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 掀翻大宋》 第1章 [bl同人] 《(水浒同人)[水浒]掀翻大宋》作者:半截拖鞋大王【完结】 文案: 【无系统+不无敌+草根升级流+前期朝堂+中期基建+后期争霸+热血篡宋】 潘邓穿越了。 坏消息:穿越到了徽宗朝,再过些年北宋就要灭亡了:( 好消息:还有十三年:) 坏消息:自己既没穿成皇亲国戚,也不是高官之后,只是一个一穷二白还没有金手指的小小吗喽:( 好消息:还有啥好消息呀,毁灭吧◣д◢ 好消息:潘邓是个煮不烂,捶不扁的不锈钢吗喽! 看他如何造织布机,造炼铁坊,造玻璃; 作小老板,作大富翁,作巨贾; 当小县吏,当亲民官,称霸一方,最终万民追随,谋得天下! * 北宋末年,徽宗当朝,蔡相擅权,内部积贫积弱,百姓困苦,外有群狼环伺,欲要踏平中原。潘邓一朝穿越,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水浒小民,看草根如何积蓄实力,运用现代知识步步为营,终成当代枭雄,以潘代赵,重整山河。 1.水浒同人,只出场少量经典人物,没看过原著不影响观看; 2.慢热升级,从草根到帝王是一个过程;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历史衍生 升级流 基建 正剧 权谋 主角:潘邓,徐观 其它:穿越<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 一句话简介:穿到宋朝搞建设 立意:为生民立命 第1章 王婆说风情 屋里燃着香,飘飘渺渺地上升,圆桌前坐着一男一女,二人对坐饮酒,那女子面容姣好,约摸着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两道细柳叶似的弯眉,一张红樱桃般的檀口,粉罗缎,绿纱衣,前胸一块白皮肉,波峦起伏,盈润的光泽看上去像是能起腻,贝齿一张一和,说出来的话都是香的。 “叔叔再喝一杯。” 那男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半晌把那杯香酒一饮而尽,酒杯放到桌子上磕嗒一声,低着头又是半天的沉默。 女子也不觉着无趣,她看着对面的汉子衣领里露出来的脖颈,檀黑色的皮肤,筋肉扎实,又看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一个仿佛有她的两个那么大,手指又粗又长,女子移开了视线,抿抿嘴唇,伸手拿了筷子夹菜。 “叔叔知道这道菜叫什么?” 男子糊里糊涂的把碗里的菜吃了,咽到肚里之前才尝到点甜味出来,思考了片刻,“这叫,八宝饭。” 女子笑了,“你这呆子,这叫连心籽。” 男子那张黑脸一下就红了。 * 门里头的□□一浪高过一浪,门外头站着一个美妇婆,脑袋靠在门框上,像是要把耳朵怼进去,听了半晌,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冲着远处大门口站着的小子比了个手势,拇指与食指环个圈,另三指笔直地向上,竟然是一个“欧克”。 门口的小子探出头去看看大街,左面扫一眼,右面扫一眼,身子还没转过来,手就向后一举,也是一个“欧克”。 云雨渐歇,屋里慢慢没声了,门口那美妇婆站直了身子,提了提裙摆,哐当一脚踹开门,“好哇你们两个!石老三!我叫你来我家做一天活计,可没让你来赚你嫂嫂到床上去!” 里屋闹哄哄的,大门口的小子脑袋倚在门框上,看着蓝蓝的天空,叹了口气。 他来到这个水浒世界已经三年了,为什么知道这里是水浒世界而不是其他朝代,或者不只是单纯的宋朝呢,因为他刚一穿越,就来到著名的阳谷县——武松打虎那个县,紫石街——武松杀潘金莲那条街,还身在王婆茶馆的后院——撺掇西门庆与潘金莲的那个王婆。并且喜提新身份——王婆的干儿。 潘邓乍一穿越,并不是完全确定自己是穿书,因为这里虽然有王婆,但是没有武大,潘金莲,也没有武松,就连西门庆的名字都没谁说起过,但是时间一长,到了如今政和五年,武大郎和潘金莲也早已经从清河县搬来阳谷县,做了王婆茶馆的邻居了。 更别说王婆这回向他展示的这教科书一般的作案手法,“约定双方来到家中——奸情成立——踹门捉奸——威胁二人经常私通——将一锤子买卖成功转化为多笔交易”宛如流水线一般的标准化流程,确实就是王婆撺掇西门庆与潘金莲私通的全经过呀! 潘邓的脑袋转了个个,里屋的流程已经进行到了第四步,那一对男女衣衫不整,跪在地上哀求,“王干娘,饶恕则个,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王婆挺直了腰板,声如洪钟,“天天来我这屋勾搭,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就对你那哥哥说,我看你这叔嫂二人,哪个讨得了好!” 二人纷纷应承了,慌慌乱乱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没来得及拉衣裳,就见潘邓匆匆忙忙跑过来,“干娘!有人来喝茶!”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一瞬间王婆的脸色就发黑,“赶紧跑!” 那二人一个激灵,女子赶紧敛衣裳,男子直奔墙头,踩着梯子要翻过去,正门里急匆匆的涌进来几个人,为首的看着墙角翻出去的石老三,再看看屋里面衣衫不整的美妇人,气涌上头,脸憋得发紫,大步上前揪住那妇人的前襟,一个巴掌啪地打下来,那妇人喷的一口血牙出去。 “你这贱妇!” “诶呦……”王婆下意识往后退,扶住了门框,可真是吓死她…… “贱妇……你……你和石老三你们两个……我李四待你们不薄!你现在竟然背着我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来!”李四怒喝,气愤和耻辱交织,平常里一向是老实懦弱的男人恶从心起,左右开弓,竟把那妇人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吓得呆傻。 李四把手松开,眼球都是血丝,喘着粗气看向一旁的王婆,“你个老虔婆,往日里我就听过,你这茶馆好几年都没人来喝茶,做的净是些马泊六(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撮合人)的勾当,现在要我吃这个亏?把她们家给我砸了!” 跟着李四来的几个家丁拿着棍子就开始砸,王婆心疼的直滴血,左拦右拦,半分用也不管,怒气心起,破口大骂,“放你娘的辣骚屁!你个绿头巾的野鸭子,你个背着壳的老王八,你个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你不去追那奸夫,你上你奶奶这耍威风,你欺负我这个老寡妇!我告诉你,老娘这辈子活得清清白白谁敢跟我说一个不字,你个鳖孙子敢来惹我?老娘鞋底子抬起来都比你脸干净,我呸!你欺负你奶奶!我呸!” 李四脑门子上冒着青筋,牙咬的死紧,“你个老虔婆……你个老咬虫……我杀了你……” 潘邓看势头不对,赶紧上前来,那李四手上没个什么东西,气愤之下直接上手要拽住王婆,被潘邓的脑袋一顶,撞到一边,那李四气急了眼,又看潘邓不过是个小子,双手一搡把他推到屋里,潘邓那脑袋往圆桌上一磕,当的一声,桌椅全倒了,饭菜碟盘撒了一地。 王婆眼睛都红了,“你敢打我干儿!”她拽着李四的脖领子上手就扇了他两个大耳光,“好你个李四,你个没骨头的龟儿子,你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要去报官!” 李四和王婆拉扯着,王婆那手指甲在李四脸上划下好几道血印子,“……我要去报官!你看官老爷怎么说!你个龟孙子!你敢打我儿子!” 李四一下把王婆掀翻,王婆倒在地上,咕噜了一下,翻了个身,躺在地上不动了。 “老咬虫!你怎么不说了!” 旁边一个家丁过来看看,只见王婆面色惨白,用手再探探鼻息,只觉着是进气多出气少了,“哎呀……”那家丁吓得跌坐在地上。 看到家丁那个反应,李四也吓坏了,似一盆冷水泼在头上,他瞬间清醒,“你……你这……你这老猪狗!你休要与我装死!待我来日找你算账!”说完几个人扛着那妇人一溜烟地跑了。 潘邓赶紧过来,“干娘!干娘!” 王婆悄咪的睁了一个眼,“吼什么,走了么?” 潘邓这才放下心来,脱了力往后坐,“都走了……” * 生意没做成不说,还被人砸了家什,索性因为王婆的妙计,损失不多,但也够让人上火的。王婆看着事情败露,那绿鸭子仗势欺人,钱财的损失先不说,自己的干儿还被人给打了,只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孤儿寡母净被人欺负了去,悲从中来,气急攻心,竟然真的病倒了。 潘邓端着药,服侍在床前。 “都叫你别买这些个药,你这小子就是不听,我这就是气的,我能有什么事。”王婆躺在床上絮叨,“这买卖让他给搅黄了,这龟孙子还把我的家什砸了,你说有这样的吗,啊?这是不让我们娘俩活呀……” “干娘别忧心,他没砸的了什么,亏得干娘神机妙算,那群人都吓傻了,总共也就把咱们家那几个陶盆砸了,也不是啥贵重东西,等我上街再买就行了。” “哼,这小王八羔子,他奶奶出来闯荡的时候,他还在他娘怀里滋滋吃奶呢,他现在跑到他奶奶脑袋顶上撒尿来,那几个陶盆不是钱吗,咱家的钱,那是给我干儿花的,让他等着,早晚有一天全给我吐出来!” 第2章 王婆的干儿本儿听了沉默。 在水浒中,王婆一直是孤身一人,她的儿子在很久之前抛弃了她。关于儿子,只在和西门庆的对话中提到了一嘴。西门庆当时有求于王婆,便问:“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回答:“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当时求潘金莲心切,想让王婆与他拿主意,便口头约定,等到王婆的儿子回来,就到他跟前讨一个差事。 潘邓来到这就打听过,王婆没有亲生的儿子,就只有他一个干儿子,当亲生的养,想来西门庆口里说的,就是他本人了。 潘邓初来乍到之时,正是隆冬季节,数九寒月,他被冻僵在王婆茶馆的门口,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是王婆胸前的盘扣,他当时整个人被这妇人抱在怀里,还以为这妇人是他这具身体的母亲,踌躇了好半天,叫了一句“娘。” 王婆当时吓坏了,以为自己捡到一个小傻子,过了几天才知道这孩子并不傻,只是啥都忘了。 经此一事,潘邓危机感增加,话不敢轻易说,凡事也不敢轻易做,战战兢兢地,就怕别人发现什么,再把他给当做是什么邪祟给抓起来。王婆只以为是孩子太小,又失忆了,所以啥都不记得了,所以手把手地,教他说话,穿衣吃饭,事无巨细。 一晃就是三年,王婆把他当作亲生的儿子看待,前两年他的身体太弱,动不动就要咳嗽发热,在床上的时间比在地上的时间还长,王婆每日里熬粥熬药,有时晚上要起来两三回看看他,就怕他撑不过去,一直到现在他的身体恢复了健康。 可以这样说,王婆是把他当亲儿看待,照顾自己,尽心尽力,有时把他当做大孩子一样依靠,又有时把他当做小孩一样疼爱,无论水浒中的王婆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有多么的十恶不赦,对不起世上的大多数人,她都没有一点对不起潘邓的地方。 潘邓自然也希望能够改写王婆最终被官府凌迟处死的命运。 首先的一步,就是让她不要再做这伤天害理,有损阴德的马泊六勾当了。 第2章 金莲送绣品 王婆喝着药,也不忘教育儿子,“……以后别总是乱花钱,你现在念两年书,到时候找个好差事……之前总有两个客人来咱们茶馆喝茶,听他们自己说是淮上的客商,每年都来,等再过两年,我去和他们好好说说,让你跟着去闯荡闯荡……” 潘邓摇摇头,“干娘,我不去淮上,我要是走远了,你就一个人了。” 王婆没想到这孩子会这么惦记自己,心里舒坦了几分,也不责备潘邓乱花钱了,“那你也得想想,你以后想做什么?” 潘邓把身子靠在床沿跟前,想了想,“我以后想当官。” 王婆把眼睛睁大了几分,显然是没想到她的干儿竟然有如此的志气! “干娘你想,如果我去了淮上,就算我以后干出点名堂,不过是做个商人,自古民不与官斗,有再多的钱遇到个官也是白扯。可我要是当了个官,那可就威风了,旁的人都不敢惹咱们。” 话糙理不糙,王婆也知这个理,她就是疑惑,“潘邓儿,你从哪借的个大虫的心肝?你干娘我都不敢这么想,怎么小人不大,净做起大梦来。” 潘邓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怎么就不可能呢,我现如今学问可是县学里面顶好的,没准以后就当官了。而且现在世道已经变了,干娘,赵官家神武英明,当官不看出身。” “不看出身?不看出身看什么?专门要你这种小泥腿子?我看你是寿星老想娶美嫦娥,庄稼汉想娶妙仙女,癞虫合虫莫想吃天鹅肉,井底的王八想上天。”末了觉得自己不应该拿王八来比喻自己的干儿,“……你是瘸了腿儿的猴儿想上天!你净做白日梦!” “阿娘,你知道高太尉吗?他从前还是个踢球的呢,就是个小混混二流子,连咱们都赶不上,现在可是圣人眼前的红人,就靠着球技当的大官。” “放你娘的屁!” “是真的……”潘邓好好的说了一番草根高俅的发家史,直说的王婆目瞪口呆,“还真有这么个人,从前我听说有个踢球的当大官的,还不信呢……”她也明白了自家的小子怕是痴心妄想的严重,得了癔症了,“行行行……干娘不管你做什么,最终你能平平安安的,娶个媳妇,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干娘就心满意足了。” 潘邓却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干娘说什么那么远的事,要我说,你以后还是别做这马泊六的勾当了。” 这马泊六不是什么好词,王婆怒目,坐起身来伸手照着潘邓的后脑勺一个巴掌拍下去,粗壮的胳膊挥出了残影,那一瞬间潘邓好像见到了挖掘机臂,啪的一声直拍得潘邓头皮生疼,脑袋发木。 “你这小兔崽子你看不起你老娘?!” 潘邓的脑袋晕晕嗡嗡,“……我要是有一分看不起干娘,就让我回到那天雪夜里冻死。” 他也没空管额头上的肿痛,看着王婆,“……我让干娘捡了,就是干娘的亲儿。别人家的亲儿子做什么,我也要做什么。干娘你做这一行太危险了,再老实的人,遇到这种事谁能忍,这回是被那李四害了病,下回碰到个厉害角色,要怎么办?我以后不想娶媳妇,我宁可过得不富贵,也不愿意没有干娘。” 王婆稍微气顺了一点,但还是没有好脸,“怎么的你就没干娘了!你小子你咒我?” “干娘身子骨硬朗,肯定能长命百岁。往常都是我生病,干娘照顾我,今天反过来一遭,我才知道,不光这生病的人不好受……” 王婆有些心软。 “干娘你答应我,以后别做这一行了。” 王婆到底是不想听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的话,“你还想管你老娘?!你老娘从小到大想干什么干什么从来没被人管过!你想管我!” 潘邓也生气了,“你算什么干娘!你不心疼我!” 王婆听了这话犯了急性,冲他吼,“你个没心肝的,我白养你了!我还不心疼你!” “可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你要是有了一点闪失,我要是没了娘怎么办!以后谁疼我!我就是看不得你生病!”潘邓起身,药也不喂了,把药碗哐的往板凳上一放,药液四溅,“我就不让你干!” 说完转身就走,把门一带,跑到院子里拿个长条凳从外边把门顶上了,冲门里吼,“你别想再干这行!” 王婆气的直打颤,拿起枕头来轮的生风,径直撇出去,那硬疙瘩不知是什么材质,直把门磕碎了茬口,掉在院里地上还砸出一个坑来,“贼猢狲!直娘贼!” 王婆气得呵吃呵吃的喘气,靠在床头上端起药碗来咕噜咕噜全下了肚,又把碗砸到院子里,痛骂了好一阵。 * 潘邓温了几锅水,将茶馆内外擦得干干净净,一挑门帘,从外面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说是十二三,长得又瘦又小,脸蛋又黑又牙碜,唯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精神又灵动。 “潘哥儿,我来了!” “小郓哥来了。”潘邓抬起头,灿烂的笑开了,接过他怀里抱着的大筐,“可真沉。” “这可是最新鲜的雪梨。”小郓哥说来有些得意,“本来想要带满满一背篓,谁知今天开张早,半道卖出去好多。” 潘邓看着小郓哥满脸春风得意,“今天遇到了大主顾?” “可不是,遇见个冤大头。”小郓哥坐到板凳上,自顾自倒了茶水,“哥哥估摸也听过,城南边的富户,姓西门,单字一个庆,有钱的很,出手还大方。我家那边两个小猴子(小孩)对我说的,这个西门庆平日里边就好往些个茶馆勾栏,青楼妓馆里边逛,这男子在女子面前就爱装阔逞能,我们哥几个就趁着他在他姘头跟前喝茶的时候,去卖个鲜货,讨个赏钱,嘿,一讨一个准!” “西门庆?” “对呀,潘哥认识吗?” “……不认识。”潘邓琢磨了一会儿,“这个西门庆这么有钱,他是做啥的?” 小郓哥被问住了,“这……这我不知道,我听说像是卖药材的,还是富户地主,谁知道他们这些老爷都是干啥的,咋都这么有钱。” “这个西门庆他家住在哪?” “这个我也不知道。”小郓哥拿过抹布,在盆里洗洗,帮潘邓一起擦柜台,“但是挺好找,咱们阳谷县哪有茶楼,勾栏瓦子,大酒庄,青楼妓院,一找一个准。” 门帘再度被挑起,进来一个美貌妇女,怀里抱着着几卷布料,潘邓迎上去,把其中一块布料接在手里,缓缓展开,原来是一卷小旗。 上宽下窄倒三角,从上到下写着三个大字,香饮子。 那妇人看向茶馆,初时只是寻常,看到小郓哥却愣了一下,局促的想要转身离开。 潘邓赶忙给她介绍,“嫂嫂不必惊慌,这是乔郓哥,每日里和武大哥结伴出去买炊饼的就是他,我们都认识。”说完了又看着小郓哥,“你还没见过潘娘子吧,这就是武大的夫人,就在咱们店对门,快来拜见嫂嫂。” 第3章 小郓哥看这仙女进门看傻了眼,听到潘邓召唤才回过神来,赶忙单膝跪下,“见过嫂嫂!” “唉,这是干什么。”潘金莲把郓哥扶起来,知道这是成日里陪自己丈夫沿街叫卖的小猴子,心理的那点局促也不见了,索性这小猴子没有多大点,看起来不过十来岁,长的还不高呢。 潘金莲又朝着潘邓问,“潘哥看怎么样?” 小郓哥也凑过来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香,饮,子。潘哥儿,怎么有三个,那两个是什么?” 另两卷三角旗子更大一些,周围还镶了边,上书“茶旗白雪饮”,又一面书“碎琼瑞草魁”。仔细一看,都是用线绣上去的。 这几个字小郓哥就不认识了,他只盯着几个字来回看,看完旗面看花边,主要是不敢看潘金莲。 潘邓看了几眼,点点头,朝着女人作了一个揖“这酒旗做的真好,多谢嫂嫂。” “诶,怎么净说些外道话。”潘金莲紧忙把潘邓虚扶起来,“索性我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做点活计。”她说着看看门口,“出来许久了,若是无事我便回了。” 潘邓把她送到门口,把早已经准备好的银钱呈上,潘金莲是个大方人,又寒暄两句就收钱回了自己家。 小郓哥手里拿着三面旗子,爱惜地摸了摸,“这个新的真好,这么好的旗子,隔着老远都能瞧见,要我说早该换了,潘哥儿你那旧的酒旗都掉色成什么样子了。” “潘哥儿,这上边写的是啥?你念给我听听。” 潘邓就拿着旗子用手指指着字念,“茶旗白雪饮,碎琼瑞草魁。” “这是啥意思?” “这茶旗,就是茶,白雪就是奶,碎琼是奶,瑞草魁还是茶。” “哦……所以说弄了半天还是叫奶茶呀……”小郓哥窥得真相,对这两个旗子少了许多敬畏,没坐相地摊坐到板凳上,“这下子咱们有新的招牌了,到时候十五去东平府上赶集,肯定能大卖!” 潘邓拿了两个大茶碗放到桌上,又拿大茶壶来,每碗都到满,小郓哥看着从茶壶嘴里倾倒出来的焦糖色饮子,反射性的分泌唾液,直到潘邓和他一举碗,两个小兄弟碰了碰碗沿,小郓哥这才急吼吼的喝了一大口。 “还是奶茶好喝呀……” 茶馆里没有客人,两个小兄弟充当了唯一一桌坐客,小郓哥看潘哥儿闲下来了,就问,“刚才来的那个,真是武大的老婆?” 第3章 武大不承情 潘邓笑了,“那还能有假,你刚才不都拜见了嫂嫂,忘了?” “娘诶,武大哥怎么能娶这个样的老婆?往常我和他一块在外边沿街卖货,他和我说他有个好老婆,又貌美又贤惠,我还不信,当他吹牛呢!潘哥儿,你知道嫂子这么美,咋没和我说过?” 潘邓干笑,“我也刚认识没几天,武大他们家搬过来总共才多长时间,嫂嫂平日里门都不出,净在家呆着,你每日早上去武大哥门口等他一块卖雪梨,你看见过嫂子的真容?” “没见过没见过,我的天老爷,嫂子真好看,就跟仙女儿似的,整个阳谷县里也没这么好看的娘子呀。我今天早上去西门大官人那里寻大头,看见他那姘头李娇娇,都说她是整个阳谷县最好看的娘子,却和嫂嫂比不了。” 话说着来了客人,两人一看,正是街上银铺的掌柜姚二郎,平日里最爱饮奶茶,每日两碗给送到铺里,今天不知怎么自己来了。 潘邓拿着茶碗走过去,照例倒了满满一碗,姚二郎呵呵一笑,慢条斯理品尝一口,随即感叹,“好茶。” “姚二叔今天怎么好雅兴,不看着铺子,自己来了?” 姚二郎又是呵呵一笑,“潘邓小哥儿,你当我亲自来是为了什么?” 郓哥儿也凑过来了,“为的什么?” 姚二郎又喝了一口茶,卖足了关子,才缓缓开口,“为的是救你这小兄弟的命呀。” “你这老货,瞎说个什么鸟!”郓哥大不乐意,开口就喷。 “诶……”潘邓赶紧把小郓哥拦住,不让他再出言顶撞,“姚二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往您不吝赐教,和小子详细说说。” “嗯,还是你这小子知礼。”姚二郎点点头,再看看小郓哥,“你整天和你潘哥儿在一块,怎的不学学?潘邓小哥找你去学堂你还不去,整日里和一群小猢狲在外头野,你这张小嘴什么时候能吐出象牙来。” 小郓哥:“我呸!” 姚二郎转头继续说,“潘邓小哥儿,前些日子王婆做了门生意,把那李四得罪了,你可知道这李四是什么人?” “他李四……听说是个开药铺的,在西街岔口那有个铺子。”潘邓回想着,“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大来头?” “你知道他是开药铺的,怎么不知道他姐姐?”姚二郎语重心长,“他姐姐名叫李娇娇,原是坊间的一个歌妓,只是近一年里和西门庆西门大官人打得火热,就连李四的那家药铺,也是西门大官人给置办的,说来李四到不算个什么,最要紧的是那西门大官人呐。” “他竟是西门庆的小舅子?”潘邓震惊。 “那西门庆还管这些闲事吗?”小郓哥也有些担心。 “哪里还需得西门大官人来管,自打李娇娇和西门大官人好上了,这李四就成了西门大官人的舅子,这就好比是一人飞升,仙及鸡犬,多的是人攀他李四这人情,李四现在在这阳谷县,挥挥胳膊就有人让他差遣,还需劳烦西门大官人?他李四一个都够你吃一壶得了。” 姚二郎叹气:“你说你们家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他。” 原来如此,潘邓又问:“多谢姚二叔相告,不知姚二叔可有应对之法?” “我哪有什么应对之法,我来告诉你,只是让你躲着点,这几日没事就别老出门了,那李四如今做了绿鸭子,他定然不能轻易罢休,没准寻着什么机会就得教训你,但我这么盘算,他也是个要脸的,他自己绿了得自己捂着,不会公然来找你闹的邻里街坊的都来看热闹,你就躲在家里不出门,出门也别往那窄巷子走,避避风头,过个三五个月,这事也就过去了。” 小郓哥很难不赞同,“姚二叔说得对,潘哥儿,那李四有什么本事,多说就是找人到哪个死胡同堵着你,打一顿顶天了,你这阵子别出门,他也就没办法了。” 潘邓点点头,又作了一个揖,送姚二郎回去了。 日影西斜,在外叫卖的武大回了家,到家歇了一会,便又出门,朝着王婆茶馆走来,手里拿着钱袋子,“潘小哥,如何受得这么多银钱?浑家不懂事,你快收回去。” 潘邓正招呼客人倒奶茶,闻言看向武大手里的银钱,知道这是白天时,他给潘金莲的酬金。 “武大哥来了,来坐。”潘邓把他拉倒空位坐下,不由分说又倒了一碗奶茶,武大连连推拒,最后没推过,也喝了一碗。 潘邓忙活完,坐到他对面,“武大哥,你这是不把我当兄弟了,喝碗奶茶还这么唧唧歪歪。” 武大没说先笑,不那么好看的脸又露出两排黄牙,“我这……” “嫂嫂给我做活,那是费了心费了力的,如何你不让她收钱?” 武大郎摆手,“可千万别这么说,潘小哥,那布匹,针头线脑的,都是你买的,大嫂(指潘金莲)就是缝缝绣绣的,能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邻里街坊,总有你帮我,我帮你的时候,只是做这么一个东西,如何还叫你给钱?” 他短粗黝黑的手指按着银子,推到潘邓面前“你快收回去,你若认武大哥,莫要再提。” 潘邓这便想到,原著中武大郎一直就是这么副热心肠,原著描写他“身材短小,面目丑陋,头脑可笑”,但武大的确是个老实善良的人。 “可这事已经之前说好,怎么能不给钱?便是叫嫂嫂收了我的钱,那也是拿着买颗芝麻的钱买了甜瓜,嫂嫂的针线活做的极好,我就是到绣房去花大价钱找绣娘做,也不见得能出这么好的成品,如今只是给了一点小钱,便是再给这么多,也还是我占便宜了。”潘邓又把银子推回去了。 武大听自己老婆得了夸奖,自己也很高兴,但还是把银子推过去,“潘兄弟,你……你快收着,这不算什么事……” 潘邓按住他的手不让推,武大非要推,推来推去,王婆从后院进店来,见了心里纳闷,“武大,今天怎么有空到老身这来了?平日里让你来喝茶你都不来,今天炊饼卖完了?” 说着眼睛扫了一眼桌上,“诶呦,茶都已经喝完了,怎么的是不是你给钱潘邓不收呀?你说他这孩子哦,你说说,就是个心肠好,好结交讲义气,他的哪个小兄弟来我家喝茶收过钱?那都是白喝的,话又说回来了,我家也不是供不起,潘邓这孩子从小就自己捣鼓东西挣钱,现在这家谁做主呀?早就是我干儿做主了,武大,你听老身说,既然潘邓叫你别给钱了,那茶钱你就收下啊,收下收下。” 第4章 武大讪笑了两声,“那怎么能呢,那怎么能白喝茶呢,这钱潘兄弟你留着,我走了……我,我回去了。” 说着也不管潘邓的阻拦,径直走回家里。 潘邓看着武大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银子,叹了口气,一挑门帘往后院走,王干娘正坐到院里的竹编小凳子上边嗑瓜子呢。 “干娘,你这是做什么?” “怎么?”王干娘斜睨了潘邓一眼,“我干什么了?” “您怎么还净欺负老实人呢?” “嚯!我欺负他?”王婆把脸凑到潘邓跟前,“你看看,你看看,看见什么没有?” 潘邓依言细看,看完左边看右边,“怎么了,干娘容颜依旧呀。” “让你看脸了吗?”王婆指着自己的眼睛,“看这,这是什么?” 潘邓琢磨了琢磨,“眼睛。” “那这样呢?”王婆拿手把眼睛的下半边给遮住了,“这是啥?” 潘邓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头绪来,迫于无奈只能直男回答,“……半个眼睛?” “对喽。”王婆把手放下来了,“老娘我半拉眼睛都瞧不上他,我欺负他?我呸。” 潘邓无奈,“这是为啥?那武大是个老实人,为人也良善,平日里更是没得罪过干娘。” “哼,凭他也敢得罪老娘?”王干娘攥了一大把瓜子放到潘邓上衣上自己缝的的小兜里,“你知道这武大是因为什么搬到咱们这阳谷县来的吗?” 潘邓知道,这事水浒原文剧情里面有。 王婆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娓娓道来,“你瞧他武大郎,其貌不扬,长得跟那三寸丁谷树皮似的,一尺来高,一尺多宽,蹦起来都够不着门闩,成天挑着个炊饼担子走街串巷的,挣不了几个钱。可还偏偏就应了那句话了,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他还就真娶了一个花枝。” “他那老婆,潘大娘子,诶呦,那叫个漂亮呦,整个阳谷县你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怎么偏偏就配了这么一段姻缘呦,老天不开眼,让她这么一个漂亮人没好命,这自古婚姻不是女人能左右的,老身看着都可怜她。也不知道他武大是祖上哪辈积了德,撞上这么个大运,可你看他那撮鸟,像是能享住这福的人吗?” “因为老婆漂亮,被人调戏了,他自己还被人家打了,在清河县呆不下去啦,跑到咱们阳谷县来啦。” 王婆呸出瓜子皮子,“他要是不娶那潘金莲,我到还没那么不待见他,老娘最看不惯没那个命偏去享那个福的人,到把人家花似的娘子也连累了。人无钢骨,立身不牢,我看他在咱们阳谷县也呆不住,他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最后指不定窝囊死。” 潘邓心想,武大郎在原著中也是这样,是个懦弱的老实人,窝囊死的,可他是窝囊,他兄弟武松不窝囊呀,杀咱们这种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样,几下就剁了,欺负他武大郎,干娘你还不明白他兄弟的厉害呀。 第4章 潘邓送配方 阳光明媚,潘邓去敲潘大娘子的门。 武大平日里早早就和小郓哥一路沿街叫卖,这会儿不在家,潘金莲正纳闷是谁来找,推开门一看,是潘邓小哥。 “潘兄弟,你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潘邓开口,“日前从潘娘子这订了单,潘娘子手艺绝伦,本来昨天是钱货两清,不想武大哥把银子退回来了……” “…啊,这事家夫已经对我说过了。”潘金莲眼神躲闪,一脸的羞愧,“不应该收潘兄弟的银子,之前是奴家拙相了,潘兄弟别往心里去。” “如何不该收?当初我们说好的。”潘邓不赞同,“他武大哥做炊饼是靠着手艺,可以出去卖银子,潘娘子不也是一样。只是我不好,没想到武大哥当家。” 潘娘子抿抿嘴唇,“其实倒不论谁当家,奴家前一阵也想给旁人做活,补贴家用,夫家不允,只怕生出事端,这也是提起给潘兄弟做活,夫家才允的,却不准奴家收银子,只当是帮忙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潘邓便把早已准备好的纸单拿出来,“银子不收,这谢礼万望笑纳。” 潘金莲赶忙推距,“这如何使得,这谢礼奴家也不能收,潘小哥万勿再提及此事了。” “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嫂嫂就笑纳了吧。” 潘金莲看着那张纸,心里好奇,拿来手里,展开一看“这是什么?奴家和家夫都不识字呀。” 潘邓,“嗯?” 这是真没想到,不过仔细一想也很合理,这个年代识字的人本就不多。 潘邓讪讪一笑,“是个吃食方子,既然武大哥不识字,晚上我再来,手把手教他。” 潘金莲回到屋里,不由觉得潘邓小哥确实是个机灵人,年岁虽然小,但做事周全,让人心里喜欢,挑不出错来。再一对比武大郎那个榆木似的脑袋,便觉得一阵堵心。 她收拾屋子,洒扫庭院,之后便坐到房间里枯等,做做针线活,到时间了给武大做饭,想到今天傍晚潘邓可能会来,又提前准备了钱,想着到时候买些好菜来吃。 到了傍晚,潘邓果然上门了,带着郓哥,和武大一块回来的,武大进门便叫人,“大嫂,我回来了,今天潘兄弟,小郓哥来了,快做两个好菜,再温点酒。” 潘金莲笑脸相迎,帮着武大把担子放到屋里,却看见上头还多出一个布包,“这是什么?” “潘兄弟说要教我一门新手艺,这是买的材料,你且好生放着,莫要不当回事。” “好,菜我早就做好了,在锅里温着,你拿出来,先招待两个兄弟,我上街去买点肉食。” “唉,好。”武大郎便把锅里的菜一碟一碟端上来,想要温点酒,却发现家里没有了,“兄弟,你们两个先坐着,我去买点酒。” “甭买了。”小郓哥拉着他,“酒有什么好喝。” 武大笑了,“咱们兄弟一块吃饭,怎么能不喝酒呢,你还小呢,不知道酒好喝,今天你喝过了,就知道了。” 小郓哥撇嘴,“当我没喝过,我也喝过的,没有吃饭吃肉香。” 武大和潘邓相视一笑,潘邓也过来拦他,“别出去买了,我家就在对过,我去家里取,更快呢。” “那怎么能叫你去……” 潘邓拦着他,“怎么不能,省得费事,郓哥,你快去,去我家取坛酒来。” “好!”郓哥得了指令,往王婆茶馆跑去,半路上遇到了买东西回来的潘金莲,“小郓哥干什么去?” “去王婆家拿酒。” “拿什么酒,快回来,我都买了。”说着她把手里的东西一提,“你看。” 郓哥一看确实有一坛,便跟着漂亮嫂嫂回了。 潘金莲买了烧鹅果子,肥鲊干果,并一坛酒,到了家里放到桌上,拿盘子盛了,又去温酒。 潘邓催她:“嫂嫂,做什么那么麻烦,还叫你忙前忙后的,拿盆热水来,在桌上温也就是了,过来一并吃喝。” 武大也说,“是呀,大嫂,潘兄弟不是外人,过来陪两位兄弟喝两杯。” 潘金莲便在酒壶下面接了一个盛着热水的大陶碗,笑盈盈的坐到了桌旁。 傍晚时分,房屋阴暗,潘金莲的容颜仿佛就是屋里的亮色,美的让人晃眼。 她先是看向武大,“潘兄弟今早就来过了,说要给我一个方子,这白纸黑字的送到我手里,我也看不懂,他便说晚上再来,直接教与我们……” 再看向潘邓,“潘兄弟说晚上来,我却没当你真能来,不是信不过兄弟,实在是你这武大哥,是个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木头桩子,最怕欠人家人情,想不到潘兄弟竟把他给说服了。” 小郓哥听嫂嫂埋汰自家亲老公,偷偷的抿着嘴笑,武大郎听了这话也不说什么,毫不介意,依旧是笑模样,和善的很。 “话也不能这么说,嫂嫂,武大哥为人正直,古道心肠。” “我知道兄弟想说什么。”潘金莲打住了潘邓的话头,“你呀,想跟我说你武大哥的好话,这话同别人说也就算了,同我说得上吗?我还不了解他,这几年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如今却交到了你们两个好兄弟,彼此照应,我这做嫂子的,若是谢谢你们倒是显得生分了,今日不说什么,且请一杯。” 说着一仰脖,一杯酒就喝完了。 潘邓也跟着喝了一杯。 潘金莲看着小郓哥,打趣道,“这位小叔叔怎的,不吃奴家敬的酒。” 小郓哥脸红着赶忙端杯,“吃得,吃得。”说着一饮而尽。 余下几人哄堂大笑。 小郓哥不禁无奈,明明他和潘哥只差了三岁,怎么就他一个和小孩似的,又想了想不怪自己,只怪潘哥太成熟,和个大人似的。 * 月上树梢。 潘邓带领着两个人,煮了豆子,熬了豆沙,何时放油,何时放糖,熬煮多久,武大和潘金莲两个人都一一记下。 第5章 几个人又揉面,一同把豆沙包了起来,包成豆沙包,这如何揉面发面与做炊饼是一样的,便不需要潘邓多说,武大郎更在行。 豆沙包做好之后上头捏一个尖儿,侧边压一条印儿,弄成桃子形状,放到锅里,蒸熟时辰一到,笼屉一开。 白雾弥散在昏暗的厨房里,小郓哥挤到跟前,“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桃子。” 武大郎把豆沙包一个一个捡出来,放到了竹帘上,拿到外屋桌上放凉,“别着急,还有一步呢,大嫂,你那红色的汁调好了吗?” “调好了。”潘金莲拿着一个陶碗走过来。 “就按照我刚才说的,刷就行。”潘邓指导着。 潘金莲便大胆尝试,拿着一把新的牙刷子,蘸了蘸红汁,在一个小木片棍上轻轻刷了起来,迸溅的红色液体便均匀的撒在了豆沙包的顶端。 “诶,成了,成了!”小郓哥惊喜,“真是寿桃!” 潘金莲也笑道,“就只是撒了点红汁,还真是不一样了,这模样,瞧着怪俊的。” 等到所有的寿桃都做好,微微凉了些,武大掰开两个分给重人吃。 “真好吃。”小郓哥只恨自己刚才吃太多肉,这会儿吃不下了。 潘金莲也觉得好吃,“这点心甜甜的,里面的豆馅儿好吃的很。” 武大郎也赞不绝口。 潘邓觉得离自己以前吃过的豆沙包还有一段距离,因为豆沙做不到太细腻,这个更像是豆馅馒头。 “因着这个是素点心,武大哥也可以向寺院买,若是有寺院肯每旬定一份,武大哥也有个固定的收入了” 潘金莲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说完又看向武大,看见他之后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武大郎从来不是个肯四处张罗的人,别说他这张嘴能不能做到,他根本就不会想去做。 把整套流程又和两人对了一遍,潘邓便回家去了,手里拿着两个寿桃,想着给干娘吃。 小郓哥和他一起出门,嘴里吃着一个,手里拿着两个,兜里揣着四个,“这个点心真好吃,回去给我爹也尝尝。” * 武大和潘金莲收拾用过的厨房,潘金莲问他,“你今天怎么转性子了,往日里都不愿意欠人家人情的。” 武大把剩下的寿桃仔细收起来,“一开始我也不愿意,咱们家虽让帮人家做了针线活,但说到底也值不得一个方子,是潘邓兄弟和我说,要我多赚点钱好带你过好日子。” 潘金莲哼笑一声,“你有这个心思,我才不信呢。” 从来都是他武大要自己和他一样过穷日子,说什么没钱不打紧,安身即可的浑话。 武大讪笑一声,“他这样说我确实也没答应,不好就要人家的方子,咱们穷点也不打紧,左右日子过得下去,不能贪图别人的便宜,那成什么了,说出去让人笑话。可是后来潘邓兄弟又说,听说我在外有个兄弟,已经二十五了还没娶妻,便劝着我为他攒些银两好娶个媳妇,我一听确实是这么回事,我穷些倒也罢了,不能苦我的兄弟,这才没脸应下的。” 潘金莲翻了个白眼,手里的抹布用完了狠狠往桌上一扔。 嘭的一声。 武大便自觉自己又哪里说了什么惹娘子不高兴了,便噤了声,只是老实干活。 沉默了一会儿,潘金莲又开口,“潘兄弟真心待你,如亲兄弟一般,不欺我们初来乍到,不嫌我们家贫,你平日在外面,好生看顾他。” “唉,这我都晓得。”武大赶忙应道。 “若有机会,我们也当回报一二……”潘金莲喃喃自语着,“可也不知我们能拿什么回报。” 武大想了想,“我若没本事回报,还有我兄弟,我那兄弟不像我,他是个有本事的。日后我将这事同我那兄弟一说,让我兄弟认潘邓做弟弟。” 可惜潘邓没听见这句话,不然做梦也会笑醒,他如此苦心,为的就是这个承诺。若是真能如此,想必自己的干娘也可多活些年了。 第5章 三虎帮拦路 转眼到了十五前夕,小郓哥来找潘邓,手里拎着的雪梨筐盖的严严实实的,到了后院才把上面的布掀开。 里面赫然是两条双截棍,“潘哥儿,你要的东西给你取回来了。” 潘邓此时正忙着熬豆沙,闻言赶忙来看,拿到手里再耍一耍“做的不错。” 小郓哥就接替了潘邓的位置,帮着熬豆沙,“潘哥你去忙别的吧,这豆沙我都会熬了。” 潘邓笑道,“前几日在武大家熬豆沙,你看几眼学会了?” “那可不。”小郓哥很骄傲,“你之前就说了,我这脑瓜子聪明着呢。” 潘邓就放心的让他熬豆沙,自己按照记忆耍起了双截棍。他上辈子间间断断练过很多年武术,小学时在武术学校上学,练的基本功,中学高中专心学业,等上了大学便到大学城里面的武术道馆打零工,跟那里的教练学了几招,散打,自由搏击都学过,当时的馆主是个李小龙迷,他也跟着练过几天双截棍,并且凭借着优越的外型和迷人的帅脸,为道馆拍了一个宣传片,成功在第二年招来了两个班次的新学员。 双截棍不光有着良好的武术表演效果,炫酷漂亮,还有着巨大的杀伤力,如果运用得当,是近战的奇门利器,因为双截棍中间的锁链,导致挥棍时具有惯性,普通人运用双截棍也能打出将近一百六十斤的力,却不会有相同的反作用力作用到使用者身上,熟练使用后如两臂暴长,如虎添翼。 这也是潘邓想了好久才决定做的防身武器,在这个时代,强人出没,盗匪横行,就连梁山的首领们出门都要提防不测,人人一副趁手兵器,腰间还要再挂着一把朴刀,看那黑宋江,往外一走不知道被打家劫舍的掠去多少次,若不是有个及时雨的名声在江湖上,不知道死了几回。 他潘邓没有受到过古代的正统武术教育,没学过刀枪把式,十八般武器没一个会耍,给他一把朴刀放在手里都不知道怎么用,只能用这个熟悉的双截棍来防身。 “潘哥,你那水晶冻熬好了没?”小郓哥在一边问。 潘邓闻弦歌而知雅意,给他端了一碗甜汤,便是加了水晶冻,珍珠,蜜红豆,烧仙草的奶茶粥,小郓哥拿着勺子舀,吃得不亦乐乎。 “潘哥,咱们准备的怎么样了,我这红豆沙快熬好了。” “你都吃到嘴了还问我,自己看看全不全。” 小郓哥往碗里一看,数一数,果然几样都在,他嘿嘿一笑,“那就差红豆沙了。潘哥,咱们这回是挑着担子去吗?几更起呀。” “四更就起,咱们挑着担子到县边上等车,和牛车说好了的,到时候坐车去东平府,你今天就在我家睡吧,明天咱们就去赶集。” “好嘞!”小郓哥很积极,“潘哥,你这些年来攒这多钱是用来干啥的?要娶媳妇吗?”小郓哥还没见过比他潘哥还会赚钱的人,用他潘哥的话说就是,抓住每个机会赚钱。 潘邓睨了他一眼,“怎么的,小猴子,你也开始认识到赚钱的重要了?这是想娶媳妇了?” “哼我才不娶呢。”小郓哥非常不屑,“要媳妇有个鸟用,我要是长大挣大钱了,就带着我爹换个大房子住,我可不给娘们花钱。” 潘邓心想,你小子这是生存需求还没满足呢,等到温饱满足,人就会自动寻找精神需求了。 * 四更天还没亮,潘邓挑着担子,小郓哥拎着一个箱屉,两人就这么出门了。 北宋的饮品行业已经十分发达,酒家,茶馆,奶房自不必说,走街串巷的小商贩,牵着驴车或是担着扁担,左一箱茶壶茶碗,右一桶汤饮,间或带着各式各样的干果粉末,旁边挂上写着“香饮子”的酒旗,扬声吆喝一声“卖水……”。 潘邓就会凑上去,搂着小郓哥的肩膀,掏出两个铜板挨个的尝鲜,甘豆汤、豆儿水、鹿梨浆、卤梅水……潘邓尝了个遍,两个小猴子的感情也在这种“饮子社交”中不断升温。 时光飞速,到如今也是他走街串巷的时候了,只是光凭着个体经营难以打出什么局面,潘邓想要赚大钱,加盟连锁搞起来,第一步就是走出阳谷县,将奶茶之风刮向东平府。 之后打出品牌,开他个百十家连锁店,先割合伙人,再割加盟商,让奶茶新风刮遍大江南北,彻底占领传统市场,走上人生巅峰,每天躺着收钱,从此快活似神仙! 两人坐上了牛车,晃晃悠悠,小郓哥拿出了嫂嫂做的酒旗,往杆子上装,“潘哥,这是书院先生们给起的名字?” “是呀,院长和夫子争论了好长时间,他们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让我选哪个名字好听,我能怎么选,我就全都要了。” 小郓哥嘿嘿地笑,杆子上面挂着三角旗,色泽鲜艳,他举着甩了甩,声音嘹亮“卖水……” 喊完两个人笑了,小郓哥心里有股喜悦,这种喜悦之情越发的长大,就像微亮的天空,闪亮的夜星,他口吐一口浊气,感到清晨冰凉的空气充浸全身,天高气爽,浑身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潘哥,我以后也像你一样,赚大钱!” 第6章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嘈杂声,一伙人往这边赶来,边跑边喊,“停车!快停车!” “车上的是不是潘邓?识相的就自己下来。” 牛车很慢,那伙人不一会赶上了,赶车的车夫见势不妙,只能把车停下来,以免这些人惊到牛。 那一伙人足有六七个,手里拿着棍棒,呼啦一下把牛车围住了,为首的面目凶狠,“告诉你们,我们是阳谷县里三虎帮的,今天是来找潘邓的,冤有头债有主,不姓潘的就赶紧滚,滚慢的别怪我们拳头不长眼。” 车上的人看到这帮泼皮拦道,缩着脑袋不敢出声,想撒丫子跑,但是这群人手拿棍棒,为了造势,把车给围住了,他们也没地方跑呀。 “怎么的,你是潘邓?”小喽啰上前来,揪住一个年轻人的衣领子。 “不不不是,我不是潘邓……” “不是潘邓你不滚!”那小喽啰出手就是一个大耳光,把那年轻人打得跌坐一旁,面皮喧肿。 “你是?”那小喽啰又看向另一个人,走到他跟前,脸凑近着打量。 “我也不是,我也不是……” “那你是想拉这个横车?”(hen二声,管这个闲事) “没有没有……” “没有就滚!”说这又是一个大耳光,把那人扇翻在地,抬起右脚狠狠踹了两下。 “我看看,在场的,谁要拉多管闲事!”那小喽啰气势震人,这样一来,本来有意抱不平的,也不敢了。 潘邓气的攥拳,“你这泼才!要找你爷爷,欺负别个作甚!” 领头的冷笑一身,“好小子,你爷不给你使点手段你不出声,缩到壳里边装王八,孩儿们,给我上!” 几个小喽啰看准了潘邓,举着棍子就要招呼。 “慢着!”潘邓大喊,看着这群喽啰动作稍微停滞,“你们黑虎帮在道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冤有头债有主,先把无辜的人放了,让他们先走!” 说着话他掐了小郓哥一下,想让他浑水摸鱼,跟着这群人快走。 “好小子。”领头老大彻底火了,“好叫你知道知道,俺们叫三虎帮!给我打!” 几个人又要动手,潘邓见势不妙,躲过当头一棍,从牛车上跳下来,那棍只打得笼屉翻飞,红黄的小芋圆飞向空中,散了一车一地。 几个人看着他的家什,心里想着这就是他买水的行头,便又是几棍,打得奶茶也泼了,蜜豆也撒了,仙草冻撒了一地,被人踩进泥里,连笼屉也给拆碎了,旗杆子都撅了,三面崭新的小旗拿鞋底子摩擦着,质量挺好没坏,又给捡起来,咔嚓几声,撕得稀碎。 小郓哥躲在车下,嘴努努着,心疼的眼泪都出来了。 潘邓无瑕顾及其他,撒丫子往回跑,那几个人很快就追了过来,“别跑,给我站住!” “狗娘养的,有种你别跑!” 跑在最前头那个很快就追上了,拿着棍子给潘邓的后心就来了一下,潘邓的火气也上来了,他从后腰里把双截棍抽了出来,反身跨步,下盘站稳,抓住棍子,手里的双截棍一挑一劈,那人只觉得下巴剧痛,好似骨头裂了一搬,接着就是当头一棒,只打得脑袋眩晕,耳朵嗡鸣,鼻血直流,他双手捧头,手中的棍子就顾不得,被潘邓抽走扔到一边,紧接着潘邓一个侧踢,那人便和追上来的喽啰撞了满怀,两人倒在地上。 潘邓还想往回跑,但后面的喽啰已经逼近,潘邓跑了两步索性把另一个双截棍也抽了出来,摆好攻击式。 那几个人也不含糊,废话没有上来就动手,一看就是没练过棍棒把式的小混混,但是架不住都是年轻人,力气大,把棍子舞得虎虎生风。 潘邓从前没有和别人用武器对打过,最凶残的也是上擂台打拳击,但也是戴着护具切磋,点到为止。现在第一回兵器实战,这才真切的理解了什么叫“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的双截棍捋直了个也没人家棍子长,处处受限,自己根本够不着人家,倒是乱七八糟的挨了好几下。 好在从前的实战经验还有,双截棍甩起来密不透风,一边防守,一边矮身,专攻下三路,往脚脖子上打,被击中的人只觉得疼痛难忍,“诶呦”一声,力气一卸,就被潘邓抓住机会,一棍甩趴在地。 领头的人见势不好,“给我逮住他!” 几个喽啰明白是什么意思,把棍子一扔,上来两个人飞扑过来抱住潘邓的两只脚,两外两个人再抱住两个肩膀,手脚被限制住,任他如何挣扎,没有能单臂举起一个人的力气,就别想挣脱。 “好你小子,让你明白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领头的笑得狰狞,手里拿着棍子,两脚岔开了架势,抡圆了胳膊,蓄力一棍! 第6章 快使用*** 这时,草丛中飞奔出一个人影来,小小的个子,拿着一根长棍在身前,用的招式是每日在王婆茶馆拿着拖把的飞奔拖地式,棍子的头在地面上杵着,随着小孩的奔跑在泥土上画出一垄沟,以谁都没料想的速度跑到近前,那棍子伸到老大的腿间,小郓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使劲往上一档,嘶吼着,“潘嘎!!!” 哐一声,画面好像按了暂停键,包括潘邓在内目睹这一幕人都下意识夹紧了双腿,那领头的遭到重击,两个大腿并着,面目狰狞,手里拿着棍子,缓缓地坐到了地上,宛如二次元少女搬鸭子坐,彻底丧失进攻能力。 小郓哥还在嘶吼,“我来救你了!!!” 潘邓心里内牛满面,好兄弟,他趁机把胳膊从袖里抽出来,反手一个肘击怼到喽啰胃口上,把左边的喽啰怼的翻白眼,再把双截棍拿到手里,挨个甩了一通,只打得这群人抱头鼠窜,没一会儿就全身剧痛,失去反抗能力。 那边两个喽啰见这个潘邓没法招惹,只怕今天是栽了,索性拿这个小的出气,把小郓哥按到地上拳打脚踢,小郓哥嗷嗷直叫,手里拿着棍子胡乱打,没踢两脚潘邓就赶过来,把这两个人一顿爆揍,只把他们揍得鼻青脸肿,跪着叫爷爷。 潘邓把小郓哥扶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的土,“咋样,没事吧?” “我没事!”小郓哥抹了一把脸,“潘邓哥,你呢?” “我也没啥事。” 潘邓看着地上诶呦诶呦的一伙小混混,把他们武器缴了,交给小郓哥拿着,小郓哥抱着一堆棍子站在一边,手里还拿着一个。 潘邓开始问话,“你们老大是谁?干什么找我,是谁派来的?” 这一群人的领头的已经双手捂裆,佝偻着身子躺在地上,彻底失语了。 潘邓只能问别人,他找了个被打的比较惨的,“你说!” “我,我们……”他话没往下说,似乎是在犹豫,那边的小郓哥拿着棍子在地上啪啪啪敲了几下。 一伙人还是下意识的紧了紧腿,“我说我说,我们是,是李四找我们来的。” “李四找你们来的?他和你们怎么说的?” “他说他说你不是个好人,让他吃了哑巴亏了,让我们揍你一顿……” 小郓哥双目圆瞪,拿着棍子狠狠敲打了这个小混混一番。 “诶呦诶呦,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是他李四不是好人,他没事找事,他不得好死……” 潘邓又问,“你们这个黑虎帮,是干什么的?我怎么不知道咱们阳谷县还有你们这个帮派,在这当街拦路,殴打大宋子民,你们这个帮派,莫不是反贼!” “爷爷,不是呀,我们那有这个胆子,兄弟们就是平日里喜欢玩两把,凑到一起时间长就认识了,但是没钱去赌场,这才接点活,那个李四说事成之后给我们钱,我们才走这一趟呀。” “是呀,要不然给我们十二个胆子,也不敢再爷爷头上动土呀……” “爷爷您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这回吧……” “饶了你们?”潘邓冷笑,“你们把我这小兄弟打得一身伤,还把我的家伙什给砸了,招牌幌子也给撕了,我饶你们?走,都跟我去见官!” “爷爷你饶我们一命!”有一个长相略微潦草的混混突然扬声,“潘爷爷,我们有个消息告诉您,希望你能饶我们一命。” 潘邓眯起眼睛,“你说。” ”您有所不知,把您家伙事砸了,这不是我们本意,是那个西门庆让我们这么干的,那李四就说要教训您一顿,他说王婆把他给耍了,他就要揍她儿子出气。” “那西门庆在旁边就说,早听说您这生意做的好,您要是在家,就把茶馆砸了,要是在外边,就把您家伙什砸了,反正他就是听说了您这生意挣钱,他想抢过来做!” 潘邓听了略加思索,“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他还说了,要是我们把您打了一顿,把您给打服了,就给您撂下话,一天打一次,您要是问这事怎样才能了,就和您说,识相就把这奶茶方子双手献给西门大官人,再把那王婆茶馆也双手奉上,就既往不咎,就饶了您。” 第7章 “我呸!”小郓哥怒不可遏,“这个天杀的狗贼!潘哥,他们这是打你茶馆的主意呢!” “爷爷,我们都说了,那西门大官人不是人!那李四,那李四也不是个好东西!我们我们就是被他蒙蔽了!您就大人有大量,饶过我们一回吧。” 潘邓掂了掂手里的双截棍,单手甩了几个棍花,看的人心里直突突,这东西没见过,打到人身上是真疼! “要我饶了你们也行,你们那个黑虎帮,在哪?” “回爷爷话,在咱们阳谷县边上的城隍庙。” 潘邓甩着棍子,这群人的出现提醒他,这不是法制社会,要在这大宋地界,水浒世界生存,也得懂得水浒世界的潜规则。 “别再让我看你们寻衅滋事,扰乱乡里。不然没你们好果子吃,我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 “绝对不会,潘爷爷,这是咱们第一次接活呀,也是最后一次,再也不会了。”谁能想到第一次就遇见了这么个狠角色,他们虽不是正规的黑|帮,但是向业内大帮看齐,接活之前也做过背调,都说这潘邓十五六岁,从没见过他使枪弄棒的,应该是不会武艺,还寻思指定能拿下呢,谁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把兄弟们打得好惨呐…… “那西门庆,还有李四,说给你们多少钱,给你们钱了没有?” “没给没给,说事成之后,给我们五两银子。” “没给钱就去管他们要!我这家伙什让你们白砸吗?我这汤汤水水,笼屉扁担,加起来一共二十两!去给我要!什么时候把这二十两银子还上,什么时候拉倒,要是不还……” 潘邓的双截棍转了几个圈,“我就亲自去城隍庙要债,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几个人胡乱答应着,“知道了,都听爷爷的……” “滚!” 几个小喽啰搀扶着他们老大,斯哈斯哈,哼哼唧唧的一溜烟的跑了。 潘邓两个人又回到了被挡道的地方,牛车早已经走了,破碎的笼屉,散乱的奶茶小料撒了一地,小郓哥看了痛心不已,心头的恨意又生了上来,“直娘贼!” 他跑过去,把还健在的一个笼屉捡起来,打算拿着走,却看着这个笼屉也露底了,扣着在泥里的酒旗,鲜艳的色彩不复存在,被撕的七零八落的。 小郓哥没忍住,哇的一下就哭了,眼泪啪塔啪塔的。 潘邓走过来,“怎么了?”他看着一地的狼藉,拍拍小郓哥的脑袋,“没事了,坏了就坏了,也没啥能往回捡的,咱们走吧。” 小郓哥还是哭,“这笼屉是咋俩找人定做的……” 潘邓无奈,“它就是亲手做的,这也坏了。” “那旗杆是我在小树趟里找的,又直又长……” “咱们改天再找一根,短点也行,大不了不挂高旗,挂低旗。” “那酒旗是嫂嫂做的,一回也没用过,就坏了,哇……” 潘邓看这小孩哭的实在太厉害了,自己也心里动容,走过去伸胳膊把他揽着,另一个手给擦擦眼泪,“别哭了,坏了就坏了,以后再买,咱们走吧。” 这小孩站着和钉子似的,不挪步,潘邓一个用力,把小郓哥给揽走了, 一路上哭哭啼啼,潘邓一边和他走,一边寻思着怎么转移话题。 “你这脸上都青了,疼不疼?” 小郓哥说,“我不疼,可能是有点疼,现在感受不到,待会儿到家就疼了。” 这小孩,潘邓一咂嘴,“来给我看看……”说着一边看一拿手指感受感受,“没长包,身上呢?哪疼不?” “身上不疼,就让那混混踹了两下。” “要是哪疼你可别不言语,咱们就上医馆看看。”小郓哥可是跟他来的,出了事他要负责,这属于工伤,必须全额报销。 “真不疼,潘哥,你呢,我看你这比我严重多了,你看你这肩膀头,都紫了。” “我也没事,都是皮外伤,回家让我干娘给我擦擦药油就行。”潘邓话锋一转,“都怪我,连累兄弟你也受伤。” “咋能怪你呢,潘哥,都是那李四,忒坏了。” “咋不怪我呢,你不知道那李四为啥找我们家麻烦,就是因为我干娘……” “不是!”小郓哥气呼呼的,终于是不哭了,“反证就赖李四!”十足的帮亲不帮理。 “就算是赖他吧,我也不想我干娘再干这个活了,我和你商量件事……” 潘邓凑到小郓哥耳朵边上,“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小郓哥听着,嘿嘿笑两声,眼睛里泪花还没干呢,有点傻气,“行,包在兄弟身上!” 潘邓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小郓哥也拍他,“好兄弟!”只把潘邓拍得面目扭曲,之前被棍棒打过的地方全都后知后觉的泛起疼来。 两个鼻青脸肿的往回走,到了阳谷县里,看着三岔路口李四的生药铺子,潘邓默默的注视了几息,他奶奶的,李四你等着。 第7章 王婆深悔悟 “呜……呜呜……呜” “嗯……嗯嗯……嗯” 这是啥声呀,干巴巴老树皮似的,小郓哥听着,咋这么瘆人呢。 小猴子一个胳膊挎着梨筐,另一边耳朵凑近了门口仔细听。 “呜呜……嗯嗯……诶呀……我的干儿呀……我的心肝呀……” 这咋哭的跟要办白事似的,小郓哥直接开门进去了,“潘哥,我来看你了。” 到了屋里,不看不知道,一看把他吓了一跳,“潘哥,你这咋伤的这么重呀!” 只见王婆正在给他揉药油,潘邓的上身赤条,身上青青紫紫,全是一条条的紫血凛子,两个胳膊上最多,全身没好地方。 之前也没感觉潘哥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之前一直在忍着?他凑近了看,也不是假的,那紫的地方,全都肿起来了。 潘邓疼的呲牙,声音虚弱,“没事,就是看着严重。” 实话他没说,有一多半的伤是他自己的双截棍打出来的,双截棍入门简单,威力惊人,缺点同样也有,那就是不好控制。 天知道他一棍甩到别人身上,把人打得屁滚尿流,紧接着前棍一个反弹,弹到自己胳膊上,整个胳膊都疼麻了,这滋味有多销魂。 混战之中不知道自己抽了自己多少下,经过这一战,潘邓吸取了教训,武艺上还是得勤加练习。 王婆药油给揉完了,哭哭啼啼去洗手,潘邓这才松了口气,小郓哥坐到他床边的凳子上,从梨筐里拿出两个桃来,“潘哥,你吃桃。” 潘邓拿了一个,用盖被的布帘子蹭蹭,咬了一口,“真甜。” 小郓哥笑了,他也有样学样拿布帘蹭蹭,啃了一口,“真甜,我来时已经吃了两个了。” “你这是从哪摘的?” “就是你总去蹭课那个书院,旁边那一大片田,地间有一个红顶小房,那是土地爷住的地方,他旁边那个树上的桃。” 潘邓笑了,“土地爷的桃子你也敢吃。” “那有啥不敢吃的,土地爷种桃子就是给别人吃的。桃结了果大家都去摘呢,下边都没了,我爬到树顶摘的。” 潘邓点头,“树顶的,怪不得甜。” “那是。”小郓哥挺起了腰板。 等到两个人桃子吃完,王婆从外屋要进来了,小郓哥还记得要给王婆上眼药,听到脚步声,紧忙调整情绪,哭唧道,“潘哥,咋俩以后可咋办呀……” “……那李四说了,见你一次打一次,那西门庆还认识县太爷,报官都没用,他们都是一家的,咱们两个在这阳谷县,还怎么混呀……呜呜……天可怜见的,咋俩平日里不偷不抢,怎么的就遭了这个瘟了……” “这都是因为什么呀……” 行了,可以了,潘邓躺在床上,挣扎着伸出手,微微颤抖,拍拍小郓哥,“苦了你了,因我遭罪,兄弟。” “怎么能怨你呀,潘哥,俺就是不明白,怎么咋俩这么平日里辛辛苦苦勤劳人,惹了这么大的人物,他李四这是不想让咱们在阳谷县待了,他是想赶尽杀绝……” “……咋俩招谁惹谁了?呜呜呜呜呜……” “去去去去……”王婆听不进去了,掀帘子进来,拎着小郓哥的脖领子,往外推搡,边推边骂“你搁这哭丧呢!没看见我们潘邓养病呢?你在这哭哭唧唧烦你奶奶全家来?贼猢狲,给老娘滚!” 这个老登,小郓哥气的牙痒痒,心想这事不都怪你,早潘哥没来的时候我爷就叫我别上你这茶馆跟前玩来,你当我稀罕,你要不是我潘哥的干娘,我忍着你?让我阳谷一哥小郓哥在这站着挨骂,你是第一个。 “我来看我潘哥,又不是来看你,要你多管闲事!” 小郓哥灵活的一钻,从王婆胳肢窝下边钻过去了,到屋里边拿他的梨筐,和潘邓道别。 王婆回来逮他,“你个小兔崽子小驴犊子,你跑到你奶奶家里撒泼来,你给我滚!” 第8章 一路推推搡搡,一直推到门口,王婆心里有气,不跟潘邓发作,却来个小猴子来惹她,小郓哥本来要走,但看王婆这么推搡自己,偏不让她如意,铆足了劲往里屋里钻,一个猛牛前顶,把王婆撞的直打嗝,气的王婆又踢又打,先踹一脚再加好几个大脖遛。 “蝙蝠头上插鸡毛,你算个什么鸟货!你来管你奶奶家的闲事!你个小么磕哒眼的,你个小兔猻,你是头顶长疮脚底化脓了吧,你个坏透的胚子,你滚,挨千刀的货,滚!” 远了潘邓的屋,小郓哥也不矜持了,张口就喷,“我呸!你个隔了年的苍蝇,你个老不死的,当我来看你?臭不要脸!我来看我潘哥你管得着吗你,你管的这么宽,门口拉粪车过去你是不是都得叫人家停下尝尝咸淡?死老鬼!我呸!” 当即又挨了几个大逼斗,本来就青紫的脸上又红了一大片,被踹出门。 实际伤势惨重,但是气势稳赢,小郓哥挂着筐抬头挺胸地回家了,路上碰着武大,还收获了两个炊饼两个寿桃。 * 王婆回到屋里,和小郓哥对骂了一通,倒是不再哭了,愁容满面,心里明白如今有这一遭,源头出在自己身上。 潘邓看王婆终于顿悟,心里宽慰,常言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会,看来是这个道理,往常王婆也总有做这生意的念头,自己怎么劝都只是沉默,如今遇到事了,若是她知道悔改,安安生生的,想必最后的结局也能更改了,便适时劝她,“干娘,以后别再做这生意了。” “我知道了。”王婆唉声叹气,“这事都怨我,我只想你如今身体好了,想多赚点钱,便把那旧业拾起来,谁想到头回开张就遇见这事。” 潘邓劝慰,“如今我们母子两个经营茶馆,也是一项正经营生,虽不说日进斗金,平日里生活也够了,不必再另做活了。” 王婆只怕干儿不懂她,“你道你干娘是个买茶的,你没来之前,我这茶馆就是个鬼打更,六年前下雪卖了一壶泡茶,直到三年前捡到你也没发市,专做杂趁糊口,无非是做媒收小,牙婆抱腰,有时也说说风情,这些年来攒了些棺材本,便是有些山高水低,也够置办了……可如今今非昔比,你今年也十五了,日后婚娶定礼,顶门立面的,不好教你寒酸了去,怎么也要置一套门面,再或是买十亩薄田,干娘才好放心。” 潘邓听了这话,内心动容,竟然一时不知怎么反应好,过了半晌才说,“怎能劳烦干娘如此,老天既然是要我和干娘做一家人,我两个便要好好珍惜,钱不够再赚,保住自身要紧,干娘且听劝,莫再做此事。” 王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眼里含泪,连连点头,“……可这李四我看他不能善了,如今这阳谷县怕是待不了了,往年这个时候那两个淮上的商人该来了,每年都是,早晚差不了几天,等他们商队来了,我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你跟着他们走吧,避避风头。” 王婆只恨自己没个亲戚,不然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潘邓笑笑,“不用担心,干娘,李四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王婆却只当潘邓是在安慰她,并没言语,只在心里下了决定,这阳谷县是待不得了,只待淮商来,若此计不成,他们母子俩也必须快走,树挪死,人挪活,老天不会绝人之路。 * 赵胖虎和张二虎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臊眉耷眼灰溜溜地回来了,从城外一路诶呦诶呦的跑回了城隍庙附近,暗中观察的其他小流氓一看就知道这是踢到铁板了,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早就说过。” “就是,真以为起个名字就能站山头是不是?还三虎帮啧啧啧……” 还有人乱叫:“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觉得仨瓜俩枣就能挣黑钱了吧?” “是哪仨瓜来着?” “大瓜,二瓜和胖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 大虎,二虎和胖虎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人格羞辱。 二虎气的面目扭曲,“大虎哥,你说现在咱们咋办?” 胖虎愁眉苦脸,“是呢,钱没挣到,倒欠了五两。” 其他的小弟也哼哼唧唧,一行七个人里找不出两个完好的腿,都在地上栽楞着。 大虎见此情景,悲从中来,痛定思痛,牙一咬心一横,狠拍一下供桌,灰尘飞扬,“去找李四要!” 第二天一大早,弟兄们伤势减缓,三虎帮的一行七个人一同去李四家里收尾款,之所以七个人一起去,主要是考虑到这样气势比较足。 大虎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谎称他们已经完成了李四的吩咐,把那个潘邓打得没有几个月下不了床,李四看见他们人多势众,也没怀疑,抬起下巴让家丁掏了五两银子,挥挥手打发他们走了。 回去的路上,大虎看着手里的小块银子心里发堵,眼睛发直,其余人也围上来,“老大,咱们干这么一票也不容易,这钱真给那小子?要不咱们,咱们……” 第8章 还有高手? “咱们……咱们也打不过他呀。”胖虎说。 “那咱们去玩一把!捞回来点,把这五两给他,咱还剩点呢。”二虎提建议,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同,全票通过。 既然已经有了五两的本钱,几个人决定奢侈一把,玩点大的,扭头就去了高级赌场——狮子桥下大柜坊。 “咱们就来直接赌钱,五纯!” “六纯!” “八浑纯!” “哈哈哈哈哈……”几个人发出欢快的笑声,直到他们看见从赌坊里迎面走出来的潘邓。 三虎帮“……” 潘邓“……” 潘邓颇为意外,“几位兄弟怎知我在此,还特意跑来还钱?” 我们怎么知道你在这! “几位兄弟真是雪中送炭,前些日家伙什坏了,我今日刚好要去找篦匠重新编几个篦子,再打一副扁担框子,不料囊中羞涩,却刚好看见了你们。” 你当我们没看见你是从赌场走出来的吗! 但到底是理亏,外加火力不足,大虎用咳嗽掩饰了尴尬,拿出了放在怀里的五两银子,紧紧攥着递给了潘邓。 潘邓伸手,从大虎的手心里把银块扣了出来,他微笑地看着面前几个小流氓,“五两笑纳,还有十五两,诸位行个方便,趁早还上,也叫我这买卖早日重新开张,不然坏了生意,耽误赚钱,莫怪我这眼睛认得诸位,拳头却不认得。” 放完狠话,潘邓慢悠悠地走了,只留下七人在原地。 “欺人太甚!”胖虎看向大哥,“咱们咋办呢?”众兄弟也围过来,等着大虎拿主意。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大虎作了几日的三虎帮头目,渐渐品出味来,当老大,兄弟们吃饭得管,医药费得管,处处都要他来管,偏偏钱挣不到一分,人人喊打,差点没了子孙跟不说,一点当老大的威风都没有,还有一大摊子要等他收拾。 大虎也很憋闷,却知道不能硬碰,面上镇定,“钱没了就没了,咱们这是出师不利,第一单就碰上个黑吃黑的,他潘邓管我们要钱,咱们技不如人,这回认栽,冤有头债有主,咱们找李四拿钱去!” 几个人围追堵截,挑着李四周围没人的时候去要钱,汤药钱,柴火钱,误工钱,一连着好几天,只把李四要的心头恼火,却奈何不得,本来是他要找几个流氓教训潘邓,现下潘邓是教育了,怎么这个劳什子三虎帮是甩不掉一样,追着他要钱! “你们还有没有道上的规矩!已经要了好几次钱了,怎么还来?你们再这样,我就把你们敲诈主顾的事说出去,看有谁还找你们做事!” 笑死,本来就接不到单,二虎一脸狞笑,今天非要再捏他这软柿子一把,伸出手来,“拿钱!” 李四,“……” 李四一脸悲愤的掏钱,这才得以脱身。回到家里,一路上满心的恼羞愤懑,无处宣泄,憋的他胸闷头胀。他坐在堂屋里喝了口茶,才觉得胸中那口气缓了缓,长舒了一口气。 “李大官人,李大官人……”门外有个小伙计进屋里来了。 李四抬眼看他,“怎么了这是,着急忙慌的。” “我去那紫石街买草药,看见那潘邓好生生的呢,什么事都没有的样,您不是说潘邓得好几个月下不来榻吗?那三虎帮不会是拿钱不办事儿,和那潘邓连起伙来,把您给骗了吧!” 什么! 李四一个大抽气,只觉得血往上涌,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李大官人,李大官人!” 小药铺里面一阵兵荒马乱,直到太阳西斜,月上枝头,李四才悠悠转醒,看见了坐在床头一脸焦急的李娇娇,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姐姐,那个姓潘的,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呐!” * “都给我砸!”一个药铺学徒打扮的小伙计声音高亢,手指指向王婆茶馆的大堂,他身后十来个药铺伙计跑进店里,看见茶壶茶碗,桌椅板凳,有什么砸什么,噼里啪啦,砰砰框框,尘土飞扬。 第9章 一片混乱之中,一个身穿紫绸缎,脚踩缎面靴,手摇折扇的官人慢悠悠的走进来,身姿倜傥,面容白净,正是西门庆。 王婆这时候还能不知道来人是谁,赶紧走上前去,“诶呦,西门大官人,这是什么事呀?咱家这就是小本生意,什么时候得罪了您,您打打砸砸咱们都不说一句话,可是和老身说个明白,不做那冤死鬼呀。” 西门庆神情倨傲,并不理王婆。自己的爱妾都哭到面前了,收拾个王婆茶馆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 这边王婆见西门庆不说话,又赶紧去阻拦打砸的人,“砸不得,砸不得呀!各位伙计,远道而来,喝口茶润润喉,何必这么大火气呀,别扔别扔,那可是瓷杯子!” 被她阻拦的伙计怎会将这么个老妪放在眼里,伸手把她掀翻在地,王婆摔在地上诶呦诶呦的叫,“我这胳膊呦……我这老胳膊老腿……”那伙计将架上一整排的瓷杯全掀了,瓷片崩裂在地上,哗啦哗啦一阵响。 “哎呦……”王婆赶紧一个翻滚从地上起来,三两步跑出了茶馆,把身上的碎瓷渣子抖落干净,咬牙切齿,“直娘贼!” 没料想外面又来了几个人,看样子是后赶来的,几个大汉还抬着一个人,到了茶馆门口往地下一扔,扯着嗓子喊,“死人了!王婆茶馆的茶,喝死人了!” 王婆顿时心内一惊,光是打砸还不够,这西门庆竟然是想置她们母子于死地! 那后来的几个坐在地上开始哭,为首的人扬开嗓子,双手抱拳,“诸位乡亲父老!大家都来评评理,替我们兄弟几个做个证见,王婆茶馆喝死人了!我大哥昨天在这喝茶,晚上就开始腹痛,到了后半夜竟然就这么过去了,竟是被这黑心肠的店给害死了!” 眼看周围的乡亲有渐渐围拢过来看热闹的趋势,王婆这下就算是怕西门庆势大,也不能再不开口了。 “放你娘的屁!敢诬陷我王婆!我王婆在这紫石街上,清清白白开了这么多年茶馆,街坊邻居喝了这么多年谁不说好!凭你红口白牙就说我家茶喝死人了?我家的茶,一片片都是千挑万选的,奶都是城里奶房每天早上天没亮送来的,你家人喝死了?你说他是喝什么喝死的!我看是这恶贼心术不正,喝凉水呛死的!” 那为首的人早有准备,指着王婆还骂,“昨日就是喝你家龙井茶喝死的!” 呼应他似的,屋里走出一个人,扬起手里的布包,“找着了,这就是她家的龙井茶。” 西门庆开口,“王婆,你既然说你是无辜的,何不跟我们去见官?” 王婆根本不料想他们竟然准备的这么充分,“那根本就不是我家的茶叶!你那些个伙计来我茶馆里又打又砸,现在还自己带了毒茶叶来,想要诬陷我!我昨日根本没卖过这个人茶,你这样诬陷良民,是何用心?莫不是眼红我家生意好,要败坏我家名声!你个癞蛤蟆流黑脓的烂坯子,敢不敢赌咒发誓?若是诬陷我,迟早肠穿肚烂!” 西门庆摇摇折扇,“昨日杜大来茶馆喝茶,谁看见了?” 顿时就有人上前,“我亲眼所见!” “昨天几时杜大来喝的茶呀?” “后晌,太阳落山之前,我亲眼看见杜大走进茶馆,喝了一壶龙井茶走的!” “哼……”西门庆嘴角一挑,“王婆,人证物证都有,你还敢抵赖!跟我们去见官!” 说着几个人过来就要抓着王婆,好把她逮起来去官府。 看到这里周围的人哪还有不明白的,这西门庆分明是有备而来,来之前人证物证都找好了,就等着逮住王婆,到了官府,使上点银子,那官府的人和他蛇鼠一窝,哪有不顺着他的。 只叹王婆怎么惹上了这么个阳谷县的恶霸。 也有些知道内情的人摇摇头,这西门庆是靠什么起家的?自从两年前他搭上了县太爷的船,就凭着这一手,收了县里面多少铺面,村下面多少良田,他是惯用此计的人,如今王婆惹上他,只怕是牢狱之灾躲不过,家里这个铺面也得被拿走了。 王婆何尝不知道,今天她若是跟着走了,到了官府,那就彻底完了,这西门庆在阳谷县里手眼通天,上下都打点过,哪里是她这个无亲无故的老寡妇斗得过的,到时候要打要杀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自己有苦也说不出,还要连累潘邓。 王婆一个激灵,猛烈的挣扎,“都给你奶奶滚!杀千刀的!没脸没皮的狗贼!到我这个老寡妇门口来闹事!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笑煞人,你个马泊六也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今天我们弟兄抓住你这毒妇,就是替天行道!” 众人只把王婆按到地上,谁料到这老妇竟然还挺灵活,滑不溜手。混乱之中,王婆往西门庆身后不经眼的一瞥,她脑子里歪光一闪,大声吼道,“金莲娘子!莫开门!快快躲回家去!” 第9章 祸水引金莲 那潘金莲原本见街上争吵,隐约听声音似乎是潘小哥家有了事端,心里担忧,遂开了一个门缝观望,没想到恰好被王婆看见。 听王婆大喊,一惊之下,手里门闩掉落在地,嗙啷啷滚到那西门庆脚边。 西门庆捡起门栓,揽起袖口,抬眼看那美貌娘子,潘金莲惊慌失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敢问金莲娘子尊姓,芳龄几何?”西门庆手里拿着门闩,眼睛直直的看相面前的美娇娘。 潘金莲这才慌神,赶忙将门关上,却没想到门又被推开,那男子竟然是推门进来了,端的是文质彬彬,弯腰一个肥喏,“冲撞了娘子,万望恕罪,娘子落下了东西在我这呢。”说着手里的门栓递上,目光痴痴的看着潘金莲。 “你,你快出去!”潘金莲大喊。 西门庆见美人被自己吓着了,紧忙去安慰,“我这就走,不敢在娘子面前无理,只是从没见过娘子,不知你是谁家的妇人呀?” “莫再走近了!快离开我家!” 躲在暗处的武大听见自己老婆的叫喊,如何还能忍?他早就回来了,只是看王婆茶馆混乱,在街角处不敢出头,可如今火烧到了他家里,那登徒子竟然敢进自己家门,潘金莲还高声喊叫,武大扯下扁担,两手持棍,冲进门去。 谁能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个半截程咬金,都没反应过来的空档,让武大冲进屋子,“住手,你这狗贼,放开我老婆!” 西门庆仓皇转身,之见一横棍朝他面门砸来,侧身一闪却没来得及,被砸了肩膀,一阵疼痛让他闷哼一声,心头火起,一脚用了十成力,揣在了来人的心窝,只把武大揣得吐出血来。 待西门庆看清了地上躺着翻滚的人,只吓了一跳,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丑怪,又想起他叫“老婆”,心里更是诧异,这美妇人竟是这个矮丑怪的老小?他忍不住扼腕,真真是一口羊肉掉在了狗嘴里! 不过现下情况纷杂,只待日后再议,迟早把这美妇人收入自己囊中。 待他要出门走,王婆冲了进来,“杀人啦!西门庆杀人啦!武大郎!你可撑住了!快找大夫来!武大快不行了!” “天杀的世道!欺负我这个老寡妇不算,还要欺负武大这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苍天不开眼呀!武大郎,武大郎!诶呦没气了!快叫大夫来呀!杀人了!” 这一通闹,旁边围观的人也都围过来了,七嘴八舌的,本来这个西门庆来他们紫石街作威作福,欺负的虽然不是自己,但是看到王婆被这样陷害,也都物伤其类,只是看他们势大,敢怒不敢言罢了。 现在那西门庆调戏人妇,还一脚把武大这个苦主踢得吐血了,就有几位街上的乡亲气不过,纷纷上前进了武大家里,把那些他们临时找来的药铺伙计都隔开,把武大抬到空旷的地方,让大夫进来诊治。 姚掌柜自认在这条街德高望重,与潘邓也有些交情,不好让他干娘就在眼皮底下被人带走,便上前说话,“西门大官人,王婆只是个寡妇,武大的老婆也是女流,现在武大郎已躺在家里了,你带着人气势汹汹来到紫石街,就为找两个不做主的麻烦?不如今日就算了,有什么事来日再计较……” 旁边一个药铺伙计朝他胸口搡了一下,“哪里来的老货,我们大官人做事要你说嘴!” 姚掌柜面红耳赤,自己整理衣袍,“就算如此,也要等那王婆的儿子回来再说吧!” 旁边有人叫喊,“潘邓回来了。” 潘邓得到消息就往家赶,他冲进人群里,看见了王婆,“干娘……”他看着王婆身上的脚印子,再看看躺下一边让大夫医治的武大郎,一抹戾气敛在眼底,把王婆护在身后,转头对上西门庆。 “西门庆,你纠结流氓,砸我家产,还殴打良民,你眼里还有公法吗。” 西门庆冷笑,“你家茶馆喝死了人,我只是替天行道,你若是识相,就自己乖乖认罪。”他本是想要看在金莲娘子住在这的份上,绕了王婆这个马泊六,好在日后让这老婆子撮合撮合……但是这个半路过来的小子如此不知好歹,他也一瞬间就又改变了主意,把他家这个茶馆收回来不是更好,开个新药铺,那金莲娘子和自己岂不是邻居了,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第10章 潘邓怒斥西门庆,“满口胡言!我家茶馆干干净净,何来喝死人一说,你血口喷人,诬陷良民,敢不敢和我去官府!” 西门庆不屑一顾,“哈哈,你要告我?你以为县老爷会听你这个泥腿子的话?我还没要告你呢。”他简直忍不住笑了,心道灯蛾扑火,引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你去告吧!我看看你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姚二郎听了潘邓的话,赶紧到身边劝他,“潘小哥,莫再说了!这事咱们私下了了便好,不至于闹到官府去!” 潘邓却仿若未闻。 王婆都坐不住了,她假装抹眼泪,“儿呀你这是何苦……西门庆在咱们县里只手遮天,连县太爷都偏袒他,我们斗不过他呀……”说着偷偷掐了潘邓一下。 潘邓像是没觉得痛,“干娘放心,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算了吧,你斗不过他的。” “你这后生这是这何苦呢……你平日里不是挺机灵的……” 潘邓凌然而立,“诸位乡亲,今天他西门庆来到我们紫石街打砸,我们是第一家,焉知没有第二家?我自己能忍气吞声,但是见不得他这个狮子桥下的人欺负到我们地界来!我潘邓说不上是斩头沥血的好汉,也不是缩头乌龟,叫他骑在我们整条街头上!” “不过一介商贾,真以为自己权势滔天,可以一手遮天?靠着这些鬼蜮伎俩就想侵吞别人半辈子积下来的家业,无耻之极!你有钱耍手段又如何,别以为我们紫石街怕了你!” “好!潘邓,你尽管去,我全程都看见了,我给你作证!”听到他这么说,街上的乡亲有血性大的全力支持,谁还不是个响当当的山东好汉! 他们惧怕西门庆,就是怕惹祸上身,西而门庆的恶名在县里流传开,大部分原因是他四处侵吞别人家私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如今开了满城的生药铺,几乎都是每条街上的好地段,可有几个占了好地段的店铺东家愿意转让,这个西门庆是如何搬弄手段的可想而知。 今天他闯进紫石街,气势汹汹砸店不说,还自导自演安排了一出王婆茶馆喝死人的闹剧,而且自己带了证人和物证,前后短短半个时辰都不到,如果今天真让他抓了王婆见官,上下打通,难不成这茶馆到最后真就会从此易主?如此明目张胆,谁家没有私产,不痛恨这样的人?不被他的无耻所恐吓?只是无权无势罢了。 周边的人都是街上的邻居,纷纷议论开,也有不少的人纷纷表示愿意给他作证,这要是真的让西门庆的茶馆开到紫石街来,他们还要不要好好过日了了。 西门庆摇摇扇子,真是自不量力,碾死这小子不过碾死一只蚂蚁,不过他也不明说,演起了扮猪吃老虎的把戏,“既然如此,我便跟你走一遭,看你能奈我何!” 两人一路走到县衙,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人,潘邓花两钱银子让人写了状纸,一纸把西门庆告上公堂,县老爷升堂问案。 堂上县官年过六旬,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穿上了官服勉强算是精神几分,“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小民是紫石街潘邓,状告西门庆,他今日聚集恶徒十数人,去我家茶馆打砸,打伤我母亲,还踢伤我邻居武大,调戏嫂子潘氏,欺男霸女,殴打良民,毁人财产。老父母在上,请老父母做主!” 阳谷县令抬起一只眼皮,“西门庆,你可有话说?” 西门庆向旁斜睨了一眼,勾起嘴角,整了一下衣冠,抬手作揖,“老父母在上,小民反而要状告王婆母子,卖毒茶害人,伤了杜大性命!小民前去王婆茶馆,也是为了此事,给杜氏兄弟讨回公道!至于踢伤他邻居武大,自由武大家人做主,他既不是苦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西门庆显然懂得争吵精髓,不为自己过多辩驳,反而状告潘邓,反将一军。 县令眉头一皱,“害人性命?竟然有这等事?速速秉明详情。” 一旁的杜二赶紧作揖,将王婆茶馆怎么卖给自家兄弟毒茶,杜大又怎么回家腹痛,叫了大夫之后也没医治好,直至毒发身亡的事说明清楚。 那知县一改气定神闲的做派,上心起来,叫令史问了证人口词,一般供说,那西门庆的家人都七嘴八舌,指证明白,又唤杜二取了明白供状,眼看着就要因一家之言给王婆知罪了,王婆也不能再忍,“老父母休要听他血口喷人!我家茶馆经营多年,从未有过此事。昨天更是从没接待过杜大,都是他造谣诬陷!” 阳谷县令威严端庄,“肃静!如今证据确凿,你却怎么说是杜二诬陷你?难不成他与你有什么旧怨?就算他与你有些龃龉,杜大还能为此舍命,只为了陷害你?” 第10章 公堂驳诬陷 潘邓在旁看在眼里,心想都说这县令被西门庆收买,原不知厉害,今日一见果然是十分偏袒,他心下了然,不过今日也不算是毫无准备,因带了一干乡亲陪同,都在外等待,虽不是登堂入室,却也叫着县衙大堂不是个不透风的匣子。叫这百姓围观,县令就算是想来一个受贿枉法,也看他舍不舍得下脸面。 “老父母明鉴,此事确实是杜二诬陷,他联合西门庆纠结一干人等到我茶馆打砸,将我干娘赶出来,那包毒茶叶就是他们自己带来,趁乱拿出来的。至于他大哥杜大的死,自然也不是为此而死,而是已死了三天!他们借题发挥,想要讹诈罢了!” 公堂上一片肃静,几个官吏你看我我看你,堂外能听见声音的却是悄声议论起来。 阳谷县令眉毛一皱,“已死了三天了?杜二,你家兄长死了多久了?” 杜二惊骇,这小子怎么知道的,他家是城南边离着县城几里远的村庄里的,他家兄长死的时候,竟会恰好被他看见? 杜二很快冷静下来,笃定潘邓不过是想要脱罪,虚张声势罢了,“好恶毒的人家!害死我兄长,还要抵赖!我家兄长就是昨晚死的,喝了你家的茶,当晚就走了!” 西门庆听到这里,皱了皱眉,暗暗感到事有不妙。 潘邓冷哼,“你说你兄长昨晚死的,到今早也不过六个时辰,但请仵作来看,便能发现这具尸体死了超过二十四个时辰了!人体死亡后,尸僵会在一到六个时辰内出现,随后在十二到二十四时辰内达到顶峰,之后再逐渐缓解。” 当他从小看到大的刑侦悬疑侦探剧是白看的? “就算不请仵作来,你便是请个屠夫都能看出来尸体已故去多时,只怕是再过一天尸体便该发臭了!你借着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尸体,就敢去良民家里讹诈,胆大包天,你心中有王法没有!到了公堂,青天在上你还敢狡辩!真当老父母看不出你的阴谋诡计!” “啊……”杜二被他气势镇住,一时之间再想不到如何狡辩。 阳谷县令看他的模样还如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心里恼怒他们耍个把戏还要被人这么轻易揭发,“杜二!你兄长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 杜二吓得腿软,一下子跪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西门庆踢他一脚,“老父母问你话!” 杜二看向西门庆,知道他眼神里的深意,颤颤巍巍的答道,“昨……昨天晚上!我大哥就是昨天晚上死的!” 县里孔目官揣度着县令的意思,便说道,“既然两方争执,便叫仵作来吧。”说完使了个眼色,当堂衙役退出堂,没过一会儿便回来,“仵作近日犯了头风,起不来身。” 亲眼看着衙役出门寻人,回来还依旧是一个人的衙前百姓议论起来,“仵作当真是犯头风了?”,“仵作怎么没来?不是说这事等仵作来了就能知分晓了,怎么这么关键的时候没来……” 孔目起身,“近日仵作确有微恙,杜二,你指认潘邓毒害你家兄长,昨晚死的,潘邓却说此人已死三日余,各不相让,本该让仵作定段,可如今仵作不在,此事没个定数,不如暂缓,日后等仵作病好再开堂问案。” 杜二当然没有意见,连忙点头说好。 孔目官便看向潘邓,潘邓当然不会答应,他一拱手,“朱孔目,本该照您章程行事,只是仵作不知道何时才能大好,时间久了,尸体怕是烂了,到时候更加难以推算他是何时死的,那杜二再诬陷我等该如何是好,还是趁着现在尸体还新鲜,做个决断吧。” 什……什么叫尸体还新鲜!这说的是什么话!“潘邓,你莫要不依不饶!”县令官威甚大,“你当这县衙是什么地方?你想要当天判案就得当天判?本官办案自有章程!仵作官现在家养病,有什么事也得等他大好再论!” 非要当天判案,难不成还要他阳谷县令去东平府请调仵作不成,治下发生如此之事,竟全然不顾老父母脸面! 一直沉默的县丞突然开口:“到也不必大费周章,日后还要再开次堂,不如就让人去杜家村一探,既然潘邓说那杜大死了几日了,杜家总不会秘不发丧,瞒下此事,就派名衙役去那杜家村一探究竟,此事便也结了。” 第11章 县令瞧了县丞一眼,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暗暗嫌他多事,却也找了人往那杜家村跑一趟。 公堂之上鸦雀无声,杜二站在那里呼吸不畅,一直在擦汗,孔目官找了人上堂询问今日王家茶馆发生争斗的始末。 姚二郎,胡正卿两个识得些字的邻居上堂答对,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 过了两刻钟,那出衙的役夫带了个人回来,正是那杜家村的保正。 保正拜见了县尊大人,那边孔目发问:“你可认得堂下人杜二?” “小人认得。” “那杜二的哥哥死了你可知情?可知道那杜二的哥哥是什么时候死的?” 全县衙的目光集结在保正身上,县令长着皱纹的脸上威严依旧,看向了那个出门办事的衙役;西门庆默默打量,看向保正,衙役,又将目光投向县令大人,县令并未多言只是微敛双目,像是用眼睛点了一个头。 西门庆心中稍定,又朝着杜二使了个眼色,杜二不知何意,但也不再那么紧张。 保正赶紧做答:“回朱孔目的话,那人是杜大,和杜二是亲哥俩,早两天死的,那天他在地里除草,天热喝了几口凉水,不知怎的就倒了,再没醒来过!” 什么?真是死了两三天了!那潘邓说的这么准!他真是有这等本事的! 堂外有那沉不住气的骂道,“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就是西门庆讹诈,要我说根本不用找证人,他西门庆惯会玩这一套,去年城西锦荣斋怎么倒闭的,你们忘了吗?” 堂外议论纷纷,堂内西门庆惊怒,“你这老儿胡说些什么!你且说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那保正被吓了一跳,看着这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对自己随意呵斥,想到自己也是一乡保正,顿觉不快,“早两天死的!大前天晚上死的!” 潘邓冷眼旁观,“西门官人做什么在公堂之上如此高声,难不成保正揭了你的底,让你诬陷不成,恼羞成怒了?” 西门庆豹眼环视,发出一点狠意,“兀那小子休要猖狂。” 潘邓怎么会怕他,“你竟然敢在县尊堂上威胁良民?你借着杜大的死诬陷我家,跑到我店里打砸作乱,毁坏我家家产,操弄死尸,制作假证,搬弄手段,栽赃讹诈,你将大宋法律置于何地,如此为非作歹,横行乡里!是谁给你的底气!” “够了!”县尊呵斥,八风不动的脸上也出现了怒意,“西门庆,你可知杜大早便死了?你和这杜二是什么关系,要你做这苦主,为他出头!” 西门庆感受到了县令的怒意,也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暗示,便知此时只好自扫门前雪了,他连忙回话,“回老父母,小民不知道那杜大早死了,是杜二找到小民府上,言说王婆茶馆害人性命,又担心自己势单力薄,听闻小民向来慷慨仗义,便请小民同往,一同主持公道。老父母明鉴,小民也是被这个黑心的贼骗了呀!” 杜二气得浑身发抖,但是看着西门庆看他的眼神,恶毒锋利,他又什么都不能说。 县令一拍桌案,“兄长身死,你不好好安葬,反倒做出以尸讹诈这等罔顾人伦的丑事!杜二,你可知罪!” 杜二有冤难申,有苦难言,在县令和西门庆的注视下,只好认了罪,县令乾纲独断,判他徒三年,杖六十。 衙役把他带下堂去,那杜二被拖着走,看着县衙离自己越来越远,恐惧越来越深,终究忍不住喊了起来:“冤枉!冤枉啊!冤枉!” 衙役赶紧的把他的嘴给堵上了,只留下都来不及看堂上,一溜儿的回头看他的衙外百姓,齐齐打了个冷战。 县尊大人断案有方,正是官威愈盛,“潘邓,如今杜二已然伏法,你还有何话讲。”没事赶快退堂。 潘邓没再说杜二,只是作揖,“草民多谢老父母做主。” 县尊大人点了点头。 “草民还要告西门庆无故雇佣贼人十数个,砸了我家铺面,欺男霸女,殴打武大和我母亲,还要抓我家老母见官!请老父母做主!” 你还有完没完!县令深感麻烦,不由得在心里暗骂西门庆。 “那西门庆也是受了那杜二蒙骗,砸你家店面皆是因为误会,还有你那邻居,便叫他如数赔偿便是。” 西门庆也恨得咬牙切齿,“禀告老父母,小民虽如草芥,却也明白乐善好施,嫉恶如仇,砸了那王婆茶馆不过是受人蒙骗,为民除害。” 潘邓却不理西门庆颠倒黑白的说辞,“县太爷明鉴,小人虽是一介草民,却也知晓法度,那西门庆竟敢擅自带人捉拿于我,此等行径,岂是一介布衣所能为?即便是小人有罪,也应由官府依法行事,岂容他西门庆越俎代庖,行此不法之事?长此以往,焉知这官府是姓赵还是姓西门!” 阳谷县令被戳中隐秘,大怒,“无知小儿敢口出诳语!” 西门庆更是惊骇交加,“我何时这样说过,你这小子不要诬陷!” 潘邓丝毫不惧,抱拳向东一揖“老父母不必害怕,草民速来便知西门庆在阳谷县手眼通天,若是老父母不愿为草民主持公道,潘邓便去东平府找府尊陈大人做主,就是舍了这身家性命,也要为阳谷县除去这一害!” 去什么东平府! 阳谷县令简直要脑袋充血撅过去了,这是什么大事?做什么要去东平府!他明天还要早起去东平府交二税本呢,这一趟正还想要上上下下好好打点一番,以待日后考评得优,升个上县,这个节骨眼上来这么一出,他的仕途还要不要了!这小子如此狂妄,竟然敢恐吓上官! 阳谷县令惊惧交加,怒不可遏,“左右绑了他!拿大棍子结实打!打二十棍!” 第11章 问潘何所依 此话一出,衙外顿时议论纷纷。 一边的县丞,县尉听了赶紧打圆场补救,“大人说得对,此事确实该详查严惩!” “若有犯法,绝不姑息!” 阳谷县令也反应过来,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出错了,最好是平息了此事,等他从东平回来再判不迟,便也不提打棍子的事。 不过他也没理县丞县尉,转而看向一边的孔目官,“朱孔目,既然如此,你来说说这事如何。” 朱孔目也想此事早点平息,前些日子竹口村村民暴乱,打死衙役,纠结同伙上山的事还没个结果,他这边忙的不可开交,现在这个西门庆还仗着自己和县令有些交情,四处惹事,真真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他手里拿着文书,“潘邓,既然你是苦主,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好生回答。” “第一,西门庆去你家,给你家造成什么损失了?诬陷一事,杜大已经依法处置,若说西门庆打砸了你家店铺,你看多少银钱,叫他赔偿便是。” “第二,你状告西门庆欺男霸女,他怎么欺男霸女了,他可是对武大娘子行为猥亵,还是将武大娘子掠回家里?” “第三,你状告西门庆殴打武大郎,但是据我所知,是武大郎动手在先,先是一棍削在西门庆肩上,西门庆出于自保,这才动手。武大动手情有可原,西门庆也是自保,念在武大家里贫苦,便使西门庆赔些汤药钱,此事就算作罢。” 朱孔目其他本事不见得强,唯独活的一手好稀泥,三下五下定了判决,各打五十大板。 阳谷县令也很满意,快刀斩乱麻,不等别人再说话,“退堂!” 堂外的哗然通通不管,县令一行人退回府衙,西门庆在一群伙计的簇拥下离开县衙,走之前还冷眼看向潘邓,无权无势的小子,凭你也想斗过我,你等着瞧! * 潘邓打败了西门庆,就像整条街整个县打败了西门庆那样让人高兴。旁人见了他洗清污蔑,破了这个被人讹诈的局,都为他松了口气,至于西门庆,乡亲们也没想着他真会受什么惩罚,毕竟是有权有势的大官人。 姚二郎笑呵呵的,“潘邓小哥真真是气势凛人呀。” 胡正卿也满面喜色,“早知道潘邓仗义,今日也是不畏强贼,是我紫石街好儿郎!” 一干邻居喜气洋洋,看着县里其他街口的人,也生出点自豪来,潘邓公堂怒斥西门庆的事迹,不出半天时间就传遍县城。 这边潘邓一一拜别了乡亲,回到武大家里,武大支着身子,半躺在床上,潘金莲正端着药碗,服侍家夫喝药。 “大嫂,招待潘邓兄弟。” “武大哥,嫂嫂,自家兄弟,何须多礼,这两贯钱你们拿着,今日公堂上县官亲口叫西门庆赔偿了的,只不过没治他的罪。” 潘邓便把公堂上的事细细说了,“……可叹县令与那西门庆牵扯太深,竟一直维护他。” 潘金莲手里拿着银钱,“这已经不差了,潘兄弟,若不是你,怕是他们连钱也不会陪,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武大郎则是一直抽气,眼里有泪花闪过,疼痛让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潘兄弟,他这一脚踢的太狠了,我已吐了几口血,还似像没有吐完,我听人说,吐血活不长,我没别的念想,就想我武松兄弟……” 第12章 说到这他哽咽了,“……不知能不能再见……也是他不在,家里没个能人,不然我也不会被人欺负……” “武大哥……”潘邓握住他的手,“你别胡思乱想,好好调养,待到来日武二哥回来,也好团聚。那西门庆踢伤了你,这事没这么容易了结,岂是他给银子就算了,我定叫他付出代价。” 潘金莲花容失色,连忙劝他,“潘兄弟,莫再招惹他了!保重自身,羊怎么和狼斗。” 武大也劝说,“潘兄弟,我活到这么大,除了我家二哥,没人给我出过头,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武大福浅,却也怕兄弟受苦,我怕你出事,咱们且先避避。” 潘邓不欲多说,只是叮嘱,“两位放宽心,在家多呆几日,也别出门,吃食饭菜我叫干娘来你家做,远亲近邻,莫要推让。” * 被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杜家村的保正摆了一道,县令颇为火大,但因县丞辅助他,二人同理一县衙事,他也不好找县丞问话。便遣人找了那在衙上担职的役夫,要问问他为何看不清局势,不按老爷的意思行事。 那衙役听了县尊要找他,怕得一叠声地说坏了坏了,急得满头冒汗,想到找县丞大人撑腰,可是县丞家的大门轻易进不得,这便找上了主簿家门。 冯主簿正在家里喝茶,听到这衙役哭诉,冷哼一声,吩咐了家里面管事,“去给县令大人捎句话,县里衙役今晚事忙,明日县令大人早起就要动身,随行的不能出现一点疏漏,我这里也缺人手,怕是一个通宵都理不完账目,这二税本还要赶着明早随大人进府城呢。” 回头又看向这个衙役,“你不用去了,且回家吧。” 衙役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前脚刚走,从主簿家里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当日在县衙的县丞,“怎想找个役夫的麻烦,简直不像话。”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主簿桌旁。 桌上杯杯盏盏,瓶罐茶汤,冯主簿的动作行云流水,正是汴京新流行的点茶手法,“咱们这个县令什么时候像个大令样子,也就是多亏了县丞大人不弃,府衙还算勉强支撑了。” 县丞叹了一口气,“冯主簿,我与你说句肺腑之言,往日里他结交恶霸,公然敛财,我因官低一级,向来是缄口不言,一向只做自己分内差事。打理县事,勤勤恳恳,县令不管事,我也未尝埋怨,只求三年一到评个上等……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要如此行事!” “他去东平府交二税本?这县里大大小小,税收治狱哪样不是我来做?他受贿敛财我便都忍了,只当是去汴京给相公们打点,他便是搭上当朝蔡太师,我出身贫寒无有门路,也便不去艳羡;可是东平府考语他竟也不能让给我吗?” “唉……”冯主簿把点好的茶汤送到县丞面前,和他一起吐槽,“县尊这样做是太过了些,从没听过哪的二税本是要县令巴巴的亲手去府城交的,就一个小本子,也不是什么贵物,他这样疏忽职守,擅离治县,确实是不应该呀。” 县丞岂能不赞同,“若是府尹陈大人清明,便判他个疏忽职守之罪!” 冯主簿品了一口茶香,慢悠悠的说道:“……只是县尊年迈,已经到了归老之年,恐怕陈大人不会轻易治罪,反倒还会因为他远道而来,治县功绩卓著而多加赞扬,他此一去,也在陈大人心里留了位置,此次考评,说不准真叫他拿个优……” 他思索一番,“……再叫他打点一下京中上官,没准咱们这县尊真能在归老之前连升几级,到那大府里出任一届府尹呢!” 县丞听得心绞痛都要犯了,“莫再说了,冯兄,你且替我想想办法吧,这两年多里,你我二人官吏和睦,相得益彰,你便为愚弟多费些心神,日后定有回报!” “不是我不想,愚兄只是一介小吏……” “冯兄,我还忘了问你,你叫我今日多看照的那个潘邓,他和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那小子福气大,竟然入了你的法眼?”言下之意你的忙我帮了,你也别光顾着拿干话噎我,也给我想想办法。 冯主簿笑笑,“两年前就认识了,他因缘巧合,救了我家三哥(第三个男孩)一命,我便叫我家三哥认他做了干爷,这两年常来往。” 县丞恍然大悟,难怪那小子如此英勇,站在县衙地面上,连县尊强龙都不怕,原来是攀上了这条地头蛇呀! 恰在此时,主簿府里一个家人来传话,“潘二爷来了。” “快叫他进来。”冯主簿挥挥手,看向一边的县丞,“莫走,也叫你认识一下潘兄弟,他是个妙人。” 说着起身去迎客,潘邓从二门走进来,“冯主簿,这厢有礼。” 冯主簿一脸落寞,“潘老弟,我没脸见你呀。” 潘邓吃惊,“冯兄何出此言?” “你交代的事我没办成,今天竟然叫那西门庆躲过一劫,我实在不好意思见你。” 潘邓哭笑不得,“冯兄这是哪里的话,我何曾妄想能够正法西门庆,别说制裁奸恶,今日若不是你暗中相助,我潘邓位卑言轻,哪能逃出生天,此次前来特意为谢你。带了春果一篮,请贤兄品鉴。” “诶呦,这可使不得……”冯主簿推辞着,还是将小篮拿在手中,取了柑橘,递给县丞一个。 “快来见过县丞大人。” 潘邓连忙作揖,“多谢大人今日回护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县丞连连摆手,“潘小哥行事磊落,不畏强权,我也只是秉公执法,何来回护一说。” 三人就坐,冯主簿剥着柑橘,还让县丞也剥柑橘,清明时节,北方还都是青桔,这柑橘却又大又甜,明显是南方运来的,贫苦出身的县丞少尝“反季水果”,吃的新鲜,他把目光扫在那装着柑橘的篮子上,只见上面一层柑橘,中间小布蒙着的底层,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了,他也不多管闲事,只静看来客。 第12章 潘邓施巧计 “那西门庆如此恶毒,小弟今日能毫发无损,全赖贤兄,再谢贤兄伸手相助。”潘邓说着便两手作揖。 冯主簿赶紧挽住他,“哪里还待让你一谢再谢?” “只是西门庆此人阴险狡诈,必不会善罢甘休,小弟惭愧,还得再恳冯兄援手。” 冯主簿倚桌叹气,“那西门庆财大气粗,又是个混不吝的,现在搭上县尊的大船,我等小吏不过是衙中一抄书耳,怎能与大人争锋。” 潘邓微微一笑,“冯兄忒谦了,那整日贪贿,无所事事的人没有冯兄的气度,冯兄宵衣旰食,治县有方却还要逊人一筹吗?俗话说铁打的吏,流水的官,县令做事再风火在这阳谷县中也不过水中浮萍,三年一到,任他是个什么人也要离任,冯兄在这却是铁打的营盘,可谓稳如泰山,无人能撼。” “况且咱们县城就算只是中县,也有茫茫人口,乡下有司正耆老,保正庄头,若是没有主簿大人心系县政,从中转圜,就算他县令官威甚大,手也伸不进下面去,他们三年一换,县内政事,治下百姓,不熟悉的,不都依赖冯兄你指点迷津?” 冯主簿被吹捧的心花怒放,通体舒适,但依旧面上矜持,“贤弟何出此言,我等不过是恪尽职守罢了,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这县令三年一换,各个来时新来乍到,去时也不见得就熟门熟路了,总有那一拍脑袋就下令的,不切实际,最后还得我们收拾烂摊子……你且放心,你的事我自然会放在心上,尽力而为。” 潘邓感激地看着他,“多谢冯兄,小弟已有一计,还教冯兄与县丞大人参详。” 县丞听他二人吹捧,没想到这还有他的事呢,把橘皮放到桌上也听起来。 * 夜幕降临,潘邓回到家中,不出多时,三三两两人从后门进入潘邓家院子。 潘邓抱拳,“众位高邻,众位兄弟,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今日所说之事,勿要泄露他人。” 众人纷纷应了,潘邓才又说,“西门庆此一计不成,不能善罢甘休,如今只能我等先发制人,占了先机,才好叫他翻不了身,小子从前承蒙各位高邻关照,如今也正是水深火热,还是央求诸位帮忙,为我跑一趟。” 众邻人点头,当夜里阳谷县宅子灯火点点。 * 狮子桥下大酒楼 夜色渐沉,华灯耀目,酒楼闹哄哄,顺着楼梯蜿蜒而上,二楼雅座内,西门庆搂着一个陪坐,喝着酒吃着菜,时不时还要与陪坐女子调笑几句,眼角余光撇在坐在圆桌另一边的缩手缩脚的李四身上,突然扫杯摔筷,“那个潘邓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也不知道呀……”李四连忙起身,取了新的酒杯,斟满了酒,再拿了新筷子,送到西门庆手边。 “姐夫……西门大官人……您息怒,我是真不知道那个潘邓有什么底细,他……他就是个没爹没娘让人捡的,还能有哪的爷娘伯舅给他撑腰不成。” 西门庆到底想着这是李娇娇的家人,没再发作,冷哼一声,重新喝了一杯酒,夹了一筷酒菜。 第13章 李四连忙又执壶满上,“……许是搞错了呢,许是那个衙役不是个灵窍的,没和保正约束好,坏了大官人的大计……说起来那小子真挺邪门,我也不是没找人教训过他,竟能让他次次逃过去,难不成是气运强……” “闭嘴!”西门庆怒斥,“再邪门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去,那县令老头什么时候回来?” “我听说明天早上出去,最晚后天早上也就回来了。” “那好。”西门庆的脸阴鸷凶狠,“备好了礼,我还没听说过有谁收钱不办事的,他是县令也不行!再送他一送,那老头明天晚上回来,我让那潘邓见不到后天早上的太阳!” 酒过几巡,西门庆直接搂着那陪坐睡在了私窠子里,待到天色大亮,他才转醒,晃晃悠悠的不知今夕何夕,过了一会儿才记起昨天的事。 楼下一阵闹闹哄哄,不知在吵什么,西门庆不悦,推开门去,刚想要呵斥,看见一群官差挟着李四,都朝自己看来。 楼下一官差大喊:“西门庆在那!” 西门庆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他果断转身,往屋里跑去,跳上桌子支开窗户,那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已经冲进门口,“你别跑!” 西门庆不再犹豫,一转身顺着窗户跳了出去,二楼的高度也不算矮,只见他一个抱头,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竟然还好手好脚的站了起来,拔腿就要跑。 楼外也有等着的官差,上前将他围了起来,西门庆左闪右避,出拳踢腿,一人斗四人游刃有余,整个街头菜瓜飞扬,早餐摊子上的行人都赶忙闪避,乱斗之中,那西门庆竟是没露出什么破绽来。 脸上粘了碎瓜的衙役欸欸呦呦的,瘸腿捂胳膊,“县尉大人,咱们怎么办。” 县尉看见西门庆却打越远,急道:“十个逮不住他一个?给我逮住他!” 衙役们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几个人飞扑上去,两个人飞扑过去抱住西门庆的两只腿,两外两个人再抱住两个肩膀,在有一个人从后扼住他的脖子,手脚被限制住,任他如何挣扎,没有能单臂举起一个人的力气,就别想挣脱! 西门庆一个不查被抓住,怒火攻心,挣扎不开,看见那店门口站着的李四,顿觉有望,“李四,过来帮我!”只要能将他们其中一个人给打到,此招可破! 李四听见西门庆竟在这时候喊他,惊骇交加,可他没有上前的勇气,便索性拿着袖子遮住脸,把身子侧了过去。 西门庆再也挣扎不过,被捆了送到县衙。 原来是今天一大早,潘邓就携着十几个人,又重新写了状纸,把西门庆告上了公堂。 十二人联名报案,县衙外早已经是人满为患,距离潘邓告状还没半个时辰,这条爆炸新闻就以飞一样的速度传遍整个阳谷县。 人头攒动,挨挨挤挤,老百姓们围着这个县衙,都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快看!西门庆来了!” 人群猛的都朝后看,哄乱之声又高了几分,“他怎么是被抓过来的?真犯了事?” “天老爷,他们真把西门庆给告了!” “这是谁报的案?怎么这么大胆?” 有知道内情的人和他讲解,“是潘邓!昨天在公堂上的就是他……” 西门庆被带到衙上,他向上一看,县令并不在大坐上,在大坐之前又设了一张公案,本县的县丞大人就坐。 “西门庆,本官传召,为何不来!” 西门庆轻蔑至极,“我当是谁,不过小小县丞,也敢大放厥词,县令不在,由你在这猴子称霸王!你们有什么权力抓我!” “县令不在,本丞便暂代县令之职,统管一县事务,这是朝廷规制,岂容尔等置喙!西门庆,你敢蔑视朝廷命官!” 西门庆一咬牙,“我不管你是什么把戏,我与你说不上,只等县令回来!”说着扫视周围衙役,“你们趁着县令不在,就敢抓捕我,速速放我归家,要不日后官职不保,可别管本官人没提醒你们!” 县丞冷笑,“本官办案还由得你?若不是今日一大早十二人联名告状,这等阳谷县百年都不遇的大案,诸位同僚又何须清早出动?你且看现在天色几何?往常本官还没上值呢,你也算是几十年来头一份了!” “你个罪人竟还拒不从令,打伤衙役!小小被告,不知收敛,官衙之上口出狂言,左右,与我打他四十杀威棒!” “你!”西门庆目眦欲裂。 “诶……罢了罢了……”冯主簿伸手阻拦,“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屈打成招,不好,现在人也到齐了,咱们不如就开始吧。” 实际上本朝规定嫌疑犯每二十天只能打一次,不如攒着判完再打。 县丞冷哼一声,“既然主簿为你求情,这顿打权且记下,左右典吏,备好纸笔,本官这便开始断案!” 两个典吏官在案前铺好了纸笔,准备记录。 “潘邓,你即是本案主告,便说说你因何状告西门庆。” 潘邓上前一步,双手一揖,“县丞大人明察秋毫,昨日,县尊大人当众揭发西门庆借尸讹诈,可这既不是西门庆第一次讹诈他人,小民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县中乡亲被讹诈者凡几,小民等今日联袂而来,共诉其恶行,以求昭雪。 小民要状告西门庆三大罪状: 其一,欺压良善,横行乡里。西门庆仗势欺人,讹诈乡亲,良田旺铺,无一幸免。今日陪同小民前来告状的诸位乡亲,皆受其害,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其二,目无法纪,暴力犯禁。西门庆胆大包天,雇佣力士,指使家人械斗,打伤无辜。徐家两位少东,惨遭毒手,一人断腿,一人目不能视,徐家长者因此气急攻心,上月病逝。家产被西门庆鲸吞,两位少东家破人亡,此等惨状,令人不忍卒睹。 其三,夺人宝物,贪婪无厌。王鹏举家中珍藏苏学士画作,乃传家之宝,竟被西门庆觊觎,公然抢夺。此等行径,天理难容。 小民与母亲昨日险遭其毒手,母亲被打得遍体鳞伤,邻居武大也遭踢打,呕血卧床。此等暴行,若不严惩,何以正风气,何以平民愤? 小民等恳请县尊大人秉公执法,严惩西门庆,以儆效尤,还我乡里一片清平,还我等一个公道。小民等不胜感激,泣血俯首,感念尊恩!” 其他人也跟着作揖,十二个人占了半个公堂,齐齐弯腰,“泣血俯首,感念尊恩!” 第13章 县丞神断手 西门庆怒极,“简直荒唐!我竟不知何时迫害过你们!王鹏举,你也敢来!你那画是你自己还不上债,抵给我的,契约文书都在,老爷还宽限了你两个月,不知感恩的杀才!你敢当着县丞的面说,是我夺你家宝?” 王鹏举当即行礼,“不敢欺瞒县丞大人,我前年腊月确实在西门庆手里借贷,但只借了五贯钱,约定一年以后还,借时他便少给我半贯,我只收四贯半,还时要我六贯半,借息纵使高些,可我应急,也便借了,可是西门庆他过了一个月便叫我还钱!” 王鹏举怒目而视,他手指西门庆,“当初说好的是一年为期,契约写写的明明是一年,他却用的不知什么方法,契约上变作一月,当月便叫我还六贯半!我手里有那第二份契约,上面明明白白写的是一年,便不理催债人,谁料想第二个月变成九贯三百钱,第三个月变成十三贯四百钱……到了半年之期,已变成四十贯!我哪里有钱还他!” “我告到县衙,拿出自己的文书,西门庆却也拿出那份假文书,硬说他的那份才是真的,县尊大人请人验看,竟然也说他的才是真的,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教我将钱还清,否则便要治罪,叫官府查抄我家产给西门庆填补上……” 说到这,王鹏举话音哽咽,“可怜我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如何能叫官府查家,那西门庆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家里有祖上传下来的苏学士画,便生生夺了去,抵那四十贯了事,可县丞大人明鉴,只借了四贯半呀!” 县丞眉毛一皱,“岂有此理,典吏官与我去拿当年的判决文书来。” 典吏去了县衙后堂,不过多时卷宗呈上,县丞大人草草阅览,“本官判案,向来从不偏颇,你两人都又契约,一个说一月,一个说一年,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现两个文书既然已经不在,无从查起,本官便判西门庆归还画作,王鹏举还钱六贯半,你二人可有异议?” “岂有此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欠我四十贯,那画作已经抵债,凭据还在我家,凭什么叫我还给他!”西门庆怒目圆整,“你这歹官,竟不看证据,糊涂两句话就想断案!” 县丞冷笑,“好,老爷有心叫你两个明理辩法,你反倒不领情,既然你不肯,那此案便重新判,西门庆,你刚刚供认不讳,王鹏举欠你四十贯,是也不是!你好大的胆子,朝廷律令,民间借贷,每年取利不得超过六分,积日虽多,不得超过一倍,那王鹏举借你四贯半,半年竟翻了七倍,你眼里有国法没有!” 第14章 “西门庆放高利贷,并以此为由夺人家宝,本官判,归还画作,徒两年,杖四十!” 西门庆岂能干休,他狠狠盯着县丞,“我两个签了契约,私下借贷,与当朝法律何干!我不服!我要重新判!” 当朝法律,犯人不服判决,官府需重新再按流程审查一次,县丞眉峰一竖,“贼骨头!证据确在,老爷依律办案,你有什么不服!莫不是想一拖再拖,不打你不老实!左右,与我打他四十棍,看他还服不服!” 冯主簿赶紧又上来拦他,“县丞大人息怒,此案既然已经判完,他要不服,日后重审便是,现下还有状告呢。” 县丞这才收了官威,转头问另一边的王鹏举,“王鹏举,你服是不服。” 王鹏举长揖倒地,“小民谢大人主持公道。” 县丞满意地点点头,“潘邓,你即是话事人,你意下如何。” 潘邓自然也是拜谢,“谢县丞大人为我等主持公道。县丞大人法眼如炬,一秉至公,令人敬佩,小民谢大人做主。” 县丞微抬下颌,“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冤屈,便一一说来吧。” * 剩下十个人一一诉说冤屈,县丞头脑清明,法理律法如数家珍,一一判定,西门庆心下知道这群人今天就是冲他来的,但官府审案,纵使给他判了滔天大罪,难不成今天便杖杀了他,不说这小小县城,便是州府也没有这个权力当场杀人,纵使是给他判了死刑,也只等晚上县令大人回来。 西门庆目露凶光,心里盘算着等他出了这县衙如何找这群人算账,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心慌起来。 如今已是午时一刻,整整审理了三个时辰,县衙外的百姓来来走走,一直有那么多人围着县衙,他们有的高声叫好,有的谈论案情,还有的失声痛哭起来,哭诉自己被西门庆欺压,如今终于看到恶人受罚。还有的义愤填膺,县衙办起大案,他们在衙门外学着办起小案来。 “我在县城西支摊卖汤水,原一直在锦荣堂门口,那西门庆讹诈了锦荣堂,变作药铺,一清早去,将我汤锅掀翻。”那汉子露出手臂肩膀,全是狰狞的疤痕,“皮子全烫坏了,在炕上躺了七天,老娘已将棺椁买好,上天保佑才得醒。” 围观着的人无不感叹,“怎不说与潘小哥听,叫他也带上你,让县丞大人给你讨回公道。” “烫伤人,和该判他徒两年!” 此时衙门内正好审理到了最后一个案件,锦荣堂的胡掌柜掩面痛哭,县丞大人结案,“西门庆蓄意讹诈,谋夺他人产业,致三人重伤,本官判,西门庆将所得全数归还,三人依次赔偿损失,西门庆数罪并罚,杖二百,刺配远恶军州!胡掌柜,你服不服?” 衙门外一阵欢呼,一个伙计打扮的人却形容癫狂,面目扭曲,“我不服!” 百姓们惊异,都寻找这个说话的人。 “西门庆!你这个恶贼!我被你家人打伤,家里无人看顾,老娘已死,你给我老娘偿命!”说着便往前冲。 衙门外一片哗然,县尉领着衙役赶紧去阻拦,衙内押司官也出去想要疏散人群,但是哪有人想要离开,都想看着西门庆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乱哄哄的一片。 西门庆那颗愤怒的心渐渐冷了下来,如坠冰窟,他慢慢感觉到恐惧。 “肃静!”县丞大人力呵,“西门庆,今日十二人状告你,本官皆判,本官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服是不服!” 西门庆已不像之前那样轻松,他渐渐觉得有巨大的阴谋在等着他,他已身陷其中,他听见自己干涩至极的嗓音说,“我不服,冤枉!我要重新判。” 堂上一片寂静,西门庆度日如年。 县丞已经将状纸,今日朝堂之上的记录,自己的判词都整理起来。 主簿则是一脸闲适。 西门庆看着他们,愈加惊骇起来,他们到底为什么,自己说不服,他们不是应该愤怒吗?为什么会这么平静,好似早有预料……他又偏过头去看向潘邓,只见潘邓仍然是那一副样子,只在他看过来是,微微勾了勾嘴角。 西门庆突然明白了什么,脑袋里轰的一声响。 “既然你不服本官判决,按例应当收押再判,可你之罪行深重,随便一条都有徒刑,更有甚者还有流刑。本县庙小,别说是本官,便是县令也没权判决杖刑以上的刑罚,此事甚大,只好即日送你去府城,请府尊陈大人再判了。” 西门庆目眦欲裂,转身就要跑,他身上还有来时的绑绳,一直也没松开,但就是此番情形,四五个人竟是没拦住他,“放开我!”西门庆面目扭曲,嘶吼着,“你们当我是谁!我认识县令!”又来了十几人将他制住,捆成了个粽子塞进了马车。 县丞瞧着衙内狼藉叹气,“县尉大人,此事便依靠你了。” 县尉自然是领命,“诸位放心,必将他送到东平府陈大人面前。” * 十二人联合告状! 光是县官断案就断了三个时辰! 还难以断清,发送到府衙请陈大人详断! 潘邓状告西门庆一案不光是轰动阳谷县,就连东平府的府衙也被轰动了,一干的文吏衙役悄悄放下工作,想看看这个让整个阳谷县衙都出动的犯人是何等凶煞,纷纷来到前院围观。 前院里主事官正招待阳谷县尉,得知他们一行人是昨日正午从县里往这边赶,夙夜兼程,今早到了这东平府,便问,“昨晚贵县令已归县,你两个没碰见吗?” 县尉答到,“并未遇见县令大人,想来是夜间昏暗,便错过了。” “真难为你们了。”主事唏嘘,“县令不在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难怪你们县丞要把犯人发到东平府来,这样大的案件,想必他也难做主。” 县尉附和,“只等府尊大人做主。” 陈府尹还没到,已有典吏前来拿文书,见县尉从马车上寻找,不一会儿掏出一个箱子来,打开拿出一摞案情。 “吓,怎么这么厚!” 县尉双手递过,“上面是县丞大人写的判词,中间是县里典吏官记录,底下是那潘邓告状的状纸。”都已分门别类整理好了。 典吏官便把这一摞纸都搬回班房,几个同僚一同看起来。 “借尸讹诈?” “夺人家宝?” “竟然还聚集家丁,打伤数人!” “如此恶徒,怎得之前没报案?” 没过多一会儿,府尹陈大人便升堂问案了,一众文吏心觉诧异,还不到上衙的时辰,府尹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东平府尹陈文昭接到消息就来到了府衙,治下发生如此大案,他还睡得着吗! 只有阳谷县尉在一旁感叹,心道这西门庆也是有造化,连累的一县官吏外再加个府尊大人为他早起奔忙。 第14章 东平府 县衙之上。 西门庆早已知道他脱身无望,但是当他看见东平府府衙大气明亮,巍峨庄严,府尊大人坐在堂上,神情严肃,左右官员文吏,衙役官差,排列有序,肃静整齐,才真正明白自己已不在那小小阳谷县了。 陈文昭坐在堂上,看着手里的文书,渐渐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西门庆,你不服阳谷县丞所判,有何冤屈?” 西门庆声音干涩,“回府尊大人话,小人,小人是冤枉的,那潘邓告我讹诈,但我都有契约在手,这还算得上是讹诈吗?是县丞不分青红皂白,竟然不看契约,冤枉小民!” 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听说县令已经归去,只盼望他能救自己。 犯人不服,只能重新审案,如今告状人不在,府尹陈文昭便退堂,找了勾押,都头去阳谷县寻人,又找了押司官去寻证据,典吏官重新领了状纸,逐条对律,以等待重审。 * 东平府案子已开始审查,这边阳谷县令才得知此事,怒不可遏,也顾不得同僚情谊,直接把县丞叫过来问话。 只可惜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如今的县丞刚刚将罪人绳之以法,正是官威鼎盛,又叫阳谷县百姓爱戴无比,更觉得自己是个为国为民的清廉好官,面对县令的怒火,便也有几分刚正不阿的心性来。 “县令大人如此包庇那西门庆,就站得住脚不成?这是多重要的时候,全县的官员都等着考课,这个节骨眼上,县令大人要看着百姓闹事?昨日大人不在,没见到一大清早十二人联名报案的盛状,全城的百姓都来围观,众目睽睽之下,叫我如何做?今日他们在这县里得不到伸张,焉知明日不会直接告到府上,到时候才是东窗事发,你我二人哪个得的了好!” “你……” 县丞一脸正气,不容侵犯,“本丞也是为了大人仕途着想,竹口村闹出梁山贼寇已经让府尹不满,如今又有西门庆欺男霸女,扰乱治安一害,到了任满考核,不怕评一个盗贼竞起,部内不治?再叫这顽梗小民上访,怕是再加一个淹延诉讼也该加得,到时评一个下下等,怕是老爷也要到我这位子座一做了!” 第15章 内心则是疯狂腹诽,老不死的整天就想着敛财到东京活动,完全不顾我等死活,我让你敛财! 面上却依旧冷酷,“如今有人将此等恶贼告到县衙,一众同僚已将他火速捉拿送往府上,老爷再派人去县边巡查一番,反正那梁山贼都在郓州一代,只说将那些郓州来的赶回山上,再不敢来东平府内侵犯,岂不是还能得个“寇贼歼灭,部内清肃”的健臣美名?孰轻孰重,老爷且自斟酌吧!” 说完挥袖便走。徒留县令在他身后吹胡子瞪眼。 气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无话可说,只得蔫蔫吃了哑巴亏,手里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一个好用又肯给钱的西门庆,也实在太过愚蠢,贪心不足,自己把自己葬送了。 西门庆呀西门庆,你在本县倒好,到了东平府陈大人手里,谁能救得了你。 县令叹气,一时间觉得自己在这阳谷县里孤苦无依,此地刁民横行,那姓冯的尤甚!你这主簿在这齐鲁之地,腰板比我一县之令还直,拐带得这县丞也十分目中无人,真真是吏如狼而令如羊也!悲从中来,赋词三首。 且不论县令如何憋屈,第二天一大早,还是把潘邓叫到府里,好好叮嘱。 “本县既然已经送了恶人西门庆去府上,想来最近东平府尹陈大人便要昭你们前去问话,你到时可知如何对答?” 潘邓很上道,“小民出身卑微,未曾到过府上,怕冲撞了上官,还请老父母赐教。” 县令这才和他说了好一阵,潘邓都一一应答,待到潘邓走后,县令才舒了口气,没那么堵心,但是想到那小子那张小白脸还是心气不顺。 只因这个潘邓挡了他发财的路,不发财又怎么升官?这么一想又恨起他来,只觉得面目可憎,果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都是刁民! * 几日过后,府里果然派人来传话,叫他们于两日后赶到府衙,府尊大人要一同问案,平静了几天的阳谷县又躁动起来,几家当日出庭的人都到潘邓家来探口风,倒有把这十五岁大的少年当作主心骨的意思。 潘邓已经得知县令的言下之意,是不准备再去搭救那西门庆了,便叫大伙放心,回到家中,心想现在他们这是要准备宰大户了,怎能不叫好兄弟一起砍一刀?又强拖上武大一同去了东平府。 陈大人断案不似旁人,这几天已经叫人去那西门庆家里收集证据,绑了他家的下人小厮,药铺的伙计账房,家里的账本收缴了,房屋地契契约都拿来细看,一一盘问,他家的下人便有受不住招供的,再逐个细对口供,几天便把金钱往来搞个清楚,再与那潘邓的状纸一一对照,证据确凿,不需西门庆招供,此案便已是水落石出,端的是雷厉风行。 府尹陈文昭看着手里的状纸和判词,“那阳谷县丞所判公允,判案之前也都调和一二,不叫百姓因不懂法而治罪,这西门庆还有什么不服?本朝律法详细,许犯人翻异别勘,是怕有冤案,竟叫这些恶贼钻了空子。” 今日府衙之上,并不是当日十二个告状人都来,像那王鹏举,早在府尹叫人去西门庆家里收集证据轻点家产时,便已将那幅画取回来,只待结案后物归原主便是,来的人大多都是涉及斗殴等罪行的人,还有一个没在告状词上写过的武大郎。 “这是何人?” 武大郎本就不善言辞,到了这大堂上,见到这么大的官,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潘邓连忙上前作揖,“回府尹大人,此人是我家邻居,那日西门庆来家打砸,高邻相助,被那西门庆踢的呕血,卧病在床,家里一直不事生产,今日才起。” 陈文昭便打量这个长相怪异的男人,见他相貌丑陋,身材矮小,却能挺身而出,点了点头,“嗯,也是个友爱邻里,见义勇为的义士。” 那边典吏官见府尹开口,便将这武大郎记上,待到结案一同赔偿,至于上份案宗写武大是因为自己妻子被调戏,打人不成才被踢的,全当没看见。 武大站在堂下,得了府尊夸赞,感激涕零,重重谢恩,待到府尊理完案,亲眼见那作恶多端的西门庆被判决,更是舒了他憋在心口里的那股气,不光是这次被踢的一脚,更连以前受欺负的委屈仿佛都被这位威严的府尊大人抹平了。 陈府尹办案果决,因西门庆无直接致死人罪,虽情形恶劣,但罪不至死,数罪并罚,非徒刑可抵罪,因此判西门庆家财充公,脊杖两百,刺配琼州,终身不得北归。至于告状人如何赔偿,还待整理脏款,再做调配。 堂下之人听到这个结果,有几个直接哭了出来,这么多天的等待,他们也害怕自己的冤情无人理睬,让西门庆逃脱,自己再遭毒手。 潘邓连忙扑通一声跪下,“谢青天大老爷!” 其他人也跟着跪下了,齐声喊,“谢青天大老爷!” 陈大人听的直皱眉,“这是做什么……”他示意旁边的衙役,“你去,快把他们扶起来。” 他古板的面上严肃不改,“本府依律办事,不需你们如此,莫再说青天之类的话。” 潘邓却没起来,只道:“老父母恩泽广被,宅心仁厚,为我等惩处恶贼,犹如再造之恩,让我等小民可以安居乐业,谢老父母恩泽!” 其他人在他身后也一声叠一声的“谢老父母恩泽……” 陈文昭便也没再阻止,只暗自感慨,前几个月竹口村有村民杀了纳粮官,合伙上梁山,民间都说是生活艰苦,官逼民反,把老实人逼上梁山,可这群村民若是像这阳谷县民一样问官府求助,也不至于此。 等等!陈文昭突然想到,竹口村就是阳谷县治下的村庄,也归那阳谷县令管! 手里捏着西门庆贿赂阳谷县令的账本,府尊陈大人气得咬牙切齿,那贪官竟然还一副清廉模样,来到府衙交二税本,车马劳顿,不辞辛苦,差点连他也给骗过去了,还觉得他是个年迈却心系治下的好官! 待他把案件梳理完,移交提刑司,便好好参上一本!只恨这阳谷县令在县里为非作歹,收取贿赂,自己却要跟着一块请罪。 不过反话正说,阳谷县虽出了一个横行乡里的西门庆,一个贪污受贿的县令,却也出了一位敢为乡亲请命,不畏强权,不惧暴力,友爱乡里的义士少年,到时写奏疏时多写正面典型也就是了。 想到这,陈文昭的面上和气了几分,吩咐几人下去,叫这位阳谷县的义士少年陪坐问话。 武大惴惴不安的看着潘邓,和其他几个乡亲一同走了,在外面等着他一起回县。 只留下潘邓和府尹陈文昭一起回了后堂。 第15章 少年潘义士 不似县衙之上那么威严,私下里陈府尹倒是个宽厚人,就算是面对潘邓这样的小民,看着也有几分亲切。 陈文昭见他年龄不大,便问他出身,是做什么的。 得知潘邓年幼失怙,藐然一身,只在阳谷县认了卖茶妇人做干娘,便也唏嘘,“我见你小小年纪形容举止,进退有度,不料你竟身世坎坷……”说完又问潘邓可曾读过书。 潘邓便把自己去学堂蹭课的成果说一遍,在府尊的考校中磕磕巴巴地背了。 陈文昭心中可惜,这样灵光的孩子竟不读书科举,后又想到当朝蔡相专政,早已不是凭借学识取士的朝廷,便也作罢,又问起他这次案件的经过来。 府尹大人面前,潘邓怎敢造假,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只隐藏了自己与主簿私下会面一事,将主簿和县丞描述成了为国为民的好官。 陈府尹也点点头,“你小小年纪,便临危不惧,不怕强|暴,敢为乡亲出头,以一少年人之身,能不顾自身安危勇斗恶霸,造福百姓,当得上‘义士为民’四个字。” 说着让佐吏把他早让人做好匾额拿进来,上面的布面一掀,正是‘义士为民’! 潘邓睁大眼睛看着,就要跪下谢府尹恩重,被陈府尹一直手拉起来了,“你这少年人怎么回事?怎么动不动就要跪?” 潘邓满目感激,“多谢老父母!” 陈府尹面色和蔼,“府里面出了义士,本府自然要嘉奖一番,你且回去,我叫佐吏领两个都头跟你走一趟,叫他把这牌匾放到你家堂上,还有本府表彰的白金,也好让你家有个荣耀。” 潘邓千恩万谢,随着三人出了府衙,和等候他的乡亲一同回了阳谷县。 这一路上乡亲已把他那块匾额看了又看,到了阳谷县更是到处宣扬,紫石街的气氛像是在过正月十五,闹闹哄哄各家都出来道喜,王婆更是喜庆的连新衣裳都穿出来待客,姚二郎,胡正卿提议着要他家操办起来,得了府尊的嘉赏,岂不是得办个三天的流水席? 潘邓不想这样宣扬,推脱一二。但是他也知道,陈府尹这般嘉奖多也是为了掩盖县令治理不力,县里恶霸欺压乡民的劣迹,欲借着热闹遮掩一番,便也就答应在自家院子里支了几桌,请了他们本县的四司六局操办宴席。 第16章 这四司六局在宋朝就相当于是现代的宴席承包,别看小地方出身,人员少,该有的排办也不甚全,没些挂画插花这等风雅事,但味道确是一等一的好,来的厨娘得知,是给潘邓这个新得了府尊大人嘉奖的少年义士来做席面,更是精心准备。 期间也有不少人来打听,那西门庆最终是怎么判的?那府尊大人长什么样?如何审判那西门庆?潘邓起先答了几个,后又招待客人,那些人便一股脑地来问武大郎,倒也不像之前那样嫌弃武大了,武大哪里被这么多人关注过,只谁问什么答什么,问多少遍也不见烦。 小郓哥也喜气洋洋,自己的兄弟得了嘉奖,比他自己得了嘉奖还叫人高兴,吃得肚皮溜圆,顺道还把武大拯救出来,叫他给自己一个人讲潘哥是怎么得了府尊奖赏的。 说说闹闹,吃酒谈笑,这一晚上王婆茶馆的后院里热闹非常。 * 几家欢喜几家愁。 县令此时还不知道那西门庆把他每笔贿赂都记在账上,账本还恰好被府尹陈大人收走,只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西门庆不说出口,他便是高枕无忧。 只是听来人说,这潘邓事后被府尹单独留下,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又恐怕有疏漏,辗转反侧了一夜,愈加不信任潘邓,只当那日召见潘邓时对他说的话都被当做了耳旁风,只叹百密一疏,忘了这个小贼。 第二天早上县衙还有公文未定,县令素来不管事,最后却要做主,一干文吏拟好章程等他拍板。 衙内公案乱哄哄,“……税又加重了,百姓多有怨言……只怕再出现竹口村的暴乱。” “上次那个乡书手和押司身死,共死了五个……” “……被竹口村的歹人打死,那群人就跑上梁山了。” “蔡相的乐尺实行了没几年,民力本就枯竭,如此搜刮民脂民膏……” “如今那杨戬又搞出了一个赋税名目,他们上面动动嘴皮子,收税全靠我们这些县吏,难煞人,众位同僚看该如何行事?” “别的地方,便是再艰难,硬收也收得了,竹口村怎么办,真放任不管?那地方也要去收呀。” 堂里乱哄哄,县令进来后紧皱的眉头却渐渐舒展了。 他悠然自得地发话,“那个潘邓,府尊亲自嘉奖他为民请命,如此,他也算的是咱们阳谷县,受乡亲敬仰的有义之士,家境又……颇有家资,既然如此,便叫他来服役,来县衙做个押司,他爱造福百姓,本老爷也算是成人之美,也成了府尊大人爱护之心,叫他领两个衙役,去竹口村,把没收完的税收回来吧……” 衙内悄然安静,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做声。 * “坏了,坏了!”王婆听见她干儿要做县里面押司官,原本躺在躺椅上,一溜坐了起来,手背砸手心,一脸的焦急。 潘邓看着好笑,“我如今也算当了小官了,干娘不开心。” “诶呦,莫哄你干娘了……”王婆摆手,“你干娘不似孔夫子,看这事也不消三智五猜,一智就猜着十分,坏了!” “那西门庆从前不知道送了多少金银给老父母,如今你把那西门庆告了,老父母少收多少银子?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怎么还要让你做小官?” 王婆见潘邓不答话,就默默低着个脑袋收拾衣裳,就跳下躺椅,蹬蹬走到他身边,“你可知道以后要干什么?若是做个壮丁,快手,脚力,叫你出苦力也就罢了,咱们花些银钱也好使,如今却你做了押司,不小的官!以后指不定在哪等着你呢!” 潘邓去别个屋里取东西,王婆便也在后面跟着,“……那县太爷明面上不好处置你,你进了衙门,到了他们当官的地界,找两个错处不是轻而易举?到时候下了大狱都是轻的,真要是入了什么圈套,他这是把你架到火上烤呢!” 潘邓又回到院子里,把东西放进行李包,“干娘没听见县令大人给了什么指示?” 王婆被问住了,她还真没听见。 “叫我几天之后启程,去那竹口村,催缴税钱呢。” “什么!竹口村?” 潘邓点点头。 “那个村民杀了收粮官,跑到梁山上落草那个?竟叫你去那!” “哎呦!完啦!”王婆一个大抽气,扶着脑袋,晕倒在了躺椅上。 * 天色黄昏,潘邓刚刚拜别了冯主簿。 主簿今天得知了自己的兄弟作了押司,兴致很高,多饮了几杯,硬是要亲自送他出门,到了大门口还要再安慰他一次,“莫慌,他气头上,咱们不好办事,过了这一阵随便怎样由不得他了,嗝……兄弟且忍这一阵……” 说着话一个趔趄,潘邓连忙搀扶,冲着他身后的人说,“叫你家家人来。” 冯主簿又自己站起来了,“不妨事,潘兄弟,记住为兄说的话,去了那,什么都不用管……等我消息,十天八天叫你回来,咱们哥俩,在这阳谷县,安安分分的当他个几十年县吏!哈哈哈哈哈……” 潘邓听他笑得开怀,也没忍住无声笑了起来,都说“官不如吏”,指的就是在基层政治中,虽然官员的职位比小吏高,但小吏往往掌握着实际的权力和资源,因为他们直接参与各种工作,这一点在县级政府中尤为突出,俗语皇权不下县,便是如此。 这阳谷县令居然想靠着这一手来折磨他,不得不说这就是科举出身的官员的底气吧! 潘邓拜别冯主簿,回到家的路上不禁想到,若是他真能自此做个小吏,在这县里面也能过上舒舒服服地生活了。 正在这时,见到小郓哥寻他。 “潘哥,王干娘叫我找你呢!” 潘邓一凛神,“发生什么事了?” 小郓哥过来,和他并排着走路,“王干娘叫你回家,今天你家茶馆来了两位贵客,说是淮上来的客商,往年都来,是两个体面人,大财主,王干娘叫我带话给你,要你好好答对,多个朋友多个生路呢!” 潘邓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原著中要把王婆的干儿带走的那两个淮商来了。 * 自从得知干儿当了那劳什子押司,王婆新衣裳便收起来了,新抹额也不带了,人也不如之前瞧着精神气足了,穿回了她的粗布木钗,见潘邓回来,从店里面走出来迎他。 “小兔崽子,跑哪去了!”说完才想起来,干儿这差事虽然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个小官了,以后不能再这么说,便又有所收敛,瞪向小郓哥,“……怎才把你潘哥带回来!” 小郓哥,“?” 王婆拉过潘邓的手臂,“你可看好了……” 潘邓朝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两个男子在屋中饮茶,一个明显穿的更好些,四十多岁年纪,身穿灰绸衣,袍上绣银丝,面目周正,身材健朗,仪表堂堂。 与他对坐的男子则是身穿茶褐绸衫,戴一顶万字头巾,脚下是油膀靴,生的阔脸方腮,小眼大耳,面目有些丑陋。桌上除了茶碗还有酒盅,摆了一些吃食,显然是王婆别处买来招待的。 “那个俊的,姓李,叫李大官人,那个丑的,姓杜,是那李大官人家的管家,也得叫杜官人。” 潘邓心头一亮,这莫不是水浒中的李家庄庄主,扑天雕李应,和他的管家鬼脸儿杜兴! 第16章 李家主仆 说起来李应和杜兴,潘邓对这两人印象深刻,水浒原文中,他们一开始是李家庄庄主与管事,因宋江三打祝家庄,而被赚上山,上了梁山后两人也分别管着梁山经济,后方腊一战,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汉死死伤伤,李应是少数几个被朝廷封赏的人,做了郓州都统制,赴任半年后,推称风瘫,不能为官,与杜兴二人一处做富豪,俱得善终。 在水浒中的好汉,得到善终,寿终正寝的本就少,能一生富贵的更是五个手指数的过来,能在风云变幻里做到这般境地,确实是一位强人! 这边王婆领着潘邓去屋里见客,那屋内两人见了王婆领着个少年人进来,心中便知这八成就是那阳谷县的少年义士潘邓了,他们刚从淮上回来,便听县里人议论纷纷,县中出了个少年义士,受了府尹嘉奖,又得知这少年义士,正是他们每回回来,都会歇脚的王婆茶馆的人,便更加好奇,前来一看。 那穿着茶衫的杜官人刚想要询问,便被他主人拦下来。 李大官人已听了他不畏恶霸,勇斗西门庆,守护乡亲的义举,今次面见这小少年果然有浩然之气,便心生欢喜,也想要逗他一下,便说,“王干娘,原本是要见少年义士,怎来个你家的小猴子?” 潘邓也不见恼,微微一笑,只说,“曾闻有句话,英雄不问出处。” 那李大官人琢磨一下,便觉得是好句,既是英雄,如何能在意出身?便又问,“可还有下句?” “下句自然有,只怕官人不爱听。” “你且说来看。” “下句是,富贵当思缘由。” 那茶色衣裳的汉子嘴里默念了两遍,英雄不问出处,富贵当思缘由,岂不是看他二人富贵,在讽刺他主人?这小少年,当真是一点亏不吃,人调侃他,他便要刺回来。 第17章 王婆赶紧说,“富贵思什么缘由,潘邓,这可是咱们家常客,每年都来光顾的。” 潘邓却不见礼,只说,“我见二位显赫,但潘邓生平不拜豪强巨贾,只拜富而仁义的大英雄,这阳谷县若说富豪也不少,但只一人堪称英雄,叫我拜见。” “是谁?” “便是那乐善好施,保庄为民的李家庄庄主,江湖人称扑天雕李应。” 那茶色衣裳的汉子听了哈哈哈大笑,“我家主人便是那扑天雕李应!” 李应也捋须微笑。 潘邓这才做吃惊状,连忙拜见,李应赶紧双手扶他,“潘小义士,闻名不如相见!” “李大庄主,幸会!想必这位就是庄上管事,江湖人称鬼脸儿杜兴。” 杜兴也拱拳见礼,“正是在下。” 几人又重新倒上酒,填了菜,围坐着闲谈。潘邓这些日子早被人问得不知多少便,来了新客人只得又讲一遍他带领阳谷县乡亲大战恶徒西门庆的义举,听到兴处,李应忍不住抚掌叫好,“不愧是我阳谷县好儿郎!” 又讲到府尹大人关怀备至,找他单独问话,亲自给他匾额,还派三人护送他们回县,杜兴也感慨,“我早闻这任府尹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今日听潘兄弟所讲,果然名副其实。” 他又疑惑,“听你讲了这么多,怎不讲本县老父母?我从前听闻某地出了义士壮举,都是县太爷层层上报,亲自给嘉奖呢!” 讲故事时刻意忽略了县令,想要给他在本县百姓面前留些面子的潘邓,“……” 看着两人期待的目光,潘邓也不好扫兴,便道:“县令也并非不在意此事,只是他当日去府衙公办,将整件事错过了。后来我等从东平府返还,县令也派人来传话,夸我义士为民,正好家境也不算贫寒,便叫我服役,做阳谷县押司,过两天上任呢。” “什么!”杜兴没忍住把心底的惊讶说出来了,“你有功劳,保卫百姓,他怎叫你服役!” 李应瞪他一眼,“你这管家,怎生不懂事,潘兄弟又不是服那苦役,推着粮车从山东跑到东京,这是做官,是好事呀!” 杜兴的脑筋这才转过个来,“主人教训得对,是我想差了,这县里的押司官和一般力役不同,管着不少事,是个不小的官呢……是了,潘兄弟你也算是在百姓当中深得民心,县太爷才叫你做这衙役,管一方百姓呢。” 主仆两个又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李家庄在阳谷县边上,庄里的事务,向来他这个庄头做主,平日自给自足,官府不管他们的事,但是有时不可避免也要和官府打交道,多认识一个人,将来也就好办事。 而他们真正想要结交的也不是三年一任的县衙官员,正是家宅就在本县,直接管理庶务的县衙小吏! 就是像潘兄弟这样的少年英雄,阳谷押司。 真真是瞌睡上来递枕头,谁还嫌认识的县衙里的人多呢! 李应感叹,“潘押司真是年少有为,我阳谷县得此义士守护,日后乡亲们也可高枕无忧,安居乐业了。” 谁料潘邓面露苦涩,“李大官人有所不知,不才刚被县令委托了重任,这上任的第一件差事,便是去那竹口村催缴赋税,归期暂且还不定呢。” 杜兴问道,“是那个县城西南边的竹口村?” “正是。” “哎呀。”李应想起来,“我二人回来时,听人说起,这竹口村起了叛乱,几个村民杀了官差,跑去梁山落草了,有这事没有?” 潘邓答道,“确实如此,死了五个人,那几个反贼杀了官差,又诱骗村里人和他们一同去梁山落草,那村里走了十好几户,之后去的官差也被赶走,现在税款也交不上,正教县令头疼呢。” 李应捋着胡须,“是个凶险之地呀……潘兄弟,你可有应对之法?” “已叫县里主簿大人搭救,拖他回旋,过些时日再叫我回县。” 两人听了都摇头,“潘兄弟,你还当是在衙门里面。那随时都有可能杀官落草的地方,晚上两人一合计,夜半三更就拿了你的人头去梁山了!” 潘邓听了一愣。 杜兴问他,“潘兄弟可会武艺?” 潘邓会的那三脚猫功夫,怎么敢在水浒强人面前说自己会武功?他刚想摇头,小郓哥新买了酒抱回店里,“潘哥厉害着呢!上回我们两个外出,碰到强人拦路,两人打得那七个人落花流水!嘎嘎乱杀!” 潘邓,“……” 这下李应和杜兴来了兴趣,面色荣光,双双放下酒杯,杜兴双手抱拳,“潘兄,领教一番!” 潘邓,“……” 几个人来到院内,潘邓有些现代的功夫底子,过了五招被拿下,杜兴还以为是兄弟发挥不好,再战几回摸清了根底,这小子有几手,身上却没甚力气,“真是奇了,什么样的强人七个竟打不过你们两个?”他回头看着小郓哥,“莫不是你这小猴子吹牛皮?” 小郓哥极为不爽,“才不是吹牛!” 杜兴便不再理手下败将,转过来摆好架势,“那你来!” 小郓哥岂是那没蛋的孬种,被人这样鄙视绝对不能忍,他也摆好架势,无视了潘邓在那边对他一个劲的摇头摆手,用了十成力,一个乔氏功法第一招蛮牛冲撞,刨了两下地便冲了出去! 那杜兴严阵以待,只见他一手握拳,一手出掌,接住小郓哥的脑袋一个借力使力,那小郓哥就拐了个弯,倒栽葱插进花圃中。 “哎呦!” 潘邓直叹气,叫你不要不要你非要。 李大官人哈哈大笑,他过去亲自把小猴子捡起来,衣裳上的泥土还给拍拍,“不错!这才是我们山东好汉!” 那小郓哥被这好汉一样的人称了好汉,心里高兴,那点丢人劲也就不去想它了,和这几个人凑了一块,听他们谈事,自己吃些烧鸡瓜果。 李应叹气,“潘邓兄弟,我看你是练过武义的人,只是看着身体不大健壮,你现在每天还依旧练武吗?” 杜兴也说,“业精于勤慌于僖,潘兄弟不可懈怠呀,” 潘邓被两个大佬的殷殷期盼围在中间,压力骤增,额头隐隐冒汗,竟比当初府尊考校学问时还要心虚,支支吾吾,过去不敢提及,只说,“没练过武,见别人练过,就比划几下。” 这下轮到杜兴吃惊了,“真没练过不成?那你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李应也点点头,“不过你现在的身手,走不了江湖,去那竹口村上任也危险得紧。” 李应此人素来豪爽,对于看得上的人向来阔绰,便说,“我与那竹口村的保正打过几次交道,便叫杜兴陪你这一趟,再借你几个人使唤,那县衙的衙役不过是普通民夫,平常事上有些威慑,对于亡命之徒就不太够看了,你这次前去,多加珍重呀。” 潘邓没想到竟能受此帮助,“李大官人,小弟如何能劳烦李兄至此?你便叫几个家人与我已是帮了大忙,杜管事是李兄左膀右臂,怎能叫他为我这些许小事离开你?” 杜兴领了命,却也担心庄中情况,李应摆摆手,“莫要聒噪,家里事有我和安康。” 李大官人来时,那绸缎的袍子就闪着银光,李大官人走时,还要留下这么个好大小伙子,给他干儿帮忙呢,王婆喜滋滋的,赶紧把自家客房收拾好了,给贵客入住。 她家茶馆本就有闲置的客房好几间,一直没人住,现下杜兴住进来,小郓哥也不想走了,心里暗搓搓想着学武功。 心里想着是一回事,没想到真能变成现实! 杜兴一大早起来,见潘邓在家里闲着竟不练武,便硬要叫兄弟一起练些拳脚,顺便就把小郓哥一块教了。 就这样练武打拳,悠悠闲闲过了几日,潘邓去衙门挂了职,几人便起身去了竹口村。 第17章 竹口风云 竹口村在阳谷县的西南面五十里,从县城往这边走,坐了马车小半日便到。 潘邓带了一个冯主簿给他找好的彭文书,县衙里两个衙役,并着李庄主给他派来的两个家人,这几天相处甚佳的杜大哥,还在兜里揣了一个小郓哥,一行人去了竹口村。 那两个衙役只当李家庄的两个人和杜兴是潘邓自己家人,此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多带两人也是情理之中,便没在意,反而松了口气。 彭文书便给潘邓讲起竹口村事,“今年不大好收……往年此事村里乡书手便做得,村民把税米税钱缴上后,保正,耆老带着壮丁押运到县里,或者直接送到东平府,近几年愈来难收,今年更难,税又涨了……” 潘邓吃惊不小,“又加税了?我记得前两年刚加了一次。” 杜兴也在一边竖着耳朵听着。 彭文书叹息,“比起江南来倒是好了不少,诸位岂不闻花石纲之害,那边见天的有人闹造反呢……县令总说我们这刁民多,他那家乡才是真刁民,我们这山东都是好良民!” 随行的人一溜的点头,“对对对。” 第18章 文书手话锋一转,“不过咱们此行也要小心,今次去的竹口镇,离梁山泊近,那有一伙强盗,前年截了生辰纲的就是,莫要走远,独自去梁山泊那边……不过这都是他们郓州府搞这些幺蛾子,咱们东平府吏治清明,民风淳朴得很。” 马车上的人又是一阵点头,“对对对,咱们东平府淳朴的很。” 竹口村很快就到了,村子因北面有一片竹林得名,路过竹林,就到了村口。因之前无人告知,村里没人知道官差要来,无人相迎,村里犬吠鸡鸣,炊烟袅袅。 杜兴知道保正家在何处,便直接带了人去,一路上木门矮墙,栅栏稀疏,一望过去就能看见院里的菜园土屋,孩童在家玩耍,看见他们一行人从路上过,就撒着脚丫跑回屋里。 保正家明显要殷实不少,院墙砌的高,双扇高门,门框也高高的,让人窥不见院里。 杜兴敲门寒暄,朱保正明显还记得他,面露惊讶,直到:“多年未见李庄主!如今你来了,怎不见庄主?” 杜兴便将此行目的与他说了,见过众人,朱保正也与潘押司见了礼,众人一同进院。 “早不知押司带着诸位来,没先准备,不过小老儿家里也有些好酒,便叫浑家再炒几个小菜,还请诸位移步主屋,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酒饱饭足,保正叫家人带着两几位衙役车夫去休息,才领着潘邓等人去了偏厅,将村里的乡书手叫来,拿了税册户籍册,给潘押司和彭文书验看。 这一看不要紧,“怎少了这么多户!” 保正满脸苦相,“那牛二打死了收税官吏,领着好多户上山了,他们一走了之,我们全村还得缴税,足额税。只因夏季的二税本早在二月份便交上府衙,税额已定好,不能更改。” 乡书手也是满面愁容,“秋季的二税本前两天交的,比夏税还要多上几分!潘押司,县中难道不知我们村遭逢大难,户口减少?如此下去,村里人哪还有活路呀!” 潘押司不能背锅,轻易给自己招仇恨值,“潘某前些日刚刚出任押司,并不知其中内情,保正可否将此事来龙去脉讲述一遍?” 朱保正并不想说,但仔细想想隐瞒也无甚意义,便就照实讲了,“牛二打死了收税官,带着一家老小,领着村里三十几户人家,去了梁山。潘押司容禀,小老儿斗胆说一句,此事实际上也不是他们的过错,因为之前的官吏联合上任的乡书手,向牛二家索贿。” 杜兴撇撇嘴,心道一点也不奇怪,平白无故,哪有民杀官的,老百姓看见当官的躲都来不及,一家宗族都在此地,如果不是逼急了眼,该忍也就忍了。 小郓哥说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子,没见过那么多事,听到内情和之前听说的不一样,睁大了眼睛。 朱保正接着说,“……别人都给了,牛二不答应,那官吏就要求我等,将他家五等田记为一等田,将他家快要病死的牛记为壮牛,他家的两个刚会走儿子记为了壮劳力,户钞一发下来,第二天一家人就上吊了……” “他家在村边上,没人发现,恰巧路过梁山贼去他家讨水喝,给他们救了下来,牛二回了气,索性就和那山贼上山去,上山之前把那些官吏全杀了,本村上任乡书手也没逃过。” 他看向坐在案前的乡书手,“陶乡书还是月前刚担的差事。” 几个人围坐桌前,潘邓也拿了户籍册细细翻看,“本村现有多少户,需要缴纳多少才算足额,还有多少户没交?” 朱保正答道,“本县现在还剩了一百二十户,算上走了那些户的田,共六百三十四亩地,夏收钱,秋纳粮,二税本上写着税额,这季我们村要缴一百四十七贯钱,刚开始缴税的时候就出了事,大半的人没缴呢,只收了二十多贯。” 潘邓和彭文书都默不作声,看着手中的册子,过了好半晌,潘邓才放下,“朱保正,村里剩下的人,依你所见能不能交上?” 朱保正心中嘀咕,若是能缴上也不用您大驾了,面上还要恭敬答道:“恐怕有些为难。” “那往常若是出现这种状况,你们通常怎么办?” 朱保正觑他一眼,“这……往常若是遇见此事……潘押司您是府衙中人,应该比我们熟,往常若是我们缴不上足额,官府便不返还朱钞,这朱钞就是百姓已经缴了税的凭证,官府不返还,只教衙役勒令再纳,把数补齐,方才罢了。” 小郓哥站在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潘邓面上如常,“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吗?” 保正被他问得奇怪,但也仔细想想,“……万变不离其宗,反正就是让百姓再交一回。” 几个人又陷入了沉默,大家心知肚明,让老百姓再交一回税,这种无耻的方法,在竹口村这种已经发生过极端事件的村子里,已经不能用了。 村里百姓也不甚配合,潘邓也意识到事情的棘手。 “朱保正,陶乡书,事情我大概已经了解了,此事说起来确实棘手,但是所幸时间上总还来得及,距离最后的期限还有不到两个月,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总能度过难关。” * 几个人下午在村子里走了几圈,回去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他们回到朱保正家里,见院里混乱,一问之下,竟是保正家力士傍晚在村边巡逻,抓了人回来。 “这人是姜三,他本就没交税,见县里来人,竟要逃跑!” “刘壮!我和你说是信得过你!咱们都是同村人,往常就算了,你今天竟然抓我!” 刘壮被他说的也起火,“你也知道我们是同村!你走便走了吗?你的税钱谁来交?” 朱保正好言劝他,“姜三,你这是何苦,好好的有地有产,要去别的地方做流民?” 姜三一声不吭。 朱保正面露不忍,心里也责怪刘壮不该直接抓姜三来这里,见潘押司回来,便请示该如何处置。 潘邓只说,“此事是保正村内事,朱保正处置便是。” 朱保正这才松了口气,踢了姜三一脚,“没起子的货,你那田虽少,是你爷留下来的,怎能说不要就不要,对得起祖宗吗!说你还跑不跑了!” 姜三闷着头说不跑了。 “滚回你家去!” 姜三的家就在村子西面,而此时村子东面的一家屋里,十几个年轻人正围坐在一起,也再商量逃跑的事。 “别再犹豫了,赶紧跑吧,收税的来了!他们收一次怎么能罢休,牛二他们的税到最后还是要落到我们头上!” “肯定要收两次!这事之前不是没发生过,咱们税钱给了,不给咱红钞,就硬说咱们没交,还要再交一次!” “咱们现在跑,收拾收拾家当,手里还能拿上钱,去梁山,晁天王是讲义气的人,当年七星聚义,哪个不是能人异士,都是真正有本事、讲义气的好汉,到时候咱们弟兄大口吃酒,大口吃肉,强过这里许多!” 有的人想要尽快逃,有人犹豫不决。 “罗青,你拿个主意,大家伙都听你的!” “对对……”很快有人附和,逐渐一屋子的人都附和起来,“你给俺们拿个主意吧!” 罗青在屋子中间坐着,沉默不言,村里这帮年轻力壮的青年人都隐隐认他是头,等着他说话。 罗青斟酌了一番,“还是再等两天,那官差今天刚来,也没吩咐什么,不到万不得已……” 屋外有人推门进来,气喘吁吁的,“姜三让人抓了,他非要跑,让那群人抓了!” 什么!这群官差竟然这么快就向他们村人发难! “哎呀!”一个汉子一拍腿,起身就要走,周围人拦住他,“你干什么!那保正家都是官府的人,你这时候去晚了!” “晚了我也得去!姜三从小没爹娘,出了这么大的事谁管他?” “你别着急,大家伙商量个章程出来!”那人揪着汉子的衣服不让他走,怕他也一个送一个,自投罗网,“罗青,你说咋办!” 罗青攥着拳头,“咱们走!” 一屋子的人哗啦啦站起来往出走。 “拿上朴刀!” 一屋的人又齐齐回头看他。 罗青咬着牙,“咱们去投名,多带上两个狗官的头!” 话音一落,就像是在屋里像是燃了一把火。 年轻人们气血上涌,“走!” “咱们走!” 第18章 竹口风云2 夜色浓稠,一片漆黑,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村庄,隐隐约约听见人声嘈杂,吵吵闹闹,保正听见杂声,起身出门去看。 打开大门,只见星火点点,灯球火把,亮子油松,映照的夜色一片火红,那群火光正往这边赶来,就要到了!他心下大骇,以为是梁山贼寇来了,赶紧把门关上,“都快来堵门!有贼来了!” 院里乱乱哄哄,保正家的力士都拿起了朴刀,守在门前,“去叫村里乡勇!” 屋内的几人正看账本入神,听见动乱都放下东西出门察看,杜兴从门外闪进来,拽住潘邓的胳膊,“快走!” 第19章 门外高声喊道,“放那狗官出来!” 潘邓,“……” 得,这是冲着他来的。 保正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是谁的声音,眼睛睁大,旁边的力士也有听出来了,疑惑地看着保正,这不是咱们村的那谁谁吗? 保正冲门外喊道:“兀那山贼!速速离去!县官老爷今日到来,不欲与尔等争执!速速离去!”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哐哐哐的砸门声传来。 这去群小子疯了!朱保正赶紧让人堵门,“大胆山贼!再敢砸门,休怪对你们不客气!” 杜兴见潘邓站着不动,心里起急,拿手拽他,“快走!” 潘邓眯了眯眼睛,大门眼看摇摇欲坠,他大声喊道,“我就是潘邓,哪位兄弟要见我!” 杜兴用力的手收的太急,险些给自己绊一个跟头。 门外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朱保正正指挥者力士堵门呢,回头一脸苦相地看着潘押司。 “朱保正,把门打开,门外的兄弟哪个找我,便让他进来!” 没人敢开门,愣怔的功夫,门外人等不及,趁着门里面力士松懈,哐哐几脚踹飞了门闩,一群人涌了进来。 “狗官,纳命来!”,一个青年人手持朴刀,进门就要朝着院里人砍去,那几个力士没拦住门,便来拦这个拿刀要伤人的。 只见那人身形高大,肌肉虬结,手持朴刀,见人就扬刀欲砍,但是看见潘邓后竟是犹豫了。 娘的!哪个是那个狗官?怎么分不出来?这中间站着的少年人,也不是以前见过的当官的长得那个样呀! “王全!回来!”罗青朝他喊。 王全晃神的功夫一击不成,慢慢退回来。 几个力士围在潘邓两侧,李家庄跟来的两个家人李龙李虎都拔出佩刀,侍立在潘邓身边,杜兴也手按刀鞘。 潘邓冷眼看着退回去的王全,又看向发号施令的罗青。 “我与诸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来杀我!” 王全还是不信他就是狗官,“你就是那个县里面来的官吗?” 潘邓正气凛然,“我便是阳谷县押司潘邓,此次来贵村催缴夏税。” 我的老天爷呀,快别说收税的事了……保正赶紧上前,想要缓和一二。 罗青冷笑,既然这人已经说明身份来意,就别怪他们不客气,“莫要管他们是谁,这院子里的生面孔,全都砍了,送去梁山做投名状!不能放走一个,让他们回去报信。” 两个衙役吓的瑟瑟发抖,回头看他们彭书记,已经吓得僵住了。 院里的人有刀的都把刀拿在手里,杜兴也抽出了他那把映着月色的宝刀,整个院子火药弥漫,马上就要厮杀火并,千钧一发之际,潘邓朝他们喊道:“催缴夏税只是我表面上领的差事!我前来此地,真正的接命令,是府尊陈大人吩咐,彻查官差贪污一事!此地官逼民反,那官差逼牛二上山,府尊震怒,叫我查清来龙去脉,以肃衙门风气!” 此话一出,四下安静。 那两个跟着来的阳谷县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想到潘押司此次前来还带了这么大的使命。 来的人立刻骚动了,“府尊老爷竟然知道了咱们冤情?” “要彻查官员贪污?这……” “别听他胡扯!怎么早不查晚不查,咱们来杀他倒要查了!谁知到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没准是骗我们的!” “就是!谁知道你说的府尊是谁?我们不认识!休要骗我们!” 潘邓便问道:“你们不知府尊陈大人是谁,总该知道阳谷县西门庆吧!” 罗青握紧手中朴刀,“你是那西门庆什么人?” 潘邓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西门庆横行乡里,近日已被陈大人关押,判了他刺配琼州。我原只是阳谷县一小民,卖些饮子和老娘谋生,被西门庆陷害,差点失去家产,走投无路之下联合乡民告状,到了东平府陈大人案上,此情得以伸张,我也得了陈大人亲封的‘义士为民。” 潘邓心里默念陈大人生死关头借你名头一用,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面前村民,“陈大人早就得知竹口村的事,只是兹事体大,怎可能就是那一两个小吏所为?正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才一直在暗中调查!” “啊……”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就连朱保正也信了,照着这番说辞,岂不是说,县衙之内有鬼?这就难怪派他这个新上任的小吏来此调查了! 有人高声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吗?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保正连忙开口:“官府的事,也能和你们这群泥腿子明说?府衙办事自有章程,莫再问!” 潘邓神情一凛,“我潘邓是个响当当的山东汉子!府尊亲封的义民!行的端坐得直,你若不信便去阳谷县问问我潘邓是什么人,我之人品人人皆知!” 众人渐渐放下手中朴刀。 罗青却没被他三言两语打动,“说了那么多,税钱可是会少收一点?不还是要榨干我们全村的油水!” 对呀!众人大呼上当,听这个小白脸义士说了这么多,该交的税他们还是得交,他们今天来杀官,本就是为了税钱那么高交不起,要上梁山落草的!他查不查那牛二的事和村里有什么关系!那牛二早就上梁山了! 潘邓在此时说到,“诸位乡亲,此事本来要等到明天再讲,本押司此次便是领了府尹大人的命令而来,本次缴税绝不多讨要,一定不会让大家多交!” 啊?朱保正睁大眼睛看他,又看向彭文书,咱们中午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呀。 彭文书这个时候在潘邓后面站着,缩得像鹌鹑一样。 整个小院里声音嘈杂,村民们交头接耳,有个人高声问,“我们怎能知道你是不是诓我们的!” 潘邓向那人瞪去,刚才说不信的就是这个人,你是怀疑型人格吗? 他板起面孔,“府尊大人命令已下,我与两位文书今日就在商量此事,整理税册户籍,不信便问朱保正是也不是,待日后你们只看今年交多少税即可,我何至于骗你们?” 朱保正连忙说“正是如此,你们不要再闹了!” 来的人这才算是偃旗息鼓,潘邓却能不追究他们。 “诸位乡亲都是好汉,可知冤有头债有主?跟来的衙役兄弟,那个不是服役的,都是我们阳谷县的同乡,没偷没抢,你们如今要杀了他们,叫他们父母妻儿如何活?牛二去山上落草,你们要学他?你们要去落草,问没问过自己的祖宗?他们都在那边山头看着呢!” 众人更是惭愧,朱保正也跟着骂,“你们都反了天了!” 人群里有人瓮声瓮气地问,“那你为什么抓走姜三?” 潘邓没听清,朱保正听见了,“误会,误会了!姜三是咱们村刘壮抓的!姜三要逃走,他别地又没亲戚,逃了岂不是当了流民?刘壮才把他抓回来了!潘押司没多追究,我骂了他两句,已叫他回家了!” 众人这才知是误会了,这潘押司竟然没处置姜三,难不成真的是刘府尹派来维护他们村的! 可是他们刚才还要杀了县官去梁山落草,这可咋办?但凡能留在原籍,在乡里过稳当日子,谁愿意去上山当土匪?一日当了贼,子子孙孙都是贼! “都怪你!王全,都是你说撺掇大伙一起上梁山大口吃酒,大碗吃肉!” 王全哪想到被人背后捅刀,“你说我,你没跟着来吗?” 潘邓冷眼旁观他们互相扯皮,“我不管你们是如何商议,今日凡是来此的,想要杀官落草的,通通都有罪!本押司现下不整治你们,是看在尔等还有农活,待到秋后再算账!只是你们当中哪个是领头的,哪个是动手的!” 村民们都纷纷往后撤,留下罗青和王全两个。 潘邓看着两人,对朱保正说到:“你且好生处置,莫待本押司送他们去阳谷县衙!”,说完便拂袖离去。 朱保正连声应是,叫人把这两个忤逆犯上的小子给捆了,牢实地打了六十棍,开了宗祠,叫他们进去跪五天,粒米不许粘,又来院子前面训话。 “潘押司慈爱,不与你们计较,否则你们夜袭上官,通通抓你们进县衙牢房!押司不和你们计较,老头我可不饶你们!通通去祠堂跪着!白天干活,晚上再回来跪祠堂!跪满十天!再等秋后惩处!” 村里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在祠堂乌泱泱地跪着,白天还要出去干农活,身体疲累,但是精神上到比之前放松了不少,因得知这季不用多缴税钱,他们也不用考虑去梁山落草的事了,脊梁上的大山移去,那疲劳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这边潘邓一回到屋里,就爬到炕上,打开炕柜,见小郓哥正躲在里边悄悄抹眼泪呢。 小郓儿哥哽咽着说道:“潘哥,是我没用,自己一个人躲在这儿帮不了你的忙。” 潘邓笑着拍拍他,“你还是个小猴子呢,等你再跟着杜大哥学两年武功,再说帮忙的事也不迟。” 第20章 第19章 如何收税 这些天里,潘邓没着急收税,只是带着人在村内走走看看。 小郓哥从地上捡了根直溜树枝,打野草玩,杜兴见潘邓像是有烦心事一样,不由得心内发笑,想他还是个小子呢,便出言劝解,“潘兄弟,此事怎至于发愁?” 潘邓转过头来看他。 “这竹口村不大,看着催缴税款形势艰难,可说到底这一个村子统共也就缴一百五十贯,这么点钱到哪里凑不到?” 这么点钱!小郓哥回头看向杜大哥,嘴都张大了,这可是一百五十贯!天老爷,他阳谷一哥乔郓哥卖雪梨卖这么多年,家里还没赚到两贯钱!就是他和潘哥卖奶茶,一碗才八个铜板,一百五十贯在这举全村之力才能凑齐,怎么能是一点钱! 潘邓笑笑,“杜大哥,你在李庄主手下做事,是见过大世面的,可是这一百五十贯,也能叫竹口村杀官上山呀。” 杜兴却会错了意,“潘兄弟,你我二人亲兄弟一般,哥哥也不瞒你,若是你拿不出这么多钱,去管李庄主借钱是,他必不叫你还!此地我看不安生,咱们能用钱摆平的事,何必涉险。” 小郓哥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潘哥,我从前就听说,村里保正,要找那有钱的殷实人家来做,就是为的村里没钱的时候,让保正自己出钱呢,难不成咱没别的法了,真要自己掏钱?” 他潘哥卖奶茶多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县太爷一句话,竟然要搭进去一百贯!这做个小官,怎么想怎么不划算! 潘邓没回话,只是走上了一个小土坡,从上往下看竹口村尽在眼底。 过了一会儿他才呼了一把小郓哥的脑袋瓜,“杜大哥,这回替他们交上了,秋季呢?明年呢?竹口村的百姓还是战战兢兢,没法安居乐业。” 杜兴不明所以。 潘邓说:“且先看吧,我来此一次,不能白来,定要让他们安安分分交上税,过上安生日子,明年,后年,以后都不至于为了交税困苦至此。” 小郓哥问他,“潘哥,你想咋办?” 潘邓想了想,“钱凑不齐,最简单的方法是每人再出一点,积少成多。”以前也是用的这法子,但是现下在竹口村肯定是行不通了。 “……如若不成,那就只有宰大户了。” * □□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竹口村的爆发,是因为他们被压迫太久了,反抗到了潘邓头上,潘邓也是倒霉,初来乍到的替人背了锅。 他替人背锅岂能善罢甘休,这两天在竹口村以及周边的农田里四处闲逛,回到保证家便翻看户籍税本,终于让他找出了些不寻常之处。 他走到田间地头,“这李家和赵家田挨着,且都是五亩,怎么看着李家比赵家少了两陇?” “这……这……”朱保正支支吾吾,乡书手说到,“我记得他家是四亩三分,算做五亩了,潘押司容禀,和零就整是常事,你若把他还算回四亩三分,那就麻烦了,咱们交税只能是一年多过一年,不能是今年比去年少的,他家算少了就要从别家补,户籍簿也要改了,那府衙层层上报修改,不如就这样维持原状,他家也这样交了好几年了。” 潘邓点点头,几人又在田间上走。 “近几日在乡间闲逛,你这竹口村户籍册上少了三十多户,可我见村中房屋,只空了八户,另二十多户人原来在哪住?” 朱保正听了拿手绢擦额头上的汗,“这……押司容禀,他们有的是两户合住一屋……有的是大户人家养的家人,都合住,有的……有的许不在村里,人去了县城……” 潘邓凝眉,“我问的是去梁山落草的那三十户!你答的是什么?怎么都是些大户人家的小厮,难不成大户人家的小厮跑去梁山落草了?” 朱保正再也编不下去,跪地求饶,“押司饶恕,此事……此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本村本就有些诡户,这次事发突然,料到会有大人来查,便把之前做的诡户一并勾消了,实际上那些户原先都是空的……” 潘邓面若冰霜,看着户籍上一溜两人一户的假户口,“户是空的,地不是空的吧!这些户口名下都有土地,占的都是五等薄田,交的是最少的税,他们的田在哪,带我去看!” 朱保正磨磨蹭蹭地带着人去看了,到了之后,之间田埂上忙忙碌碌,一片田园牧歌的美好景象。 “那田间是谁家的人?” 朱保正也只好如实说了,“是赵员外家人。” 赵员外家,就是村里那个院子比保正家还大的大户了,潘邓勾起嘴角,“那一片呢?” “那一片是王员外家,他家主人已不再村中,只是产业在村中留存,交给家人打理,他家做主的是王管事。” 潘邓便明了了,“先去赵员外家。” 官差亲自来,赵员外只得出来拜见,他早就得知潘邓到来,也预料到有今日,却也不见慌乱,笑脸相迎,“早不知潘押司来此,有失远迎,还望潘押司恕罪,潘押司可真是年少有为呀……” 潘邓也不和他多寒暄,直截了当,“今日我见赵员外家人在村中那无主的田内耕种,那田产的主人如今逃去梁山落草,田地荒置,官府如今还没拍卖。可是赵员外愿意直接赎田?我倒是可以从中转圜一二,叫你家直接买下便是。” 赵员外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买田!那田从来就是他自家的! 赵员外吩咐下人,“去把老爷给贵客准备的礼物拿上来。” 过了一会儿,那家下人提了一个小篮子上来,赵员外接过,笑眯眯的送到潘邓手上,“潘押司,这是咱们竹口村的土法糕点,虽不如那大地方的精致,也有些趣味。” 潘邓接过那一栏糕点,拎着小篮子沉甸甸的重量,心里门清,嘴角勾了一下,把篮子又重重放回了桌上,叱道:“赵员外,我也不瞒你,你搞这些小把戏,当我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是来救你的命的!” 赵员外睁大了眼睛瞧他。 “你们这些大户搞出这么多花样来,变着法的少缴税,村里的税额都落在贫民身上,逃了多少税!和官吏联合着弄出多大的麻烦!致使贫民杀官落草,为的你们少教那两个钱,连累大人本任的政绩!连东平府都会被治罪!” “搞出这么大的民乱,既然你们不念着老父母的好,执迷不悟,到处惹是生非,也别怪府尊大人决心整治你们,这次就拿你们在府里做个表率!” 这回赵员外是真怕了,他早就听说这个潘邓的事迹,生怕府尹也判自己一个刺配琼州,赶紧苦苦哀求,“潘押司,饶恕则个,不敢在您面前托大,此事由您做主,且想个办法!” 潘押司当初狐假虎威还要心中有愧,现在却已十分熟练,眉毛一竖,“来时便于你说过,那上山落草的户籍,名下田产已收回官府,你若想要赎回来,便把你这些年少交的税吐出来了事!我此行归去时便与你说上两句好话,如若不然,便是我也救不了你,你且好自斟酌罢!” 赵员外送走了潘押司,在家发愁了一晚,与父亲商议此事,赵老太爷骂道:“我早就和你说了别造这等孽,偏不听!他既已是府尹派来的,你便是将他挤兑走了也还有下一个,下一个似不似这潘押司这般好讲话可不好说。” 赵老太太听了这事也哭道,“家里就你一个儿子,真要有什么事,你要是被流放了,叫我老两口怎么活?” 赵老太爷一锤定音,“他既然肯和你通气,你便好好巴结着,把钱给补上,再给这个潘押司打点好。如今听他口风还能把地赎回来,他便是不给你地,你又能如何!逆子,快去筹钱!” 潘邓又派人去了王家传话,过了两日,两家均把银子送来,声明村内出事,他们身为村中大户,想要购买无主之地,同时把田上对应的税款也给交齐。 村中朱保正和陶乡书看见桌子上的银子,两眼都瞪直了。 这潘押司忒有手段了! 只有潘邓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借着陈府尹的势罢了,便低头抿了口茶,“彭文书,此事是个什么章程,你可知道?” 彭文书看见了钱也内心开怀,心想这棘手的差事也算能圆满完成了,“押司不必劳心,此事交给我便好,来往文书,县里冯主簿便能办的妥帖了。” 潘邓也满意的点点头,这就是县衙有人好办事的感觉吧! 陶乡书也喜气洋洋,“潘押司,如今村中大户已经替逃民交了税钱,我看他们交的不止那二十几户的税前,竟是多交了,不如我们这几日就把税钱交到县衙,以防夜长梦多?” 潘邓笑了,“怎能如此?” 陶乡书一愣,他近些日子观察,能看出此少年是个心性良善,做事妥帖之人,本以为会看在村民困苦的份上,先为他们垫上税钱,留他们日后慢慢再交,现在看来潘押司好像没这个打算。 “我们先把税钱交上去,日后他们不交税又待如何,是不是便不要了?” 第21章 陶乡书连忙反驳,“这……这自然不是。” “秋季税米,明年税收,后年,后十年,可能让他们延迟交税,或是不交?” 陶乡书摇头,“自然是不能。” “那这回也不能。”潘邓看着他,“税钱不着急,叫他们慢慢交上便是,赶到七月能收齐就行。朱保正,你今晚和乡亲们宣布一件事,咱们村中剩下的那三十亩没主的田地,许他们秋季交完税米之后购买,官府体恤百姓,一亩地只收一贯三,这些日子里帮着那无主的田地干活的人,叫他们优先购买。” 朱保正和陶乡书对视一眼,朱保正说道:“好,小老儿今晚就办!” 第20章 潘邓致富经 潘邓接着吩咐道:“另外本次土地变更甚多,正好要改户籍册,叫乡亲们哪家有变动的,都过来改。” 朱保正一一应下了,潘邓看着大户们交上来的银子,“除去买地和交税的钱,还剩了七十贯,这些钱……” “自然是由潘押司做主,押司这些天为了竹口村殚精竭虑,如今还想出法子来为那些大户脱罪,小村也是有罪之村,哪里不需要上下打点,押司自做主便是。” 在场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就连小郓哥都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望天,潘邓好笑,“他两家之所以给这么多,是亏欠的这么多年的税钱,都是民脂民膏,如今不好直接还给乡民,日后找个机会便是,钱就先放在保正这里。” 朱保正哪敢擅专,连忙说:“那便只放在小老儿这里,待潘押司日后指示。” * 潘邓这两日没事就在县里边考察,看能不能靠山吃山,因地制宜,给乡亲们想想致富的法子,走了一圈,果树,林木,什么都没有,只有连绵不断的野竹林。 自从那晚保正向全村宣布了消息,牛二那几户上山落草的人家名下的田地可以购买后,村里的面貌焕然一新起来。 就连保正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奇效,在田间干活的汉子更卖力气了,妇女们坐在自家院里纺线,隔着院墙聊天的嗓门都变得响亮了,整个村子都活了起来,税钱的事没了烦恼,大家伙又都想要在秋后添置上一亩半亩的新田,都卯着劲过活呢! 潘邓在村里的威望水涨船高起来,谁不知道这位小潘押司到了村里之后,村里面生活就变好了?大家伙都说那牛二几户的地是小潘押司给他们留着的,不然早教赵王两家买走了,还能留到秋后他们收完粮? 更别说这几日里乡亲邻居沉积多年的户籍问题,往常去找保正改,哪肯理他们,这几日竟然都给查证了。 就连小郓哥几日没来,这日来找潘邓,也能察觉到村里的变化。 “咱们刚来的时候,我记得村口这家有鸡叫还有狗叫呢,今天怎么听不见大公鸡嗷嗷叫了?” 那院里头妇人本在纺线,听见小郓哥说话,笑着抬起头来,“那大公鸡前日便杀了!叫保正买走,招待潘押司吃肉呢!” 潘邓一愣,“竟还有此事?” 妇人是个爽利人,加上潘押司虽是个官,但是年纪看上去却好似没自家大儿子大呢,便也不那么拘谨,和潘押司搭上话:“我们竹口村里不像大地方,各种东西都能买得,却也不能薄待了押司,我家的大公鸡可是顶好的,个大,别人家的那些,保正还不买呢!” 潘邓惭愧,深觉自己背叛了组织,没能恪守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的原则。 他看这家的院里几只母鸡走来走去,再没别的公鸡了,便问:“娘子家里公鸡被买走了,母鸡怎么孵蛋呢?” 那妇人听了就笑了,“押司看那……已经有孵蛋的了,一年只孵这一回,等到明年,又有新的公鸡了。” 潘邓和小郓哥朝着那鸡窝的角落看去,一只气势昂然的鸡正坐在稻草窝里。 小郓哥看着院里走走啄啄的鸡,“怎不多孵几回,多养些鸡,这样常常都能吃呢。” “小哥儿,你家莫不是城郭户,这养鸡也不是想养就能养的,得母鸡肯孵呢。” 潘邓这才想起来,他之前读过的科普文章,好像鸡鸭的人工孵化技术,就是从宋朝开始的,不过这时候的普遍方法还是用牛粪来包住鸡蛋,利用发酵源源不断产生的热量来达到恒温。 这种方法不太好操作不说,想要孵鸡蛋还要先找头牛。 “娘子,我曾听闻有鸡生蛋甚多而不暇伏,人帮着孵的,你可曾听过?” “呀……”这可把妇人问住了。 小郓哥指着那只孵蛋的鸡,“这只鸡怕不就是鸡蛋生的多了,趴窝趴不过来呢,别个都圆滚滚的,就它瘦脱相了。” 妇人一拍手,“我知道呢,押司您说的是不用母鸡孵蛋的法子,那大城里有贩卖鸡苗,还有养鸡成百的养鸡户,他们八成知道!我早日听人说过,确实是有人能一次孵蛋上百个,只是没亲眼见过。” 潘邓笑笑,“不知这村子里是否家家有土炕?” “有的有的,家家都盘了炕的。” “那便好,凑巧我之前曾听人提起此法,家有土炕,再加上一个水袋,便可自己孵鸡蛋,二十一天就成,你这竹口村既有好竹林一片,鸡散养也得。” 竹林散养鸡在现代可是不可多得的优质好鸡!鸡肉清香,口感紧实,可谓是鸡中佳品。既然竹口村附近没甚好山水,用上这片无人理睬的竹林也是个好出路。 那妇人喜不自胜,“押司真有好法?可教给民妇?”说完又觉自己好生脸皮厚,“诶呦,押司莫怪,莫怪。” 潘邓摆摆手,“我既说出来了,自然就是要教给你们,你既想学,明天便来学,我今晚让保正和村里人都说一声,叫谁想要学的都来看……只是不知道保正家有没有水袋……” “押司何必麻烦,来我家便是!我家里土炕也有,鸡蛋也有,水袋我知谁家有,那东西不常见,今晚便借来,明个就放在炕上,押司你要教大家伙,人便都来我家里也放得下,明天我让我大儿子回来,保准这事能成!” 见她这么积极,潘邓也就应了,中午和保正说了此事,朱保正晚上便说与各家听。 那家汉子自然也是听说了,回到家就见浑家喜气洋洋,做了两个好菜,晚上睡在炕上时还和他说这件事,“二郎,这要是真能一次孵那么多蛋,咱们第一批不忙着养,先卖鸡苗,咱们家就是手上没多少余钱,要真能做成了这件事,没准咱们秋天也能再置上一亩地呢!” 那吴二郎自然也是点头,第二天一大早起身去田里忙活,还没忘了给家里劈好了木柴和竹柴,小山似的堆在院里。 赶着上午的时候,潘邓和保正一行人来到了吴二郎家,那家早就坐满了村里的妇人,还有的带着自家孩子来,因着汉子在田里干活,饲养家畜家禽一直都是家中女子的活计。 潘邓到了之后,见火炕已经烧上了,整个屋里热哄哄的,就让吴家妇人给那水袋灌满了水,放在炕上。 “先别烧火了,只有些余温就行。”那妇人又连忙把火灶关上。 等到水袋温度差不多,潘邓把鸡蛋放上面,再盖上一层芦花布袋来保暖,静置了一会儿,他把手伸进被子里,“行了。” 他把手抽出来,让围着的妇人小子挨个伸手进去,“就是这个温度,记好了,一共孵二十一天,保持这个温度,感受好。” 那些妇人挨个摸了一遍,都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这么容易吗?那岂不是在在这水袋上头想放多少个鸡蛋都行?” “也不是容易的事。”潘邓坐在炕上,给她们传授养鸡知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一直这么热,不能凉一点,凉一点小鸡没破壳就死了;也不能太热,太热的话也会热死。” 他又将被子掀开一点,“第一天暂且不用动,之后每天间隔两个时辰要翻蛋。”他慢慢呼噜了一下鸡蛋,“就像这样让它们转一下……” 之后又讲了每天晾蛋,第七天,第十一天拿纸桶对着阳光照蛋,把坏蛋剔除掉,等到二十一天就能破壳。 来听讲课的妇女都讲要点牢牢记下了,不少人走的时候还和吴家妇人说明日再来看,吴家妇人自是全都应下。 这面潘邓回了保正家客房,就见保正指挥着家人从仓库里搬东西出来,仔细一看,正是一个个大水袋,潘邓少见这物什,便上前询问。 “回押司的话,这都是正宗牛皮马皮做的,正是本村防火的水袋呢……平日里没用上的时候,正好借给妇人们孵鸡蛋。” 说完发现自己好像有疏忽职守之嫌,赶忙解释,“往年也有放在村民家中的,各家轮着值守,现如今也一样,叫她们平日里灌了水,爱孵蛋就孵,若是遇见火灾,看谁家敢不去救火!” 说着拿眼觑潘邓脸色,见这位少年押司果然便不提此事,得知这事就是轻轻放下了。 朱保正再接再厉,“潘押司果然好见识,竟然能知道这等良法,若是村民都能学会,村里养起鸡来,也是个正经营生了。全赖潘押司不吝赐教,造福百姓呀。” 第22章 潘邓不理他拍马屁,只说到,“我今日去那妇人家,见她家有竹编的鸡笼,你这竹口村这么大片的竹林,怎生不见村里人砍竹编筐?村里面可有篾(读灭)匠?” 朱保正便给押司看自己家的竹筐,“村里只有两个人会做些竹筐,咱们村子不太会这门手艺,这竹筐虽也能买几个钱,但是学起来辛苦,再加上农活繁忙,就没有几个人愿意学。” 潘邓看着手里的竹筐,确实是有些粗鄙简陋,竹片粗,孔隙还大,想拎起来看看,发现这竹筐竟然不稳,松松垮垮的,一捏还会变形。 潘邓捏着软趴趴的竹筐,陷入了沉思。 第21章 劲道竹林鸡 过了半晌,潘邓对朱保正说:“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贵村有这一片竹林,还是莫要白瞎了好。我听说隔壁东昌府有个从南面来的老篾匠,随他女儿来此,住在女婿家里。他做的东西,大户人家也抢着买。朱保正且想一想,问问村众人,若是想要学手艺,不怕苦的,人多的话,咱们可试着去东昌府请一请,放在你那的八十多贯钱,想来也够老师傅来此小住一阵了。” 朱保正睁大了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神情动容,这小潘押司来此,且不说他目的为何,做的每件事却都是为他们村的百姓打算。 “多谢押司,待小老儿晚上找村里耆老商议一下,再做准备。” 潘邓点头应了,到了第二天早上,朱保正领着几个人来了,正好就有第一天领着村民们夜闯保正家的罗青。 一个耄耋老者,颤颤巍巍的那拐杖敲了敲地面,“孽障,给潘押司跪下!” 罗青一下就跪下来了,老者把一根棍子递给潘邓,“潘押司,我这孙儿四六不懂,冲撞了押司,和各位官差,今日就把他交到押司手中,押司就是打杀了他,我们罗家也无二话!” 潘邓本来一大早心情不错,这会儿冷了脸,“耆老这是叫我随意打杀村民?” 老者痛心摇头,“这孽障不服管教,犯下大错,岂不是我罗家的罪过,险些害了潘押司,也害了村子……” “潘押司宽宏大量,小老儿便斗胆一求,那日村众人不过是受了挑唆,全都是我家罗青一人罪过,我罗家现在就不要这个子孙,将他送个押司,为奴为婢,押司就是要了他的命,我罗家也无二话!” 那罗青低着头咬着牙,没有吭声。 潘邓想也不想,把棍子又扔回去,“我要他作甚,莫再胡搅蛮缠!朝廷自有法度,岂容尔等乱来?” 说完他又转头看保正,“昨日之事如何?” 保正连忙回答,“都准备好了,乡中耆老具都赞成,如今只是都揣测,怕这八十贯也不尽够,不知能不能请来老师傅,能请来多久。” 昨日乡中商议一晚,都觉得这是个竹口村不可多得的机遇,一是这八十贯不易得,村中想要积攒这笔钱,不知要积攒到猴年马月;二是这事缺个领头人,不管是保正还是耆老,说来都不够能带领全村,凑巧潘押司这个县衙的官在此,正好能领此事。 所谓机不可失,耆老们都是有阅历的老者,最是知道这点,现下来了这么一个好官,处处为了他们着想,岂能不叫他们感恩? 就连派他来此地的那位东平府陈大人,也叫这竹口村感恩戴德起来。 “先不用考虑那么多,能先来便好。”潘邓想着听过的传闻,“我听闻这位老师傅有些脾性,最是自傲,你们去请他不要逆了他的意。” 说完还是担心这些个半大小子去请人请不来,只得麻烦杜大哥。 杜兴听他讲明来意,兄弟求他办事,哪有不答应的,当即就应了走这一趟,让那李龙李虎两人时刻跟紧潘邓,又叮嘱了潘邓不要往村外走,尤其不要去梁山那边,之后又重之又重地督促他,“每日练武,不可懈怠。” 潘邓如芒在背,赶紧答应了。 杜兴刚接手差事,就觉得这配置不行,怎么都是些半大小子,年轻汉子? “你们这么多人作甚?难不成还要把老师傅绑回来?那老师傅既然是个高傲性子,咱们便得叫些有身份的人去请才是。” 他环顾一周,把视线定在了罗老太爷身上,“就你了。” 众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罗老太爷也只得当仁不让,今日来见潘押司就是穿的体面衣裳,现在连衣服都不用换了。 这边小郓哥看杜大哥走了,自己嚷嚷着也要去,杜兴也和这小猴子相处的好,便也把他带上,一行人驾着马车出了村。 * 这边去了东昌府,那边村里的妇人们有昨日借了水袋,自家也要孵蛋的,聚在保正门口想看潘押司能不能给他们瞧瞧,实在是昨天就在那鸡被窝里摸了一下,有些忘了! 潘邓也就带上保正,随着妇女们挨家挨户摸鸡蛋,没办法,温度这个最关建因素,也最不好把握,没有温度计的古代,只能靠口耳相传,言传身教,趁着他还在竹口村,多多教村妇们一点经验,就能让她们多试几次,手上的温度就会记得更牢靠。 摸完鸡蛋的温度,又示范了翻蛋,照蛋。 潘押司这几日除了受杜大哥的督促每日练武,就是在村里闲逛,每天带着保正到人家里摸蛋,顺便还教了竹林养鸡的法子,带着保正和村里男娃,劈竹子在竹林里围篱笆,找结着野谷的鸡草,可以撒草籽在竹林里,丰富这里的野生谷物。 在家里面养的,潘押司也教他们先翻耕一片熟田,上面泼洒秫米稀饭,割取鲜茅草覆盖地面,过几日自然会生出白虫。 熟田就是正在耕作中的田,蚯蚓、蛴螬等虫子很多,再加上新生的白虫繁殖飞快,供鸡食用来节省养鸡成本。 到了第七天,村民们围在吴家炕头边上,潘邓拿了真正能照出来的鸡蛋胚胎,给他们试验照蛋。 只见他找了个圆纸筒,扣在鸡蛋上,对着室外阳光,眼睛在纸筒这边看,边看还要边转鸡蛋,“这样有蜘蛛网一样的一片红色血线的,就是能成活的……” 众人纷纷抢着看。 潘邓又拿了一个,“这样的什么都没有的,就是个死蛋了……” 众人叹气,“怎么死了?是不是没养好?” 潘邓摇摇头,“这种里面什么都没有的蛋,是母鸡自己下的蛋,本就孵不出来。” 众人恍然大悟。 潘邓又挑了挑,“这个,里面有血线,但是不是蜘蛛网样的,蛋里面颜色也暗,发浑,这个就是死了。” 潘邓把坏蛋都挑出来了,众人又挨个地看起来,“真是神了!” “若不是潘押司告诉我们,我们这些人养再多年的鸡哪里又会懂这个!” “你养再多年?你养一辈子都不能懂!这是他们大城里边养鸡户的法子呢!” 众人直呼原来如此。 潘邓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不好意思,现在就算专业养殖户也没这么稳定的人工孵蛋手法,他们还在用牛粪沤蛋呢,这是来自近千年后新时代农村的方法了。 门外有人跑进来,“潘押司,保正,他们回来了!” 只见那前几日去东昌府的一群人,驾着马车,带着老篾匠林师傅回到村中了。 在村里的人都忍不住跑去看,被保正拦下了,“走走走,该干活的都干活去,别看热闹!” 他自己倒是整理整理衣裳,赶紧去见那老师傅,这可是他们村里请来的匠人,是个关乎村里生计的大事! 村里的几个年轻小子早就找好了住处,是个别人不要的空院子,修缮打扫好了,院里连点土星都看不见,缸里都填满了水,炕也连烧了几天让它重新热过,就等着老师傅来呢。 这边保正连忙见了老师傅,“我乃此间保正,师傅唤我朱保正便是,远道而来,不辞辛苦,还望到小老儿家里,薄酒接风。” 潘邓也与老师傅见礼,“早闻林巧手大名,今日才得相见,果然名不虚传。” 林篾匠也一一回礼,他本就是村中耆老请来,现又被本地保正招待,县中押司官相见,自觉面上有光,也不托大,就随这些人到了保正家里。 酒菜摆上,林篾匠方才显露真本色,“我听那罗家小子说,贵村前来找我,是想叫我教村民蔑匠手艺。” 保正点头,“正是如此。” “我也不吞吞吐吐,只说一点,要我收徒,几个足可,整村的人,不行。”林篾匠自觉已是看在这村子诚心求技,对这小村子厚待了,不然按照他的想法,这辈子不欲收徒。 保正和耆老面面相觑。 潘邓微微一笑,“林巧手来到我们竹口村,见过了竹子没,我平生没去过南方,不知道这北方和南方的竹子有什么不同?” 桌上罗老太爷简直没眼看,天知道这个林篾匠这些天里随着他们来,说了多少句,南方的竹子怎么怎么好,北方的竹子怎么怎么不好,耳朵都起茧了。 果不其然,林篾匠轻蔑一笑,“歹竹。” 第23章 潘邓叹了口气,“原因就在于此,我曾听闻南方竹林茂盛,家家户户都用竹具,一个村里少说有一两位篾匠,不光会编竹筐竹篮,甚至能用竹丝编世间万物。” 他细数起来,“……家用的簸箕,米筛;抓鱼用的沉筛;出门背的背篓;小娃睡的摇篮、夏天睡的夏席;再或者竹扇竹椅,竹扣竹珠不一而足,技艺高的篾匠还会用竹编扎摆件,猫犬狮子造型栩栩如生。” 林篾匠下巴抬起来,“南方竹具,确实胜过北方,你说的也不差。” “那依林巧手之见,你来东昌府也有些时日,在这京东,可有你看上眼的竹编?” 林篾匠更高傲了,“不是篾匠自大,胜于我的人,暂没见到。” 潘邓点点头,“确实如此,北方不善编,作出的器具能用便好,不追求精巧,此地相较于南方,好似一片荒原较于良田呀……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此荒地,林巧手难道不想开荒拓土,建宗立祠,开创编风,也做个北方竹编的祖师爷,叫一代代的弟子们敬仰?” 第22章 篾匠林巧手 听到潘邓一席话,林篾匠睁大了眼睛,“这……这……潘押司不要胡说……我们干这行的也有祖师爷的,是与那木匠祖师爷鲁班同拜一师的泰山祖师。” 潘邓看向保正,又看向耆老,几人摇摇头,“从没听过呀……咱们这篾匠拜师还要摆这位泰山祖师吗?” 保正也摇摇头,“我也从没听过,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行会,咱们这连篾匠的行会都没有。” 几个人又齐齐看向林篾匠。 林篾匠犹豫不决起来,“且容我再想想罢。” 这就是有门路! 这几日林篾匠住在竹口村给他准备的小院里,村里的年轻小子换着班的去供老师傅差遣,年纪小的娃娃见村里来了新住户,也去那玩耍,一日里饭食皆备好,庭院打扫的干干净净,屋里水缸也都给装满水,生活也安定,竟真让他体会出了些天伦之乐来,在这竹口村竟比在女婿家还要安乐了! 八十贯已收到囊中,村众人待他也恭敬,林篾匠走江湖多年,一直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也便不再提只教几个的话来,放出风声自己先要挑选天赋高的人做徒弟,叫村里想学的就来学,收不收入室弟子待过几个月再看。 反正他也明白潘押司的意思,只要他教给村人一门上手的技艺,无非是做做框篮,做些家用物什换钱也尽够了。但是他也有南方篾匠的骄傲,必叫从自己手下出来的徒弟,所做物件比这北方市面上的精细才成。 至于自己压箱底的本事,没个几年学徒也学不会,到时候他再挑两个顺眼的继承他林氏衣钵。 村里人爆发了强烈的热情,有些汉子白天去田里,到了下午就回来学劈竹子,林篾匠虽忙,却也抱着开宗立派的心,教得有几分乐趣。 * 岁月静好,闲闲度日,转眼三十多天已过,杜兴早些时日见形势安稳,自己又惦念主人,便拜别了潘兄弟,殷殷叮嘱不能忘记练武,约定来日再会,就领着两个家人回了李家庄。 小郓哥依旧是在阳谷县和竹口村来回乱窜,时不时也捎话带给王婆。 竹口村新出的鸡雏已在竹林围的篱笆圈里叽叽喳喳啄土,新一批的鸡蛋也已经孵上,小郓哥这日刚来,拿了竹签子串了两个烤的香香的坏蛋吃。 学编竹筐的乡亲们第一个作品也成型了,拿给潘邓看,叫潘邓着实惊讶。 这不是那个保正家后院软弹会变形的竹筐吗! 你们学了一个月就学了这个! 潘邓面色凝重,把筐拿在手里捏了捏,果然会变形。 给他拿筐来看的小伙子笑容灿烂,“潘押司,这是林师父教我们编的,他说初学都编这个,您看。” 他说着上手示范了一下,用力一拉,那筐被抻得老长,“这个筐不似别的筐,放的物件大一点,就装不进了,它可大可小,用着方便呢!” 潘邓听他所讲,“……难不成故意做成这样的?我见别的筐结实的很。” 那小伙子笑笑,“俺们新学的,这个交叉的编法就是这样,以后再学那别的牢靠的编法。不过林师父说了,这些挑出来的都结实,用不坏,那些不结实的不敢挑出来卖呢!” 潘邓又仔细看了,果然竹片细腻,从筐的头尾细节上来说,也见得是高品质好筐,便点点头,将筐放进了牛车。 驾车的人是罗青,今日是他们第一次把做出来的成品拿到城里去卖,他向潘邓拱手告辞,带着两人走了。 留下的人一天心不在焉的,就盼着罗青回来,又怕听见自己编的筐卖不出去,七上八下到了傍晚,才看见罗青驾着牛车又回来了。 “哎呀,怎回来这么早,莫不是没卖出去?” 那车上少年站在车板上冲他们招手,“都卖出去了!快过来分钱!” 村里人这才惊喜大笑,一窝蜂的往那边跑,个个要抢着分钱,吵闹着好不开怀。 一名姓程的少年没挤没抢,最后一个拿了九十文钱。 他这几日学得勤奋刻苦,编了三个林师父评‘可’的筐,拿到府里卖了,数着自己手里的铜钱,他的眼眶湿润了,就一个多月,只一个多月,他竟然也能挣到钱了,他家有多久没见到铜板了? 那边的林篾匠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谈话,听到有啜泣声,往这边看了一眼,伸手叫程小子过来。 “怎么了这是?” 程小子听师父询问,眼泪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给林师父磕了个响头。 “谢谢师父传授手艺,叫小子挣到钱了……”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说不下去,又重重磕了两个头。 林篾匠看在眼里不禁动容,把他扶起来,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后好好学。” 程小子重重点头,擦擦眼泪走了。 那边几个小子正在闹,见这边阿程竟然背着他们给师父磕头,一个一个撇撇嘴,“显着他了,咱们也去!” 说着跑到师父跟前站了一溜,齐齐磕了个头。 林师父没好气的把他们全都撵走了。 见这帮小子都各回各家了,他才又对身边女婿派来的家人说:“你也看见了,我在这能受什么苦,生活上都有人照顾,不必叫他夫妻两个担忧。” 那家人还是不放弃,“丈人合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怎不回家享这含饴弄孙的福,在这受苦呢,我见丈人每日里教那么多徒弟,不知有多辛苦。” 林篾匠咂咂嘴,“不瞒你说,累是累了点,不如在家里轻巧,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在这竹口村住了月余,身体竟是比以前好了。往常总是身上不爽利,还以为是年纪到了,这一个月来倒是生龙活虎,顽疾全消,我看八成是这竹口村的山水饮食好,有助我身体康健……” 在远处和小郓哥一起吃烤坏蛋的潘邓,闻言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君不见多少领导退休后大病小病不断,神情萎靡,郁郁寡欢,返聘之后叫他发挥余光余热,他反倒热情洋溢,处处认真负责,好似返老还童,这就叫做权力使人年轻,工作能治百病。再加上教徒弟要每日劈竹子编筐,身子骨一活动,自然比成天闲待着要好了! 那边那家人还在劝说,林篾匠简直有点不耐烦了,“我不会回去的,你没听这几个小伙子管我叫师父呢!我受了人家的礼,好歹要教他们能挣到钱,再回家呀……莫劝了莫劝了,我也不想要别的地方的徒弟,我在这就挺好……” 放不下了吧,放不下就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担子就叫你扛着吧,潘邓露出了大反派的微笑,搂着兄弟小郓哥回了保正家的小院,月光照出小哥俩长长的影子,洒落一片清辉。 * 雁过拔毛,竹口村大户重新买地的钱过了冯主簿的手,叫他赚了一大笔,又接了潘邓的来信,道了平安,也就不再管他。 反正县衙里也是乌七八糟,叫他在竹口村安生一段时间也好,省得回来后县令一计不成还要找他麻烦。 这日县衙已经给了各村指示,送夏税来县衙,冯主簿也赶紧让人去竹口村告知潘押司,以免误了时辰。 朱保正紧锣密鼓地在村里张罗,叫没交税的人家赶紧交上。 陶乡书和彭文书在炕上支了小桌,一边翻着税本对照,一边数铜钱扔进小筐,今年夏季的税收得格外顺畅,来交税的村人也不见往年那般神情木讷,个个来到保正家里喜气洋洋。 虽说夏税收钱,秋税交粮,但是夏税也不完全交的都是铜钱,总有人家交粮,官府也一样收。 保正看着家人装车,把麻袋结实地捆在车板上,“今年少了,往年总有三车,今年庄户们手里的闲钱多了,都来交铜板了。” 他黝黑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潘押司,我让这几个小子跟着你,一块去县里,把税粮和税钱交到县衙。” 第24章 旁边的乡勇忍不住问他,“潘押司,等交完了税,你还来俺们村不?” 旁边的人哄笑,朱保正叱他,“潘押司县衙有正事要忙呢!” 潘邓也笑了,“有缘必会再见!” 一行人押着粮车走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送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流眼泪的,“呜呜呜潘押司走了,咱们还能养鸡吗?要是换了别的县官来,看见咱们这多鸡,不得变着法子要钱。” 旁边有人安慰她,“咱们每年按时交上税,不惹事,县官没事也不下咱们这来。” 天光大好,小路弯弯曲曲,几个人坐马车,驾牛车,慢慢悠悠的走,路过个小山丘,树木郁郁葱葱,有人唱起歌来,嗓音嘹亮。 “牛羊归圈夕阳下,手牵手儿诉衷肠。娘子织布汉子忙,过得日子好亮堂……” 车上人哈哈大笑,“你是想娶婆娘了!” 那人便红着脸回嘴,“你不想!你别娶!” 车上一片哄笑,就在这时,旁边的树林里窜出一群人来,个个拿着朴刀,将他们两辆车围起来,为首的人喊到,“拦路!停车!” 两辆车赶紧勒停,彭文书在车内张望,见此状况,惊到:“此地怎会有强人拦路?” 第23章 剪径强人 这里是竹口村到阳谷县城的官道,已靠近阳谷县,两边都是村庄,四处又没山头,从没出过土匪。 且这里并不是两州之间的地带,山岭多易有山匪,四周都是良田,这伙人是从哪来的? 潘邓询问,“诸位好汉从哪来?” 那领头的人满脸戾气,“我等乃是这山野中人,受尽官府欺压,逼上梁山的好汉!今日不问来路,只问去处。尔等若是识相,便速速将粮车留下,免得刀剑无眼,伤了和气!” 众人听了心中一紧,这么多人,又没有名号,他们已猜到了这八成又是哪个村子的人想去梁山落草,在路上劫一笔当做投名状。 潘邓迅速环视了一眼,计算了下敌我双方战力,扬声说到,“诸位好汉,此乃我村交的税粮,关乎我一村百姓生计,万万不可动,若各位有难处,可以以我等商议,何必行此险招?” 没料到这群人听后更加狰狞,“今日若是不留下粮食,休怪我等不讲情面!” 说罢,手一挥,众土匪纷纷架起朴刀,气势汹汹,摩拳擦掌,只待首领一声令下,便要大干一场。 潘邓这边有刀的官差也都拔刀出鞘。他们总共只八个人,还有两个人手中没刀,那匪众二十多人,个个拿刀,人多势众,相差悬殊,潘邓不能拿人命冒险。 无奈之下,潘邓下令将粮车让出,任由土匪们劫走。 潘邓不欲硬碰硬,那土匪头子也不想招惹这群手里有刀的人,只把粮食劫走完事,挥手示意手下将粮车套走,自己又把潘登他们的好马牵走,率领众人扬长而去。 众人见土匪们走远,都心生绝望,“潘押司,那群贼把我们税都劫走了。” 彭文书这些日子在竹口村,亲眼看见一个穷困村庄慢慢红火起来,岂能没有感情,他也叹气道:“放税钱的两个竹筐也在那车上绑着呢。只两个账本在我怀里,没被那群贼看见。” 潘邓整了整心神,迅速吩咐,“我们分两路,我和文书衙役回县衙,把账本交上,钱虽被强人劫走,不能算是没交,再问县衙可否出人拦住劫匪。” “你们几个注意隐蔽行踪,把刀拿好,抄近路回村。那群土匪说不定还会从咱们来的路返回,告知村里各家各户关紧门窗,把乡勇都聚集起来,保卫乡里。” 几人顿时觉得找到了主心骨,都按令行事。 潘邓几人也不敢在大路上多待,走小路一路疾行回到府衙,彭文书去主簿处交账本,他则上报此事,请求县衙出人帮助擒拿匪寇。 他焦急的等待着,怕晚了那群土匪跑远了,鱼入大海再找不见。 竹口村能有今日得来不易,这笔税款就像是他们村的一个分界线,一棵崖边草,交上了税,村子从此就能淡化之前杀官落草的劣迹,从此正常的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安居乐业,像他们这种普通百姓,要的无非就是安居乐业。 门被打开,冯主簿一脸焦急地走出来,看见潘邓后面色惊恐,“我的天老爷!你怎还在这?” 他抓着潘邓的手臂就往外走,“快走吧,兄弟,你还想带人擒匪,那匪是我们能擒的吗?税钱没了,县太爷叫人再去收一遍就是了!怎可能给你人去抓土匪!你把粮车弄丢了,县太爷等着治你的罪呢!这可是大罪!” 潘邓的脑袋里就如一道霹雷炸开。 冯主簿带他来到一个胡同,找了赁马的,从怀里掏了一块金锭子当场买了一匹马,又拿了一大块银子塞到他手里,“快走,兄弟,快走吧!你打听着些,什么时候县令去职,再回来找我!” 潘邓手拉着他,“我干娘怎么办!” “你放心,你干娘我来照顾!你快走!” 潘邓骑上马,看了冯主簿一眼,驾马走了。 一直骑到官道上,他才沉下心来,他把马勒停,环视四周,重新想到竹口村这两个月来交的税钱,越想心中烈火越盛,重新打马往竹口村的方向骑去,敢抢到他潘邓头上,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县令老头不管,他自己管! * 竹口村。 朱保正门前一片骚动,大门被打开,“潘押司来了!” 潘邓走进来,有人帮他去牵马,朱保正赶紧迎上来,“潘押司,你来了,我刚骂过那几个小子,不该让你回县衙求助呀,你是个菩萨的心肠,那官府的人怎会像你一样把我们当回事!” 潘邓平复呼吸,坐到保正位上,“田里乡亲召唤回来了吗?” 有人答道,“罗青已经去了,该回来了,已经让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家中牲畜鸡雏都领回屋里,村口也有人巡逻。” 潘登又说:“我来这一路不见土匪,想来他们不经过此地。” 众人闻言舒了口气。 “我此次回县衙,县内没收到税粮,恐会再征,提前说与你们,做好准备。” 屋内陷入了沉默。 这边罗青回来了,把乡间劳作的汉子都带回了村里,他们来到保正家,见潘邓在此,都不由得心中有了主心骨。 保正把事情原委和他们说了,一群汉子也都咬牙切齿。 有人细想,只觉匪夷所思,“那靠近县城的地方,怎会有土匪?” “哎呀!早知道咱们多派些人,都拿上朴刀就好了!” 罗青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我们还得再交一次?” 潘邓点头。 罗青握紧了拳头,“我愿去把钱抢回来!” 保正破口大骂,“你还嫌事小!他们二十多个人,都拿着刀,如何惹得!钱没了就没了,命只一条!” 说完又想到这小子向来是个死脑筋不听劝的,但是独独对潘押司有几分敬畏,就又转头对潘邓说,“押司,你说说他!” 潘邓缓缓站起身来。 “诸位乡亲,事已至此,县衙不管此事,我愿带人把粮食追回来!谁愿随我一同剿匪!” 什么!朱保正看着潘邓,怎么连潘押司也不稳重了! 院中的人眼睛瞬间睁大,不少人第一时间就拿起锄头,朴刀,一个人扬声说道:“潘押司!俺们上回夜闯保正家,想要落草,你没和俺们计较,俺们都记在心里!当日俺们既然敢去落草,今日也敢去杀匪!” “他那几个土匪,当我们是泥人捏的,想抢便抢?咱们村里汉子还没死绝呢!” 众人纷纷拿起家伙,聚在潘邓身边,“早想这么干!押司吩咐一声,万死不辞!” “只等押司吩咐!” 潘邓便让众人先休整一番,派了机灵脚快的去打探情况,问了附近村庄可有谁见了那一大帮人并一个牛车。又问了附近地形,得知他们走小路去了梁山。 潘邓又让他们把新做的竹筐砍了底,围在身上做了竹甲,用的就是那种软弹可塑形的筐,套在身上刚好能贴合身体。林篾匠见了便叫村里学编筐的小子们都过来劈竹子,削短竹枪,将竹子一端穿孔缠上麻绳,另一端削的尖尖的,半臂来长用着十分顺手,手里若没有武器就用这个扎。 村里有人问他,“林师傅,你不害怕吗?” 林篾匠闻言轻蔑一笑,“你北方有甚么反贼,我们南方的反贼才是真反贼!” 保正又叫家人将刀再重新磨一遍,潘邓又现学现卖的,教了汉子们几个在杜兴那学得劈砍的动作和他指挥的口令。 到了傍晚时分,这才带着一干人出村寻匪。 “他们走的那一路,沿途没有城镇,只有乡村,那群匪徒又没停留,一直往前走,他们八成是要连夜上山。” “他们也走了一日,牛车虽慢,也叫人消耗的,若是他们连夜上山,咱们在他们上山之前把他们拦下,若是他们找地方住宿,咱们就趁他们休息的时候再动手!” 第25章 一众人穿着布衣竹甲,拿着朴刀在田间疾行,那打探消息的小子又回来了,说道:“他们突然停下了,原来我看是想一路去梁山,不知怎的,到了个荒野地,在个荒院前面突然就停了,我没敢凑近了看,见他们一直不走,便回来报信。” 潘邓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他们可能是发现那两筐子铜钱了,在米袋子底下藏着呢,一百多贯钱,可能让他们转变主意,在那留一晚也说不定。” 他环视了一眼,“咱们走。” 那群土匪正如潘邓所说,发现了那两筐铜钱。 “我的乖乖,还以为这里边装的也是粮食呢,合着里边都是铜板呀,这得多少钱!” “一串就是一贯,一贯……乐贯……三贯……十贯!底下还这么多串!这不得百十来贯!” “大哥,一百多贯呀!咱们还去上山落草吗?” 那首领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开口讲话的人,“废话!我们已经做了流民,又抢了别人钱财,不上山作土匪能做什么!” 但是他确实也觉得这一百多贯钱都拿去梁山做投名状有些可惜,便下令,“咱们在这休整一晚,明天再上山!” 众人哀嚎,都喊饿。 “喊什么喊!都去找地方睡觉!” 说着让人把整个粮车推到主屋里,周围人都走了,留他一个人看着整整两筐的铜钱,目不暇接。 这么多的钱,他赵大力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门嘎吱一声,赵大力一个激灵,来人是他的兄弟郭小五,也是这群弟兄里面他最信得过的人。 郭小五走进来,和赵大力窃窃私语,“咱们还去什么梁山,咱们两个兄弟拿着钱跑吧!” 赵大力看着这眼花缭乱的铜板,也犹豫了,郭小五接着说:“赵大哥,咱们带着他们只能去当土匪,但是把他们扔了,咱们俩就能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买几间房子再置上个几十亩田,咱还做什么土匪呀,咱做官人了!” 第24章 竹口忠义民 赵大力不费吹灰之力被说动了,但是问题就在于如何能甩掉这一帮累赘,两人正在商议之际,忽听外面传来惨叫,一个兄弟大喊,“有人来了!” 厮杀声,喊叫声,朴刀砍骨声传来,赵老大连忙把两筐的铜钱盖上,门已经被踹开,“谁是头领!” 赵老大正睛一看,正是白天他们抢劫的那辆车上的小白脸!郭小五拿刀迎敌,潘邓这两个月每日和杜兴学武,刀枪棍棒都学了把式,岂是郭小五这等花拳绣腿可比,两三招就叫潘邓挑飞了朴刀,一刀砍在腿上,那郭小五哀嚎一声,不能行走。 赵老大拿着朴刀从后窗跳了出去,却正好遇见守在后面的罗青。 两人举刀便砍,赵老大有膀子力气,将罗青的朴刀震飞,又扬手举刀,罗青闪避及时,没被砍到。 那赵老大见这人好似没几分本领,手起刀落,连砍几下,都被闪过,最后把罗青逼到墙角,扬刀下劈。 罗青抬手阻挡,接住赵老大的手腕,两人暗自角力,就在刀刃砍在墙内之时,罗青迅速转身,手臂扬起,一根竹枪狠狠扎进了赵老大的面门里。 “啊!”赵老大捂着眼睛,惨叫不止。 潘邓过来看到这一幕,高声喊道:“首领已死!” 那前院的争斗声顿时小了不少,一帮土匪二十二个人,全被绑起来放在院里。 潘邓数着自家兄弟,一个没少,他喊道:“有受伤的没?” “我们这边没有!押司。” “……这有一个,王全胳膊被砍了,好大的口子。” 潘邓一看,皮肉外翻流了好多血,赶紧拿了布条包紧,那边去了主屋的人已经重新点过麻袋和铜钱,“没少,都在呢,潘押司,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潘邓看看伤员,又看了看躺在地上歪七扭八的土匪,心知阳谷县他已回不去,说到:“走,咱们去东平府!” * 夜深人静,东平府营里的厢军被接连唤醒,“快起来,有事了!” 兵马都监董平此时还没睡,他又穿上外衣出门,骑马出了军营,上了城墙,向下一望,底下果然来了一群人。 他扬声问:“来者何人?” 潘邓只得又高声说明了一下来意,“小子阳谷县押司潘邓,今早押运税粮去县衙,路上碰到匪盗拦路,将他们一同绑了,送到东平府。” 城墙上有一士兵小声说道:“都监,会不会有诈。” 潘邓又在城下喊到:“禀大人知,小子前两月刚蒙府尹陈大人亲封了义士,不是那等顽贼,本不欲深夜打搅,但我等牛车只拉了十个人,还有十多个匪徒在府外荒村中,被乡亲们看守,还望大人派人前去剿匪。” 这么多的土匪!怎可能被一伙村民降服?城楼上二人对视一眼,董平吩咐,“去陈大人府上。” 又过了一刻钟,陈大人府上家人陈泽骑马来了,见了城下潘邓,确认了身份,“这真是那潘邓,前两月在府里见过,老爷亲自招见的,封他做了义民呢!” 厢军这才开了城门,放一干人等进城,抓了匪徒。 那陈泽见了潘邓,不由得惊奇,“快随我去陈大人府上,大人知道你来,要见你呢。” 潘邓忙说:“我这有位兄弟受了伤,血流不止,还请找个大夫医治。” 陈泽见了王全血染的胳膊,也赞了句真壮士,紧忙叫人带他去军营找大夫,叮嘱了好好包扎伤口。 都监董平本不相信这些村民能降服土匪,但走近了看见他们身上穿的竹甲,手中拿着锃亮的朴刀,又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便也信了几分,由罗青几人引路,带着人去了城外荒村,把剩余的十余匪徒也都抓获,将竹口村的税粮银钱都拉了回来。 潘邓跟着陈泽来到陈大人府上,陈大人家住的是朝廷建的官员住所,专给各任府尹居住的,两进的院子空旷清幽,天色暗沉,府内小路边上有点点烛火照明,左拐右拐,这才又见明屋。 陈文昭已在屋内等待,见了潘邓进来,让他就坐,“你今日去剿匪,受伤了没?” 潘邓起身拱手,“回府尹大人,并未受伤,我带去的村勇,只一人受了伤,刚才陈管事已给叫了大夫。” “你这小子不要拘谨,坐下来答话。”陈文昭让家人拿了两个在厨房热着的肉馒头来,“吃点点心,跟我说说,这两月不见,你怎当了押司了?” 潘邓本想言简意赅的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但是陈文昭问得很细,他便一五一十都按实情说了一遍,眼看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陈文昭想到他是个少年人,今日又上阵擒匪,便叫他去休息。 安置了潘邓,陈泽重新进屋里来,拿了洗脚水,“夜已五更,老爷莫要操劳,早点睡吧。” 陈文昭这才想起,那董平派来传信的人没到之前,自己本想洗洗脚便睡觉的,一被打岔,已是这个时辰了。 他脱了鞋袜泡脚,说道,“你看这个潘邓如何?” 陈泽在旁边将蜡烛剪了线,火光晃晃的,“老爷既然问了,那说明潘小义士必有过人之处,寻常之人可入不了老爷的眼。” 陈文昭说:“此子肖我。” 陈泽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转过头来,细细一想,“我刚才在屋里也听了,这潘小义士逼迫大户纳税,和老爷当年作县令时火烧大户一事颇相像,不过老爷那时凶险得多。” 陈文昭笑了,“他才多大的人,当个多大的官?能有这份心力手段已是难得,更别说他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内就能让竹口村改头换面,我问你,之前和你提起竹口村,你想的是什么?” 想的是什么?自然是杀官落草。 “此事过后,再想竹口村呢?” 陈泽领悟,“这么说起来那小子真有些手段,借着他说的那个乡村扶贫,既能拉拢人心,又能将夏税收齐,也算是解决他们老县令出的难题了。只可惜千里马不遇伯乐,他这一番竟是瞎忙活……” 陈文昭又摇摇头,“你说他这些是手段?他能不能得那老县令赏识不重要,他能在短短时间之内,让村民们挣到钱,让他们把夏税交齐,甚至连秋税都不在话下,这件事本身才最不寻常……” “换了别的在任上十多年的县令也不见得就有如此心性,头脑手段皆备,此子宿慧,又一心向民,若是肯加雕琢,不难成栋梁之材。” 陈泽听到最后睁大了眼睛,“老爷莫不是想收他做弟子?” 陈文昭默不作声。 陈泽便更惊讶,问道:“老爷可记得多年前罗真人卜卦,言老爷命中仅有一个弟子,且命格极贵?” 陈文昭当然记得,“我虽不信僧道之说,但当日卜卦,这么多年也没忘记。” 陈泽心想这便对了,他家陈大人也有名望在身,文坛之中更有厚望,有多少人想要自己的子侄拜陈文昭为师,都被他家老爷拒绝了,他还当是老爷记得当日谶言,想要精挑细选呢!怎今日竟然不挑了,选中这么一个没读过书的? 第26章 陈泽不由扼腕,他声音放轻了,用气声说话:“老爷日后必能飞黄腾达,那日谶言,依小人之见,是说老爷日后会给太子做老师呢!” 给太子做了老师,那不就是能当宰相! 陈文昭擦擦脚,“我可当不了那位的老师。” 陈泽刚想拍马屁说自己大人才学过人,必能作太子老师,可仔细一品,怎么感觉陈大人语气不咸不淡的,好似十分不在意还有些嫌弃呢。 “……我这些年不收徒,为的就是那句‘命格极贵’,你还当是什么好话,我只怕有所妨碍,索性这个潘邓出身贫寒,倒正好相宜。” 陈文昭勾起嘴角,十分开怀,“我虽不信僧道之说,却也觉心里惦念,怕惹灾祸,一面又确实有没有看上眼的……昨日与明通判论当朝局势,说起如今做官不看科举看人情,已想到他一回,今日他便来到我府,这个小子既合了我的眼缘,又正好破解那‘命格极贵’,想来是老天赐给的好弟子罢!” * 将匪盗收押进牢房,第二日清早,陈府尹面见了竹口村的乡勇,亲自夸他们义勇无双,拿了一面旗子过来。 “早年间地面不甚太平,民间自结社守护乡里,福建保伍,河北义勇,西北忠义,都是有名号的乡间大社,今尔竹口村民能集结剿匪,守护乡里,可见我大宋儿郎都是忠勇好汉!” 他把那面旗子展开,“我往年在西北秦凤军做过一任府尹,那里北邻辽国,西接西夏,民间乡间结社自保十分常见,这面‘忠义’之旗是当日血战辽国侵扰的忠义团之旗,我见尔等亦有忠义之心,便赠此旗,再赠尔竹口村乡勇白金绢布,以奖嘉行。” 潘邓带着人谢了恩,乡勇们个个面上红光,出了府衙依旧激动得说不出话。 一行人里只有罗青沉默不言,他大步走到潘邓身前,跪地作揖,“往前多有得罪,是罗某四六不懂,好坏不分,还望押司恕罪!” 第25章 东平府押司 罗青跪在地上,直到今日见了府尹,他才知道自己当初错的有多离谱。当初只想那贼官差压迫村民,心中激愤,要杀官落草,却从未想过牛二此举已是叫本村有罪,自己再这样做只会让村庄陷入更深的泥沼。 今日潘押司亲自领着他们,走到了另一条光明好路,柳暗花明,他才幡然醒悟。 罗青双手抱拳,头低着,一跪不起。 潘邓见他诚心悔过,伊v索把他扶了起来,这才算将两月前那结下的梁子一笔勾销。 他叮嘱道:“你们回去之后不要放松警惕,每日也叫人在村口巡逻,专心生产,我不在也定要善待林师傅,不可对他无礼。” 王全问他:“潘押司,你不和我们回去?” 今日他们得了嘉奖,又保下了税粮,必要庆祝一番,怎能少得了潘押司? 潘邓只说:“陈府尹还有吩咐,叫我在府里等待。你几人将那匹马牵回去,并我昨日骑到村里那匹,好生照料,那是在县里赁的,过几日要还回去。”两匹马好多钱哩! 几人无有不应,牵着牛车马匹,拉着赏赐回了村。 这边潘邓又回到陈文昭府中,他心中忐忑,只担心王婆是否平安,想要回阳谷县,又怕自投罗网,只能在府中干耗。 陈府尹这一天判处匪盗,问明户籍,去了乡中查证,又叫董平在府内几县出兵巡视。忙碌一天后才想到潘邓还在,又回家见了他。 “你县里那老县令已没几天太平日子可过,早日里我已经上本,算算日子,他被革职也就是近几天的事了。” 潘邓不知陈府尹竟然早已经将阳谷县令上本告发,听见此话顿时心中少了许多忐忑。 陈文昭又说:“我今日派人去询问,得知那阳谷县令已经将你在县衙除名,想要张榜通缉你,还收押了你母亲。” 潘邓瞪大双眼,站了起来,“府尹大人,我得回去!” 陈府尹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莫要担心,今日里陈泽去了阳谷县,已经告知了知县你的义举,让他把你母亲放回了家,令堂从监牢里出来时,并不见受伤,现已归家了。” 潘邓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府尹又问:“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潘邓不明所以,想了想说,“我从前只想与母亲经营茶馆,安生过活,机缘巧合之下,叫县令认我为押司官,服役之时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如今县令既已将我除名,小子这便回县,专心生产,服侍母亲颐养天年。” 我要回去继续发展我的奶茶事业,上市做ceo了。 陈文昭叹了口气,“我观你在竹口村催收时,爱惜百姓,劝课农桑,是个不可多得的爱民如子的好官吏,既有安民之志,何必消磨志气?” 潘邓听他一席话,睁大眼睛,开口欲言,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陈文昭又问:“你既想回县中做一富户,养鸡雏之法又为何教给村民,自己养不是更好?既只是收税,又何必费尽心力给他们找什么老师傅,多叫那些富户交了银子还不够?” 潘邓上辈子经常听人问这类似的问题,他答的多了,已经成了习惯了,“我……小民幼时困苦,做过小商贩,不算苦累,却让小民在幼时就品尝了底层百姓暗无天光的滋味。长大之后见不得别人困苦,不能糊口……” 陈文昭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我果然没看错你,既然你有此志,回县从商岂不是蹉跎了,便跟在我身边,阳谷县已将你除名,你在东平府做个押司也做得,你意下如何?” 潘邓被砸了个懵,但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得答应,于是他起身行礼,“小民多谢大人厚爱,蒙大人看中,此知遇之恩感念在心,必殚精竭虑,以报大人!” 陈府尹点点头,十分满意,“那你便回去收拾收拾,在东平府找个院子,若是找不到,叫陈泽给你找。过几日我叫文书给安排一个职位,你便来府衙上职吧。” 说着他拿出一个布袋子,“此物给你,去吧。” 潘邓拜别了府尹,回去的路上将布袋打开,里面好大的一个银锭,再无他物。 潘邓泪流满面,好老板,就跟你混了! * 小城的消息传的极快,没过两日,府衙百姓都在议论劫匪一事,这可是二十多个劫匪!往常都是他们百姓被抢,或是有好百姓上山,今日听了劫匪被捕,都觉得十分新奇,纷纷问府衙何时出城剿匪的? 知情人便告知:“不是府衙剿匪,是有一社村间乡勇,拿着刀把那二十几个土匪绑了送来的!” “吓!哪个社?咱们东平府有这么强的村间社?是哪个村的?” “我听说是竹口村。” “竹口村?那不是那个杀官落草那个村吗?你记差了吧。” “唉呀,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你们知道昨日是谁领着他们来的?是那个潘邓,前几个月状告西门庆那个阳谷县的义民!是他带着乡勇,绑了土匪,来交到府衙呢!” 议论纷纷,实际上都等着看好戏,陈府尹也不负众望,过了几日就将劫匪游街示众,以正一年来被土匪欺压的官威,让百姓们看看,做了贼是什么下场。 囚车在主城道街上走了一圈,家家户户都出来观看,住的偏的也要特意跑过来,大家伙看着劫匪,指指点点。 “吓,府城人这么多!”王婆打开大门看外面人山人海,心里盘算着,若是能在这儿开个茶馆,只卖茶也赚呢! 潘邓和小郓哥一人抱着一个大竹筐,艰难地逆着人群挤过来,进了院子。 “干娘,这是新床帘,还有门帘。” “王干娘,这是簸箕笤帚,木盆胰子,油灯水桶,枕头瓢盆。” “诶呦。”王婆赶紧把潘邓手中物件接过来,“怎么买这么多?这帘子还是现成的?净知道乱花钱!你买了布,干娘自己就能做了。” 潘邓帮小郓哥把东西放到屋里,“有现成的还自己做什么,买来就是了,做针线活伤眼睛。” 王婆听干儿是心疼自己,便看这帘子也秀丽几分,把帘子都挂上了。 这边把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潘邓带着小郓哥去了街上。 “快点,潘哥,晚了赶不上了,现在还能再看到他们绕一圈回监牢呢。” 潘邓不由觉得好笑,“看那做什么?你不饿吗?咱们去吃饭。” “不饿,咱们看完再吃!” 潘邓便由着他,看完了土匪游街,两人进了一家小店面,点了笋泼肉面,三鲜面,四个羊肉馒头,又要了一碟酸辣瓜,一碟煎糍糕,一碟卤羊肚,又叫了店小二,吩咐:“一碗虾燥面,两个蟹肉馒头,再买两个乳饼,送到西二街六户王婆。” 那小二麻利的应下了。 小郓哥多日没见潘邓,现下里小哥俩亲亲热热地吃饭,便欢喜起来,吃了个肚儿圆,饭后却有点伤春悲秋,“潘哥,咋俩以后还能常见面吗?” 潘邓笑道:“你若是想来随时就来,咋俩一辈子都是好兄弟,往日咱们两个还一块来东平府卖奶茶呢,你忘了。” 第27章 小郓哥就又开心了,“嗯,好兄弟!” * 陈大人向来端正严肃,虽为一府之尹,却从不背公徇私,前几日破天荒,叫陈主事往衙门里塞了个人,众人都很好奇的很,今日早会早早就在议事堂内等着了。 潘邓第一天上班,跟着陈府尹进了堂内。 各班官吏文书就坐,潘邓眼见不只有通判,主簿等官,衙中掌管经济文书的小吏也在内,不由感叹也不知是陈府尹办公模式先进,早早就领悟到了我党遇事开大会的模式,还是宋代的府衙小朝堂向来便如此,比起从前潘邓看过的明清两代朝堂来说,气氛要轻松许多。 议事堂只说是堂,实际上是个偏房,房内干净明亮,屋子不大,陈府尹主座就坐,其余人等两边排开,零散坐着,有的有书案,有些没有,只有椅子旁边有个放茶杯的小几。 主簿许宜先开口:“托诸位的福,今年的夏税都收上了,再过几日移交到转运使处便了结……只是今年夏税堪堪够用,而如今百姓抛弃田产的人越来越多,赋税越来越重,如此一来,两月之后的秋税怕是难收,还要早做打算。” 前两日才刚抓捕了一伙想要劫粮上山的土匪,可惜撞在他们潘小押司的刀口上,被扭送官府,经过查实就是东平各个村庄中的闲汉,这样抛弃田产的流民最近越发多了起来。 孟同知也开口:“本府征税向来不多征收,在京东各府算是少有的宽和大府,如今不求多征,在转运使老大人那里也别忒清减了,起码报上的税额要征足。” 真正管着收税流程的刘曹司却暗翻白眼,“夏税交上去之后,本府亏空,你道民间还能榨出什么油水?今年的税收实在是太高了,这一年里你问问钱文书,跑往梁山的百姓多少户?田产都不要了,上山去当贼,就为了避税!你说征税容易,没钱怎么征?你一征别人就跑怎么征?” 孟同知不说话了,屋里也没人说话,钱文书左右看看,自己答了“三百二十六户。” 陈文昭见堂下诸位都闭口不言了,便开口安慰道:“诸位同僚何必如此忧心,年年愁税收,这税自然是一年比一年高,你回首百年前,官吏征税要说今年最难,放眼百年后,官吏征收也要说今年最难,大抵如此。” 府尹只顾说些干巴巴的话,这一碗鸡汤喝下去,众人都被噎得更说不出话来,要自暴自弃了。 这一个屋里,明通判还算懂得揣测上官心意,“要说收税艰难,东平府下县村,竹口村是首当其冲了,最先一批杀官落草的村民就在他那村里,村子本就贫困,本来府内做账,还想拆了别地税收给补贴一二,没想到潘押司去后竟像是枯木回春似的,不光税交超额了,他村乡勇还得了府尹夸赞,造福乡里呢!” 众人便把视线都落在了这个新上任的潘押司身上。 只有潘邓目光呆滞,抓住了华点,超额?他们竹口村是足额交税,怎么是超额! 第26章 三步走战略 屋里的官吏或好奇,或是满脸笑意地看着潘邓,心中思量,是呀,本来因着竹口镇走了那么多户,给他们村减税来的,没想到,潘邓还是按照没减税之前的数额足额交上税了,怎能叫人不惊奇。 陈文昭笑呵呵的,吩咐手下拿了一竹篮小鸡雏过来,“这就是潘邓在竹口村教给村民们的孵鸡雏法,诸位都看看成果。” 竹篮依次传递,众位官吏依次接过,小声议论,“真是不用母鸡,放了床被子在炕头孵出来的,看这样子到也健壮。” 主簿许宜抓了一个鸡崽在手里,翻过来看,那嫩黄色小鸡崽叽叽叽使劲地叫,一个劲蹬腿,许主簿看看,“是只小公鸡,还挺有劲呢。”说着把小鸡崽放入篮中,让它挤在同伴之间了。 旁边的人惊奇,“许兄竟然懂得这些,这么小的鸡雏也能分得出公母吗?” “幼时家贫,随着长姐养过家禽,小潘押司这一法真是厉害,造福乡间。” 有这样的人才在,能提高他们府里一点点税收也是好的。 不怪他们这么想,实在是本朝的官员晋升只认一个字:钱,前几朝考核时还看一些户口,人丁,教化,到了本朝,便只看税收。 每年所收课例超过岁额越多,官员奖励越多,转升官阶,减磨勘年均可;每年缴税足额,官员免行责罚;如果要是亏及一分,那便要降官一等了。许多州府在诺大的压力之下,不得不增收“义米”,不光是他们京东,实际上各路各州都有此情形。 朝廷通过加强对地方官员财政政绩的考核,使得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向中央。官员别无他法,陈文昭身为一府之尹,已算得上是少有的取之有度之人,但是为了一府安定,依旧是掏空了府衙的里子也要往上缴税。 潘邓稍微猜测,还能不知是怎么回事,简直内心滴血。他不是那种特别心软的滥好人,但是在竹口村这么长的时间,心里便也把他们当作自己人看,见着一镇的人被这么愚弄,怎么开心得起来,把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县太爷骂了八百遍。 不过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说竹口村村民忠义两全。 许主簿笑呵呵地道:“竹口村到真是个启发,要想增收,开源节流。如今我们府衙,已经节流得裤腰带都紧了,如今也该开源了。” 孟同知说道:“是这个道理,只是谈何容易。便说县里面没有余钱,不易开源这件事。就算是有些余钱,如今哪个府愿意折腾,今年你的税上去了,明年可就再降不下来了。我们府尹再有一年多就走了,折腾出大的阵仗,可还要多久能见成效?还不是前人栽树,后人收果?这还是好的,就怕后人不收果,反倒把树砍了,那今年种树之举,浪费的还是民脂民膏……”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还是守成为好。 可若是还守成,收不来钱,在座诸位就在此蹉跎吧。 “我觉得养鸡雏一法就不错,让家家户户推行此法,每家多养几个,就多些余钱。” 且不需什么大本钱,很快就能上手,这点竹口村也证实了。 “你说的是村中,县中府中没有田地的城郭户,叫他们怎么养鸡?” 孟同知暂想不出来。 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惯性思维,你若是问一个现代人,如何发展乡村?他八成会答“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若是问这个时代的官吏,他们的惯性思维便是“耕植,畜牧,商税禁榷。”可这几项都是需要时间来发展的,没办法短时间内奏效。 考虑了一圈,众人开始看向潘邓,“先前还不觉着,仔细一想潘押司所想的鸡雏,竹编都是成本极低,又能短时间赚钱的法子。潘押司,你可还有什么别的主意,能教本府开源?” “最好时间要短,赚钱要快!”明主簿也期待地看着潘邓,最好能让他们这届考评就得优的! 神情好似要员工时间短效率高的老板! 陈文昭不赞成的看着他们,“他一个不大的少年人,能有什么法子……潘邓,你且说说,想不出来也无妨。” 潘邓想了想:“我到真有三步主意。” “你且说来听听!”众人聚精会神。 “这第一步就是乡村中多养牲畜,不过最好不要让他们大规模养,俗话说‘家产万贯,带毛的不算。’多养出现病症风险太高,每家能多养十几只鸡鸭,两只羊即可。” “若是求长远打算,可以请些有经验的老师傅,饲养经济型牲畜。” 明主簿嗅觉灵敏,“什么叫经济型牲畜?” “东平府全府各村都盛产枣子,可教农人饲养蜜蜂,产山东枣花蜂蜜赚钱;我听闻南周家村多有黄鼠狼出没,可请南方制笔匠来此,饲养黄鼠狼,制狼毫贩卖,虽比不上名家制笔,做日常用笔,也可赚钱。” 众人无不震惊,这小潘押司的想法,他们以前竟是全然从未想过! 难不成真是个商贾奇才? 潘邓接着说:“……还可征集有技艺的老师傅,织布,烧瓷等等,不过此几项若要见成效,少则一两年,多则两三年。若想快速发展,还是以禽类为主。不过我从前在村中,乡亲们做些小买卖糊口,都靠扛着货物来到东平府售卖。” “因此这第二步,就是在府城规划出一个新的区域,专供人贩卖货物,加以管束。” 主簿点点头,“这是自然,若是能帮到府下诸镇诸村,自当竭力。” 孟同知却听出里面玄机,眉毛一皱,“村镇的人都把货物售给府城,岂不是减损了府城?” 这是典型的只知分蛋糕,而不会把蛋糕做大的思想了。 孟同知又说:“虽你说的织布,烧瓷听起来好,但是农人自该安心耕田,岂能做商贾事?” 这是典型的古代重农抑商思想,潘邓摇摇头,只懂得第一产业,却忽视了强大的第二产业,不懂得调节产业结构,地区经济很难有质的飞跃呀。 第28章 “孟同知可知竹口村自从请了林篾匠进村传授,一个月后便能靠竹编赚钱,若是他们只靠种田谋生,怕是今年的夏税都征收不上。” 提到收税艰难,孟同知哑火了,他讷讷说到,“那也不能重商轻农。” 他又问:“那我方才第一问呢?你都叫村中人来到府城兜售货品,长此以往,岂不是亏损府城?” 潘邓不欲过多解释,只说:“我曾听闻东京城中庙会不断,大相国寺每月两会,城中繁华无比,每日都有上万人进城,小商贩,小经济无数,东京也是日日繁华,可见不会轻易亏损。” 明主簿赞成的点点头,“我在东京城待过一段时日,不仅不会有亏损,相反每次举办些盛典,大相国寺庙会,清明郊游,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还有每年一度的金明池,都能带来很多收益……” “可惜我们这个地方,没有那样好看的园林,要兴建又太耗费人力物力。” 潘邓笑笑,“没有园林有什么要紧?我们照样能发展旅游业,吸引各地游客,来东平府游玩消费,提高府城百姓的收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明白了,对呀!那洛阳牡丹节,多少人去洛阳旅游,天南海北共赴洛阳,就为了观看牡丹盛放的盛世之景,这样来一波游客,收入不是猛地就增长了!还真是短时间内,就能快速增长! 孟同知着急的问:“我们怎么吸引游客?咱们山东,也没甚么好看。” 潘邓微微一笑,“这就是我的第三步了,咱们东平府没有名胜,但诸位可知泰安神州擂台赛?” “哎呀!对了!”有人拍着大腿。 “是了是了!没有盛典,咱们办盛典就是!” “咱们也办摔角赛!” “办甚么摔角赛,他们办摔角赛,咱们也做文抄公吗!” “那咱们办个什么?赏画?五岳?” 众人神情激动,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吐出一个词来:“蹴鞠!” “哈哈哈哈哈哈哈!” 堂上一片哄然大笑,诸位十分开怀,“我看这事,真能行!”没准就真叫他们办起来了,猛赚一笔,也能叫几位上官在考评之时得个优,叫诸位吏员别再如此亲清贫,也能富上一富呢! 众人又都看向潘邓:“潘押司,你想的是什么!” 潘邓也不负众望,“和诸位一样,咱山东要办赛事,蹴鞠最好。”众人便都嘻嘻哈哈的笑了。 这就是潘邓结合东平府的情况给出的发展建议:稳健发展第一产业,逐渐发展第二产业,再在恰当的时机发展旅游业,依靠第三产业,这才是发展地区经济快速发展的王牌,等到人民手中多多少少有了余钱,再来逐步增加第二产业的占比,稳健调整产业结构,再征收十年税也不怕! 潘邓转而又问:“不过要办蹴鞠赛,还需要广而告之,咱们府中,能发行小报吗?” 第27章 东七信步街 众人想了想,发行小报确实是最好的广而告之的方法。 但是这件事,明面上是不允许私自发报的。在民间属于说出来一定不行,悄悄做没人会管的事,可他们毕竟是官府,于是众人看向陈府尹。 陈文昭想了想,“小报我来安排,你们先一步步来,诸位都有事忙,这主意既然是潘押司想出来的,先交给他主事,诸位也不要懈怠,共谋此事。” 官吏俱都应下了,又谈了些其他公事,方才回到班房。 * 东平府这些日子变化颇大。 在距离城中心不远的地方,东六街以东本是一片无主荒地,小商贩常来此做些买卖,但是近年来贩卖牲畜的屠户常来此地,杀猪宰羊,贩卖鸡鸭,日积月累,致使周边臭不可闻,这条街也就成了专门的屠户街,旁边的住户民怨已久。 可是近段时间,官府突然就管起来了,先是将府城临近郊区的地方,开辟了一片空地,支了棚子,叫屠户们可来此贩卖,每日叫屠户们收拾打扫干净,送到专门的地方等人来收,又请了周边庄户肯作此事的,将没用的废物弄到庄里田地处堆肥。 又见东平府诺大地方,诸个屠户们竟没个行首,便叫他们推选出行首来,定期和官府互通有无,上报价格,严加管束。 这边东六街以东的地方,则是收拾整顿了,以前此地东平府人都叫他东七街,潘邓便没有改名,只重新修缮了街门,挂了彩灯,取了新名称叫“东七信步街”。 顾名思义,潘邓想要打造的是个供府城中人信步游街,可以四处闲逛的大型商圈。 从前就算是有这样的街市,也没人赋予一条街道这样的功能,一时间府中人闲暇时间都来看热闹。 此地正在兴建,街道十分宽广,中间的四排摊位已经划分,两边的地面正在招商,户籍地契都交由府衙钱文书主管。 钱文书这些日子忙得脚打后脑勺,但也依旧一丝不苟,叫手下文吏先将流动摊位按旬出租,和各行行首都通好气,依次排号,小吃摊都租出去,两边地面有要兴建楼市的则是慢慢商谈。 租金不高,是以来租赁的小商贩不少,自从中间的摊位出租之后,信步街便也有了些人气,三五成群的小娃,娘子来此闲逛看,遇见心仪的物件便买上一两个,两边路边店面正在加紧兴建,有三家联排的,在盖楼的同时,前面也支了帐篷做生意。 凑近一看,幌子上写“软羊烧卖”,“秦凤炙肉”,“王婆茶馆”。 潘邓自从那日夜间见了兵马都监董平,这些时日还未再见,今日见他领着厢军在街上巡逻,便上前行礼“见过督监大人。” 董平领着身后厢军也回礼,说道:“潘押司好办法,一月不到,我见这片地焕然如新,全然不似以往脏乱,现下再来,只觉是个好去处了。” 潘邓笑道:“府尹惠民整改,小吏怎敢居功。董督监辛劳,炎炎夏日还亲自带人巡逻。” 董平身后一个亲信也是认得潘邓的,笑着说道:“我们督监向来如此。” 潘邓便说:“天气炎热,眼看已到正午,诸位兄弟也辛苦了,既已来到我家店前,何须再寻他处?诸君勿辞,随我入店。” 董平听了倒没推辞,领着手下四个厢军进了帐篷,问到:“这家店是你家开的?” 潘邓点点头,“连着那家‘秦凤炙肉’,‘王婆茶馆’也是家里产业,当初这条街新建之时,钱文书怕没人赁地,这便赁了一片,找了掌柜伙计,把店建开起来,也好做个样子。” 董平听着这段话,倒是注意到了‘秦凤’两字,本府陈府尹曾经就在西北秦凤路做过府尹。 信步街里,吃的是一个特色,在帐篷里也不必像在酒家那种拘谨。 天热,大家都没胃口,潘邓要了六碗冷汤的蝌蚪粉,配上刚出锅的羊肉烧麦上十笼,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个软羊烧卖是何物,上了桌见了才知是个像羊头签的东西,不过是蒸的。 众位厢兵见督监已经动筷,便也矜持的夹上一个,咬上一口,“真好吃!” 薄如纸的面皮,里面包上醇香多汁的羊肉,一口咬下去,面皮的干涩劲道,和羊肉的甘香淋漓,让人直呼绝配! 筷子夹烧卖的速度不自觉的变快,几个人一口一个,又听店家的话,取了碟子沾上点醋,好吃!人间美味! 潘邓又叫了街上炸鱼,卤肝脏,烧鹅,炙鸡,并叫了井水渒过的鲜果子。让店里伙计去隔壁送来炙肉,又叫了冰米酒解渴。 桌面上筷子都出了残影,不一会儿十笼烧卖就见了底,伙计麻利的撤走,又上了十笼。 这三家店中伙计是潘邓从竹口村找来的,朱保正精挑细选,在乐意来府城做工的人中挑了几个实诚小子,能在府城中做工是他们村里人艳羡的差事,往出说也是半个城郭户呢! 那伙计笑着说道,“诸位官人,我家店开张之后还会卖羊肉小笼馒头,多捧场。” 厢兵们便往嘴里塞烧卖边点头。 董平也觉得这烧卖甚是可口,一口一个,对着潘邓说到:“潘押司可知郓州城押司宋江逃跑被通缉一事?” 潘邓浑身一凛,宋江?水浒大男主出现了! 他在脑中仔细回想,宋江被通缉了,那现在的时间线应该是宋江杀了阎婆惜,之后被官府通缉,之后他跑到小旋风柴进处,遇到了武松,结为兄弟。 然后就该是武松回到阳谷县,景阳岗打虎了。 潘邓摇摇头,“我曾听闻宋江素来仗义疏财,有‘及时雨’之称,他怎会被官府通缉,犯了何事?” 董平便和他说了经过,说话之间隔壁的炙肉到了,众人见了十分疑惑,“这肉怎么拿东西穿着?” 董平拿了一串,颇为奇怪,他见店里伙计,掌柜,来送餐的隔壁的伙计都一脸期盼的看着他,心想既然这店是潘押司所开,又刚开张,做的好与不好都且说它好吃便罢,便撸了一口,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香料的味道?羊肉中醇香,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料味,他一口气把剩下的肉吃完了,真心赞道:“竟真有些独门秘方,从未尝过这么味美的炙肉,甚好!把这米酒换下去,换个烈的来!潘押司,这是从哪得来的方子?” 第29章 旁边的伙计掌柜都满脸微笑,谁都不知他们心里想的是:‘潘东家所说竟是真的,人天生就会撸串,不必人教也知道这竹签子串羊肉是个什么吃法!看这董督监,不就没吃过也会撸串吗!’ 潘邓说到:“西北那边的吃法,我也是偶然得知。” 掌柜笑着补充:“这软羊烧卖,炙肉,都是秦凤路那边的吃法,潘东家指点的呢,吃了没有说不好的!” 潘邓吃着炙肉,突然想到这店刚开业两天,府尊大人怕是还没尝过,就赶紧让店伙计给府衙送两屉烧卖,再弄个攒盒,装上一份水饭,再到街上拿了小份的炙肉,煎肝脏,煎鹌子,蛤蜊,菱白鲜,酱菜来就水饭吃,务必赶到正午之前送到。 董平这便明了了,潘邓小小少年人,哪去过秦凤路,八成是陈府尹所传,这小子竟如此得府尹青睐。 中午告别了董督监,潘邓这便又前去郊外看蹴鞠场施工,忙忙碌碌一天,晚上回到家,王婆给他一张礼单,“白天收的,不知是哪的讲究人,还送单子呢。” 潘邓拆开来看,上写着瓜果糕点,茄瓠咸肉,还有一幅画。 “画在哪?” 王婆给他指,“就在那呢,那些瓜果咸肉我给收起来了,都没乱动呢。” 潘邓便拿起画来观看,说到:“都吃了吧,也不用留着。” 他低头看画面,是幅工笔图,宋代花鸟画细腻委婉,扑面而来的雅致端庄,左上角有题字:竹林鸡图。 画面是传统的中式半边一角构图,左下角是画面的中心,大公鸡雄姿勃发,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尾巴上的毛炫彩夺目,支棱乱窜。 它身后有一只体型略小的母鸡,全身毛色素淡,体型圆胖,但是神态内敛,正在低头啄一只小鸡崽的头顶,右侧星散着八九只小鸡,动作各异,有捉地,有仰头,有两三追逐,有攀石头的,右半边背景则是奇石与竹子,整幅画面温馨而富有童趣。 附一信件,上面写道画师名叫吴乐游,是无声诗社的社长,祖籍就在竹口村,前些日子回乡一趟,感念潘邓为村庄做如此实事,看见小鸡欣欣向荣,心有感触,所以作画,并且邀请潘邓去他们画社一游。 潘邓夜间举灯看画,也看出几分真挚来,恰好他也正好有事要寻一位画师,便按照信中所说时间地点欣然前往。 去之前找人了解一番。 宋代的书画会社,简单说可以看作是一种书画俱乐部,会社成员会一起买画具,作画,展示存放作品,同时有一个话事人,这个话事人和只会醉心于艺术的人不同,他会为画室的成员找活接单,类似于现代的画室经纪人,而在宋朝,这种职业叫做画驵(读脏三声)。 吴乐游就是无声诗社的社长,行内画家也叫他吴画驵,吴行首,可见在画家之流中,虽未真选过行首,也在东平府是个无冕之王。 吴乐游接见了潘邓,“潘押司,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以相见!” 吴乐游此人面颊消瘦,颌下一副短须,长身而立,身着青黑色道袍,随风而衣带飘飘,仔细看却能让人注意到,他那简朴的衣物,颜色既不是黑色也不是青色,而是一种特调的暗色简约中带着一丝遗世独立,颇有些艺术家的气质,也看出颇有家资。 潘邓拱手,“吴行首,闻名不如见面。” 吴乐游赶紧摆手自谦道:“哪里称得上行首,不过一画驵尔,满身铜臭。” 两人进了小院内,吴乐游见潘邓不太熟悉他们这种画社,又有些好奇的样子,便带着潘押司到处走走,边走边说。 “这是正堂,押司且看,这上面是祖师爷吴道子之像,我等每月在此祭拜。” “这是偏房,学徒在此学画呢……” 他手势招唤道:“你两个过来,见过潘押司。” 第28章 无声诗社 那两个小人抬起头来,把画笔小心放下,走了过来,乖巧地行礼,“见过潘押司。” 潘邓就让他们免礼了,他看着两个小人又回去练习,问道:“怎么这么小的小孩也来学画?”看这样子也就七八岁。 吴乐游叹了一口气,“押司有所不知,他们都是附近流民,没了家,我见他们生性文静,耐得住性子,是做画家的材料,便收他们在我这做学徒,以后能吃上一口饭。” 潘邓倒对这人有些刮目相看了。 据他了解,这吴乐游是个颇有家资,祖上留下丰厚家产的闲人,平生喜好书画,也是靠他扩展买家,许多落魄画师才得以生存,本以为是个老练的书画经纪人,没想到此人还有些慈善之心。 不过这也代表着,今天他得买幅画才能走了,唉,潘邓想到自己的钱包,希望这画社的画别太贵吧。 吴乐游又带他四处转转,说了行会各种制度,学徒,修业年限,尊卑等次,束脩,报酬,以及行会的花红制度等。 两人最后去了用作展览的屋子,进门处画作,多为雅集作画,吴乐游给他讲解:“……此类入画皆为文人墨客,聚会宴饮,用以记录,而后收藏。这边很多能用来赠送的画作……” 他说着带着潘邓往里走,“老大人退隐了,送这个……” 他所指画作,画面上看是个古代版临河别墅,陶渊明采菊。 “哪家有新婚,送这些……” 架子上摆着双鸟图,鸳鸯图。 “还有这四君子一套,寻常人家都可用。” 潘邓点点头,稍有些家资的人家,都会在主屋挂画,用来装饰厅堂的,显示主人的地位和品味,需要经常更换,不能常年只挂一幅,不然别人看了,你总是挂这一个,不体面。 接着往里走,还有肖像画,祝寿图,潘邓站在一个画面篇幅巨大的画十二联屏风前细观,吴乐游捋捋胡须,“这画是我画社中画师张凤观所做,他最善画此祝寿图,押司请看,中间老太君是卓文君……” 中间不知是谁家的寿星,被画成了卓文君,被使女环绕,旁边是象征着长寿的物品,仙鹤,松柏,桃树,神仙等。 画面精美,用色婉约,但却不是潘邓想要的,“吴行首,不瞒你说,我今日确是为画而来,却不想要这样的画。” 吴乐游当了多年的画驵,深知以顾客心意为标准,便问,“押司想要什么样的画作?不是某自夸,但凡您想要的,都能给您奉上。” 潘邓想了想,便说:“这的画画线精美,上色也浓淡有致,画面典雅,细腻。我却只想要没有上色,只有画线的,画面的内容最好是市井人物,看起来有趣些的。” 吴乐游眉毛一拧,但他不是头回听刁钻需求的小画驵了,他想了半天,走到画室角落,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坛子出来,里面插着十几个画轴,他拍拍灰尘,抽出一个画轴展开。 “潘押司来看这幅画,这是琅琊画派的画家,名叫凌文远,琅琊画派最喜爱画市井,画作精细,想来是押司所找之画。” 潘邓一看,睁大眼睛,这幅市井图,竟有些像他后世所见的《清明上河图》! 果然画中有街巷,楼阁,行人,商贩,人物繁多,挨挨挤挤,一见便知画工了得。 潘邓将画作拿在手里观看,满意得很,但又觉得此画还是细腻了些,问道:“吴行首,我觉得此画甚好,只是繁琐了些,可有粗犷些的?” 吴乐游眉毛的结拧的更深了,苦苦思许久,“押司且随我来。” 两人又一路走到之前两小童子画画的偏房,那两个小孩见师父又回来了,赶紧绷着皮坐在那认真画画,吴乐游则是翻箱倒柜,找潘押司想要的画。 潘邓在这屋里看起来,他走到两个小童那里,定睛一看,“咦。” 只见那两小童正在照着一个册子临摹,那册上是各种形态的小狗儿,有趴有卧,神情各异,天真童趣,都是寥寥几笔,勾画出形态,几笔传神。 吴乐游拿出一竹筐的卷轴,“正是他了,我画社有一画家名为倪文成,最善勾画,他画人物小兽虽不端庄,却很传神,您所看是他外出所画的粉本,供小学生临摹的。” 吴乐游把画卷一一展开,有市井人物,货郎卖货,儿童打闹,艺人打野喝的场景,皆是一人所画,手笔类似他之前所看的清明上河图,乃是描线手法,再用浅墨填色,色彩淡雅,以墨色为主,彩色为辅。 又将粉本拿来观看,每页都有大大小小几十草稿,能看出来是在外面作画。 潘邓恍然,“对了,就要这写生画家!” 古代画家多为画室画家,在室内作画,写生画家少之又少,因此他们写生归来的草稿,便成了画室画家的教材“粉本”了。 潘邓很满意,拿了一个以场景居多的粉本,打算找书社刻板看看。 顺便把倪文成与凌文远的画作各买一幅,和吴社长说好要请两人来他家里作画,画资明日送来。 吴乐游既卖了画,又给两个常年挂单但少有光顾的画师找了生意,颇为意满,送别了潘押司,开始着手给二位画师写信。 第30章 * 这边潘邓在寻画师,本府通判也有事忙。 一府通判与一县县丞类似,都是二把手,府尹陈文昭不能轻动,通判明瀚海便去找了东平府家有园林富户,商谈可否在特定时间内,供百姓游园。 此举自然是为他们九月份办蹴鞠选拔比赛做准备,为了留住游人,除了蹴鞠赛,还要有些好风光供人游玩,本府没什么名胜,只得找些大户,借园林一用。 按照小潘押司的话说,这是首先打造清明文明府城,小贩在特定的地方摆摊,街上秽物及时清扫,收拾流氓,肃清风气,这点上董平已做的极好,接下来就是拓展其他的好风景,以东平府蹴鞠场为核心,增加游客旅游的深度,以点连线,增加游客旅游的广度了。 别看小潘押司用词古怪,做事却极为有道理。 几家大户听说此事是府尹要求,造福乡里,还有什么好拒绝的,纷纷都应承下来,这便回家修整,等候府里安排。 这边明通判商议完大事,回到府中,见到同样忙碌归来的潘邓。 他主动问好,“潘押司。” 潘邓连忙行礼,“见过通判大人。” 明瀚海扶他,“都是同僚,何必如此拘谨,你刚来府衙,许是不明,咱们府尹陈大人为人亲和,遇事明理,是以手下官吏相和,并没那多讲究,你若不弃,称我一句明兄便可。” 明瀚海看年纪也就是三十左右,是个面目清秀,气质亲和的年轻人,潘邓便称,“明兄。” 明瀚海也笑称一句“贤弟”,从怀里掏出一个请柬来,“明日休沐,相邀到寒舍一聚。” 潘邓便伸手接过。 “……略微匆忙了些,贤弟不要在意,是因为今日家人接见了远方宾客,正是我在密州担任府尹的义兄宗泽派来的家人,给我稍带了五百枚鳆鱼。” 他说着便笑了,“我家里人哪里吃得下,索性用冰包着,新鲜的紧,便想邀诸位同僚到寒舍一聚,与我相助将那五百枚鳆鱼吃了罢!” 潘邓此时已经管不了鱼,只听那个名字砸在脑上,宗泽? 是那个北宋名臣,抗金名将,多次击败金军,连金人都畏惮于他,称他为“宗爷爷”的那个宗泽? 潘邓心里像猫抓似的,也想亲眼见见这位硬核名将,但是无奈见不到,只能吃他送给明通判的鳆鱼了! 潘邓拿了请柬,“多谢贤兄相邀,明日必然到府上叨扰。” “恭候贤弟。” 此事恰好有衙役来此:“潘押司,大人找你去他府上。” 明瀚海微笑着拍了拍潘邓的肩膀,“去吧。” * 潘邓回想明通判意味深长的眼神,心想他们难不成是给自己安排什么新工作了?带着满腔疑惑到了陈大人府上。 陈文昭正在院中铺席而坐,点香读书,颇为清幽雅致,他见潘邓来了,便让他也坐下,拿了一个篮子给他。 潘邓脱了鞋,跪坐在席子上,掀开篮子一看,愣了好一会儿,他不可置信的把那篮里的东西拿起来看,又撅了一根,这才确定,“挂面?” 陈文昭点头,这东西在此时是个稀罕物什,“拿回家吃。” 潘邓只得把篮子收下,“多谢大人。” “前些日子,你在议事堂上所说‘三步走’,还有你后面和我说的那个三个产业,再与我说一遍。” 潘邓虽不明白府尹为何又问一遍,但还是又正襟危坐,和府尹讲了。 第一产业是农耕畜牧,第二产业是制造手工,第三产业是服务旅游。又说了三步走是稳定畜牧,叫农民来府城售卖农产品或是手工产品,再来利用赛事发展旅游业,吸引游客,为本地百姓增收。 在三步走之后,税收就会增长,之后可以再长期发展第二产业来富民,叫百姓再不用为了交税而苦恼,再交十年八年的税也交得起! 陈文昭点点头,“那按照你的想法,咱们府里蹴鞠比赛办完,如果剩了余钱,该做什么……第二产业来富民?” 潘邓想了好一会儿,“此事应因地制宜,小子暂时没有头绪,但能想到的是,衣食住行,无往不利,大人若是想要知晓,待小子闲时多处考察,再来答大人问话。” “嗯。”陈文昭点头微笑,眼神中有着潘邓看不懂的慈祥,“做事谨慎,甚好。” “既然如此,这便交给你一样东西,你且拿回家去。”说着让手下搬出一个大箱子来。 潘邓见了那箱子,便觉得笨重异常,放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这是什么东西,里面该不会是大石头吧?潘邓走过去打开,刚一开盖,一道白光晃了他的眼睛,待到他又睁眼看清,心中大震,银子! 这得是多少银子?百两银子有这么多吗? 陈文昭见他震惊,呵呵一笑,说道,“这是千两白银,你可莫要小孩习性,给弄丢了。” 第29章 明家鳆鱼宴 陈文昭又召唤他坐下,潘邓便坐到了陈大人跟前。 “前两日我和明通判,许主簿商议,税钱缴得过多也有不好处,适当即可。取之于民也要用之于民,何必全都上缴,这些年来,那朝廷刮地皮的钱也尽够多了……” 潘邓低着头眼观鼻观心。 陈文昭抿了口茶,“如今府里那东七街的租赁钱也收了千多贯,建了蹴鞠场,再多的事太过繁杂,官府也没法管,若是都管还要招役夫,太过劳民。本朝历法,朝廷官员不得经商,你是个小吏,倒不必太过在意。” “若有和商家联合的,叫许宜去办,他这人刚直,又是府吏之首,他管此事,我与通判走后也不至于荒废。若有别的商家做不到的,你办,千两白银不是给你,老爷去任之前,如数奉还,所赚金钱,也要为府里兴办产业,只不是以官府的名义。” 陈文昭笑呵呵的。“……你能做到何种地步,也叫本府看看你的本事,你可能做到?” 潘邓哪有说个不字的,“小子以府里百姓生计为自己终身大事,不敢懈怠分毫,愧对府尹看重!” 他感念府尹大恩,涕泗横流,天老爷,他上辈子自己奋斗了多久,才有的第一桶金,两辈子加起来,没人也没银行给过他这么多钱!这是贵人呀! 陈文昭看着小潘押司流着眼泪,一手抓着一个大银锭怜惜地往脸上贴的举动,自信一生的心开始动摇,这钱,真该给他吗? * 潘邓有了本钱,也不去找那大书社合作了,直接盘下一个快倒闭的小书店,连那书店掌柜,店里刻板匠人,做杂活的工匠全都一块留用。 那店里原本有个蜀中来的雕版匠,知道书坊已经开不下去,早就做好打算回成都府,只是那东家亏欠工钱,打算要完钱再走。 潘邓早听说成都府出好雕版匠,技艺比起福建雕版匠不分伯仲,没想到他们东平府也有一个,便看了这人的版,确实手上功夫极佳,找来问话。 来人名叫连朋,看起来年纪不大,答了潘邓问话:“回东家话,小子今年二十三,三年前跟着采买的车来到这,因家里太穷,父母又不在了,自己娶不了妻,想出来闯荡一番。” 潘邓便问他:“我见你手上功夫不俗,便替你前东家给你结了账,你可愿意留在这接着雕版?” 连朋喜不自胜,“多谢东家,我愿意留在这,给东家干活!” 潘邓将之前在画社处拿来的倪文成的粉本给他,“雕字版寻常人也做得,你且雕个画版试试,咱们书坊以后要用。” 连朋拿了粉本,回去雕版了一旁的房掌柜见了问到:“东家,咱们可是要印画本子?” 潘邓摇摇头,“要印小报,你且做好准备。” 房掌柜眼珠一转,“东家,不是房某夸口,小报咱们书坊也印得,咱们坊中匠人雕版快。上好的硬粟纸也有得,东平府中有好制纸匠,制得好粟纸,虽比不上那金粟山,也强得过一般粟纸,不怕叠,卖的还便宜,拿来做小报正好……只是咱们找何人撰稿?若是官府追查又该如何?” “你旁的不用管,把那纸拿来给我看看。” 房掌柜便拿来一捆粟纸,果然纸质极佳,纸张厚硬。 房掌柜又问:“东家,既然咱以后要做小报,书坊里有两个刷胶缝针线的制书匠,还雇用吗?” 潘邓手里摆弄着粟纸,“留着用,不必叫他们走。我要做的这小报与旁的不同,欲将它做成个册子样,我这有份手稿,待会儿你叫书坊匠人来,试作一册。” 又吩咐道:“这粟纸极好,只是太黄了,你去找那制纸匠,说明我们是大单采购的,叫他想些办法把纸张漂一漂,弄得白些。” 房掌柜点头应下。 * 潘邓这边赶在傍晚之前安置了书坊各人,又拿了礼物去明通判家赴宴。 明家是个两进的院子,今日同样请了四司六局来家中主持,诸位宾客都在园中,三三两两正在投壶,两边廊上摆着插花挂画,其中还有熏香点缀,一派雅致。 第31章 明瀚海将他迎入院中,潘邓见过了各位同僚,那钱文书召唤他,“潘押司,来玩九射格。” 潘邓走了过去,手里被塞了一个竹筒,他抽起一直签,上面写了“鹿”字。 钱文书问:“可玩过?”他伸手一指,几步远处有个圆盘靶子,上面正好分了九格,一熊在中间,八个其他禽兽在四周围,钱文书把手中飞镖递给他,“诺,射中那只鹿便好。” 这不就是以前商场玩的扎转盘吗? 潘邓颠颠飞镖,旁边刘司曹笑说道,“潘押司,我们可不是没彩头的,若是在诸位同僚中排行见底,开宴要先喝上三杯。” 潘邓笑道,“这有何难,喝便喝了。” 他伸手一掷,飞镖扎歪到了鱼格上,众人一片嘘声,有人替他记着,“一杯了,潘押司一杯了。” 钱文书也哈哈笑,“再来一个!” 潘邓又抽了一个签,正好抽中了熊。 “哎呀,抽中熊了。”众人都围观,“今天第一个熊呢。” “不会真让潘押司投中了吧。” 潘邓抬手朝着靶子中心投去,正中靶心! “中了!” “诶呦,坏啦!除了潘押司,咱们都各加一杯了!” 前院闹闹哄哄,潘邓把飞镖给别人,自己看看门口的方向,小声问钱文书道:“可是还有贵客上门?我看明主簿一直迎客呢。” 钱文书嘴角勾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也小声说:“今日许主簿带了自家衙内来。” 潘邓点点头,哦,带孩子来。 钱文书见他好似没懂,又提醒到:“许主簿家长子,今年已二十有二,一表人才。” 潘邓疑惑地看着他。 钱文书也疑惑的看着潘邓,“你竟然不知明通判有一胞妹,年已十八,尚在闺中?” 潘邓这才以拳砸手,恍然大悟,原来是相亲呀! 许主簿很快便带着大公子赶到,院中诸位都向主簿行礼,许主簿让自己的儿子许文昌一一见过,宾客到齐,明通判便就让人开宴。 明通判坐了主位,“今日所到皆是衙内同僚,不必拘束,索性我也便只摆一桌,大家亲亲热热吃一顿,免得离了太远不亲近呢。” 诸位自然应是,许主簿也捧场道:“正合我意。” 桌上摆盘的菜肴被撤下,今日的主菜一一上桌。 明通判已说了今天是鳆鱼宴,众人都期待鳆鱼之美味,只潘邓一个人不知道鳆鱼为何物,那盘子端上来一看,咦?这不是鲍鱼吗? 盘中摆着十几枚鲍鱼,每一枚都放在壳里,鲍鱼用火腿,竹笋,豆子煨过,色香味美,众人夹了一块品尝,只觉肉质细韧,鲜美无比。 “果真是密州好鳆鱼,胜过东京倭鲍许多!” “从前也吃过干鳆鱼,已觉鲜美无比,今日吃次鲜鳆鱼,才觉那干鳆鱼不值一提。” 众位都夸赞,潘邓拿筷子夹了放嘴里嚼嚼,果真是鲍鱼。 那侍候的四司六局跑堂人又上了新菜色,盘碟依次摆上,蒸鳆鱼,鳆鱼老鸭汤,鳆鱼酢,姜虾,酒蟹,蒸软羊,荔枝白腰子,羊头签,烤油饼,莴苣辣菜,还有些香梨,蜜枣,冰凉的香瓜,之后又上了柿膏,梨干等。 这密州鳆鱼乃是海中佳品,一齐摆了百余枚,也是十分豪奢了,君不见那东京城的下品“倭螺”还要百钱一枚? 众人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吃到半饱,那桌上的菜被撤了下去,又重新上了一桌新菜,潘邓看着直呼可惜,还剩了许多呢。 不过此时宴席就是如此,也只能入乡随俗,众位又吃着新菜,喝起酒来。 菜过五味,众人又行起酒令来,潘邓所担忧的什么有文采的聚会活动并未举行,只是抽签子喝酒。 抽到‘最长者’,要那老文吏喝一杯。抽到‘脸最长者’,众人拿了绳子比划个半天,要孟同知喝了一杯。抽到‘惧内者’,众人推推搡搡,说道,“莫来给我,去给钱通,他那回腊日出门喝酒,来年三月也没进家门。” 众人哄笑,要钱文书喝酒,钱文书胡乱摆着手,“哪里的事,别给我,别给我……”只是终究他也找不出谁家还有此惧内糗事,只得喝下这杯酒。 又抽一签,‘未成亲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咱们中间除了小潘押司,都成亲了吧?” “那许衙内呢?他也没成亲呢?这是去哪了?”众人找了半天没找着,也不再理会,只吵嚷着要潘邓喝酒,潘邓已喝了许多,拿起酒杯来,府中一小吏劝他,“莫喝了,潘押司,我若是你,为的不喝这杯酒,今晚就成亲。” 众人哈哈大笑,潘邓也笑着喝了此杯,一晚喧闹。 * 第二日一大早,众位文吏正在衙门后院办公处,一个个支楞着脑袋,见潘邓精神抖擞地进了州院门,又进了屋内,都感慨:“还是他少年人精神好,你看他就和昨天晚上没喝酒一样。” “我恐怕得头昏到下午呢……” 许主簿见他进来,笑道:“今日怎么来了这,前几日不是和我说在找雕版匠,可找到了?” 明通判也问他:“昨日回去可休息好?咱们府衙不是那苛刻地方,天天盯着人点卯,你若是没睡好,便回家也行。” 潘邓回道:“劳通判大人惦记,小子昨日睡了一觉,今早没觉得有什么妨碍。” 又回主簿问话:“雕版匠已找着了,连着书坊也一并找好,已做了个样子出来。今日起早来府衙,便是想到独木难支,小弟恐没法一人完成此事,便来请诸位贤兄搭救,其他均已备好,只差这最要紧的撰稿人,还望诸位贤兄若有认识的写得好文章的,推荐一二。” 说着从招文袋中取出了一个薄册子,篇幅足有普通书两倍大,“这是试印的‘小报’,诸位请看。” 众人纷纷从座位上过来,看看这新出的小报。 主簿看了一眼,直呼道:“这怎么书脊还用线缝了,这厚的一沓,这还是‘小报’吗?” 第30章 小报?杂志!刊物。 众人纷纷上前围观,孟同知说:“这是本书了,怎能称报?不好,小报要有小报的样子。” 他又跟着看了封面,“咦?” 只见那封面上,中间竖印着大字“东路蹴鞠广招示”,旁边加了一个带着刺的圆框,好像烟花炸开,里面笔力浓重地写着:冠军赏金三千贯。 “嘶……”众人一阵吸气,“这可真是……” “真有三千贯?我看了都想去参赛了。” 那几个大字后面则是画的一幅好山水图,细看有些熟悉,好像是他们东平湖。 主簿看出端倪,“这后面的画,也是刻了版印的?” 潘邓点头,“正是,咱们的招示要广发京东的,自然得刻出版来。” 钱文书指着那封面上的字,“我就说这画画的像咱们东平湖,你看,果真是,这上面写着呢 ‘封面故事:东平湖畔筑新场,绿茵迎客八方来。蹴鞠高手聚此地,共绘英姿映碧台’这说的不就是咱们东平湖边新建的蹴鞠场吗!” 众人又细看起封面图画四周围的小字来。 “这一个个的,是内里的文章题目罢。”主簿拿起那册子来,众人细看。 “男子吐血为哪般” 这写的什么!众人凑近看,这小字旁还有更小字“烧卖炙肉连吃一月,风热齿痛,店家提醒炙肉虽好,多吃菇素。” “嗐……”众人瘪瘪嘴,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哈哈哈哈哈……”明通判被这滑稽的白话标题逗笑了,他若知晓现代用语,定能说出‘无厘头’三字,“……真有此事?怎有人吃肉吃到上火疮?” 钱文书表示理解,“这个烧卖炙肉,不就是前一阵潘押司给咱们送来的那个,确实好吃,我总去呢,不怪有人爱吃,我若不当值,也早上去吃烧卖,晚上去吃炙肉。”那家掌柜还认得他,每次去送好多小菜哩! 有人不赞同,评论道:“……连吃一月也太过了,这是何人?怎这么不知节制。” 不过这也确实又激起他们的好奇,真如此好吃?上次吃了后,都快忘了什么味了,不如今晚再去! 许主簿点点头,“这看似是件小事,却很精巧。是借着奇闻,宣扬我们那东七信步街,叫大伙都来捧场呢。” 众人又往下看了第二个, “竹口村英雄谱,连剿二十一匪,荣获忠义殊荣” “这个好!宣扬宣扬咱们东平府的勇士,这合该上报!” 就连孟同知也点头了,“竹口村民义勇嘉行,当初只府尊嘉奖一番,我便觉慢待义士,如今广而告之,叫凡看这份报的人都见识他们的义举,才理所应当。” “也见得我们东平有好汉!” 这个小标题皆认可。 众人接着看,“数女子当街自贬貌若无盐。” 之后是一列有点扭曲的字,“背后缘由为何。” 第32章 后面的人看不见更小的字,只能看清那个大一点的标题,便挤着往前看,“为何?缘由为何?” “可是因为咱东平出了绝世美女?叫她们自惭形秽了!” “我看看,莫挤莫挤。” 那离的近的读出来:“画社湖畔写生绘真容,数女巧言挑错欲砍价。” “诶呦……这都是什么呀……” “我还以为……” “就是要讲价呀……”众人十分失望。 明瀚海又被逗笑了,捂着嘴耸肩偷笑。 孟同知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想笑又不太想笑,他指着这个标题满脸疑惑地问潘邓:“写这个做什么?” 许主簿自分析了前两个,已十分懂得潘邓的苦心,拍掉他的手,“这自是为了叫人来旅游,你莫见寻常大户出游都带着画师,将人出游聚会画成图?现在见咱们东平府自有画师肯画那聚会图,美人图,不就自然想要来此一观了。” 众人直呼原来如此。 潘邓笑道:“正是如此。”旅游怎么能少得了打卡拍照? “……也是因为那吴行首之前诉苦,我见他画社中学徒众多,还有年纪小的娃娃,经营不易,借着咱们办赛事,也给他们找些活做,叫他们画社在东七街租了摊位,支了幌子,在东平府有游客的时候,给人去写生。” 明通判说到:“那吴行首四处诉苦,也就你心善,还叫他做个新营生。” 主簿也回过头来对他说:“你一个少年人,他这老头怎这么没脸皮,还求到你头上去,他若再这样,不必管他。” “不过这给人画像的法子倒真不错,他那画师尽够吗?多少钱一张?” 潘邓解答道:“他那画师学徒都有,价钱也叫他分了等,价贱价贵都有得。” 众人都点点头。 许主簿这一侧的标题看完了,又看向另一侧。 “专访东平凌风社豹腿齐征:扬言京东两路蹴鞠社皆不入我眼,三千贯已是囊中物。” “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豹子腿真说过这话?” “这……这有些嚣张罢……若是他赢不了,那岂不是……” “还是莫叫他上这小报好,赢了还好,输了多臊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许主簿早已在大气层,说道:“你们都盼着他赢呢,若是外地蹴鞠队看了,自然要找他切磋一番,争这三千贯了!” 众人疑惑地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他们就来东平府参加蹴鞠赛了,咱们这东平蹴鞠广昭示,不就为的找蹴鞠队来吗!” 对呀!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又想起来这份昭示原本的目的是为何,他们看着看着竟然把这事忘了! 这小小册子当真狡猾! 竟能迷惑心智! 有小吏说到:“许主簿,莫再看这书皮了,翻页吧,我想看那豹腿齐征到底是咋说的。” “我要看那女子画像讨价还价那个。” 众人七嘴八舌,主簿便把册子上面缠着绳子撸掉,左右看看围着他的一圈官吏,卖足了关子翻开内页。 什么! “怎么是白的!” 主簿又翻了几页,依旧没字,众人哀嚎,“怎不把文章放上!” “封面已经刻了,把内页也刻上才好!” 潘邓只得又说道:“诸位莫不是忘了,今天某前来就是为得找人撰稿。” 竟然没有文章,就取好了这样的标题,这不是活活折磨人吗! “诶,后面有一页,我看见了!” 许主簿又往后翻去,翻到那册子中间,一幅跨页大图展现出来,“哎呀,这图画的真好!” “这不是咱们东七街吗,把小商贩,小商铺,树木店面都画出来了,光看画就觉着繁华热闹。” “咱府里还有画技如此纯熟的画师吗?见他画人,远处的只寥寥几笔,却叫人看出神韵来,当真高超。” “快看下面。” 众人齐齐看左页左下角,写着‘倪文成画’又空了一块写着‘著’。 众人又齐齐看向潘邓,眼睛好像闪着亮光。 潘邓微微一笑:“只等撰稿人填名了。” 把名字填在这!那岂不是意味着每个买了这小报的人都会看到! 众人现在就已经能看到,这个名叫倪文成的画家,今后会如何名声大噪了。 明瀚海在看见这几个字时就了悟了,这是一个扬名的机会呀,他瞬间想到了自己那干啥啥不行的,考了好几次也没考上的不争气的弟弟,于是力荐,“潘押司,我有一胞弟正合适,他名翰采,有闲暇功夫,平日里就爱游山玩水,写些个游记,杂记,文采不错,文章也有本真,待我回家取了他平日做的文给你看。” 潘邓哪有不答应的,谢过了明通判。 许主簿也说:“我家大哥平时也会作些文章,若是他做不好,我这老父亲给他掌眼便是。” 文章广传这件事情是读书人难以抗拒的。 其他人也有跃跃欲试的,却又怕自己文采不够,犹豫着拿眼神看潘邓不敢开口。潘邓便说:“我这也不光需要文章,还需要采访的,就如那‘采访豹腿齐征’,是叫记者和他谈话,问些他对蹴鞠有关的事情的看法,不用会引经据典,只要会问人问题,记下来便好。” 众人脑中想过,明白了这‘记者’为何物,又两人推荐了人选,潘邓问这几人何时有空,安排了时间,这才算完结此事。 * 过了几日,潘邓起了个大早,领着自己的记者团,画师队伍,去寻找现成的景点。 东平整个府内有的寺庙,东平湖,好山水,私人花园,都走一遭,叫画师在此画好草稿。 倪文成领着几个学生在此画图,和现代潘邓所见的在公园画风景画的不同,他们只是在此略画,回到画室还要重新再画一张,只是工具简陋了些,纸笔拿着多有不便。 晚间又带领着临时小队去东七街秦凤炙肉,吃吃喝喝一顿,叫一位瓜果宴席画得好的画师,画了美食小画。 只是在找美食评论家上犯了难。 众位小吏听了,都叫潘邓去找钱通。 钱通听了此事连忙推拒,只说不愿写美食评论文,潘邓便让他找别的人选,他细想一番找不出,终究还是自己写了。 写后还有些羞赧,直道不要把他主簿大名写上,要起个号,想了半天想到自家门前有棵松树,自号松风隐士。 潘邓收了稿子,回到书坊叫人刻板,事到临头发现自己找了撰稿人,找了插画师,竟然没找编辑美工,遂亲身上阵,排了这京东蹴鞠广昭示第一期。 刻版印书,用棉线缝好,潘邓看着手中新出炉的杂志样板,颇为满意。 房掌柜见东家嘴角带笑,自己也松了口气,说道:“东家,那连朋说自己会印彩画,已印了一幅,待交给东家观看。” 第31章 徐观何人 潘邓着实惊讶,来到大宋朝这么久,他还几乎没见过彩色的书本呢。 “你叫他来,算了,我直接去印坊吧。” 潘邓去了印书的工坊,此地不似雕版的工坊,满地木屑,这里干整整洁,连朋正在刷色,见潘邓来了赶忙行礼。 潘邓叫他不必拘谨,看了他彩印的画,正是那跨页图,东七信步街上的景色,有了色彩之后,比起之前白描更加生动,潘邓看了说声“好。” 连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你这刷的哪个版?”看着也是彩图。 “回东家,这是另一张图的,东平湖那张。” 潘邓便叫他印来看看。 连朋拿了木框在纸上找好位置,再逐一用几个版在木框中找准位置,再用一个杠杆压印。单看彩印的模式,有些像潘邓以前在景区门口见的套色印章。 这张图比之前那张颜色还要鲜艳几分,碧蓝的湖水,葱郁的树木,水面上还有嫩黄色的鸭子船。 画面明艳,惹人喜爱,潘邓见了满意得很,马上就觉得手里的黑白插图不好起来,叫那房掌柜再做一本出来,有彩画的用彩画,里面没色的画再重新刻彩板。 并嘉奖连朋技艺高超,赏了他十贯钱,让他做了刻板匠人的工头,教他领着工坊内的工匠刻彩板。 连朋没想到还有如此意外之喜,连忙道谢,他本就是书坊内技艺最高超的,现在得了新东家的嘉奖,叫他做了工头,更加名正言顺。 傍晚潘邓就拿着有彩图的杂志样板,去了陈府尹家里,交给府尊查看。 院里铺着竹席,陈府尹坐在潘押司孝敬的一个有靠背没有腿的竹椅上,旁边一张小几,正品茶,拿了他那杂志看。 “怎叫杂志这个名?有个‘杂’字,不雅。” 陈文昭翻着书页,“……叫你之前说的那个‘期刊’好听,一期一刊,是这个意思。” 潘邓坐在一个蒲团上,“都依大人之意。” 陈文昭看着手中刊物,时不时笑出声来,“你呀,少年人心性,不过也好,叫我等办怕是办不了这么好,叫人人都爱看……” 第33章 “这个食客吐血这篇文,是钱通写的?” 潘邓点头,“正是钱文书所写,他不愿署名,便自起了个号,大人竟能看出来?” 陈文昭笑笑,“他写杂记颇好,我见过几篇。” 陈府尹看完了,见第一页空着,便问:“这页要做什么?” 潘邓便郑重其事地说道:“其余都已写好,只这一篇《东路蹴鞠广招示》无人能写,小人左思右想,此文还得请咱们府中德高望重之人撰写,方能庄重,广告四方,还请老父母捉刀。”潘邓坐着冲府尹作揖。 陈文昭呵呵笑了,颇有捷才,见他那页下方已标明赛事的章程,三甲的赏金,来报名的地址,连简图都画好了,便在上面大笔一挥,小楷成文写就,只写本府诚邀各路蹴鞠高手来参加选拔,以选出京东两路最杰出球队,待明年春季再办全国联赛,邀请仁人志士,踊跃参加,共赴盛事。 又落了款,书东平府尹陈鳞文昭。 潘邓捧着府尹的墨宝,这才知道府尹大名,见笔迹穹劲,如获至宝,心道如此好字,不用再排,直接刻板! 陈文昭又说到,“我看你这页页玄机,如今已是极好,只是都是白话文章,还差点真正的好文章。免得叫那些士大夫见了满篇白话,恐怕要说你这刊物不好,你把这刊物留下一份,等本府为你要得好文再刊。” 潘邓哪有不答应的,谢了大人关照,欢天喜地地拿了有稿子那份,回到书坊叫人刻板子去了。 等到潘邓走了,陈文昭叫了陈泽到跟前,给他看那刊物。 陈泽见了也是目不暇接,“这彩图印的当真是好看,我若见了,冲着这封皮,也买一本!” 陈文昭叫他翻开内页,“你看那东平湖上,那个黄的是什么?” 陈泽便仔细看那副彩图,“这个好像是……鸭子船?我路过那新建的蹴鞠场旁边时好像见到过,湖上两个黄色圆球,当是我问身边人,他们只说是鸭子船。” “鸭子船为何物?” 陈泽抬头看主人,“……大人,那潘邓在的时候怎么不问?” 陈文昭沉默了一会儿,“管事莫要多话!取纸笔来,待我给师弟写信。” * 汴京 皇城翰院 米待诏坐在椅上,见来人笑到,“徐贤弟莫怪,谁叫你案上放着这么个好图册,我没忍住便拿起一观,谁想一看就放不下来了。” 米友仁起身,将座位让给徐观。 徐观便拿了个同僚的椅子过来,笑着说,“米待诏今日怎有闲情来此?” “我清早找你这儿的王学士,待回画院,凑巧路过你这儿,谁想让我看见了这等好物。” 他手上拿着本花花绿绿的图册,细观,正是那《京东蹴鞠广昭示》,“贤弟忒小气了,这等好小报,是从哪儿买的?我怎么不见别处有卖?” 徐观说道:“你也见了是京东来的,是我那在京东西路东平府作府尹的师兄,近年来民间疲乏,想办一届蹴鞠赛,为府中人增长收入,遂办了这本小报,欲广而告之。” 米友仁足想了有一会儿,恍然道:“哎呀,是文昭贤兄。” 他又看向手中小报,目光中多了几分回味,“……我知他素来是个一心为民的性子,当初在秦凤路作府尹的时候,文能治理州县,武能上马平乱,先帝亲称‘能’。他如今去了山东,竟然也如此辛劳,为了府州县,办得这等好小报。” 徐观又想到了什么,玩笑着说道:“说起来这小报并不是我师兄所编,乃是他府里一名押司小吏,颇有才略,被师兄看重,欲收做徒弟。” 米有仁瞪着眼睛看面前的俊美青年,“这么说来……你这年轻的人,竟然要有师侄了!” 他又想想,“……不过这事儿不好叫别人听见,我记得前些年好多人想要把自家子侄塞给文昭兄做弟子,他都没收!” 徐观敛着眉眼,“师兄自那年做了京朝官,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在外公干,三年一任,天南地北的,那些小衙内哪个受得了苦。如今他看中了个小弟子,若是能收下,叫他孝敬膝下,我这作师弟的也心怀甚慰。” 米友仁点头赞同,“确是此理。”他手里拿着彩印册子颇有些爱不释手,在那彩封上摩擦着,“他怎么单给了你这一本?是不是在咱们汴京没地方卖?若是如此,我家中有几家书坊,放到我家寄卖也可。” 徐观道:“这份只是个样子,还没印那么多,师兄给我送来,是在叫我帮他写文章。” “哦,原来如此。”这也不奇怪了,请翰院徐编修写文章,定能为这小报增彩不少。 米友仁把那本册子翻开第一页,指着那片空白说:“难不成叫徐贤弟写这当头的告示?” 徐观笑着摇摇头,“我怎能写这当头一篇,这篇自然是师兄来写。师兄来信与我说,叫我写篇汴京人蹴鞠,备了一版四页空白与我,我这正愁不知写什么好呢……” 他拿了案几上几篇废稿,“我写文素来不爱长篇大论,写了几篇都不太长,他这报里的小字又很小,我算了算,凑不够版面。” “这有何难!”米有仁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话声音过高,又放低了音量,“贤弟有所不知,你看这几页……” 他翻开册子给徐贤弟看,“这个,这个,这都写了画师名字,这位叫凌文远的,我曾听过,是那琅琊画派的画家。” “我们书画院也正好有一位琅琊画派的,也善作市井图,叫张择端,上个月我还见他画蹴鞠图呢,愚兄这便取来,叫他给你这好文配图,也教各路看看咱们京东的画师。” 徐观自然无不可,“那便多谢贤兄,只是师兄府里赶着印板,我这信件明早就要寄过去了……” 米友仁打包票,“贤弟放心,今晚便交到你手。” * 东平府 书坊内一片忙忙碌碌,板已经全部刻好,所有的工匠们都在加班加点地印书,连朋见单色的板印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便去隔壁房里看着他们印彩板。 房掌柜在偏房里和潘邓说这几天的印书进度。 他拿着手帕擦擦额头上的细汗,“东家,咱们这刊物真能运到汴京去卖?要是再加印那么多本,恐怕得再招几个人了。” 潘邓正低着头看账本,“招人的事,你自作主。你这账本写的清楚,是个好处,以后也照这样写。” 房掌柜笑着点点头,“多谢东家看重,此事不消您吩咐,小人做掌柜的这么多年,不敢不尽心竭力!” “……只是咱们前门店面一直关着,院里却热火朝天的,旁边两家总打听,东家,咱这店还开吗?” 潘邓想了想,“这门市也是个好门市,就这样关着,有些浪费,重新开张吧。以前的店名便不要了,叫木匠重新打个好牌匾,刷上好漆,改名叫‘鹦鹉洲书坊’,专门卖咱们期刊。” 房掌柜点头应下,心里却有点想不明白,这‘鹦鹉洲’为何意? 第32章 中秋佳节 月姐一家是东平府的半个城郭户,月娘的爹胡大在别人家做活,娘秀娘主持家事,接些浆洗衣裳的活计,一家三口在城边租的小院里生活,家贫但也和美。 月姐一大清早就起床了,把她昨天备好的红枣干,桂圆干,莲子和藕粉都拿出来,秀娘见女儿起得早,自己也便起来了,“大姐,不再睡会儿?” “娘,咱们早点去吧,我怕卖不完。” 秀娘就依着女儿,两个人推着小推车,把东西都放上去,又拿了烧水的炉子,母女俩从城西边走到城东边,到了东七街。 时日虽早,街上却也一派热闹,店铺开张晚,早点棚子却已都开了,母女两个走走停停,看见有一个空地。 “咱们就在这停下吧。” 旁边有人叫住她们,“唉,你们。” 两个男子走了过来,“谁叫你们在这儿摆摊的,租了摊位了吗?” 秀娘领着月姐,心里十分忐忑,生怕这两位官差来找他们母女的麻烦,“见过二位官爷,我,我们听说这条街许挎篮卖物,不管的。” “是不管挎篮卖物,你这是篮吗?推个推车,连烧水灶都有,这叫摊。” 另一位问道:“你们是第一次来吗?卖什么的?” 月姐攥着母亲的裙摆,心里也很后悔。出来摆摊卖羹是她要求,家里父母都纵容她,许她出来卖,母亲也陪她出来,没想到竟惹了麻烦。 月姐颤抖着嗓音答道:“我们是第一天来,卖的玩月羹。”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还有两个来卖玩月羹的呢,给他们安排到哪儿了?” “在街南头一个,中间一个,今天怎么成群来卖,这是赶上中秋要卖一笔?” “给她俩在北头找一个小摊儿,看有没有让合租的,安排了吧。” 两个人领着秀娘和月姐走到了北边儿,母女二人忐忑地跟着走了。 第34章 那人见有摊位小的,说和了一通把她俩安插了进去,安置好了之后,又领月姐去街口处登记,又领着小人回来。 那个高的官差向对面开了张的软羊烧卖喊了一嗓子,那里面忙忙乱乱的,有个小伙计走出来了,“官差,什么吩咐?” “这新来一个卖饮子的,现下那饮子行首没来,带他来了知会一声,这两个第一次来支摊,叫你们行首多关照些。” “不必您吩咐,我们自关照了。”那小伙计扬声答到,又问秀娘母子,“你两个卖的什么饮子?” 秀娘说道:“小兄弟,我们卖的是玩月羹。” “不怪官爷说你两个第一次支摊,怎卖这么稠的饮子,带了几个碗来?待会儿要是水不够了,来我店里接,就是隔壁那家王婆茶馆,那也是我家的店。若是碗用没了,也来我家店里洗便是了,我家后院有井,水尽够的。” 母女俩这才想到这个问题,不由得心生感激,忙不迭的应了,“多谢小兄弟。” 月娘也说,“多谢哥哥。” 店里又探出一个脑袋来,“待会儿行首来了,我带你们去见他,你两个在街上摆摊,遇见什么事儿,什么缺了什么少了,尽管找他便是,叫他给你们支应,都管的。” 母女两个这才算没了忐忑,喜笑颜开,和两位伙计道了谢,安心在街上支起摊来。 街上的小童背着书箱,边走边叫卖,“期刊期刊!” 店里有人叫住他,“拿两本!” 小童听了麻溜的从背后掏出两本来,送进店中顾客的手里,“承恵六十文。” 那客人伸手掏了钱给他,小童数了铜板,够数便走了。 店中一角,两位客人见了,其中一位撇撇嘴,小声说道:“这期刊早十天就发了,竟今天才看……吴兄,怎吃这么快。” 吴乐游一口一个羊肉烧卖,“那期刊上写了我们无声诗社,自从发行,最近写生画接单颇多,今日又是中秋,东平湖那边怕是忙不过来,我得早点吃完,赶去那边看看。” 那友人也赞同,“这期刊真是厉害,你没看这家软羊烧卖,不知道他们东家走的是什么路子,在那期刊上刊了一篇文,近几天天天这么满,生意好到不行。” 吴乐游喝了一口热乎粥,并未说话。 “……话说回来,吴兄,你若是着急,叫人送到家吃不就行了,何必还要到他店里来吃。” 吴乐游摇摇头,“你没看那‘松风隐士’所写,这羊肉烧麦就是在笼屉刚揭开的那一刻,热气刚散,端上桌来,蘸上他家的山西醋,送入口中,才是绝妙。叫人送到家里,不是那时十成的好味了。” 友人想想,也深以为然,“那‘松风隐士’真是厉害,我见他必定是个如苏学士一般的好食天下美食的名家,文笔清新,见识广博,你没见他写炙肉,竟能和淄州烙饼想在一起。说两者同食必定美味,那秦风炙肉的掌柜天天被问可有淄州饼,昨日我去他家店里,你猜如何?” “真挂了烙饼的菜牌了!” 钱通就在两人一桌之隔的位置上坐着,听他们说话耳朵臊得通红,忙忙给了钱,拿袖子遮着脸走了。 他今日也十分繁忙,赶紧去了府衙,到了州院,院里有文书小吏几个,正聚在一起聊天。 “早我还感觉这刊物有些不伦不类的,不如小报好呢,现在看咱们这东平府的刊物越来越顺眼,哪个要说它不好,我定不答应。” “你傻了,不明白潘押司苦心吗?那小报,是个每日一报的,报上刊的都是当天的事,件件长新,更替极快。我们若是向外府宣传咱们自己的蹴鞠纪事,不必如此快,只半月一报,半月两报即可。但是一旦上报,却又务必展现出咱东平府城的风采来,文章也要更深入,鞭辟入里,赛事记录的也要够详尽,有了那名蹴鞠手,也得着重报,好叫外府人来此观赛,来这旅游。” “对呀,咱办这个就是为了吸引游客,这么说来,还非用这种形式不可了,页数多,内容就更详尽,中间夹杂着趣事,也不觉乏味,叫不太对球赛感兴趣的人,也想来这游玩一番!” “不知下一期什么时候出……” “我觉得快了,潘押司之前说过,半月,一月都可行。” 钱通走进来,“都聚在一块儿干什么?没有事忙?” 那几人散开了,笑着说道,“钱文书,今早潘押司来过了,给我们送了稿酬!” 钱通一看,果然桌上放着好几个篮子。 “钱文书,怎么判押司没给你送?” “你这小子胡说什么?给钱文书送的能跟咱一样吗!”旁边有人给了他一个爆栗。 钱文书说到:“把东西收好,都放那儿像什么样子,待会儿叫大人们看见了不庄重。” 心中却道,那潘押司早两天就把稿酬送到他家了,还约了下期的稿子呢。写什么哟,真是愁煞人。 * 潘邓早起就开始收礼单。 冯主簿派家人给送了中秋节礼来,月饼咸肉,中秋佳果,几坛鲜酿,一箱衣料,几双家中女眷做的靴子,并捎了信件,告诉他阳谷县令已被革职查办,新县令不久就会到任一事。 潘邓也给准备了回礼,特地在无声诗社买了西位画师张凤观的大作,一联四幅的四君子图,给主簿兄弟堂中添彩。画都装裱好了,那家人驾着马车回家去,画框露出马车窗一大截。 又捎了给自己干儿子冯家三哥买的小玩意,笔纸,给嫂夫人买的时兴衣料,再放了几本《京东蹴鞠广昭示》,回信说自己这里都好,有劳兄弟惦记云云。 又陆续收了那县丞,李家庄的节礼,也都一一回礼。 待到中午,潘邓叫房掌柜给他找了两个伙计,拿着竹筐装的谢礼装满了一车,去了无声诗社。 古代文人重礼,无论是求画还是求文章,酬劳上只给现金而没有礼品是不尊敬的,正所谓不论何人意欲索画,必付丰资并致书一封,古人谀墓得金,书碑酬绢,当必有交接之礼,岂余卖画,形同市侩乎。 因此要送上现金,画具,画家需要的东西,考虑到那无声诗社那几个画师和学徒都比较缺钱,所以就送了些实用的东西,就当是资助画师团队了。 倪文成迎了出来,一起帮忙把竹筐从马车上搬下来,那两个画室里的学徒小人儿听见动静也出来帮忙,一人捧着一个竹筐,一趟一趟地搬到画室里。 “今天怎么这么冷清,你们画师都去哪儿了?” 倪文成笑道:“押司莫不是忘了,今天八月十五,那东平湖那边的人肯定多,吴行首和画师们都去那边忙活了。” 潘邓这才想起来,他们在东平湖那边开的写生馆最近生意火爆,问道:“你不去吗?” 倪文成说道:“感念潘押司提携之恩,我等画下个月的稿子呢,那几个小子没在画室,是带着之前您送的画具,出去四处写生了,我留在社里画稿,顺便看着两个孩子。” 潘邓点点头,和倪文成聊起刊物的事来。 那两个小人儿还在一趟一趟的搬篮子,都搬完了,期期艾艾的走到潘邓身边,“我俩见篮子上都有师兄名字,这俩布包上写了玉哥和米宝呢。” 潘邓笑道,“给你俩的节礼,玩去吧。” 那两个小人儿一下就笑开了,恭恭敬敬地行礼谢了大人,一溜烟跑到院子里拆布包了。 倪文成看着那两个小孩子跑远,眼里也露出笑意来,拿了自己新画的画稿给潘邓押司看,“那府边上几个富户的园林如今还没动笔呢,今天叫那几个小子去园林中写生,等到回来再画成稿,我记得那篇文章是配的几个小图,他们少画小图,待到回来之后我再把关,定叫押司满意。” 潘邓说道:“我见他们手法也不错,你也莫太拘束了,我今天来确实另有其他事情。” 第33章 中秋佳节2 潘邓对倪文成说道:“自那刊物发出去,这几日陆陆续续也有报名的,都是本府的蹴鞠社,今天中秋,不好教那文人跟着我一块去采访稿子,且先知会你一声,你社中有没有画人蹴鞠画的好的?要那画看起来生动的,别呆呆板板的。” 倪文成几乎马上就想到了那叫张择端的画家,是在《京东蹴鞠广昭示》里,给那位汴京文人配图的。 画的就是那汴京人蹴鞠图,画技高超,泼洒自如,他心里想着,存了几分不服输的劲头来,说道:“押司容禀,不才正会画那图,莫说是那蹴鞠图,便是打拳练武,刀枪把式都画得。”又拿了自己画过的图给潘押司看。 潘邓看了果然好,笑道:“那便是你了,过几日我叫人来找你,咱们一块儿去那蹴鞠社。” * 汴京皇城,翰林书画院。 几位画师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你看那择端贤弟用的是什么?他自今天中午在院里坐着,已经画了一个时辰了。” “今早晨徐编修拎着一篮东西给他,怕是哪位给的画酬?他见了就欢喜得不得了,自去院中画画了。” 第35章 画酬?几个人被提醒了,拿了那《京东蹴鞠广昭示》出来,这画酬莫不是那‘汴京人蹴鞠图’的画酬! 几位画师坐不住了,也学择端贤弟那样,拿了马扎去园中围着他坐下。 凑近一看,只见张择端手中拿着一薄木板,上面几个夹子,画纸被夹在木板上,木板的右边还夹了一个小盒,里面是多色颜料,下方一个调色盘,已经调满了颜色。 所有的画具都在那一个木板上,放在腿上就能作画,只脚下一个水桶用来涮笔。 当真是精巧。 几人看了不禁意动,“择端贤弟,你这画具是哪里得来的?这颜料好用吗?” 张泽端如实回答:“好用,只是这颜料干了之后结块,拿水溶后颜色较淡,画水色够用,若是画浓彩稍显不足,我今日在这儿只为写生,有这颜色也足够了。”说着把自己画完的园中花卉与各位贤兄看。 几人看了,果然别具风味,“好别致的水色画!” 又把那颜料盒子拿下来看,是个陶瓷制的,每个颜色在一个小方格里,细致妥贴,盒盖上还印了字,写‘鹦鹉洲颜彩学院级’。 “这是哪家商行?怎么从没听过?汴京现在有卖的吗?” “是不是徐编修早上给你送来的?” 张择端笑着答道:“正是徐编修转赠。” 几人听了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果真就是别人赠的画酬! 遂把那刊物拿出来,翻到那页‘汴京人蹴鞠图’,指着左下角标注的‘张择端画’说道:“好哇,择端贤弟,你自接了这么大的活儿,不与愚兄们通气!” 另一人又翻出一本,翻到一页画,指着说道,“是谁与你牵线搭桥的?是不是这个叫凌文远的?我早便看出来他的画风与你是一脉,你俩都是那琅琊画派的!” “快招!” 张择端被几位贤兄将罪证怼在眼前,再不得作画,无奈摆着手笑道,“是那刊物的东家给的画酬,这个颜料大概是东平府特有的,不往外卖呢,不敢瞒各位贤兄,我也是今早刚收到的。” “那你说,是谁介绍了东家和你认识的?” 张泽端说道:“我哪里认识那位东家,只知道姓潘,别的都不知了。那‘汴京人蹴鞠图’也是前一阵米待诏叫我画的。” 说着将那颜彩盒拿过来,重新夹在了画板上,右手毛笔沾沾颜料,挥洒自如,好一派气定神闲的写生作风,完全没有他们平时出去写生那种拿了这个掉了那个的慌张样子,衬得连人都丰神俊秀起来。 众位画师看得心里艳羡,却又不太好意思去找上官,张择端便说道,“诸位若是想要这颜料盒,也可去找徐编修,想来他定认识那潘东家,能弄来几盒。” 对呀!他们还能去找徐编修,他若认识那潘东家,说不得还能叫他们也在那刊物上印画稿! 几人兴冲冲的,趁着书画院里没有上官看管,联袂去了翰院编修处。 到了却被告知徐编修不在翰院,正在东宫讲学呢,几人又只得回了。 * 徐观下了值,回到家中,家里老管事见了他,问道:“老爷今天不去徐府?今个是八月十五。” 徐观进屋喝了口凉茶,“八月十五他自一家团圆,我去做甚。” 管事只好不再提,说道:“今天奇了,收了好多封帖子,待我拿给主人看。” 徐观看了之后,无奈地笑了,“是叫我多弄几盒颜料呢,我哪能因着这般小事就劳动师兄。” 管家也才明白,“原来是为的那颜料,那也不奇怪了,精巧的很,咱们汴京城里都没有。” 管家拿了手帕给主人,“正巧今天备齐礼了,不若主人再去信一封?” 徐观想想,也就又加了封回信,吩咐道:“再送些好笔纸,我记得家里还有一个龙池砚,也捎带上吧。” 管事笑道:“是给那小潘押司送的?已送了崭新的四书,那小潘押司既不爱读书,您净送这些,不是叫他为难吗?” 徐观勾起嘴角,“我全是看在师兄的面上罢了,既然师兄有意收他为弟子,我这作师叔的也要督促师侄读书呀。” 管事表面应下了,心里腹诽,您不就是看那小潘押司给张画师备了厚礼,没给您备?忒小气了,那小潘押司又不认得您,怎好备礼,再说陈大人不是代送了吗。 陈大人也是,每次送节礼就那几样,腊肉绢布白金,早五年送的腊肉还在厨下放着呢,到是送些新鲜的,也叫主人猜不出来呀! 徐观又说,“我记得家中还有一个小算盘,给那小师侄带上吧。” 管事应了,叫小厮伺候笔墨,自己出去备礼装车。 * 天色渐晚,东起信步街店铺门前,小摊铺前灯笼升起,映照得一条街都亮亮堂堂。 今日街上人多,董平一大早就带着厢兵队伍在全城各处巡逻,晚间潘邓见他们一队人在信步街,便相邀在秦凤炙肉用中秋宴。 “董都监今晚不忙归家吧?” 董平笑道:“我归的什么家,鄙人还未成家,父母也在别处,只一个人住在这东平府,中秋佳节,已五年未过了。” 潘邓感到诧异,“董都监已在这东平府五年了?” 董平便知他不懂,“他们文官三年一任,我们是武官,五年十年才得挪一挪。” 说着叹了口气,“……如今太平盛世,想往上升迁着实不易,只能在此熬资历了。” 几人入了座,店小二已将这位董都监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上了一只烤羊腿,一盘烤油边,百来串羊肉串,羊筋串,煎羊肚煎心脏,并着烤鱼烤鸡,烤茄子烤韭菜,砂锅煨的白玉汤,鱼辣汤,又去外面叫挎篮的人送了鲜果,盛了井水湃着,再上两坛烈烈的烧酒,又叫小二去外面小摊上拿了芥辣瓜。 一桌上满仍觉不足,掌柜出来说道:“今日八月十五,赠送客人们每人一碗玩月羹。” 说着叫伙计出去,“去把那母女俩剩了的都买了吧,叫她们早点归家。” 那伙计拿着碗出去了,不一会儿一碗碗的玩月羹端上来,潘邓拿起碗一看,这不是藕粉吗? 尝了一口,果真甜丝丝的味道还不错。 饭菜上齐,酒酣耳热,一阵香风飘了过来,有抱着琵琶的女子卖唱,潘邓不欲听人唱歌,但还是看了一眼董平,征求客人的意见。 董平喝着醇酒,吃着肉串儿,好不快活,“叫她来这唱吧!” 那女子便找了个椅子坐在旁边弹起琵琶来。 潘邓听在耳里听了半晌,听出来那女子唱的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听到这熟悉的词,他也不觉放下了筷子,认真听了起来。 记得他小的时候,爷爷还曾经给他讲过这首词,那歌女唱到:“……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爷爷那中气十足的熟悉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对他说:“……月亮不应对人有什么怨恨吧,为什么偏在离别时就变圆了呢?” 儿时的他唯独对这句记忆深刻。 都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他这今人也算是不走寻常路见了古时月了,只是今月古月是同一轮月,而他已隔了千年。 潘邓看着窗外一轮明亮的圆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正和董平叹气的声音相和,潘邓抬头,原来是那歌女已经唱完了,唱到那“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不光勾起了董平的思乡之情,几个厢兵兄弟有的也偷偷抹了眼泪。 董平拍桌子,“你这卖唱的,不会唱些好曲儿来!” 那歌女被惊吓着了,哆哆嗦嗦的不敢说话。 掌柜的见了,在一边打圆场,“都监莫气,这歌女哪里知道曲子是什么意思,怕是只听是那苏大学士的曲,便以为好曲,趁着八月十五兴冲冲的学来了,待唱给客人听呢。” 又对那歌女说道,“你再唱个新的,欢快的曲子,别唱这水调歌头了,唱个临江仙罢!” 那歌女却被吓得不轻,流着眼泪不敢再唱了,董平嫌她不耐看,挥挥袖子让她赶紧走。 几个人继续喝酒撸串,不多时门外有喧闹声。 一个小马扎飞似的砸进屋来,撞翻了桌椅板凳,激起烟尘来,外面一声爆喝:“哪个欺我李瑞兰娇姐!叫他出来!” 屋里人都站起身来,那几个厢兵手按佩刀,董平喝道:“外面何人!” 第34章 东平蹴鞠赛 掌柜的,伙计都去外面拦人,奈何拦不住,只见一个壮汉伸手一挥,那掌柜的就转了个圈滚到一边去。 小伙计见了跑到后院拿棍子,那汉子走进大堂,“李瑞兰呢!你们何人欺她!” 这屋里总共就来了一个歌女,众人还能不知道是谁?董平拧着眉,“我们何时欺负她了!你这厮休得乱言!” 潘邓见来者不善,这愣头青又好似不认得本地都监,只好打圆场,“这其中许是有误会,听你口音不似本地人,好汉哪里来?” 第36章 那汉子见李瑞兰不在这,心里也有些不明,便道:“我从华阴县来,路过此地。有甚么误会,我听了人说李瑞兰被尔等欺负!” 潘邓劝道:“人言岂能信?那娇姐来了唱首曲子,不和大人意,已叫她走了,银钱也给了” 那汉子还是不太信的模样,掌柜的已从地上爬起来了,说道:“我们潘押司岂能骗你?” 那汉子一听,凶色收敛,赶忙说道:“阁下可是那守卫乡里,状告恶徒西门庆,得了府尹亲封的阳谷义民,又领了竹口村民击退匪徒二十一人的押司潘邓?” 潘邓被人这么直白的说出荣耀来,假装咳嗽两声,“正是在下。” 那人最是看中好汉,顿时拱手一拜:“早闻潘押司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竟相见不识,是小人有眼无珠,还望潘押司莫要见怪!” 潘邓也没法见怪了,连忙搀扶好汉,“敢问尊姓大名?” 那汉子扬起笑脸来,“小人史进,拜见押司!” 史进! 潘邓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小麦肤色,一口白牙,身高体长,体格健壮,这人竟然是史进。 “原来是史大郎,可是江湖人称九纹龙史进?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史进见面前之人竟然听说过他,怎能不叫人欢喜,心中已认定了十分,如此识英雄的好汉必不会做欺人之事,定是那传话的张七搞错了,他笑着拱手,“正是在下!” 这时门外有人进来,正是刚才来唱歌的歌女李瑞兰,她见史进在这,张口骂到:“贼骨头!我母亲好心收留你,你却在这坏我生意!你是何居心!” 史进被骂得一懵,赶紧说道:“李娇姐,我是听那张七说,这有人欺负你……” 那李瑞兰急得快哭了,她本就是看这一桌都是富贵,自来唱些曲子,以求攀附,没想到曲子没唱好,本已得罪了贵客,现在这贼又来作怪!岂不是连累她被贵客厌恶? “休要胡说!哪有人欺负我!你滚出我家,莫再上门!” 那张七过来,搀扶着李娇姐走了,回头还看了史进一眼,满眼嘲讽。 独留史进自己一个人在堂中呆呆站着。 大厅里一时无声。 掌柜的走到柜台后面,把账本拿出来了,装模作样的打算盘。客人们都不往这边看,喝自己的酒,只是余光时不时瞄上一眼。桌上厢军撇着嘴,剥炒瓜子,手指甲剥开,小仁往嘴里一扔,拿余光看了一眼史进,几个人对视一番,发出没声的嘲笑。 潘邓看见史进失神的样子,心道让你逞能,瞎给人出头,这下真成小丑了吧。 但他素来是个有同理心的人,不忍心叫这傻黑甜一个人这样傻愣愣地戳着,开口道:“史进兄弟,你也见了,那李娇娘活蹦乱跳的呢。” 史进的脸连着耳朵连着脖子连着微微露出的胸大肌都红了,就连他那小麦肤色都压不住,他双手抱拳,头低下去,嗓音洪亮道:“多有得罪,还望押司恕罪!” 却不看之前被他控诉的董平。 董平心里怪潘邓多事,怎么这些不知从哪来的三教九流都认得,华阴县也不知是哪里,从没听过的小地方来的人也认识,就该让他们把这不知好歹的刁民拿住,去牢里好好教他懂些规矩! 潘邓扶他,叫他把腰直起来,“我不怪罪你,可不见得董都监不怪罪你。” 说着朝史进使个眼色,又面朝董平说道:“……你不知道面前这是谁吧,这是本府都监,董平董大人。” 果然史进大为惊骇,“我竟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得出来阁下竟然是江湖人称双枪将董平!”说完推金山倒玉树,纳头便拜:“小人有眼无珠,方才多有得罪,还望都监见谅!” 董平没想到眼前人竟然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号,他来这么一跪,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好,见别人都看着呢,就把面前的年轻人扶了起来。 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号,他也生出点刚才潘邓感到的不自在来,面前的人恭敬有加,他也不那么气了,说道:“好汉莫要在意,今日中秋,且一同把酒!” 菜肴重摆,酒也满上,几个人喝了个痛快,潘邓问道:“史大郎怎来东平了?” 史进便说了自己来历。 他本是华阴县人,颇有家资,父亲死后宅院被山贼烧毁,自己一人出来行走江湖,想要找师傅,正是那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 史进说道:“……我本四处游走,想去延安府找我师傅,路中听茶馆说书的说东平府办了好蹴鞠赛,便想来参赛,我也踢得一手好白打!只可惜呀。” 他喝了一口酒,“我问那‘登记处’人数天,他都说只有筑球,不设白打!” 这白打就是个人赛,没球门的,似踢毽子一般不叫它落在地上,多者胜;筑球则是团体赛,有球门的,场中会竖起高约三丈、宽约一丈的大球门,球门上有一个尺许见方的网眼,称为“风流眼”,球穿过这个风流眼才算得分。 史进说完郁郁,“……我本想走,但也想看完比赛再走,这就多留了几天。” 潘邓心想,那登记处的小吏一下值就吐槽有人非要白打,原来你史大郎就出了一份力。 董平听了却来了兴趣,“史兄弟,你白打真踢得好?” 史进说道:“不是史某自夸,我原可是冲着三千贯来的,我踢白打拐、蹑、搭、蹬、捻无所不会,转乾坤,燕归巢,芙蓉开无所不能!” “那你可会踢筑球?” 史进想了想,“也做过左右竿网,球到我面前,没接不到的……唉,只可惜没蹴鞠队。” 左竿网,右竿网,这相当于现代球赛的边锋或是边前卫了,负责场地两侧的活动和传中球,是很需要技术和速度的位置。 董平又问道:“你做过跷球没?” 史进笑道:“这有何难?” 董平便说:“那好,史兄弟,我见你也确实是个好汉,如今在东平,我欲组一支球队参赛,你可愿来?” 史进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我便是等这一句!这几日在东平待着快憋死了,督监请说,何时去练球,兄弟早晚皆到!” “痛快!” 两人又饮一大碗,留着潘邓在一旁傻看着,不是,董平你什么时候也想去踢球了? * 一月疏忽而过,九月十五,东平蹴鞠选拔赛正式开幕了。 东平湖边的蹴鞠场一大早就围满了人,周围还有趁着热闹做生意的小商贩,小吃摊,饮子车三三两两地停放,小吏检票让观众进场。 蹴鞠场因着是在湖边空地,面积庞大,建筑开始就定好了是两千人大场,有点像潘邓前世高中操场那么大。 建筑风格也像后世的体育场,中间是蹴鞠场,四周围都是座椅,依次排高,蹴鞠场两边对角建有高台,上面供讲解员专座,身边放着水缸扩声,还有大喇叭形状的扩声筒。 观众们一个个进去按照自己的座位号码坐了,都觉得很新奇。 此时还未开场,球场外也人山人海的围满了人,场外的高树上也有人争抢着坐,突然见一小吏怀里拿着布包,往蹴鞠场大门口旁边的一个大告示板上挂木牌。 那大告示板极高,是以很多人都能看得见,那小吏在底下共挂了32个木牌,每个牌上都写着字,依稀看去,有“凌风社”,“霹雳队”,“玉麒麟队”,“金戈铁马团”等等不一而足。 “呀!这是参赛的球队!” 众人都嚷嚷起来,凑到那木板边上看。 木牌都是两两一放,那小吏扬声说道,“今日开场,第一场凌风社对玉麒麟队!” 场外的人轰的一下就乱套了,“那凌峰社不是那豹子腿齐征主球?” “哎呀!早知道我半夜起来也要去买票,悔之晚矣,明天的票一定要买到!” “官人!明天是哪队?”有人问到。 那小吏指指木牌,叫他们自己看,又拿了笔在那三十二个木牌上画出线来,十六根笔直的直线向上,看官琢磨了一下,哪里有不懂的,这一阵子就是三十二队选拔出十六队。 众人又纷纷去看那第二组,正是“霹雳队”对阵“金戈铁马团”。 “是这个团呢,我看咱们那《京东蹴鞠广昭示》那第二刊了,这金戈铁马团是徐州来的呢,队里有个急先锋范仲,是他们徐州第一脚,特地前来和咱们京东各府切磋呢!” “徐州来的?这么远,到这儿得多久?” “我也看了,我也看了,那霹雳队来头更大,他们是北京大名府来的!” 周围的人都被吸引过来,“大名府?真的假的?那大地方来的人,也来咱小地方参赛?” “这大名府也不是咱京东两路的呀,是那河北路的,怎来咱这儿参加选拔赛了?” 有人反驳他,“咱山东河北都一样,一起选拔就行!” “就是,他大名府的人既然来了,自然也得跟咱们一起选拔,哪能叫人不参赛!” 第37章 看客围在这木牌子前,你一言我一语,最终下定结论,明天的票一定得买到! 第35章 十六晋级赛 秋高气爽,天空湛蓝,一只蹴鞠凌空划破天空,倏尔落下,被蓝队球员一脚踢到队友脚边,你来我往,赛场上战况焦灼。 说球人座在蹴鞠场一角的高台上,后方就是观众,他在扩声喇叭面前,神情激动,“现在比赛已经是下半场,双方你来我往,攻防转换快如疾风!但此时场上的分数依然是一对一,叫人心头发紧!” 另一位解说员手中拿着厚厚的学习稿,凑到扩声喇叭前面,“看玉麒麟队那极强的控球力!面对凌风队豹腿的勇猛攻势,依旧防守得当,滴水不漏!眼看场上红衣犹如一张密网,凌风队能冲破吗?” 身后观众坐的大部分都看过那刊物,已知了豹腿齐征和他所在的凌风社,都给他助威。 “快看!蓝队的中场接到了球!他迅速找到了前场的空档……一脚直塞!球已穿越了对方的防线,到了正在迅疾前插的前锋!这人是谁?是豹腿!前锋带球,红队截球,一个漂亮的闪躲,豹腿势如破竹!” 场上的观众都激动的站了起来,为豹腿齐征助威。那边的玉麒麟队也有应援,不甘示弱你地为自家球队呐喊。 “红队后卫死守,一记铲球……没有铲下!红队再过来两人严防死守,豹腿能否在此强防中射门……他没有强踢!豹腿轻巧漏球,转身!漂亮!球穿缝而过,来到了右竿网,右竿网徐鹏接球,他要射球吗?徐鹏虚身一晃,球飞向了后点……” 场上观众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球场。 “什么!那是豹腿,他什么时候去了后点!豹腿接球,头球攻门!” “球进了!” 场上爆发出物一片雷鸣般的欢呼沸腾,球迷们疯狂跳跃。 “球进了!难以置信!豹腿就这样出现在了后点,在比赛的最后时刻,用一记精准的鞭球,完成了绝杀!” 裁判吹响的哨音划破天际。 “蓝队二对一胜,昂首晋级下一轮!” 观众们内心热血沸腾,有些人不过是想闲来无事看场球赛,看着看着也心生出豪迈来,随着比赛战况的起伏而心情跌宕,看见豹腿获胜,竟流出眼泪来。 “球进了!球进了!” 场中凌风社队伍紧紧相拥。 他们之前不是没参加过赛事,但还是头一次在这样的场合,被数千人见证着赢下了比赛。 玉麒麟队输了比赛也不见恼怒,团社成员也少见的抱在了一起。 整个赛场欢腾雀跃,说球人的声音不似之前慷慨激昂,却也沉稳有力,“这是团队的胜利,也是聪慧与勇气的结果,无论是蓝队还是红队,都向我们展现了团队的风采!众人拾柴火焰高,这,就是蹴鞠!” 一场球赛,一个时辰过去,场内的观众沸腾起来,场外的观众非但没走,反而越聚越多,听着场内的转报也欢呼雀跃。 “豹腿胜了!” 整个场地陷入狂欢的氛围,有人拉着自家人的手说道,“我叫你早点买,你偏不着急!明天我定要进场去看!” 那人被呵斥了也不见怪,反而面上比他还焦急,“看他什么时候卖,我半夜便站在街上等!明天咱一定进去看!急煞我了!” 凌风社赢下第一场比赛的消息飞一样传遍了大街小巷,那说球人的讲词也被记下来传抄,预计不过半日就能成为全府说书人的新本子。 如此好讲词岂能浪费,潘邓也叫人把说球人的讲词都抄下来,收集几期就可以再刊一期了。 今日这第一场办的算是成功,也多少安定了潘邓的心,人流量高,球赛效果好,想来不过多时,机灵的商家就会发现他们在球场周围墙上贴的大幅广告了。 果然下午就有人找上钱主簿,问如何能在球场墙上贴广告的事儿。 钱主簿又忙起来,他应对商户之前还想方设法见了忙成陀螺的潘邓一面,颇为忐忑不安,“潘老弟,真要这么贵?三百贯只一张板,还只能贴上面三天?” 天老爷,这可是三百贯,不是三十贯呀! 潘邓点头,“钱兄也把咱们的好处说明白了,咱们这一张板可是六丈见方的,一面墙上只贴大板,不设小板,叫人离了多远也能看到,场外墙如此,场内墙更是。而且来到咱们东平府看比赛的可不光是咱东平府本地人,来的可是京东各地的人。” 潘邓又想了想,“再告诉他们,这次买了告示位的,下次咱们办全国联赛的时候,可以优先购买。” 钱通一听忐忑的心多少放下来了,转念一想自己这样一个老成的人,比起他这个少年人来反倒是沉不住气,要不上价,心道我这名儿放在我身上真是名不副实,该你叫钱通才对。 * 球场的告示位均已出租,潘邓书坊刊物上的广告位也不能落下,自从第二期刊物售卖之后,不少人已经嗅到其中商机,来买版的人络绎不绝,潘邓精挑细选了几个,叫他们给了广告费。 又叫新雇佣的之前画幌子的广告编辑,联合着画师一同给规划了版面,收集了几天的球赛讲解稿,第三期《京东蹴鞠广昭示》加急印刷,首刊就印了一万份,赶在十六强出来一半的时候发往各地。 各地行脚商,大商行早就在鹦鹉洲书坊跟前驻扎了,见第三期刚一出来,便都想要抢占先机,加急运往各地。 房掌柜这些日子拨算盘拨的手指甲肚疼,但心里的喜悦藏不住。谁能想到数月之前他的书坊濒临倒闭,老东家还要赶他出门呢。现在他这鹦鹉洲书坊掌柜的在这京东水涨船高,也是个人人都识得的人物了。 他又拿了做的仔仔细细的账本,去找新东家。 潘邓这些日子更是繁忙,房掌柜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得匆匆见上一面,账本翻过,与房掌柜对照之后,潘邓道:“这些日子咱们书坊的工匠颇为繁忙,加班的钱要给得及时,每日午晚餐饭要有肉有菜,另外再给他们每天加几桶饮子,去王婆茶馆找付掌柜,叫他安排人每日送来。” 房掌柜听了紧忙应下了,“那那些临时雇的长工呢?” 潘邓想想,“待遇相同,他们和咱们书坊匠人的工钱本就不同,待遇上不要搞区别对待,现在是繁忙的时候,别在小事上出岔子,你若是想节流,也待淡季再说。” 房掌柜又是一连胜地应了,出了房门暗叹,着新东家别看年纪小,办事十分老练,答对这位,可得绷着十分精神。 * 汴京丰乐楼 “期刊期刊!”街上卖报人边走边喊,店中喝茶吃点心的人听见了,连忙叫住,“哪个期刊?” 那小经纪停住脚,“《京东蹴鞠广昭示》!” “第几期?” “第三期!” “出第三期了!”那茶馆一片嘈杂,“给我来一份!” “也给我一份!” “我要五份!” 那小经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给了刊物,收了铜板,又顺着街往前走。 那店东家正好也在,买了一份在楼上看。 这刊物当真独特,当面一照就是一个人踢球时的英姿,身形矫健,腿如钢鞭,面目硬朗,实在是夺人心魄。 而那标题,“京东蹴鞠广昭示”已缩小了放在版面的上方,正中只有那一潇洒人影,边上印了大字,‘豹腿齐征’。 旁边写着,‘选拔赛开球第一脚,凌风社豹腿定乾坤’。 两边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标题,那丰乐楼的樊东家已不想再管了,魂儿只被那潇洒的身影勾了去,一心想看这豹腿的专访。 第一期时就有这个人的专访,真是名副其实! 他翻开内页,美食,翻过去,趣事,翻过去,什么什么酒家的百年历史,翻过去,通通留后再看! 只一直翻到了一张带着大图的内页,画的竟是凌风社全体!每个人都在页上,右边的页面还详细介绍了他们的位置。 樊掌柜津津有味地看完了,翻过这页,本以为会是像第一期那样有一个记者的专访。没想到竟看见四个大字,‘赛事转播’。 旁边写到,“为了回馈全国各地的球友对我们比赛的关心,特地转播赛事” 谁关心了!樊掌柜腹诽,嘴角却已经勾了起来,撸了把袖子,两肘拄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从头看起。 楼下堂中的客人也在三三两两地看起期刊来,惊呼声此起彼伏。 “我就说此人前途无量,果真赢了!选拔赛第一脚,真神气呀!” “哎呀,真是惊险,亏得他两人配合亲密无间!这才叫好蹴鞠!这林桦说球人说得在理,正是一个团,心往一处使,你踢得来我接得住,如此才算是蹴鞠!” “我早还说他们不设白打有多可惜,现下看来,这筑球才是真蹴鞠!” “下一期呢!怎么十六强才选出五个!” 酒楼乱乱哄哄,樊掌柜却如痴如醉,一直到晚间,他也没放下手中的刊物,就要睡觉了,他娘子推着他说,“你怎还看这东西?快别看了,把蜡烛熄了安置吧。” 第38章 樊掌柜眼也不眨,卧在床上,“你先睡吧,我留着个光,再看一会儿。” 那娘子见他执拗,只得自己侧过一边去躺着睡了。 樊掌柜一天已把整个刊物都看完了,现在看依旧意犹未尽,犹如进了富户的老鼠一样,在刊物上翻翻找,总能找到又让他眼前一亮的地方,这里好像之前没注意,这里好似漏看了,这里再想原来如此!当真是趣味无穷! 也不知这刊物是何人所做,真是奇人也! 第36章 喜迎八方客 樊掌柜兴致盎然,丝毫不觉困倦,看那刊物如痴如醉。 但看到后半夜,不知怎的竟生出些惆怅来,将那刊物和了,沉沉叹息一声。 他娘子被他吵醒了,迷瞪的睁开眼,“怎还不睡?” 那妇人坐起身,看见自家丈夫靠在床边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你这是怎么了?何事如此发愁?” 樊掌柜悠悠地说:“不能去东平看球赛,我此生抱憾……” 说完又不言语了,一声不发的看着窗外。 那娘子白日里看自家丈夫如此沉迷刊物,还怕他脑子一热就要去东平呢,白天不知明里暗里说了多少挤兑的话。 可夜晚看自家丈夫如此模样,怎能不心疼?便抚着他的胸口说,“樊郎何必如此自苦?你若想去,就套了马车,叫几个健壮的家人,陪着你去便是了。” “这酒楼有我呢,你且放宽心,必然不会有什么闪失。咱们家孩儿也大了,在书院半月也不着家,在家待两天又要走,也不必挂心,你想去看就去看吧。” 那樊掌柜听了这话似是活过来了,可不一会儿又瘫在那,“原我就想去,只是不定决心,现下他们比赛已办了这么久了,待到我去,怕是已经办完了。” 那娘子听了便拿来刊物细看,看了半晌说道:“樊郎,来得及呢,你看现在是三十二个选十六个,已选了五个,它这上写道‘昨日’如何……可见一天只比一场……算上这些日子来咱开封,就算他十六个都选出来了,将来还要十六选八,八选四……” “你明天一早就收拾准备,它东平府不就在咱们开封东面,出了京畿就是京东西路,快马几天也就到了,十六选八还能赶上个尾巴,他这里说的‘半决赛’,‘决赛’都能看上呢。” 那东家一骨碌坐起来,拿过刊物细看,果真如此!又喜不自胜,问自家夫人,“我真去了,你自己支撑,没事吧。” 那娘子见自家丈夫又好了,自己就便放心躺下了,说道:“不教你惦记,万无一失。” 说完又想到什么,“……说起来我家小弟也总嚷着去看球赛呢,可惜家里爷娘管的严,不叫他出门,这几日总是生闷气。” 樊掌柜连忙说:“叫小舅与我同去,他成日里读书那么辛苦,该出去玩玩呢。” 娘子便问:“叫个什么理由?你若要他陪你去看球赛,爷娘准不应。” 樊东家想了半天,“便说陪我去吃那软羊烧卖,近日来咱们开封就火这个,好多家正宗软羊烧卖,我见他们做的都一塌糊涂,根本不是画片上的样子,也不好吃,可见都是瞎做的。” “这回我去东平,就专去他家吃,一定要把技艺学到手,回来咱们再盘一家店,小舅也该到置产业的时候了,他今年已十二岁,学业也不见多用功,日后必要找个出路,若是想要开店,也有个手艺,且看看那软羊烧卖!” 娘子听了也点头,“是个好法子,明天就去吧。” * 原刊物已宣传了一波,但自第一场球赛过后,东平府及周边各府更是掀起了看球赛的潮流。 不少人都是听了他人转述,这才着急忙慌的赶到东平府,以至于府城内客栈早已住满,府城边的民家小院里都能干起民宿生意来。 “乖乖,咱这府城人真多呀!” “眼见着府里热热闹闹的,排队进城的还这老长呢。” 罗青在前面牵着牛车,几个小子在后边说闲话。 “人多好,人多咱们竹编卖的快。” “要我说咱们潘押司真是神了,做什么什么赚钱,要不是他给咱通气,咱还学编箩筐呢!现下你看这小东西,编他用不了多少料,比卖筐还要赚!”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一个缩小版的蹴鞠,被一个小细绳挂着,是个蹴鞠挂件。 车上放着好几个大框,内里有竹编的东平湖鸭子船,小孩玩的小竹马,小波浪鼓。 那边五彩斑斓的,是小孩背的缩小的竹篓,拿了五彩的绳,编了背带;还有系着五彩编绳,可以让人斜挎着背在身上的小竹篮,供游客白天在府内游览时,可买一个背在身上,以免买了太多的东西拿不过来。 只中间一个框里的东西叫人认起来有些费劲,看不出是什么,车上程小子正在低头编竹,一个利索的收尾,编好放在筐里,正是潘邓为本次比赛设计的胜利奖杯:泰山神杯。 车上另一个少年编到一半编不下去了,拿给程小子。 程小子看了看他编的奖杯,思索了一会儿,又将它编了下去,给那少年演示一遍。 “原来如此,这儿我忘了,过了这块儿我又会了,程哥拿来吧。” 程小子又将奖杯递给他,自己拿了新蔑条。 车上的人看了便说,“程大,你这是要当咱们林师傅关门弟子呢?天天没命的编,眼下都不计数了,你编了又不算钱。” 程小子也不隐瞒,“如果能做师父的关门弟子,我自然是想做的。我家里只我和娘两个人,家里又穷,娶不起老婆,下地种田也种不了多少,如果能干这一行,我一定要干下去的。” 另一人看不惯,说道:“王全,你老问这干啥?你这些天你都问了几回了?当初潘押司给咱们费尽千辛万苦的搭上林师傅这条线,为的不就是让咱学手艺吗?程大东西编得好是他自个儿有本事,你老问这干啥?” 王全听了别人的责问,也没发火,就嘟囔了一句,“把你能的,你管我问这干啥。” “我看你就是眼红吧!” “我眼红个屁,我眼红。”王全翻了个白眼,见别人都看他,也不能不辩解了,“我就是想问问程大,他要是真做了林师傅关门弟子,那他们家明年的地种不种了,不种就租给俺们家,俺家兄弟几个,没一个手灵的,编个筐就费了老劲了,细丝竹条的根本上不了手。上回潘押司选几个人,来府城里面上工,也没选上,我寻思着要是他们家地不种了,明年租给俺们家,这不正好吗!” 车上一众人这才明白,“那你不早说,吭哧吭哧的做什么?” 程大听了王全的话,倒真听进了心里,仔细思考起来。 他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人,母亲年事已高,也做不了太多的农活,他自己一个人种地,着实是费劲,左右支应不开,好农时就那么几天,这边的地按时下种,那边的地就要晚;这边的地锄了杂草,那边的地又疯长,年年下苦力也不见得能有好收成,往年种种,不堪回首。 如此一来倒真不如租给别人,每年能收一份租钱,自己做些竹编手艺,家里的日子也能好起来。 “王哥,等我回家和母亲商议。” 王全一愣,“哎好,你回家和娘子说,秋收过后,田里剩了秸秆,留给你们过冬。” 说话之间已到了城门口,守城的人已经认得他们,翻看了一遍,便让他们一伙人赶着牛车进城,他们身后的那伙马车却被盘问了许久。 樊东家家人拿了路引给守城士兵看,明说了是来看球赛的,守城士兵盘问一番,将这几人一一问过,这才放行。 那樊东家和自家小舅李元延已下了马车,步行走在街上,两人连客栈都先不找,率先去了东平湖边。 远远望去,一个大牌楼出现在眼前,上书,“全国蹴鞠看京东,京东蹴鞠看东平。” 那李元延似吃了一个酸杏一般,脸皱在一起,颇为嫌弃,“这山东河北人,真村气!” 旁边有人听了便瞪他一眼,说山东便罢了,连上我们河北作甚! 樊东家却笑呵呵地说:“我读着挺好,又好说又好记。” 两人一路往蹴鞠场旁边走,此时已是下午,蹴鞠场已经关闭了,两人一边往前走着,一边看见了场外粉墙之上十几个硕大的广告牌。 “百年杨家,这不是在刊物上写了他们发家史的那个杨家吗?”李元延说道。 樊掌柜眯起眼睛来,“这东平当真是卧虎藏龙,把这幌子做的这么大,直接放在蹴鞠场边上,你且看着吧,怕是等咱们回去,开封也开始卖他杨家的酒了。” 李元延惊愕一瞬,说道:“咱开封是个随便什么商家都进得来的吗?姐夫忒夸大了。” 樊掌柜却说:“你待看吧。” 两人一路走到了蹴鞠场大门边,这里依旧三五成群地围了人,那樊掌柜踮着脚看,“哎呀,你姐姐没说错!咱们明天能赶上这十六选八最后一场!” 第39章 只见那告示牌上,左面赫然挂着七只木牌,右面则是有两只木牌,在那七只的下面,正等待选拔。 “是龙腾碧波队,对上那风云社!” 旁边有人小声议论,“你下注了没?我在柜坊里已下好了,堵那风云社赢!” “啊?你竟然看好那风云社,这是为何?那龙腾碧波队有大将韩瑶,还有那快脚蒋思,连守门的都颇有来历,你没见他身高体胖,比起风云社那个守门的高了一个头,他往那风流眼前一站,哪个踢得进去!” “你只看了龙腾碧波队有好蹴鞠手,我却见到风云社彼此之间配合无间,球踢的是辗转连环,攻守兼备,战无不克!” “你下了多少注?” 那人伸出五根手指头来。 “哈哈,咱两个不愧是好兄弟,我也这个数呢!咱到时明日见分晓了!” 第37章 武松来也 樊东家和李元延听了那两人去柜坊下注的话,对视一眼,都有些蠢蠢欲动,樊东家率先开口,“舅舅你且死心罢!我必不会叫你去那柜坊赌球的!” 李元延也不堪示弱,“姐夫才是把心收到肚子里,出门之前姐姐殷殷叮嘱,叫我照顾好你呢!” 两人干干巴巴地怼了一番,颇为无趣,一同去吃烧卖了。 路上有小童卖地图,二人买了一份看,只见这地图另有乾坤,是个和那《京东蹴鞠广招示》一样的路子,里面图像画的精致,背后一整版,还有各处的美食,名胜,园林,风景的介绍。 那樊掌柜仔细寻找,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鹦鹉洲书坊”的印,“我便知道是他们家呢,除了这家,没哪家书坊能做得如此好物。” 有了这东平府特色地图,二人自己便找到了东七街。 街上一片繁华热闹,此时天色渐晚,灯火却映得整条街亮如白昼。 那几个家人已运用钞能力找好了住处,又买了几张明天的票,跟来的管事颇为肉疼。 “东家,这儿的牙人忒黑了,我听闻他这门票,一张从五十文到二百文,视野最好的那几十个座儿,才卖五百文一张,咱今天买了4张票,一张五贯钱!” 管事十分气愤,“我看他这门票不该叫蹴鞠票,可改名叫球引了!” 樊东家安抚他,“不必在意,咱们出门在外,能用钱的都不是大事,走,一同去吃烧卖。” 那管事又说:“住处倒是好找,我二人找了一处民宅,是个一家三口,原家里有女儿不愿租赁,我使了十贯钱,他便把女儿送到外祖家住一阵了。” 樊东家点头,“咱们在这儿,开销总比开封要低。” 说话之间,几人到了那“秦凤炙肉”的门口,只见店前摆了百十张竹桌,把前面摊位的地方也租下来摆桌了,没有一处空闲,人头攒动挨挨挤挤,每桌的客人都吃着肉串儿,闲聊玩笑,好一派热闹市井! “这……竟然这么红火!” 几人对视,想了想还是不愿只吃烧麦不吃炙肉,便去小二那儿拿了号牌,在一边坐等了。 小二贴心的给他们拿竹筒盛了奶茶喝,几人尝了尝,果然滋味甚妙,那管家问道:“这可是旁边那王婆茶馆里卖的那种奶茶?”他们在刊物里可是见过的,说是‘东平最热新饮子’,府里的游客都要排队喝的。 果然见旁边的王婆茶馆门前,队已排出了街,那小二笑道,“回客官,正是王婆茶馆里的奶茶,咱们三家是一家,咱家是主店,在咱家点餐,点哪家的都行!” 前面虽排了十几桌,但店里桌位甚多,翻桌率也高,没过多时,几人便坐在了小竹椅上,听小二报菜谱,点了当下最热的羊肉串,羊肉筋,烤油边儿,烤鱼丸,烤茄子,烤韭菜,又叫了两样羹,并几笼软羊烧卖,一人一竹筒加了满小料的奶茶。 那烧卖刚一入口,李元延的眼睛就瞪得老大,好吃! “咱开封李四娘家卖的羊肉馒头已是是绝味,没想到在这小小的东平府中还有做得这样好吃的羊肉馒头!” “这个才是正宗的软羊烧卖,我就知道,以往咱开封总有店家说他们家的烧卖正宗,都不是这个味儿,这才叫正宗的烧麦!” 几人一口一个,吃的乐不思蜀,李元延吃着美味的烧卖,心里竟然生出些许感动来,“姐夫,多谢你带我来东平。” 樊东家见这小舅舅竟会说个谢字,老怀甚慰,大手一挥,“明早再来吃,吃完咱再去看球赛!” * 经过几期的刊物出版,实习培训,刊物记者们都初具职业素养,个个都是初出茅庐的职业记者了。 有专门采访蹴鞠选手的,有去大街小巷打探新鲜事儿的,还有专门撰写广告软文的,没办法,这个年代的人对于直白的广告不那么喜欢,但是软文却可走遍天下。 君不见松风隐士已成了东平数一数二的真名士,以其美食小文风流雅趣见著,广受追捧,经常有人问潘邓这马甲下面究竟是谁! 记者里专门撰写软文的人自然也是收入最高的,不光有书坊的稿费,还有商家给的润笔。 每个记者再配上一个画师,两人小组的记者团出现在了东平的大街小巷,为了能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刊物上,那文章结束的一小块儿地方,记者们的工作热情都很高。 潘邓也专门租了个大院,给记者,编辑,美工上班用,定了话事人沈编辑,省得房掌柜一边忙着经营书坊,一边还要盯着刊物的事儿。 地点就在鹦鹉洲书坊的隔壁,这一刻沈编辑定稿了,下一刻连朋那边马上雕版,出版效率极高。 这一日,编辑部收到了一个特殊的稿件。 这稿件和东平府风光,美食,球赛看起来毫无关联,只是说阳谷县景阳冈上出了一个打虎好汉,身高八尺,力大无穷,身姿勃发,喝了十八碗酒,三拳打死了景阳冈上的老虎,为阳谷县除了一害! 后面还有爆料,说这打虎者名叫武松,他的兄长竟然是东平府东七信步街上卖寿桃的武大郎! 那稿件配图相当讲究,画的是武松和小山一般的虎,死虎趴窝在那,被人摆了一个优雅的姿势,合着眼皮,仿佛只是睡着了,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扼住人的喉咙。 “真是奇人!竟能打死老虎!” “这事儿是真的吗?真能有人打死老虎?” “嘶……我不信。” “我也不信。” “诸位,我不说别的,单说一点,就说他兄弟是那东七街上卖寿桃的武大郎,我便不信他能打死老虎。” 那记者冷哼一声,“由得你们不信?那老虎现下还在阳谷县衙放着呢,就是那武松打死的!” 又说:“你们没见过武松,见了便信了,那真是个好汉子!身高八尺,面目周正,肩宽体壮,猿猴膀螳螂腿,一膀子力气!我且和你们说,莫小瞧英雄,他不光是打死了老虎,还只用了三拳……” 那记者拿起了自己的拳头,哐哐哐怼了空气三下,“就这三拳,就把那山一样的大虫给打死了!这画上画的是咱们画师美化过的,实际上那大虫脑壳子都歪了!” 众人这才有些许相信。 “这……真是奇人也。” “那咱们这条上不上?” 众人对视片刻,谁都拿不准主意,“去找潘押司罢!” *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这可是咱东平府出的英雄,为民除害,守卫乡里,奇人奇事!当然得上!” 潘邓一锤定音,“这张图画的也极好,把这张放封面上!咱们第四期就用这张‘武松打虎’做封面,让全国百姓都看看,咱山东的好汉!” 那沈编辑听了赶紧拦他“押司使不得呀,咱第四期封面已定好了,是那风云社社长,他上一场刚赢了十六进八,下一轮八进四抽签又抽到了第一场比赛,脚力遒劲,游刃有余,连胜两场,人气猛涨,现已比肩豹腿齐征了!” 他凑到潘邓耳边低声说,“那风云社社长正是咱都监董大人,不好换呀……” 原来是董平! 潘邓想想,确实不好不给面子,“那便把这武松打虎放到刊物中间页,做个平铺版面的大图。” 沈编辑又拦他,“押司使不得呀,中间图也已定下了,是那风云社和社长董都监堪称双骄的,那风云社跷球,名叫史进,花名九纹龙,真是个好蹴鞠手!你没见他打到兴处,上衣一脱,背后纹了九只龙!场上一片尖叫,正是风头无两,和董督监配合起来,更是无往不胜!” 潘邓这才明白了,原来是这第四期人才辈出。 那这武松打虎怎么办?潘邓拿着那张武松打虎大图,只见武松气质凌冽,那大虎也显得凶猛无比,实在是一个好英雄! 潘邓眉毛一竖,难道这武松打虎就只能放个一页整版吗?岂有此理,这可是武松,他小时候最爱看的打虎武松呢! 他问沈编辑,“之前和你们说的,在刊物里缝个大张海报那个,做出来了没?” 第40章 沈编辑连忙答道,“做出来了,前几天刚做出个样来。” 沈编辑把那本样刊拿了过来,潘邓翻开来看。 他们做的刊物,用的缝线方式都是骑马缝,中间缝一排再对折成册,这样只用线缝即可,不用胶水,以免虫蠹。 手里这份刊物在最后一章上做了一个放页,翻到最后一页还可以把页面再翻开,是一个大页,临近骑马线的地方,打了一个虚线,可以沿虚线剪下来,挂在墙上,这样便是一张刊物翻开那么大的大海报了。 一边的记者说道,“咱们若是这样做,一定有更多人买!我家三哥儿,最爱那豹腿齐征,第三期出的那阵,就特地买了两份,把另一份的封面仔细裁下来,装裱了贴在屋里。” 潘邓点点头,“就做这么大个版,叫画师重新依版再画一张武松打虎,咱们第四期预计什么时候出?” 沈编辑说道:“就差这一个稿子了,今天晚上让他们弄完,明天全部截稿,再把剩下的稿子送到连朋那去,他那边就能安排了。” 潘邓很满意,“这期规划得好,咱们稿件也足,以后咱们的刊物里按照每刊两张海报来排,你多上心。” 沈编辑连忙点头应下,“这是文章广传的事儿,不敢不尽心。” 潘邓就离开了书坊,没回衙门,直奔家去。 早十多天前,他便在东七街又盘了一个店铺,一个小摊位。 都是代别人租赁,店铺起名叫“君子竹编”,那小摊起名叫“武大郎炊饼”。 第38章 第四期出版 君子竹编专门卖竹编纪念品,东平府如此旺盛的旅游业,怎能不卖纪念品?正好又有竹口村全村学竹编的加工市场,他便传信给竹口村朱保正,要他参详。 朱保正自然是无所不应,潘押司给的主意,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当即就拍板了,选地址,定店铺,和林师傅商量编什么小物件卖,又在潘押司的建议中忐忑地定了价格。 果然店铺开业之后,竹编小物件卖得极快,经常有上货之后一天销售即空的,叫竹口村民喜也不是,愁也不是,只一个个挑灯夜编,想要趁着这蹴鞠赛的东风多赚些钱呢! 那店铺对面的小摊子则要是给武大郎准备的。 潘邓叫小郓哥去问过武大郎,东平府繁荣,如今又办蹴鞠赛,东七街每天更是人山人海,在街上租个摊位卖寿桃,定能比从前挑着担子卖炊饼赚钱。 他本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武大郎答应了。 武大一开始确实是想拒绝的,但不知怎么的,一提起东平府,他便想到了那日在庄严的府衙上见到的那位东平府陈大人。 在这位大人府中讨生活,必定能平安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便带着一家到了东平府,在城边上赁了个小院。 潘邓先回了自己家,和王婆说了武大的弟弟已回了阳谷县这件事,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得罪了这个“恶客”。 不由得他不小心,这可是在平行世界将王婆拎去官府,把她活剐了的狠人! “你净瞎操心,他那兄弟就是个地罗刹,离咱家八百里远,我自不去招惹,又能怎的。”王婆颇有些不耐烦,她又不是三岁小孩,怎还车轱辘话来回说,一遍遍叮嘱。 那武松再怎么的,也在阳谷县呢,武大虽搬来东平府了,离她家十条街那么远。她平日在家待着,时不时去店里瞧瞧,也见不着呀! 潘邓又语重心长道:“也不能再做马泊六了。” “已不做了!直娘贼!你好好上衙不去,专门大中午回来就来找你老娘不痛快是不是!” 潘邓见了放心不少,又去找武大了。 武大正在摊子上卖寿桃呢,那寿桃一个个摆上,秀气可爱,也是东七街一片亮色,是个人人都爱的甜味素点心,劲道的外皮,软绵的豆馅,吃了没说不好的。 更别说做成了个桃子状,白中透红,寓意也好,拿了油纸包着,走在路上就能吃了,府中居民,外地来客,来了东七街上没不买的。 武大忙着给客人包桃,见潘押司来了,老实的脸上露出笑容来,潘邓便告诉他武松已回来这事。 武大顿时愣住了,“哎呀,我家二哥回来了……” 他那浑浊的眼里流出泪来,“我两个兄弟几年没见了,真没想到他能回来,我在家里天天想他念他,怕他在外面吃苦,又怨他不在家中……” 武大说着,情难自抑,“我得回v娱演阳谷县找他!” 潘邓便说:“你回去了,这摊子谁支应?给他传个话,叫他来找你便是。” 武大想想,“……是了,有人定了炊饼呢,我不能走……二哥走的时候,我还没娶妻,如今也该让他拜见嫂子。” 托人传了话,数日过去,武大便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了,刊物第四期已发行,从来不看书本的武大还买了一本,翻到印了兄弟彩图的那张,看了良久,又叫临近摊位认得几个字的商贩讲给他听。 听了后摇头,“这记者怎这么写,写我兄弟就罢了……还把我写上做什么,不给兄弟添彩,没白的给兄弟抹黑呢。” 面上却是笑呵呵的。 那小商贩便问,“这真是你兄弟?” “真的!” 不光他一个人不信,所有人都不相信,这几日阳谷县奇人三拳打死老虎已成了府中热议话题,那可是老虎!什么样的人能把老虎打死? 来买寿桃的人更多了,时不时就有人问武大,“那打死老虎的真是你兄弟?” 武大就笑呵呵地说是,被问的多了也不见生气。 一个娘子挎着篮子来买,“武大,前日里定的炊饼。” 武大郎见她来了,便把炊饼拿出来,是一笼屉的红糖开花大馒头,这时节里,有亲戚女眷怀孕了,就拿这红糖开花炊饼,枣栗子,鸡蛋送礼,旁边有一妇人见了,惊讶道:“炊饼,你还会做这个呢!” 武大郎便说:“从前在阳谷县中就是做炊饼的,这些都做得。” 那拎着筐的娘子也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这炊饼做的极好,又扎实又宣软,还干净。”她把那红糖炊饼拿出来给那妇人看,“每个都开花的,是个好大糖炊饼!” 那妇人见了也心生欢喜,问道,“炊饼多少钱?” 武大便说,“红糖的两文一个,不加糖的白炊饼一文一个。” 还不贵! “那你明日多蒸十个炊饼给我,我明天来取。” 武大应了,“必给您蒸好了,明天您别忘了取。” 那离着三丈远的卖烧饼的人酸溜溜,“看见别人卖酒的说自家店里面来了酒仙的,卖唱的说自家店里来了仙女的,没成想他这个三寸丁也有脸说自己的弟弟打了老虎的,呵,真会‘打广告’。” 旁边也有人附和,“卖个寿桃,没见有多好吃,花活儿倒是不少。” 那每天给武大郎读刊物的小商贩为武大鸣不平:“你两个说些什么,武大在咱们街上待了这么久了,谁不知道他为人。” 那卖烧饼的更起劲了,“待这么久了?那是待了多久了?还没到一个月呢,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才不信他兄弟能打老虎呢,这么多天,谁看见他兄弟了?” 武大也辩解,“那武松真是我兄弟。” “……卖个豆馅的炊饼还到刊物上打广告,我看他就是没什么真本事!” 话说完却不见别人答他,只听身后传来一个雄厚的嗓音,“你说谁没本事?” 卖烧饼的吓了一跳,回头看去,一个比他高了一头的汉子立在身后,“唉呀娘嘞……”,他急忙的跳起来,好大个呀,这是谁呀。 只见来人身高八尺,肩宽体壮,满目正气,一见便是好汉,身后还跟了两个衙役,看来像是县中官差。 那汉子凶恶地瞪他一眼,径直冲着武大郎的摊位走去,走到了那看着他愣住的武大面前,跪下便拜,“兄长,是小弟来迟!” 武大郎赶紧把弟弟扶起来,“二哥,你可算回来了!我日日心里盼你回家!” 说完也顾不上自己的摊子了,叫了行首找人帮他看着,只说自家二哥离家多年,现如今回来了,一家兄弟待要团聚。 那行首早就知道了武大有个能打虎的弟弟,在阳谷县内已出尽了风头,受那阳谷县令看中,现如今看见这好汉也是心中敬佩,便让武大不必忧心,小摊找人帮忙看着便是。 围观的人叽喳着议论,“这竟是真的!” “他两人真是兄弟,我也看了那刊物了,真没信呢!” “嗐,我早说了这是真的了,你还不信,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武大别看他身材短小,之前也是让陈府尹亲口夸赞仗义高邻,义士为民!” “什么?还有这等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说来听听。” 那边武大郎领着自家兄弟,已越过人群,“你多日没回了,还没见过你新嫂嫂呢。” 第41章 武松大为吃惊,“哥哥什么时候娶妻了!” 武大郎笑了,“之前特地没告诉你,待你吃一惊,你见了就知道,你那嫂嫂最为贤惠漂亮。” 又说,“二哥能在家待着便别走了,过几日我还待带你拜见本府押司,若不是他,便没有你哥哥的今日!早已被人欺负死了!” * 那被质疑了许久的记者终于扬眉吐气,走路腰杆都挺直了,“还说我写假新闻,说我给武大郎打广告?我都不是那‘软文’组的!是‘时事’组的!” “……早咱们上岗第一天起,潘押司千叮咛万嘱咐,做记者,一定要以事实为准,我岂是那等造假的人?” 编辑院里的记者,还没出门办事的都附和他,“是是是,对对对。” “阮兄乃是辛苦外出,每日蹲守,耳听八路才得的好新闻,这些个不做记者的哪里懂得我们的苦心,还说我们新闻造假。” “这文章都要广传天下的,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造假呀!” 阮记者也深以为然,“他们外行人哪里懂得个中艰辛,只以为我们问两句话记下来便好了,可若是真这么简单,不费心筹谋,哪有人看我们我们刊物。” 上期刊物刚刚发售,这期又还待比赛出新晋级名单,几个人偷得浮生半日闲,闲聊起来,聊着聊着便说道,“……你们说,咱们这刊物,已买到了东京,会不会给大人物看到?” “我前几日还在街上见东京游客了,足见咱刊物真到东京了!” “这……定有大人物看罢,你们没听说过吗,东京殿帅府太尉高俅最爱踢球!”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咱们那位官家,也爱踢球……” 第39章 皇城也看报 汴京皇城 赵佶正斜椅在花园软榻之上,手里拿着纸笔,看面前两位爱妃。 周娘娘和赵娘娘正一人看本刊物,仔细看去,正是那《京东蹴鞠广招示》的第四期,两位娘娘看的痴迷,时不时还把手里刊物放下,拿起另一期看。 赵佶笑道:“二位爱妃可看好了?” 那周娘娘说:“还没呢,官家,我见这‘霹雳队’所写甚多,这叫‘月下影蹴鞠团’的,只寥寥几笔呢,都不多写写,叫我如何抉择?” 赵娘娘便说道,“可见那月下影没甚么好蹴鞠手,你不见霹雳队各个蹴鞠手都写了,有这‘穿云脚孙进’,‘飞毛腿庞伯’,还有这个……‘铁拐钱起’,还有个‘铁门槛索宁’呢!” 周娘娘拧着手绢,“……上个月,你不见那龙腾碧波队也有些个好球手,当时都说他们赢呢,最后还是输给了风云社。” 赵娘娘想了一阵,“……那‘霹雳队’比那‘月下影’听着就威风。” 周娘娘这下极为认同,“是了,我还是下注霹雳队。” 赵佶又看赵娘娘。 赵娘娘自然也下注霹雳队。 这下就赵佶一个人下注“月下影”了,两位娘娘都劝他,“官家何必下这无名小队,那霹雳队多威风呀。” 赵佶却微微一笑,“你等只见写那霹雳队篇幅甚多,写月下影便寥寥几笔,我却看这正好是为的月下影球技高超,游刃有余,速战速决。” 二位娘娘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忐忑了一阵,又想到官家已连输两次,复又重拾自信。 一边的小黄门选择坚定不移地相信官家,“奴婢也下月下影队。” 周娘娘都不忍心了,看那小黄门,“张宝,已输了两回了。” 赵佶却不让周娘娘说话,“莫说丧气话,这局定会赢,张宝,你把钱钞拿着,替你爷娘去柜坊下注!” 张宝麻溜地应了,拿着银钱出了宫。 几人在花园内下注赌球,有人来报,“皇上,高太尉来了。” 赵佶一骨碌坐起来,“去蹴鞠场,两位爱妃,也换衣裳,陪朕踢球罢。” 二位娘娘应下,回去换衣裳,同高太尉和蹴鞠队一块陪官家踢球。 赵佶这些时日着实回味了一番自己还是端王时的年少时光,那时整日蹴鞠也无人管,不像现在,周围的人动不动就是“官家不可轻动”,无趣得紧。 他每日快活,朝中大臣可坐不住了,第二天枢密院使郑居中便上书,弹劾陈文昭。 “臣有本奏。” 郑居中满目正气,“臣闻治国之道,首在正名定分,使上下有序,内外有别。今有东平府尹陈文昭,不思报效朝廷,竟纵容治下私设报馆,此风一开,恐民间纷纷效仿,各行其事,混淆视听,霍乱民心,朝廷之威严何在?法纪之尊严何存?” “且陈文身为府尹,当勤政爱民,却见利忘义,借球赛之名,行敛财之实。此等行径,非但有损官箴,更令朝廷蒙羞。若不严加惩处,何以正风气?” “陛下,臣恳请圣裁,罢免陈文昭,以儆效尤。并严令禁止民间私办报馆,保我朝纲纪严明,法度昭彰!”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众人都敬佩郑枢密是个直臣,如今这局势,竟还敢直言相劝。 看不出官家也喜欢这球赛吗? 赵佶合了合眼,“蔡京,你说呢?” 蔡京出列,缓缓说道,“东平府尹陈文昭,乃是先帝亲誉之能臣,历岁政绩,昭然在目。现任东平府尹,兴球赛、办小报,皆为府库生计,欲增赋税,多行慈善,养育孤儿,月前已上书,得批准后才行事。况且小报所载,多扬清激浊,宣扬正义,何错之有?” 郑居中不甘示弱,“臣闻礼记有云:‘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今陈文昭之始,已是差之千里,若不及早纠正,其流弊将不可胜言!” 蔡京依旧八风不动,“达夫以为有何流弊?” 郑居中不看蔡京那张老脸,说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蔡京叹了口气,“达夫所言,泛泛而已,文昭之行,深耕民心。” 郑居中没想他竟如此贬损自己,“你这……” 蔡京却没叫他说完,“……君不闻‘士大夫诚善,唯以实而不刻为尚’?陈文昭之所为,岂不正合此意,行之有道,不图虚名,惟求实绩乎?他若只图虚名,不管那东平人,又何必做这许多事?” 蔡京叹了口气,语气惋惜,“此乃真能臣也,达夫若真看了那小报,必不会如此说了。” 赵佶也说道:“是了,那小报朕也看了,没个甚么不好的事,都记些球赛,好人好事什么的。” 心中却道,这小报如何能不印了,他那盘口还没开呢,下期若不出来,怎知道输赢? 郑居中却不能就这样松口,“臣恳请圣裁,罢办小报,保我朝纲纪严明,法度昭彰!” 赵佶也没办法了,左看右看,竟没人说话,只得自己开口:“郑爱卿所言,也有道理,只是如今百姓喜看此报,真要禁了,我朝祖宗以来,没哪个皇帝做此扫兴事,朕亦不可自破此例。今命东平府,暂许其再办小报几期,俟球赛事了,即令其停办。如此,既不违祖宗法度,亦不负爱卿之言……朕意已决,休要再议。” 退朝! 在皇城里还在因为禁小报吵架的时候,在汴京街头,小报早已风靡。 现在街上人打招呼的方式都不是“吃了吗?”,而是“看球了吗?” 有家有业人不能就无牵无挂地去东平,但各个盯着刊物,关注赛事呢! “期刊期刊!”路上小经纪扯着嗓子喊道。 街上大门开了一个缝,那家家人扬声问:“第几期?” “第四期!” “哎呀,怎还没有第五期?是不是东平已经出了,你们没运来?” “只要东平出了,我们这隔两天就有,没有便是没出!” “急煞人了!”那家人接了指使,专门赶在最新的时候买期刊,孝敬爷娘呢,每回都多买好些本,有时自己也能偷偷看。 他看着小经纪远走的背影,心道第四期都出了许久了,大家都人手一本,谁还买你的? 却不料小经纪另有销路,只见他行路匆匆,推着那大车来到了书院门口,停车等待,今天可正是学生休沐的日子。 这次他可是涨了见识,直接来到武学门口,到这之后发现,已有另几个小经纪早推了小推车来等呢。 大门放开,监生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散发着少年人的朝气蓬勃。 “快走,我要回家买那期刊看!” “哎呀,纪兄,这就有卖的。” 纪岚一见,果然是期刊,凑近拿起一本,“正是这双枪将董平!”他又翻到里面,有那九纹龙史进的大图,还有他早就想看的武松打虎。 “给我拿五本。” “也给我拿五本!” “我要三本!” 那小经纪赶紧收钱找钱,忙得不亦乐乎。 几个学生没待回家,拿了刊物就到了最近的茶馆,翻开来看。 纪岚迫不及待地翻开刊物,小心翼翼地展开大张海报,露出武松打虎的真容来,当面直观,更觉英武非凡。 第42章 “真神俊!好威风!可让我得着了!那张霖不知怎么的,休沐回来就弄到了这第四期,还把这大图裁下来挂在了墙上。” 他爱惜地又合上了,“如今我买它几本,叫我兄长找了好工匠裱上,在家里面卧房书房都挂上!” 另一监生不能再赞同,“唉,可惜当日我都没捞着看,今日可算一口气都读了,这武松真乃奇人也,你见他面目周正,是个真好汉,十八碗不倒,打虎之后还飒然离去,自有他潇洒风度,我们武学生就该如此,勤练武艺,日后也能擒虎!” 纪岚摩拳擦掌,“我自回家也喝它十八碗,去后山耍棍,做一回打虎好汉!”说着还亮个相,摆了个姿势,把手按在同学脑袋上,做武松按虎状。 被他按头的监生也不见恼,只抬起头说:“你们怎都爱看这武松打虎?竟没人看球赛,我看他这‘球赛转播’才是极妙,也不知从哪找的说球人,必是真名士,出口成章,最要紧的,还要懂得蹴鞠!” “是了!我最爱林居士说球,他讲得慷慨激昂,让人见了字就能看见当日球场是何等盛状!” “你们看这句结语,‘大将虽勇,彼等独行侠,不知协同,不谙配合,终难成大事。筑球之道,在于人心之和,犹如孙武用兵,阵法严整,进退有度,方能克敌制胜!’说得极对!” “这龙腾碧波队虽有大将韩瑶,还有快脚蒋思,立地太岁,最终还是被那风云社你来我往,配合无间给克制住了,最终二对零获胜!” “是了!我也最爱看林居士说球,他每场都有结语,别人的都没他说的那样好呢,你看这句‘蹴鞠非一人之戏,乃众人之乐。球场之上,须有前锋之锐,中锋之稳,后卫之坚,守门之固,各司其职。若前锋只知冲锋陷阵,不待队友之援;若后卫只顾自守,不思助攻;若守门只守一隅,不观全局,则虽有英雄之姿,亦难逃败北之命……’这不就是说蹴鞠场如战场吗。” “‘胜则举杯同庆,败则携手共勉,此方显英雄本色,此乃真团也!’这句也极好!” 几人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这就组了球队,也去东平踢球,和各路英雄好汉较量一番。 “我实在是心痒难耐,咱们明天去踢球罢!” 第40章 东平新新闻 少年的踢球提议受到广泛赞同,几人想了这刊物已好几天,早就想自己上阵试试了。 “我也早就想踢球了,你没见这九纹龙史进还会一绝技,倒挂金钩?我舅舅也会,明日叫他来教我!” 几个少年约好一同踢球,这才不舍地分别回了家中,叫自家家人准备贴身的俊俏衣裳,好蹴鞠时穿。 因着这份刊物,各地的蹴鞠卖的都多了。 * 北京大名府 一面目白皙,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利落起跳,一个鞭腿,那球飞射出去,穿过了层层防守,正中风流眼! “好!”卢俊义拍手。 燕小乙露出笑容来,来到场边。 “主人,如今只训练一个月,他们都很有长进,照此下去,到明年也能去东平府参赛!” 卢俊义点点头,“不错,你带他们好好练,吃食用度有不够的,自己加便是,到时候去东平府,参加那‘全国联赛’,也别堕了咱们大名府的威名。” 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了近几日刚到大名府的刊物,“我见这凌风社又赢一局,已经进军八强了,也不知能不能拔得头筹。” 燕小乙闻言想到了那东平府蹴鞠赛第一场,凌风社打败了玉麒麟队,心中忿忿。 “也不知那‘玉麒麟队’是从哪儿来的,竟敢拿主人的名号去参赛,还说是大名府的,弄得声势浩大,竟第一场就输了,真叫人恼火!待明年我领队去,必给主人夺魁!” 卢俊义笑呵呵的,“世上就我一人能叫玉麒麟不成?他要组队便叫他组了,许是想要那三千贯。” 燕小乙便说道:“不知明年是几多大奖,必赢回来给主人!” * 两浙应天府 钟家府内,一个小童兴冲冲跑着,“公子,第四期来了!第四期来了!” 那家中少年紧忙出屋来拿了一本,见那小童手里还有许多,“先给爷娘屋里各送一份,再给兄弟们送去。” 说完自己就拿了刊物回到屋里,坐在榻上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东平果真办得好球赛,我们应天府怎没有!” 他自己看了不过瘾,又跑去兄弟屋里,哥几个一起看。 一直看到傍晚,吃了饭钟家几个老爷在一块商议,“我看这东平真有好商贾,他一本刊物,这新鲜东西天下皆知,往年里没见过这样的手段。” “咱们也该凑一支蹴鞠队,待明年去那东平看看了。” * 每当东平府的百姓想着“不会再有人来了吧”,东平府就会涌进更多的人来看球赛。甚至连隔壁东昌府都受了影响——好多游客都在东昌府寄宿,白天赶马车来东平。 东昌府的牛羊也买上了好价,每日清晨赶羊人都赶着百来只羊到东平府那屠户街,第二天一早又见人赶百只羊过来。 附近几府的养羊人都跑到东平府来卖羊,这东平府竟然也都能吃得下,价格也比他们在自家府里卖得高。 府下各县也有百姓来府中卖蔬菜的,有的家里种了一园茄子,只待留着自己吃,得知府中能卖高价,便也都搬来卖,人家一问,也说是支持府里办球赛呢。 “多亏的附近几府和百姓相助,咱们才能顺顺利利地承接这么多游客呀。”潘邓感叹。 董平也夹了一口烤茄子,深以为然,“我听府里管家说,自从你这店里有烤茄子之后,市面上茄子都贵了不少。” 潘邓大笑,“早日里行首已与我说过,菜价大涨,已通报了官府,过几日就该降了,董兄回去自告诉管家,叫他再过几日再买罢!” 董平也笑着喝酒撸串,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贤弟今日请我吃饭,所为何事?” 潘邓便说:“是为了咱们比赛闭幕式的事儿,咱们这蹴鞠赛再过个十多天也该比出冠军来了,到时我打算弄个闭幕式。” 董平纳闷,“咱又没有幕,要弄个什么闭幕式?” 潘邓卡了个壳,仔细想想:“是了……那就弄个仪式,庆祝咱蹴鞠选拔赛圆满结束,选拔出了冠军来。” 董平这才点头,“你要怎么弄?叫愚兄做什么?” “只挑几十个身高体壮俊俏的厢兵给我便是,咱不弄那些太花哨的,只一起唱首歌便罢了!” 董平听了就呲牙皱眉,“叫那些厢兵唱个甚么歌,你怎么不弄些好看的歌女来?” 潘邓却微微一笑,“董都监这便想差了,歌女何处没有?山东的好汉却只在咱这儿能见着!” 说话之间,付掌柜快步走了过来,“东家,有桌客官来投壶,已投了一百多个了,竟是百发百中!咱们那个大奖,就要保不住了!” 董平抬起头来,百发百中,这是什么样的准头,“真的百发百中?” “真的!没一个歪的!” 潘邓也震惊了,这时的投壶不似现代那种大圆筒状的,筒口粗,而是细颈瓶,那瓶口就拇指和中指圈起来那么大,最多放三支箭。 这么细的瓶口,离得还那么远,竟还能百发百中? 潘邓鼻子动动,嗅到了新闻的味道!吩咐了掌柜,“找人叫阮记者,我来时见他在街南口吃羊杂面呢。” 又说:“既然有能人,大奖给便给了。” 付掌柜一阵肉疼,从来头彩都是那叫人看得见却够不着的,来引得别人关扑罢了,哪有真给的! 谁能想到真的有人竟然能连中一百支呀!能中百支的便寥寥无几,这位竟然还连中! 付掌柜皱着一张苦瓜脸,去了外面,那店门前已被人围满了,中间一男子正在投壶,只见他身姿轻巧,偶尔扬臂投壶,偶尔伸手掷签,姿态轻松,却是个个命中。 不一会儿那最远的投壶又满了,伙计给倒出来,又把壶放回地上,还专门换个位置。 旁边围观的百姓一片嘘声,“诶呦怎么还往远了搁了,玩不玩得起?” 那伙计双手抱臂,“哪往远了搁了,我这就是换个位置,免得他都投惯了,直往这一个地方扔,没远!” 那投壶的人却不见怪,哈哈笑道:“你便是抱着壶跑,也逃不过我这签。”说着一击即中,又是正投壶中。 围观的百信一阵喝彩,“好准头!” “多少了?” “已百一十二个了!” “再投八个,凑了一百二十个,就能拿到他们秦凤炙肉的大奖了!” 街上的人都凑过来看热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看着那年轻男子投壶,竟比自己投中了还叫人高兴呢,都暗暗捏把劲。 有人悄声说:“你瞧,记者都来了。” 原来是阮记者,正在人群外,站了椅子上,左手拿了个鹦鹉洲特制的硬壳笔记本,右手拿着支细毛笔,看那投壶人呢。 第43章 他旁边还有一个画师,也是左手拿画夹,右手执笔,在纸面上快速勾勒。 阮记者见那青年人身形潇洒,旁边百姓神情激动,那店里小二苦大仇深,付掌柜似要流泪,不觉得文思泉涌,把笔伸进那画家带着小桶里沾了点水,飞速在本上记起来。 周围人一看,果然是记者!便喊道:“连记者都来了!咱东平府又要出个百发百中的好汉了!” 那投壶的青年一听,四处张望,果然看见个瘦削的读书人拿着笔在纸上划拉着什么,奋笔疾书。 青年一阵语塞,得知他是那《京东蹴鞠广招示》的记者,从前自己也看这刊物,觉得精彩至极,但要是想到自己被画在纸面上,却总有些不好意思,便说:“……还是莫要记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店家经营不易,这剩下几根签,我便不投了。” 说着把签放下了,要走出人群,这竟是个不爱出风头的人! 旁人哪里能应,“小哥,怎不投了,急死我了,你投呀!” “就差八个了!百年也不遇这么会投壶的,你若不投,他这大奖便没人能赢了!我听说一百两呢!” “小英雄,快投呀!你要是现下不投了,我今晚都睡不着觉!” 身边的人一阵哀求,都等着看连中一百二十个,赢了那掌柜的大奖呢。 那青年被这么殷殷期盼着,也不忍心叫乡亲失望了,便拿了签子,又投起来。 一支,两支,三支。 “四支……”“五支……”“六支。” 围观的人都忍不住捏着拳头记起数来。 “七支!剩最后一个了!”人群一阵骚动,大家都紧紧盯着那壶。 只见那青年一如既往潇洒闲适,手臂一动,一个精准的弧线,签子入壶,却因为力大,签子弹了出来。 “啊!” 那竹签弹起来却又没完全弹出去,只在壶中跳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八支!”人群爆发出强烈的欢呼。 “中了!中了!”围观的人蹦蹦跳跳,脸上挂着欢笑。 “一百二十个!连中一百二十个!真奇人也!不亲眼目睹,怎能相信!” “掌柜呢?掌柜的!中了!快把大奖拿出来!” “掌柜!大奖!” 付掌柜在一边看着呢,这会儿已经做好表情管理了,拿出手帕擦擦额头的汗,出来了拱了拱手,“诸位,承蒙惠顾,这位英雄确实连中一百二十个,我们店绝对说到做到,大奖待会儿就到。” 不一会儿,店里伙计把那大奖拿来了,众人一看,是个笼屉。 “掌柜的,你这是什么?不是一笼烧卖吧!之前说的大奖值一百两银呢!” 那掌柜的上前把笼屉打开,只见里面铺了绒布,正是十个闪亮的银烧卖! 第41章 第五期出版 众人一阵惊叹,盯着那银光灿灿的烧卖,众目睽睽之下,掌柜的把笼屉给了那青年,青年接过,场中一片抚掌感叹。 潘邓也在屋里往外瞧那好汉,董平见他站在椅子上使劲往外观望,便说:“你可知他是谁?” 潘邓回头:“董兄认得?” “猜得个八九分,那人是隔壁东昌府都监张大人,江湖人称没羽箭张清的便是。” 哎呀!是了!潘邓以拳砸手,怎将这人忘了! 没羽箭张清,传说中连战梁山十五员将的猛人。 他本是东昌府兵马都监,善于飞石打人,百发百中。梁山攻打东昌府时,张清用飞石先后打梁山十五员将,以独门绝技威震敌胆,直接成了梁山众将武力值的分水岭。 没想到这样的狠人竟然看起来竟如此年轻俊俏。 潘邓便叫伙计,“既是东昌府都监,请他来一同畅饮。”又和董平悄声说:“待会董兄替我引荐。” 那张清听了便来到内堂,正好看见董平,面上带出笑来,“董都监,自上回一别,几年未见了。” 董平也起身拱手,“张督监别来无恙。”他向张清介绍,“这是本府潘押司,府里蹴鞠赛就是他办的。” 潘邓见礼:“见过张督监。” 张清这才看见这小少年,也还礼道:“早闻大名,不料潘押司如此年少有为,真是后生可畏。” 几人就坐,潘邓这才好打量张清此人,真不愧书中所说,是一俊逸青年,不似史进那种健气铜皮的体育生,也不像武松那样是个满目正气的好汉子,更不像董平那样,看着虽俊,眉眼中总有种狂狷之气。 这位的俊,是真俊,气质儒雅清新,长相硬朗坚毅。 如此好形象,怎能不上刊! 潘邓两眼放光,使了个眼色,那阮记者便过来拜见张督监,商议要上报一事。 张清想到本府都监已上了刊,正在右手就坐,这又有创刊人,左边就坐,怎好拒绝,便说随阮记者写新闻,不提他名字便是。 那阮记者又问能不借大奖一观,只让画师画个草稿,一会儿便还。 张清便让他去找自己带来的虞侯,“我此次正是带胞弟出来看球赛,那银烧卖已拿给他玩去了。” 桌上酒菜撤下,又重上一桌,潘邓一尽地主之谊,“张督监近两年还是第一次来东平府?伙计,上些咱们特色来招待。” 那伙计应下,一溜地端来了大盘烤羊腿,边上摞着烤肉串,烤板筋,另有单独烤羊肠羊心羊肝羊肚,红白腰子等,又给董都监新上了烤茄子,大盘烤韭菜,并上一大碗羊杂汤,砂锅装的莼菜羹,楼下街上买的捞汁蛤蜊,螃蟹,凉拌小菜,时令的鲜果,蜜煎,巴榄子,烤的焦酥的白肉胡饼,蒸得宣软的豆馅寿桃,新出笼的软羊烧卖,店家新上的一大碗澳肉浓汤的拨鱼儿,并上几大壶羊羔酒,正是酒酣耳热,大口吃肉之时。 张清吃得酣畅,“我早便听说府中蹴鞠赛是一官吏主持,今日见潘押司,果然不同凡响。” 潘邓道:“哪里是我一人之功,全赖府中同僚相助。” 张清则感叹道:“我平日不出府,没见得你们这东平府如何红火起来的,只记得我东昌府先是见了那刊物,轰动一阵;再又听闻东平府蹴鞠赛已开球,好几天大批百姓出城,全城都谈球赛,没看球简直插不上人说话;再后来各地人竟来东昌府找住处,我那府中客栈都满了,府边上小院还有人赁呢。” “……到了我今日出城,更是有小商小贩全往东平涌来,弟兄们每日巡街从早到晚,我也是明日才休沐一次,偷得浮生半日闲,今晚便来了,家中胞弟吵着明日看球赛呢,你们这赛事当真不俗呀。” 董平默不作声,拿起酒杯来掩饰住上翘的嘴角。 潘邓则问:“东昌府真如此繁忙?” 张清点头,“饭馆客栈,租赁牛马的,生意都极好,本地行首整日忙得团团转。厢兵们已多日没休息了,每日都在府城中巡逻。府尹大人也想借着东风多收些商税,因此外地人涌进府城,也没下令来管,但怕出乱子呢,耳提面命,叫我们细心巡逻。” 董平凉飕飕地道:“你这都监倒是有空闲,还能来东平府玩乐。” 张清看他:“自是比不上董兄,还能亲自下场参赛呢。” 两人相视一笑,张清说道:“可惜就这一日,明天是那“英华队”对阵“金榜队”,见不着你踢球了,颇为遗憾,待到你们决赛那天,我怕是也来不了,不然定能亲眼见董兄夺冠了。” 董平也不谦虚,“那你没眼福了!” * 马上就是半决赛了,门票的价格坐地涨了一倍,场内前排的座位已经炒到十八贯一张,依旧是一票难求。 为了促进消费,四强赛和半决赛之后都有三天的蹴鞠手休整时间,这是为了让前来看球的游客四处走走,为东平府的府民收入做贡献。 半决赛四选二之后,休息三天,之后连比两天,第一天两败队比赛选出第三名,最后一天决赛,两胜队选出第二和第一名。 三天休息的时候,府中游客也没闲着,因为那鹦鹉洲书坊,竟是出了球队‘海报’了! 第五期刊物出版之后,好多读者反应,就爱那大张的球员图,要书坊单印出来卖。 “你们这图是好,只中间一个折痕,压不平!怎么不单卖?坊里没有装裱匠吗?” “这大图怎就两张?还只有那孙进和郭龙,我都不支持这个霹雳队呢!为什么不印凌风社的?” “为什么不印风云社的?我想要风云社的!” 来反映的问题七七八八,最终指向一个问题,球迷们要印着自己支持的球队的球员大图! 市场有需求,商家必须作出反应,潘邓和房掌柜,沈编辑商量一晚,第二日就出了全新产品方案。 选了四强的四支明星球队,分别是凌风社,风云社,霹雳队和英华队。 找画师来画了蹴鞠手的肖像,并着简单位置介绍,并在一张大图上,又画了蹴鞠手们在球场上踢球的英姿,每人都得一张大图,又有合影一张,再有写着蹴鞠队名的横幅一张。 第44章 这样一份十五张大图,精心刻了版后,用上等厚纸印刷出来,不胶缝也不装裱,十五个单张卷成一卷,外面拿好桐油纸仔细包着,拿绳捆了,加上蹴鞠队名字的印,一卷卖半贯钱。 第一批每个球队印了三千卷,开售即空,房掌柜不得不又着急忙慌地加印,这边海报加印了,那边又说第五期刊物卖完了,也得再加印! 房掌柜这一阵子休息得都比之前少了,加上新品上市,不免多看照些,这几天竟是有些累过头了,只好在家里躺着整理账本。 房掌柜身上盖着被子,背后靠着软垫,脑门上放了个凉布斤,只把账本放在肚子上,左手翻账本,右手拨算盘,眼神在两者之间来回转,嘴里呢呢喃喃,那家小童凑近细听,只听见是,“好多的钱……好多的钱……” 海报第一天卖空,收入近六千贯!这可比卖刊物赚得多了,且他们做书坊生意的,成本只有纸墨人工,第一批还有给球员们,画师们的报酬。 他家用的都是好纸好墨,雇的匠人,小工给钱也大方,平日里还管吃喝,但就是这么下来,花销也不用多少,到了下一批,下下批,产量上来了之后,成本不是更低…… 书坊里有伙计来找掌柜的,进门便说:“咱们第五期印的第二批,也快见底了,海报也快卖完了,大家伙等着您拿主意呢,咱们接下来主要印哪个?” 房掌柜一个大抽气,眼冒金光,坐起身来,“小童,扶你爷起来,我还能算账!” * 房掌柜这边犹如回光返照,付掌柜却每天唉声叹气,他的店面生意越来越好,甚至把对面的小摊加上店面都盘下来了,做了个超大烧烤档,十分红火,可来店里吃饭的顾客却都要偷偷拿目光觑他,时不时还要偷笑。 “掌柜的,真哭啦?” 付掌柜好生气,“哎呀,没哭!莫听那刊物瞎说,都瞎写的!” 堂内顾客一阵哄笑。 那刊物就正在付掌柜柜台里放着呢,封面右边有大字重墨写着个新闻标题:“千金关扑。” 旁边加了小字“没羽箭连中百二摘获头奖,店掌柜忍痛割爱泪撒街头。” 有人笑着问,“掌柜的,大奖还立不立了?” “是呀,那大奖还有没有了?十个银烧卖!一个十两,我的乖乖……”那人手里拿着碗颠了颠,感受了一下,“十两银子是多沉呀?” “掌柜的,新的银烧卖打好了没?我还待下一个斩获头奖呢!” 附近的人都嘘声一片,“你当那般准头是那么好练的,随随便便一个人能连中一百二十个。” 付掌柜也挥挥袖子,“不打了,再不打了,大奖也不设了,我们店大奖已被能人拿走了,以后就只有小奖了。” 店中人又是一阵哄笑。 付掌柜话音一转,“不过我们大奖没了,小奖倒是升值了。” 店里人都看他。 那掌柜的挺起腰背来,反身从柜台后面取出好几支桐油纸画卷,“咱们最高奖变成这个了。” 有些客官眼神一下就变了,“掌柜的,你从哪找来的?这可是那球队海报?” 有人急急问道:“有风云社的没?” “我去那书坊买,好几回都没有呢,掌柜哪里来的路子?我且不关扑,你卖我一份吧。” 付掌柜连连摆手,“那可不行,我这是专门采购的,就怕大奖没了没人关扑呢。” “哎呀急煞人,掌柜的何时关扑?” “我也要扑,掌柜的这回是连中几个?” “我们要都扑中了,你没有了该如何?” 店中一片忙乱,掌柜露出笑容来,那鹦鹉洲可是他们东家的产业,自己这怎么会没货? 第42章 蹴鞠总决赛 几天倏忽而过,转眼决赛将至。 东平蹴鞠场连场外一圈都卖了票,人头攒动,挨挨挤挤,有小商贩大喊:“凌风社条幅!风云社条幅!” 那准备进场的球迷听了,“给我来一个凌风社的!” 小贩把一长长红布条给他,正好够一个人左右手撑开,上面写着大大的“凌风社”三个字。 有人撇嘴,对同伴说:“这都是假球迷,咱们真球迷都买那鹦鹉洲书社出的正版‘海报’!” 说着两人联袂前行,身后跟的两个家人每人举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一张写着“凌风社”字,另一张是那豹腿齐征的海报。 两个牌子一举,颇为拉风,旁边有人踮起脚看,一身着体面的中年男子说道:“他们凌风社竟真有球迷,弄个这么大牌子来,待会儿输了不怕多丢人,哼,净会出风头。” 他身边小童说道:“只可惜简陋了些,不似老爷扎的牌子有气魄!” 说着也举起手中大牌子,里面是那九纹龙史进的大海报,周围一圈还拿彩绢条编织了团圆结,丝绦随风飘扬,煞是好看。 那小童也昂着脑袋随着老爷进了场了。 场外有卖条幅的,有卖绣球、飘带的,还有卖花球、花篮的,几乎都被买空。 