银针扎进经脉,疼得他眼前发黑,却还要强撑着让语调如常。 水汽蒸腾间,他绷紧的手臂上,青筋根根分明。 清枝坐在外间的藤椅上,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轻声道,“今日我瞧了五个铺子,选中了其中的两个,你帮我参详参详?” 清枝笑了笑,又补充道,“毕竟这京都城里,你比我熟悉。” “嗯。” 屏风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回应,伴着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清枝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第一处是东市的醉月楼,位置极好,就在主街拐角,人来人往的。铺面宽敞,格局和咱们望香楼很像,连用的都是上好的红木。要是盘下来,稍作修整就能开张。” 内间传来水声的轻响,却不回应。 清枝等了等,又接着说,“第二处是西市的清云阁,两层的主楼后面带着个大院子,还有条小溪穿过。虽然眼下客人不多,但听旁边茶坊铺子的小二说,明年在它对面会修建官学,届时文人雅士汇聚,客源应该也是不愁的。” 她忽然停下,歪着头看向内间,问道,“徐闻铮,你觉得哪处更好?” 药桶中的徐闻铮此刻眼前阵阵发黑,十指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保持清醒。 他急促地喘息几下,声音沙哑,极力克制着颤音,问道,“东家为何出手?” “这我倒没细问。”清枝略有所思道,“那我明日再去打听清楚。” 她转而又说起今日在街上的见闻,哪家果干铺子的蜜饯最香,哪家布庄的绸缎花色最艳…… 徐闻铮只是偶尔应一声“嗯”或“好”,声音越来越低。 清枝仔细听着内间断续的应答,她停下絮叨,迟疑道,“你是不是累了?” 水声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随即是徐闻铮极力维持平稳的嗓音,“没有,你继续说,我在听。” “对了。” 清枝的声音忽然轻了几分,指尖在旁边的小几上画着圈,“今日见着何大叔的闺女了,她就比我小几个月。” 清枝顿了顿,单手托腮,“她得了病,好些年了不见好。” 内间静得出奇,连水声都听不见了。清枝神色一僵,瞬间绷直了身子,喊出一声,“徐闻铮?” 依然没有回应。 她心头一紧,立马站了起来。 “徐闻铮,你可还听着?” 药桶中的徐闻铮此刻眼前白茫茫一片,豆大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滴落在药汤里。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清枝那声呼唤像一根银针,将他生生扎醒。 “在。” 这个字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尾音还未落下,他整个人便又沉进了灼热的药汤中几分。 清枝听见应答,终是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问道,“还要泡多久?” 她不自觉的,声音里也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 徐闻铮费力地抬眼望向香案,那炷香还剩最后一小截,“快了。” 一滴泪突然砸在清枝手背上。 她猛地仰起脸,咬着牙将涌到眼角的泪水生生憋了回去。 昨日莫大夫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隔皮刮骨不过是皮肉之苦,真正的凶险在这药浴里。” 清枝死死咬住下唇。 她知道,此刻自己絮絮叨叨的话语,就是拴住徐闻铮意识的最后一根细线。 清枝的声音轻颤着,却依然坚持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内间的水声越来越轻,她的语速就不自觉地加快,仿佛要用话语填满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得靠极强的求生意志,才能熬过去。” “说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 莫大夫的话此刻在清枝耳边来来回回,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刻在清枝心头。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滚落。她抬手,用指尖抹过眼角。 “徐闻铮。”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一般,“再陪我说说话好吗?” “好。” 屏风后再次传来他温柔的应答,仿佛他此刻承受的不是剜心蚀骨的痛楚,声音平稳得让清枝心疼。 清枝的声音传入徐闻铮的耳中,已经模糊成了一片。他在灼热中沦陷,又拼命挣扎。 但他依然在每一个清醒的间隙,用尽力气给出回应。 当最后一缕香灰落下时,徐闻铮的精神有些涣散。他缓缓松开抠进木桶的十指,在蒸腾的水汽中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熬过来了。 第73章 归北引(七)徐闻铮,你会不会不行啊…… 三日后,清枝当真领着莫大夫登了何家的门。 何娇开门时,见清枝立在门口,身旁还跟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不由得一怔。 她原以为那日清枝不过是随口应承一句,过耳便忘,哪成想她竟记在心上,还真带了大夫来。 莫大夫也不多话,只让何娇伸手,三指往她腕上一搭,凝神细诊了片刻,便起身让给清枝。 清枝会意,挨着何娇坐下,指尖轻轻按上她的脉门,屏息细辨。 片刻后,莫大夫问道,“如何?” 清枝 第90节 清枝稍作沉吟才抬眼,对着莫大夫小声说道,“她的脉象沉细如丝,似有若无的。” “嗯。” 莫大夫捋着胡须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即目光又落在何娇苍白的脸上。 “姑娘这是中气下陷,清阳不升之症。” 他示意何娇张开嘴,指尖轻托着她的下巴,细细瞧了瞧她的舌苔。 “你平素身子骨尚可,只是偶尔会突然昏厥,不省人事,过会儿自个儿就能醒转,发作时既不抽搐,也不会口眼歪斜,倒是会出冷汗,汗珠子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我说的可对得上?” 何娇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正是这般!看了好些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大夫摆摆手,“莫慌。” 他从药箱里取出针包,淡然说道,“这病症虽缠人,却非绝症。只是发作多了难免伤及根本。” 他边说边将针包摊开,“往后每三日我来施一次针,先给你提提阳气。你自个儿也要当心,定要注意起居规律,别操劳,最要紧的是少发愁,先把心神养好了。” 话音未落,银针已稳稳刺入何娇的百会穴。 清枝在一旁瞧着,只见莫大夫手法娴熟,转眼间又在足三里下了针。 施针结束后,莫大夫拿出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唰唰几笔写了一张方子,然后递给清枝,“丫头,仔细瞧瞧这方子,回去翻翻你的医书,明日来告诉我为何用这几味药。” “是,师父。” 清枝双手接过,细细端详。 纸上有黄芪、白术、升麻、柴胡等药材,这些都是补中益气的寻常之物。只是看到“人参”二字时,她眉头微皱,这味药金贵,怕是寻常人家用不起。 她不动声色地将方子折好,转手递给身旁的桃丫,“让府里按这个配来。” 桃丫伶俐,早瞧出自家主子待这位何姑娘不同,当下也不多话,只利落地将药方往袖中一揣,福了福身便退到了一边。 回府的马车微微摇晃,窗外的暮色渐起。 清枝倚着车壁,终是忍不住问道,“师父,怎的连这样的疑难杂症,您都这般熟稔?” 莫大夫闻言,抚着花白的胡须笑了笑,“那是因为这些病,我都治过。” 车帘忽地被风撩开一角,一缕斜阳漏了进来,正巧映在他沟壑纵深的脸上。 “咱们莫家行医,讲究的就是个广字。”他抬手捞开车帘,瞧着外头的车水马龙,“寻常的头疼脑热,是个大夫都能治。遇上更好的方子,咱们学来便是。” 话音顿了顿,莫大夫的目光忽然深远起来,“可有些病症,世上本无成法可循。就像在荒原上开路,得靠自个儿去踩个脚印子。” 他转头看向清枝,眼中映着暮光,“这条路是难走,可总得有人走。这天下还有多少病症,等着人去琢磨透呢。” 清枝望着师父被夕阳镀了一层暖色的侧脸,不觉坐直了身子。她正声道,“记下了,徒弟定当用心去学。” 这晚,侯府的烛火微微摇曳,清枝伏在案前,纤指在医书的字里行间游走,不时蹙眉沉思。 另一边,徐闻铮坐在软榻上,衣衫松散地挂在臂弯处,露出精壮的背脊。莫大夫手里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一根根没入徐闻铮身体的各处穴位。 “既收了清枝为徒,何不就留在京都?”徐闻铮忽然开口,目光仍落在案前那个专注的身影上。 莫大夫的手蓦地一滞,针尖悬在皮肉之上,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句,“祖训难违。” 徐闻铮轻笑,“前朝的规矩,早该随那暴君一同入土。”他侧过脸,眼底灼灼,字字千钧,“莫家医术,当重见天日。” 莫大夫眼神锐利如刀,“你从何处知晓我莫家的旧事?” “我半年前从天枢卫调过一份密档。”徐闻铮从容道,“百年前莫家宁死不侍暴君,满门忠烈,原以为传承已断。” 说到此处,徐闻铮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祖父常说,莫徐两家,本该同担济世之责。” 莫大夫沉默良久,忽然摇头,“你错了一处。” 他拾起银针,在烛火上缓缓转过,“得莫家真传者,未必姓莫。”针尖淬出一道寒光,又缓缓刺入徐闻铮的天宗穴,“就像这根银针,重要的是它能治病,而非出处。” 莫大夫松了手,对着案前那个沉思的身影喊道,“清枝,过来。” 清枝闻声抬头,见师父神色严肃,忙合上书册,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你来。” 莫大夫起身让出位置,将银针往前一递。清枝盯着那枚细针,咽下一口唾沫,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道,“我?” “当然。”莫大夫不由分说地把针放在她的掌心,“往后我不在时,这差事就是你的。” 见她手指发僵,又补了句,“放心,我在旁边,扎不死他,顶多难受些时日。” 徐闻铮闻言挑眉,见清枝已经咬着唇凑近,他轻声安抚道,“别怕。” 清枝心中慌张,但下手极稳。 她在莫大夫的指点下屏息落针,刚扎上就飞快缩手,活像被烫着似的,退到三步开外。 几息之后,莫大夫问道,“感觉如何?” 徐闻铮面不改色,“右腿麻了。” 老人两指一捻,银针瞬间离体,“深了三分。”转头又把针朝清枝一递,“再试。” 清枝:…… 盛夏的夜晚,街道的青石板上还透着几分白日的热气。 徐闻铮从宫中请了旨意,借着月色先去了凌王府。 侍卫推开冰窖的门,凌王的尸体端正地摆在冰床之上,他的面容已经泛青,确实是毒发身亡的模样。 随行的宫中老嬷嬷仔细查验后,低声道,“确是凌王本人。” 徐闻铮的指尖在尸体颈侧按了按,又掀开衣襟查看,眉头微蹙。凌王所中之毒,还有待探查,只是这毒,确实有几分蹊跷。 他出了凌王府,又转道去了软禁前太子的府邸。 好在萧翊的尸体也保存完好,仵作当面核验过后,确认他是气血逆乱而亡。徐闻铮盯着那张灰白的面容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替他合上了微睁的眼睛。 临走时,徐闻铮对孟清澜说道,“我与圣上求了情。” 夜风穿过廊下,吹动徐闻铮的衣摆,他的声音很轻,“明日圣旨一到,你就可以回孟府了。” 孟清澜*闻言,怔在原地。 她原以为自己要在这方寸之地耗尽余生,没想到还有机会摆脱这道牢笼。 孟清澜望着徐闻铮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们在宫中的那次初见。 那时的他还是个雪团子似的小公子,被侯夫人牵着,一双眼睛澄澈清亮,笑起来比那三月的朝花还暖人。 如今的他早已褪去了儿时的稚气,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沉淀着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沉稳气度。 又一阵风拂过,孟清澜的思绪快速从回忆中抽离,她的眼底渐渐凝起一股坚定之色。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再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任岁月磋磨。 两日后,清枝正要登上马车,忽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清枝!” 她回头一看,竟是杜大娘站在不远处,她连忙提着裙摆快步迎上去。 “果然是你!”