场内人慢慢已坐齐了,众球迷混杂,左边坐着那拿着“凌风社”的大牌子的,右边又有拿着“风云社”条幅的,个个暗自看对方球迷不顺眼,观众席上暗流涌动。 若是碰到一连座好几个都是同好的,则会分享自己拿的条幅彩绦,有好多话聊。 球员依次到场,裁判一声哨音,决赛开始! * 蹴鞠场喧闹连天,潘邓却不在此,他早上和明通判一众同僚,把球场事宜安排好后,便出了蹴鞠场,一路到陈府,接了本府府尹。 潘邓扶了大人上马车,“大人怎不早些去,早些能看到决赛。” 陈文昭笑道:“现在去也一样,估计能看下半场。” 陈泽也上了车,问道:“潘押司,你说今天哪队会赢?是那凌风社还是风云社?凌风社这些年来一直踢得好球,那风云社也是后起之秀,还有咱董都监。” 那前面驾车的马车夫听见了,也说道:“小人看那风云社会赢,都监大人那般厉害,岂会输给他人!” 潘邓说:“这我也没法说得准,我若是能预知此事,先去柜坊下它个几百两。” 几人哄笑,陈文昭说:“你怎知陈泽没去柜坊赌钱?” 潘邓便看向陈泽。 陈泽笑容凝固在脸上,小声说:“大人怎知道的?” 陈文昭说:“猜的。” 潘邓便思考了一番:“这两队实力不相上下,各有千秋,若论好蹴鞠手,两队皆有,若论彼此之间你来我往,配合无间,两队也都是个中高手……我确实也预测不出,你下了多少?” 陈泽便支支吾吾地说了:“不多……我就下了两贯钱,我心里还是觉得凌风社能赢,他们是经营了好些年的团社。” 说完又想到什么,“诶呦,可别告诉董都监,我心里最信得过的其实是他,不押风云社是怕他得失心重……” 众人都暗自撇嘴。 马车哒哒到了蹴鞠场,一行人从后门走小道进去,一路上厢兵见了麻利放行,几人走进已听见吵闹嘈杂声,待到小门打开,又见天光,呼声震耳欲聋。 “凌风社!凌风社!凌风社!” “……豹腿正在带球前冲,红队阻拦……没拦住!豹腿灵活转身,球还在他脚间!射门!球进了!” 场中一片沸腾,只见条幅彩带,五彩斑斓,看客嘶吼,蹦跳欢腾,场上起起伏伏,如同海浪一般,人潮涌动,欢声震天。 哨声响起,场边那巨大的白纸翻过一页,说球人拿起大喇叭,“现在场上比分,一对一!” 那凌风队压平了比分,正是激动之时,球迷们欢呼拥抱,彩绦飞扬,声如浪潮。 陈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巨大的场地,狂欢的人群,身上打了几个冷颤。 陈文昭也沉默半晌,想和东京金明池,洛阳牡丹园对比一番,最终捋捋胡须,失笑道:“如此盛状,前所未见。” 潘邓领着两人走到贵宾席,也是全场视野最佳的位置,正是潘邓高中时在操场上开大会,上主席台领奖的地方。 明通判见大人来了,连忙请入座,那两边的人看见这空了许久的好位置今天竟真有人来坐了,都张望着看是谁。 有人悄声对同伴说道:“是本府府尹陈大人……” 环境嘈杂,那同伴根本没听清,高声回问:“什么?你说什么?” 那人连忙截住话头:“嚷嚷什么,看你球赛罢!” 现在已是紧张局势。 “比赛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场上的比分是一对一,两队都在寻找着制胜的机会……看!球现在到了蓝队中场的脚下,他一脚长传,找到了左竿的快马,快马带球突破,好刁钻!快马瞬间撕裂了红队的防线!” “凌风社!凌风社!”那支持凌风社的不知道是从哪得知了消息,有些人早早就穿了蓝衣过来,挥着手中条幅,为球队助威。 第45章 风云社的球迷自然也不能落了下乘,拿着自制的彩旗挥舞起来。 “……快马会是制胜关键吗?什么!他没有射门!虚晃一脚,将球传给了右竿!右竿带球,快如疾风!红队截拦,啊!发生了什么?” 场中两人摔倒,滚在一起,裁判一声哨响,场中球员分开,过了一会儿,说球人才说到:“风云社后场的被凌风社的右竿撞倒,让我们等候裁判哨声。” 过了一会儿,双方就位,哨声响起,“点球!” 风云社的球迷们沸腾了,他们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史进脚勾着球,目视前方,那凌风社的守门员,也是有着“铜墙”之称,他的眼神坚定,死死盯着面前九纹龙的一举一动。 史进站在球前,深吸一口气,助跑、射门!球如出膛炮,直飞球门的左上角。但铜墙猛地一跃,他的手指尖触碰到了球,球擦着门柱飞出了底线! 风云社的球迷们惊愕不已,凌风社的支持者们欢呼雀跃。比赛继续,风云社的蹴鞠手们并没有气馁,反而环抱在一起,董平和他们说了几句鼓励的话,这两个月来,并肩作战,他们的关系更加亲近。 各自就位,两队蹴鞠手知道还有机会,场上的拼抢愈发激烈。 计时缓缓流逝,场上观众都暗自捏拳,心如擂鼓,场中蹴鞠手你来我往,红蓝交错。 就在最后一刻,史进在禁区外接到了球,他脚尖勾球,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远射,球如同流星一般划过长空,铜墙飞身扑救,但为时已晚,扑了个空。 “球进了!” 风云社的球迷们疯狂了,他们欢腾雀跃,声如浪潮,将手中绣球扔入场中,丝绦漫天飞舞,风云社的蹴鞠手们在场上奔跑庆祝,仿佛在绿茵场上掀起了一阵红色风暴。 而凌风社的球迷们则陷入了沉默,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太快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凌风社蹴鞠手们也都聚在一起,紧紧相拥。 场上欢腾久久不散。 过了许久,声音渐消,说球人林居士缓缓下了解说台,走到大人旁边,开始充当了本次球赛结束主持。 先叫各位看官不要轻动,现在前三甲已出,待本府通判官亲自给奖金。 本来球赛比完观众就依次离场便好,但是今天眼看还有别的事做,就都留了下来。 那前三蹴鞠队聚在一起,先给第一名风云社颁发了奖杯,又宣布三甲皆有奖金,第一名三千贯,第二名一千贯,第三名五百贯。 场上一阵惊叹,有人在座位上翘首,想看那三千贯钱有多少,“这不得用好几个马车拉回去。” “你傻了,发盐引,发黄金不都行!” “我原以为就三千贯呢,原来三甲皆有,东平府竟这么富庶?单给前三甲的奖金,就四千五百贯钱!” “是了,我都想搬来东平府了,从前也不见有什么名气,竟深藏不露呢!这东平比我家乡富庶多了,光是在街上走就不一样!” 也有那脑子灵光的:“他东平府哪有那么多钱,再有钱拿得出四千五百贯这么多?我看八成是赚了咱们的!”说着解下腰间小算盘,“……算他每张门牌都卖一百钱,咱们这蹴鞠场每天两千人,就是两百贯,连着一个月天天满坐……” “六千贯!” 旁边的人睁大眼睛:“加起来竟然这么多?” “别算了,一共六千贯,他要给三甲四千五百贯,只剩了一千五,这球场建了不要钱?雇人不要钱?每日让厢兵巡逻不加赏钱?花销多着呢,要我说这东平府不愧咱们山东大府,当真是实在!” “是极,咱们在这这么多天,吃食住宿,也都算不上贵,还有好球赛看,唉,也不知他们赚不赚,该不会办场球赛还要亏钱吧,我都要替他们发愁了!” “这山东人怎么这么实诚,他就算只给一甲三千贯又如何!” 主簿钱通坐在这两个人附近,默默地拿出手帕来擦擦额头上的汗,不动声色地把怀里的商家名单又往里塞塞。 这门票的收入就是个明面上的,几千贯用来作奖金,雇人干活,补之前府里拨来建蹴鞠场的钱,收支和花销平了就可。 真正赚钱的,却是那不起眼的广告位,场中场外二十多个,截止到昨天上午最后收的一笔‘决赛广告位’租金,现蹴鞠赛账面上收入业已超了十万贯了。 钱通光是想着这个数字都心肝发颤。 那游人还在心疼东平府呢,“也不知道折腾一番他们到底赚不赚钱呢,急煞人了!真叫人发愁!” 第43章 相亲与相爱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府尹大人来了!要讲话呢,官老爷怎还对我们这些小民讲话呢,这东平真是,真是……” 陈文昭已经开始讲话了,他声音平和,却充满威严,“盖闻天下英雄,聚于东平……” 主簿也正襟危坐,听了起来,其实他心中纳闷,以他对这届大尹的了解,陈大人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怎会来这当众讲话? 明通判却能琢磨出一二来,陈大人办事定有他的道理,估计是他们办球赛一事宣扬太广,叫有心人看了眼红,陈大人此举,八成是要正名呢。 果不其然,听了一会儿,陈府尹讲到了重点:“……今吾东平府得以承办此赛,皆赖圣上之洪恩,亦赖蔡太师之倡导。吾等深感肩上之责,必当竭尽全力……” “……今此赛事所得之资财,将悉数用于慈善之举。欲在府中建慈幼局,养济院,抚恤孤独,救济病死,亦是吾东平府之本分……” 果然如此,明通判点点头。 场下记者和画师精神集中,正飞快地记录,潘押司特地叮嘱过,府尹的讲话可要放在首页的。 府尹说话文绉绉的,场中许多看客都听不太懂,不过在字句当中捕捉到一些“慈幼局”,“养济院”这类的字样,也能明白话中的含义。 那人简直要抹眼泪了,“咱们没来错地方,这东平府当真是个仁义之地,我刚才就算了,他们也赚不了多少钱呢,还要拿这些钱去救助孤儿……” 府尹手中稿子不长,这边叫画师把画像画好,讲话也结束了。 本府押司官便叫大人们离场,对观众说道:“诸位游客,感恩相聚东平,无以言谢,唯以一歌相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众位且依次离场,今日若有离开东平府的,府中派厢兵护送,今日不走的,且晚间去东七街,我们所有吃食半价,相遇即是有缘,让我们明年三月春暖花开,全国蹴鞠联赛东平再见!” 说着,从两边走出百十个厢兵来,有少数人已离场,多数人见此阵仗,并不着急走,反倒坐下来打算细看。 “这些厢兵是干什么的?我听咱潘押司说要唱歌,他们莫不是敲鼓的?待会儿有歌女来唱歌?” “唉你看,真有带着鼓乐来的。” 乐师坐定,前奏响起,没什么丝竹之声,但却鼓点紧凑,和他们平时听的乐曲大不相同。 “这……这曲子怎么……” 众位厢兵兄弟露出嘹亮的嗓音来。 “天下相亲与相爱, 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 今夜万家灯火时, 或许隔窗望梦中佳境在。” 这……这是什么曲?什么词牌?怎么唱的这么快这么洒脱?怎么从未听过?众人左顾右看,这段又唱了一遍。 之后有分队独唱。 “……蜿蜒黄河水 相聚东入海 龙出涛尖与浪尾……” …… 看客听出来了,“这几小段,讲的都是山东!” 这潘押司忒不讲究了,办那刊物用的是白话,这谱词作曲怎么也用白话? 不过那刊物着实好看,这歌,这歌也着实好听! 有人脚尖儿已经动起来了,“真是与众不同,真不愧是东平府!你看他竟不找女子来唱,叫男人来唱!” “听着真叫人心潮澎湃!他这真是谱的合适蹴鞠赛的曲!” 场中间的厢兵合唱两遍,再分队唱一遍小段,这样循环着接起来,竟是唱个不停。 有人落泪道:“这是东平府兄弟唱歌送咱们走呢,我已经不想走了,你听他唱的歌,天下相亲与相爱……我……”说着哽咽起来。 “是呀,天下相亲与相爱,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却都是兄弟!” 那人击掌合拍,“天下相亲与相爱,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东平府真是个好客之地,它也感念我们来府中做客呢。” “我明年还来。” “我也来!” “我今天不走了,明天再走,我今晚上也去东七街,看‘今夜万家灯火时’!” 明通判站在门后,见场中游客神情动容,有些还有落泪的,叹道,“咱们潘押司真是好手段,我之前还不叫他唱这歌,嫌它俗气呢,今天百人合唱,千人附和,真是不同凡响,想必游客们都能记住咱们东平了。” 第46章 许主簿也感慨,“潘押司真是不世之才,若是我想,想到办蹴鞠赛已是用光了脑筋了,哪能一条条想得这么仔细周到,叫这事滴水不漏地办下来?他却游刃有余,临结束还能办些小活动来,叫游客记住咱们东平的好,不止在蹴鞠赛,还在‘好客山东’,想来咱们东平日后也能成为个好地,叫游人出行就想到咱们。” 厢兵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场中有落泪的,有不舍的,有往场中送花束的,还有听了几遍就会唱的合着一起唱,还有手牵着手跟着唱歌的,最终有人哭着说到,“咱们走吧,咱们要是不走,兄弟们一直唱呢。” 游客们依恋不舍,也在引导下逐渐退了场。 这边喧闹平歇,慢慢归于平静,东七街已准备要忙碌起来。 各家小商小贩已接到了行首的指令,今日要准备好足够的食材,以免供不应求。 小摊主,掌柜的,都在自己的摊位上忙碌着,一刻也不得闲,但面上却有真挚的笑容。 那卖羊杂面的正把袖子利索的卷起来,拿出刀来把盆里已煮好的的羊肚羊肝切成细丝,“咱可不能让游客吃不饱肚子!” 那边卖酱菜的也说:“是极,还是咱潘押司有办法,叫大家伙热热闹闹的吃一顿,这才叫咱东平待客之道!” 说完想到了什么,看旁边的武大,“你那寿桃半价卖,不会亏本吧?” 武大笑着摆手,“不会不会。” 买胡饼的搭茬:“我们和你们不一样,补助的多,行首说了不会让我们亏着!” 武大点头,过后又说:“这是咱们东平府的好事,游客们不远千里来到咱们这看球赛,眼下就要走了,我这小摊就算是亏本了也要做!” 东七街一片热火朝天。 鹦鹉洲书坊也忙碌着。 此时正是中午,是两班倒的帮工换岗的时候。 那上午一批的帮工刚刚要下值,付掌柜已派人送了午饭来。 “不知今天还有没有肉。” “就你嘴馋,早上吃饭不是已吃了鸡蛋了吗?掌柜的找我们来做事,给的工钱已够多了,哪儿再找这么好的东家,你莫再贪心!” “哎哟,我说一句,你要训我十句。” 那边有人喊:“真有肉!” 帮工们排队拿着碗叫人盛菜,好大盆的萝卜炖羊骨汤,每人三个白面炊饼,一大筷头酱菜,一碗萝卜羊骨,每人能分到一块骨头,骨头上面还带着肉! 帮工们美美的吃了一顿,一边吃一边感叹,“掌柜的净要找两班工……我一个人就能做两班,偏偏不要。” “唉,若是能一天在这上工,咱们除了早饭午饭,晚上还能管一顿!” 那帮工啃着羊骨头,看见了排队打饭的那排到了几个女人,便努努嘴:“看见没有?又捞汤底呢。” 只见那打饭的老师傅一改给他们盛菜时那般麻利,拿勺子在桶底慢慢地晃,然后就着桶边儿盛起来,众人伸着脖子看,果然,勺里面满满的碎肉。 盛了这样几碗萝卜羊骨汤,那几个妇人到一边吃饭去了,后面一个小伙子跟老师傅说,“师傅,你也给俺这么盛吧。” 师傅斜看了他一眼,在桶底下拿勺子划了几个圈儿再提起来,竟然连萝卜都没有,全是汤! 那几个妇人凑在一起,吃着饭闲聊家常。 一个妇人小声说道:“我听他们都说,咱们蹴鞠赛办完了,刊物就不做了。” “真有这样的事儿?” “老天保佑,可让咱们东家把这生意长长久久的做下去,这活不吃力,咱们女子也能做工,我真想一辈子在这上工。”那女子说完突然想到,“春娘,你家婆的病好了吗?咱若是上不了工了,你家可还欠缺药钱?” 春娘说道:“快好了,唉,当初本来都活不下去了,若不是东家收留,拿着工钱去救急,哪里有今日。” “谁不说呢,我家本在村中,那交税的刮了几层地皮仍不足,家里几亩薄田全没了,还好来到咱东平府了,这才算活过来。” “东家真是个大善人,不光收男工还收女工,给咱们的钱和那些男工的钱也差不多。” “谁不说呢,希望菩萨保佑东家一辈子无病无灾。” “保佑东家财源不断,长长久久。” 他们在书坊院里吃饭,那旁边的编辑院子却是忙得顾不上吃饭了。 新闻是有时效性的,这最后一期报纸有一些内容已经印好了,有的稿件还没交上。 今天决赛赛事,夺冠蹴鞠队,府尹的讲话新闻都要尽快交稿。 书坊那边已将其他的内容都各印了两万份,他们只待将新的新闻尽快定稿,叫连朋领着工匠雕版,再叫帮工印刷,装订成册。 在东平等候的客商早就等不及了,守在鹦鹉洲书坊门外,隔三差五地询问什么时候出第六期。 得知今晚上出不了,得等到明天晚上才能出来几千册,客商们也不再此死守了,纷纷去了东七街,今晚上可有热闹。 街上一片喧闹,挨挨挤挤,吆喝的,说笑的,投壶的,还有明天一早便走,叫掌柜给他包起来十笼烧买,两大包炙肉的。 小商贩们都笑着待客,让游客们将在东平最后一晚记在心里,回去后也能常常想念。 街上飘荡着白日里新学的歌声,“天下相亲与相爱,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 第44章 东平新实业 蹴鞠赛的热度一直从八月十五持续到了十月底。 到了十一月初,游客才逐渐走了干净,小郓哥见潘邓没那样繁忙了,便来此找他,此时天气也冷了起来,潘邓便给小兄弟添置了新的过冬衣裳,自己也换上了丝棉的夹袄。 小郓哥见自己身上一水儿的新衣裳,开心的紧,越发爱和他这兄弟混在一起了,他这好兄弟心里有他呢! 这天小郓哥去东七街找武大,潘邓则手拿着账本来到了陈大人府上。 陈文昭已不像夏天时爱在院中闲坐,把屋里烧得暖暖的,斜倚在榻上,喝着清茶,十分闲适。 潘邓将鹦鹉洲书坊的账本给他看了。 这几个月来,刊物加上海报,还有收的广告费,零零散散的收入一共有五万贯,早已能把府尹给的一千两本钱填回。 陈文昭手里看着账本,胡乱翻翻,“这个叫‘海报’的,竟然这么赚钱?比咱们的刊物还要赚上许多呢。” 潘邓答道:“海报卖价定得比刊物高许多,因此赚得多,不过刊物里也有广告费赚钱呢。” 陈文照又看了后面雇佣帮工,租赁院子的支出,便把账本合起来了。 又详细问了潘邓在书坊的帮工每月给多少钱,雇了多少,这才点点头。 “如今球赛已办完了,我之前问你的,要在府中开个什么产业,可有打算了?” 潘邓拱手,“都听大人安排。” 陈文昭叫陈泽给他拿一盘子点心,“且听你说呢,我想做什么自己也做不得。” 潘邓想了想,说道:“日前叫府下各县村养鸡苗,前几日得知他们已经养起来了,除了鸡鸭之外,牛羊也可以养,再去外地找些名种来。” 陈文昭点点头。 潘邓又说,“这些时日在书坊中忙活,雇了许多人,他们家中大多没有田产,生活在府中也没有房产,有活计还好,若是没有这一份活计,怕是生活艰难。” “咱们东平地势平坦,土地也肥沃,常年少雨,可以种些棉花,发展纺织,建个小工坊,多招些人来帮工,也能让百姓的生活更好一些。” 陈文昭不置可否,“我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人,一事不烦二主,你既已有了想法,便自去做,只是你想要建纺织坊,你可知自己为何要建?” 潘邓被问得有些糊涂,“为了给百姓多些生计?” 陈文昭摇头。 潘邓有些明白了,“是为了给府里多些产业,多交商税呢。” 陈文昭依旧摇头。 潘邓冥思苦想了半晌,想不出了。 陈文昭笑道:“有些鬼机灵,可惜消息太死,政令不通,你呀,我且告诉你,我们办工坊,是为了收容贫民流民,懂了吗?” 潘邓似懂非懂。 陈文昭便浅显地解释给他听,“当朝蔡太师最爱慈善,每当他做宰相,全国的慈幼局都要翻新一遍,如今他正执政,你拿这个当幌子,上面便不会管了。” 说着看天色尚早,今日又闲来无事,便给面前的年轻押司讲起当朝局势来。 “……你可知道几近几退,为何留在官家身边的还是蔡京?” 潘邓想了上辈子学的历史,徽宗与蔡京这一对昏君奸臣,试探地说:“因为他行事和皇帝的意,能得皇帝的心。” 陈文昭点头,“歪打正着,算你说对,不过若只是一味倖进,那只能是高俅,杨戬之流,蔡太师和他们不一样,他知道皇帝的心意,并且机智过人,捷才盖世,凡皇上发愁之事,他皆能迎刃而解;凡群臣束手无策之局,他独能巧妙应对,手段层出不穷,是个能臣。” 第47章 “……并且蔡相善于敛财,用你的话说,是位经济大家,不过他没有什么为民之心,手段只用来讨好圣上了……去年改盐法,加上今年,每次税收全国多收盐利一千万贯,夺民太过,大肆敛财,巧取豪夺。” 潘邓听在耳朵里,一个能力超绝,却无爱民之心,深受帝王喜爱,自私自利的形象便生在脑中。 不过这也和他以前学历史的内容相符合,传闻蔡京在世的时候,宋朝人民就都不喜欢他,背后里骂当朝的几位奸臣,现在一见果然如此。 陈文昭话锋一转,“……不过这位蔡太师也做过一件好事,便是他每次主政都极为主张慈善一事,咱们东平办完球赛之后,也马上要建慈幼局,你要知道是为了什么。” 潘邓点头,“小人明白了,多谢大人教导。” 陈文昭满意地点点头。 蹴鞠赛结束后,府里已选好了地,在东平府城边建了庄子,通判明翰海主持,办了东平慈幼局,养济院和一个安济坊。 慈幼局用来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和被遗弃的婴儿,养济院则是收留没有子女的老人,没有家人的残疾者,以及给孤独去世的人安葬。 安济坊则是施医给药。 那边正在动工,潘邓这边也没闲着,他在城边上买了一处大院,先叫人简易的搭出了个小工坊来,同时贴出告示,招揽有技艺的工匠,裁缝,染匠,织布女工,凡是技艺好的都可来应聘。 自己则四处走访,深入地调查了一番东平纺织业的现状。 明瀚海得知此事,还贴心地给潘贤弟找了一个牙侩,“此人在东平府,麻业一事无所不通,贤弟若要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他便是。” 那牙侩也拜见了潘押司,“小人马三郎,听押司吩咐。” 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潘邓谢过了明通判,领着小郓哥和牙侩马三郎去了县下村庄。 马三郎带着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府内的织布产业,“……咱们东平,还有临近的两个府,都归王大官人管,他每年年初放贷,年底收麻抵债,一轮接一轮,这一片的织女,都指着他养活呢。” 小郓哥瞪大眼睛,“这么厉害,他一个人管三个府的产业?” “这王大官人是济州府人,原来他没有多大的摊子,是一步一步做到今天这么大的。” 小郓哥啧啧称奇。 马三郎见这小猴子爱听,就给他讲起了王大官人的发家史,“……一开始他也和我们一样,是个牙侩,我们是只转手不生产的。后来他做了笔生意,起了家,起家之后,他开始插手生产了。他包买了一地布匹,每年都用牙人,年初向麻户预贷本钱,到了年底麻户把布织好了,就用麻布还贷,就这样他就能独占一地麻布,再去售卖,慢慢的就做大了。” 小郓哥听了,好像也没有多难,“马大哥,那你怎不像他似的,也包一片地呢?” 马三郎笑了,“你当那么容易呢,那要好多本钱嘞!咱们府的同行没一个不想像王大官人那样的,都做不成呢!” 然后又说道,“……其实像这样给王大官人转卖也不是不行,就是他给的钱少了些,这两年越来越少了,唉,那也没办法,谁叫咱这三个府就他一个‘行首’呢。王大官人年初若是不给贷那一笔,怕是咱们府的织女连这么少的钱都赚不到。” 小郓哥听了心里闷闷的,“……可叹他是济州府的人,要是他是咱东平府的人,肯定能对咱们府好点。” 潘邓听了却没对那王大官人抱太大希望。 果然,马三郎说道:“咱们几府都一样,收麻的价都不高。”说着看向潘押司,“若是押司想要做这麻布生意,那才是咱东平府麻户的好日子呢!” 谁不知道他们东平府蹴鞠赛就是潘押司主持的,当真是为民生计着想的好官!听说潘押司有做麻布生意的意思,他们这些做牙侩的反而有些期待,要是能和那王大官人平分秋色,作了他们东平府的行首,那真是他们交了好运了! 潘邓只是笑笑没说话。 王大官人能够把持一方麻业,关键在于村中农户手里没有闲钱,没有生产麻布的本钱。 他年初借贷,年终独占麻布,这样绩户生产的独立性消失,不知不觉之中就成为了雇工。 村中妇女说是自给自足之外赚一点钱,其实都是给王大官人做工,甚至都不用王大官人提供厂房,自己的生计也紧紧地被人捏在手里。 潘邓想到之前竹口村中的贫困,摇了摇头。 潘邓这一路上比较沉默。马三郎见本府押司像是在想什么事儿,便也没打扰他,倒是小郓哥这小孩活泼,一直问他那个王大官人到底是怎么发家的。 马三郎便给小孩讲起了他们所有同行都烂记于心的故事。 “王大官人以前和我们一样,也是牙侩,十年之前我们这行还是看谁手里面户多,谁才是大牙人,那些手里没户的,就是小牙人,王大官人他以前也是个小牙人。 这些绩户,麻户在乡村里零零散散的,不都靠着我们牙人把他们货集起来,卖到上边,再把钱返回来,交到他们手里,他们才能干下一轮。 我们手得快呢,散户着急的,我们快,这条线才能轮转起来,我们在中间赚一点辛苦费。” 说着说着,马三郎蹙起了眉。 “本来大家好好的相安无事,王大官人突然就做大了,有一次外地大商贾来了济州府,想要出货,大家都想要这批货,但是太多了,我们十几个大牙想要一起吃下,结果没有交给我们,王皮不知道怎么的就得到了那批货,卖了之后马上就富了,三万贯的货呀,转手就赚这个数!” 说着抬起了两根手指头。 小郓哥抽冷气,“这么多钱?三万贯?他是怎么有钱的?” 牙人说:“谁知道呢,风水轮流转了。” “……这件事你若不信就去问别人,行内的人都知道,大家都传,说那个商人找他是因为王皮早些年对那个商人有过救命之恩,那回是叫他先卖再买,纯粹是报恩来的。” 小郓哥有些狐疑,若是他还十岁,一定觉得这是一件报恩的美事,但他今年已十二岁了,看遍了世间的尔虞我诈,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这事是真的吗?” 第45章 纺纱与织布 马三郎说:“嗐,谁知道呢,你没见过他的样子,反正我看他不像是那见义勇为的人,呵呵。” 一路上说着话,马车停在了村口。 马三郎带他们去了一个绩户家。 “潘押司,不知你要找什么样的绩户,这家姓尤的手艺不错,而且家中娘子和家婆都做活,既会绩麻线又会绩棉线,比别人家做得又多又好。” 潘邓点头,“你找得很好。” 潘邓来此,就是看看现在的纺织技术是什么生产力。 院中两个女子正在绩线,看见一行人来到家门口,那家婆赶紧招待,“马大牙来了。” 那老妪把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过来开院子的木栏门。 家中尤娘子正在摆弄纺线机,也小心地把手里棉棒收了线,过来招待贵客。 潘邓不欲打搅她们做工,便叫她们依旧绩线,“马牙侩说你二人绩得一手好丝线,我此次来此便是看看你们如何绩线的。” 那尤娘子听了之后面上带笑,又坐到小板凳上,手里拿了棉桶,用那纺线机来纺棉线。 只见她左手拿着软绵绵的棉桶,右手转着纺织机大转轮,用旋转的力量让本来蓬松的棉花,收紧成一条细线,这样转了几圈,便是一条长线。 接着把那线勾在某处,继续旋转转轮,这时旋转的力量又转变为把已绩好的那一小截线缠绕在小棒上。 之后又把线从那小勾上拿下来,继续绩线,周而复始,绩了一会儿,就见那小棒上已缠绕了许多棉线了。 “一天能绩多少?”潘邓问道。 “冬日里没有农活要忙,一天能绩一卷。” 潘邓看那已经绩好的一卷棉线,又看向了那家里的一个织布机,上面撑开扯得老长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平行棉线,他这才意识到,绩线已不简单,由线织布,更是消耗。 一天绩线一卷,绩出几个月的棉线才能放到织机上纺出一块布?那耗费时间绩出的一根棉线,待到织布时,也只是那细细的一经一纬。 身为来自现代大工业社会,几十块就能买到质量很好的衣服的人,恐怕很难想象古代妇女在线与布之间的繁忙与煎熬。 潘邓心中慨叹古人穿衣不易,又看那尤老妪绩麻线。 麻不似棉,麻条是一丝一丝的,干扁的植物纤维,这样的材料上不了织机,只能靠手搓,那老妪把麻条劈出一个细丝来,放到大腿前方,再用手掌从前往后一搓,纤维在旋转中就拧成了线,再把两条线头尾放在一起搓,就成了长线。 那老妪搓着,边上放线的小框之中,已经盘盘绕绕有了许多细线了。 第48章 这竟然是比棉线更难绩。 棉线好歹有个织机,能省些人力。 他又问尤娘子,“这样每天绩线织布,一年到头能赚多少钱?” 尤娘子苦笑道:“押司说哪的话,一年到头来,只够一家人穿。以前我家都绩麻线,绩得慢,一年到头全家穿衣堪堪够用,自从前几年丰收,家公买了织机,这才从别处买棉花来织布,织的布比以前多了,也买上价钱,但是家中添了两口人,卖了棉布换成麻布,也还是刚够穿衣,赶上年景好,能剩个几百文。” 尤老妪说道:“够穿衣已足够了,我们这织布不比织坊,卖不上好价钱,不如留下自己穿呢,今年若是多织布,就留下来,给她小叔娶妻用。” 过了正午暖和的时候,几个人又转到室内,看了尤娘子织布,那织布机把纬线单数向上,偶数向下分开,尤娘子就拿着梭子从左到右穿经线,压实,纬线上下调转,再把梭子从右往左,再压实。 小郓哥见那娘子织了好一阵,那布也不见长,深觉这织布真是个好麻烦的事儿,更加稀罕自己身上的新衣裳了。 潘邓见家里老幼妇孺,都面庞清瘦,走时叫小郓哥去那东七街说一声,叫掌柜让人给尤家送半片羊来,那家人自是感激不尽,小郓哥也喜滋滋去了东七街,被那付掌柜好好招待一番。 潘邓和马三郎又去了能做织机的刘木匠家里,看他那新做出的织机。 都是和尤娘子家的织机差不多的样式,潘邓问他:“有没有能一起绩好几股线的?” 那刘木匠被问住了,“一起绩几股线,小人曾听说过,但是不知怎么做。” 马三郎却是突然想起来,“我好像也听说过有那一起能绩三股线的织机,就是在咱们这边没见过,我还当是别人胡编的呢……” 说着在外面叫一个小童来,叫他去南街某某地取家中一画。 过了两刻钟,那小童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卷轴。 马三郎缓缓打开来,画画中是两个女子,一人在织机前,手握摇杆,另一个人手拿三股线,站得远远的。 “押司请看,这是那种一次能绩三股线的纺车吗?” 那刘木匠也凑过来看,眼睛瞪得老大,“这纺车是哪里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他想伸手去摸,那粗糙的手靠近画面就停住了,又靠近了用眼睛细看,“三股线……三个棒轴……一个轮子是怎么带动三个棒轴的?” 潘邓也仔细看图,那马三郎说道,“我得了这幅画之后特意问了匠人,他们都说这画是瞎编的,转一个轮子不可能绩三股线,我也就放下了,可能是谁瞎画的呢。” 潘邓摇摇头,“不会是瞎画的,我早年就听说过有三股纺车,刘木匠你仔细看看,能做吗?” 刘木匠的脑子里面好像装了一壶浆糊,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这纺车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认识一人,“潘押司,咱们府里有个小鲁班卫芳孙,最精通机关术,咱们这纺车就是他改过的,比登州那边的纺车轻巧许多,给我省了好多木料,找他或许能成。” 还有如此能人巧匠,潘邓心中一喜,谢过了两位,叫外面跑腿去秦凤炙肉叫了一席酒菜,三人吃饱喝足,潘邓又从刘木匠这里买了一架纺车,打算回家研究。 因为他在看见三股线纺车图时,突然就想到珍妮纺纱机。 珍妮纺纱机同样只需要基本的机械结构,一起能纺最多二十锭丝线,凭借一机之力,推动了整个英国工业革命的进程。 潘邓夜间掌灯,苦苦思索珍妮纺纱机的结构。 他以前还在纺织博物馆里见过一台,馆里面的老师傅还给他们演示过,那老师傅的话还近在耳边:“纺纱只有两个步骤,一个步骤叫加捻,就是把棉花变成棉线;另一个步骤叫卷绕,就是把棉线卷在卷轴上……” 纺纱机就是将这两个步骤无限简化。 潘邓回想当时的情景,还有珍妮纺纱机大致的轮廓,慢慢的把机器画在草图上。 他记得珍妮纺纱机是个大家伙,大转轮在机器右边,转轮中间有个摇杆,可以用手来摇,纺纱的人手中有一条长横梁,那缠绕着棉筒的卷轴在正前方,绕过横梁绕到下方的卷轴上,一对儿便能纺一卷轴线,横梁足够长,就可以安放很多对卷轴。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的关键,珍妮纺纱机到底是什么机械原理,一个大转轮的旋转变成一个个小卷轴的旋转? 他在脑中苦苦思索。 一直到鸡叫几声,黑夜转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小睡一会儿,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 潘邓在此苦恼,东京却已经热卖起了《京东蹴鞠广昭示》的第六期。 汴京余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摞的刊物,一卷卷的海报,“相公,买来了。” 那堂上三位都拿过来看。 米待诏最先看到,“你们看这刊物,上面写着‘第六期’,‘最终期呢’,他们以后竟是不办了!” 徐观也说:“想想也是,他们蹴鞠赛已经结束了,可不就不办了吗。” 余深痛心,“怎能如此,我见这刊物有趣的紧,不止在球赛呢,他这书房东家也忒狠心了,若是我,定舍不得不办!” 说着话,几人拿着新买来的刊物看了起来,封面上的人物是那九纹龙史进,只见他将泰山神杯举过头顶,周围则是风云社的队友,众星捧月一般,个个神采飞扬,兴奋之态跃然纸上,叫看这份刊物的人也受一番感染,兴奋起来。 那米友仁摩拳擦掌,翻开册子一读到底,先越过和球赛没关系的那些美景美食,专注球赛转播。 余相公向来是支持凌风队的,见了封面是风云社已知不好,读到豹腿险些成功,但是最后一球逆转的时候,更是捶胸跺足,拿着刊物意犹未尽。 他又看到最后一页,什么?竟然已确定了日期,明年三月十五,举办全国联赛!在山东地区的获胜者可以获得泰山神杯,而全国联赛获胜者可以得到全国联赛的胜利奖杯。 那泰山神杯印在了画册上,那全国联赛的胜利奖杯却只画了个黑影,旁边写着“敬请期待”。 “这东平的潘东家,净会做这些事来叫人心痒!” 余深把这册子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先翻到首页,把陈文昭一番说辞讽刺一遍,“不知道还以为他是那蔡京门生!” 又翻到中间,“这风云社也胜之不武!他这社里有几个厢兵呢!” 又翻到后面,“忒粗俗了,怎找一些个粗鲁汉子来唱歌,不找些歌女!” 那管事在门口站着,说道:“相公,今日来的还有一些个歌女,说是学了那东平蹴鞠赛的歌来,到处传唱呢。” 三人对视一眼,余深说道:“叫人来府上唱。” 第46章 歌声传四方 不多一会儿,几个歌女来了,有两人敲鼓奏乐,剩下几人唱歌。 三位坐在堂中听曲,听了前奏已是不同,待到几个歌女开口,更是令人吃惊。 那几个歌女颇有专业精神,站着唱歌的同时还学那日东平厢兵,面带微笑,一脸精神气派,手拉着手向观众台挥舞。 “天下相亲与相爱,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 只听得米待诏喷了茶,徐编修向来微笑的唇角抿了起来,余相公一脸的扭曲,这是什么东西? 大人们不叫停,歌女们便一遍一遍地连起来唱,她们也挺爱唱这歌呢,唱起来叫人心情愉快。 几个人又听了第二遍,余相公腹诽,这是谁写的词?是半年私塾都没上过吗?这山东河北真不愧是村夫遍地,陈文昭一人,根本没法拉高学问! 待到第三遍听,余相公就觉得勉强顺耳了,嘶……听惯了倒是不难听,虽说语句有些粗白,但是胜在情感真挚。这歌唱起来也着实和别的咿咿呀呀的曲子不一样,配合着歌女们面带笑容的靓丽歌喉,确实有那股蹴鞠赛的朝气。 不知不觉听了好几遍,余深忽然凝眉,怎么回事?怎么在不自觉之间,腿抖起来了?手指头敲起来了,脚也一点一点的?什么!这曲词竟然是粗俗到听多了能让人手脚麻木吗! * 皇城后花园内。 赵佶听了这几个歌女的演奏,也是一副不可描述的表情。 怎都是白话?粗俗不堪,赵佶听了几遍,抬抬手,叫那小黄门让几个歌女下去,不听了。 自己则拿着手中刊物,面带微笑地看着封面上的九纹龙史进,这可是让他输了三次之后一举翻盘,在二位爱妃前争得脸面的好蹴鞠手。 他翻开刊物细看,看到首页陈文昭讲话,见他如此爱民如子,替赵家管得好百姓,满意地点点头。 又把整本自己爱看的都看了个遍,之后又在宫中踢球,待到吃过午饭又心血来潮作了幅画。 可又不知怎的,自早起听了那一段,一整天的时间里,那旋律总在脑海中响起,挥都挥不掉。 第49章 到了傍晚,他只好又把小黄门叫来,“张宝,再让她们过来唱一遍,我听听还是不是如上午一般不堪入耳。” * 市井之间却没有文人士大夫的挑剔,大家都觉得这歌好听! 这不正是好汉唱的歌?就是和那些慢慢悠悠,文绉绉的曲不一样。 这年头好歌都是要经过众人传唱的,而这白话的词更是传的广,比那些词牌要好记得多,唱个几遍就记住了,一时间这“天下相亲与相爱”唱遍大江南北。 东平府人更是没事就要哼哼两句了。 冯远山嘴里哼哼着歌,来到了潘东家屋前敲了敲门。 他是这纺织院的新掌柜,管着纺织院里大大小小的事务,近些天来院里盖新工坊,又计划把周围一片地圈起来,以后做大厂房用,他近些时日都在忙此事。 潘邓叫他进来,冯远山朝着潘东家作了一个揖,“东家,您之前贴出了告示,有两个人来应聘呢,我已简单问了问,确实是好技艺的工匠,只是不知能不能和东家眼。” 潘邓就让他把人带来看看。 来的两人是对中年夫妻,那丈夫姓白,是个染匠,祖籍河北相州,从小在染坊中长大,是染布的一把好手。 相州相颉闻名天下,因为相州盛产茜草,那边的染坊也遍地都是。一起来的还有他妻子赵氏,是个裁缝,夫妻俩得知府中潘押司找工匠,商量了一晚,都觉得潘押司是个真正为民的好官,便来毛遂自荐,献上技艺。 那白染匠把他的小车也带过来了,潘邓看去,只见了一片五彩缤纷。 车上几个大瓮小瓮,外有花门,立了小窗户,幌子上写“白记诸般染铺”,架上挂彩色缯带十几条,潘邓凑过去掀开盖子看,瓮里面有浑浊的看不出色的液体,便让冯掌柜拿了白绢来。 那白染匠拿过白绢,投到小翁里,过了会儿取出来,又放到另一个小瓮里,又取出来放到第三个小瓮里,如此来回几次,停了一刻钟,将布料摊开,变成了一块明红彩绢,搭晾在架上阴干,看其所染颜色,明洁精好。 潘邓见了喜爱,赞了声好,这个白染匠真是一把好手。 那白染匠说道:“小老儿五岁开始染布,从制染料到染布无所不会。” 有他一个人在,基本上可以开染房了。 潘邓便问道:“染匠有此手艺,自己开染坊也开得,为何还要来应聘?” “回押司话,小人夫妻两个从前在河北确实是开染坊的,我二人早年皆是没了父母,自己做工生活,后来成亲后自己开了家小铺,靠手艺吃饭,有人买了布,自己不会染色裁衣就交给我们夫妻两个来办。” “……那时生意很好,也算是个小富之家,只是相州同行相轻,遭人妒恨,被人陷害,逃出来无处可去,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山东,打了个小车染布,至今已三年时光了。” 潘邓又细问了些,那夫妻俩均能答上,他见二人都是忠厚人,便点点头,和冯掌柜一起商定了工钱,叫冯掌柜写了契约,去官府做了见证。 潘邓对白染匠说道:“日前工坊还没建好,要等一切都准备妥当,怕是得再过月余,我在府中有一书坊,名鹦鹉洲的便是,书坊里生产颜料,那画家只用金石,色重价贵,有些还伤身,你且先去书坊帮他们参谋参谋,能否做个草木色颜料出来。” 这府中人哪个没听过鹦鹉洲书坊?那可是印了《京东蹴鞠广昭示》的大坊,白染匠得了潘押司如此看重,心里也高兴,由着冯掌柜带他去了书坊。 潘邓又和冯掌柜两人一同乘马车出门,去拜访了东平府有小鲁班之称的卫芳孙。 卫家在东平府下关山镇,是个小富之家,卫家老爷在镇里也是有头脸的人物,膝下有三子,大哥二哥都读书,打算要考取功名做官,唯独三哥歪长,不知怎么的就喜欢些机关术,整日里钻研。 卫家老爷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还是扳不正他,所幸这小儿子只每天沉迷刨木头,不会做些不着调的事惹是生非,他们那惯会宠孩子的娘也溺爱,最终还是由着他去了。 潘邓两人坐着马车,一个时辰就到了关山镇,那卫老爷听说是府里押司官来到,紧忙迎接。 “久仰潘押司大名,押司远道而来,未曾远迎,还望见谅。” 潘邓赶紧去搀扶卫老爷,声明来意是找他家那小鲁班。 卫老爷一阵窘迫,“押司也忒高看他,我家那三哥不过成天在家刨些木头屑,那绰号就是别人起了哄他玩的,不当真。” 说着吩咐家人:“进宝,去叫你家三哥出来待客!” 卫芳孙正在家中,听到府中潘押司找他,也颇为意外,紧忙去了前厅。 潘邓本以为会是个不拘小节的木匠扮相,却没想到这卫三郎相貌周正,身着长袍,身上衣物发饰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装饰,仔细一看,发带垂下来的两个丝绦都一边长。 妥妥的理工男。 卫三郎见过了本府押司,潘邓也说明了来意,“这些时日走访村中,见村里织布机有些简陋。” 他详细的说了在尤娘子家里所见,“……女子纺线,劳心伤神,一年也只得一匹布,仅够全家人穿用,如此下去,多久的时日才能有余财?我见了于心不忍,正好得到这幅图。” 他把手里拿的画轴展开,几人凑近细观。 “这画上是一起能绩三股线的纺车,府中木匠却不知原理,我素听闻卫家三郎深谙此道,故前来拜访。” 卫老爷叹到,“潘押司真是一心为民解忧,有潘押司坐镇,是咱们东平府的福气呀。”大尹再好,到了年头他就走了,押司官却是他们东平府的押司官,只希望这样的好官吏能在府中待个几十年罢! 卫芳孙拿了手中画卷细看,这绘画之人显然不懂机器,只把人画的美些,那织机上面用线画了几道,看不出是个什么结构。 潘邓见他看的仔细,又从怀里拿出自己画的珍妮纺纱机草图。 “我从前见过有一起能坊十二股线的纺纱机,若是能做出来,这种最好。” 卫老爷和冯掌柜都瞪大眼睛,看向潘邓手里的图纸,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多少?十二股线! 卫芳孙见了这图却说道:“这图画得好,什么构件都见得明白!” 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只见这大机器构件样样分明,只最关键的一处空着。 潘邓指着图对他说:“最关键的就是这儿,手里摇着转轮,如何能让这十二个小轴一起转,我昨日思来想去,却怎么也记不得了。” 这转轮是用手竖着旋转,然而要纺纱,十二个小轴要横着转,卫芳孙凝着眉看了一会儿,突然叫到:“哎呀!只要两个皮带……”他说着把图纸放到桌上,拿手指头边比划边想,“先这样放一个……再这样一根横梁上套十二个……” “真能成!这真是奇了!真能做出来这十二轴的纺纱车,这一根梁上放多少轴就能做出多少轴来!” 他拿着那图纸一溜烟的跑到了后院自己屋里。 卫老爷看着自己家三哥一溜跑的背影直骂:“逆子!回来!” 第47章 瑞雪兆丰年 潘邓伸手拦住卫老爷,“莫怪,我也去他屋里便是。” 三人连着卫家家人一起来到了卫三郎的院子,那院子里都是些木棍木屑,并着些木制的大块头机器,几乎没处下脚,卫老爷面色微红,骂道:“贼骨头,平日里不收拾你家三哥的院子吗!老爷养了你们,叫你们在这儿偷懒耍滑!” 那几个家人低着头听训,实际上是那卫三郎每天晚上会自己收拾,不让家里小厮插手。 几人来到了屋里,这屋倒是整洁光亮,卫芳孙正在书案前,手里拿了小木轮,木棍,并着些小件,见人来了就转了起来。 潘邓看过去,之见他手里转着木轮,那木轮用皮带圈套着一个圆棍,木轮转一大圈,那木棍转了好几个小圈儿。 木棍上又用皮带连了几个小木轴,不过那木棍是倒着的,小木轴却是立着的,皮带在他们中间形成了一个8字。 小木轴上下两端被安在槽中,那木棍儿倒着转一圈,小木轴立着转了好几圈。 竟然真做到了转一个木轮,十几个小立轴跟着转! 潘邓见了也内心惊喜,把自己的图拿在手里上下对比,发现这事真能成!只需要几个皮带轮! “卫三郎大才!” 卫老爷刚一进屋就听了这话,也不骂儿子了,背着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卫三郎也内心激动,“我竟然从来没想过这样做纺车,这真能成!押司且稍待,我这两日便能把它做出来,送到押司府上去!” * 白染匠这些日子在鹦鹉洲书坊帮人做颜料,他妻子赵裁缝在家里闲来无事,这日也被叫到纺织院去。 几日不见,这院里其中一坊已进建好,和普通的民居大不相同,房子大,窗户也大,窗都打开后,里面场地宽阔,干净明亮。 第50章 那门口屋檐下挂了个牌,写“纺”字。 赵裁缝进了屋里,见屋内空旷,掌柜的几人在一个全是棉花的台子上忙碌,旁边还有一个怪模样的大家伙,看样子像是纺机。 冯掌柜叫她,“赵裁缝来了,且等一等。” 赵裁缝走过去,见冯掌柜,潘东家,还有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正拿着块木板子,往一条木棍上搓着,随着他的搓动,案上的棉花裹在木棍上,变成了一条长棉筒。 “这样搓棉筒真是又快又好呢!”赵裁缝从没见过这样的简便法子,惊奇了一阵,将潘东家手里木板接过,自己搓起来,“东家怎还亲自干这等活计,让老身来。” 那赵裁缝只琢磨两下,就干得又麻利又妥帖,把那棉条搓得长长的,卷在木轴上。 卫芳孙说道:“只顾着做那纺机,却把棉花忘了,幸亏有这现成的搓棉条的法子,不然怕是准备棉轴都要许久了。” 几人很快就缠了十二个棉筒轴,放在了纺车上,卫三郎第一个要试用,他把棉筒头段系在脚下那一排木轴之上,开始小心地转着木轮,同时弯腰看着构件的运作。 赵裁缝睁大眼睛,“一齐加捻儿了!” 那木轮缓缓转动,带动下方的滚轮转动,再运用皮带,让滚轮的纵向转动,改为梭子的横向转动,带动线的加捻,一个大滚轮带动一排的梭子,没一会儿的功夫,一排线就完成了加捻。 卫芳孙抬起头来,再把身前的一根横梁前压,线不再紧绷,再转动木轮,自然地就把线缠绕在轴上了。 如此反复几次,赵裁缝已经看得傻了眼。 若是她儿时家里有这样的纺机,家中母亲姊妹就能多纺毛线,多卖些银钱,也不会将她姊姊早早卖人了,母亲也不会因为没钱而看不起病,最终年纪轻轻就没了。 她心中百转千回,那边潘押司开口,“赵裁缝,你来试一下吧。” “竟要我试吗?”赵裁缝见几人都期待的看她,便走上前去,学着那卫三郎的样子,试探的伸出左手来扶住横梁,右手慢慢转动起木轮来。 卫芳孙在一边时刻注视着机器。 加捻,缠绕,赵彩凤从来没用过这样的机器,但是她刚一上手,好像就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用,每一步都无比的熟练。 “这真是一架好纺机……”赵裁缝纺着线,动作轻柔的仿佛对待什么宝贝,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十二卷线纺完了。 潘邓问他,“我们都不是会纺线的人,赵裁缝你既然会纺线,用着可有什么不顺手的?你看咱们这机器能不能放在纺织房里?” 赵才凤说道:“极顺手,没有不好的,比我从前用的纺车都好太多了。”她从前用的纺车,左手要一直拿着棉筒,右手带转木轮,时间长了两只胳膊酸痛,这个大家伙却简单得多,用起来简直无比轻巧。 冯掌柜也说,“我从前也见了许多人纺线,看着坐在那一天,却着实不是轻巧的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还纺不了多少线,咱们这个纺车却好用,纺的线多,还不累人!” 几个人都看向潘东家。 潘东家一槌定音:“量产!” 冯掌柜很高兴,随之而来的是心中一股雄火燃起,有了这样的纺机,他都可以预见到东平纺织坊的辉煌。 “只是……咱们找哪家木匠?我怕这纺机被别人学去了。” 卫芳孙也说:“这纺机构造巧妙,却没用什么太难的机关,若是给木匠打造,怕他们偷学了去卖给别人。” 潘邓却没放在心上,“咱们既然要开工坊,这纺机一定是大量做,只把它‘标准化’即可,叫木匠做了各个零件出来,拿回工坊,咱们自己拼上。” 冯远山睁大了眼睛看向潘东家,内心震动,他这两天想这保密的事想了很久了,想到自己建个小木匠坊,或者是招木匠签订契约叫他们严守机密,但却从来没想过这样的法子。 东家是怎么轻描淡写的就说出这么刁钻的方法来?果然东家的见识和他们这些做掌柜的就是不同! 潘邓便看向卫芳孙,“三郎,你也看见了,我这儿纺织厂刚兴办,欲招一个懂机关的管事,时常改进机器,闲时若有不顶用的也给修一修,你意下如何?” 卫芳孙没想到潘邓竟有此意,带着歉意说道:“承蒙押司看重,只是我向来不欲理俗事,还望押司见谅。” 潘邓微微一笑,“我岂是那等没有眼色的人?早便得知三郎不是那等俗人,不爱黄白之物,只一心沉醉于机关术。俗话说,世间不可无痴人,先朝有沈翰林著《梦溪笔谈》,现有三郎制纺纱机,这天底下若无专于技者,咱们怎么更上一步?百姓们要到何时才能用上十二锭纺纱机?” 卫三郎听潘竟把他和沈存中放在一起说,微红了面颊,“罪过,我怎能和沈翰林相提并论?” 潘邓正了面色,“三郎又怎知这十二锭的纺纱机不会被载入史册,叫千年之后,凡是要学机关术的人,都先学你卫三郎?” “这……”卫芳孙被他话语中的笃定镇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待到细细品味,也同冯掌柜一般,心中升起火热来。 “现在官府召集能人,只为得造福百姓,现纺织院经三郎之手,制出大纺机来,日后不知会惠及多少百姓,三郎既有此智慧,何必消磨?” 卫三郎被他劝说,已有些意动。 潘邓又道:“我知卫三郎于机关术上有大智慧,自也不忍心叫你整日忙于俗事,你来我纺织纺,我在那边给你单独辟一屋子,你白日里想研究机关术就尽情研究,府中大尹最重农事水利,日后哪少得了三郎这样的大才,只要纺中有事,叫你搭把手便罢了。” 卫三郎听了这话,答应了下来,他已年二十有二,本就不想一直住在家里,如今押司厚爱,没想到自己竟也看见了一番前程。 * 天气渐冷,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 潘邓正坐在秦凤炙肉二楼的包间里,喝着热茶,看近期的账本。 来到古代之后,他也学会了打算盘。 桌上摆着一只檀香木的小算盘,打磨光滑,做工精致,散发着一股幽香,其上镶嵌着两个玉珠,色泽温润,触感细腻。 算珠滑动,声音清脆悦耳,如泉水叮咚,潘邓一边翻着账本对照,又饮了口热茶。 敲门声响起,“东家,那段景柱请见。” 潘邓把账本合上,“叫他进来。” 门外进来一个汉子,只见他身高体长,豹眼鹰鼻,一头黄发。 这正是水浒传中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排一百零八位的金毛犬段景柱,是个马驵,以在两地转卖马匹为生,常年游走于西北,河北和山东。 “押司,之前您吩咐的事已经准备好了,这两天就出发。” 潘邓点点头,“好牛羊能找得到就带回来,找不见也别强求,最重要的是带棉花和棉籽回来。” “必不辜负押司厚望!” “之前忘了说,若是那边卖羊毛,且记得问问价钱,我要羊毛也有用。” 段景住又把这项记在心里,“谨遵押司吩咐。” 潘邓又说道:“已叫掌柜的给你们多备了些吃食,叫他明日给你送过去。现在天冷,拿着放在路上也不会坏,此去山高路远,你们保重自身。” 段景住露出个笑容来,“押司放心,这条路我走惯了的,没走过十遍也有八遍了!” 金毛汉子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潘邓站在楼上看他离去的背影。天上纷纷扬扬飘下雪花来,不一会儿又将脚印给遮住了。 真是一场大雪。 第48章 东平慈幼局 兖州太平村。 在一片白茫茫土地上,一座破旧的茅草屋孤零零地伫立着。 屋内,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户纸,斑驳地洒在了炕上。炕上坐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她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充斥着痛苦和疲惫,她怀中紧抱着一个婴儿,她就那样看着这个小生命,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温柔和不舍,“他是个男孩呢……” 那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孩,皮肤发红,眼睛还未完全睁开,正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抱中。 汉子站在炕边,他的衣衫破旧,双手粗糙,脸上也带着疲惫,一言不发。 孩子哭了起来,母亲想要喂他奶水,可是她自己都饿的不行,长期缺乏营养的身体,一点奶都没有。那小婴儿不一会儿又饿的没有声音。 汉子眼神中却逐渐透露出决绝,这个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们……养不起了。” “……扔了他吧。” 女人的身体微微颤抖,眼泪流了出来,“你……你把他送到那慈幼局吧,去东平,把他送到那……” 那汉子看妻子流泪,自己也悲从中来,“东平太远了,孩子这样小,活不下来的……我去了那,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第51章 “你把他送到慈幼局吧,你要是不把他送去,我也不活了……”那女人哭了起来。 * 东平慈幼局 前阵子下的那场大雪,到了今日终于化了个干净,天气微暖,看着是个大晴天。 院里几个小娃在睡觉,郑婶子起身打算烧点柴火,打开大门,看见院门口有个小布包。 她心中奇怪,凑过去掀开一角,“哎呀!造孽!谁家的小娃!” 郑婶子的叫声惊动了院里正在洗菜的平娘子,她放下手中活计,用围裙擦擦手,也跑了出来,看到郑婶子抱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张小脸来。 “呀,这是谁家的小孩,这冷的天,也不怕孩子冻死!” 郑婶子恶狠狠地啐道:“不知哪个贼专门在咱们门口扔的,造孽的狗男女,生出孩子不养,这小娃看着就一个月,就这么扔了!” 说着她看向院外,一个人没有,还是破口大骂:“没起子的贱户!狼心狗肺的贼!亲骨肉也丢下不管!老天爷叫你这辈子横死,死了过油锅!” 平娘子赶紧拦她,“婶子莫再骂了,街上没人呢。” 两人把门关上,赶紧地抱着孩子回屋里了。 “也不知道这小娃在地上躺多久了,这冷的天,还能活吗?” 郑婶子又拿了棉被把他裹了,那小婴儿无声无息的,咧开嘴干嚎着,看着已没力气哭了。 平娘子看着这小婴儿,面露不忍,“咱们怎么养他?他这小的孩子,还得吃奶呢。真狠的心,真要把孩子扔了叫别人养,也喂到不吃奶再扔呀。” 郑婶子叹了口气,“怕是没奶吧,这还是个男娃呢,要能养活得起,估计也就养活了。” “……往年里要是养不活孩子,大都直接扔荒地了,估摸是现在看我们府里开了慈幼局,才扔到我们门口了。” 平娘子发愁,“扔到咱们这,咱们也没法呀……诶,我记得附近有个人家前几个月生产,先到她那讨口奶吧,咱们再请示管事,叫他拿个章程。” 郑婶子点头,“待会儿缓和缓和,你就去给他要口奶,拿些鸡蛋去。我去给那几个娃做饭了。” 平娘子点点头,两人各干各的了。 待到平娘子抱着孩子回来,脸上带着笑容,去时装鸡蛋的筐里放着些大白炊饼,“婶子煮饭了吗?没煮别煮了,街上遇见卖炊饼的武大,知道我是慈幼局的,拿了炊饼给小娃们吃。” 那郑婶子也挺高兴,“刚要下锅,赶巧呢。”说着接过她抱着的孩子,见这小婴儿眼睛睁着,也会叫唤两声了。 平娘子便把米放起来,收拾着烧柴火做菜。 郑婶子在一边哄孩子,“这小娃也活下来了,看着挺精神呢。” 平娘子也看着孩子,“武大也说了,他家二哥小时候就是喝百家奶长大的,现在也长得壮实,能活呢。也不知这小娃是哪的人,来到咱们东平府里,是他的好运了。” “……我有个姊妹嫁到青州去,今年格外难,一层层税下来,家里已支撑不住了,托人给我家带信,幸好我家里前几个月一直租赁院子,今年有好多余钱,足够转圜,不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唉,世道不好,大家都过得艰难,我家里几个侄儿也难过冬,我前几日还叫人写了信,让他们来东平谋生路。” 两人说着话,孩子们已经起了,现在在慈幼局的只有四个小孩,小的四岁,大的已经八岁了,三个是府里的小乞丐,另一个父母死了,在大伯家讨生活,府中开了慈幼局之后,就被赶出来了。 几个孩子大的帮小的穿好衣服,来到厨房帮婶子端碗筷。 饭吃到一半,门口有马车声响,小孩们耳朵竖起来,见到来的人是潘押司,都展露出笑颜来。 郑婶子连忙迎接,“押司,这么冷的天,怎么还一早到了?” 潘邓从马车上下来,“再不来,这些吃食都该把我家填满了。” 那八岁的大孩子把怀里抱着的小婴儿还给了郑婶子,自己指挥着几个小孩搬东西,从马车上一筐筐的搬下来咸肉腊肉,糕点果脯,油盐酱菜,还有现在难吃到的瓜果菜豆。 几个小孩像小搬运工似的从马车搬到厨房去。 潘邓和两个婶子去了屋里,郑婶子把怀里的小孩给他看。 “今早上刚送到门口的,真是作孽哟,这么小的孩子就给扔了,管事还没来,我们想等到他来再问问他这事怎么办。” 潘邓掀起襁褓的一角,看着小婴儿的脸,他也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咱们东平既开了慈幼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管事估摸也没什么办法。先照顾着吧,你们若是觉得吃力,就再雇两个人。” 郑娘子连忙说:“我们忙得过来,这几个小孩都乖巧,也不闹事。” 潘邓又说,“你这样天天抱着太费劲了,胡豆……” 那大孩子跑进屋里来,“见过潘押司。” “去东七街君子竹编,让他们掌柜的送两个摇篮来。” 胡豆应了,就跑出去办事。 潘邓又问郑娘子:“最近有什么难事儿?” 郑娘子摇摇头,“这里一切都好,这么多人照应着,哪有什么难事。” 只有一件,就是这小娃喝奶的事儿,郑娘子踌躇着和潘邓讲了。 这也没法子,这么小的孩子也不能喝牛奶羊奶,潘邓便说:“只好劳烦你二位去找人给他喂奶了,院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多给乳母送些,莫要吝啬。” 得了潘邓的话,郑娘子也放心了。 潘邓便要起身,郑婶子问道,“这就要走了?” 潘邓笑道:“临近年关,琐事也多,家里收的年礼放不下,这才来这一趟。” 郑婶子便起身送他,“押司正事要紧,只是可否给这小娃儿起个名字?” 潘邓停住脚步想了想,“他大清早到此,来了之后,太阳才升起来,就叫‘朔’吧。” 朔是最初的开始,新生的希望,也代表北方的严寒和坚强的生命。 郑娘子听明白了,这是朔日的朔,她抱着怀里的孩子,看着他的小脸逗到:“哎哟,可了不得了,你还有了个大名呢,不是小阿猫小阿狗喽。” * 潘邓如今也不是那门可罗雀的小吏了,谁不知道他是府尹眼前的红人,刚到腊月就有来送年礼的,阳谷县的旧识,李家庄的李大官人,府中的同僚小吏,自家的掌柜,以前打过交道的商家,熟稔的,不熟稔的,认识的,不认识的…… 潘邓看着这些人情往份,这才感觉自己一个人有些分身乏术,就算是把这阵子有点儿闲的房掌柜薅来当跑腿,也还是忙的脚不沾地,得是时候再雇一个家人了。 只是他家宅院小,还有母亲在,不好随意雇人来。 王婆看着那付掌柜送的年礼,里边好几匹绫罗绸缎,刺绣抹额,深色褙子,那显然就是给她买的,即使是挑剔的眼光也挑剔不出什么来,她拿着那抹额在脑袋上比划,照着镜子看。 看见儿子如此苦恼,便搭话说,“你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现在你也不同往常了,总不能还什么事都自己干,也要找个家人替你打点打点,我看那小郓哥不错,平常不是总和你玩的,知根知底,还是乡亲,我看那孩子虽有些野性,心是挺好的。” 潘邓哭笑不得,“平日里没看你说几句好话,今天倒夸起他来了,他如今不在东平,去了南方了。” 王婆睁大了眼睛,“上个月还来找你玩儿呢,现在怎么去南方了?” 潘邓说道:“李大官人去淮南跑商,是我托了他将郓哥带去的,他跟在李大官人身边,也能学点什么,顺便也替我办点事儿。” 王婆这才想到,“李大官人又南下了,他家里那么大个庄子,竟也不守家业。” 潘邓看着自己收到的年礼,挑了几样好物,搭配着自己之前备下的,装上马车送到陈大人府上。 所幸他现在是府衙红人,看门的小厮热切得很,在一堆的牛车马车之中给了他一个绿色通道,让他一路进了里间。 陈泽正忙得脚不沾地,见潘押司不是外人,便笑着招应,让他自己进陈大人屋里。 他家大人府上可得有几年的时间不像今年这般热闹了! 陈文昭见潘邓来了也很开怀,把自己新收的书信放到一边,笑呵呵的看他拜年。 “行了,你来这坐。到了年关就这么忙,不耐烦这些俗务也要应对,迎来送往,身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都免不了。” 两个人对坐喝茶,陈文昭问他现在纺织坊的进度怎么样了。 潘邓见领导年关将近还这么关心工作进度,这么好的汇报时机不能浪费,便把纺织坊的建造事宜说了,又说了批量生产大纺机的事,最后提到织机,“……已叫卫芳孙研制飞梭,此物能成,织布事半功倍。” 陈文昭点点头,表示满意,“之前你那十二锭的大纺纱机研制出来已是世间难寻,等到你那织机再有所成,便还带我去看一次。” 第52章 第49章 蔡京念文昭 临到潘邓要走的时候,陈文昭还拿了礼单,大笔一挥,让陈泽装上车,给潘押司送到家里去。 潘邓简直受宠若惊,怎么给领导送礼完了之后,领导还有回礼呢? 陈文昭见这少年人神情惊诧,笑呵呵地道:“你年纪轻轻在府衙里办事,难免有迎来送往,记得我那时初入官场结交同年,家境贫寒,多亏了老师提点,如今你尚且比我那时年轻许多,这些东西拿去回礼罢。” 潘邓简直热泪盈眶,拍马屁道:“大人教我良多,也是小人的老师!” 陈文昭笑着点点头。 陈泽看着潘邓,露出了不忍相告的表情。 * 汴京徐宅 徐观在家中,拿着一块柔软的绸布,正细心地擦拭手里的弓。 老官家走到门口,“大人,陈大人送的年礼来了,还带了一封信。” 徐观把弓放下,另拿了一块布巾擦手,“拿来我看看。” 那老管家笑眯眯的,“这次我见了,不少好东西呢,那礼单这么厚。” 这次可是不光送了腊肉布匹和白金呢,陈大人也送些别的花样了。 “拿下哪样来给大人瞧瞧?” 徐观一目十行的读完了信件,“不用瞧了,那是托我转送的,备马车,也给我备一份年礼,老爷下午去余府。” 老管事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 蔡京府邸 “这个郑居中,总是和我作对。”说话之人满头银发,皱纹深刻,身着紫色衣袍,声音并不显年迈,反而透露出沉稳与威严。 “……他想要做宰相,非是我不愿意,他妹妹是贵妃,如何做得了?” 余深附和:“如此确实不合规矩,非是相公不愿提携。” 蔡京叹了口气,“他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你看他疯狗一样追着我咬,不咬下口肉来不罢休。” 余深又问:“那刘正夫如何?” 蔡京皱着眉,“原仲不闻当日奏乐之事?” 当日太学生演奏音乐,官家听得尽兴,蔡京便想要趁机荐其中一人做侍郎,却被刘正夫搅黄,搞得他白收礼,落得杨戬小儿的埋怨,这一切都是刘正夫那个老匹夫的错! 而且刘正夫还和刘逵相交甚密,在蔡京罢相之时,赵挺之和刘逵尽改京所为政,乃是蔡京的死敌,刘正夫如此没有眼色,和那刘逵交好,就是和他蔡京作对。 余深又说:“这样说来我想到一人,东平府陈文昭,此人一直支持相公之政,在东平府开了慈幼局,养济院,上书弘扬太师之恩。” 蔡京沉吟片刻,“只怕此人不听管教。” 余深压低声音说,“太师可听闻官家如何褒赞刘正夫?” 蔡京眯了眯眼睛。 “官家说的是,‘不与京同’。” 蔡京捏紧了手中拐杖,眼里寒芒毕现。 余深则是暗暗拉踩,“……我等往日得太师提拔,莫不敢忘,如今那郑居中和刘正夫想来是忘了太师当初的提携之恩,太师要早做打算呀。” 蔡京依旧沉默。 余深又说:“那王黼,也与郑居中相交甚好。” 蔡京睁大眼睛,压制怒气,“粗鄙村夫,得志便猖狂,他个无知小儿,也敢掺和进来,我看他的御史中丞也不必做了!” 又对余深说道:“你找个由头弹劾他,我看户部尚书一位尚还限制,既然他不愿待在御史台,就让他去六部吧!” 余深应下了。 蔡京气闷地喝了两口茶,却把陈文昭这个名字暗暗记了下来,这朝堂之上也该再换一次血了。 * 绍兴方家酒铺 一个头戴褐布斤的沽酒男人打着吆喝,见有人来,招呼到:“小孩,你又来买酒,你家主人在我们这酒连喝几天了,还没腻呀?还是百里香一壶?” 小郓哥点头,“是了。” 沽酒男人一边给老顾客盛酒,语气中透着得意,“别处没有绍兴这样的好酒……” 他又感兴趣,“你家主人来我们这是干嘛的?” 小郓哥没搭理他套话,胡乱说了几句,出门往西走,走到家卖茶的,找了他家牙侩,开门便问:“还没找到能挖来的?” 牙侩愁眉苦脸,“已都替你问了,没人愿去,这挖人容易,可哪有去那么远的地方的,山东呐,多冷呀。” 牙侩缩缩脖子,他们这都冷得冻掉牙了,山东更是想都不敢想,“……织女都是有夫家的,我已帮你问了两个寡妇,把我骂出来就算轻的了,好险没挨揍呀……” 小郓哥板着脸,“净说些丧气话,你不会想些法子吗?” 牙人告罪,“小官人,您要是找年轻貌美的,要买去带走容易,我找两个妈妈,再找那些从小教织布的的姑娘,您带走以后不用管了,干什么都行。可您又不要,非要老手,还得技艺高超在布庄里边干过活的,那这么容易呀。” “手艺一般的你不要,就要顶尖的,这就筛了九成了,剩下的有家室人家不会走,这又筛了九成了。” 小郓哥也发愁了,他这回跟着李大官人南下办事,在大官人手下打杂,也没忘了潘邓交给他的任务——找两个技艺娴熟的织女带回东平。 眼看根本没什么人可挖,这任务就要完不成了,小郓哥退而求其次,做了好大退让,“男织女也行。” 女的不爱离乡,男的总行了吧,反正他明白潘哥的意思,就是要技艺好的,男女都无所谓。 “诶呦,哪个男人干这活计呀?没有。你看那个义和布庄,看见没?” 他手一指,小郓哥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家有两个织女,是一对姐妹,还没成亲,据说亲戚也远,在这边单独讨生活。手艺特别好,但是人家在布庄里边是顶梁柱,一个月少说也是两贯钱,也不可能背井离乡跟你们走。” 那牙人絮絮叨叨,“……真找遍了,小老儿在这地面上人都称王大牙,这么多年来没我办不成的事,能找的绝对给你找,这回是真找不到了!” 郓哥不放过机会,“去和那对姐妹说,我们东家出五贯钱!” 然后又说:“怎么没男织女?我在北方就听说你们南方有男织女呢,有技艺好的也找两个,别老说些托词,事成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完拿了酒回了客栈,留下王大牙独自苦恼。 * 义和布庄 魏恬恬正在布庄里织布,她坐在织机前面,手拿梭子,仔细地穿过纬线。 她这次织的是提花云锦,须得小心谨慎,魏锦儿和姐姐一同织布,在织机后面理丝线。 两人专注手工,到了正午该吃饭的时候,才停下手中活计,那边有织女见她忙完了,便赶紧说道:“魏师父,我这不记得怎么弄了。” 魏恬恬就过去帮她看提花线,仔细调整了位置,却发现没法子改了,“你从这里就放早了,后面一块都坏了,怕是做不成上品,结了线头下一块再好好织吧。” 那学徒谢过了魏织女,旁边有人说道:“恬恬,你自己自创的这个香云锦忒难织了,我这都织坏两块了。” 魏恬恬笑道:“你那哪里是织坏了,只是个别的线不对劲,不眯着眼看都看不出呢。” 织女们都收拾自己的织机,打算去吃饭,“魏师傅,你也和我们说说,怎么能有这么多新鲜主意的?造出这么稀奇的锦缎来,我们光是织布就费了好多心神了。” 魏恬恬听别人褒赞,不太好意思地抿抿嘴,“也并没多稀奇,只是闲来多想,就想出来了。” 管事突然从外走进来,“魏织女?” 魏恬恬赶紧应声,“我在。” “去后屋,你这些天织布织得不错,还教了学徒,之前你说的涨工钱的事,东家想着呢,去吧。” 魏恬恬喜笑颜开,“是。” 她走了,别的织女小声说:“没听过涨工钱的呢,她倒是头一个。” “你们没听管事的说?她竟然自己要涨工钱呢!”那小织女捂着嘴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人家有本事呢,刚刚要她说怎么织好纱,你看她那副高傲的样子。”一个织女接话道,语气里按不住的酸味。 魏锦儿走得慢,听了这话回头瞪了她们一眼。 那几人被人抓包,便散开各做各的事了。 魏恬恬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屋里,心里为涨工钱高兴,工钱涨了以后,她们姐妹两个就可以快点攒钱,在绍兴买一个自己的小院子,在这里安家了。 她心中畅想着美好的以后,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进来,魏恬恬向门口张望,院子里悄然无声,她又返回屋里,找了个花凳坐了下来。 左等右等还是没人,魏甜甜在屋里待了一会儿,突然感到有股隐隐的危机感,她起身快步朝外面走,结果一个黑影突然地闯了进来,快速地关上了门, “啊!”魏恬恬赶紧闪躲,站定一看,是个高大男子,歪嘴笑着,嘴里直说,“娘子……” 第53章 是掌柜的小儿子,平日里痴痴傻傻,好色无比,之前就把她堵在角落过,但是已经被掌柜的训斥了,没想到这次竟然在这没人的地方又碰到了,魏恬恬脑袋蒙了。 房间昏暗,魏恬恬的心跳如鼓擂,她的呼吸急促。那男人像一头野兽般扑向她,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蛮力,脸上露出痴儿一般的怪笑。她头脑发昏,只剩下本能的求生欲望在驱使她不断闪躲,扑向桌子,又闪避到屏风后。 她的闪躲惹怒了男人,他一声怪叫,把面前的女人扑倒在地,狠狠掐住。 “放开我!” 第50章 绍兴请织女 “放开我!”魏恬恬的声音在喉咙里嘶哑地含混着,但那男人充耳不闻,双手像铁钳一样紧紧地箍住她的脖子。魏恬恬的眼前开始出现点点星光,意识逐渐模糊,四肢胡乱蹬着,渐渐没了气息。 那男子看着这一幕,似是有些疑惑,赶紧把手松开了,“小娘子,小娘子……”,他摸着美貌娘子的脸,手上感受着滑溜溜的触感,男子心猿意马,又把手往下移,在女人的身上来回揉捏。 魏恬恬的手颤抖着,但动作却异常迅速,她从发髻中抽出了那根锋利的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刺向了那男人的眼睛!“啊!”那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眼睛痛苦地翻滚着。 魏恬恬没有时间犹豫,她赶紧爬起来,抓起了旁边的香架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那男人的后脑勺砸去。一下,两下,直到那男人的身体不再动弹,房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血腥味。 她的心在胸腔中狂跳,大脑一片空白,但很快,一种冷静的决断力开始在她心中升起,她将那男人的身体搬到床上,擦了地上的血迹,将香架重新摆放整齐。 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里发生的一切。 她把房间收拾整齐,把自己脸上的血擦干净,然后迅速把自己染血的褙子换下来,披上了衣柜里已定做好的客人的褙子,头发梳整齐。 这一切都弄好了,她出门去找了自己的妹妹。 魏锦儿看见姐姐的样子,心下惊诧,魏恬恬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把钱都带上,随我出门。” 魏锦儿点点头,回到了两人的住处,收拾了包袱,一刻也没停留。 一路出了布庄的后门,见姐姐果然在那里等她,她走上前去,魏恬恬拉住她的手便跑。 一直跑到两人上气不接下气,魏锦儿说:“阿姊,咱们去哪儿?” 魏恬恬也不知她们该往何处去。 魏锦儿看见姐姐似是丢了魂魄,心里隐约觉得有大事发生,心下骇然,便说道:“那日王牙侩劝我们两个随商船去东平……” 姐妹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同往码头跑去。 小郓哥正跟着杜大哥指挥搬货,杜兴说道:“潘兄弟叫你请几个织女,你怎么一个都没请到?” 小郓哥努努嘴,“也请到了一个。” 是那边正坐着吹海风的一个小兄弟。 “……在那边,他姓姜,叫姜三郎,我听说他织麻是一把好手,福建来的呢。” 杜兴不太看好,“男娃行吗?” “怎么不行?”小郓哥此时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不行也得说行了。谁能想到这任务这么艰难,他都有点不想回去了,怕让潘哥失望呢。 所幸他怀里还有一个鹦鹉洲出版社特制的硬壳笔记本,上面写了画了绍兴养蚕到制衣现有流程,他这一段时间整理的,上面的字画虽别人不见得认识,但他看了就能自己讲出来。 就要开船了,小郓哥跳到甲板上,此时却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乔郓哥……” “乔郓哥……” “哪家是姓乔的……” 还是两个女子的声音,难不成是织女?小郓哥冲那边挥手,“这边!乔郓哥在这!” 那两姐妹朝他奔来,问他是不是要找织女去东平,得到肯定的答复,不多分说的要上船,小郓哥只能跳回到岸上,把这两个女人送到船上,自己才又跳上甲板。 两姐妹跌坐在甲板上,晃晃悠悠地随船远行,内心忐忑不安,她两个看着越来越远的岸边,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 东平府 自从白染匠来了鹦鹉洲书坊,坊内颜料盒就逐步开始了产品迭代。 染布的染料和画画的颜料在一定的制作程序上是重叠的,因此白染匠也精通一二。 几个小学徒在书坊里叽叽喳喳,“白师傅,这个煮黄木头的锅已经一个时辰了。” 白染匠就过来把渣滓捞净,再把煮出的带深红色素的水盛出来,等待晾凉。 “白师傅,这边蓝色的凉了。” 白染匠又把一把白色粉末倒进去,一顿搅和。 “白师傅,这个前天就开始晒了,是不是干了?” 白染匠又过去看看,“是干了。”说着拿了铲子把结块的颜料从油纸上铲下来,收集到一起,开始过筛研磨。 “白师傅,这个我来吧,这个简单呢。”一个小学徒说道,“师兄那边熬好胶了。” 白师傅又去看胶,见这小子盯着石花菜,直流口水,“师傅,咱们中午吃这个吧,没吃过呢,我听吴行首说好吃。” 白师傅瞪他一眼,“就知道吃,这是东家的东西。” 说着话潘邓从门外进来了,“想吃石花菜?吃吧,今天我在你们这吃午饭,中午加菜,叫你们房掌柜掌勺,他会做这个,别人不见得会做呢。” 坊内的小子们都欢呼起来。 这石花菜潘邓当初在明家吃过一次,是跟着那五百枚鲍鱼来的密州土仪,后世拌凉菜里叫“神经末梢”的便是。小小一颗菜里琼胶丰富,既好吃又好用。 白染匠过来招待,潘邓说到:“我听说发明了新印刷术?” 白染匠呵呵笑道:“说不上新,染布的法子,从前没在印刷上用过。” 两人去了雕版的工坊,连朋正在那用刻刀裁油纸,手指翻飞,一块一块的小纸片被扣下来,看模样像是雕窗花。 见潘邓来了,连朋连忙起身,把刀放到一边,“东家来了!”,他脸上露出笑容来,“东家可是要看咱们新印刷?” 他说着拿了张硬白纸,是他们一贯用来印海报的,放到一个架子上面,对好位置。 潘邓看去,只见他把上面的木框按下来,用彩颜料刷一遍,再把木框提上去,那纸上就印了彩图来。 这不就是丝网印! 连棚又把上面木框接连换了几色,连刷几遍套色,那纸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张彩图,颜色明亮柔和,边缘清晰,堪比后世印刷。 潘邓手拿彩图,着重夸奖了一番,“你们做得好!” 二人面上露出喜色来。 “给咱们书坊做了发明,这算是重大贡献,坊里不能没有奖励,我先给你们记下,一人五十贯,待会儿等房掌柜回来我再和他说,月底和工钱一块发。” 两人的脸都红了,连朋虽欣喜,但也说到:“东家容禀,这次主意都是白老想的,我就给他打打下手。” 白染匠连忙摆手:“怎么能这么说?没有连雕版,这事也做不成。” 潘邓笑着对连朋说:“你就别管白染匠了,他做新颜料的赏钱,还有一份呢。” 两人欢喜地谢过东家,门外有人招呼:“倪画师来了!” 现在颜料盒已出了第二版十八色,摈弃了之前色彩太过浓艳,不好调和的岩彩,全部改用植物颜料。 这个第二版颜料盒在东平府的画家们手上更是发挥长处,以前画写生不方便,现在在外面画景色再也不用大包小包,轻松许多,甚至可以上色了,倪文成创作欲望高涨,基本上每天都出门,没看那颜料盒都被他用出瓷皮了吗? 他今日来就是来补颜料的。 白染匠目前正在研制更加精良的二十四色颜料盒,倪文成见了心里喜欢,说道:“给我也加上这几个新颜色罢。” “没有二十四格的瓷盒,要现烧呢。” “咱们第一批是十二色的,两个十二色的正好。” 白染匠一听也是这个道理,就拿了两个新的十二色瓷盒,重新给他装起来,“装好了,记得过五六日再用。” 潘邓在一边翻看倪画师近日画作。 倪文成自己用厚棉纸做了个本子,在外边写生一页就是一副画,有东平山,东平湖,夕阳西下,渔舟唱晚,街上小景,繁华热闹集市,蹴鞠场,东昌府小景,行人货郎,老人骑牛,妇女挎篮买物,小孩嬉闹,少年蹴鞠,个中风味,不一而足。 当真是一幅好手记! 潘邓正想要出一份旅游攻略,好让全天下人多见见东平,这时就叫他看见了这东平美景图,必须出图画集!赶紧用新法印刷,就叫《东平府游记》! 潘邓便将此事说与倪文成听,倪画师却没想到还能如此踟蹰道:“我这都是即兴而作,不是那画成的画作,待到我改正一番,再……” 第54章 “倪画师改正了后,便不是此番乐趣了,要的便是你那出门随手而就呢!好山好水何处没有,就是这样的写生稿,才是个‘开门即是景’的趣味!” 潘邓爱惜地又翻看一遍,“当真是好图,这才是我们东平的风貌!” 又说:“倪画师可作过自画像?既出了游记,也叫人见见你这游客兼画手。” 倪文成这才仔细细想,也觉得此番能出画集,叫旁人都来鉴赏,也是身为画师的荣誉了,便也上了心,琢磨了一番说道:“凤观贤兄画人最好,我叫他给我画。” 潘邓点点头,又郑重吩咐,“明日我带你去咱们东平慈幼局和养济院,你在那画几张。” 倪文成心领神会,“全听押司吩咐。” * 初八那天,李大官人回来了,潘邓给大官人接风洗尘,小郓哥很高兴,给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南方的事。 潘邓看着郓哥,“出门一次好像长高不少呢。” 小郓哥先是一喜,后来算算日子,“也就走了一个多月,潘哥你是太长时间没见着我了。” 杜兴说:“我天天见你也觉着长高了。” 小郓哥听了他杜大哥的话,这才相信,咧开嘴笑了。 杜兴又说:“可见这是天天习武的好处,潘兄弟现在还每日练武吗?” 潘邓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小郓哥刻苦呢,每日都没落下,以后可要超过你了。” 潘邓的嘴角抿了起来。 “说来已经过年了,潘兄弟今年十六了吧?”杜兴想想,有些担忧,“这个年纪了,以后还会长个吗?” 第51章 纺织坊人才 李大官人说道:“管事莫聒噪,潘兄弟少年英雄,岂能以身高论短长?” 杜兴这才说道:“是了,我在这瞎惦记,潘兄弟年少英才,长得高矮有甚么要紧!” 潘邓彻底面无表情了,心中暗想一定要再把练武提上日程,每天多吃肉,别再瞎熬夜,他怎么忘了自己现在正是长个的时候呢! 小郓哥带回来的三位织工,已都让他们去纺织坊那边建起来的住房先住下了,天太冷了,两个织女都生病了,在新住处灌汤药呢。 也不光是北方寒冷,还与两姐妹心境又关,她二人逃出绍兴城,刚一上船,本以为逃出险境,却没想到船上都是男人,又不如自主地心慌起来,生怕自己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就这样忐忑地度过一晚,待到第二天,一路上小郓哥和姜三郎一直和她俩说话,讲述东平要开的纺织坊的事,小郓哥说得头头是道,慢慢的两个人的顾虑也打消了,再加上和她们同行的福建姜三郎也是一个善谈的人,都是同龄人,还是干一行的,有很多共同语言,她们渐渐也就卸下防备,反而心生出些许期待来。 这一路上心情大起大落,加上水土不服,刚一下船,两人来到纺织坊给分配的小屋子,房子虽小,但是摆设俱全,两姐妹单住一间,也是个安定住处了,这才放下心来,哭了一场,第二日就发了高烧。 这天一大早,姜三郎过来敲两人房门,锦儿去开了门,把人迎进来。 三个人都穿上新棉衣了,那姜三郎把自己买的吃食拿出来,有寿桃,软羊烧卖,酸夹,热汤。 魏锦儿连忙拿了碗筷来,一一摆上。 魏恬恬也起身了。 “你两个病还没好?” “已都好了,锦儿已经大好了,只是我还有些咳嗽,这北方真够冷的,我头天晚上睡在这,盖着厚棉被,身上不住地打摆子,都停不下来。” “你两个还是身体差点。”姜三郎喝口热汤,“……可惜了,不然这几天能和我一块出去玩!” 他细数自己这些天的见闻:“你俩最近没出门,我这些天见天的在外面绕呢,这真是东平府!就是那个办球赛的地方!刊物你们看过没,就是这出的,我昨天问了这本地人,去那鹦鹉洲书坊溜达了好一阵!” 两姐妹对视一眼,“我们也知道办球赛的地方,刊物从前也看过,那小郓哥说这球赛就是咱们东家办的呢。” “我还以为那小孩吹牛呢。”姜三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来,展开一看,正是那九纹龙史进,只见他相貌俊朗,眉目坚毅,打了个赤膊,身上纹了九条龙! 姜三郎脸上挂着腼腆的笑,“昨天我就买了一个,挂到新屋里头了,今天看见他又挂在那书坊里头,心里不忍,给赎回来了。” 魏锦儿翻了个白眼,“你再去,店家又有新的挂在店里呢!” 姜三郎把画收到怀里,“我再不去了!” “……这东平府真好,我们那也有这海报卖,但是只能买一整个蹴鞠队的,还好贵呢!东平府便宜好多,等到开春,我也能去看球赛了,我想想心里面就起火!” 这时锦儿惊呼一声,“哎呀,我早就想说这东西好吃,这是不是在那刊物上画的‘软羊烧卖’?” 她说着把那倒装在盘里的烧卖倒过来,只见下面包肉馅,上面一簇皮,似个束口袋,可不就是在那刊物上画过的烧卖? 魏恬恬也看出来了,“正是呢,三郎,你买的是这个烧卖?” 姜三郎轻哼一声,“二位姐姐,可算吃出来了。” 几人笑着又吃起来。 姜三郎说着又想到什么,“外面可冷了,你们最近没出门,穿上棉衣还不行,还得穿皮靴才行,城南边有家皮靴卖得好的。” 说着他把自己的靴筒翻个面,露出里面厚厚的毛皮,“这好暖和,你们要是想买,我帮你们买回来。” “真的吗?”魏恬恬说,“你要是帮忙,我们可不推辞了,就把鞋样给你。” “这点小事还是假的不成,他那边还有卖手捂,大氅的,也给你们买回些,我前两天就听说东家要见我们,想来这几日就要出门了。” 那两姐妹听了,赶紧就把鞋样尺码给了姜三郎,姜三郎办事很快,下午就把全套装备带了回来。 两人换了衣裳,冯掌柜这时来了,“魏织女,魏二姐,姜织郎,东家要见你们。” * 一行人来到了纺织坊,说是“坊”,但是因为附近的地也被冯掌柜谈下来了的缘故,这里着实很大,他们私下都用潘东家的称呼,叫这里“纺织园区”。 这里面伫立着一个个正在建造还没完工的工厂,比他们以往见过的小作坊大很多。 光是一个门前挂着“织”字牌的工坊,就大得惊人,三人站在大门口往里瞧,厂房里面零零散散的才有几个织机。 他们一路来到了园区北面的一个小楼,上了二楼,来到白老夫妇的工作室。 那门口挂了“染”字牌的是白老的工作室,里面各种颜色的布,依次卷成筒放在百宝阁里,另一面墙打了架子,上面摆放着各色染料,中有一张大案,上面各色工具,应有尽有。 赵裁缝的工作室则简单很多,立架上放着许多横杆,挂着成衣,绣样,赵裁缝正在屋里忙活,在台上拿了大剪子裁片,潘邓正在一边选布样,拿了一叠紫色布料看,冯掌柜见了回头对几人说:“这是咱们纺织坊的潘东家,你们几个来见过东家。” 几人给东家行了礼,潘邓把手里东西放下了,看着几个新人,笑着说:“咱们这儿天气冷吧,我见你们穿的都厚呢,来到这儿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三人都摇头说没有,心道这东家当真是年轻,还很平易近人。 “有什么麻烦事就找你们冯掌柜,他在这地面儿几十年了,什么事儿都管。” 一路走到了给他们三个准备的工作室,潘邓坐到椅子上问:“你们从前在哪儿上工?都会织什么布?” 冯掌柜本怕这新人拘谨,想帮着说几句话,却没想魏恬恬已上前一步,把自己会织的布的种类都说了一遍。 “……我姐妹两个还会织那提花罗,光彩似锦,前几个月还自创了新织法,名叫香云纱,自从织出了这香云纱,老东家每日要接百十个单呢……” 她还琢磨出了这个潘东家找她们的用意,着实强调了她会带学生,“……我在从前的布庄里,人称我魏师傅,因为我两个姐妹教人从不藏私。” 说着又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布包拿了出来,那是一个卷轴,她把上面的盘扣解开,缓缓展开,上面都是她姐妹两个会织的布的种类。 这一手把在场的所有人搞的一愣。 潘邓挑挑眉毛,把那布卷轴接了过来细看,每一块布都被缝在卷轴上,成了个鱼鳞册的模样。 鳞次栉比,光彩夺目。 这是魏家姐妹自从做织女开始,就精心准备的,当日魏锦儿收拾包袱,当断则断,只带了黄金首饰,和这个布卷轴。 潘邓非常满意,织锦的技艺是一方面,员工的事业心则是另一方面。没想到在古代还有这么积极展示自己的女员工,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姜三郎则在旁边暗自悔恨,这女人怎么一到了东家面前像变个人一样,好你个魏恬恬,你自己做准备不叫上我,你还带了以前做的成品,还给剪成小方块缝一块儿了!我呢?我怀里只有九纹龙史进的海报! 第55章 但这也不能怪魏恬恬,在没来到这个工坊之前,她心里想的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这里待遇好,就在这工作;待遇若是不好,或者还像老东家一样,她就带着妹妹再走。 但是来到这之后,短短一刻钟,她突然就明白了到底什么样的地方才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她本就是一个不甘平凡的人,别的织女只要一天干完自己手里的活就好,但是她不一样,她要最好,要创新,而这里让她看到了无数的可能,她想要留在这里,并且一定要留下。 她所说的话一部分是提前准备的,但也是真情流露,魏恬恬看见了赵裁缝,她是一个女人,也可以在这个楼里拥有自己的一个小间,是了,纺织本来就是女人的事,这样她是不是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小间,在养活自己,姐妹温饱的同时,还能织出来世上从没有过的华丽布匹? 她一定要留下来,留在这个小楼里,她有这个能力! 姜三郎心里只觉得交友不慎,痛定思痛,却也很快的冷静下来,并且一直佛系的性格被这种强劲的对手激出了几分好胜心。 “绍兴那边养蚕多,丝织品盛,我家乡在福建路,不如两浙富庶,我们那里的百姓还是穿布。” 他娓娓道来,“……小人从小就学习绩麻,一开始绩粗麻,后来绩细麻,绩了几年之后,我娘教我绩上品麻,邕州綀子,浙江山后布,都是麻织布,綀子洁白细薄,夏天着此衣清凉离汗,每年多有官人士大夫买我们这种麻布做暑衣,尤其以染了真红为最佳,一端(两丈)可以卖上十贯钱。” “……山后布虽是麻布,但是织布的时候加上强捻,织好之后精好纤密,形似罗,人称绉布,也是麻中精品,小人近几天才来府中,听说东平府主要绩麻,只是依我所见,府中麻布品质不精,还有加进的余地。” 冯掌柜都听愣住了。 潘邓则是心中暗暗称赞小郓哥,可真是找了两个人才,看着这一番比现代很多求职面试还要精彩的自我介绍,潘邓很满意。 要是在现代,他做hr,公司只有一个指标的话,他一定会很难抉择,但是现在他可是官僚资本,直接全都要! 第52章 陈文昭收徒 潘邓又带着他们去看了新的织机,这个织机也是新改造的,工作的效率比以前高了很多,上面加了卫三郎研究的飞梭。 传统的织布机,完成穿纬的工作,需要低下头,把梭子穿过开口,左手交右手,压实线,再右手交左手,压实线,重复操作,直到一匹布织完,效率是很低的,布面也没办法加宽,最多只能是一展之内。 飞梭的发明解决了这个问题,通过安装在滑槽里面带有小轮子的梭子,梭子可以以极快的速度在滑槽中来回穿行,绳子拉一下,飞梭就极快的穿过开口,完成穿线,织布的布面也可以加宽了,一个人就能轻松完成织布的工作。 魏恬恬见了简直爱不释手,“这太快了!省了好多力,而且布面能加到很宽,咱们做大幅衣裳,被子,也不用再拼布了!” 潘邓让他们这几天先熟悉,并且布置了任务,那就是纺出粗细均匀的线,织出细密平整的布,并且让布的宽幅尽可能的宽,最好能达到半丈。 几人都是织贯了布的,各色提花布,加捻罗都织得,这样的要求自然不在话下,因此都应下了。 潘邓又让冯掌柜带他们在园区里面逛一逛,自己则去了陈大人府上。 * 今日上午书房已将那《东平府游记》的样书制作出来,全书坊都翻看一遍,没人不说这彩画书好的,画的还都是他们东平的小景,更是别有一番趣味。 潘邓带着样书去了陈大人府上。 陈文昭略微翻看,“这个居然是彩印的,从前我也没见过那么多彩印书,自从你那刊物发售之后才总见着,如今你又印了一本书出来,当真是精细。” 这本书无论是色彩,布局,插图还是旁边的小语都很精彩,弄得他都想要一本来收藏了。 “咱们这本《东平府游记》看来是不愁卖了。” 潘邓赶紧拍马屁,“想来日后咱们东平府会越经营越好了,百姓也会越来越富裕,府中能有此番机遇,全赖尊亲为民所思,为民所行,东平府有老父母坐镇,真乃百姓之福!” 陈大人捋捋胡须,“小小押司真是聒噪。”神情却看得出带着笑意。 潘邓接着又说:“陈大人苦心孤诣为了治下百姓,怎不把治理一府的心得写出来,写一本《我作知府的二三事》,来让天下人看到大人治理一府的苦心,也让那些初入官场不会治县治府的官员看看,供他们学习。” 陈文昭养气功夫再足,听了这话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轻咳一声,“这……未免有自夸之嫌,你只看东平府做得好,可人外有人。况且,朝廷有令,官员不得私自刻印书籍,若是被人知晓,恐怕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潘邓挺直了腰背,“别的知府若做得好,为何不见他们出书?我跟在府尊身边,时日不长却也颇有长进,亲眼见了治理一府的困难,别的官员刚一上任,也有府中同僚这样的学习机会吗?若是空有好心而不会办事该如何是好?” 潘押司声音铿锵有力:“况且府尊心中所想不是为了扬名,只是记录日常为官心境罢了,至于刻印之事,自然是由咱们书坊来负责,绝不会让大人您沾染半点尘埃。” 陈文昭听了也有些心动,他在外日久,也想要挪腾一番,之前借了蹴鞠赛的东风,在官家面前挂了名号,但是到底还缺了契机。 陈文昭脑中一琢磨,便应下此事,但是他自然不会像潘邓一样没文化,写个甚么《我作知府的二三事》,而是给新书起了名叫《治平杂录》。 潘邓收到初稿,见府尹已起了新名,又将自己的稿子分为三卷,一卷主要讲劝课农桑,耕田水利;二卷则讲赋税不扰民、均役防盗,发展经济;三卷讲了断狱公正,惩恶扬善,里面有他做县令还有做知府时候的劝民案例,语句平和,却件件桩桩都是任上实事,极具参考性,非常有教导意义。 潘邓看得如痴如醉,竟有些爱不释手了,末了把稿件收起,“大人什么时候有空?叫那张凤观画师来给您画一幅画像,放在咱们新书首页!” 陈文昭本来见押司看他写的书看得入神,自己在一边饮茶呢,听到这话有些窘迫,“还画什么画像,不必了吧。” 陈大人长得是个典型的清俊文人形象,身形消瘦,穿上宽大的官袍别有一番气度,双目有神,颌下短须,稍微打扮一番就是个美中年了! 只是平时比较不拘小节,在家里稍微有些放浪形骸罢了。 “倪文成不像大人这般相貌堂堂,还要上书呢,大人就画了像吧,也叫天下学子都看看大人相貌,免得叫他们失望呢!” 陈文昭也就随他去了。 潘邓这边请了张画师,又回书坊雕了板。 本来书坊一直在加印海报,蹴鞠赛虽已过去两月,但是海报热度不减,依旧畅销。如今陈府尹要出书,闲下来的雕版匠又重新忙碌起来,精心雕版,没过几日就出了样书来。 陈文昭拿在手中端详,一共三本,前两本稍厚,最后一本稍薄些,封面是上好的硬纸,分褐,蓝,红三色,边上用同色线缝了,装订用的是传统的五眼线,书籍大气美观。 翻开内页,纸质地坚韧,纹理细腻,色泽柔和,比起常见的桑皮纸更显华贵,书坊匠人用的是东平麻纸,其纤维长且坚韧,书写和绘画都极好,且日久不脆。 第一页是陈大人画像,陈文昭看了图上人影,点点头,“比起之前画得还要精神些。” 后面内页是用两色印刷,精致清晰,陈府尹翻看一遍,见没有什么错处,点头夸道:“你办事素来妥帖。” 潘邓低头掩饰上翘的嘴角,“为大人做事,不敢不尽心竭力。” “你可想要什么奖赏?” 潘邓连忙说道:“小子受大人提携,才得作东平府押司官,不敢要什么奖赏。大人为府中事务操劳,小人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为大人出书立传,乃东平人分内之事,岂敢言赏?” 陈文昭听罢,目露欣慰之色,“既然你什么赏赐都不要,便做我的学生如何?” 潘邓刚想抬手谢大人,手抬到一半僵住了,他又抬头看陈文昭,眼睛睁大透露出惊诧。 陈文昭手拿书卷,“怎么你不愿意?” 所以他刚才没听错! 陈府尹说要收他为学生! 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潘邓压下疑惑,重新恢复冷静,拱手说道:“谢大人抬爱,小人,小人……没读过几本书。”他这样的资质,也能做陈大人的学生吗? 陈文昭说道:“书什么时候读都不迟,我看重你,在你的为民之心,此心难得,宦海难遇。更何况你为我出书立传,提升名望,岂不知此事都是学生为老师作?我二人虽无师生名分,行事却早已行师生之事了。” 第56章 潘邓听了这话,这才想到,陈大人当初提拔他作东平府押司,又给他钱财安家,之后有重用他,小事上也叮嘱他,连官员往来这类的人情往故也提点一二,种种关怀备至,岂不是也和了府尹所说,“无师生名分,却已行师生之事。” 潘邓喉头发堵,他朝陈文昭磕了头,行了拜师礼,“学生拜见老师。” 陈文昭把他扶起来,“好,我从前没收过学生,往后可能也不会收了,师门里就你一个,不过你还有个师叔,日后待叫你相见。” 潘邓点头应了。 当天晚上,陈文昭谈性大发,泼墨写了几页纸,告诉师弟自己收了一名好学生。此子天资聪慧,慧眼过人,人见人爱,爱民如子……手中笔墨翻飞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当晚就叫陈泽寄出去。 几日之后,师弟的书信也到了,恭喜师兄收了好学生,还给师侄送了礼,一袋乳糖狮子。 潘邓拿在手里,黄白色,圆圆敦敦的小狮子糖,模样有些像石狮,颇为可爱,小狮子还梳着强风大背头。 潘邓拿在手里细看,心道难道老师没告诉这位师叔自己的年龄?他又放在嘴里一个嚼嚼,嗯,奶味硬糖,嘎嘣脆。 * 潘邓被陈府尹收为学生的事隐秘而迅速地传遍了府衙,大家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都经历了从‘大吃一惊’到‘情理之中’到‘不愧是他’到‘肃然起敬’的整个流程。 府中同僚都一一祝贺,通判明瀚海,主簿许宜,文书钱通都送了贺礼。 就连阳谷主簿冯兄也送上厚礼,恭喜他拜得好老师,顺便还给他送了个人过来,是他家二哥冯昭和,写了书信叫潘押司随意使用,叫他在潘押司左右侍奉。 潘邓当然不能真把这么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当成了小厮了,却也不好拒绝,这冯家二哥平日里是个安静的性子,行事也妥帖,最得冯主簿心。 潘邓想了想,和明通判打了声招呼,给他安排进了东平慈幼局。 李大官人得知这消息的时候,也想到派家中儿子给潘押司差遣的,只是家中大哥要管家业,二哥读书刻苦,盼他能做官,三姐最灵通,也最像他,是做生意的好手,可惜是个女儿。 他只得备了厚礼,叫杜兴送去,顺便叮嘱杜兴,不可无礼。 连纺织坊的几个新管事也听说了,这事可是他们这些天凑在一块聊天的主要话题。 “不愧是咱们东家!” 第53章 工坊发月钱 冯掌柜这天傍晚安排了聚餐,叫秦凤炙肉送了一桌席面来,把坊里管事聚在一起,开了个会。 一是说最近几天就要招工,工坊要开工了,另一件事是坊里要来新人,是个叫宣娘子的,近几天忙完手中事就会过来。 说完他就先行离开,叫坊内几人自己吃饭。 连朋看他们有些茫然,“你们都不知道宣娘子是谁吧?” 白老说道:“是谁?” “嘿嘿。”连朋笑着却不说了,拿起了架子,“刚才那魏二还说我不是你们纺织坊的人呢。” 魏锦儿说:“我何时说了?算了,我给你赔不是,你快说这个新来的人是谁?” 连朋这才说道:“你们知道那金毛犬段景住吗?这个宣娘子是段景住从西北带回来的,据说是他的老婆,年后刚成亲。” “哦……”围坐的人点点头。 “但是这个宣娘子,听说比那个金毛犬大了五六岁。” “啊……”围坐的人有些吃惊的。 “而且……”连朋压低声音,“那宣娘子,在西北已经有夫家了,人家早成亲了!” “啊?”周围人一阵惊呼,这是为何? 连朋满意地哼笑一声,才开始说了自己一早听的故事。 “他们两个,是金毛犬跑马贩子的时候认得的,一年就见得到一回面,但係也对上眼了,宣娘子也偷偷儿喜欢金毛犬,不过她已经有丈夫了,两个人就分开了,今年听说她丈夫死了,金毛犬终于就把她带回到东平来了,连着她家老汉儿也一起带回来喽。” 魏恬恬也在扣瓜子吃:“还是二婚哝。” 魏锦儿疑惑:“你怎么不说官话了,说些蜀地话来。” 连朋环顾四周,“掌柜又没得在,说官话作啥子。” 姜三郎问道:“她都有丈夫了,怎么认得的?” “这个哪个晓得哦。”连朋说着拿了一串羊肉串,“不晓得。” 说话之间,冯掌柜又去而复返了,“看我这记性,今天特地背了个包在身上,还是把这事忘了。” 他说着从布包里拿出几个小布袋来,“宣娘子已经到了,只是近几日不能来,她托我给你们带了西北土仪来,你们分分吧。” 众人一人拿一个,连朋张望着,显然他也明白自己不是纺织坊的人,“有我的没?” 冯掌柜给他一个,“有。你们吃好,连朋你走的时候把门关好了。” “唉。”连朋喜滋滋地应了,把自己手里的口袋打开,见是一个细长条的带子,“这麻绳够精细的,上边有花纹呢……细看还挺好看呢。” 白老不像他一样不识货,“这是凤翔府那边的毛纺绦,好绦紧细如箸,花纹细密。此绦围率三寸,长一丈余,做工精湛,一绦十余千不止呀!” 众人无不惊叹,“还是个富婆呦!” 连朋这才察觉自己是南方土狗,赶忙把自己的那条又小心装到布袋里,说道:“可不是嘛,你们知道金毛犬不,前几日送了押司一匹小马呢。” “哎呀,我说押司最近怎么去哪都骑小马,原来是他送的!” 几人都问连朋:“你见过宣娘子没?” “没得见过,不过我知道她最近据说是在挑棉花子儿,要在东平种棉花。”他露出南方人的疑惑,“棉花是啥子东西哦?你们见过没得?我听他们说,草里头还能长棉花。” 他拿两手圈了一个圈,“还这么大个。” 连姜三郎都吃惊了,“这么大,还是结了果就能坊线的?” 赵裁缝说道:“不算是果,结出来就是棉絮,你们那里没有?” 姜三郎摇摇头,“我们那儿都是麻布,染料也没得多少,福建路那边往街上看都是黑白相半,我往北走到了绍兴才看见满街彩呢!” 魏恬恬说:“绍兴也没有棉布,但是那里半城人都养蚕,桑蚕各节都有专门的地方,种桑树,收蚕茧,缫丝,织布都被拉断了,有专门的人来做,我们布庄机织户想要原料也要到市场上去买呢。” 众人都感叹绍兴真是丝绸大府。 “咱们要不要给回个礼哦,这宣娘子好讲究。” “你回什么,大家商量商量,回一样的好了……” 众人一齐商议着,欢声笑语,举杯对饮,明月高悬,坊内热闹。 * 时光荏苒,一月过去。 东平纺织坊 彭娘子一大早起来,收拾梳洗,同屋住着的几个娘子也都起身,一起去打水洗脸。 彭娘子自己把头发梳好,又给同屋的另一个姐儿梳了时兴的发髻,那惠姐小声说:“咱们在这住了快一个月了,掌柜的可说了什么时候给房钱?” 旁边有小娘子插话:“你傻了,直接从我们工钱里扣。” 惠姐这才松了口气,“一直在发愁这事,手里没钱呢。” 彭娘子笑道:“等发了工钱,咱们手里就有余钱了。” 那小娘子见惠姐头发梳得光亮,心生羡慕,“彭娘,你不光纺得好纱,手也巧。” 惠姐说:“我们村里人都说,这是因为彭姐七夕拜月,我们就知道瞎玩瞎吃,没去拜月。” 彭娘子笑着说:“你若想学,也教给你,梳个几次,自己就会了。” 那小娘子欣喜道:“果真吗,谢过彭姐姐。” 几个娘子梳洗好了,一起往食堂走去,“也不知道今天吃什么。” 食堂一早已坐了些人了,那蒸炊饼的大蒸笼一掀开,氤氲的白雾弥漫了大半个食堂。 惠姐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几人拿了海碗盛了热乎的萝卜汤,每人拿了两个白炊饼,又拿了一筷头酱菜,坐在长条板凳上吃起来。 在她们斜对桌是个小子,眼看着喝了一碗萝卜汤,吃了三个炊饼,又去打饭的地方要了一碗汤,拿了四个炊饼。 这的吃食是不限量的,但是不许外带。 “瞧他没多大,是个小孩呢,怎么吃这么多?” “饿呗,惠姐刚来的时候,一顿饭要吃五个炊饼呢,慢慢才把饭量减下来,饿怕了。” 惠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是郓州辖下村里的农户之女,家中父母耕织,有一姐一弟,姐姐已经嫁人,只她和弟弟和父母生活,大伯二伯生活也艰难,彼此难依靠。 近些年来听自家阿爷总是叨念着税又涨了,活不起了,家里的境况越来越不好,终于在今年,家中收成不好,交不上税,还不上给村头的利钱,两亩薄田被典当,家中彻底没了生计来源。 第57章 村中和她们家一样境况的人家很多,有的投靠亲戚,有的给村里员外做了佃农,惠姐本想把自己买了,换些钱来给父母弟弟生活,却被彭姐找上门来,说要带她去东平府上工。 管吃还管住,一个月八百文钱。 惠姐想都没想就跟着来了,来时只拿了自己的一件里衣作替换的,棉衣只穿了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窄棉衣。 一转眼一月过去了,谁能想到她能过上现在这般神仙日子。 每天有能吃到饱的炊饼,还有温暖不透风的住处,有师傅教着做手艺,还有工钱拿。 她看着那个吃炊饼吃到噎着的小子,就好像看到了刚来那日的自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吃了好几个炊饼。 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惠姐把碗里的汤喝光,在心中笃定的想, 她吃了两个炊饼就逼自己不要再吃了,肚子已经撑了,而且她心里明白,等到了中午,还有饭吃呢。 彭娘子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哪的小娃,没人管管他,再吃把肚子撑破了怎么办。” 边上的小娘子说:“染坊的,那边男人多,这个小的估计是学徒,我听坊里姐妹说,咱们东平慈幼局收了年龄大的孩子,都叫他们来这学本领,以后自己能做工。” 她小声说道,“没准以前是哪的小乞儿呢。” 彭娘子感慨,“咱们东家真是善人。” 惠姐也说:“东平府真好……”他们管百姓的死活呢,不叫自己治下的百姓吃不上饭。 “比我们郓州城好太多了,又富庶又好。” 一行人吃了饭,都去坊里上工,到了中午午饭之前,冯掌柜把她们一坊的女工召集起来,“你们也干了一个月了,今天发工钱。” 坊内顿时沸腾起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宣娘子叫她们安静,听掌柜说话。 “这是你们上工的第一个月,平日里的表现也都记在墙上,这个月得分最高的是彭二娘,其次是赵仙娇,吴月娘。你们三个来领这个月的奖励。” 坊内女工一阵惊呼,那三人显然也没料到,见别人都看着她们,这才理理钗裙,低头走了过去。 彭娘子得了二百文钱,一袋米,一小坛油。另两人各得了一小坛油,揭开坛盖,荤油那直击灵魂的香气钻入鼻子,钻进肠胃里。 “好香呀。” 其他的女工见这三人都有奖励,无不艳羡,她们之前只知道有打分,也都暗里较劲想要评分高一点,只是都没想到还有这种好处呢! 其他人虽没奖励,但也都拿了这个月的月钱,喜气洋洋地结伴去吃午饭了。 惠娘帮彭娘子拿着那坛荤油,心里也暗暗下了决心,自己也一定要在下个月拿到奖励! 彭娘子抱着那袋百米,回头问道:“拿了月钱你打算做什么?可要寄回家里?” 惠娘点头,“好多钱呢,我打算只留一点,剩下都寄回家里,家里爷娘和弟弟等着钱过活呢。”说着她松了一口气,“我日日提心吊胆的,就怕爷娘在家活不下去,今日拿了钱可算是心中安定了。” 那彭娘子说:“我听宣管事说,咱们离得远的,可以凑一凑,坊里找人给送。” “哎呀,这是真的吗?我还想叫人捎话,叫我家三哥来拿!” 见惠娘面露欣喜,彭娘子说道:“可别叫他过来,咱俩就叫坊里人给送过去吧,你没听说咱郓州地面不太平,梁山又出事了,千万别叫你弟弟乱跑!” 第54章 惠娘送月钱 郓州城吴家庄 吴娘子正在家里熬米粥,说是米粥,但只有薄薄一层米,上面都是汤水。 吴娘子小心地拿木勺撇了上面一层,又从下面多捞些米来,盛到瓷碗里。 家里孩子还躺在床上,这些天闹肚子下不了床。 “三哥,喝点粥吧。” 那小子捂着肚子坐起身来,小脸煞白,问母亲:“二姐怎么还不回来?” 那吴娘子看见小儿子饿得面黄肌瘦,又想到在外面没有音讯,生死也不知道的女儿,红了眼眶,她把碗放到儿子手里,“你好好吃了饭,把身体养好了,我还待出门找你爹,他三日没回了,不知遇见了什么事。” 那小孩把米粥喝了,腹中疼痛似是减轻了,安静地躺在土炕上,小小的年纪已知道不给父母添麻烦,不哭也不闹。 那妇人把剩下的米汤喝了,一直饥饿的肚子好像更饿了,她虚浮着脚步出了门,旁边一户人家见她问道:“吴娘子,去哪?” “去找孩子他爹,三四天没回了。” “别去,外边不太平,你没听说梁山那边有动静,咱们就在跟前,你可别出去!” 吴娘子睁大了眼睛,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心里像火烧一样,胃里也像有火在烧。 三天没归家了,若碰见了梁山贼,这该怎么是好,家里收成不好,本已经活不下去了,现在人也要出事? 那出嫁的大女儿过得也不好,嫁去的夫家遭灾,也不知能不能活,家里二女儿去东平上工,他们也没办法探知什么消息,只能在家里干等,孩子他爹本来每天出门替人帮工赚钱,一天赚来的钱够一家吃喝,现在又几天没回了。 难不成老天不叫他们活吗? 吴娘子流着眼泪,还是把房门锁了,出去找丈夫,她怕丈夫是路上有了什么事了,在哪跌了跤,要是这样,她也能早点遇见,把人带回家来。 谁知还没到庄口,就见一个马车走进庄来,在前面坐着的可不正是她家老吴! 吴大也看见自家婆娘了,“你怎么出来了?三哥怎么样了,病好了没?” 吴大面上没有愁容,反而有些喜色,吴娘子见自家丈夫这幅样子,悬着的心放在了肚子里,“他好了,在家养着呢,只是时不时的还是肚子疼,咱们家也没有米了……你怎么坐着车回来了?” “哎呀,我知,我正好带了米回来了。”吴老大说着,路过一个人家,吆喝一声,“彭家的!你们家女娘送东西回来了!” 那家人听了召唤,赶紧开门出来,“诶呦,吴老大,你可回来了!我们家彭二娘在哪呢?她也回来了?” “你家彭二姑娘没回来,托人带东西回来了!”吴老大说话声气都变得足了,“她带着我家惠姐一块去那东平纺织坊做工,得了奖赏,一个月就赚了一袋米一坛油,还拿了月钱回来,我家惠姐不顶用,就光拿了钱!” 话说着却是满脸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那马车里钻出了个两个汉子来,正是纺织坊雇来送东西的,把那马车里的箱子打开,找到写着“郓州吴家庄彭二娘”的布包,问那家人姓名。 一一对照过后,把银钱和米油给了那家人,那家小娃揭开油坛子,狠狠吸了一口,“真香,阿婆,我要吃猪油饭!” 邻人们都凑过来看热闹,见那米油也面露艳羡,眼下正是开春之前,农家最贫的时候,青黄不接,看见彭家家中居然有进项,都伸长了脖子看。 “你看那一坛子油,诶呦,往年咱们家买好多猪肉也练不出这么多油呢。” “我看见了,白的和雪似的,真是好油!” “真有本事呀!” 也有人见了眼红,“他们家女儿家怎赚得回来这么多钱?哼,我看不定是去哪个‘坊’呢!” 那彭老婆子听了把腰一插,“烂嘴牙子货!你怎这么明白?你去那别的坊里赚过吧!我们家二姐在家里织布就是个能手,出去赚钱是她本事,我看谁敢嚼舌根!” 那两个汉子听了也皱眉,“我们东家办工坊是得了官府首肯的,莫说些闲话!” 那几个嚼舌根的见了这魁梧汉子说话,连忙走远了。 彭家老婆子笑呵呵地把东西收了,对着那两个汉子千恩万谢,叫他们进家里吃饭,正好有米下锅。 那两人没留下,“我们还有别的村要去的,着急赶路,就先走了。” 那阿婆却执意要留,“两位小兄弟一定留下,老婆子家里没什么好菜,也定叫两位吃饱,你们大老远走到这来,一直在外面赶路多辛苦,这天冷得脚都要冻掉了!进来暖和暖和,再走不迟呀。” 那家男人也说:“两位兄弟且请留步,农家没好吃食,屋里却热乎,歇歇再走吧。” 那二人推却不过,就留在彭家吃了顿饭,暖了暖身子,把这路上说了百遍的纺织坊中待遇如何,每天做什么活,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都说了一遍,完后每人留下十几文钱才走。 走时还特地叮嘱,“没事千万别出庄,我们来时就遇上了梁山贼,近一段时间郓州地面不平,多保重安全。” 那吴大回到家中,也从怀里拿出了吴惠娘的月钱,吴家媳妇看着手中的大钱眼眶发红,“也不知她在那受了多少苦,这么小就出去赚钱了……” 吴大却说:“我这一路上和两位兄弟都聊了,那工坊好着呢,天天吃白面的炊饼管够!住的地方也暖和,一点风都不透!她呀,没吃苦。” 第58章 吴家媳妇擦擦眼泪,“这是真的?” 吴大说道:“那还有假,两位兄弟一看就是实诚人,你没看他俩那马车里面,每个人的月钱都拿好布包着,写了名,那车里有米面棉衣,也都一一放好了,仔细着呢,一看就不是那等粗陋工坊。” 他说着把靴子脱了,从鞋帮里拿出一小块银子来,“娘子,你看这是什么。” “得亏了两位兄弟搭救,不然要被那梁山贼抢走了!” “哎呀,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天未归!你遇见什么事了,怎么赚到这么多钱?” 那吴老大嘿嘿一笑,把这些天他出去干活遇到善人给了他一两银子打赏的事说了,又说到回来的时候遇到梁山贼欲要打劫,两个兄弟把他救了带回庄中的事说了一遍。 “那两位真是好汉,说到他们是在东平府潘押司手下做事的,那几人竟然就把他两个放了。” 那吴娘子松了口气,“好险。” 吴大说到:“钱你保管好,我带着五百文出去走一趟,去看看咱们惠娘,现在知道她在哪了,我不亲眼见着她,我心里不安心。” 吴娘子点点头,“是了,我心里也不安定……只是你去东平府,怎么也要三四天,再遇见贼怎么办?” “我跟那两个小兄弟说说,让他俩带我一段,我也顺便看看东平府怎么样,今天我和他们闲聊,东平府是个神仙地方,富庶的很,我一直想,咱们惠娘一月都能赚这么多,咱们去做工也行!” 吴娘子睁大了眼睛,“咱们祖宅在这呢,怎能离家?” 吴大叹了口气,“娘子……咱家没地了,不出去做工,一家人都生活不了……而且咱们要是去东平府,也能照看惠娘。” 吴娘子这才把手里的钱攥紧了,“你去吧,我在家照看三哥。” 吴老大点头,“我再和彭家说说,他家也是疼女儿的,我去看看惠娘和彭二娘,叫他家婆子多看照你俩,你且安心在家,别记挂我,短则十天,多则一个月,我就回来!” * 工坊有条不紊地开工,府衙这边却遇到了紧急事。 梁山有响动,近日里郓州官府不知是发了什么失心疯,突然就要出兵剿匪,却被那梁山贼打得抱头鼠窜,颜面尽失。 自此以后梁山贼寇不再秉持他们以往“不伤害好百姓”的宗旨,打劫了不知多少过路的行人。 “他们郓州真是没本事!”议事堂内众官员议论纷纷。 陈文昭也颇为头疼,这梁山贼不是他们东平府的,却在东京和北京到东平府的必经之路上,“……咱们三月十五还待再办蹴鞠赛,到时候游客众多,岂不是羊入虎口?这可如何是好?” 明瀚海也说:“汴京人来到东平府,势必要经过梁山泊,大名府也走这条道,当年他们梁山贼截的生辰纲,不就是那大名府来的。” 许宜恨恨地道:“这郓州守备真是个惹事精,平白无故的招惹他们作甚!” 钱通琢磨了一会儿,“难不成真要咱们帮着剿匪?蹴鞠赛已发出邀请了,不能不办呀。” 许宜却道:“你当咱们下定决心了,匪就任我们剿?那济州城不是没剿过,梁山贼在水里实在是滑不溜手,济州府碰了一鼻子灰,又派了一个姓何的观察去梁山泊剿匪,没剿成,耳朵被割下来了!” “好野蛮……”众位都议论纷纷 许宜又说:“……他们连大名府梁中书的生辰纲都敢劫,可谓是胆大包天,不可以等闲的小山贼视之!” 第55章 潘邓上梁山 听了许主簿之言,老文书插话道:“话说他们之前截取生辰纲,打的旗号是劫富济贫,如此说来应该是不叨扰百姓,他们从前可下山抢劫过?” 一小吏翻白眼,“那些个泥腿子土匪,说是劫富济贫,不叨扰百姓,商人在他们眼里算是百姓吗?官差在他们眼里算是百姓吗?当然不算,照样打劫!寻常穷苦百姓倒是不打劫——也没钱可劫呀,好话全让他们说了,该打劫的钱一样也不少!” 明瀚海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去年也有富商来东平看球赛,却没人遭灾,可见他们梁山做事也有章程,不是那胡乱行事的山头。”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办蹴鞠赛,依我所见,把梁山稳住就好,不如我们给他们点好处,和他们商量一下,在这段时间内不要劫掠游客,就当是我们官府给游客掏买路钱了。” 许宜脸色一变:“怎可如此!与贼求和,置府衙的威严于何地?置朝廷的威严于何地!” 议事堂里安静了一刹那,钱通看了看主簿许宜,又看看通判明瀚海,说道:“不若我们下定决心,整顿兵马,咱们东平兵马都监董平也不是好惹的,便就是将梁山泊的土匪剿了又能如何!” 许宜又是板起脸来:“你说的轻巧!剿匪怎么是我们东平府来办?那梁山泊是济州府的,就应该让他们去剿匪!” 这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众人都看许宜,“依主簿之见?” 许宜清清嗓子,“此事当然是上报一路监察使,让他们督促济州府快点剿匪,才是正道。” 众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道这一套流程下来,不得个几年?梁山自从立了山头到现在都两三年了,眼看着这梁山泊一步步地壮大,要是想要剿匪,早就剿了。 陈文昭也说,“如今在这一州办事,此事关乎眼下生计,还是莫要拖延……” 许主簿也不出声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陈文昭,一时不察,又把那一套官场法则用出来了,忘了他们这届大尹是办实事的官了! 众人又商议一番,觉得还是明主簿之计可行,却只是还有顾虑。 潘邓便说:“日前我们印了《东平府游记》,上面画有东昌府景色,那东昌府见了好,也去无声诗社向画师约稿,待出一本《东昌府游记》,借咱们蹴鞠赛的东风。” “……如今蹴鞠赛正热,周围各州府都想要挨光,梁山八百里水泊,也是个不错的景,不如我们把他们也拉进来,让那梁山泊也成一个景点,供游人划船游玩,钓鱼,景区的钱让他们自己收着?” 让他们成为既得利益者,也就自然而然的就和我东平府蹴鞠赛站在一起了。 众人心惊此法大胆,但是仔细一琢磨,却又是个好法,若是能谈好,实则一劳永逸。 “他们同意便好,不同意也要叫他们不要打劫路人,我们就能好好办蹴鞠赛了。” 只是此事说出去到底是有碍于名声,官府怎么可以和贼寇一起行事?眼看陈文昭愁眉不展,潘邓身为学生主动为老师解忧揽。 现在官不好亲自下场,不就正是吏下场的时候? “我早在阳谷县作押司时,结识了一个朋友,是那李家庄庄主,江湖人称扑天雕李应的便是,此人素来有豪情,也倾慕老父母久矣,一心想要为州府办事,不求回报,不若给他一个机会,叫他代官府行了此事?”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 第二日一大早,潘邓就回了阳谷县,李庄主见兄弟有事相求,岂能不应?当下就选了快马,备下花红表里,叫管家杜兴先走一趟梁山。 一日过后,杜兴回来,带了梁山泊首领托塔天王晁盖的亲笔书信,潘邓一见,这才又备重礼,和李应杜兴二人,带着两个随从一齐上山。 山路弯弯绕绕,众人通过层层把守,一路到了山顶聚义厅,晁盖迎出来老远,见了潘邓一行人过来,拱手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似问闻名,这位就是东平府押司潘大人,久仰久仰!” 潘邓也连忙拱手:“早闻托塔天王晁英雄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久仰!” 两人见过彼此,把臂而行,一路到了厅里,那山寨已备了酒菜,只待贵客到来。 潘邓说道:“我身边这位是咱们阳谷县李家庄庄主,江湖人称扑天雕李应,平日最为豪杰。” 李应也见过了晁天王,晁盖说道:“我知那阳谷三庄,祝家庄,李家庄,扈家庄。那祝家庄庄主也是一个英雄,只是为人残暴,那扈家庄庄主也称得上好汉,却优柔寡断,三庄之中只李家庄庄主有勇有谋,堪称豪杰,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李应大笑,“我也早闻晁保正大名,早在寨主在东溪村时便想一见,今日英雄相逢,且请一碗!” 两人喝酒,潘邓却已经眼花缭乱,穿越到水浒世界,今日他才算来梁山走了一遭。 这边这个看着文弱,却坐了二把手位置的,看来是那智多星吴用。 这边这个红头发的,是“赤发鬼刘唐”。 这边这三个大冬天露胸肌的,是那梁山撸铁三壮士,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 而这边这个一看就身高腿长,器宇不凡,豹头环眼,眉目疏朗,既有一种武将的强悍之气,又周身透露出种儒雅随和来的,就是那林冲了! 林冲没坐在什么靠前的位子上,但他刚一坐在这儿,就发现面前这个少年押司官盯着他看,搞的他怪不自在。 第59章 潘邓见他眼神躲闪片刻,又疑惑地看向自己,说道:“想来这位就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江湖人称豹子头林冲的吧!久仰英雄大名!” 林冲没想到被点了名,连忙拱手,“有罪之人不敢担英雄二字,潘押司年少英才,我在梁山也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凡。” 晁盖也笑道:“这位便是林冲兄弟,是个世间少有的英雄好汉,只因得罪了那东京高太尉,才流落辗转至此。” 潘邓却好似大不赞同,“晁寨主此地聚义厅乃是英雄汇聚之地,林教头到这儿来也是应了英雄汇聚之意。” 林冲接话道:“正是如此。” 众人又欢笑饮酒。 酒过三巡,晁盖红了脸,说道:“潘押司也是少年豪杰,我曾听闻押司在阳谷县之时,就勇斗恶霸,为乡里除去一害,也是个响当当的英雄!何不与我等一同聚义,来山上做个首领!” 李应听了这话,端着酒杯的手一僵,暗道不好。杜兴在下手坐着,心中暗骂,我们押司好好的前程不要,怎惜得在你这破山寨做个劳什子首领。 梁山上的人也都各有心思,吴用心中琢磨这晁大哥怕不是喝醉了,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潘押司虽只是个小吏,却是那府尹的学生,岂能容他这样轻视? 林冲心中担忧,潘押司是个年少俊才,今晚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潘邓却好似浑然不在意,问道:“我若是上山,晁天王叫我坐哪儿?” 聚义厅里都肃静了,晁盖当真过脑子想了一阵,“潘兄弟若是上山,你就坐二把手!”他说完喝了口酒,“……我晁盖素来敬重真好汉,潘押司虽年少,却是个一心为民,爱护百姓的响当当的汉子!” “……想我晁盖当年在东溪村作保正,村里人从老到幼没一个说我不好,潘兄弟也在村中待过,知我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凡事冗杂,只有一颗真心不变。潘押司惩恶扬善我敬重你是个好汉,你做官时我也敬重你这等好官!” 晁盖说着,颇觉得自己找到了知己,这潘押司不是和他当初一样?当下就要拉着潘邓,八拜之交结为兄弟。 众人连忙劝阻,这可使不得呀。 潘邓哈哈大笑,“晁寨主真是性情中人!今日你我二人虽不能结交,且请一杯酒,今后兄弟相称!” “好!”晁盖也利落地干了一大碗。 潘邓又说:“晁兄弟恕罪,我等虽不能上山,所做之事与众位兄弟一样,皆是为国为民!” 他拱了拱手,“我听说当日七星聚义,诸位英雄智斗官兵,劫了那大名府梁中书的生辰纲,非是贪图金钱,乃是劫富济贫,诸位兄弟有此大志,小弟深感敬佩。” “……我等在山下也是为了百姓奔走,我们兄弟虽不能在一处,心却是奔着一处使劲呢!” 诸位好汉听了这番话,顿时只觉心中熨贴,那赤发鬼刘唐没忍住开了口,“我早就说这潘兄弟也是性情中人!早该叫押司知道,那结伙抢劫好百姓的,不是我们梁山的,只借了我们山寨的名头,四处行龌龊之事!” 潘邓大为吃惊,“竟还有此事!” 说完好似明白了什么,“哎呀,这就说得通了!诸位怎么不出来辩解一番,尽叫这无耻小贼顶着梁山的名头打劫!” 刘唐和几个好汉都沉默了,手拍桌子叹了声气。 潘邓问道:“可是有难言之隐?” 吴用此时搭话道:“我们梁山既然立了山头,那等宵小借了我们的名头行歹事,从前不知利害,便也不管他,如今既已知妨碍了押司行事,自然不能再纵容,梁山这便就出兵,将他们全都剿灭。” 潘邓连忙说道:“出兵剿匪本是官府的事,梁山如此深明大义,实乃我几州之幸,不知昨日去信几位可看了。” 可算是聊到了正题,吴用便说道:“已看了押司来信,既然大人有令,我们自是莫敢不从,只是梁山泊八百里,其中有我兄弟们打渔的地方,不能开放。” 潘登点头,“这是自然,梁山即是寨主之地,我们也不好侵扰,只烦扰大王高抬贵手,让游客通行,沿路客栈饭馆,莫叫店主加料便是。” 那阮家三雄连忙摆手,“哪里有过这样的事,没有没有。” “没没没加过料!” “从来没下过蒙汗药!” 几人又商议许久,梁山众留他们住宿一晚,第二天又待摆酒,被潘邓推拒,只说还有要事缠身,日后相逢。 林冲送他们下山,一直送到了山脚下,这才拜别,潘邓拱手,“林兄珍重,且送到这吧。” 第56章 再聚东平府 李庄主也知这位是真英雄,是曾做过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好汉,“林冲兄弟,山高水长,咱们再见!” 林冲拱手向二位道了别,遥看着潘邓一行人的背影越来越远,自己也上山去了。 三人骑着马慢慢走在林间路上,杜兴感叹道:“潘兄弟真是人杰,去了那土匪窝子,竟然还面不改色,我还当此行必有大动作,没想到叫咱们有惊无险的下山了!” 他哈哈大笑,“府尹下的令还完成了!” 李应摸着胡须笑道:“亏得老弟替我在大尹面前美言,李某感激不尽。” 潘邓说道:“兄弟之间何必言谢,李庄主曾经助我良多,我此番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李应却说到:“兄弟是真英雄,你前去梁山面不改色,此事若叫我办,不似潘兄弟这般。” 实际上,潘邓这回肯前去梁山,是因为此时的梁山还是老班底,晁盖坐镇。此人在水浒中颇有侠义心肠,是个性情中人,手下兄弟也没有奸邪之辈,再加上此时梁山还没有多少兵马,因此没什么危险。 等到新首领宋江上台,潘邓就要掂量掂量,单枪匹马前去梁山,会不会被那个邪恶黑胖子扣下入伙了。 几人完成了大尹的指令,一路回到东平府,府衙众人听到潘邓已成了事,都纷纷松一口气,蹴鞠赛在即,他们可不希望出什么纰漏。 “那梁山土匪是如何说的?” 潘邓就把他和吴用商量的细节说了一遍,“……他们只说那些宵小不是梁山人,叫我们遇见了打杀随意,他们近些日子也会出兵清山。” 众人听了点点头。 “至于八百里水泊梁山,他们不会放开,只在水泊边上有一处开荷花的,他们届时叫几个兄弟去水面上撑船,也顺带警示水贼。” 衙内小吏有的问道:“他们这般好心?” 许宜说道:“他们也是保重自身罢了,真惹了我们几府,叫我们蹴鞠赛办不成,一块出兵要他好受!” 府中人都安下心来,每日忙碌着蹴鞠赛开办。 * 三月开春,小郓哥来东平府找他兄弟,小哥俩去东七街面店,潘邓要了槐叶冷淘,小郓哥要奥灶面,又配了油肉饼,椒麻肺肚,葱油鸡,鱼辣羹。 两人吸溜吸溜,商量着待会儿去拿之前定做的成婚贺礼,无非是各色文房四宝,茶叶丝绸,潘邓又在君子竹编那定了一个高级摇篮和两个猫窝,这是打听到新娘养了两个小猫呢。 两人吃完了,又要一份大熬虾臊面,两个笋肉夹儿,一份口水鸡,两个蒸蟹,配的姜醋多一点,叫了小二给西六街王婆送到家里。 那小二麻利的应下了,回到后厨去准备吃食。 潘邓和小郓哥往外走,小郓哥问道:“一个月没来,我见这东七街卖的鸡多了,昨天吃了口水鸡,今天吃了葱油鸡,怎么这么多新做法?” 潘邓说到:“去年秋冬开始养鸡,咱们东平府乡村的鸡也该能吃肉了,叫他们店家多卖些鸡,给乡亲们赚点,咱们也怕羊不够吃。” 小郓哥感叹:“真是好兴旺。”一路走着又看见了街上卖地图的,“……这图又卖了起来,咱们东平府来的人真是越来越多,我这两天在城里闲逛,城门那里排老长的队,董都监又要劳累了。” 潘邓笑道:“董都监生龙活虎,见天的巡逻,回去还能踢球!” 潘邓一路带他去了许主簿家,小郓哥还有点拘谨,“这能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没事的,许主簿家里规矩,明通判也和气的很,到时候你在外厅,找个桌就吃就行了。” 小郓哥也很开心,等着傍晚吃席面。 * 城门口络绎不绝,五湖四海的人已经开始往东平聚集,从城楼上往下看,只见一个弯弯曲曲的长龙,排了老长的队,此时一个穿着灰袍,背着书箱的中年人正经过了重重盘问,进了东平府。 这人名叫安道全,江湖上有神医之称,他此次是应召而来,手中有那东平养济院的书信,便特地来此一观,顺便看蹴鞠赛。 上回他就听见了东平府蹴鞠赛的风声,彼时正在东昌府,想着路程不远正好来此一观,却被个病人绊住了脚,一直到了蹴鞠赛结束也没看成,抱憾许久,这回蹴鞠赛决计不能错过了。 第60章 他进城先买了一份地图,展开来看,只见上面拿红点标注了东平湖,蹴鞠场,东七街,写生坊。 外圈则有陈家园林,王家花圃,结缘树等等,上面有收费也都写上了,倒是比起他之前看过的那版地图详尽,也多了好几个游玩去处。 他在心里算着路线,打算一天逛遍,至于住处,自然是傍晚时分去那养济院拜访,顺便住宿,当他不知道东平府这时候住宿要多贵?他才不花冤枉钱! 安道全抬脚朝东七街走去,打算先吃两笼软羊烧卖,再做其他。 他一路走走停停,东七街就在眼前,却叫一行胳膊上扎着红巾的人吸引了视线,他心中一跳,想起幼时听说书人讲的故事,都是要起事的一群强人做记号,才在胳膊上扎红巾! 那群人领头的还拿了小红旗,举起来摇摆,“大家都停一停,咱们现在到了东七街,今天中午就吃东平府盛名已久的软羊烧卖!” 那人群欢腾起来,有人大声问:“午后呢?” “午后咱们去东平湖游船,大家都跟上,不要掉队!” 安道全定睛一看,只见那旗上写着:“泰安神州旅游团”。 泰安来的?竟然这么多人一齐来了,可真新鲜。 安道全坐到店里点了两笼烧卖,又点了炙肉,见那边有收拾得光亮的小娘子成群买奶茶,又跟风买了一碗这东平最热饮子。 菜还没上,奶茶先到,他尝了一口,茶香醇厚,奶香丝滑,果真味美! 旁边桌上有人谈论蹴鞠赛,“……这回全国十五路,据说十路都有行会来,这东平府真是风光了,南北踢球的都来这相聚!” “都来又如何,球技最高的还得是汴京球队,你没听说汴京也有球队来了。” 那对坐的人满脸不屑,“那你是没见过去年的路内选拔赛,那真是高手争锋,这的球队当属天下第一名,汴京城怎么了,要说会踢球的好汉,还得看山东!” “我还押风云社!” 旁边有一家四口正在吃烧卖,听了这话,那男孩转过头来问:“爹,你押了哪个?” 女孩夹了一个烧卖蘸醋,“爹爹押了琅琊球队。” 男孩睁大眼睛,“怎押那没听过的球队,我要押风云社!” 妇人瞪他一眼,“小小年纪还想去赌?不许干这些事!”说着看她丈夫,“你也是,怎么净教二哥不学好?” 张择端连忙说:“只押了五贯钱,那是咱琅琊的球队,我也不是想赚银钱,给咱们琅琊人涨涨士气!” 张小娘吃着烧卖,“唔……十贯钱。” 那张娘子细眉竖起,眼看就要河东狮吼,张择端连忙说道:“小儿竟会乱说!快吃,吃完了带你们去街上买小玩意,等回老家带给堂兄弟姐妹。” 说完对张娘子笑道:“夫人待会儿也买些东平好物,我记得你两个姐妹也多年未见了,此次回去,也好姐妹相逢,多待些时日。” 那张娘子冷哼一声,将他放过,吃完了饭一家在东七街上闲逛,小女儿吵着要买羹,张娘子便买了两碗玩月羹。 那卖羹的小女孩十分伶俐,身上穿着利落的衣裳,是他们少见的印着花的棉布衣。 张小郎说道:“我看东平确是富裕,小商小贩比咱们东京穿的还好。”张娘子也点头认同。 上次出门买了竹编小筐,两小儿十分喜欢,这回非要再买,“上回只买了筐,我们待装些衣裳画轴,这回买这个背篓,我们要买小皮鞠,带给堂兄弟玩!” 张择端没法,给两个孩子买了,又一路买了竹编的小挂件,小泰山神杯,一掌长的竹马,木刻的小将军,小鼓;又去街上买了新鲜头面,褙子,花钗,还买了三匹不同颜色的棉布。 “这东平竟然有这么多棉布卖,还好便宜,我看比东京便宜多了。” “染的也是好色,鲜艳得很,等回家给两个小儿做些贴身衣服穿。”张娘子摸着手里柔软的棉布,只见布料细密平整,可见是好织女织得,真是好布。 一行人拿着东西往回走,路过了鹦鹉洲书坊,张小郎嚷嚷:“我还要买史进的大海报!” 张娘子问他:“不是已有好多了?” “那都是在汴京买的,他们东平说不定有别处没有的新图呢!”张小郎睁着大眼睛看着阿娘,“娘亲咱们就进去看看吧!” 张娘子摸摸小儿子的脑袋,“好吧。” 书坊里面已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看海报,张小郎也凑进去看起来。张择端则看起店内装饰来,只见书坊之内干净明亮,十分雅致,中间有几排木质货架,上面摆着的是二十四色颜料。 嗯?张择端脚步停下又退回去看,二十四色? 他手里那个鹦鹉洲书坊的颜料盒只有十二个颜色! 这里竟然有新的颜料了!他仔细观看,只见盒子上写着“鹦鹉洲颜彩大师级”。 他猛然记起自己那盒颜料,盒上写的是“鹦鹉洲颜彩学院级”,哎呀!这书房当真狡猾,他本以为学院级已经是最高级别了,毕竟他们翰林书画院是天下第一等的画院,没想到还有一个大师级!岂不是比学院级还要更高。 张择端果断买下! 这二十四色的颜色看着也柔和,一看就是这书坊新研制出来的,带回去还要给各位同僚细看。 张小郎见父亲看这东西入神,自己也凑过来看,“哎呀,这个颜料小小的。” 张小娘也过来,“爹爹在家用的颜料都是大碟的,这个怎么这么小一块儿?”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得出结论,“是给小孩用的!正是我俩用呢!” 第57章 陈文昭接召令 两小孩缠着父亲,张泽端没法子,只得又给姐弟两人一人买了一盒。 出了书坊,几人又到了东平湖边,找那无声诗社的画师,画了一家四口在一块儿的写生图,平日里他在翰林书画院供职,也没有机会出京,如今回家探亲,又正值青春年少,夫妻儿女一块出游,怎能不记下来,留日后回忆? 一直到天色渐晚,夫妻两个这才携手领着儿女回了住处。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 主簿许宜家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散在门口的糖已经拣了不少,眼见着新娘已被迎回来,小郓哥枯坐许久,终于能吃上席面了。 主簿家宅院大,四周围了褐布帷幕,上面架上了仰尘,中厅十几张大桌,桌上摆着插山,此时还是看菜,蓬莱仙山上面,菜一碟一碟的摆上去,只把桌面从平面变成了叠山,好气派,小郓哥吸溜吸溜口水,正准备待会儿正菜来了后大吃特吃,此时却有个小厮拍他肩膀,说是有人叫他。 小郓哥狐疑地出了主簿府,这一走直到五天之后才又回到东平府。 夜色暗沉,潘邓披了衣裳,拿着灯去开大门。 “郓哥,怎么这么晚来?” 小郓哥站在门口看不清脸色,潘邓伸手一摸,浑身冰凉,“赶紧进屋,这晚上太冷了。” 却见小郓哥似个柱子似的杵在门口。 潘邓便也看着他。 小郓哥没说话,眼泪先流出来了,“潘哥……我爷死了……” 他哭起来,先是小声哭,又呜呜啊啊地嚎着,“我一个亲人也没了,世上孤零零的一个……”潘邓把小孩抱在怀里。 小郓哥哭个不停,潘邓就一直抱着他,直到自己身上也凉透了,街上梆子又响了一回,才说道:“郓哥,以后我们俩就是亲兄弟,你跟着我,我家就是你家。” * 汴京皇城 三月十五转眼就到了,赵佶却一直没等到刊物,辗转反侧想了一宿,想起来正是自己之前金口玉言把这刊物禁了。 这个郑居中!若不是他,朕怎么会做这种扫兴事! 父皇在世时,民间也有犯禁者,皇宫之内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仁宗皇帝时,更是宽宥,这才叫官家的风范,怎么轮到自己,反倒如此苛刻? 就是这郑居中挑剔,让朕背这等罪名。赵佶这天脸色都不太好,蔡京看出来了,问皇帝可有什么烦心事。 “朕有甚么烦心事,只是在这汴京城,看不见蹴鞠赛便罢了,现在连刊物都没得看。”赵佶抱怨道,说完又找补了句,“那东平府没了这进项,也不知于府里有没有损害,莫要连累他们治府才好。” 蔡京拱手说道:“达夫素来是谨慎性子,现在已经禁了,也不便叫他们再开,不过那东平也不是没有新书。”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来,正是那本《治平杂录》,“……这是早些时日家中下人买来的,放在我案头有些时日了,今日我才得出空闲来翻看一番,发现这竟是陈文昭所作,确是本佳作。”说着将手中书本献给皇帝。 赵佶看着那封面上的四个字,兴致缺缺,但想到是那“鹦鹉洲”所出,又翻开来。 这一看果真与众不同,不似那些长篇大论的迂腐文章,通篇大道理,这里面有陈文昭十几年来在各处任上的实事,事例繁多,语言平和,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风土人情,治理百姓,应有尽有。 第61章 他看着这一本书,就好像也跟着这能臣做了许多届父母官,亲牧他赵家百姓了一样。 赵佶看的是那第二册,其中讲的是赋税不扰民、均役防盗和发展经济,前面是些他在东南做县令,在西北作府尹时候的实绩,书页往后翻,果然在最后几页看见了他在东平任上的事。 他欲看蹴鞠赛一事,就细看起来,只见本页写着:“山东百姓流离失所者日众,其中不乏沦为草寇,为害乡里。上命筑福利院,招募兵丁,皆为减少流民之计。然募兵之费甚巨,不如改募兵为募工,以工代兵,既可节财,又可安民。” 以工代兵?赵佶看了起来。 “今东平府之事,可为一例。东平蹴鞠赛事之后,府中资助有识之士,新设纺织坊一所,收容贫民,供食给薪。迄今已雇工匠六百余人,所制之货,亦足以付工钱。如此,则无需官府赈济,贫困流民于一府之内自给自足。此法可推广于全路全国,广建工坊,以减少流民之患,后之官吏有欲仿效者,可观东平府之法。” 赵佶点点头,又往下看。 “一外地人来蹴鞠赛,见东平府广袤,遂购地四百亩,建为义庄,自创义学,立孔子庙,收养本族之子及无依幼童,此类乡绅,宜为一府楷模,当予以褒赏。至于府中厢兵,使其转为城防,维护治安,人尽其用,免使兵卒终日闲散,唯思领俸而已……” “当真称得上是‘能’。”赵佶感慨道,“我之前看他那第六期刊物,他欲建养济院,慈幼局,就觉得他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今日看此书,才知他默默无闻却十几年如一日,我大宋何其有幸,有这种忠心耿耿,勤勉尽责的贤臣呀……” 蔡京说道:“全赖陛下圣明,治国有道,才使得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仁宗皇帝垂拱而治,天下太平,如今四海升平,实乃丰亨豫大之盛世也。” 赵佶哈哈大笑,“好!我也待看看这盛世之景!” 蔡京趁机说道:“陈文昭既有大才,一直叫他当个府尹岂不是屈才了,陛下不如将他召回朝中,予以重用。”他看皇帝没有马上答应,又说到:“也问问他那蹴鞠赛是怎么办的。” 赵佶听了,果然起了兴致,“如此能臣,是该挪腾一番,只是我听说他那东平府不光是府尹大才,是个能文能武的宝地呢。” 蔡京说道:“臣记得他那东平府都监是个姓董的,平日里也管得好州府,却连着几年没动位置了,不若这回一并调了,也将他调到京师来,做个禁军教头,也成全了他这东平一对文武官。” 赵佶满意颔首。 他已为天下之主,如此丰亨豫大之盛世,叫天下供养一人也是情理之中,就叫风云队进京,来京师和这的蹴鞠队比赛,叫他这皇帝也见见山东第一甲的厉害。 蔡京又问道:“陈文昭回朝,叫他到哪个位子上?” 寻常这时,赵佶会直接说让蔡京拿主意,蔡京等了一会儿,见皇帝竟真的认真想了起来,他没在六部给陈文昭选位子,而是说:“叫他去知开封府吧。” 蔡京心中一惊,在眼下这个大臣们都商议太子历练的时候,太子还未作开封牧,皇帝这是叫太子再等三年?直接叫一个外朝官权知开封府,这究竟是对陈文昭的看重,还是如传闻所说,官家不喜太子? 蔡京压下心头思绪,颔首领命。 * “权知开封府!这不是包大人曾经做过的官!” 陈文昭想了好一阵,才明白潘邓口中的“包大人”说的是包龙图。 “你竟然也知道点前朝往事。”陈文昭赞许地点点头,忽而想到,“不是听书听来的吧?” 潘邓没做声,咧嘴一笑。 陈文昭也明白自己这个学生的文化水平,叹了口气,“为师不能再放纵你了,从五天之后开始,你就在我这学四书五经,前朝旧事,别的不许你做了。” 潘邓睁大眼睛,怎么突然还给他禁足了? 潘邓正襟危坐,“能跟着老师读书是多少人都羡慕的事,学生明天就用心读书,只是……学生还有好多杂务要管呢。”潘邓看着陈大人。 陈文昭笑着也回看他,“管着那么多杂事,难道你不和我一起去东京?” 潘邓愣住了。 和陈大人一起去东京?也对呀,他现在已经是陈文昭的学生了! 潘邓左脚踩右脚从榻上站起来,原地转了两个圈才勉强理清了头绪,“老师,我得安排我家产业的事,咱们府里纺织坊也要管呢,我要和您一起去东京,也要收拾行李,我还得带着我母亲和我家小兄弟,蹴鞠赛那边,钱通一个人我也待叮嘱……” 他说得自己脑子都成了乱麻了,陈文昭吹吹茶汤上的浮沫,“嗯,不着急,你且去收拾整理,召令突然,为师也没什么准备,咱们五天之后走。” 五天的时间也很少了! 潘邓赶紧回家安排事宜。 王婆听说干儿还要带她一起走,赶忙摆手,“我还去什么东京呀,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你带着小郓哥你俩去,叫他多照顾你,我在家里边,给你俩去寺里求个平安。” “我在这东平府待惯了,去那地方不适应,我就在咱们家乡待着就好,现在咱们家不似以前,还要为生计发愁,如今家里富裕了,我在这也有邻里帮衬,不教你担心。” “诶呦我不去,我去那地方待不惯,我是山东人,不去那河南!” 潘邓只抱着臂,说一不二,“没门,我在哪你在哪,郓哥!” “哎!”小郓哥从二楼探出头来,“潘哥!” “给你王干娘把东西也收拾了,咱们一块走!” “好嘞!” 只留下王婆在那往地上吐唾沫星子,“我呸!讨债来的,老了老了还要和你背井离乡!” 第58章 启程去东京 王婆嘟嘟囔囔,但反抗也无法,只能收拾行囊和干儿一起去东京。 潘邓这边又嘱咐了三位掌柜,细心管理产业,并把按月发月钱,年底发奖金的薪资制度改成了分成制,并且托付了李大官人,请他找了几个常年跑商的人两地传话。 李应自得知了陈府尹接招回京,升任知开封府事之后,屋内烛光亮了一宿,第二天就带着杜兴和三姐李安澜亲自去了东平府。 几人在秦凤炙肉见了面,把酒一盏,李应说道:“潘兄弟,你我二人相知已久,却从未和你说过我家人,我家有两子一女,大哥李安康,我叫他打理家事,管理田产,征收赋税,维护治安,李家庄也不能没有庄主,叫外庄欺负了去,他做这等事做的也好,现在已不叫我操心;我家二哥名叫李安和,从小请先生教他读诗书,盼他能做个小官,光耀门楣,可叹他也不争气,读不出个什么来,反倒染上那读书人的毛病,不通庶务,叫他出来做事,我反倒要怕他得罪人。” 他说着看向自己的女儿,“……这是我家三姐,名唤安澜,虽是个女儿,却最肖我,从小就机灵,我往年跑商也常带着她,商贾之事,无所不通,最得我心。” 李应又看向潘邓,“贤弟此次去东京,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身边却没有个人为你打理家事,不如将我女儿带去,小女虽非男儿,却也走南闯北,见识颇丰,也是我们亲兄弟自己人,端看先贤弟否信得过。” 潘邓笑到:“正是用人之际,如此再好不过,李兄之女我自然信得过,你我既然以兄弟相称,安澜便是我贤侄女,自然是一家人,得此良才为我打理产业,该我多谢李兄才是。” 李应和杜兴对视了一眼,李安澜站起来身来道了个万福,“见过潘叔叔。” 潘邓也行礼,“见过贤侄女,可惜我今日不知要见你,没带什么好物来,这次全记下,下回补上。” 几人又笑着重新开席,酒饱饭足散席回到家之后,杜兴问主人,“潘邓兄弟并无此意,还叫咱们澜姐跟他做事吗?” 李应叹了口气,“人家没有这个意思,咱们也没法,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澜姐生性要强,便是光在他手下做事,也能出头,是个不叫我操心的。而且你没见潘兄弟开的纺织坊,里面的管事多数都是女子,可见他没有门户之见,此事便如此吧。” 杜兴又说到:“澜姐比那潘兄弟还大一岁,这样不耽误澜姐嫁人吗?” 李应又叹了一口气,“儿女大了且不听管,你去问问澜姐想不想嫁人。”这话说得像是埋怨,但是话说出口,李应发觉自己还真得问问女儿的意思。 那李安澜回到家中,已经换下了那时兴的衣裳,金钗首饰,在白日里穿的素色抹胸外边又套了件上衣,换上及脚踝的长裙,又穿上厚褙子,披了件大氅,在屋里理账本子。 见父亲来了,她把笔放下,下了暖炕去迎。 “别起来了,晚上天冷。”李应过去坐到炕边上,看着自己的女儿,“天晚了,明日再看吧,费眼睛。” 李安澜说道:“潘押司再过几日便走了,我把账理出来,我走了以后,这些琐事全都得父亲管了。” 第62章 “哎呀……”李应这才有了女儿要离开自己的实感,心中闷痛,“三姐,莫走了,就在父亲身边吧。” 李安澜看父亲一眼,“说什么胡话,白日里已经说好了,这是多好的路呢,能跟在潘押司手下做事。” 李应还是舍不得,“哪里就要你做女儿的东奔西走。” 李安澜拨弄着算盘珠子,“近些年来已不兴科举,做官都是从学院中直接挑选人才,我们李家想要往上走大为不易,二哥也不是个通透的性子,索性我会算些账,能管理产业。日后若是能得潘押司看重,这是咱们家的好事,爹爹。” 李应也知这个道理,只是心中有愧,“不若拖人给你二哥找找那进书院的法子?” “老父母受召知开封府,以后拜相未可知,那潘押司既然做了大尹的学生,自然也是不可限量,便是叫二哥去科举,他能和那相公的学生攀上交情吗?爹从前和押司交好,人情还在,若是不常来常往,等潘押司去了东京,时日长了,怕是忘了你这个在老家的穷亲戚了。” “唉,我本想叫他纳了你,谁知他不愿意,这样一来,你的婚事如何?” 李安澜说道:“未尝不是件好事,此事不教父亲操心,我到时候招赘便罢了。” 李三娘做事极为麻利,几天的时间整理好了家中产业,都交给父亲,妥善叮嘱。自己则带着两个亲随,去了东平府,随着潘邓一起去东京。 潘邓这些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一直到出发之前也没闲下来,陈府尹还纳闷潘邓不是已经将琐事都托付好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事,这小徒弟该不会是借口逃避学习罢! 第二天一大早待出发时陈文昭便明白了。 百姓夹道相送,从城边排到了城门口,陈文昭心中嘀咕此事一定是谁走漏了风声,就见一行人冲到面前来,惊得马匹直跺前脚。陈文昭赶紧勒马,“尔等是什么人?莫要拦马!” 那几个人充耳不闻,凑到陈府尹身边就硬是脱鞋子,要把老父母的靴子拖走。 “莫脱靴,莫脱靴!”陈文昭在马上拽着马鞍,一条腿使劲往回缩。 “老父母留步,不要抛下东平府!” “老父母再待三年吧!” 那人群中有个汉子,直接把陈府尹的靴子拔了下来,“老父母莫走!” 陈文昭在马上一个仰倒,靴子被脱了之后才勉强坐起身来,两边的百姓有抹眼泪的,有真情相送的,潘邓掀开车帘,“胡闹!” 他跳下马车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伙乡亲说道:“我们不愿让老父母走,待留他一程。” “莫要胡来。”潘邓双手抱拳指向京师,“老父母是得了皇帝亲召,去东京任职,岂容你们阻挡?念在尔等拥护之心,不与计较,速速退下。” 说着潘邓又看向人群中有拿着篮子装鸡蛋咸肉的,“尔乡亲也莫要送些吃食,且留下自用,把日子过好,叫老父母安心!” 人群中出来一位老者,“老父母不收吃食,且收下老汉此物。” 说着把一把伞捧了出来,正是那万民伞。 伞上挂着许多布条,上面书写着赠送之人的名字,“老父母似这伞一般庇佑一方百姓,我等深感其恩,望老父母收下。” 陈文昭见状下了马,走到老者面前,双手接过了那伞,心中也百感交集,“百姓之心,陈某已知晓,望尔勤于耕作,勿失农时,恪守本分,教化子弟。” 众乡亲一齐拜别了府尹。 等到府尹重新上了马,乡亲们这才放一行人离去。 陈文昭起先还有点不自在,后又内心动容,和百姓作别后,回到马车里趁兴写了好几篇文章,文采斐然可见一斑,可惜无人共赏。 只能把学生叫到马车里,给他讲些当朝局势。 “……自从元佑党人受害,朝廷已变成官家的一言堂,蔡太师起起落落,依旧在官家身边,朝堂之上官员多为蔡京所举荐,然时过境迁,曾经被他举荐过的官员,有些也同他作对。” “当年新党大获全胜,将元佑党人悉数驱逐朝廷,永不翻身,如今朝中已无新旧党派之争,然而朝堂却不平静,朝臣之间总有争斗,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到你。” “你可知道为师为何会被召进京?” 潘邓问道:“为何?”难道这其中还有隐情。 陈文昭说道:“郑居中与刘正夫二人同一天任太宰,蔡京却被官家疏远,他自不甘心,便举荐我回京,是他玩弄权术的手段罢了。” 潘邓睁大眼睛,“那郑刘二人是何人,竟能把蔡太师斗败?” 陈文昭说道:“也并非将蔡京斗败,上之喜怒,阴晴不定,爱憎不可捉摸……” * 将近六天,一行人马才入了东京,潘邓现在也是个小有资产的人了,虽然开封府房价高得离谱,但也在临着府衙几条街的地方租了小院。 陈文昭办好公文手续,还没待上任,就被官家召见,连带着风云社一起,在金明池蹴鞠场中面圣。 风云社全员已换好了衣裳,意气风发,对阵的是宫中蹴鞠队。 若是汴京有名的蹴鞠社,他们还待紧张一番,只是此时汴京民间蹴鞠大社已前往东平参加全国蹴鞠赛了,留在汴京的只有些小社。 今日他们对决的是皇宫中的蹴鞠队,根本不足为惧。 史进抻抻手脚,活动一番,就要在蹴鞠场上大展拳脚,董平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可轻敌,你看敌队为首一人,是那太尉高俅,速来得知他蹴鞠厉害,连皇上也称赞。” “其余人虽不知什么底细,却看他们身形,也都是些好手。” 史进却睁大了眼睛,太尉高俅,不正是那欺压自己师傅王进的狗官! 第59章 潘邓初面圣 当年高俅还未发迹之时,在街上欺负良善,被王进的父亲制止,教训了一番,自此怀恨在心。 等到高俅一路高升,先是攀上驸马王冼,又因为会踢球进了端王赵佶府中,又因赵佶做皇帝而水涨船高,做了殿帅府太尉,高俅和王进早已是上下调转,风水轮流转。 得知王进作了他高俅的手下,高俅岂能放过?当即想要报复,王进得知此事,带着老母亲逃离了东京,这才遇到史家庄史大郎,水浒也由此开篇。 史进一边想着师傅王进,一边脚踩着皮鞠,一个轻挑,连踢数下,又用脚后跟轻轻一磕,将球从身后踢到身前,史进用胸顶着皮鞠,从左转到右,再一个颠球,以一记漂亮的正脚将球踢向高空。 众人抬头仰望那皮鞠,只见它在高空停留,又急急落下,正落在史进脚弯之上,轻踢数下,稳稳停住。 金明池畔有亲王皇子,高官大臣,武学生们,带着随从来看球的,围观人群阵阵喝彩,“好!” 看台之上,赵佶也见了这个白打高手,旁边有人说道:“此人便是九纹龙史进!” 赵佶便也探身去看,“果然是个好手。” 场上高俅冷笑,哪里来的小儿在这班门弄斧,进了这金明池皇家蹴鞠场,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真以为是他们山东? 他身边清一水儿的红衣蹴鞠队员,高俅吩咐道:“都去就位。” 两方各站在场中位置上,裁判一声令下,比赛开始。 史进抢先控球,一路带球要向风流眼跑去,皇家蹴鞠队却不慌张,他们平日蹴鞠也在此场中,草地上那个小坡没被他们踩过,占据主场优势,两人截球,行动迅猛,控球技巧超凡。 风云社的球员则显得有些拘谨,被那红队几个猛冲,将纺线冲散,一球入门,夺得先机! 风云社还没受过如此当头棒,董平咬牙,被激出几分血性来,叫队员们都聚在一块,“勿焦勿急,从容比赛!看你们一个个成什么样子,就拿这幅模样在官家面前踢球,丢咱们山东的脸面?” 在他的调动下,风云社的队员们逐渐稳住了阵脚,开始展现出他们平日里磨练出的灵动和默契。 皇家蹴鞠队依旧全场控球,史进抓住时机,拼抢之中,用一记漂亮的倒勾将球从高俅的脚下夺了过来。他动作迅速,身姿遒劲,宛如一只奔跑的豹。 高俅岂能让他轻易夺球?一个转身奔跑反抢,旁边几个红衣队员围追堵截。 赵佶在看台之上,眼见着自己宠臣下场踢球,被那九纹龙夺了,紧忙起身观看。 几个红衣渐渐围住蓝衣,史进见势不好,一个飞踢,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董平脚下。 董平没有丝毫犹豫,他用脚背一垫,抬脚正踢,球便像长了眼睛一般,穿过了皇家队的防线,直飞向风流眼! “球进了!” 池畔的武学生叫嚷:“那是史大郎,叫九纹龙史进的那个!那边进球的是双枪将董平,是他东平府兵马都监!” 赵佶手拍栏杆,“真是好球!” 场上一对一,两队又重新就位,比赛进入关键阶段。 第63章 场边看客见两队势均力敌,有来有往,也都被激起兴致,聚精会神起来。 皇家蹴鞠队率先发难,只见高俅一记精准的长传,球若流星划破长空,直指禁区。风云社后卫急忙跃起,头球解围,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那皇家队前锋截获。前锋一个跃起,凌空抽射,球飞速射向风流眼,眼看入门之际,却被风云社守门员扑出,场边观众为之惊呼。 赵佶已经双手抓在栏杆边观赛,“真是棋逢对手,难解难分呀!” 场上还在传球,两队你来我往,攻防转换迅疾如风。皇家队凭借严密的防守和精准的传球,滴水不露之间不断猛进;而风云社则以灵活的跑位和出奇制胜的长传,屡屡打破僵局。场上形势变幻莫测,两队皆有彩,却始终难以破门得分。 时间流逝,双方队员体力逐渐消耗,但抢球之激烈丝毫未减,金明池畔的绿茵场上传来看客们的欢呼声。 史进这时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猛地将上衣一脱,遍身的花绣露了出来。 看客叫彩,就连赵佶也抚掌大笑,“好,果然是九纹龙!肆意张扬,是我大宋好儿郎!” 董平走到他身边,看见史进紧盯着高太尉,面色不善,问道:“你怎么总抢那高太尉的球?” “……我知道你师傅王进的事,咱们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现在他是太尉,你我二人日后还要在他手下讨生活呢,莫要意气用事。” 史进却喘着粗气说道:“小人不叫都监为难,只是高俅此人肚量甚小,你我二人但凡这次赢了他,难免不被他记恨。” 董平想了想,“却也不用故意与他作对。”说着他看向球场边上的看台,“陈大人和潘押司都在呢,你莫惹出事来,官家也在这,高俅是官家宠臣,切莫太下他脸面。” 史进抹抹头上的汗,说道:“小人心中定有分寸。” 双方休整完毕,已进入加时赛。 两队均已疲累,但此时是在官家面前踢球,都想为自己争得个前程,因此没人懈怠,风云社迅速开球,发起了最后的反击。董平中场接球,皇家蹴鞠队严防死守,他突然加速,一记漂亮的回旋,晃过了防守球员,高俅上前阻拦,董平一个慌神,脚下用尽全力,一记远射,球如离弦之箭,直飞对方球门。 皇家队的守门员全力扑救,却未能触及到球。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就在所有人都注视着皮鞠,以为球将入网之时,却意外地击中了风流眼的边框,反弹下来。 “哎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史进斜刺里闯入,突然出现在球门前,他用头一顶,球应声入网! “球进了!” 比赛结束!风云社在最后一刻完成了逆转,以一球之差战胜了皇家队。 赵佶抚掌赞道:“好好好!真叫朕都捏了把汗,不到最后一刻也不知谁会胜!” 小黄门叫球员们面圣,赵佶笑道:“高卿家,你也遇到对手了!” 高俅大汗淋漓,呼吸不畅,说道:“官家莫取笑臣了,臣这一把年纪,自是比不上年轻人!” 赵佶又一一给了赏赐,叫董平留在东京,作侍卫马军司都虞侯,得知风云社中众人都是官差厢兵,便将他们调来禁军,又单独看向史大郎,“你便是九纹龙史进,当初东京蹴鞠赛上一脚夺冠的那个?” 史进没想到官家竟然听说过他,连忙行礼,“草民史进,拜见陛下。” 赵佶问他家乡何处,祖上何人。 史进答道:“草民家住华州华阴县,祖上并无能人显士,只父亲史太公为一庄保正,草民从小便学习枪棒武艺,留待日后保卫一方。” 赵佶点头,满意的看着这个让他在柜坊一转三败,顺利赢钱的好球手,“好,我见你也只是个练家子,以后就在皇宫当值吧,去殿前司做个都教头。” 史进面露惊喜,低头行礼,“谢陛下赏识!” 赵佶便叫蹴鞠手都下去了,只留下高俅一人随侍左右,赵佶又领着诸位爱卿往殿中走去。 金明池旁观赛的皇室官员们见皇帝离场,也都渐渐散去,此时正是春意正浓,池面波光粼粼,碧波荡荡,天光云影共徘徊。岸柳垂丝,轻摇曼舞,拂过水面,如此好景致,又观了一场名队蹴鞠赛,怎能不叫人心情旷达? 皇帝回到园林正殿之中,给诸位爱臣左右赐座,场中有坐有站,赵佶问道:“朕平日听闻陈爱卿收了个好学生,办得好小报,今日可来了?” 陈文钊行礼答道:“臣谨启陛下,此子乃臣门下弟子潘邓,为人忠厚,品行端正,深得臣之心。” 潘邓听到皇帝竟然点了他的名,连忙行礼,“小人潘邓,拜见陛下。” “朕听闻是位少年人,却不知如此年轻,你且过来。” 潘邓走上前去。 赵佶打量了一番,只面前人身姿挺拔,眉清目秀,带着少年人的英气,等待日后长开,也见得是位俊朗英才。 潘邓在观赛期间也偷偷拿目光觑了皇帝好几次,这可是宋徽宗,虽是位被后世评价为“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的无能皇帝,但他穿越千年,也十分好奇这位君主的模样。 只见赵佶并未穿华服,而是身着道袍,头戴小冠,面目白皙圆润,微有髭须,儒雅疏朗,神情雅俊,是个十分宽和的上位者模样。 赵佶点点头,这个少年光看长相便是一副英才模样,叫人喜爱,当下他便询问到:“朕听说东平府办促蹴鞠赛一事,便是你提出来的,那刊物也是你办的,你小小年纪,怎么脑子里这么多点子?” 潘邓行礼答道:“小人幼时家贫,却喜逛庙会市集。庙会繁华,市集熙攘,民商互利,小人幼时也借此养家糊口,深感朝廷善政之意,作了东平府押司官之后仍不忘昔日恩泽,愿效仿朝廷仁政惠及万民,因此提议办蹴鞠赛富东平百姓。” 赵佶点点头,果然是个好百姓,“尔既拜于陈爱卿门下,当效其勤学不辍,修身齐家,为国效力,为朕分忧。” 又看向陈文昭,“陈卿家如今已权知开封府事,便教你这个学生作一任司录官,也好替你这个老师办事。” 陈文昭行礼谢恩,潘邓也紧跟着谢恩。 临别之时,赵佶又说道:“素闻陈卿家于赋税一事颇有见解,东平一府经卿家之手,赋税高涨,若我大宋各府都能像东平一样,那便好了,如今内库不丰,也不知如何才能多收些税来。” 两人一路回到陈文昭的住处——朝廷给历任开封知府住的一处府邸。 陈文昭过两天就要上任,此时也颇为闲适,问学生今日面圣如何。 潘邓心中思忖,“学生初见圣人,见圣人仪仗威严,却性格温和,对臣子以礼相待,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陈文昭点点头。 “只是圣人所说,内库不封,赋税不足,可是真有其事?” 潘邓皱眉说道:“……本朝未有战事灾乱,天下供给一人,官家在京师修筑园林,兴花石纲,赋税已经数次另加别目,如此竟还要搜刮,百姓如何生活?山东已有反贼,南方反贼更是猖獗,难道此事圣人并不知晓?” 第60章 初见师叔 陈文昭沉默片刻,一个暴栗子捶到弟子头上,“你当这是东平府?来了东京还敢乱讲话!” 潘邓摸着脑袋,“弟子知错了!”所以那赵佶根本就是什么都知道,但是就是视若无睹地瞎搞吧! 陈文昭冷哼一声,“朝廷之事,岂容你小子乱议?在其位,谋其事,有功夫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替你老师想想圣人嘱托之事才是正道,莫要胡思乱想!” * 晴空万里,一大早潘邓和小郓哥去吃灌浆蟹包,小哥俩已经连吃七日,还是吃不腻,每人两屉蟹黄灌汤馒头,两碗水饭,配上芥辣瓜儿,米汤瓜姜,再来两个酸馅,两个笋肉夹儿,两个素夹儿,一份蛋炒黄芽,舒服得很。 待到吃完,又叫店小二,要了一碗子料浇虾臊面,两个笋肉夹,一屉蟹黄灌汤馒头,多给姜醋,给南门大街第七胡同王婆送去。 今日二人有任务在身,待在汴京城盘个铺面,做些什么生意还不打紧,先把铺面盘好,租个院子,再打些家具,日后东平来人也有落脚之处。 一上午牙人带着两人千挑万选,选了个保康门街上一处连着院子的门店,还特地选了个有水井的院落,不必叫人每日上门挑水。 待到下午叫李安澜过来看过门店,李三娘大惊失色,“在这个地段租门店?一年要多少钱?” 潘邓轻飘飘地说了个数字。 李三娘心口微痛,“我今日就找牙人雇伙计,把这边安顿好,这两天就回东平一趟,找几个得用的人把这条路走通,这店面无论做什么买卖,先将它开起来再说。” 空着一天白花花的银子就往外水一样的流! 将这边安排好,潘邓就又拿了灌汤馒头去了陈老师府上。 第64章 * 陈文昭此时正有客来。 徐观手执黑子,思忖着棋路,和师兄说起最近的消息来。 “皇太子的婚事定了。” 陈文昭问道:“谁家?” “娶的是吴康军节度使朱伯材的女儿,是有名气的才女,六月就要大婚。” 陈文昭想了一会儿,想到了朱伯材是何许人,没太在意,又问到:“我听闻蔡京家子弟想要尚公主,可是真的?” 徐观答道:“蔡京的第五子蔡鞗(读条)到了成亲的年纪,蔡京求娶,官家有意把茂德帝姬下嫁。” 陈文昭把玩着手中棋子,“传闻茂德帝姬国色天香,是官家最中意的小女儿……”他白子落下,“这样看来,蔡京依旧深得盛宠。” 徐观说道:“官家是长情心软之人。”他一子定乾坤,抬起头来问师兄:“你回到东京有什么打算?” 陈文昭依旧死死盯着棋盘,研究了半晌,发现自这局终是无力回天,叹了一口气,松开手掌将手里棋子滑到棋篓里,“我一个权知,能有什么打算。” 权知开封府事,名头上是个临时工,但是其实是实际官职,只因为开封府尹和开封牧一般只由太子亲王担任。 徐观说道:“近年来朝臣争斗一点都没少,去年蔡京和童贯斗得厉害,童贯已经离京去西夏了。” 想当初蔡京能够负复起,还是童贯拉他一把,如今二人反目,蔡京把牢朝中,童贯只能另辟蹊径,去西夏攒军功了。 陈文昭叹了口气,似乎也颇为苦恼,他也是走了蔡太师的路子,重新返回朝中,如今身在棋局之中,他又有什么办法? 只能被默认为蔡京党羽了,索性朝堂之上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蔡京提拔,他也不例外。 “我所想,只能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陈文昭叫陈泽把棋盘收起来。 徐观缓缓道:“如此乱局,只怕你上任三月,蓦然回首,还不如在外做官,起码能做些实事。” 陈文昭哈哈笑道:“我岂是那等人?我若真对朝廷了无指望,不若去学我那些同年,回老家做个乡绅,隐姓埋名,教书育人,以待盛世了。” 他缓缓说道:“……我常以为,官家称不上明君,却也不是昏庸之辈,君不见建中靖国?社稷为先,治国的是士大夫,只要官员士大夫守住底线,就不会让皇帝太过放肆。” 徐观讥讽道:“你等着官家开窍,还不如把劲用在太子身上。”他也不再劝,师兄书页里看的最多的是范文正,寇准等名臣,颇有仁宗时期的风骨,只盼他不要过刚易折吧。 徐观起身要离开,陈文昭说道:“屋里面有我带的香炉,你且去看。” 徐观一听,果然脚步一转,进了里屋。 陈泽又过来通报:“潘司录来了。” 潘邓拿着食盒进来交给陈泽,陈文昭见了笑问道:“又拿些什么?” 潘邓说到:“蟹黄灌汤馒头!” 陈文昭摇摇头,“我从前也吃过,引为世间美味,只是如今再看,哪里比得上软羊烧麦。” 潘邓哈哈笑:“可惜咱们师徒离了东平府,不太能吃得着了,老师若是想吃,我叫那付掌柜让厨子重新教出个徒弟来,送到老师府上。” 陈文昭连忙摆手:“怎还专门送厨子,我又没有那太师的命,何至于得了太师的病。” 潘邓捂嘴笑,这是暗里揶揄蔡太师呢。 潘邓现在一天天的没正经事干,虽然奉上命领个官职,但也是个闲职。 陈文昭招呼他过来,潘邓便老实的坐在了老师跟前。 陈文昭被师弟一通挤兑,也有些杞人忧天起来,问道,“如今我在东京根基尚且不深,官家的意思是想要我努力征税,他好别立名目充盈内库,这该如何是好,你这小孩可有什么点子?” 潘邓也是为此事而来,“我这些天在府中闲逛,对这开封府多少了解了些,开封府城郭户多,乡村户少,如实想要增加税收,增加那些大项没有多大作用,还是应该以增加商税为主。” 陈文昭捋捋颌下短须,“为师也是这样想,只是天子脚下,贸然加税,莫说二府官员会不会上奏弹劾,光是开封的百姓也不会乐意,若真跑到宫门外去告状,我这定乌纱帽也别要了。” 潘邓想到陈知府身着官袍,正襟危坐在大案之后,惊堂木一拍,“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画面太美。 陈老师显然不知道自己徒学生脑袋里的小剧场,接着说道:“……若是不加税赋,只增商贾之利以多收税,也不是容易的事。若效东平旧法,举行赛事,实则东京已甚繁华,每逢望日必有盛集,人潮涌动,若再举办赛事,恐怕意义也不大,何况若办球赛,恐怕招人非议,在这汴京,终归不似在东平府便捷。” 潘邓听出了老师的为难,问道:“此地有甚么难处,老师既已投靠蔡太师,不如让他庇佑。” 陈文昭说道:“东京比不得一府之地,凡事有我,此地天子脚下,事情由不得咱们做主。蔡太师当日虽为我美言几句,将我提拔回京,但此人生性多疑,行事狠辣,官家又命我权知开封府事,我看他对我也颇为忌惮,迟早要反目……” 潘邓点点头。 能叫蔡京四起四落,赵佶在玩弄权术,平衡朝堂上面也是很有心眼子的。 潘邓苦思冥想,拧眉噘嘴,神情颇为狰狞,半晌说道:“正如老师所说,如今我们初来乍到,还是该暂避锋芒,徐徐图之,我听闻蔡太师最喜爱与青年才俊做翁婿,不若老师舍身饲虎,与蔡太师作对翁婿吧!” 陈文昭将篓子一掀,“滚滚滚!竟还调侃起自己老师来了!” 潘邓嘿嘿一笑,闪身躲开,“弟子滚了。”说完一溜烟跑走了。 徐观从屋里走出来,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天资聪慧,慧眼过人,人见人爱,爱民如子的小弟子?竟如此促狭,调侃起你来。” 陈文昭吹胡子瞪眼,“我难道不知道蔡京名声不好,这小子不说些宽慰话也就罢了,净说些风凉话气我!” 潘邓跑了,但实际上他很懂老师的心思,让他与蔡京联手,这可能是一时之计,叫他投靠蔡京,老师绝不愿意。 能当年火烧富户,做外朝官十几年不变初心的人,又会有多逢迎谄媚呢,只是时机不对罢了。 潘邓跑了但又没完全跑,不一会儿又跑回来了。 陈文昭冷脸问道:“某学生不是滚了吗?” 潘邓笑嘻嘻道:“我又滚回来了!”说完却发现庭中多了一人,身着红官袍,身姿挺拔,面容英俊。 潘邓看见有人在,忙正经起来,正襟危坐,笑容收敛,心里则纳闷,他跑回去取这个东西也没一刻钟,这么快就来客人了。 陈文昭见他小脸绷着,说道:“这是你师叔,名唤徐观。” 潘邓连忙行礼,“见过徐师叔。” 徐观也回礼。 陈文昭问他,“手里拿的什么?” 潘邓双手奉上,“欲以此物解老师燃眉之急。” 陈文昭听他说话文绉绉,浑身不得劲,“咳,你且说说看,不用避讳你师叔。” 潘邓却不能叫别人看低老师收的学生,挺直腰背,满脸严肃道:“我与老师一体同心,休戚与共,岂能不忧老师之忧?东京与东平,经济基础也不同,政治情况也不同。东平府百姓安平乐业,经济模式简单,但东京城内,商业繁华,办比赛在东平府合适,在东京却不合适,若是强行做了文抄公,岂不是东施效颦。” 说着他眉毛一竖,正气凛然:“我做老师的学生也有半年,岂能犯这样的错误!” 潘邓接着说道:“开封府土地人口皆有定数,要想增加税收,只能从商税下手,新立名目。只是要建立新名目,却不能叫多数人反对,因此学生想了个主意。” 两人都看向他。 潘邓掷地有声,“新立奢侈品税。” 第61章 新立名目 陈徐二人对视一眼,徐观颇有兴趣地问道,“你说的奢侈品税是什么?” 潘邓听见这师叔问话,坐正回答到:“所谓奢侈品,便是超越百姓生存与发展需要的消费品,也是非生活必需品,奢侈品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昂贵。” 说着他拿起手中棋篓,“这一个棋篓,若是寻常人家买来玩耍,少年学棋买来练习,便去集市上买,一贯钱能买得,五百文也有便宜货卖,不至于因为价高而叫人买不起,这就是生存发展所需要的消费品。” “但我若是说此棋是用和田白玉打磨,是西北边陲悬崖边上采得,将它买上五百贯的高价,它就成了奢侈品。” 陈文昭点头,明白了自己小徒弟口中的“奢侈品”为何物。 潘邓把棋篓放在桌上,娓娓道来。 “东京天然具有奢侈品发展的土壤,若要新立名目,可于东京试之。一来此地乃都城,官宦名流,富商巨贾皆聚于此,有许多生活奢华的顶级富豪;二来东京还有大量的中户,而中户也是奢侈品消费主力。” 第65章 宋朝经过<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科举取士,五代十国文人衰落,又到本朝重文轻武,读书成风,如今已没有世家大族。 宋朝的贵族变成了士大夫阶层。高官士大夫阶级链接宫廷,效仿宫廷,形成了整个国家的上流圈层,共同形成了富与雅的共鸣,引得市民阶级也争相效仿。 陈文昭想了想,“对……对奢侈品征重税,奢侈品如何界定?如果不清,会造成民间混乱。” 潘邓说到:“我朝傕酒制度也是奢侈品税的一种。” 陈文昭恍然。 他又仔细想了一番,发现此事还确实可行,朝廷搜刮百姓,加各种赋税,另立名目,致使黎民苦不堪言。而这个明目,却不关百姓什么事,只从那些有余力购买高价物件的人家多收税。 如此一来,既能聚财,又不伤民。 “那依你之见,什么样的东西可以加税?” 潘邓对古代奢侈品缺乏了解,草草想了想,“锦缎熏香,玉石珠宝……”他将目光渐渐聚在了徐师叔手中的香炉上。 陈文昭也看向他目光之处。 徐观见两人看自己,把围抱着的手掌摊开,将香炉放在桌子上。 他嘴角微微勾起,“看来此物也属于奢侈品了。” 潘邓说道:“咳……奢侈是相对的,确实没有一条太明确的分水岭。” 陈文昭微笑点头,“不错,还以为你这些天只是玩了呢,你有心了,便按照你说的来。我之前也想过一些举措,发展京畿周边,只是皆需劳民伤财,怕是皇帝也不允,不如你的主意好。” 至于此傕该加什么明目,如何操作,就待他细想一番,再上奏表了。 潘邓微笑道:“弟子素来得知老师忧国忧民,岂能不忧老师之忧?我自来到东京,观东京繁华远胜别处,大宋百姓贫的贫,富的富,相距悬殊,此奢侈品税,也有利于减轻贫富差距。” 在潘邓前世,奢侈品税就是在收入差距逐渐扩大之际建立的。 随着经济发展,社会阶层分化也加速,富人越富,穷人越穷,然而市场有其局限性,设立奢侈品税,也是希望以此来缩小社会日益严重的贫富差距。 而如今的北宋,经历了百年积累,此时也处于一个蓬勃发展的时期,在潘邓的时代,甚至有学者预言,如果没有靖康之难,北宋会变成现代的开端。 汴京城繁华至极,宋朝并不抑商,在这种情况下,土地兼并和城市化进程已经加快,和潘邓前世当时贫富差距过大的社会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陈文昭点点头,也大加赞同。 皇帝喜好享乐,又被蔡京巧言丰亨豫大所蒙蔽,认为如此盛世全天下供养一人也是理所当然,近年来变着花样的要钱。 而蔡京之流给出的方法是什么呢?前些年蔡太师兴乐尺,将丈量土地的尺一尺改为九寸,无形之中向天下百姓多征收了一成税;杨戬建立西城所,在京东淮西北等地区的州县,逼迫百姓租佃废弃荒田,石崖荒山,河堤水岸,淤泥之处,增收租赋,水旱之灾也不蠲免,当地百姓深受其害。 潘邓此法却不向百姓搜刮,只是多收些富人的钱罢了,此心性头脑可见一斑。 徐观也暗自感叹,早看师兄写过的信,得知这小徒弟是个蔡相一般的经济大才,原以为是师兄评自家小弟子偏袒了些,没想到竟是真的,想到潘邓又没有读几年书,难不成这真是宿慧? 他又看向潘邓正襟危坐,面目严肃的样子,师兄若是有如此助力,日后没准真能如他所愿,登上高位。 潘邓最后又说道:“奢侈品也不在特定类目,有一类也算奢侈品,名为奢侈品牌,可以理解为专门卖高价品的老字号。” 陈文昭挑挑眉,这小徒弟又想说什么? 潘邓嘿嘿一笑,“老师若是上书,可莫忘提及,学生新盘了个店面能否开张便看此一举了。” * 岁月如梭,陈文昭这两个月在忙新立税目之事,潘邓不能随老师上朝,只在府衙看看书,做老师留下的功课,管些开封府衙闲事,日子竟清闲起来。 这几日陈文昭公事繁忙,见某学生竟然不留功课便不学习,整日只知在城中闲逛,便板起脸来,将潘邓叫到身前,教训一顿,末了说道:“提一篮鲜果到你师叔府上,他今日休沐,叫他督促你念书。” 潘邓没想到自己偷得浮生半日闲,竟有这么大麻烦,平日里他也是个跟什么人都能打交道的,只是不知为何,师叔看起来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他难以靠近。 潘邓不想去也没法子,蔫头耷脑地去集市上买鲜果。汴京城对于鲜果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无论是南方哪里运来的,外表不光不能有磕碰,李子葡萄上的白霜也不能擦破一点,完好无缺才是好鲜果。 卖果子的小贩吆喝着利索的给装了一篮,“咱们家都是好瓜果,一点擦伤都没!客官吃好再来,待到十月,还有蜜橘!” 潘邓拎着一篮子果子去了徐宅。 给开门的是老管事范老,家里还有个叫明月的小厮,一路把潘邓领进了书房。 潘邓一路走过,只见庭院规整,一进院前有两颗高树,落叶纷纷,路由青石板铺成,两边有草地花圃,穿过月洞门,内里有十几盆菊花,色彩缤纷,一直摆到书房门口。 在北宋汴京城二环以里竟然有个两进的宅子,还带了个这么大的偏院,这师叔可见家资颇丰。 进了屋内,只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房内摆设讲究,徐观正在擦拭一把硬弓。 潘邓自来到北宋,只在李大官人家里见过箭靶子,像是他杜兴兄弟,也只会枪棒,不会射箭,在此时可以说弓箭是武人的分水岭——分出贫富。 徐观见他进来,便把弓放起来,叫他来自己这边坐,潘邓过去跪坐在桌前,把自己准备好的那篮鲜果递了出去。 徐观伸手接过,听他说明了来意,便问道:“你和陈大人学四书五经,学到哪了?” “已学了《论语》。” 徐观说到:“我记得你春日就学的《论语》,如今已经深秋,还未学完吗?” 潘邓支支吾吾的答道:“温故而知新,我看《论语》,只觉微言大义……小子学识浅薄,《论语》已够我解读一阵。” 微言大义?不知道还以为他读的是春秋,徐观六岁已能背《论语》,一时竟想不起来有哪些晦涩之处。 徐观想到上次问师兄,这小徒弟是否好学,师兄果断地摇头摆手答道:“不是读书的料!” 他觉得有些好笑,问道:“《论语》学到哪儿了?” 潘邓便从怀里拿出自己的书本来,递给师叔看。 徐观翻开有些皱巴的书页,见里面也拿笔记了些道理,便把那书本放下,说道:“你总听这个也会腻,今日来我这里便不给你讲《论语》了,你且说想学些什么?” 潘邓抬头看师叔,一时有些惊喜,还能自己挑课,这是不用死读书了? 他早就知道徐师叔是个名师,在东宫给太子讲学呢,潘邓摩拳擦掌,问道:“我听老师说师叔学问高深,在东宫给太子讲学。”他有点好奇地问:“太子每天都学些什么?” 徐观答道:“四书五经,本朝历史,祖宗大事。” 潘邓:“……” 这不和他学的一样吗! 潘邓狐疑地看着徐师叔,小声问道:“太子难道不学帝王心术?” 徐观听了有些疑惑,“帝王心术是什么?” 潘邓解释了了半天,徐观好笑道:“你这个小学生脑子里都想的什么,太子所学和寻常读书人所学没什么不同,只是比常人多学祖宗如何做贤君明君而已。” 他说着举了一个宋仁宗听贤臣纳谏的例子。 潘邓听完了,感觉就像在听什么道德小故事,没滋没味的。 徐观说道:“你小小年纪就精通经济之道,想来对此会感兴趣,不如今天讲些历史有名的经济家吧。” 潘邓一听,果然来了几分兴致。 徐观讲起汉武之时货殖大家桑弘羊。 徐观讲课也没见讲义,喝了口清茶后娓娓道来,从汉初讲到汉武,又讲到桑弘羊首设盐铁禁傕,开了国家经营盐铁的先河,往后千年至今依旧沿用此政策。 潘邓心想不止千年,用了两千年呢。 “……除了盐铁,筹币,公田之外,桑弘羊还实施了均输法与平准法。” 第62章 师叔讲课 潘邓把茶壶从明月手中拿过来,亲自给师叔倒茶。 徐观说道:“汉武之时,穷兵黩武,再加上宫廷消耗甚多,国家纳税入不敷出,之前数十年的积累挥霍一空……” “汉朝之时,各个郡国每年都要向宫廷上供‘方物’,便是地方土仪。但是路途遥远,许多土仪到了西安往往腐坏;再有地区运输路费远远大于土仪本身价值者;或者此土仪在当地价贵,但是到了宫廷却稀松平常,因此十分不划算。” 第66章 潘邓点头。 “桑弘羊立‘均输法’,便是以待解决这些问题。” 潘邓猜了猜,问道:“是我朝‘折变’吗?” 徐观意外道:“你还颇通律法。” 折变便是将要纳的实物税转为货币,或是转为另一种实物,大大加强了各地缴纳贡品的灵活性,在宋朝已经广泛应用。 徐观说道:“……和我朝‘折变’有所不同,‘均输’是由郡国直接将方物交给均输官,再由均输官进行买卖,就近,或是到此方物能卖上高价的地方去买卖,得来的钱财再缴税。” “原来如此。” “均输官会自己挑选适合买卖的地方,方物在当地往往价贱,到了稀缺之地便价格昂贵,如此一来,收益颇丰。此法比起盐铁,成本更低。” 潘邓问道:“那此法收益如何?” 徐观答道:“收益颇丰,此法实行,其效益可以与盐铁专卖并称。” 潘邓大为意外,“竟如此奏效。” 徐观又讲‘平准’一策,“‘平准’便好理解了,此策与我朝常平仓类似。” 本朝的常平仓在各地设立,市场粮价过高时,便开仓放粮抑制粮价,市场粮价过低时,便收购粮食,稳定价格。 “……只不过‘平准’一策,不光在粮食,而在各类商品。” 说白了,这是一个稳定物价的手段。 徐观考教起来:“你可知道本朝有什么稳定物价的手段?” 潘邓想了想,说到:“我在东平府做押司官时,东平游客众多,记得某日茄瓢价格大涨,后许主簿找来当地行首商议,过了几日,这两物价便下去了。” 徐观点点头,对潘邓的基层经验甚为满意。 潘邓也把“均输”和“平准”两字记下来,徐观看他写完,话风一转:“此二策皆是为国为民的好手段,但是最终却酿成灾祸。太史公司马迁也对此极力反对,《平准书》中批,‘烹弘羊,天乃雨。’” 潘邓睁大了眼睛看着师叔,“这是为何?”他在脑中仔细回想,这两个政策都是好策,为何会酿成灾祸? 这时他就恨自己上辈子没多看点书了,对于汉朝历史知之甚少。 徐观又娓娓道来:“‘均输’一策,在于均输官员的买卖赚差额,本来将此土仪运往他处,差额已经巨大。但当官员参与买卖之后,往往会利用手中职权,再次压低本地物价,而又抬高异地卖价,以赚取更高差额,谋取私利。” “而官员又会将本来做此生意的商人踢出场外,从此垄断。” 潘邓愣住了,对呀,在他朴素的思想里,并没有考虑到政府官员行商,的确会有很严重的以权谋私问题。 徐观见他像是理解了,又接着说道:“‘平准’更是有弊端,我朝便有常平仓,你且想想看会有什么问题。” 潘邓思索片刻,“常平仓里贮有稻米,然而稻米易腐烂发霉,储存不易。” 徐观点头,“这是其一。” 潘邓又想,“官员如果手里没有钱了,还会打常平仓的主意,把里面的米卖掉来养官。” “这是其二。” 潘邓再想不出了。 徐观说道:“‘平准’一策不光是稻米,还有其他货物,然而此事依旧是官吏主持,当官吏手中握有可以随时哄抬物价,压低物价的权力之后,他们就成了市场上最大的一只老虎,其他的商人都纷纷出局或者同流合污。” 竟然还是官吏以权谋私! 徐观做了总结:“很多时候,一个政策在脑子里想想能够成立,其始善也,可一旦实施下去,终未必佳。” 潘邓轻呼一口气:“学生受教了。” 他穿越到宋朝来几年的时间,在阳谷县度过了绝大多数的时光,最深刻的感受便是“皇权不下县”。 最基层的小官,保正,里正,耆老,宗族,县衙小吏,才是村县实际权力的把控者,上面的改革命令经过一层一层的传递到了县村之中,事实如何已不再由上面掌控。 徐观看他肯细心琢磨,又问道:“陈大人也对你讲了许多本朝往事,你可想到有哪件事与此相符?” 眼看师叔又考校起来,判潘邓紧忙冥思苦想,这样一想,还真叫他想出一件来。 汉武帝之时有司马迁怒斥平准法,言“烹弘羊,天乃雨。”;宋真宗之时不也有司马光怒骂王荆公,言其“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 而其变法之中政策,如青苗法,也是开始规划极佳,甚至在小范围内做了试验,叫政府给农民,青黄不接之时,发放贷款,用于购买青苗。 农民得到政府贷款,可抑制民间高利贷。 朝廷发放贷款,也可让朝廷增加收入,达到“民不加赋而国足”。 之后随着政策发行,其状况却愈演愈烈不可收拾,民间小吏官员多有为了邀功,逼迫百姓贷款者,且随意增加利息,最终变成了官方的高利贷,让百姓更为困苦。 潘邓描述一遍,徐观点点头,他本考虑到此学生入世不深,对于国朝大事不甚了解,又在京师这样的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到别人挖的坑里还不自知,所以首先想让他了解些祖宗大事。 没想到他也不是一无所知,想来师兄也耐心教导。 徐观便再总结道:“政策施行不能只看出发点,也要考虑得深远,这两人的经济改革政策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但一层一层地执行下去,结果却是酿成百姓的灾祸。” 潘邓却紧皱了眉头,汉武之时相距甚远,他不甚了解,但王荆公改革,实乃宋朝已到了不改不行的时候了,他问到:“既然如此,那墨守成规便好吗?” 政策没有完美的,只一点点修正,变得更好,不用好的政策难道要用不好的政策?改革的决定是艰难的,属于少数人的奋斗,历史是一次次的试错,此事既然是人事问题,自然该从人事上面找原因,又关政策什么事? 徐观只冲他微笑道:“待你细想吧。” 一节课上完,外面天已经黑了。 潘邓一边感叹自己听师叔讲课竟然沉浸其中,忘了时间,一边又愧疚自己占用了师叔好好休沐的一天,如此没有眼色,没有早早告辞。 潘邓冲徐师叔作揖:“今日劳烦师叔教我。” 徐观也回礼道:“既是同门,又何须客气。” 徐观送小学生到门口,叫明月把那之前盛鲜果的篮子拿来,里面装上些笔墨糕点,再叫明月执灯送潘邓回了家。 * 又过些时日,奢侈品税一事已经敲定,暂定在开封府试验一年。赵佶对这个新名目相当满意,如此“民不加赋而国足”之策,自然是多多益善。 潘邓自从听了师叔讲课之后,便常常回想自己所说的奢侈税一事,对这句“民不加赋而国足”更是有些汗颜了,一直在想自己是否也是拍着脑袋想出来的经济政策,没有经过更深的思考,怕最终也会闹得狼籍一片。 但他站在此刻,也并不知道后续的结果会是如何,前世直到他穿越,此税目也并没有成立多久,总共才二十年。 潘邓这几日苦思冥想,总算也明白了历代改革家的痛苦,王荆公若是知道他的青苗法会被扭曲成如此模样,想必当初也不会轻易制定吧? 潘邓把自己的苦恼说给老师听,陈文昭呵呵一笑,“没那个宰相的命,反倒得了宰相的病,此事当朝诸公都商议过的,便是有什么不好,也不关你小学生的事。 潘邓稍微安心,又问老师此事全然没做过,如何就敢施行? “成败都是史书一笔,莫要瞻前顾后。” 陈文昭说道,又加了一句,“你学问尚浅,但要知道,观史切莫以今人眼光去观,想想你若是古人,在那时那刻会怎么做?那便是最佳之策了,错了也是天注定。” 潘邓点点头,陈文昭又道,“莫要沉溺于些许小事,先来替为师想想接下来做什么。” 潘邓问:“老师又有什么事?” “如今朝中都将我归于蔡京一党,前些日子我提奢侈品商税一事,更叫他们以为我是蔡京党羽。如今仕林之中,郑居中以不畏蔡京强权,勇于与京作对而深得士大夫与学生之心,我却久未回京,这些年来默默无闻,你也替老师想些法子,叫老师在仕林当中有些名声。” 潘邓双目炯炯,老师这是下决心角逐官场了!这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63章 郑相叱文昭 既然老师已经决心角逐官场,不管怎么样,他身为老师的学生,一荣俱荣,必须为老师鞍前马后!君不见他已经像那考上普通一本后学校自己升了九八五的幸运鹅一样毕业就是苏坡高材生水涨船高地从一个阳谷小吏做了开封府司录官了? 要政治资本,这还不简单,潘邓简直不消三智五思,直接效仿众位穿越前辈,建图书馆便是。 顺便还能宣传一波已经出版的《治平杂录》。 第67章 “嘶……”陈文昭有些被自己弟子的捷才惊到了,琢磨了片刻,“……只是太学有藏书馆。” 潘邓微微一笑,“太学藏书馆规模再大,只供那一学院人享用难不成能开放给平常学子看?况且老师既是文坛宗老,自然管得是天下学子,岂能只顾京师一地?” 宋朝风雅,有许多藏书家,只是规模较小。潘邓记得之前看过的有关藏书的纪录片统计,有宋一代自开国以来开,藏书超过万册的藏书家有几十个,小藏书家更多,孤本难求,有些书籍有价无市,基本都是手抄本,根本没有雕板,基本不在市场上流通。 而且此时书坊里的书本,普遍价格不低,雕版印刷的书籍虽比手抄本便宜,但终究没有达到后世的平价。 “我们建图书馆,就是要以老师在文坛中的名气,征集各位名士家里的藏书,刻印出雕版来印刷,让更多种类的书籍面世;此馆建在京郊,叫全京畿的学子都能借阅;另一方面开设工坊,陈留府今夏河水决堤,不知又会有多少流民,到了冬天难免有到开封来的,我们雇些小工,只收支平衡,叫新书广传四方,让全天下的人看得上书!” *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还当他这火已经烧完了,原来是只烧了一把。”王黼看着奏章,不凉不热地说道,“原以为他陈文昭是个什么好货色,没想到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呵呵,他懂,因为他也是。 白时中则笑呵呵地说:“建图书馆也是于天下文风有益之事,怎么说都无可指摘,不如让陛下定夺。” 王黼不至于因此事和同僚争辩,他虽隐隐投靠郑居中,却也不想直接和蔡京党羽起争执,况且陈文昭成了权知开封府,众人多少都猜测皇帝是否有别的心思,便也无不可地将折子给了白时中。 只不过转眼下值之后,又去将此事禀告郑相公。两头不得罪才是他王黼的生存之道。 几日后二府向皇帝奏报,郑居中提到此事,“召集天下书本,刊刻成书,建开封图书馆,于三个月之后开书市雅集?” 他面色嘲讽,“如此大兴土木,这钱从何来,又由谁来监造?他一个开封知府,不办好份内公差,反倒沉溺于这些沽名钓誉之事,岂有文官之风?臣请驳回此事,治其玩忽职守之罪!” 郑居中自从陈文昭任东平府尹,办那劳什子小报时就不看好此人,如今他又因蔡京举荐上位,从外朝官做到了京朝官,如何不是那蔡京党羽? 现在又要建这个图书馆,打算在他郑居中眼皮子底下沽名钓誉之后还要捞满腰包? 谁不知遇到此大型工程,就是官员捞油水的时候,此图书馆交给谁来办?找什么人建造?花费多少?当初蔡京等人谄媚于帝,扩建延福宫,召集了童贯,杨戬五内侍,分别监造,延福五位互相攀比,使得延福宫建成之后无比豪华,碾磨了多少民脂民膏! 帝好建造,诸如此般事还有不少,现如今他陈文昭又要效仿前辈了? 堂中鸦雀无声,蔡京掌权多年,堂中平和,自从郑相掌权,堂中竟然也有反对皇帝的声音了。 赵佶素有园林雅兴,喜欢奇石,也喜欢建园子,编书。对于开封府建图书馆一事并不反对,反而还很支持,看了那折子当下就同意了。 可如今郑居中反对,说这个事情二府不同意。 赵佶心中微叹,蔡京当宰相的时候,朕做什么他都同意,怎么轮到你郑居中当宰相,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同意呢?建院子印书明明是件雅事,他将视线转到蔡京脸上,见蔡京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戳在哪不知道想些什么,也不说句话。 赵佶转念一想,郑相也是自己选的,忠言逆耳,他也没有坏心,说到底也是为国着想。 二府官员见皇帝被郑太师说得不发一言,纷纷打圆场。 白时中说道:“陈文昭此举也是为了开封文风,纵使有什么不周到之处,我们替他想想法子,叫他把这件事做的尽善尽美也就罢了……” 言下之意:皇帝都同意了,你这么倔做什么? 刘正夫瞪了白时中一眼,不过是蔡京身后的跟屁虫,二府奏报也轮到你说话。 郑居中冷笑道:“既然如此,白相公便说说,他要见建那图书馆,钱从何而来?” 白时中哑火了。 郑居中又面圣作揖道:“如今国库空虚,也没有余力做此事,官家以为如何?” 经常做皇帝的都知道,不同的宰相有不同的风格。 此事若是蔡京来办,他不会让皇帝有一点烦心的地方,奏报之时把过程和结果放一起说,雷厉风行,什么复杂的事情,到了蔡京手里都会变得简单无比。尤其一点,蔡京从来不会向皇帝要钱,在他眼里没有财政问题,大权在握,他总能用自己的手段得到钱,并且反过来供养皇帝过奢靡的生活。 但是这个郑居中,他居然让朕来想办法,赵佶叹了一口气,心中憋屈了一会儿,就接受了郑居中没有蔡京能力足这件事,自己也想开了,只能反过来适应这个宰相了。 没办法,官家就得有容人之量。 赵佶说道:“郑相以为此事如何?” 郑居中说道:“此事劳民伤财,不应该办。” 赵佶想要妥协,却舍不得图书馆,他想了想,此事没准陈文昭自有办法,“召陈文昭来问问,若是他没法子,就依郑相之见。” 开封皇城不似后代皇城建得那么大,小黄门跑出皇宫去,到了开封府返回来也没用太久。 陈文昭今天带着潘邓一块进宫,拿了近几日他们做的图书馆规划。 “臣素来听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藏书风雅之地,岂还需要过多的装饰,只要一院一楼即可。臣小弟子近日来走访京郊,在辟雍附近看见有好空地,此郊区也正是往日学子读书赶考之地,文人聚集的地方,文气鼎盛,地价不高,想来不需朝廷拨款,开封府便可一力承担。” 众人又看向郑居中。 换汤不换药罢了,“此事即是你开封府一力承担,又找何人建造?” 莫不成就是找他这个小徒弟?师徒两个在开封府捞上一笔? 陈文昭说道:“此事既是一府之事,建造工程自然要叫人买扑,想要做工程的去到开封府衙投文状即可。” 陈知府所说的买扑,便是招标制度,潘邓起初听到此法还颇为意外,原来在宋朝就有了如此完善的招标投标制! 各个步骤,从标底,张榜,投标,评标,中标到公示都清晰无比,缜密周全。 潘邓一直缠着陈老师给他讲投标讲到后半夜,深觉古人智慧之深沉,只此一个制度,其反映出的经济思想与法律规范,横向对比便可秒杀整个十二世纪,纵向对比用千年后的眼光来看,也没有什么制度缺陷。 甚至宋代买扑还展现出了现代拍卖没有的人文关怀,散发着没有被资本侵蚀的柔性光辉——只许暗投文状,不许现场竞价,虽然效果达不到最优,但免得竞价者失去理智,导致破产。 众人愕然,的确,买扑制是能将成本降到最低的方法,但根本没人想到陈文昭会用买扑呀!这要张榜公示的,他竟一点油水都不捞! 陈文昭眼神示意潘邓,叫他露个脸,潘邓作揖道:“在图书馆建造的同时,开封府将开设书市卖书,尽量将资金回流。至于图书馆的管理成本,正好开封府内冗员严重,派来人手看管就好。” 赵佶呵呵笑,“不错,就按照卿说的办,郑相以为如何?” 郑居中还未一语,赵佶又说道:“此事便定下了,郑相也放宽心,你要是实在担忧,朕把这件事的监督权交给你,你随意监督便是。” 说完也不等其他人如何反应,散朝! * 买扑已在进行,接下来就是征集名士家里的藏书,刻出雕版来印刷。 潘邓在东京找了好雕版匠,又将东平府的熟练匠人调来几人做师傅,连朋跟着一起来了,直说房掌柜不放心东京这边东家的新产业,他自己事忙过不来,一定要连朋这个管事来帮衬。 因此事得皇帝支持,有官家的名头在,京城有名的藏书大家也不吝啬,见陈知府带着小弟子上门,也都纷纷敞开藏书阁大门供其挑选。 雕版印刷坊已经开工,特别稀有的图书要出彩印版,连朋来了之后,工坊有了主心骨,马上就规整起来,潘邓的压力小了很多,便全都交给他管。 只有一样事有些麻烦,潘邓去见老师,问本朝禁书一事。 因早年间元佑党人之事,本朝禁书十分庞杂,所有元佑党人的书籍,著作,和提到他们的文章,按理来说都在禁列。 陈文昭派了几个府衙文书前去甄别,潘邓却不放心,总怕有人会故意做文章。 “此事无论再怎么小心,弟子也怕有疏漏。” 陈文昭想了片刻,哂笑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他从书堆里翻出一本来,“明日印这个。” 第68章 * 自那日小朝议事,被陈文昭落了脸面,郑居中越来越笃定,此人便是蔡京党羽,特地与他作对来的。 不过要他与陈文昭计较,他堂堂宰相也做不出此等事,所幸他与刘正夫同日官拜太宰,便把那开封府建图书馆的监督权交给了刘正夫。 今日官家设宴,宴请二府大臣,陈文昭也在其列,刘正夫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臣有本奏,开封府那新建书坊所印之书,内含朝廷禁书!” 刘正夫手中拿着的,正是本叫《西园画谱》的书,里面是些图画,只在一页上引用了句诗词。 王黼大惊失色,“这不是苏轼的诗词吗?朝廷三令五申,禁止元佑党人的文章,怎么这里还有?难不成你陈文昭也是元祐同党!” 第64章 刘正夫发难 潘邓的眼睛眯了起来,但凡对北宋末年有些了解的,都知道“元佑”二字的厉害,崇宁元年,宋徽宗下令刻元佑奸党碑,朝野上下彻底清洗,对元佑党人进行了长达十数年的打压,让朝野上下讳莫如深。 现在刘正夫借此由头行事,明显是要一举击垮老师,让其不得翻身。 王黼指出此书上有苏轼诗词之后,便没再多说,“元佑党人”这个大帽子往谁身上扣,都叫他有的受,此暂且不论,当初将元佑党人全部逐出朝廷,重罪加身的人可是蔡京,现在他的同党竟然扯到“元佑”上,且作壁上观看他们狗咬狗了! 赵佶眉心凝起,颇为不快。 蔡京也撇了一眼刘王二人,目光犀利,像是看两个将死之人。 不知四六的东西,连皇帝为什么禁元佑党都琢磨不清,十多年过去,现在皇帝不爱提及此事,他们却要自己往刀口上撞。 赵佶问道:“陈文昭,此事你可知晓?” 陈文昭便将刘正夫手中书册拿来一观,问徒弟:“此书是咱们书坊印的吗?” 潘邓查看一番,“是。” 陈文昭见上面果然写了苏轼诗词,便也无可辩驳,“臣知罪,此书是府内书坊刊印,上面确实印了苏轼诗词,臣督责不严,恳请圣裁。 潘邓听见老师请罪,怎能叫老师受罚?连忙说道:“禀圣上知,老师平时公务繁忙,图书馆一事皆由小人全权负责,老师再三叮嘱禁书一事,小人也知道厉害,都派人检查过,只是此处没写着词人的名字,从前也没学过,因此不知道这句诗是苏轼写的。” 堂上众人惊讶。 “……不怕诸位笑话,小人只上过几年私塾,只后来老师细心教导,才堪堪成才,教各位大人知道,非是老师忽视,乃是小人学识不足,这才做错了事。” 刘正夫怒道:“这是什么话!粗鄙之人怎能担此重任,让一个只上过几年私塾的人来编书,这不是笑话吗?” 白时中打圆场,“他今年也不大,没学过那苏轼的词不也寻常?” “他没上过学,陈文昭还不知吗?此事出发生在他治下,莫让属下顶罪!” 陈文昭一声叹息,“下官绝无此意,如潘司录所说,臣在外作外朝官时,也一日不敢忘圣上所言,每次圣上下诏,都悉心研读,早年皇上几次三番下令惩处元佑党人,后又数次宽恩减轻了对元祐党的惩处,并且说明道理,臣岂有不懂的。臣每日感念皇帝圣德,一心想要为皇上效力,又怎能犯这种错误?这次实在是个失误,却也是我管教不严,若是皇上为此不悦,臣万死难辞其咎。” 刘正夫却不听他狡辩,冷笑一声,说道:“你陈文昭所从之师,不也是元佑党人,是那元丰三年新科状元范稹!”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二府官员也都沉默不语,众人纷纷摸不着头脑,刘正夫这是要将陈文昭彻底赶出京师不成? 王黼摇摇头,昙花一现,谁能想到这师徒两个在开封呆了没几个月,就惹下这么大祸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锋芒太过也不是好事。 刘正夫步步紧逼,“……如今你又刊印元佑党人之书,难不成你是心怀不满,想要元佑复兴?” 诛心之词,潘邓咬紧了牙关,没想到刘正夫竟然如此紧咬不放,编织这么大个罪名扣在他老师头上。 陈文昭佝偻着背,却不回应刘正夫的咄咄逼人,只面向赵佶,缓缓说道:“臣作外朝官十多年,不敢一日忘了京师,皇上所下之昭,每每铭记于心,崇宁三年陛下下昭,言‘往岁奸朋,复相汲引,倡导邪说,实繁有徒。’陛下之心昭然,臣下岂有不明之理?又怎会心怀不满?” 赵佶听他说出自己曾经的诏书,不由得神情恍惚一瞬,实际上他已记不得了,崇宁三年已是十二年前。 那年他亲书最后一份名单,下诏将三百零九名官员列为“元佑奸党”,并且分了级,尽管此时他们已都不在朝中。 他令人把这些人的名字刻在碑上,立在文德殿门,然后又颁示下面州县,都照着立“元佑奸党”碑,凡刻名在上者皆锢其子孙,不能官京师及近甸。 当时之盛怒与决心,现如今已体会不到,只是还记得当时心境,是一种巨大的无奈与不甘。 祖宗基业到他这已是第八代,他不是太子,从小便是富贵闲人,但未出宫时也在皇宫学过本朝大事,知道本朝自庆历新政以来,朝臣党政不断,愈演愈烈,到了熙宁年间,两党之争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争斗已不再为政见不合,而完完全全是党派斗争。 他当皇帝之时二十岁,那一年的国号叫建中靖国,他也曾有调和两党的决心,但现实就是残酷到皇帝也要为此屈服。 赵佶受挫,厌恶没完没了的争斗,索性让一党掌权,他选择了熙宁新党,贬斥了元佑党人,将国号改为崇宁。之后的几年一再更新名单,却已无新旧之分,只是蔡京此人党同伐异,赵佶屡屡下诏,诏书无非是强调,朕有辨别忠奸的责任,两党彼此恶言攻讦,是为臣不忠,今后臣僚不得弹劾之类。 没想到陈文昭竟然记得。 陈文昭说道:“臣深感陛下之心,今臣自知有过,不欲与同僚辩解,惟愿陛下裁断。” 蔡京深深地看了陈文昭一眼。 赵佶想起了前尘往事,顿觉刘正夫如此咄咄逼人想要告状的样子,和以前的两党何其相似。他不见陈文昭建图书馆是为京师学子,只一心琢磨他那一亩三分地,胡乱给人套罪名,为争而争,恰似以前新旧两党,不知在争些什么。 陈文昭若不是为朕着想,会建图书馆吗? 当年立元祐党人碑之时,天下文人不满,大批文人退隐归乡。后来赵佶数次改制,减轻了对元佑党人及其子孙的惩处,还建立了太学,就是为了不要让人才缺失,多些天子门生,才不至于总是让蔡京一人把持朝政,谁把持朝政久了不专权?他这也是为了社稷着想,这些大臣怎么会懂他? 现在刘正夫还找这图书馆的麻烦,还嫌朕心里不够烦吗? 赵佶感到疲累,或许在这朝堂之上,真正懂自己的只有和他曾经站在同一战线上的蔡京吧,他又看看面前的陈文昭,他也懂得朕的心。 赵佶说到:“陈卿家之心,朕亦知晓,不干卿家之事,此事作罢吧。” 又看向今天发难的刘正夫,“刘相公也是监察职权在身,你二人莫要因此起了龃龉,且把那书翻开来看,看作者是谁,罚他一罚,治了罪也便罢了。” 刘正夫也知道此事成不了了,便也只能咽下这口恶气。 陈文昭看向潘邓,潘邓却说:“禀官家知,此书是本画谱,没有名字,我当初见画画的好,市上又少一些教画画的书,因此才想印它的,想来是什么不入世的隐士所作吧。” 王黼听闻此言,还以为是这小子成心袒护,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还容你耍小心眼,他呵呵笑着说道,“既然已经刊成书了,哪会不留名字?你这本没有,去看原本总有罢。” 他说着把那册书拿过来翻开看。 赵佶在一边瞥见几眼,却觉得册中水墨勾皴之法颇为眼熟,像是十几年前经常见的画法。 他招手把那《西园画谱》要过来,翻看了几页,眉心微拧,直到看到其中人物,惊到,“这是王姑父家,此画册是王冼所作!” 站在身边随侍的高俅一惊,“这竟是小王都太尉所著之书!” 二府官员面面相觑,刘正夫满面骇然。 这竟然是王冼自己作的画谱! 王冼按照亲辈来说,可以说是赵佶的姑父,他比赵佶大了三十多岁,在赵佶还是少年端王的时候便相识。 王冼祖辈是开国功臣,他曾是晋中人,后来到开封,在熙宁二年娶了英宗皇帝之女,做了驸马都尉,成了皇室宗亲,过上了富贵闲人的生活。 赵佶对自己的这位无所不能的姑父十分亲近,也向姑父学习皇室宗亲的必备技能——个如何做个有格调的富贵闲人。当时培养的种种爱好,弈棋图画,鉴赏古物,收藏名作,蹴鞠等到现如今也都保留着。 第69章 高太尉更是从王都尉府上因蹴鞠攀上了端王赵佶,这才鸡犬升天。 赵佶看着手中画册,皆是些小景,烟江远壑,柳溪渔浦,晴岚绝涧,桃溪苇村之类,都是王冼喜爱的景致,只一幅画了自家宅邸的,他因年少时经常上门,才一眼便能认出来。 高俅也见了书中图画,岂能认不出来,哀声求道:“官家圣明,臣恳请官家莫要治王公之罪!” 赵佶心中对刘正夫生出些许不耐来,对高俅说到:“王都尉已不在人世,朕还治什么罪,罢了。” 可是既然犯了大错,也不能没有惩处,陈文昭本就是权知开封府,降无可降,他这小徒弟是什么官来着? 赵佶想了半天,想起来之前他金口给的官职,是个开封府衙小官。可这小官本就是从七品,别说开封府里,在整个京畿之地都降不下去了,难不成他堂堂皇帝要把个小司录官贬到外地不成? 这个刘正夫! 赵佶威严开口,“陈文昭管教不严,罚半年俸,小惩大诫,潘邓刊印禁词,革职以儆效尤。” 第65章 潘邓受召见 此事到此了结,赵佶今天还待办宴席,一行人换了宽敞处,赵佶说道:“席上不谈公事,诸位开怀畅饮。” 众位应了,一一入座。 潘邓坐在老师后面,看得见吃不着,只见那菜两碟上桌,请了一次酒,又端下去,一酒两肴,很有排场。 席中菜品有花炊鹌子、鸳鸯炸肚、螃蟹酿橙、洗手蟹、润鸡、润兔、莲花油肉饼、太平毕罗、假鳖鱼、肉咸豉等等,吃喝之间,君臣谈些闲事,好似都忘了之前的不快。 宴席结束,众人去园中赏器,赵佶还展示了他的一幅画,并且送了三宰一套青铜祭器。 此青铜器乃是赵佶令人设计的新祭祀礼器,郑刘蔡三人无不感恩。 结束之后,众位各自归家,潘邓和老师走在一块儿,一齐回了陈府。 师生两个见没人了,这才对视嘿嘿一笑。 陈文昭见了说道:“你这小孩倒有几分胆量,如此场面也不怯场。” 潘邓挺直了腰板,“不能给老师丢脸。” 陈文昭笑道,“你真不怕?” “有何可怕的。” 此时是宋朝,太祖有令不杀文人士大夫。若是此后三朝,他还得掂量掂量,胡言乱语怕是要丢了小命,在本朝则没有此顾虑,被高官士大夫视为极刑的,也就是贬官了。 没有前途,但还是有官做的。 陈文昭很满意,在朝廷中最忌胆子小,谁都不想得罪,哪边都不愿站队,在这吃人的地方可活不下去,他两个一齐往屋内去,陈文昭又说道:“你这刚坐稳没几天的小七品官就这样没了,可心里难受?” 潘邓嘿嘿笑了,“我那官做得是个闲打更,根本也没去衙门办过事,没了就没了。” 陈文昭点点头,“你有此心性便好,升升降降不要挂在心上,端看谁笑到最后。” 潘邓推开房门,让老师进屋,他也不去想自己还有再“升”的机会,只问老师,“今日一遭,老师的目的达到了吗?” 陈文昭思索片刻,“勉强算是达到了吧。” 潘邓又板起脸来,“今日实在凶险,那刘相和老师有什么宿怨不成?怎如此针锋相对?”他本想刘相只告发“刊印禁书”已罪名不小,谁想他会说出“元佑复兴”这等话来? 陈文昭摆摆手,“我和他有什么怨仇,你在京师待久了便知了,朝堂之上的争斗,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不过也亏得他如此咄咄逼人,我也省去许多麻烦。” 潘邓还是觉得那刘相太过,他拿了小炉上的茶壶,给老师点茶汤,“当真没有怨仇?” 陈文昭到屋里坐在炕上,喝了口热茶,感受到了有小徒弟的好处,吹了吹氤氲的热气,说道:“你没在官场待过,在这朝廷之中,两党相争,就要把对方摁住在水里淹死,不然等他起来,喘一口气,死的就是你自己了。” 当年的新旧两党,蔡京,如今的郑刘二人,莫不如此,赵佶想要结束争斗,但他所做的一切只会让官场中人再度成为惊弓之鸟,为了自保不顾一切。 自从崇宁之间两党第一次为了政见打压异己,从政见不同到夺权之争,互相倾轧之后,这朝堂就似有人在堤坝之上凿了个孔。 潘邓听老师讲熙宁旧事,已不是第一次听,但每次都有新的感悟,在真宗皇帝之前,皇帝还能统帅两党,真宗皇帝之后,皇帝就只能做其中一党的领袖了,两党为了寻求皇帝的支持互相倾轧,当党争超出了政治范畴,皇城之中也就难免人人自危,就像应激的鸟要在潜在的对手萌芽时就痛下杀手了。 * 自王都尉之书被刘相揭发为禁书之后,再没人去触霉头,潘邓这边印书印得畅快许多,府衙中人也都逐句排查,怕再犯禁。 潘邓被革了官职也没见闲下来,生活没什么改变,依旧每天忙碌图书馆一事,他本就是陈文昭学生,帮老师做事理所当然。 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这天潘邓却被召进宫。 他来不及和陈老师说些什么,只叫府中衙役去给老师送个信,自己就跟着小黄门走了。 一路路过大相国寺,景灵宫,进了皇宫。 赵佶正在看那刊物,见潘邓来了就召唤他到自己身边。杨戬在一旁侍候皇帝,手里拿的也是另几份刊物。 潘邓行了礼,见过官家。 赵佶问道:“朕看你这刊物怎么也不腻,这刊物是你办的?和朕说说,你找了什么人写的稿子,又怎么刊出来的?” 潘邓见是问之前刊物的事,便放下心来,挑着编辑部里,无声诗社里的事,拣皇帝可能爱听的,简单地说了说。 赵佶见他站着答话,叫小黄门拿圆凳来。 潘邓小心翼翼地坐了个凳子边,背还挺得笔直。 赵佶说道:“也不怪别人不信,我看你这‘武松打虎’,也不大信,真有能三拳打死老虎的壮士?” 潘邓回道:“那武松是个好汉子,越喝越有气力,在景阳冈连喝十八碗,三拳就把大虫的脑袋打瘪了,那大虫平日里吃了好些人,武松也是为民除去一害。” 赵佶点点头,“着实是个义民。” 又聊到球赛,“你东平府可有开柜坊赌球的?” 潘邓笑道:“哪能没有呢。”他把陈大人家人陈泽赌球的事说了,“……那陈泽还叫我们保密,不要说给董都监听呢。” 赵佶哈哈大笑,“他眼光忒差了,这也能赌错,我在东京没见过球赛,也知是那史大郎赢!” 又问图书馆一事,潘邓把如今的工程进度汇报了,赵佶突然问道:“日前革了你的官职,你可有心中不平?” 潘邓哪里能说不好的话,连忙作揖,“小人当初能做官本就是官家看中,现如今做错了事,被革职也是理所应当,小人只痛恨自己辜负官家期许,又恨自己给老师丢脸,哪里有不平?” 赵佶看着面前这青年人:“本没多大的事,如何叫你这般诚惶诚恐,可是你老师罚你了?” “老师罚我每日读书,写十张大字。” 杨戬也笑了,“臣见陈知府确实是个爱护后辈的老师,只罚写大字呢。” 赵佶点点头,又把手里那个刊物拿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这刊物买了多少份,你做那书坊东家,可知道总共卖了多少?” 潘邓心里疑惑,还是照实说了,“这刊物卖得极好,初每刊印五千份,后一直加印,到后几期每刊印一万份,却还是一抢而空,连连加印,统共算起来,这六期能印二十多万份。” 赵佶看了杨戬一眼,心道真是不少。 “买的都是些什么人?” “市井小民,贩夫走卒都有买的。” 杨戬也说:“奴家见东京成里,人人都看呢。” 赵佶感叹道:“可惜了,若不是郑相,你这刊物还能再办几期,把这全国蹴鞠赛办完。” 潘邓也知道内情,连忙说道:“能办这几期已是东平府有福,官家不知,因这刊物宣传,东平府游客众多,那蹴鞠赛卖门票卖了好多钱,府里税交足了,还办了三院和工坊,大家伙都称赞,感念圣德呢。” 赵佶一听,心中颇为熨贴,问道:“你们那三院办得如何?” 潘邓回答:“府中本有几个流浪儿,现在已在院中生活,每日吃食管够,住得温暖,有婶子娘子看护,每日叫他们习几个字,叫他们懂得道理天子仁佑,才衣食无忧。” “……因周边几个大府只东平府建了三院,所以也收别的州府村县的孤儿,现在已有十多个小孩儿,府中合计给他们找师傅教手艺,让他们以后有本事生活。” “府中游客增多,大家伙见了东平此景象,也都感念圣恩。” 赵佶点点头,颇为自得,旁的臣子多是献上祥瑞,说些国泰民安的吉祥话,哪有这本就是市井中人说的话真实呢,而且说话的还是个小学生,不会骗人呢!若不是他十年前和蔡京一起推广慈善,叫各地有余力者广建三院,也没有今日百姓受惠了。 第70章 况且不是朕对他们开恩,东平也发不了那刊物,赚不到那么多钱。 他板着脸,也不问球赛刊物如何了,又叫潘邓说些东平平常事。 潘邓揣测着帝心,说了东平府百姓日子越过越好,穷人能去新工坊做工;独居老人死后得以安葬;生病医治不起的人也有了可以免费治病的去处,无不感念官家大德云云。 赵佶颇为开怀,说了好一会儿话,赏了一大篮陈紫,才叫潘邓回去了。 潘邓满心莫名地拎着大荔枝回了府衙,一路上回想之前赵佶的问话,还是不知所以。 陈文昭见他回来打量一番,“嗯,不错,还赏了好鲜果呢。” 师徒两个坐在炕头剥荔枝,潘邓说到:“官家也太平易近人了,他好像没因为之前的事生气。” 他吐了个荔枝核,“就是不知道今天叫我去,到底为何缘由。” 陈文昭琢磨着官家的问的几个问题,也没琢磨出什么来,索性叫徒弟莫要再想,“多思无益。” 潘邓说到:“我待送些给师叔。” 陈文昭冷哼,“你倒会借花献佛。” “师叔教我良多,我没什么贵重礼物相送,今日得了皇帝赏,也和师叔共品。” “你师叔哪里缺荔枝吃。”陈文昭说着把那一筐拿出一枝来,“送他这一碟便可了。” 潘邓点点头。 陈文昭吟道:“苏学士说‘日啖荔枝三百颗’,果然是世间潇洒客,你这便去吧,你徐师叔最近心气不顺,他那小主子实在是不争气,也不是个读书的料,木头桩子都比其有灵窍。昨日我二人叙旧,我已经答应他,将我的爱徒借去给他教,你去吧。” 潘邓听老师叫他“爱徒”,还颇有些不好意思,把那枝荔枝拿了,到厨下选了好瓷盘,拿食盒装起来,到了徐宅。 第66章 刘正夫告老 明月见他来了,还拿了好大荔枝,忙给两人煮清茶。 徐观看着盘里一枝荔枝,伸手拿了一个剥,潘邓则给师叔讲白日里皇宫之事。 徐观手指剥着荔枝壳,把那薄壳一圈圈剥下来,荔枝雪白的果肉散发着清香,有些许汁水流了下来,他吃了一个,将核吐了,看见师侄不讲话了,正支着桌子拄着脸看他呢。 徐观见小师侄看他看得专心,拿个了荔枝放到潘邓桌前,“你也尝尝,不是说和我共品?” 潘邓把荔枝捏开,挤到嘴里,腮帮子鼓起来嚼了几下,把核吐了,问徐师叔,“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徐观说道:“陛下宽厚,之前的事想来不会再和你计较,他今日叫你去宫中,给了你赏赐,不是件好事吗?” 潘邓说道:“我总觉得奇怪。” 徐观想了想,“陛下不是心思深沉之人,素来待人坦诚,你以后便知道了。” 他见潘邓心不在焉,又说道,“你初来京师,的确对官家不甚了解,之前给你讲的都是前朝往事,今天不如给你讲讲本朝事吧。” 他并没有讲朝堂斗争,而是讲起了皇帝这些年办的一些杂事。 氤氲茶雾之中,徐观缓缓开口:“官家崇尚复古,重视礼仪,建立大晟府,编乐谱与图集,编成《大晟乐》一书……当时应该是崇宁四年,此时的音乐在现在的祭祀之礼上还有演奏。” “官家还曾经令人修订了本草著作《经史证类大观本草》,体量庞大,又在去年重新修订了一遍……” 徐观又讲了赵官家修订的建筑、绘画、收藏、宝器、道教、祥瑞方面的书籍,都是百卷千卷巨著。又讲了皇帝修建的一二三四五个建筑,一二三四五个园林,设立的各个学科的专门学院、亲自主持的几十场大规模祭祀。 又说了官家最得意的几项工程:收集各种礼仪,包括诸如太学祭礼,祭祀雨神雷神,册立皇后此类的礼仪步骤安排,编成《政和五礼新仪》。 收集各种道家经典共五千多卷的新道藏,在福建雕版,各地发行;收集各种祥瑞编纂成册,名叫《政和瑞应记》;记录宫廷一千来件收藏品的《博古图》等等。 潘邓听得脑袋晕乎,这可真能折腾呀。光是听着就能察觉出总量是多么浩大的工程,皇帝登基十几年以来,竟办了这么足足几十件! 合着赵佶并不是什么都不干,相反他忙得很,干完这个干那个,全部都是巨型工程! 徐师叔讲完,潘邓心里也对赵佶有了重新的认识,这位喜欢组织大工程,爱祭祀,爱编书,好大喜功,也亏得他是皇帝,有这般折腾的资本,寻常人做一件事都要和百十个同僚辛苦数载,他却动动嘴皮就能做个学问渊博的皇帝青史留名了! * 皇宫之中,潘邓拿着大荔枝走了,杨戬却还在赵佶身边侍候,提到朝堂之事,隐隐约约说了一句,“刘正夫此人,确实担得起皇上的夸奖,不与京同,但他如今,却与郑同……” 赵佶只呵呵笑了,并未言语。 政和六年十二月,刘正夫因身体抱恙,三上书告老,乞骸骨致仕。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 郑居中来到刘宅,脱了大氅,见刘相正卧榻休息,紧忙走过去,在榻边坐下问候,得知他已下定决心要回衢州老家,大为不舍。 “相公身染疾病,为何不留在京中养病,衢州路远,车马劳顿,相公这般年纪了,如何经受得起?” 刘正夫靠坐在床边,呼吸悠长,他缓缓说道:“我已不愿再待在京城这个风雨之地,这么多年我也累了,现在只想回到老家……族里有田庄儿郎,我这把老骨头能督促他们读书,也是尽了最后一份力了,只望太师多多看顾我两个儿子。” 郑居中劝道:“相公何不留在京中,等待复起。” 刘正夫摇摇头,叹息道:“我自从殿前呵斥陈文昭,招致陛下厌恶,自此之后,呼吸立成福祸,喜怒遂变炎凉,已知自己再难回朝,不愿意再耽误子孙前程。” 郑居中自是不愿刘相离他而去,说道:“不若我去求郑皇后,让她为你说些好话。” 刘正夫却果断摇头,“万万不可如此!” 他咳嗽起来,“达夫且沉住气,千万不要去牵扯皇后,这样只会让官家厌恶,我走之后,你也不必再做什么。” 刘正夫看向窗外,平复呼吸,“……蔡京此人,薄情寡义,自私自利,视他人如草芥,又睚眦必报,极其记仇,难免他不再找我麻烦。” “……我这几日已是打定主意要回乡,不在此山之中,看开许多,更见到不会有人真心与蔡为伍。我在朝堂虽是草芥,却也曾和你一起真心助他回朝,稍有不合,他便如此报复,何人能不寒心。陈文昭此人性情刚直,他和蔡京,早晚会决裂。” 刘正夫嘱咐道:“达夫听我一言,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你只静待时机,蔡京便会自取灭亡。” * 几家欢喜几家愁。 政和七年正月初十,刘正夫接了赵佶的赏赐,回归乡里。 蔡京借着当日元佑禁诗之事,联合杨戬挤兑走了一个政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乘胜追击,邀请皇帝去宝篆宫看祥瑞。 皇帝欣然前往,太子陪同左右,同行还有杨戬,朱勔等人,此时正是隆冬,花圃之内却长出兰草来,赵佶一见果然喜悦,叫人把此景画下来,记在他编撰的《政和瑞应记》中。 朱勔刚刚从江南回来,许久不见圣上,见此景象,感叹道:“又见祥瑞,此乃天意昭示,大宋天下太平,万民安康!” 赵佶也笑道:“好!” 蔡京此次本意是邀请皇帝去他的相府一聚,赵佶欣然应允,几人一路来到了赵佶曾经赐给蔡京的宅邸,一进府门,只见奴婢如云,赵佶摆摆手:“莫要小题大做,你我如今已是姻亲,自当随意闲聊。” 说着他又看向蔡京,“素闻卿家家中有好茶具,何不拿出来一观?” 蔡京便把家中茶具拿出来,共同品茶,又招呼自己的五子蔡鞗出来面圣,赵佶对自己的这个贤女婿也很满意,叫他跟随左右。 蔡京此次正是托朱勔找到一块奇石,运回京中,已在家中布了景观,只待皇帝赏石。 赵佶刚一进园,只见云雾缭缭,后走近几步,又有几只仙鹤腾飞,最后拨开云雾,看见那奇石,当真嶙峋俊秀! 此石高一丈,集瘦、透、漏、皱于一身,凹凸不平,斑驳陆离,上有自然形成的石洞与纹路,细看只见那纹路有卷有舒,似朵朵祥云,各不相同,石上层之纹又似点点烈火,团团围绕。 “真是好奇石!”赵佶见过的奇石数不胜数,但都没有这个如此别致。 蔡京适时说道:“此乃朱供奉此次寻得,本想今夏运回京中,下官听闻有此奇石,忍不住一观,这才托朱供奉陆路运回,借花献佛。” 朱勔拱手道:“为官家寻得奇石,实乃小人造化。” 赵佶点头,很是满意,一心观赏奇石,半晌说道:“此石形神俊逸,似有道家仙风,朕拟将之供奉于林灵素讲道道坛之上,增其神韵!” 第71章 杨戬叹道:“真是好奇石,奴家只见它陡峭,形神别致,经官家点拨,才惊觉其有道家遗风!” 赵佶抚须微笑。 杨戬又说道:“只是林道长讲坛之上虽气派,却无草木山水,怕委屈了此石。” 赵佶笑看向杨戬,“那卿家以为如何?” 杨戬说道:“官家即是道家仙君,不如建一个道学院,将此石立于园中,从天下学子之中,广选出道教人才,将道理发扬光大!” 太子惊骇,岂能如此! 他瞪大了眼睛看杨戬,又看向父皇,只见父皇居然真的深思起来,他连忙说道:“父皇三思,宗教兴盛,恐动摇国本。” 又叱道:“杨提举何出此言!” 杨戬受了太子训斥,低头不语,赵佶摆手说道:“不必与杨卿家为难,他也是为了我教兴旺,何错之有?” 赵桓环视四周,见无人进谏,又观众人,全是蔡京,杨戬,朱勔之流,不觉厌恶更甚。 奸臣误国,偏偏父皇宠信! 赵佶和几位宠臣用过宴,三天之后下召设立道学院,并且颁诏讲述了他对道教的简介。 潘邓听人转述,先听只觉云里雾里,后逐渐听懂了,赵佶认为道教有五派,前四派是以原始天尊,老子,庄子和张道陵为宗师,最后最“高上之道”,教主道君皇帝为宗师。 此“教主道君皇帝”说的就是赵佶本人,他曾经颁诏说明自己的身世,为玉皇大帝长子神霄玉清王,号长生大帝君,立自己为道君皇帝。 这份诏书不仅表明了赵佶是仙尊的化身,还宣称自己是这个宗教的“高上”。 最后赵佶宣布下月林灵素于上清宝篆宫讲道,让天下道士来京参加法会,顺便给他的道学院招生。 潘邓满脸黑人问号地听完了,深深感受到赵佶的“生命不息,折腾不止”,他一人要扣丝普雷,全天下都要相陪。 太子赵桓内心震动,他不理解事情为何如此荒唐。怎么会这样,父皇是英明之人,可举一国之力来维护道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想要上书劝谏,被太子妃朱氏拦了下来,言“子岂能言父过”。 赵桓冷静下来,无能为力,心中含恨,一定是那些方士,他们弄些小手段,装神弄鬼,欺骗了父皇和百官,真是可恶。 那林灵素不过是个装神弄鬼之辈,之前的刘混康也是如此。 赵桓内心不忿,一日与林灵素宫中相遇,那林灵素因和道君皇帝在天上相识,有两辈子君臣情谊,因此有在宫中骑青牛的特权,见人不必避让,恰好就与赵桓对面相撞。 赵桓向前走并不退让,林灵素也骑着青牛哒哒前行,两人相撞之际,赵桓咬牙切齿地让了路。 林灵素小儿得志便如此猖狂! 第67章 赵佶兴道教 听闻此事,不少人赞叹林道长不畏权势,遇太子而不避,骑着青牛宫中行走,真真有些高人气魄。 杨戬同样嗤之以鼻,“堂堂太子竟给一个道士让路,真是不知他怎么想的。” 王黼看他,“还能怎么想的,你和一头牛面对面相撞过吗?那牛的脑袋和你的脑袋一边高,它是个牲畜,你要和它顶?” 杨戬设身处地想了一下,收起了他的轻蔑,顿时觉得太子有些倒霉,转而说道:“林道长不愧是道家真仙,好一副仙风道骨。” 王黼也点头赞叹。 太子因为道教之事,没少骂他们几个“奸臣”,可他也不看整个朝堂之上除了他敢说两句话,剩下哪个大臣不是依着皇帝的想法行事? 就连一直正义执言的郑居中,此事也沉默了。 皇帝喜欢什么,他们这些大臣就帮着做什么,这才是为臣子的本分,一味跟皇帝对着干,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那郑刘二人仗义执言,是有几个学子士大夫夸他们不畏强权,可实际上他们日子过得如何?那刘正夫不也归乡了。 杨戬不屑道:“好似只有他一个清省人,我们都是蠢蛋一样,难不成这满朝高官都没他一个不参政的太子懂得多?” 王黼风凉道:“诶,人家太子将来是掌权的,咱们不过是手底下分权的,想的自然不同喽。” 两人说了一会儿口水话,王黼说道:“真没想到官家如此尊崇道教,我此前竟未察觉,不是蔡太师献奇石,还想不到建道学院一计。” 杨戬也叹到:“若说对官家的了解,蔡太师当属第一人,咱们都不能出其右,我也不明白官家为何如此尊崇道教。” 难道是渴求长生?但是官家也未表现出来过想要长生的心愿,甚至也没渴望死后成仙,就只说自己前世是仙人。 想追求法力?官家也不是很稀罕的样子。 他想不出来,索性也不想了,只专心侍君。 赵佶这几日如沐春风,心想还是蔡卿家,杨卿家懂我的心意。政令下去,全国来参加这次讲道典礼的人一定很多,到时候又是个大盛典,只是想了想,下诏总不如杨戬那日所提的建议。 赵佶又召见潘邓进宫。 一回生,二回熟,潘邓满面从容地进了宫,甚至在皇帝叫他坐的时候都敢半个屁股坐上圆凳了。 赵佶问了问他图书馆的进展。 潘邓如实答了,“园里只建一楼,不日就要完工;工坊已建起来,招来的工匠多数已干了四个月了,他们大多都是陈留府来的,遭了灾,家中田产被淹,冬日困苦才来做工。” “如今把冬天挺过去了,有不少人等要回去开春务农,前几日已走了一批,多数人要等到咱们图书馆开张再回去。” 赵佶这时候也心中牵挂起百姓了,“你那图书馆开张还待什么时候,不会叫百姓们误了农时吧?” 潘邓答道:“三月份开张,陈留离咱们不远,他们去年没有留种,待多赚些钱,在开封买好了种子回去。” 他又笑到:“……工坊里面招的工人都是实诚人,大家都感念开封府恩情,知道此事是皇帝恩准,为开封学子办的,个个都铆足了劲,想多干些活呢。” 赵佶也笑了,只说道:“还是要督促百姓勤于耕织,莫要耽搁农时。” 潘邓说道:“哪里没劝过他们?只一个劲儿的干活,这个说开封恩情深重,帮他们度过水灾,要报答恩情;那个说此事是给官家办事,要用心去办;那个又说要多赚些钱,教自家儿郎读书,日后报效官家。不是坊中管事看着,个个要连上两班。” 赵佶微笑抚须,“你们陈知府也管得好百姓。” “都感念圣恩呢,皇上没看见他们来的时候,个个像几个月没吃了饱饭,后来在书坊待了一阵子,哪有不感念皇帝大德的。” 说着便说起了印书坊之内的事,某家举家逃难,沿途没有地方收留,到了开封府辖下有一庄农户好心收留了他们,才来开封府内找活干,全家都在书坊做工,业已攒好了钱,只待三月归家;某人带着幼子,途中患病,也是来到开封才得到免费医治,小儿存活。 赵佶听感恩小故事听得上瘾,险些忘了正事,茶点了三回,才记起今天是为什么找潘邓来的。 他也似个明君,不再听人夸耀,正色问道:“说起来你那图书馆再过一个多月也要开张,你不再像之前蹴鞠赛一样‘广昭示’了吗?”。 潘邓不明所以,试探地说道:“小民还未想过,开封府图书馆一事不似蹴鞠赛,可以一直刊载,若要广昭示便只能画些海报了。” 赵佶点点头,说道:“朕素来喜欢你那刊物,如今却有一事可以每月一刊。” 潘邓好奇:“敢问官家是何事?” 赵佶说道:“林灵素道长每月都于上清宝篆宫讲道,你看可刊否?” 啊? 潘邓电光火石之间听明白了,脑里似有惊雷劈过,悚然一惊。 赵佶竟然想用刊物广传天下,来宣传道教!怎么能利用国家机器来宣传宗教?他又仔细打量面前皇帝,想找出他在开玩笑的痕迹,却发现赵佶的神情认真的,他竟真想做这件事。 潘邓内心翻江倒海,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是皇权。皇权就是为所欲为。 他不能说不答应,快速调整自己的情绪,面上带笑,“此事倒好,只是小民也不太懂道家高深道理,以前刊《京东蹴鞠广昭示》之时,我虽主编过,但是每一份稿子都是交给记者写稿,书坊主编审稿检查才能刊登的,小民怕自己掌握不好度。” 赵佶摆摆手,“这有甚么关系,要用什么人,只管挑便是,朕只看你脑子里点子多,比那些老掉书袋要好。” 潘邓也意识到赵佶打定主意要做了,他问到,“官家,这件事群臣能答应吗?” 赵佶也很苦恼,“朕也感觉他们不会轻易答应,总会说些什么,唉,朕真是怕了群些文人士大夫,还有学生,朝廷要办点什么事,他们百般阻拦。有时就算木已成舟之后他们还要上书……因此才找你商议,上次郑太师不同意建图书馆,你和你老师三言两语,他就说不出话来了,而且事情也办的不错,朕都看在眼里。” 第72章 赵佶颇为闲适,期待的看向潘邓,“这回你能有什么鬼点子?” 潘邓垂眸想了一会儿,说道:“同样是刊物,内容无趣,大众也不会买。我们如果办一个《道理道义》怕只有道士会买,普通百姓不信道的自不会看。” “……所以不如办一个能让文人士大夫接受的报纸,在上面少量多次的传播道义,顺便再写点天庭之上的故事,连载道教真经。只是刊物的主题换成百姓喜闻乐见的。人们会更加的容易接受,传播的效果也会更好,黎民百姓也能接受到皇帝恩泽。” “至于刊物的主题,定为和文人相关的主题,百姓爱买,士大夫也不会反对” 赵佶想想,“果然是好方法。” 他也怕发道教刊物天下文人不同意呢。 “那依你所见,咱们这刊物表面上刊个什么好?” 潘邓说到:“就刊天下文人吧。” 皇帝又把他之前印的海报拿了出来,彩图的,潘邓闻弦歌而知雅意,主动说要把丝网印技术教给宫中工匠,并且会在新的刊物上应用。 “好。”赵佶哈哈笑道,颇为开怀,亲自动笔,发了御笔手诏,封潘邓为七品朝奉郎,主修书事。 潘邓连忙拜谢圣恩,小脸上写满了激动之情。 赵佶也很满意,勉励几句诸如好好办事,你还年轻,以后前途无量的话,便将潘邓放出宫去,还给了一件赏赐。 潘邓吃了好大饼,跟着小黄门出宫直奔图书馆,只见已有人在馆内卸下奇石,言明此石是太湖石,陛下御赐。 等到众人走后,陈文昭看着院内一丈高的大石头,啧啧感叹,“小小年纪颇会钻营。” 潘邓谦虚道:“全赖老师悉心教导。” 师徒对视,嘿嘿一笑。 潘邓将今日宫中之事说了,又说到:“陛下给的差事不好做,我怕真做了,酿成大祸,一千年后都有人骂我。” 陈文昭闻言也有点担心,但他向来洒脱,回道:“你不是也想了如何补救?能做多少是多少便罢。没法子的事多想也无益,且看日后是否会有转机。” 潘邓就要往师叔家里去,陈文昭眉头一拧,“你怎么总去找你师叔?他每日也忙得很。” 潘邓却借老师的脸面不算借,直接白拿,说道:“师叔看老师面也招待我呢,我找他是有正事。” 陈文昭把他揪住,“你且说是什么正事再走。” 潘邓说道:“此事荒谬,要师叔为我解惑。” 陈文昭气笑了,“你师叔是你的什么师爷不成?竟叫你这小子使唤起来了,什么事都找你师叔解惑,你的脑子是干什么的?自己想!” 潘邓被老师训斥,蔫头耷脑地回家,走到南门大街脚一拐弯身形一闪跑到街上买了好菜肴去徐宅。 智者集思广益,怎么能事事都自己想呢! 第68章 林灵素讲道 潘邓去的丰乐楼,买了那里冬日绝味山煮羊,用小砂锅装着,又买了八糙鸭鹅,润兔,八珍羹,水晶肴肉,叫伙计装在食盒里。 恰好此日樊掌柜在店中,定睛一看此人不是东平府潘押司吗?听说他已和大尹陈文昭来到东京城,今日居然见到了。 那樊掌柜下楼与贵客招呼,又让店小二赠了两盘菜,拿酒楼里特制的保温大食盒,找了得用的伙计,一手拎着一个和潘邓一起走回家去。 今日明月外出办事,家里只范老在,老管事招呼着潘邓进门,让小厮紧忙把菜肴拿到厨下去,叫厨子把砂锅再热一遍,这边又将食盒餐盘归还。 潘邓自己去了徐师叔书房,徐观正起身往外走,见他来了引他去家中耳房,两人坐在火炕上用饭。 “今日怎买了这么多菜肴来?” “我听老师说师叔近日繁忙,恐精神乏累,特买些小菜来孝敬师叔。”潘邓说着拿了温好的酒各倒了一杯。 徐观便也就和师侄碰碰杯。 潘邓又盛了酥烂的羊肉,递到徐师叔桌前,“他家山煮羊乃是一绝,细品有杏仁醇香,羊肉鲜香,泉水清香,是道佳肴。” 徐观接过羊肉,细细品尝,又尝了潘邓布的肴肉和润兔,顿觉师兄有这样一个小徒弟在左右,也是人间乐事。 他今日腹中并不饥饿,每样浅尝一点,喝了两杯酒,便看潘邓吃了稻饭三海碗。 饭饱之后,潘邓又喝了两杯酒溜溜缝,这才算是吃完,徐观说道:“我听闻山东喜食粟麦,你倒喜欢吃稻饭。” 潘邓说道:“我也爱吃炊饼,之前家里邻人武大,做得好炊饼。”他拿手比划一下,“这么大个的白炊饼,我能吃四个呢!” 徐观被逗笑了,知他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少年,说道:“你晚上吃这么多,到夜里恐不克化,去外面走走吧。” 两人便披了大氅,手中拿着小暖炉,在园中信步。 潘邓把白天在宫中之事与师叔说了,徐观说到:“那便恭贺潘朝奉复起了。” 潘邓听“复起”二字,颇觉搞笑,笑着说道:“师叔莫揶揄我,此番做这朝奉官,奉上命宣扬道理,我还怕有违师叔教导,特地前来相告。” 徐观哂笑:“你也说是奉上命,我等食君禄,哪能事事顺从己心?” 潘邓便问:“我观圣上睿智明达,通晓大义,何以做出此事,举国兴教?” 又小声说:“官家喜祥瑞,认为这是上天吉兆,却又说自己前世是仙君,即为上天本身,这不互相矛盾了吗?” 徐观和他在园中漫步,想了想,说道:“这两者并不矛盾,其实相同。”又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哲宗皇帝‘元符’年号的来由?” 潘邓摇摇头。 徐观便娓娓道来:“元符元年之时,哲宗皇帝得到一块古玉玺,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被视为大吉之兆。当时官家还是端王殿下,代替哲宗皇帝举行祭祀,昭告上天;而后哲宗皇帝又在朝会之上宣此祥瑞;后又改元“元符”。” “……朝中众臣纷纷闻弦知意,贺书‘三灵眷佑,诸福之应,缘类而来。明照下土,则神光烛天;润泽生民,则甘露如雨。’” 潘邓有些明白了,这就是一种政治表演,皇帝发现祥瑞,大臣们也要禀告皇上,上天对于皇帝非常认可。 或许这也是赵佶喜欢收集祥瑞的缘由,并不一定是迷信,而仅仅是一种让皇帝舒心的娱乐节目。 徐观又问他:“你第一次来到我宅中时,我讲的什么?” 潘邓说道:“汉武之时货殖大家桑弘羊。” 徐观点点头:“之后给你的书看了吗?” 潘邓支吾着说道:“……看了一点。” 徐观身为同门师叔,自然也有责任看护师侄念书,教育道:“虽庶务繁忙,也不要落下读书。” 潘邓听老师教育,只进耳朵一半;听师叔教育,却觉得面红耳热,竟也知道没文化害臊了,“听师叔教诲。” 徐观点点头:“回屋吧,今天接着讲。” 两人回屋脱了大氅,徐观拿了《通鉴》,“之前讲到桑弘羊政令,今日也从汉武开始。” 徐观从桑弘羊讲到司马迁,之后讲到晁错,董仲舒,开始讲到董仲舒的经济政策,然后才讲到,“汉武帝重视礼仪,把‘祭天’等同于‘王授命于天’,而董仲舒则加上镣铐,将星象变异,灾祸认定为‘上天责罚,天命将终’。” 这也是此后皇帝都对灾祸诚惶诚恐,而喜祥瑞的原因。 换句话说,并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对自己是“天授命”深信不疑,而且几乎所有的君王,都害怕别人来怀疑这件事。 “……而两汉之际,有谶言‘汉运将终,应更受命。’,皇室惶恐,汉哀帝便在改元之际‘再受命’,以应对谶言。”以改元代替改朝换代。 徐观说起本朝旧事:“大观三年,百官朝见,退朝之时,有孟学官突然献轴,言卦象赤白,有再受命之象。宜更年号、官名,不然有祸将至。” 潘邓瞪大眼睛,他怎么没听说过本朝还有这等狠人?直接说赵家有“再受命”之相,让人更年号消灾,这和反贼有什么区别? 徐观嘱咐到:“此事莫再言。”接着又说道:“当时皇帝大为不悦,将孟学官贬谪,然而大观四年,灾星出没,帝随即改元政和,后皇帝重病,又遇太后欲垂帘听政,蔡张党争,朝堂动荡,皇帝便听孟学官言一再更改官名,变动甚巨。” 潘邓更惊了,难道这是个能预测哈雷彗星的狠人? 很显然,遇见此谶,赵佶也怕了。 只是潘邓不明白:“官家有何可怕?” 他的继位也是正统,难道是自己心虚于这些年做的坏事了? 徐观沉默良久,说道:“宋初民间即有谶言:‘太祖之后,将再有天下’。” 潘邓恍然大悟,赵佶不是太祖一脉,甚至他祖父英宗皇帝,也在仁宗皇帝之时作为仁宗养子不受重视,至死仁宗也没有承认英宗皇帝的太子地位,且当时仁宗据说还有遗腹子。 第73章 此祖父孙三代四帝,本就不是太祖血脉,又未被正名,想来当赵佶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的时候,也会想到“德不配位”。 怪不得赵佶如此重视祥瑞,怪不得他如此重视名堂礼仪。自作亲王以来,到登基至现在,岁岁亲祭。 潘邓全明白了。 徐师叔一字未提道教,潘邓也明白了,赵佶不过是想借“道君皇帝”之名,来提高自己作为皇帝的合法性罢了。 竟然是为了这个。 * 二月初六,林灵素在上清宝箓宫对两千多名道士讲道,讲述的是帝君降临的故事。 “……夜半时分,天宇之中忽现火球,如流星划破长空。雷声轰鸣,乐音悠扬,火球随声而动,四散而开,复又聚合。其光如炬,照彻夜空,恍若白日。群臣仰望,见其上显影如绘,形似神像。” “……俄而,云端现二仙,乘云驾雾,降临凡尘。一仙着红衣,一仙着青服,仙风道骨,神采奕奕。青服者,乃青华帝君也;红衣者,乃教主道君也!” 潘邓在一旁听着,嘴角抽搐,他面前坐着画家团队,分别是米友仁和张择端两人,正在绘制“林灵素讲道图”,另有几名画师,在绘制“千人听道图”;一边的几个翰林学士也在记录,以待出稿。 潘邓从东平接来的记者团和画家团则在开封府四处搜集新闻稿,这可是潘朝奉给他们寻来的在官家面前露脸的机会,怎能不叫人珍惜! 赵佶也坐在一旁听林灵素讲经,颇为开怀,王黼在一边附和道:“林道长在此为陛下宣讲,也算是全了他在天上之时与陛下君臣的情谊呀。” 赵佶哈哈大笑。 王黼之前得罪蔡京被贬官,这时候待要好好表现,“……若不是真仙亲眼所见,怎能将此场景讲得的活灵活现,小臣便是想破了脑子,都想不出来此情此景。” 太子本就看着荒唐的宣讲心中窝火,此时又见到王黼小儿奸佞,更是怒火上涌,不过是个乡野村夫,仗着父皇的宠爱,攀附蔡京坐到六部之位,竟还不满足。 太子故作惊讶地问道:“王尚书竟想不出此情此景来?” 王黼说道:“此乃上仙所见,我等凡人岂能想出。” 太子便说:“孤记得林道长此前说过,父皇乃是天上帝君,诸位臣子也曾在天上位列仙班,既如此此等仙境诸位大臣也曾见过,怎单王尚书没有?” 王尚书还待辩解,太子又说:“该不会王尚书在天上没有仙班,在地下只混进来的吧。” 周围人有憋笑的,王黼这个宠臣终于也被人揭底了,他个没念过书的,可不正是混进这群文人士大夫中的。 王黼自认是个小心眼的人,此时憋了一肚子窝囊气,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太子,瞎嚷嚷什么,他将目光看向风光霁月的郓王赵楷,这才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 赵桓小儿想让自己吃这个哑巴亏?你也不看看你的太子之位现在是稳坐的吗?大宋开国以来历经八帝,哪次是皇帝顺顺当当传位给太子的?没有一次! 第69章 汴京人物志 张择端在上清宝篆宫作画结束,又被邀请到开封府为陈大人画画像。 他把画轴交给米待诏,自己拿着画具欣然前往。他也是曾去过东平府游玩,又曾给那《京东蹴鞠广昭示》画过稿子的,自然是轻车熟路,少了许多拘谨。 潘邓迎接张画师进府,心中见名人的激动之情丝毫不比见赵佶时少,这可是《清明上河图》的作者,一幅画引得后世历代争相观赏,数次辗转收藏,被盗流落,散入民间之后又能屡次被收回政府,直到千年之后,也依旧藏于故宫。 这种不靠身家,仅凭自身技艺就能名声流传千年的人才,怎能不叫人敬佩? 潘邓行礼迎接,张择端也回礼,心想这个潘朝奉也太客气了些,又想到面前人曾问他《清明上河图》一事,他回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么一幅画,乃是建中年间献给陛下,可惜陛下不喜,题了字后收入御库,便没再提。 也不知道这少年人是如何知晓的。 两人一路走到后堂,陈知府正把官袍仔仔细细地穿好了,又戴上幞头,见学生来了冷哼一声,“贯会借你老师名头做事。” 潘邓惊叹道:“不怪老师要穿官服呢,看着比穿道袍精神多了!” 陈文昭说道:“你那刊物里道士够多了,我何必凑那个热闹。” 潘邓既然想做一个文人刊物,人物专题自是必不可少,开刊第一期,自然是放他老师陈知府了。 人物专题分为人物自述,他人评论和记者采访几部分,陈文昭待找人给他写评论,思来想去找了余相公作评,又有阮记者等待采访。 二月十五,《汴京人物志》开刊,首刊售卖五千本。 一开始小童在汴京街头叫卖还无人问津,之后有人认出来,“这不是那刊物吗?叫《京东蹴鞠广昭示》的,难道他们又出新刊了?” “哎呀,他们许久没出新刊了!我还待知道全国蹴鞠联赛是什么结果呢!” “我听说是官府不让出了,怎么现如今又有了?” 那人买来一观,失望道:“不是那蹴鞠刊物,这是个叫什么《汴京人物志》的……咦,这封面上不是那陈文昭吗。” 那伙伴睁大眼睛,凑过去看,半晌笑道:“正是他!如此不是最好?我爱看这刊物呢,如今咱东京自己要发刊了!只是不知讲的什么。” 说这两人细观起来。 此情景遍布大街小巷。 虽然潘朝奉已经给了他们样刊,但米待诏还是一大早上买了一摞回来,分发给翰林书画院众位画师观看。 只因这当中有他们画师手笔。 “这封面是张泽端画的。” “不肖米待诏说,我只眼睛一扫便知是张贤弟手笔。” 只见封面人物正是那开封知府陈文昭,上面是他的彩印图,陈知府露出大半张侧脸来,面目清瘦,眉目修长,嘴唇紧抿,目光坚定,颌下一副短须,穿红袍带幞头,漆黑的展角足有一尺多长,端得一派士大夫气魄。 旁边写着:“封面人物:陈文昭” 众人都点头,“张贤弟画工精湛,只寥寥几笔便形神具备。” “陈知府也忒气派了些,我看别人穿官袍,没他这等气魄呢。” 刊物封面正上方写着大字标题“汴京人物志”,那陈知府的半身画像也在正中,其衣袍之上写着小标题“封面人物”,左右便是其他的小标题。 众画师也是看过那《京东蹴鞠广昭示》的,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看向两边的标题。 “林灵素道长讲道:上清宝篆宫两千名道家弟子聆听道理” “这讲的是林灵素道长讲道,那天我还去了呢,场面好恢宏。”一个画师说道。 没人对讲道感兴趣,众位又往下看,“刘宅哭声:尚书放妻为哪般” 这条可不似上面那个无人问津,众人看了纷纷翻开刊物,看那尚书府秘闻。 有几人不感兴趣的,接着往下看,“二月十二星宫:看本月磨蝎运势如何” 几人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米待诏就是磨蝎星宫!” 米友仁见了这小标题,起了兴趣,翻开来看,半晌说道,“他这里面说的真准呢。” 他拿书指给旁人看:“你看这里说,磨蝎星宫,‘君宜独处一室,从事己之所好’这正是我呢!” 然后又看磨蝎二月运势和建议,此处写道:“运势佳,勿以琐屑之事乱心,转念之间,或可豁然开朗。君乃勤勉尽责之人,常自苛求甚高。然亦当留意己之情志,勿因细故而忧烦。宜以逸待劳,放达心境。” 米待诏感慨到:“这建议也好,真奇了,他怎么说得这么准?” 众人有捂嘴笑的,只他磨蝎一个要看星宫呢,旁的星宫哪有霉运。 那被米待诏叫住的人,见这页十二星宫都有,便看起自己的来,一看果然惊奇。 “这说的确实准,此处写水瓶星宫“君善革新”,给我看的运势是:‘大局趋佳,君将益坚己见,头脑明晰,当断则断。然亦宜戒固执,对他人之言亦当保有开怀之意。临决之际,务必深思熟虑,戒盲目冒进。二月宜慎理私财,避无谓之耗损。” “这岂不是正对我症!” 众人一听如此神准,便纷纷翻到那一页,对照起自己的星宫来。 一边张择端也把刊物翻到那一页,说道:“这刊物每篇文章都好看,文笔有趣,评论犀利,只我最后看了一篇‘林灵素道长讲道’,其中道理实在晦涩难懂,我等都看得不甚明白,那市井百姓能看得懂吗?” 米待诏说道:“旁的用白话也就算了,那道理是官家要看的,怎能做的不细致些?” 余深在自己府里也皱皱眉头,这潘朝奉办的刊物,哼,水平大不如前。 他把那页文绉绉的“林灵素讲道”翻过去,不再看,转而看起他在封面上见到就想看的:“厨娘柳如月:奴也曾在蔡相府上抻面” 第74章 他翻开来细细读了,里面讲到蔡京在扬州做知府,请同僚们吃冷面的事。 写到客人甚多,原本只备八个人的面却来了四十多人,众人皆看蔡京如何是好,却没想到,蔡知府家里常备面团,便是将面揉好后,包布和油纸,再放在冷水里,四五天不坏,要吃时即刻就能抻面。 如此才解决了一大难题。 又见了记者问道:蔡相每日吃什么?府中下人吃些什么?月钱几何?等等隐秘问题 那厨娘柳如月一一答了,余深很满意,又了解了蔡京一庄秘闻,心想这厨娘日后不愁主家了,反复看了几遍,又看那“汴京勾栏象棚新星:张线仙儿一夜成名的背后故事” 一掀开便是一个半版大图,乃是一男子在走飞索,当真凶险。 原来这张线仙儿是个走飞索的杂耍,原以为是个美娇娘的余深顿时兴致缺缺,但这走飞索实在是新奇,他便接着看了起来。 记者问他是如何成名的?那张线仙儿便说:“众位听我言,莫笑我年少。我十岁随师学艺,习练走飞索之术,初时平地慢行,渐至一丈高悬。十八岁时首次登台献艺,本欲一展身手,奈何观者如云,心怯腿软,脚一绊我心中便知不好,身子一斜,那裤子还在飞索上系着,人已光溜溜的吊下来了,我是想翻上去又翻不上去,想摔下来又解不开,只光着屁股在上挂了一刻钟,自此一夜成名。” “哈哈哈哈哈……”余深笑得开怀,原来是这么个一夜成名! 后又讲到张线仙儿技艺越发成熟,能走飞索如履平地,在上翻滚自如,没有愧对于师父的教导云云。 可余深却看不进去,只想到他光着屁股吊在飞索上。 待到这篇看完,余深又合上刊物,看向封面。 哼,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要爱俏,画的这么俊做什么?不知道还以为是要拿着图像去给人选婿呢! 余深腹诽几句,看向别的小标题。 “沈隆忠异域探险:汴京商人的海外奇遇” “开封图书馆:千册孤本首次公开” “樊掌柜谈丰乐楼秘法:如何成为汴京第一楼屹立不倒” 余深看这几个标题,左挑右选,最后选择翻开刊物中页,看那“封面人物:陈文昭” 里面有他写的评论,那陈文昭自叙也叫他改过,因此草草看过,便翻到下页,见此页竟还有一张图! 旁的文章最多只一张大图,其余都配小图,这封面人物竟然有两张大图!只见那图上是陈文昭伏案,画师也是张择端,只把那陈知府画得光是看画便能觉出一心为民,夙夜不怠来,余深撇撇嘴,往后看去。 后面是阮记者采访,放在刊物上也以问答的形式呈现,十分新颖,那阮记者问:“大人每日处理政务之余有何消遣?” 陈知府答:“唯爱读书,下棋。” 阮记者问:“那陈大人棋艺必定高超罢?” 陈知府沉默不语。 余深看到这闷笑,爱下是爱下,可惜棋技臭不可闻! 他又往下看去。 阮记者问:“百姓知陈知府,多为东平蹴鞠赛,如今陈知府到了开封,可还要办球赛?” 第70章 图书馆开张 陈知府答:“当日办蹴鞠赛,乃是为的府中生计,本官替天子牧民,自然也该为州府百姓考虑。如今开封百姓人人安居,本官也不必将心思放在蹴鞠赛上了。” 阮记者问:“陈府尹曾经担任过东平知府,听说离任之时府中耆老赠万民伞,陈知府心中何感?” 旁边还有一张图,乃是当日万民伞,乍见如华盖一般,细看才发现上面不是丝绦,是百家布条,写着百家人名,当真令人赞叹。 陈知府答:“本官做外朝官十余载,知百姓之心难得,吾惟言为官者,不可负民,此情此景,铭记于心,时刻警醒。” 阮记者问:“据我所知,那东平府新知府程万里并非科举出身,乃是杨戬的门馆先生,陈知府如何看待?是否担心那程知府坏了东平大事?” 余深大为惊骇,这这这,这个记者,他问的是什么?也太敢问,太敢说了吧!这可是妄论朝政! 他翻了一页,只看最后,写“阮棘采访”,在脑中过了一遍,朝中高官并没谁家姓阮的,也不像是宗亲,这小记者怎如此大胆? 余深又翻过来继续看。 陈知府侃侃而谈:“一府吏治,府尹虽担其名,然其力有未逮。治事之重,多赖官吏共襄。东平府中通判,主簿及各官吏都在,都是官场老人,熟知东平庶务,就算没有大尹,亦无虞纷乱。” 阮记者问:“陈知府可是说东平府有没有程知府都一样?” 余深嘴角勾起,心中燃起了看热闹的火,敏锐的闻到了即将有事的气息,往下看,我倒要看你陈文昭怎么答! 陈文昭笑答:“我话还没说完,东平府就算没有府尹在也不会出什么岔子,若有程知府坐镇,更加万无一失。” 阮记者问:“如此陈知府辛苦了一年办的蹴鞠赛岂不是白忙活,竟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这个阮记者问的都是什么!朝廷官员岂有如此狭隘的?竟被他个小小记者看低!余深大力翻过页去紧接着往下看。 陈知府笑答:“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此不正是乐事?我朝官员都该如此,百姓便有好生活过了。你不知我朝白相公也曾做过东平府尹,治过东平湖?若无他栽此树,我等也难在湖边建蹴鞠场了。” 这段答的好,余深点点头。 远在白府的白时中也点点头,没想到陈文昭竟然知道他也曾在东平府做过知府,他本以为此事只自己知晓呢。 余深整篇看完,意犹未尽,这段采访当真是好采访,陈文昭也受得住如此犀利的问题,这才是士大夫的风度!文人的典范! 只是这个阮记者好生毒辣,不禁让人为以后的封面人物担忧呀……余深放下刊物,左思右想,他这刊物在封面上写了“一月一刊”,下期的封面人物会是谁? 抓心挠肝想了一晚,将自己认识的士大夫从头到尾排了名次却还是猜不透,余深清早起来就写了条子,要自己家人投帖子到那潘朝奉家里去,直接问问清楚! 同样想知道这件事的还有赵佶,潘邓受到召见,进宫面圣之时,赵佶还在看他的本月运势,他看向双子星宫。 “君性好变,岂能一时只专一事哉?” 赵佶点点头。 “君当静心养性,调和吾身。常心焦难安,盖因终日忙碌,无暇深思熟虑,故须静心,重审己身,切莫急功近利。宜耐心自持,做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赵佶问潘邓:“你这十二宫运势是找谁编写的?真有几分神通,能看穿星象?” 潘邓笑道:“不过是沈编辑写来玩的,做不得准。” 不准?可他看着准的很,“朕叫周围人都看过,皆说你这十二星宫写的准呢。” 潘邓只好说道:“若是准,这天下只有十二类人了。” 赵佶一思,确实如此,便也不再纠结,问道:“你下期可找好封面人物了?” 潘邓回道:“这期刊物发放,大家伙都反应不错,咱们‘林灵素道长讲道’一篇,都说道理深奥,咱们刊物既然是为宣扬道教,不如下期就刊林灵素道长罢。” 赵佶颇为惋惜,如此好刊物,刊什么林灵素,他本以为会是朝中哪位大臣呢,可一开始是他说要宣扬道教的,便也不忘初心,点头应下了。 * 青州归来堂 李清照拿了手中刊物,缓缓走回家中,赵明诚正拿笔写作,案上书山座座,盆中也有废纸数张。 今天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他们夫妻二人携手著作的《金石集》已完稿了。 赵明诚见夫人走进屋,召唤到:“只差最后一笔。” 李清照便走过去,拿笔弯腰在书稿上写了一个“完”。 二人对视一笑,赵明诚靠在椅背上。想想数年辛苦,如今已经有所成果,不觉心怀大慰,他看向夫人,见她手中拿着一刊物,问道:“这是什么?不是那《京东蹴鞠广昭示》吧?” “看着像,我就买了,却不是那刊物,是个别的。”李清照把手中刊物递过去。 赵明诚见形制类似,先找那“鹦鹉洲书坊”的标志。 “之前我二人论这书坊为何叫鹦鹉洲,想必是取自那‘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他取这名字便是一早打算好了关店。果然他出了六期刊物之后,就不再出版了。” 李清照见丈夫怎么也找不着,便翻开后书皮,指着里面,“在这。” 赵明诚这才看见,惊讶道:“鹦鹉洲书坊与开封府联名?这是何意?” 他琢磨了一阵,笑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成了皇商?可是拴上条链子,再也不会找不见了,想关店都关不成。” 夫妻二人捧腹大笑。 第75章 两人一块儿看完了刊物,赵明诚叹到:“我知你心中所想。”他看着封面上那“开封图书馆:千册孤本首次公开”说道:“我也想去看那图书馆,只是我二人如何能随意入京?” 李清照父亲是元佑党人,赵明诚父亲也因与蔡京争权而得罪过蔡京,被其诬陷,子孙下狱,四个月之后才因无罪名而获释,荫封之官亦丢失,他两夫妻再难在汴京居住,自此离开汴京回到青州私宅之中度日,每日搜集金石编书,也算是和美日月。 李清照岂能不知,她亦是想去而没有办法。 过了会儿李清照说道:“你看这封面,这叫陈文昭的,他的老师名范稹,我父亲与他老师相识,早年常相聚,我幼时也见过陈文昭几面,不若咱们去信给他,打打秋风?” 赵明诚问:“他老师也是元佑党人?” 李清照点头。 赵明诚说道:“唉,这些年真是放宽许多,此元佑党人弟子,也能做开封知府了。” 李清照说道:“前两年还有那张商英做宰相呢。” 赵明诚低着头,“只叹父亲被蔡京诬陷……” 李清照连忙打岔说道:“从前的事不提了,如今我们去汴京,也不一定能遇上蔡京,是个好集市,你我也逛逛,重温旧时光。” 赵明诚也想到昔日夫妻二人刚成婚时,一起去大相国寺搜集金石碑拓,携手归家的无忧生活,笑着说道:“你给那陈知府去信,也说明咱们手上有百册好孤本待印,总不好空手去。” 李清照笑着点头。 * 开封府辟雍旁,图书馆已经建成。 院中一楼一偏房,再无其他建筑,园中除了御赐的太湖石,只种了花草,移植了几颗松树,淡雅超脱。 一大清早放了几个爆竹,周围渐渐便有人聚集,大家一早就知道这图书馆三月开张呢。 相公余深已经到了,和知府陈文昭一起在上座喝茶,郑蔡两位相公虽被邀请,但日理万机,只叫家人送来贺礼。 潘邓见记者团队已经就位了,还差太学博士张纲没来,便让早请来的杂耍舞狮子,舞的正是那段“金榜夺魁”。 两头狮子一红一金,皆是做工精美,狮头硕大,眼睛炯炯有神,狮身披着金丝银线的绣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鼓敲响,两头狮子在鼓点的引领下开始了表演,红狮首先跃出,一个翻身,便来到了图书馆楼门前。它先是围着支架子转了几圈,然后突然跃起,试图去触碰那悬挂在门梁上的“魁星”挂饰,这挂饰以红绸制成,上面绣着“金榜题名”四字。 就在红狮即将夺魁的瞬间,金狮突然从旁跃出,一记“狮子摆尾”,便将红狮推开。金狮随即狮口大张,眼看就要获胜,红狮不甘示弱,一个翻身,再次扑向金狮,两头狮子在空中交错而过,狮毛飞扬,煞是壮观。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喝彩声一片,潘邓很满意,就是要热热闹闹的,才有点开张的氛围。 鼓点渐渐急促,终于红狮夺得“魁星”,它将魁星一咬,彩带飞舞,从中掏出一卷轴来,摇头晃脑地交给陈知府。 陈文昭没想还有这么一出,赶紧从红狮嘴里接过,打开来一看,便将那面向前,正是“金榜题名”! 围观的人群,太学生们一阵欢呼,潘邓这边又叫人燃了几个爆竹,噼啪声喝彩声连成一片。 余深见姗姗来迟的太学博士张纲,正一边走一边躲爆竹,大声说道:“博士来的正好,他这正舞到金榜题名,你这状元郎便出现了!” 第71章 八方来书市 张纲没有听清,大声说:“相公说什么?” 余深回道:“我说!他这正舞到金榜题名!你这状元郎便来了!” 张纲哈哈大笑,与陈知府也见过礼,便也坐到一边,等到潘朝奉肃静现场,陈知府讲话。 陈知府端正肃穆,讲了图书馆今日开张,周边陆续举办书市,又说了图书馆的用意,以及陛下教化万民的苦心,并且强调图书馆的书只是借阅用,不过陆续开张的书市则是售卖新出版的图书。 简短地讲话完,记者画师们也都画好彩图,等两位朝中大人一齐揭开绸布,露出匾额来,开封图书馆的开张仪式这算完成。 潘邓送三位大人回府,便又回到馆中,今天是第一天开馆,总要看顾些许,门口的小吏正在给学生们办图书卡,只要押金半贯,便可免费借阅三本书,为期一月归还。 那排队的学生见前台指示,“押金半贯,可借三本。” “押金两贯,可借五本。” 他正犹豫要办哪种卡,从楼上匆匆下来一个同窗,手里拿着一摞书,走到前台,“我要给我手里的卡换了!”他指着那指示牌,“换这个押金五贯,可借十本,三月归还的!” 那犹豫着该办哪个卡的学生见了问道:“吕兄今日不是请假回家探亲?怎么来到这里?” 那吕嘉良乍一看去,只见是同窗宋兄,便说道:“午后再去探亲,早晨正好有空,便来此一观。” 那小吏接过他手中借书卡,“我们卡费要一百文呢。” 吕嘉良从怀里摸出银子来,说道:“换了吧,换成这个五贯的。” 小吏便问了姓名,绞了银子,给他办卡。 吕嘉良难掩激动,和同窗说道:“我在三楼发现这竟有天文孤本!”他把手里的书摊开给宋兄看,“这些书我曾四处寻觅而不得,今日竟能亲眼目睹,真是上天赐福,叫我开封府有如此好书馆!” 只见他手上有《至和天象纪要》,《历法精粹》等书,掀开一册,只见书页上有星云图,绘制精密,“……此乃至和元年‘天关客星’,我曾听祖父说过,那年天上出现一颗明星,堪比日月,照亮深夜,持续二十三天之久,我听闻此事心向往之,一心想了解这颗客星,却苦于没有记录。” “如今却叫我找到了你!看这星云!”他又把那册书往后翻了十几页,“这个螃蟹状的,就是那颗客星走后,留下的群星象,我听我祖父说起过的,就是他没错了!今日真叫我找到了,这真是好孤本!” 那小吏已经把新的卡办好递给他,吕嘉良拿了卡又转回楼上去,对同窗宋兄说道:“我待回家便要夜以继日研读!” 宋玟章也只能回一句:“明日还有早课,你别忘了。” 吕兄已经没影了。 他便也不再犹豫,办了个“押金两贯,可借书五本,两月归还”的借书卡。 上到二楼去,宋玟章左顾右盼,见这图书馆肃静清幽,实在是个读书的好地,西侧书架一排排摆放,东侧则有桌椅,已有很多人在此处看起了书。 那墙边还有笔墨纸砚,拱学子抄书使用,宋玟章按照书架上的贴签,找到自己想要看的经史一类,发现这书架果然应有尽有,不禁心生喜爱,踱步到三楼,四楼,见书海茫茫,忍不住叫人沉浸其中。 他不禁想,若是自己能拥有这样一座藏书楼变好了,而后看手中借书票,哂然一笑,不光是自己,这开封学子已然拥有了。 * 潘邓回到陈府中,见师叔竟然来做客,紧忙端茶倒水,摆上果碟。 陈知府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潘邓回道:“师叔远道而来,怎能不好好招待?”说完又拿小锤子砸核桃仁,桃仁待客。 陈知府问徐观:“你可记得李格非?” 徐观点点头,“自是记得。” “他女儿给我来信,说要来开封书市,还带了好孤本来。” 徐观回想许久,“他女儿是叫李清照的,和赵相公之子赵明诚结亲。” “你记得这么仔细?” 徐观喝了一口清茶,“他们大婚那日我去过。” 潘邓在一边竖起耳朵,嗯?李清照?争渡争渡惊起一番鸥鹭的李清照? 陈文昭也陷入回想之中,“他们结亲那年正是建中年间,天下太平,你那年几岁?十岁?唉,第二年就满朝风雨了,他们两家也颇受折磨。” “……我年轻时还见过他家大姐,是个好性子,活泼利落,当时老师和李提刑在院中谈话,他家大姐和二哥在院里打双陆,许是总赢,把他家二哥气得直哭,跑过来找他爹,他家大姐还在后边说二哥是鼻涕虫呢。” 潘邓一边凿桃仁,一边听名人趣事。 徐观笑着说到:“我不太记得了,只听说过才女之名,见过她写的词,后来就是和赵明诚成婚,第二年元佑之祸,她写词与赵相公救父亲,却未果。” 陈文昭也不爱提元佑旧事,抓了把小徒弟刚剥好的核桃仁放到嘴里,“也不知此次来信,是否别有他意。” 潘邓把剥好的桃仁堆一分为二,送到老师和师叔面前,陈文昭问他,“你听说过李清照吗?” 潘邓轻哼一声,这可是“背诵全文”,他刚要吟“争渡,争渡,惊起一番鸥鹭,”突然想到不知道这首词是李清照什么时候写的,若是吟出来了,然而李清照现在还没写,这该如何是好? 第76章 他绞尽脑汁,想到以前听旁人说李清照还是才女时一词成名的那首词,清清嗓子,“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师父和师叔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师叔拊起掌来,陈文昭感叹:“你竟真知道!” “那李清照的才女之名已经传到山东去了?” 徐观冥思苦想,说道:“许是因为李提刑老家在山东,寄过词过去吧。” 潘邓嘴角勾起,区区小事怎么难得住他?师父和师叔还是看轻他了! 陈文昭说道:“既然如此他夫妻两个就由你招待吧,找好住处,信上说他二人还带了百册孤本来,你叫府吏看过再印。” * 开封府图书市集 晁少古一路打听,来到辟雍附近,还没接近便看见横幅大张,上书“开封府图书市集”。 他露出微笑来,进入集市,书记琳琅满目,许多都是之前没见过的,他刚一进集市就被好书籍绊住脚,左挑右选,选了数本,结完银钱打算往下一区域的摊位走,突然在市集中央展位见到一本装帧精美的一套三本来。 《治平杂录》?他拿过一看,竟是陈文昭所作! 他这背篓里还背着《汴京人物志》呢,不正是那陈知府! 他翻开来看,只见里面是陈知府作外朝官时治上之事,有许多富国强民,督农劝桑之法,收集了农耕畜牧,水利等一些鲜为人知的事例,都是任上收集整理,并且经过实试验的好方法。 其中一页写了孵鸡蛋的,真是巧思,当年他在西北做县令时,如果有这个方法,那当地亏欠的税收岂不是就能迎刃而解? 如此好书,怎么今日才看见! 他又把背篓里那本刊物拿出来,见上面陈知府穿红袍戴幞头,一身浩然正气,岂不就是我辈追随之人? 他也做了近十年外朝官了,期间有贬谪有复起,因父亲是元佑党人而不受重用,不如给陈知府投帖自荐? 晁少古心中忐忑,他不认识陈大人,也没亲戚师生同门相熟,搜肠刮肚也攀不上关系,此事能成吗。 不若大胆一试!他又把一套《治平杂录》搬起来放在自己背篓里,打算今天就写自荐贴。 一边的李清照见此景,说道:“陈知府的书卖得真好。” 赵明诚也赞同,“我昨夜也看了,是本佳作,实用得很,若是官场新人观摩此书,可少走好多弯路。” 李清照点头,和丈夫挽臂闲游,“如今废除科举考试,从太学取材,官家之心意在少蒙荫,可寒门学子,只教爱民,无人教如何做官,到任上只诸多磋磨。” 赵明诚也懂此理,“陈知府有师天下之才,他这本书,官员都该买。” 李清照想起他们刚刚完成的《金石录》,叹到:“我二人心血也不止何时能出版刊印。” 赵明诚笑道:“不必着急,我夫妻二人总比那……” 他小声说道:“总比蔡京活得久,等他死了,咱们两个就刊。” 李清照也被逗笑了,两人又买起书来,直把潘朝奉给他们准备的小推车装满才携手而归。 * 蔡京一早起来,神色有些疲惫,他做了一宿的梦,梦见从前的往事。 当年他流放杭州,盖了敞亮的僧舍,为的那是传教的地方,来往人数众多,口碑传的远,好给自家扬名,以待复起。 果然遇到朱冲父子,得以盖起藏经阁,又欲童贯南下,攀附得以复起。 如今陈文昭当了权知开封府事,上来就是盖图书馆,迎合圣上和自己当年兴学的政令,这是要养自己在学子和士大夫中的名声,这还了得…… 他还有个会编刊物的学生,也是个颇会钻营的小子,哄的圣上天天看那《汴京人物志》,昨天圣上还说叫他蔡京也上封面,被他婉言拒绝。 还有之前奢侈品税一事,蔡京有些后悔当初为何帮陈文昭说话,若是当时就把他掐死,现在也翻不起风浪来。 可偏偏那奢侈品税还很和官家的心意,以他和官家十多年君臣相宜的默契,他能够预见到官家十分看好这件事。当时想的是有这样一个帮手,是个助力。 蔡京心中警惕起来,是帮手最好,陈文昭这种人若是做对手,是个劲敌,他把持朝纲十数载,靠的就是心狠手辣,把政敌和潜在的政敌都连根拔起。 第72章 慈幼局制衣 余深进入屋中,看到蔡京有些凝重的神色,问道:“太师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蔡京问他:“你观陈文昭此人如何?” 余深试探说道:“陈文昭此人,忠臣之节,勉励尽责,行其份内之事。” “我观此人志向高远,若任其发展,恐成后患,宜早图之。” 余深思考片刻说道:“那陈文昭并没有不忠于太师之处呀。”他寻思着陈文昭也没有招惹蔡太师,怎么就要对他动手? 余深殊不知这是蔡京的被动技能了,这么久的明争暗斗,他已经有了应激反应了,早下手为强。 “郑居中轻薄之气,不必在意,就算没有陈文昭来,他依旧斗不过我……但是这个陈文昭,假以时日待他羽芒丰满,是个劲敌。” 蔡京徐徐说到:“……官家继位到现在,二府频频换人,曾布品德不高,张商英没有大才,在我眼里,无人堪称宰相之才,只有这个陈文昭。” 余深说道:“太师不知陈文昭仰太师之心久矣?” 蔡京疑问地看着他。 余深说道:“陈知府前日还和我说,此番多亏太师提携,他心感太师恩情,无以为报,想要为太师出书列传,以回报一二。” * 东平府 东平纺织坊 白老的染坊之中,空地处有一排长桌,十几个小萝卜丁坐在两排,一边忙活手中纸刻,一边齐声嚷嚷些什么,“你个瓜眉瓜眼滴……” 又有一男声用蜀话说道:“一天到晚在想啥子哦……” 那排小萝卜丁又齐声嚷嚷:“一天到晚在想啥子哦……” 那男人又喊:“吔!你个老辈子!” 那些个小萝卜丁也喊:“吔!你个老辈子!” 男人喊:“莫发批疯哦!” 小孩们也喊:“莫发批疯哦!”说完后一阵哄笑。 连朋说道:“都学会了没?” “学会啦!” 一个小子说:“连大大!我也要刻!” 连朋应到:“好好好……”他把手里的那块图形飞快结尾,只见手指翻飞,裁下的每个小纸片边都是优美的弧线,足可见技艺娴熟。 连朋裁完之后就把手中刻刀放到怀里坐着的小孩手里,把他放到长凳上坐着,又把那小子抬起来,拿了刻刀刻他那画纸替版。 旁边小孩见了都,“哇……”,“好快哦……”,“好圆哦……”,“好好哦……”,“我也要我也要……”。 直把连朋吹捧得嘴角翘到天上去,他手里刻刀翻飞,不一会儿又刻出一个图案来,接着给下一个小孩开小灶。 那群小萝卜头正被白师傅布置的替版大图迷得眼晕,现在连大大来了,他们可以少刻一点呢! “连大大你不要走了,你就留在这吧!”一个小女娃说道。 连朋说道:“东家有事我就得走,东家没事我就回来了。” “那最近东家有没有事?” “最近我还得去东京一趟,等再回来我估计就不走了,陪你们了。” 小孩们都笑起来说好。 “东京好不好?我听白师傅说东京可好哩!” 又有小孩问:“东京是不是哪都好?” 连朋咂摸咂摸嘴,说道:“东京是挺好,咱们东平也不差!” “那到底哪最好?” “连大大要是东京好,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连朋摇摇头:“那当然不会喽,人要回到家乡的,东平就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我总是要回到这块的。” “连大大你的家乡不是在成都府吗?” 连朋煞有其事:“那是我的第一个家乡。” “那东京是不是你第三个家乡?” 连朋摇摇头:“东京啊,东京是他乡。” “哦……”小孩们有懂的,有不懂的,一齐恍然大悟起来,也第一次学了故乡与他乡。 “那东平就是我的第一个家乡!” 连朋点点头,“东平都是你们的第一家乡,你们走到哪里也别忘了东平府。” 又有小孩说道:“我们还要再学一句!” 连朋被一帮小萝卜头围着,只觉得心花怒放,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好,我想想……你这个人风车车滴……” 小孩们一阵哄笑:“风车车滴是什么意思?” 连朋说道:“就是说这个人有点疯,就骂他你个风车车儿;你是觉得这个人疯癫癫滴又有点阔耐,心里非常喜欢,就说你真是风车车儿滴哦……” 小萝卜丁们学着连朋那一脸无奈加上纵容宠溺的表情,喊道:“你真是风车车儿滴哦……” 第77章 “你真是风车车儿滴哦……” 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插进来,“你们在干什么么!连朋!” 连朋一个哆嗦,回头一看,白老来了,正拿着把大扫帚,“你在这掺和什么!走走走!” “哎呦!”连朋赶紧把小孩放到长板凳上,自己跳出去,三蹦两蹦地跑了,一边跑一边抱怨:“我走就是了,我走就是了!啷个小的娃儿,天天刻刻刻,眼睛都刻没得了!” 小孩们一群哄笑,白师傅把人赶走之后,看着面前一桌子小孩,一顿教训:“今天的替版都刻完了吗?还在这说笑!你们要珍惜现在的好生活,不必干杂工,还能学手艺,往后也能讨个生活,过上好日子。现在不好好学,等以后给人上工的时候抓瞎吗?” 小萝卜头们都蔫头耷脑的了。 白老看他们都不说话,低着头刻替版了,心下满意,看着他们直到等到正午吃过了饭,又带着小孩们把替版放到桌上,刷上桐油阴干,反复刷好几后就可以用了。 两天之后,白老带着小娃们制作防染浆,“黄豆粉一斤,石灰一斤,加水调浆。” 之后把白布平铺,撒上清水,再把替版放在其上,用刮板从上向下刷防染浆。 小娃们看的惊奇,也在师傅的示范下有样学样,刷起浆来,把他们刻过的小洞一一填满,又把替版面上刮平,不浪费浆水,等到刮完,两个小孩一齐将替版揭起,另两个小孩把布面平移到没有被刮浆的地方,举着替版的又把那替版放下,接着新一轮的刮浆。 一天的时间刮了好长的布,那灰白色的布上细看有黄白色的点点,就是他们之前刻的仙鹤图案,已变成防染浆粘在上面了,晾干之后就能染布。 之后又晾干,煮布,晾干,蒸布,反复浸染颜色,再晾干漂洗。 小娃们见白师傅用那枝干一扬,那长长的土蓝布就被甩到一丈高的竹撑上去晾晒,都“哇……”的一声叫开。 白老哼到:“你们呐,怎么也得再过十年,知道咱们染坊为啥都是男人了吧,都是力气活,这腰力不好可扔不上去!” 小娃们都拍巴掌,白老带着这些个小萝卜头回屋里去,“行了,等晾干把灰刮了就行了,那步你们别干,没轻重再刮伤了,刮完就给你们连大大交差,等到明年,你们从采马蓝开始,把染料也做了。” 小娃们都嚷嚷说:“好!” * 汴京城 今天是个大日子,赵佶亲自起草了一份诏书,宣布名堂已经完工,所有的一切礼仪都是皇帝亲自过目,编订的,他还亲自编乐,参考了周礼,和大臣们一起商讨。 至于哪些神明能够在名堂接受祭祀,兹事体大,赵佶采取了更严格的立场,在名堂受到祭拜的应该只有昊天上帝和神宗皇帝。 若是之前,潘邓一定搞不懂此番用意,但是听师叔讲过当年之事后,他看这些有政治用意的事件竟看得很明白了。 在名堂受祭拜的只神宗皇帝,这就是在为他们璞王一脉正名,说到底也就是增加他一家祖孙三代四帝的合法性罢了。 祭祀过后,潘邓无事可做,想到之前陈文昭所说如今奢侈品税征收名目尚有些繁杂,又想到珠宝一事,便领着小郓哥,李三娘出去四处走走。 一路来到之前已看好,店内有琉璃器的,以豪华著称的酒楼——丰乐楼。 樊东家已经在内迎接了,听说潘朝奉要看他家琉璃器,亲自叫小二上了好琉璃器来,又陪坐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下去留客人用餐。 潘邓在宋朝生活许久,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在北宋人的概念之中,瓷器其实是低端器具,因为此时瓷器的发展已经很成熟,进入寻常百姓家了,就像现代人看玻璃器皿有时也会觉得很寻常一样。 瓷器不如漆器,漆器不如银器,银器不如金器,万般不如琉璃。琉璃才是王者,潘邓看着手里的琉璃盏,一个半透明略浑浊的黄色小盏,壁很厚,里面粗略一数三十多个气泡,被告知只能装冷水不能装热水,就是这样做工粗糙的琉璃器,也是被小二一脸自豪珍惜地端上来的。 小郓哥看着手里的琉璃壶,露出了迷醉的神色,他仔仔细细地把玩着,把这个小壶放在了被阳光照着的桌面上,霎时间琉璃反射出了细碎的光辉,那是一种宝石的闪亮,其他诸如金子,银子,玉石和光滑的釉面都代替不了。 这在此时极度缺少宝石矿的中华版图上,是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的闪亮亮。 琉璃的碎光是强光的反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琉璃器,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反光和影子,随着琉璃器的转动,小壶上细碎的光芒变换着闪烁,桌子上斑驳的阴影也婆婆娑娑。 “真美呀……”李安澜感叹道。 “……我只在金明池黄昏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见过此景,那时心想若有这等衣裳,一定叫人争相购买,叫我赚的盆满钵满。” 小郓哥也点点头,“真美。” 潘邓问道:“这等琉璃器就是市面高品了吗?” 第73章 高太尉告状 李安澜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家只是小富之家,哪里用得起好琉璃器,家里只有琉璃盏一把,只好好放着,平日也不常用。” 潘邓明白了,看来还得去卖琉璃器的地方实地考察一番,叫了几个菜三人吃饱喝足,便再去集市上看看。 这一路上沿街小摊上商品琳琅满目,香囊、画扇、涎花、珠佩、冠梳、珠翠、头面、抹额、领抹、鞋靴应有尽有。潘邓买了几样花花的抹额、小梳孝敬王婆,想了想又拿起一块涎花,问向掌柜的,“可有好涎花卖?” 掌柜的笑道:“有的,我家这批涎花是上品!客官跟我来。” 潘邓跟着那掌柜的进到屋里去,那屋里推门又有里屋,进去后掌柜的又推开一个小门,“贵客请。” 潘邓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甜香,刚一进去,只见那掌柜的掏出一个小盒子来,“这可是极品龙涎香,波斯商人运过来的,一船只几块,刚刚制成香饼。” 潘邓看去,果然是块好香饼,问道多少钱。 掌柜的笑道:“五块是一两,五百贯。” 潘邓翻了个白眼,转头就要走,掌柜的紧忙说道,“十几年也没有这么好的品质,客官,错过这村没这店了。” “二百五十贯。” “诶呦客官,哪有这么砍的,小店经营不易,这二百五十贯,还不够小的进货钱,今年龙涎香少,您就是问哪也没有这个价。” 这边潘邓已经走到门口了,“三百贯,不能再多了,你若想卖我就买下。” 那掌柜的一脸肉疼,“客官您莫消遣小店了,这块香饼乃是上品,非同一般。香气幽远,经久不散,实乃香中极品!小老儿说句夸口的话,就是宫中的香饼,但未必有此香饼这般天然纯粹。” 李安澜也凑过去看,看得出是块好香饼,只是不知道潘东家何时有这种嗜好,说道:“掌柜的,三百贯已不少了,天然纯粹固然难得,但市集上也有不少珍奇香料,价格也比这公道,给你银子,你可愿意?” 那掌柜的见此,只能答应了,心道哪有三百贯不给银子给铜钱的,没听说过。 约了掌柜的送货上门,几个人又去买琉璃,远远见“琉璃”二字,走近只在摊子上看到了琉璃簪,那小伙计见有客来悉心召唤,三人便走近细观。 琉璃簪子一个个摆在摊上,以潘邓的眼光来看,造型比较现代化——可能是因为古代琉璃工艺不太成熟,因此工艺品做不得太“繁”,而只能“简”。有些已经不是“简”了,因为技艺的不成熟,造型看起来有些“卡通”。 基本都是比筷子稍微粗的直筒的簪子、簪钗。有些簪头上做些简单变形,在颜色上也有区分,有涂色,有绘制花纹的,总之和大宋朝的风雅不太沾边,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其中有一个蓝色簪子,簪头有个一指来长的小花瓶,造型十分别致,那小伙计见客人看中这个,连忙说道:“客官真是好眼光,这簪子在咱们这儿卖的最好,您看这头有个花瓶,是空心的,到时候簪在头上,里面可以插几朵花,美得很!” 潘邓拿起来观看,这样的空心簪,说明现在的琉璃吹制工艺已经很成熟了,不光能吹器具大件,也能吹小件工艺品,他在伙计满脸期待的目光中放下了,又拿了另外一个钉子一样的簪子。 拿起来看却发现并不是“钉子”,而是在簪头有一朵简单的的五瓣花,像这种直棍形状的琉璃簪最多,看起来也最雅致,是时下风气。 李安澜见此倒是很喜欢,精挑细选地选了一个蓝色没什么装饰的琉璃钗,问伙计多少钱。 潘邓却把手中琉璃钗放下了,走到店铺里面,却见琉璃器只摆了一排。 掌柜的一见是大主顾,笑脸相迎,潘邓问他,“不知道掌柜的琉璃器是从何处进的货?我这里有一个东西,想要定制,劳烦掌柜的引荐。” 第78章 掌柜颇有些为难,“不瞒小官人,你看见我们的店面,我这哪有稳定的货源?只是得一批货卖一批货罢了……不过最近这批货好得很,大件都摆在后头呢,客官随我来。” 他带着潘邓往院里面仓房走,“……您看这餐盘,茶杯,碗碟,都是上好的成色,全都是从西海过来的商队运过来的番货!我们进货也花费颇多,这民间哪有这等手艺?” 说着又拿了钥匙把那小库房打开,掌柜着重介绍了一番,“小官人看这琉璃宝莲,好生庄严……” 掌柜的把那宝莲放在潘邓手里,“……都是西海的手艺,小老儿不敢诳语,这西海的琉璃手艺,那是天下一绝,无有出其右者,这批货来的不容易,错过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潘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听到心里去,掌柜说的话他一点都不信,什么西海琉璃,西海是什么地方?谁说的清楚?不过是个噱头。 后世的马来西亚大钻石,意大利百年工艺莫桑石,不都是中国产的,商家的把戏罢了。东京汴梁是大宋国都,同时也是全国的经济以及技术中心,如果连东京都没有琉璃作坊,很可能全国也不会有,这个掌柜的如此语焉不详,其中定有隐情。 潘邓把这库房里的琉璃器都看了一遍,果然比起之前摊上的要精美许多,他拿起一个琉璃盏,语出惊人,“这个盏……我在皇宫见过,你这只不过是底部有些瑕疵,该不会是从大内偷过来的吧?” 掌柜的如遭雷劈,满脸冒汗,“这这这这客官话不能乱说,我们这个小店的俗物怎么怎么能和皇宫里的相提并论?官人……官人莫不是看错了。” 潘邓见他慌乱,心中已知一二,耍起官威来,“信不信我们封了你的店,抓你去见官?” 那店家先前还很慌,听到潘邓要抓他们去见官,却支愣起来了,见官不就是去开封府?有何可惧?他挺直腰板说:“你可知道我们主人是谁?” 潘邓又见他反应,心中已知七八成,就等他说主人呢。 那掌柜的说道:“我们主人可是杨太傅!” 潘邓呵呵,“我还当是谁,不就是杨戬?” 知不知道水浒世界谁的大名才是硬通货?潘邓轻蔑一笑:“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爹是高俅!” 说完也没别的想问了,转身大摇大摆走了,只留下店家扭曲的面庞。 * “他真这么说?”高俅一脸不可置信。 掌柜的点点头。 高俅简直笑了,“呵呵。”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到:“那小子真说他是我儿子?” 掌柜的擦擦额头的汗,“他原话说的是,‘我爹是高俅’。” “呵呵……”高俅怒极反笑,好小子,你倒来惹我。 这个小贼,欺人太甚,当初他带了那风云社来踢球,升职了几个禁军,叫史进在皇宫中当值,搞得他高俅已经许久不见传召。 高俅捋捋胡须,我如今是殿帅府太尉,便是那开封府知府也要见我面色行事,他个开封知府的学生,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这偷卖皇宫废品琉璃器的事,要是告诉皇上可闹大了…… 所谓先告状吃香,后告状遭殃,有着多年争宠经验的高太尉果断披上衣服就入了宫。 * 宠臣来告状,赵佶怎么能不管,只好让张宝去叫潘邓过来问话,等到那小黄门走了,他又忍不住问向那掌柜的,“潘朝奉怎么说来的?” 掌柜的额头冒汗,支支吾吾地说道:“他说……他说……‘我爹是高俅’。” “哈哈哈哈哈……”赵佶又大笑起来。 潘邓又被召见,以为是皇帝又想问他那杂志之事,却听张宝说:“咱们高太尉已经到了。” 嗯? 难不成是白日里琉璃摊子的事?可怎么会是高俅去告状,不该是杨戬吗? 张宝见他不解,小声说道:“那家店是高太尉家人的。” 潘邓脑袋转了个弯儿就明白了,原来是他狐假虎威到正主上了。这高太尉好生小气,这么点儿事竟也告状! 潘邓哪里想到,高俅这是对史进等人积怨已久,今日揪住了他这个没权没势小子的小辫子,怎能不借题发挥? 潘邓脑子里回想白天时的情景,没想到什么错处,就一路跟着张宝进了宫。 殿内赵佶坐在主位,杨戬侍立一旁,中间还有一个缩成一团的胖男人,细看是白日里看见的那掌柜,只是不知为何鼻青脸肿,高俅正在那假装抹眼泪呢。 潘邓进殿,高俅看见他便骂,“潘邓!你打伤了我家家仆是何道理?” 潘邓皱眉,好么,你还在这编造谎言,以为我不会? 潘邓向官家行礼,赵佶微笑着说:“高卿家说你打骂了他家家人,可有此事?” 潘邓老老实实回答:“回禀陛下,那家仆冲我耍威风,说自己是杨太傅家人,便是犯了皇法都不怕,岂会怕我这个小七品官,我一时气不过,便和他说我是高太尉家人,并无打骂。” 赵佶又将目光看向杨戬。 杨戬简直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掌柜,并没做声。 高俅哼笑一声,羞辱到:“你且说明白,你说你是我高俅的什么人?” 潘邓沉默了。 第74章 谁是大煎柠? 赵佶又是哈哈一阵笑,杨戬也捂着嘴偷笑。 那掌柜的颤颤巍巍的指着潘邓,“小民,小民绝对没说过此话,是,是他说要报官,把我带到开封府判刑!” 高俅厉声说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不光敢冒充高官之子,竟然还以权谋私,借着开封府的名头行事!你当你有个开封知府做老师,就能为所欲为了不成?当那开封府是你家开的!” 潘邓站在那任由他骂,等高俅说完了,才揣着手问那掌柜的,“先前说我冒充太尉之子,这会儿又说我借老师的名头行事,你这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我当时用的到底是谁的名头呀?” 那高俅主仆卡壳了,半晌高俅怒道:“你先是说要报官,我那掌柜的不惧你,你才说自己是我高俅的儿子的!” 潘邓依旧不慌不忙,“你那掌柜的说自己是杨太傅家人,不也借了杨太傅名头行事,和我有什么区别。” “那也是你要报官在先!” “我不过看你店中琉璃盏和皇宫中的类似,怀疑是有人从宫中偷出来的罢了,若真如此,岂不是危害宫中安危?此事开封府不管要谁去管?” 说到此事,高太尉也正好在皇帝面前洗清嫌疑,说道:“你这小儿乱说些什么!我那铺子里向来是异域琉璃,哪里来的宫中琉璃盏!” 潘邓冷哼一声,“便是那异域人人知我朝民俗,做得出莲花,葫芦,菩提来,也做得出龙凤,麒麟,仙鹤来,他们却做得出九鼎?” 此九鼎就是赵佶亲自设计,做出的小一号的琉璃祭器。 高俅心中一惊,怒斥:“莫要信口雌黄!我铺里哪来的九鼎!”这小子怎么能如此乱说!竟然编瞎话来编排他! 潘邓却不看他,依旧是揣着手低头。 高俅左观右看,见官家,杨戬都看他呢,只得跪下,“冤枉!潘邓胡言乱语,下官怎可能做此事,请陛下明察!” 赵佶心中明镜一样,知道自己宠臣的德性,八成是运了琉璃所中废品出去卖,他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琐事,不过工匠应该是没胆子把九鼎的废品也保留的。 高俅见官家不说话,咬牙道:“这小子胡说的!天地可鉴,臣真没做此事!”就是皇帝真要查,查出他那些个琉璃器都是宫中废品,他也认栽了,绝不能叫陛下以为他敢偷陛下设计的祭品出去卖! 赵佶摆摆手,听他们打口水架也听够了,“何至于此,本来没多大的事,闹到如此地步。”他问那掌柜的:“你这鼻青脸肿的,真是叫潘卿家打的?” 皇帝威严甚重,掌柜的直接跪了下去,“小民……小民自己下楼摔的。” 赵佶便说:“行了,到此为止,都回去吧,高卿家明日进宫来陪朕踢球。” 高俅松了一口气,心中感念起陛下的宽容来,恶狠狠的瞪了潘邓一眼,领着那颤颤巍巍的掌柜出宫了。 赵佶笑着问潘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朕说一遍,不许说谎。” 潘邓又行礼,“禀陛下知,下官今日想出去定做一个琉璃器,见那掌柜店中琉璃器甚多,便问他能否定做,那掌柜支支吾吾,也不说明来处,我见有异,便诈他一诈,谁知那掌柜说自己是杨太傅手下。” 赵佶看向杨戬,又看潘邓,“他真说自己是杨太傅家人?” 潘邓说到:“千真万确,我见这家人模样嚣张,丝毫不将我这小七品官放在眼里,我心中有气,却不敢借老师名头做事,怕回去被老师处罚,便胡乱攀扯了高太尉,只想吓他一吓,抖个威风,没想到舞到正主面前了,陛下明鉴,下官绝对没用开封府名头欺负人。” 第79章 “哈哈哈哈哈……”赵佶大笑,“你呀……”他心中开怀,转头对杨戬说道:“那掌柜也是个鬼灵精,还知道借你杨戬名头做事呢。” 杨戬咬紧了后槽牙,这个高俅! 还有这个潘邓,什么眼力!竟然觉得把那高俅的名字说出来能压他杨戬一头? 他赶紧对皇帝说到:“……这样的事儿也不知道多少呢,净会败坏下官的名声。”知道他杨戬的名声为什么不好了吧,都赖这群人! 赵佶又问:“你要做琉璃器做什么?”这琉璃器按律法来定,只有宗室能用,只是朝中素来不管此事,因此民间也多有用琉璃器的。 潘邓答道:“臣闻圣寿将至,虽身份卑微,亦欲献芹之诚。素知陛下崇礼重祭,因此想制一件琉璃祭器,以奉圣上。” 赵佶点点头,心想这些日子总是召见这小官,可见他也知感恩戴德,便召唤潘邓到身前来:“过来。” 潘邓走过去,只见赵佶御笔手诏,“你这七品官在京中确实不好行事,我听闻你老师同门之中有一师弟,是集英殿修撰,太子少詹事,为太子讲学的,是个六品官。叫你挂名集英殿,怕是朝臣不同意,你便做挂个著作郎,也是六品,继续出你的刊物吧。” 潘邓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诚惶诚恐,连忙跪下:“臣潘邓不胜感激,叩谢圣恩!蒙陛下提拔,臣必当竭尽全力,忠诚履职,以报皇恩!” 赵佶笑道:“爱卿怎么还跪下了,快起来,回去和你老师贺喜吧。” 潘邓露出笑容来,又谢过陛下,这才出宫。 * 潘邓回到陈府把自己升官的事告诉了老师,陈老师大吃一惊,手里的棋子都掉在棋盘上,徐师叔听了也沉默,缓缓地将手里的棋子放在棋篓里。 徐观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且详细说来。” 潘邓就将事情的原委,从白日里去买琉璃开始讲起,一一说了,末了说道:“官家叫我回来说给老师听,和老师一同贺喜呢。” 徐观听了笑道:“那便先恭贺师兄了。” 陈文昭也琢磨过来,他现在是权知开封府事,也是六品官,想来官家也会给他一同升一升。 不过他来不及为自己升官喜悦,而是上下打量自己的学生,“你这小子当真有几分本领,竟然能转祸为福。” 潘邓撇嘴道:“哪里有什么祸,本来没多大事,那高太尉硬要去官家面前露脸罢了,不过是看官家最近没有找他踢球,变着法子往官家面前凑。” 陈文昭又改为左右打量自己的学生,看他那气定神闲品茶的样子,竟能从他身上感受出一种大奸佞的气派来。 嗯?陈文昭又定睛一看,面前人又变成他朴实的小学生了。 潘邓又笑着说道:“不过也因祸得福,做琉璃一事也算在官家面前走了明路。” “你又有什么生意做了?” 潘邓点头,“待我赚了钱,孝敬师父师叔。” 陈文昭嗤道:“莫拿你师父师叔当幌子,我看出来了,你这小贼赚钱有瘾。” 潘邓嘻嘻一笑。 第二天果然有旨,擢升陈文昭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待制权知开封府事,擢升潘邓为著作郎。 这次陈老师升职升了品阶,右谏议大夫是从四品官,俸禄提升不少,又加了文官荣誉称号,但实际上干的活没变,还是在开封府做知府。 而他也只有官没有职,只是官阶向上升了而已。 潘邓点点头,加工资却没加活,这是多少打工人的梦想呢! * 升了官后日子一如往常,潘邓在开封府边上四处找院子想要建个小琉璃厂,不几天的时间叫他找到一个,距离远些,好在价格比府中便宜不少。 李三娘过去把院子定下,又开始找琉璃匠,这一步上犯了难。 市面上根本没有琉璃匠人,这技艺不是什么人都能学到的,潘邓听闻也知此事急不得,便叫李三娘先缓一缓。 李安澜说道:“我和小郓哥这几天一直在找,听闻京畿陈留府有个老匠人懂得些许,已派人把那老琉璃匠接来了,不过他人还没来,却传话给我们说他在这京畿烧不了琉璃,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潘邓问道:“可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火炉?” 李安澜说:“已按照那老匠人说的打炉子了,工具也都打着呢。” 潘邓便说:“那便等到他来再看。” 几日过后,老匠人杨诚厚来到开封府,一头白发扎着布巾,身子骨看起来颇为康健。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炉子、火钳、吹筒、棍头、滚药石、甘锅罐等,说道:“只准备一个甘锅,一个熔炉也就行了,旁的备它作甚,这琉璃做不起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交给潘邓,“抓药有药方,抓琉璃也有琉璃方……这是我当年在广南东路做琉璃时的琉璃方,大人请看。” 潘邓拿在手里一看,只见上面写到:马牙石二十三斤三两,盆硝十三斤七两六钱,硼砂六斤,砒霜两斤三两,紫石一斤两钱,定粉两斤三两四钱,开平土十八斤六两,末之相融得剔透水晶。 杨老说道:“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琉璃方,直接给出原料,斤两,里面各种矿石,按照它给的斤两磨成粉混合在一起烧,就可以得到琉璃。” “此方只在英州一地能烧出琉璃来,别的地方不要想,在汴京城就算是完全按照这张琉璃方来抓土,也是成不了的,每个地方的土是不一样的。” 潘邓点点头,表示理解,地域不同,土壤和岩石里面的有效成分也会有着很大的差别。 但是他也不能就这么放弃,说道:“先按这个烧出来试试。” 杨老一幅“我就知道”的样子,心道这东家不撞南墙不死心,便应到:“这就给东家烧制。” 第75章 琉璃宝珠 潘邓找了几个人给杨老打下手,买原料,磨原料,最终混合烧制,得出来了一坨。 杨诚厚看了看自己第一次烧出来的失败品,再看看手里毫无用处的广东琉璃方,虽然已经预料到结果,也给东家说清楚了,但是还是觉得有辱他琉璃匠的名声,说道:“又浑又黑,这是太黏了,得少加定粉;这色发蓝,土不纯。” 潘邓问道:“老师傅想改就改,你看哪多添点,哪少一点都行,多试试,没准就能成了。” 杨诚厚摇摇头,“这不是能试出来的,究竟是差了哪样,差了多少,谁也不知道。若要靠一次次试出来,不知要试多少次,东家若是听小老儿一句,最好的法子是直接找一个汴京琉璃方,咱们汴京就有烧琉璃的……不过也是难找,只一家,他家姓赵。” 潘邓挠挠脑袋,只说自己尽力,还是叫杨老多试验,他也并不是哪种无良老板,潘东家充分尊重研究人员的需求,让老头随便实验,原料随便买,不用担心没钱。 杨老受高薪雇佣来此烧琉璃,衣食住宿又不叫自己操心,自是专心给东家干活,听到东家放话,自己也就耐着性子去一遍遍试验了。 潘邓这边却有点头大了,这事情真是不太好办,他独自苦恼,却没想有人能解决此事。 史进得知潘朝奉怒怼高太尉,叫他在官家面前没脸,又升了职,现在已经是潘著作郎了,特地提了好酒来潘邓家里祝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史进见潘邓有些愁苦,问他缘由,潘邓把自己的苦恼说了,史大郎一拍桌子,“你怎早不和我说?出了事没法子竟不知道找兄弟!” 潘邓问道:“史进兄弟难不成有方法?” 史进打包票:“明日正午,兄弟你备好宴席,拿好黄金,此事可成。” 潘邓见史进自信满满,也就同意了,“既然如此,明日中午丰乐楼一聚。” 到了第二天中午,史进果然来了,还带了一个人,一幅禁军打扮,见了潘邓后行礼:“见过潘著作郎。” 潘邓也见过此禁军兄弟,三人入座,史进说道:“梁兄弟,我这潘兄弟最是慷慨忠厚人,他想知道琉璃一事,你且说吧!” 这梁邺平日里就在皇家琉璃司做工的,一上来就把所有的步骤详细地说了一遍,潘邓心里觉得纳闷,但也都拿纸笔记下了,重金酬谢了梁兄弟,留着他在东京置产业娶媳妇。 那梁邺千恩万谢,看那五十两黄金,忍不住要给潘邓磕头,潘邓紧忙把他扶起来,问道:“梁虞侯如何在琉璃司做工的?” 那梁邺说道:“我本是厢军,以前刚来军营的时候,幸得长官看重,分到了一个好差事,去养御马,可是后来长官归乡,我的差事被别人夺了去,自此之后,就开始打扫皇宫。” “……再后来就出了京畿,修园林,给大官修坟……什么都干过,日子漂泊,元祐四年的时候,黄河堤岸决口,上边紧急派人手,我们也去了,去了五千人,当日在黄河边上少说有两万余人抢修,凶险无比,好歹活了命下来,深感生命可贵,我渐渐的找门路,就在汴京扎下了,近些年来无论怎么说不朝外走了,三年前托人找了琉璃司的活做,每日劳苦了些,但是不用奔波,也没有什么危险,便也知足。” 第80章 潘邓点点头,这在琉璃司做工的,属于是士兵服劳役,减轻民众负担,反正北宋是募兵制,要给士兵钱的。 那梁邺又说:“小人在琉璃司上工,也有休沐,到时便去潘著作坊中干活。” 潘邓怎么好说叫人干了好些天的苦力,好不容易放了一天假,还要到他这打白工,说道:“梁虞侯客气了,你只管来,教我这坊中工匠一教便是,届时也有重金送上。” 梁邺却连连摆手:“小人不求重金,只是再过几年便要去役归乡,恳求到潘著作坊中谋个差事。” 潘邓自然无所不可。 几人分别后,潘邓回到琉璃坊,把手中一沓交给杨老,杨老一看,大吃一惊,“啊?” 真给弄来了! 这东家好大来头! 他把那几页纸来回倒腾放在眼睛前面细看,见果然是个精准的琉璃方子,里面还有怎么研磨,按什么顺序混合,炉火要烧到什么地步,事事巨细。 “这人在何处?”杨老问道。 潘邓正在看杨老近日的手记,答道:“他平日有事忙,过些天会来,你先试着烧一炉看看。” 杨老答应了,开始按照方子抓矿。 潘邓又叫李安澜找人手,没有匠人,便找些机灵的学徒来。 杨老插话道:“你只去街面上找年纪轻轻吹糖人的就是,他们不像那大相国寺的生意兴旺,净是些一天赚不了几个钱的,不如我们这旱涝保收。” 李安澜笑着应了,待她选学徒,还要找脑子机灵,嘴上牢靠的,这便和小郓哥出去找大牙。 潘邓仔细看杨老的手记,见他这些时日颇有研究精神,每炉琉璃料用的都是控制变量法。 杨老这些天一炉炉的试验,竟叫他找出了之前烧了一辈子琉璃没察觉出的经验来。 “土三渐少,蓝色变浅,换京畿以南土,复又发绿,惊觉发绿盖因铁矿,奇哉,便将此料脱胶,脱灰,研末后又烘干,果然绿色变浅,若再少浑浊,乃是清透淡绿,似金明池水,是好透色。” “某日砒霜渐多,其中一炉烧出黄色,其色如鸡油,质地温润,若少杂质,实乃上品,再烧不复出,便逐渐加量砒霜,终至炸炉。” 后面画了一个圈,“不可多加砒霜。” 潘邓“……” 怪不得他来时见炉子新换了个门,原来是炸炉了。 不过见杨老如此敬业,他也内心欣慰,说道:“咱们琉璃越清透越好,杨老多费心。” 杨诚厚听了笑道:“给东家办事,不敢不尽心竭力。” 琉璃坊这边学徒也找好了,李安澜给这琉璃坊找了个新掌柜的,姓方,又把杨老升到管事,再有梁邺隔三差五来一次做指导,慢慢便步上了正轨。 潘邓又叫他们按照他画的图纸烧祭器,这可是他之前在赵佶面前应下的,可不能忘了。 * 李安澜近日东京东平两地跑,潘东家要开这汴京第一家“奢侈品店”,她自然也要严格把关,先是找了好画师画幌子——潘东家所说的品牌。已给这店取名叫“风雅颂”,只叫那会画幌子的人弄个图形出来,他们好能在货物上用。 那匠人过几天便画好了,是个翩翩欲飞的“风雅颂”三字,其中颂字右半边画成个琵琶样,潘邓拿在手里一看,发现宋代竟然也有写“艺术字”的人,大为惊奇,见他设计的也算巧妙,便同意了这个方案。 李三娘又把计划在自家店铺里收买的布料都订齐,正好东平纺织坊赵裁缝最近新做了一批成衣,叫她去看。 李安澜进到赵裁缝屋里,只见冯掌柜,魏恬恬,卫芳孙,白老都在,还有那书坊里的缝书匠人。 “李管事,您来了,快来看。” 李安澜凑过去看,只见赵老面前有个大家伙,“这是卫三郎新研制出来的缝纫机。” 她手中握着个把手,每向下按一下,那桌上的针就在上下穿梭中穿过布料,同时压脚向前推,让布料移动。 当针下降时,下面有个梭芯旋转,将线从梭芯中拉出,并在布料下面形成线圈。同时有一钩针抓住梭芯线形成的线圈,并将其拉过针线,形成锁链状的线迹。 李安澜看得清楚明白,她虽不知原理,却看得出效果来,“这真好!缝出来的线每个针脚都一边宽,好规矩,好整齐,正是咱们精品该有的样!” 赵老笑道:“有了这个,咱们缝衣裳可省事了!” 李安澜也感叹:“卫三郎真是大才,我这就给东家写信,向他问过此事,如此一来,我们不卖布料,光卖成衣也行了!” 卫三郎笑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咱们书坊之前做刊物就用的法子,他们在刊物中间缝那‘骑马线’,就是用了个简易的铁椎,扎了孔后下面勾线,我也是见了此法,再加上萱娘子前些日子教我想个缝牛皮轻巧的法子,这才有此物。” 李安澜在那大家伙周围转了几圈,又拿那赵裁缝缝好的衣裳细看,不能再满意,当即就给潘邓写了信,和冯掌柜的一同交给商队跑商的,送到潘邓手中。 潘邓收到信心中惊讶,缝纫机?他仔细看图,见果然初具雏形,只是不像后世缝纫机那样效率高,工人把布料往前一送,那针就笃笃笃笃一溜儿地缝好,而需要一针一针来缝,那也是技术的一大飞跃了! 量产! 潘邓回信和冯掌柜说了诸般事宜,又给卫三郎写信,叫他有空写写卫氏机械著作,他们这正好有书坊能印书,好好的大机械家不叫他活着时扬名立万,等到死后再出名印在历史课本上吗?如此岂不是社会悲剧。 潘邓满脸庄重地写好了信,那边方掌柜来找,说是琉璃坊已做好了一批琉璃珠,叫潘东家前去验看。 去时潘邓反复强调,“一定要能量产,品质稳定的。” 方掌柜打包票,“您放一百二十个心。” 到了琉璃坊,潘邓定睛一看,两个瓷盘里装着两色琉璃珠,一盘是清透的淡绿色,一盘是幽暗的深蓝色,果然是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潘邓将那深蓝色的琉璃珠捏在手里,只见此珠透明度很高,但是达不到完全的透明,有一分的乳浊,这使得琉璃的颜色更加的内敛。 放在手中只见温润通透,放在太阳光下,却又反光强烈,光芒耀眼,投下的阴影是海一样的蓝色。 他手指转转,那反光也转转,真似一颗宝珠流转,令人赞叹。 若是像宝石一样切面,怕是会更加璀璨。 潘邓见此宝珠,兴奋了一晚上,熬夜写了营销手册,首先为这种琉璃起一个新名字,他独自想到了半夜,起名为“沧海琉璃”。 第76章 深海大挨劈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本来就是繁复华丽的诗句,再加上广告语,“深如沧海,姣如明月,光华内敛,与君子同”如此有深度的广告,足够让没见过海的内陆人浮想联翩了! 再紧急放到第四期刊物做宣传,一整个页面的广告画,再加上专属大挨劈故事,“东海龙宫三公主的爱情传说”。 潘邓灯下奋笔疾书,首先写到:“在数千年前的大禹朝时期,大陆东海的深处,有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龙宫,那里居住着龙族的三公主敖璃珠。”——为什么要姓“敖”呢,这是致敬数百年后的吴大大。 “璃珠公主拥有一颗名为“沧海”的深蓝色琉璃宝珠,它是龙宫至宝,代表着龙族血统。 一日,海上狂风暴雨,人类皇子渊澜乘坐的巨船被海浪掀翻,渊澜沉入海底,幸得三公主相救,这才平安无事,然而,三公主却不小心把自己的‘沧海’宝珠遗落在岸边,被醒来的渊澜捡到。”——这段是致敬数百年后的异域安大大。 “渊澜等在海边,与前来寻找的三公主对视,两人一见钟情,此情却被龙王不允,用龙爪划了一道海水将他二人隔开。为了证明他们的爱情,渊澜放弃了皇子身份,踏上了寻找神秘力量‘海誓山盟’的旅程。”——这段是致敬牛郎织女,给大宋人民一点熟悉感。 “渊澜历经艰险,最终在泰山之巅找到了一块古老的石碑,上面刻着“海誓山盟”。他将石碑带回,与三公主一同念出碑文。石碑发出耀眼的光芒,将他们的海誓山盟传递给了整个龙族。 龙王被他们的爱情所感动,决定给予渊澜一个机会:他已证明了自己的爱情,如果他能在一年内找到能够与“沧海”相匹配的宝石,证明自己的能力,就允许他们在一起。”——这段是致敬前世网络修仙文,当你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总会有另一个境界等着你! “渊澜踏上了寻找宝石的旅程,他走遍了五湖四海,最终得到了宝石“月明”,也因此获得力量,变成与三公主一样的神仙,龙王也被他感动,终于同意了他们的结合。“沧海”与“月明”的光芒交织在一起,照亮了整个东海。”——最终祖传艺能欢喜结局。 潘邓撂下笔,自己欣赏一遍,见没有什么瑕疵,就把此文收起,留待沈编辑润色,接下来是重头戏——营销。 第81章 他又抽出一张纸来,写到:“沧海琉璃珠之原料乃是东海打捞上来的原石,船队迷失在迷雾之中,出来之后复寻,却再也回不去,此石属于深海来客,极其稀少,再难复刻。”此段留待“软文组”修改。 潘邓第二天一早又叫方掌柜和李三娘紧急打造“沧海系列”,包括深蓝色的衣裳,褙子,蓝色琉璃也叫琉璃坊设计新品,除琉璃珠之外,再叫手工艺人设计出发簪,耳饰,手镯,帽饰,带板等,扩大客群。 都准备好了,潘邓又找翰林书画院的画师约稿,把那龙宫三公主的半身画像画出来,要其“肌肤洁白似海浪,眼眸深邃似蓝宝石,额上生角贵不可言,长发随水流轻摇,发间珍珠闪烁光芒,身上穿着‘风雅颂’的衣裙,在海水中飘荡,颈间一颗‘沧海’琉璃珠星光熠熠。” 那米待诏拿了这要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道钱难挣糠难咽,把此单交给书画院中以画神仙画著称的画师康明穰。 康画师是个好说话的性子,知道这是个“商单”,作品还会印到那刊物上四处传扬,就答应下来,到潘东家那“编辑部”来现场画画。 潘邓看着他打稿,康画师画的是那传统仕女,潘邓只叫他把眼睛放大再放大,最后还要加上上睫毛和下睫毛,眼里荡漾碎光,这才算是满意。 康画师按照潘著作的心意画好,果然美丽,他仔细欣赏笔下仕女,说道:“美则美矣,少了些神韵,不似神仙那么端庄,还是要把眼睛画小点,把这头发盘起来,垂着眼往下看才好。” “还有这额上之角,小孩见了要害怕呢。” 潘邓却满意的不得了,找到一个能按照自己要求出图的插画师,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当即拍板,“就用这版了,有劳康画师。” 康明穰也就不纠结了,提着画箱回到画院,今日一遭净赚白银五十两,画具好宣纸一篮,这潘著作当真大气。 “沧海”琉璃的广告已经定稿,李三娘一看喜欢的不得了,也研究了一下,给“风雅颂”其他的货品也都加了一版摆在页面上。 主要是东平产的棉布的抹胸,褙子,大袖,衫,裤,裙等,色彩鲜艳,有纯色有印花的,还有些男子穿的襽衫,帽衫,儒生服,头巾等。 潘邓看了看,“怎么不印价钱?” 李三娘有点踌躇,“咱们定的价格太高了。” 潘邓心想这才哪到哪,和后世的奢侈品那种离谱的价格相比,还有很大距离呢,“咱们本来就是卖精品,把价格标上去吧。” 李三娘听了,把那一页版面又和小编辑重新规划了一下,放在第四期《汴京人物志》上。 刊物打出广告后,李三娘又将门头重新整理一遍,把做的新牌匾放上,再把那“沧海琉璃”的大海报立在门前——是画上去的两只手,上面带着深蓝色琉璃手镯和琉璃珠戒指。 李安澜又找到了郑皇后之女安德帝姬赵金罗,献上了一整套的琉璃头面、首饰。言:“此为三公主之物”。 赵金罗打开宝箱,只见星光璀璨,光芒耀眼,不由沉醉其中,当天就带着首饰出门——好首饰不戴出门,岂不如那古人说的锦衣夜行,是天底下第一大败兴事? 李安澜也一改往日里朴素的形象,打扮起来,穿戴琉璃饰品,若有人请她这个风雅颂的掌柜的一聚,她便出去参加各种大宴小宴。 此时店铺还没开张,她需要先在贵人中打出一部分名气。 刊物卖了几天时间,不少贵妇人便在聚会上时不时的偶尔露出自己手腕上的琉璃镯或是颈间的琉璃珠,此一抹深蓝俨然已经成为一种风潮,如果不是琉璃的,难免会被比下去。 那些沉醉于琉璃光华的彼此通气,只说那风雅颂虽还未开张,掌柜的手里却已经有了琉璃品,只管找那李三娘去买;那些不解其意的只收到娘子的白眼,被告知去看刊物某某页。 * 又是休沐日,纪岚、张霖几个武学生小伙伴向来是期期不落地买他这有“鹦鹉洲”名头的刊物,今日冲出书院,马上买了本第四期《汴京人物志》,也都尾页看到了风雅颂的广告。 杜龄说到:“这是谁开的店?他们家不是疯了吧?怎么东西都卖这么贵,谁会去买?” 李乾也唱衰道:“我虽不知市面上的价格,但也知道他这东西贵得离谱,该不会他家掌柜的以为在刊物上‘打广告’就会有人去买吧。” 众人纷纷应和,都觉得这“风雅颂”简直是痴人做梦。 “可怜他这掌柜的,眼大肚小,怕是花在这刊物上的钱,都叫他赚不予衍乄回去。” 几人哈哈直笑。 “谁买谁就是傻,我就在这儿坐等他们关门!” 几个小伙伴吐槽完了这风雅颂的广告,往前翻了一页,又纷纷被“沧海琉璃”吸引住了视线,真漂亮的女子,这是谁! 那纪岚狼吞虎咽地把整个故事看完,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说,那皇子渊澜竟然还获得了神力,不由得热血沸腾起来,“这,这是真事吗?” 张霖回道:“他这里面说是千年前的大禹朝时期。” “那不是夏朝?” 纪岚扎耳挠腮的,“当时的东海,现在在哪儿?”他仔细想想,“是不是在登州那?” 李乾说道:“你竟真信了,他这肯定是编的。” 纪岚依旧想要寻找东海龙宫遗迹,“你看这龙宫三公主,画得跟真人似的,怎么能是编的?她的头上还长了角呢,正是那龙宫公主!” 张霖纠正道:“现在叫帝姬了。” “我不管!”纪岚看着那美丽的三公主,又看故事中受尽磨难后和三公主在一起的皇子渊澜,说道,“我也要这‘沧海’琉璃!” 他说完记起自己刚和伙伴们嘲笑这风雅颂,又赶紧翻页,说道:“我只看他这琉璃确实是个好物,他这贵的离谱的衣裳绝不会买!” 说完他拿起刊物来,想到家里每每买这《汴京人物志》都会多买几本,将中间带着的五彩缤纷的道教图案裁下来贴在屋里。他现在回家去,应该能赶上把后面这三公主也裁下来,再找个好装裱匠把它裱起来,这样就不用裁自己这本了! 纪岚告别了伙伴赶紧回到家中,见家里确实有好几本《汴京人物志》摞着,他露出笑容来,翻到后面一看,三公主竟然没了! 想来是被兄长裁掉了?他又翻另一本,还是没有! 纪岚一翻到底,本本皆空,家中姊妹从亭中走过,刚打一照面,纪岚便被小妹颈间的琉璃珠吸引住了目光,“这不是沧海吗!” 纪小妹被兄长看着还有些害羞,问道:“二哥也知道‘沧海’琉璃?” “他家的店铺还未开张,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纪小妹笑道:“娘亲给的,那家店虽没开门迎客,那掌柜的手中却有货,高门之间有些也能买得到呢。” 说着她往外走,“不和二哥多说了,我今日还待出门,和姐妹聚会呢。” 纪岚听了岂能罢休,到母亲屋里去也要那琉璃珠,纪母听了说道:“我哪里是不给你买,你整日里舞刀弄枪的,那琉璃易碎,再被你给弄坏了。” 纪岚就坐到母亲对面的圆凳上,抱着手不说话。 纪母见小儿子这样,也知家中女儿都有,只这小儿子没有,怕是要闹,说道:“我听说那店里也有些男子佩戴的琉璃,等他那店开张,母亲就给你买回来,叫纪庞给你送到书院去,让你第一个戴上。” 纪岚这才有些笑模样,拿了刊物摊开,指着书页说道:“要这个‘沧海’琉璃。” “知道了,不会给我家小二哥买错的。”纪母答道。 纪岚又拿着刊物到他大哥书房里,要他那小厮给自己找好装裱匠,把这“三公主”裱起来挂在屋里。 第77章 徐师叔射箭 风雅颂还没开张,在东京便掀起了一片琉璃风潮,潘邓一早就被赵佶召唤进宫,问他“东海龙宫三公主”一事。 潘邓进宫之时还拿着此前做的琉璃祭器,是一套三组的琉璃鼎,赵佶乃是修订过《政和五礼新仪》的人,从周到唐的礼仪都有所了解,细细看他的琉璃鼎,只能说是有功无过,看潘卿家一脸期待的样子,夸赞了句,“不错。” 潘邓心里这才算是松口气,嘿嘿笑了。 赵佶就拉着他在旁边赐座,让这小子给他讲什么是“东海龙宫”。 潘邓娓娓道来,讲了四海龙王以及一些他还记得的其他神仙,赵佶听得如痴如醉,细想又觉这几个故事自成体系,不是乱讲的,问道:“这是卿从何处见来的?” 此时若潘邓果真是个大奸佞,就该说:臣是前世见来,更在天上见凌霄帝君。与赵佶一续前世。 不过潘邓到底没那么跌破底线,说道:“臣儿时听一老道士所讲。” 赵佶忙问:“那道士如今身在何处?” “驾鹤云游,不知所踪。” 第82章 赵佶满脸遗憾,“那道士道号为何?” “罗真人。” 赵佶没想到潘邓还记得,叫他问出真名来,不觉更信了几分,说道:“那道士与你讲神仙之事,可见卿家也颇有道缘,幼时便得道长看重。” 说完又想到自己似乎没问过潘卿家家世,便又问道:“尔父何人?” 潘邓一愣,过了一会儿选择实话实说,“小臣已不记得太多幼时往事,只依稀记起儿时生在农家,后被母亲所抛,辗转流浪,被如今干娘救下,衣食无忧成长至今。” 赵佶惊骇:“世上怎会有如此母亲,抛下亲生骨肉不管?”他感慨良久,“没想到卿家尚年轻,竟有如此往事。” 潘邓弯腰拱手,说道:“皇天厚土,小臣得以活命,皆因生于宋土,百姓相亲,才没冻死于风雪之中,现在臣长成人,还得见陛下,臣必衔草结环以报君恩。” 赵佶将他扶起,拍拍他的肩膀,“潘卿家必不是寻常人,才有此磨练。”他不欲戳这青年伤心处,又说道:“朕听闻你那掌柜的是个好钻营的,拿着你手里的东西借花献佛呢。” 这说的是李三娘,最近她在汴京城,可是混得风生水起。 潘邓说到:“用人不疑,她是我兄弟之女,经商的好手,便随她去吧。” 赵佶狐疑地看向潘邓,听说那李掌柜看面相已二十多岁,这小潘卿家如今不是才十七? 这是交了个多大的兄弟哟。 赵佶喝了口茶,点点头说道:“嗯,我向来也用人不疑。” 潘邓心想你当然用人不疑了,不然能叫蔡京一手遮天那么多年。 “……只是你那掌柜的给安德帝姬送了一整套的琉璃首饰,宫中嫔妃却没有那靛蓝色的琉璃珠,整日在朕耳边念叨,朕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潘邓这才明白,马上说道:“小臣岂有不想孝敬娘娘的,只叹自己位卑不能得见,幸蒙圣上提携,今即命店中掌柜备齐佳礼,以奉诸位娘娘。” 赵佶笑道:“叫内侍省前去采买。” 潘邓又说道:“小臣不知宫中规矩,叫内侍省大人去拿首饰便是,何来采买一说。” 他笑道:“小臣做琉璃本就是为献给陛下,现如今烧出好琉璃来,放在那‘风雅颂’出售,也为的是汴京‘奢侈品税’一事,只想多交些税进府库,以回报圣恩,如今若是要内侍省采买,岂不是因果倒置,忘了初心?” “况且臣本身无长物,皆赖陛下赏识才得以置业,臣所有之物皆奉圣上也是应该,更何况区区琉璃?” 赵佶简直被这少年人的笑容迷花了眼。 半晌点头道,“爱卿一心纯善,以后便在汴京常住,常伴朕左右吧。” * 潘邓回到那“风雅颂”店面后院,告诉李三娘宫中大批采买一事,“赶在开业前送过去,可别让宫中的娘娘比外边的贵妇人还晚戴上。” 李三娘点头应下,她这边正在验东平来的货,今天来的是一车好牛皮箭袋,光是看着便觉精良。 潘邓被吸引了目光,拿起一个细看,让伙计在上边串上深蓝琉璃珠,拿了便去了徐宅。 到了却不见师叔,范老在家热络地招呼客人喝茶,道主人晚些便归,请客人稍等片刻,他则陪坐说话,“潘大人好生讲究,你来到自家,来便来了,还次次带礼物。” 潘邓笑道:“师叔教我良多,区区小物不足以回报一二。” 范老说道:“我家主人平日里公务繁忙,偶有闲暇也是自己独自待着,潘大人来,这宅中也多了些生气。” “师叔是做正事的人,哪里像我每日如此悠闲。” 范老笑着说:“潘大人何必谦虚?小老儿也识得些字,大人编的那《汴京人物志》,小老儿期期不落。” 潘邓听了拍拍额头,“你瞧我,竟忘了师叔了,下回出刊,叫伙计先给徐宅送一份来。” 范老摆手说道:“哪里就要大人相赠?不过大人也忒心细了,哪家的女儿若是嫁给大人这样的人,那必是极有福气的。说起来潘大人如今年少有为,怎还未成婚?” 潘邓笑道:“我才几岁?此事不要紧,再等些年也无妨。我看师叔也没妻室,他怎么还未成婚?” 范老没想到被反问了,这叫他如何回答?便忙说道:“主人的事我们下人怎好讲,唉呀,瞧我这记性,主人交代的事儿竟忘了做,明月!过来陪客说话!”说着笑道:“大人再捎待片刻,主人这就回了。” 潘邓笑着点头。 明月进屋里来,他在门外听范老四问四答,潘著作只答得滴水不露,那范老狼狈出了屋,潘著作还笑眯眯喝茶呢,自己怎还敢再说些什么?就拿了小锤子给客人敲核桃吃,敲了半盘,主人便回了。 徐观见师侄来访,还拿了礼物,笑道:“去我书房吧。”又转身吩咐明月,“晚上多加两个菜。” 徐观和师侄进了书房,见那礼物是一个箭袋,深褐色的皮革在阳光下有浅浅光泽,浅色的走线亮眼又精细,针脚的间距统一,有种别样的规矩的美感。 以手触之,完全不似他平日里见到的皮筒那样坚硬粗糙,此箭袋柔软有弹性,颜色均匀,纹理细腻,是个别致物件,上面穿了几个琉璃珠,还挂了一节狼尾。 那琉璃就是“沧海”琉璃,徐观早有耳闻,今日一见,颜色果然如深海,剔透晶莹,宝珠璀璨,晃动便有清脆响声,悦耳动听。 狼尾在一边垂着,徐观用手摸上去,只觉手感没有预期那样硬,触感柔软,才发觉这其实不是狼尾,他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潘邓。 潘邓嘿嘿一笑,“兔毛染的。” 徐观也笑了,怪不得此毛比狼毛蓬松许多。 得此好箭袋,怎能不试上一试?今日且不讲课,徐观来到院中开弓射箭。 潘邓坐在院中石凳上,只见徐观已佩戴好箭袋,缓缓抽出一支箭来,用那狼尾擦擦箭尖,紧接着张弓搭弦,目光锐利,箭矢破空而出,直中靶心。 潘邓拊掌叹到:“师叔好箭法!” 徐观又连射几箭,问潘邓道:“你可学过?” 潘邓摇摇头。 徐观便让范老给找了张软弓来,又把自己的扳指给他戴上,叫他射着玩。 潘邓玩个新奇,拉弓眯眼,一箭瞄准,正中靶心! 潘邓“……” 徐观“……” 潘邓:难道我真的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徐观叹到:“好准头竟叫你荒废了,以后来我家里,我要看着你学射箭。” 范老和明月躲在树后,见主宾尽欢,范老叹到:“难道我真想错了?” 明月也不知所以。 范老又是叹气,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是我想错了?” * 今日在师叔家第一次拉弓射箭,还吃了好佳肴,潘邓心情颇佳,晚上归家走在路上时想到师叔家总有淡雅香气,进了门就说道:“干娘,我前日里买来的涎花呢?” 王婆说道:“熏蚊子了。” 潘邓往屋里走,“我待熏屋子呢。” 王婆哼到:“我还能把你那屋落下?” 潘邓闻言一进屋,果然闻到股甜香,他心情舒畅,今日也要伴香而眠! 只是这香气略浓了些,还有种怪香水味,潘邓半夜在床上皱皱鼻子皱皱眉,做起了噩梦。 办公室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走进来,这不是任主管吗?潘邓心中不解:他已穿越这么多年,怎会又遇见任主管?任主管面色慌乱,潘邓心中已有极其不好的预感,任主管说道:“潘总,怎么办,我们下个月没钱发工资了!” 潘邓记忆回笼,内心惊骇,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片黑暗,刹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现在已经不是潘总了。 王婆端着个油灯,推开屋门走进来,见干儿正靠在床头喘气儿呢,走近坐到床边问道:“你又做噩梦了?” 这小孩儿自己刚捡到他时总做噩梦,近些年逐渐好了。 潘邓点点头。 王婆举灯,见潘邓面色恍惚,问道:“又梦见你娘了?” 潘邓摇摇头,“我没事,干娘。” 王婆也就不再问他了,看着潘邓又躺下,把眼睛合上之后才回到自己房里。 潘邓折腾了一番重新入睡,睡觉之前又闻到那股怪香水味儿,决定以后不再用此香。他该直接问师叔用的熏香是什么,若是闻着那股清幽淡雅的味道睡觉一定不会做噩梦。 第78章 风雅颂开张 汴京城那家“风雅颂”今日开张,周围的店铺都暗中观察,想看看这店家是何许人,他这生意能不能做得起来。 邻店掌柜从二楼向下张望,“《汴京人物志》上的广告位不便宜,能买得起版面,他这掌柜的也颇有来头……只是不知他这店里的东西别人认不认。” 另一人摇头说道:“太贵了,简直离谱,一件襽衫买八十多贯,那女子的裙子还卖四十贯呢,哪有人会去买?要我说他这店关门是迟早的事,掌柜的您就盯着吧,等到他们回转不过来,咱们趁机把他们的店盘下来,比之前那家要的价没准还便宜呢!” 第83章 说话之间却发现店铺外停的马车越来越多,还有大户人家的小厮提着篮子在门口等着的。 两人狐疑地对视一眼,又伸着脑袋向下看,只见店门大开,乐声悠扬,进进出出的贵人络绎不绝。 那风雅颂悄无声息的开张,要开始不作声地赚大钱了?那楼上二人抓心挠肝地想要看看店内情景,却也只能在楼上踮着脚,就这样往下看了一个时辰。 突然听到店里有喧闹吵嚷声声。 二人昏暗的眼睛里露出精光,定是你这店定价太高,客人要闹了吧!两人竖起耳朵,只听店内有客喊道:“我已买了三百贯,你却说没有东平细绵,是何道理?” 那楼上二人一个仰倒,多少?三百贯!一个客人就买三百贯,就为了买棉布!他们店里赚几天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呀! 风雅颂店中,伙计连声道歉:“对不住客官,我们今日确实没有东平细棉了,不过下一批货已在路上,这两天就会到,您留下个地址。到时我们伙计给您送到府上去。” 另一个小伙计也说道:“客官见谅,小店满三百贯赠东平细布一匹,满五百贯赠半丈布一匹,现在细布没了,客官若是同意,小店给您免费升级成五百贯的赠品,您意下如何?” 众人听到“免费升级”,心中一动。 那客官也没那么生气了,板着脸便说:“你店里‘半丈布’是什么?” 那伙计说道:“也是棉布,宽幅有半丈宽,客官回去叫家中女眷在做衣裳床被,不用拼布就可做成,色彩鲜艳,贴身也舒适。” 他把手往旁边一指,众人只见确实有极宽的棉布,“现在有蓝,红,褐几色,还有两个印花色。” 那客官一听,便也觉得这赠品好起来,上前触摸,也知是好棉布,此布做被褥岂不是正好?便拿了一个上面有碎花的半丈布匹走了。 余下的客人见到他这店里已没有细布,买三百贯就可将赠品升级,又陷入另一轮购买热潮。 一女子对同行的妯娌说道:“我刚刚摸过了,他那半丈布也是好物,细密柔软,不比那细布差。” “哎呀,如此说来,我们两个买了琉璃,每人还能拿一匹布回家呢。” “可不止,他这一匹当得上寻常布两匹了。”女子说道,“而且我刚刚摸他那布,确实觉出‘精良’来,和别的布不同。” 那妯娌疑惑地看着她。 “咱们身上穿的衣裳,织布的线总不是一边粗细的,有时会有一块很粗,有个疙瘩,索性染了色看不出来,可那‘半丈布’摊开来,你往远看去,找不出一块疙瘩来,横横竖竖的线都一边粗。” 那妯娌便看向衣架上挂着的成衣,她撩起一个褙子,细细看去,果真如此! “这得是多好的织女才织得出这种布来?” “不光是织布的,要那绩线的从始至终都绩得一边粗才行呢。” 两人连连感叹,“我从前听‘天衣无缝’,今天才算见着了。” 怪不得他要自称精品,怪不得卖这么贵的价钱,哪里来的价格奇高?简直是物超所值! 两妯娌在那柜台之前挑挑选选,任由伙计把那琉璃拿出来,依次试戴,对镜细看只觉美丽万分,可买成品的首饰贵了些,便每人买了颗琉璃珠,打算回家找好银匠打托做发簪,又各自挑了两件衣裳,每人手里捧着一匹布回了家。 风雅颂开业大半天后便闭店歇业了,在门口贴上告示,言“货已卖光,后天上货。” 只把那邻店掌柜气得吐血。 武学生杜龄白日路过这里,一脸的不可思议,“货已卖光?怕是没人买,自己嫌丢人关门了吧!” 他回到家中便忘了此事,一直到六天之后销假上学,在靶场中射箭之时,才又听到同窗呼喊:“纪岚,你这箭袋!这不是那风雅颂的箭袋吗!” 杜龄这才往纪兄腰间看去,果然见纪兄换了新箭袋。 只见那箭袋颇为别致,皮质光泽柔软,走线规矩清晰,透露着一股华贵的韵味,另外还有一撮狼尾,可用来擦拭剑尖,小郎君佩戴之后真是英气逼人,又隐约透露着一种萌感。 这是为何?众人细观,得出结论——可能是因为那狼尾比寻常蓬松了些。 那同窗也凑过细看,见果然是风雅颂出品,露出艳羡神色。 杜龄撇嘴,不过是个箭袋。 那同窗说道:“哎呀,这个箭袋是非卖品呢!这是只有在风雅颂办了会员之后累计消费一千五百贯才能以积分换购的限量版!” 纪岚听了却满不在意,擦了擦箭尖,“是吗?昨日阿娘给我的新箭袋,正好我那个旧了就换上了,到是不知你们说的什么风雅颂是什么。” 说完张弓搭弦,一箭射出。 那同窗叹了口气,“那风雅颂竟然不卖,做赠品也断货了,不然我一定要买一个。”这可比他的箭筒风流多了。 杜龄见小伙伴如此,内心冷哼,当初说好了不买那风雅颂的东西,没想到纪岚轻易叛变! 他扭头欲走,却与李乾撞了个正着,杜陵刚想说纪岚,却见李乾今日穿着有些奇怪,是汴京城少见的样式。 杜龄仔细一看,进而怒目圆睁,“你你你,你不是说你不买吗?怎么又买了?” 李乾本还想躲着杜兄,没想到被他撞了个正着,也不畏缩了,挺直腰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却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店中棉布与他处不同,穿着舒适极了,尤其是那东平细布,家中女眷买来给祖父母和小娃做衣裳的,家中老者舒心千金也难买,这是孝顺之道啊。” 杜龄气得吐血,踉踉跄跄地去找张兄。 张霖腰上没配箭袋,身上也没穿那棉布衣裳,杜龄和他坐一块,心中这才好受许多。 张霖见兄弟生气,拿了折扇给他扇风,杜龄虎躯一震,看向那折扇,见是张兄用了许久的旧物,这才又转过目光,嘟嘟囔囔地抱怨。 “也不知道那风雅颂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人争相购买。” “谁知道呢。”张霖轻打折扇,扇坠上的琉璃熠熠生辉,“我家人喜爱那琉璃不得了,见天的去那店里看有没有新样子呢。” * 张府 张择端家中热闹一片,他本人坐在正堂中,翰林书画院的几个同僚来他家中画像,原因无他,张贤弟要上第五期的《汴京人物志》封面了。 那几个同僚在他面前各找角度画像,说道:“他这《汴京人物志》真是好刊物,咱们画师也能上封面呢。” 李画师勾完一笔,直起身来说道:“诸位贤兄可要好好画,张贤弟上封面可与他们不同,是我们翰林书画院的自己人,不能叫人瞧出画的不好来。” 那张家两个小娃见人多热闹,也在堂中左跑右跑,看父亲坐在堂中让画师画像,拆了东屋大铜镜扛了出来,放到父亲跟前,张小郎旋转角度,众人只见那光泽流转,流到张择端的脸上,张贤弟突然俊美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张泽端眉毛一拧,“你两个小儿莫胡闹,叔伯都在此,还不端茶倒水,侍候你们叔伯作画?” 张小娘在那铜镜下面放个小板凳,将二哥救出来,那李画师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从哪学的?” 两小娃颇为得意,张小娘说道:“我们去东平府学来的,他们画写生都这样,那光一照,人就变好看了。” 张小郎说道:“此乃日光滋润,人便容光焕发!” 众人都恍然大悟,夸起两个小孩见多识广起来。 今日来给他做采访的是小唐记者,和阮记者的犀利风格完全不同,这位小唐记者颇为温和,这让张择端多少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的是,阮记者另有任务,正在风雅颂采访李掌柜呢。 风雅颂自从上月打了广告,本月开张之后,颇受争议,褒贬不一。李三娘和潘邓说过此事,怕这奢侈品店带累了潘著作的名声。自家东家在朝堂上虽还没有一席之地,但也要早做打算呀。 潘邓则是呵呵一笑,并不将褒贬之声放在眼里,却也不能放过此流量,便在第五期就着京中热议,叫沈编辑撰写采访稿,打算再掀起一波热度来。 数日之后,第五期《汴京人物志》发行。 不少人拿到手中第一件事便是看封面人物,这一打照面,不由得“咦”了一声。 嘶……怎么画风与前四期不同? 前四期都是简洁利落,只有个上半身,将人脸画得清清楚楚的,这期……这画中男子坐在藤椅之上,神态悠然,面露微笑,四周又是山又是月,又是花又是云的,由于要素过多,连线条都比前四期细了不少,足见其华丽繁复,这叫“张择端”的是什么人?难不成是哪个宗室?也不姓赵呀? 赵佶把那杂志拿在手里,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这个叫“张择端”的是谁?听名字有些熟悉。 翻后一看,原来是翰林书画院的画师,怪不得那些画师如此炫技。翻开看里面的整版图画,是这张画师在作画时的画面,侧脸也能看出儒雅随和来。 第84章 赵佶点点头,这件事是他一早暗示的,潘邓这个小子,闻弦歌而知雅意,毕竟他早就想弘扬书画院,这从他当年为书画开设专门学院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 多做宣传,想必之后来书画院报名的学生还会增加,赵佶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第79章 纣王象箸 小唐记者采访,问道:“听闻张画师最早就为《京东蹴鞠广昭示》画过稿子,那时是如何结识东平府鹦鹉洲书坊的呢?” 张画师答道:“先前并不结识,米待诏吩咐画的蹴鞠图,当时只以为是寻常画稿,并不知是印在那刊物上,等过了一个月米待诏将那刊物递给我,我心中好生惊讶。” 旁边还配了张画师画那蹴鞠图时预勾的草图。 小唐记者问:“我们寻常百姓对翰林书画院了解甚少,张画师可愿分享一件自己记得最清楚的事吗?” 张画师答道:“我记得刚来画院之时,官家曾来此考校。” 赵佶见有自己,连忙认真看起来。 “当日出一题,‘蝴蝶梦中家万里’,我冥思苦想,也想在官家来时画得好作品,到最后画出他乡客春眠而起,见落花怅然之景,本以为比那画睡梦,蝴蝶的人要高明些许,却没想到,同僚战画师“苏武牧羊假寐”图,一举夺魁。” 赵佶点点头,他也记得此往事。 小唐记者问:“张画师在翰林书画院已十数载,可以有最开怀之事?” 张画师答:“我之前花费数年画了一副画,献与陛下,陛下观之赞叹,亲自提名‘清明上河图’。” 小唐记者:“哇。” 张画师:“直至如今,我的内心依旧感念圣恩。” 赵佶看到这不由得开怀的笑了,其实他对那幅画是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但是看这个画师这么儒慕自己,也很开怀就是了。 叫什么来这?赵佶又翻回去看看封面,张泽端,嗯,长得也不错。 他又翻回来接着看刊物。 小唐记者问:“张画师如今在汴京城也颇为知名,我前几日还看见街边摊位上有张画师之作——乃是先前登在本刊之上,有乡野画家放了大幅卷轴去卖的,张画师如何看待此类赝品?” 张画师答:“那画师仿得是贵刊版面,如何是我作品多好?不过我对赝品倒是不甚在意。自古画家有了名气之后,供不应求,求画之人就会转别处去寻赝品,唐记者不知从古至今无数的画家听到最多的话是什么? 小唐记者问:“是什么?” 张画师答:“就是求画的开口,我要一个和某某作一样的画来。” 小唐记者(笑) 张画师说:“我身边也有当代大手,唐记者可知画院米待诏?米待诏十分淡然,直接写“元晖”二字分给别人,不止米待诏,我有许多的同僚都在仿自己画作上提过名,来帮助急缺钱财的人。” 小唐记者问:“张画师平日里除了画画还有什么雅好?” 张画师说:“最近沉迷刻板,想要细刻绘画,广传天下,我等翰院画师能观赏宫廷画作,其他的画师却没这样的学习路子。如今民间画家不如书法家来的多,是因为碑文广传,画作却不能。我只望以后民间画家也能常常见到宫廷画作,毕竟绘画要临摹,多看才能有长进的。” 一整篇采访下来,小唐记者的问题中规中矩,张画师答得也滴水不露,赵佶点点头,对这个翰院画师加深了印象,叫身边小黄门过来。 “张宝,去御库取画来,叫《清明上河图》的。” 张宝得了令便去取画,赵佶接着翻看杂志,一边翻一边想着,那阮记者这期怎么没上刊? 少了他采访,真是少了许多热闹。 咦?在这。赵佶手停下,看向那页“风雅颂价高引争议,街头评论纷纷起。”下面有一行小字:“阮记者首次街头采访。” 这不是潘卿家开的店?他这又是什么鬼主意?街头采访又是什么意思?赵佶往下看去,只见开篇便是阮记者自述。 “看官们好,我是阮棘,近日汴京街头巷尾热议之事,莫过于新晋开业的风雅颂店铺。今日本刊记者亲临现场,一探究竟。 踏入店内,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令人瞠目的价签——以一件襽衫为例,市价不过十余贯,此地竟标价高达八十贯。环顾四周,各类商品琳琅满目,无一不是身价倍增,远超寻常预期。 为了深入了解这一现象引发的民意,本刊记者漫步于汴京的大街小巷,随机采访了几位市民,收集了他们对于风雅颂的真实看法。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百姓对这件事如何评价吧。” 这倒是新奇,赵佶记起从前那《京东蹴鞠广昭示》上头一次有“采访”体,他就觉得新鲜,现在还有这“街头采访”,岂不就是在街边随意找人问话?他接着往下看去。 第一处于开封图书馆门外,太学生陈氏接受采访。阮记者问:“请问你对汴京新店“风雅颂”有何看法?” 陈氏答:“风雅不在服饰之贵,而在学识之富。他卖这贵价品并非好事,风雅颂此头一开,怕是富豪相敬豪奢,恐风气不正。” 第二处于冯氏布行门外,裁缝冯金花接受采访。陈裁缝答:我倒是听说了,他们家的东西确实好,就是价格太高,裁缝我自己做的东西,虽不如他们的精良,却也是用心之作。 阮记者问:“风雅颂开店,可对你店生意有什么影响?” 陈裁缝答:“能有什么影响?老身做裁缝三十年了,裁一件衣服没超过五百钱的,找我裁衣服的,哪买得起他那儿的货,买得起他那儿的人家,也不上我这来!” 赵佶呵呵一笑,翻页再看。 第三处于外城金兰巷,某丈人接受采访。丈人说道:“关我们什么事,有多少钱买什么样的东西,那都是有钱人的事,你这小子白日里不做工,街头巷尾的打听这个做什么?走走走。” 第四处于小甜水巷,李泽梅娇娘接受采访。李泽梅说道:“我们哪里管那个,那琉璃一路攀升,比金玉还贵,如今已能和东珠并排!我也心念着得一件琉璃首饰,只是还未能达成呢。” 赵佶呵呵一笑,听到有人觐见,他本以为是那《清明上河图》来了,却没想来的人说二府议事,请官家去。 赵佶老大不乐意,议事就议事,总找他作甚,这个郑居中。 蔡京做太师时,怎从不找皇帝? 赵佶本想立立威严,叫二府那帮人到面前觐见,低头看桌面上的杂书刊物,到底还是起身亲临。 罢了,不计较这许多,谁叫朕是天子呢。 陛下驾到,二府官员弯腰行礼,赵佶坐上主位,众人平身,却见今日皇帝装扮不同。 众人又齐刷刷看向蔡京。 今天皇帝穿的衣裳怎么和蔡相的如此相似? 赵佶今天所穿的是一件蓝土布道袍,上面有仙鹤图案,马蓝土布只是最普通的布,且细看此布染色并不精致,只是做成了宽袍大袖的道袍,其版式弥补了染色上的瑕疵,叫人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皇帝怎么会穿着这样的土布衣裳? 蔡相怎么穿着和皇帝一样的衣裳? 众人不知所以,只有赵佶和蔡京二人君臣对视,都默契地微微勾起嘴角。 御史王决风闻奏事,起因是有宗室给皇帝买风雅颂东西献上,那王决现已来到大殿之中,面圣奏事。 “臣近闻汴京风雅颂一肆,货价奇贵,骇人听闻。市井细民,趋之若鹜,竞效豪奢,风俗日渐浇薄。此肆乃陈文昭之门生所营,自宗亲贵胄至黔首细民,皆受其蛊惑,耽于奢靡,不知节制,岂不闻纣之象箸,终将误国!” 赵佶听着,心想朕若是没看阮记者采访,真就信了。 王决道:“……今风雅颂其害岂异于纣之象箸哉?陈文昭之师徒其心可诛!臣愚以为,宜严加察访,以正世风,杜渐防微,勿使奢华之风,蚀我大宋之根基。臣不胜惶恐,冒死以闻。” 这人从哪学来的话,还“冒死以闻”,你自己倒是慷慨了,可朕什么时候杀过人?别说朕,哪个祖宗杀过文人士大夫? 赵佶好言相劝,“朕已把燕王献上的琉璃退回去了,朕本也用不上。但是燕王喜欢那琉璃,便叫他买吧。” 至于燕王,太祖且让宗室多享乐,你这个大臣就别管了。 蔡京说道:“且臣听闻那个风雅颂也并不是一味高价,其品确实精良,何来象牙筷子一说。” 赵佶点头:“爱卿莫要胡思乱想。” 胡说些什么,潘爱卿温良仁慈,乐善好施,那在东平府的慈幼局,他都要想法子让里面的小孩学手艺,往后有生计,怎么可能是心思歹毒之人?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个王决就是那郑居中党羽,真是为了党争,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退朝!” * 潘邓手闲闲打算盘,拨一个又拨回去,他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第85章 陈文昭拿长长的翻书杖敲他的头,“又开始杞人忧天,看账本。” 今天陈老师教他看二税账本,虽然不知此事学了有什么用,潘邓依旧学得认真。 陈文昭说道:“不必担忧,此事虽有违制,但谁想禁止市井间的琉璃风气,那他是多管闲事了……宫中早有令禁止民间女子佩戴东珠,前些年又传令止四品以下穿紫衣裳,你看真有人管吗?满大街都是珍珠,哪条街上没几个穿紫的。” 没有人会对老百姓如此严苛,这就是宋朝的开放。 潘邓也就不再想此事,认真看税册了。 有了奢侈品税的加持,汴京商业税猛涨,比起去年加了两成。 赵佶见此真正实现了民不加税而国足,心情宽畅,又有蔡相新著作——那外边包了蓝土布书衣,内里写了蔡相与皇帝种种安民富国举措的好新书,一时只觉国富民强,四海升平,怡然自得。 然而好景不长,夏日傍晚,赵佶亲临宝篆宫,门外却吵吵嚷嚷,有人私闯宫禁,在门外奏报喊冤! 第80章 郑蔡相斗 听到喧嚷声,赵佶紧皱眉头,蔡京侍立一旁,厉声喝道:“何人吵闹!” 那门外侍卫抓了个人进来,乃是兵部官员刘昺(读饼),跪在地上喊冤:“皇上冤枉,王寀绝无二心,恳请陛下详查!” * “王寀(读采)是何人?”潘邓一边套马,一边问道。 陈文昭上了马,见学生也上马,衙役捕快在后跟着,这就动身,骑马说到:“你前些日子专心弄你那店铺,皇城里出了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那王寀从前是兵部侍郎,他平日里喜读诗书,爱些神鬼之事,手上有些道行,便常自夸耀。前些日子与林灵素起了些龃龉,被那林道长摆了一道,丢了脸面。林道长趁机在圣上面前告他个欺君之罪,又说他在西夏的父兄早年间有谋反之心,曾和西夏共谋反宋。圣上大怒,将他捉拿下狱,现在就收押在我们开封府。” 潘邓点头,这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 “今日去的那刘昺是他什么人?为何为他喊冤?” 陈文昭说道:“他于王寀平日里颇为要好,且此二人皆受蔡相相提拔,才有今日。” 潘邓点点头,这算是明白了。 皇帝出行,禁军围绕,宝篆宫四周严守,便是个苍蝇也难进,那刘昺却囫囵个闹到圣前,原来是因为蔡相给开了后门。 开封府一行人往上清宝篆宫赶去,半路上路过闹市,一个不查,被一老妇滚到马前,陈府尹勒停了马,那巷子里乌泱泱冲出来一家人,吵嚷着去开封府告官。 与此同时,郑居中却带了个人赶到宝篆宫,“臣听闻有贼惊扰圣上,特前来救驾。” 赵佶的面色缓和些许。 蔡京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用得着你个当朝宰相来救驾?还只来了两个干巴老汉,救得了什么! 郑居中奏对道:“禀陛下知,臣知刘昺私闯宫禁,想起白日听到的流言,特地带此人前来禀告圣上,此人乃是我侄子家仆,早年曾在西北做过虞侯。” 那老头颤巍巍的给皇帝行礼。 “禀陛下知,王经略早些年间在西北名声赫赫,曾深入西夏境内,五千大军覆没,众人皆以为王经略马革裹尸,然他四十天后返还,毫发无损,众军皆称神异。当时只叹其福运加身,如今才知王经略西夏密谋反宋一事。” “什么?”赵佶眉毛紧皱,“你且将当时之事细细说来。” 那老虞侯把当年之事记得的都说了,赵佶脸涨的通红,一拍桌案,“给朕详查!” 郑居中又说道:“陛下,那刘王二人乃是同党,装神弄鬼,戏弄道法,已是罪不可赦,陛下并未治那王寀的罪,本意在宽宥,可那刘昺竟然敢私闯宫禁,扰乱道场,对天子不利,简直是罪大恶极!” 赵佶怒上心头:“将刘昺捉拿收押,叫开封府抄家!此事必须给朕差个水落石出!” 开封府众姗姗来迟,没赶上救驾,反倒赶上了收押,陈府尹见过圣上,确保无忧之后,带着罪人刘昺回了开封府,一边着人审问,一边派人去抄家。 宝篆宫法事被迫停止,赵佶当天就回了宫,并不召见臣子。 过了一天,御史王决奏事,言有人投书告状,他打开研读后,发现其上有刘昺诗一句,“白水之年大道盛,扫除荆棘奉高真。”正是他送给王寀的诗句。 “此为反诗,白水之年正是明年,便是他们的反日,他刘炳要供奉高真,此高真既为王寀,何又为荆棘!” 赵佶大骇,下令将王寀斩首弃市,刘昺流放琼州。 此事发生得太快,超过了蔡京预料,也远远超出了朝臣的意料。 陛下平日里是个好性子,发再大的火也不过将人贬谪,此次天威难测,竟然把人砍了,看来陛下是动了真怒,众人也都不敢出言劝谏。 郑居中抓住了蔡京的把柄,在朝堂之上奏请:“臣恳请详查王寀同党,看其是何人举荐,又举荐过谁,此等谋逆之人,难免会有同党。” 此句直指蔡京,却不单蔡京受波及。 范致虚出言劝道:“诸位举荐贤才,皆欲擢升有才之士。彼二人当时诚有才也,谁能料想今日之局面,还是莫要因此二人而累及无辜。” 赵佶坐在主位上,比前些日子沉默寡言了许多,众位议事完之后,只说“退朝”,并未言其他。 郑居中又几次欲借此事压垮蔡京,蔡京自知理亏,没有过多辩解,赵佶也并未表态。 九月郑居中母丧丁忧,蔡京复相,三宰之中蔡京为太师,将余深加太宰兼门下侍郎,陈文昭加特进,少宰兼中书侍郎。 执位依旧是原班人马,有王黼,白时中,李邦彦,范致虚,何执中等人,至此政和七年九月,二府再次换动。 * 陈文昭年纪轻轻当了宰相,虽不是三宰之首,却也风光无限,当天祭拜先师,潘邓也和老师去了京畿范稹的墓地,见了师祖,磕头跪拜。 回家之后,陈文昭先给岳丈写信,告知此好消息,又给几个同年,曾经的同僚,以及当年师父的友人写了信过去,昭告天下之后,拿册子写了族谱,把自己放在当头第一位。 潘邓迷惑,问道:“老师要另开宗族?” 陈文昭颇为得意,“我本出身寒门,乃受范公赏识,做了他的学生,才挤身官场,如今做了宰相,光耀门楣,自该让后代沾光。” 陈老师平日里并不提及妻儿,潘邓一开始还以为老师是个单身贵族,后来才听说老师有一子,名唤狗儿哥,今日见老师写族谱,凑过去看见师娘名讳,又见了狗儿哥的大名,唤做陈达。 陈文昭说道:“我并不常提起,只因岳丈也是元佑党人,近些年在家赋闲,你师母往年来随我四处奔波,前两年生了场病,不能着凉,如今住在岳丈家里静养,看着狗儿读书,等再过两年便让狗儿来东京上学,你也有个伴。” 潘邓问:“狗儿哥如今多大了?” “已十三岁了,和你那小兄弟差不多。” 那比小郓哥还小一岁呢。 陈文昭看着手中族谱,只他夫妻两个,外加一个孩儿,甚为单薄,放下之后又拿起另一张纸,写了他师门传承。 只从范稹写起,把潘邓加了上去,如此凑足三行,此脉便显得有传承起来。 潘邓看着上有师父师祖姓名,也觉得心中熨帖,刚看老师编族谱还没有此感受,如今见老师和自己的名字都在上边儿,多少明白了点宗族传承的意味。 只是……潘邓看着那一溜直的三个人名,问道:“怎么不把师叔加上?” 陈文昭还细看手中师生传承谱,颇为满意,闻言答道:“加他作甚。” 他把案上一堆的书信都规整起来,待会叫陈泽出去找人送信,对潘邓说:“去找你师叔,晚上为师摆宴。” 潘邓心中也觉得老师拜相合该庆祝一下,就起身一溜烟去徐宅找师叔了。 * 郑居中机关算尽,用尽浑身解数,想要击败蔡京——听说甚至连开封府众都在计算之内,在最后关头却因母丧丁忧黯然离场,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叹时也命也。 反观被他罗织罪名的蔡京,却丝毫不受影响,有吴王二人谋反案在前,依旧圣眷加身,稳登太师之位。 “我还以为此回郑居中必一举击败蔡京。” 王黼说道:“我也没料到,此事过后,蔡京还能坐那太师之位,还把他的两个跟屁虫都拽上去了。” 还好他王黼识时务为俊杰,早在见郑居中不得势之时,便又想方设法巴结蔡京,叫那在江南的朱勔给他使劲搜罗了些好物献上。 杨戬叹到:“当真是圣心难测。” “……那吴王二人皆是受蔡京提拔,如今一人造反,一人包庇,皆是有罪之人,蔡相亦有不察之过。郑居中揭发有功没什么奖赏,蔡京却又做回了太师,也不知郑相如何感想。” 第86章 王黼也说道:“当年赵都水使在黄河得两头龟,以为祥瑞,献给陛下,陛下甚为欢喜,蔡京言此为齐桓公象罔,乃称霸之兆。郑居中言语讥讽,说此不是好事,乃是祸端,皇帝便把此龟扔入金明池中,言‘居中爱我’,进知枢密院事,也不知蔡相当年拍了马屁还不如那个翻白眼的,是作何感想。” 杨戬,王黼二人都摇摇头,圣心难测呀。 王黼文绉绉地吟了首白乐天诗词,“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他二人在此伤春悲秋,故作感怀,却不是真伤感,实际上心中欢乐,只因这些日子太子倒霉得很。 赵佶本就心中不畅,太子还是个木讷的,只叫人看了长气,越发碍眼,这些天训斥了太子好几回。 两人在此捂嘴偷笑,不过再过两日,他二人便笑不出来了。 * 政和七年十月二日,太子妃生产,皇长孙诞生,举国同庆。开封府民欢腾雀跃,都为皇家得子而庆祝。 这可是有宋一代开国以来历经八帝第一个皇长孙! 赵佶也惊喜非常,一扫阴霾,做回自己,整日喜气洋洋,这可比所有的祥瑞都叫他开怀,就连平日里看着生气的太子这些天也备受宠爱,直叫赵桓受宠若惊。 《汴京人物志》政和七年十月刊封面人物临时换人,换成了锦绣堆中的皇太孙,以昭告天下。 开封府内热议的话题换成了小皇孙,本朝皇帝一改以往祖先子嗣稀少的窘迫状况,不但儿女众多,现在还活着就有了太子和皇太孙,这岂不是社稷安稳之兆? 俗话讲,宁为盛世犬,不做乱世人,生在此锦绣盛世,怎能不叫人开怀? 此一年结尾两月就在热闹欢腾中度过,潘邓也辞旧迎新,叫手下员工写了年度总结,东平府的年报也叫人送到东京来,给了分红之后,又发了笔丰厚的年终奖,直叫几个掌柜的泪流满面,一连发了好几封书信过来,叫东家在京师也莫要忘了家乡,他们东平府永远是潘东家的家! 第81章 元宵赏花灯 今年盈利不少,潘邓怎会独享?叫诸位掌柜的给东平纺织坊,鹦鹉洲书坊以及编辑部,东七街三店的管事和所有员工都发年终奖。 这是好事,几位掌柜哪有不听命的,铜钱一筐一筐,一车一车地发下去,听着员工诚心感恩道谢,欢呼雀跃,心中也颇为开怀,只觉得自己也算是尽到了掌柜的职责,自满之余也没忘了叮嘱好好上工,以回报东家云云。 几位掌柜的早在离新年一个半月的时候就采买了“员工福利”,新年之前大会小会不断,给普通员工,优秀员工都发了对应的福利,一时间喜气洋洋。 这日纺织坊下工,织女们结伴出门采买,街上店铺见了一水的棉布衣裳,就知是东平纺织坊的织女了,问道:“你们今日不上工?” 彭娘子笑答:“放了十日的假,叫我们回乡过新年。” 她带着惠娘买了米面油,各种家什,竹筐水瓢,篦子剪刀,东平有名的点心,又买了几块咸肉,一箩筐鲜肉,鲜肉在冬日放在室外也可冻上一小段时间,不会坏。 那店铺的伙计说道:“你若是买肉吃,去城北,那儿有乡亲来卖鸡的,个大还不贵呢。” 彭娘子听了心中一动,问道:“我早听说咱们乡村有好多养鸡的,有鸡苗卖没?” 那人挠挠头,“这隆冬不知道,我知他们去年二月份有卖的,拿了扁担挑来,一上午就抢光了。” 彭娘子点点头,又往城北去买鸡。 旁边的伙计看了直咋舌,“他们纺织坊的织女每月都赚多少呀?怎么这么有钱?东西都快摞一车板了。” “嗐,咱们能和人家比吗?那是在纺织坊上工的,我听说他们发年终奖,用牛车搬铜钱,搬了五六车。” 那伙计吸一口凉气。 “……不光是钱,她们每人都发了一袋黍米,一匹棉布,这是普通的织女,她们还有得了奖赏的,发得更多,在那纺织坊里面要是当了个管事……”那人左顾右看,小声说道,“比在咱们这儿当东家还挣钱呢……” 魏管事待在东平置间院子,自己买怕不懂此地行情,便请了冯掌柜陪同她姐妹二人赁买。 员工有难,掌柜怎么能不帮忙?冯掌柜又叫了个家人,找了当地大牙,和她姐妹二人一同看房子,一直看了三天,魏恬恬定了城西西兰街一处小院,此地街面洁净,道路宽敞,院子也是高门高墙,里面有三间房,够她姐妹二人生活。 在东平安了家,魏家姐妹心中轻松欢乐,自家庆祝了一番,又宴请几位管事,叫了白老,赵裁缝,宣娘子,却不见姜三郎。 姜三郎在东平也没个别的住处,不在纺织坊能在哪儿?魏恬恬便去他那工坊喊:“三郎!” 半天没有动静,魏恬恬正要往他那屋走,却见旁边的小屋里支起窗户,卫芳孙在屋里朝她看过来。 这间小屋平时无人光顾,乃是她们纺织坊“机械处”,若是有织机坏了,就找人到这知会一声,到时卫管事自会来修好。 魏恬恬朝他道个万福:“卫管事,你怎么还在这儿?没回家去吗?” 卫芳孙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叫他,叫的是别个三郎,他说:“家中喧闹,我在这儿写文章,图个清净。”他经潘东家点拨,也有了出书立传的志向,这会儿正整理呢。 魏恬恬一听,也想起了卫管事读过书,习过字,心中一动,自家桃符还没写呢,请人写还要再花银子,不若省了这笔,也好将那旧篦子扔了,添两个新的,她姐妹俩一人一把。便笑着问道:“我姐妹二人近日搬了新家,宴请坊中诸位管事。赵老,白老都已去了,卫管事也来吧?” 卫芳孙错愕一瞬,抿抿嘴说道:“魏管事告诉我住处,我随后便到。” 魏恬恬便将自己新家告诉这人,自己回头又去别处找姜三郎。 城中转悠半晌也没寻到,魏甜甜自己回到家中,见姜三郎已经到了,连朋在桌边说道:“我遇见他就把他拉来了。” 魏恬恬还欲问金毛犬在哪,不若一同来此用饭,那宣娘子笑着说道:“他昨日启程去西北了,东家叫他有事。” 白老问道:“过年跟前了,去西北办什么大事?” 宣娘子说:“明年咱们东平府种棉花的人比以前多,他再去那儿挑一挑种,而且……东家好像是要他在西北那边找农户种棉花,再运到咱们东平这儿来织布。” 白老点点头:“西北地少人稀,在那儿种棉,是个好地方。” 说话之间卫芳孙来了,魏恬恬见他换了身齐整衣裳,还带了礼物来,“先前不知魏管事乔迁之喜,并未备下什么礼物,仓促买的,还望不要嫌弃。” 他带来的是木质的盆架,深红色的木漆靓丽非常,下面有五个支脚,支在地上像花苞倒放,中间细细的,上面做成个圆圈,里面可以放木盆,洗脸用的。 他还想到魏家是两姐妹,因此买了两个。 魏恬恬一见十分喜欢,笑道:“卫管事忒客气了,来就来了,还带贵礼来。” 招呼客人入座,魏恬恬把那礼物收进屋中 “诶呦,你可把我们比下去了。”姜三郎在一边撇着嘴说道。 赵裁缝左看右看,四处绕绕,见这院子清静宜居,这两个小娘子自己置了宅子,她心里也为她们高兴,“你姐妹二人如今也在东平府有个家了,以后别再奔波了,在咱们纺中做工也挺和美的。” 两姐妹都点头认同,在这里日子过得天上一般,她俩也不想再回那绍兴去了。 开席畅饮,姜三郎喝多了酒,小声哭起来。众人见怪不怪,刚结识时别人还要安慰他,日子一长也没有人安慰了,只因姜三郎喝三杯便醉,醉完就掉眼泪。 只有连朋一个,因这一年来两地奔波少和几位管事相聚,还不太熟知此事,搂着姜兄弟的肩膀安慰他。 魏锦儿说道:“我真羡慕姜三,他竟没有烦恼。” 连朋说道:“他都哭了,怎能没烦恼?” 魏锦儿说:“他自春日里到现在,每次哭都是因为那九纹龙史进,你说他有甚么烦恼?” 果然听姜三郎呜呜咽咽地说道:“我从绍兴……大老远的来东平,嗝,就是为了看史大郎……我票都买好了,他却去了东京!呜呜呜呜呜……” 席间众人十分没有良心地笑了起来。 冬夜寒凉,一室热闹。 * 潘邓在东京也给琉璃坊、风雅颂和编辑部的员工发了奖金和福利,又和董平,史进兄弟相聚,他二人每日当值,比潘邓要忙上许多,平日不得相见,只得趁着新年一叙。 新年过后便是正月十五,十五再过后,人们才能渐渐回复到工作状态。 上元节赏花灯,潘邓自家里张灯结彩,到了夜晚也带着小郓哥出门看花灯,猜灯谜。整个汴京城从新年过后便灯火辉煌,如同白昼,漫游在东京街头,犹如置身仙境。 第87章 小郓哥看街边舞龙的、踩高跷的、划旱船的,都穿得樱红柳绿,叫人目不暇接。街上人来人往,皆收拾得光鲜亮丽,有那盛装打扮,满头插满珠翠的,仆从围绕,欢声笑语。 许多女子都打扮上街,只因这上元节和后世不同,不只是个吃元宵的节日,还是个古代“情人节”呢。 潘邓说到:“你看见没?我曾听说上元节午夜过后,东京街头有扫街的小童,就是捡些女子丢的钗环的,一夜之间收入不少呢。” “女子丢钗环做什么?” “人太多,挤掉的。” “哎呀。”小郓哥摸摸腰间,还好,潘哥送给他的琉璃环还在呢。 潘邓好笑,“旁人不知道就算了,你还不知道咱们工坊里琉璃环价值几何?丢了也不必糟心。” 小郓哥没听,又把那琉璃紧了紧,这要是丢了,他可好心疼呢。 两人一路吃点心,猜灯谜,他小哥俩灯迷猜不出几个,只好去扑灯,潘邓也在师叔家里练了两回箭法,就去找那投壶的,投了一贯钱的箭,赢得两个小灯,一个是兔子的,一个是莲花的。 小郓哥玩了几回五纯,把那铜钱摇的上下翻飞,花了三百文钱也只得了一个小狗灯。 小郓哥说什么都不玩儿了,“三百文够买一个比这大的了。” 潘邓安慰他:“我这两个小的花了一贯呢。” 两人一路去了灯市,潘邓给小郓哥买了个大螃蟹灯,此蟹双目圆瞪,浑身甲胄,青衣斑驳,雄纠纠,气昂昂,小郓哥心里喜欢的很,拿了那蟹灯到处走,拉风极了。 两人一直到街上人少才回家,王婆早他们回来,正泡了茶,把头发上的钗环都摘下来,见二人进门,从楼上往下张望,“好大的螃蟹灯。” 小郓哥颇为得意。 “翻过来我看看。” 小郓哥把螃蟹的肚皮给王婆看,王婆撇撇嘴,“公蟹哪有母蟹好。”说完回了屋。 小郓哥则爱惜的把灯插在门前,劝慰道:“莫听干娘乱讲,你是个蟹将军,她却只想着吃呢。” * 徐宅 傍晚时分,范老问道:“大人看我扎的这灯如何?” 徐观看了眼,只见一色彩斑斓夺目的大公鸡,昂首挺胸,红冠高耸,羽毛靓丽,尾巴飘逸,两眼炯炯有神,颇有一副昂然之姿。 徐观赞道:“好花灯。” 范老追忆往昔,笑着说:“大人小时候追着我叫我扎花灯呢,那时候我每年都扎,后来衙内也长大了,我也已经许多年没扎过了,前些日子重新扎灯,我还怕扎不好呢。” 徐观听着老仆的话,也想起儿时的无忧无虑来,说道:“我也记得从前往事,历历在目。” 范老听主人这样说,十分动容。 徐观问他:“如今这花灯是给谁扎的?” 范老说道:“还能是谁?主人身边还有别个少年人不成?” 徐观还以为老管是给自家亲戚小孩做的,却没想到他是给潘邓做的。 徐观看看天色,“天已快黑了,怎么还没送出去?” 范老叹气,“我只做了这灯,没和潘著作说呢。” 徐观便道:“我叫明月给他送到家里。” 范老摆手:“明月我叫他出门了。”他觑着主人神色,说道:“今日上元佳节,主人不出门赏花灯,游玩一番?我早先问过了,潘著作还没有灯呢。” 徐观见范老神色,隐约得知其意,不由觉得好笑起来,实际上也笑出声来了,“他若没有灯,买个便是,何必还要我送去?” 范老以为主人不懂,操碎了心,举起手中大公鸡,说道:“别人的哪有主人的好?” 第82章 初议伐辽事 徐观看范老想要一力促成此事的样子,笑着摇摇头,“上元佳节,他自和他同伴上街游玩,没准还能偶遇淑女,我这老一辈,还是莫打搅他了。” 范老听主人这样说,竟把二人分了辈分了,说道:“怎么就成两辈人了?大人也比他大不了多少,只是有个师叔的辈分在,说是师叔,却也不是正经师叔。” 徐观说道:“管事莫乱说。” 范老有些蔫蔫的了,但还是没放弃说道:“大人怎么就知道他要去街上偶遇淑女?没准也做了灯送给你呢。” 这纯粹是胡思乱想了,徐观疑惑地问道:“为何如此想?只因潘著作来咱们宅里频繁了些?” 范老说道:“潘著作每回来都带礼物。” 徐观答道:“他懂礼。” “潘著作平日里也不和小娘子来往,我知他手下做事的有未成婚的娘子呢,可也没有什么艳色传闻。” “他自是个正人君子。” “潘著作年轻有为,到现在不成亲却也不急。” 徐观和喝口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他没有亲生父母,此事自然是师兄帮他张罗,且等他升升官再说,有什么着急的。” 范老好不容易找的理由,被主人一个个反驳回来,内心也要动摇了。 徐观说道:“他是个少年人,平日里爱热闹,在这东京又没多少认识的人。我既然和师兄同出一门,与他也有同门情谊,因此自然爱来我这里,却叫你想差了。” 范老嘟囔道:“只叫我想差了,却没叫大人你想差,每回潘著作来都乐呵呢,不然我费力扎灯作甚。” 徐观说到:“待到改日,我再把此灯送给他吧。” 改日?改日就不是上元节了!范老看了看自己手中大公鸡灯,美好的希望也烟消云散了。 他拿着大公鸡灯回到自己屋里,黯然神伤,想着老爷对自己有恩,少爷也从小看到大,如今却要见少爷后半生孤苦伶仃一个人,怎能不让人伤心? 他在屋里独自感怀,待到夜深,临近子时,却听敲门声,范老前去开门,见潘邓提着灯,笑呵呵的问他:“师叔睡了没?我这好几个灯,你去挂在他门前。”说着把手里的灯递过去。 范老说道:“没睡呢,没睡呢,潘著作快进来,外面儿冷。”说着把潘邓迎进院里来。 潘邓说道:“夜已深了,怎好打搅师叔?只将这灯挂了,我便回家了。” 范老却拉着他往院深处走,“怎好叫您来了就走?天太冷了,到屋里暖和暖和吧。” 一路走到徐观卧房门前,潘邓见屋内已经全黑了,知道师叔已经睡,悄声说道:“莫要……” 却见范老左脚绊右脚,一个不稳跌了一跤,手中提灯磕在那院中小香炉上,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划破夜空。 潘邓赶紧扶老人家起来。 过了片刻,那屋里点起点点烛光。 范老扶着少年人的手站起来,说道:“你看,我就说吧,大人也没睡呢。” 潘邓:“……” 范老前去通报,徐观怕是出了什么事,让二人进屋,两人走进屋里,潘邓见师叔手里拿着油灯,正把那灯放在几上,要掀被下床。 他赶紧走过去把人摁住,“别起了,别起了……” 徐观坐在床上看他,潘邓这才见师叔披散着头发,身上只着中衣,比起平日俊美来多了几分柔和,他看了一会儿,才拿了圆凳坐到床边,把手中三个花灯提起来。 “深夜打搅,唐突师叔了,只是今日扑得三个花灯,见各个可爱,想来送给师叔一个。” 他手里拿着兔子花灯,莲花花灯,还有一个小狗花灯。 “师叔看哪个好?” 徐观见他头上戴着厚帽子,身上也穿着厚袄,外边披了大氅,脸上被冻得红红的,面上带笑,双眼晶亮。他又看向那三个小花灯,看了半天,指了一个。 潘邓笑道:“我想师叔也会选这个兔子的,我见师叔画过玉兔呢。”他说着看向这屋里,见有摆蜡烛的灯台,就将那蜡烛拿下来,把花灯提手插上去,叫那灯在空中悬着,似屋中明月,甚是好看。 潘邓又回到床边,把那烛火熄了,他带来的三个小花灯就亮眼了些,“打搅师叔了,我这便回去了。” “我叫范老给你收拾房间,你今晚在这住一晚吧。” 潘邓摇摇头,“回到我家也没有多远的路。”他见徐观坐在床上,披着被子,笑着说:“师叔快睡吧。” 徐观见他提了三个灯亮融融的来,又亮融融地走了,只留一个昏黄的兔子灯在屋里,并着外面的圆月照得屋里微微发亮。 * 上元节一过,众人也就渐渐从新年欢乐中走出来,进入新的一年了。 整个政和七年,赵佶忙碌于神霄派修道一事,倒把前两年想的收复燕云给放在脑后了。 结果这一年下来,修道之事颇有成就,朝中还接到边境以及山东奏报,说女真崛起,把辽国打得节节败退。 这岂不是意味着上天对他的虔诚信道作出了回应?此事正是上天安排。 如今社稷安定,国祚安稳,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好,赵佶要考虑外部问题了。 第88章 经常做皇帝的都知道,一呼百应只是幻想中的美梦,事实上他虽身为皇帝,若想做成什么事情也要能把命令一级级地传下去,这首先一步就是要找二府商议。 “年前登州奏报,说女真人攻辽城,辽人逃窜,难民乘船逃难,却飘到了登州,登州尹派人询问,得知如今女真凶猛,打得辽人节节败退,如今辽既然势弱,不如趁机联合女真,收回燕云。” 陛下想要联合阿骨打,攻打辽国,夺回燕云十六州? 二府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赵佶见他们面色已知一二,看向蔡京,“爱卿以为如何?” 蔡京沉吟良久,说道:“辽军凶猛,恐我边军难以取胜。” 王黼说道:“此不是涨他人士气?” 赵佶也笑着说:“童枢密在西北连连捷报,已得那西夏军节节败退。”他对梁师成说道:“你说说童枢密的战绩。” 梁师成便一一细数起来,从青唐擒获二十万部族人口,建立四个州、一个军府、一座首关,六座城池和二十二个堡寨,从西夏夺回数千里土地。 此战绩颇为豪迈,众人也都明白了赵佶的意思。 蔡京接着说道:“百年盟约在前,我朝岂能背信弃义?” 此说的是澶渊之盟,百年之前真宗皇帝与辽订立和约,宋辽两国约为兄弟之国,宋每年送给辽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以白沟河为边界,自此之后获得了百年的和平,没再有大规模的战事。 此事乃是花钱买和平,所花甚少,买来的和平却使百姓不必受战争之苦。 庆历增币之时,仁宗皇帝也曾说:此举有损百姓,但岁币不是一时急需,只要慢慢积攒便可,若是战事将起,百姓便要受流离之苦,世间没有两全的办法,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了。自此四十二年不识兵,以为宋朝迎来了繁荣。 然而提到岁贡,多数人总要咬牙,因此乃有损国威之事,白时中说道:“岁岁纳贡,金银布匹,流入辽国,此等事态分明利于辽邦强盛,而损我朝根基,此不公之举,不宜再续,当断则断,以绝后患。” 赵佶点点头。 但蔡京始终并未表态,赵佶于是又看向陈文昭。 陈文昭说道:“童枢密在外征战,马匹恐不足,军饷也不知能否维系。” 此一点正说中赵佶担忧之处,当年神宗皇帝利用茶马司从吐蕃地区以茶换马,换了一万匹马,又征用了近四十万的挑夫,为三十万大军提供补给,以攻打西夏,如此准备充分,到最后却还是给养失利,损耗巨大却仅仅收回少许领土,自那之后神宗皇帝变不再轻易开战。 而如今军中状况,比起那时还不如,赵佶虽有收复失地的野心,却也担忧起来。 杨戬说道:“登州已派人去辽东打探,不若等他们见到女真人,回来再说。” 此事也只能暂且作罢。 * 潘邓手里的烤饼落在桌上,赵佶这么早就开始准备收复燕云了? 所谓的燕云地区,即是北京大同一带,当年石敬瑭割让给契丹,至今也未收回。 此地区是一条天然的屏障,北方的游牧民族跨过北京到大同的防线,就可以一马平川,不受任何阻挡地直入中原腹地,此地在他国手中,宋朝岂有安寝之时。 自开国以来,宋朝皇帝无不想收复燕云,这也难怪宋徽宗在听到女真崛起,辽国衰弱之后,迫不及待地想要趁机夺回燕云,完成祖先都没有做到的大事了。 潘邓叹了一口气,但凡学过点历史的都知道,此联金抗辽,就是北宋灭亡的先兆。 陈老师这些日子也总是沉默,此事经上次朝堂议事终止,迟早有再提起来的一天。 然而皇帝一心想要伐辽,此事无论朝中大臣意见如何,却无法撼动皇帝的意志,陈文昭叹到:“竟失职如此……” 潘邓问他:“老师说什么?” 陈文昭说道:“我叹宰相失职,无法与皇权抗衡……” 潘邓隐约明白了老师的意思,皇帝宠爱哪一党,支持哪一党,哪一党就得势,在这样的政治漩涡当中,朝臣在升升贬贬之后,朝廷就变成了皇帝的一言堂,皇帝与宰相之间的平衡慢慢倾斜,宰相的权力大大丧失了。 “此事老师怎么看?”潘邓问道。 陈文昭又沉默许久,后下定决心:“宋辽必有一战。” 潘邓惊骇,“老师是说,赞同收复燕云?” 陈文昭点头。 潘邓的内心突然就像火燎一样,“此事怎可如此草率?”他是知道历史的人,靖康之耻的屈辱烙印印在了后世每个人的心中,千年之后也没有人忘记过,潘邓怎么能看着这样的事在眼前重演? 陈文昭叹道:“数年之前,陛下就在谋划此事,不是此时,也不远了,如今辽国势危,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潘邓说道:“和女真联盟,无异于与虎谋皮,女真连辽国都能打败,届时宋朝又将如何?此事决不能应!小瞧女真会酿成大祸。” 陈文昭看着学生满脸急切,说道:“你又杞人忧天。” 潘邓说道:“那若因此亡国呢?” 第83章 你说谁访金? 陈文昭板起脸来,“黄口小儿,胡说什么!你了解边关?还是通晓国情?还是知道女真?如此肯定,你这论断是怎么得出来的,在这满口胡言。” 他训斥完学生,斩钉截铁地说道:“宋必灭辽,不然必有大患!” 潘邓脸都急得涨红了,陈文昭知道他这学生素来是个未雨绸缪的性子,说道:“少和你师叔读甚么史记通鉴,人都读傻了。” “……如今当朝之势,不是你我说了算数的,你没见此事连蔡相反对都没用?皇帝若想办成这件事,总会有人帮他,若放任陛下自己行事,找些宦官胡乱一气,不与二府商议,更成大祸。”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登州传来消息,说他们的船根本上不了辽东岸。 联金一事出师不利,赵佶心中郁郁,果真没与二府相商,而是直接把童贯从西北紧急战事中召唤回来。 潘邓心中更加担忧,北宋灭亡,与宋朝国力不足,兵力孱弱、朝堂党争混乱、赵佶父子的骚操作等等都有关系,但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惨境。 眼看赵佶的骚操作要开始了,潘邓好几天没睡好,仿佛靖康之耻已在眼前了,心里惴惴,去问师叔怎么办,师叔说:“此赵家家事,与你何干?” 问老师怎么办,老师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陈文昭见学生这几天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拿着小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本,俨然一副要卷钱跑路的样了!他不由心中窝火,提起学生的衣领子,训斥道:“整天臊眉耷眼的干什么?你既然执意此事不好,不如亲眼去看!” 潘邓:“?” “官家已在找使臣出使了,你不是说那女真势大?你就亲眼见见女真如何!” 潘邓心想我还用看,当我历史白学的?他嘟嘟囔囔道:“此去路远,那边不安全。” “你个男子怕这作甚!到了边境你也瞧瞧,整天说不该联金灭辽,你去金辽一观,回来再说这话,你若不去,以后莫在和我论此事!” 潘邓也被激起火气来,“去就去!” * 二月初九,铸造了许久的“飞鼎”终于完工,赵佶看着面前大鼎,心中豪情升起,终于决定再次排使者前去辽东,此事自然交到刚从西北归来的童贯手中,此时正在选拔人手。 潘邓闲时被召面圣,赵佶拿着手中刊物,近日来朝中事情繁杂,看这刊物也能舒畅身心。 赵佶看着面前的小少年,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如今你老师已是三品大员,你也不想往上升一升?