杜大娘也赶紧往前两步,眼里满是激动,“我来的路上还怀疑,那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几年不见,杜大娘模样没怎么变,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细纹,笑起来时更深了些。 清枝亲热地挽住杜大娘的手臂,将人扶上马车,又吩咐侍女,“先把杜大娘的行李安置好,再收拾间敞亮的屋子,要离我近一些。” 马车缓缓驶离,杜大娘挑起车帘往外张望,疑惑道,“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清枝答得干脆利落,“去盘个铺子。” 杜大娘闻言瞪圆了眼睛,身子都不由自主往前倾了倾,“你哪来的本钱?” “我没有。”清枝抿嘴一笑,“可侯府有。” “哎哟!” 杜大娘惊得一把抓住清枝的手腕,狠狠拍了下去,又低下声音说道,“侯府的钱可动不得!要是被发现了,轻则挨板子,重则发卖出去!” 她打量着车厢外随行的亲卫,又压低了声音,“瞧这阵仗,你在侯府必是得了好差事,可越是如此越要谨慎!” 清枝疼得龇牙,反手拍了拍杜大娘的手背,眉眼弯弯,“您别担心。” 接着清枝便将这些年的事细细道来。 杜大娘听着听着,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最后长舒一口气,“这真是苦尽甘来了。” 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清枝,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瘦弱怯懦的小姑娘,如今言谈举止间尽是沉稳,那双眼睛亮堂堂的,透着说不出的精神气来。 清枝最终选定了西市的清云阁。 至于原因?倒真让徐闻铮猜着了。 那醉月楼的东家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眼瞧着还不上,铺子早晚得被拿去抵债。于是那东家心里发虚,正琢磨着赶紧捞一笔,好卷钱跑路。 清枝在清云阁等东家时,隔壁桌的闲谈声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前太子昨夜饮酒过度,竟突发中风去了!” “可不是,好在圣上念及孟家功绩,如今又只剩孟清澜这一个女儿,特准她归返本家。” “是啊,不然这孟清澜成婚多年,又没生个一儿半女的,日子可就难熬喽。” …… 清枝忽然抬头望向杜大娘,“大娘,成了亲的夫妻,怎么会没有孩子呢?” 她眉头微蹙。 在她的认知里,男女一旦成婚,女子自然就会怀上孩子,这中间还能有什么曲折? 杜大娘刚夹了一筷子腌黄瓜,闻言筷子停在半空,斜眼瞅了清枝一眼,“小丫头怎么突然问这个?” 说着她把黄瓜送进嘴里,嚼了两下才道,“还能有啥曲折,就是男人不行呗。” 清枝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晚,清枝按莫大夫教的法子给徐闻铮施针。 烛火摇曳中,徐闻铮已褪去上衣端坐着,肩背线条在一排烛火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分明。 清枝站在他身后,指尖轻按着穴位,忽然倾身凑近。 “别动,我要施针了。” 清枝 第91节 她的气息拂过徐闻铮的后颈,手中的银针稳而轻地没入他肩胛处的穴位。 徐闻铮正凝神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凉意,忽觉颈后一阵温热吐息。 清枝竟贴得更近了。 他喉结微动,还未开口,就听见清枝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徐闻铮,你会不会不行啊?” 徐闻铮:…… 第74章 归北引(八)大婚筹备 清枝盘下了清云阁,让徐闻铮另取个名字。 徐闻铮略一沉吟,温声道,“就叫清晏楼吧,取河清海晏之意,既盼天下太平,也愿酒楼安宁祥和。” 清枝听了,也觉得这名字极好,便立刻找人换了牌匾,闭店整修。足足忙活了一个月,清晏楼才重新开张。 不过,近来这些日子,清枝被婚事筹备缠得脱不开身,实在分不出精力打理酒楼,便暂时托付给杜大娘照看。 除了每月固定的厨娘工钱,清枝还额外分她两成净利。杜大娘得了甜头,更是格外上心,将酒楼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本就厨艺精湛,再加上清枝给的新式菜谱和几样精巧的甜点,不出半月,清晏楼的名声就在西市传开了。 清晏楼里环境清幽,陈设雅致,渐渐吸引了不少年轻公子,文人雅士来此小聚,如今倒成了个热闹的去处。 清枝原以为大婚不过是走个过场,哪知道光是婚服就得足足备下五套。除了正红,还有青绿、绛紫等颜色,样式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几日,她试过的衣裳少说也有上百套,光是穿脱就累得人手臂发酸,更别提那些发饰首饰了。 金钗玉簪、珠花步摇,一套接一套地往她头上比划,压得她脖子又酸又胀。 试妆更是折磨,她往梳妆台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脂粉一层层地敷,发丝一根根地捋,清枝只觉得脸皮都要抹僵了。 后来只要远远瞧见尚服局的女官进府,她就恨不得翻窗躲出去。 这日,梳栉宫女又将她按在镜前摆弄发髻。清枝正困得眼皮打架,忽听见宫女随口说道,“姑娘且忍忍,大婚要持续七日呢。” “什么?七日!” 清枝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差点从凳子上噌地站起来。 梳栉宫女手上的动作不停,一边替她挽发一边温声解释,“祭祖高庙,迎亲拜堂这些大礼之外,侯府还有御赐宴席和诰命加封的仪程。” “诰命加封?”清枝猛地回头,发丝从宫女指间滑落,她问道,“我哪来的诰命?” 宫女笑着将散落的发丝重新拢起,“您嫁的可是定远侯府的侯爷,柱国大将军,按例自动封一品诰命夫人。” 见清枝仍是一脸茫然,又补了句,“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 铜镜里映出她盛装的模样,金钗步摇随着转头轻轻晃动。清枝忽然问道,“侯爷也要这般折腾吗?” “侯爷自然也要试婚服。”宫女抿嘴一笑,“不过那边说了,等您这边定下样式,他再照着配就是。若是拜堂时您穿绛紫,侯爷便也选绛紫色的礼服。” 清枝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刚拆下来的缠枝金钗,“原想着交给尚宫局操办,我能少费些心神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宫女突然笑出声,“后头还有仪仗队、乐舞班子、宴席菜品、乐工曲目、灯笼花样、花轿样式等着您拿主意呢。” 清枝一听,瞬间垮了脸,整个人彻底焉了。 这几日徐闻铮开始上朝了,天不亮就要进宫,常常被留在殿内商议要事,有时直到宫里掌灯才匆匆回府。 一回来又径直去了书房,每日待处理的公文在案头堆得老高,书房的烛火总要燃到深夜才熄灭。 清枝这边被婚礼的琐事缠得脱不开身,光是核对礼单,试穿吉服就得耗去大半天的功夫,还得趁着夜深人静时,就着一盏烛火翻看医书。 莫大夫给徐闻铮新配了药,特意叮嘱说他这身子还得细细温养,半点马虎不得。 清枝每日晨起总要悄悄问过小厮,听说徐闻铮夜里没咳,睡得也安稳,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这日清枝收到了林升月的帖子,说是两月未见,想约她小聚。清枝正巧想带她看看自己的新铺子,便将地点定在了清晏楼。 谁知到了地方,不仅林升月在,连林照月和孟清澜也来了。 清枝引着她们往后院去,那里有一处她特意用青竹搭建的小亭子。 小亭子四面都垂着素纱幔帐,竹帘半卷时,既能透进丝丝凉风,又叫人瞧不真切里头得情形。 更特别的是,清枝还命人将院中的溪流引了一条分支流过小亭中央,水声淙淙,将暑气都冲散了七八分。 林升月在韶州城待久了,性子也洒脱了不少。一见这溪水清亮,当即脱了绣鞋,褪去罗袜,赤着脚就往水里一放。 她眯着眼叹道,“真痛快!”脚丫子在水里不停地踩着水花。 清枝端着青瓷盘进来,金黄的炸荷酥还冒着热气。 “知道你馋这个。”她笑着将盘子往林升月面前一推,“刚出锅的,小心烫。” 林升月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就往嘴里送。 “可算盼到了!”她含糊不清地说着,酥脆的声响从唇齿间漏了出来,“府里的厨娘试了多少回,总差那么点意思。” 清枝刚在石凳上落座,林升月就忙着介绍,“这位是孟姐姐,孟清澜,京都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没有她不精的。” 说着她又指了指身旁,“我堂姐林昭月,你们上回在别院的荷宴上见过的,也是个大才女。” 清枝略一低头,唇角轻扬,朝二人浅浅一笑。那两人亦不约而同地颔首回礼,目光交汇间竟有几分默契。 林照月轻摇团扇,温声说道,“升月先前同我说你要在京都开酒楼,我只当是姑娘家的玩笑话。” 她顿了顿,眼底带着几分钦佩,“没成想,你竟真做成了。” “何止做成了,如今这清晏楼在京都可是颇负盛名的。”林升月捏着半块炸荷酥,得意地扬起下巴,“她可是京都城里独一份的女东家。” 清枝执壶为众人添茶,闻言只是浅笑,“这第一人总得有人来做。今日我蹚了这条路,待往后再有姊妹们当东家,世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孟清澜手中的茶盏顿在半空,她抬眸深深看了清枝一眼。 清枝恰在这时抬头,四目相对间,她朝孟清澜莞尔一笑,眼尾弯成了月牙。 近来京都各个坊间,除了孟清澜的传闻,就数清枝最惹人议论。 一个流放归来的女子,竟能攀上侯府这门亲事,任谁听了都要酸上两句。 孟清澜今日一瞧,见眼前这姑娘似乎并不在意,照旧开着她的酒楼,备着她的婚事,听林升月说她还抽空研习医术,该做什么做什么,那些闲话似乎连她的衣角都沾不上。 孟清澜暗自打量,清枝看她的眼神澄澈得很,既无旁人那种刺探的意味,也不刻意亲近,就像对待寻常的新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些日子,多少旧交借着探望之名来孟府,明里暗里都要打听太子暴毙当日的情形,还有这些年她的境遇。 那些人眼里藏不住的,有猎奇,有怜悯,也有等着看她落魄的窃喜。 而清枝的眼里,竟然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孟清澜素来不是个热络性子,能入她眼的人本就不多,平日里往来的,也多是场面上的客套。 可奇怪的是,眼前这姑娘才说了几句话,她心里就莫名生出几分亲近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 那句“这第一人总得有人来做”在她心头盘旋不去。 分明是句再朴实不过的话语,却像一颗石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蝉鸣渐歇的黄昏,四人踏出清晏楼时,西边的天空正绽放着橘红的晚霞,晚风裹着未消的暑气,掠过面颊时,仍带着白日的余温。 停在巷口榆树下的马车忽地动了动,随即就看见徐闻铮单手撩着车帘,身形利落地一跃而下。 他身着月白夏袍,衣料轻薄,被晚风一吹便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时而贴住腰线,时而掠过肩背,将那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量勾勒得若隐若现。 他朝清枝走去,步子从容,自有一股风流的气度。 走近时,徐闻铮与那三位官家小姐略一颔首,三位姑娘齐齐福身,算作回礼。 “你怎么来了?” 清枝迎上前两步,见徐闻铮的额间还有一些细密的汗珠,“这么热的天,你就在外头干等着?” 徐闻铮笑笑,“今日宫中议事结束得早。” 三位姑娘识趣地上了另一辆马车,却忍不住卷起帘子偷看。 清枝拽着徐闻铮的袖子正往前走着,他也不挣,就这么由着她拉扯。 两人脚步不紧不慢,像是在闲庭信步一般,全然没有要赶着回去的意思。 林照月忽地感叹了一句,“两人瞧着,倒像是一对寻常夫妻。” 孟清澜也回头瞧了一眼,她望着那两个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个上前两步踩另一个的影子玩,另一个就故意放慢脚步,配合着踩玩的节奏。 她忽然一怔,望着他们出神。 原来平日里高高在上,疏离冷漠的人,在他爱的人面前,也会像寻常百姓一般,笑得这样随性自在。 清枝边走边说,“今早尚服局又改了拜堂的那套吉服的纹样,算算日子,给郭大娘的信件,现在怎么也该收到了。” 徐闻铮静静地听着,忽然发现,清枝发间沾了片槐花瓣。 他伸手替她拂落时,才想起最近这些日子,他们似乎极少有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话的时候。 “徐闻铮?”清枝突然驻足,歪头看他,“你怎么不说话,是嫌我聒噪了?” “没有。”他牵住她的手,“我在听。” 清枝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聊起她最近学会的针灸新手法,说等回去后要给他试试。 还提到她已经给郭大娘和二妞她们寄去了喜帖,又说起何娇最近身体恢复得不错…… 徐闻铮瞧着她眉梢带笑的模样,一时竟移不开眼。 