今年五六月份,我叫人编撰的《圣济经》就快完成了了,不如给你挂一个名,你再自己上你那刊物封面,给自己攒攒声望,也好在朝堂之中有个位置呀。” 潘邓看着赵佶,心中说不感动是假的,可能这就是帝王之爱吧,他想要对谁表示看重,就让谁权力加身。 但他还是拒绝了,“臣没读过几年书,认识的人都知道,哪会编什么书呢?说出去倒让人笑话。臣感恩陛下的提携,但实在是不通笔墨,不懂经史,有亏于陛下。” 赵佶看他低着头,还把这很当回事的样子,笑道:“这有什么,王卿家不也是乡野出身?照样进二府呢,朕不看重这些。” 赵佶又想了想,飞鼎已经建铸完了,最近好像没什么大工程了。 潘邓来到赵佶身前,郑重道:“陛下,臣请一同出使金国。” 赵佶愣住了,“你要去金国作什么?” “臣知陛下所急乃故土一事,愿为陛下分忧,打探金国底细,试探联合一事。” 赵佶惊讶,末了说道:“出使一事,颇为辛苦,女真蛮夷之地,不通教化,何必去那等蛮荒?这是个苦差事……”赵佶劝道,“若是为了升官,做做样子便罢了,何苦出使去呢?”这小少年怎么实心眼呢。 第89章 潘邓说到:“臣不是为了升官,臣从山东来到东京,一介小民受陛下青眼,心中之感恩愿衔草结环以报。现知陛下忧心此事,臣愿为陛下分忧,效犬马之劳,望陛下策马北征,收复燕云十六州,以成先祖未竟之志!” 赵佶深深看着他,心中大为感动,是了,他最心心念念的就是祖宗没有收复回来的燕云十六州,这是为了完成赵家世代的志愿,也是父兄遗志。 “好!”现在有了机会,怎么能不抓住?这些群臣怎么就不明白他呢?竟不如一个小官懂他! 赵佶大开方便之门,“你既有此志,朕便叫童枢密使给你加上,你要什么人也去和他说,都叫他给你安排。” * 童贯当初去西夏乃是落魄而去,遥想陛下初登大宝之时,他曾提携蔡京归京,却没想蔡京得势之后自己却被排挤,朝中没有立足之地,他一个宦官也没有太多的路子晋升,这才另辟蹊径,去西夏攒军功,以待回朝。 如今过了几年回到朝中,没想到还是蔡京老儿把持朝政。 真叫人火大,那郑居中竟然是个吃干饭的,有郑皇后做后盾,连个蔡京老头都斗不过,亏得他坐得太师之位的时候,自己还在西北庆祝了一番,开宴席喝了三大坛。 无用之人。 童贯腹诽,想起如今朝中局势,本以为宰位三人全是蔡京党羽,却没想到如今出了个潘邓要去辽东,这就代表着陈文昭是支持皇帝联辽抗金的。 童贯冷笑一声,吩咐手下去请潘著作上门,如此识时务者才是俊杰,本来皇帝想要联金,哪里轮得到大臣们置喙,偏偏蔡京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偏要和皇帝作对。 难不成他是老糊涂了? 蔡京要是老的开始说胡话了,那就别怪他另结新枝。 * 潘邓既然是陈文昭的弟子,那他在官场之上与陈文昭就是一体,童贯见了这个年轻人很客气,说道:“久闻陈相与潘著作盛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潘邓也客气地回礼:“我也早从师长口中闻童枢密使之名,常胜将军也。今日始得相见,结识童枢密乃我之幸事。 童贯见此人面上带笑,已知是为结交而来,也心中有底,说道:“我听闻陈相公昔日与秦凤路任府尹,善训乡勇。现如今我也在秦凤路经略,出师征伐乃常事也,深感陈大人昔日之恩泽,时时怀感激之情,虽未谋面,然已神交久矣。” 他问:“……今上意欲收复失地,不知陈相公如何想?” 潘邓回道:“家师文能治理州县,武能上马平乱,不是那等畏缩怕事之人,自然听从帝意,收复山河。” 童贯笑道:“好!我也看不上那推三阻四,优柔寡断之人,你既然能和皇帝请命去辽东,可见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我童贯最看重英雄,需要什么人你只管说,只叫王师中给你安排!” 潘邓说道:“童枢密决定便好。” 童贯摆摆手,“此次前去女真,是那王师中领队,可他是登州守备,凡事还要咱们朝廷去的人做主,要什么人你且想好。” 潘邓问道:“童枢密不一同前去?” “我下个月便回西夏。” 潘邓惊讶道:“可是又有战事?” “边疆大事小情不断,西夏军又侵犯边界,我得赶回去。” 潘邓没有过多细问,仔细想了想去辽东需要的人手,说道:“我有一旧识,在禁军之中做枪棒教头,叫董平的,想要他一同前往。” 童贯点头,“此次我也打算派一些将校前去,便把董教头算上一个。” “沿途风土人情,地貌地形也要有人绘制。” 童贯想了想是这个道理,“舆图宫中便有,只是女真北部恐是没有,我派几个人,叫他们装扮成士兵跟着,只是潘著作切记,此次前去乃是联金,不可作出有违两国交好之事。” 潘邓点头,又说:“翻译已找好了吗?” 童贯说:“派了几个懂女真语的士兵,其中一个将校名叫呼延庆,精通此语,潘著作放心。” 潘邓又想了想,说道:“我还有一同门师叔,是集英殿修撰,太子少詹事,为太子讲学的,此次想让他陪同前去。” 童贯点点头,这是要提携同门,有官大家升了,他表示理解,大开方便之门,“潘著作所说的,皆计下了。” * 陈文昭喝着热茶,眯着眼睛,时不时地点点头,“嗯。” “确实应该如此……” “对……” 听到最后却猛的睁眼,“谁?你要带谁去?” 潘邓见老师变了语气,已知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让师叔陪我前去。” “什么?”陈文昭坐起身来,“你怎么叫他陪你去!你这小子!你竟真使唤起你师叔来了!” 潘邓正色说道:“此行乃是为了联合金国一事,我们大宋使团初次拜访,队伍中岂能没个读书人?” “要读书人作甚?” “我素来听闻金国大皇子精通诗文,若是他请我们吟诗颂对,我们一行全是武人,难不成还要输给他蛮夷之地不成。” 陈文昭简直呕血,“这么点事也要你师叔陪同?你随便挑个人不就行?那使者团里有个叫马扩的,有他就够了,还叫你师叔涉险!” 潘邓喝了口茶,“他个男子,怕这作甚。” “你你你……” 潘邓见陈老师一副抓狂的样子,淡淡说道:“杞人忧天。” 陈老师吐血三升,仰倒过去,半晌才扶着胸口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拿了篮子,装了果品。 潘邓见了奇怪,问道:“老师这是要去哪儿?” “去见你师祖!”陈文昭恶狠狠地说,“孽徒!” 两人一路到了京畿范稹的墓地,陈文昭见了先师跪拜,潘邓也跟着跪拜,陈大人几次欲张口,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 “你和你师祖说!” 潘邓撅着嘴,不服气地说道:“我要带我师叔出使女真!” 陈文昭听了,大概是愤怒过了头,感到余怒渐消,心中萧瑟之感升起,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师叔并不是老师收的学生,他是老师的孩子,范氏家族传到这一代只剩他一个在世了。” 潘邓渐渐睁大了眼睛,嘴巴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老师一生光明磊落,家风正直,乐善好施,在仕林中广交好友,举贤任能,是个坦荡之人。他收我为学生之时,也总教我以天下为己任,此乃士大夫所为……” 陈文昭追忆往昔:“崇宁年间,皇帝立元佑党人碑,蔡京迫害元佑党人,老师本就在碑上,当年又为同党奔走,被下狱受迫害而死,不光如此,其子孙都不能入仕。” “师母乘其遗志,言范家之人,皆以天下为己任,带着唯一的孩子改嫁,更名换姓,你师叔才得以在朝中做官。” “唉,只他一个独苗了……” 潘邓汗流浃背了。 第84章 出发去辽东 二人往回走,潘邓老老实实地跟在师父身后,陈文昭说道:“你这些日子总是钻牛角尖,为师才想叫你出去走走,多看看时局,也能开阔心境。” 潘邓点头应是。 “如今朝中无大事,你若只靠些小事往上升,难免有幸进之名,出使女真,你也有了些实绩。” 潘邓点点头应是。 “北上虽然有些危险,但是随行人员众多,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你此次和你师叔互相照应,过个半年也就回来了。” 潘邓又点点头应是。 陈文昭见学生老实了,心道这是个讨债来的,却也颇为孝敬,没讨到他身上,讨到师祖身上了。 能怎么办呢,学生收都收了,还能将他逐出师门不成?只能拿着礼品,替这学生去徐宅找师弟了。 徐观听闻此事,颇为诧异,随后笑道:“那我也只得陪这一遭了。” 陈文昭骂道:“兀那小贼,惹是生非!他已知理亏,不敢来见你了!” 徐观皱眉说道:“师兄怎还怪起学生来,学生游学必有师友相从,东汉郑玄从马融游学,马融从挚恂游,你叫他少年人自己去那蛮荒之地,良师益友不在身旁,他发怵也是情理之中。” 他话音一转“不过谁叫我两个是师兄弟,便替师兄走这一回了。” “你惯会说他好话。” 徐观叹了口气,“师兄却想错了,如今你已拜相,朝中却没人能支应,当年同窗与师父故交大都远离官场,你一人在朝堂之中,师侄担心也是难免。” “此次出使虽说路途遥远,但此机缘也是难求,旁人尚且要左请右拖,登门献礼,潘著作想来也是怕日后自己对老师难有所助力,才举荐同门罢。” 陈文昭见师弟这么通情达理,自己也内心宽敞起来,那种对不起老师的愧疚感终于减轻些许,说道:“此去路远,你多保重,你师侄还小,多照顾他。” 徐观点头应下,“此次我二人前去,你之立场也明晰,皇帝心知便可,蔡相反对此事,你莫和他硬碰硬。” 第90章 * 一干人等杂七杂八地准备了一个多月,预计四月份从开封府出发。 范老喜气洋洋地给主人收拾衣裳行装,问主人此次前去女真是否赶上过冬,得到准确的答复,又去订做了厚衣裳鞋袜,装了几箱。 王婆也在给潘邓收拾行李,一边装衣服一边担忧道:“那地方那么远,有个万一如何是好。” 潘邓说道:“干娘放心,万无一失。” 王婆不相信,“这事是你说了算的?老天爷才说了算呢!” 潘邓不是很担忧,是因为此时的女真是完颜阿骨打领导,此人遵信守诺,对宋还算友好,况且此时女真正处于对辽征伐的关键时期,他们此次前去,对其乃是机遇。 赵佶很看重这次出使,封潘邓为主使,特地给他临时升了官,擢升为枢密直学士,官居四品,以表对女真的重视。 此次潘邓作为主使,带副使太子少詹事徐观,副使武进士马政,以及武将七人,士兵二十人,从开封出发。王师中则在登州等候,届时还有士兵六十人陪同前往。 即将出发之时,不料开封却出了一件事,乃是今年殿试之中,三皇子赵楷夺得头魁,被点了状元。 皇宫中一片喜气洋洋,大臣们也都和皇帝道喜,言三皇子大才。赵楷夺得状元,那些平日里看不惯太子,欲另投三皇子的奸臣不免洋洋得意,王黼与杨戬等人私下庆祝,那朱勔也掺和进来。 有时也不是他们不支持太子,实在是太子看他们不顺眼,一口一个“奸佞”,此时尚且不碍事,可待到其继位,还有他们兄弟几个活路? 一日酒楼之中,朱勔与人谈及此事,言三皇子才高,胜过其他学子许多,此话引起旁桌不满,站起来与他争论,二人愈吵愈烈。 那太学生怒骂,“如今官场浑浊,竟连基本的脸面都不顾了?竟然将状元给了有官人!难不成今后,朝臣士大夫竟然要世家重起?寒门不再?” 此言即出,一片哗然,支持正统的臣子也不能就此罢休,议论的声音越传越广,因为大家也觉得此事蹊跷,怎么好端端的,皇帝竟然点了一个有官人为状元? 今年的状元本是皇子赵楷,但按理来说皇子不能授予状元,皇帝便叫赵楷只有个名义上的第一,又重新点了一个有官人作为新状元。 实际上若是点了赵楷做状元,倒不会有如此多人不满。如今既已重新选定状元,为何又选了个有官人?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闹大,朱缅担心不好收场,便将那个活动人心的穷学生给抓到大理寺,第二天同窗前去探望,已经被打得像是个血葫芦。 此事激起了众怒,太学生们联名上奏,聚在宫前长坐,请求彻查朱勔,还那人一个清白。 一直到太学生们在宫门前长坐了一个时辰,赵佶才得知此事。 皇帝大喊冤枉,“祖宗立国以来,百年传统都是寒门状元,朕何至于故意将状元给有官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去查!” 又过了半晌,官员回来讲明事情经过,原来是三皇子殿下在殿试中得了第一名,而当日排了第二名的榜眼正好是个有官人,赵楷不做状元后便轮到了他。 “唉呀……”皇帝叹道:“这就是个误会,那状元不是朕亲点的,只是轮到他了!诸学生怎么如此看朕?赶紧把状元给改了!再去叫梁师成过来,叫他写了告示,言明此事非朕授意,再去叫蔡太师来宫中。” 赵佶想了想,蔡京的名声没那么好,他又改口,“去叫陈相,让他把告示贴在宫门外,把学生遣散!” 赵佶在宫中急的转圈,心道朕何至于故意让有官人做状元? 此事也怪朱勔,他竟敢私刑拷打太学生,叫众学生如何看朕?其心可诛!他又大笔一挥,把朱勔贬官以平息众怒。 “叫潘卿家进宫!” 潘邓又被召进宫中,赵佶详细叮嘱了要在下一期刊物上解释此事,广传四方,万不可让读书人误会朕! 若说在不知道师叔身世之前,他还没有这么感同身受,听到“元佑党人碑”,也只当是历史事件,如今得知师祖被定为元佑奸党,一腔热血报国,却为朝廷所害,他心中对此恶劣得远超正常政治范畴的事件越发不齿起来。 编著黑名单,将名单上的人刻在碑上,起名“元佑奸党碑”,再将此碑复刻到各州县,供天下人观看;禁止元佑思想传播,禁毁元佑党人著作,不许太学生学习异端思想;不许宗室与元佑党人通婚,将元佑党人及其子弟全部逐出京师永不再进。 可“元佑党人”这四个字之下,也都是普通的文人士大夫,站在朝堂之上,也是为报国而来。 赵佶在轻率地做出如此群体性的羞辱事件,如此破坏政治平衡的事情之后,天下读书人对他不满,对此朝堂如惊弓之鸟,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他想靠着这些办书院,罢科举,增天子门生的伎俩,就想重拾读书人的心,也未免太自大了些。 潘邓沉默着回到编辑部,叫沈编辑临时赶稿,等四月刊发行后,又亲手奉给皇帝叫他看过。 赵佶看后,果然松了一口气,这才叫潘卿家出发北上。 * 朱勔落马,江南百姓欢呼雀跃,这是不是代表着苏州应奉局也要关闭了?他们长达十多年的花石纲之祸,也该结束了吧。 这些天苏州、杭州等地区都在传唱着顺口溜“陈相斩朱勔,江南民得安”。 此事虽和陈文昭没有半分关联,但因当日太学生宫外静坐一事,皇帝先下令让陈文昭安抚太学生,后紧接着就罢免朱勔,难免叫不知情的人以为是陈相秉公执言。 只是江南百姓庆祝得还是太早了,此苏州应奉局,早在朱勔父子在时,就是人人垂涎的一块肥肉,此时朱勔落马,更是叫豺狼虎豹争抢。 王黼与杨戬在府中密议。 王黼新娶的小妾,其兄长名庞远英,乃是江南富商,花费巨资只为接手此事,杨戬却犯了难,“此人虽是一届巨贾,却不知能否在应奉局中办差,若是皇帝不喜……” 王黼接话道:“那便是他的造化了。” 自此江南朱勔落马,不到两个月,苏州应奉局就来了一位“庞勔”。 * 潘邓一行人此时已走到京东西路。 因女真已经打下辽东地区,因此从登州坐船北上便可直接到达女真领地,而不必走陆路穿越辽国。 出使队伍正是从开封一路向东,向着登州前进。 潘邓掀起车帘问:“咱们还有多久能到?” 董平此时正趁着天气好,牵着马步行呢,闻言说道:“再有两个时辰,到前面村庄借宿。” 潘邓又钻回车里,徐观知他少年人坐不住,问道:“去打猎?” 前两日已经连打猎两天了,潘邓摇摇头。 徐观又说:“今天大字写了没?” 潘邓牙酸,说道:“师父不在,师叔莫拘着我写大字了。” “那怎么能行,把你昨天写的拿给我看。” 潘邓就把昨天写的大字给师叔检查,徐观捡着好的给他画上了圈。潘邓原懒散地在马车一边歪着,见师叔垂着眼眸,在纸上勾勾画画,发带垂下来,一副安静的模样,突然就想听师叔讲课了。 潘邓出走将近一个月,终于当了一回好学生,主动要听课,徐观低着头看字,问他,“有何迷惑?” 潘邓想了半天,最近让他迷惑的事确实有一个,那就是北宋是募兵制,士兵是拿工钱的,宋朝军队的士兵众多,就算个别战斗力不强,但是为什么总体战斗力还那么低呢? “之前听师叔讲王荆公变法,言我朝有三冗,冗兵乃是为积弊之祸,可是军队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哪里听来的不堪一击?” 潘邓就说:“这么多年也没拿下燕云十六州,也没把西夏打跑,可见不强。” 第85章 登州见宗泽 徐观说到:“你也知冗兵是为积弊之祸,便可知如今军伍是何样貌了。” “太祖曾言:可以利百代者,惟养兵也。方凶年饥岁,有叛民而无叛兵;不幸乐岁而变生,则有叛兵而无叛民。” 以给“叛民”军饷,将其收编,来抑制叛乱,如此一来,军队中都是些浮浪子弟,军队人数也大大增多。 这也不怪梁山设想的出路是诏安,实在是宋朝有此传统。 徐观娓娓道来:“军队人数增多,却又不能轻易裁撤,便用厢兵去服劳役。” 他举了个例子,“……太平兴国八年,黄河决口,当年调发征夫十万进行治理,但是还是一直持续到太平兴国九年还未完工,考虑到农民需要播种为了延误农时,太宗决定派遣士兵五万人代替丁夫服役,自此之后厢兵服役日益增多。” 潘邓这才想起自家琉璃坊中高级顾问梁工匠,干得也是厢兵的活计,只是因为身在皇城,才有了禁军编制。 第91章 “以兵代民,可省民力,使百姓专心于生产,同时调用士兵服役,虽无战事亦足以砺其志,强其体。后来神宗并营减兵,将厢兵服役进一步细分了。” 潘邓问道:“既然军队的人已经这么多,为什么不裁掉一部分?” 徐观摇摇头,“仁宗皇帝皇祐元年裁减兵籍,放归农者六万余,有些士兵欣喜归家,而有些则不愿意离开军营,甚至某些士兵离营后生活无所依存,至于乞讨为生。” 潘邓大惊,回家之后竟然彻底竟然变成无产者了? 潘邓渐渐明白,宋朝募兵制下的士兵已经成为一种独立的职业,兵农之分,不可复合,自士兵从军到他们离开军队,全部依靠国家对他们发的俸禄维持生活,士兵人数众多且脱离生产,是一个独立阶层,因此士兵无故也不能随意削减。 如此一来,宋朝冗兵何解? 徐观轻笑道:“问这许多,你既然有一颗做宰相的心,不如此事就你自己想吧。” 潘邓说到:“师叔这是揶揄我,嫌我多管闲事。”他师父见天的说他“小人不大想做宰相”,师叔也跟着学起来。 徐观被他质问,垂下眼,“冤枉我了,我只感叹小潘大人一心为国,只把国事做家事呢。” 潘邓问他:“太子殿下问起此事,你也要叫他自己想吗?” 徐观答道:“太子殿下从不问这类事,只关心礼义孝悌罢了。” 潘邓想了想,小声说道:“师叔腹有经略,如今却不在朝中走动,想必不愿为陛下驱使,只待太子长成,可若太子殿下也如其父呢?” 徐观见他知自己心思,没有答话。 潘邓却没放过他,见师叔低着头品茶,把脑袋凑过去躺在空气上,从下到上看他的眼睛。 徐观“……” 徐大人终于把头提起来了,说道:“我哪里如你说的这般心思深沉?不在朝中走动,只因没有升迁的机会罢了,如今出使女真,还全赖小潘大人举荐。” 他拿了茶壶斟上两杯,“这就多谢潘大人了,徐某日后必衔草结环以报。” 潘邓心明知是敷衍他,喝了这杯茶,嘴角却压都压不住,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 * 从春到夏,一行人在路上度过,潘邓还叫所有人都和呼延庆学女真语,句子学不会,记下些词,诸如“你”、“我”、“他”,“吃饭”、“睡觉”、“说话”,“同伴”、“宋人”、“女真人”、“辽人”、“皇帝”等等。 潘邓学得颇为认真,困难的词还拿笔记到硬壳笔记本上,塞到怀里,睡觉之前要再看一遍。 吃饭之前也要用女真语说:“我们”,“吃饭”。 徐观就回答他:“好的”,“小潘大人”,“中午吃什么”? 嗯?潘邓眉毛一竖,大家一起学的,怎么学习进度比他快? 他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哗哗翻页,对照半天,说道:“野鸡”,“和”,“稻饭”! 九月份一行人终于到了登州,太守宗泽早已在城门外等待,潘邓一早听说能见到宗大人,心情激动,早早梳头抹脸,精神焕发。 徐观不解,“宗府尹有何特别之处?” 潘邓说道:“能文能武,上马保社稷,下马治天下,和我老师一样!” 徐观点点头,若有所思。 宗泽前来城外迎接使臣,看过公文,便迎接使者进府,潘正使与宗府尹同行。 只见宗泽面颊清瘦,双眼有神,眼窝凹陷,不似他老师颌下有一副美须,只唇上有两片长须,发丝半白,气质豪迈。 宗泽已备好宴席招待来使,叫王师中和自己相陪,潘正史和两位副使入席。 席上有鼎煮羊羔、八珍鳆鱼、洗手蟹、醉酒蟹、持螯供、五珍脍、软鹅泡饭、沙鱼鲙等。又上了上等的蓬莱春,几人把酒言欢。 宗府尹谦道:“登州比不上京师繁华,但临近海,几尾鲜鱼还是有的,众位且开怀畅饮。” 潘邓见桌上有鳆鱼,笑道:“京师哪有此好鳆鱼?便是百钱一枚的倭螺,其风味也远不及此,说来已是第二次受宗知府赠鱼了。” 宗泽疑问地望着他,“这却是为何?”细细再看也是初次相见呀。 潘邓回忆道:“昔日亦曾蒙君赠食,乃在东平府做押司之时,府中通判明瀚海受君所赠五百枚鳆鱼,始知鳆鱼之美味。今复见此鱼,忆及往事,方觉吾与宗府尹早已相知。” 宗泽哈哈大笑道:“我亦记起来了!” 当年他出任掖县县令,明贤弟为一县县丞,二人相处默契,引为至交好友。前几年他到登州赴任,知明瀚海在东平府任一届通判,便送了登州土仪鳆鱼过去,没想到还有次因缘。 说话之间,席间又上了肚胘签、燠双珍、鸳鸯炸肚、三鲜馎饦、白肉胡饼、胡椒醋羊头、莴苣京笋、米汤辣菜等佐酒。 宗泽问到,“此次出使,登州已备下士兵六十人,皆身强力壮,且通晓水性,不知可否够用?” 潘邓说道:“已够了,此次前去女真,也带不了太多的人。” 王师中问道:“官家如何吩咐此事?”宗泽也停下夹菜的动作看向潘邓。 潘邓说到:“与女真商议联合一事,官家之意是联金抗辽。” 当晚宗泽与王师中在一处喝茶,宗泽叹道:“乱世将起,再无太平。” 王师中拿了腰间佩刀放在一旁,说道:“宗大尹还怕乱世?” “我只叹百姓苦。” 王师中一口喝了茶,“不是乱世的时候,百姓也苦,我看也没个甚么分别。” * 九月船队出发,海上茫茫,一路飘荡,没过几天就看到海岸,这里就是渤海北岸,辽东地区,只是此时辽人已被驱逐,这已是女真领地。 天气渐冷,海上寒凉,船上众人已换了棉衣棉袄,戴了潘邓特地准备的狗头帽,穿了两层的毛靴子,这才觉得又暖和起来。 女真领地,岸上巡逻之人见有船靠近,急忙戒备,待到船停靠之时,已将此地团团围住,这些巡逻士兵身穿厚衣,眼神锐利,手持长矛,警惕地审视着这些不速之客,显然对宋朝的船只并不友好。 潘邓见此地包围之人已有百人,那首领好似还向人传信,让部下再叫人过来,他立刻命令船只停下,表明身份和来意。 “我等乃是宋朝使者,奉命前来与金国皇帝商议联合之事,望尔速速禀报。” 呼延庆将此话用女真语扬声翻译一遍,那些人却像没听到一般,依旧拿着长矛弓箭,并不退让。 首领眯起眼睛,一个手势,围着的部族勇士拿着长矛,缓缓向中间逼近,宋朝士兵顿时慌乱,王师中叫士兵列队,那登州士兵勉强做出防御姿态,董平也叫从京师来的禁军都抽出刀来,几个士兵却显得畏缩。 那女真首领见一行人外强中干,目露精光,正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潘邓厉声说到:“此船礼品是宋朝皇帝送给大金皇帝,是只有皇帝才能享用的至宝,尔等也敢觊觎?我们是宋朝使臣,前来与大金皇帝商议国事,速速通报!” 呼延庆赶紧又翻译了一遍,那首领才面露迟疑,此时后来的勇士已经赶到,将海岸团团围住,那首领与后来的几个勇士叽里咕噜商议一番,派出人来前与呼延庆交谈。 待到潘邓拿出国书,那首领一把夺过,几个人凑在一起看过,就让潘邓一行人和他们一起去村庄里。 当晚便在村里住下,女真人对他们严加看管。 潘邓见众人对他们的狗皮帽甚为垂涎,用自己的兔毛耳包贿赂了守卫,见了几位同伴,确认安好。三日过后,那首领叫他们出去上了马车,见随行众多,说道:“只有你一个走。” 呼延庆说道:“这是宋朝正使与几位副使,都得面见大金皇帝。”说着拿出几顶新狗皮帽来,放到那首领手里。 那首领早就想要趁着今天使者北上,将这几个人的帽子抢走,见这个会说女真话的宋人竟如此识相,便说:“他们几人能去,那些士兵去不了,只能在这。” 呼延庆又拿了一颗琉璃珠给他,那首领一见神情骇然,既眼馋又恐惧,他快速将那琉璃珠收进衣服里,却也不能让这群人带着那么多人走,只让呼延庆多带了些辎重。 几人就上了马车,带给金国皇帝的礼物也在车队中,被女真人严加看守。他们尚且有马车可坐,在车队之后跟随十几个人,被捆绑着一路跟随,半路上倒下后,还被女真人鞭打。 潘邓问那首领,“那些人是谁?” 首领说:“辽人俘虏。” 一路向北走走停停,只记得走了二十二天,才终于到达。 此时天气已经严寒,众人到此当天并未召见,只关在一间小屋中,潘邓此次北上颇有先见之明,不光带了棉被棉服,帽子毛靴,甚至还带了纺织坊新做的羽绒被和羽绒服,只是此屋寒冷,他当晚躺在被子里还是浑身发抖。 第92章 也不知他们这是到了哪,怎么这么冷。 董平已将这屋里的火炕烧了,说道:“等到后半夜就会暖和起来。” 王师中在炉灶前烧了热水,用这屋里的锅做了热乎面汤,几人吃了,稍微热乎点,挤在一起躺下了。 徐观又把水袋灌好,放在小潘大人被子里,给他取暖。 董平看了撇嘴,指向那边的马政父子,说道:“那边还有当爹的,也没对儿子这么上心呀。” 这同门就是不一样,“潘正使,那水袋系得紧点,别半夜尿床。” 潘邓不理他吃不到葡萄说酸,问到:“你俩离那么远做什么?咱们这么多人睡一块,就你俩离那么远,天冷,半夜冻僵了。” 呼延庆说道:“谁知道他?”说完往董平身边凑凑。 “你别离我这么近!” “你以为我愿意!” “咱们盖这被不冷,暖和呢,我里边还穿了鸭绒短褙子,冻不着,你自己穿厚点。” “你穿得再厚,到了后半夜也会冷。” “我嫌你脚臭!” 呼延庆哈哈一笑,“这有何难?待我把足衣脱下来晾晾。” “别脱!” “别脱!” 第86章 面见阿骨打 几个人吵吵嚷嚷的,终于把呼延庆按住,叫他老实在被窝里躺着,不要总想着迎风晾脚。 董平裹紧被子,嘟囔道:“也不知道这鸟地方有甚么好的,挣来抢去,给我我都不要!” 潘邓问:“真不要?” 董平认真想想,“不要,天寒地冻的,没甚用处。” “可见女真也不愿意要,所以四处征战。等他们见了咱们宋朝繁华,更要觊觎了。” “呵!那也要他们打得过!”董平不屑道。 “董教头可曾砍过瓢瓜?” 董平转过头看他,“问这作甚?不爱吃瓢,就爱吃茄子。” 金军杀宋军,比砍瓜还容易。 马政说道:“北狄只抢掠,他们来到咱们中原,也生存不了。” 潘邓摇摇头,“辽国本身是游牧民族,中原南方的领土非其所好,他们在南边也生存不了。可是女真,近日观其所行,乃是耕猎民族,北方严寒,若是他们遇见更加丰美的土地,很难不会起征伐之心。” 众人听到他的论断,都沉默了。 “如此说来,岂不是与虎谋皮?” “若是联金伐辽,我朝与金两面夹击,届时辽国不在,我二国相邻……” 众人心中都有答案,这个邻居,怕是比辽国更难应对,届时恐成大患。 马扩问道:“潘正使,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潘邓说道:“此行联金,目的不变。” “我们国书已经给出,此行的目的来时也说过……既然完颜阿骨打要见我们,自然是有和我朝联合的意向,但此人狡猾,不召见也不派使者来,显然要给我们个下马威,你等不要被他唬住。” 他坚定的说道:“此次虽然是我朝要与他女真联合,可绝不是非联合不可。” “可是陛下说……” “此事听我安排,两国谈判,切忌交底,我等此次出使,代表的是整个宋朝,若让金国以为我们非要和他联合不可,恐成大祸。” 几人心中一凛,都点头应下。 * 完颜阿骨打帐中,皇帝与几位重臣围坐在炕头上,阿忽说道:“杨朴早就说过,大王册帝号,封诸藩,传檄响应,千里而定,东接海隅,南连大宋,西通西夏,北安辽国,建万世基业。如今大宋使臣已到,岂不是天赐良机?” 谁能想到宋使会自己送上门来? 兀室也说:“耶律延禧那老小子太不识相,老子早就不想忍他们了!大王,咱们不如就和宋朝那帮家伙联合起来,让宋朝皇帝给咱们册封,把辽国那帮鸟人给打趴下!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上的霸主!” 金国在宋使没到来之前,就一直忙于外交事务。 杨朴曾经给阿骨打出了个主意,言自古英雄开国,首先要获得大国的册封,女真连连获胜,金辽两国的谈判正处于紧锣密鼓之中。 阿骨打提出的条件是:辽国皇帝要称他为兄长;上京,中京,兴中府都要交给金国;再派遣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作为人质,并且把之前的信件,带有等级特征的物品都交还给金国,双方才能议和。 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苛刻了,单看土地割让,辽国就分割出了绝大部分的领土,只剩下燕云十六州和西北沙漠,变成一个夹在金宋两国中的带状国家,随时都有可能灭亡。 辽国因此又派使者前往反复商讨。 兀室冷哼道:“我们已经让步许多,不要人质,土地也只要中京,供奉也削减,只要他耶律延禧必须称大王为兄长,并且要他用宋人的礼仪来册封大王而已,他竟还推三阻四!” 显然如此要求对于耶律延禧来说依旧很苛刻,两方陷入僵持当中,粘罕说道:“我听闻宋使向来文质彬彬,想来更好说话,不如明日与宋使商谈,再做打算。” 阿骨打也是此意,此次宋朝派使者前来,叫他看到了灭辽的希望,如果能得到宋人的帮助,对自己来说,无疑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说到:“宋使要与我们联合,此事再好不过,只是既然是他们先来,有求我等,要让他们拿出诚意来才行。” 众人纷纷点头。 第二日一早天刚亮,潘邓一行人的住处便有女真人来此通报,大金皇帝完颜阿骨打请见。 众使者正好行装,前往皇帝帐中。 此处是一从帐族,十几家簇拥,中间是皇帝完颜阿骨打房屋,使者进内,只见火炕上有一人端坐金装交椅上。 此人高大魁梧,肩膀宽阔,身着圆领的窄袖左衽长袍,狐皮褙子,腰束革带,头戴皮帽,面色威严,双目锐利。 使者们对金国皇帝行了礼,阿骨打让众人就坐。 几人互相看看,不知坐哪,潘邓率先脱了鞋靴上了炕。 众人在女真炕头上也紧巴巴地按照职位排了次序坐下了,潘邓和两个副使和翻译坐第一排,其余人在后边坐着,皇帝阿骨打就招呼起外面的人来。 有健妇端上矮台子放在众人身前,又拿了木盘,上有一碗稗子饭,边上有韭菜、野蒜和瓜条腌制的咸菜,又有木碟盛了各色肉类,初看有猪、羊、兔、獐子、马、鹅、雁、鱼等肉,有煮的,有烤熟的,上面浇了芥蒜汁,上面有匕首用以割肉。 阿骨打已率先从腰间取下匕首割肉,那金国几个臣子样的人也都一一拿了自己的匕首,割肉来吃。 潘邓看他们吃了,自己也吃起来,初入口只觉膻腥未去,烹饪不佳。但来此这些时日,几人也只吃些稗子饭,偶尔做些自己带的白面,今日偶然吃到肉,也觉出荤香来。 炕上这两伙人本就语言不同,互相防备,如今先不谈及国事,对坐吃些饭食,于彼此倒也有些拉近。 宴席将近,有酒端来,众人每人饮一杯,这才算是结束。 阿骨打说道:“南使可要再饮?” 呼延庆翻译过后,潘邓笑道:“此酒醇美,是甘甜美酒,此次我们来访金国,乃是为了友谊而来,初见大王,就借此酒敬上,且请一杯。” 阿骨打听了那呼延庆说完,也盛了酒,与众位再饮一杯。 两人这才算是谈及公事。 阿忽率先说道:“宋使即是为了友谊而来,有意联合,为什么给我们的是诏书而不是国书?” 马政神情一凛,这金国的人不太好应对呀。 潘邓淡淡回道:“乃是听闻贵国与辽正在协商割让一事,讨要封号,我朝不知贵国与辽国是否有意讲和,因此才没有贸然以两国相交。” 使者团的面色缓和些许,也对,你们金还和辽牵扯不清,让那辽国皇帝给封号呢,辽国给了封号以后,你们金国大王就低一级了,还是皇帝吗? 兀术冷哼道:“我们就算向他们讨要册封,也是以辽国兄长的身份,只不过让那辽国老皇帝为我们大王加冕罢了。” 潘邓面露诧异道:“原来如此,可太尉加幘,太保加冕,此乃代天行事,如何让败国为胜国加冕?” 呼延庆又和徐观嘟囔了半天,把这句话翻译了过去。 那兀术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照你这么说,应该怎样?” 潘邓说到:“此事繁琐,涉及礼仪繁多,我朝每年祭天尚且要忙碌半月,各种礼仪都有特定的步骤,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使臣,并不知道如何为新王加冕,大王若是想知道,我当即写信回去,询问礼部此事何解。” 阿骨打有些郁闷,他虽然早早立国,但是自立难免有些自说自话,因此想得到其他大国的承认,没想到这事这么麻烦,不过既然宋朝有意,他也就顺水推舟,“此事就按照你说的办。” 同时也因为与辽国几次三番谈判不妥,丧失耐心,手下败将,何以为他加冕。 第93章 如今眼看有更好的选择,不如直接让南国册封。想到这,他问到:“宋使此次前来是为联合而来,不知贵国想要如何联合?” 潘邓回答道:“欲与贵国联合,两面出兵,夹击辽国。” 粘罕说道:“素来听闻南国疆土辽阔,兵强马壮,既如此为何不独自抗辽,要与我们联合?” 潘邓答道:“俗话说独木难支,辽国疆域辽阔,居民居无定所,四季迁徙,若是一味伐辽,他们躲到北方,伺机负起,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是空耗国力罢了。” “……贵国与辽国交战数年,想亦洞悉此情。如今贵国欲伐辽,而我边境亦深受辽苦,故此时无论对于你我皆天赐良机也,故来联合。吾皇心怀至诚,愿为先行者,遣使与贵国联盟。然未知大王之意下如何?若大王首肯,则请酌定国书,我等将返国后再遣使来,以详议其事。” 阿骨打有所动容,刚要说话,粘罕却说道:“我们怎之你说的真假?你国与辽国是兄弟之国,曾经订立盟约互不侵犯,如今却又暗自来我国商讨联合,岂不是两面三刀,教人如何相信?” 潘邓严肃道:“大人可知我国为何与辽国建立盟约?乃是约定国界,互不侵扰百姓,然辽人屡屡侵扰边境,烧杀抢掠,其轻视盟约至此,我朝若再一味忍让,只怕叫辽人误以为我等软弱可欺了!” 背信弃义的事绝不能背锅! “你们攻打辽国是想要抢夺土地?” “燕云十六州自古就是中原领土,太祖建国之时因不愿使百姓困苦,因此搁置此事,时至今日,辽人残暴不仁,私自毁约,我等也要收回故土,肃清流毒了!” 金国君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说道:“此事我等还要商议,众使者且在此多住些时日,也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宋使拜别,一一退下。 完颜阿骨打心中颇为满意,认定宋朝派来的使者也是诚挚之人,他看到了战胜辽国的曙光。 几人又商议片刻,突然意识到,“那宋朝人跟咱们商量了半天,好像什么条件都没说呢?” 几个人又努力回想,“他真没说和咱们联合会给咱们什么好处,连什么时候派兵都没说,就说要燕云十六州。” “咱们还答应他了?” “这,这怎么行?既然是他们要找咱们联合,咱们得管他们要好处才行!” 第87章 河边打围 完颜阿骨打听众人商议,说道:“宋使颇为诚挚,既已说了联合攻辽,宋国也要出兵,到时候有宋相助,我们拿下辽中京就不费事了。” 接下来的几天,宋史在此营地颇受重视,二太子完颜宗望也曾带着使团四处跑马。 此地有一条河流,此地人叫“来流”,自此向东北五百里之间,都是平坦草原,冬季苍茫,帐族稀少,三五里之间有一二帐族,每族不过三五十家。 此地帐族是一个个小小房屋,屋内有火炕取暖。 阿骨打下令,令诸郎君家各具酒肴,请南使赴饮,于是潘邓一行人就被各位将领大臣请到家中宴饮,前后十余日,并未谈及国事。 潘邓便托完颜宗望询问,可否遣使跟随,一并回宋,宗望回来说,“南使前来,必要好好招待,大王近日繁忙,但也要留贵使元旦以后再走。” 潘邓他们怎能在金国待这么久,便和宗望说道:“国事要紧,陛下也等着我们回去,还请大王早做打算。” 第二天,阿骨打便令南使往粘罕家议事。 几人在粘罕家火炕上盘坐,阿骨打又问两国联合之具体事宜。 粘罕说道:“辽五京之中,中东两京我们已经攻下大半,此地荒凉,费力打下来还不够将士们军饷,而西南两京我听闻十分富裕,却恰好在那十六州之地,如此我们费力联合,却得不到什么好处,宋使可曾想过此事?” 潘邓问道:“大人之意如何?” 粘罕说道:“你所说十六州之地甚广,我们与宋朝联合伐辽,却不能将好处全数给你们,尔等只割山前之地便可,我们金国也要有地抢夺军饷。” 马政突然说道:“此事绝不可,山前山后都是我宋朝之地。”此时妥协,怕是山后便遥遥无期了。 金国人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潘邓说道:“十六州乃是我朝故土,他事暂可相商,此地却不可分割。” 徐观开口道:“燕云十六州除了南京几州外,其他都与贵国相距甚远,大军长途奔袭,可能保障后勤?” 兀术冷笑道:“我女真军多远都可奔袭。” 金军与宋军不同,其粮草都是先破城,后抢劫而来,不打胜仗就没饭吃,打了胜仗之后大家一起分金银因此军队战斗力强悍,士兵野蛮成性。 徐观又说:“大王打算派兵多少?” 金人沉默片刻。 阿骨打反问:“届时派兵,南使派兵多少,从哪路进攻辽国?” 潘邓说道:“此事待详谈,来时陛下只说宋从西北出兵,贵国从东北,成两面夹击之势。” 阿骨打说道:“我女真将士甚少,恐不能出与南国一般兵力。” 使者团彼此对视一下,潘邓心想:你女真要是能有个十万二十万的兵力,整个亚欧大陆还有活路吗。 他说道:“大王是女真勇士,手下将校想必也勇猛,此事我回朝会禀告圣上,必不会与贵国为难。” 完颜阿骨打见宋使并未有意为难,便知其善意,面上露出笑容,“既然这样,我们就挑选使者,诸位再待些时日。过两日打围,请几位使者到场。” * 天气愈发寒冷,潘邓记得刚来的那一晚还能听到哗哗流水声,现在去河边,只见湖面已经冰霜一片,有女真人唱着歌,歌里能隐隐听出“阿来”字眼,说的便是这条河。潘邓总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熟悉在哪。 他身上穿着厚厚皮毛袄子,里面还穿了特制鸭绒服,头上戴着狗皮帽,可还是觉得有些冻脸。 潘邓的兔毛耳罩早在刚来时就贿赂了守卫,因此把狗皮帽的两个耳朵放下来,在下巴处进了个活结,保护耳朵,这金国天寒地冻,可是会把人耳朵冻掉的。 徐观见他两手揣在袖子里,整张脸被白白的兔毛包围着,可爱煞人,柔声说道:“我记得你上元节时来我家,好像也戴了个这样的帽子。” 如今已是隆冬,一年就快过去了。 潘邓说到:“这是东平纺织坊特供,别处没有呢!” 其实是卖不出去,现在的人普遍梳发髻,戴幞头,脑袋顶上一个揪,不太能戴这种软和帽子。 若是辽人或女真人那种秃顶加小辫儿的发型的话,倒是好卖了。 没见阿骨打也有一顶样式相近的狗头帽,只是他那帽子两边耳朵长长的,垂下来显得很有威严。 徐观与他漫步河边,潘邓说道:“我如今也差不多和师叔一样高了吧?” 徐观看他一眼,视线从潘大人头顶毫无障碍地扫过,说道:“比起你刚来东京的时候高了不少,我记得你那时站起来够我下巴,现在已经到我眼睛了。” 潘邓就端详起师叔眉眼来,见自己短短两年长了一大块,可见长势惊人,颇为得意,按照此速度下去,“等再过两年就能比你还高了。” 徐观笑着点点头,“我也盼你长大。” 两人一路回到阿骨打给他们准备的帐族,董平和呼延庆正在此拉弓,潘邓见了,也要和他师叔去房里取弓箭。 潘邓问道:“师叔给太子上课,也教过他射箭吗?” 徐观之前也听他问过几次,太子如何如何,今日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品出点不同寻常来,说道:“除了教过你,没教过别人了。问太子做什么?” 潘邓没再多说,心道谁叫太子是你小主子呢。 两人进了屋,董平看向门口,对呼延庆掐着嗓子说道:“你也教过他射箭吗?” 呼延庆也看了一眼门口,压着嗓子温柔似水地回到:“除了教过你,没教过别人。” “噫……”两个人都搓着胳膊,刚要不吐不快,说他两人这些天的种种不对劲,却见马扩正开门出屋,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俩,见他二人一起望过来,又撇开目光,转身进屋关门。 董平“……” 呼延庆“……” * 两天过后,阿骨打请见,使者团跟随女真人外出打围,马匹奔跑在来流河边,阿骨打说道:“我国中最乐,无如打围!正使跟着我前行,我见你部下骁勇,就让他们跟着粘罕,今日围猎一番!” 潘邓从善如流,自己和两个副使跟在阿骨打身边,叫董平几个去粘罕队伍中,此时天色已明,各个将军及部下依次赶来,阿骨打找了一个宽敞处,拿虎皮披在地上,背风而坐,燃起一堆火。 少倾诸将到达,各取一支箭投掷,按照远近情况,各自率军上马放围,粘罕所投较远,当即率军前往狩猎地点,并将那地包围起来。 第94章 马扩随队前行,只见快马之中,奔腾而有序,每骑相差五七步,接连不绝,队伍长达一二十里。 潘邓等人随大王阿骨打在原地等待诸军就位,随后几人上马,跟在部队一两里之外,阿骨打手中有旗帜,指挥两翼骑兵进趋,原野中渐渐有野兽奔逃,如果有野兽从围内向围外跑,四围迎射,若是有野兽从围外向围内跑,得将军先射。 粘罕此军中还有宋人在此,军士们也起了较量之心,每有野兽突围,便拉弓放箭,一击即中,随即奔驰到猎物前,弯腰捡起,其骑马奔腾之姿利落无比,让人惊奇。 董平不甘示弱,随军骑行包围之中,一箭射中,众人皆惊,用女真语嘀咕道:“常言道非五十步不射,这狍离我们尚且百步远,他怎么如此急切?” 呼延庆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说道:“可见他们弓箭射程只五十步,弓力不足七斗,此骑兵若是配上我大宋良弓,必定势不可挡。” 几支队伍呈手掌形,渐渐向中间包围,潘邓跟随大王阿骨打,前至围猎地点三四十里处时,两翼骑兵迅速向中间合拢,随后包围圈越来越小,很快形成二三十匝的包围之势,密不透风。 围内的野兽逃无可逃,只能被击毙,偶然有冒死突围者,也都被围外士兵射死,最后此地野兽无一生还,尽数毙命。阿骨打将猎物全部捕获,又拿虎皮铺在地上,与南使生火烧烤,庆祝一番。 往日都是切块腿肉,生吃饮酒,随后率军离去,今日有使臣,阿骨打少不得也正式起来,叫人生了火后,又找人表演。 “今日南使与我等一同围猎,所获甚丰,如今大获全胜,便一同饮乐!” 烤肉喝酒之际,粘罕命人带了几个俘虏上来,给众人表演搏熊。 潘邓起先还不知这“搏熊”为何意,直到女真人在此地围栏,又用大车拉了一只黑熊过来。 潘邓“……” 那几个被迫表演的俘虏选出一人来,与熊围斗,只把使者几人看得目瞪口呆,那人与熊争斗,却没有什么武器,只赤手空拳,不一会就被黑熊愤怒地拍在地上,甩头撕咬,浑身是血,命丧当场。 女真人哄笑,直说那人不是什么勇士,换人再战。 第二个被拉到场中的俘虏绝望大叫起来,大声咒骂女真人,听其言语是辽国人。 粘罕说道:“宋使来访,尔等若表演得好,尚有一线生机。” 那几个辽人朝这边看来,见果然有宋人,更是叱骂。 粘罕骂到:“连熊都博不过,能是什么真勇士!你等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粘罕身边一将校耶律铁山却暗自咬紧牙关,十分屈辱,心里面恨起了汉人来。 他本是辽人,因女真攻城,力战不过而投降,女真人见他有勇有谋,便收降做一将官,他们辽将投降是为大势所趋,不得以而为之。可是宋人如今竟然想要联合金,攻打他们! 辽人俘虏的惨叫声接连响起。 耶律铁山看宋朝使者的眼里已经出现了恨意,他们投降是一回事,就算帮助金人攻打辽国,也是在其位谋其事,但大宋竟然趁人之危也想来掺和一脚,宋辽两国是有盟约在的,不帮忙也就算了,如此背信弃义,还说自己是天|朝大国,礼仪之邦,真是无耻! 潘邓看如此血腥的斗兽场面,实在没有什么乐趣,对阿骨打说道:“这位辽国的勇士已经身负重伤了,这个时候叫他去搏熊,实在是眼睁睁看着他送死,不如就让他去呼鹿吧。” 阿骨打说道:“南使难不成是心有恻隐,又想起了与辽国的合约?如果你认辽国是你兄弟之国,便不要与我们联合。” 潘邓回答:“前有百年前辽宋相争,后有耶律延禧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残杀了许多宋朝的百姓,我们与辽国也有深仇,势必要把燕云十六州收回来。” 阿骨打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救这个人,是因为你们之间签订了盟约,彼此还是兄弟,你想要做墙头草吗?” 潘邓说,“国与国之间,我们要收回我们的领土,但我与这位勇士又有什么仇怨?当年仁宗皇帝签下盟约,两国百年来没有战争,我们与辽国的百姓也是普通的黔首,只是大事上面,不由得己身罢了。” 阿骨打闻言倒对这人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徐观说到:“我曾听闻大王与麾下诸人也曾参与辽王围猎,被迫为辽王表演刺虎,搏熊,若是表演的好,则加官进爵,若是一个不慎,则性命堪忧。” 兀术等人听闻旧事,心中不快,刚想要说什么,徐观又说道:“古语曾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如今我二国联合在即,恭祝大王早日踏平辽国,手下将校勇猛,为大王将辽帝绑来,为您表演搏熊。” 阿骨打听了翻译哈哈后大笑,说道:“既然如此,过两日就派使访宋!” * 与辽人的谈判十分坎坷,与宋人商谈却如沐春风,阿骨打不再犹豫,终于找了几位使者,打算跟随宋使一同前往登州,之后再去东京面见宋皇,商讨联合事宜。几人临到出发之际,却因一事耽搁下来。 乃是阿骨打心中不能完全相信宋使,要他们留下几人做人质。 使者团商讨一番,打算留下董平与呼延庆二人。 出发在即,阿骨打再次宴请使者团,喝酒到傍晚,潘邓中途出门醒酒,突然听见有人呼唤他,他往那房后走去,只见一人身形高大,面容陌生,正浑身紧绷,两眼直直地盯着他,潘邓直觉不好,转头便走,却被耶律铁山从后抓住,一刀直捅肋间! 第88章 梦回往事 潘邓眼里看见刀光,紧忙闪躲,却还是被刺入腰间,当时惨叫一声,摸向腰间匕首,抓在手中,用尽浑身的气力向前一划,耶律铁山躲避,潘邓转头便跑。 耶律铁山刺入一刀只觉得有层层棉衣,怕是要不了这小子的命,紧忙追赶,饿狼一般将他扑倒在地,举起手中匕首就要向下狠狠刺去。 潘邓被砸在地上,顿时面色狰狞,喉间发腥,只觉腰间刺痛,血濡湿了一片,疼得脱力。 此地本就是阿骨打帐族,周围也有侍卫把守,见此地有人争执,凑近一看是宋使被刺,心下大骇,冲到此地拿了长刀向耶律铁山砍去,刀锋闪过,耶律铁山不得已后退数步。 那守卫拿了手中横刀步步紧逼,耶律铁山气血上头,不躲不闪,径直冲过去,侧身闪过刀锋,一拳击在守卫面门,那守卫应声而倒。 又来一人紧跟其后,抽出横刀来朝他后背砍去。 耶律铁山身穿铠甲,被砍一刀只划破血肉,他惨叫一声,转过身来,将匕首插进面前人的胸口,那守卫也倒在地上。 解决了两个阻拦的,他又冲到潘邓面前,手中匕首一扬,就要将人刺死,一箭破空而来,直穿他的胸口。 耶律铁山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他停顿了一息,看着近在咫尺的宋使,脚步前挪。 顿时间又有十几支箭将他贯穿,耶律铁山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徐观扔了弓跑过来,两个眼睛发红,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伤着哪儿了?”他看向潘邓捂着伤口的手已经被血染红了。 潘邓这时也有心思表情管理,嘴角微微咧了一下,“不……碍事。” * 辽人降将胆敢在金人的地盘上行刺宋使,完颜阿骨打大发雷霆,“把他们全都抓起来砍了!” “大王,不能意气用事,现在把降将砍了,我们以后攻城,要麻烦百倍!” “全都砍了!我们金人打仗不靠他们投降!以后攻辽不收降将!” 众人得知大王是在气头上,兀术出去按令行事,将几个辽人将领抓起来。 完颜宗望在屋内,说道:“眼下正是出使之际,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咱们该怎么办?” 阿骨打沉默着,一言不发。 宗望说道:“此事难免南使不会怀恨在心,若是叫南国皇帝知道,必然要以为我们并不是真心合作,届时不合作也就罢了,若我两国因此起了争端,倒不如不把他们放回去的好。” 阿骨打说道:“将咱们此地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出,和南使说访宋一事暂缓,等南使伤好再说。” * 使团几人帐族之内,潘邓躺在炕上,面色煞白,侧腹被捅了一刀,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马政正拿了酒精在给潘正使清洗伤口。 潘邓气若游丝地说着:“我还带了一卷纱布呢,都是干净的,找了没?” “董平正找着呢,你莫要再说话了,每说一句都要冒血。” “我这是喘气喘的……和说话有什么关系……” 徐观把他嘴捂上了。 清洗完之后,又敷上了他们此次前来带的金疮药粉,拿干净布条给包扎上,潘邓也不敢再动,万一失血过多,在古代可没办法。 他们这边照顾好伤患,那头就有人前来,告知返宋一事暂停,近日不要出门乱走。 第95章 董平咒骂起来:“他们地盘上出了这劳什子事,倒叫我们在这苦等!连个像样的太医都没有,咱们怎能在这儿待着?潘邓也得要有好医者医治!” 潘邓没力气说话,呼延庆叫他莫要吵闹。 董平说道:“得赶快回登州,在这里哪里养的好伤!” 潘灯躺在炕上,徐观去衣服箱子里找了件带来后从没穿过的蓝绸缎衣裳,给潘邓从上到下裹了,又轻轻盖上鸭绒被。 潘邓说道:“不能再等了……咱们这就得回去,陛下还等着呢……” 他看向马政:“你去和他们说,我要面见阿骨打大王,希望他来见我。” 过了一会儿,完颜阿骨打带着几个大臣来到了宋使的帐族之中。 潘邓问道:“我今日受伤是为何?可是大王不愿让我等离开?” 完颜阿古打听他责问,说道:“并不是我们不愿让宋史离开,是那辽人从中作梗,我已将他们全杀了。” 潘邓说道:“我亦知大王是心胸宽广,利落坦荡之人……今日所发生之事,亦非大王所愿……辽人不愿宋金联合,欲要从中作梗,我两国若是因此结仇,岂不是称了他们的心?” 完颜阿骨打心中顿时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潘邓又说:“我两国联合在即,不应因我耽误,便叫其他人回宋,留我在此做人质吧。” “这怎么能行!”董平顿时极其烦躁,说道:“你是正使,回去要向皇帝奏对,我们留在这儿陪着你,等你伤好再走。” 潘邓皱皱眉头,“莫再多说,听我的。” 留潘邓这个正使做人质,对女真来说确实更好,此事本就是他们理亏,完颜阿骨打便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了,“贵使安心住下,此类之事绝不会再发生,我国派使者跟随去南国,只留你在这待到金使回归,便叫人送正使归国。” 当晚潘邓迷迷糊糊地对徐观说道:“叫马政留下来陪我,师叔也回国罢……你们回去也要有人奏对。” “此次出使也是一件大功,师叔莫要意气用事……我知你不愿……老师却说做官……为生民立命……” 徐观陪着他,直到潘邓睡熟了。 当晚潘邓发起热来。 * 潘邓一觉跌入了漆黑的梦乡。 在梦中他又听到了来流河哗哗的水流声,这时河水没有上冻,是夏天时奔腾的模样,两岸有村庄林立,远处还有新建的厂房,这里是潘邓儿时的故乡。 潘邓来时从渤海湾一路向北,到了此严寒之地,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北上到了西伯利亚,实际上却并没“出国”,此地是前世黑吉两省的交界之处,此河名叫拉林河,乃是两省界河。 拉林河南岸是一片厂区,六十年代爷爷奶奶那一代来此支援建设,在这建了工厂,结婚生子。工厂外面一圈是小区,子弟学校,大家生活的都很紧密。 八十年代这里生活繁荣,开了大百货商场、迪厅,潘邓的父母就在迪厅里面认识,后来结婚生子,在潘邓五岁那年,夫妻两个因为感情不合离了婚,潘邓始终记得那天母亲背着包,坐上了一辆小轿车走了,他使劲的喊,嚎啕大哭,但是她没有回来。 小小的潘邓从那以后心里就像空了一块,他问爷爷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爷爷奶奶和他说“你妈和别人跑了”,“你妈不要你了”,潘邓嚎啕大哭,爷爷心中不忍,耐心地和他讲道理,最后甚至说出了:“你爸没有责任心,你妈就不想和他过了。”这种话。可是潘邓也并不想要对错。 爷爷无可奈何,说道:“咱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这片地就是你妈,以后你好好学习,多干实业,报效祖国,别总想着你妈了。”潘邓伸小胳膊使劲一推,把爷爷推到了。 整个小学生活,潘邓一边听爷爷的爱国教育,一边总觉得心里那一块空着,时不时的生气,愤怒,被抛弃的感觉那样的强烈,以至于恨她。 到了初中,他学习课文,老师讲“舐犊情深”,他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人跑到教室外面哭了起来,他想他也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就是想不明白,牛生了小牛都要爱孩子,为什么他的母亲不爱他? 到了高中,有同学约他一起出去看电影,两个人看的是教父,讲的是意大利马飞亚家族。潘邓心想,人也不只是有一个家庭的,这个主角就自己成立了个家族,别人不爱我,我还要爱别人的。 从初中开始,奶奶就生病在床,父亲不管家事,潘邓小小年纪也要出门打些零工,让爷爷不那么辛苦。潘邓初入社会,组建了很多的“家族”,并且对此炽爱,沉迷其中。 第一个叫“小潘粥铺”,是个和朋友合伙的小三轮车摊,每到寒暑假凌晨起来熬粥,清晨去工厂旁边,每个保温桶里有一种口味,粥用大纸杯装了,可以插着吸管喝,一杯一块钱,肉粥两块,一个油条五毛钱。 朋友也和他一起卖粥,他俩苦心经营着这个生意,每天早上早起也乐此不疲。 第二个叫“小潘套圈”,是网购刚刚兴起的年代,买来一批便宜的陶瓷器,在夜市上摆了摊供人套圈,十块钱三十个圈。他自己干了几天,赚的很多,但是实在太过劳累,因此又雇了一个小员工。 第三个叫“小潘宠托”;第四个叫“青语协会”;第五个叫“博尔文化传媒”;第六个叫“博来文化有限公司”;第七个叫“潘西餐饮管理有限公司”;第八个比较为众人熟知,叫“潘潘奶茶”,是个大众的奶茶品牌,也是他最大的家族,在全国有两千多个加盟商合伙人,员工加起来好几万人。 随着阅历的增长,他慢慢能理解母亲,不再仰视她,期待她,埋怨她,渐渐的也明白每个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就是没有多少选择。也能回想儿时画面,想到她也曾在生病时候照顾自己,抱着他睡了一夜,想来并不是不爱他,只是生活所迫罢了,他也渐渐放下了。 潘邓开始以平常人的视角看待她之后,慢慢也发掘出她的优点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拖泥带水,婚姻和人生都是如此,他就不能如此潇洒,每做一件事都要考虑过后再行事,还总是瞻头顾尾。 潘邓在脑袋回忆过往,数着自己的家族,如数家珍,朦朦胧胧之间,想到他已穿越了,又继续数起来。 第十个叫“王婆茶馆”,虽不是他开的,但是最后是他管着了,家族中有王婆和小郓哥两个人;第十一个是竹口村,他是他头回有基层性质家族,也是最接近马飞亚家族的一个;第十二个是“秦凤炙肉”三家;第十三个叫“鹦鹉洲书坊”;第十四个叫“东平纺织坊”;第十五个叫“琉璃坊”;第十六个叫“风雅颂”…… 他要好好经营,不能让现在的产业像第六个一样发生破产危机,好多员工要吃饭呢,对了,风雅颂上个月的账本没看呢,上个月盈利多少? 嗯?怎么不记得?上上个月呢? 怎么想不起来! 潘邓挣扎着,要从黑暗之中醒来。 第89章 雪原之吻 潘邓眼睛睁开,身体动了动,发现自己头晕身沉,徐观马上按着他,“别动,你身上有伤。” 潘邓看向身边的人,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徐观把他头扶起来,喂他喝了点水,“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耶律铁山刺杀宋使的第二天,董平、呼延庆和马扩就带着金使以及金国的礼物启程回国了。 留下马政,徐观来照顾他,同时又找了两个翻译来此。 徐观慢慢和他说这几天发生的事,“完颜阿骨打把辽国降将全部诛杀,又增派了守卫在附近。” 他把躺着的人衣裳掀开,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瘀紫了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徐观把药换了,又缠了新的布条,原来带的用完了,现在用的是范老给他带的衣裳,一个衣箱里塞满了花花绿绿的,都是干净布面,正好给剪了用。 潘邓疼得抽气,徐观停下来,又把动作放得再轻了些,“别乱动,伤口还没完全好呢。” 潘邓又不敢大喘气了,让师叔把药换完,又给他盖上了干净衣裳和鸭绒被。潘邓看着他,说道:“师叔近几日没刮面。”都长胡子茬了。 徐观就出门洗脸,又给他拿了饭食,回来时面上就干干净净了,喂了他一碗肉粥,潘邓吃着十分美味,只觉可以和“小潘粥铺”里卖的粥的相媲美,问这是谁熬的。 徐观拿了木勺子喂他,“马政熬的。” “他还会熬粥呢。” 马政在一边欲言又止,潘邓问他:“怎么了?” 马政对徐观说道:“潘正使两个胳膊又没什么事,你喂他做什么?叫他自己喝,他也要活动活动。”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徐观只好把碗放到一边,小心地把潘大人上半身扶起来,又把碗递过去。 潘邓拿了粥,用勺子扒拉扒拉喝完了,木勺子把碗底刮得哗哗响。 第96章 徐观沉默着又出门拿熬好的药。 得了,自己说一句话两个人没一个满意的,他就多余,马政又叮嘱了静养,伤口没长好,不能乱动,就回去准备晚上熬药了。 潘邓在这吃了睡,睡了吃,静养一个多月,终于能下地走动,徐观就扶着他去河边慢慢走路,走了两步却见潘邓些累似的,脸红红的。 徐观心中不忍,“劝你不要出门,偏要出来,回去吧?” 潘邓气道:“我这是棉裤穿多了迈不开腿,都说了不要穿那么多层。”非要套!他都成球了! 徐观正色道:“胡闹,你大病初愈,这金地寒冷,怎么能不多穿些。”说完见潘邓不老实,要去摘帽子,又紧忙把他帽子正好,把两个毛耳朵给裹紧系在颌下。 潘邓“……” 算了,好不容易出门,他又接着在河边漫步。 重游拉林河,就好似重回故土一般,他儿时还和爷爷一起在此河边钓鱼,如今回忆昔日时光恍如隔世。潘邓内心触动,心想他也算是见到了此河千年前的模样,倒没什么变化,像是某种亘古不变的的东西,一直存在,从不消亡。 回到这里,他就像是海上漂泊的船只找到了码头,重新回到了自己人生中的锚点,顿时觉得无比的踏实。 徐观见他看着湖水出神,问道:“你在想什么?” 潘邓说到:“我叹人之心念电转只在一瞬间,从前我觉得金国强大无比,连辽军都能轻易战胜,恐其对大宋不利,如今却好似拨云见日……”事情尚未发生,一切都有转机。 “那潘大人如今如何想?” 潘大人挺直了腰杆,说道:“此地风景秀美,土地肥沃,是好良田,合该纳入我大宋版图。” 徐观赶紧把他嘴捂上了,“胡乱说些什么。”他左顾右盼,见四周无人,看看潘邓,小潘大人正眨着眼睛看他呢,徐观把放在潘大人嘴上的手移到了额头上。 “也没发热,怎么说起胡话来了。”难不成是冻傻了?徐观赶紧带着潘邓回了屋。 当天晚上徐观给他换药,烛光之下,潘邓腰间的皮肤青紫淤血已经褪去,只有黄痕。 “已经快好了,马副使说这是最后一天上药,等明天就能把纱布拆了。”徐观动作轻柔,换好了药,又拿了干净布条给他缠上。 潘邓看师叔在他腰间忙活,昏暗的灯光之下,看不见表情,只感到有种温柔在,全然不似刚认识时,师叔整个人很疏离,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徐观的头发披散下来,发尾落在被褥上,也落在潘邓的手旁,潘邓挑起一缕来,拿在手中磨蹭把玩。徐师叔的动作变慢了,布条缠得松松垮垮的。 潘邓问道:“感觉变松了,是我腰细了吗?” 徐观又看向小潘大人的腰,昏暗的灯光下肌肤有种温暖的光泽。 他的目光飘忽着,沉默着把潘大人的衣服整理好,又给他盖上了被,“透透气也好……免得总是闷着。” 都整理好,徐观也要躺下睡了,潘邓的手却一直抓着他的头发,也不知道在玩什么,他没办法,就只能那样坐着,过了一会儿潘邓才好像反应过来似的,把手拿走了。 徐观看向他,潘邓的眼睛在烛光下,里面有温暖的光,也这样回望,两人对视着。 徐观不是没有想过抗拒,但是他抵挡不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次当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目光就忍不住追随,心也忍不住靠近,他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向别处,过一会儿又会不自觉地看向他,就好像有一块磁石一样。 两个人慢慢的靠近。 温柔的呼吸喷洒在彼此的脸颊边上,垂下的睫毛在眼窝处落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双唇小心翼翼地触碰,万籁俱寂,此间只有风雪和明亮的星星。 短暂的一触即分,徐观问他,“你也心悦我吗?”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潘邓拿起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胸口处,冷热相接,两人都打了一个寒战,徐观又吻他,慢慢地把他放回被褥里,两人唇齿交缠,在这锦被堆中厮磨,徐观最终却还是从这甜蜜的泥沼中抽身出来,把潘邓的被子盖好,自己踉跄着下了火炕,披着衣服出门。 打开房门,寒风一激,他才算是平复下来,看着满天的星星,心中颇为温暖甜蜜,过了一会儿才回到屋中。 * 刚空闲两天的马政又开始熬草药,他絮絮叨叨地教训道:“徐副使,你也该爱惜身体,明知天冷还吹风,这怎么行?” 他把药放在炕边上,“你们年轻人就是爱俊,我这些天看你那衣裳箱子里全是些薄衣裳,怎不带点厚的来?” “又是蓝的,又是紫的,又是月牙色的,还带些绫罗来,那布料叠了两层还能看见人影呢,是能扛风还是能御寒?” 那都是范老收拾的,他没看就带出门了,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徐观腹诽着,没吭声把药喝了,马政把碗收走,“你这两天也别出去了,病好了再说!” 徐观躺在炕上,病恹恹的,心里也觉得半夜出门染了风寒害臊,转过身去不看潘邓。 潘邓把手伸进他被窝里,握住他的手。 两人牵了牵手,徐观心中又甜蜜起来,心口的忧愁消散了,觉得小师侄惹人喜欢,他怎么都发愁不起来。 潘邓上辈子穿越过来时比师叔要大几岁的,这时候也觉得他年轻人那样蔫巴巴的颇惹人怜惜,心中柔软一片,恨不得立刻怜爱一番。 两人就在这样的错位之中各自心满意足,同炕异梦,面带笑容地睡着了。 * 元旦之时,完颜阿骨打请使者赴宴,几人到阿骨打帐前,见完颜阿骨打和其妻大夫人坐在炕上两副金装交椅上,有另外几位夫人献酒,用女真语说了祝词。 几夫人献酒后,宋使也献寿杯与阿骨打与大夫人,之后二人回酒,完颜阿骨打笑道:“我国自祖上相传,只有这个风俗,没有太多礼节。也只得这个屋子,冬暖夏凉,并不别修宫殿,劳费百姓。南使勿笑。” 潘邓回道:“大王仁厚,勤勉治国,勤于政事,恤民如子,今后必繁荣昌盛,国运兴隆。” 完颜阿骨打听了翻译,笑着点头,给使者赐座,共同宴饮。 又过一月,金使有信传来,阿骨打看过信后颇为满意,潘邓几人趁机请辞,阿骨打思索良久,同意了宋使的请求。 * 潘邓几人回时从渤海湾直接转路大名府,从陆路回东京,因此路正处宋辽边界,一路之上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边境线形同虚设,并不清晰,兵匪抢掠,遍地孤村难民,此间规模小的劫掠不会上报到中央,宋辽之间没有大战,但小摩擦却时有发生。 一路之上师叔与他讲了开国以来的养兵之策,马政也用亲身经历和他讲了宋朝文武之别,潘邓一路西行,深刻地意识到,宋代没有国防,意味着什么。 燕云十六州是北方草原与中原的天然屏障,现在燕云在辽国境内,开封是一片平地,露在黄河沿岸,太行山以东尽是大平原,骑兵从北南下,三天就可以到黄河,一旦渡河,即达开封城下。 国防线残破,燕云失地未复,宋朝不得不养兵,以兵力代替天险,形势如此,以后就不能裁兵,同时也不敢和辽国开战。 因为要打仗就只能胜利,不能失败,败了一退就到黄河边,国本就会动摇,在这种情况下,宋朝就变成养兵而不能打仗,明知不能打仗而又不得不养兵。 种种如此,何其可怜。 更奇怪的是,因为太祖立下的种种政策重文轻武,养了兵又不看重他们,竭力提倡文治。不得不用兵而又看不起兵,武人无法立功;太过于集权以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军队不堪一击;养了兵又以兵代役,消磨兵卒。国库支出却越来越多,冗费严重。 种种弊端,若想破局,宋辽之间,必有一战。 此情此景正如陈文昭所设想,潘邓出门一年再归,也变成了主战派。 只是如何开战,用什么样的军队去作战,还值得深思。 第90章 潘邓回京师 东京城中,朝堂之上。 女真使者已经到来面圣,二府不复之前的和乐融洽,如今气氛紧张,宰位三人短暂的和平时期早已过去,现在正在为了政见不同斗得你死我活。执位战战兢兢,宰位针锋相对。 蔡京不同意联金攻辽,陈文昭支持此事,留余深在此左右为难,最终也只得站到陈文昭身后,只因此事为帝心所向。 他也搞不懂蔡京了,他们做臣子的,何必与皇帝叫板? 王黼和蔡京的长子蔡攸也开始联合攻击蔡京,这几人也有宰执之向,如今也在积累资本。朝堂之中,大家都是先选择队伍,再有做事的立场,如今蔡京一反常态,众人不知所以,但却抓住这个机会,都支持收复燕云十六州。 今日又是旧事重提,皇帝宣布退朝之后,余深小步跑到蔡京身边来,和他一起往宫门外走去,“蔡太师留步,前几日登门拜访,太师为何不见?” 第97章 蔡京还不会为他个蠢人留步,自顾自的往前走,余深跟在太师身后,说道:“前两日女真来使,如今圣上既然已经认定联金,太师为何还不松口?” 如此与皇上作对,这是为何?太反常了,这哪里是蔡太师会做出的事? 一边的陈文昭路过二人,蔡余两人向他看去,可陈文昭并未停留,甚至都没转头看他二人一眼。 蔡京冷笑道:“如今你也得势便猖狂了。” 陈文昭这才发现蔡太师在这,紧忙见过太师,答道:“吾辈唯知盲从君上,不辨是非,自当不得与公等社稷之股肱相提并论也。” 这是嘲讽他在朝上所说的话,蔡京眯起眼睛,他从前怎么没发现此人狼子野心?真是惯会装模作样之辈! 余深夹在二人之间额上冒冷汗,左右不是人。 蔡京不再理睬二人,走到宫门口大街边停着的小轿旁,上轿回家。 余深跟着陈文昭二人行至僻静处,余深说道:“你我二人皆是太师所荐,有此情分在,何以剑拔弩张至此?如今与太师反目成仇,于陈相名声也不好呀。” 陈文昭说道:“我何尝不知此理?然我二人已与蔡相背道而驰,多说何益?” 余深问道:“那你可知蔡太师如此这般为何?” “这有何难猜的,原仲想不出吗?” 就是因为想得出,他才怕呀!余深感到自己头上又冒汗了,“难不成此事真如太师所言,终成大祸?那你我二人?” 陈文昭说道:“若真成大祸,哪还有你我二人。” “那咱们和蔡太师同伙不就行了!非要支持此事吗?” 陈文昭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原仲要为官家分忧,难不成是为我所迫?” 余深讪讪不说话了。 陈文昭说道:“皇帝想做此事,朝中有谁能抗衡?便是你我二人不允,也总会有人促成此事,便是朝中皆不允,他赵家家奴也会为主分忧,原仲没见童枢密已在西夏多年?此事不是你我能做主的。” 他和余深缓步向前走,“……他蔡京得知此事不好,想要激流勇退,隔岸观火,他自己撒手不管一身轻松了,还有空闲来看我们热闹,可如此大事,朝中也不能没人支撑,任由皇帝胡来……” 陈文昭叹了一口气,“我已知此事艰难,观蔡相如此作为,想必比我所想更要难上几分。此正是危急关头,原仲且先想好吧,到底是争权夺势要紧,还是安身保命要紧。” 说完转身走了,余深看他的背影问道:“陈相如何抉择?” 陈文昭说道:“我之心天地可昭,与社稷共存亡。” * 蔡京回到府上,喝了一盏清茶,又吃了盏燕窝,回到书房之中静坐片刻,吐纳呼吸。 朝中那些蠢货,一个个还想着联金伐辽,也不看朝中能否支应。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西夏捷报频频传来,谁能想到宋军到底实力为何呢,要怪就怪童贯此人胆大包天吧。 他只安心保养身体,就算再被贬谪,皇帝发现北伐艰难,兵力财力损耗,难成大事之后,自然又是他复起之时。 * 西北积石军 此地乃是童贯收复之地,在当年是赫赫战功一件,曾让他擢升成为武康军节度使。可此地收复之后,却战乱频频,须得派兵严守。 月前西夏又派人侵扰,积石军原本是土番诸部领土,却不知西夏为何频频骚扰,此次便是从北方绕路来此。 帐外脚步匆匆,有虞侯请见,那急切的喘气声帐内都能听见,还不待亲兵允许,那虞侯便喊道:“枢密使大人,不好了,咱们中埋伏了!” 什么?童贯应声而起,“到底怎么回事?” “李都监奉命偷袭,带了一支人过去,可没等咱们的人动手,那边就传来了厮杀声,怕是早有埋伏!” 童贯拧着眉头,“再听再报!” 过了一会儿又有斥候来报:“童大人,都监被困,还请大人派人救援!” 童贯问道:“他们到底怎么埋伏的?对方有多少人?” 那斥候说道:“少说有两千人!” 帐内众人心中一凛,两千人!他们在这儿的驻军也不过三千! 此时若想援助必要倾巢而出,而敌军已埋伏许久,如此还有胜算吗? 那斥候见主帅犹豫,急得双眼赤红,说道:“大人,李都监镇守多年,立下过战功,他今日乃是做大人马前卒,前去偷袭,如今被困,还望大人派人救援!” 童贯皱紧了眉头,难道他不知道李都监战功赫赫,乃是他手下得用之人?只是如今局势,如何能冒险?他一甩袖道:“再探再报!” 童贯不理帐内连声的请求,出了帐子,他身边赵虞侯说道:“此时派兵救援,恐怕我军主力也会陷入包围,不如暂且观望,再做打算。” 童贯心中犹豫,他知道赵虞侯的话不无道理,他不希望李都监遇险——毕竟近几年来,他手下得用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他更担心自己的军权。权衡利弊之后,童贯做了决定:“你去城外观望,接应李都监。” 赵虞侯得令,率领人马出去了。 李都监已陷入敌军包围之中,西夏兵见迟迟无人救援,已知此人是一弃子,首领下令围剿,此支人马奋战一夜,全军覆没。 赵虞侯在城外没接应到李都监,便转身回城复命。 军营之中一片死寂似的沉默,斥候咬牙,却也能有泪往肚子里咽。李都监之死无人在意,童大人打了败仗也不会如实上报。 童贯闻此噩耗,哀叹良久,亲笔写奏报,上奏天子,笔墨娴熟,言此次讨伐西夏军又大获全胜,诛敌两千人,抢回辎重马匹云云。 * 潘邓一行人一路行进,到了五月初,三人终于回到了东京,陈文昭正和马扩正在城外亭中等着呢,见几人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这才一颗心放到肚子里,老怀甚慰,深觉自己没有愧对师父,也没把这好不容易收的独苗苗学生给弄没。 赵佶此时正拿了西夏捷报,内心开怀,得知往女真去的使者做人质的也终于回来了,赶紧召见。 “路途遥远,几位卿家辛苦了。” 三人给赵佶行礼,潘邓说到:“幸不辱命。” 赵佶给几人赐座,问道:“此去所见如何?” 潘邓便说起了他这半年在女真的见闻。 “女真是奴隶部落,恰如殷商,极其原始落后,我在那曾见大族下葬,要生人陪葬,太过野蛮。” 赵佶倒是没听过之前回来的使者说过这些,顿时感觉不适,“竟似未开化般。” 潘邓又说了女真的生活习俗,手工业发展的情况,接着说起曾经打围一事,其行军打仗多来源于此,“女真皇帝身边有几位权臣,都是行军的好手。” 赵佶点点头,“马宣赞也谈及此事。” 潘邓转而说道:“彼处大族对外极具侵略野心,扩张成性,和辽国大不相同。他们不是游牧,而是定居,一边耕种,一边渔猎,只是生存条件并不好,因此一旦有机会,他们一定会寻找更加适合生存的居住地,不可不防。” 赵佶又点点头,叫几位卿家都说了回来路上见闻,见几人顺利出使,又都是青年才俊,此次联金有功,便都擢升一番。他也不好总是御笔亲诏,不合规矩,此次便叫吏部安排。 三人出宫后分别,马政已习惯了和两位同僚待在一起,如今要分开,竟然有些舍不得,依依告别,言之后相聚,才转身和儿子回家。 陈文昭带着二人往回走,神情颇为轻松惬意。又见师弟与爱徒,他这几天堵心的事想起来都没那么烦躁了,问起二人在北地可吃好穿好,在那住的什么样的屋子,金国大王看起来如何等等。 到了岔路口,走过两三步停下,陈文昭看向师弟说:“就此告别,你也回家吧,范老在家等着呢。”说完还觉得颇为凄凉,家里只一个老仆等着,这么大个人了,连家都不成,他拍拍师弟的肩膀,“你且在家整顿,我叫爱徒去看你。” 徐观勾了勾嘴角,“那我便等候师侄了。” 潘邓嘻嘻一笑,跟在老师后面走了。 这一路上穿过闹市小巷,说了在金国的种种见闻,一直走过了三条街潘邓才察觉不对,问道:“此地何处?” “圣上赐的宅子。” 陈文昭领着徒弟进了新府邸。 潘邓左看右看,果然大不相同,亭台假山流水皆有,虽小了些,却也颇为雅致。 陈泽紧忙见过潘大人,直说一年没见,长高了,人也英俊了,又去给两人沏茶。师徒两个走到书房,潘邓见此处依旧是寻常布置,便和师父一起上了小塌,在桌边盘腿坐下。 陈文昭问道:“此次顺利出使,可还心中怯懦?” 潘邓答道:“我见金国野蛮,战力强大,远不是宋军可比,却也知伐辽势在必行,不能坐以待毙。” 他又讲了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和他身边几个权臣,末了说道:“我见金国的大族攻打辽国,所获战利甚多,已经不满足于目前的生活了。我与两位副使在元旦时参加宴饮,他们只在寻常房屋办此国宴,阿骨打曾言‘不别修宫殿,劳费百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皇帝一样简朴。” 第98章 “一些大臣家的孩童穿锦缎,玩些从辽国抢回来的珍贵玩意,叫辽国乐师奏乐赏乐,生活奢侈,皇帝不曾管束,可见待到日后,他们一定会抢夺辽宋的东西为自己所用。” 人的欲望逐渐膨胀,被金玉腐蚀也是早晚的事了。 陈文昭听学生讲完,不由得也忧心忡忡起来,叹了口气。 潘邓劝慰道:“老师不必忧心,事在人为。” 此时门外陈泽又脚步匆匆过来,说道,“潘大人,李掌柜寻你。” 李三娘,她来此处作甚?潘邓等在家休整一天,明天也就会找她了,了解一下店铺近一年的近况,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天都等不及? 陈文昭也说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她前两个月已来了一次,我还没同你说呢,快叫她进来。” 第91章 东平出事端 李安澜神情焦急,步履匆匆穿过廊下,走到屋门前,陈泽请进,她进门见过陈相和潘东家,潘邓叫她歇口气再讲。 “东家,事有不好,梁山有异动,将要发兵攻打东平府!” 潘邓瞪大眼睛,梁山?对了,他出门一年,怎么将梁山忘了! 陈文昭也说道:“又有什么新消息,你且细细说来。” 因东家在此,李安澜就从去年之事说起:“去年年中,东家走后半个月,我听闻梁山有异动,说是欲出兵去东平府借粮,彼时东平已经戒备森严,我又叫父亲从李家庄找了健壮家人,在咱们纺织坊把守,却也内心惴惴……” 潘邓只觉自己疏忽,只想彼时梁山还未壮大,便掉以轻心,却不曾想布匹与钱粮无异,那纺织坊是富贵之地,又有众多女子在,叫山匪盯上可怎样好。 “然后呢?咱们坊里没事吧?” 李安澜说道:“……并没出事,府里许主簿知道父亲曾与东家上过梁山,因此与父亲相商,探听情况,准备了花红表里,叫父亲带人去山上拜见。那晁大王因着从前交情,又收了百石粮草,这才作罢。” 潘邓点点头。 李三娘接着说道:“当时本以为他们打消念头了,可后来有两个人来李家庄找我父亲,一个叫拼命三郎石秀,一个叫病关索杨雄的,言是杜兴旧识,他们两个还有个同伙名叫时迁,得罪了祝家庄少庄主,被那祝家庄抓去。” “那二人欲叫我父亲与祝家庄求情,放了他们兄弟,并说他们三人都是去梁山投奔的。彼时多事之秋,父亲不欲招惹梁山,故答应此事,让杜兴与祝家庄说和,心想劝他们把人放了,此事便了了。” 潘邓就知道接下来的走向了,是宋江三打祝家庄。 李安澜接着说道:“……可那祝家庄怎么也不放人,梁山就发兵攻打,连累了周边两庄不说,那梁山有个新头领,叫宋江的,硬要拉我父亲入伙,所幸得晁大王相救,说了些公道话,这才保全。” 陈文昭也点点头,说道:“自那之后梁山便屡屡惹事,先是攻打高唐州,后又攻打青州,那高唐州是太尉高俅族亲所在,他岂能忍?派了大将呼延灼讨伐——便是那呼延庆族人,可惜后来被梁山策反。” 陈文昭说了他所知道的近一年梁山发生的事,后补充道:“不过此一年当中,东平府倒是风平浪静,只前两个月梁山又有异动。” 李安澜接着说:“前两个月梁山放出风声来,言说又要到东平东昌两府借粮,东昌府张都监来我府相商,本府钱文书主事,欲要故技重施,叫我父亲再带百石粮食去山上说和。” “可那山下巡逻的小头领甚为面生,驳斥了我父亲一顿,抢了粮食,将一行人赶下山去,言晁首领已死,现在是他们宋首领当家。” 李安澜面上一片焦急,“月前又有两个头领来到李家庄,请父亲上山,我家真是推也推不得,应也应不得,这可怎么是好?我李家怎么能去做反贼?他们是山上没钱粮,瞧着我李家庄富贵殷实,想要连人带钱都掠上山去!” 潘邓则在脑中细想,按照原著剧情,宋江攻打东平,东昌两府,其意在与卢俊义争夺首领之位。在这之后就是卢俊义让贤,宋江做首领,一百零八名名好汉排座次了。 可这是不是有些太早了?如今是宣和元年,印象中事情还没发展到如此地步。 难道是他这只蝴蝶做了什么,引起来的后果?不说其他,单说史进和董平两位好汉如今正在皇宫里稳妥地上值呢,那梁山缺了的两个星位怎么办?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陈泽又带一个人进来,道东平府发紧急文书来京,文书言东平已被梁山匪徒攻破,太守程万里已死,只东昌府还在苦苦支撑,却也撑不了太久了! 李安澜双目圆睁,如遭雷击,跌坐在塌上,“完了……” 潘邓也心如火燎起来,东平被攻陷,乡亲们怎么办?那纺织坊如何了? 陈文昭问李安澜:“你东家家里那小兄弟,名叫乔郓哥,早不是去东平打探了,现回来了没?” 李安澜这才想到郓哥,“是了,他也该回来了,我找人去城外守着,他回来就来此报信。” 潘邓快速冷静下来,脑子里飞速想着对策,过了一会儿,他先是安慰李安澜:“李应兄弟乃是人中枭雄,必不会有事。” 后又看向陈老师,见老师也愁眉不展,他说道:“老师,事已至此,更进一步吧。” * 宣和元年五月三日,太学博士张纲弹劾当朝太师蔡京,上书其十四条罪状,言蔡京此人不敬上帝,欺罔君父,结交内侍,奔兢仕途,轻变法度,妄自制作,轻易赏赐,蠹蚀国本,大兴土木,贪婪自用,钳制台谏,私恩亲党。 最后弹劾蔡京挟私变法,祸国殃民。言其乐尺自施行至今,京东饱受其苦,百姓苦不堪言,多有无产农户上山落草,济州梁山泊反贼横行,如今已经攻下东平府。在东京周边,有此造反之事,全因太师治国不当,请将其流放。 朝中鸦雀无声,蔡京乞骸骨,赵佶拒绝,蔡京再请致仕,赵佶同意了他的请求。 * 张纲弹劾蔡相当天,乔郓哥就回来了,“东平并无大碍,只官府府库遭劫掠。” 他拿起大茶碗,咕嘟咕嘟喝了一碗,说道:“董都监走后,东平军纪涣散,不堪一击,新任的兵马都监是个姓庞的,根本就没抵抗,看见梁山人马到达,立马开了城门,献出了已经逃到济州府被他抓回来的程万里,宋江杀了程万里,洗劫州府,把府库搬了个空,但是放下话,不能伤及百姓。” 李安澜问道:“我爹爹呢?” 小郓哥说道:“李大官人推脱不过,已带着家财上山了。他让我带话给你,嘱咐你在东京做好分内之事,千万不可回东平。” 李安澜听到父亲上山,只觉大祸临头,却好歹是破财免灾,保住了性命,心中不知是庆幸还是愤怒,恨透了那新首领宋江。 潘邓问道:“纺织坊如何了?” 小郓哥说道:“纺织坊目前安好,月前冯掌柜已经将织女遣散回家,还有些人是无家可回的,只能留在纺织坊员工宿舍,冯掌柜又请了乡勇守卫,买了朴刀,每日结算工钱,驻扎四周。” “那梁山宋大王放出话去不准侵扰百姓,但是还是有小匪头趁机作乱,抢劫好百姓,他们山上有个矮粗怪,听说了咱们纺织坊,非要来此吃喝,叫冯掌柜接待,李大官人得知此事,及时赶到,与那头领打了起来,后来他们上山,此事才了结。” “无耻之徒!”李安澜骂到。 “三店和书坊歇业,大门紧闭,掌柜的和伙计都聚在一起,互相照应,等待梁山撤兵。李大官人刚刚上山,又有钱财,在宋大王面前很有颜面,因此能护住产业。只是听说那矮粗怪也是那宋江的得力手下,颇受宠,还不知能支应几时,他叫我赶紧来东京和老大人寻主意,没想到潘哥回来了。” 两人看向潘邓,潘邓听小郓哥说完,心稍稍放下,说道:“此事有我在,三娘在东京照看产业,郓哥和我回东平。” 两人这才感到东家回来了,心中无比踏实。 潘邓当天进宫面圣,请放东平府。 赵佶一脸为难地看着他,“卿家快起,你这是做什么?” “山东匪寇流行,臣愿意为皇帝分忧剿匪!” 赵佶扶着潘邓的手臂把他拉起来了,“卿家出使金国,前日才归,吏部给的任命还没下来,怎要自请外放?” 潘邓说到:“东平如今被山匪攻破,臣心中焦急万分,得知此时考课院冷清,无人愿去东平接任,自请前往,愿平定匪寇,为大宋江山牧守一方,为陛下效力,死而后已。” 东平出了反贼,皇帝哪有不急的?只是眼下没兵,东平府太守已死,又无人愿意去东平接任,只留个烂摊子给他。 见皇帝有意答应,潘邓恳求道:“只臣籍贯东平,按例不应去东平为官,恳请陛下特旨,臣愿以死效忠。” 如今潘卿家愿替他分忧,实在是忠臣良将。皇帝想了想,便也就应下了此事。 第99章 皇帝御笔亲书,任潘邓为东平府尹,可调济州,郓州两州兵力,彼二州须联合抗匪,不得延误。 这样的任命不符合标准程序,但是皇帝都下了亲笔,陈文昭眼看又是太师之才,考课院便与人方便,写了任命文书。 “说起来潘邓此人既没有考过科举,也没有什么家世,只一介小民,真是得了一个好老师,又得了皇帝青眼,才能如此一步登天。” 考课院几人闲聊,“……竟然下放做了知府,我家亲戚二哥,在外多年,三年又三年,考课又考课,年近五十,至今也才是通判。” “谁叫他出使有功,此任还只是外放,若是留在京城,有个相公老师,又得皇帝看重,更是前途无量。” “做什么想不开去外放府尹呢。” 几人啧啧感叹,文书写好,盖下大印。 * 潘邓当天出宫就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去东平。 呼延庆得知此事特地前来找他,说道:“我有一族人名呼延灼,去年在我出使之时,前去梁山剿匪,被梁山劝降,如今上山当了反贼,潘大人便当时看在以往情分,且请照看族孙!” 潘邓紧忙将他扶起,“呼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当时你我二人出使之事历历在目,不曾忘记,呼延兄弟是忠义勇敢之人,族孙必定也有忠义气节,只是被那梁山扣下,借其名行苟且之事罢了。待我扫平梁山,必将族孙解救,放还归家。” 呼延庆顿时红了眼眶,“潘兄弟此情我记下了,大恩必定报还!” 送走了呼延庆,潘邓又叫来李三娘叮嘱,“我不在东京时,细心照看产业,不必担忧东平之事,我明日便启程,届时有什么状况必定会告知你。” 李三娘点点头,叮嘱道:“东家千万保重。” 第92章 离开京师 在开封府的最后一个晚上,潘邓去了师叔家里。 徐观知道他忧心东平府,劝慰他安下心来,“那山贼已放出话去不伤百姓,可见是做事留一线之人,你能诏安便把他们诏安了,不须沾染兵事。” 潘邓凑过去抱着他的腰,一直烦躁忧虑的心在徐观身边感到一丝宁静。 徐观由他抱着,心里也不舍,一边担忧,一边又不舍,此去不止剿匪,是要留在东平做府尹,三年才任满,要有多少日不见?徐观摸着他的发顶,说道:“此去不知何时能再见。” 等到再见之时,你还能否记得今日的情谊? 潘邓见他忧愁,抬起头来看他,轻声叫道:“观哥儿……” 徐观听他叫自己,低下头来要吻,动作一半停住了,叹自己和潘邓在一起久了,竟然听到他这么叫,就下意识的要吻他。 潘邓把他脖颈微微下压,亲吻上去。 此间两有情人在此痴缠,潘邓喘着气说道:“观哥儿,我的伤早好了……” 徐观轻轻摸向他腰间伤口,此处有疤痕,但是肌肤已经恢复柔韧,潘邓又去解怀中人的腰带。 徐观抿抿嘴,把登徒子的手拿开了。 潘邓迷惑地看着他,徐观和小爱人在一起时几乎不懂得什么是拒绝,此事倒是很坚定,“等你回来的。” 潘邓说道:“在路上说的是‘等回京师的’。” 徐观又沉默了,抱着他亲了几下,就是不松口,潘邓也不强求,两人亲热的躺在一起睡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潘邓欲走,徐观揽着他,说道:“潘哥儿,此行保重。” 潘邓被他手臂拦住,又倒在他怀里,拱着他说道:“我还没走呢,就开始想念师叔了,等我到了东平就给师叔写信。” 徐观昨晚因离别生出的愁绪就那样淡了,心里又甜蜜起来,喜欢得紧,心里想让他小脸蛋再拱几下,嘴上又不好意思说,依依不舍地分别。 潘邓离了淡香的小屋子,只觉得神清气爽,走出徐宅门口,却见有辆马车停在门前,陈老师正掀开帘子看他呢。 潘邓“!” 他心里咯噔一下,谁能想到被当场抓获,犹豫一番还是朝马车走去了。 “磨蹭什么,赶紧上来!”陈文昭看着学生上了马车,说道:“大早上的去你师叔家作甚!叫我一通好找!官家召见,进宫去。” 潘邓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坐老师的马车进了宫。 赵佶正在画画,见人来了,放下手中笔,叫小黄门拿了一盘黄金,并着一个卷轴,说道:“爱卿此去路远,这些盘缠送你路上使用,再赠《千字文》一卷,望尔牧守一方,不忘京师,亦宜专心向学,读圣贤之书,三年归来,有所进益。” 潘邓收了皇帝所赠礼物,打开一看,只见其中内文笔迹劲瘦,结构疏朗,转折露锋,飘忽快捷,此正是瘦金体,皇帝御笔亲书《千字文》! 潘邓面有惊叹,“臣往日只听说过,今日才得见陛下手记。”这瘦金真迹,妥妥的珍稀藏品呀! 他满面动容,连忙拜谢君恩,“多谢陛下赐下墨宝,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赵佶面有自得,点点头说道:“你去外历练一番也好,做了地方官也算有了实绩了,三年之后再归京陪你老师吧。” 潘邓与皇帝拜别,回到家收拾行装,王婆内心不舍,但也知道不能耽误干儿办正事,叮嘱道一定要平安。 潘邓说道:“此时局势不稳,干娘暂在东京稍待。待到稳定之后,便接干娘回东平府与我同住,干娘保重自身,多添饭食。” 王婆给他理了理衣裳,说道:“不必惦记我,你去北狄之地的时候,小郓哥两地跑,来了东京就住家里。那李三娘也总来看我,陈大人家人也时不时登门,还有个姓范的老管事,说是你师叔家人,隔三差五来送些吃食布匹,听说咱们家没下人,便叫个小哥时不时来给我洒扫庭院,你就安心去吧,我这凡事都能支应。” 潘邓这才知道,老师和师叔私下也照顾他许多,内心感慨,与王干娘道别之后,和小郓哥一起出了开封府,一路东行。 因着急赶路,两人并未驾马车,而是两匹快马,并驾齐驱。 潘邓穿了在路上行动方便的紧身衣裳,又带了斗笠防正午毒辣日光,与小郓哥二人带了盘缠干粮,就上了路。 今早入宫之前,老师在马车里给了他一个锦囊,跟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马车咯吱悠悠,陈文昭对学生说道:“我年轻之时跟着范大人读书,读的是圣贤之书,习的是仁宗朝的士风,学的是以天下为己任。如今不惑之年,时局大变,神宗皇帝之后,熙丰变法,元祐更化,哲宗绍述,向后垂帘,崇宁禁党,旧党打击新党,新党扳倒旧党,新旧党派不断倾轧,政局反复,两党不死不休,再不可调和……” 陈文昭叹道:“如今士风败坏,没有汲汲营营的本领,就进不了官场,做不了高官,许多士大夫悲观失望,隐逸归家,不再入世。我的众位同年,再加上师父的友人,莫不如此。” “我却是个心有报国之志的人,奈何在这官场之上政局不稳,荣辱难定,大起大落瞬息之变,即便是心有大志,意志坚决之人,却也难免受磋磨……但我不会变成蔡太师一般人物,因我不忘初心,恩师所教,片刻不敢忘记……” “当年在东平见你,便觉得你是心系天下之人,虽没读过书,却性情坚忍,心怀悲悯,又有干才,远胜过达夫,得初之流,如今你已有官身,也该是时候离开老师外出历练,只是官场权势迷人眼,千万切记,莫忘初心。” 他将一个锦囊放在了潘邓手中,“此物伴我多年,如今交于你手。若有迷茫之时,便拆开来看。” 潘邓在郊外官道上驰骋,耳边还回荡着恩师的叮嘱,“你在外好好历练,梁山之事诏安为主,任上凡事莫要独断,多与同僚商议,多多写信,待到几年之后,朝堂稳定,老师再把你迁回京来,到那时你我师生二人再叙。” 到了正午,他和小郓哥两个在路边歇脚,一边啃着干粮,潘邓拆开了那个锦囊,只见里面有一张纸条,拆开来看,是从未见过的字迹,苍劲有力。 上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潘邓抬头望向官道,青草茵茵,前路漫漫,离开师父,前程还需他自己走过。 第93章 济州见太守 快马四五日,潘邓和小郓哥到了济州城境内,此时的济州太守正是张叔夜,是在历史上真正打败了宋江的狠人。 不过这里是水浒平行时空,潘邓有心与名人相谈,却又实在担忧东平府,便拿了皇帝给的手诏,匆匆面见张府尹,请求调兵。 张叔夜见了潘邓,两人对面行礼,潘邓近看名人,只见此人已是知天命之年,皮肤黝黑,脸上皱纹颇多,须发间已有少量银丝,可人却神采奕奕,穿红袍,戴幞头,身披银披风,大步走来,颇有豪迈之感。 潘邓言明借兵,张叔夜开口说道:“东平府破,我等在济州府中也担忧,只是济州也在梁山脚下,因此不敢出兵援助,这几日都派了兵卒四处查看,原以为还得再过些时日才有新尹上任,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我这竟没接到消息。” 第100章 潘邓说道:“府城被攻破,百姓流离,不敢耽搁一天,接到圣上手谕我便快马赶来了,前来通知任命的官员还未到达,此事东平府也不知晓。” 张叔夜赞赏地点点头:“不愧是陈文昭的学生。” 他得知蔡京罢相之后,对陈相公颇有好感,只因他自己和从弟张克公也为蔡京所恶,蔡京屡次挑错,他也几次三番遭遇贬谪,仕途不顺。 张叔夜又与他说了近几日的情况,“东昌府如今也已被攻破,那梁山匪徒搬空了府库,饶了太守不杀,兵马都监张清被其所擒,生死不知。” 张清也被抓到山上了? 张叔夜见他面色惊诧,遥望梁山说道:“梁山匪徒人数不少,有探马来报,那日攻东平府,是他们首领宋江带了五千人下山,和他同日下山的还有一位首领,同样是带着五千人去往东昌府,如此算来他这山上少说有两万人。” “潘大人莫要硬碰,他梁山去年已打过两府,皆得胜而归,可见其战力,如果能招降还是招降的好。” 潘邓点点头,若有所思。 张叔夜又看了看圣上手诏,认得此正是官家字迹,说道:“济州府守军只有五千人,要留两千人守城。本地兵马都监名叫黄城明,也是一位干将,潘大人此去上任,我这就清点人马,四五日之内,就叫黄都监率军前往东平府供大人差遣。” 潘邓谢过张府尹,张叔夜又派了十员兵卒跟在潘邓身边,供他调用,这才又送他出城,前往东平。 * 从济州府一路向东,到了两府交界,此处为混乱之地,多有强人出没,潘邓几人快马前行,欲在天黑之前到达东平府城。 路过梁山脚下,果然有强人拦路,小郓哥定睛一看,说道:“就是他,去咱们纺织坊作乱的那个矮怪!” 王英笑道:“哪儿来的小贼,也给你爷爷取外号,记得你爷爷大名,矮脚虎王英!来日去阎罗王面前说死因,也能记个名姓!” 王英在山上就看见这十几匹高头大马,油光水亮,他们梁山可是缺马缺得紧,将这十几匹马掠到山上去,定是大功一件! “孩儿们,把他们绑了,不许伤了马!” 百来人从山上冲下来,拿了绳索就要掠人,其动作颇为娴熟,一人快速前冲,拉开绳索,另一人接住,两人齐心一勒,人就会摔下马去。 那绳索往潘邓身前一横,只见他顺势躺倒,两人扑了个空,潘邓起身点马抽刀,马匹恢恢叫了两声,四蹄奔跑,激起灰尘,潘邓马上挥刀,将已经准备好架势的绊马人冲散。 小郓哥见王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早在王英去纺织坊要人陪酒之时,他就恨不得亲手宰了这狗贼,只可惜彼时他跟在李大官人身边,不得动手,今日又被他撞见,正是天赐良机。 小郓哥马上抽刀,冲着王英砍去。 王英不躲不闪,提了枪迎战,霎时间刀光枪影,小郓哥抬刀横扫,那王英便竖枪回挡,小郓哥两手劈砍,王英便顶门横枪,两个斗了十个回合,小郓哥寻不到破绽,却被那王英解枪放入,郓哥一个马上弯身下砍,王英恰回身躲避,手上铁枪转守为攻,单枪戳刺,枪尖如雨,没想到小郓哥眼明手快,刀刀横挡,抓住破绽,一个侧身朝王英面门砍去。 电光火石之际,斜地里一棒挡刀,铁棒正格挡在刀口之上,铮唥一声响,火光迸散。 小郓哥牵马回旋,转头来看,只见来人身高膀宽,体貌周正,粗眉紧蹙,性如烈火,腰束金带,脚蹬绿靴,身披皂披风,手拿狼牙棒,一棒有万夫莫开之勇,此是何人? 第94章 潘邓上梁山 王英见马上之人愣神,眸中邪光一闪,举枪便刺,枪尖划破夜空,小郓哥闪躲不及,却见那来人手中狼牙棒挥舞,只把王英长枪打飞,铁棒虎虎生风,棒上尖牙朝王英面上扫去。 王英紧忙躲闪,骂到:“秦明!你干什么!” 秦明瞥他一眼,冷哼一声,“无耻小人,惯会偷袭!认不得这是李大官人身边小厮?” 小郓哥见此人认得李大官人,又维护自己,拱手道:“见过首领。” 秦明巡山,自带了一百人,此时见了有好马匹,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上山不久,山上头领众多,他又不似花荣一般是宋大哥旧识,自然待要立功,因此也明白这些想要立功的人。 只是他从前乃是青州指挥司统制,不屑于做此劫道之事,又见那马上小厮对自己恭敬,说道:“快快放了人!” 王英先是被他扫了一棒,后又被如此颐指气使,心中窝火,张口就骂:“你还当是在青州做官人?指使起你爷爷来!不过是个朝廷犯官,也在我等草莽之前自持身份,睁开眼看看你在大哥眼前能排第几,让开!”他秦明也不想想先来后到吗! 秦明从前做指挥司统制,也是一呼百应,如今被个他从前不放在眼里的山贼指着鼻子骂,怎能忍耐?面色涨红,拿起狼牙棒摆起架势就要较量。 眼看两人在此一言不合就要火并,山上又下来两位首领——乃是那王英身边小喽啰,见势不妙,叫了帮手来。 来的人正是锦毛虎燕顺与白面郎君郑天寿,此二人与王英一起,曾经同在青州清风山落草为寇,燕顺坐第一把交椅,王英是二当家,郑天寿是三当家。 当日宋江路过此地,被王英抓获,想要挖了宋江的心做醒酒汤,却没想宋江道出名姓乃郓州及时雨,此三人当场叩拜,认为兄长,好生招待宋江,自此相识。 那清风山也成了宋江的第一班底,从青州带回梁山上,最得宋江信任。 而秦明恰好是青州司统制,擒贼不利被捉上山,被宋江挽留不住,只好把秦明拖在山上,找人扮作他的样子去山下杀害百姓,青州慕容知府得知秦明杀百姓,自然认为他已经投靠反贼,杀了秦明一家老小,秦明因此被迫上山。 此几人相见,分外眼红,那三个匪寇就算听了宋大哥的话,不要惹起事端,却哪里忍得住,嘲讽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秦统制,怎么到了梁山还不忘就旧,依旧要捉我们三个不成?” “怕是忘了宋大哥教导?”那两人又带来几百人,将此地围住。 秦明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知道这是李大官人小厮,自己也救他不得。 王英志得意满,对着潘邓几人喊道:“尔等速速下马,饶你不死!” 潘邓几人在马上看了这出闹剧,此时也明白个七|八,冷笑道:“我乃东平新任知府,此时赶去上任,速速让路,不予尔等计较!” 几人皆是一愣,小郓哥也说道:“速速让路!此正是本府知府。” 众人多少有些相信了,这扑天雕李应怎么总是认得些官府中人?之前的旧府尹他认得,如今这个新来的他竟然也认得! 燕顺不敢擅作主张,找人去山上告诉了宋江。 * 梁山之上,忠义堂内,宋江正在和几位首领议事。 吴用劝道:“哥哥难道没听过治国不可一日无君,治家不可一日无主?如今晁盖头领故去,哥哥与卢员外相商谁先攻破东平与东昌二城池,便为山寨之主,现哥哥先攻东平府,理应为主。” 卢俊义也说到:“四海疆域之内,皆闻贤兄大名,来日择吉日良辰,请宋贤兄为山寨之主,我等拱听号令。” 宋江说道:“我等弟兄自从来到山上聚义,大小战事,未有缺失,此岂是人力所为?乃上天赐福也。今众兄弟抬爱,皆扶我为头,岂能再推拒?只有一事须得再做。” 张顺张横等人问:“哥哥所言何事?” 宋江说道:“我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一来保佑我众兄弟平安;二来愿朝廷早日得见我众兄弟之真心,大赦罪过,我等自当以身报国,死而后已;三来为晁盖哥哥超度,愿其往生仙界。” 众人都应下,群情激昂,说此乃好事,只待宋江于开坛之日登上大位! 一边林冲和阮氏三雄也附和,阮氏三雄乃是晁盖旧部,是当年七星聚义,智取生辰纲之时就上了梁山的老人。如今宋江后来居上,带了他自己的心腹人马来梁山,他们虽心中不愤,但晁大哥已故去,却也无可奈何。 林冲更是如此,他早在七星没来之前就在梁山之上。白衣秀士王伦做首领时他不受重视,颇受忌惮;晁盖一行人杀了王伦做首领,虽对他心怀感谢,但不曾交心;如今宋江眼看要做这梁山的第三任首领,可宋江自有自己的班底,依旧将他划为晁盖旧部,从始至终都被边缘化。 张清这等刚上山的人也没什么好说,自然是谁做头领都与他无关。 只有一人不满,李逵嚷嚷道:“哥哥皇帝也做得!今晚上就登位,我等愿奉哥哥为山寨之主!” 宋江笑骂道:“你这黑厮又胡说,再说此等忤逆之话,割了你的舌头!” 李逵嘟囔:“我要哥哥别做山寨大王,去做皇帝,哥哥却要割了我的舌头!” 第101章 吴用笑着说道:“他这厮不知礼仪尊卑,哥哥别和他见识。” 笑闹之间,有人来报,言山下出事。 宋江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小喽啰便将山下之事说了,宋江听到秦明与王英险些火并,心中焦躁,暗下决心此罗天大醮必须早日举办,届时托借天碑出世,将山上诸位首领名姓刻于上,排好尊卑座次,言此乃天命,免得他们胡乱争抢! 那小喽啰又说:“山下之人自说是东平府知府,姓潘名邓,此行前去上任,燕顺首领不知如何是好,前来请示大王!” 阮氏三雄和林冲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惊诧,潘邓?“那不是潘押司?他怎么回东平府了!” 吴用也颇为惊诧,“东平的新府尹竟然是他!” 宋江也有所耳闻,早在他做郓城小吏时,就听过潘邓的名声,彼时他二人都是州府押司官,谁能想到几年过后,他身陷囹圄,面被刺字,几经辗转,来梁山做了山贼。而这个潘邓却步步高升,拜了个好老师,到了京师,如今竟然做了府尹! 宋江心中一时不知是何种滋味,不得不感慨形势比人强。 他也不能放过这天赐良机,此人既然是京师而来,门路自然比地方官要广,他刚想要登上大位之后带着兄弟们诏安,正发愁没有路子,就来了这样一个人。听说他老师已经做了当朝相公,只要说服了这个潘府尹,让他转旋一二,兄弟们岂不是都有好前途了。 那前来传话的小喽啰说道:“燕顺首领问,咱们是否将他放了?” 宋江说道:“快快请他上山!” * 潘邓只身一人被绑上了梁山,其余跟随的仆从皆被留在山脚下。 这是宋江惯用的伎俩。 任你是何等人物,双手被绑进入他人地盘,身边一个人没有,面对着众多人,说话办事之前也要掂量一下,只要来人心生犹豫,那对他们梁山也就好通融了。 眼看潘邓进入忠义堂,燕顺,王英,秦明等人也跟着进了堂内,宋江连忙三步并两步,上前去挥退那几个喽啰,骂道:“无知小儿,也敢绑山寨贵客,退下!” 接下来就是他亲手给潘邓解绑绳,可没待动手,有一人大踏步上前,给潘邓解了绳索,正是林冲。 宋江一愣,又继续接下来的流程,跪拜道:“小可久闻知府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相见,此生无憾!刚才是弟兄们无知冒犯,万请恕罪!” 首领跪拜,后面一群人也跟着跪拜。 潘邓却不吃他这一套,只活动活动手腕,在这堂里左右瞧瞧,问道:“此堂冷清,如何不见晁天王?” 众人皆愣。 潘邓又说:“跪我作甚?你这山寨将东平府搅得天翻地覆,没有安宁,不去跪山东父老,反而跪起我来,是何道理。” 山寨中人被他抢白了一顿,有些心中窝火的便站起身来,宋江却不恼怒,起身说道:“禀府尹知,晁盖哥哥年前已归西,如今此聚义厅已改为忠义堂。” 他说话之间加重了“忠义”二字。 潘邓冷笑,一点情面也不留,骂道:“无耻之徒,写着忠义二字,替天行道,做的却是些什么蝇营狗苟之事!攻打东平东昌两府,百姓逃亡流窜,你们也配说是替天行道?” 孔明孔亮二人听了这话连忙说道:“大哥下令,不要骚扰百姓,下山只是借粮,不滥杀无辜。” 宋江也说:“府尹误会,小可手下儿郎皆有报国之心,下山之前山寨便下令不可伤及百姓,只借州府钱粮,那上届大尹程万里乃是奸官,四处敛财,梁山此举也是替天行道。” 潘邓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在东京听了东平府被劫的消息后,就恨不得将梁山这帮人全都砍了,此时听他们狡辩,骂道:“州府被你们洗劫一空,赋税交不上,岂不知最后这些都会摊到百姓头上?你们刚刚赚来了卢俊义来梁山,又赚了李应庄主,他二人带来的钱不够花?还要去抢劫州府,搜刮民膏?” 潘邓非常不给脸面,李逵恼火,“敢对哥哥无礼,你这厮吃我一斧!”哪个被绑来山寨的人不是跟和他宋大哥你推我请?这人竟如此不知道理!他手拿板斧就要朝人砍去,宋江拦他却拦不住,眼看着李逵一斧就要落下,林冲抽刀格挡,张清见了也从袋中取出石子来,伺机而动。 潘邓冷笑道:“不必拦他,叫他放马过来!” 说着将朴刀拿过,与李逵拼了几刀,众人皆惊此知府看着年纪轻轻,没想到却会武艺。 李逵一身蛮劲,斧斧生风,潘邓与他缠斗几个回合将他掀翻在地,手中朴刀直直插入李逵发髻当中,将他半块头皮削了下来。 李逵惨叫不止,拿着斧头一溜烟地跑远了。 宋江见了心道不好,别不光没给这人一个下马威,却叫他反把众兄弟吓住了。 李逵是何等痴傻蛮横的人物,竟叫他打跑了! 李逵惨叫着跑了,过了一会儿,堂外有人两人走进来,“何人在忠义堂闹事!与我武松会会!” 潘邓转头一看,这不正是武松?后面还跟着一个胖大和尚。 宋江心中一喜,那李逵残暴无比,手上功夫却浅了些,你能将他打倒,却能打倒我这兄弟武松吗? 堂内之人也都要看热闹,心道武松兄弟可是宋江心腹旧识,自从来到山上就颇受重视,他本身又武艺高强爱与人切磋,现在倒要看看这年轻府尹是不是武松的对手! 一时间众人目光皆看向潘邓,没想到潘邓见了此人不仅没怕,反而怒道:“武松!你怎么在这儿?” 众人“?” 武松见此人一开始还没想起来,后看清,此不正是东平府潘押司!他瞬间眼神惊慌,脚步踌躇,在鲁智深错愕的目光里,脚尖儿不自觉的往后转,竟然还没进屋就想离去! 潘邓叱道:“武大呢!他在哪?” 武松又转回来,恭敬地朝潘邓拱手,“回潘押司,兄长,兄长在山上。” “武大郎怎可能来梁山落草?”潘邓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不孝子孙,竟然拖累你兄长!武大郎是陈相公亲口夸赞的义士高邻,被你这厮连累竟做了反贼,你还在此口出狂言!” 武松被骂,戳在那里,不敢还嘴,他听武大郎念叨潘兄弟,一天要听三遍,哪里敢忤逆兄长恩人? 鲁智深默默离了他两步,不在这年轻人手指之内,心道稀奇,武兄弟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竟然连脑袋都不抬! 骂了一顿武松,潘邓又看向宋江,把宋江看得一个激灵,潘邓接着骂道:“纹面小吏,该死狂徒!你既做过押司,不知百姓疾苦?” 第95章 林冲夜叙旧 忠义堂里全都是宋江旧部,岂能见着自家首领站在那挨骂,再三受辱?纷纷抽出刀来,张衡,张顺,李俊等人就要冲上前来把潘邓拿下。 但没想到的是,林冲,张清,再加上阮氏三雄倒是很护着他,一时间局面僵持。 张衡气道:“你们几个这是要造反?” 阮氏三雄早就看他们几个江州来的不顺眼,大家都是水上撑船的,他们没来之前梁山泊只他三个姓阮的,如今宋江却带来张氏兄弟和混江龙李俊,他阮氏三雄在山上地位尴尬,受这窝囊气已许久了。 潘邓却不畏惧,依旧叫旁人不要拦着,对付宋江的跟屁虫,还用不到这些兄弟,“你几个要来拿我,且先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拿出怀中藏着的卷轴,拆开说道:“此乃我离京之前,陛下所赐,御书《千字文》赠我,想要拿我,先把它砍了再说!”说着展开幅面,顿时光芒四射,闪瞎了宋江的眼睛。 大宋何人不知官家字迹?宋江紧紧盯着那金玉卷轴上面排列着的的瘦金体千余字,满目震撼,潘邓见此嘴角微勾,只见他倒了三倒,把那三米多长的卷轴翻到最后,图穷名现,上面明晃晃地用劲瘦的字体写着三字“赠潘邓”。 宋江赶紧以命相拦,挡在潘邓面前,“万万不可损毁了官家字画!尔等退下!” 那几人没法子,咬牙切齿收刀退下了。 潘邓就把字画重新用手搓着卷了起来,宋江知道自己得罪了大人物,说到,“如今天色已晚,府尹在此住一晚上,明日定然亲自送府尹下山!” 潘邓把卷轴放在怀里,再次环顾忠义堂,眼神怀念,语气悲凉,“我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几年以前,故地重游,却已经是物是人非,林教头,带我去拜见兄长吧。” 晁盖的旧部听了这话,内心动容,面上戚戚,想不到潘府尹至今还记得他们大哥,阮小七悄悄抹了眼泪,带着潘邓去拜见。 * 一群乌泱乌泱地走了,到了晁盖大哥的坟墓之前,阮氏三雄跪在墓前痛哭流涕,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在这山寨之中,也似小朝廷一样,大哥死后,他们这些旧部那里还有从前的风光?在新大哥那里,就是个凑数的而已,别人吃肉,他们喝汤罢了。 第102章 潘邓拜见了晁天王,一边有三阮、林冲、刘唐、杜迁、张清等人在相陪,刘唐也红了眼眶,觉得自己没有看错,潘押司是重情义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忘了他们大哥。 杜迁在一旁神游天外,默默地回想之前的时候,大约三年之前,这位潘小哥和他们老大总共也就见了一面,关系有这么好吗?想了好一会儿,当时的事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关系挺好的吧。 夜风瑟瑟,吹起衣衫,将少年人衬得单薄起来,林冲见潘邓伤心,安慰道:“潘兄弟不要悲伤过度,伤了身体,已经晚了,回去休息吧。” 几个人回到了林冲的院子里,进屋之后林冲请潘邓上坐,拜见潘知府。 张清也第二个跟着拜见知府,其他人才反应过来,也都学着一一拜见。 潘邓连忙扶起他们,“兄弟们何必如此,都快起来吧,我与诸位都不是第一次相见,如此倒显得生分了。” 林冲说道:“礼有尊卑,大人虽来到了我山寨之中,我们弟兄也不能没了礼数。” 潘邓一一将他们扶起来,自己又坐到炕沿上,其余众人都在屋内坐了,潘邓问起这些年发生的事,以及晁天王因何遇难。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这几年的梁山往事,从宋江被王英绑上清风山,得了一帮兄弟来到梁山;到宋江被押送江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再到三打祝家庄,攻打高唐州,最后说了晁盖在曾头市中箭。 “……晁天王轻信了那两个诈降的僧人,被诱入敌人的包围圈中,被一支毒箭射中面颊。那一箭着实厉害,当日林兄奋力将晁天王救回,但是没想到箭上有毒,大哥伤重,不治而亡了。”阮小二回忆着当日之事,语气悲痛。 林冲说道:“那支箭上刻有“史文恭”三字,晁寨主临终前留下遗言,称谁能捉住射死他的凶手,谁就可以成为梁山泊之主。后来,卢员外上山,捉了史文恭,为寨主报了仇,但卢员外坚决不肯接寨主之位,只拥护宋江为寨主。” “宋江也屡次不受,后来他与卢员外约定,攻打东平与东昌两府,宋江攻打东平府,卢员外攻打东昌府,谁能先将其攻破,谁就做山寨之主。” 张清听前面的事没什么反应,就当听话本子,听到攻打东昌府,冷哼一声,别过身去。若不是潘府尹在这,他才不愿同这些人为伍。 潘邓也心中有恨,“我东平东昌两府,竟成他宋江争权夺势的筏子了。” 阮小五见潘府尹有气,怕他觉得弟兄几个不作为,连忙说道:“潘府尹容禀,弟兄们不是没制止过,实在是人微言轻,晁天王在世之时,已隐隐被他宋江压一头,晁天王故去之后,我们几个在山寨上一点分量也没了。” 潘邓问道:“宋江在这山上可是一呼百应?” 几人点点头,“都听他的话。” 潘邓又问:“这山上的首领哪个是投奔他来的,哪个是被他骗上山来的?一一说来。” 几人又说了山上百十来个首领,一直说到后半夜去,潘邓才点点头,心中勉强有数。 夜色已深,林冲说道:“潘府尹今天晚上就在这屋里住吧,有我在这里,不必担心,必定保你安全。明天一早我兄弟几个定送知府下山。” 阮氏三雄也说道:“必定把府尹平安护送到东平府。” “只怕宋江不会轻易让我下山。” 阮小二冷哼道:“如今他还不是梁山之首,这梁山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潘邓想到他几个在梁山本就处境艰难,今日又处处维护自己,怕更是恶了宋江,却不提及只言片语,明日还要送自己下山,心中也承情,说道:“我担忧东平,明日必定要下山,却也还要和宋江道别后再走。” 他心中忧心东平府,问道:“你们如今谁知东平如何了?” 林冲说道:“梁山早就已经撤兵,那日杀了程太守,抢劫州府之后,并未在东平府驻扎。” 张清问道:“东昌府呢?” 林冲回道:“梁山军也没在东昌府驻扎,抢劫了州府就回山寨了。” 张清松了口气,林冲却面目并不轻松,说道:“只是据我所知,东平仍然不太平,这乃是兵祸,却不是梁山军所为。” 潘邓问:“这是为何?” 林冲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讲,张清急了,说道:“东昌府呢?” 林冲说道:“东昌府府尹在此,并无大碍。” 张清又松了口气。 林冲又说:“只是我听说东昌府今早贴了告示,已将张清兄弟悬赏了。” 张清惊愕,乍一听到这个消息,面上先是愤懑,又是哀伤,半晌没说出话来,像个泄了气的水袋似的。 杜迁见他这样子,说道:“你可知秦明首领?他前一日上了梁山,后一日他那青州慕容太守不光悬赏他,还把他一家老小全杀了。” 他本意是安慰张清,却没想到张清听了这话,眼中隐有泪光。 林冲又看向潘邓,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我怕府尹听了之后心中焦急,却又没法子只能干着急,才不欲说。潘府尹不知兵匪一家?兵若没了约束,与匪等同。那东平府厢军没了首领,便有趁机纵火抢劫的,府中幸有能吏,又有好都头管得士兵,只有些许犯禁之人,听李大官人说,已有好几桩案。府尹来得早,东平尚不算太乱,再来晚些怕要遭殃。” 潘邓听了心中果然急躁,怕东平一日无主,会有大规模兵乱,却又无法插翅飞出梁山去,叹了口气说道:“夜已深了,都回去睡吧。” 几人告辞,一一离了屋子,却都没走远,在这院里其他屋睡下了。 潘邓和张清说道:“张都监不必心急,你被宋江掠来梁山满打满算也只一两天。从前在东昌府也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谁都看在眼里的,等到下山以后,我自会为你说请事实,还你清白。” 张青这才算是一颗石头落地,心里也宽慰许多,拱手道:“多谢潘府尹。” 屋里只剩下林冲一个,潘邓问道:“梁山兵力有多少?” 林冲说道:“梁山上此时有兵五万人。” 潘邓心猛的跳了一下,五万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他脸上的惊愕太过明显,林冲虽知道这是自己院子,还是左右检查了窗户门后,回来才说道:“平常说是五万人,实际上是三万六千余人,押司三年前来时,梁山已有五千人,如今过了三年,并了几个大山头,又有小伙匪寇投奔,再加上流亡的百姓,至今三万六千余人了。” 潘邓还是难以相信,“这么多的兵,梁山放得下吗?” 林冲说道:“士卒都在山后,别处也有,梁山不止这一处山头,还有其他地盘。” 说到这,他叮嘱道:“梁山兵力远胜周边各府许多,府尹莫要小瞧梁山兵,万不可冲动行事。” 潘邓则是默默的看着烛火出神,那火苗忽忽地,映着潘邓眼里的光忽明忽暗,三万六千匪兵…… * 潘邓这边和几人叙旧,宋江也在想对策。 他神情有些焦急,今天本来是众位拥立他为当梁山之主,选定良辰吉日,建立罗天大醮的日子,结果事情商量到一半,半路杀出一个知府来,把这一切都搅和黄了。 他心里颇有些后悔,问吴用道:“他之前说的那番话,先生看可否能动摇我们梁山的军心?” 宋江一向称自己为正义之师,山上的首领心里也都认自己是忠义之人,就算是被他骗上山来的那些倒霉蛋,心里明白怎么回事也不会挑明,大家都揣着明白当糊涂,如今被这个外人这么打脸,他怕自己的名声受损,如此一来,那些不是自己的亲信之人,还会认自己这个老大吗。 吴用说道:“这有何难,他不过说两句话,不足以动摇哥哥地位,即便是有人心有不满,可他们聚不成团,群龙无首,如何能对哥哥有威胁?况且嘴又不光长在他身上,我们只要略施小计便可。” 说话间吴用吩咐一个小喽啰,“你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那小喽啰听了满口答应,退了下去。 吴用说道:“潘府尹再义正言辞,也是官府中人,弟兄们早晚要知道他与我们不是一条心,就算心有动摇,迟早也要回到哥哥身边。” 宋江点头赞道,“果然是智多星,兄弟智计,有如神助,得兄弟相帮,实乃天赐之福也。” 宋江又问,“我请他上山,原以为能有一个官员来说诏安一事,岂料未得其相助,反遭其厌恶,如此形势,若是放他下山,东平府和我们挨着,咱们以后可有安宁日子?他和当朝相公也熟,难免不会厌弃我们,到时候耽误了各位兄弟们的前程,这可如何是好?” 吴用揣摩着,捋着颌下胡须,说道:“事已至此,不如我们?” 第96章 怒斥呼延灼 宋江听了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不可,他是当朝宰相的学生,一方太守,若是杀了他,岂不是为我们梁山招致祸害?” 第103章 吴用笑道:“哥哥想到哪去了,我说的是不如好生款待他,让潘府尹且在我们山上住上一阵,看看梁山的美景,说不定他就能回心转意,待在我们梁山不走了呢。 宋江想了想:“先生的意思是?”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宋江点点头。 “只是我刚才说了明日必定送潘府尹下山,此话既出,若他执意要走,该如何挽留?我看那林冲几个颇为维护他,此事该如何是好?” 吴用说道:“林冲几人势单力薄,不必忧心,潘府尹想要走,哥哥既然已经应承下来了,必然要放他走的,但若是整个山寨的人都不能叫潘府尹离开,他还如何走得了?” “哥哥如今也不是山寨首领,众意难违呀。” 怎么能叫整个山寨的人都不愿潘府尹下山? 宋江思索片刻,明白了吴用之计。 * 山下,小郓哥和十个济州兵还在等待,夜色已深,周围还有山匪层层把守,他们待也待不好,走又走不掉,小郓哥心中还惦念潘邓,怕他遇到危险,颇为烦躁。 正在此时,一个小喽啰下山来,看了看那十几个在山下酒店歇息的兵卒,说道:“你们回去吧,潘首领与宋大哥相谈甚欢,已经结拜做了兄弟,不回东平府了,念在尔等是潘首领旧识,速速离去!” 小郓哥听了气得脸红,血直往脑门上涌,“放你娘的屁!我们府尹老爷好好的大官不做,要做你劳什子山匪?我们大人现在在哪?速速放他下山,不然各府借兵,踏平你们梁山山头!” 那小喽啰不屑道:“就算再借十个府的兵力,也别想能攻下梁山!我话已带到,你们自便吧。”说着将看守他们的守军撤了,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山上。 回到山上却也不能休息,他可是吴用首领身边得力的人,还要管一些闲事,先是去吩咐准备明天的宴席,再是叫了几个亲信,和他们交待任务。 * 第二天,宋江举办宴席,宴请潘府尹,同时又找了从前有官身的首领陪坐,请的人有呼延灼、花荣、秦明、黄信、杨志、徐宁等。 潘邓和宋江还没到时,各首领已经陆续到了忠义堂,各个就坐。 小喽啰兵上了各种菜肴酒肉,一边上菜,一边嘀咕,“今天来的可真是贵客,那位潘老爷,昨个骂了宋首领一顿,说是我们宋首领抢劫州府,是不顾百姓的人。” 另一个搭茬,竖起大拇哥,“真是头一个,别的人被俘虏了,都是老老实实的,和咱们宋公明哥哥你推我请,就他不怕死呢!” “莫不是文官有气节?” “我们哪里知道……” 桌上秦明一拍桌子,就要发火,花荣将他拦住,那两个小喽啰一溜烟的跑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心中不快,他们文官有气节?难不成是说武将没气节? 说这话的人懂什么? 秦明被按住,还是心中窝火,嘟嚷道:“文官何等优遇遇?武将又是什么处境?” 被绑上山来劝降的武将可不少,听了那两个喽啰兵这含沙射影的话,心中大不痛快,难不成只他潘邓一个人想当英雄好汉?他们武将就算是回去了,也是死路一条!没见秦明一家老小都叫人杀了吗? 宋朝文武向来不和,这可是百年传统了,呼延灼怒喝,“他是什么文官!从前不过就是一个小吏!大字不识几个,如今高升,不过靠着皇上宠幸,开了个球赛,和那个高俅又有什么分别!” 那几个小喽啰不经意的几句话,勾出了席上人的伤心事,宋江来时就见那几个首领面上不快,心知事已成一半。 宋江满面笑容,招呼潘府尹上坐。 众位弟兄喝酒吃肉之间,宋江又说道:“小可深知自己没甚才干,幸得兄弟们相拥,心中万分惭愧,恐怕愧对诸位,如今山寨还未定主,众位兄弟皆慕府尹威德,万望潘府尹不弃,为山寨之主,早晚拱拜,共听严令!” 潘邓皱着眉说道:“我堂堂一府府尹,受皇帝器重,前途无量,为何要做你们山寨之主,领着你们这群乌合之众?” 席上众人面色不好。 潘邓却没加理会,“……况且朝廷也不需要土匪军,宋首领不必多说,速速送我下山。” 宋江心中窃喜,满面愁容,说道:“府尹不知,各位兄弟也都是个顶个的英雄好汉,何来乌合之众一说?只是朝廷奸臣当道,才被害至此,皆有苦衷。我也想为了兄弟们谋一条出路,谋一个名路。” 潘邓眼看着这里坐了这么多的土匪首领,却也毫不收敛,说道:“哪儿来的英雄好汉?只见一窝匪寇罢了,说是被奸臣所害至此,可也没见诛杀奸臣,只把刀挥向百姓。” 他冷笑道:“谁若只说为了荣华富贵,我倒要高看他一眼。在这儿抢劫老百姓,却说是为人所逼?也说自己是个英雄好汉?” 诛心之语,把满桌的人骂了一遍,那呼延灼气血上头,一拍桌案,几乎是口不择言:“我们不是英雄好汉,你却是个什么!不过幸进之人,如何知道武将的辛苦!我们打了败仗,被抓上山,你以为还回得去吗!” 他们武将从来就不受重视,被随意对待,同等级的文官武将,文官就要压他们一头,无论在哪儿带兵,处处受钳制,得胜了先是文官的功劳,败了却是他们吃瓜落,他们打了败仗,已知回去后一定后果惨烈,仕途再难有望,为何不能择处而栖? 潘邓看着盛怒的呼延灼,冷笑道:“我不寻你,你却要往刀口上撞,呼延灼,你知道什么叫英雄好汉?你族叔爷呼延庆与我一同出使女真,天寒地冻,裂肤堕指,被人劫掠,命悬一线,从来就没有惧怕过!和女真王室周旋,势单力薄也未改其节!你不过是被个山匪绑了,就转身投靠?” “我来东平时你族叔爷再三叮嘱,见了你便要痛骂你这不忠不义的不孝子孙,我尚没来得及理你,你倒要往我跟前凑,投靠山匪还不以为耻,你还知不知道你呼延二字怎么写!” 呼延灼听了这话,犹如当头棒喝,跌坐在椅子上,再不复之前的英气模样。 潘邓又看向席间众人,“别以为骂的不是你们!自古至今也讲究个冤有头,债有主,谁害得你便自去寻他!整天没饭吃了就下山打劫,有吃有喝就守在梁山之上,这个叫首领,那个叫好汉,就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了?” “……也不下山去瞧瞧看看,去东平府,去东京看看旁人怎么说,别个是叫你英雄还是土匪!” 潘邓把这几个人骂的狗血喷头,宋江就在一边看热闹,心道你如今逞这些口舌之快,便由得你了,如此下人脸面,把人往地上踩,看待会儿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吃喝过后,宋江说道:“潘府尹上山一趟,今天就要走,却只见了我们山前,还没见山后兵卒,如今时辰尚早,可要前去一观?” 他不信潘邓能拒绝得了这个诱惑,后山兵卒之地,可是他们梁山的战略要地,潘府尹但凡有建功之心,就一定不能放过。 果不其然,潘邓听到之后还真考虑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宋江露出微笑,站起身来,“潘府尹请。” * 宋江和杨志陪同,走路之间,宋江说道:“自打梁山聚义以来,日渐壮大,如今已有五万精兵强将。” 潘邓几人从小路绕到后山,穿过树林,豁然开朗,此地果然又是一番天地。 宋江带他远远瞧了军营和演武场,有旧有新,还有正在建房屋的,往演武场上看,依稀可以瞧见有士兵正在列队练习枪法。 宋江说道:“从前不是没有州府来攻过梁山,但都攻不下来,潘府尹可知为何?” 潘邓给面子地问道:“为何?” 宋江说道:“咱们梁山的防卫,固若金汤,先说这“一关”,就是位于梁山脚下的八百里水泊,是咱们的第一道防线,不在这水泊上打十年鱼,休想在芦苇荡里辩虚实,敌人一旦踏入,便如同进入迷阵,难以自拔。” 潘邓点头赞赏。 宋江又说:“这第二道防线,就是咱们山脚下……” 杨志听了皱紧了眉头,怎能对外人讲这些! 可宋江不知他在想什么,“……两边是机关阵法,中间只有一条小路可供通行,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潘邓听得认真。 宋江又接着说:“这第三道防线……” 杨志紧忙插话:“宋首领,莫再说了。” 宋江看他一眼,“这是什么话?潘府尹好不容易来一次,怎能不叫他多看看咱们山寨?” 杨志觉得宋首领怕是害了头风了,看山寨就看山寨,为什么要带他来后山,还要给他说咱们梁山的兵防? 还能是为什么,看了梁山的机密,你姓潘的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下山了,宋江笑道:“走了这么远了,大中午的日头毒辣,潘府尹且先回屋歇息。” 潘邓说道:“昨日宋首领可是说了要送我下山,可还说话算话?” 第104章 宋江说:“自然算话,等回去稍作歇息,我就叫人送府尹下山。”我是让你走了,那群武将让不让你走可就不一定了,平日里就他们重视梁山兵防,将这后山围得苍蝇都进不来,如今你这官府中人看过了后山,他们硬要拦你,我还未做真正的山寨之主,也帮不得你呀。 潘邓回到前山,依旧到了林冲院子,林冲已经听了他游后山之事,忧心忡忡,“宋江着实可恶,你看了梁山机密,还怎么能走?” 潘邓却坐在炕沿边上,倚着炕桌喝茶,没见担忧。 林冲在屋内大踏步走了几圈,说道:“不如咱们现在就下山,我一个人也必将府尹送走。” 潘邓又喝一口茶,“不急,等人来再说。” 林冲不解:“要等谁来?” 第97章 宋江留贵客 没过一时半刻,果然有人敲门。 林冲疑惑地看了看门口,又看看潘邓,过去小心开了门,见外面竟然是呼延灼。 呼延灼进屋,见了潘邓,二话不说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潘府尹恕罪!” 潘邓聊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呼延灼满脸懊悔:“罪臣无颜请求府尹宽恕,只自臣上梁山一载以来,心怀族叔祖,常忧其安康。望府尹告知近况,以慰孝心,小子不敢再来烦扰!” 潘邓把茶杯放在桌上:“我一个幸进之人,如何认得你呼延家的人?” 呼延灼涨红了脸,“罪臣大言不惭,四六不懂,来到梁山之上,心中烦郁,口无遮拦,望请潘叔祖恕罪!日后孝敬叔祖膝下,未有二话!” 把林冲看得目瞪口呆。 潘邓看着呼延灼人高马大的跪在地上,叹了口气,“起来吧,你叔祖安好,只是惦念你这个族孙。” 呼延灼听了这话,这才站起来,也不像之前一样多话了,侍立在一旁。 林冲看得好不新鲜,他也得知了早些之事,潘府尹在席上把呼延灼骂得狗血喷头,本以为这梁子是结下了,谁成想呼延灼竟然如此能屈能伸?往常只见他性情火烈,竟不知道还有这一面。 潘邓看着林冲怔愣的样子有点好笑,那青牛精见了太上老君来接它,套上绳子也就套了,后台不是人人都有的,还真能像地上的小妖怪一样,任由孙猴子打死不成。 潘邓问呼延灼:“上梁山之后,做了什么。” 呼延灼想了一会儿,感觉出潘邓这是要保住他了,全都如实交代了,“罪臣讨伐梁山不力,连遭惨败,去找青州慕容知府收留,以待再战,没想到被梁山捕获,蒙宋首领饶恕不死,骗得那慕容知府开了城门,让梁山军进城……” 呼延灼看着潘邓越来越黑的脸色,说道:“宋江攻入城去,并未杀害百姓,那慕容知府也是个贪官!叫秦明杀了他全家报仇,之后就退兵回了梁山!” 呼延灼面对潘邓属实有压力,拿眼神暗示林冲为他说话,林冲和他有个什么交情,本不欲管,但是禁不住央求,干巴巴说了一句:“当时梁山也自有主张,便是他不去骗开城门,也自有法子攻城,只怕硬攻折损士兵,伤及百姓罢了。” 潘邓面上不知可否,说道:“这可不好办了,本官就算是为你辩解,上书写明你无罪,可也要有理才行,你为山匪骗开城门,岂不是通敌之罪,你且想想如何戴罪立功吧。” 呼延灼满头大汗,说到:“听凭叔祖安排。” 潘邓说:“这梁山上还有多少为宋江劝降的官员,你都记下来,找他们说明情况,言我这里令有安排,此事立刻去办,我走之前办好。” 呼延灼得了令,拱手退下。 林冲问到:“潘府尹怎么知道呼延灼会前来拜见府尹?” 潘邓笑着说:“是我叫他来的,他是个机灵人,听懂了而已。” 潘邓又在屋中待了两个时辰,便去与宋江道别。 宋江领着部下送别潘府尹,还给准备了快马,依依惜别之间,杨志忍不住说道:“潘府尹在咱们寨中走遍山前山后,洞察甚深,我看不宜轻使下山,还是宜留之于山中,不如多留潘府尹一段时间吧。” 宋江心想终于有人提起这事了,面上却不悦道:“胡闹!潘府尹与咱们弟兄多有相交,感情深厚,岂能以寻常人视之?” 说着等着其他人再来挽留,他再顺势接茬。 可是等了半天怎么没人出声? 嗯? 他疑惑的往一边看了看,那些个武将不是最注重山防?怎么没人应声? 他看向秦明,花荣,只见他们两个正神游天外,不知想什么。 宋江又看向徐宁,黄信,只见他们两个也心不在焉。 宋江只好又看向了呼延灼,只见呼延灼正紧紧地盯着潘邓看,这是记恨上了!宋江心想这潘府尹早上将呼延灼骂得狗血喷头,现在被他记恨上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这呼延灼怎么还不发难?待会儿潘府尹就走了! 只见潘邓笑道:“多谢宋首领信任,潘某这便告辞了。” 宋江心急起来。 潘邓又转而说道:“只是临走之前有一人未见。” 宋江连忙说道:“是谁?” 潘邓叹了口气,“我在阳谷县,还是个白身之时,有一高邻武大郎,听说他在山上,便等他来见我,直到现在他也没来。” 宋江马上吩咐:“去叫武大郎兄弟来,潘府尹来山上一趟,不能叫他抱憾。” 又拖延了一会儿,武大郎来了,他远远看见了潘邓,走到前来,鼻头一酸,落下眼泪。 “兄弟,你还想着我,可是我没脸见你呀……” 潘邓又见武大郎,见他还是初认识时模样,也放下心来,拍着武大郎的肩膀说道:“你我二人相识于微末,何必说此外道话?” 武大郎抹着眼泪,又叫武松上前来,“我听说他昨日顶撞兄弟,我这就让他给兄弟道歉!” 武松听了这话单膝跪拜,潘邓紧忙把他扶起来,“你这说的是哪话,我哪里会和二哥真的生气?不过是看他顽劣,恨木不成梁罢了,如今见兄弟你安好,我也就放下心了。” 潘邓又看向武松,叹气道:“你二人是真兄弟,血脉相连,你要赡养亲兄长,我也插不进手去,若是哪日回心转意,还没犯下错事,想要下山,便来寻我罢。” 武松听了这话,怔愣地看着潘邓,半天没说出话来,一边的鲁智深心里感叹,这潘府尹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潘邓见了兄弟,又和宋江告别,宋江又急得头上冒汗,左看看那帮武将,秦明,呼延灼,没一个说话的;右看看自己的那些土匪兄弟,王英,郑天寿,更是一脸不屑不知一个个的在想什么。 再看向唯一拦了一栏的杨志,正满脸不悦呢,还和他宋江生起气来了!这帮成事不足的! 宋江只好看向吴用,吴用也不知此时该怎么拦了,只好说道:“潘府尹何必如此着急,不如再待两天再走吧。” 潘邓叹道:“东平府一日无主,我心中便不踏实,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去,哪里能不急?多谢众位首领款待,我这便下山了。” 怎么能让他走! 宋江伸出两手说道:“府尹再留一留再走吧……” 潘邓也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首领深情厚爱,潘某已知了!只是东平如今混乱,我得回去,首领若放不下心,不如我向首领借用一人,你看如何?” 宋江“……” 宋江说道:“府尹想要借谁?” 潘邓扫视一圈,在呼延灼闪亮期盼的眼神中,说道:“我听说张清兄弟前两日才上山,他从前乃是东昌府都监,正好我东平府少了兵马都监,叫他去我那儿帮个忙吧。” 宋江看向张清,张清连忙拜别道:“首领无需担忧,张清去去便回。” 宋江气得要出内伤了,却也得维持表面上的大度,说道:“……既然如此,你就跟着潘兄弟走一遭吧。” 潘邓第三次向宋江道别,这回宋江也不拦了,生怕他又借个什么人去,说是借,还有还的那天吗! 几人依依惜别,潘邓骑上马去,与张清二人打马前行。 林冲将他们两个送到山脚下十里多远,潘邓勒停马,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林教头送到这吧。” 林冲说道:“潘府尹此行保重。” 潘邓说道:“林教头种种维护,潘某皆记在心中,只是我放心不下东平,心中焦急,赶要回去。教头是有大才干之人,何必屈于梁山之中?最迟半月,我便和宋江首领说明,将你要到府中,兄弟在山上且自珍重。” 林冲点点头,露出笑容来,“兄弟也珍重。” * 两匹快马奔驰,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东平府城门下,城楼上有士兵守城,戒备森严,见有来人,扬声问道:“城下何人?” 潘邓扬声回到:“新任府尹潘邓!速速开城门!” 那城上听了潘邓大名,兵荒马乱一阵,有人登上城楼往下一看,真是潘押司! 第105章 “快开城门!”城楼上士兵赶紧开门,潘邓两人进了东平府,那边主簿许宜和文书钱通紧赶慢赶地赶到了城楼前,拜见新府尹。 潘邓紧忙把两位同僚扶起来,三年未见,二人还是往常模样,只是憔悴了些。 许宜见了潘邓,说道:“贤弟长高了,比三年前高了一大截。” 钱通说道:“没想到还能再见潘贤弟,陈大尹现今如何了?我们在东平府听闻他做了相公,都欢心呢。” 潘邓说到:“老师一切都好。” 几人往府衙走去,钱通又说道:“今天一早小郓哥来找我,说新府尹已经来了,我还不信,新官上任哪有这么快的,他又说新任府尹是你,我心中又惊又喜,这才信了。如今见了你才算是心里踏实,除了陈相公和潘贤弟,哪里还有人惦记着我们东平呀……”他说着说着心中委屈,用袖子擦擦眼泪。 “……梁山自从换了新首领,再不复以往宽和,上届府尹程万里又是个万事不管的,若是太平年月,手下们都帮他把事做好,也能混个平安,可谁想到梁山攻城,程万里听到风声早跑了!那薛起一息也没抵抗,开了城门就把土匪放进来了!” “留许主簿和我勉强支撑,这城中兵乱一起接着一起,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许宜说道:“好了,你哭个什么。” 潘邓说到:“城门守得严,街面上也没有流寇,你两个做得够好了,和我回府衙,许主簿,你去找军中信得过的人来。钱文书,这几天哪里有暴乱,作乱的人是谁,能查到的都告知我。” 两人见潘邓竟是连歇都不歇,就要马上主事,自然也配合,都去办事了,潘邓带着张清回到府衙中,见府衙还是以往模样,院中有些许损坏,看起来是经过劫掠之后修缮了。 他坐到堂中,看了近几日整理的卷宗,在几十起有记录的兵乱之中,挑出情节严重的,问道:“追踪不了犯案人吗?” 钱通叹道:“兵乱一事就在于乱,那些个兵匪犯了事就跑,哪里捉得到!” 第98章 东平平兵乱 潘邓看向钱通,钱通解释道:“梁山攻破城门那日,厢兵本欲联合守城,但是兵马都监薛起开了城门,反贼入城,厢兵根本没有抵抗,那天城中就发了十几起抢劫案,都是小富之家乱中被抢;待梁山反贼走后又有放火杀人的;百姓来官府报案,还有半路拦截殴打的。当兵的都穿的一样的衣服,很难记得脸,那些兵犯了错事,又糊涂混进军营,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钱通恨道:“朝廷养着他们,遇了匪寇不去抵挡,反而自己成了兵匪!真真可恨!” 潘邓问道:“有领头人吗?” 钱通迟疑着说道:“我所知他们都是分散而动,并没领头人,每次案发之后,官府想要去逮捕,总也是不见踪影。” 此时许宜也带着几个人过来了,潘邓见其中几人还颇为眼熟,这不正是当年董平身边得用的几个都头吗? 那几人见了潘邓,连忙拜见,“见过潘府尹。” 潘邓把几人搀扶起来,“我认得你们几个,从前在董都监身边当差的都头。” 潘邓问这几个人可否知道城中几十起兵乱,具体事件有谁参与。 那几人踌躇片刻,摇了摇头。 潘邓又说:“不是叫你们指认,有点苗头也可以说。城破之后,兵匪横行,他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发财,去抢劫富户,那一夜暴富的人,定有掩饰不住的,你们平日在军营中,可曾关注有谁近日行为不端?” 经过潘邓这一问,还真的有个都头说道:“小人想起来,我们那营里确实有人近日出手阔绰……”他又仔细想想,“营里有个叫王小的,平日里舍不得吃穿,近些天倒是大方了,府里禁严,他还请了一个伙里的吃喝。” 平日里没往这方面想,还不觉得什么,一旦起了怀疑,种种不对劲的地方都浮现在眼前。 另一个吴都头也说:“说起来,你们知道别个营有个郑都头,他手下有个队正姓李,叫李盘的,前些日子我见他训斥手下一小兵,就是说那小兵近日里行为放荡,不敬上官,还请同伙的人出去喝花酒,我当时瞥见一眼瞧见他不是富贵人家,当时便觉着奇怪,现在一想很不对劲。” 潘邓点点头,又听他们说了几个突然乍富的,心中有数,吩咐许主簿,“去军营里叫几个指挥使和各个都头都过来。” 府尹有令,许主簿这便去办了,潘邓换上了官服,在府衙后堂面见了军营里面的大小军官。 东平府不是济州那等大府,厢军只两千多人,一共有五个指挥使,二十三个都头,一一来到堂中。 他们几乎是刚听说了新府尹到达城中,过了两刻就被诏来拜见。 夜色黑暗,明月高悬,大堂之内烛火通明。 指挥使和都头们都拜见了府尹,潘府尹坐在堂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另一只手翻着案宗。 堂上肃穆,潘邓说道:“本官没来之前只听山匪作乱,来了之后才知道兵匪乱起来不比山匪差,诸位也是食大宋俸禄,眼看东平兵乱四起,尽是手下兵士所为,竟然也睡得下?” 在场大小军官都低着头沉默的站着,鸦雀无声。 潘府尹把手中案卷放到一边,说道:“我见你们当中许多也都是熟面孔,当初董都监在时也都是兢兢业业,如今东城府城破,急需厢兵的时候,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难不成只能做个盛世武官,上不了战场,杀不了匪寇,连手下都约束不住?” 一指挥使咬了咬牙,带头跪下道:“禀大人知,当初梁山匪寇攻城,我们也是措手不及,士兵已经列好队,可无人下令,我们也不能轻动,等得知了怎么回事,梁山军已经进城,实在是无可奈何!” 潘邓说到:“梁山攻城一事,事已即此,薛起还没找到,我也暂不想追究,府中兵乱一事,你们是怎么管束的?” “已知有兵乱,可曾约束手下士卒?管理军营,在城中多加巡逻?” 他拿着手中的卷宗,“有记录的就有四十多起!抢劫的,掳掠的,更甚有杀人放火的!你们就是这么管军营的!” 他把手中卷宗狠狠往桌上一拍,堂下乌央央一片全跪下了。 潘邓吩咐钱文书给上纸笔,“每人把知道的,营里面有哪些士兵近期行为反常的全都写下来,若是军官还不知兵,自己手下干了什么事全然不知的,你们这位置也不用再坐了!” 府尹官威尊严,二十几个人绞尽脑汁把最近行为明显异常的人名字写下了。潘邓一张张看过,见果然有几个人出现的频率很高,细看都是突然乍富,还有一个是炫耀艳福的。 潘邓将指挥使都留下,都头全部放他们回军营,又叫了军营里面队正来问话。 许主簿去军营的时候,潘邓又让几位指挥室见过了张清,“如今府中不稳,薛起已经逃跑,暂无下落,府中兵营不能一日无主,朝廷派来新都监之前,便叫张都监暂管一段时间,诸位见过吧。” 那几个指挥室哪还敢说二话,连忙拜见了张都监,有人说道:“我们和张都监彼此也都见过的。” 过了一会儿,堂中又挤满了军营中的队正,一共五十来人,潘邓又让他们也写了最近营中有哪些人明显行为不端。 都写完了之后,钱文书整理,越看越心惊,心想原来军营对兵乱一事,并不是全然不知,相反这些队正心中其实都有数。 军营当中十人一伙,五伙一队,而一个都头统领两队。 队正属于基层军官,手下看管五十人,对于手下士兵的情况都基本了解,每个都叫的上名。 堂中落针可闻,钱文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两摞纸都整理一遍,递给了潘知府五个名字。 其上写:“王小,乍富,炫耀财富,请客吃喝,曾言有横财;李根,乍富,炫耀财富,行为乖戾,心虚慌张;韩大,乍富,流连私窠子;郭仲,乍富,流连私窠子;冯阜,曾与多人言奸污城东富家女李氏。” 潘邓看过之后,叫几位指挥使上前,一一看过,又叫对应的对正上前,和在身边站了许久的张清说道:“张督监,麻烦你跑一趟了。” 他对张清嘱咐道:“不要打草惊蛇,如今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你们去了之后趁着夜里将人悄悄拿住就可,要记得捉贼捉赃。” 张清领命,带着几个队正去了军营。 潘邓也带着众人去了前衙,先被押送进衙门之内的是个叫王小的,他跪在堂上,颤颤巍巍,身边的藤萝箱子里藏了一堆的银器茶壶。 潘邓端坐堂上,语气平静又威严,“王小,你可知罪。” 王小见左右都是军营长官,面前又是新任府尹,人赃并获,升不起抵抗的心思来,痛哭流涕地认罪了。 潘邓吩咐道:“带下去详细询问,看是否有同党。” 刑名带人下堂,押入监牢。 第106章 第二个来的是个叫李根的,见了如此多的长官,只觉得自己大祸临头,嚷嚷道:“我不认罪!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有人要陷害我!” “不是你的为何会出现在你的箱笼之中?” 李根喊道:“冤枉!” 潘邓吩咐道:“检查脏物。” 一共有一锭银子,还有一个银锁。 钱通检查卷宗,见丢了银锁有两家,潘邓吩咐道:“去叫报案的两家,叫他们一一到衙。” 俨然是要今日事今日毕的架势,衙中捕快,都头都去百姓家中找寻,带回两家人回来,那几个百姓一一瞧过,都说不是。 李根长舒一口气,瘫坐在那。 潘邓又看了那个银锁一眼,“去把报案的,丢了孩子的也都叫来。” 那李根肉眼可见的又慌张起来,额头上冒了豆大的汗珠。 衙役捕快又去找人,有一个女人进了府衙,一眼就看见了那银锁,扑上来说:“这正是我儿的!” 女人手里抓着银锁流泪,“我的孩儿在哪儿?可是知道我家哥儿去处了?老父母做主,可是找着我家哥儿了?” 潘邓看向李根,“她家银锁怎么出现在你箱笼之中?” 那女人看向李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哭道:“我家孩儿去哪儿了?你说你把他带去哪儿了?你说!”她上去撕扯李根,“我家哥儿还那么小,你把他带去哪儿了!” 李根一把把那妇人推倒,爆喝道:“我怎么知道!那银锁不是我的!是别人陷害我!” 潘邓道:“肃静,李根,你既然说是别人陷害你,那便说出来谁与你有仇怨。” 李根脑子一片混乱,说不出来,焦急之中,说道:“我们一个伙的汪平!肯定是他!” 潘邓吩咐:“叫他一伙人来衙门。” 不一会儿衙门来了九个人,李根指认汪平,那一伙人都莫名其妙,纷纷说汪平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反而是李根这些天很不对劲。 不知道是从哪儿发财了,还整天神经兮兮。 那伙伙长突然说到:“那天,梁山军来的时候,我们在城中叫百姓闭门,后来都头紧急召回,李根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他当时就慌张,手上鞋上都是泥,我记得清楚,我当时问他去哪儿了才回来,他说他去城东小土坡了,后来又急忙改口,说是去城西了。” 堂中一片哗然。 那女人听了这话,又哭起来。 潘邓说道:“从她家到城东土坡一路去找。” 等到潘邓又审了两桩案,那一行人回来,带回来一具小尸体,堂中一片恶臭。 衣服布料还没腐坏,那女人扑上去看,大哭大叫,神情绝望。 李根见了尸体,早已不再抵抗,把一切全诏了,自认见财起意,本想抢劫银锁,没想到一个用力,那小孩脖子被勒断了,他心中慌张,便找了个地方把孩子埋了。其他的金银是他从别处抢来的。 潘邓把犯人收押,小孩尸体收殓,叫衙役把那女人一家人送回家去。 审过四案,此时已经天色通明。 到了第五个人,曾与多人言奸污城东富家女李氏的冯阜,潘邓说到:“你既已经向多人招认,便不需本府再叫你招认了吧。” 第99章 整顿东平府 冯阜听了老父母就要认罪于他,连忙说道:“大人明鉴,小人,小人只是说着玩的,并没此事发生!” 潘邓说道:“你连那女子家在何处,是何名姓都说出来了,这也是玩笑话?钱通,去城东李家问话。” 钱通回来说道:“他家人说此女已经自尽了,我问是否遭遇歹徒,李官人面上屈辱,将我赶出来了。” 这是没有口供,也没有物证了。 冯阜说道:“大人明鉴,小人真未做此事!她死了与我无干!我是说着玩的,此事,此事没有证据,不能定我的罪!” 潘邓说道:“他既头头是道,便去军营里询问细节,先把他同伙的人都叫来衙中。” 又询问一个时辰,那同伙的九个人把他如何作案的,从头到尾,时间地点,连着女子相貌都说了一遍。 “既然你说自己是胡言乱语,那就言明六天之前未时在哪,做什么,可有人作证?” 冯阜支吾着说不出来。 潘邓一拍桌案,“冯阜!你还想狡辩!”那钱通去李官人家,虽没问出口供来,但其反应不是惊讶疑问,而是避而不谈,也说明问题。 冯阜已知自己辩无可辩,悔恨自己张扬炫耀,但是奸淫掳掠所犯重罪又不敢承担,只嚷道:“我不认!我不认罪!我是冤枉的!” 潘邓命人将他押下去。 五案证据确凿,潘邓下了判决,“杀人放火者斩,□□妇女者绞,故意抢劫者偿还金钱,脊杖六十,流放三千里。” 因为冯阜最终不认,钱通再次去李家问询,李老爷愤怒之下登堂喊冤,状告冯阜污蔑李氏名节。最终判冯阜恶语诋毁李氏,污其名节致使自杀,一并斩刑。 判决下放后,府里还需上报一路转运使,因此几个人都在牢中关押。 * 潘府尹雷霆手段,上任第一天就将几人判决,又来了新的兵马总监,东平府士兵有些一夜没醒的,一觉醒来就发现变了天,往常那种隐隐的躁动不见了,营中加紧戒备,伙长每过一个时辰就要点名,军营中气氛安静了,噤若寒蝉。 此番杀鸡儆猴也算有所成效。 许主簿问道:“潘大人,会不会打草惊蛇?” 有那种趁乱抢劫,穷人乍富,忍不住炫耀的人,也有那抢劫了钱之后就偷偷藏起来,过好些年再花的人,如此一番作为,岂不是叫那些谨慎的人更谨慎? 潘邓叹道:“此番乱局,比起主持正义,现在更重要的是维护安稳……不要再出乱子才是首位。” 许主簿这才明白了。 潘邓又看向兵乱的卷宗,“昨日是否有几个人写了怀疑的杀人纵火的凶手?” “是。”只是没有证据,像这种没当场捉住凶手,事后还能追踪的案子是少数,大多数即使有证人也没有证物。许主簿说道:“大人先去休息一番吧。”潘邓自来到东平府,还没合眼呢。 潘邓揉揉眉心,“不要紧,厢兵个人去抢劫的先到这吧,我来想想这些个杀人纵火的。” 这几桩杀人纵火案也都是抢劫案,不过比那些单人的规模大,城中一家富户家里五人被杀,财产一掠而空,歹徒放火不仅烧了此家,风长火势,一片的房屋都遭了殃。 若不是知道梁山下令不准骚扰百姓,林冲也保证了绝没此事发生,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事是厢军能做出来的。罪行太恶劣了,这样的极端分子留在厢兵营之中,整个府城的居民会都内心惴惴。 必须得把他们揪出来。 恰在此时,门外有人通报,小郓哥派人回来传信。 “唉呀,郓哥派人来了。”许宜招呼道:“快请进。” 来的是那天张府尹给的十个亲卫军之一,叫金虎的,拜见潘府尹后,送上信件。 潘邓拆开来看了,从头到尾没个几行字,看完之后笑出声来,“我倒是差点忘了,郓哥儿带回来一个箱子?” 许宜说道:“是带回来一个,在后衙屋里边放着呢。” 潘邓便叫人招待金指挥,好叫他休整之后赶回去赴命,自己跟着许宜去了后衙,见屋中果然一个箱子,就在炕桌上放着呢。 许宜也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凑过去看,只见潘邓开了箱盖,刚一掀开便只觉有微弱金光,整个掀开一瞧,里面放的是一整箱的大锭黄金! 正是潘邓回东平之前,皇帝所赠。 潘邓看着金子面带笑容:“想了许多,倒却忘了你。”他把箱子合上给了许宜,“换成铜钱发给厢军,军资库被掠,咱们这个月也不能忘了给厢军发军饷。” 许宜疑惑地看向潘邓,潘邓吩咐道:“只不过不要全发,指挥使都头先欠着,月钱一贯的,只发他三百文,月钱五百文的,只发他二百文,月钱二百文的,发些酱菜,盐醋,言我们府中有难,请诸位兄弟多担待,等到府中和缓过来,再依例照旧。” * 例钱下发,着实让兵士们吃了一惊,凑在一起小声议论,“我还以为发不了月钱了呢,没想到还有钱。” “咱们这个新知府雷厉风行的,来的当天就下狱砍头,我天天提心吊胆,怕他怪罪咱们守城不利呢。”那小兵看着手中例钱,“这是不追究了?” 旁边一个厢军说道:“他追究能怎么的,你们听过‘法不责众’没,咱们军营这么多人,他想罚咱们也没法子。” “他还没法子?把好几个人都抓了,说砍头就砍头,说流放就流放,天老爷,忒狠了。” “怪他们张扬!我也注意到那个叫王小的了,抢了点钱,把他狂得,要我说判得好,就该流放!” 另一人看看手中铜钱,说道:“咱们这届潘大尹是个有能耐的,第一届蹴鞠赛不就是他办的,能挣钱呢!他都说了日后缓和了,就把钱发全了,咱们挺过这段日子就好了。” 第107章 “这些天就这么凑活过吧,有点钱也能活。” 几个人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话就散了,也不敢多说,这些天管得严,那伙长见人凑在一起时间长了都不许! 诸如此类的议论再军营中处处可见,这月的例钱发下来,别看钱不多,作用却不小,见了钱,厢兵们的情绪被安抚了许多,日常的训练也井井有条,差不多恢复到没出事以前的状态了。 * 可这个月的例钱发了,下个月的例钱还没有呢!许宜这些天打理府中账目,越看越揪心,“咱们府库,粮仓,军资库,都被抢光了,前两年咱们赚了许多,本来咱东平是周围各府中最富裕的,我们商量着规划好多工程,现在钱全没了!挨千刀的贼!” 潘邓问道:“有哪些急用钱的地方?” 许宜说道:“府中官吏俸禄,士兵军饷,这是大头;咱们防火楼每月也要一笔钱的,省不得;咱们城楼,官府,粮仓也要修缮,一直没动工呢;之前攒了好多钱,大家商量着要修一条别路,通往济州府的,这样就不用从梁山脚下走了,省去许多麻烦,现在也得停了……” “还有三院的分例钱,府衙的采买钱,给府下各县村转圜的贷款,青苗钱,不说这些,大人刚上任,招待宾客也要银钱……” “还有府尹的住宅和份例,那梁山为了找程万里,把府尹府翻了个底朝天,住不得人了,可也不能叫知府大人成天在府衙后边住着呀……” 许宜杂乱地说了一堆,潘邓逐渐感到头疼,说到:“我知道了,工程先停,留好尾,日后要接上;府衙俭省些,不要改动;府下各村叫各县支援,让他们自己紧一紧,实在没法子了再上报州府。至于府中开支,咱们的钱被梁山抢了,眼下也拿不回来,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 东平府出现匪乱,本来应该逐级上报,将灾情报告给朝廷,再由朝廷派官员前来勘察,核实情况,再决定下发赈灾款。 但是潘邓既然都被人骂了“幸臣”了,他也索性不叫人白骂。之前梁山攻打东平府一事已经奏报到皇帝案上,因此他也不再报一次,而是直接上奏,言明此处梁山反贼的情况,实力强大,人数众多,号称有五万兵马。又说明了本地州府被洗劫一空,没有钱了,请求救济。请老师给直接递到二府。 紧接着又给老师写信,说明这些天情况,再说自己手里没钱,没法子恢复生产,需要一笔启动资金,撑过今年,等明年有了税收,州府就能撑过这一劫了。 写着写着发觉自己的字迹不甚优美,心中后悔没有多听师叔教导,又想到那段师叔每天教导他写字的时光,怀念之情溢于胸口,给师叔写了一封信。 写好信后叫人送往东京。 赈灾款项还不知何时能到,潘邓先让钱通去富户家中以官府的名义借钱,一成借息,年后再还,用以应急。 * 钱通这两天忙活着去大户家中筹钱,张清也在军营中立起威望来,管得军营滴水不露。 外出在街面上巡逻的士兵,伙长要时时记录每名士兵在某某处巡逻,再把记录交给队正,队正再交给都头,由都头收集存储,以备不时之需。 军营内部一改懒散,每日早起出兵操练,中午休息,如果没有当值,下午还要接着操练,夜晚的巡逻也增加了人员。 厢兵们苦不堪言,精神面貌却比以前足了许多。 与此同时,几位指挥使时不时地叫人问话,问的内容都是和城破那天杀人放火案相干的。几位指挥使知道府尹决心要揪出来杀人放火的凶手,已自知府尹对他们不满,也都想要早点拿住犯人戴罪立功。 李盘这些日子无比焦躁。 又有一个人从指挥使那回来,他凑上前去问道:“指挥使问你什么了?” “啊?”那士兵被惊了一下,看见李盘又眼神慌张,“没,没问什么。” 但李盘乃是对正,虽不是他们队的,也不能这样糊弄,那士兵说道:“就问了那日梁山攻城的事……” “问了什么事?” “问我们那天在哪儿,可有人作证。”士兵说完之后,觑着李盘的脸色极其不好,一个激灵,没等他说什么就找借口溜了。 李盘回到营房,一脸的暴躁。 旁边有个伙长小声说道:“我听他们说了,问的都是那天未时人在哪,和谁在一起,有没有人作证。” 他凑近李盘,“咱们就说咱们几个在一起,彼此作证,说当时是去了城东巡逻。” 李盘突然爆起,冲他脸上砸了一拳,“混账东西!城东是吴,周去的,他们的人都在那儿,没人给咱们作证,不是自投罗网!” 那伙长被打得惨叫,鼻子里流出血来。 又有一人回来,见伙长挨打,自己也没应声,坐到了一边。 李盘在营房当中不住地抖着腿,“迟早有一天会查到我们头上。” 刚刚回来的人说道:“我……我感觉他们已经怀疑我们了……”没有人理他,他忍不住问道:“咱们怎么办?真查到咱头上,姓潘的会砍了我们的!” 李盘来回踱步,“晚上找他们来营房!” 第100章 天降小郓哥 夜晚时分,军营当中还有巡逻兵,李盘掌管一队,叫自己一名手下去附近巡逻,自己和队中三十几人聚在一起。 他们都是同一个地方的老乡,因此在军营中形成了天然的同盟,有一人骂道:“老子早就不想当这个兵了!个狗娘养的姓潘的,糊弄他爷呢!二百文钱够干他娘的!给老子塞牙缝都不够!大哥!咱们再抢一把大的,兄弟们分了钱上梁山!” 不少人都是这个打算,若是放在以往,大灾之后官府发了两百文月钱,他们还可能感到满足。但自从他们抢劫富户之后,花钱便大手大脚起来,有些人已经将手中钱财挥霍一空,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这点钱已经不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了。 这二百文铜钱放在有些人身上是颗定心丸,能让他们更加乐观,安心待在军营生活;对于另外一些人,更像是一颗催化剂,让那颗贪心愈加不满,想要发横财的念头更加蠢蠢欲动。 正所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咱们再去抢一把!抢完咱们就去逃命,他们没准不会追我们,梁山还虎视眈眈,府里哪分得出兵来。” “大哥,我看咱们在这州府也待不下了,没准哪天就会被逮起来,不如趁着现在,再抢一把!”他身上的钱赌光了,早就想再发笔财了。 李盘听了这些人的话,也下了决心,“明天傍晚,咱们队巡逻结束,换另一队,换人之后回来的时候动手,就挑附近的李家下手,之后又是城门换防,中间有一刻钟,每个人都不准多抢,杀了城门守兵,咱们就逃!” “好!” “听老大吩咐!” 一屋人约定时间路线,谁去杀人,谁去抢劫,谁去放火,谁去接应,一一讲好,都回去养精蓄锐了。 * 第二天一早,厢兵照常操练,今日张清亲自监督,军营中众士兵一营一队,随着枪棒教头的动作舞棒。 张清来到褚指挥的营前,见手下士兵动作整齐,点了点头,叫褚指挥问话。 指挥使回来之后,和都头们说道:“张督监找两队人去乡镇巡查,待会儿就走,你们谁去?” 几位都头来回看看,郑都头见左右没人说话,说道:“我去。”虽然是新都监,也可能不会待多久,但是张督监和府尹关系密切,和张督监凑凑近乎,没准就有好处。 李盘眉头一皱,他手下人有些也惊慌失措起来。 要带他们队出城?难道谁走漏了风声,张都监知道了什么,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他们怎么办,是去还是不去?如果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可不去又能如何?难不成现在就违抗军令?在军营里,他们可逃不出去! 这怎么办?李盘的手下都看向队正。 李盘狠狠瞪他们一眼,才把这些人镇住,不叫他们不打自招地左右乱看。 褚指挥点点头,“行,你们两个队去。”说完他叮嘱郑都头起来,“放机灵点,咱们营头一次跟着指挥使出门,别拖后脚!” 郑都头满口应下,颇有些喜气洋洋。 几个都头散了,重新带兵操练,褚指挥也往回走,边走着边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来,翻开一看,脚步顿住,“回来!” 几个都头又回来了,褚指挥大步向前,“你们两个队不是今天后晌在府城巡逻?你还去乡镇!明知道有命令,还在这棺材板里种竹笋,你死要争着出头!”褚指挥拿着册子狠拍郑都头,郑都头抬起胳膊肘躲,“诶呦,诶呦,指挥使,你让别人去城东不就行了。” “放你娘的屁!你还当以前呢!想怎么来怎么来,老老实实巡逻去!”说着在剩下几个都头之间扫了几眼,“宋七儿,你去!” 宋都头接了指令。 第108章 郑都头揉揉脑袋,揉揉胳膊肘,不自在的左右看看,见兵士看他呢,手下那个叫李盘的队正还死死盯着他看,训道:“看什么看!端枪!” 李盘几个悄悄对了个眼神,又重新连起枪棒来。 * “真是吓了我一跳,早上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把咱们队叫出去,是要趁机逮捕呢。”一名厢兵小声地说。 “我也是,我当时一激灵,就以为咱们败露了,脊梁背都冒汗了。” 李盘在前面走着,“别乱说话。” 队伍安静了,李盘左右看看城东街道,街上安静,百姓稀少,一队人到了僻静地方,李盘小声吩咐:“今天张都监去了乡镇,指挥使定坐镇营中,是咱们大好时机,就按昨天晚上商量的行事,都去巡逻。” 五十来个人结了六队,开始在城东分散巡逻,酉时,又有另一队来换班。来换班的队正问道:“你们人数不够,他们去哪儿了?” 李盘说:“营中有事,我叫他们先回去了。” 那队正狐疑,说道:“我这记下来了。” 李盘随他,两人交接完毕,李盘领着人往回走,转过街道,他使了个眼色,众人都分散开,拿了布巾遮住脸,轻脚跑到李家墙根下,两两一组翻过墙去。 三十几人翻过了墙,抽出佩刀,从侧院朝前走,李盘眼神暗示,几个兵匪打前探路,捅破窗户纸一看,屋内并有动静。 那前面几人朝李盘打了个手势,李盘就过去推门,屋内果然没人。他叫两人在此地收敛财物,自己又叫手下随他去正屋。 一路刀尖前行,李盘穿过后院前堂,所到之处皆没有人影,整个李家安静得可怕,李盘身后的小兵咽了下口水,说道:“大哥,太不对劲了,咱们怕是中埋伏了。” 李盘何尝不知?“去搜罗钱财,咱们马上走!” 说话期间只听远处有喊杀声,几人神情一凛,都将刀护在胸前,喊杀声过后又是刀剑碰撞声 那小兵说道:“听不真切,感觉离咱们挺远,哪出事了吗?” 李盘果断说道:“列队,趁乱快走!” 不一会儿一队人聚在院中,李盘说道:“恐怕已事发,遇到官兵万不可降,府中不赦,横竖是死,砍杀出去,到了城门口就有弟兄接应了,咱们出了城就上梁山!” 一众人听了命,从后门逃出去,一路跑到街口,被官兵所拦,远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不正是褚指挥?果然有埋伏! 李盘吼道:“不要退!杀出去!” 褚指挥使抽刀,“拿下反贼!” 士兵们冲杀向前,一时之间声震云霄。李盘手下骁勇,已知退无可退,眼看已经折损几个兄弟,一人悍勇无比,举刀砍倒两个,前排士兵心生畏惧,往后撤了几步。 那群兵匪似乎察觉到了厢兵们的动摇,攻势更加猛烈,大刀砍劈,像一群饿狼不断撕咬着厢兵的防线,厢兵们开始后退,一步,两步,包围圈一旦打开一个缺口,士兵们就像薄冰裂缝,一击即溃。 一个满脸疤痕的彪形大汉,手持双刀,怒吼着冲在最前,乱刀砍去,吼道:“冲出去!” 厢兵三百多人愣是被三十几个人逼退,犹如一盘散沙,褚指挥使在马上急的直甩马鞭,“快!快追上去!谁敢后撤!格杀勿论!” “拦截反贼!” 厢兵们又一股脑的冲上去追击李盘一伙人。 那一队兵匪也杀出了血性,见人便砍,见城门之处无人接应,便已知道前去守在城门外的兄弟们恐怕事有不好,心中骇然,更加癫狂。 身后是追兵,无路可退,身前就是城门,出去之后就能海阔凭鱼越,唯有拼死一战,才能争取一线生机! * 与此同时,张清正在城北收拾另一伙兵匪,此伙人二十几人,也是同乡,纠结作案,抢劫大户之后,正欲放火,被抓个正着,张清一声令下,这伙人连烧带杀,最终抵抗不住,被一一擒获。 张清一边收拾残局,另一边紧忙要人灭火。 此时有快马前来,一个小兵面上焦急:“张都监不好了,城门破了!李盘要跑!” 什么! 张清面上惊骇,他手下指挥使也急起来,“怎么回事?你们褚指挥呢?不是去了三百人?怎么叫他打到城门边上去了!” 张清叫人看管兵匪,押送到监牢,自己则带着一堆人快马前行。 城门口处,李盘浑身浴血,刚要冲出府城门,自此鱼入大海,却没想到城外一片马蹄声,那边有人见了城中乱像,打马停下,喊道:“那是何人?金指挥,快把他拿下!” 小郓哥神兵天降,带着济州府精兵五百,将兵匪一一拿下,交到府衙。 潘邓派人收押,安置了金指挥使和五百济州兵,又叫张清去军营中整顿。小郓哥见城中一片混乱,赶紧来看潘邓,见他好好的,才放下心来,和潘邓说了这几日经历。 * 几天前夜里,梁山小喽罗下山告知小郓哥及十位兵士,潘知府已投靠梁山。 济州府十人听了那小喽啰的话,面面相觑,感叹潘大人果真料事如神,连此事都能预料到!便依之前吩咐,返回禀告张知府。 知府大怒,言梁山着实可恶,竟然想到如此诛心之法! 金指挥使疑惑不解:“他们梁山的法子怎么如此拙劣?那潘府尹是天子近臣,宰相学生,一府之尹,怎么会去当山匪?”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张叔夜叹道:“你想得复杂了,他潘邓被人请上山,身边仆从却都安全回归,此一项已够了,足够人浮想联翩,若是遇到多疑之人,已能定罪,哪还用的了别的许多?” 金指挥使若有所思。 张大人诫道:“官场之中爱护羽毛是头等要事,引人怀疑的事,千万别做。” 第二天张叔夜就叫了五百士兵,做先头部队前来支援东平府,今日刚巧到了城外,城内混乱的军匪冲出府去,自投罗网,被一网打尽。 潘邓舒了口气,“你回来的正好。” 小郓哥说道:“往常还不觉得,咱们东平府厢军是怎么回事?我刚才都瞧了,三百人抓捕三十多人,愣是叫反贼杀出去了!他们天天都吃白饭的吗!” 不光小郓哥有此震惊迷惑之感,潘邓也同样如此。 他从前学历史,讲到宋朝兵力,多么羸弱不堪,一冲即散,数万人对阵金兵几千人也仍然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那时就不解,不信,觉得十倍兵力拿人头优势怎么也能赢了,如何会输? 如今亲眼所见,目瞪口呆。 潘邓唤来张清询问,张清来到府衙,进了后院,见到潘邓后跪下拜见,“张清愧对府尹!” 潘邓紧忙将他扶起来,“张都监这是做什么。” “此番讨贼不力,愧对府尹信任,张清听凭处罚!” 潘邓叫他对面入座,“张督监近日掌管厢兵营,治军有方,秩序井然,有什么好处罚的?只是今日情形我十分不解,请都监解惑。” 张清看着潘邓,“大人有何不解?” 潘邓问道:“我府士兵为何如此怯懦?十倍之众不能制敌?” 张清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因为他们从没上过战场。 第101章 送信去梁山 张清说道:“如今太平盛世,承平日久,不光我府士兵,大宋之内,多数士兵都没上过战场,自然不会杀人。再加上府中都是厢兵,平日里虽操练,但是一年里干杂活居多,性情温和,不好杀戮,虽已进兵营多年,在征战平乱一事上,还与新兵无异。” 潘邓听了,若有所思。 他又想到靖康之耻来,心中发堵,过了一会儿问道:“若要让我府士兵勇猛起来,该怎么办?” 张清说道:“在战场上拼杀过一次的兵和从没上过战场的兵是两种兵。若要让刀刃锋利,只有多加磨练。” 潘邓点了点头。 张清又说:“张府尹所遣士兵骁勇,不知他是怎么练出来的。” 有了对比,潘邓也感到张叔夜派来的士兵精良了,连夜写信,请贤兄不吝教导,别要藏私,反正他们是文官,不是武将,不靠这个传家。 等得到练兵之法,他也要将东平府厢军整顿一番。事非经过不知难,如今这样的军队驻扎在东平府,州府安危不定,何以保全? 当天重整军营,抚慰受伤兵士。翌日清晨潘邓上堂审案,把昨日兵乱之中七十多兵匪全部依律判刑,杀人纵火者斩,陪同抢劫情节严重者斩,望风协助者脊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判决张贴府衙墙上,府城之中顿时一片哗然。 没想到这届大尹如此雷霆手段,到府当天就判决五人,砍头流放丝毫不手软,如今还没过一旬,又这样将军中乱匪连根拔起,一齐判了七十多人! 如何不叫人咋舌? 东平府有罪之人被迅速清理,张清又管得好士兵,叫他们每日早晚在府城之间巡逻。东平府民众感到新府尹的好来——不是上届大尹那凡事不管的,这个新府尹当真是手腕高超,勤政能干,在此治下心中就觉得好踏实呢! 第109章 潘邓又叫人贴出告示,让百姓恢复生产,莫要再闭门不出。平复了兵乱,做好了这些要紧的事,他也能腾出空来想想如何对付梁山了。 * 钱通与许宜二人也对此事颇为上心,问道:“大人,朝廷有没有说如何应对梁山?是要强攻,还是要讲和?” 潘邓说到:“梁山兵多将广,非我们几府能敌,强攻损失惨重,此事无非诏安。”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果然,“那此事是派谁去说和?” 潘邓说道:“无人说和。” “啊?” 潘邓撂下笔来,吹吹墨汁,交给钱通,“润色一遍,叫郓哥过来一趟,和李大官人上山送信。” 那两人都凑过去看,从头看到尾,面面相觑,钱通问道:“这样能行吗?” 潘邓嘴角微勾,“行不行就要看他们如何应对了。” * 梁山之上。 自从潘府尹下山之后,梁山上的气氛就显得有些微妙。 先是武松告辞,辞别了宋首领和一众兄弟。 武松本就是被宋江请上山去的,他一没犯法,二无灾祸,为的是兄弟相知,英雄聚义,再加上宋江没吭声地把他哥哥也接到山上去,这才留在梁山。 可潘府尹一来,武大郎便执意下山,他从前蒙兄弟照顾,如今怎能与兄弟为敌?从前兄弟不来东平府也就罢了,如今兄弟已是府尹,他说什么也不能做土匪。 武松也曾受潘邓提携,在府衙中做个都头,被知府程万里不喜,心中厌恶程万里为官不仁,又被宋江劝说,只想劫富济贫,做个绿林好汉。可在梁山待久了,便觉得此处也似个小官府,心中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与哥哥一同告辞。 宋江苦留不住,武松又是旧日认得的兄弟,只得送了百两银子,叫武松带下山。 鲁智深极为不舍,在他看来,此山之中与他意气相投,惺惺相惜之人,唯有武松兄弟而已。 鲁智深与杨志、张青、孙二娘、曹正、施恩一同摆酒,送别兄弟,席间问到潘邓此人。 武松说道:“潘府尹从前在阳谷县未发家之时,与家兄做邻居,当时有强人欺压百姓,鱼肉乡里,还打伤了兄长,潘府尹当时一介白身,联合县中大户状告强人,一路告到州府之上,得府尹亲封‘义士为民’。” 从前不了解的都感叹,他们见潘府尹年纪轻轻便高官厚禄,以为荫官袭爵,想不到是平民出身,还有如此经历! 武松见他们所知甚少,又讲了潘邓在竹口村带领村民击退强盗;在东平府整治府中乱象;办球赛办刊物,叫府中新建了慈幼局,养济院,漏泽园等等。 鲁智深赞道:“真英雄义士!又有菩萨心肠,如今做了官想必也是好官,兄弟此番下山回家,投入他名下,也不会似程万里时受了许多鸟气!” 那施恩也颇为赞赏,“自潘府尹下山以后,宋首领对其颇为关注,总是派人打探消息,我听说他到府当日就平了兵乱,判决了几人,前两日更是连判七十多人,从清晨审到半夜。” 鲁智深赞叹:“菩萨心肠,雷霆手腕,我若还是当提辖那时,定追随他。”说着还真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办那些事儿太麻烦,规矩也严。洒家脑子转不过来,散漫惯了,不去不去。” 众人哈哈大笑:“……也要大尹认得你。” 正好今日为武松兄弟送行,他们几人也难得凑齐了在一起吃酒,施恩问杨志兄弟,“近日山中多有传闻,说宋首领想要诏安,可是真的?” 此话一落,席上都静了,看着杨志等回答。 杨志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这是哪里来的话,宋首领怎么可能想要诏安?那潘府尹看样子也不喜我们梁山,当日招待潘府尹,他可把我们好一顿骂,怎么可能要诏安我们。” 张青纳闷道:“杨志兄弟不知?近日里山寨明面上不说,暗地里都传开了。” 施恩说道:“是呀,不光我们这样说,山寨里背地里都在议论此事,杨志兄弟怎会不知?” 孙二娘也问道:“兄弟缘何不爽利?你那日跟着宋首领和潘府尹去山后,到底说什么了?快别瞒着我们了!” 杨志“?” * 与此同时,山寨之中,其他首领也有议论。 “那群武将自从见了潘府尹之后,时不时地就凑一起商量什么事情,我看他们八成是和当官的谈条件,要离开山寨。”解珍嘀咕道。 “我看不止,你没想想当日之事?”解宝补充道,“那日是宋江哥哥亲自带着府尹去山后的。” 顾大嫂也说:“就是此事最为怪!为何宋首领要亲自带着府尹去山后?带他看了咱们梁山的兵防,又叫他那样下山了,拦都没拦!” “……而且那天早上宋首领只让从前做官的人相陪,咱们一个都没去,我看宋首领就是想要领着那群从前当官的去投奔知府,自个招安!” 解珍解宝素来信任宋大哥,听了这话心中狐疑了一下,却没真的就与宋江离心,“咱们回头一起去问问宋大哥,大哥素来忠厚,必不会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 * 燕顺,郑天寿,王英三人也聚在一起,郑天寿说道:“这还用问?山中流言已经传遍了。” 王英不信邪,“你说说谁说的流言?” 郑天寿冷笑一声,“小喽啰们说的呗。” “从哪儿传出来的?” “从那个毛小二那传出来的。” 毛小二是谁?这是呼延灼那里服侍的小兵,两人听了都坐起身来。 “呼延灼那传出来的,这么说这是真的!” 王英跳下椅子,在屋子里来回走,“宋江大哥为什么要诏安?咱们在这梁山之上,大口吃酒肉,论秤分金银,锦衣华服,银鞍快马,坐拥五万大军,周围州府都不可匹及,如此快活,诏安作甚?” 郑天寿说道:“宋江大哥原本就是郓城小吏,官府中人,想要诏安也在情理之中。” 王英骂到:“娘的,那咱们怎么办!” 郑天寿瞪了他一眼:“当年若不是你请宋江上山,我们怎会拜在他手下。” 王英嚷嚷:“现在怪我了?山寨日益壮大,在梁山享福的时候这么不怪我?” 燕顺说道:“事情还没定数,吵什么?先不说诏安这事有没有准,就算真有此事,宋大哥难道会弃我们于不顾?” 他们清风山可是宋江第一班人马,他三人也是宋江心腹,若说宋江最信任谁,除了花荣之外便是他三个了,从此之后上山的那些人都是后来的。 像什么张横、张顺,同样也是宋江亲信,可他们是江州结识的,时间上就靠后了;像什么鲁智深、杨志,他们是在其他山寨当头领,三山合并过梁山来的,彼时宋大哥人马众多,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宋大哥对他们怎么可能像对自己一伙人重视?像什么呼延灼、凌震,干脆是攻山劝降的,与首领又有什么交情可言。 王英又骂道:“娘的,老子不想诏安!” 此时有小喽啰来报,“李大官人上山了,给宋首领带了一封信,正往忠义堂走呢!” 那三人对视一眼,“李大官人来了?那必然是官府让他带的信,走,咱们也去看看。” 一路走到忠义堂,远远看见解珍几人也朝这边走来,两伙人一愣,又见后面跟张横张顺两兄弟和混江龙李俊,一齐到了忠义堂门口。 此三伙人都算是宋江亲信,也不相争,燕顺三人走在前头,张氏兄弟和李俊走中间,解珍解宝跟在后面,一齐进了忠义堂。 宋江已将信拆开来看过,大为震惊。信上写道:山上众多兄弟,本府心存怜惜,已将此事上报朝廷,圣上下旨,特批招安。 * 当日,钱通在衙中润笔,看着上面的条件,问道:“这样的条件是上边儿商量好的?” 潘邓只顾处理公文,不置可否。 许宜说道:“我看他们八成不会答应。” 钱通却说:“作此买卖,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先把条件压低一些,也未尝不可。” 许宜说道:“你当是菜场买菜?我们州府是威严所在。开如此条件,他那梁山八成不会应,回过头来若是叫我州府更改,届时我们是改还是不改?若是不改,诏安如何完成?若是改了,便又会显得我们弱势,岂不是昭示兵力不足,任人欺凌?” 钱通也想明白了,再看此信,也说道:“梁山首领定不会应。” 此信经他修改,措辞优美许多,一大张纸上提取重点就一句话:官府想要诏安梁山,已经上达天听,天子赐下金牌二十枚与各位首领,并赦免其罪,望宋首领带领各位梁山首领摒弃旧寨,重返正道,为国效力。 第102章 心思各异 潘邓见两位都说梁山不会答应,颇为奇怪问道:“何故不应?” 钱通说道:“我听说他梁山首领百人,如今只赐下二十枚金牌,这……”那一众首领谁拿这金牌,谁又不拿金牌? 第110章 潘邓说道:“朝廷诏安,也不会叫他们囫囵个的还在一处,必是要分散开的。我此次上山去,见他梁山虽说首领百人,得用的也就二十来人。” 没见后来宋江排坐次,也要分个三十六天罡与七十二地煞吗? 许宜又说:“那梁山宋大王,如今气焰正盛,统领手下军马五万,山呼海应,你把他梁山的兵力分开,他自己要折损多少?必不会答应。” 潘邓嘴角微勾,“那也要他们梁山能拧成一股绳才行。” 二人面面相觑,“难不成梁山内有不和?” 何止不合?他梁山可不是铁板,只是块冰面,面上光,内里早已布满裂纹。宋江急于求成,壮大得太快,梁山之上,首领繁多,势力繁杂,而他还没有当上真正的梁山之主,只是代为山寨之主,首领与首领、势力与势力之间出现了冲突,他又该如何抉择? 梁山坚不可摧?那可未必,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他们确实会结成联盟,牢不可破。可当利益有了冲突,已经有人开始动摇,内部一直视而不见的矛盾就会浮出水面,再难忽视了。 二人也知道了府尹八成是得知他们内部情况,也就不再多问,将书信写好,去叫小郓哥来府衙。 许宜说道:“如此一来他梁山之上,诏安此事恐怕不顺。” 潘邓也没想让他们顺顺当当地诏安,宋江拿东平府做筏子争权夺势,抢劫州府壮大自身,每天吃香喝辣。东平府的老百姓兢兢业业,谨守本分就为了赚一点钱,供家人吃饱穿暖。他们这帮土匪肆意抢劫,最后还要做官,真当是“想做官,杀人放火受诏安”? 没那么容易。 * 忠义堂之上,宋江坐主位,亲信们都在四周包围着,想要一睹究竟,看看到底是谁给宋大哥来信了?是不是背着他们谈诏安的事了! 身边的人有青州来的,江州来的,有路上投奔的,他们能直接来问宋江就代表着关系牢靠,这些人对宋大哥一如既往地信任。 宋江拿着信,叹了一口气,心想得来全不费工夫,以前他就想过,收服山寨之后,如何能上奏天子自己的忠心,应该找什么门路。 现在完全不用他找门路了,人家大官自己找来了,还是直接上奏天子,可宋江心里却没那么开心,只因时机不对呀!就差那么几天,等到他真正当上山寨之主就好了! 对着自己的旧部,宋江接连叹息,说“潘府尹看我们都是英雄好汉,已经上报天子,想要诏安梁山。” 忠义堂上之人听了之后,果然都惊讶万分。 宋江见了又说:“……可府尹招安,只招二十个军官,剩下的皆为小卒。” 众人一听,又愤怒不已,山上百十来个首领,缘何只招二十个军官?岂不是瞧不起他们梁山! 王英骂道:“他们这些当官的,和咱们不是一路!大哥早做打算,将那潘府尹直接杀了,我们有五万雄兵在手,怕他个鸟!” 张横也说道:“我看这个姓潘的他也没安好心!怎知他不是借着诏安,将我们分散,好一网打尽?” 众人都附和,一山的首领,却只诏安二十个军官,这不是择优诏安?他们大多都是草莽出身,只因投靠了宋江,才在山寨上有立足之地,若是照着这个法子诏安,他们哪能得到好? 自己的手下都不同意,宋江略松了口气,却又不能就顺着手下的话这样拒绝。 潘邓不比别人,他可是要到了天子的手书。 王英说道:“大哥,别管他许多了!咱们攻下山去,将他东平府踏平!看他姓潘的还敢不敢小瞧我们梁山!” “大哥,来者不善,他明明知道我们山上头领众多,却只给二十个位置,岂不是逼着我们内讧!” “大哥,小弟愿领三千人下山,一日之内拿下州府!” “胡闹!”听了这话,宋江终于忍不住了,“潘府尹拿的是天子诏书,你要攻打他,难道是要与天子作对?” 可他们本来就是反贼呀!王英说道:“大哥,他瞧不起我们梁山!他这封信里写二十个军官,我看就是偏袒那些从前当官的,要诏安他们做官,看不上我们这些从前做土匪的,竟然不管我们!” “那潘邓和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咱们攻下州府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可是宋江哪里想真的得罪潘邓,做个真反贼。要他彻底与朝廷决裂,做个土匪,他怎么能答应?他以前也是官吏呀,是个郓州押司官呢! 但此事又不能轻易妥协,因为这时诏安,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得先变成山寨之主,再行诏安,这样他的官位最大,大家的利益也能得到最大化。 宋江此时真正的骑虎难下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觉这厮真真毒辣! 潘邓选的这个时间太凑巧了,正好就在他要当山寨之主之前。想到那日他和兄弟们正在商议登上首领之位一事,潘邓就从山脚下路过,被他请上了山。自此之后此事搁置,他想要重提却总是不成,一直到现在也没真正当上首领。 可是仔细一想,潘邓是他自己请上山来的!这难不成真是天意? * 与此同时,徐宁和秦明也在商议此事, 他们都是和潘邓吃过宴席的,自然也知道呼延灼认识潘邓。 可别当他们听不懂那天潘府尹的暗语,说什么“你家叔祖叫我见了面骂你个不孝子孙……”,如果他呼延家真要放弃呼延灼,为什么还要强调见了面要骂他?直接无视不就好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就是说明呼延家还没有放弃呼延灼,此次便是托潘府尹照顾他! 果不其然,呼延灼前晌在宴席上被骂个狗血喷头,后晌居然找上他们来,言潘府尹对众位将领另有安排。 他们心怀期待,心中忐忑,在山上一等就是十几天,也没见到再有信来,二人忍不住又去找呼延灼。 呼延灼心中也焦急,几乎觉得潘邓是骗他的了,这么多天过去了,也没接到别的指令。可他对其他首领却不能这样说,只端着架子:“府尹自有安排,尔等自行等待。” 两人又去找林冲,知道他和潘府尹关系好,看他有没有什么消息。 林冲说道:“二位不知宋大哥刚刚收到府尹来信?” 又有小喽啰来找两位首领,“大王怎么走了?呼延大王叫二位回去,说是李大官人来了。” 唉呀,李应来了! 两人又紧忙往回走,林冲听见李应来了,也跟着他们去了呼延灼院子。 屋中有呼延灼,索超二人,花荣还是没来,秦明三人到了之后,见李大官人还是如以往一般风度翩翩,英姿勃发,一身的英雄气概。 李大官人说了潘府尹给宋江那封信上的内容,又对各位将军说了府尹吩咐:莫要让宋江真的做首领。 几人听了之后心中大喜,府尹已上达天听,朝廷降旨诏安,那二十枚金牌岂不正是为他们几人准备的? 他几人不似此间草莽。在朝廷为官多年,许多事想想就能明白,梁山军兵号称五万,二十个军官之位,正够每人做个都监,掌管五营,招安之人定不能官复原职,如此不是正好! 几个武将摩拳擦掌,深感府尹大恩,呼延灼也算是终于松了口气。 * 宋江却深深陷入苦恼之中,左思右想无法,便和军师吴用商议,“此事我们应该怎样好?那潘府尹已经明说是圣上下诏,我就算不满,难不成还能抗旨不尊?” 吴用说道:“那便答应他了。” 宋江却不甘心:“可他只给我们金牌二十枚。” 吴用又说:“那便不答应。” “我又怕那样被圣上厌弃,我们山寨岂有以后?更何况我虽代为山寨之主,却也要为兄弟们想想将来,诏安是条正路。” 吴用捋捋胡须,“哥哥既想招安,又不满意现在的条件,不如假意同意此事,然后叫不同意诏安的人暗中把这件事搞砸,如此,此事一来不顺,二来也能让潘府尹知道我们梁山不是好惹的,叫他回去后再将价码提高。 我们日后再徐徐劝说不同意招安之人,此事便可成了。” 宋江大赞,“真不愧是军师,便按照军师计划行事!” 他又想了想,“若是将诏安搞砸,岂不也是不尊天子?” 吴用便说:“诏安也不是一日两日能成的,事先也该让官员过来梁山一趟,详细地讲些条件才好。” “嗯。”宋江点头满意,“我们便再邀潘知府来梁山一叙,商谈此事。” 当天晚上,宋江便将那些不同意诏安的人叫到自己院中来,细细叮嘱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宋江将首领们聚在一起,言自己要请潘府尹再次来山上一聚。众人听了之后各怀心思,没人反对。 正好当天武松与武大郎在忠义堂上向宋首领辞别,宋江送到山下十里,依依惜别,又将自己的信递给他,请求转交府尹。 武松兄弟二人一路回到东平府,武松安置了哥哥,前来府衙送信。 第111章 潘邓收到信,先并未查看,而是问武松:“二哥如今也回家来了,可有想过做什么事?之前你在衙门里做都头,陈大尹在时也做得很好,尽职尽守。陈大尹走后想必是受了委屈,这才到山上去,如今府衙乃是我做主,若你想要官复原职,也未尝不可。” 武松来时已经想到潘邓要如何责怪他了,如今听了这话,没想到府尹不但不怪罪他,反倒还劝慰自己,心中情绪翻涌沸腾一片,纳头便拜,“武松愧对府尹栽培之情!” 潘邓把他扶起来,武松又拜下去,“武松没脸再做都头,唯愿偿还府尹恩情,服侍身边,做个护卫,保全府尹周全!” 第103章 梁山泊行船 潘邓再把他扶起来,“我得武松,实为幸事,你既然愿意,以后就在我身边当差吧。”说完他问出了想问很久的问题:“嫂嫂呢?” 武松抿起嘴不说话了。 潘邓见这是有事发生,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武松摇摇头说:“潘氏和我哥哥和离了。” “原来如此。”潘邓见武松面皮绷着,就不再说伤心事了,转而说道:“二哥也在山上待了些日子,依你之见,山上首领,哪个称得上是有能之人?” 武松回想,“宋大哥忠孝两全,慷慨仗义。” 潘邓问:“可还有?” 武松又说:“我在山上认得一好友,名鲁智深,原是渭州小种经略相公手下的提辖官,因打抱不平,三拳打死恶霸,这才犯事。此人侠肝义胆,有勇有谋,称得上是真英雄!” 武松见潘府尹只是点头,可见还想让他再说些,他绞尽脑汁,回想山上他结识众位首领,半天之后说:“没了!” 潘邓笑道:“如此,随我去洲院走一趟吧。” 到了院内,却不见许主簿,钱文书,院内空空,只孟同知,刘曹司在此整理户籍册。 那二人一个翻书页,一个对照着册子,见了潘府尹说道:“大人快去换了官服,再过一时半刻,新通判便来拜见了。” 潘邓这才想起来,近日府中新通判官要到,“今天就来了?我还以为得再等五六日。” “一大早收到的通报,许主簿连州院门都没进,直接去的城外。” 潘邓也紧忙去换了官服,在衙中等待,过了半刻钟,便见数人簇拥着一个人进来。 来人名叫晁少古,中等身材,眉目和善,三十多岁年纪,一路风尘仆仆,面上带笑,看样子是个随和人。 “潘府尹,久仰大名,我是从东京来的,来时陈相还托我带了信来。”他说着掏出书信来,潘邓接过,问道老师身体如何。 “相公一切都好,身体康健,只是惦念府尹。” 众人一一见过,晁少古看见武松却一来愣,武松也紧绷起来,以为此人知道些什么,晁少古打量半晌,说道:“这是打虎武松!” 众人都笑道:“正是武松兄弟!” 晁少古也大笑,“见了武英雄,才真觉自己来到东平府了!” 武松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开始后悔自己做土匪来。 衙中众人为晁通判接风洗尘,共用了便饭,席间晁少古也说起自己出身经历,他乃是高邮军人,崇宁四年进士,十几年间做外朝官,在西北做过县令,江南也待过,此次还是第一次到山东来。 晁通判初到东平府,还没个住处,众人为他接风过后,潘邓叫他在府衙暂住,同时吩咐了付掌柜改日带着晁通判四处找找房子,“东平府物价不高,想必能赁着个合适的院子,你有什么要办的,也可找钱通,许宜,莫要见外。” 晁通判一一应下,虽刚到东平,也觉此处颇有同僚情谊。 潘邓又说道:“晁通判来得刚好,原本通判刚刚来到东平,该叫你歇上两日,只是我最近刚好有事外出,便叫通判主持大局了。” 晁通判问道:“府尹要去哪?”说着他不赞同的看了同僚一眼,说道:“大尹怎可轻动?若要外出,府尹信得过,有什么事交给我办也好。” 潘邓笑道:“我待去梁山一趟,两三日之间便回了。” 晁少古:“?”梁山? “这……这……怎么要去梁山?”晁少古左右看看,见众位同僚也似不知此事。 潘邓说道:“一时片刻难和晁大人说明,梁山目前招安一事,须得本官亲自去才行。” 他又吩咐诸位同僚,“我不在时管好东平府,若遇着什么难事,等我回来再说也不妨,晁通判刚到任上,诸位带他在东平府走走,熟悉熟悉府衙。” 众人苦劝不得,具都应是。 * 翌日清晨,潘邓带着小郓哥,从东平府方面去梁山,张清带着人马将他护送到水泊边,还是不放心地说道:“我护卫府尹上山罢。” 潘邓笑道:“不是说好了,我带着郓哥上山就行了,我不在的时候,保卫好东平安危。” 张清拱手称是。 梁山泊上有几艘船来,最前面撑船的是个生面孔,到了岸边抱拳,“见过潘大人,我乃混江龙李俊,奉宋首领之命,迎接大人上山。” 潘邓看了那李俊几眼,和小郓哥跳上船去,那竹竿一撑岸边,船渐渐飘远了。 小船在芦苇丛中飘飘荡荡,他们的船后跟着几艘空船,护卫而行,那船上两位首领也见过潘邓,一个自称出洞蛟童威,一个自称船火儿张横。 潘邓记得这几人,原著中张横是江州浔阳江艄公,是个撑黑船的,做的是在江上杀人越货的买卖,经常摆渡到江心之时杀人劫财。 张横的兄弟张顺早年与哥哥同霸浔阳江,后来金盆洗手,去江州做渔牙生意,也是江州第一大牙。 而李俊是庐州人氏,在扬子江中做撑船艄公,还与童威、童猛两兄弟一同贩卖私盐。是揭阳岭一霸。后梁山好汉少有善终,他却获得官身,诈病归隐,与童氏兄弟等人远赴海外,成为暹罗国主。 潘邓嘴角微勾起来,怪不得阮氏兄弟争不过他几人,三阮只原只是济州府石碣村的渔民,性格豪爽,侠肝义胆,还深得当地人民的爱戴。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小船行到水中央,那李俊忽然急转,说道,“前面有石头!”小船没来得及掉头,只听嗑嚓一声,那木船撞到了什么上面,潘邓和小郓哥一个不稳,栽倒一起。 李俊连忙调转船头,“咱们怕是碰上礁石了。” 他话音刚落,只觉得脚下有水流,船竟然漏水了!小郓哥赶紧站了起来,叱道:“你这船是怎么撑的!怎么还能撞到石头上!” 那边几艘小船听了赶忙划过来,却又不知为何凝固不前,只在原地打转,潘邓问道:“咱们现在如何?” 李俊急道:“不行了,这船要沉!府尹赶快去那几艘船那,他们不知怎么过不来,应该是叫水草缠上了!咱们游过去!” 此地正处水面中心,李俊当机立断,弃船跳水,就在他跳入水面的一刹那,船整个翻了个盖,潘邓两人落到水中。 那边船上几个人一齐望向这边。张横和童威交换了一个眼神。 * 李俊在水面喊道:“府尹大人,府尹大人!” 没人应声,数息之后,李俊沉入水里,寻找两位官人。 潘邓自己带着小郓哥浮出了水面,叫他去趴在浮木上,小郓哥不停地咳嗽,抹了把脸,眼里露出杀气,“他娘的……” 李俊也跟着浮出水面,那边几个人叫到:“我们这船走不过去,一直打转,底下缠到水草了!” 李俊又说:“大人,事急从权,咱们游过去吧!” 小郓哥破口大骂:“瞎了眼的王八坨子!怎么撑的船,把府尊大人差点淹在水里,你担待得起吗!” 那边几个人听了这话面露冷笑。 李俊不见恼怒,只在水里游着,小郓哥手中浮木却不知怎的突然沉了,让他一个不稳,在水里扑腾起来。 潘邓连忙又去扶他,说道:“李首领,烦请把郓哥送上船去!” 李俊听了吩咐,拽着那小子的衣领子,游到那几艘船边。潘邓跟在后面,也往那边游去。 小郓哥刚到船边,想要上船,那张横伸手接他,却不知怎的船自己转个,一个摆尾迎面一击把他打到水底。 扑通一声,小郓哥只觉得头晕脑胀,挣扎着浮起来,又有几竿打下,水花四溅,潘邓看得目眦欲裂,那几人嚷嚷道,“唉呀,船怎么撑不住!” 潘邓游过去潜入水底,把小郓哥抱起来,郓哥太长时间没浮出水面,手脚并用胡乱挣扎,潘邓带他朝船边游去,乱中挨了几竿,等到浮出水面,将郓哥挂在船上,用力掀到船里。 那船又左右摇摆,船头一撞,把他打下水去。 李俊耳听八方,见了远处有人撑船过来,冲他们比个手势。 那几人在潘邓在水面上扑腾的时候,一把把他拽到船上去。 潘邓扶着船吐了一肚子水,赶紧又去找小郓哥,见他喘气呢,这才放心,问他:“身上还好吗?” 第112章 小郓哥活动活动身体,“……还好。” 两人就像落水的猴子,见了彼此安好,这才松了口气。 李俊在另一艘船上,连忙请罪:“带府尹回山心切,匆忙之中撞上石礁,还请府尹谢罪!” 潘邓眼里杀气翻涌,运了两次气,说道:“李首领想必也不是诚心的。” 几人对视一眼,却只觉得这潘府尹这是觉得情况不妙,服软了,他们心里一不想诏安,二觉得此人看不起他们梁山,早就心中有气,张横心里想要再吓一吓他,说道:“府尹可是我从前是干什么的?” 潘邓看向张横。 张横说道:“小人从前是在浔阳江上载客的,只把客人载到江心,便问他是吃馄饨还是吃板刀面,府尹可知是何意?” 潘邓此时正让小郓哥靠在他身上,自己脱了外衣拧水,听了这话说道:“这馄饨,就是把人绑了手脚,囫囵个扔下水;这板刀面,就是将人宰了再扔下水。” 几人顿时一愣,这在他们江州的黑话,怎么这官人倒知晓? 潘邓说道:“江匪莫不如此。自古有言,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到了江心,还不是艄公说了算?” 他抬头看向几个撑船的,“你几个在江上做江匪,后来又救了宋江,来到梁山,从来也不受拘束,可到过别个矮檐下?” 张横冷笑一声,“官人想说什么?” “犯法之徒到了官府衙门,那牢头也要问犯人是要吃黄米饭还是要吃鳅鱼,几位可知是何意?” 这几人面色阴沉下来。 潘邓说道:“这黄米饭就是喂你吃了黄米,再把整个人囫囵个捆绑,用藁荐卷起,塞住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一息半刻人就没气;这鳅鱼便是把细小的钢钩放进鱼肚子里让囚犯吞下,过半刻,钩破肠胃而死。” 话音刚落,就见此船一震,似是又撞上巨石,那船头磕破,露了个大洞。 潘邓眼疾手快,抽出刀来,往那船头猛地几刀砍下! 只见那水中翻涌,有血漫上。 第104章 郓哥打狗 见潘邓砍中水中之人,张横目眦欲裂,怪叫一声,拿了船桨当头一棍朝着潘邓劈去。 潘邓躲闪,那船桨只把小舟砸得木屑乱飞,张横又劈,潘邓拿刀横挡,小郓哥见势一跃跳到湖中,童威见了暗叫不好,也跳下船去。 潘邓与张横对刀几下,探身横扫,对面人俯身躲过,刀刃在他头顶挥过,风声呼响,潘邓一击不成,一个俯身,双脚扎稳舟上,攻其下路,张横跳起,潘邓待要又砍,张横却猛跳几下,小舟旋转,顿时颠簸起伏,天旋地转。 张横冷笑道:“凭你个没上过几次船的旱鸭子,也敢与你爷爷在船上争斗!”任小舟如何颠簸,张横在舟上如履平地,抬手一记猛棍,潘邓堪堪抵挡,被那厮棍头下压到底,一记旋挑,长刀飞空,脱手而去。 李俊急道:“张横!莫再无礼!” 张横却已听不到许多,只想杀了面前此人,为张顺报仇,便是把事做绝又能如何,天南地北,有水的地方就有他的活路! 他手拿船桨挡在身前,两脚扎稳,目光狠毒,潘邓也不能坐以待毙,稳稳身形,从皮褡膊里掏出双截棍来,摆好进攻式。 那边小郓哥游到童威船边,上了空船,童威却在江水里捞出一个人来,浑身是血,小郓哥见了赶紧把船往他那边划,童威刚要把张顺送到船上,只见船上少年拿起船桨,劈头盖脸朝他们打来! 小郓哥痛打落水狗,船桨舞得虎虎生风,棍棍到肉冒头便打,把水面拍得翻腾一片,“叫你们欺负你小爷!” 李俊赶紧划船前来:“乔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张横见这边张顺被打,不顾与潘邓缠斗,扔了船桨就要游来,却被潘邓拦住,双截棍从后打在脚踝,张横吃痛,一声惨叫,回头与他缠斗在一起。 两人在舟上翻滚,张横一个不查被潘邓勒住脖颈,两节棍一绞,把他拖在舟上,张横窒息,两手抓挠,潘邓却不放手,此舟已盛了大半的水,即将倾翻。 小郓哥从那边划船过来,“潘哥,上船!”。 潘邓眼见张横满脸涨紫,就要没气了,放了他一马,将人踢到水中,自己跳到船上去。 那边李俊刚把张顺,童威二人拉到舟上,又见张横落水,紧忙又划过来。 小郓哥划着舟躲进芦苇荡中,潘邓躺在小舟上喘气,小郓哥说道:“潘哥,来者不善,咱们走吧,我记得路。” 潘邓坐起身来,“还没上山,怎么能走?” “都闹到这种地步了,怎么还上山?” 潘邓咧了咧嘴,“他宋江既让我来谈条件,又摆这么一出来对付我,不正是说明了他梁山既想招安,又不想招安?我此时走,反倒称了他的心了。” “我不知什么招安不招安的,招安有命要紧吗?” “得招安。” “不招安!” 潘邓看着郓哥说:“那咱们真能不招安吗?” 小郓哥愣住了。 “现在是个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这次回去,下次再想来就难了,到时候此事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容易了。”潘邓安抚道:“我两个不会没命的,都会平安下山。” 小郓哥低着脑袋,手里捏着船桨,站在舟上不动弹,潘邓见了,要去划船,他又不给船桨,自己划起来,瓮声瓮气地说道:“若是真没了命,我也陪在你身边。” 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就是为了招安这档子事,不值!” 潘邓知道他心里委屈,拍拍小郓哥肩膀,又拿手掌给他擦眼泪,“待会儿到了山寨,我去骂那黑宋江给兄弟出气。” 此时听到有喊声传来:“李俊兄弟,张横兄弟!” 细听声音是阮氏三雄。 “潘府尹!” 那舟上几人面色一变,只看几艘小船划来,阮小二刚一靠近,就见了混乱一片,“这怎么弄的!” “你们几个在干嘛!府尹呢!” 李俊说道:“兄弟几个搭把手,张顺兄弟受伤了,快把他送到山上去。” 那三艘小舟不闻不问,往四周划去寻找,“潘府尹!潘府尹!” 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潘邓,阮小七骂道:“他娘的!我就知道不对劲!不过年不过节的去清点个什么军资,咱们要走,个老么咔嚓眼的还说违抗军令者斩?斩他娘的斩!早就说了得早点来!你两个就是不信!” 阮小二和阮小五也满脸懊悔,“府尹受苦了!我们来晚了,这是怎么回事?” 几人一起将府尹和小郓哥接到船上,阮小二说道:“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还回山上去吗?我几人听凭安排,护送府尹回府不在话下!” 几人看向潘邓,小郓哥也看向潘邓,潘邓点头,“上山。” 小郓哥重哼一身,“哼!” 三人撑船往梁山脚下走。 * 忠义堂上,宋江有些焦躁不安,此次他派张横,李俊下山接应,此二人都是不同意招安的,他又吩咐了几句,张横性情狭隘好斗,李俊识大体,想必能把他的吩咐办好,眼见着潘邓来此,必然起争端,如此一来,最好把潘邓气回去。 最好是气得他直接不上山,回东平府去才好,等他宋江摆平山寨,稳定军心,再来谈招安之事不迟。 只是这么久了,怎么不传信来? 吴用问道:“怎不见张横,张顺两人?” 宋江嘿嘿一笑,“我叫他们去接府尹上山了。” “唉呀,怎么叫他们两个去?”吴用惊诧道:“不是说好了叫解珍,解宝两个?” 宋江说道:“解氏兄弟猎户出身,性格刚硬,我怕他们做不成此事。” “坏了坏了……”吴用说道:“那张氏兄弟散漫惯了,又手段歹毒,他二人极不赞成招安的,怕是坏事了!” 宋江也急起来,“这,这该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就有小喽啰通报:“张顺头领被砍了数刀,现在已经醒不过来了!” 什么!怎会如此? * 宋江好一会儿才明白怎么回事,暗骂张氏兄弟二人坏事,但也来不及去见张顺,得先出门迎接潘府尹。 潘邓几人随后到达梁山脚下,宋江领着山寨兄弟在山下迎接,见了潘府尹远远迎过去,“府尹远道而来,竟然受了这么大惊吓,宋江万死难辞!之前种种都是误会!潘府尹且随我上山,我众人当为兄弟压惊。” 众人见了潘府尹浑身湿透,也都难掩惊讶。 潘邓冷哼道:“压惊倒也不必了,此事既出,我难道还不明白宋首领之意?汝既心有不忿,何不直言以拒?既诺之于口,又行诡计于后,扭捏作态,此小人行径,也配做梁山之首?” 众首领听此叱骂,皆不知所以,看向宋江,他们此时还不知山下发生何事。 那李逵听了哥哥被骂“不配为梁山之首”,心中怒气冲冲,“格老子的,你是什么鸟货?说我们宋江哥哥!” 第113章 呼延灼瞪他一眼,抽出鞭来,“这厮安敢无礼!” 李逵见了钢鞭,心知自己敌不过,便不吭声,宋江被骂,咬牙解释道:“宋江确实不知此事,等我查明真相,审明经过,便给府尹一个交代!” 潘邓说道:“不必说那许多,我来也不是看你之面,叫你这些首领聚在一块,待我传了口谕,这就下山。” 说着也不理宋江,一行人径直去了林冲那,换了衣裳鞋袜,这才又出门来,见宋江正在门口等待。 宋江见潘府尹出了门,又解释道:“府尹莫怪,那张氏兄弟不知是吃了什么迷魂药,犯了头风了!现如今他两个都昏迷不醒,等他二人醒来我定审问明白!再将这等犯上之人乱棍赶下山去,不叫府尹看了碍眼!” 小郓哥骂道:“他二人妄图杀人,你只将他赶下山去就好?你……” 潘邓却拦他,“好了,莫再苛责宋首领。”他换上了干净衣服,人整洁了,好似气也消了,整个人又温文尔雅起来,“宋首领代管山寨,难免力有不逮,此事日后再说。” 宋江激怒潘府尹又失败了,只得带着几人去忠义堂,林冲始终护卫身后,不离半步。 堂上大摆酒宴,宴请府尹大人,百十来位首领具都就位,随首领行礼,潘邓叫诸位免礼,与宋江一同主位就坐,左侧是林冲,呼延灼依次排开;右侧是吴用,花荣也依次排开。 潘邓今日才算见了梁山全部首领,宋江先道谢,谢潘府尹为他们山寨谋划招安一事。 潘邓也受之坦然。 宋江话音一转,面上探究之色:“只是潘府尹上次来梁山还怒斥我山寨不仁不义,却又为何为我山寨奔走,还意欲招安?” 潜台词是:莫不是你东平没甚兵马,怕了我梁山了。既如此那就把条件提高些,免得我梁山一怒,冲下山去,将你东平府踏平! 潘邓呵呵一笑,面对百十号人土匪就似面对百十号优秀员工发表演讲一般游刃有余,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道:“尔等在这深山之中,可知朝堂之事,国家大事?” 众人都将眼睛看向他。 潘邓又问:“我素来得知贵寨耳听八路,也消息灵通,可能得知朝堂之上最近在聊些什么事?” 众人都被勾起好奇来。 潘邓说到:“不瞒你等,本府虽在外任,朝中却有相知,平日与圣上也通得信件,因此略知一二。” 众人只听他卖关子,宋江问他,“可是朝堂出什么事了?” 潘邓说到:“此事要从本官去年出使说起。” 潘邓大略讲了出使金国一事,隐去重要情报,从一路去登州讲起,一直讲到被金人劫掠北上,险些丧命,天气恶寒,不少士兵裂肤堕指。又讲与金人皇帝完颜阿古打周旋,他身边权臣个个骁勇善战,王室打围精悍无比,众人听得入神。 此时不似后世,有众多娱乐,小说电影无数,此时的故事多经口头传唱,众人对此异域风情好奇心甚重,兼又是国家大事,恨不得耳朵竖起来听这‘潘府尹出使大金国’。 吴用也听的入迷,可他一个恍惚,又清醒起来,“府尹所说此事,与招安何干?” 众人也一个个反应过来,对呀,此事和招安又有什么联系? 潘邓喝口茶水,“我接下来就讲到了。”说着又开始讲他与使者回归,一路之上见辽宋期间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国家防线岌岌可危,饿殍遍地,孤村处处,种种可怜之景不一而足。 听得众人伤感连连,鲁智深骂道:“辽贼可恶!我若为边将,杀光辽人!” 潘邓这才切入正题,说道:“我为东平府尹,从小在东平长大,你梁山攻破东平府,与我结下仇怨,可我们之间的仇怨比得过家国之难吗?” 第105章 潘邓议招安 众人听了潘府尹的话,不由得神情一凛。 潘邓说道:“原本不欲为尔等奔走,只是近日收到皇帝信件,言其忧心如今抗辽一事……”潘邓长长叹息,“天下太平,我们争斗也就罢了,如今国难当前,岂能容得有识之士内讧?” “本官便正好想到那日宋首领带领游览梁山,见山上兵强马壮,因此才有这招安之法,也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了。” 秦明说道:“府尹所言极是!”此不是正应天和! 众人被他暗捧得晕晕乎乎,就连一直提防的宋江,也不免有些热血沸腾,只吴用还没有丧失理智,说道:“攻打辽国乃是国事,自有官兵征伐,哪里就要我们山寨出兵?”要我们出兵却又没个好待遇,只想靠着嘴皮忽悠,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逵嚷嚷,“我们不招安!我宋江哥哥乃为山寨之主!” 宋江赶紧呵道:“黑厮住嘴!” 潘邓见席上之人形色各异,心中也知道有些人不愿意招安,说道:“本官何尝不知你们做土匪比作官兵自在,可花无百日红,诸位年轻力壮到几时?在山上聚义,做了山贼,祖先蒙羞,自己一人快活,将来儿女又有何前途?” 潘邓这一问,谁又能答得上来? “还是说诸位英雄好汉只打得百姓,打不得辽贼?” “你少看不起我们山寨!”席上有人怒道。 宋江眼看这些兄弟都要被忽悠招安了,连忙说道:“即便如此,这二十枚金牌太少了些,我山上首领众多,府尹不是不知,为何如此行事?” 解珍看宋哥哥责问,也说道:“潘府尹在上,我们都认你是个英雄好汉,可你口口声声说为我等着想,却不是那么回事吧!” “你说招安,却又只给金牌二十枚,难不成是看不起我们草莽之人,只要提携那些官人?” 潘邓惊讶道:“诸位竟然这么想!” 他面上有哑然之色,“唉呀,我此次不来,还不知众位首领有这多误会,那二十枚金牌,乃是本官亲奏圣上,专为你梁山着想过的呀!” 众人都面面相觑,潘邓说到:“诸位若是招安,没有功劳,一开始就没有官爵,只靠着手中人数罢了。梁山如今五万众,若是给你梁山一百枚金牌,倒是有个面上光,实际上又有什么用?每人统领五百人,不过做个营长,还不是被人指使?不如分成二十份,你们群而分之,为首者还能做个都监,率领一军,此正是我为众位兄弟着想的苦心呀。” 众人议论开来,此事竟真有几分道理! 那些个首领见潘邓今日如此平易近人,也敢和他说话了,“那二十枚金牌还不是他们那些官人的,招安不招安,和我们没关系!” 谁看不出来这潘府尹心有偏向呢,没见就对那林冲和另眼相待?还把张清带下山去了。 潘邓看了那人一眼,心想岂止自己看中出身,梁山不也是如此。在梁山之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这里虽然是山寨,但是曾经当过武将的人,还是比曾经是土匪的人地位高,因为他们不光是江湖上叫得上名号,更重要的是有官身。 在这土匪窝里,还要崇拜官身,这就不得不说一句革命不彻底就是彻底不革命了。这样的山寨底色,还想和官府谈条件,也只能一退再退了。 潘邓喝了口茶水,并没反驳他,而是说道:“你说的没错,本官也主张叫有官人带着你们招安。” 在座的武将们都睁大眼睛,果然如此,就说潘府尹是为了他们来的! 那些个草莽之人听了心中更不忿了,原以为潘府尹是个惜英雄之人,却没想到也这样有门第之见! 潘邓说道:“众位不知,军队之中,规矩多得很,不光是每日操训演练,武器也要管理,军资库也要看护,屯驻、兵甲、差役都要面面俱到,边防除了军事还要防火防盗,上下级迎来送往,和地方官员联络,通力合作,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麻烦,不是想当就能当得……” 潘邓看着他们,语重心长:“……若是心中没数,一个不查就是违反军令,流放砍头都使得。若要你们就这么去当个军官,岂不是害了好汉性命?你们且随官人去任上待几年,好好学一学,将来再升迁才是正理。” 梁山众这才明白了府尹的良苦用心。 可有人心里不免打鼓,只因他们此时想到另一件事,那就是梁山的兵力,也没有五万人呀!照着潘邓的算法,他们三万五千人,只够十四个位置!往常觉得梁山兵多将广,乃是称霸一方的大寨,怎么想分的时候却这么少了! 众首领眉眼之间开始活络起来。 宋江这些天一边安稳住不愿招安的人,一边稳固自己的亲信,同时又与众武将周旋,又施恩于晁大哥旧部,期望得其真心相助。 可如今没当上梁山首领不说,众人却被潘府尹三言两语,勾动心思。 宋江不由心中长叹一声,暗道大势已去矣。难不成此真是天命注定? 潘邓见宋江惆怅,说道:“首领宜早做打算,如今是天赐良机,首领难道不知大宋承平日久,百年未有战事?若是赶不上这次伐辽的机会,下次怕不知道何年何月了,到时候即便是招安了,能有个什么像样的官做?要蹉跎多少年才能升一升?” 第114章 他拍着宋江的肩膀劝道:“……现在正好官家重视此事,要与辽国相争,这不是千载难逢?嫌弃现在官小,岂不是朝三暮四,只见得眼前,见不到以后? 宋江问道:“府尹所说之事可算数?” 潘邓嘴角勾起,“常言道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我潘邓说话算话。” 潘邓又对着众位首领说:“本官今日来此不带侍卫,只带我家兄弟前来,便是叫尔等放心,至于信与不信,端看诸位怎么想了。古语有云‘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不闻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适时也。便是土匪出身又怎样,去辽国拼杀,挣得个官爵加身,从此封妻荫子,此不美哉?机遇不等人,诸位且再想想,早做决定。” * 潘府尹单枪匹马地来了,走时和宋首领要了林冲一同下山。 若是往常,众人心中一定大为不满,山寨中人凭什么叫他官府之人带走? 可如今府尹来到山上,三言两语叫他们心中浮动起来,也管不了什么林教头了,他走了岂不是正好?不然定要占着金牌呢! 宋江苦留不住,将府尹大人送下山去,潘邓三人一路打马回到州府,到了府衙,小郓哥就让人把自己和潘哥的马都收起来,不给梁山送回去了。 州府之中还有官吏在,见了府尹清早出去,夜晚就回来了,没在外面过夜,都大喜过望。 众人见了有生面孔,都问此人是谁? 林冲知道是问自己,心中竟然忐忑起来。 潘邓说到:“这位是林冲林大人,曾在东京做八十万禁军教头的。” 众人不知所以,但听名头响亮,都一一见过。 林冲怕府中官吏得知他的底细,连累府尹,低着头一一还了礼,随着府尹进了后堂 潘邓问林冲:“林教头可想带兵去西北立功?” 林冲拱手说道:“非是小人推脱,不想带兵,只是一来小人得罪高太尉,再入不得朝廷;二来知遇之恩,永世难报,林冲希望留在府尹身边,听候府尹差遣。” 潘邓说道:“高俅一介太尉,不必怕他,我认得枢密使童大王,走他的门路就好。” 林冲依旧推拒,“唯愿留在府尹身边,便是做一护卫也心甘情愿。”古语有言“士为知己者死”,他林冲蹉跎半生,如今遇到赏识之人,愿披肝沥胆,衔草结环以报。 潘邓听了,便叫他暂留在身边,又问道:“山上这么多首领,林教头见谁是能人?” 林冲想了想说:“小人昔日有一兄弟,名叫鲁智深,此人豪情万丈,侠义心肠,是因为路见不平,救助了被镇上恶霸欺压的女子,这才失了官身;后又为小人奔走,护送我一路到了沧州,此人有德行,有才干,不畏强权,性情刚正,做事胆大心细,可称为能人。” 潘邓点了点头,武松也推荐的此人,看来鲁智深真如原著所说,正直刚强,有德有能。 * 自从通判晁少古上任之后,潘邓清闲许多,这天清晨,他带着武松,和冯掌柜三人,多驾了两辆马车,一起去了关山镇。 卫太公听说潘府尹来了,紧忙到门前迎接,“老汉恭迎府尹大驾!” 潘邓过去扶他,“丈人何必如此客气,快免礼。” 卫家在此处是村中富户,田庄宽阔,纺织坊的织女们一直在此避祸。 此时正是农忙时,众位织女有正在房里有绣花的,有搓麻线的,还有帮着庄户妇女摘菜做饭的,听说冯掌柜来了,一同来的还有潘东家,都扔了手上的活儿跑出来看。 魏甜甜头一个跑到跟前,哭道:“东家,你可回来了!” 旁边的织女听了她哭,自己也忍不住,一个个地哭起来,众人见了东家,哪里还管冯掌柜?簇拥着他去了屋里,叫潘邓坐在那通铺大炕上,左边一些个,右边一些个,围着他倾诉起来。 从梁山发出告示,言他们来东平府借粮,坊中戒严,遣送织女回家;再到城破,有贼人来此抢劫,要坊中女工陪酒。一群女子边说边哭,好不委屈。 她们本就是无家可归,有家的织女都叫坊里驾车护送回家了,剩下她们十几个人相依为命,好在有人相护,不至于招上灾祸。 魏甜甜抹着眼泪道:“……幸得李大官人相救,这才得以保全,后来冯掌柜见城中太乱,去找了官府里的人,将我们连夜送出了城,到了卫三郎家,如今已在这儿住了快一月了……” 潘邓问:“在这儿住的可好?” “卫太公凡事都照顾,经常送来米面衣物,卫三郎又叫了家人把守,他自己也住到门房里看护。刚来时有闲汉过来骚扰,都叫他们打跑了……” 又有人说到:“后来又叫了几个婶子过来,我们在这儿住的都好……” 潘邓听这十几个女子哭泣了半晌,安慰道:“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们在坊里,冯掌柜定会用心保全,这些日子委屈你们了,咱们这两个月工钱照常发,不扣你们工钱。” 哭声戛然而止。 别个织女觑着东家和冯掌柜没敢问,魏甜甜抽噎道:“真的?” 第106章 张叔夜来信 潘邓听了她问,回道:“自然是真的。” 众人听了这话,这才算止住了哭。 魏锦儿问:“东家,咱们什么时候再开工?” 潘邓说到:“最近几日吧,我这次来就是带你们回去,东平府目前也颇为安定了。” “别个村县的姐妹们都来了吗?” 冯掌柜回到:“已经叫坊里护卫挨村去叫,若是立刻能来的,就直接接回坊中了。” 众人听到纺织坊能开工了,心里就觉得安稳了下来。 潘邓不能离府太久,叫织女们收拾一下,自己又去卫家,谢过卫太公,受他招待一翻,这才带着织女们回府,见她们一个个上了马车,潘邓转头对卫芳孙喊道:“三郎,你什么时候回坊中?” 卫三郎说:“待我问过家父!” 潘邓一路高升,卫芳孙在家里也备受看重,往常总是因为喜欢机关术,不务正业,三天两头挨唠叨,现在也没人教训他了,父子相处融洽,连带着亲情都加深了几分,因此卫三郎也没直接走,而是回到家里先拜别父亲,卫老太爷说道:“三哥怎么不跟着他们走?” 卫三郎说:“孩儿还没和父亲告别。” “告什么别!趁着府尹大人还没走远呢,赶紧跟上去,去去去……”卫老太爷驱赶道:“好好上工!别耽误了府尹正事!” “也别忘了给你大哥二哥美言几句!” * 回到东平府,安顿好织女们,潘邓顿觉纺织坊产业兴盛,火力不足。 坊内虽雇佣了伙计,力士,持刀的守卫,有时也有衙中差役相助,可到了关键时候,还是让人不放心。潘邓吩咐给坊中再建两座高台,留作瞭望,再把工坊围墙竖得高高的;再添些女教习来,上工之余也叫女工们强身健体,若真遇战事,也能团结一心,抵抗强盗。 冯掌柜说道:“高台好建,只把染坊一分为二,分布两端,每坊建一高架,平日里用来晾晒染布,有用得着的时候也可用来瞭望;坊中的围墙已经够高了,再高就不合规制了,此处有避讳,况且正所谓无心者不必防,有心者防不住,再在上面插些尖刺就好。” 潘邓点头,“按你说的办。” 冯掌柜又说:“女教习不好找,从前在东平府内没听说过,只记得三娘谈起过儿时往事,言曾跟着女教习习武,等什么时候李三娘回来了,或是我看见李大官人了,问问他们吧。” 潘邓点头,“此事你放在心上。” 离开纺织坊,潘邓又去了鹦鹉洲书坊和秦凤炙肉三家,看了账本子,督促掌柜的开张后若有生意不好的,多想些法子及时回流,不可因为府中出事而生懈怠之心。 又和两位掌柜的讲了,这月员工工钱照旧,前年订的规划也要照旧,若是年底达不到预计利润,今年年终奖就不好说了。 店中伙计和坊中工匠是又喜又忧,这样一来,心中也立刻升起干劲儿来,仿佛又回到没遭土匪之前一样了。 * 店铺安排妥当,潘邓再回到府衙已是日暮西斜,小郓哥打马归来,带了书信回来。 乃是济州府张府尹的信件,里面正有他想念已久的练兵之法。 潘邓收了信件,横扫疲劳,兴冲冲地打开,细细看起来。 开篇就是张叔夜挺拔遒劲的笔迹:“潘邓贤侄览悉,吾辈闻古之名将练兵,其法甚广,其术甚精,皆言练兵之要,首在练将,将官之德行、战术,及养兵、练兵、用兵之策……” 潘邓露出笑容来,张府尹真乃慷慨之人!将他练兵之法从头到尾详细写了,又添补了本府都监黄城明的好法子。 潘邓快步走到案边,点亮了烛火,罩上灯罩,逐张研读,其上写道:“……单兵练伍法、胆气、耳目之协、手足之和;营阵练场操、行营、野营、战约,旨在‘联异为同,聚少成多,合寡为众’。” 第115章 之后便是具体方法,此时军队平时的训练一般在军营的校场上进行,训练内容无外乎前进、后退、疏散、集合等基本训练,以及个人刀、枪、剑、戟等兵器的战术、战法等。 张府尹又写了进阶的训练方法,其中包括相扑、角力,士兵们穿着铁甲冲山坡、跳壕沟等手段,能增加士兵耐力,以确保在实战中不会因为装备的负担而减弱战斗力。 后又写如何练阵营,张府尹侃侃而谈,洋洋洒洒,“……夫场操,练兵之始也,队列井然,阵型有序,士卒谙习军令,列阵如山,不动如松。行营,行军之备也,营地坚固,构筑迅速,以保行军无虞。野营,野外之需也,水源得寻,帐篷坚固,食物得烹饪,以使战力得持。战约,实战之练也,信号既定,部队协调,战术灵活,以求万众一心,力出一孔,化入至臻之境也……” 潘邓翻了一张又一张,除了军队的日常训练和阵营训练之外,张府尹又写了武器装备如何改进、弓弩如何训练、选拔精兵、维持军纪、治军治气、四时畋猎等,简直可以发表论文了! 潘邓前些日子也根据自己前世的记忆,写过训练士兵的法子,只是怕自己的方法“水土不服”又“纸上谈兵”,一直没给人看。如今有了张府尹的做范本,他也把自己之前记下的那一沓练兵之法拿出来,删减修改了一番。 张府尹写“……火器盛行,车、步、骑、辎各营皆配备火器,以应作战之需。”这说的不就是火药吗? 潘邓把自己记得的经典火药配比写上,又写到梁山上有呼延灼副将轰天雷凌振,等到梁山招安仪式顺利进行,就把此人要到东平府来。 张府尹写“古之四时畋猎,有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每季演练,各不相同,要使士兵分别习练不同战法。” 这也是士兵的实战训练,张清特地强调了实战训练的重要性,只有通过实战才能让士兵真正了解战场,磨砺士兵。 嗯,狩猎还是太保守了,潘邓在纸上写下“实战演习”和“出兵剿匪”八个大字。 有小伙流寇就出兵剿匪,没有的话就每月分队演习一次,还可以叫上张府尹,两地府兵友好交流一翻。 之后在“治军治气”旁写下“教导军士,激励精神”,又在“□□”旁写下“骑兵转攻,步兵斩马”。披衣翻看信件一夜,第二天一早,潘邓叫了林冲,张清,吩咐下去,开始练兵,势必要将东平府厢军营打造成一支强军——至少也要不怕土匪! 二人看了府尹写的练兵纲要,都觉得大有可为,一一应下,回去训练。 潘邓又叫来小郓哥,让他去东京走一趟。 “纺织坊现在陆续运转起来,李三娘暂不要她回东平,只给她报个平安便好。一个多月没有走动,风雅颂那边应该是没有货了。东京要是有预定的,就先送单子回来,叫纺织坊加急生产。” 小郓哥应下了,说道:“干娘呢?” 潘邓说道:“你回去看望干娘,和她说我一切平安,只是东平府还未完全安定,先不叫她回来,再过两个月一定接干娘回府。” 小郓哥接了潘邓给老师和师叔的信件,装在褡膊里,又拿了干粮盘缠,骑马出发去李家庄。他常年来往两地之间,一直是叫李龙、李虎二位哥哥相陪,此次也不例外。 * 又过两日,东京谕诏传来,详细写明招安一事,免了东平府两季税收,附御制金牌十枚,端庄威严。 晁通判见了大惊失色,“不是说有二十枚?怎么就来了十个!” 许宜在一边看着金牌,瞧个稀奇,潘邓则是接了皇帝私信,正拆信件,闻言说道:“十个也够了。” 手上动作不停,展开信纸,开头就是华丽的瘦金体写的“敕潘邓”三字。 而后赵佶写了自己近日忧愁,言联金一事虽有坎坷,却也大体顺利,接下来西北战事吃紧,国库也有亏空,左右支应不开,税收也不甚丰。潘爱卿素来多智计,能顺利摆平山东叛乱,谈下招安一事,朕心甚慰,已叫高太尉通力配合,有什么难事便问陈相,望爱卿多替朕分忧。 后面依旧有他“天下一人”的潇洒花押。 全篇没提府中遭灾的事,来的谕诏也只是招安的,救灾银两一分也没有。 这是叫他自己征税了,潘邓叹了口气。 “府中夏税收得如何了?” 许宜笑着答道:“夏税正收着,本还发愁呢,没想到圣上开恩,减免了一年租税,府中也宽松许多。咱们府只把今年夏秋两税收一收,府库就又有余钱了,咱们东平府这一劫也算是支撑过去了。” 潘邓点点头,又看向信件,此信提及老师,莫不是老师还有一升? 晁通判还在忧心金牌的事,“这只有十个,那剩下的匪徒如何是好?他们盘踞梁山一天,咱们东平府哪有个安宁!这劫是过去了,脑袋顶上还悬着石头呢!”说着偷偷瞄潘邓手中书信,“陛下来信怎么说的?可说为何只有十个?” 潘邓也拿过金牌细看,“官家没说此事,不过也不碍事。咱们说是招安,可梁山人数众多,也不是几个月就能招完的,若是不够,再过几个月再想办法就是了。” 说着拿起一块来,装在怀里,起身出门去找武松 第107章 第一块金牌 金牌到手了,事就好办多了。 武松平日里都在县衙班房内,潘邓若是出门,则会护卫陪同。潘邓揣着金牌在班房招呼一声,让武都头随他去东七街。 武大郎回来后就重操旧业,依旧在东七街卖寿桃,来来往往的客官总有埋怨他无故歇业的。 “武大,你这些日子去哪了?人家都说你是发达了,不干这行了!” 武大脸上堆笑,“哪能呢,前些天随我家二哥出门一趟,这不就回来了。” “武大,你可回来了,我吃别处的炊饼,没你这的扎实,好吃!” 又有妇人早定了炊饼,来这取货,武大郎正把笼屉里的红糖开花大炊饼往娘子的篮子里面装,那娘子说道:“还好你回来了,我都想自己蒸了,可惜蒸出来的不是这样的。” 这是送给亲戚姊妹的,还是要拿样子好看的大炊饼才好。 等到那娘子走了,潘邓和武松上前,叫武大郎去酒楼吃酒,武大郎见两个兄弟来了,喜笑颜开,让隔壁摊位的经纪帮忙看着摊子,随着潘邓到了秦风炙肉二层。 那隔壁卖烤饼的小经纪愣愣的看了半晌,心道武大家二哥都认识的,那身边的人……他看向一边卖羊肉汤的,“诶,咱们府里新知府不是从前那个潘押司?” 羊肉汤小经纪点头说:“是呀,府里谁不知道?这是陈大尹惦记咱们呢,在东京做宰相也没忘了东平府,知道咱们遭了灾,派他徒弟回来了!” 天娘嘞,那卖烤饼的往几人走的方向张望,那刚才来的,不就是潘府尹!他从前见过的,一直没忘呢! 买羊肉汤的还在叨叨,“……要说咱们新府尹,真是这个。”他竖了个大拇哥,“回到咱们东平,快刀斩乱麻,乞叱咔嚓,几天就把城里安定了,要不咱们现在能出来做小买卖?还在家躲着呢,我爷还说这场乱,按照他的过往来看,怎么也要半年才定呢……” 秦凤炙肉店二楼包间之内,三人就坐,多日未见,武大心里也乐呵,陪着兄弟说了好一会儿话,吃了两盏酒。 若是放到以前,武大不是这般爽快性子,只是举家搬到东平府,二哥回来后,乡邻热情,他在府中也有个人缘,又家逢变故,经历的多了,人也多少敞亮了些。 酒饱饭足,潘邓知道武大的摊上离不得人,就叫他有事先走。武大郎也不多打搅,便叫二哥陪着潘兄弟,自己先告辞了。 潘邓对武松说道:“我手里有一封信,待要交给李大官人带去梁山,不知你能否送信到李家庄?” 武松连忙拱手:“但凭府尹吩咐,武松今晚便出发。”说完之后突然想到:“只是李大官人自上回上山之后,宋大哥并不叫他再下山,如今去李家庄不知能否找到他。” 武松又说:“府尹既然要李大官人送信到梁山,何不直接给我武松,我直接送到梁山去便好,免得许多折腾。” 潘邓看着他问道:“若给武松,我也是一百个放心,不怕信件旁落他手,但却不知到时候武松还是否愿意回来。” 武松听了这话,面上惊愕,怔愣半晌,心下涌出悲凉来,过了一会儿说道:“府尹若不信我,何必收留我?我武松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不屑于做些邪门歪道的事,既然认了府尹为主,便不会再任他主。” 潘邓微笑道:“我自然信得过武松,可倒也怕那宋江一劝再劝。” 武松站起来:“我武松便是个今天东倒明天西倒的捕醉仙不成?府尹太过看轻我!”说完之后,自己也明白,并不怪别人,只怪他自己去梁山落草。 可说到底还是心中气闷,“府尹上次去梁山并不带武松,可也是因为信不过我?” 第116章 潘邓说到:“你与宋江是旧识,感情深厚,我若带了你,岂不要你左右为难?武都头既有心为我做事,已是本官之幸,我却何苦倒做此事来难为你?” 武松简直是有苦难说了,又坐回板凳上,说道:“我武松行得端立得正,断不会做背主之事!府尹疑我有二,今天便和府尹把话说明白。武松昔日秉性顽劣,打伤了人逃出清河,一路到了沧州小旋风柴进处,只知那里是英雄相聚之地,却并不受待见,冬日病弱,只得一盆碳来烤火。遇见宋江哥哥,救我一难,从此出入同行,饭食同桌,赠我衣裳,对武松有大恩大德。” “后来宋江哥哥在梁山聚义,邀我上山,我彼时在前任大尹手下处处受气,便一气之下上了梁山。” 武松说道:“我投宋江哥哥,为得是兄弟情义,今日在府尹门下,也因府尹对我有大恩大德。” 潘邓问道:“可若终有一日,东平府与宋江起了冲突,武松要如何?” 武松站在原地,腮帮紧咬,想到前尘往事,先想到沧州小旋风柴进处,宋江对他种种照拂,又想到哥哥对潘押司的推崇,因言此人照顾他良多,带他拜见恩人,潘押司也为他引荐,到官府中做个都头。 想到宋江邀他去梁山落草,他在梁山待了一段时间后,宋江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哥哥也接到山上来;又想到潘府尹到达梁山,走时还要见他哥哥一面,他二人回归东平府后,并未逮捕,依旧一如既往。 武松说道:“大人救我和哥哥于水火之中,此恩情永生难报!愿效忠府尹,不会服侍二主,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潘邓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信得过武松,如今正有事要你去办。” 武松说道:“愿为府尹效劳。” 潘邓便拿出金牌来,又现写了书信,说道:“此物带到山上去送给鲁智深。” 武松也听过“金牌”一事,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拿了书信和金牌,放到怀里。 潘邓说道:“你既认得他,便替我劝一劝他,劝他早日招安。若你劝他不动,便想法子叫他来见我。” 武松听命,拱手拜别府尹,当天便骑马去了梁山。 * 潘府尹可谓是来时潇洒,走时从容,衣袍轻轻一挥,迷倒了山寨一群人的心。 张青躺在床上,还回味当日情景,咂咂嘴说道:“这真是个少年英雄,孤身闯敌营临危不乱,千里走单骑风度翩翩,我儿时就想长这样来的。” 孙二娘翻了个大白眼,翻过身去不理。 张青见老婆轻视,说道:“你只当我一人这样想?全山寨都仰慕府尹风姿!说起那天的事都叫好!潘府尹当日可是在堂上侃侃而谈,从州府之事谈到国家大事,这是何等的见识学识?和咱们山寨这群人能一样吗?府尹以后必定是能文能武的豪杰!” 孙二娘说道:“也不都仰慕吧?你看那王英,就不跟你似的,看见葫芦想当瓢。” 张青不屑,“哼,那是因为那小子得罪府尹了,你看咱们山寨招安的这事,他有份没有?他王矮虎眼看着捞不到便宜,酸气呢。” 孙二娘说:“他捞不到?咱们就捞得到?” 他夫妻两个原来是跟着鲁智深与杨志在二龙山落草的,鲁智深做大寨主,杨志做二寨主,他们在手下做小寨主。这两个当家的都是有官身的,可大寨主鲁智深一来从前只是个提辖,并不是武将;二来性情洒脱,不受拘束,根本没想招安。 二寨主杨志是三代杨家将之后,武侯杨令公之孙,从前在殿帅府当差,本是炙手可热,但却性格木讷,天生慢半拍,那些武将也好似把他忘了,他本人竟也不去打点。 叫他们这些手下不高不低地夹在中间,还不知日后如何是好,孙二娘说道:“那王英是宋首领得力心腹,少了谁也少不了他的,你还要替他操心?多操心操心我们自己吧,如今梁山不稳,我看我们两个,八成还要再回二龙山落草。” 张青答道:“回二龙山有什么不好?从前只觉得梁山是大寨,来了之后也不过如此,声势庞大,规矩却也多,真要回去了,咱们两个在两个当家的手下办事,倒也讨个自在。” 说话之间却听屋外有喧杂声,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张青披衣下床,走到窗边,听了一会儿,问旁边的护卫,“何事喧闹?” 那护卫凑过来说:“听说是武首领又上山了……” 啊?张青惊讶,“他不是自己走的吗?看样子也和那当官的有牵扯,怎么会又回梁山?” 难不成那潘府尹都是胡说的,实际上还是要捉拿梁山匪徒,把武松逼得又上山来了! 张青隔着门窗,看着那喧闹的光亮一点点走远了,刚想回去歇息,突然又发现,那群人怎么走的不是宋首领院子那边,反而看着像是鲁首领那呢? * 鲁智深时隔十几天又见了武松,当真是见了亲兄弟般,拉着他到屋里,叫小喽啰热酒摆菜。 武松心中也欢乐,面上露出笑来,“哥哥别忙招待我,你且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说着把手探入衣内。 鲁智深笑道:“哈哈哈哈,兄弟知我,莫不是带了烧鹅来?” 说着他就见武松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牌来,霎时间整个屋子犹如被金光笼罩一般,看见它的人都沉醉在光芒之中。 四周皆静,一圈的小喽啰都睁大了眼睛看那金牌,这莫不就是潘府尹当日来梁山所说的二十枚金牌中的一枚?是那招安的金牌? 天老爷!鲁智深双手握住武松的手,捂住了金光,“兄弟,你从哪儿得来的?” 武松哈哈一笑:“潘府尹得知鲁大哥是个性情刚直,有勇有谋之人,特来请你招安,做这梁山头一个!” * 鲁智深被武松带去东平府见潘府尹了! 梁山上就像一瓢热水浇进滚油里,炸了锅一样。 张青,曹正,施恩这些在二龙山的旧人也活络起来,凑在一起商议,施恩说道:“鲁首领要走,我定跟着他走,反正咱们混不上那金牌,跟着首领,也能叫他照拂,依旧做个小头目。”他又看向曹正,“曹兄弟,你呢?” 曹正上二龙山乃是跟着杨志上山,从前杨志是武将,乃是东京殿帅府当差,鲁智深却是个提辖官,只在陕西延安府当差,本以为杨志会得了金牌,带着弟兄们招安,没想到如今是却大头领受招安,杨志头领却还没个准消息。 曹正想想说道:“赶早不赶晚,若是鲁头领真能走,我便和你们一块!”不等杨志了,左等右等也没个动静! 两人又看向张青,孙二娘两个,张青说道:“军队不似山上,也不知道二娘能不能去,若是鲁头领要我俩,兄弟们同行,若是不要我俩,我两个自去逍遥!” 其他山寨首领多少有些想不明白,因为按照他们所想,最先招安的会是呼延灼,可潘府尹怎么会找鲁智深?为什么他第一个找的人偏偏是鲁智深呢…… 宋江也感到一头雾水,他早些日子心知大势已去,已不再管那些武将了,只收拢自己心腹,以求在整个梁山之中,做最大的那股势力。 梁山首领当中,除了那几名武将之外,有愿意招安,名声较好,可与他宋江匹敌的,如玉麒麟卢俊义,小旋风柴进,李应,李俊等等,也有一心辅佐他的,如王英,解珍兄弟,吕方,郭盛,张氏兄弟等,也有不愿和他同伍的,如阮氏三雄,杜迁,宋万。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力巩固自己的心腹,将那些不愿和他为伍的划到已经有可能招安的武将旗下,再把能和他有一拼的头领统统打压。 可是鲁智深,宋江一直觉得此人既无招安的打算,也不会与他夺权,以至于他都没有过多关注,谁能想到潘府尹竟然找上他了!这是为何? 吴用摇摇扇子,说道:“八成是有人举荐他吧?” 宋江仔细想想,这才明了,只因武松与鲁智深交好,林冲也与他有旧! 梁山上众人苦等到第二天正中午,鲁智深终于回到梁山,还带了个官府中人,来到忠义堂,前来向宋江辞行。 第108章 当朝陈太师 鲁智深拱手拜见大哥,“洒家昔日于二龙山落草,经营山寨数载。后为得兄弟聚义,三山合并,投入宋江哥哥麾下,至今已有一载有余,为山寨立下过功劳,也承蒙哥哥照顾,此生难忘!如今山寨势微,招安势在必行,愿带领二龙山兄弟施恩、曹正、张青、孙二娘,与我二龙山兵马两千五百人,自请辞去,还望大哥容许!” 宋江深深叹息,“我遇鲁智深兄弟,真如遇见亲手足般,何谈辞去之语?” 鲁智深再拜道:“大哥在上,洒家乃鲁莽愚钝之人,从前不知天高地厚,犯下大错,辗转流落到二龙山,后投奔大哥,蒙赐教诲,由此才知忠义礼节之重,皆兄长之赐也。今弟愿受诏安,效忠于官家,望兄长玉成。” 晁少古笑着说道:“我们潘府尹也惊叹,宋首领竟是如此忠义爱国之人,听闻鲁首领一番剖白之语之后也叹此‘忠义堂’名副其实。” 第117章 宋江面上的悲戚僵住了,又说道:“兄弟此去乃是为国效力,我宋江哪有阻拦的道理,只是你那二龙山的兄弟,来了梁山之后已与梁山兵编在一起,恐怕难以拆开。” 鲁智深一挥衣袖:“洒家不管那许多,但凭兄长安排!” 宋江:“……” 宋江说道:“如此一来,派哪些士兵随兄弟去西北,还要军师调度一翻,兄弟且先等待些时日。” 鲁智深自是无不可,“不妨事,听府尹说招安之事确定之后,还要再等些时日,府尹上奏朝廷,要朝廷发了免罪和任命,洒家再启程。” 宋江闻言宽慰道:“兄弟性格刚烈,忠厚仁义,是个好汉,想必朝廷免罪也用不了许多时日,我明日便让军师开始为兄弟点兵。” 晁谷又插嘴道:“敬告宋首领知,潘府尹得知鲁兄弟素来性格豪迈,不理琐事,特地要我前来陪同,告知宋首领,此次前去西北,须备兵马钱粮,以供路上花用,还望首领不吝赐下,让鲁兄弟安然到西北,成全招安一事。” 宋江:“……” 宋江:为什么连军粮都要我出! 宋江面上的表情就要维持不住,谦虚的问道:“既已招安,便是朝廷兵马,众位兄弟为何没有军奉?” 晁少古呵呵一笑:“鲁首领到西北任职,到了那上了任才算招安完成,在那之前只算半个朝廷士兵,潘府尹原本欲出这笔钱粮,可府中上下搜刮几番,不见余粮,众位同僚对了许久的账才想明白这府中余粮原来都在梁山之上呀。” 几人哈哈干笑几声,晁少古完成了任务,又记下鲁智深要带走的小头领姓名和籍贯,这才告辞而去。 * 钱文书和潘邓凑在一起,商量着文书写法,只因他从前也没写过招降书,没有经验。 潘邓说道:“不妨事,此书信先发往老师府中,叫老师修改后再奉上。” 钱文书真是有些羡慕了,心道自己儿时读私塾也没此待遇。 昨日鲁智深来到府衙之中,与潘邓细谈招安一事,谈条件一直谈到深夜,最终的结果是:鲁智深带着四名首领以及两千五百名士卒,在潘邓给出的几个地方里,选择了陈文昭曾经任上的秦凤路渭州府,此地靠近秦凤路与西夏的边境,因此也常年驻军守护,招鲁智深为一兵马都监,镇守此州。 潘邓先是给老师写信,问可否为鲁智深引荐至渭州,后又写其生平以及免罪书,再加上四位小首领的免罪书,一齐发往东京。 * 又过了几日,招安的任命书还没来,小郓哥先回来了,带回了一封陈老师书信,同时眉间有喜色,说道:“潘哥,陈大人拜相了!” 整个衙门的人都凑过来,问陈相公是否是更升一步,成当朝太师了?小郓哥自豪点头,虽和他没什么关系,却也与有荣焉,府衙一片喜气洋洋,谁不盼着陈相公做当朝太师?陈相公在东平府时便吏治清明,于民于吏都是好官,早该将那奸臣蔡京挤下去,自己登上此位了! 如此一来,他们东平府在朝中也更有庇佑呢! 潘邓也喜不自胜,说道:“老师高升,我们府里也要为老师庆祝一番,明日摆……” 小郓哥却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道:“东京有灾。” 众人都看着他,小郓哥又说:“刚遭了洪灾,东京狼狈一片,听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众人都明白,这宴席怕是办不成了,潘邓也只好作罢。 二人回到后堂,潘邓问他:“东京如何了?” 小郓哥说道:“我去时便见道路泥泞,到了东京,房屋被冲垮的比比皆是,不过所幸没太多人伤亡,干娘在家好好的,我去时屋子已都让人打扫好了。陈太师也安康。” “风雅颂和琉璃坊呢?” “匠人没有伤亡,只是屋子器具有损毁的,李三娘已找人修缮了。” 潘邓心中惦念师叔,赶紧把老师的信拆开来。 陈老师信中说了自己荣升太师一事,又说了朝中近期发生的大事,其一就是洪水袭来,此洪灾可以称得上是史无前例,起居郎李纲上书,将此视为“大异”和“天戒”,触怒皇帝,皇帝下诏辩解“即非灾异”,又将李纲贬谪。 陈文昭又叫小学生不要担心东京,一切都好,师父师叔和你干娘都安康。 潘邓这才放下心来 陈文昭又说了西夏战事,最后说到西夏有可能会求和,快者两月之内,到那时伐辽又会更进一步。 接着说了朝中之事,潘邓为何只收到十枚金牌?乃是陈老师得皇帝厚爱,遭人嫉妒,有人拿此做筏子,弹劾于他。经几番上书自辩,庭中议论,你师叔又当堂辩护,这才留了十个,小学生莫要不珍惜云云。 潘邓挠挠头,师叔往常不是不理政事,怎么还为他当堂辩护起来,说起来他还没问此番出使归来,师叔升了什么官呢,竟然也不送信来,真是薄情郎。 许宜听了紧皱眉头,说道:“岂能拿招安之事当儿戏?府尹费了多大的劲才让梁山老实招安,怎么朝中大人这样拆台?” 潘邓叹了口气:“朝中便是如此,争权夺势,脚跟决定脑袋,站到什么位置就说什么样的话罢了。” 陈文昭接着叮嘱道:如今朝廷既要筹备伐辽之事,西北又有战事未完,东京遭了洪灾,再加上蔡京离去,陛下也越发俭省,不愿花钱。因此一来莫再提及赈灾东平府一事,二来招安怕是会更加困难,只因众受招士兵不能聚集一处,需分散各地,朝中没钱支应,只能让代各地发放军饷,若是地方没法接收,便是无处可去,怕是要一拖再拖了。 钱文书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这,咱们,咱们好不容易安定东平府,怎么能不招安呢?” 潘邓也蹙起眉来,这可不好办了,招安刚要开始进行,就出了此事……潘邓打算还是给老师写信,起码要让鲁智深先走成这一遭! 许宜等人也愁眉苦脸,潘邓见众位同僚没大有精神,干巴巴劝慰道:“不妨事,我们只慢慢招安就好,走一步看一步,我托老师再四处问询,总有地方既有余钱养兵,又愿意要土匪兵的。” 晁少古:“……” 到底是谁愿意要土匪兵呀!他们都巴不得送出手的,当别的府的人傻吗? * 自从鲁智深已确认了招安,虽还没离开梁山,却已经让风气大有不同,梁山上下都意识到,他们是真的要招安了。 小头领都想找大头领依靠,没见施恩、曹正几个人就跟着鲁智深有了出路吗?梁山几个武将顿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百十位首领表面上还很和谐,背地里却已经四分五裂,各自为营。 此时却有一件事犯了难,那就是马军、步军都有武将首领带头,可水军却没有。 梁山之上的水军首领,包括阮氏三雄、张氏兄弟、李俊与童氏兄弟,一共八人,他们八人有个共性——具是草莽出身。 而梁山水军正好不到三千人,这三千人肯定要编到一块,该由谁来首领? 张横自然想要由李俊统领水军,他兄弟二人与童威、童蒙两兄弟跟着李俊做个小头目。 只是他们几个先前得罪了潘府尹,此事却又不太好说了。 童威见张横如此想,叹道:“那阮氏三雄颇得府尹青睐,怕最后是他们三个摘了桃子。” 张横不屑道:“他们三个有什么才能?不过是三个臭打鱼的,哪里比得上我们几个?便是样样都不如!” 童威说道:“可此事咱们说了不算,宋江大哥也说了不算呀。” 张横看向他,童威说道:“这事是潘府尹说了算的!” 张横心下一凛,也明白了事有厉害,此时也不容他做白日梦了,说道:“兄弟待要如何?” 童威说道:“我们几人已得罪了府尹,现在山上十个人里八个人想招安,去打辽国,说什么赚取功名,都快魔怔了。兄弟你想想招安这事谁做主?是潘府尹!想招安的日后哪个不要看他脸色行事?梁山如此势微,再待在山上,哪还有我们的活路?咱们趁乱跑吧!” 童猛却显得有些犹豫,“我们又能跑去哪儿?难道还能回浔阳江不成?” “多想无益,以咱们的本事,找片水洼,哪儿都能活!” 张横当即就收拾行李,又找了李俊,四人相商一同逃跑,回到南方去。张顺此时刀伤未愈,还躺着养病,浑身发热,睡时比醒时少,张横给兄弟穿好了衣裳,裹了几层布巾,打算背他下山。 此时山上并不平静,军师正细想点兵一事,柴进也要给鲁首领准备粮草、军马,以及板车、马车,小喽啰们蠢蠢欲动。 人心浮动,正是他们趁乱逃走的好时机。 一行人找僻静处下山,来到梁山泊,解了两艘小舟,滑入水里。 夜色暗沉,水中寂静,只有鼓噪虫鸣,和船划破水面的声音,张横和童威撑船,脑袋里都绷着一根弦。 第118章 突然听见有嘈杂声传来,几人一同望去,只见有船过来,两艘船立刻转头,往芦苇荡中划去,船上两人都抽出刀来。 那靠近的小船有人问道:“前面是李首领吗?” 李俊听出是家乡口音,便让那船靠近。 船上人说道:“首领往哪去?” 李俊说道:“随兄弟出门一趟。” 那人说:“李俊首领要走,缘何丢下我们?兄弟们都是随你来到山东,你却要一个人回家吗?” 李俊拱手:“众位兄弟跟着我李俊,先做水匪,后又做了山匪,如今梁山招安,何不顺势而为,也做个军官?我们几人得罪潘府尹,已知前途无望,这才黯然离去。” 那人说道:“愿跟随大王,一同离去。” 李俊便和张横商量,张横说道:“我们几个人走了便走了,带这许多人还如何走?” 那人说道:“兄弟们早想离开梁山,只百十来个,仍愿追随大王,大王只稍待片刻,弟兄们在梁山拿些盘缠银子,便跟随前行,一同回江州!” 第109章 东平初剿匪 东平府军营之中。 快马进营,虞侯利落勒停,翻身下马,快步穿过校场,营舍,走到张督监房前。 张清听了属下来报,皱眉问道:“此事当真?” 那虞侯点头,“千真万确。” 张清起身,“随我去见府尹。” 二人一路来到府衙后堂,却见府尹正在接见宾客。 潘邓听闻是有军务要报,便让那宾客稍作休息,先接见了张清。 那虞侯见了府尹,又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潘邓嗤道,“我正愁没处练兵呢,却有人自己送上门来。张清听令,率领府兵一营,前去剿贼!” 张清拱手道:“遵府尹令!” 两人匆匆离去,段景住过了会儿又回来后堂,潘邓与他接着商议西北种棉一事。 段景住说道:“去年棉花收成就很好,今年又卖了万斤棉籽,我回来之前叫手下勘查过,今年西北有五千亩以上的地种了棉花,若是没有灾害,想必是个丰年。” 潘邓点点头,“如此一来,纺织坊也能扩大规模了。” 段景住却颇为担忧,织女去哪找?若再扩大规模,怕会引来觊觎。 不过他也不是东家,只安心做自己的份内之事便好。 段景住又说:“东平闹匪灾,西北那边这个月已经停了运棉,什么时候再让他们送来?” 潘邓说到:“重新开始运吧,纺织坊已经开工了,你看着运输,西北若是积压的棉多,也要不去棉籽的,回来在这边去棉籽也一样。” 段景住笑道:“怕是买不到,咱们收脱完棉籽的棉花比普通棉花价钱高呢,现在种棉花的家里家家户户都有脱棉籽轴,我看村户里的娘子们个个都挑灯干到半夜。” 潘邓笑道:“那也好。你再在东平四周看看,哪里有荒地,适宜种棉的,咱们东平府也该垦荒了。” * 济州城山口村北侧,桓沟之上,几辆小船漂流而行,他们是从梁山泊中划船而出,汇入桓沟。沿此河道往南前行,可汇入清河,再经清河汇入泗水,一路便可畅通到淮南。 一夜划行,从梁山泊到此,此地正是东平府与济州府交界之处,再有一时片刻,就能到达济州境内。 李俊在前领头,数艘小船在他身后跟进,这百十来人因是逃出梁山,怕被官府逮捕,只打定主意昼伏夜出——白日里在野道行驶,等到晚上再走村庄。 烈日当头,一行人戴着草帽,在河道上缓慢划船,停到岸边。稍作休整,吃点干粮,在陆上歇歇脚,以待黑夜之后经过山口村。 几个人上岸,有的人留在舟内呼呼大睡 有小喽啰问道:“大哥,咱们此去一路上,几时经过府城?” 他们如今在野路上行驶,还不打紧,夜晚路过一两个村庄也没人来管,可若是河流经过府城,沿途就有士兵盘查了。 李俊说道:“这条水路在东平、济州两府之间不经过县城,咱们待会就到济州,一路上都是荒地,只有几个村庄,出了济州就有府城了,到了徐州要路过沛县、彭城,到了淮阳军又要路过下邳。” 众人见李俊头头是道,皆惊奇,“大王,你从前来过这不成?” 李俊说到:“樊首领曾经在芒砀山落草,便是在单州,从单县到徐州,再到济州府、东平府,这条路他熟的很,全是他告诉我的。” 有人转过头来,“咱们到时候到府城咋办?” 张横说道:“有李头领在,不必忧心。” 李俊吃着干粮,喝了口清水,“到时候咱们一行人装成商队,听我安排就好。” 李俊首领是个有本事的,当年带着他们贩私盐,从没被抓住过,众人听了都安心下来。 李俊又说道:“咱们连夜逃出梁山,难保宋江或是官兵不会察觉,若他们从身后追上来,咱们此次难逃一劫。若是在他们察觉之前到了徐州,就算是大体安全了。” 众人听了,都心中有数,“兄弟们行船,大王放心!” 众人在此地休整半晌,皆养精蓄锐,等到日落西山,没了光亮,又乘上船,沿河道向济州府行驶。 天色昏暗,眼看远处已经有房屋,张横极目远眺,月光之下,将河流流势大概记清,叫身后众船把灯熄灭。 月明星稀,一队船只在水上默默行驶,没人发出一丝声响。 河道渐渐收窄,远处有一石拱桥,一桥三拱洞,两边的较小,中间略大一点,却也不能两船并行,张横吩咐,依次过桥。 他率先过拱洞,将船篙收好,微微低下头,洞内漆黑一片,小舟前行,突然猛的震颤,听见不祥的声响,船底撞上石头了。 后面船也听见了响声,“这有暗桩?” 只有张横瞪大了眼睛咬牙道,“有官府的人!”说着抽出刀来向水下砍去,连砍了十几刀。 后面的小船一个个堆在桥后面,堵得水泄不通,听了这话都慌乱起来,顾不上撑船,抽出刀左顾右盼,可黑灯瞎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多少官兵在此埋伏,有些船互相相撞,站立不稳,船上之人直接脱衣下水。 李俊说道:“都别慌!不要跳水,都别上岸!” 张横的小舟已经缓缓漏水,堵在拱洞之间,船篙撑不起来,李俊说道:“别管了,先来我船上。” 众人都抽出刀来戒备,等待官兵,过了半刻钟,却并没听见什么动静。 有小喽啰说道:“真有官兵吗?” 张横咬紧了牙,骂道:“由得你不信!待官兵割了你的头!” 船上众人又戒备起来,远处密林有声响起,张横浑身紧绷,拿刀的手出了细汗。 又过了半刻,依旧无事发生,众人心中却也惴惴,生怕这是官兵叫他们放松警惕,之后再一窝端。 可也不能总在这里漂着,李俊悄声吩咐道:“下水的去两边看看,没有暗桩的话,从旁边两个小洞过。” 过了一会,水面上冒出两个头来,说两边的桥洞都可通过。 一行船只又开始过两边的拱洞,桥洞更小,要一人躺在舟上才能堪堪过去,一人过洞,同伙都撑杆跳在桥上,等到过了桥,再从另一面跳回舟上。 身后其他人皆抽刀护卫。 一行二十多艘小舟,整整过了半个时辰,才只过了十艘,此地无法补船,张横那艘船不能再要,几人一狠心,将它砸烂。 小喽啰们过了桥,跳上了船,这才松了口气,确信此处并无官兵,刚刚张横首领的船应该是撞上了暗桩。 童威两个见已经过来半数,便在前面打头阵,继续往前行船,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又有人的船磕破了个窟窿! “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横骂道,“这地方怎么这么多暗桩?” 那小喽啰船上站着四人,听见响声都收拾了细软,到临近船上去。 船只还未走起来,又停下了,童威说道:“哪两个兄弟下去探看一番?” 此时天色黑暗,就是下了水又能看见什么?那两个拱洞就是靠人摸出来的,总不能在这宽水面上也让人瞎摸吧。 童猛说到,“咱们休整一晚,明天天亮再走吧。” 李俊不赞成,撑杆上桥,他的船中还躺着张顺,张横与他一起上了桥,李俊说道:“待会都排成一列,一艘跟着一艘走。” 说话之间却闻破空之声,一记套马索袭来,电光火石之际,将李俊套在圈中,绳结勾紧,将人拽飞,绳那端跑马而行,李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被拖下桥去,一路拖行。 张横大骇,“掌灯!有官兵!” 说话之时,林中已燃起点点火把,跑马之声传来,又有一列步兵冲杀上前,占领桥上,张横见来者众多,跳入水中。 小喽啰们早已放下警惕,哪里想到真有官兵?心中惊骇,那桥北边的只划船往北走,桥南边的往南走,岸边跑马套索,把人套住便拖入水里,混乱之中上岸之人被步兵一一捕获。 第119章 童威童猛两兄弟围拢部下,拿刀冲上岸去,岸上早已有士兵严阵以待,见他们上岸,一列士兵手持刀盾,率先冲锋,把一伙人从中冲散,其余士兵跟上步伐,将分散的匪徒包围,各个击破。 没有过桥的水匪往反向划去,在船上之人都被套走,水匪们一一跳下水中,憋不住气的上了岸被抓获,在水中忍不住冒头的却有性命之忧——那绳索套住脖子,可要把人当场勒断气。 兵荒马乱,喊杀声不断,半个时辰过后,水面又重归平静,几名首领都被抓获,其余小匪徒有死有伤,十几艘小舟也都被缴获,张清点兵,没有伤亡,得胜归府。 日出东方,回来的士兵们列队,个个腰板挺的笔直,从城门口往里走,队伍后跟着俘虏,军队之士气可见一斑。 百姓都出门张望,惊讶赞叹,成群结队议论纷纷,有人喊道:“这才是我山东好汉,好威武!也叫这群反贼看看我们东平府厢兵的厉害!”士兵们却都目视正前方,没一个东张西望,一路板着脸走到军营之中。 潘邓迎接胜利之师,当众表彰此次剿匪军士,又叫府中发了例行赏赐,把匪徒百人押进监牢。 * 府中捉了匪寇百余人!这可是大胜!不光军营之中一雪前耻,就连东平府的百姓都心中激动,上街买菜都面带红光,可算是出了那口被梁山压制威胁的郁郁之气。 “格老子的!我若进军营,早就打上梁山了!” “我若是做个营长,先捉卢俊义,后斩宋三郎!” 晁少古听着衙中小吏高谈局势,从州院一路走到后堂,潘府尹果然在看文书,他上前问到:“府尹如今捉了那几人,可要和梁山知会一声?” 潘邓抬起头来,放下文书笑道:“知会自然要知会,那百来匪徒毕竟是从梁山逃出来的,本官也要问他宋江一问,既要招安缘何还要出兵。” 晁少古又问:“那百来匪徒怎么办?” 潘邓说道:“人数众多,本府裁决过后,再上报一路提点,等候审判。” 晁少古说道:“这一来一回又要多长时间?那些个匪徒待在监牢当中,每天要吃饭,伤的还要给他救治,咱们府里本来就没多少钱。” 潘邓一愣,说道:“既然如此……晁通判如何看? 晁少古微笑,“也不能不管他们死活,那百来人既然是梁山下来的,不如就让宋首领出钱吧。” 潘邓:“……” 潘邓拍拍晁通判肩膀:“得晁通判如此心怀宽容之人,实乃东平府大幸,就按通判说的办。” * 因此次是在济州府内剿匪,张清领兵归来,也要派人和张府尹说明,张府尹听了哈哈大笑:“一夜之间就把百十来个匪徒逮住,老夫的信没白寄,这兵真让他练成了!” 他又转过身去和黄城明说道:“那小子之前还给我寄信,说要‘两府联合实战演习’呢,我怕灭了他的志气,推脱说此不合礼制。” 黄城明嗤道:“他再练个几年,也赶不上我黄城明练的兵。” 张叔夜说道:“金虎已在东平府驻扎一个多月了,也不知最后与梁山能不能打起仗来,若是梁山真叫他不费一兵一卒招安了,就叫金虎和他们‘演习’一番。” 黄城明听了这话倒是正色起来,“大人曾经不是说梁山不可能轻易受招吗?为何到现在还没动静?” 张叔夜想了想,“本官也不知那小子办事是个什么章程,且静观其变,咱们济州府也不能放松警惕,那梁山泊和我们也挨着。” 黄城明点头应是。 * 李俊五人两日不见踪影,梁山士卒也向上报告说有逃兵,细数之下少了百十人,宋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暗骂几人坏事,他们一伙人跑就跑了,梁山的军心可要散! 不过他也明白几人为何要跑,说起来先前还是因为他的吩咐,在梁山泊中戏弄潘府尹,自此得罪了官府。 走了就走了罢,心腹不告而别,宋江心灰意冷片刻,又叫各首领前来,仔细叮嘱收拢兵士,万不可再有此事发生。 说话之间,有人通报,言官府之人到了山下。 第110章 徐宁下山 来人正是上回随鲁智深上山的晁通判。 晁通判刚进忠义堂就连连道喜,“府中已收到东京发来的文书,正是鲁首领和几位首领的免罪书和任命!诶呀,诸位瞧我,现在怎么还能叫鲁首领,该叫鲁都监了!” 众人面色不一,大体上看都有喜色,鲁智深也红光焕发,待管他要那任命书一看。 晁通判却说道:“明日府尹来到山下,准备三牲祭品,鲁都监受降之后,再将任命书给了鲁都监及几位指挥使,如此不光叫人主知晓,也叫天地知道,几位从此走上正路。” 宋江点头,“也是这个理。” 晁通判话音一转,“宋首领可没发现山寨少人?” 宋江后脊梁一寒。 晁少古说道:“今日本官来梁山还有第二件事要办,乃是本府大尹托我询问,梁山上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是否真心要招安?为何一边与官府谈招安之事,一边又派手下士兵骚扰百姓?” 堂中人具都面色一凛,知是李俊几人被捉了。 宋江说道:“那……那几人……哪几人,我宋江也不知晓呀。” 晁少古说道:“便是你山中李俊,张横,童威,童猛四个,还有个睡死过去的,领着百十小兵,去山下骚扰,这么大的动静,宋首领竟不知道此事?” 宋江一脑门汗,左看一排首领,神色凝重,右看一排头领,面上不满,并无一人出声。 宋江也想说一句“不干山寨事,任凭府尹处置。”可李俊几人当初劫法场救他,一众人追随他宋江,是他从江州带回山东来的,也是他的心腹。 此时若是不管不顾,岂不是寒了山寨一众人的心? 宋江咬牙说道:“那几个毛贼不知轻重,下山作乱,不知有无伤害百姓?若是他们滥杀无辜,我宋江也便当没这些个兄弟;若是他们还有一丝良知,并未杀害百姓,宋江恳求府尹,我梁山上已是山匪,便将那几人再招安了罢!” 哦豁?晁少古挑眉,这黑宋江竟然也说起百姓来,他叹气说道:“招安一回已是朝廷开恩,哪有叫你们一犯再犯的道理?所幸府尹仁德,见那几人未伤害好百姓,只在牢中关押,待上报一路转运使。” 宋江抬头望他。 晁少古又说:“只是你那手下小兵伤者甚多,每日住在我东平府监牢之中,吃喝都要花钱,我东平府本也富庶,不缺几个囚犯的饭钱,汤药钱,可如今找便府库,却搜刮不出余粮来……” 宋江不叫他再说下去了,果断说道:“便叫梁山出这笔钱!” 堂中有不满的议论之声,鲁智深吼道:“嘀咕些什么!都是山上兄弟,不该给钱不成?” * 山上讨论俘虏每天吃用要花多少钱,叫柴进收拾米粮运下山去,却有一位首领不在山上,乃是金枪将徐宁,他此人正乔装下了山,找到林冲。 潘邓听林冲求见,还有些纳闷,叫他进来。 林冲见过府尹,说道有梁山首领前来拜见。 “是谁?” 林冲说道:“徐宁。” 林冲简单说了一番此人的来历:“……他本是东京金枪班教头,善用金枪法和钩镰枪,因当初宋江被呼延灼的连环马打败,山上汤隆推荐徐宁能够破解连环马,吴用便设计让时迁盗取徐宁的家传宝甲‘雁翎圈金甲’,一路诱使他上了梁山。徐宁上山后,教了几营兵士使用钩镰枪,成功大败呼延灼,从此留在山上。” 潘邓点点头,原来是他,那个被自己亲娘舅兄弟带人偷了传家宝,一路骗到山上去,又转过头穿着此甲偷盗,嫁祸栽赃一翻,让徐宁再回不去,只能把老婆孩子家人接到山上的倒霉蛋。 “此人如何?” 林冲答道:“钩镰枪本领天下独绝,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爱护家小。”就是人倒霉了些,被自家表兄弟赚上山去,不过他表兄弟敢这样做,这也侧面说明了此人不是六亲不认之人,换成呼延灼,看他表兄弟还敢不敢。 * 徐宁此时也在外面茶楼等待,心中忐忑不安。 他本是东京禁军金枪班教头,也曾护卫御驾,家在东京,妻儿生活和乐,未曾作奸犯科,亦未杀人放火。只家门不幸,误入梁山,从来都不想做那劳什子的反贼,听闻大尹招安,心中喜不自胜,却苦于没有门路。 本来是潘府尹第一次上山之后,呼延灼便与他们透露了府尹想要招安的风声,但他与呼延灼却有旧怨,乃是因当初宋江敌不过呼延灼才叫他上山,他上山之后将呼延灼擒获,自此之后呼延灼便看他不顺。 招安一事自提及到现在已经月余,眼看鲁智深招安要成,有心之人如何还能坐的住?徐宁在山上踌躇数日,最终还是没去呼延灼那里自取其辱,而是剑走偏锋偷偷下山来找林冲,他二人在东京时也算有些同僚之情,希望林冲能念些旧情,帮他一二。 第120章 徐宁在此枯等一个多时辰,茶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终于在店小二眼神恶毒地擦了第五次桌子之后,门外映起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冲在门口招呼他出去。 徐宁喜出望外,给了那店小二一把铜钱,抱着箱子出去了。 一路七拐八拐,徐宁问林冲:“府尹此人性情如何?喜好什么?” 林冲答道:“潘府尹性情宽厚,秉公无私,是个心有仁慈,爱民如子的好官。你见了府尹,便只说真话就好。” 二人走到一家店面,进了二楼包厢之内,潘邓正在此品茶,徐宁见到府尹,连忙跪拜,“府尹在上,罪臣徐宁感念府尹恩德,特来拜见。” 潘邓叫他起来答话。 徐宁说道:“府尹心怀百姓,招安梁山,徐宁身在梁山之列,一同被招,虽为一小卒,也全忠义之礼,上不愧对人主,下不愧对祖先,此皆赖府尹所赐,徐宁粉身难报!” 他拿过身边的大箱子,说道:“今有一宝甲,名‘雁翎圈金甲’,乃是先祖留下,传家之宝,言赠真英雄,现献与府尹,望府尹笑纳!” 这就是时迁所盗之甲了,潘邓说道:“我收你的宝物作甚?你且对面来坐。” 徐宁忐忑地坐到府尹一旁,他身无别的珍宝,只这一个宝甲,宝物不收,他心中没底,也不知大尹是个什么章程,如何会待见他这个素未谋面的有罪之人。 潘邓拿了纸笔,说道:“将你官职,籍贯写上。” 徐宁具都写了,又写了自家父祖三代姓名,交给府尹。 潘邓见他祖籍开封府,又问他:“到了梁山之后可作奸犯科?” 徐宁连忙摇头:“罪臣已是有罪之人,如何更犯大错?只来到山寨之初,宋首领叫我训练士兵,教之以家学钩镰枪,破呼延灼连环马,罪臣迫不得已,这才教了,自呼延灼上山之后,并没再做什么事。” 潘邓点点头,说道:“原本早该找你们商议招安一事,却迟迟没有动静,你可知为何?” 徐宁说道:“……可是有变?” 潘邓叹气:“如今朝廷规划伐辽一事,国库紧张,没有银钱诏安。” 徐宁肉眼可见的局促起来。 潘邓说道:“……因此只能找一些军费丰厚的边陲大府,在事前写信件知会一声,若是此地正好缺兵少将,上报朝廷,此事可成。” “前几日我已经写信回京,让老师帮忙询问,北方驻军大府莫过于真定府、河间府、太原府、延安府,也不知他们能吃下多少,这几府之中你可有相识的?” 徐宁摇头道:“祖辈在东京,并无相识故交。” 潘邓又问:“可有想去的?” 徐宁咬牙说道:“罪臣愿往河间府,讨伐辽贼!” 河间府乃是几府之中最邻近国界的大府,往南就是辽南京析津府,想来兵士损耗比其它几府要多,到了此地之后也有出战立功的机会,富贵险中求,他得了先祖传授的一番本领,合该去战场上见真章! 潘邓颇为赞许,“你既有家学传承,钩镰枪天下一绝,去北方施展一番,也能赚个功名。有此精兵良将,想必边陲大府也不会拒绝,我将你记下了,上山吧,有消息就通知你。” 徐宁面上欣喜,没想到此事竟然真就这样成了,这个潘府尹真如林冲兄弟所说,是个宽厚仁慈之人!徐宁再拜谢过府尹,仍把宝甲留下。 “罪臣听闻府尹前去女真出使一事,一路上千辛万苦,危机重重,特献此宝,望府尹珍重。” 潘邓说道:“我也听闻过这雁翎甲,你当初便是因它被盗,一路被人所引来到梁山之上,如此贵重宝物,又是先祖留下,本官不欲夺人所爱,你且收回吧。” 徐宁面上羞惭:“罪臣喜爱这副宝甲,却连整个身也丧却了,如今回想,引人发笑!如今得朝廷开恩,重获新生,又得府尹引荐,才有去处,徐宁誓绝不再行此荒唐事!” 此物于他而言,岂不是系驴系马之撅也? 潘邓看向林冲。 林冲说道:“此物既是先祖留下的,如何抛弃?” 徐宁说道:“先祖留下宝甲,欲叫我建功立业,我却因此物做了山贼,怎对得起先祖?如今得大人垂怜,重归正道,欲将此物献给大人。” 潘邓见他如此,便让林冲将此甲收下,徐宁见潘府尹收了,面上带出笑来。 林冲送别了徐宁,回到酒楼,潘府尹正在此等待,见林冲回来,二人一同回府。 到了衙门后堂,潘邓待写信给老师,言招安徐宁一事。 林冲抱着箱子问道:“此物如何?” 潘邓才又想起来宝甲,说道:“赠给林冲罢。” 林冲见他满不在意,说道:“这雁翎甲确实是一副宝甲,府尹日后若是遇见什么危险,可将它穿在身上,也能保刀枪不入。” 潘邓抬听见林冲这么说,也有些好奇了,“打开箱子我看看。” 林冲将箱子打开,里面果真一副软甲。 潘邓拿起细看,惊讶道:“这真是大雁毛做的。” 林冲说道:“这副甲由大雁翎根制成,铁线连接,轻便又坚固,能够抵御刀剑箭矢的攻击,因此被称为“赛唐猊”,此铠甲只要大雁主羽,每只大雁只有二十四根主羽羽根可用,消耗巨资才能制成一副铠甲。” 潘邓颠一颠,果真轻便,比起铁甲来轻上许多,敲击之下,却又坚韧,连接处打孔穿线的铁圈也做工精致。 林冲说道:“府尹便收下此甲罢,也好有个贴身软甲来穿。” 潘邓却斩钉截铁说道:“有此宝物,怎么能不量产?”他们府中士兵还缺甲胄呢。 林冲:“? 第111章 狼多肉少 林冲听了此话,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 潘邓问道:“作此一副软甲,要用多少只大雁?”他曾经去金国出使之前,让纺织坊的织女给他做过好几套羽绒被和羽绒服,当时便收了许多鸭绒、鹅绒,既然此雁翎甲也是用羽根制作,想必鹅羽也不是不可,到时候一同收来,岂不是一鹅两用? 林冲踌躇说道:“此甲做工精细,每雁只二十四根羽可用,做成一副软甲,要五百只大雁。” 潘邓不可置信,多少只?五百只! 他双眼圆睁,两手一抖,雁翎甲掉在桌面上。 林冲又补充道:“主羽拔掉,不会再生。一般都是宰杀时取雁羽,府尹若是从头养起……怕是需要些年头,才能做成一幅甲。” 言下之意,“量产”恐怕是…… 潘邓又从桌上捞起那宝甲来,细细观看,指着一处对林冲说道:“教头请看。” 林冲不明所以,凑过去细看。 潘邓抬起脑袋,侃侃而谈:“此甲虽为宝甲,却败在用雁翎做甲片,此雁翎既然是动物身上所取,即为角质,乃是‘可降解材料’,日久天长,岂能不老化!” 林冲拱手,“府尹英明。” 潘邓把那雁翎甲放到桌上,又坐回书案之后,问道:“林教头可知如今有什么甲胄可做?” 林冲也知他是为厢兵营考虑,说道:“如今厢兵营甲胄便是寻常样式。”他指着雁翎甲说道:“除了一片身甲,还有披膊,穿戴好后会在胸前系上一块护心镜,腰身系笏头带,下身也有裙甲。” “若是完整,还应有护臂,胫甲,头盔,裈甲,不过因着东平府少有战乱,军营内的铠甲也已锈的锈、坏的坏了,并没新的军资派发下来。” 这说的是普通甲胄,即是金属甲片,用绳索或皮条将甲片相互连接,两层之间交互排列,形成一种类似于屋瓦结构的编缀方式,上一行甲片覆盖在下一行甲片的连接处,穿在身上,以增强防护力。 潘邓仔细想来却觉得过于沉重,“可还有其他甲胄形式?” 林冲答道:“此甲最佳,除此外还有朝中作院还有其他甲胄,只是山字甲制作繁琐,步人甲太过沉重,锁子甲防御有限。” 潘邓仔细了解一番,发现还真是目前的甲胄最划算,防御效果好,制作起来工期也不长,太轻的防御能力就没有它好了。 若有现代的合金材料,硬度韧度都高的情况下,倒是可以将甲片减重;有成熟的工艺,也可将锁子甲的锁圈缩小,但是以目前的工艺水平,想要提升需要时间,还是先做一批甲胄出来用才是正事。 潘邓点点头说道:“如今营中甲胄短缺,也该添一批新甲,东平府即为州府,本就可开作院,本官这便上书朝廷,开院锻甲。” 林冲踌躇着说道:“……开作院一事,不好轻易开口,皇帝怕是不会答应。” 潘邓呵呵一笑,“若是直接说开院锻铁打兵器,皇帝必不会应;可若是说东平府危困,军资库被盗,要圣上拨兵器甲胄下来,皇帝就会退而求其次,叫我们东平府自给自足了。” 潘邓上书要甲胄,一边给老师写信言明徐宁招安一事,又直接写了一封推荐信,写明徐宁此人忠心义胆,又有家传绝学钩镰枪,专克马军。代转给河间府府尹。 第121章 忙完之后,夜色已深,屋外聒聒虫鸣,潘邓看着手中信件,把之前老师的来信又找出来。 他到东平府已经两个月,自从认识师叔之后,哪里分开过这么久。 他看着老师信中写到师叔为他殿前辩论,嘴角微微勾起,忽而又落下,两个月也不给他寄一封信,真是薄情寡义! 他又翻出纸张来给师叔写信,先写“观哥儿亲启,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而后写这个月来发生的事,写了整整两大张纸的流水账,话锋一转,又说道:“将要入暑,天气炎热,寻常衣裳穿不住,纺织坊里去年夏天研制出了精品麻布,穿在身上离汗透凉,柔软舒适,今已命制夏衣,得衣而见色红,甚为夺目。” “想起曾经初见师叔时,师叔便是穿的红袍,似烈火入心,一眼定情,自此以后常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思之切切,如今分开整整两月,师叔可还记得从前恩爱?也不写信来,莫不是要侄儿枯等,憔悴而死?” 写完又造作地从窗户下边揪了红花瓣,扔进信封里。 第二日一早先叫人送信和礼品到东京,紧接着和晁通判一同去了梁山脚下。 * 三牲祭品已备好,祭台上摆放香炉、酒杯,忠义大旗迎风招展,山寨头领皆到了山下。 潘邓先是主持了受降仪式,鲁智深平时光头不戴帽,今日也戴了个帽子,弯下腰把头上之帽献给府尹,意为归降,其他四名首领也依次摘帽,潘邓受了他们投降,又念了祭文,大家伙儿一同祭拜天地。 之后潘邓在祭桌前面宣读了朝廷给的免罪文书,将五人从前之罪过一一赦免,然后又宣读了任命文书,任鲁智深为渭州府兵马都监,即日前往上任。 仪式完毕,潘邓将鲁智深扶起来,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从此之后便是无罪之人了,到了渭州别忘了写信回来,知会一声。你一个新人到了那里,又是招安去的,遇见什么事不要逞能,切莫与人争斗耍狠,此圣恩来之不易,要替你这些弟兄们好好珍惜,有什么事实在没法子也可和我说……” 鲁智深听他唠叨,心中触动,面上却是哈哈一笑,“洒家谢过府尹!日后若有用得上洒家的地方,抛头洒血,必报重恩!” 潘邓又叮嘱了几个小头领,叫他们遵纪守法,莫要仗着鲁智深是头领,便不把军纪当回事,害人害己,叫鲁都监为难。 潘府尹位高权重,行为端庄,平常不入耳的告诫之语也进了几个人耳朵,纷纷应是,谢过府尹。 柴进给准备的钱粮军马也都准备好,只待启程。潘邓又是一番殷殷叮嘱,送了几位头领和两千五百梁山士兵上了路。 * 鲁智深真个是招安成了,已经领着两千多人走了! 梁山上下就是最沉得住气的也要多想想了。 秦明催促呼延灼,呼延灼也不知为何府尹一直没有再找上他,可他二人又不能轻易下山。 他不知道的是,虽然潘府尹没有找自己,但是他叔祖呼延庆已给府尹寄了信。 言其听闻招安之事,愿让呼延灼回到太原府老家,并且言语之中隐隐透露出只想让呼延灼一人回去,并不要带些甚么土匪兵。 潘邓冷笑一声,休想! 他给呼延灼也安排了两千五百人,叫太原府一同招安,上奏朝廷。又给秦明安排了延安府,有老种经略相公压制着,不怕他刺头。 统统叫宋江准备粮草兵马。 连着徐宁之前的,一连三块金牌送上梁山,梁山更加人心浮动。 有些喽啰兵刚庆幸自己没被挑选到渭州那穷地方去,就被告知山上又有三个大王招安了。 延安府,太原府虽说都是大府,但也路途遥远黄土遍天,最恶劣的却不是这两个,那河间府又是什么地方?听说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吗?比那鬼地方还北哩!和辽国紧挨着! 他们有些人上山只是为了大口吃酒吃肉,抢劫不比老实种田来钱来得快?谁想真当那劳什子兵呀?去了那地方还能活着回山东来吗? 不少人成群结伙,连夜出逃。 潘邓早有遇料,叫张清和林冲二人轮流换班,一人守城,另一人在治下村县巡逻,碰见小伙流匪立马追击。 东平府士兵经过上次一胜,备受鼓舞,巡逻的时候个个腰板挺直,令行禁止,紧紧盯着梁山,十几种战术轮流用,下来一伙人就逮捕一伙,共逮捕了梁山几百逃匪流寇。 东平府放这不下,潘邓书信一路转运使,紧急将犯人判决流放,连带着已在牢中的水匪一起,罪孽深重者流放至登州牢城营,罪行较轻者流放至孟州牢城营。 登州牢城营是什么地方?那是恶名远扬,穷凶极恶的沙门岛呀! 山上小喽啰们吓得瑟瑟发抖,宋江也怒不可遏,严令禁止下山,违军令者斩! 他回到内堂却也要和军事商议招安一事。 “现在该如何是好呀……” 吴用也有些发愁了,但他面上不显,说道:“这一切不是尽在首领掌握之中?” 宋江问道:“此话怎讲?” 吴用说道:“共也没几个将领,都走了,剩下的精兵不还是大哥的?” “哎呀,他手上有二十个金牌,咱们只有三万五千人呀!等他的金牌还没发完,梁山上已没人了,咱们得早做准备!” 吴用扇扇子说道:“哥哥莫急,我曾听闻风声,如今招安一事不像府尹说得那般顺利,日后说不准有转机。” 吴用附着耳朵和他说了朝廷没钱,得要府尹自己给招安将领找去处一事。 宋江瞪着眼睛看向吴用,“这是从哪儿听说的?” 吴用说道:“徐宁为何会有金牌一枚?大小头领都去问他,他还推却得过?支支吾吾地说了,语焉不详,但也听得出是此意。” 宋江若有所思,如此一来,他没准还真能剩下个大头。 吴用说道:“若是着急招安,就算哥哥是山寨之首,也不过和别人一样统领五营,倒不如静观其变了。” * 又有三个首领被招安,小首领们都想借这个东风,可三个大王定要先用自己人,比如秦明一定会带着黄信,呼延灼肯定会带着彭玘和韩涛。 山寨之中人心浮动,那些都攀不上关系的也把眼睛盯在了杨志、花荣、索超等人身上。 杨志心中郁郁,他和鲁智深同在二龙山落草,可那厮走了,却不知会他,还把二龙山四个小首领都带走了,一个也没给他留! 曹正本是跟着他杨志上二龙山的,如今竟然也这么跟着鲁智深去了西北,他心中不快,在屋里喝酒消愁。 小霸王周通意欲攀附,前来拜见杨志,说道:“如今几个大首领都走了,杨志首领怎被剩下了?” 杨志本就不快活,闻此一言更是心有暗火。 周通本是在桃花山落草为王,因下山抢劫,敌不过打虎将李忠,请李忠做了大寨主。 而李忠曾和史进、鲁智深有过旧识。后来周通看上桃花庄刘太公家女儿,便想要强行入赘,就要逼死刘太公一家时,被路过的鲁智深路见不平,假扮新娘,一顿痛打,劝罢亲事。周通和李忠想请鲁智深上山,鲁智深却没答应,只因嫌二人“作事悭吝”,离开桃花山。 鲁智深都看不上眼的,来他杨志面前指手画脚? 周通却觉自己和鲁智深有旧,与杨志也攀得上交情。因当初呼延灼攻打,桃花山请二龙山相助,又和二龙山一齐上了梁山。可他们山头并不像二龙山一样有两个官人,无奈只好攀附他人。 周通笑着说:“大王见如今局势,招安一事到底是谁做主?” 杨志并不说话。 周通说道:“……先是鲁头领被招安,那鲁头领缘何认得潘府尹?还不是林冲、武松二人举荐?之后又是呼延灼、秦明,他二人也是有官之人,他们当官的官官相护自然要维护几分,至于徐宁,我早就听说了,他把那家传宝贝雁翎圈金甲屁颠颠儿的给府尹上去了,不也得了块金牌?” 周通凑近几分,说道:“如今咱们山上哪里是宋江头领做主,万事都是潘府尹做主呀!” 杨志厌恶更甚,说道:“你待如何?” 周通嘿嘿一笑,说道:“那徐宁献宝,咱们不也能献?” 杨志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说道:“我身无长物,该献什么给他?” 周通压低了声音:“首领可知那潘府尹手下有一纺织坊?当日梁山攻破府城,王英那厮想要玷污织女,虽未成事,可潘府尹却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初次上山那日,他那手下与王英斗得不死不休……”周通压低声音说道:“不如杨头领,将那王英的脑袋献上去……” 杨志慢慢转过头来看他。 周通看着杨志说道:“首领也能谋个功名前程呀……” 第112章 提头受降 “哈哈哈哈……”杨志听了周通的话,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笑得捧腹。 第122章 周通不知所以,也跟着笑两声。 杨志还是笑个不停,颇有些怪异,周通问道:“头领笑些什么?” 杨志说道:“我笑你个无名毛贼,只懂得奸|淫掳掠,不通人性的臭虫,也给我杨志出主意,哈哈哈哈……” 周通自从当了头领,哪里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过,面色涨红,说道:“首领若是嫌计不好,不从便罢,何故侮辱!” 杨志好歹停了笑,说道:“我侮辱你?便是踢个虫合虫莫都嫌脏脚……” 周通怒道:“你又是个什么!不过也是一个破落户罢了,也在你爷面前口出狂言,你以为弟兄们敬你,是真心把你当个人物?不过是看在你那杨家的破招牌上,给你个面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杨志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周通看。 周通依旧痛骂:“……你那官当得一塌糊涂,连个屁都不如,做土匪你也没做个好!你看这山上谁待见你!狗都不如的废物!” 杨志当即抽刀,狰狞道:“府尹想不想要王英的脑袋我不知道,我只知他肯定想要你这狗辈的头!” 周通大骇,也抽出刀来,大喊兄弟救命,拿刀抵挡,却终究不敌,被凌厉刀风打得措手不及,眼中只划过一丝刀光,脑袋便已掉落在地。 血迹喷洒整屋,那屋外人刚要进来,便见此阎罗地狱,当即软着腿屁滚尿流跑出院子。杨志拿了那狗贼的衣裳,包了头颅,一手拿刀,往王英的院子走去。 王英此时正在屋中,扈三娘也在屋里,两人一人坐在里屋,一人坐在堂内。 王英受了冷待,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跳下椅子走了过去,“娘子,怎么总是冷落为夫?” 扈三娘面上一阵厌恶,别过脸去。 王英嘻嘻笑道:“我两个成亲也许久了,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子你怎么还没转过弯来?”他扑上去就要搂住扈三娘,被扈三娘一个旋身走了,坐到远处圆凳上。 王英屡屡被拒,心下气闷,摸摸鼻子,又面上带笑,凑过去说道:“我两个做夫妻这么久了,娘子何必总是为难为夫?就是我两个成就好事,又少不了你一块皮肉……” 扈三娘怒而拔剑,指着王英说道:“狗辈滚远点!如今山寨势微,我也不愿再与你虚与委蛇,等到宋首领招安,我便自请下山,你莫再纠缠!” 王英听了这话,笑意渐消,哼道:“你要自请下山?没门!你既然认了宋太公做父,又是宋首领指婚给我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你拒绝?” “你还想要离开,这多年来,你吃喝哪样不是在山寨上,却养出你个白眼狼来!你看你哪有个做婆娘的样子?还拿着剑指着你男人!” “我告诉你,你生是我王英的人,死是我王英的鬼,你别想走!”说着就想扑过来,扈三娘一个闪躲,心中又恨又恶。 话在此时,门却被人踹开,屋内二人一惊,王英呵道:“是谁!” 只见门外站着一大汉,身材魁梧,浑身浴血,左手拿着一个包袱,正滴着血,右手拿着宝刀,发髻凌乱,面上一大块青记,不正是青面兽杨志! 来者不善,王英扭头便跑,开了窗户要钻出去,被杨志快步从后拽了过来,王英大喊道:“娘子救我!” 扈三娘也不明形势,怎么突然就火并起来,喊道:“杨志首领,有话好讲!切莫伤人!” 杨志却充耳不闻,没有几个回合,把那王英擒住,按在宽凳上,一脚踩住王矮虎的后背,另一手执刀,就要往下砍去。 电光和火石之间,扈三娘抽剑抵挡,噌?一声脆响,杨志后退两步,冷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今日便把你也宰了!” 说着与扈三娘缠斗起来,刀剑相击,发出阵阵火花,杨志刀法乃是家传,功力深厚,扈三娘正面比拼不过,左躲右闪,却被杨志抓住漏洞,将堂中桌案抬脚掀起,挑飞横踢上前,厚重的实木桌带着惊人的力道,把扈三娘砸到粉墙之上,一屋烟尘四起,扈三娘被用力撞击,哀嚎一声,倒在墙角蜷缩起来。 杨志转过头,又见王英夺门而逃,手拿长刀飞掷过去,王英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后背渗出鲜血。 杨志走上前去,把王英抬起来,割了他的头。又转回屋中,见扈三娘正在向屋里爬,冷笑一声,拿刀接近。 扈三娘捂着胸口说道:“杨首领饶命,方才阻拦,乃是怕首领一时冲动,酿成大错,事后后悔。” 杨志说道:“如此说来,你对夫家竟无半分相助之意,这等毒妇,留你在世上做甚。” 扈三娘已知自己敌不过,闭着眼睛引颈就戮。 杨志却忽而转变了主意,“杀了你个婆娘,倒显得我不够英雄,可也不能留你在这日后找我寻仇。”说着拿了绳索将扈三娘捆起来,又拎着两个头颅,走下山去。 * 清早上衙,钱通,许宜等人陆陆续续来到后衙之内,潘邓也净了面,整理好衣裳,神清气爽从屋内走出来。 刚一踏出房门,却见钱通急匆匆跑过去,扶着树呕了起来,潘邓不赞同说道:“可是烧卖吃多了?我早劝过,隔三差五也要吃些旁的。” 钱通远处冲他摆摆手。 潘邓摇摇头,向府衙后堂走去,武松见他起了,前来报道:“大人,梁山寨杨志来了。” 潘邓停住脚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青面兽杨志,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人在哪儿?” 武松说道:“已派人知会了林教头,张督监,他两个不知谁来,待会儿就到,府尹且稍候。” 潘邓一同雾水,搞不清武松怎么这么大的阵仗,不过这一切在他看到地上两颗头颅时便全都明白了。 杨志跪拜,“罪臣杨志,感念府尹大人招安之情,特献王英、周通两狗辈头颅和王英老小敬上,自请离去,愿府尹大人察吾忠义之心,开恩招安。吾虽身陷绿林,然心系朝廷,愿效犬马之劳,以报国家!” 潘邓颤抖着手,吩咐武松和一小衙役,“带杨志好汉去梳洗一番,换套新衣裳来。” 又对杨志说道:“招安一事也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的,总要详细说明,你且先去梳洗一番,再来答对。” 杨志再拜,跟着武松和小衙役走了,潘邓这又跑到院里,找了棵大树,扶着树干呕了起来。 林冲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泼材!当府衙是什么地方,容他这么放肆!” 说着一边看着潘邓,替他顺顺背,心中焦急,他可听说有人因为见了血腥吓得魇住的,魂魄都飞了,从此之后痴痴傻傻;还有那落下病症的,潘府尹如此年少,还望不要被吓出什么病来才好。 “武都头也是,怎么就这么把人放进来了!”林冲埋怨道。 潘邓呕了好一会儿,也没吐出什么来,摆摆手说道:“算了,也不干武松的事。” 林冲叫了个衙役,“去给你老父母买清粥回来。” 那衙役一溜烟跑了,林冲又带着潘邓到了后堂,端茶倒水。 潘邓喝了一盏清茶,也算缓过来了,说道:“去把扈三娘带过来吧。” 林冲板着一张脸,把扈三娘带到后堂。扈三娘此时还被捆绑着,浑身也具是尘土血污,潘邓让人给她松绑,说道:“王英已死,罪不至妻儿,你也无甚劣迹,本府做主将你放归便是,日后有何打算?” 扈三娘看着面前高官,又低下头说道:“奴还待要上山去。” 潘邓说道:“你若无处可去,我记得你曾是扈家庄人,与李、祝两家三庄并立,彼此也有些交情,如今此地只剩李家庄,李大官人还未下山,我却可将你先托付至李家庄,你看如何?” 说完想到三庄归李,还是府衙看在他的面上,才让李应统领三庄,从此此女便无家可归,真失了庄户了。 扈三娘说道:“谢府尹恩德,只是奴已认了宋太公做义父,得返回山上。” 看过水浒传的哪个不知扈三娘是被迫留在山寨,嫁给淫|贼王英的,哪个不为她命运惋惜? 她本是扈家庄扈太公的女儿,曾与祝家庄祝彪订亲。在梁山三打祝家庄时,扈家庄派兵救援,扈三娘于阵前俘获了王英,后被林冲所擒。宋江派人将她送上梁山,交给其父宋太公看管。两家灭门后,她成了宋江的义妹,并被指婚给王英。 潘邓叹气说道:“你是不想去李家庄,还想回扈家庄?” 他放下手中茶盏,“……三庄之地已不像从前那般,现如今只留下李家庄一块了。扈家庄与祝家庄实际上已被梁山占据,做了它山寨后院,村民被驱赶,只靠李庄主接济。你若还惦记着土地,待到梁山归降,土地归还。便将你家从前土地奉还一二,教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意下如何?” 扈三娘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潘邓,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说道:“扈三娘多谢府尹大恩,永世不忘。只是我家父兄皆去,只我一女子,难以支撑门面,恳请上山。” 第123章 潘邓又想劝她,林冲嗤道:“宋江杀了你全家,你倒要往上贴。” 扈三娘咬紧牙关,对林冲却不似对府尹这般尊敬,骂道:“林贼!休要猖狂,若不是你,我怎会被捉上山!等我查明是谁杀了我全家,报仇雪恨之后,下一个便是你!” 林冲也记起攻打祝家庄有他一份,不说话了。 潘邓这才明白,原来扈三娘上山是要报仇。他说道:“你在梁山也有些时日了,至今还不知是谁杀了扈家人吗?” 扈三娘讶然地看着他。 这事连他都知道,“不就是那李逵,得了宋江的命令,杀将起来,祝彪逃到扈家庄,你家哥哥欲捉了他前去梁山换你,半路上被李逵杀了祝彪,李逵杀性起来,后又去扈家庄杀人放火……” 扈三娘听潘府尹讲述,愣怔当场,面色凄凄,流下泪来,“竟然是他……” 她暗中打探了这么久,没人告诉她真相,原来竟是这样…… 扈三娘乍听往事如此,涕泗横流,哭得不能自已,潘邓便叫林冲将她带下去说道:“你若是想上山,我也不拦着,只是死者已矣,生者也要往前看,梁山迟早颠覆,可你家只你一个女儿,莫要做傻事。” 接见完了扈三娘,又接见杨志,此时杨志已穿戴梳洗干净,不见清早时煞气,潘邓问他可有想去的地方。 杨志想了想,说道:“杨志孤身一人,天南海北都去得,谨听府尹安排。” 潘邓说道:“你不带兵马?” 杨志摇摇头。 潘邓说道:“你不要兵马,这天南地北哪儿去不得?你想去哪个地方,我与你写举荐信便是……只是没有兵马,到了地方之后受人排挤,又该怎样?” 杨志并未多说,依旧坚持。潘邓便叫他选地方。 杨志犹豫半晌,并州老家他已不想回去,东京和大名府都去不得,北方大府又没有识得的故交,他想了半天,说道:“罪臣早年认识个朋友,如今在巴中,愿去巴州。” 潘邓点头,把他那朋友的名字记下来,许诺为他上奏,叫杨志等侯消息。 杨志离去,潘邓琢磨着写了招安文书。 等到林冲再回来,潘邓抬头待问他扈三娘如何了,便见他往日不离身的佩刀没了。 潘邓一阵哑然,“她真上山去了。” 书中说此女性格倔强,嫉恶如仇,果见一般。 * 东京徐宅 范老最近可谓是春风得意,自从小潘大人五月初出使归来,与他家徐大人亲亲热热待了一宿,谁还敢说他范老眼神不利! 自从小潘大人走了之后,他可是把自己尘封于柜中的大公鸡花灯也找了出来,挂在门口一连亮了十天! 范老拿着把扫帚,悠闲地打扫着院种落花。 明月见了,说道:“哪里用得着您老做这些,我们两个待会儿就打扫了。” 范老叹了口气,悠然说道:“我也得多练练筋骨,眼看着咱们徐宅就要有夫人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得多活个几年才行呀。” 明月:“……” 范老说道:“大人还总是信不过我,哼,老夫这双眼睛。”他拿两个指头指了下,又指指明月的两只眼,“能看穿一切!” 第113章 师叔回信 范老又拉着明月细数自己的光辉,“……当初大人就是不信那小潘大人也对他有意,我愣是说烂了嘴皮,大人依旧郎心似铁,最后你猜我说了什么?” 明月捧场:“范老说了什么?” 范老头头是道,“……我只对大人说,你看男子是否对你有意,便看他是否心有怜惜,这一点若是有个七分,那便着了!大人便是听了老夫的话才有恍然之意。” 明月也有恍然之意。 范老又说:“可大人依旧不愿与小潘大人深交,颇为情怯,你猜我又说了什么?” 明月还没听过这个,有些好奇了,问道:“范老说了什么? 范老指点江山:“我只对大人说,莫道此事难,此事最简单,这男子无不好色,小潘大人又年纪轻轻,正是定力差的时候,咱们大人的模样,满京城里也找不出一个来,只稍稍费心装饰一番,那小潘大人还不自己就凑上来了?” 明月大惊失色,范老竟然是教大人以色|诱之,如此肤浅! “大人竟听了你的话?” 范老说道:“大人自是没听,只说老夫话本子看多了……” 明月点点头,颇为赞同。 范老接着说道:“可有些事主子想不到,咱们做仆人的得要给主人打算,出使之前老夫就特地收拾了一箩筐崭新的薄衣裳,混到那行李里给大人带上了。” 明月不赞成地看着范老,像是看着话本子里英明君主旁边的大奸臣,说道:“那地方那样冷,怎么拿些薄的?公子要冻着。” 范老冷哼一声,嘲弄的眼神感叹面前人太过年轻说道:“厚的在外面穿,薄的在屋里穿,炕头上有什么冷的?” 什么!范老拿的衣裳竟然是在炕头上穿的衣裳! 范老邪魅一笑,“主子回来的时候,带去的大氅都还有,就那一箩筐衣裳没了,我起初还想是让主子给扔了,结果……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明月小声凑近了问:“什……什么?” “我看见就在那筐底下,那衣裳都被撕的碎碎的!” 明月惊呼一声,嘴巴张成鸡蛋形,头巾往后倒去。 范老加码:“一件完整的都没了!” 明月又倒抽一股凉气,手中的扫帚都掉了,这,这,小潘大人,竟然这么生龙活虎吗! 范老心满意足的看着明月张大的嘴巴,慢条斯理地说道:“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么多?老夫也有老的那天,如今看来也就是你小子接我的班,该想到的事,咱们做仆人的,要替主子想到,多学着点儿!” 明月大受震撼,点头应是。 门外有人传报,太师府送信过来。 范老去接了信,看见信封就笑得见牙不见眼,把那厚厚的信封连带着箱笼都给了明月,“去,给主人拿过去。” 明月抱着东西去了书房,徐观接了信,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来。 他手指捏着信封,将信件拆开,几朵干枯花瓣落了下来,落在衣襟上。 徐观见了,将那花瓣一朵朵拾起来,又放回桌上,这才展信。 明月看得啧啧称奇,心道大人平日不苟言笑,看了小潘大人来信竟是如此温柔模样,从见了信封开始,嘴角就没下去过。他以前竟还不信,真是睁眼瞎,难怪人总说姜还是老的辣,他比起范老来差上许多! 徐观将信一点点看了,看到最后微微一愣,进而耳廓有些发红,抿着嘴将那页信纸放到了一边,盯着桌上干枯的花瓣发呆。 惯会撩拨人的心曲,说什么一见定情,又说什么枯等,还要给他寄来枯花瓣,岂不是诚心叫他心疼? 徐观又将信件拿过来,用手指腹触摸上面的文字,叹了口气。 明月目睹自家主子先是面红又是哀叹,伤春悲秋之情状简直与平日判若两人,又想到那不剩一件衣裳的箩筐,一个激灵,内心感慨小潘大人真是恐怖如斯。 到了晚间,范老见天色尚好,在庭中支起小桌来,又拿了香炉,徐观偷得半日闲,靠着栏杆看月亮。 范老心中嘀咕,明月明明说主子看了信之后内心欢乐,怎么现在看来还是往日一般,板着一张脸?难不成是朝中事忙,太辛苦了? 自从出使归来,大人升了官职,也一改往前深入简出的习惯,开始出入朝堂,结交朝臣,范老只当主人是放下了前尘往事,不再囿于元佑之变。可近日来主人忙时便罢,闲时却常常望着远处,似是有所忧愁。 范老凑近,想问问主人如今有什么烦恼,徐观悠悠说道:“见过明月皎洁,便起独占之心,可人如何能将明月拥入怀中?” 范老盯着主人奇怪地瞧,哪有人能将明月入怀的?“便是那美嫦娥,也要自个儿奔月呢。” 徐观听了这直白的话,看着面前人笑道:“范老说的有道理。” 范老见大人夸他,自己也呵呵笑起来。 正所谓主忧臣辱,大人好不容易有个知心说话的人,如今也去那山东了,陈太师又素来不是那细腻的性子,他们这些知心老仆可不得开解一番。 范老说到:“主人出身显贵,年纪轻轻时便做了太子老师,又出使有功,升了官位。今亦入朝议政,交游皆显贵,有那太师做师兄,今又复得一意中人,人生如此,还有什么忧虑呢?” 徐观见老仆为自己担忧,说道:“并无甚忧虑。” 难不成是感情问题?范老说道:“小潘大人已寄了两封信来,主人怎么也不寄信回去?” 徐观看向远处明月,悠悠说道:“他此次去东平,短则三年不见,也正好叫他好好想想……”和他在一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究竟是一种风流年少,还是贪恋柔情,到底要不要真和他一起,没儿没女,走这条背德的路。 第124章 范老纳闷:“想什么?” 徐观说道:“到时候他也二十二岁了,若是想要娶妻生子……我也……”徐观皱皱眉,光是说出来都觉得内心难过。 范老听明白了主人的话,眼睛睁得滚圆,不敢置信,话说得极有道理的,可你两个不是衣裳都撕了一筐了! 范老赶紧调整心情,心道自己已经老了,大人和小潘大人都是年轻人呢,这年轻人与他这老骨头想的肯定不一样,现在年代也变了,现在已经是宣和年间了,不是他治平年间的老黄历了! 范老脑筋急转,说道:“我见小潘大人是真心相待,主人若是一味推拒,岂不是伤了小潘大人的心?” 范老又说道:“小潘大人是个年少就能做义士的,从东平府拜了陈太师做老师,一路到了东京又去了女真转一圈回来,桩桩件件哪是他这个年龄能做到的?是个天生宿慧,极有成算的!只大人拿他当小孩罢了!大人在此胡思乱想,只苦了自己,倒不如一问究竟,好过在这见天的傻想呀!” 徐观被范老劝慰,这才想开些许,心中也不忍叫潘哥儿一直等待,却得不到回信。他从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些事,只是一遇到潘哥儿,便不由自主被吸引。看他和自己亲昵,要推开他,却受不了他难过的表情;听他要求自己做这做那,要拒绝他,却不忍心叫他失望;看他一举一动,一怒一笑,要不爱他,却又做不到,只能越陷越深,沉沦其中。 他叹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拿了信纸。 真正开始写信,又恨自己为何这么久才写,不是诚心叫潘哥儿委屈吗。 罢了,他原本想,若是潘哥儿还要走上正道,生儿育女,他便全身而退,从此不再提及此事。可潘哥儿不愿意这样疏远又该怎么办?他不忍心,也只能舍身相陪了,若是日后潘哥儿后悔了……便把他抛却了罢。 人若求情,宛如奔月,美嫦娥既然奔得,他便也奔奔看吧。 * 东平府 东京御笔手诏传来,叫潘府尹自己建作院,这回又有皇帝手书一封,估摸是近日伐辽准备不顺,赵佶又担忧起内部问题来,三令五申叫潘卿家千万保住东平,专心招安,不要叫反贼猖獗,让他后院起火。 潘邓有了指示,就也放开手来做。 先叫晁少古在东平府周边找了个小院子,又在民间找好打铁匠人。 许宜痛心说道:“圣上开恩,许咱们建作院,咱们却只找这么小的地方。要是放在以往,以咱们东平府的富庶,哪里要找这现成的小院,该在府城周边建一个大坊,招他个三五百名工匠才是!” 潘邓呵呵笑道:“有了总比没有好,别小看这小院子,日后做得好了再往外扩就是。” 又叫许宜去找府中能人,勘察周边矿产。 许宜说道:“就是有矿,也不归咱们府所管,朝廷自要派人来接管的。” 潘邓说道:“不要矿产如何,能给咱们东平府提供些工作机会就好了。” 许宜明白了府尹的意思,下去办事。 * 过了两日,清晨时分武松来叫他,说扈三娘又来拜见。 潘邓接见扈三娘,见她浑身浴血,眉目之间却有一股英气,手里拎着一个滴血的布包。 潘邓一个大抽气,觉得自己已经有红布包批踢艾斯滴了。 来人跪拜道:“扈三娘拜见府尹,今奉狗贼李逵之头孝敬府尹大人,恳请归降。望大人宽恕我往昔之过,扈三娘愿效犬马之劳,誓死以报!” 说着要把那布包解开,潘邓紧忙阻拦,“不必,不必。” 扈三娘便停了手中动作。 潘邓见她满手血渍,身上也都是血污,有心叫人带她梳洗一番,左看右看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便也忽视了整洁,说道:“你待如何?要回扈家庄?” 扈三娘拱手答道:“大恩无以为报,愿跟随府尹,为奴为婢。” 潘邓说道:“我身边也不要仆人,只武松一个护卫便够了。” 扈三娘说道:“愿为府尹效犬马之劳。” 潘邓想了想说道:“如今你家土地还在梁山手里尚未归还,本府这还真有一件事,乃是我名下有一纺织坊,里面都是女子,想与她们找个女教习,闲时教些武艺防身,再与我训练力士,巡逻护卫,守护工坊。你不如现下住在那里,等到土地归还再回归,意下如何?” 扈三娘说道:“愿听府尹安排,必竭尽所能。” 潘邓就让人去找了冯掌柜,言他已给找好了女教习,叫日后二人共同管理工坊防御。冯掌柜听了就赶紧从坊里赶过来,一边又叫坊里伙计给找好新教习的住处。没想到这么难找的人,还真叫东家找着了! 冯掌柜到了府衙,和东家说了会儿话,先说了织坊近日织女已经都到齐了,各坊也都收拾妥当,陆续开工。旁边的土地也都收拾平整,已经找了人建新厂房。只是织机定做一事还没和东家汇报,待要东家拿主意,他们再去办。 潘邓与他说了半晌,冯掌柜这才见了扈三娘,一打照面,大为惊骇。 只见此人雾鬓云鬟,钗环凌乱,发丝染血,贴于脸上,眉间显现一股英气,双目凌然,浑身浴血。 冯掌柜看了一眼只觉得腿肚子转筋,这是哪找来的煞神呀! 第114章 蠢蠢欲动 冯掌柜这边颤颤巍巍地领着扈三娘回了纺织坊,潘邓也忙起来。 先是段景柱在四周考察,把能开垦的耕地都圈了出来,尤其关注东平府北面,临近河边的一片土地。 此河为黄河支流,正是京东西路与河北路的分界,河对岸往北是高唐州,往西就是北京大名府。 此地为两路交界,人员稀少,再加上土地并不肥沃,更是少有人来此定居。 段景柱说道:“别的我说不好,这地方倒是能种棉,如果能有个水车灌溉,更加好了。” 钱通也跟着来了,说道:“如此地方,真要种庄稼,也只能种粟米。这边荒凉,府尹要在此开荒?” 这地方走着路都硌脚,哪儿能种什么东西?要真是块儿肥土,早就被人开了。 潘邓也在这乘着马车走了一上午,说道:“地表不甚好,但是胜在地势平坦,百里之内都是平原,也尽够了,开荒看看吧。” 晁少古问道:“咱们府的百姓,谁会来此?” 潘邓问道:“开垦多少占多少,再免他三年田赋呢?” 钱通点点头,又觉得此计可行了。反正这地方从前也没有耕地,说是免三年田赋,但实际上府中并没损失,反而若是真开垦成了,三年之后还能增加赋税。 潘邓说道:“官府再给修建水车;叫府中大户提供棉种,三年之内补贴收棉;再增加此地的青苗钱。” 众人皆以为此法甚佳。 潘邓就把此事交给晁少古办,“此地是东平府治下,本府初来乍到,也要做些实事,如此劝课农桑,不误农时,待到三年大考,也和诸位共同评个优呀。” 晁少古面带微笑,心中也知此事若办的好了,自己考课也好看,便接了差事,用心去办。 * 半月过后,徐宁、秦明、呼延灼三人的免罪书下发,择良辰吉日在梁山脚下受降。仪式过后,潘邓就让他们尽快离开东平,几人各自带了兵马粮草,拜别了潘府尹和梁山诸将,奔赴任上。 他们三个武将还在梁山之时,也能镇住山寨,可三人带着十几个小首领,以及梁山兵卒八千来人离开,梁山就开始摇晃,不太平静了。 自从那日王英和周通两个首领离奇被砍之后,山上大乱,人人自危。过了两日有人发现杨志已很久不在山上,这才信了李忠之语,确实是那青面兽杨志杀了二人,卖友求荣。想不到此人看上去忠厚老实,背地里如此心狠手辣!小头领们如同惊弓之鸟,抱团结块更加厉害。 宋江费了好大劲将此事压下去,让首领管好各自兵马,各司其职。陪着燕顺,郑天寿二人葬了王英;又与李忠安葬了周通。好言相劝,安抚好这两拨人。数日过后,一场酒宴之后,李逵又身首异处。 神行太保戴宗发狂暴怒,要彻查此事,宋江也将李逵手下几个小喽啰都叫到忠义堂,问他们这事是谁干的。 那几个小喽啰瑟瑟发抖,李逵大王活着的时候便不把他们当人看,动辄打骂。若事有不顺心,还有被砍杀的,他们哪里敢往前凑? 一人哆嗦着说道:“李逵大王那日吃了酒,便说要睡,就回屋躺下了,我们……我们哪里敢打扰?惊扰了他睡眠,一斧就劈上来了!小的几个一直在外边候着,不知道是谁干的。” 戴宗拔出刀来,想要将这几人砍了,一众兄弟将他拦下,宋江也说道:“戴宗兄弟莫要意气用事!这李逵与王英一样,都是得罪过潘府尹的,怕是哪个好汉借了他的头,去招安了……”说着泪如雨下。 众人又宽慰宋江。 此事倒是提醒了戴宗,他飞快记下堂中首领,又领了跟班,在梁山上排查,看何人不在山上,誓要把此人揪出来不可! 第125章 宋江见戴宗走了,抹抹眼泪,又对众兄弟说起李逵兄弟种种义气,哀叹流泪,说到心中愤怒处,怒而叱骂:“那杨志狗贼!原来不过在二龙山落草,亏得我梁山收容他们,竟如此恩将仇报!” 别的小首领听了这话,只说宋大哥有义气,那杨志却是个白眼狼。可樊瑞几人听了,心中就犯了嘀咕。 混世魔王樊瑞本是单县芒砀山落草,后又结识了八臂哪吒项充与飞天大圣李滚二人,陆续聚集了三千多兵马,声势壮大。因芒砀山也在沛县境内,故而势大后宣称此地为徐州沛县芒砀山,乃是汉高祖斩蛇起义之处! 他三人在芒砀山上,自立为大王,平日里打家劫舍,供给山寨吃喝,日子过得风光。却没想到平白无故,梁山突然来犯。几番攻打之下,他三个当家力不能敌梁山将,山上兵马也破不了梁山士兵的摆阵。 宋江将他三人收服,卷了山寨钱财以及三千多士卒上梁山。 无耻之徒!那桃花山、二龙山只说是自愿归降,没准也和他们一样,宋江还说是梁山收容他们,真是城墙厚的面皮! 三人商议一番,李滚惯会审时度势,点明梁山已无力回天;项充还想要集结兵马,重回芒砀山;樊瑞则说道:“李俊首领没下山之时与我交谈过,此人甚有才干,我欲听从他劝告。” 樊瑞说道:“我们三个在芒砀山落草时,虽然也集结了三千多人马,但面对梁山依旧不堪一击。就算梁山不来,不知哪日也会被别的大山头吞并,没有其他山头也会被官府剿灭。” 他看向二位兄弟,干脆地说道:“不如招安,那鲁智深也带了自己的兵马走了,咱们兵马也正好三千人,只没个做官的头领,我们在梁山中选一个便是。” 项充、李衮二人都听樊瑞的,商量着选谁做他们的头领。 此时梁山武将也不剩几人,只大刀关胜和急先锋索超,可这两人,一人深居简出,从不露面,也不与人结盟,只听首领调配,且只看调令,宋江若传话让他参宴喝酒,此人从不到场;另一人脾气暴躁,极不好相与,他们三个要与人结盟,还得不让此首领压过他们才好,最好是颇有威望,却性情温和。 除了武将之外,剩下颇有名望的还有玉麒麟卢俊义,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三人。 三人商量片刻,决定去找卢俊义。 * 卢俊义院中,几人拜见,说明来意,没想到卢俊义却一脸为难,真诚地说道:“不瞒诸位好汉,自从潘府尹上山招降,来我这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你们几个怕是最后来的了。” 燕青给几人端了茶。 卢俊义说道:“我的来历几位好汉也清楚,我本是大名府商贾,不说富甲一方,在府中也是颇有闲财。平生所愿,便是做个富贵闲人,从没想当山贼,如今也不想去做将领呀。” 三人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男儿在世,有哪个如此不上进的?项冲刚想说话,李滚将他拉住,说道:“卢首领如今已在梁山之上,可有想过以后?” 卢俊义也叹了一口气,并未答话。 樊瑞劝道:“此不正好?我三个武力超群,又有三千兵马,卢头领做我三人之首,带领诏安。日后凡事不必轻动,全叫我三人代劳,我兄弟几个供奉足下,尊您为首!” 三人起身,跪下便拜,卢俊义把他们都扶起来,说道:“宋首领曾劫法场救我,如今他不轻动,我怎能先行?此事容我再想想。” 项充心直口快道:“还当哪个不知道?要不是宋江用计,首领还是大名府富豪呢,怎会来到梁山之上?也不会上了囚车了!他便是先害你,再救你,只把咱们当个傻子糊弄呢!” 樊瑞将他呵住,“怎对首领无礼!”转过头来也劝卢俊义:“首领要快些思量,赶早不赶晚,山上已经走了四位,带了大笔兵马粮草,晚了怕是分的少!” 卢俊义从前哪里计较过这劳什子粮草?闻言更是如鲠在喉,心中郁郁。 若不是宋江和吴用二人设计陷害,叫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万般无奈上了梁山,他此时正和小乙在大名府家中训练球队,以待参加下届全国蹴鞠联赛呢!甚至得知东平府临近球赛时住房紧张,为了过两年来到东平参赛能够住得舒适,已经准备将产业发展到东平府。 转眼之间,物是人非,偌大的家业灰飞烟灭,宽敞宅院变成了山寨里这个破落小屋,从前的卢员外也成了贼。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卢俊义表面上虚与委蛇,心里对宋江和吴用简直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两个剁了喂狼。 在樊瑞几人第三次找来的时候,卢俊义答应了此事,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要报了大仇再去招安。 他当初被骗上山来,一是为了他家祖产丰厚,二是为了宋江要踩着他登上首领之位。 黑宋江只为个名正言顺就拿他当筏子,他偏就要让宋江登不上这首领之位,到死也成不了梁山之主! 三人面面相觑,倒也没觉胆怯,卢俊义之仇人无非三人,乃是宋江,吴用和李逵,如今李逵已死,只剩下两个。从前首领身边能人无数,他们三人与之相比武艺平平,可如今能人招安的招安,下山的下山,林冲、秦明都走了,到也没剩几个。 只是说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事还要智取为上。几人在屋中商议如何把宋江做掉,樊瑞为得芒砀山精听茶馆老头讲汉史,最终决定设个鸿门宴,摔杯为号。 第115章 摔杯为号 茶馆说书的老头每每从“汉高祖刘邦斩蛇起”开始说起,说到最惊心动魄,让人拍手称绝的便是那“鸿门宴”了。 樊瑞几个打算效仿芒砀祖先,在宴上来个瓮中捉鳖。 几人便在卢俊义院子周围细心布置,李衮在梁山军中找了百名旧部,埋伏在周围,只等一声令下,群起攻之,樊瑞则拔剑而起,十步之内,取敌方首级! 卢俊义看了布置,点头称好。当天下午便请宋江头领过院一叙。 彼时宋江也正在苦恼,三个头领惨死,众人惶惶;又三位武将走后,梁山动摇。宋江左支右绌,也想找人帮他镇镇场面,此时玉麒麟相邀,自然欣然答应。 只是宋江对卢俊义也防了一手,宋江做过的坏事自己心里清楚,就算卢俊义对他没有二心,他也不会毫无防备。因此没去卢俊义院中,而是让众人日落之时来到忠义堂摆宴。 樊瑞几人连宴席上坐在哪里,什么流程,什么口令都商量好了,如今地点却变了,这该叫人如何是好! “大哥,咱们怎么办?” “咱们那一百兵士也跟不去呀!” 樊瑞去找卢俊义,“怎没将宋首领请来?” 卢俊义一摊手:“他不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几人沉默不言,过了半晌樊瑞一咬牙,“去那忠义堂,不在这院子里,咱们也杀得!” * 忠义堂内,宋江做主位,卢俊义坐在他左侧,军师吴用坐在右侧,其他小首领依次就座。樊瑞环顾席上,只见有孔明、孔亮、解珍、解宝,此四人都是宋江心腹。 对面还有戴宗、索超,樊瑞仔细逡巡,不见花荣身影,他今天竟没有跟在宋江身边。 花荣不在此,不是天赐良机? 那解珍、解宝两个虽有本事,却终究猎户出身,没学得多少刀枪把式,不如练家子;孔明、孔亮更是三脚猫功夫,只仗着宋江与二人旧有交情罢了。 如今只待卢员外摔杯为号,李衮兄弟在外面听了响声,便吹哨为令,此哨声一出,人手聚集,他们百十号人一拥而上,将整个忠义堂围起来,先杀宋江,后斩吴用,再把不听话的全砍了,叫卢员外带着他们三千兵马招安,从此逍遥快活! 樊瑞心中一片激动,偏过头去注视着席上一举一动。 宋江眼见聚集了这么多兄弟,感慨道:“如今有的兄弟已经高就,咱们梁山百十好汉也再聚不全了……”他叹了口气,“现在招安之事已势在必行,我宋某人虽只暂当个山寨之主,也必然让弟兄们都有个好归宿,才对得起众位兄弟抬爱之情……” 众人饮酒,卢俊义喝光碗中之酒,手中一滑,酒碗落下。 宋江紧忙伸手,抓住了那碗,稳稳放在桌上,笑道:“卢员外当心呀。” 卢俊义拿住了碗,心头狂跳,面上呵呵一笑,“今日饮酒饮得多了些。” 席上众人默不作声,樊瑞捏了把冷汗,不知道此情形究竟是何意?难不成宋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计划? 戴宗的眼神扫过席上众人,樊瑞感知到此人打量,不由得浑身紧绷,更加默不作声,也不去看自己的兄弟项充。 席间的气流仿佛在他这里凝滞了起来,樊瑞眼光鼻观心,只听宋首领接着又说道:“招安一事也是府尹亲自来讲,大家伙都同意的,该怎么招安、按照什么顺序招安,这是潘大尹做主,不料却与我们梁山酿成大祸……” 第126章 宋江叹息,“……可叹我众兄弟原本千人一心,休戚与共,皆是手足同袍。如今却互相残杀,此是何理?” 樊瑞和项充皆僵直在椅子上,卢俊义猛地看向宋江。 宋江见卢员外看自己,便也看向员外,“夫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今若内斗,非但伤吾手足之情,亦令官府看清我等。吾等当以大局为重,勿以小隙而忘大义呀!” 卢俊义只觉面上汗毛乍起,后脊梁冷湿了一片,他舔了舔嘴唇,喉咙滚动了一下,握着酒碗的手心也开始发湿。 宋江这是知道了他们的计谋了,如今该如何是好?听他之意,似乎要有意放过,可没准只是迷惑他们的假象,他们几人今日若不动手,以宋江的心狠手辣,来日焉有活路! 卢俊义扯出一个笑来:“首领说得极是,我等自应以和为贵,以义为先,如此方能兄弟齐心。我山寨中人虽身处草莽,亦当怀仁义之心,行君子之事呀!” 席上众人皆附和,又饮一碗酒。 卢俊义饮完此酒,豪气摔碗! 却又被宋江拦住,“员外且慢……”宋江把酒碗拿了下来,“莫怪兄弟不英雄……” 卢俊义的眼睛紧紧盯着宋江,只见那黑胖男子将酒碗放在桌上,唠叨道:“……如今能省便省,实在是山寨也没多少钱财了,山上兄弟还有两万多人都等要吃喝呢,我正想日后缩减开支,挺过这段日子……” 那项充早已经心跳如擂鼓,呼出一大口气来,声音刺耳,樊瑞听得一清二楚,转过脸去瞪了他一眼。 索性别人没注意到他俩。 卢俊义又接了那酒碗,缓缓放到桌上。 宋江又对众人说道:“……宋江知诸位皆怀壮志,然壮志未酬,今若相残,非但无益于大业,亦令亲者痛,仇者快……我宋江虽代为山寨之首,也便劝诸位,放下干戈重拾玉帛,以忠义为先,如此方能兄弟同心,共图大业,诸位以为如何?” 解珍、解宝据点头称是,唯宋江马首是瞻。 孔明、孔亮也都赞好。 卢俊义手伸到背后冲樊瑞使了个手势,意思为计划暂停。 今日不是个好时机,只怕宋江已准备完全,他们几人未必有可乘之机。倒不如暂且隐忍,日后再徐徐图之。 轮到樊瑞和项充,他二人声音沙哑地说道:“首领所言极是!” 此时戴宗突然问道:“怎不见索超首领说话?可是不认同大哥之语?” 索超见戴宗无缘无故提到他,话中还仿佛带刺,拧着眉说道:“与你何干?” 戴宗冷笑一声:“索首领莫不是有别的打算?” 索超见他如此不恭敬,怎能忍耐?他戴宗从前不过是个牢房里的小吏,也配和他这样说话!又想到前日,自己院中侍卫与他报告,此戴首领白日来他家里探听,行为鬼祟,举止猥琐。索超早就看他不顺,如今他却自己找上门来,冷笑道:“我若有个别的打算,先取你头!” 戴宗听了这话怒不可遏,“匹夫受死!”说着暴起,拿着手中酒碗冲索超摔去,索超侧身一躲,那酒碗砸在狼柱之上,陶片迸裂。 众人来不及反应,下一瞬间,破空之声传来,一只飞箭自门外射入,直冲索超面门! 索超目眦俱裂,闪躲之下被那箭射中左膀,一阵钻心剧痛,他惨叫一声,被射倒在堂中。 所有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听戴宗骂道:“便是你这匹夫杀了李逵!那日山寨众人具在山上,只你一个不在!卖友求荣,猪狗不如!既然动了我的兄弟,便要想到今日,偿命来!” 说着拔刀出鞘,横刀下砍,索超急忙翻滚,牵动箭身,又是几声哀嚎,哆嗦着站起身来,往里面退,吴用见了,也紧忙往里退去。 索超见孔明、孔亮,解珍、解宝也都朝他围来,知此时局势不利,这场宴席摆明了是冲他而来,遂忍着剧痛,狂叫着硬是把那支箭拔了出来,血流飞涌。 众人见此癫狂之态都不敢近身,那索超踉跄着拿着箭防御,戴宗拿刀,缓步向前。 卢俊义三人这才明白,原来今日宴席摔杯为号的不只他们一伙! 这时只听外边一声哨响,旁人还不知所谓,三人俱是一僵,李衮吹哨了。 他们安排在卢俊义院子里的一百旧部,即将赶到忠义堂周围,包围此地。 樊瑞感到一阵棘手,此时此刻该如何是好?卢俊义牙一咬心一横,又对二人比了个手势,事已至此,干脆一做到底! 索超见戴宗逼迫向前,他一臂被废,又恐怕远处还有流矢,冲向宋江面前,拿此箭抵住他的喉咙,“都退下!” 宋江被突然他钳制,果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脖子后仰被索超一臂带着。 几人咬牙切齿不敢上前。 索超挟持着宋江,一路又挪到忠义堂门口,待到要出门时,一剑刺中宋江肋间,将他推回屋中。 宋江惨叫一声中,首领皆围绕,索超趁乱而逃。戴宗见索超逃跑,看了一眼宋江,见堂内众首领皆在,便又追击而去。 花荣此时也在暗中,待要一同追击,却突然看见远处有人群,手持刀枪火把,朝忠义堂奔来。 他果断吹角为号,让集结在忠义堂附近的一百精兵警戒起来。 堂中一片混乱,卢俊义三人对了个眼色,樊瑞趁乱拿了木棍,照着解真后脑便是当头一棍,吴用见事不妙,离开忠义堂往后面跑去。 卢俊义哪能见吴用逃跑?此人才是他最大的仇人!当时吴用和李逵假装算命先生,设计写下藏头反诗,最终让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万贯家财灰飞烟灭,被逼上梁山。 此子不忠不义,阴险狡诈,一双眼洞悉世事却专以玩弄人心为乐,高高在上操控他人如对待蝼蚁一般。他卢俊义岂能让这样的人再存活世上? 卢俊义拿了朴刀紧追吴用,吴用见卢俊义追来,已心知不妙,逃跑之间,被一枣树根绊倒在地,眼见卢俊义朝他奔来,连连讨饶,“员外饶命!此皆是首领之命,非吴用之意!” 卢俊义扯过他的发髻,攥在手里,手中朴刀锃亮,恨道:“如今已不是员外,乃是一山贼!” 刀尖刺入胸中,鲜血喷涌。 忠义堂中乱作一片,索超逃走,戴宗追赶而去,樊瑞、项充二人暴起,要杀了宋江,此二人身姿矫健,孔明、孔亮对阵樊瑞,解珍、解宝对阵项充,眼看抵挡不住,花荣适时赶来,他见堂中乱象,并没搭救,而是抓住宋江,“哥哥快走!” 花荣一路护送,忠义堂外也已乱了起来。 花荣的一百精兵围在忠义堂周围,芒砀山一百旧部也飞冲过来,拿刀便砍。 那花荣旧部乃是厢兵出身,对战如此有组织的土匪也颇为吃力,士兵们交战在一起,只见灯球火把,亮子油松,把黑夜照得通亮,花荣又叫亲卫再增派人手;李衮也叫了一名小卒,让他把梁山上的芒砀山旧部全都召集起来,几百士兵在忠义堂外厮杀起来。 花荣找了匹马,一路护送宋江,待要冲破乱军,往山下走去,却不知被哪个绊马索绊住马脚,二人摔下马来,花荣抽刀护卫,叫宋江先走。 宋江捂住伤口,“花荣兄弟,看护士兵,莫要让梁山大乱!” 花荣说道:“哥哥逃下山去!花荣日后便去寻找!” 宋江逃出乱军,又往山下跑去。 忠义堂内混乱一片,李衮见两个兄弟难以支应,拿了自己的兵器上前帮助,将那孔明、孔亮戳死,又把解珍、解宝砍杀。 门外混战一片,喊杀声连天。 项充见堂内已经摆平,便又要去后屋找卢俊义,樊瑞拉住他,“还去找他做甚?” 两人看大哥,樊瑞说道:“如今乱局,咱们几个攻了凉山府库,拿了钱财下山去!从此隐姓埋名做富家翁!”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樊瑞和项充二人往山后府库赶去,李衮则拿了火把把忠义堂点了,又混入战局之中,不出一息半刻,高声大喊:“宋茳已死,梁山已亡!” 他身边的旧部也跟随大喊:“宋茳已死,梁山已亡!” * 梁山后山,灯火通明 前山喊杀声不断,忠义堂被攻占了!士兵们躁动一片,混乱不已。 阮氏三雄见忠义堂上已有火光,便知大事不好,急忙下山去,给府尹报信。 三人从后山下山,一路骑马到了城门口,城门守卫厉声呵问,阮小五刚要说出林冲大名,阮小二拉他一把,说道:“林首领跟在潘府尹身边不易,怎能为他招祸?” 说着大声喊道:“我乃张清旧友阮小二!有要事禀报!战事紧急!速速通报!” 第116章 梁山大乱 阮小二话音刚落,路边斜冲过来一队人马,到了城下勒马叫门,“林教头有要事禀报!” 城上守军往下看去,见此人是周指挥,今日正好是林教头领着周指挥使在城边巡逻,便开了城门。 第127章 那周指挥见了三阮,“尔等何人?” 阮小五连忙说道:“我们便与林教头认识,特地前来报信!” 那城门上守军一惊:“他三人刚才说与张都监认识,为何改口?” 三人一愣,阮小七说道:“我们我们都认识!” “还敢大言不惭!”周指挥使呵道:“将这三人拿下!” 城门士兵一拥而上,将三人捉拿,阮小二嚷嚷道:“我三人也是为给州府送信来的!梁山大乱,特来告知!” 周指挥置之不理,依旧叫人拿下,自己则上马飞奔,去禀报军情。 * 潘邓迷蒙之中睁开眼睛,武松站在床前,焦急说道:“府尹醒醒,梁山出事了!” 潘邓倏地睁大双眼,坐起身来,“出什么事了?” 武松给他拿了外袍,“远看梁山之上点点火光,又有刀兵喧闹之声,流匪陆续下山,梁山大乱。” 潘邓知事不好,快速穿上了衣袍,两人一起走到衙前,张清带着吴指挥使已在堂内,晁少古、钱通、许宜也都匆匆前来。 潘邓快速了解了情况,当即吩咐道:“通钱通去联络大户,要各家乡勇保卫街道;晁通判去城楼之处接应士兵,做好后援,守住城门开关;许宜留在衙中坐镇,叫众小吏通知各家各户关紧房门,有什么紧急事件,便宜处置。” 又看向吴指挥:“吴指挥带领五百人守住城中,派何都头一队人马保卫府衙,供许主簿差遣,一队人马保卫军资库和府中粮仓;陈都头在府中巡逻,有趁乱杀人抢劫者,扭送官府;你带领余下六队,于城门内架锅煮水,收拾好干净房屋,召集城中大夫,做好准备抢救伤员。” 吴指挥见府尹临危不乱,部署迅速,井井有条,甚至还记得他营中都头名姓,心头震撼,拱手称是。 潘邓又吩咐张清:“派人去给东昌府、郓州府送信,叫他们集结士兵,守好城门,抓捕流寇;再召集其他三营兵马,随我一同出城。” 又叫了张清旁边小卒:“去通知金指挥,带上人马随我出城。” 张清急道:“府尹怎可轻动,还是坐镇后方为好。” 潘邓却已经穿了盔甲,“梁山之上两万多人,一旦闹将起来,非一府能抵挡,如今当务之急是消弭兵乱,你与林冲都要上阵,我要指挥后方,也得去城外。” 几人具都听令,各自领命而行,金虎随后而来,潘邓说道:“派一对人马告知济州府张府尹,叫他守好城门,抵御流匪;集结士兵,准备支援东平府。” 金虎手下士兵领命飞奔而去。 * 梁山半山腰,宋江死里逃生,手捂着肋间伤口,踉踉跄跄逃下山去,他看着山上火光,心知梁山如今这算完了。 可山上的兄弟,兵卒们又该怎么办? 他喘着粗气,一手捂着伤口,另一手摸着山壁走山路。 此时不知是几时,黑夜沉沉,大火将天空熏成了暗紫色,四处隐隐有光,他不必费心仔细看山路,担心自己掉下悬崖。 伤口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牵扯着,钻心一般,宋江靠在山壁上,坐在路边休息一会儿。 突然他听到另一个粗重的呼吸声,宋江凛然一惊,他又费劲站起身来,往前走去。 身后之人越来越近,宋江在路边摸了块石头,回头一看,那人正举起朴刀朝他砍来! 是索超! 宋江一边闪躲,心中却分出神来,涌上悲痛,戴宗兄弟难道已经死了? 他还想保住性命,说道:“索超兄弟,山寨对你不薄,为何如此待我!” 索超冷笑:“是你几个不仁不义,想要杀我在先!”他一臂被废,可只剩下的这一只手也尽够了,砍得宋江四处逃窜,索超索性一脚将他踢翻,宋江哀嚎倒地。 索超一刀刺下,宋江生死之间爆发出一股蛮力,擒住索超脚腕,要将他带倒。 索超虽一臂被废,但下盘极稳,面色狰狞,又狠踢宋江数脚。 宋江被这几脚踢得呕血,心中已知恐怕活不成,发狠要拉住面前之人垫背,拼死了力气,撑起身来抓住索超的腰带。 索超还在泄愤,一个不察被宋江擒住,那黑宋江四两拨千斤,将他搡向一边,索超一个谎神,只觉两脚够不到地面,他双目圆睁,这边是悬崖! 他一只手紧紧抓住地面往上爬,宋江又是一顶,那索超只剩半个身子挂在悬崖边。宋江见自己竟能死里逃生,赶紧起身,抬脚要踩,索超怒吼一声,竭尽全力单手撑着往前扑去,抓住宋江的腿,把那宋江扑倒,却没料崖边松软,碎土掉落,二人双双滑下悬崖。 * 宋江在梁山时也没做什么大事,好像有他没他区别不大,但当宋江真离了此地,梁山群龙无首,彻底大乱。 小兵们有趁乱逃下山,趁乱杀人放火的,山寨首领火并,成群的土匪兵入室抢劫,原本只忠义堂一处着火,现下后山也有军营烧了起来。 黑烟弥漫,火光冲天。 那大火即便是离了很远看,依旧能见点点亮色,在黑夜里犹如鬼魅。 潘邓暗骂一声,叫他知道谁放火烧山,必定抓起来依照宋律处斩! 林冲已经在梁山周围布置好兵马,有逃窜下山的人立刻逮捕。郑指挥也汇报了晚间有人来东平府报信,得知是三阮之后,潘邓立刻叫人将三人带到面前。 此处是去东平府的必经之路,距离梁山脚下还有一大段距离,潘邓决定在此扎营。过了片刻,厢兵扎了营帐,火把一一点燃,兵马集结,府中将士都到此,潘邓吩咐道:“各营听令,梁山兵乱,土匪下山,务必拦截,莫让土匪流入村中,杀害我们的乡亲父老!” 各首领、斥候聚集,潘邓在帐前部署:“本府下令,林冲带郑指挥,一营马、陈、沈六队,包围后山。有匪下山,先杀首领,将其余人等驱逐回山上。” “是。”林冲、郑指挥使和众都头拱手领命。 潘邓继续布置,“张清领王指挥、五营郝朱四队,围住梁山泊,不要让人上岸。乘船而出者,皆打回水里。金指挥,你领手下五营,自桓沟沿途布置,切莫教匪徒上岸,你自己带队在山口村把手,同时派人知会张府尹,叫他集结兵马,守好济州府,派人来增援。” 几人拱手称是。 “周指挥使,你领杨许四队,守住梁山东出山口;王指挥使,你领钱李彭六队,守梁山西出口,派人通知寿张县,关闭门窗,令乡勇守卫村里。此二口下山者均抓住领头人,格杀勿论!其余人等驱赶回梁山,事有万一便宜行事,莫将山匪放出此地,流入村庄。” 两位指挥使领命,谁能想到潘邓一介文官对厢兵营了解甚深,众人听了部署安排,已经从最开始的慌张中脱离,渐渐安定下来,看到大尹头脑清晰,布置明确,目光坚定,众人心中也坚定几分。 “时刻派斥候传递消息。”潘邓一声令下,几人具去带兵,潘邓接着部署,“一营杨都头守住东平府西侧城墙,许都头派一队人去各乡镇通知,叫他们警戒,另一队接应东平府城士兵;五营尤许四队留此待命。” 众人皆领命,此时城内有几人骑马而来,正是官兵带着阮氏三雄来此。 三人见了府尹,纳头便拜,潘邓叫他们起来,问了山上具体细节。 阮氏三雄一一说了,潘邓皱眉问道:“可知宋江在哪儿?是否活着?” 三人都摇头,阮小二说道:“下山之时忠义堂已经大火一片。” 潘邓又看了眼梁山,“山上可有其他能人,能统领山寨?” 几人细想一翻,阮小二说道:“卢俊义首领带过兵马,也曾和宋江头领争夺寨主之位,他能带领山寨。” “柴进首领也能。” 潘邓却有些踌躇,这二人之中柴进没带过兵,也没管过军队,卢俊义或许可行,但也不知能否规整乱军。 武松见潘邓犹豫,说道:“我听闻山上有一人,名叫关胜的,平日里不见身影,却是个名将,管得好军队。手下令行禁止,他或可行。” 潘邓眸光一亮,大刀关胜!怎么将他给忘了! “此人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他招安这么久,竟一点动静也无。 阮小五说道:“他能行吗?这个关胜自打上山以来,颇为傲气,不与我们待在一处,只自顾训练军队;宋首领有时叫他宴饮,他也不来;出兵之时还要有宋首领亲手写的调令摆在面前,不然也不发兵,是个怪人!” 这有什么怪的?不就是听调不听宣,只在办公室工作,不参加部门聚餐;只看书面通知,不听口头通知吗?这就是个成熟打工人呀! “去派人把我的大印拿来。”潘邓着手写信件,一封给卢俊义,另一封则给关胜,吩咐他二人共同平乱,管理梁山军队,阻止流匪下山,迅速找人伐树,控制山火蔓延。 一封信写完,盖上大印,潘邓把信件交给三人,“感谢几位兄弟前来相告,还要再劳烦几位帮我把信送上山,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第128章 三人收了书信,信誓旦旦必将此信送到二人手中,潘邓又找了一对士兵,护送三人到张清处,让阮氏三雄从梁山泊走水路上梁山。 第117章 梁山大乱2 林冲人马所在山后是一条流匪下山的大道,那山上贼寇也见了山脚下有官兵守候,之前独自下山的具都被擒,因此也踌躇不前,一个小喽啰集结了百人,“兄弟们,一块往下冲!” 话音刚落,匪兵抽刀,一冲而下,附近也有趁势而动的,拿着朴刀,背着包袱,吼叫着一股脑地冲下山。 山下厢兵蓄势以待,见人流冲来,两伙前锋兵摆出长枪阵从中间直冲向前,盾牌兵在前,长枪兵在后,一排刺完收枪回撤,紧接着又跟上一排长枪,那匪兵刚下山来,就被迫往两边分流。 林冲下令,旗手挥旗,两边又有数个鸳鸯阵列阵。 阵法之中,最中有盾牌手与长枪手,两边各四人,前两人手持狼筅,后六人手持长枪。中间盾牌手抵御流矢,长枪手再将匪兵分到两侧,狼筅手向前刺,匪兵见了此狼筅,大觉惊惧,这怪模怪样的东西,哪里有人受得了?纷纷逃向两边,又被长□□穿。 因东平府作院此时还在烧炉打铁,制作甲胄,那狼筅乃是竹狼筅,纵使如此,依旧叫人看了心惊。 此物形比长枪,但不止一枚枪头,从枪身中间往上,乃如一株珊瑚,又如一棵小树,围绕中间枪杆向前有几十颗尖刺,方圆一丈也难以近身,若挨它刺中一下,怕是身上要戳几十个窟窿! 匪兵纷纷远离,四处逃窜,被四周长枪手刺穿,偶有逃过一劫者,阵中又有短刀手,手拿大刀,灵活穿梭于列阵之中,手起刀落,那匪兵便倒在地上。 “这帮官兵怎如此狠辣!” 哪帮匪兵冲击一回不成,已知没有机会,剩下几十人在山上踌躇不前,恶声痛骂。 * 梁山之上,阮氏三雄上山之后,阮小二去山后找关胜;阮小五和阮小七去山前见卢俊义。 阮小二听别人说过大刀关胜的古怪脾气,怕自己不得入门,愧对府尹嘱托,去关胜营帐之前,特地寻了郝思文一同前往。 阮小二拉着井木轩郝思文往关胜营房前面走,焦急说道:“郝兄,此事为潘府尹所托,当面给咱们梁山兄弟的,至关紧要!到了将军营帐,务必代我美言几句,使将军允诺此事。若能成,于你于我于梁山都大有裨益!” 郝思文连连点头,“我大哥也知潘府尹之名,万分敬仰,既有调令,如何不从?” 阮小二听他如此说,将心放下一半。到了营房,面见关胜,阮小二将府尹嘱托一一相告,又拿出信件,郝思文也在一旁劝说,关胜接过书信一看,大印在上,果然起身。 关胜先拿纸笔复命,又拿起偃月刀,叫郝思文去找宣赞,二人来自听令;又叫阮小二回去复命,言关胜已听调令,必竭尽所能,平乱匪兵。 阮小二喜出望外,拿了书信下山,此时阮小五和阮小七还未到山脚下,他知传信要紧,一人乘船先行划向东平府。 * 梁山后山仓库之内,樊瑞和项充找了几个亲信,搜罗了好几箱的金银珠宝,正要往出搬,却见门口进来一人,挑着扁担,火光照亮一看,正是那浪子燕青。 几人戒备起来,樊瑞已不想再和卢俊义为伍,见了燕青自然是有所防备。 燕青看见几人,拱手唱喏,“见过樊大王,项大王,小可来此乃是因为梁山势微,我待装一担银钱,自下山去。” 几人对视片刻,樊瑞只那日去卢俊义院中拜见,见过此人一面,当时此人为兄弟三个端茶倒水,颇为恭敬。 反正此处金银财宝也装不完,他便让手下继续搬运,由燕青自己装扁担。 燕青装了一担金银珍宝,自己趁着夜色往回走。 几日之前,他曾劝说主人不要同樊瑞三人合谋,恐酿成大祸。倒不如趁此时梁山混乱,二人筹划一番,找机会下山,从此隐姓埋名,以终天年。 他再三劝说,主人并没听他的话,而是执意要借此机会杀了宋江与吴用二人。 他二人死不足惜,可梁山若是一日无主,做起乱来,又有何人能抵挡? 到时候局面会如何,那府尹大人还会如梁山强势之时那般招安吗?主人混乱梁山,府尹岂不会治主人之罪?他主仆二人又该何去何从?刺蜂入怀,袒衣赶之,人岂能不知趋利避害。 他辗转反侧,犹豫几天,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下山,只是心中终究惦记主人,燕青长叹一声,挑担而走,并未拜别。 * 阮小二已经下山去,船在梁山泊划过半程了。阮小五,阮小七二人此时还未找到卢俊义。 卢员外院子曾经乃是梁山最敞亮体面一处,此时也已经杂乱不堪。火把照亮之处,窗棂破碎,桌椅翻倒,杯盘狼藉,显然被乱兵抢劫一空。两人左右翻找,均没看到卢俊义身影,又找了小喽啰兵询问,士兵都慌乱逃窜,不知所以。 “梁山这么大,黑灯瞎火的,他不在院里好好待着,咱们去哪儿找他?” 发愁时间,却见一个身影匆匆闪过,此人低着头挑着担,却一眼能见身高体长,身形匀称,在一群乱兵之中,犹如鹤立鸡群。 “燕青!” “燕小乙!” 那挑担人一惊,回过头来看。 阮小二和阮小五跑上前去,“卢员外在哪儿?知府大人有令,叫他统领梁山,恢复秩序,摆平兵乱!” 燕青听了此话,先是一喜,嘴角待要扬起,又沉默起来,“……主人在梁山之上无权无势,他哪能摆平兵乱?怕不是叫潘大人空等。” 阮小五急道:“哎呀!你怎么这么啰嗦!潘府尹既然已经下令了,快带我们去找他!” 阮小七说道:“府尹下了两份令,不光是卢员外,还叫那大刀关胜管束军队,两人共同压制兵乱。” 那燕青听了此话,又想了几息,露出惊喜之色,“这真能行,我带你们去找主人!” 几人随着燕青从山前走到山后,又从山后走到僻静山腰,只见此处藤蔓爬山,燕青将一小口打开,里面别有洞天。 二阮对视一眼,心想这卢员外藏得够深的,他俩要不是找到燕青,在这山上逛三天也找不见卢俊义。 卢俊义正在此躲避呢,见燕青来了,埋怨道:“你怎么才来,我还当你遇了危险,心中担忧呢。” 却没想到后面跟进两人,卢俊义吃惊的看向燕青,燕青笑道:“主人,潘府尹送令上山,叫您掌管梁山,抚平兵乱。” “啊?”卢俊义大为惊讶,赶紧从此避难所里走出,看了书信,大笑道:“哈哈哈哈!看他宋江日后见了我是何等心情!” * 潘邓营帐之中,斥候陆续飞奔回来报信,传递战场消息。 林冲将后山守得水泄不通。王指挥使来报,西出口下山的人增多。 潘邓马上重新部署,“五营尤都头两队去支援林冲,叫林冲派出三队支援西下山口,再叫孔都头多派两伙人去西口。” 二营孔都头正带领一队人马,两两抬着板舆,从战场运送伤员回府中医治。 吴指挥使正组织那十几个郎中给伤员疗伤,此时却听城中有人来送物资,乃是纺织坊送来一车棉布,皆是干净整洁,用来给士兵包扎。 正缺少这个!吴指挥喜出望外,亲自去接了棉布,见押送之人竟是一女子,身穿银甲,手持长刀,身边跟着四个力夫,好一副气派。 吴指挥接了物资,扈三娘开口说道:“大尹吩咐,此板车上还有烈酒十坛,给将士们清洗伤口。” 吴指挥连连点头,“府尹也与我们说过此‘烈酒消毒’法,必依府尹指令行事。”他让人布匹和烈酒赶快拿到郎中那里。 城楼之上,晁少古紧盯着城门内外一举一动,派人将来往厢军和伤员一一问过,以确保没有敌人混进来。 潘邓营中又有人来报信,说后山不保,有一伙人强攻下山,林冲请求援兵。 潘邓倏地站起身来,兵太少了,他在营中左右踱步,一咬牙,“金指挥那边也该准备好了,通知张清,叫他不必死守,把梁山泊战线拉长到桓沟,派六队士兵支援林冲!再叫吴指挥使派两队人去山后!” 那斥候接令,上马飞奔而去。 吴指挥听了传令,心中焦急,“我这哪还有两队人?都派出去了!” 他急的在屋里直转圈,此时钱通来了,身后跟着几十个人,“吴指挥,这些都是城中大户派遣过来帮忙的家人,你且将他们安排了,支锅煮水,照顾伤患。” 吴指挥使一拍大腿,将在营地的两队人都列队,安排出去,又把前来支援的家人安排到营中看护伤患,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 樊瑞得知山下有官兵守候,自然明白此回不太好走,兄弟三人商量片刻,觉得只凭他三人加上十几亲信还是难以下山,便在后山集结了芒砀山一千兵马,待要冲下山去。 第129章 林冲兵马在山下固守,有人便驱赶回梁山之上,无人便叫士卒轮番着宣读府尹手谕:“梁山士卒皆赦免大罪,返回山上,等候指令!” “……返回山上,等候指令!” 樊瑞听了冷嗤,扬声道:“孩儿们!随我下山!” 千人吼叫震彻山林,芒砀山旧部跟随樊瑞,一齐冲下山去。 第118章 援兵来到 山下长枪阵,鸳鸯阵照样,可此阵法对近身攻击的短刀步兵有奇效,对马军却逊色许多,樊瑞命一队马军前冲,高头大马扬起前蹄,几下把阵法冲散。 随后持刀的匪兵一股脑向前冲锋,把厢兵队伍打散,攻守逆势,林冲下令让钩镰枪手上前,号角吹响,马军冲入战场,厢兵队伍列队,从两侧再次进行围攻。 樊瑞、项充见逃脱有望,一马当先连砍数人,郑指挥使见了心火顿起,吼道:“待我去会会他!”说着持刀打马,往乱军中冲去。 郑指挥使前去擒拿敌手,林冲在后方变换阵型,继续围剿下山流匪。 那李衮在后,见此情况,已知不妙,可他们千人在山上,官兵在山下,从地势上,是他们占优。于是叫小喽罗兵从山上滚下巨石来,轰隆轰隆一阵地动,只看得人瞠目结舌,拔腿便跑。 有一个逃跑的,便有第二个,随着十几个巨石滚下山来,敌我不分地碾压过去,厢兵的包围再次被冲散,林冲紧忙再规整队伍,号角吹响,各队正挥旗整队,勉强再列阵法。 郑都监持刀大战樊瑞,二人斗得你来我往,樊瑞此刀不知是哪抢来的,废铁一般,砍了几下就已卷刃,见敌手冲锋前来,弃刀抽剑,打马而上。郑指挥与他对招,二人气势勇猛,一击之下,未分胜负,马打回旋,又战几个回合。 项充见兄弟苦战不下,举起手中长铁枪,“我来助你!” 说着举枪而上,樊瑞打马退下,郑指挥待要追赶,却被项充长枪拦住,又是十几个回合。 几个都头见郑都监苦战,也上前帮助。小兵们厮杀在一起。 林冲见战况焦灼,近战之下时有伤亡,恐于己不利,这样下去,即便歼灭这一伙匪寇,恐怕厢兵也要损失甚多。而梁山上还不知有多少流匪待要扑下山来,他们兵力不能再这么消耗。林冲一咬牙,喊郑指挥使回来待命。 郑指挥听了喊话,在几个都头的掩护下,马头一转,败走下来,回到林教头身边。 林冲换他指挥,拿了柄长枪,戴上头盔,骑马冲锋向前。其马如离弦之箭,向项充疾驰,林冲紧握长枪,锁定要害,项充见来者气势汹汹,也不示弱,双手持矛,直指林冲的胸膛。 两马交错的瞬间,林冲的长枪如猛虎出洞,直刺项充的咽喉,而项充之枪直取林冲的心口。林冲身经百战,长枪一转,拨开攻势,随即反手一击,直指敌人马腹。 项充大惊,急忙勒马闪避,但林冲的枪尖回挑,将他头盔掀下,额头划下一道竖痕,鲜血泳泳。 二人打马回旋,项充后知后觉闭了闭眼,抹去一片血红,他心中威震,已知面前之人恐怕非己能敌,但没等他喘息片刻,林冲又打马飞奔而来,双手端枪,枪头如狂风暴雨一般。项充怒吼一声,端枪迎上,以攻为守,二人你来我往,斗了十几个回合。项充见有破绽,猛地一夹马腹,战马腾空而起,长枪如闪电般刺向林冲的面门。 林冲侧身迎上,身形一转之间,枪头刺中敌将胸膛,项充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樊瑞听见兄弟惨叫,目眦欲裂,举剑迎上,可终究是一寸长来一寸强,林冲枪尖戳刺,将他步伐大乱,趁其马匹受惊之际,一挈一扔,将此人推下马去,一边等候的官兵持刀向前,将其剁成肉泥。 几个都头连声高喊:“首领已死,速速投降!” 匪兵有些扔刀投降,已经跑远的却还要往出突围,梁山之上还有匪兵蠢蠢欲动,又集结了数百之众,待要趁着山下官兵忙乱之际冲下山去。 此时天已微亮,东方已有鱼肚白。 守在山下的厢兵鏖战一晚,都已疲惫,还都撑起精神,摆出架势。吴指挥使手下已经到达此地,将伤患抬上板舆,接连运走。 后来的救援兵已无板舆可用,营地又派人送来新的担架,乃是两条光滑竹竿,中间缝了块硬棉布,简易实用。 李衮在山上亲眼见了两个大哥被林冲杀死,怎能不恨,眼见山下兵卒休整,手拿大刀喊道:“被官兵抓到,不是砍头就是当兵!山下官兵已疲惫不堪!孩儿们冲下山去!回芒砀山逍遥快活!” 山下都头见势不妙,连忙喊道:“梁山士卒皆赦免大罪,返回山上,等候指令!” 哪里还有人听他的?数百匪徒又一股脑地冲杀下山。山上流匪带着必走的决心,猛冲下来,官兵也只能全力应对,但他们已经再次守了一晚,哪里比得上刚下山的匪徒? 眼看支撑不住。林冲手持长枪,想要再取李衮之头,忽听远处战马声传来,有斥候来报:“援兵来了!” 这一声仿佛跟着初生之阳一同升起,张清手下赵指挥一马当先,带领六队三百士卒前来救援,山后士兵听到援兵来了,都精神一振,咬牙持刀冲杀向前。 林冲看着远处援兵到来,简直热泪上涌,回过身来重新整合兵马,列阵迎敌。 * 天色微白,阮小五、阮小七两人这才划着船回到岸上,向府尹通禀消息。 潘邓已知关胜接了指令,又见卢俊义也共同打理梁山,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有人传报,言竹口村送武器来,潘邓出帐迎接,见是罗青带着数个汉子,赶着牛车,送来一整车的狼筅。 阮氏兄弟见了牢实吃了一惊,这东西怪模怪样的,怎么这么吓人!这么多个的尖,往人身上一戳,还不把人戳成筛子! 士兵们见了新武器都面露欣喜,潘邓看了也露出笑来,拍了拍罗青的肩膀,“干得好!” 罗青严肃的脸微微放松,作揖道:“朱保正问府尹,还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竹口村的,万死不辞!” 潘邓让士兵们把这一车的狼筅分了,运往战场,回头对罗青等人说道:“尔等忠义,东平府都记得,快快回到村里去,保卫村庄。” 几人拱手应是,乘车离去。 潘邓依旧在帐中听斥候来报,不断重新部署几个战场,一直到日上三竿,金虎派人传报,言济州府黄都监已经领三营兵马前来助阵,大军已快到东平府,桓沟沿途守军已经换岗,他一营兵马即将回撤。 潘邓看了书信,严肃一天的面上露出笑意来,武松正传话归来复命,见此情景问是否有捷报传来。 潘邓捏着手中信件,欣慰一笑,“胜利有望。” * 山上关胜正指挥自己亲军收拢梁山兵,又派人扑灭军营大火。 那些个士卒见梁山混乱,本也心中大乱,但见有都头下令列队,那些生性懂规矩的也都去校场列队,有少数不服管的,刚要偷溜出去,就被关胜手下士兵包围,便也都通情达理,自去列队。 各队能找到队正,都头的,便让其自行整理,找不到的也暂立一个出来,从黑夜到白天,梁山之上士卒大多都被凑到几个校场之上。 卢俊义也带人灭忠义堂的大火,此处燃火最早,火焰冲天,一直到天明也不见火势微弱些许。梁山之上虽有水井,但离这里距离很远,所谓远水解不了近火,燕青便领着几队人将周围树木一一砍倒,由忠义堂在之中燃烧,小心控制,不叫火势蔓延,同时在心里祈祷千万别来大风。 上天保佑,此处大火在百人抢救之下,终于有了渐歇之相,众人抓住时机,趁势扑灭火焰,直到一丝火星都看不见,这才一颗心放到肚子里。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 * 战场之上守将未换,官兵已经换防,东平府厢兵近的回营,远的则就地扎寨,暂作休整,以备下轮防守。 前线之上,则换成了济州府军。 潘邓重新部署,济州府四营兵马,八百人由二营指挥使带领,去后山听林冲差遣;六百人分散守东西两口,桓沟之处已有五百兵马,梁山一夜过后,船只已不剩多少,因此再派两队支援张清。 黄城明与金虎共同守梁山东口,数队人列队在汶水之上。他看着金虎手下士兵迅速列队,摆出鸳鸯阵来,啧啧称奇。 只见他身着轻甲,腰间束带,将手中银枪一扔,身边亲兵接住。 黄城明脚尖一挑,把那狼筅握在手中,掂量一番。随后腰间轻转,狼筅舞动,虎虎生风,竹狼筅在他的手中,就像是一条活生生的猛虎,时而盘旋,时而直刺,时而横扫,时而挑刺,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既刚劲有力,又不失灵动飘逸。 一套枪法练完,只见他身体迅速旋转,狼筅随着身体的转动划出一个大圆,然后猛地向后刺出,一记出其不意的回马枪,收枪立定。 周围人无不夸赞:“都监好枪法!” 第130章 黄城明嘴角微勾,将手中狼筅也扔出,那亲兵睁大眼睛,这……这可不兴扔呀!他左走右走,找准角度,捏住光滑枪杆,这才勉强接住,松了口气。 “拿着!”黄城明意气风发。 金虎眼见黄都监三下两下就要把东西昧下了,赶紧说道:“那兵器回到营中要清点的。” 黄城明眉毛一竖,“这算是个什么兵器?竹子做的!” “营里也当寻常兵器管制呢。” 黄明城哼哼道:“哪家营里?你莫不是在东平府待久了,忘了自己是哪儿人了?” 第119章 重新整兵 金虎自知和都监说不了道理,正所谓竖着好嚼,横着难咽,他也不再劝,只说到:“如今东平府今非昔比,属下眼瞧着他们建了新作院,砰砰嗙嗙开炉打铁,日后这竹狼筅也能变成个铁狼筅。” “嗯?”黄城明又把那狼筅拿过来一看,这东西要变成一个铁的,嘶……那可真是个大杀器。话说要是东平府建了作院,他们济州府就在旁边,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得叫他们张府尹和那潘府尹搞好关系才行,黄城明想着此事说道:“你也莫急着回府,我看那府尹对你颇为器重,在东平多待几个月!” 说话之间,又有小伙流匪冲下山来,黄城明只见他熟悉的济州府厢兵焕然一新,没再用以往他训练的战术,而是鸳鸯阵一摆,就地迎敌。 只把那流匪分而围剿,狼筅与长枪滴水不露,把前面几个敌人扎了浑身的血窟窿,后面的匪兵望而却步,又跑回山上去。 两伙人一同正面交战,持刀的山匪有死有伤,反观厢兵,根本寸土未沾! 这阵法可真是步兵近战利器!黄城明光看那竹狼筅,还不知厉害,现在配合这阵法使用,真是看得眼睛发亮,摩拳擦掌,让金虎去一边待着,自己亲自指挥起来。 明明已无多少流匪下山,这边传令兵依旧号声不断,阵法左换右换,旌旗飒飒,磨刀霍霍,刀剑闪亮,要下山的匪兵见了腿一软,打歇了心思,又返回山上去,罢了罢了,当兵就当兵,当兵总比没命好! 一直到太阳西斜,几方人马这才鸣金收兵。 黄城明骑着高头大马往回走,东平府知府已经在营地之内备好酒宴款待援军将领。 潘邓举杯:“黄都监远道而来,解东平危难,本府深感恩德,便代东平百姓敬都监一杯!” 黄城明举杯回敬,席上众人一饮而尽。 宴席过后黄都监回到营寨,潘邓却不能休息。 梁山上经过一天的整顿,已经初步安定下来。卢俊义和关胜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关胜在山上领兵,确保不再动乱,卢俊义则带着柴进下山面见府尹,彻底归降。 卢俊义去找了柴进,想要带他一起下山,正好看见柴进屋里的李大官人,大喜过望,这扑天雕李应可是潘府尹面前的红人,他曾听人说起过,梁山在晁天王为首时,二人就曾一同上山,是多年老交情了。 当即带着二人一同下山,路上叮咛嘱咐,千万要美言几句。 潘邓带领钱通,武松二人面见了梁山管钱的三巨头,柴大官人将梁山金银粮草册子双手奉上。潘邓接了账册,又约定明日一早上山,由官府将梁山士卒登记在册。 三人具都称是,等候府尹安排。潘邓问道:“梁山山上如今约有多少人?” 卢员外说道:“白日里关胜列队,说如今梁山只剩不到两万人了。” 潘邓叹了口气:“已经招安许多,没想到还剩下这么多人。” 如今也没别的地方可叫梁山军去了,潘邓吩咐道:“军队且在山上驻扎,卢员外在山上素来有威望,便暂替本府管理梁山军罢。” 卢俊义拱手称是。 潘邓又看向柴进,柴进对上潘府尹的目光,不知怎的又低下头去。 潘邓叹气说道:“皇上已得知了你的事。” 柴进双目圆睁,浑身僵硬。 潘邓又说道:“皇上得知你曾经被那高廉所害,心有所愧。” 柴进微微发愣。原来不是要治他的罪吗? 潘邓接着说:“可你也不能因为这事,就做了反贼呀!如此罪行,叫皇上即使想要维护你柴家,又有什么名义?” 柴进听了这话,这才感到曾经的心中不平被安抚了,又后知后觉的内疚起来。 “……所幸梁山招安,赦免大罪,你便还回到横海郡去,做你的柴大官人吧。” 柴进几句话听下来,不知是喜是忧,过了半晌跪在地上,朝着西方东京城磕了几个头,起来之后对潘邓说道:“罪人柴进多亏府尹从中周旋,大恩不言谢,日后有事,只管吩咐,万死不辞。” 潘邓拍拍他的肩膀,也说出几句推心置腹的话来:“那皇帝宠臣,谁都不敢与其相争,就是太子当面站,也都讨不到便宜,你又争他作甚,有这柴氏名号,只安享富贵便是,切莫再做傻事,消磨皇恩了。” 柴进再三拜谢,与卢俊义共同回到山上,以待日后下山。 李应则留在东平府,他自上次上山过后,再没下来过,如今再下梁山,恍如隔世,拱手作揖道:“李应多谢府尹救命之恩,日后鞍前马后,为府尹效劳。” 潘邓紧忙相托,“李大官人这是做什么,你我二人已相识多久了,怎还这么外道?” 李应又说道:“从前我家大哥不争气,只看着李家庄家业,我也不甚放心,此次遭逢巨变,却没想这小子通透起来,庄上琐事桩桩件件倒也做得像模像样,李家庄交到他手里,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李应知道潘大人手下产业众多,又分散两地,我这人没什么别的本领,只走商一道,还算有几分心得,愿为府尹分忧。” 潘邓听了,便也应允,“我得李大官人,是如虎添翼了,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目前还真有一事要人管。” 李应问道:“什么事?” 潘邓说道:“李大官人可知卫三郎?” 李应怎能不知?他家三娘常年往来纺织坊,早就与他提起过,是关山镇上卫员外之子,也个机械大手,头脑非常人能及。 潘邓说道:“府中新建了座院,日前已经开炉打铁,我欲借此机会叫卫三郎打制铁机械,只是目前还没个章程……”潘邓叹气道:“我也不似往日清闲,如今要打理府中政务……” 李应便接手此事:“愿为府尹分忧!” * 明月高悬,潘邓又去探望伤员,受伤士兵原本在席子上躺着,见府尹来了,坐起身来。 潘邓紧忙免礼,问那老郎中道:“众人伤势如何?” 那老郎中也是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说道:“抬回来的及时,有伤口的都清洗包扎了,这边几个都没大碍,那边有几个被砍了好大口子,发起热来,要是热退了就好了,高热不退,也就起不来了。” 屋里众人都沉默着。 潘邓过去看了那几人,叹口气道:“尽全力医治,不必吝惜汤药。” 那老郎中点了点头,“安郎中正看人煎药,几副汤药下去,望他们能退了热吧。” 有兵问道:“府尹大人,咱们,咱们赢了吗?” 潘邓又坐回那炕上,说道:“如今梁山已经平乱,咱们东平府也平安了,多亏了诸位冒死抵抗匪兵下山,咱们东平百姓才能保全,东平府也没被土匪侵扰。” 有些厢兵躺在炕上,流下眼泪来。 潘邓又说到:“如今张都监和林教头两人还带兵在梁山脚下,待到事情结束,再过几日本府便论功行赏,犒劳将士,诸位且安心养伤吧。” 众人听了府尹一番话,心中开解几分,目送府尹出营。 武松跟在潘邓身边,劝道:“自出了事,府尹已经一天一夜没休息了,昨天夜晚也没睡多久,回府歇息吧。” 潘邓本还有事要做,听了武松一番话才想到如今已是夜半,不好叫人来府衙,便吩咐道:“明日一早天亮,你叫府中一众官吏来衙门。” 又过两个时辰,第二天一早,衙中官员、小吏、差役都到州院之中,潘邓说道:“诸位也知乘胜追击,如今梁山已降,山上匪军却也不容小觑,今令晁通判带吏员百人,随张督监去梁山之上编纂军册,将梁山军一一记录在册,以供日后管理。” 众人听令,晁少古选了百人,随着张清及一营士卒,一同上山去。 * 阮氏三雄本想下山来跟着府尹做事,不再回梁山之上了,无奈卢俊义和柴进二人不会划船,又只得送两位头领上山。 下山之际天已快亮,朦朦胧胧之间见小船旁边有个什么东西,三人拿着火把照亮四周,凑进一看,纷纷惊骇:“这,这是索超!” 兄弟三个把他捞上岸来,左右端详,试探鼻息,确认已死了。阮小七一阵叹息:“我知索将军真英雄也,没想到竟命丧于此!” 阮小二却看他腿脚弯曲,知是摔下山来,拿着火把在四周照亮,也没看见旁人,可见是自己失足,可叹英雄一世,马失前蹄。 第131章 几人感慨一番,又叫索将军顺水而去了。 * 与此同时,寿张县渔村之内,花荣手拿一只缺齿的粥碗,走进屋中,本没抱希望,却见床上之人已睁开眼睛。 花荣喜出望外,“宋江哥哥,你醒了。” 宋江也见花荣在此,眼里流出泪来:“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花荣兄弟!” 花荣赶紧凑过去,叫他停了哭泣,别再扯着伤口,说道:“上天保佑,哥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直接掉在水里,身上没个破损,我又给你用了金疮药,如今看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宋江回过神来,前尘往事一一流入心中,急切问道:“梁山如何了?大火可灭了?” 第120章 作院出新甲 花荣听宋江询问,叹了一口气,并没说梁山之事,而是说道:“哥哥如今好好休整一番吧,养病要紧,有什么事等病好再谈。” 宋江哪里能等?掀开被子就要下地,花荣紧忙拦住他,“哥哥这是何苦?” 宋江却已明白此为何意,悲从中来,拉着兄弟痛哭一场。 待到二人同哭完毕,宋江说道:“我有何颜面见诸位兄弟?便是下了阴曹,也无颜见晁盖兄长……呜呜呜……” 花荣劝他:“世事无常,岂都能以人力抗衡?只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罢了。” 宋江又说到:“所谓疾风知劲草,时至今日,我才知花荣贤弟对我竟如此情深意重,可我却愧对贤弟良多,若叫你也早日招安,何必与我一同沦落此地……” 花荣说道:“若早日招安,如何救得哥哥你?我与兄长相识于微末,蒙受大恩,其中情分,岂是他人可比,兄长就在此养伤,日后有什么打算再提。” 宋江摇头:“却连累了兄弟前程!” 花荣则不以为意:“若要前程,再去赚不就行了。” 宋江也就别无二话,安心在此茅屋养伤。其间也想到自己一生过往,大起大落。他曾在郓城县做一小吏,广交豪杰,又杀人潜逃,一路于江湖绿林闯荡;后因心中忠义,自首谢罪,押送到江州牢城营,于此得一线生机;却因浔阳江头豪情壮志,被判为反言,即将斩首之际又被梁山兄弟营救,死里逃生,做了这梁山山贼首领。 而就当他要带领弟兄们招安之际,梁山又逢大乱,沦落至此,如此命途多舛,时运多艰,难不成是老天作弄他宋江? 宋江这些天里,闲时就在院中大石头上坐着,看萧萧落叶簌簌而下,触景生情,自有一番萧瑟凄凉之感。 半月之后,落叶被秋风扫尽,忽有一日见晴空澄明,大雁南归,冲天而上,鸟鸣嘹亮,回荡四宇,宋江瞭望许久,一扫心中苦楚。 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如今困顿于此,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他看见兄弟自远方归来,今日又猎得三兔,面展笑颜:“花荣兄弟,咱们该走了。” 花荣问道:“哥哥要去哪儿?” 宋江说道:“大丈夫生于世,自当携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能庸庸碌碌于此?” 花荣看着宋江,笑道:“那我就跟随哥哥,守卫左右。” * 东平府作院 此处早已经建了个高炉,砰砰嗙嗙地打起铁来。围绕一个冶铁高炉的有四五十个铁匠,包括往炉内装填矿料的、鼓风的、观察炉况的、熔炼的、钩取炉渣的、负责铁水出炉成型的,他们各执一事,分工协作,日夜不停。 潘邓来此查看数次,跟进了新做的甲胄与长刀,甲胄制作繁琐,一副甲胄其上甲片有十几种类别,串在一起才能更贴合人体,因此工期较长。 那些打铁匠见府尹来了,都干得更卖力,今天已经有成品甲胄做出,正等待人检验。 作院之中蔡作头跑上前去说道:“府尹大人来了,咱们如今的甲胄都是按大人所给冷锻之法打造,果然出奇!比寻常甲胄减薄三分,却依旧耐用,真是又轻又坚,真乃奇甲!” 潘邓笑道:“既然如此,本府得试一试了。” 武松跟在潘邓身后,得了指示,抽出自己的配刀来,下盘扎紧,用力向那假人身上一砍,只见其上甲胄并未断裂,又连砍数下,只把此刀劈得断裂。 众人都叫起好来,武松也啧啧称奇,“当真好甲!” 潘邓却皱起眉来,他对武松说道:“刀拿来让我一观。” 武松便把剩了半截的刀打横托起,递给府尹。 潘邓拿起细看,又朝着那假人连砍数下,只见剩下的这点也要碎裂,他对蔡作头说道:“甲胄是好甲胄,只是咱们府里这刀不堪用。本府这些日子常去府中厢兵营,见士兵手中配刀多是这种钢刀,粗看之下只见刀光闪闪,实际却不能多砍,用的年头久了便要断裂,这是怎么回事?” 院中铁匠对视几眼,都不敢应声。 潘邓说道:“本府问话,如实回答便是。” 那蔡作头才说道:“咱们所打的铁,大多都是这样的铁。如今本朝都用煤炭炼铁,练出来的铁是脆了些,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有人附和道:“小人听人说过,就是开封府炼铁,也是这样,现在不让轻易伐木,大家伙炼铁都用煤炭,这东西比木材木炭都耐烧,就是打出来的铁脆了些,其实做些锄头榔头都不妨事,就是咱们住院做兵器才显得不好……” 那蔡作头又补救道:“现如今咱们已经把厢兵配刀加宽了,用着也不妨事!” 潘邓这才算明白了,为什么宋朝士兵的配刀都又宽又长,原来是为了弥补材料上的不足。 而且此时官府并不让民众随意取用木材,自然也不是为了“保护环境”或是“防止水土流失”之类,仅仅是因为古代社会木材既是建造房屋的重要材料,也是造船、造桥的基本材料,自然要节约着用。 不过既然煤炭炼铁会生成硫化物让铁变脆,那先把煤炭炼成焦炭,再用焦炭来练不就好了。潘邓问道:“咱们之中可有人会炼焦?” 众人听了一片茫然,那作头问道:“这又是什么?” 只有一人像是听过,说道:“我前几年听过有焦炭一说,只不过做起来费劲得很,烟气也呛人,烧一回煤炭,得出来的焦炭少得可怜,怕是供不上咱们高炉。” 别的人像是从没听过此“焦炭”一说,纷纷问那人这是什么东西。 潘邓便也明了,想来这时炼焦技术还并不发达,他也不做过多深入,毕竟炼焦又是一项大工程,深入下去要花费不少时间,如今当务之急是先将甲胄和兵器生产出来,至于技术革新,可以慢慢来做。 反正他们的敌人用的铁器也是如此。 于是他说道:“既然如此,还是以原来的方法来炼铁,只是我曾听过有一法名为‘生铁淋口法’,你们可以一试。” 众人这些天刚刚按照府尹所说,用那“冷锻”之法做出一批甲胄来,又轻又坚极为出彩,自然知道府尹所传授的都是别人家族秘而不传的好法,个个翘首以盼,等着府尹开口。 所谓生铁淋口法,就是将熟铁制成刀具之后,将熔化的生铁淋注在刃口上,使其渗入。 这样处理后,刃部会形成由表及里的高碳钢、中碳钢、低碳钢或熟铁的复合金属组织。经过再次加热至高温并水淬,就能得到刚柔兼备的工具,既便于操作,又可以自行磨锐。 潘邓结合着如今的技艺将此法说了一下,众人眼神越来越亮,纷纷觉得可行,摩拳擦掌就要一试。 潘邓又对那听过炼焦之法的年轻人说道:“你曾经听过此法,与本府讲讲。” 那年轻人面上欣喜,小心翼翼凑到府尊大人面前,将他曾经听到的用煤炭炼焦炭的事说了出来。 潘邓听在耳里,差不多就是土法炼焦。他赞许地点点头,说道:“给你配几个人手,要什么材料就和管事说,也可以和李大官人说,建个炼焦炉。” 那年轻人愣住了,身边的人也都看他。他有些不知所措,“这……小人,小人才疏学浅……” 潘邓说到:“炼得成便成,不成也无妨,本府赏识有创新力的工匠,咱们东平府作院,谁若能有新法,改良旧法,府中皆有赏赐。” 他又看向那个年轻人:“若能循着方法大量出焦,赏一百贯。” 那年轻人嘴巴张大,脸上腾的红了起来,其他人也目露精光,一,一百贯! 还没等别人说什么,那年轻人拱手喊道:“小人必不负府尊大人所托!”其他人也像打了鸡血一样,马上就要再炼一炉铁水来! 不错,很有精神,潘邓点点头,又去了卫三郎那里,将他新做好的活塞风箱派人送到作院。 炼铁一事,温度升高除了燃料,炉高这两个元素之外,最容易进行改革的便是鼓风技术了。 此活塞风箱可大可小,小的就可用于农村灶台,在后世农村中很是常见,最早要等明代时期才会出现,一推一拉出两次风,比起宋代风箱来说要省力不少,风量也大。就交给蔡作头让他好好利用。 第132章 清早从作院看了工匠的工作进度,潘邓回到府衙之后又见小郓哥归来,驾着马车带回了套全新的的琉璃蒸馏酒器具,又有清透无杂质的琉璃。 “这一路上快要急死我了,慢慢腾腾的,这条路没走这么久过!”小郓哥从车厢里拿出大木箱来,里面装的是包好的琉璃器,比之前做过的蒸馏器要大得多。 “我这马车驾得平稳呢,路上见了大石头都绕路,肯定都没碎!”两人打开一看,果然完好无瑕,小郓哥得意洋洋,问道:“咱们要在东平府蒸那‘酒精’?” 潘邓笑道:“不是酒精,酒精只清洗伤口,没法消除病症,我待做一样消除炎症的药剂出来,正好你在,不如与我收些蒜回来?” 第121章 军备新升级 收些蒜回来?小郓哥听到他兄长又要捣鼓些新鲜东西,似乎还是另一个药效堪比‘酒精’的神药,自觉身负重任,出门采买。 路过东七街,还去和许久不见的付掌柜打了声招呼。 付掌柜有两月没见小郓哥了,今日一见,十分亲切,自是好好招待稀客,上了烧麦、炙肉、米酒来。小郓哥想到潘哥吩咐,问他要蒜,付掌柜拿了一头出来,自己也坐到桌边陪客。 小郓哥把那米酒倒满,两人兄长弟短亲亲热热喝了一壶,小郓哥吃了些烧麦,又问付掌柜:“胡蒜在哪买?我要多买些。” 付掌柜笑道:“兄弟才回东平吧?如今这东平府哪还买得到蒜,叫各家各户抢着买,菜场上早就空了,今早我去看,零星几个卖的,比那羊肉还贵。” “啊?”小郓哥颇为吃惊,拿了那蒜在手中细看,“这是为何?” 付掌柜说道:“你可知前些日子梁山闹兵乱,咱们东平府厢军去山下把守?” 小郓哥自然知道。 “……上次一战,咱们厢兵营中士兵,死伤总共有几百人,寻常年月若是打仗,那受了重伤的兵有几个能活着的?大尹怜惜府中士兵,先用神药清理创面,这伤得轻的便好了。大尹又焦急重伤兵士……” 付掌柜放轻声音:“听闻当夜有老道托梦,言明药理,第二天府衙便收集了百斤大蒜,捣碎之后一番精炼,叫那些重伤昏迷发热的士兵吃了下去,你猜怎样?” 这,这潘哥怎么没和他说!小郓哥赶紧问他,“后来怎样了?” “后来就好了!”付掌柜一拍手,“真神了!我听他们厢兵营的说,有些烧了一天一夜的都醒了,这放到往常年月,哪还醒得过来?就是因为咱们府尹爱民之心,感动上天,那老道才给东平托梦!这胡蒜做的神药,也不知东家是掺的什么道家仙法进去。” 道家仙法?小郓哥挠挠下巴颌,可也没错,那被称作神药的“酒精”,就是他自己跟着潘哥亲自制出来的,用的琉璃杯,琉璃管,可不就是飘飘欲仙吗? 付掌柜又说道:“东平府这才由此苦蒜,大家伙都买蒜回去,说这东西驱邪。府尹知道了这件事还专门张榜告示,说明用法,是把那大蒜捣碎,放一刻钟再加水,再放一刻钟就能吃掉,可防疫病,也能给牲畜防疫。兄弟见我这菜牌没?” 付掌柜伸手一指,墙上‘烤胡蒜’的牌子已没了,“……早就不卖了,太贵了……兄弟你又要蒜做什么?要多少?” 小郓哥这才有些恍然大悟,他说怎么刚一踏进府衙时,闻见各小吏身上微微有蒜味,原来风潮如此! 他说道:“我自然要百斤以上。” “唉呀。”付掌柜摆摆手,劝他放弃,“买不到!” 小郓哥轻笑道:“我若想买,怎可能买不到?只不在东平府买,走得远一点便是了。”这可是潘哥交给他的任务,一定要完成! 况且多运一些蒜回来,以东平府如今形势,还能赚一笔呢,他跟在李大官人身边许久,也不是白待的! 付掌柜显然也明白,眼睛一亮,“乔兄弟,反正是出门一趟,到时可勿忘愚兄,匀我百斤!” * 潘邓想要做的就是那大蒜素。 按照实用性来说,青霉素才是首选,因其造价比起大蒜素低上许多。但是青霉素的制作要依靠大量的实验和筛选,与此相比,大蒜素制作极其简单,适合作为青霉素之前的快速备选药品。 只要将大蒜粉碎,静置,加水蒸馏之后,冷凝液中的黄色油液就含有大蒜素成分。其过程并不比蒸馏酒精复杂多少。而且如今已经有了成熟的琉璃制品,将大蒜素放在琉璃罐中密封,放在阴凉干燥处即可保存。 大蒜素作为后世的广谱抗菌药,既能抗细菌,也能抗真菌,并且作为植物性抗生素,使用之后并没有副作用,是一种制作简单,功效强大的药品。 潘邓一边计划着制作大蒜素,又在脑海中回想之前在科普短视频里看过的土法制青霉素的过程,趁着能想起来,有些记忆的时候,抓紧一一写下。 忙碌之间,房掌柜求见,说是之前找的玉雕匠已磨好了水晶片,他特地带来给东家一观。 潘邓叫他进来,正好今日小郓哥带回来的清透琉璃刚刚到,又有新料了。 房掌柜看那大块宝石心中一惊:“这么大块水晶!” 潘邓则打开匣子,见软布之上,有几块按照他的要求磨的水晶片,不愧是玉雕老手,颇为清透。 房掌柜眼睛趴上去细赏,这才看清,那大块水晶中边角有气泡,原来是琉璃。 潘邓说到:“这透镜做得好,让他再依原样打磨,有多少要多少。” 房掌柜得了夸奖,内心欣喜,没个合适的匣子盛放,拿了块布盖在琉璃之上,包了一团,抱着走了。 潘邓又拿了早就在刘木匠那订做的镜筒,把那镜片往里放好,来来回回挑着可用的组装完毕,放到眼前一试,果然做了个望远镜出来! 他走出屋边转边看,往西边眺望,看见梁山树木秃秃,他在府衙就触手可及,尽在掌握,心中也升起豪情来。 正所谓事非经过不知难,经过一次战役,他才觉得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 沉思之间,又有竹口村人来到衙前,依旧是罗青赶车,送了五车的竹棍、狼筅,以及竹子做的钩镰枪。 潘邓把望远镜收好,带着衙役出门迎接,罗青说道:“若是叫他们自己做,只练武用,要用钩镰枪,便在那竹棍上插两个耳朵,要用竹狼筅,就在那竹棍上捆些个树枝。” 潘邓点头赞许,“如此甚好,辛苦你们了。” 罗青笑道:“咱们村里听说是给大人办事,各个做到深夜,就怕您不用呢!” 潘邓找了几个衙役,将车上武器搬到府衙的板车上,两人又说了一番话,这才告别。 这批竹武器乃是为梁山定制。 当日梁山投降,潘邓便叫厢兵上山,收缴了大部分兵器。但梁山毕竟兵马众多,盘踞于此多待一天,东平府就似脑袋上悬着大石头般,不得安宁。 因此潘邓还要费心将他们全都招安出去,可如今皇帝一门心思收复燕云,国库紧张,各地赋税加重,更没闲钱来养兵,加上土匪兵桀骜难驯,没几个地方愿意收容。 潘邓便回想起前几人招安时的情景,鲁智深是有陈相公推荐;呼延灼回了老家有家族庇佑;秦明与徐宁二人,秦明一事书信来往几回才敲定此事,徐宁一事只去信一封,那真定府府尹便做主收了此人,以及他带去的五营兵马。 这说明什么? 说明就算是招安军,别人也愿意要那有本事的!不然为何徐宁招安如此顺畅?还不是为的他那家传绝学钩镰枪! 因此想要梁山顺利招安,也不能荒废了这些梁山军。自徐宁上山,他那钩镰枪法也不再是绝学了,再加上他们东平府自创的鸳鸯阵,只叫关胜严些管教,叫那些梁山军拿着竹棍训练一翻,也好有个出路。 潘邓思忖着,叫衙役把这些东西送到厢兵营,明日拉到梁山。实际上这些竹棍也不够用,剩下的叫他们在山上自己砍竹就是。 吩咐下去之后,今日可算得了片刻清闲,潘邓回到后衙拿了小郓哥从东京带回来的书信匣子。 他脸上露出笑容来,把那些个老师的信、李三娘写的信、琉璃坊写的厚厚的一沓,好像还有账本子都通通放下,先拿了师叔的信来,刚要拆开,仔细想想收进怀里,师叔的信等晚上下衙了在看。 又在桌上挑挑拣拣,先拿起老师的信。其上挥挥洒洒写了朝中之事,陈老师先是忍不住赞叹,你这学生入朝面圣没有几次,竟然对圣上知之甚深,皇帝如今果然反复无常,当初是他执意要联金抗辽,如今却不知为何有些踟蹰不前,朝中大臣皆做伐辽准备,皇帝却内心犹豫,实在不是吉兆。 潘邓看了信,叹了口气,又写回信。 此外交一事最忌摇摆不定,时局安定该和平发展时,你雄心勃勃要开战,搞得朝堂上行下效,主战派上台主政;时局危机该主战时,你畏惧冲突要主和,朝堂又是按照皇帝的喜好,主和派登场,北宋末年不就是因此而吃了大亏? 第133章 潘邓郑重叮嘱老师一定要挺住,既然宋辽必有一战,联合之事已定,国事岂能如家事一般朝令夕改? 他又找来李大官人,让他叫杜兴找几个李家庄兄弟替自己走一遭,往东京送了新做的冷锻甲,以及冷煅技艺,刚到手的望远镜也忍痛割爱,一齐孝敬老师。 潘邓千叮咛万嘱咐,“东西贵重,千万安全送到。” 李大官人点头称是,“既然如此,我领杜兴亲自走这一遭,必为府尹办成此事。”顺便看看三娘。 潘邓听了点点头,“如此甚好,有李大官人亲自去,我也放心些许。” 有人来报,是张清身边得力之人,名为龚旺,那副将下马,拱手拜见,附耳禀报一番。 潘邓面色古怪,“你们抓到了谁?” 第122章 又见宋江 龚旺又重复一遍:“是那梁山宋江,还有山上首领小李广花荣!” 东平府外。 宋江被官兵押送,满心苦楚愤懑。 又是东平府!又是潘邓!他刚想要东山再起,潜龙卧虎,作为一番,还没走出那寿张县,就被东平府兵活捉! 到底是为什么,东平府的厢兵要去寿张县那么个小地方巡逻! 难不成此人是上天派来克他的,此真是天意弄人? 宋江与花荣二人来到府衙后堂,潘邓也忙碌了一天,正好闲下来喝口茶,接见二人。 