细碎的槐花簌簌落下,夏蝉在枝头忽高忽低地鸣叫,衬得她嗓音愈发清亮。 他望着地上两人并排的影子,心里盼着这条落花满径的小路,永远都走不完才好。 忽地,他眼底闪过一丝锐色,心中暗忖:这张布局多时的大网,是时候收网了。 第75章 归北引(九)实在受不住就咬 清枝这几日被拘在侯府里筹备婚事,连大门都迈不出去,好不容易前日得了空,出门喘口气,这才惊觉,京城的局势竟已天翻地覆。 那个曾经权势熏天,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孟相——孟柄彰,如今竟被打入大牢,罪名是通敌叛国。 清枝 第92节 朝中众多大臣以死相谏,力保孟柄彰,在殿外跪了整整三日。 清枝望着皇宫的方向,明明晴空万里,却透着一股压抑,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她虽不懂朝堂争斗,却也明白,这京城的天,说变就变了。 徐闻铮这几日倒是清闲下来,每日乖乖配合清枝新学的施针之法。 筹备婚礼时他也是事事上心,清枝遇上拿不定主意的,他总能帮着挑出最合适的来。 清枝却注意到,其实每日都有不少拜帖送进府里,可徐闻铮一概推脱,说自己身子不适,闭门谢客。 直到今日,他的亲卫匆匆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徐闻铮脸色骤变,连官袍都来不及换,就疾火如飞地出了门。 这是徐闻铮第二次踏入诏狱。 阴湿的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血腥与腐朽的气息,与他记忆中的景象分毫不差。 狱卒点燃火把,从腰间取下钥匙,对着牢门的锁孔一插,铁链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狱卒推开沉重的牢门,便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徐闻铮缓步踏入,靴底碾过潮湿的稻草,停在那个倚墙而坐的身影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别来无恙啊,孟大人。” 他垂眸俯视着这位昔日的权臣,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孟柄彰靠着斑驳的石壁,双目微阖,对来客置若罔闻。 徐闻铮也不恼,抬手示意狱卒搬来一张木椅,袍子一撩,从容落座。 牢房里静得能听见老鼠的窸窣声。 许久,孟柄彰才缓缓睁开眼,嗓音沙哑,“徐闻铮,老夫思来想去,这些年从未得罪过你徐家,你为何要给我安这等诛九族的罪名?” 徐闻铮指尖轻叩着椅背,闻言低笑一声,“孟大人怕是忘了,当年宣帝独留我性命做饵,要钓的,不就是孟大人这条大鱼么?” 孟柄彰面色骤变,又很快恢复如常,他暗哼一声,“老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太祖驾崩前,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假死出宫。” 徐闻铮不急不躁,声音在阴冷的牢房里格外清晰,“她隐姓埋名二十余载。后来拼着性命,往徐府送过一封密信。” 他眯着眼看向孟柄彰,“那时天枢卫还在沈全方的手里,而沈全方又投靠了孟大人,后来发生的种种,哪一桩没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孟柄彰闭目不语,唯有微微颤抖的胡须泄露了情绪。 徐闻铮见状,收了审视的神色,“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火把的光影在牢房中摇曳,将孟柄彰的身影死死钉在墙上,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 徐闻铮声音浅淡如常,“孟大人从头到尾支持的,不是二皇子萧翊,而是那个看似体弱的七皇子萧稹吧?宣帝日日服用的丹药,也是经你之手,由宋丽妃献上的。” 他忽然俯身,逼着孟柄彰与他对视,“可偏偏宣帝吊着最后一口气,硬是撑到慧帝入京。前太子暴毙,凌王中毒,这一桩桩,不都是孟相的手笔?为的就是把京都这潭水搅浑,好让远在信州的萧稹金蝉脱壳。” 孟柄彰低笑出声,直视徐闻铮的双眼,“徐将军非将这脏水泼老夫身上,老夫无话可说。” 徐闻铮忽然眼锋一转,火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萧稹如今就在西坞国,而且他骨子里流的,是你孟柄彰的血。” 孟柄彰的手指骤然收紧,眼里的不可置信瞬间凝固。 徐闻铮又说道,“清泉这回去信州,恰好截获了几封你们的书信。” 孟柄彰的脸上,此刻满是惊骇,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牢中火光摇曳,寂静无声。 徐闻铮见状,继续说道,“孟大人,你可还记得那年的私铸铜币案,后来那些铜币全经你手流入了西坞国,在西坞国养着十万人马。” 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在孟柄彰眼前缓缓展开,“萧凌所中的坞魂草之毒,普天之下只有西坞国才产,巧的是你府上就有。” “荒谬!”孟柄彰猛地站起身,铁链哗啦作响,“荒谬至极!” 徐闻铮不紧不慢地叠好布包,“您派人去销毁证据,却被孟清澜拦下了。如今这证物,还有一份在御书房里摆着呢。” 他掸了掸衣袍,缓缓起身,“本侯即将大婚,见不得血。圣上开恩,将您的凌迟之刑推迟了一月。” 走到牢门口,他忽然回头,嘴角噙着淡然的笑意,“待我成亲后,倒不介意再灭一国。” 沉重的牢门轰然关闭,只剩孟柄彰瘫坐在稻草堆上,面如死灰。 婚期将近,清枝心里越发忐忑。 虽得宫中女官相助,但侯府无长辈主事,她总觉着心里没个着落。昨日又听闻圣上与皇后也要亲临,夜里更是紧张得辗转难眠。 清晨时分,一位宫装嬷嬷踏着晨光进了侯府。她身着靛青色宫装,发髻纹丝不乱,只簪一支青玉簪子,却通身透着一股气派。 “老奴奉皇后娘娘懿旨,来为姑娘讲解大婚之礼。” 说着嬷嬷朝着清枝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 清枝昨夜睡不着,索性起身研读医书到三更,这时眼下还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刚要抬手掩个哈欠,就听嬷嬷提醒了一句,“时辰紧,老奴这就开始教导,姑娘且打起精神来。” “劳烦嬷嬷了。”清枝立刻晃了晃脑袋,将困意强压下去。 嬷嬷从最基本的仪态开始教起,声音不疾不徐。 “姑娘请看,行走时裙裾要纹丝不动,莲步轻移。” 清枝凝神细看,跟在嬷嬷身后模仿。 嬷嬷上前轻托她的手腕,“行礼时腰身再沉三分,对,就是这样。”她手把手地调整清枝的姿势,连指尖的弯翘都不放过。 教到捧如意时,嬷嬷亲自示范,“左手托底,右手虚扶。” …… 嬷嬷这一教就是好几个时辰,始终不见半分不耐。 从跪拜大礼到行走步态,嬷嬷事无巨细一一指点。见清枝一点就透,嬷嬷欣慰地直点头。 暮色渐沉,桃丫进屋点燃了烛火。嬷嬷忽然敛了笑意,从锦盒中取出一对合卺盏。 “姑娘仔细瞧好了,交杯时手腕要稳。”她倾斜着杯身,"若侯爷饮得慢,您得托稳了,等着他。” 清枝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点了点头。 只见嬷嬷将酒盏轻轻放在桌上,提醒道,“这合卺酒啊,洒一滴都是不吉利的。” 清枝应道,“嬷嬷教诲,清枝都记在心里了。” 嬷嬷又示意侍女取来侯爷的婚服,挂在了衣架上,那朱红锦袍在烛火下泛着柔光。 她指尖轻点在腰带上,“姑娘且看,解腰带时,手指在这儿灵巧地一挑。” 话音未落,玉带扣便无声滑开。 嬷嬷双手虚按在衣架的肩上,顺着木架轮廓缓缓下滑,“褪外袍时,得顺着肩线往下脱。” 脱下了外袍,嬷嬷的手又停在内衫的领口,指甲在暗结上轻轻一刮,“这处衣带最易缠住发丝,要顺着纹路往下解。” 嬷嬷将脱下的婚服一件一件仔细叠好,红绸如流水般在她指间收拢。 她忽然顿了顿,眼角笑纹加深,“老奴多句嘴,姑娘大婚那晚,更衣时若是遇上难解的结,多唤两声夫君,侯爷自然会帮你。” 嬷嬷紧接着又将新娘的婚服铺展开来,指尖点着衣襟处的暗扣,边说边示范。 “若是侯爷想亲手为姑娘宽衣……” 嬷嬷忽然凑近些,声音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姑娘只需抬着胳膊,那些繁琐的衣结啊,自有侯爷去着急。” 清枝正发着怔,嬷嬷已经利落地将整套流程演示完毕。 她最后整了整衣袖,直白道,“老奴再多句嘴,洞房之时,姑娘记着三样,莫怕疼,莫害羞,实在受不住了就咬侯爷肩膀。” 见清枝还杵在原地,思索她刚才的话,嬷嬷笑了笑,“时候不早了,奴婢该回宫了。” 说着,又示意随行的侍女捧来一只雕花木箱,轻轻搁在清枝面前。 她眼角带着几分深意,“这里头可是好东西,洞房那晚,姑娘不妨穿在身上。” 说完眼神示意两名随行的侍女,跟着她一起出去。 清枝将嬷嬷一路送至府门外,待马车驶远,才折回房中。她好奇地打开箱子,指尖触到最上层那件衣物时,不由一怔。 薄如蝉翼,轻若无物,捧在手里几乎瞧不出形状。 她迟疑地拿了起来,凑近烛火一瞧,竟见莹莹的光亮透衣而过,映得指尖微微发亮。 这东西穿身上? 心口突地一跳,清枝将那件衣裳塞回箱中,转头唤来桃丫,“先收到隔壁去,别搁在这儿。” 正巧徐闻铮回府,过来寻清枝,刚走到廊下,就撞见桃丫抱着个箱子往外走。 “这是什么?”他伸手一拦,挑眉问道。 桃丫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嬷嬷只说是个好东西,主子让我先收起来。” 徐闻铮顺手掀开箱盖,拎起那件薄衫对着光瞧了瞧。料子光滑,轻得几乎抓不住,可翻来覆去也瞧不出名堂。 他眯了眯眼,忽然勾起嘴角,“既是好东西,何必藏着?送到婚房去。” 接下来的几日,侯府上下张灯结彩,连回廊都挂满了红绸。 徐闻铮特意向慧帝告了假,亲自盯着婚仪筹备。虽说府里没有长辈主事,可他的清枝,半点委屈都受不得。 “侯爷,这是不是太过奢费了?”管家捧着聘礼单子,手都在抖。 这聘礼单子,可不就把整个侯府连同田庄,铺子全都送出去了么。 徐闻铮垂眸看着聘礼单子,“我家夫人,自然要最好的。” 他只觉得这薄薄的几十张纸,到底还是太轻了些。若是能写人,他都想把自己也添上去。 横竖这侯府上下,连带着他这个人,都是要交到清枝手里的。 第76章 正文完结大婚 九月二十三,天大晴。 清枝 第93节 院里的木芙蓉沾着夜雨的湿气,开得正好。 桃丫剪下两枝开得最盛的,小心翼翼地插进梳妆台边的瓷瓶里,花瓣上的水痕未干,迎着晨曦,透着淡淡晶莹。 清枝端坐在梳妆台前,万福娘子扯着五彩丝线在她脸上来回绞动。细线刮过时,脸颊的刺痛让她不由得绷紧了身子,睫毛微微轻颤,不时漏出几丝抽气声。 忽然头顶一凉,木梳的齿尖轻轻划过发丝。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郭大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清枝倏地睁眼,铜镜里果然映出郭大娘慈祥的笑脸。她急急转身,才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 杜大娘怀里揽着一匹青红相间的绸缎,王娘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对素胚的瓷碗,何娇指尖托着个描金的胭脂盒,河生,二妞还有大壮几个更是把喜果盒子搂得紧紧的。 “咱们来给你送添箱礼了。”杜大娘笑着将绸缎放在清枝身侧,“原觉着这些东西寒酸,都拿不出手呢。” 王娘子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瓷碗搁在案几上,轻声说道,“就是,侯府什么好东西没有,可侯爷特意嘱咐,说你一定会喜欢的。” 清枝望着满屋子的笑脸,喉间突然有些发紧。 她抬手,指尖慢慢抚过丝滑的绸缎,重重地点了点头,“喜欢的,每一样我都喜欢。” 二妞上前两步,往清枝手心塞了一块桂花糕,“徐二哥说让你先垫垫肚子。”小丫头眨着眼,又说道,“南边连日暴雨,冲垮了官道,要不是二哥专程派了马车来接,咱们今日还真赶不上这吉时呢!” 郭大娘的手在清枝肩头轻轻一按,温热的掌心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道。 “坐稳当了,侯爷特地交代,让我来给你梳头。”她说着,木梳又顺着清枝头顶的青丝缓缓滑下,轻声说道,“二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清枝看着铜镜,里面映着郭大娘专注的神色。 “再梳梳到老,白头共偕老。” …… 清枝忽然觉得眼眶发烫,镜中的自己渐渐模糊,她这才惊觉,原来没有娘亲,也会有这样温暖的手替她梳头。 一个时辰后,清枝穿戴齐整,凤冠垂珠,金线纹样在衣料上流光溢彩,衬得她整个人明艳又华贵。 郭大娘忍不住后退半步,细细端详着清枝,眼角逐渐泛起湿意,“咱们清枝今日真美。”说着她取出帕子,轻轻按了按清枝的眼尾,“新娘可不兴哭。”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只听见有人嚷了一句,“新郎官到院门口了,快拦门!” 