他心中盘算着是把宋江流放到沙门岛海上监狱,还是流放琼州岛与那西门庆在一处,再或者不必那么麻烦,直接押送到京城,以梁山之首的身份处斩,既能威慑反贼,还能给皇帝鼓舞士气,一举两得。 宋江二人步入后堂,不管内心如何气愤,宋江见了潘府尹还是立马换了脸孔,恭敬有加,泪水盈眶,伏身跪拜:“罪人宋江,叩见府尹,今日再见府尹,彷如隔世……”花荣也跟着大哥跪拜,“罪臣花荣拜见府尹。” 潘邓看着面前二人,闲聊似的说道:“本府派人在梁山上寻找月余,也不见宋首领,这些日子是去哪儿了?” 宋江赶忙膝行两步,向前说道:“府尊容禀,那日梁山有人叛乱,乃是那急先锋索超反水,此人心思歹毒,争斗之际,把小人推下山崖,小人原已重伤,又跌下悬崖落水,生命垂危,幸得花荣贤弟相救……” 宋江说着话再拜,“如今小人才伤好,便匆忙赶来拜见府尹大人!” 潘邓挑挑眉,先重伤后落水,一个多月就好了?他可是听了阮氏三雄说,在山下见了索超的尸体,腿脚都扭曲了,可见是落崖而亡。 一个摔了之后当场死亡,一个摔了之后完好无伤,潘邓打量着宋江,难不成这黑宋江真有些几分好运在,这种小挫折轻易死不了? 宋江还在伏拜哭泣,真真仿若被反贼所伤的良民,见了救世主一般委屈,“幸得府尹大人英明果决,才救了梁山一干人的姓名,没有酿成大祸,否则宋江就是死了,也难赎其罪!呜呜呜……” 潘邓并不答话,只是看着宋江。宋江隐约感觉到目光注视,他边哭边悄悄抬起头看,只见潘府尹正盯着他看,像在看着什么肥肉一样,目光古怪,嘴角的笑容也很古怪!他拿了衣袖擦了擦泪,又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有种不祥的预感。 潘邓改变主意了,原著中宋江便是一个一心想要建功立业,得到官家赏识,从此青云直上,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之人。 如此汲汲营营,为人能屈能伸,行事作风阴损狠辣,为达目的不达手段,偏偏面上最是忠厚仗义。最令人感慨的是,他血条还极厚!足可称得上是生命不息,作乱不止。这样的人才就这样叫他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只听潘邓说道:“首领免礼吧,给二位首领赐座。” 宋江与花荣坐到椅子上,潘邓不再想杀他,态度温和,对宋江说道:“首领日后有什么打算?” 宋江:“?” 这,听这问话,难不成还要抬举他?宋江连忙恭敬说道:“罪人哪里有什么奢望?一切都听府尹安排。” 潘邓说道:“宋江首领与花荣首领都是远近闻名的英雄人物,早该招安了的,可世事多变,到如今梁山已经投降了,二位也没有个前程,实在是让人唏嘘呀……” 宋江说道:“小可才疏学浅,身份卑微,不过是侥幸才做了那梁山之首,在晁盖兄长之后,替寨主代管梁山罢了,实在称不上是英雄……” 宋江面上惭愧,又看向他兄弟花荣,对潘大尹说到:“不过我这兄弟花荣却当得英雄之名!人称小李广,百步穿杨,勇猛无双!” 潘邓说道:“我也曾听过小李广之名,不知能否一观?” 宋江见兄弟要得赏识,紧忙目示花荣,让他抓紧,花荣也惊讶地看向潘府尹,拱手说道:“罪臣愿为府尹猎雁!” 众人移步庭中,武松牵了匹马,又拿了弓箭。这时正好天上有雁群飞过,只见花荣拉弓搭箭,目光锐利,箭矢直射而出,那头雁应声而落,雁群于天上盘桓,花荣骑马追赶,不一会返回,将此雁献给府尹。 众人再看,只见那箭矢直穿二目而过,真真是好箭法! 潘邓也夸赞,“小李广果然名副其实。” 几人又回到堂中,潘邓说道:“我只可惜,以二位之才,若能遵循正途,献身社稷,必成国之栋梁,功垂青史。然今却误入歧途,沦为叛逆,铸成大错,实为可叹……” 宋江听此话,连忙说道:“小可命途多舛,沦为草莽,然心中未尝一日忘怀报国之志,朝夕思之,愿为君王效死!无奈没有出路,徒增忧愁。”宋江说着话,又流出眼泪来,躬身作揖,“若府尹大人不以小可卑贱,愿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呜呜呜……” 潘邓伸手将他扶起,叹气道:“若能迷途知返,也算并没有辜负天意,浪费了才干。” 宋江面露期盼。 潘邓却转而说道:“只是如今有才之士如过江之鲤,不可胜数。其间多有才高八斗者,然无缘际会,惟有坐守蓬门空叹日月,何况有罪之人?” 宋江眼里的光芒又暗淡了下去,只是他终究没放弃,恳切说道:“愿府尹为小人指条明路。” 潘邓开口:“若你二人依旧心存报国之心,便也只能富贵险中求了。本府目前还有一个去处,是那登州知府宗泽宗大尹处。本府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如今皇帝一心想要联金抗辽,登州即是宋金两国相交之地,往来通使频繁,二位去此处,可有一线机遇。” 宋江听在耳中,心里凉了半截,谁不知出使一事最为凶险,没听潘府尹曾经在梁山之上与他们讲述出使之事,当年也叫人捅了一刀,差点死了吗? 可他又转而一想,潘府尹曾经也和他一样是个州府小吏,不过是没有家世的押司官罢了,既然他能因此事而飞黄腾达,受皇帝器重,为什么自己不行! 宋江知道一个道理,人生一世机遇来来去去,这回抓不住,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他当机立断,纳头便拜:“小人愿以微末之躯献绵薄之力,此心耿耿愿府尹大人明鉴!大人不计较往日之仇,为宋江引荐,小人必竭尽驽钝,以报知遇之恩!” 花荣也跪下谢恩,心中一片至诚感激,昔日宋江兄长曾有慢待府尹之举,然潘大尹不念旧恶,既往不咎,更为二人铺就锦绣前程,真可谓心胸豁达,慷慨之人也! 潘邓将二人扶起:“望今后尔等明辨是非,勿使明珠暗投,良才枉费,重归正道,大展宏图。” 他又回到案前,仗着曾经一面之缘,给登州府尹宗泽写了信,言明二人身份,又说明了叫他二人去登州的用意,叫快马送了信。 不出几天,登州回信,宗泽言可。 潘邓便拿了盘缠,又赠了衣物,马车,送别二人上路。就让宋江用他的满腹才学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去对付金国人罢!也让狄人尝尝梁山众将曾经被水浒大男主支配的恐惧! 宋江泪水涟涟,二人连连拜谢,出发去了登州。 此时已经入冬。 * 纺织坊又发了新一批的过冬衣物做员工福利,今年棉花充足,除了纺棉线以外,也有更多用作了填充,做出来的棉衣又轻软又暖和。 往街上一瞧,那穿的厚厚的,面颊红扑扑的,就是纺织坊的织女了,真是好神采! 只见街上一溜的女子,都在衣裳外面套了一个厚厚的大衣,此衣服形制简单,虽也是右衽,却并不别到腰间,只别过一点,再将身前两片用扣子系起来,从头包到脚,一看就暖和。 不只是东平,开封府今年也时兴这样的棉衣。 陈文昭在刚结冰时就将这厚棉衣拿了出来穿在身上,入朝觐见,见其他同僚牙齿颤颤,股肱瑟瑟,心下叹息,谁叫他们都没有好徒弟呢。 余深见了太师如此安然,心中不平,酸溜溜说道:“太师只顾着暖和了,待会儿面圣可莫要穿着这臃肿之物,殿前失仪。” 第134章 陈文昭呵呵一笑,把外套脱了,露出紫色官服,面上依旧红光,他里面可还穿着羽绒小马甲呢! 今日面圣依旧商议伐辽之事,圣上此前一直想要收复燕云,主张伐辽,积极联金。近些天来不知为何态度转变,行为模糊,语焉不详,朝堂之上贯会见风使舵之人以为抓住机遇,纷纷转变立场,竟然都开始怀念起蔡太师来,借旧相之名打击新相,意欲争权上位。 陈文昭率先说道:“金国来使已经催促联合出兵,童枢密依旧在西北按兵不动,臣欲与金使商榷,于明年一二月份联合伐辽。” 皇帝沉默。 王黼见此情形率先反对:“出兵大事自该从长计议,为何如此草率?若是准备不足,贸然出兵,导致兵败,谁当其罪!” 第123章 再议伐辽事 陈文昭并未搭理,而是拱手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岂可等闲视之,朝令夕改,如同儿戏?昔太祖开基创业,未竟全功,今宜乘势而为,以竟先帝之志。” 赵佶听了,心中微起波澜,却依旧显得踌躇。 半月之前他曾与出使金国的使者马扩交谈一番,探听了金国兵力究竟如何。 二次出使,大宋却还未定下章程,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显得有些不耐烦,权臣粘罕便出一计,带着南使共同去了战场。 马扩就跟着金军一同踏入辽国境内,当面见证金国士兵一日之内攻城掠地,奇袭辽国城池,数百战马奔腾,其士兵骁勇强悍,宛若杀神,吼声震天,似乎给金国五千铁骑,便可征服天下。 马扩心中骇然,心知此国并非善类,如若有一天辽国覆灭,宋朝与其相邻,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灾难。 他将战场上的情况一一汇报给皇帝,此时的赵佶每日为银钱发愁,战事还没开始,兵部就开始要钱要人,他已没了最初那般兴致冲冲,听了种种战场之上的事,又想到从前蔡京、郑居中之语,心中也担忧起来。 他怕自己非但不能收复燕云,还会引来女真蛮夷的觊觎。 赵佶缓缓开口:“如今之军备,未足完备,恐胜算难料……” 皇帝犹豫,立马有人接口:“若轻启战端,一旦兵败,谁当其咎?” 陈文昭说道:“陛下若托臣以讨贼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 殿中哗然,就连赵佶也惊讶地看着陈文昭。 陈文昭接着说道:“臣素知陛下有收复燕云之志,欲成祖宗未竟之大业,此乃功在当代,利泽千秋之壮举,岂可半途而废,功亏一篑?陛心有犹豫,实乃人之常情。臣身为陛下之股肱,自当为君分忧,共担国是。” 陈文昭说着,将自己所带之物献上,乃是铁甲一件,宝匣一个。 二府众人也纷纷围观 赵佶拿在手中,并未看出此甲胄与旁的有什么不同,经陈太师说明,才知道此甲坚硬,且用料比寻常甲胄少上三分。 “这怎么可能?”杨戬只觉得陈太师是在欺骗君上,只想出兵,意欲专权,他凑上前去看,见这甲胄之上的甲片果然比寻常甲片要薄,皱着眉头说道:“此甲胄缺工少料,怎么可能还比寻常甲胄坚硬?怕是硬是硬了,却薄脆不堪一击吧!” 赵佶也询问地看向陈太师,只听陈太师说道:“此甲乃是东平府用新法锻造而出,劈砍不坏,诸位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赵佶也来了兴致,若这甲胄真如陈文昭所说,不光坚硬,还能省三分料,那岂不是奇甲,兵部的花费也要节省三成! 赵佶便叫殿前侍卫一试,二府官员原本以为今日又是没完没了的谈论伐辽一事,没想到还有这种新奇事,都纷纷来到门外围观。张宝找了个稻草扎的假人,将那甲胄套了上去,侍卫抽刀,对准那稻草人的薄弱部位,猛砍三刀。 三刀过后,侍卫站到一边,二府官员纷纷凑上前去细看,甲片有微微凹陷,余深拿手在甲片上一抹,此甲又光滑洁亮,众人皆啧啧称奇。 余深点头赞许,“足见此甲硬而不脆了。” 陈文昭笑道:“此甲甲片乃是冷锻之法锻造而出,比寻常甲片韧性更强。” 杨戬更加不信,“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岂能都如今日一般点到即止?那东平府做出来的甲胄,也不知在西北能不能用。” 赵佶看了那坚固甲胄,心中也欣喜,叫了侍卫头领进来,再砍此甲。 史进不知所以,看了看皇帝,又看看陈太师,见众人远离,便抽出配刀来,冲着那个稻草人发狠连砍数刀,只听铮一声,刀背崩裂,断刀飞溅,众人惊呼,张宝飞扑挡在皇帝面前。 赵佶却没有半分着恼,而是拨开张宝,哈哈大笑,“好甲!”他看向陈太师:“此甲真比寻常甲胄用料还少上三分?” 陈太师拱手:“千真万确。” “如此一来,我大宋儿郎岂不是都能用上此奇甲,刀枪不入!” 众人见皇帝没了刚刚的犹豫,此时豪情万丈,也都见风使舵恭维起来,“恭祝皇上获此奇甲!” 赵佶迫不及待看第二个,问道:“那匣子里又是什么?” 陈太师双手奉上:“乃是一宝物,名为‘千里江山镜’,有此物,便可身在此处,看千里之景。” 二府之人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如果说那能减本增效的铁甲——陈太师已说了是锻造方式精进,此事也有几分可信;可身在此处,看千里之外?这也未免太过仙道之说! 赵佶听了,先是不可置信,后也想到仙道,笑着说道:“莫非是有道家法术?” “并非道家仙法,皇上一试便知。” 张宝听了,心中也十分好奇,将那匣子打开,双手奉上。 赵佶看向匣内,说是“镜”,却没“镜”,而是一个圆筒,还是木头做的,样子朴素,不像什么仙宝。他疑惑地将这个圆筒拿起来,左右观看,不知有何玄机。 二府众人看此木筒,也都不知所以,陈文昭已是先试过这个宝贝的,拿手示意,双眼一闭一睁。 赵佶看了,也有样学样,只见乌漆抹黑,陈太师连忙说道:“头尾交换。” 赵佶又调了个头,这一看便惊呼出声,“啊呀!” 二府众人也踮脚观看,并没看出什么来。 赵佶又凑近细看,半晌说道:“这,这是余爱卿,余爱卿之眼甚大!” 余深睁大了眼睛,摸摸自己的脸,赵佶又看向白时中,摇头道:“白爱卿眼底青黑,眼胞要比余卿家眼睛还大了。” 众人纷纷偷笑,白时中则不明所以,以袖遮面。 赵佶又扫视过去,一路看到宫外情景,微微愣住,就那样原地站着,头微微转动,左右观看,看了良久。 众人都不知道皇帝在看什么,有些莫名,只有陈文昭知道皇帝此时是何种心情。当时他拿了这望远镜,也如官家一般,于各处极目远眺,心中惊叹,久久不平。 试问这世间中人,谁能看到如此远景? 赵佶过了好半晌,仿佛才又想起此时正在议事,二府官员也都聚在身旁,他这才把眼睛从镜筒上拿下来,目中没了远山层云,街市热闹,又看宫墙之中众爱卿,真恍如隔世,看向陈文昭,问道:“这是什么仙宝?莫不是其中有什么阵法不成?” 众人听了这话,微微惊讶,这陈太师不知道找了什么东西,皇帝也不知在里面看见了什么,竟然就由陈太师这样把皇帝骗过去了! 赵佶见众位爱卿翘首以盼,也不小气,交给众人一观,那得了望远镜之人无不瞠目结舌。 陈文昭拱手回道:“禀陛下知,此并不是道家仙法,只是徒弟自去东平府平乱,近日以来,镇压梁山匪寇,一心讨伐叛逆,不经意之间发明此物。” 众人:“……” 好好好,就你有个会造宝物的徒弟是吧! 白石中眼睛贴在镜筒上,磕磕巴巴地说道:“这,这,有了此物,敌军如何行进,岂不是尽在眼中!” 陈文昭见皇帝喜爱此物,趁机说道:“收复燕云,岂独陛下之事哉?实乃我大宋亿万子民之所共愿也。” “昔日汉朝初年,匈奴猖獗,其势汹汹,然汉武之所以能北逐匈奴,封狼居胥,非徒国力之盛,亦因汉人铁甲坚固,铁器尖锐,足以御胡马之利。今我大宋,虽武力未必胜于金人,然在锻铁之术上,南北犹天壤之别。” “如今辽国立国二百载,金国犹初生之犊,武器之精,岂能与我大宋相提并论?陛下若能坚守不移,我大宋之能人巧匠,必将如泉涌不竭。凡有利之事,必当竭力发挥;凡不利之事,必当思变图强。如此,何患不胜?” 赵佶果然大受鼓舞,看了看铁甲,又看了看千里江山镜,仿佛千里江山也尽在手中了,他哈哈大笑,赞道:“朕没想到潘卿家竟有如此才干,文能治府,武能平乱,又有这等巧思,真乃治世能臣也!” 他又看向陈太师,“太师收得好徒弟,此事便依太师所愿,吩咐兵部做新甲,再叫潘卿家多做出几副千里江山镜出来,待到明年二月,便与金国联合,共同伐辽!” 第135章 * 杨府之中,王黼和杨戬在一起商议。 陈文昭在登上太师之位之前,是个好脾性的,不见他是擅专之人,怎么如今当了太师,却丝毫没他两个人的位置,这怎么能行? 王黼说到:“我本以为对付此人甚是简单,陈文昭虽然也会顺着皇帝说话,但他颇有些文人脾性,不去巴结人。你看他上台之后,给咱们皇帝送过一回太湖石,花鸟画没有?” 王黼咬牙切齿:“都没有!当年蔡太师就算是权势冲天,也没忘了孝敬这些,陈文昭却什么都不做,本以为他不懂,可你见了今天那两物了?” 杨戬也颇为恼怒,说道:“我如何看不见,咱们却忘了他还有个徒弟,他是个装模作样的,他徒弟却是个没脸没皮,惯会汲汲营营,溜须拍马的狗腿子!” 第124章 睦洲漆园 那潘邓出使一年,回京之后又去了东平,已不在东京很久,叫他们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二人对坐沉默着,王黼说道:“他能送些珍宝,咱们就不能送?当年蔡太师就是靠着朱缅在江南搜刮奇珍异宝,献给陛下,才走到太师之位。如今朱勔已倒,那应奉局已都是咱们的人,不如效仿蔡太师,也弄些奇物敬上。” 杨戬一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那庞供奉既然是你大舅哥,就叫他多搜刮些值钱的古董字画,孝敬官家。” 王黼深以为然,“只是我听庞盛昌说,那江南已经被朱勔压榨的一丝油水也没了,奇珍异宝也搜刮得差不多了,若是没有宝物可如何是好?” 杨戬冷笑道:“怎么可能搜不出来?只是各家各户藏的严,没好好搜罢了,让他用些手段,不用些厉害的,那些贱民便不老实!” * 江宁府,江南应奉局。 庞盛昌正在屋中塌上喝茶听曲,搂着手下新献来的扬州美女,不时摸摸小手,再捏捏小肩膀,屋内娇笑声不断,有杂役禀报,收到从东京来的信件。 那庞供奉马上坐直身体,拆了信件,从头看到尾,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我从前只不去刮地皮罢了,难不成杨太傅以为我不会?” 当即下令,叫百姓供奉家中珍宝,不许藏私。同时又发布一则“告缗令”,许百姓之间互相揭发,鼓励个人举报那些隐瞒珍宝古玩不报的人,一旦举报属实,官府要治其隐瞒之罪,并罚其钱款,并将罚款的一半给举报者。 如此下去,还愁收集不到那些贱民私藏在家,捂得严严实实的古物? 那女子也咯咯直笑,谄媚于上,夸赞庞供奉智谋无双。 庞盛昌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搂着美人继续品茶听曲了。 * 与此同时,距离此地,江宁府以南八百里的睦洲清溪县,雉山脚下,一位商人远道而来。 那行脚商人五十岁上下年纪,面色黝黑,慈眉善目,拄着一根长拐杖,山脚下的人见是外来人,都围了上来。 那商人说道:“老夫南边来的,之前去了方腊园主家里两次,都没拜访着,我听人说,方腊园主平日里都待在这里,因此来这找他,请问他可在这?” 众人听这老丈是来拜访园主的,言辞又客气有礼,也不过多提防,一个伙计说道:“园主被官府的人叫走了,不知道是有什么事,你又是谁?” 那老丈便说明来路,“老夫姓陆,从福建路来,家乡南剑州沙县人,一路来到这里,想要拜访方园主。” 陆续也有人围在这里,看看热闹,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问道:“陆老丈,你来这做什么?” 陆老丈见周围围着许多小伙子,笑呵呵地说:“不瞒诸位,我来这里,是受老父母所托。”他拱手朝南方一拜,又说道:“……乃是我南剑府尹听说方园主这里的漆艺是睦州一绝,想求方园主教给我们漆艺活。” 这话说出来有些唐突,放在以前听了让人生气,可现在围观的人听了,好像也没力气生气似的,都蔫蔫的。 那陆老丈又拿出带糖的糍粑来,邀请诸位共品福建糍粑,围着的几个人也没事,有些还饿着肚子,就每人拿了一个,围成一团吃起来。 那管事的问:“我们平日里在这漆园做工,也不知道福建路的事,你们是怎么听说我们方园主的名声的?” 陆老丈嚼着糍粑,胡须微颤,吞下肚中又喝了口水,这才说道:“我曾经买到过你这清溪县的木盘。除此之外,也有别个教徒赠我。”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们的木盘都已经卖到福建路去了,卖这么远! 陆老丈说道:“现在我家里还有漆盘,漆盒,木艺精巧,雕工精湛,上漆之术也远胜他处,观之即知非凡品,与俗物迥异。” 漆工们都呵呵笑,颇为自得,只那个管事的人说:“那也得是我们雉山的木材才行。” 陆老丈果断说:“我们南剑州也有山,多山多木,南面还有建州武夷山,那的木材可是全国出名。” 有伙计笑了:“我虽然没去过福建,也知道建阳,谁不知道那的人都雕麻沙板?” 又有人接茬:“那雕板要用松木,越软越好,咱们做漆,多用硬木,老丈你别一心要学手艺,回头一看没木头呀!” 众人哈哈大笑。 陆老丈也不见恼,只是摆手一个劲解释,“有那软木头,也有那硬木头,都有,都有。” 有个小伙计颇为好奇,问道:“你们学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你们府尹要自己开园子?” 陆老丈说道:“老父母所托,想要将此技艺教给一方的百姓,叫他们有手艺谋生,好造福治下。” 周围的伙计肉眼可见慌乱起来,“那怎么行!” “你们都把这手艺学了,那我们怎么办?” 管事的说:“怎不直接学他们建阳,也雕麻沙板?” 陆老丈叹气说道:“建阳的日子也不好过,那的雕板匠太多了,我们就算让百姓去学,怕也卖不出去。” 他又安抚道:“诸位更不必担忧同行相争,一来做这行的人本就少;二来若是让百姓都学,也少不了人教,诸位都是熟手,也是不可多得的能工巧匠,官府真要召集工匠,又岂能亏待诸位?三者若是出品增多,慢慢的就能打出名声出去,就像那东平纺织坊一般,如今大江南北,谁没听过东平布?” 众人听了东平府,都沉默了,有小伙计说道:“我听说山东那现在可好了,我们村中有个相熟的亲戚的表亲家的娘子,会纺线织硬布,让他们请过去了,光是‘安家费’就给好多钱,每月工钱更是成贯拿的!工钱多还不算,他们平日里给好多东西,叫什么‘员工福利’,没听说过这么大方的主家!我听说现在有些名气的织女都想去东平府。” “他们东平如今都办大作坊呢,你们是不是也想学东平?” 陆老丈赶紧点头,“对对对,就是想学东平!” 那小伙计感叹道:“真羡慕他们山东,太平清明,给人做工的也能挣那么多钱,大家伙都过好日子。” 另一个人酸溜溜地说道:“那可是当朝太师的老家,能不啥好东西可着他们吗……” 听了这话,有人回想道:“那蔡太师我听说老家是福建的呢……”那几人又看向陆老丈。 陆老丈赶紧否认:“那哪能,他不是福建人,他是扬州人!” 众人也不知蔡太师是哪的人,便不再揪着不放,陆老见自己和几人相处融洽,又从车厢里拿了一包咸真酥摊开与众人共品,问道:“你们方腊园主最近生意怎么样?” 这咸真酥是面粉中加了猪油和葱花烤的,酥脆油润,众人吃了甜的又吃咸的,颇为爽口。 那管事吃了咸酥,嗦嗦手指,叹了口气,“这些年生意都不好……可你也得说如今哪有个好年头?朱皇帝在这,谁有好日子过?放在十多年前,老园主在的时候,我们这的生意那叫个红火!自打朱皇帝来了,他那个什么局的官员,常来强取木材,看上什么就拿什么,每次来都得白吃白喝白拿——这算轻的了,有时候人手不够,还抓我们的人去当苦力!我们园里不知道损失了多少……” 管事一叠声地诉苦,陆老点头,面上也有悲悯之色,叫江南百姓运送花石纲,搜刮各种奇珍异宝,这还只是明面上的;随之而来的还有官商勾结,趁机吞并土地;胥吏横行,趁着机会搜盘剥,江南百姓苦朱久矣! 不过如今不同以往了,陆老安慰道:“现在好了,朱皇帝几个月以前就走了,应奉局也没再作妖了。” 围着的人也都吃着咸酥,面带微笑,“谁不说呢,这都是咱们陈太师的功劳!” 几个人畅享着他们漆园能回到以往的辉煌,他们做工的也能赚大钱,过上更美的日子。 此时却突然有人来,“不好了,方园主回来了,出大事了!” 几个人慌乱起身,那管事问道:“出什么事了,咱们园主被当官的抓了?” 那跑回来的人气喘吁吁,摆手道:“没被抓,没被抓……” 第136章 众人刚松一口气,那人又说道:“官府那些不给人活路的,说是让咱们方园主当官,叫他当个税头,管收咱们这一片的税!这哪是给官做,这是要咱们漆园出血呀!他官府随便定了税额,收不上来,交税不足的,要咱们自己补上!” 众人大吃一惊。 陆老也在后面张大嘴巴,心想方腊不会真做官吧,他若是真做了什么官了,这事算是完了! 方腊不多时也赶回来了,陆老还是第一次见他,只见此人身着褐色麻衣,脚蹬短靴,细长身材,方脸短眉,目光锐利,气势强悍,一见便知是常年主事之人。 方腊见园前有人,也没问几人为何聚集,只问道:“咱们多久没集会了?” 那管事回道:“有三四个月了。” 方腊说道:“通知教众,今天晚上集会。” 第125章 小萝卜头 东京陈太师府上。 陈文昭与徐师弟久违地下起棋来。 徐观说到:“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他摇摇头,“岂不是将陛下比作为亡国之君?” 陈文昭黑子落定,“都像你这样想,天下人都不要说话了。陛下既然没说什么,想必也明白我的一片忠心。” 二人又战几个回合,徐观问道:“你之愿望还没有变?如果皇帝果真不堪大用,该要怎么办?” 陈文昭闻言也有些苦恼,自从坐上了太师之位,他设身处地地执政起来,才明白事情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 “我从前观皇帝与蔡京,十几年君臣,皇帝十分信任,万事不挂心,不插手,醉心书画,政事只由蔡太师主事,便以为于此朝可重现汉初之政,就算不能复古,也能有仁宗朝之气相……”陈文昭叹了口气,“无奈此君非彼君呀。” 汉初之政即为虚君实相,皇帝放权,垂拱而治,宰相执政,处理日常政务,若事有错处,便可归罪于宰。君主与政府的职能分开,是古代少有清平之象,也是武侯的政治追求。 可如今在这朝堂之中,党争犹如一团烈火,自熙宁年间以来,从未停息。各派依旧互相攻讦,谄媚于上,按照皇帝的意思行事,意欲得到皇帝的支持,好让自己的党派壮大。只要如今的得权者和皇帝的想法有一点不同,就有人来钻空子,向上万般讨好,只为了争权夺势。 因此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要事事唯皇帝马首是瞻,不然随时会有人虎视眈眈。整个国家依旧牢牢掌握在赵佶手上。 蔡京之汲汲营营、党同伐异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局势所迫,反之他之所行也使党争之势愈演愈烈。如今他自己上台,便也要被此烈焰裹挟了。 徐观又下一白子,“不能复古又该如何?联金不成你一人真可担其责?” 陈文昭呵呵笑道:“那便是舍我其谁了,本朝局势在此,此时不收回燕云,后代从此更无可能。若我一人无力回天,便也只能如此了。” 他又想到什么,“……若真不能收回故土,恐怕朝中也再没我的位置,之后的朝中事,就依靠师弟了。”他看向徐观说到:“我若失势,恐怕潘邓也难保全,所幸这小子还有你这个师叔,与太子说得上话……你且不要着急管他,只等到新朝,再拉他一把便是,到时候我这个老师不中用,你这个师叔可要好好照顾他。” 徐观不置可否。 陈文昭见他不应声,还以为是师弟不答应,又问他道:“你向来不看好本朝局势,如今依然这么想吗?” 徐观依旧没有应答,只思考棋局。 陈文昭摇摇头,“你既一心看好太子,觉得太子有明君之相,那便且看几十年后吧。” 徐观听了,将棋子滑回棋篓里,说道:“太子优柔寡断,反复无常,性格怯懦,并无能君之象,可殿下也与其父不同,其内心刚直,疾恶如仇,若能听从劝谏,也能做个守成之君。” 陈文昭听他一言,说道:“你这些日子走动的多,我还当你改变主意了,原来还是看重太子。” 其实摆在天下士大夫面前的也只有两条路,要么投身入宦海,辅佐君王;要么隐身而退,以待新君。他师兄弟二人只是踏上了不同的路。 徐观听了他的话,面上的表情柔和起来,嘴角也微微带笑,“师兄太粗略些,你那小徒弟一个人在外面,有什么风吹雨淋都不知晓,我稍微走动,只想求个外放,与你照看同门师侄呢。” 陈文昭这才明白,为了自己,师弟竟如此煞费苦心!他听了这话也便放心,看来以后若是自己失势,他这好师弟也能照看一二了。 * 北风凛冽,寒气袭人,天空飘着鹅毛大雪。 东平府街市上却依旧热闹,小经济挑着扁担,披着蓑衣,走街串巷;街边的小摊贩支了棚子,大锅上氤氲白气,飘出阵阵油香。 路上行人说笑,又有孩童打闹,茶馆中也热闹一片,现如今东平府已经挥去了被山贼恐吓的阴霾,一切都正常运行,那停了两年的蹴鞠联赛,也预计在明年再次召开。 这大大安定了东平府百姓的心,又有球赛看了,那不就是东平府又安定了吗! 一些闲了两年的手艺人又开始忙碌起来,有些专门扎牌子扎彩带的,已在家中连夜做手艺,囤起货来;卖吃食,饮子的,也都把储备的盆盆碗碗都拾掇起来;每年都要租赁房屋的城郭户,乡村户,都筹划着打扫庭院,建栏圈马;要养鸡的,今年多抓了些鸡苗,就连那种茄瓢的都比往年要多上许多。 城中一片喜气洋洋,此时已临近新年,潘邓得了空闲,去慈幼局看望。 他只带着武松,驾了一匹马车到了慈幼局门口,郑婶子见了府尹,真是热泪盈眶。 胡豆现在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大孩子了,依旧如往常一般指挥着小孩子从马车上搬下来一筐筐的食材、米面,见了府尹大人就叫小豆丁一起行礼,恭敬问好。 潘邓又见这个小孩,看他身量抽条,笑道:“胡豆长高了许多。” 胡豆没想到府尹大人还记得他的名字,又行了一个礼。 郑婶子催促小孩们去读书,与平娘子二人把潘大尹迎进屋内,坐到炕上。 年纪稍微大点的孩子都跟着先生读书,那些年纪小的,也都被大孩子管束起来,并没满屋乱窜。郑婶子去小学堂看着那些读书的孩子,从后边走过去,捞起一个来抱回屋里,对府尹说道:“大人可还记得这个小猴子?” 潘邓看过去,与那小豆丁大眼瞪小眼,想了半晌,摇了摇头。 “大人还给他取了名字呢,这是小阿朔!咱们慈幼局刚建成那年冬天,来到咱们院里的,现在四岁了,可皮实了!” 小阿朔摆摆小手,蹬蹬小脚,从郑娘子手中跳下来,看着潘邓,眼睛里充满好奇。 潘邓想起来当年被扔在慈幼局门口的小孩,浑身紫紫红红的,像个刚破壳的小鸟,只有一只皮鞠那样大,谁能想到长成如今这副的样子,眼睛灵动,脸蛋肉鼓鼓,身上穿着的棉布衣裳也被洗得发白,一看就知养得不错,潘邓笑了笑,摸摸他的头。 那小孩看了潘邓,也不闹,乖顺地爬到炕上,坐在郑孃孃和俊官人之间。 潘邓问道:“如今孩子们都读书识字,院里银钱可够?” 郑婶子连忙说道:“够的够的,他们几十个小孩能吃用多少?府尹仁德,咱们上届陈大尹也是厚德之人,全府都上行下效,有样学样的,还能不够?” 郑婶子细细数来:“……这东平府的大户都是和善人,时不时的就来送米送面,有几户按月给送,月月不落;那纺织坊的冯掌柜,每季都送布料;还有的商户,送些笔纸,用具;赶上个上元中秋,都有大户人家来接济银钱,您说还有什么要咱们院里自己花钱的?就前两年给他们打桌椅,花了一笔钱,咱们一年到头也花不了几个钱。” 潘邓点头,“我看着屋里就十几个,那些去哪儿了?” 平娘子说道:“那些有的想学手艺的,都叫他们出去学了,等晚上回来住。” 潘邓闻言又去在学堂后听了会儿讲课,见如今所学的都是些千字文,教小孩写字,又觉得一个老师太少了些,吩咐道:“给他们课程时间都改一改,我再请些夫子来,除了识字,也要会算术。” 再叫卫三郎时不时来这里教授一些自然物理知识,从小就要打下基础,日后才有创新精神。 彭婶子与平娘子二人连连称是,小阿朔听了这话则如遭雷击,他现在每天要上好多课,有些还听不懂,好困好累,如今又要上新的课了! 潘邓见这个小孩睁大眼睛,张着嘴的样子颇有些可爱,摸摸他的头毛问道:“小阿朔以后要做什么?是和院里的兄弟一起读书,还是要出去学手艺?” 小阿朔本来想再过两年就出去学手艺的,听说外面可好了,不像在院子里读书,每天都要看大字。而且学了手艺还能赚钱,到时候他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还能养活别人。 第137章 可是他看着面前的大人,不知道怎么的,脱口而出的是:“阿朔要读书。” 潘邓点点头,“也好,读书明理,是该多读书。” 郑婶子和平娘子也都低头微笑地看着他。 * 当天晚上,潘邓回到府衙后院,在屋中闲坐,拿了师叔的信反复观看,又想起那一院的小孩子来。 他并非那般心思大条的人,体查不出别人的情绪来,师叔给他寄的几次信来,都若有若无的有些伤感似的,他本想是二人许久未见,师叔定是想念他,思劳成疾。 可是上一封信里师兄又提到孩童之事,莫不是师叔想要小孩? 哼,潘邓撇撇嘴,师叔已经二十大几岁,若是想要孩子,早便有了,既然迟迟没个小孩,可见是要等他一起养呢。 便摊开笺纸,笔尖蘸墨,写了近日见闻。到了后面话锋一转,写道:“今日去慈幼局,见小莱菔头个个可爱,心中想起初见师叔之时,一眼终生,当天回家便想与师叔日后孩儿姓名为何,苦思一晚,不知姓徐姓潘,思绪飘摇,又想到不知潘公与徐公孰美?” “待又见师叔,心中才有答案,定是徐公美甚。往事历历在目,恍惚之间,已有三载,今日我与师叔已心意相通,不免感叹,若当日寒地定情,如今孩儿已抱在怀中,何来空待这些岁月?师叔狠心。” 第126章 江南之乱 两浙路湖州梅溪镇。 清晨,阳光透过薄雾,穿过竹林,点点洒落在金顶寺上。晨钟悠扬,寺庙大门缓缓开启,金顶寺外也由沉寂变得热闹起来。 金顶寺香火旺盛,周边的小摊小贩吆喝着叫卖,香客络绎不绝,周兰心提着一篮子供品,身后跟着女使乔娘子,两人在路上买好了香烛,缓缓走入大殿。 周兰心两个月前祈愿自家兄长肺疾痊愈,兄长彼时恰得了一良方,一天三顿的汤药灌下去,又处处小心,只待在屋里,并不受凉,如今已不似以往那般整日咳嗽,身体康健许多,面色也红润,看样子是病好了。她欣喜之余便赶紧来还愿,还带了香油钱。 跪拜还愿完毕,周兰心正想走出大殿,忽有一男子拦住他,她定睛一看,是那张家长子张润。 周兰心轻蹙眉毛,想要远离,张润说道:“兰心阿妹竟如此爱我,见我一面都要心痛,不忍相看吗?” 周兰心:“?” 乔娘子:“?” 乔娘子眉毛一竖,“哪来的泼皮?竟敢言语不敬我家娘子!” 张润不理乔娘子,只对着周兰心的背影说道:“我心一如既往,只恨身不由己!兰心阿妹若是恨我、怨我、你便将我打杀了也由你,只愿与娘子再续前缘……” 周兰心终于忍不住了:“我二人早已解除婚约,你哪儿得的失心疯?莫在此胡乱攀咬!” 那张润被她吼的一愣,伸手去抓她衣袖,“我知兰心娘子怨我他娶,可我也是身不由己,你我两小无猜十数载,如今为何如此决绝?” 周兰心甩开他的手,“胡说些什么!不过是小时见过一面,你若再诽谤,休怪我不客气!” 张润面色转红,“你……你儿时还送我枇杷,如何是我错意?只你家如今家业甚大,看不上我们张家罢了!”说着羞忿万分,甩袖离去。 留下周兰心与乔娘子二人面面相觑。 张润回到家中,心中郁郁,他早年与周娘子定下婚约,可不知怎么的,两家交恶,父亲又与王家交好,解除了曾经的婚约,又将王家女儿许配给他。 张徒见自家大哥一脸不快地进门,问了小厮今日去了何处,得知张润去见了周兰心,心中大怒,不由分说将张润痛骂一通,“用你上赶着去贴他们周家?你还晓不晓得你已经同王家小娘子成亲了!再让我听到你做这种事,我把你脚骨打断!” 骂完儿子,张徒又去了偏院,他的亲家公王希正坐在屋中等他。 张家与王家、周家都是这梅溪镇的乡绅,三家都有果园,且都靠卖枇杷为生。 天气湿冷,两人热了好酒,吃些饭菜,王希说道:“今年又有北边的果商来此,刚一到镇上,就点名要‘周寿枇杷’,开出一亩的承包,价格已经超出这个数了。”他比划了一下手势。 张徒看了,顿时放下了筷子,没心情吃饭了,“有他们周家在镇上,哪还有咱们张王两家的活路?” 那周家如今的家主是周寿,三家之中最为富庶,世世代代在在此侍弄果园种枇杷,每到冬日就有外地商人提前到此收购明年的鲜果,承包地皮,生意做得十分红火,只因他们有种植枇杷的秘籍。 王希说道:“他家确实有过人之处,你看这江南枇杷,哪个似他周家一样打出这么响的名堂来?我这几年也始终不得其解,他家那‘初接则核小,再接则核无’到底是何意?咱们怎么就参不透其中玄机?” 张徒手中汤勺往碗里一搁,面上十分的不耐烦,“你怎么还记着这句话?我都说了,这就是那吴三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他当日还不上你的钱,随口说句话出来诓你,你还真当是他周家秘诀了。” 王希一口饮尽杯中酒,喟叹一声,“你只笑我,难不成你不想要他家枇杷树?若我二人能有周家园里那样的枇杷树,凭借咱们两家千亩果园,在这梅溪镇中,还有何敌手?” “只无奈种不出那样的枇杷,只能让周家一直在我俩家头上压着……”王希感慨,又想起什么问道:“腊月已快过了,可再有果商找到贤兄?若是价格变动,你我二家可要通气。” 张徒听了更是满面愁容,连酒杯也放下了,倒是有果商来找他家谈承包的事,只是一来价格比起周家差远了,二来如今的果商越来越挑剔,从前只是破皮不要,慢慢变成缺梗不要,皮上的白霜没了都不要,叫他们果商怎么活! 可他只要稍微一还价,承包商人就一副轻蔑样子,说此处土地养出的枇杷竟有好有坏,果子比不上别人家的,哪里有多要钱的道理?只让人火冒三丈! 张徒一拍桌案,“这样下去,咱们两家还翻得了身吗!干脆咱两个一不做,二不休!” 王希看他,目录惊诧,问道:“兄长待要怎样?” 张徒说道:“兄弟不知那‘告缗令’?我有一计,定叫那周家狠狠出一次血,我二人便趁机将其瓜分,让他周家在这梅溪镇里再不得翻身!” 他周家想要一家独大,独垄果市,也要问他张王两家同不同意! 二人在屋中商议许久,王希心领神会。 翌日下午,吴三刚从柜坊走出来,迎面便遇着几个壮汉,他心下一突,转身要跑,便被几人团团围住,殴打一顿,送到王希面前。 王希见了吴三,又想起他偷听来的那句叫人参不透的谜语来,心下十分烦躁,问道:“可知老夫为何叫你?” 吴三被揍的鼻青脸肿,依旧赔笑道:“王员外,王大官人,您老能有什么事要找我呀?除了那坑蒙拐骗,揩油抽头的事儿,我也不会干呀,您老找我来一趟,这是何必?您就是知会一声,我这立马就来了,怎么还劳烦您……” 王希听得不耐烦,摆摆手,“行了行了。” 为了那枇杷树,他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从匣子里拿出一个宝物单,还有一副曾经花了大价钱收的《江山秋色图》来。此宝物单上写了各色珍宝,这图乃是唐代画家李思训的真迹,万分宝贵,只可惜在此时局,非福是祸。 王希说道:“你且看准了时机,把这幅图连着这个宝物单子,一齐放到你主人家里去,回来找我要赏。”说着把桌上小匣打开,十个银锭闪闪发光。 吴三的眼里露出垂涎的光芒。 王希冷哼一声,又把匣子扣上,哐当一声,银光消失,“你若是办不成,前两年欠我的钱,可还没还给我呢……”说话之间,身旁力士捏了下手指,嘎嘣一声,吴三脖子一缩,拿着东西又是谄媚一笑,“必定给王大官人办好!” * 周家家主周寿在接到官府通报时还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家什么时候有古董古画? 周家先祖是果农出身,五代以来从农从商,从来都没出过读书人,哪有什么字画古董? 官吏见了周寿,厉声呵斥:“官府严令上供文物古器,你既已知此物是献给圣上,为何还要隐藏?岂不是不敬尊上!” 周寿连忙辩解,“小民并没有不敬尊上,小民家中没有字画。” “贼骨头,还敢说谎!左右,与我去他家中搜!” 周寿一听,连忙阻拦:“大人许是误会,小民家中并未出过什么官人,哪里有字画?家中有女眷妻儿具在,如何能去搜家?” 只是没人听他劝阻,一伙人乌泱泱去了周寿家里,一阵鸡飞狗跳,把偌大的宅子翻了个底朝天,果然搜出一卷字画以及一份单子。 官吏更加趾高气扬,“明知不报,今日本官就治你个不敬之罪!你若能拿出单子上剩余宝物敬上,饶你一次!” 第138章 周家哪里拿得出那些个听都没听过的东西来,那官吏骂道:“还敢私匿!来人,将他一家全部关押监禁!” 周家一家老小皆骇然,不知是做了什么,竟惹到这等天降灾祸来。 周琦心中一急,咳得昏天暗地,他顾不上自己,急忙跑到后院,收拾了一些银钱,把泪流满面的周兰心从后院狗洞里推出去,边咳边说道,“快走,去找郭奉道,救你爷和你兄长。” 而他自己则被搜索庭院的官吏收押。 那官吏头去这周家祠堂翻了族谱,见压在院中的几个男子都全了,还有一些妇孺都在院中哭泣,便大手一挥,“全都带走!” 一夜之间,周家没落,家产充公,果园被张王两家对半分,整个梅溪镇噤若寒蝉,只有张王两家宴请官吏,大肆庆祝。 周兰心穿着脏污的衣裳,脸上也被她自己抹了灰,看着张家灯火透明,心中恨意如江水翻涌。张家大门突然打开,张润出门透气,突然看见街边女子,“兰心!” 周兰心怎么在这?她家中突逢变故,一介弱女子怎么承受得住?张润走上前去,“兰心,你莫怕,随我回家。” 周兰心心里一惊,转身便跑,张润在后追赶,“兰心,你怎么这个时候还要闹脾气?你一个女子,要到哪里去?” 周娘子撒腿狂奔,一路七拐八拐不知跑到哪里,见身后没人追赶才敢停下来。她走走停停,不知该去何处,也不知兄长所说的“郭奉道”是何许人也,天涯海角,何处去寻。 忽然听到一声招唤,“娘子,去何处?” 周兰心偏过脸一看,只见路边有一卖汤妇人,此妇人头发黑白掺杂,发髻整齐,衣裳整洁,面容慈善,看她形容狼狈,只以为是逃难的人,招手说道:“过来喝口热汤吧。” 周兰心踌躇着向前,坐到她摊子后,那妇人给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又给她端碗茶汤,周兰心被这热气氤氲,想到父母兄妹,心中大拗,流泪询问:“婶子,你知道郭奉道是谁吗?” 那妇人听了她问话,颇为惊诧,“我还没问你是从哪来的,你要问这做什么?” 听此答话,好像这妇人真认识,周兰心睁大了眼睛,急切地说:“我,我想知道郭奉道是谁。” “他不在咱们这,他离咱们这里远的很,现在在安吉呢。”那妇人打量她的神色,左右看了眼,见四周没人,问道:“娘子,你也信教吗?” 第127章 实战演练 东平府 潘邓自从暮春时节来到东平,现在已经过冬,眼看新年,还没从府衙搬出来。 他自己有个住处就行了,并不在意住得好不好。可他不在意,东平府各官吏要替他在意了。府中刚刚安稳一些,便找工匠修缮了府尹府邸,直修缮得光光堂堂,敞敞亮亮,叫府尹住进去也舒心! 潘邓这天刚住进新府,便觉此宅颇为豪奢,比起老师曾经居住时要精致许多,询问之下,才知是上届府尹程万里布置的,只可惜没命享福,早早被梁山军杀了。 潘邓边走边看,一想到他东平府的钱被程万里贪污,用来买这劳什子黑漆面镶着贝壳拼成图画的磨得甑光闪亮的双开大柜子,再买些个金丝木从床柱雕刻到床尾雕得像件工艺品的超级大床,还雇人在炕沿上画彩画,就觉得心中起火,这是留下来的,被梁山掠走的还不知有多少! 当下就想把府尹权利架空,交到各吏手中,叫以后的府尹再没法子手伸那么长!刚想到此,自己把自己吓了一激灵,胥吏横行,更是大祸,真是被这个姓程的气糊涂了。 潘邓晃晃脑袋,想到王婆还没回来,如今也有了新居,便叫小郓哥年前再出一趟门,把王婆接来东平,好一家团聚。 新年接近,纺织坊于腊月又出新品,坊中棉布继普通棉布,细棉之后又出了帆布。 冯掌柜来到军营送物资的时候恰逢军中特巡,军营里加了许多新装备,有让人爬上爬下的铁架墙,伏在地上叫人匍匐前进的铁栏杆,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直叫人看了便觉得刁钻。 冯掌柜啧啧称奇,给他引路的都头笑道:“掌柜可莫要看轻这些训练手段,这场内的新装备,张府尹昨日看了,可点名要呢!” “张府尹?”冯掌柜心中纳闷,忽然想起,“是咱们围困梁山时,派兵支援的济州太守张叔夜!” “就是他!昨个到咱们东平府了,和咱们府尹一块在城门口呢,你若是找府尹,便去那吧。” 冯掌柜不能自己直接去军资库,直接将这批“担架”放到军营也不合规制,正好成品东家还没看过,便要找东家看看这批新物资,再做打算,想了想,拉车去了城门口。 今日有两营人马在梁山前山进行实战演习。 如今梁山兵虽在山上盘踞,但是关胜治军甚严,山上也没了兵器,那两万来人在山上,也如没了牙的猛虎,叫人关在笼中,只一个军令,叫他们安分待在后山,前山便留出大片区域来供厢兵演习。 今日对战的是王指挥使与金虎,二人各领手下五百人,各自设了阵营根据地。以歼灭敌方,占领敌方地盘为胜,开始演习。 观战之处站了一排的指挥使,都监,还有两位府尹。 那穿着官服,背手站立在小山坡上,眺望远方,看着面嫩的,就是东平府潘府尹;那穿红袍披银披风,头戴官帽,脚蹬皂靴,白须利落,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双眼一睁一闭,目不转睛地探头往前瞧的,正是济州张太守。 张叔夜此次亲自前来东平府,为的就是采买兵器一事,恰好这几日总有演练,便来一观。 那府中通判王春、督监黄城明都劝他不要来,真是胡闹!他不亲自来能行吗?他要是不亲自来,能得到这“千里江山镜”吗?那王通判还要替他前来,他来的明白吗他! 张叔夜观看战局,熟练的转动镜筒,调节距离,眼看此处人马隐入山中,已然不见,又登登登大步走到东边,拿着望远镜看起了另一伙人。 山中两营队伍,已经开始各自占据有利地形,一刻钟前,蓝队已经发现红队分兵,决定加强高地防御,同时派遣游击部队沿山南线进行拦截。 此时红队已经遭遇蓝队,小规模的冲突一触即发,双方枪棒交加。 张太守转动镜筒,见混战之中,那蓝队队员用枪棒在红队身上点了好几处白粉,不由感叹,“唉呀……大势已去呀……” 被点了白粉的队员便是已被“杀死”,只能留在原地等待。 不止张太守一人叹息,那梁山之上也有目力好的,从山上向下看,忍不住拍栏杆,“眼看就要成了,怎么就让那蓝队的给截住了!” 旁边人叫他小声一点,那人声音放小,又继续说道:“此时若是没遇到蓝队,这事就成了!” “这红队也是人太少,又没有高手。” “选的路线也不好,要是我,定不走这条道!” “就是就是。” 张叔夜摇摇头,红队分兵太过,太分散了,如今损失惨重,剩下的兵力已经没法和蓝队抗衡了。 “胜负已分……” 张叔夜把望远镜放下来,叫它自在脖子上挂着,揉了揉胳膊,刚要歇歇眼睛,却看周围除了同样有望远镜,负责记录战况的一个虞侯正奋笔疾书之外,空无一人。 “嗯?” 他猛的往那边一瞧,见一群东平府的指挥使正围着几个奇形怪状的架子。 潘府尹也好似正在检查。 有几个人现场做了示范,吴指挥使与王指挥使一前一后把那担架打开,把那平躺着的虞侯抬到担架上,再调整方向,半蹲下去握住两边铁管,抬起来之后,依旧健步如飞。 潘邓对冯掌柜说道:“做得好,我见这担架妥帖。”他又看向军中虞侯,“这批军资送到军资库之后,先发放到吴指挥营中。” 那军虞侯点头应是。 潘邓又对吴指挥使说道:“以后在日常训练中加上担架运送伤员这一项,在每旬的考核中也把这项加上,全营考核,务必做到又快又稳,远程运送到军营,和咱们之前的项目一样,拿第一名的队伍有赏。” 吴指挥使拱手应是。 眼看那冯掌柜就要拉车与虞侯走了,张叔夜赶紧上前,“慢着。” 见周围人都看他,张叔夜捏捏胡须说道:“尔等还太年轻,把握不住其中关窍,还是让老夫检查一番。” 说着走向那担架。 远看是两边铁棍中间夹块白布,近看之后仍是白布,只是这布怎么这么硬! 其中的白布又硬又挺,紧密厚实,简直不像是布了,这一整张硬布左右各自围成一小圈,供中间的铁棍穿过,其缝合之处足有四排缝线,针脚细密,细看之下,竟然每针的间距都一样! 这是什么人能做出来的布?又是什么人能缝出来的线?早就听说东平府纺织一绝,今日可见一斑! 张叔夜又摸了摸厚硬的白布,呵呵一笑,放下担架,伸手挥开披风,走过去揽住潘府尹的肩膀,哥俩好地走到一边说道:“潘贤弟,老夫昨日与你定了甲胄、枪头和狼筅,如今若是再定这‘担架’,可还有优惠?” 第139章 潘邓笑着说道:“我听贤兄昨日所说,那三样已经将贵府掏空,哪里还有钱买这担架?” 张府尹闻言哈哈一笑,银披风随风飒飒而响,“常言道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老夫便以济州府尹之名,贷款买你这担架!”说完又是大笑不止。 潘邓:“……” 二人一边谈着担架之事,山上演习已经到达尾声,张叔夜又想看结果,不得不一边谈着价格的事,一边要拿着望远镜观察战局。 蓝队在半山小路上拦截红队,但由于红队兵力分散,仍有小股部队绕过防线,接近蓝队后方,准备进行反击。 蓝队后方遭到突袭,留守后方的指挥使迅速组织队伍,前线都头加强攻势,牵制红队主力,红队主力在蓝队的强烈攻势下损失惨重。 蓝队又利用高地优势和密林中的伏兵,对红队进行包围,红队被迫撤退,在撤退过程中,利用河流作为天然屏障,成功阻挡蓝队的追击。 最终蓝队获胜,红队所剩十之一二,残兵败将逃脱围剿。 山上几个指挥使换着望远镜,看了全程,都摇头叹息,个个心中复盘,此仗若是他们去打,应该如何打。 梁山上观看此战役的人也心中有触动,郝思文对关胜说道:“大哥,咱们也像他们一样,演习一番!” 底下有士兵搭话,“是啊,将军,咱们在山上天天呆着,都快烦透了,咱们也去‘演习’吧,我看他们也不用刀枪,只用木棒在石灰粉里一点就行。” 关胜巍然站立,“休要胡言。” 梁山众顿时不再出声。 * 待到冯掌柜走时,手里又拿了一个大单,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止不住的发愁,心想以往不是没有先出货后付款的,可这债主是济州府尹,他到年底该怎么去催债呢。 冯掌柜一路回到纺织坊,坊中正在研制新品,乃是双肩帆布包,成品已初具雏形。 随着帆布布匹上市,第一批上架的是斜挎帆布包和帆布腰包。 此两款帆布包兼具实用与美观,包身硬挺,布料粗厚,在包口有一排三个纽扣可以系上,一看便知道结实耐用,顿时就打败了普通布包、藤条包、竹篮、皮褡膊,一跃成为东平府以及东京城包届新宠! 第128章 含情脉脉 纺织坊新出的帆布包销售火爆,但由于帆布本就成本不低,两款包在此基础上更是加了人工,因此价格也高。冯掌柜在上架之前已经预示到会有不少人想要帆布包,却舍不得买,只能费些力自己扯帆布回去做。于是颇有先见之明的在店里多添了锥子和顶针——那帆布缝两层尚且容易,多缝一层就难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帆布销售火热,多数人却不是做包,而是扯一尺布,回家做鞋面。 潘邓看着街上多出来的许多新样式的帆布鞋,不得不感叹人民群众物尽其用的本领。 * 新年前一天,小郓哥也驾着马车接王干娘回到东平了。 王婆刚一进府城,见了潘邓就上前抱住,“诶呦我的儿呀!”王婆扶着干儿的脸左右看,拍拍他浑身上下,“我听说东平府五万多个土匪!这当年你去梁山的时候,不是说才几千个?天老爷,两三年的功夫就成五万个了!我在那东京吃不好,睡不好,做噩梦梦见你被土匪抓了,天可怜见的,叫娘都没人应!诶呦……” 潘邓让干娘抱在怀里,哭笑不得地说道:“叫干娘惦记了,如今已没事了,咱们东平府也平安了。” 王婆这才放开干儿,又说道:“我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你猜谁来看你了?” 潘邓听了干娘这么说,心有所感的往随后赶来的马上看去。 正好来人下马,不正是徐观。 “师叔!”潘邓脸上露出笑容来,刚才在干娘那里成熟又稳重的样子不见了,整个人洋溢着灿烂。 徐观笑着看他,“师兄如今政务繁忙,抽不出空来,叫我来探望你,师侄一切可好?” 潘邓也只能按下心中想念,文绉绉地说:“师侄一切都好,老师如今身体可安健?” 徐观也点头,“师兄身体安泰,只惦念你。” 几人往府中走,潘邓要王干娘去知府府邸,王婆怎么也不去,非要先回她西六街的小院。 此院当年走后并没有转卖,而是一直留着,小郓哥回东平府时就在此居住,小郓哥说道:“尽管回家里住,虽就我一个人,也收拾得干净!” 潘邓叫人带着明月回了府邸,又带着师叔回了家中,热热闹闹张罗起来,现买了门神桃符、春条缕花、双响爆竹、五色纸钱,还有整羊、果子、屠苏酒,小郓哥还买了柿子和橘子,并着柏枝摆了一盘“百事吉”。 之后洒扫庭院,准备贡品,祭拜灶神,几个人累得够呛,从酒楼订了席面,吃喝一顿,天色晚了,便在家中歇下。 王婆把潘邓拽到一边,问道:“咱们这小院里一共就三间房,我一间,干儿一间,这远来的贵客也不好亏待,郓哥儿去你屋住?” 潘邓笑笑,说道:“师叔此行还带了家人来,自是叫他一块去我府上住。” 王婆心中闪过一丝不对劲,想到刚才干儿贴春条的时候,那徐大人还帮着一起贴,两个人还相视一笑,对视好一阵,遂狐疑地看着他,“那你呢?” “干娘许久未归,我自然是回家住。” 王干娘便将那丝疑惑打消些许,“也不好慢待客人,你去那少不得布置一番,太晚了就在那歇下吧。” “那怎么行,但凡不过子时,我定回家住。” 潘邓在干娘面前说得义正辞严,送了师叔到府邸之后,却不愿走,“我家中楼上只有炭盆烤火,床上裘被冰凉,没个火炕,不似府中温暖,少不得叨扰师叔了。” 徐观也怕寒风凛冽冻坏了小师侄,只能从善如流。 二人抵足而眠,潘邓本想若是下次见面,定要身体力行诉相思之苦,恰好师叔自己送上门来,岂不笑纳。 可如今二人对面躺着,月光照入室内,潘邓躺在暖被窝里,只觉得温情脉脉,倒没那些旖旎想法了,“师叔怎么来了?” 徐观伸出手去,与他拉着手,两人因着这个触碰又回到从前,“你一个人在这,心中惦念。” 潘邓每次去信,不是说想他,就是控诉师叔不想自己,师叔狠心,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他这个情郎足足小了自己那么多岁,还是个少年人,他又怎么舍得叫他空等? “也……不忍心叫你想我。” 潘邓没想到是自己甜言蜜语立大功,嘴角勾起,又和他凑近了些,“师叔在这待多久?” “十六上值。” 那有十多天呢,“师叔专门来陪我吗?那不是每日都和我在一块?” 徐观叫他一连问得好笑,“不陪你要陪谁?只是你也有政事要忙,不能倦怠;王干娘回来了,也不要冷落家人,左右我没别的事,只在你府中等你空闲了,再与你叙旧便是。” 潘邓看着师叔又熨帖又温柔的样子,只觉得一支小箭直射红心,将他射倒了,他皱着脸幸福地摸摸胸口,突然又想起来去年新春他二人已是在异乡度过,今年师叔又来陪伴自己,问道:“师叔不去与母亲团圆吗?” 徐观见他模样可爱,想到师侄信里也动不动就要撒娇,惹人怜爱,学他的口吻说道:“徐夫人如今阖家欢乐,我若团圆之际去打搅,岂不太没眼色。” 潘邓脸上果然露出心疼神色。 徐观见了嘴角勾起,又掩饰地落下,抿抿唇瓣,说道:“本形单影只,无处收容,打算独自过年,想起潘哥儿来,便到此处,也不知潘哥儿愿不愿与我团圆。” 潘邓听了哪里忍得住,凑过去隔着被子抱住他,怜惜说道:“我怎能不愿?观哥儿以后不是一个人了!我俩成了家,以后我都陪着你。” 徐观开怀地无声笑起来,震动从胸口传到潘邓的耳朵里,潘邓看向师叔,知他是故意,也还是怜惜他,又抱紧了,将脸贴在他胸口,小声说道:“观哥儿的苦我都知道,我两个长到这么大,不是向外诉苦的年纪了,观哥儿但要来到我身边,有我疼你呢。” 徐观心头微颤,此刻真感到范老口中说的“成家”的感觉了,他把被子给潘哥儿重新裹好,被角掖住,替潘哥儿把散乱的头发归整到一起,就着月光看他面庞,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 两人相拥熟睡。 * 自从徐观来到,潘邓的生活轻松许多。潘府尹自从上任之后,独自支撑许久,也是过上了有师爷的日子了,白日里有什么政务要写公文就让师叔代笔,都不必叫钱通再改,直接就能用。 钱通在休沐日还来到洲院,奋笔疾书,府中小吏问道:“咱们府里又有什么大事不成,竟叫钱文书这般繁忙?” 钱通蘸蘸墨,又继续抄写,头也不抬地说道:“这可是东京来的官,亲自写的文书,你看着字句,抬头结尾,一处也不用改!我这就把徐大人写的腾抄下来,等到日后有类似的,就照着这个‘模板’写,省事儿!”近日忙几天,以后有得用呢! 第140章 徐观白日里为府尹写公告,允许张灯结彩办灯会开关扑的、府中祭祀的、开荒垦地的;又随小潘大人去作院看工作进度;下午天气晴朗,不似早晚寒冷,梁山军分了几队在山头搞演习,乃是关胜对战林冲,潘邓又领着厢兵营各指挥使观看,徐观这才见了传说中的千里江山镜,果然不同凡响。 到了晚间,徐观也没忘了师兄嘱托,抽查潘邓这一阵子学业进度,知道他每日劳累,便只看看字就好了,依旧是挑着好看的字画圈,拿了四书讲课。 一直到月上枯枝头,劳累了一天,晚上还要和师侄玩耍一番,没办法,小师侄年轻气盛,晚上不闹睡不着觉。 这样的逍遥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天。 这天徐观正手把手教师侄写字,潘邓写着写着融化了似的趴到师叔膝上,只留徐观一个人握着笔了。 俗话说醉卧美人膝,潘邓躺在自家土炕上,美得冒泡,只是好景不长,师叔过两天便要走了,潘邓抱住观哥儿的腰,“这一去不知何日能再见。” 徐观把这一篇字写完,说道:“之前没和你说,我欲外放到这,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年前考科院与我说,京东西路转运使手下缺人,问我可想去。” 潘邓抬起头看他,徐观把笔搁在一边,细细说道:“……转运使在南京应天府,距离东平府中间还隔着二州,我便推拒了;后又说齐州知府年后便要述职,问我可想去,可我若是去齐州做知府,便不能轻易稍离,因此也未答应;近日听说济州府通判就要三年任期已满,你若愿意,我去求这个外放可好?” 潘邓脸上露出笑容来:“真的?” 徐观点头。 潘邓心中欣喜,又把脑袋埋在师叔胸前拱他,徐观被他拱得直笑,手肘支在炕上,好悬没叫他拱倒。 这时听人来报,李大官人前来。 徐观就给怀里的小潘大人顺顺发丝,整理衣裳,叫他端庄地坐在炕桌前面,又喜爱地亲了一口,这才叫李应进来。 李应风尘仆仆,进了之后见了两位大人,说道:“南方乱了!刚有商贾传信,两浙有叛军,首领是叫方腊的,集结了十万人,创立了一个白莲教,自称皇帝,教众众多,武力强悍,已经打下好几个州了!” 第129章 江南光明教 潘邓听了李应的话心中一惊,方腊起义?怎么这么早!如今山东未平,梁山上还有两万来人悬而未决,怎么南方就乱了? * 东京皇城,二府之内。 王黼打着哆嗦,把奏书塞到怀里,左右无人看见,他自己又装作气定神闲的出宫走回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此等犯禁之事做出来依旧让人胆战心惊。 杨戬正在家中等他商议,见王黼两股颤颤地回来了,暗骂此人不堪大用。 王黼哆嗦着问道:“咱们隐而不报,万一事情闹大了……” “你还是祈愿事情别闹大了!那应奉局可是你亲小舅,到时候便看这把火烧不烧得到你头上来!” 王黼惊道:“这怎么能只怪我一个!” 杨戬心烦气躁,“瞒也不知道能瞒到什么时候,总有纸包不住火的那天,还是想想到时候怎么办吧!” 说话之时有人传召,皇帝紧急叫二府议事。 两人悚然一惊,对视一眼,心想坏了,事要发了。 * 王黼和杨戬二人绷着皮缩着脑袋,一前一后进了殿中,堂此间不止二府之人,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因此也无人注意他俩 白时中见王黼来到殿上,左顾右盼,还以为他不知内情,悄悄说道:“有地方上报,说南方有叛军,头领自称皇帝,已经打下好几个州了!” 王黼一个激灵。 白石中又说:“有些同僚还想要隐瞒,陈文太师没让,叫了各部火速商议。” 说话之间,皇帝到此,坐到主位之上。 这次的反贼不是一般的土匪流寇。就拿梁山来说,梁山的山匪攻打州府,抢劫粮食,但是攻打之后,一没派军驻守,二没杀人放火,因此还算得上是可以招安;可是江南的这个方腊是直接攻占地盘,并且称了皇帝。这是真正的反贼了。 赵佶有些心慌,大宋领土之上有人自立为主,聚集十多万人,他此刻真正感到了有人不认同他的统治,想要在他在位之时推翻赵宋。 难道真是自己德不配位,不是正统天子?亦或是劳民太过,才有的反叛? 赵佶在主位坐下,殿中安静下来。陈文昭为百官之首,向前一步,拱手谏道:“江南叛乱,反贼称帝,叛军已有十万之众,如今当务之急,请陛下书罪己诏,安抚江南民心,出兵平乱。” 百官随后而拜,赵佶刚一进来就被定罪,群臣就要他写什么罪己诏,一口郁气堵在心中不上不下,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朕知晓了。” 余深见陛下面色铁青,陈太师却不缓和,便说道:“南方出现灾祸,陛下下罪己诏安抚民心也是应有之理,只是此事若论对错,却不能说是皇上的错,而是那邪教蛊惑愚民。” 赵佶面色缓和些许,余深接着说道:“仁宗皇帝时平灭王则之乱,大臣张方平就上书,其中讲过,‘民间俗传习,初无恶意,见为诱惑,因入于邪’,可见邪教之罪,罪无可恕,当下之急,应该捉拿贼首,就地正法,以敬效尤!” 此话一出,颇受赞同,王黼连忙说道:“此极有道理,当务之急,应该重金悬赏方腊首级,同时派兵出去,严力镇压叛军!” 众人又都看向王黼,有几人面露不屑,张纲说道:“王大人说得轻松,可知叛军里也有许多平民,只是被邪教迷惑了而已,如果一味镇压,岂不要叫百姓离心?如今圣明天子,朗朗乾坤,而王大人欲以残忍手段镇压百姓,此为何意?” 张纲发难,王黼莫名其妙被将一军,眼露怒火,“我岂是此意,你莫要血口喷人!” 张纲丝毫不惧,冷笑说道:“说到底,江南百姓反叛,根本还是花石纲劳民太过!昔日朱勔,蔡京之流便多加剥削,如今此二人离去,便叫你这个蛀虫攀上,叫你那大舅哥主持江南应奉局,搜刮民脂民膏,肆无忌惮!百姓只要有衣有食就心满意足,尔等蠹虫夺民生机,却反要怪到百姓头上,严厉镇压,你这厮好厚的面皮!” 王黼被当众辱骂,面色涨红,可张纲之言不光骂他一个,说花石岗劳民太重,岂不是将圣上也囊括在内? 王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怎堪此恶言中伤!圣上明鉴!” 赵佶也面色铁青,看宠臣阶下伏跪,说道:“依张博士之言,此是朕之过错?” 杨戬赶紧说道:“张博士说得在理,只是花石纲因何劳民太过?圣上不爱声色犬马,不爱豪奢珠宝,只爱些花石,都是些不花钱的雅好,何处寻此圣明天子?若说花石纲之祸,都怪朱勔以公谋私,是他假借圣意,剥削江南,钱都进了他一个人的腰包,可谓是国之蛀虫!臣现在就要参朱勔一本!” 有官员冷哼:“朱勔已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他在的时候没出什么事,现在江南应奉局的庞盛昌是王大人家亲戚吧!反而是那姓庞的一上任就出事了!臣今日要参王黼一本!” 吵吵吵,这个参那个,那个参这个,这帮大臣遇事就知道吵,却没个拿主意的,赵佶隐隐感到头痛,看了一眼张宝,张宝厉声说道:“肃静!” 赵佶说道:“奏报言明叛军已经攻下几座城池,就快打到苏州了,他们人数众多,行进也快,众位爱卿可有应对之法?” 众人安静下来,都不由自主的看向陈太师。 陈太师说道:“臣听闻两浙之妖教,唤作摩教。两浙官员称为‘吃菜事魔’,百姓称之白莲教。此教隐藏甚深,绵延村落,十之有几,教众昼伏夜出,晚间啸集徒众,白日烟消鸟没,其邪说诡道,足以欺骗迷惑愚民百姓,使百姓听之从之。捕之一则易生事,二则未必得实,州县则因此顾虑,不能根治。以至邪教日复一日,根固蔓连,势已潜炽,酿成大祸。臣今措几。” 赵佶赶紧说道:“卿家快讲!” 陈文昭便说道:“一则陛下下书罪己诏,惩处奸臣,告谕江南百姓,使好百姓不再受邪教迷惑;二则邪教皆有法师授理,需派军去江南,斩其教主,断其根本,则羽党自销;三则百姓多有信教者,夜聚晓散,行踪不定,需尽快安稳州县,使各路州县乡村禁止聚会,开具刑名,出榜张贴,使愚民稍知畏惧;四则邪教之中有小教主,小坛主数千,需取首者痛治,罪不至死者,也需编制他州,以解愚民之祸。” 群臣也都附议,赵佶可算是听到了有个章程,心下安定些许,便按照太师的意思来办,只是惩处奸臣…… 他看着扶趴在阶下的王黼,不忍叫宠臣受罚,便说道:“朕便先写罪己诏……余下之事,各自去办。南方叛军,朕也会下赦书,能招安便招安,尽早平息此事。”只是方腊已经称帝,他绝不能招安。 第141章 此正是伐辽准备的关键之时,还要派兵去南方平乱,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赵佶心烦意乱,宣布散朝。 * 湖州 方腊称帝,手下已经打下数州,郭奉道正愁没有银钱给教主上供,如今周家找上门来。 这周琦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如今身有牢狱之灾,其妹求到他头上,本不愿理。可想到教主如今神威,若能借此之势,攻下整个湖州,他郭奉道做个湖州总管,岂不是天大的美事? 他在这湖州盘踞数月,手下小坛主甚多,势力于此扎根,声势浩大,已知此地官府腐朽不堪,厢军不堪一击,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他郭奉道要这整个湖州! 整个正月份,郭奉道让法师为教众传道之时煽动教众。摩教从不主张杀人,相反它倡导“饮水茹素,屏湩酪,以不茹荤酒为尚。”因此要穷苦教众团结一心,成为摩教军,为他郭奉道驱使,攻打州府,便要在宣讲之时费些手段。 法师在湖州府村庄里,一个破败的土屋中慷慨激昂,“我等兄弟姊妹,结为善友,彼此相亲,如同手足,一家有事全教皆出力赈恤,众人皆平等,试问何处还有此等纯白之乐园?” “人之体浑浊,身中有善有恶,研读教中法理,才能消除自身魔性,心向光明,全身纯白,解脱肉身之苦,人之明性(灵魂)才可入光明世界本身之处,安乐之境!” 教众齐声说道:“二大光明,五分法身,唯愿诸佛,哀悯彼性,起大慈悲,与其解脱,解脱,解脱……” 屋中之人,多穿白衣,衣衫褴褛,面色枯黄,形容枯槁,有些教众满眼含泪,嘴中念道:“尘世皆苦,解脱,解脱,尘世皆苦,解脱,解脱……” 屋中声音愈加高昂,哭声颂声不断,大法师令众人平息下来,说道:“今日有一入教姊妹,名唤周兰心,周姊妹,与屋中兄弟姊妹讲一讲你的遭遇吧。” 周兰心身上也穿白衣,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她并未说家中有百亩果园,只说自己的父亲是个果农,张王二家联合官府,诬陷她家,致使他全家老小皆入狱,胥吏冲进家门,家产和果树被人瓜分,他家如板上鱼肉,任人宰割,说到悲痛之处,潸然泪下。 教中姊妹过去安抚,一同流泪。众人皆痛骂官府,横行霸道。 大法师振臂一呼,继续讲述教义:“我等兄弟姊妹一心纯洁,皈依三宝,受持五戒,普结净缘,想要令世间之人净五根,得五力,出五浊,共同回归光明世界!” “然而却有污浊之人,见我等净心慈悲,一心纯白,便欺辱于我等,其心污浊,魔性如焰,此等人死后,能入光明界乎? 教众大声呼喊:“不能!不能!” 大法师呼唤道:“其污浊之人,只贪此时享乐,而不知死后以为光明界所弃,可悲可叹,人生皆苦,我等若杀之助其超脱,是为救苦,谓之渡人!渡人多者,则杀魔越多,终有一日,则可成佛!我等也可早日解脱肉身,回归乐土!” “杀戮邪祟!净化世间!尘间皆苦!慈悲解脱!” 第130章 富贵有命 东平府。 潘邓接到东京老师送来的书信,与师叔一起看起来,看完之后,徐观紧皱眉毛,潘邓见师叔不悦,低着头说道:“我欲听从老师安排。” 徐观果然气压更低。 潘邓觑他一眼,几天前两人还在此说师叔外放来山东,两个人好常常在一块之事,当时有多么开心,现在就有多么凝重。 潘邓说道:“老师也有他的打量,联金抗辽一事已经商议了一年,眼看正在做准备,若此时南下,北方联合出兵便要耽搁。金国虎狼之师,此时联合不成,不等宋军,自己攻下辽国,到时未必愿与我等分一杯羹。燕云之地在辽国手中之时大宋尚不能安寝,若落入金国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陈文昭只凭经验预测此事还不太确定,潘邓却是知道历史,当时就是因为童贯南下,讨伐方腊,致使北方未能按照约定联合出兵,以致出现了后续一系列的外交麻烦。 潘邓心知此事不能延误,说道:“伐辽一事是老师的愿望,我身为弟子定要相助。” 徐观说道:“师兄一心为了社稷,潘哥儿也是为得家国百姓,我又岂能不知你二人心之所愿?” 他把那信纸放到一边,“只是朝廷中不是没有能征善战之人,我气他非要你去南方平乱。” 潘邓和师叔靠在一起,两人依偎着,潘邓说道:“老师岂能不在意我,只是无人可用罢了。” 宋朝兵权分离,枢密院有调兵之权,却不掌管军队;三衙掌管军队,却无调兵之权;遇有战事,由皇帝现任将军领兵出征,实现了发兵之权与握兵之重的分离。 这样也导致了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对付小规模的叛乱尚且有一战之力,而方腊来势汹汹,陈文昭也怕一击不成,叛军继续作乱。 如今北宋能做到熟悉军队的将领,恐怕只有常年待在西北的童贯一人。 “正好梁山上两万人马无处可去,此次便把他们带离东平,去往南方平乱,也是一举两得。” 徐观说道:“君主昏庸,群臣无能,却要你这个年轻人涉险。” 潘邓紧忙捂住师叔嘴,“莫要乱说……” 他看着师叔那双沉静似水的眼眸,轻笑了一声说道:“就算是任主明君,独木难支,他也要手下去办事的,咱们做臣子的,尽力而为罢。” 徐观心中万般不舍,不愿潘邓涉险,却也劝不得他,大丈夫生于世间,哪个不要建功立业呢,只得叹息一声,尽力在后方为潘邓做好准备了。 * 湖州府梅溪镇。 正月三十,天气晴朗,周兰心梳洗一翻,依旧身着素袍,回到梅溪镇去了张家后门,叫住来往的小厮,给了十个大钱,“替我叫你家衙内。” 那小厮也认得这个女子,把铜钱往怀里一揣,想了想还是于心不忍,他听说自家老爷已经找了牢头,要暗中杀害周家父子了,于是见左右没人悄声说道:“周娘子,你快走吧,这事已经定下了,你寻我们衙内也没用。” “我除了张大哥,还能寻谁呢?” ……这倒也是,寻了他家衙内,就算救不出父兄,也能叫他家衙内庇护一二,在外置个宅子,做个外室,也是个生路。 只可惜周家原来在梅溪镇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如今却全家入了监牢,没准过一阵子便要“病死”狱中了,那小厮摇摇头,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张润偷偷摸摸地出来了,左顾右盼,看见街边站着一个女子,那不是周兰心是谁! 他刚想要上前去,周娘子转身便走,张润赶紧追上去,“兰心阿妹,你这些天到哪儿去了?” 周兰心却不停下,只闷着头往前跑。张润紧紧追赶,拐到巷口,一个闷棍砸下来,顿时眼前一黑,倒地哀嚎。 “这后生是怎么了?”几人围在他身边,“这年轻人,怎么倒头就睡!” 几个人把张润架起来,搀扶着又走到张家后门,边走边嚷嚷,“青天白日的,怎的突然就躺地上了?后生可别睡,我们几人送你回去!” “快开门!” 那后门开了条缝,里面奴仆见自家衙内被人搀扶,急忙开门,回头向院里叫人,那几个穿白衣的人却摆摆手,“我们帮你把人送进去!” 有两个小厮跑过来,想要把公子接过去,那几人推拒,“都别乱动!你家衙内指不定是受了什么伤!这样挪动,怕伤情要加重,我们几个给他送到炕上去躺着。” 说着乌泱泱十多个人长驱直入,那两个小厮没敢阻拦,而是通禀了张员外。那接了周兰心十个铜钱,给衙内通报的小厮见自家衙内好好的出去,没出一刻被人打成这样回来,只觉大事不妙,怕有灾祸临头,收拾银子紧忙跑了。 张员外听到自家长子受重伤,大吃一惊,急忙过来查看,见屋里屋外围着十多个年轻汉子,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白衣为首之人冷笑道:“借你宅子一用!”说着抽出匕首刀挟持员外,旁边人见了也都四处逡巡,把整个宅子封起来,前后门关严,再把张徒的妻子老婆孩都一一绑起来,捂住嘴关在柴房,屋中下人也都关押。 张徒反手被绑,心中大骇,“你们这是做什么?可是要钱财?若是要钱,我给便是,切莫伤害妻儿!” 白衣汉子说道:“我们听说张员外在县中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官府也有几分薄面,特来此请员外写信,叫县中官员今晚到家一聚。” 刀架在脖子上,一家老小的性命也系于此,张徒哪里能不答应?写了信件,又招待贵客,待到晚间宴席已毕,席上官吏喝了洗脚酒,个个东倒西歪,白衣教徒抽出刀来,目露凶光,手起刀落,将席上官员都宰了。 张徒见此,惊恐交加,眼泪汗珠一齐流,扑通跪了下去,颤颤巍巍的说道:“诸位高人,你们,你们有什么想要的,我这宅里有的,全都拿走,我这宅子也不要了,求高人饶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 第142章 那为首的白衣人说道:“此事可不是我们说了算,得要周弟子做主,她若放了你们,我等自是别无二话。” “谁?”张徒只听了个“周”字,似是见了鬼一般,惊恐之间,左右张望。此时周兰心踏入房中,张徒看此女,心中全都明白了。 “原来是你?你好大胆子!竟然投靠邪教!”张徒想要站起身体,却腿软没站起来,栽在地上恶骂,“我今日栽在你这娼妇手中,算是我张徒倒霉,你要杀要刮给个快性,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周家!” 过了一会儿见四周围尸首遍地,又涕泗横流,“贤侄女,叔公只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你且看在我两家早年相交的份上,饶了我张家一回吧……” 周兰心不为所动,张徒又骂道:“你投靠反贼又怎样?已经晚了,你父兄在狱中早死了!你要和他两个团聚,去下面见他俩吧!你周家要和我张家斗,这就是周寿的下场!” 一边的人向周兰心请示:“周弟子,张家这群人怎么办?”周兰心身着白衣,面如冰霜,心中恨意翻天倒海,她嘴角诡异地勾起一个弧度,说道:“杀戮邪祟,净化世间,尘间皆苦,慈悲解脱。” 众人听了此话,也都低头默念:“世间皆苦,解脱解脱……” 周兰心上前,手中紧紧攥着刀说道:“叔父之罪孽深重,死后难入纯白,存活一世只剩苦痛,不如就此解脱罢……” 张徒看着面前拿着刀满口佛语的人,只觉有大恐怖在前,挪蹭着连连后退,这才知晓面前周娘子已今非昔比,再不是当日能随意糊弄的小娘了,他看着抬起的刀锋,哆嗦地说道:“饶了……饶了我吧……” 没等他说完整句话,刀锋已然落下,剩下的求饶再没机会说出口,屋中血色一片。 县城之中喧闹起来,数百教众攻打进县衙,白莲教占领梅溪县。 周寿一家在牢中,此地阴湿寒冷,周琦眼看快要好了的咳疾又加重了,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周三郎过去给他顺背,周寿在一边抹了一把脸,原来就有些发白的头发已经接近全白了,后背佝偻着,整个人憔悴万分,他走到栏杆面前,“官差兄弟,行行好,给我们一碗热水吧……我儿身子骨弱,禁不住这般折腾呀……” 他的祈求依旧如往常一样无人应答。 过了会儿那狱卒骂道:“老不死的,就你要这要那,明日牢头一归,先宰了你!你家那孽种便叫他咳死,也省得我们兄弟动手!” 周琦咳得喘不过气来,那狱卒厌恶更甚,又是一通咒骂。 等到周琦的咳嗽终于停下了,靠在墙上平复,周寿看着长子喘气痛苦的样子,浑浊的眼里流出泪来,低声说道:“是我害了咱们家,不听大哥之言,不去结交权贵,只知侍弄果树……处处要强,遭人嫉恨……祸到临头,无一人相帮,连累妻儿子女,为父活了这么多年,就像白活一样……” 周寿平日里最为固执,是个谁劝都不听的,这辈子哪里说过这样的话?如今是听了那狱卒收了张家银钱,本今晚就该要了他们三个的命,只是牢头出门参宴,这才逃过一劫,明日却不知逃不逃得过,生死之间,这才剖白一番。 周琦劝慰:“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不关阿爷的事。” 三人待在一处,本要坦然一死,突然听见喧闹声,紧接着又听到喊杀声,父子三人面面相觑,三哥抓着栏杆向外探望,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第131章 危急之时 梅溪县监牢之中,破门声,惨叫声,刀兵相接,嘈杂不断,周三郎只觉得一股寒气吹入脚下,这是监狱的门大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周三郎还待伸长了脖子往外面瞧,周父紧忙叫住他,“快往里来,外面不知怎么了,当心有刀箭!” 周三郎却见昏暗之处有白衣闪过,为首那个人拿着刀的,怎么这么眼熟,他迟疑地说:“我……我好像看见二娘了。” “胡说个什么!”周寿见小儿子傻愣愣地站着,心中焦急,过来拽他,“你个小子别往上乱凑。你往里去,我来看。” 说着他往昏暗处看去,果真有一人在地上官兵的尸体上面搜寻什么,搜到了之后,就挨个牢门探看。 此人身着白衣,他仔细一瞧,不正像他家二姐? 他家二姐怎么会在这? 周三郎又去旁边趴着栏杆,见了二娘,哇的一声就哭了:“二姐!你再晚来一天,我们全都死了!”周兰心这才回头,看见父亲兄弟,她跑过来拿着钥匙开了监狱门,也流出眼泪来,将几人带出监牢,又去将母亲与妹妹都救出,全家人抱头痛哭。 郭奉道初次起事,让教众兵占领县衙,此时正在搜刮财物,周家一家人便回到家中,此时周家已被搜刮一空,索性窗户纸没被揭走,还能御寒,周寿捡了柴生起火来,把屋子收拾得暖和。 周琦裹在被中,一家人围坐炕上,周母看着二姐浑身穿着连色都没染,发黄发黑的粗布麻衣,伸手摸着,流出眼泪来,“我家二姐受苦了……” 周兰心说道:“教众都穿此白衣,不许染色。” 周寿问道:“你入了那白莲教了?” 周兰心点头,“郭坛主封我做了个弟子,女儿现在已是白莲教中人了。” 周寿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周寿说道:“可这白莲教做的是造反的事,我们终究还是大宋人呀……” 周兰心却说道:“便是大宋人害我家至此,朝廷不仁,官府不义,我们周家老实本分,从没做过害人之事,却被这县官诬陷,家财全被掠夺,差点落得个全家灭族的下场,这样的朝廷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周寿摇头说道:“我只怕日后若有官府发兵,前来围剿,二姐又要怎么办?” 周母却说道:“都说形势比人强,我在狱中整天想,咱们家遇到这样不公的事,却连报官都报不得,因为这作恶的就是官府,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现如今得了白莲教相救,岂不是再生父母?这命既是捡来的,便是入了白莲教又有何妨?” 周寿还待要说些什么,周琦却止了话头,“白莲教相救,我们自该感恩,我与二姐前去拜见郭坛主,父亲母亲与弟妹留在家中。 周寿早年就听大哥说过,自家四个孩子,要有留守家业,有传承技艺,有向上读书做官的,只可惜他当时固执己见,并未当回事。如今遭逢大变,他领悟此理之时却要一儿一女去那白莲教中,哪里忍心? 周琦劝道:“父亲不必忧心,世事多变,只走一时看一时罢。” 周寿无奈答应。 * 白莲教徒攻占县城,抢劫县衙,又将张王两家财产搜刮殆尽,郭奉道心中志得意满,“这官府看上去威风,也就是个纸样子,不敌我教众三两波冲击,便把它冲垮了!” 又有手下来通报,说是周弟子兄妹来见。 郭奉道刚打下县衙,欲要占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急忙召见。他刚听人说了周兰心挥刀砍张徒,没想到此人是个女子却如此心狠手辣,心中大加赞赏,兼又早年认得周琦,有过一面之缘,相见二人,三言两语便提周氏兄妹做了头领。 等到日后他手下头领越来越多,给他的供奉也会越多,自己也就不用发愁给教主上供的银钱了。 * 二月初二挑菜节,湖州官府举办挑菜宴,府中其乐融融,府衙之外层层把守,郭奉道却已派人潜入宴席,又在府城之外聚集了千人教众,号声一响,里应外合,数百人一起攻入府衙,同时城门开放,千人入城,一举攻下整个湖州! 湖州城里大火烧了四五日,早在打下梅溪县之时,郭奉道已经知道这县城官府不过是个空架子,脆弱不堪,如今又轻易打下整个湖州,更觉得大宋守军不堪一击。 他的教众不过是些平民百姓,手扛锄头朴刀,冲杀一番,便把官府拿刀披甲的守军杀得溃散,难不成他白莲教徒真有天佑?亦或是大宋果真气数已尽? 郭奉道站在城头,俯视整个湖州府,心中豪情万丈,吩咐周氏兄妹替他看守湖州,他自己要亲自去睦洲拜见教主方腊,献上湖州府的官印。 * 东京皇城之内,气氛一片焦灼。 又有三州被叛军占领,湖州沦陷,叛军首领是个叫郭奉道的,夺下湖州当天就将官员杀尽,城中大乱,大火烧了好几天;第二天常州投降;润州隔天沦陷,方腊派一元猛将镇守润州,此将名为吕师囊,在去润州的第二天,便发兵江宁府,手刃庞盛昌,将其头颅悬挂于江宁府城门楼上,到现在也没拿下来。 可见其邪教军手段残忍之至! 两浙只有杭州与苏州两地还在死守城池,苏州乃是一路转运使府邸所在之地,重兵把守,又离睦州较远,白莲教不敢轻易攻打;可杭州紧邻睦州,杭州太守紧锁城门,几日内连连上奏,要求请兵支援,眼看就快支撑不住了。 第143章 消息传到东京,两浙再加江南东路,整个江东地区要冲州府眼看就要全都被方腊占领,这该如何是好? 朝堂上众臣有些惊慌,高俅说道:“我早就说要派兵!你们一直犹豫不前,现在好了,润州都被打下来了,那吕师囊在润州把守,时间久了,咱们怕是连长江都过不去!” 余深气道:“你早说要派兵?派谁去?按你所说还叫呼延家的人去?他家里那个呼延灼连梁山都打不赢,尚要投降,幸得东平招安才没为祸一方,如今又要他去打江南叛军,就是个瓢做的脑袋也想不出这种主意来!” “你!” “方腊手下打下润州,杀了庞盛昌,江南百姓都在叫好,你当这是谁惹下的灾祸?当年蔡太师提拔朱勔,也少不了你高俅一番好处!你还有面皮在此大言不惭,匹夫!” 把高俅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当今要紧之事在于平乱,这群文臣只顾翻之前的旧账! 童贯也从西北回到了东京城,他心里十分着急,因他如今已是枢密使——以他的出身在这朝堂之上已是升无可升了,却又远离朝堂,许久不入天子之眼,因此地位十分尴尬。他就指望这次伐辽立功,再封侯呢,这个时候怎么出了这种岔子! 江南怎么会造反?还叫反贼连结十万之众,江南那些官员,江南的守军,厢兵都是干什么的?吃白饭的吗! 赵佶也同样心里有气,江东两路二十多个州府,那些官员都是干什么?食君之禄,但凡干了一丁点活,局面能危急至此?待到江东平乱,全都贬他们回乡! 这时正是已经签订了盟约,马上就要准备出兵西北,联金攻打辽国,收服幽云十六州的关键时刻。 赵佶想到昨日从东平府新送来的十个千里江山镜,再见此镜,却不复往日意气风发,反而心中郁郁,难道上天不让他伐辽?如今童贯就要出征,在这个节骨眼上江南造反。他虽不太理政事,却也知攘外必先安内。 赵佶叹了口气,“如今也只能暂时搁置下出征一事,将主要兵力放到平乱上了。” 童贯眼睛圆睁,这可不行呀!他还得去伐辽呢!收拾叛军能有什么功劳?能和收复燕云相提并论吗! 高俅此时说道:“臣愿带兵平乱!” 朝堂之上有人嗤笑,“前两日商议叫呼延家南下平乱,尚且无人看好……” 高俅被再三嘲讽,咬牙切齿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有一点变动就可影响全局,哪里有不败将军?我二人虽没攻下梁山,却……” 话说不下去了,武将本就要在战场上见真章,他打了败仗,别人都不理解,他自己又有何脸面辩解?到时候这帮不懂出征之事的酸人来问他,怎么他打不下梁山,别人就能拿下?他又该如何辩解? 高俅满心憋屈,心里恨起潘邓来,恶狠狠说道:“诸位若信不过我高俅,也不信呼延,那潘邓如今打下了梁山,且看他愿不愿意去!” 高俅颇有些冷嘲热讽,那姓潘的小子不是自诩忠臣吗?皇帝发愁什么事,他都要颠颠地往上凑,现在真有大事了,看他愿不愿意带着梁山军去攻打方腊! 陈文昭从早起就沉默,听了此话冷眼望去,将高俅看得一哆嗦。而后上前行礼,从袖中掏出折子,说道:“禀陛下知,潘邓早已上书,请求亲自带梁山招安士兵攻打方腊,剿灭叛乱,为朝廷出力。” 众大臣皆目瞪口呆,潘邓主动要求带兵平乱?他为什么?此人做事为何如此没有道理? 第132章 打匪分田 朝堂之中小声议论,之前潘邓自请外放东平府一事他们就难以理解,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出使归来得了封赏,不趁此在京城扎根,做个京官,偏要去做那外朝官!看他费了好大的劲招安梁山,四处写信请求收容山东土匪兵,何其狼狈! 这好歹还能说是心系家乡,可现在又是什么情况?放着好好的知府不当,还要再去做个武职自降身价,那叛军是好剿灭的吗?都自称皇帝了! 赵佶听了此番话却心下动容,叫张宝过去取了折子,自己翻开看起来。 把潘邓字迹一一看过,过了半晌又把折子合上,悠悠叹道:“潘卿家知如今形势在于北上伐辽,自愿南下讨贼,实乃忠臣良将呀……” 赵佶心中大慰,在这个档口上,每日上朝大臣们一天只会吵,不是怪这个就是怪那个,吵来吵去没几个拿主意的,可如今潘邓处江湖之远还能忧其君,真是朕的好家臣呀…… 童贯紧忙说道:“潘邓此人文武双全,曾经出使过金国,又收服梁山,想来方腊也不在话下,不如让他一试。” 赵佶点点头,呼延灼此人曾经投敌,如今虽已招安,却也断不能用;高俅他则是太了解了,若别人有什么功劳,叫高卿家去摘个桃子还可,可关乎江南存亡这样的大事断不能派他去,就让高卿家在东京继续陪自己踢球吧。 赵佶说道:“潘卿家一心为国,朕也不能寒了忠臣的心,他愿出兵讨贼,不必叫他做什么武将,封他为广德军节度使,再统两浙北四州军政要事,带兵去江南平乱罢。” 群臣皆目露惊诧,众人看向陈太师,见他竟然也不推拒,就这么替学生受下了!张邦昌上前一步,“陛下万万不可,祖宗之法不可……” 皇帝一甩袖袍,“卿家去南方平乱否?此事已定,莫再多言!” 皇帝金口玉言,童贯勾起嘴角,他潘邓做个什么节度使又如何,不过是既吃力又不讨好罢了,没见朝堂之上官员颇有微词?这样一来潘邓离中央也是越来越远了,真不知道他这么费力图什么,不过这样的结果,他也乐见其成,想来再过几日他就能重返西北,以待伐辽了。 * 东平府。 纺织坊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已经扩大规模,将原来规划出来的工坊园区空地逐渐填满。 梁山此前侵占的土地也都归还官府,扈三娘带领以前的扈家庄人重获被夺走的土地,重新收拾耕地,她自己家的土地则雇佃户打理,自己仍旧在纺织坊带领力士,看护园区。 从前她家颇为富庶,虽比不上另外两庄,却也有产业土地,就是吃了只知侍弄田产,舞枪弄棒,却不知结交权贵,走上仕途的亏。如今她得潘府尹青眼,若不把握住,就算再赚得从前父亲的产业又能如何?只会让有刀兵之人当成待宰的肥羊罢了。 就算她想不明白个中道理,看李庄主如今如何行事,她还不会有样学样吗? 近几天纺织坊加班加点赶工绩麻,各织女一边在腿上搓线,一边凑在一起闲聊。平日里她们上工有时也聊天,只是每人一个织机,隔得远的人还要扬着嗓子说话,今日不同了,麻线上不了纺车,织女们就拿着板凳,篮子,成群结伴的坐在一块。 惠娘子说道:“我得有两年多没绩麻线了,现在再做这个活,真是又累又急,咱们绩了半天了,只搓了这么一点。” “谁不说呢,我自从用了咱们坊里的纺纱机,回到家里看姊妹只能纺一股线的纺车,心里边真是说不上来……就觉得咱们坊可真厉害!她纺一股线累得腰酸背痛的,咱们这儿已纺了十几股了,还轻巧呢。” 彭娘子也说:“自打来了咱们坊,我家的日子真是过起来了,从前我也是村里织布的一把好手,可织得再好,自己家人哪里穿得上这样的布?” 旁边人附和:“咱们东家真是心善,我从前在别处做工,都没听过‘福利’这回事。现在我家也过得比以前好,不光穿得好了,这两年吃的肉比往年都多了。你们家家都买鸡苗了没?趁现在多买,今年又要办球赛了,到时候说不准肉要涨价。” 一个织女听了她的话,小声说道:“我都不敢和村里人说,现在我家里顿顿吃白面,隔几天就买肉呢,我家孩儿从前长得又瘦又小,他爷非说小孩都这样,被我喂了一年多,现在长得高呢!” 另一个织女说道:“唉呀,那你可别当着别人说,财不外露,你没听说隔壁院里有个娘子请假回乡,他乡中有个流氓硬要娶她。” “吓!还有这种事!后来怎样了?” “后来听说不知怎么的,扈管事领着几个人去了,这事就被摆平了,不过她也不敢再回乡下住,将家里薄田卖了,领着爷娘住在东平府边上了。” 几个娘子一阵唏嘘,手里搓麻不停,不一会儿筐里就盘绕了一圈圈的麻线。 一个套着青色棉衣的娘子皱着眉说道:“我真替她家发愁,家里的田怎能卖掉呢?” “唉,不然能怎么办?她家里听说就她一个女儿,如何守得住家业?” 何娘咬咬下唇,“那要是哪天上不了工了,该怎么过日子?” 同伴诧异的看着她:“咱们怎么会上不了工?” 何娘子便说道:“咱们东家,不是又要走了……”说着说着,竟然抹起眼泪来。 旁边人看了都笑,彭娘子掏出块手帕了,放到她眼窝上,那何娘子便拿了手帕擦眼泪,彭娘子说道:“你这性子可真是……有好日子过了,还要担忧哪天过不上,想这想那的自己不快活,东家是要走了,可咱们坊还有掌柜的呢。” 第144章 何娘子流泪说道:“我就是怕工坊那天不开了,我家里一没房屋,二没田产,若不是几年前来坊里做工,一家人早都饿死了。” 旁边娘子劝慰她:“来坊中做工的哪家不是贫苦人?若真是富裕家里,也不叫女儿出来上工了,你家没有产业又有什么要紧,你阿爷是个郎中,你又在这儿上工攒钱,将来不论是买田产还是买宅子,不都是个好出路?” 惠娘说道:“之前东平府遭了那么大的事故,咱们坊停工几个月,后来不也安然的开下去了,咱们东家是个能干的,有他在不必担忧呢。”她又想到东家过几日就要走了,更是感慨,“咱们东家真是用心良苦,听说他这次去南方,就是为了把梁山那群贼寇带走呢。” 此话一出,众小娘子都惊讶地看着她:“竟然是这么回事?” “这是谁说的?” 惠娘见众人丝毫不知情,自己也很惊讶,过了一会儿她想通了,说道:“你们几个常住在宿舍里,听不到外面风言风语,府里面人都这样说呢,早就传开了!不然咱们府尹为何要去南方?就是为了把梁山上的那伙人带走,为了咱们东平府!”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吃惊此事,惠娘子又说道:“你们有来得晚的,不知此前光景,咱们东家几年前和陈大尹去了东京,听说混得风生水起的,去年为何突然回了东平?不也是为了咱们东平府被梁山劫掠,不然东家在东京好好的前程,回咱们这穷地方做什么呢?” 众人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都感慨东家为了他们东平府付出良多,何娘子停了哭泣,心中没由来的触动,就觉得东家此次去江南,也是为的她们坊,过了半晌她边搓麻边说道:“我欲和扈管事习些拳脚,受她训练,日后保卫工坊。” 众人都看她,彭娘子笑道:“这就对了,哭有什么用?咱们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世事无常,要自个儿立得起来,才能在这世上站住脚。” 众人又说说笑笑,过了一会儿,只听门开,来人扬声说道:“姑娘们,开会。” 众人抬头望去,“是魏管事,又有什么事?”几人疑惑着,连忙各自把麻线收好,将线头放在篮外,站起身来随着织女们凑到一起。 魏恬恬点了人数,见人齐了,说道:“今天有个好事要说,官府张榜发了公文,梁山边有一片沃土现在无主,要卖与东平府百姓,一要东平府户籍;二要名下没有田产与房产。买土地者每户每人限购两亩土地,以每户五人十亩土地为最多,不允许超过十亩……” 魏恬恬讲着官府公文,底下织女们个个听得聚精会神,官府又允许买田产了! 等到魏管事讲完,有人问到:“不是东平籍的不能买吗?” 魏恬恬摇头,“那当然不能了。” 那名织女黯然低下头去,又有人问道:“这回还是在上回那个地方吗?就是官府发公文要没有田产的人去垦荒,前三年不用交税还有种子的?” 魏恬恬说道:“不是那里,这回在城南梁山脚下,汶上以西,那一片都是肥田,自然也没有上回那些补贴了,这次卖的田产,今年就要交税的。” 织女们又是议论纷纷,魏恬恬说道:“有哪个想买,要出去看看的,和我说一声,人多的话,我托扈管事找人带你们去。”说着话隔壁坊里有人叫她,魏恬恬应了一声,“都先回去上工吧,过一会儿我再来。” 魏恬恬走了,织女们这才回去,又搓起麻线来,只是这回搓的有些心不在焉。 “我家好像正好符合,和我爷娘三口能卖六亩地,只是第一年就要交税,我家没人能耕地呀……” “我家倒是有人能耕地,只是家里有土地,不过不足十亩,不知道能不能再买一些……” “唉呀!”有个织女使劲搓腿上的麻线,过了会儿又把那搓好的麻线扔到篮里,“不行,我这心里乱的很,我得找个明白人问问!”说着起身一溜烟跑了。 过了一会儿,那织女带了个人回来,众人细看,不正是冯掌柜? 冯掌柜进到屋里来,脱了厚帽子,坐到屋中间,看着织女们都凑上来,说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买呀!” 第133章 新城之光 冯掌柜看着围着一圈的织女们,说道:“也不怪你们没主意,寻常人几十年也遇不上这样的事,这是咱们东平府有福运,遇见潘府尹了,肯为了咱们平民老百姓着想。” 他把帽子捏在手里,缓缓给织女们讲道:“我这辈子也就遇见这样的事三回,都是咱们府尹。第一次是在竹口村,第二次就是年前开荒,这是第三次了。别的官老爷当家,哪有这样做的?不说官府不会轻易有闲田,就是有了余田,也是亲戚先买,先肥自家腰包;或者是富户包圆,为的什么?因为人家富老爷能交税呀!把地交给没产业的人,到了年底你们税交不上来,不是官府的不便?” 众织女一听心中便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更加觉得机不可失起来。 有织女问出了大家伙都想问的:“官府有没有说这地怎么卖?多少钱一亩?” 冯掌柜想了片刻:“好像还真没说,不过既然已经过了年,将要开春,地也留不得了,估摸着这几天也就会张榜公示。我叫外面的人替你们盯着些,无非是规定个价钱,按土地肥瘠有些差价,你们有钱的买好地,没钱的买个边角,好歹是份家业。” 冯掌柜谆谆教导,反复叮嘱:“可别看咱们府中总有开荒分地,就拿这不当回事,别处从没这样做的,过了这一村以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事了。符合条件的,都和自家爷娘,自家丈夫商量一番。你们现在在厂里上工,每月都有进项,吃喝不愁,可终究不像自己有土地来的实在。” “……自己名下有几亩田产,不管怎么说这是份家业,以后家里有什么事也有底!”冯掌柜想了想问道,“咱们坊里符合条件的,我看有多少?” 有些娘子举起手来。 冯掌柜大略数了一遍,不到三成,他最后还要叮嘱一遍:“可抓紧,现在城里都在说这件事,若是准备晚了,到时候能不能抢上还不一定呢。” 织女们都紧张起来,惠娘见冯掌柜起身要走,紧忙说道:“掌柜的,你看我家能不能买,我家有爷娘和姐弟,姐姐早出嫁了,家中也没田产,在府中租房子住呢。” 冯掌柜说道:“这就算是能买,你姐姐出嫁不算,你家一共四口人,可以买八亩地。” 惠娘子问:“那买八亩地,每年要交多少税?” 冯掌柜想了想:“地税不算高,你就按每亩两百文上下算,不过你家若有了八亩肥田,估计户籍有变,可能以后别的税也要涨……”冯掌柜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惠娘子,疑惑地道:“不过我记得你不是东平人呀,你不是和……” 他眼神逡巡一圈,看见了在一边听他讲话的彭娘子,顺手一指,“……你不是和她一块儿来东平的,是吴家庄……是郓州府的吗?” 惠娘抿嘴唇,“我,我也来了东平府四年了,就不能算我是东平府的人吗?” “嗐……”冯掌柜摆摆手,有点哭笑不得,“你这小娘子……这还能乱算吗?” 惠娘子实在太想自家有一块土地了,她家在吴家村时,就没了田产,靠阿爷每天天不亮就去府城上工,赚回一家饭钱。自家爷娘总是念叨着想有几亩薄田,她本想这回自己也攒了些钱,再加上阿爷出去做工,阿娘也赚些钱,自家就算是再向别家借点,也能凑出个买地钱来,可谁想到不是东平府的不让买。 惠娘子心里酸楚,呜呜直哭。 冯掌柜见了,颇为无奈,他隐约记得这个小娘子,来的时候年纪不大,坊里本不欲收,看在有同行织女带她来的,她又一直哀求,这才破例收下,一晃也有四年了,也算是看着长到这么高的。 冯掌柜说道:“咱们府尹分地本来就是要看顾东平府的百姓,这样好的事,谁不想沾光?要是没个条件限制着,这地就让有钱的人买完了。” 惠娘子还是哭,“掌柜的,我们家在吴家村就一个房子,也没有地,在村中生活不下去,才来的府城……” 冯掌柜听了,心里有几分感触。 他往常不会想这些事,还是这些年来给东家办事,受东家指使,才慢慢的有了这些意识。 东家曾经给他写信说过:士农工商,皆有其职责,我等身为商贾,也要端正本心,财富来源于民间,自然也要回馈民间,多创造工作岗位,给员工更好的生活,就是商贾的应有职责。 他曾经具体问过,按照东家的想法,怎样才算做得称职。 东家给他的来信写道:要让每个员工都有能力置一小份家业,不管是田产还是房屋。 他当时看了大为震撼,觉得是天方夜谭,如今两年过去,见东家真给了东平府百姓分田产,自家坊里工匠的日子过得越来好,震撼之上是种敬佩。 第145章 他家东家在这世上绝对是个能人,非同一般。 冯掌柜看着面前的织女们,说道:“没赶上这回也不用急,东家也知道咱们坊里面还有没有户籍的,想着你们呢,如今诸事繁忙,等再过一阵子也就会给你们办户籍了。” 一些逃难而来的织女们面露欣喜。 冯掌柜又说道:“咱们东平府前两年颇为富庶,每年办球赛之时都觉府中地方不够用,当时官府就想要把府城往外扩建,选了城西那片矮墙打算动工,无奈去年遭了劫掠,这事就耽搁了。” “如今过了一年,也恢复回来了,今年再办一年球赛,此事估摸着就要重提,到时候东家欲让我盘下一片地来,盖房给你们做‘家属院’,咱们坊里承担一部分,叫你们都能少花些钱,有个家院。” 织女们个个都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问:“这,这是真的吗?” 冯掌柜笑道:“只有个想法,还没拿章程,真要建成得过几年了,不管能不能成,你们多攒点钱。” 惠娘子说道:“那,那我们也能买?” 冯掌柜回道:“能买,买了之后你也能转到东平籍了,不过到时候估摸坊里也要干的年头多的先买,你们就好好上工,多攒些钱吧。” 众女子都应声,“掌柜的,我们肯定好好上工……” 冯掌柜戴上帽子往门外走,不叫人送他,“行了,都回去干活吧。” 冯掌柜出了坊院,往纺织坊管事们的‘工作楼’中走,今天他这话可跟织女们放出去了,自己也得加把劲儿,再好好规划一下东家所说的‘五年计划’才行。 * 潘邓这个月来忙得脚不沾地,一方面要稳定府城,规划建设,另一方面又要准备进军,南下平乱。 他和府中官吏们近日频繁开会,也给他们规划了个东平府五年计划。 “当年老师任上时,我和诸位也是在此筹划的东平府蹴鞠联赛,如今几年过去,初见成效,诸位可还记得当日之时陈大尹如何规划?” 官吏们听此问话,都回想起来曾经之事。潘邓又重新给同僚们讲起来何为第一产业、第二产业、第三产业,之后说到:“按照当日所想,我们办蹴鞠赛快速发展州府,目的也是给咱们府喂一剂‘强心丸’,由颓转盛,继而重新发展第一产业与第二产业。” 此话一说出来,众人也想起没办球赛之前的东平府,苛捐杂税日益加重,次次征税捉襟见肘,乡镇贫败之景恍如隔世。 潘邓接着说道:“如今基础已经打好,接下来就要助农,扶农,发展种植畜牧,之前我们府中乡县的农户只有本钱多养鸡,如今牛羊也可叫百姓养起来;之前农户只看天时耕种,如今府里有了余钱,建水车,修道路是一方面,也该引进技艺,叫我们乡镇也因地制宜搞些高收入种植和畜牧……” 潘邓一条条叮嘱,底下官吏也个个拿了清一水的硬壳笔记本记下来。 “……咱们府城也是如此,城中有许多没有产业只能靠着每日上工来维持生计的城郭户,之前咱们府里有个纺织坊,打出了名声,之后我们也该大力发展手工业,扶持小微作坊,叫做工赚钱的城郭户,务农有闲暇的乡村户,都能有地上工……” 接下来又是扩建府城,规划城区一事,官吏们听得聚精会神,心中也生起豪情壮志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依言办下去,他们东平府过个一二十年,是不是也会如潘府尹前几日所说,成为个仅次于南京京兆府,北京大名府的北方大府,叫人听了东平府的名头就觉得此地繁荣又富庶? 钱通说道:“府尹合该再在东平府待个两年……如今这样走了,我们心里没底。” 潘邓笑道:“终究有三年任期满的那天,不过晁通判还在,此地平安,你等也不必担忧,新来的府尹也是陈太师荐来的,自好生建设吧。” 众人心中不舍,也不满朝廷怎么就要派他们府尹去打反贼,却也知府尹南下是保家卫国,平定叛乱,不能阻拦,也就化悲愤为动力,投身于建设之中去了。 第134章 隔江相望 东平府新开作院,院内高炉一直燃烧,少有停息。潘邓本想要给东平府厢兵每人准备一身甲胄,总共两千多件,自己府内工匠打铁,也不是多大的负担。可铠甲如今打好了,却要先紧着梁山军了。 此次是圣上亲派南下讨贼,大军所需军粮,物资,马匹,随军后勤,一样一样都叫了淮南各州县备好。只有甲胄和武器此前全都紧着西北,如今不足数,需要东平府作院准备。 自东平新开作院,与周边各府联系更加紧密,也盘活了郓州三个木工坊,专门给作院生产木质枪杆。 潘邓又交给小郓哥一项重要任务,叫他多多制作大蒜素,小郓哥自知此事万分关键,是能救万人性命的良药,领命之后在李家庄旁,梁山归还的庄院之中寻了个院墙最高,庄园最大的,做了工坊。 李三娘成批给他运送琉璃器,杜兴大哥去外地采买胡蒜,李大官人前来一观,“这院子从前是祝家庄庄主的,如今也破败了,不过好在周边没有村户,省去许多麻烦,庄前还有城楼和吊桥,找人重新修缮一番,便也能成个禁地。” 小郓哥说道:“这一个巴掌大的庄子,还修城楼,怕是于制度上不合,官府不让。” 李应说道:“官府让不让是一回事,咱们做不做是一回事;咱们做了之后官府管不管是一回事,官府管了之后咱们改不改又是另一回事了,你这小子脑子死气,在潘大人身边待了许久,怎么没学点灵活劲?” 小郓哥一拧眉,“潘哥做事最为正直,莫要胡说!” 李应:“……” 不过小郓哥听了李大官人一点拨,也觉得此处好起来,找人修了城墙和吊桥,严密看守,万事还是要以潘哥的事为上! 潘邓又在梁山泊边上的空村落找了院子,叫凌震研制火药。 潘邓从前也见过宋代火药,对其有过初步的了解,只因如今人们节庆里所用的爆竹已经用小火药包代替,并且宋代对火药也有了许多研究,小小火药包一放一响与一放两响都能做到精准把控。 只是如今火药也存在问题——主要是威力不够,潘邓研究许久,见过凌震献上的火球药方,其中原料繁多,便发现此事和之前琉璃方子有异曲同工之妙,火药威力不够巨大,和原料的比例,原料的精磨程度都有关系。而提纯原料和精磨原料都需要依靠一定的工业基础。 潘邓叹息一声,只觉任重道远,不过现在琉璃坊已能做出大体上清透无色的琉璃了,说明在手工阶段,也依旧能尽善尽美。 他便叫凌震化繁为简,只叫他把硝石、硫磺和木炭三原料按照最优比例配合,并且尽量分别研磨精细,再做试验。 凌震在梁山泊水边带着工匠每天制作火药,梁山之上每日也能听见震天响。 关胜整军,叫各头领与众位士兵详细说明,他们现在已被招安,如今归潘节度使手下掌管,即将去南方平乱。 山上之人一时之间说不上是个什么感受,早几个月前,没将他们招安之时,每天都想着以后有什么出路,官府这么拖着会不会最终治罪,早晚盼招安;如今真招安了,听说是去南方打反贼,又心有戚戚。 有人垂头丧气说道:“俺听说当了兵之后,娶妇都不好娶。” 旁边的人都一脸莫名地看他:“你还想讨个浑家哩!” 那一群人直笑,“还得是老六,年富力壮的,我们早都没这念想了……” 一边一个姓许的汉子对秦六说道:“你在这梁山,不更没法子娶妻生子,别人好人家的女子,也不待见我们。” 那秦老六一听也是这个道理,敢情他当了兵,还能好些,又精神起来,“那去南方就去吧,到时候咱们还挣军饷呢。” 许大看秦六又傻乐的样子,也说道:“唉,我也想通了,我本就不是那种每天吃饱就啥也不想的直性子,之前当个山匪总觉得下山之后抬不起头来,要被祖宗怪罪,现在做了士兵,我这心里一下子宽敞多了。” 一边的小头领见他们凑在一块说招安的事,冲他们挥了挥手,那几人见了便散开,各自拿了枪棒舞弄起来。从前他们跟着林教头习枪棒,有些底子在,因此用这竹棒练习阵法也颇为熟稔。 也不知下次演习是林教头带他们,还是关将军带他们。那秦六手拿竹竿,竹竿上面绑着枯枝,只见他枪头向前,手臂摆动连续几个猛刺,威风极了! 关胜依旧如常,每日操训,定期演练。 潘邓接了东京来的旨意之后给梁山各头领写免罪书,特意问过张清,是要留在东平府做个兵马都监,还是随他一同南下讨贼。 张清思索片刻便决定追随潘邓,“我与大人相识日久,梁山攻城之后也得大人相救,受大人赏识重用,才得以洗脱罪名,愿跟在大人身边,效犬马之劳!” 第146章 潘邓又问了卢俊义是何打算,卢俊义却不想做个军官,只想重操旧业,做个商贾,可他面对潘府尹询问,却不好开这个口。 潘邓看出他犹豫,也知他确实不爱领兵,便说道:“圣上下令诏安,我需带卢首领一同前往,首领若不愿带兵,便跟随我身边,与我管些钱粮,以后的事再讲,你看如何?” 卢俊义拱手说道:“愿为府尹效劳。” 潘邓便上书请封林冲、关胜、张清三人为兵马都监,并把梁山各小首领也依次上报,选了指挥使和都头。 梁山上的士兵这几日暗中骚动起来,都悄悄观望,看哪些人又被叫走了,便是被府尹挑中做了军官的。 被叫走的人去时忐忑,回来时个个都挺直腰板,精神抖擞,小兵们无不羡慕,指挥使不说,都头也管着百人呢,他们这也算是做上官了。 此二官各营都已选好,梁山兵本来以为再无他事,却没想到隔两天之后,官府又在军营之中选人。 “还要选些什么人?咱们不都选好了吗?” “那是选了指挥使和都头,还要在咱们每个都头下面选两个队长,十个伙长呢!”许大详细给他说明了他听说来的厢兵营里的规矩,十人一伙,五十人一队,两队由一个都头统领,五个都头有一个指挥使统领,也就是一营五百士卒。 秦六是初次听说,目瞪口呆,“十个人里边就选一个伙长,选这么多!” 许大摆摆手,“现在咱们也是大宋官兵了,朝廷管得细,规矩多着呢!” 之前选都头的时候,各个营房都盯着消息,私下也要讨论会是哪些人,现在轮到选队正和伙长了,各营房里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好似浑不在意似的。 一直到各营里将队正和伙长选完了,才隐隐约约听到有叹气声。 选完最基层军官,潘邓又安排了他们到东平府学习军中规矩。 那两千来人回来之后,个个都有副精神派头,秦六过去问:“孙兄,军营里怎么样?” 孙二仰起脑袋,志得意满地扯扯嘴角:“和上次咱们梁山去东平府的时候,也没差什么!” 众人听了都上去勒他脖子,把他放倒了,“你也狂上了,如今什么年月了还敢这么说!” 孙二被勒得直咳嗽。 许大问他:“孙兄,莫说笑了,你看咱们这次去南方如何?” “是呀,这眼看就要走了,我这心里说实在的还是有点害怕,俺这辈子没离开过山东呢。” 孙二一拍地面,“怕个鸟!要是单叫咱们自个儿去南方平乱,你要怕便怕了,可现在是潘大尹领兵,带着咱们去。潘大尹是谁?那是当朝太师的学生,跟着咱们潘将军,一辈子荣华富贵!怕个鸡毛蛋!咱们走!” 到了二月底,梁山大军开拔。 大军行进,赶水陆两路进发,水路由林冲领兵,带着阮氏三雄和卢俊义,乘着几十艘船顺江而下,而潘邓带着张清、关胜,领一万人走陆路。 林冲三月下旬到了长江以北,潘邓则还在路上,书信来往中说明预四月初到达淮南,两军决定于扬州淮安屯集合。 林冲先在淮安屯驻扎,背靠扬州府,紧邻瓜州渡口,放眼望去,南面便是扬子江,是去江南的第一个险隘去处,隔江就是润州,如今归方腊手下枢密使吕师囊把守。 扬州官员细心招待,设了宴席,将领军请进城中招待。 宴席之上,扬州曹通判推杯换盏,与林冲详细说了润州之事。 “这润州如今是方腊手下枢密使吕师囊掌管,这吕师囊原是歙州富户,因着在方腊起事之时献上钱粮,颇受重视,被方腊封为东厅枢密使,在叛军攻下润州之后,便将此要冲之地交给他把守。” 曹通判与林都监把盏,言之切切,“……此人据说贯使一条丈八蛇矛,武艺出众,熟读兵书,在润州把守,统领大军一万,他手下有十二员猛将,十二个统治如一条游龙,把手江岸,将军万万不可轻敌!” 第135章 攻打润洲 林冲得了扬州府曹通判叮嘱,回去之后与手下各指挥使商议,阮氏三雄身为水军小头领,自也在内。 林冲说道:“我听曹通判之言,这吕师囊曾是一富户,因在方腊起事之时献粮,得他信任,才驻守此要地。从前并未领兵作战过,因此也不知他用兵套路,探不得底细。” 阮氏三雄曾经也是梁山之人,对各中之事门清,阮小二说道:“那方腊起事,一开始定无人可用,此时吕师囊相助,不免将他看作心腹,与他本领没甚相干,我看他也未必就是个将才。” 众人听了觉得有几分道理,心中却也存疑,卢俊义说道:“他手下还有十二元猛将,切不可轻敌。” 林冲点头,又与诸位指挥使说了此处地形,他们驻扎之地是扬子江(长江从江宁府到入海口下游河段别称,是长江尾段,并非长江支流。)北岸扬州府淮安屯,不远就是瓜州渡口,隔江相望,江南岸便是润州府。 此地扬子江心有两座山,一座唤作金山,一座唤作焦山,两岸相隔不远,林冲便让斥候前去打探消息。阮小五、阮小七和燕青三人一同前去。 隔天一早回来,阮小五带回两个大包袱,回到营中禀报。 “卑职昨晚到了瓜州,向南观看,见水面窄短,欲趁夜横渡江水。游水之间在水中见一小船鬼祟,夺船相问,船上人自称是扬州城外定浦村陈观家下人,名叫吴成,其主人陈观使他去润州投拜吕师囊献粮,吕师囊已经准许,他这次往回返,便是带了吕师囊手下虞侯,回到定浦村。” 阮小五又拿了那两个包裹,“那吴成去往润州,吕师囊叫他去南边见三大王方貌,取了旌旗三百面,号衣一千副,还有他家主人陈观的官诰,封了做扬州府尹,并吕师囊扎副一道,全在这俩包裹之中。” 林冲赶忙问:“他两人在何处?” 阮小五拱手答道:“卑职一个人渡江,见他两人在船上,唯恐不敌,还未仔细分辩之时,将他二人其中一个剁了扔下水,正是那虞侯叶贵。” “那个叫吴成的呢?” “已绑了,现在外面。” 林冲就叫吴成进来,仔细问了他家主人陈观住在何处,家中如何。 吴成哆嗦着答到:“主人,主人是庄上首领,家中富贵强势,田有百亩,人有数千,船有数百,马有百十,有两个孩儿,也都是豪杰。” “你去方腊三大王处,将见闻说来。” 吴成见身在宋军大营,恐怕没法子再返还了,也只能审时度势,“……小人去湖州之时,三大王方貌正与苏州守军苦战,当时苏州眼看就要败,恰好有广德军援军来支援。三大王方貌久攻不下,小人就是此时替主人去投奔,他便应允了,叫我家主人准备白粮米五万石,船三百只,作为供奉之礼。” 那吴成想了想又说到:“他,他们还叫吕枢密出兵援助。” 几人对视一眼,深觉此事可成。 吕师囊处分兵去攻打苏州,润州兵力减少,如此岂不是顺势进城的好时机?更兼有陈观这个投奔敌军的叛徒,他军中完全可以利用一番,不费一兵一卒地进入润州城。 林冲便叫人将那两个包裹打开,查看方腊给城陈观的文书,阮小七早就想看那方腊军号衣和旌旗长什么样,将那绳结解开,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号衣,是那清一色的千条红头巾! 林冲见了那莫红色心中暗暗吃惊,又拿了红头巾细看,这不是潘节度使在临走时叫东平纺织坊做的那种麻布红巾吗? 又想到潘节度分兵时的叮嘱,叫他到了江岸之后,多勘察周边,把握时机,顺势而为,难不成主公早就预料到此事! * 审问吴成一夜,第二日一早,燕青扮作叶虞侯,领着阮小五、阮小七二人,去到定浦村陈观家中。 燕青见了陈观,说明身份来意,言说吴成急病未愈,难以归还,再将方貌给的官诰文书奉上,恭贺陈将士高升。陈观自是大喜过望,哪还疑心,连忙摆了香案,叫二子出来向南谢恩。 紧接着又摆了酒宴款待来者,殷勤招待。酒宴之上,阮氏兄弟趁人不防,将怀里揣着的蒙汗药倒入酒壶中,再由燕青献酒祝贺,父子三人痛快喝下,屋中庄客都被三人劝酒,一时半刻之后全部趴倒在地。 阮小二出门放了一支烟花,埋伏在附近的士兵一拥而上,将整个庄子的人赶到一处,卢俊义派人去庄中粮库清点粮食,五万石全都装在船上。 事以密成,语以言败,林冲为防村中有眼线报信,封锁定浦村后,命大军整队上船,由卢俊义带领,即刻去往润州城。 定浦村三百支快船具都插上旌旗,叫军中士兵一千人卸甲做寻常打扮,扎红头巾,再五千士兵埋伏于船内,卢俊义扮做陈观,浩荡向对岸驶去。 润州北固山上,有士兵望哨,见对岸有船只驶来,密密点点,细数不尽,声势浩大,便连忙报信。 第147章 吕师囊前往江边远眺,只见江面上船只分为三队,前方百来个船只,左右又各有百只,上飘有方腊旗帜,船上力士个个戴着红头巾,便知是叶虞侯带着定浦村陈观前来,便亲自领兵到城外案边,余下统制官在江岸把守。 前百船靠岸,统制勒令停船,卢俊义上前拜见,吕师囊手下虞侯问话,“船从何处来!” 卢俊义答道:“小人定浦村陈观,得吕枢密保奏,三大王亲封扬州太守,特来拜见,奉上白米五万石,快船三百艇,再加我定浦村士兵千人,以报恩情。” 吕师囊倒是没想到这陈观生得一副好模样,面如冠玉,周身正气,一看便知是个好汉,叫人一见此貌,便心生好感。不过怎么少了一个人?吕师囊问道:“叶虞侯在何处?” 卢俊义拱手答道:“叶虞侯昨晚到了村中,我见是远来贵客,又是吕枢密帐下军官,便设酒宴招待,又请庄园之中女使相陪……” 卢俊义说话迟疑起来,“叶虞侯吃了酒后,与女使嬉闹,在房中染了风,癫痫起来,现正在庄中养病。” 周围个人都一脸惊诧,互相对视眼睛转得滴溜圆,这,这叶虞侯,竟是这般人!吕师囊面上则是有些挂不住,这姓叶的怎么这么给他丢人! 吕师囊气恼羞愤之间竟也忘了追究此事不寻常处,他手下于虞侯却突然问道:既然叶虞侯病重,又和必在意一时半刻,怎么早早来到润州城?” 卢俊义说道:“小人在定铺村时听说北面有官兵前来,恐事情有变,便收拢钱财粮草,欲早日献给大王。” 于虞侯又问:“文书在何处?” 卢俊义又将几份文书拿出,润州府官员一一查看验明无误。 吕师囊止了手下询问,引了陈观及其随从入城,又派手下统治制归拢陈观带来的千人士兵,卢俊义说道:“吕枢密稍待,我还带了五万担粮,与别的孝敬,皆在后面二百支船上,请吕枢密验看。” 吕师囊便知陈观这是除了给三大王献粮之外,也给自己拿了好处,哈哈大笑说道:“你有心了!” 说完命自己手下亲官于此处等候,他则带着卢俊义往城中走去。 等到一行人进了城门,二百只船靠岸,各统制官前去检查粮草之时,埋伏在船舱内的士兵冲杀出来,将两个统制官杀倒在地,前来搬运粮草的士兵也被尽数杀灭,船上之人冲上岸来,顿时杀声震天。 吕师囊见事有变,反应过来想要关闭城门,却哪里还来得及?前一批士兵早已冲入城中把守城门,卢俊义也从燕青手中接过长枪,与吕师囊缠斗。 话说吕师囊从前也是歙县一个富户,而他卢家则是在北京大名府鼎鼎有名,二人岂不是一般出身?只他卢俊义被宋江赚上梁山,吕师囊却是自己投靠方腊,这一点便分出上下。 卢俊义也着实有些功夫在身,二人长枪交缠,吕师囊手下统制官前来相救,卢俊义见人数众多,唯恐不敌,旋身败下阵来,其手下一拥而上。 岸边梁山兵已拿了兵器,摆好阵法,长枪阵出击,鸳鸯镇防敌,将岸上士兵剿灭,千人冲进城中,又击杀随后赶来的白莲教援军。 不交手不知道,刚一对阵援军,梁山军才发现,原来润州府内士兵只在城外有少数精良,里面多数却是百姓,身着便衣,手拿锄头也要上阵杀敌,面对着身着甲胄,手拿长枪的官兵,气势却丝毫不减,直直往前冲杀。 但普通百姓哪能比得上他梁山训练已久的精兵?梁山军气势凛然,见此地白莲军凶悍,也被激出血性来,“格老子的,跟俺们梁山的耍狠?兄弟们冲!” 喊杀震天,润州守军前仆后继,却挡不住梁山军缓慢向前推进,守军死了一层又一层,卢俊义站在高处观望战局,只觉得胆战心惊。 * 润州城内乱战一片,林冲在定浦村叫士兵押送陈观父子三人到扬州府去,交给扬州通判曹文明。 曹文明听闻治下有豪强已经接了方貌的任命,成了扬州府尹,简直是又荒唐又惊惧,心中大骇,扬州府内还有此等犯上作乱之人! 第136章 润州城破 曹文明紧忙谢过林冲,又叫扬州府兵马都监领了千余人,接手定浦村。 林冲将陈家父子三人交给曹文明,了结此事之后,又带着剩余人马乘船渡江。 润州府城中,白莲教军与梁山军对峙,其中教众有些虽是平民百姓,有的却也参加过几次战役了。一些年头久的教众攻打县衙,攻打睦州州府,又随着方腊出兵攻打歙州,最后才随着吕师囊从歙州来到润州,并在两个月前打败润州守军,一举攻下润州城。 白莲教众从最一开始的成群结伙到后来的成千上万,从来都是战无不胜,他们白莲教受到光明之力的庇佑,而宋朝官兵却是邪恶之至。以白战污,向来是战无不胜,那宋朝官军见了他们正义凛然,气势逼人,没等抵抗便四散溃逃,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白莲军看着身着盔甲,手拿长枪,毫不动摇地往城中前进的梁山军,又看向周围越来越多的同伴的尸体。耳听刀枪之声、惨叫声、呼号声,即便是心智坚定者也不免出现了动摇。 怎么还有这样的官兵?这是怎么一回事!面对他们白莲军的讨伐,对面没有四散奔逃,反而是他们就要被打散了! 战局不利,刀刃在前,人心恐惧,溃败只需一个契机。 忽然城外大喊,“援军来了!” 城墙上的号角吹得更响,梁山军听到有援军来到更是士气大涨,冲杀更猛。白莲军见此状况,前排便有转身逃跑的。 统制官沈刚见此危机之时有人竟想要做逃兵,怒目横视。他乃是吕师囊心腹,留下为吕枢密断后,一门心思要多争取些时间,让枢密使逃离润州城,自然容不得扰乱君心之人,拿出弓箭将几个转身逃跑的原地射杀。 许多白莲军本就不是行伍出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惊慌之下不敢再逃,随着人流向前冲杀。 统制官应明马上喊道:“宋军来此,岂能有我们好日子过?他们又要盘剥百姓,自己享乐!兄弟们向前冲杀,把宋军杀灭!消除邪恶,往生纯白!” 白莲军们听了心中生出一股慷慨悲凉之情,冲杀也是死,被宋军攻下城来,不也是要磋磨他们百姓?此城既被白莲军占领过,又哪里会有他们好日子过?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跟他们拼了! 白莲军又重新振作士气,挥舞着枪棒锄头往前厮杀,卢俊义在城上看得怔愣,惊骇又不解,白莲教人也是肉体凡胎,身上既无盔甲,手中也没利刃,为何不怕死一般敢和官军硬碰硬? 他从白莲军那种近似于以死就义的气势中感到一丝毛骨悚然,叫燕青找林冲过来指挥。 林冲部署了援军,走到高处接过指挥,下令分兵。 城墙上旗帜挥舞,鼓点转变,只见梁山军并未直面白莲教的正面冲杀,而是分向两边,快速往前前进,一股冲散两边防线,从东西两向往城中冲去。 城中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梁山军援军骑马横冲向前,顺着街道往前疾驰,直冲吕师囊逃跑的南城门冲去。 沈应二人眼看不好,便要回兵防守,却哪里容得他二人转圜,林冲手下指挥使杜迁、宋万打马向前,与二人缠斗起来,又有手下熟使钩镰枪者,一来一回只将两人掀下马去,沈刚当场被马蹄踩踏而死,应明翻下马想要逃走,却被几柄长刀架在脖上,当场俘获。 首领已死,教众损失惨重,无心再战,林冲又把指挥交给卢俊义,自己下城楼,翻身上马,带着一队骑兵,随着援军追赶吕师囊。 卢俊义见二位统制一死一降,梁山军士气大涨,城中再没将领,便一鼓作气指挥梁山军攻下润州府衙,将残余败军投降的聚集在一处,逃跑的追逃百里之外,驻守在此,整顿军队。 林冲在外驱驰百里,终于抓获吕师囊,回归润州城,此时已是明月高悬。 卢俊义领着部分人马在城外驻扎,休整一番。 林冲则把抓来的叛军首领关进监牢,顺便问询了润州府府尹的下落,得知吕氏郎并未杀害官员,而是将其关在牢中,便将府尹放出。 润州府尹杨澎泽刚一出牢房,便见吕师囊在前,顿时一个大抽气,就要求饶,却眼见吕师囊身后士兵将他一推,进了牢房,这才想到自己已被宋军救出,走到那牢门前,厉声痛骂。 “吕师囊,侬个犯上作乱的贼!你也有今天!昔日我就说过你没落到我杨鹏泽手中,否则将你扒皮剁骨,头颅切下,再将侬那些犯上作乱个徒子徒孙全剁光,去给我润州城村中石槽喂豕去!” 杨鹏泽喊得声嘶力竭,形容癫狂,几名士兵费了好大的劲儿,把他带出牢中,又叫了润州府府衙当中的差人,给他洗漱一番,这才与林冲相见。 杨澎泽见了林冲,又是一番涕泗横流,昔日他在牢中怨天怨地,只想自己为政清廉,从不做亏心之事,却受此无妄之灾,今日见了援军,知道自己真平安了,一边抱怨官军来得如此之慢,一边握住林冲的手千恩万谢,嚎啕大哭。 第148章 其他几个官员也都从牢中放出,聚在润州府衙之内,惺惺相惜。 林冲说道:“还请府尹与诸位恢复府城,我等调拨三千人驻守军营,其余人等驻扎在城外,不便多打搅。 杨鹏泽拦住林冲说道:“将军莫走!吕师囊如何处置?还有那些逃走的叛军,将军为何不乘胜追击?” 林冲脚步顿住,说道:“大军需要修整,叛军头领等到潘节度前来再做处置。” 杨鹏泽又急切说道:“潘大人既然节度本州军政要务,可有说过白莲教怎么处置?此教阴邪,教众断不可留,我知将军俘虏教众数千,请将即刻斩杀!” 府中其他官员也都说道:“白莲教众断不可留,恳请斩杀!” 千人不是小数目,林冲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接受指令,而是依旧说道:“叛军一事等到潘节度使来再做打算。”而后便告辞了府衙。 回到营中,林冲将守在监牢旁的士兵多添了些,把军营和监牢守得密不透风。 卢俊义来到营帐之中:“我看了他们官府粮仓,吕师囊囤粮许多,够咱们大军嚼用两个月了。” 这地方可真不愧是江南,那谷仓里的粮食比他们梁山鼎盛时还多。 林冲听到此话心中微微一松,说道:“咱们还从定浦村带了五万石来,尽够用了。今日进城,我见他这城中颇为破败,就连白莲军中也有些人衣不蔽体,想必贫乏。如今府城遭受战乱,不少房屋毁坏,也不知百姓生计如何,明日我和府尹再商谈一番,叫他开仓放粮吧。” 卢俊义也点头,又有些踌躇的说道:“那些白莲军怎么办?咱们粮食也不算特别多,还要给他们嚼用吗?” 林冲也踌躇片刻,说道:“给些米汤,吊着□□命就行。” * 梁山大军在城外砍了竹子,抱了茅草,搭营驻扎,几个士兵一边干活,一边闻着米香,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真香,不知道今天吃啥。”他们自从跟随潘节度,伙食比起梁山上好了很多,隔几天就能吃到一次肉。 “不知道是啥,但是肯定是好的,今天咱们算是开门红,打了胜仗了,将军也要犒劳!” 其中一个小兵叹气道:“我可真是开眼了,从前虽说辈子都没出过山东,但小时候总听村里人说南方怎么好,是鱼米之乡,谷仓里面的粮食都放不下,不像咱们那个穷地方,碰到灾年,动不动就吃不上饭了。” 有人接茬:“谁不说呢,我小时候也总听南方好,今天进城一看跟咱们山东差远了,要和东平府一比,那简直没法比。” 孙二嗤笑说道:“你几个就看润州城里破,去看扬州城了没?” 那几个小兵看他,都摇头。 孙二抬起脑袋回想,“我昨天晌午随着指挥使去了一趟,我的个乖乖,太富太有钱了!全是高门大户,那一走进去跟咱们之前呆过的地方就不一样,人家府城当中一条街街道都是白石板的,真是好地方!这润州城我估摸着就是让那些白莲军糟践的,之前没准也是个好城池!” 许大听了叹气,小声说道:“俺我之前在梁山上一直就是种种地,也没下去打过仗,这还是第一次上阵杀敌,我这心里难受的很。” “你怎么了?” “我也说不明白,这人都是爹生娘养的,怎么就要一个把另一个杀了呢?” 别人都沉默着没说话,秦六嘿嘿一笑:“你是你爹生的呀?俺是俺娘生的。” 许大跟他没话说,瞪了他一眼,走到一边做活去了。 旁边一个年纪轻轻,头戴蓝巾帽的小兵听了,内心也颇为触动,他们梁山军曾经不也是百姓,和这些白莲军又有什么不同呢? 军中临时搭的伙房吹了哨,众人忙碌了一天,过了后半夜,天亮了终于吃了第一顿饭。 第137章 潘邓渡江 那蓝帽小兵也找了个宽敞的地方,一手拿着粥碗喝粥,另一手拿了根猪棒骨,嗦嗦肉,再吸吸骨髓,美得很。 吃粥之间往前看去,见战俘都捆绑双手聚集一处,其中有年轻力壮者带着脚镣,也自作营房,留作遮风避雨之用,旁边有士兵把守。 那群战俘之中有个年纪小的,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脸长得很生,身材瘦小,衣不蔽体,只剩个皮包骨,正随着小兵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粥碗。 蓝帽小兵见了赶紧把身一背,咕噜咕噜一口喝了大半,这米粥熬了许久,米汤润润,喝在腹中暖身暖心。 他喝剩了个碗底,看着碗底堆积的米粒,最终还是没忍心,几番犹豫,冲着那个小子走去。 当年他来到梁山上当土匪时,年岁也小,多亏哥哥们照拂,才安然长到这么大,现在也做了官兵。人这一辈子,谁没走过岔路呢。 那小子见他朝自己走来,眼里流露出诧异,蓝帽小兵见此地没几个人看着,把粥碗往他嘴前一递,那小子贪婪地吃起来。 旁边有人说道:“小哥,给我吃一口吧……” 蓝帽小兵偏头一看,见是个老者,便把剩下一口米给了他,那老头颤颤巍巍地探出身躯,嘴凑向粥碗,狠狠咬住了面前人的手。 “啊!”小兵惊呼一声,那老头咬上去似乎就没打算松口,只要把他手咬掉一块肉才罢休,小兵伸出手去挠他的脸,想要把自己的手拯救出来,旁边的俘虏一头将他拱翻在地,身边几个俘虏个个爆起,将那小兵团团包围,他们的手绑着,却个个脸上带着仇恨之情,用脚踩用牙咬,也要生啖其血肉! 此处混乱很快引起士兵注意,纷纷放下碗筷,赶来制止,将那小兵拖出来时已浑身是血。那老头依旧不依不饶,再要攻击其他人,看管战俘的都头官哪能容忍,“将军仁慈饶你们一命,却不是要你们恩将仇报!”说着抽出刀来砍了几个闹事的,血溅当场。 尸体被抬走,此地俘虏更加惊惧,紧挨着坐在一起,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都头将事上报指挥使,指挥使又上报了林都监。 林冲正在帐内给潘邓写信,细细描述了这几日经过,听到有俘虏闹事,眉头紧皱,起身想亲自过去看,忽又有一都头疾驰过来,“不好了,将军,俘虏乱了!” 俘虏所在的营地乱哄哄一片,有人高呼着:“消除邪恶,前往纯白!”众人便随着那高呼声,捆绑着双手也要向前冲。 白莲军明知此处有士兵把守,弓箭手更是随时就位,一阵阵雨下来,他们身上无盔无甲,根本难以存活。 可教徒依旧如飞蛾寻火一般,发了疯似的攻击守兵,此处守兵拿刀杀了一批,却杀不净,依旧有后来者口中念着“消除邪恶”,狰狞着脸送死,自杀式攻击守军之人前仆后继。 岸边本干净整洁,此时已染满鲜血,尸体堆叠。 林冲不是没见过大风浪的,可他也不曾见过此等情形,太过诡谲,违反常理,叫人细思之下,心生恐惧。 他下令严厉镇压,必不能让邪教影响到梁山军士气。士兵镇压之际,城中有快马过来传信,马上都头翻身下马,快速走到林冲身边,“将军,府衙出事了!” * 润州府城之内,吕师囊被俘,叛军小首领也都已被抓获,杨澎泽见过林冲一面之后,匆匆回到府中,到处寻找妻儿。 他家从前有一老仆,家就在附近,始终观望着太守府,见今日城中已定,大人归来,连忙现身去见杨大人。 “主人,你可安好?”那老仆热泪盈眶,杨澎泽一转身,见了他紧忙快步上前,问道:“我妻儿在何处?” 那老仆听了一愣,眼里的光亮随即暗淡了下去,杨澎泽见他不说话,似有所感,双目圆睁,摇着他厉声说道:“我妻儿在哪?刘氏,刘氏现在在何处!” 老仆被他摇晃得站立不住,说道:“夫人……夫人……” “快说!” “夫人不堪受辱,投井自尽了……” 杨澎泽呆愣在原地,再没了之前那严厉的模样,似没了魂一样,眼泪断了线地往下流,半晌又坐在地上,挖心掏肝一般,哀嚎出声。 老仆看着他的神色,没敢再说些什么,只拉着主人起来,搀扶着带他往家中走去。 杨澎泽随他走了一两步,又停在原地,问道:“我家大哥和二姐呢?” 那老仆怎还敢说话:“大人,回家吧。” 杨澎泽怒声叱道,“你也觉得我不配为人夫?还是觉得夫人所托非人?你是什么!也轮得到你这样想本官!”紧接着又痛哭流涕:“我不要管你们怎么想,我要照顾好两个孩儿!我家大哥呢?我家二姐在哪!” 那老仆往日只觉主人威严,今日见主人这般模样,也流下眼泪来,说道:“当日城破,大人被俘,夫人被迫,被迫招待吕师囊帐下军官,夫人抵死不从,吕师囊就把二姐在夫人面前摔死了,夫人受到惊吓,神志受损,答应了吕师囊的要求,但也没有保下衙内……老仆身微如草芥,只能将她三人,安葬一处了。” 第149章 杨澎泽听完这番话,胸口抽搐,吸气不畅,昏死过去。 待到杨澎泽再醒之时,只见自己身在太守府中,身已回到原地,此地却不再是家了。 杨澎泽起身,找了一把短柄钢刀,佩戴在身上,只身冲到监牢。 监牢外把守重兵,见有人过来,连忙阻拦。杨澎泽叱道:“我乃润州府府尹,本周之地皆归我,管何处去不得?让开?我要提审犯人,若是误了正事,拿你们是问!” 守军对视一眼,依旧阻拦,又派了一人去寻找卢首领。 卢俊义不一会儿就过来了,说道:“将军有令,坚牢不许探望,府尹有什么要事,不如等将军回来再说。” 杨澎泽冷笑,“别说是你,就是你们将军来了,他也是个武将,在我润州地界上也归我管!他有什么权封锁监牢?我劝你莫要为你家将军招致灾祸!” 卢俊义本不是官场中人,但也听说过官场之上门道多,被他这样一说还真有几分犹豫,现在已不是在梁山,还是得小心为上。 杨澎泽说道:“你若不信我,便亲自陪同。” 卢俊义便使了个眼色,叫人马上去找林冲,自己则随同前往,眼见杨府尹提审了两个囚犯以后,又要提审吕师囊,劝道:“此人造反,已经罪恶滔天,是杀头移族的大罪,大人何必再审他以前罪过?” 杨府尹却不听劝告,执意要审,吕师囊被带到囚室,见了杨澎泽,嘴角勾起,满脸嘲弄。 杀妻杀子之人就在眼前,杨鹏泽哪能再忍?抽刀便要血刃仇敌,却被大惊失色的官兵阻拦。混乱之中,吕师囊抬起木枷,被杨鹏泽之短刃砍成两半,木枷破碎,吕师囊拽过杨鹏泽的衣领,一拳挥上。 只把杨澎泽打得鼻血横飞,面目青肿,一边官兵见了连忙凑过去扶住杨府尹,吕师囊趁乱抽出其中一人腰刀,逃出监牢。 * “吕师囊逃了!”林冲看着面前报信官,不可置信。 报信官紧忙又说:“后来,后来又抓回来了!” 阮小二气得直拍墙,把新建的竹屋拍得摇晃,“你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呢!” 那报信的人又犹犹豫豫说道:“吕师囊被抓之时还,还说了一句话。” 林冲又有了不祥预感,“说了什么?” 阮小二说道:“赶紧说呀!” 那报信官见此处并没他人,说道:“吕师囊说说咱们润州杨府尹,也是白莲教中人!” 此话不啻于一声巨雷,将林冲炸黑了。 一桩桩,一件件,令人头疼,林冲快步回到营帐,赶紧给潘邓写信,快马加急送去,原地等待主公指示。 * 潘邓收到信时已快到淮南。 在他离开东平之际,纺织坊的二厂已经建立,员工也已招揽齐全,个个都能上机,生产出了前几批布匹,冯掌柜验看之下,其质量比起一厂生产出来的略显粗糙。 不过这等布匹也有销路,只不顶着他们纺织坊的名头卖就是了,放到寻常布庄上也是好布,便宜些卖依旧叫人哄抢。 潘邓这一路领着李应南下,用这等棉布匹换了许多粮食,又接受了各地太守招待,受赠了许多兵器甲胄。本想到扬州府再去吃一顿酒,再赚一笔,却没料润州城城已攻破占领,却依旧琐事繁多。 潘邓把信从头看到尾,了解了个大概,对二位副将说道:“润州有急事,我要先行一步,关胜带领大军驻守瓜州渡,张清和我走。” 二人听令,潘邓带着五十人,骑了快马前行,两三天之间到了扬子江瓜州渡口,又乘船过江。 潘邓到岸之时,林冲、卢俊义前来迎接,“恭迎节度使。” 潘邓叫二人不必多礼,问道:“杨澎泽现在何处?” 林冲答道:“不知吕师囊所言虚实,便把杨府尹拘在府中,着重兵把守。其手下官员有来求情的,也有人说杨府尹必不是白莲教中人的,叫我等放了他,也被我一同关押。” 潘邓点头赞赏,“润州得的好,你二人治理有功。” 林卢二人面上稍微放松,露出些笑容来。 潘邓接着又说道:“不过不必关着杨澎泽了,叫他出来吧,还有一堆活等着他干呢。” 第138章 安定民心 大乱之后,府尹的第一个工作是什么? 是劝课农桑还是征收课税?潘邓摇摇头,此都是重要事,却都不是要紧事,当下最急需发展的是福利事业。 润州身处杨子江南岸,土地平坦肥沃。此地与扬州府隔水相望,西边是江宁府,东边是常州府,贸易往来不绝,是江南富庶之地。 因此润州也有宋朝慈善三院——慈幼局、安济坊与漏泽园。 潘邓看着杨澎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劝道:“杨贤兄身为一府之尹,不为自己,为了治下百姓也要保重身体。” 杨澎泽失去挚爱妻儿,只觉得活在世上索然无味,每每心中悲痛之际,就想随贤妻爱子一同归去,只身上还有白莲教徒罪名加身,不愿拖累宗族,这才苟活于此。 他看向潘节度使,心中郁郁之情无法言说,只垂下了头,闭上眼睛。 潘邓见他无法振作,又说道:“那吕师囊一介反贼,说出的话怎能算数?林将军保卫州府,职责所在,将杨大人收押看管,也是他分内之事。如今我既然来了润州城,便为杨大人做个保人,使你不必沾此污名,杨大人意下如何?” 杨澎泽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年纪轻轻二十岁的节度使,行事却如此宽和大度,他心中再悲痛,也明白是非道理,便起身走到潘邓面前,跪拜道:“卑职多谢大人。” 潘邓将他扶起来,又让他坐回原处,“大人心中悲痛,不能理事,也是情有可原。本使节度六州军政大事,自也可替你整治州府,恢复生产,只一件事,非府尹做不可,还得杨大人亲自去办。” 杨澎泽说道:“卑职惭愧,但凭大人差遣,大人所说是何事?” * 城郊新搭起的漏泽园内,杨府尹鼻前系着布巾,指挥着来往的衙役,一车一车的运着尸体。 园内焚烧炉发出骇人的声响,散发出让人惊悚的气味,杨鹏泽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焚烧炉周围天空因为炙热而起的波纹。 已经烧了三天了,还没烧完。 城中尸体堆积太多,他这些天已经从一开始的恐惧恶心,反胃呕吐变成了沉默麻木。只尸体当中有时有那短小的,他不忍心让其遭受焚烧,想要自备棺椁,却被士兵提醒节度使不许土葬,恐生瘟疫。 他便反复看看,流出眼泪来,再交给烧灰的,任由他将那小尸体抛向炉中。 又过两天,路泽园中焚烧炉已多加两个,又由衙役挖了深坑焚烧,尸体还没烧完,杨鹏泽看着那堆成山的尸体,再也忍不住了,流着眼泪又是耻辱,又是痛恨,心中对自家悲剧的痛苦淡化了,对一府百姓的遭遇内疚起来,“我也配为一府之尹吗……” 他嚎哭着走出漏泽园,走向城中府衙。 身后之人看着他往出走的背影,感慨道:“可终于走了,咱们府尹真是能人,在这待五天。” 寻常的人在这炼狱之中,干上半天就再也不愿来了,这的衙役都是一天一换,那常年管理殡葬之事的老把式又找了几个心硬的屠夫来烧的炉。 杨澎泽一路走一路嚎,路上百姓有认得府尹的都侧目而视,杨澎泽就这样回了太守府,按照潘节度使之前所说沐浴更衣,把身上那身拿去烧了,眼泪也流干了,这才又去了府衙。 府衙之中一改往日破败散乱,仿佛又恢复到了从未受到灾祸之前的样子,小吏来往匆匆,秩序井井有条。 杨澎泽看着衙中清晰有秩序,仿佛心里那团乱麻也被捋顺了,心下安定些许,朝后衙走去。 议事堂内传出喧嚷声,杨澎泽不知所以,问了身边走过的文书官,那小吏小声说道:“指挥使大人和各位大人在屋里议事呢。” 杨澎泽皱了皱眉,潘节度使来到,叫官员议事,却为何如此吵闹?他可不希望衙中官吏此时不敬上官,叫潘节度使心中不快。 他快走几步上前,已经阴郁了许久的身体仿佛因为这几步添了点活力,杨澎泽把头凑在窗户上,只听里面有相熟的声音,贺通判厉声说道:“……白莲教之祸已非一日,其邪教徒不仅蛊惑人心,更在民间作乱,如今虽已平定,但余孽仍潜藏于百姓之中,如何能不根除?” 白主簿却比他更甚:“根除?尔当白莲教徒都在面上写着白莲二字?白莲余孽根本不是潜藏于百姓之中,而就是百姓本身!你说要根除,是要把百姓根除了?” 贺通判一拍桌案,气道:“我只说根除白莲余孽!什么时候说要根除百姓了?” 白主簿直接长身而起,把椅子都带倒了,落在地上哐的一声,“那百姓之中哪个是白莲教?哪个不是白莲教?百姓当中信教有信一分的,有信八分的,是要全部歼灭?还是歼一留一!” 第150章 屋内剑拔弩张,屋外杨澎泽更加生气,他不过不在府衙几天,这群人就这样在上官面前如此大吵大闹!得罪了这京城来的官,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推开房门,跨步走进去,那对峙的贺白二人见了府尹,果然有些许瑟缩。 杨澎泽呵道:“府衙肃静之地,谁许你们在这吵嚷?潘节度使远道而来,扶危救困,尔等就这般在上官面前放肆?” 一屋的人被他说得蔫不吱声,白主簿也自把椅子扶起来,又坐下了。潘邓看杨大人训完了下属,说道:“杨大人这几日亲自掌管安葬死者,为逝者超度,非徒体劳,抑且心伤。如今一事将结,没歇息片刻,即驰至府衙,理公事不辍,诚吾侪之楷模也。” 众位同僚也都认同,哪府遇见这种事,也没见府尹亲自去烧炉的,如今府尹如此作为,可见诚心,他们也因此坚信州府会恢复如常,百姓也都因为此事少有微词。 潘邓又说道:“杨府尹前些天没到府衙,哪位向府尹禀报近日所为之事?” 文书官说道:“近几日潘节度使整顿州府,贴出告示,声明官府已经击败白莲教叛军,润州府重新归宋,叫百姓各自安居,官府与军队必不叨扰;府衙同时开仓放粮,设立粥棚,又在周围各村县也放了粮。” 杨澎泽听到这,心下微松。 白主簿又说道:“节度使还上奏朝廷,免了我们润州一年的税赋。” 杨澎泽:“!” 这么快就免了一年税赋,他看向潘邓,没想到此人竟是这般能人! 潘邓叫人给怔愣着的杨澎泽让了位置,堂中通判官起身,把自己座位给了大尹,自己去了一边。 潘邓说到:“咱们接着说刚才之事,白莲教一事不能不管,但也不能粗暴地一刀切,润州府中信教的百姓不少,此事不能等闲视之。” 堂中官吏都看向府尹,杨府尹不说话,他们不敢说什么。杨澎泽见上官问话无人作答,竖起眉毛来瞪了他们一眼,说话呀!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吗! 众官吏脖子一缩,府中典史捋捋胡子,说道:“要让百姓不再信白莲教,首先得让他们明白白莲教并非良教,官府也理应教化百姓。府中可以召唤各村保正、乡书进府中,教给道理,再叫他们返回,深入各村各户,用通俗浅近之辞,陈白莲教之罪,颂朝廷恩德。” 众人听了都以为大有道理,合该如此,只有白主簿不太看好,摇头说道:“不见得会管用,若是白莲教徒能听近道理,也不至于烧杀抢掠,危害巨大。众位可曾去过战俘营?其教众心思窄浅,执拗非常,不是寻常人。” 潘邓听了说道:“白莲教徒什么时候烧杀抢掠?” 推官说道:“早在几月之前,就有白莲教徒啸集山林,成群结伙打劫富户,与强盗山贼无异。” 因他们此时正在深入分析白莲教,潘节度使不问还好,一问这事也有些人品出些不同寻常来,“白莲教不管怎么说,明面上的教义也是惩恶扬善,那些人既然信教信得魔障一般,又为何会违背教义,打劫富户,又攻打州府……” 杨府尹这时开口说道:“白莲教在百姓之中的宣扬的确实是消除邪恶,死后便能往生极乐,获得彻底的解脱。此鬼神之说虽然荒谬,却有不少人深信其中。于此同时宣扬的白莲教教义还有一条不太广为人知。” 众人都看向杨府尹,只听他说道:“……是为众人平等,均富贵。教众之内各家有贫困的,便互相帮扶,你家银钱是我家的,我家银钱也是别家的,教众聚集一户,过着平等的日子。”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这教义好生奇怪,“他们要平等便平等了,打劫富户是做什么?要别人也和他们平等?” 杨府尹点了点头。 堂内一阵抽气声,这不就是土匪吗! 潘邓笑了,“要人人平等,也颇有些复古之风。” 杨府尹猛地看向潘邓,“节度使不觉得惊世骇俗?” 潘邓说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均就有矛盾,白莲教这则教义确实高明,尔等莫要等闲视之。” 第139章 愚公移山 潘邓看着在座的官吏,说道:“……俗话讲‘官无常贵,民无终贱’,诸位许多也是由民得官,岂不是也吃了科举的好处,认同择贤面前人人平等?” 堂上诸位官吏身家都不贫困,自然体会不到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百姓的痛苦,如今听了这话都明白了。 潘邓却话锋一转,“择贤平等却不是人人都能得高位,诸位都是从小苦读圣贤书,科举出身,与一众学子在考场之上拼杀出来,才有了今天之位的。可若有人混淆视听,借以‘择贤平等’之名,要人人官位均等,无才无能就想身居高位,可能让他得逞?” 贺通判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众人被此话一点,皆有所悟。 潘邓正色说道:“百姓所望之平等,无非是‘机遇均等’,却有贼人偷换概念,愚民谓之‘结果均等’,怂恿信众抢劫大户,攻打县城,抢夺来到财富却都归他们自己享用,无耻之至!” “怎么划分一个人是否是白莲教徒?若此百姓专心生产,只是无田可耕,无工可做,这才啸集聚众,互相帮扶,一旦生活有出路便安居乐业,这便是好百姓;若此百姓有田产有出路,只因好逸恶劳,眼红别人家业,便要与其均等,这便是白莲教徒。” 众人皆大彻大悟,仿佛眼前重重迷雾散开,做事又有了方向。府中官吏刚想要趁机夸赞潘节度使英明神武,却见节度使大人喝了口茶后,话锋一转。 “……可若此百姓既无田可耕,又无工可作,生活在润州府城之中,没有一条出路,生活凄惨,政府也没法子改善其生活,诸位可还有面皮断定此百姓是因贫入教还是因利入教,否为白莲教徒?” 潘邓把茶缸子往桌上一搁,“我前两天走访诸县,见如今百姓生活困苦,有些地方房屋破败,百姓衣不蔽体,当今不说盛世,方腊之前也没有乱局,如何就有人贫困至此,而官府不闻不问?” 堂上之人被节度使责问,都十分惭愧,府中有一老刑名说道:“禀节度使知,润州府从前十分富庶,此地土地肥沃,又邻江边,往来商贾众多,百姓安居乐业,家家户户谷仓里的粮食今年收的,吃不完要留到明年,等到明年又收两茬,可谓是仓丰民润……” “只是近些年来,朝廷征敛无度,光说花石纲一事,不光有家底的大户受损,平民百姓更是动辄家破。润州府紧邻江宁府,虽二地并不同属一路,却也征集力役众多,那江宁府的大官儿管你什么时节?有些百姓春耕之时,还要被征去运送花石纲,待到秋收回来,田地颗粒无收,交不上税钱就只能变卖田产,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那老邢名叹息说道:“此地繁荣乃是百年无战之功,破败却只需一二十年……” 众人都叹息于此,潘邓却没听他那一长串,而是抓住重点,直接问道:“府中田地兼并一事可否严重?杨府尹上任之后可曾查过户籍田产?” 那刚才还在哀声叹气的老刑名身影一顿,众人也都僵住,潘邓又问道:“……府中村县可有田连阡陌者?” 堂中鸦雀无声,就连杨澎泽此时也哑声了。 潘邓扫视在座每一个人,过一会儿才说道:“诸位官袍一穿,拿着俸禄,高人一等,却不为百姓做主?此时时事艰辛,本官也明白诸事不易,只是世上之事哪有全如意的?诸位都尚且不想办法,叫百姓怎么办?” 潘邓看着在座垂着头的各位,翻开了自己面前的硬壳笔记本,拿了水笔蘸上墨,说道:“我做如下安排,你们记下。” “朝廷免了今年两税,复起就要在今年之间。贺通判亲自带人重新丈量田亩,有庄户死亡的,收回田产,一庄一县之内重新分发;官府再雇百姓修路,采矿,凡来应聘的给足雇工粮食,叫百姓扛过这一阵;主簿官监管商贾一事,扶持府城内外商贾驻府,适当可以发布减免税收的政令,叫他们多提供一些工作岗位,消化府城闲散流民。” “三管齐下,务必保证润州府之内,百姓有田耕种,城郭户有处上工,之后严查白莲教,在这以后若再有借信白莲教之名寻衅滋事者,通通不准轻饶!” 众人接了指令,也有了方向,纷纷应下。只有一人说道:“府中开采矿产之人皆有定数,若是增加人手,咱们采出的矿石怕不好卖。” 潘邓说道:“不妨事,采矿可多添些人手,前两天本官已去矿区看过,此地正好有白石矿与白土矿,正是做混凝土的原料,我手下有一李掌柜,现已在试验,若是能成,也是个为本府创收提供岗位的法子,明日我会叫他来官府拜见。” 众人此时也不好问此“混凝土”是何物,只点头应是。 潘邓说道:“本官还有平乱大事未成,不能在此地久留,过两日大军休整完毕,便要南下,尔等在府中好生经营,遇事不决便写信问我。本官再留一营士兵与尔等方便,千万看顾好府城,若出了任何差池,本官拿你们是问!” 第151章 众人皆俯首听令。 潘邓又叫杨府尹单独说话。 二人在府衙后院花园内行走,杨澎泽还在想之前的事,见四下无人,跪拜告罪道:“下官有一事欺瞒节度使,罪该万死。” 潘邓见他这样,已知他想说什么。 果然杨澎泽说道:“下官从前为白莲教所惑,曾真做过白莲教徒。当时下官轻狂,听其众生平等之说,内心向往,却不知为人所愚,实在蠢不可及!” 潘邓看着他说道:“府尹可通敌开城门?” 杨彭泽大惊失色,“下官万万不敢!下官听到白莲教日益猖獗,方腊自称圣公,建立年号,怎敢再信白莲教?早早便带领府中厢兵守城。可叹白莲教众攻城,厢兵一触即散,丝毫没有抵抗,四散奔逃,百姓受苦,下官也……下官也家破人亡……” 潘邓叹息一声,将他扶起来,“我来润州府时日尚短,却也听过杨大人事迹,大人来润州府不到半年,在府中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为官清廉,同僚也皆称赞,是个好官。如今既然已经不再信教,便将前尘往事忘却吧。” 杨澎泽见节度使依旧如此宽容,更加觉得自己愚蠢透顶,十分难堪,“下官空长这多年岁,却没长头脑,真似节度时所说,听信白莲教人要个什么平等了,却没参透那白莲教贪婪如此,要的是那‘结果均等’,如今回想往事,不堪入目。” 潘邓看着他满面羞愧,说道:“要‘结果平等’也并没有错。” 杨澎泽疑惑地看着上官。 “杨大人既然为此‘均等’入教,可见也是有风骨之人,可有志者为百姓奔走,要让百姓彼此之间‘条件平等’,目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希望终究有一天会达到‘结果平等’,叫人们都过上好日子吗。” 杨澎泽微微张着嘴巴。 “只是杨大人心急了些,从此平到彼平,非一代人之功,也非两代人能做到,真达到那一天,可能要几百年,世世代代,不懈努力才可成。” 潘邓坐到石椅上,“愚公移山之时,心里已经知道开山之后之利他此生已享受不到,却还是执意要开此山,为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而已,杨公可为之?” 杨澎泽听了潘节度使的话,只觉得一股热意直往上涌,把他炸得耳目通红。从前失去的人生之所向又回来了,他苦读入仕,欲为生民立命,见朝堂昏庸不曾自暴自弃,苦寻出路却又重新迷失,如今天光乍破,他的前路又有了方向。 他看着潘节度,就像看着在黎明前方拿着灯笼为他引路之人,杨澎泽满目含泪说道:“下官可为!” 潘邓勾勾嘴角,“既然如此,眼下正是战乱之后,便是分田的最好时机了……” * 梁山军驻扎在润州城外,林冲所率领的军队还在休整,关胜领的一万人马已到了瓜州渡口。 潘邓正在书房给老师和圣上写信。 他此次出兵平乱,着实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报喜不报忧——实在是他若说情况皆在掌控之内,皇帝便对此事不太看重。以至于后来梁山招安之事都是他亲力亲为,剩下的两万来士兵险些没有出路,要吃空东平府! 还好现在吃官家粮了,潘邓又蘸蘸墨,着重渲染了润州之惨景。 这次情况十分紧急,白莲教教众诡谲,润州一地白莲教徒攻城之时死者近万,如今此城重新归宋,其教徒依旧悍不畏死,衣衫褴褛者也敢直面官兵,成千人以死殉道之景。 又言明江南百姓对花石纲一事怨念深重,恐失民心,请官家做主此事。 也给皇帝上上眼药。 潘邓写了信叫人快马送出,自己则面见关胜,说道:“如今润州府城已被攻下,后方已定,也该是时候南下了,明日你便先派一营人马往润州南边吕城驻扎,探听常州消息。” 关胜领命下去整兵。 潘邓又出门去江边看李应研制水泥进程如何。 第140章 恢复生机 扬子江边上,一个巨大的钢铁笼伫立在此,随着河水的流动,铁笼轰隆隆地转,发出如今少有的大工业声响,乃是其中有巨大钢珠研磨矿石。 李应说到:“主公苦‘研磨’已久,我原本以为咱们卫三郎好不容易研制出这样一个铁家伙,不说先给琉璃坊用,也要先给凌震做火药呢,谁想先送到南方来了,还是做城墙用的。” 这东西轰隆轰隆,阮小五在一边有些没听清,问道:“做什么用的?” 李应提高嗓门:“城墙,盖楼的!” 阮小五迷茫的看着面前这个铁家伙,实在想不出来怎么修城墙,遂放弃。 阮小二明白一点,“这是磨白石,再加上黄土,咱们临江边,再加河沙,搅和搅和,就能盖房!” 阮小五明白了,李应说道:“咱们有新方子,东家给的,不是原来那个了!” 两个人又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们潘节度可不光是个英豪,头脑也灵光,没见干什么什么赚钱吗?这个估计也一样! 潘邓来到此地先看了研磨出的矿渣,最先一批的白石渣已经过了小筛,足够细腻。白石渣和白土渣的混合泥坯晒干之后,正在炉中煅烧,亟待出炉。烧窑匠看着炉温,等到出炉之后冷却,重新砸碎研磨成粉末,再加少量铁矿渣,就是水泥了。 潘邓在城边和林冲等人吃了一顿便饭,等开炉重新研磨。到了日落西山,第一批水泥算是做成,李应也十分期待,看着面前的水泥,吩咐手下拿了石子,细沙,水来搅拌。 旁边有早已准备好的四年生竹条,几个临时找来的伙计扎好了模板,开始浇筑竹筋混凝土。 这次搅拌的混凝土料很多,浇灌了这个半丈见方的大石板之后,李应见剩下许多,又让人装了桶里,到城墙内外,灰勺一舀,抹子一刮,给润州北城墙破损的地方给抹平了。 有破损严重的,拿些砖块来,一排排拿混凝土垒上,再把外面一抹,“真光亮!” 潘邓见了也觉得好,说道:“这些估摸明日就会干,浇筑的竹筋混凝土注意养护,前一天保持湿润,之后再养七天,就能成型。 一行人都应下,李应早已见了此物有大用处,自己若是掌管此水泥厂,必然是个不亚于纺织厂的大工坊。所谓衣食住行,这水泥据东家所说,既能建房子又能铺路,岂不是一样独占两魁? 他心中重视此事,连夜写信叫东平府卫三郎再铸研磨大铁滚,助工坊早日量产。第二天一早就依东家所说拜见本府白主簿。 到白主簿府上之时,白畅春已有别的客人了。白家不大,一共就一进小院,那房里的声音传出来清清楚楚。 有个男子哭丧着声音说道:“……真开不了了,三代基业,就要毁于我手,若有一点办法,小人哪里舍得?是真没法子了!您说的那点银钱,到我厂里,那就是一石沙到了扬子江,不管用……” 白主簿声音传来:“必须开!你船厂多少工匠等着吃饭呢,你说不开就不开了?有什么困难克服一下,这几个月工钱再从官府贷,府里还有粮食呢,用粮食发工钱!” “我的大官人,说开就开的吗?没有本钱呀!”只听那人手背砸手心砸得啪啪作响,“白莲教来润州城一趟,我罗家万贯家财灰飞烟灭!我和谁去说理?我好悬没拿着绳子自挂屋梁!大官人去我家看看,能不能搜刮出银钱来,人说家徒四壁,我家里四壁都缺了一壁了,墙上漏了个大窟窿,大哥晚上冻的打哆嗦,昨天风寒才好!” “孩儿病了给看病,墙坏了补墙,官府也明白你家不易,可工坊得开!昨天府衙已经找过雷家的人,人家雷家马上就响应了官府的号召,过几天就重新开坊,把以前的雇工都找去上工!” “雷家?雷方平?我的大老爷,他家是卖醋的!他就算是一天酿一百坛,一连着酿十天,能用多少本钱?我家是造船的!这能一样吗?” 两人又吵了许久,那男子才出了门,一脸的又气又丧的模样,李应定睛一看,是润州府罗氏造船厂的东家。 又轮到李应去见主簿官。李应常年走南闯北,从淮南下江南第一个落脚地就是润州府,他来过此地十几次,以前也见过白主簿一面。 白畅春知道此人是潘节度使带来的,又是东平府那北方有名的大府来的,要在润州建厂恢复生产,怎能不看重?见李应之前还特地回屋里拿木盆装了冷水,绞了帕子,拿帕子擦擦脸,又沾水抹抹头发,把头发都别进幞头。 等到神清气爽回到正堂,刚一见李应,便觉此人气度不凡,二人拜见过后,又觉眼熟。 李应笑道:“白大人可还记得我?政和二年我曾到过润州府,想要带一批干货北上,遇到了些麻烦,请家中下人来府上拜见,正是足下慷慨援手,为我解围。” 白畅春一下就想起来了,“哎呀!是你!李大官人!” 李应拱手笑道:“正是在下。” 第152章 二人相见自有一番叙旧,李应也没忘了正事,与他说起府中白石矿与白土矿矿产丰富,正好可以用来做水泥。一来可以建造房屋,二来可以修补城墙,三来也能为府中百姓增加工作,这四来…… 李应凑到白主簿跟前,和他说起了东平府纺织坊自建坊以来,运作下去一年能交给官府多少税银。 说得白畅春眼中冒金光,头晕目涨,缓了一会儿才说道:“倒不是为了税银,主要,主要还是为府中百姓提供生计。” 李应微微一笑,“足下大可放心,我建厂房必不会亏待雇工,该给的银钱一分也不会少,如今本钱已备齐,只剩官府批准,选址建厂了。” * 李应在白畅春家中详细商议建厂一事,府中百姓大都已恢复生产,街上人来人往,细看其神态已不似前些日子一般麻木。有孩童在街上奔跑,看几眼周边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再看几眼,嗯?城墙上面白白的是什么? 那小郎跑过去,用手一摸。 “阿娘,咱们城墙修好了!” 那女子见城门边上有守兵,连忙跑过去把自家大哥抱在怀里,“莫要乱跑。” 安小郎挣扎着想要下来,娘子手却揽着他,不叫自家大哥动弹。自己却看向那墙面,总觉得那抹墙的土和普通的三合土有些许不同。 这补上的墙好像很硬。 那娘子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实在感到困惑,便以手触之,预料之中的触感将她惊了一下,真是硬的!像石头一样! 这是什么? 昨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城墙还是到处都有缺损,今天再来到这,不过是一天的时间,这是拿什么土抹的墙面,怎么这样坚固? 旁边也有人细细探看墙上一块块的灰补丁,见了这个娘子,叫到:“索娘,怎么还不归家?” 索娘偏头一看:“伯伯。” 安小郎也叫道:“大伯!” 索娘把大哥放到地上,见附近虽有官兵却并不严厉,只看了他们几眼就继续站岗,她用手摸着墙面,问道:“这不是三合土,这是什么?” 她丈夫兄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这儿研究许久了,颜色这么白,许是里面白石多,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凝固得太快了。” 那男子以手触墙面,那块灰白色与墙面相连接的地方一点缝隙都没有,“不过一个晚上,就能变得这么坚固……”他感叹了一会又发起愁来,“也不知道造价几何,若是用料便宜,咱们家的营生怕是难过了……” 索娘听了也知道这个道理,她家是专门给人盖房抹墙的,一看便知这抹墙的土远在他家三合土之上,伯伯担心也是情理之中。 索娘说道:“我回去和官人知会一声,看他是个什么主意。” 安大伯答道:“好,你两个早点回家,如今世道乱,莫在街上多停留。” 墙头上抹的水泥引来不少人围观,众人只见这城墙虽像打了补丁一样,但这补丁打得异常坚固。如今城墙加固,官府放粮,又有粥棚,他们心中也安定许多。 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的老者破锣嗓子说到:“这北面来的大官做事真是利落……没几天的功夫,把咱们府里收拾得的像模像样,连城墙都找人加固了……我还以为……得乱上半载……” “这是安家抹的墙面?” “不是他们家抹的,那天晚上我见了,是城外官兵抹的。” “吓!当兵的给咱们修城墙呢!你可看仔细了?” 那人被质疑,轻嗤一声,“你还不信,你看我家旁边那一块儿,那是什么?” 众人看去,只见那灰面上划了个道子。 “那天晚上我见有穿着甲胄的在那儿垒砖抹面儿,我心下奇怪,去摸了一下,沾了我一手,还好洗了,不然看着第二天早上就硬了,这手指头就不能要了!” 众人都啧啧称奇。 墙面不提,李应等人主要还是要看城外浇筑的那一方竹筋混凝土。 潘节度说七天之后便可定型,众人在其上洒水保湿,静静等待。等到第四天时,潘邓闲暇之余刚想过去看一眼混凝土,突然接到战报,有斥候从吕镇传信过来,有密报要奏。 此人进到屋中,潘邓一看,正是关胜手下亲信郝思文。潘邓屏蔽左右,郝思文上前小声说道:“禀节度使知,常州府见关将军大军压境,常州府尹投降了。” 潘邓:“?” 又投降了?他记得当初方腊军攻破了湖州,第二天常州就投降了方腊,如今见宋军将至,又要故技重施,真当自己是墙头草,风往那边吹,他往哪边倒? 第141章 包围常州 潘邓问道:“他是怎么投降的?开城门了不成?” 郝思文回道:“并没有开城门,当日大军抵达吕城镇,关将军令我们在镇外安营扎寨。此地距离常州府城不远,常州府探听了消息,紧闭城门,关将军令斥候早晚探听消息,却没想第二天夜间之时,一只飞箭射进营中,带来一封密信。” 郝思文说着将手探进怀中,把那密信呈上。 潘邓挑了挑眉,接过信来,打开细看。 其中有端正字体写道:“敬禀关将军,李哲箭书拜上,昔日贼寇压境,为护百姓免遭荼毒,不得已而降,此举非出本心,实为权宜之计。本府之心忠于朝廷,未敢有二。 今闻王师将至,愿为内应,待将军攻城之日,本府必亲令守将金节迎战,而后佯败,引大军入城,广开城门,恭迎王师,以表忠心。愿将军早日解常州之围,救民于水火。常州府尹齐哲顿首。” 郝思文见潘节度使看完了,踌躇着说道:“关将军恐其是诈降。” 潘邓前后反复又看了几遍,问道:“常州叛军多少?” “粗略估计不到五千人。” “攻城有几分把握?” “咱们军中有火炮,有云梯,只要上了城墙,从里面开了城门,吕城镇一万大军对他五千邪教兵不在话下。” 潘邓点点头,“既然如此,便让关将军原地待命吧。” 郝思文说道:“关将军说就算他是诈降,也可将计就计,赚开城门比起硬攻要少些伤亡,咱们不趁此机会攻下常州吗?” 潘邓摇摇头,“命令有变,告诉关将军,叫他在吕城原地待命。” 郝思文又问道:“那这封信?” 潘邓又看了看手里的信件,微微勾起嘴角:“他那一箭射偏了,咱们什么都没收到。” * 郝思文带了潘邓的手谕回去复命,潘邓则是叫了府尹杨澎泽来此问话。 杨澎泽说道:“齐哲此人最为圆滑,惯会审时度势,此人家世出身不错,其祖母乃是宗室女,祖父也作过三品大员,他也颇会钻营,两年前做了常州府尹,眼看任期快到,若不是遇到战乱,想来下个月就该回京高升了。” “原来如此。”潘邓又问道:“常州府如何?” “……常州和润州相邻,却胜过润州许多,润州算是小富,常州便是大贵。常州府东濒太湖,北襟长江,京杭大运河穿境而过,船运十分便利,此地土地平坦,粮食丰产,产业完备,内有三大名产,乃是专门治弓箭火药的杂造局;往来漕运;又有遍地如牛毛的小丝织坊。富豪巨贾齐聚于此,又有许多高官,可以说遍地大富大贵之家。” “常州府有杂造局?” “两浙路四个地方,常州、苏州、杭州和广德军有作院。” 潘邓眯起眼睛,府中有作院,却敢投降,其心可诛。 潘邓又问:“你可知驻守常州的白莲教头领是谁?” 杨澎泽说道:“是个叫沈岳的,听说也是那方腊的亲戚,他这人有些一根筋,非常鲁莽,不过他手下有个谋士十分厉害,二人配合无间,攻下过不少城池。” 潘邓大体明白了情况,又叫斥候快马给关胜大军传了指令。 而后回到屋中,又问武松:“你可知道近日是谁外出带兵?” 武松说道:“林将军前几日在丹徒县绞灭村镇中的白莲叛军,前日傍晚才回到城中,昨天张清将军带兵去丹阳了。” “你去叫林冲过来,我有话讲。” 武松便去军营之中找了林冲,带回潘邓宅中。 潘邓抬头问道:“白莲叛军清剿得如何了?” 林冲拱手,“各处县乡聚众的教徒首领、传教法师均已抓获,现关在润州府牢中,等候发落。” “你做得好。”潘邓夸赞道,“现还有一事要教你去做。” “听凭主公吩咐。” “我此次南下,皇帝命我为广德军节度使,带领梁山两万人马讨贼,节度六州军政大事。可如今我还未清点广德军兵力,只知广德军中有一万五千禁军在此就粮,你先奉我之意,带领人马从江宁府南去往广德军,点兵一万,从湖州西方出兵。我再派张清从常州府南边借道南下,你二人夹击,共伐湖州府。” 林冲拱手:“末将听令。” 第153章 * 常州城太守府。 齐哲略有些焦躁不安,他看着面前郁郁寡言的金节,“这主意是你出的,非要说关将军定会答应,怎么如今也不见王师讨战?” 金节也很郁闷。一个月前常州府投降叛军,他一个忠臣良将,此前本没想着叛变,可在这大宋官场之中,哪个武将不要听文官的?在这常州府内,他齐哲说要投降,自己连兵都派不了,又有什么法子? 金节心中也越来越烦躁,“当初是府尹说方腊军来势汹汹,朝廷就算派了援兵也不会很快到达,咱们守不守都是城破,这才投降的!可如今刚过一个月,王师就已攻破润州,到城门外了!” 齐哲见小小兵马都监还敢如此嚣张,冷笑一声说道:“我是投降了,可你也没带兵抗击叛军吧。” “你!”金节怒目圆瞪,心里腾的升起一股怒火,文官权大势大,好事他们先享,坏事却要他们武将认罪! 齐哲说道:“我前天晚上是信了邪才答应你这计策,你那飞弩射箭,若是射到了王师营帐之中还好,要是射偏了被那白莲教徒捡到,咱们都要完蛋!” 金节刚想发作,说话之间便见白莲教将领沈岳大踏步前来,右手拿着一箭矢,左手有一信件。 二人一见,顿时后脊梁一寒,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沈岳走过来,皱着眉头,声如洪钟说道:“尔等可是给宋军送信了?” 金节吓得头脑发懵,齐哲却还有一丝清明,说道:“沈枢密使,我们,我们哪敢呀,您就是借我们一百个胆儿,我们也不敢给宋军送信!许是有什么误会吧?” 沈岳逡巡二人几眼,见齐哲一脸谄媚,金节低头默不作声,冷哼一声,“若不是你们送信,那宋军为何射箭前来?” 齐哲听了心里有些明白了,头上却依旧冒着冷汗,这关将军该不会是给他们回信,也学了他们的法子,绑到箭上给射到城里来了吧。 我的个亲娘嘞,齐哲擦擦头上的汗,这是不要我们活了……他颤颤巍巍地说道:“不知道这信是谁寄过来的?说了什么?大王可千万不要相信!没准就是敌军故意挑拨,要看我们内战,他们好在城外坐收渔翁之利呢!” 沈岳这才把信拿出来,说道:“你自看吧。” 齐哲哆嗦着拆开了信,见其中只几句话,说得是常州现已被围,要想活命,自开城门;若胆敢不降,一月之后攻城。 齐哲见这几句话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与过来一同看信的金节对视一眼,都不知道关将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不成这是给金节说明了他要攻打的时间?可已经围住府城了,却为何不速战速决,要一月之后再攻打? 突然有人来报,说城中有留矢袭来,几人出门一看,常州城内此种模样的流矢飞来几十只,个个上头绑了信件,拆开一看内容与第一只无异。 沈岳骂道:“第一支已收到了,要这多作甚!” * 睦洲方腊圣公皇宫之中。 这里曾是睦洲一个富豪的住宅,方腊起义之后攻下州府,自称圣公,本要到睦州府衙里去,但其手下言说府衙破败简陋,不应让圣公居住。他们自在睦州府城之中寻找一番,找了个好宅子,既有楼阁,又有园林,抄了这户人家,叫方腊皇帝也有个像样的皇宫。 自方腊入住之后,这家人的妻妾也变成了方腊的后宫,这日他正在家中享乐,突然有几个教徒衣衫褴褛地来报信,“大王,润州失守了,咱们的人死了大半,吕枢密被擒了!” “什么!”方腊腾地站起身来,盯着那几个教徒,“吕枢密被擒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快马来报,“常州已被宋军团团围住,看样子宋军要攻打常州!” 方腊马上叫人来到宫中商议。 众人听到吕师囊已经被擒都大为震惊,“吕师囊领两万教众镇守润州,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擒住了?” 那骑着快马来报消息的教徒说道:“这次领兵的人名叫潘邓,去年曾只身到东平府,收复梁山。如今又带梁山军来到江南攻打我白莲教,一日之间擒获吕师囊,此人绝不能等闲视之。” 众人皆感到心惊,一天就将吕师囊擒住了! 方腊手下有一光头和尚说道:“属下愿带兵会一会他!” 方腊看了邓元觉一眼,“不可意气用事,当今最要紧之事不是与宋军硬碰硬,而是润州府与常州府。” 左丞娄敏中说道:“润州是守江南的门户。如今被攻破下来,北方援军来到江南就有了落脚处只怕会源源不断。常州也断不可丢,如今我们教众手里兵器多来自常州府,常州府供奉的银钱粮食也多……” 右相祖士远则说道:“谁不知那两个地方好,可是现在已没了,咱们当务之急是攻打杭州和苏州。这两地久攻不下,哪还有心思去管那北边的地盘?吕师囊如今已经被擒,我等就是长了十个胳膊,能从宋军手中救他出来?不如节省兵力,专攻苏杭!” 第142章 暗潮涌动 堂上有人附和右丞,“常州虽是个好地方,但是现在已被围困,远水解不了近火。如今三大王正在攻打苏州,太子也在攻打杭州,都需要兵马支援。这两州要是落入主公之手,我们还愁武器粮草?” 左丞却说道:“可若是失了润州与常州,有再多的粮草武器又能如何?没了长江天险,宋军从北到南畅通无阻,我们就在江南坐以待毙吗?如今宋军刚刚到达润州,趁他们还没攻下常州,理应现在就派人马前去救援。” 王寅不屑说道:“长江算个屁的天险,我领一队人马,想从北到南就从北到南,想从南到北就从南到北,随便渡江!” 左丞气得直拿拐棍儿敲地,“黄口小儿,也由得你在这猖狂!便是能随意渡江又怎样,长江怎么说也是一道关隘!如今大王称帝,已今非昔比,如何能没有一块稳固的地盘?润州和常州本已收入囊中,却又被宋军占领,江南如何稳固?你是要叫大王社稷不稳吗!” 这话说中了方腊心中隐秘处,他现在已经不光是漆园园主,白莲教教主,更是这江南一方的霸主了,怎能任由自己的地盘被别人夺去,盘踞于此虎视眈眈,让他昼夜不得安心? 方腊说道:“常州不可失,谁愿与我驰援沈将军?” 堂中武将对视片刻。 王寅刚被骂,心中有气,便不言语。 邓元觉说道:“愿为圣公出征!” 方腊点点头,“既然如此,便令邓将军率兵一万前往常州府,解常州之围。” 邓元觉拱手:“末将听令!” 方腊紧接着说道:“杭州久攻不下,可叫太子劝降?” 堂中众人都看向厉将军,厉天润拱手答道:“太子已发劝降书,言明杭州府若投降,便封明府尹为南国尚书,他若想继续管辖杭州,便让他官续原职,在此地受杭州一城供奉。” 厉天润说到这眯了眯眼睛,心中怒意翻滚,“可此人油盐不进,不识好歹,竟然将使者斩首挂于城前!此人冒犯天威,属下必将其人头斩下,献与圣公!” 方腊却沉默了,过了半晌说道:“杭州城易守难攻,再耗下去也不知要消耗多少白莲教军。你带我口信前去,叫方天定再写招降书,定要赚开城门。” 厉天润听令离去。 * 润州城内。 索娘子正在家中记账。此地刚经过战乱,房屋被损坏者众多,许多家里暂时出不起银钱的,便到安家来求助,安家也让赊账,待到秋收之后还上便可。 安小郎在母亲身边骑着竹马玩,从母亲左边骑到右边,又从母亲身后骑到桌前,“阿娘,什么时候能记完账?” 索娘子说道:“再等一时片刻。” 安小郎年纪虽小,但也记事,“我们家不要再给刚才来的那个婶子修房子了,过年的时候爹爹和我一起去要账,她家不给。” 索娘抬头看了大哥一眼,“你这小郎君记性好的很,到现在也记得谁没还钱呢。” 安小郎嘴撅起来,“旁的有还完的,有还一半的,就她家一分钱没还。” 索娘说道:“你阿爷带你出去要账,是要叫你长些见识,须得知谁家都有个难处。当时她家死了丈夫,没有来源,不是故意要欠咱们家钱的,咱们也不必与她为难。”索娘看着小郎,“……不过这钱也不是不要了,这契约条留在手里,等到日后她若有了进项,咱们还得去要回来呢。” 安小郎说道:“可她又要咱们家修房子,本来就没有钱,不是更赔了。” “咱们不去修,谁还会给她修?不过是个顺手的事,乡里乡亲都看着,就是做个人情给人看,这点钱也值当回来了。” 索娘把小娃抱在怀里,另一个手打着算盘说道:“咱们家做这小本买卖,靠的是你阿爷和大伯有膀子力气,能吃苦。可咱们家毕竟人少,他两个再加上两个徒弟,也只能在一乡之内做活,在这乡镇之中,名声是最要紧,你以后也要记着,出门在外别做不好的事,多行好事。” 第154章 安小郎听着有些迷糊。 索娘子又说:“你最爱吃那家煎鱼面,不是因为自己去吃,他家掌柜的见你是个小娃,没给酱菜,你回来一叠声的埋怨,后再也没去了?” 安小郎说道:“那是他们不对!” “那你总去买藤球的那家,不就是为了他家掌柜的给野猫喂食,你才总去的?” 安小郎想了想,想通了。 索娘却有些怕教生意经给孩子教坏了,又找补到:“能帮的咱们就帮帮她,倒也不全是为了什么名声,你做好事,将来会有好报。” 安小郎点点头。 索娘便抱着孩子重新算起账来,拨算盘之间听到有人敲门,她走到大门前推开一看,见是两个面生的。 “二位有什么贵干?” “这里可是安迁家里?” 索娘笑着说道:“官人不在家,二位若是有盖房的,修缮的,可以先和奴家说一声家在何处,等到官人回来,叫他去贵舍上拜访。” 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等到安迁回来,叫他去城外北三街,找李大官人。” 索娘细细记了地址,应了声,送走了贵客,等到傍晚丈夫回来,便如实相告。 安迁听了说道:“城北家院破损的都比城中要厉害,这房子晚修一天露一天风,我吃了这顿饭,就去他家看看吧。” 这一走一直到三更才回,安迁拿了个小灯笼抹黑回到家中,不光叫了索娘起身,还叫了自家兄长来此,一同商议一件能改变他们兄弟家的大事。 * 吕城镇关胜驻军处,郝思文带领两千人马回归,到了关将军帐中,郝思文拜见道:“末将此次领兵,已剿灭江阴白莲教,擒获此地白莲教首领与大法师,献给将军!” 关胜赞道:“好!你便带领二贼回城,献给主公,顺便问主公有何指令。” 郝思文领命,此去一战颇为鼓舞士气,他又问道:“无锡之匪何日清剿?” 关胜说道:“无锡离此尚远,不必心急,等大军拿下常州城,顺着运河可以直通无锡,之后就是苏州城。此地是要地,且等主公指示,不可轻动。不过南边宜兴倒可先清除叛军,为张清将军南下湖州清开道路。” 郝思文拱手称是。 关胜又拿了新到手的舆图,“常州府下四城,常州、江阴、无锡、宜兴。打下宜兴,便能将常州整个南部掌握在手中,方腊军想要北上支援常州府城,陆军势必要过宜兴城,到时候便可于此拦截,叫他们轻易来不了常州!” * 常州府城内。自从关胜将军在城外围而不攻,城内各个家族心中就有了别的心思。 常州府名门吕家府邸之内,三世同堂商议大事,长孙吕律人说道:“宋军如今已围城,叫官府开城门投降,可齐哲当时就是开城门投降的白莲教,他如今已经做了白莲教的常州尹,哪还有面皮再降王师?我吕家在江南也是有头脸的,不如领二百家兵出城开门,迎王师大驾,也好在潘节度使面前露一露脸,没准就能搭上那位陈太师的线。” 吕家老爷并没应声,吕家二叔说道:“齐哲当日投降是府中大户一齐去找的他,倒也怪不到他头上。咱们吕家在常州府虽排得上名号,但家中只二百人,若有事发,如何抵得过白莲军五千人?一个不慎有灭门之灾!俗话说,‘人拾风落枣,刀砍地头蛇’,现在不是咱们出风头的时候,依我所见,不如闭门不出,谨慎行事,扛过这一阵,保住一家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吕家老爷沉思半晌,最终看向吕二,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常州守将金节也回到岳父家中。 秦家在常州也是大族,泰山大人说道:“我秦家世代习武,家中也有三百个教头力士,如今宋军三面围住城池,说是围攻一个月,他若两三个月不走,我们在城中又有什么办法?等到城中粮绝,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妻子秦玉兰也劝道:“当日官人劝齐府尹归降,写的书信中也有官人名姓,开弓没有回头箭,官人素有忠孝之心,关将军也明了你归降之意,不如擒了齐府尹,献与关将军,也算是有了赎罪之由。” 金节犹豫不决,看着妻子秦玉兰,秦玉兰又说道:“等到了关将军营中,我家中再出金钱粮米,由官人赠与关将军,说和一番,若关将军大度,官人便再讨令,领兵回来攻打白莲教,只要能擒拿沈岳,不就又有了进身之计?” 岳父大人也说道:“贤婿进身之用,老夫定然舍家相助。” 金节也明白,若是继续无所作为,这样下去等到常州府城破,自己必然是板上钉钉的叛臣,不如听妻一言,险中求生,没准因缘际会还能求得富贵,再升一级。 * 常州府衙内,沈岳正吃喝酒吃肉,看着堂内十个美娘子跳舞,好不快活。 身边谋士艾通问道:“将军可派人探查常州府尹和金节是否有通敌之举?” 沈岳正看人跳舞,闻言说道:“他俩人都是个绵羊性子,不会通敌!” 艾通不放心,又说道:“我听将军那日描述,这二人似有他心,再有宋军围城一事,恐怕不好,不若将军早日准备。” 沈岳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美女,嘴里说道:“军师不必担心,我常州府粮草充足,他宋朝军便是拖两个月,又有何妨?府中粮食不够就去抢大户的——咱们两个够仁善了,来时没征没抢,白瞎了手里五千人!” 沈岳又摸索着面前桌案,拿了个鹅腿啃了一口,“这回咱们就好好用用兵,没粮就去抢!待个两三个月,咱们援军就来了!” 沈岳哈哈大笑,“他宋朝军还想围困咱们?他算盘打错了!等到咱们援军到来,这常州城里就像大鱼吃小鱼,就剩咱们白莲军一条鱼了!吃得膘肥体壮,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姓关的人头,献给圣公当板凳!哈哈哈哈哈!” 第143章 润州建工坊 沈岳一阵狂笑,没想到乐极生悲,呛了口水,一阵地动山摇的咳嗽,堂中娇娘也不再跳舞了,都瑟缩着停下来看他。 沈岳咳了一阵平复了,又喝掉杯中酒水,败兴地把酒杯摔到一旁,也不再吃饭,一手拥着一个美娘子,回到府衙后院去。 艾通看着沈将军的背影远去,有些忧心忡忡,他招呼手下收了杯盘碟碗,打扫干净满地狼藉,又叫剩下的娇娘都回各自坊中。 忙完回到家里,艾通又叫了得力属下去探听城内状况,得知没有什么大规模的乡勇集结,这才多少放下心来。 沈岳此人虽粗鲁了些,但该做的事并没少做,第二天一早又训练士卒,艾通依旧帮他看护州府,监视府尹齐哲和守将金节。这两人这些时日颇叫人省心,齐哲只待在太守府中闭门不出;金节则是回了他岳父家中,同样也不出门。 关胜将军围困常州府已经十多天,依旧没见有撤兵的打算。 郝思文回润州城献俘之后,带回了新的指令,潘邓令关胜收整军马,警惕白莲援兵,围点打援。 同时又带来一封皇帝诏书的手抄,其中写明赦免归降朝廷的叛军。 关胜打开细读,只见其中写道:“二浙安于承平,不见兵革垂二百年……念无知之人,或被携从;两州吏民,或为诖误,或因逃亡;败衄军卒,情有可矜,困于无告……如能束身自归,或告言动息,捕致贼党,特与免罪,一切不问,内稍有功绩,即优与推赏。招携止杀,以靖南土。”[1] 关胜看完了,又把此稿合上,看了潘节度使送来的另一份告示,乃是潘邓手写,“平叛之人皆有重赏,杀死或生擒方腊者,获银三万两;擒拿方腊手下大将者,获银一万两;其他头目,赏银酌减;如叛军有人能捉住方腊,不论生死,此人所犯一切罪行皆免,另有重赏。” 关胜说道:“叫军中人抄写,往常州府城中送去,再贴于各乡县。” 郝思文拱手称是。 * 润州府城中,此诏书早已贴满各乡。 村中保正,乡书,或是有人认得字的,便读给大家伙听。 听到的人无不嗤笑,“现在要赦免无罪了,早干嘛了?” “我张家十年前肥田五十亩,现在穷得揭不开锅,都是他老赵家祸害的,要我说那白莲军打得好!” 旁边急忙有人拽他,“莫再说这种话了,现在咱们这里是潘节度使管,不许提白莲教。” 那张大哼哼两声不再提,旁边却有一老妪瞪视着那两份告示,嘴中念念有词。 旁人看着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叹了口气,“这田家兄弟真是倒了霉了,摊上这么个老娘。” 只见不一会儿,田大就来了,拽着他娘往家走。 那老妪爆喝:“孽子松手!白莲现身,光明降世!你还不改邪归正,要等到临死才后悔不能往生极乐吗!” 周围人一听都四散回家了。 此前他们还喜欢看着热闹,如今看得多了,又各自家中都有事,实在是不愿再看,那张大说道:“从前田媪信那白莲教就信了,怎么如今还要信?拖累的田家两兄弟有工上不了,家里一点进项都无,不是要拖垮全家?” 第155章 旁边人附和道:“谁不说呢,我家里嫂嫂也信那白莲教,她要信谁也没办法,只是如今这形势哪由得她胡来?兄长已经言明,她要信就在心里面信,不许说出来。” 张大附和道:“这就对喽……你要信就在心里面信,也是个虔诚教徒嘛,干嘛四处嚷嚷?我看那一个劲儿要别个人信的,他心也不纯!” 田大一路把自家母亲拖回家中。 弟妹正在屋中撒泼,“田老二!我自跟了你过活,过了一天好日子没?家中米缸都见底了,半个月也没揭开锅,你就在家里面窝囊着,如今眼看有那‘水泥厂’的工也不上!你再挣不来钱,我也不跟你过了!” 田老二气道:“是我偷懒耍滑,不愿出力气养家吗?人家不收家里有信教的。” 田二娘子声嘶力竭地喊道:“分家!我叫你分家!我说了千万遍了!你听到了没!” 田媪一听这话还能罢休? 她卯足了劲儿挣脱了大儿子的手,推开房门就朝院子里骂:“我这老太婆还没死呢!哪个敢撺掇着男人分家?不要面皮的下贱坯子!我田家娶了你这贱妇进门是娶了灾星了,成亲两年一个蛋都下不出来!我养只鸡都知道下两窝蛋!你个鸡鸭不如,没用的东西,也在这屋里打上鸣了!” 田大又把母亲拽回来,叫她在屋里好生待着,不准出去。田家一顿鸡飞狗跳,田二娘子满脸的眼泪,“我也是好人家女儿!我爷娘看你田老二是个老实性子,才叫我嫁过来的,不是叫你们家这么磋磨的!和离!我不和你过了!” 田老二简直觉得不可理喻,“你整天瞎闹些什么?咱们家是穷了点,亏待了你没?没了这个活,我以后还会找别的活干呢!” 田大揉着脑袋,抬手叫弟弟不要再说了。 田媪脑袋贴在窗户上,听了这句话,又把窗户打开,“好啊,你还想和离!让她走!我看她个没人要的离了我儿子能找个什么样的夫家!下贱货!八成是外边有了相好的!谁知道她仗着不会下蛋,在外面乱搞了多少?□□流脓的腌臜东西!” 田二娘子再也受不了了,自己一个人哭着跑出了田家,田老二想追,田媪厉声骂道:“我看你敢追?娶了个贱货连你娘是谁都忘了吧!” 田老二听了,只能站住了。 田家天天这么吵,邻居们都习惯了,隔壁一户姓王的嘿嘿直笑,“亏得他家两个不去,他两个要去了,我还不一定能选上。” 他小舅子说道:“那‘水泥厂’有多好?” “一天管两顿,还有三十文钱,十天一发,说三十文就是这一段时间的工钱,等到咱江南平定了,工钱要往上涨!” 小舅哥睁大了了眼睛,“这么好!那厂主什么来头?” 王大得意挑眉,“不好能叫你来?我也不知道东家是什么来头,我就知道如今管水泥厂的是咱们城里安家。” “安家?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家就是原来给人盖墙抹面的。” 王家娘子此时进了屋,和自家丈夫说道:“先别吃了,你出去看看,那田二娘子跑了。她家是隔壁刘家村的,她要回娘家也有点远,这兵荒马乱的,难保就有什么事,你在后边跟着给她送到家再回来。” 王大嘿嘿笑道:“又不是我家娘子,管她这些个作甚?” 王娘子怒目立眉,双手叉腰就要河东吼,王大赶紧说:“耍笑的,耍笑的,我这就出去。” 那小舅哥见姐姐这模样也说道:“我也去!” 田二娘子一路流泪一路跑,一直跑到了府城边上。 王大和小舅哥在后边不远处跟着,“她这是去哪呀?那也不是她们村的路,偏了。” “是不是转向了?咱们过去说一声,给她送回家去,好回家。” 却见田二娘子直冲冲地朝着水泥厂在城外招工搭的棚子那去了。 小舅哥说道:“她不是要自个儿去水泥厂上工吧?” 王大说道:“不可能要她,这不胡闹吗?” 那招工的人也见有个女子来了,问道:“娘子要替你家人问厂里的事吗?” 田二娘子摇摇头,“我要自己上工。” 那招工的两人对视一眼,“我们这不要女工,都是力气活。” 田二娘子低着头执拗地不肯走,有一个人给她指了个方向,“你去那边看看,城里新建纺织坊,要找织女呢,像你这种无家可归的,我听他们说还有住的地方。” 田二娘子听了,这才好像活过来似的,感谢了二位就往那边跑去。 招工的也是个女子,看了看田二娘子,眼里有同情之色,“你是逃难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田二娘子咬了咬嘴唇,“我叫刘真珠。” 那招工的人说到:“一天三十文,管两餐,上工四个时辰,你要是没地方住的话,可以住在工坊里,但是这样少拿五文,一天只能拿二十五文。” 刘真珠愣住了。 那招工的人还以为她心疼五文钱,怕她做傻事,柔声说道:“目前是三十文,以后还有可能会涨呢,这五文钱也不算什么了,现在外面世道乱,住在工坊里安全。” 刘真珠连忙点头说道:“我做,我做工!” 刘真珠跟着招人的人手走了,小舅哥在后面问姐夫:“咱们怎么办?” 王大挠挠脑袋,“她……她要能上工就上工吧,省得要是回了刘家村,没准过两天就得被田家老二接回去,我可不想听他们家再吵了,脑瓜子疼。” 王大一挥手,“走,正好到这儿了,你去报个名,然后咱俩回家。” * 在关胜驻军半月之后,五月初二,邓元觉带领一万大军到达湖州长兴,向北就是常州宜兴,再往北走就是常州府城。 前方如今已经不是自家地盘,邓元觉叫大军在长兴休整,派探马出去探明军情。 郭奉道早就接了方腊大王指令,得知其手下大将邓元觉借道湖州,就要前往常州救援。他素来知道邓元觉是方腊心腹,哪有不全力相助的?又征敛了一波钱财,在湖州府城周围各县村挨家挨户搜了农户家里的鸡鸭羊肉,烹了犒劳大军。 村庄中传来女人的哭声:“去年养的已被抢走了,今年这鸡只这么大一点,也要抢走,根本就不给我们活路,他们还自诩名门正教,不过是一群强盗!” 第144章 邓元觉援军 那妇人被抢了鸡哇哇大哭,她家男人听了心中烦躁,“说这些做甚!没把你也抢了!” 那妇人就憋住了哭声,看了看破败的小屋,仅够遮风挡雨,家里一点余粮也没,她坐在自家土炕上,伤心地流眼泪。 许多村户颇有先见之明,根本没养这些废粮食的玩意,反正等到秋后还不一定入了谁的肚子。 教众接了首领的指令,在湖州府附近村县挨个搜查,只有不多鸡鸭,哪够一万大军吃喝嚼用的?搜刮来的羊也不够多,郭奉道犯了难,心中合计了一番,叫来他的得力手下周兰心。 “我记得你麾下有百来个教众,都是贫苦女子,叫她们来我这一趟。” 周兰心听了坛主的话,抿了抿嘴唇,“那些人确实都是虔诚教徒,不知坛主找她们所为何事?” 郭奉道说道:“你且放心,既是虔诚教徒,本坛主自不会亏待,叫她们来也是为本教做事。” 周兰心踌躇片刻,又说道:“那些人自信奉摩尼教之后,自知身为女子,力气单薄,都自觉跟随大法师学习道理,等待到日后,为教主去各处宣扬道义。如今有几人已得了大法师看重,明日就要跟随法师去秀州开坛讲道。” 郭奉道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本教主更不能亏待!且叫她们都过来吧。” 他看向周兰心,见此人还不应声,冷脸说道:“你要违抗本坛主之令,不尊教义不成!” 周兰心连忙说:“不敢不尊坛主之令,兰心自入教以来,潜心学习道理,供奉真神,为的就是要白莲教日益兴盛,坛主于湖州也能收到更多供奉。只是我这最近支应不开,不知教主要找几人?” 郭奉道呵呵笑道:“全都找来便是,周首领如今也越做越大了。”他在屋中踱步,目光逡巡,把自己放到博古架上的一个盒子拿了下来。 “你兄妹二人助我良多,我郭某自起事之后,若无你二位,也难走到今日。俗话说大恩不言谢,我知你父前几日刚过了生辰,此前不知此事,因此没备下厚礼,如今补上,聊表谢意。” 周兰心心中一沉,看着郭奉道递过来的盒子。 她伸出双手,将那锦盒握在手中,说道:“多谢坛主惦记,我兄妹二人定为白莲教鞠躬尽瘁!” * 那锦盒打开一看,里面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只是个玉雕的镇纸。 四姐说道:“爹又没念过书,送给爹这东西干什么?” 周寿本来还在看这玉镇纸,闻言朝屋外嚷嚷:“快把你家四姐带走!” 第156章 周母过了会儿从屋外进来,“好是你家的,坏是我家的!”她走过去把四姐抱起来,对着丈夫说道:“谁稀罕你哦!” 又对着四姐哄着:“咱们走了,不在这儿碍你阿爷的眼……” 周兰心见父母两个斗嘴,嘴角微微勾起来。 周琦看着那玉镇纸叹道:“看来郭奉道是对我二人不满了。” 周兰心也没料到,自己只是收容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让她们在教中做事,却惹出祸端来,她叹了口气低着头说道:“我也没想到……我还是担心。” 周琦看着妹妹说道:“……人各有命,郭奉道真要找州中女子去劳军……咱们也拦不住他,如今世道太乱了,能保住命已是万幸,你回头多问大法师,叫他帮忙说说情,将那些个女子早日放归回来吧。” 周兰心说道:“郭奉道烧杀劫掠,哪有大户愿意真心助他,我二人跟他身边良久,州府也攻得,村县也去得,不是没有过战功,事到如今,他又为何如此对我们两个?” 周琦则直言:“首领皆是如此,哪有不敲打属下的,妹妹不必挂在心上,我二人今日奉他为主,只依他想法办事就行了。” 屋里一阵沉默,周寿说道:“郭奉道势力大,你们两个都在他手下做事,还是莫要得罪他。咱们家中如今已经没有余财了,不过果园中枇杷熟了,今年想也运不到北方去,大哥,你拿一篮子枇杷给郭坛主送去,替你妹子说说情,让他开开恩吧。” 周琦说笑了笑:“父亲不必惦记我两个,专心侍弄枇杷,如今北方商路阻塞,南边或有商机。若能将这批枇杷卖了得些余钱,您二老和弟妹也可去别处躲躲战乱” 周寿却没抱着这份念想,“我们就是能往外面走,你两个呢?没有叫做父母的去外面享福,叫你俩孩儿在这狼窝的道理。”他摆摆手,“莫再说此话了。” * 邓元觉大军在湖州驻扎第二天,周兰心去军中要人,被军队里的小头领支支吾吾搪塞了一番,就没有了后话。 周兰心心中愤怒,连叫手下去问了几次都无功而返。待到两天后邓元觉大军开拔,周兰心听了急忙又去再问,却依旧没有消息,只有郭奉道听到她一再询问,派人给她送了个食盒来。 周兰心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个汤盅,她拿开盖子拿勺子搅了搅,问那来送汤的教徒,“郭坛主可说了什么?” 那教徒摇摇头:“郭坛主没说些什么,只是听闻周首领近日劳累,叫厨房送了汤来,说此物大补,给首领补补心神,叫属下看首领喝了再走。” 周兰心手中汤匙一顿,看了看碗中肉汤,又看向面前教徒,心里想着不喝这碗肉汤会怎样?想了半晌认命地拿起了汤匙。 入口没有膻味,周兰心说道:“有劳郭坛主,不知这是什么汤?” 那教徒答道:“羊肉汤。” 周兰心喝了口汤,却不知喝了什么进去,吐出一看,是块儿白硬的,上面带着碎肉,她皱眉看了半晌,惊觉这是块人的指甲。 周兰心目眦欲裂,手中瓷勺落地,啪的一声脆响,她扬手将那汤盅打翻,伏在桌前呕了起来,胸口剧烈抽搐,呕了半天,脑袋发晕,她发现自己喘不上气来。 周兰心跌坐在桌下,用手抠着自己的脖颈,一个劲儿的想要吸气,可吸进的气不够用,窒息如同大水淹没了她,周兰心嗓中发出急切呼吸的嗬嗬声,像是一声一声长鸣的哭泣。 周家人早在听见有汤碗打破声就赶过来,周琦见周兰心跌倒在地上,赶紧跑过去,见妹妹呼吸困难,紧忙说道:“别急别急,我叫你靠在这,你慢慢吸气!” 周母也急忙跑过来了,看见二姐这样子,眼泪就流了出来,也说道:“二姐你放松些,别绷着自己,千万别使劲的喘气。”说完又去给女儿按穴位。 真是作孽了,怎么她的儿女,一个两个都有这毛病呢?真是随了他们外祖,都是她从胎里给歪带的。 周家一阵兵荒马乱,万幸周兰心没憋过气去,她听了自家哥哥和母亲的话,自己回转回来了。 周母连忙去叫大夫抓药,又叫人去她娘家要膏药贴,一家人一直忙到夜里,周母也没离去,睡在二姐屋里外间,时时看护着。 周兰心坐在床上,靠着墙面,不敢躺下睡着,心中想着白日之事,从她入了白莲教,到攻打湖州府城,再到替郭奉道出兵攻打别的村县,收容流民,帮助别的娘子,那时哥哥劝她不要这样做,思绪混乱,一桩桩一件件,一直到打了三更,梆…梆…疃…… 她混乱的脑子变得清明,缓缓说道:“竖子,我必叫你偿命……” * 郭奉道听了那教徒回来禀报,那周兰心喝汤之后的一系列反应,不由得哈哈大笑。 “不过是个女子,也由得她在我湖州出风头!” 第二日一早,郭奉道特地召唤周兰心来此,想看看此人怎么反应。没料到周兰心来到屋中,举止一如往常,像是忘了昨日之事一般。 郭奉道心中冷嗤,不经意间加码说道:“你可知邓元觉将军已经拔营北上?” 周兰心身影果然一僵,继而又说道:“常州紧邻湖州,若被宋军拿下,湖州也岌岌可危,恭祝邓将军讨贼顺利,保下常州。” 郭奉道见她如此,又说道:“你既然真心愿邓将军讨伐逆贼,不如便领一千白莲教军,到水口镇支援邓将军,做其勤杂吧。” 周兰心紧紧攥着手掌,说了声是。 * 邓元觉率领大军北上宜兴,路过村寨本想抢劫补充军用,却见沿途人烟稀少,房屋空旷,只有田间稻子没挪地方,依旧站在那儿。 士兵看了说道:“这批稻子离成熟还有半个月。” 这个品种的稻苗全成熟也就两个月,半个月还差了挺多,邓元觉挠挠光头,“往前走,等到熟了再回来割!别弄出什么声响来,咱们秘密前进,打他个措手不及!” 大军继续隐秘地往前行进,沿途村镇依旧没有人烟,邓元觉心知不对,停军休整,派探马往前打探消息。 宜兴城瞭望塔之上。 一个士兵手里拿着千里江山镜,缓缓转动镜筒,“我的乖乖,这可真清楚呀……” 旁边人说道:“他们到哪了?给我看看!” 那人转身一躲,避开兄弟魔爪,“离咱们不远了,不过我看他们好像想休整,慢下来了。” “还要休整?这么点路都走几天了?你看见他们主将没?” “看见了,看见了!好家伙这大光头,你快看!”士兵急忙把千里江山镜递给兄弟。 那小兵拿了镜筒,按照他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人群当中有一个白点,“嘿,跟咱们鲁头领一样!” 第145章 常州府内乱 那两个小兵在瞭望塔上监视,一直看到邓元觉回了军帐,两匹快马冲出营地,其中一人说道:“探听消息的来了。” 另一人转身下了瞭望塔,一路跑回军营。 军营之中,潘邓正在和张清商讨润州府守兵一事,张清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道:“不如我替主公守在此地,主公还是回润州府坐镇后方吧……我等出入战场乃是职责所在,主公身份尊贵,何必以身涉险?” 他想劝主公保重自身,战场毕竟危险,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就会出现意外,却无奈词不达意,他暗骂自己口拙舌笨,潘邓听了此话却笑道:“我在润州府也待了许久,润州乃是大军后方,自该严守,但你可还记得我们此行目的为何?” 张清说道:“……清剿白莲叛军。” 潘邓点头,“此次南下,是为了清剿叛军,捉拿首领方腊,可方腊此人现在还在睦洲呢,我等若是固守润州一地,如何能成事?” “……当下最要紧之事,是固守宜兴,以便日后南下攻打湖州,湖州之后就是杭州府,此时方腊大太子方天定正在围剿杭州,杭州岌岌可危,可若是我们能守住杭州,一举攻破睦洲便不在话下。此邓元觉也并非什么要紧人物,速攻即可,咱们主战场还在后面呢。” 张清是亲眼见潘邓如何在梁山攻打东平府之后建设州府的,又见了主公在润州一番作为,此时听他竟不想再管常州湖州等地,这与以往战略好像不一样,便踌躇着问道:“一路打下去,若是捡一个丢一个,该如何是好?” 潘邓笑道:“我们打的是什么仗?目的又是什么?” 张清不明所以。 潘邓谆谆说道:“我们打的不是地盘争夺战,这也怪言语能迷惑视听,只说他方腊攻下一个个州府,但他可有行政能力?这片土地归根结底是大宋的,不是他方腊的,我们打的是歼灭战,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歼灭方腊和他的主力军,也就是白莲教徒。” 他看向张清说道:“智者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方腊那小朝廷最重要的资本就是他本人和白莲教徒,只要人不存在了,这片土地自然就归宋了。” 第157章 张清只觉如暗室点灯,恍然大悟。 此时小兵来报,邓元觉已派探子探听宜兴城周边状况。 潘邓说道:“按计划行事吧。” 那小兵得令,下去传了主帅指令。 潘邓又对张清说道:“杨府尹勤政,管得好州府,润州府城不必我等操心,留些人手看护就好。你了结润州之事,便将大军转移到宜兴城来,此地北邻润州,西接江宁府,东临常州苏州,又有太湖相隔,北接湖州与广德军,西南又有丘陵,进可攻,退可守,是个要冲之地,你在此看顾好军队,等待号令。” 张清拱手接令。 潘邓则在帐中继续看着舆图,也不知此时常州府如何了。 * 邓元觉手下斥候军董小五和贾超二人一路到了最近的村庄里,见此处人烟稀少,有有空房屋,便将马拴好,二人对视一眼,一齐朝着宜兴城外走。 他二人耳力目力非常,早在挺远的地方就看见此处人头攒动,自然也过来凑了凑热闹。 董小五看着挨挨挤挤的人群,面上摆出了个和善的笑,问了问一边的汉子:“兄弟,咱们这是干嘛呢?” 那汉子低头看了他一眼,“没听人说吗?征兵。” “啊?”董小五张大了嘴巴,“谁,谁征兵?” 那汉子一脸不耐烦,“还能是谁征兵,官军呗。” 官军在这宜兴征什么兵?难不成是已经知道他们大军来此?不应该呀,他们此行行踪隐蔽,怎会轻易被人察觉? 董小五心里犯嘀咕,又凑上去讨好地问道:“咱们宜兴城,太太平平的征个什么兵呢?这是要对付谁呀?” 那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该不会是白莲教的奸细吧?” 董小五连忙否认:“兄台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一人逃难来的,无处落脚,看着许多人围在这儿,若是征兵我也愿去,只求能吃上一口饱饭……” 那汉子见他两眼含泪,说道:“这么说来你也是个可怜人,只是当了兵,现在又是战乱,刀剑不长眼,你这小身板不是去送死吗?再说了,官军征兵要有人做保,你这逃难来的,官军不要。” 小身板?小身板怎么了?你看那老牛长得大不大,照样要被老虎扼喉!董小五心中不忿,觑了那汉子一眼,又可怜兮兮地说道:“……当兵是没命,可不当兵我也快饿死了,还不如进军营吃几口饱饭,主将要叫我去冲杀,我便拼了这条命,也算是做个饱死鬼!” 那汉子闻言倒是对他刮目相看,点点头:“别看你长得小,倒是有气势,既然如此,你跟我一块去吧,见了军官就说是我家的,我给你做保。” 董小五闻言大喜,千恩万谢,跟着那汉子走了,回头瞥到贾超之时,还没忘使了个眼色。 贾超也向他回了个眼神,自此二人分道扬镳,董小五进了军营,贾超则回去报信。 * 邓元觉微微皱眉,“他宜兴个小地方,征个什么兵?难不成征的是敢死士?宋军已经知道咱们援军来了?” 可他此次行军十分隐蔽,还没到宜兴城附近,应该不会被发现才对,邓元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再叫手下出去探看,“仔细搜查,看附近有没有探子!” 手下再次回禀:“大王,咱们快掘地三尺了,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咱们的眼,这附近少有人烟,一个外人都没有呀!” 邓元觉也就安下心来,想必这宜兴城就是早做准备了,可他们岂能料到大军已经逼近?邓元觉下令,再派两个人去潜入军营。 * 常州府中。 金节这几日训练三百家兵,已经颇具成效,起事之前嘱咐岳父妻子,“千万躲好,待我归来。” 秦玉兰说道:“官人放心去,那地方乃是父亲早年所置,无人知晓,我父女二人躲在那儿,只等官人回来。” 秦玉兰伸手替丈夫整理衣冠,“你可千万小心。” 金节与妻子依依惜别,又拜别了泰山大人,这才命三百家兵躲在暗处,自己一人去了太守府。 太守齐哲正在府中玩赏后园,他祖母乃是宗室,他自然也继承了些宗室的脾性,喜爱建园游园,只可惜此处小了些。 齐哲摇摇脑袋,继续修剪池塘边石头上的大盆景。 守将金节求见,齐哲叫他进来,见金节一身铠甲,颇有些吃惊,“金都监这是做什么?府里出了什么事不成?” “府里没出事,是我家中有事,想请求大尹援手。” 看这样子难不成想调兵?齐哲撇撇嘴,也没见如今这常州府归谁管,还是他齐哲做主吗?他本欲一口回绝,但为了面上好看,还是边绞着枝条边说道:“金都监但说无妨。” 金节说道:“欲借府尹一物。” 齐哲不知怎的背上腾的冒了一脊梁冷汗,他迟疑的看向金节,手中铁剪子捏紧,“金将军要借什么?” 金节冷笑一声:“府尹不是已知晓了?”说着抽出大刀朝齐哲劈来。 旁边家仆见了四散逃跑,府中有力士前来阻拦,却不是对手,被金节砍伤。 齐哲慌忙逃跑,大声喊道:“来人!来人!金节你失心疯了!我祖母乃是宗室!啊!” 金节一刀将他砍杀,血液飞溅到花园石板路上。 待到金节拿着个血包袱出了太守府,已有家兵在门口接应他,手里也拿着个血包袱,说道:“此乃白莲教小首领邹卢之头。” 金节点头,他身份低微,而齐哲却不同,若是杀了齐哲难免有祸,可也不能叫他活着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便想出此计,借刀杀人,到时候带着此白莲教徒头颅一同献上,关将军必会收容于他。 二人按照原定计划朝城门飞驰而去,城门处已有家兵接应,就要打开城门时,突然一箭射来,直中金节后心。 金节闷哼一声,趴在马上,一边的家兵见了长羽箭直直插在首领背上,都目露惊恐。 沈岳在高楼之上哈哈大笑,“还敢私开城门,当老子是泥做的!” 金节捂住左背,咽下喉间血腥说道:“还好我穿了铠甲,此箭并未射深,尔等照原定行事,打开城门,生死在此一夕之间,咱们冲出府去! 旁边的三百来人见此情形也都持刀冲杀,沈岳在高楼之上看这伙人做困兽之斗,冷笑一声,指挥着两千白莲军围剿叛徒,“格杀勿论!” 常州城门处厮杀声一片,城门打开又合上,秦家军三百人哪里经得住如此围剿?刀戈声中,不一会就死伤大片,金节知大势已去,想到沈岳此人粗鲁残暴,欲要拔剑自刎,却突然听到另一股喊杀之声。 几百人斜次里冲杀出来,打乱了白莲军的阵型,为首一人马上疾驰,跑到金节身边,“守将起事缘何不叫我等?我城中苦白莲军久矣,早想推翻邪教,重新归宋!” 城中亮起点点火把,照亮了常州夜空。 第146章 暴力镇压 常州城中高门大户眼见有人牵头,都派出家养的仆从,拿着朴刀砍刀出门援助,想要共同打开城门,迎关将军入城,也得个讨贼之功。 吕律人率家人前来救援,叫家兵断后,自己牵着金节的马匹到隐蔽处,“都监千万保重,府中人都等足下主事呢!”他扶着金节下马,叫他坐在宅院门里,“都监在此等候,我叫我家医者前来救治。” 金节之前装作并未受重伤,是要鼓舞士气,实际此时已经神志不太清醒,却还是抓着吕律人的手,摇头说道:“一击不成,这事成不了了,赶紧避祸吧……” 吕律人说道:“开弓哪有回头箭?” 金节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没有胜算,他们这几百人若不能夺得先机,打开城门,哪里战胜得了白莲教五千人? 吕律人听金都监话意也有些心急,他说道:“我等在这一府之内避无可避,岂不任由他沈岳屠杀?不如绝地反击,都监千万振作!” 金节也想到妻儿岳父,咬了咬牙,喘了口气说道:“如今只能要反击,只能去造作院和军资库,那里有兵器……只是沈岳派了重兵把守在那,轻易不能成……” 吕律人也明白了事情困难,请神容易送神难,当初他们轻易开城门,叫沈岳把控了府城各处,如今想要再反抗何其困难。 “都监且在此养伤,我吕家日前也联合了几家,待一同出兵,如今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 吕律人叫金节停留在原处,自己叫了家人去联合常州几家大姓。一头拖住城门前白莲军,一面叫人去城中军资库。 沈岳站在高楼上哈哈大笑,“不过几只虫子,也想撼动我白莲军?你祖爷爷不在城中大动干戈,倒教尔等跑到我头上撒尿!”沈岳眼见着城中几家依次派出人马,吩咐手下记住位置,打算来个釜底抽薪。 这边叫在常州府军营鸠占鹊巢的白莲军保卫军资库,将乱民一一斩杀。 沈岳手下军士受他训练许久,早不是普通村民,此时铁甲披身,又有刀箭。先头一波箭雨,便将大户家兵射杀大半,又一轮冲杀,常州家兵所剩无几,眼见家兵都要被歼灭,各家才又各派出几十人,乃是最终的兵力了。 第158章 吕律人四处奔走,向各家借人。 “你这哪里叫借人?这人和你出去了,还回得来吗?你这小辈糊涂呀,和那白莲军硬碰些什么?那沈岳是咱们能打败的吗!” 吕律人急道:“世叔说这些作甚?如今是个什么当口了?常州府就看这一天了,别再犹豫了!叫那沈岳将我们连根拔起,哪家能有活路!” 吕世叔无奈,便是把人扔火坑里,也只能借人了,吕律人又带着三百家兵,趁着白莲军回防府门,重新奔往军资库,一路斩杀,损兵过半,终于进了院中。 “去找铠甲,把咱们的人都披上甲!” 吕律人还记得金节所说,和属下吩咐道:“刀枪剑戟能拿的都拿走,箭不会用,都折掉!” 他自己也在军姿库中寻找,可这大院不小,进了一个个的仓房,却空无一物。 家人急忙来禀报:“衙内,这什么都没有!” “衙内,没有兵器!” 吕律人攥紧了拳头,“去造作院!” 却在吩咐之间突然听见一阵狂笑,“吕家的,你且看看这是谁!” 吕律人回首,见沈岳骑马飞驰,马后拖着一人,已经浑身是血,四肢瘫软,不似人形,只能从其服饰上依稀辨认出是吕家老太爷。 吕律人目眦欲裂,“沈岳尔敢!” 沈岳开怀大笑,停了马匹,“这老匹夫命硬的很,我瞧他还没死呢!你若不想背上残害长辈的罪名,就乖乖听话,放下手中兵器,大王饶你不死!” 吕律人满目通红,浑身紧绷,牙关紧咬。一边奄奄一息的吕老太爷强打着精神,撑起身来冲他摇了摇头。 吕律人握住手中朴刀,声似泣血,“杀出去,去造作院!” 沈岳的嘴角勾出一个诡异弧度来,他任由吕律人带着那几十个家丁冲出重重包围,低头看了马下吕老太爷一眼,嘲讽说道:“这可真是你养出来的好孙子,看他祖父躺在这儿,也能面不改色跨过去,好好好。” 他勒住马缰绳,任由奔马踏碎身下之人脊梁,朝着院外飞奔出去。艾通此时过来禀报,“大王,城中出兵之家家主均已捉回来了,该如何处置?” 沈岳畅快骂道:“他娘的,老子上半辈子专给这些有钱人家老爷驾车赶马,这帮龟孙子动辄打骂,如今也是风水轮流转,叫我沈岳站在他们头上了!” 他骑在马上哈哈大笑:“不急,我还待看场热闹!”他带人赶向造作院,边走又边骂:“我还当是什么个名门高院,不过是些面上光,背地里尽是些不懂人伦的小畜生!” 吕律仁此时已经带人赶到造作院,茫然四顾,空无一物,他双眼赤红,抓住一个工匠,“铠甲呢!兵器呢!在哪!” 那工匠瑟缩着不敢答话,旁边有一人说道:“没有……没有铠甲,什么都没有……作院自从关将军围城,已经停产了!” 吕律人将那人推搡到地上,又去抓说话这人的衣领子,“以前的呢?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那人没想到惹祸烧身,心中后悔,颤颤巍巍说道:“以前做的,让白莲军运走了……衙内饶命,我们也是常州人,三代打铁,祖上没犯事之男,如今为人所迫,不敢不从呀!” 吕律人又将这人摔在墙上,他双眼赤红,烦躁地在屋间踱步,完了,全完了…… 沈岳见这吕衙内如同困兽一般,不屑地对艾通说道:“常州不过是我白莲教作坊,出不去城还要他作院做兵器有何用?这帮狗大户真当我沈岳只有一膀子力气,是个没脑子的?” 艾通拱手,“大王英明。” 沈岳冷哼一声,把这大家公子当猴耍了半天,也欣赏够了敌人绝望的姿态,弯弓搭箭,一箭结果了吕律人性命。 而后才收整兵马,回到府衙,刚一进大堂就见跪着一地的大族老爷,沈岳内心无比畅快,围着这群人转了几个圈,扬声说道:“本大王不是嗜杀之辈,若尔等在常州府内安分守己,必不加害!可谁能想到尔等受我白莲教庇佑,在常州安居,却还如此贪心不足,端起碗吃饭,撂下碗要骂娘!一个个还说自己是高门大户,是个什么士大夫,狗屁不如!” 堂下众人,有人求饶,有人沉默,沈岳走到一人面前,“你这厮姓什么,今晚派了多少兵?” 那男子颤抖说道:“小,小人姓唐,没派兵,那些个家丁自己溜出去的!与小人无干呐!” 唐大官人痛哭流涕,“沈将军明鉴!我唐家素来忠厚,将军来常州府之时,本府大尹犹豫之际,正是我唐家叫大尹和众位同乡商议,开城门迎沈将军入城!” “哦?”沈岳这才上下打量了唐大官人一眼,见他腹满肠肥,满头大汗,令人厌烦,说道:“既如此,你投靠敌人一次,也有可能做第二次,是也不是?” 唐大官人汗如泉涌,连连否认,“小人绝无叛逆之心……” 沈岳却已不再听他解释,手起刀落,血溅当场。 堂中骤然鸦雀无声。 日落西沉,天已黄昏,城中刀戈之声减弱,府中人最终也没打开城门。 沈岳甩了甩刀上血迹,看向第二个人,“你又姓甚名谁,今天派几百人攻打本教?” * 宜兴城内,董小五在这临时搭的军营已待了两天,天色渐晚,他坐在军营里一簇小篝火旁,一边啃着白面炊饼,一边问旁边兄弟,“薛大哥,咱们在这儿呆了两天了,怎么不见有军官来?就一个伙长,也没说让咱们去干啥呀。” 薛成喝着汤说道:“你老操心这些事做甚,没叫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在这待着。” 董小五神秘兮兮地说:“要我说,他们征兵,征的八成是敢死士!” 薛成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听村里人说的,这官府遇到战乱了,遇到什么强劲对手了,靠自己怕打不过,临时在村县征兵,征的就是这个!叫敢死士先冲杀一波,灭了敌人威风,他们好乘胜追击!” 薛成觑了他一眼,说道:“那要是争敢死士,等他们‘复审’,你怕是够呛。” 董小五知他话里有话,这是嫌自己不威武呢,哼,他心中十分不屑,还真以为当个宋军是个什么香饽饽?他可不稀罕,他董小五来这儿就是卧底! 董小五啃完了一个白面炊饼,真香!趁着在宋军军营,他得多吃几个,这宋军竟然还吃白面馍,喝肉汤,如此铺张浪费,百姓吃上了吗?就冲这一点,宋军也赶不上他们白莲教!他们白莲教可是众教众均等,从来不搞这些区别对待! 薛成说道:“你少吃点,叫人看了不要你。” 董小五闻言又去发炊饼的那拿了一个,就这两天了,有福不享王八蛋。天老爷,真香呀!他以前都没怎么吃过炊饼,净吃粟稻了! 第147章 大战沈岳 俗话说仓廪足而知礼节,董小五一连吃了四个大炊饼吃饱了,对这个看照他两天的兄弟也生出些感激之心,毕竟从小到大还没人一打照面就这么照顾他呢。 董小五说道:“薛兄,你老家是哪的?宋军招的要是敢死士,咋俩结为异性兄弟,要是有个山高水低,我把你的家什给你爷娘送去。” 薛成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沉默了半晌,回道:“既然如此,你不妨也说说你爷娘在哪?” 董小五暗地里翻白眼,还当他真去冲锋陷阵?等到要打仗的时候,他就跑了!回白莲军了! 可转念一想,如今乱世,刀剑无眼,这会他们攻打宜兴,也不是十分把握,指不定他真死了。这姓薛的一看就一身正气,不如把自己老家告诉他,真到自己死在战场上了的时候,也不至于没人给老爹老娘报信。 董小五说道:“我家就在睦州董家村,我爹叫董坎。” * 常州城外十里。 郝思文在军帐中踱步,有探马来报:“常州城喊杀声连天,城中彻底乱了!” 郝思文问道:“城门开了吗?” 探子回道:“没开。” 郝思文思量半晌,“再探再报!” 过了一会儿又有探马来报,郝思文问道:“这回城门开了吧。” “报告将军,城门处已经没声了!” “啊?”郝思文大惊失色,常州城内今日喧闹,他本以为是有人要开城门投降,特地在此等候,“怎么没声了?没人出来?” “血都顺着门缝流出来了,现在没动静了,没人出来呀!” “唉呀!”郝思文用手背砸手心,“坏了,快去城门!咱们攻城!” 那小兵茫然,“可是咱们关将军没下令。” 郝斯文急道:“马上回去禀告关将军,让将军拿主意!” 一来一回又是盏茶时间,等郝思文接了军令,已经骑在在马上准备妥当,当下便带领先头部队攻城。梁山军飞索勾住城墙,一跃而上,斩杀守门白莲军,从里面打开城门,大军一举攻入。 彼时沈岳才在府衙内砍了两个,甩了甩刀上的血,看着噤若寒蝉的大堂,慢条斯理地又踱了几圈,问向第三个人:“你这老头看着颇为眼生,你又姓甚名谁?” 第159章 那老者在堂中跪着,衣衫整洁,发丝一丝不乱,沉默着并不吭声。 “你不说话?”沈岳像是看着什么笑话一般,“去把他家儿孙全都找来!” 那老者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沈岳,眉眼中尽是凌厉。 沈岳被他这样盯着,竟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察觉到自己竟然被这老头子吓唬了一下,沈岳眉毛一竖,拿起刀来挥了两下,“老不死的,我问你姓甚名谁!你若再敢对本大王不敬,我便斩了你儿孙!” 那老者目光犀利更甚,对沈岳说道:“世道乱了,凭你这种人也问得老夫名姓了。老夫吕蒙进,曾官拜中书侍郎、观文殿学士、先帝亲封中太一宫使。吾族世居常州,累世育子,皆教以忠君之义,家无犯法之男,室无再婚之女,家风清正,忠宋不二!尔白莲教不过窃钩者贼也,你也竟敢自称为王?不过一介匹夫,豺狼之徒,今乘势而起,窃据一隅之地,便妄自尊大,不识天高地厚!待王师到达之日,便是尔等挫骨扬灰之时!” 沈岳双目圆睁,把刀扬起来就要砍,艾通拦住他说道:“大王消消气,万万不可呀!” 沈岳瞪视艾通,艾通说道:“此人曾在朝廷为官,尊贵之人,岂能轻易杀害?不能杀他!” 沈岳却大嗓门说道:“放他娘的屁!他是大宋的官员,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圣公已自立皇帝,现在赵皇帝派人来攻打我等,便是与圣公为敌!他这赵家的家臣自然也是我等的敌人,如何不能杀他?” 艾通被他说的一愣,竟然无话反驳。 沈岳将他推到一边,看向吕蒙进,“老子刚才杀了几个狗大户,还没杀过当官的,你这品阶也尽够了!就拿你为我白莲军祭旗!”说着扬刀又要砍,却突然听到奔马之声,门外有人急促跑过来:“大王,不好了!宋军打到府衙外面了!” 什么?沈岳不可置信,“什么时候开的城门?不是说城门守住了吗!” “没开城门,宋军攻进来了!” 沈岳知大事不好,快步往外走。 吕蒙进紧闭的眼睁开,引颈就戮的姿态也松懈下来,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 郝思文正在指挥梁山兵冲锋,有探马来报:“关胜将军领三千人支援!” “好!”郝思文挺直腰板,“立盾!” 号声传令,梁山军各个队伍队形围成一团,藤盾上举,挡住飞来流矢,“这常州府的箭竟然真这么多!一批一批没完没了!” “早就听闻常州造箭,这些天里兄弟们编这东西手都磨出血泡了,训练也加重许多,也算是没白遭罪。” 梁山军们举着藤盾,依旧没有停滞不前,而是缓慢地向前移动,战队当中有盾牌手也有刀剑手,威力不减,一阵砍杀,白莲军不敌这等受过正规操练的军队,后退到府衙门前。 沈岳身披重甲,骑着铁甲马,拿着自己的丈八蛇矛出衙迎战,一路不理其他喽啰兵,直奔主帅郝思文。 郝思文心中一惊,示意周围亲兵拿出绊马索,自己也拿抽出刀来迎战,两人打马而过,郝思文刀未出手,先被丈八蛇矛矛尖扫过,不得已下腰躲避,沈岳人高马大,动作却灵活,勒马转弯,改扫为刺,几个招式下来,赢得先机。 郝思文左闪右避难以招架,心下着急,刀式凌厉,却不得近身,二人缠斗几十回合,旁边亲军待要绊马,却唯恐伤及主将,只得远远躲避。 沈岳已知眼前宋将不是对手,骑铁甲马横冲直撞,要把此人狠狠击败,以涨他白莲教士气! 郝斯文左支右绌,已知不能再耗下去,怕真被这个人击败,群龙无首,待要败下阵来,叫士兵团团围上之间,突然听到一声威吓:“尔等闪开,我来会他!” 郝思文心下一喜,拨马回走,关胜骑马迎上,手拿一柄青龙偃月刀,只见他一手持缰,一手握刀,猛冲向前,沈岳持矛抵挡,却被他一击震麻手臂,整个人向后翻去,险些仰跌下马。 沈岳心中大震,重新理好缰绳,待要迎战,关胜之大刀又挥过来,二人战了几个回合,马打回圜之间,枪尖火光四射。 二人跑远又勒马转圜,沈岳持矛猛喝,“看枪!”关胜依旧单手持刀,二马交错,刀枪相撞,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高空之中一人头飞起,鲜血飞溅。 关胜勒马急停,马蹄扬起,青龙偃月刀尖在月光寒芒之下熠熠生辉。 * 宜兴城外 短短三四日,邓元觉已经派出四个卧底,直把宋军渗透成了个筛子! 谋士赞道:“大王英明!” 邓元觉哈哈大笑,不过他也有些不放心,“咱们人虽然潜入敌方军营了,可怎么没什么消息,一点动静都没?” 谋士说道:“许是宋军也没个什么章程,他们不知道大王来到,按兵不动也是情理之中。” 邓元觉犯了难,“我派卧底潜入敌方,本就是为了一举攻下宜兴城,咱们大军好去救援常州,可如今停滞不前,该如何是好?” 谋士踌躇着说道:“依卑职所见,还是静待时机,如今敌在明我在暗,不要辜负了如今大好局面。” 邓元觉皱眉想了半晌,“不行!咱们此行目的是常州,岂能在这空耗?粮食也快没了,该打点战利品叫孩儿们吃顿好的了!他宜兴城近几日也叫我等勘察了个透,传令大军,明日攻城!” 谋士虽然觉得有些草率,却也只能依令行事,此时却突然有探马来报:“报告大王,有卧底传来消息!” 邓元觉与谋士对视一眼,问那探子,“说的什么?” 那探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邓元觉拿在手中,只见其中写道:“宋军明日于宜兴城周边抢收青稻。” 邓元觉面带喜色,“哈哈!岂不是天赐良机!”谁能想到宋军竟如此祸害百姓,稻子还正青时就要抢收,真是为了防他们白莲军什么都不顾了! 又有一人来报,“报告大王,湖州郭奉道派一千人前来支援!” 邓元觉闻言又是一喜,他大手一挥,“叫各军做好准备,明日攻城!” * 宜兴城内 潘邓这几日大刀阔斧,收押白莲教小首领;镇压白莲教势力;于城内理清讼狱。百姓有冤得伸,事事找官府报官都有回应,街上也有了官兵巡逻,渐渐也就意识到了宜兴小城已恢复秩序,战乱渐平。 不管之前被白莲军毁坏多少房屋,抢劫多少粮食,多少人由富转贫,起码如今是不会再遭灾了。 百姓在茶馆之中谈天说地,“若是再来一次战乱,真要活不下去了。” 说话之间官兵进了茶馆,“今日宵禁过后,都返回家中,不许出门,家门紧闭三天……” 几人面面相觑,“这又是怎么回事?” 第148章 宜兴割稻 茶馆中的人议论纷纷,“不许出门?不会白莲军又来了吧!” “唉呀……这是什么世道呀,潘大人才到这几天,咱们才过了几天好日子,怎么又……” 几人抱怨着,也不敢不听令,眼见那些士兵是挨家挨户地告喻百姓,不用宵禁过后,当下就回家闭门不出了。官兵都说了不让出门,指不定有什么事,这节骨眼上还出门不是找死吗。 潘邓一边涤清治下,一边叫手下指挥使领一营人马押送白莲罪人前去润州,与吕师囊一同交给扬州府,解押上京,由天子处置。 撰写公文之时,有探马来报,来人是关将军麾下,拜见节度使之后说道:“常州大捷,关将军已经攻下州府,把持府衙。只是府尹齐哲已死,守将金节也昏迷不醒,常州府群龙无首,关将军想请示节度使,该如何处置?” 潘邓问道:“常州府府衙之内官吏还剩几人?” 那虞侯答道:“常州府通判官张平在今年三月份任期已满,之后他自卸任躲在城中。关胜将军功成之后,曾派人寻找过他,要他在这段时间内主政,不过张通判颇为倨傲,关将军两请都拒绝了,不愿主事常州。府中其他官吏也有少数死伤,大多平安。” 潘邓点点头:“城中百姓如今可安定?关将军到府之后可有暴乱?” 那虞侯答道:“关将军攻城之后曾清点府衙,城中尚有余粮,百姓安稳,只是讼狱增多,多有状告之前白莲军横行乡里的,难寻犯人。高门大户之中死伤众多,有几家大户家主也死了,关将军已征集了高炉,严令火化,叫各家各自安葬。 当初齐哲开城门迎敌,是以常州府并没经过战乱,面上是太平光景,可一城之中厢兵不在,白莲军如何嚣张跋扈可想而知。 潘邓在心里思考着管事人选,说道:“本官近日就上书言明常州府事,请求增派官员,只是朝廷再派官员,怕也要个把月。事有缓急,如今常州府里缺不得主事之人,张通判既已离任,他不愿主事也不能强求。便拿我口谕,叫江阴县县丞王子明权知常州府,关将军暂驻府中,协助管理。” 第160章 虞侯拱手听令。 潘邓又写了调令和手信,说道:“百姓讼狱增多,是那白莲教惹下的祸根,不能因为追查不清就不查,有报案的就要尽力查处,给苦主一个交代。如今府内缺少银钱,还是叫关将军先在常州大户之中募捐些钱财,挺过这一阵。” 那虞侯拿着节度使手书,领命回了常州府。 潘邓又打开舆图放在桌上,看着宜兴城周边地形思索。 布了这么多天的局也该收网了。 * 翌日一早,邓元觉天没亮就整顿了军队,只等宋军出城割稻,他们就趁虚而入一举攻下宜兴城,冲进府衙,杀了宋军首领,占领宜兴! 计划十分完美,可士兵们有甲胄的披了甲,有刀枪的端起兵器,守株待兔了半晌,也不见城中有人出来。 邓元觉心中纳闷,叫斥候前去打探,斥候快马飞奔回来说道:“属下悄悄靠近城边已闻有兵马声,想必宋军快要出城了!” 邓元觉点点头,想来他们宋军队伍不严整,列个队也要些许功夫,他们便再等等吧! 这一等又是两个时辰。 董小五所在的新兵营此次也在出城割青稻的队伍之中,他眼见队伍集结,以为将要出城,已经在心中规划了几百遍趁着割稻子跑回白莲军,却没想城门口处整队完毕,又开始训练起来! 董小五:“?” 一直到一套枪法练完,阵法也练完,又开始练上棍法,董小武内心焦躁,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去问薛成道:“薛兄……” “薛成……” 薛成微微转过脸来看他,董小五赶紧问道:“咱们怎么还不出城?不是说要割稻子吗?” 薛成把脸别了过去。 董小五,“唉,你……” “谁在说话!”临时空出来的一片校场上,枪棒教头正在前面演示把式,听到后面有交头接耳声,转过头来呵斥。 董小五赶紧闭嘴。 就这样练把式练了一天,日头过了正中,也没出去抢收青稻,董小五内心着急,已经想到是不是卧底已经被发现了,这是宋军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 或许也有可能只有他们一营留在城中,其他人已去割稻了。 可眼见着日头偏西,快要落山,依旧没有兵马声,董小五哪还有心思训练,心急火燎,嘴上起了一圈的泡。 新兵营里一共二百多人,指挥使大人来此训话,“今天日头毒,节度使大人体恤尔等,休息一天,明天再去割稻!” 董小五:“……” 明天再去割?之前军令都下了,说好今天派大军去乡野之中割稻,就因为太阳大,就朝令夕改,这宋军是怎么回事?拿军令当儿戏吗! * 邓元觉回到军帐之中,发了好一通火,将木桌一脚踹翻,“谁传的消息!谁!” 底下人颤颤巍巍不敢答话。 过了半晌,有军中首领进来,看气氛压抑,想说出口的话也咽了回去,站到一边低着头。 邓元觉看自己手下那窝囊样子,心中来气,蒲扇似的大手扇在那首领头盔上,哐的一声响,震得那头领头脑发木。 “有什么事就说!” 那头领赶紧跪拜,“禀报大王,郭坛主派来的周首领如今正在抢救伤患,问可否支派些人手给她。” 邓元觉听了又想起今天军中一百多人顶不住大太阳而中暍的事,心中的火腾地一下点燃了,一脚踹在那首领肩上,将他踹出帐去,“借个什么人手!她自带了一千人还不够?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想到那婆娘他就来气,本来他还以为郭奉道派给他的一千援军是精兵猛将,没想到净是些老弱病残,只能做后勤兵,上不得战场的废物。 郭奉道他居心何在?难道不明白唇亡齿寒,宜兴城若是久攻不下,由宋军把控,你湖州焉能安稳? 邓元觉心中不快,却又突然想到,如今他大军犹豫不决,不过是摸不清宜兴城的底,又害怕损兵折将。 可现在有了现成的先头兵,不如就让那姓周的婆娘带着她那千人部队发挥一些余热,率先攻城,他这万人大军也好在后面,等看清宜兴局势,伺机而动。 想到这儿,邓元觉下了军令,命周兰心为先锋,率领其部队千人,立即攻城。 * 周兰心正在军营之中医治伤患,邓元觉军中并没有专门的供伤员疗伤之地,今天中暑的人又很多,周兰馨便让伤患平躺,叫部下拿了大叶扇风,或是取水擦身。 每到了夏天,寻常人家中也有人中暍的,古法有取一些姜桂附子煮水喝,这样病人好的快,可如今也没处去找草药。 有那晕倒之后嘴唇泛着灰白的,周兰心知道这是虚劳发作,想要去伙房找些盐和麦粉煮水,却被伙房中人赶了出来。 周兰心解释道:“我有急用,营中有人虚痨发作,只给点盐,给些麦粉就好,不然时间长了,人要没命!” 伙房中人说道:“我不管你干什么!咱们这儿的东西,没有上头的命令,谁也别想拿!” 周兰心急道:“那你给我一个饼,给我一碗饭,什么都行!” 那火房中人十分不耐烦,“什么都没有!” 周兰心急了,“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都是一个军中的士兵,他就等着这口吃的活命呢!” “军令!你懂不懂什么叫军令?不懂就别来军中!你个小娘来什么军营,休要胡搅蛮缠,我今天给了你明天是不是也要给别人……” 周兰心跑上前去抢了一手稻饭回来,那伙房兵嚷道:“那是大王的稻饭!”抬手要打,却不敢真动手,只能叫她跑了。 回到营地中,周兰心让部下在嘴里嚼了,喂给那已经昏迷的人,而后对在这的一位首领说道:“我初到军营,四处的人都不认得,行事困难,劳烦请示邓将军,派几个人手给我。” 那首领答应了,便去了邓将军营中 周兰心一边照顾伤患,一边等待着,却没想到等来的不是人手,而是一纸军令。 邓元觉派她带来的一千人做当前头兵攻城。 * 周兰心呆坐在运送伤员的木板上。 她虽不是大户人家女儿,家里也小有财产,自幼爹娘疼爱,兄弟姐妹和睦,可天降横祸,叫她家一夕破产,家人入狱,为求生存找到郭奉道,自此之后只能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己身就如无桨之船,只能任由风向哪边吹,她就往哪边去,还要时刻惦记风浪是否太大,将她卷入江底。 上天何其不公? 她被派到宜兴城援助邓元觉,已知九死一生,但爷娘皆在湖州,哪里由她拒绝? 可如今又让她去攻城,危局之后又有死局,如何解得?只能一直妥协到死吗? 来此传令的虞侯说道:“邓大王说了,周娘子若是领不了兵,便将士兵交托给我军首领,大王念在娘子为本教小首领,依旧放归周娘子回湖州。” 没了这一千人,她还回得去湖州吗?周兰心抬起眼睛对视虞侯,“将军有令,不敢不从,我必亲自带兵,前去攻城。” 第149章 周兰心倒戈 那与虞侯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而后心中嗤笑,还没听过女子带兵的,这小门小户家里出来的,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女将军不成? 邓将军本就没想让这姓周的带兵,只想让她把手中一千人交出来罢了,没想到她竟然还真顺竿爬,瞧着没几分本事还要去攻城,也不怕被敌军俘虏了…… 虞侯上下打量了周娘子几眼,心里邪笑,反正那一千人是要去送死,多她一个不多。 虞侯官送到了消息便往回走,去大王帐中回禀,只留下周兰心整兵列队。一直跟着她的武副将忧心忡忡,“首领,咱们去攻城,岂不是死路一条。” 周兰心说道:“避无可避,又有什么办法。” 武副将低头叹了一声,“怪我们来时没带什么银钱珍宝,不然还可以和邓大王好言说和一番,求他开开恩。” 周兰心摇了摇头,“邓元觉铁了心要我们去当先头兵,我们就算带了金银财宝来又有什么用处,那点蝇头小利和攻下宜兴城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武副将咬牙恨道:“我等便是抗令不遵又能如何?我们只是给他来当后勤兵的,不是去冲杀的!况且我们两营兵马乃是郭坛主麾下,郭坛主只是命我二营协助大军,何曾让我们跑到前头去攻城?” 周兰心揉了揉眉心,“你说得不假,可我们如今在邓大王地盘上,吃喝嚼用都等邓大王开销,如何能不听令?形势比人强,由不得我们。” 武副将又踌躇许久,说道:“我素来听闻此次南下宋军潘首领是仁慈之人,不如……不如我们投靠他吧。” 周兰心又是否决:“如今攻城迫在眉睫,我等在前面作肉盾,他大军便要在后面趁势攻城了,哪里来得及?便是我们投靠了,他宋军就会要我等吗?” 第161章 “首领!”武副将喊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若是连你都没办法了,我们千来人要怎么办!” 周兰心被这惊雷似的一声爆喝惊醒,神志清明起来。 没有独自带过军队之前,周兰心不知道一千人代表着什么,一千人站在面前是多么庞大的队伍,又是多么重的担子。 这些时日以来,周兰心带着千人大队由湖州前往常州,一路之上粮食、疾病、内斗、逃兵,层出不穷的事比以往她经历过的都要多,也让周兰心知道了,掌管军队不说攻城略地,光是不让它乱起来,能顺着一个方向走就很不容易。更别说率领一千人,在这乱世之中有饭吃,每个人能活下去。 周兰心将自己从担忧父兄家人的情绪中拔出,开始担忧这群跟她一路北上,听她号令的湖州父老,她的目光坚定起来,“去列队吧。” 武向遵命去列队。 这两营人马有四十往上的老者,还有不到十五的幼童,有百来妇女,大多数都身体孱弱,瘦骨嶙峋,到宜兴的路上已死了百来人。 有人悄声问周首领,“首领,大王不会真派咱们去攻城吧?”说是攻城,实际上不就是要他们去送死? 一个小猴子这些日子受周兰心照顾,和她熟稔些许,此时害怕得凑近了,“首领,咱们,咱们怎么办。” 周兰心看着这小孩,他名为明明已经十岁了,却还只到她腰那么高,整个人又瘦又小,一只耳朵没了,连带着侧脸一道长疤。 周兰心摸摸那小孩的头,将他脑袋靠在自己身上,抱了一会儿又将小孩松开了,看向这些天跟她一路北上到宜兴的乡亲,“都去列队吧。” 有人流泪了,“周首领,我们真要去攻城,也都活不了了,你带我们走吧……” 周兰心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走不走得掉两说,走了又能去哪?“我自有打算,都依令行事。” 她牵过武副将牵来的马匹,一个利落的甩身上了马,说道:“邓大王命我们今晚做前头兵去攻打宜兴城,众位的身家性命皆在此晚!我周兰心带你们从湖州来到宜兴,必要把你们囫囵个都带回去!有哪位勇士与我做先锋官?” 话音刚落,队伍里零零散散的出来几个男子,虽都是面有沧桑,身形瘦削,但也算矮子里面拔将军,属于营中较为悍勇的士兵了。 周兰心说到:“众位跟随我来,其余人等听武副将安排行事。” * 午夜时分,邓元觉大军处依旧光亮点点,灯球火把,亮子油松,把这一片照得亮如白昼 现在他也不在乎是否隐蔽了,今日这番假消息将他耐心耗尽,今晚便要攻城! 邓元觉说道:“攻城兵、攻城炮都准备好了吗?” “报告大王,一切妥当。” “那群肉盾呢?” 说话之间,士兵通报,周首领前来拜见。 邓元觉微微不耐,但也还是接见了周首领。 周兰心拜见邓大王,说道:“郭坛主派我等援助大军,邓大王有命,原不敢辞,只是我营中士兵身体羸弱,怕受不得墙上箭矢,听闻大军有没用的甲胄,可否借我营中士兵一用?” 堂中众人都流露出听什么笑话一般的神色,都是送死之人,哪个还会将那贵重的甲胄给你们这帮人穿? 邓元觉说道:“甲胄已没了。” 周兰心又说道:“若是没有甲胄,只有头盔也好。” 邓元觉心中不耐:“头盔也没有。” 周兰心又说道:“我等愿为大王身先士卒,做前头兵攻城,只求大王体恤,便是没有甲胄,头盔,只有茅草卷身也可,众儿郎必将竭尽全力,恭祝大王顺利夺得宜兴城!” 只是要点茅草,再不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了,邓元觉说道:“既然如此,自去粮仓抱茅,不准延误战机。” “多谢大王。”周兰心再拜而退。 邓元觉在账内安排兵马,准备从南面和西面两路夹击宜兴城,宜兴城南方是平原,西面有丘陵,东面则是太湖,只要从南方与西方两处进攻,城内宋军便无路可走,只能后撤,他大军攻城之后,只要再往北驱赶几百里,就能坐稳宜兴。 邓元觉手下一万大军派八营攻南城门,另外八营去西山丘陵之上,可借地势攻城,余下士兵留在营中看守。 等各营听令,一切都布置妥当了,邓元觉叫人去吩咐周兰心带兵前进。 周兰心领着两营人马率先前往宜兴城门,指挥攻城的首领问道:“周首领的人马怎么看着少了些,好像不足两营?” 周兰心答道:“一路上风餐露宿,条件艰苦,我带的这些人本就身体孱弱。有些个扛不住的路上就去了,本也不足两营,只一营多点。” 那首领又问道:“尔等可知如何攻城?” 周兰心答道:“我等自入军营以来便是勤杂兵,不懂刀剑,不知如何攻城,邓大王只叫我们到前头去,探明宜兴城状况,首领不如派爬城士兵与我等一同前往,大部队跟在我们后面。” 那首领一听也是这个道理,如此节省了他这一营人马,便叫二十几个拿了飞钩绳索的士兵到前面去,再叫攻城炮跟在后面。只等开了城门之后,叫她这群先头兵先进城去挨上第一波刀箭,自己的士兵再前去冲锋。 * 宜兴瞭望塔之上,几个士兵手拿千里江山镜探查情况,一人说道:“邓元觉大军先头兵一营半人,步兵,正往南城门赶,第二波两营人马跟在先头兵五里之后。” 话音刚落,马上有人下瞭望塔传递消息。 “等等……”那拿着千里江山镜的士兵皱紧了眉头,转动镜筒,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邓元觉大军那边好像起火了,有烟。” * 城内已经开始列队,队伍排列整齐,临时搭建的军营之中,分发铠甲和兵器的匆匆忙忙,明显就是在做战前准备 董小五牙关打颤,神思不属,他到现在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半夜要备战,不过却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城中如此严密部署,难不成是得了什么消息? 薛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的……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啊?”董小五这才听见薛兄弟的问话,不自在的笑了笑,“我有什么对你说的呀。没有没有。” 薛成也就不再管他,自顾自收拾行装,穿了甲胄。 城门处燃起点点火把。 瞭望塔上侦察兵的消息一个个往下传递,敌军已经快到城下了。 * 离城门不足三里,周兰心往后看了看等候在那里的大军,又看看在自己军中的二十个攀墙手,下令攻城。 勤杂兵们对视几眼,手无寸铁、蔫不吱声地乌泱乌泱冲向城门,那几个爬墙手冲在最先,甩钩爬墙。 瞭望塔上侦察兵看着已经到了脚底的大军,说道:“先头兵都是老幼妇孺,没有武器;爬墙手东西各十个人;攻城炮据此三里;大军距离这五里地……嗯?” 那士兵看了又看,“敌军内讧!” 那爬墙手趁着月黑风高爬了墙,却突然听到抽刀声,他心下一凛,转头看去,只见寒光袭来,背上一阵刺痛,跌下城墙。 周兰心下令从背后偷袭诛杀,队伍一阵混乱,城头上火把点亮,眼见城头弓箭手已经弯弓瞄准,只等一声令下就要放箭。周兰心在城前脱了甲,露出里面的白衣,两名部下顺势扬起一块白布来,在黑夜中飘荡,周兰心扬起嗓子往城上喊道:“我乃杭州太守明瀚海之女,逃出城中为父求援!恳请节度使一见,救我父亲!” 第150章 家父明瀚海 大军攻城之时潘邓正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了,一边绑袖一边听城门士兵来报。 听着听着却颇有些疑惑,怎么每个字都听得懂,连起来又有些抽象呢? “你是说杭州太守明瀚海的千金做了反贼,原本是带着一群人前来做肉盾攻城,到了门口又白衣而降?” 士兵连连点头,“节度使英明!” 潘邓:“嘶……明翰海?” 明兄今年多大了?他任由武松给他系甲胄,一边掰着手指头,算出来大概三十五岁……不对,明兄做了杭州太守了?当初自东平一别便没再有音讯,没想到如今竟然做了杭州如此富庶之地的太守……不对,是杭州太守!那个被方腊太子方天定重重围困四个月,现在不一定惨到了什么模样的杭州! “怪不得!”潘邓感叹到。 武松给主公批了甲,又给他拿了头盔和佩剑献上,“主公说什么?” 潘邓拿过头盔带上,摇了摇头。怪不得水浒原著之中,方腊起义之后,杭州是最先沦陷的,可如今竟然和守兵一万两千的苏州城并立江南,屹立不倒,原来是有能人镇守,明兄威武呀! * 城门之前,周兰心举白旗投降,身后大军早已看出势头不好,万分警觉,待令行事。 第162章 邓元觉则在亲自指挥扑灭粮仓大火,火势冲天,黑烟滚滚,邓元觉眼神似要杀人,“都去给我查,谁放的火!” 看守粮仓的官员刚被暴怒的邓元觉打得浑身是伤,满头大汗,说道:“大王,肯定是周首领!她来粮仓抱茅,过了半个时辰就着火了!” 邓元觉又给了他一脚,“放你娘的屁!她有那个胆子吗?” 此时前线兵快马传来消息,“报告大王,周首领反了!她在城门前面举白旗投降了!” 邓元觉立在当场,眼里似有暗火燃烧,“好好好……投靠宋军?摆你爷一道?你当我邓元觉是面捏的?” 身边之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邓元觉下令,“叫庞德先诛杀周兰心千人部队,将她一干人等在城门之前杀个干净!一个都不准留!” 那斥候领命,又回到前线。 城门之下。 周兰心口中依旧喊门,声音已经嘶哑不堪,“……我等部下,皆是沿途村庄掳掠而来,受白莲教残害,一心归正!” “……我等诚心归降,来时已烧了邓元觉大军粮仓做投名状,退无可退,恳请收留!” 底下乌泱泱的人一片呓语,“开城门,开城门!” 城上守军看向都头,“怕真是邓元觉掳来的百姓,来做肉盾攻城的。” 王都头却不似手下这般眼皮子浅,冷哼一声说道:“没准是敌军奸计,派出这群老弱病残迷惑视听,假意投降,为的就是骗过你这等人,实则进城之后里应外合!” 话说完,却见小兵看向他身后,行礼道:“参见节度使大人!” 王都头急忙转身,见潘节度使正往城楼上来,也赶紧行礼。 潘邓叫他们免礼,自己从上往下看了看想要投降的白莲教先头兵。 周兰心这时已经声音嘶哑,却还是不停喊门,“……我麾下皆是好百姓,愿为宋军为仆从,运粮养马,屯田种粮,只能活命就行!恳请大人开城门!我等泣血俯首,感念恩德!请开城门!” 王都头见节度使往下瞧,对大人说道:“她一个女子如何带军?怕是邓元觉那厮为了迷惑大军,故意为之,为的就是骗我军开城门!” 话音刚落,却见远处大军动了,一阵响动过后,士卒冲杀过来。 周兰心急忙转身,见邓元觉大军向自己奔来,身后大门却依旧紧闭,心中一片绝望。 她身边父老乡亲也都骚乱起来,“怎么办?他们来了……” 有人扑上城门,连连敲门:“快开门,快开门呐!” “快开门……” 周兰心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短短瞬间下了决心。她环视周围慌乱的父老,重新上马披甲,“不能让他们逼到城门前来!把咱们逼到这死胡同里,退无可退,咱们都得死!把步数拉开,青壮随我上前迎战,耆老第二批迎战,女人带着孩子往两边逃跑,躲入乡野之间,遇到敌军就投降!” 众人听了指定,也不再妄想和迷茫了,随着周首领一声令下,往前冲去,他们自知已是即将要死之人,只是为了后面的人逃跑争取时间罢了。 潘邓在城墙之上则颇为惊叹,这女子不知是什么来历,竟然也懂得些战术,还知道加深纵向战场,来让己方更加灵活机动。 潘邓说道:“放箭吧,逼退邓元觉大军,将降军纳入城中。” 王都头睁大眼睛,“大人,这……这恐怕有诈!”现在这两伙人正内讧呢,叫他们鹬蚌相争,自己来个渔翁得利岂不是更好? 潘邓浑不在意,“她这千来人,老的老小的小,个个瘦的跟麻杆一样,能掀出什么浪花来?进城之后派人严加看守,不许他们乱窜。” 潘邓嘱咐道:“你去将此女将带到衙门来见我,切记,咱们南下攻打白莲军许久,这是第一个敌军降将,不可懈怠。” 那都头听了指令,心中却对那女首领颇为不屑,不过是个女人,算得上什么将领?不过是他们节度使仁慈,看不得一群又老又小的哇哇叫罢了。 那上前冲锋的邓元觉大军首领颇为气势昂扬,他们营中士兵杀这群叛徒,不就跟屠羊宰鸡一样简单?先给逃窜的鸡羊圈在一起,再给这群人一人来一个脖齐!回去也是战功! 可他往前冲锋之际,非但没看叛军溃散,却反而见到周兰心拨马回转,向己方奔马前驱而来,身后那群人也像不要命似的往前冲来!那首领心中一惊,怎么这群老弱病残非但不害怕,一个个倒像打了鸡血一样不要命似的反戈? 周兰心一伙人如狼似虎的冲杀在前,前线父老面上带泪,也依旧没有半分退缩,两军就要交战之际,却听飞弩破空声传来,三尺长的巨箭像暴雨一样飞向敌军前锋,瞬间人仰马翻,在两军交锋之间砸出一道两丈长的血□□限来。 周兰心赶勒马而停,她身后士兵也都赶紧停下,一个撞一个地叠在一起。周兰心回望宜兴城,城墙之上守将拿着大喇叭喊道:“降将进城,走东西小门!” 宜兴城三道大门皆开,守军从正门出城,周兰心见了赶紧喊道:“分兵两边!从小门进城!青壮断后!” 只见宜兴城门前,周兰心军队分流两侧,往城门处狂奔,女人和小孩先进了城,之后是耆老,最后是营中稍微有些战力的青壮。 宋军则出城迎敌,又是一排弓弩,将邓元觉大军少数骑兵战马惊翻在地,而后宋军骑兵冲上前去冲杀,步兵随后,董小五的新兵营便在其中。 * 周兰心被带到府衙见潘节度使,潘邓此时正坐在堂中,衙中官吏来去匆匆,整个府衙深夜犹如白昼。 周兰心跪下行礼:“罪人拜见节度使大人。” 潘邓眼见人来了,面上带笑,“原来是贤侄女,快起来,到这边坐。” 周兰心疑惑不解,心知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却不敢有异,恭顺点头,浑身紧绷地坐到了椅子上。 潘邓说道:“你父如今身体如何?” 周兰心看着节度使,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杭州太守明府尹,难不成二人相识?周兰心心中大乱,赶紧恭顺答道:“父亲……一切都好。” 潘邓点点头,“我与明贤兄相识许久,却从未听说他有女儿,你是他哪个妻妾所生?” 周兰心再也装不下去了,从椅子上下来,又跪到了节度使跟前,“大人恕罪,大人相助我等,放我乡亲父老入城,免受邓贼屠戮,我却一再欺瞒,实在该死!我并非明太守之女,父亲只是湖州一富农,近年来湖州被白莲军把控,我这才加入白莲教,却为坛主郭奉道所恶,派我来此助邓贼大军攻宜兴城。” “……只可叹邓贼也容不下我等,命我手下几百人当前头兵攻城,我等身微命贱,可蝼蚁尚且偷生,无奈之下,想出此计,我听说江南如今只杭州明太守尚在,便冒充明太守之女,盼望节度使相救。” 潘邓说道:“湖州白莲教坛主名为郭奉道?你既在他手下做事,想必也是个首领。” 周兰心心下一紧,却再没撒谎,如实相告,“我在郭奉道没有攻下湖州之前就为他做事,是他手下一个小首领,后来因我聚集教众,这才为他所恶。” 她又抬起头看向节度使,再拜说道:“大人明鉴,我为郭奉道做过事,无可辩驳,可这回跟我来的都是湖州父老乡亲,他们当中多是不信教的,只是郭奉道攻下村县之后,收拢来的流民,做充军用。我两营之中虽多是老幼,却本性淳朴,恭顺听话,与我一路南上,令行禁止,大人若要治罪于我,别无话讲,只恳请给父老一条活路。” 第151章 决战邓元觉 潘邓听了这女子的话,说道:“既然如此,想必湖州之事你大都知晓,你也不用跪着了,起来为我讲述湖州白莲教吧。” 潘大人虽没做出什么承诺,但当自己想率领同胞与邓元觉大军同归于尽之时,被宋军相救的心情周兰心还没忘记。 周娘子于是起身,事无巨细从自家遭受无妄之灾,父兄入狱,走投无路之间,第一次得知白莲教讲起。 * 城外乱战一片。 城墙之上两阵飞弩过后,又是铁骑冲击,骑兵过后步兵紧随而上,董小五跟着新兵营手持长矛,列队而战。 董小五心中十分焦急,怎么就到了战场这一步了?原计划是他没等开战就跟着割稻的大军溜出城了,怎么才过了一天的功夫,他就要和自家军队刀兵相接? 董小五一心想要逃回自家军营,却无奈身上穿着宋军服饰,怎能直接逃跑?他左看右看,想趁着旁人不如意,慢慢地将自己挪到战场边缘,再伺机而动,却突然听到破空声传来,一白莲军拿刀朝他面门横劈而下。 董小五愣在当场,来不及抬枪格挡,薛成拉了他一把,抬枪将那人囊过一边,“你在这磨磨唧唧的干什么!这是战场上!” 他被薛成一骂,也惊出一身冷汗,什么敌军、友军、暗中放水、趁机逃跑都放在一边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董小五端枪警戒,管他是敌是友,谁来砍他,他就捅谁! 第163章 开城门不过半个时辰,战场上就出现了一边倒的局势。邓元觉率领的白莲军素来是战无不胜,以往面对宋朝的厢兵,只要几个冲锋,敌人便被吓得四散而逃,可宜兴城的这批士兵怎么如此不一样? 不光铠甲完备,武器精良,甚至连士气都这么足!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这群人是北方来的野蛮人,就比咱们南方人勇猛?” 身边的人听了他说丧气话,骂道:“放你娘的辣臊屁!因为他们原来是水泊梁山的!跟咱们方腊圣公之前一样,都是反贼!现在又有了官家的武器,肯定比官军强了!他爷爷的,真他娘的难对付。” “那他们怎么就招安了,咱们怎么不招安?” “咱们招安个屁,咱们是真造反!那梁山泊,那个宋江,就是反贼之耻!亏我以前还想上梁山,他还笑黄巢不丈夫,我呸!他连黄祖师爷的小手指头盖都比不上!” 几个人一边插科打诨,一边缓解紧张焦躁的气氛,但还是有人忍不住说道:“咱们援军怎么还不来?邓将军不是留了两千人守营吗?” 气氛又陡然凝重起来,他们已经支撑不住了。 * 夜晚山风吹拂,邓元觉留守在后方的大军之中,指挥着手下担水灭火,挖土扑火,砍树隔火,此时又有人来报,“大王,大火又往东面去了,东面是咱们军营!” 邓元觉正在气头上,一脚把来人踹了个后滚翻,“废物!把军营给砍了!” 南面的人手刚歇息没一刻钟,又去东面把临时搭军营用的竹子和茅草全都砍倒,空出一段隔离带来以防火势蔓延。 等好不容易看着大火仅剩微光,已经接近凌晨,众白莲军看着燃烧着的军粮茅草还未殆尽,却也不敢靠近。从北面荆溪里打水的人终于回来了,一担两担将火苗浇灭。 满满的粮仓变成了灰烬,白莲军满面愁容,“这可怎么办……咱们没有军粮了……” “我来参军就是为了不饿肚子,现在什么都没了,还打个什么仗?” 邓元觉听了拔刀出鞘,一刀结果了其性命,鲜血四溅,止住了一干人的议论,邓元觉扬声说道:“攻下宜兴城,咱们就有粮了!” 话音刚落,一支长箭破空,在众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际,避过甲胄、肩甲、护心镜直直插入邓元觉锁骨处,贯穿肩颈。 敌军有埋伏!身边士兵一阵哗然,邓元觉低头看了一眼长箭,咬牙用刀尖把箭柄砍断,只箭头留在体内,他咽下喉间腥味,喊道:“孩儿们,跟我迎敌!” 说话之间梁山军从西山丘陵顺势而下,一举冲散白莲军守军,守兵一晚救火本已疲惫不堪,哪里经得住如此冲杀?没过一息片刻就败下阵来。 邓元觉手拿浑铁禅杖,此禅杖重达五十多斤,平日里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可今日肩膀重伤,又如何端得起来?一届方腊麾下大将就这样被几个都头围剿,命丧君山脚下。 天光大亮,宜兴城外一片狼藉,梁山军手拿担架抬着伤员进出城内外,董小五也躺在担架上,由着两个人给他抬到了重症病房。 “我,我活不成了……”董小五胸前豁开一块口子,鲜血直流,被人用干净布巾捂着,却不敢用力按压。 伤到他这种程度,应该就离死不远了吧,董小五眼中含泪,说道:“哪位好心人转告我薛成兄弟……说我董小五……对不起他……我今天也杀了三人,没……没……” 很快救治的人员来了,看了一下伤口说道:“省省力气,许还有法子治。” 董小五却只当这些人是安慰他呢,叫他在临死之前听听好话。 但如今再不抓紧,这回可就真没时间了,董小五含混说到:“我知道……他,他早察觉了,还对我……依旧……我……我对不起他……这辈子我俩是敌人,下辈子我和他再做兄弟……” 老大夫换了干净衣裳,拿了用酒精消过毒的器具,又检查了上好的桑皮线,说道:“麻沸散。” 董小五彻底陷入昏迷。 * 府衙之内,周兰心为潘节度使讲述了自己过往,以及湖州如今白莲军的状况,一个多时辰过去,天已大亮。 她深知自己并非客人,是俘虏还是降将皆在潘节度使一念之间,于是自告奋勇带领士兵清扫战场,照顾伤员。 潘邓说道:“你领娘子去照顾伤员吧,剩余人叫他们在城外自建营房,大军在此休整两天,你便随我一同攻伐湖州。” 周兰心应下,由两个士兵带领着走出府衙,迎面却撞上了归来的几个都头,拎着邓元觉的尸体要献给潘节度使。 周兰心见了邓元觉陡然一惊,下意识就要退让,却又在下一刻意识到这人已经死了,这个逼迫着她两营父老乡亲去送死的人,把自己逼上绝路没办法战胜的人就这样闭上了眼睛,没了气息。 周兰心深吸了一口气,眼看着几人将邓元觉拖到府中,进了二门,不见了身影。她才又转身离去。 * 降军聚在一起,神情麻木,他们半夜十分进城投降之后,就被聚集在此地。 忽然有人说道:“看那,那是周首领!” 那麻木的人群就像在盆里奄奄一息的活鱼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瓢清水一般,又恢复了活力。 “首领没死!她还活着!” 周兰心见了自己麾下部将,心中也十分欣慰,走过去说道:“你等昨日投降,一直待在这里?” 众人都点头,“我们都老老实实待在这儿,不敢给首领惹出祸端来。” “首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弟兄们以后去哪儿?” “首领,你去见将军,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周兰心摇头说道:“节度使是个极仁慈的,为人也宽厚,如今邓元觉也已被宋军绞杀,节度使许我两营士兵回归家乡,不过得等打下湖州过后。” 众人又惊又喜。 周兰心接着说道:“过些时日我随大军去湖州,尔等便待在宜兴城内。从今日开始就自己搭建营房,若是官军有指使,就依言照做,切记不可莽撞行事,也不能不敬上官,可记住了?” 众人都点头,那少了一个耳朵的小猴子流了眼泪,凑上前去说道:“首领,我和你一起去。” 周兰心低头看他,说道:“重荇替我管理军队,约束弟妹。” 那小猴子接了命令,擦干眼泪,点头说道:“首领一定要回来。” 周兰心也点头应诺,“待我随军攻破湖州,便请示带父老归乡,你们在这期间听各自小队长的话,遇事不决的,去问官兵,凡事多请示。” 众人心里又有了主心骨,有了期盼了,各个面上焦虑的神情被一种轻松取代,听了首领的话,各自去寻找竹子,抱茅搭建营房。 周兰心带着百十来个娘子去了伤兵营打下手,刚一进营中,扑面而来的一股胡蒜味道。 有人说道:“真奇怪,这看着又干净又整洁,怎么这么大一股胡蒜味?” 周兰心叫娘子们都不要多说话,派一些人去煮热水,清洗布料,忙活起来;剩下的听医者吩咐,给郎中打下手,跑腿熬药;又带了几个人整理军营,可到处都没看见哪里有胡蒜,倒是在一个人身上闻到了。 她也十分奇怪,“这是吃了多少?怎么感觉是让蒜给腌透了?” 旁边一个老军医说道:“别找了,没有,那是节度使赐下来的神药,活死人肉白骨,吃下去就是这股味儿。” 周兰心这才明白。 * 两天过后,大军休整完毕,留两千人与伤员共同留在宜兴城,其余人等跟随潘邓向南进发,兵分两路,东路直达湖州城,西路经过梅溪镇与安吉,从余杭支援杭州。 第152章 郓哥送物资 大军行进的前一天,夜里休整之时,小郓哥带着好几车的物资来送给兄弟。 “我还以为赶不上了,潘哥你走得怎么这么快,我听说你这刚打完仗,马不停蹄赶过来,结果明天天亮就要走了……” 潘邓笑着迎了兄弟进账,小郓哥如今越长越开了,是个青年样子了,潘邓叫他坐到椅子上,再让伙房拿些点心来,说道:“兵贵神速。”又问道:“南北不同,你这一路到宜兴来可有什么不适应的?身体可还好?” 小郓哥满不在意地说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就随着李大官人到绍兴呢,比这地方还南,在那杭州府旁边!” 潘邓也坐到他身边了,问道:“东平府如今怎样了?” 小郓哥喝了两盏茶,“东平府还是往常那样,一切都好,我来的时候眼看球赛就要办完了,今年可真红火!南北的人都来咱们这儿看球赛,咱们城西不是规划往外扩建?好多别的地方的人都想买地呢!” 小郓哥感慨道:“我真觉出来咱们东平府好像也要变成北方大府了,从前没有,自从年初梁山投降,重新分地,又要在西边扩城之后,再加上今年球赛好多人来,咱们府里通宵达旦,灯火通明,真有一番东京城的气魄!听说是府尹上报一路指挥使,指挥使都破例让咱们球赛期间推迟宵禁了!” 第164章 说着小郓哥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潘邓:“潘哥可知新来的府尹是谁?” 潘邓还真不知道,这事是老师安排的,他当初接了皇命就紧忙往南赶,还并没向人问过,“听你这么说,是个咱们两个都认识的?” 小郓哥嘿嘿一笑,“不算认识,我只见过一面。” “是谁?” “我且与你说,这人是个宗室,姓赵的!” 潘邓一时犯了迷糊,他认得的人不少,可还真不认得什么宗室。 小郓哥说道:“潘哥你忘了,当时东京城开书市的时候,招待过的贵客,他带着娘子一块来的,他娘子是个有名的才女。” 潘邓恍然,“赵明诚?” “对!就是他!” 小郓哥说道:“不光球赛办得好,自从赵府尹来了东平府,咱们府里现在也要建书院和图书馆了,嘿,我从前还真没想过,赵府尹说要把咱们东平府弄得跟南方这几个州似的,要做个文风昌盛之地,大家伙背地里说这事儿,都说成不了!咱们东平也没出过什么大官人呀!” 潘邓笑道:“这事并非一天两天能见成效的,他能起这个好头就不错,成不成还要看往后呢。赵府尹说没说书院规划在哪儿?” “就在西边新规划的那片地,冯掌柜也申购呢,我听说有一部分直接定下来,剩下的和当初在东京建图书馆时那样……”小郓哥想了半天,“招标。” 潘邓点点头。 小郓哥絮絮叨叨地把东平府这几个月发生的事都说了,最后说道:“就是有一件事发愁,咱们府里想着明年开春动工,土地松软,工期也长,但是开春的时候又要办球赛,大家伙都发愁呢。” 潘邓说道:“这有什么愁的,你来时没到润州城看,现在家家户户都用水泥,这东西盖房子快,只烧些青砖,用水泥垒起来,或者浇注竹筋混凝土,就能把工期缩短了,还省木材。” 小郓哥头一次听“水泥”,还不知是何物,满脸疑惑。 潘邓便说道:“等你往回走的时候,到润州城见了李大官人,叫他与你讲上一讲,再带你去厂里看看,就知道了。” 小郓哥说道:“说起来我与李大官人也几个月没见了。” 潘邓问他,“你到润州城时他没接应?” 小郓哥回想道:“我到润州府只停留半天,只张都监和卢首领在府中,我找人问过李大官人与杜兴大哥,他两人都不在,听别人说他们去常州府了,说要谈什么生意,还要建工厂……说的好像就是这个水泥!” 潘邓点头,“如今江南百废待兴,建水泥厂既能修缮房屋,又能提供就业机会,是个能快速恢复生产的好手段,只是辛苦李大官人了。” 小郓哥嘿嘿笑道,“真要这么好,叫李大官人在咱们东平府也弄一个,到时候我那儿要是建新房,也叫他给我打个折扣。” 潘邓于是问道:“你那儿如今怎么样了?” 此时伙房兵拿了吃食通报,得了允许后进来,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乃是摞成小山似的肉馒头,外加一大碗菠薐菜鸡蛋汤,小郓哥一边啃着肉馒头,一边呼噜呼噜喝汤,末了感叹一句,“菠薐蛋汤,人间绝味!” 潘邓用慈祥的眼神看着这个只有菠菜蛋花汤就非常满足的小伙子,眼见他吃了三个包子才放缓吃速,与自己说起在原来祝家庄地盘上新建的药厂事宜。 “……现在咱们大蒜素已经能稳定量产了,安神医还给想了个好法子,把大蒜素搓成丸子,外边包了层药衣,比原来那方便多了!”他一边说着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来,打开又有一小陶瓷盒,再打开只见里面一丸硕大的药丸。 潘邓拿在手中看了看,有一颗鸡肉丸子那么大,“这么大,能咽吗?” 小郓哥说道:“临吃之前给捏碎了再吃。” 潘邓点点头,好歹是方便运输,又方便定量了。 小郓哥接着说道:“那青霉素着实不太好弄,我原叫安神医主持此事,可他在咱们府中安济院挂职,有公家事要忙不说,现在安神医在咱们东平府里也相当有名声,谁家有个疑难杂症,头风腹痛,背上生疮,寻常大夫治不了的都找他去治,偏偏他还一治一个准,每日里忙得很,我就又在府中寻了一个医者。” 小郓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是抄写的那家人在官府的户籍,是个外来户。 “咱们府中医者不少,但我也不敢轻易找,一来怕医术不精,弄不了咱们这精细的活;二来也怕不是个老实牢靠的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把咱们这神药说出去了。” 潘邓看着那张纸,只见户主姓何,一家五口,有老母何氏,妻崔氏,一儿一女。 小郓哥说到:“他父子俩在咱们东平府一家医馆里面坐诊,抓药,女儿在纺织坊上工,虽是外来的,但也知根知底,在府中也是人人称赞的医者仁心,我就做主叫他和他儿子接了安神医的班,近几日刚研究出第一批,我这就带来了。” 潘邓颇为意外:“已经研制出来了?” 只见小郓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来,打开里面又是一个瓷盒,他神秘兮兮的把这小盒子往潘哥面前挪了挪。 潘邓也小心地把那盒盖掀开,只见里面有三个针筒,针筒是玻璃做的,推杆同样也是玻璃材质,只上头一块黑黑的杜仲胶,针管前头被堵死,在三个针筒旁边又有三个包着的针头。 潘邓看着这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内心感慨万分,以前看小说看多了众穿越前辈手搓导弹,如今轮到他,才知道许多看似简单的发明,依靠的是社会的整体工业水平。 就拿这青霉素来说,玻璃、能制造针头精度的冶铁、杜仲胶、外加在古代无论怎样都难以达到的无菌环境,少了一样都难以做成。 “试验过了吗?” 小郓哥被肉馒头噎了一下,说道:“没试验呢,我不敢。” 潘邓就把这三支青霉素收了起来,“叫他再生产一批出来。” 小郓哥领命,当晚汤饱饭足后在军营中住下,呼呼睡了一晚,第二天早起回了润州城。 * 潘邓则没那么早睡去,而是拿着药盒来到了伤兵营。 已经过去三天,轻伤基本上都能行动自如,重伤未愈的卧床休息,还有一直高烧昏迷的,被医者运送到特定的营房,每天有人照顾看守。 潘邓问了新兵营的指挥使,“那个从对面来的醒了吗?” 指挥使回道:“没呢,给了一颗神药吊着,也没醒,一直发热,昨天夜里惊厥,医者给喂了羊角汤,估计就这两天了。” 潘邓穿了消过毒的白大褂,进了重症营房,看了看那名细作,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指挥使听命在外面看守,没过一会儿听到节度使叫他,他又进门一看,只见潘大人坐到那人床边,正在握着那细作的臂弯。 潘邓说到:“你过来给他按着。” 指挥使走过去依言用小棉花球按住了那人手臂,潘邓又如法炮制,给两个眼看活不成的注射了青霉素,这才离开了军营。 指挥使过了一刻钟小心翼翼地把那小棉球掀开,只见果真如潘大人所说,下面一个出血点,已经不流血了,这才把那棉球扔掉,心中啧啧称奇,“你小子是交了好运了,不知道大人这又是什么神药……” 这天夜里发生的事少有人知晓,第二天一早,潘邓大军继续南下,此时林冲也正在广德军练兵。 * 林冲当初接了潘节度使指令,来广德军调兵,起初此地禁军首领王昭德还不接见,言禁军只受皇帝调令,还没等林冲写信请求潘节度使指示,苏州又传来调令,要调派禁军支援苏州府。 苏州府本就驻军五千厢兵,广德军之前又向苏州府支援了在此地就粮的禁军七千人,已经是鼎力相助,没想到苏州府竟然还要管他要人! 他还没管苏州府要回他那七千人呢!写信询问也语焉不详,他好好的七千兵力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王昭德不想在再理转运使调令,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整个广德军都归他管,自己又如何能抗令不尊?可若真再往苏州调兵,打了胜仗还好,真要全军覆没,背锅的不还是他们武将! 第153章 湖州府城外 王昭德心中愤愤不平,正巧前两日那南下讨伐白莲军的潘节度使派人来询问,王昭德便顺水推舟,将手下六千人马交给林冲,自己只剩两千禁军,与广德军三千乡厢兵守卫城池。 这回找麻烦找不到他身上了吧? 林冲得了兵马,又在广德军驻军半月,训练一番。禁军的底子要比厢兵扎实许多,因此练习阵法来也并不费事。只军中有些人过惯了和平年月,倦怠惯了,不肯出力气训练。 林冲便在军中提拔了几个有建功立业之决心的副将,一层一层管下去,不怕他们惫懒。 阮小二这几日也一同训练,颇为看不上眼,“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底细?当初咱们在梁山上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禁军来攻打过,名字叫禁军,实际上也就那样,冲一冲就散了。” 第165章 林冲说道:“咱们那时候要是不拼命,就要叫他们打上梁山了,自然要拼死抵抗;可来攻打咱们的禁军却都是拿月钱吃饭的,要拿命来打仗不合算。” 阮小二撇撇嘴,还是对这些个拿钱不干活的看不上眼,问林冲道:“咱们什么时候去攻打湖州,主公还没给信吗?” 林冲说道:“时机恰当之时自然就行动了,不必心急。” 话音刚落有探马来报,“节度使来信!” 阮小二立马有了精神,“教头快看!” 林冲拆了信件,大致扫了一遍,脸上露出笑容,“该咱们动手了。” * 五月廿二,潘邓领兵由南向北直奔湖州城,林冲则带领广德军六千人由西至东攻下梅溪县和安吉,给潘邓的西路大军南下支援杭州扫清障碍。 从安吉到湖州府并不是坦途,中间有层层丘陵山脉阻隔,是以消息不通,郭奉道自从驻守湖州府,也便少了和他发家之地安吉的往来。 得益于地形优势,西路军一路南行跋山涉水并无阻碍。 潘邓率领的东路军则一路由长兴穿过卞山山谷,到达湖州城东侧。 到卞山山脚下之时,湖州府辖下村庄田间地头的百姓正在割稻,城门大开,商贾百姓进进出出,毫不设防。 潘邓一早叫探子到周围打探,而后在军帐中与各位首领商议对策。他身边是军中几个指挥使,都是梁山上的弟兄,有几个还是林冲一手带出来的,其中有阮小五,杜迁,以及远道而来的卢俊义和燕青。 阮小五嘟囔道:“这郭奉道消息也忒不灵通了,他好像不知道咱们来。” 潘邓环视周边将领,问道:“如今敌明我暗,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上策也,诸位有什么兵不血刃好法子?” 卢俊义还记得他们随林冲刚到润州之时,就是他主仆二人扮作陈观,假意投靠,渡江赚开城门,活捉吕师囊,便想要如法炮制,说道:“不如我们装作外地来的,投靠白莲军,只要能混进城去,到他府中,咱们便能给他来个措手不及,把控州府,活捉郭奉道!” 堂中众人都以为此法虽好,却又隐约感觉有些草率,一人说道:“如今是非常时期,郭奉道不说十分警惕,却也不可能毫无防备,贸然投靠,只怕会打草惊蛇,到时候不光失了先机,若他城门一关,我等还要再费尽心力攻城。” 听到有人反驳他,卢首领也不在意,他本就不是那行军打仗的材料,叫他办事可以,叫他指挥、想法子则有些捉襟见肘。卢俊义便看向潘邓,“主公以为如何?” 潘邓说道:“此法也可,只是慢了些,如今邓元觉被擒的消息想必还没传到湖州府,但说不准什么时候郭奉道就会得知此事,警惕起来,因此要速战速决。” 此时一批出去的探马回报,“湖州城一共东西两个城门,进出皆有白莲军把守,湖州城内号称屯兵一万五千人,郭奉道手下有四个首领,替他掌管教中事务,个个都是豪杰!” 那探子待要一一说明,潘邓问道:“这四个首领之中可有姓周的?” 探子一愣,回道:“有两个姓周的,一个名为周琦,是那郭奉道军师,另一个叫周兰心,也颇有些本领,据说他二人是兄妹,一早就为郭奉道办事,入了他那白莲教。” 众人一听,杜迁说道:“那姓周的,不就是当日……” 虽周兰心投降还没几日,就随军南下了,但他们之中也有见过此女的,“……就是那天投降的,后来在咱们伤兵营里干活那个。” “她真是个首领?我还以为自己编的呢。” “不是说投降那个是明通判之女吗?怎么姓周?” “早就说了,不是明通判之女,是白莲教首领!” 卢俊义说道:“既然此人已经投降,从前又是湖州小首领,不如叫她来问话?” 此话一出,遭到众人反对,“那怎么能行?” “没准是诈降的!咱们要是真叫她来商讨事情不是正中了敌军的奸计?” “她是投降了,可万一回到湖州又想到从前是个做首领的,反悔了该如何是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其中一人却说出了事情的关键:“湖州府有一万五千白莲军,又有四个首领,我们倒是能当机立断杀了郭奉道,可这也会让白莲军群龙无首,这一万多人又该如何处置?若放归他们回乡野,怕会骚扰百姓;聚在一起恐又有叛乱,这该如何是好?” “……况且郭奉道死后白莲军不见得就会四散溃逃,湖州是他们家乡,那些白莲军又能逃到哪儿去?又因他们还有别的首领,再聚集起来攻打宋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众人一听都有些傻眼,阮小五说道:“咱们就只管杀了姓郭的,攻下城池来就是!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做甚?” 燕青拽他,要他不要再说这等不入流的话,若是打下来了,又叫白莲教重新占领土地,他们攻打湖州的意义何在? “这……那难不成湖州一地还不能速攻?要么就像润州一样,在这手上个一月半月的,稳定了府城再走?” 如此一来,原来想要速攻湖州的计划倒是不成了,若想拿下湖州,只能徐徐图之,慢慢来。 潘邓却笑着说道:“哪里就要如此麻烦,叫他白莲军上下一齐投降不就行了?” 众人都看向潘节度使,白莲教固执的很,如何会轻易投降? 潘邓说道:“若是首领战死,他白莲教徒或许还要四散而聚,拼死守卫邪教,可若是首领带他们投降呢?” 众人恍然大悟,阮小五说道:“节度是英明,原来是要劝降郭奉道!” 潘邓又笑了,“劝降他作甚?咱们不是有个现成的白莲教首领?” * 周兰心听闻潘邓要智取湖州府,速攻郭奉道,先是有些质疑,“这……这可行吗?” 她自己想了半晌,对潘节度使说道:“郭奉道怕是不会坐以待毙,他身边有近卫军三百多人,除了我与兄长之外,还有两个首领,皆能带兵,一来成事不易,二来就算靠近郭奉道,在不经意之间取其性命,其他两个首领也不会善罢甘休……” 潘邓听她说完,之后说道:“若是白莲教只剩你一个首领呢?” 周兰心睁大了眼睛,“我,我,指挥使大人明鉴,小女绝无叛逆之心!” 潘邓说道:“既然你说白莲教在此根基深厚,各地小首领、法师和小头目众多,不容易轻易拔除,便叫你代替郭奉道之位,坐这湖州第一把交椅,掌管湖州白莲教,你看如何?” 周兰心这才算明白了指挥使的意思,心下震颤。 潘邓依旧看着他,周兰心说道:“小女……怕是无才无德……” 屋中沉寂了半晌,周兰心又说道:“指挥使大人若要人代管白莲教,我家中还有一兄长,我愿为他引荐给大人……” 潘邓看了她半晌,突然笑着说道:“郭奉道能做这湖州总坛主,却也不是为得他有才有德,只是时势造人罢了。你之谦词,就算属实,身无长处,却有一点旁人不能及。” 周兰心咽了下口水,“是,是什么?” “你之初心至诚,爱护湖州百姓,并且也做成了一次了。” 潘邓看着周兰心愣怔的样子,说道:“我再给你盏茶功夫,你若考虑好了,便告诉我,若是此法不成,还要再想其他出路。” 周兰心又发呆了片刻,忽然攥紧拳头,牙一咬心一横,“回节度使,我做得!” 他郭奉道如此性情残暴,阴晴不定之人都能做得总坛主,难道自己会做的比他还差?想他当初也只是个教徒,只管几村的小头领,攻下村镇之后,又有他兄妹两个和另外两个首领帮衬,才一步步做大。 她周兰心也不是单枪匹马,有兄长相助,也有一千听自己号令的父老在宜兴呢,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湖州人,如何能比姓郭的这个睦州来的差? 潘邓看周兰心如此坚定,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如今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杀了郭奉道,取而代之,我麾下将领已商议了对策,只是不熟湖州府里的路,你跟着一块去吧。” 第154章 周兰心守城 五月廿四,湖州城外一声巨响,震彻州府。 少倾,城中躁乱起来,西城门边上出现一伙戴着红头巾的白莲军,拿着自制的火药往城中扔去。 浓烟滚滚,响声震天。 城门来不及闭合,被这群头戴红头巾的白莲军强硬冲开,这些人手里拿着兵器,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城内四处升起黑烟,百姓四散奔逃,有逃出城外的,也躲进家中不敢出门的。 郭奉道接到属下来报时,正在府衙内饮酒作乐,听到下属说城中大乱,疑似有白莲军逃出军营,在城中烧杀抢掠,顿时吓得一个激灵,酒醒了八分。 “怎么回事!于统呢?他不在军营中?军队怎么会乱?” 此时又有下属飞马来报:“报告坛主,于首领已经带人镇压乱贼,在城中作乱的并非咱们白莲军,是从城外来的!不知是哪儿的野兵,装作咱们白莲军的样子,在城中作怪!” 第166章 郭奉道气得仰手把桌子掀翻,“叫于统出兵!活捉贼酋!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湖州放肆!” 府衙之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郭奉道嚷嚷道:“任曾呢?周琦呢?人都在哪儿?都给我去平乱!” 此时有人慌慌张张地来通报,“坛主,周首领回来了!” 郭奉道还以为是周琦,正要大踏步向前把人揪到屋里来,与那跑进屋的人迎面一撞,见此人竟是周兰心。 郭奉道瞪大了眼睛,她怎么在这儿?不是派她去了宜兴吗! 没等郭奉道反应,周兰心急忙说道:“坛主,大事不好了,邓元觉反水!打到咱们湖州城来了!”她说着便拉郭奉道,郭奉道被她一扯,下意识地把胳膊收回来,“你,你怎么在这?” 周兰心急道:“来不及多说了!坛主快跟我走,晚了就都完了!” 郭奉道被她一唬,还真有几分急切,不过他也有迟疑,站定了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邓元觉怎么会来攻打湖州城?” 周兰心见坛主不走,着急说道:“那邓元觉本来要用计攻打宜兴城,却不料被宋军将计就计,反击回来,一万大军只剩几千人!如今粮草耗尽,再攻宜兴不能,他竟打起了咱们的主意,一路到湖州来了!” 郭奉道难以置信,“他到湖州来便来了,为何要攻打我湖州城?” 周兰心恨道:“坛主看错他了!此人长着人面,腔里却是兽心!我初时受坛主派遣,到宜兴城外支援邓元觉大军,到他军营之后,捡柴喂马,烧火洗衣,我湖州援兵哪样不做的妥帖?却不料此人狼心狗肺,竟然将我一千人用作前头兵,做肉盾去攻城!” 周兰心面庞扭曲,满目含恨,郭奉道见了也便信了五分,只听周兰心又说道:“可叹我湖州兵是去帮忙的,却不被他当做人看!他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那千人已折损进去,被那宋军擒了,做了俘虏。却没料到邓元觉大败,当天便要结果我与副将二人性命,杀到湖州来抢了粮草军马,再去宜兴城一战!” “我与副将本想回湖州来告知坛主此事,是以马匹早已备好,见势不妙一路东躲西藏逃回湖州府,这才得以再见坛主!” 郭奉道听她一阵控诉,心里也明白了几分,问道:“那邓元觉还剩多少兵?” 周兰心答道:“还有四千多人。” 郭奉道估计了一下,自己城中守军有一万多人,对付他四千人不是绰绰有余?如何还要逃跑? 周兰心好似看出了坛主心中所想,急忙小声说道:“邓元觉麾下将士并非我湖州白莲军能及!” 郭奉道皱着眉看她,周兰心又说道:“他们武器比我们湖州精良许多,更何况他那四千人都是被逼到绝路上的哀兵,烧杀抢掠无所不做,邓元觉此人更是残暴,他若遇到坛主,定是不死不休!坛主何必以身涉险?不若先退一步,徐徐图之!” 说话之间,周琦来到府衙,见了郭奉道,面上焦急万分,一边替他收拾行囊,一边说道:“坛主,外面乱了,那伙贼人来势汹汹,已捉了于统首领,当街刺死了!咱们不是对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坛主先从东门出城罢!” 郭奉道万分惊诧,“于统死了?” “城中如今任首领正在退敌,眼见要支撑不住了,他叫我回来寻首坛主助他一同退敌,我在来时路上心中思量许久,我等小首领便是死了又能怎样?可坛主是湖州之首,岂能轻动?湖州只要有坛主在,就能再发生机,坛主如今要保重自身呀!” 郭奉道内心如乱麻一般,听他这样的肺腑之言,也点头了,“我自去睦州见方腊圣公,向他禀明实情,与我派军讨伐邓元觉,夺回湖州!你二人,你二人且守好湖州城,等我归来。” 兄妹二人齐齐点头。 郭奉道看着他们两个,也忆起些昔日情份来,想当初他还未占领湖州府的时候,手下就只他两个小头领,什么事都交给他二人去办,如今到了危急之时,才知疾风知劲草,原来到最后的也只他两个! 郭奉道与二人依依惜别,坐上了奔往西城门马车,燕青坐在马车上与周兰心对视一眼,打马驾车离去。 周琦看着自己的妹妹,带她去了府衙偏房,亲自为自家妹妹系上甲胄,说道:“该你了,二娘……是兄长没用,叫你去顶门立户,你可千万保重。” 周兰心也看着自己的哥哥,重重地点了点头。 * 湖州城外,卢俊义坐在马上,姿态挺拔,神情庄重,他身后一干士兵,也都穿着粗麻布,头上戴着红头巾。 阮小五手中拿着千里江山镜,在军营高处眺望湖州城门,时不时地忍不住偷偷看卢首领,再吭哧吭哧憋住笑。 卢首领似有所感,抬手摸了摸自己脑袋,摸到一片圆溜溜的大光头。 这是燕青给他做的一个罩子,把头发包在里面,外边再抹上些蜡油,颇为逼真。 当时几人在商议由谁来假扮邓元觉时就颇为犯难,实在是邓元觉身高八尺,肩宽体胖,军营中士兵很少有这种体型的,阮小五心中一阵思念,“要是鲁首领在,咱们还用这么犯难?直接叫他穿上那身衣裳,连光头都一模一样!” 可不光是光头,就连鲁首领用的水磨禅杖都与那邓元觉的浑铁禅杖相仿,只可惜鲁首领不在,几人只能另选他人,在军营里面挑挑拣拣,体型合适的气质又不合,最终众人把目光都聚集在卢首领身上。 卢俊义:“?” 卢俊义又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再低头看看身上的袍子和大串珠,感慨世事无常,自己即做了土匪和官军之后,又做了这白莲教里的大和尚了! 城中有人放了一只窜天猴,卢俊义接了暗号,拿起手中禅杖,“孩儿们!跟我杀入城中!” 梁山军山呼海啸,跟着首领冲进了湖州城,做土匪,他们可是个中行家! 卢俊义带着亲兵往放信之地奔去,一人见了卢首领,嚷嚷道:“邓大王,这就是湖州小首领任曾!” 卢俊义听了那人名号,手中拿起禅杖,“待我来会一会他!” 那任首领眼见邓元觉朝自己飞马奔来,连忙摆好架势迎敌,可他已连战数人,哪里经得住这般讨伐?不过几十个回合便被卢俊义斩于马下。 湖州府内的白莲军眼看这邓元觉大军如此残暴,两个首领都已丧命,己方郭坛主却迟迟不见踪影,未下其他指令,哪里还有抵抗的心思?就要缴械投降,任其宰割。 此时却听一声呼号,“是周将军!” 众人顺着声音抬头,只见高楼上一将领身着甲胄,披风飒飒,正手拿弓弩,狙击邓元觉,此人不正是周兰心! 众人心下一颤,只见电光火石之间,还未见箭矢身影,那邓元觉就一声惨叫,跌下马来,他旁边红头巾紧忙搀扶,高呼:“邓大王中箭了!快撤退!” 那进入城中的红头巾来得快,撤得也快,不到盏茶功夫,全都跑没影了,湖州府白莲军士气大涨,待要乘胜追击。周兰心下令:“穷寇莫追,恐有埋伏,关紧城门!” 众人找到了主心骨,都依言照做,湖州城在经历了一天动乱之后,于傍晚之时又重新恢复了安定。 另一边燕青带着郭奉道跑出城去,半路上把人敲晕了拿绳子捆住,马车转了个弯,又进入城中。 周兰心问道:“大人可说此人如何处置?” 燕青回道:“斩草除根。” 二人说话之间郭奉道悠悠转醒,他躺在地面上,头脑昏沉,又见周兰心,心中惊诧,见她身着甲胄,以为湖州之事已平,周兰心这是带他回府……不对!他挣扎着,想到自己是被这马夫打晕的,“周兰心,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马夫是你从哪儿找来的?还不快将本坛主松绑!” 燕青看了眼地上挣扎的人,并未多理会,自告辞离去回到军中,屋中只留郭奉道与周兰心二人。 周兰心看向郭奉道,眼眸似一滩死水,郭奉道见她面色不善,心道不好,栽楞着往后挪蹭了两步。 周兰心冷笑道:“郭奉道,你也有今天。” 郭奉道全明白了,只恨自己看轻此女,他咽了咽口水,说道:“我待你兄妹二人不薄,你对我就算有恨,可别忘了,你家危难之时是谁相救!” 第155章 郭奉道殒命 周兰心听他讲到前尘往事,想到自家受无妄之灾,父兄入狱之时的万分焦灼;后郭奉道前来相救,全家才得以脱身,重见天日,桩桩件件,她心中也闪过一丝不忍。 郭奉道见她犹豫,趁机说道:“你兄妹两个在我手下做事,我可有半分薄待?你家原本只是梅溪县的一户果农,再过几辈能翻身?到了我郭奉道麾下,当即便要你两个做了首领,与我一同掌管湖州这偌大一片土地!这是多少家族几代也登不上的高位?我郭奉道对你两个仁至义尽!” 郭奉道看着周兰心说道:“今日你胜我败,我郭奉道认栽,只是我从前没有亏待过你,你若是个懂得道理的,便放我出城!” 第167章 周兰心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巧言令色,我不如你,你不管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我却知道湖州不能再由你看管了。” 郭奉道急切的说道:“我不再统领湖州了!你放我出城,我也不去睦州,我只隐姓埋名,做乡野村夫!” 周兰心却并未言语,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郭奉道许久不见她答复,内心凉了半截,却只听周兰心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杀过这么多人,可看过官府行刑,可看过宗族行刑?” 郭奉道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周兰心也没等他回答,而是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说道:“……官府行刑莫过于砍头,宗族行刑却不只于此,我儿时见过一次。” “……梅溪镇是个小地方,少有大事,几十年来,头一次有一贼人犯了众怒,他将镇中一户穷苦人家的女儿先辱后杀,更叫人胆寒的是,他并不是把那女子一刀捅死,或者是勒死了,他是拿了一块石磨,把那女子活生生砸死了,全身上下都叫他砸烂,尸体找到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那个畜生连死都没给那可怜人一个痛快。” 周兰心平静的语气里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来,“……乡里的耆老、保正,宗族里的族长都对此事深恶痛绝,族中商议许久,一致同意不将此案上报县衙,而是族内行刑,你猜他们是怎么做的?” 郭奉道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你……你与我说这些作甚……” 周兰心说道:“族中皆是仁善之人,自然不会对他如何,只是以牙还牙,把他用在别人身上的那套手段在他身上重新用一遍罢了,你知道磨盘有多重吗?我亲眼见过,那东西砸在人身上,能把人砸扁。” 郭奉道浑身冷汗直流。 周兰心说道:“你对我周家有恩情,我心里明白,也承你的恩,我兄妹二人在那之后替你筹谋,为你做事,我自认当牛做马也只偿还一二,比起救命之恩,自不可相提并论。” 郭奉道咽了下口水,“既然如此……” 周兰心接着说道:“……只是我一家与整个湖州府比起来,渺若草芥,若是因此放了你,岂不是明小礼而失大义?” 周兰心纯黑的眸子看着在地上趴伏的郭奉道:“你在下令将那两百来女子烹杀的时候,可想过人在滚水中沸煮是什么滋味?你在下令让那千人随我支援邓元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其中大半都走不到宜兴城,在半路上就会死去?你把人命当做是什么?” 周兰心恨道:“在那过后,我每每想到你,就恨不得生啖血肉,我在心中发誓要你偿命,不得好死!就那么叫你死了太便宜你了,若我有朝一日得势,定要把你放在汤锅里煮!” 郭奉道真感觉到害怕了,他以前看错眼了,这女人怎么如此疯癫,他痛哭流涕,“周首领,你饶了我吧,你看在我二人以往情谊大发慈悲将我放了吧,我对天发誓,出了湖州城再不踏入此地一步,从此以后埋名乡野,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周兰心却不被他如今的求饶蒙骗,说道:“你不必求饶,儿时之事我一刻不敢忘记,那日村中当众行刑,叫我等观刑,就是给我等警示,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今日此间只你我二人,我就算真拿汤锅煮了你,那几百来人也不会活过来,倒成了我虐杀取乐了。” 她说着话抽出腰间配刀,竲?一声钉在地上,“你便感激如今局势不平,没法惩处你,自了结吧!” 郭奉道双目含泪,心中胆寒,再三求饶,未得宽恕,自撞配刀,了结性命。 * 郭坛主于乱战之中被邓元觉乱军所杀,尸体在隔天被城中打扫的白莲军发现。 小兵慌慌张张地上报了周首领,周兰心见坛主已死,悲痛欲绝,湖州大法师与周琦首领以“湖州不可一日无首”,劝说周首领不要悲伤过度,应保重自身,代替郭坛主统领湖州。 周兰心自称无德无才,再三推拒,最终不负教众期盼,言明自己只暂坐湖州首领之位,等到方腊圣公再派新主,她便将此位归还。 湖州安定,潘邓大军借道东行,由湖州府向吴兴进发,直达杭州城。 周兰心令湖州城关城门一日,自己到城外送别潘节度使。 潘邓说道:“眼看这茬稻子就要割完,下一茬就要种上了,湖州白莲军能放归乡里的先放归一批吧,剩下的便于你挑良辰吉日,投降归宋,我自做招降纳叛文书于你和周琦,自此之后你二人也算过了明路,不再是反贼了。” 周兰心点头应是,想到自己与兄长能摆脱白莲教,重新做良民,倍觉宽心。 只是在那之前她还要掌管州府事务,周兰心踌躇说道:“我从前并没管过什么,不知这些事该如何是好。” 潘邓说道:“只怪白莲军把州府官吏屠杀了个干净,如今也没有可用之人。”他接过武松手里捧着的几本书,“这几本是我老师所作,你多看多学,撑过这一段;我已经书信宜兴城县丞来此,叫他支应湖州,帮你打理政事;另外我军中有一兄弟,名为燕青,你两个此前见过的,我叫他于两地奔走,你若有什么要事不决,就写信问我。” 周兰心点了点头,心里安心些许,“节度使此行多多保重。” 潘邓笑道:“你也多保重。”他说着想到了什么,问武松道:“我之前叫你准备的大蒜素呢?” 武松紧忙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来递给潘邓,潘邓拿过来放倒周兰心手里,“我听人说你兄长有肺疾,这是一疗程药丸,发作之后按日服了,或能根治。” “啊……”周兰心手中拿着药丸,“多谢节度使赐药。”她隔着锦囊能隐约闻到那股胡蒜味,这不是那军中神药吗? 潘邓又说道:“梅溪镇之前商路不通,枇杷滞销,林都监去时已给想了法子,开辟了条新路,叫一队官兵护送,将梅溪镇全镇的的枇杷运到常州和润州等地了,你家的也在其中。昨日刚收到林都监信件,言说枇杷保存不易,你父兄跟随官兵一同运输,往北边去了,我接到信,也知会你兄妹一声。” 周兰心刚得知此事,心中诧异,也颇为感动,“多谢节度使。” 潘邓总结道:“遇到什么难事,自己解决不了的,多找上级,不要自己为难。” 组织会给你安排的,小同志。 周兰心舒了口气,“多谢节度使大人,我从宜兴到湖州,多赖大人相助,又蒙大人开恩,饶恕我与兄长,大恩无以为报,愿殚精竭虑,以助大人成事,但听大人差遣,无所不从。” 潘邓说道:“你之心意我已知晓,回府去吧。” * 潘邓带着梁山军一路南下,扬州府韩指挥使也已押送着吕师囊等白莲教小首领到了京城。 此时童贯也到率军了燕京地带巡视。 虽说在朝堂之上,二府所定计策是先发夺人,趁着辽国被女真骚扰,自顾不暇之际,一举占领燕京。但商量归商量,真到打仗的时候,那群老褶子又不上前线,哪里知道前线将士的苦? 赵佶私下里也召见了童贯,据此君臣二人私下所定计策,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上策也,首要一计,还是应该劝降燕京,若是辽国能同意投降,岂不是兵不血刃收回领土? 童贯也不能再同意,恰巧此时赵谋士进言,“此次出兵燕京,必然大捷,燕京百姓分离故土许久,怎能不想念家园?见到宋军来到,必箪食瓢饮迎王师!” 童贯听后也心中大慰,于皇帝通气后,两人更是认定不能率先开战,首要之事,还是应该以和平手段收回燕京。 不过事也有麻烦,乃是金使在宋,催促出兵。 自前年出使之后,宋金双方持续往来使者,此时金使便在汴京城中,正在等待宋朝皇帝的回信于使者共同回金。 此次金使来到宋土已经四月有余,原是赵佶此前飘忽不定,与金国联合后又踌躇不想发兵,便将使者停留在登州数日,但金使显然不吃这一套,愤怒之下以为大宋想要违背合约,欲徒步走到京师,面见大宋皇帝! 宗泽拿这些不讲礼仪的蛮人也无可奈何,又不能破坏邦交,留人不得,这才派人送使者上京。 彼时赵佶也叫皇家作院按照东平来的方子新打了铠甲兵器,雄心勃发,由主和再次转为主战,便热情招待了金使,商谈联合事宜。 不过现在嘛…… 赵佶眼珠子一转,主意又又又转了一个弯,“联合出兵需与金国分地,可若是燕京人民盼望王师,我军到此地收回故土即可,何必联军叫那蛮人分一杯羹?” 第156章 东京城献俘 彼时招待金国使者的乃是国子司业权邦彦,以及观察使童师礼。 皇帝有意暂时搁置联金一事,二人对视一眼,心道怎么又转变了主意?权邦彦劝道:“既然是我大宋主张联合,此时却又搁置,难免叫金国以为我们违背合约,一来不合我天朝气度,二来恐激怒金国蛮人,不如……不如此事找太师商议之后再做决断?” 第168章 赵佶沉默不语。 童观察使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说道:“蹴尔小国,打发便打发了,咱们只说辽国已知道了宋金联合之事,叫金使回去,再不理睬就是。” 赵佶面色似有缓和。 童观察使见了再接再厉,“我们使者去金国之时已三令五申燕云十六州乃我朝领土,战后必须划入宋土,可女真却不敬上国,竟然说出只把山前划给我们,自己要独吞山后的话来,这是何道理!左右他们也没有诚意与我大宋联盟,不如就此不再言及此事。” 赵佶点了点头,“此事朕再想想罢!” 二人离开皇宫,回去的路上,权邦彦越想越觉得此事太过儿戏,两国邦交,岂有如此左右摇摆的道理?那童师礼平日见他也是聪慧之人,为何今天如此没脑子? 他一路回到太学,将此事告诉了太学博士张纲,张纲听了之后果然也紧皱双眉,“一国之君怎能朝令夕改,言而无信?” 再者说了,这样的大事竟然不与二府商议,而是独自与两个招待使臣的大臣询问一番便要自作决定,这如何使得?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立场询问此事,一来他并非二府官员,只有被召见才能入宫;二来之前朝堂之上议论联金一事之时,他是一力反驳的,只怕当时得罪了陈太师,因此也不去自触霉头。 不过张纲也为了国家大事发起愁来,只因他素来知道他们这位官家可是有名的爱发御笔手书而不经中书。 在朝堂之内,陛下那御笔手书发了便发了,一来有二府规劝,发不了多少,二来实在太过离谱的就算是御笔群臣也不会答应;可他们官家要是灵机一动,越过二府,直接直抒胸臆,发了封手书到金国去,那皇帝金口玉言,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 他没有猜错,赵佶此时就在起草国书。 赵佶当然不会像童观察使所说那样,用辽国当借口,假借辽国已经得知联合一事,从而终止联盟,打发金使回归——两国邦交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就这样把话说死,万一日后还有重提联盟的那天呢? 赵佶铁划银钩,在纸上勾勾写写,终于写出一篇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模棱两可,博大精深的瘦金体国书。 这封国书承载了赵佶二十年的和稀泥功力,它什么也没肯定,又什么都没否定,看似洋洋洒洒,实则又什么都没说,此真乃道家至理,大象无形也! 赵佶放下笔,反复看了几遍,颇为自得。 * 张纲满怀心事,中午告了假,回到家中看顾夫人刘氏。 刘氏此时正倚在窗前看着窗外落花,五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汴京城中处处春意盎然,然而春光再好,也抹不平刘氏心中哀愁,她又想到自家爹娘,掩面哭泣起来。 张纲进了屋中,问道:“娘子可吃了药?” 刘氏抬起头来,见丈夫回来看望自己,擦了擦眼泪,嘴角抿了抿,说道:“白日里怎么回来了?我这又不是什么病,只是心志不畅,哪里值当你这样?” 张纲一听,就知道夫人怕是没喝药,叫家人把下厨热着的药汤拿来,看着刘氏喝下了,“你莫要不当回事,我听人说心智不畅,也是身子有毛病,喝了药之后,疏肝解郁,就能改善心境。” 刘氏虽不信,也还是喝了。 喝完之后还是止不住流泪,张纲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劝慰,只把这几个月来的话颠来倒去的又说了一遍,“已经让人送信了,等什么时候能送到信,岳父大人自就回信来了。” “……我们在这儿独自担心也没有用,岳父岳母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我两家在一处,彼此互相照应,丹阳又是个小地方,想来也不会有反贼到那去,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南北联络不通,通信不畅,这才没有信来。”张纲给她拿了帕子,“别到时候岳父岳母都身体康健,你却要在这东京城把身子哭垮了。” 刘氏哽咽地说道:“为人子女,如此大祸,不在父母身边,叫他两个年迈之人独自在家……我一想到此事就心如刀绞,坐立难安,更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张纲何尝不惦记自己在老家的族亲,他叹气一声,又劝慰起夫人来。 此时却听自家下人来通报,说是同僚送口信给他,“那位大人说润州反贼解押上京了!” 张纲一阵惊诧,“润州?” 刘氏也止了哭声,“润州怎么了?”她刚刚自顾伤心,没有听清,“你刚刚说什么?润州有消息了吗?有信来吗?” “夫人,润州反贼头领解押上京,给抓到咱汴京城来了!” 刘氏睁大了眼睛,“润州已平!” 张纲突然想到,“对了,没准潘贤弟能通信!正是他领兵南下!”他在房中左右踱步,对妻子说道:“夫人且在家中等待,我去太师府上探听消息。” 张纲一路出了家门在汴京街头快步走,抡着胳膊一直走到太师府门前。 陈文昭今日赋闲在家,临时接到消息,此时也穿了官袍往外走,见到张纲招呼道:“彦正去哪?” 张纲抬头一看,见陈太师上马车,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张纲见陈文昭,起初颇有些拘谨,后见太师此人一如既往,便斗胆问道:“不知润州府如今是何情况?” 陈文昭略一思索,想起来了,“彦正是润州丹阳人。” 张纲点了点头。 陈文昭想着上次徒弟给他来信中有写到润州与言文当时情况,便把自己记得的告诉了张博士。从潘邓手下林都监智取润州城,擒获吕师囊;再到潘邓整顿州府、恢复生产、拔除白莲教余孽;再到派自己手下张都监清扫润州府城辖下各县乡白莲教徒。 张纲心中大惊:“这么说来润州早一月以前就安定了。”他夫妻二人却迟迟没有收到家中来信! 陈文昭见他神情悲痛,劝慰道:“就是和平年月,从江南送个信到京城也要许久呢,别说这兵荒马乱的。这路上跋山涉水,还要渡长江,也没准润州府辖下驿站破损,道路不通,彦正莫要心急……” 张纲怎么能不急,他从前不知道还好,如今得知润州府城早已安定了,当下真是连坐都坐不住,他也不管那许多了,直接舍下脸来问陈太师,“如今潘贤弟可在润州府?” 陈文昭想了想说道,“他应该不在,去南面了。” “那此时润州府管事之人是谁?” 陈文昭说道:“润州府尹杨澎泽尚在。” 张纲听了这个名字,在脑袋里思索了一圈,好像不认识,不过那也没什么要紧。他是京官,家乡在润州,而如今此人是润州府这届大尹,如此也算有些香火情,直接写信就可。 陈文昭一路带他到了鸿胪寺,韩指挥使在此入住,他听到本朝太师亲自来此见他,大吃一惊,连忙出门拜见陈太师,将潘节度使书信送上。 陈文昭问了一路状况,还有江南此时情况,得知吕师囊及其他几十个白莲教小首领皆安全送到京师,此时已经押入大理寺牢房之后,又吩咐一番,万万不能让俘虏在这最后关头出了什么岔子。 待到二人回归,陈文昭说道:“彦正若要送信,等到韩指挥使回归,扬州府人必要去江南复命,叫他捎带也可。” 张纲心中大定,谢过了陈太师。 陈文昭知道他心急,又拆开信来,捡着润州之事与他说了,“如今润州大体安定,已经恢复生产,稻子割了一批,如今第二轮已种下,各镇都建了水泥厂,润州府城还建了纺织坊,府城之中百姓生计不成问题,白莲余孽都已拔除,一地之内也已远离战火……” 张纲听在耳中,记在心里,等到回家与夫人复述。他心中感激,又想到白日听来的消息,与陈太师说起同僚权邦彦白日所言,皇帝意欲暂缓联金一事。 陈文昭听张博士一言,已经不像刚做太师时惊诧于皇帝种种言行,而是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要是皇帝靠谱一点,反而让他觉得不太真实。罢了,本来陛下早年乃是端王殿下,大宋培养王室,只把人往清贵了养,半路做了皇帝,没有什么政治头脑也不奇怪,他身为宰相,食君禄忠君事,多担待些吧…… ……就是有些心累,陈文昭叹了口气。 此时又有人来送信,陛下听闻潘节度使派人来京献俘,献上吕师囊及其他首领三十余人,心中大快,欲于菜市口宣斩,叫金史一同观看。 第157章 守城艰难 潘邓自从南下平乱,不到两月已夺回两州,又擒了方腊手下大将以及白莲教小首领三十多人,江南乱象正逐步摆平,如何不让人心中大慰。 朝中有不少大臣家在江南的,这两个月来书信不通,心中万般焦急难以言诉,如今听到潘邓送了战俘来东京,想必从扬州到润州的道路就已经打通了!因此都欲找陈太师多打探些情况,一时间太师府人满为患。 六月初二,吕师囊以及其他三十余名白莲教徒被处斩,吕师囊斩首弃市,其余人等也都判以绞刑。 第169章 百姓有胆大的去有观刑,各自吵嚷,知道这就是让他们今年又交多了税赋的罪魁祸首,真是死有应得! 如今反贼已灭,他们虽交多了钱心里憋屈,但是看到了成果,得知国土牢固,也都群情激奋,喜气洋洋,奔走相告,共骂恶贼。 金国使者也在观刑的人之间,看完了砍头之后,请见皇帝。赵佶洋洋自得地看着金使,“卿家有何话讲?” 金使问道:“大宋皇帝陛下,我听人说去南边剿灭土匪的是之前来过我国的潘正使,可否真是他?” 赵佶听到金使询问,矜持地点了点头。 金使赞道:“潘正使真乃英雄!” 待到此金使回到鸿胪寺,与使团人员商议道:“他大宋国一直拖着我们,不叫我等回国,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今日见他们处斩反贼,才想到不会是家里面起火,没有兵力去北面攻辽了吧?我们要不要将此事报诉阿骨打大王?” 一金使说道:“应该回禀大王!” 另一人却说:“南国兵力雄壮,纵使去了南边,依旧还有大量兵马,不是我们能比的,今日所见他们处斩反贼,不正是说明了其武力骁勇?” 那正使思量许久,说道:“咱们只管把消息往回送,由大王定夺。” 众人都赞同,可过了两天,没等几人写信往回送,宋朝皇帝却突然宴请招待,要送他们回国。 金使:“!” 怎么突然就回国了?正经事一样没有商谈出结果呢! 几人面面相觑,金国正使找到童观察使一问究竟,童观察使却牢记皇帝嘱托——此事万不可惊动陈太师。于是悄悄接见金使,给了一封国书,要他们独自回国。 “只有国书,没有随行宋使?”金使万分吃惊地看着童观察使,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金使明白了,不管这信里写的是什么,大宋这八成是要爽约了。 两国外交不畅,金使也不欲多留,以免节外生枝,拜别大宋皇帝之后就要启程回国,却没料到一波三折,他几人刚要启程却被宋朝大臣拦下,言童观察使大逆不道,假传圣意,意欲破坏两国邦交,已治罪移交大理寺,还望金使留步,联合之事改日重谈。 * 二府之内气氛一片压抑,童师礼跪在堂中央,一脑门冷汗,此事分明是受皇帝所托,却被宰相撞破,二人神仙打架,他这个小鬼遭殃! 赵佶清咳一声,“太师这是来问罪于朕了?” 陈文昭也没料想此事进展得这么快,他那日听了张博士之言,本以为皇帝就算意欲终止联盟,也要过些时日再重提,没想到皇帝是个急性子,当下便打发金使回国,让二府一点应对的空间都没有。 陈文昭那张足可以称为天下文臣之典范的面庞也憔悴了几分,他打起精神说道:“两国邦交之事,岂能如儿戏一般,朝令夕改?陛下为伐辽一事费尽心神,筹备一年有余,事到临头又怎会做出自毁长城之举?必是奸佞之臣,以谗言惑君,误导圣聪。臣请陛下明察,治童师礼之罪,以正视听!” 童师礼有苦难言,他不过是顺着皇帝的想法说了几句话,何以治他这么大的罪? 赵佶也觉得这样定罪有些过了,不过是他自己政不过中书,理亏在先,便说道:“朕虽派金使回国,却也没私自中断联盟,只不满他金国贪婪无度,牢牢抓着山后土地不放,不愿与他多谈而已,国书所说言之无物,朕就只似蹴鞠一般……把球再踢给他罢了。” 陈文昭已看过赵佶写的那封国书,叹道:“两国谈判,我们若是对他条件不满,说出自己的条件便可,这样语焉不详,若是联盟就此终止也便罢了,可若还有重提此事的那一天,我大宋此时既然没有否决金国提议,那土地分配之时,不就任由金国出示国书,以此为凭了?” 赵佶愣住了,他倒没这样想过,“这……那金国不过是个小国……”我大宋便是不与他讲究诚信又怎样…… 陈文昭说道:“何必落人口实?陛下若是另有打算,想要把球踢回去,只说明我们必要山后之地,寸土不让,再由他考虑罢了。” 其他臣子也在底下疯狂点头,这才叫踢皮球,你写的那封国书,那叫默认呀! 赵佶也明悟了,“太师真乃栋梁也!”他有来回思量,反应过来之后也觉得自己那封国书有些许不妥,便恶狠狠看向童师礼,“卿家如何不劝朕?” 童师礼:“……” 赵佶说道:“你既知此事不妥,朕说出来后却不谏,反以附和,岂非别有用心?” 赵佶环视四周,没一个给此人求情的,便说道:“罚俸半年!” 童师礼自认倒霉,再拜谢罪。 外交之事重新由陈太师主管,赵佶虽不再插手了,但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拖延此事,暂不联合。陈文昭虽身为宰相,但宋朝宰权分散,他不能掌管兵事,因此只能依据皇帝的想法,往后拖一拖。遂与金使据理力争,宋朝一定要山后之地,并重新修书,再挑选使者,以待日后一同出使金国。 陈文昭忙碌了一天回到府邸,陈泽见了大人又是一副疲惫的样子归家,紧忙叫厨房端来炖着的八宝鸭子羹,叹气道:“自从小潘大人离开京城,大人日渐憔悴了。” 近几个月更是见天的板着脸,连个笑模样都没了。 陈文昭挑挑眉毛,到了房中照照铜镜,再把一旁博古架上放着的《汴京人物志》第一期拿起来,对比着封面照照镜子,“小小管事,净会瞎说!分明风采依旧!” * 六月初二,潘邓率领大军到达德清镇,此地是湖州南部村镇,再向南走便是杭州。林冲也率领大军从安吉沿山路行进,一路到达余杭。 杭州以南是睦洲,婺州,越州三州,杭州府南面临江,城门以外即是钱塘江,方腊大太子方天定久攻不下,也有水军不足的缘故,此地易守难攻,城池坚固,这才由得杭州太守守城五月有余。 可他们现在也要支撑不住了。 明翰海穿着一身十天没换的衣裳,面颊消瘦,形容憔悴,正指挥着士兵看守园林,任由百姓进进出出,把里面树木砍倒,拿回家去烧火。 此园林是前任太守所建,在整个杭州府城的西北角落,虽是不大的一片地方,却也花费巨资。 “这株紫罗是从秀州海口运过来的,一株一千五百贯!”负责看守玉盘园的小吏杨英哥心痛地说道,“大人,一千五百贯就这么砍了,叫他们拿去烧火?” “还有这株金丝杉树,这是淮南的,光把它运过来,就花了足足八个月,雇了上百个力夫,两艘大船运来的!”杨二看着官兵拿了斧头,把这笔直通天,高大俊逸,祥瑞一般的树给砍了,看着它由往日生机勃勃,到现在被人砍倒,倒在地上,他也跪到地上失声痛哭。 “它已活了百年了,怎能就这样任由人把他砍了?它天生不是拿来烧火的呀!” 哪里有人管他,老百姓个个也都面颊消瘦,神情麻木,捡了树枝就回到家中,可纵使有了木材,家里也没有余粮了。 木材不光是给百姓家中烧火做饭用,城头守军也要煮锅烧水,以防城下有叛军爬城墙攻城。 杭州城内兵器已经用尽,剩下的都牢牢把控在厢兵手中,只等哪日守不住,城破后与敌人决一死战。 府衙内押司官来此寻找明府尹,见了他之后凑上前说道:“军营那边有些骚乱,厢兵们都问援兵什么时候到,到底有没有军粮运过来,他们快要撑不住了。” 明翰海叹息一声,“和他们说,援兵再过些时日就来了,到时候军粮也会一并送来,叫大家勒紧裤腰带,再挨个几天。” 那小吏看着府尹,双眼直勾勾的,他问道:“真有援兵过来吗?” 明翰海回头看他说道:“自然会有援兵过来,我不是说了吗?已在来的路上了。” “可是大人之前就说还有几日援兵就会到,已拖了两个月了,还没有来……” 明翰海紧皱眉头,“再说此祸乱军心之语,便将你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那小吏已经瘦得快脱像了,在城中坚守五个多月,粮食断绝,兵临城下,每天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他也就快支撑不住了,“大人,咱们一味守城要守到什么时候?百姓们都在说跟他们白莲军拼了!咱们打开城门和他们打一仗吧,再这么下去没等咱们出兵,城里人都要饿死了!” 第158章 秩序动荡 开城门,和白莲军硬碰硬? 明瀚海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又见百姓形容枯槁,抱柴出入玉盘园,步伐轻浮无力。 他说道:“杭州府绝对不能开城门。” 那押司官见知府大人如此坚决,只能从命,又回到军营之中安抚士兵。 杭州府已经断粮快半月了,此地是江南大府,水路发达,商业繁荣,但随着城中发展,人口日渐增多,用地紧张,官府粮仓里的存粮几个月内也吃空了。又因城门紧闭,府尹勒令绝不许开城门,外面的粮食也运不过来——实际上,明瀚海心里清楚,外面根本没有人支援杭州,各地守军都自顾不暇。 第170章 断粮之后的这些天,全城人就靠官府指派的渔民,在杭州城内流经的几条水道之内捕鱼捞虾,捞上来的一篓篓鲜鱼做口粮,可这河道里的鱼能有多少?哪里够整个府城里的人吃? 百姓家中有部分剩了些余粮的,不知封城还要多久,都藏在家中;一点余粮都没有的,就靠官府设立的粥棚,前两月分发稀粥,近几日每日分发鱼汤过活。 军营里的士兵不事生产,已连着喝了十多日鱼汤了,那汤清澈见底,只有些咸味,好歹不算什么都没吃,可吃进肚子里却让人感觉更饿,一连好几天下去,军营中连操练彻底停了,只因练着练着就有人晕倒。 粮仓空空如也,井水也因为频繁使用而变得浑浊,城门紧闭数月,没法从城外挑水,城中百姓不得不排着长队,等待分到那少得可怜的清水。 医馆里挤满了病患,安济院更是无处下脚,由于饥饿和疾病,许多身有病症的人急剧恶化,府中郎中医者疲惫不堪,但仍尽力救治,可即使这样,草药也所剩无几了。 城中的秩序开始出现动荡,一些绝望的百姓开始为了最后一点食物而争斗,每每接到报案,明瀚海都说不清心中是更加焦急还是松了一口气——急于府中形势危机,已经到了一点即燃的地步;可既然百姓选择报案,多数时候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余地。 今日是报案的是两兄弟争夺家中存粮,二人跪在堂中,皆面上挂彩,那家大哥说道:“我家要赡养老母,理应分多!” 二哥不堪示弱:“你家算上老母只三口人,我家多了两个孩儿,总共四口人,你却要和我争抢!再者说老母又需要多少口粮?比常人吃得还少,我家两个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能如此薄待?” 明翰海在堂上听他两个兄弟吵嚷得脑袋疼,敲了敲桌案叫他两人肃静,问道:“你二人平日里就这样挣来抢去吗?” 那两人怎能承认?又是一阵吵嚷,大哥说早年家里贫穷,自己为了弟弟娶上妻,自己都没娶,还是等到后来家里有了余钱才娶的;二哥说大哥身体不好,便让他在家侍奉寡母,自己出门闯荡,在外面多苦多累,就为得一家人生活变好。 明瀚海就止了他两人话头,“既然如此兄友弟恭,为何又要为一斗粮大打出手?你家中还有粮食尚在,可知城中许多百姓家里早两个月前就没有余粮了?军营之中半个月前就没有米了,厢兵不还是要保卫州府?如今你家且有一斗粮食还要如此争抢!我看也不必争个甚么你四我六了,直接献上两成与军营,剩下的你四我四,免得你们吵嚷!” 两兄弟都蔫不做声了。 明瀚海又劝道:“你二人并非不通道理,不懂孝悌之辈,只是如今府城危困,心神慌乱,口不择言也情有可原,可你二人既然是同胞兄弟,却不知患难见真情?还要在此危机之时,伤了自己亲兄弟?” 明瀚海严厉教训了一顿,给他二人分了粮食,又放他两个归家,严令不许再打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城东水井处有两伙人打了起来,因打水的时候起了冲突,明瀚海揉了揉眉心,“叫刘押司带一队人去,把人分散开,再把带头闹事的关一晚上,明天再放出来。” 刘押司接了吩咐,带着一队人赶往水井边上,城内的街道空荡荡的,偶尔有几个瘦弱的身影蹒跚而过,曾经热闹非凡的杭州城,现在却只剩下空荡的摊位和满地狼藉。家家户户的门窗紧闭,时不时传出几声孩童无力的哭声。 在水井边闹事的两伙人是两个街道的百姓,打架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争个打水的先后。刘押司到了之后,先将两伙人分开,之后学着明府尹的样子挨个批评教育,又把带头闹事的人抓了带走,那水井边上的百姓见了有官兵拿着刀枪过来,也老实了,个个依旧排着队打水,只是面上由此前的激愤又转为了麻木。 眼看刘押司就要带着那几人回府衙,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刘押司,咱们还得撑到什么时候?” 有一个人问了,其他人也问道:“咱们援兵什么时候来呀?” 刘珩也不知援兵何时能到,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援兵,可他看着面前几十双殷殷期盼的眼睛,突然就明白了明府尹。 刘珩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援军过几天就到了,会带着粮食一起来的,诸位不要着急。” 人群中一阵骚乱,“真的过几天就到了吗?前一阵也是这样传的。” 刘珩万分肯定,“府尹已经接到了书信,再过几天,过几天援兵就到了。” 人群之中窃窃私语起来,许多人神情放松了不少,好像只要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了盼头,就不觉得眼下的日子过得有多苦了。 刘押司带着官兵押送几个闹事的头头到了府衙,将他们关到号房,那几人听到有援军要来,竟然也不反抗了,就这样任由衙役把他们关到这里。 刘珩回到衙中心里感慨,如今府城虽隐隐有乱象,但只要军队不乱,有人管理,百姓就不会有大规模的骚动,乱世之中还是有刀枪最能安稳秩序。 可这样又能维持多久呢?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衙中小吏慌慌张张的过来,“刘押司,大事不好了,军营乱了!营中士兵抢劫军资库!” “啊?”刘珩大惊失色,连忙奔向军营。 待到他赶到的时候,明府尹已经在了,刘珩看到了大尹在此,心中稍定,此时却听一个被压在地上的人怒骂道:“姓明的!你少拿鸡毛当令箭,你以为你是谁?来我杭州不过半年,也管上我们厢兵营了!不敢出城的乌龟王八,杭州城迟早要叫你拖垮!放我出城!我和白莲军拼了,也好过在这窝囊死!” 明翰还看着地上神情癫狂的指挥使,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和他提出城一战的人了。 他冷笑一声,“出城?等你麾下士兵闯进军资库,成了这杭州府里唯一一营兵甲齐全的士兵,你猜他们是会跟你出城对抗白莲军,还是先在城内烧杀抢劫,把肚子填饱?” 明翰海简直怒不可遏,“蠢货!府中众官吏维持府内秩序近五个月,你这一闹就要把一切毁于一旦!你要出城?城外大军号称两万人之众,你那五百人要和城外两万人对抗吗!你要找死我不拦着你,可你敢开城门连累我杭州百姓试试!杭州没有封闭之前,湖州已然失陷,郭奉道把湖州官吏上下全部虐杀,一个不留,大火在湖州城内烧了八天,多少百姓死于非命?尔等都忘了吗?” 明翰海环视四周,看着四周官吏以及厢兵营中的官军,“还有谁要开城门?一齐都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了。 明瀚海看着一众同僚,也都面颊凹陷,有些虽有官身,可在这杭州府之中,也没有多少余钱的。似本府通判那般为官清贫,又体弱多病的,早已在家躺着了。 明府尹愤怒之际又生起悲凉来,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军营之中只断粮半个月,就如此闹事,城中多少百姓两三个月没吃过粮食,只靠鱼汤过活了?如今我们在杭州是困顿,可开了城门,生死还轮得到我们自己做主?诸位已在城内坚守了五个月,这五个月以来恪尽职守,杭州城也没有太大的骚乱,这是好事,本府看在眼中,眼下虽有困难,可并不是撑不下去了,诸位且再撑一撑吧。” 明府尹好言相劝,诸位官吏更知道他们如今有太守在,城中才秩序井然。若是太守不在,更加不知要乱到什么地步。 有官员问道:“知府大人,咱们真有援兵吗?朝廷会派兵来救杭州府吗?” 明瀚海肯定地点头,“援兵再过几天就来了。” 众人听了,没管信与不信,都心中安定些许,兵马都监前来请罪,询问此指挥使如何处置? 明瀚海看着那被压在地上满目桀骜不驯的人,说道:“把他关押起来吧。” 如今大敌当前,还未开战就大肆处置己方将领,恐怕军心不稳。 兵马都监接了指令,叫人把此指挥使押到大牢之中。 明瀚海又说到:“随此人起事的,也严加看守,既然嫌鱼汤不好喝,就饿他们三天吧。” 忙碌了一天,明翰海早已腹中饥饿,到了傍晚渐渐觉得头晕目眩,便叫衙役给他送了一碗鱼汤。 那衙役端来鱼汤,觑着大尹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咱们在城中见天的捕捞,如今鱼虾少了,河边常有百姓争执,今日有人与咱们专门派去捞鱼的渔夫争抢,被官兵阻拦,打起来了,那些个刁民把咱们的鱼抢了好几篓……” 明瀚海端碗的手停在半空之中。 第159章 攻打杭州 那衙役接着说道:“……所以今日送去军营的鱼少了,那边的人又把咱们骂了一顿,咱们都遵从府尹教诲,没吭声。可他们不依不饶,还要动手!” 衙役殷勤地把汤勺递给府尹,打算先告状为强,“……这不咱们这边的人又和军营那帮伙兵引起了争执,有几个动手的……也就是比划比划,咱们不敢得罪他,他们也不敢得罪咱们,本来这事儿就了了,可他们还得理不饶人,还说要找您告状呢,我这先和大人您说一声。” 第171章 明瀚海愣愣地看着鱼汤,城内愈加躁动,五个月了,为什么还没有援军来?难不成朝廷真把杭州城当做了弃子?他拿“援军”激励了许多人,自己却是最煎熬的那个。 那衙役看着大尹不似生气,就默默地站在一边。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就在明瀚海要出衙的时候,府衙之外有人骑马奔来,“报!城外方天定大军集合,又要攻城!” 那身边的衙役吓得腿一哆嗦,“又又来攻城了?” 明翰海却不知怎么的,先是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这争鱼之事不用调解了;后又惊讶于自己的反应,如今内忧外患,府城之中内部矛盾加深,只有在敌军攻城时,全城人才会团结一心,一致对外,也能消停一阵了。他起身说道:“叫邹都监,咱们迎战。” 杭州城内响起号角声,百姓们听了此声都慌张地跑回家去,关紧房门。 府中押司官随着明府尹来到城楼之上,城门紧闭,外墙上布满了斑驳的血迹,被烟熏的黑痕,城下还有白莲军被烧焦的尸体,乃是攻城之时被城头守军所杀,因白莲教兴火葬,而被方天定派人点火焚烧的。 明瀚海站在城墙之上,极目远望,见远处江面果然有船来,他们的炮弹已经用尽,没法再远程打击了,只能任由方天定兵临城下,明翰海吩咐大军赶快架锅烧水,又叫人去作院取新做的没箭头的箭矢来。 城头守军说道:“这样一来,咱们木头又不够用了。” “有多少先用着,派一队人去玉盘园,把那里面楼阁全拆了,木材拿来烧火!” 守军又忙碌起来,一群百姓推着板车来到城门前,车板上放着自制的木尖刺,共有三百来个,还有两车箭矢,形制虽粗糙,却也能用。那为首的老汉说道:“府尹大人,可一定要守住城门呀!” 明瀚海谢过老者,“有百姓相助,明某定拼死守住城门,与杭州府共存亡!” 那来送武器的几人都眼眶湿润,又叫了各自家人,来城头帮忙烧柴煮水。 城内紧急备战,方天定大军已渡过钱塘江,到了杭州府城下,可他却没似以往那样立即猛攻。 攻了这么久都攻不下来,可见此城墙坚固,方天定在这回攻城之前,和手下幕僚商议许久,转变了思路,制定了一则毒计。 方天定派人在城下喊话,“杭州府众听着!自打开城门,交出府尹明瀚海,饶尔等不死!否则等我大军开了城门,屠便杭州府,一个不留!” 城上守军神情一凛,屠城! 只听又换了一个喊话的,“明翰海你听着!自己投降!饶尔百姓不死,你若是个好官,就自己把自己绑了,到你爷爷面前磕头!要是你只顾自己死活,可别怪本大王叫这一城百姓给你陪葬!” 这两人轮番喊话,气得刘押司浑身发抖,“他这分明是要离间我们!”城中人心本就不齐,只靠着府尹明断,叫各方力往一处使,才守城至今,如今却叫敌军说出如此诛心之语! 明翰海不动声色,说道:“他既不攻城,我们只守着便好。” 那城下两人嗓子都喊哑了,也不见城墙上有人冒头,方天定又换了两人接着喊门,“明瀚海要是早投降,杭州早就过上好日子了!你们城中粮食也没了吧!我大军在这包围你杭州五个月,还能再包围十个月!劝尔等早日开城门,我大军饶尔一命,若等我白莲教亲自攻开城门,一个都别想活命!” 城下又是轮番地叫门,城上守军本就有一阵没吃过饱饭了,在杭州城内每日如此精神紧绷,被城下大军又是劝降又是恐吓,心中难免动摇。 城下一叠声地喊门,那守城的都头只觉得心中有跟弦崩断了,控制不住地流起眼泪,浑身颤抖,而后嚎啕大哭起来。 刘押司眼见不好,急忙让人把这都头拖回去,那都头一边哭一边喊,“援军什么时候来?到底有没有援军?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人紧忙把这都头的嘴捂上,城上却明显地慌张起来,他们本也不是杭州人,只是来此驻守,本来都是厢兵出身,受到训练有限,平日里只是做些工坊活计,承平日久,哪里经过战事? 刘押司见了吼道:“都用心守城!现在敌军还没攻城呢,你们就要自乱阵脚!他方天定不过是离间之计,只在下面喊了几声,就要叫我们方寸大乱?我看谁再敢中他的奸计!” 有人忍不住说道:“我们就不能投降吗?要是方天定第一次派使者来时,府尹没把那人杀了……” 刘珩眼中迸出怒火,“投降?你还知道你吃的是谁家的饭!湖州府没有投降吗?一众官吏军官全都被郭奉道杀死!杭州若是投降了,到时候杭州府如何全看他方天定一念之间,他既说出屠城之语,必不是良善之辈,你想投降,你要把自己的命放到这种人手上吗!现在你还活着站在这,你以为是靠谁!要不是府尹夙夜不怠,管控州府,杭州才真完了!” 刘珩抽出配刀,一刀砍在城头木栏之上,把那扶手整个削去,“谁若再敢说投降,有如此木!” 城头守军又打起精神来,小士卒分发箭矢,弓箭手各自调整,又有佩刀士兵在城下预备,若有敌军爬上城头,则上前砍杀。 刘珩远远看了明太守一眼,明瀚海冲他点了点头。 城下方天定询问他周围的幕僚,“不是说此话一出,就会有百姓绑了明翰海,开城门迎我大军入城吗?” 那几个幕僚头上有汗,各自对视几眼,一人说道:“许是没反应过来呢,咱们大军再等一会儿。” 方天定一脚把那人从马上踹下去,“还等?听你们的,这仗得打到明年去!大军已在这儿耗了几个月了?再不打些军粮,底下人闹将起来,拿你去填锅!” 他拨马回转,看着自己三千大军,浩浩荡荡,还有五千在江上,他就不信攻不下杭州府! 方天定扬声说道:“今日一战,必要攻下杭州城!进城之后,随尔等劫掠七天!银子女子各自享用,不必上缴!” 方天定周围的白莲军喊声震天,随着首领一声令下,前头部队扛了麻袋往城墙跑去。 方天定哈哈大笑,什么劝降,什么离间,都不如他方法最奏效! 他之前真是让这些个谋士说昏了头,还想着依白莲教之法,将那些个死在城下的人火葬了,以安军心,现在一想,真是多余!军心是靠着这些不知所谓的法子安的吗?叫孩儿们去城里抢劫,拿到好处才是安军心!那些尸体要是留着,何必今天还要搬这些个麻袋。 怎么早没想到这么个好法子! 城楼之上,弓箭准备,已经射杀了一轮,那斥候兵见杭州城内箭矢已没了铁箭头,便知府内空虚,已再没兵器,报告方大王,更是激励士气。 城上守军见了城下往上堆叠麻袋,都心中发寒,跑去禀告府尹,“不好了,白莲军今天不知怎么了,爬城墙的不是梯子,他们搬了沙袋来,要把城下填平!” 梯子还能把人砍下去,真要叫他们拿沙袋把城下填平了,那这城墙还有什么用?不直接叫他们进来了! 明瀚海眼睛睁大,“怎么可能?咱们城墙这么高,他要拿沙袋填平,要用多少沙子!”他又赶紧到城墙上往下观看,只见果真有源源不断的人往床下运麻袋,那些被城头守军射杀了的白莲教徒,尸体也被后面的攻城兵当作麻袋垒在城下, 白莲军就似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一般,重复地往前冲,垒麻袋,城上人杀的越多,他们的“麻袋”也就越多。 根本不需要把城墙边填平,也不需要有多稳固,只要一层层向上垒,能供白莲军爬到城头即可。 明瀚海捏紧拳头,“依旧照常守城,等到他们爬得高了,再拿竹竿把人打下去,把高处的沙袋撬走!” 守城兵都听令行事,此时城北守军却慌慌张张跑来,“不好了府尹大人,北边,北边听到有嘈杂声,守军远见有厉字旗,厉天润大军来了!” * 潘邓手拿着千里江山镜,站在高处向外远眺,阮小五在一边指路,“杭州城水门多,咱们从东边用小舟运粮,从茅山河向东,自保安水门进城,一路向西再向北,过三个桥,汇到运河,从北面水门出城,我估摸着总共就十多里路。” 潘邓靠着阮小五的描述,找到了保安水门,点了点头,“可行,就从这条路运粮。” 第160章 解困杭州 阮小五手里也拿了个千里江山镜往杭州城北门瞧,只见北门尘土飞扬,“林将军在那边打起来了,咱们去支援吗?” 潘邓摇头,说道:“厉天润那边没多少兵马,不是林冲对手,不必管他。你先把粮草装船,装好后自去东水门运粮。我带人绕到南边看看杭州城如今怎样了,南面还有方天定兵马,只怕城中也支撑不了许久。” 阮小五听令,指挥水军搬粮食。 潘邓则带着两营兵马先行,扫清城东零散的白莲军,一路向南。 第172章 南门守军浴血奋战,城下沙袋不多,单只往高了堆,很快也堆到一半,白莲军先头兵飞勾攀爬,被城上守卫砍杀。 守城士兵个个警觉,只把要冒头的全部推下城墙,可白莲军哪这么好应付?他们若不能顺势攻城,今日死了的教友就白白牺牲了,等下一回攻城指不定先头兵就轮到自己。 后来而上的白莲军们个个卯着劲儿往城上冲,守军们拿着刀枪滚木,拦住上前的反贼,将人打下城头。 起初此法还奏效,被打下城头的掉在地上,不死也再爬不起来,可随着麻袋增高,被打下城头的白莲军要么爬起来继续攻城,要么作为后来人的垫脚石,被人踩踏向上。 城头守军依旧寸步不让,百姓们在后面一盆盆地抬着滚水,往城头下浇去,一时间城墙之上刀戈声,哀嚎声一片。 守军都头跑下城墙传递消息,“咱们快撑不住了!” 起先飞钩爬墙的只几个人一批,随着底下沙袋增高,攻势愈加迅猛。 明瀚海咬牙道:“绝不能让他们上来!”叛军入了城,打开城门,杭州就真完了。 他脑里思索着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却无奈半分计策也无,此时的杭州城已是强弩之末,粮草没有,铁矿用尽,只有个坚固城池,却也再过不久就要被攻破了。 他眼看着城头之上激烈战况,只能吩咐道:“告喻百姓,有刀的拿刀出门,守住街头。” 有百姓自行组成的乡勇团,都已拿着朴刀砍刀赶来支援了,“府尹,咱们和他拼了!咱们杭州城几十万众,不怕他两万人!” 官兵挨家传话,百姓也察觉到此次非同寻常,许是到了生死关头,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提刀出门,越来越多的人从紧闭的家门涌出,百姓们手拿木棍铁镐,也要守卫家园,“当我杭州没有人了!这般由他欺凌!我家祖辈在这,他敢踏来一步,我和他们拼了!” 城中乡勇喊着号子,人流从各街往南城门流动,喊声震彻天际,“保卫杭州!” “诛杀反贼!” * 这边阮小五也指挥着水军入了茅山河,小舟一艘连着一艘,带着粮食顺水而下。 保定水门处,阮小五站在城门下喊道:“我乃梁山军,奉潘节度使之命前来送粮!速速开城门!” 城上守军早已见了有小船过来,远远就看了,每舟上只一人,辎重却不少,厢兵眼巴巴的看着小船上鼓起来的粮袋,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是援军!真有援军,援军真来了!” 旁边的都头猛地给了他一个大瓜溜,“眼皮子浅的!南门方天定正攻城呢,这边没准也是他们的人!只把同伙放在苫布下面,骗咱们是军粮,赚开城门罢了!” 阮小五喊了半天见没人应声,心下纳闷,又喊道:“时机紧迫,并未修书!援军送粮,快开城门!我主人名叫潘邓,与明府尹有同僚之情,烦请通报!” 他们潘节度使一路上紧赶慢赶,两天睡一觉地带着军队到了杭州城,这边怎么没人开门呢?看不出他们穿的都是官军的铠甲? 城上几人听了,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那一船船的粮食,用眼神请示都头,谢都头依旧不予开城门,“没听说援军来,现在城中危机,就咱们几人在这,怎能轻易开门?咱们在这守好城门便是有功无过。” 那几人也都明白厉害,把眼睛从粮食上移开了,那都头说道:“不过还得叫人知会府尹大人一声,你等……” 说话之间却听一声哨音,几人收声往天空看去,在远处看见一缕飞烟。 众人心中都有不祥之预感,“这是什么?方天定不会还有援军……” * 南城门白莲军持续猛攻,接连爬墙被斩杀之后,几个敢死士爬上城墙,口中高喊,“白莲圣教!往生纯白!”说着不顾刀叉剑戟穿入身体,直向面前守军扑去,将城墙上的防线突破了一个口子。 后面白莲军见同伴惨死,也都高声呐喊:“白莲圣教!”,手中扬着朴刀,一股脑地往那个缺口处强攻,那扎着红巾的挤到厢兵中,把防线撕裂。 后面的白莲军见攻城有望,扬声高喊:“杭州城破!”可他话音刚落,却听身后隐约传来奇异的哨鸣声,似是有烟花炸开,而后几声巨响,声音震天,一股巨力将他猛地砸到城墙之上,剧痛袭来,再没了意识。 杭州府大地发颤,把两方人马都震得头耳发晕。 “这是怎么了!” 府中百姓都目露惊恐,在街道上捂着耳朵找隐蔽处躲藏,这晴天怎有霹雷?大地也跟着震颤,莫不是地动?天灾将至? 明翰海也被震得眼晕,他勉强扶住身边人,也不顾城墙之上混战一片,就要上城墙,刘珩连忙拦住他,“大人,上面危险!” 明瀚海依旧往城墙上走去,可没等他往上走两步,又听到一声哨鸣响彻云霄,众人神情慌乱,而后过了一息,只听城外又是轰隆一连十几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 明瀚海被震得顺着台阶摔了下去,头晕目眩,他捂着耳朵,眼前发黑,好半天没缓过来。 等到终于平息,刘珩连忙踉跄走过来搀扶他,“大人,你怎么样?” 明瀚海只觉得心口发堵,扶着城墙吐出一口酸水来,心中想着这莫不是方天定的什么新手段,他讷讷道:“杭州城真要完了吗……” 他甩开刘珩的手,又往楼上爬去,却见城楼之上尽是厢兵,此处硝烟弥漫,守军各个灰头土脸,爬上城来的白莲军已被剿灭,城下的攻势已缓,慢慢竟不见有人上城头,城头守军个个往下望去,目光呆滞。 明瀚海若有所感,扶着栏杆往下看,尘烟散去,只见岸边十几个大坑,残骸遍地,哪里还有列队之时浩浩荡荡之势? 城头守军磕磕巴巴的说道:“这……这是什么?” “这是火雷吗?怎么威力如此巨大?这是什么东西?” 明翰海也咽了一下口水,还没等他分辨,城中之人又听到了那声悠扬的哨鸣声,随之而来,是天空之中一小声炸响,又有人放了支烟花。 有人立即捂着耳朵蹲下,缩在城墙里面的角落里紧闭双眼,满面惊恐。城头守军也各个神经紧绷,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城下。 明瀚海也后退几步,心惊肉跳的看着杭州城下,过了两息,就在他们紧绷的肩膀刚刚要松下来之时,只听一声巨响,空中一黑影划过,砸入水面,江面之上顿时掀起滔天巨浪,两艘大船相撞,船上之人在船舱甲板之上跌倒翻滚。白莲军参将也在船上,扶着方天定被炸了一条腿的身体,急忙喊道:“快走!咱们往回返!行船!快行船!” “通知别的船头,撤退!” * 凌震拿了个千里江山镜往江面上瞧,啧啧两声,“八艘大船,一个没中!” 那手下新训练的炮兵被他训斥,也依旧满面涨红,这新做的炮,威力太巨大了!接连几发炮弹,把敌军炸得人仰马翻,毫无还手之力!真是神火雷! 另外几个火炮边上的士兵轻蔑地瞧了他一眼,打到江面上的炮弹就这一发,还叫他打歪了,一人请命道:“下一枚小人请发!” 众人都看向凌震,凌震却看向潘东家。 潘邓在马上手中拿着千里江山镜,向江面远眺只见几艘大船已转变方向,向远处逃走,他放下镜筒,说道:“不必再管他们,杜迁带人扫荡杭州城边,把剩下的白莲军一举剿灭,其余人等跟我入城!” * 城头之上守军见方天定大军落荒而逃,方才就要支撑不住的战局在一息之内由危转安,都暗自松了口气,明瀚海眼中有热泪,“援军来了……” 已经五个月了,真的有援军来了,他趴在栏杆处极力往东边望去,只见转角处走过来两营士兵,那士兵穿的果然是大宋士兵的甲胄,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朝城头望过来。 潘邓看向城头之人,若不是早知道杭州太守是明翰海,他此刻绝认不出来,这远远地看着,那中间之人好似风中落叶般,瘦得快没人形了。 好歹是赶上了,潘邓咧了咧嘴,“明兄!东平一别,别来无恙!” 明瀚海愣住,继而看清此人是谁,他眼里热泪涌出,对手下吩咐道:“快开城门!这是咱们援军!” 明府尹见天的念叨着援军,如今终于来了,城头守兵紧忙到下面去开城门,城门一开,明府尹率先出城,路过了数不清的沙袋和尸体,到了潘邓马前。 潘邓紧忙下马,也朝来人走过去。明瀚海远看削瘦,近看更是骇人。遥想明兄从前也算是个俊美郎君,如今却两颊凹陷,双目青黑,胡子拉碴,满脸憔悴。 明瀚海眼里有热泪涌出,“潘贤弟,没想到此生还能活着再见你!今日相见,恍如隔世!” 第161章 南北既通 城外故人相见,抱头痛哭,而后两人携手入了府城,此时杭州城内百姓才得知,原来是有援军来了! 第173章 百姓议论纷纷,“真有援军来了?方天定大军呢?咱们还迎战吗?” 城中守军已按照明府尹的指示驱散街上人群,一边叫百姓回各自家中去,一边说道:“白莲军已被援军打跑,现在杭州安定了!都各自回家,听候安排!” 百姓们聚在一起,此话一出,像是滚油点水,霎时间沸反盈天,“叛军被打跑了!” “不是说方天定有两万大军?咱们这刚开战,怎么就被打跑了?” “肯定是那几个惊雷!这是神兵天降!官爷,来的是什么人?可是道家真仙,专门克他白莲教的!” 守军有知道来人身份的,说道:“莫胡说,是朝廷派来的节度使,也是咱们明府尹故交,是专门来咱们这儿解杭州之围的,都回家去,援军要进城,将街道空出来!” 百姓听到援军要进城来,都各自分散,回到家里也不进门,扶着门框往外看。 潘邓只领了两千人进城与守兵换防,其余人等叫他们驻扎城外。 杭州城厢兵虽是守城,却也有损耗,五千守军已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光要看守城门,还要在城中巡逻,又一连半月吃不上饱饭,还要受城破人亡的精神折磨,人已疲惫到了极点。 梁山军虽是一路披星戴月赶过来的,精神却比他们足,由着城中邹都监带人给各处城门换防,见了杭州守军个个双颊凹陷,满脸憔悴,不由得面露同情。 孙二仗着自己一伙在最末尾,对身边人嘟囔道:“我的个乖乖,守城五个月,这是咋守的?咱们当初打东平府的时候,人还没到山下呢,那姓程的就跑了……” 许大赶紧道:“伙长莫要胡说!” 秦六说道:“咱们那时候下山只是借粮,又不伤及百姓。他这白莲军要是把城攻破了,杭州府还有好日子过吗?” 众人听了也都点头,“真是作孽!那姓方的还要屠城?他莫不是疯了?咱们都是一族同胞,哪个是蛮夷不成?他要做个劳什子的皇帝,关老百姓什么事?真是欺软怕硬!就欺负这南边没有禁军的地界,怎不敢上东京?” “就是就是!” 走在前面的指挥使已和邹都监谈妥,往后遥望,“你们一队过来!” 孙二听了吩咐,领着自己一伙人和其他四伙人一齐到了城门边上。 东保安水门守军见了邹都监,看他带着一伙不认识的兵来,这才相信真有援军来了。 那几个震天雷竟是自己人放的!不光解了杭州危机,又把方天定大军逼退,如今援军入城还要换防,真是峰回路转。那都头嘱托道:“城下有一伙人也自称援军,却不是和你们一块来的,我几人恐怕有诈,并未开门。” “莫不是阮首领?”梁山军指挥使登上城楼往城下一看,“还真是!” 阮小五已经从站在船头上改为坐在船头上了,仰着脖子看着城楼,他身后小舟挤在水道里七扭八歪的,上面沉甸甸的全是粮食。 那指挥使对邹都监以及几个守城兵说道:“节度使怕此次一击解不了围困,还待些时日才能击退敌军,城中若没有粮草恐怕支撑不住,便叫粮草先行运到城中。来时紧急,并未修书,城下正是我军阮首领,掌管一营水军,足下先请将他放进城来罢。” 城上几个守军一听,这才连连告罪,水门拉开,放了数十个小舟进城。 阮小五这才又重新整队,带领水军划小船从茅山河入了杭州城,他本人亲率一队向北走,又派了一队人往南行进,河面上小舟荡起涟漪。 百姓们先是见了南城门开,援军进城,而后又见东水门打开,有一船船辎重入内,心里别提有多踏实,杭州有了援军了,他们还能再撑几个月! 百姓们都在街边上,自家门内向外张望,眼见着小船运了一船的麻袋从远处划过来,又向远处划走了,都咽了下口水,“那肯定是粮食。” “咱们今天还没去领鱼汤呢。” “今天还有个什么鱼汤,你没见往常去捞鱼的人都没去吗?光顾着守城了。” “咱们自去捞吧,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危机之时一心只想着如何能活,不觉得饿,现如今得知平安,后知后觉的饿了起来,腹内灼烧,头脑发晕,叫人坐立难安。 “你别去了,上回去捞鱼,还是叫人把你从河里捞起来的……现在他们有粮食了,咱们家反正有钱,待会儿我叫小三哥跟着那船走,问问能不能买着。” 阮小五划着船见一群小娃娃跟着他在岸上走,挥挥手,“我们这是军粮!” 那群小娃娃置若罔闻还是跟着他,阮小五见了,船头一拐,汇入另一条水流,前方有大河阻拦,那些个小豆丁都站在岸边过不去了,只能远远地张望。 阮小五看着他这一船队的粮食,又回想军营里的存粮还能供他再运三四回,卢首领虽去湖州借粮,却不知何时能运到杭州城,这杭州城里人这么多,哪里够吃? * 明翰海也在发愁此事,潘邓说道:“此事不必心急,当初郭奉道在湖州起事,杀了朝廷官吏,在湖州府聚集白莲军,也在那囤了许多粮草,我已派人前去借粮,想必再过几日就会运到杭州,足可救急。” 明瀚海说道:“贤弟有所不知,杭州城不比其他州府,地方虽不甚大,人口却极多,周边村县也被那方天定侵扰,不知是否按天时耕种,便是立即安顿周边,叫百姓专心生产,待到丰收也要两月有余……” 潘邓思索片刻,说道:“如今润常湖三州白莲军已被清扫,南北打通,我与明兄一同上书,请求救济,想必赈灾粮不日便会运到杭州。” 明翰海被困五月有余,这才得知周边之事,又和潘邓询问一番,松了口气说道:“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快要到夏日,杭州又临江边,往日我等在城中捞鱼也能撑过半月,如今能在外河捞鱼,又可叫城中居民到周边挖些野菜,想必也能撑到丰收了。” 潘邓想到打渔,问道:“方天定大军在钱塘江南岸驻军?” 明瀚海点头说道:“方天定此人凶恶残暴,不是好对付的。当初方腊在睦舟起事,攻下睦州府后大肆屠杀官员,在城中杀人放火,之后便派其子方天定骚扰杭州。” 明瀚海回忆往事,皱起了眉头,“……当时方天定先派使臣过来,言可封我继续做杭州太守,将杭州交与反贼,我拒绝后又派使臣前来,言不光是我,杭州城中大户皆可封官。下官恐其霍乱民心,斩杀使臣,以表决心,自此被方天定记恨,他与厉天润二人频繁攻打州府,似有不死不休之势。” 潘邓也知方腊军队不是正规军,历史上方腊攻打下杭州城后便虐杀官员,放火烧城,大火燃了六天才灭,死去的教众与平民不计其数。 他看着明瀚海说道:“明兄且安心吧,我军在此驻扎,他方腊再到不了钱塘江北岸来了。” * 阮小五心里惦记着军粮不足的事,指挥着部下将粮食都运到了杭州城,而后带领水军,划着小舟,领着杭州城内渔民,前去钱塘江捞鱼。 白日里凌震那一枚轰天雷下去,使得这江里的鱼游得比往常慢了不少,不一会儿就捞得舟满,城中渔民感叹道:“还得是钱塘江!咱们在府城里面捞,捞一天也只得几舟,如今一网下去把这船都填满了!” 渔民满载而归,阮小五指挥着又捞了几回,带着鲜鱼回到杭州城。 夜色暗沉,城内却灯火点点,新捞来的鱼并着粮食给各街分发下去,官兵带着街里耆老、行首、税户、乡勇这些领头人,分街区共同架锅煮饭。 娘子们从各家里出来,杀鱼煮粥,脸上洋溢着许久没有见过的微笑,孩子们腹中饥饿,围在旁边等待,有些个孩童见白日里运送粮食的小舟都已停靠在了岸边,都拿出各家的刷子来替大人刷船。一时间各街热气渺渺,一阵热闹忙乱。 * 午夜时分,林冲回到杭州府,他早已在两个时辰前攻破历天润大军,只是厉天润逃跑,他领人直追两百里,才将反贼擒回。 明瀚海收押了厉天润,热情接待了林将军,阮小五也叫人煮了鱼辣汤和烧红鱼给教头接风。 潘邓询问了城北诸事,一餐用毕,林冲不在州府多待,自回城北整军。 潘邓叫明兄回去好生歇息,自己回到杭州府班荆园,此园林究其残骸可看出其之前的幽静典雅,古朴宁静,是处好园林。只是如今亭台楼阁被砍,木材用来烧火,只有一处院子完好。 潘邓进了屋中,歇息之前写了杭州之事,发往东京,又拟了请求支援救灾粮的文书。 * 此封信件未出,南北通信畅通之后第一批奏折就呈到了御前。 苏州府知府韩钟况上书弹劾,言广德军节度使潘邓大权独揽,德不称位。此人未曾考取功名,何能干政,未试武于校场,安能领兵,今苏州之困,待援如渴,而潘邓擅调广德军兵,既调而战,自祖宗开国以来,未有此例。调兵与领兵岂可集于一人之身?此非祖宗之法也!请罢潘邓节度使之职,复两浙转运之权,以正纲纪! 第174章 第162章 二十字童谣 韩钟况突然上书弹劾潘邓,朝堂内众官员都不知有何深意,只有二府内资历较深的清楚,此人乃是蔡京一手提拔,如今对陈相公学生发难,难不成是蔡京有复起之心? 不过潘邓此回南下剿匪,也确实是大权独揽,此事若不提起还好,如今被韩钟况点出,朝堂官员也要议论几分。 王黼自认抓住了陈党小辫子,上前一步说道:“我朝虽设节度使,却只取官阶,自祖宗以来,文臣掌军,武将领兵,潘节度使如此军政独揽,确实不合法制。” 余深听了这话颇为不快,说道:“如今内忧外患,正是不拘一格之际,潘节度使于江南连连得胜,收复失地,可见此法可行。现下还没抓获方腊,彻底清剿白莲叛军,此事还是不要轻动为好吧……” 现在才到了什么地步,才只攻下两个州府,离彻底平乱还远着呢,那方腊被擒住了没有?就这么急着卸磨杀驴? 李邦彦说道:“那潘邓南下收复失地,便只领兵就好,何必叫他掌管政事?如今南北已通,不若叫两浙转运使统领江南政事,依旧叫潘节度使江南带兵,朝廷再与梁山军设立监军数人,通传消息,此也正和祖宗之法。” 余深翻了个白眼,之前攻打白莲军,一路好好的,如今刚有点起色就要派人插进去,口中说着祖宗之法,谁不知道他就是想要分一杯羹? 权分了之后抬个胳膊动个腿都要请示上级,武将在前线,出征时机抓不准,还能像现在这样一路推进吗?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搞些小动作,还要争来争去,这李邦彦究竟是蠢还是坏? 余深问道:“既然如此,李相公推荐何人为监军?” 按照惯例,大军监军一般会用宦官担任,此为皇帝心腹,正好制约权臣大将,可童贯如今在西北,朝中也没别的宦官能担此职。 除宦官以外,皇帝宠臣也可作监军,李邦彦如今提出监军一事,明显就是有利可图。 果然在他问出此话之后,李邦彦讷讷无语。 余深冷哼一声,“方腊如今已经自立为皇帝了!还当这是小打小闹不成?你既然提及监军一事,朝中又有何人选?既能熟悉南边形势,又懂如何行军打仗?” 叫潘邓好生地带兵平乱,把这个坎过去得了,真派个什么四六不懂的人过去添乱,到时候打了败仗叫叛军攻到东京来,看你们哪个得的了好! 众人不再言语,而是看向皇帝。 赵佶并没急着说话,目光看向了一旁的赵桓,“太子怎么看?” 赵桓见父皇询问,赶紧恭敬说道:“儿臣以为,李相公所说有理,祖宗之法不可违。” 此话却没说进赵佶心里,他是一向不主张分权的,只因怕了党争,官员多了之后虽互相制约却也容易相互争斗。 这点从他在短暂的建中靖国,企图让新旧两党共同理政之后,就认清了现实,果断地打压元佑,让蔡京大权独揽,并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叫蔡京独断十几年就能看出来。 陈文昭也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赵佶又询问到,“太师以为如何?” 陈文昭拱手答道:“潘节度使此次南下讨贼,乃是其自请命,陛下赏其忠义之心,封为节度使掌管军政大事,时臣窃以为权柄过重,然今观潘节度使短短两月夺下两周,方知圣上先见之明。” 众人都看向陈相公,只见陈文昭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奏折来,“此乃淮南转运使陈遘上书,陈转运使于二月初在江南公干,之后一直未得返还,方腊自立后,他在数月之间微服走访江宁府以及宣州各处白莲教集会,将其见闻写下,南北通信之后即刻送往京城,今日刚刚送到二府,请陛下过目。” 张宝走过去将那奏书接过,御前呈上,赵佶拿在手里翻看起来,陈文昭将其中重点与诸位同僚讲解:“白莲教教众甚多,其教众又行为反常,十分盲从,陈遘疑心,为明其理走访几十个白莲教宣讲之地,其白莲教大法师宣扬平等,言‘世道不公,百姓皆苦,孰人不耕,孰人不作?然饥寒交迫,何也?盖因贼人夺其财也!贼人为何?皆贪官污吏也。’,利用百姓仇恨贪官之心,团结教众。” “……此“平等”在白莲教义之中,其倡导杀魔性,回归明性,死后往生纯白,就能去真正的众生平等之界,因此白莲教徒皆不畏死,且不愿再做宋朝子民。叛军攻下州府后往往残忍虐杀朝廷官员,江南及淮南一带已多有白莲教徒杀人放火,纵使不受方腊差遣,依旧反宋,江南一带流传谶言……” 众人听得胆战心惊,方腊白莲军势力只在江南,如今怎么连淮南都有百姓信白莲教了!赵佶看着奏书,眉头也越皱越深。 众人问道:“什么谶言?太师怎么不说了?” 陈文昭犹豫半晌,小声与他们说道:“江南地区流传一个童谣,‘十千加一点,冬尽史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 众人都各自琢磨了一番,那十千就是‘万’字,头加一点乃是‘方’,冬尽乃‘腊’也,称尊者乃南面为君也,正应方腊二字,占据江南几郡,隔着长江天堑,于江东险显迹。 真是个大反贼! 竟然弄出这种谶言来!不知道皇帝最忌讳这个吗?众人暗暗觑着天子脸色,见其果然面色阴沉似水。 赵佶看完了奏折,狠狠地把它摔到了一边。 二府大臣具不敢言。 陈文昭说道:“从前潘节度使也曾派专人来东京送信,信中多描述白莲军执拗反常之景象,但臣以为此乃战场上,未曾料到白莲教在南方已如此深入民心,平民百姓尚且如此。若不是陈转运使此封奏书,我等还不明白白莲教厉害之处,其渗透至深呀……” 余深赶紧说道:“那陈遘为淮南路转运使,江南之事本不与相干,尚且以身涉险,走访白莲宣教地,韩钟况做的是什么?他即是苏州太守,就该守护治下,却正事不做,大老远的管起咱们东京来!” 赵佶也冷着脸说道:“韩钟况上书,言潘邓调兵一事不合祖宗之法,可朕命潘邓为广德军节度使,他要调兵没有不合规制之处。” 众人见皇帝冷了脸,连忙找补,杨戬上前一步说道:“韩钟况所言,无非是心急苏州围困数月,调兵不成,却反被潘节度使调走,去支援杭州。论两州要地,苏州不光有太守府,两浙转运使也在此州,韩太守也是一时心急了。” 白时中却说道:“据我所知,苏州早已调兵,如今苏州城守军两万,杭州城却一直没听说有什么支援,反而最早被围城。潘节度使不去支援杭州难不成先去救援有两万守军的不成?” 杨戬也不说话了。 太子却突然皱眉说道:“陈遘上书一事,与潘邓有何相干?其节度使一职本就有违法度,祖宗之法不可违,臣请加派监军。” 赵佶皱着眉头说道:“韩钟况上书一事,莫要再议,叫潘邓依旧自己行事,监军一事事关重大,改日再提,至于其职权,待到擒住方腊,朕再削其节度使一职。” 众人皆称是。 小朝散了之后,赵佶依旧心神不宁,自找不痛快似的,又把那陈遘的奏书看了又看,每看到那句二十字谶言,便觉心烦意乱,又把那奏书扔到一边,自去名堂见祖父兄神像。 * “十千加一点,冬尽史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 小娃们叽叽喳喳地,口中嚷嚷着自己还不知为何意的顺口溜,和各自的小伙伴们在田间地头玩耍。 此地为秀州胥山脚下魏塘村,此地土地贫瘠,三个贫民在地头耕地,身上皆穿着粗麻衣。 那几个小娃娃在一起闹够了,其中一个长得比其他小子稍白嫩些的小猴子跑过来,说道:“三十二哥,二十八哥,今天晌午干完活了来我家,我家今天吃肉!” 吴三二听了这话,一下子把那小猴子捞起来,“真的假的,今天吃肉?” 那小猴子点点头,吴三二臂膀一甩,将他抛给了吴二八,小猴子哈哈直笑,两个人扔来扔去,让他过了把瘾。 另一个庄稼汉在旁边有点不自在,也没说话,小猴子玩得过瘾了,转头说道:“二十九哥,我娘让我问你,你来吗?” 吴念九挥锄头的手停顿一下,说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吴三二劝他,“怎么还和婶子过不去呢,婶子好歹也是我们长辈。” 吴二八也劝,“就是,有什么话说开了就是了,你这样是干嘛?” 吴念九更不自在了,“我……我回家吃去。” “回家做什么?你家有肉吃?去婶子家吃饭,正好,上回那事,你要跟婶子赔不是。” 小猴子也问道:“二十九哥去不去呀?” 吴念九嘟囔道:“你们去吧。” 吴二八来拉他胳膊,“咱们就去吃点……” 吴念九狠狠甩开膀子,把二十八哥甩得一愣,地头上沉默了一会,吴念九说道:“我不去了,我回家吃饭……我……我信教了,吃素。” 第175章 其实他没信教,他怎么可能信那种没脑子的东西。吴念九漫无目地在田间地头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念九!” 六娘挎着篮子给她家长辈送饭,见了吴念九面上带出笑来,“念九,吃了吗?” 第163章 东京来信 六娘把篮子里的糍粑拿出来,一人一个,吴念九接了糍粑,两个人一起吃了起来。 二人自小相识,只是自从六娘搬家之后,就不经常见面了,从前的小娃一天天地长大,也没了小时候的亲厚,再加上男女有别,越发不知聊什么。六娘想着村子近几天里发生的事,说道:“念九哥,前两日村里来了染匠,他家染料真不错,染出来的颜色又新鲜又好看。” 出门时候婶子还夸她今天穿的褙子颜色鲜亮呢,六娘说着把衣襟拽出一块来,吴念九胡乱地点点头,六娘又问道:“你家没染吗?” 吴念九说道:“没染布,染这东西有啥用。” 六娘抿了抿嘴唇,说道:“说得也是……” 吴念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看看六娘鲜艳的衣裳,又看了看自己的粗麻衣,把糍粑咽下去,说道:“我,我信教了。” 六娘惊讶地看着他,“……原来是这样,是了,白莲教都穿白衣。” 二人分别,吴念九漫无目地在田间地头走着,晌午已经过了,他依旧不想回去种地,怕碰见自己的那些兄弟,这一路走着走着走到荒村,平日里寂静无声的地方远看有炊烟袅袅,又从院里传出人声。 吴念九凑过去一看,见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人聚集于此,正烧火煮饭。 那拿着勺子的人见了吴念九,看他也是一身白衣,召唤道:“过来过来。” 吴念九走过去,那人给了他一份饭,“听白莲使讲道,可以白吃饭呢,虽然是素斋,但是管饱!” 吴念九早就猜测是白莲集会,没想到真被他撞见,听到是白吃的斋饭,立马大口吃起来,这里的人都见怪不怪,也都分了餐饭囫囵吃个干净。 待到餐饱过后,白莲教大法师来此,见这回有新面孔,和善说道:“又有教友前来,诸位依次说说自家家里事,别叫教友觉得生分,最后由新教友给大家伙说说自己家里事,大家都是一家人。” 没等吴念九说明自己不是白莲教徒,那些个人就自顾自说起家长里短,无非是家住哪里,有几亩田,家境如何,说道最后吴念九发现,大家伙都是一样的穷,一样的吃素斋,穿白衣。 吴念九知道这群人是邪教徒,他也明白白莲教死后能往生极乐都是假的,自己又不傻。可他却不像以往想象的那样排斥了,相反他有点喜欢这个荒屋了,在这破屋子里叫人感觉自在,大家伙都吃素,都穿白衣,没有谁比别人强,教众也都互帮互助,和蔼可亲。 他入了教,反正又不损失什么,每隔几日一集会还能吃一顿饱饭。 入了白莲教就要听大法师宣扬教义。白莲教大法师在破旧的小屋里慷慨激昂,“昨天,我刚给临近村里人讲了这世道不公,诸位可知为何不公?便是有贼人从中作梗!” “而我们白莲教,就是要达到这样一种公平!不知内情的人总对我们白莲教有误解,就以为我们明教不事生产,每天只是传教集会,可事实是这样的吗?大家说一说,我们每日都在家里闲呆着吗?” “我们的教徒,都是咱们身边的人,也每天都在做事!哪个教徒不耕田?哪个教徒不上工?但是我们依然过不上温饱的生活,为什么?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人暗中掠夺了我们的钱财!都是贪官污吏搞的鬼,我们要做的就是打倒富人,接济穷人,大家互帮互助,一人有难,我们教徒八方支援!” 底下教众呼应喊道:“白莲圣教,光明神教!” * “光明神教?”潘邓看着手中书信,其中有老师为他手抄的淮南转运使陈遘的上书,写明了许多白莲教大法师宣扬教义时的话术,潘邓从头到尾看下来,深深觉得明翰海守住杭州城,实乃一件大功德之事。 邪教的煽动性太强了,不仔细分辨很难发现其中漏洞——更别说贫苦百姓也不需要找他们的漏洞,只要拥有相同的处境,相同的仇人,有饭吃,互帮互助,许多百姓就愿意为了一时的温饱而付出生命。 除邪教军易,除白莲教难,任重而道远。 陈文昭来信后半段写了如今朝中局势,又说明苏州太守弹劾小小学生一事,这次虽叫为师解了围,但此事既已经谈起,收权或是加派监军只是早晚问题,宜早做准备。 潘邓又翻开一张,陈文昭写了自己的担忧,如今他虽坐稳太师之位,可只要身在此位就容易遭到觊觎,本来只杨戬,王黼之流欲投机取巧,拿北伐做筏子,在皇帝犹豫之时,顺应帝心;不意太子临政后,不知为何亦对他不甚友好,因此朝中遂又有亲太子一党,以李邦彦为首,也在朝堂搅弄风雨。为师不光要宰执天下事,还要与此辈争权夺势,实劳心劳力矣,连陈泽都说本相憔悴许多,怕是徒儿回京,不识老师矣。 潘邓嘎嘎直笑,又翻开这一张,依稀见其中写了明瀚海之事,此时恰有人通传,言林通判求见。 潘邓收起信纸,叫林通判进屋。 府尹明翰海在潘邓解困杭州府之后,心下大喜,当晚想好数个对策要立即恢复生产,却没想第二日便大病一场,昏睡三天,高烧不退。其妻守在病榻之前流泪不止,郎中说是身体虚乏,操劳过度,灌了几剂药,终于叫他转醒过来。 明瀚海在清醒之后依旧浑身乏力,下不了床榻。潘邓心知他是守城五月,神经紧张,偶一放松,身体才后知后觉闹将起来,索性叫他静养,自己代为处理政务。 明府尹倒下了,一直卧床不起的本府通判官林崟岌却大病全消,容光焕发,听到援军已至,打跑了方天定,还带来了粮草,上一刻还忧心忡忡瘫倒在榻上,自认命不久矣,叫自家孩儿打倒白莲军之后去他坟上祭告;下一刻听了杭州得胜,心中大快,随即仰卧起坐璇身下床,自穿戴好官袍,前来拜见潘节度使。 潘邓便与林通判一同安顿州府,至今已共事六天。此通判也是勤政之人,可以见得若没有白莲军作乱,他与明兄共治杭州府,杭州该是一片欣欣向荣太平景象。 林崟岌说道:“城内外尸体已经焚烧完毕,请节度使验看。” 潘邓摆摆手,“自处置便是,城中如今粮食可够用?” 林崟岌说道:“昨日卢大官人已运来了一批,言说还有几千石在路上,这几日阮指挥也见天地领着城中渔民出钱塘江打渔,咱们府里挨个街道看下去,再没说有饿肚子的了,粮食够用,能撑到朝廷派发救济粮下来。” 潘邓点点头,“粮食够用就好,昨日卢大官人来时,还带了草药来,我叫他运到安济坊了,你叫人去坊中看顾些,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分发给府中各生药铺。” 林崟岌应是,二人一边往军营走,一边商议明日出城巡视周边村县之事,林崟岌说道:“丈量土地乃是下官分内之事,不应推脱,但如今府城百废待兴,政事繁杂,明府尹又卧病在床,下官唯恐节度使大人操劳过度,不若叫下面官吏去村县掌管土地之事……大人意下如何?” 潘邓说道:“本使明白通判之心,只是如今劝课农桑乃是杭州要紧事,不能没有上官主持,你日后且将政务重心放在农事之上,不必担忧其他。” 林崟岌听令,看着潘节度使,面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来。 潘邓:“……”不知道为何,林通判总是露出迷之微笑。 潘邓并没深究,与林通判巡视军营之后又来到西面街区施粥的地方探查,此处热气袅袅,鱼汤的香气勾得人腹中饥饿,那街里城郭户新推举的里长见了节度使来此,热络招待,不由分说拿了竹篓里几条鲜鱼,说道:“节度使留步!我这街上别看如今萧条,可也曾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大街!咱们街上这临仙楼,做西湖鱼羹可是一绝!” 潘邓与林通判对视一眼,也就留在了原地,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已有了在街上卖饮子、杂货的,那里长絮叨道:“小老儿听说节度使是第一次来咱们杭州,就叫您看这破败之景,这杭州美景节度使没见着,定叫您尝尝咱们杭州西湖鱼羹!” 说着转身嚷嚷道:“叫宋大嫂做!” 林崟岌笑道:“大人颇受百姓爱戴,我这些时日。忙活府中政事,都问大人在杭州待不待得惯,大家伙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谁救得杭州城呢。” 说话之间只见对面卖香饮子的小摊走过来一个小娃娃,看样子五六岁年纪,摇摇晃晃地拿了两碗饮子过来。 二人接过了他手中瓷碗,那小萝卜头脆生脆气地给大人行礼,谢大人救命之恩。 潘邓看着面前瘦得像麻杆儿似的小孩,不知怎的想到了东平府慈幼局白嫩的小阿朔来,叹了口气,拍了拍小孩脑袋。 第176章 那小萝卜头睁大眼睛,两手摸头,不知该做什么好,两脚在地上踩了踩,向大人告退,得了指令一转身跑了。 潘邓与林通判一同吃了鱼,果然是杭州美味,回到屋中已是日落时分,老师的信件还没看完,他又翻出来接着白天没读完的接着往下读。 陈文昭说完朝中事,紧接着又嘱托一遍苏州太守弹劾一事,朝廷怕是不日就要加派监军,万万早做准备。 潘邓看着窗外晚霞,思虑良久,唤来衙役,“你去准备马车,再告诉林通判,明日我和他一同去乡下。” 此事早日做完,他也该去睦洲瞧瞧方腊了。 第164章 昔日旧友 潘邓打定了主意速战速决,叫人告知林冲与张清二人,近日休整军队,以待日后出征。再派人告知明府尹,自己明日一早去周边县乡探望。 衙役领命离去,潘邓又拿起老师的来信往后看去。 陈文昭信中写了明瀚海做杭州府尹一事,乃是他亲自安排。 “嗯?”潘邓把信纸拿远审视片刻,又凑近往下看下去。 陈老师在信里说道:蔡京把持朝政十数年,元佑党人在朝中颇受排挤,他曾经身为元佑党人学生,同窗与老师都受其打压,如今入朝为官,物伤其类,对朝中有才能却因身份而不得势的元佑党人颇为照顾。 杭州太守明翰海以及通判林崟岌都在此列。 他二人一人是元佑党人之子,一人则是元佑党。 当初朱勔落马,庞盛昌到了江南应奉局之后,非但没休养生息,反而搜刮得越发过分,南方受花石纲剥削已久,已然不太平,吏部拴选官员,前来问二府有什么合适人选,他便向考课院荐此二人。 他曾与明翰海共事近三年,知此人勤于政事,心态平稳,为人随和,且不贪墨。而林崟岌也是清正之人,正合适江南久遭剥削之后休养生息之道。 明瀚海曾是东平旧识,与小学生也认识,自不必多说。林崟岌此人却少有人知晓。 他本人并没什么声望,但他兄长乃是早年间有名的大儒林平原,与你师祖乃至交好友,元佑事发之后,尔师祖范大人还在朝中奔走,林大儒则果断收拾包裹回老家隐居,至此再未有音讯。 潘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 又把信件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潘邓把信收了起来。林冲与张清两人来到杭州城面见潘邓,仔细商讨日后如何征讨方腊。 近几个月来地面混乱,消息闭塞,距离睦州城最近的杭州封城五月有余,情报不通,因此他们对睦州现今状况都知之尚少。 明翰海听说潘邓明日一早要随林通判视察村镇,叫他看顾州府,便明白潘邓不能在此久待,因此挣扎着下了床,来到府衙。 早在明瀚海在东平府做通判之时,便听说过梁山上林冲大名,当时东平府亟办蹴鞠赛,派潘邓上山商讨免收过路钱一事,潘押司回来之后便与他们说了林冲此人,如今一晃已是四年过去,再回想东平当真是有隔世之感。 张清则是隔壁东昌府兵马都监,与本府董督监相熟,因此也听过名声。明府尹便与二人叙旧一番,三人相见,各自见礼。 明瀚海说道:“方腊既然在睦洲自立为皇帝,此地便是他根基,想必兵马众多,我等万不可轻敌……只叹从前我杭州闭门守城,无力迎敌,没能探听一些情报来……” 潘邓说道:“如今杭州安定,我已派人驻扎钱塘北岸,现去渡江探查情报也不迟。” 他看向两人,“便叫阮首领与龚旺带人探查一番。” 林冲与张清接了指令,又说起军营军备的事,张清说道:“前两日李大官人已派人来修补了四面城墙,把城中瞭望塔加高了两丈,我听李大官人说那水泥凝固要多些时日,便没叫他一齐加高,留两个低一些的用。” 林冲也说到,“李大官人还带了一人前来,是个姓罗的,听说是润州城罗氏造船厂的少东家,特献几艘大船来给梁山军。李大官人知道节度使政事繁忙,并未叨扰,今日知道我来府衙特地让我转告。” 潘邓挑挑眉,“有人捐献大船?”他在脑中仔细回想一番,“润州城的罗氏我也听过,记得当初已经濒临破产,如今怎么能凑出几艘船来?” 二人皆不知晓。 明翰海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这么几日城墙已经加固了?这‘水泥’又是什么?瞭望塔加高了固然好,能看得更远,可太高也容易看不清……” 林冲与张清都和善一笑,潘邓也笑道:“府尹不必心急,等再过两日病体痊愈,自去看看便知,我等出军睦州,杭州便是后方,府尹千万守好杭州城。” 明瀚海郑重点头。 潘邓又对林冲说道:“大船一事你叫李大官人自己看着来,我信得过他。” 林冲应是。 * 第二天一早,潘邓随林通判一同下乡。 田间早已有百姓三三两两自行耕种,乡里保正、耆老见有上官前来,急忙招待,那保正带着乡书,一见大人两眼先流出眼泪来,“杭州城可安好?我们村里可是遭了殃了!” 林通判听了,急忙安抚,“杭州城差点城破,幸好王师来此,救了城中百姓一命!”说着看向潘邓,“这便是朝廷派来的节度使大人,扶危救困于危难之际。杭州城刚刚平定,便又马不停蹄地来村里看望各位乡亲了!” 保正原以为这年轻人是林通判跟班,却没想到这位才是最大的官,连忙拜见潘大人。 潘邓和煦地说道:“我率军一路南下平乱,少有杭州城这般上下一心共同御敌的,此地虽临近睦州,就在方腊跟前,尔等也没受贼人蛊惑,动摇己心,可见真乃我朝好百姓。” 那保正听了,叹息一声,“方腊势力再大,与我等又有什么相干?只痛恨它危害乡里,搅得周边不得安生!” 几人在村屋就坐,乡里保正、耆老和两位大人说了近几月的事,“……自从方腊占领睦洲城,没过多久就来侵扰杭州,他睦州城到杭州府北面是山,南面是水,就只中间这一条好路,可不就只走这条!沿路上的村线镇都被他们糟蹋完了!青稻也都被那些脑子不上用的白莲军割了,我们村就在杭州边上,更是频繁侵扰,闹得十室九空,都跑到北面山里去避难了!” 潘邓和林通判对视一眼,问道:“如今人可回来了?” 那保正不答反问,“如今人可回来吗?我们哪敢去找,他们躲在山里起码能保住命,若是回到村里来,方天定大军再来又该如何是好?” 潘邓说道:“去找村民回归吧。从前叫叛军侵扰村县,确实是杭州城没有兵力,如今朝廷军队已到,驻守钱塘江岸,不会再叫白莲军北上了。” 那保正思量许久,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便叫村民去北面山里寻找,让流离在外的回归本籍……只是也不知能找回多少……” 潘邓说道:“尽力而为便是。”又问到村中耕地情形,是否家家有土地?,到秋收能有多少粮食。 那保正一一答了,又说道:“方天定大军大肆抢劫,如今个人家中都没余粮,能否叫府城发些粮食下来?还有下轮要播种,人们手中也没青苗钱。” 潘邓于是又与保正仔细商谈了救助钱款,救济粮和青苗钱,一直到日头当空,暴晒大地,这才从保证家里出来,又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向下几个村县。 一路之上,几天之间,死去的村民给予棺椁安葬;毁坏的房屋杭州府承诺给免费用水泥修缮;青苗钱减免利钱;乡间空余出的土地,节度使与通判官二人又当机立断,判明继承,免去纠纷。 一番举措下来,安抚了周边各县,潘邓又与各间保正声明道:“若有难事随时来杭州府,府中有人生计困难,也来杭州,过些时日,杭州府要在周边建工坊,家中没了田产的便去上工,总有活路。” 待到几日之后二人返程,已见田间有忙碌的身影。百姓既已恢复生产,杭州便已算走向正轨,潘邓也能放下心来。 