梳妆宫女连忙搀着清枝往床榻而去,清枝刚坐定,一柄金丝团扇便递到她的手中,清枝下意识地举着团扇遮住面庞。 从团扇上缘望出去,正瞧见窗外人影攒动,喜乐声越来越近。 房中的几人还未来得及掩门,徐闻铮已踩着喜乐跨了进来,一身大红婚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连眉梢都染着三分喜色,整个人如朝阳般神采奕奕。 众人一时看得怔住,竟忘了拦门的规矩。徐闻铮眼底含笑,抬手便撒出一把金瓜子,趁着几个小娃哄抢的功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前。 他俯身一揽,清枝一个旋身,整个人已被他稳稳地打横抱起。 刚出院门,清枝就瞧见林升月立在外头,见清枝出来,她连忙招了招手,清枝也笑着回应。 一路上众人起哄声不断,清枝没料到这些贵客来得这般早,羞得她耳尖发烫,整张脸都藏进了金扇面后,僵着身子不敢乱动,生怕蹭花了妆容,碰歪了头顶的凤冠。 她微微偏头,细声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徐闻铮却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这一路,我想抱着你走。” 那嗓音里带着笑意,却掩不住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 她先是一怔,继而抿唇偷笑起来,原来他眼下也紧张着呢。 出了侯府大门,徐闻铮将清枝抱到了婚轿上,婚轿缓缓前行,清枝这时才发现侯府外头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徐闻铮一袭红袍,在阳光下如焰火般热烈。他端坐在雪白的骏马之上,所经之处百姓纷纷作揖道贺。 站在道路两边的小孩踮着脚去接侍女手里的喜糖,噼啪作响的爆*竹混着锣鼓声钻入清枝的耳朵。满天的五彩纸屑,纷纷扬扬,从半空飘落下来,在路上铺了厚厚的一层。 清枝虽然知道徐闻铮在朝中颇有威望,却不想民间也爱戴至此。 路上不断有妇人往婚轿上塞着红绸,红绸里头裹着染红的瓜子和鸡蛋。 “侯夫人定要早生贵子啊!” “祝侯爷和夫人百年好合,和和美美!” …… 桃丫带着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接礼,清枝隔着团扇连连颔首,一路道谢。 忽闻一阵格外响亮的欢呼,清枝捞起红幔,抬眸望去,徐闻铮恰在此时回首。他眼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清枝手里的团扇猛地一颤,她慌忙垂下眼眸,心脏狂跳不止。 孟清澜站在茶坊二楼的窗前,此时楼下的街道上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远处传来的鞭炮声越来越近,整条街逐渐沸腾起来。 “来啦!来啦!” 茶客们挤在窗边兴奋地喊着。 只见街头转角处,鼓乐声先至,后面跟着长长的仪仗队,“囍”字在阳光下喜庆又耀眼,徐闻铮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他身后跟着的是八人抬的朱漆婚轿。 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往轿子上抛洒花瓣和五彩祥纸,欢呼声震耳欲聋。 孟清澜的目光忽然定在人群中的一个身影上。 那是个身着青灰长衫的挺拔男子,独自静立在欢腾的人群中,他既不相贺也不避让,只直直地望着婚轿,脸上明明没有丝毫表情,可眼神却格外专注。 明明那张脸陌生得很,孟清澜却感觉,越看越熟悉。 她微微蹙眉,正思索间,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这人的身形轮廓,竟与记忆中的那人极其相似。她心头猛地一跳,再抬眼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也寻不见那人的踪影。 婚轿队伍在城中绕行整整一个时辰,才回到了侯府。 此时府门前早已铺好了崭新的青布,一路蜿蜒至正堂前。 徐闻铮翻身下马,行至婚轿前伸出手,稳稳地将清枝扶了下来。喜婆满脸堆笑,赶忙递上一条扎着如意结的红绸,两头分别塞进二人手中。 “新娘子小心脚下!” 喜婆虚扶着清枝的胳膊,待二人并肩迈过火盆,立即拔高了嗓门,“火盆一跨,灾晦不侵,五世昌吉,鸾凤和鸣!” 正堂内,皇帝与皇后早已端坐主位。 清枝虽早有准备,可真正面对天家威仪时,仍忍不住指尖微颤。她低垂着头,手中的团扇举得极稳,却忍不住悄悄掀起眼帘偷瞄了一眼。 只见皇后娘娘身穿织金凤袍,虽威仪天成,但眉眼间却含着温和的笑意,这让清枝紧绷的肩头不知不觉放松了几分。 清枝暗暗掐了掐手心,将嬷嬷教过的规矩在心头又过了一遍。这节骨眼上,她可万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礼部郎中清亮的声音在堂前响起,“吉时到!新人一拜天地!叩谢天恩!” 清枝屏住呼吸,与徐闻铮同时俯身行礼。 “二拜圣主!福泽万方!” “夫妻交拜!国祚家昌!” 红绸轻晃,徐闻铮忽然倾身而来,指尖蹭过清枝手背,清枝抬眼,正对上徐闻铮温热的眼眸,忽地又是耳尖一热。 “礼成!” 随着这声唱和,满堂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道贺声,清枝悄悄舒了一口气。 她被喜婆搀着进了婚房,刚跨过门槛,桃丫就急急迎上来,拉着她坐到梳妆台前,麻利地替她取下那顶压得人脖子发酸的凤冠。 “侯爷特意嘱咐的,说这冠子沉得很,让我在这儿候着,姑娘一回来就给您摘了。” 桃丫边说边手脚利落地替她换了轻便的头饰,又帮着清枝换上舒适的大红色常服,最后扶她在喜床边坐下。 “姑娘今儿个起得早,可要睡会儿?” 清枝闻言一怔,“这还能歇觉?” 她有些不敢置信,这流程跟宫里嬷嬷教的可是大不一样。 桃丫抿嘴一笑,“都是侯爷交代的,他说若是您困了,就趁这时候好好歇歇。” 清枝摇摇头,“我倒不困,就是饿了。”她话未说完,肚子先轻轻叫了一声。 谁知桃丫一听,转身就往外走,不一会儿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进来,揭开盖子竟有三层吃食。 “侯爷备下的,他说若是这些不合你口味,让我立刻去前头取新的来。” 桃丫见清枝没动筷,作势又要起身,清枝连忙拽住她的袖子,劝道,“别去了。” 清枝捏起一块酥饼,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徐闻铮备下的这些,可都是她最爱吃的。 前院此刻热闹非凡,几乎整个京都的达官显贵都来侯府道贺。 