林通判看着百姓在田间忙碌,也觉心里踏实,呵呵笑道:“我从前听说潘大人虽没考过功名,却是天生手段高明,管得了百姓的,从前还不信,这几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先是神兵天降拯救杭州府,而后短短十多天就各种举措安定州府及周边各县,简直与他老师一样,是个武能上马,文能安邦的奇人! 潘邓说道:“左右这几种法子,不过拾人牙慧罢了,老师曾经著过一书,名为《治平杂录》,我看之后颇受启示,便是没读过书,也会做三分官了。” 林崟岌点点头,“我在兄长案上也见过大人说的这本书,太师所著《治平杂录》实乃治世之宝典也,其剖析事理,鞭辟入里,既有治国安邦之大计,亦有修身齐家之小事,桩桩件件,令人获益匪浅……说起来我比陈太师还早入朝十年,却依旧做这一府通判,着实相形见绌。” 第177章 潘邓听他提到兄长,想到其兄林平原乃是师祖范稹故交,最终在元佑事发之后,一个顺势而为隐居乡里,一个逆流而上最终被海浪掀翻,不由得几分感慨,说道:“我早年听一智者所说,天下唯一种人真英雄,乃是洞察世事,依旧投身苍生,林通判乃真英雄,老师也与我提起过,怎会有相形见绌之说。” 林崟岌倒没成想陈太师还记得他,又琢磨片刻潘大人刚刚所说之语,哈哈笑道:“又有新句矣!” 回去就用来怼他家兄长! 第165章 行军睦洲 待到潘邓与林通判二人回到杭州城,短短几日过去,城北新厂房已建了半截了,这种势头,说是拔地而起都不为过,杭州城居民这些天没事的都往城北跑,看他们打润州来的一群人在平地和水泥垒砖块建房子。 “从前也没听说润州有这么好的工匠,你看这墙垒的,一溜齐!昨天晌午我来看,只垒了一面到脚那么高,今天都能看出他这一共几间屋了,真快呀……” “我在这看了有几天了,他们连砖块都自己烧,肯定比别处便宜,等我家再建房,我就找他们建。” “按理来说润州离这也不远,这么好的工匠竟然不出名……” “吓!润州还不远,润州都是北方了!” “没见识的,润州哪里是北方?在扬子江以南呢!” 杭州府百姓没事的三五成群到北门边茶馆二楼,从上到下看着工匠们建房子,“重大,你不是说近日里没活做,我昨日看了,他们也招人,咱两个搬砖去。” 重大翻了个白眼,“搬砖多累?我们坊里东家前几日说了,过两天就开工,我还去糊扇子,见天坐着。”然后又看向对面人,“你也别去搬砖了,你看他们润州来的还要背井离乡到咱们这盖房子,你要去他们那做泥瓦,到时候肯定要到处走,咱们就在家呆着多好,你要没处上工,我跟我们东家说说,上我们那儿去。” 那人颇为诧异,“不是说你们东家没钱了,工坊要倒吗?” 重大仔细想了想,也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说是找官府借钱,好歹是能开下去……” * 潘邓早在杭州城解困第二天就有令,民间工坊要恢复生产而没有本钱的,可向官府申请贷款减税。这些时日杭州府衙里,刘珩就带着几个文书忙这些事,来的商户虽都是些小户,有制扇,做酱,绣坊,做藤椅,缫丝的,炒茶的,但也能为府里多提供些上工的岗位。 杭州城小工坊甚多,城内居民多数是没有家业,靠给人做工生活,只要把这些小工坊盘活,就不愁府内百姓没有生计。 并且杭州一带水路发达,茶园多,丝织业繁荣,是附近几地的丝织品交易中心,余杭、绍兴等地的丝织品多数都运往杭州之后再辗转卖往全国各地,因此只要杭州城解除围困,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便能日渐繁盛起来。 明瀚海向李大官人询问工坊招工的情况,李大官人说道:“城郭户来上工的少,辖下村县来上工的多。” 二人也是一早在东平府相识,明翰海笑着说道:“有劳你来杭州府建工坊,我这周边也有白石白土矿,往常年月开采不多,正好你这水泥厂开在杭州府北周,消耗多了,矿产也要多采些。” 李大官人却说道:“我开这水泥厂也只是便宜之计,乃是应潘东家所说,提供些‘临时上工岗位’,叫杭州挺过这一段,往后等杭州城恢复了,我也得叫我的人回润州了。” 明瀚海睁大眼睛,“这怎么能行?”眼见着是个能解决乡镇流民就业问题的缴税大户,怎么能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明瀚海喝了口茶,娓娓道来:“李大官人有所不知,从前江南饱受花石纲之苦,杭州虽离江宁府甚远,却也深受其害。这些年间朝廷征役夫运送花石纲,不顾百姓生产,致使民怨沸腾。我上任后视察村县,见道路破败泥泞,已许久没有修缮,便有意修缮府下村县道路,却哪还敢再征民夫?” 明府尹看着李应,“走投无路之际,李大官人带了工程队来此,岂不正是天作之合?我这几日见了水泥如此奇异,又听说能铺路,昨日已草草算了花费。杭州府下有县村多少?每县只修一条主道,也够工匠忙上几年了,李大官人何必急着走?” 李应听了这话,也在心中盘算起来,商人逐利,既然有活做,他也不必推拒,“既然这样,我便在杭州府选个掌柜的,把工坊开下去。” 明翰海笑道:“如此甚好。” * 杭州府渐渐恢复生机,六月下旬,潘邓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军情。 阮小五自己并未回归,而是派了手下虞侯回到杭州府,说明一路情形。 “睦州府比起之前咱们攻下的几个州县要贫困许多,睦洲多山,种的茶叶也不像杭州卖得好,老百姓日子过得苦,多有信白莲教的,阮将军叫我等回禀节度使大人,此地白莲猖獗,教众执拗,万不可掉以轻心!” 潘邓叫了林冲,张清等人一同听了探子回报,对着舆图以及情报摸清两地之间地形,商讨如何攻打睦洲。 林冲说道:“杭州与睦洲之间只一条路可走。当日方天定被我军震天雷击败,回到睦州之后必定有所防备,此路少不了沿途重重把守,我等要是直接进攻,一来怕有诸多损耗,二来行进皆在敌方掌控之间。” 张清便问道:“林将军意下如何?” 林冲说道:“我也没有对策,只是觉得不能轻动。若有他路,绕路而行最好。” 张清说道:“话虽如此,也不能就此按兵不动,我等疾驰行军,迅猛制敌,没等白莲军有所反应,便将他们打倒,也不失一个法子。” 说着又想起潘节度使曾经所说擒敌先擒王之策,又觉得自己设想不那么周到“……可如此一来方腊得知我军行进,若他到时候见势不妙,弃军逃跑,茫茫人海,我们去哪儿寻他?方腊这人邪性得很,不把他抓住,纵使攻下睦洲,怕是过些时日白莲教又会点火重燃。” 二人遂都看向潘邓,潘邓却并未言语,只是看着舆图,他手中有四份舆图,描绘的内容虽不尽相同,但能看出都是睦洲、杭州一地。 潘邓说道:“两地怎可能只这一条路。” 他对照着几份从歙州到杭州走商的商路图,拿手在那行军图上比划着,慢慢的由杭州向西,七扭八歪的划出一条路线来,穿过临安,昌化,眼见越过了睦州远远一截,直指歙县。 张清问道:“歙州?我们先攻打歙州吗?” 林冲看着那条在舆图上根本没有的路,说道:“这尽是大山,怕不那么好走,长度也是从杭州到睦洲府两倍,大军行进,要走上许多时日。” 潘邓却说:“走到歙县虽绕远路,但歙县东面就是清溪县帮源洞,此地是方腊起家之地,他若守不住睦洲,定要逃往帮源洞,届时守株待兔,不怕他鱼游入海。” 二人对视一眼,皆觉此法可行。 六月下旬,潘邓接到阮小五第二份情报,回禀了从杭州到睦州一路之上白莲军兵力部署。潘邓彻夜看了一晚,从杭州发兵。 临行之前明瀚海送别,说道:“此去征讨方腊,军情紧急,我这来不及调派人手,只擅作主张把守军千人借与节度使,做后勤兵供足下差遣,万望早日胜利回归。” 林崟岌说道:“我见节度使军中全是武将,没个官吏掌军。”他把身边一个年轻人拽过来,“这是我侄儿,名叫林朔,自幼跟他父亲学习,诸事皆懂得些,供上官差遣。” 那年轻人看着二十上下年纪,自来到城前并未说一语,听了叔父的话,拱手拜道:“林朔拜见主公。” * 沿途如潘邓预料一般,方腊果然在杭州到睦州大路之上设了重重关卡。 自从那日方天定备战半个月,请幕僚十余人为他制定攻城之策,欲一举攻下杭州城,却没料到当天便铩羽而归之后,睦洲府便陷入一片沉寂。 起初方腊震怒,欲要带兵为亲子报仇,被娄、祖两相阻拦,言宋军势不可挡,怎能叫圣公亲自领兵? 方腊渐渐冷静下来,心里也升腾出一阵恐惧,当日随方天定出军的士兵个个被吓得不敢言语,偶尔有说明当日情景的,说出来的话竟像是说书一般,什么惊天巨响,地动山摇,叫人难以相信。 可若这些士兵作假,如何能口风一致?如果这些士兵说的都是真的,那该是如何震天之力能够将两万大军顷刻由胜转败? 方腊后脊梁的寒毛立了起来。 大太子方天定被炸断了一只腿,回到睦州之后就昏迷不醒,前两日撒手人寰。方腊悲痛不已,自己独子已死,他也无心政事,整日借酒消愁。 左相娄敏中见了劝阻道:“如今大敌当前,圣公怎可自乱阵脚,无心御敌?宜早日振作,为大太子报仇雪恨。” 方腊幽幽说道:“恐不敌他。” 第178章 娄敏中心中大惊,连忙又说道:“圣公何故如此自贬?自圣公起事以来,一呼百应,百姓皆俯首,手下有大将数十人,攻打州府,无往不利,短短几月之间,创下如此基业,岂不是龙凤之姿,天命所归?” 方腊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来,娄敏中接着说道:“此处既是主公发家之地,自然与别处不同,百姓们都认主公为主,他宋军在别处再勇猛,可不见得能进到睦州府来,如今胜负未定,圣公万万不可自暴自弃!” 此时有探马传来,探子一路到了方腊皇宫,“宋军一路南下,已攻破富阳县!杀了守将晁钟,温克让。石宝将军领兵回撤,至桐庐县把守,使人来睦州府求救!” 第166章 方腊开坛 听了军情传报,娄敏中大吃一惊,方腊也立即酒醒了八分,扑面而来的危机感让他不敢再这样颓废下去,紧忙叫了左右丞相以及各位大臣议事,商讨退敌之策。 祖相见圣公终于振作,鞠了一把辛酸泪,说道:“如今杭州败退一事已传遍了睦洲,教众有愚昧的,听了那震天雷,还以为是天罚雷霆,吓得不敢再集会,咱们睦州军队一半是白莲教徒,如今听了攻打杭州军队惨败,军心不稳!” 方腊惊到:“此事怎么不早告诉我?” 祖相与娄相对视一眼,祖相又说道:“大王心情烦闷,我等不敢再来烦扰圣心,除去军心动荡,这月上缴的银钱也比往月少了许多,总教吃紧,没了银子,越发打不了仗!” 娄敏中紧接着说:“不过此事却也好办,大王已许久没为教众讲法了,只要大王亲身开坛,想必教众便会更加虔诚。” 方腊听了也觉得此计可行,又别无他法,便从善如流。 七月初一,白莲教主方腊于睦洲城开坛讲法,睦洲白莲教徒山呼海应,从四面八方赶往睦州城池,捐献银钱。方腊于坛上对自己的追随者侃侃而谈,似当日在漆园起事一般,利用人们对花石纲,对朝廷官吏横征暴敛,对自己原本拥有却又失去了财富的怨恨,慷慨陈词。 “……谁都知道东南富庶,可我们如今为什么会活成这样?大家伙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想想自己家中的财富,为什么我们教众整天辛勤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还生活得这么苦?那些有钱的官老爷整天什么都不用做,却依旧锦衣玉食?这是因为有人剥夺了我们的钱财!” 讲坛之下教众群情激愤,目光紧紧追随着方腊教主,口中讷讷有声,“白莲圣教!光明神教!” 方腊接着说道:“……乐尺、花石纲,朝廷变着法子管我们老百姓要钱,却只顾他自己享乐!对内苛政,对外谄媚,那群官老爷使劲儿压榨我们,可向着外面却是卑躬屈膝!每年向辽国和西夏输送巨额银钱,只求一时的安宁!这些钱是哪来的?全是我们东南人民的血汗钱!” “东南百姓辛辛苦苦耕作的粮食,被征收后送往边疆,却换不来边境稳固与百姓安宁?相反,外敌侵略愈发猖狂!皇帝整日声色犬马,不理朝政,用百姓的血汗钱建宫殿,养嫔妃,而咱们东南老百姓呢?连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以保障,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们还能忍受这样的日子吗!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孙受苦受难吗?” 有人大声喊道:“不能忍受!” 教众跟随着一同大喊:“不能!不能!”喊声如潮水一般淹没整个睦州城,方腊这才又慷慨激昂地说道:“不!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任由朝廷剥削压迫,我们不能任由东南百姓的血汗白流!我们要站起来,我们要反抗!我们自己不反抗,没有大官站出来替我们说话!只有反抗,才能推翻这腐败的朝廷;只有反抗,才能平分这不义的财富;只有反抗,才能实现真正的平等!” “前几个月,我们已经打下了几个州县,反抗的火把已经点燃了!那些州县的百姓们,看到了希望,加入我们白莲圣教,接下来,我们还要打下更多的州县,我们要一路杀向杭州!建立平等国!杀向杭州!解脱杭州!” 教众山呼海啸,“杀向杭州!解脱杭州!” * 与此同时潘邓等人也在富阳县整兵,阮小五已回到军营,带领水军在七里湾驻扎。林冲自分兵之后也送来书信,言已经度过临安,接下来要走山路。 潘邓久违地又拿了自己的大茶缸,坐在首位说道:“白莲猖獗,此次我军攻打睦州第一战就见识了各中厉害,诸位可有解决之法?” 堂中众人都十分犯难,他们大多数是梁山来的,随着南下几次战役,或勇猛制敌,或是行军之中有些妙法的,慢慢被提拔成军官,可叫他们打仗行,叫他们想法解决白莲教,实在是没那个脑子呀! 张清见众手下抓耳挠腮,说道:“咱们之前在润州常州两地发的告示,一封是官家亲笔,言招安免罪的;一封是主公所书,捉方腊首领者给予赏金的。之前攻打湖州,杭州之时没用上,这回可在睦洲分发。” 众人都点头,阮小五却摇头说道:“这地方邪门的很,信白莲教的多,个个都一副愿意为白莲教死都不怕的样子,那告示对白莲教徒能有什么用?怕不是给人当引火的去烧柴。” 武松平日里一直跟在潘邓身后,此时也参会坐在他旁边,说道:“有那告示总比没有强,起码叫不信教的别再信了,信那白莲教有什么个什么好处?还要倒交钱,真不明白。” 阮小七也骂,“真邪门了!咱们一路南下这么多个地方,头一次见百姓给叛军送消息,还自己组织队伍出来骚扰官兵的!这是个什么地界?真是到了反贼窝了……” 潘邓看向林朔,“虞侯怎么看?” 大家也都停了说话,都看向这个来军中没几天的年轻虞侯。 林朔说道:“睦州府白莲教不容小觑,应趁早根除,不然恐成大患。白莲教蛊惑人心,言教徒死后去往纯白,是以教徒悍不畏死,可从此教义入手,找到其破绽,或能遏制白莲军。” 潘邓点点头,必须要去除邪教,明教在南宋一直猖獗,尤其是在东南地区,造成了许多无辜百姓的伤亡,其根源也大抵来源于此,想要南方平定,必须治理宗教。 潘邓喝了口从杭州带来的西湖龙井,环视四周低着头冥思苦想的众位军官,说出了这次组织会议的主旨,“我们这次开会首先要确定一个问题,那就是此次征讨睦洲方腊,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众人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潘邓又说道:“方腊以及他朝廷里的文臣武将是我们的敌人吗?” 众人不明所以,都点点头,“那当然了,咱们梁山军就是为了擒拿方腊!”。 潘邓又问道:“白莲教各小首领,替白莲教传教的法师,是我们的敌人吗?” 众人这才语塞,有人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也说不准,肯定是敌人,但是要是像湖州周首领那样的,就不算。” 潘邓又问道:“白莲教徒是我们的敌人吗?” 一时之间堂内鸦雀无声,许多人惊觉自己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 潘邓说到:“方腊及其朝廷官员毫无疑问是我们的敌人;其手下小首领也是我们的敌人,但他们其中也有被方腊蒙蔽的,是我们应该争取成为朋友的力量;而白莲教徒却不该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大多数家境贫寒,衣不蔽体,加入白莲教或是参军不过为了餐饭,他们虽然被白莲教蒙蔽,却也是大宋子民,我们应负起责任,叫百姓吃饱穿暖,再看他们是否依旧反抗官府。” 众人听了节度使一番分析,都有醍醐灌顶之感。 潘邓说道:“这一路上诸位随我南下讨贼,所过之处有官员健在的,也有被白莲教杀害的,睦州一地官吏更是被方腊残忍虐杀,官吏不足,办事便不牢靠,这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府衙之内也有厢军充做小吏的,诸位随我到此,也该学些怎么处理政事琐事,不要觉得难,须知调查问题就是解决问题,哪里不明白的,多去走访,多去看,多看看之前的人是怎么做的,自然就有了方法。” 众人都受教。 潘邓复又问道:“上次一战,我军被百姓偷袭,诸位都觉得心中甚恶,那睦州百姓之中,谁是我们的朋友,谁又是我们的敌人?” 众人脑袋还转不过弯来,有一人却率先说道:“下官……下官手下有一冯都头,那天在战后打探过消息,说那日来偷袭的,是这村里边乡勇,受他们村中大户给粮给钱,集结百十来人,要把咱们赶出睦州去……” 众人都看向他,他支吾着说道:“像这种大户,有钱了却给方腊办事,肯定是我们的敌人!” 潘邓微笑道:“说得好,村里乡绅比起耕田的百姓要富裕,却又比不上有权势者,因此投机心重,往往行事大开大合,善于赌博。之前我们在淮南渡扬子江时,那时的陈观就是定浦村大户,他自投奔反贼三大王方貌,被我军截获消息以利用。他们这类人往往左右摇摆,是个可以突破的点。” 第179章 那指挥使在众人面前得了潘节度使肯定,面上发红。 潘邓说道:“还要继续搜集情报,但是与此同时也要告谕士兵,不要把广大的白莲教众放在我们的对立面,我们清扫白莲教徒,一来要团结朋友,李大官人已带人来了睦洲府,打算就在此地建厂,吸引百姓,我们可以用新的集体代替旧的集体,叫他们自己分散。” 潘邓看向林朔,“如此以来,不需要向教众证明白莲教有没有神力,有神力又怎么样?是能让人吃饱还是穿暖?我们不必给他的神力做解释,不需多久时,百姓心中自有定论。” 林朔看着潘邓坐在首位,拿着奇怪的大茶缸子,侃侃而谈,叫人心生亲切,他也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潘邓接着说道:“……二来要让教众明白一点,方腊想要造反,并不是因为受不了压迫想要带着大家反抗,而是作为宗教首领,他这么做有利可图。他诓骗民众,聚敛财物,使劲地煽动人们的仇恨情绪,是真为了东南百姓吗?不是,他只是为了他本身的利益……” 众位军官此时此刻真是肩上有了担子,面前有了方向,回到军营之中都依令行事,把手下士兵聚在一起开小会,告诉士兵们潘指挥使的纲领。 那被潘邓夸奖的指挥使把自己手下都头队长都聚在一块,学着潘邓白日里的语气,有模有样地说道:“……最后方腊还是做了皇帝,变成了人上人,他还是那个为百姓请命,鸣不平的首领吗?他作为首领已经被腐蚀了,又哪里来的平等?他手底下的人无恶不作,钱财女人拼命的享受,最底下的教徒却还是受苦。我们向百姓宣扬脱离白莲教,要从这几个方面进行……” * 方腊此次集会收获银钱三万贯不提,他本人也重新燃起雄心壮志,这次开坛让他又想到自己在漆园起事之时的场景。 当时他不过是不满官府昏庸,欺压百姓,因而想要落草,自此以后劫富济贫,做一方豪杰,却没料到事情越做越大,众人拥戴,一直到称了皇帝。 娄敏中见圣公颇为开怀,趁机说道:“近日有一方士云游到此,会看天地气色,言此处有天子气象,想要见圣公一面,便托我引荐,我见此人仪表不凡,不是寻常人等,便叫他在相府管待,圣公可要相见?” 方腊一听也来了兴致,“既然有贤之士前来投奔,教他来见我吧。” 娄敏中便领着方士周逸和他随从云壁来到方腊皇帝殿上。 方腊初一看周逸此人高大威严,眉目端庄,便觉心生好感,问道:“先生从何而来?你所说此处有天子气色,是何缘由?” 此二人便是卢俊义与其仆从燕青化名而来,卢俊义听了方腊询问,答道:“臣从孔孟之乡来此,自幼父母双亡,云游四方。臣从前认得一得道高人,此人法号入云龙,师从大师罗真人,他见臣父母双亡,只身一人,便传授与我先贤秘法,祖师玄文。我近日夜观星象,见帝星闪烁,直指东南,便跟随启示而来,一路星夜兼程,未察觉到龙气,本欲返还,却没想峰回路转,到达睦洲地界之后,忽觉此处有紫气升天,直冲日月,此便是天子之气,起自于此!” 第167章 周逸升官 方腊听了周逸一言,心中大快,“此岂不是说睦州乃潜龙之地?” 卢俊义又说道:“未见圣公我只有八分把握,今日得见圣公天颜,有龙凤之姿,挺天日之表,正和紫气!能见圣公一面实乃臣之幸事!” 方腊哈哈大笑,颇为畅怀,他笑过之后却不忘问策,对这高人颇有几分恭敬地说道:“朕虽打下东南,近几日却被朝廷官兵骚扰,连失数州,如今大军压境,以先生之见,此事如何才好?” 卢俊义摸摸自己颌下短须,说道:“臣曾经问古人言,得之易者失之易,得之难者失之难,陛下苦心基业,被那北边来的节度使席卷长驱,此乃一时之运。要不了多久,气运重归与陛下,群臣复夺江南之地。何况据臣观星之见,陛下之气运不止江南,中原尚指日可待,日后创下万世基业,虽炎汉盛唐而不及也!” 方腊果然开怀,叫人给卢俊义拿了锦缎金银,封他做大国师。 丞相娄敏中却听得胆战心惊,心里不知此人是真窥得了天机,还是就在这信口胡诌,怎么连‘比及汉唐’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这有人信吗! 娄敏中私下里问他答话,卢俊义本就是娄敏中引荐,自然对他颇为敬重,端庄说道:“此乃星象所云,非我胡诌,何况陛下雄心壮志,岂非好事?” 娄敏中本人也不过就是方腊那村里的教书先生,心中已认定周逸乃世外高人,听了这话便没再怀疑,反而是一阵唏嘘,怪自己太过谨慎,不如这高人懂得为官之道。 且看此周逸平日进出跟随圣公,每日用些自己从来都不敢说的阿谀美言谄媚于上,圣公每日龙颜大悦,这不是就得了官职,又得了盛宠?听说圣公还有意把金芝公主许配给他。 自己从前还是太收敛了! * 富阳县村中,张水生从家门中走出,看了看四周没人,又疾步快走到村子边上的一户人家,这是他们白莲教集会之地。 不光宋军想着怎么清除白莲教,他们白莲教小团体可也没坐以待毙,也在想自救之法! 屋内已有人吵嚷,“这睦州可是我们地界!由不得他们做乱!” 有人唉声叹气,“他们不是来做乱了……是要把咱们的摊子给掀了!你们没听杭州城之事?咱们大太子率领两万士兵,雄赳赳渡江的,当天就败回来了!你们听到那天雷声没?我是听到了。” 有人翻白眼,“你被那宋军吓傻了不成,杭州城离咱们这多远?你怎可能听见?听风就是雨,别人说有惊雷声你就说听见了,你搁哪听见的?我怎么见过天雷地动?要我说定是那些人打了败仗又没护住大太子,怕圣公责罚,胡诌的!” 他们其中有个叫王六的,也探听了宋军的消息,说道:“莫要小瞧!这回来的宋军和别的不是一路的,根本不是那些个好良民,他们是山东来的土匪!原在江州劫法场的那伙强人,去梁山落草的,后来被个姓潘的收服,就是他们节度使。” “……那首领姓潘名邓,是个狠人!从小就斗恶霸,擒山匪,出使北地,收服贼寇,一路过关斩将,杀到咱们睦州来的!” “这是真的吗?你听谁说的?”有人被吓到了。 王六说道:“这还用听别人说,谁不知晓?早在他当初过江之时我就听咱们大法师说过。” 张水生打开屋门,门里争辩之声一一入耳,他进了屋复又把门合上,把一屋喧闹隔绝。 屋里的人见他来了,都招呼道,“水生。” “水生,你可算来了,大家伙都商量不出个好歹来,你给拿个主意!” 众人都看向他,张水生说道:“我在家里也想了许久,还是不甘心,咱们这虽然是小据点,但也是圣君座下的白莲教徒,如今刚刚有些声势,不能这样轻易叫他们官府打倒!” 众人都看着他,“你说怎么办?大伙都听你的!” 张水生悄声说道:“他宋军在咱们富阳驻扎只是一时,总有往南面去的那天,到时候定会派人在此留守,咱们届时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叫他们后方不稳!” 几人都点头称是,细心探听周边消息,没想到才过了一天,就听说这潘家军要拔营。 张水生吩咐自己的同乡,“如今宋军拔营,就是要往南走了,咱们不光给他来个釜底抽薪,也要率先报告石宝将军,叫他有所准备,才能两面夹击,一举攻破这土匪军!” 众人皆以为然,“就该这样!” “咱们给他来个前后包围,一举歼灭!” 张水生点头,说道:“谁愿走这一遭?” 屋中沉默了。 “这,我家,我家最近已经掀不开锅了,我待在附近找份工,也不叫小儿夜夜饿得直哭。” “我……我家还有八十老母,实在是离不得人……” 张水生看向王六,王六支支吾吾挠着脑袋说道,“这……我最近听说城外招工,做个好的一天有五十个大子,张首领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再没入账,我,我要饿死了。” 有人附和他道:“是呀首领,这回这招工的不知怎么了给这么多!我两个就去看看,赚的多就留那,赚的少了还回来呢!” 张水生:“?” 张水生:“咱们廖员外是没给米油还是没给钱粮?叫你们去给石宝将军送信都要推三阻四?”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在张首领的瞪视下说了实情,“那招工的要求在那儿干满十五天,再决定是否录用,干满两个月的试用期,往后才是五十个大子一天,咱们早去能多赚些钱!” 有人连忙补充道:“就是他那个‘试用期’,也四十文一天呢!” 张水生也知道自己的这些兄弟家境贫困,他们村里家家户户本来也没有多少土地,如今世道乱起来,县城里只几家找力夫做工,老百姓实在是没有活路,一年有半年的光景挨饿。 第180章 如今又有工坊招工,弟兄们抓紧去上工也是情理之中,各家都有长辈家小,谁不要养家? 正思忖之际,却听屋外有人喧闹,有妇人吵嚷,“是我们家!官爷。” 几人神情一凛,都凑到窗户跟前去看,只见外边一个娘子领着一群官兵来了。 “他们,他们进咱们村里干嘛?” “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格老子的!外面那人是谁?咱们没少守卫村里,如今宋军一来,他们就倒戈!敢来抓我们,和他们拼了!” 屋里的人个个神情激愤,拿着锄头朴刀,只待那几个穿着军皮的再踏近一步,就冲上前去和他们同归于尽。此时却又听那娘子清亮的声音说道:“我家房后空了一大块,咱们真是不花钱给修?” 只听那士兵说:“不花钱,咱们这都白修的。” 那娘子笑着说,“那感情好,奴家真是千恩万谢!” 又听一个官兵笑呵呵地说道:“俺们都头说了,俺们虽然是北边来的,和你们南边的人也是一家人,咱们军民一家亲,给修个房子算个啥!” 说着只见一群穿着官军的衣裳的,肩上扛着扁担,筐里装着青砖块,扛着水泥袋,带着两个匠人,在这家娘子屋后开始搅和水泥垒墙。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不少村里的人,许多村民都来围观,“你们这是干嘛呢?” “墙垒的真不错,这么一会儿快垒完了,这洞不就补上了!” “真有官兵来这儿补房子?之前他们说我还不信,只当个乐子。春桃娘子,你怎么这么大胆子,叫官老爷来你家里?” 此时一个老者拄着拐棍走来,从人群中探出身来,“春桃,你这小娘!快过来!” 春桃不明就里,叫了一声三叔公,走了过去。 那三叔公将她拉在身后,看着来修房子的官兵,目露敌意,“你们来我们村里干什么?” 春桃听了,连忙解释道:“三叔公,是我叫他们来的,他们都是好人,白给咱家修房子呢!” “你懂个什么!”那三叔公叱道,“他们这群北边来的,迟早毁了咱们睦州!” 那几个官兵初听心里气闷,再细想指挥使当初所说的话后又沉下了气,说道:“你这老头别胡说,我们可没毁了睦州。” 那为首的伙长提了提手中剩了两块砖头的竹筐,“我们是来给百姓修屋子呢,是谁毁了睦州,尔等心里有数便是了。” 说着也不顾那三叔公怒目直视,眼看墙已修完,领着手下士兵和工匠们走了,临走时还说道:“咱们节度使仁善,听说睦州百姓多有房屋被毁的,令我等闲暇之时白给百姓修补,哪家有房屋受损的,便去七里湾边上寻杜首领,自会有人修补了。” 富阳县百姓见这伙当兵的竟然这么面善好说话,都心中诧异,有个人壮着胆子问道:“我家仓房早几个月之前被烧了,坏了一面墙,这能修吗?” 官兵们对视一眼,又看向那两个工匠。 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抹刀的工匠说道:“去你家看看看,要用多少料。” 那村民听了,心中一喜,要看用料多少,这是要给他家修了,真有这种好事! 他赶紧说道:“我家就离得不远,我给你们带路。” 那伙长就带着一伙人跟随着村民往他家走去了,旁边一群围着看热闹的有的踮着脚往远看,看不见了就各自议论着各回各家,有的则是一路跟上去,想要看看这官军是不是真给他们老百姓修房子。 在张水生家里的几人眼看着官兵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把那窗户缝和上,转身与同伴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有人暗骂一声,“他娘的,原来是宋军的把戏!” 第168章 富阳水泥厂 屋中几人骂骂咧咧,一人羞愤说道:“他们用的那个水泥,不就是在村边招工,说要建的水泥厂那个?我说怎么给那么多钱!原来是官府的!老子不去了!” 众人都沉默,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六说道:“他既然给钱,咱们就去呗,看看他们是个什么名堂。” “你说的轻巧,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埋伏?说是找人上工,实际上埋伏着等着咱们白莲教徒入圈套呢!” 张水生却改变了主意,“要真是这样,咱们倒该去探查一番。” 众人都看向张首领,张水生起身,“正好他们来了咱们村,我出去打探打探。” 张水生出了屋,其余人等也不远的跟在后面,一直到了给那家修仓房的。 一群官兵和两个匠人正围着那熏的黢黑的四面墙看,那匠人看得称奇,“这怎么豁了这么大个口子?”他前后检查一番,问了问那家主人,“有大锤没?” 那家主人从邻家借了个大锤,匠人找准位置,几个大锤把摇摇欲坠的墙彻底凿塌,待到露出两边墙根,有个梁山兵说道:“师傅,你看他这墙,转角没砌好,怪不得风一吹就倒!” 众人看去,果然见这墙砖块垒得马马虎虎,一点章法也无。 那家汉子讪笑道:“当时买了砖块,挖了泥沙,再没钱请人做工,想起来小时候看见人砌墙,就自己动手了。” 那老匠人摇摇头,把他自家砖捡起来拿大锤凿两下,清除面上泥土,说道:“你家的这些砖块也能用,我这还剩了一筐,今天先给你砌个底,省得剩下的砖我们还要抗走。” 那主人听了忙不迭答应,自去叫娘子煮了茶水,做了晚饭招待。 几个官兵撸了袖子,拿着棉线找齐,按照之前几天学的手艺给这家仓房墙划了个大概的位置,还没等开干,安师傅开口说道:“行了,你几个累一天了,又是扛水泥又是挑砖头的,去那边阴凉歇着去。” 几个官兵面面相觑,“我几个累点怕什么的,师傅你才该歇着。” 安师傅没管他们,挥挥手叫他几个到一边去,叫了这屋里户主出来,“你来,我教你砌砖。” 那汉子指了指自己,“我啊。” 安师傅点点头。 那汉子便走到安师傅身边,手里拿着砖头抹刀,颇有些无所适从。 一早跟过来的乡亲们在他家门口站着,一溜儿地起哄,“老师傅,你可别为难他了,他会吗?” “齐大要是会砌墙,他家这墙不至于裂缝,多新奇,没见过从中间裂开的。” 周围人一阵哄笑,那汉子也说道:“老师傅要做些个什么,你要不嫌弃,我给你打下手。” 安师傅呵呵一笑,又从人群里点了两个人,“你两个也来帮忙来,我教你们砌墙。” 拿两个被点到的一愣,露出了和齐大一样的表情,手指自己,“我吗?” 安师傅说道,“怎么的,都不乐意?我可和你们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往常要来我手下学徒的,没说把门槛踩烂了也差不离,入了我的眼的,磕头拜师之后还要打三年杂,烧砖和土什么都干,是个好手才会教他手艺。” 那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不知道拜师难?是以都有种捡了漏占了便宜却又不太相信的神情,“那,那你咋要教我们?” 安师傅看向众人,呵呵一笑,“你们如今是赶上好时候了,潘节度使仁善,许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叫我有教无类,教这东南老百姓一个手艺。干咱们这一行,肯吃苦就有饭吃,哪个要学的都过来看着点,过两天有水泥厂来这边招工,一天四十文,过段时间还会涨,那水泥厂也要看你们从前做没做过的,要是做过这一行,肯定就先招。” 那群人听了面上都有喜色,齐大也嘴咧得老开,说道:“师傅不是诓我们的?” “诓你作甚。” 那几个人都过来到了齐家院里,看着安老师傅和水泥,垒砖块,过了一会儿自己也上手,安师傅在旁边监看。 几息功夫,刚和的混凝土用完了,安师傅往院子前面一瞧,就看见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在那张望,这年纪轻轻的,可真是搬砖的好手! 安师傅召唤道:“来来来。” 那几个人却身体一僵,还是张水生先反应过来,抬脚朝院子里走去,“老师傅叫我们干什么?” “刚才和这混凝土,你们都看见没?现在用完了,再来和点。” 张水生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拿着铁锨和了起来。 他们在这儿热火朝天,官兵们总算是闲了下来,忙碌了一天,此时坐在这家房檐下阴凉处,吹吹晚风,喝着这家娘子煮的茶,颇觉惬意。 张水生一边和着水泥,一边向官兵打探道:“官爷,城里面说招工的,是咱们官府的不?” 那几个官兵掀起眼皮子来看他一眼,说道:“不算是官府的,但是那水泥厂的东家和我们节度使认识,是个好大财主,不然也撑不起这么大产业……你要去做工?” 张水生没有答话。 那梁山军又说道:“我看你几个都是好汉子,有膀子力气,甭担心,你几个去找工,肯定要你们!” 第181章 那几人偷偷看了张水生一眼,也没多说话,依旧低头活着水泥。附近闲聊的百姓看了他们也不多讲话了,小院一时沉静下来。 那几个梁山兵警戒起来,一骨碌坐起问道:“问了又不去,问我们工厂的事做什么?你们该不会是白莲教吧!” 张水生几人身子一僵,只听那官兵又说道:“我可告诉你们,那工厂招人只招良民,不是白莲教的才要呢!” 张水生连忙说道:“我们,我们不是白莲教。” 那几人也找补道:“我们来这就是问招工的事,之前听了,但心里总不保准,听到几位官爷说出来才信呢。” 那几个梁山兵也就不再深究,小院里气氛慢慢又活跃起来,待到日落西山,砖块和水泥都用得差不多了,齐大家的仓房也重新修了底座,只待日后将它建好。 安师傅坐在齐大家院里,左边有精壮小伙给他扇扇子,右边又有笑呵呵的汉子给他递上凉茶。 安师傅喝了口茶,有村民说道:“师傅,你看我今天做的咋样?” 安师傅点了点头。 那人高兴坏了,“那我以后去水泥厂上工,人家要我吗?” 安师傅言之凿凿,“肯定要你。” “那我呢?” “那我呢?” “我呢?师傅?” 安师傅又喝了口凉茶,“都要,都要……” 有人说道:“师傅,今天人这么多,你能记住我们吗?我叫陈喜。” “我,我叫郭大!” “我叫……我叫……” 安师傅摆摆手,“好了好了……”他不堪其扰,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缝线小本子,又拿出了支笔来,沾了点水,“我都给你们记上,你们叫什么名字?会写的自己来写。” 周围的乡亲热闹起来,都要把自己名字记上,为在日后能去上工多一分把握,有人说道:“安师傅你给我们写吧,我们都不会写字。” 安师傅不赞同说道:“不会写字也要写自己的名,往后进了厂里,有要签名的时候。”他说着拿过笔,将不会写自己名字的这几个人名字记上。 轮到王六的时候,他神情颇为认真,手里抓着笔的木杆,感觉有些手滑,倒了个手在衣服上擦擦才又把笔拿过手里,在纸上认真的写下“王六”两个字。 他虽没念过书,从前也没拿过笔,但知道自己名字怎么写,只是因为第一次用笔,写的糊成了一片。 安师傅看了他颇为认真的架势,还以为是个读过书的,便凑过去看,却没想到最后就在本子上留了两团墨,笑道:“你小子真不错,手劲儿大,抹的匀,以后和我抹面儿行!哈哈哈哈哈。” 王六本来还有些许紧张,听了安师傅大笑,自己也就放松了些许,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 眼看着水泥工坊在富阳县建起来,那大大的“富阳水泥厂”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吸引了许多工人。 潘邓从梁山军里精挑细选了数十人,给工厂里的人上了思想教育课,目前的主题有两个,一是“财富要靠双手创造”;二是“方腊是个大反贼”。 村民们进了工坊,每日一同上工,一块吃饭,不长时日就自成一个小集体,拿了工坊的工钱,米油,对坊里的思想教育接受程度很高。 无论是不是白莲教,到了坊里也都不说自己是白莲教了,偶尔有那些个对工坊的教育嗤之以鼻的,也都被一同上工的人训斥,“没良心的,东家给咱们四十文一天,怎么给了你这个白眼狼?” “你说东家花钱买人不信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东家背靠着节度使大人,用得着买你这个小老百姓?你说东家是给钱叫你不信教,那你倒是说方腊给什么了?往常你们白莲教的不也是靠教众互帮互助?他方腊给你们一个子没?他还要管你们要钱呢!” 一人气冲冲说道:“看在都是同乡的份上不把你告诉工头,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第169章 桐庐阳谋 那人被众人呵斥,起初还要辩驳两句,渐渐也知自己触了众怒,便默不作声,之后再没提起此事。 工坊也在招工之后分了工种,有磨矿石的,烧砖的,烧料的,还有工程队去外边帮人建房子的。 眼见富阳县大体稳定,潘邓派人去前面探听虚实,富阳县中的廖员外殷勤说道:“禀节度使大人,咱们从富阳到桐庐,再从桐庐向西南走,越过乌龙岭就是睦州城!” 潘邓点点头,“你派的人如今到哪了?” 廖员外谄媚笑道:“想来就快到了,那反贼石宝认得我一个家人,小老儿就是派他去的,保准把事情办妥!” 只是……廖员外又有些担忧,“那石宝将军不是好相与的,要是他起了疑心,反倒对咱们多加防备,该如何是好?”他是派了人去了,可这是能不能做成,也不全在他们,还得看石宝上不上钩。 潘邓微笑道:“你的人只要派去传话便好,旁的不用管,事后少不了你好处。” 廖员外听闻此言喜不自胜,又是拜谢,“多谢节度使大人!” * 廖世平一路急走,到了桐庐县,面见石宝将军。 他这次外出乃是为自家员外办事,此次员外千叮咛万嘱咐,这可是关乎廖家一家老小往后气运的大事。 一来此事办好,可为他家之前投靠方腊洗脱罪名;二来传信有功,也可让他家衙内在潘节度使麾下做个听差,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军营之中小卒前去通报,廖世平于营外等待,等到石宝叫他相见,已是半个时辰过后。 彼时石宝正在想法子安抚军心,他手中兵马大部分本就是白莲教徒,往常攻打州府连连获胜,却没想被潘邓一举攻破,骑在头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难免军心不稳。 他这面焦头烂额,又听了朝中熟人传信,方腊听从了不知是谁的谗言,欲要临阵换将。到那时军心更加不稳,他就这么灰溜溜回去,更加是过非功。 廖世平进了营中,一见石宝将军,马上跪拜,五体投地道:“石将军!没想到小人还能活着见将军!请将军救救我等,救救富阳县吧!” 石宝认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谁,通报的只说廖家来的,他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认得姓廖的了? “你从哪来?” 廖世平紧忙支起身子答道:“我家主人乃是富阳县廖家,家底虽薄,但也曾给圣公捐献过粮一万石,有幸受石将军召见,当日我随主人一同赴宴,幸得窥见将军真颜,不然此回还不认得将军,也难来此叫将军救我富阳县!” 廖世平说着说着,拿袖子擦擦眼睛。 石宝这才想起来,几个月前自己收了一万石粮,运到睦州城去献给方腊圣公。 “既然是廖家来的,你且和我说说,富阳县现在如何了?” 廖世平便把富阳县如今情况一一说明,末了说道:“……可怜富阳百姓,往常在圣公治下,安居乐业,如今宋军一来,几乎要流离失所,大家伙快被那姓潘的折磨死了!石将军仁善,定要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石宝皱了皱眉,“你家主人派你求援,可带来什么消息?” 廖世平答道:“有消息!小人若没有情报,怎敢来叨扰将军?”他向前膝行两步,悄声说道:“我家主人已打探到那宋军军营防备,特来献与将军!” 石宝看向廖世平,眯了眯眼,“你家主人不过是个员外,也能打听到官府消息?还敢叫你这泥腿子跑到千里之外来诓我?当我石将军是泥捏的不成!来人!” 营帐外进来两个士兵,当即就要把此人带走。 廖世平连忙抱着石宝将军大腿求饶,“大王饶命!小人所说没有半句虚言!怎敢欺骗大王!确是我家主人受宋军猜忌,迫于无奈,这才来此向将军求援,将军明鉴!” 石宝却不听他所言,直叫人把廖世平带去牢中看守。左右见士卒已把人带走,疑惑地看向石将军,“将军怎知那人说谎?” 石宝在营帐之中踱步,“我听闻那潘邓素来狡诈,没准就是他的计谋。当初他们一举攻下润州城,活捉吕师囊,是何种鬼魅手段?我等还是一月之后才得知此事,彼时常州已在他手,此人不得不防!” “那这廖世平该如何处置?” 石宝想了想,他其实也并不能确定这人是否说谎,按理应该不理会此人言语,依旧如常备战。可此时正是亟待情报之时,他在桐庐一地,早晚要正面宋军,宋军如狼似虎,若能得知情报,占领先机,或更有可能获胜。 石宝手里握着腰间刀柄,烦躁地在屋中踱步,受制于人的滋味不好受,他说道:“他主人既然曾赠粮于我,便留他一命,你派个可靠的人去审问他一番,看富阳如今是个什么局势。” 那手下拱手领命离去,一时半刻之后,回来向石宝将军耳语一番。 石宝看向他,“所说为真?” 第182章 那虞侯点头,“那人是白莲教徒,小人观他不似说谎。” 石宝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咱们就会会这个姓潘的!” 那虞侯却又踌躇起来,“不若等圣公援军?” 石宝摆摆手,哪里还有什么援军,睦州城的兵力还要守城,断不会来支援桐庐。如今骑虎难下,进退不得,若能反败为胜,正好鼓舞士气,也戴罪立功,只能赌一把了! * 富阳县下村庄,王六家里传来争吵声。 “张水生!你行行好吧!我从小没爹没娘,好容易遇见个师傅,教我手艺,前夜还叫我去他家吃饭,拿我当亲儿子一样,你要是就这么把我是白莲教徒的事抖落出来,叫我师傅怎么看我?” 张水生腾的一下起了火,“你还记得你是白莲教人吗!” 王六嚷嚷道:“我怎么不记得?这就是我一生的污点!从前我是,现在我不是了!我不管!你要叫我师父知道了这事儿,我也不活了!” 张水生愤怒到极点反而没话说了,干瞪了王六半天,骂道:“你在这寻死觅活给谁看!” 王六哇的一声哭了,“水生……兄弟心里面苦呀……我王六不是人我对不起兄弟们,哇哇哇……别把我入教的事说出去,求求你了……” “现在我师父对我这么好……要让他知道我从前有事瞒着他,还是白莲教的人……叫他怎样看我……我……我还有什么面皮?我不活了……” 过了半个时辰,张水生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王六家的小破屋。 他回头看了看王六家这破破烂烂的窗户,破败生草的小院,破筐破网破簸箕,没一处好的,叹了口气,罢了,王六兄弟也是个苦命人,唉…… 他走出王六家,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道他不去自有别人去,又到了赵大家里。 赵大和他两个东屋炕上对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家娘子在西屋骂道:“遭瘟的泥腿子!自嫁给了你,一天好日子没过过,一顿饱饭没吃过!还去入那什么白莲教,见不到一分进账,倒把自家粮食给别人吃!没那个衙内的命,却学着阔绰的病!在外面做个大爷,回来倒叫你婆娘受穷,你要摆谱给谁看?我呸!我王春燕倒了八辈子血霉,找了你这个人家!我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给你做老小,没面皮的东西,你要是个汉子,也出去赚个一贯两贯的,没得白长只搓鸟!” 那赵大气得满脸通红,在东屋里直喘气却不吭声,过了一会对张水生说道:“兄弟,你,你也瞧见了,我家这婆娘,实在是……我,我明个就休了她!” 张水生哪能不劝,“王娘子也是心直口快,平日里也勤勤恳恳照顾你一家老小,何必说这种话?兄弟消消气……” 赵大叹息一声,低下了头。 张水生来时想了一肚子话,这时却不好再说了,只有劝他和王娘子好好过日子,可别在气头上说些不中听的话,现在外边也有水泥厂,出去赚钱又有什么难的云云。 等到从赵大家里出来,张水生在街上踌躇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去给石将军报信,便只身去了廖家。 廖员外见他前来说明来意,颇为惊诧,瞪大了眼睛看着张水生,“后生,你这说的是什么?如今潘节度使来到富阳县,那是咱们县的造化!以后可莫再说这通敌之语!” 张水生也瞪大了眼睛,“啊?” 廖员外左顾右盼,将他拽到一边,“瞧你是个机灵的,怎么见事迟?如今是什么年月了?潘节度使势若猛虎,那是一路打到咱们富阳县来,把石宝打跑了的!他若势微,咱们还能运作一番,可眼见此人手眼通天,大刀阔斧地一番运作,这才几天,你看如今县里哪个还敢在明面上说自己信白莲教?” 没等他再说下去,张水生说道:“既然如此,廖员外另有他意,我也不叨扰了。”说完起身要走。 廖员外急忙拦住他,“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还要为白莲教效忠?他看向面前的年轻人,见其眼中果然有坚定之意,不由得感到迷惑。 张水生此人虽不是圆滑世故之人,却心性正直,秉性随和,平日里和村中人也有个好人缘,大家伙隐隐以他为首。 为何在此事之上如此固执,执意要认方腊为主? 第170章 百姓围县 张水生并未和廖员外多说,拜别廖员外之后回到村中。王六与赵大皆没再可能返回教中了,他想了想,于夜幕时分去邻村找了当日和他们一同起事,偷袭宋军的好友于康。 于康在家中听了张水生之话也颇为犹豫,“你同村那两个八成是不会再集会了,我这几日也在想这事,不瞒你说,我……我也有退教之意……” 张水生黑眸沉静,就这样盯着于康看,于康不好意思和他对视,说道:“如今宋军已经打到咱们这来了,方腊若是能抵挡,能叫宋军进睦州吗?只没打到他睦州城罢了。敌强我弱,亏得我们不是明面上的白莲军,只是他手底下的教徒,白有个小首领之名,也没管多少人。咱们这时候倒戈,也没人知道……” 于康觑着张水生脸色,劝道:“此一时彼一时,兄弟怎么不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张水生捏紧了拳头,“我拿你当兄弟,才来找你的,你只说宋军势大,可方腊也未必会输。” “他赢了又如何?如今那潘大人在富阳县建了厂,多少人都去上工,这是眼见的实惠,方腊能给咱们分钱?我在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 张水生眼中有火,“你只看眼前不成?你忘了我两家的地是怎么一点点被大户吞干净的?他姓潘的不过是略施小惠,叫你也把从前的仇忘了个精光,竟说起官府的好话来!” 于康低头不语。 张水生说道:“朝廷既要体恤百姓,为何早不建厂,晚不建厂,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建了个劳氏子水泥厂?每日给村民四十文,竟把你们都收买了!他不过是缓兵之策!我再问你,若方腊被擒,睦洲重新归宋,又来了一群的官老爷,他姓潘的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们睦州又该怎么办?那些在他水泥厂上工的,他工厂一倒,一天没有工钱,大家伙还是要挨饿!到时候睦州还能出第二个方腊吗!” 于康搓搓脸,“水生,你说的我也知道,可这么大的事,是咱们两个能管得了的吗?” “方腊已经在管了,咱们不能给圣公拖后腿!” 于康只觉得一阵头疼,“我再想想吧。” “别想了!宋军马上要去桐庐县了,他们若是把桐庐攻下了,到了乌龙岭,前面就是睦州城!” 于康一咬牙一跺脚,“行!都是兄弟,陪你走一遭!” * 两人前脚刚走出富阳县,后脚便被宋军逮捕。 梁山军一路押送二人到了富阳县县衙,潘邓不在此处,几人便把他们送到林虞侯那里。 林朔虽在军中挂职,却也帮潘节度使处理政事,目前富阳县没个县官,万事都要他来管,是以如今虽已夜深,依旧在县衙秉烛公干。他听说营里抓捕了两个白莲教首领来,放下手中案卷,“带他二人来我这吧。” 士兵押着张水生和于康二人进了后堂,于康挣扎着不愿见官,却没想到在此看见林朔。 他停了挣扎,一脸怔愣,“林、林衙内。”这不是林大儒之子?怎么到了他们富阳来? 张水生见于康兄弟竟然认得这个县官,不由得多看他二人两眼。 林朔看着面前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二人,说道:“我如今为潘节度使办事,暂管富阳,你两个犯了什么事?” 张水生咬牙说道:“我两个也没犯什么事,只在路上走着,就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抓起来见官!” 那几个官兵嗤道:“还在装相!” “谁不知道你往西南走是要去给石宝通信?我们可盯你许久了!前些日子节度使攻打富阳县,就是你两个聚集老百姓给我们潘将军使绊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早就盯上了你两个!节度使仁善,尔等若安分待在家里,不欲麻烦,可有些人不惜福,非要自寻死路!” 张水生自知再无可辩驳,沉默地昂起头来。 林朔自倒了清茶,先对张水生说道:“我听过你的名声,你名叫张水生,是这一带的白莲教小首领。家里祖辈世居富阳县,家世清白,祖上无犯法之男,祖父经商攒下家业,父亲考取功名不成继承祖业,一家老小本衣食无忧,却在十年之间败落,几个铺面被转卖,几十亩良田被典当一空,到你这一辈,只空剩一个宅子,我说得可对?” 张水生最恨别人与他提起从前之事,他咬着后槽牙,张嘴吼道:“说这些个作甚!既然落于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几个士兵皱着眉头,上前来把张水生拉远了点。林朔不动声色地抹了把脸,心里想着潘节度使的教导,白莲教小首领是他们的敌人,也可以争取成为他们的朋友。他便接着说道:“不过你那祖宅也在加入白莲教之后被你卖了……” 第183章 张水生更加愤怒,林朔看他满面赤红的样子,话音一转:“你连祖上传下来的老宅都能卖掉,想必白莲教在你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吧?白莲教究竟有什么好,肯让你花尽心力去维护?不光卖了祖宅,自己更是投身其中,吸引教徒,传颂教义,我听说你还有意做白莲教大法师?” 张水生梗着脖子没有答话,于康仗着自己曾经见过林朔,在一边说道:“衙内容禀,张兄弟他没做大法师,我两个就是白莲教的小头领,也算不得什么头领,现在手下一个人也没有,今天晚上的事就是个误会……我们……我们早不信教了!” 林朔却没理他,依旧看着张水生。 张水生说道:“各为其主,啰嗦些什么!” 于康心里着急,“水生!这是林大儒之子,不可无礼!” 林朔轻笑一声,说道:“大观二年,睦州山火,烧了两镇八村,许多人流离失所,彼时家父隐居寿昌,在寿昌筹集善款,运送到建德去。当时曾见过张员外,得知张员外早年苦读,却屡试不中,家父回家与我和兄长慨叹许久,言张员外乃是性情敦厚,心怀百姓之人,是做官的好人选,只可惜他在朝中早已没有人脉,不然也可帮上一帮。” 张水生没想到还能听到自己父亲的事,心下微愣。 父亲生前是镇中的体面财主,为人和善,乐善好施,他张家一家家风清正,却没想到短短十年之间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他如今做了白莲教徒,无论他心中是怎样想的,在官府的人眼里看来就是反贼,若是今日被宋军制裁,到了地下有颜面见父亲吗? 思绪至此,心中悲痛万分。 面对家父故人之子,张水生再生不起反抗的心思,整个人似霜打的菜站在那里,没了精神气。 林朔叹了口气,叫人给他两个松了绑绳,对面看座,说道:“从前你两个入了白莲教,好歹可说一句乱局之中保全村民安危。可如今节度使已至,你两个又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于康看张水生依旧不开口,自己说道:“即是衙内问,我们没有不能对人言的。我两个最初就是看百姓疾苦,被那些个当官的压制得太狠了,赵官家税一,他们踢踢米斛,收收雀钱,能收到税三不止。我们本本分分的种田做小经纪的,不如那些个会贿赂县官的,我家和张兄家道是如何中落的?不是为得自己不肯吃苦!都是那些个当官的害的!” “……我两个就是恨这些个贪官污吏,再加上方腊造反之时县中混乱,不少厢兵趁乱杀人抢劫,我两个也是受村民所托,集结乡勇,保卫乡里,这才做了错事……如今得知潘节度使到来,再没依附白莲教之心了!衙内明察!” 他还要再往下诉忠肠,张水生却止住他话头,自己对林朔说道:“人都说无恒产者无恒心,睦州这些年来多了多少流民?方腊崛起难不成毫无道理?你既是大儒之子,不会不懂此理,只助纣为虐,帮姓潘的对付方腊圣公,不管这东南百姓生灵涂炭?” 于康把张水生后背掐的一片紫也没止住他说话,心中暗叫糟糕。 林朔却好似根本没生气,他看着张水生,没想到这人竟然是这么想的,他说道:“方腊安置了睦州的流民吗?据我所知他一事未做,可如今潘节度使可是建了水泥厂,安置了多少没田产的人?” 张水生说道:“那不过是一时之计,若那潘大人走了呢?一天不做工,人就没有饭吃!方腊圣公是没安置流民,可若……” 可若他真能建立平等国度,他们人人都能吃上饱饭。 林朔说道:“可若什么?”他把张水生未说出口的犯禁的话说了出来,“……可若方腊大业已成,东南百姓都能有土地种了?” 他看着张水生,见他一副坚定的神情,不由得笑了。 张水生怒道:“你在笑什么!” 林朔越发乐不可支,“你不光见事迟,不灵光,你还天真……真是和了苏学士所说,愚且鲁矣!” 他在张水生愤怒的目光中说道:“方腊已称了皇帝了!他自己三宫六院,供奉无数,把这世间珍奇已都享用了一遍了,你们底下人呢?还在做春秋大梦!” “潘节度使到睦州不过五天就建了水泥厂,你那方腊圣公在这已称帝数月,他但凡真想着百姓,他又做了什么事?” 张水生手捏着拳头,林朔见他一头扎进死胡同里,摇了摇头,“你的眼界只在睦州一处,但凡出去看看,也能知道潘节度使一路之上不光平定叛乱,更是尽力安置了流民,润州那边杨府尹主事,前两日已经在村县之中开始重新分土了。” 张水生瞪大了眼睛,重新分土?这怎么可能!江南一地几十年来没有重分过,潘邓有再大的权势,他能做到重新分土吗? 没等他再问,林朔摆摆手,“将他两人看管起来,严加看守。” 如今正是讨伐石宝的要紧关头,不能坏了潘节度使大事。 * 当夜,潘邓站在桐庐县县城高处,看着县中群情激奋的穿着白衣的百姓。一边的阮小五心惊肉跳,“大人,咱们避避吧!这地方太邪性了!” 街上的百姓山呼海啸,要求放了石宝将军,再叫宋军退出桐庐县,个个高喊“白莲圣教!”脸上有癫狂之情。 梁山军正在扫清道路,指挥使叫他们不要伤及百姓,是以也没人动刀枪,都把长枪拦在胸前阻挡。 潘邓拿了望远镜在高楼上探看,只可惜此事正值深夜,城外乌漆抹黑,看不真切,便问阮小五道:“他们准备好了没?” 阮小五闻言面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大,大人,咱们真这么干?” “那是自然了,都准备这么长时间了。”潘邓又低头看着街道上挤在一起的百姓,太危险了,这要是发生踩踏事故怎么办。 阮小五也拿了千里江山镜,往城西北边看去,“快了快了,大人,我眼见着有光点了,诶!” 他把镜筒放下来,看着西北炸开一个小烟雾弹,那点声响在百姓的群攻之下显得微不可闻,“他们开始了!” 第171章 山神降临 随着桐庐县城西北角放了一个小烟雾弹,浓浓灰烟升起,几息的功夫,只听一撞钟声震彻县城,天空突然亮了一瞬,又缓缓归于黑暗。 老百姓正在攻击梁山军,突然听到钟声,不少人都往四周望去。那见到光亮的百姓被吓了一跳,这黑夜怎么突然有亮光? 又过了几息,城外又有闪光,这回多数人都看见了,顿时吓得不轻,“这,这是什么?” 只见城外如风吹火苗,大火璀璨,忽而亮起一瞬,照亮大片夜空,转而又渐渐熄灭,归于黑暗。 随着光火明灭,隐约听见有钟鼓声传来,声音由弱到强,鼓声沉重,像在人的耳边敲响,时不时夹杂撞钟之声,其声仿佛能穿透大山,让人内心震颤。 百姓们都停下了,朝一个方向凝视着,不明白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 光亮隔一段时间就会闪现,照亮夜空,此情此景太过诡谲,不少人被吓得连连后退,年轻惶恐不安,人寻找着同村的老人,问他们这是什么。 桐庐县的耆老也没见过这种神异场面,有一个老者眯着眼睛看着那突然迸发的光亮,随着火星熄灭,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山神……”他双眸圆睁,掷地有声:“山神,这是山神!这是严陵山神!” 说着惊觉自己叫出山神名号,立即捂住嘴,哑然失语。 众人见此情形,更加内心惶惶。 再抬头仔细向西边一看,这光火忽明忽暗之间,火星迸发出来的,不正是一个人形? 此人形约三丈高,于黑夜之中,明灭闪烁,四周传来的乐声更加悠扬,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只觉得响在人的耳边。 百姓有的惊惶,有的狂热,一个就要挤入县衙的百姓叫道,“这是,这是白莲圣教仙迹!这,这,方腊圣公派神仙来救我们桐庐县了!” 此话得到了小范围内的赞同,有人高喊:“白莲圣教!” 守在县衙口的官兵们却没有管他们,只因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做——许大满面为难地看着自家指挥使,小声说道:“咱们,咱们……” 他身后的几个人也胀红着脸。 “别废话,听节度使令!” 那几个人抓耳挠腮,指挥使暗中打了个手势,正在群情激愤的百姓们就见刚才还拦住他们的官兵突然之间顿住了,个个似中了邪一样一动不动。在这黑夜之中,官兵就像雕像一般立在那里,任由忽而照亮夜空的光亮,为他们麻木的侧脸打上一层火光,百来人不发一声,更为这时的县城增添了一丝诡谲。 许多百姓受不了这种恐怖异象,转身就要逃跑,此时却见那百来个官兵又重新动起来,领头一人,嘴中喃喃有词念道:“东南有山,山高水长,方腊起兵,终归灭亡……” 继而众人齐念,声音不高,却因几百人同时开口而显得格外诡异,又有种别样的肃穆。 第184章 百姓们个个惶惶不安,衙门口的百姓立即喧闹起来,个个目露惊恐,询问着周边村民,“这……这是神仙谶语?” “这是怎么了?他们怎么突然中邪了?有……有,有邪祟!” 那见多识广的耆老双目圆睁,仔细聆听,继而浑身颤抖,骂身后人道:“不许无礼!这是神仙降临!东南有山,山高水长,这是山神!” 说着跪下就拜:“这是山神降临了!神仙祖宗!保佑子孙!” “山神降临了!” 那几百人依旧目似无光,口中念叨:“东南有山,山高水长,方腊起兵,终归灭亡……” 有个小兵额头冒汗,却又不敢去擦,用眼角余光偷摸看了一眼跪在县衙门口的百姓,继而又恢复了双眼无神的呆滞样子。 在街上的百姓再也忍受不了,今晚发生的一切超出他们的常识,都以为是神仙显灵,被那耆老连带着,跪在那百十人面前,磕头叩拜,“山神大王饶命……” “神仙恕罪,保佑桐庐……” 撞钟声沉闷而悠长,如同从远古传来的呼唤,在整个县城上空回荡,震得仿佛青石地面都微微颤动。这钟声仿佛有种神力,将村民们的心紧紧凝聚在一起,沉浸在对祖先与神明的敬畏之中。 桐庐县村民再也没有反抗的念想。此地归方腊或是宋军已不再重要,若从前得知此事还能劳驾山神亲临,他们连管都不会管!他们世代生活在桐庐县,怎能不重视此地神明?个个拜神请罪,生怕触怒山神。 见百姓不再反抗,阮小五下了城楼,摇晃着王指挥使的肩膀喊道:“王奉!你怎么了!你清醒一点!你中邪了!” 说完又去摇晃其他人,“都醒过来!都醒过来!你们中了邪了!” 那跪着的耆老看见这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官兵竟然如此不敬神灵,直起身子来拿着拐棍吼道:“他们是山神上身了,你不要打搅!” 这时只见王奉浑身一颤,恍惚地摇摇脑袋,看向四周围,又看向跪在面前乌泱泱一片的桐庐百姓,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咱们这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众士兵见自家主帅已清醒过来,连忙也摇晃摇晃脑袋,脚下踩了几个虚空,趔趄着搀扶身边同袍,声音飘忽的地问道:“这是在哪?我怎么不记得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百来个人都迷迷糊糊的,那王奉迷糊了一阵,见百姓都跪着看他们,赶紧伸手搀扶面前的老人,“耆老快起,这是干什么?” 耆老见他们不再似刚才有神圣之像,赶紧拄着拐棍起来,真似脚下踩了泥一样,“谁在跪你?我们跪的是严陵山神!” 王奉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山神?” 这时只听身后一个士兵哎呦几声,脚下漂浮,手抚额头,“我……我头疼!” 说着贵妃醉酒一般倒了下去,身边人连忙接住,“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晕倒了?” 阮小五一见,忙叫人把那士兵搀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快去叫军医!” 此时又有士兵说自己头疼,浑身没力气。 那耆老一看,张开嘴巴,“这……他只一个凡人,这是受不住神仙降临了!” 在府衙前面的士兵又有几个嚷着头痛,连续倒下。 阮小五见了,连忙与百姓商量,“我们节度使说了,暂且休战!有什么事日后再提!暂且休战!尔百姓都各自回家去!休战!” 召集百姓攻打宋军的乡勇头头早就有了怯战之意,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哪里斗得过手中有长枪长矛的士兵?白莲军力敌不过,已被击溃,只那宋军将领尚且有仁义之心,没有把屠刀对准老百姓罢了。 各个乡村,各个街里的乡勇见宋军此刻要休战,百姓们也彷徨不安,便都连忙响应,“各回各村!各回各家!此事日后再提!” 阮小五也嚷道:“各回各家,听候安排!” 百姓们各自四散回了家里,却都不敢往城西跑,只因城西正是神仙显灵之地。 阮小五叫一队士兵送他们绕路回村中。 那伙百姓起初还有些不自在,护送的都头说道,“我们指挥使说了,现在咱们的事都不打紧了,如今要紧的是祭祀山神!我们节度使正和桐庐县耆老商议祭祀事宜呢,有天大的事儿,等祭祀完了再说!” 那些人也就不再扭扭捏捏,叫那一队官兵一直护送到村里。期间城西圣火闪耀,每亮一下,桐庐百姓心中就要打个哆嗦。方才听那几个中了邪的官兵口中所念之词,“……方腊起兵,终归灭亡。”这不是山神见宋军来此,百姓却要阻拦,看不过眼了! 有村民牙关打颤说道:“……官兵兄弟,你们……什么时候祭祀?” 一梁山军说道:“我们走时听节度使叫人请耆老们去商议,想必会尽快祭祀。” 那一村百姓个个双手合十,念天念地,一边走一边警惕着城西神灵,神像每亮一下,他们就打个哆嗦,这样一直走到村里,各自回家紧闭门窗,再不敢出门。 * 桐庐县城西小山坡上,只见两个年老的匠人一南一北守着面前炉子,褚老手里拿着大勺,在那炉中舀出一勺通体火红的液体,往旁边轻轻一甩。 旁边有个梁山兵,两腿站得远远的,弯着腰拿木板把那滴火红色的亮珠往上一打,方圆两丈之内瞬时迸发朵朵火花,道道星光流转,天地乍明。 褚老看这小子打完之后连忙往远跳几步,胡撸胡撸后背,又摸摸脑袋,这才又畏畏缩缩的靠过来,不屑说道:“说了烫不着,烫不着,你这后生胆子忒小了,你看他们。” 褚老拿勺子一指,只见几十个光着上身的汉子在此间跑动,有在他这舀了一勺铁液,跑到一个扎满了柳枝的架子下,两手一横一打,霎时间整个架子闪耀金光。 远处一看,这架子搭的形状不正是那“山神”? 那厢兵说道:“不行,我还是害怕。” “多打打就不怕了。”那老匠人又崴了一勺,往空中轻轻一甩,梁山兵用木板一接,又是团团金花迸射,耀眼夺目。 第172章 祭祀天地 那梁山兵打了一个铁花,星光飞溅,点点亮光如飞沙一般扬上天空,从天上落下来,他又开始缩着脖子胡撸胡撸后背,又摸摸脑袋。 虽然褚老说烫不着,但他没由来的就怕烫呀! 他这边是小光火,那架子几个从下往上打铁花的才是真正的火树银花。铁水遇到了架子上的柳枝条,瞬间往外迸射出更细小的火花,团团金光,照亮夜空,真应了那句“金花璀璨似星河,打铁之花耀夜波。” 整个小山丘金光灿灿,几个守卫在此的梁山兵在山下远远看着,脖子仰得发僵也没人在意,“这可真漂亮,比什么烟花爆竹带劲多了,真亮呀!” 光芒凌厉,耀眼璀璨,星火点点落于地下,犹如群星下落在山坳一般。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东西,要不是节度使请人来,我都没听说过这打铁花是怎么回事,你从前听说过没?” “我也没听过。”那人一边说着话,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银花。 山上的几十个人一直打到后半夜,有人来此叫停,老匠人吆喝一声,“收拾了!” 那些个光着上身的手艺人都应和一声,把手中木棍放起来,几个人去拆了架子,又有清理小铁炉的。 来的梁山军乐呵呵的,“节度使大人说了,今天晚上可真是壮观,诸位辛苦了,我带着营中士兵护送诸位去富阳县,好生款待!” 那老匠人呵呵一笑,双手抱拳,“能给潘节度使做事,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们也是头一次走这么远,到了扬子江以南了!” 他们本是应天府辖下村镇打铁的,寻常年月遇到大旱,乡间若是祭祀,就会请他们打打铁花,名声只在附近几乡,谁能想到这平定叛乱的大官竟然知道他们的名声,到乡下去请他们出山了! 那指挥使也不知道自家上官怎么就知道这些人的名号,笑道:“这回立了大功,节度使赏钱已备好,只等诸位回富阳了。” 那老者闻言满脸的褶子笑得更深了,“为节度使办事,哪敢要赏钱?”他与那指挥使一同边走边聊,带着徒弟们跟着官兵往山下走去,“……只是小老儿有一事不明,往常我们工匠打铁花,只能在炉边上,只因高炉火旺,这铁不到火候化不成铁水;可这次却分了两个小炉,你这烧炉的炭是有什么玄机?怎么竟如此火力旺?” 这样的木炭用来打铁岂不是事半功倍? 那来此的指挥使也明白一些,索性便与他说起了东平府焦炭。 * 桐庐县衙,衙门外早已围了几圈梁山兵防守,里外士兵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匆,十分忙碌。 武松手里拿着一个箭形的黑色的大带,“主公,这个落下了。” 潘邓扭回身一看,眯着眼睛仔细端详,“这是穿到哪的?” 第185章 武松挠挠脑袋,他也不知道。 潘邓通身着玄衣,上身无装饰,下裳有花纹,头顶戴冠,一身已穿完了,收拾得立立整整的,现在怎么多出来一个? 林崟岌从外间走了进来,打眼一看,“哎呀,这敝膝怎么没穿?” 说着又叫潘邓把外衣,革带,大带一一解了,把那敝膝系在腰上,又重新穿了一遍,潘邓低头一看,这东西像是个围裙又很窄,还穿在他这身华服里边,从外面看只能看到在外衣下面露出来的一个尖。上面还什么装饰都没有不说,还把他最里面浅红色的裙子遮了一块。 谁能想到这是系在腰上的! 几个人重新收拾得立整了,出门见了早已等候在县衙门口的桐庐县耆老,几个老人家也穿了体面衣裳,跟随潘节度使一同去了城外新搭的祭坛。 官员在前,士兵守卫,百姓跟随在其后,众人一同浩浩荡荡到了城西山脚下。 这些日子潘邓一直在和诸村县的耆老商议此次祭祀应该祭拜哪个神灵。诸位耆老意见不同,有人斩钉截铁地说应祭拜严陵山神,有的人却莫名其妙,“你怎么总说那日现真身的是严陵山神?那神仙也没说自己是山神呀?” 那北桥乡的刘老太公眉毛一竖,把拐棍往地上一敲,“就是山神!那日我在乱局之中灵光一现,脑里就蹦出‘严陵山神’四字,如果不是神灵感应,我怎会这样想?” “你怎就知道自己是神灵感应,不是瞎想的?若是个别的神灵显灵,我们却祭拜山神,岂不是得罪了他老人家?” 众人皆附和,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刘老就这样执意认为是山神,众人争执几天,最后决议祭拜五方神灵。 不过祭坛还不能他们自己开,得由一个身份地位高的人来祭祀,潘邓自然则无旁贷。 这桐庐县里一个官吏都没有,都由梁山军代管,许多事情吩咐下去之后没法落实,更别说祭祀仪式兹事体大,事情冗杂,潘邓光是想要一身祭祀用的服饰,都拿不准按照什么规格来穿,遂写信给杭州府。 明瀚海收到信件,当日就叫府内有名的织坊选出一块好玄布,几个织女连夜赶工,赶出一套玄冕来,又把通判林崟岌一同打包上车,送到桐庐。 林崟岌虽然无甚名气,但他兄长乃是睦洲府有名的大儒,因此他做个亚献也算正合适,再由刘老做终献,一同祭拜。 * 他们在准备的过程中,府中百姓也在准备三牲祭品。 五谷,佳酿,羊与鸡,菜肴都要备好,这些日子里,村民们烹鸡宰羊犹嫌不够,有些村还要出资在村中自建庙宇,供奉神仙。在村里巡逻的梁山兵中正好有会建房子的,帮忙一块打了地基。 村户家里如今也没有多少牲畜,各村各户勉强有几个富户,欲一同出资去外地购买。阮小五听了之后再三劝阻,村民依旧要买来三牲,备足祭品。当今恰逢战乱,地面不太平,阮小五便叫官兵一路护送。 如今两方算是有共同的目标,因此都暂时休战,摒弃前嫌,在那板车上坐着赶路,村民们也从梁山军口中得知了外界的事。 “邓元觉将军已经死了?唏……当初还是他攻破桐庐县城的。” “杭州的围困是不是早已解了?我有一姊嫁去杭州,我心里时时惦记她。我旁人听说大太子已西去了,当时也是天罚雷霆,可是真的?当天你们也在杭州不?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些人最关心的还是梁山兵口中所说的水泥厂一事,“就在富阳县,四十文一天?你可没骗人?” 秦六回道:“我骗你们作甚,我们刚从富阳县过来,那边就是四十文一天。” “那厂里的人每天干什么?” 秦六掰着手指头,“……烧炉、磨料、还有跟工程队出去建房子的,这是个力气活,可别当四十文好赚。” 那几个人对视一眼,乖乖,一天四十文,干些活还说什么了,“你看我们行不行?” 秦六看了半晌,“这个没啥不行的,去上工的都要了。”他说着说着声音有些惆怅,“我说实在的,要不是我在军营里,我也想去找份工,安安生生的每天上工,娶个娘子再生个孩子呢……” 一车的人都暗笑,“你还没娶亲呢?” 秦六说道:“家里面穷,我上梁山做了土匪,后来不知怎么的阴差阳错的换了好几个头领,现在吃官家饭了!” “那还不好?” “好是挺好,可要我自己能选,我还是愿意回东平府去,找个厂上工,那儿可好了,富裕得很。” 村民们有的听过东平府的,问道:“我也听说过东平,听说你们那儿人上工每天给的工钱都可高,有个什么纺织坊,里面的织女一个月能赚老多,一个人赚的比两个汉子都多,是真的不?” 秦六忙不迭的点头,“前些年还没这么好,自从太师做了东平尹,东平府就富起来了。再到咱们潘节度使到了东平,那真是一天一个样,我们走的时候……” 秦六掰手指头想了想,“就是今年二月份,走的时候东平府官府收了一批新地,正卖给府里没有地的村民。我们当时在梁山上,听说东平府里的人每日不等天明,天寒地冻的就穿着棉袄去衙门前面排队!个个远看身上都冒着热气,可比那些个买球票的都着急!” 一群人听了都睁大眼睛,“东平怎么又有土地分?哪来的?怎么卖的?田好不好?” 秦六嘿嘿一笑,“就是俺们梁山之前占的,让节度使收回去了,就给大家伙分了呗。” 他拿了一个老乡递过来的糍粑吃,“卖的不贵,而且当时有限购令,条件特别苛刻,就是专门给府里面没有产业的人分的。”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问了半晌,秦六也没嫌麻烦,挨个都答了。 “咱们睦州府怎么没这么好的事呢……”众人都唏嘘不已。 不过又转念一想,那东平府是潘节度使在时分的地;富阳县又是潘节度使在时建的水泥厂。如今这节度使在他们桐庐县,是不是也能给他们建厂分地? * 潘邓站在祭台之上,向天地神明奏章,祈求五神保佑桐庐,赐予丰收和民安。 而后祭台之上三人又依次献上准备好的祭品,点燃香烛,默祷鼓乐,以示虔诚。此祭台在天地之间,空灵肃穆,香烟飘飘而上,奏乐钟鼓齐鸣,百姓都站在远处一同默默祈祷。 潘邓身着玄冕,神情端庄,向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跪拜并念诵祭文,百姓跟随一同跪拜天地神灵。而后又饮福受胙,亚献与终献各自念诵祭词。 数千人默默无言,心中共同怀有对天地祖先的敬畏之情,跪在地上,闭上眼睛,耳听祭文,香烛袅袅,叫人感受到平日里轻易感受不到羁绊,自己的血液的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连。礼仪在此发挥出了它真正的意义,叫人们回想起了自己的来处。 等到日头偏西,祭祀完毕,此时距离梁山军攻占县衙已经十来天过去,当日百姓群情激愤要打跑宋军,如今跟随潘节度使一同祭拜了天地,也没人再提此话了。 更没人提起当日被潘邓活捉的石宝将军。 * 张清在打下桐庐县之后,便领了七营人马,绑了石宝,一路前往睦州,如今已快到睦洲城下。 张清手拿千里江山镜远眺,只见睦州城大门紧闭,城外人烟稀少。 杜迁眯眯眼睛,“他们该不会知道咱们要来,缩在里面不出声了吧!” 第173章 讨方腊檄 张清心中也有疑惑,“昨日咱们攻打乌龙岭,到今天已过了许多时辰,怎么不见他们增派援兵?” 杜迁不屑一顾,“八成是方腊老儿听到咱们已打到乌龙岭,他自己也害怕了,没看城门紧闭?这就是不打算派援兵,要做缩头乌龟了!” 龚旺也说道:“他就是派了援兵又能如何?咱们梁山军势若破竹,他来了也讨不了好!方腊想必也明白,不白费那兵力。” 只可叹那乌龙岭郑魔君,死前还一直嚷嚷,援兵必诛尔等呢。 哪里来的援兵?睦州城连城门都没开。 只是睦州白莲军要是守城不出,也够他们梁山军好受的,此地城池坚固,方腊在驻守睦州之后,征集教众修建了城池,攻城不易,恐要损兵折将。 杜迁说道:“他们要紧闭城门,咱们就叫凌震过来,给他几炮把城门轰开!” 张清制止,“不可不可,那样要伤及百姓,节度使有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火炮。” 杜迁嘟囔道:“这东西做出来了,岂有不用的道理?昨个在乌龙岭也是,两炮把他们轰上天,咱们早半夜就到这城下了!何必还和那郑魔头打他个八十个回合?” 叫那姓郑的险些带兵回撤,还好他眼疾手快,截断他们后路,这才一举歼灭! * 郑魔君原名郑彪,早年是婺州县城里的一个都头,早早跟了方腊谋叛造反,忠心耿耿又武艺高强,是方腊心腹大将。 第186章 郑彪原一直随祖丞相管领睦州,却因宋军一路南下,睦州危急,而睦州府要得以保全,首要便是守好乌龙岭,便被方腊派去驻守乌龙岭。 昨日夜晚,宋军奇袭乌龙岭,将他几营人马打得措手不及,情急之下郑魔君派人到睦州府求援。 彼时已是深夜,虞侯官快马到了睦州府,进了城门当即便去找丞相祖士远。祖相听到郑彪有难,乌龙岭告急,当即披着衣服,光着脚就骑了快马往皇宫跑,欲要禀告圣上,派兵援救。 可他到了宫门口却被拦下,守卫只说宫内新规,觐见圣上要先通报,而现在又是深夜时分,不许觐见,请丞相明日再来。 祖士远心头火起,“滚你娘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说着就要强行闯入,此时却听一人喝道:“何人敢在宫门前无礼?”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黑夜之中转出一个身影,此人身形颀长,面若冠玉,手里拿着灯笼,皱着眉看着他们,这不正是那如今正得圣公恩宠的主仆二人,那被封了奉尉,掌管皇宫禁卫的云壁? 祖士远一见此人,便想到其主人妖言惑上,心中嫌恶,说道:“我有重要军情要报,若是延误,耽误了圣公大事,尔等承担得起吗?速速放我进宫!” 几个守卫看着云奉尉,云壁却不将祖相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缓缓说道:“再大的事能有圣公重要吗?如今圣公正在熟睡,我等职责便是守卫皇宫安危,不叫别人打搅,至于你说的什么急事……我等卑贱之人,自然不劳祖相告知。” 祖士远怒喝:“生死关头,贱人毁了国祚!” 燕青吃惊地看着祖相,“贵人折煞我等。” 祖士远见这得志小人的嘴脸,扬起手中马鞭朝着面前人打去,燕青岂能让他如意?反手一拦,一个窝心脚将他踢翻在地,却不防被那鞭子扫过面颊,留下血痕来。祖士远摔在地上,双手捂着心口,吐出一口鲜血。 燕青吩咐道:“此人欲纵马闯宫,乃大不敬,将他看押,等待圣公吩咐。” 宫门口的守卫有些犹豫,一人凑近他身边说道:“这毕竟是丞相……” 燕青斩钉截铁道:“此乃皇宫新规,尔等只按规办事,有何可怕?” 那守卫内心嘀咕,谁不知那新规定是国师制定的?这八成是新来的国师和这旧臣斗法呢,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若真把丞相关押了,到时候怪罪下来,没准就要怪罪到他们头上,真真是里外不是人! 那几个守卫对视一眼,把丞相搀扶起来,却不敢真将他关押,只送到府衙之内,叫大夫好生诊治。祖相都多大年纪了?这一脚踹的可别留下病根! 祖士远禀报军情,却没想到自己堂堂丞相,却被个守卫阻拦,心中大恨,被那大夫看了两看,挥开众人,又独自去了皇宫门口,不顾那几个守卫劝阻,只在宫门口静坐,等待方腊起身,他今天非要要个说法不可! 这一等就是直到天亮,街上百姓人来人往,都忍不住侧目,祖相一身白衣,固执地待在宫门口不肯离去,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 睦州城外探看周边地形的斥候兵已经回归,张清放下镜筒,说道:“叫弓箭手准备,叫城门!” 众人一听,这八成是要强攻睦州城了!都跃跃欲试,“格老子的,老子忍他们一路了!没哪回仗是咱们先打的,都是他们白莲军挑事,这回咱就攻城,会一会他这方腊反贼!” 梁山军大军压境,张清也依照潘节度使指令,先文后武,自叫弓箭手给城中发了信函。 上有林崟岌所书讨方腊檄文,刻成版印了几百份。 上言“方腊者,本微贱之徒,无尺寸之功,无德无能,却心怀叵测,妄图窃据一方,其以妖言惑众,使良民失其本,弃耕桑而从乱,弃孝悌而为贼。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沃野千顷,尽成焦土,室宇万间,悉作废墟,百姓流离,哀鸿遍野。此等行径岂是人之所为?实乃禽兽不如! 方腊伪廷,蛇鼠一窝,主昏丧良,臣下无德。左相娄氏,村塾童师尔,识字未精,师者罔顾忠良;执教悖义,心中必藏奸宄;右相祖氏,土里刨食尔,狡滑凶残,邪僻蛇蝎之心;夺媳为妻,父子聚麀罔伦。大将邓元觉,嗜啖人肉,凶残至极;太子方天定,屠戮黎庶,暴虐无道。此一门豺狼,残害忠良,杀人如麻,罪恶滔天,实乃人神共愤,的确天地难容! 四方豪杰,有识之士,当明辨是非,同助王师剿灭逆贼。逆贼方腊乃国之大蠹,民之巨害。助纣为虐者同罪;归顺王师者有功。檄文到日,逆贼当知天命,勿谓言之不预也!” 箭雨射进城中,哗啦啦落了一地,城中百姓皆心中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信众拿了一支箭送到暂作睦州府太守的右相祖士远处。 祖士远此时正在宫门外等待,拆开看了之后气息不稳,“造谣……这,这都是造谣!” 说着咳了个天昏地暗,捂住心口站立不稳,旁边家人连忙搀扶着,直呼,“相公挺住!莫要动气!” 祖士远强撑着起来,两手狠抓,几下把此文撕个粉碎,挥了袖子又是硬闯宫门,要进宫去找圣公方腊。 * 自从周逸来到了方腊朝廷,方腊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什么才算是做皇帝?有良田千顷,豪宅林立?有妻妾如云,兵士上万?这些都是要领,其中关键的是要有这懂得礼仪的人把他当做皇帝来对待! 周逸自作了国师之后,进出礼仪周全,不光他自己对方腊毕恭毕敬,见这朝廷实在没个朝廷样子,又整改了入朝规矩。 此时方腊小朝廷虽并没多少官员,还都是方腊和丞相胡乱封的官,但是官既然封了,大臣们也该按照品级高低依次入朝。品级高的大臣先行,品级低的随后。 在朝堂上,诸位大臣兼白莲教首领也要分班站立,文官在东,武官在西,秩序井然,队伍不能七拐八拐,不得喧哗,也不能胡乱接方腊皇帝的话茬! 大臣若要觐见皇帝,需提前通报,按照规定的时间和程序进皇宫。觐见时,要遵守宫中的礼仪,不得在宫中随意乱逛,不能随意带自己熟人来参观皇宫!也不能去后宫附近觊觎妃嫔!觐见结束后,要按照原路退出,不得在宫中逗留。 周逸替方腊制定了种种宫中规定,见皇帝每日出行单薄,还为他配备了仪仗。 方腊这些日子在宫中只觉得一天变一个样,这周逸先生真是个能人,简直把他之前的僚属衬托得像个草台班子一样! 是以方腊每日里不是在朝堂议事,就是和周逸论道。这日又是谈道法到深夜,方腊叫国师留宿宫中。第二日清晨两人依旧在御花园中吃早饭,却见祖士远脚步匆匆跑到前来,后面有几个守卫追赶,见了二人便说道:“大事不好了!” 方腊皱了皱眉头,这右相真是年老力衰了,周国师再三说了到宫中要行礼,他就是记不住。 祖士远此时已不能再管其他,急切说道:“宋兵昨晚从小路过乌龙岭,杀了郑彪,现已到睦州城下,正在叫城门,还发了数不清的檄文!” “啊?”方腊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行礼了,惊骇之下说道:“他们怎么会到城下?咱们乌龙岭守军呢?” “昨日夜里收到战报,言宋军已达乌龙岭,此地甚急,乞圣公早发兵救应,迟延必会失陷,连累睦州!” 方腊气道:“那怎么今早才报!” 祖士远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当时正值黑夜,宫门落锁,臣进不来宫中,欲要闯宫,却被守卫训斥,直言再再此要地胡搅蛮缠,便不再客气,还被那姓云的都尉强硬阻拦!” 如那云都尉不就是这周逸带来的人吗? 祖士远心中憋着火,看向周逸,方腊也看向周逸。 第174章 兵临城下 祖士远吼道:“昨日晚上,你那仆从阻拦我入宫,还将我踢伤,是何道理!他不过一介奉尉,七品小官,哪里来的凭靠,又是谁给他的胆子,来阻拦我堂堂丞相!” 祖士远可算见了方腊,欲把这一晚的不公好好说道一番,叫圣公评评理,“……郑将军求援,本来昨晚就该禀报,却被你那贱仆所拦,致使情报延误!郑将军本该获救,如今八成是惨死敌手,可怜将军为圣公肝脑涂地,如今却落得个无兵援救,惨死乌龙岭的下场,你那贱仆该当何罪!” 祖士远咄咄逼人,周逸却没有半点慌张,依旧气定神闲,手指掐算,沉思片刻,而后开怀大笑,“陛下不必心急,相公也不必惊慌……”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亭子边上,遥望天空,“他们只是一时之运,天命在我!何必自乱阵脚?” 周逸转身,对方腊说道:“不瞒陛下,早在郑将军去乌龙岭之时,我在家中便卜卦算过吉凶。其卦象为震为雷,一阳初动,想必此人有建功立业之能,势如初生之阳。然而,卦中变卦为地雷复,一阳爻生于五阴爻之下,实乃不吉之兆。此卦象阴晴难定,我亦不知是否预示陛下大业因郑彪此行有倾覆之危,因此迟迟不敢言,今日却知到底为何了!” 第187章 方腊听到其卦面不善,连忙问,“这是为何?” 周逸说道:“此不正预示着郑将军英勇无畏,马革裹尸还?此卦象中,金乌元神,玉兔元炁,二者相辅相成,但最终元炁耗尽,元神归于虚无;当日星象,煞星高悬,禄勋星暗淡,非是乌龙岭有险,睦州危急,而是郑将军此战凶多吉少。可见郑将军虽有从龙之功,却终究以身殉国,以己运成国运!” “郑将军殒命乌龙岭,陛下大业将成!” 方腊恍然大悟,祖士远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人竟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黑的说成白的,如此妖言惑上,长此以往,朝中还能有好? “你,你这小人,休要胡言乱语!” 周逸皱皱眉头,“此乃星象所示,天意在此,何来胡言一说?” 祖士远只觉得一阵血气上涌,把他气得脑袋发昏,“郑彪惨死乌龙岭,凭你一句天意在此,就能免了你那贱仆罪过?” 周逸十分不耐:“常言说一将终成万古枯,陛下千秋大业,胜过汉唐,手下难免有所牺牲。郑彪既追随主公,为主公赴死乃他应有之宿,此即是上天注定,也是他这世的福报,何来惨死一说?难不成右相是说陛下不得天佑,其属下才惨遭宋人屠戮吗?” “我何时如此说过?你莫要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的是你!”周逸喝道,转而向方腊拱手,“如此忠臣良将,臣请封郑将军为忠烈候!” 方腊点头,“国师所言是极,朕这便……” 祖士远急得直咳嗽,一阵天昏地暗的咳嗽之后,他气若游丝地说道:“宋军打到城下了!百姓惊恐不安,咱们城中要有个章程!” 方腊说道:“好了祖卿家,你且消消气吧,去叫武将们来堂中议事,宋兵围城之事我欲与众位商讨。” 说着他突然想到宋军兵临城下,发了檄文一事,“那檄文在哪儿?给我看看。” 手下把一张纸递给他,方腊从头看到尾,眉头越皱越深,看到“……右相祖氏,土里刨食尔,狡滑凶残,邪僻蛇蝎之心;夺媳为妻,父子聚麀罔伦……”时,方腊睁大了眼睛看祖士远,“啊……这……这……” 祖士远顿时明白皇帝看到哪儿了,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来,噎得他眼冒金星,他想说这一切都是宋军在造谣,都是造谣!却恍惚觉得身子发麻,站立不稳,直直倒了下去。 “祖相!祖相!” 御花园内一阵忙乱,待到方腊入殿商讨退敌之事,已是半个时辰过后。 这些日子有周逸高人在身边,日夜说自己是真龙天子,大宋气运只在一时,过后就会回转东南,方腊内心深处深信不疑,也不那么着急了,召集众位文臣武将议事,问道:“今被潘邓兵马侵犯寡人地面,已累次陷了城池,谁愿与我做先锋官,会一会那宋军?” 众位将领对视片刻,大将夏侯成说道:“如今宋军势大,正在城外虎视眈眈,他既已发了檄文,想必亟待攻城,不若避其风头,暂守睦州城。” 娄相也说道:“如今还未开战,便折损祖相……”他谈及此事也气愤不已,“那檄文通篇胡言乱语,着实歹毒,累右相卧床麻痹不能言。此乃不吉之兆,圣公还望三思……” 方腊说道:“若要击败宋军,诸位可有几分把握;若要守住睦州城池,又有几分?” 众人皆沉默,过了一会,夏侯成说道:“睦州城池坚固,他们一时半会攻不进来,城内粮食充足,便是守城半年也未有妨碍。” 周逸却叹气说道:“陛下在此,守城就是几年也守得,可我们在这城池之中守的又是什么?难不成三大王方貌还会回来救援不成?只怕枯守睦州城,时过境迁,这东南也没了陛下名号了。” 众人这才惊觉,睦州是他们最后一片根据地,已再无可退了。 夏侯城连忙说道:“常言道战场之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们只闭门不出,待到宋军攻城几轮,疲惫之时,再出城迎战,方可一举攻破!” 众人皆以为然。 * 桐庐县中,潘邓自祭祀过后,又在县中多停留了些时日。清查了无主田地,同时探查桐庐县四周。 此地东接富阳、南连诸暨、西靠淳安、北界临安,地势四面环山,中部为丘陵地带,两江贯穿其中。 粗略看此地是个小山间盆地,又有小溪流贯穿其中,土地肥沃,交通也便利,按理来说应是个富裕之地,却不知为何百姓大多贫困,桐庐也没有那经济繁荣的大县的样子。 潘邓找了县中耆老问话,得知此地主产稻麦,有少数人种茶养蚕,却不成什么气候,只因外人不知此地,这儿的东西也卖不上价。 “咱们桐庐县有什么盛名的产业吗?” 那李老太爷说道:“大人折煞我们了,我们桐庐不过是个小县村,大家伙都是土里面刨食的,哪里有您说的那些个金把式。” 潘邓这一路从北到南,发现此时南方地区户均耕种的面积比北方要少。 以阳谷县为例,当年他在竹口村时,看户籍与田间耕地相比较,认真探查几天便能发现有大户隐匿田产。到几年之后,他在东平府分地之时,梁山占领的地面与重新造册之后多出的无主土地几乎占了东平府耕地的三成,这还是在早熙宁年间王荆公便彻查隐匿田产,北方五路就已多查出了二十成的情况下。 与东平相比,他这几天在桐庐县走访,却发现纵有大户藏匿土地,却并没多少操作的空间,只因此地土地少而人口多。而平民藏匿的土地更少,只因此地贫民多而富民少。 隐匿田产一事轻动不得,此地大动干戈更是没什么性价比,麻烦又见效慢。潘邓叹了口气,又看了县衙之中县志、户籍,在县中走访几天。 这几天中他发现桐庐并不是没有成熟的产业链,镇下各村有制笔产业,不光能供给本地人,还能通过水路运输至别处。县城之中也有多家纸坊,只是没打出名气来。 此地水路便利,有富春大江横贯县城,往东汇入钱塘江,直通杭州;又有分水小江纵向往西北延伸,贯穿整个桐庐县辖下十数村。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如今桐庐县两条水路贯通,此大路天然形成,可以说是本地优势。 只要大力发展手工业,政府多支持民办小坊,帮其打通销路,同时把富春江水路运用好,想来此地富庶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县衙缺人手,潘邓扣下林通判,叫他晚些再回杭州府去,“杭州一地有明兄在,又有府衙各官吏,想必出不了什么岔子,这桐庐县可是一个当官的都没有,通判就当是为了百姓吧。” 林崟岌呵呵一笑,“节度使要借我,自是无所不从,只是即是借人,也要有个期限,我早晚要回杭州府。” 潘邓说道:“最多两月便可,如今朝中已派人接管常州府,那常州城昔日群龙无首,我叫江阴县丞代管,他又请了当地吕蒙进吕侍郎出山帮他平定乱局,几个月以来都没出什么纰漏,如今吕大人闲下来了,听闻我这左支右绌,已来南边助我。朝中吏部也加急筛选,填充南边空缺。” “吕蒙进?”林崟岌思索片刻,想起来了,“是他老人家。” 林通判不太赞成地看着潘大人,“我记得他老人家已过了古稀之年,大人怎叫他车马劳顿?” 潘邓咳嗽两声,“这个……咱们如今缺人手,只能事急从权了,吕侍郎好心来此,我便也没多加推拒。” 正好此时林朔从富阳来此,一来汇报工作,二来带了几艘船的泥瓦工来,三来则是带了一个人过来。 此叔侄二人相聚,凑在一块聊了半晌,潘邓见了林朔带来的的白莲教头领。 “你是张水生?当初我军攻打富阳城,就是你带领游击队袭击梁山军的?” 张水生虽不明白游击队是什么,可听名字也听得出来,他颇为拘谨,但也还是说道:“正是我。” 第175章 行军睦州 潘邓看了他一眼,张水生当日袭击宋军几战几退,行动都很利落,可见他组织能力和军事素养都不错,都说乱世出英雄,便是非常之时非常人行非常事了。 林朔此时从外走进,说道:“此人是富阳县张家子,八代祖上清白,到他这一辈出了头一个反贼。” 张水生咬紧了牙。 潘邓笑道:“罢了,有识之士探索救国道路的时候,前路不明,犯下错误,走错了方向是很常见的,也不必太过苛责。” 张水生顿时睁大了眼睛看着潘邓。 潘邓又看向张水生说道:“索性此次出兵迅疾,你也没办下什么错事,这是你的大幸,不过人这一辈子不能时时幸运,以后记得谨言慎行。” 张水生本以为此次难逃一劫,却没想到到了这上官面前了,却反而柳暗花明,这大人竟然要轻轻放过。 潘邓说道:“便饶了你这一回,张水生,你再回到乡里去,可切莫再办错事了。” 第188章 林朔眯着眼睛说道:“大人怎能轻易绕了他?他要再信白莲教,就是咱们的敌人。” 潘邓想了想,“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他又看向张水生,“你若是再惹出事端来,我等饶了你的上官,可也要跟着吃瓜落。” 张水生跪在地上,“谢大人饶命之恩!小人铭记恩情,定不会再行差踏错!” 潘邓却又改了主意,“你父亲曾读过书,又是乡里乡绅,保卫过乡间,捐献过钱财。按理来说若是太平年月,你也能做个村吏,不过你既然在睦州起事过,还是别在此处为好。润州杨大人那里还缺人手,我为你修书一封,去润州府衙讨个差事吧。” 张水生又是千恩万谢拜别潘大人。 待到他走后,林朔自嘲说道:“我看在他尚有才能的份上,也欲饶他一命,他却一心想着白莲教,对我不理不睬,叫人颇为头疼。今日来了桐庐县,见了上官,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可真是草野之言不足采,官大一级显神威了。” 潘邓笑着说道:“你带他来此,不就存了此意?人才生于乡野,也要琢磨才成器,你既看好此人,便叫他先去杨府尹处历练一番。杨府尹性情刚直,政事达练,也有拳拳为民之心,若受了杨府尹点拨,想必他能通透几分。日后他若能做出几分成绩来,也不枉你为他费心这一遭了。” 林朔笑着拱手,“多谢大人。” * 距离祭祀已过去十来天,日子长了,桐庐县的百姓渐渐也回过味来,“嘶……你们说那日晚上山神显灵……” 有人制止他,“别说别说,没听先生说吗?子不语怪力乱神,咱们现在安定了,别说那日的事了,我一回想心里就觉得害怕!” “可是……我听人说……你,你们听过打铁花没?” 众人都摇头,“没听过。” 那瘦高个的汉子小声说道:“我也没听过,西坡村里杜朗说的,他说那日像是有人在山上打铁花,他曾经走南闯北的,在北边见过,说是打铁花就那么亮,跟放烟花似的。” 同村周小问道:“这打铁花到底是什么?要是放烟花,那都是炸开的,跟那天晚上的不一样。” 瘦高个又把声音放低了,用气声说道:“打铁花,就是把烧融了的铁往天上打散了,就会炸开!周郎说了,咱们那天看见的就跟那一样。” 众人都从没听过这打铁花为何物,可那日却明晃晃看见神异之象了。 周小说道:“可那日官兵受山神感召呢,这总不能是骗人的吧?你忘了那场面,那些个官兵一个个眼睛发直,一动也不动,就跟那傻猴子丢了魂似的,就一悠忽的功夫,百十多个人都把魂丢了!可邪了!我现在晚上想起来都感觉后脊梁冒凉风……” 沈二却不以为然,“那也没准就是安排好的呢,要我说,根本也没什么神呀鬼的,八成是有人装神弄鬼……” 围着的同乡越凑越近,到最后几人凑成了一小圈,听见他如此论断,都心中吃惊,没等发问,却听一声河东狮吼响起,“沈二!又在这儿胡说!” 沈二一个机灵坐直了,回头一瞅,不正是他娘? 沈家娘子一个大掌拍在他后脑壳上,“你在自家不敬神明就算了,还出来和同村人胡说!不是山神那是谁?再让我听见你不敬神仙,胡说八道,仔细点我撕了你的皮!小兔崽子!” 痛骂儿子一顿,沈二娘子又双手合十,口中念叨着,“小儿无知,言多有失,山神恕罪,山神恕罪……” 说完又猛踢儿子一脚,“闲的没事去河边挖泥沙!” 沈二人高马大的汉子被他娘踹的一声不敢出,等他娘走了之后才又和几个村中兄弟坐在老树根上面面相觑。 周小说到:“我看咱们也别寻思了,现在咱们这好不容易安定了,好好过日子吧……” 此时突然有人过来,“你几个!” 那几个汉子抬头看过去,来人正是村中刘二叔。 “早前几天不是说要去那水泥厂上工?” 周小起身,“是呢,如今怎地了,有船了?谁家的?他们去哪儿?杭州还是富阳?” 刘二叔摆摆手,“是富阳县来船了,从富阳来了一堆的泥瓦匠,说是潘大人找来的,给咱们修房子。他们要在这儿待一阵,跟咱们村里刘太公说,那船明早回去,你们有谁想去富阳的?他们能捎带一程!” 几人顿时都站起身来,“真的?是富阳来的船,他们就是带了那水泥厂的工匠来的?” “是四十个铜钱一天的那个?” 刘二叔笑呵呵地,“四十个铜钱,不是铁钱!” “他们还招工吗?能要咱们桐庐的人吗?” 刘二叔点头说道:“招工,咱们潘大人亲自发的话,叫咱们有去富阳县的,让那官吏捎带上。” 众人都喜笑颜开,沈二说道:“我先回去告诉我娘,二叔,算我一个,我明天就去。” 周小也说道:“我也得回家,跟我大哥说一声,二叔,潘大人说没说咱们一家能出两个人去上工不?我和我大哥出去上工,家里那点儿地,我爹和我二哥两个操持尽够了。” 刘二叔说道:“大人哪管你这些小事,你回去说吧。” 林朔在此待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乘船回富阳县,他带来几艘大船上来时载着水泥厂的工匠和各样用料,走时却带着桐庐百姓,一同奔赴富阳县水泥厂。 * 在桐庐县简单安置一番,潘邓便带着驻守在此的梁山军往西去睦州城,与张清共同讨伐方腊。期间有杭州府衙役来送信,言秀州府失陷,被百姓攻占府衙。 潘邓皱眉,秀州?被百姓攻占州府? “是何人带头?” “是个叫吴念九的,他本人是秀州府旁魏塘村里一个田间汉,入了白莲教,做了头领,在秀州有些威望。” 潘邓仔细回想,没记得听过此人。既是个没听说过的名字,看来是真百姓,又是一个乱世草莽。 那衙役凑近了说道:“那吴念九打下秀州府之后却没自己做主掌管秀州,也没来睦州拜见方腊,而是就近参拜了如今正在苦战苏州的三大王方貌。明府尹听闻此事之后速速叫我来报,恐他二人联合起来又是一股顽抗叛逆……” 真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潘邓按按额头,“你回去告诉明府尹,叫他派兵把守运河沿岸,从崇德到长安镇,再到临平镇,赤岸口,务必严防死守,不能叫秀州府有可乘之机。” 那衙役听闻此话有些忐忑,“秀州府下一步会要攻打杭州吗?” 潘邓摇头说道:“不会,他们下一步八成会助三大王方貌攻打苏州,或是打下秀州府附近几镇,短时间内不会去骚扰杭州。但一旦方貌久攻不下,秀州又已被打通,他们南下顺着运河一天就能到杭州城,不可不防。” 那衙役听了这番话又看了舆图,真觉得大难将至,立马就要回府,只是杭州要守卫州府,可兵力也不多,“大人也知道,我们杭州兵马不多,守军如今不到五千,如何能派那么多人驻扎沿岸?” 潘邓沉思片刻,说道:“如今方腊未除,我这不可分兵,昔日攻打常州府,我派关将军六千人马驻扎,如今朝廷已派新常州府尹及兵马都监到任,我去信一封把关将军兵马调到杭州来,你且在此地停留一日,再回去报信。” 那衙役领命,自回军中营房歇息。 当夜又有探马来报,此人乃是湖州府周兰心手下武副将,同样向潘节度使报告秀州府沦陷,其首领吴念九投靠三大王方貌一事。 武副将说道:“那叫吴念九的,从前也没听说他名号,不知怎的闹出这么大事来,秀州府离杭州只一天水程,首领连夜叫我过来传话,节度使千万小心!” 潘邓说道:“此时我已知晓,告诉周首领,叫她勤加巡视,保卫湖州府安定。” 武副将拱手称是。 潘邓又问道:“往常那送信的冯护怎么没来,换成你来了。” 武副将答道:“冯虞侯与小人一起来此,随后便到。” “湖州现今如何了?” “湖州府一切都好,自从蒙县丞到了湖州,佯装书生投奔周坛主,便一直受坛主看重,之后做了教中首领,替坛主把持州府,处理政事,之后湖州便大体安定下来。如今教中大小首领已探听底细,有意愿诏安的都被坛主提拔,管事的里面想诏安的占了多数,湖州白莲教就等朝廷降恩,招降纳叛了。” 潘邓点点头,“她干得很好,我这面尽早安排。” 临近天明,又有一人来军中报信,此人是关将军手下虞侯,进了帐中说道:“节度使大人,大事不好!那苏州府知府韩大人不知怎么的,拿了本路转运使文书,要关将军带兵从无锡走运河前去苏州,交出手中兵马,交给苏州万昌业将军掌兵退敌!” 第176章 东京打铁花 苏州太守韩钟况要调他的兵马? 第189章 潘邓拧眉,他苏州万昌业会带个什么兵?两万守军守城尚且左支右绌,听说已折损了将近一半人马,如今还想要他梁山兵去跳火坑? “关将军怎么应对的?” “关将军见他调兵令是转运使所出,并未从令,叫属下来找节度使拿主意。” 潘邓眯着眼睛,“韩钟况上次弹劾本官,本官忙于战事,尚且来不及和他计较,一次不成还要再来招惹?他当我潘邓是泥捏的不成!你且快马返还,告诉关将军,如今北面几府虽已平定,白莲余孽却流转乡间,叫关将军驻扎宜兴城,以备不时之患。至于韩钟况所发调兵书,不必理会,他若有何话讲,叫他直接来找我。” 那虞侯听了,心中也有了底,拱手再拜,“属下听令,定将节度使之令转告关将军。” 潘邓坐在案前依旧看江南舆图,只是这样一来,杭州缺人手,他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叫湖州府提前招安。 潘邓叫了杭州府衙役与湖州武副将一同前来商议,二人到了帐中,潘邓对杭州府衙役说道:“如今湖州大体已经平定,只待招安,你回去告诉明府尹,如今恰逢乱局,我若上书朝廷,言明招安一事,朝廷下派招安使者,一来一往就要月余。所幸陛下赐我节度之权,在我走时也明确言明能招安者便招安。此事便托付给明府尹,他或是自己亲去湖州,或是派人前去,务必将湖州府大小首领连同白莲军队一并招降纳叛。” 那衙役领命。 潘邓又说道:“虽是招安湖州白莲军,但凡事务必与周首领商议,再做决定。” 那衙役颇为吃惊,但也点头应是。 潘邓又对武副将说道:“此事本想徐徐图之,如今却有要事,乃是秀州府沦陷,杭州府或有危机,需派军沿运河驻扎,守住杭州,你将此事与周首领说明,叫她安排人手。” 武副将也领命,二人通了名姓,共同往杭州府去。 等人上马离开之后,潘邓回到帐中,就手写了奏章,正所谓先告状有理,后告状遭殃,既然韩钟况屡屡挑衅,那也别怪他潘邓先下手为强了。 * 汴京皇宫。 赵佶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这个潘卿家,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皇帝开怀,一边的人自然也跟着捧场,说些“陛下洪福齐天。”,“大宋国运昌盛”之类的话。 赵佶一阵大笑过后,回头找寻,“张宝?” 张宝小步走上前来,赵佶吩咐道:“去到宫外找匠人来,今天晚上咱们宫中乐呵乐呵,一块儿看打铁花!” 张宝笑着应承,立即出宫办事了。 此次是潘邓攻下桐庐县,平息百姓暴乱之后写的奏书送到了御前。 赵佶又问了传信兵一些江南的事,那小兵是潘邓在梁山军中仔细挑选出来的机灵人,来这一路上已把话都想好了,面对圣上问询,自也是无话不答,一股脑地把睦州桐庐县如今是何情形说了出来。 着重说了当地百姓偏信白莲教,还有百姓给白莲军传递消息,又有百姓自发袭击官兵,方腊之害如虫蠹一般蚀空江南,百姓受其迷惑,一味反宋,若不是潘节度使铤而走险,用此猛药,怕江南百姓不归心矣。 潘邓所呈奏书之上也详细描述了村民如何袭击官兵,其悍不畏死,欲为白莲献身之态,叫人看了心底发凉。 赵佶叹息一声,和了潘卿家奏书,忽略心底不适,刻意不去想白莲教迷惑平民之事,而是问道:“如今桐庐已经攻下,你可知潘卿家何时去睦州城擒方腊?” 那小兵确实不知,“卑职并未听闻节度使之后有何打算。” 赵佶也就没有追问。 当晚宫内张灯结彩,宴请诸位文武高官,宴席过后,百官在宫前看了一场打铁花,只见星光璀璨,流落凡尘,不少人拍手叫好。 欢闹一直持续到深夜,直至夜深人静,赵佶一人独处之时,才止不住地想起白天被他刻意忽略的百姓信教一事。 越是刻意忽略,不去想他,就越忽略不了,一直在心头盘桓。方腊造反,自立为帝一事,比起北方燕云十六州,更让赵佶如鲠在喉。 燕云地区是太祖遗传下来的问题,他若能收复燕云,是他有功,若收复不了也并无过。可方腊造反,东南百姓纷纷响应,分明就是在打他的脸。 大宋偌大的领土,祖宗基业,如今却在他看不见的南方地界,有人公然造反,而后百姓却不反抗,反而追随叛军,一同反宋。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不是天子吗?他不姓赵,不是皇帝吗?这些人生在他赵家领土之上,为何却要反自己的君父?是这些刁民心怀叵测,不知家国忠义,犯上作乱,还是他一家三代四帝并非正宗? 赵佶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 睦州城中。 街上已不复往日热闹,百姓步履匆匆,城西水井排拍了好长一队,队伍中每个人都拿着自家木桶,盆罐,双目往水井处遥望。 几个娘子打完了水,担着木桶往家走去,杨娘子愁容满面,“咱们见天的在这井里打水,水都浑了,我家小娃一天到晚嚷嚷着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城门……” 朱娘子点头,“是了,家里衣裳许久没洗了,担回去的这点水还不够吃喝,唉,如今这年月怎这不太平,我现在就想出城好好挑个几回清水回来,把我家水缸装满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说道:“你两个还想开城门呢?不想活了,外边儿都是士兵,真叫他们进来,有咱们好受的!” 杨娘子满腹的牢骚憋屈,无处发泄,“外面有大军怎么了?那都是大宋官兵,咱们不也是大宋子民?他们还能杀了咱们不成?” 那二人听了连忙岔开话,“哎哟,二娘你可小声点……” “说什么大宋子民的,休要叫白莲教听见……” 杨娘子心里实在憋屈,哭了起来,一边挑着扁担,一边空出手来擦眼睛。她是土生土长的睦州人,从小家贫,人却有几分姿色,待嫁之时被睦州富户俞大官人看中,她便进到他家去做了个填房,日子不愁吃穿。 方腊造反之后,看中了俞大官人家宅子,不由分说抢占了做皇宫,将大官人杀害,带着白莲军住了进去。 自己和另外几个俞官人妻妾也都变成了方腊的填房,后来方腊称了皇帝,也给她几人封了妃嫔。 可不知怎的,前两天方腊却把她几人放还家中,只留下他自己的发妻淑贤皇后。 两人看杨娘子哭得伤心,都纷纷劝慰,那老妪说道:“如今世道乱得很,什么遭瘟事没有?娘子也莫要再伤心,你这般标致模样,又青春年少,若想再嫁人,不说再走一家,两家也走得!何必哭泣?” 杨娘子还是哭个不停,朱娘子问道:“可是你归家之后,你嫂嫂对你不好?” 杨娘子摇摇头,“前尘往事,我已不愿再想,皆已放下。回到家中父母兄嫂对我也都如昔日一般,我并没什么郁结之处……” “那你这又是何必?” 杨娘子哭着说道:“我只哭如今连水都喝不上一口,我那大哥儿也跟着我受罪……” 她又嚎哭了一阵,从怀中拿了手帕擦擦眼泪,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缓缓说道:“我从小家贫,我爷和阿兄耕那几亩薄田,一年到头不够一家吃穿,还要被官府搜刮。爷娘从我记事起过的就是苦日子,家里房屋十几年没修过,菜里一年到头没有荤腥,我一家人手上年年长冻疮,个中滋味,如今不愿回想。” “……后来我有幸被俞大官人看中,进了他家门,我心中不知多快活,俞大官人给我吃穿,又将我家爷娘接来府城,我家从此富裕几分,有大官人庇护,也不怕那官吏了,可好景不长,咱们这儿又出了战乱,俞大官人又死了……” “我又跟了那方腊,人都说他是个英雄般的人,看不惯百姓被欺压,要自己做皇帝,一连打下好大的江山。他既然纳了我,我便跟他,也盼望着咱们这睦州城日子能好起来,可谁曾想,又是好景不长,他这江山就剩下咱睦州城一块儿了……” 杨娘子又流下眼泪来,“咱们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朱娘子闻言也叹了口气,“你家好歹富裕过,我家里虽不似你家从前那样穷,却也一直紧紧巴巴的。自小没田没地,我爷好歹算是有几分手艺,可一年下来,也就够个吃喝、赁房子钱,在这睦州城连个一屋半院都没。前些年我爷娘还总有个念想,要买个屋子,结果年前白莲攻城,城内兵乱,抢了我爷娘五十贯之后,再也不说这话了……” 那老妪叹息说道:“你们这辈年轻人没赶上好时候,前几十年光景还行,只这些年苦些,唉,苦归苦,日子也要过,都把心放宽吧……” 三人说着话一路回到自家街巷,却发现有人围在杨家周围转,见了杨娘子便都跑过来,“你是方腊皇帝嫔妃?被放归回家的?” 第190章 “就是她了,长得那么俏!” 第177章 金刚不坏 杨娘子满脸惊慌,水桶都不要了,赶紧以手遮面要跑回家去,却被这群人阻拦,“别走,你且与我们说,方腊皇帝究竟打算怎么办?他怎么把你放回来了!” “圣公把你们放归,是要准备逃走吗?他和没和你们说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杨娘子惊慌躲避,说道:“我,我也不知,不要问我!” 那人面目狰狞,满脸怒气,“方腊打下睦州城,又在这称帝,如今竟然不管我们?当初他来也是百姓相帮,如今他要走,却想自己走不成!宋军要是来到,叫我们睦州百姓怎么办?他怎么如此背信弃义!” “你们干什么!”杨大见家门前吵闹,开门一看,竟是有人欺负他妹子,“哪来的泼皮,都滚!” 门外一阵撕扯,那一伙人非要问清方腊日后打算,被杨大阻拦,动起手来。几个汉子见他家势单力薄,冲进杨家家中,一顿打砸,末了还抢了屋中柜里银钱离去。 “不过是个没人要的贱妇,还当皇帝还给她撑腰不成!呸!” 等到这一伙怒不可遏的强盗离去了,杨娘子看着自家破败之景,心中发苦,又哭了起来。 杨大把妹子揽进屋中,“现在城中混乱,咱们一家人没人出事就是有几分福气了,这几天我不去上工了,咱们大门紧闭,你们也都在家里别出门,挺过这一阵吧。” 不到一天的时间,城中都已知道了方腊放还妃嫔一事,顿时间议论纷纷,都猜测方腊是否有怯战逃跑之意,一时间百姓惶恐不安,恐惧宋军来讨伐。 当日白莲攻城,睦州守军不光没有抵挡叛军,反而暴乱,在城内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此地受了多大的灾难?好不容易方腊在此称帝,安稳了些时日,如今却又有变动,大军临城,以后还不知如何是好,怎是一个苦字了得! * 潘邓带领大军晓行夜宿,一路来到睦州城下,张清得知主公前来,带了一队人马上前迎接。 潘邓见了张清笑道:“睦州城如何?” 张清与节度使并排骑马,答道:“弟兄们把睦州府四个门围得密不透风,这些日子里城门也叫了,檄文也发了,那方腊就是不开城门。” 潘邓问道:“围城多久了?” 张清答道:“有半月了。” “半个月也够了,他睦州府城门一关,城中有粮便可支撑,我大军在外却消耗不起,速战速决吧。” 杜迁挤过来问道:“主公可是要用大炮轰城?” 潘邓嘴角勾起,冷笑一声,“不必,叫他自己打开城门便是。” * 七月廿九,梁山军重整兵马,于睦州城下分批列阵,张清骑马上前,吩咐手下叫城门。 那小兵扬声喊了一刻钟,无人理睬,他也收声不再做无用功,转而从身后囚笼里擒出一个人来,“方腊反贼,白莲叛逆,通通听着!我知尔等在城上,你们愿做缩头乌龟不开城门,那便别怪我等心狠手辣!” 说着一刀搠进石宝咽喉,血溅当场,可怜石大将军一世悍勇,为白莲教出生入死却终归死在主公城前。 那梁山兵把石宝与郑彪尸体悬于竿上,举得老高,而后大骂道:“无耻反贼,天命诛尔!石宝杀人如麻,郑彪奸淫掳掠,你白莲教都是此等货色,立身不正,还有面皮占城为王!速速开城门!” 却看城头之上有人头攒动,却依旧不发一声。 那小兵接着喊道:“方腊叛逆,对上不忠,对下不义!亲眼看着手下受辱,连一声都不敢出,你方腊是个什么皇帝?连绿毛龟都不如!你个窝囊龟奴,没长鸟的东西!只会缩在城里,恬不知耻地当你的土财主!” “你敢正眼看郑彪石宝吗?遭瘟的软骨头,尔八世祖宗都要被你这不肖子气得掘坟而起!方腊小贼!若不敢应战,速速出城门,解衣缚手,跪拜投降!我军节度使仁慈,或可赐尔全尸!否则尔等必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在城前喊话,方腊自然听不见,却把城门上守将气个半死,一小头领对夏侯成拜道:“属下愿领兵三千,出城门会一会宋军!” 另外又有一人也请命,“见天的让他们这么骂,咱们大军都憋着气呢!咱白莲教也不是锡打的,属下愿领兵出门一战!” 夏侯成看着对面的两具尸体,牙关紧咬,恨不得生啖了潘邓血肉,可他忍半天,最后也只能说一句:“圣公未发令,咱们不能轻动,都好好守城!” 城楼之下骂声不断,此人比起之前骂城的人功力还要厚上三分,先骂方腊,再骂他手下文臣武将,最后骂那新来的国师,只把一班人马骂得狗血喷头。 就让人这么骂着,自己却连声都不出,士气难免受打击,城门楼守兵都气得肝疼,却也只能在城上站着。夏侯成再也忍受不住,旋身下城楼,回到宫中去找圣公方腊。 * 方腊此时正与周逸商讨迎敌一事,他皱着眉说道:“如今我已把宫中嫔妃放归,可近日城中有流言蜚语,恐怕民心不稳,国师可知此事?” 周逸恭敬说道:“此事臣已知晓,只是天命不可违,卦象如此,只能苦了众位娘娘了……” 方腊心中升起一股烦躁来,若说十几天前他还意气风发,想要击败宋军,此时却好像没了那股志气,不知怎的畏缩起来。 之前夏侯成用计,叫宋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眼下情形宋军有没有疲惫不知道,他们白莲军倒像是三而竭了! 他目光凌厉的看向周逸,“朕一向受睦州百姓爱戴,如今却出了此事,百姓现在议论纷纷,如果坏了我大业,你该当何罪!” 周逸紧忙求饶,“陛下恕罪,臣惶恐。” 此时夏侯成赶来,怒气冲冲地跟圣公说了城门外宋军残暴不仁,将石宝将军与郑彪将军曝尸于竿上一事。他颇为咬牙切齿,“那姓潘的欺人太甚!辱我军中大将,还口不择言,在城下污言秽语不断,连国师都被他们骂了!” 方腊睁大眼睛,“那姓潘的来了?” “那潘邓亲自挂帅,就在城下。” 卢俊义则挑挑眉头,“连我也骂?” 夏侯成咬牙,“八成是城中有细作,否则国师来此地不过月余,他们怎能得知?” 二人看向周逸,只见周逸掐手一算,面对城楼方向眉毛紧皱,过了一会儿说道:“不好,有道友在此!怪不得我总觉得近日有异样……” 说着他又拧眉掐算,方腊急切问道:“什么?他们军中也有道长?” 只见卢俊义掐了几个手诀,缓缓张开眼,“那道人有几分本领,会一些阵法妖障,不可小觑……怪不得天命在我,他们却连战连胜,只怕这道人法术高深,能瞒天过海,欺天三分呐……” 方腊大吃一惊,原来如此,这就是那潘邓连战连胜,杀他几员大将,夺他数州的关跷! 经过周逸一个多月的熏陶,他早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归,真龙天子,而一边周逸说大运在他,一边潘邓又连连攻进,他心中早已觉得不对劲,如今看来,一切正有原由。 “既然如此,那该如何是好,国师可有妙计?” 卢俊义挺直腰板,“这道人不知从何而来,想必是个野路子,纵使法力强大,终究上不了台面。我师祖乃罗真人,他老人家曾教过我一门六甲奇学,专克他这旁门左道,不必惧他!” “是什么?” 卢俊义微微一笑:“便是那金刚不坏之术!” 方腊与夏侯成对视一眼,都不敢相信,“高人既有此本领,为何不早说?” 卢俊义说道:“此法消耗甚大,陛下拥兵两万,要有金刚不坏之身,需将全身法力消耗一空,往后十年不可开坛,我此生本不欲用此法,只是如今关乎陛下大业,也只能舍身相助了……” 夏侯城闻言却眯起眼睛:“我从未听说如此奇异之事,道长是哪里学来的本领?若真能叫人金刚不坏,不若先在殿中演示一番?” 卢俊义却挥挥拂尘,“我这仙家道法又不是那撂地卖艺的,岂能轻易示人?你若不信,到我法之时站在城门之上看也就是了。” 方腊一听此言,思虑片刻,而后说道:“宋军攻城,侮辱我军大将,若我们再不开城门迎战,怕有损士气,既然如此,就烦请国师开坛助阵,咱们就开城迎敌,一举攻破宋军!” 周逸一揖到底,“祝陛下大业早成,只是微臣需夏侯将军与我一同登上城楼,领兵助我。” * 一直按兵不动的白莲军突然列队,从各个街道中穿行而过。 百姓见状慌忙各回各家,紧闭门窗。 卢俊义身着道袍,手拿拂尘,燕青跟在他身后双手持盘,盘上只见一个青铜罗盘;他身后又有小童一人,也手拿木盘,只见盘上有香烛若干。 卢俊义从宫中出了门,沿大道一路走到睦州府东门,缓缓登上城墙,往下望去。 第191章 只见城下大军列队严整,有一士兵正拿着大喇叭叫骂,仔细一听嗓子已哑,正在骂方腊旁支三代出服的亲戚。 卢俊义拂尘一扫,叫小童备上桌案香烛,三牲祭品,符纸黄酒,开始祭拜天地,准备做法。 只见他在纸上书写天书一封,焚香祭拜,告谕上天,默念咒语,几息过后,双目元睁,气沉丹田说道:“开城门!” 守城士兵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城门?国师不是要叫士兵有金刚不坏之身?可如今还未施法,怎么突然要他们开城门? 此时城内白莲军已经集结,各个身上披甲,手持刀枪,只等国师做法,金光沐身,而后金刚不坏。 夏侯成连忙上城楼说道:“国师,如今还未施法,怎么开城门?” 卢俊义呵道:“我法术只在此门只间,快开城门,若耽误圣公大事,拿你试问!” 后方方腊见两人在城楼之上争执,顿时心里咯噔一声,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伸手说道:“慢着!先别开城门” 却见一息之间,那姓云的奉尉手持大刀,从后偷袭,一刀砍下夏侯成头颅,鲜血四溅,城下白莲军见此情景,顿时如滚油泼水,炸锅一般混乱起来。 城楼守兵却像没听到指令,旁若无人地开了城门。 瞬间梁山军号角吹响,大军涌入睦州城,城门内外冲杀声,刀戈声一片,瞬间成地狱火海。 第178章 睦州城破 睦州城中混乱一片,朱娘子自从白莲军列队开始就赶紧回了自己家,与爷娘一起跑到后院新挖的小地窖中躲了起来,又把地窖门盖上,只留下一个小洞。 地窖里只有她一家三口,还有这几个月攒下来的银钱、家中余下的粮食,朱母还带了些干粮。 一家人躲在地窖之中瑟瑟发抖,朱娘子双手合十,“菩萨保佑,真神保佑……”不要再让她家受到灾害了,她浑身颤抖着,紧闭的眼中流下眼泪。 朱母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说道:“咱们都会没事的,大姐不用怕,会没事的……” 朱父也说道:“我听旁人说,在家里留些粮食,就不怕他们探寻。是以已在屋中留了一袋稻米,只盼塞住狗嘴不咬人,咱们一家躲在这,必能平安无忧……” 说话之间却听刀兵声迫近,脚步杂乱,喧闹嘈杂,有大刀猛劈门栓,没挺过几下,木门大开。 朱娘子把头埋在母亲怀里,一家人往地窖的更里处挪去。 “快点!拿了银钱,咱们就跑!” “咱们能去哪?” “去哪都行!哪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处,快,快点!” 几个人进了屋中翻箱倒柜,划拉搜寻,只把桌椅翻倒,箱匣倒扣,值钱的东西都划拉到包裹里,系上便背着离开,有人发现了那袋粮食,也背上就走。 那地窖里面三人只等脚步声远离,却没想又有一伙人来,一阵刀兵相接,几人哀嚎,血溅当场,而后院子又恢复平静。 就在三人屏气凝神,以为风波已平时,又听有脚步声走进,朱娘子的心又揪了起来。 越来越近,一步两步,脚步声听到了地窖前,“里面有人吗?” 三人僵在原地,朱娘子大气都不敢喘,那人又说到:“如今城中混乱,节度使大人有令,秋毫勿犯!并特遣我一队人马,叫我等看顾百姓,若家中有人,且先随我出城避难!” 几人惊魂未定,就见地窖透光,被人一只手掀开了,那梁山兵见里面两个娘子,一个老头,顿时皱眉,“你几个,赶紧走,带上值钱的!”说话之间把他一家三口带离地窖。 又有人扛着那险些被抢走的一袋粮食,几步走到这,把那袋稻米放在地窖里,和他们说道:“你家粮食就放在这,多了也带不走,带一点就行了,这地窖一封,不细看也看不出。” 朱家三人不敢反抗,只有朱父一边跟着官兵走,一边问道,“这是做什么?要我们去哪?” 带着他们走的士兵说道:“城内白莲军两万,一旦兵乱,难以平息,后果不堪设想,尔百姓先出城避难,等我军安定府城,再做回归!” 朱家三人便跟着人流,随着几个梁山兵撤离,一直撤到北门以北,此处有现搭的简易营房,一个梁山兵嚷道:“来的人先去砍竹抱草,咱们茅屋不够用!” 又有人大喊:“尔等在这待上个三两天,只等城中安定,再作返还!在这不许斗殴闹事,遇事不决,找我们这些个胳膊上扎红巾的!” 朱家三人又紧忙听了指令,拿了斧头去林中劈竹。 朱娘子进到竹林之中,却见杨娘子也在其中,她紧忙上前去寻,两人对视,相拥而泣,朱娘子这一路心神慌张,紧忙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杨娘子说道:“官兵说我家两男三女,又有两个幼子,家里也没个隐蔽地方,没法自保,叫我们一家来此避难,过两日再回去。” 朱娘子流泪道:“过了几日,我们真还能回去吗?” 杨娘子摇摇头,“我又哪里知道?大娘,别讲这些了,我们今个能活下来,就干今天的事吧!”说着二人又是抱头痛哭。哭完之后又开始抱茅草,搭建营房。 竹林之中四散着城中百姓,一阵忙碌。 * 睦州城城门大开,宋军势如破竹,一举攻破白莲军防线,白莲军与前来助阵的信徒溃散,四处奔逃。 大将军夏侯成于城门楼上血溅当场,给城下还等待着金光沐身的士兵不少冲击,许多白莲教徒再没迎战的决心,成群结伙往其他三个城门方向逃走。 方腊已知大事不好,连皇宫都没回,当机立断骑马逃跑,亲卫在旁护送,又有教徒断后,等到梁山军攻破城门拥堵的士兵,扫清城中道路,方腊已经从西城门跑马而去。 潘邓眯了眯眼,派出一队人马紧追,自己则继续指挥城中战斗。 睦州城主帅已逃,士兵哪还有心思再战?先头部队冲杀过后,敌人队伍已散,梁山军说是围剿白莲军,实际上却是平复兵乱。 潘邓吩咐道:“白莲军流入乡野,恐对百姓不利,不能再叫他们四散!叫咱们的人把控城门,把他两万人在一城之内控制住,告谕叛军,束手就擒,投降不杀!” 各手下领命,张清带了一队人马疾驰到北门驻守,把要逃跑的白莲军截住;阮小五在西门围堵,几人率领梁山军,士兵各个手持长枪狼筅,直把白莲军逼到一处,举手投降。 待到黄昏十分,大局已定,张清派人来请示如何处置俘虏,潘邓说道:“大小头领和士兵分开关押,先将他们饿上两天,之后押送分散处置。” 那虞侯听了指令,回头转告张清将军。 此地俘虏众多,街头又有散兵游勇,恐对百姓不利,恰好阮小五手下几个指挥使已停船靠岸,便叫半数俘虏先行上船,运往各地。 “各大头领运到江州牢城营,小头领到润州府去挖矿;普通士兵也打散,叫他们在本地官府神泉监、造船厂服役两年,另再分散一批去常州府与杭州府作院服役。” 这批白莲军有的白日里还在睦州城拱卫圣公方腊,到了傍晚就乘船离开故土,发往别地了。睦州各个村县此时还不知此时发生了什么,都闭门不出。 睦州城北临时搭建的避难所此时掌了灯火,有士兵埋灶做饭,汤锅中炖着鱼,蒸着稻饭,梁山兵每人吃饱喝足,又去前线换防,此地换了一批守兵之后,在天黑之前百姓们终于吃上了热乎饭。 朱娘子一家三口喝着鱼汤,吃着稻饭,早已劳累不已,饥肠辘辘的身体得到了照顾,心里的恐惧也被安抚。 此时有官兵来分发艾叶草药,叫人点燃之后用来熏屋子。 朱娘子和她父亲使了个眼色,朱父拿着他家带来的那一小袋稻子,走到官军旁边,“我家三口人,今日也吃了不少粮食,多谢厢兵兄弟们救我,这点粮食不多,愿充盈大军粮仓。” 那士兵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他家家人,“自回去保卫妻女,我们节度使吩咐,不收百姓一针一线。”说完留下这边的一大捆艾叶之后离去,留下朱父拿着粮袋立在原地,颇有些愣怔。 一边人看了说道:“我家早给过了,人家不收,说这粮食是睦州府衙粮仓囤的,鱼是河里捞的,不需要百姓给粮。” 朱父这才两手抱住了那一小袋稻米,又折返回家人身边。 明月高悬,城外百姓在艾草的烟气缭绕中度过了官军攻城后的第一个夜晚。 * 睦州府衙此时却依旧灯火通明,院中百来人双手背缚,跪在堂前。 方腊匆忙逃跑,只领了一队马兵亲卫,几百步兵白莲军离开,是以其家眷以及伪廷文武大臣都被留在此地。 方腊所犯的是谋逆大罪,按律法不光他本人须处腰斩极刑,其家人也不能赦免,是以潘邓下令尽数关押,等候押送京城处置。 其手下文武大臣也尽是谋逆之罪,罪无可赦,但是否要迁及家人,潘邓却有些犹豫。 第192章 思来想去,还是先把这一批人关押,送往京城,再把其家眷子女抓入牢中,听候处置。 城中梁山军加紧巡逻,挨家挨户搜查匪兵,并告谕百姓,白莲军投降不杀,但若有持刀叛逆闯入平民屋中者,格杀勿论。 一直到天已大亮,各个街道才挨家挨户巡视完毕。 * 待到此地平定,已是第二天正午,此时潘邓也带领兵马疾驰,一路追赶方腊而去。 方腊一行人一路西行,看样子其目的地就是清溪县。清溪县是方腊起家之地,也有他最后的一班人马停留原地待命,此一行人已是哀兵,待到他人马汇合之后再行擒获,恐怕就要多费一些功夫了。 是以潘邓一路紧追,待要趁早活捉方腊。方腊得知身后有人追赶,更是慌张逃跑。 方腊手下亲兵侍卫说道:“咱们人马太多,只几十人骑马,余下士兵都要跑着赶路,甚是拖累!” 此一行人三百来个人,确实目标庞大,他们这一路不分日夜地奔逃,可只有五十多人骑马。方腊一咬牙,命令步兵断后,他则带着五十多人疾驰而去,那三百步兵早已疲惫不堪,那里能断后?不过一时片刻便被宋军蚕食。 方腊继续西行,只可惜断尾求生也并没让他们安心许久,只不过几个时辰过后,那亲卫军又说道:“圣公别再走大路了,咱们进入山林里面,有树林遮挡,料他宋军也找不到咱们!” 另一个副将也说道:“圣公,咱们不能再跑了,人困马乏,撑不下去了!如今只有五十几个人,大家伙都不想再走了,圣公快想个法子!” 方腊到了此时,头脑也渐渐清明了,他挺直腰背,缓缓说道:“那周逸本是得道高人,苦心积虑接近我,不过是为了上天指引。我乃代宋之君,他要逆天改命,才出此下策,只可惜被我逃过一劫!如今天命回归,我等不会再有难事了。” 危机时刻,大难临头,原本不信的也要信了,不然他当初为何会相信周逸会法术,能叫城中士兵有金刚不坏之身?如今想来真是鬼迷心窍。 果然,众人面上微松,心中微微踏实,方腊接着说道:“只要尔等护送我到清溪县帮源洞,那里自有我父老乡亲,东山再起只在弹指之间!” 第179章 生死存亡 方腊一行人重拾信心,继续往西行进。 马匹疲乏到了极点,已再难行走,他们不能再奔马,方腊便下令宰了马匹,割了马肉,叫众人上山,借着层层树木遮挡,隐藏踪迹。 山上之路崎岖不平,时而有小路,时而还要徒手攀爬,方腊率领部众,先是爬上山,而后往山中更深处走去。 他们本就是睦州人,世代生活在此,睦州多山,因此他们攀山走林间路也不费力,几十人你拉我拽,攀上半山腰,烈阳高照,林间阴凉,他们坐在树林之间,清风一吹,再没力气走路了。 一人悄悄对侍卫首领说道:“尤首领,你去跟圣公说说,让咱们歇歇吧,赶路已赶了两天,大家伙没吃饭,也没睡过觉,撑不住了……” 旁边也有人忍不住哀嚎,哎哟哎哟地说自己爬山的时候脚崴了,现在已经肿得老高。 那尤首领见状皱眉喝道:“现在正是生死存亡的时候,圣公还未脱险,我们身为圣公侍卫,怎能先顾自身安危?都打起精神来!” 说着他又看向那个一瘸一拐走路的人,把自己手中一根直木棍递过去,“拄着走。”又对他旁边两人说道:“你两个搀着他,别叫他掉队,宋军在后面跟着呢。” 几人说话之间,前面的一个白莲军喊道:“这有一个山洞!” 一行人顿时打起了精神,都觉得有了盼头,此山洞就在山腰之上,内里宽敞,可容下二十几人。方腊走进洞穴,叫众人搬了石头,采了野草遮蔽洞口,而后吩咐一班人歇息,另有几人去采些柴禾,野果回来。 那十几人一路出了山洞,走到森林里,“咱们就采些果子吗?我这饿得心慌,光是想着果子就反酸。” “只可惜怕腥味太重,那马肉就只带了一点,不然多带些,尽够咱们吃喝了。” “不如咱们再捕些兔子回去,也能让大伙都吃着肉,补补身子。” 几人都颇为认同,警戒着在附近的一片树林之中找起猎物来。 * 此时潘邓一行人也疾驰到了山脚下,此处血染红了山崖石壁,死马成堆,宋万啐骂,“挨千刀的!这马随他们征战沙场,驮着人一辈子,到头来就这样给杀了,方腊反贼,烂命一条自有天收!” 阮小七也不忍直视,马匹若是死在了战场上,那是没办法的事,可如今却被自己人杀了,真叫他心中唾弃。 潘邓细看,“五十二匹,山上差不多也是五十多人。先叫人把这些马收拾了吧。” 阮小七跟着潘节度使往山上瞧,“主公,咱别上山去了,这路太难走,一个踩不稳,当心失足跌了崖。” 宋万也说道:“他方腊一行人死不足惜,主公何必为得这几个反贼涉险?左右他们就算上山了,也终归要下来,不若叫张将军带人把山层层包围,等他下来就逮住!” 阮小七也说道:“不必等他,我们只要点火,他没过多久自就投降了!” 二人都看着潘邓,潘邓却拿着镜头眺望,说道:“我来之前看过舆图,此地没有高山,只是小山丘,一个连着一个蔓延几百里长,没法围山,火攻更是不可。他今日上山,若是打定了主意不下山,我们再不追赶,只怕是海里捞针,再寻不到踪迹。” 二人对视,一时没想到什么巧妙的法子,此时燕青上前,拱手说道:“弟兄们早年在梁山落草,山路也是走惯了的,小人愿领一队人马,上山擒拿方腊!” 阮小七这才反应过来,对呀!他们梁山来的,难道还怕上山不成! “属下也愿领一队人马,上山捉拿方腊!” 潘邓说道:“他几十人在山上不可能没有痕迹,尔等多找几个眼神好的观察山地,有地面凌乱、烧火埋灶、脚踩草丛、折枝过多的,便是敌军线索。除此之外也要当心敌人反制,小心林中捕兽夹,陷阱坑。” 几人一一领命,而后潘邓嘱托道:“方腊必要活捉。” * 半山腰的山洞内,尤首领见了那几个出去采野果、捡树枝的人,满面担忧,小声对方腊说道:“宋军紧追不舍,若教他们出去暴露了行踪又该如何是好?” 方腊却闭目养神,并不担忧,“咱们领先一节,宋军就算上山来,也要个把时辰过后,不必心急。” 尤首领还待说什么,但看方腊已经盘腿而坐,闭目养神,便也不再多言,只自去洞口警戒,守卫山洞。 洞穴昏暗,洞内有十几人,他们一行人都已经撑了一天,个个精神紧张,身体疲乏,此时靠着山洞石壁歇息,不到半刻皆睡死过去。 有几人捡了柴火回来,在隐蔽处生了一团火,将上山之前割下来的马肉烤得微焦,放在大叶子上呈给圣公。 方腊吃了马肉,环视山洞,见所有人都睡着,只有一人因脚伤疼痛而歪在一旁,他对那小兵说道:“我们来时路过片竹林,有一颗巨竹,你可记得?” 那小兵没料得圣公与他说话,连忙说道:“小人记得。” 方腊便说道:“你去那儿砍下一截,取些水来。” 那崴了脚的士兵如何还能走?可圣公如此吩咐,他身为属下也只能照做,便拄起拐棍,把身子撑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洞外走去。 尤首领见了说道:“圣公口渴,由我去找水吧,我去或能快些。” 方腊却说道:“你去找水,谁来守卫山洞?莫要聒噪,叫他去。” 尤首领也只能作罢,那崴了脚的士兵走出山洞,洞外生火的人正自己烤马肉吃,等这一伙人吃完马肉,将在山洞内熟睡的士兵叫起,轮番吃喝,休息了一阵。 尤首领凑到方腊身边说道:“此地虽隐蔽,却也不知宋军上山来会走哪条路,难保恰好撞见咱们,不如在这休整一番,早日往清溪县去?” 方腊沉吟半晌,说道:“如今教众们都尚且疲乏,在此休整一晚吧。”说着起身朝外走去,尤首领见了紧忙跟上,方腊却挥手制止:“我去净手,去去便回。” * 潘邓此次带来的三个副将各率领一队人马在山上搜寻,阮小七身边的一个都头问道:“首领,咱们节度使说活捉方腊,要是遇到危机时刻,眼看活捉不了,咱们怎么办?” 阮小七斜了他一眼,“你怎这么多问?节度使指示,咱们听从就是了,不管用什么法子,必须活捉!” 死的怎么跟活的比?如今他们捉拿反贼,是要献给东京城赵官家的,没见那姓韩的什么劳什子苏州太守总是找主公的不痛快?就要押送方腊反贼到东京,狠狠打他脸! 梁山兵沿着山路寻找,不久便有人回到首领身边,“阮首领,咱们发现了踪迹,有脚印!” 第193章 那一队人马立刻跟着此人,一路蔫声悄步,隐藏在一面山石后面,阮小七手拿千里江山镜,转动镜筒,往半山看去,说道:“怎么没看见人?” 他旁边士兵小声说道:“首领且看,那有一处灭了的篝火。” 阮小七顺着那士兵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果然如此,他又往旁边逡巡,只见附近草影摇摆,似是有人。 阮小七当机立断,对那眼神极好的都头说道:“你一队先往山上走,绕到后方,我两队在这面,给他来个左右夹击,前是山崖,后是石壁,不怕他不投降!” 那小兵领命,带领他那一队人马往山上走去,阮小七接着举起千里江山镜来,监视敌军一举一动。 过了一刻钟,只见那洞口士兵增多,几人冲出山洞,与外面一人正在争吵,阮小七又把脖子往前伸了一寸,细细观摩,难不成这方腊部众只剩这么几个人还内乱了? 若是如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又仔细看去,只见几人确实正在吵嚷,一人还伸手推搡。 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再继续等下去,也怕迟则生变,阮小七一挥手,“弟兄们上,一个也别让他们跑了,活捉方腊!” 一伙人暗中靠近山洞,而后一拥而上! 白莲军着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前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匆忙抽刀迎敌,尤首领喊道:“起来迎敌!”他们虽只有几十人,可来的官军也不多,未必会输! 一阵刀枪斧钺声响起,白莲军前头迎战,后方逃跑,不过盏茶功夫,就被梁山军制伏,那山洞之中还有人正在昏睡,人事不知,叫人不费吹灰之力把他们挨个捆在一起。 有几个慌忙逃跑的,也被之前一早分兵,绕路而行的那队梁山兵制伏。阮小七打量着这个山洞,“还是燕青懂得各中门道,一早上山前就说了要详查山腰之上各个山洞,哼哼,这就叫一山更比一山高!你们之中哪个是方腊?速速招来!” 只见这些个白莲军彼此对视,不发一言。 阮小七扯扯嘴角,“不说是吧,等到了军营,有的是手段叫你们招!此时闭嘴,可不要日后后悔,都带走!” 说着一行人牵着俘虏下山,凯旋而归。 可没等他们到节度使跟前复命,却突然听到山下同袍议论纷纷,一声惊雷炸响:“方腊死了!” 第180章 生擒方腊 什么?阮小七睁大眼睛,“方腊死了?”方腊可还在自己这一堆人里呢! 他上前挤开众人,把自己抓来的俘虏献上,“属下在林间抓获白莲军数十人,方腊或在其中!” 潘邓看了看阮小七带回来的一群白莲军俘虏,又看了看宋万带回来的一个穿着锦绣的尸体,叫了那群俘虏中一人指认,“这个人可是方腊?” 只见那穿了锦绣的尸体放在空地上,身上沾满了泥土,众白莲军往那人脸上瞧去,这不是白日里和他们一同护卫圣公的教徒,那崴了脚的刘三? 他怎么穿着圣公的衣服,还死了?圣公去而不反,究竟是去哪了,难道是撇下他们,自己一个人跑了? 俘虏未发一言,阮小七满目狰狞,拿着大棍冲着那头一个俘虏来了一下,“说话!这死的是不是你们圣公!” 那人依旧不开口,跪在后面的尤首领终于说道:“这就是圣公,圣公上山之时崴伤了脚,刚才要一人出去走走,估计是腿脚不便,失足跌下悬崖了……” 梁山兵听了这话掀开那“方腊”的裤脚看,果然肿了一大片。 潘邓却看着那人颇为眼生,当日攻城之时,他遥遥见过方腊一眼,虽未看清容貌,却也觉得此人不像。 宋万摇头叹气说道:“咱们是想抓活的,可他也实在是不争气,没活到这时候!” 话音刚落,却听不远处有人喊道:“主公!我阮小二来了!” 潘邓转身一看,果然是阮小二领着一队人马蜿蜒走山路而来,他满心疑惑,“你们怎么往这边来了?不是随林将军在清溪县?” 阮小二回道:“林将军已攻下清溪县,在那里驻军,一只苍蝇也叫它飞不出去!只是惦念主公,听说睦州混乱,便派遣属下领一营人马前来助阵!” 他说着上前拜见潘邓,潘邓走过去将他扶起,阮小二又说道:“……我等顺大路而过,看见此处有兄弟在此,一问才知主公在山上,已捉得方腊!便急忙来拜见,恭喜主公,贺喜主公!今日捉得方腊反贼,来日金銮殿上献与赵皇帝,也能加官进爵,荣耀满身!” 主公吃肉,他们跟着主公的这一群梁山兵也有汤喝! 潘邓笑了,说道:“你跟着林冲许久,也学会打官腔了。” 阮小二嘿嘿一笑,看向身边,“这位是钟吾老汉,常年深居山中,刚才偶然碰见,多亏他指路,我们才能顺利上山,我见他对此山势熟悉,便没叫他离去,而是将他带在身边指路。” 潘邓起先并未在意,可看了看那钟吾老汉,却觉得此人有些怪异,他又看向地上躺着的尸体,双眼微眯。钟吾老汉也看着潘邓,并不闪避,二人对视之际,只听不远处燕青喊道:“主公小心!那人是方腊!” 方腊听了这声音心头一惊,双目圆睁往后看去,只见来者不正是他那宫中奉尉,云壁云奉尉? 他怎么在这儿?他主仆两个竟真是潘邓的人! 再想装模作样也装不下去了,可恨这姓阮的官兵非要将他拦住,不然他早就在山下了!方腊不再犹豫,一矮身就朝悬崖边跑去,潘邓哪里还容得他跑?紧忙叫众人阻拦。 众梁山军看见方腊要朝崖边跑,心中都怕他跳崖,早已拿出绊马索来,一人站左,一人跑到右,绳索一扔,只把方腊绊了个大跟头。 两人往回拖拽,又有人上前去擒拿,方腊眼见自己躲不掉,却也要再争一争,使劲把浑身绳索挣脱,有人伸手来抓,他便解了外衣裳,卯足了劲要跳崖。 潘邓看他几个在崖边争执,左右逡巡趁手的武器,宋万见了紧忙把弓箭拿来,双手奉与主公。潘邓把那硬弓拿在手里却没工夫拿箭,直接抡圆了胳膊,一个投球式朝方腊扔去,那重达二十斤的硬弓虎虎生风,砸在方腊后脑,一击就让此人倒地,前扑数尺,再没动静。 燕青此时才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过去看了方腊一眼,“正是此人,属下恭贺主公生擒方腊反贼!” 阮小七也说道:“主公威武!” 这人真是方腊!事情发生的太快,不过几息工夫,他们就真揪住了方腊反贼,还将他制伏了!一时间大小首领都恭贺主公,他们此次南下平乱,平的是谁?不就是这个人! 想那方腊多么威风凛凛,在江南起事造反,一连攻下八州,称皇称帝,嚣张至极,如今却叫他们主公一榔头砸死了,真真是高下立见,他们潘节度使当真勇冠三军! 阮小七过去探了探鼻息,“没死!砸晕过去了。” 既然此人已经由燕青亲口验证过,确实是方腊本人,潘邓也便叫众人把俘虏绑好,再将方腊捆成个粽子,严加看管。 阮小二到现在才堪堪反应过来,自己找的这个钟吾老汉根本不是山中人,而是假扮农夫想要趁机逃走的方腊本人! 这个人何其狡猾,假扮成农夫便想要顺着路下山!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便是耍尽心机,也插翅难逃。山下有梁山守军在此,即使他逃过此处,回到清溪县,依旧有林将军驻守! 方腊已被擒拿,潘邓也松了一口气,他带领梁山军一路疾驰到这,滴水未进,士兵们也正饿着肚子,索性在此安营扎寨。 潘邓带来的第二批人马也陆续到达,加上阮小二前来支援睦州的五百人,此地一共一千多人,砍竹抱茅,埋锅做饭。 林间炊烟袅袅,香气四溢,大家伙吸着鼻子咽口水忍了好一阵,这才美美地吃了一顿马肉抓饭,不少士兵边吃边感叹,“今天的肉真多!怎么这么舍得放肉?”大块肉都堆满了。 旁边有人斜他一眼,“你不是说你不吃吗?这都是方腊反贼不义不慈,才叫马匹丧生,你怎么还吃?” “……我什么时候说不吃了,我没说。” “你就刚才说的,大家伙都听见了,大丈夫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你别吃了,把你的给我……”说着上手去拿。 那人急忙转身避过魔爪,“你别抢,我没说过这话……”说着又是猛扒一口马肉抓饭,“真香!” 另一个人也边吃边嗦骨头边说道:“方腊这伙人不死,真是天理难容,这么多的好马,各个膘肥体壮,居然全都给宰了!他娘的!这一个马卖的钱,够买十个我了!我这吃一口这是吃了多少个铜板?我想想心里都憋屈!”说着又是猛扒一口。 “谁说不是呢?咱们潘节度使一早叫指挥教导过,咱大宋缺马,女真和西夏却不缺,咱们比起北边儿的人来说,差的就是这个,马匹是重要……重要……” 一边人搭话,“战略资源。” 第194章 那人接着说道:“是重要战略资源!哪里能这样虐杀?那姓方的跟咱们节度使比真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有阮小二部下凑过来说:“他也没有那王爵之相,给我们阮首领都骗过去了,要是节度使一般的人物,哪里能认错?” “就是就是……” 一群梁山兵在此喝着热汤,吃着抓饭,絮絮叨叨过了一晚,大军休整过后,第二日一早返回了睦州城。 * 汴京皇宫二府之中。 韩钟况再次上书弹劾潘邓,“臣闻军令如山,不可妄动;君命如天,岂容抗违?今关将军受潘节度使之命,公然抗旨,拥兵自重,实乃大逆不道之举。苏州城危如累卵,百姓哀号,朝不保夕,而关将军却拥兵固守宜兴,对上官之令皆置若罔闻,其狂妄之心,昭然若揭! 自太祖皇帝以来,二权分立,以防权柄独揽,滋生祸端。而今潘将军一朝得势,便欲独揽大权,将朝中大臣之令弃如敝履,视若无物,其心可诛!其拥兵不救,分明是心怀异志!此等行径,实乃目无朝纲,目无王法!臣请陛下明察,速将关、潘二将召回,严加审讯,以正军法。若不及时遏止,恐其羽翼渐丰,为祸更深。望陛下圣断,勿使方腊之事重演,以保我大宋江山永固!” 余深暗地里嘬嘬牙花子,这姓韩的怎么这么能找事?他为官这么多年,最恨的就是遇事不说事,非要给加上一大堆天地祖宗道理,把人添油加醋说得十恶不赦的。 他韩钟况不就是想说自己要调兵,关将军没理吗?人家关将军归潘邓管,理你作甚!居然还要没理强说三分,危言耸听,说什么“勿使方腊之事重演”,这真是,真是…… 如今大敌当前,他自己府里那姓万的不会打仗,还在这捣潘大人的乱!余深左看右看,干脆把这封奏折塞到桌案一边的缝隙里,叫它永不见天日! 他偷偷摸摸塞完,转身欲走,却发现剩了一节塞不进去,那奏书一角露在外面。 嗯? 余深又左看右看,见无人注意这边,又把那奏书拿出来,顺着缝隙往里看,只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定睛细瞧,怎么还有一个? 他又撸着袖子把里面那封奏书也拿出来,翻开一看,只见是润州府杨大人上书,看日期已是上个月的了。 余深从头往下看去,只见其上写道:“臣闻安民者,政之本;去害者,治之要。今润州城自遭反贼吕师囊之乱,生灵涂炭,官府倾覆,百姓罹难,其状甚惨。愚民多为其邪说所惑,聚众集会,不思王化,致使官府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后幸赖朝廷神威,遣官兵相救,贼势遂平,然贼人虽去,然白莲余孽犹存。潘节度使莅任以来,施政有方,恩威并济。其一勒令禁止邪教聚会,严惩首恶,以绝后患;其二兴利除弊,发展新产业,设工坊以改善民生,使百姓有业可从,有生可计,人心遂安……” 这上写的是润州府如何能在几月之内恢复生产,杨大人上书也是整理了给其他饱受白莲肆虐的州县做示范的,这么好的奏书放在旮旯里作甚!不知道如今圣上每日里除了北边巡视,最惦记的就是白莲教吗! 第181章 弹劾潘邓 余深吹胡子瞪眼,就要把这份杨府尹奏书放在折子堆上第一个,此时陈文昭前来,见他摆弄奏书,问道:“今日有什么事?” 余深便把两份奏折给他看,陈文昭通篇看完,说道:“关将军抗命不从,这样的事不是瞒能瞒下来的,且都献上御前吧。” * 赵佶这些日子里除了心忧北边巡视一事之外,就是挂心江南白莲教。 今日同二府议事,见了杨府尹奏书,得知从前被吕师囊攻占的润州城如今不光除尽反贼,且已大体摆脱白莲教的阴影,百姓不再盲听盲从,府中农桑在战后恢复迅速,如今步入正轨,百姓安居,不由得内心宽慰。 “潘卿家真可谓是朕的忠臣良将!” 要是北边的事都像南边这样不需他操心就好了,只可惜燕京黔首难驯,都不肯归宋,之前童贯还说若王师驾到,燕京百姓定箪食壶浆以迎,如今去北面转了一圈,却无人理睬,只得悻悻而归。 赵佶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比较,若是潘卿家去了北地,该是何种情形?他于南边白莲肆虐之地依然能收服民心,此等手段就绝非童贯能比。 若此次是潘卿家北上就好了,正好他也出使过北地,定能不叫朕忧心。 想到这,赵佶不由叹了一口气,“陈相公收得好徒弟,人都说生子当如孙仲谋,相公收得这个爱徒,恩厚胜过亲子矣。” 陈文昭拱手答道:“此学生不过有二分运道在身,哪里来的仲谋之才?陛下厚爱,臣替学生感念圣恩。” 本是客套一句,陈相所答也中规中矩,太子赵桓在一旁却黯然失落,心中想到这些日子参政,没少受父皇叱骂,可如今父皇却盛赞一个无父无母的家臣,还说什么“生子当如孙仲谋”,教人如何不郁结。 李邦彦觑到太子脸色,拱手说道:“陛下容禀,苏州太守韩钟况上书,有军情要报。”说着在好几人的眼刀中那打奏书底下抽出一个来递给皇帝。 赵佶拿在手里,从头读到尾,“两浙转运使?” 李邦彦搭话道:“凌季康凌大人。” 赵佶说道:“凌季康在两浙一地,确实能调兵,可他去调潘卿家的兵马,那都是些梁山去的人,潘卿家管束大军已不易,他何故再调兵马?” 前几天潘邓也送信过来,奏报军情,禀明要事,信件直接送到他御案之上,其中已说了此事。 这事说到底不就是凌季康要调兵,潘邓没有从命。 潘卿家之所以不让关胜交出兵马,主要为得此兵马为梁山军,如今虽已招安,各首领军官也听令而行,却总怕有冲突之处。如今方腊未平,正直乱局,若与万都监闹了龃龉,怕于大局不利,这才没有贸然答应,而是上书先询问陛下之意。 因着潘邓问询,赵佶还真细想了一番,潘邓现在手上也只有两万多人,尚且要前去睦洲对付方腊,能不能够用还是两说;关将军五千人马驻守宜兴,乃是为得防范白莲教余孽反扑,此事重中之重,这五千人如何能省?这凌季康当真会给他出难题! 李邦彦说道:“如今潘将军在东南平乱,两浙转运使调兵却不从,这……” 余深眉毛一竖,“什么叫潘将军?潘大人是皇帝亲封广德军节度使,叫你一说倒成个武将了!” 李邦彦状似受惊,“相公这是何意?一来潘大人便是皇帝亲封广德军节度使,那也是武职;二来文官如何,武将又如何?都是为了皇帝效忠,为了江山社稷,大宋国朝,却何必在意文武之分?” 余深没成想倒被他反咬一口。 李邦彦接着说道:“只是臣闻朝廷设官分职,各有其守,方能令百司协理,万机顺行,皇命亦得以畅达无阻。我朝自太祖以来,明定规制文臣调兵,武将杀敌,文武分途,相济为用,此乃祖宗之法,不可轻易更张。 然今潘邓一人独揽大权,诸位相公皆说并无妨碍,可今其调兵之权与两浙转运使相抵,此岂非妨碍乎?事已至此,臣以为当早作决断,收权于潘,方能使行政畅通,亦不致违背祖宗之法。” 李邦彦一揖到底,其所言有理有据,赵佶也没法子,可如今潘邓节度军政大事,做得也没有错处。 赵佶沉吟片刻,和稀泥问道:“依李卿家之见,我若为他军中派一监军,所派何人为好?” 李邦彦紧忙答道:“蔡攸最佳。” 赵佶点了点头。 * 自那日二府议事过后,众人只等蔡攸南行监军,可皇帝这几日不爱理政事,每日沉默不语。 赵佶目前心中真正所急之地在北,那南方一事说到底不过是两个臣子之间闹个别扭,无甚大碍,可北方局势却叫人心忧。 当初童贯信誓旦旦,言只要大宋官兵到达燕京,燕京百姓便会献城投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童贯一去几月,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那榜文贴到燕京境内,迎风飘荡数月有余,无一人理睬。 本来燕京百姓在辽人统治下过了两百年,早已接受辽国的习俗,哪会如他二人所想,自认为蛮夷?如今辽朝也是正统,与宋南北相立,他们日子也平定安稳,自然不愿叛国。显然他君臣两个有些想当然了。 赵佶白天夜里发愁,他当初已经把金人使者糊弄回国,就是为了不和金国联盟,自己独吞燕云,却没想燕京不是那么好得的,这要如何是好?难不成还要重启合约? 那可不行! 赵佶又回忆往昔,当初他与童贯将此北狩之计分为上中下三策,上策便是招降百姓,不战而屈人之兵;中策乃是劝降敌敌方将领,若是燕京首领能归降,便也能顺利收复;下策便是与辽国真刀实枪地比拼了,不到万不得已,赵佶和童贯都不想发兵讨伐。 第195章 童贯是因为知道自己几把刷子,是以前两月到了燕京,巡查河北军军营之后便上奏陛下,言“河朔将兵骄惰,不练阵敌军,须之用百无一有……军粮见在粗不堪食,须旋舂簸仅得其半……将输费力,兵器甚阙……”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 总之就是说河北这地方一百多年没打仗了,要军纪军纪涣散,要军粮军粮没有,武器短缺,城防缺失,要用这样的军队攻打辽国,恐怕咱们要倒霉。 他也不是编瞎话,河北确实如此,整个大宋承平百年,除了他的西北军,哪有什么有战力的军队? 而赵佶心中有些动摇,除了军备之外,最重要的却是因为不太相信童贯的本领。 近年宫中总有流言蜚语,言童贯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总是做些陛下不允许的事,实在大逆不道! 其实这些事情赵佶早就知道,只是并不在意,他一向是个大度君王,愿意体恤臣子,不会过于苛刻,只是近年来传言愈演愈盛,竟然有人说童贯在西夏战败之后,隐瞒消息不报,反而呈上捷报。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真是童贯做得出来的?赵佶耳中听着谣言,心中却不敢确定,又不愿去问童贯,他自己身在宫中耳目不通,消息不畅,只在心中疑神疑鬼,着实叫人心累。 赵佶看着宫中落花,又深深叹气,如此为国家大事思虑,他这一年来,身形削减,鬓边白发都多了几根,真真是粉花落尽,减尽风流呀。 身边内侍见皇帝如此忧愁,上前劝慰道:“陛下如今日理万机,可也要畅快心智才好如,可要到西边园子去看看?” 这说得是赵佶新建的园子,原本因为东南造反停工了一阵,后又逐渐建起,如今砖石都已铺好,剩下的便是规划园林,正是让人心志畅快的阶段,赵佶听了,欣然前往。 * 与此同时,白山黑水之地,完颜阿骨打部落也在建设宫殿。 忙忙碌碌的匠人和奴隶都是从辽国掳掠而来,此时正值早秋,天气正暖和,宫殿也建了一多半。 女真人拿着鞭子在一边监工,还有贵族之子在附近玩闹,他们追逐嬉戏,笑声和喊声此起彼伏,不时惊起一群群栖息在附近的飞鸟。他们中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岁,一个个身着色彩鲜艳的皮袍锦袍,腰间系着短刀,头戴毡帽,身上有金银饰,细看十分奢华。 粘罕与完颜宗盛来此随皇帝阿骨打视察宫殿,见此情形眉头紧皱,“我女真强盛,靠的就是部众团结一心,现在这些贵族之子穿戴豪奢,要是互相攀比,坏了部众团结,岂不是祸事!” 他们一连攻下辽国几州,所抢夺来的战利品无数,有金银财宝,也有锦缎、女人、马匹、奴隶,还有大王指定要的各色匠人、文人,以及一箱箱的书籍。 得益于此,部落在短时间内就富裕起来,虽从前贵族也不缺吃穿,可断不会像如今这样人人锦缎。 完颜阿骨打听了却没太在意,完颜宗盛对粘罕说道:“使者回来后讲述南国之事,那里的百姓也个个穿戴豪奢,还佩戴琉璃器,这也算不得什么。” 粘罕却说道:“就是因为南国人华服美酒,因此才孱弱,他国土南面造反,可见也不是坚若磐石,只可惜我金国如今还未攻下辽国,若是边境安定,趁他南边造反,打到开封也不在话下!” 第182章 以退为进 阿骨打闻言看了粘罕一眼,说道:“不要小瞧敌人,南国伫立百年,岂能如你所说孱弱至此?他也不必为使者一事总是愤愤不平,他大宋是与我等推诿联合之事,只是条件没谈拢。我们便自己攻辽,没宋国助力,也能攻破。” 更何况他完颜阿骨打从前不过一个部落首领,虽然建国,却也没想能吞并大辽。直到宋使到来给了他信心,一路西行攻破辽国数州,如今回首,岂不是天神启示? 他看着两个下属,幽幽说道:“强宋不可小觑,如今宋朝拿我们当朋友,我们便趁机壮大,这才是道理。他宋朝此时不与我们联合,待到我大金壮大起来,他们也要重新再想了。” 几人说着话,看着宫殿旁在一起玩耍的小勇士,他们正在玩着女真古老的游戏,模仿捕猎,一人如狼似虎把另一个少年扑倒在地,完颜阿骨打哈哈笑道:“我女真强盛,皆赖于此,百年即可比肩辽宋,粘罕不必担忧!” * 汴京城中,赵佶建了几天园子,心里颇为畅快,之前心中的郁结也消散了,只因他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既然许多人说童贯假传捷报,那在他军中派个监军不就行了。 之前他总觉得童贯一介宦官,是他赵家家仆,因此不必怀有戒心,可这几日与梁师成一同游赏园林,赵佶却突然觉得童贯纵然是宦官,想必也有建功立业之心,如此一来便不能同日而语。 因此干脆把蔡攸派给他,这样此事岂不迎刃而解? 至于潘卿家,赵佶更不明白为何总有人看不惯潘邓,潘邓此人虽然既不是宫内宦官,也不是他赵家人,可此人无父无母,乃是他一手提拔起来忠君之臣,到了金銮殿上第一件事就是感念皇恩,这些年来为他出使北地,东平梁山的,他如何能有二心? 就连他老师陈文昭也是元佑党人之徒,元佑党人如今朝中已没有同党,更别说陈相自作了宰相,那些个二府之人有几个不盼着他下台,暗地里使绊子?别当朕每天只会修园子,不懂个中门道,他只是做个垂拱之君,看破不说破罢了。 这些当臣子的就是一天不争心中就不舒服,真是没事找事! 大宋到如今,本就官员冗杂,若都按朕所想,一人掌管一事,便不须有那么多麻烦,当年他罢黜元佑党人,叫新党执政是如此;之后叫蔡京大权独握也是如此,只一个拿主意的,行政畅通,不是极好的? 偏偏他都坐上此位二十多年了,这群大臣还是要争斗,唉,斗来斗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赵佶心中担忧国事,又觉得头疼了,打算再去新园子玩乐一番,以备第二天一早上朝宣布巡边大事。 八月十九日,皇帝命童贯为河北河东宣抚使,使其勒兵十万巡边;蔡攸、武泰军承宣使王禀、华州观察使杨可世三人为其副使,与童贯同领军队;同时任命此时为保静军节度使的种师道为大军都统制,一同北上巡边。 这边童贯与蔡攸二人带领几千禁军浩荡往北去。那边皇宫之内却迎来新捷报,乃是如今在南边平乱的广德军节度使潘邓潘大人活捉了反贼方腊,贼人正在押送,现已在路上,过半月就要到达京城! 方腊那个大反贼被活捉了! 朝中一片沸腾,南边乱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有了眉目了,反贼业已被擒,岂不是正代表着南方战乱将歇,他大宋国土又安定了? 赵佶心潮澎湃,满面红光,连前来送信的梁山小兵都赏银百两,还将吏部官员、考科院官员通通叫来皇宫,要大肆封赏潘邓及其手下将士。 陈文昭出声劝阻道:“如今方腊还未到京城,陛下不若等反贼到东京,认罪问斩过后再行奖赏?” 赵佶哈哈大笑,“你这老师也忒谨慎些,潘卿家少年英雄,独自去南方剿匪,连战方腊数员大将未曾落败,如今又生擒敌酋,这是莫大的功劳,朕只怕没得官位赏他呢!” 众人也都恭贺皇帝觅得良将,平定反贼,社稷稳固。 吏部官员和科考院的官员也都凑在一同商议这潘节度使是该有个什么样的封赏才好,此人今年不过二十有一,便已身居高位,如今已是广德军节度使,节度六州军政大事,大权独揽,还要怎么往上升? 吏部尚书捋捋胡须,说道:“此事不必忧心,陛下今晚大宴群臣,待到宴席之上,老夫与太师商议一番,叫他拿定主意便是。” 众人恍然大悟,“是该如此!” 赵佶此时还在二府看潘邓送来的信件,其中除了禀告战况之外,又有一封密信,其上写道:“臣南下平乱数月,夙夜不怠,唯恐有违陛下所托,终承蒙天佑,收复五州数十县,如今已皆归王化。今方腊已擒,白莲教首恶尽除,臣心中惴惴亦随之而消,终感不愧于陛下矣。 臣已派遣将士押送方腊及白莲教大小首领赴东京,听候陛下审判。陛下当初命臣节度东南,意为平乱,如今方腊已平,臣之使命已成十之八九。臣深知权柄过重,易招人非议,苏州府尹屡次弹劾,臣亦知其意。然陛下圣明,数月以来,多加转圜,使臣得以安心行事,此恩此德,臣感激涕零,永铭肺腑。 如今大局已定,只余苏州府处方腊伪廷三大王方貌未定,苏州府守军两万,想其自能平乱。今垦交出手中兵权,回汴京伴驾君上,以尽人臣之忠,亦可侍奉老师身边,以尽弟子之孝,望陛下成全,臣潘邓顿首。” 赵佶长叹了一口气,将此信件递给二府众位大臣传阅。 “潘卿家出征在外,为保我赵氏河山,风餐露宿,披挂杀敌,尔等还要他如何?叫这样一个能干实事,能上战场的能臣,一边在前面拼命,一边又受人弹劾,为这等琐事挂心。朕当初封潘卿家为广德军节度使,我大宋只他一个节度使乎?只教他暂管军政大权,尔等连着几月都受不了?” 第196章 这帮只会口花花的文臣,有个武将手握大权,可算是触了这群老帮菜的霉头了,就算远在千里之外都能叫他们跳脚,“若当初不是朕执意叫潘爱卿节度军政大事,东南哪这么快能平定,方腊又怎会这么快擒获?” 众人看着潘节度使写的奏书,默默听训,谁能想到这方腊真被他擒住了!这下众人就算从前觉得不妥,这会儿内心里也真的服气了,真真是少年英雄,陈相收得好弟子呀! 范致虚拱手说道:“恭贺陛下平定江南,如今大局已定,只待苏州守军击败白莲余孽,便可天下太平,四海之内,皆为大宋疆土,百姓安居乐业,盛世可期矣!” * 赵佶一整天心怀舒畅,晚间酒饱饭足,又看了一场打铁花,时至深夜,群臣离席之际,又听有东南急报快马传来。 赵佶心里一突,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宣人上殿,果然只见来送信的虞侯说道:“小人奉常州府郭府尹之命前来送信,苏州秀州两地告急!我等已听说方腊被擒,可如今秀州府白莲教猖獗,又有一反贼吴念九妖言惑众,带领秀洲百姓攻打苏州,苏州如今快撑不住了!” 赵佶大惊失色,“方腊已经死了,怎么还有白莲教首领?日前不是还说只有小股流民作乱,如今怎么这么厉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文昭在一旁说道:“你且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那虞侯说道:“半月之前秀州府衙被百姓攻占,秀州兵马都监赖方平率领厢兵力战不过,退往乡间,意欲再战,可终究不敌,赖方平也在反击中身受重伤,常州府百姓将其几百人马逼到扬子江边上,他百人乘着大船顺扬子江到江阴县,这才被江阴父老所救!” “……到了我常州府后,郭府尹问询之下得知,秀州起先只是百姓暴动,后来不知怎的,那吴念九许是游说盐场亭户,秀州南面的盐场都造起反来了!把整个海岸把控住,赖都监九死一生才逃脱,秀州乱了!” 众人都暗暗吃惊,那秀州南海岸一溜的盐场,从宁海到青墩,整个两浙的盐业都依靠秀州南办那几个大盐场,其中亭户都是世代在那里煮盐的,如今盐场乱了可怎生是好? 两浙一地本就因为反贼横行,百姓耕织误时,税收不丰,粮食又没运到北方来多少,如今连盐税都要减?他们大军才刚要北巡呢!武器怎么办?粮草怎么办?不是要钱就是要粮,国库已经快空了! 赵佶急火攻心,瘫在主位上揉着心口,众人纷纷劝慰陛下千万放宽心,江南如今收复五州,秀州定然也不在话下! 太子哼道:“潘邓这边刚活捉方腊,那边就有他人造反,他平的是什么乱!” 那小兵本还要再说什么,听了太子的话止住了话头。 赵佶却说道:“找潘邓了没?” 那小兵连忙答道:“潘节度使当初平定常州,常州府百姓都知潘大人厉害,赖大人到江阴当日,府尹就已派人快马到睦州府寻潘节度使,禀明此事。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府尹思来想去,知潘节度使奉皇命在身,节度两浙北六州军政大事,而苏、秀两州并不在内,如今潘节度使已擒住方腊,再去秀州恐师出无名,因此派小人前来禀明实情,请各位大人拿主意!” “唉呀!”赵佶急的拍椅子,“……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死板!快叫潘卿家去解苏秀之围,叫他到苏州去,朕这就把这两州加上,叫他节度八州,快叫他去!” 众人睁大眼睛,这怎么能行? 李邦彦连忙劝阻,“陛下明断,苏州一地有转运使府邸在此,潘大人岂能节度苏州?这于法不合,便叫他去领兵平乱也就是了,苏州依旧由凌大人管辖才是!” 第183章 白李之争 众人听李邦彦一言也觉得有理,两浙转运使尚在,潘邓若插足政事,岂不是越俎代庖? 李邦彦又说道:“潘大人乃明事理之人,他既说了交出手中兵马,朝中理应令派官员接管,不要辜负潘大人之意呀。” 赵佶看看众人,殿中文臣都有踌躇之相,又看看陈太师,陈文昭拱手说道:“潘邓在南面平乱,如今方腊已擒,理应召回京城。” 赵佶没成想陈文昭居然也这样说,完全不顾学生仕途,只一心想着学生回来陪他个糟老头子!遂狠瞪了他一眼,刚想说话,只听余深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 余深左右看看众人,满脸的不可思议,“把潘邓召回京城,该派何人去南方?” 西北连年战事,都派童贯去领兵,河北巡边尚且也要派童贯前去,难不成是因为童贯是个百年难遇的将才吗?还不是因为朝中根本无人可用! “能用得上的武将都在西北,这一来一回要折腾多长时间?苏秀如今已经告急,还要在这儿嚷嚷合不合理?派潘邓去就是最近又最轻省的法子了,这还有什么好想的?” 王黼上前一步说道:“派潘大人去也可行,可也该想以什么名义。臣觉得太子言之有理,潘大人上书已平定南方,可南方不平,这岂不是欺君之罪?理应收他兵权归两浙转运使凌大人掌兵,至于苏秀之急,便叫潘大人将功赎罪,领兵平乱即可。” 众人都看向王黼,此人向来与太子不太对付,今日宁可站在太子这边也不要叫潘大人好过,这是明目张胆地要与陈太师对着干了? 太子皱了皱眉头,对王黼颇为不屑,虽然他也看不惯潘邓之流,但也轮不到这般小人借他名头说话。 陈文昭拱手说道:“潘邓南下平乱数月,不说每日上阵杀敌,也是带领大军到处平乱,怎会有过无功?苏秀两州本就不该他管,王大人之意,是潘邓手握大军,就应该越俎代庖,插手苏秀之事,在整个江南都逛一圈不成?” 王黼睁大眼睛,“我可没这么说!” 白时中是真忍不住了,拱手说道:“潘邓不僭越,是他为臣为将的本分,这有什么可指摘的?依臣所见,苏州连连战乱,到如今愈演愈烈,其根本在于苏州府官员居其位而不行其事,碌碌无为,庸碌至极,无能之至!” 陈太师不去说这些,只是因为潘邓是他弟子,他又是当朝太师,自然要避嫌一二。可陈太师不点破,朝上诸公还真就当不知道不成! 白时中接着说道:“苏州府府尹韩钟况,兵马都监万昌业,此二人但凡有一人能统领全府上下共同御敌,苏州怎么会半年而不解围?苏州府兵力两万,他嫌不够,可潘大人兵力多少?也才不到三万,为什么就能连攻五州?他还有面皮借兵!还有脸来弹劾潘邓!” 一边有人咳嗽两声,叫白相公不要说得太过分。 白时中却丝毫不理会,“……潘大人年纪轻轻却有容人之量,一心为国平乱,不与那韩钟况计较,他却变本加厉,三番二次上书,他拿朝廷当什么!真当朝中没有正义之士,任由他欺负个刚进官场的小子?臣今天便要弹劾苏州府尹韩钟况!” 说着便从左袖中掏出笔来,又从右袖中掏出笏板,背过身去一阵笔走龙蛇。 一边人见了都劝他,“白相公这是干什么?大家伙只一块儿商量出个章程来,你这又是何必?” “别写了,快别写了,陛下在上面看着呢……” “我等又没说潘邓如何,当今之事,是要解苏州之围……”那人拉着白时中衣袖,想要劝解。 白时中转转胳膊肘,把那碍事的支到一边,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盏茶之后,又转过身来对着皇帝再拜,铿锵说道:“臣白时中弹劾苏州府尹韩钟况,臣闻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为官者当以社稷为重,慈爱百姓,友爱同僚,今苏州尹韩钟况行径乖张,心术不正,实为朝堂之蠹,百姓之害!臣不忍坐视不理,故上疏其三条大罪,以正视听!” 众位同僚都露出饱经摧残的表情来,赵佶脸上则带上了痛苦面具。 白时中侃侃说道:“韩钟况手握兵权两万,本应以保境安民、御敌守土为己任,然而大敌当前,他却毫无作为,屡战屡败,此乃其无能之极!失职其罪一也! 此人刻薄寡恩,寻衅善斗,朝堂之上,本应同心协力,共谋国事,他却肆意挑事,动辄上疏弹劾,党同伐异,致使朝堂之上乌烟瘴气,人心惶惶!尖酸其罪二也! 韩钟况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皇上效力,不念同僚之情,只知结党营私,全然不顾国家社稷,所作所为皆为一己之私,有背为官之道!不忠其罪三也!如此庸碌无能,尖酸刻薄,结党营私,不忠君上之人,实难容于朝堂!若不严惩必会祸乱朝纲,贻害百姓。望陛下明察秋毫,革韩钟况之职,以正视听,以安天下!”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只王黼,杨戬之流心中妒恨,想要反驳又找不出词来,他们怎么就没有这出口成章的本事! 李邦彦暗自冷笑一声,也同样从袖子里掏出笏板来,“臣要弹劾广德军节度使潘邓!臣闻为将者以忠勇为本,为官者以和协为务。今广德军节度使潘邓行径悖逆,心术险恶,实为南疆之蠹,朝纲之害!臣不忍坐视,劾其三条大罪!” 第197章 赵佶揉着额头,伸手欲制止。 李邦彦厉声说道:“其一桀骜之罪!别地有危,潘邓却不施援手,邻地告急,本应同仇敌忾,合力御敌,他不光坐视不理,还不许麾下将士前往救援,乃拥兵自重也!” 没等李邦彦再往下说,白时中上前去把他的笏板打到一边,怒气冲冲道:“何出此诛心之语!” 李邦彦震怒,这匹夫居然动手!把他的颜面置于何地!他一把把白时中手中笏板薅过来,也扔到一边,狠瞪一眼,朝着皇帝说道:“臣今日还要弹劾中书侍郎白时中!身为臣子,不敬王法,不顾祖宗!身在朝廷,却勾结边将,其心叵测!” 白时中瞪大眼睛,竖子安敢罗织天大罪名于他!他也面向皇帝说道:“臣今日也要弹劾中书舍人李邦彦!身为朝官,不理政事,顾左右而言他,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国家之事,当以大局为重,以百姓为念,而其却只顾党同伐异,将江南百姓置于何地?将祖宗江山置于何地!实在心术不正,祸国殃民!” 李邦彦吼道:“我祸国殃民?比不上你白时中包庇边将!” 白时中吼的得更大声:“如何算是包庇?朝臣直言不讳就算包庇,你是哪里来的论断!我看你才是个害群之马!每日弄得朝堂之上乌烟瘴气,人心惶惶!你才是为祸朝纲!” “匹夫安敢不敬祖宗!” “竖子才要毁了祖宗江山!” “你不敬祖宗!” “你才不敬祖宗!” “你不敬你不敬!” “你才不敬你才不敬!” “够了!”赵佶一拍桌案,“都别吵了!堂堂宰辅,在朝廷之上大喊大叫,成何体统!”说完意识到此处不是朝廷,而是他庆祝方腊被擒的晚宴,“谁让尔等参宴还带笏板的?以后统统不准带!” 那二人还待说些什么,赵佶见了紧忙又是一拍桌案,“你两个罚俸半年,回去好生反省!退朝!” 说着就起身往后面走,衣袍一挥,“散席!散席!” 皇帝一溜烟走了,留下席上众人和互看不顺眼的白李二相,那在一旁送信的常州府虞侯张张嘴巴,伸出了手,最终却没说什么话。 他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看,只见陈太师对他招手,就急忙走了过去,“太师,此事如何是好?陛下不下旨意,潘节度使究竟能带兵救援苏秀两州不能?” 陈文昭示意他先别问询,带他往宫外走,还没等出宫,张宝迎上来,“太师,陛下有请。” 陈文昭左右看看,同僚皆已散席回家,零零散散往外走,他对那虞侯说道:“自去太师府等我。” 那虞侯遵命行事,陈文昭跟着张宝去了皇帝寝宫。 赵佶在屋里踱步,见到陈文昭来了,先是怒气上涌,想要呵斥,最终忍住了,憋了半天说了一句:“蔡京在时,万事不用朕发愁!” 陈文昭叹了口气,“此乃臣之过错。” 赵佶又说道:“潘邓是你弟子,如今在朝中,你这老师为何不为他说话?” 陈文昭答道:“臣不能徇私。” 赵佶说道:“你是不能徇私还是爱惜羽毛?若在任由朝中争执不断,你这宰相也不必做了!” 陈文昭看着生气的皇帝,说道:“我若如蔡相一般大权独揽,朝中上下皆为我之党羽,陛下又会怎么想为臣?” 赵佶看着陈文昭,“朕与蔡京君臣二十年!” 陈文昭说道:“臣感念陛下隆恩,万死不辞,只是臣终究不是蔡京,陛下或也忘了蔡京因何被贬,臣又为何拜相?” 赵佶一时语塞。 陈文昭接着说道:“蔡京大权独揽,乾纲独断,手段狠辣,打击异己从不手软,朝中上至士大夫下到太学生谁不想要巴结蔡太师?人人皆知蔡京,谁还知陛下?陛下真要第二个蔡京乎?” 赵佶怒道:“陈文昭大胆!朕想立就立,想废就废!” 第184章 深夜谈心 皇帝震怒,陈文昭却没惶恐,只是说道:“陛下可还记得建中靖国?” 赵佶不愿谈及他刚登基时的往事,彼时他尚且年少,刚刚登基,还觉得可以凭自己的本领再现仁宗皇帝盛世,还指望着这些大臣能在他的带领下,结束长达多年的不死不休的斗争,一心为国,现在想来真如傻子一般,他皱着眉不快地说道:“太师想要说什么?” 陈文昭说道:“陛下初登大宝之时,臣等听得陛下年号,都暗自欣喜,深觉王朝有望,期盼辅佐圣明之君。” 赵佶听了这话,偏过身来看向陈文昭,陈文昭也看着皇帝。陈太师这张脸从前没有那么饱经风霜,只是当了太师过后,整日操劳,身心俱疲,更加消瘦,皱纹也变深了。 “臣之心一如既往,这二十年来未曾变过,不知陛下之心如何?陛下为端王之时就替哲宗皇帝祭祀,三天五天在郊外祭坛也未曾有怨,依旧坦然从容,气定神闲,巍峨有端庄之相;而后陛下即位,虚怀若谷,广纳群言,仁德有先祖遗风。后却又为何自弃而不理政,万事交与蔡京?” 赵佶听了陈文昭一番话,也不由得开始回想起往日岁月。当年哲宗皇帝意外身故,太后挑选继位之人,说到自己之时,章惇言“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反而是曾布一力主张自己登基。 可他又是为何厌弃曾布而看重蔡京的呢? 转眼已二十年过去,当时之事已记不太清了。 陈文昭又说:“陛下年少时习的是皇子礼仪,当年初登大宝,又如何会处置政事?正是该贤臣辅佐之时,可蔡京非但不劝谏陛下,反而劝陛下做垂拱之君,他自己大权独揽,此番作为,是忠义贤良之臣吗?” 陈文昭自问自答:“能臣非贤臣矣!陛下只说蔡京在时万事不愁,可蔡相掌权之时却不见花石纲之祸为害东南,时至今日亦不平?” 赵佶这才又想起被他落在宴上的常州虞侯,“唉呀,那常州之事还未定呢!” 陈文昭说道:“常州使者已去微臣府上,叫他明日一早再来宫中拜见陛下,陛下再行决策便是。” 赵佶一噎,本想说这事不如就让太师做主吧,可此前陈文昭所讲,又叫他不好意思开口,只能说到:“朕知晓了。” 陈文昭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这就是了,白李二人殿前争执,无论是为得什么,陛下若不喜欢他们殿前吵闹,罚了也就是了,却何必因此心灰意冷而不理常州事?先罚他二人,再集思广益,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陛下莫要嫌麻烦。” 赵佶听闻陈太师如此苦口婆心,也叹了口气,“太师之忠心,朕心中知晓……” 陈文昭一直陪皇帝夜谈到后半夜,走时赵佶依依惜别,“我有陈相,有如真宗皇帝有寇准矣……” 陈文昭再拜告别,五更前回到府中,陈泽前来迎上,言说徐大人早在宅中等待,至今还未就寝。 陈文昭便又去看望师弟。 徐观正点了艾叶薰蚊子,自在院中赏月,见了师兄终于返还,问道:“陛下叫你所为何事?” 陈文昭风尘仆仆坐在案前,“你如何得知陛下叫我?与那使者问过话了?” 徐观抿抿嘴角,“我还当他是睦州来,谁成想是常州来的。” 陈文昭自倒了茶水,说道:“那睦州来的早来了,至今还未走,你要找他自去鸿胪寺便是。”说完想了想,“你在睦州有什么事?要找什么人不成?老师在睦州也没认识的人……难不成是那个姓林的?林平原?” 徐观拿了梅饼给师兄,又拨拨艾草,“那睦州来的我早见过了,师兄想得太远,我要找林大儒做甚?只惦念师侄一人在外,怕他有危险罢了。” 陈文昭听到他惦念潘邓,自己也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料想他小小年纪有这么大能耐,竟然连战连胜……如今朝廷又缺能征善战之人,怕是以后少清闲了。” 徐观闻言捏紧了火叉,皱着眉头说道:“韩钟况屡次挑衅,他一人在外也确实权柄过重,如今方腊已擒,不如直接叫他回朝中来得好。” 武职实在是出力又不讨好,出征辛苦,有性命之忧不说,在文官面前还要低人一等。 陈文昭说道:“我从前也这样想,今晚一事过后,心中却有些为难。”说着他把今天晚宴发生的事,以及皇帝叫他去寝宫之后与他夜谈的内容告诉徐观,末了说道:“……京城如今也非好来处也。” 徐观听后,良久不语。 陈文昭说道:“……想我掀翻蔡党,紫袍加身之时,也是志得意满,想去除蔡京执政之时种种弊病,与皇帝做一对明君贤臣,如今回想,太短虑矣。” 徐观说道:“你今日话在皇帝年少时说或有用处,可如今陛下已是不惑之年,不说刚愎自用,他凡事自有思量,如何会听下你劝谏之语?” 陈文昭说道:“陛下如今才只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再执政二十载不在话下,此时不谏,更待何时?你总说看好太子,那要几多年过后?” 第198章 徐观又问道:“师兄从前还在畅想虚君实相,如今陛下有意叫师兄大权独握,岂不是好事?” 陈文昭叹道:“党政纷纷不断矣!谁不想讨陛下欢心?官家便是放了权下来,整个朝堂依旧要按照他的心意走,北伐联金之事反反复复便可见一斑,我大宋岂能再如此玩笑下去?” 徐观问道:“师兄什么打算?” 陈文昭沉吟片刻,“陛下若有好学勤勉之心,再好不过,若他执意如此懈怠朝政,轻浮随性……” 陈文昭叹了口气,“我恐怕也要效仿蔡相了……” 二人沉默不语,此时陈泽找来,踌躇说道:“门外有人找太师,说是中书侍郎白大人。” 陈徐二人对视一眼,徐观说道:“恐怕是要说今日之事,师兄且去吧。” * 陈文昭走入正堂,只见白时中在堂内左右踱步,见他来了,想要走上前去,又停顿住脚步,板着脸甩了一下袖袍,自坐在椅上了。“太师究竟是何打算?如今局势动荡,人心浮动,太师身为百官之首,众人皆看太师眼色行事,可太师近来为何犹豫不决、左右摇摆?” 陈文昭也坐在椅上,接了陈泽给倒的一杯茶水,默不作声。 白时中心急地走到他身前,“那王黼、杨戬二人气焰嚣张,跋扈之至,眼见着要踩到太师头上去了,太师为何默然不语?” 陈文昭依旧喝茶。 白时中急得又在堂中左右踱步,他素来得知陈文昭有文人气节,便改口道:“……此二人若得势,必为朝中之蠹,祸乱纲常!” 陈文昭依旧不应声。 白时中只得说道:“那潘邓呢?太师收得好弟子,文武全才,德才兼备,这本是我派一大幸事,若能得太师提携,必是我等一大助力,也能为朝廷效力,可如今潘邓屡遭弹劾,太师却为何不反击?也不怕伤了弟子的心吗?莫非太师尚还冀敌人心慈手软,从而放过我等?” 陈文昭这才抬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潘邓一事我自有打算,蒙亨大半夜来我府邸,就是为了此事?” 白时中心里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吼道:“我等追随太师,没想太师却不拿我等当一回事!” 陈文昭说道:“我能有今日,全赖诸位看重,何出此言?” 白时中看了陈太师半晌,也泄了气了,坐在一旁,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入仕几十载,也不知这官做的是个什么,整日里争斗不断,担惊受怕,急时急得我生口疮,夜里难睡,生怕哪日就被弹劾,失了君恩,对不起我白家列祖列宗……闲时出游还要被太学生笑我是蔡京家奴,唯他父子马首是瞻,他们入过仕途吗?一个个只站着说风凉话……蔡相当年是如何权势滔天?他尚且三起三落,我等是满誉而归还是贬谪流放又怎成定数?” 白时中看着陈文昭,苦口婆心道:“太师自回朝之后青云直上,不知这官场的厉害呀!你不去寻他,他自来寻你!怎有一味忍让的道理?太师往日打倒了蔡京,那已是老黄历了,现在太师之位人人觊觎,文昭兄,宜早作打算呀!” 陈文昭看向白时中,说道:“蒙亨只说自己,我陈文昭当年入京,不也是蔡相门生?我知晓蒙亨心意,可我毕竟不似蔡相一般与皇帝相识多年,一朝拜相,结党营私,打击异己,必会引起陛下猜忌,此事还需徐徐图之。” 白时中听了这话,果然松了口气,也不像来时那般暴躁了,沉思良久后问到:“那江南一事太师什么打算?” 陈文昭说道:“便叫潘邓带兵救援吧。” * 睦州府府衙。 潘邓正躺在院中一个藤木躺椅上,悠闲地晒着秋日暖阳,阮小五在一边汇报近几日船只来往的情况,末了问道:“大人,咱们在这儿待了许久了,往后究竟是个什么打算,这朝廷还没有章程呢?” 潘邓说道:“不必着急,你没在京城里待过,这一封奏书上报,朝中诸公且有的吵呢。” 阮小五挠挠脑袋,忽然蹲下身凑过去小声问道:“咱们擒了方腊,这么大的功劳,赵官家会给咱什么赏赐?” 潘邓笑了笑,“赏你再去擒吴念九。” 阮小五诶呦一声,“我与大人讲真的呢。” 潘邓说道:“那我也不知了,不过你还是别报期望。” 阮小五狐疑道:“这怎么说?” 潘邓支起身来,看着阮小五说道:“本官如今已是节度使,并非虚职,也非派遣,而是有实权在身,堂堂大宋武职正二品,还要如何往上升?官职只有降了,你若是上官,降职之下该又怎么赏我?” 第185章 复兴家什厂 阮小五听潘邓这样问,挠挠脑袋,竟然也真想了起来,过了半晌问道:“之前攻打我们梁山那个高太尉,我听说他是京城的大官,全国的武将是要归他殿帅府管,他是几品?” 潘邓回道:“也是正二品。” “叫大人坐这太尉之位极好!” 潘邓笑道:“真是异想天开,哪里来的美事,我做太尉,又要高俅去做什么?他殿帅府太尉做得好好的,哪日告老说不定还要自荐人选接任,若叫我这样没道理地顶上去,岂不是不共戴天之仇?” 阮小五撅着嘴嘀咕道:“那高俅就是个大奸臣,林将军就是被他害的!早知如此当年那姓高的来攻打梁山,说什么也要把他弄死!只叹宋首领不让,不然大人如今也能做殿帅府太尉了!” 潘邓摇摇头,“这朝廷官员不是能随意更换的,一个缺了,另一个才会补上,那高俅就算早死,如今也换了别人。能否碰见缺漏要看运气,或者把原来职位的人往上升,才能叫新人升职。” 阮小五听了有些发蔫,“真做不成太尉?” 潘邓又躺回摇椅里,“……你家大人的老师如今已是太师,哪有老师做太师,徒弟做太尉的道理?” 阮小五琢磨半天接受事实,十分悲伤,自家大人做不了这最大的武官了,岂不是一直叫人在上头管着?他转而又仔细想了想,“我听说书的讲,大将军打了胜仗,要封侯封爵!封国公!” 潘邓阖着眼睛说道:“收复燕云或能加封国公,平定叛乱可没这么大的功劳。” 阮小五狂抓脑袋,“那难不成不赏大人了不成!” 潘邓不置可否。 这时门外有人通报,李大官人到来,潘邓睁开眼睛,叫人来院中。 李大官人到了府衙后院,一眼就看见潘大人躺在摇椅上,笑着问道:“这摇椅做工如何?可合大人的眼?” 潘邓起身从椅子上下来,伸展伸展胳膊腿,“不错,结实又稳当,这椅子刚送来的时候,我就仔细瞧过。”潘邓手指一处木棒弯成的艾斯弯,“这扶手下面,多有一根木棒上下反拐了两个弯的,做起来是否难了些?这样的工艺,要学多久?” 李应笑道:“若是从前确实不简单,可如今咱们东平有卫三郎,作出那铁打的机关,这輮木就简单了。” 李应指着那两个相反的大转弯,细细解释道:“从前要輮出这样的弯来,除却榫卯之外,就要以火烤之,等到木头能够弯曲,再行转弯。如今卫三郎做得钢铁机关,先将木条放入其中蒸透,而后拿出来用模具比着木条,再用人力弯曲,如此便可制成数百只一样的藤椅,而不必耗费心神了。” 潘邓点点头,又指向扶手,“这个麻花形的也是这样做出来的?” 李大官人呵呵一笑,捋捋胡须,“这扶手是将三根直棒拧搅在一起,用的乃是另一个机关,先将三棒蒸透,再并插在一起,而后一人在后转动轮盘带动齿轮和铰链,一人向远拉伸,便可将三根融为一根,之后再弯成扶手成型。” 李大官人说着,又指向藤椅的装饰处,乃是细藤条编织而成,“此处便是寻常编织,这的工艺上手极快,来学的只三两天就能编出图案来,手快的一行又一行,手指翻飞不一会儿就能弄出一扇来。” 他说着又指向藤椅的脚踏板,“像这脚踏板,是和藤椅是分开来做的,厂里有许多这样的零件都外包出去了,寻常百姓若不愿入厂的,自己在家做出一个来也能到厂里来换些家用钱。” 潘邓点点头,“你有心了。” 李大官人哈哈笑道:“我跟在大人身边,就是佛祖身边小雀,久了也会诵梵音了!” * 睦州府复兴藤家什工厂。 一个老匠人站在铁案前,身边围了一群的学徒,那边的徒弟将炉门开了一个口,从里抽出一根木棍来,此棍不像平常木棍那般那样笔直,而是远处的棍头微微下坠,看起来十分软弹。 那老匠人把木棍拿过来,“刚出炉的就软这盏茶功夫,必须趁热打弯。”说着在桌前两个固定着的圆铁模具上一档一弯,那木棍就弯曲成了个冂状,紧接着老木匠又将左右两边的铁质模具立起来,固定在铁案上,将这已经弯曲的木棍的两个脚向上弯曲,而后剩下的一点再套上延长杆,又向下弯,弯曲不够的地方再用铁锤敲紧。 第199章 就这样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根长直木棍就变成了椅背与扶手一体的框架。 众人纷纷惊叹。 那老匠人哼哼说道:“现在比以前简单多了,我们年轻时做这东西要用火烧的,更没有这么多铁家伙,只自己輮了之后再用绳子绑紧,定型就需好几天,还不一定能成,这边已定了型,那边过了两天又裂开,眼见到了要给主家交工的日子,那可真真是叫人心急!” 厂里另一头又有一个老匠人吆喝道:“那都是老黄历了,老余说他作甚?赶快赶工,那边儿编藤条的等着呢!” 老余也吆喝道:“叫他们等着吧,俺们这儿一共二十来个人,比不上他们大厂房里一成! 隔壁大厂房,工人们成群扎堆由各自班长领着,和匠人学藤编,他们个个手里捧着一个椅子架子,正拿藤条往架子中间的缝隙编织椅面和椅背。 厂房有男有女,二十人一组,分成了十组,都分堆学习,心里也暗暗憋了股劲,老师傅在厂里左看看右看看,看看这组,再看看那组,最终拿了一人成品,点点头,“品质合格了。” 不光那编椅子的工人,那组人都明显欢乐起来,旁边人看着咬了咬牙,更加细心的倒弄起细藤条来。 只因到了月末,他们新工人要进行比拼,不光做得好的工人会有奖赏,成品最多的前三个小组也整个组都有奖励呢!据说是有粮有油,这白给的东西可不能放过! * 工厂里忙得热火朝天,工厂后面一间小院内,卫三郎正和一个工匠谈木轮之事。 工匠姓路名奚,是远近有名的木匠,祖上便是做马车轮的,此时他正拿着一个大轮子细看。 此轮厚实沉重,做工精良,轮毂与外轮都有钢铁包裹,阳光下泛着漆黑寒芒,一见便知坚硬至极,仿佛能踏破河山,不由得让人啧啧称奇。 “不过……” “不过什么?”卫三郎赶紧问道。 “……不过你这是小轮,才能如此做法,大轮却少用輮木。” 路老又拿了放在旁边的一张图纸,指着上面的战车说道:“你这战车轮子立起来比宋万将军还高,太大了,一来没有这么长的木材、二来轮太大,輮木恐效果不佳;再者你这小轮上能箍上钢铁,这么大的车轮要怎么往上套?真要如你这‘模型’一般,放大到这么大,怕是轮毂加上轮子要重达千斤了。” 卫芳孙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难题,暗自琢磨一番,还是不想缩小轮子,于是问道:“先前我已将加铁箍的方式想好了,就差里面的木轮,我若执意要做大轮,又该怎么做?” 路老说道,“那就只能用老法子,榫卯做轮了,不过此木件得要熟手做,不然容易拼接不上,整个江南会做这种大轮的也没有两家……” 他拿过图纸来,用手在上比划,“分成九份轮圈,中间打两个眼,两边末端开榫,之后每一份连接两个轮辐,各自敲紧之后,再把相邻的轮圈加上卯,差不多就能结实了。” 原来如此,卫三郎点点头,也开始深觉此事不简单了。九份轮圈拼成一个轮子,这必然要求每份都一模一样,并且拼在一起是个正圆才行……不对,一辆车四个轮子需一边大,至少要三十六个一模一样的轮圈……这样的精度可着实为难。 卫芳孙叹了口气,深感道路多艰,唉,要是有东家所说的“机床”就好了。 * 潘邓率领大军在睦州府休整了将近一月,朝中还没商量出个章程来,二府与朝官之间每日争吵,从应不应该让潘邓去救援苏秀两州,变成活捉方腊应该给潘邓什么赏赐。 赵佶每日里听着文官吵架,头痛欲裂,去逛园子的频率明显又增加了。 待到九月上旬,苏州府又发来两封急报,言辞急切,把“白莲乱世,百姓十有九成反宋。”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赵佶当晚噩梦连连,这才当机立断,叫潘邓率领梁山军前去苏州救援。 只是封赏却迟迟未定,派那梁山军回去传话之际,赵佶特地如往常一般手写书信一封。 使者快马加鞭,一路赶回睦州府。潘邓打开信件一看便是瘦金体写成“敕潘邓”三字,而后是一些词句优美的套话,最后写到:“……朕知潘卿家擒方腊有功,本欲大加封赏,陈太师却连连推辞,言卿家年少,不欲再加殊荣。朕心中也不愿卿家从此之后跻身武职,因此将此事暂缓,待到卿家平定江南,届时安南有功,再行论断。” 潘邓看了之后收起信件,对林张二人说道:“咱们在睦州府待了够久,也该换个地方了,如今苏秀告急,陛下亲命我带兵援救,都且去各自整军,咱们过两日便出发。” 二人拱手听令。 潘邓又拿舆图出来,用手划了路线,之后将阮小五叫来,“你且领一队人先行去苏州府告谕韩大人,我大军将至,顺便探听消息,他苏州被困七月有余,如今还剩多少兵马,粮草可够用。” 第186章 苏州凋敝 苏州府太守府内。 韩钟况正在屋中赏玩玉器,有下人通报,主簿官张明请见。 韩钟况眉头一皱,把那玉瓶放在架上,说道:“请张主簿屋中就坐,我待会儿就到。” 说完起身理理衣裳,正要出小院之际,只见张主簿步履匆匆过了垂花门,直直朝他走来,面上焦急,“府尊大人,援兵究竟什么时候到?咱们撑不住了!” 韩钟况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随后又宽和说道:“张主簿莫急,本官奏书往上递了几封,朝中又有相公支应,想必援军就快来了。” 张明听了这话心里却更急了,同样的话他听了多少了?每次都是这幅说辞,援兵却迟迟未到! 可他又不敢直问上官,只得苦着一张脸说道:“援兵暂放一边,咱们府中没有余粮了!厢兵吃饭都困难,属下今天白日里去那厢兵营走了一遭,都饿得两腮没肉,面目青黄了,这该如何是好?朝廷就算不派援兵,怎么连救灾粮都没有了!” 韩钟况凝眉冷视,“张主簿这是在不满朝廷安排?” 张明听着这话赶紧说道:“属下不敢……” 韩钟况冷眼看他,直把张明看得满头大汗,这才冷哼一声,叫他跟着自己往外院走去,边走边说道:“如今府中困难,主簿也不是不知晓,他们那些将士胡闹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这样不体谅?自前几个月发现府中刑通判贪污救灾粮,厢兵营都闹了多少次了?我还没拿你是问!” 张明有口难言,“这……” 说话之间又有人来通报,转运使凌大人要韩大人过府一叙。 韩钟况听了立即就要走,转身对张明说道:“自去军营,别叫他们闹事!” 张明还待说些什么,可留给他的只有韩大人远去的背影。 韩钟况一路走到转运使府中,凌季康正在堂中等待,见他来了便说道:“朝廷旨意已下,派潘邓来援救苏州府。” 韩钟况睁大眼睛,“怎么到最后还是他!” 他们上书弹劾了这么多遍,兜兜转转,费尽心机,最终还没把这个人弹倒!现在潘邓倒要来苏州府了! 韩钟况急忙问道:“大人可知他来苏州府后,是节度苏州还是只管领兵?” 凌季康冷哼一声,“上面旨意虽说叫他节度苏州,却并未明说叫他独掌军政要事,想来朝中大人也曾替我等转圜一二,既然没写,我便当他只来领兵了,他要管我苏州府,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韩钟况松了一口气,“自该如此。” 凌季康说道:“去叫万都监守好苏州城,再叫士兵休养生息,他潘邓大军一到,我便叫他那两万梁山贼前去剿匪,咱们苏州府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进的!” 韩大人拱手称是。 * 苏州府军营之中。 厢兵们手拿着破碗正在领今天的饭食,苏州府粮草已经耗尽,这些米粮乃是城中大户所捐,可一家之力比起厢兵营中几千士兵来说只是九牛一毛,每人分到的只有碗底的米粒和一碗清澈的米汤。 日子艰苦,可城外还有几千士兵尚且不知今天的饭有没有着落,城内厢兵营众人得了米汤,便珍惜的喝下去了。 有人虚弱道:“从前我还要抱怨,现在只感觉不想活了……” “咱们已经饿了多少天了,朝廷为什么还不派援军?怎么还不发军粮下来?” 有人小声说道:“真不知道咱们在这儿守的是什么城,通判老爷一个人就能贪十万担粮,都叫那贪官污吏收了自家腰包。到现在咱们连饭都吃不上……我若是白莲军,攻破苏州城,先杀刑名扬!” 军营之中哀嚎遍地,人人吃不饱饭,还有那出战受伤归来,得不到医治,躺在床板上干熬的,真是活着难过,想死又下不了手,整天躺在营房之中闻着腐臭味,只觉得自己仅剩的那一丝生气也被抽走了。 郑大躺在板上,满面苍白,看着自己兄弟,喘着气说道:“刘三,你别再费心给俺再拿一份了,自己留着吃吧,俺是不行了,俺寻思……也就这两天了……俺活不成了,你自己好好活着。等哪天战事了了,回到家乡,跟俺爷娘说一声,俺不孝顺……对不起爷娘……” 第200章 听他这样说,就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了,刘三眼里眼泪流下来,哭着说道:“兄弟,你吃口饭吧,你别什么都不吃,好好吃饭,等到哪天援军里了,就能医治了……咱们都好好的,当初从军俺两个一块儿来的,不能单叫你一个留在这儿呀……” 好劝歹劝,终于让郑大喝了一碗米汤,刘三又去看他伤口,万幸这些日子天气转凉,并没太恶化。前几月炎炎夏日有那受伤的,伤口生蛆,蝇虫环绕,活不过几日就哀嚎而死,惨不忍睹。 刘三给他换上了个干净布,郑大皱着眉支起上半身,“这是从哪儿来的?” 刘三没回答他,郑大又问了一遍:“这是从哪儿来的?” 刘三依旧没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说道:“我听咱营里有人说,援军快来了,来的是潘邓将军,他已在睦州平定了方腊,把那反贼扭送到京城,现在要到咱苏州府来攻打三大王方貌,咱们苏州府就要有救了。” 郑大听了这话,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潘邓……残暴无道,心狠手辣,他到苏州府来……咳,咳,你听俺的,别往他梁山军面前凑……” 刘三低着头,说道:“不管他这人如何,起码是个有本事的,连战连胜。我只盼他早日平定苏州……” 说完他抬起头看着郑大,“兄弟你且撑住,那潘邓大军营中肯定有草药,等到他士兵驻扎,我便偷着去那踩踩,看能否买下些草药回来,给你疗伤。” 郑大又呼吸不稳了,撑起来说道:“你哪来的钱?你跟俺说,你是不是和他们那群人一块去了?” 刘三把他按到床板上,“都什么时候了,咱们自己都要活不成了,还管那些不成!你莫管我,我自己心里头有章程!” 郑大看着兄弟,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营房外有人喊道:“刘三儿?干什么呢?还不走?等你阿翁喊你不成!” 门外顿时传来哄笑声,刘三给兄弟把薄被盖上,拿了碗匆匆走了。 门外是几个厢兵,他们和厢兵营里的大多数士兵相比要健壮许多,脸色也红润,见刘三出来,一把把他揽过,几人勾肩搭背走了。 旁边人见他们离去,都与同伴暗自嘀咕,“他们又出军营了……” “这帮广德军来的贼,只管来咱们苏州府撒野!” 另一人连忙制止他,“快别说这许多了,咱们如今自身难保,说这些话作甚?上头都不管,咱们下边当兵的哪管得了这些事……” 一边的人嘀咕道:“他娘的,俺也想去……咱手里也不是没刀枪……” 身边有人瞪他一眼,“咱是过来从军的,不是过来当土匪的!” “俺不管那些,俺就是想吃饱饭!” “你!” “我怎么?你不想去?你不想去昨天和我们说那几个广德军的又抢了金银回来?” “我那是和你们聊闲,我又没想自己去!” 眼见两人要打起来,旁边有人劝道:“都少说两句!你两个当想去就能去的?那都是广德军的官军能在城中抢劫!那是人家的盘子!咱们这些个本地的插不进手去,就别自己内讧了!” 二人这才罢休,那人还要嘀咕,“就广德军的能去,那刘三儿不混进去了?” * “刘三儿!”一个广德军伙长喊道,“你别和他们走了,让他两个自己去抢钱去,我们带你去个好地方!” 刘三赶忙转变方向,跟着几个广德军士兵,讪笑道:“秦都头,赵伙长,各位哥哥,咱们去哪?” 那几人笑道:“带你去个好地方,这几天你很着俺们抢劫,光抢钱有个什么意思?今天带你搞点快活的!哈哈哈哈哈!” 几个人哈哈大笑,只有刘三缩着手脚,看着左右众人,也跟着干笑了两声,那赵伙长上下打量着他,语气猥琐地说道:“都头早便想看这活的春宫景儿,今个可算找着人了!刘三儿,秦都头看重,你可别怯场!” 刘三不知此话何意,却隐隐能从话中猜出来,流了满头的汗,这一伙人的头头秦都头见了凑过去,拿手摸摸他的大臂内侧的肉,“好好跟着我们,有你的好处。” 赵伙长也说道:“好好跟着咱们秦都头,有你荣华富贵享!” 说着几人又是大笑不止。 只刘三一个人后脊梁冒冷汗,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满面麻木地跟着往前走。 赵伙长突然转头看向队伍里面一个一直沉默寡言的人,“卫六,咱们成群结伙的,去你那姘头家,你不会不乐意吧?” 卫六闻言,双手攥紧,最终说道:“怎么可能,不过是个婆娘。” 几人又是哈哈大笑,那赵伙长又接着说道:“卫伙长好大方呀!自己的婆娘也能拿出来招待朋友,真是我辈楷模,哈哈哈!这地方还是咱们卫伙长先抢劫的,他还没告诉咱们头儿,想自己吃独食!” 秦都头却没听他们说话,只顾看着刘三,心中躁动,早些日子只顾着打家劫舍,这银钱再多有什么用?也该他享享这左拥右抱的极乐了。 几人成群结伙地往城外村中走,翁家村里翁老太公正在招待来客,来客喝了两杯农家酒,正在苦口婆心劝他。 “老太公,不是我说你,这算什么事?左脸已被打了,还要把右脸伸过去给他打?哪有这种道理!事已发生了,就别管那许多,再重新找个地方,你家大姐还愁没人相看?就是二婚怎么了?我们山东那边也许多二婚的,没人说什么!早些年不还有那皇后也是二婚的?有什么要紧!” 翁太公说道:“我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心里只挂记女儿,如今家财一空,女儿又被那恶贼遭塌了,要不是女儿说那恶贼也有几分人性,说了娶她,我两个早带着大姐走了!绳已挂上房梁,就差一蹬一踹呀!”说完哀嚎不止。 阮小五放下筷子,“你两个要是走了,要你家大姐去依靠谁?且听我说,我家节度使不日就要到来,到时候必给你做主!老人家且安心度日!” 翁太公问道:“我一见便知贵客身份不凡,你家主人是谁?” 阮小五嘴角一歪答道:“我家主人便是圣上亲封的广德军节度使潘邓!” “啊?”翁太公大惊失色。 翁媪从后门走进来,破口大骂,“我便知来人是祸非福!你倒好啊,什么腌臜货色都往家里来请!连广德军的人都往家里带!都给我滚!我老婆子烂命一条,今天就和你们拼了!” 第187章 兵临苏州 那翁媪拿着笤帚棍就要赶人,梁山军见这老太婆还想袭击上官,急忙阻拦,却又知道这人只是乡野村妇,犯不着计较,一时间阻拦又下不去狠手。翁媪手中那笤帚使劲一劈,没劈到实处,反倒自己往前倒去,被几个梁山军紧忙扶起来了,翁媪刚刚站定,又左右挥舞笤帚棍,一时间场面混乱,鸡飞狗跳。 阮小五大吼一声:“闹个什么!” 众人都停住,阮小五叱道:“老太婆,你忒不讲道理!我几个来这借宿,又不是不给钱粮!节度使有令,不动百姓一针一线,我们梁山军从没做过欺压百姓的事!倒叫你说得十恶不赦!” 翁媪啐道:“谁不知你广德军良心都丧尽了!还跑到我家装相!” “说了我们不是广德军了,我们是梁山军!” “梁山军也是土匪!” 说这话阮小五可急了,“土匪怎么了!我们已经招安了!现在归潘节度使管,也是官兵!” 争吵之间,只听外面有喧闹声,这家一个家人跑来,“太公不好了,那群贼又来了!还多带了好几个人,一齐朝咱们家来了!” “啊?”老两口吓得魂不附体。翁媪哭道:“都怪你呀挨千刀的!要不是你非要想着能招婿……我前日早领着大姐一同去了,死了也免得今日受磋磨!” 阮小五见了冷哼几声,“本不愿管你两个老帮菜!今日看在翁太公酒肉招待的份上,便多管一管闲事,正好也叫我等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毛贼,敢借着主公名头撒野!” 说完叫人收拾了席面,又把人手隐藏暗处,听令行事,再叫二老接待来客。 翁家二老便也就擦擦眼泪,自到前院去迎,阮小五叫其中几人到那翁大姐屋子旁边去守护。 此时只听前院有一人叫了一声,“翁娇娘!”,说完拔腿朝这边走来。 老两口紧忙阻拦,却被别的广德军拦住,那前来的几个人勾肩搭背,一人问道:“卫伙长,你那姘头就在这个屋里面?怎么听你召唤也不见出来,有那花容月貌,也叫我兄弟们开开眼呀!” “莫不是娘子娇羞,不愿见人?” “翁娘子快出门,你家卫郎来了!”说着几人一阵邪笑,就要闯入房中。 阮小五眯了眯眼,暗中指使一番,守在附近的梁山军当机立断,冲出来将几人拿住。 那几人见有人埋伏在此,都吓了一跳,紧忙抽出刀来抵抗,却挥舞两下,没过几招就被制伏。 第201章 那边拦着翁太公和翁媪的几人见情况有变,有两人撒腿就跑,另外几人也都抽出刀来想要对抗。 阮小五从暗中走出,“一个都别让他们跑!” 躲在小院里的梁山军乌泱乌泱地冲上前来,足有五十多个,对那十几个广德军本就以多胜寡,更兼那广德军本就是禁军出身,前来江南就粮,十几年间未经战事,那里比得过身经百战的梁山军? 一阵刀枪之声过后,广德军非死即伤,一个小兵前来复命,“报告指挥使,敌人具已被擒,一人已死,剩下十三人受伤!” 那些个来此地的贼此时都在院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嘴里哎哟哎哟的叫个不停,一人全身浴血,细看已经没了呼吸。 阮小五问道:“那个死了的是谁?” 手下有人答道:“这就是那个……那个,卫郎!” “唉呀!怎么是他!”阮小五大为惋惜,看着已走到他身边的两位老人家说道:“你看这叫个什么事儿?怎么误伤了贤婿呀!” 翁太公看着院中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目光呆滞,还没反应过来,翁媪见那恶贼躺在地上已没了生气,还能不知是怎么回事?顿时跪下拜道:“多谢大官人救命之恩!多谢官人!” 阮小五仰着脑袋叫老太婆谢了两声,便将她扶起来,叫人带她去后院养神。 梁山军把那十几个广德军拿绳子从头绑到脚,又把那人尸体拿板车运到山里,直接扔了。阮小五叫人打扫庭院,自己坐在院中首座,也过了把当青天大老爷的瘾,一一审问这伙恶贼。 待到月上柳梢头,阮小五拿了这家磨刀石在八仙桌上一拍,“好你一伙拿着军饷还要抢劫百姓的兵匪!大老爷今天就要治你们的罪!”他扭过头去看自己带来的军中文书,“把他们供词都写上了没?” 那文书官答道:“均已写好了。” 阮小五又拍桌案,宣布判词:“把他几人都带走,交给潘节度使处置!” 其中那一伙人中的头头秦都头喊道:“你个梁山来的,本就不是正经官军,土匪出身的指挥使怎敢抓我们禁军!叫你知晓,我是秦家人!” 阮小五掏掏耳朵,“怪俺出身低了,没听过,带走!” 他身边有士兵悄声说道:“咱们明日还要去苏州府拜见韩府尹,此行不知是凶是吉,若叫一半兄弟押送这些个人返回,咱们一行只剩三十来个,能否够用?” 阮小五说道:“潘大人叫我等来苏州府只为两件事,一是告知韩府尹我大军即将到达,二是叫我等打探府中情报。如今经了今晚这一遭,这府中是个什么鬼样,我也知道个大差不离了,只剩告谕韩府尹,明日我先去信一封,探探他的口风。” 果然,第二日阮小五叫人从城门守军处送信,信送出之后犹如石沉大海,一连三天没有回应,到第四天中午才有人接见阮指挥使。 主簿张明笑着拱手说道:“不知阮将军大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阮小五与他客套两句,随即说道:“我军中送信韩府尹可收到?潘节度使大军不日即将到来,府中可空出地方来,叫我大军驻扎?” 张明笑容一僵,府中哪有地方着得下这么多人?更别说韩府尹根本不欲要潘邓进城。 和他一同前来的刑名师爷席闻冷哼一声,“来使虽有文书,我苏州府却也不能大意,阮将军到来当日,我军中便失踪十数人,府尹恐惧方貌奸细,因此不能轻开城门,还望阮将军体谅。” 嗯? 阮小五加紧回想,当日闯进翁家院中的广德军一共十四人,全已被他们抓获,当晚便送到潘节度使处,没一个缺漏的。又没人给他们通信,他城中人如何知晓,八成是瞎猜的。 阮小五于是又抖擞精神,“你自己军中有逃兵不自去找,怨得着我们头上?依你所言,我大军先行兵是方貌奸细不成?你好大的胆子,敢污蔑上官!” 张明赶紧打圆场,“席刑名并非此意,是府中正在排查奸细,因此严管往来进出,并非不敬上官之意,还望指挥使见谅。” 车轱辘话来回说,左右就是不让他们进城。 阮小五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还当你苏州府是个什么好地方?人人都抢着去不成?要不是节度使有令,谁来你这兵不是兵,匪不是匪地方?那广德军都到城外撒野了,城中指不定乱成个什么样,他们这二十多人进了城中,人单势薄的,有个山高水低都没处说理去,谁稀罕似的! 如今已知韩府尹收到信件,他们这些来送信的就能功成身退了,阮小五又跟他们打了几句官腔,便领着二十多个兄弟又回到翁家庄,等待潘节度使大军到来。 * 潘邓于九月下旬到了苏州府,此时阮小五正拿着千里江山镜往远处眺望,“大人,我看从昨日起,那城中就陆续有守军往外走,八成是城里面广德军和苏州府厢兵,正给咱们让地方呢。” 潘邓说道:“他城里能有多少地方?能放下一万人算是够多了,我们驻扎主要也在城外,且看他能容几多士兵入城吧。” 说着自领一队人马到了苏州府城门前,却没想前来迎接的并不是苏州府尹韩钟况,而是本地兵马都监万昌业。 潘邓皱了皱眉头,“苏州府尹在何处?” 万昌业暗地哼哼两声,两手随意一拱,说道:“节度使容禀,苏州府乃是两浙要地,不容冲撞!今方貌来势汹汹,秀州反贼更加猖獗,转运使有令,还望节度使大人尽快领兵平乱,捉拿方貌,安定苏州!” 此言一出,跟在潘邓身后想要进府的军官都心里吃了一惊,左右对视,不知这苏州府是何意。往常他们到达之处,哪地不是笑脸相迎?怎么这苏州府却好似没什么待客之道呀。 潘邓冷笑一声,“本官初到此地,尚未得知方腊伪廷三大王方貌是何路数,此地官军如何分兵,就这样贸然出兵,是何道理?尔苏州府守军五千,又借广德军士兵一万五千人,两万兵马尚且苦战七月有余,可见方貌不容小觑,如今尚未互通情报,就要我等出兵,这究竟是谁的旨意?” 万昌业一咬牙,“我苏州府不堪讨伐,七月以来未曾击败敌寇,乃是为得此地久未经战乱,兵不能战,自比不上你领的一伙土匪!我等既无寸功,自然也不晓得什么情报,潘大人既然已经捉了方腊,横扫江南,攻无不克,便自己去攻打方貌,想来也不在话下!” 潘邓领来的人马有嘀咕的,“格老子的,看不上俺们,还叫俺们来救你苏州府!” 潘邓却对万昌业说道:“你所言非虚,可你既有自知之明,却为何还固执己见,执迷不悟?你军中有没有情报自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既自知庸碌之才,怕是有什么事放到你眼前都看不出,又何谈带兵平乱?速速回禀苏州太守,你且问他,我大军到此,为何不迎!” 第188章 进城之争 一番话直把万昌业气得吐血,这土匪头头竟然还敢叫苏州府尹亲自来迎,“你……你要犯上作乱不成!” 潘邓眯起眼,“本欲念在尔庸碌无知的份上饶你一命,却没想尔要自撅坟墓!犯上作乱?我犯的是哪个上?本官奉皇帝之命,节度苏州军政大事,便是你兵马都监也在本官节度之内!尔非但不敬上官,还敢言语不逊,阻拦我等入城,犯上作乱的是哪个?” 万昌业手握紧了缰绳,过了一会儿咬牙说道:“我也是朝廷派遣来此处值守!官位甚微也不由尔欺压!今苏州府有两浙转运使及苏州尹在此,下令固守苏州城,我等奉命行事,与尔何干!” 潘邓冷笑一声,“两浙转运使我管不了他,你可在我管辖之内!区区兵马都监见了上官却不来拜见,是谁给你的底气!事到如今还敢拒马回话,你真以为有苏州府尹给你撑腰,就能在这地界为所欲为不成!林冲!” 林冲从潘邓身侧走马上前,潘邓呵道:“把他给我拖下马来!” 城门口处万昌业带来的苏州府守军明显骚动起来,各个不知如何是好,万昌业更加惊慌,他没料到这人竟然要动手! “你!我是朝廷亲封的守将!就算有什么错处,也不该你来拿我!你这是擅权!” 说话之间林冲已到阵前,万昌业余光只见那长枪一挥,就把他拦腰打下马来,而后那将军枪尖一挑,从他甲胄脖领间穿过,只把他那身甲胄刺个对穿,拖拽而行。 林冲自打马回到阵前,把此人扔到主公脚边。而他身后一群苏州守兵,竟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 万昌业扑倒在潘邓马前,抬头看向潘节度使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心中有多少愤慨,此时一齐掐灭在嗓子里,不敢再出声了。 潘邓居高临下看着他,“你以为下令的是苏州府尹与转运使大人,你守城不利便不担责任?还是以为太祖有令不杀士大夫,朝廷宽和不杀官员,本官就杀不得你个祸乱苏州的武夫!” 万昌业心下大骇,在地上趴了盏茶功夫,心中百转千回,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恭敬朝潘邓行了个礼,“下官,下官拜见节度使大人,多有冲撞,还望海涵。” 第202章 潘邓冷哼一声,“不必口称下官,你也很快做不成这兵马都监了!”说完骑马向前,吩咐苏州府兵,“开城门!” * “什么?他想干什么!”韩钟况喊道,“强开城门,他要造反不成!反了,反了!” 张明愁容满面,“他大军眼看就要进城了,咱们,咱们怎么办呀?府尹大人,咱们如何是好?” 韩钟况咬牙答道:“好他个潘邓,竟然不将本府放在眼里……如此桀骜,拥兵自重,本官当初弹劾他就弹劾对了!” 韩钟况在屋中左右踱步,最后袖袍一甩,“去找转运使大人!” 可当他刚刚走出太守府,正要往转运使府邸去,却见迎面走来一队士兵,将他二人团团围住。韩钟况心中大骇,指着那队士兵的头领说道:“你们是何人?本官是苏州太守!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太守府门前撒野!” 那领头的士兵说道:“潘节度使有请。” 韩钟况气道:“他要见我便叫他亲自来见,没有我个文官去见他武将的道理!” 那领头的梁山兵使了个眼色,几人上去便将韩钟况架住,任由他怎么凄厉嚎叫都不放手,一路将韩大人架到苏州府衙。 张明见来者不善,哪里敢反抗?一路小跑着跟着韩大人到了府衙大门前,见此处守卫已换防,都变成了不认识的人。 他心中咯噔一声,依旧跟着这几个人往里走,府衙之内乱乱糟糟,小吏们拿着文书穿堂而过,梁山军手拿刀枪剑戟站立各处,从前的衙役们则缩到墙根处站在一边,颇有些无所适从。 韩钟况心头火起,冲进正堂就要找潘邓理论,可当他雄赳赳气昂昂憋了一肚子话,踏进正堂门槛却发现潘邓不在。 “潘邓在哪!” 正堂之内,林冲正在替主公整理府衙,安排侍卫人手,此时见这人竟敢直呼主公名讳,皱了皱眉,却也知道官职悬殊,并没发难,“潘节度使正在后衙查看文书,府尹若想面见指挥使,不如到后衙拜见。” 韩钟况冷笑连连:“他是个什么官,竟敢叫本官前去拜见!他不由分说捉我来府,我还没找他理论!他若要见我,便到衙前来见!” 说着自坐主位,不理睬他人。 林冲见了也便自己做事,不再管他。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潘邓才从后衙转到堂前,韩钟况赶紧坐直身板,往堂下一看,不由得心中暗暗吃惊。 早就听说此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此人全然不似自己从前所想的桀骜之相,反而相貌堂堂,颇有正气。韩钟况眯了眯眼,难不成这潘邓就是靠着这幅样貌入了皇帝的眼? 不怪他这么想,当朝宰执王黼和李邦彦都是以貌入仕,又颇受皇帝看重,而这潘邓又年纪轻轻,听说也是没读过书的,他有什么能入得皇帝眼的?不过是拜了个好老师,又长了张好脸罢了! 思及此处,韩钟况又心中微定。 他在打量潘邓的时候,潘邓也在看他,见此人还不拜见上官,便示意左右,“把他拖下来。” 左右上前便要把韩钟况拖走,韩钟况心下骇然,这人竟然还敢动手! “潘邓!你好大的官威!敢在我苏州府撒野!我是朝廷亲封的苏州尹!你敢把我拽下位来,便是对朝廷不敬!你要造反不成!” 潘邓却不听他喊叫,自被簇拥着坐上主位,开口说道:“本官奉旨前来,你却拒不开城,这是何道理?” 韩钟况在堂下站定,也不失威风,挺直了腰板冷笑:“你可莫非忘了,苏州城乃本官辖地,你虽有节度之名,却无擅入之权!你梁山军若真有心讨贼,何不先去城外讨伐敌寇,却来我这府衙做什么!” 潘邓冷冷说道:“本官节度苏州府,如何不能进城?这规矩是你定的不成!” 韩钟况眼神鄙视道:“朝廷虽设节度使,可本朝从未有人有过节度之权,你之职位不过是便宜行事,根本有违祖宗之法!你莫拿着鸡毛当令箭,在本官面前玩弄权术,狐假虎威!” 潘邓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叫你二人守城不利,还敢阻拦上官进城,言行举止全然没有礼数,原来是这文官威仪,叫尔等妄自托大,在官职大你几级的上官面前都敢逞威风!莫不是只想着官场尊卑,却拿讨贼之事当成儿戏?全然不顾祖宗江山!” “你!”韩钟况面目涨红,“尔不过一介武将,就因为封节度使就敢托大,你要造反不成?你若真有心讨贼,何不先去城外与敌寇周旋,却擅闯我府衙?分明是心怀叵测!” 潘邓呵道:“苏州尹竟敢如此无礼!本官奉圣上旨意前来,节度苏州军政大事!由得你不听令?我此次前来平乱,乃是为保全苏州百姓,你却拒不开城,嚣张跋扈,蛮不讲理,是何居心!左右与我拿他审问!” 眼见旁边有人要压他下狱,韩钟况瞠目,心中焦急,喊道:“你凭什么处置我!我若有罪,自有上官处置,且轮不到你做主!” 话音刚落,衙外有人通报:“两浙转运使凌季康凌大人到此。” 韩钟况这才挣脱左右官兵,呼出一大口气来,额头有汗流下。 凌季康缓缓到了衙前,看见潘邓坐在堂上,而韩钟况则狼狈不堪,他不着痕迹地微皱了下眉头,上前说道:“潘大人初到苏州府,不想着如何领兵平乱,却在此处审问韩府尹,这是为何?” 说着不等潘邓回答,凌季康自顾自地说道:“想必是韩府尹对上不敬,做了什么错事,惹恼了上官,此倒也该罚,大人只管罚他便是,只是我苏州府何时出兵剿灭方貌叛军?” 潘邓说道:“我正欲与转运使大人商谈此事,没想到大人亲临府衙,倒省去许多麻烦。” 凌季康抬头看着潘邓,“哦?我竟不知节度使大人有何事要与本官商议?” 潘邓说道:“自然是我广德军一万五千士兵,当初凌大人调广德军一万五千禁军来苏州城守城,至今已有数月,如今苏州由我固守,凌大人是否也该物归原主了?” 凌季康却没想到潘邓竟会向他要回广德军士兵,不由得紧皱眉头。他身为两浙转运使,情急之下调广德军兵来苏州无可厚非,可按理来说,潘邓既然是广德军节度使,便理应由他掌管广德禁军,如今到了苏州城,要与他争这一万五千人…… 没等凌大人说话,潘邓又接着说道:“……凌大人方才只说韩府尹禀性乖张,不敬上官,可此为其一,他却不止此罪,关城门拒我大军进城,此为其二。他不敬上官,还可说是粗鲁野蛮,不通道理,可拒我大军入城,却没这么简单吧?莫不是城中有人心怀叵测?” 凌季康被他诘问,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暗骂韩钟况这么点事也能搞砸。 他思量片刻说道:“大人要收回广德军士兵,这是理所当然,我这便叫万昌业收整兵马,交与潘将节度使处置,至于韩府尹……”他看向一边额头满是汗的韩钟况,“……韩府尹在此守城数月,心中警觉也是理所当然,此皆是为守卫国土,大人又何必计较?” 第189章 苏州厢兵营 潘邓此行本来也只是为了广德军而来,自然犯不上与他过多纠缠,便冷冷看着韩钟况说道:“大人既然为你说情,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倘若再让我见你违抗上令,必不轻饶!” 说着叫满面不忿的苏州尹下堂去,自与转运使大人商定交接事宜。 凌季康说道:“节度使大人为何如此心急?如今日已西斜,凡事也要等到明天再办了,潘大人不如我先去我府上,大人远道而来,苏州府还没为大人接风洗尘呢。” 潘邓说道:“多谢转运使大人体恤,只是苏州城被困七月有余,辖下离得近的县村尚且庇护一二,远处的县村生灵涂炭,眼见百姓受苦,叛贼未曾得诛,圣上之命未复,我如何心中不急?我知大人连月守城必定辛劳,大人只管将士兵交与本官,自去修养便是。” 凌季康说道:“话虽如此,也不能叫节度使大人太过操劳,不知我府兵马都监万昌业现在何处?我且叫他收整兵马,再交由大人。” 潘邓说道:“那万昌业实乃庸碌无能之人,做得成什么事?不如凌大人直接让各指挥使交由我军都监,重新整军便是。” 凌季康说道:“这怎么能行?下面人办事难免有缺漏,还是叫万都监……” 潘邓说道:“既然如此,凌大人便直接交与本官吧,本官在江南平乱七月有余,向来是亲自掌军。如此也省去许多麻烦,更何况广德军本就是归本官节度,本官也该认识认识这来苏州府军官了。” 凌季康:“……” 这小子怎么回事?怎么如此难缠! 潘邓笑道:“大人请吧。” 凌季康一甩袍袖,率先出了衙门。 * 苏州府厢兵营内,此地已经过两轮扩建,鼎盛时期足足能容纳八千多兵卒,可现在营里却空了一多半,满目萧条,打眼看去,只零星几个人在营中走动。 第203章 阮小五不解道:“他们要不是为了迎咱们梁山军进城,提前把这营房空出来做甚?把营房空出来了,怎么在城门口又拦着咱?” 宋万说道:“你想得倒挺美!人家那群去城外的那是拦着咱们的,一个个的刀枪都举起来了,哪里是个待客的样!” 阮小五还是皱着眉,“……那也不至于在营中空出这么多位置来,他这是给谁空的?” 刘三跟在两人身后,战战兢兢地搭话,“咱们城中没兵了,就这些人了……” 阮小五和宋万回头看他,刘三缩着脖子答道:“原来这厢兵营还不够用,咱们苏州兵轮到去城外值守的总是抱怨,后来方貌屡次骚扰,咱们出征一回,兵就减少许多,到最后越来越少,现在已没多少人了……” 阮小五和宋万对视一眼,“这是少了多少?还能剩下一万五千人吗?” 刘三只是个小兵,他哪里知道这些事,一行人一路走到伤兵住的营房,打开房门,刘三急急往里面张望,“郑大……兄弟,你还在这吗?” 一边人看到刘三,大惊失色,“刘三?你不是……不是和那群人一齐……” 伤兵营里腐气熏天,只把一行跟进来的医者和后勤兵熏了个仰倒,刘三走进去径直走到了老位置一看,发现此处已经人去位空,霎时间悲上心头,痛哭出声,“我来的太迟了!兄弟!” 他跪倒在那空地前面,嗓子里嚎出悲声来,都怪自己!要不是和那群人一起出门,被梁山军所抓,怎会十多天未回?郑大重伤在身,没个人照顾,怎么挺过去呀! “都是我害了你呀!是我糊涂啊!” 哭嚎之间,前来到此的梁山兵已经把窗户和门敞开,散散屋里的污秽之气,远处走来几个人影,其中一个踉跄到了这屋门口,往里一瞧,喊道:“刘三!你没死!” 刘三转头一看,不正是郑大? 他急忙跑过去,见郑大正拄着拐棍,活生生地站着呢,“天老爷,我以为你死了!” 郑大说道:“俺也以为你死了!” 兄弟两个抱头痛哭。 过了一会儿,郑大说道:“那日你跟那几个广德军的出去,一去不回,军营里都传你们是去哪儿抢劫,碰见了什么硬茬子,叫人给逮住了。一开始还说你们是让人抓住了,后来连着几天不归,众人都寻思着八成是遇害了,活不成了。俺本躺在屋里不想活了,又想到咱两个出来当兵,总得有个回去给村里报信的,便央求别个给我打了个手杖,好歹站起来了……” 他看着自己的腿,“不过这腿是不能走了,现在就怕下回出兵,俺这个残破身体,什么都做不了……唉……” 刘三说道:“我那日随他们出去,确实是遇到了梁山军的人,被他们抓起来拷问一番……” 刘三看着郑大一脸诧异的表情,又说道:“……不过他们梁山军的也个个都是好人,这便是将军听了咱们苏州府厢兵营有伤员,得不到医治,特地派了医者来。” 旁边一人听了此话,又看了看屋中忙碌的梁山兵,悄声问道:“是那潘邓的人?” 刘三听了,急忙叫他噤声,“不可直呼节度使名讳!”说完左右瞧瞧,又小声回答:“正是。” 那几人都抽了一口气。 刘三接着说道:“……我有幸见过潘节度使,全不是像传闻当中一般肚满肠肥,残忍嗜杀的样子。节度使是个能人!咱们苏州军若是归他统领,定不会像现在一样……” 说话之间屋里有人吆喝道:“找担架来,把人都抬出去,这屋里要‘消毒’!再去找几个空房!这屋人数太多,得匀出一半去!” 说话之间已有人抬着板舆将病人往门外运,几个堆在门口的苏州兵散在一边,刘三说道:“我得去帮忙,郑兄,你就在这儿待着,等我忙完了再来和你说话。” 刘三说着跟随梁山兵一起去抬那板舆,那几个苏州兵见了,也都跟着刘三一起去忙活。 阮小五本在屋中指挥,此时也跟着伤员走了出来,呼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挑剔地撇撇嘴,“从没见过这样的,咱就是在杭州府的时候,那地方困难,草药都没了,营房也收拾得亮亮堂堂的,哪像这呀?好像赶上什么大灾了……” 屋里的伤员一个个被抬出来,从别的营房里凑过来看热闹的人也渐渐围拢过来,梁山兵拿着石灰,酒精去营房里喷洒,那躺在板舆上的伤员看着久违的夕阳余晖,胸口急速起伏着,他问道:“援兵来了?你们,你们是哪儿的人?” 抬着他的梁山兵把这人放在地上,说道:“我们是广德军潘节度使麾下,梁山来的,奉命来此保卫苏州府。” 那人听了这话,眼里隐隐有泪,说道:“多谢梁山兄弟……” 一旁的人听了却都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梁山的……” “不就是潘邓领的兵,就是那个……” “广德军节度使?娘的,一伙儿广德军祸害咱们苏州府还不够?怎么还来!” 梁山兵却好似没听见一般,继续自己手头的事,他们被误解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前还要生气,自从被指挥使教育过后,也不再轻易生气,而是真切的找出问题结症,一步步解决了。 果然他们其中许伙长冲着苏州兵喊道:“哪个兄弟去找伙房架锅!我们烧几锅热水,要给伤兵疗伤!” 这话一出,苏州兵们嘀咕了一阵,有几人领头说道:“我们去找伙房!” 说着一半的人跟着那几人走远,不一会儿几十个人扛着大锅,柴禾,担着水桶过来了,梁山兵又叫他们点火烧水,再用小锅熬了草药。 一群人点了火把,掌了灯,一直忙活到后半夜,可算是把营里的伤兵都挨个看了一遍,又收拾了几间新营房把多出来伤兵放了进去,全都安置妥当了,梁山兵的伙房煮了几大锅热鱼汤,新蒸的大白炊饼热气腾腾,勾得人口水直流。 郑大的腿也给人重新看过,他腿伤接近溃烂,人也发着低烧,医者叫人给他处理了伤口,又熬了药喝下去,叮嘱待会儿吃饭少喝汤多吃馍,因此郑大此时正拿了两个大炊饼狼吞虎咽。 那些苏州兵跟着忙活了一晚上,自认也十分熟了,如今又喝了梁山兵热汤,吃了大白馍,更加亲厚,凑过来问道:“咱们朝廷又有救灾粮了?” 许伙长摇摇头,“俺们从睦州带来的。” 苏州兵各个唉声叹气,“许久没吃饱饭了,还以为是朝廷发粮了。” 那个领头去伙房架锅的士兵悄声问道:“兄弟,你们潘节度使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伙长笑呵呵的:“俺们节度使是个好人,人也有气度。” 旁边有人搭腔,“十分和善!” 那人明显不信,嗦着碗里的菜叶子默不作声。 许伙长还记得苏州兵围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事,便问道:“节度使从没到苏州来过,你们怎么得知大人的事?从前都是在哪听过的?” 几人对视一眼,一人小声问道:“我听人说潘邓将军所过之处将白莲教人屠杀殆尽,这是真的吗?” 那梁山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听说过……我们梁山军遇到百姓多的时候,都先疏散百姓呢,就怕人多出事,怎么可能把人都杀了。” “节度使不是弑杀之人,怎么可能有这种传言?你这是从哪听说的?” 那几个苏州军见他们神情竟然不像作假,纷纷回想,“好像是有人说潘将军所到之处百姓就不信白莲军了,因此料定他把白莲教徒都杀了!” 梁山兵:“……” 这都是什么事呀! 许伙长说道:“……也不能说一个教徒都没了,只我们节度使大人掌管军政大事,叫百姓有饭吃,有活做,老百姓忙起来了,自然也就不费功夫信教了。那信白莲教的,都是没家底的,但凡有点余钱,不把费心力赚的钱填作供奉呢!” 苏州兵都傻眼了,竟然是这么回事!怎么和传闻全然不一样? “那,那我听说潘将军所到之处,因着杀人过多要焚尸灭迹,每到一处大伙就烧个几天几夜,这是真的不?” 梁山军更莫名其妙了,“我们与白莲军作战,总有那无辜百姓,受白莲教蒙骗,手无寸铁也要冲锋,多有死伤。人已死了,尸首堆在城中,彼时正值春夏,不及时处置怕引起疫病,节度使这才下令叫各地府尹或是耆老主持火葬,以祭拜亡魂。” 苏州兵目瞪口呆,想要找出梁山军的缺漏,却见这些啃着炊饼的士兵各个一脸真挚,仿佛他们才是那听信谣言便人云亦云的恶人! 一人不死心问道:“我听说潘将军粗鲁野蛮,膀大腰圆,未发迹之前是个屠夫,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是真的吗?” 厢兵营空地上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震天笑声,“哈哈哈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 “他说咱们节度使从前是个屠夫?哈哈哈。” 苏州府兵不明所以,许伙长也乐不可支,“俺们节度使要是不拿人命当回事,能刚一进苏州城就命我等来救援伤兵?我们梁山军里面后勤可是和普通士兵一起训练的,就怕战场上少救一个!” 第204章 苏州兵这才想到这点,对呀!一来苏州府就赶紧救治他们厢兵的,怎会如传言中那般? 又有人说道:“你要是打听俺们节度使是怎么发家的,那你可找对人了!俺们梁山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东平府来的,就没不知道的!” 许大紧忙打住他的话头,转而问起苏州兵兄弟老早就想问的话,“我来时见你这营中凋敝,诺大个军营倒没多少兵,都去哪了?” 那苏州兵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唉,都死了,我们人本就不多,在这扛了七个月,剩下来的少之又少,这城里加起来也没剩多少兵了。” 许伙长问道:“你这苏州府厢兵还剩多少?” 那群厢兵左思右想了半晌,都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 夜已过半,凌季康终于在潘邓的逼迫下,把广德军几个指挥使都交到潘邓手里,言明从此以后,物归原主。 等到凌季康终于骂骂咧咧地回了府中,潘邓这边却发现百密一疏,人是齐了,可士兵名籍却没交到他手中。 潘邓派人去凌大人府中问询,凌大人并没出面,而是叫家人答复,他手中并没此物,叫来者去府尹处寻找。 潘邓又派人去问韩钟况,韩钟况直接说自己回家大病一场,不方便见客,而且他素来不理军中事,没听说过名籍一事,此事该是万昌业做主。 潘邓想到在这之前确实一直是兵马都监万昌业统领广德军,于是又叫人去询问万昌业。 万昌业老实答道:“从没听过兵籍,我是个粗人,这些事都是那群文官管的,要是找不着那就是在府衙里。” 潘邓便又让人连夜叫醒了府衙内大小衙役官员百来人一同寻找,找了一个时辰最终也没找到个什么兵籍,刑名大人席闻一挥袖袍,竖着眉毛说道:“这名籍怎么会在我们这?这都是广德军的兵,大人想要广德军的兵籍,该去广德军要!” 潘邓看着堂下各个官吏,有垂着脑袋蔫吧待命的,还有仰着脑袋不屑一顾的,又有左右环顾神游天外的,他怒极反笑,“呵,本官竟然没料到,这兵籍名册竟然还能在你苏州府凭空消失!” 第190章 记录名册 堂下官吏见这新来的大官好生威风,哪个会不长眼的冲撞?纷纷能躲一时是一时,在下面告饶道:“大人恕罪……” “……可苏州府确实没有兵籍。” 主簿张明上前一步说道:“大人自广德军来,不若去信一封给王昭德王将军,叫他再把军籍抄本过来?也好过咱们在这见天的瞎找呀!” 底下小吏也说道:“咱们大半夜的跟着大人找这劳什子兵籍,实在是困倦乏力,恐耽误明日公务呀……” 潘邓在堂上冷笑一声,也见出了苏州府官吏的屁股究竟坐在哪边,冷笑道:“好好好,本官竟然不知你苏州府平日里公文丢失都要原地再发一份来,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诸位既然不愿在这府衙多待,便都请回吧。” 说完自回到后衙,也不再大海捞针似的找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干脆叫来张清和林冲,吩咐他二人现记兵籍一份。 “叫各指挥使整军,现查广德军人数,今日日落之前记录上册。” 张林二人拱手领命,潘邓和他两个一同到了城外广德军驻扎地。 * 这边府衙之中各个官吏窃窃私语,有小吏悄声说道:“咱们真回家去?” 一文书官说道:“回个什么家?眼看着天要大亮,咱们该上衙了,怎么的,他说句话就想让咱们卷铺盖不成?赶紧去州院!” 一行人又乌泱乌泱地往州院赶去,主簿张明走在队伍中间,悄声说道:“咱们这新来的官可真不得了,称得上是雷厉风行了,大半夜的把咱们从被窝里弄出来,真有他的。” 刑名师爷冷哼道:“我早已打听过,没读过几年书,就是颇有几分好运,拜了个好老师,又入了皇帝的眼而已,非奸即佞!” 他两个算是消息比较灵通的,还有的小吏并没听说过潘邓底细,都朝席刑名打听。 席闻将知道的说了个大概,众官吏都面上吃惊,他们本以为这武官是个平常出身,没多大的来头,却没想到此人有当朝太师作老师,又深得皇帝信任。 有个文书官小声说道:“这……咱们这位大人来头着实不小,今日这一遭,怕是得罪了他……” 另一人附和:“咱们这个新上官真有几分脾性,昨天没开城门迎他,发了好一通火,听说都把咱们万都监从马上拖下来了……我今日里在堂上站着,都不敢直视上官……” 席闻哼道:“小人得势,飞扬跋扈!看他能嚣张到几时!你几个也不用眼皮子浅,三下两下就被他唬住了,他如今在江南军政独揽,上面不可能不猜忌,如今到了苏州府地界还要耍威风,真是狂妄至极!自有天收!” 旁人见了席闻如此愤慨,也没多说什么,到了州院,各官吏分开行事,有小吏之间相互嘀咕道:“咱们这位上官是不好伺候了点,可是个有本事的,连平数州,活捉方腊!我还盼望着苏州早日平定呢。” “谁不说呢,一乱就是半载,到现在一点都没恢复,反而是越来越乱,我家现在都不敢开门,每日早起来在门里仔细听着,看左右没人一出溜出门就往衙门走,就怕遇见那群贼!” “如今可不光是那群广德军……咱们府中也有地痞流氓趁乱抢劫的……” 说到城中兵乱,这些小吏更是义愤填膺,一人转过身来说道:“他广德军在咱们城里如此跋扈,咱们苏州军都奈何不了他们!现在好了,他们广德军的头头来了!” 旁人见他愤慨,说了句公道话:“这也不能怨潘大人,我看咱们这个大人手下军队极端正的,干不出那种事来,也断不会给咱们城里这堆兵匪撑腰的。” 他们这些府中官吏不似百姓一般摸不准状况,听到广德军就都当做贼来对待,“……就是说……那些当初来的广德军兵和潘节度使这回带来的不是同一批人,不能把潘节度使带来的人也当作是贼……” * 城外广德军军营,营内抱怨冲天,“都说援军来了,救灾粮也到了,怎么还是没有粮?” “该不会是让那个姓潘的给贪了吧!” “就是让他贪了!” 旁边人一脸诧异:“真的?你怎么知道?” “哼,指挥使回来时说的!” 众人纷纷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他们只说着玩儿的,没想到此事竟然是真的!纷纷都问怎么回事,“潘节度使真贪污军粮了?” 那人说道:“指挥使曾说梁山军进城当日,城内军营就升起了火,煮起了饭,香气飘了整个苏州城。他们既有军粮,为何咱们没有?不就是不给咱!” 此言一出,犹如炸了锅一般,附近的士兵们脸上个个有激愤之色,之前他们还只是猜测,听了这话,竟是真的! “他们这些做大官的都没良心!咱们广德军在这驻守好几个月,替他们苏州城抵挡袭击,要军备军备没有,要军粮军粮没有,还要出征打仗!当日苏州府那通判官贪污军粮,俺就不想干了!现在这上官来了,怎么还如此行事!” 军营里一阵乱乱糟糟,都是饿着肚子的埋怨声,一人大声说道:“俺不干了!俺昨个一天没吃饭了,今天还要让他记名?想得美!那些个在城里作乱的成天吃香喝辣,咱们在营中吃糠咽菜都没!现在他几个老鼠屎坏咱一窝粥!城里面都骂咱广德军,不分青红皂白叫俺们也受拖累!咱们能让他们白骂吗?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今个俺也要学那些个胆大的!走,跟俺去城中借粮去!” 身边兄弟嚷道:“早想如此!” “当哪个没有刀枪?” 从前他们军中有几个指挥使巴结万昌业,麾下士兵在苏州城中作乱而不受处置,整天冒充流氓抢劫百姓,要么就是堂而皇之的披着这身禁军服饰去城中抢劫,何其无耻! 他们这些本分的广德军禁军在此吃糠咽菜,面如土色;那些恶事作尽的却整天红光满面,穿金戴银! 寻常日子里他们还要鄙视几分,可到如今这灾荒年月连饭都吃不起了,还管这许多?万昌业也被那新上官刁难了,哪里管得了他们?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一行人收拾了家伙事,就要往军营外面走,却被前来登记名册的官吏拦住,“诸位,这是要去哪儿?名还没记上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伙人搡到一边,“休要碍事!” 那官吏摔了个仰倒,看着成群结伙冲出军营的士兵,心中暗叫糟糕,急忙跑回主帅营中报告林将军。 却恰好潘节度使与张将军都在此处,那人说了营中有一伙人愤然出营,又说如今有流言,言潘节度使贪污军粮,军营之中沸反盈天,如此下去,恐军心不稳! 潘邓冷笑一声,“主将未曾有令,擅自出营,以逃兵论处。”说完又与两位将军说道:“不必叫人在营房中记录了,叫各指挥使整兵列队,再行记名。本官今日一要阅兵,二要处置罪犯!” 第205章 * 苏州兵正排着队出城,队伍中不免有人窃窃私语:“咱们出城是要做什么?” “我听说咱们也要记名册……” “咱记啥名册?咱名册不在府衙里,衙里那么多官吏,还能给咱名册弄丢了?” 营中指挥使回头一看,那两人顿时噤声。 一路出城,到了广德军军营,众人发现此处早已有士兵列队,苏州军便在指挥使吩咐之下,在广德军的旁边列队站了。 潘邓在临时搭的高台之上俯视全军,除去一边他自己的梁山军,这苏州军和本地广德军加起来也不到一万人。 阮小五嘬嘬牙花子,“怎么这么少?有出外作战的?” 一边的广德军姚指挥苦笑道:“都在这了,阮将军,苏州府苦战许久,咱们人打一次仗就少许多,如今本就不多了……” “我的个乖乖,这是死了多少呀……”阮小五摇头唏嘘。 校场之上,官吏正在按十人一伙记录名姓,十人之内互相作保,为了在一日之内登记完,问名只问三代,不再向上问。 他们这边记名,每团还配有一人在队列前宣讲,那精细挑选出来的梁山兵站在一个小高台之上,身边有人帮他调整扩音大喇叭的位置,一切都做好准备,那梁山兵打开了从潘节度使那里记来的演讲稿。 “诸位广德军同袍,今日在此集会,潘节度使深知诸位生活困苦,此地军粮匮乏,装备残缺,诸位还要肩负守卫苏州城的重任,这七个月以来,大家辛苦了。” 此话一出,台下果然窃窃私语,只听台上梁山兵又说道:“……苏州城乃江南之重,守好苏州关乎百姓安危,也关乎国家大局。若城破,百姓将遭涂炭,故守城之责,重于泰山。” 台下渐渐安静,那小兵话音一转:“然而,节度使近日听闻,军中竟有败类,趁机抢劫百姓财物,欺压无辜。此等行径,与盗匪何异?我军乃朝廷禁军,保家卫国之师,岂能沦为祸害百姓的匪徒!” 广德军个个瞠目结舌,听这口风,难不成……难不成这新上官是要清算他们当中的兵匪了! 第191章 平定广德军 这,这上官,当真如此雷霆手段?刚来第一天就要处治罪人? 广德军听出了各中苗头,有的左看右看明显心慌起来,有的则难耐兴奋之情,顿时红光满面感觉肚子都不饿了,就等着这上官大发官威,好好整治这帮老鼠屎! 果然,那在前演讲的梁山兵接着说道:“为正军纪,节度使大人今日将严惩兵匪!军法无情,凡有抢劫百姓财物、欺压良民者,一律严惩不贷!轻者杖责,重者流放,情节极其恶劣者,将依军法处斩!” 底下的广德军喧闹起来,一边的苏州军听了面前梁山兵宣讲,当真是大快人心,眼光斜着看与他们一同站立的广德军,心中冷哼,早该整治他们这帮贼了!叫他们为祸苏州! 只见面前那当众宣布口谕的梁山兵从怀里摸了摸,换了一张稿子,又从头开始读起。 “兹有苏州府兵马都监万昌业,其罪状昭然若揭,不容抵赖!本使今当众宣判,以正军纪,以肃纲常!” 底下明显骚动起来:“你刚刚听清了没?他说的是谁?” “万昌业?他说的是咱们兵马都监?” “别吵,都别吵!”众人又扯着耳朵听,只听面前梁山兵说道:“……万昌业身为苏州府兵马都监,本应守土安民,护城保国,然其心怀不轨,行径卑劣!罪状如下……” 整个校场犹如滚油泼水,哗啦一声炸开了,“谁?你听清了他说的是谁?” “真是万昌业!他要宣判万都监!” “天老爷!咱们韩府尹不拦着吗!这……” 各营指挥使叫手下士兵全都肃静,只听那梁山兵接着说道:“其一,收受贿赂,纵容兵匪!万昌业身居苏州府兵马都监之位,此乃城防要职!然其却利欲熏心,收受贿赂,纵容麾下兵匪肆意妄为。兵匪在城中横行霸道,抢劫财物,毁人家园,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万昌业此等行径败坏军纪,破坏城防,对苏州城造成极大创伤,也让军队失信于百姓,其行为十分恶劣,罄竹难书!实乃军中败类,罪无可恕!” 那小兵讲完这一段要等一会儿,仔细听着左右陆续把这段都讲完,保持进度一致。 底下士兵一开始还要窃窃私语,到现在都认真地听着面前士兵演讲。 那小兵又继续念起来:“其二,劫掠良女,行径可恶!万昌业丧心病狂,收广德军三营都头秦绉抢劫之良家女子一名,非但未将其放归,反而养于家中!其行为践踏人伦,违背天理,玷污军威,辱没官职,罪行可恶至极!” 十几个梁山兵站在小高台上,面对着数千名士兵演讲,宣判了万昌业八条罪状,最终说道:“万昌业以上八罪,皆为军纪国法所不容!本使依据大宋律法,数罪并罚,判其斩刑!因其有官身,上交东京大理寺再判!其家中所藏赃物及被劫掠之良女,悉数归还百姓。望诸将士引以为戒,勿蹈其辙!” 天老爷,真把万都监处决了! 众将士听了万昌业真被这新来的大官三下五下就给判处了,心里却好像不似想象之中畅快,反而有些五味杂陈。 这个为害苏州府,叫他们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抗令的上官,就这么被判处了?要是他这么容易就能被打倒,为何在苏州府为非作歹这么久也无人伸张正义? 要是打倒他是件难事,那为何这新来的上官到这苏州城才不到十二个时辰,连他八条罪状都知悉了,说要判处他,就连人都关押入狱,就等押送东京了? 究竟是苏州府官官相护,还是这新来的官伸张正义不容侵犯?众人心中茫然无措,只静静地等待登记名姓的官吏来此记名,一边又仰着脖子听那来此宣讲的小兵接着讲话。 只见那梁山兵又换了张纸,接着说道:“据万昌业所供名单,及府衙数月以来百姓告状,抓捕罪犯数十人。其中广德军三营都头张凡、伙长王明、伙长彭其、伙长吕弼……十五人曾在城中杀人越货,罪无可恕,判处死刑,三天后城外处斩!” 广德军中一阵喧闹,士兵各个东张西望,左右寻找也没见这十几个人,“都被关起来了?这是什么时候办的事?怎么这生快!” 前头梁山军还在宣布判处:“广德军三营都头秦绉、伙长赵大、伙长齐陵、广德军二营士兵袁二……二十一人强抢民女,罪无可赦,判处绞刑,三天后城外处刑!” “广德军三营都头赵霖、钱二、钱五、广德军五营都头房平、李四……六十九人在城中抢劫百姓,金额巨大,罪无可赦,判处脊杖六十,流放沧州牢城营,私产充公,返还百姓!两天后城外行刑!” 之后又宣布了参与抢劫的百十来人,由于数额较小,均脊杖四十,留军中查看,于明天在此处行刑。 底下有人小声嘀咕,“那杀人放火,强抢民女的肯定少说了,怎能只有这点人?光我知道的就不止这个数……” “他判的那几个都是张扬跋扈的,别个只闷声发财,咱们这节度使来这儿不到一天,许是不知道呢。” 果然,那梁山军接着说道:“以上判处,若有不服,上诉翻案再判;若有告发,到梁山军杜迁,宋万两指挥使处上告!” 底下人议论纷纷,苏州府兵原本就是听个热闹,后来听到最后一项还有他们营里的,震惊之余问旁边人:“刘三是哪个?” “咱们苏州兵怎么可能去抢劫,是不是弄错了?” “我听别的都是广德军的,咋最后一个还有咱苏州军的?” “他娘的!哪个是刘三!” 只刘三一个在队伍中咬着牙,低着头,拳头紧握,旁边有知道内情的说道:“节度使惩罚已出,只要有错便改,你就还是俺们兄弟!” 日头已经西斜,众位官兵也都记了名姓,本以为再无大事,却看见那本已走了的十几个梁山兵去而复返,又在前头宣讲道:“节度使大人深知苏州府军粮不足、装备残缺,业已上书朝廷,请求增拨粮草与军备。于此同时节度使大人也在想办法从周边筹集物资,改善大家的生活和军备,现已从湖州府紧急运来稻米万石,从常州府借来弓箭数万支与佩刀数千柄,只等运来苏州!” 底下士兵听了这话一阵欢腾,有那些个站了一天累得快虚脱的也面上带了笑,还大着胆子问道:“是真的吗?咱们要有粮了?” 前面各指挥使喊道:“肃静!肃静!” 声音渐歇,面前演讲的梁山兵慷慨激昂道:“将士们!我军虽苦,但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便能克服万难!我广德军乃朝廷禁军,是国之栋梁!皇帝陛下,朝廷诸公,都在东京城看着咱们苏州府呢!咱们大家伙振作精神,共同守护苏州城!只要咱们齐心协力,便能度过难关,赢得胜利!” “最后,节度使再次重申,军纪如铁,不容侵犯!希望大家伙引以为戒,不要重蹈覆辙!” 第206章 待到黄昏之时,士兵们从校场上腿脚酸软地散了,回到军营了吃了顿潘邓将军从睦州带回来的稻饭,和着香喷喷的鱼汤,一碗热汤饭下肚,回到营中饱睡一宿。 待到第二天,城中人都觉得这府中的士兵有些不一样了。 城中苏州府厢兵开始个个佩着刀,十人一伙,由伙长带领着,按街巡逻。 街上卖饮子的,卖碗盆,卖旧衣裳的隐约看着这伙人走过来的身影,纷纷就要推着车往回走,他们可经不起盘剥了!这些个贼往这一站就要钱,哪个敢不给? 苏州兵见了连忙阻拦,“你几个!不必惊慌!且好生讨生活,节度使有令,严查府内治安,再不许广德军骚扰百姓,也不许地痞流氓祸乱府城!” 那几人还惊慌未定,待走不走,苏州兵又挺着腰板走向街尾,再巡视下一条街了。 那卖饮子的长舒一口气,“真是吓着我了。” 那卖旧衣裳的啐了一口,“装什么相!看着吧,不出几天就要原形毕露!” 城中不少人都这样想,可一连三四天过去,城中乱象骤减,城外却见天的处罚罪犯。 城里居民白日里没什么事干,就跑去城门处观刑,听着士兵宣读罪行,行刑台前还有百姓咆哮,女子怒骂,最后再一绳索将人吊死,当真是震慑人心。 到最后一天,刽子手一连处刑十数人,潘节度张榜使告谕苏州府民,大宋律法祖宗传,官民兵皆不许违背!再有趁乱在城中违法乱纪者,非常时行非常事,一缕严惩不怠,以儆效尤! 苏州府经过七个月以来的混乱,又重新恢复了宁静,变得井井有条起来,苏州府民纷纷称颂潘大人雷霆手段,镇得住宵小,能叫他们老百姓不必整天担惊受怕。 那卖旧衣裳的小贩和别个侃侃而谈,“……这才叫好官!潘大人没来时,这城中整天流传的都是什么?说咱们潘节度使相貌丑陋,残忍嗜杀,又说咱潘节度使丧尽天良,大奸大佞……我呸!谁管那个!只要能让咱们府里安定了,让咱走道别老回头,那就是好官!” 来买衣裳的老汉十分赞同,他竖起大拇哥,“能管住广德军的,就是这个!” 不光百姓议论纷纷,府衙里的官吏也都在暗中观察,一小吏啧啧称奇,“真神了,从前只听咱们这位上官连平五州,还不觉得什么,这几日这一遭真叫我开了眼了,这才几天,处置犯罪,平定府城,真是能人!” 有人则十分疑惑,“我都不知这广德军罪犯几何,潘节度使来咱们苏州府满打满算还不到五天,怎能得知这么多消息?这么快就把罪人处置了! 第192章 虎丘峡遇险 那文书官小声说道:“这你有什么不懂?想也知道,咱们这潘大人不可能全都查明,只挑几个人尽皆知的,先给他来个杀鸡儆猴!叫那帮广德军知道厉害,叫他们做坏事前先想想自己脑袋够不够硬!把咱们府里平定了就是。” 刑名小吏说道:“谁不说呢?这几天府里真有战乱之前的样了,来咱们府衙告状的都变多了,我们几个每天早起到这看状子,到下衙都看不完!”说着看看自己的同僚,“你们还有多少?” 那些个刑名小吏诶呦了半晌,张五叹道:“这都是些什么?没头没尾的也往上告,咱们衙门又不是那东京大理寺,专门有那么多管查案的,就咱这苏州府小衙门,咱几个人可怎么办哟……” 王六也诉苦:“……真不懂这新上官,来府衙第一件事就要‘诉讼通畅,案案必结’,还定了这么多条条框框,这结案是什么容易事?光是我手里这个‘甲家趁乱侵占乙家三分田地’,没有个五次都‘调解’不开!” 一押司官嚼着茶叶梗来这聊闲,“你们那天没去城外看他们广德军站队?都说万昌业受贿是‘叫广德军失信于百姓,其罪罄竹难书’呢,如今反过来叫百姓告状,咱们官府马上就给管,这叫‘恢复民众信任’,志在必行!” 旁边人纷纷问他:“我们哪能擅自离开府衙?你倒是出城去了,快和我们说说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几个人在屋里说得热火朝天,刑名官席闻突然走进来,州院内屋顿时噤声,只听书页翻飞,长吁短叹,忙成一团。 王六见上官来了,急忙招呼,“席大人,今日这状子比昨日还多,还有几个是状告广德军的,可咱们也管不到他军队里,这,这该怎么办?” 席闻回头看了一眼,“不必管他。”而后拿了文书飒然离去,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指着那押司官说道:“你随我来。” 那押司官看看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一同离去。 留下州院之内众人面面相觑,王六看向同僚:“那……咱们是管还是不管?” 其余人也拿不定主意,不怪他们犹豫,实在是这上官来到苏州府,顶多就待个三年五载,可席大人是不会换的,他们若是识相的,还是以席刑名马首是瞻。 “那咱们就别管了?” “不管了,要是潘大人问起来这事该如何是好?”虽是席刑名指示,到最后出了什么事依旧还要他们背锅的! 几人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两全之法,“把这几个状告广德军的放底下,咱们先办上面那些,都是些麻烦事,一两月且断不完呢!” * 这边席闻拿了文书去往太守府上。 韩钟况对外称病,一连几天都不见客,此时正躲在家中偏院内,看着百宝阁上的玉瓶神游天外。 他家家人过来通报:“席刑名来了,正在堂中等着大人呢。” 韩钟况这才回神,披上件衣服出了偏院门,一路七拐八拐到了正堂,见席闻带了一个年轻人,正在屋中品茶,见他到来,二人起身行礼。 韩钟况问道:“这是谁?” 那押司官愣了一下,没想到府尹不认得自己,不过如今面见府尹却是他的福气,于是满面带笑说道:“拜见府尹大人,小人是左家子孙,小人名叫左中行,在府里做个押司小吏,替大人跑腿,给大人效力!” 席闻说道:“他在那日去过城外。” 韩钟况听了赶紧问到:“你去过城外?你可看见潘邓阅兵了?那广德军总共多少人?” 左押司没成想把他叫来是要问这个,支吾了半天说道:“这,小人也没注意,小人只是看他们列队列的挺整齐,当时光顾着看他们列队了……”他越说声音越小,面对着韩府尹和席刑名凌厉的目光,最后简直是嗫嚅着哼哼了。 韩钟况这一天压制住的情绪也爆发了,他一拍桌案,“废物!” 左押司被训斥,低着头不敢吭声。 席刑名说道:“你仔细回想,究竟是多少人,站了几排几列?” 左押司还是想不起来,一张脸从红转白。 韩钟况心中烦躁,一挥袖袍,“叫他走吧。”他自己则又换了一身衣服,径直去了转运使府上。 韩钟况心中憋着疑问,入了凌大人府邸,一路过了一府门,二府门,转到东面书房,见了凌大人就问道:“潘邓可曾将他那新编的兵籍给大人一观?” 凌季康只在案前写写划划,并不回答。 韩钟况又凑上前去,低声说道:“广德军到底还剩多少人,大人可知晓?” 凌季康依旧不语,只把笔搁在一边,掀开纸,递给韩钟况。 韩钟况紧忙拿过,从右到左看完,眼睛逐渐睁大,“这,大人……” 凌季康说道:“如今只能如此了。” 韩钟况说道:“难不成那潘邓已经知道了什么……” 凌季康摇摇头说道:“不管他知不知道,咱们也得先下手为强了……本官没料到他能自点兵马,也没料到广德军骚乱能被他轻易镇压,此子不可小觑,当初一步退让,如今却让我两个举步维艰,不能再叫他在苏州府猖狂下去了。” 韩钟况看着凌季康,只听他说道:“叫人把此封密信送给李相,此番必是你死我活,万不能大意!” * 苏州府城外,广德军营主帅帐中,帐内众人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阮小五说道:“他娘的,咱们咋不早点来呢!” 张清从一开始便不发一言,这会儿听了阮小五的话,也说道:“我真没想到能死这么多人,这白莲教着实可恨!” 两军记录兵籍,苏州军和广德军加起来一共七千九百余人,苏州府在这七个月之内死了一万两千余士兵。 潘邓也没想到此地竟然会死这么多人,当初他初到江南,攻占润州府。那润州白莲教徒都是吕师囊从睦州带来的,教徒盲目信教,跟随白莲军一同攻打官兵。当日血战一天才攻破城池,活捉吕师囊,战后统计伤亡,死亡的百姓还不足两千人。 如今苏州府死的人还是身上穿着盔甲,手里有刀枪的士兵,士兵尚且死亡一万两千多人,那对应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该死了多少? 手里有两万士兵,为何不尽快平定苏州府,就这样任由战乱四起?韩钟况和凌季康他二人一个是一府之尹,一个是一路之首,就这样龟缩于城中冷眼旁观,究竟是不能平乱还是不想平乱?真是无能之徒,无耻之辈! 第207章 林冲说道:“主公,林冲请战!愿率领人马活捉方貌!” 此时据他们刚到苏州城已经过了几天时间。梁山军已在苏州城附近扎了营,安定好了后方,也该想想如何剿灭反贼了。 只是如今敌在暗我在明,斥候兵出去查探,却没有探寻到方貌的消息,潘邓看着苏秀两州的舆图,对比着方貌近几次袭击苏州城的路线,陷入了沉思。 自从三月份三大王方貌攻打苏州城未果,这几月之间每月都要抢劫周边村县,同时率兵攻城。 抢劫村县却不占领,是为了补给粮草,同时犒劳军队,可见前几个月方貌想的都是一举攻下苏州城。可方貌一直未能得逞,到了七月一反常态地足足发动了五次袭击,并且规模比起前几月来说小了许多,不再全军出动,而是小股兵马,最终皆被城中守兵击败。 是什么原因让方貌的战术发生了变化,从大规模战役变成小规模袭击?是他的人手因为屡次征战而死伤甚多变少了;还是因为他屡次失败,因此改变了战术,让进攻变得更为灵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潘邓正冥思苦想着,帐外忽有奔马声传来,帐内众人都站起身来往外看,只见一守兵带着一个斥候,二人冲进帐中,那斥候兵满面尘土,神情憔悴,见了潘邓,纳头便拜,“拜见节度使大人!不好了!常州府为支援苏州,运来箭矢和佩刀三大船,走运河的时候,被方貌截道了!赖都监随船押送,命我等速来苏州府报信,请潘大人支援!” “什么!我们军备让方貌给截了?”阮小五大惊失色,“他在哪条道上截的?” 那斥候兵答道:“我们从常州府一路运送到无锡,再从无锡顺着运河往南走,本想一路畅通到苏州府,却没想过了望亭镇,走了一个白天,到黄昏经过段峡谷,那山边冲出一伙土匪来,赖都监和他们交涉几句,便说此人是三大王方貌,暗地里叫我几个水性好的从水下游走,小人到了岸上之后赁了匹快马,就急忙来苏州府报信了!” 张清问道:“你可看清楚那方貌有多少人马了?” 那斥候说道:“当时赖都监当机立断,叫我等赶快报信,是以并未看清方貌山后究竟还有多少人,只看清山前有几百人……约莫五百来人!” 阮小五问道:“你骑马来这多久?” 斥候答道:“小人到这,走了一夜!” 几人对视一眼,“那便是离苏州府已不算远了!” 阮小五拱手说道:“主公,卑职愿领兵救援!” 潘邓点点头,“林冲,阮小五,你二人领八营人马,分领水陆两军,速去救援赖方平!宋万,你领两营人马随后跟上!” 几人拱手领命,那斥候官见了,也紧忙跟随三位将军离去。 * 苏州虎丘峡 上午时分,阳光透过峡谷的缝隙,洒在蜿蜒的江面上。一艘艘满载货物的船只正缓缓前行。大船饱经摧残,桅杆断裂,甲板上都是残骸和血迹,船两边更是有大大小小的划痕,更有铁爪钩在船上,绳索已被砍断,远看像是吸附在大鱼身上的条条长虫。 船只缓慢向前行进,船上的官兵们神情疲惫,满脸憔悴,正精神紧绷地注视着四周。 赖方平同样满身浴血,经过昨天一夜苦战,他浑身刀伤,后槽牙掉了两颗,靴子里装满了血,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声响。 此时突然听到扑通几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前面那艘船上传来的号声,有人高声喊道:“有落石!小心!” 第193章 活捉方貌 紧接着又是扑通几声巨响,赖方平猛然抬头,只见前方峡谷上方滚下几块巨大的落石,砸入河中,激起滔天水浪。船只被水浪冲击得剧烈摇晃,官兵们纷纷抓住船舷,勉强稳住身形。 紧接着峡谷北侧的山崖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哨声,白莲军的身影在崖顶若隐若现,昨日已随着天黑而撤退的反贼如今又卷土重来,如狼似虎地奔下山,手中的飞钩和绳索朝船只飞抛而来。 “小心飞钩!”赖方平嘶哑着嗓子大喊,声音几乎被浪声和反贼的呼哨声淹没,他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快步冲到船头,拔出腰间的长刀,一刀劈断了一根飞钩的绳索。然而更多的飞钩从河岸一侧袭来,钩住了船舷和桅杆,绳索绷紧,那伙反贼立马转身扛绳拉纤,船只被硬生生地拉向岸边。 “砍断绳索!别让他们靠近!”赖方平一边挥刀砍断绳索,一边指挥着随船官兵。常州府兵虽然疲惫不堪,但依旧听从指挥,迅速跑向船的一边,纷纷抽刀,或砍或磨,一根根绳索被斩断。 “都监,不行了,这绳索磨不断!”他们的配刀都已是常州府作院新打的,只是经过昨晚混战,有些已砍得卷了刃,此时刀口磨不断飞绳。 那一队常州军都头见了,踉跄着从摇晃的甲板上走过去,看着那飞勾深深嵌入船舷,一咬牙举刀将船舷砍出一个缺口来,飞勾脱落,那边拉住绳子的白莲兵扑倒在地。 “兄弟们,守住船!军备绝不能落入反贼之手!” 常州兵们齐声应和,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府尹选出来的精锐,一个常兵挥刀砍断一根飞钩,喘着粗气道:“这帮狗娘养的!真是阴魂不散!昨天夜里没得手,今天又来!” 飞钩钩上又被砍断,船体摇晃不断,甲板上士兵个个扎着马步,另一名常州兵一边稳住身体,一边凑到船舷边,咬牙道:“他要来找死,天老爷也拦不得!兄弟们,跟他们拼了!就算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 “有飞石!小心!” “怎么又有飞石!”船上人惊慌失措,喊叫声被厮杀声和飞石落水的扑通声掩盖,赖方平声嘶力竭的喊道:“躲避飞石!戴上头盔!没有头盔的抱住头!” 常州兵纷纷躲避,但还是被飞石砸漏甲板,河里又被砸得翻起浪来,大船左摇右晃,巨浪洒在甲板上,浇得人满头满脸,有一个站不住顺着船体倾斜而滚到船舷边上的,紧接着接二连三的人站立不稳,最后大船在扑通的落石中左摇右摆,甲板上的常州兵从船的这头滚到那头,撞得鼻青脸肿,头晕眼花。 方貌眼见船上士兵都倒下了,拿起刀来大喊:“把他们拽到岸边!” 又是一阵飞钩袭来,径直把大船拽走,眼见船已搁浅,方貌率领白莲兵登梯而上,常州兵还在船上站不起来,各个腿软头晕,赖方平紧忙喊道:“都起来!迎敌!” 大船之上刀戈声一片,其他两艘船见为首大船被围攻,岂能袖手旁观?纷纷往这边行船,船舷相接,士兵跳船救援,与白莲军混战一团。 日头由东到西,常州兵拼死抵抗,但白莲军的数量实在太多,一波砍下水中,又从山后涌出一群人来,防线逐渐被压缩,太阳渐渐西沉,天边泛起一抹血色的晚霞,映照在江面上,整条江都被染成了红色。 赖方平身先士卒,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他的呼吸变得沉重,手中的刀也渐渐变得迟缓。 难道今日真要死在这里? 赖方平心中苦笑,他本就是戴罪之身,当日吴念九带领百姓攻城,他力战不敌,被逐出秀州,一路逃亡到常州府,被常州尹收留。如今潘节度使带兵救援苏秀,亟缺兵器,他奉常州尹之命押送兵器如苏州府,若是此行顺畅,得见潘节度使,或能戴罪立功,可如今…… 赖方平抬头望了一眼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戴罪立功已不能想,今日能不能保住性命还未可知。 一常州兵突然喊道:“将军,兄弟们快撑不住了!这帮反贼太多了,咱们……咱们怕是挺不过今晚了!” 另一名小兵也喘着粗气道:“将军,咱们是不是真要死在这儿了?这军备怎么办?” 赖方平一咬牙,“如今紧急之事是守护军备,绝不能让白莲军夺走!若是真只剩最后一口气,砸船!沉江!” 突然,只听江面上传来一阵号角声,紧接着又有烟花声传来。 “援军!是援军!”一名眼尖的士兵指着远处江面,激动地大喊。赖方平猛然转头,只见远处江面上,几艘大船正快速驶来,船头飘扬的旗帜上赫然写着“梁山”二字,援军到了! “轰!”一声巨响,援军船上的轰天雷猛然开火,炮弹落在白莲军聚集的崖顶,炸得山石崩裂,尘土飞扬。白莲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炮火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四散逃窜。 “停火!快停火!”赖方平冲着援军船只大喊挥手,声音几乎嘶哑。 阮小五站在船上,手拿千里江山镜,看着山石崩塌,显然也意识到了峡谷地形的危险,挥手叫停,“行了……停!打了一炮行了!跟他们船靠拢!”援军船只迅速靠近,船上的官兵们纷纷跳上赖方平的船,加入了战斗。 “兄弟们,援军到了!咱们有救了!”常州军高声大喊。 有人看着“梁山”旗激动大喊:“梁山军来了!是关将军带人来了吗?” 第208章 “杀光这帮山匪!”官兵们士气大振,原本疲惫的身体仿佛又活了过来,一个常州军挥舞着长刀,“老天有眼!咱们不用死在这儿了!杀出去!” 有了援军的支援,战局瞬间逆转,白莲军虽然凶悍,但在官兵的合力围攻下,很快溃不成军。阮小五带领水军迅速攻破了白莲军的防线,白莲军见势不妙,纷纷丢下武器,四散逃窜。 方貌更是暗骂一声,迅速撤离,抢了匹快马朝北跑去。 就在这时,峡谷北侧的山路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队骑兵正从山路疾驰而来,林冲一马当先,骑兵们迅速包围了逃窜的白莲军,将方貌活捉。 * 赖方平跟随梁山军援军回到苏州城时,已是月明星稀,黎明时分,城墙上灯火通明,守城的士兵见梁山军归来,连忙打开城门,迎接船只入城。苏州城内一片寂静,街道上不时有巡逻的士兵拿着火把匆匆而过。 把船只送到苏州府厢兵营,赖方平一行人又被引至城外广德军营。主帅营帐之内,潘邓听闻此行捉了方貌,已起身穿戴好,此时正坐在案前,见赖方平等人进来,他起身迎接,“赖将军。”他上前拍了拍赖方平的肩膀,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常州兵,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尔等这次运送军备,历经艰险,却也依旧不辱使命,实在是解我苏州府燃眉之急!” 赖方平连忙抱拳行礼,“此次若非援军及时赶到,末将恐怕早已葬身虎丘峡!节度使大人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潘邓摇了摇头,“赖将军不必过谦,如今苏州府百废待兴,又有秀州未定,这批兵器至关重要。”他又看向赖方平身后的常州军,“……诸位不仅保住了军备,还击溃了白莲教,活捉方貌,此乃大功一件,待本官过后向常州尹为尔等表彰。” 常州兵们闻言,纷纷抱拳行礼,面上露出喜色,“多谢节度使大人!” 潘邓随后又看向赖方平,“如今秀州府已被叛军占据,周边村县也相继失守。既然方貌已擒,本官便命两位将军率兵前去收复失地。你是秀州府兵马都监,对当地地形和叛军情况最为熟悉,本官望尔能随军前往,协助收复秀州。” 赖方平闻言心头微震,他本以为自己是戴罪之身,此次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却没想到节度使不仅没有追究他的过失,反而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连忙拱手拜道:“末将愿为节度使大人效犬马之劳!此次定当竭尽全力,收复秀州,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潘邓微微一笑,伸手扶起赖方平:“赖将军不必多礼,你先在苏州整顿,三日后随军出发。” * 东京城皇宫 赵佶从睡梦中惊醒,近几个月他总是半夜醒来,一觉睡不到天亮,太医说此乃多虑少眠,宜少思虑。可他身为皇帝,日理万机,如何能不多思多虑? 如今南面方腊死了,白莲教又出了个吴念九,哪日吴念九又被潘卿家斩于马下,江南会不会又出了个王廿八,李廿七?白莲之祸无穷无尽矣……到底为何他赵家百姓宁可信这个白莲教也不愿供奉天家? 赵佶叫小黄门提了一盏灯笼,出了寝宫,去往明堂,看着明堂之内他家祖父兄三人画像发呆,心中难免想到那“太祖之后,将再有天下”的谶言,难道真是天不授命他家一脉? 张宝不明所以,但还是劝道:“官家,夜已深了……” 赵佶发出一声叹息,而后才又返回寝宫,睡了个回笼觉。一早醒来,南边有奏报,言潘节度使驻守苏州府,活捉三大王方貌,现已带上京城,与方貌共同收押的,还有苏州府兵马都监万昌业。 赵佶听了捷报顿时满面红光,可嘴角咧到一半却卡住了,嗯?把方貌反贼押送上京,怎么还带了个万昌业? 第194章 狱中相见 潘邓上书痛陈万昌业八条罪状,条条皆是重罪,赵佶火冒三丈,“处斩!潘卿家到苏州不过半个月就擒获方貌反贼,尔苏州府七个月也没有战功,朕本不欲计较,却没想是你这乱臣贼子!竟敢纵容手下为祸苏州,祸乱纲常!处斩!” 皇帝大发雷霆,其余人哪敢说个不字?把万昌业押下去,就要明日正午行刑。 万昌业万念俱灰,不敢直面圣上,他看着朝中诸公,只记得韩府尹认得朝中李相公,却不知哪个是,也没人替他求饶,只得被人拖下去,押进大理寺监牢。 李邦彦见此人被拉下去,眼观鼻观心,并未发一言。 赵佶还在兀自生气,把那奏书看了又看,一把摔在地上,“苏州府好大的胆子!此事岂是他一个兵马都监做得了主的!府尹韩钟况呢!还有他那府中一众官员,为何没人上报!统统治罪!” 二府官员劝慰道:“陛下息怒,此事只万昌业认罪,其余人等并未查明,还是不能草率治罪……” 又有人岔开话题:“梁山军还有军情未禀,不如叫他先复了命,再说其他?” 众人便看向堂中来送信的梁山小兵,那人说道:“小人此处还有潘节度使所遣密匣一具,内藏潘节度使抵达苏州后重造兵籍的副本。苏州府兵员折损颇巨,原籍散佚,潘节度使点检现役,仅存三四成!潘大人虑苏州地处偏远,朝廷难以实时掌控其军情,故特遣此兵籍副本至东京,托付诸公,以备稽考!” 二府听了这话顿时议论纷纷:“只余三四成!” “苏州府一共多少兵马?他说只余三四成是苏州府厢兵还是加上广德军的?” “这是死了多少人……” 李邦彦不似刚才一般气定神闲了,他凑到前面去,想要一探究竟。 张宝把那密匣交给皇帝,皇帝打开,先没看那一沓沓的军籍副本,而是先看了潘卿家密信。李邦彦便做主把那兵籍拿了过来,二府一众官员打开详看,越看越眉头紧皱,“这,这是加起来只剩了不到四成?” 赵佶越看越怒,拍着桌子怒斥:“韩钟况是干什么的!两万人守苏州城,最后就剩七千多人!死了这么多人,连白莲军那些个人都打不垮!他要朕亲自去苏州上阵吗!” 赵佶气得吹胡子瞪眼,张宝连忙给拍胸脯,众二府官员也神情凝重,李邦彦劝慰道:“苏州府兵士折损甚众,此皆因白莲教凶残肆虐之故。苏州士卒皆为守土卫民而死,实忠义之举,可歌可泣矣,若潘节度使早日挥师苏州,或可免此生灵涂炭之祸,可惜蹉跎数月,致使苏州损失惨重,令人叹息呀……” 白时中凝眉,“李舍人这是何意?潘节度使连平五州,功勋卓著,还有错不成?韩府尹治军无方,致使万昌业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纵容手下兵卒趁乱抢劫,兵不是兵,匪不是匪,纲纪败坏,民怨沸腾,此等情状,尔等竟视而不见?反倒对潘节度使指手画脚,是何居心!再者白莲教猖獗之时,韩府尹坐镇七月,未见寸功;潘节度使甫到半月,便擒获贼首方貌,此等功绩,岂容尔轻慢?” 李邦彦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讥讽:“白相公身为中书侍郎,竟连如此浅显之理都不懂?若你吃八个炊饼方能饱腹,莫非前七个炊饼便毫无用处,可弃之不食?潘节度使之所以能一举平定苏州之乱,不过是因为韩府尹前七月耕耘之功,如今只剩摘桃之人罢了!再者说,潘邓手握两万精兵,若以此兵力尚不能擒拿方貌,岂非无能至极?此等功劳,何足挂齿!” 白时中简直气笑了,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李邦彦此言太过偏颇!潘节度使以两万兵力平定白莲教之乱,乃是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岂是尔等坐而论道者所能妄加评判?若依李相之见,韩钟况怎么没平定苏州之后,再领着他那两万人去平定别的州府?他若深谙兵事,如何不能像潘节度使一样连定五州!” 李邦彦轻蔑一笑,刚要还嘴,赵佶一拍桌案,“都别吵了!” 二府大臣都依言沉默。 赵佶手里拿着潘卿家所写奏书,“潘邓上书言苏州缺粮一月有余,要朝廷发放救济粮,这又是怎么回事!苏州府都要了几回救济粮了!” 陈文昭说道:“苏州弊病未除,不事生产,想来因此钱粮紧缺。” 赵佶心烦道:“叫户部和司农寺的人来!” 户部官员不一会儿就上殿了,面对皇上的诘问,自然不会说自己的不是,“这……苏州府的钱粮花得也太快了些,十万石才到苏州不久,两万人哪里要这么多军粮?怎么没过两个月又没粮了?” 李邦彦冷哼一声:“潘邓不到苏州府时,未曾听闻苏州府缺粮,怎么他一到那儿就开始要粮了?” 余深眉毛一皱,觉得此事并不简单,“他苏州府损兵折将过半,哪里还要这么多钱粮?那奏书上却说苏州府缺粮一月有余,这是何道理?怕是另有隐情吧!” 这话提醒了皇帝,赵佶眉头深锁,觉得此事怕不是普通的死伤众多,钱粮匮乏。当初太祖年间,忠武节度使王全斌率军平定后蜀后,便与部下将领大肆抢掠,贪污财物,高达六十四万贯,大宋虽承平日久,没有战事,可也保不准有人就会大发战争财! 第209章 赵佶冷冷说道:“潘卿家不到苏州府,朕还不知道这么多事,如今听闻潘卿家奏报苏州府之事,方知其中曲折。苏州若真遭战乱,百姓流离,钱粮匮乏,朝廷自当倾力相助,绝不吝啬!然若有宵小之辈借机中饱私囊,贪赃枉法,致使民不聊生,朕亦绝不姑息!” 二府诸公皆沉默不语,只左右相看。 赵佶说道:“今朕欲彻查此事,还苏州百姓一个公道,肃清吏治,以正朝纲!众卿家谁愿为朕分忧?” 白时中赶紧站出来:“臣愿为陛下分忧!” 李邦彦见了不甘示弱,“臣也愿为陛下分忧?” 赵佶见他两个互不相让的作态,就心中有火,心想朕是派人去查案子,你两个到那苏州地界,怕是只想着包庇党羽了!不过这样一来倒是给赵佶提了个醒,潘邓是陈太师学生,那韩钟况又眼见与李邦彦交好,若是如此,朝中多数人都不可用……诶,不过若是…… 赵佶心中隐约有了人选,却一时拿不定主意,思虑再三说道:“尔等先去筹备军粮,南下之事容后再议,退朝!” * 大理寺牢房 狱卒们正在换防,门口隐蔽处,传来狱中节及官王二的声音:“李相公,这边,小心脚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李邦彦微微点头,跟着王节及穿过昏暗的走廊,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墙壁上的火把照出微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斑驳的墙上。 王节及一边带路,一边低声说道:“相公放心,这会儿正是换班的时辰,没人看见咱们……”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走到一间偏僻的小门前,王节及停下脚步,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轻轻打开了门,两人又往里走了十几步,走到一个牢门前,门内万昌业正蜷缩在角落里,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万昌业,有人来看你了。” 万昌业猛地起身,踉跄着往这边扑来,“李……李相公……” 李邦彦扫了万都监一眼,冷声道:“正是本官,你可知自己如今处境?” 万都监连忙跪下,“小人知道,小人知道!小人犯了死罪,可小人也是听从韩府尹之令!相公一定要救救我……” 李邦彦缓缓坐在台阶上,示意万昌业凑近说话,“将你知道的,从那潘邓到了苏州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详细说来。” 万昌业凑近了,哆嗦着嘴唇,将自己在苏州府的种种见闻都说了出来。从苏州府二月份受到白莲教袭击说起,彼时韩知府一开始心急万分,到最后却不再着急,而是让他拖延时机,屡战屡败,不叫他把白莲教彻底歼灭,“相公,这都是韩府尹之令,小人不敢不从呀!” 李邦彦冷眼看他,“他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举,你为何不往上报?” 万昌业说道:“他乃上官,我如何能忤逆?只得听令行事……后来军中军粮不够,我找韩府尹,他一面说府中已没粮了,一面又往我家送了几十担粮食,小人……小人便没再声张……” 万昌业觑着李邦彦脸色,小声说道:“后来军中因为缺粮屡次闹事,府中通判官也多有怀疑,屡次试探……小人便又去找韩府尹,韩府尹第二日便将苏州府通判邢名扬抓入牢中,言刑通判贪污军粮,这才平息军中怒火。” 李邦彦大惊失色,“此事怎么从未听人提起?” 万昌业说道:“府尹说这事等到战后再说……” 什么等到战后再说?这样的人悄无声息的把他处理了就好,怎能叫他还活在世上? 李邦彦紧皱眉头,“之后呢?” 万昌业说道:“之后就是潘节度使来到苏州城,二位大人本欲将他留在城外,可潘邓此人嚣张跋扈,他手握大军,直接就进了城。后凌大人又命人在广德军散布谣言,并且将兵籍销毁,可潘邓那人手腕了得,一天之内平定广德军,还重新记了兵籍,这……这谁也没料到。” 李邦彦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且把事详细说来。” 万昌业就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李邦彦一边听,一边点头,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事已至此,韩钟况为何不先下手为强?还在拖延些什么! 第195章 苏州封城 苏州府西城门外寒山寺。 两个身着体面的差人在小屋里喊道:“这都几天了!来人!快来人!” “我要报官!告你们囚禁有官人!” “嗤……”门外梁山兵不屑道:“他两个算什么有官人?不就是衙役吗,还当俺们梁山的都跟从前一样是些泥腿子呢,轻易就能被他两个穿官皮的唬住了。” “就是就是,这都几天了,说了道理听不懂,天天这样闹!不必管他两个,自消停了!” 果不其然,屋里骂了一个时辰过后,骂声渐歇,那两个差人在桌子前面倒水喝,一人哑着嗓子说道:“真是欺人太甚,我二人是韩府尹的人,他们竟敢如此慢怠!” 另一人心里惴惴不安,“冯兄,这潘邓权势滔天,把持住苏州府不放手,哪还有咱们韩府尹说话的余地?如今将我二人困在这里,我两个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耽误了府尹大事,该如何是好?” 冯大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信函,也愁眉苦脸,“他潘邓不放人,咱两个又有什么法子?走也走不了,回也回不去,唉……这可是给当朝宰相的信!这可怎生是好呀……” 薛二说道:“不行,咱俩不能在这儿死等着,要真出不去苏州,起码要跟韩府尹禀明,不然他见我两个一去不归,还以为我俩早已走了,实际上却是刚出苏州城,在这寒山寺待了六七天!” 冯大站起来,“正是这个理!”他说着跑向门窗边,拼了命的砸门砸窗,“放我们出去,快放我们出去!” 喊叫之间,门被推开,一个梁山兵走了进来。 冯大顿时怒目而视:“识相的快放我等出城!否则韩府尹追究起来,状告尔等囚禁有官人,叫你几个吃不了兜着走!” 那来的梁山兵皱了皱眉,“怎就是囚禁你两个?这寒山寺三教九流各路人都有,万一有哪个心怀歹意的,要对你两个不轨,那该如何是好?这是保护你俩!” 郑大骂道:“我呸,放你娘的屁,快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北上!” 那梁山兵一脸不可理喻:“都和你们说了几次了,不是我们不让出城,前些日子刚捉了方貌,方貌反贼带着白莲教徒在运河上袭击常州府官兵,尔等又不是不知。如今只等我梁山军清扫这从无锡到苏州的运河流域,剿灭白莲余孽,才叫尔等安全渡河。否则你两个前脚上了江,后脚在江心吃了那江匪的板刀面,到了河底可莫怪我等没有阻拦。” 冯大火冒三丈,薛二见了急忙拦住他,自己凑上前去对梁山兵说道:“官军兄弟,若是不让我们北上,可否让我两个归家,与主人禀明实情?” 那梁山兵说道:“你两个要回去,进城也要排号,如今等着进城的人已排到一千多号,大家伙都在寒山寺等着呢,你俩若要进城,我便给你两个行个方便,替你俩要个在前面的号,可回去了便回去了,再要出城可又要重新排出城号,如今出城的排到八百多个了,你俩一进一出就得重新排,可想好。” 那两人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发又没处发,快把他两个憋死了,冯大说道:“我与你这小子没得说,把你长官叫来!” 那梁山兵暗地里翻个白眼,“叫我长官来也没用,节度使有令,江阴到苏州这片水域不平,谁都不能走运河。” 冯大吼道:“我前几日就看有个船队出城了!” 梁山兵说道:“那是押送方貌北上的船队,光随行士兵就有百人,你二人如何与他们相比?”他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小孩胡闹的眼神看着他两个,“不光你俩,所有人都在这儿等着呢,节度使禁令,水域未平不许走运河,这是为了尔百姓好,你两个人单势薄,遇到白莲余孽如何是好?莫再胡闹了!”说着转身离去。 * 东京城大理寺牢房。 烛火明明灭灭,万昌业从头到尾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李邦彦沉思许久,牢房里陷入了沉默,王节及提醒道:“李相公,咱们该走了。” 李邦彦这才下定决心,随即说道:“如今事已至此,两位大人也无只言片语,我两个在东京别无他法,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他看向万昌业,“你且附耳过来。” 万昌业连忙凑近,李邦彦耳语一番,万昌业眼睛逐渐增大,悚然道:“何至于此!” 李邦彦目光凌厉地瞪向他:“你如今已是将死之人!” 万昌业这才又回过神来,对呀,他明日正午就要处斩了。 “此事若是成了,你便可保命,若是不做,也别怪我救不了你!” 万昌业连忙抓住李邦彦的衣角,“李相公,救我一命!但凭吩咐!” * 李邦彦拿了万昌业手书,从大理寺牢房出来之后并未停息,马不停蹄赶往太子府。 第210章 潘邓这小子动作太快,到苏州不过半月就活捉了方貌,还把方貌和万昌业一同送上东京,着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如今圣上心中恐怕已有猜想,若就这样叫皇帝派人南下查案,恐于己不利,如今当务之急是扭转局势。 李邦彦如今已是太子府常客,他常登门拜访,因此太子府的小黄门都和李相公相识,见他前来便热络招呼他在此等待。 赵桓虽早早立府,却一直门可罗雀,近年来李相公频繁拜访,他也乐得有人相近,恰好李邦彦此人风姿俊美,又有才学,言语恭敬,为人谦逊,因此二人便常常走到一处。 今日李邦彦有急事找他,赵桓也便更衣入正堂相见,“相公何事如此匆忙?” 李邦彦见太子来到,连忙起身一揖,“拜见太子殿下,臣今日带来一份状纸,事关重大,不得不亲自呈上。”说罢,他将状纸双手递上。 太子接过状纸,展开细读,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状纸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狱中之人仓促写就,万昌业在状纸中控诉广德军节度使潘邓残忍嗜杀,未经上令便屠戮军中将士,更指其私造兵籍,意图不轨。 太子读完,心中一震,抬头看向李邦彦:“此事当真?” 李邦彦说道:“殿下,此事千真万确,万昌业乃军中老将,素来正直,若非被逼得走投无路,绝不会冒死上告。广德军节度使此举,已非寻常之过,而是有谋逆之心!他再造兵籍,原来的兵籍又在何处?士兵人数不明,岂不任由他篡改?说不准早已藏匿私兵,此人反叛之心昭然若揭!” 原来如此,那潘邓自造兵籍竟是心怀歹意!太子紧紧捏着那张状纸,他早就看潘邓不顺眼,中料定此人是奸非忠,却没想到他如此大胆! 赵桓咬牙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呈上御案?” 李邦彦苦笑一声,摇头道:“殿下有所不知,朝中多有偏向广德军节度使之人,万昌业此状若贸然上呈,只怕还未到陛下手中,便已被压下。臣思来想去,唯有请殿下出面,方能还万昌业一个公道,也为朝廷除去隐患!” 赵桓闻言,神色凝重,他在殿中来回踱步,片刻后停下,“相公所言极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察。明日朝会,孤自会向父皇禀明此事,务必彻查广德军节度使潘邓行径!” 李邦彦心中稍安,深深一揖:“殿下英明,万昌业若能得殿下相助,必能洗清冤屈!” 李邦彦出太子府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乘着小车回到家中,颇有些闲适自得,此事太子出面,便已成功了一半,足够扭转乾坤。 朝中不知怎的,来讨好太子的少之甚少,尽是些蠢人,不趁这时候结交太子就算了,竟还有押宝押到三皇子楷头上的,啧啧,真是愚不可及!朱太子妃已诞下皇孙,太子之位非长子桓莫属,此时不来巴结,却处处得罪,真以为自己屁股下的位置能一坐两朝?等到太子即位,朝中那些蠢货一个个就等着倒霉吧! 如今大事已定,这封状纸呈上,就算不能彻底扳倒潘邓,也能让他在皇帝心中留下一笔,到时候南下之事就好做文章了。李邦彦哼着小曲回了家。 与此同时,陈文昭却坐着马车进了皇宫。 陈太师一路走到延和殿,皇帝见他来了,叫张宝赐座,问了一早想问的话,“我若叫太子南下查案,太师以为如何?” 陈文昭沉吟片刻,而后拱手道:“太子殿下天资聪颖,仁德兼备,小小年纪有圣明之像,若能南下查案,确是一次难得的历练,然而……” 赵佶问道:“太师有何顾虑?” “……然而南方局势复杂,白莲教未平,此案若真如陛下所想,又恐牵涉甚广,非一时可解。太子殿下虽才智过人,但毕竟年少,未曾经历大事,若贸然南下,恐有不妥……” 赵佶听罢,眉头微皱,手指轻轻敲击御案,“太师所言极是……只是太子终究需历练……” 陈文昭见此,知皇帝心意已决,便拱手说道:“臣以为太子殿下若南下,需有得力之人辅佐,陛下可挑选几位老成持重之人随行,既可护太子周全,又可助其查案。此外,陛下可先召集群臣商议,探明众人之意,再做定夺。” 赵佶闻言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太师思虑周全,朕心甚慰,既如此,便依太师之言,明日早朝,朕与众卿共议此事!” 第196章 何人南下 皇宫外夜色渐深,陈文昭出宫之后去了徐宅,见了师弟叹息两声,“太子南下,可要苦了你师侄了。” 徐观说道:“太子本就看你陈党不顺眼,不知要怎样为难你这太师学生呢。” 陈文昭见师弟不搭茬,只能又叹:“……兼之南方未定,白莲肆虐,你那小师侄一边平乱,一边还要费尽心思保护太子周全,迎来送往,招待钦差,一个不慎,便遭弹劾,这可如何是好?” 徐观摇摇头,“此乃无可奈何之事,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党同伐异,休戚相关。太师不蒙太子青睐,犹如树倒猢狲散,学生何所依托?实乃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也。” “休要说风凉话!”陈文昭怒道:“太子南下,你去和他说和,一同前去!” 徐观沉吟许久,“不若师兄腾挪一番,将师侄召回京师吧。” 陈文昭说道:“哪里是我想把他挪回来就能挪的?南边白莲教未平呢!” 徐观呵呵道:“适可而止罢,如今白莲教未平,师侄便屡遭弹劾拥兵自重,哪日一平江南,怕是要被弹劾割据称雄了。” 陈文昭气了个仰倒,一拍桌案,指着徐观说道:“以后没你这个师叔!”说完愤然离去。 * 第二日一早,诸公在殿门外等待皇帝到来,自发列队排排站,陈文昭身穿紫袍,站在文官队伍第一个,神情严肃不语。李邦彦站在离太师几步远的地方,背着手神情倨傲,一副自得意满之态。 此时有小黄门匆匆走来,将李相公带走,李邦彦不知所以,跟着小黄门七拐八拐,到了个避风处,太子殿下正在此等待。 赵桓见了李相公便说道:“昨日之事我又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能如此草率。” 啊?李邦彦再不复悠然之色,大为吃惊,事到临头,怎么突然反悔?堂堂太子殿下,为何如此反复无常! 李邦彦急切问道:“殿下顾虑何事?” 赵桓说道:“那万昌业业已伏法,今日正午便要处斩,若他真无罪,父皇又怎会判他有罪?孤……孤不愿违背父皇之意。” “唉呀!”李邦彦急切地说道:“殿下,此事关乎人命,岂能因一时犹豫而误了大事?江南一事,事有蹊跷,万昌业一事也许有冤屈,朝中上下皆畏惧太师而不敢言,殿下身为储君,若再因畏惧陛下之意而袖手旁观,岂不令天下人寒心?” 赵桓神色犹豫,低声叹道:“李相公所言,孤岂能不知?只是父皇一向威严,孤若贸然上奏,只怕触怒龙颜,反而不美。” 陛下有什么威严的?陛下是多随和的官家!李邦彦心里着急,面上不显,上前一步,语气坚定说道:“殿下,正因陛下威严,才更需殿下以仁德之心进谏。陛下虽威严,却也明察秋毫,若殿下能以理服人,官家未必不会重新审视此案。况且,殿下若能在此时挺身而出,不仅可救万昌业一命,更能彰显殿下仁德之心,赢得朝野上下敬重呀……” 赵桓听罢,神色稍缓,但仍有些迟疑:“可……可此事牵涉甚广,孤若贸然上奏,只怕引来非议。” 李邦彦语气更加恳切:“天下之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万昌业一案,若真有冤屈,殿下今日不救,他日史书之上,殿下又将如何自处?殿下若能在此刻挺身而出,不仅是为万昌业伸冤,更是为天下苍生立命!” 赵桓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头:“李相公所言极是,孤今日便上奏此事。” 李邦彦心中一松,连忙拱手道:“殿下英明!臣愿跟随左右,为殿下分忧!” 二人说定了,紧赶慢赶地赶在最后进了大殿,又越过众人往前走去,恰好皇帝已端坐主位,见了他两个招呼道:“快往前来。” 众人给李相公和太子让了位,一班人站定,这才开始上朝,讨论一干事宜。 半个时辰过后,寻常事说罢,赵佶目光看向陈太师,暗示他挑起太子南下一事的话头来。 陈文昭接到暗示,刚要上前,却没想太子先人一步,拱手说道:“臣昨日收到一份状纸,状纸中所言之事,关系重大,儿臣不敢隐瞒,特此上奏。” 赵佶没料想太子有事奏,问道:“何事如此要紧?” 赵桓说道:“此状纸乃大理寺监牢中万昌业所写,他状告广德军节度使潘邓在苏州滥杀无辜,无令处斩士兵,且私造兵籍,藏匿兵力,蓄意谋反!臣垦请父皇重查此案,以明真相!”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赵佶心中亦是一惊,他心中虽已认定潘邓为股肱之臣,但自古帝王皆以谋反为大忌,这两个字叫太子这样当堂指出,言之凿凿,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动摇几分。 第211章 然而赵佶心中仍有一事不明,他微微皱眉,正欲开口询问,已有人抢先问道:“殿下,此状纸从何而来?万昌业身在狱中,又如何能将状纸送到殿下府上?” 太子早已有所准备,面不改色地答道:“乃是万昌业托人送到我府上。他虽身陷囹圄,但心怀冤屈,故冒死托人将状纸递出,望孤能为其伸冤。”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面面相觑,显然无人相信。万昌业身在狱中,此前又没来过京城,如何有人脉能托人将状纸送到太子府?众人目光在殿中扫视,八成是李邦彦从中斡旋,请太子出面! 这个李邦彦! 白时中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广德军节度使潘邓乃忠勇之臣,当日苏州府局势混乱,若非他当机立断,平定乱局,岂能有半月之内擒获方貌的大胜?所杀军士,皆是违法乱纪之辈,也是为平息混乱,不得已而为之。” 他又看向太子,“……至于万昌业,他早已认罪伏法,如今递上状纸,不过是垂死挣扎,拖延时日罢了,太子殿下岂能轻信此等谗言?” 赵桓却毫不退让,朗声道:“白大人所言,皆是广德军节度使一面之词,苏州距此千里,若其欺君罔上,又有谁人知晓?万昌业虽已认罪,但万一事有蹊跷,若不查明真相,岂不冤屈了无辜之人?” 李邦彦亦在一旁附和道:“陛下,广德军节度使私造兵籍,此乃不争之实。若其为忠臣,又怎会做出这等欺瞒之事?分明是有意隐瞒广德军人数,藏匿士兵,图谋不轨!” 真是胡乱攀咬!余深听闻此言,出列反驳道:“兵籍乃是行军打仗之必需!哪个将军能没有兵籍?苏州府兵籍丢失,广德军节度使若不另造,又该如何领兵作战?难道就在苏州府干等着不成?” 李邦彦冷笑道:“谁知道是真丢失还是假丢失?若其真为忠臣,又怎会如此遮遮掩掩?” 又吵了起来,朝堂之上一片喧哗,皇帝心中愈发厌恶,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大臣们争吵也就罢了,太子为何也掺和其中?如今太子年纪尚轻,却已开始结交大臣…… 他本欲让太子南下查案,以历练其能力,但今日见此情形,着实心中烦躁。赵佶深吸一口气,冷冷开口道:“尔等休要再吵!既然此事争执不下,朕决定派人南下巡查,一探究竟。” 他看着太子,不满地说道:“朕有意让三皇子楷南下查案,诸位可有异议?”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再出声。太子脸色微变,却也不敢多言。 陈文昭一挑眉,上前劝道:“陛下三思……”他又看向太子,其意不言而喻。 三思个什么?赵佶心头火起,“朕心意已决!” 殿中众人见皇帝已做决定,自然没有再劝的,陈文昭说道:“陛下圣明,可郓王年少,此番南下,路途遥远,事务繁杂,也需找几位能臣陪侍左右,陛下可有中意的人选?” 赵佶微微沉吟,目光扫过朝堂,又看了看太子,片刻后说道:“此事便交由众位爱卿斟酌,选出合适之人随三皇子南下罢。” 太子却不知个中弯弯绕绕,只以为父皇早已选定郓王,可他也不愿郓王独出风头,也得安插自己的人才行,便上前一步,拱手道:“父皇,儿臣推荐一人,左司郎黄潜善,此人素来能干,心思细腻,且处事沉稳,若能随郓王南下,定能助其一臂之力。” 赵佶听罢,微微皱眉,太子既已开口,他也不好反驳,便道:“黄潜善倒也罢了,只是此行南下,事务繁杂,还需多备几人。朕倒想起一人,吏部郎中徐观,此人学识渊博,处事干练,让他随行,也多一份保障。” 太子闻言,心中微微一沉,他不愿让徐观伴随赵楷南下,一来徐观曾任东宫讲官,与他有师徒之情,他心中一直认定此人为他属官,自然不愿他去别的皇子那;二来徐观与陈太师师出同门,此次南下查那潘邓的案子,难免偏颇。 可如今陛下已经下令,便也无从反驳,赵桓只得拱手道:“父皇圣明,如此甚好。” 赵佶又道:“南下路途遥远,且多有危险,朕再将亲卫军赐予三皇子一队,共同南下。退朝!” * 苏州府城。 清早时分,街上已热闹起来了,卖布的小贩推着小独轮车走街串巷,他那小车样式别致精巧,车上刻着“东平”二字,车上的布匹挨个架在梁上,高高的犹如小山,五彩斑斓的棉布在晨光中格外鲜艳。 那小贩气沉丹田,敲了个木邦,吆喝道:“哎——瞧一瞧,看一看咯!北来的棉,南来的纱,织成布匹顶呱呱!东街的娘子西巷的娃,穿上新衣笑哈哈……” 早有人见了他这棉布鲜艳的,听见他吆喝便走上前打听,“唉,小经纪!” 那小商贩一回头,见是几个娘子,连忙招呼,把那些布匹挨个放下来一角。 那几个娘子走上前去摸摸他的棉布,一摸之下,果然与众不同,手感柔软,料子扎实,真是又结实又鲜艳。 小商贩连忙说道:“咱们这棉布都是东平产的,柔软又透气,夏天不闷汗,冬天暖如春!买一匹回去,能裁好几件新衣裳!” 东平产的?几人颇为惊讶,“这就是那东平府产的棉布,是那个东平纺织坊里产出来的?” 小商贩颇为自豪,“正是东平棉!” 旁边一个挎着篮子路过的妇人哼了一声,“当我们苏州是别个没见过好东西的地界?棉布也到这儿来卖,这可是家家缫丝的地方,你呀,来错地界了!” 第197章 看望太守 那妇人言语苛刻,一边几个看布的娘子都偷偷看他两个,不再说话,可那小经纪倒没半分生气,依旧乐呵呵的说道:“这位娘子说得对!这苏州府哪儿哪儿都好,锦缎更是一流!”他说着话竖起了个大拇指。 那妇人听了面上有几分得意,只听那小商贩又乐呵呵说道:“……可您又没听说过一句话?叫‘满街缫丝妇,没有穿丝人’?这缫丝的哪买得起丝?您再看咱们的布……” 他手那么一比划:“咱们推着小独轮卖东平布的,卖的都是些棉布,物美价廉。前些日子已去乡下走街串巷,相当紧俏呢!今日才来城里,还不知会卖得怎么样。您若看我这布好就捧个场,买回去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棉布!” 他说得诚恳,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俏皮,引得旁边几个娘子掩嘴轻笑。那挎篮的妇人听了,脸上虽还绷着,眼神却不由得往他摊开的布匹上瞟了几眼。只见那棉布颜色鲜亮,质地柔软,比寻常棉布细腻许多。 她家其实也穿不起丝,只是这半年来江南绸缎减产,她看不惯那东平府的棉布抢了她们南边绸缎的风头罢了。 那妇人扭捏了一会儿,也过去上前摸了摸棉布。小经纪见状,趁热打铁,顺手抖开一匹水红色的布,笑道:“您瞧瞧这色,多正!裁件衣裳穿出去,保准比那锦缎还显气色!再说了,棉布穿着舒服,透气又吸汗,夏天不闷,冬天又暖和,可比那绸缎实用多了!” 一边的另几个娘子都在看布的花色,一人低声对同伴道:“这布确实不错,光看这工艺,布面上一个疙瘩都没有,那必是顶好的织女织出来的,摸着也厚实,这还有印了花的,要不咱们也扯几尺?” 另一人扯着她的袖子道:“他这样的布,肯定贵呢……” 那小经纪耳朵尖的很,连忙说:“不贵不贵!”他用两个手比划了一下,“一尺就这个数,你要多少买多少,我这儿给你裁开。” “哎呀!”那几人惊叹,“怎么这么便宜?真只要二十二文一尺?” 那小经纪点点头,“咱们一匹布四丈长,您要是买一匹,还给您便宜,一匹布收您八百三十文!” 一边观望的听了这价格都走过来了,也来摸摸这儿的棉布,“你家的为啥这么便宜?我看你这布顶好的。” “是呢,现在苏州府卖绸缎都要一贯半了!” “东平的棉便宜吗?” 那小经纪笑道:“不瞒您各位说,咱们几家东平布是专门从北边来的。俗话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眼见着寒衣要到了,今年苏州战乱,不光粮食没有,织布的也少,掌柜的一合计就叫我们来苏州府卖点便宜棉布,给乡亲们添个冬衣!咱苏州府虽然在南边,可冬天也冷呀!” 这话算是说到几个娘子心坎里面了,马上就是寒衣,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冷,谁家不想扯几尺布?如今这布又便宜又好,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我们三个要一匹布,你给我们裁开。” “好嘞!” 小独轮前面顿时热火朝天起来,那小经纪笑得合不拢嘴,殷勤招待,拿了那个天青色鲜艳布匹扯开一截,“您各位瞧,这颜色多亮!我在这儿给您保准,放水里洗不掉色;您再看这布面,一行行都是这么密,怎么扯都不歪!” 第212章 小独轮上的布一批批被扯走,那小经纪收了钱又打了梆子吆喝道:“红的艳来绿的鲜,蓝的像那晴天边!白的净来黄的亮,裁件衣裳赛天仙!小娃娃你也来挑一挑,穿这衣裳人更俏……” “卖布来,卖布!” * 节度使宅邸之中,潘邓在屋里塌上坐着,身边是林冲,张清和关胜,小郓哥则在最里面栽歪着,手里拿了五色纸叠衣服。 屋里一片沉默,阮小五凑到小郓哥旁边,小声说道:“你光烧五色纸就行了,咋还给叠成衣服了?哪有这样的?” 小郓哥看了他一眼,说道:“俺爷光棍一个,光把这‘布’烧给他,他自个儿又不会缝衣裳,我把这现成的烧给他,他直接就能穿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阮小五说道:“那你再多烧些纸钱元宝,叫你爷在下边儿找人缝。” 小郓哥说道:“人人都烧纸钱,烧元宝,这东西到下边许不值钱呢,要是雇不到人咋办?还是直接烧这‘成衣’保准。” 一番话说得阮小五都动摇了,他拿了一张纸,也招着乔郓哥的样折起来。 张清在一边叹了口气说道:“朝廷向来如此,昏庸无道,猜忌忠良。当年我镇守东昌府,不过晚回来一日,就被定为叛逆,那群文官着实令人心寒,一张嘴最会颠倒黑白……如今大人受此委屈,实在可恨!” 阮小五也气道:“节度使大人一心为民,守卫苏州,却换来这般猜忌!” 一向沉默寡言的关胜也说到:“……这世道,拍马逢迎者青云直上,忠心耿耿者却屡遭猜忌。大人领兵在外,风餐露宿,披挂上阵连平六州,却换来这般对待……当年我奉命攻打梁山,也曾因被擒,便被认为叛逆。” 关胜叹息道:“身为武将,在此朝廷,如履薄冰……一举一动皆要小心谨慎,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唉,若非大人收留,我关胜也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张清也心有戚戚:“如今在大人麾下,方才过上这痛快日子,回想以往,不堪回首。” 关胜也赞同:“如今官职虽微,却也活得痛快。” 林冲说道:“大人不如趁此机会回京吧!大人本就受皇帝信任,京城又有太师在,若能久居,必然青云直上,何苦在此受这窝囊气?更何况如今皇帝猜忌,在此只怕祸患更深……” 关张二人对视一眼,还没开口,阮小五说道:“这……要是主公回京城了,咱们要跟谁?我可不想换个别的主将!” 林冲瞪他一眼,说道:“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凡事由不得你做主。” 阮小五蔫蔫不语。 潘邓说道:“早在活捉方腊,被那韩钟况弹劾,在睦州驻军时,我便想过今后何去何从……我是能一走了之,可梁山军又该怎么办?我把你们从山东带了出来,总要把你们带回去呀……” 几人听了这话,颇为动容,张清说道:“参了军的人,在哪服役哪还由得了他们自己?主公能招安我等已是天大的恩德,不再奢求其他!” 几人轮番劝慰,潘邓看在眼中,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轻松许多了,沮丧只是一时的,好的局面还是要靠自己争取!他自拿了笔墨,又写了封奏书,其中言明自己德不配位,恳请交出手中兵权,自回京师侍奉老师。 几日之后,圣旨传来,不同意广德军节度使请求,要潘邓继续驻守苏州城,剿灭白莲余孽。与此同时,赵佶又发了手书给潘卿家,叫他守住苏州城,江南不能再有动乱了! 潘邓看了看手里的瘦金体,合上放在匣子里。守城是守城,气不能白受,他想了想,带着人去了韩钟况府上。 * “无耻蛮贼!你还要怎样!本官如今在家里养病,谁也不见!速速离去!” 潘邓冷哼一声,武松和阮小五一边一个,大手一挥把那两个看门的拨愣开,那看门的见相差悬殊,滚到一边之后再没凑近。 潘邓开门进了屋,韩钟况更加气恼,吼道:“身为朝廷官员,无故擅闯官员私宅,还打伤我家仆,你要造反不成!” 潘邓丝毫不理会韩钟况的咆哮,左右看看他这屋子,大模大样坐到了正堂扶手椅上。 韩钟况被他无视,气恼交加,破口大骂:“无耻反贼!本官虽官职不高,却也是朝廷钦点的正四品命官,你今日这般行径,分明是藐视王法、践踏朝廷威严!你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就敢如此肆无忌惮!本官定要上奏京师,参你一个藐视王法、意图谋反之罪!” 他边说话边往门口走,“……来人,来人!速速备马,本官这就去面见转运使,将你这狂徒罪行一一禀明……” 武松砰的把门一关,将开门欲出的韩府尹推了回去。 韩钟况被推得转了个圈,见那潘邓人多势众,咬了咬牙,又退回屋内,指着潘邓说道:“你来我家里,想要如何!” 潘邓把自己拿来的一篮子红枣放在桌子上:“我只是看韩府尹久病未愈,拿了补品来看望,不过今日一见府尹,气色红润,中气十足,看来已经大好,不日就能重回府衙了。” 韩钟况冷哼一声,“怎么,节度使大人还当我假病不成?我是这几日才转好的!” 潘邓呵呵一笑,“病了倒也不耽误韩大人上奏,依旧能颠倒黑白,胡言乱语,把朝廷弄得乌烟瘴气!” 嗯?韩钟况斜视潘邓,这么说,难不成是他送的书信已到李相公府上? 自从潘邓住进苏州府,这一个月来,他和凌大人两个消息闭塞,都还没接到送信人的回信儿,如今倒是靠着潘邓之口得知此时。 韩钟况冷笑一声,也走到旁边的椅子旁,理理衣摆,大模大样的坐下去,“本官也是为了朝廷的安危,才不得不如此行事。节度使大人,你私造兵籍,这可是大罪,本官不过是秉公办事,何来颠倒黑白之说?" 第198章 郓王驾到 潘邓微微挑眉,语气依旧平和,“秉公办事?那敢问韩大人苏州府的兵籍为何不翼而飞?本官用兵无据,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大人身为苏州府官,难道对此一无所知?” 韩钟况听他的问话,心里揣测着李相公如何上书的,琢磨了一会儿,哼道:“兵籍之事,本官一概不知,节度使大人若有疑问,大可去查,倒是大人私造兵籍,意图不明,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不去参你一本,难不成坐视不理?” 潘邓轻笑一声,“韩大人,本官初来苏州时,你百般阻挠,不让我进城。之前又数次弹劾,莫非是怕本官进城,发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韩钟况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恢复平静,语气依旧冷淡:“节度使大人多虑了。本官只是按规矩办事。” 潘邓微微前倾,靠近韩钟况,语气带着几分试探:“韩大人,本官一直有个疑问,我二人无冤无仇,为何从一开始你便对本官如此敌视?” 韩钟况不去看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节度使大人此言何意?本官与大人素无恩怨,何来敌视之说?大人若是无事,还请不要在此胡言乱语。” 潘邓不紧不慢,继续说道:“……我曾以为是党同伐异,没那么多道理可言,可这几日回想从前种种,却又觉得没那么简单。” 潘邓看着韩钟况脸色,慢慢说道:“你身为苏州府官,本也管不到广德军上,为何对兵籍之事如此紧张?莫非这兵籍不可告人?” 韩钟况唰得站起身来,满面冷意,“节度使大人这是何意?莫非是想污蔑下官?本府虽人微言轻,却也不会叫人平白僵李代桃,做你的替罪羊!” 潘邓看着韩钟况,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语气却依旧平和:“韩大人不必动怒,本官只是随口一问。不过若是韩大人心中无愧,何不坦然相告?若是心中有鬼……那本官也只能秉公办事了。” 韩钟脸色阴沉,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你若是再纠缠不休,倒打一耙,休怪本官上奏朝廷,治你一个诬陷朝廷命官之罪!”两人目光交锋,房内气氛骤然紧张。武松已把手放在佩刀之上,片刻后,韩钟冷哼一声,在屋里踱了几步,背对潘邓,语气冰冷:“节度使大人请回吧。本官身体不适,不便多留。” 潘邓见韩钟下了逐客令,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阮小五狠狠瞪了韩钟况一言,走时还没忘了把那一筐大枣拿走,那可是乔郓哥从山东老家带来的,不能便宜了这厮! 出了太守府,武松见他还把带来的东西拿走了,一脸嫌弃,“你这样叫人怎么看主公?没白的显得小气!” 潘邓转身一看乐了,从他那篮子里摸了几个枣,又给了武松两个吃,“罢了罢了,大气也不能当枣吃。” 几人一路往回走。 韩钟见潘邓离开,面上严肃褪去,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他怕自己已经暴露,心中想着要尽快采取行动,叫自己家人备好马车,匆匆出门前往转运使府邸,商议对策。 第213章 马车驶出太守府,转角处探出三个吃枣的人,阮小五冷笑,“他要是没鬼,我把头砍下来。” 潘邓说道:“找个人跟上去。” 阮小五嘿嘿一笑,“人已找好了,大人忘了咱们军中还有个能人?此人专门爬人房梁,来去自如,正是那鼓上蚤时迁!” * 韩钟况下了马车,步履匆匆,他心中有事,脚步急促,一进府门,便直奔转运使的书房而去,见了凌大人之后急切说道:“大人不好,事有不妙,那姓潘的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今日特意到我府中,言语闪烁,令人捉摸不透!” 凌季康眉头一皱,“你且细细说来。” 此时时迁正从偏院潜入府中,这转运使府邸哪里似寻常百姓家?屋上瓦片牢固得很,他没法上房,便轻手轻脚走到屋后,见此处没人,便趴窗户细听。 屋里声音隐隐约约,难以辨清,他耳朵往前凑,却又不甚明晰,突然房内说话声提高几分,带着一丝狠厉,“……果然狡猾,竟敢如此试探!看来他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声,想要敲山震虎!” 时迁见此处听得仔细,便把那窗户支开个缝,让声音更大些。 只听房内韩钟况忧心忡忡地问:“……这该如何应对?若他真起了疑心,恐怕会有所动作。” 凌季康冷哼一声,“本想留他一命,可既然他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江南大局已定,运河前几日已畅通,苏州安定,秀州也已被他那几个手下收复得差不多了,他潘邓再无用武之地,留着他,反倒是个祸患!” 韩钟况闻言心中一凛,低声问道:“可潘邓手握两万大军,身边又有亲信护卫,我们如何动得了他?” 凌季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那两万大军又不能在身边带着,不足为虑。我曾对一位江湖游侠有恩,此人武功高强,行事隐秘,此番正好派他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了结此贼!待潘邓一死,江南便再无后顾之忧,你我二人也可高枕无忧了……” * 十月十三,秋风瑟瑟,运河上水波粼粼,一艘不起眼的客船缓缓驶向苏州城外码头。船头上郓王赵楷负手而立,一袭紫衫随风轻扬,正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寒山寺轮廓。 撑船人笑呵呵说道:“官人,前面就是苏州府,等船到了岸,几位越过寒山寺,再往西走就能到西城门。您几位要是不着急,先去寒山寺看看也行,上个月我们几个老伙计在寒山寺住了十多天,是个好地方!” 赵楷问道:“你几个撑船的,怎么还到寺里去住?” 那撑船人说道:“……当时潘节度使封了运河,不许我们到河面上走,他要清除白莲余孽,叫我们进城出城的都在寒山寺等待,前几天刚刚解封,您别说,这水上真太平不少!” 原来如此,赵楷见这好山好水也心胸开阔,“既然如此,咱们先去寒山寺游玩一番。” 本来他们就是落下了后面大船,轻舟前行,走得比预计快了将近两天,如今还要在苏州城外游荡,徐观有些担忧,“殿下,依臣之见咱们还是先通报苏州尹,让他们前来迎驾。殿下就算不摆仪仗,却也不能不告知州府,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该如何是好?” 赵楷笑道,“徐侍郎太过谨慎了些,孤此次南下,本就是奉父皇之命查探案情,若大张旗鼓地进城,岂不是打草惊蛇?那苏州府尹若真有问题,咱们提前通报,倒给了他遮掩的机会。” 徐观语气更加恳切:“殿下,查案之事还在其次,徐徐图之未必不可为,苏州府鱼龙混杂,若有不轨之徒得知殿下身份,后果不堪设想,还请殿下三思……” 赵楷摆了摆手,语气坚定:“我意已决,出不了什么大事。再说了,孤有父皇赐下的禁卫在身边,徐侍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徐观还想再劝,一旁的大臣黄潜善却笑着插话道:“徐大人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殿下英明神武,区区苏州城,能有什么危险?再说了,殿下微服私访,正是体察民情,替皇上办案的好时机,若按规矩进城,那些百姓见了咱们,哪还敢说实话?” 说着他往赵楷身边凑了凑,手指远处,“殿下,前面就是寒山寺了,咱们是先进城落脚,还是直接去那?” 赵楷遥望着寒山寺美景,见寺庙古朴,山林郁郁葱葱,远处山峦在雾霭中渐渐模糊,近处却人头攒动,身着鲜艳的百姓挤在道路两旁,铺子林立,热闹非凡。 美景在前,叫人颇有些心旷神怡,赵楷说道:“不急,我早就听闻寒山寺美名,正所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只可惜咱们不是半夜到这,听不到打钟声……不过这寒山寺白日里也是一番美景,香火鼎盛,今日瞧着又逢大集,咱们先上山去看看,顺便听听苏州府的民情。” 黄潜善点头称是,退到一旁。船靠岸后,赵楷带着徐黄两位参军,并着一干侍卫下了船,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入眼只见街上行人摩肩擦踵,赵楷几人左挤右挤,好险没被挤散,百姓们挎着篮子成群结伴,脸上洋溢着微笑,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货物琳琅满目。 赵楷随意逛着,目光不时扫过四周,对身边的小黄门冯忠说道:“此地繁华,快赶上咱们东京城大相国寺了!” 冯忠笑呵呵道,“小人早就听说苏州盛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还没到城里呢,就这么多人,个个穿着光鲜!” 一行人在山脚买了香烛,素食,供花,冯忠拿了满满一篮,又待去买些糕点,他笑着说道:“殿下别嫌麻烦,咱们既然来寺里供奉一次,供品可要买足,这样才有诚心呢。” 几人便又走过去买了几个甜糕团,几个咸糕团,冯忠特地拿了一甜一咸两个给殿下吃,又买了一包梅花糕。 那卖梅花糕的小娘子见他们乌泱泱一群人,都颇有气势,为首一人又年轻俊俏,悄悄红了脸,拿了一块梅花糕,并没给冯忠,而是把手往远伸,递给赵楷。 赵楷一挑眉,没想到自己竟有几分好运在,上前去接了梅花糕。 那小娘子面目含笑,娇俏说道:“官人是潘节度使不的?” 赵楷:“……” 嗯? 第199章 游赏寒山寺 跟在赵楷身后的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笑又不敢笑,抿着嘴一脸严肃,赵楷被那娘子错认,却也没见怪,而是问道:“我长得像潘节度使?” 那卖糕的小娘子才知道认错人了,连忙说道:“奴家不认得潘节度使,只是听旁人说大人今日会来寒山寺,又见官人形容伟岸,还以为是节度使大人。” 赵楷笑道:“既是如此,那你这梅花糕岂不是错付了?” 小娘子掩面一笑,低着脑袋偷瞧他,“倒也不算错付,奴家手里没个别的物什,便只能花糕赠英雄了,是不是潘节度使,又有什么相干?” 赵楷哈哈一笑,“你既如此说,我便笑纳了。”说完又欣赏片刻面前小娘子粉面含春的情态,而后叫冯忠赏银十两,才带着一帮人上山去。 周围人看见的人皆惊叹,一个小猴子凑过来问道:“好大的派头,那是谁?难不成是咱们节度使大人?” 买梅花糕的娘子早把十两银收好,满面喜意,闻言说道:“我哪里知道,他说他不是哩。” 那小猴子听了拿起手里装了鲜果的篮筐,一溜烟跑远。 赵楷这才算是真有了几分下江南的感觉,兴致勃勃带人往寒山寺走去,一边和徐侍郎说道:“我听那小娘子说,今日潘节度使会来寒山寺,你认得他,若是见了,可得与我指明。” 徐观脸上也带了笑,“这是自然。” 赵楷又想起什么,看向侍卫头领,“董统领也熟识吧,我记得你二人曾一同出使北地。” 董平拱手说道:“正是如此,没想到殿下知晓此事。” 冯忠赶紧小声说道:“统领叫差了,殿下不好暴露身份,如今叫官人便是。” 正说着话有些小猴子来此兜售,都是见了这官人出手大方,前来做生意的,冯忠屡次请示,赵楷来者不拒,大手一挥,买!到了这苏州地界,他也要与民同乐一番。 冯忠只得又买了个篮子,两手挎满了,身边禁军也一同拿了些鲜果鲜花,赵楷一边做散财老爷,一边还没忘了微服私访的目的,逮着个要卖给他糍粑团的老丈问道:“丈人辛苦奔波,一日能赚多少?” 老丈见这大官人还问他话,局促着说道:“老汉每日赚个几十文钱,若赶上这样的好集市,能赚一百多,多数时候只赚一二十文,做糊口用……” 赵楷又问:“韩府尹知苏州后,赚得多少?潘节度使来了之后,赚得是多了还是少了?” 这……这大官人怎么问这种话?老丈偷偷打量这大官人,见其形容气度皆不寻常,就连身边的跟随也个个气度非凡,想来是个大人物。 老丈觑着官人脸色,思量半晌,没去说韩府尹,只说潘节度使,“……节度使来苏州之后,小老儿赚得自然是多了。节度使没来苏州府之前,苏州府乱得不成样,老汉一家自在家中躲灾,自从大军来到苏州城,广德军不作乱了,白莲军也被打跑了,老汉自提篮出来卖糍粑,可算是能活过这个冬了……”他说着话,用手抹了抹眼睛。 第214章 赵楷平日里少见这样的穷苦人,叹息一声,又给纹银十两,“老丈留回去添两件新衣吧,我见这苏州府人人新装,只你还穿着身旧衣裳呢。” 那老丈睁大了眼睛,跪下说道:“多谢恩人,敢问恩人名姓?” 赵楷虽是宗室,却也少受人如此大礼,连忙叫他起来,那老丈说道:“愿在家中日日供奉恩人姓名!” 还是冯忠过来,将他拉到一边,“你只供奉天家便是,不必问我衙内姓名,且走吧,莫耽搁我们衙内游寺。” 赵楷几人这才又往寒山寺走去,一路上又问了两个百姓,那二人皆支支吾吾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赵楷摇了摇头,“此地不似汴京城,百姓胆怯矣……” * 他几人一路朝寒山寺走去,却不见后面树影处转出一个壮汉来,手里拎着个小猴子,那小猴子左踢右踢,依旧挣不开这人手掌。 那汉子另一只手拎着小猴子的筐,呵道:“扭些什么!我且问你,那人说自己是潘节度使没?” 小猴子恶狠狠的说:“他说他不是!放开我!”说完使出浑身的劲狠狠踢向面前之人。那汉子把小孩扔到一边,再把筐扔给他,自己又朝前面老丈走去。 那老人家大惊失色,抬手挡在身前,“这……老汉问了官人名姓,可官人未曾相告,只一个家人与我说不必得知官人名姓,只感恩天家便可。” 汉子冷嗤一声,这狗官还贯会装模作样,“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老汉打了个哆嗦,“只问小老儿每日赚几个钱,又问……又问潘节度使如何,小老儿据实答了,答说节度使来后才重得生机,有了活路,潘节度使是咱们苏州府的救星……” 那汉子闻言更是蔑视。 老丈觑着面前人脸色,手哆嗦着伸向怀里,“后来官人赏赐十金,好汉,好汉若是……” 那汉子更是有十分瞧不上眼,“哪个要你的银子,走走走!” 把那老汉放过,那汉子又去恐吓别个,回来之后与同伙庞余一一说明,“那人必是潘邓!” 那同伙庞余又打开从韩府尹处拿来的画像,犹豫着说道:“我看着不像呀……” “有什么不像的,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那汉子见庞余犹犹豫豫,急道:“凌恩公有命,今日必诛此贼,再晚就来不及了!如今眼见正午,咱们全寺都走了个遍,没人比这个更像了!身量和这画像相同,派头也是个高官派头,身边护卫那老多,不就似他平日一般?况且他还一路之上尽问别个人‘潘节度使如何如何’,别个要是说好的,就给赏银,说的不好的一文没有!他若不是潘邓,我把脑袋砍下来!” 庞余便也信了几分,但还是把那画像递到汉子眼前,“程宗兄弟,你离的近,能看得仔细,那人是这个样子吗?” 程宗又看了看潘邓画像上面拿黑线勾出来的眼睛鼻子嘴,“……” 程宗看了好半晌后说道:“大差不差!” 庞余又说:“凌恩公深情厚谊,咱们不能办错事,你且再把那几个人如何说的再细细说来。” 程宗又耐着性子重讲一遍,庞余拿出韩府尹给他二人的一份文书,上有潘邓官职名姓,出生籍贯等,乃是潘邓入苏州城时交给韩府尹的,如今又到这二人手中。庞余说道:“别的都好,只是这文书上没写三代,我也听人说起那潘邓没有父母,既是如此,他那随从怎叫他‘衙内’?” 程宗听他这样一说,也觉甚为可疑,一拍大腿,颇为烦躁,“怪只怪那潘邓!竟似个小娘一样,守卫众多也就算了,居然还待在家中不出门!他若早日出来,爷爷早取他性命!何必在这满山乱找,受这许多鸟气!” 庞余安抚道:“倒也不能说他就不是,他刻意隐藏名姓,没准那随从也是随口一说……” 程宗说道:“那到底是不是他?” 庞余思量片刻,把那画像看了又看,又看向写了潘邓官职的文书,忽然看到一处,“诶。” 他把那文书拿过,心生一计,“程兄或可如此……” * 赵楷一行人踏入寒山寺,只见寺外人头攒动,寺内更是香客如云,冯忠感慨道:“小人见寺外已有那么多人,没成想进来后还有许多。” 他几人成群结伴而来,一看便非富即贵,却因早没来宝刹捐过银钱,此时也只得拎着鲜果跟在一众小娘子身后等待。 此时一小沙弥走了过来,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施主留步,长老有请。” 赵楷迟疑片刻,看了看前面长龙,便也从善如流,带着随从跟着小沙弥走向寺中。 寺内两旁古木参天,清幽简朴,行至一处安静的禅院,只见一位长老静立院中,他见一行官人到来,微微一笑,颇有些慈眉善目,“阿弥陀佛,施主远道而来,老僧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赵楷连忙回了个问讯,恭敬道:“长老言重了,在下赵行,今日游至苏州,特来宝刹上香,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长老捋须说道:“老僧法号‘慧觉’,乃是此间长老,方才在后间望前堂,见施主与旁人不同。施主气度非凡,形容尊贵,举止自有威仪,不似寻常有所求之人,然而老僧细看,却见施主眉间一缕愁思,不知施主因何而来本寺?” 赵楷微微一笑,说道:“本来无事,今日到了苏州,见寒山寺香火鼎盛,便想起心中惦念之事,前来上刹相浼。” 慧觉长老笑道:“既然如此,且请施主到方丈吃茶。”几人来到方丈,赵楷这才说出了今日来此的缘由,“……长老慧眼如炬,实不相瞒,家父近日染疾,好夜里惊醒,家中医者皆没有法子,只说思虑过甚。我心中担忧,思绪难安,路过此地,特来宝刹求一签,望能得佛祖指点迷津。” 慧觉长老点头道:“施主孝心可嘉,老僧自当相助。”说完叫小沙弥拿了签筒来。 赵楷摇了几下,那签筒摇晃,一支签掉落出来,慧觉长老接过签,看了半天,却皱起了眉头。 赵楷问道:“可是签面不好?” 慧觉长老摇摇头:“老僧还未看出签面为何……”他又仔细算了算,眉头越皱越深,总觉得此签如迷雾般,竟叫他看不透彻。 第200章 寒山寺遇险 赵楷见面前长老迟迟不能解签,心中不但没怪罪,反而颇为肯定,想来寒山寺虽为大刹,却也不见得能解皇家事。他本来只是到此游赏一番,见长老如此诚实,没准还真有几分本领,便说道:“若不能解这个签,便也算了。” 长老却不知这签怎如此不吉,着实蹊跷,怕是这施主说是问父亲病情,实则问得不是此事。叹息道:“不瞒施主,老僧从未有过看不清签面的时候,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惭愧。” 赵楷却知道因何缘故,全不在意,又与长老闲聊起来,问道:“上刹从来如此香火鼎盛?我见今日寺中香客如云,寺外更是热闹非凡。” 慧觉长老说道:“施主有所不知,这几日香客较往常多,盖因本寺菩萨于姻缘一事颇为灵验,远近闻名。又兼苏州府此前被困七月有余,各家困于战乱,无暇操办婚事,今围城既解,人心思定,故许多香客前来寒山寺,欲择吉日完婚,祈求菩萨庇佑。” 赵楷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慧觉长老又说道:“除了来算日子的,也有未婚男女来此求姻缘,施主不见此处小郎小娘众多,且多身着新衣?乃是寒衣过后,府中安定,运河解封,因此都出门来游玩了。” 赵楷说道:“此处确实繁华,比之东京大相国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又想到那因为寒山寺大集,而一日能多赚一百文的老丈,说道:“长老慈悲为怀,寺中开设大集,招揽商户,叫百姓游赏,实乃善举。” 慧觉长老却不受词称赞,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此乃潘节度使之德,上月节度使封运河,我寒山寺又恰在苏州府渡口,节度使便征本寺安置来往行人,我这僧舍出力颇多,节度使也便特准寒山寺频开大集,老衲不过是略尽绵力。” 赵楷才知事情原来如此,竟又是因为潘节度使!他这一路上听了许多潘邓的好话,加之心中对这长老也多有信服,便问长老道:“赵某久闻潘节度使之名,不知长老以为此人如何?” 慧觉长老沉吟片刻,缓缓道:“潘节度使为人,老衲虽未能尽窥其全貌,但观其言行,确是正气凛然之人;再观其象,通身耀紫。他心系百姓,施政有方,苏州府能有今日之安定,多赖节度使之力。” 赵楷听了此话颇为吃惊,通身耀紫,岂不是说此人会官居三品?没想到这人竟然有如此造化,又兼长老谓其有一身正气,不正是忠臣良臣? 赵楷还未见潘邓的面,心中便对此人有几分好意,又与长老座谈许久,捐钱五百贯,方才起身到前大雄宝殿之中。 大雄宝殿依旧人满为患,却因赵楷已是本寺施主檀越,因此可由本寺沙弥代为供奉。赵楷便又看过寺中宝殿钟楼,黄墙古樟,待到将要出寺,忽有一小猴子拦住去路,提篮兜售木牌。 第215章 赵楷便问道:“这是什么?” 那小猴子脆生生说道:“回大官人,这是姻缘牌,是寒山寺里开过光的木牌!把生辰年月写在上面,再系在树上,菩萨便能保佑有好姻缘。” 说完了,他手指指向远处的一棵树,只见树叶繁茂,红绿掺杂,有不少人写了生辰之后,用红条把姻缘牌系在树枝上 赵楷笑了,“那你可卖错人了,该去卖给娘子们。” 那小猴子知他不买,声音也不脆了,说道:“娘子有买的,小郎也有买的,大家伙都想要好姻缘呢……” 冯忠见了颇为怜惜,见这小孩也没剩几个木牌,便都买了,打算分给诸位,“我可记着几位之中有人还没成亲呢……”他拿出一个来看向徐观,问道:“徐官人好像还没家室?” 众人皆吃惊,“徐……官人还没成亲呢?” “官人年少有为,风姿俊美,怎会还没成亲?” 徐观笑了笑,并没接那木牌,“谢过长者,我已有未婚妻子,只还没拜过天地罢了。” 众人一听,皆问道:“是谁家娘子?怎么没听官人提起?” 徐观本不欲说,但见一群人相问,也只得笑道:“是家中安排的亲事,表侄辈的好孩子。” 众人皆揶揄,“官人好福气……” 只有董平听了个五分明白,整个人似被惊雷劈过一般,表侄辈?好孩儿? 冯忠笑着又把木牌递给董统领,“董官人也没成亲吧?” 董平呵呵一笑,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我……先立业后成家,我还是不写了。” 众人都嘘声一片,“董官人已是主人身边得用的人,还要立多大的业?竟也到现在还没成婚?” 有了解内情的说道:“官人虽没结亲,老小已换了两个。”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赵楷见这二人扭扭捏捏,不肯写牌子,心道果然是没成过亲的,这般不洒脱,摇头说道:“徐官人既然已有未婚妻子,更应该去寺中拜拜菩萨,以求菩萨保佑,你只写上两个人的生辰,再系到一处,岂不更美?”说着拿了两个木牌放到徐观手上。 徐观竟真被说动了,拿着那两个木牌并在一处,用手指摩挲着,把他和潘哥的生辰年月写了。 赵楷又看向董平,颇为不赞成的说道:“人都说先成家,后立业,董官人怎么反过来?再者说官人若养外室,也要先成了婚,有了妻儿再说呀!”说完拿了一个木牌递到董平手上。 董平哪里能再推拒?老老实实写了生辰。 赵楷见状颇为满意,又想到自己妻妾几个,却没像董统领这般享过养外室的福,也拿了个木牌写上生辰,打算与民同乐。 几人写完,徐观主动把木牌收起,自去寺中悬挂,他一边走着,一边看向手里两个挨在一起的木牌,想到不久就能再见潘哥儿,笑意又浮在脸上。 只可惜江南混乱,陈师兄又不欲把潘哥儿调回京城,如此一来,也不知他两个何时才能做一对长久夫妻。 他先把郓王和董平的木牌挂上,轮到他与潘哥的两个,在树下想了想,最终也没舍得挂出去。 他此次前来并没捐赠香油钱,徐观怕菩萨疑他心不诚,万一耽搁了他俩的事可就不美了,因此把那两枚木牌依旧贴身放在怀里,打算改日再来,捐些香油,以求得菩萨坐前供奉。 等他转身离去,走远之后,程宗从树后转出身来,找到他刚刚供奉的两枚木牌,将那挂得低的弃之不理,看了一眼那挂的得高的,冷笑一声把它拽走。 * “啪”地一声响,那木牌被拍在大石头上,“看仔细了,还说他不是潘邓!” 庞余定睛一看,只见其上写着:“建中靖国元年十一月”他睁大眼睛,又把那潘邓的文书拿出来,看着上面的“建中靖国”四个字,“真是他!” 程宗颇为得意,“咱两个何时动手?” 庞余没了刚才的激动,又叹了口气说道:“没见过潘邓真容,我心中始终不安定……要不咱们两个还是莫要轻举妄动……” 程宗急道:“只这一天了,兄弟莫再瞻前顾后!” 庞瑜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说道:“凌大人虽说此事着急,最晚就到今日,可这事依我说还是急不得,不如还是想办法先见潘邓一面……” 程宗说道:“凌大人找他相约,他何时出来过?那姓潘的一连几日不出门,只今天有风声说会来这寒山寺,我二人若不抓紧,他日就是面见潘邓,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又能怎样?” 程宗两按着兄弟肩膀,“……他身边侍卫众多,我两个若真动起手来,杀人其一,逃跑其二,杀人容易,可怎样逃出升天?如今是天赐良机,他既来这寒山寺,我两个把他了结之后,顺河而走,岂不是鱼游入海?到了个荒郊野地处,再行上岸,谁又抓得到我们?” 庞余说道:“此言不虚,可若他不是潘邓又该如何?万一只是碰巧了,同年出生的也没准呢。” “唉呀!”程宗手背砸手心,来回踱步“兄弟怎么这番反复?咱们就是杀错人了,又能怎样?” 一句点醒梦中人,庞余这才想通,是了,杀错了又能怎样!左右他们逃走之后还要再潜回苏州府来找凌大人,就算是杀错了人,到时候再动一次手就好!至于这个人,就活该他倒霉了!看他满身华服,就算不是那狗官,定也是个狗大户家的衙内,杀了就杀了,更何况这人十有八九就是潘邓! 庞余终于转过了弯来,惊觉日已归西,他们在这寒山寺上寻找了整整一天,也就找到这一个可能是潘邓的人,再加出生年份相符,再没什么可犹豫的,“咱们动手!” * 赵楷一行人出寺之后往城里走,离了寒山寺时还特意又叫冯忠去买糕,那冯忠拿着篮子远去,赵楷张望了一番来时那卖梅花糕的地方,却只见摊去人空,不由有几分惆怅。 黄潜善闻弦歌而知雅意,看着郓王殿下连那姻缘牌都写了,还能不知怎么回事?他小声说道:“衙内莫要愁,这几日咱们人手尚少,待到咱们带来的人都到了苏州府,便叫人打听一番就是了。” 赵楷见此人果然是娶了妻的,与那些个没成亲的就是不一样!也小声与黄左司郎说道:“你只打听便是了,莫要声张,我还待来这再买梅花糕的。” 黄潜善心中明白,郓王这是要接着“微服私访”,他连连应是,又说道:“眼看天色已晚,衙内早日进城吧。” 赵楷这才又想起他们此次微服出行乃是为得探访案件,却不自觉的在寒山寺游览了一天,岂不是白过了?正想着要不要在城外歇息一晚,明日傍晚再进城,突然听到一声惊叫划破长空,“啊!我的银子!” 赵楷听到这声音猛地转过头去,不正是白日里见的那个那卖梅花糕的娘子! 只见那娘子与人争执之间被那贼人大力带倒,扑在地上,那抢了银子的贼却往这边跑过来,把下山的行人撞得趔趄,自己飞一样往山下跑,赵楷当即喝道:“董平!快抓住他!” 董平当即带了两个人飞奔而去,赵楷则往回走,快步走到那女子身边,想要将她扶起,弯腰之际却见白光一闪而过,赵楷只见那女子嘴巴张大,眼神惊恐,耳边传来徐侍郎喊声:“殿下小心!” 第201章 府尹计中计 电光火石之间,赵楷只觉一股蛮力把自己冲撞出去,身边百姓连忙躲避,惊呼声,尖叫声不断,他强撑起身来,定神一看发现是有歹徒带刀行凶,刚刚是徐侍郎将自己撞开。 那歹徒身材魁梧,满脸虬髯,一身粗布麻衣,眼神中透着一股狠劲,手中握着一柄朴刀,寒光闪闪,直奔自己而来。 百姓们尖叫着跑远,在附近的小摊位都被摊主推远了,个人管着个人的货物,着急忙慌地避险,离得远的往城里跑,离得近的干脆返回寒山寺,一时间集市上混乱一片。 “保护殿下!”侍卫们大喝一声,纷纷拔刀迎上。黄潜善见事不妙,趁乱往旁边躲去,口中还念叨着:“属下,属下去报信!” 那大汉挥舞着朴刀,刀风凌厉,几个侍卫迎上去,却恰好打个平手,只听“当当当”几声,那歹徒虽魁梧,却身形灵活,扭转之间,刀剑相交,几个回合下来,不分上下。 可终究敌众我寡,程宗被侍卫们合围之下,逼得后退几步,他冷笑一声,从腰间掏出一把白石粉,手腕一抖,白灰夹杂着石粒,如飞蝗般射出,正中侍卫面门。 几个侍卫纷纷大叫一声,捂着眼睛,程宗趁势乱刀砍下,那几人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杀人了!”人群之中发出尖叫,百姓更加惊慌,更有忙乱之下掉下陡坡的,众人纷纷往远处跑,将此处空了出来。 连砍几人,程宗拿了腰间布巾,匆匆擦了擦朴刀滑腻的把手和沾满鲜血的手,然后把刀身擦净,往远一看,那潘邓正被一个侍卫搀扶着往山下跑去。 第216章 赵楷一路往城门口方向狂奔,徐观护卫左右,而那程宗远远提了刀往这边赶来,赵楷回头望去,只见这彪形大汉手拿粘了血的大刀,煞气冲天,他再回过头来却见斜刺里冲出个人来,同样手拿大刀朝他砍来,“狗官受死!” 徐观抽出配剑迎上,赵楷则急忙躲避,一个不查踉跄扑倒在地,他慌张爬起,只见来人是刚才抢钱之人,同样面目凶煞,眼神狠厉,朴刀如毒蛇般刺出,徐观举剑格挡,只听“铛”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火花四溅。 那庞余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手臂一阵酸麻,他咬紧牙关,心道自己这把刀可是削铁如泥的好宝刀,怎么这人的佩剑比自己的宝刀还坚硬?他再次挥刀,朴刀如狂风骤雨般砍向面前之人,同时趁着对刀间隙,转动身体,拿出了腰间藏的一只圆筒,他转动角度,暗箭射出!那飞箭直朝郓王飞去,而郓王毫无知觉,电光火石之间,一人冲上前来,双臂大张,替他挡住了这支箭,正是冯忠。 徐观对战他一人已是分身乏术,不容他分心,赵楷见冯忠老仆倒下,赶忙上前去搀扶,他手揽着老仆上身,“冯忠!冯忠!”冯忠闷哼一声,鲜血喷涌而出。 恰在此时,另一个歹徒赶到,正是程宗,他提刀上前,就要了结“潘邓”性命,赵楷却不能弃老仆于不顾,紧抱着冯忠没法起身,徐观见此,目眦欲裂,“殿下!”就在他要要舍身相救之时,却听一声脆响,董平手拿大刀,将那歹徒手中朴刀震开,他及时赶到,挡在赵楷面前。 两个歹徒持刀看向面前四人,局面陷入僵滞。董平迅速比对了敌我双方,歹徒有两人,如今他们剩下的也只有自己和徐观能提刀杀贼。这两个贼人能连杀几个侍卫,手段狠辣,可见一斑,而徐观只是个文官,拳脚也有限,他们还要守卫殿下,更别说殿下还紧紧抱着那个将死之人。 啧,真是麻烦,董平手握佩刀,思虑一转,忽而转身把赵楷掠走,不顾郓王殿下惊呼,留下一句:“速去苏州城叫人来!”而后往路边陡峭之处跑去,一跃而下。 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皆是一愣,徐观赶忙跑到崖边,见此处陡峭,却并不很高,董平抱着郓王殿下一路滚到崖下,尘土飞扬,然后他又站起身来,拽着郓王跑到密林之中,眨眼功夫就没了影。 那两个贼人傻了眼,庞余咬牙,他那暗器本该射中,却被这老东西挡了!他拿着刀就要上前,将这坏了他事的人碎尸万段,徐观哪能容许?举剑挡在冯忠身前。 此时只听山下有马蹄声传来,有人喊道:“强人听着!束手就擒!饶尔一命!” 程宗咬牙道:“官兵来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兄弟眼中看到了不甘心,但事以至此,多留无益,二人转身便跑。 徐观这才松了口气,又连忙把冯忠公公扶起来,冯忠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黄潜善带着人跑过来,一面跑,一面哭喊道:“臣救驾来迟,殿下恕罪!”到了近前却发现郓王殿下不在此处,而冯忠公公又浑身是血,大惊失色,朝着徐观问道:“殿下呢!殿下去哪了!” 赶来的一队人马跑上前来,为首正是阮小五带着乔郓哥。 小郓哥见了徐观,这才真相信那姓黄的所言属实,他们这一行人竟真是天使降临!被歹徒袭击的真是皇子殿下!他连忙扯了扯阮小五,小声说道:“这是大人的师叔!东京来的大官!” * 苏州府城内,潘邓此时正在小院中悠闲品茶,韩钟况见他这番姿态,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潘大人还真是风度翩翩呀,死到临头也不慌不乱,真叫韩某佩服。” 潘邓放下茶杯:“韩大人谬赞了,本官自打南下平乱,刀山箭雨也过惯了,倒也不觉得此处有何特别。” 韩府尹冷笑一声,“潘大人果然沉得住气,可惜今日之后,怕是再品不了这西湖龙井了。” 潘邓抬眼看他,神色淡然:“韩大人这是何意?莫非今日这茶庄,还藏着什么玄机不成?” 韩府尹哈哈大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玄机?潘大人果然聪明,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以为自己深居简出,我便奈何不了你?今日你既然自投罗网,就别怪韩某心狠手辣了!” 潘邓语气依旧平静:“韩大人这是要与我争个鱼死网破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今日死在这里,朝廷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 韩府尹哼道:“潘大人多虑了,谁人能管身后事?你死之后,朝廷如何查案,那便不是你要操心的了。倒是大人平日里精明过人,今日却如此愚蠢,真顺着我漏出的消息找到这茶庄来了,怎么样,我这茶庄可有什么错处,值得节度使大人亲自走一趟?” 韩钟况前几天曾放出风声来,这茶园是他机要之地,没想到潘邓还真顺藤摸瓜摸到这里来了。不光如此,潘邓竟然还学旁人调虎离山,先说自己会在今日去寒山寺,而后只带着几人微服来到茶庄,啧啧,可他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再精明能怎样?还不是中了他的计中计!茶园和寒山寺他皆布置人手,叫这恶贼怎么也逃不掉他的天罗地网! 潘邓不答反问:“茶庄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韩大人可否解惑?” 韩府尹慢条斯理地说道:“何事?” 潘邓凑近了些问道:“青龙茶坊在哪里?” 此言一出,韩钟况脸色骤变,他眼神惊诧,而后强自镇定,冷笑道:“潘大人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什么青龙茶坊,韩某从未听过。” 潘邓见他神色,心中已了然,淡淡道:“韩大人何必装糊涂?我既然是将死之人,大人不如为我解惑,也叫我死得明白……还是说,韩大人也不自信真能杀了我?” 韩府尹脸色阴沉,眼中杀意毕露:“潘邓,你既然知道了这个,那今日便非死不可!来人!” 他一声令下,原本埋伏在暗处的弓箭手应声而出,张弓搭箭,箭尖直指小院之中。然而韩钟况等了片刻,却不见一支箭射出,他心中一惊,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潘节度使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韩大人,看来你的人不太听你的话呀。” 韩府尹见那些弓箭手张弓搭箭,却是指着自己,顿时方寸大乱,额角渗出冷汗。 潘邓站起身来,“韩府尹,现在该我问你了,青龙茶坊,到底是什么?你若不说,今日死的恐怕就不是我了。” 韩钟况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万箭所指,却仍强撑着不肯说明,从嘴里挤出一句,“潘邓,你今日杀了我,就不怕朝廷治罪!” 潘邓呵呵一笑,将他的话再回送给他:“朝廷如何决断,便不是你这个将死之人操心的了。”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侍卫匆匆赶来,在潘邓耳边低语几句,潘邓闻言,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潘邓当机立断叫人牵马过来,而后上马下令:“撤退,送韩府尹回府去。” 韩钟况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潘邓手下制住,强硬拖走,他挣扎着喊道:“潘邓!你早晚有一天会死在我手上!” 第202章 郓王进城 潘邓冷冷看韩钟况一眼,翻身上马,“韩大人,好自为之。” 随后带着梁山军扬鞭而去。 * 寒山寺前 潘邓疾驰而来,见前面官兵聚集,便翻身下马,旁人见了节度使到此,赶紧让出路来。 潘邓一眼就看到徐观,见他浅青色衣裳上全是血迹,瞠目骇然,“师叔!” 徐观抬起头来,接住了跑过来的潘哥儿,由他在自己身上摸索,安慰道:“我没什么大碍,这都是冯忠公公的血,他受了重伤,现在昏迷不醒……” 潘邓见他不似虚弱的样子,这才舒了口气,梁山军士兵正把冯忠公公抬到担架上,见节度使到来,说道:“利箭刺穿肋间,得尽早拔箭,该把此人送到何处?” 潘邓吩咐道:“先送去军营医治,务必要保住性命。”那几人拱手听令,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旁人护送着快步疾走回军营。 徐观说道:“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郓王殿下。”他将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潘邓一边听着,一边眉头紧皱。董统领与殿下跳下崖去,现在不知所踪,此地虽是城边,却恐林中有野兽,夜色渐深,再拖下去恐事有不妙。 此时有一队人马返还,潘邓看着率军而来的林冲,“还没找到郓王殿下吗?” 林冲摇摇头,“已叫他们分散去找了,据徐大人所说,郓王殿下和董首领未受伤,那两个贼人也往运河边上跑去,并不同向,因此想来只是还未碰到。” “那两个歹徒找到了吗?” 林冲咬牙说道:“阮小五已带着水军在河面上搜寻,势必将他二贼捉拿归案!” 主公一路谨小慎微才走到今日,却没料被这两个贼袭击了京城来的郓王殿下,苏州府出了这样的大事,教主公如何自处?等阮小五抓到了那两个贼,他誓要把那二人碎尸万断! 第217章 此时远处有人喊道:“人找到了!” 几人忙往那方向赶去,盏茶功夫到了林边,只见董平背着一个人从矮木丛中慢慢走来,潘邓急忙迎上前去,“臣潘邓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赵楷浑身是泥,衣裳被扯了好些个口子,发髻凌乱,形容狼狈,腿还崴了一只,正被董平放到地上,单脚独立,见了苏州府守卫终于到来,一挥袖子说道:“尔等还知道来!怎么没等本王死了才到!” 潘邓连忙又是请罪,“殿下息怒,是臣等疏忽,让殿下受惊了,请殿下责罚。” 周围的守卫们见状,纷纷低头沉默,大气都不敢出。 郓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怒火,他知道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挥了挥手,“罢了,先扶我回去,再作计较!” 潘邓赶忙亲自上前搀扶郓王,董平也在一旁协助,郓王被小心翼翼地扶上马车,他的腿伤显然不轻,一路上眉头紧皱。潘邓一边指挥着众人赶路,一边说道:“殿下先请回府医治,水军已封锁运河,正在搜查,必将将贼人捉拿归案!臣等定当彻查此事,绝不姑息!” 郓王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过了片刻,他才捏紧了拳头,缓缓开口:“节度使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本王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苏州地界对本王下手!” 一行人匆匆赶往城内,马车一路行进到潘邓事先安排的宅邸,郓王的伤势需要尽快静养,赵楷到了这临时准备的安抚使府邸,坐在榻上,一群人围着医者给看了脚腕,他此时已经脱险,便也想起老仆冯忠了,幽幽问道:“冯忠如何了?” 潘邓回道:“冯忠公公胸口中箭,现在昏迷不醒,需得尽快拔箭,臣已命人抬去军营,由军医医治。” 赵楷猛地抬头:“冯忠还活着!”他被董平掠到崖下,一路奔逃,回来后只见满地鲜血,不见人影,还以为冯忠已死。 “做什么抬去军营?抬到孤王府中来!”他掀开锦被就要下地,被一屋子人连推带劝连忙制止。 潘邓劝道:“冯忠公公伤情紧急,臣梁山军军医医术尚可,草药也全,军营之中比那寻常医馆更加善治外伤,又有洁净病房和疡医在,想来如今已在急救,殿下且稍等,若是冯忠公公伤势已稳,臣便派人将公公送回府上。” 赵楷虽然心急,却也知道此时是生死由天的关头了,叹气说道:“冯忠跟随我许久,却没想在此遇害……” 他心中悲痛万分,这潘节度使还说把冯忠抬去军营,那军营中能有什么好医者?此时若是在汴京城,便可叫太医来府中医治了,可如今是在这苏州府…… 赵楷突然想到什么,不满说道:“韩府尹怎么不来觐见?还有凌转运使,苏州府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两个上官倒似全然不知晓一般。” 话音刚落,便听通传,乃是凌季康凌大人拜见。 “殿下,微臣来迟,还请殿下恕罪!”凌季康刚一到屋中,便赶忙走到郓王身边,连连告罪,赵楷冷哼一声,“你还知道自己来迟!” 凌季康真是有苦说不出,他在府中已准备睡了,没料想发生如此大事!不是说后天才到吗?他和韩钟况都以为刺史还有两天就要到达,因此才着急了结潘邓,想直接趁东京的人没来之前,来一手杀人灭口,可为什么郓王今天就到了!还是到了寒山寺,又恰好被歹人所伤! 凌季康又是一溜的请罪,末了说道:“……万幸殿下洪福齐天,上天保佑躲避了灾祸,若事有万一,臣不堪设想……”他擦了擦眼下,而后指着潘邓说道:“尔驻军城中,是如何看管城防的!怎会让那一伙歹人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殿下若有闪失,你担当得起吗!” 潘邓冷笑一身,“寒山寺人山人海,那歹徒又怎会逮着郓王殿下一人下手,还非劫财而是持刀杀人?这也太过蹊跷了,我看是什么人不想要殿下进城吧!”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一片安静,凌季康被潘邓直白的毫不掩饰话说得一时心慌,他挤出一丝冷笑:“潘节度使此话何意?莫非是在暗示本官与那歹徒有所勾结?话可不能乱说,你可有证据!” 潘邓冷笑一声,“我何时说过是凌大人与匪徒勾结?大人也不必这么快就对号入座,本官只是就事论事,殿下遇刺之事蹊跷非常,若不彻查,恐怕难以服众。” 凌季康闻言,脸色更加难看,想要开口争辩却又知多说多错,他此时也不知行刺郓王的是何许人也,究竟是不知从哪出来的强人,还是他埋伏在寒山寺要刺杀潘邓的好汉。 “不必争执……”郓王的声音从榻上传来,他坐起身来,声音平静,“此次虽然凶险,但本王安然无恙,已是万幸,至于歹徒究竟是谁,没有彻查之前,不必在此妄加揣测。” 凌季康连忙躬身行礼,“殿下英明,臣担忧殿下,一时失态,还请殿下恕罪。” 郓王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随即缓缓说道:“凌转运使,此次寒山寺之行,使本王得见城中防务疏漏,潘邓只是暂时驻军,此地城防还要苏州军固守,你坐镇苏州,务必督促府尹,他身为地方主官,责无旁贷,需即刻整饬,勿使此事重演。” 凌季康连忙应声:“臣遵命。” 郓王又转向潘邓,“此次多亏节度使及时率军赶到,本王记在心里。” 潘邓抱拳低头,“臣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郓王微微一笑,目光中闪过一丝深意:“不过潘卿方才所言,倒也提醒了本王。此次刺杀,确实有些蹊跷。你既有所怀疑,便严审恶贼,若有线索,即刻禀报。我这次奉命南下,带了左司郎黄大人,此人最善协助政事,便与潘卿共查此事。” 潘邓应道:“臣遵命。”一边的黄潜善见郓王提到自己,也挤到前面来,拱手说道:“臣遵命!” 郓王缓缓靠回床头,挥了挥手:“今日之事,暂且到此,夜已深了,都退下吧。” 众人齐声应诺,纷纷行礼退下,走出屋外。 此时已是深夜,潘邓到安抚使宅邸堂前,加派了两队梁山军驻守在此,各个院子都安排得密不透风,之后又派两队人马支援阮小五活捉贼人,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又去了宅邸偏院之中找师叔。 徐观此时正在写折子,见他来了,便拿着灯前来开门。潘邓进门之后把门合上,见他已把那身沾满了血的衣裳换下来了,又仔细看了看他身体受伤与否。徐观任由他捏咕一番,过了一会儿牵起他的手,说道:“并没大碍,害潘哥儿惦记了。” 二人对视片刻,都把彼此拥在怀里,潘邓问道:“怎么来得这样早?我还以为你们后天才到,这两天还待把那姓韩的收拾了。” 徐观抱着小师侄,半阖着眼缓声说道:“殿下要早些来,特地坐的小船。此次陛下本欲将案子交给太子来办,后又临时交给郓王殿下,郓王身受皇命,自然要把此案办得圆满,因此颇为上心,一心要微服私访,探查案情。” 潘邓明白了,又问道:“师叔此次南下,老师可曾捎来书信?” 徐观眼睛睁开了,一时沉默。 潘邓抬起头来看他,只见师叔刚才笑着的,现在却嘴唇抿着,神情严肃,过了半天说道:“提他作甚,潘哥好几月没见我,也不见念我。” 潘邓少见他这幅样子,心里喜欢,轻笑道:“你又和老师吵架了?为的什么事?” 徐观看着小师侄笑盈盈的眼睛,说道:“我怎能和潘哥的老师起什么龃龉,只恨他堂堂太师,在朝中却没什么用,一直叫自己的学生待在南地,眼看局势恶劣,却不费心为你周旋罢了。” 潘邓竟没想到是为此,“老师不曾与你解释吗?”徐观便又说起当日之事,“……当初皇帝有意让太子南下,先与太师商议一番,那晚太师出宫后便来我宅邸,忧心太子对你不善,想叫我跟随太子南行,于左右劝解一番。我见他事已至此还不顾你安危,闭口不言把你召回京师一事,便出言讽刺几句,太师以为我不愿相助,就拂袖离去了。” 潘邓挑眉问道:“你随郓王南下之时,老师也未曾相送?” 第203章 深夜见师叔 徐观说道:“太师日理万机,哪里能囿于这些琐事?” 潘邓听他这么说,便知师叔也没多少气恼,只担忧自己罢了,于是说道:“观哥儿别恼了……便是有了太师之令,我又哪里能轻易回去?” 徐观说道:“能否轻易回去是以后之事,可如今是他这个老师不肯松口,你又怎么好返回?” 便只好在这江南之地继续平乱,说是平乱,可权柄过高,方腊伪帝尚未被擒获之时,还能说是奉皇命诛杀反贼,可如今方腊被擒,伪廷已毁,那吴念九就是危害甚重,却哪里用得着潘哥儿在南地节度八州,就为除一小蟊贼? 名不正而言不顺矣。 之前尚且被弹劾,时日久了必遭口诛笔伐,又兼身在南地,圣上此时不加疑心,却难保日后也不猜忌,到时候叫他这个没有父族,没有靠山的人如何自保?靠他陈太师吗? 第218章 潘邓知道师叔是担忧自己,劝慰道:“老师从不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你也知晓,为何怪他?他一心为了江山社稷,连自己的前途也没有多少顾忌,对我已是十分慈爱,师叔又何必较真?” 徐观脸转到一边,“你师徒两个一向情同父子,倒是我多事了。” 潘邓轻声说道:“我与老师说是情同父子,不甚贴切,不如说是志同道合,当初我尚且是平头百姓,无功无德,受老师看重,便是因我在竹口村为民谋福。老师的志向和我的志向相同,因此他也明白我不能丢下江南叛乱不顾。” 徐观听了心里莫名难受起来,心道陈太师虽是小师侄的老师,却没教他读过一本书,那两年都要送来他宅邸中,靠他这个师弟传道授业,因此他也算得上是潘哥儿半个老师了,怎不见潘哥儿这样维护他? 徐观硬邦邦说道:“他做事十分没章法,便是叫你做什么都做吗?” 潘邓想了想,说道:“老师要我在江南平乱,乃是担忧江南百姓,社稷江山,他不能亲到江南来,我这个弟子服其劳,也是应当……时到今日,我能走到今天都是老师提携,不论江南,便是叫我去北地我也去得,何况其他?” 徐观被气到了,再听不下去他说话,转过身去。 潘邓见他如此,突然想到了观哥儿的父亲范大人。 是了,师祖也是这样,为了士大夫之志不顾一切,最终身死,留下年幼的徐观与母亲两个,最终母亲改嫁,师叔也很早就没了家,想必他这么多年也难以释怀吧。 屋里一片沉默。 潘邓伸手拉了面前人的后襟,叫了声师叔,徐观又转过来了,只是扳着一张脸。 潘邓问道:“因何心烦意乱?”他看着师叔板着脸的模样,又想起了自己当年北上出使女真之前的情形,那时他不过是个汴京小官,得知皇帝有意联金,内心又记得前世之事,知再过数年将靖康之乱,大厦将倾。国破家亡的利箭悬在头顶,可他又不过渺如尘埃,这种落差叫他整日里焦躁不安,时刻能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徐观叹气说道:“我怕你遭遇危险……也看前途黑暗,太师主张伐辽,此事依我所见却未必简单,若他有一日因此被黜落,再不能保你万无一失。” 也怕你心中有大义,一心为了社稷百姓,却遭人嫉妒陷害,或是被主厌弃,没有前路,因此心灰意冷。 师兄已做了太师,满身才学终能施展,可他无论怎样学蔡京,终究太过刚直,陛下又并非圣主明君,他之前路早已注定。可这也算不得什么,自古能坐上宰相之位的功成身退者少之又少,师兄心怀豁达,想必即使如此,也能笑看,可小师侄如此年轻,他要怎样面对? 终有一日他会发现圣上并非明主,曾以为伟岸的君父实际上庸碌无为,只会祸乱朝纲,翻云覆雨,到时候会不会像他儿时见父亲下狱,含冤而死时那般,心灯犹如烟灭,曾经信仰的一切都一息之间崩塌,自此之后了无生趣? 潘邓知他关心则乱,踮起脚来与他额头相贴,轻声说道:“观哥儿,我不怕前路黑暗,要往下走下去。” 徐观见小师侄脸凑近了,睁着大眼睛瞧他,模样有些可爱,也小声说道:“如果路没有头,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为什么呢?潘邓想了想,因为他这一生都在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徐观又问:“飞蛾扑火也不顾吗?你是要往前走了,可别忘了年前已允诺我和我成家,若是一去不返,这世上岂不多了个鳏寡之人……” 潘邓没忍住笑了,听师叔这番说辞顿时觉得招人喜爱得紧,撅起嘴来要亲,徐观把脸偏过去,他就只亲个脸颊。 潘邓说道:“我之力虽歹,为人立世,却也不会抛下半个,我还有家中老母尚待奉养,师傅也等我相助,家中产业颇多,如今又带梁山军来此南地,哪里是那无牵无挂之人?更别说还有师叔在,怎么舍得飞蛾扑火,便是真有什么山高水低,也不过便是贬谪流放,怎样也不会忘了回来寻你。” 徐观这才算安下心来,人都说先成家后立业,潘哥儿只要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家了,别事事都听他老师的胡来就好,却也不再往下说些什么。 因他知道潘哥儿最是推崇太师,宗泽之流,他若一味劝说,没白的显得品德不高。自己也教过潘哥儿好长时间的书,为人师表,若有一日叫小师侄得知自己是这等把小家看得比大家还重的人,指不定要‘道不同不相与谋’了。 两人久别重逢,又抱在一块说了好一会儿话,却没歇息,潘邓要出城捉拿贼人归案,加紧审判;徐观也要和董平一齐代冯忠公公看护郓王殿下。 * 待到第二日一早,赵楷迷糊之间起了身,想起昨日之事,第一句话就是要去见冯忠。宣抚使府上众人只得架了马车,一路把郓王殿下带到城外广德军营。 此时天刚微亮,马车到了军营门口,赵楷便看到营门处的士兵个个站得笔直。他刚要下车,身边的梁山军侍卫低声提醒道:“殿下,这军营里规矩森严,已派人通报了,咱们得等里面的人来接。” 赵楷一愣,点了点头,没一会儿就见一个都头带着一队士兵小跑过来,恭敬说道:“殿下请随属下进营!” 赵楷坐在董平推着的一个轮椅上,一行人跟着那军官往里走,只见此营地虽是草草建设,里面却干净整洁,一条条道路笔直,营房排列得整整齐齐。远处传来阵阵喊杀声,赵楷循声望去,操练场上士兵们正在练习队形,随着一声令下,军士们步伐整齐,刀枪霍霍,十分有气势。 赵楷不禁感叹道:“不愧是连平六州的梁山军,这军营的秩序,可比我在别处见过的好上许多,潘节度使当真管得好禁军。” 一行人拐了个弯来到伤兵营,赵楷只见整个军营最里面单独开辟出一片区域,专门安置受伤的士兵。他们几人从一处营房走过,伤兵们都身着干净的衣裳,有专门的穿着白袍子的后勤兵在照顾,模样虽有些怪异,却莫名的让人安心。赵楷松了口气,昨日他还担心军营里的医者不如苏州府的名医,如今看来自己多虑了。 他低声问身边那来迎接他们的都头:“这伤兵营是何时建的?” 那都头恭敬回道:“回殿下,咱们梁山军初建军时就有,弟兄们为国效力,受伤了也得好好照顾!” 不多时,几人便到了冯忠公公在的单间小帐,赵楷一进门便闻到一股药味,里头几个身着干净白袍的医者正忙碌着。 “殿下,冯忠公公就在里头。” 董平在身后把赵楷推到近前,医者却不让他太过靠近,赵楷伸着脖子往前看,只见冯忠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尚有呼吸。 一名年长的医者正站在床边,见赵楷进来,连忙行礼,“小人拜见殿下。” “冯忠如何了?”赵楷问道。 医者恭敬答道:“回殿下,箭已拔出,麻沸散的劲还没过,病人还未醒,要看他能不能熬过去,只要熬过这几日,应该就能脱险。” 赵楷说道:“要什么名贵药材尽管开口。”末了又问道:“依你所见……冯忠能否无碍?” 医者答道:“军营里各种药材都有,若有什么短缺,小人必然会请示……至于冯忠公公能否无碍,小人也难说,不过依小人之见,病人身体健朗,应该能挺过这一劫。” 赵楷松了口气,正欲再问,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士兵匆匆跑近,在帐外抱拳道:“殿下,苏州府派人来传信,歹徒抓到了!要董都监前去认人。” 赵楷眉头一皱,想到昨日九死一生,又看着生死未卜的冯忠,转身对董平说道:“去苏州府衙,本王要亲自审问!” * 不多时郓王一行人便到了府衙,两名歹徒五花大绑跪在堂上,潘邓站在一旁,韩府尹和凌大人站在另一旁,几人见赵楷进来,连忙行礼,黄潜善走到郓王身边,指了指地上的歹徒,“殿下,就是这两人!” 赵楷定睛一看,不正是昨日持刀要刺杀他之人!他手指捏紧了扶手,眼含冰霜,“你们是何人指使?” 那两名歹徒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冷笑道:“无人指使!我们兄弟二人不过是见财起意,看你一路走,一路散钱,便想杀人越货!如今既然被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们两个若是叫唤一句,便不算是好汉!” 赵楷闻言,心中冷笑,“本王走南闯北,没见过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里杀人越货的!你两人口风倒是紧,但也要看旁人信是不信!” 第204章 迷雾重重 潘邓听到那两个歹徒的话,更是冷哼一声:“在我苏州府地界撒野,光天化日行刺王室,还容得你两个不说话!左右,去寒山寺将昨日目击之人全都请来!” 正好此时天已大亮,府内衙役与一队梁山军出动到寒山寺上,将寺内长老主持、寺外一行摊贩,以及那日目击了歹徒行刺之人各请回几个,一同来到县衙之中。 第219章 不到一个时辰,府衙外便乌泱泱来了一大帮人,由郓王殿下坐在府衙主位,潘邓则坐在堂侧,案上纸笔俱全,事无巨细,依次审问。 待到正午时分,将到衙之人全都问过,潘邓一拍桌案,厉声道:“大胆狂徒!若是见财起意,为何要打听得如此详细?得知殿下心系民生,便知不是寻常人,还要执意行凶,还敢说不是行刺王室!还不快从实招来,你二人究竟是何人指使!” 那两名歹徒依旧咬牙不答,韩府尹站在一旁,冷汗连连,目光呆滞。他昨晚听到郓王遇刺的消息时,便知自己难逃一劫,已在夜里将家产分好,把孩儿连夜送到乡下,如今见事情越闹越大,只剩满心悲怆。 董平见状怒喝道:“两个贼骨头,不打不招!事关殿下安危,岂容你二人含糊?上重刑!” 一旁的凌大人忽然开口道:“董统领且慢。这两人既然不肯招供,不如先将他们押入大牢,严加看管,再放出风声去斩首示众。他二人若是有同伙在,必会前来相救,到时候没准还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 赵楷闻言,眉头微皱,正要开口,却见徐观悄悄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此事恐怕另有隐情,那日臣与那歹徒对峙之时,见他二人兵器都是上好镔铁,其锋利与我手中利剑相差无几,不是寻常兵器,不如派人去查明那两人的兵器来源,或能有所发现。” 赵楷闻言思索片刻,而后说道:“凌大人此言有理,先将这二人押下,再作打算。”而后下令:“董平,带一队人马,去城中查查那两人的兵器是从何处来的!” 此话一出,韩钟况明显慌了神,大汗如瀑。董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回了消息,他匆匆走进府衙,带了两个打铁匠,“回禀殿下,查到了!那两人的兵器是韩府尹家下人找人打的,自拿的官家铁,找的正是这二人!” 赵楷闻言,勃然大怒,一拍桌案:“韩钟况,你好大的胆子!” 韩府尹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下官一时糊涂,才做出这等事!可下官并非有意行刺殿下,而是要杀那潘邓,却被他二人认错了!” 堂上众人皆目瞪口呆,赵楷则冷笑一声,根本不相信,“来人,将韩钟况拿下,押入大牢!本王即刻上书朝廷,请求严惩!” 府衙内一片肃杀之气,众人噤若寒蝉。赵楷站在堂上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他来到苏州府本是为了兵籍一事,奉父皇之命来查明案情,却没想刚到苏州府就经历这一场风波,如今此案水落石出,他要调查的兵籍一事似乎也有头绪了。 韩钟宽为何雇人刺杀他?这其中必有缘由,而首要的就是不想让他来到苏州,发现其中秘密,因此那兵籍定是韩钟况搞的鬼! 有嫌疑之人已经抓捕,如今就等审问了。赵楷当初乘小船先行到达苏州府,后面跟着的大船第三日也到达了寒山寺渡口,人员齐备,赵楷也便更加得心应手,一边派专人去审问罪人韩钟况,一边命人在苏州府暗中调查,可一连几天下去,韩钟况闭口不言,苏州府也并未有什么蹊跷。 “他还是那番说辞?” 黄潜善擦擦额头上的汗,“回禀殿下,韩钟况还依旧说他买凶杀人,买的是潘节度使的命。” 这几日不是没对韩钟况用过重刑,一众人也都前去劝说,可无论怎样,他都表示自己虽买凶杀人,但是却是因为江山社稷。潘邓私造兵籍,意图图谋不轨,他身为大宋官员,食君禄为君分忧,理应清除叛贼! 黄潜善说道:“属下这几日又问了那些个寒山寺人,以及那两个歹徒,据这些人证词而言,若说韩钟况当初是买凶要潘邓的命,可也没什么违和之处,这……” 若事实真是如此,那原本理清的真相又开始模糊了起来,?兵籍一事又真相为何? 赵楷闭眼思索,颇觉头疼,屋中碳盆烤得人发晕,他正想让人把他推出屋去醒醒神,此时有人来报,潘节度使手下林朔求见。 赵楷叫人进来,林朔进了屋中,见过郓王殿下,拿出节度使手书并说明来意:“小人林朔,奉节度使之命,冒昧前来殿下府中,恳请殿下施以援手,解我军危急!” 赵楷见此人竟然是来求助的,连忙问道:“前线将士如何了?潘节度使这两日不在府中,本王也并未打探消息,可是南面遭遇了什么危险?” 林朔叹了口气,娓娓道来:“节度使到苏州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军奉命收复苏州府周边以及秀州乡县,士兵们个个奋勇向前,不惧生死,如今苏州大体已平;秀州北部虽有白莲教余孽作乱,但大多是平头百姓被裹挟其中。节度使大人恩威并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故而收复之事进展顺利,目前已将秀州北部大部分地区纳入掌控。然而……” 赵楷见此人犹豫,便说道:“参军但说无妨。” “……然而再往南走,却阻碍颇多。秀州南部乃是两浙盐场集中之地,亭户世代在此生息,皆不耕种,以盐业为生。他们祖辈扎根于此,常年在盐场上劳作,彼此之间相互扶持,组织纪律性极强,丝毫不逊色于士兵。如今造起反来,连片的海岸地区陷入动荡……” 赵楷想了想盐场之乱,颇觉骇人,说道:“那些亭户的手段,竟然连梁山军都难以攻克吗?” 林朔说道:“节度使大人心怀仁义,深知无论是梁山军,广德军,还是秀州亭户,皆是我大宋子民。若强行攻打势必会伤及无辜,让百姓流离失所。因此始终不愿轻易强攻,而是思量着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化解纷争。” 原来如此,赵楷点头道:“他做得对,前线统兵是该如此,如今江南混乱,若是一味镇压,想必更加不得民心。” 林朔又接着说道:“节度使大人苦思退敌之策,忽想到殿下驾临苏州府。殿下既是王室,又乃朝廷栋梁,威望远播,若能以朝廷名义发布告示,晓谕百姓,或许能安抚民心,化解民愤。” 赵楷听此一言,便知他此行来意,犹豫片刻说道:“此事我待与参军商议一番,尔先回去复命吧。” 林朔拱手道:“形势所迫,若不能尽快解决秀州南部之乱,恐夜长梦多,若殿下肯出面相助,我军定当全力配合,有殿下亲临,定能早日平乱,还百姓一片安宁之地!望殿下早作决断!” 林朔刚一退下,赵楷与黄潜善对视一眼,“叫徐侍郎也一同来商议此事。” 徐观到了赵楷屋中,听黄潜善复述一遍,思虑片刻,而后说道:“陛下亲令殿下南巡,必是深思熟虑,除去查案之意,也意在拨乱反正,欲为江南百姓解倒悬之苦。江南之地,先遭贼寇践踏,百姓苦不堪言;后即便潘节度使率军奋勇,连收六州,然人心思变,秀州百姓仍扛旗造反,可见其乱未靖,民心未安。” “古有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天下大治,其功在于安抚百姓,惩治贪官,使百姓安居乐业。今殿下身为皇子皇孙,亲临南地,此乃皇恩浩荡,亦是告谕天下之机。殿下若能在此地安抚百姓,将贪官污吏绳之以法,以正视听,百姓定能安心归附。如此一来,江南才能真正安定。” 赵楷点了点头,又看向黄潜善。 黄潜善听了徐观都这样说,自己还能有什么异议?遂也恭敬说道:“如今秀州百姓虽然造反,然而未必真心反宋,也没准是江南天高地远,酷吏横行,才叫亭户揭竿而起。若能得殿下出面,想必亭户们也会回归正途,江南也会得沐皇恩,重归太平!” 赵楷又是点点头,面上不显,内心却颇为惊讶,他没料到这两人竟会这么说。 潘邓有此一举他并不意外,潘节度使在南地节度八州,本就受朝廷诸公忌惮,如今皇室到此,让功于自己,也是个自保之理,可这二人为何会劝他答应? 他此次带徐黄二人前来苏州府,黄左司乃是太子亲荐,必是太子的人;而徐观一同跟随,一来是因为他是潘节度使同门,二来乃是为得他曾教过东宫,是太子老师。这二人按理说都是太子一党,却又不知为何将这平南之功白白让给他。 真是颇有趣味,也不知太子殿下得知此事之后会做何感想。 赵楷自然也不会推辞,“既然如此,便依二位之言,我速来听闻两位都擅做文章,此事便依托给两位了。” 徐黄二人拱手听令。 * 十一月天气寒冷,苏州府却热闹非凡,街市上人来人往,吆喝声不断。 赵楷静养了将近一个月,崴了的脚已经大好,此时正带着几个守卫,在街头买胭脂水粉。 他此次南下查案,并未查到蛛丝马迹,但因此事本就是韩府尹与潘节度使起的争执,上告到了御前,陛下才将他派来南地,因此只要判定他二人谁对谁错,此事也就迎刃而解。 如今韩钟况刺杀皇室,罪恶盈天;潘节度使却请他帮忙,有情有义,因此他也便顺水推舟,上书向朝廷禀明实情。 第220章 第205章 迷雾重重2 奏书呈到御前,皇帝大怒,犯人被押上京之后判处立即处斩! 韩钟况虽还一直喊冤,说他买凶乃是行刺潘邓,却没料到认错了人,只是误伤郓王殿下。可此处不是苏州府,哪里有人听他狡辩? 可怜韩府尹一个月前还是朝廷命官,满心想着哪一日不做外朝官也做个京官当一当,却没想如今终于到了繁华汴京,上京第二日刚过午时,便与那两个贼人丧命法场。 与他三人一同上京的是南方战事捷报,其中洋洋洒洒写了郓王赵楷在南地发布告示,协助潘邓收复秀州盐场一事。众人皆赞叹郓王殿下文韬武略,只太子赵桓一人面上带笑,心中偷偷冒黑水,惋惜那二人行刺郓王竟没得逞! 众多皇子之中,只有三皇子楷是赵桓心中大患。赵桓是皇帝长子,本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可早年间皇帝却更加宠爱三皇子赵楷。 说来也奇怪,八帝一改祖宗一贯少子的顽疾,他膝下子嗣众多,可在这众多子嗣之中,皇帝也唯独对赵楷青眼有加,当时朝堂便隐隐有留言,皇帝要自定储君。 如今赵桓已身居太子之位,可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兄弟之中,二皇子死得早,因此赵楷排位就在他之下。更别说赵楷此人惯会汲汲营营,一门心思给自己脸上贴金,政和八年考了个劳什子状元,如今又去南边掺和平乱之事,真真是狼子野心! 那潘邓连平六州,杀白莲军似马上割草一般,一划拉就收割大片领地,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怎么到了秀州府就要你赵楷出面了?这绝非单纯的协助大军收复南地,而是他赵楷的野心勃勃!他定是要借此机会,立下战功,巩固他在朝堂上的地位! 赵桓心里怄得肠子发黑,面上却要和众臣一同庆祝南方又有大捷,那白时中见了他的面还要道声恭喜,“太子殿下吉人天相!我听朝中诸公传言,陛下当时准备让殿下去南方查案,最后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才叫郓王南下,没想到刚到苏州府就历此劫难!唉,真真是时运不济呀!不似太子殿下,洪福齐天!” 赵桓假笑一天,等到傍晚回到太子府中,拎着衣摆子把家中的假山踢得掉了茬,叫人去请李相公来府上。 李邦彦来时心中颇为忐忑,只因当时苏州府事发,他一味叫太子殿下为韩凌二人说话,抹黑潘邓。可如今韩钟况被押上京,岂不是叫人看出来他只是利用太子? 李邦彦一路低着头到了堂前,赵桓却不知他心中所想,更不可能怪他,只因苏州府韩钟况刺杀赵楷,此事无论朝廷怎么看,在他赵桓眼里都是李邦彦作为太子党的投名状罢了,因此对李相公更加信任。 赵桓说道:“三皇子如今势大,如何是好?” 李邦彦没想到太子特地叫他来府中就是因为这件事,稍稍思虑片刻,说道:“三皇子楷不足为惧,他已然开府,而太子又是陛下亲封的储君,他又如何压得过殿下去?殿下何必胆怯?” “若他在南边再有战功,该如何是好?” 李邦彦说道:“郓王殿下在南方,便是把那个白莲军头头吴念九捉住了,不过也就是捉拿贼人,能有个什么功劳?陛下想必是怕南方战乱,恐有危险,殿下身为储君,怎可轻易涉险?因此才叫郓王南下。听说郓王被刺,虽保住性命,可却弄伤了脚,如此可见,并非万无一失。若是太子南下受了伤,这可是天大的事。” 赵楷听他一言,顿时心胸开阔不少,同时在心中暗暗想到,伤了脚好,最好以后叫他成个跛子! * 苏州府街头 黄潜善跟在赵楷身边,絮絮叨叨劝道:“殿下脚才刚好,还是不要久站,臣也拿了那轮椅来,殿下还是坐在上头叫董统领推着……” 赵楷不耐烦地摆摆手,“黄左司忒小心些,本王的脚就只是崴了,又不是断了,这脚筋就算扭了个回头,如今也该缓回来了。我如今行走坐卧,一点妨碍都没有,又不是出去跑马,能有什么大碍。” 更别说他还得去看玉娘呢,怎能坐着那椅子去,也太煞风景了些。 这些日子里他把脚伤养好,没事还坐着马车去军营看看冯忠。如今冯忠已经脱险,只是动弹不得,得结结实实养个几个月才能下榻。 这老仆是为救他而受伤,赵楷心存感激,也与他说了几句宽慰话,要他在军营把伤养好,什么时候能动弹了,再接回到他府中疗养。 是以这些日子里都是徐黄二位参军,以及董首领在宣抚使府中照看他,可徐观前几日已经替他南行,待在节度使军营之中,以防事有万一;董平早晚要在府中巡逻,因此只剩黄左司陪伴左右。 黄潜善此人又是颇懂生活趣味之人,便提起了当日那卖梅花糕的女子,二人一拍即合,当天便要侍卫去寒山寺寻找,第二日就在苏州府里寸土寸金的地方置了个小宅子,也学起旁人金屋藏娇起来。 到如今也才过了几日,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赵楷买完了胭脂水粉,又去此前打头面的铺子里取了金饰,之后又买了苏州锦缎,一样样跑下来,倒也叫他生出些寻常百姓之乐。 * 这边郓王殿下去了外宅享乐,整日里乐不思蜀;潘节度使南下平乱也到了关键时候,不能轻易离开;凌转运使自从韩钟况被捉上京之后,一直闭门不出。苏州府衙没了大尹,却有些寸步难行了。 “三座大山在上头压着,怎没一个人管我们?” 小吏们忐忑不安,却又不敢乱说话,从前韩府尹在时,虽脾气不好,但好歹有个上官,他们也有主心骨。 后潘节度使到来,虽都有传言说此人穷凶极恶,可他却是个真管事的,人也讲道理,因此政令通达,可如今节度使去了南面,他们也不能到秀州去请命呀。 “走了便走了,怎么没把事给安排了?”一众人抱怨着,唉声叹气的,有人说道:“不如去请示凌大人?” 州院里小吏都偏头摆手,凌大人脾气不好,不去找他。 “那……那不如去请示郓王殿下?” 一众小吏更是摇头,他们哪里有胆量去宣抚使府上?郓王殿下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岂是他们这些小平头百姓能轻易见的? 张五撺掇着左押司,“左兄最是见识广,不如左兄前去。” 左中行哪里敢去,推脱道:“咱们不过是府衙小吏,想这些作甚?上边叫咱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了,如今既然没人管,那就闲待着!” 话是这么说,可这苏州并不是没有上官,若真出了什么事,背锅的不还是他们这些小人物? 整个州院的人都把目光汇聚到主簿官张明头上,张明冥思苦想,还真叫他想起个人来。“按理说来,府尹出事,这府衙也不该群龙无首,乃是该由通判官坐镇。” 众人都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对呀,他们还有通判官呢! 张五说道:“可通判大人如今在狱中……” 张明说道:“刑通判说是因贪污军粮之嫌被韩府尹压入大牢中,可当初并未多加审判,现已知晓韩府尹心怀不轨,如今想来那刑通判也没准是冤枉的。” 当初韩府尹不由分说把刑通判押入监牢,对外声称通判贪污救灾粮,可此事究竟如何,谁也不知内情。韩府尹说刑通判犯了弥天大罪,可也不见把此事上报朝廷,就这样把通判关押在苏州府监牢,至今已好几个月了。 张明又小声说道:“几月之前苏州府还没安定,方貌也没被活捉,军营混乱一片,又没有军粮,广德军和苏州军都要闹将起来。我向韩府尹禀报此事,府尹某天就突然把刑通判关押起来,并且到军营宣判其贪污罪行,广德军激愤,见府尹把刑通判治罪,这才又安定军心……” 啊?竟然如此!众人皆是头回听到此内情,都瞠目结舌,这不是明摆着表明此事另有隐情?韩府尹是人死事消了,可此事若是被上面查起,少不了也要治他们个不查之罪! 这还了得! 州院之内各官吏慌忙整理案宗,想看看当初这事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张明也带着人去了苏州府监牢,打算为刑通判翻案。 毕竟此事要是被上官发现,他们少不了吃瓜路,可是若由他们提起翻异别勘,便可将此事全都推到韩府尹头上,也能为刑通判申明冤屈! * 这边赵楷刚刚从他外宅出来,回到府里还没喝口热茶,就听人通报苏州府主簿官张明求见,要向宣抚使大人申冤!所说之事乃是本府通判官刑名扬邢大人当初被韩钟况陷害贪污军粮十万石,现被押在监牢,等侯处置。 可据他们所知,刑通判来到苏州府不过半年,并无根基,家中也清贫,实在不像那巨贪之人。 赵楷把来龙去脉听了了个仔仔细细,也惊诧非常,他来南方之前父皇虽叮嘱了要查苏州府军粮,可因为粮食此事难以详察——韩钟况便是说粮草已被苏州府军民吃完了,他也没处查证。因此便一直没有理会,可没想到韩钟况此人竟然如此大胆! 第221章 诬陷府中通判官贪粮十万石,私自关押朝廷命官,还没将此事上报朝廷。他来这苏州府已经月余,竟还是头一次听闻这事!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赵楷急忙召见刑通判问明详情。刑名扬这几个月中在监牢之中度日,对外界天翻地覆浑然不知,他被韩钟况冤枉入狱之时苏州府还是混乱一片,没想到几月过后,方貌被活捉,而他的案件也有机会重审了。 刑通判被人从监牢带出来,梳洗了一番,由主簿张明带着来到宣抚使府邸。他见到郓王殿下亲临,泪水湿了眼眶,“臣刑名扬拜见殿下,谢殿下救命之恩!” 刑名扬行了个大礼,而后说道:“……臣本崇宁年间进士出身,家世清白,十几年来一直做外朝官,虽没做过京官,但也没一日忘了朝廷恩泽!臣曾经听闻殿下光辉,今承蒙殿下搭救,臣不胜感激!” 赵楷说道:“你且说这苏州府军粮,究竟是怎么回事。” 刑名扬神情激动,“臣并没贪污军粮,这是韩钟况诬陷臣!”他说着说着咳嗽起来,张明赶紧又为他拍背。 郓王叫人给他倒了茶水,又给赐座,刑名扬感激非常,说道:“……当日苏州危急,广德君和苏州军都缺少粮草,士兵们整日抱怨没钱没饭,眼看军营混乱,臣与韩府尹说明此事,他却动辄呵斥……军粮用得实在太快,快得有些蹊跷,臣与府尹私下说起此事,没想到府尹又是大怒,破口大骂,后直说有一法能令军乱平息,便命人强将我打入牢中,至今已四月有余!臣实在冤枉,望殿下明察!” 第206章 秀州盐场 从前不知道这些内情,赵楷还没太在意军粮的事,如今听了刑通判所言,看来这苏州府定有蹊跷,八成就是那韩钟况贪污军粮,却把罪名架到通判头上!如此一来也说得通他为何要冒险行刺了,若不是畏罪,何必铤而走险? 不过倒也不能因此就免了邢名扬的嫌疑,赵楷先是派人去邢家严查,见此人确实清贫,便依主簿官之言先叫他在府衙之内处理政事,留后再查。 刑名扬含冤几月之后再次做了苏州府通判,苏州府衙终于又有了主心骨。赵楷又叫董平带人去太守府再次查抄一遍,董首领带着一队侍卫查了一天一夜,也没在韩府尹家中发现蛛丝马迹。 董平扳着一张脸,似一尊煞神立在院中,府中管事凑上前去,苦着脸说道:“早在当初韩府尹被捉上京之后,这太守府就被府衙收回,小的们在这只是每日清扫,以备下任府尹来此居住,不知别的。” 又有人说道:“当时府衙里边差役大哥来到这的时候,太守府就已人去府空了,只留了几个小厮在此,问起便说韩府尹前几日早已安排家人离去,他们做下人的人微言轻,才没有阻止。” 董平也无法,再查不出什么,因此拿了太守府里仅存的韩钟况留下的物什,回去复命。 赵楷看着房中从太守府抬回来的几箱子玉器,古物,书画,纸笔,一一看过,也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细想片刻,问道:“这韩钟况是哪的人?” 黄潜善答道:“具臣所知,韩钟况祖籍襄阳,岳父是京畿陈留人士,后在汴京成家,之后放了几次外任。” 赵楷说道:“本王这便上书朝廷,叫开封派人详查此案,胆如此敢贪墨军粮,必有家人同伙,我大宋断不可姑息养奸!” * 赵楷派人在苏州府查案,潘邓身在秀州,却也没忘了彻查苏州之事。当日他被韩钟况围堵在其名下茶坊产业,韩钟况听到他说起“青龙茶坊”之时,那种惊诧的表情他还记在心里,不对劲,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 留在苏州府的梁山军来来回回禀告详情,却一直没有什么进展,苏州府大大小小茶山也已查遍,没听过有叫‘青龙’的。 探子小心回禀道:“大人,这‘青龙茶坊’究竟是什么?我们这些天问下去,没人听过这个茶坊。” 潘邓此时正看着桌上大幅的秀州府舆图,他回想当日情形,苦思冥想片刻,还是没有什么线索,“韩钟况已死,若是查不到,就先放下吧。”等他先把秀州之事解决,再说其他。 这两个月来,梁山军到达秀州之后颇为忙碌。 起先张清与赖方平先行到此平乱,先是平定村县,恢复生产;后又到达盐场,派遣数名精锐传令兵,每日手持告令,骑马奔走于盐场周边高声宣读,将郓王的告示晓谕亭户。 等到半月之后潘邓到达,便又叫手下虞侯暗中寻访盐场内部小首领,向其传递朝廷恩泽,使其在内部劝说同伴,动摇盐场军心。 梁山军大军在平定周边之后,就在盐场附近驻扎,一来能威慑叛军,二来三不五时派遣数队兵士前往附近村落,帮助百姓修缮房屋、疏通水渠,以示仁义之心。 同时又遣斥候出动,探查是否有白莲军外部接应,若有则提前设伏,切断其支援线路。若没有也会沿路驻军,表明朝廷大军已至,劝其勿与叛军为伍,以免引火上身! 就这样连劝带吓之下,南部盐场多数都已消停,只待归降。 潘邓这才又派遣使者前往盐场与大头领谈判,表明潘节度使奉朝廷之命,前来安抚百姓,解决盐场积弊,非为镇压而来。同时表明愿不再追究盐场亭户造反之罪,减免盐场赋税、改善盐工待遇,发放救济粮等等。 可一连几天过去,盐场亭户犹豫不决,一面不愿与潘邓大军正面对抗,另一面又因此地积弊已久,一朝爆发,亭户们奋起反抗之后过了几个月没有上头压着的好日子,便再也不想过回从前的生活了。这节度使虽然口口声声说给他们好待遇,可谁知道是真是假?若是诓骗他们,说话不算话,那该如何是好! 此时恰好徐参军代郓王殿下来此,一路走运河从苏州到了秀州府,潘大人见师叔来到,顺手就封锁了运河流域,并沿着水流加派驻军,根据盐场周边地形,在其必经之路或水源地附近安排伏兵,切断白莲军援军路线,严防吴念九。 梁山军虽然声势浩大,可在驻军之后却不曾主动发起攻击,仅守在这时不时来两场军事演习,使其知难而退。对盐户的手段更是称得上怀柔,以谈判为主,绝不舞刀弄枪。 这一通下来,就连有些梁山军士兵都觉得太过繁琐了,“咱们明明大军压境,对面就是海岸,放几个轰天雷就能炸他个干净!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就是,他们死守着不愿意投降,还叫咱们主公三请四请不成?” 旁边人听了他二人胡言乱语,说道:“休要四六不懂,自作聪明!主公乃是仁慈之人,若是像你这样想,当初我们在梁山的时候,早就叫主公剿个干净了,还有你我今天!” 那两人便讪讪不说话了。 * 金山场中,一伙亭户站在稍高的地方,眺望远处。 盐场周边的一个关隘处,眼见着人头攒动,红旗飘飘,旌旗声猎猎,号角声不断,那便是梁山军正在演习。 此地虽距离那关隘尚有数里,但那整齐的号令声依旧能传到这边来。 一个后生内心有几分慌乱,他咽了口口水,“这是要对咱们动手?他们已在这儿武了几天了!” 有人骂道:“早还装模作样发什么告示,说要给咱们涨工钱,还一天就上工四个时辰,现在却又这样,他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说话算数的!” 一个老亭户悠悠说道:“也不一定就是要对付咱们,他们要是想攻打咱金山场,早就闯进来了,可是围而不攻,这就是有蹊跷。” 旁人问他:“什么意思?” 老头叹道:“他们想要劝降,咱们大首领却一直也没答应,估计这梁山军是生气了,在这耍威风呢,叫咱金山场怕了,就也顺势答应他们了。” 众人一听也是这个理,可却又纷纷陷入沉默,如果真是像那节度使所说,他们投降了倒也没什么,可就怕过了两年朝廷反悔了,他们这一片盐场又要过上以前的穷日子!再派来的官员又是扒人三层皮的,到时候他们又该怎么办? 老者说道:“我听别人说,芦沥场已经要和官府和谈了。” 众人又是惊诧,纷纷问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大家伙一同齐心协力,不叫哪个先投降吗! 老者将来龙去脉讲个清楚,那后生攥着拳头恨道:“那群软蛋!” 一边的亭户说道:“刘三大大,你是咱们这一片老太公了,你给拿个主意,咱们是投降还是不投降!” 刘太公叹了口气,“我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再活不了几年就要入土,哪里轮得到我出主意。” “那你也得管我们呀!首领也拿不准主意,我眼见着那梁山军派人来咱们场里好几回,都不一会儿就回去了,樊大这些日子也和场里耆老商量对策,大家伙都觉得这事行,却又都怕那姓潘的说话不算话!” 一帮后生都附和着围着他。 刘老太公沉默很久,然后叹气说道:“咱们去找樊大吧。” 第222章 * 这些天里梁山军一再催促,金山场却避其锋芒,一直没商谈此事。 可没料到今日却一改常态,那前去金山场的虞侯官胡梁进了场后连待了三个时辰,从日头在正中到日头西斜,梁山军在金山场外张望许久,望到忍不住想要进去找人之时,胡虞侯身影才终于出现,从场里返回了。 “胡虞侯,怎么样?这回怎么待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松了口了?” 胡虞侯长舒了一口气,却没答他,而是说道:“我从前只感叹潘大人手腕刚硬,神威勇猛,如今换到这金山场上,这些天谈判下来,方知大人慈爱,爱民如爱子矣!我等身在梁山,后知后觉呀……” 众人皆摸不着头脑,跟随虞侯回归,胡虞侯到了军营,先去主公帐中复命,却被帐外守卫拦下。 胡虞侯面上带笑:“武都头,主公可是有什么要事?我要禀报之事与金山场有关,事有紧急,烦请通报。” 武松神情复杂,支吾了片刻说道:“主公会见贵客,你等会儿吧,待会儿我让人去叫你。” 胡梁见武都头都如此说了,自然也就到一旁等候。 帐中潘邓虽然躺在温柔乡里闭眼假寐,但是耳朵却早已支起来,听到了外面传报,他便不再懒床,磨蹭了一会儿就从他那张行军小床上坐起身来,在煤炉子旁边把衣裳穿上了。 徐观侧躺着支起身,见他坐在床边蜷着身子穿棉袜,火光照在小师侄那张侧脸上,整个人都暖融融的。他把被子围在潘哥儿周围,不叫他冻着,潘邓回头看着师叔的长发散落在锦被上,人也穿着中衣瞧着温柔又体贴,意志力骤然下跌,顺势躺在他怀里又靠了一会儿。 徐观就帮他把衣服穿上了,佩戴严整,又梳了头发,之后揽着他,二人一同依偎着坐在小床上烤火。 潘邓说道:“这天真冷。” 徐观听了又把他抱紧些。 潘邓见师叔误会,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说这天真冷。” 徐观嗯了一声,亲了他一口,两人又腻了一会儿,潘邓这才从屏风后面转出身来,让武松把胡虞侯叫进账来。 胡梁走进帐中,和主公禀报今日之事,“大人给出的条件他们都答应,我们虽然争执颇多,但也都顺利谈下去了,只是后来却有一事一直悬而未决,乃是那金山场樊首领提了个新条件,他们要脱离亭户的户籍,不然……不然宁可造反,也不屈从。” 潘邓闻言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他们真这么说?” 第207章 亭户之苦 胡梁肯定道:“千真万确,属下再三和他们推却,最后干脆明说了,此事不是节度使大人能做主的。他们要是要别的,要官府或是商人收盐价高,那也都是应有之理,属下也就应了,可这脱离亭户户籍……” 胡梁满脸为难,“……那盐铁都是官营,说白了都是赵官家家产,咱们如何做得了主?这这这,这他们不是胡闹吗!” 胡梁唉声叹气,可他心里也知道,亭户想要脱离户籍,并非没有道理。 早在张清将军和赖都监南下秀州之时,他们就奉潘节度使之命一同前来,访问周边村县,调查此处民情。 两浙路作为全国重要的产盐基地,拥有众多盐场。其中最主要分布在秀州南海岸,以及杭州东部部分海岸地带。 这一片地区几乎都是专门从事海盐生产的亭户,世代定居于场内,受到官府的严格控制。虽然大家都是煮盐的,可煮盐的与煮盐的也有不同,亭户内部也存在分化,上户富户和盐场监官对下户盐民的剥削尤为严重,因此一直以来亭户逃亡的事件频频发生。 秀州亭户之苦,一在官府剥削,官吏中饱私囊,用各种隐蔽手段夺取官府本应该支给盐民的本钱;二在上户联合官吏剥削下户,上户因为家资雄厚,每年煎盐数多,上交赋税也多,因此有协助官府管理基层盐场的权利,多与盐场监官联合欺压下户;三在劳作之苦,正所谓“细民之苦,莫亭户为剧。夏日酷烈,人所必避,独亭户反就之。”不光劳作辛苦,且下户多缺衣少食,有时往往还要受官吏杖责。 苦矣,不怪得此处造反声势巨大,且亭户团结一心,实在是压迫甚重。 而潘邓前期与盐场所谈的条件,增加工钱,缩短劳作的时长,增加收购盐钱,这都是针对缺少生产本钱,给人上工和与雇工无异的下户所想出的解决方法,可以让他们的生活更好一些。 至于盐场的核心问题,他其实并没有插手。 潘邓叹了一口气,不是他不为这的百姓考虑,实在是盐场不同于其他,盐是官营买卖,牵扯甚多,这里的事也由不得他做主。 胡梁觑着主公脸色,说道:“大人真心为他们着想,这儿的亭户也忒不识好歹了些,得寸进尺,竟然要脱离户籍!他们也不想想,这事是咱们说了算的吗?” 潘邓沉吟片刻,还没再想出什么法子,帐外又有人通传,张虞侯也从芦沥场回来了,正在帐外求见。 张图进了大帐,满脸的愁容,“主公,事情有变,芦沥场前几日已经要投降,可不知怎么的,今天又改了口,说非要给他们脱去户籍,不然不投降了!任由我怎么说都不管用,一门心思认准了死理,这是谁给他们出的主意?他们胆子怎么这么大!” 胡梁大惊失色,“芦沥场也要脱籍!” 张图惊讶道:“怎么回事?还有哪个和芦沥场一般?” 二人共同看向潘邓,潘邓长叹了一口气,叫了武松进账,“去看看派出去的使者都回来了吗?等人到齐了,咱们开会。” * 最后两个使者紧赶慢赶地到了大帐之内,此时月明星稀,帐里灯火通明,潘邓坐在主位,依旧拿了他那大茶缸喝茶。 帐中有从郓王殿下那来的徐参军、军中张将军、昨天刚到此地的李大官人,还有一众自潘邓南下以来从梁山军中挑选出的文职小吏。 众人对开会流程已十分熟悉了,纷纷各自就位,手中拿着本笔。胡虞侯主持这次会议,与各位同僚说了当今遇到的问题,主要是亭户要求脱离户籍一事,帐里众人议论纷纷。 秦虞侯听了这话,赶紧说道:“今日浦东盐场也有此说法,属下刚回到营中,还没向主公汇报。” 另一人也赶紧说道:“小人,小人替刘虞侯传递消息,刘虞侯身在沙要场,暂且回不来,今日沙要场也有此说法,说要叫他们投降,除非把他们招安了,不再做着盐户,不然免谈!” 众人面面相觑,合着这几个盐场都背地里商量好了,合起伙来对付他们呢! 张图皱紧了眉头,别说他们如今已跟着主公许久,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白身,就算他们只是个平头老百姓,也知道这事根本不可能,“这哪里是主公能做主的?我看他们是反悔了,不想投降了,诚心难为咱们!这是要找个由头要跟咱们梁山硬碰硬!” 张清听了这话却摇摇头,“咱们梁山军在此驻军许久,可盐场从没派斥候出来探查过,可见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咱们动武。如今运河又被切断,白莲教也难以支援,除非他们神兵天降,从海上有了援兵,不然不可能如此自寻死路。” 那这是为了什么?他们该不会真以为主公能给他们脱离户籍吧? 此时一个沉默许久的虞侯官说道:“小人前两日从袁部场返回,今日才到营中,袁部场虽不似西边四场要求脱籍,可他们却说,投降可以,唯一的要求是要招安入咱们梁山军。” 众人都炸开了锅,“他们要入咱们梁山军?这怎么可能!” “凭他们也要入咱们梁山军?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这盐场的人一个两个的怎都这样为难人?咱们劝降是节度使仁义在,不忍心叫他们打仗一个个都死了,他们倒好,不承情就算了,还净说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众人七嘴八舌,那从袁部场返还的虞侯接着说道:“……前几日我也颇为迷惑,不过今日听了几位同僚之言才豁然开朗,由此看来,亭户们想的都差不离,不管是脱籍还是招安,都只不想再煮盐了。” “说的简单,他们不煮盐了要去做什么?是哪个地方有地耕不成?没别的事做不说,没人煮盐了,老百姓吃什么?” 众人又七嘴八舌,有人说亭户得寸进尺;有人说他们这要求就算是郓王殿下从中转圜,也不会实现;更多人还是主张继续和谈,正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不管他们提出多么离谱的条件,也要看咱们答应不答应,慢慢磨就是了! 此方案虽颇受认可,却也有隐忧,如今多事之秋,郓王殿下还待在苏州府,等待此事完结。因此还是该早下定论,以免夜长梦多。 潘邓听他们说了半天,也没聊到点子上,敲了敲桌子,帐里安静下来。 潘邓说道:“两浙盐场究竟如何,咱们不是没调查过,亭户们是什么样的生活条件,家里,盐场里大体是个什么样子,众位心中也都有成算,如今百姓都已揭竿造反,必是积怨已久,提出这个条件来也在情理之中,我们既是劝降,便要把握好这一点。” 第223章 现在一个个倒为官府打抱不平了,当初自己上梁山的时候几头牛也拉不回,也不见回头瞅瞅父老乡亲。 潘邓看着梁山军众人,接着说道:“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是整个两浙盐业,无论是税收、官吏、盐厂上户,都要靠吃下户活着,可如今下户不想被吃了,他们已经造反了,我们要去劝降,提出的小恩小惠盐户们都不满意,他们要真正的利益。现在首要之事是要怎样维持官府的税收,也要让造反的人同意。” 众人听节度使一言,又找到了会议方向,纷纷冥思苦想起来。 李大官人此时说道:“经潘大人一言,我想起东平纺织坊还未建坊时的事。” 众人便看过来,纷纷听他讲述。 李大官人笑呵呵说道:“我也是听旁人所讲,主公当时欲在东平府建纺织坊,提前走访东平府麻业,得知东平一带归大牙王皮所管。这王大牙便是年初放贷给村中绩户,到了年底收麻布上去,年年如此。当地村中的绩户要靠年初的这一笔贷款,才能完成一年的生产,到了年底再把麻布交给王皮,这样一来,王皮就能垄断一地的麻布,而东平乡下的绩户,不知不觉中就成了这王皮的雇工,甚至都不用王大官人提供工坊,就这样生计被他捏在手里。” 众人一听确实有相似之处,这个王大牙和东平府绩户不就是盐场中的上户和下户吗?盐场里的下户也要靠上户年初放贷才能从事一年的生产。 只不过比起麻布这种松散的产业,两浙盐场从地方上就集中,当地亭户有似东平绩户一般自己单干的,也有去上工的。不过经李大官人一提,他们才发觉这单干的其实也是为大盐户上工的,二者没什么区别。 便有虞侯问道:“那这东平府绩户后来如何了?” 李大官人说道:“纺织纺主要是卖棉布,因此暂且不提绩麻线的,只说弃麻从棉的织女。自打东平开了纺织坊,去那儿上工的织女每月赚的比以前要多上许多,从前只到年底能卖出一丈布去,贴补家用,自从做工,每月都能拿回家银钱,到了年底更是米面油布往回置办。咱们大军南下之前,纺织坊已建了四年,不少织工已经能置家产,无人不夸赞东平纺织坊恩泽。” 众人多是东平来的,对纺织坊也有耳闻,“可咱终究不能像咱东平府那般,也自个儿开个场,这盐场都是官家的,咱也插不进手去呀……” 一人灵机一动:“这有什么,盐场虽是官府开的,盐户每年年初的借贷钱按理来说也是官府发的,可别忘了,官府可插手不到这最下面,这基层下户,真正要小吏和上户连起手来管呢。一到年初数不清的上户就和那王皮王大官人一般,要贷给下户钱财。咱们只要承诺招揽商户,叫他们与上户联手,贷给下户的利钱比官府要低,不就能插进手去了!” 第208章 师叔回苏州 众人一想,此话也有理,他们虽无法让亭户脱籍,但可反其道而行之——若是能让此处盐场建设得像东平纺织坊一样,这些亭户还会整天想着脱离户籍吗? 君不见东平纺织坊如今可是东平府连着附近几府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想去那里上工的人数不胜数,坊里的织女都以在纺织坊上工为荣呢! 只是此事也没有那么简单,盐业乃是官府专营,要商家插进手去,恐怕此事还要郓王殿下代为请命。 除了待遇之外,还有户籍一事,一人说道:“咱们虽没法给亭户脱籍,可有一法却能让人脱籍。” 众人都看向他,那人说道:“科举考了功名了,自然就不是亭户了,咱们叫商人多建些学府书院,叫那些个小娃们去念书。” 毕竟从实际出发,亭户们就算是脱籍了之后能做的也有限,耕地就那么多,不可能白给他们;若说大批流民到别地去,一来不利于两浙安稳,二来此地是故土,若非迫不得已,谁愿离开故土?那些亭户要的只是能更好的生活,摆摊如今的困境罢了。 胡虞侯说道:“这样一来家家户户赚的钱变多了,生活变好了,后代也有了别的出路。既可以读书科考,而那些考不上的也能算账管事,实在不顶用的还能继续在此煮盐,无论如何,也不愁生计。” 众人都赞成,只是加办书院也不是说办就能办的,依旧要找郓王殿下商议对策,张清感叹道:“从前主公节度江南,做事都自己做主,如今碰到盐场,这也动不得,那也动不得,真是举步维艰。” 只不过再艰难事也要办,帐内商量着对策,吵嚷得热火朝天,潘邓的茶水又叫人换了一缸,已泡的没了茶味,他喝了口水,感觉有目光一直看着自己。 潘邓偏头一看,原来是师叔正微笑看着自己呢,那眼神柔和,隐隐透着宠溺,又有一丝骄傲,叫人见了就能感受到温暖,潘邓于是也不自觉笑容灿烂,两人四目相对,无需言语,一切就在这目光中流淌开来。 待到打了三更,众人可算是商量出了个章程,武松叫人给诸位准备了夜宵,潘节度使和徐大人并没有凑这个热闹,自回到帐中继续商议大事。 * 主帅帐中,徐观拿了床新被褥,把潘哥儿那张小床铺好,四个角放严整了,又拍拍棉花,叫褥子膨些。 屋里灯光昏暗,徐观叹了口气说道:“在汴京城高床软枕,你又哪里要受这些苦。” 这哪里算得上受苦,他又不是什么娇气人,走南闯北什么地方都呆过,当年去北地,那金国的大炕不也睡了,也就小师叔觉得他受苦呢。 不过转念一想,他这也算是有了家室,有人疼的男人了,潘邓嘿嘿一笑,觉得自己幸福极了,便也不再一个人坐在椅上,又凑过去和观哥儿紧挨着了。 徐观把他放在那小床中间,又拿了两个枕头放在床头,问道:“我记得你爱睡决明子灌的枕头,怎么换成棉的了?” 潘邓说道:“大军走得急,我忘了带来,又睡不惯硬枕头,就拿棉花灌了一个。” 徐观又把烘着的棉被展开,两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躺下了,徐观说道:“也没个小厮照顾你,凡事都自己想着,如今你公事繁忙,哪里忙得过来?” 潘邓说道:“我用不惯,有什么事武松就提醒我了,哪里还要另外有人照顾。” 徐观抿抿嘴,想说小师侄当然要人照顾,最好是个师长辈在身边,饮食起居要过眼,政令琐事也要帮衬,心情不好也要疏导解闷,最好还得学富五车,能时时给师侄答疑解惑才行。 免得他这么小的一个人,在这见天的这么辛苦。如今自己在时还能看顾一二,只可惜他明日也要走了。 潘邓说道,“你明日返还,我先遣一队人马到苏州去,叫阮小五带人接应。” 徐观说道:“运河已经清理过,还有什么危险?” 潘邓皱着眉,“……我总觉得心中不安定,韩钟况当日所说‘青龙茶坊’到现在也不知为何物,凌季康也没了动静,他在转运使府中静悄悄,必定在琢磨什么大事,不能不防。” 徐观伸手把师侄眉心抚平了,“我是郓王带来的人,他不会把我怎样,不必忧心。” “嗯……”潘邓应着,渐渐觉得眼皮打架了,他在师叔身边总是睡得好,一个被窝里躺了一会儿就困了。 潘邓迷糊着说道:“事情能办就办,如果郓王不答应,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徐观帮他把被子掖紧了,心里一声叹息,潘哥儿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百姓,可这些实实在在的民生之事,别说到了郓王殿下案前,哪怕就是到了陛下的御案上,都只会被视作麻烦。 宗室高高在上,眼中只有享乐,哪里会在意百姓的疾苦?盐场的叛民不过是他们眼中的蝼蚁,大军一至,镇压便是,何必费心去改善民生? 潘哥儿总是有用不完的精神,使不完的力气,想尽办法缝缝补补,哪怕再艰难,也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过得稍微好一些。 他曾见过潘哥儿独自深夜伏案,今日也见了他与一众同僚吵得热火朝天。他家的小师侄就像那走街串巷去茶馆补碗的小货郎,见不得茶碗有一丝损伤,要从口袋里拿出工具来想方设法缝补。 可那卖茶的人对手中瓷碗能有多爱惜?不过是生钱的工具罢了,裂了便裂了,碎了便碎了,即便将这些茶碗修补得再完美,朝廷也不会多看一眼修碗人,只把那修好的碗接着生钱享乐。 前两个月各地二税本上京,东平府名列前茅。东平年初战乱刚刚平息,在陈太师维护下还没什么妖魔鬼怪到此刮地皮,但即便如此,东平如今已然是是京东西路缴税最高的大府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无奈,低声说道:“无论郓王殿下怎么决断,都不必担忧,我尽量说服于他,不过此地顽疾甚深,不是一日两日可解……” 潘邓本迷迷糊糊睡着了,听了他的话又转醒过来,动弹了两下,盍着眼说道:“我知道……想东平府到现在也好几年了,才见起色,事缓则圆,我不着急……” 第224章 徐观听他提到东平,怕他知道东平府今年两税猛涨心里面着急,心里又心疼起来。恰此时打更声又传来,徐观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捂着耳朵。潘邓迷瞪瞪地终究没有睁开眼皮,在观哥儿身上的熏香味道中陷入沉睡。 * 腊月将近,赵楷在苏州府待了一个多月,却丝毫没有感到厌倦。苏州府风景如画,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与汴京大不相同,别有一番趣味,就连冬天刮的风都比北地要柔和上许多。 更别说此处远离京城,叫人更加自在,他忍不住想,若是能一直留在这江南水乡,远离朝堂纷争,过着富贵闲散生活,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不过赵楷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长久待在江南,最迟等到那白莲教小首领被捉,江南平定,他也该北上回京了。 赵楷在这春日暖阳中感到一丝惆怅,不过此次南下,收获颇丰,如今已有安抚百姓之功,现在就等潘节度使再送他一份大礼了。 正想着此事,门外有人传报,徐参军从秀州府回归,前来宣抚使府上复命。 赵楷惆怅一扫而空,面上露出笑容,“快叫徐侍郎进来!” 徐观向郓王殿下复了命,又说了这几日见闻,之后与他说起秀州府南部盐场一事。 赵楷面上笑容逐渐消失,最后支支吾吾道:“这……这盐场的事……也不是本王能插手的。” 他看向徐观说道:“可是潘节度使有了什么难处?我见他大军勇猛,那盐场虽说秩序规整,可从西到东大小盐场十几个,难保会有心思不一的,依本王所见,未免不可分而化之。” 徐观拱手说道:“殿下容禀,盐场百姓非白莲叛党,其中多受奸人蛊惑,这才揭竿造反。臣在汴京之时,陛下夙夜忧思,屡在朝堂之上叹息,不解江南百姓因何接连反宋。此为陛下之所急,亦社稷之隐忧也,陛下想必便是因此而夙夜难寐。” 赵楷忽然抬头看向徐观,他怎么知道父皇夜里睡不好?然后忽然想起,原来是自己去寒山寺找长老解签时说的。 徐观接着说道:“昔日殿下颁告示晓谕百姓,朝廷上下皆称颂仁德,然仁义之举贵在始终,今盐场百姓困苦,生计维艰,若不施以恩泽,恐再生变乱。可反过来若能妥善解决盐场百姓生计,使其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则江南百姓必无再反之心,皆会感念皇恩浩荡。” 赵楷琢磨了半天,最终心有余而力不足,正所谓多做多错,称颂他仁德也好,感恩皇恩浩荡也罢,江南再生变与否,却不干他的事了,他说道:“徐侍郎之言有理,可本王若是插手盐场,这于礼不合,有僭越之嫌。” 徐观笑道:“若是平常怕有僭越之嫌,可如今江南时局动荡,海岸边盐民虎视眈眈,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陛下怎会在意?况且如此一来,陛下忧愁可解,江南亦可安宁,社稷重归稳固矣,此乃百姓之福,朝廷之福,亦是殿下的拳拳孝心呀……” 赵楷倏地睁大了眼睛,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他曾经作为最受宠的皇子,年少时也听过宫内宫外的风言风语,心中不是没幻想着父皇会立他为储君,可随着太子立府,一切的幻想都烟消云散了。 年龄渐长之后,他不在皇宫,不管政事,祖宗家法又只许宗室做富贵闲人,时间一长,他也逐渐与父皇渐行渐远。当年考上状元,也不过就让他在父皇面前又热络了一时半刻,随后便恢复冷清。 寒山寺一行,他面见长老,求签问卜,不是没存着身边两位参军回京,面奏陛下之时将此事提上一提,变相地向父皇一诉他仰慕之情这种想法的。 不过现在看来,徐侍郎所言,或许他还可以将此事更上一层。毕竟机会难得,若是等他回京,再遇到这样南下查案的事,就没准是什么时候了。 赵楷思虑片刻,犹豫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徐参军为我再写奏书吧。” 第209章 活捉吴念九 腊月初七,郓王殿下亲临秀州府,彼时白莲教被林将军追击得抱头鼠窜。探马来报,吴念九正率叛军于华亭县城外停留,意图劫掠县城。 郓王殿下犹如神兵天将,英勇非常,当即下令分兵三路,左右包抄,自率中军直捣敌营。叛军人数虽多,却都是乌合之众,且被林将军不停地追击袭扰,十分疲劳,不堪一击。郓王亲临阵前,将士奋勇争先,叛军大溃,白莲军头领吴念九仓皇逃跑。 郓王殿下一马当先乘胜追击,命精骑绕道截击,终将吴念九围困于华亭县郊,大反贼吴念九负隅顽抗,然大势已去,终被生擒。 奏报传到东京,上下一片欢腾,皇帝闻讯大喜,当即下旨嘉奖郓王,改封河东宁海军节度使,加恩制,食邑加到一万五千七百户。朝中诸位大臣纷纷上表称贺,言郓王殿下用兵如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大宋又有一位神机大将军,当真可喜可贺! 余深更是感叹道:"自太祖开国以来,文盛武衰,如今有郓王殿下,实乃天佑大宋社稷稳固,国运昌隆指日可待啊!" 赵佶哈哈大笑,当即宣布傍晚在宫中摆宴,大宴群臣!殿上一片热闹欢腾,只有太子赵桓一个不甚合群,面上带着挤不出来的假笑,差点没把后槽牙咬断。 皇帝却不知太子心中所想,他今日心情大好,整个人颇有些喜气洋洋,看了三皇子楷的奏书,又看了两位参军的奏书,见郓王要改革盐场,也不觉得他多事,反而觉得三皇子是忧他所忧,内心感动,回想过去种种,生出几分父子真情来。 郓王要不是心里惦记着朕,怎会一到寒山寺就为朕卜卦?什么?你说那是佛教的东西?唉……朕就算身为神霄玉清王长生大帝君教主道君皇帝,可肉体凡胎,也被多思少寐所累,郓王想必也是什么法子都找遍了,走投无路才去往寒山寺,此举才真正是为朕着想而不畏人言呀! 赵佶当即为三皇子大开方便之门,将奏书上的事纷纷应允。可他自己维护皇子,群臣却不能轻易答应,“盐铁官营乃是祖宗之法,怎能轻变?” 赵佶严肃地沉默了一会儿,偏过头看向王黼,“卿家怎么看?” 王黼颇会揣测上意,拱手说道:“臣以为郓王所言极是,盐场之事确有诸多弊端,若能改革定能为国增利,为民谋福,臣以为此事可行。” “嗯。”赵佶满意地点点头。 众人见皇帝如此,怎能不知他所想?心中暗叫麻烦,这不是没事找事吗!那盐场长久以来都是如此,郓王却非要改革,哼,人都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事有反常,便知他定有所求了! 朝中虽没有多少人巴结太子,但那只是因为陛下千秋鼎盛,而不是因为他们想要另立储君,若是遇到什么事,多数人自然都是以正统为先。 如今郓王要改革盐场,这事就不能是单纯的改革盐厂,把盐场之事放到一边,这背后是郓王殿下要揽权参政!他们这些清正之流自然不愿看有另一个皇子做大,违背祖宗之法,以致社稷动乱。 如此立场鲜明之事,谁能忍住不辩驳?一人站出来说道:“臣闻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今郓王欲改革盐场,虽是为国为民,然实有隐忧。盐场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付诸施行,必然大动干戈,制度需改,人员亦需更迭。如此一来,变数丛生,难以把控。朝廷虽有法度,然盐场远在南边,事有琐碎,恐难一一顾及。如此一来,结果却未必如愿,甚至可能适得其反,酿成大祸……” 赵佶听他一言,又目光环视群臣,见不少人暗自点头,自己心里也有些不自信起来。 此时刑部王尚书劝道:“臣犹记王荆公当年变法,其志在富国强兵,其策亦多有可取之处。然终因变法过急,朝中上下难以协同,地方执行多有偏差,终致新法虽好,却生出诸多弊端,甚至激起民怨。此皆因变法之杂,非一朝一夕、一纸诏书所能成就。如今郓王欲改革盐场,臣恐其重蹈覆辙,还望陛下三思。” 赵佶闻言,脸色微沉,那丝不自信也烟消云散了。他素来敬重父皇神宗皇帝,王荆公变法亦是父皇主持,如今这番话无异于暗指神宗决策有误。他心中不悦,却未表露,只是淡淡道:“卿家所言朕自会考量。” 王尚书见皇帝不悦,话锋转得极快,“臣并非反对改革,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需谨慎行事,不如交由臣等详加商议,再作定夺。” 赵佶沉吟片刻,挥了挥手:“也罢,此事便交由太师考量。” 李邦彦闻言眉头一拧,交给陈文昭?那陈太师可不一定会怎么做。李相公眼见此事又有可能重回赵楷手中,赶紧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赵佶说道:“卿家旦说无妨。” 李邦彦说道:“郓王殿下关心国事,实乃社稷之福,然盐政改革非同小可,殿下既已平定江南叛乱,功勋卓著,又心系百姓,不忍黎民受苦,不如便叫郓王殿下继续坐镇江南,以防不测。” 第225章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皆面露异色,郓王属地本在北方,李邦彦却提议让他留在江南,显然是想借此削弱郓王在朝中的威信。 在这朝廷之中,不管你是谁,要做什么大事,做出什么政绩来,只要远离汴京城,天长日久,这东京的人哪里还记得你半分? 白时中说道:“郓王蜀地在北,岂能久居江南?” 李邦彦被驳,脸色微变,正欲再言,赵佶眼疾手快抬手制止:“好了,此事不必再议。改革盐场之事,朕已看过奏章,确是为国为民的好策,不过三皇子未曾理政,其中定有不足之处,便叫二府商议再加施行。至于郓王,朕自有安排,不日便召其回京。” 众人左右看看各位同僚,心下暗中思量,陛下这算是打了一手平衡,一方面封赏郓王,依他所上奏之言改革盐场,以郓王名义施恩于两浙亭户;另一方面却不叫主张此事的郓王殿下主持改革,而是叫其回京。 如此一来,他们也么什么好说的了,只等二府商议出个章程出来,再送到南边施行便是了。只是听说秀州府盐场亭户愚鲁残暴,不是好相与的,好处不到手,也不知郓王殿下在南面是否能平安。还是该早日安抚盐场亭户,将此事圆满过去,叫殿下平安北归才好。 * 赵楷却不知东京还有大臣惦记他,若是知道了定要笑此人杞人忧天,只因他在华亭活捉吴念九之后根本就没到南岸那些个盐场去,在秀州府舒坦住了一夜便返回苏州了。 君子不立危墙,如此浅显的道理他岂能不懂? 赵楷坐着大船南上苏州府,此次虽是借了潘节度使的光,但是能活捉白莲首领,依旧为他增添几分雄心壮志。他身穿红袍站在船头,猎猎寒风吹得他身上大氅哗哗作响,却不能损他半分英气。 大船一路畅通无阻,两天便到达寒山寺码头,赵楷刚一下船,还没启程入城,便有人来报信,言转运使大人凌季康求见。 赵楷一挑眉毛,颇为意外,时日过了这么久,他都快忘了这个人了。不过此人既然求见,也没有不见的道理,便宣人到宣抚使府中会面。 凌季康见郓王殿下平安归来,并没损伤一丝一毫,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拜见说道:“下官有一事禀报,殿下南下秀州府剿匪这段日子里,苏州府安定太平,并无大事,只是前几日突有一伙人来到城门前,要来拜见郓王殿下。” 赵楷果然有几分意外,问道:“是谁?” 凌季康说道:“乃是一伙绿林好汉。”他见郓王殿下十分诧异,接着说道:“那伙绿林豪杰久闻殿下仁德威名,心怀敬仰,又听闻殿下驾临江南,便想觐见。然他们出身草莽,唯恐身份卑微,不敢贸然前来。得知郓王殿下疾恶如仇,而白莲邪教为祸乡里,遂决意助殿下剿除匪患,以表忠心。” 赵楷问道:“他们剿了白莲教徒?” 凌季康笑着说道:“此伙强人虽非朝廷兵马,然武艺超群,谋略过人,于通惠镇设伏围剿,奋力攻歼,已将那白莲教徒尽数擒获,足足三千余人,欲献于殿下座前,以彰殿下威德。” 赵楷睁大眼睛,“三千人?”他这次活捉吴念九,也只围剿了几百人,剩下的教徒老的老,小的小,叫他们四散跑了,也没多加理会。这不知哪里来的土匪,竟然能捉了三千白莲教徒! 赵楷问道:“人都在哪儿?” 凌季康回道:“前日那几个好汉头领到了苏州府,不巧殿下已赴秀州,未能得见。属下不敢擅专,遂将其首几人暂留府中,以待殿下发落。而剿灭白莲教徒之事,属下已遣人到通惠镇详查,确有其事,那三千人业已伏诛。” 死了?赵楷眉头一皱,本以为是活捉,却没想是如此残忍嗜杀之人,这样的人还要投奔他来,只会给他脸上抹黑罢了,真是不知好歹。 该说土匪就是土匪,学不会潘节度使那样进退有度。不过转念一想,又有谁能像潘节度使那般呢? 赵楷本想打发了,而后转念一想,潘节度使如今率领的梁山军原来也是土匪出身,被他招安之后,就做了他的嫡系人马,如今随节度使出生入死,悍勇无匹。 赵楷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或许他也可以见见这帮绿林豪杰,他对凌转运说道:“既然如此,叫他几个来见我吧。” 第210章 青龙盐场 郓王殿下回了苏州府,可也没忘了把徐参军留下。 徐观这些日子在潘节度使军营之中十分辛劳,本来他在军营里,只夜晚要陪师侄读书,可如今白日里也要处理政事,只因郓王回归苏州府,盐场一事便由他代理。 这一片的盐场甚多,亭户们除了煮盐之外也并没别的技艺讨生活,盐民造反罢工,却不是真罢工,只是不给官府交盐了,自己的盐该煮可还是要煮的。 煮出来后一家人把盐分了分,一小撮留着吃,剩下装了几大布袋的是要拿去卖的,贩卖私盐可比上交官府赚多了,要不然怎会有这么多人不顾脑袋也要铤而走险贩私盐? 因此徐观代管盐场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确立期限,张榜布告,到腊月二十八之后便要严查亭户往来进出。 亭户们见这属官还给他们留了十几天空余,一时间顾不上别的,争先恐后联络中人卖家,先把手里的盐出手再说! 徐观又从梁山军中借了几个机灵人,派他们暗中收购私盐,之后将这批盐运往苏州府,由郓王殿下主持兑换盐引,再由各地商人运往别处贩卖。 梁山军中几个虞侯乔装打扮,为了私盐一事暗中联络盐场秘密买盐,一来一回之间摸清了各中门道,也结识了许多邻私与盐贩。 这日细雪飘飘,几人到金山场外盘龙岗上邹家酒店吃酒躲雪。 这邹家酒店表面上是个吃酒歇脚的地方,实际上却是供各路盐贩来此接头,买卖消息。 屋里坐了两桌,彼此都心照不宣。这家小馆来往都是做食盐生意的,来的人八成就是欲联络盐场头领来买私盐。旁边一桌客人见他几个并不眼熟,颇有些防备。那几个梁山兵却只当看不出,依旧喝酒吃菜。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粗布短衫,腰间系麻绳挂布袋,脚蹬麻鞋的汉子端着酒碗走过来,“瞧你几位像是生面孔,兄弟是打哪儿来的?” 陆虞侯早有准备,放下筷子说道:“我几个是江州来的。” “你们是江州哪片的?” 陆虞侯说道:“混江龙李俊是我们大哥。” 那邻座的几人颇为吃惊,几个汉子都纷纷放下手中筷子,看着他们几位,那拿着酒碗来的汉子问道:“你们是混江龙李俊的人?几位兄弟姓甚名谁?李俊兄弟不是去了那梁山了?怎么你几个还在卖盐?” 陆虞侯说道:“小弟陆良,我身边这几个都是道上兄弟,当年都跟着李俊大哥一齐在浔阳江上走的。当日李大哥兄弟聚义,跟随宋江上了梁山,我们兄弟几个便留下来,继续在江州贩盐了。” 那汉子听此哈哈一笑,“原来是浔阳江那一片的好汉!难怪看着气度不凡!咱们也算是半个同乡了,我姓杨名庸,曾经也与李俊兄弟相识,他是个真英雄!来来来,咱们兄弟一起喝一杯!” 他那一桌的几个人也都热热闹闹地凑过来,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热劲,把两桌并一桌,都大碗倒了酒,几人举杯共饮,屋里顿时热络起来。 酒足饭饱,一桌人聊到最近私盐的行情,杨庸叹了口气说道:“这年头私盐生意不好做,以往的几个盐点都没盐,弟兄们商量了两天,才一同跑到这来碰碰运气。还真别说,这造反闹得厉害,盐价倒是降了不少!兄弟们趁着这两个月狠赚了一笔,却只怕好景不长,也不知这好行情能维持多久。” 他说着又与众人碰碗,一饮而尽。 陆良问道:“你几个从前没来过这?” “嗐!我们都是听旁人说的才到这来,这地方这几个月造反,盐价才低,要放在往常年月,路途遥远,不值得来一回!” 说着他灵光一闪,冲着陆良几个兄弟说道:“既然是造反才卖得盐,想来我几个也买不了多久了,那潘将军来到这还能让他们接着作乱?这几个盐场怕就是秋后蚂蚱蹦不了多久了!只是不知是丁是卯,你兄弟几个曾经跟着李俊兄弟,不知他随梁山军到这儿来了没?” 那几个梁山兵对视一眼,心道李俊首领别说到南方来,他根本也没被招安。 当初李俊得罪了潘节度使,被活捉之后押入东平府监牢,之后他们梁山招安,过了许久打听之下才知道,李俊已和童氏兄弟被押往孟州牢城营,与他们分隔两地了! 陆良叹了口气,“我几个哪里知道李大哥行踪?曾也想过找他,不过李大哥想来如今已是官家人,我们这曾经的兄弟又是贩盐的,何必去找他,叫李大哥徒生烦恼?” 那杨庸听了此话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天底下没不变的事。” 第226章 他摆了摆手,“不光这人是如此,行情也是一样难做!我们兄弟几个这些年来找盐场就找了多少?从前还在江州那边拿货,后来江州不知怎的,盐场没了,我几个弟兄穷了两年。年前这秀州府北面又有一处出盐很多,咱们兄弟又靠那儿吃了饭,可前两个月收拾齐整了拖了车去看,竟又是一点盐都没了,真是怪事!没办法,拖着空板车回去的,如今来这秀州南面,没好两个月,我瞧着这儿的盐估计也要少了……” 他说着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酒。 梁山军的人听了颇为疑惑,问道:“秀州府北面也有私盐?你们是从哪儿买的?”怎么他们也认得了几个同行,却没人说北面也有卖盐的? 那汉子嘿嘿一笑,答道:“北面的盐场少有人知道,要不是它现在倒了,我们的嘴可严的很!兄弟和你说,就是在通惠镇有个青龙盐场,咱们兄弟今年的盐都是从那儿来的!那地方去年才开始出盐,一开始产量不多,近半年突然多了起来。可上个月不知怎么的,突然关了,一点盐都没了。咱们找遍了也没找到那卖盐的头头,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梁山军的人听到“青龙”二字,心中悚然一惊,青龙?这不是节度使派他们查的青龙茶坊吗?难道这青龙盐场和青龙茶坊有什么关联?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随意问道:“通惠镇?这盐场我们倒是没去过,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那汉子拿筷子夹菜来吃,说道:“兄弟如今问也晚了,我们上个月去了几回,只一点盐,估计是个什么大财主私自开的,如今已人去宅空,不知去什么地方了。” 陆良说道:“我们还待去找找。” 杨墉是个大度人,见他一直问便也告诉他:“那通惠镇是个小地方,镇里有个宅子叫如意茶坊,去年才开起,因着贩卖私盐,这镇又有古名青龙镇,因此道上人都叫它青龙盐场。听说这地方背后有大人物撑腰,东家有规矩得很,咱们这些小贩子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只在茶坊后面小宅子里向个小管事买盐……” 他说完,又叹了口气,劝道:“几位兄弟,听我一句劝,别往北面去了,那边现在乱,我们上个月去时好悬没被土匪打劫,咱们就在这儿多收几袋,够用就行了。” 梁山军的人点头称是,心中却暗暗记下此事,酒足饭饱后,几人告辞离开,回到住处便开始商议。 一个伙长说道:“咱们查了这么久的青龙茶坊,也没查到它是个什么地方,却没想到不是卖茶的,是个卖盐的!” 另一人不那么肯定,“现在也不能说那‘青龙盐场’就是节度使要咱们查的‘青龙茶坊’呀。” “这还有什么不保准的!咱们查了那么久,都没听过‘青龙’这两个字,如今可算听着了,就是它了!” 陆良也点点头:“这青龙盐场和青龙茶坊必有牵连,咱们得上报节度使,查个清楚。” 另一人附和:“不错,不过节度使大人交代的事也不能耽搁,咱们兵分两路,一路人往东去浦东场,一路人回返,禀告节度使大人。” * “青龙盐场?”潘邓有些疑惑,“这地方在哪儿?” 陆虞侯回道:“这青龙盐场据那盐贩所说,在秀州府最北面通惠镇,属下回来时打探过情报,那通惠镇里有个如意茶坊,确实是个私盐贩卖点,不过不为多数人所知,只几个同行得知内情,前两个月就已经无盐可卖。想来是那东家见势不好,便收了摊子。” “……通惠镇早先名叫青龙镇,只是现在多数人不这样叫了,那青龙茶坊想来就是通惠镇的如意茶坊!” 贩卖私盐?他们二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潘邓眉头紧锁,仔细回想着当初的情形,韩钟况被捕后,由郓王殿下亲自派人押送上京。他本以为这二人必会分崩离析,韩钟况得知自己将死,定会抖落出实情来,可没料到一直到韩府尹在东京城被处斩,仍旧不发一言。 当时潘邓便觉得蹊跷,如今想来,若真是二人合伙贩卖私盐,那一切便解释得通了。贩卖私盐一事,绝非凭两家之力就能做成。若真被朝廷查出来,其中牵连之广,足以震动朝野。或许他们早已商议好,推出韩钟况一人顶罪,而其他人则在背后继续坐收盐利,逍遥法外。 私盐贩卖不仅扰乱朝廷盐税,更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若此事背后真有更大的势力操控,那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尽快查明真相,绝不能让这些蛀虫继续侵蚀江南。 如今那青龙盐场已无盐可卖,是那群人不再煮盐了,还是要转移地点,到他处再贩? 潘邓眉头一皱,对陆虞侯吩咐道:“你立刻带人暗中盯着通惠镇,记住,务必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回报!” 陆虞侯领命离去。 潘邓又派一队人马即刻赶往苏州府向郓王殿下通传此事。可没等军中虞侯离开,帐外便有人来报,乃是苏州府阮将军派人送信。 信上所说,苏州府南面有一镇名叫通惠镇,日前有一伙绿林豪强在此地绞杀白莲教徒三千余人,于凌转运使处借线搭弦,欲献给郓王殿下投诚。 信纸洋洋洒洒写了三张,潘邓看着信,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从头到尾又看了几遍,突然十分惊骇,“难不成竟是如此!” 第211章 新年之前 徐观忙碌了一天,晚上回到军营后见了那封信也是眉头紧皱,他与潘邓对视一眼,两人皆半晌无话。 而后潘邓铺开纸,给广德军禁军首领王昭德去信一封,要他即刻启程,带广德军兵籍名册原本来苏州府。 徐观见他把笔放下,指尖都有些颤抖,过去握住他的手,“现在还未有定论,此事也没准是我两个多想了。” 潘邓说道:“我也希望如此。” 徐观说道:“此事不经细想,破绽太多,想必郓王殿下也会派人去查明真相,到时候通惠镇那边到底事实如何,我们自会知晓。” 潘邓点点头,经师叔一提,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惊悚,没准是自己久经战争,心理黑暗了些,凌季康此人虽为人恶毒,却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事未查明,多思无益,他便不再想此事,而是与师叔把臂出游,两人去这盐场旁边的集市上赶集去了。 他两个在前面走,武松远远的在后面跟着,其间有两人来找潘节度使,都被武都头打发回去,言节度使与徐大人商谈政事,别事过后再议。被打发的人走是走了,心里却莫名其妙,说是商谈政事,要去大街上作甚? 潘邓牵着师叔的手兴冲冲地买年货,这些日子里他和师叔久别重逢,师叔早晚左右陪着他,又温柔又体贴,颇让他生出了种一家之主的责任感来。 今年又远离东平府,不在王干娘膝下过年,小郓哥也回东平了,家里面就只他们两个,自然要好好置办。 徐观被他牵着,也面上带笑,看着潘哥儿买了春条、门神、金彩、缕花和幡胜,又买了各色点心、胶牙饧放到个红木漆的盘盒上,之后又买了五色纸钱和糁盆,两个人就要拿不下。 潘邓回头说道:“师叔不买呢。” 徐观想了想,买了两对红烛和一个精巧宫灯。 潘邓看那两个黄铜的宫灯说道:“月初李三掌柜还给我寄了信和账本来,说今年风雅颂也出了琉璃的宫灯,本想若有剩余,就先送到淮南试试水,却没想在东京城里就卖得脱销,只好又加急生产。她还叫我在江南好好扎稳脚跟,方便以后把生意做到这儿来呢。” 徐观笑道:“她这个掌柜的倒会打你这东家的主意。” 潘邓嘿嘿一笑,走过去挨着观哥儿:“有如此专业的职业经理人,就是我这东家能平衡事业与家庭的关键!” 徐观起先没听懂,后来听懂了,不由得哑然失笑,“像你这般事事亲力亲为的才少,多数人家做生意都是雇个掌柜的,之后就不再理睬了,丰俭由天。” 潘邓眉毛一竖,丰俭由天?那可不行,手底下的成千个员工可都指着他这掌柜的吃饭呢!一个合格的企业家就该担上属于自己的社会责任! 两人在集市上逛了半天,回到军营之中,把主帅军帐里布置一番,金彩和镂花挂在帐里,又把糕点放在案上,再把红烛坐在烛台上。 潘邓靠在椅子里吃着胶牙饧,看着师叔拿了新的糁盆,在里面放上木枝,留到除夕之时点篝火。他从那盒里拿了一个饧送到师叔嘴边,徐观把头偏过去了,“我听你吃了一个嚼了很久,可见是粘在牙上咽不下去了,现在喂给我,是在使坏呢。” 潘邓被他戳破,恼羞成怒,一口气又吃了两个。 徐观把那盘盒转了个个,叫他不要总吃一种,潘邓又吃了两个甜酥,拍拍手,那边徐师叔已经净了手,又绞了个帕子给他。 潘邓:“……” 徐观见他干看着不接,颇为无奈地笑,一边说着诸如该拿你怎么办之类的话,一边自己上前给小师侄把脸抹了。 第227章 潘邓满脸通红,要伸手推开他,师叔又顺手把他的油手给擦了,看小师侄脸红扑扑的可爱得紧,又亲了一口。潘邓颇受不了,被亲了两下紧忙跑到帐外吹凉风了。 * 秀州府北通惠镇。 黄潜善奉郓王之命来此巡查,凌转运使指引着,二人一同走向那三千白莲军埋骨之处。 一路之上,凌转运使与黄参军闲聊之间,聊到玉器成色,便有意无意地提及自己曾收到过一个猛虎镇纸,其玉色通透,世间少有。 黄潜善果然心动,捧场道:“不知凌大人可否让某一观?” 凌季康呵呵一笑,“黄参军开口,本应赠给参军,但无奈此物乃是太子殿下所赠,李相又转赠与我,因此不敢别赠他人,还望参军见谅……” 黄潜善自然心领神会,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凌大人与太子殿下交好,自是忠心耿耿之臣,我此次虽奉郓王殿下命令前来,但心中亦知太子殿下乃仁德之主,凌大人仰慕殿下恩德,所做所为定是为朝廷着想。” 凌季康听罢心中暗喜,这黄大人果然是明白人,又听说他此次下江南乃是太子引荐,心中便已踏实了八分。 黄潜善也面带微笑,他为人素来圆滑,向来主张谁都不得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哪都有好人缘儿。身为太子党,自然要卖太子的好,可到了郓王面前也不必得罪郓王殿下。 反正这二位殿下虽有些性情急躁,乾纲独断了些,却又都优柔寡断,反复无常,没一个似蔡家父子似的毒辣脾性,十分好相与,他也自然如鱼得水。 二人乘着马车一路到了郊外,此处有一片空地,四周草木凋零,泥土泛着暗红,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腐臭味。 “就是此处了。”凌大人指引着,两人到了近前,并肩而立,望着那已被泥土掩埋的大坑,凌季康说道:“黄参军,这就是那三千白莲教徒的埋骨之所。” 黄潜善虽自认称不上是善人,但他也不是残暴之人,看着这个大坑,想象着里面埋了足足三千人,内心发怵,在这坑边上走了半圈便又退回来。 凌继康说道:“那伙绿林好汉虽出身草莽,却武艺高强,用兵如神,竟能一举歼灭三千白莲军,实乃奇才。” 黄参军此时已没了刚才在马车里的气度,越在这待着越觉此人间炼狱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在,周身发凉,不欲多待,却也不能叫凌继康看低了他,于是便微微颔首,目光在大坑四周扫过,“凌大人所言极是。这伙好汉……呃,若能为我所用,必是大宋之福。” 凌转运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黄参军果然明察秋毫,不瞒大人说,这伙绿林好汉已托我向郓王殿下递上投名状,愿为朝廷效力。只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黄参军一眼,“此事还需黄参军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黄参军僵硬地哈哈一笑,摆手道:“凌大人客气了,为国举贤,乃我辈本分,只是……”他暗吸了一口气,故作迟疑,低声道,“这三千尸首,当真都是白莲叛军?” 凌转运使神色不变,淡淡道:“黄参军何出此言?莫非信不过凌某?” 黄参军连忙摆手,“凌大人误会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殿下必会细问,若有什么纰漏,只怕你我都不好交代。” 凌季康微微一笑,“黄大人放心,此事凌某已安排妥当,绝无纰漏,这三千尸首已埋于此地,血迹未干,腐臭冲天,殿下尊贵之躯难不成还能亲自到此查看?” 黄潜善闻言心中虽仍有疑虑,却不再多言,紧忙随着凌转运史一同转身离开又上了马车。 到了马车之上,远离那血腥之地,黄浅善又觉得自己的脑子重新灵活起来,他素来圆滑,谁都不愿得罪,更不愿卷入太子与郓王之间的争斗,既然凌转运使已如此说,也便顺水推舟,笑道:“这尸首已看过,既然如此,黄某定如实向殿下禀报,定不负凌大人所托。” * 黄参军在通惠镇被凌转运使盛情招待两日便打道回府,到苏州府向郓王殿下回禀实情。 他言辞恳切,将那一伙绿林好汉夸得天花乱坠,称其勇猛无比,斩杀三千白莲叛军,实乃大宋之福!赵楷闻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朝廷便不能没有赏赐,他正欲下令招安那伙好土匪,却在此时有人通报。 冯忠缓缓走了进来,笑着说道:“殿下,您看谁来信了?潘节度使来信。” 赵楷拿了老仆手里的信件,拆开来看,这一看不要紧,赵楷的眉头愈加紧锁。 信中言明通惠镇内似有蹊跷,那三千尸首恐非白莲叛军,而是与已故苏州太守韩钟况有关。韩钟况生前曾于通惠镇如意茶坊贩卖私盐,道上人称“青龙盐场”,此地出盐量堪比秀州南面一小型盐场,却于上月盐场关闭,恐与那三千人有关。 赵楷眉头紧锁,心中不快,这个韩钟况,死了还要惹事! 冯忠见殿下面有不愉,小心问道:“可是秀州出了什么事?” 赵楷把信收起,并未作答,还好此信来得及时,要是他不明所以就把那一伙贼人招安,而实情却如信中所说,那岂不是任由他们杀良民冒功? 他还以为自己过两日就可圆满归京了,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又有大事,这苏州府不知道是个什么贼窝,竟这么不太平!不过左右此事若真如潘邓所想,一经查实,自己便又可功加一等。 赵楷思虑片刻,当即决定亲自前往通惠镇查探。 * “郓王殿下欲亲临通惠镇!”凌季康心中大惊,慌乱之下跌了手中茶碗,热茶把手烫得通红也没反应,“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参军和你说明白了没?” 那送信的人说道:“殿下本来要招安那伙好汉了,可看了封信,之后便不提此事,还要亲自去通惠镇。” 凌季康急得心火中烧,连夜派人通知那伙绿林强盗,命其速将三千尸首焚烧,以绝后患! * 通惠镇外暮色四合,旷野之中马蹄声传来。 林虞侯勒住马缰,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停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和腐臭,他又寻着味道往前赶了几公里,而后翻身下马,靴子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每一步都陷得很深。 “虞侯,前面……”,他身后的小兵张虎欲言又止。 此处的泥土都被血浸湿,面前一大片都是血色泥土,可见此处尸坑之大,冲天的血腥与腐臭气向每个人扑来,张虎忍不住呕了两下。 林虞侯下令,“把土翻开。” 第212章 真相大白 此次节度使派他们来通惠镇探查,由林虞侯带领,来此的有一队梁山军,一队广德军,共百来个士兵。 众人早就准备了小铲,听了虞侯吩咐后便到那坑前刨土,没有铲子的就拿了刀鞘在一旁把泥土翻开。 待到那层遮掩的泥土被刨开,露出下面横七竖八的无数尸体,有的被割喉,有的被乱刀砍死,看样子已死了许多天,散发出阵阵可怖气味。 几个梁山军士兵从前虽在梁山落草,但着实没见过这等场面,忍耐不住纷纷一边骂娘一边跑远,用手捂住口鼻。可那一队广德军士兵却没有远离,几个人凑进去看了半晌,又将坑里的尸体拽出几个来,仔细查看。 一人颤抖着声音说道:“这是亭户?这是哪门子的亭户!” 地上躺着的个个都是大骨架,虽已瘦得脱了相,却能看出生前身材高大,“没有老的,也没有小的……”都是和他们一般年纪的青壮,那伙长挨个看过去,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眼里也有泪流下,说不清是悲怆还是恐惧。 忽然有一人往坑里面跑去,用手刨开一具尸体旁的土,众人走过去一看,只见坑内尸体有些眼熟,“这……这是……” 那刨坑的小兵发出一声爆鸣,“这是王指挥使!”他把王指挥使揽起来,嚎啕大哭,声泪俱下,林虞侯也跟着走过来,“这是你广德军指挥使?” 一边吹凉风的梁山军闻言也凑过来,一人边往这边走边小声说道:“天杀的,该不会真像咱们指挥使说的,这里边的都是咱广德军的禁军兄弟吧?” “这……这是咱禁军的靴子!”一人颤抖着手抬起一具尸体的脚,脚上蹬着的靴子正是他们在没来广德军之前,曾在东京做京师禁卫时,前几年朝廷分发的军饷里面顶了薪俸的皂靴。 众人当然都认得,另一个禁军紧握拳头,咬牙切齿道:“韩钟况这个畜生!拿我们禁军当什么!我们兄弟为他守卫苏州府,他竟敢做出这种事来!” 一人直着眼睛伤神道:“……来时我便觉不好,果然如此……我有一个兄弟,已经几个月没见着他了,他走时说指挥使带领他们去秀州府捉拿白莲军,现在想来,八成是死在这了……”说着两手捂着眼睛,蹲在地上低声哭起来。 谁能想到苏州府尹竟敢私藏士兵来他盐场做苦力,还将其残忍杀害。 第228章 那边抱着王指挥使的小兵更是哭得声嘶力竭,旁边人想要将他拉走,“王三,你别抱着指挥使了,生死有别,这尸体上头也有尸毒,等咱找个时候回来,把弟兄们安葬了。” 王三哭得听不进去人声,哽咽着费力说道:“也把我,把我也……我也不想活了……咱们活着是为了什么呀……啊……” 林虞侯看着这满地尸体,眸里藏着怒火,“此事非同小可,咱们必须立即禀报节度使大人。” 此时天色将黑,对面已看不清脸,荒郊野外多待无益,林虞侯正要叫士兵们准备撤离,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 百来个士兵立即摒弃凝神,林虞侯打了个手势,两队人马迅速隐蔽,那哭得不成人形的两人也被人强行揽走,再捂住口鼻。 只见边上树林有点点火光,不一会一伙强人手持火把,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强盗大声喊道:“快!快把这些尸体烧了!先在周边刨坑,把水倒进去,完了再点火,别让火跑了!” 周围的小喽啰们高呼一声,往那坑里扔了带来的木柴,就要在边上刨坑。 士兵们对视一眼,心中怒火中烧,林虞侯迅速比对了下敌我双方兵力,低声道:“不能让他们得逞!兄弟们上!” 话音未落两队士兵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一个广德军士兵声嘶力竭的喊道:“杀了他们!为兄弟们报仇!” 一伙土匪一开始被打个措手不及,而后迅速反应过来,与这伙官兵短兵相接,刀光剑影之中,喊杀声震天动地。 为首的强盗狂笑着挥着手中五环大刀,刀尖直指广德军士兵:“就凭你们这些朝廷走狗,提不起刀来的绿头巾,也敢坏我们好事!孩儿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小喽啰兵们听了首领指令,嚷叫着冲上前去。 山寨二当家看清了他们只百来人,而自己山寨里面有千来人,如此优势岂不手到擒来?便发了个爆竹,火光带着爆响在天上炸起,那二当家更是狂笑,“遇到我们算你几个倒霉!就是那姓潘的到这儿来,也救不了你们!你们兄弟已死于我手,今日你几个也休想活命,拿命来!" 一时间大刀相撞,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那一只信号弹惊动了山中的强盗,不久就有人带着几百人倾巢而出,小喽啰兵手中挥着兵器如潮水般涌下山来,誓要将狗官兵斩尽杀绝! 梁山军两队士兵虽寡不敌众,却毫不退缩,列阵向前冲锋,拼死抵抗,双方激战正酣,打得难解难分之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震天的马蹄声。 两伙人马同时有人分心向远处看去,只见灯球火把,尘烟飞扬,郓王殿下率军赶到。 他在丘陵上远远地便看到了此间乱象,震怒不已,想到就是这伙贼人杀良冒功欺骗了他,险些让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为这贼人表彰,哪里能忍?当即下令剿灭强盗,“给本王杀尽这些贼寇,一个不留!” 士兵们如猛虎下山迅速冲入战场,局势瞬间扭转,那伙土匪的头头见了郓王殿下到此,瞠目结舌,不是说这赵王爷明天才到?那姓凌的是怎么传的消息! 他眼见敌人人数众多,当机立断叫自己人撤退,“撤!上山!” 小喽啰们一边击退朝廷官兵,一边掩护大哥上山,赵楷岂能让他们轻易逃跑?叫人前去追击,士兵们如潮水涌出,将强盗团团围住,待到夜半时分终于活着首领,并控制住其余山贼。 林虞侯来此拜见郓王殿下,将此处发现广德军士兵尸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上官。 赵楷听后脸色阴沉得可怕,“凌季康这个畜生!竟敢藏匿官兵,把我赵家江山当做什么!” 他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奉本王指令捉拿罪犯!凌季康私藏士兵,残害同袍,罪无可赦!将他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 苏州府一阵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终于在新年伊始,郓王殿下乘上了大船率众回京。他押解着凌季康和强盗首领,并着一众在江南查出的凌季康同伙,浩浩荡荡地走运河到了京畿路,又经汴河入了汴京城。 苏州府府尹韩钟况与两浙转运使凌季康勾结数十户江南乡绅,私建盐场,贩卖私盐,藏匿士兵,甚至不惜杀良冒功,其行径之残忍,手段之狠毒,令人发指!如此丧心病狂之举,实为自太祖立国以来罕见大案!消息传至东京城,朝野上下为之震惊,举国哗然。 皇帝闻讯后震怒不已,下令彻查此案。经审讯,韩钟况、凌季康等主犯罪行累累,证据确凿。皇帝下令将二人处以极刑,夷其三族以儆效尤!韩钟况虽已身死,其家人却不能逃过一劫。 其余涉案乡绅及从犯亦被押解至京城,弃尸于市,以示天下。一时之间,汴京城菜市口血污横流,惨不忍睹。 汴京城百姓却不是听到此类消息会胆战心惊的小乡村户,不说去菜市口观刑,这些日子里‘江南官员屠杀士兵’却也是茶余饭后的热闹话题。 阮记者时事板块迎来大新闻,趁热打铁用潘东家的名头进了郓王府邸的大门。至此郓王赵楷二上《汴京人物志》刊物封面,成为刊物开刊以来首位二次登上封面的汴京风云人物。 与此同时朝堂另派查案组南下苏州彻查此案,潘节度使留守苏州城,招待到此的官员,并配合官员查案。 一直到了二月份,苏州府迎来新太守,乃是元丰三年进士俞道远。俞大人一路风尘仆仆赶来苏州,刚一面见潘节度使,就走上前去,伸出两手扶住潘邓双臂,笑道:“都说潘节度使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老夫今日一见,果真是少年英才,国之栋梁!” 潘邓看着面前俞大人满头银发,走路还有些颤颤巍巍的,下意识地也两手扶着他,问道:“老父母高龄?” 俞道远哈哈大笑:“比你老师年长二八而已,老夫这是刚下了船,脚已在地上,身子却还在晃悠,不打紧!平日里健步如飞!” 潘邓扒着手指头算算,算出这老头已经六十多岁了,搁在前世已是退休的年纪,到了这大宋朝,反而要千里迢迢来上任,真是辛苦。 府尹到了苏州府,苏州府通判邢名扬也在众位同僚相助之下翻了案,至此苏州府有了两位上官,总算步入正轨。 待到二月底,来此查案的大臣都随着运河北上了,潘邓之前听从老师吩咐写的乞求回京的奏书也被批准。他将梁山军整治一番,由林冲领军于苏州府驻扎,听苏州府府尹派遣,并于广德军就粮。 此地广德军士兵也交给禁军首领王昭德看管,不日便由王统领领军西行,到广德军驻扎。 这次江南大体平定,他也能安心北上回京了。 第213章 加封国公 三月初春意渐浓,东京城内一片祥和,广德军节度使潘邓奉旨归京。 此前郓王回京时,宫中已办过一场盛大的庆功宴。然而潘节度使此番回京,意义非凡,功绩也更加显赫——他率军平定了方腊叛乱,收复江南八州,此乃是保卫社稷之功,必也要再开庆功宴。 宫内上下忙碌起来,加急准备菜肴酒水,筹备第二场庆功宴。开封府尹也闻弦知意,得知是太师弟子回京,早早安排妥当,划定了道路,又叫衙役安排了百姓夹道欢迎,以示隆重。 那开封府衙役与潘节度使都相熟的,哪有不用心准备的?早在陈太师权知开封府时,那潘节度使还是潘司录官呢,带着他们大家伙在辟雍旁边建图书馆,彼时颇有同僚之情,而现在小潘大人已成了朝中重臣,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众人一边感慨,一边安排了道路,叫了百姓,又去准备节度使归京仪仗。 三月初五,潘邓踏入东京城,汴京城的百姓怎能错过这个热闹,甭管是否接到府衙安排,都纷纷涌上街头,争相一睹这少年将军的风采,一时间街上纷纷欢呼雀跃,好不热闹。 仪仗一路行至皇宫,潘邓入宫觐见,文武百官侍立,潘节度使径直来到皇帝面前,躬身行礼,双手奉上白莲军旗帜和白莲军首领配刀,朗声说道:“臣潘邓奉旨平叛,历经数月苦战,终于荡平白莲军,如今叛乱已定,天下太平,今将叛军旗帜与兵器呈上,献与陛下。” 皇帝双手接过两物,神色庄重,转身向明堂走去,众臣紧随其后,到了明堂,只见皇帝将二物奉于祖宗神位前,躬身禀告:“祖宗在上,江南叛乱已平,朕奉天命而行,忠臣良将浴血奋战,终将叛乱平息,今日特来告慰先人。我朝江山社稷稳固,皆赖祖宗庇佑,愿祖宗在天之灵佑我大宋国泰民安,万世昌隆。” 众臣肃立一旁,心中感慨万千,他们虽人在东京城中,却都是通过战报目睹了这场叛乱从起势到平定的全程,深知其中艰难险阻。如今看到皇帝将战利品奉于祖宗神位前,心中也不由得涌起欣慰之情,余深忍不住低声叹道:“……我朝之幸也。” 待到祭拜完毕,众人又回到紫宸殿,此时诸位大臣便不像刚才一样形容肃穆,而是面上轻松,入殿参加庆功宴了。 第229章 殿内早已摆满了珍馐美馔,宫女们流水般地献上菜肴,过了一会儿又撤下重新上菜,一酒两肴,规格极高。 皇帝端坐主位,向潘邓举杯道:“潘卿家平定江南,功在社稷,此杯酒朕与卿共饮,以贺大功告成!” 潘邓连忙起身,一饮而尽,“臣幸不辱命,皆赖陛下洪福庇佑,众将士奋勇杀敌,臣不敢独享此功。” 众人齐齐饮了一杯,宫女们又如流水一样将案上两菜撤了,重新端上来两个。 赵佶甚是欣慰,今日明堂祭祖,终于将他心中一块大石掀起了,有此少年英才平定江南,实乃社稷之福!他看看左面潘卿,又瞅瞅右面陈太师,有此忠臣良将,大宋社稷何愁不安定?简直是想不安定都不行! 赵佶哈哈一笑,而后对潘卿家说道:“卿家于社稷有功,一众赏赐宫中已备好,只是还不知卿家属意何处,朕也好为卿家升上一升呀。” 潘邓拱手道:“陛下过奖,臣不敢居功,一切都听陛下安排。” 赵佶点了点头说道:“朕已与众卿商议,你平南有功,功勋卓著,如今擢升你为同知枢密院事,如何?” 潘邓微微一愣,与老师对视一眼,随即拱手道:“陛下,臣虽有微功,但如此重任,臣恐难胜任。”同知枢密院事,即是枢密院二把手,宋朝枢密院与宰相共掌军权,做了枢密副使,一只脚便已踏入二府。 可是,如今的枢密院使是童贯呀! 皇帝摆手道:“潘卿家不必过谦,卿家虽年纪尚轻,却沉稳持重,朕信得过你!” 潘邓如何还能再说其他?连忙谢恩:“臣谢过陛下!” 皇帝与潘邓坐得近,一边吃酒一边谈话,附近几人还能听到些许,余下坐得远的只能看见陛下与潘节度使交谈甚欢,时不时露出笑颜。一边的陈太师则更甚,从前无论是在朝会还是二府之中都板着一张脸,如今见了自家学生回来,面庞和蔼了许多,时不时竟然还要露出笑来。 赵佶很满意,接着对潘邓说道:“你从前在东京,不是住太师家里便是自己赁住处,如今汴京城有空下来的宅子,虽还未赏赐,你今晚便先去新居住吧。” 赏赐宅子?这潘邓可就着实意外了,汴京城发展到如今,已是寸土寸金,朝中多少大臣都不见得在城里有自己的宅子,大多是租房子住,怎么皇帝还能找到空宅子赏赐他? 不过等到他回到家中就明白了,这地方是李邦彦曾经住的豪宅,如今因两浙私盐一案,李相公受到牵连,虽未有实证,却屡遭弹劾,如今已经被贬。 正好潘邓赶上这个节骨眼归京,这豪宅就便宜他了。 第二日朝会之上,皇帝宣布了对潘邓的赏赐。 广德军节度使潘邓忠勇无畏,智谋卓越,奉命讨贼,挥戈南下,收复八州之地,重还社稷安宁,今封潘邓为同知枢密院事,加封楚国公,食邑五千户,另赐汴京城宅院一座,金银若干,以彰功德。 潘邓领赏谢恩,庆功会之后又在新宅邸宴请三天。 朝中大臣皆来祝贺,有人是真心道喜,有的则是暗自撇嘴。 杨戬把嘴撇到耳朵边,不阴不阳地说道:“好风光呀……” 王黼与他共同游赏这座曾经属于李相公的豪宅,一脸憧憬地看着院前潘邓一身紫衣,好生羡慕,“有几人能加封国公?我哪天若能如此,便死而无憾了。” “呵。”杨戬没好气说道:“你也去西北打仗就是了,和那姓童的通口气,叫他给你整到北面去,哪日收复燕云,你哪日便能封爵!” 这二人心里流着酸水,在这座李邦彦布置过的宅邸里闲逛,更加心里不平衡,王黼嘟囔道:“李相真是好大手笔,好生豪奢。” 杨戬哼哼道:“你当他私盐白煮的?从前别个还说朱勔如何如何,叫我几个和他交好的要受连累,如今看来不及他李邦彦一根指头!” 王黼斜眼看他,心道你杨戬刮地皮也是出了名的,何苦在我面前装相,这群人中明明就我一个最穷! * 潘枢密副使府中热闹了三天,学生宴请宾客,老师哪有不帮忙的?陈文昭见潘邓回到京城,十分乐呵,亲自叫人给他操办了宴席不说,还叫自己府里的下人来此帮衬,布置席面、收拾残局。 潘邓有老师帮忙,自己享了清闲,自与师叔在后院叙旧。 他和师叔又分别了两个月,甚是想念,两人凑到一块在后院房里挨着说话。 徐观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从怀里拿出两个木牌,潘邓凑过去一看,上面写了他俩生辰。 徐观说道:“这是我随郓王殿下初到苏州府寒山寺时,在寺里买的姻缘牌,本欲供奉寒山寺前,却因没捐银钱,怕菩萨疑我心不诚,便暂缓搁置了下来。而后事情冗杂,没得空闲,便一直揣在怀中。” 潘邓拿来细看,当初郓王殿下被刺,他审问犯人时就得知郓王写了个牌子,被贼人拿走,认定了目标。 “我只知郓王殿下写了这个牌子,师叔也写了?”他心想这东西东平府当初开发新旅游景点的时候就做过,都是哄小郎君小娘子玩的,没想到师叔还信这个呢! 不过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带着笑,手里忍不住摩挲着二人的生辰。 徐观说道:“董首领也写了的,如今想来,这姻缘牌颇为灵验。” 潘邓抬头看他,徐观把煮好的汤拿过来沏了清茶,“……当日我三人写了姻缘牌,我把这姻缘牌放在怀中并没挂上去;郓王殿下的则被那两个歹徒摘走;只剩董首领的挂在树上,如今回京两月,他也有了好姻缘了。” 嗯?潘邓两眼睁大,十分好奇,“是谁?” 徐观说道:“便是郓王殿下胞妹,崇德帝姬。殿下亲自给保的媒,不日就要完婚了。” 潘邓:“!” 董平竟有如此好运,要做驸马爷了! 徐观看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十分可爱,笑着伸手捏捏他的脸,恰在此时门被推开,陈文昭走了进来。 二人俱是一僵。 陈太师看他两个坐在炕上,眉头一拧,先说学生,“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总是找你师叔?” 再说师弟:“他找你请教就算了,竟还要和你一边坐着,你也不要太纵容小辈!” 说着把潘邓赶到炕桌对面去,两人灰溜溜分开了。 陈文昭见小学生又找他师叔说话,自作主张地以为他是心中又有了疑惑,要找师叔解答呢,便叹了口气说道:“不必太过在意,官家虽封了你做同知枢密使,却短时间里不必叫你上任,你也在南边折腾许久,且在京城歇歇吧。” 第214章 看顾家产 陈老师既然说了要他在京城歇歇,当学生的哪有不从的?潘邓当晚和老师把他在江南这一年的事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第二天一早便把国事暂放,去风雅颂看看自家铺子。 风雅颂初在汴京城开店之时,只租了个不大的铺面,现如今过了几年,铺面变大了,两层变三层,屋里也亮堂许多,前门还搭了彩楼欢门,上头扎了彩带彩球,五彩缤纷迎风飘扬,颇有汴京城大店的气魄。 李三娘早已等候多时,如今终于又见了潘东家,十分亲切,“东家这一别汴京城,得将近两年没归了。” 潘邓笑道:“回不回来又有什么要紧,李大官人常年跟着我,你又每个月都来信,我便是不在,这铺子管的也严整的很。”他接过李三娘递过的茶盏,抿了一口,“出门在外,你几个都不叫我操心。” 李三娘笑着说道:“给东家掌管生意,必得尽心竭力。”她说着想起件事来,“东家可知着汴京城中有一喜事将近?” 潘邓抬眉看她,心想她说的喜事,难不成是昨日师叔与自己说的,那董平要当驸马爷这事? 果不其然,李安澜说道:“便是崇德帝姬婚事将近,东家可知是哪家儿郎?” 潘邓说道:“昨日才知,不就是那董首领。” “哎呀,东家已知晓了,这消息在东京城里还没传开呢,就只宫里几个人知道。”李安澜颇为惊讶,过后才想到自家东家如今已经是陛下亲封的楚国公了,自然要比她这小掌柜的知道得多。 她感慨道:“董首领真真是天大的好运,也不知是何人牵线搭桥,竟然能娶帝姬,叫人好生羡慕。” 潘邓笑着说道:“董首领在下江南之前还不认得郓王殿下,只在寒山寺中舍身救驾,自那以后他二人才相识,如今得以娶郓王殿下胞妹,也是他从前的善举得的果了。” 李三娘这才得知其中内情,仔细想来还是羡慕万分。董首领从前只在东平府做一兵马都监,虽也是官人,但万万娶不得公主的。他先是借了蹴鞠赛冠军的名头入了京城,得了皇帝看中,而后又得郓王殿下青眼,如今也娶得公主了。 旁人家几代才能有如此根基,他这顺风顺水的几年就荣华富贵,真是人有了气运,挡也挡不住。 第230章 潘邓看着她满眼的羡慕,问道:“你倒对董首领多有关注,可是为得他曾经在咱东平做过兵马都监?如今有了此好运,便心有艳羡?” 李安澜摇摇头,“是也不是……” 潘东家待他们父女一如既往,李安澜自也事无不可对人言,闲聊着说道:“……我初到东京之时,年纪尚小,心中也很不安定,见东京城往来皆富贵高官,回到家中便想阿爷所急之事,想我李家如何才能永保家业,再代代向上走。想了许久想不出,就借着去开封府送东西的时候问了问陈大人。” 潘邓也靠在椅上听她讲述,“老师怎么说?” 李安澜笑说道:“大人笑我傻气,从古至今人人都要富贵功名,有了这些之后,想的便是把手中有的,一直往后代传下去。人人皆想如此,不单我一个有这烦恼……可这事如今世道却是做不到了。” 她叹了口气说道:“……大人不嫌我是个女子,对我从前朝讲到如今大宋,说从前的朝代有种家族名叫‘世家’,世代把控家国命脉,不交与他人。可如今却没了,只留下科举取士,便是做了高官,子弟也没有能保住官职不往下降的——譬如那祖父做了三品大员,他膝下子孙也没可能世代保住三品。陈大人说我李家若想要永保富贵怕是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得叫我哥哥与如今唯一一个世家联姻才行。” 潘邓就明白了,“老师好生促狭。” 当今世上唯一一个世家,不就是那赵家吗?如此也能明白李安澜为何对董平羡慕至深了。 李安澜捂嘴笑道:“有些事我自己想不明白,听陈大人一点拨,便想得通透了。” 潘邓听她话音也能觉出李三娘在东京城待了这些年,不光人脉渐广,性子也比初到时沉稳许多,他问道:“你是从何得知崇德帝姬婚事的?” 李安澜说道:“如今咱们铺子里打听这等消息不是难事,自当年风雅颂出了沧海琉璃,又给那三帝姬送了一套头面首饰,宫中人隔三差五便有来的,渐渐的便也熟络了。那崇德帝姬出嫁,少不得也得用咱们这儿的琉璃,早知道早做准备呢。” 潘邓点点头,“你如今也越来越忙了,我记得前两个月还给我写信说想要找个帮手,找到了没?” 李三娘听了这话有些踌躇,“这……找是找到了一个,只是这人……” 潘邓问道:“怎么?” “这人和咱们从前找的掌柜的不同,他是南边来的,头脑灵活,人也油滑……总之不像咱们山东人那么实在。”李安澜看着东家,正好东家回东京来了,便叫他给自己参谋一番,于是细说起来。 “……这人名叫贾才,他说自己是杭州府人士,我得知此人还是因为在前两年,咱们的沧海琉璃的名气传遍汴京城之后,便有各地的人来东京代卖,他便是其中一个。 起先我也以为此人只是寻常的二道商人,可去年京畿南边开始售卖一种玉石,名字叫做天竺暖玉,售价颇高,起先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名贵的玉,也叫人买来看过……” 李三娘说着,走到百宝阁旁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个木托盘来,上面摆着几样玉佩。 潘邓拿过来细看,只见此玉确实莹润,不像羊脂玉那般上乘,却也是块暖玉,是个从前没见过的品种。 李三娘接着说道:“……他起这个名字着实是有些含混不清,叫‘天竺暖玉’,这名字里有个玉字,就好像这真的是玉,还是从天竺运回来的,可实际上这种石头到底是什么谁都说不清。” 潘邓挑挑眉,“这么说,这东西不是玉?” 李安澜说道:“我与那贾才也算相识,一次交谈得知,这东西只是他机缘巧合之下,在天台山里面村庄向农户收购的一块石头,但是心思活络,愣是给贴了彩,卖出了玉石的价。旁人若要问他这到底是不是玉?他只说这是天竺玉,不说是玉,也不说不是玉,十分狡猾。” “……自此之后他就有了本钱,之后自己开了店铺,在京畿陈留一带,也学着咱们风雅颂创建了品牌,就叫‘天竺玉铺’,他后来还借着咱们风雅颂的名头来卖他自己的货,逢人便说‘听说了吗?风雅颂也要用我家的天竺暖玉了。’可咱们店里怎么可能用他那不知哪来的货?他把这话说出去了,却也不算话,只给他赚名气罢了……” 潘邓听她讲这贾才种种,确实是个心思活泛的人,便问道:“这样的人想来要自己单干的,如何会做你帮手?” 李安澜笑道:“他要自己在这京畿路里闯荡,也要有人脉才行,年前他家小厮来铺里寻我,说是这贾才得罪了什么贵人,叫人押入了开封府,他也不认得什么高官,就托人拿了一千贯,找到我门前来。我去给他打听了一番,才知不是什么大事,转圜一番把他救了出来。他从出来之后便说什么‘有钱没有权,给他人种良田’,自此一蹶不振,本钱也没了,至今还在家中待着呢。” 潘邓颇觉好笑,不过细细想来,若是自己当初并不往这仕途上走,而是专心干他的奶茶生意,到最后八成也会如此。君不见诸如李大官人此类乡绅,家财万贯也要叫自家孩儿走仕途,又找人去依附。 潘邓说道:“你既然觉得他是个可用之人,便收入麾下也不无不可。” 李安澜见东家并没怪罪之意,便知晓此事可成,说道:“我有此意,却不是叫他在我手下办事,如今咱们风雅颂越做越大,我想也该把店开去别处了。” 潘邓认真想了想,思虑一番说道:“不急,过了今年再说吧。” 李安澜见东家心中自有章程,便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着急了,点头颔首,“那我改日把这贾才叫来,给东家看看。” 潘邓点头答应。在风雅颂里转了一圈过后,又去了京郊琉璃坊。 无论几月光景,琉璃坊内都热浪滚滚,潘邓一踏进厂里,就觉得扑面热气传来。 方掌柜迎着潘东家,笑得见牙不见眼,谁人不知如今他们东家可是朝廷亲封的楚国公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连着他们坊里的人也跟着十分光耀呢! 如今坊里也大变样,从前只是个小坊,如今快要扩建到之前的三倍大,坊里吹制琉璃的小炉依然存在,往厂房深处走去,只见正中有一个铸铁大槽,里面乘着锡液,有匠人正在操作这大机械,缓缓将滚热的玻璃液倒入槽中。 炙热的玻璃液到了槽里却没有沉下去,而是似油入水一般迅速浮在上层,又由于表面张力作用,玻璃液形成完全水平的薄层。 这就是那项简单而伟大的设计,浮法玻璃。他前年曾写信给东平府卫三郎,叫他研制机械给琉璃坊,卫三郎十分忙碌,今年年初才赶制出一个制平板玻璃的大机械来,光是从东平运到东京城就花费了三千贯,没想到如今琉璃房已经用上了。 杨老正在组织工人们小心试验呢,见了东家来了,顿时红了眼眶,“东家,许久不见了,小老儿拜见东家!” 第215章 夜深路远 这一声引得旁边的工匠都看过来,潘邓赶紧扶起他来,也笑道:“两年没见了,杨老也依旧精神矍铄。” 杨诚厚摆了摆手,“咱都一把老骨头了,眼见着琉璃坊后继没人呢,全是群楞头青,不打起精神来行吗?小老儿现在想的就是把手里的这点东西,全都教给他们,等往后哪日干不动了,咱们琉璃坊也能长长久久!” 方掌柜也笑着说道:“也是你这老手艺人眼界忒高了,我见那几个小子都是能干的,就是不老道罢了。” 杨诚厚哈哈笑道:“这一个‘老道’就要花上好多年才有呢!他们呀,还有的练!”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东家和方掌柜的往屋后领,“前面他们正做着,这平板玻璃儿咱们刚上手不久,见天的试做,可也不保准能弄出来,咱们现在的工匠还不熟,有得练呢,我两个带东家去后屋看看。” 潘邓一路随他们到了琉璃坊后院,走进屋里,只见屋间已经有了好大块的玻璃板,潘邓上前去摸了摸,和他在前世的比起来略微浑浊,微微泛绿,不过也是一块好玻璃。 杨老笑道:“这是咱们烧出来的最好的一块的,别个我几人叫后面裁玻璃都给裁成了小块,照着东家的意思,找了木匠做窗户框呢。” 潘邓点头表示肯定,目光落到一角的玻璃窗户上,把那一扇窗面举起来,只见其中玻璃板不似刚才见的清澈,光透过来有微微变形,可见玻璃板并不平整。 这块拿起来后又看见后面一块玻璃窗,那玻璃窗镶嵌了两块正方形玻璃,其中玻璃也是并不清透,表面上有微微的起伏,似一层层柔波。 前一块透过玻璃板瞧见人要变了形,后一块玻璃太过不平,根本瞧不了人了。 杨老笑了笑,“这都是咱们坊里工匠做出来的,东家早说了要做平板玻璃,当时还没这大机械,咱们坊里小子听了东家的指令,也都想尽了各种法子,尽量做得平些……” 第231章 杨老对照着如今做出来的平板玻璃,颇为感慨,“那时候咱们都是没见过老虎的人,根本不知道这平板玻璃长什么样,就靠着咱已有的这些手艺边想着边做,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潘邓却颇为感兴趣,问道:“这两扇窗都是怎么做的?” 杨老便和东家说明,“前面这一个是后做的,当时咱们坊里的王小子,知东家要平片的琉璃,自己在坊里琢磨,叫打铁的给他做了个大圆筒,烧了琉璃料之后吹在那圆筒里转匀了,再把大铁桶拆开,把里面琉璃拿剪刀剪了,铺在平面上,就成这平板玻璃儿了。” 潘邓点点头,“他倒是有方法,怎么没见和我说?” “诶呦……”杨老说道:“这哪值当呀?本来想好了装上窗框,要给东家过目,可后来一想,咱也没做出来真个溜平的,哪有面皮去和东家说?” 东家给他们指令的时候,最一开始就要这玻璃绝对平,只有两面都平,透过去才能好好的看见人,不然人在玻璃外要晃影的,他们既然没做出来,自然也就没往上报。 杨老又说接下来那个,“这个是最先做的,乃是那梁虞侯,闲来无事找我吃酒,我托请了他来到厂里做这平板玻璃。他还是用的老法子,先吹出个球来之后压扁成个圆盘,在那大圆盘上找出稍平整的地方切出来,就成了。” 潘邓点点头说道:“虽不是真玻璃,也有可取之处。” 二人都看着他,方掌柜说道:“这有什么可取之处?” 潘邓说道:“好便好在透光不透人。” 二人琢磨片刻,明白了东家的意思,方掌柜恍然大悟,“哎呀,我就说……”他把那个梁虞侯做的玻璃窗拎起来,“当时我就看这窗户好,你非不要我送给东家,咱们现如今做的平板玻璃儿虽然好,但也太透了,真要做了窗户,那人在屋里边儿干了什么看得清清楚楚,哪像这个。” 他把那扇窗户往杨老面前一晃,二人顿时对面不见人,只见模模糊糊的影,“这才是做窗子的好玻璃!” 杨老说道:“理是这个理,可咱们既做出了清透玻璃,怎还要用这浑的?”那他们精进的技术有什么用? 潘邓说道:“这两种都要做,做窗户的话平板玻璃最好,而且日后我们要加品类,必须得用着两面平的,因此不能耽搁,还照原来的安排研制。”他说着又拿起了那个透光不透人的玻璃窗,“这种不透人的玻璃也要研制,让它的花纹均匀一些,不能这样杂乱无章。” 两人听了东家指示,都点头应下,记在心里。 潘邓又说道:“咱们坊里有人研制出了新品,掌柜的不要吝啬,要多给奖励。” 方掌柜连连点头应是,而后小心问道:“东家说咱们接下来要出什么品类,可是要研制新宝石?” 潘邓微微一笑,“宝石常做常新,只按平常那样做就是了,咱们接下来要研制不是宝石,而是银镜。” 二人对视一眼,银镜?这是什么?可是和之前找他们要清透琉璃所做出的镜片是一样的? 前年东家还给他们写信,要没有一点杂质,也没有气孔的清透琉璃,他们把琉璃送到东平府之后,没过几个月,宫中竟然有小黄门来此点名要清透琉璃,方掌柜招待贵客,问了一问,说这东西要做一名叫“千里江山镜”的物什。 方掌柜问道:“可是又要做那千里镜?” 想来这平板玻璃磨镜片的话会比那成块的琉璃更好磨些。 潘邓笑道:“不是镜片而是镜子,等再过些天我再来这一趟,把该准备的备齐,你们看看,日后便能精进仿做了。 二人一听此话,心里明白必又是什么好东西,便都耐心等待了。 * 兜兜转转在外一天,视察了产业,潘邓打道回府。他站在十字街头犹豫片刻是去找师叔夜谈,还是去见师父,想了许久,终于听从内心,脚往徐宅走了。 范老见潘邓登门,笑得见牙不见眼,叫了声小潘大人,一叠声的把他往门内请,而后说道:“……瞧我这老头子,还叫您小潘大人呢,如今大人已是国公爷了,好大的荣耀!老头我跟在国公爷身边也觉得心里光荣呢!” 潘邓笑道:“范老没白的打趣我,老人家曾跟在师祖身边,我如今来师叔府上,见你如见长者,丈人莫要生分。” 范老心里感慨良多,这小潘大人真是个好性子,跟他们家徐大人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徐观见师侄来了,笑着把他迎进屋里,“你怎么一个人上街,武松呢,他没跟着你?” 潘邓说道:“他去办事了,自我回京,阮棘总是来找,说要采访我上刊物,给我弄个封面人物当当,好像嫌他东家风头出得不够多似的……” 徐观起先听了陌生,后来才想到那阮棘就是阮记者,如今此人在东京也是个以文笔犀利著称的风云人物。 他那眸子看着小师侄,笑道:“你早该上那封面了,那刊物封面上的人哪个有你这样功绩高,人长的又俊俏?” 潘邓笑着说道:“他也这样说,却只是为了要挖我南下平乱的内情罢了,我不能给他采访,就叫了武松去,武都头常年跟在我左右,凡事都知道一点,应付他采访也足够。恰好阮记者之前有了个二上封面人物的郓王殿下,如今再来一个曾上过《京东蹴鞠广昭示》的武松,也有了噱头,尽够他写稿子了。” 两人坐在炕桌旁边,潘邓接着说道:“……之后还有崇德帝姬出嫁,我看李掌柜那边也做了安排,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叫崇德帝姬给风雅颂带带货……再过几个月就是琉璃窗上市,这个我可得大肆宣传……” 徐观见他念叨生意上的事,心里十分有成算的样子,颇觉可爱,拿了一边的攒盒递到师侄面前,潘邓说着话伸手拿了一个,递到嘴边才晃神一看,嗯?这不是那胶牙饧! 潘邓圆睁双目,徐师叔被他看穿,偏移了目光。 潘邓说道:“新年已过了,买这糖作甚?” 徐观支吾回道:“愿……愿和潘哥儿日日过年……” 这一看就是心虚了!潘邓暴起把师叔镇压在炕上,看着他把那胶牙饧吃了,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才罢休。 等到徐观复坐起来,足足喝了三杯清茶,才觉嘴里没有甜味。 潘邓见师叔垂着眼帘好生苦楚,又反省自己是否十分不温柔,良心谴责之下,凑过去给观哥儿理头发。 他两个挤在小炕上一个炕椅里面,十分闲适,潘邓拿了个木梳子给观哥儿发髻散了,又给梳上,颇觉出些闺房之乐来。 夕阳洒在窗棂,两人靠在一块,突然听见门口有响声,范老站在门外悄悄问道:“大人晚上是吃家里边儿小厨房做的,还是去丰乐楼买山煮羊来?” 徐观睁开了眼睛,说道:“再买一道八宝鸭。” 范老远远答道:“好嘞,叫明月去买,一时半刻就回了!”说着蹬蹬蹬走远了。 徐观这才看着小师侄说道:“都这么晚了,天黑路长,师侄就留下来别走了。” 第216章 再聚太师府 潘邓心跳得快了起来,这个师叔好生狡猾,本来他也不要走的,却还说出来,潘邓脸红扑扑的,支吾着说道:“师叔相请,侄儿怎敢辞?” 徐观抿抿嘴角,把笑意压下去,垂下眼帘,“倒是怪我,与师侄待在一块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然忘了时辰,连累侄儿不能去找师兄叙旧了。” 潘邓看师叔又十分惹人怜爱了,赶忙说道:“本也不去师父家里,前几日都是老师来我府上,自我回东京还没登门。兼老师此时并不是一人在家中,师母和师弟来东京多时,我又怎好下午去拜访?” 徐观笑道:“我这倒没那许多规矩,潘哥儿想什么时候来便来,我在家里也盼你呢。” 潘邓又有了成家的感觉了,心里想着万千盏灯也有一盏等着他了,顿时十分幸福,又挨过去和观哥儿挤到了一块了。 这一待就是一整晚,一晚过后又是一晚。一晃在师叔家过了好些天,潘邓终于想起师父来了,便清早从温柔乡里拔起身来,拿了礼物前去老师家拜访。 * 陈狗儿早就听闻自己的这个师兄好生厉害,当年东平府蹴鞠赛就是他这个师兄一力举办,之后又在东京办图书馆,办刊物,出使北地,东平梁山,南灭方腊,是个下马能治世,上马能平乱的响当当的风云人物! 陈文昭冷哼一声,“回来京城也不先来老师府中拜访,今天才来。” 陈达说道:“师兄是看准了今日太学休沐,我在家时才来呢!”说着喜气洋洋到门口去迎了。 潘邓带了风雅颂一水儿的东平布、琉璃首饰,从苏州带来的苏锦、绢扇、抹额,叫李掌柜给他备下的文房四宝、还有一箱单给师弟的护具。 潘邓看着师弟少年人十分精神,点了点头,“早听师弟说想要护甲,朝廷不许私藏铠甲,我便叫人打了个皮甲,如今瞧来正和身量,你且去试试。” 第232章 陈达看着那皮甲威风凛凛,两眼冒星,谢过师兄,拿了皮甲到院里靶场旁边就要往身上套,陈文昭不待见自家小子那没起子的样子,板着脸十分冷酷。 潘邓又拜见了师母,获得师母红封一个,皂靴一双,他谢过师母,这才回头找师父。 潘邓坐到炕上美滋滋的把自己的鞋蹬了,囫囵个套上新鞋。陈文昭冷哼,做嫌弃状,一边扇着手一边说道:“某人可莫要熏了我这屋子。” 潘邓不假思索答道:“那怎么可能?我可是从师叔家里出来的,浑身上下都香呢!” 说完二人俱是一愣。 潘邓僵着身影,缓缓转头看了老师一眼,陈文昭则是一脸严肃,仔细琢磨着这话,深觉有些不对。 “你去你师叔宅里一趟,怎就浑身上下都香了?” 潘邓沉默半晌,低头把脚蹬到底,站在地上踩了踩,把鞋穿实,又把另一只鞋穿实,理理衣摆,说道:“近朱者赤,我与师叔相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也。” 陈文昭还当他起势半晌能说出什么话来,整了半天就是从他师叔那儿学了两句,跑到他这老师面前来卖弄了!没好气说到:“你也莫要离了你师叔就不看书,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多学多看!” 潘邓老老实实说道:“听老师教诲。” 陈文昭这才看这小学生又顺眼了,拿了他从杭州带回来孝敬师长的龙井,沏了壶清茶。 潘邓两手拄在炕桌上,凑近了说道:“我已在家待了几天,何时去枢密院上值?” 陈文昭说道:“枢密院若有什么要事,自然就会来找你,不找你便不必管他。” 潘邓想了想如今形势,问道:“皇帝为何要我同知枢密院,可是有什么打算?” 陈文昭叹了口气,放下大茶壶,“便是你想的那样了,陛下有意叫你北上,才做出此举。” 潘邓沉默片刻,低头看着龙井茶叶翻飞,而后说道:“河北有童贯,又有一众西北名将,按理来说不必叫我去,可是出了什么事?”他又想到曾经在江南之时,老师给他写的信,信中总是会说明当前局势,便结合着从前所知,小声问道:“……可是童枢密不受官家信任?”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童贯此人被列为六贼不是没有道理,皇帝若是懂得防他一防,再加上西北有种老将军那样的名将,朝中还有师父坐镇,靖康之耻便有机会扭转。 潘邓说道:“我早便说,童贯此人奸猾狡诈,一心想着加官进爵,根本不顾社稷存亡,他一人在北面大权独揽,指不定弄出些什么事来。” 陈文昭叹了口气说道:“是也不是,官家虽然听了风言风语,但未得到实证,他又是心软之人,不会怪罪宠臣。再加上朝廷已派监军随童贯一同北上,皇帝就更不操心了。” 监军?他记得是蔡京之子蔡攸来的,潘邓托腮并未言语。 陈文昭接着说道:“北面发往朝廷的战报,有战败的,也有战胜的。不光是童贯,种老将军和蔡监军也常发奏书到东京来,总体看来,北面平安无事,只是一直未有进展,陛下也在发愁,大军驻扎河北,长此以往,军费开支消耗过大,国库就要支撑不住了。官家见你能一年之内平定江南,想必便是因此存了心思叫你去北面吧。” 原来如此,潘邓点了点头,“如今便是童枢密使未有大错,官家便没有由头叫我去西北?” 陈文昭说道:“确实是没法安排你,一来若叫你到西北做个主帅,你身为枢密副使,必会将童贯换下来。童贯渴功,从官家提议伐辽开始就一心主张收复燕云,每次堂议只要他在场,都坚决站在陛下这边。这一点朝堂上下心知肚明,官家也明白,如此贸然换帅,只怕会叫老臣心寒;二来若叫你去西北做个将领,听童枢密统领,去北地领兵打仗,如此贸然,也怕寒了一众西北将领的心。”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没说,乃是至今皇帝还想要和平解决此事,前些日子还对前线河北将士下令不伤辽人,企图不费兵力而只以仁德之心收复燕云。 还是莫要说了,说出来这小徒弟怕是要生气,无益处矣,这皇帝前后不一的夹板气,就由他这宰相来受吧。 潘邓低着头看杯中水面,并没见老师纠结的模样,而是深刻反省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实力,说道:“我能在短时间内收复江南,一来梁山军是我亲手招安的人马,在东平府训练过几月,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二来江南叛军虽声势浩大,但说到底都是些平头百姓……若是换成西北,怕也不会如江南般顺利。” 陈文昭听了此话,颇为慈祥的看着面前的小学生,“你之前谈到收复燕云一事就浑身不对劲,一副立即想到河北真定府去打仗的样子,如今倒是学会静下心来了。” 潘邓听老师一言,也想到曾经往事,低头说道:“事不经过不知难,我在东平府时还觉得万事都在掌握之中,等到了江南,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治理一府尚且叫他忙得脚不沾地,理清一路叛军便会叫他无暇他顾,时常觉得人手不够用,政令不通达,捡了这个又丢那个,那治理一路政事呢?收复燕云呢?叫大宋免于靖康之难呢? 事情不做尚且能纸上谈兵,真到了战场之上,感受到历史洪流滚滚碾过,便能真正体会到人类是何其渺小,究竟何为螳臂挡车。 陈文昭见小学生十分无力的样子,呵呵笑了笑,伸出手来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莫想了,小宰相,你想得太多了。朝堂大事本也轮不到你做主,事也绝非能一个人做成的,如今你老师真做了宰相,也步步为难呢。” 若是从前,潘邓还要觉得老师生性豁达,如今便觉得这既是无可奈何,也是最佳之法了,但还是叮嘱道:“童贯此人不可信,他虽已做了枢密使,又是皇帝宠臣,可此人居心不良,不能叫他长久待在北边。” 陈文昭嗯嗯地点头,潘邓又问起如今北边之事朝廷又是什么章程? 陈文昭沉默半晌,而后说道:“童贯北上,久征不下……蔡监军总有捷报传来,可种老将军却又总有败战消息上报,老将军身在前线,一力主张不要伐辽,陛下似乎又有犹豫之心……朝堂上之人惯会见风使舵,如今又是主和主战两党争执,争执不下矣。” 潘邓:“?” 潘邓瞪大了眼睛,他两年前离开东京去东平时就争执不下,如今已两年过了,怎还是争执不下! 陈文昭看着小学生,说道:“做什么如此吃惊,为师又不是不与你通信互通有无。这两年之间也总与你说起朝堂之事,怎好像你似没听闻一般?” 潘邓猛吸了一口气,只觉心头火起,不知该说什么话,偏过脸去。 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历经几载从一介白身做到朝廷二品官,在朝中又有他说话的余地吗?老师又能说些什么呢?大宋的士大夫又能说什么呢? 陈文昭见徒弟额头有青筋暴起,又气成了个牛鼻子,叹道:“你呀,清晨煮饭,晌午就要吃,迟了一时半刻就要有脾气,这样的性子可不是做宰相的性子,且去多磨磨吧。” 他喝了一杯清茶,又问徒弟:“皇帝是安排了,我却还没问你想去哪儿?” 潘邓想了足足两刻钟,说道:“我愿去东南。” 陈文昭点了点头,“我也知你不愿在京城,也好,江南山高路远,少些桎梏,你若到江南磨砺几年,回来不必做那劳什子同知枢密院。如今皇帝叫你做这枢密副使,全是为得让你去北面呢,实际上在朝中不能服人。等你日后有了政绩,从六部进二府才是正道。” * 朝廷之人只知蔡攸随同童贯一同北上,做大军监军,却不知此人出了京畿路没走上几百里,到了大名府便止步不前,留在童贯事先给他安排好的享乐窝中了。 童贯身在大宋最北端的雄州府庄,撂下笔吹吹纸上墨迹,这种师道老儿还越过他去给朝廷上书,哼,真是不知所谓。 还好他提前察觉,只漏出那么几封,他既身为大军统帅,这一军之事必得是自己说了算!如今蔡监军也被他贿赂,只金银美女便能让他留在大名府中,哈哈!监军?叫你监不了一点! 第217章 北伐燕京 童贯当初奉皇帝之命北巡,到了雄州之后,先是听雄州府尹和诜所言,派了两位使者前往燕京会见耶律淳,劝说他投降,却没想到耶律淳此人十分不识趣,将他派去的两名使者全砍了! 既然如此,便也只能兵戎相见。 童贯当即派种师道大军压阵,却没靠得太近,他心中时刻记得陛下教诲,也知道宋军兵力,是以并没想真的攻打燕京,只是给辽国造成威胁,依旧寄希望于耶律淳投降。 与此同时他又派出了第二批使者,这回他派的可不是上回那两个无名小卒,而是那曾经和潘邓一齐出使北地的马扩。 而马扩不愧是第一批出使金国的使臣,果然精明强干,离开雄州不久后,便悄悄派了一个人回来,此人姓刘,拿了马扩的手书,与他说了这一路上前往燕京的见闻。 第233章 刘虞侯言辞恳切,严明白沟附近驻扎的辽军只有千人,且都是些纨绔子弟,兵力并不强,只要宋军能迅猛制敌,便能越过白沟,深入敌腹,一举攻下燕京! 童贯大喜,当即派种师道过河,一天连发几令。 种师道只好派兵渡河,渡河之前又听童贯命令声明不得杀辽人,其副将不得已之下,便率军持黄榜旗渡河招降。 辽军大怒,截击半渡,宋军惨败而归,两个副将一个身中铁蒺藜,一个浑身浴血,幸好穿的是新甲,那铁蒺藜插入胸口半寸,堪堪保住性命,二人退回白沟以南。种师道又敲了一夜的战鼓,才没让辽军南渡追击。 到了几日过后,辽军来信,种师道才知耶律大石在前几日到了燕京,上次正是他指挥作战,将自己人马击败。同时耶律大石在信中还深刻谴责了种师道所作所为,怎能一边派使者来到燕京和谈,一边又派人偷袭? 种师道本就不赞成童贯伐辽,而他一贯的说辞也是大宋与辽相交百年,如果趁着金人攻打辽国的时候趁人之危,犹如邻居被抢,我大宋反而要和强盗分赃矣!是以见信十分心虚,请示童贯接下来该如何做。 童贯听到战败,又听辽军悍勇,被吓到了,心虚不敢说话,没下任何指示。几天过后,辽军渡河,打了个宋军措手不及,军营之中士兵仓皇逃跑,溃不成军。 两场败仗,露怯露底矣…… 之后童贯虽也下军令,派种师道出征,种师道却抗令不遵,只因他明白,白沟一战,宋军士气低迷,士兵畏战。之前两场战役怕已被辽军看轻,下次再战若不能胜,宋军在白沟边界再无立足之地。 童贯心中也畏惧辽军,但他此时却不管能这许多,如今谈和谈不成,打仗也打不过,得先想办法离开这凶残之地,再将这两场败仗找到替罪羊才成。 童贯在灯光之下,看着自己随手挥就的一封把罪责归罪于种师道的奏书,上写种师道“天姿好杀,临阵肩舆,助贼为谋,以沮圣意”,从上到下看了两遍,十分满意,当夜叫人快马送到京城。 送信的虞侯骑着快马走了,童贯嘴角勾起一个冷笑,之前忙于战事,没顾得上这个老贼,他倒好,处处不听管教,跟咱唱反调!如今你打了败仗,正好拿你开刀! 此时有人急匆匆走近来,“童枢密使,马承节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人来,说是燕京使者!” 啊?童贯大惊,这人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快叫他去主帐!” 不一会儿童贯和手下几个副将都到了帐中,马扩先是拜见童枢密使,之后才说起他在燕京的见闻。 这一说不要紧,马扩左看右看,颇为吃惊地发现,怎么童大王身边的副将都对他怒目而视? 马扩高谈阔论变成细声细语,最终沉默无声。 童贯身后余虞侯呵道:“辽军勇猛无比,承节却为何故意放假消息回来,致使军中大败?某不知与马承节有何怨恨,竟要陷害我等!” 此声一出,其余将军也纷纷讨伐,其脸红脖子粗之状,恨不得将马扩生啖活嚼!若不是此人派人传递假消息回来,童大王怎么可能派种师道渡河?又怎会被辽军大败? 马扩被如此责难,愣了几息,然后说道:“辽军勇猛?若说几十年前辽军强悍或可一信,如今燕军守军不过耳耳,何来强悍一说?” 没等那几个副将说话,马扩又说道:“我在辽军之处,本以为必死无疑……每日提心吊胆,又心中难解,辽国实力并不强,而我宋军又有十几万大军,只要冲过白沟,直捣燕京只在弹指之间,大王却为何犹犹豫豫,一味拖延,不肯出兵?”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这群将军在这等着他呢。 那群副将听了此话,又是一齐吵嚷,童贯连忙制止,叫他几人都回去,只剩下马扩在此。 童贯说道:“马承节,此去燕京艰辛困苦,如今得幸回归,不妨歇歇。” 马扩说道:“童枢密这是何意?” 童贯清清嗓子,“就在方才,虞侯官已拿着奏书返回京城,信中我已向陛下禀明这几日之事,言辽军太过狡诈,其兵力多,战力凶猛,我宋军难以战胜,是以种老将军才吃了败仗呀……” 马扩眼睛逐渐睁大。 童贯又说道:“可这也不光是种老将军之错,那雄州府尹和诜,高阳关守侯益,皆声称辽军弱小,致我军轻敌冒进,终致败绩,彼等居心叵测,其意何为?是以吾将此数人名姓,皆奏知陛下,听候圣裁。而我宋军于河北之地,眼见燕京难取,如今唯有班师回朝,以待后图矣……” 童贯看着马扩的脸色,又笑呵呵说道:“不过此事不干马承节的事,马贤弟乃是大军出征之前,本枢密亲向陛下要来的人,我两个的交情怎可和其他人相提并论?贤弟只管在雄州府好好歇歇,只是莫要再说辽军孱弱之类的话了……” 劝走走了马扩,还得再把马扩带回来的那个燕京使臣送走,童贯心里觉得麻烦,却也不能不管,这个马扩,净会弄些麻烦事! 童贯找了个好日子,好言好语把王使者送到马车边上,期间王使者一直说:“尔南使马扩还说,燕京百姓盼望大宋王师到来?这是哪来的道理!燕京百姓在大辽的领土上已经度过百年,难道不是大辽子民?两国太平了上百年,宋辽之间,就连白发老人都没见过战争,而宋国一念起就要兵戈相见,叫人如何不伤心?宋国将两国的情分置于何地?尔宋国还记得兄弟辽国?尔皇帝还记得仁宗皇帝?” 童贯把他扔到马车上,叫人驾着马车回燕京了。 * 种师道大败,皇帝心中惊惧忐忑,不顾二府劝谏,一力叫童贯和蔡攸班师回朝。 朝廷之中又阴云密布起来。 潘邓此时就觉得还是去枢密院就职好了,免得朝堂中的事都不知道,他问道:“种老将军如何了?” 陈文昭说道:“陛下诏种师道押赴枢密院责授右卫将军致仕。” 潘邓睁大眼睛,退休了? 这还能好吗! 陈文昭见学生急得在炕边团团转,喝了口茶,“你刚回来的时候修炼的好气性呢?着什么急?” 潘邓不理老师,只是一味回想脑子里记得的前世的知识,可这段历史太过冗杂,像他这种从小想着创业没专门研究过课本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转了半天说道:“如今已是千载难逢,辽国势微,士气也低迷,是伐辽的大好时机,这个节骨眼上回撤,金国若是趁机攻下燕云,汴京有祸!” 他前些日子还在想什么徐徐图之,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去北地,去什么梁山!若是他一开始去了北面,如今不管走到什么位置上,多少也能转圜一二。 陈文昭把杯子放在炕桌上,又皱着眉把学生按在炕上,老实坐着,问了他在想什么,而后说道:“你比种老将军如何?” 潘邓没有说话。 陈文昭说道:“为师从来没和你说过,是因为你懂这个道理,怎么现在又不懂了?一人之力成不了任何事,你急什么?天塌下来要砸一块砸,单砸你一个不成。” 潘邓有苦难言,他看着窗外春和景明,谁在这样繁华的汴京城,在这个时代全世界当中首屈一指的热闹都市之中,会无端端想到它在几年之后就会破碎呢。就像他在前世的和平年代,任谁也不会凭空觉得几年之后战乱将至吧。 谁能想到天会真的塌呢? 潘邓叹了口气,冷静下来,此前去东平也是为了东平百姓,东平纺织坊。人生在世,他之力歹,却不会放下任何一个,东平如此,江南如此,梁山军如此,如今国难将至,他已不是一届白身了,北地他也愿去看一看,他说道:“若陛下再派大军北上,我愿请命。” 陈文昭叹道:“随你吧。” * 童枢密使回归,枢密院众人久没见上官,自然要前去拜见。 枢密院中人也都想得周全,想到楚国公前阵子被封了同知枢密院,虽一直没来院中上值,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总得记得,一人提议不如先去找枢密副使,待会儿一同会见童枢密使,免得失了礼数。 几人一拍即合,大清早一同到达楚国公府,潘邓听明来意,正好也想见见童贯,便欣然前往,却没想半路之上被小黄门拦截,急匆匆把他带到御前。 小朝会声音嘈杂,潘邓皱了皱眉头,见御座之上皇帝瘫在椅子上,张宝正给他扇风。 陈文昭见徒弟来了,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这边。 潘邓走过去,余深凑过来小声说道:“江南广德军动乱,大批驻守禁军解甲逃亡,据说是为得当初韩凌二罪人坑杀广德军禁军三千余人,此事败露之后,导致军心不稳,许多士兵白日里心思不属,不听调遣,夜里出逃,现已逃了几千人,江南又要乱!” 第218章 广德军军乱 江南又乱了? 余深说道:“这几千个士兵逃走,不光是禁军兵力不足,主要是流亡他乡,恐其为害乡里……” 第234章 潘邓明白,换句话说,这些逃兵都是社会不安定分子。这年头的士兵和他前世有很大的差别,俸禄不高,仅够吃饱穿暖,没有外财;再加上民间也不愿自家小娘嫁给士兵,因此多数娶妻不易。 每逢战事,士兵皆需分发赏钱才肯上阵厮杀。若主将吝于赏赐,士兵便会靠自己的方式拿回属于他的那笔钱——或趁乱劫掠百姓,或掳掠妇女,而多数主将在此时往往不加管束,甚至默许此类行径。 更不必说在局势危急之时,还有趁乱杀人放火、劫掠钱财的。想当初梁山动乱,东平府便是如此;后来方腊作乱,江南亦是这般景象。 余深叹道:“江南多灾多难呀……” 旁人早就见潘邓来了,都往这边看,张宝也看见了,和皇帝说道:“陛下,枢密副使潘邓来了。” 赵佶喘匀了气,招了招手。 潘邓往御前走了。 赵佶说道:“江南多动乱,朕愿派你宣抚江南,你可愿意?” 潘邓愣住一瞬,而后拱手说道:“愿为陛下分忧。” 赵佶点点头,“朕知你平乱有方,亦能治府,梁山军都在苏州府,你调遣便是,别让江南再出动乱了……” 潘邓说道:“臣遵命,只是……” 皇帝问道:“只是什么?” 潘邓想说北边的事,可见皇帝如此,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换话题说道:“臣何时启程?” 赵佶说道:“苏州府一连三封信件送到御前,想来情况不妙,你过两天就南下吧。” 潘邓接了指令,又退回到群臣之中。 殿上有些吵嚷,大臣们也在商议对策,不过此时却没人阻止潘邓南下了。 想当初潘邓讨伐方腊的时候,不少人说他大权在握,拥兵自重,生怕他在南边呆久了,就会割据一方,祸乱朝纲似的,急吼吼叫他回来,恨不得一天要上书三遍弹劾,不弹倒此人不罢休! 而等到潘邓对江南毫无留恋,真回来了,也不见这些人有多少得意,反而因见此人加封国公,深受圣宠,而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了。 潘邓是不在江南了,可回到了京城,又有如此大功勋,眼见着受皇帝信任,叫他们这些人往哪站? 如今江南又生动乱,皇帝陛下问何人愿为他解忧,朝臣都不应声了,各个都眼观鼻观心,鹌鹑似的立在堂上。 就连太子殿下都不接父皇的话茬了,他曾经对潘邓既恨又恶,恨他将功劳白白让给郓王,他家那刊物更是给郓王出尽了风头,两相对比,叫自己这个堂堂太子在朝堂之上反而诸多尴尬。 赵桓曾心想若父皇再叫这姓潘的做什么,自己一定要拦下来,夺他机遇! 可如今江南……实在是费力不讨好,太子殿下沉默,把目光往童贯身上投。 朝堂之上如今没人愿去南方平乱。 之前童贯撤军,北上讨伐燕京未成,被辽国大败而归,老将种师道致仕,一桩桩一件件,多多少少叫朝中人生起了畏战心理。 再加上因北上征讨燕京,兵马粮草加剧消耗,此时国库开支严重不足,就在前几天才加了酒税和买卖房屋的契税,如此才能勉强支撑。 江南从前是富贵之地,可见如今呢?先是花石纲,后是私盐场,中间还有方腊一扫八州,江南那地方怕是千疮百孔,去了可说是既不能捞些油水,又有麻烦事要干。 那个潘邓正好有些生钱的本事,不如叫他去江南,恢复个两三年,国库也好多征赋税,何乐而不为?宣抚使就宣抚使吧,陛下信任他又有什么法子?虽比节度使权柄还大,可童贯不也是宣抚使?想来这小子也掀不出什么浪来,赶紧打发走得了。 童贯见朝上之人不是看他就是看潘邓,也站出来一步说道:“陛下,广德军军乱必要安抚,宜早不宜晚,我枢密院之中如今有潘副使用兵如神,臣愿荐潘副使前往南地平乱。” 童贯回京后才得知潘邓已做了枢密副使,又被陛下封为国公,顿时间心中警钟大鸣,如今正好赶上南方有乱,趁早把这人打发了好。 是以朝臣皆没不同意的,皇帝下了旨意,“今江南危急,特封枢密副使潘邓为江东,两浙宣抚使,愿卿赈灾救民、平定叛乱,安抚兵士、招纳人口、使民归正、减免徭役、兴修水利、劝农耕桑,使江南重归安宁。” 潘邓接旨领命。 * 事有紧急,潘邓过两日便南下,走之前李掌柜特意请他到风雅颂来。 “本以为东家待在京城便不走了,却没想这才过了几天?眼瞅着不到端午呢,就又要南下。” 潘邓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李安澜说道:“我特意把那贾才叫来了,请东家过目。” 潘邓于是接见了贾才。 贾才自一朝破产,心如死灰,若他从没富过,还能安心过儿时那穷苦日子,可曾经见识过汴京城繁华,自己也曾做个大商贾,穿锦缎吃美酒,叫他如何还能从头来过? 每每想到此,贾才就以泪洗面,恨不得跑到汴京第一楼上去跳楼自戕,只是怕死,耽误了他解脱罢了。 却没想峰回路转,曾经做过几次生意的李三娘来找他,问他可愿做她副手。 这李三娘背靠的东家是谁?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潘邓!在商之人谁不知道此人曾经靠一届东平蹴鞠赛,盘活了一整个州府?而后又开了个不起眼的店铺,却卖出了本朝第一款有名字的琉璃宝石,定价奇高却畅销数年之久,无人能出其右? 连他后来发家的店铺“天竺暖玉”都是蹭了人家的东风,才叫自个儿也成了个小富翁。 这潘邓不光于经商一道上十分老练,自己也在朝上做了高官,又拜得当朝太师为师,可称得上是既有魄力,又有手腕。他贾才若是早有这样的大人物做靠山,还会被人整得家财尽散? 是以当李三娘找上门,他嘴上说是心灰意冷,要考虑几天,实际上就是给自己提提身价,当晚就用剩下的那点钱又买了套好衣裳,收拾立整,就准备跟着李三娘干了! 可没想一连几天过去,李三娘却没理睬他了,贾才一边心中忐忑,一边觉得定是李掌柜家大业大,忙得把他忘了,就这样在家中蹲着,忽又听闻潘邓从江南回来,已经加封国公。 贾才当时悔得恨不得以头戗地,就要忍不住去风雅颂偶遇李掌柜时,那李掌柜终于派人来找他了。 “你说要见谁?见你们东家?潘东家!” “是了是了,贾掌柜跟我走。” 贾才倒抽一口冷气,一溜跟着那小厮到了风雅颂后院。 潘邓正在这看风雅颂夏季欲要上新的品类表和李掌柜年前做的计划表呢,见李三娘新找的职业经理人来了,叫他进来相见。 贾才一见潘邓,当即行大礼,“小人拜见国公!” 潘邓叫他免礼,问了他几个问题,而后说道:“我听说你之前也是个卖宝石的,也自起了名字,做了幌子,在陈留小有名气,只是后来遭难。若你没此劫难,如今依旧做那天竺暖玉的掌柜的,接下来该要如何经营?” 贾才没料到东家有这一问,也自用心对待,想了半晌说道:“小人自从卖天竺暖玉,自己心中也琢磨出了些道理,不怕大人笑话,若小人接着开铺面,接下来就是雇佣工匠专门做玉器,外再到东京请画手,画图样,多上新款,卖得好就留着,卖得不好就不再做。” 贾才笑着说道:“……只因小人见识短浅,没见过什么花样子,而玉匠所出,墨守成规,我那天竺暖玉的噱头已卖的够久了,若是没打眼新物件,怕日久天长,再没人关顾,故而想出此法。” 潘邓点点头,这是要外请设计师团队,再叫匠人专心雕刻做成品了,如此一来,他那小作坊也会更加专业化。而请京城的画师,这便是要让自己店中出爆款,再以大热款养店。 有想法也勤快,可见此人若做个掌柜,能经营好铺面。 潘邓又问道:“风雅颂如今已经经营四年有余,依你之见,若要长盛不衰,持续雄踞琉璃市场,风雅颂以后该怎么走?” 贾才赶紧笑道:“大人说笑了,小人眼界就只这么宽了,哪里寻思得了如此大事?小人便只跟在李掌柜身边,管店算账,就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觊觎更多。” 屋里沉默许久,贾才的笑容在脸上都快僵硬了,潘大人也没发话,贾才目光悄悄看向李掌柜,只见她也面无表情。 潘邓喝了口清茶说道:“贾才,我这人自认是个好东家,其中一点就是若有人心怀壮志,不甘于现状,我定会为他尽量铺路。你今日若说只愿意在李掌柜身边做一算账先生,那也随你心意。” 贾才一惊,听了潘邓这番话,恍然觉得今日怕不只是峰回路转,而是他命中难逢的良机!是了,他怎么忘了,这人可是任由自家掌柜的在东京管着这么大的铺面,又让她做决断的人!此人如此胸怀气魄,又怎会在意自己曾经那些小事?又怎会有自己设想的别个东家的那些心思? 第235章 贾才赶紧说道:“这,小人,小人为东家办事,心中有九成打算,嘴上不敢说十分话。如今蒙东家看中,实在是天福大运,东家既问,小人莫敢不答。” 第219章 抚乱安南 贾才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道:“自‘风雅颂’声名鹊起,旁的小琉璃铺如雨后春笋般林立,然而即便如此,亦无法撼动‘风雅颂’的地位。依小人之见,其一,乃赖‘风雅颂’之盛名;其二,乃因铺中琉璃制品皆精致上乘。故若欲长盛不衰,仍需回归本心,深耕琉璃之道。”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二人面色,继而续道:“……昔日,小人曾于铺中售卖各色宝石,若为其赋予寓意,往往能畅销一时。小人曾售十二生肖玉石,其销量便远胜于平常。又有一日,鸡牌积压甚多,小人思忖良久,遂请人在店门前绘一公鸡图,上书‘鸡有五德’四字。自那日起,鸡牌积压存货销售一空。由此可见,外在之形固然重要,然其中深意亦不可忽视。买此类饰物之人,往往既看外在,又重内涵。” “……至于我店所售琉璃器,小人以为可有两策。其一,可依汴京近两年兴起的十二星座之说,为每个星座定制专属琉璃石,以此为卖点,定能吸引诸多顾客。其二,无论是婚配之喜,还是冠礼之仪,皆需搭配不同琉璃饰品。如此一来,便可将琉璃与人之喜事紧密相连,使‘风雅颂’之名深入人心,长盛不衰。” 贾才言罢笑道:“浅薄之言,不堪入耳,不知东家意下如何?” 潘邓与李安澜对视一眼,沉吟片刻,而后说道:“做你副手也够了,先叫他跟在你身边干几个月,再说其他吧。” 李安澜听了此话,知东家政事繁忙,也不多留他,便送别东家,自己和贾才说了后续事宜。 贾才忐忑说道:“李掌柜,今天这事……”东家对他说的话不置可否,那他这算是入没入东家的眼呢? 李安澜说道:“你只有多少力就使多少,如今风雅颂正是往上走的时候,少不了用人呢。” 贾才便知道他反正他是能留下来了,至于李掌柜没说的,他也便不问了,于是又说道:“咱们店往后是个什么走法?” 李安澜带他到了另一间屋子,两个人坐了椅上,她靠着中间的小桌说道:“以东家的规划,咱们风雅颂的琉璃生意必要单拎出来,却不是表面上大刀阔斧地改,而是背地里做‘品牌分级’。同时利用好风雅颂在琉璃市场上的地位,将建立行会,主持琉璃宝石分级,分发证书,牢牢把控琉璃石成色鉴定的话语权。” 贾才虽能听懂“行会”,“琉璃石鉴定的话语权”之意,但之前提及的宝石分级,却令他满心疑惑。难道风雅颂以后还要继续欲精益求精,只售卖最高档的琉璃石?遂拱手向李掌柜请教。 李安澜微微一笑,说道:“说白了,便是以风雅颂为总品牌,旗下开设诸多分品牌,并赋予不同的品牌名称,以占据各等级市场。这些分品牌在外不冠‘风雅颂’之名,各自行事。如今,风雅颂的琉璃器虽不及顶级宝石珍贵,但价格仍偏高,难免将那些愿购廉价宝石的潜在顾客拒之门外。” 她手上哪了茶碗盖,在桌上依次磕下数道水痕,“若依分级之法,由风雅颂出资扶持小品牌,使其在规定价格区间内,专为特定客人服务,便可将富豪与平民皆纳入麾下。小品牌有风雅颂暗中助力,渐次占据从高价到低价的市场,如此一来,风雅颂便可悄然掌控整个琉璃市场。” 贾才闻言,一时僵立原地,满心震惊。 李安澜见状,又笑道:“贵价宝石固然珍贵,然则天下万物,薄利多销方为商道之本。” 贾才听了此话,明白了风雅颂要下的这盘棋有多大,他就似被惊雷劈中一般,消化着李掌柜和他说的这种种生意经。 这究竟是谁想出来法子?怎么如此霸道!那他之前开的那个小店铺又算什么?若是风雅颂施行这个法子,悄无声息扶持起了一家店铺,在他们这平常的宝石铺子里面争夺市场,那他的天竺暖玉,还有开下去的余地吗? 贾才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怪不得潘东家对他说的那些计策不置可否,他那本当是压箱底的买卖经,在东家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他也终于觉出来了,做生意这条道,他与东家这生意经上的差距。 他抬头看向李掌柜,李掌柜亦正凝视着他,手拄在桌上,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姿态说道:“我早年见你开天竺暖玉店时,便知你天分不凡,本欲将你家店铺买下,奈何好景不长,你的店竟停业了。不过也无甚大碍,铺子没了,索性人还在。” 贾才没料到李掌柜突然这么说,不禁有些语塞,他久久不言,而后说道:“既然掌柜的高看我一分,贾某也不忘掌柜提携之恩,愿为掌柜的做事,不敢不尽心竭力。” 李安澜笑道:“东家手下不光我们这一个铺子,想来你也多少知道一些,东平有纺织坊,现在南边东家又新开了水泥厂,产业颇多。从前我们风雅颂在东家面前也是数一数二的,如今那东平纺织坊扩了几轮,又把东平布价格逐年降低,分销商人走遍大江南北,现在每年的利润已经远胜风雅颂……你既跟我办事,须知一荣俱荣,我两个事办得妥帖,在东家面前也有脸面。” 贾才被她说得也有些危机感了,琢磨了琢磨,也觉得自家风雅颂确实得在东家面前叫上名号,说道:“贾某虽为一介商贾,却也懂得感恩,李掌柜救命之恩一天没敢忘记。得掌柜的看重,是我贾才三生有幸,必唯掌柜的马首是瞻!贾才不才,也愿竭尽全力,听掌柜的差遣!” 李安澜嘴角露出欣慰笑来,“贾掌柜这么想,我便放心了。” * 潘邓出了风雅颂,本想回家拾掇一番,去老师府上拜访,却没想还没出门就被自家家人拦住。 此人乃是当初他刚回京城之时,府中大摆筵席,老师借给他的人,之后老师看自己宅邸单薄,怕是连洒扫的人都没有,只怕把这好园子荒废了,于是便也没将人都带走,就把此人连着另外几个留了下来。 那门房一边将手里东西呈上,一边说道:“有人给国公爷送信。” 潘邓拿来看了看,发现一封是林冲来信,另一封却出乎意料,上写河北河间府徐宁。 潘邓先看了林冲信件,里面说明了江南广德军军乱始末。 当日潘大人得知了青龙盐场的事,秘密派人详查通惠镇,那林虞侯带了两队人马前往通惠镇探明详情。广德军士兵到此见了同伴惨死,其中有一个叫王五的人,当时便悲痛欲绝,而后数日想要自寻短见,都被同伴劝下。 其中王五的兄弟见他神情郁郁,便提及不如将惨死的广德军禁军兄弟安置了,也好解了王五的心结,也解了大伙的心结。却没想此次一去通惠镇,多人目睹惨状,便有人忍受不了,当即便不愿再做禁军,只囿于军令,不敢放肆。而在潘节度使北归之后,他们又重归禁军头领王昭德管辖,便有三三两两结伴逃亡,终至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潘邓从头看到尾,眉头紧皱,他也记得当时有广德军禁军请令要去安葬同伴,他当时并没多想,只觉得是应有之义,再加尸体长时间不处理会引发瘟疫,便同意了叫指挥使带领数队广德军禁军前去收尸,却没想兵乱在那时就埋下祸端。 潘邓长叹一口气。 后面林冲写道各地已经加急防备,梁山军此时还在苏州驻扎,因此苏州府并没有异样;杭州明太守曾写信于他互通有无,目前也没出什么大事。 潘邓把信放好,又拿起徐宁给他写的信。 其上果然说的是种老将军一事,上写河间紧邻雄州,自从童大王到了雄州府,掌管一地军事,也曾派他援助北军。 而他因缘际会,结识种老将军,颇受种老将军看重,也知收复燕京一事种老将军并无过错,今闻老将军被怪罪,心中难平,问潘大人此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潘邓又是一声叹息,拿了信件去老师府中。 陈文昭看了一遍说道:“我记得这个徐宁,当初还是我写信为他转圜的,如今他也去了河间府一年多了。” 陈文昭想了想,“此事既然是陛下亲自下令,便不光是治罪老将,也是为北伐失败找个理由。”他把那封信收起来,“……此时不好说,不过过个一年半载,再旧事重提,就容易了。你不必惦记了,如今圣上叫你南下宣抚一方,且专心平乱,恢复生产吧。” 潘邓点了点头,从老师家里出来之后,又去了师叔家。 徐观得知师侄才在汴京待了一个多月就又要离去,还是常驻江南,宣抚一方,哪里舍得,却又知不能耽搁大事,只能宽慰道:“你放心到江南去吧,我每过两个月,就去找你。” 潘邓听了连忙说道:“师叔也有正事要忙,怎能为我抛下……” 徐观拇指抚过他的嘴唇,叫他把话咽在肚子里,沉默半刻,而后说道:“我才是不能为这俗事抛下你,我常听闻一家人要中庸调和,你是个为国的性子,那我得为家才行。” 第236章 潘邓听他这样说,只觉得自己作为师叔的家,真是十分幸福了,便不自觉把脑袋靠在他胸膛上,好叫他把全家抱在怀里。 潘邓与观哥儿恋恋不舍诉了一夜衷肠,等到红烛燃尽,香烟飘散,这才相拥睡下。第二日一早潘邓便要启程,徐观给他收拾好了随身带的小箱,两人依依惜别。 出发之前潘邓依旧先去了皇宫。 赵佶也已在殿中等待,见了潘卿家到来,叫张宝拿了两木箱给他,“此去路远,赠金五百两,愿卿家路上保重。” 潘邓谢恩。 张宝又拿了一块匾额,上面是皇帝御笔,上书“抚乱安南”。 赵佶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犹记他当初刚到汴京来时,还是小少年模样。之后替他出使北境,又东平梁山,南伐方腊,如今已是可信赖的重臣了,他说道:“到了江南,替朕固守一方,莫负朕之所托。” 潘邓领了牌匾,谢恩离去。 * 赵佶送别了重臣,心中虽有几分慰藉,但仍是忧心忡忡,南边潘卿家去了,他这心里就放下了,可是北边要如何是好? 可没等他忧心多久,北边突然传来新消息,耶律延禧返回燕京,收复燕京州县,耶律淳派人拦截,将他打跑,却没想那耶律延禧逃跑不久,耶律淳死了! 第220章 再次北上 “什么?耶律淳死了!”童贯睁大了眼睛看着宫中来传信的小黄门,不可置信,怎么他们刚一回来,耶律淳就死了? 那他当初费劲找理由找替罪羊南归算什么事?干脆在河北再挺半个多月,趁着耶律淳已死,燕京群龙无首,一举越过白沟,攻下燕京城呀! “唉呀!造化弄人呀!”蔡攸也是好一通抱怨,“就差这半个月!枢密使回来早了!” 人算不如天算,童贯心中呕血,谁能想到这事这么巧? 他两个跟着找来的小黄门一同去了皇宫,眼见着朝臣也往宫中赶去,殿内早已吵嚷一团,主和派锐气大减,主战派隐隐站了上风。 “太祖曾经就想收回燕云十六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此乃祖宗之言,只想着求和的人,莫不是忘了祖宗!” 宇文虚中气势丝毫不若,“大宋与辽国签订协议,也是祖宗所签,之后百年之间不见战火,而现在我朝鄙弃盟约,主动出战,岂不是趁火打劫,令人不齿!” 杨戬也不甘示弱,对着宇文虚中那张老脸吼道:“之前澶渊之盟,那是委屈求和!当时宋辽实力相当,彼此不能奈何,可现如今的形式,辽国垂危,耶律延禧出逃,耶律淳已死,而我们中原却有大宋男儿铮铮铁骨!敌弱我强,正是天赐良机!此次若再错过,哪里还有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因你几个怯战畏战,而不能完成先祖遗愿,我看你几人死后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余深听杨戬吼得震天响,皱了皱眉,但他也是主张此时趁机收回燕京,便说道:“燕云十六州自古就是中原王朝御敌要塞。自从石敬瑭失了此地,中原失了天险,北疆游牧铁骑得以长驱直入,直逼中原腹地。辽国铁骑不过两三天便可兵临开封城下!” 他环视众人,“……是以北疆几无险可守,我朝何以冗兵?又何以怯战?皆因于此!北疆无险,不敢不养兵;养兵而不敢轻战,盖因战必胜,不胜则黄河不保!我朝终日困于夹缝之中,喘息难安,裁军裁不得,打仗打不得,何其可怜!如今终于逢此良机,还管什么仁义道德?收复燕京才是重中之重!” 范致虚此时却叹息一声,而后说道:“收回燕京又能如何?没了辽国,还有金国虎视眈眈,与金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比辽国更加野蛮,辽国若是灭亡,安知下一个是不是我们?诸君须知唇亡齿寒……” 王黼嘴角一歪,哼道:“金国与我大宋多次互通有无,乃是带着诚意而来。反观辽国……当年的大辽,给我朝多少耻辱?我大宋有多少无辜百姓死在辽贼的铁蹄之下?辽君为君不仁,征伐无度,滥杀无辜,如今社稷不保便是他们的报应!恶事做尽,自有天来收他,此正是我大宋的好时机!” 户部王尚书急道:“你说得轻松,打仗要多少银钱?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一场战事,死伤无数,到时候都要算到百姓的头上!如今国库那还有钱去打仗?民力竭矣!诸公倒是只要动动嘴皮,好不惬意!” 宇文虚中也帮腔,“北伐北伐,已伐了几多遍了?童贯不是没去过北面,之后呢?除了把钱都花了,一块地方也没打下来!还要拿多少钱去填这个无底洞!” 话说到此,他瞥见童贯和蔡攸两人已经到了殿中,正斜眼看着他呢,他伸手一指,“童贯,你来说还要不要攻打燕京!”前几日这姓童的刚灰溜溜回来,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再提北伐之事! 童贯听了宇文虚中之言,拱手面向陛下,“耶律淳身死,此乃天赐良机!仁宗皇帝,神宗皇帝为了收服燕云十六州花费了多少心血,最终却成果惨淡。可如今局面,只要我大军北上,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燕京!此乃上天垂怜,感念道君皇帝好生之德,陛下万万不可错失良机!” 朝臣都诧异地看向童贯,宇文虚中气急败坏,“童贯!你好厚的面皮!你让人打得夹着尾巴回来,竟还有脸再提北伐之事!” 朝堂之上又开始吵吵嚷嚷,争议不断,赵佶没有办法决断,只能将此事容后再议。 争来争去,也没见有个人能把这事定下,赵佶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寝宫里,神情有些郁郁。 大臣们天天站着说话不腰疼,却没人能拿主意,整天引用圣人之言,搬出太祖太宗,嚼不完的舌根,就会合起伙来对付朕,真到了做决定的时候,怎么没人说话了? 不还得等着他拿主意! 他心中烦躁,从寝宫走到明堂,又从明堂回来,走到御书房中,看着自己这些年编撰的书籍,从《大观茶论》看到《政和圣济总录》,再从看到《政和五礼新仪》看到《道藏》。还有些没编完的《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图》等。这些年来他着实繁忙,不过好歹有所成,凭借这些著作,就足以能把政和和宣和两个年号刻在后人心间了。 赵佶一个个看过去,烦躁被抚平了,心中又渐渐升起雄心壮志来。 从太祖到哲宗皇帝,七代帝王,无不望着燕云兴叹,如今天赐良机,可见要他第八个皇帝来实现整个大宋的心愿,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今天命在此,他又岂能不从? 赵佶最终还是没抵挡得住捡漏的诱惑,满心想要趁着耶律淳身死,捞一波大的,他当夜便把童贯秘密叫入宫中,重新商谈北伐之事。 当皇帝做了决定之后,大臣们往往也就见风使舵了,在这当朝更是如此。 宇文虚中找到范致虚,私下里劝他,“大人莫再上书了,君不见朝堂之上已经没人谈这事了吗,大人也保重自身吧……”这就是政治,古人说得好,‘吉人之辞寡’,少说话,多听话,才是官场正道。 * 宣和三年五月十三,童贯再次北上攻辽,赵佶送行,依旧赠金百两,御笔一卷以送别。 童贯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河北,潘邓也到了江南,还没走到苏州,便先来了常州,正在常州府下宜兴处。 此地便是当初被邓元觉攻打的宜兴城,如今可见已经恢复生产,只可惜前几日有流民在城中放火,大火烧了三日,城中损耗颇多,城西半面就只剩断壁残垣。 县令说道:“肯定是广德军!宣抚使大人在上,下官不敢扯谎,咱们宜兴城自从打跑了邓贼,便已恢复平静,百姓安心耕田,眼看着就要比上方腊作乱之前了,谁成想出了这档子事!” 他也眼看就要走了,本来想就算考核拿不到上等,却也是无功无过,可天不遂人愿,临了叫这宜兴城遭了如此灾难,他的仕途眼看到此,怕是没以后了! 袁县令面上的悲痛足足有十成真,眼里有泪花闪烁,潘邓说道:“怎么就确定是广德军逃兵防火?” 袁县令眼泪滴了下来,“咱们宜兴城就和广德军紧挨着,不是他们能是谁呢?之前都好好的,就是自打广德军乱起来,咱们宜兴就总是出事,不是这家银钱丢了,就是那家好百姓无缘无故让人打了,这都还是小事,可是放火……” 袁县令咬牙切齿,“放火!天怨人恨的狗畜牲!让我抓了他,把他皮剥下来,曝尸三日!” 潘邓沉吟片刻,吩咐道:“关胜,你叫人去广德军找王昭德,叫他把余下的士兵归置好,之后再把兵籍送到我这来。广德军军乱,到底是少了多少人,少的是哪些人,叫他一个不漏,在兵籍上标出,给我送到宜兴城来。他若是连此等事都办不好,那这官也不必再做了!” 关胜领命,叫手下郝思文亲去广德军传信。 潘邓而后又看向林朔,“林参军领一队人马到城中打探情况,协助办理此案。” 第237章 林朔也领命离去。 潘邓这才看向袁县令,直把袁县令看得一哆嗦。 “县衙衙役在何处?之前发生的几起案子结案了吗?” 袁县令答道:“之前的案子……那些个强人来去无踪,没法结案,咱们衙役去的时候,已经晚了,钱没了的没处去找,那打人的也早跑了,就,就尚未结案。” 潘邓又问道:“可有让人在府中和村县里面巡逻,保护百姓安危,捉拿可疑之人?” 袁县令支支吾吾说道:“下官,下官本以为就是个别的兵匪,没,没想到竟会酿成如此大错。” 潘邓接着问道:“大火一连烧了三日,你这县令一直待在城中,如何能叫火烧了这么久?你是从何时开始救火的?” 袁县令连忙说道:“大人明鉴,下官,下官怎敢不救火?火一开始烧起来的时候,大家伙都不知道,等到烧了两间屋子的时候,城中救火的已去了,下官也到了那起火之地,可是风助火势,没有三刻钟,就烧了一片!百姓纷纷逃亡,火止不住,大风刮到半夜十分才停,那时已成一片火海了,下官,下官也无能为力……” 潘邓冷眼看他,“派人重查此案,把起火点附近的百姓都叫到衙中问明实情,你既不能防患于未然,也不能力挽狂澜,老老实实按部就班查案不需本官教你吧?” 袁县令听他语气,被吓得一激灵,面前人明明是个年轻人,但他不知为何却总有些恐惧,连忙应声,“下官,下官听令!” 潘邓又亲自带了一队人,去城中起火点查看。 一条街上的房屋已经烧得黢黑,有几户原是砖瓦房的,正在此处拾掇,武松跟在主公身边,眼见着没个人去问话,自己走过去说道:“老汉,这房子让火烧了一遍,虽没塌,但也最是凶险,住不成了!去城外找梁山军吧。” 第221章 林朔劝主 那老汉抬起头,满脸愁苦,见了面前人是个军官模样,赶忙走过来,双手没地方放,在身前端在一块搓着,颇为拘谨,“这位官爷,去城外找梁山军?我们哪敢去啊……梁山军是义军,可,可咱们也不能都叫官府的承担,万一他们要我们出钱出力,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家财都烧没了,人也老不中用,可真是拿不出什么来了……” 他看着面前威武汉子的脸色,又说道:“……再者说这房子虽说烧了,但好歹是祖辈留下的,现在天不冷,我们还能在这凑合凑合,实在不行……再说其他吧。” 武松听了,微微皱眉,回头朝潘大人方向看了一眼,见他正和随行的官差低声商议着什么,便又转头说道:“老汉有所不知,潘宣抚使治军严谨,不会为难百姓。现在城北正在搭竹房,润州也运了水泥来,再过几天到了宜兴,就能修房子了。若是老汉担心钱财,大可不必,梁山军会妥善安排,和咱们宜兴百姓一同渡过难关。” 老汉听了这掷地有声的话,心有触动,生了一丝期待,这潘大人从前就来过的,在宜兴守卫城池,抵挡白莲军。当时就是个不侵扰百姓的好官,还叫人给他们拾掇了房屋。是以如今遭逢大火,潘大人再度到他们宜兴城,他们老百姓嘴上没说,心里边都觉得安定了不少。 那老汉说道:“等小老儿拾掇拾掇家里,就……” 武松说道:“城外现在就有搭好的竹房,去了就能待下来,等到晌午就能吃上热饭了,老汉还是去城外吧……你要是嫌远也可就近,就在街口那边也要建救灾的营房,只是还得从山上抱竹,运进城里面来,营房多半天还搭不好呢。” 老汉听了说道,“咱们城里也有救灾的?” 那边早就耳朵竖起来听着这边动静的百姓都凑过来,“官人,咱们城里边也有施粥的吗?” 有人说道:“没听闻有人给咱们搭营房,他们去哪砍竹了?我也去帮忙。” 正说着话,街头拐角处有几人推着一个大板车走了过来,上面摞满了竹子,那几个梁山军到了早就找好的空地上,吆喝道:“哪个兄弟搭把手,跟我们把这清理了,咱们搭上营房,到了晚上都有住处!” 那边几个汉子听了官兵使唤,一转身就往那边走去了。 老汉颤颤巍巍的也往那头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自家院子,还是舍不得,“我,我还是……” 武松好劝歹劝,“你这老头子忒不知深浅,这屋里住不得,也待不得!那建营房的也不要你这老朽,老汉就先去城外,这房子还能长脚跑了不成?快走走走。”说着叫人把老汉引走了。 武松紧接着又叫了一队人,把这残垣断壁跟前乱跑的小子和在自家院里舍不得离去的百姓统统召唤着带走,有些人跟着梁山君到街头安置点上忙活,有些人则随着士兵到城外安置。 潘邓带着人按街巡视,眼看着附近十几条街都搭上竹屋和营帐,受灾百姓也都有了个安身的地方,吃上了饭。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日头渐落,炊烟袅袅,附近的青壮和孩童吃完了饭,把营地收拾干净,有些人借了梁山军的推车,各自清理自家受灾后的残垣。 来此公干的衙役们见此景象,也和士兵一起,把城内残梁断瓦都一同推着车往城外运去,百姓们有了官府管制保护着,并不见受灾后的混乱,各个都听从指挥,秩序有条。 潘邓见此便放下心来,一边叫人去医馆询问是否缺少草药,自己则带着武松和几个精干的衙役,来到起火点附近的一处茶馆。 从前的茶馆早已被烧得破败不堪,如今只是在黑黢黢的残桓前面支起来个炉子,炉火红彤彤地烧着,上边煮着茶,旁边又放着两个不知在哪找来的木桩子,能叫客人勉强落座。 潘邓叫来掌柜的,要了一壶茶。 掌柜的端上茶来,潘邓伸手指向旁边的屋子,“你家茶馆就在他家隔壁,可知道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掌柜的见面前人八成是个大官,连忙说道:“小人也不清楚。” “你可还记得那天的事?” 掌柜的说道:“……那天起火的时候,还是大白天的,小人正在屋后边打盹,突然就听到外边一片吵嚷,等小人出来看时,火已经烧起来了。那天的风刮得真大,大家伙都忙着逃命,没人顾得上救火。” 潘邓又问:“你家邻居和谁有旧怨吗?” 那掌柜的听了这话面上有些不自然,支支吾吾的,“这……谁还没两个不相好的,他家主人也不是什么好性子人,我两家挨着这么多年,也不见他给过我几分好脸色……是以小人也不知他家有没有什么仇家。” 潘邓点点头,又问了几句,便让掌柜的退下了。 此时恰好林朔在外询问了一整天,回来向宣抚使说明情况,潘邓听他回报,沉吟片刻,对林朔说道:“此事绝非偶然,必是有人故意纵火,至于是借机抢劫财物还是恶意报复还未可知,是否是广德军逃兵作案也还不明。我已让袁县令重新查案,但仅靠他恐怕难以查明真相,这些日子你且用些心力,助他查明实情。” 林朔点头应下,但听主公话意似乎像是临别嘱托,问道:“大人不在宜兴坐镇?” 潘邓说道:“我为平乱而来,本就不能一直待在这,来这只是为得宜兴乃是四通之地,又紧邻广德军,这才欲在此处拦截逃兵,叫他们回归正途。” 林朔问道:“主公可有打算?” 潘邓便叫他也坐在木墩子上,倒了茶水,说道:“逃兵若不是有盘缠回归家乡的,多数会在此处游荡,他们没有耕地家产,与流民无异,易生事端,若是三三两两则为害乡里,成群结队怕落草为寇,如今之计,还是得给这些人找份生计,把他们圈起来,再说其他。” 林朔接了茶杯,笑着说道:“主公既有计策,为何还要亲自外出?俗话说船载千斤,掌舵一人,大人做掌舵人运筹帷幄,底下人群策群力才是正道。如今大人已是代天子宣抚一方的重臣,哪有事必躬亲的道理?此事不如交由手下去办。” 潘邓抬头看着林朔,他倒是没想林朔会有此一言,他若按着自己所想,见事有紧急便想赶快解决,自是亲力亲为。 他看着林朔,“那依参军所讲,可有什么人能够代我行事?” 林朔放下了茶杯,却没直接回答主公疑问,而是卖了个关子,说道:“我见大人如今官拜二品,爵封国公,初初建府,便已经改了从前悭吝,破天荒地带了仆从来江南,大人的仆从是何处得来的?” 潘邓:“……” 他就是不习惯别人伺候他罢了,想他前世做董事长的时候,他家也没请好几个保姆呀,这分明是低调,怎么能说是悭吝呢! 潘邓说道:“乃是太师所赠,难不成参军是叫我再朝太师要些人来?” 林朔微微一笑,“大人不必向太师讨要,自有与太师旧识之人前来想帮,大人只要把此事交与袁县令,便能成事。” 潘邓挑挑眉,袁县令?那个庸碌之人? 第238章 潘邓看着林朔,他也是为得父亲林大儒与老师是旧识,且他叔父林崟芨又与明兄相识,这才到自己麾下相帮,仔细算来,也确实算是看老师的面上到他这来的人了。 潘邓知他是为自己着想,虽不知此事为何要交给袁县令去办,但也从善如流,“此事便依参军所言。” 等到一行人回到宣抚使府中,潘邓便找了县令过来,说了此事。 袁县令一开始还以为是宣抚使大人问他查案子的进度,心想这位大人果然是能臣干将,早上吩咐的事竟等不到第二天,傍晚就要传唤。可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汇报今日所得,就听潘宣抚使又给他安排了新事宜。 首先是以宣抚使之名发布告示,在宜兴府内外告谕百姓,“端刀为贼,端锄为农”。这便是表明不追究逃兵私自离开军营的大罪,只要他们能够安分下来,就默认他们脱离兵籍,变成良民了。 接下来再要叫人一边宣读告示,一边叫士兵在村户之间巡查,严防死守,杜绝犯法之事。 而后在宜兴城边上,离广德军不远的地方兴建厂房,招流民上工,银钱由宜兴城和过来建厂的商贾自行商议。 前两个都好说,可是最后要办工厂不说,还要自己花钱……宜兴城遭逢大难,本来府里去年刚积攒的银钱都用来救灾施粥了,如今哪还有余钱?潘宣抚使只知道叫他们办事,可这事也要办得成才行呀! 袁县令支吾道:“下官在宜兴找地方办厂房,这……” 潘邓沉着脸坐在主位,“县令有难处吗?” 袁县令赶紧说道:“没,没有,下官知大人此次前来,都是为了宜兴城,大人吩咐,下官一定尽力去办。” 说完告辞离去,一溜烟走了。 第222章 宜兴复苏 日子一晃半月过去,从润州运来的水泥都已经都到了宜兴城,正由工头指挥着在城外浇筑。 百姓们一边看着这眼熟的白色“三合土”,一边忐忑不安地问询梁山兵,“官人,咱们家里没银钱的要怎么买?官府可许借贷?” 梁山兵也是昨晚刚收到的宜兴府衙传令,说道:“县令大人吩咐,城西建厂,去那帮着建厂的人,一天给二十文,包一顿饭,还给优先修缮房屋。” 众人一听还有这种好事,都细细问起来,“城西哪里?” 又有一人说道:“咱们把屋子修缮了,都用这个水泥,要多少银钱?” 那梁山兵说道:“城边不远的地方,往西走就能看见。”而后又对那人说道:“得看你家烧毁多少了,要是还有个地基,那也不要多少银钱,另外城边树林也有木材,官府近几个月许伐木……” 听了此话,人群吵嚷起来,“让去伐木了?什么时候的事?从前怎么没听说?”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 那梁山军又赶紧说道:“昨日里官府下令,每户只许砍两根,做房梁!屋子没损坏的都不许去,叫衙役抓到了要罚钱!” * 城里热闹一片,从北面赶来的行脚商人也都拉着一车车粮食往宜兴城赶,眼看前面就是城门,车上小子说道:“他们都在城门口干啥呢?” 这看着一群人不知道在忙活什么,热火朝天的,咋不像受灾的样呢?不是说宜兴遭遇火灾,整座城池都烧黑了吗? 车上商人也极目远眺,不一会儿收回了脖子,心中突然有种不祥之感。他们都是听说宜兴城如今粮食价钱飞涨,老百姓都吃不起米了,这才来做生意的,想借着此次机会高价抛售,狠狠大赚一笔! 怎么如今这城外的百姓不像挨饿的模样呢? 不过来都来了,大老远走到这儿,还能回去不成?几人虽然有些狐疑,但也都依旧赶着车往城里走去。 和他们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江南各府的商人,都是听了宜兴物价飞涨,在他们本地低买了各种杂物,来这高卖的。 是以宜兴城这几天外来人颇多,城中渐渐热闹起来。 宜兴城遭逢火灾大难,却没想这才过了半月,却突然繁华起来,百姓们在城中津津乐道,小娃娃们晌午吃了粥,在街上乱跑,到了南城门嚷嚷道:“又有商队来了!好大车!” 一群小萝卜头都往南城门处跑,远远地看着一条好长的车队,领头的一行人却和以往见到的穿丝绸的商贾不同,是几个穿着布衣,面颊消瘦黝黑的老丈。 最为首的一个拨了拨自己头上的斗笠,遥看宜兴城的南城门,心中颇为感慨,他曾数次听自家大姐讲述往事,曾在此门之处的生死一刻,没想到如今他也到了这宜兴了。 拖来的板车上面摞着一棵棵果树苗,正用粗帆布盖着,就近拉倒了城西山坡上。 袁县令知道这老果农今日到来,早就叫人去城外十里迎着,在周寿到城门的时候,他也早已在城门前面等着了。 毕竟这可是潘宣抚使亲自举荐的大果农,也是湖州城招安的白莲叛军首领的父亲,更别说他在宜兴城待了两年,也听过“周寿枇杷”的美名。 有这样的人助他们宜兴种果树,那他们宜兴城岂不是过几年就能成为这江南地界下一个洞庭山,百姓们过上靠着卖果子就能富裕的日子! 果树苗经人拉走,放在树林中间,等待着黄昏时分栽种,周寿则与袁县令商谈助农一事。 袁县令说道:“本官久闻丈人于枇杷一道声名远扬,所植周寿枇杷冠绝江南,远近皆知。今丈人到宜兴来,实乃宜兴之大幸,且蒙潘宣抚使举荐,是以本官欲上书常州府,请丈人出任农师,以广传技艺,不知丈人意下如何?” 周寿连忙摆手,说道:“小民乃是一介农夫,有幸得潘宣抚使青眼,哪里值得上大人如此高看?我既是潘宣抚使一封信叫来,本便不求什么,只想要尽心竭力,为这宜兴城种好果树……” 袁县令不赞成地说道:“丈人助我宜兴城是天大的情分,我府衙怎能不有所回报?若能请得丈人出任农师,不仅宜兴百姓受益,更是我常州农事之幸。望丈人莫辞辛劳,受此一职,本官定当竭尽全力以成丈人之志。” 周寿还是推拒,“大人言重了,小民只是个果农,若能为宜兴种出好果,便是小民之幸,至于农师之职,小民恐不胜任……” 袁县令见周寿谦逊,又连忙说道:“丈人何必过谦?潘宣抚使举荐,自有其道理。本官深知丈人之能,此职非丈人莫属。丈人有什么要的尽管说,本府为提供一切所需,确保丈人能施展所长,造福一方。” 周寿听他此话,犹豫半晌,而后说道:“既然大人如此看重,小民也愿为宜兴百姓尽一份力。只是小民有一请求,望大人能允许。” 袁县令忙道:“但说无妨,只要本官能做到,定然答应。” 周寿说道:“一来小民种树多年,深知农事艰辛,我虽于此种植,尽心竭力育种,却不一定能种出那梅溪县果来,皆因水土不同。” 袁县令听后说道:“此乃应有之意。” 周寿忙说道:“小人还有其二,我周家世代种枇杷,从来没出过梅溪县,祖辈家法乃说技不外传,不然便是不肖子孙。可如今小人感念潘宣抚使大恩,愿将此计献出,却又唯恐违反祖训,是以这几天来心中惴惴,于昨日想出一个万全之法。” 袁县令听他一言,也觉得他们宜兴城要这果农献出自家技艺,确实是强人所难了些,便说道:“丈人所想的是何法?只管说出来,但凡本官能帮得上忙的,必定义不容辞。” 周寿说道:“便是将此地枇杷,若是日后能种得如梅溪一般好的,依旧冠我周家枇杷的名头。”他看着面前大人的脸色,接着说道:“……周寿枇杷在江南也算有些名声,如此一来,也能为宜兴开开销路……” 袁县令听了这话却皱紧了眉头,这个要求可着实有些为难了。 他宜兴本地既然要种枇杷,自然要冠上他宜兴城的名头,这样以后打出销路来,旁人都知道来他宜兴城买,才能切实叫百姓把手里果子卖出去,也是个他们宜兴城的营生。 可如今这老丈要冠他的名? 袁县令眼珠一转,虽知此事不好,却并没当场回绝,而是笑着说道:“本官虽为一县之主,凡事却没一个是自己做主的,这事也要与县丞,主簿官一同商议。丈人远道而来,先在府中歇息一晚,有什么正事明日再谈。” 说着一溜烟跑回府衙,到了州院,把正在向小吏们安排事宜的人拽出来,和他详细说了今日面见周寿一事,以及周寿给他宜兴城的为难。 那人听完了,看着袁县令,“那老丈诚意而来,堂兄就这样把人放在那里,自己回来了?” 袁县令讪笑道:“二哥总是嘱咐我,遇到什么事若是不保准,便回来与你商议……”他看着面前青年,这可是当初潘宣抚使给他出了难题之后,他在府衙里挑灯给家族里面写信求助,当晚就让人送到江西老家,连夜搬来的救兵! 第239章 他看着面前青年面色不虞,讷讷说道:“那老头是不容易,可我若做了决定,就是一县百姓的生计,本府做事,也不能两全呢……” 袁常棣叹了口气,“那周老丈提出什么来,我们应了便就是了。一来此人受宣抚使看重,当日潘大人所言,此人于农事颇有精研,便指他不光会种树,于府里农事也有裨益;二来只要枇杷种在宜兴城里,周寿枇杷又如何,宜兴枇杷又如何?此人在宜兴呆久了,时日渐长,他连人都变成宜兴人了,又何必分个彼此?” 袁县令经他一点,这才醍醐灌顶,想明白之后,又觉得自己之前纠结的都是小事了,他喃喃自语道:“是了,潘大人总说‘抓大放小’,‘抓大放小’,指的就是这了!” 袁常棣看着家族里此时唯一一个在做官,又从小天资愚钝的堂兄,叹了口气,“大伯从前教我几人读书,讲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那时便说了许多祖父在朝为官时的事迹,你当时听得打瞌睡,全都忘在脑后。如今见上官重说此话,也心中明了了?” 这可真是“宁信官言,不听民语”了。 袁县令腼腆地笑笑,二哥话外刺他之言也照单全收,无他,他最近确实对潘宣抚使的崇敬之情与日俱增。 说来也奇怪,自他放出消息梁山军来此,潘宣抚使重回江南之后,整个江南好似便没再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之前的动乱也都平息了。 * 潘邓自从听了林朔向他进言,颇为从善如流,就这样凡事交由旁人去做,自己也乐得享清闲,在宜兴城一晃就待了一个月。 袁县令三五不时和他汇报工作的时候还要拍马屁,“这都是因为宣抚使大人威名在外,现在整个江南哪个不知道大人名头?大人在这地界坐镇,那些个宵小都不敢做乱了!” 潘邓看着袁县令,颇觉有些好笑,“大人近日所为颇有章法,办事务实,条理分明,大有长进,足见汝之用心,可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袁县令颇有些脸皮薄的模样,“下官,下官为大人办事,必要尽心竭力,以下官之庸才,能得在大人麾下,虽时日不长,也是下官的福分,不敢辜负大人所托!” 第223章 再搬救兵 这一个月来,宜兴城袁县令先是派人去常州府求助常州尹,要来了一笔赈灾钱,妥善安置了百姓,又叫润州来的泥瓦匠按部就班地给各家修补房子。 与此同时在城西建厂,以工代赈。城中外来商贾渐多,不光带来了米粮,也叫城内也活络起来。 不得不说,这袁县令果真是有几分本事在,不怪乎林朔要自己什么都交给他办呢。 潘邓问道:“袁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袁常谨笑笑,“这些天来多亏林参军细审严查,案子已有眉目了!” 他将这些日子经历一一说来,末了拂袖说道:“……现在已九成确定罪人就是他!只是这人狡诈的很,不肯认罪不说,还要喊冤!叫我们县衙翻异别勘,真是贼骨头!” 他又看向潘大人,说道:“大人果然未卜先知,这人还真不是广德军逃兵,而是与那户人家有旧怨,扔了个火把子把那家干草挆给点了……此人心思歹毒至极,绝不能由他逍遥法外!下官已和县衙之中县丞大人,主簿大人,刑名小吏都商讨过此事,这罪人既不愿认罪,便恳请大人处置,以正乾坤!” 潘邓说道:“你几个本来想将此案交由哪里?” 袁县令愣了一下,然后说道:“若是依照往常惯例,此等大案定要上交府中,由常州尹亲审,而后再移交两浙提点刑狱司,一级级往上报呢。” 潘邓说道:“此事既然与广德军无关,那便依法处置吧。” 袁县令便明白了大人之意,拱手听令。 潘邓又问道:“县令这些日子提高米价,确实解了宜兴燃眉之急,更为府中添了生机,大人何出此策?” 袁县令听了自家堂弟的计策被大人夸赞,自己也与有荣焉,这些问题难不他,他挺直腰板说道:“下官曾听闻大人于东平办蹴鞠赛一事,得知如今东平早已是赫赫有名的北方大府,可见此法绝妙,下官便想到范公赈灾,纵民竞渡,日出便游西湖,是以杭州百姓空巷出游,因此得救。今潘大人于东平府所做的事,岂不与当年范公所作相同?” 他先拍了一波马屁,之后又说道:“……下官此次便是学了范公哄抬米价,而等商人都到我宜兴城中,粮食增多,米价自然又会降下来,得利的便是我宜兴灾民了。” 潘邓点点头,十分赞赏,又问道:“如今困境暂缓,大人可曾想过广德军流民该如何收拢?” 袁县令磕巴住了,过了一会儿说道:“自然是听从宣抚使大人安排,将他们都招到西边场里。” 潘邓又问:“我得广德军禁军军籍,见逃兵有三千人之众,大人如何区分?” 袁县令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计策来,拿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说道:“容下官回府衙中想一想。” 潘邓点点头,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大人高才,宜兴城百废待兴,百姓们都指着大人拿主意呢。” 袁县令忙不迭的点头,出了宣抚使府上,一溜烟的就往县衙走。 他堂弟还在外边替他会见宜兴城小作坊主,还没回归呢。 袁常谨伸着脑袋等了半天,才见堂弟回来,凑上前去和他说了今天的事。 袁常棣若有所思,“他真这么说?” 袁常谨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兄长说句实在话,我这心里也不愿占了你的功劳,今日大人夸我高才,还说这县中百姓都靠我一个人,我既觉得身上担子沉重,又想着自己是靠着二哥你的计策治县,心里好惭愧。” 袁常棣揉揉眉心,说道:“潘大人位高权重,每天日理万机的,堂兄日后若是没有什么大事,还是不要去潘大人跟前晃悠了。” 袁常谨说道:“那流民的事?” 袁常棣说道:“我自有办法。” 袁常谨不乐意了,“这叫什么话?你有什么办法,先与我商议一番呀。” 袁常棣便把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袁县令想了半晌,“这……是否有些仓促了?咱们人手可够用?” 袁常棣说道:“大人有令,怎能不从?人手不够你便再去信一封吧。” “啊?”袁县令说道:“还叫我给老家写信?我上回写信叫你来宜兴城,已被我爷骂个狗血喷头!” 袁常棣说道:“那便别给祖父去信了,左右大堂兄在家闲来无事,每日里不是和嫂嫂游山赏花,就是和侄儿钓鱼看鸟,你直接给他写就是。” 二人对视一眼,袁县令深觉此法可行。 * 宜兴城中近一个月来十分热闹,不光城里边熙熙攘攘,还有周边乡下挑着扁担来城中卖土货的,每日清晨城门还没开,就能见在外面排了好长一队。 一个月之前,周边不知什么时候有流言传出,说宜兴城如今蒙受大灾,粮价飞涨,又经府尹确实高价收了几石粮食,是以频频有商人到宜兴来,想要碰碰运气,拿了本地粮食、杂货来此贩卖。 却没想来到宜兴之后,粮价确实高了几天,可随着来此售粮的人越来越多,价格渐渐往下跌,最终竟然比寻常价钱还低了! 众商人纷纷大呼来晚了,没赶上好时候。可价格虽然低了,却也不能再把粮食拉回去,只因他们走商来回两趟,都要有货物往来,才能有得赚,要是就把货这么拉回去了,岂不是赔得底掉! 外加宜兴城物价不高,此地又正好有宜兴好干货四样,分别是雪芽,豆腐干,百合干和鱼干,既是好味特产,价格又比别处低,走时带上一车,回到家乡再卖十分划算。 是以只要价钱还说得过去,大家伙都尽快把手中的米粮甩卖了,开始收新货。 有些商人还嫌城里价高,要自己捡漏,亲自挨家挨户去乡下收货的,这种商人自然要雇两个短工。 这宜兴城说来奇怪,竟然有专门雇短工的地方,还不是经大牙转手,而是在城北集市角落,有一处空地,上面用竹竿扎的牌楼,上书“人才市场”四个大字。 在那儿等候的都是一水的汉子,且看起来都很年轻,只要有掌柜的在那跟前吆喝一声,“短工日结,一天二十五文!”就会有人凑上前去,不一会儿就能带走几个。 那几个要去乡下收干货的商人看了半晌,眼见着有两个泥瓦匠叫走了好几个人,又有两个看着是农户打扮的老丈,又叫走了十几个人,他几个赶紧上前吆喝,“短,短工日结,一天二十五文,管吃喝!”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有好几个汉子都往这边走来,那几个商人挨个分了分,就准备带着人走了,其中一人感慨道:“你还别说,这可真方便,省得找中人,还要多花钱。” 他身边的管事却不这样想,把自家掌柜的拽到一边去,悄声说道:“话虽如此,找中人有找中人的好处,那些个上工的若是手脚不干净的,咱们也能跑了和尚来找他的庙!如今这样找了两个零散的,他们若是干到一半跑了怎么办?” 第240章 那掌柜的一听果然睁大了眼睛,是了,来宜兴城半个多月,他怎么把这事忘了!这宜兴城就在广德军边上,这些个来做短工的没准是什么底细呢! 商人看着这两个汉子身强体壮的,虽是瘦得皮包骨了,却也能看出骨架子那么大,万一真起了歹念,将他主仆两个撂在路上,可怎生是好! 那掌柜的心中这么想着,面上便绷不住了,看这两个短工便带了许多戒备,却没想到那两个短工也并非当即就要和主顾走,而是一人跑过来说道:“官人稍等,我两个去登记一下,不要几息的功夫,回来就为官人赶车。” 说着一溜烟跑了。 那主仆两个面面相觑。 等到那二人回来,掌柜的问道:“你两个怎么要去后面屋里记名?我看先前走的两拨人就没记。” 那短工连忙说道:“先前走的那两拨人,一个是去城北搅和水泥的,一个是去城西栽树挖坑的,找他们的都是咱城里面大主顾,找的人也八成都是老人,是以不用登记……像我们这种打零工的,就得劳实记上,不然不许我们走。” 那掌柜的点点头,心中放心不少,等他几人出了城门,又是一番盘问。 好容易走上了乡间小路,掌柜的又见他两个搬货不费力,还会赶车,更加满意,他想到之前自己还怀疑这两人是广德军逃兵,不由得心中一动,问道:“我听说京城来的宣抚使大人也到了宜兴,正是咱江南潘将军,你两个都在宜兴城,可知道潘将军怎么说的,这广德军逃兵他是个怎么治法?” 那二人闻言一僵,其中一人干笑道:“我,我听说,节……宣抚使大人下令,抗锄为农,端刀为贼……” 他嘴角咧咧,“这应该就是说只要那些个逃兵不捣乱,他就不追究了吧……” 那富商点点头,“这也是应有之理,俗话说法不责众,逃出广德军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一一管去哪里管得过来?” 那二人都附和。 富商话音一转,“我见你两个都身强力壮,怎么在这儿打短工?” 那二人又是一僵,其中一人说道:“我家兄弟八个,爹娘养活不起,因此我两个出门讨生活……” 那二人说了一连串,富商不置可否,微笑着点点头,看着他两个笑呵呵地说道:“既然是出门走他乡,倒也不必只待在宜兴城里,我主仆二人是润州过来的,你两个若是找不到容身之处,便随我回润州去,替我看门护院,也是个营生。” 那二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彼此,十分动心的模样,可是到了最后也没答应,其中一人犹豫许久,说道:“官人愿意收留我兄弟两个,是我两个三生有幸,本不该辞,只是……” 另一人接话道:“之前并未相告实情,还望官人恕罪,我们并非良人,我两个没有户籍,因此眼下只想攒些银钱,到了八月底城西场中招工。那边已放出风声来,在场中干满三年就给落户!我们得留在宜兴城!” 另一个汉子嫌自己同伴说得太决绝,怕拂了大官人的意,自己又找补了一句:“官人若不嫌弃,可告诉我两个家在何方,一旦有了户籍,便去投奔官人,从此往后愿为官人马首是瞻!” 第224章 袁四投主公 那商人看着他两个愣了半晌,而后哈哈一笑,“二位好汉既然如实相告,我梁某人藏着掖着岂不是不够豪爽!户籍又有何难,多了不好弄,两个我还是能够相帮。你二人若有意,这两日收了干货过后,我还待办些私事,约莫五日过后走,届时在北城门等我便是!” 那两个汉子听了此话,犹豫了半晌,一人说道:“承蒙官人厚爱,我两个这两日寻思一番。” 大官人点了点头,一行人又往村中走了。 * 潘邓在宜兴城待了两月,苏州府递来信件,言宣抚使宅邸已经修好,恭请大人回府。 潘邓眼见宜兴也步入正轨,周边都安定,只要叫关胜在此领两千人驻军,想来不成问题。 他正想着何时回归,何时告知袁县令一干人等,却见林朔推门走进来,说道:“大人,京城来信。” 潘邓把那封信拿在手里,见是老师写的,他拆开来看,林朔说道:“大人返还苏州府,可要带着袁家二子?” 他所说的袁家二子便是袁县令的兄弟,袁常然和袁常棣。 前些日子经潘大人暗中点明袁县令背后有能人想帮之后,袁常棣便来拜见过宣抚使两次,相谈甚欢。并且他看主公对此人也颇为赞赏,如此一来,能把其中一人带走也是件好事。 潘邓说道:“我倒是有此意,只是不知他两个意下如何,我曾听闻袁大儒隐居江西,不许子孙入仕,如今我若是贸然提出这样的请求,岂不是叫人为难?” 林朔颇为不赞成的说道:“大人此虑虽有道理,然则袁大儒隐居乡里,却怀有拳拳爱国之心,只因蔡京把持朝政,他才愤而归隐。如今陈太师当朝,大人又亲自相请,想必他袁家不会推拒。再者,袁常棣此次一早便从江西赶来宜兴,虽是助其族兄理政,但终究也是为公事奔波,大人若不相请,反而有失美名。” 潘邓听林朔一说,也觉得是这个理,“既然如此,参军便替我摆一桌宴席,再将他兄弟三人请来相商。” 林朔露出欣慰的笑容,拱手道:“属下遵命。” * 两日过后,晚间宣抚使府邸灯火通明,宴席设于后园,林朔到了门口替主公迎接来客,见了袁家三子,赶忙迎上,“常然兄,常谨兄,常棣兄,别来无恙,快快里请。” 袁县令笑着说道:“林贤弟何必如此客气。”几人一路往里走着,林朔还和他们讲了自己昨日收到父亲来信,已为他取好了字。 三人恭贺林朔加冠,而后袁常棣连忙问道:“取的是什么?” 林朔笑着说道:“乃是‘星稀’二字。”说着在自己掌心写明,那三人凑在一团看了这两个字分别是哪个。 袁常然感慨道:“几年前你兄长加冠,叔父为他取名‘星垂’,我几人便觉此名浩然广大,取‘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意,想必无能出其右者。如今朔哥取字‘星稀’,却没想慷慨更甚,叔父真是胸怀广博之人!” 袁常棣也赞赏非常,就着明月吟起苏学士篇章:“‘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当真慷慨,好名字!也不知你家三哥会取个什么字。” 袁县令也夸赞:“好听!” 潘邓在里院迎客进门,宴席之上,潘宣抚使端坐主位,林朔陪侍在侧,袁县令与兄弟两人则分坐左右。 酒过三巡,潘邓举杯笑道:“今日得与三位贤才共饮,实乃潘某之幸。袁县令治县有方,百姓安居乐业,此乃朝廷之福。而袁大衙内与四衙内才识过人,更是令人钦佩。” 袁常棣谦逊道:“大人过奖了,草民不过略尽绵力,何足挂齿。” 潘邓放下酒杯,正色道:“衙内不必过谦,如今天下虽安,然边关未靖,朝中亦需贤才辅佐,潘某不才,愿为朝廷举荐英才,不知二位可有此意?” 袁常然哂笑捋须并没搭话,袁常棣闻言神色微动,却未立即作答。袁县令见状,连忙打圆场道:“大人厚爱,我兄弟感激不尽。只是家中祖父有言,子孙不得入世为官,此事恐难从命!” 席上寂静了一瞬,而后袁县令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急忙找补道:“祖父确有此言,只是下官……下官一向愿为民谋福,是以祖父特别叫我例外,家里只我一个人做官!” 席上又是寂静无声。 袁县令左看右看,惊觉自己又说错了话,他这话岂不是说家里别的人都不愿为民谋福?唉呀!这可真是多喝了两盏酒,竟然说话不打遮拦,把自己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真是美酒害人! 潘邓微微一笑,放下酒杯说道:“袁大儒高风亮节,潘某素来敬仰,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二位才华横溢,若因家规所限,埋没乡野,岂不可惜?” 此言一出,惊艳四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袁常然喃喃自语,反复咀嚼此句,良久,竟以此言为引,饮尽杯中美酒,慨然叹道:“大人此言,真乃振聋发聩……” 袁常棣在宜兴城已待了两月有余,为堂兄奔走效力,其间多有感慨。这回他也是初涉政事,往往是纸上谈兵,幸有潘大人在旁扶持,方能使政令畅行无阻。 他自江西来宜兴,本欲待此地事务了结,便即刻返回家中,然而时日渐长,他愈发体会到为官的辛劳与欣慰。自己研读圣贤之书二十余载,不正是为了造福百姓、施展抱负吗?如今随潘宣抚使办事,才真正让他有了不枉此生之感。 袁常棣犹豫片刻,拱手说道:“小民得潘大人青眼,实乃幸事。然祖父家法,不许子孙步入仕途,常棣虽愿为国效力,却不可违背家训……” 潘邓闻弦知意,说道:“为国效力,也未必非要以官身入世,如若常棣不弃,潘某愿以幕僚之礼相待,常棣可随我左右,参赞军务,既可施展抱负,又不违家训,岂不两全其美?” 第241章 袁常棣听罢,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终于起身拱手道:“大人胸怀天下,草民深感钦佩,既蒙大人不弃,常棣愿效犬马之劳,追随左右。” 潘邓大喜,起身离座,亲自为袁常棣斟满一杯酒,说道:“袁公子肯助我,潘某定不负尔之才,来,为我等携手共济,干此一杯!” 袁常棣接过酒杯,与潘邓对饮而尽。林朔见状,亦起身举杯,笑道:“大人得此贤才,苏州府百姓之福也!” 厅堂之中,众人皆举杯相贺,笑声朗朗,潘邓又看向坐在一旁饮酒的袁常然。 袁常然笑着说道:“小民愚钝,今日得大人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便足以返回家中,下酒半月矣……至于政事机要,庶务繁杂,小人恐力有不逮,方才推拒,还望大人见谅。” 潘邓自然知道他袁家便是想要投入自己麾下,也断不可能一齐叫两个小辈为自己效力,便温和说道:“本官宣抚两浙路、江东路两地,从前只在两浙路几府之内走动,还未曾去过江东路。待到苏州府大体安定之后,本官也愿于两路巡查一番。届时到了江州,还愿去洪州拜见袁大儒。到那时,常然再做决定也罢,我也恭候佳音。” 袁常然听了此话,心中对潘大人又顿生几分好感,忙恭敬说道:“如此,袁家便静待大人到来。” * 一直到月上中天,方才酒阑兴尽,潘邓吩咐武松把三人送回家中去,林朔则一直待在他府上,只穿过偏门回到院中便是。 潘邓自回屋中,早已有云卷小厮给他绞了热手帕,他放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觉得酒醒了许多。 坐到案前,潘邓想着如今府中又添幕僚了,算着这些日子的开支,觉得有必要给自己府中专门请个帐房先生。 他自京城来到江南,老师便给他带了三人,一个是管事的老仆,看着四十多岁的年纪,名叫李迁;两个是打扫伺候的小厮,瞧着年纪只十三四岁,个头还不高,分别叫清风和云卷。 之后到了宜兴城,恰逢此地人才济济,潘邓便让武松去集市当中选了些人回来,如今他初初建府,也需要守卫,朝廷虽会给他府中加派厢兵,自己却也得有些私人力士。 武松左挑右选,一齐挑了二十人回来,各个都是威武汉子,看着身强体壮。 那些人听了是到潘宣抚使府中做事,一个个虽有些腿打哆嗦,但还是跃跃欲试,进了宣抚使府上,白日里没事就练些棍棒拳脚,潘宣抚使若是出行便跟随护卫。 之后李管事也在外挑了些人回到家中,只因家里仅有两个小厮,颇为不便,就是主子喜欢清静,那也要该请的都请来,是以府中又添了厨娘、门房、马夫、绣娘,以及两个打杂的家人。 这一番安置过后,李迁也没忘了主人院里还有林参军这个门客,又给偏院配了个小厮跑腿。 潘邓抓抓脑袋,深觉家大业大是件麻烦事,还好他领着朝廷俸禄,又颇有家资,不然怕是养不起! 明日就叫李迁去请帐房先生,替他把事管了,这李老头真是老猫烧须,别的事都安排的妥当,怎么单把账房给忘了?还要潘大人亲自算账! 潘邓嘀咕着,想到此人是老师派给他的,又想到前两日老师给寄的信,自己还没有回,便又拿了纸笔出来。 小云卷打了洗脸水回来,看主人这么晚了不睡,竟然要伏案办事,连忙要去找李管事,叫他劝大人早些歇息。 潘邓看这小厮回来了,本以为会来给自己磨墨,他也好享享不用酸手腕子的清福,没想到这小厮把瓷盆放在架上,一转身又出去了。 潘邓挠挠头,十分疑惑,坐在椅子上往院中张望,“云卷,怎么不给大人磨墨呀……” 第225章 赵佶再联金 云卷却没听见大人说的话,跑得飞快。 潘邓摸摸鼻子,寻思着这小童工也该下班了,跑了就跑了吧,自己起身取了清水,打算磨一点就好,先浅浅起草一封,之后明日再誊一遍。 等到他又提起笔来,却见云卷去而复返,带回一个人来,不正是李管事。 李迁进来屋里,见大人还端坐案前,劝道:“大人早点歇息。” 潘邓:“……” 他还纳闷这小孩子去干什么了,结果是搬了人回来,这大半夜的把李迁叫过来作甚! 潘邓说道:“我知了,管事不必操心,等我去信一封,自然睡了。”说着他想到家里人渐多,又问道:“家中再请个账房吧。” 李迁听了此话说道:“正要和大人商谈此事,却一直没等到空闲,如今大人提起,小人也待问一句,若要请了账房先生,叫他管多少帐,日后有了夫人,又要叫夫人管多少帐?” 潘邓一愣,夫人?他从前没想过这一遭,如今听了管事提起,心里琢磨着,面上带出笑容来,说道:“先不用管夫人了,我一时半刻尚娶不了妻呢,那账房既然请到家中,就叫他多干些活吧。” 李迁听了这话也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又见主人笑容满面,可见是已有了未婚妻子,却没听主人和陈太师说过,他问道:“小人斗胆一问,主人岳家何人?” 潘邓笑着答道:“管事日后自会知晓。” * 信件从江南到了东京城,陈太师拆开来看了一番,叹了口气,“北面什么时候能像江南一般安定就好了。” 他把信纸重新折起,塞在袖子里,步履匆匆赶去宫中商议大事。 如今北边局势变幻,风云莫测,前些日子童贯二次北伐,种老将军已经致仕,童贯本想让河阳三城节度使刘延庆领兵。 可陈太师在听了刘延庆的大名之后却浑身一震,他记起自家学生曾经提起过此人,言此父子尸位素餐,一对草包!虽不知潘邓是如何得知的,但他做老师的哪有不信学生的?便不由得多了个心,因此向皇帝请求别派人选。 赵佶也不愿听童贯举荐,自己思索一番,还真叫他想到了个近日时常召见的宠臣——便是前两月刚刚与崇德帝姬完婚的驸马董都尉,因此商议过后,此次领军的人就变成了董平。 董平跟随童贯一路北上到了雄州,彼时他刚刚迎娶帝姬,正是雄姿英发之时,又得陛下看重,不在意他驸马的身份,而将如此大事托付给他,董平也自然想要创建一番事业。 却没想踩了童贯的痛脚。 童贯回京虽不到半月,却着实受了无尽的冷眼与嘲讽,到了陛下面前也没讨得半分好,反而还塞了个驸马给他,明摆着是让这小子到北边一趟,沾了北伐的光再回京! 他童贯戎马半生,在西北一待就是数年,与西夏打了多少回仗?可谓是为赵家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到了摘桃子的时候,竟然派人与他争抢?这是何道理! 是以董将军处处争先,童大王却显得不温不火,时日久了,童贯副将也看出些端倪来,纷纷不喜董平。 董平也不是那擀面杖没通窍的人,哪能看不出什么来?可要为这事讨好童贯,他却不太乐意。将帅之间不温不火,北伐大军笼罩在阴云之中。 与此同时,朝廷之内也有着浓厚的畏战情绪,以赵佶为首,主和派次之,远在千里之外的童贯再次之,不约而同地认为与其与辽国兵戎相见,还不如保守起见,让金国攻克燕京,他们再给金国岁币,如此不费一兵一卒而买回城池,这才是万全之策! 童贯在雄州踌躇不前,赵佶在朝堂之上召唤宇文虚中,范致虚等人商议大事,不日之后派马扩再次出使金国。 赵佶啧啧感叹,“多亏太师当日推移腾挪之计,把国书修改一番,才没叫我大宋与金国把话说死,如今再次重启合约,也是个应有之理。” 说话之间陈文昭到来,赵佶紧忙召唤:“太师来了,快帮朕看看,这次写的国书如何?” 陈文昭满目惊诧,国书?难不成皇帝又要与金国联合? 他狐疑地把皇帝手迹拿在手里,满面凝重,从前看到后。 皇帝真不愧是活稀泥的好手,他在国书当中依旧沿用上次的话术,致力于把观点藏在语言之下,十分含蓄。 先在其中写明宋军已经连连大胜,攻占了许多城池,只是为了遵守上次合约的约定,并没有攻占燕京。再说明两方夹击辽军,无论是谁先攻下燕京,大宋都会给金国岁币,言下之意即为,就算是金国攻下燕京,也要让还给大宋。 之后还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西夏与辽国如何如何,陈文昭看着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合了合眼睛,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陛下当真要再启合约?童枢密与董都尉已经到了雄州,未尝不可一举攻燕,何必要与金国联合?” 赵佶听了太师这么问,叹气说道:“童贯到了北面许久,也不见出兵,前两日崇德帝姬还来宫中哭诉,说要把董都尉召回来……唉,朕心意已决,既有金国在,可消耗他蛮夷兵力来助我收复国土,又何必叫我大宋百姓前去送死?再者说收复燕云十六州之事,不容有闪失。” 第242章 实际上是国库已经没有钱了,他大宋也再吃不起败仗了,与其花钱打些没成算的账,还不如花钱把燕京买回来划算。 陈文昭又是良久不语,看着手中已经起草好,只等盖印的国书,又看了看蓄势待发的马扩,再看大殿之上只有皇帝陛下、马扩、宇文虚中、范致虚几人。 “臣为陛下修改国书吧。” 赵佶说道:“如此甚好!” 陈太师便改了一遍。之前依皇帝所写,先是说宋军打了胜仗,而后又让金军收复燕京,这种种不经细想,实在是前后矛盾。最后又写西夏之事,不知所云。 依潘邓所说,那完颜阿骨打是心细之人,一代开国之君,胸怀与胆魄俱在,此信若是叫他看了,怕是当场就能得知大宋如今兵力如何。 陈文昭提笔修改,把别的全划了,只写西夏动乱,如今兵力西移,按照二国合约,金国应该退避三舍,待到来年西夏事平,再与宋朝一同夹击,方才显一国诚信。可若是金国在此之间攻破了燕京,则大宋按对辽岁币补给金国,而大宋要燕云十六州一州不落,望贵国谨遵条约,勿谓言之不预。 国书修改完之后,陈文昭看了许久,又看向端坐主位的皇帝陛下,说道:“臣官居太师,不若此封国书便让臣署名吧。” 马扩看了陈太师一眼,颇为惊诧。 赵佶虽不明白为何如此,但太师所言他自是答应。陈文昭写好了国书,便交由马正使。 马扩当天一路东行,欲到登州海岸北上。 陈文昭回到家中则是数声叹息,叹得前来拜访的徐侍郎都把头从书信中拔出来,诧异得看了他一眼。 陈文昭也看向师弟,见他面色红润,双眼有光,不由得十分羡慕,“想你早年也整天担忧国事,如今只我一人操心了,你倒每天笑呵呵的,看什么呢?” 徐观慢条斯理地把信纸叠好揣在怀里,“太师日理万机,哪里是我等俗人可比,我也是看侄儿来信,见他在江南过得好,心中放心罢了。” 陈文昭摇头说道:“你那侄儿还总说国破家亡呢,看真有那一天,你要去何处做侍郎。” 徐观不理他发牢骚,嘴角溢出一抹笑来,“真有那一天,我便不做侍郎,做个帐房先生也快活。” 屋中沉默半晌,徐观见师兄久久不语,眼见着十分郁卒,忍不住开口劝道:“师兄从前劝人常说在其位,谋其政,自己却不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陈文昭说道:“我乃当朝太师,何政不需我谋?” 徐观摇摇头说道:“宰相失职久矣,岂能怨怪一人?纵观古今,皇权独大,相权旁落,失其职固然可恶,然则无可奈何。师兄只说自己是太师,然则为天下之太师?或是为赵家太师?” 陈文昭被他这一问问得无话可说。 徐观劝慰道:“早在当初元佑党人碑之后,这天下便不是士大夫的天下了。师兄也莫再整日郁卒于心,师侄与我来信,担忧老师身体呢。” 陈文昭经师弟干巴巴劝慰一通,稍稍想开了些,依旧如往常一般夙夜公干。然而马正使东行不久,只十来天的功夫,眼看着行程还未到登州府呢,皇帝就又雄风大振,改了主意,决议不再联合金军,而是要依靠大宋独自夺回燕京! 陈文昭称病不朝,朝廷之上却热闹纷纷,只因前几日北边送来消息,辽国大将郭药师投降了! 天佑大宋,必将横夺燕京! * 苏州府 潘邓在宜兴城驻扎三月有余,而后领着家人回了苏州府,苏州太守俞远道早已在城前迎接,又见潘大人,满面喜气,“下官已经将新建的宣府使府收拾出来了,大人随下官过去吧!” 潘邓哪里能让这老人家在前边给他引路,连忙说道:“老父母快上马车,叫衙役牵马便是。” 俞远道也从善如流,进了潘宣抚使马车之中,当面便见一个青年,他定睛一看,“哎呀,这不是……这不是袁家的小子,袁四郎吗!” 第226章 潘邓回苏州 袁常棣也见了俞府尹,笑着拱手道:“晚辈见过俞大人,几年没见,没想到大人如今依旧精神矍铄。” 俞远道哈哈一笑,捋着胡须看着潘大人与袁小子两个年轻人坐在一块儿,都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心中别提多舒坦,看了又看,而后说道:“你家那老古板终于愿意放子孙出山沟沟了,袁四郎此番到苏州,安定了己身,定要到老夫府上来!” 袁常棣恭敬说道:“大人若不嫌弃晚辈叨扰,晚辈定当登门拜访。” 马车轱辘轱辘驶进宣抚使府中,潘邓一行人到了新宅邸,安置梳洗一番,待到傍晚时分,苏州府府尹带着通判邢名扬宴请上官。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俞远道这才开口问道:“大人前些日子来信,还说待在宜兴城驻扎一月,怎么如今却改了主意,匆匆返还? 潘邓听了老大人问话,叹了口气,略显无奈:“我本也想在宜兴多驻扎些时日,把广德军禁军逃亡一事彻底安抚下来,再返回苏州府。只可惜事发突然,陛下前些日子来信,吩咐了些事情,叫我立刻去办。” 席上几人听了此话都睁大了眼睛,竖着耳朵,俞远道听到还有公事,连忙问道:“陛下吩咐何事,可是要苏州府效劳?” 潘邓说道:“陛下一来说国库空虚,叫我想些法子,让江东、两浙两路今年多交些税钱。” 此言一出,席上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还要多交税钱?此地刚刚遭受大难,百姓尚未缓过劲来呢!今年秋税若能足额交上已是十分不易,到哪里去多筹钱? 席间气氛渐渐凝固,邢名扬悄悄看向自家府尹俞大人,俞远道也变得严肃起来,这可是关乎他苏州府百姓的大事。 他微微抿唇,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大人,这江东、两浙两路刚刚遭受兵祸,之前又被反贼践踏,百姓多有流离失所,田地也多有荒芜……” 他看着宣抚使脸色,说道:“……这赋税之事,是否可以稍缓些时日?” 潘邓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酒杯,“我又何尝不知百姓苦处?但国库空虚,已是迫在眉睫,陛下命我督办此事,本官也只能尽力而为。不过你们也放心,事确实要办,可怎么办却看咱们两路之内,本官与各府说起此事也定叫咱们一同商议着来,必不叫诸位太过为难。” 宣抚使大人都已经这样说了,席上众人无论有什么牢骚也只能作罢,俞远道又问道:“陛下可还有其他事要办?” 潘邓踌躇片刻,然后说道:“陛下确实还吩咐了另一件事……” 俞远道见上官犹豫,说道:“大人但说无妨。” 潘邓便如实相告:“陛下恐江南有白莲余孽,危害社稷,命我于江南传颂教义,并许我在苏州府办刊,务必要让百姓崇信道教。” 此话一出,席上久久不语,众人目瞪口呆,俞远道两片长须微微颤抖,邢名扬也惊得把筷子掉在了地上。 怎能如此儿戏! * 汴京城。 皇帝担忧大事,自然有群臣为他效力。王黼前几个月刚刚逛了楚国公家园林,见那前任宰相李邦彦如此富有,如今又是那富得流油的潘邓鸠占鹊巢,正是恨人有憎己无之时,每天恨不得想上十个八个点子发财。 就在他白天想夜里想,将蔡京做宰相时的发财之路在心中想了个遍之后,终于叫他想出了个好法子。 皇宫之中,王黼颇为谄媚,弯着腰对皇帝说道:“臣听闻陛下最近在为军费费心,国库空虚,进项匮乏,臣有一法,不知当讲否? 赵佶挑了挑眉毛,“卿家有何高见?快快说来。” 王黼见陛下果然对此感兴趣,心中暗喜,说道:“陛下,臣闻自古以来,民夫服役,天下通例。然我大宋百姓仅凭上交钱款,便可免去劳役之苦,此实乃国家之厚恩,百姓之福泽,受此恩泽,百姓自当感激涕零,铭记皇恩浩荡于心。然今日之大宋,国库空虚,北疆战事正酣,往北运送军粮的车队,役夫捉襟见肘,此情此景,正是百姓反哺,为国效力之时……” 他看着陛下面色,缓缓说道:“若能多交免夫钱,再多出力役,实乃百姓报效国家之良机,如此一来,既能迅速充实国库,又能为伐辽提供充足军资……陛下,臣以为此策可行,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赵佶听后,踌躇说道:“此法虽好,但如今已加了赋税,若再加征,恐生民怨。” 王黼微微一笑,低声说道:“此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我大宋收复燕云,天下百姓皆能共享盛世荣光,些许免夫钱又何足道哉?” 赵佶沉默片刻,忽然感到此情此景有些熟悉,曾经蔡京不就是这样,总能想些法子为他筹措钱财来?自从蔡京罢相,他好像已经许久没过过银钱不缺的舒坦日子了。 唉,陈太师也好,只可惜古板了些,不太会赚钱。 赵佶犹豫片刻,最终没能经得住诱惑,说道:“就依卿所奏!” 第243章 王黼见皇帝应允,心中大定,“陛下英明,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筹措军资,以助北伐大业!” * 河北雄州。 此前北伐屡屡受挫,战事不利,童贯信心尽失,已然不再相信宋军能够取得胜利,一心想着叫金国攻下燕京了。然而世事难料,柳暗花明,正当他们在雄州驻扎之际,竟有敌方将领携带涿州易州,率众前来投奔宋军。 不费一兵一卒而连得两城! 朝中皇帝连带童贯都信心大增,当即便要踏平燕京!前来投奔的郭药师则编进董平队伍之中,随宋军一同出征。 大军雄赳赳跨过白沟,直抵新城,再往北走就是涿州城,往西则是易州城,如今这两座城池已被郭药师献给大宋,他们驰骋在自家草场上,还有何可惧? 童贯已经想好出兵计策,等到大军到达涿州城之后,再往北几百里便是燕京,到时候他便让董平与郭药师两军分开,两面夹击,成钳口之势,打燕京城一个措手不及! 他一行人向北行进,却没料此时金国也已在燕京附近,正在奉圣州整军。 探马来报,童贯震惊,“金军怎么来了?”而后又说道:“速速禀告陛下!” 快马奔向东京,而后又向正在东行的马正使传信,将他追回。此时马扩已经快到登州,无奈只好又从济南改道北上,渡过黄河,辗转到达奉圣州金军驻扎之地,将国书交给金国皇帝。 粘罕目光冷冽,“南朝上次连使者都没派来,不就是有意撕毁盟约?如今指不定又是为的什么,净说些没里外的话来糊弄咱们!” 金人早就心有不满,如今南使到来,必须得让他们长长教训!阿骨打虽然不似权臣粘罕一般,对于南朝十分痛恨,可他身为帝王,自然要以本国利益为先,该他得的东西,一分也不能让给别人,不该他得的东西,他也要争上一争! 粘罕性情太过暴烈,他们此时还不能与南朝撕破脸,因此完颜阿骨打便派了二太子完颜宗望前去接见使者。 完颜宗望面见马扩,此时的马扩已经在小毡房里等了半个时辰,见了二太子前来,起身行礼道:“见过二太子。” 完颜宗望也像模像样地行礼,“见过南使。” 二人对面就坐,完颜宗望首先指出,上回南国皇帝不派使者前来金国,仅仅将他们的使者送了回来,这便是要撕毁合约之意,南朝皇帝不讲信用! 完颜宗望打定了主意,一开始就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占据道德高地,让南使理亏! 马扩没别的可说,只能说上次金国开出的条件太过苛刻,明显是没有诚意,既然金国不带诚意而来,我大宋朝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倒贴,这一切都是你金国先犯下的错!我们宋朝只是应势而为! 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互不相让,最终完颜宗望亮出底牌,他们金军如今已经攻下西京,自然可以割给宋朝,可燕京……他哼哼两声,“待我金国攻下燕京,此地还要依势而定!” 马扩目瞪口呆,而后起身说道:“我两国签订合约,我宋朝自一开始便说燕云十六州一州不能少!尔金国以一国之信与我国签订合约,为何却要反悔?若尔金国不将燕京归还,我西京宁可不要,届时望你等不要后悔!” 完颜宗望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 当晚马扩在金军营帐之中过夜,也慢慢回过味来。 金国之所以将燕京之事待定,无外乎是他们想要攻下燕京。而此事究竟是否能够谈下,就要看金宋两军谁先攻下燕京城了。 马括心中想着,盼望着自家军队早日攻破燕京,却没想头天晚上这样想,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宋军攻破燕京城! 是宋军先进燕京! 马扩喜气洋洋,再次和完颜宗望判,此时完颜宗望完全不似昨日那般轻挑,一脸的严肃,他又改了主意,“宋军既然已经攻下燕京,那金军将归还山前六州,至于西京,则不会再交给南朝!” 第227章 成败燕京 西京不交割给大宋?这怎么能行!昨天刚刚说好的,怎么今天就改了主意? 马扩据理力争,可自从金国得知燕京已被宋朝攻下,便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好说话,每个人面上都一脸严肃,仿佛自己碗里的肉被别人抢去一般。完颜阿骨打与众臣商议,几位权臣凑在一个屋里,气氛沉闷,商讨着怎么写国书。 完颜宗望说道:“南朝对我大金太不诚实,西京与山后诸州都不能给他们!营平滦三州也不给!” 粘罕说道:“说到底他们如今只有燕京与涿易两州,他们若要别的山前州,也要给我金国每年50万岁币!” 完颜宗望又说道:“山前几州的人口我们也要,只把空城给他们就是了!” 只有完颜阿骨打还存有理智,没被错失燕京所打击,说道:“把人都带走也十分困难,我们就只把辽人带走,汉人给他们留下吧。” 几人商议了一晚,写了封国书,叫使者同南使一起,到东京去交给南国皇帝。 却没想这边使者刚走几个时辰,营帐之外有快马传报,送来了燕京新消息,说燕京一地或有转机。 只因宋人攻破燕京城,辽人却没任其宰割,而是殊死抵抗。宋军一支精骑部队进了燕京,可他们就只派了这一个小队,只有几千人,不知为何没有援兵。辽人殊死抵抗,眼看着就要守住燕京城了! 金国众人大喜,粘罕见此事竟有转机,连忙拱手说道:“我愿替大王夺回燕京!” 完颜阿骨打当即派粘罕领兵,出兵燕京城! * 此时的燕京确实混乱一片。 昨日攻破燕京的是刚刚归降的郭药师,他自从归降之后,一直跟在董平的军队之中,与燕京军队在白沟河两边对峙。 郭药师在卢沟河南岸,眼见着辽人全都出城迎敌,大略数了一下,也不过万人。可宋朝军队有将近五十万,如此差距悬殊,还有什么可怕? 他当即在童枢密使面前请命,想要带一队精兵,奔袭燕京。 郭将军将利害陈明,童贯也颇为心动,当即给了他五千人马,并许诺郭药师小部队为先锋,让董平带着大军作为后援,待到郭药师攻破燕京城之后,董平大军随后而上,彻底占领燕京。 郭药师领了五千精兵,静悄悄连夜渡了卢沟河,趁着天明之际,扛旗吹号,一举攻破燕京城门,直奔城里面而去。 宋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进了皇宫之中,郭药师便开始寻找辽国宗室,打算将其一网打尽,直接带回军营之中。正所谓擒敌先擒王,把皇室都一起带走,还愁燕京不归降? 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一心想要立功,却没弄明白宋军营中复杂的种种派系,以至于自己在燕京之中孤立无援,被萧太后急忙叫回来的萧将军关门打狗,九死一生差点命丧于此。 * 在郭药师顺利攻进燕京之后,童贯大喜,当即便改了主意,把前面准备支援郭药师的董平叫了回来,换成自己披挂上阵,打算率领大军直奔燕京皇城,做这第一个擒获燕京王室的主帅,把敌酋献给皇帝! 可他还没到城门前,却遇到急转回燕京救驾的萧将军,两军对阵,辽军背水一战,生猛地撕开了一道血路。宋军溃散奔逃,童贯心中大骇,收拾败军连忙回撤。 董平见童贯竟然领着军队回来了,十分惊诧,“郭将军呢?” 童贯哪里理他,冷着脸拂袖往大帐走,他身后的副将对董平说道:“那姓郭的不知是安了什么心,竟然告诉我们假消息!他说辽军并没有一战之力,可他们还有援兵!连累童大王战败回归,差点失了性命!” 董平哪里能信他胡扯?急道:“郭将军已经攻破了燕京城,若是燕京真有大军,怎会这么容易就叫我们攻破了?” 那副将见他不信,就像被踩了痛脚一样,叱道:“你是何意?竟敢妄言枢密使大人!难道大人与你这微末小将说假话不成!董都尉,我奉劝你一句,且认清自己的身份!你不过一介驸马,借了帝姬的光才来到北边,这儿的战场还由不得你插手!这是生死之地,不是你逞口舌之快、摆架子的地方!你若再不知进退,休怪我等军中同袍对你不客气!” 一番呵斥骂得董平双目通红,拳头握得死紧,待到那副将转身离去,董平这才抽出刀来,把营中灯柱砍断了好几根。 * 郭将军独自率军在燕京城中,没了后援,那萧将军又带了人马赶来救驾,一番殊死搏杀,损兵折将大半,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 此时萧将军派人喊话:“辽军还有十万大军在奔往燕京的路上,先头部队已经到达,举火为号,倾刻便能绞杀宋军!” 副将说道:“将军,咱们回去吧。” 郭药师咬了咬牙,他不知为何援军没有赶到,是宋人诚心叫他这个辽国降将来送死?还是说遭遇了辽军大军的埋伏? 第244章 若是前者,他便和同伴一同逃跑,宋朝不仁,他便投降金军,哪里没有丈夫容身之处?可若是后者,既是他言明辽军兵力不过万,请求攻破燕京城,如今辽军却有援军,叫他有何颜面面对宋人? 郭药师咬牙说道:“辽军若是真有大军,也不必和我们费这些口舌!我看他们不过是嘴硬,咱们再撑一天!” * 与此同时,马扩正在和金使快马南下。 他心中想着这两日之事,明白此时正是与金军谈判的关键时刻。他此次出使,刚到金军营帐之中当晚,金军给出的条件是他们可以归还西京,但燕京却待定。等到第二日就变成了他们可以归还燕京,但是西京却又不给大宋了。 这一番反复并不是儿戏,而是因为第一日晚间宋军攻破燕京城,他们失了先机,此时燕京已是宋国囊中之物,还要他们归还?而他手中拿着的金国国书里面也写明了,除燕京之外的山前六州——说是六州,实际上除去了已经到手的涿、易二州,只有四州,也需要宋朝每年给岁币五十万贯,他们还要将这些地方的辽人百姓都带走。 种种条件足可见其贪婪。由此也可见金国也并不想信守承诺,相反他们颇为狡猾,一定不会在两国邦交之中吃亏。 马扩回想之前种种,忽然觉金国第一晚时许诺的将西京归还给大宋,也并不是真想将西京归还,而是想要借此稳住宋军,让他们把目光集中在西京之上,他金国好趁机攻下燕京。 而等到金军真将西京与燕京全部收入囊中,怕这燕云十六州就再难要回了。 马扩心中急如烈火,快马加鞭往南边奔去,这回他却没有直接回东京城,而是想要先到童贯大营之中,将这第一手消息告诉前线将士。 如今当务之急,宋朝必须要保住燕京!否则燕云十六州将难以挽回,而他身为宋使,在金国大营之中,恐怕也再没谈判的余地了。 马扩这样想着,趁着夜晚休息时在帐中一碗洗脚水稳住了金使,自己则偷溜出来,快马加鞭往东走,赶往大军营地。 河岸边大风刮过,马扩正提了灯边走边找路,忽然却听见一人叫他,“马扩!” 他连忙勒住缰绳,随着马匹转向左右看去,见河边有一人正朝他走来。马扩也骑马往那人身边走了几步,凑近一看,“董平!” 他连忙下马,见过了董都尉,董平握拳捶了他肩膀一下,“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往哪儿去?” 马扩便将他出使金国,而后带着金国国书回归一事和他说了,末了说道:“我还没问,如今燕京怎么样了?” 董平听他说了在金国之处的待遇,颇有些愤愤不平,他俩当初都是第一批随着潘邓往北边去的,那时的金国便不通教化,野蛮无礼,可无论怎样,能感觉出金人对大宋总有一种崇敬与畏惧在。 时至如今,他已没再出使过金国,而马扩却总在两国之间奔走,他在金军之处受到的种种待遇,岂不正映视着两国之间那微妙的关系? 如今金国咄咄逼人,实在有辱大宋天威,哪个热血男儿能够容忍?董平刚在童贯之处受了一肚子气,如今听了马扩遭遇,又吃了一肚子风。 他憋屈地说道:“燕京怕是攻不下来了。”他顶着马扩惊骇的目光,把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楚。 马扩急道:“怎能如此!若燕京不保,燕云十六州再没回归之时,此乃家国大事,辽人只不过是强弩之末,我大宋五十万大军,怎么可能攻不下一个燕京城!” 董平见他急的停不住脚,满面通红,一个劲儿的说他金军帐中的种种事,语无伦次,全无章法,知道他是真的急火攻心了,连忙安抚,“你先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眼看燕京城就没了!”马扩双眼通红,看着董平,飞快说道:“董都尉,我知道童贯其人性情,当初他第一次北伐也是如此,吃了败仗之后便瑟缩回军帐之中,怎么都不肯再出兵!之后还要诋毁种老将军,不光如此还要怪罪我提供了假消息,害得他们出兵不利,他就是这样的人,如今他又躲回营地,燕京没救了!” 董平被他带得也生出急火来,心想这不就是今晚的事吗?那童贯吃了败仗,自己不寻思换个法子再战,反而怨起郭将军来,还要骂自己一顿。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竟让他这种人做了枢密使统帅北伐大军。 董平沉思一阵,咬牙说道:“你别急了,燕京未成定论,童贯不去,我去!” 第228章 董平奇袭 马扩睁大了眼睛,“你去?你怎么去!” 董平说道:“我怎么不能去?陛下派我来西北统领大军,我虽不是主帅,可也未见得我不能出兵。” 马扩说道:“没有枢密使下令,你怎么出兵?这事不是儿戏呀……兄弟你刚做了驸马都尉,还是别在这节骨眼上惹出事端来得好。” 董平冷哼一声,“驸马驸马,自从做了这劳什子驸马,天天受许多气!旁人整天说我是沾了帝姬的光,才能到这北边来,个个眼睛长到脑袋顶上去,我董平可不稀罕叫他们说三道四!” 马扩见他十分窝火,也知董平定是受了委屈,可他怎能让兄弟自毁前途?便赶紧拦他,“使不得使不得,事不是这么办的,如今兄弟刚刚成婚,又得陛下看重,怎么能为了这些个鄙贱之人嚼舌根子,就自毁前途!” 董平被他一拦,皱着眉说道:“十分不痛快!刚才说燕京要完的是你,如今拦我的也是你!怎么这般不洒脱?事不这样办要怎么办?还要上奏东京城再等奏书来不成?那郭将军在燕京城里都成白骨了!” “燕京城我去定了!我董平也不是叫人白说的!那些个人整天嚼舌根子,说得像真的一样,我若不仗着这驸马董都尉的身份做出点事来,岂不是亏了?” 马扩听他赌气,自己脚不听使唤,又在原地急得打起转来,董平见他如此,说道:“我知道兄弟你一心想要咱收复燕云,且放宽心,你也说了,如今我正是受皇帝看重的时候,我便是不听上令,那童贯又能将我如何?哼,他自诩赵家家臣,我倒要看看,究竟他是赵家人,还是我是赵家人!” 说完转身走向马旁,翻身上马,“兄弟先回去吧,你自己出来,别叫那些个人发现了。” 马扩在原地转了两圈,一咬牙,也上了马,“此乃家国大事,我怎能让兄弟一个人承担?你不必担忧我,我那蒙汗药是向从前的梁山首领宋江要来的,酒也是烈酒,保准迷他们到明日晌午都醒不来!今晚我便随董都尉一同回营,有什么叫我做的,尽管吩咐!” 董平听他这么说,思量一阵,倒真想出个计策,“既然如此,你便装作没遇见我,偷摸回营,向童贯禀报此事。你只说回来时遇见士兵逃出燕京城,向大营求援,请童枢密出去救援,他若应了,我便请命;他若不应,你便接着说在南归路上遇见辽国逃亡的军士,正在良乡以南奔逃,请童枢密截留敌军,他若有意,也并不会自己亲自出兵,八成会让我领兵。” 马扩记下了他说的话,“这样说能行吗?” 董平说道:“前一个他八成不会出兵,后一个八成会出兵,到时候我便请令,领几千人直袭燕京,接应郭将军!” 事情紧急,到了此时也容不得多想了,两人骑了马疾驰回营,到了大营之前分开,马扩从正门进了军营,面见童大王;董平则回到自己营地之中。 事情果然如董平预料那般,过了一刻钟,童贯便叫董平领兵向良乡进军,捉拿辽国逃兵。 童贯也有自己的打算,毕竟他刚刚出征惨败而归,如今恰好有了情报,若是能捉回几个人来,也好有个交代。 董平领命,拿了双枪,点了五千精兵,披挂上阵,直奔燕京。 大军往东南奔袭,董平手下军官起先还闷头赶路,到了后来愈加迷惑,几个指挥使找了副将询问,那副将骑马跑到董将军身边说道:“董都尉,童大王有令,咱们要去的是良乡!”这怎么往燕京跑了! 董平冷哼道:“怎么,你是不听我主将军令,要回头找元帅拿主意?” 那副将听了他的话头,当即心道不好,怪自己多嘴,他两个神仙打架,可不就是他们这些手下的小鬼遭殃?任谁都能看出来童大王对董都尉心存不满,如今他这一问,算是问到董都尉痛脚了! 那副将连忙说道:“我等自然是听从董将军号令,只是不知……咱们大军行进……好像偏了。” 董平呵道:“无知小儿,还指使你家主将来了!如今大军归我管,我要你们去哪儿,你们就去哪儿,管这许多作甚!那些个逃兵说是在良乡,可这已经大半天过去了,难不成一直在良乡等着我们去打?我这军营刚收到战报,他们就往这东南边跑了,今日追不上逃兵,看你拿什么去童大王那儿交差!” 那副将被训个狗血喷头,一句话都不敢说,连连告罪,马匹停了一会儿,自与董将军拉开距离。等到后面几个人赶上来,那副将转过头和一干撺掇他的指挥使说道到:“咱们在这外边,需得知灵活行事!那逃兵还能在一个地方,让咱们抓不成?如今领头的是董将军,咱们就听他的,哪来那许多问?都散了!” 第245章 一干指挥使听了训,哪里容不得他们不听话,便回去各自领兵,直往东南奔袭了。 * 燕京城中,郭药师苦战一天一夜,已经支撑不住。辽国一直没有援军过来,他们也能看出,此地辽军不过是强弩之末。可辽军没有援兵,他手下的宋军却更加孱弱,五千精兵折损十之八九,再没有转败为胜的余地。 燕京城此时已经城门紧闭,郭药师与杨副将带着几十个亲兵,决定出逃。他在自己身上系了绳子,与杨副将一同攀上城头,在城头之上找了合适的位置系紧。 杨副将说道:“让属下先下去。” 说着那些个亲兵勒住绳子,把杨副将从城上缓缓的放下去。杨副将紧紧抓着吊绳,生怕自己大头朝地,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勒得额头露青筋,这才勉强安生着地。 他在城下站稳了脚,把绳子解下来,冲着城楼之上小声喊道:“郭将军……下来吧!属下接着你!” 城楼之上眼见着又吊下个人来,杨副将在城墙边两个脚左右划动,劳实地接住了郭药师,两个人这才松了口气,没等他二人商量往后如何行事,却忽然听到有阵阵马蹄声传来。 郭杨二人心中一凛,往声音来源处极目远眺,却看不清前方到底是谁来了。 是宋军援兵?还是辽军? 杨副将咬牙说道:“来的是辽军,咱们活不成,来的是宋军,咱两个也完了!” 郭药师这才明白过来,对了!他本来就是辽国降将,到了大宋打算立功,才领精兵来攻燕京,如今五千精兵已经折损,他二人还逃出城去,就算真是宋军来了,打下燕京城又与他两个有何相干? 怕是论功行赏没有,治罪倒是有他们几条! 心念急转之间,只听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奔燕京城南城门,郭杨二人连忙躲避起来。 董平率领五千精兵,一声令下,直接将城门攻破,踏入燕京城中。 城内已是残垣尸首无数,有如炼狱一般,董平攻进城里,当即吩咐副将,“去找郭将军!”他则带着精锐人马直奔燕京皇宫。 那皇宫里前日早就经过郭将军占领,此后辽国大将萧将军救驾,又将皇宫夺了回来,如今董平率大军赶到,依旧轻而易举攻下。 燕京城内喊杀声,刀箭声不断,火把照亮了半边天。 “我还当是多厉害的地方,不过尔尔。”董平马上轻哼一声,见士兵搜罗皇宫之内的宗室,那边有人来报,“董都尉,郭将军找到了!” 郭药师和杨副将两个人灰溜溜地往这边走来,没等他两个告罪,董平翻身下马,过去扶住他二人,“董平援兵来迟,险些误了大事,还望两位见谅!” 郭药师和杨副将二人抬起头来,看了看彼此,又看着面前的威武汉子,颇觉得鼻头酸涩,郭药师又扶起董平,“将军来了,我二人就得救了!” 余下的辽国士兵殊死奋战,却终究寡不敌众,董平命自己手下各指挥使清空街道,自己占领了燕京城,而后派人给童贯传信。 童贯听闻董平已经占领了燕京城,当即从椅子上跳起来,“谁叫他去燕京的!他不是去良乡捉拿辽国逃兵?怎么去燕京了!” 堂中各副将俱是惊诧非常,其中有一人率先反应过来,“大王,咱们得快去!” 童贯也一个激灵,当即叫大军拔营,挥刀北上,“攻占燕京!” 河北军加上西北军一共几十万人,童贯一一部署,自己先率领先头部队两万人浩浩荡荡朝燕京进发。 * 逐州西面的一个小树林边上,马扩也接到了斥候兵传递的消息,董平派人传话来,言燕京已经攻下了。 马扩欣喜非常,这样一来,他们和金国谈判的时候也有所倚仗了,起码不会像他之前料想的那般,金国将西京与燕京两地都抓在手中,如此大宋将会十分被动。 如今他手里的这封国书虽也十分苛刻,可无论如何,西京一事也有商谈的余地,如今燕京已经牢牢把控,情况就不会再糟了。 马扩神清气爽回到营帐之中,那几个金使还在揉脑袋呢,其中一人问道:“我们几个醉得厉害,怎么马正使酒量如此高?” 第229章 如何发展 马扩听金使诘问,微笑着说道:“我早说过,那壶烈酒是我洗伤口用的,只闻着醇香,可实际上喝不得,你几个非要当成酒来喝,可不得醉得厉害。” 金使摇摇头,“如何喝不得?只是烈了些!若能再尝到此等好酒,人生无憾!” 几人都附和,哈哈大笑,马扩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 八月暑尽秋来,天高气爽,潘邓在苏州府安置下来。眼看着今年秋税已经交上,苏州府衙就已经开始为明年的二税发愁了。 林朔叹道:“我早听说宣抚使大人在东平府打匪分田,好一派能臣干吏的气派;之后润州府也经杨府尹之手,战乱过后,给辖下百姓分了田地……见此种种,我就以为江南都能如此,谁曾想只润州一地能这样干。” 两浙和江东天高皇帝远,土地兼并严重,是真正的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之前方腊谋反,死了一批大户,官府收上来一波田地,本来因后续工作十分繁琐——鱼鳞册的登记作画,户籍的更改都是很麻烦,需要大量人手;外加一直以来江南形势不明,于是土地便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处理,由官府暂时收管留着佃户耕作。 可没想皇帝催江南足额交税,这便不能把田地留存在官府手中了,而是需要尽快脱手,以征收大量田税。 林朔说道:“便只再晚一年,咱们江南也能把土地分到老百姓手上,可如今皇帝陛下急着要钱,只能把土地拍卖,叫那些大户得田更多了。” 袁常棣还不知从前潘宣抚使大人竟干过分田这样的大事,连忙问他:“从前是什么样的?贤弟和我说上一说。” 林朔便讲了潘大人在东平府做府尹时,把梁山招安之后,是如何将东平府余下的土地,用限购的方式分给东平府没有耕田的老百姓的。 “……后来润州杨府尹用的也是此法,禁止已经有土地的老百姓再买田产,同时限制没有土地的老百姓购买田产,还吸取了东平府的经验教训,在百姓本年买了土地之后,许购买人向官府贷春苗钱,以免没有第二年的本钱,土地又会被他人买走……” 袁常棣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听得有些呆愣,他儿时和父亲游历乡间时,就曾看到过田间百姓劳苦一年,到头却剩不下什么米粮,当时便想若是百姓们都有多多的田产,那该有多好。 如今他已经快到而立之年,还是头一回听说真有官员会为百姓主持分田产。 他长叹一声,“世道多艰,潘宣抚使却一直提灯前行。”两相比较,他袁家何其怯弱。 两人正交谈之间,门外有人传话,“林参军,袁参军,宣抚使大人有请。” 二人便跟随武松一齐到了潘大人书房。 潘邓见他两个来了,笑着说道:“二位自从来到我府上,还未替我办过正事,只在家里蹉跎了,如此岂不是明珠蒙尘?如今二税已经交上,眼看陛下的意思是要明年多缴课税,可江南百废待兴,我心中也没有什么头绪,不如出去走走,两位意下如何?” 林袁二人听了之后拱手说道:“愿为大人驱使。” 几人在家收拾了一番,便坐上了去润州城的大船。 路上武松也说起江南各府拍卖土地一事,“属下还以为江南也会像东平府似的,叫老百姓把地买了呢!谁曾想又叫那些大户买去了。” 潘邓摇摇头,“事不凑巧,江南如今也没有那样的条件,只能徐徐图之了。” 说话之间阮小五凑过来,往船舱内张望,见舱内几人正坐着说话呢,他又把头收回去走远了。 武松皱了皱眉头嘀咕道:“他这两日怎么了?鬼鬼祟祟的!” 阮小五却没管武松怎么说,眼看着就要到润州府了,叫人划了小船过去提前通报。 * 润州水泥厂 清晨天蒙蒙亮,日头还没升起来时,水泥厂边上的职工四合院就已经点亮油灯,飘起炊烟了。 刘真珠起来穿好了衣裳,梳了头发,这才叫同屋的另一个娘子起身,“孙三娘,起了。” 那孙三娘磨蹭了好一阵,起来之后嘀咕道:“每日都起这么早。” 刘真珠说道:“今日早些睡,坊里也是为了咱们着想,咱们起得早,吃得也早,快起吧。” 她们纺织坊和润州水泥厂共用一个食堂,如今两坊招的工匠都比往常多,然而食堂却没来得及扩建,依旧只能容下百来人,是以还是和从前一样分开时段吃饭。 纺织坊的织女每日早起半个时辰,先一步吃饭,而后再叫水泥厂的匠人去打饭。早起早上工,晚起晚下工,两不耽误。 孙三娘在小瓷盆里洗了脸,拿着坊里发放的棉布巾擦擦脸颊,梳了头发就和刘娘子一齐去了食堂。 第246章 孙三娘花了一文钱拿了三个大炊饼,一碟子酱菜;刘真珠则花了两文钱拿了一个炊饼,一个酸夹,一枚鸡蛋,一碗米汤。 两个娘子对坐吃饭,刘真珠纳闷道:“你从前都不吃炊饼,怎么如今又爱吃了?” 孙三娘一边啃着又大又暄软的炊饼,一边说道:“我也不知道,有几天不吃就想吃它。”说着又是狠狠咬上一口。 刘真珠点头说道:“咱们厨娘蒸的炊饼极好吃,我听说伙房娘子是掌柜的从山东带来的呢……” 说话之间孙三娘叫她往一边看,刘真珠斜眼看去,只见索娘子匆匆来到食堂,拿餐盘挑了几样吃食,找了个位置吃起早饭来。 “少见索娘子,她今日怎么来这儿吃饭了……” 那边的索娘子匆匆吃了饭,又匆匆走出食堂,朝着织女们相反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润州水泥厂。 今天东家要来,她可得把厂子好好规整规整。 这边纺织坊的织女已经按时上工了,那边水泥厂的工匠有的才刚睡醒。 王小用胰子洗了把脸,十分清爽,眼见着屋里面婆娘和大哥还没醒呢,蹑手蹑脚上前掐了一把大哥的嫩脸蛋,再悄悄出了房门,一路和工友走到食堂吃饭,上工。 研磨机轰隆隆地响着,王小每次路过这个大铁家伙,都会在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可真气派!要是能像那些老工匠一样操控这么大个铁家伙,不知道有多神气! 他心里向往着,脚步不停走到里面的窑炉处,把看着炉温的兄弟换下来,自己和师傅一起烧窑。 前面研磨坊的兄弟推着小独轮来他这取炉料,几个弟兄把白土块给他搬上车斗,那人就又推着小独轮走了。 填料烧料忙碌了两个多时辰,王小的棉巾都已经湿透了,眼看到了吃中饭的时候,王小和兄弟一同出门往食堂走,却突然感觉有一丝异样。以往热热闹闹的水泥厂今日怎么颇有些寂静?那大铁家伙还在呼噜噜响,只是除了这铁家伙的声,咋好像没人像以往那般扯着嗓子说话了? 王小的兄弟扯了扯他的衣角,叫他往一边看去,只见有一群人围着几个人,那为首的长身玉立,身上穿着板正的紫色直裰,阳光下暗纹反着光,一看就是个富贵气派!再看给他们引领的人,不是索掌柜的是谁? 王小小声说道:“那几个人是什么来头?” 他兄弟也小声回道:“不知道……咱们快走吧,免得冲撞了大人物……” 潘邓领着林朔,袁常棣,又带着武松和阮小五二人,领了几个梁山兵,来此看看自家水泥厂。 他向索掌柜问道:“如今厂里多少员工?” 索娘子毕恭毕敬,“回东家,现在水泥厂里四百六十人。” 潘邓点点头,“人不少。” 索娘子笑道:“工厂刚开的时候人更多,如今来来走走,这四百多人算是稳下来了。” 潘邓边走边和林朔说道:“润州城白石矿和白土矿储量都很丰富,是以水泥厂建在这儿也因地制宜。如今水泥价格不高,润州城这边也有经验丰富的老工匠,会建我们刚才瞧的‘职工四合院’,若是别处有建厂的,也可叫他们帮忙。” 林朔点了点头,记在心中。 他们刚刚所看的职工四合院就在水泥厂旁边,此地是李大官人研究舆图做的选址,距离水泥厂路途四里地左右,自选址时就打算了以后在此处建居民区,制式是一水的多户人家合住的四合院式,住房紧凑,每个房间也不大,一个大院里住了六到八户,建造快速,一个个院子很快就能建好。 索娘子笑着说道:“我还记得当时情景,东家打跑了白莲军,离开了润州之后,咱们匠人从早忙到晚,多数人是以前的泥瓦匠,当然也有新学徒,流民们为了早日住上房子,也很多都自发没日没夜的建房子……” “当时许多人住的都是被烧毁的房屋,自从四合院建成了,咱们员工搬进新家,又建了纺织厂,叫一家里的娘子们也去上工,这儿的日子就安定下来了。” 一旦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有了三餐温饱,一个家就能从战火中走出来,生活恢复平定。 当晚,林朔在润州府看了润州城地经,地精于舆图不同,一般不只有一份,州府之中往往收藏着历任太守留下来的自做的地经图。 地经图上面除了地形,州县的名称之外,还有各个地方的古名,名人古迹,几处还有着矿脉标注,各地特产。他对着几份地经研究了一晚,第二日和袁常棣在润州城中走了走,依潘宣抚使所说,着重观察了城市居民手工业,以及现在有的大工厂小工厂的分布。 袁常棣纠结了一晚上,第二日一早同林贤弟说道:“宣抚使于从商一道果然高屋建瓴,只是我总恐怕重商抑农……” 林朔听他心中所想,笑着说道:“先不说如今形势,国库吃紧,税收加重,不容得我们不重商,你只看百姓过得如何?那水泥厂中工匠脸上气色怎样?那职工四合院中的小孩儿精神气又如何?” 第230章 如何发展2 是呀,袁常棣心中想着自己从前见过的乡间百姓,战乱过后的城郭居民,再看看润州水泥厂职工四合院里的情景,如何能让他不感慨? 是以他便暂放下了心中所想的“重商抑农”,和林贤弟一同在润州府城走访了。 潘大人曾在润州府主持大局的那一段时间里,除了叫李大官人开了两坊,以工代赈,还叫润州府主簿官白大人找了府中大小工坊,扶持其重新经营,以解决府中流民生计。 其中罗氏造船厂和雷氏酿醋厂都是那时得了官府的扶持,才从战后破产重新经营的。 罗氏造船厂的东家是个和善人,曾在潘节度使讨伐方腊时赠船五艘,也自认是潘大人的老熟人了,一早就听了白主簿的信儿,得知潘大人又到了润州城,其手下还要走访造船厂,如何能不好好招待? 是以罗东家当即领着自家三个孩儿,见过了两位上官大人,然后又亲自带着林大人和袁大人一同在工厂里待了一天。 罗东家笑呵呵说道:“咱们润州府如今能起来,多亏了潘大人,我有时也去那水泥厂跟前晃,也想把我自家的厂子建得和咱润州水泥厂一样,只可惜力有不逮,只能做到哪儿算到哪儿了,二位上官之前去那水泥厂看了一遭,可莫要嫌我这儿庙小!” 林朔也笑着说道:“东家哪里的话,我在润州城到处走访,你这造船厂算是最气派的一个了。” 这话倒也没说错,罗家造船厂在润州城边上,光是一个工坊就望不到头,几百个工匠一齐操持着,大船足足有三四层楼那样高,而他家相同的工坊一共有五个,从东望到西都看不到头。 离了罗家造船厂,二人又去了雷家,之后还有其余大大小小还有几十户小工坊,白主簿也带着两人一一看过,白畅春与两位参军大人说道:“……当时战乱过后,潘大人叫我等说这润州城有什么特产,我与府尹大人一齐说了三个,首屈一指的就是咱们润州醋,然后便是百花酒,翠芽茶……除此之外,咱们润州就没别的了,谁料潘大人却不满意,硬是要我等一齐说二十个才行。” 白畅春笑呵呵说道:“咱们之前并不拿那些小玩意儿当润州城特产,经了潘大人点拨,倒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也做土仪了。” 三人一边走着,他迎着疑惑的目光,掰着手指头数道:“除了雷家之外,润州城还有大小三家酿醋坊,还有润州的酱菜、封缸酒、酒糟、豆腐干、水晶肴肉、金器、银器、咱们丹徒山的铜器、丹徒的银杏和白果、还有丹阳草鞋底……潘大人叫咱们官府下令扶持‘小微工坊’,再叫人去乡镇中‘振兴乡村’,我们从前虽没做过这种事,但也知道此事是真正为民所想,于是没抱着多大期望一一做起来,却没想真有让这些小工坊做成的!” 袁常棣听了连忙问道:“大人所说扶持‘小微工坊’是什么意思?” 白畅春一边走一边和他俩说道:“就是帮助这些小作坊,让他们开起来,开下去。这首先一个政策,就是减税收,他们小工坊一年赚不到五百贯的,我们叫他们交一成税,超过五百贯,不到五千贯的,只叫他交五成税。” 袁常棣瞪大了眼睛,这要少交多少税! “这……这官府税收难道不会不增反降?” 不到五千贯的,只要交五成税,可又有多少人开了个小作坊,一年能赚五千贯呢?怕是凤毛麟角,百个里面一个都不到!如此说来,他们官府扶持这些小作坊,又有什么好处? 白畅春见他疑问,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袁大人此言差矣,那些个小作坊本来也交不了多少商税,官府扶持了之后他们便会有扩大规模的可能性,原我也以为收的税会变少,可到了今年秋收,总体来说,今年收的商税确实要比去年多。” “……而且招的工匠多了,咱们府里面流民眼见着就变少了,县乡之中农户也有农闲时出来做工的,家家户户收入增高了之后,每户人家交的税也增多不少,是以此策乍看之下让利于民而实则官府税收不减矣。” 第247章 白畅春说着领着他两个到了酱菜坊,这地方说是个小工坊,实际上和别的工坊相比,着实简陋了些,里面上了年纪的老妪穿着整齐,正在忙碌着洗莱菔和茄子。 白畅春带着他两个参观一番,而后说道:“像这种小作坊,本也不指着他们交税,坊里二十多个工人,其中有几个小娃,是官府给的名额,他们雇了那几个小猴子,官府就又在原来的基础上给他们免了两成的税。他家成本低,薄利多销,多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来这拿酱菜的,东家赚得也不少呢。” 袁常棣连连感叹,润州府真是爱民如子,果真有大府气度。白畅春听他所言,嘴角勾起,“今日带两位来的都是些小工坊,明日正好下官休沐,带二位大人去咱们润州城交引铺看上一番。” 林袁二人齐齐转头,什么?交引铺! 这润州府巴掌大的地方,怎么还有交引铺要他两个看,那不是得像东京城或是杭州府那样的大府才有的地方吗? 白畅春微笑着把从七月底就不扇的扇子都从腰间解下来扇了两扇,捋捋不长的胡茬,卖足了关子,第二日一早才带二位大人去了城中心的一家小铺子。 潘邓得知他两个要来交引铺看看,自己也跟随前行。 所谓交引铺,就是专门从事交引交易的特殊商铺,主要包括盐引、茶引、矾引等。 交引起源于如今大宋朝官府对盐、茶、矾、香药等商品实行专卖制度,商人需购买交引才能合法经营这些商品,交引铺就成了交引交易的重要场所。 交引的功能一开始是作为提货单,但是随着经济的发展,聪明的大宋商人渐渐发现了它还有其他更加方便的用途——直接交易,从此交引就逐渐获得了类似于潘邓前世有价证券的流通功能。 人们买了盐引之后,不再劳累地拿盐引去特定的地点换盐之后再售卖,而是将盐引根据官府定价和市场的起伏低买高抛,直接赚差价! 而润州府交引铺恰恰就增加了另一项和此类似的金融商品。这家小铺子眼见已经开了有些年头,只是最近一年来常常人满为患,只因这里经官府授意,增加了另外一项用途,那就是作为官府鼓励‘小微工坊’融资支持的新交易场所。 林朔走进小小交引铺,眼见着除了买卖交引的,还有官府支持投资本府各个小企业的,在那柜台前面还用大字写着“官府担保,立契无忧。” 白畅春微笑着在两人背后悠悠说道:“咱们府里最近有个铜器铺子要开张,已经经过了一轮融资,眼看着是个热铺,两位大人要不要投资一番呀?” 二人齐齐打了一个机灵,纷纷摇头说道:“不了不了,囊中羞涩,囊中羞涩……” 潘邓看了笑着说道:“我刚也在看呢,既然如此,来都来了,我便买上几股吧。” 第231章 创业大赛 林袁二人跟在主公身后,看他挑挑选选,在几个小工坊里连买了几百股,而后大手一挥,一分为三,赠予他两人每人几个契约书。 林朔颇觉得新奇,没想到此事还有他两个的份,把那几个契约书拿在手里来回翻转着看了许久,还把自己的和袁兄的比对一番。 “真没想到罗氏造船厂还有这‘股票’,这不是扶持‘小微工坊’的吗?他那样大的场子,竟也搞这个。” “铜器铺,主公为何会买这个?既是铜器,如何比得上金银器,它价格还比那两个高呢……” “还有这个卖白果的,主公一齐买了好多,我看把柜面上的全买了,这个能回本吗?” “主公许看他们家都没人买,可怜得紧,是做善事呢……” 没等他两个嘀咕出个所以然来,小小交引铺敲锣打鼓,锵锵锵!热烈祝贺今日第一大单,交易额超过千贯!铺里面小厮还在门头挂了好几个红绸布扎的大红花,张灯结彩地庆祝今日一早就达成千贯交易额。 一旁的商人有张望的,有羡慕的,还有询问刚才那大主顾姓甚名谁,买了什么工坊的,眼看着还有人上来攀谈,潘邓也不欲多留,脑袋顶着那红绸子流苏走出了小铺子。 林袁二人见了急忙跟上,紧紧跟在主公身后,也拿着袖子遮着脸走出去了。 二人一连在润州府走访好几天,心中颇有了些成算,回去苏州府途中也着实有了许多方法,与潘大人讨论,潘邓笑呵呵说道:“我听着都好,只是理论要放在实践中用,等到了苏州府,你二人便在湖州和秀州各选一处,这两地百废待兴,府尹都曾写信给我,要朝廷支援,我眼见朝廷分发不了赈灾款,便只能先出人再出力了。” 林朔听了此话问道:“他两地要赈灾款做什么?有什么灾荒不成?” 潘邓摇摇头,斜倚着船舷看着运河水面,“这城中建设起来困难,要毁了它却只要一息之间。当时方腊反贼劫掠一方,他一支白莲军就能吃空一府几十年的根基。像杭州府这样的大府,富商如云,水路四通八达,往来货物频繁,要恢复起来容易;可像湖秀二州这样没有什么产业的州府,至今也没能恢复到战乱之前。” 两人听了也都忧心忡忡,袁常棣说道:“既然如此,我二人必不负主公嘱托,竭尽所能造福一方,不知我两个何时启程?” 潘邓给他两个一人倒了一杯清茶,“不急,等到了苏州府,我还有一件事要你两个去办。” 林朔问道:“要办什么事?” 潘邓说道:“前些日子陛下来信要我多征税收,宣扬道法,我心中一直没有成算,昨日恰好杨府尹回归润州府,我与他畅谈一番,心里有了些想法。” 二人都凑上前来听主公说话。 潘邓说道:“本官打算在苏州府办一个大赛,名为‘江东新青年创业大赛’,同时开办月刊,宣扬道教,刊登财经时事,引领潮流热点,最终给我们江南产业做宣传用。” 两人听了先是怔愣,而后两眼放光,先不去想那什么大赛,而是齐齐凑上来,问道:“咱们江南真要办刊?陛下亲准的?旁人不会说什么吧!” “新的刊物叫什么名字?可是如同那《京东蹴鞠广昭示》和《汴京人物志》一样的?” 袁常棣说道:“咱们新刊物的记者找好了吗?若是没有人选,我家大哥可做!”别看他家祖父不许子孙辈入仕,可这文章广传的事,哪个读书人能经得住诱惑! 林朔也问道:“若要办刊,可是如同汴京一样要建一个编辑部?可是建在苏州府?” 潘邓说道:“编辑部自然要新建,之后再招人手,此事我会叫东京那边的编辑部沈主编来此,选人教导一番,把此刊办上正轨,之后再叫他回归。你兄长若是能来编辑部,此时再好不过,只不过别看只是月刊,做记者可并不轻松。” 至于刊物的名称,潘邓着实想了一会儿,“就叫《江南风尚》吧。” 两人细细品味,“好名字,既有道家风雅,又暗含了咱们这刊物的目的。” 主公所说的那什么“潮流热点”,不就是世风所趋,世之新尚之意?此《江南风尚》实至名归,便是在全江南引领时之风尚! 林朔和袁常棣两个人凑到一块儿,把共同认识的士大夫子弟都想了个遍,品评谁有记者之姿,纷纷写在纸上,而后又想到那《汴京人物志》里面的图画可是皇家书画院里的画师主笔的,自家江南办的刊物岂能落其下风?纷纷又绞尽脑汁想起来,谁家子弟的画功最佳。 待到二人把刊物编辑部的选址,书房的选址,如何雕版、印刷,首刊要印多少,一本要卖多少文都想好了,抬头一看,潘宣抚使正笑吟吟看着他俩呢。 两人又扭头一看,武都头和阮将军也在一边凑在一齐瞅他俩呢。 林朔干笑了两声,又凑到主公身边去,问道:“不知主公刚才所说‘新青年创业大赛’是个什么比赛?可有章程?” 潘邓和他解释着说道:“闻名知意,就是在江南之内扶持小工坊运作,一些人许有创业的念头,然而怕没有本钱,我们此次比赛就叫他们阐明自己所创之业,然后叫他们自行争取投资。日后这种小工坊多了,对于江南的经济也是一种支撑。” 二人在脑子里想了一圈,还是觉得有些不明白,林朔问道:“可这大赛既然是赛,比的是什么?获胜的又有什么奖?” 袁常棣也想不出来,若说是蹴鞠赛,那便是显而易见的两队比拼,最终赢的就有奖金,可这“创业赛”又要比什么?比谁赚的钱多? 潘邓笑道:“我们这个比赛说是赛,可比起结果,更重要的是刊物上对于赛事过程的宣发。这个比赛表面上是青年创业者之间的比拼,实际上还有另一人群,就是给青年出资的商贾豪绅,创业者要靠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来争取更多的投资;而商贾们也要擦亮眼睛,选出那个回报最高的初创企业。至于我们官方评审的,并不看他争取来的钱有多少,只看他们能为咱们百姓做出多少贡献了。” 第248章 这新创的产业,能为多少流民解决生计问题?能给官府交多少税收?能给河北的士兵提供多少粮食? 二人都点点头,开始有些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比赛,也明白了大人之意,人都说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可这比赛最后的评审若是人尽皆知,岂不也能为商正名? 潘邓接着说道:“……以往民间开办工厂就有带动鳏寡孤独以及流氓的生计问题的先例,在战乱过后的江南办此赛事,让民间明白官府提倡的走向,一是有利于百姓生计,二也利于技艺发展。” 据潘邓这两年来在江南所见,此处传统民族工业基本都有中型作坊,如白酒、调味品、陶瓷、造船、制造茶叶、文化用品、纺织等,其大小工坊规模介于家庭作坊与大工厂之间,成规模性的作坊雏形。 潘邓对于这种经济现状很是满意,在宋朝不抑商的风气之下,这里几乎具备工业时代的雏形,他在前世时也听过种种论断,皆说宋朝是古代各个王朝之中最接近现代化工业时代的王朝。 只是在靖康之耻过后,这样的开放繁荣又被压抑了下来,经济与思想都急转而下了。 站在历史长河之上回望,靖康就好像是华夏的一个拐点,将十二世纪繁荣的第一国,硬生生拐到了另一条道路之上。如今潘邓就站在这个拐点上,他也很想看到,如果此地不受靖康的纷扰,而是拐上另外一条持续繁荣的道路,它又会走向何方? 商品经济的发展,科学技术的革新,乡村的城郭化,世界市场的开辟。在这四个要素聚集的情况下,大工业的思想就在人们脑海中诞生,江南地区本就沿海,此地出现的大型作坊也说明了此地有现代化根基。 如今他宣府两浙江东二地,无论来日如何,他做此地上官一天,就有必要叫江南沿着这种趋势发展下去。只不过只凭借官府的能力是不够的,有时也要结合富商的力量。今年创业大赛开完之后,明年他还要在江南风尚月刊之上刊登‘大宋发明’版面,叫工业之火在此燎原。 潘宣抚使制定了指导思想,林朔和袁常棣二人就开始操办了。 先是在苏州府私下里举办了富商动员大会,之后又出榜了苏州府的创建大民族工坊的奖励机制,目的是为了让富商能更多地吸纳流民。其中包括必须要符合官府制定的雇工规范,建厂之前要先向官府说明,地址也要事先申请,官府会给一定的税收上的减免,厂里也要有官府要给派发思想政治老师等,从根本上杜绝群体中容易出现的传邪教风气。 而后是就是办编辑部,办大赛,苏州府往年由京城被调职到此,名义上是升,实际上则是贬的各级官员都被潘邓征用,一时间热火朝天。 苏州府群僚在此忙碌,北方京城也同样忙乱复杂。 * 东京城内,马扩带着几个金使,只用了十六天,一路从河北风尘仆仆回到汴京,将几个使者放到鸿胪寺,自己则直奔皇宫。 二府官员全都进宫议事,只除了在家养病的当朝太师。 赵佶擦擦额头上的汗,知道当初陈太师是被谁气得嘎嘣一下晕倒了,他既然不来,自己也没面皮去叫陈太师来皇宫,只能亲自主持议事。 如今局势大好,燕京已经牢牢把握在手中,金国又承诺将山前六州归还大宋,只剩下西京和山后诸州,还有营平滦三州需要和金国商谈。 王黼说道:“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给岁币的前提是要要回燕云十六州所有土地,如今他只给我们山前六州,那约定还怎么能作数!明日接见金使,定要要回西京与营平滦三州!” “就是就是!” “如果要不回来,那咱们岁币也得减少,不能全给!” 第232章 一再退让 王黼的话得到一致赞同,第二日两国交涉,由王黼作为主战力,舌战群使,奈何这几个金使也不是善茬,站在大宋的国土之上,依旧寸步不让,坚持完颜阿骨打大王在国书里写的各样条件。 王黼气道:“我朝与贵国早有约定,岁币之事,须以归还燕云十六州全境为前提,如今贵国只愿归还山前六州,此等背信之举,岂能令人信服!” 金国使节冷笑一声,“南臣此言差矣,燕云十六州乃我大金将士浴血奋战夺来的土地,岂能轻易让与大宋?山前六州已是我国大王看在与宋朝友好的交情上格外开恩,若贵国仍不知足,只怕此事难以善了!” 余深闻言眉头一皱,语气凌厉上前说道:“使节此言,莫非是要背弃盟约?当初两国白纸黑字,约定以岁币换燕云全境,如今贵国出尔反尔,莫非视我大宋如无物?燕云十六州乃我朝故土,岂能容你金国强占!” 金使脸色一沉,声音也提高了,“南臣何必咄咄逼人!我大金将士为夺取这些土地,付出了多少勇士性命?贵国只凭一纸文书,便想坐享其成,未免太过天真!若南国坚持索要燕云十六州,那此便休要再提!” 余深气道:“而金国如此,分明是失信之举!我大宋堂堂上国,岂能受此蒙蔽?燕云十六州乃是我大宋祖宗之地,岂容尔等霸占!今日若不归还,休怪我大等兴兵讨伐!” 金使也面露愠色,“南臣休要在此危言耸听!我大金自灭辽以来,浴血奋战,方得燕云之地,尔等宋人,坐享其成竟还贪得无厌,欲索要更多!山前六州已是我大王开恩,尔等竟还妄图全要,真是痴人说梦!我大金勇士哪个怕打仗不成?若尔等一意孤行,我大金自当迎战!” 议事堂之上气氛陷入冷凝,此时金国占了燕云十六州绝大多数土地,而宋朝却只占燕京与涿易两州,两相对比之下,相差甚远。宋朝朝臣本就不想再战,而想要以岁币换取国土,如今见金使不吃硬的,他们自然也不想撕破脸。 王黼手背后打了个手势,杨戬上前说道:“我二国一直彼此友好,何必说这样的话?之前国书上明明写着,我大宋要燕云十六州故土,金国又为何视而不见?” 金使见宋臣终于不再咄咄逼人,几个人小声说了几句话,一人面向宋臣说道:“我们大王刚收到的马使节带来的国书,后面写着宋国丞相的名字,上面写大宋遇到危急,要去西北,不能去燕京,约定明年再与金国一同夹击,可为何大宋自己撕毁盟约,先攻燕京?可是欺骗我们金国,要自己独吞燕京?” 这一诘问让宋臣哑口无言,过了好一阵子,余深才说道:“我大军本欲出战西夏,可没想西夏见我军天威,不战而降,大军在西北回撤,到河北时恰巧遇到辽国降将,奉上燕京来投奔上朝,我大宋如何能不收?” 两方你来我往,金使死咬住国书不松口,只将山前六州还与宋朝,并要岁币五十万不能少。 可王黼见燕云十六州难以全部归还,便依旧想要将西京和营平滦三州拿回。 金使说道:“我们只给山前六州,其他一律不给!你这样狮子大开口,我们简直没有办法谈,我几个就算回去禀告阿骨打大王,那这一来一回也只能是白做功!” 谈到这里,局面僵持住了,双方休战,来日再谈。 金国寸步不让,大宋不想开战的话,简直没有什么办法,赵佶又和二府商量了一番,待到下回谈判,西京便不再提,只因西京有雁门关可守,但营平滦三州必须要要回,此地乃是河北腹地,其战略意义对目前的大宋来说更加重要。 只是经此一番舌战,不少人意识到了金国的强硬,他们仿佛真的不是来商谈的,而只是做个递国书的信使,不欲让步一分。 这样一来,再与金国谈判,若是不能把条件谈下来,岂不做了罪人?百年之后,后人不知要如何嘀咕自己呢!是已无人想要再去谈判了。 赵佶见此,他也不想和金使过多吵嚷,索幸直接派人去鸿胪寺,通知金使二府商议的结果:大宋不减少岁币,但是希望两国能各退一步,金国把营平滦三州归还大宋。 金使收到了皇帝的回复,几个人在鸿胪寺小房里商议一番。他们都知道这三州是完颜阿骨打大王想要做关口的,怎么可能让出来?遂依旧回绝。 事情谈到这里,便也无需再谈,赵佶直接写了国书,叫使者带回去让金国皇帝考虑。 国书之上写了三点,西京和山后诸州暂且不管,大宋要营平滦三州;岁币不变;至于金国要带走山前六州的非汉族人,便叫大金皇帝自己取用,具体如何搬迁,日后再做讨论。 金国使者拿了国书便要返程,走时还不忘带上马正使做南国使者。马扩走之前,赵佶叮嘱他不要忘了和金国皇帝争取营平滦三州,“此三地物产贫瘠,他金国便是拿在手里也生不出几个钱,反而还要消耗大量兵力驻守,实在很不划算,不如给我们。” 之后赵佶悄声说道:“朕与卿家透个底,你若见金国皇帝不舍得这三州,便在岁币上加五万两银和五万匹布,就算是给他们的补偿了。” 马扩听后拱手说道:“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托。” 第249章 * 马扩几人又是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奉圣州,回去比来时稍微慢些,也只费了十八日。 眼看着去时的国书条件没有被遵守,大宋反而给他们加了码,金人十分不痛快,完颜阿骨打和几个权臣在帐中商议,完颜宗望气道:“这宋人好不知所谓,燕云十六州多数都是咱们打下来的,要送与他山前六州,已经是有情有义,怎么大宋如此得寸进尺?” 不过这一个月以来,他们在此处也商量过燕云十六州一事,早就已经有了章程:他们金国距离此处十分遥远,把这的土地都捏在手里,也没有什么实在的用处,不如让给宋朝一部分,他们则多多收取钱粮,更利于壮大大金国。 不过虽这么想着,却也不能让宋人白占了便宜。完颜宗望接见了马扩,对他说道:“你们宋朝总是不遵守两国合约,还没有出多少兵来攻打燕云十六州,这的土地都是我们打下来的,现在我大金愿意把山前六州让给你们,乃是我大金国品德高尚!可力也不是白出的!你们现在又要营平滦三州,实在得寸进尺!我们大王说了,营平滦三州可谈,可你也得给我们一些劳军费!” 马扩见此事有商量的余地,紧忙问道:“不知道大金皇帝是什么意思?还请二太子明示。” 完颜宗望说道:“既然你们大宋不出兵,也攻不下营平滦三州,又想把土地收回去,那土地可以收回,这片地上的租税却得给我们!” 租税?马扩十分吃惊,这租税要多少钱!金国怎么能如此狮子大开口!马扩仔细想了一会儿,说道:“此事我难以定夺,要去信询问皇帝陛下……不过租税一事恐陛下不会答应,不若二太子做主,将租税换成定额的岁币,二太子且去和阿骨打大王商议一番,商量出个数额出来,也好让我去信询问陛下。” 完颜宗望听马扩这样一说,也便回去和众人商议。完颜阿骨打见宋使还挺好说话,本欲说出个数来,粘罕却在此时说道:“我们若是给出个数来,少了就吃亏了,让他们先给,咱们再往上加!” 众人一听也是这个理,便让宋使先去信大宋皇帝陛下,叫他先出价。 马扩早就从陛下那里得知了底价,将快马送回去,过了一个月之后,收到皇帝信件,他对完颜宗望说道:“银十万两。” 金人大怒,才十万两,还想要谈营平滦三州?连个县都赎不回去! 这个数字和他们所想的差距甚大,金人甚至连谈都不想谈了,粘罕说道:“既然大宋愿意多给岁币,便让他们把去年的岁币也给了吧!”先给五十万再说! 马扩私底下找二太子询问此事,完颜宗望说道:“三州租税,一年怎么也会有两百万贯,尔大宋皇帝竟然只给十万两白银,也太少了!” 马扩说道:“那山前六州一年五十万的岁币,而金国还不知足吗?如今再加营平滦三州,我大宋已经愿意再加十万岁币了,你们却想要两百万!这叫人如何能答应?” 马扩还欲与金人商议此事,可金人却拒而不见,放话只有大宋把去年的岁币给补上,才能继续商谈。 马扩无法,只能去信朝廷,由金使送到汴京。 金国明显是想要敲竹杠,去年的岁币?今年还没将山前六州给大宋呢,要什么去年的岁币!这不是胡闹吗! 可赵佶禁不住今使的一再请求,也一心想要快点谈成此事,最终便多付了五十万两银,又派了两个大臣来到奉圣州,谈营平滦三州租税的事。 金国大臣一看宋朝皇帝这么好说话,只要一再强硬,就能一次次得到好处,那还能不宰?每年两百万倒是不必,不过若想要营平滦三州,每年必须增加岁币六十万贯铜钱! 第233章 燕云十六州 与此六十万贯铜钱一同告知马扩的还有完颜阿骨打马上就要离开奉圣州,回金国的消息。 由于完颜阿骨打就快离开,马扩便又马上去信给东京城,叫快马连夜飞奔,送到东京城叫皇帝拿主意,自己则留在雄州等候消息。 几天过后,皇帝派来的两个使节到了雄州,正是徐观与黄潜善。 他二人自从上回跟随郓王殿下到苏州府去,着实立了功劳,因此也颇得陛下信任,外加徐观曾经出使过北地,群臣见此便提议此事依旧由这二人出使。 黄潜善颇为戚戚,“我二人不过是奉陛下之命,随郓王南下,立了丁点功劳,这差事也不是我俩能做主的,怎么还招人恨上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使金国,这哪里是什么好差事?眼见着金国狮子大开口,张口就管大宋要五十万岁币,他们这些蛮夷岂是好相与的?来此蛮荒之地,身处险境事小,遗臭万年事大! “开口就多要了五十万!还要营平滦三州租税,这租税要给多少?十万两的岁币他们尚不满足,难道真要这三州课税?” 黄潜善掰着手指头算,“从前山前六州只五十万,如今再加三州,那三州租税一年怎么也要两百来万,算他金国有良心,只管咱们要一百万,这就算是谈到最后,花了三倍钱只多得三个州!耻矣,我黄潜善做官本本分分,本就不求留名千古,可如此一来,怕是要被后人世代唾骂了!” 徐观说道:“一百万多了些,金国不会要这么多。” 果然,马扩与董平迎了两位使者,四人到屋中一叙,马扩叹气说道:“金人要多加六十万贯铜钱。” 黄潜善万念俱灰,“六十万贯,这叫我两个怎么谈?皇帝只管派遣我两个来到这奉圣州,也不管我能不能干得了这差事!” 徐观沉思片刻,问了马扩这些天发生的事,以及金国官员为何突然索要巨额岁币。 马扩将这几天的事大体和他说了一遍,徐观听完之后说道:“既然是他金国提的,就表示金国也有意将此地给我们,只是价钱谈不谈得拢罢了,他说要六十万贯,还要看我们怎么讲。” 不过此时也不能贸然去和金国皇帝商议此事,还是要等到皇帝陛下的信来,看朝廷是如何决策,陛下心里是个什么底价。 又过两天,皇帝的手书到了马扩手上,他答应了金国的要求,只不过在信中写到,要几位使者与金国谈一谈西京与山后诸州,可若是金国不答应的话,那也就作罢。 黄潜善一改愁容满面,舒了一口气,“皇帝陛下也知道我们不易,既然如此……” 他一抬头看着面前三人皆眉头紧皱,愣了一愣,觉出气氛不对,便把话头掐死,闭口不言了。 马扩看向徐观,“徐正使怎么看?” 董平也看向徐观。 徐观看了那封信半晌,把信纸折吧折吧,塞进了自己的箭筒里,“无论怎样,还是先同金国皇帝会面再说吧。”他与几人详细规划了之后如何应对,面见完颜阿骨打应该说什么话,四人商量了两天,才起身前往奉圣州。 * 燕云一事眼看着到了最终谈判的时候了,完颜阿骨打亲自接见了几位使臣,他看着几个南使,马正使是老熟人了,旁边的这个细条条的没见过,另外的两个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他仔细回想,才认出来,这不是当年第一次来他们女真的两个使者吗? 徐观上前一步:“恭贺大金陛下灭辽,不知可擒耶律延禧为大王搏熊乎?” 完颜阿骨打听了此话哈哈大笑,也回忆起往事来。当时他女真偏居一隅,虽有伐辽之决心,但并没把握能将大辽推翻,自己取而代之。之后宋使主动北渡来到女真,他与众位大臣招待使者河边打围之时,叫辽人俘虏来表演搏熊,当时一是为了取乐,二也有震慑宋使之意。 却没想当时宋使为辽人求情,那时这个使者就曾说,祝愿二国联合在即,终有一日,金国能踏平辽国,把辽帝擒来,为金国表演搏熊。他当时便是听了此话心中大悦,当即便决定与宋朝联合,一晃几年过去,如今他又见这几个使者,当真是时过境迁。 徐观说道:“我几人奉皇帝之命,远涉千里到此,实乃为两国之长久和平与友好往来而来。今辽国残部虽未尽灭,然大金已然有国之相,大金皇帝陛下又岂能不想外交之事?我曾闻古语云:“国之交在于民相亲,民相亲在于心相通。”大宋自与大金结识以来,始终怀以至诚之心,愿与大金结为兄弟之邦,宋之诚心陛下知否?” 这话算是说到了完颜阿骨打的心上,他身为开国皇帝,当年草草建国,本来就有得国是否为正的疑虑,不然当初也不会如此想要得到辽国的承认。 彼时宋朝一来承认大金,二来又愿与金邦交,不得不说确实给了他不少自信。 马扩也紧跟着上前说道:“宋朝从很久以前就带着善意与金朝接触,愿与金为兄弟之国,想当初,辽国依旧在轻视金国之时,大宋皇帝陛下便遣我们几个人远赴贵国,将大金视为独立之国,以平等之礼相待,绝无丝毫轻视之意。” 完颜阿骨打明显是个吃软不吃硬之人,听了使者这样说,自己也说道:“如今我金国将燕云十六州打下来,而宋国却不出力,我金国愿意将土地划给你们,已是慈善。” 第250章 徐观说道:“外交之道,贵在以诚相待,以和为贵。多年来两国使者往来频繁,情谊渐深。今日皇帝陛下再次遣臣前来,商议燕云十六州之事,亦是为两国之长远利益着想。若大金于此事上要价过高,恐将伤及两国和气,我两国皆为泱泱大国,理应以大局为重,以和为本。若因燕云一事,致使两国生变,甚至陷入敌对,岂非与两国初心背道而驰?望陛下三思。” 金臣议论纷纷。 马扩说道:“大宋皇帝愿以诚心相待,愿金国亦能以诚相报,共谋两国安宁。” 使者商议许久,最终以每年四十万岁币要回营平滦三州,分别之时,徐观对着送别他们的兀术说道:“恳请完颜阿骨打陛下考虑将西京与山后诸州同样归还大宋。” 几人回去,黄潜善感觉一身轻松,本来皇帝陛下都已经愿意给六十万了,可没想被他们谈下二十万来,又立一功! 不过最后徐正使颇为多嘴,“既然陛下在信上已经说了,金国若是不答应归还山后和西京,也就这么算了,正使还提这事作甚?只应付应付陛下,就说咱们已经力争过了,最终却没有结果不就行了!” 若是贸然提出西京,叫金国以为他们贪得无厌,就连山前诸州都不给了,那该如何是好! 黄潜善这么想着,也不觉得轻松了,心里忐忑起来,就这样一连忐忑了三天,兀术带来了消息,完颜阿骨打同意把西京和山后诸州也交还给宋朝,但是同样需要一笔答谢,不过这笔钱他们只需要交一次,并不要每年都给。 黄潜善目瞪口呆,望向徐正使的眼神十分复杂。 * 苏州府。 苏州府城郊外,李应已经叫匠人把厂子盖好了,机械也运过来了,工人先招了一批,只是还没培训呢。 李大官人如今跟着潘宣抚使办事,眼见着自家产业越做越大,一整个春风得意,干活也更加费心费力。他带着自家管家杜兴,引领着潘大人在厂中挨个坊都看遍,说道:“东家所言不虚,这混凝土果然能盖三层小楼!” 眼前的厂房和润州府的职工四合院有所不同,乃是似小楼一般一屋多层,然而比起以往的楼来说,占地要更加广大,每层的高度也更高。 李应上了三楼之后,又上了三楼屋顶,扶着栏杆往下望去,十分豪迈,“咱们这楼虽然算不上是那些高高的十层楼,但也是世间少有,光瞧着就比那些结实多了!” 造价也比那些木头搭的低很多,要造一幢汴京样的小楼,不说木材木料,光是有手艺的匠人就不知要请多少个,哪里像他们搭的这个大楼,又快又好,省时省力! 武松跟在潘大人身边,也觉得站在房顶上往下看,心情十分开阔,扶着栏杆迎风远眺,心胸都广博了不少。 潘邓看了也很满意,站在高处看了看整个园区的规划,各处都井井有条,从别处运来的树木花草也正在种植。不远处的一个小院里,木匠正在刷朱红色的顶,又有明黄小梯,蓝色秋千,潘邓见了问道:“托儿的先生请了吗?” 李应答道:“正在找呢,东家说是明年再开这托儿所,是以我也没着急寻找。” 潘邓点点头,“此事不着急,得慎重,找来的先生先叫我过一遍眼才行,我现下先找人编教材,若是找不到合适,宁愿晚些再办。” 李应便明白了此事的重要,他与潘东家缓缓下楼,杜兴和武松跟在他二人身后。 在这幢厂房三楼和二楼的楼梯拐角处,有一扇大窗户,杜兴一边下楼一边赞叹,此前他已经来过数次,可无论多少次看见这琉璃窗,他都能为之倾倒。太美了,琉璃清澈透亮,印照着外面的工厂都更加的清晰柔和起来,杜兴站在琉璃窗前,情不自禁地摸摸琉璃窗子,在上面留下一个手指印。 他赶紧把里衣袖子翻出来,对着琉璃窗哈了一口气,给擦干净了。 第234章 潘家产业 杜兴看着又恢复透亮的琉璃窗,突然想到什么,问李大官人道:“咱们厂子这回都用了琉璃窗,里面好擦,要是二三楼,外面该如何?”这透亮的琉璃窗可得时时擦干净才行,不然岂不暴殄天物? 李应说道:“咱们窗子都是小扇,胳膊伸到外边就能擦了。” 杜兴伸手一指,“这个呢?” 他这一指,四人看着面前的一扇没开口的大玻璃,都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潘邓才说道:“不打紧,平日里擦它作甚,过年时再擦吧。” 几人又往下走,二楼摆着一个个的织机,如今的织布机和纺织机已经不是从前那东平样的,而是经了卫三郎的手,由木质的改为铸铁的,机关更加简单,机身更加坚固。如此一来,维修也更加简单了,若有损坏的地方,直接更换零件就可以了。 机械标准化让这些大机械对木匠人手艺的依赖减小了,织机机器从生产上也由单个工匠的工艺品变成了大工业生产的工业品了。 李应说道:“从前东家还与我说过,要将工厂开遍大宋,把棉布的价钱打下来,让最贫困的老百姓都穿得起,穿得暖,那时我还当是玩笑话,如今看了这机械,我等似乎也能看见如此前景了。” 到时候潘家的产业也不知会恢宏到什么地步,这么想着,李应又想到一件事,“东家如今要在江南安定下来,却没有田产,这如何能行?如今田产买卖正是宽松的时候,若东家要避嫌,不如小人替东家多置办些田亩,也好有个家底?” 潘邓摇了摇头,而后说道:“此事并不打紧,不过我这些天正在寻思另一件事,恐怕要你帮我去办。” 李应问道:“是何事?” 潘邓说道:“如今咱们纺织坊越做越大,眼见着在苏州要建厂,可如今棉花却少,不知能不能供应上。你且带人和段景住一同去西北,多承包些棉花田,那边地价要比咱们苏州府便宜,水土也合适种棉。” 李大官人想了想:“只是从西北运到东平府和苏州府,这其中的路途长,花费多些。” 潘邓笑道:“这就是为何要你去了。” 李应看着东家,不知所以。 潘邓说道:“在那里就地建作坊,把棉花制成就可纺线的棉筒,再运回来。” 李应这就明白了,建坊招小工,先把摘来的棉花打理一番,去了籽,之后再理顺卷成长长的棉筒,卷在一起,这样纺线的时候就能直接用了。 不过与其这样,为何不直接叫百姓都干了?“咱们只提高收棉价,叫百姓在家卷成棉筒,我们再收岂不是更省心?” 潘邓说道:“西北虽有种棉的,总体来说却不多,更不像南边种稻能一年两种,种地靠天吃饭,老百姓多数慎之又慎。咱们在那建个厂,一来卷棉筒,二来是个招牌,只要厂子在那,就让有余田的老百姓来年安心种棉。” 李应点了点头,“此事我必亲自前往,为东家办好差事再回归。” 几人出了这个待用的厂房,一路走到园区边上的印染房里,这里已经有了人在忙忙碌碌,都围着正中央一个大机械。这大块头看着既不是纺机,也不是织布机,而是个平铺在桌子面上的扁扁的大家伙。 白老和魏恬恬正在此忙活,白老见了东家前来,紧忙放下手里物什,要过来行礼,魏恬恬听别人都不说话了,转头一看,唉呀,这不是东家! “东家!你可来了!”魏恬恬面上带着笑,一路超过白老,走到潘东家身前,行了个万福。 潘邓看着二人也十分亲切,问道:“是你两个来了,我还以为会是姜三郎来呢,南边路远,这一路走了多久?” 白老笑着说道:“东家吩咐,冯掌柜听了指令,当即就在纺织坊里选了人,小老儿一听东家要在南边弄这印刷机,没个会印花的怎么行?这就过来了,这一路上有小郓哥照顾着,十分平安!” 魏恬恬也笑道:“我本就是绍兴人,来南边算是回了故乡了,那姜三郎出不来了,他呀,在东平府找了个相好的,要过安生日子呢,听说我两个要在这待个一年半载,他可舍不得走!再者说他也不太会教人,我几个仔细琢磨了一阵,纺织坊有萱娘子坐镇,保管安排得条条顺顺的,我那院儿里也有我妹子帮着看管,这边就叫我来了。” 李应也点点头,“我知是魏娘子来,心里就知这事成了,从前纺织坊刚招织女时,都说魏师傅教得最好。” 几个人簇拥着潘邓去看了新的印刷机,只见屋内正中央有两丈长,一丈宽的大案面,上面是钢铁机械,固定在案面上。 白老特地没有出手,叫招来的几个新学徒染布,只见几人拿了一匹幅面不到一丈的素布,一人抱着布匹,另两个人扯住头,往那案面上平铺上去,固定在钢铁架子之间。 另一个人拿了一桶浆料,把浆料倒在边上的凹槽里面,拿小铲子推几下,把粘稠的浆料推平,随后铁质的杠杆从头推到尾,染料便印在了素布上,那头转动,白布平移,再印第二种印花,而第一种印花也印在了新的幅面上面。 第251章 两丈长的大案面上一共能印五种颜色的印花,当一块布从这头平移到那头,印刷了五次,幅面上就呈现出多彩又规律的彩色图案,正是洛阳红牡丹。 这印刷法子非常快速,虽是染色,但是图案清晰明亮,颜色鲜艳,比绣的花还要艳丽,且整个幅面都是大花,这要是绣娘来绣,这么大一幅布料怕不是要绣上个三五年。 就算不要绣花,而是让织女织出此种锦缎,也要四个技艺高超的织女在织布机前费上半年才行。 魏恬恬姐妹从前就是合作无间的织女,支出的锦缎在整个绍兴府都叫绝,可如今看了这样的印染,也止不住感慨,“实在是太快了。” 如此一来,光凭借着“染”,就能代替“织”了。 李应笑呵呵道:“咱们生产,时日也是成本,能快点印出花来,就比那慢慢磨蹭的成本要低。” 白老也在一旁附和,十分自豪,“咱们这个工厂,说来也并没有什么秘而不传的技术,新的工人来到工厂培训,个把月就能上手,咱们主要就是机械好,而且这个不怕别的厂学去,就算别人家能把咱们的织机都学去了,可若是体量不大,也吃不下咱们的机器一人一台!” 这边又印了两幅牡丹花布,眼看着机械之中的染料用尽,白老让人换了模子,又印了新花色,乃是紫底的素布,上面印了五菱团花。 这素布就不寻常,暗紫色布上有类似撒盐般的深深浅浅,看着有些斑驳,却又不突兀,上面的五菱团花细看是‘五蝠捧寿’,也是一水的暗色,有暗蓝,暗红,还有月牙白色,经了那印染机下来之后,放在杆子上一看,果然十分华贵,又不老气,很有“高级感”。 潘邓看了心里喜欢,让人装上一匹,回头送给师叔。 等到出了工坊,已经是日头西斜,潘邓又和李大官人一同去了在这附近的琉璃坊视察一番。 路上一边走着,李大官人和东家说道:“刚才在纺织坊里,并没和东家说此事,眼看着东家所说的‘创业大赛’要开起来,之前也找了些江南富贾,这些天总有人和我打听咱们纺织坊的事……” 有许多人都想要和东平纺织坊合作,在别地开厂。 自东平纺织坊建坊以来,许多人看了都很眼热,在当今时候,布匹不光是可穿在身上的衣裳,更是可以被当做货币的存在,地位仅次于粮食,但是粮食生意却远远不如布匹赚钱。可以说东平纺织坊这样能大量生产布匹的工坊就是一棵长盛不衰的摇钱树,更别说还背靠潘宣抚使这样的高官,那还不是只要经手就能稳赚! 李应说道:“已经有三家找到我这里,说是愿认东家为主,自己只做个掌柜的,用咱们的技艺,去外地开工厂,买棉花田,建厂子。” 潘邓轻笑了一声,李应也觉得好笑,“……已叫人查过,后面都是背靠着大商贾的,不然也找不到我这来,谁都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且都回绝了。” 潘邓说道:“不过他们说得也有理,日后坊里的事越来越多,你一个人也不见得忙得过来。纺织坊咱们不会找富商合作,可开赛之后若是有什么于经商之道上入得你眼的人,就收下到咱们坊里也行。” 李应点头应是,潘邓又说道:“我如今政事缠身,咱们家的这几个产业可就托付给你了。” 李应听东家说出这番话来,顿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能遇到如此信任他的主公,也是平生难求,李大官人哈哈笑道:“东家信得过我李某,某自当竭尽所能!” 几人一路到了琉璃坊,此处比纺织坊小了不少,走进工坊,只见前院儿摆着一扇扇的琉璃窗,正等着送去工厂安装。几人一路去了后院里屋,潘邓和李大官人走进去之后,方掌柜神秘兮兮地把门带上,又点了灯,火苗燃起,叫人看清了屋子里的一面大镜子。 这面镜子足有一人高,周边的银框镂满了繁复的花纹,光是看着镜框就知价格不菲,然而最让人惊叹的却是镜面本身,它不同于如今常见的铜镜子,而是不知是什么一整块宝石镶嵌的,竟然能打磨得如此平整,薄薄的一片,能完整清晰,丝毫毕现地照出人影来! 李应猛地在镜中看到自己,一时间心里一惊,他摇晃两下才确定自己在照镜子,这是何方奇景?简直不似凡间之物! 他凑上前去,左看右看,十分惊奇,方掌柜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咱们这琉璃镜该怎么卖?” 如此世间奇物,竟然让他们东家给做出来了!这要是拿去售卖,还不知能让多少人为之争抢! 潘邓看着这面镜子,脸上也慢慢浮现出笑容来,他记得自己前世世界上的第一面镜子,可是价值三万匹战马。如此清晰透亮的银镜,岂不是收割富人最好的镰刀? 距离风雅颂的琉璃器上市已经过了四年,是时候再出一款能风靡大宋,让人为之心颤的奢侈品了。 第235章 收复燕云 方掌柜见东家正在思量,又走过来犹豫着说道:“咱们制出来这宝物,可否要献与上面一份?” 潘邓听了此话,嘴角勾起,“这算得上是什么宝物?只是比铜镜照得更清晰些,又不是什么世上没有的东西,且不说这正中心的银镜印象太过清晰,不合中庸之道;就说这边框也奢华有余,雅致不足,不如宫里的文雅,就这样巴巴的献上去,倒显得你家大人我只会献些奢华之物了。” 方掌柜一听,也是这个理,他家大人如今已是宣抚一方的大官,不似从前那样,只是开封府的著作郎了。若想要献什么宝物给陛下,也是要献一些嘉禾这样的祥瑞才行。 “那……那咱们直接卖?” 潘邓说道:“第一批货不要在市面上卖,你只送给李掌柜,叫她卖给有缘人便好。” 方掌柜就明白了,这是要走有市无价的路子,之后狠宰一笔了! 潘邓看着面前的大银镜,说道:“再赶制出一面来,边框用黄铜的,别弄太多纹饰,我待要送人。” 方掌柜连忙应下,东家吩咐的事,他们哪有不放在心里的?连夜赶制铜边的大镜子,随着那一匣子衣物一齐送到了东京城。 * 屋里香烟袅袅,范老掀开匣子一看,见里面是叠的整齐的衣裳,“诶呦”了一声,又把匣子关上了。 这小潘大人送来的衣裳,也不知是里衣还是外衣,是穿在哪儿的,他们这些老黄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另外还有一个上面打了木条,里面塞了棉被的大物件,眼见着是个贵重物品什,范老也没拿羊角给起开,叫人把它送到库房里立着,等主人回来再拆。 至于这匣子衣裳,就放到主人房里,等什么时候他从北地忙完回来了,自然就能看见了。 如今大人比以往忙碌了不少,前两个月就去了河北一趟,回来之后才待了没几天,又接了上令再次北上。 不过他范老丈虽只是一介草民,也能听到市井之中传言,如今皇帝英明神武,待完成太祖未竟之事,收复燕云十六州有望,他家主人再次前去北地,就是被皇帝派去再访金国,完成交割。 如今东京城里面的气氛就似没滚的沸水,只差最后一把盐,人人都知道要收复燕云十六州了,也人人议论,可我朝百姓毕竟生性内敛,这事儿不定下来,老百姓面上就只装作不在意,时不时还要轻视几句,“八成是假的!”,实际上心里有多焦急,只有自己知道。 范老心里也一心盼着主人回来,从他年少跟在主人祖父身边时,就听老主人念叨着燕云十六州,时至今日,国土终于有回归的希望,谁人能不期盼? 等主人回来了,此事若真成了,他就仗着自己在范家是个老人,劝大人给范大人去祭拜一次罢。 * 皇宫之内,赵佶一派喜气洋洋,正在选燕山府一路的长官。 这燕山府就是他给燕京起的新名字,赵佶本属意叫蔡攸去担任整个燕山府的长官,做一路宣抚使,为他安定北境。 可没想蔡攸自第一次北伐,和童贯两人灰溜溜地回到东京城之后,就再也不愿往北走了,燕山府那地方实在太过危险不说,也着实荒凉了些,长久待在那地方,穷山穷水又远离京城,不知图什么。蔡攸下了决定,他还是待在东京城就好,遂向皇帝推荐了另外一个人选,乃是当今尚书左丞王安中。 赵佶想让宠臣替自己镇守北地,可宠臣不想去,他又有什么法子?只能从善如流,叫王安中担任了燕山府宣抚使,再叫詹杜担任燕山府安抚使,之后让董平掌管军马。如此一来,燕山府一路的长官就是王安中,詹杜和董平就做他的副手。 王贵妃因为这事来寻过皇帝好几次,言崇德帝姬如今初嫁,怎好就让驸马董都尉驻守北地?我朝名将如云,如何不选个别人,将他换下来,也能让他们夫妻团聚。 赵佶平日里虽是个好说话的,也一向在宗室及姻亲之事上遵从祖训,但遇到这种大事,还是国事为先,“朕只叫董都尉在北面待个两年,安定局势之后便叫他回来了。” 第252章 赵佶有自己的考虑,有董平在那儿,也好牵制郭药师和他自己的军队。董平如今已与常胜军熟识,换成别人不一定能服众,燕山府一地凡事最好不要轻动,免得有什么麻烦。 王贵妃见此事不能更改,自然便回去劝说崇德帝姬凡事以国事为重了。 * 徐观等人二次北上,带了皇帝的国书、誓书,准备交给金国,完成交割。却没想事情并不顺利,金国大臣屡屡挑毛病,先是说誓书上遣词用句不对,又说誓书写得并不工整,几个使者左右为难,最终徐观自己改了三四次,才上交金国皇帝。 而后金国又让使者交出逃亡宋朝的辽国官员,得先将这批人交出来之后,金国才肯交割土地。 此事叫人更加为难了,辽国官员逃到宋朝领土之上寻求庇佑,便是不愿被金国俘虏,且信任大宋,若是把这些人就这样交出去给金国,实在有辱国威。可交割一事正在节骨眼上,金国这样卡着脖子,他们也没有办法。 徐正使说道:“诸位不必心急,咱们只说正在筹备,停上几天,金国大军也等着返回东北,不会在奉顺州久待,拖延一二,此事也就过去了。” 可他不急有人急,童贯听说此事过后,当即就抓了个姓赵的辽臣,交给金国。 如此一来,终于能交割了,数日之后,宋军大张旗鼓进入蓟州,打头的是河东军,跟在后面的是西北军,董平率领的军队与郭药师的常胜军从南面进入蓟县,而童贯的大军放在正中,河北与京畿的兵马殿后。 军队有兵士十几万之多,差点起了内乱,不过所幸此时他们的马蹄已经踏在了蓟州土地之上,收复燕云十六州的豪情徘徊在每个人的心头。 * 苏州府。 街上卖刊物的小童声音嘹亮,“《江南风尚》,最新一期!特别报道,收复燕云十六州内情!” 茶馆里面老早就有人等着最新一期的刊物,他们可是期期不落,这刊物里面有个“赛事转播”叫“新青年创业大赛的”,正是苏州府近几个月来人人热议的话题。 他们大多数人从第一期就开始看,各自押宝,看哪个小工坊能开到最后,哪个能赚大钱,可别说,这不比那些踢球的好看多了! 还得是他们江南之地!也不知是哪个能人,怎么就想出了这么个有意思的赛事! 可这赛事说是比赛,却没见在哪儿举办,只在这一个刊物上连载,是以一群人老早就拿了前几期的刊物,打算在茶馆蹲守,等着小童推着小独轮走街串巷,却没想新刊售卖,上面还有收复国土的事! 新一期的《江南风尚》很快就被一抢而空,众人翻看着那篇报导,热议一片。 潘邓此时也在宣抚使府中看着最新一期,他躺在摇椅上,旁边还有煤炭炉子烤火煮茶,潘邓一边看着报道,一边心想这宣抚使府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冷了点,床榻凉飕飕的,差个火炕。 等来年开春他一定叫人在自己屋里盘个火炕,再让人给王婆屋里也盘一个。 王婆从别个院子里往他这院来,“小郓哥回来了,等你吃饭呢!” 小郓哥上次带着纺织坊的人来苏州府,顺便把王婆也带上了。如今潘邓奉上命宣抚江东两浙一地,在这地方不知要呆多久,自然是把王干娘接在身边来住。 潘邓听了召唤,起身去了偏院,在王婆的小院里吃过了中饭,就又去了前院书房里忙活。 小云卷在一边儿给他磨墨,潘邓看着案上摞的一堆,林朔和袁常棣的信件还没回,昨日林冲还来找过他,等到晚间还要去梁山军军营一趟,明日要去苏州府衙,再过半个月去秀州盐场……潘邓舒了口气,如今他也要整日里处理政务了。 窗外不知不觉飞扬起点点细小的雪花,潘邓往外看去,十二月天寒地冷,梅花点点,也不知今年过年能否和师叔团聚呢。 第236章 宣和八年 四年后。 宣和八年二月,眼看一年又是春耕时,苏州府早早在官营肥料场卖起了化肥。 潘邓和明府尹走在田间地头,他弯腰抓起一坨泥来仔细看看。这些年苏州府商业发达,连带着重工业,轻工业都飞速发展,两浙商贾走遍大江南北,江南一地十分繁荣。 然而不能一味发展重工业,从而忽视农业带来三农问题,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走适合江南一地的发展道路:即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向导。 潘邓看了看泥质,十分不错。苏州一地水路发达,有小河滩,如今江南已经引进占城稻,从品种的优良性来说,此种外来种已经是十分高产,而培育优化品种的道路又十分漫长,是以潘邓以化肥优先,做为江东一地的增产手段。 这四年来,他先是指导百姓自己制作简易的化肥,先由官府组织百姓收集河泥,而后再由百姓堆放在田边晾晒、发酵,增加土壤肥力。 同时,潘邓又让百姓在冬季或是农闲种植绿肥植物,如翘瑶等,待其生长到一定程度后翻耕入土,增加土壤有机质。这四年下来照做的农户眼看着有不少,江东一地的州府上官也都十分欣慰。 明翰海见潘大人在水里涮了涮手,从怀里拿出帕子给他,潘邓接过来擦了擦手,二人坐了马车一同去了苏州府郊外的官营肥料厂。 路上马车轱辘轱辘,潘邓坐在车里笑呵呵地看着明翰海,直把明府尹看得毛毛的,他清咳一声,而后问道:“不知纺织坊里阔腿裤卖得如何?” 这些年随着纺织工坊布匹的囤积,缝纫工技术的愈加熟练,东平纺织坊在城里悄然开了几家成衣铺,而这一期的《江南风尚》则是传遍了大街小巷,封面上赫然是那着春幡踏青的明瀚海,他穿着合体的衣服,短衫,天青色的阔腿裤,收脚的布鞋,整个人精神洋溢。 苏州府府尹大人上了刊物,这刊物卖疯了,差点没出苏州府就脱销,而封面上明府尹所穿着的那个款式潇洒,剪裁利落,穿着简单,易于行走的天青色阔腿裤也卖断货了。 苏州府边上的纺织坊园区加班加点,厂里的缝纫机都让裁缝们踩冒了烟,却还是供不上货,最终还是傅掌柜的从东平加了一大批天青色棉布的订单才勉强平息浪潮。 潘邓说道:“托府尹的福,傅掌柜又要忙上几个月了。” 明翰海笑道:“傅掌柜什么时候不忙?他算是咱们苏州城里最忙的那批富贾了!” 两个人到了肥料厂,只见厂内高炉正冒着烟,还有穿着全套防护服的工匠在里面进进出出。府中农师正在化肥厂大门口盯着独轮车,一车车地往外推着肥,有草木灰,骨粉灰,还有化肥厂内特制的“蛋肥”。 农师捋捋短须,把几样肥料数齐了,待要运往村县,只要叫百姓依据种植的品种,合理用这三样肥料,没准他们苏州府的粮食就能如同前两年的小试验田一样,一年增产四成! 今年是头一年的大规模试验田,官府承担了几村地,足足千亩,若是今年也能依旧增产,这化肥就可在全府卖开,继而惠及大江南北了。 这可真是百年都没有的大增产呀!农师心中十分感慨,他没想到苏州府的宣抚使大人,这样二品大员竟然还对农耕一事所知甚深,竟能研制出如此增产的肥料!他如今还没春耕就已经迫切希望看到秋收之景了。 潘邓眼见着农师在此,叮嘱了几句,这才进到厂中视察,一直到日落西山,武松上前提醒,他这才返回。 等到两位高官一走,别的工匠这才松了口气,化肥厂里又热闹起来,工匠们和左右工友一边聊着府里边今年化肥要用得好多,是否给自家亲戚也买一点,一边成群结伙的去食堂吃饭了。 潘邓回到府中也正赶上太阳落山,往常他若是有空都会去和王婆吃完饭,可这些天他却少去王婆那里,只因师叔来苏州府看他了。 潘邓脸上带着笑容,进屋先和观哥抱在一块,只觉得在外忙碌一整天的疲劳都没了,当下又能处理一桌子的公文了!两个人腻歪了一会儿,这才联袂到小厅里去用饭。 师叔今天有点沉默,潘邓问道:“我听说你白日里去了梁山军那边一趟,如今那里如何?” 徐观闻言把碗筷放下,踌躇片刻还是说道:“梁山军和广德军禁军都被你训练得整齐有素,这本是好事……可如今你在江南,也要懂得避嫌才行,我总觉得你懂这些,所以并没过多劝导,可你如今还要扩军,这是为何?” 潘邓听他问到此事,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师叔,我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徐观皱起眉头,他察觉到小师侄好像语焉不详,有事不与他讲明,他们都已是夫妻了,为何还要隐瞒?意识到这点,徐观心中发堵,“……你虽是两路宣抚使,可如今江南平稳,百姓安居,哪有做这些事的必要?要是被人抓住把柄,可就麻烦了……” 潘邓沉默,徐观看他不发一言,有些心急,上前握着他的胳膊,说道:“你这好比是在玩火,火势怎由人做主。” 第253章 潘邓抿抿嘴唇,“此事我自有计较。” 今年已经是宣和八年了,这是个让人觉得不舒适的年份,只因在潘邓前世,根本就没有宣和八年,今年的年号应该是靖康元年。 靖康的利剑悬在他的头顶,潘邓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可这事说出去谁又会相信?陈老师不信,师叔也不会信,潘邓把观哥儿的手拿了下去。 小厅里陷入寂静。 徐观看着面前饭菜,也觉无味起来,起身出了院子,潘邓想要拦他,却不知说什么,最终也没迈开脚步。 徐大人前脚刚走,王婆后脚从墙后探出头来,她站在自己院子,望着这个徐大官人的背影,一直眺望到此人走远,这才哼了一声,就说她自己纯粹是瞎操心,这两口子没有不吵架的,现如今这两人也闹别扭了吧?哼哼,走了,走得好,还怕你不走呢,走了就别回来了! 当她王干娘看不出来?也不看她从前是干什么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她只要两眼这么一扫,这事根本都不费三智五猜,只一智就能猜着十分,这两个人准是一对儿的冤家,在房里是偷摸亲嘴儿的! 她说自家干儿都二十有六的大好儿郎了,怎么还不娶亲,原来根儿在这呢,这姓徐的不知道是有什么迷魂计,拐带得她家干儿一见了他就神魂颠倒的,一见他来苏州府,是公文也不批了,出门也不在外边住了,整天就要回家往房里一钻,到第二日晌午都不出来。 这姓徐的隔一阵子就过来一趟,她家干儿是人没来就盼着来,人走了魂都给带走了似的,平日里有什么好玩意都巴巴地送,过年要是见不着,那恨不得连爆竹都不放了。哼,还说什么师徒情深,什么至交好友,这是上坟不带纸,糊弄鬼呢!这要是没事,她王干娘把脑袋拧下来!走了好,免得把她干儿往坑里带! 王婆脖子伸得老远,眼见着那人的背影原来越远了,不由得心中高兴,可没等她高兴个一时半刻,那姓徐的又回来了。 徐观明日就要坐船离开苏州府,今晚是在潘哥儿身边待着的最后一晚了,他不忍心和小师侄闹别扭。 以往每次分别,徐大人都要把小师侄抱上一晚,有说不完的话,夫夫两个喃喃细语,柔情蜜意,十分不舍。可这回徐观还在生气,也决心叫小师侄长长记性,不要什么事都瞒着自家人,决心他不说清缘由,就别想和好,因此一晚上就是抱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潘邓见师叔回来了,就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以为此事已经过了,一边想着师叔如何如何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沾沾自喜地把自己嵌到他怀里,一边在想另一件事。 如今《江南风尚》已经开刊四年,也月月送到东京城去叫皇帝陛下看一看,官家对此一直很满意,就是上个月写信过来,指定叫他宣扬道教的篇幅也像其他文章一样,弄得通俗易懂一点。 是的,赵佶过了这么久,也逐渐意识到了长篇累牍的道法确实不好看了,怕没有老百姓会喜欢,没见他连自己看刊物的时候都跳过吗! 潘邓这下便有些为难了,这些年下来,刊物里一直有劝民耕槡的劝农主题,科学得很。而《江南风尚》的发刊,从一开始的目的也就只有两个,一方面是带货,另一方面是教育民众,使百姓远离邪教。 要根除人民心中的信仰不是那么简单的,在潘邓的设想中,更多的还是应该宣扬科学,但是怎么又能做到一边宣扬科学,一遍宣传道教?这是一个难题,但是难不到潘邓的脑瓜:只要让道教娱乐化减弱威严的震慑,并且让道教也崇信科学,困难就能迎刃而解。 道教的娱乐化可以用他在前世看过的传奇志怪小说来打底,至于宣扬科学,则可以在故事之中夹杂私货,物理和v fable v化学的知识以及科普常识就能在通俗易懂的故事中深入到每个人的心里。 如此一来,只将道法变成修身养性之法;将道家故事变成眼见就不真实的传奇故事;并且在其中宣扬因果有报的真善美;再借此宣扬科学,一份可向大众传播的《江南风尚》道教文章就这样编好了。 “难道我真的是个天才?”潘邓一边躺在温柔乡里,一边蹙眉瘪嘴,用十分严肃的神情思考这第一篇故事应该写什么,以至于都没注意到身后观哥儿精神郁郁。 第237章 东京观察使 嗯,第一个故事,就决定写农民遭遇地主霸凌,土地公公相救的故事。故事名就叫《土地公公授福田》,第一节主角赵大青村里面粮食减产,自己却乐于助人;第二节恶地主逼迫;第三节被他帮助的人摇身一变变成土地公公出场,给他一个仙术,化险为夷……而后便是喜闻乐见的环节,当看刊物的老百姓寄希望于土地公公会再给主角一个仙术,让他荣华富贵之时,土地公公却说财富只能靠自己的双手争取。 当赵大青想要拜托土地公公让他的地里粮食增产的时候,土地公公慈祥一笑,掏出了苏州官营肥料场的草肥骨肥和蛋肥,并且附上仙家咒语,“缺少蛋骨草,小细黄紫倒。”而后随着一声爆竹声,化作青烟缩回地下。 最终的结局自然是恶地主得到报应,而赵大青和村里人在土地公公的庇佑下,粮食增产,靠自己的双手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潘邓想完了第一期的内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在师叔怀里面窝了个好位置,沉沉睡去。一直到第二天一早寒山寺渡口送别,潘邓脑子里还在想土地公公,就决心依照前世八六版西游那样,把老神仙写成一个身高三尺,面容慈祥,性情随和,拿着拐棍,穿着锦缎的白发老头。因此完全没注意到师叔眼里略显幽怨的眼神。 潘邓神游天外,眼看就到渡口,回过了神来,看着眼前人,说道:“观哥儿,今年没什么大事,我闲下来,这个月就去京城一趟,不叫你总是来找我。” 徐观冷哼一声,算是原谅他一半。 潘邓絮絮叨叨的,一直把师叔送到船舱里,见左右无人,上前抱着他说道:“等过了今年,我在外也满五年了,便向陛下上奏,请求回东京城,到时候我两个就能做长久夫夫了,再捡个孩儿来养,咱两个也能享孩儿绕膝的福了。” 徐观听他这样说,一边想小师侄真是小孩儿心性,这事哪有这么简单;一边又心里软和起来,看着小师侄大眼睛盯着他,原来还打算不理他的心现在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就要露出微笑,凑上去亲他一下,忽而反应过来,又转硬了语气,说道:“你在南边行走不便,再过一两个月,我便又坐船来了,哪里用得着你如此麻烦?” 而后还要嘱咐道:“再过些天东京派来巡查的观察使就要来了,且好生准备,宴大人生性刚直,虽是这两年经了陈太师举荐,重新入朝为官的,不过他不会因此就偏袒太师学生。” 潘邓点点头,记住了。 徐观又凉凉地说:“把你那梁山军藏好了,可别让晏大人抓住了你的小辫子,参你一本拥兵自重。” 潘邓听着观哥儿的语气缩了缩脖子,赶紧岔开话题,好声好语把师叔送走了。 寒山寺外河水涓涓,苏州府往来船只如梭,一艘艘船从远处驶来,它们或大或小,形态各异,有载满货物的商船,有往来接送游人的渡船,还有些打渔出江的小舟,在河面上灵活游走。 码头货物堆积如山,琳琅满目,船夫们高声吆喝着,指挥着船只靠岸,大船之下力夫们忙碌地穿梭于码头之间,有的在卸下船上运来的货物,有的则在将本地的特产装上船,准备运往远方。 渡船上下了几个人来,一老者身着披风,精神矍铄,他旁边三人,两个中年人,皆是士大夫模样,还有个童子,为他背着箱子。 老者环视码头,赞道:“真不愧是苏州府,如此繁华!” 他身旁的黄潜善微微一笑,附和道:“晏大人是头回来苏州吧,这苏州府的繁华天下闻名,今日一见,比以往更盛。我前几年来时,正值战后,虽也繁荣却不似今日这般。” 他又往远处看去,指到,“那路边的像是新木,之前来没见过,早听说潘宣抚使多植树,这没想刚到苏州府就见着了。” 晏眘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道路上,只见夹道种满了新树,绿意盎然,甚是悦目,他不禁叹道:“这潘宣抚使竟有陶瓮之风,当真是难得。” 身旁的汪伯彦却摇了摇头,“此木树干细小,一见便是新植的,想必是早知大人将至巡检,故而刻意为之。唉……为这等虚名之事,竟耗费许之多,实乃大可不必也。” 早听说潘邓是个八面玲珑的,可没想他就为了接见上官,竟花如此大血本,啧啧,真是有些浪费了,有那银钱招待他们也就罢了,何必做这些虚的。 汪伯彦一边背着手,一边不赞头地点评,宴眘听他这样一说,也觉得这树木细些,心中便也有了疑惑,微微皱眉,特地让后面跟着的随从们不要通报,准备带着二位同僚,来一个微服私访。 第254章 几人进了苏州府,只见此地与别处不同,道路宽敞整洁,苏州府这样历经风雨的大方之地,路面居然如此平整,就像没经过战乱一般,整个城市干净清新。 街上的行人个个穿着整洁,服色光鲜,走路匆匆,显得十分忙碌却又充满活力。 宴大人说道:“这倒是和东平十分相像,都是穿棉布衣的,那纺织坊惯会卖些彩布,叫这城里边比别的州府鲜亮得很。” 几人往城中心走着,突然看到路边的粉墙边上围满了人,晏眘心中好奇,便让书童前去探听究竟。 书童挤进人群,片刻后回来,禀报道:“大人,这是官府布告,说是公职人员招聘,街道司正在招聘二百人。” 几人大吃一惊,招聘?聘,聘什么? 路边有人见他们惊讶,几个人捂着嘴偷笑,一人说道:“这个招聘,就是“招贤取能”的意思。” 几个人这才明白,既然是招贤举能,那为什么要加个“聘”字! 后面的人渐渐围了过来,“之前不是已经招过两轮了吗?怎么如今又招二百人?” 汪伯彦听了急忙问道:“之前已经招过两轮是什么意思?” “就是前两年,第一轮招了一百人,之后第二轮招了两百人,本以为不会再招了,谁能想今天又贴布告了!” 汪伯彦听了之后不禁哼道:“果然是听到我们要来,才着急着搞出这种花样来,这分明就是刻意为之……”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几个围观的苏州府百姓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道:“这位官人,您这话可就说错了,我们府里招聘,干你何事?” 这穿着绸缎的大官人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又是个多大的官,竟然说他们苏州府搞这些“面子工程”,简直叫人笑掉大牙,他们苏州可不光有明府尹在此,还有一路转运使与两路宣抚使潘大人在呢!要去讨好哪个? 这几个一见身上装束便不是苏州府人,难怪不知何为府衙招聘,如此孤陋寡闻,竟然还说他们苏州府的不是,哼哼,村气! 那几人斜眼瞅着他四个,摆足了苏州府百姓的蔑视,而后才转身往人群中挤,看新的布告去了。 其中一个脾气好些,也拿不准面前几人是否真是什么大人物,就和这几个外来的大官人解释:“咱们这苏州府府衙招聘的小吏多,不光是街道司,其他的各司也有招聘。” 他见为首的老头在这三人之中算是面目略微慈善些,便和他说道:“……只不过街道司和虞部要求低,咱们平常百姓甚至上了岁数的,只要是身子康健,就能来试试水!这才在这儿围了这么多人。” 只要身子康健就行?这是哪门子找衙门差役的规矩? 宴眘问道:“真是如此?” 那人笑着说道:“假的不成!要么这儿怎么这么多人?咱们只要过了衙门的考试,成了街道司的一员,那可就是衙门口的小吏了!不光上工轻省,还有月钱拿呢!” 还有月俸?不是役夫? 宴眘一愣,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那人又道:“大官人你不晓得,我们苏州府府尹大人、潘大人,为了咱们苏州百姓,那是想尽了法子。如今府里挨挨挤挤,南来北往的,一日要接待多少人?自然要许多人手,这招聘可不是为了应付谁,这是实实在在地做事儿的!” 宴眘心中微微一动,但仍是心存疑虑,他往左看向汪伯彦,见他眉头紧皱,往右看向黄潜善,见他稍有疑惑,却又神情自若。 边上有人大声说着什么,几人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来了一队穿着统一,配着刀的人,乃是巡检司的人正在维持秩序。 一边有人嘀咕道:“这巡检司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宴眘便问向那苏州百姓,“这巡检司的人也是‘招聘’来的?” 那人答道:“大官人猜着了,听说近些日子他们巡检司也在扩招呢,人手不够用了。咱们苏州府下面各个县里的县尉司、巡捕房都在陆续建,需要许多人,都从咱们苏州府里派去的。是以府尹大人就让各个县里村里的勇士都可以来应征,如果招聘上了,也会给公职。” 说着一脸羡慕地看向那些个巡检司的官吏。 汪伯彦皱着眉毛,听了这话突然说道:“国库的钱岂能容这么挥霍?既然要人手,叫厢兵充当也就罢了,何必都要新聘?我朝本来就冗兵冗吏,这样下去还得了?” 第238章 巡查苏州府 黄潜善正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听人念告示,听了汪伯彦这么说,转过头来,“此倒也未必,这苏州府如今繁荣,百姓安居,一府之尹也爱民如子,想来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百姓。一再招贤,便是因为人手不够用,既然如此,那就必不会冗吏了。” 汪伯彦微微皱眉,仍是有些不赞同,却也也犯不上为此事争辩,索性不发一语。 几人一路往城中心走过去,只见街边粉墙的告示栏上,多有官府发布的告示,养济院和虞部都在招聘。 实在是有些奇怪,汪伯彦在这街上左右寻摸,最后召唤了一个推着小独轮,在街上卖刊物的小童。 汪大人招了招手,把那小猴子叫过来,给了几个铜板,说道:“我且问你几件事,你是苏州府人士?” 那小猴子欢天喜地地把铜钱放到荷包里,脆生生说道:“回大官人,小人常年在苏州府,这府里的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别看这小人个头长得不高,看着不过十二三岁模样,可没想倒人挺机灵,汪伯彦问道:“那你可知这府里招聘的为何这么多,招聘到官府里面都叫他们做小吏不成?” 那卖刊小童没料到这大官人竟要问这些,看了他几人一眼,说道:“现在咱们苏州府和往常不同了,那些考试进去的也是小吏,不过都是干实事儿的,官人们见街头打扫的‘环卫工’没?那些也是考进去的,不过考得容易,也是小吏呢。” 几人这才明白,也终于明白了这干净的苏州府是从哪儿来的,黄潜善问道:“难不成这苏州府街道每天都打扫?” 小童笑着说道:“大官人有所不知,这街道司可不光是打扫路面,他们还有一个顶顶重要的活计,便是要造肥料。不管是咱们苏州府垃圾泔浆的堆肥,还是咱们公共茅房的肥,都由他们来运,咱们府尊大人说过,这事看着小,实际上却是关乎一路生计的农事。您不晓得,咱们官营肥料场里面的‘蛋肥’,据说就是他们的功劳,能让庄稼增产三四成呢!” 宴眘手下那书童见这人和自己年纪相仿,在他说话的时候就不禁聚精会神听了起来,听他说到增产三四成,着实吃了一惊,“三四成?这怎么可能!” 黄潜善笑道:“准是这小猴子记错了,哪里有肥料能让地力增产三四成?” 宴大人一直严肃的神情也温和起来,对自家书童说道:“小书童莫要大惊小怪,许是小友记不牢呢。” 这卖刊小童这么小的年纪就出来走街串巷,口齿伶俐,眼瞧着也像是读过书,面对大人毫不胆怯,着实让几人刮目相看。 可没想那卖刊的小子听他转圜,不仅没顺坡下,反而认真说道:“我记得牢,确实是增产三四成,咱们苏州府下边的村县都知道的,许多父老就等着肥料场明年多多制肥,好买些肥田。” 他说着把独轮车上的杂志拿出一本,严肃说道:“这可不光是我们这样说,就连土地公公也知道咱们苏州府的三样肥呢!” 若说那草肥骨肥别处也有,可这“蛋肥”却是他们苏州独一份,是潘宣抚使建了官营肥料厂才有的! 如今就连土地公公都知晓了,还把十字仙术说了出来,这几人竟然还不信呢。 小童撇着嘴推着小独轮走远了,留下四人每人手里一本《江南风尚》,在路边翻看刊物。 许久之后,宴眘把刊物合上,坚定说道:“走,我要去看看这官营肥料厂!” * 几人原本想要朝着城中心走,可没想半路换了目的地,又往回折返,经人引路,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肥料厂边上。 宴大人仰着脑袋看着此地高高的烟囱冒着烟,门外看守也比别处严格,踮着脚往里张望,还能见身着奇怪衣裳的工匠。 不像是个好去处,汪大人不太想去,说道:“此地有些怪异……” 却听远处传来奔马声,几人朝路边望去,见是好几个官府中人。 此时距他几个进苏州府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此四人身份不明,行径可疑,早已有人通报了苏州府衙。明瀚海心知近几日会有上官来苏州府,闻讯赶到,远远地看到几人,都是士大夫模样,心中确定,便快步上前,拱手道:“下官明瀚海,见过几位大人,不知大人何时到的?下官竟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宴眘没想自己一行人竟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微微一笑,说道:“明大人不必多礼,本官此次前来,乃是奉命巡查,今日一路走来,看到贵府如此繁华,实在是令人惊叹。这肥料厂更是本官从未见过的奇事,还望明大人能为本官详解一二了。” 第255章 明翰海笑着说道:“大人过奖了,只是这肥料厂是潘宣抚使所建,其中有许多奥妙之处,虽得潘大人指点迷津,可下官也不能全懂……” 他讪笑道:“我已叫人去请潘大人,想必他不过多久就会来此。” 不一会儿潘邓才骑马到了此处,几人见过礼,潘邓就带着观察使三人游览化肥厂。 “……算不上辛苦,这些都是苏州府衙同僚一齐建设出的,不然我虽为两路宣抚,却也做不得许多实事,宴大人且随我来……” 几人跟随潘邓走进里面小厂房,只见厂内一片忙碌景象,工匠们正将各种泔浆倒入发酵池中,旁边还有专人拿着纸笔记录着些什么。 此处工匠口鼻处都蒙着白布,一处巡查的工头见有大人来访,急忙上前去,各拿了两个口罩。 一行人学着彼此的样子戴上了这口罩,宴眘十分好奇,“这肥料如何制作?” 潘邓详细解释道:“这肥料就是用府城之内的生活垃圾发酵制成的,这里就是专门的发酵池,只要控制热度和湿度,让其自在分解,最终就能制成肥料,由生活垃圾堆肥制成的肥料富含蛋草骨,属于三合肥,对庄稼生长极为有益。” 宴大人听得云里雾里,点了点头,又听他讲解怎么制作草肥,骨肥和蛋肥,前两样他能听得懂,可对这“蛋肥”如何制成,最终也只是一知半解。 从肥料厂出来之后,宴眘摘下了口罩,呼吸了口清新之气,而后迫不及待问道:“这肥料的成果如何?真能如同你这刊上所说,增产三成?” 潘邓微微一笑,说道:“口说无凭,大人请去府衙见农官手记。” 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府衙,潘邓指着册子上两片稻田说道:“这片稻田用了我们的肥料,而旁边的那片则没有。大人请看,使用肥料的稻田,稻穗饱满,产量比普通田地高出三成。” 宴眘又询问了农官许多,而后问道:“有这样的好肥料,为何不上报朝廷?” 农官笑着说道:“回观察话,这一册子都是试验田,如今咱们肥料尚未过多尝试,等到今年的数据出来才能定夺,想来到时候咱们苏州府就都能用上肥料了。 潘邓也说道:“届时下官便会奏报朝廷。” 宴眘舒了口气,拍了拍潘邓的肩膀,说道:“到那时,老夫必亲自为你上书!” 第239章 举办文会 宴眘心中感慨万千,他早…… 宴眘心中感慨万千,他早就听说潘邓之名,如今一见,果然是真正为国为民之人!此人不贪功不图名,一心只为百姓谋福祉,能有这等贤才,实乃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当晚,潘邓为三位京城来的高官接风洗尘。 席间菜肴丰盛,有糟香蹄筋、水晶肴肉、东坡肉、山海兜、石首鱼叶羹、撺鲈鱼清羹、酒蒸鳜鱼、乌鱼子、五味蟹、姜醋生螺、真珠圆子、蜜麻饼、油肉酥、果子榄干、春盘馎饦等,一碟碟色香俱佳,叫人眼花缭乱。 明翰海说道:“此几味都是两浙鲜食,别处少见,几位大人尝尝鲜。”说着叫小厮布菜。 黄潜善不是头回来苏州,可有些吃食却是头一回吃,他筷子越过曾经已吃过的油肉酥、肴肉,夹起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放在嘴中,只觉得奇香扑鼻,却又吃不出来是什么,十分惊奇,问道,“这是何物?” 明翰海看了笑着说道:“此乃乌鱼子,福建子鱼乃闽中鲜食最珍也。” 黄潜善看了又看,却实在看不出是个鱼样子,要是他说,这东西更像是大鹅肝。 一边的小厮见大官人疑惑,笑着解释道:“这乌鱼子,乃是子鱼肚子里面的鱼籽,取出来后先晒后熏,一只鱼也就二两子,干后切成薄片,软糯弹牙,入口即化,唇齿留香,乃闽中最佳!” 几人这才明白此为何物,纷纷品尝,果然滋味甚好。 潘邓亲自为宴观察使斟酒,说道:“大人远道而来,我却未曾远迎,如今略备薄酒,还望大人见谅。” 宴眘哈哈一笑,捋捋胡须,也拿起酒杯,说道:“潘大人外道了,我早就听说大人之名,如今到此,这苏州府果然名不虚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潘邓这才说起正事,“我早年没来江南之时,便听过南边学风昌盛,后来到了苏州,才发现确实如此。此地学子众多,百姓向学,只苦于入仕艰难,多少有些心灰意冷罢了。恰好此次几位大人来此,若能借此时机在此举办文会,邀江南学子聆听几位大人讲学,定能激励学子奋发图强。” 席上三人一愣,要,要开什么?什么文会?来时也没人和他们说过这些呀! 潘邓微微一笑,道:“如今不兴科举,只以太学取士。然而太学只在东京一地,选天下学子,优中选优,尖中拔尖,对天下学子来说,机会何其渺茫?我在苏州府四载,深知士人心中忧虑。如今不知能否长留苏州,愿在临走之前,再为苏州办件实事。” 宴眘看着潘邓,只见他眉目舒展,神情平和,身着一身官服,既有上官威仪,又怀赤子之心,心中动容,拱手道:“既是潘宣抚使相请,又是惠国利民之事,我等怎会回绝?为江南学子传道授业,也是我等在朝为官之人该做之事。” * 事情商定,几天之后,潘宣抚使府上发帖子邀请江南各地的书院学子来此参加文会。消息传出,各府纷纷响应,潘邓是当朝太师的弟子,他来到江南宣抚此地,本就让许多不得志的士大夫子弟看到了仕途的希望,如今又有京城的高官前来,众人争相来此集会,一时间苏州府内热闹非凡。 潘邓此举却不只是为了叫两路多些人才,能入朝为官,在朝中也多些家乡人;更重要的是利用这次文会,宣扬文风,叫老百姓多送自家子女出来念书。 知识没有国界,掌握知识的人却有故乡,教育乃是国之根本,只有让更多的孩子接受教育,才能为苏州府培养更多的栋梁之材。他这几年在苏州费心不少,眼见着此地发展起来,定要为此地多留些有识之人,叫苏州府能长长久久顺遂下去才好。 文会当天,春日暖阳高照,明府尹亲自主持,众多士大夫子弟和学子们齐聚一堂。 宴观察使三人都穿了压箱底的板正衣裳,纷纷上台传授经世致用之学,学子们也听得津津有味,此会一连办了十天。 潘邓也趁此机会,参加了苏州府纺织园区不远的学校的建成剪彩,这所“苏州纺织子弟小学”便是李大官人为本地双职工家庭的孩子建立的蒙学,在建成仪式过后便预备进行招生。 此消息传出,苏州府富户和大小官员们为了结交宣抚使,不管家里有没有适龄孩童的,纷纷都想送自家子孙入学。 李大官人连连推拒,声称自家纺织子弟学校只招收职工家里小孩,不管是苏州纺织厂的,水泥厂的,还是和他有生意往来的,具都有名额。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众人暗自琢磨了几天,在第一届“新青年创业大赛”之中拔得头筹的苏北五金便联合了其他几家新商号,在苏州府郊区建起了“子弟学校”。 苏北五金的东家薛明达在自家“五金子弟小学”剪彩之际,说起建这所小学的初衷,侃侃而谈,“吾只经纪出身,不读诗书,却于一日听得潘公一言,受益匪浅,乃‘夫教育者,国之大本也,若天下之人无论贵贱贫富,皆能受教,此为大同’。今吾等商贾,虽无官职,然亦有兴学育才之愿,愿以此校为始,为寒门子弟辟一求学之路,使人人皆可读书明理,他日或能成才济世,亦为家国添一分力,此乃吾辈之愿也。” 此话与“苏北五金薛明达剪彩图”共同印在了《江南风尚》三月刊之中,在这篇文章之前,便是京城观察使宴大人于苏州府文会讲学一事。 宴眘三人人手拿了一本《江南风尚》,在报导文会的那篇文章之上看了又看,而后宴大人合上书页,靠回椅子里,颇为满意。 他这些日子忙于文会讲学,每日晚间都要预备第二日讲学内容,颇为费心力,因此都没有好好巡查苏州府。 不过也没什么巡查的必要了,此地文风兴盛,百姓安居,又有能臣干吏镇守于此,还能有什么不好的不成? 太子殿下还是太过谨慎了。 第240章 观察使还朝 宴眘此次南下,起因就是朝中有人提起江东、两浙宣抚使潘邓在外太久,请求召回,而后太子复议。 皇帝陛下犹豫不决,此提议虽然有理,但实在有些死板,江南一地本就战乱频发,潘邓既然能平定两浙,而后恢复生产,每年又都有高额税赋流入东京,便让他在外又有何不可? 可此事既然有人提出来,也不能一直悬而不决,皇帝便想要派人去江南考察一番,亲眼看看江南如今是什么样貌,再做决断。 南巡之事已经定好,但人选上却着实要好生考虑,几方争执不下,最终决定派刚刚回朝不久,又以刚直出名的宴眘南巡。 第256章 宴眘虽是太师引荐,但心中也认同太子所言,潘邓身为江东两浙宣抚使,掌管两路军政大权,权柄过大又远离中央,至今已在外四年,无论如何还是早回来的好。 宴眘带着这样的念头来到苏州府,可他在江南待了这些天,不知不觉之中,想法却已全然改变。 且不说潘邓此人一看便是忠义正直之人,就说他的治理之能就已是罕见。 官场之中,寻常官吏士大夫,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完成职事者,比比皆是;然而,能够运筹帷幄之、掌管一地大小事务,使其井井有条者,却寥寥无几。纵有能人,能治理好一县一府,已然殊为不易;而能将一路地区,涵盖大小十几州皆掌控于股掌之间,使其欣欣向荣者,则是凤毛麟角。 然而此人不仅能够将两路军政大权牢牢握于手中,更能让这两地按照他的宏图伟略,稳步向前,蓬勃发展。如此贤能之人,于百年之中,能有几人得见? 如今州府长官三年一换乃是常例;一路长官,最多任职五年亦需另择贤能;至于武官,虽有任期较长者,或可在一地都监十年之久,然其职责仅在军事,不涉政事。而那些真正管政事的文官,区区三五年任期,又能真正落实几项利民之策? 庸碌之辈,自是谈不上改革之事。若有一地有幸得遇贤能之士,其虽能大刀阔斧,力图革新,然行进途中,往往便已奉命易职,调往他处。倘若后任太守能够继承前人之志,继续推行既定之策,自是幸事;然而,若继任者无德无能,仅以一己之私,妄加改动,狗尾续貂,那前人费尽心力所为,岂不付诸东流?非但无功,反而劳民伤财,徒增百姓之苦矣。 今江东一地,幸得如此贤明长官。潘邓此人非但自身才德兼备,足以兴利除弊,振兴江东;且更不以苛政扰民,能使士农工商各守其分,在规范之内自由蓬勃发展,令百姓安居乐业,此实乃江东之大幸。如此贤才,若能继续留任一年,必能使江东更上层楼,就让他继续在此任上再待一年吧。 宴眘已然拿定了主意,再看潘宣抚使,心中不禁生出爱才之心。这潘邓如今尚不足而立之年,若能多加历练,日后又将成长为怎样的济世能臣?陈文昭果真收得一位好徒弟,也不知他是从何处觅得此等佳材! 如此说来,也难怪陈文昭对其爱徒如此看重,以潘邓的才干,若多加磨砺,日后未必不能成就宰相之位,叫他享享一门两宰相的荣光。 只是有一点,太子似乎对潘邓颇有微词。 依宴眘看来,太子未免过于谨慎了。普天之下,士大夫皆为天子家臣,更何况潘邓连父族都无,仅有一个当朝太师做老师。而陈太师素来中正不阿,如今看来,师徒二人皆是一心为国的忠臣良臣。 然而,太子的想法也并非全无道理。太子向来性情谨慎,与其父大相径庭,这本是好事。只是但愿他莫要再掀起党争的风浪才好。想当年,神宗皇帝在位之时,力挺新党,打压旧党;哲宗继位后,又转而支持旧党,排挤新党;后来皇帝即位,再次启用新党,刻元佑党碑,压迫旧党;如今太子又有宠信一党的迹象…… 唉,他这把老骨头,不知还能否撑到新皇即位之时。思来想去,也终究是徒劳。宴眘摇了摇头,宦海沉浮几十载,大起大落,他已经不想去想这些事了,时局多艰,只做自己能做到的,不愧于心就好。 * 宴大人在苏州府讲学十日,看了苏州学子,心中欣慰。念及潘邓之才,亦有意为其宣扬美名,遂登临寒山寺,作文一篇,题为《寒山寺游记》。 潘邓见了,大喜过望,登刊!这就是下月《江南风尚》的开篇佳文!必须广为流传! 宴眘来到苏州府,公事之余,尚还有一桩私事待办,那就是要配一副眼镜。 如今的定制镜片已初露端倪,磨镜片之业蓬勃兴起,只是天下眼镜看苏州,他们东京城匠人的制作工艺无论如何,也不如苏州府的精妙绝伦。 宴眘早就想配眼镜一个,也请匠人来自己府中测验,可终究没有适配的。 他就只知自己所戴眼镜和别的年轻人所戴不同,可戴了同僚的眼镜,却不甚好用,于是待在苏州府这磨镜片兴起之地定制一副。 明府尹听说此事,哪里劳烦观察使大人自己去城中配镜?叫了测视力,磨镜片的医者和匠人来到府中,悬挂山字图给宴大人测了度数,叫匠人加紧制作,没过几日就磨好了。 宴眘打开皮包,取出那副眼镜,小心翼翼地戴上鼻梁。刹那间,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清晰,他不禁赞叹道:“这苏州府的眼镜,果然名不虚传!” 那工匠听了大官人赞赏,脸上露笑来,拱手说道:“大人过奖了,小人自四年前起便潜心钻研磨镜之技,日夜不敢懈怠,只为能为客官磨出分毫不差的镜片!” 宴眘摘下眼镜,反复端详,眼中赞许,“这磨镜虽是小技,却关乎读书人之大用。若能将此技艺普及四方,定能造福天下学子。” 工匠听罢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边眼镜行的掌柜把他挤到一边去,自己凑上前来,拿出布包来,“大官人既是东京人士,想来不常到苏州府来,小人特意备下两副眼镜,供官人日后替代之用。” 宴眘点头笑纳,这苏州府果然是个宝地,各行各业能工巧匠甚多,如今又配到了相合的眼镜,此行不虚也! 一番考察下来,宾主尽欢,三人满意而归,踏上了回东京的路途。 * 汴京城皇宫之内。 赵佶看着宴观察使带回来的最新一期的《江南风尚》,非常满意,以往他要看此刊,还得等个几天,如今观察使乘着快船回归,他也能早几日看了。 宴大人还是以往的一副严肃样子,向上复命道:“臣奉命南巡,遍历州郡,所至之处,皆察吏治之得失。今至江南苏州之地,得遇贤能长官,实乃治世之良臣也!” 此话一出,朝臣皆看向三人,黄潜善偷偷看站在皇帝跟前的太子殿下的脸色,见其果然微皱眉头。 宴眘接着说道:“……潘宣抚使心怀百姓,复兴江南,兴利除弊,不遗余力。臣到苏州府之时,潘宣抚使正号召苏州府有识之士多建学校,广设文会,延聘名师,培育栋梁。如此莘莘学子,得以入学受教,苏州文风日盛,士气昂扬,众学子受此恩惠,更加感念皇恩浩荡。” 赵佶满意得点了点头,对宴观察使说道:“潘卿家从不叫朕失望,他所在之处,朕便能放下心来了。” 宴眘显然对潘邓此人也多加赞赏,又接着说道:“……潘宣抚使不光育才有道,于稼桑之事,也颇有精研。他劝农耕桑,教民种作,研制化肥,以助稼穑,使五谷丰登,百姓富足。臣观江南在其治理之下百业俱兴,民生日隆,百姓安居乐业,皆颂长官之德。臣以为,此人乃治世之臣,堪为天下楷模,江南发展日新月异,皆赖其贤能治理,臣特奏闻,望圣上嘉奖。” 三位南巡的官员说起在苏州府所见所闻,朝廷之上其乐融融,皇帝手里拿着刊物也时不时大笑出声。 各路人都赞赏江南,太子却看不过眼。他本就看不惯童贯、杨戬之类的奸臣,可却不想这种会逢迎拍马之人却能屡屡升官。那童贯还被父王封了王,叫一个宦官做大宋王朝的异姓王,何其荒唐! 但当时也是为了收复燕云论功行赏,去了北面的人,多数都受了赏赐,童贯居功至伟,他堂堂太子,就算看不惯也说不得什么,只能恨这些大奸之人手段高超,又惯会争权夺势。 现如今的潘邓也一样,此人不过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小流氓出身,如今却被封了国公,又变成了镇守江东的宣抚大臣,掌管军政大事。叫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人镇守江南,时日一久,那还了得? 这宴眘还以刚直闻名,不过也就是个收受了贿赂,回京之后替那姓潘的说话的贪婪之徒罢了。 赵桓冷哼一声,说道:“谁许他在江南建书院,办文会?擅建书院,私办文会,此等行径,未闻上命,实属越权!此岂非欲广植私党,笼络士人,欲蓄势以待,图谋日后结党营私乎?此风断不可长,望圣上明察秋毫,严加究治!” 此话一出,闹哄哄的朝堂顿时鸦雀无声,宴眘刚刚还在侃侃而谈,如今听太子发难,也不发一言。结党营私之罪过,他再不想背上了,不是害怕了朝廷争斗,而是他曾经宦海沉浮几十载,真的累了。 陈文昭本来听着三人从江南回来,张口闭口夸赞自家学生,正揣着两手,老神在在,如听仙乐耳暂明呢,却没想突然听到一阵刺耳杂音,掀开眼皮看向始作俑者。 太子一副正直不阿的气派,正等皇帝决断。 陈文昭冷哼一声,之前朱勔,庞盛昌之流在江南兴风作浪,借着皇命以公谋私,无恶不作,败坏朝廷的名声,欺压百姓,当时人称为江南小朝廷,如此嚣张也没见他说上两句。 第257章 如今潘邓平定暴乱,诛杀反贼,在荒败之地安抚百姓,劝农耕桑,给你老爹那劳什子花石纲擦屁股,收拾烂摊子,倒有人来说忠臣良将欲意结党营私了,好大顶帽子! 如今潘宣抚使只不过是手里的权利大些,但是这也是因为江南一地反贼频出,不似中原稳固。手里没权,怎么给你们老赵家办事! 陈文昭上前一步说道:“臣曾闻潘宣抚使在江南建书院不是为了江南学子,却全是为了江南百姓。” “哦?”皇帝对于太子之言,本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听太师所讲,却颇为疑惑,“潘卿家建书院怎不是为了江南学子?” 宴眘便说道:“……只因潘宣抚使所建之学院,全是蒙学。” 蒙学?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既然是建了书院,为何只建蒙学? 宴眘解释道:“依臣之见,此番举措,实因苏州府近年来蓬勃发展,大小工厂林立。许多城郭户家中,夫妻二人皆投身工厂劳作,甚至家中老妪老翁亦出门做工。白日里,家中孩童无人看管,故而苏州的托儿所与职工子弟学院才会应运而生。” 众人闻此解释,心中豁然开朗。除去潘邓为何在苏州府建蒙学之外,竟能从这句话中听出苏州府的繁华盛景。 夫妻二人皆外出做工,这在寻常地方已是罕见,更何况苏州府工匠的工钱颇为可观。如此一来,一家该会多么富裕?想必不靠田产房产,也能过上岁岁有余的富足日子。 怪不得苏州府年年赋税拔得头筹,果真是个富得流油!苏州府的繁华,怕是早已超乎从前。 赵佶也点了点头,“建蒙学也好。”潘卿家在信中都和他说过的,家庭里多一个人出来做工,苏州府的经济增长总值就要增加一半,建了蒙学,家里女眷不必守着孩童,如此一来,才能税收增长。 不过他此时最在意的却不是蒙学的事,而是那可以让田产增产三四成的良肥,“那肥料真如土地公公所说,能让田产增收三成?宴卿家可去看过?” 宴眘捋须,呵呵一笑,便和皇帝说起了他在江南考察官营肥料厂,与看那农师前两年记录之事。 皇帝与二府大臣听得聚精会神,都赞叹有加,只太子一人在旁边静静站着,显得格格不入。 他冷眼旁观朝臣,转而对整个陈党都愈加不满。 陈文昭瞥见太子,心中叹息。 自他早年借蔡太师之势来到京师,晋升二府之后,太子看他就不顺眼,一直持续到现在。 太子此人性情天真,不能理解有识之士在党争的漩涡中挣扎,没有一人能够独善其身,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认为陈文昭之流也不过是另一个蔡京,而潘邓不过就是陈党在南方的朱缅,这师徒二人都是他父亲身边的奸臣而已,而宴眘也是他结党营私的罪证。 若是太子哪日做了皇帝,怕不是第一个就要朝他们下手。 陈文昭心中苦恼,他自己也就算了,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本是当朝皇帝的太师,不被新皇重用,也在情理之中。可潘邓仕途还长,他这小小学生往后又该如何是好呢? * 皇帝听了一下午南边的事,心中深感国富民强,待到退朝之后,他踱步来到自己的收藏室,环顾四周,心旷神怡,左边陈列着政和系列,右边则是宣和系列,而正居中悬挂的,乃是北方燕云十六州的舆图。赵佶望着这幅舆图,顿觉心满意足,内心一片充盈。 以前那种需要道教尊号来填满内心的想法渐渐淡化了,他上月看了潘卿家所著的土地公公故事,起先还觉得此神仙如此神通,定要有尊号才行,潘卿家竟然只字未提,未免太过外行。后来把那小故事看了又看,洒然一笑,竟然也不是在意了。 不过边陲之地,又紧靠海岸,还是不容轻视,不宣扬道教,也要防止白莲复辟,还得让潘邓继续教化愚民才是。 太子还是太过年轻,竟然看不出潘卿家开设蒙学,还有这方面的顾虑。皇帝摇了摇头,这天下朕还得多加看顾,多多历练太子几年呀。 * 汴京城外,马扩风尘仆仆,跑马回了京城,他神情忧虑,沉默不言。 去年年底他曾带着大使团出使金国,因为路途遥远,外加上使者众多,因此一来一回走了三个月多之久。如今返还的使者还在路上,再过几日就能到达京畿,他身为正使,心中惴惴不安,便先行回归汴京城面见陛下。 赵佶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接见了马正使,马扩与皇帝说了这几个月以来出使的种种事情,最后说道:“……我第一次北上金国,不过是八年前的事,如今再到此地,就如翻天覆地,全然不同。” 第241章 金军南下 赵佶听了马正使所言,心中也有根弦绷了起来。 马扩说道:“八年前,臣初至金国,彼时金人尚处蛮荒之境。其居所皆为简陋房屋,金国大王完颜阿骨打也并不喜奢华,屋内的土炕便是其和一众大臣议事之所。每当用膳之时,众人围坐,每人面前仅有一木盘,手持匕首,割肉而食,狼吞虎咽,毫无礼仪可言。彼时臣虽觉其风俗粗鄙,然未将其视为大患,毕竟金国只是蛮夷之国,与我大宋之礼仪之邦相去甚远。然此次再赴金国,所见之景,却全然不同……” “他们新建了华丽宫殿,制式已与辽国所差无二;宴席之上,用金杯、持象牙匙、歌舞不断;且金人如今十分重礼,我等前赴金国皇宫,皇帝不断邀请使团赴宴,臣等在那待了五天,每天都是吃喝赏赐……” 他一边说着从随行的褡膊里拿出一个金杯来,“这是金的……” 赵佶把那金杯拿在手里,眼见着这居然是金国那蛮夷之地赏赐给他们大宋使臣的杯子,十分稀奇。 马扩又拿出一个银酒壶,还有一个象牙雕,“这还有银器和象牙……” 赵佶又把这两样接在手里,果然不出他所料,十分粗糙,与他天朝上国之物相差甚远矣。 马扩又掏出几样玳瑁玛瑙,说道:“还有些布帛美酒,新皇喜爱接待使者,种种赏赐源源不断……” 赵佶捏着那银酒壶的一角,把它放在案上,十分看不上眼的样子,“那新皇帝竟如此眼皮子浅,可见与上一个皇帝相距甚远!”拿这些金银财宝赏赐使臣,竟然似个土财主一般。 马扩噎了一下,把刚想说的“金国皇帝显然是有意学陛下行事”咽了回去,而后说道:“陛下,此事不能小觑,金国种种,足可见其野心勃勃,欲壑难填!” 赵佶却说道:“我瞧这皇帝十分不如上一个,怎就野心勃勃了?” 马扩说道:“我们去时,每天都有几千人在附近修建宫殿,等到哪一日,他们国土所产之物不能供其奢侈,日后必要扩张……”说到这里,马扩有些踌躇,他犹豫半晌,还是凑上前去低声说道:“臣归来之时,见到金国军队有异动,他们似乎在转运粮草,调拨兵马往南边去……” 他看着皇帝脸色,说道:“臣问了在金国的汉人,他们并不避讳,直言说金国意欲入侵大宋……” 赵佶惊讶地看着马扩:“此话当真?” 马扩也有些犹豫,这事他说不准真假,只是道听途说,可金国调动兵马,他们怎能不防? 赵佶见马扩不出声,眯了眯眼睛说道:“若是不知虚实,就这样说出来,恐要动摇人心。”金国如今和大宋为兄弟之国,他们朝廷每年几十万两白银送过去,那金国怎么可能动不动就要发兵?难不成不要他们大宋的岁币了?真是耸人听闻! 马扩连忙请罪,可过了一会儿又犹豫着说道:“说起来金国对我大宋也不算友好,权臣粘罕还向我等询问燕京郭药师一事……” 说起这个来就叫赵佶头疼。 金国一直认为辽国的所有人都是他们金国俘虏,之前就数次向宋朝廷索要辽国逃跑到大宋的大臣。可那些辽国大臣也是权衡利弊才向大宋求助,投奔而来,若是就这么交还给金国朝廷,他们大宋还有何脸面? 可话又说回来,两国邦交,那巾帼还是野蛮之国,他们大宋也不好直接回绝金国的请求,是以这些年来,童贯在北面时不时送去两个,两国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去年金国突然要他们把郭药师交出去,这怎么能行! 野蛮之人不通道理,只知道管他大宋要这要那,又有得扯皮了。赵佶想到这事就心中不快,挥了挥手,“马正使一路辛劳,如今回到京城,先回到家中去好好歇歇吧。” 马扩只好告别皇帝陛下,离开皇宫。 马扩走后,赵佶回想着今日所谈,关乎金国大军往南边运粮一事,还是觉得心中不太安定。又想到两国联盟日久,能有什么大事?总是有这些操心的臣子,听见点风吹草动就要上报,丝毫不顾皇帝整天日理万机,还要受到这等恐吓。遂下指令,朝中大臣胆敢妄言边疆事务者,流放三千里!每逢大赦也不能赦免! * 命令下达之后,一个月来朝中噤若寒蝉,可赵佶耳边是消停了,心中却还在打鼓,就这样平日里好似无事,可一想到这事儿却又有些叫人中担忧。 第258章 一直到金国遣使来到东京,皇帝这才算是打消疑虑——既然金国还肯派使臣来,那就说明两国邦交依旧存在,并无什么大事。 上回大宋派使团去金国,名义上是庆祝金国皇帝吴乞买继位;这回金国派使臣来到东京,名义上却是向大宋皇帝告知他们已经抓住了耶律延禧,喜通捷报。 捉住了耶律延禧,就代表着如今的金国已经彻底消灭了辽国,他们在北方成为了真正的霸主。 金国的使团从四月往东京走,一直走到六月份,到了东京城之后,皇帝设宴招待,一直叫使团在东京停留了两个月,等到八月份才叫使团回归。 在这期间,奏报不断,金军在河北山西等地调动;金国国相粘罕和兀术也曾在大宋边境上阅兵;也曾有人见到金国军队在边境上征集粮草。 然而种种在童贯看来都不能称之为金国即将入侵的先兆,只因金国使团如今正在东京城,此正彰显两国邦交之和。在这点上,童贯和皇帝的想法高度一致。 多数消息自童大王处便被拦下,他不敢告诉皇帝发生了什么,满朝文武也少有人敢告诉皇帝真相。 童贯眼见着风吹草动,深感大事不妙,却一直没有什么行动,报着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关。一直到前几日雄州董平传信来,说郭药师的常胜军中有一个小头领叛逃,叫韩指挥使的,直往北面去了,童贯这才感觉大祸临头。 焦急之下,童贯便让马扩带人去金国探听虚实,叫他找金国权臣打探消息,看他们是否真要南侵。临走之时特意交代马扩,“如今还有两州迟迟没来得及交割,你此次去金军之中,便以此为幌子,催促他们尽快交割,暗地里则探听虚实,看他们的军队究竟想做什么,若有什么不好,尽快传信!” 马扩得了指令,带着使臣出使金国,面见粘罕,询问交割一事。 粘罕正好前几日接见了长胜军叛变的韩首领,探听了许多宋朝河北的事,此时听南使询问,哈哈大笑,“蔚州应州乃是我家地盘!何时是你大宋朝的?不光不会交割,你们还得割给我们几座城来赔罪!” * 金国出兵檄文直接发往燕京。 其上痛陈大宋与金国联盟之时,数次毁约,言宋昔之作为,是图我疆,今伐汴宋,是图彼地,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若赵佶深悔前非,听命不违,则以黄河为界,黄河以来皆系我民! 金军所图甚广,若以黄河为界,就相当于除了燕云十六州之外,大宋还要割去山西河北,何其贪婪! 童贯内心虽十分惧怕,但此时他也不由得气得牙根痒痒,此金军豺狼狗豹之徒,欺人太甚! 金国军队就算再勇猛,杀到黄河以南也要走好长的路,在这沿途路上都有大宋军队防守,一节节把金军拦下,只要他后勤粮草跟不上,定会力不从心,届时便会不攻自破! 马扩此时早已返回营地,听了童贯计策之后,又建议道:“河东路险,河北平坦,大王不如死守山西,同时再派人驻守河北,以防金军在此东西两线骤然南下,只要阻拦住他们的脚步,时日一长,金军自会不战而降。” 童贯十分认同,从金国南下渡黄河也只有这东西两线,山西自然由他来守,至于河北就由董平和郭药师驻守,如此一来,万无一失。 然而备战几天之后,童贯原来的雄心壮志渐渐被磨灭,心里的恐惧又升了起来。他左思右想,马扩之计固然好,却不非得要他本人驻守山西。 十月初一金军西路军的使者到达太原,向童贯发战帖,十月初二童贯便准备回汴京。 太原守军张将军力劝童贯留下,“大王为何此时要回汴京?大王只要驻守山西,我山西儿郎自能抵御外敌,大王这个时候走,叫我们怎么办?” 大敌当前,主帅逃走,还有什么军心可言? 童贯十分不耐烦,一甩袍袖,“本王只是宣抚此地,并不要守土,你几个才是这儿的守军,若是叫本王在这替你们抵御外敌,要你几个有什么用!” 他将几个守将破口大骂一番,而后又温和说道:“等本王到了东京城,定会支援人手来此!”说着马不停蹄逃回汴京。 在他逃跑之前还没忘了安排马扩,童贯给了马扩一万多人,叫他去河北支援董平。 马扩带领人手就要前往河北,然而走到半路,却突然听到消息,河北之地的董平已打了胜仗了! 第242章 改元靖康 董平胜了?金军东路军已经打到了燕京? 马扩一边往燕京赶路,一边沿途招纳士兵,多是些平民百姓、义勇之士,加入军中,一同到河北防守。 燕京城立在大宋北端,城池坚固,又有郭药师及其军队在此固守,难以攻破。 金军东路军领军的是二太子完颜宗望,他眼见着两次受挫,往南行进不了,心中焦急,一边叫人去四周打探形势,看有没有其他道路可以前行;一边叫大军压境,企图震慑宋军。 他军中参军乃是从辽国来的降臣,名叫耶律晚山的,见主帅心中焦急,询问道:“将军做何想?” 完颜宗望说道:“谁不知常胜军的威名?咱们在他手里已吃过一次败仗,我不欲与他硬碰硬,如今咱们在东,他们在西,他常胜军虽守在燕京城,可任由他北面坚若磐石,南面依旧有路,守军可就不是他了!” 耶律晚山说道:“话虽如此,他河北还有一个名将,名叫董平的,听说南面军就是他在河北指挥,而决胜千里之外。咱们刚刚吃了败仗,可见此人也十分不好惹。” 完颜宗望眉头一皱,想起这个人来,顿时犯了嘀咕,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依军师所见,若是咱们硬要强攻一方,是攻北还是攻南?” 耶律晚山笑了笑,“将军不必心急,以臣所见,不必强攻,智取便可成事。那郭药师和董平虽有不世武功,可将军也不止他二位,还有张刘两位将军;且在燕山府一地,就算是打仗的事,真正主事的却不是他两个将军能做主的,其中关窍多得很,官员相互掣肘,咱们只旁敲侧击,他们便能土崩瓦解了……” * 七日过后,燕京城传出消息,郭药师投降了! 董平大惊失色,他此时已经剿灭往南来的金军部队,行进到了燕京城以南的良乡一地,准备派军支援燕京,可没想到郭药师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投降了!这是为何! 董平急火攻心,拽着传信的人喊道:“怎么回事!” 那传信的虞侯也满头是汗,哆嗦着说道:“郭将军给金人写了降表,又把燕京府官员绑了聚在一起,说他愧对大宋,也不能保全气节,之后就,就宣布要投降了……” 董平怒道:“我问你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投降了!” 那传信的虞侯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来,上面写的还是凌乱的契丹语,董平急忙找了军中参军,叫他给读了。 参军从头读到尾,面上也有些戚戚然,说道:“郭将军说他愧对大宋朝皇帝,也愧对董都尉的看重,里面说了他常胜军都是辽人,有惹事的时候,都是董都尉给他摆平;他也不愿放权,对自己军队从不严加看管,童大王屡次找麻烦,都是都尉开脱;他都记在心里,只是今生不能再与董都尉共奉一主了,只因为……” 那参军看着信纸,吞吞吐吐地说道:“……只因为张刘二位将军欲要投降金军,知金军一直想要他郭药师,因此欲将他项上人头作为投名状,送给完颜宗望,他得知此事,便不能再守燕京……他一人守节,却不能让常胜军陪他丧命,因此拜别都尉……” 董平沉默不言,军帐之中寂静得可怕,那前来送消息的虞侯官咽了下口水,说道:“前,前几日,金军攻燕京城久攻不下,在城外驻守了几天,忽然就转变了策略,改为强攻燕京城东北门,此东北门正是张刘二位将军驻守之地……” “后来不知怎的,一夜之间,郭将军就把燕山府大人们都绑起来了,就说要投降,蔡大人想要自戕,被郭大将军拦了下来,之后他们就在那屋里一直对着哭,郭将军派小人去雄州送信,后来的事我就不知了……小人一路往雄州走,没想到在良乡就遇见了董都尉……现如今八成郭将军已经将燕山府交给金军了……” 董平倏地起身,拿起自己的镔铁长枪,“我大宋费尽力气得来的燕山府,绝不能让它再收回去!点一万人,我要亲自去会会完颜宗望!” * 十月十六,童贯回到汴京城,此时的汴京已经隐隐听到金军南下的风声,只是事情还未传开,又有皇帝命令,宫中和市井都不太议论边防军事。 可如今童贯回归,明眼人都能看出局势紧张,皇帝手里拿着之前燕京府蔡大人发的密报,从前并未将此信交给外朝讨论,如今也攥不住了,叫了二府议事。 朝堂大员到宫中与皇帝商议金军南下一事,许多人都是头一次听说此事,听到金军已经打到太原府了,惊骇非常,众位大臣一直到黑夜才回归。 第259章 第二天一早,北面传来燕山府郭药师投降的消息,赵佶方寸大乱。 他从来没有想过郭药师会投降金军,只因在他看来,北面能有一战之力的军队,就只有郭药师的常胜军与董平率领的一小部分河北军而已,如今童贯已经不顾轻重地回归,郭药师又投降,如此一来何人阻挡金人南下的脚步? 赵佶急火攻心,不顾群臣劝阻,三天之后封太子赵桓为开封牧。 众人都明白,皇帝此举的意思就是让太子守卫开封城,而他自己则有逃跑之意。 二府大臣跪在殿外请求皇帝不要离开汴京,那童贯在危机时刻离开太原府,致使西路守军军心溃散,不堪一击,粘罕大军已经南下,渡过黄河也只是须臾之间;如今皇帝封太子为开封牧,叫太子镇守开封,意欲逃跑,同样也会使东京城军心溃散,给汴京百姓引起巨大的恐慌,只怕金军还没到开封城,此地就已自乱阵脚。 可他们的一跪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皇帝想要离开,任何人都拦不住。 陈文昭怔愣地看着宫墙之内树桠上残留的一片黄叶,正随着风微微摆动,忽而就想到了当年意气风发之时,他带着年纪轻轻的潘邓刚刚来到汴京城,潘邓被诏进宫,皇帝欲叫他办一个刊物,以宣传道教。潘邓得了指令,回过头来失落地找他,眼神空洞,喃喃自语,“这就是皇权吗?” 彼时他只在心中感慨学生年纪甚小,颇为有趣,如今他才理解学生为何心神巨震。 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一旦跳脱出此界再看,便会觉得甚为荒谬,此“皇权”就像一个庞然怪物,皇帝无论想要做什么,他们做臣子的都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人祷告下一个皇帝是好皇帝,而更多人只能听从。 他们究竟是天下之臣还是赵家之臣? 众臣喃喃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陛下八成是想要走,可他要走了,这东京城该怎么办?真没法守城了吗?” 与宇文虚中划破了自己的手指肚,写血书一封,要陛下收回旨意。 赵佶对大臣跪求视而不见,却没法不理血书,第二日把宇文虚中叫入宫中,躺在床榻上颤抖着说道:“昔日众人都叫朕联金,独宇文卿家劝我,我悔不听虚中之言,可如今已别无他法,愿虚中为我写罪己诏。” 宇文虚中浑身寒气,面目冷漠,从袖中拿出几张纸来,“已为陛下写好。” 赵佶见宇文卿家竟然未卜先知,先一步给他写了罪己诏,草草看过一遍,也不需再改,便叫人在汴京城四处张贴。 宇文虚中在罪己诏之中把皇帝骂了个狗血喷头,以皇帝的口吻,痛斥自己十大罪,并且号召天下军士赶往汴京勤王。 此时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当皇帝决心一个想法,不管有多荒谬,慢慢地自会有臣子支持他。 此时已有了许多人支持皇帝逃走,给事中吴敏上奏皇帝,以“太子之位不足以安心天下”劝说皇帝继位太子。 宫中混乱,赵佶心中也没有主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童贯才把金军发给他的檄文拿出来,交给皇帝看。 赵佶马上决定退位。 十月二十四当天,赵佶找了大臣都来宫中,他自己则在寝宫里歪了一边身子,说自己积劳成疾,得了偏瘫风,一半的身子已经僵了,不能耽误国事。便把太子召唤到自己跟前,拿了大带和诏书,让人给太子穿上御衣,自己则以道主教君皇帝退位。 赵桓怎么能答应?看着两边人就要给他穿衣裳,慌忙逃窜,急忙回绝。 赵佶气若游丝,“太子不听我命,乃是不孝……” 赵桓大哭,“儿臣若真听了父王之命,才是不孝!” 众人抓不住太子,叫皇后来劝说,可赵桓就是不答应,众人就把衣裳放到一边,一群人一拥而上,终于把太子逮住。又选了两个健壮的大臣,左右夹着太子,把他往福宁殿带,无论如何,今日就要即位。 太子剧烈挣扎,两脚乱踢,可是拗不过左右二人,一行人乌泱乌泱地往福宁殿走,太子眼见着福宁殿就在眼前,嘎嘣一下晕倒了。 众臣慌了心神,赶忙叫太医给太子医治,一群人在殿外等了许久,一直到太子睁开眼睛,又架着他往福宁殿走,此时,剩下的二府官员以及陈太师都已在殿中等候,众人簇拥之下,完成了即位仪式。 太子擦干了眼泪,突然变成了皇帝,他满目茫然,不知要做什么,有大臣提醒他,“宣和”已经用了八年,如今已是新皇即位,陛下还未改元。 皇帝于是和大臣商议,最终言“日靖四方,永康兆民”,自此改元靖康。 第243章 渡过黄河 苏州府。 潘邓自打宣和八年年初时就提心吊胆,到了年尾提着的心终于死了。靖康就似一柄悬在房梁上的剑,此刻终于落下,只不过比前世历史上晚了一年。 皇帝下令命各路军马前往京城勤王驱敌,赵佶更是亲笔写了书信到苏州府,送到潘宣抚使府上,叫他即刻带着全部兵马北上,解救汴京。 潘邓没有犹豫,在江南之地征集粮草,调拨军队,同时征新兵入伍,几天之内凑了八万人的军队,准备北上。 此时他的任期也快满五年,这一走还不知能不能再回归,便嘱咐了明府尹和两浙转运使吴祥许多事宜,着重强调让转运使大人联络广德军王昭德,派兵到润州,沿岸守好润州城。 明翰海大惊失色,“那金军竟然这么厉害,能打到江南来不成!” 潘邓说道:“事有万一,不可掉以轻心。” * 汴京城,皇宫之内。 新皇即位之后改了年号,叫朝中大臣看到了些希望,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新年,群臣们都盼望着这个国号能够给大宋朝带来好运,能让国家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然而从前低迷的氛围虽不见了,此时又有新的问题出现——大家都三缄其口,轻易不说话了。 本来太上皇在位之时,朝中人多数都是主战派,支持皇帝联金伐辽,事实上这一决定也着实取得了很多成就,太上横扫北方,夺回燕云十六州,杀伐果断,功勋卓著,其能自太祖以后未曾有也!群臣也一并跟着光荣起来,该升官的升官,该封赏的封赏,皇帝一个都没落。没见那童贯一介宦官之流还被封了异姓王吗?这是多大的殊荣! 然而如今金军南下,眼看着就要到汴京城,太上退位,连着和他的宠臣们一起失势,这似乎又说明主战派的决策并不正确。 那如今又该怎么办?应该主和吗?是战还是和,这个问题连太上皇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至于直接把烂摊子丢给自己的太子了。 可这样的大事对于新皇来说也着实太过难以抉择,他以前参与政事,从来就只是就着不好的地方劝谏一番,没做主过什么重大的决策;从前所学,也不过礼义仁孝,虽学过许多祖宗仁慈之法,也听过祖宗如何征战,可乍然面对国家风雨飘摇,也全然不知如何行事,内心一点章法也无。 如今刚一即位,就要主持直接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面对重重的声音叫他尽快做决定,赵桓心中焦急,内心满是惶恐。他回想着自己的父皇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办,最终想出来了——父皇遇事难以抉择,通常都找太师商议。 可如今的太师是陈文昭,赵桓皱了皱眉头,从前若不是朝中奸臣作祟,叫他父皇联金伐辽,种下恶因,又岂会有如今的苦果? 他做太子之时就见不惯朝中奸臣做派,如今做了皇帝虽不能拿他们如何,却也不会再宠幸奸臣,赵桓左思右想,最终决议叫大臣一同商议。 皇帝叫众臣商量对策,这下众人也不好闭口不言了,纷纷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之下,赵桓发现此时朝中大臣多数竟然依旧主战。 不光是陈文昭、宴眘之流,就连曾经反对他父皇决策的宇文虚中,此时也坚决主张抵抗,并且提议皇帝再下诏令,急召各地军马前来京师勤王。 既然如此,赵桓便没有犹豫,召集西北军、东路军前来勤王,只是轮到江南军时犹豫片刻。 吴敏见状说道:“太上在位之时,已经发了几封急信送往江南,想来潘大人不日就会来到京师。” 赵桓听了这话舒了口气,如果说北宋军队还有哪支能够抵御西北,除去西北军,就只有江南军了。 赵桓于是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成见,在此危急时刻,反而有些盼望潘邓的到来,心想有能之人不必多加苛责,他只要能来汴京城救火,就是忠臣良将。若是大宋真能平安渡过此劫,自己日后也真做了皇帝,必不会薄待他。 * 前朝商讨对策,赵佶在自己的寝宫中也在琢磨着究竟什么时候逃跑,往哪儿逃。 杨戬和蔡攸、王黼等人根本没去前朝,而是围在太上皇身边,劝道:“陛下,你快走吧!” 赵佶也挨个劝道:“杨卿家、蔡卿家、王卿家,你们也走吧!” 第260章 杨戬几人根本就没想留在汴京,就等着太上皇说这句话呢,听了之后忙不迭的答应,“陛下,咱们一块走!” 赵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和宠臣之间一向无可不言,问道:“几位卿家因何不留在汴京?” 杨戬说道:“现在一众朝臣都围在新皇身边,哪里有人再来看望陛下?臣等担忧陛下南下遇险,愿为陛下保驾护航!” 赵佶顿时内心感动,连连说好,准备带着他的宠臣们一同南下。 王黼和蔡攸对视一眼,他几人说是担忧陛下,实际上是保全自身,只因新皇即位没有三四天的功夫,朝臣便向着他们这些昔日太上皇身边的红人发难了。 太学生陈东直接上奏皇帝,要求处置奸臣,他把蔡京、童贯、王黼、杨戬、梁师成,李彦几人称为“六贼”,请求皇帝诛杀几人。 如今前朝也不知在嘀嘀咕咕商量些什么,几人内心惶恐,生怕过不了多长时间,新皇帝就要找他们清算了。毕竟金军南下,总要找人背锅,从前太子就看他们几个不顺眼,如今怎能轻易放过? 真是苍天无眼!从前谁能想到陛下鼎盛之年居然就要退位,新皇这么快就即位了!早知道他们就多拍太子马屁了,何必对太子诸多冷眼?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世事无常也! 赵佶收拾了包袱想要走,然而朝臣却不会轻易让他离开,太师陈文昭劝道:“陛下何故欲弃城而逃?此乃危急存亡之秋,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万万不可离去!新皇刚刚即位,根基未稳,若陛下此时弃城而去,士卒见了必会军心涣散,届时无人守护城池,百姓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后果不堪设想!陛下,万望三思而后行!” 赵佶背上了道德枷锁,抱着行李包袱在寝宫多待了两日,十一月初五,北边突然传来奏报,黄河失守。 赵佶当夜二更天就从通津门水路出城,带着自己的宠臣后妃一路南逃。 * “黄河怎么会失守?来的是西路军还是东路军?” 开封就在黄河以南不远,黄河失守,他们也危险了。 传信的虞侯官说道:“西路!粘罕早已经过了太原府,到了黄河北岸边上,南岸没有守军,他们乘着小船不几日就能渡过来了!” 不少人显得十分惊异,他们原以为先南下的会是东路军,只因郭药师投降,常胜军倒戈,东路无力抵抗,可如今怎么却是西路先崩溃? 余深急忙问道:“如今东路怎么样了?” 此时并没人知道燕山府最新的战况,新的战报过了一日传来东京城,完颜宗望被打退几十里,驸马董都尉重新夺回燕京城,而郭药师诈降只是迫不得已铤而走险的权宜之计。 众臣面上欣喜,虽然西路军南下,可东路峰回路转,金军竟然被董平和郭药师联手由败反胜拖住脚步,再南攻不得,不少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说明即使西路军快速南下,他们在汴京城只要守住城池,阻拦一支金军军队,耐心等待几天,等到勤王大军到来,就能平安度过了。 众人心下松快了些,可童贯心里却灌了黑水一般。陛下派他和董平二人分别镇守西京和燕京,他两个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如今金军南下,他跑回汴京城来,而董平镇守北疆,两相对比,他已略逊一筹;后来郭药师投降,本以为此事便能扯平,却没想董平竟然把郭药师又抢了回来。 诈降?呵呵,骗鬼呢!那姓郭的怎么可能是诈降! 想他当年在雄州之时,就已看出郭药师此人心中无定数。当年金国向大宋索要辽国降将,他交出几人之后,那郭药师看他的眼神就不对劲。后来他那劳什子常胜军也不听管教,里面全是辽人不说,还不听汉人的话,只听他郭药师一个首领的。如此狼子野心,他要投降金国一点儿也不奇怪!可董平却还要包庇他! 那姓董的是疯了不成?包庇叛逆,岂不也是谋反之罪!童贯眼见着朝臣都为此事欣喜,心中知道不是把事说明的时机,回到家中之后派手下参军去燕京调查此事,定要将他二人罪行挑明! * 黄河失守,距离汴京城已没有两日路程,汴京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此时太上皇已走,太学生陈东二次上书,要求惩治六贼,皇帝终于听取劝谏,处置奸臣。 最先倒霉的是王黼和杨戬,之后就是梁师成和李彦,他几人虽跟随太上皇逃跑,可赵佶心中恐惧,自己乘了快船先行,将一众宠臣和嫔妃落在后面,四人被赶上来的官兵抓了回去,抄家处死。 此除奸臣并不只是除太子心中之恶,而是借此把金军南下,太上皇的错误归到几个奸臣身上,叫百姓惶恐惧恨的心有个发泄口,安定民心;新皇处置奸臣,也有利于朝中大臣调整自己的位置,划清界限,重新战队,聚拢在新皇帝身边。 同时给事中吴敏和太师陈文昭又推荐了太常少卿李纲守卫汴京城,赵桓不知此人能力如何,但无论怎样,都比父皇给他留下来的童贯要好。 如此一惩恶贼,二守汴京,赵桓即位之后做的两样举措十分恰当,朝中也有不老臣夸赞新皇临危不乱,能主持大局。赵桓内心的惶恐渐渐放下些许,坐上那把人主之椅,也能渐渐放松下来了。 第244章 兵临城下 新皇逐渐有了皇帝威仪,朝中大臣心思也活络起来,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皇跟前得力的臣子,新皇帝不一定用得惯。时局动乱之际就是朝堂重新排位置之时,主和派更是想要借着新朝翻身,把曾经的主战派狠狠踩在脚下! 大臣们蠢蠢欲动,皇帝也恰好需要重新组建自己的班底,他需要一群能为他出谋划策,听他号令的人,此时黄潜善适时进言,“陛下可还记得李相公?” 李邦彦?赵桓想起了这个自他做太子时就时常照顾他的二府宰相,后李相公因江南两罪臣私建盐场一事受到牵连,被父皇贬谪。 黄潜善说道:“昔日太上皇将李相公贬谪,至今已数载,李相公素怀忠诚之心,多年来一直深感愧对陛下。前几日,他特意托人送信给我,得知开封告急,言愿在此金军攻城的危急之时,为陛下守城安民,以弥补往昔之过。” 赵桓听了此话心中甚慰,他这些日子,虽说是做了皇帝,却也没少受大臣白眼,好似自己怎么做都不和这群读书人的心意似的,他虽说本性宽和仁厚,内心却也有些失落。 如今听李邦彦一言,便觉得李相公始终如一,乃是真心辅佐他之人,遂召李邦彦回京。 以赵桓心中所想,愿奉李邦彦为当朝太师,至于陈文昭此人,他当年支持父皇联金抗辽,此事本就有罪,便将他贬谪了也是应有之意。只是如今开封面临大敌,亟待各路勤王军救援,因此还是暂缓为好。 不过这些都是后事,如今面临的是金军南下的危局,女真的铁骑就要到汴京城了。 * 两浙润州府。 潘邓大军行进到此处,计划第二日过长江往淮南去,之后一路北上直奔汴京城。 林冲见潘大人整日忧心忡忡,上前劝慰道:“京城常年驻守禁军,兵力雄厚,再加上汴京城易守难攻,其坚固比起杭州更甚,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潘邓叹了口气,说道:“虽然如此,但我心中始终不安定。”京城是有禁军常年把守,可如今城中少有能带兵守城的,而新皇帝在前世历史上又是个优柔寡断,贪生怕死之人,金军兵临城下,叫那一城百姓如何是好? 武松看了主公一眼,得知他不光忧心汴京城,还忧心汴京城里的人,也劝道:“咱们走水路,也就几日的路程,快些四日就到!比那些个西北军还快,只要京城能撑过这几天,咱们大军一到,把那些个北狄都杀退!” 潘邓说道:“但愿如此吧。” 此时帐外有快马声传来,几人朝外面看去,虞侯官下马往帐内奔来,气喘吁吁说道:“宣抚使大人!北面急报!皇帝传来指令,命大人停在此处,不要再往北去了!” 众人心中一惊,林冲上前一步问道:“这是为何?出什么事了!”难不成金军打到淮南来了?怎么这么快? 那虞侯官从怀里掏出诏书,送到几人眼前,潘邓急忙拿过来打开便看。 虞侯官说道:“皇帝……不是,是太上皇,太上皇下了指令,叫东南勤王军留在扬子江以南,并且……并且没往北面交的赋税都别往北运了,赋税截流于此,太上皇要到南边来了!” 夜深人静,帐内一片死寂,林冲拿了那份诏书看上面字迹,正是闻名天下的瘦金体。 潘邓愣了许久,而后问道:“朝廷可有下令,叫江南军奔赴京师勤王?” 众人不知他为何意,只林冲答道:“新朝廷没有旨意,只从前太上皇发的几封急诏。” 潘邓问道:“苏州府也没收到吗?” 几人都沉默不语,张清说道:“咱们已经到润州了,要是有人过江往江南走,第一个碰见咱们大军,不可能见不着。”再者说他们此时离苏州府也不算远,若是明府尹收到朝廷召令,走运河一日也就能送到这儿来了。 第261章 众人见潘邓不说话,都有种风雨欲来之感,阮小五咽了口口水,凑近说道:“属下愿领一队人马去东京,主公惦记什么人只管说出来,保管都安安生生接回咱们苏州来!” 过了许久潘邓才点了点头,说道:“武松也跟着前去吧。” * 东京城中,城内正在紧密备战,李纲也被升为了尚书右丞,主持东京保卫战。 然而此时局势不容乐观,只因东京城许久未经战争,城内武器已然腐朽,守城士兵也都人心惶惶,看不见一丝振奋精神的样子,恐怕金军只要兵临城下,这些瑟缩的宋军就能不战而降。 朝中主和派的声音占了上风,新皇的臣子开始策划让皇帝逃跑。 既然太上皇已经往南走了,他们新皇帝往南走也不算什么,保住国祚才是应有之义! 朝堂之中吵嚷了一整天,待到黄昏之时,吴敏把李纲叫进宫中,此时陈文昭和宴眘也在,几人趁着没他人在场,好言相劝,咄咄相逼,把新皇逼得颜面尽失,只能说出“绝不南逃”几字。而后吴敏叫李纲牵着皇帝的手去到城门楼上,朝下面军队挥了挥手。 皇帝只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去,李纲则拿出檄文大声念着,他每念一句,城下宋军都有人流出眼泪来。皇帝誓与大军共同守卫汴京城,这样的决心叫汴京百姓看在眼里,心中也燃起救国之火来,无数的平民百姓加入守城队伍,积极备战。 十一月初十,金军到达汴京城外,率先攻打汴京城较为薄弱的西水门,点了几艘火船,欲把城门烧毁。宋军则在水门两边的城楼上放箭抵御金军进攻。 汴京城里的百姓更是拆了蔡京家的园子,把里面的假山石都运往城边上,叫守军往河中扔满大石头,防止金军的火船靠近。 李纲见情况危急,派出士兵在城门楼上将敌军火船飞勾勾起,再用大石头砸碎。 金军见一击不成,撤退休整。第二日换了目标,猛攻北城门。 第一日获胜,宋军士气高昂,愈战愈勇,守在城门楼上,用飞弩滚石,神弓坐炮把金军打得落花流水,连杀数千人。 虽然宋军也有死亡,但是第二次大捷,彻底点燃了汴京百姓心中的战斗之情,当晚宫中有赏赐发出,给所有参加守城的将士们犒赏,有酒有肉,士气大涨。 李纲在城内往城外看,金军虽号称三十万人,但实际人数不超过五万,敌人要攻城,而他们是守城,守城自然要比攻城容易,因此只要时间拖长,金军后面没有补给,自然就会溃败。 然而自此之后,金军的攻势却突然停了,许久也没有组织第三次攻城。众人一开始还不知所以,到后来才得知,原来皇帝见金军来势凶猛,心中畏惧,决定议和,就在他们第二次守城之时,皇帝已经派出使者前去金军大营。 而赵桓派出的人,正是他新任命的太师李邦彦和二府大臣张邦昌。 李邦彦得了皇帝指令,前去金军营中谈判,皇帝在临走之时拉着他的手给了一个底价。当年太上皇收复燕云,约定每年给金国岁币九十万两银,而他此次愿一次性给三百万两银,只求金军能够退兵,两国重归友好。 在嘱咐完之后,皇帝又在李太师手中写了个“五”字。 李邦彦心中清楚,五百万两就是皇帝最后的底价了。 赵桓心中也十分煎熬,他自然想像前几日设想那样,撑过这几天去,等到勤王军到来,再将金军打退。 然而真等到兵临城下之时,他便立即失了方寸。他赵家江山历经八帝到了父皇手中,父皇不愿这江山毁于己手,急忙退位,可他赵桓就愿意做这千古罪人吗? 真要是让国祚在自己手中灰飞烟灭,他死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因此无论如何,无论要花费什么代价,当务之急就是让金军不要再攻城了!此事经不起半点闪失! * 粘罕本是雄心壮志而来,却没想在汴京城外停下了脚步,一路上高歌猛进,没遇见什么敌手,可这京城却是块难啃的骨头。不过所幸皇帝识相,派了使者来与他商谈退兵一事。 粘罕手下军师与国相对视片刻,便对使者说道:“我们往南来也不为得什么,只是冬日不好生活,来打些谷草罢了。此次国相领军三十万,东军领军二十万,共五十万大军。我国士兵和大宋不同,不领钱饷,只靠着打仗抢些粮食回去过冬,如今贵国既然愿意讲和,那便每人一锭金两锭银,犒劳到手,我金国大军自然回去了。” 五十万人,每人一锭金、两锭银,这统共是多少银钱?李邦彦掐着指头一算,竟然要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如此狮子大开口!这比皇帝给的底价的十倍还要多!他们就算举国之力,又哪有这么多银钱! * 北面汴京城正值生死存亡之际,赵佶则坐着小船一路争先,把后妃和宠臣远远落在后面,自己带着身边的皇后和随从,以及皇子皇孙到了应天府。 在应天府短暂休息了一夜,又把皇子皇孙在路上安置妥当,他命高俅率领几千士兵驻守淮河,以防金军打来,自己则又顺流而下,到了扬州府。 扬州府尹见皇帝到来,紧忙招待,赵佶到了扬州,这才算是安生休整了几日,又想把皇后安置在此地,自己则继续南逃渡江,到润州府去。 扬州府尹见了急忙劝道:“陛下莫要再南行了,现如今扬州父老都知陛下到来,想让陛下在扬州府多待一些时日呢。” 赵佶摆手说道:“等我返回再来扬州多待。” 扬州府尹又劝,细看眼中已有泪,“陛下就算是为了百姓着想,莫要渡长江了……” 赵佶更是不加理睬,“朕渡江干你何事?备船!” 第245章 风云急转 皇上下令——虽然此时已经是太上皇,扬州尹没有不听从的道理,可怎么备船,备什么船也得他说了算。府尹大人遂说道:“扬州府虽有大船,却不甚保险,不如下官派人去往润州府,叫江南的船过江来接陛下,护卫左右。” 如此正中赵佶下怀,“就按你说的办,快去送信!” * 汴京城之外,朝廷与金人的谈判正在进行,金人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五千万两银,五百万两金,这哪是朝廷能凑得出来的数目?不说整个汴京城,便是把全国都搜刮了,又要何时能填上这么大的窟窿? 朝臣往来汴京城和金军大营之间,和金人谈判了几个回合,企图把赔偿钱往下降一降,可没想金人十分贪婪,见宋人好说话,赔偿钱不降反增,不光要银钱,还要大宋割让三镇。并且因为之前大宋多次违反合约,此次他们要带走一位亲王和一个宰相做人质,跟随他们大军,到黄河以北,交割完土地之后再放还。 本来金军此次欲攻下西京与燕京,将燕云十六州重新夺回,再来敲大宋的竹杠。却没想西京轻易收入囊中,可燕京城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完颜宗望的军队被牵扯住,至今不能南下。 是以粘罕也不管完颜宗望如何,直接向宋朝讨要太原府、中山府与河间府三镇,如此一来虽不是以黄河为界,可大宋黄河以北的土地也难守了,届时他们想要南攻,直接走西面太原府的路,不过几日便能兵临城下。 他们的算盘打得响,大宋朝臣也知这是怎么回事,此三镇虽说是镇,可地方却着实不小,是大宋北面边疆的门户,这三镇若是被金军割去,日后还有何国防可言? 如此条件太过刁钻,可赵桓此时已经方寸大乱,只想金军赶紧撤军,也不想其他了,听到金人的话,问了宰相意见,只犹豫片刻便说道:“听他们的吧,要多少钱现在就去筹!” 当天赵桓便以身作则,率先下诏削减自身用度;继而强令王室与大臣上缴银两;最后又号召百姓捐献财物。 随后,将各奸臣逐次抄家,然所筹之资仍不足够用,无奈之下,又开始卖官。 不少大臣见皇帝如此作为,心中也有些焦急,此时的陈党在朝堂之中已插不进什么话去,陈文昭一朝失势,却也不能眼看着大厦崩塌,便让给事中吴敏给皇帝捎了话。 “此次虽答应了金军的要求,可却不是必须要照做,只拖他们一时半刻,等到勤王军到来,再将金军打跑就是了。如此大肆搜刮金银,只怕会叫汴京城的百姓惶恐不安,也不利于军心凝聚,三思后行!” 可此时的皇帝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心中只盼着能尽快摆脱眼前的困境。十一月十五,康王赵构与少宰张邦昌前往金军大营,充作人质,而皇帝割让三镇的诏书也已颁下。 本以为金军拿了诏书就会自此北上,离开汴京,依约交割三镇,却没料到粘罕对送来的两位人质颇为不满:“那王爷就罢了,这宰相却从未听说过,他是哪门子宰相?重换人来!” 赵桓无奈,接回张邦昌,含泪送别了李太师,满心以为这下总能了事,谁料粘罕依旧不依不饶:“这不过是无名小卒!南国若是这般不诚实,只拿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来敷衍我们,那也便不必议和了!我大军即日便要攻入汴京城!” 第262章 赵桓见金军如此,又叫了使者前往大营,询问粘罕究竟要哪个宰相。 粘罕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抖落开来,正是前些年宋金两国联合之时,陈文昭做太师,给金国的一封国书。上面写着大宋如今忙于西夏战事,无瑕顾及辽国之事,请金国等待一年半载,过后再与宋朝夹击,攻打辽国。 信上虽然这么写,可过后赵佶立马反悔,大宋袭击辽国边境,企图以己之力攻下燕京,省得还要分金国一杯羹。 说白了,这封信就是在骗他们。 粘罕早就对大宋种种言而无信感到愤怒,他与太祖完颜阿骨打不同,他的个性更加敏锐,大宋皇帝如此作为,反复无常,屡次三番违反合约,不就是不把他们大金放在眼里? 太祖能容他,他可容不下! 粘罕把那封国书放到使者眼皮子底下,“我们要这个人!去带人过来!” 使者见是陈相公之名,转身溜回汴京城中,将此事禀告皇帝。 赵桓十分惊诧,也颇为犹豫,陈文昭虽联金有罪,可罪不至死。金军大将如此模样,显然是记恨陈相公,如此一来,将陈相公送到金军大帐之中,他还能活着回来吗? 不过这种担心也只在刹那之间,很快又被恐惧所覆盖了,赵桓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连夜将陈相公招进宫来,欲亲自面谈此事。 * 此时陈文昭正在家中火炉边上,一边取暖一边烤栗子。如今他的太师宅邸已被朝廷收回去,交由李太师居住。想他当年来到京城,就是先租赁了一个小房子,而后青云直上,一路升官,官至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世事无常,如今朝代更替,他又因诸多事端被新皇厌弃,重新回到了这曾经赁居的小院。往昔荣华,如今皆如过眼云烟,了无痕迹。 不过他也颇为悠然自得,妻儿在身畔,今日师弟也来相陪,人生在世,便不奢求许多了。 陈文昭拿铁签子钩了个栗子出来,敲两下之后拨了外壳,送到师弟跟前的小碟里,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到如今还不成家?莫要小孩脾性,早日成婚,再生两个孩儿,才是过上了正经日子。” 徐观不知该说什么,“师兄往日里并不在意我是否成婚,今日怎么突然提起这些事来?” 陈文昭叹气说道:“是我的不是了,整日里不知在忙些什么,忙忙碌碌一场空,倒把你这正经事忘了,你若没个依靠,我百年之后也没法向恩师交代……” 徐观听了这话轻笑,“我要找谁依靠?” 陈文昭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我是说,你要是没个家室,没个知冷知热又知心的人,叫我怎么放心?” 说话之间有小黄门匆匆来此,召唤陈相公入宫。 深夜前来,必是有要紧事,陈文昭起身披了衣裳,就要往外走,徐观此时却忽然心悸,拉住了师兄的衣摆。 陈文昭回头看他。 徐观又把手放下了,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早去早回,如今时局不稳,你要当心。” 