徐闻铮难得破了例,朝他敬来的酒,一杯接着一杯,来者不拒。 偏厅里,老管家正带着几个账房先生忙着清点贺礼,造册归置。放眼望去,奇珍异宝堆了满屋,小厮们捧着礼单来回穿梭。 老管家突然“咦”了一声,他将聘礼单子凑到眼前,又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 “怪事,这聘礼的箱笼怎么凭空多出来了?” 他忙招呼人把红绸裹着的箱笼一个个掀开,自己举着单子挨个核对。 这一通折腾就是三个时辰,老管家抹了把汗,总算数清楚了,整整多了三十六台聘礼。 他望着多出来的这几十个箱笼直发愣,转念又想,横竖是多的不是少的,保不齐是侯爷暗地里又添置了这些。 这么想着,他暗暗送了一口气,将造好的聘礼册子一合,吩咐小厮们仔细收好便是。 夜幕降临,烛影摇红。 二妞和河生刚把床榻铺满红枣桂圆,就被郭大娘笑着赶了出去。桃丫也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转眼间,偌大的婚房里就只剩清枝一人。 她正发着呆,忽然听见门轴轻响,随即一双云纹锦靴出现在她眼前,盖头被轻轻挑起,清枝还未来得及抬眼,就觉一道阴影笼罩着她。 徐闻铮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微凉的唇覆了上来,清枝下意识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头一偏,那枚吻便落在了她的颊边。 “还有好些礼数没做完。” 清枝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得方正的小笺,轻声道,“我怕记混了,都写在这上头呢。” 徐闻铮低笑一声,顺势挨着她坐下,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他也凑近去看那张小笺,“让为夫也瞧瞧。” 清枝一转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侧脸。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徐闻铮的鼻尖泛着薄红,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眯着眼正努力辨认着笺上的小字,竟透出几分难得的稚气。 清枝 第94节 清枝不自觉放软了语气,“我们一样一样来。”她的指尖点着小笺上第一行字,轻声道,“接下来是结发。” 她起身去取案头备好的红绸剪子,指尖捏着徐闻铮的发尾时顿了顿,“你别动。”剪子咔嚓一声,一绺乌发落在她的掌心。 “该你了。” 清枝说完将缠着红绸的剪子递给徐闻铮。 徐闻铮的动作很轻,他挑起清枝一缕青丝,小心翼翼地剪下,然后郑重地放在她手心里。 清枝取出早就备好的红线,将两缕发丝并在一起缠绕,烛光下,她垂眸打结的模样格外认真,最后用红绸系了一个同心结。 “好了。” 她小声说着,将同心结轻轻放进雕着并蒂莲的木匣子里。 徐闻铮眼尾洇开一抹醉红,嗓音也染了几分沙哑,“接下来呢?” 清枝正低头看着小笺,轻声说道,“接下来是……合卺酒。” 不等清枝吩咐,徐闻铮站起身来,走到桌前斟了两杯酒,他将其中一杯递到清枝面前,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交杯时,清枝小口啜饮着,却见徐闻铮仰头一饮而尽。 “还有什么,让我瞧瞧。”清枝放下酒杯,又准备拿起小笺查看,却被徐闻铮一把抱起,红帐一放,她已被轻轻放在铺满红枣桂圆的喜床上。 “徐闻铮!” 话音未落,他带着酒气的唇已经压了下来。这次不同刚才的浅尝辄止,而是带着灼人的热度,吻得她指尖发麻。 清枝慌乱中抓住他腰间的玉带,身体僵着说道,“后面还有礼数没完成呢。” 徐闻铮低笑一声,薄唇擦过她耳垂,“后面的礼数,为夫刚才都记住了。” 温热的吐息裹着酒香掠过她的鼻尖,引得她泛起轻微的战栗。 未及反应,他的吻又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后来渐渐辗转深入。清冽的酒气在唇齿间交融,清枝也开始犯晕。 徐闻铮忽然撑起身子,自己解开了玉带扣。 虽说从前他浑身上下自己都瞧过,可此刻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宽衣解带,修长的手指勾开一层层锦衣,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清枝还是紧张得呼吸乱了。 转念一想,这次不用自己给他宽衣,倒是省得她手忙脚乱出丑。 徐闻铮褪去喜袍后,他只着里衣,静静躺在清枝身侧。清枝见状,缓缓坐起身,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环来,徐闻铮的唇贴上她的耳垂,“夫人,我帮你。” 随即衣带在徐闻铮的手里散开大半,他滚烫的吐息让清枝耳尖发麻。 清枝被温柔地放倒在锦被上,徐闻铮的吻从头顶,眉心到鼻尖,再到清枝微微发抖的唇瓣。这次他竟然不在唇上停留,而是一路向下。 “等等。”清枝突然慌乱地抬手遮挡,却被徐闻铮轻轻扣住手腕。 “夫人,你可愿接纳我?” 清枝被这一声轻唤唤回神智,她与徐闻铮已是肌肤相贴。 目光不经意下移时,她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记忆里那处浅粉的柔软轮廓,如今竟化作狰狞的模样。 徐闻铮动作一顿,抓起榻边的锦帕掩在腰间,俯身时发丝垂下,“别怕。” 他的吻落在她颤抖的眼睫上,嗓音里压着隐忍的温柔,“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 大红床幔层层垂落,将交叠的身影笼在朦胧的光晕里。 清枝被折腾得厉害,细碎的呜咽都带着颤,断断续续地唤了一声,“夫君。”她记得嬷嬷说过,只要喊他“夫君”,他就会心软。 谁知她刚喊出口,徐闻铮更发狠了。 受不住时,清枝对着徐闻铮的肩膀不管不顾咬了下去,徐闻铮吃痛,暗哼一声,却并未停下。 清枝只觉得身子忽地一轻,像是被抛上了云端,云朵团团将她托住,连呼吸都柔软轻盈,随即身体像春日的雪,逐渐融化。 徐闻铮单手将清枝猛地捞了起来,她环住徐闻铮的脖子,才能勉强挂在他身上。 “再来一次。” 徐闻铮的声音钻入耳朵,清枝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她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只觉得,这一夜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