陈文昭说道:“不必惦记我了,你师兄我过了这个月都是知天命之年的人了,倒是你,和你说的事莫要忘了,也别不放在心上,有什么相中的就往前迈一迈步,听见了吗?今日就在我这住下吧,天晚莫要出门了……” 徐观看着陈文昭的背影走远了。 陈相公一路走到皇宫,见了皇帝。赵桓声泪俱下,“……人终有一死,大丈夫生亦有道,死亦有道,相公只当是为了我大宋百姓,借你一身熄两国兵火,朕必为相公追封,以成相公忠烈!” 陈文昭立在殿上,看着面前这个哭泣的年轻人良久,而后叹息:“臣与陛下君臣一场,只愿陛下善待两浙宣抚。” 几个宫中禁军押送陈文昭出城,前往金军营地,眼见着离城门已远,却还没到金军营地,史进右手悄悄摸向腰间,五指缓慢地握上刀柄,就要刀剑出鞘,结果了几人性命,带着陈相公逃出京畿,逃亡南方,此时却听天空之中炸雷惊起,震人心肺。 几个禁军慌乱地左右张望,“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随着这声震雷,金军营地也点起火把,眼见着骑君就要出营,史进赶忙说道:“事有不好!咱们先躲躲!” 几人自然听头领的,带着陈相公一溜跑到荒郊树林里,找个没人经过的野草窠,捂着脑袋躲了起来。 汴京城北面有马蹄声传来,其势仿佛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 西北军援军来了。 检校少保、河北河东路制置使种师道,以及武安军承宣使姚平仲率领西北军秦凤路军到达京师勤王,打了个金军一个措手不及,骑军冲锋之下,直把金军逼退几十里,再没了从前的嚣张气焰。 第二日燕京处有战报传来,燕山府宣抚使驸马都尉董平与常胜军首领郭药师连连大捷,把金军首领完颜宗望围困良乡,围点打援,此时完颜宗望已经向粘罕发了急报。 粘罕无法,眼见他们在汴京城也难得到什么好处,后方又有完颜宗望等待支援,只好撤兵北上。 战场局势千变万化,想不到一日一夜之间竟有如此转变。一天前,皇帝还在绞尽脑汁筹集钱财,惶惶不可终日;一天之后,金军竟然自己撤退了,汴京城不战而胜! * 金军走了,此时朝廷有更重要的事要商议了,便是太上皇南渡一事。 太上皇一到应天府,就截留赋税,阻止了东南的勤王之师,他的做派就不再像是太上皇,而是想要在江南建立一个新的朝廷做皇帝,这怎么行! 他不回来,大宋朝廷就会混乱,现在的局势之下,外忧没走远,内部就分裂成了两个政权,要是让那些老臣拥立着太上皇在江南称帝,那不就乱套了吗! 赵桓抿着嘴,这群老臣就会叫他做这做那,也不见在南边的是谁,他还能管到父皇头上吗? 赵桓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父皇既然是我父亲,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听他的就是了。” 群臣无语凝噎,宇文虚中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厌恶之情,冷哼一身,不顾皇帝脸面,直接呵斥道:“你们这辈是父子,两三辈后,就是两个国家了!国祚不存,如何向祖宗交代!” 第246章 太上去留 宇文虚中一声呵斥如同惊雷一般,把赵桓吓得心在腔里狂跳,他这半个月来夜夜睡不好,此时被惊吓一番,额头上都渗出汗来。 赵桓捂着心口说道:“既然如此,众位卿家怎么看?” 李邦彦率先出列,拱手奏道:“臣以为,当处决所有奸臣,以防太上皇另立小朝廷,斩断其势力。如此,方能保全我大宋江山。” 皇帝显得十分犹豫,一旁有人见气氛紧张,劝道:“太上皇为陛下亲父,陛下瞻前顾后也是尊从孝道,有什么可指摘的?”他话头一转,又劝道:“……只是如今太上皇在南边不回朝,陛下往后又该如何尽孝呢?只为人子之愿,也该将太上皇请回汴京。” 李邦彦说道:“太上皇必定也后悔自己从前作为,不然为何要南逃?如今陛下执掌江山,将以前的奸臣一一处决,才是尽了为人子的孝心。” 赵桓说道:“既然如此,朕便写信给父皇,告诉他如今汴京已经太平,让他早日回归吧。” * 赵佶此时身在苏州城,见了多年未见的潘卿家,心中安定下来,总算是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北面的消息已经传来,金军撤退,汴京城如今也终于平安,赵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国祚安稳,他便叫自己的宠臣高俅也一同来到润州府,共同到达此地的还有蔡京、蔡攸等人。 皇帝没有再往南走的打算,因此把江南一地赋税都截留于此,在苏州府修了行宫,他身边的大臣们也开始心思活络起来。 蔡京此时已经垂垂老矣,老眼昏花,可配上一副老花镜后,目力又涨几分,野心也涨起来,“陛下,臣近日听闻,皇帝处罚奸臣,已把臣和犬子的官都罢免了……” 赵佶听了老臣这么说,自己面上也挂不住,想安慰两句,又回想起自身处境,悠悠叹气,“都是我的不是……”他那杨戬和王黼两位卿家,都是忠诚不二之人,也都在他南逃过后两天就被那不孝子抓了回去,现在听说已处决了。 蔡京哪里听得皇帝说这样的话?连忙说道:“陛下莫要折煞臣等!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如今陛下在江南如此境遇,臣等愿以死效忠!” 赵佶看着面前陪伴他二十年的老臣,心中涌起一阵感动之情来,即便身处如此境地,身边仍有臣子愿为他尽忠。 赵佶见蔡京这般情真意切,他也不禁振奋起精神,说道:“朝廷自有其章程,待此事稍作了结,过个一年半载,朕便和太子重提此事,让他重新恢复你父子二人的官职。” 蔡京叹息道:“臣与犬子不过是卑贱之身,从前蒙陛下青眼,才得以入仕为官,做不做官,又能如何呢?臣只是惦记着陛下,若有朝一日能重回汴京城,又该如何是好?” 第263章 蔡京不说这话倒也罢了,一提及此事,赵佶心中也愁苦顿生。 蔡京复又说道:“陛下当时退位只不过是保全国祚之策,可如今大事已平,太子却没有只言半语,如何不让人心寒?陛下不见玄武门之变后,高祖如何?” 赵佶顿时打了个冷颤,是了,纵观历史,太上皇哪有善终的?蔡卿家所说唐高祖已算是命好之人,最后不也被清洗了旧臣,搬出了太极宫,最终郁郁而终? 他看着蔡京,问道:“以卿家之见,我此时应该如何?” 蔡京说道:“臣见江南甚美,陛下若是珍惜自身,就莫要再北归了吧。” 赵佶听了这话,老怀甚慰,这岂不正合他心意,遂赶忙点头,却只听蔡京又说:“陛下想要在江南久待,得把兵权要过来才行。” 嗯?这怎么能行!赵佶想了片刻,“兵权在国,我若掌权,岂不不合礼法?如今是潘卿家宣抚两路,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从来与我君臣相得,你我在此,想来并不会有什么烦忧……” 蔡京只好又叹气说道:“如今皇帝只是贬了我父子二人官职,待到日后怕是就要派人来捉我几个押回京师处刑了,我几个死了不要紧,到时候只祈求陛下福泰安康。” 高俅一直在旁边站着,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能什么话都不说了,遂跪下来说道:“陛下,兵权在手才能高枕无忧呀!臣领兵而来,那三千人根本入不了苏州府,全都停在润州一地,长此以往,若是有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他这些天在苏州府待得战战兢兢的,生怕碰见林冲等人!走路都要绕着走!如今风水轮流转,那林冲成了潘宣抚使身边得力的人,他反倒连官职都没了!好一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北面的新皇帝一声令下,哪里管他们这些前朝老臣的死活! 赵佶听了两位宠臣劝谏,也觉得这事得有个安排,便与身边小黄门说道:“张宝,去叫潘卿家,朕有事与他相商。” 过了两个时辰,潘邓忙完政事,来到了太上皇行宫,赵佶拉着他对面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卿家在南地,可知北面的事?” 潘邓问道:“陛下说的是什么事?” 赵佶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奈:“朕所言之事,便是你恩师陈太师被贬谪一事。唉,朕来到南边尚不足一月,竟不知朝廷竟有如此大的变故。太子桓行事实在欠妥,陈太师多年来为国事操劳,怎能如此轻易就被贬谪呢!” 潘邓沉默片刻,而后缓缓说道:“臣亦曾听闻此事,既然是陛下下令,想必自有其深意,臣等身为臣子,自当遵从。恩师为人豁达,想来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赵佶见面前人言语间自有章法,并不为此事气恼,一边觉得潘卿家实乃忠臣,一边又叹他年纪轻轻脑子死板,遂又说道:“卿家可知另外一件事?” 潘邓疑惑地看向他,赵佶说道:“我听闻金军在汴京城外时,曾要朝廷派人质去金国营地,那粘罕不知怎的,仿佛记恨陈太师一般,硬要他做人质,皇帝无法也只能派太师前去金军大营……不过所幸后来西北勤王军到达,解救了危局……” 赵佶看着潘邓依旧沉默,面无表情,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让给了潘卿家一副自己的墨宝,叫他见了也能多多回忆往事,就让他回去了。 潘邓告辞了太上皇,回到马车里,才把那卷轴硬生生地捏断了。 阮小五跟在宣抚使身边,嘟囔道:“这太上皇来咱们江南避难,怎么还不走了?还要在咱苏州府待多久?又盖园子,又找奴仆,天天花钱如流水似的,一天能花上几千贯!乖乖,难不成叫咱养着他?这咋能行!” 潘邓说道:“你不愿意太上皇长留苏州?” 阮小五说道:“谁愿意呢?咱老百姓可没一个愿意的!最近都在议论这事儿呢,我家婆娘还和我说,这太上皇早点回去的好,晦气!”他面上不屑,而后说道:“也就那些个在咱苏州府整天不知道干什么的官老爷,和那些个顶有钱的大官人乐意。” 潘邓偏头看着他,阮小五小声说道:“我前两日听人说,这太上皇要是长留咱们苏州,咱们苏州可就成下一个汴京城了!” 潘邓又把头转过去,“没那么容易,是祸非福。” “我也这么想!汴京城有什么好的?那群在咱江南富贵窝里待惯了的人没去过汴京城,还以为那汴京比咱江南还好呢!” 他阮小五可是刚从汴京回来,带了李三娘,方掌柜一干人等回苏州。没见那汴京已经飘摇欲倒了,皇帝带头一个劲儿的刮地皮,城里百姓个个战战兢兢的,有了今天没明天,还寻思汴京是什么好地方呢! 只陈太师和潘大人那个师叔不愿随船南下,阮小五眼见着潘大人近几日越发沉默,心里知他是为这两人忧心,劝慰道:“现如今金军也走了,汴京城想来也没什么大事了,从前太师和徐大人不肯离京,那是不能临阵逃脱,那是有气节。可眼下没那么多顾虑了,不如属下再去汴京一次,把那个徐大人给接回来!” 他跟在潘大人身边,多少也琢磨出点规律来,徐大人每回来苏州府同门相聚,自家大人都会乐上几天。 潘邓果然笑了一声,而后把手中卷轴摊开,瘦金体缓缓展现在眼前,“如今多事之秋,江南不稳,必有大事发生,等过了这一阵,再接师叔来吧。” 阮小五十分不解,金军到汴京城下了,他们江南也没发生多大的事,如今金军走了,怎么还有大事发生了?真是奇也怪哉。 事情果真如潘邓预料,两天之后,太上皇问潘宣抚使索要兵权,并在行宫颁布新法令,同时任命新官员。 * 宇文虚中在朝堂之上破口大骂,“金国攻打汴京城,是危是耻!太上皇从前之事不提,若他自那之后能真心悔过,与百姓同仇敌忾,抗击金军,为宗室雪耻,那么陛下请他回宫共商国事,自是情理之中;然而太上在金军尚未兵临城下之时就仓皇出逃,陛下又何必再与他商议着来!与他一同往南而行的那些人,更是枉为人臣!若还让他们接着作威作福,陛下颜面何存!朝廷颜面何存!事到如今还不派人去把那些人捉回来,朝堂诸公都是吃干饭的吗!” 前头还只是骂皇帝,到最后把屋里人都骂进去了,一人凉凉说道:“不派人南下,也是怕连累乃兄弟也。” 宇文虚中正愁没人接茬呢,转过身去,指着那人鼻子骂道:“我敢直言劝谏,就是不怕连祸及己身,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还怕连累哪个兄弟的命吗!倒是你在此一味装腔作势,怕不是见东京凋敝,想要南去侍奉太上皇!” 那人被骂得哑口无言,支吾难对,咬牙切齿,满面羞愤。宇文虚中却不再理会他,转而正色劝谏道:“此事关乎社稷安危,绝非小事。臣以为当遣二府重臣前往迎接太上皇回宫。其行宫内所设文武官员,无论职位高低,一律押送回京听候处置,若有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倘若太上皇执意不肯回归,便派精兵前往请驾,复请不从,挥师攻打江南,以正纲纪!” 第247章 赵佶北归 宇文虚中所言虽切中要害,然其言辞未免过于激烈,朝中诸多老臣皆皱眉不语,李邦彦却适时说道:“臣附议,太上素来不重权势,为何一定要在江南执政?太上不肯回归,必是受了奸臣挑唆,此人不会是别人,必是那宣抚一方,手握兵权之人!” 他这句话相当于把太上皇在行宫颁布法令之责推给别人,太上皇又是清清白白了,该罚的另有其人,是以朝堂也有人附议。 李邦彦从前就是在潘邓那跌了一跟头,如今见陈文昭失势,皇帝亦不喜陈党,怎能放过?又说道:“若太上不肯回归,臣也请派兵攻打江南。” 几位老臣言之凿凿,皇帝也不禁狐疑起来,想到潘邓手握大军却没来北面勤王,叫汴京城狼狈不堪,如今却叫他父皇不北归,顿时心中更恨。 可他终究不愿发兵江南,潘邓此人放到一旁,太上终究是他父亲,他既不敢,也不想这么做,遂缓缓开口道:“宇文卿家所言,固然有理,但父皇终归是朕的父亲,朕今日得以登基,乃是父皇主动退位。彼时金军攻城,情势危急,不得不如此。可如今金军已然撤离汴京城,朕若再如此咄咄逼人,岂不……岂不与肃睿一般?” 赵桓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太上皇无论如何,依旧是他的父皇,他大半生皆对父皇心怀敬仰,是以不愿行此等事。他继续说道:“前几日,朝中不断有人弹劾奸佞,朕已处决了一批人,也罢免了许多老臣,其中许多人皆是受父皇重用之人。朕已然罢官贬斥了那么多人,还不知父皇在南面会如何想,如今又要强硬地让父皇回归,朕……” 李邦彦说道:“这是哪里来的话?陛下听谁说的?当时太上皇临危受命,陛下推辞不过,满朝文武皆看在眼里,乃是太上皇再三下令,陛下才即位,怎会与肃宗相同?此事就算过千年也不负有疑也!” 第264章 右司谏陈公辅也劝道:“陛下罢黜奸臣,处决罪人,皆是以宗庙社稷为念,其行合天下公议,太上皇怎会怪罪陛下?且陛下为太上皇之子,于太上而言,群臣亲邪?陛下亲邪?彼奸臣如何比得上陛下?” 赵桓被众人劝说,心中犹豫渐消,可终究有一事无解,“朕此前已然遣使前往江南,可至今收到父皇的来信之中,并未谈及此事。” 陈司谏闻此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当再遣使者前往,若太上皇不肯回归,便请使者细述陛下之孝心,将事情原本详细解释明白,以情动之。待太上皇回归之后,朝廷亦当举办仪式,以示对太上皇的敬重之情。” 陈右司谏所言合情合理,更和赵桓心中之意,他心中安定了许多,准备依陈公辅所言行事,又让众人举荐该派何人南下,众臣商量一番,决定让李纲南下劝说太上皇。 * 苏州府。 林冲等人皆在潘宣抚使府上,潘邓抬眼看了他们一眼,“都来我这做什么?” 林冲说道:“如今太上皇索要兵权,这该如何是好?” 张清也接话道:“咱们是给还是不给?若是把兵权给了太上皇,他有朝一日返还,咱们岂不是成了新皇眼中钉?” 可若是不给,这个太上皇也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呀! 这人真是个灾星!国难之际只顾自己逃亡,就像屁股后面有火箭在追一样,连扬州府都拦不住他,硬要到他们苏州府地界来,整日花银子,还净会给他们出难题! 潘邓倒没太烦恼此事,只因他知道前世历史,最终太上皇还是会北归的,“此事我已经应了,只不过叫他另命新统军,太上皇一时半刻找不到人选,过两月自会回去了。” 林冲也明白主公的打算,说白了,就是一个字“拖”,可他怕此事拖到最后,太上皇就不走了! 关胜说道:“这事咱们怎么做都不对,进退为难,主公还是早作打算……” 屋里面几人沉闷起来,潘邓笑道:“何至于此?你几人若实在担忧,不如去找找那姓高的晦气,如今童贯没随太上南下,太上若是想率人领兵,八成第一个推他出来,可高俅要是领不了兵了……” 众人这就明白了主公之意,张清看向林关两位同僚,林冲自不必说,乃是被高俅之子高衙内看上他妻子,之后百般陷害,最后被那高俅害得身陷囹圄,家破人亡,还要找人害他性命,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都不为过;而关胜与那高俅也有许多过节,若不是高俅率人攻打梁山未果,关胜被宋江捉去那梁山,他也不会落草。 潘邓说道:“不用再发愁此事了,正巧你几个今日来我府上,我还有另外的事要你们去办。” 三人都看向主公,张清问道:“何事?” 潘邓把折子放到一边,“年前勤王心切,在江南征兵入伍,如今江南兵已有八万人,既然已经征兵,我也不欲再遣他们返还,你几人记得替我练兵,莫要懈怠,此间事了,却未完全了,我揣测金军不会善罢甘休,我江南军不久就有再度北上之时。” 屋内众人大惊失色,“何出此言!” 潘邓又接着拿起折子看了起来,“不必多问,自去练兵便是。” 他能知道此事,自然是根据前世的记忆,在他记忆之中,靖康元年初金军来袭,两路南下过黄河攻打汴京城,只是来探一探路,打了谷草之后就往回走了;而历史上真正称为“靖康之耻”的,乃是靖康元年末,金军二度北下,因在第一次北下之时已经见到宋朝廷的软弱,因此此次他们准备得更加充分,也更加来势汹汹,强势勒索金银,掠夺土地,又绑了徽钦二帝,自此北宋灭亡,皇室南迁。 如今历史不知怎的改写了,如今的靖康比历史上晚了大半年,是以以后会如何,潘邓也不知晓,不过有备无患。这回他因太上皇之命,不能北上讨贼,可金军若要再度南侵,也得让这群蛮贼见识一下,他花了五年时间养出来的江南军了。 * 半月之后,太上行宫之内,李纲风尘仆仆来到此地,面见太上皇与两浙江东宣抚使潘大人,他言辞恳切,对于太上皇说道:“皇上心怀仁孝,没有一日不在想念道君皇帝,其行如舜,朝中百官皆动容;且陛下行事小心,唯恐有一件事不合道君皇帝意,每次收到南面来信,若其中有责问陛下之意,陛下就会忧虑少言,进退为难,不思餐饭……” 李纲把皇帝的好话说了个遍,着重表现新皇孝顺思慕之意,赵佶听了这话怎能不动容,他见李纲眼里有泪花,自己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李纲见太上皇拿袖子擦眼泪,又说道:“臣出身不高,但也曾听闻以往大户人家,家中长者出门,叫子弟看应家中事,若遇强盗劫掠,需当随宜措置;长者回归,子弟虽惊恐,长者也正当以子弟能保田园大计而欣慰之,不当问其细故……” 李纲又看向潘宣抚使,他素来得知此人颇受太上皇看重,为人也正直,想来分得清道理,就给他使了眼色,希望他能帮忙说上几句。 潘邓看了他一眼,说道:“如今陛下传位之时,正值汴京危急,大敌入侵,新皇为宗社天下计,必然劳心劳力,政有变革也是事出无奈,常言道无功劳者有苦劳,如今汴京安定,社稷安稳,四方安宁,可见新皇功劳苦劳兼有之,陛下得有此子,实乃人父大幸,至于其中细故,便不看它也可了。” 这番话说得是合情合理,李纲朝着潘大人投去感激的目光,赵佶听了也心中宽慰很多,对他彼时刚走,那逆子就处置自己朝中老臣的事也看开了些,顿时对自己的去留犹豫起来。 李纲见状,又说道:“道君皇帝若重回开封,必有百姓夹道相迎,朝廷之内全无二话!” 赵佶经了几封书信催促,如今又有官员来此,自然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再在南边待不得了,只好答应随着李纲北归,在那之前,他也得对跟着自己来到江南的宠臣安排一番。 潘邓适时接话道:“朝廷自有其法度,凡事也不是新皇一人做主,众臣跟随皇帝北归,怕是凶多吉少,不若就把其中几人留在江南吧。” 赵佶也叹了口气,“若是能将众位卿家留在苏州府,那再好不过,只是我听闻高卿家前几天被人打伤了,他那孩儿还差点被人打死,至今还卧床不起,听他说正是军中从前和他有过节之人做的,这事……” 潘邓笑道:“我亦听闻此事,哪有他说的那样,高太尉从前就是爱告状之人,一分能说成十分来,他八成是见陛下许久没召见他,故意卖惨吧。” 赵佶也笑道:“许是如此!这个高卿家!”他也回想起从前时光,心里颇为轻松,“……他也不见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我每天忙得很,哪里有功夫找他踢球?既然如此,便将高俅留在此处吧!潘卿家替我留意着些,你只给他找个军中闲职,待个一年半载,我再叫他回归。” 也望高卿家能体谅他的苦心了。 潘邓说道:“若陛下北归,高太尉便成了白身,做高官也不合适,恰好我军中有个叫林冲的将军,为人正直,素有才干,不若叫高俅在他手下做事,我再吩咐照看一二,陛下意下如何?” 赵佶自是没得说,“便依潘卿家之意!” 一切都安排妥当,太上皇便起驾回京了。 此前朝中大臣为了将太上皇骗回,将什么好话都对李纲说了,叫他一字一句地转述给太上皇听。 可当赵佶回到京城,事情就不像李纲承诺的那么简单了。 第248章 政治清洗 赵佶心中也隐隐有预感,他此次回去并不会像李纲说得那样受欢迎,太子一向孝顺没错,可朝中大臣都不是省油的灯,八成是这些臣子哄他的。等他真到了汴京城,是福是祸说不定,指不定就将他这太上皇放到哪个旮旯宫殿里自此郁郁而终了。 是以赵佶行进速度缓慢,原本走运河一两天就能到润州城,他非要在路上游山玩水过个十日,在美江南度过最后一段逍遥日子。 在赵佶还在苏州府磨磨蹭蹭不肯上船的那几天里,朝廷就开始了新一轮的清扫,首先把之前没来得及处置的童贯贬官,于菜市口处斩,一边的粉墙上还用大字列出了他的罪行;蔡京所有子孙都贬官流放,永不赦免;保守派重新登台,皇帝还给去世已久的司马光恢复名誉。 其次又把所有通过道官制度进入官场的人,及其附庸一律清洗;被定为奸臣的人,如王黼、朱勔等,其亲戚、姻亲全部都被免职。 乍看之下仿佛元佑党人重回朝廷,实则不然,以陈文昭为代表的前朝得势,重新执政的元佑党人也被罢黜,陈文昭被贬为河北雄州府太守,宴眘被贬到西北渭州府;又过几日,白时中、余深被贬到东南;宇文虚中被贬到蜀地。 所谓政治清洗便是如此,非我党派,其心必异,新皇上位正是站队夺权的好时机,不把对手按在水里淹死,等他再喘过一口气,死的可就是自己了。 第265章 这一番动作之后,太上还未回归,刚刚登台的保守党又打起了在东南的潘邓的主意。 “说起前朝奸臣,诸位莫非忘了陈党中另一大奸之人!此人奸猾谄媚,极尽逢迎之能事,深得帝心。若非他早年间分兵江南,朝廷又怎会轻举妄动,贸然北伐?如今又将太上皇留在南边,分明是拥兵自重,意图分裂大宋江山!” 眼见这群人欲赶尽杀绝,吴敏连忙劝道:“如今局势初定,还望诸位莫要轻动南方。潘宣抚使在南边守土安民,素来有功无过……” 汪伯彦接过话茬道:“……是呀,如今惊动于他,只怕在外部强敌环伺之下,又添内忧,那可如何是好……” 他这一番话,竟将原本的劝诫之意变了味。 李邦彦听闻此言,不禁皱眉斥道:“你这是何意?潘邓身为臣子,食君之禄,便当忠君之事!君令臣死,臣不死则为不忠!如今太上皇南巡,奸臣环绕,截留赋税,若再拥兵自重,朝堂岂不就此分裂为南北?” 说着他指向吴敏,“你这般说话,分明是只想着忠于太上皇,却将官家置于何地!” 吴敏只好避其风头,默默不言。 陈公辅连连摆手,“吴少卿岂有此意?只是为了社稷安稳,故才劝说皇帝,不要轻动……” 汪伯彦却说道:“倘若太上在南方扎根,俨然是又一小朝廷,文武百官都有,赋税军队都具备,便是在苏州又建京城又有何不可?只是到时候,诸位叫汴京城如何?便不为皇帝家业着想,也不为百姓想一想?汴京百姓如何自居!如果金军一打过来,士气何在?他们如何抵抗金军!我大宋疆土便是长江往北都不要了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诸位都不做声,过后汪伯彦掷地有声,“潘邓必除!” 众人都看向李邦彦,见他闭口不言,也就知道了李太师如今的成算。想当初李太师便是因为潘邓在南边查案,导致他在京城被揭露罪行,遭到太上皇贬谪回乡的。 如今李太师对潘邓怀恨在心,也是不出众人所料。朝堂诸位左右看看,此时是应该仗义执言,说潘邓这几年在江南并无过错,之后讨当朝太师厌烦呢?还是逢迎太师,落井下石,共同弹劾两浙江东宣府使潘大人,以站队表明自身立场呢? 明白人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以朝堂之上弹劾声一片,从潘邓不来勤王救驾,到拥兵自重,再到拥立太上皇,分裂大宋,奏章上的言词几乎将潘邓以反贼论之。 赵桓这些日子里,手上掌管大臣的生杀大权,已处死了不少前朝奸臣,如今又被朝臣添油加醋一番弹劾,想起此人来,心里也十分不喜。 若不是他和他老师这样的奸臣惯会蒙蔽视听,父皇又怎会迷糊到那种程度?此人还专门开刊以兴道教,前几天他在罢免以道入官的人时,怎么没想到这个人? 赵桓大手一挥,“贬官!将他贬去西北!” 可如此惩戒怎能让李太师满意?他近日收到了一封李纲来信,信中说他已劝服了太上皇,不日就将北归,潘宣抚使也忠心耿耿,共同劝服太上。 李邦彦冷哼一声,说太上皇北归也就罢了,提那姓潘的作甚?所幸李纲总不会只发这一封书信来,因此就要把那第一封折子昧下。 李邦彦左看右看,四下无人,最终还是走向老地方,把那褶子往旮旯里一放,叫它永不见天日! 可没想这折子放下去之后却是高出来一截,下面似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又左右观望,把折子拿出来,之后撸着袖子把底下的那个东西取出来看。这一看不要紧,这封奏折眼见着还是宣和二年的,折子上裱的布都有些发白了,不正是当初潘邓在南边清扫白莲军之时,苏州尹韩钟况弹劾潘邓的折子吗! 当初韩钟况屡次弹劾潘邓,却没想此处还有没呈上的!必是陈党私藏奏书,互相袒护彼此,好一手只手遮天!当初他李邦彦被这群人害得好惨! 新仇旧恨交织于心间,李邦彦顿时心火陡升,他把李纲那封书信狠狠塞到缝隙里,把韩钟况的弹劾揣在怀里,去找别的二府大臣商议政事。 * 几日过后,朝廷依旧没有任何南面的消息,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不少人都猜测太上皇是真的不愿回来了。 李邦彦找准时机,在陈文昭赴河北雄州上任,离开汴京两日之后,上奏皇帝。 “太上皇久居南面,迟迟未归,此情此景,实乃朝廷之大忧!我等已多次遣使南下,恳请太上皇北归,然太上皇却执意不返。臣等思之再三,必有奸臣从中作祟!潘邓其人,职掌南面大军,实乃朝廷心腹大患。想必是他蛊惑太上皇在南另立,其心可诛!” 汪伯彦也附议道:“潘邓此人,素有反心,其行径早已昭然若揭,臣恳请陛下明断,将潘邓处死,以绝江南军后患!如此,方可请太上皇归来,保我社稷安定。” 又有人附议道:“潘邓其人心怀不轨,其行径早已为人不齿。若不将其处死,我等将寝食难安!臣请陛下速决此事,以绝后患!” 陈文昭虽已走了,可朝堂却也不是李太师一言堂,依旧有从前与陈太师交好之人,不忍见此事,“只把太上皇接回来便好,何必如此!潘邓此人,若有错处,陛下已说了贬官,竟还不合太师心意?” 李邦彦冷眼扫过,“与我心意有何相干?大人是说本官徇私枉法吗?你如今话说得轻松,可若江南真反,谁能担当得起!” 吴敏也上前一步劝道:“潘邓纵有罪恶,不过徙海外,他乃朝堂二品大员,太上亲封的楚国公,岂能如此轻易处置!祖宗未尝杀大臣,今岂有此?” 他身后人也劝道:“祖宗起未尝杀戮士人,勿开此道!太上皇迟迟未归,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如此急吼吼地就要处决潘邓,叫太上皇如何想?” 竟把祖宗和太上皇一同搬了出来,众人都看向皇帝。 赵桓也十分犹豫,南面父皇久久未归,他心里也担忧起来,不知父皇是否真如群臣所说,欲在江南另立朝廷,若真如此,叫他如何是好?父皇竟一点都不为他着想吗? 可若真要他结果了潘邓性命,如之前赐死杨戬、王黼、童贯一般,又哪有那么容易?潘邓此人若真有反心,如此岂不会打草惊蛇…… 赵桓心烦意乱,挥了挥手,“朕再想想吧。” * 徐观身为昔日的太子党,赵桓当了皇帝之后,并没忘了他,也照例升官,升为尚书右丞,以待徐讲师日后能进二府,为自己出谋划策。 徐观这几日忙着送别师兄,他心中一边不满新皇作为,一边又对师兄殷殷期盼他进了二府,日后能把自己徒弟提携回来的眼神难以拒绝,遂沉默着给陈师兄装了车,目送他离开汴京城。 可没料到短短几日过去,二府中人居然弹劾潘邓! 他找到了黄相公府上,黄潜善自然是乐意他来,只是听了徐大人之言,幽幽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潘大人为人,只是人在官场,什么时候就要说什么样的话,如今之事我也无能为力了……” 黄潜善看着徐观缓缓说道:“你我二人共事许久,是以我也对你吐露真情,如今之事,你还是莫要管了……” 徐观知他立场,便不再叨扰,直接去见皇帝。 路上他回想着曾经种种,自己父亲范大人一心为国,最终却死于元佑党人一事;师兄夙夜在公,也在国难之时被推出去挡刀;如今师侄…… 他顿时感到心口一阵翻滚,扶着树干呕了几声,他年少之时恨自己父亲,恨他因为这些公事丢下自己和母亲,为这无休止又如烂泥一般的党争身死,保护不了己身,亦顾不上家人,时至今日都不能原谅。 可如今局势转变,他曾经所想要效忠之人,寄托了他愿景的守成之君,继押师兄去敌营之后,又要处死师侄了。 何其讽刺。 皇宫之中,赵桓也知徐大人此番来找他是为了潘邓的事,他叹了口气,说道:“潘邓从前在南面之时就有人弹劾他,可数年之间未见他回归,人说君子不立危墙,他若心中无愧,就不该长待江南。” 徐观说道:“潘宣抚使长留江南,只为为大宋守好南疆。” 赵桓问道:“以徐卿家之见,此事朕该如何?” 徐观一揖到底,“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从陛下始。” 第249章 危言耸听 听了此话,赵桓果然有些犹豫,说道:“朕知晓了,卿家一心为朕,朕心里都明白,你退下吧。” 徐观只得返回家中,再给师侄去信。 赵桓又找来太师商议此事,李邦彦叹气说道:“臣何尝不愿潘大人在江南镇守?只是南面一直没有来信,臣看八九不离十了……他若真反,该如何是好?难不成眼睁睁见他造反不成?如今北面群狼环伺,要是南面也……” 这话说得皇帝一个激灵。 李邦彦复又说道:“如今南面迟迟没有动静,只言片语也无,风吹草动也没有,是何情形未可知……臣恐有大难将至,陛下宜早作打算呀……” 第266章 赵桓听了这话明显有些急躁,又找了张邦昌前来问策,张邦昌这几日被李邦彦说得也有些神经兮兮,整日里疑神疑鬼,如今听了皇帝所言,叹道:“若是寻常,怎会一直没有来信?事成与不成,太上皇是回来还是不回来,总要给个说法。如今了无音讯,怕是李右丞已经遭遇不测,那潘邓已起事了,只是消息还没传到这来罢了……” 赵桓果然大吃一惊。 张邦昌这几日苦读史书,越来越觉得事情不简单,又说道:“陛下不可再观望了,那潘邓手握大军,真是拥立太上皇还则罢了;若是他有意自立又该如何?若是太上皇在南边称帝,我们北边虽然处境尴尬,却也终究是一家;可若是那潘邓想来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往后二代三代,这天下还姓赵吗!” 赵桓就如同被惊雷劈中,意识到潘邓真可能要反了。 这个匹夫!自己父王亏待了他不成?竟如此狼子野心! 李邦彦和张邦昌危言恐吓皇帝之后共同返回二府,李太师满心笃定地等着皇帝下令诛杀奸臣,却没料到一连三四天过去,皇宫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不成皇帝不相信他们二人的话? 李邦彦又往皇宫中去,问明缘由,只见皇帝吭吭哧哧,词不达意,李邦彦问了半天,皇帝也只是说:“如今汴京没有多少兵力,他江南声势浩大,朕……朕唯恐不敌。” 李邦彦:“……” 这潘邓还不一定造反呢!怎么皇帝先被吓住了? 李太师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才说道:“潘邓如今尚未起事,此正是天赐良机,若我等能趁其不备,先发制人,岂不胜过待他羽翼丰满之后再行讨伐?” 皇帝犹豫片刻,“今日还没收到李右丞传信吗?” 李邦彦怀里装着李纲前后传来的奏书两封,面上阴云密布,“李右丞……唉,怕是已遭遇不测了……” 赵桓又十分焦急了,在殿内左右踱步,下不定主意,最终说道:“再等两日,若是还未回信,朕便诛杀反贼!” 此时有北边来的消息到此,传信官一路到了皇宫之中,言说金军此时已原路返回到河间府,拿了皇帝手写的合约,要求割让河间,河间府府尹坚决不从,此时金军已经围了河间,待要攻打。 金人这是在汴京城没捞够,想临走再分一杯羹,他们手里已有皇帝割让三镇的合约,怎能轻易放过? 皇帝赶紧召集二府大臣商议此事,此时金军走了,朝廷之内的主和派腰杆也挺起来了,纷纷上言,绝不能割让祖宗江山! “陛下,万不能遵此条约!”这个时候谁若说要遵守条约把三地割让给敌军,岂不是成了大宋的罪人了! 况且这些日子他们私下里也商量过,之前汴京城被金军攻打,险些酿成亡国之祸,他们这些在京城的臣子也该想想对策,是以众人便想到三镇之要。 此三镇太原、中山与河间,太原府是山西的门户,且是要地,进可攻退可守;河间府是东路南下必经之路,在燕京以南,此地若被金人占领,则燕京便成一座孤岛;而中山则是沟通山西与河北的通道,此地在宋,则山西河北沟通顺畅,若在金,也能让东西两路金军形成策应。这三镇若是割给金国,则汴京再无防守之力。 是以众人纷纷劝谏皇帝不要遵守条约,赵桓经大臣们轮番劝说,也渐渐硬气起来,“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派西北军与河北军共守三镇!” 只是这三镇却是经他手割出去的,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此事这么做多少有些不讲信用。 赵桓经了金军围城这一遭,早已被吓得有些心理阴影,也不敢再违约,是以众臣纷纷寻找金军漏洞,最终李邦彦说道:“金军回撤至相州之时,曾大肆劫掠,彼狄人伤我百姓,便是不合条约!” 众臣纷纷点头,皇帝便向三镇发了诏书,要求他们强力抵抗,而后再派大军支援三镇,务必守住国土! * 五月初,赵佶车驾已经到了应天府,再过两日就能到京畿,这一路之上竟然没人迎他,赵佶心中颇觉得不对劲,但也不好意思问,心想那些叫百姓相迎的话,怕是这李右丞哄骗他的,只给他留个体面罢了,遂内心凄凄,也不开口自取其辱了。 李纲更是心中疑惑,怎么太上皇车驾已经快到京畿了,汴京城还不派人来?这些个朝中大臣,难不成真是连装都不装了吗?这怎么能行!当初说好了太上皇回归京城,该有的仪式都要有,如今太上皇已跟他返还,却要发现是他李纲骗人,这如何是好? 李纲便也不急着往前走了,在应天府停下,又发了第三封书信到汴京,要找李太师问问究竟是个什么章程,他也好从容应对。 * 赵桓这几日政令繁忙,北方的一系列战略部署,在三镇派选哪个将领领兵救援,都需要皇帝本人的同意。赵桓在忙完这些事后忽然惊觉,南面还没来信。 他惊出一身冷汗,问李太师可收到什么消息,李太师怀里揣着三封来信,神情哀叹,“陛下仁慈,从不以恶看人,只可惜有些杀才,不值得陛下如此!南面哪有信来?那潘邓八成是反了!” 皇帝这些天部署战事,胆子也大了些,听到此话,握紧双拳,“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待到北边事了,朕便去兵江南!” 李邦彦连连摆手劝道:“如何出兵?如今潘邓好好在江南呆着,只说太上自己不肯回归,不干他的事,如此一无犯法,二没揭竿,咱们朝廷捉不住他的错处,贸然出兵,师出无名矣。” 赵桓问道:“以太师之见,此事应当如何?” 李邦彦嘴角勾起,说道:“陛下只派人到苏州府宣旨,言潘邓实乃太上皇身边大奸之人,赐死便可,他若识趣,就此身死,便也省得我们多事;他若不识趣,依旧要反,咱们朝廷大军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依他所料,这姓潘的既然是陈文昭的学生,入了他的眼,那便八成是和那姓陈的一样的性子,皇帝给下的旨意,如何能不听从?怕是见到圣旨痛哭两日也便自戕身亡了,还能真造反不成? 李邦彦心中十分畅快,哈哈!潘邓,陈党,跟我斗?莫看几胜几败,笑到最后才是赢家!如今你陈文昭被贬河北,金军一到还不知能活几日;你那徒弟在江南也别想好过! 便叫这世人看看招惹他李邦彦的下场! 皇帝听了果然觉得此法甚好,但在送信人上却迟迟不能定。 李邦彦正色说道:“既是赐死朝中大臣,此事需派一有胆量的人去,臣荐一人,此人为户部侍郎,名为李棁,定做得此事。” 既然是太师所荐,赵桓自然说好,自写了手书,便叫人加急送往苏州。 * 太上皇车驾在五月中旬到了汴京城外,依旧无人迎接,气氛十分尴尬,一直到车驾到了内城,才有百姓看出这是太上皇回归,纷纷在道路两旁相迎。 朝廷震动,赵桓瞪大双眼,父皇回来了! 父皇怎么回来了?他自从将潘邓赐死的旨意发出后,连夜睡不着觉,都已经准备好江东造反,他与他父皇对峙长江两岸,受千古唾骂了!怎么还没几天的功夫,他父皇的车驾回京了! 李纲也跟着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这李卿家已经被大反贼潘邓手刃,尸体剁成八块扔到扬子江中了吗! 李纲此时心中也十分委屈,他走时朝堂诸公纷纷保证,太上皇归来之时必定荣耀不减当年,因此他才在太上皇面前夸下海口。可没成想这朝堂诸公十分冷漠,见目的达成,竟一封书信都不回,是以离汴京越近,他越没有面皮。 太上皇见这一路萧条,也并未责备他,只是宽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太上皇还特地梳洗一番,穿了艳色衣裳,身穿道袍,头顶道冠,叫他看在眼里,心中十分不是滋味,真真有种主辱臣死之感了! 赵桓从宫中跑出来,一直跑到父皇车驾跟前,见了父皇模样,才信这是真的,顿时痛哭流涕。 赵佶见亲子出来迎他,心中也十分感慨,二人一同进入皇宫,待了半晌过后,赵佶便提出要去他之前与李右丞商量好的龙德宫中,与太后相聚。 自李纲去苏州迎太上皇回归,朝廷中也派出禁军迎接曾随太上皇逃跑的皇后、嫔妃以及太上皇的诸多皇子皇女。将这些人带回汴京城之后,统统都送入龙德宫中,并下令不得再入皇宫。 如今赵佶回来,自然也得去龙德宫中。 期间赵桓厉声问罪李纲未给朝廷回信,赵佶为他求情。李纲是对是错,种种焦急无奈,赵佶都看在眼里,他怎么可能不给朝廷回信?至于朝中为何没有收到此信,还是说收到后却假装没收到,他已不想再过问许多了。 赵桓听了父皇求情,狠狠瞪了李纲一眼,又将他轻轻放过了。 赵佶看在眼里,也只得付之一笑。 第250章 赐死潘邓 一直到赵佶回了龙德宫,赵桓这才找了太师李邦彦和张相公来到皇宫议事,“两位卿家不是说那潘邓造反了?可如今父皇回来了,李右丞也说潘邓并无反心,这,这该如何是好!” 第267章 李邦彦叹气道:“臣也没料竟然如此,那李纲十分大胆,自作主张,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写信商议!唉,如今看来只有快马加鞭往江南走,拦住那颁布旨意之人了!” 说着又派一队人马往南走,追逐之前去苏州府颁旨的户部侍郎李棁。 这一队人马走走停停,待到他们出了京畿,那李棁早已经坐着快船到了寒山寺外了。 * 新皇帝头一回派人来到苏州府传旨,苏州府上下哪有不迎的?苏州府衙、转运使府邸、宣抚使府上都派人往寒山寺码头迎接。 明翰海见转运使府邸吴大人虽没亲自来,但也派了他心腹参军,而宣抚使府上,竟派了林参军和张将军共同到此,可见潘大人重视。 众人一路簇拥着朝中大臣往府中去,李棁面带得色,怀中揣着圣旨,随苏州尹明大人前去赴宴。 明翰海迎接朝中大人之宴席,需得是高标准宴席,每人面前一个小案,一酒两肴,大人坐主位,其余人等堂内两边陪侍,自己还要在大人身边陪伴的。 宴席之上,酒酣耳热之际,李侍郎突然捋着胡须说道:“苏州府酒倒是很好,可怎不见潘大人前来迎接?” 此言一出,席上有人面露惊讶之色,原本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氛围瞬间安静下来。张清和林星稀遥遥对视,均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明府尹连忙打圆场道:“潘大人政事繁忙,已与我等交代,定要好好招待李大人,务必让大人尽兴而归!” 李棁却不买账,嗤笑道:“政务繁忙?莫叫人笑掉大牙,你家大人识得几个字吗?不过一粗鄙莽夫尔,得太上宠爱,才坐到如今位置,如今竟也分不清尊卑高低了,去叫他来见本官!” 李棁话音未落,席间已有数人变了脸色。明府尹握着酒杯手微微一颤,在木桌上洒下一片水痕。 这李大人明显不是个善茬呀,此人来到苏州府,是祸非福。 “李大人何出此言?”林星稀说道:“潘大人乃朝廷亲封的国公,钦命的宣抚使,统领两路军政大事,正二品的大员,岂是尔可以轻辱?” 正二品又如何?竟然拿官阶压人,也不见如今是哪朝哪代,还守着你那旧黄历呢!李棁眯起眼睛,冷哼一声,将酒杯重重掷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杯中残酒四溅,“本官奉皇命南下,代表的是天子威严!潘邓避而不见,是何道理?莫非他心中有鬼,不敢来见天使!” 又对那出言不逊的年轻儒生叱道:“小小国公,也敢拿乔!你不见那异姓王已身首异处耳!” 就在此时,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二十余名披甲士兵迈入正堂,只见这些个士兵个个身高体壮,从头到脚都披着甲片,腰间的斧头刃仿佛映着寒光。原本此地甚大,他们十几人在此宴饮颇为安逸,可这二十来人往中间一站,将这堂中挤得满满当当。 李棁顿时被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连连后退,色厉内荏道:“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谋害士大夫不成!” 明府尹赶紧也起身,上前去解释道:“这是给咱们宴饮奏乐、舞战舞的,大人不见他们已经站好了位了,还个个拿着斧头盾牌呢。” 果然,奏乐声响起,堂中士兵开始变换队形跳着舞步,举手投足之间刚劲有力,厅堂之中充斥着山东大汉的呼喝声,那斧头耍起来虎虎生风,舞步跳起来震得地面直颤。 原来是奏乐演歌舞的,李棁只好又悻悻坐回原来的位置去,眼见着二十多个壮汉在堂中,他也不似刚才一般气势逼人了,自己坐着吃菜喝酒,不再提潘邓之事。 可他老实了,那些跳舞的人却又开始变换队形,一会儿有人来前面舞斧头,一会儿又有几个壮汉来自己身前斧盾相接,做讨伐状,险些撞翻了自己身前小桌,又把他带倒在地。 李棁歪着身子用手撑着地面,咬牙切齿,这等粗鄙武夫,十分不可理喻! 不过也犯不着和这等人计较,自己只是来南边宣旨,宣完圣旨他就回京了,可别惹恼了这些个没脑子的武夫,引火上身! 李棁这么想着,下意识往怀里摸了一下,他这一摸不要紧,瞬间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圣旨呢? 席上众人只见主位上李大人又突然站起身来,摸摸全身上下,又在自己位子上找了个遍。 李棁怎么找也不见那随身带着的圣旨,心中十分焦急,怎会如此! 明瀚海关切地探过身来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堂中大武已到了结尾处,士兵们的呼和震彻云霄,斧头和盾牌击打的声音整整齐齐附和着音律,地面也被几个壮汉的脚跺得发颤,好一曲壮阔之舞! 只有李棁满头大汗,不晓得自己怀里的圣旨是什么时候丢了的,他本为了防止遗失此物,特地随身携带。若是丢了圣旨,他该如何是好! 明翰海见李大人神色不好,上前询问:“大人可是吃多了酒?” 李棁听了此话好似梦中惊醒一般回过神来,“我……本官酒有些上头,待回去船上,吹一吹风!” 他说着就赶紧往外走,席间人见此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明府尹只得叫众人继续宴饮,自己则带着府中衙役,跟随李大人一同返回船上。 * 宣抚使府中。 潘邓看着手中新皇帝的手诏,颇为有闲情逸致地点评一番子不肖父。 屋里众人异常安静,一向有什么说什么的阮小五都沉默起来,张清和林冲都默默不言,还是武松说了第一句话,“他是什么狗屁皇帝!我不认!主公,你一声令下,兄弟跟你一条路走到底!” 阮小五听了也起了心火,他环视四周,最后说道:“大人,咱是个什么章程?这东京来的眼看着来者不善,咱们,咱们得早作打算!林教头,你怎么不说话!唉呀!早知如今这一遭,来什么江南?早在东平时候,大人来梁山落草便是了!咱们潘大人做大当家,林教头做个二当家,占山为王,也不比他赵王爷差!” 张清皱眉道:“你安静点。” 阮小五正绷着心神,一点就炸,“姓张的你什么意思!我早看出你心思不纯,跟在主公身边就为了做官!你若不是真心跟着主公,趁早走人!不然等到日后,休怪你阮爷爷不容你!” 张清嗤道:“我与主公相识多久,你又与主公相识多久,又是谁跟在主公身边后才有官做的?有些话说出去莫要没白的叫人耻笑!” 关胜劝道:“都别说了,眼下正是危机关头,那太上皇已被劝回东京,咱们最后一张保命牌也没了,既然主公被新皇不容,如今还需仔细想想,日后如何打算,又有何容身之处。” 阮小五这才悲从中来,“早知如今,不叫那太上皇走了……”那老皇帝虽然花销十分巨大,可好歹能保住主公的性命,如今新皇帝一封旨意,就要叫自家主公身死,这是什么道理?阮小五垂头丧气地坐回椅中,突然又想到什么,抬头说道:“现在诏书到了咱们手里,要是不给他,咱是不是就不用接旨了?” 众人都看向主公案上的那一卷皇帝手书,潘邓正坐在案后闭目养神,神情十分疲惫的样子,众人看了也都不作声了。 林星稀突然说道:“主公可据江东!” 第251章 反贼受死 林星稀一句话引得一屋子的人看向他,潘邓也睁开了眼睛。 林星稀说道:“梁山军加上广德军禁军,还有新入伍的新军一共八万人,足够据守江东;此地北有长江天险,北方骑兵难以突破,沿江又有烽燧、水寨,水战优势尽归我等;两浙存粮也足够,比起北方连年备战,国库空虚,我江南可说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地!” “……且主公在此宣抚五年,各地官员皆熟识,上至太守通判,下到乡县小吏,不少人都是苏州府出去的人才,只要主公切断长江,坐镇苏州府,以主公用人之才,不愁不能统领江东;届时北方北有大金,西有西夏,不会分出兵力来对付我等,我等在江东一地,安稳两年不在话下。届时主公雄据江东一地,形式安稳,进可攻淮南、蜀中,退可据守一方,此事可为!” “嗬……”阮小五倒抽一大口气,进可攻,退可守,这,这是要,这是真要做大王了! 关胜皱眉说道:“江东不是个好地方。” 林冲想了想,“未尝不可,江东地形上虽有劣势,可也有长江在此,如此便也就和汴京无甚分别,以我江东八万兵马,足可驻守。” 关胜说道:“非也,我言以后之事。主公若在江东称王,往后不好打算,既知以后艰难,如今便不该如此草率。” 林冲说道:“怎就不好打算?江东一地土地肥沃,只要站稳根基,联通西南便可成呼应之势。且主公根基在此,这天底下也没比江东再好的地方了。” 张清见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把大人日后如何称王称霸都说出来了,不禁目瞪口呆,为什么他们对造反这件事接受得这么快! 第268章 关胜还是觉得江东不好,“自古在江东难成大业!” 林冲说道:“你也说是自古,如今哪朝哪代了?我见江东最好!”他又看向张清,“你说呢?” 没等张清说些什么,林星稀说道:“成不成大业,也要看对手如何,当年孙吴以北若不是曹魏而是赵宋,未见得不能一统江山!” “对!”这话不仅说到了林冲的心坎里,明显也把关胜说服了,张清想了想说道:“真是如此,也还是该复兴汉室……”孙吴掺和些什么? “诶……”林星稀并不赞成,“如今哪个是汉室?成王败寇矣。谁能驱逐鞑虏,问鼎中原,谁就是天下霸主,那赵宋得位正乎?如今北狄入侵,一割再割,民心已失,不是我东南,也自有别处代他,此赵宋命数该尽了……” 说话之间有人匆匆来传报,“京城来的李大人要在府衙宣旨,要,要宣抚使大人前去听旨!” 众人都愣了一下,有人回过头去看潘邓面前案上那抹明黄色,宣旨?就这一个圣旨已被他们拿来了,那姓李的宣哪门子旨? * 李棁从席上一路跑到码头边,上了船就开始翻箱倒柜。此时快到雨季,没有毒辣日光,却是格外闷热,不久就能让人出一身的汗,十分黏腻。 李棁浑身大汗,却也无暇在意,只一心想着圣旨,这皇帝御笔若是丢了,他也不用回汴京了! 跟随而来的侍卫都被拦在门外,只李棁自己一人在船舱里,把此处翻个底朝天,却也是徒劳。 他仔细回想,明明记得早上还把圣旨放到怀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丢了?怎么会这么倒霉?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该不会是那姓潘的早知道今日有此劫,把他圣旨偷了吧! 李棁越琢磨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心里恨得直流黑水,原来想着赐死此人,借此机会在新皇面前露脸,自此傍上太师,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却没想被人反制!如今圣旨居然丢了,这下是露脸了,怕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李棁绝望地滑坐在床腿边上,想着自己日后身败名裂,受人耻笑,仕途无望,子孙蒙羞,不禁悲从中来,就要拿脑袋撞床柱子,却突然间想到,那圣旨他都是随身携带,从来没给别人看过,且在路上之时,他夜里没人时都要拿出来看,早就倒背如流了。 既然如此,那他自己再写一个不就行了。 模仿笔迹,再刻两个章,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李棁赶紧站起身来,朝着门外几个一叠声叫他的随从大骂几句,叫他们消停了,之后就开始研墨润笔,准备空折子,把皇帝御笔写上,自己拿了珍藏的好玉料,小刻刀,喝了口西湖龙井,喷洒均匀,抹干净然后开始刻章、刻完之后扫干净碎玉料,再拿了自己珍藏的千金一两的印泥,捅咕捅咕沾了红泥啪地往折子上一盖,齐活! 李棁看着新出炉的圣旨,心中冷笑,潘邓呀潘邓,你还想把这事混过去,可惜这算盘打不响了!任你手眼通天,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江湖没有通天树,只有一物降一物!没点本事我也领不来这差事!哈哈!反贼受死! 李棁气势汹汹推开房门,见门外侍卫凑在一起,明府尹和衙役也往这边看,他冷哼一声,“本官到此,乃有要事!便是奉皇帝之命,诛杀反贼!如今潘邓闭门不出,必是有鬼,我圣旨在此,传他来苏州府衙听旨!” * 宣抚使府中,张清问那报信的衙役,“那李大人可说是什么事了?” 衙役顿时被吓了一哆嗦,而后看向宣抚使大人,颤抖说道:“李大人说,说……他说要诛杀反贼……” 果然如此。 阮小五趁着没人看见,自己把那圣旨拿起来,小声问道:“那赵皇帝写圣旨,还一齐写俩?”他们原还想这圣旨如今到了自己人手里,李大人不能颁旨,无论怎样,他们也有个准备的时候呢。 可如今怎么就要宣旨了? 林星稀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自己把那圣旨拿过来放在袖中。 一屋的人都看向潘邓,潘邓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起身走到窗前,此时天到傍晚,阴云密布。他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看着刀刃上因淬火而生起的纹路,这是苏州府作院三年磨一剑,失败了无数次所打造出来的性能稳定,可斩三十扎的神兵利器,也是这个时代冶铁的最精端。 林星稀凑过来看主公的脸色,其余人等都在背后看他的背影,等待他的抉择。 林星稀说道:“主公是何打算?” 那利剑照出主人眉眼,潘邓看着刀刃,缓缓开口,“我剑也未尝不利。” * 苏州府衙,李棁背手而立,今日圣旨丢失,不知去向何处,他得快点将此事办妥,以免节外生枝。 随着马蹄声近,众人纷纷起身,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着绛紫色衣袍,腰间配玉带的男子,大步朝这边走来。 领头之人远远说道:“本官迎接来迟,还望李侍郎海涵。” 潘邓虽然这么说着,却不见半分歉意。 李棁面色一沉,“潘大人好大的架子!本官奉旨而来,你却连见都不见,还得圣旨传召,我看你……” “李侍郎远道而来,想必疲惫。”潘邓打断他的话,面上似笑非笑,“不如先到本官府上歇息,明日再谈公事不迟?” 李棁猛地拍案,“放肆!本官……” 他话音未落,已有两名士兵已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李棁带来的两名随从刚要动作,就被数把大刀抵住了咽喉。 “潘邓!你敢对朝廷官员无礼?你要造反不成!”李棁挣扎着,见他还想瞒天过海,他怎么能让这人得逞?趁着苏州府官员都在,大声吼道:“反贼潘邓!今日便是你死期!圣上圣旨已到,命我赐死反贼!你若还念着你在河北的师父,就乖乖赴死!圣上开恩!不夺封号!” 堂上众人皆惊惧不敢言,明翰海目瞪口张,他拿眼神示意林将军,张将军等人,却无一人动弹,眼见着朝廷来的李大人如此不善,他叫身边衙役道:“李大人怕是酒劲上头,快,快别让他胡说了!” 堂内乱成一窝蜂,李棁被好几个人拉着,依旧能艰难地空出一只手来,拿了老父母桌上令签,扬手一掷,扔到潘邓脚下。 “呵……”潘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第252章 剑斩李棁 潘邓看着脚边的令签,而后对李棁说道:“本想留你一条活路,可你非要找死,便莫要怪我了。” 李棁被众人拖拽着,却依旧挣扎不休,怒目圆睁,声如洪钟:“无耻逆贼!大言不惭!你还敢动我不成?今日你若敢伤我分毫,皇帝陛下不会放过你!” 潘邓手轻轻摩挲剑柄,缓缓道:“说来奇怪,我这人从来不争不抢,只做好份内事,可不知如何,总有人说我潘邓要反。从前我听此话,还要心生忧烦,而今日再听,却只颇觉好笑,果然只有栽赃之人才知道被栽赃之人有多无辜。” 李棁只当他面对新皇赐死的圣旨,心中悲愤,自要辩解一番。他使劲挣脱左右束缚,自正好衣裳,冷哼一声:“你不过是区区一地方镇守,须知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敢违抗圣旨,便是大罪!” 潘邓转而说道:“李侍郎,你可知这苏州府五年来是谁在镇守一方,保百姓安宁?又是谁在训练士兵,保卫国土?五年前,我奉命来此,苏州府一片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我与诸位同僚日夜操劳,修筑城墙,招募流民,开垦荒地,这五年来,苏州府粮仓满溢,百姓安居乐业,我何罪之有?” 堂上众人听到这里,纷纷交头接耳,神色间满是不忍,一小吏说道:“潘大人之忠心,可昭日月,不然太上皇又怎会命大人宣抚江东五年之久?如此轻易便赐死大人,潘大人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总不能连依据都没有,便这般草率行事!” 明翰海更是按捺不住,说道:“这圣旨之事,怕是另有隐情。李大人虽是朝廷派来,可陛下又怎会随意赐死有功之臣?” 李棁只当是潘邓怕了,说些自己劳苦功高的软和话,敌弱我强,他又迅速挺直腰杆,环视四周企图为潘邓说话的人,嗤道:“圣上有令,谁敢不从!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诸位可莫怪某言之不预!” 心中则暗暗想到,当初赐死是为太上皇北归一事,如今听说太上皇已到了汴京城,可圣旨不可违,李太师之命也不能推拒,便只好委屈你这个前皇帝眼前的红人了! 众人顿时心有戚戚,不敢高声言语。 潘邓目光如炬,说道:“我曾闻古之君子,行不避危,义不逃难。今我蒙太上厚恩,位极人臣,食禄十余年,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然今日之事,实难从命!” 李棁心中一颤,“你敢抗旨!” 一边的明翰海听了这话,更是心有所感,双目圆睁看向宣抚使大人。 潘邓手扶佩剑,缓缓走近,说道:“我虽微贱之躯,亦知死生之大义,我死也可,然却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我侍奉太上多年,夙夜忧勤,唯恐有负圣恩,忠心可昭日月,可鉴天地,新皇欲假你之手赐死我,此事必有蹊跷,只是不知是何奸臣从中作梗,我若真接旨而死,岂不是正和了奸臣心意?” 第269章 李棁见状,心中已然惊惧交加,冷汗直冒,不由得后退几步,却依旧嘴硬:“潘邓,你这是公然抗旨!” 潘邓冷笑一声,抽出佩剑,逼近说道:“若我就此引颈就戮,岂非让奸臣得逞?岂非让陛下蒙蔽于小人之言?今日当为陛下除奸斩恶,为朝堂正本清源,此乃我之大忠也!” 李棁大惊失色,慌忙逃窜,却被一剑斩杀,鲜血喷涌,溅于苏州府衙明镜高悬之上。其余士兵暴起,将李棁从汴京带来的侍卫团团包围,即刻斩杀于此。 李棁双目圆睁,没了气息。潘邓回身,看着屋内被吓傻的人,手拿着滴血宝剑,缓缓说道:“朗朗乾坤,总有邪佞,我欲诛杀奸臣,拨乱反正,诸同僚可愿为伍?” 堂中一片死寂,不一会儿有人颤颤巍巍说道:“诛……你要诛杀谁……” 明翰海此时站出一步说道:“主公英明神武,今日之举,实乃大义所在!想我大宋自开国以来,历经数代圣君贤臣,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然近来世道纷乱,君主昏聩,奸臣当道,蒙蔽圣聪,致使国势日衰。外有强敌入侵,国土沦丧,百姓流离失所;内有奸佞横行,朝纲不振,忠良含恨蒙冤,此等乱世,实乃我辈之不幸!然幸甚江南一地,有主公如此德才兼备、智勇双全之人镇守,苏州府百姓皆受主公恩泽,得以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苦!我等苏州百姓,皆愿追随主公,生死与共,共赴国难,共图大计,惟愿主公拨乱反正!” 血已流了一地,其他人再没什么话说,纷纷附和府尹,堂中呼声震天,“惟愿主公拨乱反正!” * 汴京城。 在李右丞的劝说下,太上皇回到了汴京城,并且住进龙德宫,这代表他主动表示不再搞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后赵桓派了一些官员去龙德宫中监视太上皇,又在群臣建议之下,加人监视太上皇身边的人,并且严格控制龙德宫的官员进出。 南北分裂的可能没有了,群臣群策群议,从苗头制止了分裂,天下统一在新皇手中。 新皇虽很少去拜见太上皇,但是赵佶也没忘了自己该做的事。 当时太子即位之时太过仓促,有些事都忘记了,如今他又回到汴京,在龙德宫整日闲来无事,曾经没想到的事又想起来,其中重中之重,便是叫小黄门带赵桓去见艺祖所定的祖宗家法。 太上皇的话层层上报,到了赵桓耳中,事关宗族社稷,自然不能轻慢。赵桓当即便跟着父皇派进宫中来的不识字的小黄门进了宗庙。 打开石锁,此处便有太祖开国时所定家法三章,原本嗣君即位,该跪而拜读,然而此君已为皇帝,那小黄门也没太上皇撑腰,自然不敢要新皇跪读,只叫他一一看过便是。 祖宗家法三章,一为不杀柴氏子孙,不得用刑,罪至谋逆,不连亲属;二为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三为不加田税;后用石刻于上“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赵桓看到前面只是微皱眉头,看到最后一句,顿觉脊背发凉。 不杀士大夫,可他已经处决了许多奸臣! 赵桓越想心中越慌乱,又想到之前他犹豫是否要赐死潘邓之时,朝中老臣便多有劝谏,言自太祖以来,誓不诛大臣言官,七祖相继,八帝相袭,未尝辄易,今于陛下始乎? 赵桓在殿里踱了两步,这怎能怪朕?那些个大奸之人,死不足惜,杀就杀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事,不杀那些奸臣也安定不了民心。 至于潘邓,他确实是有些心急了,误以为此人挟持父皇,意欲谋反,这才写圣旨赐死此人。不过后来父皇回归,太师也已经派人去追李侍郎,应该不会酿成大错。 在门口守着的小黄门见新皇始终不出,往里探看,小声说道:“陛下可看完了?”看完了之后,他就要上了石锁,再把钥匙给新的人保管了。 赵桓吼道:“要你多事!” 那小黄门顿时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有人匆匆来此通报,言李太师有事找陛下。 赵桓这才去了福宁殿议事。 * “潘邓死了?”赵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置信,“他怎么会死?那,那李棁呢?” “还在苏州府,只这信件回来了!”李太师手里拿着信件说道:“都怪臣一时糊涂,那后来派去的几个人,八成是没有拦住李侍郎,竟叫他犯下如此弥天大祸!臣万死难辞其咎!” 李太师痛彻心扉,赵桓也只好安慰,“太师也是为朕着想,谁也不曾料到李右丞没写信来,此事不过是误会罢了,不关太师的事……” 赵桓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在宗庙里看见的,“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不由得心生恐惧,这该如何是好? 他看着面前抹眼泪的李太师,问了一句,“潘邓算是士大夫吗?” 李太师不知所以,但他怎会说那姓潘的好话,“那潘邓是个什么人,也称得上士?也称得上大夫?不过是个粗鄙莽夫,侫幸之辈!靠着溜须拍马,汲汲钻营才到了如今地位,未考科举,不上太学,他算哪门子士大夫?” 赵桓听李太师这么说,松了口气,是了,他算什么是士大夫呢?不过是仰仗父皇才有此位,若没他父皇抬举,此人充其量就是个东平小吏罢了,他如此,不算是有违祖宗家法! * 龙德宫中,赵佶见他派去的那个小黄门回来了,微笑迎接,原本以为能听见宫中之事,或是亲子来探望他的消息,却没想这些通通没有,而是叫他听说了一件大事,潘卿家死了! 潘卿家怎么了?年纪轻轻怎么会死! 那小黄门也是听来的,东拼西凑把事情整个给太上皇讲完,赵佶听了之后呆愣在原地,半晌无言,而后悲拗大哭。 * 徐宅之内,明月跑进院中,神色慌乱,范老见他着急,问道:“可是江南终于来信了?” 明月支吾道:“不,不是。” 徐大人也从屋内探出头来,看向他。明月万分焦急,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哇的一声哭了。 二人均不知这是怎么了,凑进询问,明月哭着说道:“我在宫外听到消息,说是潘大人在江南,被皇帝……赐死了……消息已经传回京了,太上皇也到了龙德宫门外边,叫皇帝要说法呢!” 徐观听了前面的,已听不清后面的,心头大震,思绪迟钝,顿时心中千头万绪涌上,从前心里藏着的事也涌上,为何潘哥儿一直没有给他回信,为何他急信寄出之后,说明皇帝会对他下手,他却依旧没有只言片语……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仿佛整个汴京都在瞬间崩塌。徐观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口中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绝望:“他不给我回信,是以为我还在怪他……他怨我,怨我不去江南……” 突然一股热流从胸腔涌起,徐观猛地弯下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那青石板路上,他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捂住胸口,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那不断回响的噩耗,还有范老和明月焦急的呼喊声。 第253章 徐观离京 “呜呜呜呜呜……” 范老眼眶红肿,已不知哭了几回,自从那日大人吐血以后,便卧病在床,高热不退,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明月也怪自己,要是当时不说那句话就好了,他明知道自家大人情根深重,却当面说出小潘大人身死的消息来,如今回想真是恨不得自己替大人受苦! 床榻边的明月也拿着手绢抹眼泪,哭成了泪人,见范老端了药碗来,自己赶忙起身,叫范老坐在这喂大人吃药,自己则去了外间拿巾帕给大人擦拭额头。 徐观这些日子时睡时醒,梦回往事,一会儿是潘哥儿在寒山寺送别,自己还要心中记着他凡事不肯相告,板着脸不原谅他;一会儿是自己儿时和父母出游,父亲和母亲左右牵着他在郊外摊上买风筝,彼时他家中还未遭逢大事,正是一家团圆,家中合好;一会儿又是圣上立元佑党人碑,父亲挺身而出,最终身死,留下他母子两个,母亲改嫁,自此他再没了家。 这些他原以为只是平常之事,如今却反复在梦中出现;他原以为过去了很久估摸已经忘了的事,如今却发现自己记得清清楚楚。 儿时的欢笑,父母的身影,还有骤然间破碎的家,元佑党人碑,至高无上的皇权,还有他小小年纪无能为力之后生出的深深恨意——不知是恨父亲,恨皇帝,还是恨自己。他只记得彼时诺大的痛苦降临己身,让年少的他日夜难安。 风吹史书,只见书页轻轻翻过,可落到每个人的头上,却是天翻地覆。那其中苦楚若与旁人说,只怕别人还要嫌太过琐碎,他身在徐家,也不能不感恩他继父徐大人,因此他便也不诉苦,只把这样骤然没了家的痛苦咽在心里,在徐家一待几年。 寄人篱下,读书科考,看着母亲又与徐大人有了幼子,他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就这样他成人加冠,拒了几家欲和他成亲的婚事,把自己喜爱男子的隐秘藏在心里,搬出徐府,这么多年来踽踽独行,本以为就要在这痛恨皇家而又要在朝为官的倒错之中,郁郁而孤独终老,却没想到人世间际遇风云转换,柳暗花明处又有一村,让他遇到那样的人。 第270章 潘哥儿……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那块大石就仿佛没了,他又有了一个家了,他去东平的那天夜里,潘哥儿把他抱在怀里,说他受的苦自己都明白,以后有自己疼他了,他们又有一个家了…… 可这样的潘哥儿如今又在哪呢? 徐观转醒了过来,心里空了一块。此时已是黄昏,范老在他床边睡了,他望着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在为谁哀悼。 他这样的年轻人,这样意气风发的眉眼,别人即便不爱他,又怎么会舍得叫他身死他乡? 徐观又想起离别之时,自己赌气了一整晚,没和潘哥儿多说一句话,心中阵痛。他缓缓起身,有些僵硬,自己默默地穿上了一身厚衣裳。 范老听见响动醒了过来,见大人居然下床了,连忙上前扶他,一边说道:“怎么下来了?有什么事吩咐我两个便是了,大人刚醒,如何就不休养?” 他说着把大人带到床边,又叫他坐下,见面前之人神色疲惫,憔悴不堪,自己心中好生叹息,“大人且保重自身,你如今这样自苦,若是小潘大人那边知了,也要心中挂念……” 徐观说道:“收拾一下,咱们今晚就走。” 范老说道:“去哪儿?前两日还有小黄门来此,说是陛下传召,要叫大人问策汴京边防一事,我只说大人染了风寒,给推拒了回去,大人如今醒了,还去宫中吗?” 徐观说道:“不去宫中……咱们去苏州。” 明月跑进来,听见徐大人说要去苏州府,自己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范老也心疼,他也料到大人会走了,那姓赵的太上皇一纸禁令,叫他家范大人身死;如今这个赵官家更是一封圣旨,就要了小潘大人的命。 怎么在那无情天家眼里,人命就如草芥一般?他家大人就是金子般的忠心,也受不了这样的残害! 范老便吩咐府中下人收拾行李,又紧着给几个雇佣的家人分了银钱,说明日后不在汴京居住了,然后亲自去徐府,将房契给了徐夫人,再返回家中。 范老见大人已穿戴好了,明月也把马车套好,种种物件都装上,还是过去劝道:“再住几天吧,大病初愈,如何就能赶路?” 徐观摇摇头,把大氅裹紧了,在星夜之下离开了汴京城。 * 皇宫之中,赵桓此时正在心焦汴京边防一事,起因是之前他力保三镇不割让给金军,派大军守卫三镇。可西北军与金军作战途中,将领种师中身死,种师道也垂垂老矣,不能再上马;至于雄州的董平和燕山府的郭药师,虽是屡战屡胜,士气逼人,却在汴京遭到了弹劾。 有人弹劾郭药师投敌叛国,而董平包庇叛逆。郭药师此前金军南下之时,确有投敌之举,叛逆之行,人人得而诛之;然董平得知此事,非但不思擒拿罪人,以正视听,反而巧言令色,将投敌之事说成佯装投降,变罪为功。此等行径,实乃包庇叛逆,混淆视听,欺君罔上,其心可诛。 而弹劾此二人之人正是太师李邦彦。 李邦彦本不知此事,此事乃是源自童贯副将蒋林。当日童贯派蒋林北上调查此事,蒋林历经艰险,往返奔波,待他回归汴京,却发现童大王已然身死,悲痛之余,另谋出路,便将此事告知了李太师。 李太师听闻此事后,心中思虑一转。那董平曾娶了九帝姬,而九帝姬乃是郓王殿下一母同胞,换言之,董平便是郓王的亲信。 想当年,皇帝尚为太子之时,郓王便心思活络,处处针对,丝毫不顾太子颜面。如今新皇登基,也是该清算旧账的时候了! 李邦彦身为纯正的太子党,自当以主子为先。此事无需通报,他自找了个合适时机,便弹劾董平谋逆之罪。 赵桓大吃一惊,心中想处置此二人,却有些犹豫,如今河北边防全靠董平和郭药师支撑,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处置叛逆,岂不是不顾国防? 李邦彦却不似皇帝一般优柔寡断,大宋人才辈出,少他一两个能打仗的武将不成?遂先放下郭药师,只弹劾董平道:“董平身为朝廷重臣,本应以国事为重,以忠义为先,然其却为一己私利,不惜违背天理,颠倒是非!若此等行径不加惩治,何以正纲常?何以保社稷?臣请陛下明察,将董平绳之以法,以正视听,以安天下,望陛下明断!” 太师主张,其他人自要附和,纷纷劝皇帝道:“那董平既有反心,再叫他镇守边疆,岂不是割肉饲狼,倒叫他反咬己身?” “陛下,此乃危急存亡之秋,岂可姑息养奸?臣等恳请陛下早作决断,将董平押回京师,严加审讯,以正国法!” “包庇叛逆,狼子野心!董平如今虽只镇守河北,然其羽翼渐丰,若再等上一年半载,恐其势力愈发强大,到时候未必还能听从朝堂号令。陛下,机不可失,我们既然抓住他的把柄,便师出有名,直接捉了他回京,听候陛下发落!陛下宜早决断!” 赵桓被劝着,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一回生二回熟,又写了封手书,叫太师找了人,一同发往雄州,赐死董平,捉拿郭药师。 可信已发出,董平若是身死,边防却难。赵桓与二府大臣商议许久,诸公集思广益,最终想出几个法子来。 此次朝廷力保三镇,与金人发生冲突,金军很有可能再次南下;可如今宋军指挥却并不统一,这是用兵大忌,因此李纲提议可在北方边境建立藩镇,叫藩镇负责征兵征粮,并承诺世袭,保家卫国。 此法虽得用,却甚险,不光有违祖宗之法,也让赵桓心惊胆战。建立藩镇,有朝一日若是藩镇割据自立,脱离大宋,他如何能承担这样的罪名?死后如何见列祖列宗? 是以赵桓虽没拒绝,却也没赞同。 众臣也知新皇谨慎,并无魄力,遂说起别的法子,一是王荆公之时,大宋有些地方实行保甲,后来虽废除了,可如今非常时期,也可重新引用此法,叫百姓守卫家园;二是养马当务之急,只因金军马军强悍,大宋若是没有与之匹敌的马军,很容易被一冲击败。 赵桓采取了这两种方案,吩咐太师叫人去办。 而后朝中又有建议免除北方战乱地的租税;往山西河北引进商贩,叫民间自行解决粮草,修复城池的,均被新皇采纳。 赵桓议事一整天过后,疲累不堪,他自从当了皇帝,确实没有一天快乐,可国难当头,他身为天子,也是无可奈何。 朱皇后与大皇子谌在后宫等待皇帝,赵桓见到自己孩儿天真模样,心头微松,用完饭过后考教了功课,等到大皇子离去,赵桓看着朱皇后叹气说道:“谌儿当为太子,只是我近来政事繁忙,把这事忘记了,明日我便告知太师,召立太子。” 第254章 董平斩使 靖康元年,赵桓继位,迁大皇子谌为昭庆军节度使、大宁郡王,进封检校少傅、宁国军节度使。靖康二年六月,诏立大皇子谌为皇太子。 皇家立了太子,国朝有望,自是安稳人心。 然而比立太子这消息更早一步到河北的,是皇帝赐死董平的圣旨。 董平勃然大怒,当天便斩了送信人,自己派人到燕山府给郭将军送信,叫郭药师封锁燕京,自己把九帝姬请出来,叫人送她回汴京城。 九帝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被人送上马车才知是怎么回事,又赶紧叫人返回董都尉府中。 崇德帝姬刚进府就见朝廷派来的大臣和十几个侍卫都被斩杀,大惊失色,董平冷眼看她,厌恶说道:“你还回来作甚?你兄不顾君臣情分,要我自刎于此,我董平在这苦寒之地守土数年,自认没半点对不起他!我与你夫妻几载,如今饶了你性命,对你也是仁至义尽,速速归去!” 崇德帝姬遭逢大变,心中慌乱,只想着驸马要反,她就这样回去,到了那大皇子桓跟前,又有什么好日子过。 可面前驸马又这样对她不假辞色,叫人十分伤心,她慌乱道:“人说出嫁从夫,我已是你董家的人了,又有孩儿一个,如何就这样叫我回去!” 她看驸马只是冷眼相看,并未言语,又接着说道:“皇帝不是我胞兄,郓王才是!你如今如此决绝,也忘了我兄长,忘了我母亲王娘娘吗!” 董平这下也无法硬叫帝姬回归了,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他虽为驸马,可是崇德帝姬嫁给他了,按理也是他家人,遂又叫人带着帝姬回到院里,再不提此事。 董都尉剑斩朝廷官员,实为叛变,此乃大逆不道之举,雄州太守怎能纵容反贼?府尹陈文昭闻讯当即下令封锁雄州城,遣府兵前往白沟驻守,以阻董平北上之路。 董平在北方已待了几年,哪里怕他个小小太守?站在府衙前面破口大骂,“本该第一个斩了你这雄州太守,以示反心!念在在东平府同府共事之情,暂且饶你一命,你却不知好歹!你还忠心于宋皇室?可笑至极!宋皇室哪曾真正待你厚恩?将你贬至这荒芜之地,连你徒弟都惨遭杀害!如今他尸身怕是早已运至京城了!你还为国守忠,是叫他死不瞑目吗!” 第271章 陈文昭原本还不为所动,听了他说到后面有些怔愣,董平还在叫骂,他却听不见什么了一般,扭头问身边的通判官,“你可听见他说什么了?” 张通判知吾着说道:“他,他说的是楚国公在江南身死一事,这事我昨天听人提起,还未告知大尹……” 张通判看着府尹脸色,见他一向沉稳之人如今满面茫然,心下不忍。陈泽左右跟在大人身边,听闻此事也是十分惊异,说道:“这事是谁和你说的?可有凭证?潘大人为何身死?” 张通判就把自己接到的京城旧友的来信拿出来,陈文昭从头看到尾,看到“楚国公”三字之时,微微发愣。 府衙门外董平还在叫骂,张通判说道:“大人,咱们如今要如何是好?我看董都尉这是一心要反,咱们雄州就在北地,一旦事有不好,如何独善其身?” 陈泽见大人失魂落魄,知他是听了徒弟身死的消息,心中难过,但他还是得说道:“大人,咱们得想个法子,夫人和衙内还在东京呢!” 陈文昭没听他人说话,只是僵在原地,看了那书信许久,不发一言,默默回了后衙屋里。 张通判和陈泽对视一眼,陈泽说道:“我去劝劝大尹,你且先支撑一二。”说完跟着大人到了后堂。 后衙偏房里,陈文昭坐在土炕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那书信被他放到炕桌上,垂下一角,屋里不见光,让人看不清模样。 陈泽走进屋中,到了大人跟前,才看见陈大人有眼泪滴落。他乍然听说此事,心里也十分惊异,总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如今看了大人落泪,心里也似被人揪紧一样,种种悲痛化作长长一声叹息。 陈文昭流着眼泪,哑着嗓子说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心里之痛说不出十之一二,命运弄人……” 陈泽看大人无声的哭,上前劝慰,“大人保重身体。” 陈文昭不发一语,半晌过后眼泪流干了,讷讷说道:“难不成是我害了他,我早年就听罗真人所言,说我这辈子只一个徒弟,命格极贵,我明知如此却还是收了他为徒,如此一来,不是克了他……” 陈泽听大人已经信些鬼神之说了,劝道:“这些话总不能全信。” 陈文昭又愣了半晌,说道:“你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可恨我如今才看明白,竟然见了也不愿相信,我好糊涂……” * 两天过后,郭药师率兵南下,打过白沟,大军抵达雄州府。 陈文昭不战而降,被董平五花大绑捆到都尉府中,董平冷哼道:“我董某人行走人世间靠的是个义字,你这老头不顾从前的情分,我却不能依样画瓢!现在你到了我手里,看在你我二人在东平府时就是同僚,再兼你那徒儿潘邓也与我有些交情的面上,便再放你一马!”他偏头又看向郭药师,“郭将军以为如何?” 郭药师哪里管这些事?点头道:“都听董将军安排!” 董平十分豪迈:“你是到河间还是再往南到大名府?只管说出来,我叫人送你南归!” 陈文昭站在堂中,并没回答董平,而是问道:“董都尉日后是何打算?” 董平微皱眉头,下意识以为他要使坏,可转念一想,陈文昭此人不过刚被贬到雄州府,椅子都没坐热乎呢,又能做出什么事来?而他两个造反之后本来就要昭告天下,也不差这一两天,便也如实相告,“这燕山府本就是我两人打下来的,如今朝廷既不容我两个,我与郭将军再将它收回来也是情理之中。” 陈文昭说道:“你二人割据一方,有兵无粮,若是金军到来,又该如何?” 董平:“……” 董平还真没想到军粮这一点,便看向郭药师,郭药师如今也会了几句大宋话,可是太过复杂的,还要听人转述,这边他听了身旁参军说完之后,哈哈大笑,“有兵无粮怕什么?难道还坏得过有粮无兵吗?我们手中有大军,身边产粮的地方都是我等粮仓!” 董平点头,十分赞同,“皇帝既然认定我二人为反叛,我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岂非白白担了这等罪名?如若实在不敌,我二人便投奔金国,也省得在这狗朝廷受这等鸟气!” 陈文昭说道:“去了金国若还受猜忌,你又该去哪?郭将军本是辽人,与金人习俗相同,你若去金国,难不成从此以后剃发?叫你家衙内也剃了头发,做个小北狄?” 董平被他驳斥,恼羞交加,一拍桌案,“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陈文昭并没怕他,接着说道:“你若只是造反,充其量便是反贼,如今时局动荡,史书上还可能说上一句‘不得不反’;可你若是投敌,千年之后教人如何评说?” 董平冷哼道:“只你这帮文臣脑子发昏!谁管得到这么远?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陈文昭又说道:“你便不顾家国,也不顾身后名,难不成也不顾眼下这几十年好生活?” 董平这才明白陈文昭之意,原来是要劝自己,便十分不屑问道:“如此一来,你待怎样?” 陈文昭抬眼说道:“你将我带去雄州,郭药师收拢兵马,你则割据自立,去信朝廷,阐明缘由,请封燕山王。” * 六月中旬,燕山府将朝廷派遣官员的头颅割下,送往东京,并来信一封,请封为王。 信中道明董平身为驸马都尉,本是皇室宗亲,按理不应久镇边境。然其深受太上皇信重,故五年未曾南归。这五年间,董平兢兢业业,日夜操劳,守卫北疆,却不想遭奸臣暗算,险些丧命。如今虽保全性命,但心灰意冷,自请带崇德帝姬离开赵家宗室。信中还提及,童贯曾被封为异姓王,而董平并非功劳不够,只是从前身为宗室,不便封王。如今情势已变,董平便请朝廷封其为燕山王,并拨粮草,以镇守北疆。 朝堂上下十分慌乱,皇帝召二府连夜商议,众臣均吃惊不小,谁也没料到董平居然会反! 李邦彦骂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张邦昌见此人如此挑衅朝廷,心中也有十分怒气,“太师早就说过他有反心,果然如此!” 可话虽如此说,这事还得解决才行,他们在此谴责董平半晌,却无一人提议出兵攻打,便就说明了此时大宋已无力内斗。 黄潜善说道:“董平虽已反叛,但他既遣书信请封,便表明其仍心向大宋,无意另立新国。如此一来,我等只需稍加安抚,使其身在燕山府,继续为我大宋戍守边疆,与金军血战到底即可。” 这当然是个好法子,也不必真立董平为燕山王,只把这头衔在他头顶吊着,要派兵的时候就给一些粮草便是。 此法虽有些窝囊,毕竟当时是皇帝手书,以董平与郭药师反叛为由,赐死董平,可等到董平真的反叛了,他们却又无力攻打,似一场闹剧一般。 赵桓深感做皇帝十分艰辛,太师李邦彦劝道:“如今内忧外患,也只能如此。待到日后金国不再来犯,我们再慢慢收拾此子!” 可让君臣二人没想到的是,既董平造反之后,南边又隐约传来消息,说潘邓其实没死,还活着呢;他们新派去的两浙宣抚使始终没来信;而李棁此人,更是一直没有回归汴京。 不过他们此时也顾不上这风言风语了,只因七月份,金国向大宋发了问罪书,言辞犀利,毫不客气,战端或将重启。 第255章 波云诡谲 靖康二年八月,金国两路元帅同时向大宋朝廷发出问罪书,随后兵分东西两路,同时向汴京进攻。 金国这次出兵距离上次有了一定的调整,上回两路元帅之间并无多少联络,是以消息不通,不能协同作战,延误许多战机。是以回去之后金国皇帝吴乞买与众权臣商议,决定这回封一人为总元帅在金国境内指挥,而两路兵马都归副元帅统领,由总元帅统一调度。 总元帅由金国太子担任,左副元帅为粘罕,右副元帅为完颜宗望,分别主西路与东路,与第一回攻打汴京时的布局相同。 赵桓收到问罪书,之前积极备战的精气神瞬间萎靡下来,头一件事就想要议和。可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却不再信任大宋皇帝,经过上回割让三镇一事,他发现这任皇帝与上任皇帝并无什么不同,都十分不讲诚信,他想要的也不再是给金国朝廷的金钱和岁币,他要的是战争和土地。 赵桓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迎战。 此时西北老将已死;董平自请为王,割据一方。金国东西两路军已然南下,消息送到汴京,情急之下,赵桓便想到几月之前李纲的提议,与二府商议一番,想出了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即在全国设立四个总管,再把这四总管加上元帅头衔,给他们征兵征粮之大权,要他们保卫一方,最好还能前来京城勤王,保卫汴京。 这四处分别为北京大名府,南京应天府,西京河南府以及襄阳与南阳一带的邓州一地。 此乃走投无路,无可奈何之策,十分凶险,可也只能如此。 第272章 此策自有其威慑,这从当年太上皇让潘邓宣抚江东两浙就能看出来,潘宣抚使在任五年之内江南再无反叛,连海上流寇都少了十之八九,足可见统兵权与调兵权统一是如何重要。 只可惜叫不知情的人唏嘘,如今潘邓业已身死,再不能保卫国土了。 * 金兵南下的消息传到江南,百姓们倒是觉得没什么,他们南方本来就是天高皇帝远,那金人任凭他怎么打也打不到长江以南来!是以隔岸观火,并无危急感,只是频频感叹天下不太平,这才过去半年的时间,战火竟然又重启了。 不光北面紧张,苏州局势更加的波云诡谲,苏州城里的老百姓虽然也每天按时上工下工,但是抵挡不住那流言一直在田间工厂和街头瓦舍里流传。 肥料厂里面一个小工见四下无人,问身边的兄弟,“李大,你听说没……咱们潘大人死了?” 李大翻了个白眼,看着曹小,“胡说什么呢?潘大人前几天刚来咱们这儿巡视厂房,咱俩还亲眼见得,你这是听谁说的?怎么就睁着眼睛说瞎话?” 别个队的王小听了他两个在这儿嘀咕,悄悄凑过来,“……我也听说这传言了,这是怎么传出来的?有人说前两天来咱们厂的不是真的潘大人,是个替身!” 李大真是不愿与他两个听风就是雨的人说些个没用的话,“咱潘大人好好的呢,谁说他死了?都别乱说!” 王小又说道:“那你说既然没死,那为啥都这么传?” 曹小见王小兄弟不似那李大死脑筋,就凑进和他嘀咕道:“我总感觉咱们苏州府要有大事……你没看自从东京城的天使来了一回,咱们苏州城门就紧闭着,已经关了两个多月了!现在全城戒严,我家在城外,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就住在咱们宿舍……” 王小感同身受,唏嘘道:“我也两个多月没回去看看了,我婆娘都不知道我咋样了……” 李大说道:“人家官府不都张榜了,上头大黑字写着呢,咱们关城门,是因为外边太乱了。年初的时候金军把汴京围起来,个把月才走,如今又来,咱们潘大人怕苏州出事,才戒严的!” 曹小说道:“咱苏州府离京城远着呢,能出什么大事儿?” 李大说道:“这谁能说得准?那北狄到哪儿是咱们说了算的?现在世道这么乱,咱们有地方挣钱,吃得饱穿得暖,还有兵把守着,叫别人进不来,这是多大的福气!你们忘了五年前白莲教起义的事了?死了多少人!苏州府剩了一半都不到!现在这种生活够好了,都别不知足了!” 曹小和王小无缘故被训了一顿,十分不服气,嘟囔道:“哪个不知道现在日子过得好,我两个又没说什么……” 种种猜想在民间流传着,苏州府百姓整日里除了嘀咕想不明白外边人为啥都说咱潘大人死了,就是对苏州城封锁有些恐慌,不过眼见着每日照常做工,小娃每日也照常上学堂,慌乱之中也有些安心就是了。 但与寻常百姓不同,皇帝在全国设立四个总管的消息传到苏州府后,稍微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感到这件事情不对劲。 当一向处处都要集权的王朝突然建立了这种要命的总管制——并且还是在四京这样的内地而不是边疆的时候,往往象征着中央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潘邓听了此事只是略一皱眉,这种制度就像一根吊命参,只不过眼看着皇帝吃得太晚了,金军正在一步步南下,一两个月的时间,大家根本来不及反应。 反而他记得前世是在南宋初期,将领们为了抵御金军,或多或少地借鉴了这个总管制,才使得当时几个有名的将领有了足够的权力,统筹军事筹集粮草,将金军赶离了南方。不过在金军撤离之后,高宗就紧急将此制度解除了,更不惜杀死将领与金求和。 潘邓一边拿着勺子吃着杏仁酪,一边哼道:“早干嘛去了!” 小郓哥根本不知道兄弟在说啥,也一边吃冰酪一边附和道:“是呢!早干嘛去了!孩子死了他知道来奶了!” 小哥俩吃完了杏仁酪,小郓哥去找王婆,过会儿还要去城里看制药厂,这是他前两天刚从东平搬来的,目前人员还不熟悉,要他照看着在苏州府安了家;潘邓则去了前堂,林冲这两个月带兵走遍了两浙各州府,愿意归顺的府尹就继续叫他们执掌一方,不愿意归顺的都抓了回来,现在就在宣抚使府上。 潘邓打眼扫过去,不过五人,乃是婺州处州两地的官员,再看向林冲,林冲拱手答道:“这两州林参军已派人接管。” 潘邓点点头,看着面前几人,其中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头拄着拐棍率先说道:“下官婺州尹彭浩拜见楚国公,敢问一句,国公为何反宋?” 潘邓见这老头颤颤巍巍的,也不忍冷言厉色,便说道:“性命相逼,不得已而反。” 彭府尹说道:“造反之举,实乃下下之策,新主无知,不明白宣抚使大德,你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上书朝廷,陈述利害,或许尚有一线生机……朝廷向来以仁义为本,祖宗有言不杀士大夫尔,若我等联名上书,或许会收回成命……” 他那双浑浊的双眼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说道:“……再者,你若举兵造反,天下人皆视为逆贼,届时四方围攻,江东之地又如何能保全?莫要因一时之愤,而将江东百姓置于水火之中……” 潘邓说道:“我心已决,开弓岂有回头箭?于朝廷来说亦是如此。” 又有一人忍不住上前劝道:“大人若以江东百姓为念,当思长远之计!如今恰逢北面金人来袭,大人若能以江东之兵,联合各方势力,共同抵御外敌,既能保全百姓,又能立下不世之功。朝廷若知大人有此忠心,又岂会再治罪于你?可你若举兵造反,不仅是与朝廷为敌,更会失去天下人心!万望大人三思而后行,莫要因一时之愤,而铸成千古之恨!” 潘邓又看向他说道:“朝廷已然要赐死我,又岂会叫我领兵?只怕人还没到东京,便已做反贼论处了。我死尚可,要叫江东这八万士兵怎么办?又叫江东百姓如何?如今局势动荡,金人虎视眈眈,汴京尚不知能否保全,我非圣人,只想守这一地平安罢了。” 他看着面前几人说道:“诸位之心,我潘邓亦知晓了,只是今日之事,非我所愿,实乃迫不得已。皇帝昏庸,听信谗言,欲赐死我。我若不反,性命难保,几位皆是江东栋梁,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定能保全江东百姓,为天下谋一条生路。望几位三思。” 这下轮到这几个人沉默了,他们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潘邓既然造反,那不从他的人在这起事的当口被杀了也是理所当然,可如今此人如此谦卑,倒叫他几人有些摸不准了。 彭浩说道:“我等身为朝廷命官,食君禄而忠君事,造反之举终究是逆天行事,若我等助你,便是背叛朝廷,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我等?” 潘邓说道:“望几位不要拘泥于忠义之名,而忽百姓之实。” 彭浩摇头,“忠义之道不可违,望大人好自为之。” 潘邓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将几位放归,几位是去扬州府,还是去应天府?” 这下几人包括彭浩在内,都流露出惊讶之色,过了好一会儿,彭浩说道:“将我几人送到江北岸即可,多谢潘公。” 几人也弯腰言谢:“多谢潘公。” * 花了两月的时间平定两浙,整顿兵马,眼看已有落叶飘落,潘邓披挂上马,是时候去北方了。 第256章 潘邓复活 九月十七,天现异像,夜晚百年未见的流星雨流了一晚上,第二天天光乍晓,东方有青光浮现,五色斑斓,旭日东升,两浙宣抚使潘邓应天感召,死而复生! 就连苏州府内的人都摸不着头脑,潘大人什么时候死了?怎么复活了?这没头没尾的话是哪传出来的?这不是瞎扯吗! 曹小和王小两个在化肥厂里,听了这消息十分震惊,跑到空场地上,面对东方已经淡下去就快看不见的云霞一番的跪拜,“这是神谕呀,神谕!” 李大跟在他俩身后出来,“……” 苏州府人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对天现异象,自家大人死而复生的接受程度很高。府里潘大人死了的流言不攻自破,你甭管死没死,反正现在活着了! 府里的彩布销量大增,不少人买了扎成彩条挂在门口,迎风飘扬。现在百姓家家户户生活比以往好多了,找个由头又是庆祝一番,家家打了二两酒,买上两斤肉,父母孩儿又是好饭一顿。 出门买酒菜顺便把这个月的《江南风尚》也买回来,家里有识字的就自己翻看,不识字的就叫自家孩儿下了学堂给读。不少人翻看着这期刊物,颇为奇怪,就连街面上卖烤饼的都发出疑惑:“咦,这不是苏学士。你看这篇,这上头写着:苏东坡,一……一什么烟雨任平生,这苏东坡不就是苏学士,我听说早年间太上皇就把这些人的诗词什么都禁了,现在难不成是解了禁?” 第273章 他那卖脂粉的同行也凑过来看,见上头画着小人儿,颇有士大夫风范,不就是苏学士!心里对这文章十分好奇,“管他呢,我看着上面的字我都认得,没有难的,我先读。” 两个半吊子凑在一块,你不认识的我认识,都不认识的就连蒙带猜,终于把文章读完了,颇为唏嘘,那卖烤饼的说道:“他这上不写,我还不知道苏学士这辈子这么多坎坷呢,真是好人没好命!” 那卖脂粉的也说:“我老家就在惠州,家里边人都知道苏学士大名,他可真是个好官。我祖父打我小就和我说,家门口的那条河道就是苏太守来了之后修的;我记得太守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几岁,不知是谁从哪儿听到的消息,那时附近邻家都白衣素缟,现在想来已过去二十多年了……” 那卖烤饼的也感慨:“谁不说呢,二十多年了,日子一晃就过去了,我记得那时候我也不大年纪,新皇帝刚登基,现如今又有新皇了。”就仿佛改朝换代也在弹指之间。 卖脂粉的也叹:“唉,苏大学士没赶上好时候,要是放到如今,他再到杭州来,乃是咱们潘大人做主了,必不叫苏大学士受冤屈!” 这篇文章到了有识之士眼里,自然也能叫人明白其中深意,在潘邓离开苏州府的前一天傍晚,林星稀去而复返,带来一个人。 潘邓请见,来人是远道而来的林大儒。 林平原刚一见潘邓,便有些吃惊,打量片刻而后说道:“小人初见潘公,便觉潘公气宇轩昂,眉宇间英气逼人,仿若天降神人,绝非池中之物!” 潘邓:“……” 潘邓眼珠微移,悄悄地看向林朔。 林朔不发一言,反而是林平原紧紧攥住了潘邓的手,“……难怪有流星显像,五彩祥云,这乱世风云变幻,正需如潘公这般有雄才大略之人挺身而出,拨乱反正,成就一番惊天伟业!潘公之相,实乃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霸主!天命所归,大势所趋!” “好!”没等潘邓说什么,阮小五就在他身后高喊,“……这老头是哪来的?看得忒准了!” 林冲板着脸说道:“不得无礼,让人乃是大名鼎鼎的林大儒。”他面无表情,可也见得对这番说辞十分满意。 潘邓明白林大儒的用心,请他去里屋商谈一番。 林大儒入座,看着潘邓的眼神充满了慈祥,他率先问道:“潘公此次北上汴京,为了什么?” 潘邓回答:“金人南侵,我为天下百姓。” 林平原又问道:“你已造反,何时攻下京城?” 这属实把潘邓问住了,他想了半晌,最后答道:“势有大小,以我之力暂时无法攻下京城,只等打退金军,回归江东。” 林平原又问道:“听你所答,不似造反,倒像是为国救火去了,若是新皇感你恩义,愿不计前嫌招安,你可愿意?” 潘邓摇头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众位兄弟跟着我认我为主,共谋大事,我若半路招安,对不起身边之人和八万将士。” 林平原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愿助你一臂之力,乃是我此前三问。第一问你此去汴京,必不能只为百姓,须知金军攻宋,你若伐金,解了汴京之围,大宋便有喘息之机,敌强便是我弱;第二问你若造反,须知必要拿下京城,只因皇城伫立,他人便为反贼,皇城正统号召四方军队,江东就算强盛也双拳难敌四手,时日一长,迟早落于衰败;第三问是要问你真想好要反了吗?这不是儿戏,自古群雄逐鹿,你死我活,滔天洪水不过如此,你尚且年轻,凡事三思。” 潘邓被他这三问问住,沉默良久,一直到月上柳梢,才说道:“大儒之意,我已明了,小子多谢。” * 九月十八,江南放出消息,潘邓奉天感召,死而复生。如今朝堂奸臣当道,枉杀忠良,潘邓愿奉天之命,率兵北上,靖难救国清君侧! 江南之地惊雷乍起,消息如狂风骤雨般席卷四方。朝廷听闻此事,大惊失色。李邦彦紧忙派军队镇压,但是根本来不及,因为南北同时起火,金军就快打到眼前了,这次率先到达的依旧是粘罕,他比以往更加的强势。 面对求和的使者,粘罕不再提出割让三镇,而是要让大宋直接割让山西河北全境,以黄河为界,重新划分地盘。 赵桓被吓破了胆,派康王前去谈判,此时粘罕率领的西路金军已经到了河北邯郸附近。 汴京城所在的京畿一地,往北就是黄河,黄河北岸再往北走依次是相州与磁州,而邯郸就在磁州府内,此时磁州的知州正是宗泽。 康王赵构带着王侍郎和马大夫一路北行到了磁州,此时宗泽正在积极备战,他在州内组织民兵,平日里种地,打仗时就穿上盔甲,拿起家什上战场。 康王到达之后,宗泽自然也少不了一番招待,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朝廷虽然想要割地求和,可山西河北的百姓却不愿意,有百姓听闻此事,趁他几人外出之时,团团围上,将那割地使王侍郎拖下马来,一刀杀了。 康王受惊不小,百姓苦苦哀求,要康王停在此处,只因金军已经到了北面不远的地方,将几座小城市占领了,康王若是前去求和,必有性命之忧! 宗泽听了这新消息之后,当即下令坚壁清野,并对康王说道:“是和是战还未分明,朝廷虽派殿下割地求和,可如今地还没割,山西河北便是我大宋领土,敌人迫近,我等须守卫城池。” 而后相州知州来信,称他们得到消息,金军正要追击康王殿下。 赵构这才恍然,此时割地求和已意义不大,他身为赵家宗室,去金军营地只是能做个俘虏罢了,遂返回相州,并去信皇兄。 赵桓在汴京收到康王来信,当即在二府大臣的建议之下,下达了清野诏书。这份诏书范围甚广,不光在京畿一地,甚至包括河东与北京,叫这几个地方的老百姓都离开乡村,赶往城市,关紧城门,以迎战北狄。 康王赵构则在相州忐忑迎战,却没料粘罕见磁州准备周全,欲全力迎敌,根本不去啃这块难啃的骨头,把这两州绕过,走了个小路,直达黄河。 * 金军已经过了黄河了,大臣们都不敢相信;再探再报,金军确实过了黄河,正往汴京城走呢,大臣们还是不敢相信;再探再报,金军已经把陈桥守军击垮了! 陈桥垮了!这可是当初太祖黄袍加身之所在,如今竟然被北狄占领,奇耻大辱!大臣们这才一边哭着一边接受了事实。 可事到如今,勤王军还没有到,如何抵御金军? 金军离得越近,赵桓的腰杆就越弯,皇帝怯战,朝堂之上又是主和派占据主导,其中最主张和平的李邦彦说道:“咱们既然要和金军议和,那金人从来不是省油的灯,若是勤王军都来了,他们还会和咱商议吗?” 赵桓一听也是这个理,只是心中忐忑,李邦彦一看皇帝也十分赞成,转身给南道总管张叔夜写了信件,叫他别急吼吼来京城了,先原地驻守,截住潘邓大军! 毕竟这大反贼打出的口号可是清君侧,清君侧清的是谁,他李邦彦还不明白吗?是以李邦彦如今心中所想,就是尽快打发金军快走,之后将全部兵力用来镇压潘邓反贼! 张叔夜接了信件之后皱着脸看完,唾了一声骂道:“这他娘的都是什么糟心事!” 那金军都到眼前了,还叫他们原地驻守不说,这潘邓怎么还蔫不吱声地造反了! 他前两个月刚收到消息,说是新皇赐死两浙江东宣抚使潘邓,他回想曾经邻府而居,颇有情宜,着实为这个年轻人痛哭了一场,抱着千里江山镜落了许多泪。结果两个月过去,金军南下,新皇设四道大总管,他张叔夜摇身一变成拥军一方的宣抚使了,之后江南造反了,潘邓复活了! 真是不处动荡之中,不知何为瞬息万变,张叔夜看了看手中信纸,把它搓成一团,扔到马背上的褡膊里。 第257章 百姓之苦 张叔夜很有自知之明,他手里兵马有限,可不能和潘邓的大军硬碰硬,更何况如今汴京危急,他也要保存实力,于是便听令在原地驻军。 果然两天过后,张叔夜又接到皇帝密信,叫他赶紧到京城勤王。他这才又带着大军北上到汴京。恰好他赶来之时,金军还没在汴京周围驻扎,因此他带领的军队顺利进入汴京城。 张叔夜带来的勤王军,再加上京城原有的禁军,统共有五万人之多。兵马齐整之后,朝廷统一分派,分守城门与四壁城墙。 赵桓对这次防御战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议和的事正进行着,可也绝不能让金军打进城来! 他将五万人马分了分,在四门加派守军,又在四壁城墙上设置了四个守御官作为四方长官,统领大军。之后又加派官职,四守御之上有统制官负责协调;之下有提举官作为副手,协助长官;在这过后皇帝又设立了守御司,守御司又有正使与副使,然后又任命了守御司的工吏干事,负责文书公办。 第274章 如此还没完,四方还要各设立一个同提举,以制衡提举官与守御官;每个城门还要有一名宗室来担任插门官,以防止士兵反叛;四门四壁又要设置许多名弹压统制,防止士兵暴动;而协调四壁的统治官手下又有许多都统制,协助统治官,每个都统治下都有几个使臣,几十个小吏,不是朝廷官员的门生,就是宗室前来镀金。 整个汴京城城防乱成一锅粥,金军还没来,城中已数次起火,乃是有歹人趁乱打劫。 两天之后,金军就在汴京城一片混乱之中到来了。 * 汴京丰乐楼,梁子畏畏缩缩地进了门,见掌柜的,帐房和大厨都在,说道:“没事儿,着火的是城东边,离咱这儿远着呢,火烧得正凶,眼看着该去救火了……” 过一会儿又有一个小伙计进了门又把门关上,“……官家又到城墙上了,还给士兵分发了酒肉。”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如今胡人南下,已封锁了汴京城,把整个城池转圈地围住,一天攻打数次,谁能不害怕? 樊掌柜说道:“早在年初,胡儿第一次来的时候,官家也上城墙去看过军士,分发酒肉,那时候李将军带着禁军把胡儿拦到门外,两战两胜,咱们这回也肯定能化险为夷。” 掌柜的这么说了,众人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底,只大厨嘀咕道:“是和金人打仗呢,可见天地看有大官在城里城外来回走,这就又是要谈了,那到底是要谈和还是要打仗?既然又要和那帮人谈,还打个什么劲!” 他有个兄弟就被临时征去做守城兵了,现如今军营里也成天担忧这些个来来往往的官员去和金军谈判的时候,会不会把他们出卖了。会不会也和上次一样,不管他们怎么抵抗,最终皇帝也不会抵抗到底,那他们如今拼了命地守城,是为了什么! 樊掌柜说道:“倒也不能这么说,谈肯定是要谈的,咱们当老百姓的,这时候就得相信官府。” 此话受到了一众赞同,“是,这时候咱们得信官家!” 厨娘从后院端了一盆辣羊羹出来,大厨见她做好了饭,又跟着去厨后拿了一蒸屉白炊饼。 汴京城不是有存粮的城市,最近的粮仓不在城里。现如今城里许多人已经饿得面黄肌瘦了,在这时候还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饱饭,不少人都心里安定下来。 厨娘又端了两个小炒去了后院,掌柜的和衙内、李娘子在里屋用饭。 李娘子眉头紧皱,食不知味。樊掌柜说道:“多少吃点吧,日后不知如何呢。” 李娘子说道:“也不知爷娘怎样了,我那兄弟也在家中,现今城中混乱,又有南边来的士兵,鱼龙混杂,我怕家里出事……” 樊掌柜安慰道:“我叫人在街面上看着呢,小舅人也机敏,定会万无一失。” 李娘子还是觉得心中打突突,又问道:“刚才我叫梁子出去了,他回来了没?那着火的是哪一处?” 樊掌柜说道:“城东边。” “啊?”李娘子手中筷子掉在了地上,“我爷娘家有个老庭院,平时里不住人,就等着遇难了去躲,就在东面十字街!” 樊掌柜一听也知事情紧急,和自家大哥对视一眼,说道:“你在家中守着丰乐楼,我带着两个小伙计出去看看。”说罢拿了帽子,戴在头上转身匆匆离去了。 这一走就是一个时辰,等到回来的时候带回几个人来,李娘子一看,不正是自家爷娘和兄弟?她赶紧跑上前去,把自家人迎到屋内。 店里的伙计厨娘见是自家掌柜的岳家来了,纷纷上去倒茶安置。 李媪看见女儿,抱头痛哭,“这都是什么世道呀!兵不兵,匪不匪,到了人家就开抢,完了还要放把火烧他个灰飞烟灭!都说胡儿围城,可那胡人还没进到汴京来,反倒被自家人抢了个干净……咱们家是造了什么孽,要受这等罪呀!” 李娘子赶紧扶住痛哭的娘亲,把她扶到屋里去。 一旁的小伙计听了都暗自唏嘘。 一家人进了屋中,李太公叹道:“如今世道太乱,你也莫要如此看不开了,家财没了就没了,钱还能再赚,如今贤婿接了咱一家团圆,就是大幸了。” 只小舅李延年不发一言,樊掌柜上前伸手想要劝慰一番,他反倒一抬手把姐夫手打开,自己到院中去了。 樊掌柜的也没在意,转头要劝慰岳母,此时却听轰隆隆几声,似有地动,震得人晃悠了几下。 屋里人都往外看去,只见天上飞来巨石,把城中不少屋舍都砸了个大洞,街上有被砸伤的,还有倒霉的正好被砸死,血流了一地,城中惊诧哀嚎声传入人耳中,正是城外金军攻城。 梁子被吓得哭着跑到柴房里缩成一团,另一个伙计张五跑过去看他,梁子痛哭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波飞石过后又有一波,一连发了三轮,再听不到巨响,丰乐楼里没人受伤,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他们并没放松多久,日头西斜之时,大门外有人敲门。 嗙嗙嗙几声,叫丰乐楼之内寂静下来。 两个小伙计如同惊弓之鸟,跑到后院请示掌柜的,樊掌柜叫家里人都藏好,自己走到门边,悄悄开了个门缝。 门外有好几个人,都是官员打扮,开门见山说道:“国家有难,百姓也须相帮,家中有多少银钱全都捐出来,此次缴了钱,金军走了,大家伙都平安;要是不够,一齐玩完!” 樊掌柜苦着脸说道:“已来过两次,家财悉数奉上,再要也没了……” 那官员说道:“没钱那就出人!” 樊掌柜心中咯噔一声,见人数众多,自知不能不给,回到家中把剩下的一把银子都拿出来,双手奉上。 那官员说道:“你家这么大的产业,只有这些吗!让开!”说着把樊掌柜推搡到一边,几人走进屋去一番逡巡,翻箱倒柜,又搜寻了些值钱物件,统统装到麻袋里,最终几人把目光定在了李娘子身上。 李娘子吓得面无人色,李延年原本躲在暗处,见这群官员看自家大姐,面色不善,憋在心口的火无处发,冲上来拿着木棍,冲着领头的官员就是一棍! 打得那人哎哟一声,可寡不敌众,那几个官员带着士兵都在身后,见这小子竟然敢以下犯上,一拥而上,数人围着他,不一会儿就将这歹人制伏,一阵拳打脚踢欲把此人活生生打死! 樊掌柜看得心焦,高声喊道,“莫再打了,莫再打了!我庄上还有五只活羊,正想着献给诸位上官,苦于没处献礼,今日几位到我家来,小人正好招待一番,还请官人赏脸!” 那几人听了又狠狠踢了这小子几脚,这才走过来说道:“有羊为何不早拿出来!贼骨头,不打你不老实!”说着又是对樊掌柜的一阵拳打脚踢。 众人纷纷上前阻拦,乱成一团,好一会儿才把樊掌柜解救。樊掌柜陪着笑脸,带着一众官兵离开了丰乐楼,去了他几里远的院子处,一走就是两个时辰。 一直到深夜樊掌柜才回归,众人都围上去点了灯烛,细细地看掌柜的,见掌柜的身上没有大伤,这才放下心来。 李娘子哭道:“那些个遭瘟的恶贼!” 樊掌柜嘴角扯了一下,叫她放心,“我没事,我没事……” 李太公说道:“我已教训过那小子了,延年,过来给你姐夫磕头!” 樊掌柜连忙阻拦,自叫小舅和孩儿回去歇息,又把众人叫到一处来,说道:“外边彻底乱了,咱们守兵撑不了多久了,我听人说,上回解围的西北兵,如今根本到不了咱这儿来,一路上围追堵截金军,都叫人打散了!咱们汴京城撑不了几天了,得早做打算!” 众人大惊失色。 樊掌柜又说道:“你们可知谈判一事?前一阵子皇帝割让了山西河北,已叫金军去交割,这还不算,那金军根本不走,要咱们皇帝出城,亲自做俘虏!” 众人听着,只觉得从头凉到脚,此时此刻真有亡国之感了。 第258章 汴京城破 如果说此前的宋军还能苦苦支撑,可自打一个消息传到京城之后,上到君臣,下到军士们的精神就趋于崩溃了——东路军到汴京城外了。 董平当初自请封燕山王,驻守燕山府,本想的是从朝廷要来粮饷,替朝廷办事,拦截金军,以防东路军南下。 可终归今非昔比,俗话说坐什么位置干什么事,如今他满脑子想的不再是忠于王室,立下不世之功,而是要发展自身了。手上的军队只那么些,钱粮也就只有这么点,消耗完了就没了,他费心费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兵,把金军打跑了,于自己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是以他打定主意,等到金军来了就装装样子,也不多加阻拦,只守卫燕山府,其他一概不管。可让董平没想到的是,他镇守燕山府一地,等待许久,根本也没见着完颜宗望的影儿。 完颜宗望也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压根没从燕山府旁边过,而是另找了条路,带着大军绕了好大一个弯行进到东京城。 第275章 东路军到达两日过后,汴京城破。 火光照耀,浓烟滚滚,杀声冲天,丰乐楼一家人躲在地窖之内,听着传来的马蹄声与惨叫声,大气不敢喘。 金军进了汴京城,大肆抢劫,杀人放火,劫掠妇女;百姓仓皇逃窜,许多相约自尽,跳河而亡,河内的尸体浮上水面来,堆积一处,乱象维持了一天一夜。 谈判还没谈妥,粘罕也不愿意见到城中继续混乱,下令金人不许肆意抢劫,同时发了告示,叫汴京城里的百姓不要害怕,他们金人不会伤害百姓,也不会进城,都在城外,叫老百姓安居乐业。 金人攻破了汴京城,却不进来驻扎,只在城外驻军,同时叫往来使者回到皇宫中,说道:“有北便有南,我两国岂是你死我亡?我们不在此久待,只是冤有头,债有主,要见你皇帝,而后见你太上皇,随我等交割,而后便归。” 说到底他们真正想要的是黄河以北,至于黄河以南的土地,离他们实在太过遥远,就算送给他们,也顾不上管。 汴京城遭受重创,遍地哀嚎,昨夜趁乱逃了一些人,可绝大多数都在城中,不敢轻举妄动。汴京百姓都到皇宫附近,想要一探究竟,看看官府是个什么打算,皇帝会不会如太上皇一般逃走,众人聚在皇宫外或是祈求或是埋怨,久久不愿离去。 皇宫里此时也不知在商量些什么,过了好半晌赵桓亲临,张叔夜在他身后,身受重伤,依旧大声说道:“陛下与东京共存亡,必不会扔下老百姓自己南逃!太上皇与陛下皆在,镇守东京!尔百姓回归家中,安居乐业,莫要起乱!” 汴京百姓听了此话,有的当场就哭起来,赵桓与百姓一同痛哭,汴京百姓们在皇宫之外徘徊了许久,最终才回家去。 金军撤离到汴京城之外,粘罕明明已经攻下了城池,却又围而不攻。开封府为了谢金人不杀之恩,又向百姓征敛财物,牲畜,酒肉,还有仅存的粮食,同时要求文武官员、老百姓前去劳军。 百姓彻底没粮了,城内局势更加紧张,比金军更可怕的是宋军之中的散兵游勇,甚至有的人冒充金军,把头发一剃就进人家奸淫掳掠。开封府见局面失控,力挽狂澜,抓住贼人数百,当即行刑,这数百人没有白死,死后尸体立即就被瓜分。 人们都太饿了。 * 相州府,黄潜善和汪伯彦秘密带着皇帝手书来到北地,同样前后出发的一共有六人,带的都是相同的信件,最终只他两个到达此处,见到了康王。 此时金军围城,太上的皇子都在汴京,只有康王一人身在别地。皇帝御笔,命手书到达之日,任康王为兵马大元帅,宗泽为副元帅,领兵解救汴京,便宜行事。 康王见了之后泪流满面,领着众位官员朝京城方向跪拜。 康王自此在相州设府,北地各路勤王之师汇聚在此,投入康王麾下,希望他能统领全军,救助汴京。 宗泽劝他早日行军,“如今开封城内也有人马,如今我们在外,他们在里,趁此机会率兵南下,与开封军两面夹击,或可击退金军,解救京城!” 西北军韩将军也劝道:“殿下,如今已是危急存亡之时,早去一分半刻,就有可能扭转局势!殿下宜早做决断!” 赵构听他二人之言,只抿了抿嘴唇,背着手在屋内踱了两步,“不是本王不愿率兵南下,只是父皇母后都在汴京城。我们能攻得下还好,若是勤王失败又该如何?后果不堪设想!” 宗泽没想到康王如此怯战,又劝道:“殿下只要南下,臣等自会带兵领战。” 众人都期盼的看向康王,他也只说道:“越是危急之时就越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只在此地等待时机,时机成熟,再行南下!” 然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里有那样的时机等着他们抓住?几天过后,康王赵构依旧不提南下解救汴京一事,宗泽心里焦急,再次找上康王,可没成想康王竟然已收拾好了行李细软,欲要往东走。 汪伯彦拦住想要上前的宗泽说道:“康王殿下也在寻求战机,我等即将前往大名府,那处距离汴京更近,更易勤王!” 宗泽眼睁睁看着赵构率领大军往大名府走了,他肩膀微垮,在相州待了半日,披挂上马,亲自率领部众去解开封之围。 * 东京城。 金军再三要求皇帝出城,眼见着汴京城已经是强弩之末,皇帝也不能再留在宫中了,除非他出城去,不然此局没法破,金军围城不走,汴京已经撑不住了。 樊掌柜从前是个宽胖身,如今眼见着瘦了一圈,脸上抹着泥灰,穿着破烂衣裳,看了看已成废墟的丰乐楼,在破烂中把自家损毁的牌匾拿起来,眼里流出两行泪,“……天南地北的人都说来汴京必吃樊楼,我自从将你改名,已知对不起祖父,如今又让你变成如此模样,我……” 他这么说着,已是泣不成声,把那碎成几块的牌匾收好了,放到地窖里,又带着两个伙计在城中绕了一大圈,到他那处养了羊的小院,自己去了地窖,掘地三尺,取出四根金条。 他把那四根金条缠在破布当中,抱在怀里,到了南熏门,此处已有许多人围在这。 樊掌柜左看右看,只见和他一样的平头百姓,不见皇室宗亲,干涸了的眼泪又流出来,胡乱问一人道:“可见官家了?” 那人同样哭着回道:“已出城了。” 樊掌柜擦干了泪,跟这儿的百姓一同,把怀里金条送给守城金军,“守卫辛苦,谢不杀之恩!万望守诺,许皇帝回归!” 其他人也送上自己手里的金银,“……万望守诺,许皇帝回归!” 一整天都有百姓不停地送金银布匹,希望金军信守承诺。 到了傍晚,金人宣告了皇帝今日正在商议大事,今夜不回归。 樊掌柜等了一天,已经是头晕眼花,和两个小伙计回到家中,第二日一早又来到南薰门前。一连等了两天,皇帝投降完毕,终于被金军放归。 百姓一拥而上,樊掌柜痛哭失声,欢呼声和痛哭声一片。赵桓忐忑了两天,又在金营投降,拜北称臣,身受奇耻大辱,如今回到汴京城,见到大臣百姓,也连连流泪,“我以为再见不到万民了!”张叔夜听到此言,深感主辱臣死,拉住马嚎啕大哭。 * 皇帝去了一趟金营又回来了,百姓奔走相告,宛若摆脱桎梏,自此平安了一样。却不知此事尚未结束,才只刚刚开始。 皇帝去金军大营是去投降的,那既然战败了,自然要给战胜国好处。 金军索要一亿两金,十亿两银,十万匹战马。 这个数字比金军第一次围城之时还要夸张,皇帝已知不可能凑齐,却还要表明出个态度,开封府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搜刮。 不光金银布匹统统装上车,皇宫里的书籍、古玩、藏经、资治通鉴等,也全都往车上装。 金人还发现了一样好物,乃是大宋太上皇所作各种《图画集》、《古玩集》,这些被赵佶奉为毕生心血,想要靠着政和与宣和系列留名千古的著作,被金人当做了目录,按照上面一个一个地搜寻,全都装上车。 除此之外还要医官、化工人、各色匠人、凡事叫得出名的好手艺人,统统抓来,以待北行。 樊掌柜看着开封府肆无忌惮地在街上抓人,回到家中拿了剪子,把自家娘子和厨娘的头发绞了,叫她们藏在街上废墟附近,岳父岳母在原来丰乐楼地界里坐镇,而自家孩儿与小舅,伙计账房等人,便叫他们出去游荡。 开封府的官兵搜刮到这条街,先是捉了樊掌柜:“金军要有会做席面的,你家丰乐楼汴京第一,便和我们走吧!” 樊掌柜此时已身无分文,无法反抗,就这样被带到金军大营,和别的木匠瓦匠关在一处,忐忑地等候金人北归。 却没想金人层层加码,抢了许多之后又要求大宋速速割让两地,同时送一千五百名少女劳军。 * 潘邓率领大军一路急行,到达京畿,在陈留驻扎部分军队,由林冲率领三千轻骑,先行到达开封城外。 此时的汴京城内惊叫声,哭嚎声一片,许多女子被强行掠走,送出城门。李娘子发髻散乱,她与自家厨娘即便如此隐藏,也被人抓走。早在前日自家官人就被带走,自此一去不复返,如今这些官员又来抓她们,李娘子心生恨意,种种仇恨叠在一起,朝着抓他们的开封府官员破口大骂:“无耻国贼!尔债要我等女儿来偿!来世做狼,生撕尔喉!” 第259章 潘邓到来 不论李娘子如何嘶吼,抓捕女人的官员依旧在筹集人数,金军要一千五百人,宫中侍女便有几百,再加上城中百姓,无论如何,都得够数才行呀。 哭喊声,尖叫声,夹杂着娘子绝望的哀嚎声,有几人宁愿自戕,将尸体留在汴京城,也不愿委身胡儿,去那从未去过的地方受辱。 开封府官员见了急忙阻拦,严厉呵斥,有个高官说道:“不止你们!金军要银十亿两,整个大宋哪有这么多银钱?就连后妃都被标了价,抵了黄金白银了!咱们太上皇,宗室子弟,皇子皇女,都出城去了!” 第276章 新皇刚刚登基,后宫就几个人,被抵的自然是太上皇的嫔妃以及帝姬。 “……现在皇宫里的贵人都也正乘着车出南城门呢!这是危及时候,由不得你们撒泼!” 百姓们听了这话都不敢相信,那后宫里的妃子也都出城了? 这官员却没说错,他们这北门处一片混乱,汴京城南门处也是另一番皇室出城的凄苦景象。 * 这一切要从两天前说起。 赵桓自从回到汴京城,本以为自此之后再无大事,却没想在他回城几日后,金军又叫他出城了,这回的理由是他们即将回归,叫大宋皇帝趁着这段时间去给大金皇帝加尊号。 赵桓十分忐忑,叫来了二府大臣商议,此时的朝廷也是零零散散,索性李邦彦还坚守在此,他抓着皇帝的手说道:“不能再出城了!不能再出去了!” 张叔夜此时伤情未愈,也白着脸依旧急切说道:“官家绝不能再出城!” 赵桓何尝想再去金营?上回他受的折辱还不够吗?身为天子,却要给金国皇帝写降表,种种屈辱,不堪回想,“朕也不愿离开汴京,可如今金军究竟要怎样?钱也筹了,种种宝物,予取予求,还有什么是朕有,而他们没有的吗?竟还要我出城去!” 赵桓无论如何不想再去金营,李邦彦明白帝心,也不愿皇帝有什么意外。毕竟只有皇帝安稳地坐在在宝座上,他这太师才作数。是以李太师替皇帝分忧,自去龙德宫找了太上皇。 赵佶如今每日都在龙德宫中,生活起居被人监视,也并没有什么人来与他说说外面的事,消息十分闭塞,李邦彦来时,他还不知如今已是摇摇欲坠之时。 赵佶问道:“只教我在城墙之上去面见金人,并不出城,是也不是?” 李邦彦连忙说道:“正是如此!太上不必忧心,前两日皇帝陛下刚刚出城,在金军大营待了两日。那时金军便想见太上皇,被跟随前行的李侍郎挡了回去,这才平息一事。而后陛下平安回归,百姓皆感念皇帝恩德,在南熏门簇拥着陛下回城。我等本以为此事便了了,可如今金军又想要面见太上,臣等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赵佶安慰道:“既然如此,我去城楼之上便是了……唉,尔等也是,当初金人南下,我便与皇帝说要离开,他既不让我离开汴京,又万事都不同我说,走到这一步,我这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且同我说说外面如何了……” 李邦彦一边挑挑拣拣,将如今的情况告诉了太上皇;一边又出了屋,暗地里叫小黄门通知文武大臣,言太上自愿代替皇帝前去金军军营。 前几日送皇帝出城的黄伞盖又到龙德宫外,马车乘着太上皇,一路到了南薰门前。 张叔夜正在南熏门等候,见了太上皇前来,心中不忍,上前劝道:“陛下莫要去了,这一去怕是难以复返……” 李邦彦眉头一竖,赶紧使了个眼色,押送太上皇的官员范琼就往前迈了一步,把张总管隔开了。 赵佶见了此情景,心中暗叫不好,却也无计可施,一边往前走着,心中忐忑,却还要体体面面,和身旁人说道:“唉,若是能以我命换得社稷安定,那我便是死也值了。” 一直跟在赵佶身边的官员忍不住哭起来,张宝更是大哭不止。 赵佶一行人磨磨蹭蹭走出城门,只见城门外金军士兵驻扎,他刚一出门,金兵就将他们团团围住。赵佶悬着的心终于死了,跟着士兵一同去了金军大营。 赵佶满心忐忑,不知道金军这是何意,如今大宋朝廷已经在尽力筹集金银,种种要求,没有不满足的。如今却又将他这个太上皇关押在此,意欲何为?难不成是真打算带着他北上交割河北与山西? 他却不知道的是,金国一开始想要的确实只有黄河以北的土地,来此打谷草也只想勒索些金银、劫掠些女子便回归;可如今在汴京城待得时日渐久,他们原来的想法改变了。 一来早在两个月之前,粘罕还没打到汴京城时,就已经收到了皇帝割让两地的诏书,金军也已经着手割让山西河北。可皇帝下令,却不代表这事就会成,天高皇帝远,当地的官员不一定会听从中央指令。山西河北两地军民奋勇抵抗,坚决不让出城池,这让金军很头疼。 二来则是捷报源源汇入金中京,远在金国的皇帝吴乞买想了几日,又和朝臣商议一番,最终下达了指令:若是攻入汴京城,则直接废黜赵氏皇帝。 完颜吴乞买做事有他的道理,既然大宋如此不堪一击,那他们金国为何还要放过这个肥羊?干脆将他整个大宋全都劫掠回来! 只是大宋有些太大了,他们金国从前想要山西河北两地,是为了直接控制,这两地离他们金国不远,尚且能够得着;可大宋黄河以南的广大领土,就不是他们能直接占领的了。 是以金国皇帝和朝臣们商量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个十分高明的法子,这方法也是翻烂了从辽国劫掠来的史书,借鉴了大汉对边疆西域小国常用的手段,即把国家原来的君主废除,自己另立新王。 这么大的大宋,他们金国想要直接占领并且统治,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并且由于宋人与金人十分不同,灭国之后还可能出现数不清的叛乱,给他们带来额外的麻烦。 可若是换一个听他们话的宋人来做新皇帝,让这个宋人代为统治,他们直接操控新皇,不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完颜吴乞买定了此策,深觉十分高明,三发急令到两个副元帅手中,粘罕接到了指令,自己也着急回去务农,是以当机立断,要骗皇帝出城,即刻罢黜赵氏,再叫宋朝群臣推立新主! 可没想到皇帝没出城,出来的却是太上皇。 这是什么道理!他个太上皇怎么能行? 粘罕大怒,把太上皇扣押,再叫皇帝前来。与此同时,叫太上皇写信一封,命汴京城中宗室尽快出城,一人不留! 这才有了汴京城中宗室贵戚往南门走,劫掠来的女人往北面走的情形,整个汴京城乱成一团,金军站在城头上俯视汴京。 在这之后就是皇帝出城,罢黜赵氏,另立新主了。 * 林冲带着轻骑到了汴京城外,城池被金军团团围住,四方不见勤王军身影,他派斥候前去探查局势,而后给还在后面的主公送了消息。 潘邓回得很快,宗室不必管他,先把平民解救出来,再依计划行事。 林冲得了指令,迅速行动。原本他们从南方北上,先到汴京城东南面,可如今南门正是金军主力军,两位元帅都在南门不远的青城接收宗室,要举行不知是什么仪式什么宴会,林冲便趁此机会带着轻骑绕道北门,埋伏等待时机。 相比于两个副元帅都在的南门,北门明显可见军纪松散,可能金军平时并非如此,只是今日劫掠了千名女子出城,整个金军大营躁动起来。 金军不似宋军,他们不领粮饷,所有的犒赏都要靠战争取得,女人是除了金钱之外,唯二能让这些士兵为之冲杀拼命的存在。不少金军在押送过程中就对平民女子动手动脚,汴京城的女子们有的被押在板车上,有的被绳子牵住,一个接着一个地赶出城去。 出了汴京城门,有些女子大哭起来,梁山军在远处看不真切,却也能感到滔天愤怒,这是多么大的奇耻大辱! 梁山兵们一个个咬牙切齿,拳头紧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这些金军碎尸万段。林冲更是面色铁青,他沉静心神,等了一时半刻,估摸着后面援军马上就能到,而后立即下令,解救百姓,截断金军北营。 梁山军早就按捺不住,听到林将军命令,几个指挥使各自领军,如离弦之箭般冲杀了出去。金军原本就沉浸在劫掠的兴奋中,根本没想到在汴京投降之时,会有援军突然来袭,顿时乱作一团,数息过后才反应过来想要回营地,拿了兵器回击。 可梁山军却不似他们之前对过手的大宋寻常军队,不会给他们反应的时机。骑兵先行冲杀,将北门处金军冲散,而后十人一队,有攻有防,已经改版数次的铁狼筅犹如绞肉机一般,横扫竖劈,将挨着的敌人全都扎得鲜血淋漓。三千人犹如狼群一般从坡上冲下,眼睛发红,见了那没头发的金人就砍,不过一时半刻,战场已成定局。 林冲没有收兵,而是趁势迅速直攻北面军营,此处有金军两万人在此驻扎。完颜宗望此时还在南门处挨个看出城的帝姬,听说自己东路军军营被偷袭,大惊失色,来不及通知粘罕,连忙上马,带着亲信返还。 可他再到不了北面大营了,在他从城西往北走时,直接迎面撞见一支骑兵,为首之人身着轻甲,眉目凌厉。只见他身后几人朝着自己扔了什么东西,而后地动天崩,马匹嘶吼,天旋地转之间他努力稳住身形,将自己夹在马腹之下,却没料到响声巨大,马儿受惊,乱局之中,马蹄将他胸口踢碎。 完颜宗望死前想起了和他打照面的这人是谁,正是那第一次出使金国的正使潘邓。 第277章 第260章 兵临城下 完颜宗望认出了潘邓,可潘邓却没认出他来,只领人马在此处断后,将这赶来救援的一伙人挡住,尽数歼灭。 梁山军大军陆续赶来,在汴京城东北面驻扎。 林冲正在北门处两里外的金军大营劫营,此处距离汴京城北门并不算太远,然而在梁山军大军还没赶到之时,北门处的金军逃兵就飞奔回营,语无伦次,十分慌乱。 他们在汴京城北门遭到袭击,本还想抵抗,却没料到敌人如此强悍,刚打个照面就被杀得丢盔弃甲,那些本来兴致冲冲要去押运女子的金军士兵此时浑身是血,形容狼狈,仿佛后面有猛兽在追赶,慌乱逃窜。 金军军营里的士兵早就等着同伴押运女人回来,可女人没等到,却见同伴个个像是厉鬼在追,跑得头也不回。 金军小首领耶律昂机虽没接到命令,可眼见着大事不妙,一声号角声叫人全都拿刀披甲,上马迎敌。 定是不知哪里来的援军到了,不管是谁,还能叫这群大宋人反了他们不成! 金军行动利落,上马打仗仿佛刻在骨子里,几息之间就准备好了迎敌,却不想眼见着那边冒出大军的头来,首领还未下令强攻,就听见咻咻之声,空中似有箭雨袭来,金兵赶紧拿了藤牌,欲要先躲过这阵箭雨,再行攻伐。 却没想眼见着天上飞箭朝他们射来,又直直越过众人头顶,朝他们后营射去,几息之间,爆裂声传来,耶律昂机便知不好,后面是他们大军粮草,还有刚从汴京城抢来的存粮! 他们大军奔袭远地,若是没了口粮,如何统御士兵! 爆裂声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似乎大地都在微颤,不多时后方就起了大火,前面士兵还没迎敌,就被这漫天黑烟扰乱了心神,马蹄在地上不安地走动,若不是士兵紧紧牵着,只怕早已四散奔逃。 眼见士兵有些慌乱,耶律昂机赶紧重新喝住各小首领,叫他们稳住部队,如今唯一可解此局面之法,就是尽快将来这袭营的敌军打倒,没了后顾之忧,而后再行灭火,才可恢复秩序。 金军士兵被首领一阵呵斥,也暂且稳住了心神,他们之中有些人已不是第一次南下了,还能不知道宋军底细?北面的军队尚且能打,越往南越孱弱,到了汴京城跟前,根本就没有能与金军一战的宋军了。 如今叫宋军得了先机却也不怕,只要他们战马往前一冲,面前宋人就得乖乖做俘虏! 金人拿刀嘶吼,冲杀上前。 林冲也率领大军往前奔袭,马军先行,步军在后,杜迁和宋万一左一右,见了金军果真骑兵在前,悍勇冲锋,便各自吹了声哨,叫先行军像两翼扩散包围,后方步兵则手拿麻扎钩镰枪,等候指令。 金军历来战术也是两翼包抄,这回却没想宋军先行扩散,耶律昂机心中嗤笑,学了他们的战术,却学不来他们的机动!将步军整个露出来,便是骑军在两面包抄又能如何?他们也不必费多大心思了,直接笑纳了!耶律昂机挥刀指向前方,预备一鼓作气,直直刺入敌军心腹! 却没想面前的宋军也开始向两翼扩散,耶律昂机本就在高头大马上看得远,见宋军这一扩散,后方竟然没有人影! 耶律昂机心里猛然震颤一下,危机感袭来,然而此时骑军已奔跑起来,要改换命令也迟了。 只听林冲一声令下,两边步军将手里的钩镰枪投掷而出,那枪的枪尖处有一个向内的弯钩,枪尾端又系着麻绳,长枪如箭雨一般向前,金军有那眼明手快的,拿刀左右抵挡,将那长枪打歪。却没料长枪落地还不算完,宋军如同拉纤一般,将麻绳往回拖拽,枪尖钩连,霎时间马匹跪地,骑兵整个往前扑去,先行军跌成一团,前扑后仰,马蹄践踏,死伤无数。 这正是徐宁家传绝学钩镰枪法,一众梁山军早在身在梁山之时就学得了的。 梁山军步兵上前补刀,两翼骑兵开始向内收拢包围,金军刚与敌人打个照面就被重创,加之后营此时已燃起熊熊大火,军心不振,彻底没了战力。有士兵见梁山军手起刀落,砍人似割麦一般,与平常所见的宋军全然不同,心中大震,偷摸着欲要逃走。 有一个逃跑的就有第二个,耶律昂机大声呼喊,却没多少听他的话,他拿出手中大刀,想要杀一警百,却没想还没斩杀逃兵,就听破空之声传来,一支长箭从后刺出了他的胸口。 宋万在一片混乱之中高声喊道:“敌酋授首!” * 汴京城北城门外,近千名女子在此聚集。林冲当时怕延误战机,将押送女子的金军杀了之后,即刻便去劫营,只派了一队人马在此看守。 那队都头在这守了半晌,见潘大人从东边过来,顿时松了口气,上前迎接。 潘邓也见了在城外的千名女子,见她们多数都是脸庞蜡黄,身形削瘦,更有的蓬头垢面,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抬头望着城楼,喊道:“开城门!勤王军到了!” 城门之上露出几个脑袋往下看,守城士兵心里敢怒不敢言,心想谁都知道这姓潘的此行是来造反的,怎么这么理直气壮地称自己为勤王军?还叫他们开城门,他们担起这么大的责吗! 武松跟随左右,也朝城楼上喊道:“尔等面上长了两个昭子是摆设的吗?没见我主公击退金军!此行我等是为救难而来,快开城门!” 守城士兵不光不开城门,在潘邓大军来的那一刻就把城门紧闭了。 武松看他们宁可叫这些娘子在外边都不开门,心里头冒火,在城下喊道:“和你们说不清!叫官员过来!再把你们宰相叫出来!” 城头有人朝下喊道:“早去叫了,再等一时半刻!” 皇宫接到消息之时,赵桓正和大臣议事,听到潘邓打到京城了,皇帝头上一阵冷汗密布,叫李卿家前去应对。 李邦彦哪里敢去?潘邓这回北上打的旗号是清君侧,清的还能是谁?不就是他!当即深感大难临头,谎称身体不适,要在家休养。 因此来到城楼的是张叔夜和开封府尹徐秉哲。 张叔夜来到北城门,爬上城楼,从上往下望,定睛一瞧,还真是潘邓! 他与潘大人已有几年未见,他自己怕是没什么变化,可潘大人正是年少,几年过去,再见已完全没有了初见时隐约未褪的稚气。此时的潘邓身着轻甲,腰佩宝刀,眉眼更加锋利,骑在马上镇定从容,瞧着已有人主风范。 张叔夜心中暗自感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呀…… 潘邓见张叔夜趴在城楼上看他,呵呵一笑,“张总管,别来无恙。” 张叔夜开门见山说道:“你既是讨贼而来,难不成把自己当客?还要我汴京城自开城门不成?” 潘邓笑着回道:“有何不可?来时经过南城门,见黄伞盖儿来回进出,还以为这汴京城是大方之地,却没想单把我等阻拦在外。怎迎得了金人却迎不了我这同族?” 徐府尹本来手抚在城楼之上,听了这话攥得死紧,叱道:“无耻反贼!国难在此,你却看笑话!你潘邓不是宋人不成?趁火抢劫还要如此大言不惭,对得起祖宗吗!” 潘邓冷哼一声,“自有人对不起祖宗,却不是我。我远道而来,本就是为了救火,不然也不会击退金军,何来趁火抢劫一说?倒是尔等朝堂高官,自己摆不平金人,反倒叫女子出去抵债,没骨头的贼!你敢不敢走在这群女子中间来,自去军营为你家赵皇帝消债!” 此话一出,有哄笑声传来,徐秉哲面上发黑,“这些都是金军要求,哪里是我们愿意的!” 张叔夜把他拦住,叫他莫要再多嘴,心道这潘邓既然是清君侧,人已到了城门楼前,为何不起事?难不成真想靠着这些女子,不费吹飞之力赚开城门? 却听潘邓说道:“我此次前来想做什么事,都与百姓无关,尔等先把这些百姓收尽城中!古有退避三舍,今我大军后退三里,等你把人都迎进城中,关了城门,我们再上前来,到时候再行商谈!” “谁会中你的奸计!”徐秉哲痛骂,张叔夜又赶紧拦他,不小心扯到后背伤口,疼得抽气。 张叔夜一边拦着开封府尹,一边往下喊道:“那你先退吧!” 潘邓果然拨转马头,马蹄哒哒领着亲卫走远了。那群女子有的想跟上,被武松叫人拦住了,“别跟来!” 那群女子被喝住,又往城楼边走去。 徐秉哲看那潘邓竟然真走远了,颇有些不敢置信,喃喃道:“雷声大雨点小……这若是真的,他这反贼倒是妇人心肠!既然如此,不如就叫这些女子在城外站着,看他潘邓还怎么反!” 张叔夜怎能做出这种事来,手里拿着千里江山镜,瞧着潘邓真走远了,赶紧叫人开了城门,把女子都迎回去了。 千人陆陆续续进了城,李娘子和丰乐楼厨娘也在其中,进城之后也不听那开封府尹之言了,四散奔逃各回各家,两人结伴都跑回了丰乐楼,见了爹娘和兄弟,这才觉得劫后余生,一家人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第278章 李媪一边哭着一边双手合十,“这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李太公也老泪纵横,问她事情起末,而后说道:“他若真造反,就反吧!好过叫咱们被那群胡狗欺凌!也好过这个卖国求荣的开封府尹!就是可怜贤婿……” 李娘子何尝不想自家官人,只是身在乱世,谁又能全身而退? * 那边潘邓信守承诺,见城门开了又关了,这才领着梁山军重新到城门楼前。一来一回之间,林冲已经占领敌营,上万金兵死得死,逃得逃,已有人去南城门报信,只是粘罕还未动作。 潘邓也不在意,阮小五正在陈留驻扎,若是事情紧急,他便率兵前来。 潘邓坐在马上,旁边是林冲和林朔二人,他转头看林朔,“你写完了没?” 林朔在路上删删改改,总算是满意了,从怀里拿了信纸,叫人放到城楼之上扔下来的吊篮里,再由城上守兵用麻绳一点点拽上去。 此便是讨贼檄文。 张叔夜看过之后叹了口气,叫人加急送到宫中,而后问道:“你真心意已决吗?” 第261章 赵桓坠城 潘邓不欲与他多说,回道:“此非我本意,只是势如潮水,人如芥子,被裹挟至此,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讨贼檄文被送到皇宫,赵桓此时正被金军来使催促着去南城门。 粘罕早听得天地巨震,得知有军队到此,占领了北门,心中急切。这些日子形势大好,给自家皇帝的信件之中也夸下了海口,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端,叫他大宋接着存活下来,他哪里有面目回去见吴乞买? 是以粘罕固守于此,并没轻动,而是叫人快速将太上皇以及赵家宗室送上车,当天就运出了汴京城。 在运送皇室的车驾走后,粘罕还不忘催促大宋皇帝,骗他说太上于此,叫他与乃父同聚,共商大事。 朝中已有人猜到金军打得是什么主意了,是以不愿意让皇帝出城自寻死路。可眼下之势,汴京城被金军团团包围,可以说是再无一战之力,敌强我弱,自然是予取予求,皇帝不出城又能如何? 赵桓听了群臣相告,这才明白金军如此行径是有罢黜之心,惊骇之下满心悲痛,却又没有办法,看了金军来信,说道:“父皇在军营之中,他既叫我去团聚,朕身为人子,不能不从。” 群臣悲拗哭泣,“陛下……” 赵桓说是出城,却能拖一天是一天,总要想想别的法子,与金人商议一番。 皇宫迟迟不肯行动,粘罕一面派人打探这伙南面新来的军队是个什么底细,一面左等右等等不来完颜宗望,心中警觉,直觉得局势恐怕有变,当机立断又发了一封急信到汴京皇城。 此信乃是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写的诏书,远道而来,前两日才到汴京城的废国取降诏。 信中写明了大宋皇帝赵桓背弃盟约,此乃人神共怒;先皇开朝之时,也是尔太上皇率先交好,建立盟约,之后大金以诚相待而大宋却屡屡败盟! 朕原以为你成帝位之后会加以改正,却没想依旧重蹈尔父佶之覆辙,许诺割让三镇,却又刀兵相见。我上下均是同仇敌忾,举兵讨之,果然天不佑你无德之地,举族出降。你既为投降之人,戴罪之身,自有异姓之事!朕已宣谕元帅府施行,故此告知,叫你知悉。 而后粘罕还明言,叫皇帝与其子女,嫔妃统统出城,今夜若不出城,便举大军攻伐,屠城汴京! 赵桓看了此信件,整个人汗透衣襟,虚脱地坐在椅上。 大宋官员又收到另一份信件,乃是粘罕叫他们自在群臣之中推选新主,之后在城中贴出告示,告谕百姓,大宋皇帝已被罢黜。此诸多事宜,也都在今晚之前做完! 堂上君臣都默默无言。 众位高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看着汴京城回天乏术,外有金人,内有叛乱,如今金人执意要灭宋,写明了更姓,他们这些大臣要如何是好? 皇帝还在,他们都是朝中士大夫;皇帝没了,他们能是什么? 可不管怎么样,得保住汴京才行呀!要是不按照金人说的办,整个汴京城都没法保下,他们的家人妻小可还在城内呢,怎能经得住铁蹄?他们自己怕是也要遭屠,时辰不早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将前朝皇帝尽快送出去! 之前押送太上皇的四壁都巡检范琼催促道:“陛下,这该如何是好?” 跟着张叔夜一同进城的吴革则说道:“如今存亡之时,诸位该一同想些办法,怎能叫皇帝和太子一同出城?太子如今年幼,旁人都认不得,不如咱们随意找个孩子,出城之时假意争抢,将他失手从车上摔下,只给金军一个尸体。如此将太子偷着带走,也能存续国祚呀!” 范琼却说道:“这事谁去做?太危险了!叫金军发现了,都得吃铡刀!” 群臣你一言我一语,显然已是将皇帝出城一事视为板上钉钉了。赵桓一言不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不认识这些人一般,整个朝堂无比荒唐,自己做皇帝就荒唐,如今看着群臣的嘴脸,更加觉得荒唐。他赵氏江山,真要毁于今日?祖宗打下来的江山,真要毁于他这不肖子孙之手?大宋若是亡于他手,他即便是死了,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又如何担得起这千古的骂名! 此时又有急报,乃是城北潘邓大军到来,给陛下的讨贼檄文。 其上写道当今天子蒙蔽,奸佞擅权,忠良受戮,社稷倾危,潘邓原本布衣,乃是受先帝殊遇,委以重任,提三尺剑,效死疆场,北使虏廷,东剿梁寇,南平方逆,再造江南。岂料功高见忌,忠而被谤,今有奸臣李邦彦,蛊惑圣听,构陷忠良,欲以“莫须有”之罪加诛,此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李邦彦本一介佞幸,无尺寸之功,徒以谄媚得宠。蔽主聪,乱朝纲,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太上北伐,收复燕云,今上嗣位,本当亲贤远佞,励精图治,奈何受其蛊惑,自毁长城,竟叫胡掳南下,向北称臣!我受太上托付,镇守东南,保境安民,何曾有二心?今反遭猜忌,刀斧加身,岂不令天下将士寒心! 昔汉诛韩信,自毁股肱,今我若束手就戮,则奸佞益肆,社稷必危!故提义师,入京城清君侧,非敢犯上,实为社稷计耳!愿皇帝明察,速斩李邦彦,以谢天下!若仍执迷不悟,我虽万死,亦当率三军将士,直抵阙下,大白于世!檄文到日,望共襄义举,若李党负隅,则天兵所至,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也! 檄文字字力透纸背,赵桓看完,整个人浑身打摆,满目通红,众人见皇帝如此模样,都不敢上前搭话。 过了半晌,赵桓颤抖着说道:“朕,朕愧于宗庙,也罔对黎民,如今以我之身若能平息战火,朕愿前往金营。” 范琼听到皇帝愿意去金营,松了口气;吴革却说道:“陛下,陛下三思!陛下这么走了,叫朝廷如何是好?陛下就算是走了,也要拟个章程再走呀!” 皇帝看了吴革一眼,又说道:“……只是内忧外患,在那之前朕要先去见见潘邓。吴大夫,你跟朕来吧。” 一南一北都有人等着赵桓,他没选择南面,而是带人去了北面。 其他人则替金军行事,将皇帝子女和后宫嫔妃都打包上车,送到南门。 百姓前两日见宗室出城,心中十分忐忑,不少人已有猜测,今日又见皇宫内行出马车来,有百姓拦车问话。 范琼本来就要张榜,见百姓问了,便直接告知实情,金人欲要罢黜赵氏。 他心里十分忐忑,害怕百姓闹事,说完之后又大声开解:“哪个做皇帝,与尔百姓有什么相关?姓赵的来,叫他赵皇帝;姓李的来,叫他李皇帝!你们军民耆老僧道百姓,都速速回家去!照管好一家老小!莫要在此聚集,散开!散开!” * 南门之处混乱一片,北门却十分安静,赵桓来时叫人去逮捕李邦彦,却久久没等到回信,想来李太师已知大事不好,早已逃之夭夭了。 前来接应的北城楼士兵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陛下,赵桓听到潘邓为了百姓而退避三舍,现如今在城下也没有攻城,冷笑了一声。 张叔夜远远见皇帝车驾到此,吴革也在。赵桓登上城楼,从上往下看潘邓大军。 梁山军得知皇帝来了,一时间窃窃私语,都仰着脑袋往上看,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呢,如今跟着潘大人,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只是这皇帝怎么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如此削瘦,衣裳漏风,两腮无肉,形容颓废,乍眼一看都如此,想必更经不起细看了。 跟他们潘大人比起来差远了! 潘邓见赵桓来了,扬声说道:“奸臣当道,祸乱朝纲,我等受百姓所托,前来讨贼,如今李贼何在?” 赵桓说道:“你所谓清君侧,不过是想要谋朝篡位罢了!朕父皇待你不薄,为何要如此逼迫?” 潘邓冷声说道:“说太上作甚?当日赐死我的是你!你既不肯交出李邦彦,便来说说为何杀我!” 第279章 赵桓哪里有理,当初群臣误以为潘邓挟持太上皇,在江南欲要另立朝廷,这才赐死他。可没想到李棁南下不久,太上皇就跟着李纲回来了。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说自己做错了,只得将错就错,他虽无理,可潘邓造反就有道理吗? 赵桓斥道:“你之反叛,罪责弥天横地,我不杀你,便是宗庙不保,百姓受苦!” 潘邓说道:“我镇守一方,何罪之有?反叛皆为逼迫,你若不杀,我何以反?” 赵桓厉声说道:“尔在江南拥兵自重,杀之亦反,不杀亦反!朕躬社稷,不想今日有如此反贼!你之清君侧,若想如此就能托之大义,那你想的太简单了!朕虽身死,也要宗庙长存,尔潘邓永为反贼!” 潘邓听了此话,眯起眼睛,只见赵桓在城上不知说些什么。 赵桓从怀里拿出黄布,上为他亲笔所写废太子谌的诏书,而后又写了立康王赵构为储君。 当初父皇乃是在群臣见证之下叫他即位,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大宋皇帝;如今他立下诏书,告谕张叔夜和徐秉哲,“如今仅剩皇子构一人,朕死以后,康王继任大统,尔等秘密出城,莫要惊动金军,切记辅佐君王,以宗庙为先!赵构所在之地,即为京城!” 说完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喊道:“潘邓造反,逼死皇帝!”说着往前一扑,当即栽下城池,身死城外。 城上人看着皇帝如此,都大哭出声;林朔见此微微皱眉,看向主公。 潘邓看着赵桓如此作为,又看向他血呼啦的尸体,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呵。 第262章 进入汴京 林朔打马上前,走了两步,凑到主公跟前,低声说道:“大人,如今又该如何?” 按照他们和主公一路商议的,此番到京城来看看局势,一来他们封锁江南之后便派人来京城接主公的师父和师叔,却没料到两人都没找到,也没得知什么风声,后来才知道陈太师被贬雄州,而徐大人却下落不明,这次前来也是要搜寻一番;二来胡人南下,汴京城恐怕不敌,此乃异族讨伐,而非同族争霸,非我族类,金人能对汉人有什么君子仁义?只怕便是对普通百姓也要挥刀相向,如今他们尚有一战之力,定要相救。 三来则是见机行事,若是朝廷交出李邦彦,他们便诛杀奸臣,为己正名,讨要封号,再回江南徐徐图之;若是朝廷负隅顽抗,他们就直接攻入城中,诛奸臣,清君侧! 可如今他们连李邦彦的面都没见到,赵桓却死了,还是当着他们大军跳城楼死的,岂不是叫人以为是他们把皇帝逼死了?这怎么能行! 自古以来造反做皇帝,最忌名不正言不顺,任你如何早早称王,只要名头上有个贼字,别人依旧有理由讨伐。君不见多年之后,人依旧叫魏武曹贼而蜀汉则为刘皇叔?如今赵桓怕就是料到这点,才叫主公背上这不忠不义的罪名! 真是死了都叫人膈应! 林冲见主公不语,走过来两步,悄悄问道:“皇帝如此作为,咱们要讨个好名声,怕是讨不了了,不如直接攻入城中,取下汴京?” 城楼上面大臣守卫一阵哭嚎,徐秉哲大骂:“太上待你不薄,怎养了你个白眼狼,硬生生逼死皇帝!” 众人都看向潘邓,潘邓一直沉默着,此时却轻笑一声,叫人给皇帝收了尸,之后手向腰间,抽出利刃,“我此行为清君侧,诛杀奸臣,勤王京师而来,已向尔等索要数回,既然交不出李邦彦,就别怪我等进城搜寻了!” 城楼上守军大惊失色。 潘邓刀尖直指前方,“攻城门!” 身后梁山军山呼海啸,守城士兵见皇帝都死了,他们守的是哪门子城?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叫梁山军冲撞几下,城门大开。 林冲捉了张叔夜和徐秉哲二人,又派梁山军四散,把控城门和四壁。梁山军在街道之中穿行,没想汴京城并不如他们想象之中混乱,反而是多数家中紧闭,且有青壮自发巡逻。 梁山军迅速接替了各个城门,最后将南薰门守卫的金军全都杀下城去,而后关严四壁,封锁汴京。 潘邓带着徐秉哲一路到了开封府衙,把府尹徐大人扔到府衙之内,而后全城搜查李邦彦。 不出半个时辰,林冲便将李邦彦带来见主公。 李太师蓬头垢面,形容狼狈,身上穿的是土布麻衣,看样子是准备趁机逃跑,可没想他正在街上游荡,就被这伙强人抓了起来。 “潘公!我乃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看在你我昔日同朝为官的情分上,放我一马!”他看着潘邓不为所动,继而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我愿为潘公写告天下书!” 林朔挑了挑眉头,这李邦彦还以为他是太师呢,若是平常人造反,由他这前朝宰相来写文章,或许是件好事。可如今他们讨贼,讨得便是此人,还要他写什么告天下书?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潘邓说道:“奸臣业已擒获,即时处斩。” 林冲谴人将李邦彦拖下去,到了府衙门口一刀放了血。 府衙处还有刚刚张贴的告示,上写大金皇帝已经罢黜赵氏,欲另立新王,叫百姓各自在家安居,勿要慌乱。 范琼此前正一边张贴告示,一边等着皇帝回归,却没想皇帝等不来了,反而叫潘邓进了城来。他自己也被五花大绑,扔到了张徐二人身边,询问一番,才得知皇命身死。 范琼心里暗骂张叔夜没用,想他带了几万人来到汴京,金军打不跑,汴京守不住,如今连皇帝都能当着他的面身死,他还能做些什么! 如今皇帝死了,金军那边又该如何应对? 范琼急火攻心,“金军已经下了通牒,今晚之前交不出皇帝,就要屠城!” 张叔夜心灰意冷,主辱臣死,他却眼睁睁看着皇帝死在自己面前,宗庙倾倒,如今他又有何脸面进这汴京城来?恨不得追随赵氏离去,却又惦记着怀里这张诏书。 如今太上和宗室全都被金人所掳,皇帝身死,赵家只有康王这个血脉在外,躲过了这场浩劫,也成了唯一的希望。 他心中明白皇帝为何身死城门,一来金军有意罢黜赵氏,皇帝与太上皇去了金军大营,依旧是生死未卜,与其死在北狄手上,还不如自己死在这汴京城内;二来若是还有太子,那康王则名不正言不顺,如此生死存亡时刻,万事应以宗庙为先,是以陛下废太子,立康王;三来身死城下,坐实潘邓反贼之名,使其冒天下之大不韪,难以聚拢人心,不能轻易称王……这种种都是为了给康王铺路,让国祚存续。 只是如今他们还不知能活到几时,若是身死于此,他恐怕要愧对赵家了…… 范琼还在吵嚷:“……姓张的!你哭有什么用?你不是认识那反贼,怎么也被抓来?快去和他说明,金人正等着皇帝,若是耽搁了,整个汴京城谁开罪得起?” 张叔夜不闻不问,范琼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对着身边守卫说道:“快,快去叫你们潘大人来,我有事要禀告!” 待到终于见到了潘邓,范琼说道:“金人要今夜之前送皇帝出城,不然便要屠城!如今皇帝虽已身死,我等也待将尸首送往城外,以告金人!且金权臣粘罕许我等群臣推举一人,去做皇帝,如今潘公到此,不若顺水推舟,我等便拥立潘公为帝,执掌汴京!” 潘邓听完,轻笑一声,“我还当你要说什么要紧事,原来是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范琼听他口风,心中琢磨不定,说道:“潘公若不愿意,我等便去北面接陈太师回归,立他为帝,潘公意下如何?” 叫他们群臣拥立一人为帝,这事确实不好办,任是选了谁做皇帝,都有可能引火烧身。按照他之前和诸公商议,在座各位都不愿也不敢当皇帝,因此他们决定选一个不在汴京城的人,把金军应付过去,再以金军的名义叫这人来京城。 范琼悄悄打量潘邓,这人若是被推举做皇帝,怕是下一个王莽;可若是陈太师,则必为伊尹,没准等到那时,还能还国于赵,不过到时候怕是没他什么好果子吃了…… 潘邓听了范琼的话,收了笑容,冷眼瞧他,“何时我中原王朝称帝,要他金人来立?尔等食君之禄,却只知卖主求荣,如今还要将皇帝尸体运出城外,以求一夕安寝!汴京陷落,少不得是尔等酒囊饭袋蛀空朝廷!” 范琼真心相荐,却被他痛骂,心中不服气,想说他一介反贼,怎么有立场来呵斥自己?却终究没胆量回嘴,只是咬咬牙,而后又劝道:“如今太上和宗室已经去了金人大营,就是为保这一城池百姓,可你却不让群臣将皇帝尸体运出城外,难不成要见太上皇等白白受辱?叫我等功亏一篑?就为了尔装模作样!” 潘邓一脚把他踢了个仰倒,“蠢货!” 范琼倒下,带着徐秉哲一同栽在地上,那徐秉哲已见了潘邓大军行动利,落捆他就像捆鸡仔一样,哪里还有在城楼之上嚣张的样子,默默趴在地上装鹌鹑。 第280章 潘邓冷眼看着这些个只顾自己,不顾黎民的朝廷官员,冷声说道:“我管你朝臣如何,皇室如何,你这些只知保全自身的士大夫又如何!尔等可有想过,就叫金人这般劫掠中原皇帝,向北称臣,罢黜君主,对中原王朝是什么样的耻辱!尔等教百姓如何自处?尔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想到祖辈曾经被北狄如此欺凌羞辱,偌大朝廷,从上到下,没一个人能驱逐鞑虏,全都卑躬屈膝以求宽待,每每想到大宋,就要回味中原之耻,要他们如何自处?你弯下去的脊梁骨,要几百年才直得起来!” 范琼被他骂得满面胀红,说道:“汴京沦陷,乃是力有不及!金军几十万在城外虎视眈眈,可城内只有几万人!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是拼了命守城,也打不过金人,这才要议和!皇帝已经议和了,能谈的事为什么要打仗?我们打不过金人,还要军民去送死吗!” 潘邓看着面前之人,厌恶至极,“无可救药。”他今夜还有要事要做,不愿与此人废话,转身进了府衙正殿,欲在此指挥守城,防守金军来攻。 林冲则鄙夷地看了范琼一眼,“汴京城东南西北八十余里,金军哪里围得过来?我等刚一到此就撕开缺口,占领东北,他金军说到底也是肉体凡胎!城外几十里就是粮仓,将粮食运到京城,足可支撑一年;城楼各个高数丈有余,只要严防死守,金军谁能攻下来?汴京城的确只有几万士兵,可还有百万百姓!攻城需要士兵,可守城哪个汴京百姓守不得!四边勤王军都在路上,尔等只要支撑几个月,届时金军粮食不足,长途奔袭到此,必定困顿,尔等与勤王军将金军围困在此,来个关门打狗都尚且有余,还需要皇室亲自去求和?就连两地都不必割让!” 一群废物。 林冲将这个对主公不敬的软骨头训斥一顿,自己也待出府领兵,守卫城池。 他走时还没忘把张叔夜带上,只因守城士兵多半是张总管从南面带来的军士,有他在好说话。 夜里一片寂静,汴京城四处亮着火把。百姓在家中已知要变天了,闭门不出,之前在街上自发巡逻的乡勇青壮都被召集起来,从汴京城内作坊分发了兵器。 林朔带着五花大绑的徐府尹在衙门门口分发锄头,一边对百姓说道:“如今没皇帝了,咱们老百姓自己不能乱!这地是咱们自己的,父母妻儿也都在城内!胡人围城,威逼恐吓,咱们中原人也不是吃素的!刚才潘大人已到了汴京城,带来三万大军,誓死抵抗金军,与汴京百姓同存亡!尔等回去,自守卫街道,保卫乡里!明日一早恐有战火将至,都听从安排,咱们定能度过此劫!” 第263章 大战金军 在府衙前分发完了兵器,林朔又让人把从金军大营抢来的粮食挨个街道发了,叫他们自己分粮。汴京百姓自带着锄头去艮岳把那珍稀草木都劈了,支起大锅煮水煮饭。 李娘子和丰乐楼厨娘也在内,她两个打水洗干净了手,把头发扎起来,拿了大木盆舀水和面,十分干练。另一旁大锅上煮了热汤,又有隔壁的酒楼有灶台能烙饼,她们一边先给青壮每人盛了汤,一边把面盆搬到隔壁去烙饼。 那两个小伙计见自家忙起来,赶紧过去帮忙,大面盆虽大,可也不在话下,哪个男子搬不起来?只是如今饿了好些天,从前轻而易举搬起来的面盆,竟觉得重起来,两个伙计头重脚轻,脚底打飘,最后还是合力才能抬走。 一边的梁山军见了心生感慨,这汴京城多好的城池,比当年杭州城还坚固呢,里边还有好几万大军,竟叫人守成这个样子!瞧把这些个老百姓饿的,都瘦成一片了! 看护街道的梁山军见了去搭了把手,轻轻松松又搬起一盆,放到面案之上,见娘子一个人揪面擀饼烙饼实在匆忙,又净了手,挽起袖子来揉面擀饼。 李娘子说道:“官人南边来的,还会这个呢。” 那梁山军笑着说道:“我是山东的。” 那李娘子记起来了,“我知了,你们是东平的。” 梁山军说道:“是了。”他活完面,又去帮着烙饼,眼看着十分麻利。新烙出来的一筐送去给街上乡勇,叫他们喝汤吃饼填饱了肚子,之后再烙出一筐来,那梁山兵取了两个,又拿了两碗汤给李娘子二人。 李娘子连忙推拒,“这怎么能行?我们不打紧的,先叫兄弟们吃吧,你们远道而来,眼瞅着也没吃上口热乎饭呢……” 那梁山兵说道:“不是这一点活,那边还有十几袋面没活呢,有的忙活,现吃的烙完了,还要给城楼守军分两个揣在身上明早守城吃,你两个先填补肚子,别干着活累倒了。” 李娘子这才接过了烙饼吃了起来,那厨娘见东家娘子吃了,自己也端起了碗,狼吞虎咽。 过了一时半刻,又有人来此帮忙,那梁山兵这才又到街上巡逻。汴京城各个街头都有这样的大锅生火,梁山军推着车把一袋袋军粮送到街上,各街有熬粥的,煮面糊汤的,天色黑暗,炊烟生起。 等到将士陆续都吃了饭,饱餐一顿,天也到了最黑暗的时候,黎明就要来了。 * 林朔看着天边由伸手不见五指变得能微微有点亮光了,和主公闲聊着说道:“父亲为我兄长起字之前,便是黑夜之时,彼时天高星垂,天地寂寥,又正值朝中杨戬作乱,四处刮地皮,一开始只在北方,那年此邪风却刮到南边去了。父亲虽身在田野,也关心着家国大事,他心中郁郁,却也望着终有一日大宋能迎来天明,遂给我兄长取字星垂。” 潘邓点头,“星垂之时,黎明将至。” 林朔笑着说道:“……给我取字之时,父亲心胸开阔,他说江南迎来明主,愿潘大人能在江南常驻,日后再回京,也必是宰执之才,大宋有望,因此给我取字星稀,就和我兄长的字是同一个意思……” 二人都看向远处,天空之中亮起鱼肚白,星子稀稀落落,南门突然爆发一阵喊叫声,又有一枚枚巨石砸落,砸坏房屋,震得大地发颤,金军攻城了。 梁山军快速指挥着百姓往城中聚集,远离城门处,好不被金军的投石机殃及。城门口的守军一边警惕着,一边拿着千里江山镜往远望,看到敌人投石机所在,便叫自己城上炮口转移,指挥使挥了挥旗,吼道:“瞄准!” 东京城的炮也是昨日半夜里搬到城楼上的,从前不知怎的,有这东西也不拿出来用,就放在仓库里积灰,昨日梁山军一到,把这些东西都刨出来了。 梁山军和张总管带来的南方军掺杂着,把炮口架准了,那指挥使又挥了挥旗子,“放炮!” 霎时间冲天巨响,几门城头炮轰出炮弹,将南城门外炸得一片狼藉,碎石横飞,尘土弥漫,众人都能闻到刺鼻的硝烟味。 金军投石失利,改为硬攻,在尘烟的掩护下,手拿云梯套索,迅速向城门发起冲锋。 然而梁山军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脚下城墙坚固,兼之居高临下,占尽优势,是以来一个打下去一个。 城墙上箭如雨下,弩箭夹杂着大石块,不断从城头倾泻而下,金军士兵们纷纷倒下,鲜血染红了南熏门,但即便如此,金人仍然毫不畏惧,前赴后继地爬上城墙。 汴京城百姓一些在家中闭门不出,另一些则驾锅煮水,搬运伤患,运送物资,在四壁处支援将士。 金军今日主攻南熏门。 粘罕站在大帐之中,他们之前叫太上皇和宗室全都到了大营内,本来已经设宴款待大宋皇帝,自己人也待趁此机会庆祝一番,却没料到敌军突袭,只几个时辰的功夫,营地被劫,驻军数万人被打散,汴京城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抢走!甚至将四处城门都换防了! 粘罕只好快速派人押送大宋宗室北上,自己则收拢士兵,查看形势,只是有些不妙,他派出的人直到现在也没找到完颜宗望。 粘罕心中惦记着自己这位同僚,完颜宗望乃是太祖阿骨打之子,他怎能让阿骨打的孩子死在大宋境内?因此四处派人搜寻,却依旧未果。 兀术叹息道:“那南面来的军队来势汹汹,不是这儿的宋军能比的,宗望怕是凶多吉少了。” 粘罕沉默不语,拳头暗暗捏紧,大金的威严岂能容许他称臣之国的军队挑衅?遂下令攻城,一定要给这些南人一点教训! 攻城军越战越勇,但终究攻难守易,金军隔了一道城墙。汴京百姓不住地在街上穿梭,往城墙上递上沸水,叫这些金人洗洗脑子。金军不断遭受重创,从日出打到晌午,见城墙纹丝不动,终于退兵。 虽然不知金军是短暂退兵还是日后不再侵扰,但汴京城终于是打了个胜仗!这么长时日以来被金人骑在脑袋上欺辱,百姓们心中憋着的那口气总算是呼出去了,民心欢腾,大家伙热闹地吃了顿饭,又守了一晚,第二日金军从西水门攻城。 已有汴京百姓知道了守城是个怎么回事,主动找到梁山军首领,与他们讲汴京第一次遭金人围攻之时,李纲李右丞带着他们守水门的事。 第281章 西水门守将杜指挥迅速采纳,百姓们也自发去艮岳,排着长队,或推车或几人抱着,把那曾经消耗巨资从江南运过来的奇石再运到水门前去。 杜迁一声指令,火箭射向敌军,把金军爬城的射翻在地;而后拿了大石头砸船,再把河道淤堵住,让敌军难以行船。 却没料到金军今日与往日不同,一边攻打西水门,另一边绕行到东门处,由大将兀术亲自指挥攻城。 梁山军站得高看得远,早就破解了金军分兵之术林冲在东门内指挥将士开炮,而后箭雨扫射,把爬墙士兵一一打下城楼。 战火纷飞,呼喊盈天,就在金人作战疲乏,怎么也攻不开这道城门,正在心里打退堂鼓之时,却不料想东城门自己开了。 金军爬城一半,望着这缓缓开放的城门,心中都有说不出来的感觉,直觉此事太过蹊跷,怕是有诈。 兀术却没放过此良机,他们金军马上一向勇猛,只是到了这城池跟前颇有些使不出力,若是自家投石机派不上用场,城门难以攻破,则马军战力大打折扣。 可如今宋军竟然将城门打开了,这岂不是瞌睡到了有人递枕头?金兀术率领铁骑冲锋而上,管他三七二十一,这次机会若是没了,下次可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宋人就在这城池之内,待上几个月不在话下,可他们已经南下许久,眼看就要回归了! 金兀术大喊:“攻下汴京,抢劫三日!” 金军骑兵山呼海啸冲锋而去,却没料城门处早已设了绊马索,顿时间人仰马翻,前排兵死的死伤的伤,哀嚎一片。 兀术在其后并没在意这些伤亡,两军交战,前面少不了陷阱,前排兵本就是为他们主力军铺路的,遂马不停蹄,又举刀带领大军向城内杀去。 林冲眼见着敌军大将进入城中,一声令下关城门,梁山军从左右突击,一阵厮杀,绊马索在空中抛出残影来,将后面援军马匹绊倒,城门堵住,把后面的金军具都拦在城门之外。城头守兵接着御敌,林冲则带领精锐关门打狗,将金军围困在城楼之内,逐一绞杀。 梁山军带领汴京百姓大战金军,两战两胜!还活捉了敌国大将金兀术! 汴京百姓似被点燃了一般,许多人主动请缨,要加入守城队伍。而早已名亡实存的大宋朝廷也见到了希望。 张叔夜苦求道:“我知潘公心中一心想着百姓,皇帝赐死一事,确有其不妥,可是太上待你不薄,今梁山军有此实力,将太上接回来可好?” 潘邓只是喝着茶,并不搭茬。 张叔夜见四下没什么人,又小声说道:“你来汴京,真要改朝换代不成?你要清君侧,那李邦彦已被你杀了,连皇帝都跳城楼死了,你心中的气还没消吗?莫说改朝换代,你不见朝廷便是变法革新,都要折腾多长时日,劳民伤财,最终苦的还是百姓,这事哪有这么简单!” 潘邓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说道:“我早和你说了,我此行实为救火。” 张叔夜听他这样讲,面上流露出祈盼之情。 潘邓接着说道:“……可这话却没人信,如今皇帝已然身死,还是整个在我面前坠城而死,我巴巴地把太上接回来,叫他老人家砍我的脑袋不成?” 张叔夜噎住了。 潘邓又说道:“你我二人早年便相识,我也熟知你张大人的脾性,不是那等曲意逢迎之人。你如今不看好我,这也是自然,可话说回来,你意欲将太上接回来,可想过这汴京百姓会如何?太上回宫之后,汴京城便重蹈覆辙,接着叫他被金人勒索,一车车的金银女子往出送吗?” 潘邓看着沉默的张大人,叹了口气,“我两个也算老相识了,你与我师父也熟识,你既然这么想,我便成人之美,如今金兀术已在我手中,我便把这人交给你,有什么条件,你自去和粘罕谈吧。” 第264章 驱逐鞑虏者 张叔夜听了这话十分惊诧,不敢置信,“这……这可当真?” 潘邓叹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这两日汴京城连连得胜,从前的朝臣也都看在眼里,昨日便有人联袂相请,长跪不起,只我没答应。” 张叔夜说道:“那为何如今?” 潘邓说道:“你也说我二人同朝为官,有同僚之情,我又见你心系旧主,无论如何,忠心堪表。而太上又曾有恩于我,管他对不对得起天下文人,黎民百姓,对我却是赐予爵禄,紫袍加身。上天启示与昔日恩主两相对比,我心中亦左右为难,因此愿让你出门一试,张大人肯为我出使金营?” 张叔夜猛地站起来,又问了一遍,“当真?” 潘邓说道:“你我二人还用得着弄虚作假吗?你自去金营恭迎圣驾,看他们能否把太上放回来便是了。我把众人都叫来,与你做个见证,你若是能把太上劝回,我自领兵退出汴京,回我的江南去了。你也不用怕南北分裂,王朝离析,正所谓天人感应,人在做,天在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若不能执掌王朝,终将倾覆。” 屋中众人皆惊愕地看向潘邓,张叔夜更是怔怔地凝视着面前气定神闲之人,黄金在前,却不相夺,这是何等胸襟与气量!若在前日,他见此子率兵讨伐,威震金军,已然显露出挥师中原的霸主之相;而今日这一番举动,又让他真正见识到此人不仅为乱世枭雄,更难得的是竟有仁主风范! 这番举动,是真心要迎回太上,还是假仁假义,沽名钓誉?张叔夜看着潘邓,在他面上看不出一丝犹豫,仿佛无论如何他都会是最后的赢家。这番笃定之情,让张叔夜坚定的心也不由得动摇了一刹那。 然而他终究自幼便耳濡目染,所学所闻皆是忠于王室之道,如何做赵家的忠臣。如今君主有难,他怎能抛下旧主,另投他人?遂压下心绪,赶紧感念潘邓大恩,“此番若是救出太上,我愿上陈厉害,为潘公正名,以性命担保大人,感念大人之恩!” 张叔夜带着几个到如今依旧忠于宋室,期望能迎回太上的臣子往南门走。百姓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纷纷上前询问。 张叔夜对着老百姓一向没多大架子,只说自己前去金营,要和金人谈条件,迎回太上。可没料到他说完这句话,非但没等到百姓期盼,反而局势一发不可收。 汴京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大为震惊,他们都已经料定潘大人是来造反的了,都想好了潘大人物要是在此称帝,他们这汴京要怎么庆祝了,怎么如今潘公没禁住张大人请求,真叫他拿着金兀术去谈判了! 他们虽然也想念皇帝,可是真再遭不住汴京沦陷了! 百姓一窝蜂似的上前阻拦,“你把赵皇帝迎回来,叫潘大人如何自处!前日里金军放出消息来屠城,不是潘大人领兵赶到,全城人都没法活命!你竟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吗!” 一边有人附和,“如此一来,潘大人岂不成反贼了! 李娘子听说有朝中大人要去金营,用他们潘大人刚抓住的敌国大将去把太上皇换回来,霎时间只觉气血逆转,焦急不堪,胸中火腾腾燃起,这如何能行! 她带着两个小伙计跑到街上,见街上果然人头攒动,老百姓把那几个朝臣围着,不许他们前进,李娘子心中又急又怒,又唯恐大难临头,汴京百姓再被劫掠,她凑近了使劲嚷道:“尔等有官人只知迎回皇帝,自己做大官,不管百姓死活吗!” 群情激奋,张叔夜不知是被谁拿了榔头打了一下,顿时额头发红,又有官员被百姓扯住,拉倒在地就要一拥而上,被士兵上前阻拦,好险没命丧当场。 张叔夜几人看着群情激奋,民意如此,头上有冷汗流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林朔高声说道:“都别闹了!此乃危急之时,此次捉了金兀术,无论如何也要有人去谈判,拿他金国大将谈些东西回来,张大人不顾性命出城,也是危险重重,你等百姓自等在家中,听候音讯便可!” 百姓不依不饶,“为何要救赵家官家回来!你潘大人不称皇帝吗!怎救了我们又要走?梁山军走了,金军再打入城来叫我们如何是好!” “就是,你们主公不远千里来到汴京城,究竟是个什么章程?他到底称不称皇帝?” “到底要怎样,你快说明白,林大人!” 林朔叫他们不要吵嚷,说道:“本与百姓无关,但众位相问,便告知一二。此事乃是机密,我只和你们说起,莫要外传!” 此话一出,果然周围安静许多,众人听说是机密,都慢慢安静下来,看着林大人。 林朔说道:“我家潘大人曾被奸臣李邦彦陷害,奸臣蒙蔽视听,皇帝不分青红皂白,以莫须有之罪名赐死潘公。潘公临死当晚,得天神感召,言东京有难,赵氏倾覆,叫潘公带兵救援!后在潘公梦中,见一泰山神石,其上刻有十个大字。” 周围彻底没声了,都听了这传奇故事,等着林大人说话。 林朔开口说道:“……那十字金光闪闪,刻于泰山山巅之石,起初光芒璀璨,待到金芒褪去,潘公定睛一看,见其上乃是‘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 第282章 百姓一片哗然,就连张叔夜和众位宋臣都目瞪口呆,先不去考究他这死而复生和天神托梦的传奇,单这十个字,其中有多少深意? 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这是他潘邓借天神之口对百姓许下的誓言,也是他对王室群雄立下的标杆。在这中原大地上,谁能驱逐鞑虏,谁便是这中原霸主;反之若是做不到这点,便没有一统中原的本事,也不堪为人主! 百姓议论纷纷,林朔又高声喊道:“都散了!叫张大人出城!也不单是换太上皇归来,那金军不见得能答应!若是太上皇谈不回来,便叫张大人把城中百姓谈回来!” 百姓吵嚷的声音逐渐小了,林朔说道:“谁家妻儿丈夫,哪家能工巧匠,被金军捉了的,都在家中等候,大人说了,必尽力给赎回来,都别在这闹了,散了,散了!” 众人也不再想那十字谶言了,李娘子挤上前去,眼中有泪流出,“这是真的吗?我家官人被那开封府衙门的捉了,送到了金军大营,到现在没有音讯,死活都不知,真能赎回来吗?” 另也有旁人吵嚷着,“我家大哥也是被捉了,就是城里面有名的快刀李,要是能救他回来,我给做担保,叫他在大人家里打白工,大人一定要救救他呀!” 百姓越聚越多,索性不似从前那般群情激奋,林朔让人把百姓拦住,自己带着张大人几个人往城门走。 张叔夜头顶着大包,眼睛眯着,眨巴眨巴的,一边往城门楼走,一边看着给他几个送行的林朔,问道:“你是林家二子?已经长这么大了,上回见你,你才刚出生,一晃也二十多年了。” 林朔说道:“我也听父亲提起过从前之事。” 张叔夜叹了口气,“崇宁之后再没见过林平原了……”他又问林朔道:“你跟在潘大人身边,你父亲知道吗?你之前所说的,‘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这是真的?是潘邓叫你这么说的?” 林朔说道:“此乃上天预示,怎敢胡言?” 张叔夜啧啧称奇,“金军势大,如今吞并辽国,养兵几年,亟待扩张,不知还有多少雄兵,他真能做得到吗?” 林朔说道:“大人说出的事,就一定能办到。” 张叔夜看着林家二子,只听他娓娓道来:“早年潘大人刚到江南之时,提出一项改革,便是欲让江南平头百姓家的小儿都最少能上六年的学堂,长大成人之后再行谋生。” 不光张叔夜,随行几人都震惊地看向林朔。 “……潘大人将此事提出之后,众人都认为不可能为之。可后来建工厂,扩大招聘,在府中广为宣传,官府补贴小学生束脩,到最后号召各新兴企业建子弟学院……到了今年春季,府里光是小学院就有几十所,苏州府城郭户家里小儿上学院的占了六成;双职工家庭九成以上都愿意小儿去学堂;就连乡下村里也有三成农户送小儿去学堂……” 林朔定睛看着几人说道:“此事到今年还没完,日后还要完善,最终定会如潘公所愿,叫生在江南的小孩儿都能最少上学堂六年,学了识字,学了数数,学了仁义道德之后再长大成人……潘大人认为是对的事,他就会制定计策去做,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事不做完不罢休,总有做成的那一天。” 张叔夜和几个大臣大受震撼。 几人默默无言,一路走到城门边,由梁山军领着,从小门往上爬城楼。 林朔又对张大人说道:“大人心思明白,我也不欲多言。你只说新建国家,大兴改革,到最后只百姓苦,却没见百姓时时刻刻都在受苦?你只见从前旧主备受凌辱,王室被虏,举国之痛,却看不见百姓时时刻刻都在痛?我父亲和我说过,前朝士大夫如范大人之流以天下为己任,不是以王室为己任!” 张叔夜被这小辈教育一通,内心动摇,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垂头不语。 几个宋臣一路走到城楼顶上,梁山军给他们依次放到大筐里,再用绳子吊下城去。 汴京城放出几个人来,很快就被金兵察觉,抓到了大营。 张叔夜心中摇摆不定,一直到被抓进帐中,拜见金国大将粘罕,这才下定决心说明来意。 粘罕本就打了败仗,正在气头上,见这几个人还敢来提用兀术来提条件,大怒欲杀几人,展现军威。 达籁连忙劝他,“大王莫要冲动行事,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从前我们未曾做过这等事,如今也还是莫要大动干戈。” 耶律余暏也小声说道:“只是要换工匠,便应了他就是了,那些个人还能比得过兀术不成?如今敌人强势,咱们也不得不转变策略,前些日子从汴京城抢来的金银已够多了,他赵氏皇帝也都被咱掳走了,咱收拾收拾走吧!” 粘罕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没下定主意,叫人把这几个使者都扣押在此,日后再行商议。 被带下去之前,张叔夜忍不住问道:“太上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康?” 第265章 北定中原也 粘罕听了张叔夜询问太上皇,心里恐怕汴京城中新来的那些个硬茬子打皇室的主意,再把他们已经抢到碗里的肉给抢走,嗤笑道:“你倒有几分忠心,不过要见太上皇怕是难了,他一家人早已在出城当日就被我等送到金国,如今八成已越过边境了!” 啊?张叔夜大惊失色,大宋群臣也都目瞪口呆,太上皇已经被金人掳走,送到金国去了! 群臣倍受打击,痛哭出声。 粘罕不再理会这几个宋人,叫军士将他几人押下去看管,自己则与达籁和耶律余暏商议后续之事。 * 开封府衙之中,林朔正在整理从皇宫之中拿来的大宋各地舆图,至于全国户籍总本,各地官员名录,土地磷册等则直接装上马车,等到日后一同运往江南。 林朔叹道:“主公真不留下吗?” 潘邓说道:“此地做首都不好,只当个州府又离江南太远,顾不上,不能留。” 阮二将军在一边帮着林参军整理书籍,听了潘大人这话,面上有些沮丧,“来时和大家伙都说好了,此次来到汴京,要么取下首都,咱们潘大人做皇帝;要么讨要封号,如那董平一般封个异姓王,也好名正言顺,割据江东!如今却因形式转变,一样也没办到。” 如今大宋太上皇被金人挟持,皇帝身死,汴京再无皇室,这是多好的局面?中原无主,他主公直接以潘代赵,改天换日!可谁曾想昨日又听说一事,那赵家外面还有一个血脉,便是那康王赵构。如今康王身在大名府,欲另立朝廷,延续国祚。如此一来他们打到汴京,岂不是一场空? 他阮小二虽不是什么谋士,可自从跟在林将军身边,这几年间也识了几个字,听了许多书,学了很多道理,自在心里面替主公千算万算,什么都想到了,竟没料到此事! 潘邓笑道:“我倒觉得此行收获颇丰。” 阮小二看向潘大人,林朔也抬头看主公。 潘邓说道:“在我北上之前,林大儒与我说过,若来汴京,必要攻下首都,以防敌人在中央号令四方,届时我等偏安一隅,四面受敌,太过被动……” 阮小二还是头一次听说这话,细细品来很有道理,“正是这个理!这么说来,咱们还真该待在汴京!” 潘邓又笑着说道:“可此计谋也都是事急从权,实际上我若当即称帝,也未免太过儿戏。这天下人谁认得我潘邓是哪个?更何况我之兵力,比起四方来说也不甚充足,外还有强金虎视眈眈,真占了汴京城,也只不过是给天下人当活靶子罢了。”之后之路难免举步维艰。 林朔叹道:“我也想过此事,主公若是占领汴京,赵氏必不会罢休,赵氏对金软弱,对内却不掸用兵,届时他若复国,派兵攻打,倒不怕他把我们打倒,只是战火不断,百姓受苦不说,时日长久,中原必定孱弱,届时金国若再来攻打,又该如何是好?” 阮小二沉默了,从前他们没来之时,只是听说金人勇猛,自来到汴京城真对阵后,才知传言果然不虚。 金人狡诈,且侵略成性,若是真叫主公与赵宋这么你来我往下去,终有一日,中原将不再有一战之力。 阮二将军本以为局势大好,自家主公就能当皇帝了,如今听林参军所说,这不是进亦难,退亦难? 林朔也眉头紧锁,“可时机难求,天大的机缘摆在这儿,错过这次,以后……” 潘邓看他两个都十分苦恼,但也没人说过不该来汴京,坐看金军作乱之类的话,便知他二人心地纯善,笑笑说道:“……不过如今之势,却有不同。金军将赵家皇室劫掠,又下令罢黜赵氏,是以汴京再没宗室在此,只一个赵构在大名府。如今赵构若是另立,我只派一队人马在汴京城驻守,假借守卫首都之名,康王便不敢回归,定要另寻他处,如此一来,此京城便也不再是京城了。” 林朔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潘邓,“如此一来,康王即使另立,也要再建首都,重新聚拢朝中大臣,调令兵马,其号召力远逊于汴京城,我江南或可有喘息之机。” 第283章 阮小二急了,“不是,咱都打到汴京了!咱就直接占领汴京,然后去打他康王!” 林朔经主公一点拨,全想明白了,不复之前苦大仇深的模样,神情轻松起来,看着阮二将军,与他解释道:“削弱汴京已是一步好棋,又只留他赵构一人,此人眼见也成不了气候,此为好上加好。赵氏为正统,终归是天下之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赵家人在世上,主公原为赵臣,占领汴京,名不正言不顺,恐受士人口诛笔伐。之前有计占领汴京,乃不知赵氏北狩,如今既已知他赵家再难成事,便不如稳扎稳打,缓缓图之。更何况有他赵家在前面顶着,那金人再来中原,也不容易迷路呀。” 潘邓便笑了,原本他造反突然,又正赶上金军南下,自己局势十分不利,来江南之前,预定两策,一策入主汴京,可如此一来首都虽到手,却坐实乱臣贼子之名;一策清君侧讨要封号,自回江南割据一方,之后徐徐图之,可如此一来皇室还在,定要讨伐,他江南恐难安定。 造反仓促,本想即来则安,却没想柳暗花明,在汴京还没沦陷之前,赵氏已被金人掳走,赵桓又身死城外。王室倾颓,只留下赵构一人,他也不必急着做抉择了。 阮小二寻思半晌,而后说道:“可如今他赵家眼看着没了,就剩那康王一个独苗,咱再加把火,把他也烧了,这姓赵的就死绝了!要是咱们放了他一马,他又喘过气来了,又强盛起来,那该怎么办?岂不是白费了这大机缘?” 潘邓说道:“留他才能省得许多麻烦,若是不想让他重整旗鼓,便不让他喘过气来。更何况如今正逢乱世,局势千变万化,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如今已是大好局势,正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我们只巩固自身,在这洪流之中立稳,再等下个机缘便是了。” 阮小二听林朔之言,总是种种疑虑;可如今听主公之言,便不自觉放下心来,十分崇信。又转过身问林朔道:“参军刚才说那康王难堪大用,咱又没见过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朔微微一笑,“正是没见着他,才有此言。那康王在大名府不知待了多少时日,封兵马大元帅府,建大元帅府,号令北方军勤王。可如今眼见着汴京沦陷,咱们却连他的影都见不着,这才说他难堪大用。” 阮二将军这回终于放心了,连连点头,“是这个理!”跟着主公准没错! * 康王赵构在西北建大元帅府,号令西北军队聚集于此处,随他一同勤王。可没等出相州府,便左右犹豫,最终在汪伯彦与黄潜善二人劝说之下,带着勤王大军一路东行,赶往了大名府。 虽然康王嘴上说的是大名府地势有利,到了大名府之后再行商谈勤王之事,可宗泽看在眼里,已知康王并非战略转移,而是后撤逃跑。想来康王就是因为从汪黄二人来信之中得知金人围城,宗庙将倾,内心恐惧,这才不愿自投罗网,到汴京勤王。 宗泽心中失望,自带着军队南下赶往汴京城。 他虽是自己带兵南下,却不是蛮干,也有计谋。在出兵之前,宗泽便谎称康王赵构此时身在相州府指挥大军,他又一路之上招兵买马,果然士气大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出了相州。 可也是刚出相州府,宋军便遇到金军阇母的军队。宗泽大为吃惊,金军本来应该齐聚汴京城,怎会分了这么一支军队到此?又见他们乃是北行,心中疑惑难不成金军已经分批撤离? 还没等他想明白,阇母大军便急不可耐冲锋而来,其势头强劲勇猛,人数也与宗泽所领勤王军不相上下。金军猛攻,将宋军冲散围剿,以致宋军多有死伤。 宗泽没料到金军竟然如此狡诈凶猛,一战而败,领着残兵退回相州,严加防守,任由这支金军往北离去。他之大军短时间内也不能出征,只能休整一二,便从勤王变为防守,以防再有金军北上,攻打相磁二州。 与此同时,其他勤王军也在路上。 范致虚与白时中二人随着西道总管王襄、陕西制置使钱盏,率领五万大军来到汴京勤王。 白时中本来在新皇登基之后,被贬到东南,可他并没立即南下,而是告病在家,过了几个月看仕途实在无望,这才启程。半路又想着自己如今已是这么大的年岁,怕是到了东南之后再难回归,遂也没着急上任,而是先去找了范致虚,欲见老友最后一面。 却没想时局变幻,如今他又有机会到京城去了! 一路之上范致虚与白时中感慨世事变迁,原他二人年老力衰,本无望再复起,却不料柳暗花明,此次若是勤王成功,少不了二人又回到京城,再做一届宰辅! 范白二人喜气洋洋,王襄率领大军,带着副总管孙昭远,得力干将黄城明一路东行,一边行军,一边探听消息,大军到了颖昌,又有斥候传报。 王襄叫斥候回话,那斥候面上焦急,说道:“金军攻城,汴京已然沦陷!那金军把皇帝都抓走了,东南潘宣抚使也打到了汴京城,听他们说,说……说潘邓造反,欲占领汴京,自立为王!” 第266章 交换人质 什么!皇帝被抓走了!潘邓也造反了,还已经先他们勤王军一步打到汴京城了! 这该如何是好! 王襄恨道:“兀那反贼!昔日太上加官进爵,叫他统帅大军,镇守一方,这是何等荣耀?他反倒揭杆而反!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骂完又问:“皇帝真被抓走了?如此一来,我等定当营救皇帝,诛杀反贼!” 那斥候赶紧说道:“不是皇帝被抓走了,那汴京城被金人围攻,不出一月就城破了,皇帝投降,金人就把太上皇和皇子皇女都抓走了!后来潘邓入主汴京,听说当日就在城头上,活活把皇帝给逼死了!那汴京城里,如今已没赵家人了!” 众人都暗自吃惊,太上皇被抓,皇帝身死,那,那现在汴京怎么样了?他们要怎么办?现在这天下是没皇帝了? 王襄左右思量,最终下令,“走!” 黄城明凑上前去问道:“大人,咱们如何进攻?” 王襄说道:“进攻个屁!咱们往回走!”说着调转马头,先人一步往大军后面走去。 众人急忙阻拦,范白二人已听说有斥候传来新消息,从大军后头赶到前面,正好看见王襄拨马回转。听了汴京来报,范致虚上前拦马,“大人何故不战而走?” 白时中也说道:“如今正是救驾的好时机!皇帝崩了,还有太上皇在,若能救驾,必是不世之功!” 王襄嘬嘬牙花子,“我且分一万兵马与你,你自领人去救!” 说完叫大军回撤。 那边黄城明拉住斥候细细询问汴京事宜,“我听说张总管已经到汴京城了,你可知他如今怎样?” 那斥候答道:“小人并未探听许多,只知道张总管从前确实带大军入汴京城中,抵抗金军,如今被潘邓抓住,其他一概不知。” 黄城明叹了口气,回过身去去找王大人,王襄小声对他说道:“那两个老东西要是执意去汴京勤王,你就……”他以手抹脖,不言而喻。 黄城明说道:“他二人只救主心切,一不会领兵,二不会打仗,咱们都不去汴京,他两个如何去得?只嘴上说说,撒泼胡闹罢了。我自与他二人说明白利害,不叫大人为此事担忧。” 王襄听他善解人意,也就点点头,自与孙昭远和钱盏共议行军之时。 当初金人二度南下,皇帝见势不好,亲封全国四道总管,西路之上,王襄为正,孙昭远为副,两人上下分明,是以孙昭远并不忤逆上官,万事以王总管为先。 钱盏镇守陕西,此次带兵勤王,其兵与王总管汇聚一处,共同东行,如今见王襄意欲返回,他心中犹豫不决,“我等皆食君禄,忠君事,如今汴京有难,何以不战而退?” 王襄对手握大军的钱置制明显比那两个老头有耐心得多,叹气说道:“皇室被人掳走,我也心急如焚,只是贤弟不曾听过一句,势有大小,力有强弱,此强求不得?如今你我手中加起来只十万大军,如何敌得过金军?更别说还有那姓潘的在旁虎视眈眈,我等到了汴京,不过是旁人桌上的肉罢了。” 钱盏说道:“话虽如此,又怎能不救王室?那潘邓虽说手握大军,但我也曾听过此人,颇有仁德之名,被人称之为治世之才,他怎会造反?相必是人误传。我等不到汴京,难以辨明形势,怎好就这样返回。” 王襄说道:“贤弟不知内情,那潘邓早两个月不知是因何事,被皇帝赐死,如今得以入主汴京,赵氏倾覆,他莫说起兵造反,必趁此机会称王称霸,直接做了汴京之主了!” 钱盏常年待在陕西,消息不通,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颇为吃惊,沉默片刻后说道:“可王室被金人所掳,王室有难,我等臣子岂能袖手?” 王襄叹道:“贤弟怎么头脑转不过弯来?赵氏被金人所掳,哪还有命在?如今哪还有王室?皇帝身死,宗庙倾覆,中原不保,这天下已经乱了!” 第284章 钱盏听了这话,这才如惊雷劈中,久久不能回神。 王襄见他久不言语,问道:“钱制置日后有何打算?” 钱盏心乱如麻,思绪万千,只觉得从小到大听过的道理再多,也理不明白这回事,心里还想着主君已死,他们臣子还哪有脸苟活于世?正想我主在东,他要不面东而死,也不愧于他钱家祖辈忠良,世代清白,哪里又说得出来什么打算? 他紧握拳头,不愿与王襄同流,偏头说道:“……我之兵马并非我有,乃是大宋之军,若不能忠于皇室,我岂能苟活于世?” 王襄看他如此,又上前劝道:“我岂是胆小怕事之人?只是贤弟怕是忘了,昔日皇帝设四总管为何?” 钱盏抬头看向王襄,王襄说道:“……就是为了今日!” 皇帝为何会违背祖训,走这一步险棋?难道他不知给臣子军政大权,许臣子自行招兵买马,此有割据之险?可皇帝依旧临危受命,此所谓非常时行非常事也。 王襄说道:“……皇帝便是怕首都沦陷,四方无主,才行此险棋,我如今已知皇帝身死,宗庙倾颓,如何还能带着大宋军民去送死?你之兵马要去汴京,我也不会阻拦,只是奉劝贤弟,君子见机,审时度势,人要往前看!” 钱盏思虑一天一夜,又经黄将军相劝,思虑得多了,那随主赴死的冲动也淡下来,最终随王襄回归。 成都府也集结了大军,欲往中原勤王,只是还没走出巴州,见西道总管回归,自也便回归了。 * 汴京城外,金军将抢来金银财宝,书籍古玩一股脑地往金国运,前几趟车已随着赵家宗室运走了,后几趟车却耽搁了,一直到今日也没走成。 汴京城里出来谈判的官员还在大营之中关押,粘罕犹豫不决,一方面金军到汴京城时日已久,大军困乏,粮草也不足,若是再不北归,面对潘邓强军,恐有危险。 可如今他们已经罢黜赵氏,眼见的大好局面在这,若是这南面的潘氏军队不来,本能再多打些谷草!如今被人横插一脚,就这么回去,实在叫人不甘心! 更何况还有大宋皇帝一事,虽然这些个使臣都说皇帝已死在北城门,可他们至今也没见到皇帝尸体,宋臣戏言,岂能当真?粘罕接了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的命令,要灭宋之国,若是不能亲眼瞧着皇帝已死,他又怎么复命? 是以两军相持,金军围城,汴京百姓依旧心中绷着一根弦,轮番守城池。 百姓都知道张大人去金军营中谈条件了,也不知最终是能把太上皇换回来,还是能换汴京百姓归来。 百姓议论纷纷,都怕真把太上皇换回来了,汴京又要任胡儿予取予求。他们才有潘大人撑腰,硬气了没两天,就又要对胡人卑躬屈膝。 梁子叹道:“哪个老百姓不愿意皇上好好的?就是怕了这金军了,要是皇上回来,能和咱们潘大人君臣相得,这才叫佳话。” 李娘子把手里面团砸在案板上,“说什么胡话,太上皇若是回来了,还有潘大人的活路吗?你别忘了自己的小命是怎么保下来的,别吃了两天白面,连救命恩人都忘了是谁了!” 说话之间只听一阵吵嚷,几人出门去看,只见街上人潮涌动,有人高声说道:“回来了!潘大人给咱把城里面工匠换回来了!” 城门打开,梁山军左右护卫,两方交换人质。 金军前几日不发一语,昨日却突然提出交换人质,让潘邓以兀术一人和其他被掳的金兵百余人换汴京城工匠千人回归,并在书信中说道,“潘邓早年出使,与我相识,两方交接,不复有疑。” 潘邓收了书信自然筹备人质,与金军互换,与此同时交换回来的还有使臣,潘邓左看右看,不见张叔夜。问其他人张叔夜在何处,其他大臣也都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徐秉哲说道:“张大人被金军留下,询问事宜,过后便归。” 潘邓又问起这几日金军情况,徐秉哲答道:“我等被关押在一处,并不知金军营内如何,只是粘罕十分在意……在意皇帝,呃……他似乎是不见皇帝身死,便不放心,因此一直将我等扣留。后昨日听人传闻,他军中有一大将,名叫阇母的,在到河北之地遇到康王大军……想必也是因此才放我等回归。” 潘邓这便明白了,金人要灭赵氏,如今听了赵氏还有血脉在外,也不在意皇帝是否身死了。 开封府衙外,百姓都围在衙门口四周,从早到晚,等候家人回归。 府中衙役一个一个将人对照着户籍,对上了之后才肯放行,阮小二说道:“这怎么还一个一个对?人家都等着着急呢!” 林朔抬头说道:“混进奸细来要如何?” 阮小二这才不言语,只嘴上嘀咕,“他们金人都剃头发,咱只看是不是秃顶就行了!” 李娘子和家人在外边从白天站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第二日天明,她家兄弟过来劝道:“大姐回家去歇歇,我来等姐夫。” 李娘子甚至都没转头,眼睛依旧看着府衙,“我在外面等着他,他一出来就能见着我了。” 一直等到正午十分,才从衙门里出来个中年男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围在衙门边上的人蜂拥围上去,看清模样之后又失望地回到原地。那男子往出挤了挤,走出人群,待要回家,抬头一看,便见李娘子站在街上。 夫妻二人对视,皆泪流满面。 第267章 潘邓南归 金军依旧围城并未撤离,汴京城工匠放归的第二日傍晚,城外有物资送来,乃是阮小五在陈留处征集的粮草,从东南水路一路到达东水门。 汴京城余粮也快没了,如今又有了粮草,被掳的家人也回归了,百姓刚遭战乱,都很珍惜这难得的和平。 潘邓正在府衙之内理讼狱之事,见金军还不放张叔夜归来,便又谴人去问。金军却说并没滞留宋臣,所有人于前日一并送归。 林朔吃惊,召唤徐秉哲问明实情,徐秉哲这才说了实话,“张大人去时心中犹豫,最终决定用金国大将换一城百姓归来,他自认对不起赵家宗室,无颜再入汴京城,自己只身离去了……” 他说是这样说,可谁都能想明白,那张叔夜就是去投康王了! 林朔牙关紧咬,冷哼一声,“主公这般以礼相待,事事照应,他却不知好歹!” 潘邓眼瞧着也有些沮丧。 林冲见主公如此,拱手说道:“我命人沿路追击,定把此人请回来!” 潘邓阻拦,“罢了,人各有志。如今赵宋倾覆,却有康王在外,张大人要追随其主,也是应有之理。我如今起事太过匆忙,是雄是贼都未成定论,己身不稳,何况他人?他不追随我,就由他去吧。” 说话之间,只见阮二将军带来几个百姓到府衙请见,他身后有一个娘子和几个老者,见了潘邓之后都行大礼,潘邓便也起身相迎。 李娘子手里拿着托盘,形容有些局促,她把漆盘送上前,“汴京城危难之际,幸得潘大人相救,又得梁山军相助,不光救了百姓性命,还将家人救回,给予粮食,百姓都感念大人之恩。民妇家里官人为丰乐楼樊掌柜,曾有幸招待过大人,素来听闻大人喜食烧卖,特做软羊烧卖和楼中山煮羊敬上,曲曲小菜,不成敬意,愿表民妇感激之情!” 潘邓便叫武松把她手中菜肴拿过,说道:“我来东京,也是遵从天意,不料到受百姓爱戴,实乃我之幸事。” 那几个老者手中也拿着酒杯,纷纷敬上,“我等世代居于汴京城,尽皆耄耋之年,早年有一谶言传闻,乃说神宗陛下非宗庙之主,天下应再有明主矣……如今太上被掳,皇帝身死,国家无主,真应此谶也!潘公既是应天命而来,不知可应此天命,入主汴京?” 李娘子看着潘大人,若是潘公能留在汴京城,她们汴京便再不怕金人南下了! 这也是许多汴京百姓心中所想。他们在这京城大方之地,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百年也不见战乱,突然就遭受胡人铁骑南下,眼见着这繁华的汴京城如今生灵涂炭,老百姓散尽家财尚不能求一夕安寝,如何能受得了? 金人两度围城,赵家守了又守,各地勤王军来了又走,现在他们也看明白了,要守汴京城,还是得江南潘邓的大军!这位可是东平梁山,南平方腊的大将,是刚进汴京城就能捉住金国大将,与这蛮横强劲的金人平分秋色的狠人!现在汴京城再遭不了一点战乱了,无论如何也要把潘大人留下来! 众人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潘大人,潘邓看着百姓,却叹息说道:“多谢诸位耆老,只是潘某人微言轻,怎能受此重任?早日我在江南濒死之际偶感天神,得‘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十字,潘不敢有违天命,无功不受禄,实不能受此酒。” 几位老者互相对视几眼,一人又说道:“大人既感应天神,又得这十字谶言,这番入汴京城便抵抗金军,岂不是正应了此谶?便是入主中原又有何不可?汴京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大人!” 第285章 潘邓复又说道:“我如今兵力不足,据守一城,怎能算得上是驱逐鞑虏?只解救这一地,使百姓免遭屠戮,我中原不蒙羞辱而已,待到哪日真能驱逐鞑虏,再喝耆老这杯酒也不迟。” 众人便知潘邓这是真无意待在汴京称王,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本不少人已板上钉钉此人必是反贼,却没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汴京唾手可得,他却能坚守本心,不动一分一毫,如此心志,难不成此真是天选之人?难道那十字谶言真有其事? 李娘子有些着急,问道:“大人,大人不在汴京,要去哪?你若是走了,汴京城又该如何是好?” 潘邓说道:“我之驻地在江南,自是回江南去了。尔等也不必惊慌,我走时定派一队人马驻守此地,保汴京百姓安危。” 百姓托了阮二将军从中转圜,几个人兴冲冲地去了,转而又蔫蔫地回来了。 这下子汴京城百姓都炸开了锅,从前他们之中还有人嘀咕潘邓此人狼子野心,现在都只恨这人太老实了! 管什么君君臣臣,管什么十字谶言,既然是那赵家先行赐死,如今潘大人又活过来了,从前的都该一笔勾销了!到了这汴京城,就别走了! 可不论汴京城百姓如何不舍,潘邓在汴京城与军民度过一个新年之后,便已经着手收拾准备南归了。只因金军在年后给他送信,信中说不日即将撤离。 金军着急回撤,一来是因为在外日久,粮草不足,再说马上就到了春耕的时候,他们从汴京往北走,等到了中京,士兵们歇一歇,就该下地种田了。 二来是阇母带着太上皇北上割两地,遇到抵抗。 粘罕十分不解,按理来说,若是他金军带着某个宰相亲王,去山西河北两地要求割让,当地守将以听皇令为由,拒不割地,那好歹是忠君之事;可如今太上皇都在他们手里了,阇母让赵佶亲自站在城楼下边喊话,那城中守军怎还会如此固执,就是不肯出城? 不肯出城不说,还派兵攻打!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河北大部分地区已经被燕山王董平占领,董平自然不会割让自己的土地。 阇母见太上皇说话毫无用处,自己军队又被燕山军打退,恼羞成怒,不顾军令,抓了赵佶去城前喊话。 赵佶在城楼下表明身份,让军民别再抵抗,此地无论归谁所有,百姓都会安居乐业。 得知太上皇在城楼下,董平哪里还能不相见?二人对面,董平喊道:“董某昔日得太上之恩,做了禁军,伴驾左右;后来又受太上看重,迎娶帝姬,镇守一方。太上恩情不敢忘,如今却割据自立,实乃为皇帝所不容,只为保住身家性命,才不得不入如此!如今相见,董无地自容,亦力不从心,城不能让,望陛下谢罪!” 赵佶看着城楼之上董平身影,说道:“天命如此,非你之过,何来谢罪一说。” 城门紧闭,阇母没占到一点便宜,又无权处置大宋太上皇,憋了一肚子气,只得给粘罕写信,让他掌握大局。 * 汴京城中,金军已分批撤离,潘邓辎重也收拾妥当,他却还有一事未成,乃是进城之时就在寻找师父家人还有师叔,可师母和陈狗儿已在府衙住下,只等和他大军一同南归,师叔却一直没找到。 想来师叔已经不在汴京城了,不然的话自己在汴京这些时日,早来相寻。只是师叔不在,他生母却还在汴京,如今自己起事,不能连累徐夫人,遂登堂拜见。 徐大人在朝中任中奉大夫,自汴京混乱,一直闲赋在家,徐夫人见潘大人登门造访,连忙相迎。 潘邓说明来意,他一家甚为迟疑,徐大人从没想过自己小小官员,也要另投别主。那徐观在自己家中只住过几年,后来便自开府独住,他与夫人和孩儿在家里十分和乐,如今想不到徐观的同门起事造反,自己竟要因为妻子的前一个孩儿,而被迫站队,投敌叛国。 他心中惴惴不安,犹豫不决,不愿冒险。徐夫人见官人如此,已知他心意,刚想开口回绝,潘邓笑着说道:“如今赵氏身死,宗庙倾颓,大人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自家孩儿,莫要为一时之气,不顾子孙前途。” 徐大夫听潘邓说话,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细看此人,依旧是面上带笑,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惧怕几分。 林朔便上前自与徐大人去别处交谈,“大人须知主公亲自相请,全因徐夫人在府上,此事大人从与不从,已成定论,又何必多言?话又说回来,大人但凡去了南方,自也不必愁官身爵禄、子孙前途,不比在这不见天日之地来得要好?” 徐大人听此一言,只得从命。 * 潘邓在汴京城简单主持了灾后重建,之后由林朔选了人在此暂主开封府,又留下一支精兵在此,他便带着大军浩荡南下了。 走时还没忘把徐秉哲,范琼等极尽讨好金人之能事之人都带上,以免搅得汴京城不得安宁。 他们大军在前走,后面早有百姓跟上,欲一同随潘公南下。 虽然潘邓留了官府和军队在汴京城,可他们不敢再赌了,这地方金人时不时就要光顾,若是三围汴京,他们可不知还有没有命能活下来了! 樊掌柜也拿自家废木板做了辆板车,两家人连着伙计厨娘都在车上,由人交换着拉车,一路随着潘大人往南走。 李延年一路上眼泪没停过,樊掌柜刚换下来,没力气地坐在板车上,搂着小舅肩膀劝慰道:“莫哭嘞,哭球?” 李延年说道:“家业都某嘞……” 樊掌柜说道:“如今要紧的不是家业,是安稳。” 李延年恨道:“安稳之后,不是还要重头赚家业?咱们两家现在身无分文,怎么我们就这么倒霉……” 樊掌柜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这个小舅,谆谆说道:“我两家一向殷实,不需为生计发愁。可你不见来我家做工的小伙计,每天依旧要忙忙碌碌,为了吃穿辛劳?” 李延年抬头看着姐夫。 樊掌柜说道:“你生来就吃饱穿暖,因此不为钱财发愁,不知道没钱人的苦;就似我们生来就在这汴京大方之地,百年承平,也不知战乱之苦也一样。人没钱花要赚钱;人在战乱之中就要找安稳的地方,先有平安,再吃饱穿暖,再有富贵,大抵如此。按理来说,京城就是最太平的地方,可如今也被攻打,哪个也不愿,命数如此了,我们再找别的地方扎根就行了。” 李延年恨道:“我两家的家财,都被那狗皇帝搜刮走了!到哪里去扎根!” 樊掌柜劝解道:“放宽心吧,钱来钱走,不过是身外之物,现如今遭逢大难,可我两家人没一个落下的,都在这车上呢,岂不是大幸了?你没听李太白还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姐夫手里还偷偷藏了个宝物,等咱们到了地方,扎下根来,好好经营,未必不能比汴京好呢。” 李延年脸上挂着泪珠,小声问道:“啥宝物?” 樊掌柜呵呵笑道:“你看这个。”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两个人凑在一块儿挡着光,樊掌柜把那布包缓缓打开,里面清晰的映出李延年淌眼泪的脸,正是一小块银镜! 李延年震惊地看着这一块银镜,慢慢有笑容浮在脸上,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又把头低下了,“……本钱是有了,咱们到个别的地方,能扎下根吗?” 樊掌柜小心翼翼地把小布包收起来,又放到怀里,而后说道:“我家祖上也不是汴京的,照旧在汴京扎下根了,几代下来经营了诺大的产业,如今也一样……你也不要窝心,家里我和你家大姐都是好年纪,当得几十年家呢,有我两个在,不叫你小辈受苦。你到了南方,还和在汴京似的,就和往常一样。爷娘大姐和姐夫都在你身边,我家大哥还和你出去打马,那南边也有刊物,叫什么《风尚》的,你也照样月月都买,时日长了,又是个家了……” 李延年听了这话鼻头发酸,往常里他爷骂他四六不懂,他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听了姐夫这番话,真觉得自己十分不懂事了。想自个儿也是快二十的年纪了,家中遭难,还要姐夫这么劝慰,真是不该,这么想着,自去前面拉车了。 李娘子过来和丈夫依偎在一块,说起以后之事,“……潘大人是个和善人,咱们定要一路跟到底,一直到苏州府……我不信咱们家在汴京城是第一楼,到了苏州立不起……” 樊掌柜点点头,两人看着夕阳西下,一家人在一块,共同南去。 第268章 师叔讨债 潘大人终于回到江南了! 不光汴京百姓不愿让潘大人走;江东百姓也很担忧,若是潘大人在汴京城留住了,那他们江南可该如何是好! 如今这个世道,背靠个强大的官府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比江南百姓更着急的是苏杭一带的生意人,他们大都从苏州府及周边各府起家,多是近几年将自家生意做起来的。如今行商,一个地方一种政策,在潘大人手下做得起来,到了北面却不一定能吃得开。往常他们走南闯北,见北地官员多征敛盘剥,常常心有戚戚,如今潘大人北上,几月未归,真叫人度日如年。 第286章 现在好了,潘大人回来了! 苏州府喜气洋洋,明府尹和宣抚使府上官员也都出来迎接。潘邓在汴京城这段时间,苏州府官员也没闲着,自苏杭宣称潘大人北上勤王之后,江南封锁,苏州更是将寒山寺码头重兵把守,张清带领大军出征,果断地拿下了江宁府。 彼时主公刚刚造反,官员虽都打定主意立身江南,却又心中没有多少成算。加之潘大人在造反之后即刻北上勤王,离开了江南一地,是以苏州府官员一直心中不甚安定。 如今得知潘大人并不在汴京立身,而是勤王之后便带大军回归,心中也安稳了,共同献计如何坐稳江南一地,再向北向西略地。 几人在潘邓府中席地而坐,各自面前有一小案,潘邓虽是主人,却也没坐主位,而是和众人坐在一块,几人把小桌凑得近近的,闲来共品烤扇贝。 泥炉烤架在明府尹面前,是以明翰海拿了竹夹翻烤,众人聚在一起,由他分食。 明瀚海说道:“大人虽于前朝宣府江东两浙两地,然而对我等来说,两浙始终亲于江东,主公在两浙一呼百应,而江宁府前些日子才有赖张将军神威,纳入我土。依属下之见,江南东路彻底归顺还需时日。” 袁常棣说道:“大人在江东德高望重,两地归顺只在须臾之间,如今要紧之事,是江东以后。” 林朔也说道:“拿下江宁府后,江东一地便尽归主公所有,江宁府到苏杭一带十分富庶,可利用这一带的富饶,当即便形成割据局面。再从江宁府向长江上游进发,进攻江州,获得江州之后,再沿着赣江南下,占领洪州。” 他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比划,“……此两州地貌是类似于簸箕的地形,南东西三面都是山,北面簸箕口朝向长江,中间是赣江冲刷出来的沃土,只要勤于耕种,又是一个鱼米之乡。” 众人都点头,潘邓看着林朔在小桌上画的那条长江接着往上游走。 获得了赣江平原之后,再向长江上游前进,征服荆州,获得两湖盆地,这样就占据了三大粮食基地,足以养活数量庞大的军队,这时江东势力与北方争夺的将是四川盆地和淮河平原。 关胜一直不语,听到这之后也拿手在那桌上比划,他手指长江北面的北面,说道:“我也曾读过三国,都说得河北者得天下,没人看好江东,咱们若是在一味长江以南谋划,如此一来,岂不是弃了大好局面?”而那河北如今被董平占领,长此以往,此人侵略土地,他们江南怕是局势不佳。 林朔笑着说道:“将军岂不闻得关中者得天下,又有得中原者得天下?时候不同,局势也不尽相同了。谋事在人,我主此番起事,千年之后安能没有得江东者得天下?” 众人听了这话,畅怀大笑,共饮尽杯中酒。 潘邓也笑着说道:“只要占领北方的不是大宋皇室便可,凡事都可徐徐图之,如今要紧事还在江南之地。”他们的这个基地如今还不甚稳固。他又转头看向袁常棣,“常然在江宁府可好?” 袁常棣放下手中扇贝,拱手说道:“江宁府当初太上在时便是盘剥得最紧,主公来江南之后,多派人相助,军民百姓都有香火情,因此此地并不顽抗。家兄去了之后,江宁府衙盛情相迎,如今已在着手准备三月考试,新选人才了。” 潘邓点点头,又看向林冲说道:“常言道知己知彼,如今赵构在大名府一地,我等身在南方,最忌消息不通。我记得卢员外是大名府人士,便派他北上行商,传递消息吧。” 林冲领命。 说话之间,李迁在门外请见,潘邓叫他进来,李迁凑近之后说道:“大人,徐大人来了。” 潘邓一愣,过后才想到是哪个徐大人,叫李迁在他议事的时候请见,那必然是师叔!是以新烤好的扇贝也顾不上吃了,连忙到门口去迎。 他当初没在汴京城找到师叔之时,就料定师叔准是来苏州府找他了,是以叫人探查,果然得知师叔就在常州,只因苏州城严封死守,才没进来。 他当即叫李迁带人把师叔接到苏州来,本想着回来之后就能想见,却没料师叔并没和李迁一同回归,而是绕路去了江西,到今日才回来。 潘邓面带笑容,见了师叔,刚想上前抱住,却见师叔满面冰霜,十分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才收了微笑,讪讪站住了,小声叫了句:“师叔……” 徐观冷眼瞧他,进了堂内。 屋里人正一边喝酒烤扇贝,一边用眼神余光往外瞄,徐观冷哼一声,转头看跟在后面的潘大人,“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潘邓赶紧好言好语,上前小声说道:“这是哪的话?我府上还不是观哥儿府上,哪有‘来’这一说,观哥只说回家来了,家里何时不能回呢。” 潘邓觑着,见师叔默不作声,便拉着他的手臂往屋里走,一同坐到自己位上,又拿了明府尹新烤好的扇贝,借花献佛都放到师叔桌前。 徐观见众人桌上一片狼藉,不去吃他们吃剩的烤扇贝,自坐直不语。 潘邓想念师叔许久,如今可算见到人,心里的担忧也放下了,目不转晴看着观哥儿,见他与往常相比有些不同,人消瘦了许多,面上还蓄须了。 而且看着蓄了挺久,颌下都有一缕了,潘邓看得新鲜,觉得旁人不论,观哥这番模样倒是也挺好看,十分儒雅。 潘邓心花怒放,微笑着上手微微拽了一下,徐观冷若冰霜,把他手抓住,狠狠一拍,啪的一声,堂里人都看向他两个。 潘邓把手缩回来,愣了一下,心里明白师叔生气,也不言语,低头把手背在衣服上蹭蹭。 林朔见此深吸一口气,把筷子放在案上,手里拿的扇贝壳也放下,坐直了冷脸看向徐观。 徐观冷哼一声,起身拽着潘邓的手腕把他往府里后院带去,留下一堂人面面相觑。 林朔气道:“他便是主公同门,也忒托大了!”如今他们主公可不光是他范家门生,更是板上钉钉的江东之主! 林冲跟在潘邓身边的时日久些,说道:“徐大人平日里是好性子,如今这样不假辞色,可能是他两个有什么事没说准。” 明翰海叹气,自觉能猜中十分,“还能是为的什么?定是因为潘大人当初说反就反了,没和他师傅师叔商议呢。” 林朔说道:“那也是时势所为,关主公什么事?他要是为这事怪罪主公,我看也不必做个同门了!” 袁常棣笑着摆手,“我几个哪里用得着‘皇帝不急太监急’?星稀兄一年有半年在外,不似我常在苏州府,总是待在主公府上见得多。你们不知,徐大人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便是天大的事,不过主公三言两语,他就从善如流了。” 明府尹也笑着说道:“何止,还任劳任怨呢!哪回徐大人来了,就见潘大人清闲了,写文章批折子,布告示理诉讼,田间地头哪哪都去。此人不来还好,如今来到苏州府,我看呀,怕是注定要辛劳半生了。” 众人哈哈大笑,又饮了一杯,明瀚海从那装了冰的桶里又夹出几十枚鳆鱼来,放到泥炉上烤,主公不在,他们自喝酒了。 * 徐观一路把潘邓拽到后院,又拖到屋里,关上了房门,发狠似的吻他。 潘邓少见师叔如此,被摁着亲了许久,慢慢喘不上气来,欲把他推开,想说两句好话,叫观哥儿别气了,却又被抓了手按在墙上,叫人似啃似咬地吻他,亲得潘邓已尝到血腥味了。 潘邓无论如何挣扎都被他镇压,泥人也有三分血性呢,他推拒不成,一个铁头冲撞,把徐观的脑袋撞晕。 徐观被他撞得剧痛,却也没松开他,箍得更紧了。潘邓又伸手去拽他胡子,徐观又气得擒住他手拍了一下。 那力道多大呢!潘大人手背都红了!新仇旧怨,潘邓转身就走,要出门去。徐观从后抱着他,潘邓又用胳膊肘拐他,两人撕撕扯扯,都默不吭声,潘邓两脚扎了马步踩地,死命地往前走,徐观抱着他的腰往回拽,脸贴在他脖颈上,顺着衣襟往下流了几滴眼泪来。 潘邓就扎了马步没动了,他缓缓转过头去,小声唤道:“观哥儿……” 徐观不叫小师侄看他,依旧把脸别过去,潘邓回身来抱住师叔,手抚上他的背,哄道:“莫哭了……” 徐观也拿起他通红的手,凑到唇边亲了几下,又把他那发红的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眼泪滴落,潘邓心里真似油煎火烧一般,“都是我的错,观哥儿,你要恨我,打我撞我怎样我都认了,别存在心里面,生出病来怎样好?”说着把脑袋伸过去,叫他撞回来消气。 徐观心里更恨了,把他拽到塌上去,报他一撞之仇,把小潘大人撞得哀叫连连,到第二日清晨腰酸背痛。 潘邓从床上爬起来,看着徐大人勒在自己腰上的手,叹了口气,把徐大人惊醒,又将他拽回来秋后算账。 一直到第二日下午两人才见和好,潘邓唯恐理亏,先发制人说道:“师叔不去你那小主子那了。” 第287章 徐观正给他拿羊角梳梳着头发,闻言看了他片刻,而后说道:“往后莫说那晦气话……” 潘邓哼哼几声。 徐观给他理好发冠,看着怀里翩翩君子,眉眼一如既往,如同十年前初见时一样,这才有失而复得之感,珍而重之地亲吻了一下,心口那缺的一块仿佛也被补齐了。 潘邓靠在他怀中,悄悄抬起一只眼看他,见师叔又回到原来那副沉敛样子,又是温柔师叔了,心里面美得冒泡,感慨夫复何求,遂决定今天也不去衙前理政事,要夫夫两个共度闲日。 第269章 江风文章袁常棣来的时候,正见徐…… 袁常棣来的时候,正见徐大人拿了白棋子往棋盘上落,主公见他落子之后似是反悔了,把他手推开要饶一步,徐大人果然就从善如流,又把那白子拿回去了。 袁常棣暗地里摇摇头,想到主公写信托家中祖父新编的少儿蒙书,其中那句‘教不严,师之惰’,再观这叔侄二人,真是感慨万分。 他今日来拿了一箱的文书卷子,乃是江宁府科考答卷,如今学子们只考了第一场,却有许多答得精好的,想到江南以往都是招聘吏员,如今是第一次开科取士,袁常然便将试卷送到苏州府来,叫潘大人一观。 潘邓见了便把棋子放下,又和师叔坐到了一块,一齐看卷子。 袁常棣也凑上前,跪坐在二人身边,说道:“江宁府初开考场,学子士人评论纷纷,说此种科考别开生面,能选出人才的有之;说考题太过匠气,不如从前科考,大加贬损的也有之……” 袁常棣十分犹豫,“……属下倒是不怕骂名,只恐取不上有才之人。” 潘邓笑着说道:“常棣还惦记此事呢,这考题也是大家伙看过的,并非常棣一人所做,成与不成,往后再调整便是,做事哪有一次就成的?” 袁常棣听了这番话,心中开解许多,又说道:“近来江宁府热议此事,科举乃兴国之本,进来却被人随意评说,属下唯恐……唯恐对主公不利。” 潘邓把和师叔凑在一起的脑袋拨过来,笑着说道:“此和科举一事有关,却又无关,我无论做何事,自然有人评说,常棣不必在意,更不必放在心上。” 袁常棣心中感慨主公何其豁达,又听主公说道:“此等舆论自有专管它的方法,常棣且看这期《江风》之后便是了。” 袁常棣这才心中大安,拜别主公与徐大人,自退下了。 潘邓复又把脑袋和师叔凑在一起,两个人挨一块看学子考卷。徐观摊开自己手中那本,“此人行事有理,考量有度,颇有安民之能。” 潘邓听师叔如此评论,便也放下自己手中那本,去看这份答卷。 此题乃是袁常棣所出,考得是农耕水利,他又根据主公脾性,别出心裁出了个应用题,将考题更加具象化,但是与传统考题相比,其实是换汤不换药。 考题问馆陶一地因连年干旱,农耕收成极差,百姓生活困苦,当地有一条河流淤积严重,如何解决当地百姓灌溉难的问题。 大多试卷都答得有理有据,此人所对更为详细,其上写道:臣闻水利乃农之本,灌溉之利,关乎百姓生计,今……实为急务,学生有拙见如下:拟于河流上游筑坝,引水入渠,分水至各村落。渠首设闸,以便调控水量。沿途设支渠,直达田间…… 而后又写如何筹资,“……官府可拨库银,亦可集大户百姓资,按田亩摊派,富户多出,贫者少纳。此外,可募商人赞助,以换其名于水利碑上。招募本地工匠,以工代赈,避开农忙。施工分三期,首期筑坝,次期挖渠,末期设闸。事成后设水利司,选贤能者掌管。定期清理河床,岁末修坝。灌溉用水,按田亩均分,立碑公示,违者罚银……” 其上又写诸多小举措,如各家村户若执意不出力,只等官府和别家修缮,坐享其成,应当如何。其上并未写严加惩治,或是劳者多得之类的举措,而是从村户之内的关联入手,经保正,耆老,宗族之力,多加劝教,以成此事。 潘邓嘀咕道:“看着倒不像是学生,像是有基层经验的……” 徐观也点头,“颇有方法。” 潘邓好奇此人姓甚名谁,拿了小刀来,想把卷首拆开看。徐观挡住他,说道:“卷已封了,怎好把它拆开?” 潘邓顺势倒在他身上,说道:“这必不是原卷,想来是袁府尹专叫人誊给我的,拆了就拆了吧。” 徐观犹豫了一下,伸手环住他,还是说道:“余下两场还没考呢。” 潘邓抬头看他,师叔回来之后便刮了面,凑上去已不像昨晚那样扎人了,他贴着师叔的颈窝,想了半天借口,“……你我两个并不阅卷,看了也无伤大雅。” 徐观抿了抿嘴唇,把那沓卷子拿过来放到身后,低头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相迎,你将这卷拆开,余下不拆的要如何?”模样十分正直贤良,哪有半点袁常棣所看的毫无立场的样子。 潘邓只得蔫蔫作罢。 * 江宁府徐家村。 周臣刚参加过第一次考试,正在府周边徐家村赁来的茅屋之中读书,其友张康前来探望,拎着大篮小篮,还没入柴门,就大声嚷道:“看我拿回什么了!” 周臣抬眼往外看,见好友来到,将书本放下,起身去迎,又把他拿来的吃食放到厨灶边上。 张康从那小篮侧边抽出本书来,此书幅面较寻常书本大上许多,仔细一看,不正是这江南一地的刊物,名叫《江南风尚》的。 张康翻着这刊物,“我来时路上闲暇,边走边看,惊煞人也,你若不亲眼看,猜不出这上写的是什么……” 他翻到其中一页,“喏!” 周臣定睛一看,只见其上写道:《磁雄二州燃烽火,守将泪别太上皇:一场关于国土与气节的抉择,忠君之士,忠的是国家还是赵家?》 周臣光看这题目就已经心中大震,连忙到桌前坐下来,把那刊物展平在桌上,从头读到尾。 文章中所说,乃是北方时事,金军将太上皇与宗室掳走,到了河北一地,借皇帝之前的诏书以及太上皇之身,要求河北守将割地。 金军大军先到达河北磁州,守将宗泽起初不知太上皇到此,奋勇抵抗,拒不割地,金军却说这里已经被皇帝割据了,拿出皇帝手写诏书,证明此地现在是大金的领土,又把太上皇推到城前。 太上皇站在城楼之下让守将开城门,说此地已经割让给金国,百姓们不要抵抗,在哪国的治下都一样安居乐业。将领都哭了,但是还是誓死守城,绝不割让领土。金军受挫,到了河北雄州,故技重施,燕山王董平宣称皇帝诏书到他这不管用,依旧不肯割让。 周臣看得拳头攥紧,牙关紧咬。张康站在他身后,重读此文也依旧气血上头。金军掳走皇室,耻矣! 周臣赶紧往后翻页,后面是紧跟在时事之后的评论,“……我闻忠者,士之纲常也。然忠有大小之分,深浅之别。昔范文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言,实乃千古士大夫之心言。 夫忠君者,臣子之常道,然君非社稷,社稷非君也。磁雄二州守将,宁违君命而不弃城池,非不忠也,乃大忠也!昔日寇准力排众议,请帝亲征,时人或有非议,然使百万生灵免于涂炭,此岂非忠国之大者乎?左传有云,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也!”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周臣聚精会神之际被惊了一下,回头看去,只听张康说道:“南北消息实不通畅,此为一月之事,我等如今才知晓。我在路上看此刊,见胡人以太上皇性命相逼,要割我国土,心中焦急如焚,既焦急太上皇之性命,又焦急国土,实在想不出二者取其一要取哪一个,后见宗泽拒不割让,这才心中安定……” 周臣说道:“正该如此,这才是士大夫之道。” 张康复又叹息,“只是‘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这刊物上刊出这一句话来,岂不是说潘大人这是真反了……” 二人又接着向下看去。 “士之立身,当以天下为己任。管仲不死公子纠而相桓公,孔子称其仁;魏征事建成而复佐太宗,后世颂其直。盖因其心系苍生,非拘泥于一姓之私也。若夫逢君之恶,阿谀取容,虽曰忠君,实则误国,此李林甫蔡京之流,何以异于豺狼乎!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圣贤之言也!士大夫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社稷安危为忧。君命合于道则从之,不合于道则诤之。今观磁州、雄州之将,宁负抗旨之罪而不失守土之责,其心可昭日月也!士之忠国,犹子之孝亲,不在顺命而在成其大德。故曰:忠之大者,忠于道也,忠于民也,忠于天下也!” 两人读得心潮澎湃,周臣立时取了笔,在纸上合道:“君若不君,士安可徒守小忠而忘大义乎?昔比干剖心,箕子佯狂,非不爱君也,爱之深则责之切也。” 第288章 写完之后犹觉不合,划去了比干与箕子,又翻到前页看记者名字,上写“明翰采”。 这名字倒是看着眼熟,张康说道:“我原来买过从北面运来的刊物,这个记者从前是在《汴京人物志》写文章的。” 周臣说道:“如此犀利,我还以为是阮棘所作。” 《汴京人物志》流传天下,阮唐二位记者并肩,阮以犀利闻名,唐以诙谐见著,明记者这些年不温不火,如今一见,也是文风达练,可见此编辑部真乃卧虎藏龙之地。 二人又对此文章流连许久,待到日落之时,张康在厨下生了火,将拿来的吃食热上,二人饱餐,张康问到:“周兄还怪我带你来考试吗?” 周臣说道:“贤弟哪里来的话,我何曾怪过你?我若是不想来考,自不考就是了,既来考试,便是想要谋个前程……” 张康说道:“那贤兄可与伯父说了?” 周臣吃烧鸡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我……” 张康便知了,周兄八成是不敢和伯父说此事。 周臣气道:“明日我便再买一本《江南风尚》,送到他老人家案上,看他做何解!” 张康连忙相拦,“何必如此?伯父也是爱民如子之人。” 他叹道:“伯父仁慈,从不苛待百姓,亦或是肆意征敛杂税,不然为何家无余财,在位二十余年不曾升上一升?你若只寄此文,岂不是意在批评,要如何伤他老人家心?不如把伯父接来江宁府一观,伯父看了这江南百姓在潘大人治下是如何安居,再看他这些年来治下百姓,被朝廷如何搜刮,想必自有取舍。” 周臣听了这话也意识到自己行事不足,他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上次科考答卷,也是因为与父亲共同在任上劝农耕桑,修河治水,整理讼狱,见得多了才腹有诗书。父亲如何辛劳,他是从小得见的,如今因是否来江南一事与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实在不该。遂写信好言相劝,顺便叫父亲来江宁府“陪考”。 此考试考题多为实事,若是他父亲前来相助,或能考上! 第270章 文人热议 《江南风尚》此文一出,在江东一地爆发广泛讨论。一是皇帝抗金身死,太上被俘,随金北狩,此事他们或是头回知晓,实在是天大新闻;二来又有金人挟太上欲割河北之地,河北守将忠义难以两全之下,竟纷纷弃赵家而守国土,此不约而同,不谋而合之举,实在触动了士人心底那根弦。 皇权再大,大得过天地道理吗?皇帝再专断,面对是非大事,士大夫该舍社稷而苟愚忠吗?这社稷江山,究竟是你皇帝说了算,还是我文人说了算? 此种种情怀都由《磁雄二州燃烽火》一文勾出,自此一发不可收。 不少学子似周臣一样作文和之,寄来的信件堆满了苏州府编辑部,江南风尚编辑部不得不在下一期靖康三年四月刊中选了几篇精品文章,刊在其上。 其中一自号为易安居士的人写道:“余读明记者一文,慨然而叹,不禁掩卷长思。磁雄之将,违君命而守疆土,世或有讥其不忠者,我却不能苟同。《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彼二州之将,宁负抗旨之罪,身临金兵之强危,死生不顾而大义凛然,不使胡马南下,使百姓免于战乱,相比苟安一隅,此非大忠而何?此至忠至诚也!故曰其守将有霸王之姿,其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也!” 另有京畿陈留太守晁少古千里寄信来此,写长文以明志,“余深夜读明记者之文,夜不能寐,扼腕叹息。今观庙堂之事,更觉胸中块垒难消,故作文以申己志。 士之忠当以道为衡,以民为本。今观京城士风,如范琼徐秉哲之流,唯上是从,明哲保身,此岂圣贤所望于今士哉?士之立朝,当如魏征之面谏廷争,如范文正之慨然处事,如磁雄之将之守土安民。忠之大者,非在一姓,而在天下万民也!故曰忠君者小,忠国者大,忠道者至矣!” 而后晁少古又写明了汴京此时情形,“……潘公南归之后,汴京朝官尽散,皇城萧索,我心戚戚焉。士大夫立朝为赵氏一姓乎?为天下万民乎?昔范文正公先忧后乐之语,今竟成绝响耶?而今满朝朱紫,或遁或逃,使神州沉默,此岂士大夫之所为? 磁雄一介武夫,犹知寸土不可轻弃;庙堂诸公,反视山河如敝履,何其见讽?彼辈武人,未读圣贤书,却明大义所在;而满堂诸公,高谈阔论,临事却畏缩不前,岂非可笑?” 晁少古越写越气,继而不再文雅,而是火力全开,直接开骂,“……余尝读史,见五代更迭之际,冯道历事四朝,自谓“长乐老”。当时仕林不齿,以为无节,然冯道尚能保民息争,今之诸公,连冯道之能亦无,见潘公南下,恐沾羽翼,夤夜潜逃,徒有其奸也!衮衮诸公,争权如市井之徒,谋私若盗跖之辈,使范、寇诸贤地下有知,当捶胸泣血矣! 比干剖心,非为纣王,而为大商;屈原沉江,非怀楚王,心怀楚土。今国势危如累卵,正需忠义之士力挽狂澜,奈何冠盖满京华,尽作鸟兽散!武人犹知守土,文人反而先降,此诚千古未有之怪状!可叹太祖以来,优待士人,苛待武夫,呜呼!买椟还珠,终至徒劳,大业倾颓矣! 鼠目寸光,短见之人!岂不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使神州倾覆,纵得一时之权,终成胡人之羊奴耳!愿天下士人共思之!天日昭昭,民心可畏,诸公今日所为,他日史书如铁,自有公论!” 江宁府街头巷尾几乎人手一本《江南风尚》,江宁府虽离苏州府尚远,但也是南方有名的大府,自有其大方之处,近些年来又经潘大人宣抚一地,学堂增多,百姓识字的也多了,几个人扎堆凑在茶馆里一起看家国大事,议论纷纷。 “……咱们潘大人都从汴京城回来了,眼见着没有入主的心思,那的当官的咋还都走了?京城没有做官的,叫老百姓咋办?” “真是白吃干饭!” 一旁的周元敬正在喝茶,听了百姓议论,探过身去说道:“叨扰几位……” 那几个人转过头来看他,周元敬说道:“在下初到江宁府,见果然大方之地,老百姓都手不释卷,别处见不到这样的奇景……不知诸位在看什么?可否让老夫一观?” 那一桌人听了之后,面上有矜持之色,一人说道:“这《江南风尚》是咱们苏州府刊物,就咱江南有,你老人家要是北面来的许没看过。”说着大方的把刊物往那人身边一递。 周元敬就起身到了邻桌,拿起刊物来看。 那桌有个汉子抓抓头巾说道:“我几个就是凑到一块瞎看着玩儿,不当真的。” “是了是了,我们就是瞎看看,这文章近日以来大家伙都看都谈,你要不买,接不上话。是以我们也买来凑个热闹,实际上写这文章的是个当官的,人家官老爷写的文章,咱们这些人哪里看得懂,就是凑个热闹……” 这一桌人看着这个向他们搭话的外来人,此人虽打扮得不甚精致,但是细看能看出是个读书人,且说话行事有度,一听就是个官人。是以叫这外来人坐中间,他们几个围着,那汉子这才图穷匕见,接着说道:“……正好我几个凑一块儿,这上面还有许多字不认识,老人家要是认得,讲给我几个听听?” 周元敬呵呵一笑,左右看看说道:“这有何不可?”遂逐字逐句讲解。 近一两个月来,这几篇文章可是府中热议之文,许多人都不想落下风头,纷纷买来看。可刊物价不高,买就买了,里面的字却不认得! 这些会写文章的官人可真是!怎就不似江南风尚编辑部一般,特意照看百姓,在刊上都写些通俗易懂之字呢! 搞得他们每月买刊物,都以为自己已经识得许多字了,谁成想这回看了这文人写的文章,竟把他们打回原形,实在痛矣…… 周元敬身边人越围越多,都要听读书人讲文章,他见听着众多,自也细细讲起,不光把那书面上写的文章译成口语,讲解意思,还把其中引用典故也讲了。 “……魏征乃是唐初之臣,以直言敢谏闻名于世,唐太宗即位之初,天下初定,太宗欲建飞阁,劳民伤财,魏征力谏不可,太宗虽然生气,却最终听从魏公之言;又有一次,太宗欲伐高丽,魏征苦苦劝谏,上陈兵祸之害,太宗虽然没有听从,但也没加罪于他……魏公一生上谏二百多次,皆为社稷苍生着想,虽触龙鳞而不惧,真乃忠臣也……”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等名人,从前从未听说过,今日听了这官人一讲,真是大忠臣! 一人哼道:“太上皇要是像那唐太宗似的,大臣不让他建园子,他就不建了,咱们江宁府能被那朱勔糟蹋成这样! 此话一出,众人都附和,“就是就是!” “还有那庞盛昌!他俩都是那一个茅坑里的臭虫!” 周元敬听百姓痛斥太上皇,皱一皱眉头,却没有多说什么。江南苦花石纲久矣,江宁府尤甚,百姓心里面苦,要说两句,就由他们去吧,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上不经天,下不经地,还不叫人说话了不成? 第289章 众人都骂完了,又听这老先生讲刊物,周元敬从头到尾把那几人的文章讲了,又讲到最后一篇《颂宗公》。 “……宗公守磁,真社稷臣也!汴梁瓦解,太上北狩,举朝惶惶如丧家之犬,独公以一书生提军守城,宁违诏令而不弃寸土,使胡马不敢南窥,百姓得以安枕。其忠不在阿谀君上,而在捍卫疆土;其勇不在争权夺利,而在保境安民!使天下大臣皆如宗公,何愁金贼不破?宗公真乃国之柱石,民之司命也!” 茶馆之内又是好一阵群情激亢,都赞扬宗泽乃是忠臣良将,给他们狠狠出了这一口恶气! 几篇文章讲来,日头西斜,茶馆里面闹腾腾地散了,周元敬也和诸位父老兄弟拜别,自走在街上去寻住处。 他这一天到了江宁府之后,白日里在街上四处转,到了后晌找了个茶馆喝茶,被那后生央着讲文章,一直讲到黄昏,如今又走在街上,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江宁府一地与他从前所知州县简直是云泥之别。他走在街上,这州府道路也不知道是用什么铺的,平整干燥,不见淤泥积水,断砖尘土。街上秩序井然,路上走过不远就能见厢兵巡街,又有清道夫洒扫街道,十分规整。 周元敬边走边看,突然听到一声钟声响起,恰似他早上来此地时听到的那打钟声。 他心中疑虑,往城外钟声处看去,不过半刻,只见远处一地人流涌动,不少人从一处厂房出来,携手归家。他便心中明了,想必这就是潘公在江南一地所倡导,为“提高就业”叫商贾开的工厂了。 他远远看去,只百姓个个衣着整洁,颜色鲜艳,女子孩儿都面颊莹润,不见他从前所见寻常百姓的枯黄干瘦模样。人人欢声笑语,步伐轻快,许多人手里也拿着那《江南风尚》议论纷纷,而后告别同伴,各自分散,往家中赶去,府城之中又热闹起来。 周元敬找了处价贱的歇脚处,夜晚卧在床上,想着今日所见,依旧还犹如梦里一般。 这江南百姓所过的日子,怎么这么好?想他从前治理一地,百姓尚且要为吃喝生计发愁,哪里有这许多要看书识字的?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连想都想不出来。 怎么会差别如此之大?这南北是一个大宋乎? 他从前虽然没有到过南方,只听说过江南鱼米之乡,可也听过此地深受花石纲所扰,备受盘剥搜刮,又历经叛军战火,白莲作乱,早已民不聊生。后还是经潘邓此人恢复生产,才又使百姓重新安居。 难不成这真是人力之为,那潘邓真有经天纬地之能,治理一地竟然如此高超?那他自己从前所做又是什么?自己做官二十余年,真如此庸碌无为?人与人之间竟然会天差地别? 种种想法叫他心里煎熬,夜不能寐,又想到自己从前在泷州安化做县令时,治下百姓看天时吃饭,还要交税,到了冬季弃子不养,痛不欲生之景。翻了个身,又是一声叹息。 第二日一早,周元敬起身去徐家村,走时正赶上那工厂里的工人行路匆匆去上工,人潮涌动,各个穿的都是艳色衣裳,十分好看。他也随着人往城外走,待到人都走没了,过了半刻,果又听一声钟声,他听到耳里,面上不自觉的露出微笑来。 坐了同路乡人的牛车,慢悠悠耗了半晌,终于到了徐家村,又前后寻找,找到那间茅草屋。周元敬悄悄隔着柴门往里探看,只见窗户支着,茅屋里正坐着一人,看着模样像是在温书,不是孽障周臣又是谁! 第271章 赵构登基 周元敬这一路上本来有些疲惫,见了周臣之后立刻疲劳消散,腰杆挺直,双手叉腰,在柴门之外吼道:“逆子!” 周臣吓得一个机灵,墨汁在纸上印了一大团,他抬起头来,见老父亲竟不知何时在门口站着,霎时间如在烂漫春日见修罗景一般,心中狂跳,赶紧起身出门相迎。 周臣上前去,哀声说道:“孩儿不孝!昔日因琐事不合,一时冲动离家,数月未见,我心中已知错,惶惶如隔三秋矣!让父亲忧心挂念,孩儿罪该万死!今特将您接来,还望父亲见谅!” 周元敬冷哼一声,看在这小子识相的份上,不与他发作,只把背篓放下,叫这孽子给他拿进屋中。 周元敬进了屋,环视着四周,见屋子不大,收拾的还算整洁,“你如今成日备考,考得如何?” 周臣凑上前说道:“如今已考过两门,待到五月初就要考第三场。” 周元敬又问道:“可与同场学生,江宁府名师相聚?” 周臣迟疑道:“这……也聚过两回,只是江宁府新开科场,众学子也不知会考些什么,只靠自己猜测,各家有各家的说法,我听在耳中,也不知谁说得准,是以只在家自己温习了。” 周元敬点点头,“把你前两场答卷拿来我看。” 周臣就把之前默写过的科场答卷拿来,递给老父一观,而后上前去给父亲把靴脱了,笑得十分谄媚,“父亲可算来了,快替我一观,前些日子张康来过,还送给我几个考题,说是他自己押得,我自做了题,却无人相看,如今只等父亲来呢。” 周元敬冷哼一声,见他那模样就知是有事相求,自到他那小炕上歪着身子看自家孩儿考卷,从头看到尾,之后又看了他几个学生自押的考题和文章。 全都看过后也便心中有数,又转头见孽子周臣正坐在窗边苦读书,颇有他小时候用功模样。窗外阳光明媚,此乡间寂静,只有鸡犬相闻,与北方战乱相比,在这江宁府乡下田间茅屋之中,真有世外桃源之感。周元敬心中感慨,一路疲乏的倦意来袭,便乘兴而睡,待到起时,窗外已春日迟迟。 周臣从乡间路上拿了吃食回到家中,推开柴门进院,一样一样从小篮里掏出来摆在桌上,“父亲起了,这一路上奔波操劳,准是累坏了。孩儿不孝,竟没想到此事。” 周元敬起身穿靴,问他:“在这乡下也能买到吃食?” 周臣说道:“若不买来,我哪里又有功夫生火做饭?这徐家村别看只是个村落,该有的都有。村前排有个货郎家,不光卖些杂货,还管往城中跑腿,每三日还去一次驿站,十分便利……” 他一边准备碗筷,一边说道:“我也是后来才得知,这乃是潘大人治下政策,名‘村村通’的,在这江南各府,由州府施行。不光通信件、布告示,还严令修路,各官府都有计划,这徐家村经了江宁府袁大人考量,意在五年之内实现主要的道路硬化——就是似府城一般铺了水泥的,叫农户出行便利,能自行运送土产……” 他小心看着父亲面色,见他沉默不语,自己手中不停歇,把最后一碟拿出来,乃是蕉叶包的猪头肉,而后又拿出一碗杏酱,往上一浇,“这是村口徐大娘家绝活,说是在城中食肆里学的蒸猪脸,在这村里是一绝,父亲尝尝。” 周元敬看去,除了蒸猪脸之外,还有煎豆腐,盐煨竹笋,咸糍粑,果真色香俱全,父子二人拿小杯倒了米酒,对饮一杯。 周臣见父亲自到这茅屋来,还没说不许他考试的事,心中有些打鼓,他这可说是先斩后奏了,如今被父亲找上门,十分理亏,“我给父亲送的刊物,父亲可看了?” 周元敬冷哼一声,“你人不大,倒管起你爷来!那书上人高谈阔论,是能为民做主还是能给人活路?叫你巴巴的送过来。” 周臣不见父亲时,还能挥斥方遒,既见了就只有蔫头耷脑听训斥的份,嘀咕道:“我见你老人家做官,不还是被那姓姚的穿小鞋,到头来也没为民做主……”不然也不会闲赋在家,两年没听朝廷调任了。 周元敬狠瞪他一眼,这才叫孽子住嘴。 周臣没吃一会儿又说道:“我见江南大好,不如父亲和我一同考试吧。” 周元敬气道:“我都做了这许多年官了,我考个什么!你自考你的,莫管你老子!” 周臣不服气道:“许多人想考还没得考呢,朝廷已多少年不开科举了?那乡试县试又轮不到我……” 周元敬说道:“只你这些个小辈的想考没得考,你爷我是考出来的。” 二人吃完了饭,周元敬便把他考卷拿出来,给他逐题讲解,一直到点上油灯,才堪堪讲完,末了说道:“……前两场考题多为实事,第三场想也不例外。你第一场考水利那题,提到馆陶一地,馆陶在何处?在北京大名府边上,恰好前些年黄河改道,由此地北改到南,突发大水,官民皆受其害,当时惨状至今不忍回想……” 周父谆谆说道:“……我一路上也探听了江宁府科考一事,这考题听说是江西袁氏所出,经了苏州府众官员审过,才给尔学子考的。既问黄河,可见整个江南官吏都有北上之心,你答实务,莫要拘泥于江南一地,南北都要兼顾,或能取上。” 又拿了周臣之前作答之文,“……文采稍显不足,也不知怎会叫你过了前两试,若说这江南一地不重文采,只重实事,却也不能连遣词造句都不顾,你这写的都是什么?我早年间日日督促你念书,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要现在再补,又怎能补得上?只在这考题上多下功夫吧。”说着拿出纸笔来,按着稼禾、商贾、税收、乡间防火、大灾救治、百姓教育、出海贸易、城郭手工业这几项都出了例题,写在纸上叫他自写文章。 第290章 周臣捧着亲爷出的题,小声说道:“父亲怎就知道是这几个?” 周元敬说道:“我哪里知道?这是你明天做的,后日还有别的呢!” 既然不知道考哪个,自是全准备了再说。太上不兴科举,十几年来自太学取士,如今小辈都不知道他们曾经科考的苦!现潘大人在江南重开科场,也让这些个只知道嘴皮子花花的小年轻也考上一考,就知道什么是龙虎榜,什么是修罗场了! * 江宁府第二场考完之后,袁府尹又把取上的考卷送到了苏州府,潘邓翻看一番,心中稍稍安定些许。这大宋的读书人终归是人数众多,总有有真才实学之人,就算离了政治中心,也不至于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张清自在主公北上汴京之时带兵占领江宁府之后,就常常在江宁驻扎;林冲随潘邓在苏州府;关胜则在广德军练兵。转眼到了五月科考结束,官员充沛,他们也该图江州了。 潘邓问道:“去江州的人可回来了?” 林朔答道:“斥候还未回归,不过遣人送了信回来。江州一地虽离苏州府尚远,也是江南东路治下州县,府尹康大人虽为人刚直,却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他刚继任时,曾到苏州府拜见,主公可还记得他?” 潘邓说道:“我记得,可他那时既来见我,想必有些香火情,如今却不发一言,不正说明此人一心向宋,不肯归于江东?” 林朔笑着说道:“时局变换,人心也易变,主公不必心急。府中余通判与康大人相识,只待我苏州府出兵之前,派余通判西行,再且问他一问。” 潘邓点点头,“若能好言相劝自是最好。” * 北京大名府,康王赵构兵马大元帅府内,众臣齐聚,黄潜善率先出列,拱手说道:“殿下,当今之世宗庙倾颓,社稷无主,天下苍生皆盼明君!太上皇北狩,皇帝驾崩,如今唯有殿下乃太宗血脉,殿下若不登基,何以对得起祖宗?何以对得起这万里江山与天下百姓?” 赵构心中十分不安,这事怎么就到了今天这地步?他本就是父皇膝下一个普通皇子,母亲韦氏身份不高,他也自小不受宠爱,既不像太子桓一样生来备受瞩目,也不像三皇子楷一样天生聪慧为父皇喜爱。 当初只是出使金国,半路见形势不对,又返回了而已,怎么兜兜转转到了如今,众臣子都要让他登基了! 赵构推拒道:“此乃国之大事,不可草率。本王……本王何德何能,敢当此重任?黄大人还是莫要如此儿戏。” 宗泽见此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说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外敌环伺,内忧重重,若无明君统御,我大宋江山危如累卵。殿下乃是皇族贵胄,仁德兼备,深得民心,如今形势所迫,殿下不宜再三推辞,宜早登大统!” 赵构支唔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说道:“皇兄虽然身死,但父皇还尚在人世,本王不能登基。” 众臣议论一阵,汪伯彦上前说道:“太上北狩,宗室尽皆被掳走,只是有一人还在,或可行此事。” 众人都看向他,汪伯彦说道:“当年哲宗皇帝孟皇后,如今还尚在人世。” 众人听了之后在脑中好一阵思索才反应过来这孟皇后是何许人也,此孟皇后乃是哲宗皇帝的皇后,是当年哲宗皇帝年少,初登大统之后,高太后与向太后二人为哲宗皇帝亲选的皇后。 后来哲宗皇帝亲政,厌弃旧党,在打压旧党人士的同时,把孟皇后也废了。 到了太上皇刚登基时,太上同情孟氏,将她接到宫中。后又因太上皇厌弃旧党,立元佑党人碑之时,又把孟氏废为庶人,太上赐道号希微元通知和妙静仙师,自此这位孟太后就安然修道,也正是因此躲过了汴京劫难。 有这样一个前朝太后,由她立皇帝自是名正言顺。 朝臣都深以为然,赵构自也无话可说,自叫人去汴京城寻这位孟太后,只要将太后接到大名府,得她手书立皇帝,便能名正言顺登基。 可过去几日,没等到孟太后,却先迎来一人,便是带着皇帝诏书,千里迢迢奔袭到此的张叔夜。 大名府君臣相见,痛哭流涕,赵构登基,自此改元建炎。 第272章 宗公呼过河 大宋属火,建炎者,自是重立国威。 李纲自第一次金军南下受重用之后,自此不受重视,如今又得新皇帝看重,封他做宰相,自然是恪尽职守。 他见皇帝国号,心中便已经知皇帝之志,便数次上书请求北伐,重回汴京,迎回太上。 赵构则有些尴尬,只因他心中并不想北上,恰恰相反,他在考虑南下,无论是南京应天府还是扬州府都好,总之不能继续待在此地。 这大名府好虽好,可也太北了,离金国才多远?不甚安全! 李卿家只会让人北伐,可他没见当初金军二次南下之时,皇兄守京城,朝臣皆主战,都不同意南迁,这才导致整个赵氏差点灭族。他又怎能步父皇和皇兄的后尘? 更何况如今大名府又有多少兵马?如何面对强金?此时若战,战则必胜,败则丧家矣,这仗要如何打?李卿家想的太简单了! 汪黄两位卿家则不同,十分能体会朕之苦心矣,是以赵构也不顾张叔夜与宗泽上书在大名府修缮行宫,以做皇宫的奏书,而是着手收拾行李,准备南下。 至于是去应天府还是扬州府也有待商榷,按理来说扬州府最好,可扬州离江南只一江之遥,那潘邓造反之心路人皆知,他这皇室贵胄,岂能自送虎口? 可若是搬到应天府去,此地虽已较汴京城南了些,却离京畿之地只几十里路,迁了都与没迁一样,若是金军再度南下,岂不又惶惶如丧家之犬? 赵构心里发愁,和众位爱卿商议。李纲满面憔悴,“大军在此,陛下何故南迁?如今当务之急,乃是重夺汴京城,驱逐反贼,以安国祚,以稳天下!” 这要是真往南走了,建都扬州府,北面的地还收得回来吗?外有大金,内有燕山王,不过一两代,整个黄河以北还焉能是大宋领土? 赵构这些天见天的听李纲说些什么北伐,早就不耐烦了,见状冷脸说道:“既然李相公心系旧都,不如封为开封留守。” 宗泽见此,只得上前调和说道:“陛下若要迁都,臣请迁应天府。” 众人便又论起应天府来,黄潜善说道:“南京离东京也没几百里,迁到应天府去,万一汴京反贼作乱,该如何是好?” 宗泽本就看此一力劝皇帝南逃之人不顺眼,冷言说道:“那汴京有何反贼?” 黄潜善说道:“不就是那潘邓留下来的人马?他口中说驻守京城,可他大军在汴京城往那一站,谁敢进去?” 宗泽说道:“你既说潘邓是反贼,那又为何上书劝谏皇帝南迁扬州府?岂不知那扬州与润州一江之隔,几艘小舟便能渡江,连半日都不到?” 黄潜善不与他争锋,只是说道:“太守乃至忠至诚人也,我等庸人岂能与太守相比?只是比起渺然北上之事,我等更能看清形势,不叫陛下前去涉险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明白黄相公说得是什么,不正是那刊物《江南风尚》里有读书人为宗泽作文,赞他面对太上皇而不开城门之举是至忠至诚吗? 堂上众人皆你看我,我看你,默而不语,心道黄相公莫不是与宗泽有旧怨?不然为何提起此诛心之事? 皇帝也突然冷了脸,只宗泽一人环顾四周,十分莫名,不知他们是在打什么哑谜,“黄大人怎突然出此语?宗庙倾颓,国土不全,金人虎视眈眈,我等岂可苟安?” 没人接他的话,大殿陷入沉默,叫宗泽有些不适,过了半晌张叔夜上前揭过了此话,说道:“大名既不能安身,陛下意欲何往?” 赵构说道:“我欲往苏州府,又恐离江南太近……相公既然从汴京回来,不知那潘邓所为何意?” 汪伯彦也接话说道:“是了,张相公,你在汴京待了许久,可能看出那潘邓的意思来?他就是真要起兵作反,从此割据江南,也要许我朝廷招安呢!” “是啊……” 朝臣都看向张叔夜,张叔夜却颇为踌躇,“这……” 他当然知道潘邓是真反了,可到了此时,那潘邓也没说一言半语,也没真自立为王,那汴京城留守的官兵也只说是代为驻扎,言辞上没留下一点把柄,叫人如何能坐实罪名? 张叔夜说道:“此事端看世人如何说了,他虽未像董平一样自立为王,可若说他没反,他又起兵清君侧,带兵打到汴京城去,开封北门之下皇帝身死,又杀了李邦彦,自此以后割据江东,名虽没反,实际上已经反了!” 黄潜善说道:“我与汪相公都去过江南,见过此人,未见其有忤逆之相,怎奈何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竟无法收场!” 汪伯彦也说道:“他既不说造反,想来也有犹豫,不如派人到江东说和,也似董平一般,封他为王便是了。” 第291章 张叔夜顿时觉得有口难言,这怎么能行?潘邓实际上已是一反贼,要朝廷割江东求和,与割河北山西又有什么不同?就因那潘邓行事比金人和燕山王温和?这岂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耳? 可如今局势如此,大宋难以自保,那董平已自割河北,却又托名大宋燕山王,管朝廷要兵要粮,朝中又有哪个人敢得罪他? 大殿之中沉默不语,赵构说道:“张相公既然曾和潘邓熟识,不如去探一探口风?朕愿封潘邓为东南王,替我镇守南疆,只要他不要过长江以北,自此两相安无事便可……” 话已说到这,张叔夜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先应下来,想着此后与皇帝单独会面时再劝。 大朝散后,众人各回家中,宗泽心中郁郁。 他本就年事已高,近两年来国家遭难,大惊大忧,又兼披挂上阵,带兵勤王,风餐露宿、夙夜疲劳之下,身子骨愈发不康健,前两月更是偶感心悸,越发觉得老来多病,力不从心。 又仔细算算,如今虚岁已有六十九,俗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自己又哪是那有福之人? 他回到府中就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脑中不自觉回想过往,本不愿去想那些恼人之事,可又没法不想。 康王怯弱,意欲南逃,北方就这么拱手让人吗?祖宗打下来的基业,大宋自太祖起一百六十八年,历经九帝,真要在此代没落? 唉,只可惜皇帝不听劝谏,不信任他与李纲,只偏信汪黄之流,意欲苟安,朝臣也不知为何对他冷眼相待,如今眼看着要南迁扬州…… 南迁扬州,黄河又该如何?汴京,关中,还有中原,哪朝哪代,能没有黄河?宗泽突然头疼欲裂,咳嗽两声,只觉天旋地转,支起身来碰到了榻边香架,引来家人。 宗颖大步进屋,扶住老父,“父亲,你怎么了?” 宗泽只觉得自己就要不行了,怕是大限将至,紧紧抓住自家大哥的手,待到头脑清明,说道:“过河……” 宗颖似是没听清,“父亲说什么?”他一边扶着父亲说着话一边只觉心里大骇,恐惧非常,朝外面喊道:“去找郎中来!” 宗泽又大声喊了一句:“过河!” 宗颖不知为何流出眼泪来,心中暗暗感到要有事发生,他抱着老父,怀中老人这几个月前就身体不好,如今更是干瘦虚弱,如风中残烛一般,他哭着说道:“父亲保重啊,孩儿还有事没和你说呢……” 宗泽已没力气了,想再说声过河,又觉得没有必要了,他看着自家大哥,拿眼神问道,什么事? 家人郎中已经都围过来了,宗颖本来十分踌躇,可目前不得不说了,他这事在心里憋了许久,自知是忤逆,因此若是得不到父亲同意,断然不会去做。 宗颖抽咽着,看着弥留人间的老父亲,说道:“孩儿……孩儿想去江南。” “嗬!”宗泽一个大抽气,屋内众人顿时乱成一团,端参汤的,端药汁儿的,郎中又赶紧把脉,家中老仆上前去给大人顺气,一边埋怨,“小宗大人与老爷说这些做甚!” 宗泽气得不行,艰难地支起上身,拿手指着不肖子,“你,你,你……” 屋里又是一番忙乱,儿媳哭道:“快给父亲跪下!” 宗颖紧忙跪下去,伏在床前,对父亲说道:“我什么都听父亲的,父亲不让我去,我定不去!只是父亲为国辛劳一生,也得不到一句好话,一个青眼!为他赵家固守城池,难不成还守出错来?这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竟没那些江南人懂得父亲苦心!老百姓见了那江南刊物也知父亲至忠至诚呀!”说着痛哭流涕。 父亲眼见太上而不相救,舍赵氏而保全江山,还如何能再朝堂为官?父亲一生忠勇,怎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宗泽头脑混沌,听大哥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过耳不过脑,好一会儿才隐约想起大哥说的什么至忠至诚,这不是白日里朝堂上黄潜善拿来挤兑他的话吗?怎么还和江南扯上关系了。 “你说的……是什么?” 宗颖这才知道父亲没看过那《江南风尚》,遂叫人拿来那刊物,要给老父读,也不知父亲这遭能否挺过去,真便是挺不过去了,归去之前也能听些好话,宽慰身心。 宗颖不能自已,一边哭着一边把三四月刊都给读了,先读明记者之文,宗泽听后问写文章的人姓甚名谁,宗颖翻到前面看,“……叫明翰采。” 宗泽说道:“……这是明贤弟胞弟。” 宗颖又读到那易安居士比宗公为霸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宗泽内心动容,招手让大哥把刊物拿过来,自己拿了个老花镜看起来,说道:“……我也知道这是谁,这是李格非之女。” 后又看到陈留太守晁少古之文与后三人称赞之文,宗泽素来冷硬的性情,也不禁心怀甚慰,不知不觉竟觉胸中淤堵渐消,不是为其文夸耀之语,只是为这世上终究有人懂得他为何如此,原来有许多人能辨是非对错。 他自从坚守城池,忠义不两全,眼见太上离去之后,这两个月以来,虽未同别人主动说起过此事,可内心倍受折磨。 后他见汴京形势不利,带兵至大名府,远道而来欲拥立新君,可又觉得朝臣隐隐孤立于他,他内心藏着事,在外又颇受冷眼,心中郁郁,胸怀不畅,本以为就要如此了却残生,再不能见大宋盛世,却没想叫他看见这几篇文章。 得一知己便是平生快事,得这许多志同道合之人,他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事到如今也终于明白为何朝臣看他不顺眼了,宗泽没有怪罪之意,而是以手抚着这刊物纸面,长长叹了口气。 山河破碎,宗室倾颓,内忧外患,百姓流离,他怎能就这样撒手而去?便是这朝堂不要他宗泽,还有着天下百姓要他做个好官。 宗泽看着其子说道:“你休想去江南,明日我便请张相公来家中,叫他为我请放外任。这朝廷你我父子待不下去,可终究老夫还能镇守一地,守一方百姓,护一方平安……” 第273章 局势动荡 建炎元年五月,江宁府张了金榜,一番喜庆热闹之下,江南又有了大批新官员进入官场。 这回的学子都是在潘邓起事之后,自来到江宁府参加科考的,因此与之前的大宋官员不同,对潘大人主事江南接受程度很高,已十分有自觉以‘江东官员’自称,上任之后自然也听从苏州府安排。 大宋停科考十几年,如今又有江南一地重开考场,实为学子之间津津乐谈;江南也收获颇丰,自然知晓独乐不如众乐,将科考成功一事刊在《江南风尚》五月刊上,科考文章摘选随刊物发往各地。 数日之后,燕京来信到苏州。董平措辞十分客气,一来恭贺潘邓死而复生,不光人又活了,且大仇得报,十分快哉;二来听说江南初设科场,得许多有才之人,后继有人也,又是一大乐事;三来潘大人向燕山一地写信要陈太守一事,他实不能自作主张,问过陈太守之后,得知太守自愿留在燕京,不愿去南方,这真是无可奈何矣…… 潘邓看了信之后把那信纸摔在一边,又拿起师父来信,打开一看其中只有一张纸,上面正是师父笔迹。 陈文昭写得小楷,信中说到他初到雄州之时,已答应过董平辅佐他为燕山王,为他打理政务,他二人承诺在先,董平请封在后,如今董平既不愿让他回归,他也不好失信于人。听闻学生已将师母和狗儿接到南方,又有师叔陪护左右,他心中便已没有牵挂,望学生珍重自身,切记凡事三思而行,莫要急躁,须知事急从权,事缓而圆。 潘邓抬头问道:“你们可见到陈大人了?” 阮小五说道:“见了,在大人府上住了几日才回来的,我二人几次三番相邀,陈大人都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未和我两个回归,只派了军士将我二人送到陈留。” 潘邓不愿意相信真相,又把信纸翻过来看,把信封张开看里面,见确实没字了,这才把信放下,十分不痛快,“写这么少字,八成是那董平在一边看着,师父写不了。那董平既忘了昔日情分,也别怪我无情!” 徐师叔把那两封信拿来读了一遍,已知师兄心意,叹了口气说道:“未必如此,师兄既不愿意回来,就叫他在雄州待着吧。” 潘邓眉毛竖起,“师父怎么不愿意回来?定是那董平要挟!”说着又看向二人,“你两个瞧真切了没?那董平不是个好相与的,没准师父有苦难言,叫他拿捏了把柄。” 阮小五和武松二人对视半晌,武松说道:“我二人乃是悄悄潜进去的,当晚便问陈大人是否愿意和我两人回归,夜黑风高,保准万无一失!陈大人当日便想了许久……第二天一早和我两个说,说他不能回江南。” 阮小五也说道:“我见太守不是作伪,这几日里任我两人如何相劝,他只说南面有大人,他没什么不放心的。相比于江南,更放不下北疆百姓,怕董大王不知分寸,守不住燕山府和河北,这才决意留在雄州。” 第292章 潘邓听闻此话沉默良久,最终挥挥手,叫他两人下去了,自己看那信件怅然若失。 徐观开解他道:“师兄做事,自有其道理,你只看他在燕山辅佐董平,却不想那董平是何许人也,怎比得上你这亲弟子?” 潘邓说道:“莫说亲弟子,就是亲生子也不如那董平!” 徐观见他一门心思只顾着生气,只好把事剖明了说,“师兄说是为了百姓,我看他八成还是为了你这学生。” 潘邓看他,徐观说道:“董平自请封王之后在燕山府安静了一阵,之后近两个月来又开始向朝廷要兵要粮,意欲何为?” 潘邓想了想,“他在北地没粮,又要守燕山府,若是不管朝廷要,他那士兵吃不饱饭,闹将起来,哪个都得不了好;朝廷孱弱,却也舍不下燕京一地,自然由他予取予求……” 徐观直截了当说道:“为你日后封王做铺垫。” 潘邓十分惊讶,“封王?谁封我为王?” “自然是朝廷。” “可江南已造反了……我虽未声称,可实际已反,朝廷不派兵征讨便罢,怎还会封我为王?” 徐观轻笑了一声,而后说道:“你便是反了,也要许朝廷招安呢。” 潘邓就好像轱辘转的辘轳被卡住了,过了半晌说道,“这怎么可能……再说师父在燕山府做事,又与这有什么相干……” 徐观不置可否,此时又有人通报,明府尹请见。 明翰海行色匆匆,到了宣抚师府邸,一直进了主公屋内,上前说道:“大名府来信。” 潘邓赶紧将信接过来,从头读到尾。 此信乃是张叔夜所写,其中先是忆往昔岁月,新皇登基,万象更新,本应国泰民安,然奸佞之徒李邦彦,霍乱朝纲,蒙蔽主上,混淆视听,致使君王无查,错认燕山王之罪,死有余辜!此贼如今终被列为奸臣,谥号谬厉,子孙皆被流放,实乃罪有应得!此等行径,实为天下所不容,亦为朝廷所痛斥! 又提及北地燕山府,之前董都尉自请封王,朝廷念其忠勇,已下圣旨,封董平为燕山王,替大宋镇守北疆,自行任命官员,征兵伐寇。此乃朝廷赏功罚罪之明证,亦是用人唯贤之明断。 然后又将话题转到江南,“……数月未见,我闻潘大人在江南一地新开科考,此正是在国家危难之时,选取新人才之良策,可见大人真乃治世良才。大人宣抚一地,深得民心,今在江南为朝廷镇守南疆,朝廷亦愿如燕山府一样,封大人为东南王,自行任命官员,征兵伐寇,与大宋永结同心。望阁下深思熟虑,弃暗投明,归顺朝廷,共保大宋江山社稷。朝廷定当论功行赏,封官加爵,以张叔夜作保,此绝不食言!张叔夜顿首再拜,望阁下早作决断,早日来信,以慰天下苍生!” 潘邓挠挠脑袋,把此信交给徐观,“师叔料事如神也……”之后又叫人将林袁二位参军请来,共同议事。 林朔看过此信之后也十分惊讶,“主公已反,朝廷这是作甚?”该不会觉得写了封信他们就会答应吧! 他进而想道,“北面该不会已有讨伐江南之心?此番不过是先礼后兵?” 袁常棣说道:“那又何必如此麻烦,直接起兵便是,这事依我看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如今新皇登基,朝廷初定,他们八成是顾不上江南,想要求个安稳罢了。” 林朔一想也是这个理,脑筋转过来了之后笑道:“我等早在汴京城之时就知康王怯弱,如今一见果然如此,他既然送信过来,我等也得好好回给他才是。” * 董平自割据一方,自然不想只占领这么小块地方,趁着金军南下,与大宋交战,他自顺势往东走,从燕京一路经香河、蓟县、玉田,之后便是营平滦三州,将这一片的地方都划到自己囊中,又顺势往南,过了白沟占领雄州,霸州,莫州,本还想一举攻下河间府,却被陈文昭制止。 “河间府往南就是永静军,再往南走百里就是大名府了,如今新皇登基,我等既不愿与朝廷扯上许多干系,还是莫要打搅,自在这一片地方安乐过活吧。” 陈太守相劝,董平自然听在心里,不过他所图谋不光这燕山一地,按照他所想,这地方太靠北了,荒凉得很,如果有机会还是要往南走一走才好,那大名府就十分不错。 正好听说朝廷有意南迁,等他们走了,他自拿下整个河北! 不过还没等他谋划夺取河北一事,营平滦三州却又出了动静。 金军自打南侵,已打定了主意要吞并山西河北,不光董平嫌燕京一地靠北,金人想要黄河以北,何尝不是此意?可如今两战未成,此二地没割到手不说,到此二地的门户却被人夺去了! 那营平滦三州被董平占领,他们从中京南下走哪条道?怎么就几个月的功夫,这路让人堵死了?这姓董的怎么如此做事! 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大怒,呵斥群臣。 粘罕在其中,顶着旁人似有似无看他的眼神,内心同样压抑着怒火。上回金军两路南下,攻打汴京城,虽此战大捷,夺回许多战利品,但他围城之后已向皇帝打了包票,必将赵氏灭族,以待大金此后南侵,将整个南国之地都吞进肚中。 可没想到的是,那姓赵的竟然还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在他们把宗室全都劫掠回金国之后,姓赵的新皇帝竟然又登基了! 新皇帝登基的那天,吴乞买发了好一通火,他此前已经去信汴京,废赵异姓,如今这般,将他大金皇帝的脸面置于何处? 遂将大宋太上皇又往北移了几十里。 如今又有燕山王夺取营平滦三州一事,新仇旧恨夹杂,粘罕再不能容忍,自向皇帝请命,秋收之后带领大军南下,势要夺回三州,灭掉宋朝! 第274章 金军三度 当初金军二度包围汴京城,太上皇一行人被粘罕掳走,一路北行,送到金中京之后,便一直停留在此。 被掳皇室宗亲共千人余,期间随行之人越来越少,不少女眷被金人夺走,男子被卖了为奴。太上皇昔日身为一国之君,如今却成阶下之囚,金人残暴非常,个中耻辱只他内心知晓。是以赵佶心情抑郁,无心饮食,蔡鞗偶得一本《春秋》,送给太上解闷。 赵佶从前不喜此书,只因春秋之中有许多弑君弑父的典故,可如今在北地被囚,寂静折磨人也,便也看起此书来。这一番再看《春秋》,真让他读出些家国兴衰,君主言行的道理来,赵佶叹道:“我该早看此书。” 是以今日皇子来请安后,他不光像往常一样和几个幼子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和他们讲了讲《春秋》,再一起作了几首诗。 赵楷说道:“金丞相又有新赏赐送到。” 赵佶拿了单子一观,见有新鲜饮食,便给小辈和身边人共品,而后拿出纸笔来写谢表。不过因前几日看了《春秋》,他心中颇有些想法,写谢表之时便多写了几句。 “某尝闻古之华夏与北疆,相与为盟,未尝以利刃相向,致对方于绝境者。唐太宗西征高昌,既定其地,旋即与突厥携手,共御北疆之敌,是以唐朝倾覆之后,突厥犹念旧情,奋起而战,欲为唐室雪耻;冒顿单于围困汉高祖于白登山,然念及天下黎庶,终释高祖归汉,此后,高祖岁岁奉币于匈奴,及匈奴内乱,汉朝亦未忘旧谊,遣兵援救其皇室。 君王护邻国而固己身,此为千古之佳范,后世当效法之。丞相岂不欲受兴灭继绝之名,享岁币玉帛之好,保国活民,为万世法耶?” 谢表乘于上,却并没送到粘罕手中,而是由他手下耶律余暏保存。 耶律余暏打开谢表一看,颇为惊讶,“这回怎么写了这么多?”遂十分欣喜,把这份谢表收集在小册中,与同僚说道:“但愿赵氏每回都多多写些!”以供他大金收藏之用。 这赵氏别看当皇帝不太行,写字儿极好看的,没见这小册连陛下也爱看!这册子以后可得传下去,给后代人也看看! 耶律余暏欣赏一番,引为上上佳作,而后又绞尽脑汁,想下回该给南人些什么赏赐,好叫赵氏接着写谢表,或者作两首诗也是好的。忽然想到赵氏四月曾斋戒先祖,自备祭台祭拜,当时他手下上前询问,赵氏说那日乃是神宗皇帝忌日,因此祭拜。 耶律余睹问身边人道:“你可知那赵氏母亲是谁?哪日死的?” 身边人挠挠脑袋,出去询问一番,回来说道:“其母钦慈皇后,六月二八忌日。” “唉呀,就快六月了!”耶律余睹又翻开小册,眼看着精美字迹华丽纷繁,想到其中马上又能多一篇长文,心中大慰。又过几日,自去粘罕处请给大宋太上皇赏赐。 却没料赵佶又送书信一封,此信并不是谢表,而是直接给粘罕。 粘罕便叫人念了,其上除了大篇恭敬之意与自从到了北地之后所受到的苦难之外,所说无非是一事:赵佶不再想着复国,却很想念家乡,愿以平民之身,带着妻子,回到南方守祖宗坟墓以终老,望丞相体恤其中辛苦,好言相劝皇帝,为某美言几句。 第293章 粘罕把信放下,说道:“以后什么赏赐一事你自做主,不必再过问我。不过他们不能在中京了,赵家又有新皇帝在大名府登基,皇帝大怒,他一行人不日即将北迁,或去上京。” 耶律余暏听了这消息,派人和赵楷通了气。 赵楷回到住处,满面通红,见了父亲,把房屋门窗都关紧,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和蔡鞗二人也十分激动。 赵佶小声说道:“你可知有何喜?” 赵楷声音颤抖,“我已知了,父亲如何得知?” 赵佶说道:“我听外面有卖王安石手记,便叫人出门买书,谁料这书到我手里,中间夹一页黄纸,上写康王登基……” 父子二人抱在一处,痛哭出声,“我国朝有望矣……” 蔡鞗亦泪流满面。 赵佶和皇后,儿女们以及臣子们小小庆祝一番,而后在晚间叫张宝来到自己身前,单独与他说道:“若能逃出,且告知康王,勿忘光武复汉,若是可便,来救父母!” 而后又与张宝讲了大宋皇室秘辛——祖宗约法三章,“艺祖有约,刻于石碑之上,誓不诛大臣言官,违者必遭天谴。我儿靖康之时诛罚甚多,未必不是此祸,使他反受其苦矣……国破之祸虽不止如此,却定有此耳!皇子构未于汴京登基,不知此家法,你若能得见,万望告诫康王,以此为戒,勿忘勿忘!” 张宝也泪流满面,将太上皇的话都记在心里,以待日后逃亡。 * 赵构自从五月登基,连发两封信件给江南,却一直没有准确答复。 苏州府回信,无非是详究细节,朝廷既然主张封潘邓为王,那封号为何?封地在哪?食邑多少?是否要定期朝见?此类事宜都得达成一致才行。 朝廷来信两回,实不知潘邓何意,究竟是真心交涉还是有意拖延?若是真心交涉他,朝廷便可即刻南迁扬州,可若是未有真心,他们也得抓紧做别的打算才行。遂派遣黄相公来江南一观。 早年黄潜善曾和随郓王殿下一同到苏州府公干,此事非他莫属。黄潜善心中打鼓,这潘邓已然造反,且此人杀伐果断,没见刚到汴京城,就把那李邦彦给宰了?他这脖子也不比李相公的硬多少,万一叫那姓潘的看了不顺眼,也给他来一刀,又该如何是好?此行着实危险矣!可纵有一千一万个不愿,皇帝有命,也只能南下。 黄潜善带着几名副官一路到了润州城,说明来意,而后又南下苏州,想着面见潘邓。可潘邓并未见他,而是叫师叔接见。 黄潜善满头大汗,当日皇帝手书赐死潘邓,徐观到他府上求助,他避而不谈之情形还历历在目。如今二人再次相见却局势倒转,变成他有求于人了。 黄潜善说道:“当初之事,是我对不住潘公,我心愧矣!只是徐大人也知,钦宗脾性十分固执,他所定之事岂是旁人能更改?所幸大人洪福齐天,并未受那李邦彦奸人所害,我听闻潘大人安然无恙,心中大慰……” 徐观听到此话,才知赵桓庙号已定。没想到其父还在人世,并未有庙号,他已却先被兄弟追封了。 徐观说道:“钦宗既已身死,便不必再说这些。” 黄潜善还当是他已不再计较了,凑上前道:“大人既是潘公同门,可知潘公到底是怎么想的?潘公身居江南一地,既不自立为王,又为何不受封赏?” 徐观说道:“主公心思,岂是我等能够窥测。” 黄潜善急道:“大人何不劝劝潘公?如今虽说太上北狩,钦宗身死,宗庙倾颓,可大宋终未亡国。王朝尚在,又有赵氏皇帝登基,正统在此,潘公既是宋臣,若要自立则名不正而言不顺耳,名既不正,又何谈以后?” 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太明白了些,这其中道理江南人不会不懂,又何尝要经他嘴说出来,遂又找补道:“下官也是一时心急,失了分寸,徐大人莫怪……想当初太上皇在位时,我与大人一同随郓王殿下来到苏州府,得见潘大人,从前时光一去不返了……” 徐观听他套近乎,把手中茶杯放下说道:“我何尝不知黄大人为人?只是人在官场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我如今在这江南之地,主公之令岂能不从?主公既未明说,此事我也无能为力……” 二人你来我往,黄潜善最终也没从徐观嘴里套出一言半语来,在苏州府被好生招待了几天,心中虽不似从前一样担忧自己性命,却也知再在这待没什么益处了,遂拜别苏州,起身北归。 只是他刚渡了扬子江,走到扬州府,就听闻北面战乱,金军南下攻打大名府。 * 建炎元年八月,金军兵分两路共同从东路南下,一路人马由兀室率领,攻打营平滦三州;另一路人马由粘罕率领,直接趁乱绕路南下,直捣大名。 听说大宋新皇帝就在这北京大名府登基,等他们攻下大名,抓了这新皇帝,再劫掠一番,看这大宋还如何重新立国! 金军南下,赵构本就惧怕金人,此时更是被吓破了胆,连夜收拾行李,也不管那潘邓是真心还是假意了,左右扬州城是他大宋领土,他是大宋皇帝,有何不能到南边去? 赵构妻子都已在上回金人围城之时被掳走,此时孤家寡人一个,只带着自己亲信大臣连夜出逃,马车狂奔,一夜便走了百里,直奔扬州城而去。 不过几日功夫,赵构一行人便抵达了扬州城外,早有书信送到扬州府,守城士兵见是皇帝驾到,慌忙打开城门,迎圣驾入城。赵构进城后,立刻下令加强城防,同时下令各地的勤王兵马,望他们能尽快赶来救援,把金军拦住在淮北,莫要使金军到达淮南! 然而金军如同以往一般,来势汹汹远超宋军想象,兀室和粘罕两路大军猛攻,如同利刃一般直插宋境。兀室一路势如破竹,营平滦三州的守军与常胜军拼死抵抗,但金军料定他燕京兵力不足,兀室率五万兵马,大军压境,终究让燕京坚壁清野,死守城门不出。 粘罕更是狡猾,直接绕过沿途的城池,直奔大名府。大名府的守军本就没有准备,再加上畏惧金人,很快就被金军围困,大名百姓苦不堪言,唯恐城破人亡。 第275章 御驾扬州 皇帝等人一走了之,可大明府也要有人守城,张叔夜眼看着御驾南下,一去不返,自己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却也只得重整精神,领军守卫首都。 粘罕到达大名府城楼门下,叫使者送书信进城,言辞之中有十分讨伐之意,意欲叫赵氏不战而降,免得刀兵相见,届时不光赵氏灭族,更有屠城之祸矣! 张叔夜却并未畏惧金军,一来皇室不在此,凡事由他大名留守做主,政令通达,军民共同抗敌,此地又有存粮,撑过一两个月不在话下;二来有上回围汴京城之际,潘邓梁山军金玉在前见,他亲眼得见汴京守城之战,心中自也不觉得金军难以战胜。 因此他先是好生招待了来使,与其谈到大宋与大金从前乃兄弟之国也,从古至今,圣君以仁为怀,未有一个仁君会将事做得如此决绝。而大金既然有强国之威,何不效法古之贤君,施以慈心?如今我主已退守大名,尔等竟要如此赶尽杀绝,苦苦相逼,此岂能服天下? 使者回归金营之后再没来信。张叔夜也不理其他,只一心整军,主持城防。他城中有禁军三万,又有百姓一心拒敌,不惧金军来袭! 金军见城中不投降,便也不再交涉,直接命士兵猛攻大名府南城门。张叔夜带领军民百姓死守城池,又识破金军前后夹击之计,一直到五日过后,大明府城坚若磐石纹丝不动,张叔夜却觉察出一丝不对劲,登城中高楼远眺,忽然反应过来,“糟了,皇帝!” 他说怎么这回金军南下攻势远不及上回,比起上次围攻汴京来说,此回火力尚小,只点到为止。他原以为是金人还有劝降之意,可如今反应过来,八成是粘罕此人佯装围攻大名府,实际早已得知消息,领大军南下直追皇帝去了! “唉呀!”张叔夜心急如焚,就要带兵出城,领兵南下解救皇帝。收整兵马之际,却被大名府百姓得知此事,纷纷去军营围堵张相公。 “相公只知救皇帝,你若走了,这大名府该如何是好?” “朝开城门,夕大名亡矣!大明百年之城,怎可毁于今日?望相公仁爱之心,莫要如此行事呀!” 一官府小吏更是指着相公府叫骂道:“康王不来我大名府,此地依旧安乐!如今他来便来了,可来了又要走!他一走了之,却叫我等承金军怒火,替他去死吗!” 张叔夜怒道:“何人扰乱军心,说此大逆不道之语,拖出去砍了!”说着环视左右,一边侍从赶忙出列,“大人息怒,如今大敌当前,何以不退敌兵而先斩自己人?此亲者恨而仇者快矣,不若先将此人关押,留战后处置!” 张叔夜愤怒挥袍,“看在众人求情,饶你一死!左右与我押下,痛打八十杀威棒!” 第294章 旁边人看了都心有戚戚,再不敢多言了。大名府尹杜充说道:“相公自去做大事,大名府留我等留守,必万无一失。” 张叔夜看了看杜充,踌躇一番说道:“府尹公事繁忙,尚要安抚百姓,我已派李纲留守大名,军事由他统领。” 杜充愣了一下,而后说道:“此也是应有之义,我与李相公自当协力同心,共守大名。” 张叔夜花了一夜时间整军,天明时与李纲交代道:“杜充此人好大喜功,生性残忍,往常皇帝在此,他只做大名府尹,并不打紧。可如今你二人共同留守大名,切记凡事你二人相商,若事有不决,请奏扬州,不可轻断。” 李纲听命,留五千军士守城。八月二十日天明之时,一声号令,大名府城门大开,宋军出城讨伐。 金军原见大名府坚壁清野,城门紧闭,根本没想宋军还要反击,是以并没防范,被突然开城门的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军刀兵相见,征战不休,到了傍晚,余有两万士卒奔袭出城,共同随张相公南下。 此时包围大名府的乃是金大将阇母,他见主力军已逃走,并没立即跟上,而是给南下的粘罕禀报军情,并且迅速收整军队,打算在元帅下令之前,攻下此府!随他一道远路而来的士兵也该劫掠一番以充军资,安定人心了! * 张叔夜疾驰南下,就怕金军此时已经到了扬州府,把皇帝擒住了,这可是赵家最后一根独苗了!皇帝若身死,社稷真亡矣!届时中原无主,天下大乱,不知还要再乱上几百年,乱世重启,汉族苦矣,百姓苦矣。 他一路紧赶慢赶,还没到徐州之时便已打听到金军踪迹,斥候官骑马来报,“相公,相公!打听到了!金军被截留到了徐州府,乃是沛县与芒砀山两地百姓义军,名叫义勇军的,听闻金军劫掠,自发保卫乡里,与金军抗衡,而后徐州守军守住城池,金军绕路不过,停在微山湖边,已有两日了!” “唉呀!”张叔夜喜不自胜,“我大宋还有如此义军,真朝廷之福也!如今金军停留在徐州,我大军人马赶上,拖延他两月不在话下,朝廷只再派一队人马驻守淮南,不叫金人渡河,时日一长,金军自不战而败,如此一来,社稷可保!” 如今虽兵马不丰,却还有一拖字决可用,没见那金军在大宋境内再长也不过三四月?时日一长,天气炎热,那群胡人水土不服,自灰溜溜如丧家之犬,回北地去也。 张叔夜大喜过望,遂命大军休整一晚,而后加快脚步,往徐州赶去。 * 与北方慌乱不同,此时的扬州府却十分安静。 前些日子皇帝车驾到此,城中紧锁,又在四方加派军士守城,城中百姓都看在眼里,因此颇有几分慌乱,不知皇帝为何来到。 官府却没向百姓说金军南下一事,只说皇帝南下巡视扬州,天子出行自该军士守卫,此番戒严乃是应有之义。 再加上随皇帝一同南下的汪相公,与早早在扬州府等待的黄相公都处事不惊,不见任何慌乱之意,修行宫建府邸,还从天宁寺宝刹请来高僧长老,为皇帝以及一班同僚说法。而后几天里又宴饮享乐,是以不光百姓,就连有些扬州府府衙官员都不知战乱将至。 只是百姓依旧有些微词。 他们扬州府离江南只一江之隔,是以江南的时兴物件他们府都能买来,许多人早早看了《江南风尚》前几月刊,对朝堂诸公十分不耻,“……有个赵王爷留下来本是好事,可这皇帝也忒安逸了,不想着北上收复疆土,反而到咱们扬州来巡查,咱们蓝大人有什么好查的?这不没事找事吗?” “皇帝也是大臣辅佐,我看就是咱们官家旁边那两个相公,整日里不知想什么,等到咱们大宋都给败完了,他们心里就舒坦了!” 一群人在茶馆里小声骂骂咧咧,忽有人说道:“怪了,往常这时候八月刊早来了,怎么到如今还没货?掌柜的,你拿不到货,怎不去催?咱扬州府虽封了,可也不至于连几本刊物都送不进来吧!” 掌柜的听他们说话提到自己,陪个笑脸,“怎能呢?已催了几次了,诸位客官住在城中不知道,瓜洲渡这几日急得直打转,不是咱扬州府封了,是那江南沿岸,全封锁了!” “啊?”众人还是头一次听说此事,“这是为何?” 一人忽然醍醐灌顶,“该不会此次皇帝下扬州,拖名巡查,实际是为了讨伐那江南潘邓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茶馆里顿时热闹纷纷,从一开始潘邓复活,南上清君侧,讲到后来江宁府开科场,种种大事小事如数家珍,说完还要评论,“我就知道他与朝廷必有一战!” “乱臣贼子!真有他的!” “早年间他还打反贼呢,如今他也造反了!” “嗐,你几个都没见过潘大人,我表叔家的姊妹的家婆的兄弟曾有幸见过潘大人,真仁慈人也,潘大人也是可怜,若不是被钦宗皇帝相逼,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赐死,他又何至于反?这是被逼到绝路上了,不反就得死,反了许能活命!” “唉,他这又是何苦?英雄气盛也,不知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若真被那李贼害死,如今那姓李的也已被惩处,他自自证清白,留得忠臣之名。何必折腾一番坐实了反叛,遭皇帝讨伐,大军压境,真真无可奈何矣……” 旁人听了他的话嗤笑道:“咱们皇帝能打得过那姓潘的吗?眼见着江南兵强马壮,从江南打马到汴京城溜了一圈又回来,他那大军汗毛都没少一根!再看朝廷,叫那金军打得老婆孩子都卖了,真要交战,谁赢谁输还说不定呢!” 茶馆里又是乱糟糟一团,“你们说得不对,都听我说……” “都听我说……” “都听我说!”掌柜的高声说道。 众人都看向柜台,不知掌柜的有何高论。 掌柜的拱拱手说道:“此事机密也,诸君千万莫要外传。非是朝廷讨伐江南,我听北面人传信,乃是金军将至,皇帝是逃到咱这了!” 茶馆里顿时鸦雀无声,不一会儿有人笑道:“掌柜的莫要打趣,这金军来了,你怎不跑?还在这儿跟我们喝茶聊天作甚?” 茶馆里一阵哄笑,掌柜的叹了口气,复又说道:“莫说我不跑,便真将此事告诉诸位,又有哪个要跑?” 他以手指着自家茶馆房梁,“这乃是祖父留下,我一家人生在扬州,到我已五代,下面还有儿孙,又叫我跑到哪去?我也想开了,我不跑了,就在这守着了……” 众人见此,这才有些相信,纷纷上前询问,掌柜的也知之甚少,只是听旁人传言,因此也未过多说明。 城内开始流言纷纷,扬州骚动,军民人心惶惶,就连官吏也内心恐惧,纷纷向上询问。 知府蓝璩面对同僚询问,不忍欺骗,只得实情托出,末了又劝解道:“皇帝自有其章程,诸位不必惊慌。” 官吏们又到黄相公府上询问,黄相公十分不耐,“诸位连袂到此,只所为此事?朝廷已有措施,尔等作何慌张!” 第276章 赵构南渡 黄相公官威甚大,把扬州本地小官员呵斥一顿,将这些个小官训得头都抬不起来,然后自去行宫面见皇帝。 赵构此时虽过上了安乐日子,却又有些忧心忡忡,“金兵未退,相公可有章程?” 黄潜善呵呵一笑,“早已安排韩将军带着大军在淮河驻守,必万无一失,陛下不必惊忧。” 赵构听了他这么说,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但还有另一件事,“我等到了扬州许久,也不见那潘邓来信,也不知江南作何打算。” 黄潜善冷哼一身,“他潘邓也不过是个纸糊的,见我朝廷大军来此,早就龟缩江南了!他那润州城沿岸全都严防死守,防咱们防得紧呢!” “果真如此?” “此事左右都知,依我看陛下也不过太惧怕此人,他潘邓占据江南,说起来割据一方,实际上江南有何险可守?瓜洲渡到润州府就连半天都不用,我大军想要下江南,那边唾手可得,只看朝廷想与不想罢了。如今肯封他为王,不过是抬举他,也是我朝廷要个喘息之机,待到日后兵强马壮,必夺回此地!” 赵构这才松了口气,又劝道:“夺回此地还要仔细商量,如今朕不想此事,只愿在扬州落脚,莫要再生事端了。” 黄潜善自然明白皇帝所想,又捡着好听的一番劝慰,这才出了行宫。 还没走到家里,就听府衙来人通报,“相公,如今需多百姓偷逃出城去,这该如何是好?” 黄潜善心烦意乱,“走了就走了,管他们作甚!” 如今要紧的不是扬州,而是淮南,也不知韩将军能不能守住淮水,挡住金军。 * 张叔夜紧赶慢赶到了沛县,想要和徐州军一起,给金军来个里外夹击,重击金人!却没想他刚到此地,还没站稳,就听说了另一件大事。 第295章 此地竟有反贼称帝! 张叔夜惊得后退几步,“何方狂人?” 朝廷虽然势微,逃到扬州,但依旧是天下正统,如今那董平割据一方尚且只称王,那潘邓手握大军却连自封为王都没,只在江南名不正言不顺地猫着呢,如今这是哪个草窠子出来的强盗,竟然就敢称帝! 斥候官面有难色,说道:“并非狂人,乃是金军作怪!此间多有义军,其中有一伙名叫五间军的,这伙义军头领与芒砀山义勇军不和,金军到后,不知怎的得知此事,携萧县太守庞梓利,自立政权,国号为齐,以庞梓利为皇帝,号令萧县厢军。之后又收拢此间义军,许多百姓不知所以,真以为这是皇帝,纷纷投奔,几日之间俨然已成气候,又有七间军投入麾下,和那义勇军已打了几场了,眼见着就要把徐州军打散了!” 张叔夜目瞪口呆,金军怎如此狡诈!竟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可还了得?长此以往,教百姓如何看朝廷大军! 张叔夜赶紧问道:“如今徐州如何了?” 那斥候官说道:“徐州还在支撑……” 没等他说完,门外又有人来报,“相公,不好了!徐州沦陷了!” * 粘罕此时已是第三回南下,他明白对战宋军最要紧的是什么,那就是时间。尤其是他们南下如此远,几乎到了淮河流域,既如此就更不能久留,必须速战速决! 是以金军势如破竹,长途奔袭到此,又一改往常攻城略地,转换了策略,到了萧州之后用他大宋人的方法,扶持傀儡,果真有用! 萧州根本就没抵抗,马上就开了城门,比他们费劲攻城要快上许多!之后粘罕叫他大军进城把粮仓搜罗一空,而后坐山观虎斗,再去徐州劫掠一番,吃饱喝足再往南走。 张叔夜在沛县紧急点兵,大军出击,却也只能救下徐州城赶走金军,再不能阻拦了。没了这徐州关隘,自此到扬州便是一片坦途,哪里还有险可守? 张叔夜心急如焚,着急上火之际却收到朝廷来信,言黄相公已经派大将韩将军驻守淮河沿岸,必不叫金军过河,让张叔夜与韩将军共同御敌,务必要截住金军,不可再让胡人铁蹄南下! 张叔夜老怀甚慰,又看到了希望,当即派了八营人马驻守徐州,自己点齐兵马,欲要和韩将军再行里应外合之策。 却没想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大军还没离开徐州府,北面奏报,大名府沦陷,阇母大军南下。 * 大名府沦陷,金军南下,这消息像长了腿一样席卷中原,扬州府纷乱,百姓出逃,瓜洲渡口大船能渡千人,船家坐地涨价,可也不说能不能到达润州府,只叫百姓糊里糊涂上了船,之后逆流而上,一直到了管辖宽松的池州,这才靠岸。 江东涌入流民,索性人数不多,池州尹俞远道也并未相逐,而是叫铜陵县沿岸收拢流民,并且派兵沿岸守护,一来维持秩序,二来保护府民。 一连十几天过去,此地稍稍安定,俞府尹便接到苏州府指令,将流民往歙饶二州迁徙。 俞远道接了指令想了想,“坏了,扬州怕是有难了。” * 建炎元年十月,金军势如破竹,先是打散了驻守淮河的韩将军部队,而后一举攻入天长,挥师直攻扬州。 此地距离扬州已不足百里,斥候官快马加鞭赶往扬州府报信,赵构听闻此消息之时正在行宫之中与宫女做乐,听到金军南侵已到天长,顿时吓得抖如筛糠,好险没厥过去,从此不能人道。 皇帝即刻出逃,大臣紧跟而上,黄相公逃出扬州府之前还把府尹蓝璩叫到身前,千叮咛万嘱咐,万万要守住扬州城,给陛下多拖延些时间! 蓝府尹此时也不好问黄相公此前所说的措施究竟是何?为何金军势如破竹,可皇帝身在扬州府,不加抵抗就要逃跑? 他身为朝廷官员,只能听从皇帝命令,“下官必守卫扬州。” 可扬州守兵并不多,加上皇帝带来的禁军也不过两万人。那金军一路南侵,韩将军五万大军都没能挡住他,凭什么他们扬州府就能抵住金军铁蹄? 蓝府尹此人一向知晓天命不可逆,已做好以身殉城的准备,只是舍不得自家幼子,便托了曾经识得的一位江湖游侠,叫他把孩儿带走,去找江州府尹。 蓝璩说道:“且请义士带我幼子去找江州知府康大人,若是形势紧急,义士便自作打算,我不欲此子加官进爵,便是做一个田野村夫,平安一生便好!” 那义士自然知道情况危急,连忙答应,两人挥泪拜别。 皇帝御驾从扬州府南门匆匆而去,扬州百姓惊恐万分,再顾不上什么祖宅家业,纷纷携妻带子,背着背篓挑着扁担,跟在皇帝车驾之后出逃。 恰好此时赶上运河退潮,大船不能行走,入不了长江,瓜洲渡船只寥寥,只有能乘百人的小船十几只,万人聚集瓜洲渡口等候船只,哀声遍野。 此时就算是船家坐地涨价,船位也有价无市了。瓜州渡距离润州府并不算遥远,中间还有荒山两座可留休息之用,是以许多百姓会凫水的,自下江欲要游到对岸去,死者上千。 岸上十分拥挤,人挨着人,竟有觉喘不过气来的。有妇孺抱着孩童跳到水中,水已淹没胸口,却还是要往水中船只走去,一边走一边托举孩儿,“哪个把我家大哥带走!奴来世做牛做马相报!” 可此危急时刻,又有哪个人愿带着个不相干的小孩走?岸边哭嚎声、哀叫声一片,能开走的船只却只有那十几只。 即使船只出行,也难顺当到对岸,有出了巨资成功上船者,船还未行到江中,便有水中强人趁火打劫,将百姓财资一一搜刮走,船中有老者骂道:“尔等顽贼!既有如此本领,又都是江南人,为何不相救,反而恃此行凶!” 那些个水贼冷笑道:“往常我等必斩草除根,今日饶你一命,还要大言不惭!”说着手持绳索,把那老头勒下船来,按在水中欲活活淹死。 此时却听破空声传来,此歹人被一支利箭当场射入后心,血染红了一片江水。 那船上的人赶紧跳下去个会凫水的,把那老头举上来,一船人又拉又拽,勉强把这二人拽上小船,再往远处望去。只见对岸出了几十艘小船来,船上有官兵喊话:“莫要惊慌,此船可到池州,有要上船便来,娘子孩儿先上!” 润州府派船出来了! 扬州百姓喜极而泣,“我就说潘大人不会不管咱!” 船只靠了岸,梁山军抽出刀剑来,制止抢上的流民,把有娘子孩子的人家先接到船上,而后逆流而上,一直到江宁府渡口,将百姓渡到大船之上,小船再回到瓜州渡,来往数十回,大船再从江宁府启程,一直运到铜陵。 百姓们都有船只可过岸,赵构却犯了难,如此紧急时刻,他自己也信不过江南,因此叫手下去搜寻大船,果然叫人得到一支可容纳几百人的战船,皇帝与百官坐上船,与流民一同西行。 赵构被吓得不轻,心中一点打算也无,只看着一直跟在身边的黄相公,心中才稍有些许安慰,此人自从他在磁州府时就一直陪同,遭此大难也未曾相抛,可谓忠臣矣。因此问黄潜善,“卿家可有章程,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依黄潜善所想,江宁府最好,但此时江宁府已经被潘邓占据,此人又态度不明,这个地方便不能去了。 黄潜善叹了口气,“如今局势,咱们只能去江州了。” 江州?赵构听着这地方,心里稍稍有些不情愿,“江州太南了些。” 黄潜善说道:“金军此时恐怕已到扬州了……” 赵构顿时打了个哆嗦,不再想些其他,“就依相公之言,马上派人给江州尹写信,说我御驾将到,叫他出门相迎!” 第277章 紧追不舍 赵构大军顺江西行,哪里瞒得过江南各府?江宁府看见御驾却没阻拦,而是派人快马告知苏州府。 林朔颇有些发愁,“属下瞧他们八成是往江州去,这如何是好?那江州康大人任由咱们如何劝说都不投降,十足的保皇派,叫他接了皇帝御驾,咱们要夺取江州可比从前要难上十分。” 潘邓吹吹纸上墨迹,说道:“不必心急,皇帝不去,咱们一时半刻也拿不下江州,如今皇帝到那儿,也便有了变数,局势如何便未可知了。” 正说着话,门外有人来报,杜将军来此。 杜迁见过了主公,见屋内只有林参军在,便说道:“池州接收流民,其中有流氓盗贼,巧言煽动流民意欲作乱,现已被捉拿。” 潘邓问道:“何人作乱?” 杜迁答道:“扬州府流民,是个姓李的,俞大人已派人详查,此人是扬州府辖下李家村的,平日里做个帮闲,十分逞凶斗勇。当日扬州流民逃难,他乃是在江中潜伏,见有小船路过,把其上百姓踢下水里,自坐上船来到池州府,因为人凶悍,旁的百姓都听他的。” 第296章 潘邓听了杜将军所说,听着只一小贼耳,“如此你便叫池州依法处置了吧。” 杜迁点头应下,只是他此次回来还有旁的疑虑,“如今铜陵城外已安置了流民点,铜陵县令下令让他们自己造房子,又派去医护人员医治伤病。眼见虽好,可俞府尹前几天与我商议,言说如今流民入江南,绝对不能大意,一来扬州人数众多,二来这里面来的人怕是有细作,如此一来,恐江南防不胜防……” 如今他们位置尴尬,北面一江之隔便是扬州府,那里是朝廷正统,而如今江南已经摆名了是造反,因此俞府尹怕扬州来者不善,或有细作潜伏其中。 潘邓看向林朔。 林朔深知主公脾性,说道:“如今事已至此,不能对扬州流民视而不见,该接收还是要收,至于细作一事,叫梁山军平日里多加警戒,妥善详查便是,不必因此废事。” 更别说如今赵氏宗庙有后,皇帝登基,又亲临扬州,他自家主公便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这几日里他正思索破局之法,想着在《江南风尚》上把时事版面扩大,往后多刊时事,当务之急便是在下月刊物之上细细描述皇帝南逃,自家主公却引渡扬州流民之事呢。 也好过苏州府有《江南风尚》如此一个利器在手,主公却不用它来宣扬自身,着实可惜。上次写了个什么传播甚广的文章,却是给那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宗泽正名! 明府尹既然有那写文章写得好的胞弟,也该给自家主公宣扬才是!如何不把主公英明神武攻入汴京城,救百姓于水火的图片画下来,也登在刊上?真是书生气!都到这节骨眼上了,还做好事不留名呢!现在他家主公缺的就是名! 是以林朔跟主公讨要差事,把那编辑部要来,现已把下月重点两篇文章构思好,欲用阮记者在《汴京人物志》之中首用的街头采访体,去采访扬州流民,好好下一下他皇帝的脸面! 是以收容流民一事便不光是收容流民了。 潘邓也很赞同林朔之言,人口就是资源,也是底气,两浙江东虽人口密集,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与他前世来说几乎是九牛一毛,是以他不怕人多,只怕人少。 “你回到铜陵去自和县令与俞府尹说明,难民众多,盗贼却少,不可因噎废食,做好巡逻与防备,以不变应万变。” 杜迁便知了主公决心,来此传了话,自去铜陵复命。 杜迁走后,润州府有人来报,金军已到扬州府城外,要扬州府尹交出皇帝,不然便屠遍扬州城。 潘邓本来舒展的眉毛猛然皱紧了,金军要屠城? 林朔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骂道:“无耻胡狗,贪得无厌。” 潘邓问道:“这是几日之事?” 斥候官恭敬答道:“昨日之事,小人紧赶慢赶,今日才到苏州府。” 潘邓叹了口气,“扬州危矣……”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缓缓说道:“派人传信关将军,让他北上支援扬州。” 林朔听了这话有些吃惊,进而又有些忧虑,“主公,广德军将士如今亟待去江州……怎可因扬州府一地坏了我江东大事?” 潘邓心中也知此时派兵去扬州府不和他们之前定下的大计,他抿了抿嘴唇,然后说道:“宋军没一战之力,我等就在江南,难不成眼见着同族被金人屠戮,我虽有角逐中原之心,可此心初起,也是为得庇佑一方百姓,如今不可本末倒置。” 林朔还想说些什么,潘邓又说道:“……刚才我细细想来,江南尚有一战之力,同族挥刀只点到为止,异族屠戮却不死不休,金人欺我中原太甚,人人得而诛之,便是为了同族之情,我等也不可视而不见。” 一支把屠城挂在嘴边的军队,必不是正义之师,也由此可见金人傲慢,全然不把异国百姓放在眼里,真要任由他们攻入扬州府,扬州百姓危矣。 出兵一事还需商议,苏州府幕僚齐聚堂中,明府尹与袁参军对视一眼,眼中皆明白对方之意。他们愿意跟随主公,便是因为潘大人乃仁德之人,如今大人这番改弦更张,也可说是情理之中了。 既明白自己跟随的是一个心系百姓的仁爱之人,便也不能埋怨他不顾大局,私自改兵扬州。既然如此,不如顺应主公之意,把扬州救下来之后再谈其他。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袁参军说道:“既然如此,宜尽快出兵扬州府,只是我等贸然相救,以何名义出兵?” 此话一出,众人才想到此处,是呀,现在他们都造反了,却要自己收整兵马去救扬州府,他们有什么名义前去相救?难不成要他们江南上赶着? 潘邓看向师叔,徐参军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便前去扬州府勤王也未尝不可。” 众人听了此话,先是愣怔,后又恍然大悟,反正他们现在也没真揭竿造反,便如汴京城一般声称勤王,既能有个好名声,又能名正言顺,只顺了主公心意,把金军赶走,扬州府再由他蓝大人驻守便是了。 * 建炎元年十一月,金军攻破扬州府,府尹蓝璩身死。第二日江南梁山军赶到,驻守扬州城,驱逐胡马。 金军大将粘罕明白自己已到了大宋南方,面前那支军队还是那潘邓率领的,遂也不如在北方时那样横冲直撞了,找人打听了皇帝行踪下落,得知新皇顺江西去,自领大军绕路扬州城,也一路西行,紧追不舍。 扬州前一日刚刚城破,大火烧了一夜,第二天梁山军刚一到此,金军便撤兵而去了,扬州府官员都痛骂皇帝,若不是他执意到此巡视,扬州怎会遭逢大祸? 骂完了皇帝还要背地里埋怨江南,既然前来相救,为何不能早一日?非要眼看着他们扬州城破才匆匆赶来,这潘邓好狠的心,必是想要收服扬州,才出此昏招!果然是大反贼! 却没想关将军眼见金兵败走,自己也带兵撤退了,扬州府众官员这才傻了眼,急忙阻拦,“关将军要往哪去?” 关胜做事一板一眼,“主公要我等解救扬州,勤王救民,如今金人已经撤退,我等自当回归复命。” 这怎么能行!扬州府小吏颇为识相,赶紧说道:“将军何必急着走?如今皇帝南下,府尹身死,扬州城无主,军民大乱,正需潘大人这样的救世英才来扬州主事呀!” 其他人听了之后也纷纷呼应,“潘大人一日不来,扬州如何安定!” 关胜才没功夫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整兵带着大军回归。 走时扬州百姓都来送行,关胜看着瓜洲渡人山人海,收了耆老一篮子鸡子,便没再叫梁山军拿百姓一针一线,对百姓说道:“过些天张相公便到,尔等自安居。” 待到回归江南,关胜将士兵驻扎在润州府沿岸,又叫人把鸡子送回苏州府主公府上。 * 《江南风尚》十一月刊发行,赵构也乘船一路疾行,快到江州府了。 江州府通判刑名扬看了刊物,又听了东面各府传的消息,哪敢让皇帝进城?那大名府和扬州府都依次被金军攻破,如今皇帝要躲到这里来,没准也会给江州带来灾祸呀!江州不能让皇帝进城! 不光他这样想,城里面的大户同样也联袂而来,到他府中拜访,刚一见面便痛哭流涕,“通判大人救我等!那刊物里面写了,大名府和扬州府都被金军劫掠了个干净,皇帝要是来到江州,再像之前一样不战而走该如何是好?他倒是能再往南走,可咱们江州难不成也要如大名和扬州一样,不明不白的陪葬吗!” “江州一城的百姓都仰仗老父母庇护,求大人救我等!” “……府尊大人面前,我等皆说不上话,只刑大人还肯听我百姓一言,大人慈悲,千万叫府尊大人高抬贵手……” 刑通判哪里禁得住百姓哭求,一一劝慰他们归家,之后去府尹府上找康大人陈明利害,“乱世之中,不能再谈礼义,金军一路追赶宋军,就是想要活擒皇帝,大人执意要迎皇帝进城,将江州一地百姓置于何地?” 第278章 江州浮动 康府尹听通判官一言,得知府中大户皆求平安,内心也很触动,只是他心中还有赵家天下,若是世人都忘了赵宋,中华基业何在? 是以叹息道:“就算我不纳皇帝进城,这一城的百姓或可保住,但是太上已然北狩,官家亦身死于反贼手中,如今仅余此一线血脉。若天子得以继位,明主临朝,则社稷可安,百姓可宁。若听任皇室遭屠戮,金军入侵,肆意掠夺我华夏子民,那才是灭族灭种之大祸!只要能保住国祚,守好疆土,便是我一人一家一城身死,又有何惧?” 康大人无论如何也劝不动,刑名扬无可奈何,回到了自己府中,家中还有一个大户家主没走,一直在这里等候,见通判大人回了,期盼地看着他。 刑名扬哪里料到还有人在府中等候?心中大感有负众人所托,颇抹不开面皮,冲那人摇了摇头。 那人眼中希望暗淡下去,也摇头叹息。正好这时候有人来报,说是扬州府有人相投,要见刑大人,那家人犹犹豫豫,“看着是个好汉……只是不知为何还抱着个娃娃。” 第297章 刑名扬虽不知来者何人,但依旧告别了大户,叫客来见。少顷一人步入堂中,此人面目硬朗,身高膀宽,可见是个好汉,他也如家人所说,怀里果然抱着个孩子。 那人见过刑通判,俯身施礼,“小人姓李名俊,乃是江州本土人,飘零半生,曾到孟州牢城营做一押牢节级,后实在思念故乡,又想返回江南。路过扬州府,得遇府尹蓝大人,引为至交。今扬州危急,府尹托孤,故某携其幼子到江州来拜康大人,却没想康大人拒不见来客。小人素来听闻刑大人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故来拜访,还望大人引见!” 邢名扬这才知道面前的人是何人,又看向这看着只一两岁的小孩,“这就是蓝贤弟家衙内?我当时府中公事繁忙,得知他喜得爱子,只送些表里过去,并未拜访,如今过去一载,一见已是个小英才了!” 李俊连忙把手中孩儿送到刑通判面前。 刑通判见孩子烂漫天真,完全不知外面发生何事,一副可爱样子。他悄悄问李俊道:“可知蓝贤弟如今怎么样了?” 李俊满面悲痛,说了扬州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蓝大人誓死守城,只为了皇帝能够安然离开,扬州城破,那群胡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后来听传言所说……大人已经身死了。” 邢名扬顿觉悲从中来,心痛欲绝,放声大哭,李俊起先还想劝慰,到最后也跟着哭起来,“我与几个兄弟皆被知府所救,尚未来得及报恩,如今恩人已不在,我实在是不忠不义之人!” 两人哭声引得夹在他俩中间的蓝小衙内也哭了起来,堂中三人齐哭,过了好一阵刑通判才止了眼泪。 刑通判见面前义士形容憔悴,便把小衙内抱起,叫自家家人给这小孩做些吃食,再哄他休息。 自己则问起义士扬州之事,李俊讲了他自扬州入长江之后,一路往西走,没过两天就听闻扬州城破,这一路上的艰辛险阻。 如今总算到了这江州故乡,李俊心痛万分,“蓝知府为人中正和善,扬州百姓皆称赞,知府实不该遭此大祸!” 刑名扬听了这义士详细讲述沿路流民逃难之景,真感大难临头。 李俊说了沿途种种之后,又问通判大人:“我来时听闻百姓有传皇帝欲到江州,此事是真是假?府尹康大人如何说?” 刑名扬沉默一瞬便如实回答,“皇帝正往江州赶来,康大人要开城门放皇帝进城。” 李俊惊骇万分,“万不能开城门!金军残暴,都是没有人性的畜牲!他们一旦得知皇帝在我江州城中,怕是江州要承受比扬州还要大的怒火,到时一城的父老乡亲该如何是好?” 刑大人却沉默不语。 李俊顿时有些慌张,又问道:“康大人可是心意已决?” 刑名扬点了点头。 李俊立时起身,不顾劝阻走到偏院之中,抱起小衙内,“并非信不过大人,只是某实不敢负蓝府尹所托,前日托孤,让我务必保住幼子性命,如今江州危矣,我待另寻他处!” 刑名扬哪里能让他走?上去拉扯,“义士这是作甚?我与蓝贤弟素来交好,如今他家衙内到我府上,岂能就叫义士这样离开?康大人虽一力主张让皇帝进城,可城中百姓皆不愿,这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李俊被他拉住,站在原地沉思良久,然后说道:“我之前半辈子,心中所愿乃回到江州,如今重归故土,却不能保一地平安,想到从前还自认为好汉,实在惭愧……”他看向邢通判,“小衙内是恩人托付于我,我已是无勇之人,如今如何还能无信?大人珍重,李某告辞。” 说着抱紧怀里小孩转身欲走,刑名扬苦苦相拦,恰在此时,有衙役前来通报,“通判大人,康大人招府中官吏问话。” 刑名扬赶紧说道,“此事未必不能转圜,义士何必先走?且在府上等我归来,莫说义士行途劳累,这小衙内也得歇歇脚呀!” 李俊听了此话,又看看怀里小孩,这才勉强留下,“我等通判归来。” * 江州府议事厅内,文武官吏窃窃私语,见到刑通判来了,一路走坐到府尹下手就坐,这才止住话头。 康元统说道:“如今御驾将至,可金军也在逼近,诸位有何法镇守江州?” 兵马都监胡成上前请令,“金军杀我大宋百姓,着实可恶至极!如今他敢来我江州地带撒野,摆明了是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莫将愿率领三千人马驻守江边,驱逐金军!” 府里文书官紧忙劝道:“胡都监莫要冲动行事,金军此时也并没到江东之内,只要他不到江州府,按理来说,都不算是在咱们的地界上撒野……” 金军说白了捉的是那皇帝,与他们江州人何干?这些个想要恭迎圣上的,无非都是府尹都监之流,这些大官们家乡不在此,倒是一身轻松,出卖乡土不心疼,只为了给自己赚爵禄。可苦了这众位江州府吏员,他们可是世世代代都扎根在江州,不能没了这片地呀! 皇帝是谁有什么要紧?管他上头的人是哪个,他们照样做江州小吏!可若是金军来此,叫这江州百姓如何活命? 是以堂中吏员百般劝阻。 孔主簿却不似寻常小吏那般胆小,满心想着圣驾到此,他们这些护卫有功之人怎样也能做个天子近臣,因此心中十分期盼皇帝到来,捋捋胡须说道:“话也并非如此说,金军起初在扬州作乱,如今顺流而上,追杀宗室,谁又能知他是否会对我们江州不利?不可不防。” 屋内乱哄哄吵成一团,堂上主官要保卫江州之策,吏员们却十分不愿皇帝到江州来,直说不放皇帝进城便是万全之策。 刑名扬又想到白日里李义士与他所说的路途之中流民上万,和蓝贤弟身死之事,一时只觉心中急躁,开口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康元统却说道:“大人白日与本府所说之话,便不要再说与堂中人听了。” 刑名扬康大人拱了拱手,而后开口道:“大名守兵几人?扬州守兵几人?我江州又有多少守兵?开城门放皇帝入城,必遭金军屠戮!” 康元统顿时瞪圆了眼睛看他,刑通判赶在康大人开口之前又赶紧说道:“若说能与金军抗衡者,整个大宋只找出两位来,一位是那燕山王董平,另一位就是苏州府潘邓。董平在北地且不必说他,诸位岂不知潘公有割据之心?我江州又属江东路,按理来说该收入此人麾下,如此何不派人到苏州府传话,叫潘公大军庇佑?” 胡成听了他这一番胡言乱语,嗤笑道:“通判大人岂不是叫我等去做乱臣贼子?” 刑名扬说道:“我只知如此可保一地百姓,若众位不愿背负奸佞之名,便叫我刑某去信苏州。我曾在苏州府任一届通判,此任乃是前朝罪臣韩钟况任府尹,当时我被韩府尹诬陷入狱,后幸被潘公所救,因此有数面之缘。诸位但凡若有一丝心力想救江州,便知此为唯一良方,某身为一方官员,自也愿救一方百姓,诸位若说也可,凡事由某一力承担!” 这下堂中众人便不说话了,不管认同与不认同,都看出刑通判真乃仗义之人。 康元统却不能叫刑名扬真去给那反贼写甚么信,安抚刑通判说道:“我江州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白日里通判与我说过,城中大户皆愿守卫江州,既如此,便叫胡都监加紧练兵,以御强敌!” * 刑通判失魂落魄回到家中,见到李俊和蓝小衙内,这才恍惚又想到二人,“我都糊涂了,近些日子繁乱,越来越不记事……” 李俊问道:“如何?” 刑名扬沉默不语。 李俊便知了,说道:“江州必破,我明日告辞。” 刑名扬却突然说道:“义士既是此间百姓,不想救江州吗?” 李俊说道:“我自幼长在江州,怎会不想救江州父老?只是李俊乃是一无名小卒,又能做何事?只能不顾大义而报我恩公小情了。” 刑名扬说道:“你就算把衙内带走,他日后又可会读书识字,考取功名?真叫他做个田野村夫,又如何对得起蓝贤弟?” 李俊默而不语。 刑名扬说道:“我有一策,即可保江州父老,又可保衙内平安顺遂,只求义士为我做一事。” 李俊抬头看他,“大人但说无妨。” 刑名扬说道:“我今夜写书信一封,只求义士帮我带到苏州府,送到潘大人府上,求他来救江州!” “啊?”李俊顿时瞠目结舌,要他去见潘邓? 这怎么能行? 第279章 建炎元年腊 李俊顿时发起愁来,他这么多年来没回到江州,可不光是因为近乡情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江东归那潘邓所管,他不敢回来呀! 想当初宋江哥哥受难,江州劫法场之后,他与兄弟众人便离开家乡直奔梁山落草。那潘邓做东平府府尹之时,诏安梁山众,他和自家兄弟童威童猛听宋江哥哥之命狠狠刁难了独自上梁山诏安的潘府尹,不光得罪潘邓,连他身边跟着的那叫郓哥的小兄弟都得罪得不轻。以至于梁山众好汉被招安后,自己和江州兄弟欲就此离去,却在半路被那东平府厢军捉个正着。 第298章 自此自己和童氏兄弟就被发往孟州牢城营,那张衡张顺兄弟比他几个还要惨些,直接被潘邓发往登州沙门岛,自此再无音讯。 他自到了孟州牢城营中,因为人勇武,受了管事看中,叫他做个文书。后管事老而去职,他便成了节级,把童氏兄弟救出之后,本欲在孟州城安乐后半生,却没想他兄弟三个自小在浔阳江上过活,哪里受得了在这泥土地上讨活路?被关押时还好,一旦自由,夜间都仿佛能在耳边能听到浔阳江水声,十分想回江上去。 是以兄弟三人商议一番,告别老管事后离去。可他三人一路都走到扬州府了,听说了潘邓在苏州驻军,两浙江东都归他管,愣是没敢下江南。 童威当时还劝慰他,“大哥,左右扬州府也有运河,够咱弟兄讨生活了,咱别回去了,那姓潘的小心眼,再叫他逮着咱可怎生好?他现在可不是府尹了,是宣抚使了!两路二十四府,都归他管!” 事有无奈,只能如此,是以一直到了蓝府尹托孤,他兄弟三人才重回江州,也是十年来才重回故土。 可如今刑通判托他往苏州府走一趟,这该如何是好?那潘邓听了是他来送信,莫说江州一事,怕是连他自身性命都难保! 刑名扬看出了李义士为难,他自己面上神色也暗淡下来,说道:“此事机密,需得找信得过的人做,人非但要可信,也要有本事才行,我看李义士是个中豪杰,又是重信守义之人,没想却也不愿为某走这一遭……”说着坐在椅中,低头不语。 李俊哪里听得了他这样说?犹豫几息,最终还是牙一咬,心一横,“既然通判信得过我,某愿为通判执使。” 刑名扬顿时转悲为喜,“如此一来,多谢义士!” 李俊转而说道:“只是望通判千万与我照顾好蓝小衙内,我身边还有兄弟二人,且请一并来府中看护衙内。” 刑名扬哪里有不答应的,“此乃应有之义!”而后当夜便写了书信,叫李俊趁夜离开江州府。 * 李俊当晚走后,邢通判也要开始着手府中兵防一事,首要就是坚壁清野,然后集结城中青壮,固守城墙。 皇帝欲到江州来,还引来了金军侵略,江州的富家大族最是心慌,他们先是暗地里联合,到刑通判府中求说和。但江州府做主的最终还是一府之尹,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康大人不松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一点办法也无。 一计不成,又寻他法。这些富家大族组织起来的家人青壮,原本是用于保卫乡里的,但康大人决定坚壁清野,要征用各家力士用来守城,各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把自家家人献出去守城便是,只因此时大家的目标是一样的,都不愿金军攻破江州。 只是关于青壮的分配上,江州府孔主簿官和兵马都监胡成起了分歧。胡成身为武官,自想立得功名,这个时候能够杀退金军,保卫皇帝,加官进爵是妥妥的,因此他执意要先练兵。 却没想孔主簿已先一步把征过来的青壮集结成几对队,都到江州府城内用来修园子了,如此好让皇帝来了之后住得更加舒适。 想那几十里之隔的南康军好歹还有个出了名的周公爱莲池,他们江州却没什么有名的园子,实在可惜!不趁现在修一个出来,如何叫朝中大臣高看江洲一眼? 这才是该干的正事! 可被拉去修园子的人都不傻,如今这样紧急时刻,怎能做这种没用的事!没见那新一期《江南风尚》中是如何写扬州难民的吗?金军真要兵临城下,靠着这些个园子能阻挡铁蹄不成! 是以富户大族和江州百姓愈加不满,这园子虽被康大人紧急叫停,可积压下的矛盾无法清除,江州府内气氛愈加紧张。 * 与此同时,皇帝一行人正在逃难,他们身后金军紧追不舍,长江南北沿岸的各个州县都十分紧张,生怕遭逢金军铁蹄。 谁不知道那些个胡人行军打仗都不带粮食的,那大军兵马嚼用是哪来的?全是靠着边打仗边抢来的!真要是遭到这群人围城,那还有得他们老百姓活命?是以各个城池都城门紧关,生怕被这一群野狗盯上。 事实上他们的猜测并没有错,金军的情况的确紧急,粘罕率军攻破扬州城时,他手下的部将只有八千人。精兵疾驰南下,已经到了要是三天没有粮食可以抢,或者是打了败仗处境就很危险的地步了。 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金军依然是战无不胜,因为宋军已经被吓破胆了。 赵构一边慌不择路,一边也看了新一期的《江南风尚》,里面的皇帝被金军追得十分狼狈,难民口中还说皇帝定是亡国之君。赵构两眼通红,狠狠地将刊物扔到地上,冲着群臣发火,“为何要到这南方来!” 汪伯彦拿出帕子擦擦额头上的汗,“陛下息怒,如今天下只有这南方才是好地方,金军寻常不会攻到这里……我等若不来这南方,难道还待在汴京大名吗……” 道理倒是这个道理,汴京已经历过两次围城,北方确实不安全,可谁又能想到金军能一直追到这么南的地方呢? 黄潜善上前安慰道:“如今金军虽然紧追不舍,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缺陷,待暑气渐盛,彼北狄之人必难耐酷热,自当退去……” 赵构气得牙痒痒,“你早上个月就这么说了,他们到了现在现在还没走呢!如今才只腊月,要等到天热,我尸骨都凉了!” 赵构心急如焚,“……那金军一路上烧杀抢掠肆意妄为好不快活!他们杀的都是我大宋的子民,抢的也都是我大宋的粮仓!务必设法使其停下,我等不能再如此仓皇逃命了!” 此时突然有士卒奏报,黄相公让其来见。 他们此行被金军追击,沿途州府又大门紧闭,是以也难以补给,中途遇到大船,便隐藏身份向其采买粮食和酒水,却不料这士卒眼见着出去不久就回来了,显然并不顺利,诸公皆问为何,那人吭吭哧哧说道:“那,那几个江西人好生可恨!他们只说不收太上钱币,称之为,称之为亡国之钱!” 众人皆吃惊,赵构更是满面通红,气得把案上几本书全划拉下去,带着瓷杯瓷壶碎在地上哗啦啦地响。 堂内噤若寒蝉,没一人敢吱声,不一会儿又有急报,那斥候官进入堂内,虽察觉出气氛微妙,但事情实在紧急,也不容他察言观色了,急急说道:“不好了!金军沿途放出警告,说各州府谁若是打开城门放御驾进城,待到他们攻破城池的时候,就是屠城之时!” * 长江形势危如累卵,却没给苏州府带来多大的慌乱。 进入腊月,苏州便一片热闹景象,张灯结彩之余,上工了一年的百姓最关心的事莫过于今年的年终奖会有多少银钱,这年假又会放多少天? 年底将至,府中各工坊也开始总结年终报告,又纷纷邀请潘大人莅临指导。潘邓先是去了肥料厂参观一番,而后便去了苏州军工厂。 凌振带领着主公参观工厂,一边说道:“这震天雷是去年所用,经了主公北上勤王,与那金军一战,杜将军回来与我说,这战炮威力够大,就是拉着它作战颇有些不便,不如守城来得爽快。那次之后小人便想,这作战‘机动’为第一要事,怎可本末倒置?年初又听闻作院新出精铁,特研制新战炮,名为霹雳炮,此炮更轻便,射程也更远,威力巨大,稳定性高,今特呈于主公之前,以供验看!” 潘邓挑挑眉毛,“这霹雳炮便是之前指挥在信中所说?” 凌振自信满满,“正是此炮!” 潘邓便说道:“军工厂又有新武器,乃是我苏州府大事,该叫几位参军以及府尹前来,共同验看。” 武松便叫随行人等去叫诸位官员到苏州府南虎丘空旷处,待到人齐了,凌振才挥了小旗,点火试炮。 只见几个训练有素的梁山军推着炮车疾驰到隐蔽处,一人指挥,几人听令,随着红旗划落,一声声炮响炸在耳边,数息过后,伴随着震耳欲聋之声,山摇地动,土丘暴裂,足可见此炮威力巨大。 潘邓拍拍手,“好!” 袁常棣也笑道:“恭喜主公得此利炮!从此往后当所向披靡!” 众人看此炮,也都满脸欣慰,后凌振又演示了军工厂中新制的蒺藜火球。此物依潘邓看有点类似于前世的手榴弹,扔出去后便会爆炸,从内部弹射出铁蒺藜,对金军骑兵来说乃一大利器。 又有突火枪,乃是以竹筒为枪身,后点燃火药便可发射出箭头,形制已有些像前世的手枪了。 众人便在虎丘看了军工厂这一年来的成果,待到夜晚回府之时,有衙役通报北方有人来投,明瀚海接见此人之后又连夜引荐给了主公。 彼时潘邓已要和亲亲师叔一同安置了,听了有人来又穿上衣袍到外间迎接,他一边往外走,迎面走过来一人,笑容明朗,言语亲切,“白日里已听闻虎丘阵阵炮声,恭贺主公得此利器!” 第299章 潘邓抬眼一看,此人不是陈留太守、曾与潘邓共知东平的晁少古又是谁? 第280章 雪夜见少古 晁少古前来相投,潘邓喜不自胜,拉着他到偏厅,叫人备下宵夜,屋内灯光亮起,此时天上竟飘下点点雪花来。 潘邓说道:“今年下小雪格外晚,往常年月十一月就有飘雪了。” 晁少古说道:“北方早已有大雪,南方温润,雪也秀丽。” 二人就坐,寒暄一番,晁少古说起来时沿路之景,后又说起北方形势,“……那李纲不知怎的得罪了新皇,皇帝派他留守汴京,可汴京城他又哪里敢进去?不去汴京,直把气往我身上撒,他自己留守陈留,把我挤出来了!” 晁少古叹道:“我猜测八成是他总想北伐,惹怒新皇之故……还有那宗老大人,我曾为他写文的,他也不知因何缘故被新皇厌弃,被派到西北做太守了……” 晁少古十分唏嘘:“可怜宗大人一把年纪,还要如此奔波……” 潘邓笑着斟了酒,晁少古连忙接过,二人对饮而尽。 潘邓说道:“少古此番南下十分艰辛,你能特地来苏州府投我,我心甚慰。”说着又斟了一杯酒,“且再请一杯。” 晁少古也满面微笑,二人又喝了一杯酒,他说道:“主公说得是哪里话?晁某早些年间因元佑一事仕途坎坷,还是登了陈太师门上,才有的今天。彼时太师还是权知开封府,眨眼之间已过去八九年了,太师待我如待亲门生矣,我与大人又有同知东平之宜,如今潘大人雄踞江东,我怎能不来?” 潘邓说道:“如今江南正是缺人手之际,少古来到,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晁少古便站起身来,行了大礼,“我到江南岂不正为此而来?必为主公殚精竭虑!” 潘邓赶紧扶住他,“少古缘何如此,快请就坐。” 门外李迁送了菜肴和鱼辣汤来,给二人各盛上一碗,晁少古接了汤碗,说道:“说起来我白日里听到的虎丘巨响,可是府中研制新炮了?” 潘邓把碗里芫荽末搅匀,喝了一口热乎鲜汤,说道:“正是,少古可还记得当初在东平时招安梁山众匪,其中有个叫凌振的,绰号轰天雷,是个制炮的好手,如今江南武器精良,也多亏此人。” 晁少古也照猫画虎夹了一箸芫荽末,放到辣鱼汤里搅匀,喝上一口,果然鲜美,在这冬日里甚为热乎,“……我如何不记得他?在那之后主公南下平方腊,东平作院都是我在管,与此人常常见面,是个奇才,如今想来,好几年未见了。” 晁少古把汤碗放下,之后说道:“……我要说的也是此事,那李纲在陈留时,细心想了对付金军之策,金人有马匹且善骑猎,而我大宋缺马,这是难以弥补的弱势,且马场朝夕之间不可建。李留守想到最后也只想出几策来,一来建造战车,以战车御敌;二来勤练拒马阵,绊马索,铁蒺藜,让金人马失前蹄,如此可以抵挡;三来坚守城池,火炮扰乱敌军,不与金军起正面冲突。除此几策之外再无他法矣。” 潘邓说道:“此事我苏州府也想过,御敌之法,左右不过这几样,利炮已成,这战车则是五年之前就在研制,卫三郎为此多付心血,如今可算是能鞣出六尺长的车轮了。” 晁少古颇为惊讶,“如此巨大!可见颇费心血矣……今日听到炮声,我心中也甚安稳。只是不知如今金军沿长江西行,主公是何打算?” 潘邓听到此话手停滞一瞬,把筷箸放下,叹了口气,“早先我欲得江州,大军已派向广德军,后金军攻扬州,我心中不忍百姓受此异族屠戮,便又派关将军前去解扬州之围,如今……” 潘邓默默不言,晁少古也把筷子放下,“原来如此,解救扬州乃好事一件,主公为何闷闷不乐?可是之后行事还没有章程?” 潘邓说道:“我不瞒少古,确有一事在心中横亘,不知如何是好。” 晁少古紧忙说道:“主公但说无妨。” 潘邓悠悠说道:“我当初起事乃是为钦宗赐死,不得已而为之,十分仓促;北上清君侧之后,回想种种,也确实觉得如今之势难以称霸,遂再回江南;可如今形势,新皇即位,我江南终归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赵宋在当今世上乃是正统,而我原为宋臣,我江东纵有吞天掠地之能,却怕防不住天下读书人悠悠众口。即使能坐上高位,却怕德不配位,终有隐忧,此事不知如何是好。” 晁少古听此疑问,怎能不知潘大人与他推心置腹?遂拱了拱手,而后笑着说道:“我原不明主公之心,究竟意欲称皇还是只愿称霸,如今主公这番剖白,我便明了了。” 当时事发紧急,许多事怕是没来得及想明,如今再看,主公所图不小。 晁少古说道:“主公多虑了些,不过此确实是件大事,需从长计议。”他想了想,而后说道:“主公只说江南已反,怕是江东诸位当局者迷了,试问如今江南真反了吗?” 潘邓有些迷惑地看他。 晁少古说道:“主公在汴京城门前退避三舍,而后救助汴京百姓,种种均被天下人看在眼里。后金军撤退,天下都在观望主公入主京城之时,主公却又洒然离去,只留下一句天神谶言,‘驱除鞑虏者,北定中原也’。这如何称得上是反?主公乃大忠大义之人也!” 潘邓:“……这,可我江东确实已反,且当初钦宗坠城而亡,皇帝因我而死,这事过后,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晁少古大笑,“原来根结在这,主公忒死板了,那钦宗怎么死的,旁人说了不算,只一人说了算!” 潘邓问道:“是谁?” 晁少古便凑近了,在主公耳朵边上说了一个名字,而后再耳语一番,“……如此一来,再无名不正言不顺之忧,之后主公只需静待时机,便可逐鹿中原。” 潘邓退回到座位上,细细想来,确实可行,“……只是自起事以来,于这大事之上所做谋划,少有准成,往往有以古制今不达事之变者,少古之策虽佳,却不知能否成事。” 晁少古说道:“世事变幻,须臾之间,主公只安定本身,足可以不变应万变矣。” 说话之间,天已由暗转明,黎明已至,屋外换了银装。 * 潘邓回到房中时天蒙蒙亮,屋里还很暗,他悄悄走到床前,欲趁着时间尚早,睡个回笼觉,解发冠的时候却看见床上人已睁开眼睛。 潘邓凑了过去,徐观掀开被子叫他躺在自己被窝里,而后环抱住小师侄,两手握住他的手,给他取暖。 潘邓絮絮叨叨说了北面的大事,而后说了晁少古之策,徐观闭着眼睛听,之后说道:“他真是师兄一手提拔起来的,所思所想和他一样。” 潘邓愣了一下,“师父也这样想吗?” 而后想起什么,眉毛一拧,转过身去,叫师叔直视自己,“师父给你写了信?” 徐观:“……” 徐观说道:“并没有,我看他撺掇董平做燕山王,而后又管朝廷要兵要粮,猜的……” 潘邓还是怀疑,“他真没托人送信来?” 徐观看他一副狐疑的样子,伸手捏了捏潘大人脸颊,而后把他揽在自己怀里,叫他靠着自己胸膛上的热气暖身子,“他若真写了什么信,哪里瞒得过你?” 潘邓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遂不再想这种种烦恼,靠在观哥儿胸口睡着了。 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武松在外通报。 潘邓抬起脑袋睁开一只眼迷糊问道:“找好住处了吗?” 武松说道:“托人在东四街赁了一处院子,位置上好,就是院落不大,尚待装饰,属下又派了两人跟随,已叫晁大人安置了。” 潘邓就放心了,武松办事他不操心,遂闭上那只眼睛,又躺回去了。 武松却没走,“属下回来路上遇到一人。” 潘邓又懒洋洋抬起脑袋,“谁?” 武松说道:“原来梁山上的好汉,名叫混江龙李俊的,他从江州来,带来江州通判官刑名扬书信,托我代为转达给主公。” “嗯?”潘邓反应了一会儿,用胳膊肘把身子支起来,李俊?刑名扬?江州?他赶紧坐起身来,把衣服穿上了,“信呢?” 武松便进门把信件递给主公,潘邓拆开之后从头看到尾,“他送信到这儿来走了多久?” 武松抱拳回道:“属下没问。” 潘邓说道:“既然如此,叫他来见我。” 少顷武松带着李俊步入堂内,潘大人早已在此等候,李俊一见潘邓,单膝跪地纳头便拜,“李某为人轻狂,从前多有得罪,还望潘公见谅!” 潘邓上前去扶起他来,“从前种种,提它做甚?古有一笑泯恩仇者,李俊兄弟如今得以再回江南,便将前情忘却了吧。” 李俊听了这话,这才敢坐下。 潘邓问道:“你从江州到这儿来,走了多久?” 李俊拱手答道:“十八天。” 第300章 潘邓便知江东恐有不妙,还是叫他细细说来江州之事和这些天路上见闻。 李俊一一说了,而后问道:“潘公可救江州?” 潘邓叹了口气,沉思良久,而后说道:“怕已来不及了。” 李俊脸上顿时有错愕悲凉之色。 潘邓继而说道:“我大军不在此处,不过倒是有支军队可做应急之用,李俊兄弟既然已送信来此,不如跟随我军中人往湖州一趟,再替我送一封信去如何?” 李俊哪里有不应的,拱手说道:“但凭大人差遣!” 第281章 江州自救 皇帝御驾就要到此,金军传信也到达此处,“迎皇帝进城者屠城!”,明晃晃的威胁让江州府人心惶惶,越来越多的百姓想要南逃。可小家小户带上家人钱资走就走了,那些大家族,根基都在江州一带,田产家业都在此,想走也走不了。 童氏兄弟眼见局势动荡,自家大哥没回归不说,连书信都没有一封,因此劝说刑大人,“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般紧急时候,人都要为自己着想,大人何不收拾家当,带着妻小,由我二人一路护送,咱们一行人去南方避难?如此也可保得一家平安!” 刑名扬叹道:“我为一府通判,自该护佑一地百姓,若我等一走了之,百姓如何是好?” 童威童猛二人劝说不动,皆摇头叹息,找了个晴天晌午,由童威去水边买了艘小船,二人乘船带着蓝小衙内离去了。 江州局势危急,与此同时还有府内沿途的小县向州府求援,可如今州府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管别地?金军烧杀抢掠,在内陆之内如入无人之境,当地厢军很快溃不成军,四散奔逃,江州一地哀鸿遍野。 也有许多下县组织了自卫军,乡勇游侠聚集反金,官府顾不上他们,可家人田产都在此,无论如何也得扛起锄头反抗自救。 大批下县流民涌入州府以求庇护,百姓怨声载道,“遭瘟的世道!我家在这片水土上生养了几代人,从来没听过哪天草原上的胡人能打到这儿来的!” “皇帝不来我江州,我江州百姓哪里用忍受胡狗铁蹄!” 江州府大户开始趁势煽动人心,由王家牵头,几家富户联合起来收拢流民,让流民百姓都参与守城。同时暗中联系先前他各家与府中厢兵一同训练的力士乡勇,叫他们万万把控住局面,守住城门,不要放御驾进城! 江州大户又聚集一处,在王家宅内商量如何保住江州。 “……你几个都与自家力士传话了没?如今局势危机,非是我等不恭敬皇室,实在是力有不逮,江州城这尺寸大的地方,如何能做首都?” 王豪答道:“是了是了,我几个都已告知自家守卫,到了今夜子时,若是情况不变……”他压低了嗓音,“……直接关了城门,咱们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关紧城门拒不迎圣驾,杀了康元统和胡成,叫刑大人带咱们投奔苏州!” 屋中寂静无声,只几个人眉目之间传达深意。 一人似乎是觉得他们这样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自打了个呵呵,说道:“此事也不能怪咱们,那大名府大方之地,四京之一;扬州府更是繁华无比,四通八达之处,这两个大府那朝廷尚且守不住,到了我江州来,只是徒增烦忧罢了。” “就是就是……”几人呵呵笑着,把这事翻篇,又各自互通有无,便回家中去了。 * 夜间时分,几人去而复返,又在王家堂中聚集,焦急等待子时十分,一人有些犹豫地说道:“咱们行事如此仓促,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他身边的王豪把茶杯往桌上一搁,“莫要自己吓自己,我看那胡成也是个庸才,在这江州府一地,百年都不见战乱,他不见得就懂用兵打仗,八成是个花架子!如今我几个计策万全,胡成出城巡逻,我们便先捉孔主簿,而后点火传信,四面城墙处都安排了咱们的人,必万无一失!” 几人焦虑的心情得以缓解,都静待家人起事。可亥时已过三刻,屋外却十分寂静。 一人忍不住站起来朝屋外走去,“我且到院中走走。”他刚推开门,就听院外匆匆脚步声传来,几人都往门口望去,不一会儿一个家人神色焦急进了门,“诸位官人,事有不好!那胡都监后晌出城,晚间要进城来,众人将他放进来,可没成想他把皇帝带进来了!” “啊?”众人皆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江州兵马都监胡成不听将令,私自出城,托言巡逻,半路上恰巧遇到了圣驾,如今大摇大摆带了皇帝回到江州,被擢升为威武大将军。 孔师爷一改往日嘴脸,摒弃从前胡成与他抢人的前嫌,开始对大将军笑颜以对,同时将御驾迎接到他早先修了一半的园子里。 园子虽然只修了一半,但是其中的忠心却显露无疑,赵构十分感动,封了这小小主簿官做了朝中大夫。君臣在这新园子里住下,可算是能歇一歇,去去这长途逃命的疲乏了。 他们一行人睡下了,王家却通宵达旦,宅中几人再也睡不着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 “皇帝已经进城来了,咱们总不能把皇帝也……” “唉呀!这是怎么个事儿呀!怎就到了这地步了……”金军声称屠城的利剑就在头顶悬着,那皇帝说跑就跑,遭殃的还是他们江州人!怎能叫人不着急? 屋内怨声连天,王豪沉默不语,过了半晌说道:“你我只一介商贾,无可奈何,如今只能去信苏州府,托我商道上认得的几个好友,看他们能不能往上送信了……” 众人都默默无语,可他们心中都明白,他们只一介商人,哪里认得那样的高官?一直到了天蒙蒙亮,才有人说道:“我几个在这里空坐,最终也无济于事,不如去请刑大人来吧,看他如何说。” * 刑名扬亦一夜没睡,夜里与康大人一同拜见陛下之后,就回府开始布置城防事宜。 他心中隐隐有预感,明白这事算躲不过去了,自己或将死在江州,就如蓝贤弟一般。只叹没叫童氏兄弟走时把自家大哥也带走。 刑名扬抬头看着晴空万里,呼了口气,自叫一众江州吏依令行事。 可官吏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下令与执行,上官说了话,下人也得听才行。如今江州小吏都不愿皇帝驾到,心中憋着怨气,哪里去真做甚么事?公事上糊弄糊弄就算了,余下功夫叫家人都把包袱收拾好,家宅良田能卖的都变卖,找个好时候一家人顺流而下,不伺候了! 赵构来到江州府第三天就意识到了此地与另两地不尽相同,黄潜善骂道:“定是江西人干的!他们这离江西近得很,老百姓都染上了那等刁民习性!” 赵构又想到了路上那两个江西商人不收‘太上钱’,险些把他气死的事,却不能发作,只摆摆手把苦果自咽下肚,同时意识到朝廷的统治岌岌可危,而如今又大敌当前,他不得不做些事情来挽回民心。 皇帝思索再三而后下令,凡是能击退金军者,就多加赏赐,杀人者依多少来赐钱绢,能击败金国大将者,赐功名良田! 可这个钱从何来?朝廷一路逃难到此,皇帝手里也没余钱,如今形势,只能节流江州赋税,与此同时再叫百姓捐献银钱了。 上有命令,下达到江州小吏这个层级,事情变得不一样起来,皇帝在江州府大肆搜刮钱财,江州怨声载道,愈加混乱。 康大人眼见势有不对,上前劝谏,“如今大敌当前,正是需要安稳人心之时。若因银钱之事,令人肆意搜刮,致使百姓心生怨怼,于我江州城守城必有不利。当务之急,应是训练军士,加强防备,以拒金军于城外,望陛下三思!” 黄潜善本就看不惯他桀骜不驯的江州人,呵呵一笑,“康大人好一副忠臣面孔,教训起官家来!陛下金口玉言,不过是叫江州献上赋税钱财,以供大军出兵之用,有何不妥!” 康元统没料到自己好心劝谏,却被当朝宰相如此呵斥,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无言退下。 几次三番,江州府府衙官吏都被朝堂诸公挤走,皇帝身边又只剩下他们这些忠臣了。 康元统在家中郁郁不得志,面对前来探望的刑通判感叹道:“我知道前朝党争之势势如水火,却没料到但凡局势稳定一天,这朝堂之中就会又开始内斗……如今江州危如累卵,大事不妙啊……” 并且据他所观,这对君臣显然连治理一县的才能都没有,如此一来,又如何拒敌?祖宗开创盛世,为何将江山留给了这样一个人? 江州渐渐陷入疯狂,盗匪流寇频出,百姓到官府报官,官府理都不理,不是他们不想管,而是士兵都用来守卫行宫,官府没有人去管了。 腊月二十四,金军打到江州城下,围城猛攻。江州厢军有限,只能固守,金军围了一晚,第二日投石机一到,又开始攻城。 第301章 皇帝劳军的钱财已经筹集得差不多了,但是他错估了军队的软弱,虽说没有钱,没人会为别人送死,可即使有赏钱,他们也想活命啊!若是送死便能守城也就罢了,自家妻儿都在城内,拼死一搏又有何惧?但是眼看势不在江州,不光他们敌不过金军,连皇帝都是逃亡来的,金军大军围城,他们这些厢兵能有什么办法? 一小都头看着同伴被投石机砸死的尸体,精神恍惚地讷讷道:“咱们别打了,咱们别再守城了。” 他身边人一巴掌糊到他脑袋上,“由得你吗!胡狗在外边围着呢!” 那小都头神情依旧木木的,“咱们打不过,全都得死,要不是皇帝来,咱们江州城安安乐乐的,现在就因为他来了,咱们都得死。不如咱们把皇帝献出城去,叫金军把皇帝抓走了,就能放了咱了。” 第282章 江州城破 建炎元年腊月二十六,江州府兵民反叛,扛起造反大旗,先是一群士兵冲进府衙,把康元统杀了,之后在城中搜罗许久,找到孔大夫,更是乱刀砍死。 最后乱军攻入皇宫,欲抓住皇帝,却被威武大将军胡成率兵阻拦。 赵构惊慌失措,带着大臣意欲逃走,可他还能逃到哪去?江州已是极南之地,难不成他一国之君,还要跑到江西路不成?如此作为,连他都觉得妄为中原之主! 黄潜善也慌张起来,叫胡成千万要挡住乱军,并且传话说道:“尔等军民有心中不安者,皇帝陛下都晓得,放下刀枪,一律诏安!” 诏安?受诏安也叫造反? 反贼把前来送话的官员脑袋一砍,挂到旗上,叫他们自己看看什么叫造反! 他们若是想要功名利绿,早便听皇帝的话奋勇杀敌了,现如今反而把屠刀对准皇帝,那便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了! 行宫之内乱作一团,宫女四散奔逃,胡成带人诛杀反贼,可大家伙都是江州府的,面对同乡同袍哪里下得去手?不一会儿就大军溃散,各奔东西。 赵构吓得不轻,心中把执意要来江州的黄相公骂了千百遍,之后听了小黄门的话,穿上了破布衣裳,混在人群之中潜逃。 乱军在行宫中四处搜寻,依旧不见皇帝踪迹,不知是谁点燃了行宫,大火在江州城中燃了一夜。 粘罕晚间就得知了城中乱象,却没心急,一直到第二日白日里,眼见着城里浓烟滚滚,听着里面叫喊声渐小,这才又下令攻城。 金军强攻之下,江州成本就混乱,城门处难以抵挡,到了正午十分,被金军攻入城内。 军民四散奔逃,粘罕下令搜索大宋皇帝,务必将人揪出来,活捉敌酋! 江州城内金军肆虐,可没有元帅命令,没人敢先行劫掠,都在搜索大宋皇帝;本地乡勇百姓组成的反贼军也依旧在搜查皇帝;还有胡成带领的江州厢军,一边镇压百姓,一边抵抗金军,一边也在寻找皇帝下落,好落得个护驾之功。 城中乱成一团,分不清敌我,也分不清方位,到处有百姓和战马在街上穿行,滚起来得烟尘能遮天蔽日。 粘罕好不容易攻破了江州城,欲一逞雄威,却没料到他进入城后,此地全然不似他所想。 怎么这么乱! 粘罕忍无可忍,刚想要杀鸡儆猴,先宰几个士兵,叫这群软弱的宋人见识见识他们大金勇士的厉害,也好叫这地方静下来。却没料还没动手,便有快马送战报来,“鄱阳湖有援军来此!” 粘罕吃了一惊,“大宋援军?大军多少?可看出领军的人是谁了?” 那送战报的却不甚明晰,“约莫有万人,只见了旗,上面写的字不是‘张’也不是‘韩’。” 万人大军,领头的还是个无名小卒不成?粘罕顿感危急,他一路追寻大宋皇帝来此,率领的部族已不满五千,如今虽士气勇猛,但人数悬殊乃是定数,不可不防。 他后方大军和阇母的军队还在赶路,到达江州且需些时日,如今他先头部队只四千多人在此,不可贸然行事。 粘罕看着江州城门,顿时心生一计,“关城门!你且叫人把控四周城门,咱们在江州城中来个瓮中捉鳖!” 任他援军再来多少,现在是他们金军率先进了城!攻守逆势,便由他大宋援军来看看这江州城能不能攻破吧! * 城里几路人马目的相同,都是为了寻找皇帝,任由赵构再慌乱逃窜,也很快被人认了出来,“皇帝在那!” 城中士兵一窝蜂地涌过去,把赵构逮了个正着,赵构惊慌失措:“诸位义士,我乃皇帝,为何抓我?且将我放出城外,日后必重金相谢!” 那些个江州乱兵就似没听见一般,抓住这人就把他往王大官人家中抬。 王豪在家里胆战心惊,如今终于见了自己人把皇帝抓回来,顿时喜笑颜开,“快,快点!把他献给金军,从此之后,咱们江州就太平了!” 赵构大惊失色,挣扎起来,“尔等皆为大宋子民,缘何做出此卖主求荣之事!” 王反叛军首领神色却严肃起来,“这金军都是你带来的,由你带走也是应有之义,即为江山之主,为何到这江州来?我江州从古到今没天子也!” * 金军此时也在府城内搜寻,可他们人生地不熟,找不到皇室,却找了个江州通判刑大人! 金兵五花大绑把刑通判抬到粘罕面前,粘罕问道:“你大宋皇帝在何处?说出他的下落,饶你不死!” 刑名扬说道:“久闻元帅大名,我曾听闻金人勇士不迁怒于他人,今江州愿献上钱帛以劳将士,望元帅高抬贵手!” 粘罕对于肯服软的人向来都愿给两分好面色,“我只问你皇帝在何处,尔等若是愿意痛改前非,把皇帝交出来,我自扰你们不死!” 刑名扬却说道:“皇帝已逃命了,我实在不知!” 粘罕怒不可遏,拔刀就要砍了面前这人,却突然听到有人传报,“江州百姓把皇帝献来了!” 不光是粘罕,就连刑名扬都大吃一惊,急忙抬起身子往远处看,正见一群人抬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往这边走来,为首的王豪小跑两步上前,“金国大元帅,我等献皇帝来此,愿两方讲和,再无战乱!” 又有一人说道:“我等听闻元帅把刑通判抓了,愿用皇帝换刑通判来!” 这刑通判和苏州潘大人认得的,换他回来执掌江州,日后好带他们投奔潘大人! 刑名扬听了这话,感动之余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要吐血了,心想百姓之爱实叫人消受不起,以皇帝换他?还不如就叫他死在这,免得背上这千年的骂名! 此时却听城门外有马蹄声至,粘罕顿时回身,浑身一个激灵,是大宋援军来了! * 城门楼探出了个脑袋来往下问道:“来者何人!” 只见城门楼下将旗迎风飘展,阵营当中缓缓分开,从中骑马走出个飒爽将军,“我乃湖州周兰心,现率兵两万,奉命解救江州城!尔金军听着,但凡毋伤我百姓,即刻便走,不加追击!否则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 她话音刚落,身后士兵齐刷刷地以枪击地,人数众多,声势骇人。 城门楼的士兵把脑袋缩了回去,往后禀报主帅。 粘罕有些吃惊,“是个女将?什么来头?” 众人皆不知晓,粘罕就把那些个宋人都带到前来,一一询问。 王豪说道:“湖州周兰心,从前是跟着方腊造反的,是白莲教徒,后来弃明从暗,受了朝廷诏安。” 粘罕问道:“这人什么本事?” 这可有的说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知道那大和尚邓元觉吗?八尺来高,虎背熊腰,使一口镔铁禅杖,缠斗起来百十人不能近身!就这样的狠人,被周将军一箭就射死了!” “还有那湖州郭奉道,啧啧,害了多少人?还不是被周将军一刀了结?” “那湖州府两万多军士,为何听她一个女将的?这就是结症所在!当初她还在白莲教的时候,我们江州就听过她的名声,一呼百应,真乃神人!” 粘罕思忖片刻,而后又问道:“她从哪来?” 刑通判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她既是湖州来的,必是潘大人派来的!潘大人心系……心系江州此地,早几个月前就来信给府尹,只是康府尹一直没回复。” 粘罕便说道:“派人与她谈判!” * 苏州府宣抚使府上,潘邓正换了作院新甲,照镜自观。 只见镜中人身姿挺拔,眉眼间也尽是俊逸之气,正面看完再反面看,这身新式甲胄加上他的佩刀,更是将潘大人衬得不怒而威,气势非凡! 甲胄经了四轮改良,如今的甲片皆以精钢打造,表面打磨,串甲线则是纺织坊精心研制的加筋粗蜡线,能做到刀砍不断,耐磨防水。 甲胄上身,周身泛着冷冽光泽,气势逼人,潘邓满意得不得了,自己看过之后没脱下来,还要等师叔回来给他再看。 第302章 林朔在一边边收拾文书边叹气,“本就不是多大的事,怎劳主公亲自去?就叫林将军去,必能把事办得妥妥的。” 潘邓说道:“事关皇室和江州,我不亲自去不放心。” 林朔便正色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公之安危不之关乎一家一族,亦关乎整个江东。这回去就去了,下回再有这等事,万不可再自作主张了。” 潘邓听了林参军劝谏,虚怀若谷,“听星稀之言。” 林朔这才满意,却依旧放不下心,往常主公外出,都是他亲自陪同身边,这回换了袁四和晁大人,也不知会不会有事。 那袁四不必说,只除了为人优柔寡断些,并没别的错处,可此人谋略不足,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难免无策可用;那晁大人就更是可恶了,他难道不知君子不立危墙?还要劝主公亲自到江州去! 这两人没一个稳重的。 林朔皱了皱眉,突然想到徐大人素来稳重,便说道:“不如叫徐大人一同前去?” 潘邓正照镜子,闻言愣了一下,回头看林参军,只见林参军面上一脸正直,他也便从善如流,“既然星稀劝谏,我便带师叔前往了。” 第283章 金军守城 潘邓就要起身去江州,王婆连夜收拾了干儿的衣裳,一边收拾一边唠叨:“怎么就这么赶?连过年都不能在家里,怕是要在船上过了,郓哥儿得想你。” 说着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既然在船上过年,可还要带那些个烟花爆竹了?” 潘邓听了干娘问话,想了想笑着答道:“自然要带,虽然是在路上,也得过个完整年才行。” 王干娘就明白了,这满脸的喜庆,还想着放爆竹,又是要和他那亲师叔一块儿去了。 遂也就像模像样地给他整理了几身衣裳,放到那小箱子里,而后坐在圆凳上,自己倒茶喝茶。 潘邓见王婆坐得十分刻意,问道:“干娘有何见教?” 王干娘唆了两口茶,又捏着那茶杯放到一边,答道:“你老娘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对你这大官人有个甚么见教?我这不给你收拾了,是知道有人还得给你收拾一遍呢!你干娘我呀,人老不讨嫌。” 潘邓就凑到她身边,也给自己倒了茶水,“干娘哪的话?我这恰巧有一桩密事,旁人都不知晓,只说与干娘听。” 王婆闻言掀了掀眼皮,没抵御住“密事”的诱惑,凑过去小声问道:“什么事?” 潘邓小声说道:“干娘可知我师父陈府尹。” 王婆说道:“这我自然知晓。” 潘邓又说道:“师父早年间卜卦看相,遇到一高人,言说他老人家命中有一个弟子。” “这不是说你?” “……必然是说我了,可这高人既然说师父有我这弟子,为师当然是传道授业解惑都得干才行,但师父整日里公事繁忙,哪有心力教我?便在我拜在他门下不久之后,于一晚把我叫到身边,说道:‘为师教不了你什么,只把你师叔赔给你,任你处置了,也不枉为天意。’,如此这才有的今日呀……” 王干娘白眼翻到天上去,没好气地说道:“还当你说出什么好话来,整了半天净说些你那花花肠子!你搁你老娘跟前做梦呢你?那陈大尹也是一朝让蛇咬了,叫你请教你师叔书本儿呢,你倒好,请教到炕上去了,你还笑!有你吃埋怨的时候!我管不了你,叫你师父管你!” 说着冷哼着自己回了房,留着干儿一个人在屋里捂嘴偷笑。 * 江州城中,粘罕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却还是看不清援军边际,此次江南的援军比他想象中来的多,兼之这人是潘邓手下将士,是以不容小觑。 依他原来所想,本欲攻下江州,劫掠一番,养养将士,再带着大宋皇帝北归,献给大金皇帝。反正他金军在大宋领土之上如入无人之境,来回只凭他们自己的心意! 可谁想如今潘邓竟然要掺和进此事来,这可就不容他们大意了,那潘邓率领的士兵可是实打实的!这城下女将更是态度强硬,全然不似他从前所遇大宋将领一般,简直可恶至极! 耶律余暏说道:“元帅,咱们是在此地撤离,还是固守城池,等待援军?” 粘罕问道:“咱们援军约莫什么时候能来?” 耶律余暏也说不准阇母何时会到江州,只能估计个天数来,“咱们这一路紧追大宋皇帝不舍,已把阇母大军抛在身后,他要到江州来,怎么也要八天。” 八天有些久了,如今那周将军叫他们三天之内撤离江州,否则便派兵攻打。 粘罕皱着眉,最终还是说道:“既然是谈判,便有余地,叫那女将军再等等。” 耶律余暏也赞成,那姓周的叫他们出江州,说是不予追击,可一旦他们出了城,到时候如何就由不得自己了。他们这四千多人面对江南军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因此还是等到阇母援军到来,如此里应外合,更加万无一失! 说话之间有使者回来送信,粘罕叫人进入帐中,那使者说道:“女将所说,不管皇帝,只要江州一地百姓安好,不许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便叫我等出江州,渡长江北上。” 粘罕一边听着一边打开信纸,见里面根本没字,就拿笔划了两个竖线,怒道:“这是什么!” 使者说道:“这是……女将说,两天之内,叫咱们便走。” 粘罕把那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扔在脚下。 “再派使者去!他潘邓造反,不在意皇帝的死活,必在乎江州一地!你且和那女将说明白,十天之后我们撤离,要是肯谈,一切好说,不然我一万军士,踏平江州!” 使者在城里休息了一夜,第二日正午出城,又往周将军营中走去,这回接待他的不是上回那武副将,也不是周参军了,而是换了一个姓李的。 金军使者将元帅之言复述,果然见面前人变了脸色,匆匆离去,他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若是周将军再来该说些什么,可从正午等到日头西斜,一直也没等到周将军,反而是外面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吵嚷嚷,到了正午十分,那个姓李的去而复返。 那金使开口道:“周将军有何指示?” 李俊叹了口气,把那封书信给他,之后未说一言,摆摆手叫人送他离开了。 金使摸不着头脑,自把信展开一看,里面依旧没一个字,只有一条竖杠。 金使顿时寒毛直立,大声嚷道:“将军在哪?为何如此决绝!我元帅和潘大人见过数面,皆以兄弟相称!她却自作主张!不怕我军士杀起,血流成河吗!” 无人答话,只有守卫把他送出军营,往江州城走的时候,金使突然看见江边密密麻麻好像有许多船只,便问道:“那是什么?谁来了?” 守卫回答他:“此乃朝廷援军,张相公部下。” * 张叔夜自白日里到了江州岸后,得知如今形势,便急切来找周将军。 周兰心本不欲见朝廷众人,但听人讲起这是当朝宰相,如今在军营之外拜见,只求见她一面,便也不能回绝,遂请张相公相见,再让周围副将陪同。 张叔夜大步踏进帐中,见了为首的女将军,便快步上前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足下就是力守湖州、收服匪众的周将军!” 周兰心也说道:“担不得相公夸耀,早闻张相公大名,实乃我辈久仰之,不知相公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张叔夜说道:“自是为朝廷而来,周将军此次前来可是奉了潘大人之令?不知他现今在何处?是个什么章程?” 周兰心请他就坐,说道:“我只奉命而来救一地百姓,旁的皆不管,大人若要找主公,便去信苏州府,看主公是何打算了。” 张叔夜见此将滴水不漏,自己却也不能明说,只能试探说道:“潘公可是要图江州?” 周兰心说道:“我并不知晓,此行只为救江州百姓而来。” 张叔夜连忙说道:“他为不为江州,江州也本就是江东一路的了,又有何不同?只是皇帝还在城内,此次若是逃过这一劫,我自领皇帝去北地,不复返你江南矣……” 周兰心听此一言,便明白张相公是何意,便说道:“我此行不为皇帝,明日攻城,你若心系皇帝,自去城中寻找,我不阻拦。” 张叔夜大惊失色,“明日攻城?万万不可!” 周兰心疑惑地看着张相公,“有何不可?” 张叔夜还能是为了什么?自是担忧皇帝安危,如今金人在城中,怕是早已搜寻到了皇帝,情急之下,万一斩草除根该如何是好! 张叔夜恳切说道:“可容我和潘大人商议一番?” 周兰心送人出了大营,“我与相公说句体己话,相公若是救驾心切,明日与我一同发兵,共讨江州,救得圣驾,如此岂不快哉!” * 建炎二年正月初一,天还没亮之时,周兰心下令攻打江州城。 第303章 李俊劝道:“既然是三天,为何提前这许多?岂不是言而无信?” 周兰心说道:“使者已回,大战即始,时机不等人。” 她手下原是湖州白莲军,自从跟了她诏安,便成了朝廷军,自然也和江南厢兵一般日日训练,事已如今已有大军威武模样。 周兰心嫌之前“白莲”之名不好,自取号青莲军,受潘大人派遣,从前镇守过杭州常州两地,近两年又回到湖州。 如今主公眼看有称霸之心,又派人送信叫她来解救江州,自是披挂上马,领大军来此。 周兰心一声令下,大军往三门齐进。金军说是守城,可他们只有四千多人,又没守过城,只照猫画虎,从城头上射箭,却被青莲军藤盾牌阻挡,青莲军并没用投石机和攻城炮,只用了圆木撞门,硬生生把大门撞出一条缝来,而后齐齐涌入,到了江州府内,见是个秃脑袋的便杀。 金军骑兵也不是等闲之辈,与青莲军先头兵拼杀起来,江州城里顿时刀戈声、惨叫声一片。 李俊也顺势跟着进了城内,找到刑通判府上,翻墙进去,只见此处人去楼空,哪里有半个人?正绝望之际,忽听大门处有人跑来,他回头一看,不正是刑名扬! 刑名扬见了李俊之后泪流满面,赶紧上前说道:“李俊义士也!真救了我江州!” 第284章 青莲军大胜 李俊一见刑名扬,顿时过去扶住他,又问道:“蓝小衙内此时在哪?” 刑名扬便带他进了屋里,关紧门窗,先说童威童猛两位义士带着蓝小衙内不告而别,顺水南下。 李俊听了便把心放下来,“我这两个兄弟做事稳妥,不叫我惦记,且是水上走惯了的,如今既已入了鄱阳湖,便如游鱼入海,只待来时再寻了。” 刑名扬见李俊没有怪罪他看护不力,反而出言安慰,心中更加过意不去,想要倒杯茶水,却发现家中一应物什都没个准备,遂又把这些日子的事都说了,末了叹道:“……有道是嘴上多打听,少受排挤病,我自苏州府被冤枉入狱,受了潘大人救济之后就大彻大悟,开始与人为善起来,没成想如今真得了好处。” 李俊在屋外拿了木柴,给这荒凉屋子烧起火来,煮了茶水,二人在这寒天里喝了热水,刑名扬说道:”……我从前就听人说这金大将喜慷慨武将,还喜欢宋人说些夸耀话语,这次一试,果然保了性命,那朝廷官员已被金人杀得没剩几个了,如今潘大人大军攻城,金人欲北上,得知我是江州官吏,还特地把我放了回来。” 李俊有些不知道金人这是个什么打算,“那些胡人准备往哪走?” 刑名扬拿水在桌上划了条弯曲水路,看着是长江,而后再其上点了江州府,之后再往江对面点了个点。 李俊看了之后说道:“蕲州?” 刑名扬点了点头。 李俊想了会儿说道:“你还没见过周将军,我带你去见她。”说着带刑名扬往外走去。 * 粘罕早在收到女将来信之时,便已分兵两处,自己带着五百轻骑渡长江,留下三千多人守城为他拖延时间。 他还是不能信宋人所说不予追击之语,叫自己人断后,方才万无一失。 两军鏖战一整日,到了黄昏十分,才定战局胜负,这一仗对于青莲军来说也十分艰难,胡人最后只剩几十人,依旧能不惧生死,还想着突破重围,给围而攻之的青莲军造成重创。 尘埃落定,江州城街道之上一片狼藉,医护营的士兵两两抬着担架,把伤患送到空地上医治。 薛成一边叫人架锅烧水,一边指挥着医护营的士兵来来往往,有重伤的就地医治,伤势紧急的的快速运送,不那么紧急的则排在后面。 董小五在营房之内带着口罩,看着一个个被运送过来的伤兵,快速地给病患清洗和包扎伤口。 每个营房之中都临时搭了几十个床位,护理有男有女,都在紧张忙碌着,在这小营房中穿梭,突然有个护理娘子叫道:“不行了!出血太多了,叫大夫来!” 董小五听了往外面奔去,把随军大夫叫来,大夫快步过来看了这伤兵外翻的皮肉,立时说道:“先拿针线来。” 一阵快速的缝合过后,总算是临时止了血,那护理娘子看着那强行扯在一起的皮肉,说道:“这样缝上就好吗?” 军医解释说道:“这个缝合和之前咱们讲的不同,主要目的就是止血,越快越好。” 护理娘子这就懂了,看着伤兵煞白的面色,担忧地说道:“他流的血太多了,能撑过去吗?” 董小五也看着那伤兵,见他虚弱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他说道:“能撑过去的,时时来看,咱们医护营里,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那士兵这才又把眼睛虚弱地闭上了。 门外有人喊,“还有男护理吗?” 董小五又急忙出了营地,在营房门口拿了急救箱,一路跑到薛都头面前。 薛成见了他队里几个男护理都来了,赶紧指到:“南边有几个重伤患,你们去找马都头,都小心些,恐有金人没杀干净!” 那几人扛了急救箱就往南面跑,和几个抬担架的士兵擦肩而过。 与这些人行色匆匆不同,还有另一群士兵正拿了推车运尸体,三个人一个推车,前拉后推,把金人尸首运到城外。 周兰心在大帐之中问道:“可数了金军共多少人?” 那小兵答道:“回将军,三千多人。” 周兰心看向周琦和刑名扬。 刑名扬说道:“金军人数不多,依我这些日子所见,最多有五千人。” 周琦说道:“可见是断尾求生之举。” 周兰心说道:“江州府尹既已殉城,此事有劳通判了。” 刑名扬赶紧说道:“这是自然,江州上下全赖将军搭救,将军神兵天降,真解了我江州之危!前日新年,将士尚且征战,就由我江州百姓犒劳青莲军,为将士们送一餐过年酒饭,以表我百姓感激之情!” 周兰心赶紧说道:“刑大人不必如此,如今百姓皆惊恐,我等不便叨扰,大军便在城前驻守,自有军粮齐备。府尹且先安抚江州百姓,余下之事,过后再提。” 刑名扬听闻此言,再拜出了大帐,领几个小吏回了江州府衙。 * 粘罕带着五百轻骑,直接乘船横渡长江,江面狭窄易渡,待到黄昏十分,马已据长江北岸百余里。 耶律余暏看着在马背上颠簸得面无人色的大宋皇帝,说道:“还要咱们带着他,干脆杀了他得了!” 粘罕却说道:“不能杀他,此人待献给皇帝。” 他这些日子也算想明白了,之前他大军打到汴京城,把那皇帝一家都一窝端了,可这姓赵的还能找出个儿子来在南方称帝,着实可恶! 他要是现在把这人杀了,就这样回大金,安知他们赵家会不会又从哪弄出个皇帝来?届时他们还要为这破事出兵不成? 是以他也不去费心思追究那些,直接把这人绑了献给吴乞买,交差完事! 耶律余暏看着赵构说道:“也是了,要是现在不明不白把他杀了,咱们到皇帝面前不好说,得把他逮回去,叫那太上皇把这人认出来,如此才是我等战功。” 粘罕点点头,他一行人在此歇脚,却也不能一直停留,稍作歇息,就得接着赶路。阇母援兵没来,身后又有宋军追赶,是以粘罕只教人歇了半刻,又下令前行。 他一行五百人从长江北岸上岸之后,就一直往西北疾驰,粘罕手中有从江州新搜罗来的舆图,下个州府就是蕲州! 耶律余暏喊道:“到了府城,攻城劫掠,咱们就又有军粮,又有钱财了!” 金人山呼海啸一般狂奔向前,马蹄在土地上扬起一阵烟尘,粘罕回头望向江州府,到如今他那剩下的军士也没有信号,八成是被剿灭了。 他冷眼看着南方,阇母援军旦到,必杀回江州,砍了那女将的脑袋,为他大金士卒报仇雪恨! * 张叔夜带着士卒一路追赶,时不时停下来站到高处,手拿千里江山镜,看金军往何处行进,“今夜之前必要追上他一行人!不然入夜之后恐再难寻!” 一开始的路基本都是坦途,大军一直追到七里岭处,两侧开始有山陵,张叔夜依旧叫部下往前顺着大路走,自己则登上高处,看金军行迹,但此处山陵阻挡,他镜中只有茫茫大山。 绕是他身经百战,看不见自家皇帝,也不由得慌乱一瞬,继而想到,“从这到蕲州只有一条路!往前走!” 宋军便依旧前行,走了十四五里,山势减缓,大山变为小土坡,前面拐弯之处,有斥候打马回到队中,“相公,前面有马匹!” 张叔夜一惊,“可是敌军?” 斥候官说道:“不见敌军,只见有几十匹上好战马!” 张叔夜说道:“那必是金军了!” 第304章 大宋缺马,能有几十匹上好战马的,怎会叫马匹停在这山间之内?不见他此回救驾,一共也只带了两千来人?不是没有士兵,而是没有马! 金军不知为何把战马放在山间,此必是诱敌之计!可他们既然停下来了,就别怪他顺势而为,派兵强攻了! 张叔夜顿时让军士戒备,同时准备围攻,“此必是敌人之计,无论如何,小心为上!” 他叫了四个指挥使,欲派两人带兵从丘陵一侧走小路绕过金军,从前路伏击;他则带人冲杀,截断后路。如此前后夹击,两面丘陵不好走马,必活捉金人,救出皇帝! 两指挥使听命带人走了小路,张叔夜叫他二人以爆竹为号,自己则带着士兵原地等候,同时叫斥候官上前打探。 斥候官打马走了,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便慢了下来,缓步往前走,他们小兵也想要活命的,那金军岂是好惹的?是以只远远瞧着那马还在,又没有人,便待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到了张相公身前说道:“此处没有敌军身影!” 张叔夜皱着眉与副官嘀咕了一阵,而后对斥候说道:“再探再报!” 那斥候官接令欲再走,突然听到两边山头有轰隆之声,再看有大石砸下,斥候一个激灵,喊道:“不好!有埋伏!” * 潘邓从苏州乘船经运河到了长江,而后一路走到江州,路过池州的时候,还没忘了把从江宁府带上船的粮食换了池州煤炭和池州土布。 晁少古问道:“可是为得池州难民众多?因此到此倾粮?” 潘邓笑道:“不止如此,湖州青莲军大胜,江州此时怕是并无钱资,咱们也得备些钱帛劳军才行。” 第285章 会见张叔夜 大船一路到了江州府,还没到岸便有百姓相迎,刑名扬站到为首第一个,眼看着潘大人从船上下来了,顿时热泪盈眶,“大人可算到江州了!江州城恭迎主公!” 老百姓呼啦啦跪下一堆,谢潘公救江州之恩,潘邓紧忙把刑大人扶起来,又叫百姓都起身,对着刑大人说道:“你守城辛苦了,江州到现今没有大乱,全赖名扬之才,亦赖军民互帮互助。” 几人一路到了城门前,而后周兰心前来拜见。 潘邓看着周将军,笑着说道:“有青莲军真是我江东幸事矣,你大军此行也立了大功,我此次带了金银钱帛来,诸将士论功行赏!” 周兰心笑道:“多谢主公!”而后与主公并肩而行,两人先行走到校场,周兰心问道:“乔郓哥儿这回没跟着来?” 潘邓说道:“我走时新年将至,特地叫他留在苏州府陪伴母亲。” 周兰心说道:“乔大人乃至孝之人。” 潘邓问道:“你这的药材可够用?” 周兰心说道:“够用的,前些日子乔郓哥使人又送了一批来,大人这边请……” 潘邓一行人就跟着周兰心到了伤兵营,眼见着此处干净整洁,秩序井然,连袁常棣都不禁为之赞叹,“好治军!” 几人因是外人入营,只从营房口看过之后,就走到下个营房,并没停留,潘邓说道:“原早该送劳军到此,可此次出征匆忙,没有顾上,你回头叫周琦理了功劳簿,送到徐大人跟前来,叫他分拨赏钱。” 周兰心这才见了这从没见过面徐大人,二人见了礼,之后周兰心说道:“这是自然,如此我便叫兄长去徐大人处拜见。” 一行人走到伤兵营尽头处,周兰心和潘大人走在前头,小声说道:“……原不该此时提及,只是我心中想此事一年有余,却不知是否合适,因此并未曾修书告知主公。今日得见主公,便请主公为我决断一番,若是可行便好,若是不好,便只当个笑话听了便罢。” 潘邓说道:“但说无妨。” 周兰心说道:“昔日听从大人劝告,将医护分开,在军中自行培养护理娘子,果然是妙策。军中因战事而死的士兵大大减少,时日久了,士气也高昂许多,此乃众人有目共睹之事……” “如今,我想湖州若是能建设一护理学院,实为长远之计。想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将士们受伤在所难免,若有一批受过训练的护理人员,可以及时运送伤员到干净地方,也可为伤员止血、包扎、救治,其意不亚于千军万马。这些培养出来的医者和护理,既能上战场救死扶伤,又能于战后回到民间,为百姓治病疗伤,可谓一举多得。” 周兰心看主公沉默不语,又说道:“且据我所见,护理之事女子亦可为之,若能设立此学院,广招女子入学,让她们习得这门手艺,日后不仅能为国效力,也能为家分忧,岂不美哉?” 潘邓思虑过后说道:“此确实是良策,可与林府尹商议过?” 周兰心说道:“并未,林大尹公事繁忙,我不便以军中事打搅。” 潘邓缓缓说道:“我从前亦想过此事,因困难重重,暂且搁置了,如今你既重新提起,又有你青莲军护理营见效卓著,此事可先在湖州府率先施行。” 周兰心回想过去在军营之中训练护理娘子,虽也有困难,却也达不到困难重重,便问道:“我才疏学浅,不知此事若要施行,有何疑虑?” 潘邓便说道:“一来自古医者言传身教,若要开学院,此教材编撰需要时日;二来既是战场所用,便需前线操练,你从前乃是从青莲军中选出人来做护理娘子,可以找得,但若是从民间招生,便不是招生而是招兵了,此护理学院也改为军事护理学院更好。而江南富裕,不经战乱,寻常家女子并不都会愿意来做军中护理,且军中男女有别,怎样管理又是一门学问;三来既是开设学院,必有考核,此考核如何算是和标准,亦是繁琐之事,一年两年只间怕难以断定……” 周兰心低头说道:“是我思虑不周,只是近两年观我营中护理娘子皆精明能干,且细心万分,私以为女子做此事乃其慈悲天性使然,故提此法。” 潘邓笑着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意,因此此事便由你总结编撰,陈明青莲军培养护理娘子的经验,以及如何治军了。” 周兰心听主公之前所说本以为此事要搁置了,没想峰回路转,她惊讶地抬头看着潘大人,潘邓说道:“从前将此事搁置,便是因其繁杂,现有青莲军珠玉在前,再做此事,便有得效仿了。待我回去便给林崟岌去信一封,叫他弄个章程出来,将此事办下去,此后再有什么困难险阻,便将它一一跨过去便是了。” 周兰心笑道:“皆听主公安排。” 一行人走到大帐之中,周兰心将近日战况说了,潘邓这才知道张叔夜此时受伤了,正在军营里养伤呢。 潘邓挑挑眉,“张相公军营离咱们这多远?” 刑名扬说道:“不远,只十多里地,在长江边上,前几日他大军在东面驻军,听闻主公欲到此处,连夜拔营起寨,到城西驻扎了。” 潘邓问道:“他大军多少人?” 周琦说道:“一万多人,只是之前追击金军,惨败而归,骑军所剩无几了。” 说话之间有人传报,那小兵进了帐之后说道:“朝廷张相公求见潘大人。” 晁少古早就听说了主公在汴京时,让张叔夜去金军大营谈判,结果这姓张的却一溜烟走了去找康王的事,轻笑一声,“既然如此,待到我等议完了事,便叫张大人来见吧。” 潘邓拦他说道:“张大人带伤而来,切莫薄待。”而后看向那小兵,“去将张大人带到帐内,待会儿我自亲去见他。” 袁常棣暗自叹息,他早就听林贤弟说过汴京之事,主公有招贤之心,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今日看这架势,难不成主公心里还在惦记张叔夜那老帮菜? * 张叔夜自打在江北被粘罕埋伏,一举击败,落魄逃回江南,之后便一蹶不振。 他手里两千来人,对付五百人尚且不敌,被那群胡人压着打,自己险些丧命不说,皇帝也没救回来,这该如何是好? 为何江南军对上金军便有胜算,他朝廷军便屡战屡败?这样下去,难不成真要亡国? 张叔夜坐在青莲军帐中焦急等待,喝了两三盏茶,便见大帐掀开,有人走进来,他定睛一看,此不正是潘邓?他后面还跟着一人,细看正是那陈留太守晁少古,此人怎么到了江南? 张叔夜无暇他想,上前拜道:“又见潘公,上次不告而别,潘公勿怪!” 潘邓上前搀扶着他坐到椅子里,“相公怎么如此憔悴?” 张叔夜老泪纵痕,“我愧对祖先,妄为人臣!” 潘邓叹道:“此乃无可奈何之事,相公已尽力而为,奈何敌强我弱,正所谓势有大小,力有强弱,此强求不得,相公又何必苦心至此?” 张叔夜说道:“我知潘公之意,奈何我祖祖辈辈皆忠于宋室,如今有我这样一个不肖子孙,竟守不住皇家,纵使一死叫我如何瞑目……” 张叔夜泪流满面,下了椅子跪倒在潘邓面前,“我已知皇室倾颓,再无复起之望,可也不不忍见太上骨血落入金人之手!今请潘公伸以援手,帮我大宋救回陛下,此后之事,凭潘公处置!” 第305章 潘邓紧忙又扶起他来,叹息道:“相公何必为难?” 张叔夜恳切说道:“昔日汴京城下,潘公见城门开而不入,命大军远离,称退避三舍,此岂不是念在往日旧情?今皇帝乃太上血脉,潘公怎忍太上无一子留于世,以至血脉断绝?” 潘邓不发一言,晁少古翻了个白眼。 张叔夜又说道:“今朝廷禁军已不足三万,河北军再诏不回,西北军相隔甚远,中原军自从钦宗身死,再未前来勤王,大宋大势已去,张叔夜只愿能让皇帝留一活命!潘公但凡能救他一命,便打发了皇帝走得远远的,叫皇帝自守祖宗排位,以余此生,凡此种种,皆听从潘公做主!” 晁少古两手揣在袖子里,自己无言望着大帐顶,这老狐狸真是好成算,把皇帝救回来之后再苛待,他们主公以后岂不是步步维艰,要被天下人吐沫星子淹死? 潘邓终于开口了,“相公这是什么话?太见外了些,我从前受太上洪恩,心中感激之情犹在,今皇帝既在我江南被掳,我必不会见死不救。” 张叔夜猛地抬头看向潘邓,“大人有何打算?但与我讲,无有不从!” 潘邓便看向身边晁少古,“少古且为我二人守帐门吧。” 晁少古躬身告退,到了大帐之外挥退守卫,自守营帐。 潘邓与张叔夜一直谈到日落西山。 用了晚膳,到了夜里潘邓叫人送张相公离开,走时特地送了军中良药,“大人形容憔悴,双颊发红,夜间怕是要发起热来,我这有一味药,吃后可解热清毒,大人千万保重。” 第286章 风云变幻 潘公赠药,张叔夜颤抖着手当面把药丸吃了,再拜回了军营。 第二日一早,朝廷军军营就派人送了张相公连夜写的文章出来,潘邓拿到手里读了一遍,十分满意,给众人观赏,晁少古看后笑道:“恭喜主公,名可正矣。” 张叔夜文章之中写的是以近日金军南侵之事忆前朝往事,不着痕迹地将那日汴京围城,潘邓义救百姓之事提起,而后写道“……胡人南下,以宗庙相逼,钦宗不忍离乡,任蛮族侮辱,故而身死社稷……” 袁常棣也点点头,“得知此事全貌之人本就不多,张相公做话事人最是合适。”他又将此文放到案几之上,“只是此文写出,未必就能杜绝流言。” 晁少古笑道:“本也没想能杜绝流言,只有这一篇文章在,叫我主不必背负恶名也就罢了。” 袁常棣也点点头,“没料到张相公竟真愿为主公做此文。”他又抬头问道:“主公昨日与张相公相谈甚久,可是谈了什么?” 潘邓呵呵一笑,“也没谈得什么,只是从前我身为宋臣,又受太上洪恩,怎能对太上之子见死不救?因此对张相公许诺,会尽力将皇帝救回来,叫他君臣团圆而已……” 袁常棣想了想便明白了,“……这倒是个能为主公正名的好时机,如今皇帝被掳,宗室实际上已名存实亡了。咱们若是不救,那皇帝乃是在江南受难,传出去怕被人说落井下石;咱们若是去救,倒合了主公忠义之名。不过此次皇帝被粘罕掳走,早已不知踪迹,还得待周将军仔细巡查才好,如此也不负张相公作文的一番苦心。” 说话之间便听朝廷军有人求见,要商谈昨日之事。 潘邓把文章给晁大人,“少古替我仔细看一翻,而后发往苏州府,叫编辑部刊登。” 又对门外士卒说道:“带人去找周将军,此事繁琐,得从长计议。” * 张相公来青莲军数次,周兰心都仔细招待,二人商议发兵援救皇帝一事。 张叔夜苦口婆心道:“将军不可再拖延了,此事宜早不宜晚,晚了恐有大患!” 周兰心叹道:“我青莲军士兵刚征战不久,伤员还没好呢,如今再出兵,须得谨慎行事,那金军狡诈至极,五百骑兵尚能埋伏至两千来人全军覆没,不可小觑!” 张叔夜又催促了两天,最终周兰心派武副将领兵四千人,大张旗鼓渡河营救皇帝。 武副将渡了长江,紧赶慢赶往蕲州城走,一边行军一边嘱咐手下几个指挥使,“此次出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尔等若发现异动,及时汇报!” 青莲军中自然是唯自家长官是从,皆听从安排。武副将拿了舆图,“明日便要过山谷,金军狡诈,恐有埋伏,今夜好好休整,埋锅做饭!” * 潘邓这两日待在江州府,少不得与刑大人商量政事。刑名扬对如今江州投奔苏州府这事十分满意,因此凡事常常请教,十分热络。 潘邓对此人也很放心,当初他初到苏州府,力抗白莲军时,就知道此人是个极重实干的官员,不然也不至于被韩钟况视为眼中钉,冒着诬陷朝廷官员的大罪,也要将他押入大牢了。 眼见武副将出兵渡河,刑名扬拿了几篮蟹和清水鱼到了潘大人府上,“江州小地方没什么贵物,只有这螃蟹鲜鱼十分味美,主公既然到了江州,怎能不尝尝这江州美味?” 潘邓便笑纳鲜鱼螃蟹,请了厨娘烹好,与众人围炉共品。 晁少古笑道:“我早听闻鄱阳湖蟹十分有名,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刑名扬说道:“按理来说,这鄱阳湖蟹秋季最佳,金桂飘香正是蟹肥膏满之时,不过此时虽是冬季,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拿了个红彤彤的蒸蟹,“……若是没熟之时,以此蟹青背白肚、金爪黄毛为最佳,肉质肥美,味道鲜甜,实在是不可多得之美味!” 众人便自己拿了螃蟹,扒开壳子唆肉吃。 只徐大人文雅些,拿了小剪子和银匙把蟹肉挑出来,放到小盘里。 晁少古平日里少吃螃蟹,看了看徐大人优雅做派,又看主公把螃蟹一掰两断,继而把半边螃蟹整个放在嘴里嚼,而后一吐完事的豪放做派,颇有些不知怎样动这名螃蟹好。 继而想到袁参军好像便是江西洪州人,又去看他。袁参军果真行家,拿了小钎子或捅或刮,如庖丁解牛般把蟹肉吃了个干净,简直又快又好。 晁少古暗暗赞许,自己也拿了小钎子捅螃蟹腿,吃了两口鲜肉又去蒯一勺白小蒸蛋,此小白鱼不正是司马相公所说“银花脍鱼肥”?如此蒸了鸡蛋也是鲜美万分。 这边徐大人把螃蟹剔净了,将那一碟子蟹肉放到潘邓面前,潘邓含情脉脉看了师叔一眼,一仰头把小碟子吃了个干净。 刑名扬虽到江州已有些时日了,但此地鲜鱼却吃不腻,没见那李俊义士曾与他说过,他从前有两个弟兄,便是在浔阳江上捕鱼的? 想到这儿,又想到自家主公过往,想那梁山头领宋江便是在江州提反诗而遭杀头之祸,自此之后北逃,落草梁山。后又被主公诏安,如今主公倒成了江州之主,如此种种,也难说是天意了。 刑名扬放下筷子说道:“现江州有一事未决,故来请示主公。” 潘邓说道:“何事?” “便是大宋朝廷还余下了些宫女,以及几个朝臣。当时金军将朝廷官员都收押到一起,杀了十几个,还剩下几个侥幸活命,如今江州易主,我便将那几人交由厢军看押,主公待如何处置?” 潘邓皱着眉说道:“那些个宫女都是哪的人?” 刑名扬说道:“有到了江州之后,从本地新选的,也有从扬州带来的。” 潘邓说道:“都放归吧,扬州来的找个顺路的货船给送回去。至于大宋朝臣,找个好日子给送到张相公营中,让他们同僚团聚便是。” 刑名扬尽皆记下了。 * 当晚潘大人洗漱过后,和师叔一块安置,躺在被窝里,颇觉心情舒畅,真有大业将成之感,“……从前我听人说,引‘生得其名,死得其所’为一生之志,还不甚理解,如今可算是体会到了有个好名声,确实不甚容易。” 徐观还没上塌,而是在拨弄小火炉,笑道:“有人做事为了名,有人得名却是为了做事,从前师兄不就是汲汲功名,只为能挤走蔡党,执掌朝廷,而利于家国百姓?人之是非后世之人自有分辨。” 潘邓本身就是后世之人,因此十分洒脱,“我倒是难以想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只想当今世上莫要因我得位不正而乱,最好顺顺当当的,叫这世间百姓多些安稳太平罢了。” 徐观自是明白潘哥儿所想,将蜡烛吹熄了,只留一盏昏黄的灯在外间,回来与他交颈而眠。 夜深寂静,潘邓又悄悄睁开了眼睛,小声说道:“我两个都这般年纪了,也没个孩儿,真是没个长辈在身边,无人催促便散漫了。等我二人回去,也该养个小娃娃了。” 徐观睁开眼睛,“你要称霸,是该后继有人……” 潘邓说道:“便是不做这些,也该有个家样子,只是我没有成算,前些年我见一小孩不错,当时便想抱在膝下收养,可惜形单影只,又忙于公事,一转眼几年过去了,便再没提此事,观哥儿,咱两个成家,这孩子也要你看合眼缘才行。” 第306章 徐观勒住他,“你真不娶妻了吗?” 潘邓说道:“早便与你私相授受,咱两个约好了做夫夫,虽旁人不知,可天知地知,你如今怎又这样问?” 徐观顿了一下说道:“莫怪我反复,我不愿如此,可你要是登基为帝,怎能没有亲子?” 潘邓与他依偎在一块,“人生在世,无愧于心便可,观哥儿放宽心罢。” * 眼见着大宋朝廷风雨飘摇,朝臣四散,皇帝下落不明,虽未亡国,但也离亡国不远了。 连刑名扬自己在家里时都在琢磨他们主公日后登基应该如何。 皇帝只要不在了,这神州大地上再没宗室可言,他家主公只要进了汴京,想来也不难号令天下。而后稳定局势,依次收服西北军、中原军,最后再看董平如何打算。如此就可问鼎中原,收复山河! 虽然此时登基也有些得位不正,可江山易主,过几十年便无人再提此事了。 刑通判笑出声来,颇觉前景大好,拿出纸笔来给几个好友写信。潘公有济世之才,他为天下之主,这天下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 他们这些士大夫也能从大宋的泥沼里脱身,到这能真正做实事的地方来了。 信只写了两个字,突然外面有人传报,“通判大人!不好了!” 刑名扬抬头看自家家人冲进屋里,还把房门给紧紧关上了,皱眉说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家人哭丧着脸说道:“皇,皇帝……皇帝被兴国军节度使救回来了!人已到了张相公营里了!” 第287章 彻底洗白 什么?皇帝回来了? 刑名扬简直不敢相信,“哪个皇帝?” “大人糊涂了,还有哪个皇帝?就是在咱们江州府行宫里面住着的那个,现在又回来了!” 真是皇帝回来了! 刑名扬如被惊雷劈中,过了一会儿又急得直打转,转了几十个圈才想起来武副将,“那青莲军的武副将不是过了大江,北上营救皇帝了?怎么没遇见他们?” 那家人说道:“武副将打东边渡的江,可那兴国军节度使是从西边来的,大军到了浔阳渡口,直接就入了朝廷的军营了!” 刑名扬这才得空想起来那兴国军节度使是谁,此人姓蒋名林,不正是钦宗朝时李太师派下来的节度使,曾做过童枢密使帐下副将的。 坏了!刑名扬赶紧出门去寻主公。 * 潘邓的脸此时比锅底还黑。 张叔夜则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此真是托了潘公的鸿福!” 他昨夜突逢兴国军节度使军队拜访,自称救了皇帝回来,他自心急如焚,见了被救之人,见真是他朝思夜想的皇帝陛下,而陛下虽身有重伤,却尚有命在,心下大定之后,马不停蹄地就带了几个朝臣往潘公府上来拜见。 “此前潘公与我约定,若是皇帝救回,便将其交由我等,送往新都扬州,不知潘公所言可还算数?” 众人都齐齐望着潘邓,潘邓嘴角扯了两下,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说道:“自然算数,皇帝虽非我江南兵马所救,但索性逃离金军大营,我听闻此讯,亦觉心中大安,如此,亦不愧于太上也。” 张叔夜说道:“多谢潘公!昔日潘公退避三舍,今日一如既往,我必禀告圣上,陈明潘公之情谊!” 待到张叔夜带着几个朝臣走了之后,潘邓好险没把后槽牙咬碎,“兴国军节度使是谁?” 刑名扬这才告知,“蒋林,从前乃是童贯手下副将。” 晁少古叹息一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和主公筹划许久,竟然坏在此人手上。 潘邓过好一会儿才勉强把气压下去,看着众位参军,见众人都等着自己拿主意呢,摆摆手说道:“事已至此,叫他们走吧。” 袁常棣有些着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结果了他!”浙江州本来就是主公地盘,便不放他们走了又能如何? 晁少古却犹豫说道:“如此一来,倒不如不来这江州,主公本就为正名而来。” 那皇帝怎么死都行,不能死在他们江南! 袁常棣又看向主公。 潘邓说道:“我已答应了张相公,只能让他们走了。” 袁常棣眼看着大业将成,却突然被个不知道哪来的人给毁了,哪有不呕心的,主公还要在这时候讲什么仁义道德。他急切说道:“现在放了赵构,岂不是舍大义而成全小义?主公既然有谋图天下的野心,岂能如此行事?该断不断,妇人之仁,将天下置于何地!” 刑名扬听这年轻人如此不客气,缩了缩脖子,晁少古则是扯了一下袁参军衣袖。 袁常棣挥开他的手,又拱手说道:“周礼有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主公三思!” 晁少古担忧地看着主公,潘邓却没见生气,而是叹了口气,叫人把门窗关好,而后对他几个说道:“前日收到西北来信,言局势衰微,大军粮饷不够用,西北各处有投奔董平的,还有投奔王襄的,如今京兆府没法子,意欲效仿全国四总管,自在西北一地自行纳税养兵,以安民心。” 晁少古乍一听到这消息,着实有几分惊讶,“何人来信?此事可属实?” 潘邓说道:“我曾经诏安过的一名将领,此人性格豪爽,为人正直,在西北渭州一待数年,亦因有生意往来,常常与我通信,不会有假。” 晁少古的疑虑便减消几分,“如此说来,真有乱世之兆。” 潘邓说道:“我要说的便是此事,如今局势,朝廷名存实亡,皇帝身受重伤,正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便叫他渡江,怕也没几年活命了。” 袁常棣也明白了,但还是说道:“……就算这样,若是放他回归,日后怕总有祸患。” 徐观说道:“朝廷如今再难号令四方,如今局势,早没他赵家的份。与之相对,我等怕也不是入主汴京便能安定中原了。” 众人都沉默了,潘邓淡然一笑,“我曾听一贤人说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可以成事,如今局势动荡之际,便顺势而为罢。” * 第二日一早张叔夜带领大军火速离开江州府,临别之时皇帝亦未现身,而是由张叔夜见了潘邓一面。 张叔夜手里拿着圣旨,一张脸上全是动容之情,“潘公真乃仁义之人也!今朝廷上下深感潘公恩德,皇帝亦感念潘公深情厚谊,故命我颁此旨。” 他说着把圣旨递到潘邓手中,说道:“昔日太上曾赞过大人安南抚民,乃世之忠臣也,今异族南侵,潘公亦能守土,实乃国之栋梁。上感潘公之大功,亲封潘公为东南王,食邑一万两千户,镇守江东两浙二十四州!” 潘邓拿了这把江东两浙赐给他的圣旨,颇觉没话可说,只能好言相劝,“相公回到扬州府,切记替陛下诊治,莫延误了病情,酿成大患才好。” 张叔夜擦擦眼泪,“有劳东南王惦记,老夫这就回了!” 一行人就这样乘船远去。 潘邓白日里云淡风轻,夜里差点没把被子踢裂。 “蒋林小儿,终有一日我砍了他!” 徐观抚着他的胸口说道:“气大伤身,早点歇息吧。” 潘邓睁着铜铃似的眼睛望着床幔。 徐观劝道:“必不叫他白走,皇帝今日离了江州府,明日便叫编辑部写了文章,大肆宣扬。金军攻破江州城,直捣皇宫;潘宣抚力挽狂澜,救出皇帝,怎么样?” 潘邓说道:“现在已有新称号。” “我见潘哥儿十分不屑,还以为你不愿用。” “不要白不要,他即给了,我可没道理还回去。” 徐观点点头,“那便是东南王感念太上之恩,退避三舍释皇帝。” 潘邓说道:“再把群臣加上。” 徐观拍着他说道:“这是自然。”他家潘哥儿种种作为,无非就是告诉这个乱世以及天下士大夫,江南有明主,不光对前朝之人有容人之心,更会善待读书人。 烛光渐渐微弱,潘邓睁着眼睛睡不着,徐观自然也陪他,二人对视许久,徐观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 潘邓也笑起来,两个人对着笑,最后笑得肚子疼。潘邓好容易止了笑了,眼里还有星光闪闪,徐观把他头发拨到耳后,问他:“你和我说过,早年间做过许多小生意,有十分为难的,可有今日难?” 潘邓说道:“没今日这般费心力的,只是其中种种繁琐也可见一斑,不过我这人有个长处,认定的事必要走下去。” 他说着支起身来越过枕边人,把蜡烛吹熄了,而后躺回被窝里,放松地叹了口气,“些许风浪罢了。” * 三日后,金军大军驻守长江北岸,发战书来江州府。 林冲恰好带着大军赶来支援,潘邓直接把战书揉吧揉吧扔了,“粘罕欺人太甚!金人杀我汉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 两军对阵,梁山军火炮炸弹轮番上阵,直接把胡狗一路打到光州一地,金军损失惨重。 第307章 金军此次南下,一来为了大宋皇室,二来就是为了打谷草,说白了就是为了大宋金银钱帛而来,可到了今日,金银没有运回大金多少,却损失了数万勇士! 金国皇帝震怒,这怎么能行!他大金国威岂容宋人践踏! 粘罕连败几场,在金国声望一落千丈,兀室援兵来到,金人总将士十三万余,势与江南军决一死战! 江南此时潘主公新称王,正在遴选百官,军队之中自然也想多挣些军功,是以几个大将军轮流对战金人,士气逼人。 战火一触即发,到了建炎元年三月,此战已不似一月时候两方所预想那般点到即止,而是不死不休起来。 中原其他势力都在观望;金人其中有想要讲和者,被兀室罢官;而江南各府虽没说什么,但加紧了派人给前线送人送粮。 两方大小几十战,江南军一路驱逐,将金军从南打到北,一直打到了颖昌府。 颖昌府早已被阇母占领,如今已成金人城池,林冲一马当先,攻城略地。 金军精兵强将十三万,一路减损到此已不足两万,此时又已是七月天气,女真人早已不想征战,也怕了那梁山军不知何时往他们这一扔,就会爆开四散无数铁蒺藜的霹雳弹,故再没战意,四散而逃。 此战一败,等残兵到了金中京,皇帝一合计,居然只剩了几千人!自此金军元气大伤,军中更是提到梁山军便莫名胆寒。 中原却留下了梁山军的不败传说,百姓称其为悍勇之军,而那句谶言也不知何时又流传起来,被小儿传唱,“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 第288章 休养生息 潘邓刚一封王,便接连征战,北上大军与胡人缠斗了半年之久,将金军打到了颖昌以北。 与此同时,洪州太守眼见着潘公封王,江州又归入东南王治下,他之地虽不再江东,却和江州不远,是以送信刑大人,表明归顺之心。 刑名扬又去信苏州,潘邓眼见洪州一地北接鄱阳湖,若是能得洪州,则赣江平原收入囊中,此正是粮食高产地。便果断派张清领大军接应,入主洪州。 不打仗不知道,大军一旦动起来,这银钱粮食就像长江水一样哗啦啦地流。江南乃是鱼米之乡,水稻能种两季,又经潘大人驻守,百姓安居乐业,如此这般才有满满的粮仓以供大战。 可绕是这样,半年之后潘邓依旧半夜惊醒。 徐观起身点了蜡烛,回来将人揽起来叹道:“又梦到你那任掌柜了?” 他认得小师侄之时,这小孩才十七的光景,也不知从前小小年纪做得什么营生这般艰难,竟然叫他发不出工钱来,一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问也不说,真叫人白心疼。 潘邓从梦中醒来,解脱般的叹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 徐观靠着床头说道:“江南富庶,如今账目眼看着有余,哪里就会到了你想那般?” 潘邓躺在师叔肚子上,一边摇头一边嘀咕说道:“不能再征战了,江南得歇一歇,穷兵黩武之举不可行,劳民伤财矣。” 徐观听他连打六个月的仗就怕穷兵黩武,不知是该叹他思虑过重伤及己身,还是该庆幸乱世有此节制之人。 第二日一早群臣于殿中商议江东要事,潘邓说起如今形势,“战事太耗钱财,我江东虽有大志,但长此以往,恐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如暂且休生养息,诸位以为如何?” 众臣便明白了主公所想,袁常棣说道:“现大军对阵金军六月有余,刚刚回归,军士疲乏,是该歇息一阵,再图其他。” 林朔也说道:“如今洪州已取,江东沃土颇多,有此稳定后方,我江东早已成进可攻退可守之势,不必急于发兵,休养一阵未尝不可。” 君臣达成一致,此事就这样决定了。是以在其他各方蠢蠢欲动之时,江南却稳定了下来,不再发兵,反而专注于治理内政。 * 信州府永丰县,周臣早早就起身,带了两个衙役,往县下各乡看父老收稻。 如今在江南做县官,可与他从前随父亲一同在任时大不相同,他这做县令的不光要坐镇县城,上面有政策下来,他这县令还要把治下各个乡镇都走遍,眼见着执行了才行。 丰溪村村民自然也早早起了,眼见秋高气爽,稻子成熟,该到割稻的时候了,各家都三三两两拿了镰刀到自家地头,天刚蒙蒙亮,稻子就割了三四堆。 稻禾插在地上,刘二小拿了身边茶壶,把上头茶碗一掀,倒上满满一碗,咕噜咕噜几口下肚,又把壶放地上,抱稻禾去打谷。 此时却见村中保正走过来,身后还有人推了两个不知是什么的大木箱子,马保正吆喝道:“打谷伯来了,咱们村里新买的,没打谷的先别打,用咱们这新家伙!” 地头里一阵哄笑,不少人上前去围着保正,看他拿的两个笨家伙。 “这是什么?给咱用的?” “这是干啥的?打谷的?咱有好几个贯桶呢,大家伙轮流来,也够用了!” 他们打谷之时,就是把收割来的稻禾聚成一股,由人两手抓着,把那稻子穗在一个大四方的贯桶里面摔打,让谷粒脱落,最终再把稻粒收起来,拿回家里面晒。 今日却不想保正拿来了两个新贯桶,看着还怪模怪样的,似两个大箱子,箱子里面还有个像辘轳一样的圆筒,这个圆筒可不得了,细看上面竟然钉满了铁钩。 “这是什么?”刘二小上前拨愣一下,见这圆筒果然像轱辘一样会转。 马保正叫一干人等都离得远些,众人都以为他要用这怪家伙打谷了,却没想保正一转身,叫村里乡书手上前。 众人又笑,“马保正,你要说是你来,咱大伙信,咱侯官人会干这个吗?” 侯乡书却没理这些人,转而从身侧帆布袋中抽出一本刊物来,正是《江南风尚》建炎二年五月刊。 只见他把刊物翻到其中一页,上有《我爱发明》栏目,五月刊的《我爱发明》所介绍的人物乃是苏州府徐家村中人徐代英,而他的发明,正是这‘打谷伯’。 侯乡书又把打谷的过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把刊物塞回帆布袋里,将袋子甩到身后,挽挽袖子,从‘打谷伯’肚里掏出竹竿麻布来,把“打谷伯”外圈围住,再从刘二小手里拿过稻禾,站到“打谷伯”之前。 围着一圈的乡亲见侯乡书用布把这大家伙给围住了,纷纷到另一边来看,挨挨挤挤地都凑到乡书手身后。 侯乡书又低头在那“打谷伯”上不知弄了什么机关,而后只见他脚踩踏板,这打谷伯中间的轱辘竟然转了起来。 侯乡书又踩几下,中间那嵌满了铁钩的大圆筒转得飞快,而后侯乡书把手中稻禾往前伸,那稻穗碰到飞速旋转的铁钩,稻粒哗啦哗啦飞溅到了支起来的麻布上,然后都滑到“打谷伯”的大箱中。 一把稻禾经侯乡书手里翻腾着,把每面儿都叫这老伯啃啃,一转眼的功夫,竟都被这老伯啃光了,全吃到了敞口的大肚里! 再看他手中稻禾,哪里还有稻穗? 这也太快了! 刘二小目瞪口呆,这要是依着他们的老贯桶,他这几亩地,少说也要打上三四天,可若用了这新贯桶,岂不是一日就能打完? 不,现在可不叫贯桶了,叫打谷老伯! 他又看着那老伯的一圈儿铜牙铁齿,这大家伙牙口可真硬! 侯乡书又脱了几捧稻禾,不知怎么的感觉身上痒起来,他挠挠衣领子,刘二小就上去接替他打谷。 一来二去经了侯乡书教导,这跟前的庄稼人都学会了用这打谷伯,刘二小笑道:“保正,这真给咱们用?” 马保正说道:“那还有假?咱们这第一批买的便宜哩,上头叫咱买来给大家伙用的。我本想多买两个,没舍得花银钱,这两个咱村里先用着,不够用再说!” 说着把这个打谷伯就放在这里,而后推着另一个到村西边地头去。 他们丰溪村是个小村,两个也够用了,听县尊大人说,那杭州府下面的大村落,还有一次买十个的! 马保正叹道:“如今咱们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村里面竟然有余钱了。” 这要是放到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一年接着一年的赋税往上交,村里只有交不上钱和紧紧巴巴能把钱交上的时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富足过! 候乡书说道:“此都赖潘公洪恩。” 一行人皆深以为然。 马保正说道:“可惜潘公不再征战了,我早已想好,若是咱江东再打胡人,咱们丰溪也不能落下,必叫咱乡人也集结一队,往前线送粮!” 此时却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众人回头往远望,却不见来人,侯乡书突然想到了什么,“怕不是县尊大人来此!” 来人由远及近,到了近前几人一看,不正是县令周大人。 马保正带着几人赶忙拜见,周臣下马,将他几个扶起,见了“打谷伯”笑道:“如今可都打谷了?” 第308章 马保正说道:“已打上了,我这正盼着县尊大人来到呢,大人晌午莫急,留我丰溪吃一顿便饭再走!” 周臣便和马保正一起去了田间地头,眼见着村民们用上了新家什,晌午便有收了几袋稻谷回家晒的。 巡视完后,周臣又带着两个衙役随马保正一行人一同回了保正家里,见马保正后院里也有家人在晒稻谷,此时日头正足,那家里人把一袋袋谷粒倒在地上,再拿钉耙铺平,一旦平整,早有狸猫迫不及待往上躺平,此乡村光景,十分岁月静好。 马保正叫家人做了几个好菜,又温了酒,县尊大人好不容易来他们村里一趟,可得和大人热络热络,多说些村里的事才行。 酒足饭饱,周臣带着两个衙役去了下个村里,一日了里巡视三村,等回到府衙,已是黑夜。 询问过衙役,得知今日县丞主事,并没大事发生,周臣回到了家中,却有家人说今日有人来信,来人还并不是送了信便走,而是在县城里住下,等候回信。 周臣疑惑,“来者何人?” 那家人说道:“我也不认得,那人只说自己是南剑州陆家人,他家老爷派他送信到咱家府上。” 周臣思虑片刻,不记得自己认得什么陆家人,但想到他父亲交友甚广,没准那人是认得他父亲,送信到他这来了。便从家人手里拿了信件,从头看到尾,而后惊道:“这等大事,他怎能做主?” 他又把来信里外看了两遍,安了安心神,而后说道:“明日一早你便去请那人来府上,再从府衙叫都头前来,我待修书一封,叫他送信到苏州府。” 第289章 海上贸易 那衙役听了主人安排,第二日早早便将送信的人带来府内。 周臣细问之下,得知陆老爷果然与他父亲相识。周臣便叫送信人与都头一同前往苏州府,临走时说道:“我也不认得潘大人,只是我父亲现在苏州府,此次前去我叫人给你带路到我父亲府上,并写了书信,余下你自打算。” 那送信人千恩万谢,先写了回信叫同伴返回剑州送信,之后自己跟着永丰县的衙役坐上了去苏州府的船。 * 苏州宝山造船厂,船厂管事正陪着东南王、明府尹和其他一干人等在场中参观。 潘邓走在前面,叫了李俊三人与他几个一同观摩宝船,此船巨大,远看底尖上阔,首昂尾高,十分精神气派。由远及近,越走近这艘战船,越看不全这庞然大物,只觉人之渺小,宛如草芥,眼里只剩船身外面包的一层精钢的光泽,圆钉个个排列有序。再往上看去,极目远眺,只见数个桅杆直立,风帆飒飒,还未出航便能见这庞然大物的几分风采,任谁见了不称一句好船? 管事对这船也是十分喜爱,一边走一边热情洋溢地说着这艘船,“……咱们船厂以前从没造过如此大船,这船长足足四十丈,宽十四丈,据小老儿所知,乃是大宋第一大船!此尖底到了水中之后所向披靡,又有舵叶绞盘调节深浅,无论是浅江还是大洋皆不惧!上有桅杆九个,凡风帆十二张,又有撑条挂在帆篷面儿上,顺风时扬帆远航,其海上风力,皆为我船助力,一日夜能走五百里,真宝船也!” 童威童猛两个人跟在后面,看这大船简直痴了迷一般,他们从前在江州时也在水上讨生活,可扬子江大船小船各式船只来来往往,甚至还有那上面建了二层小楼的客船,可他们纵使见过再多船只,也没见过像今日这样如此气派的船啊! 潘邓说道:“这艘船是船厂去年新制,到今日只下了两回水,我叫人打造它时,想的便是此船能下南洋,达天竺,一直走到那些个大宋没到过的地方去。” 他又回头看众人,“只是后来诸事繁忙,把这事耽搁了。” 此地港口商船来往频繁,也多有番邦船只来此,大宋对此没有太严苛的限制,反而设有市舶司,负责管理海外贸易。此时这片土地对外贸易的一脚已经迈出,现在潘邓想让另一只脚也走出去,把此地与外邦打通,让港口地带变成繁荣城市,从此便可发展出海贸易以及转口贸易。 李大官人马上就想到了近半年来江东消耗颇大,难不成主公是想靠往来商船多赚些银钱? 果然听主公说道:“现在江东富庶,我两路之内大小工厂极多,这些年来手工业日益发达,咱们这有这天然的条件,正合适做出口之用。市舶司前些日子送信来也说明了此事,我苏州府一地货物紧俏,光是从南运到北面的货物便连年增长,运到外邦的亦是如此。因此我便想将这通往各国的水路走通,咱们官府有个章程,下面的商人才能有所凭靠,也能有更多的百姓靠这条路吃饱饭。” 明翰海说道:“府里空忙了这许久,没顾上殿下所说出海走商路之事,殿下既然重提,下官这便拟定章程,看这船队何时出海。” 说到船队,宝山造船厂管事如数家珍,“……殿下尽管吩咐,咱们这宝船不止这一个,配套的还有十几艘,有粮船、马船、坐船、战船、货船,这十几艘一个船队,保准在海上所向披靡!什么东边高丽来的,西边暹罗来的,小老儿都见过他们的货船,和咱们江东的船一比,那真是雄鹰跟前站个秃毛鸡,相形见绌!” 潘邓便笑着说道:“宜早不宜迟,可这事我想来繁琐,大船出海,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不能回归,其中凶险可见一斑,因此多做准备,有了把握再说。” 几人便明白了此事。 潘邓又将李俊三人召唤过来,“你救江州有功,我却一直没赏你,实在是江州水军大半乃是阮家三将军做主,我得知你几人从前有旧怨,因此也不便安排;更兼看重你兄弟本事,早有意叫你出海。你几个意下如何?” 李俊哪里有不答应的,连忙带着童威童猛拜道:“听凭东南王驱使!” 潘邓将他几个扶起来,说道:“此事繁琐,有什么需要的,都与明府尹说明。” 几人又在造船厂看了看,便起身去市舶司,一直到了傍晚才回归行馆。到了住处,有人前来送信,说是有故人在苏州府求见东南王。 潘邓十分疑惑,“是谁?” 等他两天之后回苏州府一见,此不正是多年未见的余深! 余深刚一见潘邓,顿时老泪纵横,上前拜道:“惠州尹参见东南王!” 潘邓赶忙将余大人扶起来,细看余深,这老头从前就有几分老态,现在更是风干了一般,又黑又瘦,“这岭南风水忒不养人了些,大人都憔悴成这般模样了。” 余深见潘邓则是大不相同,从前此子眼中便有锐气,只是因年轻而尚显稚嫩。而如今封王加爵,称霸一方,不再遮掩之后,其行举得仪有王霸之气,仪容威严更有人主之相! 余深再拜,“下官此次前来却不是为自己而来,而是带了几位同僚书信,为岭南百姓而来,请东南王受我岭南一拜!” 潘邓紧忙又将他扶起,“余大人与我多年未见,何以刚一见面便如此生分?快请就坐,有什么天大的事,你我慢慢说来也就是了。” 余深和潘公坐到一块,喝了上好的西湖龙井,而后叹了口气说道:“上回喝这龙井茶,还是殿下从前从杭州回到汴京,拿到陈大人府上的。陈大人好客,我也分得几杯,如今想来,数载已过,日月蹉跎……” 潘邓说道:“大人要喝龙井还不容易?杭州到惠州也不远。” 余深拱手说道:“路途千里,下官从南到北,这两府一比,简直云泥之别!” 自从钦宗临朝,李邦彦任太师之后,皇帝便对他们陈党大肆清洗,他在在流放路上被一贬再贬,最终直接被贬到岭南,此地何其荒凉,他常年在京畿,从没见过这么穷,这么落后的地方! 若不是苏学士曾在这做过太守,推广了秧马、水磨等一些个农具,这地方连像样的农具都没有!百姓贫苦,朝廷却还要他们官府多收税,何其不易! 好容易今年朝廷管不上他们了,本以为老百姓会有些松快日子过,可不想农户辛苦了半年有了收成,紧接着飓风就来了!田里的禾苗全毁了! 余深说着说着眼泪都出来了,“……之后就是一连着五天的暴雨!可怜那百姓家里被黑风吹走的房盖都没盖回去,就下这么大的雨,雨后又有洪灾,死得死,伤得伤,粮食全没了,大家伙守在河边上饿肚子,还没水喝,我,我不配为一府之尹……” 潘邓见这余大人将近知天命之年了,在这里垂泪,于心不忍,劝慰道:“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可向朝廷要救济了?” 余深说道:“朝廷哪里管我们!下官只向周边各府借钱借粮,得了好心帮扶,这才度过此劫……” 他把眼泪擦擦,之后恳切说道:“朝廷已不管我们了,今年下半年就迟迟没来催收,我等上书遭灾一事,朝廷只叫我等自行处理,这非是一家之事,这是一府一地的事!下官怎么做?没钱也没粮,这回侥幸过关,若有下回便叫百姓饿死吗?下官无法,故来投奔东南王,岂江东收留我等!” 第309章 潘邓说道:“广东路近年如何?” 余深细细说了近年的事,而后说道:“不光我惠州一地,广州、梅州、潮州皆愿归顺,潘公既图大业,何妨收容广东?” 潘邓看向一边的林朔,林朔心中踌躇,主要是因为此地太过荒凉,且总是有天灾,身为流放之地,他江东收容这样的地方,确实没有太大利处,反而要他们花心思治理。如今主公正是预备要征战天下之时,财力人力有限,这广南东路…… 余深见这年轻人竟然不说话,急忙对他说道:“这可是苏学士所待之地!” 林朔说道:“……倒也未尝不可,主公意下如何?” 潘邓说道:“广南东路之地百姓亦是我等同胞,岂能见死不救?更有余大人亲自不远千里前来,我岂能薄待此番厚意?” 他说着对余深说道:“……大人之心意我皆晓得,如今江南初创,便请大人替我回广南东路,陈明我意,我再派大军带救济随大人一同前往,助百姓度过此劫。” 余深心里十分动容,“潘公深情厚谊,我等都晓得,待我回归岭南,必对同僚百姓陈明利害,那朝廷不给我们救济粮,江南给了,自此我广南四州便归入潘公麾下,由潘公驱使!” 潘邓又多留了余深几日,眼瞧着老大人身子骨歇过来了,才派人送他回归。 此番变动忙坏了林朔,他还没理顺多加的四府的诸多事宜,又有人来通报,“周大人求见,说有要事告知。” 第290章 福广来投 林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周大人?” 他家人说道:“便是工曹大人,之前老爷送信来推荐的那个周元敬。” 林朔便叫人请见。 周元敬进到屋中,先与林中尉见礼,之后说道:“南剑州有人送信来,称福建路两府有归顺之意。” 福建路州府也要归顺?林朔立即问道:“是谁送信来的?” 周元敬答道:“乃是南剑州沙县一乡绅,姓陆,他家从前三代乃是官宦之家,之后子孙未入仕途,而是守宗祠田地,在南剑州隐居。此人乐善好施,又广建学堂,于福建几州都有较好的门生故旧,在此地颇有名望。这次的事,乃是福建路各地乡绅大户,联合南剑州和建州,共同商议。正好下官早年间与陆老丈有几面之缘,此人便找到我府上来了。” 林朔问道:“这陆官人可到苏州府了?” 周元敬答道:“他只写信给我,想要探听些苏州府消息,我见此事关系重大,便来告知中尉。” 林朔点点头,“恰好岭南四府归顺,周大人便把此事告知吧,顺便问问福建路形势。 周元敬这便明白了林中尉之意,回去自送信了。 * 一月过后,南剑州和建州府尹来到苏州府拜见东南王,以表归顺之心。 潘邓设宴款待,宴席之上陆官人也在宾客之列。陆老丈此时已过耳顺之年,慈眉善目,一边吃着席上松仁糖,胡须轻颤,一边说道:“小老儿许久没来江东了,上次到此地来还是七八年前,当时受老父母所托,欲仿照东平府致富之法,去那睦洲清溪县看些好漆园,取他技艺,留我州府百姓傍身之用……” 潘邓没想这老丈还有如此经历,问道:“你那时南剑州老父母是谁?” 陆官人说道:“那时老父母姓袁,单名一个羽字。” 众人皆没听过,想来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子弟。 陆老丈叹了口气说道:“……袁大尹在任之时,乃是前朝苛捐杂税最重的时候,那时大尹总想做些什么实事来,叫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没成想我受府尹所托,最终却没帮上什么忙。” 林朔问道:“这是为何?你不是到江东来寻技艺了?” 陆老丈呵呵笑道:“正赶上方腊作乱,便没了后来了。”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那时候的事……” 一番酒酣耳热过后,武松送了几人回到住所,林朔留下来与主公共喝莼菜汤醒酒,“现东有建州与南剑州归顺,紧邻我江东;西有岭南四府,主公待趁势而为,取福建路其他州府吗?” 潘邓吹吹汤碗,喝了两口热汤,“不必着急,这两路远离朝廷,朝廷一日势微,这两路便不通畅,时日久了,自便做打算了。我大军此时不必轻动,叫将士们休整着吧。” 林朔听令告退,回到议事阁之中又遇明府尹前来理市舶司琐事,两人几日没见,又兼今日宴请福建路前来投奔之人,便各自互通有无,明翰海说道:“可惜这事晚了些,若是早能拿得此两路,叫大船于福州港和广州港出海更好。” 林朔一想也确实是此道理,“咱大船何时出发?” 明翰海说道:“已定了十月十五。” 林朔感慨道:“早几年便听主公念叨此事,没想到真等到宝船队出海了。” 明翰海也笑道:“主公做事,自有其章程。” 林朔感叹道:“港口开发任重道远,想我从前还与主公劝谏,苏州府工厂颇多,长此以往,必物贱伤民,那时主公便只是笑笑,没有答话。如今想来,现有此港口众多,将其地区一一发展,岂不是可转内需为外销,叫我百姓再多些活路?主公真乃神人也。” * 广南东路与福建路两路来投东南王,只因朝廷如今实在是无暇他顾,从上到下乱得一塌糊涂。 张叔夜当日带着皇帝以及一干大臣回到扬州府后,并没顺利入主扬州,只因扬州府百姓拒不开城门。 张叔夜手下兵马只一两万,淮南还有韩将军残部尚待归拢,外加上前来救驾有功的兴国军节度使蒋林所带领的五千兵马,除此之外再无兵力。 扬州不开城门,他们不能强攻,赵构也实在没那个面皮,他满心凄凉,叫人在淮南安营扎寨,就这样休养了一个月。 皇帝在被粘罕俘虏之时遭了殃,如今身受重伤,过了一个月大伤见好,元气却已亏损过重,一直病殃殃的卧床不起。 此时又逢东南军和金军打得火热,是以兴国军节度使蒋林面见皇帝,提议道:“此地离江南太近,恐有闪失,不如我大军北上,诸公一路到南京应天府去,我岳父粟磬乃应天府尹,得知我救得陛下,前几日派人送信给我,言应天府恭迎陛下车驾!” 既然有人接应,那自然是迁都应天府。 是以朝廷便从扬州出发,一路北上,因皇帝重伤未愈,军士也疲乏,是以他们这一路走得不快。不过还好此时金军与东南军无暇他顾,是以大宋朝廷也走得清静,两个月就到了应天府城。 府尹粟磬恭迎陛下,皇帝到了此地,这才感觉松了口气,从榻上起来,将一路紧随他的忠臣全都重重封赏!而后将蒋林封为大将军,粟磬封为宰相。 因之前战乱,朝廷人员稀薄,赵构遴选百官,将各地官员召进中央。朝中士大夫流水一样地涌进应天府,谏言献策的奏折没几天就堆满了皇帝的案头。 赵构一开始还要知耻后勇,力争图强,不过两个月过去,就躺在了应天府富裕乡,再也不提北伐到汴京城以守宗庙,也不提迎回太上救回宗族,更不提迁都了,只因他已经新娶了粟大人之女。 国朝再立皇后,应天府着实庆祝了一阵,粟大人和蒋将军眼见着水涨船高,一路跟随赵构的老臣黄汪二人却心中不平了。 针尖对麦芒,宋廷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党争,原来的京官再入朝堂的均入以黄潜善为首的黄党;原来没做过京官,只在地方熬资历的,便入以粟大人为首的粟党。皇帝刚刚安定下来,还没享两天好日子,便要理数不清的政事和朝堂之事,苦不堪言。 可前朝的苦还有人言说,他在后宫的苦根本无处可说! 赵构身子骨本就不好,在苏州府逃难之时又伤了根本,如今不能人道,粟娘娘新婚之时还温柔体贴,过了两日便变了脸色,出宫回府找他父亲诉苦,被粟磬大骂一顿,送回宫中。 这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赵构被气得彻底卧床不起,什么中原叛乱、岭南水患,根本无心理会,应天府皇宫之上愁云惨淡。 * 董平这些日子却心情舒畅。 他驻守燕山府,向南夺取河北五州之后又向西掠地,此时辖地已不容小觑。 谁能想到他董平军户出身,到最后也能娶了前朝皇帝之女,封王加爵,割据一方呢! 董平咕噜咕噜喝了几口酒,而后又与兄弟郭药师推杯换盏,他两个在这燕山府一地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只除了营平滦三州得而复失,叫人恼火。 不过老天保佑,那金军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到了东南军面前也马失前蹄了,叫那潘邓一路追着打,给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真是快哉!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相对大笑,谁能想到营平滦三州被夺仅仅半年,就不费吹灰之力,失而复得了! “我燕山府真乃福地也!” 第310章 “干杯!” 二人咕噜咕噜又是一大碗,颇为豪情万丈,董平看向一边只吃饭不喝酒的陈大人,说道:“陈相怎不喝酒?” 陈文昭说道:“下官酒力不足。” 董平挥挥手说道:“这有何妨?看着我两个喝便是!”说着又与郭药师饮了一碗,而后侍女前来更换菜肴,董平说道:“我有一事未问丞相。” 陈文昭说道:“殿下所谓何事?” 董平拿了筷子夹了几口烤茄子,“你还没和我说那潘邓既然意欲称霸,他怎么就这么把皇帝给放了?” 陈文昭沉吟片刻,而后说道:“东南王如何行事,岂是我能知晓?想来他心中仍愿天下太平,不起干戈,因此将赵氏皇帝放归吧。” 董平嗤笑道:“真是妇人之仁!” 陈文昭看董平咬牙切齿的样子,并没再说什么,低头自己吃炙肉。董平却又问道:“你见潘邓可有称霸天下之相?” 陈文昭说道:“有三分。” “为何只有三分?” 陈文昭老神在在,“天机不可泄露矣……” 董平紧忙又问:“我董平称霸天下,可有几分?” 陈文昭捋捋胡须,之后说道:“一分罢。” 董平大怒,筵席不欢而散,之后数日不见丞相。 不过他的脾气没持续多久,只因此时他与郭药师正在往西攻打西北金军残兵,吞并无主州县,同时还要在没有天险之地建立起防御线。 出兵养兵,需要的银钱太多了,董平没钱便只好找陈相公要钱,是以又和陈相公和好如初。 陈文昭一边治理州县,同时向朝廷要钱要粮,日子过得也平静,只是家人同门都在东南,难免冷清些。陈泽在一边劝道:“大人何苦?不如早日南归。” 陈文昭呵呵笑道:“我身为父母官,若一走了之,叫这河北百姓如何是好?董平此人征战有能,却不能治府,我怎能离开。所谓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也,管事莫劝我了……” 第291章 大宋国丧 两年后 建炎四年八月,应天府迎来一个任谁也想不到的客人。 此人便是太上皇身边跟着的小黄门张宝,张宝身边带着助他从金国逃回来的武功大夫宋江和花荣,一同到达国都。 朝野震惊,赵构也十分惊诧,连忙叫人把三人请到自己寝宫中来见。 张宝到了应天府后,还没歇个脚就紧忙入了宫,见到当今皇帝,不正是康王殿下!张宝与皇帝抱头痛哭。 赵构询问北地之事,张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直说到半夜时分,恨不得把陛下受的苦全都替他倾诉,而后说道:“陛下得知殿下登基,心中大慰,北地众皇子皇女,众位后妃都十分欣喜,庆祝了好些时日,我国朝有望,大宋鸿福齐天!” 赵构也泪流满面,心中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悲凉,他哭得不能自已,似要把这些年的委屈辛苦也一同哭出来,“朕……朕心中也想念父皇,想念众位兄弟……” 在场之人无不落泪。 张叔夜也擦了两袖子眼泪,见皇帝太过悲苦,上前劝说道:“张内侍和两位大夫远道而来,如今已经夜深,叫他几人先下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谈也未尝不可。” 赵构咳嗽了一阵,而后说道:“朕得知父皇消息,太过欣喜……如今确实太晚了,叫人送张大人和两位安置了吧。” 张宝也见到了皇帝身子不好,不敢打搅,和宋江花荣下去歇息了,临走时说道:“太上殷殷叮嘱,叫我若是趁机回归,万万告诉陛下,勿忘父母!” 赵构流着眼泪点点头,目送了张宝出寝宫。 张叔夜送走了张宝几人,返回皇帝寝宫中,赵构还在咳嗽。 张叔夜紧忙给皇帝顺气,又倒了茶,“陛下早晚保重身体,莫要太过劳累。” 赵构歇了歇气,然后问道:“……还没找到吗?” 张叔夜叹了口气,皇帝身子每况愈下,到了如今已是灯尽油枯的地步了,太医私下里与他说过,恐没有良方能医治,如今也只是靠着汤药吊着身子。 是以自去年年初开始,皇帝就让他暗中秘密寻找流落在民间的赵家宗室子弟,可宗室又哪有流落于民间的? 张叔夜劝慰道:“听人说蜀中有太祖之后,不过也不知虚实,属下已叫人前去,陛下放宽心……” 赵构眼神暗淡一瞬,之后又抬起眼眸说道:“相公务必要找到,太祖之后也是极好,只要姓赵……”说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张叔夜赶忙又给皇帝顺背。 赵构又叮嘱道:“别让粟家的人知晓。” 张叔夜也点点头,“臣都晓得。”之后他又说道:“今日张宝太监来,其意在于北伐,救回太上皇,陛下意下如何?” 赵构摆了摆手,“我知道,我明白他的忠心,只是此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做的,待我想想吧。” 张叔夜便告退,留皇帝在寝宫中歇息。 寝宫里只留了赵构一人,但他也是彻夜难眠。这两年来天下局势变动,眼见着国朝势微,他还后继无人,莫说子嗣,就连一个宗室子也无,如何叫人不心急? 如今又有张宝太监前来,赵构想了一夜,还是觉得不能去救太上皇,他大宋没有能力去再一次惹怒金国了,他不能让赵家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上,就这样成为千古罪人。 张宝太监在应天府住了好几些时日,只起初被皇帝召见几次,之后便再无传召,他在住处闲得发慌,托人催了几次,也没有音讯。 只是皇帝不来寻他,却又别个人来请他宴饮。今日去粟大人府上,明日去黄大人府上,这样一连几天,某天他回到住处之后,宋江来找他,说道:“大人莫再去宴饮了。” 张宝问道:“这是为何?” 宋江说道:“我近日打探,朝中两党势如水火,我等既是为太上而来,不便掺和其中。” 张宝没想还有这种顾虑,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从前也在太上跟前伺候过许久,虽然没有什么学识,也浅浅知道些朝堂之事,他两党欲要如何暂且不管,但凡能让皇帝出兵北上,我便是身负骂名又有何惧?” 宋江见张宝太监心中有成算,便不再相劝。 可他们置名节于度外,皇宫之中却不能再容忍。 赵构将张叔夜召进宫中,“张宝不来还好,他自到应天府我,实在兴风作浪。近日朝堂之上有人上书请北伐,如今大宋不能再北伐了,他朝臣难道不懂得?只为了权势,连祖宗江山都能不顾……朕实不愿父皇之事成了他两党争权夺势的筏子,相公……” 他说着又咳嗽起来,张叔夜连忙说道:“臣都明白,陛下有何旨意?” 赵构想了半晌,而后说道:“你去把张宝太监,处置了吧。” * 八月二十六,张宝夜中惊醒,醒来之后看见宋江、花荣两位大夫在自己床前,他猛地坐起身,“这是怎么了?” 宋江说道:“快走!” 几人收拾行李,一路到了运河边上,张宝只见河边有船,船上有一人掀帘走出来,正是张相公。 宋江上了船,花荣把他几人行囊都抬到船上,张宝还不知怎么回事,张叔夜走过来,和他说道:“大人快走吧,以后莫回来了。” 张宝福至心灵,一瞬间就懂了,他眼里含着眼泪,默默点了点头。 张叔夜虽接了皇帝指令,但见张宝九死一生逃出北境,来到应天府传递消息,怎忍心叫这忠心耿耿一心为主之人反而死在汉地?遂自作主张,偷偷把他三人放走了。 艄公拿了银钱,把船撑走,张宝坐在船上,随着水波摇摇晃晃地哭起来,“我如何对得起陛下……” 宋江两人也是一阵唏嘘,谁能想他们从金国如此艰辛却还用尽方法回归,可一路到了国都却又如此收场。 宋江劝道:“皇帝陛下自有打算,我等既然将消息传到,张大人便也不必为此多费心伤神了。” 花荣也劝道:“我一路上也听说些国朝之事,想来如今世事艰辛,皇帝陛下也没法万事如意了。” 三人顺水漂流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艄公问道:“昨日那大官人叫我送几位官人到永城,接下去的路,官人几个往哪走?” 两人都看张宝,张宝想了一夜,下定决心说道:“我几个想去江南苏州府,劳烦老丈为我们指指路。” * 苏州府东南王行宫之中,林朔一脸莫名,问那通报的人,“你说谁来了?” 那传信官员也似青天白日见了鬼似的,“张,张内侍,就是曾经在太上皇身旁的那个小黄门。” 林朔放下手中事务,前去接见。 张宝见了林朔,经人提醒,此人乃是东南之地中尉,掌管一地军政大事,甚得主公看重,他便重重行了大礼,“小人乃是太上皇身边奴仆,今为救主,前来江南,乞见东南王一面!” 第311章 林朔将他扶起来,叫人看座,而后问了他北面是何情形。 张宝一一说了,林朔说道:“并非主公不见你,而是如今我主不在苏州,大人远道而来,并两位武功大夫先在苏州府歇下吧。” 张宝听这人竟没直接拒绝,便也从善如流,就这样待在了苏州府。 林朔当即送信一封去往江州,将此事告知。主公这时正在江州府费心筹谋江陵一地,原不应以小事打搅,可这事说小又不小……索性还是送信为好。 * 江陵府地处长江中游,是江汉平原的中心,更是此时整个大宋版图的中心。 此地经由长江可以连通东西,北据襄阳,南控湖湘,东连武昌,西通夷陵,古称“七省通衢”。江陵府既可以作为抵御北方势力的战略重镇,也可联通蜀中和江东,自三国以来变为吴蜀之门户,称为“四战之地”,其战略重要性不言而喻。是以江东恢复生产之后,下一个战略目标便是江陵府。 潘邓此时正在江州谋划。 自从他放归赵构之后,名声一夜之间便好了起来,前来江南投奔的士大夫也越来越多,是以如今手下终于不再人才稀薄了,众人对谋夺江南一事议论纷纷。 刑名扬说道:“江陵府现今闹灾荒,正是混乱的时候,机不可失,如今行事事半功倍。粟裕其人我未见过,不过据我所知,乃是尸位素餐之人,江陵府交由他统领,想来不足为惧。” 晁少古却说道:“……不过那江陵府兵马都监赵仲延却是一名勇将,更兼江陵驻军两万余,此地本就是军机要地,不能小觑。” 众人正商议着,突然听到有人传信,潘邓让人上前送信,把林中尉之信从头读到尾,脸上露出疑惑中掺杂着不解的神情。 众人皆好奇,潘邓便把信件递给众人传阅,疑惑的表情传到了每个人的面上,“这……这张内侍又是何苦?” “唉,可怜一片忠心,却生不逢时了,如今这般年月,谁还记得太上皇……” 众人唏嘘不已,没等再续前谈,便又听有人急匆匆报信,“北边传来消息,皇帝死了!九月初三的事,先是瞒了几天,后来瞒不住了,听说是皇帝身染重疾,本就身子孱弱,近些年越来越不好,没熬过这个秋,就这么崩了!” 众人皆十分惊诧,大宋皇帝死了! 第292章 蜀中自立 怎么这么突然,大宋皇帝就驾崩了?晁少古当即问道:“皇帝既然驾崩,可有皇嗣继承大统?” 那报信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想了许久说道:“……没听说过此事。” * 大宋国丧,没有子嗣继位,朝堂混乱之际,权臣粟磬当机立断,放弃寻找赵氏天家血脉,转而另立皇后粟氏肚子里还没出生的皇子,自己则做起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当朝太师。 此举太过荒唐!这皇子还没出生,哪个晓得粟太后肚子里生出来的究竟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子又该如何是好?国之大事怎能如此儿戏! 黄党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群起而攻之,口诛笔伐,唾沫横飞,只少几个认清局势的人劝说道:“从前有传闻说皇帝陛下于子嗣无望,天家也一直无子,此粟娘娘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是哪来的,更妄论男女!届时她想要得男,自有得是方法和手段,岂是我等能抗衡?不如早日认清形势,莫再与新皇和粟家顽抗了!” 只是这少数的声音被多数的愤怒覆盖了,党派之争关乎身家性命,更关乎家族几辈的兴衰,黄党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集结起来密谋,欲废粟家。 却不料他们的秘密行动被早已有警觉的大将军蒋林发现,蒋林领兵包围应天府,率禁军将朝堂诸公围而绞之,黄党一干官员在一夜之间死的死、贬的贬。 黄潜善和汪伯彦二人就这样被蒋林逮捕,以霍乱朝堂,意欲谋反之罪处死。 自此黄党凋零,粟党大获全胜。 新皇尚未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朝堂实际上掌握在粟家手中。粟太后问政之后并未修改年号,而是承先帝之年号“建炎”,欲等腹中孩儿出生之后再来改朝换代。 此举也安定了朝中许多老臣的心,众人纷纷暗中嘀咕先帝之前子嗣有难一事可否属实,可说来说去,没人能到先帝被窝之中一探究竟,而赵氏人丁稀薄,如今委实只有这个一个遗腹子了。假假真真,到了如今这般境地,只能当他是真的了!是以无论如何,众人只好咬牙认下此遗腹子,先稳定住朝堂,不叫中原无正统才好。 * 消息传播出去,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建炎四年九月二十二,蜀中挟太祖七世孙,言明太宗窃位,纲常混乱,北狄侵略,国朝颠覆,此乃上天警醒,须得物归其主,方能纲常继存。 是以蜀中不承认太宗一脉的此遗腹子为新君主,转而另立太祖七世孙——年仅五岁,实只有四岁的赵伯琮为帝,国号大宋,改元建隆。 蜀中另立,此消息传出去后举国哗然,众人都不明白一直蔫不作声的成都府为何在此时突然干了件大事。 可成都府有次作为,确实是蓄谋已久。 自从金军南侵,天下大乱,朝廷因实在没钱,便大肆征收赋税。中原之地因多方势力繁杂,所征赋税有限,比如京兆府和河南府,因有军阀伫立,养兵需要钱粮,朝廷想要多征也没法子;再比如江南和燕山府,有两个异姓王在此,朝廷根本也不去催收。 只有蜀地一来没有被侵扰,二来也不出兵勤王,三来此地确实富庶,简直就是要钱的好地方!因此向他们征收的赋税便多了一点。 可蜀中虽富庶,也禁不住年复一年的大肆搜刮,这简直就是把他们蜀地当成江南在整了!君不见江南花石纲导致白莲肆虐,方腊造反称帝?也别当他们巴蜀人都是软骨头! 此时天下动荡,各地势力蠢蠢欲动,他成都府也不是吃素的,是以成都府富户联合本地官员,早早找了个小孩以谋大事。 朝廷在意血脉,他们可不在乎,蜀人本想随便找一个,可又恐各个家族起纷争,恰好此时有消息传来,说太祖六世孙因身染重疾在寺庙之中养病,是以成都府人便将此人及其亲子接到府中静养,以成大事。 如今九月份正好在交秋税的时节,蜀地刚刚大肆搜刮一番,直把富户和百姓都搜无可搜了才缴上足额秋税,民怨沸腾,他们忍无可忍之际,天公作美,皇帝正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 那可别怪他们蜀人顺天应时了!他们可不认这个什么什么遗腹子,谁知道这肚子里的孩子是哪里来的?是不是赵氏的种另说,就算姓赵,那也是太宗一脉,根本不是正统! 他们手里这个是太祖一脉!岂不听谶言有云:“太祖之后当另有天下”? 遂成都府当即把还没出大巴山的交税官员给拦下来了,在一众富户支持之下,成都府主簿官彭元祥和兵马都监王煜联合起来辅佐新皇登基,自此另立朝廷! * 江州府如今面临新形势,潘邓特地召集众人开了会,问道:“可打探好了?这彭元祥和王煜是什么来头?” 有个年轻的胡参军说道:“彭元祥是成都府主簿官,彭家人在此地已有九代,从前便是富裕之家,后来子孙也有入朝为官的。彭元祥是彭家七代子孙,已在成都府为吏十余年,此人在富人之中颇有美名,与成都府众大户之家都交往甚深,此次也是众人推举他出来主事。” 潘邓又问胡参军道:“成都府府尹和通判呢?” 胡参军说:“听百姓所说,官员不听旨意的,都被彭元祥杀了。” 众人没做声,胡参军见状又说起了王煜,“王煜乃是朝廷官员,被派到成都府任一任兵马都监,在任已有七年,并没另换别府。王煜家乡淮北,在蜀地没有根基,王煜在四年前和彭家新结成了通家之好,他两人也成了亲家,自此在蜀中站稳脚跟,两家一起谋夺大业。” 胡豆又叫自己旁边的人汇报工作,那小参军见着年纪确实不大,十五六样子,也坐得及其端正,面前摆了本子和笔,还有小茶缸,他缓缓开口说了前些日子同伴一起外出调查获得的情报,“……自从蜀中另立,他二人便挟持了王府,近日王煜出兵在外,将蜀中大部分地方都打了下来,彭元祥则是修建宫殿,任命官员,升迁罢黜全然没有章法。” 众人点点头,这姓彭的比那姓粟的还过分,十分玩弄权势,这样毫不遮掩,俨然已经做了土皇帝一般。 刑名扬说道:“蜀地易守难攻,乃是四塞之地,虽然一朝独立,可大宋朝廷如今自顾不暇,拿他们也莫可奈何。” 晁少古则说道:“且看他们是什么打算,如果偏安一隅,自然能过安生日子,但是但凡有人想要谋求更多,必定要向外进军。成都府往外只两条路,向北是汉中,向东就是江陵府。” 若是成都府有此打算,他们江南对江陵府就不能再徐徐图之了。 * 第312章 晁少古所想的没错,成都府若是只想固守那一亩三分地,也不必弄个那样大的名头,直接学京兆府一般效仿天下四总管便是。既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必是有所图谋。 彭元祥和王煜二人所图不止蜀中一地,他两人实则想像董平与郭药师一般,真真正正做个一方霸主。 是以王煜在收复蜀地过后,下一步就要出兵江陵。 他手中三万来兵马,与彭元祥商议之后,欲乘胜起势,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奇袭江陵。 只是这样颇有些师出无名,是以二人商议一番,绞尽脑汁想出了个好主意,山不来就我我便就山,此时师出无名,他们弄些事来,叫江陵府理亏,蜀中不就师出有名了! 二人筹谋着奸计,彭元祥说道:“……只是江陵府如今府尹乃是粟家子孙,名为粟裕,又有精兵两万,不可小觑。” 王煜则是嗤笑,“粟裕此人不足为惧,只待有了讨伐江陵的名头,我蜀中大军进发,踏平江陵府!” * 江州府上半场关于蜀中的会议开完了,晌午众人在府衙用了一顿便饭,下午又来商讨江陵一事。 会议开始之时众人便对如何应对江陵府,以及如何利用江陵府闹饥荒的事争论不休,潘邓到达之后,辩论声渐停,潘邓笑笑:“辩论一定要有,越辩理越明,咱们的方法也越好,只是不要不考察就辩论。” 他说着依旧让胡豆率先报告。 胡豆拿出手中《江陵府农村考察报告》来,让手下小参军拿出相同的几份供众人传阅,而后说道:“据我众人所考察,江陵府民间并不是一个整体,我曾听老师说过,动乱之时,民间就少不了秘密团体,参加者有无地的农民,失业的城郭户,流氓帮闲等等,这类群体坏的就如之前的白莲教,好的就像乡间的义勇团;这类团体或用教派迷信为团聚的工具,或采用家长制武装身……” 众位一边听胡豆说着,一边打开他分发的小册,几人凑在一起看起来。 现在的江陵府就有一个这样的大团体,名为和助团,其领头人是当地有名的士绅谢安斋。 谢安斋早在政和年间就建立了一个书社,找了很多有学识的人,自号鸠首,带领同乡的读书人人读书。他同时也会帮助乡里,因此颇受百姓赞誉,在读书人心中也名望很高。 他曾经说过,“士绅就该造福乡里,什么都由官府去做,那君子何以博学?”也因此话,十分受没有功名的读书人推崇。 如今动乱之时,又恰逢闹饥荒,有了他的号召,许多百姓加入和助团。谢家撑起这样的行会,叫会里所有人互帮互助,守卫乡里。 胡豆总结道:“……如今此团在江陵府声势浩大,人尽皆知,已成了除官府和江陵军以外的第三股势力了。” 第293章 江陵粮慌 江陵府铜门镇谢家宅院,谢安斋正在看账本子,想他年轻时原是不管琐事的性情,如今被逼得不得不对这些黄白之物上心了——没法子,江陵闹灾荒,他们和助团也快没粮了。 和助团的成员多是无地的百姓,没有工的城郭户,还有些流氓帮闲,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本就不事生产,家家都没粮,再崇尚“和助”又靠什么来互帮互助? 谢安斋早年聚集乡中人,原本只是想办读书会,学江西、江东等文风昌盛的地方行事,将没有功名的学子召集在一处互帮互助,他谢家也在江陵府做一任民间鸠首之家。 可没想越做越大,他之善名远扬,不少老百姓家里有困难的便慕名而来。他不忍百姓受苦,谢家也有些家资,他能帮的便帮,前几个月更是开仓放了几次粮。 这下不得了了,来的人越来越多,谢安斋也不忍辜负百姓。凡加入到他和助团的穷苦人,他都靠着家族这些年积攒下的粮米来资助,可这样也是吃家族的老本,今年又是灾年,根本没有收成,再这样下去,不到下季青黄不接之际,他们这些人就要变成匪军了。 谢安斋叹了一口气,他算是知道乱世为何盗贼流窜,大大小小的流匪团队频出了,人是要吃饭的,吃不饱肚子,很容易演变成动乱,现在他手下和助团有三千人,已经是个庞大的数目,如果这些人重新流亡,危害不小。 现在当务之急是吃饱饭,把这些人稳定住。谢安斋合了账本,起身出门,预备去江陵府刘仁庚家里,准备借些粮。 他家小仆跟随在身后,悄悄问道:“主人,咱家真没粮食了?如今咱江陵府闹了灾荒,我都听人说了,各处都没粮。” 谢安斋说道:“小仆莫要多嘴,江陵有灾,别处又没,总有粮食能运到这来,就算没粮,只要借一借,凑一凑,撑过这几个月,下季就好了。” 两人进了府城,一路走到了刘府,刘仁庚听了谢安斋一言,自己也愁眉苦脸,“现在哪还有粮食了,我家也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呢!谢贤弟你眼瞧整个江陵府,现在谁家富裕?大家伙都没粮,简直邪了门了!” 谢安斋听了也说道:“我听人说如今城中粮价翻了几番,一斤稻米竟然要一百多文,这事真假?难道没别地的商人来这卖粮?” 刘仁庚说道:“一百多文?一百多文那是上个月的价钱了!你今日要买粮,可买不到!如今时局动荡,江陵府又是个紧要地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没人敢上咱们这来。如今各方都按兵不动,不知如何是好,唉,我们这些在城中的,也只好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了。” 谢安斋说道:“小弟平日里不在城里面,因此许多事不知晓,现在城中局势紧张,府尹怎么说?” 刘仁庚叹了口气,“咱们这届大尹深居简出,没人能攀得上干系,愚兄也说不上话去。只昨日里贾家有人来访,与我交谈几句,直说粟大尹是关中大族,书香门第,又有叔父新做当朝宰相,权势滔天,荆州又是动乱之地,他已不想在此,想要回去了。” “啊?”谢安斋有些吃惊,“他在咱们江陵府任期还没满两年,怎么就要走?朝廷会许他回归吗?” 刘仁庚说道:“当今局势贤弟还不明白?南京应天府出那么大的事,现在那朝堂整个都是他们家的了,还有什么许不许?” 谢安斋有些焦急,“眼下正是乱局,府尹大人不主持大局便罢,这个节骨眼上离任,叫江陵府百姓如何是好?眼下大家伙都没粮食,粟大人不为我等做主,这……” 二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谢安斋又问道:“贤兄可为我想想法子?小弟如今该如何是好?” 刘仁庚见他如此焦急也不忍心,知道他有一大摊子事放不下,可自己也无能为力,如今想想,也只能由自己当这个恶人了,遂劝道:“贤弟莫再借了,现在江陵府没个主心骨,大族只顾关门闭户,以应对动荡呢,你去哪里能借到粮?你常年在镇里或许不清楚,眼见着城里就要闹粮荒了,常言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贤弟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了谢家一族着想呀……” 谢安斋则是关心他前头说的那句:“闹粮荒?城里局势如今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怎会如此?” 刘仁庚说道:“贤弟来时没从中街走不成?你去时只管在城中那几条有粮铺的街绕绕,便知如今局势如何了。” * 谢安斋告别了刘兄,与小仆一同走回家去,依照刘兄所言去城中大小粮铺看了看,果然触目惊心。 街上排了好长的队,每家铺子前面都有人围着,那铺面里面的伙计一叠声说道:“没粮了,今日就这些,回去吧!” 百姓怨声一片,“粮食怎么这么少?我已一连来了几天,两斤稻米都买不到。” “今日已经两百一十文了,叫人怎么活?” “……可也没法不吃饭呀,掌柜的,你行行好,就不能寻些法子吗?” 街上怨声一片,突然人群之中叫嚷起来,有几个半大小子冲出人群,往城边跑去。 有人高声叫嚷,“他们抢了我的粮!” 城里乱作一团,谢安斋此时真感受到了乱世的气息,他江陵府几十年之间何曾如此过?往年也不是没有闹过灾荒的,大家伙把这一阵挺过去,到了来年风调雨顺,也就度过一劫了。可如今一季歉收一季受灾,便到了如此境地。 江陵府不光城中没粮,局势紧张,更兼内忧外患,江南与蜀地都虎视眈眈。 兵马都监赵仲延此时正在军营之中操练士兵。 如今两地暂且并未见大军讨伐,可赵仲延也不能放松警惕,只因他知道江陵府这个地方的重要性。江陵四通八达,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他身为此地守将,镇守一方,必不能让江陵在他手中出岔子。 因此赵仲延也数次拜访粟大人,不为别的,他军中军粮也没了,可粟大人却并不心急,每次都是三言两语,将他搪塞回去。 赵仲延副将严铭到军营之中寻他,一见赵都监便说道:“都监大人,还没要到粮吗?” 第313章 赵仲延见他来了,把手上棋子放在舆图之上,叹了口气,“粟大人不欲消耗兵力,只让我等驻守此地,少些操练,节省些粮食。” 严铭闻言一拳砸在桌上,“他只等着有机会就走,怕是连行囊都收拾好了!哪里管我江陵府死活?” 赵仲延也无可奈何,江陵府长期有士兵把守,兵力比其他的州府都要多,本是军事重地,合该重视军中事。但是大宋朝一脉相承的,便是武将要听命于文官,粟裕在这江陵府压他一头,如今太守百般搪塞,他这个武将一点办法都没有。 严铭见都监不语,悄悄说道:“我昨日得知一事,事关重大,我又没有把握,不知该不该讲。” 赵仲延少见严副将如此,便说道:“你我二人同僚数载,我明白你的脾气秉性,有什么你只管讲就是。” 严铭便说道:“府尹乃是粟家人,粟家关中大族,如今关中那边也闹粮慌,我怀疑他偷偷把江陵府的粮食运出去了!” 赵仲延皱眉,见左右无人,说道:“这事不兴乱说,可有证据?” 严铭说道:“我部下整日在城门看守,城中有大车来来往往,有一车队甚为可疑,可随行人是府尹家人,营中守兵也不敢盘问,只简单问两句,那随从就只说府尹平生两好,一喜金石,二喜花石,那车上装得都是大石头!如今府尹欲走,要先把这些个宝物运出去。” 严铭悄声说道:“此事若只一两次,没人会与我说,可这大车一连数天往反城中,因此众人都怀疑其中必有蹊跷!” 赵仲延听了此话也不得不怀疑了,当即便说道:“你我二人在此猜测也无济于事,明日找个时机,你听我指令,去咱们府中粮仓一观,便能知晓。” 严铭点头称是。 此时却突然有人来报,“大事不好!西面王煜大军进发,兵马到了宜都一地,现已将宜都占领了!他们还放出话来气,言是咱们江陵抢了他们成都府过路的军粮,因此才发兵!” 严铭睁大了眼睛,“这姓王的发甚么风!咱们府里士兵都没出去的,如何抢了他们成都府的粮!” 赵仲延则说道:“王煜早就不安分,想来只找个筏子,此次他既然奇袭宜都,必对我江陵不利。你去整军,待我去府尹府上请令,即刻诛杀反贼!” * 城中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士兵列队从城中匆匆而过,看样子是紧急整队,老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缩在家里房门紧闭。 刘仁庚却在此时逆流而行,带着两个家仆出了府城,一路到了铜门镇中谢兄弟家中。 谢安斋接待了老友,颇为吃惊,“我在镇中也听闻如今局势紧张,下午时分,城中不知为何突然整军,刘兄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刘仁庚说道:“我也不知,此次前来,是有消息告诉贤弟。” 谢安斋见刘兄这个时候出城,便也知是大事,便洗耳恭听,“刘兄但说无妨。” 刘仁庚说道:“贤弟可知江东潘公?江东一地十分富庶,且从不轻商,商人众多,我与江东几个商人有所往来,昨日傍晚有人找上门来,直说要见贤弟,托我引荐,言说可解百姓燃眉之急!” 第294章 李应到江陵 谢安斋睁大双眼:“江南人要见我?这……” 刘仁庚见他十分踌躇,问道:“贤弟可时有所顾虑?” 谢安斋犹豫许久,最终还是说道:“愚弟不是那等不通窍之人,我岂能不知江南打算?如此一来,岂不是叫小弟通敌?小弟自幼读圣贤书,又是我团鸠首,不能做这等事……” 刘仁庚劝道:“贤弟与我说这些,岂不是把愚兄当成了那只会攀附富贵的人?我刘家在江陵府百年,若没有顺势而为的本领,岂能富到今日。并非为兄言语劝说你,而是眼瞧着大势如此,江南强盛,我等不能不做打算。” 谢安斋赶紧说道:“我怎会这么想兄长……” 刘仁庚止住他的话头,又劝他说道:“我知贤弟为人正直,只是如今局势,贤弟说忠义,又要忠于谁家?现今大宋还是由赵家做主吗?由咱们粟大人家做主了!咱还要忠于朝廷?还是说要忠于蜀地太祖之后?” 谢安斋被他说得心烦意乱,站起身来走了几圈,最后还是说道:“贤兄容我想想。” 刘仁庚也不再劝,眼瞧着城中要有大事发生,他也得早点回家去,遂起身告辞,临走时说道:“如今天下已经乱了,正统不在,眼见群雄争霸,各据一方。江南势大,潘公又是有济世之才之人,江南在他治下风调雨顺,他又是从前皇帝亲封东南王,礼仪周全,礼贤下士,乃是当世明主!贤弟宜早作打算。” 谢安斋点点头,“我……容我想想罢。” * 赵仲延到太守府请命,一路走过一府门,而后跟随小厮入了偏厅垂花门,只见院里两边郁郁葱葱,一盆盆的花草摆放整齐,争奇斗艳。进了屋中,粟裕此时正站在一个高脚圆几之前修剪花枝,几面上是一盆开得繁茂的茉莉盆景。 赵仲延请命出兵讨贼,粟裕听他一番言语,摆了摆手,“不过些许粮食,给他们算了,莫要惹出事端来。” 他在此地只须再待十日,就能回到应天府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仲延说道:“府尹明鉴,营中士卒并没抢夺蜀地粮饷,此乃是王煜假借托词,欲要谋夺江陵府!” 粟裕回头看了他一眼,“蜀中谋夺江陵?他们打到哪了?” 赵仲延说道:“王煜已占领宜都,他大军再往东行进几十里,便是我江陵府了。” 粟裕又转过头去,在那清香扑鼻的茉莉盆景上动了两剪子,而后慢悠悠说道:“那宜都是峡州地界,不归我们管。” 赵仲延说道:“虽然如此,可唇亡齿寒,宜都不在,我江陵恐有大难!此时岂能再顾宜都是否是我府?下官请带兵驻扎西城门,探明王煜动向,讨伐蜀贼!” 粟裕皱了皱眉头,把剪子搁在几上,“这江陵府是你管还是我管?赵都监莫不是读了几本兵书,就自认能统领江陵了!” 赵仲延紧忙说道:“下官绝无此意!” 粟裕摆摆手,不耐烦说道:“听我指令,莫去管那姓王的,管好江陵便是!” 赵仲延只好告退,又回到了军营。 严铭正在等他,“都监大人,先头兵已整好,随时能出府!” 赵仲延叹了口气,将府尹大人指令说给他听,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严铭揪揪脑袋,心里一个劲骂娘。 赵仲延寻思了半晌,还是觉得这事不能这么算了,干脆先斩后奏,“只整四营兵马就可,我今日夜半出城!” * 当日晚间,赵仲延自率领一队先锋到了宜都附近,埋伏探查一番,于凌晨时分,打了敌军个措手不及,长驱直入到了王煜大军一个小粮草仓中,看见什么抢什么,把那小粮仓一抢而空,而后点了火转头便跑。 王煜反应过来之后,亲领大军追击。严铭在府中心下不安,率人接应,两方交战,把蜀军逼得后退几里,而后两行人浩浩荡荡回了江陵府。 一夜鏖战,赵仲延心情开阔,江陵军队已经断粮两天了,再没有粮食,恐要酿成大祸,恰好此时姓黄的来惹他,这时候不宰更待何时? 江陵府厢军一路喜冲冲回了府中,分发军粮开始做饭。此时有太守府家人前来营中问询,严铭自知他们这回是抗令行事,有些紧张,问兵马都监此事如何处置,赵仲延说道:“打发了就是了。” 严铭说道:“可这是粟大人府上家人……” 赵仲延没说别的,严铭只能依令行事,三言两语将那衙役打发走,之后内心惴惴不安,心道那姓粟的小心眼,都监大人这回得罪了他,定要吃挂落,遂劝说道:“都监大人这些日子且小心行事吧。” 谁想到之后一连数天,赵仲延不光没有小心行事,反而毫不收敛,江陵军得了粮食,军心凝固,全军都饿狼一般望着西面宜都城。 赵仲延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伙趁火打劫的蜀中汉,直接大军出击,以他们骚扰江陵重地为由,包围宜都。江陵军一边等待蜀军援兵,开始围点打援,抢劫粮草。 严铭也身在前线,一边指挥着将士抢粮草,一边叫属下盯着府衙,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前来汇报。 可他没想到的是,府尹根本没管他们! 赵仲延见状呵呵一笑,“都说你是杞人忧天,你偏不信,那姓粟的一心要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哪里分得出心思来管我们!” * 赵仲延想的没错,粟裕一开始听说兵马都监出府攻宜都,还想这赵都监不听上令,十分跋扈,想要治一治他的嚣张气焰,可后来一琢磨,他都要走的人了,何必再管这些闲事。 叔父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升迁事宜,他从江陵府卸任之后,便去应天府做一届太守,那里可是如今新朝京畿重地,能做个权知应天府,日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前途大好! 第314章 而江陵府一地西邻巴蜀、东邻江东,虽是要地,可如今朝廷没有多少兵马,是以依照叔父之意,也不得不舍弃了。 不过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日后叔父携天子以令诸侯,只驻守河北一地,再进军中原,他粟家也是响当当一方霸主了! 遂粟裕也不理会赵仲延弄出什么烂摊子来,只顾着自己偷偷运出江陵粮库的米,想着早日归家。 粟大人一心运米,却没想他之行径十分引人注目。早严铭便认定他运米送往城外,只是后来一心应对蜀地,一直在外,未曾详查。 可这么大的阵仗,运粮如此之多,不可能瞒天过海,有心人早便看出不对劲来,此风声便在州府之内小范围地传开了。 谢安斋出离愤怒,粟知府任上虽不说有什么出色的政绩,但是也是大族出身,祖上曾做过三品大员,当今叔父还是当朝太师,怎么会做出如此之事! 他团中姜家子姜文尚骂道:“这群狗官!现在城里都成什么样子了!他不知道放粮救济百姓,只知道偷运粮食救济自己家!那是他们粟家的粮食吗?那是咱们江陵府的粮!凭什么被他拿走!” 谢安斋的外甥张定远也说道:“舅舅,我忍不了了,咱们辛辛苦苦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咱们这么多老百姓,没地种,没有工,连饭都吃不上,真要是天灾人祸也就罢了,死了也是命,可是现在江陵府明明有粮,却不救百姓!咱们这么多弟兄,难道真忍他?他那些粮食要是不运走,江陵何至于此!” 和助团中曾经读书会的骨干成员正在一起商量事宜,谢安斋本想把刘兄之前找他所说的江南一事说给众人听,一来看看众人的想法,二来如今生计艰难,得叫他们集思广益,想出个章程来,可没想他还没说此事,便得知城中粟大人偷运公粮。 堂里议论纷纷,不少人都义愤填膺,直呼粟大人不做人,张定远恨恨说道:“咱们手里三千多人,怕他不成?把粮抢回来!” 一呼百应,堂里热血沸腾,谢安斋却在这时对外甥说道:“我明白你心中有仗义,可一旦这样做,咱们就成了反贼了。原本我们建立会社,是出于一片好心,让人们互帮互助,乃是义举,如今你却要为此抢劫官府,到时候便是落了草,成了个贼。” 他又看向众位成员,“……我们会社的人,原本也只是平民百姓,因为聚集起来有时也会保卫乡里,颇受爱戴,人人都说和助团名副其实,可如今一旦起事,他们也要被扣上反贼的帽子。到时候和助团如何自处?让乡亲们怎么办?” 谢鸠首一句话,似一盆冷水浇下来。 众人默默不言,张定远更不甘心了,“那就任由他们把粮食运走吗?咱们就快饿死了,还在乎这些!那姓粟的如此行事,我看朝廷也好不了!不如咱们抢了粮,就此投奔江南!” 谢安斋没想到自己外甥会说出这么句话来,不过听他提到江南,谢鸠首也想看看自己会社成员都是什么反应。 堂内众人窃窃私语,对张定远的话颇为犹豫,却也没人出声反对,谢安斋摸不定主意,正想将江南有人寻他之事和盘托出,却突然听到家人在外敲门。 谢安斋开了房门,那小厮通报道:“刘大官人来了,他让我通报给主人,说是还带了一个人来,正是上回说的要见主人的人。” 谢安斋大惊失色,上回说的不就是江南一事?怎么还找到他家来了! 堂内众人往外看,“刘仁庚来了?怎不直接来见?” 姜文尚笑道:“他怎还矜持起了。” 谢安斋慌乱之后,稳了稳心神,心道如今说了这事也不算晚,便将江南人找上他的事和众位说了,果然在座之人十分惊异。 “鸠首怎么不早说?” “那江南人找咱们做什么?” “可还说别的了?” 屋里吵嚷之间,刘仁庚已熟门熟路进了院子,远远说了句:“贤弟,你看谁来了?” 堂内众人也往出看,只见刘仁庚带着一身着暗色纹绣织锦,面容和贵的男子走来。 刘仁庚说道:“此人便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商贾,李应李大官人!” 众人连忙见礼,谢安斋迎上前去,“原来是李大官人,久仰久仰。” 李应笑着说道:“我也早闻谢鸠首大名,如雷贯耳,如今到了贵府,果然人才济济!” 他环视四周,将这和助团骨干一一看过,突然看向姜文尚,“你是姜家子,从前在江陵府府尹谢春宴上做过文,被当时大尹方大人赞‘文有吕公之风’的,是也不是?” 姜文尚没想到这李大人竟然知道他,也不由得以礼相待,做了个揖,“是我……” 李应又看向一人,“你是张文远,从前写过《怜民夏漱》的,可是你?” 张文远听到这人竟然也认得自己,又说到自己从前写的那篇文章,颇有些腼腆,“正是在下。” 李应扼腕叹息,“多少才子聚集于此,却不能为人所用!诸位难不成不知江宁府每年都有科考?主公求才若渴,正要诸位这样的青年才俊到江南去呀!” 第295章 李应劝学子 和助团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李应自来熟地进了屋,见了他屋内藏书众多,又有书画若干,又是一番感叹,“我早闻江陵府是钟灵敏秀之地,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直听得谢安斋都觉得自己面皮薄了起来,连忙上前说道:“李大官人谬赞了,我团中读书人皆是未考取功名之人,实在当不得李大官人如此夸赞……” 李大官人却说道:“鸠首忒过于谦逊了,人都说英雄不论出处,这学子岂能以考不考得上功名为准绳?你光说着众位才子都没有功名,可现如今要考取功名有多难?莫说近几年朝堂混乱,已不开科考,便说从前太上皇在位,政和宣和之时天下太平,诸位可能考取功名乎?” 这话算是触到了众位学子心底最深的那根弦,李大官人自坐了个圈椅,众人围在他身边,那姜家子给来客倒了杯茶,李大官人啜饮一口,而后又说道:“……彼时高官把持朝政,皆从太学取士,官员都是那蔡家门生,贫家子上升无门,种种苦楚,别人不懂,我李应心里却懂!” 谢鸠首坐在李大官人身旁的圈椅上,二人中间隔了一个小几,李应靠在几上,和谢安斋说道:“……我往这铜门镇走来之时,刘大官人和我说了和助团事宜,当时便觉心中亲切,鸠首可知为何?” 谢安斋问道:“为何?” 李应缓缓说道:“只因我和诸位相同,也是这乡镇里稍有些名望的大家族。我李家在东平府李家庄起家,当年托诸位乡亲父老爱戴,拥护我做了庄主,虽称不上一方豪强,可家有田产几百亩,庄中护院几百人,生活富庶,自给自足。我家有三个孩儿,都是和这几位才俊一般年纪,谢鸠首懂得,像我们这般乡里乡绅,到这一步还求得什么?” 谢鸠首叹道:“只求家中能出个读书人,往这仕途上走一走!” “这便是了。”李应感叹道:“我家二哥从小就读圣贤书,若是他书读得不好,学问不如人家,考不上便罢了,可从政和年间始,哪里有能考试的地方?朝廷一个旨意下来,多少年没科考过了,蹉跎了他们这整整一辈人!” 屋中人听了这话如何能不感同身受,蹉跎了的这一辈,不正是他们!都李大官人所说,何尝不是他们心中所想? 只听李大官人又说道:“因此我见诸位才子在此蹉跎,心中之急切犹如当年。”他话锋一转,“不过近几年却有新机遇,我主公自从封王,在江宁府设科场已有四年,诸位为何不去一试?” 这一问把众人都问住了,堂中人顿时支支吾吾起来,“这……江宁府在江东一地,我等皆是荆湖人……” “这江陵府和江宁府之间太远了些……” “对对对,太远了。” 李应一脸不赞成,“读书科考怎能怕远?江宁府自设科场始,天南地北都有去考试的,凡有取中,皆入仕为官,最早一任任了县令的,如今已换任别地了。” 又有人说道:“这……听说江宁府考题和别地不同我,我们也是……” 李应又说道:“诸位不必明言,我心中也知为何,无非是东南王并非正统,是也不是?” 众人听他把这话挑明了说,纷纷摆手,“并非并非……” 李应说道:“……只是诸位以前若有此顾虑尚可,时至今日,还如此想不成?如今皇帝驾崩,朝廷无主,只有粟太后把持朝政,其父粟太师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路人皆知,国将不国,大宋一百七十一年,早有倾颓之势,如今世无天子,朝廷再苦苦支撑,也只能是强弩之末了。诸位皆是身在草野心系天下大势之人,为何却看不透此时局势?” 张定远却听不得这扎心的话,他从小学的便是忠于皇帝正统,因此说道:“你只说朝廷有倾覆之祸,可这天底下若是没有正统,社稷不在,万一天下大乱,百姓要依靠谁?” 第315章 李应也没反驳张定远,而是说道:“如今天下大势在此,赵家难敌北狄,又失人心,两代三帝皆不能复兴中原,大宋寿命将尽矣。此依我一介商贾之人浅见,乃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而已,至此已回天乏术,又有谁能救得?张衙内身为读书人,你可知这天下该如何是好?百姓要依靠谁?” 这一番四两拨千斤的反问倒问住了张定远,将他问得半天没说话。他如何能知这天下如何是好?他但凡有定邦安国之策,也不至于夜夜为国为民,为自己的前途叹息。 李应说道:“此等天下大事,你不知,我不知,可我江东潘主公知,他之起事,其意便在终结此乱世,为盛世开太平。” 众人皆被震住,说不出话来。 张定远也不禁细想起来,难不成朝廷真如这人所说,回天乏术?此真是天下大势,不可转圜? 刘仁庚也叹道:“如今群雄并起,北有董平王襄势大,可一介武夫,终究难以安邦;西有彭元祥趁乱自立,挟太祖七世孙,其行悖逆,其心昭然若揭;东有粟贼欲挟天子以令诸侯,祸乱朝纲,人人得而诛之!” 他坐到谢贤弟和李大官人对面,也给自己斟了杯茶,啜饮一口而后说道:“……只江南一地潘公,论名正言顺,他乃是先帝在时亲封东南王,镇守江南一地多年,太上亲自表彰其安南抚民,御笔至今还在苏州府;论文治政绩,江南昔日饱受花石纲之乱,又有方腊叛军作乱,民不聊生,潘公到后,仅仅几年,江东可说是天翻地覆,如今百姓安居乐业,何人不颂其恩德?” 他看着满屋的读书人,侃侃而谈,“……若论武功战绩,潘公东平梁山、南平方腊,更率领东南军驱逐鞑虏,大军作战半年,将金军赶到河北以北,数次救百姓于危难!这天下何人能及?此人生在当世,乃百姓之福,更兼潘公礼贤下士,实乃有明主之相!” 众人听此一言,从前没想过另投他主的,今日也不得不想一想了。 李应又说道:“在江东做些实事,岂不比在此读书要强上许多?只是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都没答话,刘仁庚想叫会社里的读书人再想一想,张定远此时却说道:“我也不想那许多,你既说潘公有济世之才,江东百姓安居乐业,那他可管得了江陵府?现如今江陵府归粟大人掌管,城中粮慌已成乱象,我等前两日得知粟大人偷偷运我江陵府公粮出城,我等却无可奈何!” 又有一人心急口快,“你要是能把粮食抢回来,我就听你的!” 李应挑挑眉头,“这有何难?我还带了几个人来,待我打探一番形势,去信江州,再做打算,必将此粮夺回。” 此事就这样商定,和助团的人顿时对李大官人有了几分亲切,谢安斋见了,便提议众人在家中摆酒设宴。 李应和众人宴饮一番,说了许多江东近些年的事,临走时姜家子依依不舍,把李大官人送出门去,说道:“大官人莫忘了。” 李应与刘仁庚走在前面,回头笑道:“江宁府往年真题一套,必不会忘!” * 李应书信送到江州,潘邓与一众人见了,心中便明白此时形势。 刑名扬说道:“这姓粟的真不做人!咱们粮食倒是能趁他走时抢回来,只是不知粟裕的走后,朝廷会派哪个新太守来,还是我等当机立断,趁着这段时日取下江陵?” 晁少古赞同,“江陵重地,朝廷再怎么无能也不会再派一个尸位素餐之人来,我等还是早下手为强。” 众人遂决定由张清率领一队人马到江陵府,暗地埋伏,先依和助团之意将府尹粟裕转运的公粮抢回来,分发给百姓,再结合百姓之力,谋夺江陵。 晁少古也待随张将军去江陵,潘邓嘱咐道:“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上策也,赵仲延此人有勇猛之名,能依靠和谈取下江陵府,就别动兵力。” 众人皆拱手称是。 可没想到的是,张清大军还没到江陵,粟裕刚收拾齐整,欲带着最后一批粮草离开江陵府时,江陵的新府尹便走马上任了,现在人已到了襄阳,不日就将到达府城。 潘邓颇有些惊奇,按理来说,府尹交接没有这样快的,这新府尹什么来头? 底下探马说道:“来人是那宗泽!” * 宗泽自从在大名府自请外放,便远离中央,是以朝堂上的风波并没波及到他。 他先是带着家人到青州做了一届府尹,在任上时依旧不忘初心,三天上一遍折子要朝廷发兵收回失地,朝堂众人烦他烦得要死,但念及宗泽也是几朝老臣,遂都等他三年任期满,再寻个地方把人远远打发走。 青州离朝廷还是近了些,如此聒噪,合该迁任西北! 恰好此时粟大人升迁,江陵府需要人手,宗泽好歹也是曾经守住磁州府,连金军袭扰都不惧的人,粟磬一番思量,便决定派宗泽去守江陵府。他虽给侄儿写信,言江陵太远欲放弃此地,但此地若能守住还是好的。 可他又舍不得在江陵府再派些人手了,如今朝廷自顾不暇,现在要紧之事不是外扩,而是内收了。 抱着这样一番矛盾的心情,粟磬大笔一挥,任宗泽为江陵府知府,兼任荆湖北路转运使,兵马钤辖,统一府军事。 * 宗泽接到指令,立即带着家人出发,轻装简从,走马上任。 他来时半路上便听说荆州目前和成都府的人有些龃龉,这种关键时候,那个粟裕竟然还要走,便想着赶紧来主持大局。 一家人赶路还是有点慢,他遂叫自家大哥带着家人在后面慢慢走,自己一人骑着快马,带着两个随从先行。 三人马上赶路,很快就到了襄阳,正在从襄阳往荆门赶,按照他这个脚力,再有五天也就到江陵府了。 歇息的时候宗泽还不免感叹,“想老夫已是耳顺之年的人,前两年身子骨都快不行了,没想到还能养回来,如今日骑六十里不在话下!” 他身边随从擦擦汗,身累心更累,“老大人千万保重,那江陵府诺大的地方,官员不知道有多少,怎就缺了咱们?大人且慢慢走罢,必不妨事!” 宗泽眉毛一竖,“不知轻重!江陵乃四要之地,如今贼人虎视眈眈,岂能把此地拱手让人?上马!” 一行人又骑马前行。 * 谁也没想到宗泽会来得这么快。 江州众谋士得知是宗泽来此,都有些发愁。 众人早就知道此人凶名,宗泽当年可是死守磁州府,连金人攻城都没攻下来的,粟裕此人他们还能说句不足为惧,可宗泽却是个硬骨头! 更别说江陵府还有兵马都监赵仲延这枚勇将在,赵仲延若是和粟裕同治一府,那尚且有此人拖累,英雄也气短了;可若是和宗大人共治一府,那岂不是如虎添翼? 众人想到这不由得犹豫几分,如此一来,他们之前制定的走百姓路线,叫大军压境,内外接应之下劝说兵马都监投诚,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岂不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大家伙面面相觑,深觉得江陵要打一场攻守硬仗了。 刑名扬说道:“不如咱们趁着宗泽还没到江陵,硬攻吧!” 众人都看向主公,潘邓却不像刑名扬那般悲观,朝廷能派宗泽,而不是别人来江陵府,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 这些日子里粟裕运粮出府,再加上新派来的府尹宗泽本就是不参与党派之争的人,这是否代表着朝廷对于江陵府亦或是荆州一地本就举棋不定? 如此的话,就算派宗泽来荆州,只要朝廷不给他派兵,就凭借着江陵府守军那两万人,恐怕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潘邓笑笑,“此事不难,我们只要送他一份大礼,想来便可坐享其成了。” 第296章 宗泽新上任 江陵府城外,赵仲延正迎接新府尹宗大人入城。 他早早得知了新府尹已到襄阳,于前日就率领一队兵马往荆门方向迎接,十分周到。 赵仲延也有自己的打算,一来他与王煜暂且休战,匀得出精力来做此事;二来宗府尹年事已高,远路而来,十分不易,他也恐老大人有什么闪失;三来他这两年里与粟大人相处得不甚和睦,以至他于用兵一事上十分掣肘,可如今正是用武之时,恰逢新人来到,他这武将还是要礼仪周全些,与新府尹打好关系,免得重蹈覆辙才行。 宗泽一路跟随赵仲延到达府中,路上已问了如今战况,到江陵城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去府衙办公。 赵仲延本想带着士兵将老大人一行人先安置了再谈其他,可没想宗大人就只带了两个仆从来,随身的行李就在马背上搭着,总共也没几件。于是他便领着两个仆从到了太守府,说道:“你二人整理一番便可,这府中粟大人刚走,一干物什想来没有缺漏,有什么不应景的,只管吩咐人去做。” 又把府中下人都聚在一起,见过了新府尹的家人,吩咐一通之后,这才又转回府衙。 第316章 一进后衙大门,便听宗大人中气十足的骂声,“江陵府闹粮荒怎会闹到这种地步!荆州自古乃是富饶之地,近几年又没有大天灾,何至于此?” 一众官吏被他训得低眉臊眼,宗泽眼见着赵仲延来了,又问道:“我初来乍到,不知道你这府里究竟是有什么关窍,怎么如此离谱,既然闹了粮慌,官府怎么不放粮?” 赵仲廷虽然知道其中内情,但也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他是武将,不能掺和政事,于是提议道:“不如叫府中曹司询问?” 堂下有小吏说道:“曹司大人说家中有事,没来。” 赵仲延环视堂中,果然不见那曹司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不来迎接上官?赵仲延吩咐手下道:“他究竟是有多么天大的事,竟不来府衙拜见大尹?你去带一队人把曹司大人请来!” 少顷过后,士兵回归,见过了大人而后说道:“曹司大人家中没人,我等进去一观,只见人去屋空,已不知去向!”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啊?曹司大人该不会是逃了吧!” “唉呀!这可如何是好!” 宗泽黑了一张脸,众人议论之间,只听衙门外有衙役来此传报:“大人,门外有人求见府尊大人,他自说自己姓李,是从江东来的商人,得知府尹刚刚到任,特奉东南王之令来恭贺,说是有礼物送来!” 东南王派人来了?堂上一众人听了这话都暗暗传递眼神,荆州本来就是兵家重地,向来被各个地方看中,此地官员小吏对这方面比其他要敏感许多,几乎是听到了江南二字,心里面就已经想到各种可能了。 宗泽问那衙役道:“那人带了什么前来?可还说别的了?” 衙役说道:“此人就在城门口,城门守兵说那商人带了好多车马,有一箱箱的,一袋袋的,像是有粮食!” 众人听了这话来了精神。 赵仲延却皱了皱眉:“东南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怕不是有诈。” 宗泽却说道:“我与东南王多年前在登州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倒说不上是狡诈之辈,不过如今前来道贺,必有意图,我等先看看他意下如何罢。” 说完吩咐衙役,“叫人进府一见。” 不过多时,李应带着车队浩浩荡荡进了江陵府城,引得在街上游荡的百姓前来围观,一早他们刚迎新府尹进城,这又是有什么大事? 宗泽亲率众位官吏在府衙门口迎接了贵客,李应见了老大人,大步向前拜见了府尹,“早闻宗老大人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非比寻常!宗大人到江陵坐镇,实乃江陵府之福!我主潘公听闻江陵府与成都府有龃龉,还时常为此担忧,今日见宗老大人威风,我主终于可安枕无忧了!” 宗泽呵呵笑道:“劳东南王费心了,我江陵府兵强马壮,就是没我在此,也自有赵都监应敌,不劳人惦记。” 李应这才又看向赵仲延说道:“早闻都监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悍勇!我主听闻江陵军与蜀军苦战,那成都府不断骚扰,十分可恶!因此特派人送兵器来,以助江陵之威!” 说着叫人打开箱子,里面一幅幅铁甲长刀,寒光凛凛,慑人眼目,一众人都看呆了眼,严铭的眼睛更是发直。 天老爷,这江南怎么这么富!他们身在江陵府,厢兵众多,钱却没有多少,是以已多年没见过新打的兵器了,今日见这江东兵器,真是崭新夺目。 众人都看向赵仲延,赵仲延警钟大作,“东南王这是作甚!我江陵自有兵器,何须他送!” 李应被呵斥一顿,愣住了,“这……我主也是听闻朝廷兵马出征,是以好心相助……” 赵仲延说道:“我江陵兴兵,干他何事!” 李应又看了看宗大人。 宗泽将二人看在眼里,说道:“既是东南王好心,我江陵便收下了,正好江陵府这些时日没有闲暇打造兵器,如今东南王相助,实乃朝廷之福,我等必上书朝廷,日后回报。” 李应这才又喜笑颜开,复而说到:“除了兵器,还有一物献给府尹,乃是我商队路上遇到了从荆州出走的贼寇,此贼胆大妄为,竟然偷运江陵粮草!还好我商队众人机敏,看出其中有蹊跷,当机立断擒拿此贼,并着他一伙人偷运的粮食,一并还给知州,听知州定夺!” 然后就叫人把那绑好了的人拽出来,喝道:“这人着实可恶!偷窃江陵府的粮食万石不说,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冒充荆州知府,真是好大的狗胆!” 赵仲延早听这人说什么江陵粮草,便觉此事不妙,如今叫他手下人把“贼人”拽上前来,定睛一看,更觉大事不好,这不正是前两日已进出城而去的府尹粟裕粟大人! 一众衙役见了更是目瞪口呆。 只有粟裕被人拽着歪在地上,灰头土脸,衣衫不整,破口大骂:“无耻泼贼!我早说我乃当朝太师粟磬族人,这江陵府的太守!尔等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对本府不敬!还不快速速松绑!赵仲延!尤通判!你两个不认识我了不成?还不快扶我起来!胆大贱贾,竟敢对我等士人不敬!今日重回江陵,必叫尔等再离不开江陵府!” 府衙周围早已围上一层百姓窃窃私语,如今又有这等大事,一时间四周便似滚油泼水,炸开了锅。 “他说什么?这人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这粮食不是江南人的,是咱江陵府的?” 李应被粟裕痛骂,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手里拿着马鞭子顺势往这人脑袋上抽了两下,“还敢嘴硬!你这小贼装大官人装上瘾了不成,竟然连府尹都敢冒充!粟大人乃当朝太师,他子弟怎会假公济私,在江陵老百姓都吃不上饭的时候,把江陵府的粮食偷偷运出去?” 周围人越围越多,闹哄哄一片,百姓似乎都有些不敢置信,都左右询问,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粟裕急火攻心,“关你鸟事!不过一贱民,也敢妄论我等大事!” 宗泽黑着一张脸,对赵仲延说道:“将此人押下去,留后再审!” 粟裕一转头见这新来的老头竟然敢让人关押自己,又是大骂:“宗泽小儿,你敢关我!不过区区府尹,别不识抬举,少拿鸡毛当令箭!要不是我叔父,你这小小六品官……” 赵仲延赶紧把粟裕的嘴捂了起来,几个人将他架到监牢。 府衙周围的百姓明显混乱起来,人群中爆发争吵,一人大声说道:“那人是府尹吗?真是粟大人把我们江陵府的粮食都运走了?” “江陵粮荒这么久,官府为什么不放粮!” “以前都说官府没粮,没成想是官家人监守自盗!这几个江南人送来的粮食究竟是哪儿来的?是不是我们江陵的!那贼人究竟是不是府尹?” “你们快说呀!为什么不说话!” 此事态爆发便在一息之间,宗泽见势有不好,紧忙叫众人静一静,开口说道:“此案前情如何,我也并不知晓,今日我宗泽到此,任一方父母官,与诸位百姓约定,此案必定详查!” 老百姓又是一阵吵嚷,宗泽又高声说道:“如今粮食失而复得!今日这数万石粮食,就放到府中粮仓,按数入库,依次放粮!官府放粮几何,都明文张榜,烦劳父老乡亲监督!有劳耆老亲眼见粮入库!” 说着叫人赶紧把李大官人带来的粮食和兵器都收走,马车慢悠悠地走到粮仓,后面有一堆老百姓跟着。 宗泽看着始作俑者,咬牙说道:“东南商人远道而来,为我江陵府送上兵器粮草,实乃解了我等燃眉之急,尤通判,你且带着几位贵客下去歇息,待我处置一番,自当宴请宾客。” 李应等人对视一眼,也笑着告辞府尹,随着尤通判告退。 粟裕身边跟着的家人仆从则是一同被赵仲延带着士兵押入大牢。 宗泽收拾妥当这些事后便跟着马车队走到粮仓,在百姓亲眼见证之下收粮入库,又再三保证彻查此案,几番安抚百姓,而后官府施粥,紧急放了一批粮,之后才返回府衙,此时天色已黑。 * 本来府尹大人今日入府,府衙早就准备了好酒好菜接风,如今别说喝酒,众人一天都滴水未沾。 到了晚间施完了粥,卖了千石粮食,可算是将百姓都安抚了,尤通判擦擦额头上的汗,饿得脚底大虚。他紧紧跟着宗大尹,小声抱怨道:“江南人这一手也太毒辣了!” 宗泽黑着脸不说话。 尤通判又说道:“大人,粟大人还在牢房里头关着呢,咱如何是好?” 宗泽说道:“待会儿随我一同去监牢。” 两人吃了口便饭,便领着人提着灯往监牢走,见了粟裕其人,宗泽说道:“江陵粮慌,你擅自运送公粮,此事有何辩驳?” 粟裕见宗泽来了,冷哼一声,“宗大人好气魄,竟教训起我来。” 他说着走到门口,细细打量宗泽,又扫了尤通判一眼。 尤通判顿时缩了缩脖子。 第317章 粟裕说道:“我有要事和府尹说。” 尤通判刚想走,宗泽说道:“此间只有公事,众人不必回避。” 尤通判往外走的脚又收了回来。 粟裕冷笑一声,而后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卖关子了,你宗泽能到江陵府来,又统领荆南军事,如此大的升迁,也别忘了是谁提拔!” 他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如今只要你别把这件事说出去,我立即给叔父写信,保你再升一级,不,两级!三年之后你回到应天府,便到朝廷之中做一任京官,若是再有功绩,做一任宰辅也未尝不可!这事如何处置,你可要想好了。” 尤通判听到耳里,只觉得后背冰凉。 宗泽见此人默认了运粮之事,而后竟然丝毫没有悔改之心,不由得暗暗心惊。他向来是不结党营私的,更不认可粟家,自然不欲答应粟裕。 可如今粟党把持朝政,又有粟太后垂帘听政,朝堂之上全是他姓粟的说得算,这件事情他今日若不徇私,恐怕明日就会彻底得罪粟党,如今局势让他寸步难行。 江南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粟裕见宗泽竟然不答话,也不由得心慌起来,叱道:“你不过是小小太守,我叔父是当朝太师!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好自为之!” 第297章 宴请宾客 粟裕威逼利诱,宗泽只定定看了他半晌,而后转身离去。 尤通判一边随府尹大人走,一边往后看去,身后粟裕还在谩骂,只是无论他说什么,宗大人都没受影响,依旧公事公办。 粟裕虽然被任命为权知应天府,但是任命还没下来,目前也只是待职,没有官身,如今偷盗江陵府粮,实乃大罪! 宗泽连夜命人调查实情,把之前的一班衙役,府里的官员都审问了一遍。起先还有看不起他这个外来者,之前收了粟裕好处,不肯说出实情的,被宗泽从赵都监借来的士兵一顿招呼,也都服了软,认了罪。 他们之前还能仗着粟大人后台强硬,为所欲为,如今新大尹到来,先是和江南来的商人和和气气,后来又对粟大人铁面无私,他们这些小人物心中也要掂量掂量宗大人的心思,再靠粟大人这堵墙,还能不能靠住了。 宗大人若是还心向朝廷,他们这些人就都有活路;可宗大人若是心向江南,他们惹恼了这宗老头,就不一定是什么下场了! 遂几个小吏通通认了罪,只能在心里期盼之后还有转机。 宗泽雷霆之势,命人将涉及到贪污官粮的小官全都押入大牢,日后押送入京,听侯审判。又写了折子,派人送到到应天府。 这一番杀鸡儆猴,着实有成效,两天下来,附中官员皆俯首帖耳。 宗老大人刚一来到江陵府,还没受江陵府招待,就已经连着公干三天,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江陵众官吏看在眼里,实在是于心不忍,也担忧这老大人身体,见宗大人审完犯人还要看府中税册,纷纷劝阻,“大人歇息一阵吧,公务再繁忙,也要保重身体!” 宗泽见了尤通判,这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江南来的商人现在在哪?” 尤通判说道:“已经依照大人所说的,将他们留在江陵府,府中人每日招待着呢。” 宗泽吩咐道:“这几日忙了些,明日我亲自招待贵客。” * 腊月时节,衙门门前的石狮子被一层薄薄的霜雪覆盖,江陵府衙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威严肃穆。 衙门内的官员们奔波忙碌,一府之隔的地方,院内更是热闹。 宗泽今日不光宴请江南贵客,更请了府中富户前来陪客。 府中大户听了是新来的府尹邀约,又是面见江南商人,哪有不来的?都与相熟的议论一番,不知府尹这是何意,是否有意亲近江南。 可他们彼此说破嘴皮子也难一言定乾坤,终究是不知府尹心中所想,遂都结伴提着贺礼陆续到达。 宴席规格很高,一酒两肴,席面上流水似的上菜撤菜,婢女来来回回穿行其中。 宗泽说道:“江陵物产丰美,老夫也是到了这来才有幸一试,诸位开怀畅饮!” 在坐之人饮了一杯酒,婢女撤了旧菜,上了新菜,盘中两碟分别是江陵炸鱼糕和翡翠玉带卷。 李应夹了一个鱼糕放入口中,赞不绝口,“此鱼糕嫩滑弹牙,真乃好糕!” 他放下筷子,就着这鱼糕娓娓道来,“……我从小在北方长大,以前没吃过此物,到苏州府后,平日里也不见这东西。遥记得头一次吃鱼糕,还是前两年岭南与福建几府归顺我主之时,人都说潮州有好鱼糕吃,府中又有助民之策,把那潮州鱼糕大批运来江东卖,我家里人赶新鲜,买来一尝,果然风味迥异,鲜美至极!今日尝江陵鱼糕,不光能尝出河鱼鲜美,亦能尝出百姓安居之乐呀!” 众人都叫好,这真不愧是江南大商贾,瞧瞧人家这感悟,要么李大官人在那潘公眼跟前当差呢! 宗泽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恭维了一句,“我早闻潘公爱民如子,今日听李大官人一言,可见一斑。” 李大官人哈哈一笑,说道:“我主公便是这等世间少有仁德之人,爱民比爱其大业更甚,至于爱己,便更次之了。自我主公驻守江南一地,于百废待兴之时,便兴工业,助农业,研肥料,建学堂,数年如一日发展州府,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说着不等旁人附和,便接下去侃侃而谈,“……现今不说别府,就苏州府一地,周边村县已经完成了主道路的硬化,各地村民出行方便了,买卖频繁,小经纪增多,各家自然就比往常富裕了……对了,诸位可知什么是‘道路硬化’?” 在座诸位商人都摇头,李应又是一阵掰着手指头说他家潘主公如何爱民,先说了什么是水泥,又说水泥厂雇佣了多少城郭户乡村户,而后再说苏州府建学堂,助小商人创业,还有近两年开通航路,转内销为外销……种种如数家珍,与众商人高谈阔论起来,颇有气吞宇内之相,把一众江陵府富贾迷住,眼神都转不开。 直听得宗泽头上冒青筋,他请这帮人一块宴饮,可不是为了让这姓李的把他们江陵府商人给迷去的!他捏紧拳头,好容易趁着李大官人口渴,喝了一口酒,紧忙开口岔开话题,“早先李大官人奉命前来送上贺礼,本府便该设宴招待,只是为了个小贼耽误了时机,这才拖到今日。还没问李大官人,不知潘公派足下前来所谓何意?” 李大官人放下酒杯,拱了拱手说道:“小人并非从苏州前来,而是我原本带着家人在鄂州行商,我主自听说了这江陵府是宗大人接任,便发了加急信件与我,叫我来江陵办两件事。一来我主听说江陵战乱,蜀地袭扰,潘公恐百姓罹难,便特意为江陵府准备了兵器,以增我军军威;二来我主听闻宗大人前来,其心喜悦,叫我当面恭祝大尹,以表我主恭贺之意。” 李大官人这番话毕,席上众人偷偷看宗大人,都在心里想这江南潘邓是否为招揽之意。 既然送兵器来,那必是有不动干戈之心,其意岂不是昭然若揭? 宗泽说道:“你主之意,老夫已知悉,只可叹旁人风言风语,都说潘公有自立之心,如今看来,他人错矣!潘公既能在此时援助我朝廷军,岂不是说东南王忠心耿耿,其心日月可鉴?” 嗯?宗老大人这意思是?众人又看向李应。 李应听这老头说自家主公对大宋忠心耿耿,真是跟吃了苍蝇一般,他心里膈应,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宗大人真乃耳清目明之人!从前许多人说我主为反贼,何其荒谬!我主乃先皇亲封东南王,太上亲称其抚民安南,于此乱世各方诸侯之中,谁能称得上比我主更名正言顺之人?” 众人听了他的话点头附和,“是极是极。” “有理有理。” 宗泽:“……” 宗泽不欲再与这商人说下去了,转而说起正事来,“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烦求东南王,不知李大官人可为我转告?” 李应恳切说道:“主公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言大人乃是心系百姓的好官,如今江陵有难,只怕大人不张口呢!大人但说无妨!” 无论真心与假意,这番礼遇总让人如沐春风,宗泽说道:“如今江陵粮慌,那贼人所运的粮食虽截了回来,但不够一府之用,可问江南买些粮食?” 李应说道:“正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不必等府尹说与我主公听,我近些日子便在别地买了稻米一万石,正在路上。” 他微微一笑,“大尹之言,我也会如实禀告主公。” 宗泽这回真有些感动了,他长舒一口气,行礼道:“如此便好,也望足下代老夫多谢东南王深情厚谊。” 李应也回了礼,“这是自然,老大人客气了。” 宗泽这才看向席间众人,说道:“东南一地,李大官人有情有义,如今江陵遭此劫难,本府也请诸位开仓放粮,以救助一地百姓。” 第318章 富户们顿时傻了眼,没想到今天这一场在这等着他们呢! 他们也都不傻,任你席上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这江陵府都是军机要地。江东嘴上说得好,也说不定明日就打进来了,毕竟他江东若是没有此意,干嘛兜这么大圈子?眼看着世道要乱,他们当然不愿意开仓放粮! 但是如今说这些也晚了,他们既然来参宴,那便是不借也得借了。 遂众富户只能苦着脸收下了官府发来的欠条,回到家中还要在各街搭建粥棚,援助百姓。 宗泽放粮之后,广而告之如今江陵的粮价,同时放低城守,在这特殊时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吸引各地的人来到江陵府卖粮。 一套组合拳下来,颇有成效,江陵府粮慌逐渐缓解,府城渐渐趋于平静。 宗泽家人也到了府城,老大人眼见着自家大哥到来,他这老身子骨也终于能休息两日了。 * 江陵府的近况颇佳,江州众人感慨宗泽果然不愧盛名,手腕了得。 刑名扬感叹,“这老大人若是与我江东作对,必是劲敌!” 众人皆认同,关胜遂说道:“可要属下出兵接应张将军,共谋江陵。” 潘邓笑笑,“不必,江陵府最大的敌人不是我们,也不是蜀地,是他们自己,这把火还没烧起来呢。” 第298章 两个小孩儿 众人听到主公如此笃定,便也不再说什么,而是默默观望江陵府事态究竟会如何。 潘邓却不能再在江州坐镇了,临近年关,他要回苏州府一趟。 * 东南王府上,乔郓哥正那拿浆糊糊花灯,一边糊着一边耳朵竖起来听王婆唠叨潘哥。 “……你真要和他过一辈子不成?你是什么时候路过坟圈子让鬼迷了?这么大的家业,连个亲生孩儿也不要,他就这么大本事?叫你连香火都不顾了,就要和他厮混!” 潘邓掏掏耳朵,“我与师叔夫夫一心,相辅相助,哪里算是厮混? 王婆说道:“少说些不着调的,你便是心里再稀罕他,也不耽误你生个孩子,你那亲师叔若是真为了你着想,不会拦着你!” 潘邓一边拿手里的锥子扎鞋底,一边说道:“那怎么能行?这不是我本心,况且叫这么个孩子横亘在我俩中间,以后哪还有畅快日子过。” 他把手里面的鞋底子扎完了窟窿,递给王婆,“……我本来就不喜欢女子,何必强求要个孩子?于我而言亲生与不是亲生没有分别,正所谓养恩大于生恩,无论是哪个孩儿,是我两个养大的就成了。” 王婆把那鞋底子接过来,又把自己缝好的鞋面往上放了放,对准后拿着针缝起来,半天不说话。 潘邓又说道:“我和郓哥也是结拜的兄弟,到现在也成一家人了;我与干娘也不是亲生,如今却胜似亲生,可见这是不是亲生子也没什么分别。” 说着他拿眼神瞟了一眼小郓哥,叫他为自己说两句好话。 小郓哥缩了缩脖子,把身子转回去了,他可不敢劝! 王婆一边做鞋,一边叹了口气,“我王婆是有福气,白得了你两个好儿子,你若找养子,我又怕这事不是很靠谱……” 潘邓说道:“我若只是个平常人,找养子便是家事,可我现今称王,此事既是家事又是国事,孩儿日后能否成才,自有文武大臣替我操心,干娘放宽心吧。” 王婆一边将线拽出来勒紧,一边叹气说道:“你向来做事自己有主意,从来不叫老娘担忧,我本不该劝你,可你不想,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劝你?你现在这样想,日后若是转了心思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再打算怕是晚了。” 潘邓又拿了另一个鞋底子扎窟窿,说道:“我知道干娘为我担忧,只是别人说不准以后,我却说得准,我要和师叔过一辈子。” 王婆听了这话心里生气,寻思着这年轻人都爱自说自话,到时候你痴心一片,人家说不准反悔呢,没白得做出这么大阵仗。 王婆猛扎鞋底,“你当真不要个亲骨肉?” “不要。” 王婆把针扎在鞋上,之后把那堆放在桌子上,揉着胸口说道:“血脉传承是人之大事!你便不看在我这干娘的面上,也不看在你亲娘的面上吗?你从前和我说过,儿时被个妇人扔了,那妇人坐着马车就走了,头也没回。我这些年也替你寻思过,既能坐马车,必是个富贵人家,把你扔了,必是身不由己。你从前来我家时只那么大点,现在好生生长到这么大年岁,我自认对得起你亲娘,也安心沾了你的光了,可你如今直心眼要一条道走到黑,你王干娘我对得起谁……” 潘邓听干娘这么说,叹了口气,这才算知道王干娘究竟是怎么想的了,想必是听了那“子不教父之过”,也自觉“儿不娶母之过”了,遂起身坐到干娘旁边,用手将她揽住了。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干娘还说那些作甚?我和生母没有缘分,老天叫我做你儿子了,咱一家人就不管那许多了。想从前我母子两个在阳谷县相依为命,那时家里只一个茶馆,存钱没到三十贯。如今一路走来,我母子两个还在一块,家业却大了百倍,此都是人之福,干娘又何必在意我有没有亲子之福?” 王婆听他这么说,自己心里也宽慰了些许,可寻思了会儿又说道:“不行,我还是怕这抱来的孩子不孝顺,我要是没走,有我看着你,可到时候你老娘我百年之后了,你那孩儿要是不孝敬你,如何是好?” 小郓哥总算说句话了,“干的也未必没有亲的亲,往后我做叔叔,必用心管教大侄儿,干娘你放心吧。” 王干娘不舍得说干儿,这小郓哥倒来找不痛快,“你还说潘邓,你看看你都多大的人了!给你找相看的也不看,你想怎么样?你想气死你老娘!” 小郓哥拿着浆糊抹彩纸的手顿了一顿,“……潘哥大业没成,我得帮衬着,哪有空搞这些儿女情长?这是过年了,我回来歇歇脚,不然我一年到头四处跑,娶了娘子要她守空房呢。” 王婆呸道:“你比你潘哥还忙,潘邓好歹有个知心人呢,你倒好,你连找都不找!我看这回十五之前你再走?说什么也要相看两个!” 潘邓在炮火转移之下美美隐身,把另一只鞋底也扎完了,又穿了根新针,拿了鞋面往上对了对,王婆新做的这双鞋是近几年流行的帆布鞋,样式简单大方,穿着也十分透气舒适。 小郓哥被训得头都抬不起来,偷偷拿眼看潘哥,叫他给自己说句好话,潘邓见了板着脸说道:“干娘也是为了你好,人都说先成家后立业,我不也是如此?等你成了家就知道成家的好了。” 之后火速溜出门去找师叔。 * 苏州府腊月里也披了层白,寒风飕飕,却挡不住新年喜气,街上有燃尽的爆竹皮,红红黄黄的能让人看出热闹的余韵,顺着主街往城外走,一直走到苏州府新工业园区,再往西走一段路,就是五年前新建的住宅区。 住宅区街道干爽,一众三层楼之间有两色小路,一直往里走,便能在一众住宅楼之间看见一个色彩斑斓的大院,四周围栏十分高,空地上建了滑滑梯和爬爬墙,又有比寻常小一号的蹴鞠场的,就是苏州府纺织幼儿园了。 武松摆摆手,叫人不用通报,潘邓进了园内,走到院后,穿过月亮门,这里有一处供小孩住宿的宿舍,正是苏州府慈幼局分管的,可以供年龄小的小孤儿住宿上学的地方。 天气寒冷,屋里没有开窗,潘邓透过玻璃往里看去,观哥儿正正襟危坐,他面前是一群懵懂孩童,眼见着是闲暇时侯,都歪歪栽栽闹闹哄哄地玩玩具,有小孩要夫子讲故事,徐夫子说道:“今日便讲孟母断机。” 徐观面对小孩儿声音轻柔不少,“……孟子小时候,厌倦学业,从幼儿园逃学回家。他的母亲正在织布,见他逃学回来,一句话没讲,就把织布的线给弄断了。孟子非常孝顺,忙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孟母告诉他:‘读书求学不是一两天的事,就像我织布,必须从一根根线开始,然后一寸一寸地才能织成一匹布,而布只有织成一匹了,才可以做衣服。读书也是这个道理,如果不能持之以恒,像你这样半途而废、浅尝辄止,以后怎能成才呢?’” 小蒙童都听懂了,有个小娘嘟嘴说道:“她们还自己织布呢,我们去纺织厂,现在都能不用人织布了!” 徐观笑道:“孟子在的时候,没有我们这样的大机械,都靠娘子勤劳的双手纺线织布,因此孟母断机更为可惜。” 屋里小孩们吵吵嚷嚷的,窗外潘邓看着屋里,露出了他自己都不察觉的幸福笑容。 武松说道:“属下去通报?” 潘邓摆摆手,不叫他破坏这和谐的场面,直到徐观转头看见他,这才进了屋中。 武松常年跟在主公身边,也知道他的打算,见这屋里小娘多,小郎少,不由得有些担忧。 第319章 自从五年前,苏州府便在江东各府扩建慈幼居,花了五年的时间,先是给建幼儿书院的企业更多扶持,又给领养慈幼居内孩儿的百姓减轻赋税,并且官府新增岗位,多应聘人来照顾和回访,一步步来保证乡间没有小流氓和年幼孤儿。 只是领养得多了,就能看出领小郎的多于小娘,外加领养小娘子条件比领养小郎君要多两条,这慈幼局里渐渐的便小娘多,小郎少,武松这么打眼一看,小娘有十七八个,小郎只有五六个。 潘邓凑到师叔跟前,“哪个好,有相中的吗?” 徐观说道:“我这几个月来,倒是为你选了两个。”他说着贴近了潘哥儿,给他说明了这群小孩里他看中的两个小娃娃。 一个女孩,今年已经七岁,在这屋里算得上是孩子王,小小年纪就可看出有号召力,遇事处事又不偏颇,十分公允。 一个男孩四岁,性情稳重,心地纯良,十月寒衣之前和小伙伴一起玩转轮,手里的花布巾剩了三个,便说什么都不玩了,干看着别人玩了半日,第二日将花布给了总来园区卖酱菜的老妪。 潘邓点点头,自己也很满意,对观哥儿说道:“两个都好,一并养了。” 徐观说道:“你不再看看吗?” 潘邓摇摇头,“我信你的眼光,我一看这两个,心里也十分喜欢,找个好日子,把孩儿接回家吧。” 第299章 一家四口 徐观也点点头,等到晌午过后,小孩儿们要上课了,他们才携手返回家中。 正月里,潘邓又去幼儿园见了两个孩子一面,这回他没空着手去,而是拿了糕点和玩具。 乍一相处,潘邓莫名地有些拘谨,三人对面相坐,小郎君吃着梅花糕,拿眼睛看对面的大官人;小娘子坐得端端正正的,见面前人半天没说话,性急说道:“我听婶子说,你要领养我们两个。” 潘邓看着小娘子,点点头,“我是这样想,不知道你二人愿不愿意。” 小郎君吃梅花糕的动作停了下来。 潘邓又说道:“我家家境富裕,家业也大,你二人到了我府上,以后吃穿不愁,必不会受苦,不过只有一样。” 小娘子忙问:“什么?” 潘邓说道:“家里长辈多,每个都要教你们些道理,以后学业要繁重些。” 小娘子连忙说道:“我不怕,什么都学得。” 她看着面前这个好看又看着就亲切可靠的官人,说道:“我喜欢你,你把我带回家吧!小郎也都学得,是吗?” 那小郎赶紧也点头,“我也学得,我也学得。” 潘邓笑了,心里那点担忧也放了下来,又问了二人学业,在慈幼居里每日做什么,之后一脸慈祥道说道:“家里已经布置了院子,我明日就来接你两个回去。” 两个小孩都笑起来,小娘子悄悄问道:“是你要小孩吗?” 潘邓说道:“是,往后你两个就叫我阿爷。” “你说话算话。” 潘邓点点头,“那是自然。” 晚上回了家去,潘邓和师叔一块又盯着人把院子打扫一番,见屋子里一应物什都齐整了,柜子里衣裳也有好些件,小书桌板凳都虚位以待,没有什么缺漏的了,这才回了房。 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要有小孩了,潘邓睡不着,瞪着大眼睛看着床幔,和师叔说话,“我从前听人说等你有了家,有了孩子就如何如何,那时不觉得什么,今日感觉大不相同了。” 徐观也睡不着,又把眼睛睁开说道:“我也是,我从前没想过自己真会过上夫妻孩儿其乐融融的日子,好像做梦一样……” 两人又坐起来,商量着给小孩取什么名字,潘邓说道:“往后我这大家业要传给他俩,该跟我的姓。” 徐观点点头,“这是自然。”潘哥儿收养孩子,要是跟了他的姓,岂不叫人看出他两个的关系了,虽说他二人不在意,可如今潘哥儿家事也当国事,这事还是低调些为好。 潘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给小孩取什么名字,遂说道:“这名字还得有德高望重之人来取,不如给师傅写信,叫他取名字?” 徐观却说道:“师兄如今远在燕山府,使者来来往往,也太迟了些,咱们孩儿就要进府了,不如叫林大儒取,他就在苏州府林中尉府上。” 潘邓赶紧起床点了灯,写了纸条叫人送到林中尉府上,而后两人靠在一块,徐观和他说慈幼园里的事,以后孩儿到家了,要先读什么书,再学什么理;潘邓一边听着一边想苏州府那个酒楼饭菜好,哪条街小玩意多,以后若是公务不繁忙,就能一家四口出去玩,渐渐的黑夜淡去,天空亮起鱼肚白,行宫有人拜访,正是林平原。 林平原一早见了潘邓,说道:“主公真打定主意了?” 潘邓说道:“那是自然,孩儿还在幼儿园等着呢,太傅可取好名字了?” 林平原看主公一大早就兴冲冲的,提醒他说道:“不是说好了下个月再接二子入府?” 潘邓说道:“也没差几天了,我昨日都应了,怎好言而无信?今天就去。” 林平原:“……” 当日不是和群臣说了,见大宋亡国而内自省,家业之大不能没有子嗣,遂不得已而收养两子吗?怎么主公看着一点都不像不得已的样子? 林平原从袖子里抽出两个纸条来递给主公,两个孩子的名字就这样定了,小娘名为潘阳,小郎名为潘昭,皆是盛大之字,也预主公之大业将成。 “二子往后入了府,皆是尊贵之人,日后若遇封王封公主,或是其他,名字都可再改。” 潘邓对这俩名字十分满意,潘阳与潘昭,真有些如日中天之感,也希望他俩日后能如烈日当空,照亮四野吧。 潘邓得了好名字,路上坐在马车里和师叔感慨,“还是师叔高见,得亏没有去信师傅,就师傅给师弟取名‘陈狗儿’,还是莫叫他掺和。” 徐观也点点头,“师兄为人洒脱,不计较这些事,不过要是给我两个孩儿取名字,还是委屈了阳儿和昭儿。” 二人点头,十分认同。 孩子接回家,夫夫两个明显比平常还忙起来,往常二人到晚间还有闲暇在一起泡澡,现今就只是随便洗洗,而后便和孩儿一块读书讲故事。 等到夜深了,夫夫两个才回自己屋里,两人如今都是正直壮年,忙了一天也不见累,又在一块给两个小孩造了半天弟弟妹妹,这才消停。 潘邓对自己身份转变的适应度很高,只是不知为何自己不似观哥儿一般有好人缘,那两个小崽只跟着师叔屁股后面跑。 想当初潘阳小娘子一见面就说喜欢自己,要来他家给他当小孩儿呢! 徐观说道:“你忘了,我在慈幼局里做了几个月夫子,他两个刚来家里,见我熟悉,过些时日就好了……” 潘邓点点头,夜深天寒,他裹了裹被子,把脑袋埋在观哥儿胸口,两人沉沉睡下了。 * 二月底,从苏州府运到江陵的粮食最后一批也运完了,阮小五临走时还把小郓哥带上,捎他去湖州。 阮小五贼眉鼠眼地问道:“怎么样,这一冬过去了,有好事吗?” 小郓哥没理他调侃,嘟囔道:“我都说了不要娘子,非给我说和……” 阮小五简直不明白了,“天老爷,你都多大的人了,半夜不想小娘子?” 小郓哥嗤笑一声,“潘哥大业未成,现在要的是兵马粮草,我有那工夫去,不如去湖州府多培养几个护理,这才是正事!” 运粮船走长江到了江陵府,一袋袋印着“苏州纺织坊”字样的麻袋和布袋卸下码头,由人送往城中。 粮食平价售卖,运粮的麻袋也不必拿回去,留在江陵府由和助团分发给鳏寡孤独和贫苦人家。 在这个年代,麻袋布袋可是与粮食不相上下的物件,布袋拆一拆,能做衣裳用,麻袋可装粮食,若是特别穷苦的人家,也能做衣蔽体。 城中百姓皆知此粮是江南而来,都心怀感恩,和助团更是深感潘公之德,暗地里叫百姓传言新来的府尹大人要投奔江南,一时间府中流言四起。 宗泽也听说了此等流言,却也没太用心去管,老百姓传言不能当真,此地又没人到应天府去,不必担忧。 只是他不在意,却有别人在意。 王煜见了江南动作,开始着急了。 * 当初蜀地兴兵东行,王煜没想一开始就大军出击,而是在江陵府周边骚扰,想着看准机会再一举攻下江陵。 他找了个好借口,趁着江陵粮慌,谎称蜀地运粮食的队伍被江陵打劫了,借此攻占了宜都。 本想徐徐图之,先去挑事再借题发挥,如此也能师出有名,可王煜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被人黑吃黑!那赵仲延十分可恶,趁他们还没站稳脚跟,穷追猛打,折兵损将不说,把他们军粮都抢走了! 王煜又没地方说理去,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只是如此一来出师不利,成都府却有异议了。 第320章 他与彭元祥两人欲要图谋霸业,成都府的乡绅富户可没有如此志向。诸家因利而聚,不过是想把控蜀地,几家独大,大商户吞并小商户,聚拢巨利,少交赋税而已,谁又肯将自己的私兵拿来向外进攻呢? 成都府本就没有多少兵马,仅两万之众,支持他们的乡绅大户家人要占去一半。本来官员大族都不同意攻打荆州,现在频繁出战,江陵府没打下来不说,白白损耗人手钱粮,蜀地都穷了,大家都不乐意了。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部不和,何谈出兵?彭元祥无法,只好写信把王煜召唤回来。 可王煜心中明白要成霸业,此事情非做不可,不但没退兵,还写信给彭元祥要求再加派兵马。 其信言辞恳切,“……成大事者,必得天时、地利、人和。若天时错过,则可能永不再来。今东南王屡屡动作,若让潘邓得手,我等困于蜀地难以自拔。向北往汉中讨伐,较之东面江陵更是艰难,东南王若得荆州,我等只能龟缩一隅,再难成大业! 然今观东南,其势欲徐徐图之,既然潘邓不强攻,此便是天赐良机。若我等此时奋力一搏,荆州立时到手,彭公岂不闻‘逐兔先得’?万不可错失良机!” 彭元祥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力排众议,又增兵八千,出兵江陵。 * 蜀地不退兵时,宗泽便上书朝廷要求加派兵马,以应不测。 朝廷本已不想管江陵,按理来说宗泽之上书该被弃之不顾,可随增兵请求一同到来的是江陵府尹粟裕偷盗公粮,犯下大罪的奏书,其中言辞恳切,要求依法严惩不贷,杜绝姑息养奸! 粟裕遭逢此难,粟家震怒,粟夫人担心自家儿子,去太师府里又哭又闹,“裕哥落在他们手里,那姓宗的想要兵马,就给兵马就是了!赶快派人去把裕哥接回来才是正事!” 第300章 治罪宗泽 粟夫人前来哭闹,粟磬黑着一张脸,粟裕的父亲粟琼骂道:“无知妇人!谁叫你来的?赶快回家去!” 他上前拉拉扯扯,粟夫人挣扎着推开他,“你不惦记裕哥,有我这个亲娘惦记!他在那江陵府如今被下了大狱,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裕哥哪里受得过这些?他倒没个亲爷疼他,还要嫌他添乱!” 粟琼叱道:“你懂个什么!现在他犯得是多大的罪!要不是你这个当娘的从小纵容他,他也染不上这么大的毛病!”说着把自家妻子拽走,一直甩到屋外,又把门关上,任由外面妇人哭喊。 “裕儿犯了什么错!他做的事还不是为了粟家!粟琼,你多大的本事,冲着我耍威风!” 门外妇人不知是让人劝走还是拉走了,哭骂声渐行渐远,粟琼咬着牙又转回身,看着自家兄长说道:“这事……该如何是好?” 粟磬说道:“此事也不能单怪裕哥一人,怪就怪在那宗泽十分不懂事,既然他不顾念同僚情分,也不能怨我们了。” 建炎五年三月,朝廷派枢密副使沈明带兵往江陵府,此行却不是援助江陵,而是前去查案。 * 此时江陵局势也有变化,蜀地加派兵马,大军已到宜都,只待王煜一声令下,便能直攻江陵。 祸不单行,江东也没再观望局势,而是趁着大宋新朝混乱,派大将军张清一路延长江讨伐,势如破竹,如今已攻下鄂州、岳州,周边小府望风而降,如今只与江陵府一江之隔,可谓虎视眈眈。 前有狼,后有虎,赵仲延急得嘴上长了燎泡,十分焦虑,在太守府内踱步,“蜀兵虽多,却只有一条通道,只要我们守住西边,坚壁清野,尚有机会,等待援兵到来即可。” 他快步走到府尹旁边,“……可现在江东的人也过来了,看那东南王的架势,誓取荆州!王煜来攻,不过藓疥之疾,潘邓来了,才是心腹大患呀!府尹宜早做打算!定要让朝廷快点派兵来,不然荆州不保,恐成大祸!” 宗泽何尝不知,只是他上书朝廷,也得朝廷派大军来到才行!如今朝廷迟迟没有动静,他也只能死守城池,与两方交涉,假意和谈争取时间,等待援军了。 虽是假意和谈,宗泽也详细列了要求,使者你来我往,光是单子上的条例,就谈了七八日,从江陵府官员的待遇,到江陵百姓赋税几何,一条条一件件都要谈妥。 谈到最后,江陵府众人集思广益,也要再往单子上多加几条,再拖延几天! 宗泽渐渐也反应过来,“既然要和咱们谈,就说明他俩方也不想打,想来打仗白白损耗兵力,又损钱粮。如此咱们只站稳脚跟,等待援军到来,此事可解。” 赵仲延却多了一层担忧,“江东兵强马壮,便是援军来了,我等也唯恐不敌。” 宗泽叹道:“如此那般,便是命了,不过但凡有一线生机,寸土皆不能失!” * 一直到三月中旬,朝廷援军终于到来,宗泽带着一干官员出城门相迎,却没想枢密副使蒋子明十分倨傲,见了宗泽没问江陵府战况,先问粟裕现在在何处。 宗泽答道:“粟裕如今在江陵府大牢之内。” 蒋子明听了之后一甩袖袍,“宗府尹好大的威风!若不是粟太师举荐,你宗泽也当不了这荆州的太守!你到好,到了荆州当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直接把前任知府囚禁了!谁许你囚禁朝廷官员?那个给你的权!带路!” 宗泽与赵仲延对视一眼,只能带着蒋大人前去监牢。 蒋子明一见粟裕,便叫人打开牢门,粟裕见了蒋家人,更是涕泗横流,诉说自己这一个月一来所受的苦,真可谓字字泣血,好不冤屈。 当夜蒋枢密副使便在府中住下,与粟裕彻夜长谈。 * 太守府之内,宗颖劝老父亲道:“那姓蒋的来者不善,眼见着偏心眼儿偏到胳肢窝去了,他若是只把粟裕带走还算是好话,若是反手把咱们治了罪,咱这一家人哪有活路!” 宗泽沉默不语。 宗颖又说道:“如今局势在此,那蒋子明只带一千人来,剩下的人说在路上,可也没见着,他哪是来援助江陵的?眼见着朝廷无意江陵,我等守城又为哪般?不如投降东南王,也能保江陵百姓平安!” 宗泽摆摆手,说道:“我死生皆为宋臣,不做背国之事,你以后莫再说此话了,去军营中叫都监大人前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宗颖只得长叹一声,不再言语,出门去寻赵仲延。 * 第二天蒋子明开始彻查案情,又将从前宗泽审过的犯人审了一遍,查出许多缺漏,疑罪从无,判定粟裕无罪! 粟大人又重新绫罗绸缎,光鲜亮丽地站在堂上了,宗泽却被指控通敌卖国,以江陵府百姓口中沸沸扬扬的传言——宗府尹属意东南,意欲投靠为人证;又有两地使者往来,宗泽与其谈判条例为物证,证据确凿,被蒋子明压入大牢,留日后押送回京! 朝廷官员一到,江陵府府衙局势天翻地覆,从前不管百姓死活,偷偷运粮出城的粟大人被赦免罪过;而镇得住局面的宗大人却转眼就成了阶下囚。 府衙官员不敢说话,百姓心中不平,和助团更是愤恨交加。 张定远急道:“宗老大人岂不是为我等受这无妄之灾?” 要不是他们叫团中百姓四处散播谣言,那朝廷来的大官许找不到宗老大人错处,“……我竟没想此举会酿成如此大祸,这该如何是好?” 谢安斋叫侄儿不要如此惊慌,“那姓蒋的一看便是专门为粟家人而来,宗大尹大义囚粟裕,已是与粟家叫板,如今粟太师派人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与他作对的人,不是这个由头也有别的由头……” 张定远急道:“那难不成就让他们把宗大尹带走不成?大尹若出了荆州,怕是凶多吉少!” 姜文尚说道:“不如去请李大官人商议,他素来有好主意。” 张定远用手呼噜呼噜头,而后一把把头巾扯下来,狠甩了一下,蹲在地上不说话。 谢安斋说道:“朝廷官员若是把宗大尹带走,江南则更有胜算,李大官人是东南王麾下之人,是以此事就算告知李大官人,怕也……” 众人都沉默了,张定远却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站起来说道:“你们可还记得李大官人前去恭祝府尹上任之时,带了大礼拜见,其中便有兵器几十箱,都送与本府都监大人?” 众人自然都记得,张定远又说道:“……我后来问过李大官人,李大官人只说此事乃是江南潘主公吩咐,其意在向宗大尹和赵都监卖好,以望日后能以谈判成事。既然赵都监已收了江东之礼,便不能说他全然无有此心!我等托里大官人说和一番,叫赵都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和助团自能救宗大尹归来!” 一干人都问:“我们如何救?” 张定远掷地有声,“他朝廷根本没带多少人来,我和助团也有三千百姓!只需振臂一呼,未尝不能成事!” 众人听他原来是又要捣鼓和助团办大事,纷纷劝阻,“……咱们早就说了,不能如此,这样和反贼有什么区别?” 第321章 “和助团乃是正义之团,这样教别人如何看我们?” 七嘴八舌之下,有家人来此通报,“李大官人来了!” * 蒋子明刚一到江陵府就大刀阔斧,解救粟府尹,收拾了宗老头,十分神速。如今那宗泽在狱中关了几天,叫人新打的囚车昨日已打完,也是时候把他押送回京城了。 蒋子明走时特意叫了赵仲延,吩咐道:“江陵要地,全托付在赵都监手中,新任太守不日便要前来,在这期间你可万万守住城池。” 赵仲延拱手称是。 蒋子明又请了粟裕在一边观看,自己则让人把宗老头带到囚车里,四面锁上,保准万无一失。 粟裕冷笑,看着囚车之中宗泽,“区区小人,自不量力!” 一行人大摇大摆出了江陵府,往十几里远的江边去。 蒋子明等人马车在前,中间有士兵护卫,而宗老大人囚车在后,一路之上尘烟滚滚,最后又有江陵兵马护送。 蒋子明正和粟裕在马车之中谈笑饮茶,突然有士卒匆匆忙忙赶来,“枢密副使大人,不好了!赵都监带兵把咱们人拦住了!” 蒋子明猛地把身子探出马车,只听马蹄声渐进,几队人马把他们一行人截在城外,蒋子明骂道:“哪来的小贼,敢挡你蒋枢密路,不想活了!” 严铭双手抱拳,“枢密副使大人得罪了!江陵府几日没通信过去,蜀地王煜大军来袭,欲要攻城略地!江陵危急,大人暂且避一避风头,日后太平了再行返还!” 说着便要领他前头马车往城中反,恰在此车马军士停顿之时,突然从路两边小丘遮掩之处跳出数百个劫匪来,个个挥舞着镰刀锄头,往这边猛冲过来,带头之人高喊道:“杀蒋粟!劫囚车!” 第301章 保卫江陵 有人劫囚车!蒋子明大惊失色,跳出来站到马车之上,抽刀出鞘,“列阵迎敌!” 朝廷军各个抽刀,然而这些劫匪却丝毫不见退让,依旧猛冲过来,个个有悍不畏死之状,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竟不顾朝廷军士们架着的刀剑,抬刀就劈,硬生生逼退一干士兵。 余下人见到空隙,一股脑冲上前去,把朝廷军隔开,中间几人猛冲撞向马车,只听“砰砰”几声,马车的车厢被撞得破败不堪,缰绳也被砍断,马匹受惊,没了束缚就横冲直撞,往远处疯跑而去。 几个劫匪合力把那马车推翻,粟裕在车里惊慌失措,想要下车却已来不及,被翻倒的马车卡住身体,一阵剧痛袭来,哀嚎出声。 蒋子明本要迎敌,可被这群人将车厢撞坏,他在车上站立都不稳,何谈摆架势?被人推倒马车,一股脑压上去,纵是十分英雄也没了用武之地。 两人被绑匪们擒住,五花大绑绑了丢到马上去。 劫匪头目一声令下,只见匪徒又重新列队,将朝廷士兵依次冲散,然后往队末囚车冲了过去。 这一切都太快了,严铭见状大喝一声,挥刀冲向那下指令的头目,他武艺不凡,与贼首打了二三十个回合也不见胜负。 其他士兵见严副将与匪徒打得难解难分,却没吩咐他们,没有指令他们也不能轻举妄动,便自看着那群歹人把朝廷军追得四散奔逃,而后又几刀砍了囚车上铁锁,把宗老大人拎了出来,抢了几匹马之后,一干人等汇合,打马便逃。 严铭与贼首打得刀光剑影,回头见了这群绑匪竟然要带着宗大人逃跑,喊道:“愣着干什么,快追!” 他部下士兵这才缓过神来,忙甩开腿往前狂追不止。 “严副将,他们转弯了!” 严铭从后边赶上来,眼见着这群贼竟然不往东南边走水路,而是转了个弯,往府城方向跑了,十分吃惊,“他们要干什么!快追!” 土匪在前面跑,江陵军在后面跟着追,严铭在最后面骑马往前奔,一群人往江陵府城门奔去。 守城士兵远远见了冒烟咕咚的几伙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紧忙请示上官,可请示上官也来不及,这群人都快到城门楼下了! 守城都头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谁叫都不开门,“守好城门!如今蜀兵来袭,江陵危急,不可妄开城门!” 守城士兵利落地把城门落栓,还没安心一时片刻,便听城楼下那群奔马之人大喊:“快开城门!宗老大人在此!开城门迎宗大尹归城!” “宗老大人在此,迎宗大尹归城!” 那人喊了许多遍,守城都头起先只觉心惊,慢慢却听城内有声应和,百姓的呼声渐起,城中百姓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渐渐包围了城楼,前来此处的人越聚越多,高喊:“开城门!开城门!” 守城都头满头大汗,叫手下士兵列阵阻挡,但区区百来人,哪里挡得住百姓的汪洋大海?不出盏茶工夫,就被群情激奋的百姓一拥而上,开了城门。 恰好此时江陵府追兵赶到,高呼“匪徒束手就擒!”却被一拥而上的百姓隔开,江陵府兵也不愿真伤到百姓,欲拦住老百姓而抓劫匪;百姓们可不管这些,城门内外拥拥挤挤,推推搡搡,城里还有不明就里的,说是要接大尹回城,便依旧顺着人群往城门聚集,喊着:“迎宗大尹入城!” 霎时间江陵府北城门犹如一团乱麻。 * 江陵府西城门处,王煜大军压境,率军攻城。 赵仲延在城头之上见了蜀军兵力,心中暗叫不好。此时他江陵府兵力不止在西边一处,蒋大人返回朝廷,需要有人护送,南边还有东南王军队虎视眈眈,是以江陵府军队兵分三处,西门处只八千来人,对阵王煜两万多士兵,实在是捉襟见肘。 王煜派人用攻城木撞击城门,又有人云梯攀墙,赵仲延一声令下,城头之上箭雨齐发,当即便有一群蜀兵应声倒地,然而余下士兵却不见畏惧,前赴后继地冲上来。 一时间城门处刀光箭影,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赵仲延回头一看,只见刘副将带着一队骑兵飞速赶来。 “援军到了!”守城的军官见状大喜过望,急忙指挥军士们与援军汇合,欲共同对抗劫匪。 却没想刘副将却不是来支援西门,他到了赵都监跟前翻身下马,急切说道:“都监大人,不好了!北城门乱了!有一伙贼人劫了囚车,要救宗老大人,却不知为何劫囚之后没有逃跑,而是逃到了城中来了!老百姓给开了城门,现在北门没有兵力,镇不住了!” 守城军官大吃一惊,“啊?北城门怎会出这么大的乱子!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发民乱!” 赵仲延听了之后也心中焦急,“严铭不是在北门吗?叫他赶紧关城门!”他说着此话便觉不好,北门想必乱了有一阵,王煜急于攻城,此处有他主力部队,未必不会向别处分兵。 “你领我士卒两千,到北门处安抚百姓,务必要重新掌控城门!叫严铭领南城门守军,共守北门!” 那守城的副将连忙说道:“这如何能行?咱们西城门不能再分兵了!” 赵仲延看着城下王煜大军,咬牙说道:“按我说的做,快!” 刘副将领命离去,快马奔驰向北门。 赵仲延此时心中真如油煎火燎,南城门防守撤离,现在只能期望江东按兵不动了。 * 一江之隔的东南军,张将军营帐。 此时他们也是刚刚知道蜀地派大军进攻江陵府。 张清皱了皱眉头,“在这个节骨眼上攻城?这算得什么时机,那王煜怎么如此心急?” 众人都没料到蜀地会在此时攻城,晁少古说道:“王煜既然由此作为,依我推断,蜀军怕是存粮不足了。” 自从他们东南军到达此地,蜀地的胜算便大大降低,王煜之所以还要举大军攻伐,无非是想要赌一把,攻其不备,若是运气好,没准就能攻下江陵府,届时以守代攻,胜算便能提升。 今日朝廷官员回归,府中虽没有府尹,却有赵都监坚守,王煜选了这么个不算时机的时机,也只能说蜀军在此地待不长久了。 晁少古沉思,只是蜀地天府之国,怎会存粮不足?怕是不光战况持久,其成都府内也有纷争罢。 帐中各指挥使问道:“如今该如何是好?” 张清看向晁少古,“参军大人是什么打算?” 晁少古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派兵前往吧,只是不必攻城,只派人援助和助团,接应我梁山军即可。” * 江陵府北城门处,宗泽见此地混乱不堪,连忙叫人把他扶起来,要主持大局,却没想他还没扬着嗓子说上两句话,远处江陵军便骚动起来,“蜀军来了!” “蜀军来了!快让我们进城!” 只是此时军民都在城门口堆积着,哪那么容易清出道路来?一时间进退不得,宗泽赶紧大喊,让人驱散百姓,严铭也扯着嗓子喊道:“莫要挤了!让我等进城!” 可远在城内的百姓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依旧往城门口处挤,自发地想要迎府尹进城,每个人的喊声都混在一处,城门口的人还在聚集,越来越多。 第322章 那劫匪头头听了严铭一番话,看城中如此乱象,当机立断抢了周围士兵一副弓箭,而后点了一根强力爆竹,往天上一射,顿时间轰隆爆炸声响在半空之中。 巨响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一时间空气寂静下来,而后又是爆发般的杂乱之声。 “怎么了?” “那是什么?” “该不会敌军来了!” 只听又是接连几声爆破声响,城中人骚动起来,一劫匪趁机大喊:“敌军来了!大家伙往南逃!” “敌军来了!快逃!” 百姓组成的磐石这才松动,成群结队往城南跑去,而此时蜀军已经在几里之外了。 严铭马上喊道:“列队迎敌!” 他手下只有百人,又都是步兵,眼见着蜀军战马飞奔而来,他咬牙摆好了阵仗,欲拼死迎敌,却听身后有人吆喝,“兄弟们!跟着江陵军守住城门!” 严铭猛地回头看向那群劫匪,只见他们几百人行动之间十分利落,也在几息之间就列了队,并且有一个小队还冲到他们前面。 那劫匪说道:“弟兄们!不能慌!他们马匹也没有多少!第一排马腿绊倒,第二排冲锋!蜀地全是民兵,咱们四五百人,对他三四千人也有胜算!” “有!”数百人叫声震撼天地,严铭浑身上下打了几个激灵,他猛然意识到,这群人绝对不是他想的那城中叫什么和助团的人,这些人是正规军! 没等他多思多想,前排人已飞出绳索,利落地两边一扯,而后刀砍马脚,几息之间第二排人已经跟上,和冲锋前来的蜀军刀兵相接。 严铭咬了咬牙,在千人之中分辨出了敌方大将,而后马匹前冲,一路砍杀,往敌军阵中冲去。 东南军势如破竹,他们身后便是百姓,城门还没关上,此战便似背水一战一般,叫他们杀出了血性来,如狼似虎一般杀红了眼。 蜀军哪里见过这般架势?被强攻震得不敢上前,前军畏缩,后军便更加怯战。此时又听江陵府内有战鼓声起,宗泽一身囚衣站在城楼之上,江陵府城北门大开,百姓拿着菜刀锄头涌出城外,高声大喊,“诛杀敌贼!保卫江陵!” 第302章 击退蜀 江陵府百姓如潮水一般涌出城门,这声势浩大的场面,让蜀军的阵脚瞬间乱了。 “江陵府有援军!” “不好!咱们中埋伏了!江陵府还有援军!” 蜀兵方寸大乱,有人高声喊道:“那不是援军,只是普通百姓!” 可已经没有人听他说话,恐惧迅速弥漫,原本整齐的队列开始出现裂缝,士兵们看着援军源源不断地涌出州府,敌我差距如此悬殊,让他们挥刀的动作都踌躇了几分。 江陵军和劫匪军联手,见状趁机更加猛烈地进攻。 蜀军大将试图稳住阵脚,伸手就砍了两个往回跑的逃兵,鲜血溅了三尺高。蜀将勒马喊道:“列队迎敌!哪个敢后退一步,军法处置!” 许多蜀地士兵都是第一次真刀实枪地出征,不光没遇到过眼前这般强悍的敌人,也没遇到过首领斩杀逃兵这种事,危急之下不禁两脚打颤,左顾右盼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江陵百姓的呐喊声如同雷鸣,震得人心惊胆战,前排东南军更是士气高涨,大刀横砍竖劈,不让蜀军踏进一步。 刀兵相见,厮杀不断,劫匪军带领着几百江陵军,看准了敌军薄弱之处,直插敌军腹部,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防线。 蜀军的前军被冲得七零八落,难以招架,混乱之中,那大将还试图组织反击,但士兵们已经失去了斗志,纷纷溃散,任由他拿着刀挥舞也无济于事。前军溃散,后军更是无心恋战,蜀兵们纷纷丢盔弃甲,向西面逃去。 那蜀将气急败坏,想要再砍几人杀鸡儆猴,却突然听到破空声在耳边响起,危机感让他猛地弯下腰身,一柄大刀贴着他后背砍过,蜀将再度直起腰来,刀刃相击之时才看清来人,正是江陵军严铭! “狗辈看刀!”严铭在马上抡起大刀,刀刀劈向敌将,对手伸刀格挡,两马转圜,又是过了几十招。 严铭挥刀如风,刀势凌厉,直取蜀将咽喉。对方也不甘示弱,大刀横扫,挡住严铭的攻势,随即反手一刀,直逼严铭胸膛。 严铭偏身躲过,两人你来我往,一时之间战得难解难分,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怒喝,只见一匹快马飞驰而来,正是那劫匪首领!他手持大刀,直奔战场,大喝一声挥刀直取蜀将,蜀将顿时手忙脚乱。 严铭趁机挥刀,与贼首两刀齐下,蜀将左支右绌,难以抵挡,最终两刀同时砍中,那蜀军大将惨叫一声,跌落马下,当场毙命。 严铭看了那劫匪首领一眼,继而把敌人头颅割下,大喊道:“贼酋绶首!速速投降!” 余下士兵一齐跟着高喊:“贼酋绶首!” 蜀军再无士气,江陵军乘胜追击,一路高歌猛进。百姓们也加入了追击的行列,他们手里举着菜刀和锄头,在后面跟着军队追击敌人,“击杀敌寇!保卫江陵!” 成百上千人呼喊着,人声如同浪潮一般,前面的蜀军更加不敢停歇,如同被恶鬼追着一般甩着膀子往前跑,在混乱中四散奔逃。 此时突然听到城楼之下有人大喊:“东南军援军到了!” 只见从东面跑来几支队伍,高举“东南”字旗,加入战局,共同驱逐蜀军。 宗泽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的战局逆转,紧紧握着城墙的手慢慢地松懈下来,吩咐道:“不必再追击,叫咱们百姓都回来。” 守成都头领命,下了城楼领一队人马前去呼唤百姓回城。 此时城内却有快马奔来,来人还没到城头便跌下马,朝着宗大尹喊道:“府尹大人不好了!赵都监在西城门,西城门快要撑不住了!” * 王煜打定了主意要强攻,此番攻城押上他全部兵力,不成功便只能退回蜀地, 他站在高处望着江陵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擂鼓!助阵!” 鼓声转换,蜀军涌向江陵城,踩着同袍的尸体往上攀墙,云梯倒了又扶上,有人跌下城楼便又有人爬上,城墙上箭矢如暴雨一般,双方陷入惨烈的厮杀。 江陵城内,赵仲延指挥守军抵抗,他手下几个副将纷纷亲自上阵,挥舞着大刀砍杀冲上来的蜀军。 战况激烈,但江陵终究寡不敌众,敌人太多了,纵使蜀军是由下而上,也似飞虫一般攻到城楼之上,守军在混战之中被推下城去,城门在一次次的冲击下终于被撞开。 蜀军攻入城内,百姓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哭喊声一片。 赵仲延喊道:“列队!不能让他们进到城中去!列阵迎敌!” 江陵军却哪里还有心气与蜀军作战?有些人直接扔了兵器,脱了盔甲便逃跑了。 蜀军大军攻城,他们江陵军一共才有多少人?本就是必败的仗,为何要让他们这些士兵送死! 有一两个逃窜的,便有三五成群逃跑的,士气被打没了,军队溃散只在一瞬间。 赵仲延叫手下副将整军,“江陵府百姓皆在城内,不能让敌军进城!” 他手下曹副将却直接牵过马来,“都监大人快上马吧!江陵府如何暂且不论,那王煜若是擒了都监,都监恐有杀身之祸!” 赵仲延心急得不行,直接把曹副将推开,自己上了马往城中看去,“严铭怎么还不来!城南的弟兄都去哪了!为何不来援兵!” 难道他江陵府今日真要落入敌人手中,他赵仲延真要命丧于此吗? 曹副将说道:“恐怕城北也凶多吉少了!都监大人且自作打算!”说着拿起刀融入士兵之中,亲自上场搏杀。 * 江陵府北城门风波渐停,西城门却愈演愈烈,东南军加入战局,援助同袍,共同驱逐蜀军。 严铭就算脑袋再不灵光,此时也知道他们是谁了,问道:“你们待如何?” 他之问题模棱两可,前来援助的大将龚旺却斩钉截铁:“我等驱逐蜀军远离江陵府,你江陵军莫再跟着,返回府中去保卫百姓!” 说着话就似赶羊一般又骑着马向前猛冲一段,果然见前方敌军溃散四逃。 张将军有令,不加杀害,不杀俘虏,他便只把敌军驱逐了便是。 龚旺见此处战局已定,便叫人前去打探情况,继而告知张将军。 张清在大帐之中,战报一报接着一报,晁少古起先还能坐住,到最后站起来在屋中踱了几个来回,而后双眼雪亮,下定决心说道:“是时候了,战机转瞬即逝,不可一味观望,将军此时可取江陵!” * 这边西城门蜀军大军势如破竹,那边北城被打败的蜀军则是落荒而逃。 消息传到王煜耳中,王煜大吃一惊,“江陵有援军?他们哪里来的援军!” “依属下看,不是援军,就是那江陵平民!” 王煜勒马,叫副将进城,自己随后,可他突然停下来,便听到耳边传来细微的杂声,起先声小,后越来越大,正是阵阵轰隆马蹄声! 第323章 “不好!”王煜左右观望,危机感陡然升起,“快去附近探查!” 他身边斥候四散而去,他则登高望远,果然见南边远处有尘烟滚滚,王煜心中暗骂,突然又听身边虞侯惊道:“将军快看!” 他手指北侧,王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北面也渐渐扬起烟雾来。 王煜喊道:“来人是谁!两边守卫在哪?为何不报信!快列队,抵挡敌军!” 随着两边烟尘四起,号角声响起,余下正准备进城的士兵变换阵型,都包围在主将附近,意图防守。 烟尘由远及近,兵马也渐渐露出端倪,蜀军定睛一看,正是东南军旗。 王煜恨道:“鹬蚌相争,潘邓小儿连此理都不懂!” 比东南王大军更先到的是他自己的逃兵,王煜见蜀军四散奔逃,有些逃回主营,抓住一人问道:“副将在何处!” 那小兵哆嗦着答道:“副将已死了!” 王煜周围的虞侯都大吃一惊,一人赶紧上前劝道:“东南大军来者不善,非是我等能与之抗衡,将军不如将此地暂且一放,留日后再徐徐图之!” 王煜眼看着已经攻破的城门就在眼前,他这一撤,何日还能再来?只怕是大业再难成了! “进城!”王煜一声令下,豁出去似的领军往城里奔去,只要进城关紧城门,他们依旧还有胜算!” 却没想江陵军在城头上喊道:“王煜小儿!东南军已到城内!速速离去!” 转眼之间东南军已杀到近前,他们个个身披甲胄,手持大刀,领头的将军威风凛凛,一声怒吼挥刀直取蜀军后方。 敌军的攻势如狂风暴雨一般,蜀军措手不及之间四散奔逃。 王煜心中惊骇,危机当前,急忙下令回撤,走得十分迅速,带着如同串珠断线一般散开的蜀军,一路直奔宜都。 * 张清派了几个副将追击敌军,自己则带兵长驱直入进了江陵府。 宗泽刚从囚车里恢复自由身没几个时辰,又被囚在府衙之内。只不过这回却不是和蒋粟二人待在一起,而是和本府都监赵仲延关在一个屋。 晁少古随后才到达府城,一入江陵府衙,便急忙见宗大尹,得知宗泽被囚禁,在门口就大发雷霆,“你几个不知轻重的,莫要慢待宾客!宗大人乃是主公亲口所说爱民如子的好官,主公日后要亲自接见的!” 说完推开房门,眼见着宗老大人在此,急忙上前拜见,“晚辈见过宗老,从前听闻宗老之名,心中便十分崇敬,如今乃是上天不薄待于我,叫我于江陵得见!主公望江陵已久,幸亏老大人威风,不叫此地落入贼手,大人居功至伟,如今百川入海,宗老何不顺势而为,入我东南王麾下,以顺天时,以应民意!” 第303章 入主江陵 晁少古一番劝说,宗泽对别人尚能冷下脸来,对这曾经为他撰文的后生却没有白眼以对,“晁大人好意,某心领了,只是宗某深沐皇恩,归降之事,实在难以从命。” 晁少古到宗泽身边坐下,叹息道:“我何尝不知先生忠义?可如今大宋大势已去,朝堂粟贼当道,再为其效力,不过是徒劳尔。我主亦是惜才之人,绝不会亏待老大人,大人若能归降,不仅能保全自身,更能为百姓谋一份安宁。这乱世之中,百姓所盼的无非便是天下太平,上头再有个有德有才之人牧守罢了,大人又何必执拗呢?” 宗泽神情落寞,偏过身去,摆手不欲与他多说,“我乃宋臣,国若不在,我这老臣生死又有何惧?人生在世,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晁少古只得叹息一声,不再劝了,转而吩咐人说道:“送老大人回太守府,叫他家人安心。” 宗泽听了之后拱手说道:“多谢晁大人厚谊。” 宗泽被送走了,晁少古又问赵仲延道:“都监大人守城日久,江陵府数月以来未遭大乱,全是大人之能。如今我江东入主江陵府,大人可愿归顺我主?我主仁德宽厚,素来爱惜人才,若将军肯归降,一应官职原封不变,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赵仲延沉默片刻,而后叹了口气,“大人好言相劝,本该听从,只是我心中有愧,若我归降,便是背叛同僚旧主,那些曾与我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泉下有知,又该如何看待我?我虽不惧死,但求死得其所!江陵既然被你们占领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罢!” 晁少古走到他近前去,“将军怎说起气话来?我主发兵江陵,既是为了大业,也是为了百姓。当初粟太守牧守一方,江陵府粮慌之时,也是江东伸以援手。以我主之仁心,江陵军归入东南军,待遇只会比宋廷更好,将军何谈有愧?” 赵仲延默然不语,晁少古又说道:“……更别提张将军自从驻军于此,并未派兵袭扰过。乃是那王煜一心攻伐,致使一地生灵涂炭。” 赵仲延踌躇了一会儿说道:“……非是赵某不知好歹,我赵家世代忠良,几辈武将,我不能做此举。” 晁少古说道:“将军何不写信,询问家中父祖,看他们如何说?将军若是归顺,以将军之能,何愁加官进爵?望将军好生思量,早日想通,莫要让英雄无用武之地,哪日将军改变心意,便叫人再寻我罢。” 说这也叫人把赵都监送回家去,且派人保护。 赵都监也告辞回了家中,晁少古又摊开信纸给主公写信。今日入主江陵,乃是喜讯,必要叫人快船送达。 而后又叫来州府小吏到府衙听差,宗老大人不愿归顺,他只能先暂管江陵一地,掌管此地军政大事。 * 张清入主江陵府之后,派大军驻扎城西与城北。 至于江陵兵,他则是先把军中几个副将一一劝降,然后将大小军官一应召集在,表明了军中长官的归顺之意,“……江陵军即将编入东南军,尔等记得告喻士兵,勿要使军中有乱。” 眼见着大势如此,长官既然已经归降,他们手下人哪里有不从的?现今他们江陵战败,本来就是东南军手下败将,怎样还不是任凭外人搓扁揉圆?如今这张将军还肯召集他们说明形势,并且承诺官职如前,待遇不变,已是天大幸事,遂纷纷表了忠心。 张清随后将江陵军一万余人分而治之,悉数安扎在江陵府附近。 严铭也领着自己两千多人马,就在城西驻扎,临靠着东南军,说不上是监视还是管控。 他也没工夫细想归降一事,赵都监不在,江陵军士卒正是大战过后,有一大堆事要忙。 如今他们江陵军被从自己军营赶了出来,在这儿先要搭建简易军营,一众士兵抱茅草,砍竹子,做草席,又有人去官府领军粮,埋锅做饭,城西正好是伤亡惨重之处,军医正忙着医治伤患,营里面听着“诶呦诶呦”的痛呼声,严铭看了一会儿伤患,又叫人去管制兵器和甲胄。 忙乱之间闻到远处有肉味飘来,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严铭狠瞪东南军军营,暗骂了一声,“格老子的,没听过当兵的还吃肉的!” 他一边骂着一边看各营收上来的甲胄数目,翻了几遍册子,气道:“怎么这么少!还有这么多破损的,打个仗……” 正骂着底下指挥使匆匆找来,“副将……严副将,手下人问杀的敌军还算功吗?” 严铭把册子狠狠一摔,“算个屁!” 指挥使本不该在这时候找不痛快,但这事不能糊涂,他满脸为难,“都是兄弟们舍了命拼杀的,不算功劳算啥……” “算他们劲儿大!”严铭浑身烦躁,一脚踢在木桩子上,把上面的油灯踢得晃出了残影。 指挥使还没走,在一边等着,严铭又使劲踢了他一脚,“没踢你是不是?滚!” 惹人心烦的可算是走了,从那边东南军军营又过来好些个人。 孙二指挥着手下,“就在这块,就这。” 来的东南军找好了地方,开始在土里砸钉子。 严铭看着东南军忙忙碌碌,自己叹了口气,正了正头盔,面上勉强挤出个笑容,往前走去,“见过大人,不知大人贵姓?” 他这一看不要紧,这人不是那绑匪头目! 他说身形怎么这么眼熟! 孙二看严铭,也知他是老熟人,说道:“我叫孙二,指挥使。” 严铭连忙拱手,“见过孙指挥,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指挥见谅!” 孙二摆手说道:“可别,咱就是出门听指令,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按官职来说,你可比我高,你这江陵军虽长官是个兵马都监,可寻常兵马都监就管五个营,他赵都监倒好,管了二十个!连带着你们这些手下压得官职都低了。” 严铭抱拳低头说道:“严某一介罪人,指挥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我却不能不赔罪!” 孙二急忙搀扶他,“有什么罪?没罪,你江陵军就快并入东南了,到时候大家伙都是兄弟,没白的这么不痛快!” 严铭看着孙二,觉出他和自己以往见过的军队长官有些不同来,十分江湖气,不过他也并未多言,而是问道:“弟兄们这是做什么?” 第324章 只见那几个东南兵以极其娴熟的手法迅速钉完钉子,之后就是拉线搭篷布,那篷布十分厚实,光是看着就能看出造价不菲,他从军十几载,少见这么好的篷布。 孙二说道:“搭帐篷,你这营里也有受伤的,张将军怕你们草药不足,特地让附近的军队多关照些,待会儿护理娘子过来,你可千万叫手下弟兄注意些,不要冲撞医者,否则伤了和气,好事也变了坏事。” 护,护理娘子?那是什么? 严铭还没细想,就见那边又走来了一群人,看身影确实像是女子,严铭眯起眼睛细看,人群走近,几个医者带着一群身着朴素衣裳的小娘子,拎着大木箱,扛着板舆,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这边来。 严铭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医者,怎么都是娘子! 那几个东南军已经接过担架,帮着抬伤患了,护理娘子则是在帐中搭了简易的小床,还有一些人在帐中消毒。 严铭和孙二说道:“这……这怎么能行?军中咋能有女子?这……” 孙二两手抱臂,从前听到的学到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微微一笑,“正义之师为和而战,不为战而战。我军不光重训练,更重医疗保障,以免去士兵忧虑。这些护理娘子都是学了几年医术,经过训练的,技术十分高明,严副将且宽心吧。” 严铭望过去,那些新来的人正在分配任务。 如今当务之急是为重伤出血不止的人做诊断,几个东南军用那怪模怪样的板舆把伤兵抬来,一个护理娘子赶紧走过来询问了伤势,那士兵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左右转头,被护理娘子训斥了之后又只能答话。 护理娘子利落地把他的衣裳剪开,粘在伤口上的布料被撕下来,血流不止。 她用又快又轻的声音说道:“放松,我会帮你处理好伤口的,首先要先消毒,有点疼是正常的。” 护理娘子打开木箱,取出纱布和止血药,清理伤口的时候那士兵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就扭曲了起来,痛呼出声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嗓音在喉咙里戛然而止,一脸硬气的硬生生扛了过去。 那护理娘子又拿出止血钳,针线,将伤口快速缝合,动作利落而迅速地为士兵绑好了纱布,然后说道:“不要乱动,我明日会再来上药,安心养伤,你的伤会好的。” 士兵原本痛苦的表情渐渐舒缓,看着那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小娘子,眼中露出感激。 夜晚伤兵都处理完了,严铭叫手下长官来自己跟前,简要说了目前形势,最后说到士兵杀敌的功劳一事,“……这事叫大家伙多担待些吧,如今咱们换了新主,这赏钱不能跟东南军要。不过我白日里想了,他们之中要是有不服的,我和东南军讨要个差事,咱们刚刚归降,没有功劳,我欲请出兵去宜都打王煜,谁要跟我去的,要在新主面前亮个相的,叫他们跟上!” * 龚旺带着东南军一路追到宜都,王煜逃回宜都城之后,就关了城门,闭门不出。 他接了张将军指令,在此驻军包围宜都城,一只苍蝇也不叫他飞出来。 围城五日,江陵来人传信,龚旺赶紧叫人到跟前来,“张将军有什么吩咐?” 第304章 学子狂欢 张清没什么特别的吩咐,依旧叫龚旺原样围城,只不过送来一批人,正是从前江陵军厢兵营里的,前来宜都城和他们共讨王煜。 龚旺笑了,“那他们可算讨了个好差事,单单在这城外等着就行,咱们围而不攻,宜都也撑不了多久了。来的人是谁?” 送信人答道:“来的是江陵府严副将。” “叫他来见我罢。” 既然是想到这儿来立功的,那他也不妨成人之美。东南军已经数年没有新进来的军官了,如今这个严副将见风转舵,倒也是个明白人。 严铭进帐见过了龚将军,龚旺自然多关照他几分,问了他出身来历,之后与他共同去了阵前。 龚旺说道:“……你是西北人,咱这东南军,一些是山东人,一些是江南人,还有来自天南地北的禁军,因在广德军就粮,我主起事之后,自编入了东南军。” 严铭也和他聊起闲话,“将军何时入的东南王麾下?” 龚旺笑道:“我自东南王在东平发家之时就认得他了,你可知我长官张清将军?” 严铭自然知晓。 “……当时东南王在东平府任押司官,张将军则是临府东昌府兵马都监,那时二人就相熟,我在张都监手下任一任副将,之后东南王带梁山军来到江南,张将军在那时就带我一同南下了。” 严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在军中新认识一人,便是那日扮作劫匪劫囚车的孙指挥使,想来指挥使从前是梁山上的人了。” 龚将军点点头,“他是军中老人了,从前只是个伙长,一级级升上来的。你刚来到东南军,时日久了就知道了,咱们这儿只要踏实肯干,总会往上升的。” 严铭见龚将军如此平易近人,自己心里忧虑也放下些许,想到这几日见到东南军种种,长官有理有据,士兵待遇也好,不由得对自己手下这些小兵少了些担忧。 两人一路走到阵前,伙房小兵正在煮肉汤,几十个大锅架着,里面的羔羊肉汤鲜味美,萝菔晶莹剔透,再配上烙的烤饼,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严铭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龚旺说道:“弟兄们头一次来,吃点好的!” 严铭见了羊肉汤,硬生生把自己的眼神挪到别处去,说道:“弟兄们寸功未立,哪里能受如此奖赏?不知军中如何打算,我等何时去攻宜都城?” 龚旺拍拍他的肩膀,“宜都城哪里要我们攻打?此地城小粮少,咱们就只在这儿驻守,不出两个月,城门自然就开了。” 说完又对着伙房兵说道:“勤扇风,让烟飘远点。” 严铭说道:“既然围而不攻,不如劝降士兵,我军中正好有嗓门大的,将军意下如何?” * 宜都城内,守城士兵靠在城墙内歇息,一刻不停地咽口水,“……他们东南怎么这么富裕?连军营都吃得这么好。” 另一人不屑道:“咱们蜀地也不差!” “是不差,可那是官人们有钱,关咱们这些军户啥事?唉……我也想吃肉了。” “我也是,就是没有肉,能吃顿饱饭也行……” 自从他们进了宜都城,原本不多的口粮又减了一半,见天的这顿吃完没到下顿就饿得抓心挠肝,军营之中怨声连天。 “咱们何苦来这地方?就在成都府多好……也不知道城中存粮能撑到什么时候,我想家了……” 几人说着话,抹着眼泪,闻着肉香味,十分痛恨东南军!可城楼下军队不光煮肉馋他们,还派人拿着大喇叭喊话。 那东南小兵扯着嗓子喊道:“宜都城的兄弟们!咱们知道你们现在日子不好过,城里面就快没粮了,天天饿着肚子,你们心里肯定也清楚,这城还能撑多久?撑不了多久了!你们再这么耗下去,结果就是白白送命!” “我们东南王麾下军纪严明,只要兄弟们识相,赶紧投降,我们绝不滥杀无辜!活捉王煜,赏金百两,升官发财!杀了军中长官,赏金也有五十,照样升官!” 城内的守兵都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们城外这是说什么!速速禀告将军!” 城上守军往下跑,一路之上见了不少往城外张望的军民,城外东南军还在喊话:“……你们为王煜卖命,他却不会管你们死活!投靠了我们那可就不一样了,入了东南王麾下,口粮管够!再也不用受这饿肚子的罪!” “速速投降!投降了才有活路,才有好日子过!别再执迷不悟,速速投降!” 宜都城外换了几批人,车轱辘话来回说,从傍晚说到深更半夜,第二日鸡打鸣时又有人开始拿着大喇叭喊话。 王煜把手中配剑拍在桌上,“姓龚的欺人太甚!” 马上就有人出来为主分忧,“属下愿率人与之一战!” 军中参军赶紧说道:“使不得啊将军,如今敌盛我衰,不能自撞南墙!” “那就任由他在城外吵嚷吗!” 参军连忙说道:“如今当务之急是安定军心,之后等待时机,若敌军有破绽之处,我等再一击致命!” 众人听了这话都看向王将军,王煜沉默许久,而后说道:“就依参军之言。” * 江陵城中,晁少古严惩贪官污吏,把一只脚已经迈出江陵城,却又被他们截回来的粟裕和蒋子明在菜市口处了刑,又将一众小吏通通革职,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 而后便是大开江陵门户,叫江南一地互通有无,一时间江陵府涌入商人无数。 百姓们终于吃到了价贱的米,过上了不用提心吊胆的安生日子,也不去想上头的天变成了什么样,无论这江陵是谁当家,只要他们能安居乐业即可。 第325章 为此事宗泽还特地给晁少古写了书信,怕他如此作为,江陵府会重商伤农。晁少古再三保证,说了苏州好多事迹,这才又重施此政。 江陵府大批官吏被处置,实乃是除了官吏本人之外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江陵府小茶馆里说书先生与茶客一同畅聊局势,“……若说贪官污吏落马,谁最开怀?” “这……肯定是咱老百姓!” 说书人晃了晃扇子,摇了摇头,“咱们这些人乐呵也只一两天,往后还要过生活,贪官是跌了马了,咱们也没富起来,不是百姓。” “那就是衙门里的官!旁的官员被处置了,他们不就能一展宏图了!” 说书人捋捋胡子,“你只看清一面,这衙门里是有人走了,可旁的官吏也不见得就能升上一升,更何况新来的官员怎样还未可知,这官吏,也就是喜忧参半吧。” 一群茶客笑了,“老头,那你说是谁?” 说书人把折扇放在桌上,“着最开怀的,莫属今科学子了!诸位家中可有考生?据我所知,江宁府自今年年初就涌入大批待考学生,如今听了江陵府归入东南,个个喜出望外呢!” 众人这才想起来,“对呀!好些日子没见谢鸠首了!他怎么没来城中?” “该不会是带着他那团员去江宁府考试去了吧!” * 东南王一举攻下岳州,鄂州,最终入主江陵府,这打下来的偌大地盘都需要官员吏员,眼见着三月中考期将至,这届来江宁府考试的学生陷入了狂欢。 他们这些刚取上的学子,一地长官做不了,可是小吏,县官总能做的!只要进了东南官场,随着潘主公打天下,时日久了,熬熬资历,他们以后便是开国的老一辈! 谁还说潘主公是乱臣贼子?分明是经天纬地英武圣名的开国之君! 谢鸠首带着他团中读书人搭了李大官人的商船,顺着长江来到江宁府,到此地时已是临考试没有两天了,李大官人一应安排了食宿,叫学子们安心考试。 谢鸠首十分感激,人生地不熟的,头一次到这儿,又是即将考试这样的重要时刻,有李大官人这个熟路人在此,真是少了他们不少麻烦。 谢鸠首带着众学子长揖,“官人之大恩,我与团中诸位学子没齿难忘。若无官人相助,一路送到江宁府,又早赁了大院子,我等在这陌生之地,定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官人这番慷慨,实乃我众学子的贵人!” 李大官人紧忙扶起他来,“鸠首这是说哪里话,正所谓出门靠朋友,举手之劳罢了。我虽是一介商贾,但也深知读书人之不易。诸位学子寒窗苦读多年,如今正是大展宏图之时,我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算不得什么,如今只盼你们都能金榜题名,有个好前程。” 江宁府三月第一场考试场面盛大,光是新开辟的大考场就比去年多了二十多个,亏得这两年来府里应苏州府号召,兴办了许多小学,不然还没法一齐考这么多的学子。 前来考试的诸位学子蜷缩在江宁府众小学的小板凳书桌上冥思苦想,提笔作文;谢鸠首却在去接受《江南风尚》记者采访的马车上。 谢鸠首颇有些羞羞答答的,“这……谢某只不过是个乡野中人,虽建了书社,召集乡间人读书,可也没有功名,如何就能上期刊……” 李大官人说道:“鸠首不能上期刊,何人能上?鸠首乡绅出身,却能为国培养人才,为府中救助百姓,危难之时还能带领团员守卫州府,如此这般,便是当朝官员,都要表彰一番,鸠首如此,更是诸家典范!” 谢鸠首被他捧得真有些面红耳臊了,下车的时候还拿着袖子遮了脸。 * 建炎五年四月刊一经发售,江陵府之事被众人知悉,谢鸠首也为人熟知。潘邓看着这个月的期刊,点了点头。 他把期刊之中大事略略看完便放下,随后又开始批成堆的折子。 当领导就是这点不好,每日都很忙,江南大事小事都要有个抉择,眼见着今天把手上的事办完,明日又是这样一堆。 索性潘邓也忙惯了,也不觉得吃力。 正批着折子,门外有人通报。云卷抱着一沓纸进了房门,走到大人案前,“徐大人派我送来。” 潘邓把那沓纸接过,“他说了这是什么?” 云卷说道:“说是两位小宗子的功课,叫大人也看看。” 潘邓也看出来了,面上带着笑翻阅起来,叫云卷下去了。 两个孩子差了几岁,学的也不一样,潘阳这时已经能够写大白话写一小段了,潘邓有意在这个时候叫她多说话,多表达,说得多了,语言逻辑才会成型,日后学习事半功倍。 潘昭目前年龄还太小,潘邓叫他依旧学习幼儿课程,今日眼见着做了数术题,这开头第一张就是。 让他来看看做得怎么样,第一道题,五加五等于嗯? 潘邓眉毛拧了一个勾,拿了放大镜放到答案上,镜面缓缓向上,那个答案也越来越大。 九? 五加五等于九? 第305章 狼奔豕突 今天正好俩小孩休沐,潘邓去后府他俩院子里,把做完了功课正在拿着木剑扮大将军的小潘昭逮住,“五加五为什么等于九?” 潘昭嘴角上翘,一副十分得意又很谦逊的样子,迫不及待地说:“我这回没有用算筹,全是心算哒!” 潘邓:“……” 那你很棒喽。 他把小潘昭夹在胳肢窝里,往后院带走了,后院一共用篱笆围了十个小鸡仔,是这两个小孩上街见了后非要养的,一人五个,加一块十个,前些天刚刚买回来,怎么今日就忘了呢? 潘邓在鸡圈旁边把五加五等于十,四加六等于十,三加七也等于十,二加八还等于十都叫这小孩都搞明白了,这才放他去玩。 潘昭一溜烟跑了,从行宫后府出门又去了前府,转了好多个弯,过了好些扇门,去找徐爹爹,“五加五等于十!” 徐观十分满意,摸摸小孩头毛说道:“我家二哥日后能成张衡矣。” 潘昭就赖在爹爹身上不下来。 徐观理了户部公文,又叫人吩咐左曹郎中、员外郎整理户籍,新收归江东的几州已迅速稳定下来,不过战乱之时新出生人口、人口迁徙、核查户籍信息等都缺少登记记录,此事要一级级吩咐下去,以确保苏州府对人口的掌控,进一步掌控税收和徭役。 东南官场设置官位并不冗余,但是加强了监督,今年他户部又空闲出百来个职位,也不知考场之上的哪个学子能填补空缺。 一堆事做完之后,小潘昭都睡着了,身体直直的,脑袋却往后仰。徐观把小孩抱起来,一路抱到他姐弟俩的小院里,给他放到床上,“你们莫吵他,叫他睡个小半个时辰,之后记得叫醒,不然晚上要睡不着了。” 做事的娘子应下,徐观这才又去潘哥儿书房寻他。 潘邓一边拿折子放折子,一边说道:“小孩不会十以内加减法也没关系,他小呢,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理解,多教他就懂了。” 徐观点点头,坐到桌上给潘哥儿磨墨。 潘邓絮絮叨叨,“……日后他俩要学的东西多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依我所想,六七岁再让昭儿开蒙就行,识字说话读书,写文章交同窗学做事,体察民情,治理一地,御下谏上,都不是能一蹴而就的,慢慢来吧,时日久了自然能成才了。” 徐观说道:“依你所想,他们要能成才,得多少时日?” 潘邓想了想说道:“……我也对如何培养继承人有几分茫然,不过依我所想,圣贤书可以不读,基层不能不下,当朝宰相必要做过县官,他们要有朝一日治理一国,必须要在地方待满几任,再行回京。” 前车之鉴,为领地培养成熟的继承人,是他的职责。 他掰手指头算算,“……如此这般,估计得到这俩小孩四十五岁往后了……” 嗯?潘邓睁大眼睛,那他还有多久能退休?不行,他要重新算。 徐观却笑了,“嗯。” 潘邓抬头看着师叔笑起来十分好看,自己这屋子像被照亮了一样,也不再想那些麻烦事。 他单手托着腮,拄在桌上看师叔,师叔挽着袖子磨墨,真有“蓝”袖添香之感,他越看越觉得心情愉悦,美得冒泡。 “尚书大人冠歪了。” 徐观抬起眼来看他。 潘邓起身凑到师叔身前,把他戴得好好的发簪抽出来,又捅咕捅咕扎进去,“好了。” 他整理完了发髻,两手支在桌上,两人近得能看到对方眼里自己的倒影,徐观看着潘哥儿定定地看他,便缓缓地把自己眼帘垂了下去。 两人缓缓凑近,双唇触碰,慢慢亲吻。徐观伸手把砚台拿到远处,将潘哥儿抱到桌上,两人抱在一起,潘邓也不想批折子了,也不想出府办事了,就靠在师叔怀里,真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喜欢观哥儿。 第326章 徐观捏着他的胳膊手腕给他解乏,和他说户部的事,潘邓懒洋洋听着,过了一会儿把另一只手也凑过去。 徐观又给他揉起来,感慨道:“你从前不爱动笔,现在为了政务,也要每日执笔了……”而且经了小潘王爷一番计算,保守还要再执三十年。 两人靠在一起,三月午后的阳光撒在屋里,暖融融的。 潘邓整个瘫在师叔怀里,一个手指都没动,徐观亲了一下他的脸,低声说道:“累了一天了,回屋去我给你按按吧。” 潘邓听了这话身体反射性地抖了一下,而后左右看看最后看向师叔,小声说道:“这大白天呢……” 徐观双手握住小师侄两个手,靠在他耳边说:“不妨事,中午休息一会儿。” 潘邓低头看着师叔捏自己手心,不由得耳朵红红的,十分没有立场地同意了。 二人回了屋关了门,徐观给他推推后背揉揉腿,十分正经的样子,揉后背时潘邓还放松了一会儿,翻了个面儿再揉他就浑身紧绷了。 床幔放下来,依稀之间能看见里面人影,影影绰绰地有压抑的喘声传出来,潘邓捏着师叔的衣裳,“观哥儿……” 徐观也凑过去,想要吻他。 此时却听院里突然有似小猪仔冲破篱笆撒腿狂奔之声传来,一边狂奔一边有人声喊道:“谁是破虏大将军!” “我是我是!” “看刀!” 木剑相撞,砰砰砰砰砰! 紧接着两个小崽子又是一阵狂奔,从院子东边跑到西边,“破虏大将军看我大刀!” “威猛大将军看我双鞭!” 磅磅磅磅磅! 两个小崽子又是一阵狂跑,齐齐撞在门上,“爹爹,爹爹!” “父王,父王!” 屋里两个人僵住了,潘邓难捱地闭了闭眼,把胳膊搭在眼睛上,头朝一边舒了口气。 徐观笑了,亲亲他起伏的胸膛,而后下了床榻,理理衣衫,开了房门。 “爹爹!我是威武大将军!” “我不是西征大将军了,我是破虏大将军!” 徐观挨个夸了一遍,之后说道:“二位将军什么都好,只缺个大马,林中尉今日在府中,你们去前府找他,叫他带你俩找周工曹,他手下有人会做好木马,叫周工曹给你俩做个坐骑。” 两小孩听说有马,十分开心,只不过…… “可是林太傅见了不让呢。” “太傅今日不在府中,去吧。” 两小孩对视一眼,规规矩矩拜别了爹爹,一溜烟跑了。 徐观这才又关紧了门,重回那轻柔床幔里去了。 两人一直黏糊到下午,久违的一块泡了澡,饱饱睡了一觉,醒来才又重新工作。 林中尉来找主公,先是说了两位小宗子已在周元敬处,叫周工曹找人做木马呢,继而又说到一事:“去年来的张宝太监已在苏州府待了一年了,前几日又来找我,主公待何时接见?” 潘邓这才重新想起这人来,“他想通了?” 林朔笑道:“之前还有些执拗,如今已过了这么久了,依我所见,他那心气也没了。” 那三人来到苏州府之后,前朝武功大夫宋江和花荣早已被主公安排到军中,只张宝太监一个人十分顽固,主公却也没怎样处置他,只好吃好喝养在苏州府,也不接见,就这样晾着。 张宝太监找了他几次,之后便消停了一阵,前一阵子又来找他,连找几回,看来是想通了。 潘邓说道:“既然如此,叫他来府中吧。” 张宝太监进了东南王府,形容消瘦,面容憔悴,行大礼拜见了东南王,“……小人感念东南王收留之恩,特来拜见。” 潘邓扶起他来,“我与张宝公公也有数面之缘,公公不必如此拘谨。”说着叫他坐下,“公公憔悴了。” 张宝泪流满面。 潘邓与张宝太监说了如今局势,北面应天府的动乱,而后说道:“三月到五月正是学子科考和官员遴选之时,我这府中正好也有个空缺,太常缺一奉礼郎,我思来想去,张公公最合适不过,你可愿进东南朝廷,为我分忧?” 张宝没想到潘邓如此抬举他,可他却不能当真,赶紧说道:“我乃残缺之人,哪里能当官?” 潘邓说道:“我宫中不设宦官,以后也没这些规矩,你的身体情况是你的私事,不耽误公事。” 张宝被这句话震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接下了差事。他没想到东南王竟然真是诚心的,也不敢推辞。 回去路上他止不住地想今日面见东南王时,他所说的“宫中不设宦官。” 不设宦官,如何保证子嗣正统?如何保证宗庙延续?这岂不是胡闹? 可他又想到东南王在民间选的两个孩子,难不成东南王真不要亲生子嗣了?那不是个激励民间领养孩子的手段吗,怎么难道还当真? 而且就算他这宫里不要设宦官,下代帝王也不要宦官不成?难不成不要血统了!十分奇怪,东南王此人做事十分叫人捉摸不透。 连带着给他安排的差事也是,奉礼郎是办礼仪差事的,将这样的事托付给他这个前朝皇帝的内侍,如此这般,真不怕他出什么纰漏吗?张宝脑中思绪繁杂,他擦干了眼泪,不再想了,这一年他已想得够多了,眼泪也流干了,怎样想也没有出路,他也想放过自己了。 张宝回去路上觉得脚步轻了很多,没像往常一样浑浑噩噩,而是也开始打量苏州府来。破天荒去茶馆喝了茶,听了书,绕过丰乐楼,去小铺里吃了汤面,回去路上感觉自己身子骨轻松了,好像天要亮了。 他要是真做官了,也去那个慈幼局看看吧,问问能否收养个小孩,自己除了不能娶妻,也能过上平常人的生活了。 第306章 宗泽回乡 今日后晌张宝进府中相见,叫潘邓想起宋江来,又让武松去军营叫宋江来府中。 宋指挥颇为忐忑地来到了东南王府,拜见东南王。 宋江看着武松,武松兄弟依旧跟在潘邓身边护卫左右,只不过较之从前,已大不相同,人十分沉稳,衣着也贵气了些,真似个王爷身边得力的侍卫首领了。 宋江又想到从前在山上的林冲、关胜、卢俊义之流,如今皆是东南王身边得力的人。像那李俊一伙、阮氏三雄、杜迁宋万等人,也都得了看重。只有自己这个昔日的梁山首领,棋差一步,到了如今也不显赫,实在是天意弄人。 潘邓叫宋江免礼,近前答话,“你到江东来多久了?” 宋江恭敬答道:“属下已到江东一年了。” “这一年来你在军中可还适应?” 宋江紧忙答道:“小可一介罪臣,能得东南王青眼,实在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承蒙殿下不弃,我在军中一切都好。” 潘邓点了点头,手里翻看着卷宗。 宋江好不容易又到了东南王府上,怎可能放过这表忠心的机会,连忙又接着叹了口气,说道:“……属下前些日子梦回从前,想我宋江生于水泊梁山,长于江湖草莽,本一介反贼,幸逢殿下到了东平,诏安我等,这才谋得一官半职。如今大宋国丧,后继无人,天命在我东南!曾经我等虽为贼寇,但皆因官逼民反,心中所念,无非百姓疾苦与世间公道!今殿下以仁心治天下,属下愿以性命相许,为殿下分忧解难。殿下不弃,念我等归心之诚,纳属下于麾下,我当效犬马之劳,为殿下守护江山社稷,保百姓安居乐业!” 宋江一番剖白,忠心日月可鉴,潘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我也知宋指挥从来便是忠义之人,今日恰好有一事叫你去办,你可愿意?” 宋江哪里能说个不字?恭敬说道:“愿听我主差遣。” 潘邓便说道:“此事保密,你莫要与他人提起,我近几日思来想去,此事交给你最合适。明日我修书一封,你带着我书信启程,去河中府找府尹杨大人,他会安排你诸般事宜。” 宋江领命,回了家中收拾包袱了。 * 三月下旬,潘邓从苏州府任命晁少古为江陵太守,张清领军三万驻军于此,整顿军队,同时扫清蜀地以东的江南一地。 如今蜀军王煜与东南军对峙,潘邓特意从江州等地加派了人手过去,以供晁少古差遣,遇事不决,也可共同商议,出谋划策。 与此同时,江陵府的船只到达苏州,宗泽和赵仲延入了王府,得潘邓亲自接见。 潘邓又见宗泽,老大人比起从前登州相见时年迈了许多,不过眉眼之中依旧能看出坚强之意。 二人拜见东南王,潘邓搀扶他两个起身,说道:“如今形势已然不同,本王也知二位皆是忠勇之人,只是天命难违,既已至此,还望两位能为天下苍生着想。如今江南初创,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以两位之才,到我麾下,我虽才疏德薄,也愿奉两位为上宾,不止二位意下如何?” 宗泽拱手说道:“东南王深情厚谊,我等感激不尽,只是我宗泽一生忠于大宋,虽如今战败江陵,但忠心不改,望殿下见谅。” 第327章 他直接拒绝,潘邓却也不见恼怒,“宗老大人一生忠勇,我深感敬佩,纵你不为我效力,我心虽遗憾,却也不能强求。老大人无论如何年事已高了,只不过大人不愿出仕,不知衙内可有功名?” 宗泽再拱手说道:“犬子才疏学浅,不堪大用,我等皆是罪臣,如今得殿下宽容大量,青眼以对,又以礼相待,实在恩重如山,本该结草衔环以报,只是家国之义在前,大宋国丧,我也心中寥寥,实在是不愿再做官了……” 潘邓早就看了晁少古来信,言说宗老大人十分固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便也不继续强求,而是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我听说宗老大人家乡在婺州,是也不是?” 宗泽说道:“罪臣婺州义乌人士。” 潘邓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说道:“婺州便在我两浙之内,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老大人既然厌倦了官场,不如回乡养老,我给老大人和宗衙内赋个闲职,叫你一家人回乡如何?” 宗泽听东南王竟然如此处置此事,真有些动容了,从他走马到任江陵府开始,江东便一直以礼相待,到了如今他已是阶下之囚,没想到东南王依旧能如此礼遇。 他万般心绪涌在心中,说道:“承蒙殿下大恩,我愿带着犬子回乡,耕读传家,再不出乡野!” 潘邓微笑道:“老大人所愿之事,我自会应允,老大人回到家中且和家人收拾一番,明日我便叫人送老大人回乡。” 潘邓又看向赵仲延,“将军意下如何?我知将军武艺高强,又深谙兵法,如今江南征战在即,将军若能为江南效力,我江南又多一员虎将!” 赵仲延拱手说道:“败军之将,本无颜苟活,得殿下看中,愿报殿下知遇之恩,万死不辞!” 潘邓上前拍了拍赵仲延的肩膀,领着二人往屋外走去,“赵将军果然是爽快人,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叫人领你去军中。” 说着他又看向宗泽,“……宗老大人回乡之后,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我明日便给义乌袁县令去信一封。袁县令为人热络,定会全力相助,望老大人在闲居之时,也能为天下百姓念。” 宗泽微微颔首,“殿下如此厚待,宗泽感激不尽,我定会带着家人在乡间教导子孙,以安晚年。” 潘邓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老大人赋闲家中,若是袁县令相求,你便见上一见。” 宗泽哪里有不答应的,虽然听这话有些奇怪,但他也没有多想,“这是自然。” * 到了四月初,他一家人乘船到了婺州义乌,此地袁县令听了是主公安排的人到了,别管是不是虚职,是不是赋闲在家,也要招待一番。 府衙设了酒席,众位官员都到此接风,场面好不热闹,宗泽一家人这才见过了袁县令。 袁常谨与贵客自报家门,“家兄常然知江宁府,家弟常谨在苏州府为官,常伴殿下左右。我才疏学浅,任一任县令,今日得见宗老大人,真是万幸!” 宗泽和宗颖二人一同陪县令喝酒,心中也纳闷,这一家看来是颇有家学,不过其兄弟都是高官,得东南王看重,为何此人倒在这当个小县令? 他们义乌小县也不是什么富裕之地来的。 不过此疑虑他也只过了几日便解开了。 宗泽带着一家人回了老家,老房屋眼看着已在修缮,想来是县令大人好意。正巧袁县令邀宗大人明日来县衙一同议事,宗泽心中想着此事要谢过袁县令,便欣然前往。 府中所议之事乃是此地扶贫事宜。 宗泽起先还弄不明白何为“扶贫”,不过听了县衙中人热热闹闹地讨论,他倒也能在言语之中明了了。 说是“扶贫”,搞这么个没听过的名字出来,其实就是安定民生而已。只不过苏州府对此事极为重视,给辖下县乡都定了具体的数字,每家每年收入多少为“贫”,一乡之中有多少“贫”户,则会被称为“贫困乡”,而官府必须有所作为,或以三年为期,或以五年为期,将此地“贫困率”降低,否则官员考课之时,其评级评语可想而知。 袁县令说道:“上面有指标,咱们下边必须把这件事落实到位!前几日我和县丞大人各处走了走,又叫孟文书、李文书查过卷宗,孟文书,你来说说咱们义乌现状。” 孟文书说道:“咱们义乌在钱塘流域,东接绍兴,南连处州,西邻衢州,北靠杭州,县内还有江水,单说交通,是四通八达之地,日后无论咱们县里要做什么改革,有这水系,都比旁的县来得方便。辖下乡村主要稻、桑、麻,稻米是粮食,桑麻则能织布。” 孟文书手指划过嘴唇,将手里一沓纸翻了一张,“……只不过单单靠天吃饭,难以让乡中贫困户脱贫,咱们义乌的地太少了。土地少,这是事实,轻易改不了,不过咱们县里也有旁的产业,织布、制陶瓷、酿酒、雕版都成气候。” 袁县令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咱们东南也有成功的扶贫案例,苏州府还发下了指导文书。” 他手中翻开一个小册子,宗泽眼看着那册子皮上写着《扶贫六法》。 袁县令说道:“当初苏州府战后能靠着纺织园区和水泥厂重新立起来,咱们义乌小县也能效仿此法,此正和六法之中的“产业扶贫”,不过此事也不容易,首先一步便是要筹集钱款,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众人商量了一阵,李文书说道:“……也不一定要咱官府筹钱,但凡是有什么厂子,叫县中、或者是府中富贾买扑便可。” 袁县令一听,此事大为可行,就要这样拍板决定了,“既然如此,我看也不必实封投状,咱们直接明状添钱即可!” 宗泽忍了好一会儿,真是忍不了了,本来想这袁县令叫他在这参会,他旁听就是了,可这县官究竟是什么水准?做事怎么如此草率! 他开口说道:“大人要征集商贾投状,叫他们暗自投便是了,怎能明着拍卖?一来不和官府作为,二来如此岂不叫此地重商伤农?那商人哪有吃亏的,多花了多少钱,全都要在百姓身上找补回来!” 众人听宗大人居然发话了,都看向他。 “……苏州府能施行此法,全赖潘大人手段高超,长袖善舞,能平衡各方而已。小小义乌岂能照搬全抄?上来就要建大厂,到时候商人势大,尾大不掉,百姓更苦矣!” 治理一府一县,岂能照着书本来?这样做怎么对! 本以为东南王官场之上皆是些少年英才,可没想也有这些糊涂人,不过他转念一想,江南初创,可不是没什么老成之人吗! 宗泽这么想着又放不下心来了,和这些个官员讲了他从前在各处为官,做府尹,做县令的种种事迹,“……叫尔等扶贫,不是叫百姓一下就能赚大钱,而是要先要把贫的扶起来才是正事。” 扶贫虽听起来是个新词,但也是新词旧事,说到底还是那么回事,以为自己不会吗! 第307章 宗泽出仕 袁县令起先还有些不服气,只不过宗老大人乃是主公派下来的,信中也说了要格外关照,因此也并没反驳,而是问道:“依老大人之言,此事该如何?” 宗泽说道:“现如今义乌地小,官府贸然招人建厂,实在是大动干戈。但索性本地有大工坊在此,官府可用此优势,召集贫民,教给他们技艺,再提供就业,如此可行。” 嗯?这和他们要在本地建厂有什么不同?都是要让没有土地的农民再做一份工赚钱呀!袁县令疑惑地看着宗老大人。 宗泽接着说道:“……首要一点是教给贫困者赖以谋生的技艺,像用纺织机织布、做泥胚、烧窑等。教好后,再由官府出面,帮助他们寻找工厂,或者让婺州、两浙大小商人到咱们这来建厂,收纳贫民……” 宗泽说得头头是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心里也升腾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种举措都是他根据两浙的民情而提出的方法,若是在其他地方,他必不会这样简单的说出“教给贫民技艺”或是“叫两浙商人来义乌这小地方建厂”这样的话。 从古到今,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哪会轻易地把技艺教给旁人?他能简单地说出这一切,都是因为东南王给江南一地打下了坚实的地基。从他一开始在竹口村教人编筐开始,到了三年前轰动东南乃至全国的湖州军事护理学院,潘邓从一而终的治府策略,让人觉得在东南王麾下,大规模的“职业培训”不再是个禁忌。 而吸引大小商人来此建厂,更是得益于东南王扶持小商贾,反对大商贾垄断从而才能实现。 从一开始的“新青年创业大赛”一炮打响,再到前两年东南大力发展港口,使得民间手工业空前繁荣。他倘若不看《江南风尚》也难以想象,江南商船去往他国,卖得最多的除了陶瓷布匹之外,竟然是一些他们平时想不到的鸡零狗碎的小玩意! 一把妇人用来剪布的剪刀,到了波斯能换来一锭金子;一把平平常常的火镰,到了海岸口能换来十两银;而他们的指南针更是不得了了,到了暹罗王国,李俊船长将这物什献给国王以开通商路,竟然被国王以为神迹,看中了李俊,硬要把女儿嫁给他,叫他留在暹罗当国王! 第328章 还好李俊船长心在东南,更兼潘大人对其有知遇之恩,便坚决回归了,不然他读刊物读到那都不知道怎么和小孙孙交代呦。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细针细线、粗针粗线、蜡烛宫灯、铁锅铲勺、筛子漏网、刷子刨子,从前出海的船只少,大家伙出海都只运丝绸之类畅销之物,别的东西不太敢带。可现在东南王大力修建港口,福建港和岭南港都在扩建,来往的船只多了,大家伙带的东西也不拘泥于一两样,别的小玩意也要试试,这一试可好,叫东南人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那外邦人连剪刀都不会做! 啧啧,看看他们那个两个刀片绑起来不会动的裁片刀,和他们一开一合使用灵活的剪刀一比简直是相形见绌,这不起眼的小玩意,竟然让他们大中国实现“技术垄断”了! 东南兴起了出海热,与此同时,各种小商品经济更加繁荣了,小厂也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如此一来,他才能将此作为规划的一部分,来向他们义乌扶贫。 宗泽又说道:“……你们在东南,却不知利用好东南的条件,可知西北看过《江南风尚》后有何举措?” 众人皆不知,听了这话都叫老大人讲,“咱们《江南风尚》都传到西北去了?” “竟传了这么远!” “老大人在任上也看过咱们《江南风尚》?” 宗泽说道:“如今世上,谁不看期刊?我前两年听说陕西路有一杨知府,看了期刊上江南沿海一带的富贾有抱怨建厂花费甚大的,便托人到东南说和,让他们到陕西路建成衣厂。” 众人都面面相觑,“有这事吗?” 他们都没听说过此事,李文书问道:“后来呢?江南人去了吗?” 宗泽说道:“自然是去了。江南纺织苑甚多,成衣厂也多,西北没有江南的缝纫机,却有东平前些年传过去的手握缝纫机,也能凑合用,那杨府尹给辖下贫农召集起来,叫人教给他们本领,等到江南人来建了厂,生产出来的成衣还没等运到江南去,在附近几府就都卖出去了。此举为当地贫农提供了在家门口就能多上一份工的机会,有些甚至不用去厂里上工,在家里做好了工,再把成衣拿到厂里去就好,男子女子都能做,大大缓解民生。” “老大人所想,是想让义乌和那陕西小县一般?” 宗泽说道:“正是如此。官府做事,应先想如何以小改动办成事,切莫轻易大动干戈,不然劳民伤财矣。” 袁县令听到这忽然翻了翻他那小册子,哗啦啦翻到一页,“唉呀,老大人说的,不正是这册中所说,扶贫之三,叫‘就业扶贫’的?” 这《扶贫六法》里,有‘产业扶贫’和‘就业扶贫’两法,刚才他们商议的由官府建厂,便属于‘产业扶贫’,而宗老大人所说,便是这‘就业扶贫’。 袁县令这回真是服了,“老大人从前没见过我这册子,也不知我们江南扶贫工作,但凭自己出谋划策,也能知道‘就业扶贫’呢!” 余下吏员也都露出钦佩之情,可不是嘛,按理来说这老大人是头一次到他们江南,竟比他们这些人还熟识江南各种举措,真不愧是宗老! “只不过……”袁县令挠挠后脑勺,“此事甚大,本县虽为一县之父母,却也不能草率决定,此事待我修书一封,问过婺州大尹,再做抉择。” 当天宗泽回到家中,吃过晚饭,和众人一同在院里闲坐,看着泥瓦匠修缮房屋,有些出神。 宗颖过来问候父亲,宗泽没理他。 儿媳又过来问候,说自家孩儿入学院一事,宗泽便叫她等等,过几天再说。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天,宗颖又问老父亲,“父亲可是有什么事发愁?为何接连几天闷闷不乐?” 宗泽自己闷了几天,听大哥来问他,叹气说道:“东南王确实是有经天纬地之才。” 宗颖点点头,十分赞同,也坐到父亲身边,“从前父亲就说过,此人有治世之才,更兼东南王乃是前朝陈太师的学生,陈太师便是胸有丘壑之人,东南王殿下承其师之志,治下自然太平。” 宗泽又说道:“可他手下却多少有些良莠不齐。” 宗颖:“?” “这……父亲为何这样说?” “我本以为江东人才济济,可事实就算真的人才济济,这的官员也太年轻了。” 江东就像初出茅庐的年轻猛虎,整个官场都要比别地年轻化,有着别地诸侯没有的生机活力,但是就是这样,让人担心它会因莽撞而夭折。 “我已年迈,多年未有如此心境,前几日与义乌众官员议政,真有我早年意气风发之感。”众人都知道江南是有基础的,地基已被打好,群臣群策群力,都往一个方向走,都想着法子如何才能让治下越来越好,这样的志气,多少年未有过了? 宗颖看了父亲一眼,说道:“可这也没法子,我想父亲是多虑了,像我们这一辈,虽然路走的少些,未必不能成事。” 宗泽还是不放心,叹道:“可惜那日明贤弟来咱们住处相见,我怕他前来劝我,并未见他,不然今日也能去信一封,问问时事。” 嗯?爷你不是说从此之后隐居山林,一心教宗家子孙读书吗?怎么又要问时事了? 宗颖疑惑,但还是宽慰道:“明大人和父亲多年好友了,不会将这点事记在心里的。” 宗泽又是一言未发,到了第二日早晨召集全家人到一块,说道:“世事变迁,日新月异,我辈也不能沉溺于往日国丧之痛了。大宋亡国,天意如此,可百姓还要过生活,士人就有其任。如今江南之主雄才伟略,乃一代明主,我为百姓计,愿随其共筑盛世,为生民立命。” 宗颖看着老父亲,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儿媳看着家翁总算是不再沉湎于悲伤,又有了精神,也露出微笑来,说道:“既然如此,家里可要搬到苏州府去?我见那苏州府有好学堂,可叫大哥去那上学。” 宗泽说道:“也不一定在苏州,先收拾吧,待我去信苏州,咱们祭了祖,收到回信来,即刻启程。” * 潘邓看了宗泽来信,露出邪魅狂狷的大反派微笑。 明翰海问道:“宗老大人来到苏州府,叫他任个什么职?” 潘邓早已想好了,“宗泽性情刚直,在朝廷党争之时尚且不结党营私,便派他去御史台正合适,不过如今我只封王,得换个名称。” 明翰海也点点头,“如此甚好,宗兄如今年纪也大了,再将他外放,也难为他了。” 潘邓挠挠脑袋,其实他本来想的是叫老大人去润州前线,应对即将到来的宋军来着,毕竟宗老大人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治府,身子骨看着十分硬朗。 后来被师叔劝住,他又掰手指头算算,才后知后觉宗泽如今已七十多岁了。 在他前世就连退休再返聘都不太会返聘这个年纪的老人了,潘邓摸摸自己的良心,罢了,润州前线叫旁人去吧。 * 建炎五年四月,应天府兴兵南下。 东南王攻下荆州,又欲攻打蜀地,其野心昭然若揭,如果现在不多加阻止,恐为时晚矣! 若是多过一年半载,真叫他们把蜀地打下来,稳定之后,整个江南加上蜀地,潘邓一家独大,更加不好对付,到时候恐成大患! 正好趁着他们刚刚攻占江陵,大军还在江陵一带,与蜀军对峙,局势不稳,此正是攻打江南的好时机! 第308章 应天府兴兵 应天府朝堂之上,群臣正在商议如何攻打江南。 今年二月之时,粟太后生产,小皇帝身强体壮,六十多天来未有灾病,眼见着皇帝要过百天,大大安了群臣的心。 只因赵家人一向身子骨不好,他们在粟太后生产之前便战战兢兢,生怕生育之时有什么不测。孩子生下来之后虽然心中欢喜,却依旧不能安心,只怕皇帝太小,体弱染病,过不了百天。 如今眼看着小皇帝又胖又壮,只要小皇帝不夭折,他们大宋就能挺过来! 国祚稳定,他们也该想想从前顾不上的事了。 蒋大将军请求出征,“虽都称东南军悍勇,但依我等估量,江南军队总数不过八万,与我朝廷军相差远矣!如今江南刚得荆州,便在荆州布防三万人,又有蜀军大军压境,他们绝不敢回援,咱们只再用少量兵力来干扰襄阳,叫他三万人困在荆州,苏州江宁一带不过五万之众,何足挂齿!” 又有人上前道:“从前国祚不稳,我应天府无心他事,叫他们得了荆州去,如今江南正是分兵之时,也正是我应天府出兵之机!” 众人皆赞同,他们都没宣之于口的是,无论应天府能不能战胜江南,此时必要打压一下江南的气焰,不然真叫潘邓势如破竹,他们应天府怕是近几年就要灾祸临头了。 别管此次出兵能不能一举攻下江宁,只要能歼敌大半,也是好的! 粟太师沉静地捏着笏板,没有说话。 第329章 张叔夜却在此时说道:“东南士兵虽少,可东南军在兵种上有优势,我北方没有水军,总共只有淮南那一两万士兵能水上作战,但是南方水军众多,就算江苏府只五万众,可就水军来论,依旧是敌众我寡。” 蒋干皱了皱眉头,“如此说来,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 张叔夜说道:“敌众我寡,不能集中兵力,最好是分散出兵,逐个击破。” 众人都看向粟太师,粟太师却问粟太后,“此事请太后定夺。” 粟太后在珠帘后面,说道:“张相公所言极是,便派相公出兵,讨伐江宁。” 蒋干眯了眯眼睛,咬紧了牙关,下朝之后拂袖离去。 粟太师却没出宫,而是直接绕路,到了粟太后宫中。 粟太后身体疲乏,靠在榻上,看着摇篮中的皇帝,忧心忡忡地说道:“真要叫张叔夜出兵?何必费此干戈,我等便待在这应天府又有何不可?” 粟太师叹了口气,“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你也知道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宫中人多少都有听过的,宫外百姓也议论纷纷,此时眼看着蒋家还要与我等对着干,朝堂不稳,该发兵了……” 内部分崩,没法解决内部矛盾,便创造一个外部矛盾,内部自然便团结起来了。 粟太后眼如冰霜,“蒋氏恶贼,只将他赐死便是便宜他了,我当日就该把他碎尸万段!” 粟太师坐到太师椅中,揉了揉脑袋,“你还嫌不够乱。” 当日粟太后生产,母子平安,宫中封锁,没叫任何人进出。过了一个月,眼看着皇帝健健康康,粟太后便叫百官见了皇帝。 过了几日,蒋家四子去宫中觐见,待他出宫之后,京城之中便有传言,言当今圣上不是天家血脉,乃是蒋氏之子。 流言几天之内就传遍了京城,粟太后大怒,杀了蒋家四子,这一番举动倒叫有心人更加想入非非,流言越传越广,到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知晓了。 蒋家和粟家本是通家之好,两家有几段姻缘,可先是因荆州粟裕之事,他蒋家蒋子明也跟着无辜枉死。损失一名子孙不说,那粟裕的母亲不依不饶,因蒋子明没将粟裕带回来,屡次上门谩骂。蒋家本就失去爱子,正心中悲伤,如何能站着挨骂?和那粟裕母亲打了起来,两方咒骂,极尽恶毒之能事。自此虽未交恶,可眼见着两家不似从前那般亲厚。 如今朝堂之上,粟磬为当朝太师,蒋干为大将军,他二人皆是位高权重之人。当年先皇去世,宫变之时又是一同封锁宫闱,传位给了粟太后肚子里的遗腹子。两家联系紧密,又有政治利益紧紧绑缚在一起,谁也不愿因这事就反目成仇。 因此整个朝堂都在等待新皇亮相,以缓解他两家矛盾。 可没想新皇帝面见百官之时,蒋家尚且到粟家恭祝,两家喜笑颜开,没过五六日,就听粟太后怒斩蒋四。 蒋干听闻此事之时十分惊恐,急忙去宫中求情,可没等他到宫门,便见蒋四尸首被人抬出来,可怜年轻人早已魂去西天。 从此之后,两家再未说过话。 今日殿上粟太后叫张叔夜出兵,怕是又要得罪蒋干了。 “这也没法子,蒋家如今已经是掌握禁军,若再让蒋干大军出征,其权柄过重,于我粟家来说,乃是大患。过两日我便叫张叔夜带兵南伐,再叫京城百姓捐献米粮,这一阵流言就能过去了。” * 张叔夜披挂出征,大宋各地兵力加起来,总还有十万余,他行军路上连夜看战势地形图,布置战局。 此次他率领七万大军出征,先是派五千人去往襄阳,牵制东南军在江陵的兵力,剩下的分为三路,左路是从信阳军到鄂州;右路是从滁州到长江,中路是从寿州到无为军的主力部队,由他领兵,从寿州南下直攻长江,度江之后便可直取江宁府! 张叔夜几天时间奇兵猛进,布置兵力,欲要利用庐州府,寿春府等淮南重要城关作为进攻江东的基地,短时间内迅速将战线推进到长江以北,让江东君臣闻风丧胆! 他率领的主力部队赶路赶了半个月,到了寿春一地终于停下,于此地安营扎寨。张叔夜安定军队之后,马上派人到长江沿岸打探消息。 * 兵发突然,朝廷大军南下,眼见着几路齐下,来势汹汹,可东南兵力目前只有六万余,若要分散御敌,实在是风险太大了。 潘邓连夜召集了群臣开小会,眉头紧皱不语。 袁常棣说道:“这张叔夜怎么如此狡诈?是谁教他的用兵之法?” 他们在润州府和江宁府处早已安排了大量驻军,可没想张叔夜并没从扬州南下,而是将他的大军分了三路,一路直逼鄂州,一路直逼池州,另一路眼看着要到滁州去,往南就是江宁府。 宋军将战线拉得如此长,可他们江南却不能沿岸都安排大量驻军。 如此一来,宋军左路军与中路军只要有一路能到达长江,顺流而下,与右路兵汇合,就可直捣江宁府。 而他们江南应对无处不在,不知会从哪里入长江的宋军,则会左支右绌。 这人好生厉害,他们费心在淮北扬州真州一地布置的局面如今全然用不到,那张叔夜根本就不欲到扬州去! 袁常棣问道:“既然如此,咱们还布置扬州吗?” 潘邓看着舆图,慢慢说道:“不必叫停,魏蜀吴之时东吴灭亡,就因疆域无纵深可恃,其防御尽系于长江一线。一旦长江防线失守,政权便顷刻瓦解……” 而他让关胜夺下真州与扬州,便是叫战略防御推进至淮河流域,此乃制胜关键。 可如今张叔夜不从扬州发兵了,他三路军全在西侧,一旦一齐向南,到了长江之后便可顺流而下,直抵江宁府,江宁府无险可守,很容易就会被攻破。 潘邓看着淮南舆图,“寿春,张叔夜到了寿春……” 林朔说道:“探马来报,张叔夜到了寿春之后便安营扎寨了,没再往南行军。” 潘邓叹道:“寿春到了六月便是雨季,我听旁人说过,此地夏季泥泞不堪,全是淤泥,河流密布,易守难攻。外加寿春一片沃土,若是打持久战,正是驻军屯粮的好地方。张叔夜竟然选了这么个地方驻军,此人不可小觑。” 众人都等着主公拿主意,潘邓无奈说道:“江陵府兵马只留一万,余下回撤,叫张清带人到鄂州去,于鄂州江州一带沿岸严防死守。” 众人大吃一惊,“这……那蜀地王煜兵马尚且在宜都,其残兵约莫也有万余。” “况且王煜一旦被擒,便是进攻成都府的好时机。” 潘邓已经拿起信纸,“事有缓急,蜀地掀不起风浪来,如今宋军南下,还是要把辖地顾好才是正事。” 他又重新布置了沿江军防,散了会之后,先写了一封信送到晁少古处,而后吩咐武松近前来,“去叫小五来府里一趟,我有急事。” 过了一个时辰,阮小五着急忙慌地进了府,潘邓吩咐道:“我有机密事要你传达,你今晚便启程去应天府。” * 张叔夜于寿春驻军,派了虞侯官出门打探消息,几日之后探马回归,这不打探便好,打听之下,竟然得知扬子江一带早就封锁沿岸,东南军还入主了扬州和真州。 张叔夜皱紧眉头,“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以虞侯官答道:“两个月前。” 张叔夜疑心陡起,他们一路秘密行军,讯速布置兵力,目的就是要打江南一个措手不及,按理来说江南应该不知道,却为何在两个月前就布置军防?此事一向机密,难不成朝中有细作? * 应天府皇宫之中,粟太后躺卧在榻上,四月份还很凉,她身上盖着锦被,正在闭目养神。 身边的小黄门正说着话,陪粟太后解闷儿,见太后兴致缺缺,他吞了口口水,小心说道:“……太后可还记得那个姓周的富贾?” 粟太后掀起眼皮来。 那小黄门十分唾弃,“诶呦,这些个商贾之流,真似个穷酸亲戚似的,见着空就要打秋风,这不,昨天他又托我,说还想见太后,有大礼献上。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就扒扒地要拿到宫里来,咱们宫里什么没有……” “是那个叫周逸的?” “是,正是周逸。” 粟太后托腮想了想,而后说道:“要是他那仆从云壁也在,见见倒也无妨……” 第309章 面见粟太后 卢俊义和燕青二人每人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箱子,细看箱子上有着繁复的花纹,金丝镶嵌其间,显得格外奢华。 他两人一路弯着腰低着头,行路匆匆随着小黄门溜进宫中。那小黄门口中所说的周逸与云壁二人,不正是他两个! 三人七拐八拐,穿过了几道宫门,又在门口等了许久,终于得太后准许入内。 面见粟太后,卢俊义快步上前,微微躬身行礼,“拜见太后,小人今日来,是给太后送些薄礼,以表敬意。” 第330章 说着他将手中的檀木箱子轻轻放在一边几上,打开箱盖,只见箱内铺着一层柔软的皮毛,上面躺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瓶身上竟有栩栩如生的花鸟图。那琉璃瓶子被周逸拿起,在窗外的阳光照射之下熠熠流彩,映得一室稀碎的五彩光辉。 粟太后见了明显面上和善了几分。 卢俊义又把琉璃瓶小心放回箱子中,一边燕青看了也把自己手中箱子放在矮几上,箱子盖刚一掀开,便觉室内金光灿灿,其内乃是一顶华丽繁复的礼冠。 这顶龙凤花钗冠,是以金丝为骨先编出圆顶,然后缀上以北珠、翠羽等做成的龙凤,周围镶满各式金底珠花,冠后附左右三扇博鬓,冠顶正中的凤口还衔着一挂浑圆透光的大北珠。 粟太后看着,眼里闪过惊喜之色。 卢俊义见太后喜欢,赶紧说道:“这冠不仅工艺精湛,且寓意美好,龙凤呈祥,正和着太后诞下子嗣的祥瑞。小人才学浅薄,不会风雅之事,只想出做这么个北珠礼冠来,以表我等孝心。” 粟太后说道:“拿近些来,给我看看。” 卢俊义面上带着谄媚的笑,就要把金冠拿到粟太后床榻前去,被小黄门暗暗制止,给他主仆二人使了个眼色。 卢俊义脚下一转,把金冠送到燕青手上了,“去,给太后一观。” 燕青踟躇了一会儿,拿着金冠到了粟太后榻前。 粟太后着看着面前的男子一路走来近前,眼睛往下一瞄,“放这吧。” 燕青便双手托着金冠,把它放到粟太后面前,而后转身又回到了卢俊义身边。 粟太后又看着那仆从走远,把那金冠放在手里端详。此冠远看时便觉金光灿灿,近看更是处处精致,各色宝石镶嵌其间,正中那颗北珠足足有一节指节那么大,流光溢彩,尊贵无比。 粟太后欣赏了一会儿,眼中倒映出金色流光,看了一会儿又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琉璃瓶,端详其上花纹,口中赞叹道:“好精美的物件,周东家果然是有心人。” 卢俊义恭敬说道:“太后谬赞了,这琉璃瓶乃是小人从海上寻得的珍品,听闻太后素来喜好雅致之物,小人便想着此物或可能博太后一笑。” 粟太后又将着瓶子送回小黄门手中,见这周逸恭敬地在一旁站着,所幸他今日献上好礼,自己心情也好上几分,便一边看着金冠,一边说道:“你那粮铺如何了?” 卢俊义连忙说道:“托太后娘娘福,我那粮铺子一切都好。” 粟太后抬头看向他主仆两个。 卢俊义又接着说道:“……只是,只是这两日遇上了些麻烦事。禀太后知,小人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全靠来回商队往来,才能得些利钱。昨日小人有一商队前来应天府,其中一人却在进城被守城士兵给抓住了,那士兵好不讲道理,硬是说我家仆人相貌不好,一看就是个贼,就把我家人带走,下了大理寺监牢了!这,这真是荒唐至极!小人自家商队,全都是知根知底的良民,怎能因这莫须有的理由便抓人?还望太后能为小人做主!” 粟太后听了之后问道:“因为相貌抓人?你莫不是隐瞒实情?” 周逸说道:“小人所言不敢有一句假话,我那家人虽相貌平平,可却是良民,那守城士兵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 周逸一脸愁苦,“……若是能用银钱行一些方便,小人也认了,可他们说什么都不放人!如此这般,往后谁还会为小人走商?这分明是不想要我家这粮铺子开下去了!小人家粮铺虽小,当时也是太后叫人给咱办的,如今如此被人欺辱……” 太后听了这话把那金冠放到了一边,那守城的士兵是谁的人?还不是蒋家手下的禁军! 周逸哭丧脸道:“小人若有一句谎话,叫天老爷把小人天打雷劈!” 粟太后说道:“好了,不过些许小事,哀家这就派人跟你去大理寺,将人放回来就是了。”说着吩咐身边小黄门,“你去和他走一遭吧。” 小黄门拱手应是,心中感慨,这周逸不愧是从前汴梁大地方来的商人,到应天府不到一年,眼神狠辣,出手阔绰,直接找上了他,攀上了太后,各种大礼砸下来,从此在应天府名声鹤起,开的每日进出万石的粮铺,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真真是位巨贾! 周逸紧忙说道:“多谢太后!小人感激不尽!” 他说着又犹犹豫豫说道:“小人……小人在大理寺时,听说一蒋家的传言,不知该不该讲……” 粟太后抬眼看向他,两眼含冰不怒自威,“你想说些什么?” 周逸赶紧跪下求饶,他那仆人云壁也跟着在后面下跪,周逸说道:“周某一介商贾,不该妄论大官人们的事,只是感念粟太后恩德,周某心里知今日所有皆系太后,因此凡事多用心了些。万望太后恕罪!” 粟太后依旧盯着他,周逸见屋里久久没人说话,擦擦额头上的汗,“禀太后知,其实无甚大事,只是我在大理寺之时,听闻那的守军说道,蒋家要与张相公家结为亲家,就,就这么点小事,实在是小人小题大做,往后再不敢妄论他事!” 粟太后面若寒霜。 一边的小黄门赶紧说道:“诶呦,怪咱家不该领他两个进来,这宫外头的人就是不知道规矩!竟然妄论朝中事,这蒋大人张相公是你们能议论的吗!光想着巴结太后,还通风报信,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说着瞪着周逸,“还不赶紧给太后赔罪!以后再也不叫你两个入宫了!” 粟太后揉揉眉心,“算了,下不为例,你带他去大理寺吧。” 周逸赶紧说道:“谢太后恕罪!” 粟太后说道:“若是还打听了什么消息,也可送进宫中来。” 周逸紧忙表忠心,“愿为太后效劳!”说着就要告退,小黄门却暗地里捏了他一下,刚在心里面夸他呢,这会儿又莽撞又没眼色了! 卢俊义转头用目光询问,小黄门眼珠子往那边移一移,周逸又往那边一看,见燕青紧跟在他身后,要和他一块出宫。 卢俊义恍然大悟道:“唉呀,刚才光顾着给太后娘娘献上大礼,却忘了这礼冠不是拿来看的,是拿来戴的!” 他又紧忙给燕青使眼色,“快去伺候太后戴上此冠。” 粟太后也看向云壁,云壁却杵着没动弹。 卢俊义眉毛一竖,伸手怼了他一下,小声说道:“你可莫糊涂!我可和你说了,这太后娘娘那是你主子的主子,你东家我往后能不能飞黄腾达,可就看在太后娘娘面上了!你要是能讨得太后欢心,万事好说,你要是个擀面杖不通窍的,也别回我家了!” 说着又摆起笑脸来,恭敬说道:“我家这仆从,是个榆木疙瘩,太后若有什么不满意的,打他骂他尽叫他受着。” 周逸紧接着又是恐吓云壁几句,叫他乖乖听话,告辞了太后,和小黄门一块出宫去往大理寺了。 屋里就剩云壁和太后两个,沉静无言,燕青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拱手说道:“小人……小人为太后戴冠。” 粟太后说道:“戴什么冠,你且过来坐吧。” 燕青闻言又是杵在那好一会儿,见旁边也没个凳子,没法子坐在了粟太后床下脚凳上。 粟太后见此人坐到了脚踏上,问道:“怎不坐榻上来?” 燕青说道:“不敢唐突太后。” 粟太后看着这名唤云壁的仆人,她目光所及,便能看见此人英俊的侧脸庞和隐没在衣衫里的脖颈,肤白貌好,又隐隐可见衣下身体健壮,她轻笑了一声,“我还没问过你,年龄几何?” 燕青说道:“小人不是那青春年纪,已三十四岁了。” 粟太后说道:“长我三岁。” 燕青听了这话扭过头看向粟太后,见太后看着他呢,又紧忙把脸别过去了。 粟太后问道:“你可娶妻了?” 燕青答道:“尚未娶妻。” “你那主人守着偌大的家业,你又是他身边得力的人,他怎会不给你安排亲事?” “主人一心忙于商贾之时,早些年间主母曾为我打算过,只是后来家中发生变故,主母故去,自那之后,主人也再未娶妻,也再没提及我的婚事。” “那你可曾在外面有过老小?” 燕青摇头:“从未有过。” 粟太后真是觉得这仆从有些可怜见的了,“你之名云壁,果真有些人如其名。” 燕青听了这话,又转头看她。 粟太后那双美目依旧盯着他呢,燕青见了又慌张转回视线去,想了想又看向太后。 粟太后将他反应看在眼里,笑了笑,倚在床头拖着腮看他说道:“你这主人对你也不甚用心,我向他把你要来,叫你在宫中做个侍卫可好?” 燕青摇头说道:“我……我从未怪过主人,主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云壁尚未回报,怎能另侍他主。” 粟太后冷哼一声,“你还忠贞不二,我若向你主人讨要,只怕你主人乐不得把你双手奉上。” 第331章 燕青闷了一会,而后小声说道:“若是如此……我愿侍奉太后左右。” 粟太后没料到这人会这样说,笑着拍拍床榻,“坐上来。” 燕青顺从地起身坐到了床榻边上,他身影高大,把光都挡住了,粟太后说道:“靠过来一点。” 燕青又坐过去了,见粟太后像是要起身,连忙拿了软垫靠在她背后,粟太后靠住了,他也便顺势不走了,坐到床头。 粟太后靠在他坚实的臂膀里,说道:“我明日便向周逸将你讨要过来。” 燕青却说道:“我主人明日要出城走商,别的得力的人不在身边,主人一向倚重我,若不跟他出城,我……我心中有愧,太后在上,便叫我最后和他走一趟吧。” 粟太后抬头看向云壁,无奈说道:“那便依你,不过可说好了,这趟回归,便待在宫中不走了。” 燕青看着粟太后,轻轻应了声,“嗯。” * 夜色渐深,应天府城门外,一辆马车正在路边等候,忽然车帘一掀,有人钻进车里。 车内几人看向来人,都笑出声来。 阮小五哈哈笑道:“燕青兄,好福气呀!你怎么还出来了!” 时迁也笑道:“夜里看燕青兄弟,黑鸦鸦的天都觉得光彩映人,老兄我要是有你三分姿色,也不至于被城门头守卫抓走呀!” 众人哈哈大笑。 谁不说呢,这应天府真晦气!看时迁驾马车进城不分青红皂白就抓,抓个甚么抓!人都是爹娘生养的,长得怎样也不由自个做主,就说时迁看着就像贼就给抓起来了,叫人在牢里待了多久!哪有这种道理! 第310章 鄂州备战 众人都为时迁打抱不平,怎么就空口白牙,诬陷良军官长得像个贼了?不就是身子干吧瘦了点,人又长得佝偻了点,平日里好踮着脚尖走道,脸上两缕弯钩胡子,上边再加上一双来回乱窜的眼珠子吗!怎么就像个贼了! 时迁也心中郁闷,倒不是为这狗屁倒灶的应天府把他关了两日监牢,而是为了卢员外救他,给那太后娘娘献上的好多珍宝! 又是琉璃瓶子,又是黄金嵌上北珠的头面,乖乖,这两样光听着都够买他十条命了,怎么这么花销哟! 时迁痛心不已,问燕青兄弟,“你走时记没记得那太后把这两样珍宝放到哪儿了?你几个先走,我稍后一步,去那皇宫里把这两样东西给取回来,不出两日就撵上你们!” 众人听了都赶紧拦他,“不必不必。” “这是做什么?” “这东西既然送出去了,哪里有拿回来的道理?” 时迁说道:“这都是为得我办事不利,叫卢员外多花了这些钱!” 卢俊义赶紧摇头说道:“这不是我花的钱,这都是主公的钱。” 时迁更急了,“主公的钱,也不行呀!” 众人又劝他,“怎么不行?你放宽心吧,咱们主公有钱!” “咱们主公最有钱了!” “这都是小钱,等咱们大计成了,主公坐拥天下,多少宝贝没有?” 几人轮番劝说,终于把时迁劝得坐定在了马车里,不想着干老本行了。 燕青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道路,问道:“咱们这次走商几时回来?” 没等卢俊义说些什么,阮小五奸笑着凑过去,“燕青兄弟这还没走,就想着回来了?你也和兄弟们说说,那粟太后长得什么样?皇宫里面都有啥?那粟太后对你……” 燕青把阮小五推过去一点,“粟太后只不过是看我跟着主人会办些事,因此看重了些,说到底还是看重我主人,我家粮铺在应天府日进斗金,少不了孝敬,宫中虽是皇家,吃穿用度也要花钱。” 阮小五顿时觉得十分没劲,“……叫你说太后娘娘,你却说这些。” 燕青又问正事,“这回咱们几日回归?若是出门日久,我待先写上两封信,叫人送到那小黄门手中。”做戏做全套,可不能让主人的大计在这小事上败露。 卢俊义点点头,他虽是在太后面前挑拨了蒋家和张家,可也不知太后是否上了心,时不时地也得提两句,“……是该写两封,你就在这写吧。”说着从旁边的匣子里拿出纸笔来,燕青就在这窄车厢里就着灯光写起书信。 燕青一边写着一边说道:“咱们为何不在这应天府多待些时日?若是主公有些别的吩咐,也能见机而动。” 卢俊义摇摇头,“已不必了,大势已定,剩下的事不是你我这等小人物能左右的了。” 时迁十分好奇,“我在狱中都听说了,近些天来粟家和蒋家闹得十分厉害……”他压低了声音,“现在这皇宫里边儿那个皇帝,真不姓赵,姓蒋?” 卢俊义微微一笑,燕青听了这话,也抬起眼来看他,嘴边露出微笑来,“这事谁能真晓得?除了粟太后本人以外,怕是无人知晓。” 卢俊义说道:“只是如今那小皇帝是不是姓蒋,也只能是了!” 时迁恍然大悟,“真高计也!” 燕青又问两位,“主公又吩咐了什么事?叫二位哥哥亲自来跑一趟。” 阮小五说道:“除了传递消息以外,确实还有一件大事。” 时迁说道:“不过你也莫担忧,虽是大事,没甚危险。” 卢俊义摸摸下巴胡须,呵呵一笑,“咱们这回不往东南了,往西南走,去巴州见一位老熟人。” * 江南大敌当前,潘邓却没有着急,命人封锁了长江沿岸,静待形式变化。同时派关胜从扬州府撤军,带大军到池州一地,守住宋军中线行军;而林冲则带大军驻守江宁府。 前些日子阮七将军已和张将军一同出征,驻守鄂州,苏州府一众官员推断上游宋军定走水路顺流而下,便写信叫张将军加紧水上巡查。 过了两日,张清写信来,言阮七将军要一批军备,以供备战之用。 潘邓看着薄薄一张纸上,要两百艘有船舱的渔船做战船用,还要粗铁链若干,挠了挠脑袋,吩咐李应去给他办差,“这渔船用新的也忒浪费了,你到润州造船厂买两百艘快船,到沿途各地以旧换新,叫咱沿江百姓开开新船;至于这几条大铁链子,叫罗东家饶给你,不叫他算钱。一应尽快,切莫延误战机。” 李应接过了了阮七将军写的军需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深深感叹,要么他们东家到如今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贾呢,别管腰缠万贯,也得精打细算! 李应又问道:“这上头还有药品,我一并捎过去?” 潘邓点点头,“去找乔郓哥拿。” * 张叔夜到了寿春一带,接到他家大哥张伯奋的来信。 小张将军带领大军从西路南下,即将抵达北岸,此时却遇到了麻烦事,北岸黄州、蓟州、蓟水等地推脱搪塞,眼见着不愿借道! 这还尚且不是江南,一江之隔的北岸竟然就不听朝廷号令了!张伯奋哪里能忍?写信给老爹,请求出兵攻入两州。 张叔夜却紧皱眉头,过了许久叹了口气,他也遇到了相同状况,北岸沿岸州府不愿借道,眼见有反宋之心。 这事其实也不怪沿江一带的州府,这些年来朝廷征税越征越多,他们江北本就不像江南那样富庶,全都是靠着和江南一江之隔,来往通商频繁,享受了江南的各种福利政策,这才能每年足额交上钱。 跟谁才能吃饱饭,他们还是懂的,因此自然自然不愿意给朝廷军借道,揭竿造反的事他们干不出来,蔫不作声装哑巴还是会的。 是以江北沿岸几府一边装傻,一边琢磨着要不向江南投诚。可要他们真一咬牙一跺脚就造反,又没有那样的决心。众人心中郁郁,都纳闷为什么潘主公不神兵天降一举攻下他们府,就如扬州府一般,他们也能早早归顺了,也省得如今自己夹在中间,里外不好做人! 张叔夜冥思苦想,他小儿子仲熊过来相问,“父亲,可要我带人一举攻下桐城?” 张叔夜说道:“不必,如今要紧事不是江北,而是江南。局势如此,我等需速战速决,才能以迅猛之兵夺取先机,不能在这些沿岸州府上面浪费时日。” 张仲熊问道:“父亲可有良策?” 张叔夜说道:“派人于各处宣扬,东南王谋反,我们此次来是平定反贼,现在东南已经有官员、富贾、有识之士想要共同推翻东南王,早已和我大军联络。我军买通了江南豪族,不日里应外合,就会夺回江南!” 张仲熊十分吃惊,“咱们何时联络的江南豪族?” 张叔夜:“……” 张叔夜说道:“莫问这些,去办就是了!” 小儿子告退了,张叔夜又提笔给大儿子写信,叫他依法照做,切莫白白损耗兵力,也不要在江北多耗时日。 * 鄂州城,张清和阮小七在长江沿岸驻守,侦察兵时刻眺望着对岸。 现在有一事叫人为难,便是他们在此地,不知道敌军分散行军,会在哪入长江。 第332章 阮小七骂道:“咱们在江南哪都好,就是这点不好!这破地方,根本也没险可守!任你多么多的谋划,只要敌人来,咱们就得屁股着火地赶紧来沿江守着,多少的兵力够这样拉长线?别说咱两万人,二十万人能守得住长江吗?” 张清说道:“阮七将军,莫要扰乱军心。” “……咱们围王煜围得好好的,我连以后怎么打成都府都想好了,他张叔夜一来全玩完!都得来长江守着!光守着还不行,还不知道敌军从哪来!在这傻等着!” 张清说道:“莫再抱怨,你只想这一仗打成了,咱们主公就能出江南了。” 阮小七一愣,嗯? 这一仗和宋军打完了,朝廷真被他们打得再也翻不了身了,主公就能北上了,那他们主公岂不是…… 阮小七心火腾一下升到脑袋顶上,“他娘的!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叫他们在对岸摆兵布阵的,咱们在这猜,猜到猴年马月是个头!我愿率兵到对岸去,管他们心里头有什么成算,有哪些花花肠子,咱们就给他们来个先发制人,一炮给他们全轰出来!叫他们都得跟着咱们走!” 张清抬头看阮七将军,听了他的计策之后用心想了想,觉得这还真是个好方法。 如今敌暗我明,此招倒可破局。 张清便点头道:“你去点兵三千,随你出战。” 阮小七接了军令,又凑到张清近前,小声问道:“依你之见,这伙西边来的,会在哪下长江? 张清看着舆图,摇了摇头,“兵行险道,我只能看出宋军八成不会来鄂州,至于在哪下长江,却看不出来。不过我已叫人沿途百里设瞭望塔,全天候侦察,你出兵之后,记得随时派斥候传递消息。 第311章 一触即发 阮小七听令行事,领着一千人趁着夜色到了对岸,剩下两千人依旧在南岸留做后援。 到了长江北岸之后,立时派人侦察敌情。 大半天过去,真叫斥候官找到了蛛丝马迹,“前边看着痕迹,应该是走了两天了。” 阮小七上马,“往东走!” 轻骑突进,又过一天,南岸传信,他们设置的瞭望塔终于见到宋军踪迹,宋军大概在阳罗镇附近,还在顺江往南走。 阮小七皱了皱眉头,“到那去做什么?他们该不会想从岐亭河入江吧!追!” 一千轻骑穷追猛赶,终于在第三日傍晚赶上宋军,眼见着宋军在此休整,阮小七也叫自己部下休整,养精蓄锐,顺便联络对岸准备船只接应。 等到了后半夜寂静时分,偷袭! 宋军营地瞬间乱作一团,张伯奋根本没想到敌军竟然会主动发起攻势,连忙叫人防御。 黑夜里阮小七把哨子吹得尖声直响,指挥着自己部下到宋军最西面的一个营地劫营,而后放火烧营房。 只见一开始刀光剑影,星火点点,不一会儿大火照亮夜空,宋军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江南轻骑则在营寨中横冲直撞,肆意破坏。 张伯奋赶紧调大军来此剿灭袭营者。夜里宋军慌慌张张,刚列好了队,拿了兵器,就被长官指示着赶紧往出事的地方跑。 阮小七见自家江南军已冲撞几个来回,也不恋战,哨子一吹,“撤!” 几百快马迅速撤离,消失在夜色中。 等到救援的宋军来了,敌人早跑没影了,张伯奋咬紧牙关,叫人扑灭了火,自回中军帐中,与军师商议如今战况。 “无耻叛贼!我还没去寻他,他倒来寻我!” 王参军劝道:“这般袭扰,也足以可见江南慌了阵脚,不然为何会派人只身来到岸北,他难道不知我大军在此?竟这般沉不住气。” “依军师之见,此事该如何?” 王参军说道:“对岸之人八成是江陵府张清,从江陵调兵过来的,将军莫忘了,咱们在襄阳还有五千兵马,正是为了牵制,叫他大军莫要出江陵之用。” 张伯奋眼睛一亮,“待我给父亲写信!” 余下几日,宋军依旧在原地驻扎,只不过加强了防卫。张伯奋给父亲写信要求襄阳出兵之后,又依着父亲之前的指示,在沿岸州府散布谣言,只说他们已经买通了江南大族,不日便会里应外合,收复江南! 江北本就不在江南辖下,消息闭塞,几个州府见朝廷大军已到,信不信也只能信了,纷纷借道让行。张伯奋见了黄州府尹,又在黄州府征集了船只,以待日后他大军顺流而下之用。 * 一击之下,可算是确定了敌军位置,张清也跟着北岸动向,率兵从鄂州顺着江岸往东走,随时准备拦截敌军。 阮小七又问道:“如今依你之见,他们会在哪处下长江?” 张清依旧摇摇头,“……长江北岸支流不多,他们想要从支流汇入长江,无非是岐亭河,巴河,最远不会超过浠水。我猜测六成是浠水,却又不能确定,也没准他们在哪个岸边就上船了。” “那咋可能!他大军多少呢?在岸边上船也不怕咱们偷袭,准是从河道上船,再汇入长江!” 阮小七也没闲着,先是派自己手下水性佳的扮作渔民,详细侦查这一段长江水文,发现团风一带有暗礁。 阮小七十可惜,“张将军都说了,八成不在那入江,这暗礁长得不是地方。”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我要的快船和铁锁链子,怎么还没来?” * 润州罗氏造船厂听说是江南水军要用快船,哪有不准备的,当夜就叫人备了快船两百搜,都装上大船。 想当初潘大人刚到江南的时候,白莲肆虐,船厂破产,他家造船厂就是在潘大人夺回润州以后重获新生的。在那之后他还送了几艘战船给潘公,潘公这些年里总是扶持他们船厂,这是心里面记得呢,他又怎好不承情? 罗东家看着那铁锁链说道:“既是咱江南军要的,那是看得起我罗氏船厂,这铁链哪有要钱的道理,李大官人尽皆拿去,莫要说这些生分话!” 李大官人自带着两百艘快船,一路顺流而上,所过之地,皆像过年了一般喜庆。 “啥叫以旧换新?” “用我们这破船,换你那新船?” 官兵喊道:“换船钱五百文到八百文!能下水能挂帆就行,破船不要!” “天娘嘞!活菩萨下凡了!”现在八百文钱,家里只要有人出门上工的,一个人一个月就得来了,现在和他们说能换一艘新船?这要不是眼见着是东南军官兵,谁能信呦! 百姓乌泱乌泱围在一旁,七嘴八舌地问着官兵怎么换,有的急忙跑回家去,要拿换船钱。 “等着我,等着我别走!我家就在村边,待会儿取了钱就过来!” “明个还来吗?我婶子家隔壁庄的,她家也有两艘船,早就嫌旧呢。” “你们真是官府的?这,这咋没听县里边说呢?你们做这么大善事,咋不上刊物呢?” 官兵喊道:“就在这待两个时辰,我们要小渔船有用,你那个不要,要有小舱的!明天不来了!” 李应速战速决,过了四个地方,待了两天,把这两百艘船换好了,又带着渔船顺水到了武昌府,交给张将军。 * 阮小七可算见着船了,当即叫工匠在岸边改造起来,船里暗藏猛火油炬,再采了芦苇干草,早早津了油。 等改完的新船下了水,他对张清说道:“他宋军真要是在浠水入长江,咱们这一战保准!” 张清听他口出狂言,笑道:“我昨日收到晁兄来信,言十日过后或有东风,我虽预料不到他们在哪入长江,不过他军中若是有通晓天时之人,或会趁着东风而下,届时我等严密戒备,以不变应万变。” * 晁少古去信张清之后,紧接着又送信苏州府。 苏州府接到江陵战报,传信官一路送到东南王府上。 江陵府龚将军围攻宜都城,宜都城内兵乱如同散沙,军心大乱之下竟自开城门,毫无抵抗之意。龚将军攻入宜都城,擒获王煜,余下蜀兵纷纷归顺东南。 晁少古来信之中说道:“……至于襄阳五千宋军,根本不足为惧,我大军尚且没有真正进攻,只排头兵冲一冲就散了……宋军怯弱至此,足可见其国势衰微,下官在江陵先恭贺主公横扫千军,一举灭宋,大业将成!” 林朔笑着说道:“江陵既平,张将军也不必分心了。” 江陵府围困王煜围了许久也没进攻,就是为了能兵不刃血,自家将士也少些伤亡,尽量和平收复。 可没想那王煜那厮挺了这么久。不过如今也算是圆满了。 潘邓说道:“江陵无险,我也心安了,阮二将军到江宁府了吗?” 林朔说道:“前两日就到了,已传信回来。” 如今朝廷大军虎视眈眈,张叔夜三路军一齐南下,眼见着有迅猛夺江东之意,他们江南的防线只能再三加固。 * 江宁府沿岸,阮小二对林冲说道:“你没见前两日李大官人运了好些船到鄂州那边?我估摸着就是小七要的,他老早就和我说过,小船绑炸弹,一梭子就给敌人干沉船,好家伙,这回他足足要了两百梭!” 第333章 阮小二悄悄说道:“咱们也管主公要?” 林冲正手持千里江山镜,看着对岸山谷,听了这话转头说道:“他们中游长江水快,江面窄,追击能用这法子。到了咱们这,近前江面狭窄,对岸行船不多时就能到咱们岸上,两岸太近,都是百姓。往东走一段又眼见着江面快变成湖面了,江面太宽,不适宜此法。” “那咱们也得在船上多安几门炮!” 林冲点点头,又转过头看了对岸半晌,“虽不能在江面上炸船,不过看这地形,倒可以试试别的法子……” * 宋军与东南军大战一触即发,沿岸百姓心中惴惴,但稍微往里一点,老百姓就不害怕了。 任他们怎么打仗,自家还要过日子,眼瞧着五月五将至,数万人赶往苏州府看太湖龙舟竞渡。 太湖旁边人山人海,热闹翻腾,前两场初赛已经淘汰掉了几个州县的龙舟队,剩下的有苏州、常州、杭州、秀州来的,最远的还有岭南来的龙舟队! 一边张望的人十分惊讶,“……乖乖,这是钱多了烧心呢,那老远来到苏州府,就为了在太湖里边划船?” 他身边同伴拿胳膊肘怼他,“你傻了,你看上面坐着的是谁?要我我也要在太湖里划船!” 那人往上一看,正中的不正是江南之主,东南王仪仗!顿时十分理解了,“可惜了,离得远瞧不清,要不我也想看看咱们潘公长啥样。” 湖边人山人海,欢呼雀跃,记者画师都就位了,潘邓给了个眼神,一级级传递下去,裁判敲锣挥旗,船员从岸边跑到船上,各就各位,龙舟竞渡! 十几艘小龙舟敲锣打鼓,气势昂扬地划向锦标,犹如飞梭在水面上穿过,鼓声阵阵,锣声宣天,岸上百姓高喊助威,船员轮着膀子划出了残影,一二两船你追我赶。 “超了超了……” “夺标了!” 太湖边上沸反盈天,经久不散,夺得锦标的一船船员向东南王山呼拜舞,由苏州尹给他们发放了奖金。 之后水上还有跳水竞渡耍杂技的,苏州府一连热闹了好些时日。到了《江南风尚》五月刊发行当日,众人都会心一笑,心道本月定然有那龙舟竞渡赛事讲解! 却没想有人专心致志看划龙舟,却有人惊诧地发现本月刊新增了一个板块,“议论时政”。 周元敬看着这个板块,不知道为何心中有些发颤,他把刊物窝在胳肢窝里,起身去找林中尉。 第312章 舆论监督 周元敬到林朔府上时,被林家家人告知主人不在,随后被请到老太公院里。 林平原眼见着正在教书呢。 周元敬连忙拜见太傅大人和两位宗子,潘阳与潘昭也认得周工曹,见面十分亲切,也向工曹大人回礼。 周元敬笑着说道:“今日休沐,二位宗子殿下还照常读书?” 潘阳撅起嘴来,对周工曹说道:“本来也该休沐,只是昨日父王考教,昭儿错得太多,这才要多学半日。” 潘昭不服气,“大姐也错了。” “我只错了两个。” “那我小呢!” “小有什么要紧?该学的总要学的,这要分什么先后?” “大姐不讲道理,明明都错了。” 潘阳坐得笔直,脑袋仰起来,“哼!” 林平原缓缓开口:“二位殿下看来都学过孔融让梨,不过梨是甜果,让便让了;这错了试题是苦果,便不需让了。” 两宗子蔫蔫背书。 周元敬不知怎么回事,看着两个小宗子,想到是潘主公子嗣,就心生喜欢。现在看这两个小殿下默不作声埋头背书,他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问道:“我见二位殿下今日打扮了一番,可是要外出?或是宫中要举办宴会?” 平日里两位殿下打扮也贵气,不过以舒适为主,更兼潘阳殿下刚得了小马驹,听说爱不释手,每日都要骑马射箭,因此从不戴首饰。 今日却好好梳了发髻,头上正中带上了大朵盛开的牡丹花,两边还有晃来晃去的多股琉璃钗,脸上细瞧眉间还贴了不知道是啥的红点。 潘昭殿下也打扮得十分精致,今日还罕见地穿了浅色衣裳,白底上是绣的浅黄绿色葫芦图,满铺的葫芦藤蔓,看着十分可爱。 果然潘昭笑着说道:“我们后晌要去相亲!” 嗯?周元敬眉毛一挑,相亲?“谁相亲?” 潘阳说道:“是我们师叔要相亲,我们两个去做嘉宾。” 两个小宗子的师叔?周元敬想了半天才想到是谁,那不是潘主公的师弟陈达吗! 周元敬叹道:“我都没想过此事,想来如今陈达也到年纪了,唉,陈大人也是狠心,这自家孩儿眼看都要相看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见他回归。” 他说着问两个小宗子,“二位殿下可知是什么人家?” 这把潘昭问倒了,他摇摇头。潘阳想了一会儿,也说道:“不知道。” 林平原说道:“后晌徐尚书带二位殿下去,据说是张纲之女,有徐尚书和余给事中在场,两家相看的。说是相看,实际上从前张纲与陈大人私交不错,这事八成能成。” 周元敬没听过此人,“这张纲是谁?” 林平原说道:“法学博士张纲,原来太上朝的太学博士,自前年来投奔主公的。” 周元敬说道:“原来是法学那边的,怪不得没听过。不过既然从前认得,又有余深大人和徐尚书主持,想来是个好婚事。” 林平原也点点头,“看来你我该早些备贺礼了。” 周元敬便也坐下来,想问问林家是什么个礼,自己好也把礼备上,这一坐咯吱窝的刊物啪地掉下来,周元敬这才想到今日来林府的目的。 他把刊物翻开,给林太傅看,“今日新看《江南风尚》,发现里面多加个‘议论时政’,下官愚钝,不知这是什么道理?叫民间读书人妄论朝廷政论不成?此事主公可与太傅商量?” 林平原把那刊物拿在手里,略略一扫,之后翻到前面去,打算先看龙舟竞赛赛事转播。 他一边看一边说道:“这事主公早有打算,到了此时才施行而已。此‘议论时政’便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不过不只读书人,百姓要议论,也由他们议论。” 周元敬目瞪口呆。 林平原看他吃惊,凑过去小声说道:“不瞒工曹,我初听此事也吃惊不小,你不知道,这才只是第一步。依主公打算,接下来便是小报、刊物与记者民间化,最终就是官府把控舆情而允许议论,最终要使民间舆论能监督官府与官员,叫百姓做这最后一个监督者了。” 周元敬惊得帽子都掉了,小报刊物记者民间化?百姓舆论监督?这……这…… “这能行吗?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真要有有心之人借此造势,那该如何是好?” 林平原说道:“肯定不会一开始就放开,这事要慢慢来,法学那边最近忙得很,正在整理和修订大宋律,眼见着要重新规范诽谤罪和公共舆情这方面的律法……你也知道,主公要做什么事,总是按部就班往下做的。” 周元敬说道:“可就算如此,叫百姓监督又有什么用?百姓不懂政事,民间读书人有些因没有理过政,又十分天真,我怕这个口子一开,他们遇到些许小事,会带歪风向,不利官府治下。” 林大儒呵呵一笑,“主公说了,国家是人民的国家,官府是百姓的官府,百姓的话是第一该听的话,朝廷和官府若是因为利于管理就偷这个懒,那就是本末倒置了,他身为一地之主,带头表示愿意接受监督……” 林大儒看了看天边飞鸟,把《论语》卷了起来,“主公都如此说了,我等身为臣子,难道还要端起士大夫的架子不放吗?主公爱民,不只在嘴上说说,而是愿意因此而慢慢改革的,这是你我之福,也是天下之福。” 周元敬听了,半晌才点点头,讷讷道:“我主心有丘壑。” 先是设御史台,让宗老大人任御史中丞,掌管内外大小事务。如今眼看又有此“舆论监督”,百官可真要谨言慎行了。 前车之鉴,主公可能也是怕了从前太上时朝堂上权臣一手遮天,想要避免重蹈覆辙吧。 可不知为何,明明以后眼见着没好日子过了,他心中竟然有些期待起来,不知日后朝堂会是何模样。周元敬又问道:“索性今日谈到政事,下官还有一事不解,望老大人解惑。” “你说。” “主公前两年设法学,如今眼看着到了七月,学成的学子该考试了,这些考完的学子,主公要如何处置?” 大宋官员何人不懂法?主公又为何为法而建学?这事他一直没搞明白,朝堂之中很多人也不理解,不过不耽误他们把家中熟读律法的子弟往里面送就是了。 林平原摇头说道:“我能猜到,但不能说,此事便等主公日后昭告天下吧。” * 苏州府五月五过得十分隆重,前线的士兵却不能回去过节,这些天里局势更加紧张,张清在武昌府驻军,江南军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第334章 晁府尹信中所预测的大风之天就要来了,“今夜加强巡视!” 侦察兵具都应是。 夜幕降临,狂风大作,阮小七站在瞭望台上,眼睛一睁一闭,他虽手持千里江山镜,可在黑夜里也难以看清。 不知是第几批侦察兵回归,皆说对岸没有异动。士兵皆静默等待,突然有快马奔来,“将军,敌军动了!巴河入江!” 阮小七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狠拍了一下围栏,“果然如张将军所料,对面沉不住气了!孩儿们!” 一声千呼百应。 “上船!” * 张伯奋果然趁着东风起,从巴河顺流向东。他军中绝大部分是北方人,懂水性之人不多,会划船的更少。这些天来他在河道里训练水兵,看着一群划着小船在河道里瞎转圈的大头兵十分恼火。 怎么连船都不会划!他这一路最是靠西,得抓紧赶路和另两军汇合呢! 张伯奋强忍着训完了,好歹是让划船的都会走直线了。便听军师之言早日顺风而行,也省的靠人划船又歪又慢。 后半夜时分,宋军上船,先由一船打头阵,从巴河汇入长江,顺流而东,十分顺畅,前头兵往后通报消息,后面的大船也慢慢出发,依次汇入长江。 此段水流向东,之后到了浠水之时,有个向南的拐弯,之后再行几十里,则又拐弯往东行。 原来他们预计的是从浠水入江,少走一个拐弯,也因浠水在东,离那些东南军远些,可悄悄入江不被察觉。可后来军师提议浠水离驻地太远,而巴水就在近前,同样的路程,水路要比陆路容易得多,若是他们执意从浠水下江,恐怕又要多费时日,这才从巴水出发。 夜色寂静,二十多艘大船带着几十艘小船在江面上航行,每船燃起火把十几只,留做同袍辨别方位,张伯奋打起十二分小心,千万不能让船相碰,碰一起就遭了,“分开点,再分开点!” “你走你的道,往我这边靠干什么!” “走直道,直着走!” 突然有人发现后面船只有些不对,“将军快看!” 张伯奋冷不防一个激灵,往后看去,只见后面有一个小船火把挥舞,是他们之前约定的暗号,“有敌袭!” 张伯奋赶紧喊道:“下令各船,装炮!叩箭!” 此时却看远处有诡异之景传来,远处水面上有火光耀耀,有什么东西像是一个个燃烧的桃核一般往这边游来,在黑夜里发出不详的光。 第313章 无人船技术 张伯奋心中一沉,他意识到这是对方的火攻之计,但已经来不及了。 “将军,火船来了!”副将惊慌地大喊。 张伯奋咬紧牙关,他西路军还没与其他两路汇合,正是生死存亡的时刻,绝不能让这些小伎俩阻挡他们去江宁府! 张伯奋大声喊道:“各船用火炮拦截火船!” 他不敢下令躲避,怕手下这些船躲着躲着撞在一起,那就真遭了。 后面断后的船只听了张将军指令,纷纷行动起来,“船身调转,炮手就位!” 敌军的小火船一艘接着一艘,如同燃烧的蜂群一般冲向张伯奋的舰队,火船上的芦苇在夜风中燃烧,发出刺鼻的气味和骇人的声响。 “他娘的,这船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快!” “快!快填弹!” “弓箭手准备,他船上准有人,射箭!” “开炮!” 六枚炮弹齐发,瞄准了那飞快往这边游来的火船,电光火石只间,只听爆裂声传来,震彻天地,水面顿时波涛汹涌,起伏不平,那被击中的火船却不似宋军所期待的那般自此沉下水中,而是瞬间爆炸开来,巨响伴随着强光劈裂夜空,弹片船片四溅,一艘船炸开引起另两艘船也接连爆炸,一连炸了好几艘小舟之后,后面的几十艘小船又像鬼魂一般紧追不放。 “不好!那船里面有炸弹!” 宋军拼命地用火炮和弓箭攻击火船,但火船的数量实在太多,根本无法全部拦截,“将军,火船冲过来了!” “快放炮!再放炮!” 可他们船上的炮弹能有多少?再者说放完一炮之后,炮筒需要等一会儿才能再使用。前头战船只得回摆,之后加速逃离,而余下几艘装了火炮的大船纷纷停下,横摆船身,预备发射火炮。 “全部击沉!千万不能让那些火船撞上我们的船!” 几船同时开炮,发出十几声巨响,震得人耳痛欲裂,大炮的后坐力让船身猛烈地倾斜,不少人站立不稳,急忙拉扯船舷绳子和同伴,从甲板这端一直滚到另一头,还有些人直接掉入水中。 扑通扑通的声音响起,被巨大的轰隆声的掩映,炮弹砸中火船,引发巨大爆炸,爆炸又引起爆炸,船片四溅,不少宋军被飞射的木屑击中,顿时丧命。江水剧烈起伏,天空亮了几瞬,而后江面上升起熊熊大火。 大船随着炮弹的冲力和水波剧烈摇晃,宋军在船上没有任何办法,任由你怎么稳住身形,最终也是和躺倒的人卷在一起,随着波涛在甲板上翻滚,从这头滚到那头,撞得头晕眼花,再从那头滚回来,撞了几次过后,脑中眩晕,口吐黄水,再站立不起来。 随着爆炸的残片飞过来的还有脱离水面的火船,飞驰而来的火船轻重不同,大小也有区别,有些质轻的小船被爆炸冲飞,砸向宋军大船,顿时引爆双双炸损,把船楼炸得木屑飞溅,船上惨叫声连连。 紧接着最后十几艘火船撞上宋军大船,在后面断后的船只都有损毁,船员有掉入江中的,还有重伤轻伤的,张伯奋下令把船上的人转移到其他船上,抓紧往前走,如今夜色浓郁,敌军神出鬼没,又有这种利器,实在出师不利。 张伯奋看着茫茫火海,下令船队继续前行,后面没有船跟来,不知敌军动向,他们得快走。 他们却不知东南军大船就在其后,在黑夜的掩映下跟着宋军船队前行。阮小七站在大船桅杆上的瞭望台,拿着千里江山镜远望战局。 前面爆炸的火光正好能让他看清楚战场,阮小七嘴边露出一丝冷笑,竟然把他的火船都炸了,不过他也早料到敌军会有所应对,已经做好了准备。 “跟上,越过残船,拐了弯再放下一批!” * 夜色浓郁,宋军到了眼见要到浠水口,正在拐第一个弯,这个弯弯势较缓,只要慢慢转向便可,可无奈船队船只众多,大家伙在一起拐弯,总有些磕碰。 “你们船往那边走!跟我们离得远点!” “快点!前面船快点!” 二十来艘大船有惊无险,顺利过弯,夜色浓郁,军师提议靠岸休整,“歇歇吧,大家伙本来就没在水上作战过,今天又受到惊扰,军心不稳,不如上岸,稍作休整,再谈以后。” 张伯奋紧握着剑柄,牙关紧咬,“停不停下已不是我们说了算了,敌军埋伏在后,一击不成,必有后手,上岸之后还不如在江中走得快。” “可到岸上之后,军士们不像在江中一般,纵有本事,也施展不开呀!” 张伯奋看着面色青黄,双目无神的近卫军,知道这番水上袭扰,着实给自家军队带来不小的打击。他心中也在犹豫,若是靠岸休整一番,前面正好马上就是浠水,他们船只汇入支流,也不怕敌军袭扰。 正在思量之时,却又听手下副将惊恐的呼号声,“火船又来了!” 张将军和军师大惊失色,张伯奋赶紧出了船舱,登上瞭望台,往后一望,又是十几艘火船! 宋军船队各船只已经陷入惊慌,张伯奋咬紧牙关,飞快下令,“后船准备炮弹!” 又是新一轮的对战,他们的敌人却异常诡异,没有一个人,只有在这水面上飞来的炸弹火船。 一轮炮弹,两轮炮弹,江面上波涛起伏,火船却依旧源源不断有新的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由小变大,十分骇人。并且这回的火船比上次更加邪门,船头止不住地大摆,到了近前就开始横冲直撞,最后撞上他们船只,爆裂开来。 恐慌情绪迅速蔓延,不少人已经放弃了抵抗,跪在甲板上祈求天神饶恕,不过片刻又被颠簸的船身砸在甲板和桅杆上,摔得头晕眼花。 副将带着哭腔问道:“将军!怎么办驭艳微!” 张伯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后船横摆,用我们的船去撞火船!前船快走!” 士兵们听到命令,虽然心中害怕,但也还是毫不犹豫地执行了。他们本就发射炮弹,船只是横的,索性也不动了,两只大船拦截那小火船聚集的地方,用自己的船身阻止火船靠近自己的主力舰队,一时间江面上火光冲天,爆炸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场面混乱至极。 船员有逃往别船的,还有干脆往江里跳的,那横冲直撞的小火船实在让人惧怕,前面的大船都不须船长督促,发了疯似的往前走。 东南军大船隐隐紧随其后,阮小七一边看着战况,一边指挥手下往江中放火船。 第335章 此小火船经潘主公和卫侍郎指点,十分精妙,小渔船上除了有猛火油柜和浸了油的芦苇之外,船尾还有巧妙机关,乃是螺旋桨与牛筋,只要手动上了“发条”,再捆绑结实,一旦去了捆绑,小船就能自己向前冲。 除此之外还有离开大船时的弹簧弹射装置和风帆,保管没人也能走! 此小船先由船员整理风帆角度,而后点火将船弹射而出,船只入江,风催火势,大火燃断束缚,螺旋桨快速推进,三番齐下,可使船只迅猛前进。 而后弹簧和螺旋桨的势头减退,船只顺着东风往前突进,依旧要比寻常小船要快上很多。 第一回他们顺着东风往东走,十分顺利;可这回河道却是向南了。 阮小七指挥着:“风帆再检查一便!这回往南走!弹射找好角度!两只两只放,别隔太近了!” 众人皆听令,又有两只火船准备好,前面小兵挥舞旗子,“百一十五,百一十六无人霹雳船准备!” 弹簧装置已进重新归位,十几个东南军围着小船,点燃了火苗。 “发射!” 两只火船飞快窜出,犹如火蛇一般飞越江面,直往敌军战船飞去。 * “将军,咱们船挡不住了!” 张伯奋一半的战船都已经被火船撞中,火势迅速蔓延,如果再不采取行动,他们将全军覆没。 到了这时也没别的法子了,能不能按时到江宁与大部队汇合另说,先且保住大军!“船保不住的就弃船!别被撞到!自行上岸!向久保镇撤退!” 宋兵听到命令,纷纷跳入江中,向岸边游去。 火船追击着张伯奋的残余部队,江面上燃烧着熊熊大火,天地之间越来越亮。 张伯奋大声喊道:“划船!往前划!” 士兵们在船舱里拼命地划动,试图通过这一点力量来使大船开得更快,逃离那鬼魂一般的火船的追击。 然而火船的速度实在太快,仿佛有什么操控着一般,小舟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冲劲往前游。 “将军,火船来了!” 离得越近看得越清楚,那船上面分明一个人都没有! 张伯奋回头一看,只见又有几艘火船紧追不舍,正向他们冲来,他心中一沉,知道已经无法躲避,大声喊道:“散开!别聚在一起!” 众船纷纷散开,试图躲避火船的撞击,然而火船到了近前却开始左右摇摆,又仿佛不受控制地打转,最终撞上几艘小舟,猛火油柜爆炸,火焰瞬间将士兵吞噬。 “啊——”惨叫声在江面上回荡,张伯奋拳头捏得死紧,绝望和恐惧的阴影笼罩在江上,一个小兵突然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看着远方控制不住地流泪,颤抖着说道:“将……将军,你……你看见了吗?” 张伯奋抬头一看,黑暗雾霭之中凸显了一个巨船的轮廓,他原本以为那是黑色的天空,却没想到天空离他越来越近,那黑影破开波浪,缓缓前进,在他眼中越来越大。 张伯奋忽然就觉得这巨大的黑影让他觉得喘不过气,仿佛自己正在变得渺小,他心如擂鼓,喘气急促,汗水顺着额头滑落,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心中涌起一股难言喻的恐惧。太大了。 第314章 逐个克敌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那士兵摇晃着张将军,只见被他摇晃着的人像是僵住了一般,还浑身发颤。小兵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连忙对着船员喊道,“快逃,快逃!” 余下还能运行的船只不顾一切往南逃,又过来几个副将,开始揉搓张伯奋的手和脚,又有人掐他人中,张伯奋过了一会儿缓了过来,拨开身边的人,又开始指挥船只前行。 后面有大船追赶,他们不能放慢速度,前面有一个急弯,只要过了这个弯,他们就又能顺风东行了。 张伯奋说道:“分散开,那大船肯定不会像我们小船一样,过弯过得顺畅。咱们过了前面那套弯之后顺水而下,走一段路再上岸,去往久保镇汇合!” 众人都听令,各船各自躲避小火船,往前走去。 离转弯越近,身后的火船越少,到最后渐渐没有了。身后的大船像是有了些仁慈一般,不再放那火船折磨他们。 舵手操控船只,在江面里弯向左转向,一路转向顺畅,众人松一口气。 可刹那间突然就听到一声轰隆巨响,众人只觉地动天摇,脚下的船只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整艘大船被强硬地拖停了下来。 一船人东倒西歪,又摔了一地,在甲板上滑溜溜地站不起来,“这又怎么了!” “搁浅了?” “咋可能,这离岸多远呢!” “水里面有东西!” “快下水去看,来人!” 几个人冲到船舷边上,脱了衣裳就要下水,还没等他们往下跳,两边树林中燃起火把,有士兵冲锋声响起,三两只火箭射中甲板,张伯奋目眦欲裂,“快跳水!”。 带火的箭矢如同大雨一般射向船只。 敌人率先发起了进攻,两岸边火把涌动,照亮了夜空,数十个飞钩划破风声投掷过来,勾上船舷、钉上船楼,紧接着大船就失去了控制,被一股力量强拖向岸边。 “快抛锚!不能被拉走!到了岸边咱们就完了!抛锚!” 船员都往船舱里面跑,加班上的士兵则抽出刀剑来砍断飞钩绳索。 一旁在河道中间的大船免于飞钩钩爬,船身上中的火箭也少,起上副将见主帅战船被敌军针对,连忙往前驶来。 “将军上我们的船!” 张伯奋顶着藤甲,躲避火箭,挥刀劈砍飞钩绳索,却发现这绳索十分坚韧,要砍数下才能砍断,一边的小兵连忙举着藤牌,上前阻拦,“我们迎战,将军快走!到宏副将船上去!” 说话之间大船又是一个猛地向北挪,刚刚站起来的士兵又都扑倒在地。那小兵也站立不稳,急道:“快,将军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一边又有两个士兵说道:“我来护送将军!” 张伯奋看着自己的战船,最终还是一咬牙转过身去,三人齐齐跳江,往河中间大船游去。 张将军船上士兵见主帅已逃走,自己便也躲到船楼之中,不再抵抗。 张清把船拉到岸边,带东南军上船,尽数制服敌军,宋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 张清询问何人是首领,起先无人应声,后来有士兵说道:“将军已逃了!” 张清身边指挥使顿时说道:“这破地方能往哪跑?八成是跳江了!” 几人往船舷走去,只见江中敌军沉沉浮浮,远处大船之上像是有人要顺着绳子上船,张清眼睛一眯,手摸向腰间皮口袋,从中掏出一枚钢丸,甩手一掷,那爬向半船腰的人应声落江。 * 在张伯奋渡江的后两日,东路韩将军也依据之前的指示,发兵南下。 林冲得知韩将军在滁州驻军,便已知他大军动向,派人扮作渔民去往江北岸,提前在滁州下江南最近的三个水路峡谷两岸崖顶预埋火药竹筒,炸塌山石。 沉石封路阻挡敌人前行,此三路被封,韩将军再往南走便要绕远路而行了。 恰在此时,张将军传来捷报,黄石一番鏖战,东南军擒住主将张伯奋,缴获战船数艘,宋军皆投降。张清同时封锁了长江,不叫流散的败军逃走。 林冲接到战报,心中大定,如此便无大患,此事可成。 阮小二十分唾弃,“那张叔夜好生狡猾,说大话不打草稿,说他已与我东南大户相联络,呸!谁和他联络了?自说自话!” 林冲一边看着扬子江一带舆图,一边说道:“张叔夜计谋老练,能看出是久经沙场,熟读兵法之人,他能想出这个法子来不奇怪,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上策也,短短几日就到了北岸,这也是他睿智之处。” 再比如说张叔夜这一番淮南分兵,也着实叫东南军手忙脚乱,应对不暇。 不过所幸张将军拦住了西路军,还顺势歼灭敌人,不然真让张伯奋顺流东下,无论从沿江哪府上岸,宋军的进攻战场都会形成钳攻之势,江宁府危,苏州也只在咫尺之间。 阮小二说道:“怎么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林冲笑着说道:“并非如此,纵使他老谋深算,可还有一句话叫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阮小二来精神了,“这话怎么讲?” 林冲说道:“张叔夜只顾着分兵,却没想三路军分隔太远,必然消息不畅,目前张清将军已经击破西路军,又封锁长江,我们就可利用此事,招降韩良臣。” 阮小二凑到他面前,“招降?真能招降吗?”这要是招降了,那可就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敌军! 他已经听战报说了,小七就是用那无人船,不费兵卒,没有伤亡地打败两万大军。 消息传到苏州,整个苏州府都为之一震,《江南风尚》特意留了大版面等待阮七将军凯旋归来;主公为了这事,专门把那些修史书的官各个官职整理了一遍,叫他们尽快上岗,说要把这场战争“载入史册”。 第336章 乖乖,真要叫他们江宁府也来上这么一遭“零伤亡拿下敌军”,等回苏州府,也叫他阮小二神气一遭! 宋万却觉得这事难办,“我也听过韩良臣之名,此人素来刚直,如何能轻易投降?” 林冲嘴角勾起,“正因如此,咱们得用些手段。” 他转向杜迁,吩咐道:“你派人往北岸去,散布谣言,只说左边两路均已归降,主将张叔夜战死。再言明我东南善待降卒,不伤百姓。韩良臣军中多是北方调来的禁军,本就不熟悉江南地形,如今路被我们堵死,粮草短缺,听闻主将已死,友军已降,必然军心动摇。” 杜迁拱手称是。 林冲又让江宁府和润州城找使者来,过两日派使者到对面劝降。 * 不出两日,东路军中果然流言四起。 宋军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和同伴嘀咕,“听说了吗?西路军全军覆没,中路军已经投降了!” “咋可能?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我也听说了,这事儿咋能是真的?咱们张将军不可能投降!” “唉呀,张大人战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谁死了?你说的是哪个张将军?是咱们张相公,还是他儿子张小将军?” “就是张叔夜张将军呀,战死了!要么西路军怎么投降了呢!” 不少人听了这话都似被雷劈中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当场就哭了。 “那……那咱们还在这待个什么劲?” “东南军都说了,投降不杀,善待士兵……” 军营里嘀嘀咕咕,韩良臣却没在营中,他立于高处,望着远处江宁府,眉头紧锁。 身后脚步声响起,副将赵勇匆匆赶来,“将军,不好了,今早各营向上汇报,有二十多个人趁夜逃走了!”他看着韩将军,小声问道:“那流言……” 韩良臣皱紧眉头,滁州近路被人堵上,他东路军若是绕路走远道,便做不了奇袭之用,是以大军驻守在此地,派斥候官向张将军汇报战况,等待安排。 可斥候官没回来,倒是军中谣言四起,士兵们议论纷纷,韩良辰说道:“诡计罢了,张大人用兵如神,岂会轻易战败?此必是东南诱敌之用。” 他转过身来看向赵勇,“逃兵依军法处置,你回去告诉将士们,此皆是东南谣传,不许他们再言及此事,违者军棍处置!” 赵勇听令退下。 却没想他刚在军中发布韩将军号令,便听到士兵前来通报,“东南军……东南军派使者来了,说要劝和!” * 白畅春正了正自己发冠,继而双手垂下,板正地坐在宋军军营之中。 帐门被掀开,眼见着一人被簇拥进来,白畅春急忙起身,“小人见过韩将军。” 来人不语,只是一直盯着他,走进帐中坐到椅子上。 白畅春随着韩将军转了转身体,自报家门:“小人乃是润州城官员,今日受林将军之托,前来劝和。” 韩良臣说道:“那林冲想要怎样?” 白畅春说道:“韩将军想必也已知道了如今局势,张相公战死,张小将军投降,如今宋军三路,只将军一路勉强支撑,又是何苦?只要将军肯归降,我主愿奉将军为上宾,官留原职,赏豪宅家田,必不会亏待将军!” 韩将军冷笑道:“若是以你说法,我军主帅战死,你又为何要官禄诱之?岂不自相矛盾!” 白畅春却说道:“将军此言差矣,张将军虽然身死,西路军也已投降,可将军麾下还有士卒上万,我江南若是发兵攻打,于你我来说皆有损耗,两军士兵皆是同胞,又何必自相残杀?将军远道来此,我主不愿贸然轻战,惟愿舍钱给财,以换百姓平安。” 韩良辰说道:“你说张将军身死,可有凭证?” 白畅春叹道:“张老将军……如今就在江宁府,将军去时便能见着了。” 韩良辰冷笑,“那你说张伯奋投降,可有证据?” 这……白畅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小人前来匆忙,并没带这些信物。” 韩良臣手砸桌案,“滚!” 第315章 劝降韩良臣 白畅春灰溜溜地滚了,坐小船到了对岸,第二日又坐着小船回来了。 “叫你们韩将军!” 附近守卫的士兵回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昨天见的韩将军部下,那个叫赵勇的带人翻过小山坡和巨石障碍,朝着这边走过来,远远地说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们将军已说了不见,若是还要劝降,就请回吧!” 白畅春勾起嘴角,双手叉腰,向远处喊道:“昨日好意劝降,却被韩将军赶出军营,怀疑我白某人说谎!今日特带来一位故人,请将军一见!” 说罢挥手,后面带来的人中推出一个被缚的将领,那人抬头望向远方。 赵勇顿时变了脸色,“宏副将!” 他赶紧派人去通报将军,过了一会儿,韩将军到了阵前,定睛一看,此人不正是张伯奋手下副将宏明远? 宏副将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眼见了韩将军,满面急切,向前走了两步,“将军!西路军全军覆没,张小将军被捕,中路军被阻在长江北岸过不来,被那东南军围剿,兄弟们死的死,降的降,就连张将军也……也殉国了!” 说完就是一阵嚎啕大哭。 韩良臣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赵勇连忙扶住他,“将军!” 白畅春挺直了腰背,“昨日这人还没到江宁府,今日到了,特地带他来与将军相见。好教将军知道,西路两军我东南军大捷确有其事!并非欺骗!将军请三思,我东南军议和并非怯战,只是不愿同胞手足相残!” 韩将军依旧沉浸在主帅战死的噩耗里,只觉得心如擂鼓,不相信张相公戎马一生,竟然就这么死了,连个善终都没有。 白畅春接着喊道:“……我东南自归东南王管辖以来,军伍出征,讲究个以杀止杀,凡事以和平为念,从不滥杀无辜!你麾下将士也是普通百姓,家中都有父母兄弟,何必让他们白白送死?若肯归降,我以性命担保,将军官待原职,绝不加害一人!” 说着又让人把主船里的箱裹都抬过来,再从跟着的小船里面牵过来十几只羊到岸上,“江宁府特献花红表里给韩将军,以示同胞兄弟之情,请将军笑纳。” 韩良臣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容我与部下商议一番。” 白畅春紧忙说道:“是该商议一番,将军且自回去与诸将士说明,若将军肯归降到我东南军麾下,各将士俸禄待遇照我东南军来,比你大宋只多不少!军情紧急,还望将军早作决断,我明日再来!” 传了话,白畅春便跟着东南军又乘着小船渡江了。临走时,赵勇将他几人送到江北,白畅春抓着赵勇的手,往他手中塞了个荷包,说道:“兄弟既是将军身边副将,千万劝劝将军,如今西面两路主将死的死,降的降,损了几万大军,将军就算带着你等回转应天府,又有什么好果子吃?怕是擎等着那粟太师治罪,与其如此,不如早日归降,我东南一向善待降将。” 赵勇点头应了,“我定会劝将军。” * 当夜,韩良臣大帐中灯火通明,众将领分列两侧,气氛凝重。 赵勇率先说道:“将军,宏副将已来了阵前,眼见着这事做不了假,如今我等孤军在此,外无援兵,粮草还不知有没有补给,不如……不如就降了吧。” 一员老将眼中含泪,“张相公已死,我等还为何顽抗!此次兴兵已是举国攻伐,应天府只剩禁军万人,比起东南之势,无异于蚍蜉撼树,大势已去了……” 韩将军说道:“我欲带众位回应天府复命,诸位以为如何?” 一副将急忙说道:“万万不可!将军回了应天府,哪还有活路?张相公身死,张小将军被敌人捉住,损失了几万大军,只韩将军一人回去,姑且不说如何治罪,若是有风言风语中伤将军,惹得粟太师猜忌,我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逃不掉!” 另一人也说道:“属下不知朝堂之事,单看如今形势,我大宋就剩这么点人了,无论粟太师日后是个什么打算,都要我们兄弟们冲锋陷阵。可如今江南势大,眼见着兵强马壮,我等又为何要以卵击石?现如今东南占尽先机,却没主动发兵攻打,而是两次派出使者招降,便已能看出仁慈之心,我们又何必固执,便从了江南又有何不好?” 众人都劝道:“请将军三思。” 韩良臣沉默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罢了,明日那使者再来,我与他详谈吧。” 当天晚上东路军久违地喝了羊汤,又从不知道哪个副将口中得知新消息,各个神情都轻松不少。 “我从前都没打过仗,这些日子一想到拿刀上阵就上火,没想到峰回路转,咱们不打了!” “你是有福气,打过一次仗这辈子都不想再打了,投降好,投降最好了。两军对垒,能遇着潘公这样的敌人,咱们都有福气。” 第337章 “谁不说呢,有些敌人你想和他好好谈,又赔钱又割地,人家还不跟你谈呢。地也要,钱也要,女人财宝全都要。” 军营里发出哄笑声。 *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白畅春就又带着人,划着小船来了对岸。 韩良臣已经整军妥当,自己则卸甲去剑,只着一身寻常衣裳,领着众将领在江边迎接。 白畅春到了岸边,留两人在船上,领着四个侍卫跟着自己,见前面已有人影,就赶快走过去。 走了百十来步,那团人影也朝这边走来,两方碰面,韩良臣拱手拜道:“败军之将,听凭发落,只求江宁府信守承诺,善待我麾下将士,莫要贬黜,而我手下士兵,愿能得原来俸禄。” 白畅春急忙将他扶起,“韩将军深明大义,白某佩服!将军放心,我东南一言九鼎,绝不为难各位将士,至于将军手下士兵,但凡归顺,便皆是我东南军同袍,朝廷素来善待兵士,此不需将军挂念。” 他顿了顿,“江宁府已设了宴席,专候将军大驾。” 韩良臣说道:“我本败军之将,有何颜面赴宴。” 白畅春正色道:“将军此言差矣,将军保全数万将士性命,此乃大仁大义,江宁府也免去战乱,亦感念将军义举,岂会轻慢将军。” 韩良臣终于点头:“既如此,韩某恭敬不如从命。” 白畅春朝河边小船伸手,“请。” 韩良辰刚想客气一番,却突然感觉有人拧他腰背,还一连拧了三下,他心中不知为何,说道:“白大人且稍等,我待换件衣裳,再去赴宴。” 白畅春哪里有不答应的,看着韩将军好好的一身,已经和昨天穿的不一样了,不知道为啥又要换,但他也不多问,只拱了拱手,“恭候将军。” 韩良臣带着几个副将转回营中,进了帐里,赵勇结结巴巴说道:“不……不好了,将军,咱们,咱们中路军,来人了!” 韩良臣皱起眉头来,“来人在哪?” 赵勇接着说道:“……他说,他说张将军没死!咱们中路军好好的呢,中路根本就没打仗!” 屋内众人大骇,待到中路军斥候进了帐,再三重复,“……根本就没打仗!你们听谁说的?张将军好好的!就是张叔夜将军!活得好好的,三天前还见了,绝对没打仗,一直也没发兵呀!西路战败了,我们也是三天前才知道……” 帐中死一样的寂静,韩良臣咬紧牙关,猛拍桌案,“把那姓白的捉回来!” * 白畅春已经和众位副将谈笑晏晏了,彼此都通了姓名,十分亲热,一副官却突然捅了捅白大人,白畅春回头,那副官在他耳边说道:“那边新来的人,我看来者不善。” 宋军副将问道:“白大人怎地了?” 白畅春笑着回头,“没怎地,我这小兄弟怕船坐不下,小家子气!江面才多宽,回去再叫大船来就是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眼角余光看着往这边来的一群人,确实见那些人好似气势汹汹,“……唉呀!说起行船,我差点忘了,这回来军营,还有表里没拿呢,诸位稍待,我回去拿来。”说着便往岸边走。 事情都谈到这个份上了,众副将怎么会让这东南使者自己抬箱子,纷纷阻拦,“我去便是了,不叫使者烦劳。” 拉拉扯扯之间,却见后面来的那些人突然着急跑起来,“别叫他们跑了!把那江宁来的几个人都逮住!” 一众宋军副将都愣住了,这是干什么? 白畅春却赶忙甩脱束缚,撒丫子就跑。 后面人见他跑了,自己跑得更快了,对着前面那群人喊道:“快把他们拦住!快!” 那几个宋军副将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自己人的指令得听,便也往前奔去,想要把白大人抓回来。 白畅春和几个副官拔腿狂奔,一边跑一边对着江边他们的小船喊道:“开船!开船!” “开船!” 小船里面的人见了这个场面,立时拔剑砍断缆绳,撑岸远去。 几个副官拉着白畅春狂奔,身后一群人紧追不舍,白畅春虽然总对他自己的锻体之术引以为豪,可毕竟是个文官,渐渐跑不动,被后面追赶的人擒住后脖领。 “别跑——” 白畅春顿时一个激灵,两手挣脱同伴,一边跑着,双手往身前一撕,外袍脱下,他自己金蝉脱壳,“快跑!” 说着一个大跳,身子往前一跃,整个人似银鱼一样扎进江里,扑通几声,几人都入了水。 在后面追赶的几人赶紧停下,站在江边,只见不过多时,水面上浮起几个脑袋,甩着膀子蹬着腿往前游,江面上浮起层层浪花。 后面来的也追到了岸边,看着那几个人越游越远,心中狂怒,骂道:“无耻之徒!江东鼠辈!” “别再来我们军营!” 白畅春几个人游了将近一里水路,精疲力竭上了船,躺在小船上喘气喘得脑子发蒙,过了好半天才起来,脱了衣裳拧拧,“他娘的,还好我锻体有方,不然真死在这了……” * 建炎五年五月廿九,右路军韩将军重整旗鼓,与左路军汇合,这才终于见了张相公。 两军汇集一处,听张将军统一安排,如今他们虽然没了急行军的优势,但是攻城也有胜算。 张叔夜也不搞什么分兵了,分兵没错,但是敌人实在狡诈! 现在他手中有四万多人马,怎么也能渡过长江!这没险可守的地界,只要上了岸,就能一举拿下江宁府! 第316章 大破宋军 朝廷大军蓄势待发,江宁府及周边长江沿岸也只能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各府坚壁清野,战火一触即燃。 六月初二,张叔夜从巢湖入江,大军进往江宁,被关胜大军拦截,两方大战一天一夜,最终双双回撤,各自防守。 延长江南岸五里地设一瞭望台,各侦察兵除了手中千里江山静之外,还有立在瞭望台上的更高精版望远镜,能够让侦察兵看得更远更清晰。 得益于江苏府越来越先进的磨镜片儿技术,各类光学仪器初步发展,千里江山镜更是批量生产,只不过此望远镜一类有军事价值的只能做军事用途,严格管控,不准散落民间。 侦察兵两个时辰换岗一次,但凡有蛛丝马迹,就要报告上官。 只不过这回敌军动向透出点邪门来——宋军自从上回发兵,这些天来竟然什么动作都没有! “格老子的,到底打不打!怎么还不发兵?” “近几天有什么风势雨情不成?” “这么按兵不动,该不会想搞个大的吧……” “他们不动更好,咱们不能慌,没准这就是那姓张的计谋,叫咱们一,一而衰……” “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没见最新的《江南风尚》上有他们阮七将军专访吗?当时水上对阵,用的就是这个法子!对敌军再三骚扰,让他们慢慢的心气衰竭,最后消磨得那些宋军没了战意,直接投降! “咱们可不能老猫烧须,上了他们的当!” 众人都赞同,又集中精神,侦查敌方动向。 五天过去了。 十天过去了。 十五天过去了,天气已经越来越热,林冲都觉得有些奇怪了,“他们这是怎么了?” 就算是缓兵之计,要趁着敌人放松警惕之际攻其不备,也不该拖这么久。大军在前线一日,后勤粮草消耗巨大,哪里打仗禁得住这么消耗? 他们在江东本地都不愿如此拖延战局,朝廷军远道而来更不必说,林冲说道:“去和主公通报战况。” 江宁与铜陵两地的战报本就是每天都发往苏州府。六月二十,潘邓给了关胜最新指示,敌退我进,宋军引而不发,必定有所图谋,双方既然开战,我军便不能让张叔夜计谋得逞! 关胜当天组织了三路轻装步兵,晚上趁着夜色过河,扛着炸药包去了敌营。后半夜时分,只听北岸几声巨响,之后便是嘈杂不断,关胜派人在南岸接应,看着自家士兵安全回归,这才整兵收队。 一击得手之下,东南军没有留恋地过了江,江北宋军一边心中暗骂,一边收拾残局,救治伤员,还要重新安营扎寨,忙碌了一天,终于能歇息片刻,待到傍晚时分,东南军又过江了! “他娘的有完没完?我们不去寻他,他倒自寻上门!” 宋军仓皇之下列队回击,临江部队被东南军打得四处逃散,后面的援军还没上阵,东南军又回转江南了。 宋军士气低落,韩良臣到主帅营帐之中请示,“东南不可轻慢,将军不如下定决心,咱们回应天吧!” 帐内众人沉默不语。 十几天前,应天府下了圣旨,要求张叔夜立即撤兵,返回应天府听候差遣。他本人带着副将返还,将兵马返回寿春,朝廷要再派将领到此。 张叔夜心头大震,连夜上书,言战事紧急,机会稍纵即逝,士兵也不能如此几进几退,消耗士气,因此不可临时撤军。 第338章 他派了一个心腹副将送信到应天府,同时让他打探着些消息,朝堂到底因何想要撤兵。 应天府既然发了圣旨,张叔夜再发兵就有抗旨之心了,他本是率领大军在外,自然不能作自毁长城之事,因此便按兵不动,等待应天府旨意。 却没想之后的十几天里,朝堂又连下三份圣旨,叫张叔夜回京。 帐中一片死寂,张叔夜说道:“诸位跟随我许久,也都能看清眼前形势,此战若是功成,朝廷尚有喘息之机;若是就此撤兵,再行攻伐还不知何年何月,长此以往,恐怕国之不存。” 老将痛心疾首,“粟氏有何资格如此插手国政!眼见着大军攻伐在即,他一纸圣旨,说要我们回归就回归?他一家奸贼要毁了祖宗江山!” 韩良臣叹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又转头对张将军说道:“相公如今还为国士伤神,为何不想想自身,此事究竟该如何是好?” 张叔夜叹道:“我没法先顾及自身,这一仗关乎大宋命脉,我不愿做国贼。” 众人听了这话都凛了凛心神,难不成张相公想要抗旨不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吗? 恰在此时,帐外有马匹声传来,来人一路驶到军营之中,之前去应天府的人回来了。 张叔夜赶忙叫人进来,来人匆匆进入帐内,见四周有各副将在,并未言语,张叔夜叹道:“你探听了什么消息就说吧。” 那副将说道:“小人到应天府之后,先是送了信到粟太师府上,粟太师看了信之后面色不悦,但并未呵斥小人,而是起身去了宫中。第二日告知小人立刻返还,小人得相公吩咐,隐在城中未走,打听了几天,才知道事情原委。” 他娓娓道来,“……缘是不知何时,蒋大将军到过相公府上,此事被人传扬,说是蒋大将军欲与相公结为亲家,粟太后极为不满,数番打听,又得知了蒋家三子与大公子往来频繁。今日相公来到淮南,在前线统兵,权柄过重,再加上大公子战败,粟太后便想要叫相公回归,叫她自己族里兄弟顶替相公之位!” 张叔夜皱紧眉头,“荒唐!我两家怎可能结亲?”他站起身来,“粟家这是怕我权柄过重,想要换成自己的心腹……大敌当前就如此沉不住气,我张叔夜何时有过悖逆之举!” 韩良臣十分打抱不平,“将军一向忠勇,不该被如此猜忌!” 那副将又说道:“将军在淮南统兵还只是其一,那粟太后容不下蒋家,这才是根结!” 众人都看向他,只听他又说道:“我在应天府这些时日,听得最多的就是当今皇帝姓蒋不姓赵!粟太后镇压流言,可这人嘴说话她哪管得了?拿了蒋家开刀,还要怕蒋家作乱,连带着张相公也受这无妄之灾!” 张叔夜赶紧制止“你莫胡说,不可轻论皇嗣之事!” 副将见相公如此十分着急,“相公还要执迷不悟?那粟家已经把刀架在你老人家脖子上了!莫说天子,就连朝堂都不姓赵了,姓粟!” 他上前两步,到了主帅近前,殷殷说道:“粟家容不下相公!大公子已经落入敌手,相公该为自己打算,不能再回应天府了!不然二公子怕也性命不保!再效忠下去,怕是要把全家都搭上!” 张叔夜真如被击中一般,直接跌回到了椅子里。 * 建炎五年六月,东南军大军发兵江北,关胜率领大军长驱直入,冲散宋军,一举擒获张叔夜。 头领被擒,其余人等也再无心恋战,纷纷投降。 张叔夜被押往苏州府,面见东南王。 潘邓见了故人,给他松了绑绳,张叔夜请罪,“罪臣无颜面对潘公,自请一死。” 潘邓叹道:“我今日见你不是为了这些生死之事,只要问你一句,从前你力保康王,在汴京城时弃城而去,只为确保康王登基;到了江州之后又为我写文,以祈求我出兵相救,此皆可说是为皇室正统。可时至今日此时,粟家当政,你却还要出兵攻打江南,此是为何?” 张叔夜沉默片刻,低头说道:“罪臣万无可赦。” 潘邓说道:“难不成只为你张家钟鸣鼎食,而不管百姓生灵涂炭?” 张叔夜抬起头来,“潘公何出此言?” 他看着潘邓,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我二人早便相识,难道你不知,我张叔夜生平何时以权谋私过?我两个儿子,一个被你擒获,一个在我军中,都是常年领兵之人,我一家何人过的是钟鸣鼎食的日子?” 他越说心中越难过,国破家亡的愤慨涌上心头,“……我这些年身为一介文臣,领兵南征北战,就是为了天下正统!这世间若正统不在,百姓才要生灵涂炭!” 张叔夜继而直面潘邓,“你只管在这江南称王称霸,可想没想过,你手中兵权是从何处得来?若天下人都似你一般,纵你有天能称帝,安知手下不会效仿此行径!你手下的节度使就不会造你的反?届时国难一统,天下大乱,生民困苦可与今日而语?” 张叔夜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吼的,武松皱紧了眉头,示意旁边人过去,两边过来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把他擒住,往后带走。 张叔夜挣扎着,喊得更大声了:“……周平王东迁,诸侯崛起,春秋战国之间天下大乱五百余年;东汉黄巾起义之后群雄割据,三国鼎立又逢五胡乱华,天下大乱四百年;大唐灭亡,五代十国,七十年后太祖才一统天下!乱世之中人如草芥,那时才是真的百姓苦!你手握重兵,坐镇江南,当时为何不救皇室?大宋三百余年,真要见他分崩离析,让中原再入乱世?这一乱又要多少年是个头?是你不为百姓还是我不为!” 张叔夜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只为钟鸣鼎食?你才是争权夺势无所不用其极!潘邓你个乱臣贼子!天下迟早要毁在你手里!” 说完了之后深觉天下将崩,苦累无望涌上心头,也不管两边守卫擒着他,坐地上大哭起来,“完了……祖宗江山,两百多年的太平盛世啊……全完了……哇啊……” 林朔在旁边听着,翻了个白眼,也不管老人家嚎啕大哭,叱道:“主公就说了一句,你要说多少句!” 潘邓暗叹口气,从怀里拿出布巾来摸了把脸,过了一会看向张叔夜幽幽说道:“大宋亡国,你还怨到我身上不成?苏学士说‘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此言确实有理,你既然说一统之前必有乱世,难不成不知现在已是乱世,亟待一统?你那大宋早已亡了!” 说完了又吩咐武松把张叔夜带走,叫他去和自家儿子团圆,而后对张叔夜说道:“国之兴亡皆有定数,没有不死之国,事已至此,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天下群雄并立,我有决心成天下之主,重现太平盛世!” 张叔夜还哭呢。 潘邓说道:“你自己想吧,你若一心求死,我不管你;你若真有终结乱世的决心,说什么别的节度使会跟我一样造我的反,那就该想想法子,大一统之后怎么防止此事,这才是正事!你光抱怨有什么用!” 说完挥挥手,“带走!” 第317章 收编敌军 张叔夜被人拽走了,潘邓又下令,让关胜收拢投降的宋军,将三万余人分散几处,打乱原有的编制,与江南军混编。同时加强思想教育,让新兵与老兵一同训练。 新来的宋军哪里受过这种高强度训练?每日早起啥都没干先背着重甲跑五里地!之后又是舞刀弄棒耍把式,夜里还必须得洗衣裳,到了第二日清早,又是五里地! 是以新兵各个苦不堪言,可刚要抱怨,却又看见老兵一骑绝尘把他们甩在身后,心里又憋屈又不服气。 这不光是劳累,这还关乎他们新兵小集体的脸面!只是无论如何愤慨,到了清晨的时候,依旧还是远远看着老兵背影,眼泪往肚子里流,发誓明日一定! 新兵各个累得脑瓜子发懵,一天又一天,整日里想得都是中午吃饭吃啥好的、下晌吃饭要吃几个白面大炊饼、终于要睡觉了、他们新兵跑五公里终于能在规定时辰跑完了! 从刚开始的一项都不达标,到了如今好歹有一项能叫指挥使满意点头,新兵心中也踏实了许多,终于感觉自己慢慢融入进了江南军了。 今日不光有此喜讯,指挥使还宣布明日要上思想教育课,众人都欣喜非常,各个坐到校场上腰杆笔直,听上面指挥使拿着大喇叭慷慨激昂。 “……咱们这些军队,这些士兵,就是咱国土的屏障,就是咱们百姓的依靠!看没看过家门口贴的门神?咱们就是整个江南的门神!往后,还是整个天下的门神!” “我听有人说,咱们这些当兵的,是个贱职,是没人干的活计,说旁的好人家都不愿意把闺女托付给咱,这是谁说的?谁说的?纯他娘的放屁!咱们江南不兴这一套!这江南有了咱们,才能抵御外敌,维护安稳!反过来说,老百姓对咱们那也是没话说!咱们东南军民一家亲,坚决不搞军民对立!” 第339章 “……这些话都是我常说的话,咱们新来的兄弟们第一次听,都听好了,咱们手里赚的银钱是哪来的?都是百姓交税交来的!百姓用血汗供养士兵,士兵用性命守护百姓!士兵若能尽职尽责,那是老百姓的福气;要是失职失责,那就是老百姓的祸害!” “咱们东南王一向爱民如子,谁要是成了祸害,可别怪严惩不贷!话又说回来了,谁要是表现出众,那咱们军队里也是赏罚分明!如今世道动乱,东南有钱有粮,北面燕山,西面关中,哪个似我东南一般强盛?如今诸位既然已经归顺东南,那便是顺应天时!好好干,总有一天,咱全天下都能过上好日子!” 指挥使口若悬河,说了谁从小兵一步步升到指挥使;又说了东南军帮百姓修路,老百姓给军营里送了三百多枚鸡子;又说了前几回打了胜仗,营里有什么赏赐…… 上了几节思想教育课,从前心中不安的新兵也平静下来了,这江南还是挺不错的,虽然比起从前日子过得十分严苛,可人人心中都有把秤,大家伙心里明镜似的,这地方比大宋军营好。 * 江南花了半个月时间整军,之后林冲与关胜两路大军齐齐北上,出兵应天府。 关胜有些担忧,临走时问主公道:“当初张将军攻下江陵府,我苏州府意欲图谋蜀地,只是因宋军南下这才紧急撤兵鄂州。如今宋军既已被我等攻破,江陵府可要再派张将军前去?若是如此江南则守兵不足,属下请应天府事了再谋蜀地。” 潘邓笑道:“不必担忧,我叫张清在江宁府驻守。江陵府如今守军两万,又有晁少古坐镇,不必管他。至于蜀地我另有打算,你且安心出兵吧。” 关胜这才拜别主公,披挂上阵。 * 东南集结大军,待要攻打应天府。 大宋朝廷大震,慌乱了几天过后,继而开始筹谋迁都一事。 应天府城内的几个东南军也听说了此事,聚在一起商议,“咱们大军都要来了,这封信还往那小黄门跟前送吗?” 当日燕指挥使留给他们三封信,叫他几人算好日子隔几天往小黄门那送,现在宋军都被他们江南打败了,这信还剩下一封呢。 “……既然燕指挥指定是送三封,咱要是只送两封,岂不是没有按令行事?” “送吧,送吧,没准还有用呢……”几个人商量半天,决定还是把信给那小黄门。 也不知道卢首领和燕首领这回是去哪了,怎么走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回归。 * 七月骄阳似火,把大地烤得干热。 几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为首坐在车厢前的是个中年商人,此人身材魁梧,面容方正,颌下留着短须,身着青色直裰,头戴乌色方巾,格外精神。他往前看了看城楼,对后面喊道:“到了,咱们终于到巴州城了!” 这人不正是那玉麒麟卢俊义? 他身后马车里探出个留着两撇胡子的脑袋来,远远一瞧,“嘿,看前边,那不写着呢,巴州!” 城门楼上写着大大的“巴州”二子。 阮小五听了这话也把脑袋探出来,“还真让咱们走到了,好悬没找着,走差了路!” 车队最后一辆马车里走出个面皮白净,眉眼周正的汉子,拿了一沓子本册往前走,阮小五看得稀奇,“燕青,你都入了军营。多少年了,到现在还会算账呢?” 燕青笑着说道:“算的人不是我,是咱们卢大官人!” 他一路走到卢俊义马车里,“咱们人都准备好了,到了城中之后依照之前所说的,叫咱们的人扮作保镖力士,领了钱之后就与我们分散,自找地方住,我明日再去兵马督监府上拜访。” 卢俊义点点头,几人拿了文书进了城。第二日一早,燕青拿了书信,敲响了都监大人家的大门。 门房开门,打量一番问道:“官人贵姓?有何贵干?” 燕青笑道:“我姓燕,乃是我主人派来,我主人姓潘,与贵府杨都监有旧识,烦请通报。” 那家人回去通报,杨志还待上值,正系了皮制蹀躞带,往上串了火石,又拿了配剑急着出门,哪里见这么个没礼数的,大清早来要见他。 “我哪认得姓燕的,不认识,打发他走。” 那家人说道:“他说他主人派他来的,他主人姓潘。” 杨志动作顿了顿,姓潘?他也不认得姓潘的……只除了那名震天下的那一个,可那个姓潘的咋会来找他? 杨志深吸了一口气,把配剑勾在腰侧,不管这人是个什么人,既然他说主人姓潘,那无论如何自己也得见见了。 “叫他进来吧。” * 另一边成都府,李大官人终于也跋山涉水到了这,“从前只听说过蜀地之名,今日也算到此一游了,何时到府城?” 杜兴说道:“按咱们脚程,明日就到了。” 李应点了点头,把那几个小少年叫过来,“明日我们就入城了,到了前面那个镇把你们放下,咱们就此分头,胡参军以为如何?” 胡豆说道:“有劳李大官人。” 李应说道:“咱们这一路走了一个来月了,你把我身边这几个兄弟记好,但凡有什么事,就去成都府找我们。你们年纪小,又有个小娘子在,凡事别硬撑着,咱们特务队好几队呢。” 胡豆点头应是,三个小少年都告别了李大官人,穿着缝了补丁的粗布麻衣裳,背着小布包,联手往附近村镇走去。 此地离成都府几十里地,属灵泉县辖下,附近有几个村,他们在大路上走走停停,最终坐到一个大石头上歇息。 胡豆看着两个同伴,“阿朔,雁儿,渴了吗?咱们去讨点水喝?我看这附近几个村,这村好一点,远看着有几家砖房,想来是个殷实村子。” 平雁儿小声说道:“这地方忒穷了,都说成都府是天府之国,怎么老百姓看着却不富裕?如今眼见着再走一天就到府城,这小村子就在府城边上,竟还这么简朴。” 胡豆笑笑,“这也算好的了,咋们在东平待久了不觉得,往常我小时,其实咱们东平府周边也如此,你两个没见过。” 说话之间有老翁赶着牛车过来,见了三个娃娃坐在村口,眼看又是眼生的,扬声问道:“你们要找谁?” 三人起身,胡豆说道:“我们不找谁……” “我们……我们逃荒来的。” 那老汉走进了,这才细看这三人,一个正当年纪,看得出身强力壮,另一个眼见着小些,凑活着也是能犁地的年岁了,还有个女娃,也是相看的年纪了。 再看这三人穿着,这滚热的天,每人身上都穿着长袖子长裤子,倒是像那逃灾的,“你三个娘老汉呢?” 胡豆说道:“我们三个相依为命,没有爹娘,十年前叫人从河北卖到梓潼去,一直在那讨生活。现今那地方闹灾荒,我们东家又把我们卖了,我和弟妹辗辗转转,半路逃出来,想去成都府找活路。” 那老汉就明白了,“梓潼怎么了?遭了什么灾?” 胡豆说道:“干旱了。” 老汉摇摇头,“个贼老天,不叫人活……你三个娃娃看着也不大,真是作孽呀……” 胡豆说道:“大大,我们几个走了好久了,单是我哥俩没那多讲究,我这妹子也在,想给她找个能挡风的地方住一晚。” 老汉点点头,“是该找个地方,这一到黑夜里全是飞虫蛇鼠,被它们咬一口有得受,你们跟我来吧。” 几个人帮着推车,跟着老汉一路走到家,那老人家推开柴门进院,冲屋里喊道:“多煮点饭!家里有人来!” 第318章 初探成都府 话音刚落,只听屋里有人应和两声,之后便走出来个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的娘子,掀开门帘子往院中一看,“呀,这几个是谁?” 老汉说道:“要去成都府的,来咱家住一宿。” 那女儿就明了了,打量着三个外来人,笑道:“我看你几个年岁不大,去成都府要做啥?” 胡豆回道:“我们去找活路去。” 那女子听了这话迟疑着点点头,“去成都府找活路……罢了,先来屋里头歇歇吧。” 胡豆赶紧说:“我们不歇了,我们在院里坐着就行,叫我妹子歇歇吧。” 扈雁儿说道:“我会烧灶看火,娘子忙什么,叫我打个下手吧。” 那娘子捂嘴笑,“小人不大,倒挺懂规矩,家里爹娘都在,进来喝口水吧,外头日头毒,在院里待着,再叫你两个晒迷糊了。” 胡豆和郑朔依旧没进屋,就在屋外边墙根的阴凉处喝了几大碗水,可算是解了渴。 待到晌午吃饭的时候,几人才围坐一桌。 胡豆吃饭时才知这家人姓吕,桌边有这家吕老丈和吕媪,他家女儿三娘则是拿了饭菜去田里了。 吕老丈也从他三人口中得知了姓名,听这三人三个姓,惊讶问道:“你们不是亲生的?” 第340章 胡豆说道:“我们都是被卖到梓潼的,从小就相识,也和亲生的一样。” 桌上除了酱菜、辣瓜、笋子之外还有一碟咸肉,三人吃着咸酸菜就饭,那老丈把咸肉碟子往他几人面前推推。 “吃吧,寻常我家也不吃,今日来客特意切的,你们小娃娃不吃,我们主人家都不好动筷。” 胡豆怎么能吃老人家家里的肉,紧忙把碟子又推到吕媪那边,“丈人婆婆多吃些,我几个人得二老收留住宿,有饭吃就是天大幸事了,没功没劳的,怎能受这么对待。” 几番推让过后,吕老丈笑呵呵地,“你说你们去成都府找活路,想去那地方干点啥?” 胡豆说道:“我们也没想好,到时候看看有什么活计,我们能做啥就做啥。” 吕老丈不赞同,“你们三个在成都府没个相熟的,但凡找不着工,那又要怎么好?” 三人沉默着没说话。 吕老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阵风是怎么刮起来的……就是东南作乱!前些年不像现在这样,这些年眼见着出来做工的越来越多了,唉,你几个年岁小,有时候想不通这里面的门道,我就问你们三个,到了城都府,一日赚不到钱,要靠啥过活?” 三人扒着饭,郑朔说道:“我们去成都府,就是要挣钱去的,不会挣不到。” “咋就不会挣不到?你要做工,别人也得招工,哪一日那些个大老爷不招工了要咋整?到时候人家掌柜的给你几人一天一顿饭,为了吃顿饱饭,是不是也得去做工?工钱没有,做这些啥时候是个头?唉,人要是没有田,就像在天上飘,没有根……” 所以主公才在东平府富起来之后,马上就把余出来的土地重新分给了百姓。胡豆默默想到,或许主公也这么觉着,想让所有人有家业,才这么做的。 并且无论是东平府还是江南,在府城之中做工的人越来越多,主公也都管制商户,保证员工月钱。在江南各地,出门做工是个体面事,因为确实会比在田间地头省力,且旱涝保收。时日久了,也能在城里乡下置上些家业,留给子孙。 郑朔说道:“那咋能呢,我们能找着挣钱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走到成都府。我几个刚才也打算了一番,想先去镇里找个活做,赚些路上盘缠,再去府城。” 吕老丈摇摇头,“不是挣钱不挣钱,是去府城里边,没个保准,一日不挣钱,莫说没饭吃,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扈雁儿扒饭变得缓慢起来,“老丈这样说,我们又有啥子办法?” 胡豆拿胳膊肘点她一下,随后看着老人家说道:“老丈看,我们该咋办?” 吕老丈啧啧说道:“你们也是苦命,若是寻常农家人,虽然说每年辛辛苦苦,又得看天吃饭,可说到底有个屋子,每日里吃些自种的菜蔬,也不用钱,无论到什么时候,日子总过得下去。” 他看着三人,“……你们如今年纪小,还都没成家,若说是去做工,有几年做头,以后又该咋办?今日你几个来到我家,也算是缘分,走到了我们吕家庄,不如就在这待下了,我给你妹子找个人家怎么样?” 三人愣住了,对视一眼,胡豆说道:“老丈好意,不过我还不想给妹子找人家。我们三个从小在一块,亲如手足,给妹子找人家本是好事,只不过这时候找,好事也成了坏事了……我们想等赚些钱,我俩闯出个名堂来之后再说。” 老丈点点头,“我料到你不会应,只是这又何苦?这小娘子跟着你俩奔波,也不过是受罪,就叫她找个人家,从此过安生日子有啥不好?到时候你两个闯出点名堂来,再回这儿看你妹子不就好了。” 胡豆低头说道:“跟我两个受苦,我们见得着,到别人家去受苦,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吕老丈看着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你这孩子是个能担事的。” 一餐过后,吕媪趁着没人瞧见,把吕老丈拽到屋里,“你让猪油蒙了心了?路上看见人有难,咱们能帮一把是一把,这都是应该的!你不过就是叫人在咱家吃了顿饭,喝了口水,就要给人家闺女找人家,你有什么脸皮?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害臊?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你怎么想的说出这种话来?” “你小点声……”吕老丈瞧瞧外面,“吼个啥子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都是正经事,提一嘴怎么了?” 吕媪还要和他理论,吕老丈赶紧又说:“其实我是看上那个姓胡的小子了!” 吕媪皱眉看他,吕老丈凑近了说道:“……反正咱们家田产没多少,我这些天都在想这事。你说当初议亲事,咱家大哥到了别人家去,现在要给二哥议亲,把咱家田产都给二哥,叫他兄弟两个日后怎么处?回头给三姐找人家,人家听了咱们有个兄弟给人上门当女婿,也不好听呀!” “依我看,不如就让二哥也出门,自己去找一家吃饭去,咱们把三姐留家里,三姐从小哪离开过家?我舍不得她出嫁,到别人家去讨生活!正好我看那姓胡的小子不错,是个板板正正的人,又有志气,咱们留他们几天,看看他到底啥样,要是好,就让他留下。” 至于那胡豆会不会留下,根本都不用想,白白讨个娘子谁不愿意? 正好另一个小子刚才也说了,要先到镇上找个活做,如此一来刚好叫他几人在家里多留几天。 * 李大官人一行人到了成都府,李应在赁来的宅子里歇息看账本,杜兴出门回来了,坐到主人对面,自己拿了茶壶倒茶水喝。 “……真是奇也怪哉,这当官的怎么爱好都一样?都爱写字画画,还喜欢建园子种花?这要是一个人两个人不奇怪,怎么人人都喜欢这淡出鸟来的事!” 李应笑了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都是从前大宋皇室的雅好,上有所好,下面人自然也认为此道好,争相学起来了。” 杜兴这才有几分恍然,“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从前那位太上皇确实是喜欢建园子,他专门还从江南运石头到东京呢!” 花石纲出名得他这个山东人都知道! * 成都府太师府上,彭元祥正在看屋子里的字画收藏,他今日乃是和府尹王希瞻一同赏画。 “贤弟今日来得巧,昨天恰好又有一位画师往我府中献画,此画名为《仙山琼阁图》,乃是其多年心血之作,专为本官所绘。” 彭元祥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画卷徐徐铺开,一幅高山山巅之景跃然纸上。 “这画我还没裱起来,今日贤弟来了,先和贤弟共赏!” 王希瞻听了之后,果然细细观看。只见画中山峦起伏,山间有飞瀑流泉,群山之巅,云雾缭绕,雾气霭霭之中隐约能见一座座精美宫殿,楼阁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又有仙鹤翩翩起舞,白鹿闲庭信步,远处天边,彩霞满天,仿佛此处正是那仙人归隐之处。 这竟然是一幅想象画! 王希瞻赞叹道:“果然技艺超群!” 二人又细细观看这幅画许久,王希瞻不住夸赞,等到二人分别,回家之后,王府尹身在太守府中,心中还是不住地想到那幅画来。 竟然能将神仙居所画得如此逼真,那画中云雾轻盈飘逸,似真似幻,仿佛真到了山巅;楼阁也似真有其物,构建精准,细节丰富。每一处都堪称精妙绝伦。 “我若没有此宅,此生岂不抱憾?” 王希瞻起身,吩咐下人备马车,“去园子,我得看看建得怎么样了!别白吃了我成都府的饭,连个园子都造的这么慢!” 第319章 厢兵修园子 烈日当空,成都府城南新建的园子里尘土飞扬。数百名身着破烂衣裳的士兵正在忙碌,园子西面新建堂屋,几个厢兵搬着沉重的木料,日头灼热,只见这几人后背被晒得黝黑发亮,汗水在身上的泥土上流出一道道沟壑。 “磨蹭什么!走路不会走?” 监工的衙役挥舞着浸了桐油的皮鞭,在空中挥得啪啪做响。 那几个扛着木料的赶紧快走几步,一个瘦骨嶙峋的厢兵突然踉跄了一下,肩上的石巨木轰然落地,压得后面两个也跟着挪腾几步,而后稳了稳身形,好悬没跌倒。 那摔在地上的厢兵眼看衙役拿着鞭子虎视眈眈,挣扎着想要起身,一连起了两下却没起来,跪在地上剧烈咳嗽,竟咳出一口鲜血来。 “张二!”旁边的赵大连忙放下自己的活计去搀扶。 “别管闲事!”衙役的鞭子可终于找着了使力的人,一鞭子抽在赵大背上,赵大的粗布衣衫顿时裂开一道口子,黑皮肉上浮出红血凛子来。 赵大后背紧绷,咬牙忍痛,“官差老爷,这天太热了,他实在撑不住了……” “撑不住?知府大人可说了,这园子八月前必须完工,耽误了工期,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赵大见衙役如此,也只能把张二搀扶起来,张二气若游丝,“赵.……赵大哥……我怕是……” 第341章 话音未落,张二身体突然一僵,直挺挺地往后栽去,赵大慌忙揽住他,要掐他的人中,掐了几下面色骤变,再探他鼻息,“死了!张二死了!” 周围正在做苦力的厢兵们闻声聚拢,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满是恐惧与惊慌,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这是这个月第三个了。 “都散开!干什么?想造反吗?”衙役厉声呵斥,眼中却有些慌乱,“你,去叫刘虞侯来!叫刘大人主持,都散开!我看谁敢偷懒!” 不多时,虞侯刘成匆匆赶来,走近俯身细看地上的尸体,见这人真死了,皱了皱眉,“晦气,怎么又死一个?” 赵大此时内心悲痛,跪在地上也不管那许多了,“张二他是累死的啊!我们每日天不亮就干活,一直到天黑才能闲下来,这么热的天,一整个白日里都在做工,谁能扛得住?” “闭嘴!”衙役一脚踹在赵大肩上,“当兵入军营,哪来这么多废话?朝廷养你们是吃干饭的?” 正说着,远处有衙役来通报,王府尹车驾到此处。刘成脸色一变,“快,快把尸体抬走。” 几个士兵含泪抬起张二的尸体,草草用席子裹了,藏到假山后面。 王希瞻的马车停在园子大门前,下车之后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此处,他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用丝帕掩住口鼻,“这尘土……好好的园子,怎么扬起这么大沙尘来?刘成?刘成呢?” 刘成小跑着迎上去,“卑职在!府尹大人亲临,卑职有失远迎。” 王希瞻不耐烦地挥手,“少来这套,园子建得如何了?八月太师寿辰,本官还指望在这园子里设宴庆贺呢。” 刘成听了这话额头冒汗,“回大人话,假山和水榭已经建好了,至于这主屋……” 王希瞻环视园子,“……太慢了,你怎么做事的?把进度加快点,这园子建得好,你我都有好处。本官每月拨那么多钱粮,就养出这群废物?” 刘成眼珠一转,压低声音说道:“……大人,不瞒您说,实在是人手不足,这些兵又懒又馋,还动不动就装病……” 王希瞻冷笑一声,“装病?本官看他们是皮痒了!”他环视四周,围着假山转了一圈,突然就看到地上一群人围着草席,席子里露出两只脚来,“这是什么?” 刘成知道瞒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大人,刚才……刚才死的。” “死了?”王希瞻眉头紧锁,“这个月第几个了?你怎么办的事儿?” 刘成带着王大人往一边走,“第三个了,府尹大人,我们……” “那个死了的叫什么名字?" 刘成愣了下,“好像姓张。” 王希瞻摆摆手:“叫人带到远处去埋了,别耽误工期。” 府尹大人轻轻揭过此事,刘成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凑到王府尹身边,“大人,这个月死了三个了,这么下去,我怕……” 王希瞻眯起眼睛斜看他,“你怕什么?怕没人干活?蜀中多的是兵卒……” 他说着也忽然压低了声音,“……死了的,按老规矩办了吗?” 刘成会意:“卑职正要请示大人,按惯例,可以报他们逃役……” “糊涂!”王希瞻斥道,“一个两个就算了,逃役要发海捕文书,多了麻烦!就说他们染了时疫暴毙,叫仵作写个文书就是了。” 刘成连连点头,“大人英明!还有一事……现有十几个已经病倒了,看着也不行了,怕是撑不了几日……” 王希瞻冷眼看着刘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既然如此,还留着做什么?明日就打发他们回原籍,就说本官体恤他们伤病,准其回乡养病。” 刘成起先还不懂,想了一会儿便心领神会,笑着说得清:“卑职明白,打发了他们,让他们病逝在半路上,还省了以后的抚恤银子,大人真是手段高超!” 王希瞻满意地点头,“你倒是个明白人。”他忽然提高声音,“刘虞侯,本官再拨二十贯,给厢兵们加餐!跟着本官,不会亏待他们!” 周围的厢兵们听到这番话,在热辣的日头底下,只觉得热浪蒸腾得叫人发干,他们眼中没有感激,只有更深的绝望。 赵大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刘成一脸谄笑,“大人仁厚。”说完转身对衙役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办!” 王希瞻负手走向西边正在修建的亭台,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点评,“……哪里有水榭的样子,这里加快建,本官明年要在此处赏荷。” 刘成在身边跟着,“是,卑职这就加派人手……” “可不光本府要这水榭,这是彭太师亲口说的曲水流觞,八月前必须完工。”王希瞻说完冷冷瞥了刘虞侯一眼,“你这差事要是当不好,本官不介意,彭太师可就说不好了。” 刘成浑身一颤,“卑职明白!叫咱们厢兵加紧干,两月必成!” * 园子外,赵大和几个厢兵兄弟默默抬着张二的尸体走向荒野。 “赵大哥……”小六哽咽着,“咱们会不会也……” 赵大没有回答,只是将草席攥得更紧了些,他不吭声低着头走,突然站定。 一齐抬着尸体的人也都站住了,“怎的了,赵大?” 赵大抬头说道:“俗话说落叶归根,可怜张二就这么死了,还要埋在这么个地方,他家是灵泉的,离成都府也不远,我想把他送回去。” 吴小六一边哭一边说道:“咱们还得回去上工呢,刘虞侯不会让咱们送他回家的……” 赵大沉默不语,众人看他的样子,这才后知后觉,“你……你想跑?” “这哪成,别犯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这要是被抓着了,那就是个死!” 赵大看向几人,“被他们抓到,咱们是个死;现在回去上工,每天本本分分地干苦力,就能活着了?咱们现在就抬着张二呢!” 众人都沉默了,他们也能觉出自己的力不从心来,人哪是这么使唤的?没命地干活,他们是厢兵,吃俸禄没错,可也不能这样像榨油一样地榨他们呀!再干个一年半载,或是再遇见个暑气炎热的天,怕是他们也会像张二一样热死了。 赵大说道:“今日是那姓王的来了,兄弟节课才能偷得半日闲,给张兄弟安葬,若是赶不上这遭,怕是再没时日能出来了!那姓王的既然来了,少不得刘虞侯招待,园子里今晚上守卫能松些,今日是老天有眼,看我们几个命不该绝!若是有了时机不把握住,还要自己回去,到时候老天都不可怜咱们!” 几人听了这话有些动摇,赵大又说道:“我和张二是同乡,这回肯定要送他回乡,兄弟们不妨跟我一齐走,我老家灵泉县上有一能人,江湖人称智灵通,凡事找他,必有应答。咱们把张二送到家,再去拜访此能人,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咱们几个汉子,要在这成都府里干活干到累死!” 吴小五当即抹了眼泪说道:“我跟你走!” 另也有人说道:“我也跟你干!大家伙在一块,也能有个照应,你说往哪走,咱们就往哪走!” 赵大看着几人,内心也十分动容,点了点头,“好兄弟!” * 灵泉县吕家庄,扈雁儿在这一待十来天,今日正在制防染浆。吕老丈家女儿吕金娘也在旁边观摩,看扈雁儿抄黄豆。 扈雁儿说道:“……这个是最简单,你只记住把黄豆炒熟了,待会儿咱们到石磨那磨成粉,然后再把白石粉掺一起。配比也好记,就是五五开,两个一样沉就行。” 吕金娘赶紧点点头记住,“我来炒吧,我会炒黄豆。” 扈雁儿就把铲子给她,吕金娘一边抄,一边小声说道:“你年岁这么小,懂得可真多,从小要干这么多活,过得苦不苦?” 扈雁儿还真想了想,之后说道:“我小时虽学的东西多了些,可过得不算苦,我十分知足了。” 吕金娘唏嘘道:“你可真是好性子……你教我手艺,我要尊称你师父才行,不管以前怎么样,从今往后有我孝敬你,以后我挣钱了,都有师父你一份。若是你愿意,一直在我家住着都行,我这几天也看出来了,你和你两个兄弟,都是实在人!” 扈雁儿笑道:“我们几个就住一阵……从前也是没打算明白,还以为能走到成都府,现在看来得在镇上多攒些钱,不过也要不了多久,多不过一两个月,我们就走了。” 吕金娘一边炒黄豆,一边劝她,“做什么非要走呢?我们镇上也挺好的,你们兄妹去成都府,那固然是好地界,可说到底没个家。要是在我们镇上,靠着你们几个的本事,没几年就能买宅子了,这不是比成都府要好?” 她这些天也看出来了,这兄妹三人各有本事,扈雁儿会染布,郑朔会算账,胡豆虽然没些技艺,可那人说话做事和谁都合得来,爹说他这才是有大本事,而且看他样子,力气也有一把,总归这三人个顶个都是好样的。 第342章 更重要的是,他们几个看着都是实在人,心肠好! 她还想着再劝,却突然听到外面有嘈杂声,吵吵嚷嚷的,两人对视一眼,往门外望去,“这是怎么了?” 第320章 三个小特务 二人见门外不远处许多人围着,把炒好的黄豆盛出来,又在锅里坐上水,也走到门口去张望。 村里的土路上,各家各户都迎出人来,几个小猴子尖叫着在村里各处跑,“死人了,死人了!”被各自家大人揪住就是痛打一顿。 赵大几个人一路上轮流背着张二的尸体,今日终于到了张二家乡了,穿过人群往张家门前走去,张家的茅草屋前很快围满了村民。 早有人先一步通传了消息,屋里传出叫骂声,张老太太不信噩耗,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看见草席里露出的那张青灰色的脸,当场就瘫坐在地上。 “我的儿啊……”,老太太哭嚎得撕心裂肺。 张家娘子正拿了饭菜要送往田间地头上,听了消息紧忙折返回来,没到家门口,看到这么多人围着,心中已十分慌乱,又穿过人群看到丈夫的尸体,大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旁边人赶紧把张家娘子抬到屋里,掐她的人中。 村里保正听了信也赶忙到了。 赵大几个人狼狈不堪,蓬头垢面,身上衣裳没有一处好料子,破破烂烂的,赵大坐在地上,喉咙发紧,“张二是在成都府修园子累死的……” 保正赶紧凑过来问道:“不是说去修河堤吗?怎么变成修园子了?” 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听说成都府的官老爷要建个大园子,把当兵的都拉去干活了,这事儿竟然是真的?” “造孽啊,这都第几个了?上个月李家庄也抬回来一个,说是半路上病死的,可他家人不信,非说这人身上都是伤,是让人打死的!” 吕老汉蹲下身,掀开草席看了看,倒吸一口凉气,“这身上……这都是伤啊。” 张二的背上布满鞭痕,手掌磨得血肉模糊,指甲缝里全是泥和血,破烂衣服下边两肋清晰可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这是咋回事?怎么这么惨,他们不给饭吃吗?” 赵大摇摇头,“一天就两顿稀粥,有时候还掺着沙子,干的都是抬石头抬木材的重活,从早到晚都不让歇……” 张老太太颤抖着手摸儿子的脸,趴在他身上嚎哭,一边的村人看不过去,到旁边抓住赵大的胳膊,“抚恤钱呢?朝廷不是有规定了当兵的死了有钱吗?” 赵大说道:“哪有抚恤钱?这人都是我们私自抬回来的,不然虞侯根本就不让葬回乡里,直接找个地方就埋了!之前也有干活累死的,他们就说是逃役死的,不给抚恤,今日若不是把张二带回来,过些日子他也是个逃兵了……” “放屁!”李铁匠气得一脚踢翻旁边的水桶,“他娘的人都死了还给泼脏水!” 村里耆老闻讯也陆续赶来,看了看尸体,皱眉道:“张家的,赶紧给埋了吧,天热,再放不了了。” “埋了?”张老太太痛哭哀嚎,“怎么埋?连口棺材都没有,怎么埋呀……我可怜的儿啊,就这么叫人折磨死了呀!你要杀了我这当娘的,我这心里怎么过呀,我看不了了,我……啊……” “我家还有一块板呢。”吕老汉叹了口气,“早先想着把家大门修补修补,现在二小子回来了,先给二小子下葬用吧,反正一块板也修不了大门。” 保正让人都散散,再叫人去田间地头叫来几个汉子搭把手,好给张家去后坟地里把坑挖好了,诸般事宜都帮衬着给张家做了。 村民们陆续散去,吕老汉待回家取那块板子,回头看了自家两个小娘子在这,赶紧把她俩拽到一边来,“你俩咋在这儿呢?” 吕金娘把怀里抱着的小盆上面的盖布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的熟黄豆,“我俩要去磨豆粉。” 吕老汉左右张望,“那就去吧,你俩去磨去,莫在这看热闹了,不是啥子好事。” 吕金娘点点头,“家里锅里有热水,要有用的就在咱家舀。” 吕老汉点点头,“唉,知道了。” 胡豆从村边儿赶过来,“我听说有事,过来搭把手。” 吕金娘看他来了,悄悄低下头。 “唉呀,你来了。”吕老汉赶紧领着他,“正好我一个人还抬不了,你帮着我把门板抬过来,再让他们张家人舀点水给二小子擦擦身子,让他干干净净上路吧……” 说完一边领着胡豆往家走,一边对两个小娘子说道:“你两个也去吧,早些回来,磨完了就回家,别在外边久待!” 吕金娘说道:“知道了。” 她两个也往村里石磨边上走去,一边走着,吕金娘说道:“成都府现今太不安定了,上个月隔壁李家庄也有抬回来的,你们要不别走了,要是就这么去了府城,我这心里面可得惦记坏了。” 扈雁儿就和她打探近几个月来成都府发生的事,吕金娘也说不上许多,只说道:“现在新皇帝在成都登基,可旁人都说成都府是彭太师做主,年初时咱们成都府还发兵去攻打江陵,大将军王煜被东南军擒获,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现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总之成都乱得很,你们要是赶上从前的好时候,许能谋些出路,如今却不能轻易去了。” 扈雁儿想了想问道:“咱们村里这个张二,还有隔壁村的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应征入伍的?” “就在新皇帝登基不久之后,各府征兵,说要到成都府去修河堤,修完了之后便在军营讨生活,每个月也有月例,他们就入伍了……说来也就一年,可好像过了很久似的……” 扈雁儿看着吕金娘忧心忡忡的,问她,“我们在梓潼的时候,也听了变天的事,可毕竟离得远,哪个做皇帝都没甚么分别,你们离得近,这新皇帝究竟怎么样?” 吕金娘赶紧左右看看,“……怎么样你看张二也就知道了,平日里可千万别乱说话……” * 当天傍晚,三人凑在地头之间说着今日里知悉的事,扈雁儿说道:“这批人都是新兵,太祖七世孙登基之后新征的。” 胡豆点点头,“我也打听着了,今日和赵大说了一会儿成都府军营,他说如今的厢兵极苦,每日做不完的苦力,军营里简直拿人当牲口用,他们几个逃回来还不知以后会如何,叫我们现在在村里的千万不要应征。” 郑朔问道:“应征?成都府还要招兵?” “听他的语气,应该是。” 扈雁儿想了想,“蜀地王煜大败,兵马骤减,也是该征兵了。” 胡豆又说道:“赵大此人颇有侠义,他一边说想要逃出蜀地,一边又放不下他曾经在军营里的另几个兄弟,如今他自己逃出生天,也想把他几个兄弟带回来,可又知是徒劳妄想,心中郁郁。” 郑朔笑着说道:“正巧,我今日在刘夫子家里,那赵大几人前去拜访,就正说了此事。” 扈雁儿问道:“他们几个去夫子家里做甚?” 刘夫子是整个灵泉县有名的人,听说从前考取过功名,如今就在他们吕家庄里面做个教书先生,家里有点闲钱的都送自家娃儿去他家念书。 前几日他兄妹三个初来乍到,想要去镇上找活计,刘夫子听说了郑朔会算数,边叫他到自己私塾里,教小娃儿们学学数术,一月里给他点束脩银钱。 郑朔说道:“赵大几个心中犹豫,再加上是逃兵出来的,心里没个主张,便去夫子家问该怎么办。夫子不光教书教得好,在这附近一代江湖中也有一些名号,人称智灵通,通晓天下事。今日夫子听了他几人所讲,并没应答,只叫他们今晚先把张二安葬了,叫二小子入了土,再来学堂商议此事。” 胡豆点点头,三人对视片刻,都觉得可从这事上做文章,遂又商议一番,而后分头而别。 胡豆去帮忙下葬;郑朔则去了学堂;扈雁儿依旧回吕老汉家,没做完的活得接着做。防染浆制完了,就要刮在布上,趁着这些天没雨时赶紧放在院中晒干。 两个小娘子细心地把之前刻好的一大张替版铺在布上,开始刷浆,吕金娘一边做活,一边犹豫着问道:“我听爹说,胡大哥今年都二十有四了,他自己没个相好吗?” 扈雁儿低着头刷浆,听了这话掩住笑意,“没听过他有什么相好。” 吕金娘抿了抿嘴唇,又问道:“你们兄妹三个从小就在一块,他没和你们说过吗?” 扈雁儿拿了刮板刮浆,“像我们这种没爹娘的,哪里有人会给说亲事?我们平日里虽然是给东家干活,可成亲大事,旁人却不管。” 吕金娘听了这话发了一会儿呆,而后又跟着刮了板,之后把替版揭了,土布拿到院中挂在杆上。 扈雁儿看她神思不属,又说道:“你既然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问他,或者让老汉去问。” 吕金娘被惊了一下,而后面上有些发红,扭捏说道:“这说的是啥子话?哪个想问他嘛……我,唉,我就是随便问哈……” 第343章 说完拿了盆去屋里,又看了看小坛子里之前做的染料,又把明日早起来要做的饭菜都看一遍。 扈雁儿看她大晚上的忙忙碌碌,满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 夜黑风高,学堂里面有灯火点点,赵大几个人凑到一块,看向面前的刘夫子。 刘夫子拿了蒲扇轻轻摇了摇,“你几个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你们这番来此,究竟是要何策,是想远走高飞,还是想回去成都府,把厢兵们都救出来再走?” 这一句把众人问住了,吴小六说道:“要是远走高飞,是个什么法子?要是回去成都府,又是个什么法子?” 刘夫子笑笑,“要是远走高飞,这就简单了。只让保正与村民说好,不要轻易泄露,你几个扮作流民,一路往东走,不必走多远,到了达州一带,估计也就安生了。成都府虽然明面上掌管整个蜀地,可到了达州附近,也管不到许多。只不过今日之事众人都已知晓,硬瞒怕是瞒不住,赵大你也得看顾看顾家人,毕竟逃兵这名头不小,真要治罪,也够咱们小民受的。” 赵大咬了咬牙,“那要是回成都府去,又是个什么章程?” 刘夫子摇摇扇子,“回去,那便是走的不破不立的路子。如今我蜀地被那姓彭的折腾得不轻,你几人要是回归,欲救下我蜀中同胞,轻易救不得,真要达成所愿,就只能搞些大动静,叫那姓彭的来个自断臂膀。如此也好出出我等小民的火气,叫这些穿锦缎,食膏粱的大官人们也看看匹夫之怒。” 众人神情一凛,赵大忙问,“这是个什么法子?夫子教我!” 第321章 工人考 刘夫子缓缓说道:“如今蜀中另立新主,可却是彭家把持朝政,说句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不为过。如今朝堂之上有眼色的人都纷纷尊崇彭太师,唯他马首是瞻,可暗地里与彭家不合的,却也难免争权夺势,如今你我便可用此破局。” 几人都盯着刘夫子,刘夫子接着说道:“……你们可知三国之时衣带诏之事?当年汉献帝被曹操挟持,无奈之下,便在衣带中藏了诏书,暗中送给国舅董承,叫他联络各地诸侯,试图扳倒曹操。” 众人听在耳中,都有些明白,这是件大事,赵大说道:“如今这彭家便是那曹操,而我们的新主便是那汉献帝……我们几人若能潜入宫中,设法接近新主,将我等百姓的苦楚以及彭家暴虐告知于陛下,让他明白这朝堂之上彭家已暗中成众矢之的,若能借新主之名,发一道衣带诏,号召各地忠于蜀地的豪杰,共同起事,必能动摇彭家的根基!” 众人深觉此事有理,忙又问道:“这主意倒是不错,可那宫中守卫森严,我们如何能进去?” 刘夫子哈哈大笑,“赵大真性情中人,你去宫中,且不说进不进得去,如今新主只是几岁小童,他哪里来的心性和人脉写诏书暗中召集人勤王?” 赵大听刘夫子这么说,有些发愣,“这……那究竟该如何是好?” 刘夫子又说道:“汉献帝把密诏交给董承之后,董承便召集各路兵马,与众人商议谋杀曹操。后来此事败露,众人皆被曹操所杀,死者成百上千。此衣带诏后来流落到袁绍手中,更是让袁绍携衣带诏讨贼,使曹操名不正言不顺,十分痛恨。” 他环视众人,“如今太祖七世孙可比汉献帝,彭元祥可比曹操,却不是叫皇帝真能叫人来成都府讨贼——他也没那个本事。我们如今只要再找一个“董承”来,叫彭党来个狗咬狗,自相残杀,趁着乱时,你诸位兄弟就能逃出生天了。” 赵大眼神大亮,真觉得智灵通果然人如其名! “既然如此,何人可为董承?” 刘夫子笑着说道:“诸位都在成都府待过,依你们之见,此人选谁合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后异口同声,“王府尹!” * 七月蝉鸣声不断,苏州纺织院子弟小学的三层小楼里此时坐满了各地前来考试的织女,润州远道而来的刘真珠也在此列。 她双眉紧蹙,看着试卷上的题目,谨慎地在纸上写着答案。 五年之前,她还是个不识字的,现在经了厂里面的培训,也能认得简单的字了。 她一路从小织女做到如今的管事已是人生奇遇,没想到今日也能来到苏州府参加考试,这“考试”以前可只有学子才能考! 是以刘真珠十分珍惜,抱着考到就是赚到的心态,一字一句看题目。 这次是苏州府第一届纺织工人考试,润州听说了此事,自然也不能落下,派了她和另一名织女来此,都是东家手下的产业,她们两个远道而来,可得考出个好成绩来! 魏恬恬看着众位织女在小书桌板凳里冥思苦想,她自己坐在讲台上,也有点惴惴不安,这试题虽然经了三地行首以及官府里的人验看,可原题是她姐妹两个和远在东平的宣娘子与冯掌柜的一同出的,她怕这题出得不好,起不到个给织女“考级”的作用。 东家说了,如今要促进职业专业化,凡是考过了考试,有了证书的,那就是有专业凭证的织女,到了任何一家厂里干活,给的工资一定要比普通织女高。 她最终还是没忍住,想着从前来小学寻自家孩儿,在教室后窗趴着看到孩儿的夫子的样子,也学着在小小的教室里转悠了起来,一边慢慢走,一边看着考生都答出了多少。 前十道题都比较简单,如第三题是:在使用纱机时,首先需要将棉花进行处理,正确的处理步骤是什么? 甲:梳理,清洁,拉伸;乙:清洁,梳理,拉伸;丙:拉伸,清洁,梳理;丁:清洁,拉伸,梳理。 这道题几乎都答对了,答案是乙。 后面的题慢慢有些难了,选择题的后十题是多选题,第三十二题问:织布机在工作过程中,如果发现织物纬斜,可能是以下哪个原因? 甲:经轴松动;乙:纬纱拉紧不均匀;丙:穿梭快慢不均匀;丁:穿筘不对。 魏恬恬眼看着两个人冥思苦想之后漏选了,这题的答案应该是甲乙丁才对。 魏恬恬又回到讲台,一直到院子里面敲钟声起,考试结束,这才按着位置收了试卷,封定起来交给苏州行会考试办。 走出纺织坊,一同出了教室的考生追赶上来,“魏行首,魏行首!” 魏恬恬回头,是个没见过的娘子,来人说道:“真是魏行首,我早就在《江南风尚》里见过行首画像,今日真见着您真容了!” 来人是个织女,眼睛亮晶晶的,魏恬恬见了也不自觉露出微笑,和她一起往外走,“你是从哪儿来的?” 刘真珠说道:“我是润州来的,也是在咱们纺织坊做工的,我刚进纺织坊的时候,教习师傅就总说这机械步骤都是魏织女规范的,到哪步该干什么也都是魏织女研究的……说得多了,我们心里边都当你是个开山立派的老师,《江南风尚》上面凡事有你的,大家伙都争着买,人手一本呢!” 魏恬恬笑了,“哪里用得着这样?我那些文章都是讲怎么织布的织毛衣的,那些个技法,教习也都教传过了,哪有不会的……说到底,还是咱们纺织坊的都是自己人,肯捧场。” 刘真珠也笑了。 魏恬恬又说道:“……我知道润州纺织坊,从前纺织坊在东平起家,到江南开起的第一家就是你们,到现在也许多年了,也往江南各地输送过许多人才,真正是个好地方。” 刘真珠听了这话,也一脸崇敬地看向魏织女,若说润州是江南第一家,其实东平府的才是她们所有纺织厂起源的地方。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刘真珠忽而说起魏行首的文章来,“……不知怎的,别的文章都看得懂,上个月行首新出的《论如何纺纱》一书,大家伙也都买了,前面都能看出个门道,可最后一章却怎么读都读不懂。” 魏恬恬怔住了,她神色略有些尴尬,而后无奈笑道:“那篇文章确实需要有些数术基础的才能看懂,原也不是我所写,乃是东家的指令,他觉得织纱步骤太繁琐,师徒代代须得言传身教才能授业,而不能光凭‘教科书’传授,怕此技断代,这才叫我们想法子,要把如何织纱记录到书本上……” 刘真珠瞪大眼睛,“放到书本上?这……” 两人一同出了纺织园区,往城里走去,“……我一开始也觉得此事艰难,可凡事虽难,却总能做。依我所想,要把各个步骤拆开了写,一本地方不够就写十本,总能把如何纺纱写出来……可我丈夫听说了此事,非要说这么用白话写,字多了总会有歧义,歧义多了,就难复刻。他自己研究了一下,说要用术数里面坐标和方程法来描述织纱,又准确又简洁……” 魏恬恬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看不懂的估计就是他那些方程式,他们男人就是这样,非要闹,我就同意了,等到日后看看反应吧。” 刘真珠捂嘴偷笑。 第344章 两人聊了一路,到了城里刘真珠临时住的地方,魏恬恬又在门口给两个织女签了名,这才分别。 她们今日考试,今天同样也是苏州府一年级小学生期末考试的日子。 苏州府纺织坊子弟学院被前来职业考试的人占了,本来小学生都该放假,可全苏州府的小学一年级生都在这天统一考试,是以纺织院的一年级小学生被安排到了五金子弟小学统考。 魏恬恬到得不算晚,可学校四周也都被人围住了,眼见着四周有卖绢花绒花的,今日都换了桂花样,欲意“蟾宫折桂”。 魏恬恬看了有好几对夫妻上前买的,心里遗憾自己没生个女儿,不然也买来给小娘子戴在头上,肯定好看。 这么想着她也到摊子上买了一个,这东西寓意好,看着又精致,没准能带来好兆头呢。 钟声响起,小娃娃们都陆续走出来了,卫瑾哥也跑了出来,他老远就看见了学院门外的娘亲,一路飞奔过来,“娘!” 魏恬恬笑着接住了自家小宝贝蛋,瑾哥还没说今天考得怎么样,就凑在她耳朵边上,“娘,你看那边。” 卫瑾哥一指,魏恬恬往那头看去,小孩悄悄说道:“那是小宗子……” 就是他们班潘阳! 魏恬恬遥遥看去,看到一个英气小娘子,正往马车走去,边走边喊:“爹爹!” 魏恬恬就又往马车那里看,东家也来了? 她张望着,看着马车帘子掀开,一个身穿月牙黄衣裳的男子把小宗子迎了进去,可看身影却不像是她们东家。 那人是谁?魏恬恬蹙了蹙眉,一边探看着,又领着卫瑾哥往前走了走,过了一会儿,马车帘子又掀开了,东家探出身来,叫那卖桂花头花的过来送上两个。 那小商贩笑容颜开地过来拿了款式最好的两个个,又拿了两个插到瓶子里的绢花,收了银钱走了。 魏恬恬看见东家也放心了,笑着看着马车走远,自己领着孩儿往回走。 卫瑾哥说道:“我们考完了就放暑假了,娘亲,我暑假要去和同窗踢球!” 魏恬恬点点头,“好,你要买什么皮鞠,衣裳,娘亲都给你买,小郎君就应该踢球。” 卫瑾哥见娘亲答应了,十分高兴,“那咱们今晚上去秦凤炙肉吃拉面!” 魏恬恬又是点点头,“说好了,等你考完试就吃,现在咱们就去。” 卫瑾哥又是十分开心,除却眼前这俩开心事,他还有一个半月的暑假呢!有什么比这还让人开心的事?简直没有了!他就是最开心的人! “爹爹不和我们吃拉面吗?” 魏恬恬说道:“他忙呢。” “那咱们等他,等爹爹忙完了,再一块去吃。” 魏恬恬摇摇头,“他家别的还好,猪血汤每天就那么多,去晚了就没了,咱们自己去吃吧,来一个秦凤拉面,一个猪血汤,嗯……再买上十串烤羊肉串,烤大虾,烤鸡翅膀,一杯酸梅饮,一杯奶茶,两个小凉菜……” 卫瑾哥忙不迭点头,口水快流出来了,拉着娘亲往东街走,一边走一边还在心里余了点位置给父亲,“爹爹晚上吃啥?” “不用惦记你爹,等到回家路上,咱们买两个炊饼,再买一些个酱菜。等你父归家,娘在小炉子上给他做个鸡蛋馒头片,就着酱菜吃,再来一个菠菱菜汤,他就爱吃这个……” 第322章 幸福生活 魏恬恬母子两个到了秦凤炙肉,好悬抢到最后几个座位,拉面到桌上,小卫瑾一手拿筷子缠着面条,另一手拿了肉串,开始大快朵颐。 吃饭之间听到邻桌谈话,那一桌许是水泥厂的工人,也在说今天的职工分级考试,一个看着年轻的工人说:“他们纺织的都考了,咱们活水泥的是不是也快了?” “我听说接下来的是建房子的,这个老早就筹备了,到现在也没考试呢。” 李大撸着串,“他娘的,干了一辈子活,没想到还有能写字的时候!这不难为咱们吗!” 一桌人哈哈大笑,“你不想考就不考,哪个也不会逼着你考。” 另个穿着蓝衫的年轻人说道:“不过到时候要是小弟考上了,李兄却没考上,那就不能怪小弟领的薪水比你高了。” 那一桌人又是一通笑,李大骂了两声,“就你那两下子,天天的上夜校,上两天休五天,看书看一篇就认得五个字,等你能考上,我都‘退休’了!” 曹小听了这话,紧忙给王小打抱不平,“那可不是,莫看从前,我们王小近些日子已经连着上了八天夜校了!” 什么?王小连着上了八天学了! 众人都吃惊地看王小,只见他也神色之间也有些骄傲,“都看我做什么?这职业考试一出,我一定第一个考!咱们官府出的各项政策,哪个是害人的?你们看着吧,等到今年九月份,入学的小娃娃又得增多。从前人还想着上不上学都一样,现在咱们这辈人都争着考试了,哪家愿意把小娃娃落下?叫他们长成人了不识字?那可就真代代不如人了!大家伙卯着劲往前赶,我王小可不是那叫人落在后边的!” 李大想了想,真觉得他说得也挺对,现在各家稍微有些条件的都送小娃去学校,到时候他们长起来,岂不是都识字?他们这辈虽没赶上从小就念书好时候,可现如今厂里面也教识字,要是把握不好这个机遇,到时候过了十几年,下一辈都出来讨生活了,他们岂不是被些个小年轻落下了! 李大危机感骤增,看着王小说道:“今晚上我和你一块去!” 曹小一边扒着面也说:“我也和你俩去。” 王小却挠挠头,“……今个我不去。” 李大不乐意,“你不去念书去你去干啥?你都连着上八天学了,今天要断了不成?” 曹小也说:“李兄又有家室又有两个娃,人家都去念书,你在家里边啥事都没有,你不去念书去你去干啥?” 王小眼神闪躲,咂么咂么竹签子,“好容易放旬假了,我家里边让我和夏荷出去走走去,我俩说好了去湖边上,放花灯去。” 一桌的人一阵诶呦诶呦,“这么大的事平时咋不和兄弟们说呢!” “放花灯去~” “这是有旬假了,要是搁以前,一天到头累死累活的,看你有没有心思放花灯去。” 王小嘿嘿笑道:“那我也得放去。” 众人又不禁感叹如今日子越来越好起来,“……这要搁以前谁敢想?一旬给咱们放两天假,一个月整六天!干待着不敢活,东家还得照常给咱们钱!” “谁不说?我现在真是觉得日子越过越有盼头,往常都说在城里面做工苦,年年不闲着,现在我看也不苦了,真比种地强!” “都说大宋如何如何,虽然我没出过江南,可我不信咱们这政策北边也有!要不是咱们潘大人做主,咱们这些个家里边没土地,饱一天饿一天的,能过上现在这神仙日子?做梦都想不出来!” 王小嗦了一口面,“是极是极,我王小誓死追随潘大人!” 曹小说起他们家乡的事,“你们没听说,我们庄里有个人,从前天天在家里待着,人都说他怪,见人不说话,涨潮就往河边走,后来上了工了,眼见着人好点了,现在做四休一,你猜怎么着?脸上都有笑模样了!” 王小说道:“可不是,现在咱们江南风气都变了,以前那些商人,只想着赚钱,哪里会管咱老百姓的死活,现在不一样了,官府有了规矩,你不听话要管你!现今咱们又有假期,又叫遇见不平事就去打官司,咱老百姓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了。” 李大总结道:“这就是官府说的,提高了咱们老百姓的幸福感!” 众人把杯中酸梅饮干了,又叫跑堂的上免费的杨梅渴水来喝。 苏州府恰逢职业考试和小学一年级期末考试,不少工人又赶上旬休,是以今晚十分热闹。站在高处俯视万家灯火,街上灯笼流转,游人言笑晏晏,真有太平盛世之感。 潘邓坐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而后被潘昭拉着去案上画小鸡。 “来了来了……” 徐爹爹的小鸡都画好了,只见纸上两团浅墨,正好合小鸡的两个翅膀和身体,浅墨在纸上晕染,边缘毛毛的墨痕正好就和小鸡的小绒毛一样,一看就是胖嘟嘟的小鸡,之后又勾出小鸡的眼睛,嘴巴和两个小鸡脚,十分神气,身边还有浅草和小虫,便是一幅《神气小鸡啄虫图》了。 妥妥的炫技之作! 潘邓嘴角一歪,邪笑一声,拿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勾画,只见他先画了一个大圈,又在大圈左上角画了一个小圈,接着勾了小三角嘴,小扫帚脚和一点小眼睛,小鸡就这么画好了。 潘邓即兴而作,又在小鸡脖子上画了小围巾,背上画了背篓,身后是大山,远处是脚店,“这是《小鸡求学图》。” “哇……”潘昭赞叹,“父王画得真好!” 潘邓面上带着谦逊的微笑,不着痕迹地看了观哥儿一眼,而后问道:“小潘昭要哪个?” 第345章 小潘昭想了一会儿还是拿了爹爹的,拍拍父王的大腿说道:“父王画得也很好了,可是夫子要我们画家中小物,爹爹画的这个是家里的小鸡,父王画得是别处的小鸡!” 说完拿了爹爹的画,回到自己院中画作业去了。 留下潘邓一人扬着头远远看着小崽子头也不回的背影,又看那《小鸡求学图》留在桌上,颇为凄凉。 他转身看师叔,师叔正注视着他,见他看向自己,面上带着笑意,“画都画好了,怎么不题字?” 潘邓别别扭扭地写了画作大名,徐观又给他写了一串字,把长长宣纸的空白处都一列列写满,又在上面按了几个印,这幅画才算是有些大作的神韵了。 “晾上几日,装裱一番,就更好了。” 潘邓嘀咕:“这画还装裱作甚,好像也不甚好看……” 徐观说道:“谁说不好看?我爱看。” 潘邓听他这么说,再看看也觉得自己画得还可以,也许观哥儿就喜欢白描画呢,那小崽子懂什么欣赏? “若是你喜欢,我再画两幅也行。” 徐观笑着点头,“嗯。” 说话之间有人通报,北面林将军送来战报。 江南军如今已经到了应天府,应天府坚壁清野,眼见着准备背水一战,如今江南各处源源不断地往北方运送粮草,必定夺下应天府! 潘邓点点头,“他两个出兵,我不必忧心,叫他们依原样计划行事吧。” 北面的人走了,西面的人又来了,李应派人详细通报了这两个月在成都府的情况,又说了成都府目前的各个势力,而后说了他们的计划。 潘邓看着他送来的册子,沉思良久,而后说道:“既然如此,传信给晁少古,叫他看守江陵,不必再管成都府了。”说完又写一封密信,叫人送到李应手中。 * 成都府灵泉县,胡豆自从和吕家庄的几个人一同帮着张家人安葬了张二,众人对他便慢慢接纳了,知道他是个逃难来的,既然缘分如此,到了他们吕家庄,也当他是自己人。 又兼他一直也没找到工,村里健壮汉子每日下地侍弄庄稼,就他闲些,是以家家户户有个什么事也都叫他帮把手,一来二去,胡豆真成个庄里庄外人人夸的实在人了。 赵大回来了几日,官府的海捕文书还没下来,他们和刘夫子已经制定好了计划,只是在走时出现了分歧。 赵大手里拿着他们自己伪造的仓促而就的“诏书”,看着面前几人,“事到如今又为何反悔?” 一人说道:“不是我们反悔,当初我几个跟着你回来,就是认定了以后跟随你,可是就这么回成都府去,咱们不是自投罗网?若是被抓住了,可不光是逃兵这么简单了,这是大罪名!” “要我说,咱们这计谋还是草了些,一个环节上出了岔子,咱们全都得完蛋!” “刘夫子不是说了,咱几个尽量不去,找一些江湖好汉来做这事。” 赵大叹了口气,“去哪找些什么好汉来!” 当天晚上,胡豆就来了赵大家里,开门见山,“让别的厢兵兄弟都留在这儿,我陪你去。” 众人吃惊地看着他,胡豆说道:“你们本来就是逃出来的,官府难免不会通缉,就这么大喇喇回去,也太不把成都府放在眼里了。你们不必都去,常言道兵不在多在精,赵大带着我去,我帮你们把事办了!” 众人面对这么个汉子,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小六说道:“兄弟,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你家人我们哥几个也给你看照了!” 胡豆摆手说道:“自我来到灵泉镇,父老乡亲助我不少,从没要过回报。如今有这时机,该我回报一二!正好成都府招兵,趁着他们没招多少人,咱们事不宜迟,明日便走!” * 胡豆和赵大一路到了成都府,胡豆找了空闲将此事传信给了李大官人,李大官人也意识到这是个好时机,正好他们也有人已经潜入进了军营中,便立即叫杜迁召集自己人,准备起来。 而后又和巴州的卢俊义互通了消息,他在信中详写了灵泉县百姓欲要挑动彭党互相攻奸,他们就可在其中作乱,叫蜀地军士趁乱而走一事。 阮小五听了挠挠头,“这能行吗?那姓彭的既然走到今天,必不是个能轻易打发的,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再把他们一行人搭进去。” 却不料卢俊义哈哈大笑,“蜀中有能人矣,百姓尚不畏强权,敢于以身涉险,我等岂能坐视?他之一策尚好,只有一点这信上说得不差,既然是衣带诏,又怎么能没有衣?” 众人听了卢大官人一语,阮小五和燕青慢慢把目光移到时迁身上。 时迁顿时有点毛毛的,“看,看我干啥?” 第323章 鱼游入网 成都府皇帝行宫之中。 夕阳西下,正是宫中各处换值的时候,时迁悄悄潜入宫中御书房,偌大的御书房只有四个宫人,主人不在,小宫女和小黄门们就只是在此静默地候着。 时迁脚下没声,一点一挪,进了房中左偏房的书架后面,恰好此处有个放卷轴的大陶瓷缸,时迁便坐到大缸后头,一直等到两名宫女换值。 此处宫人换值不是一同换,两个宫女先换,之后才是两个小黄门,并且换职的时候是来人到了御书房内,原来的宫女才会离开。 时迁没有找到机会也没急,吃他们这行饭的,就得有恒心有毅力才行,不能轻动! 他听着脚步声来来走走,自己依旧蛰伏在此处,等待时机。 一直在此处坐了三个时辰,天色全黑,眼见着子时已经过了,那两个小黄门早已经离开,此处只剩下两个宫女。 夜深疲乏,站在原处的宫女趁着没人也不再站得板板正正,而是悄悄靠在屋里的大柱子上歇息,闭着眼睛打起了盹。 时迁这才又悄声出来,看着两人模样,走到御桌跟前,拿了两本奏折和待写的笔墨,再隐到御桌后面的屏风处,就着屋内烛火看起来。 几本看下去,全都是朝中官员字迹,不是那小皇帝的。 时迁眼珠一转,又等了片刻,把其中一个写着王希瞻名字的放到怀中,其余的放回桌上。之后又取了张纸,将桌上之印挨个盖了一遍,放到怀里,悄然离去。 夜幕如墨,狂风呼啸,卷起树叶尘土,吹得宫墙上的琉璃瓦嘎吱作响,树木哗哗,眼看着要下雨了。 时迁隐在一片阴影中,轰隆雷声阵阵,而后又有闪电照亮了半边天,紫红色的电明明灭灭,照映出他长了弯钩胡子的侧脸来。 时迁勾了勾小胡子,提气上跃,在轰雷声的掩映下到了皇帝陛下住的寝宫。 小皇帝在里间熟睡,只外间有两个小黄门看护,时迁悄悄潜入,在桌上搜搜寻寻,拿了几张小孩写的字,又慢慢走向床前。 床幔轻轻挑起,只见小皇帝正躺在床上,被窝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 时迁看了看小孩摇了摇头,感慨世事弄人,此番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姓赵吧! 这么想着便听到一阵轻微的动静,时迁心中一惊,急忙躲到屏风后面,细心凝听,原来是小皇帝翻身了。 小孩嘟囔了几句,又沉沉睡去。 时迁等了好一阵才又悄声走出来,在黑夜的掩盖下,把那小孩从被窝里拎出来,衣裳一剥,把那中衣囫囵个塞到褡膊里,再把小孩塞被窝,自己飒然离去。 * 第二日清晨,小皇帝寝宫中动静不小,小宫女惊慌失措,小皇帝迷迷糊糊,宫中人集体震惊,皇帝怎么少了一件里衣! 小宫女把寝宫附近都找遍了,愣是找不着,守夜的两个小黄门被打得哀叫连连,也不知道这皇帝的里衣去哪了,眼看着诸位大臣来上朝,宫中也只能把消息压下去,叫皇帝先上朝堂。 不过这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彭太师。 早朝结束,彭元祥回到家中,听下人禀告了此事,“皇帝的里衣丢了?” 彭太师笑了笑,“是他丢了还是叫他扔了?他这小小年纪,难不成是和宫女胡闹了?啧啧……” 他看着前来报信的宫中人,“……这么点小事儿,以后不必说了。” * 几日之后王希瞻也听说了此事,当时便哈哈大笑,可却也只引为笑料,并没多说,只因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侯旻真说了这事叫他办妥了?” 前来送信的侯家人笑得见牙不见眼,“那还有假?现今宅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就等着王大人光临呢!” 王希瞻面上欣喜,“那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备马车!” 家人把马车备好,王希瞻和侯家家人一同出了成都府,来到郊外一家农庄。 此地说是农庄,却非寻常农家可比,打眼一望只见高门白墙,亮灰屋顶,庄院广阔,十分气派。 马车进了门,几人往里走,左右望去,雕梁画栋,小桥流水,景致绝美。 第346章 王希瞻看得眼睛发直,在这三进的大宅子里面游逛,越看越喜欢,此宅真称得上是一处一景,每个院子都那么雅致,“他们家真答应了?” “真答应了!我们侯大人出马,还拿不下个小小乡绅?他家不光愿把宅子送给大人,连自家女儿也已经备好,明日就送来府上!” 王希瞻听了更是心中一喜,不过他好歹要点面皮,紧忙摆摆手,“这……这怎么能行?” “这怎么不行?那黄老汉已说了,这几天就全家搬走,不在成都府住了,只留着女儿住在府中,这宅子就是他家的陪嫁,能将女儿托付给府尹大人,做府尹的泰山大人,那是多少人修不来的福分呀!” 王府尹哈哈大笑,跟着那侯家人到后院沐浴,然后穿上丝绸衣服,脚踩木屐来到自己肖想已久的小院子。 坐在官椅之上,一边听着美貌婢女弹琴唱歌,一边看着小桥流水,院里四处点上香,香气弥漫之间,真真有飘飘然如羽化登仙之感! 那侯家人使了个眼色,一边有个小婢女娇滴滴走过来,飘了一个香眼风,“愿侍奉仙人。” “哈哈哈哈哈。”王希瞻简直太满意了,这侯旻真是个妙人,从前不显山不露水,今日竟然送了这么份大礼给他!以后,不,明日就提携他! * 王希瞻在此享受,成都府内的新建宅邸也就要完工了。 衙役拿着鞭子擦擦额头上的汗,他娘的,大老爷一句话,他们下边人真是胳膊都快抡断了,说要八月份完工,慢一天都不行! 他们成都府之前的那批厢兵眼见着病的病,伤的伤,还好后来又及时招来一批顶上,这才能如期完工。 衙役在阴凉处歇着,吆喝道:“干什么吃的!走快点!今天把尾收利整了,明个开始打扫了!” 胡豆紧忙点头,“是,大人。” 胡豆入军营也有十来天了,他当初和赵大来到成都府,见了李大官人之后,便得知自己人已有不少潜入进了军营。 赵大得知了胡豆是江南军派来的,起先十分惊惧,经李大官人和杜总管劝说下,也意识到他们此时算是同仇敌忾,江南军干这件事胜算更大! 赵大便把诏书给了李大官人,叫他们筹谋,自己则是跟随胡豆,悄悄潜入军营。 这营中果真如他们所说,管理稀松,赵大就这么混进去,竟然没人觉出有什么不对来。只有之前就和他相熟,早在一个营里的兄弟见他回来了十分惊异,一群人把他带到一边,“你怎么回来了!别的兄弟呢?” “你好容易逃出这儿,大家伙都为你高兴,咱心里也总算有个盼头了,都打算逃呢!你咋反而回来了!” 赵大见这些个兄弟,心里面也十分动容,“我赵大有福同享,不能自己走了享福!这次回来,就是带着大家伙一齐走!” 赵大带着胡豆,还有隐在暗处的江南军同伙,就这样悄悄在厢兵营里游说起来。时至如今,距离他们行动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们已将大部分厢兵都聚集起来,就差临门一脚! 那衙役突然说道:“唉,你!” 胡豆身影僵住一瞬。 “还有你,过来!” 胡豆和赵大慢吞吞地去那衙役身边了。 衙役手里拿着皮鞭子,打量着他俩,“知道为啥叫你们过来吗?” 赵大头上渗满了汗,胡豆咧开嘴讨好一笑,“不知道,官人有啥吩咐?” 那衙役哼哼一声,“可别说本押司不抬举你们,今晚上跟着侯大人家人走一趟!” * 胡豆和赵大对视一眼,到了夜间随着侯大人家人一同到了大理寺。 那侯大人家人在前面走,他两个做个官差样子,在后面跟着,一同到了牢房前面,把那黄家大哥放了出来。 赵大拎着血葫芦似的人,和胡豆一齐将他抬上板车,推回到乡下家中。 胡豆这才明白事情原委,原来是王希瞻看上了府里黄大户的宅子,又要女儿又要家财,可别人怎会白白给他?王大人望宅兴叹,朝中大理寺卿侯旻意欲攀附,因此给那黄老汉家编造了个罪名,将他家的大儿子抓了,可怜一根独苗苗,被关在监狱里差点打死! 黄家是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妥协,将女儿送到府里,还送了自己家的宅子,如此一来,全家好歹能保住性命。 胡豆冷哼一声,“猪狗不如的东西,正愁没个证据,你王希瞻就自寻死路,还省得我们自己造势了!” * 八月初六,成都府城南消耗重金打造的园林已经建好,恰逢彭太师寿辰,文武百官前来祝贺,曲水流觞十分文雅,席间王希瞻玩笑似的提起前一阵子的事,皇帝小小年纪夜里玩耍,竟然把里衣弄丢了! 众人一同哄笑,却不料彭太师没什么笑意,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东面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众人止了笑声,大理寺官员侯旻问道:“太师担忧江陵府出兵?” 彭元祥捋捋颌下短须,“不得不防。” 新任兵马杜都监王擎拱手说道:“回太师话,东面层层把守,又有探子在江陵府一带活动,三日往返一次,但凡有异动,必定禀报州府!” 王希瞻也说道:“太师何必担忧?那江陵府离我们成都府差着十千里,他江南若是兴军,从江陵翻山越岭,到咱们成都府,便是急行军,也少说要走一个月,我们到时候早就察觉了。” 一旁官员也说道:“那江南自从被朝廷攻打,就撤了兵,想来他们也无暇他顾,现在听说还在和朝廷军对抗,哪里有兵力前来来讨伐?太师且放宽心吧……” 彭元祥将这几人一一看在眼里,而后点点头,冷声说道:“既然如此,想必我成都府固若金汤,我等也可高枕无忧了。” 宴席顺顺当当开办,一直到众人都喝尽了杯中酒,杯盘狼藉之时,席上人才摇摇摆摆地准备打道回府了。 彭元祥率先出府,王希瞻紧随其后,众人道别之间,彭太师却见有宫中人在此等候,他皱皱眉头,把人叫来,“可是陛下吩咐了什么事?” 来人是个生面孔,低着头,“陛下并没吩咐什么事,只是听说知府大人夙夜公干,这些日子天气转凉,秋风渐起,叫属下送来一些衣物,以答府尹爱民之心。” 皇帝送衣物?众人遂都把眼神放到了那侍卫手中的托盘上。 其上正是层层叠叠的衣裳布料。 第324章 多疑猜忌 彭元祥看见那衣裳,顿时不知怎的,心中生出疑窦来,面上却还是带着笑说道:“陛下真是一片慈心。” 王希瞻也走近,笑着躬身,“多谢陛下体恤,臣感激涕零。” 他上前一步,亲自接过了那托盘,入手沉甸甸的,看着衣料是上好的蜀绣锦缎,触手生凉,针脚细密,确实是宫中之物。 那侍卫依旧低着头,恭敬道:“府尹大人诸事辛劳,陛下特命属下将衣物亲手交到您手中,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告退。” “且慢。”彭元祥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缓缓地把漆盘从王希瞻手中拿了过来,“既然是陛下赏赐,王兄何不与我等同僚共赏?” 他一手稳稳托着托盘,另一只手状似随意地拂过最上面一件玄色外袍的袖口、衣襟,指腹感受着布料下的纹路与厚度,在叠放整齐的衣物缝隙间扫过。 王希瞻不知彭太师是为何意,怎么突然这番作态,看着彭太师检查陛下赏赐,颇有些不自在地对那侍卫说道:“陛下厚恩,王某愧不敢当,天气转凉,陛下龙体更是要紧,不知陛下近日龙体可还安泰?饮食可还合口?” 他一边寒暄着,一边看着彭太师。 彭太师手指灵巧地翻动着衣物边缘,动作自然得如同在整理,却又快得让人看不清,衣袍被轻轻抖开一角,腰带被捏了捏,里衬也被快速摸索了一遍。 众人都觉出了些不自在,各个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彭元祥的动作和那堆衣物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那侍卫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恭敬地回答:“回府尹大人,陛下龙体康健,近日胃口也颇佳,只是……只是时常忧心国事。” 王希瞻说道:“国事自有彭太师操心,陛下年纪尚小,该保重身体,太师以为如何?” 彭元祥嗯了一声,手指在触碰到一件夹袄的内衬时微微一顿。 那里似乎有一处比其他地方略厚一点、硬一点。他的心猛地一沉,面上笑容不变,指尖却暗暗用力捻了捻,是夹层? 彭元祥不动声色地将夹袄拿起,借着转身放回托盘的姿势,手指快速探入内衬仔细摸索,触手皆是柔软的棉絮,并无纸张或其他硬物的触感,那略厚的部分,似乎只是缝合时棉絮堆积稍多,并无异常。 他反复摸索了几处关键位置,领口、袖口内侧、腰带夹层……皆无异样,每一件衣物都如此。 王希瞻此时也有些不乐意了,到跟前去说道:“太师为何如此看重此物,既是陛下赏赐,相比也是体恤臣下,不如属下将此物献给太师如何?” 第347章 彭元祥只得将衣裳放下,呵呵笑道:“此皆是皇帝慈心,我又怎能夺人所爱?” 彭元祥将衣物重新放好,把托盘又递回给王希瞻,彭王两人又相视一笑了。 彭元祥脸上的笑容真诚,但转过身去眼底深处的那一丝疑虑化作了戾气,他像那侍卫挥了挥手,“陛下如此关怀,臣等感佩五内,你且回去复命吧。” “是,属下告退。”那侍卫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王希瞻却不能叫他就这么走了,又拦住人说道:“就说本府叩谢天恩,必当为陛下、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侍卫领命,快步往皇宫方向走去。 看着侍卫走远,众人也纷纷告辞,彭元祥坐上马车,身边家人这才凑了过来,低声道:“太师,这衣物……” 彭元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就是几件御寒的衣服。” “那……陛下此举是何意?莫非真是体恤臣子?” “体恤?”彭元祥冷笑一声,“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我等宴饮之后送,他小皇帝看来也要露出獠牙了,可怜我还当他是个懵懂无知的稚童,简直可笑!” 那家人惊讶,“皇帝怎么会?那王府尹也是咱们的人。” 彭元祥冷哼,“王希瞻早就广结群臣,前一阵子侯旻还送宅子给他,如此种种我虽看在眼里,却都未曾发作,还指望着他记住我彭元祥提携之恩,能认清现实,看看谁才是这成都之主!可没想他越蹦越高,现在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着实是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今日这种种没有异常,恰恰就是最大的异常!皇帝和王希瞻这看似寻常实则不寻常的举动,不就是叫他疑而无所追?叫他在众人面前牢实落个脸面?可惜那王希瞻看错人了,他彭元祥可不是那任人摆布的软蛋! 彭太师回府之后大发雷霆,太师府如临大敌,不仅加强了对府内外的监控,更动用了埋在宫中的眼线,封锁皇宫,严密监视着皇帝和几位重臣的动向,留意是否有人与王希瞻等人有接触。 不查不要紧,这一查真叫他查出些端倪来。 彭元祥安插在宫门附近、负责记录官员进出的小吏匆匆递来一份密报,密报内容很简单,是前日发生的事:巳时三刻,侍讲学士李文博于宫门外与王大人短暂交谈约半盏茶。李有物递予王,王笑而收入袖中。 这份密报本身平淡无奇,李文博和王希瞻是同乡,官员宫门外偶遇同乡,寒暄几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若是平时,彭元祥扫一眼也就过了,但此刻绝非这么简单! 李文博此人素以清流自居,与朝中人互不干涉,他请此人来此,也不过看在李文博清正之名。 这人向来对彭党敬而远之,甚至暗含讥讽,他如今却主动找王希瞻?那王希瞻明面上也是他彭党的人!李文博这会儿不再爱惜羽毛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好……好得很!”彭元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叫几个能人,给我盯死王希瞻!从此刻起,他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收了什么东西,说了什么话,哪怕放个屁,都要一字不漏地给本太师报上来!” 接下来的两天,王希瞻似乎一切如常,他照常处理公务,与同僚议事,并无异动,但旁人的回报却时时刻刻叫彭元祥起疑。 王大人回到府中看什么信件看久了;王大人深夜不睡觉磨墨写信了;王大人写的信是用上好的笔墨写的,王大人好像是生病了,叫人去外面药铺子抓药了…… 彭元祥疑心病越来越重,看王希瞻做什么都像是在传递着什么密令。姓王的果真要叛变,说不定还联合了皇帝,那日皇帝里衣不见了,现在想想,不就是给了王希瞻! 也不知这小子到底笼络了多少人,真叫他得手,自己还有好日子过?怕是全家都得死! 彭元祥当即下令整顿兵马,他特地越过兵马都监王擎,而叫枢密使掌兵,牢牢把控成都府,以备不时之需。 * 王希瞻心中也十分惊恐,“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太师?为何彭太师近日看我十分不顺眼,总要挑错处?” 前日宴会是他苦心准备了半年之久,叫人抓紧建园子才有的曲水流觞,只是还没待他把此园献给太师,就见太师白眼相对。 自从他从宴会上回来,越想越不对劲,“肯定是有人和他说什么坏话了!我这两日叫家里大门紧锁,家下人出去买药都得过我这才能出门!愚兄实在是心中不安,这究竟是怎么了!” 兵马都监王擎也同样有些不安,“今日枢密使整兵,不光军营,兵马司也教他统理出来,不知要做什么。 王希瞻顿时方寸大乱,“那小皇帝到底怎么回事?怎会无缘无故送我衣裳?我得进宫去问问他!” 王擎赶紧拦他,“这时候进宫,你不要命了!再者说了,除了太师能进出宫中,咱们这些人也轻易进不得!这么长时间了,谁见过小皇帝几次面!” 王希瞻跌坐在椅子上,深感大难临头,家人此时敲门,“老太公的药没了,家里下人待出去抓药。” 王希瞻不耐烦摆摆手,“去吧去吧,别打搅你爷!” * 彭府之中探子又回来禀报,“兵马都监王擎进了王大人府中,王大人贴身小厮午间曾又去城东济世堂抓药,药童打包时,似有额外一小纸包夹进去!” 彭元祥眼中凶光大盛,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站起,“好!人赃并获!动手!” 王家小厮拿着药包刚回到府中,还没踏门槛,就被埋伏好的彭家下人带着人如饿虎扑食般拿下!药包被粗暴撕开,那个藏在夹层里的小纸包被搜了出来,直接呈到赶来的彭元祥面前。 小厮吓得魂飞魄散,“太师!太师饶命!我乃王府尹家人!” 王希瞻听到动静冲出府门,看到这一幕脸色剧变:“太师这是何意?” 彭元祥根本不理他们,他死死盯着那枚从小纸包里摸出来的蜡丸,捏碎一看,里面果然是一个小纸卷! 他手指颤抖着打开纸卷,只见纸上有一行小字:风紧暂缓待秋狝,旁人兴许不认得,他却能看出这字和小皇帝的有五六分想像,纸上还有一个印,正是皇宫之中大印! 这七个字和这枚印在彭元祥看来,简直就是王希瞻叛变的铁证! 风紧是说局势紧张,可见宫中人也知道了他近日多加监控;暂缓这二字可就令人多加琢磨了,暂缓什么?定是某种针对自己的密谋! “王希瞻!好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你想趁秋猎之时着皇帝出京,和你那小主子里应外合,取老夫的性命吗!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王希瞻惊在当场,他再摸不清形势也知此事不对劲了,他八成是被人做局了! “太师冤枉!这蜡丸属下毫不知情!这字条属下也从未见过,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第325章 蜀地归顺 王希瞻肝胆俱裂,“这小厮乃是给府上老太公抓药……药方您可查验,都是寻常药材啊太师!这蜡丸定是药堂或他人……” “住口!”彭元祥暴喝一声,一脚将王希瞻踹翻在地,“这白纸黑字的密信是假的,这大印也是别人仿刻的?你真当老夫是傻子不成!” 彭元祥心中最后一丝理智崩断,所有的疑惧、被赏赐衣物戏弄的屈辱、对皇帝无声宣战的愤怒,以及对身边人背叛的刻骨恨意,全部汇聚成滔天怒火。 枢密使接到彭太师急令,带着兵马司的人匆匆赶来。 彭元祥吼道:“将这叛主求荣的奸贼就地正法!头颅悬于府门示众三日!” “其府中所有仆役、亲随、幕僚,凡沾亲带故者,一律拿下!严刑拷问同党!本太师倒要看看,你到底还有多少条线!” 随着彭元祥一声令下,枢密使带兵入府,王府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王希瞻甚至来不及再喊一声冤,就被乱刀砍死,血溅当场。兵马司士兵冲进王希瞻府内,哭喊声、求饶声、呵斥声、打砸声传来,血腥味迅速弥漫。 王希瞻的血尚未流尽,彭元祥的屠刀已然挥起。 李文博的府邸被彭府府卫团团围住,李文博被人粗暴地从屋里拖出来,锁链加身,押入监牢。 济世堂被查封,掌柜、伙计、药童,连同当日所有抓药的客人,都被一股脑儿抓了起来,哀嚎遍野。 彭元祥的逻卒四出,凡与王希瞻、侯旻有旧,或仅仅是被彭元祥暗中记恨,认为可疑的官员,都遭到了或明或暗的拘捕、盘问甚至直接处决。 成都府的官场,瞬间被血腥和恐怖笼罩。 王擎在府中见势不好,早就跳墙走了,王希瞻已死,成都府变天,一天之间数十个官员富贾前来拜访,要他手中兵力主持大局。 王擎有苦难言,“我手上哪里有什么兵力?都叫彭太师收拢到枢密使手中了!他看我和王府尹是一条线的,要不是我见势就遛,现今人头也在王府门前边挂着了!” 第348章 “彭元祥欺人太甚!”前来求助的富贾豪强怒极。 “能在这成都府立足,谁背后没点家底?没有几分自保的底牌?他彭元祥原来也是我们推举起来的,现在他忘本了!” 甭管他们之前联没联合皇帝,现如今彭元祥想要亮亮他的利齿,他们这些人若是再不反抗,任其撕咬,把他们的脸面放到地上踩,那还做什么地方豪强? 那富贾倏然起身,“诸奸臣,清君侧!” 数十位官员联合成都府大户,由王擎集结各家力士,装备一番,在王擎家中宅院自保。 彭府府卫和兵马司人马很快到了兵马都监王擎府上,可这回他们算是碰了个硬茬子。 还没冲进府,箭矢便如雨点般从墙头、屋顶射下,数根滚木从前门上轰然砸落,冲在最前面的彭府精锐瞬间倒下一片。 “反了!彭元祥滥杀无辜,构陷忠良!给我杀!保护皇帝!” “那皇帝小儿的里衣不是丢了吗?告诉你姓彭的,就在我们手里!我等奉衣带诏讨贼!兴复宋室!诛杀彭贼!” 一场官场清洗骤然升级为成都府核心区域惨烈的武装冲突,枢密使带兵围剿官员,王擎也带着各家力士反抗。 彭元祥气得几乎吐血,将手中能调动的所有兵卒都压了上去,“一群不知死活的商贾贱民!竟敢包庇逆贼,对抗朝廷命官!给我调集所有府卫!调巡城兵马司!再把那些个新征来的厢兵统统叫过来!把王家踏平!鸡犬不留!” 成都府大乱,各处巷战激烈,喊杀声、哭嚎声、兵刃交击声响彻各个街道,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百姓闭户,商铺关门,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巡城兵马司的人赶紧来到厢兵营,“枢密使大人昨日已经整军,你们不要拖沓,速速到王擎那去,镇压叛贼!” 胡豆和东南军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把前来传话的兵卒拖走,他们也是时候上场了。 “兄弟们!狗官们自己打起来了!他们只顾着自己抢食,何曾管过我们的死活!如今正是咱们脱离苦海的好时机!” 赵大也猛地跳上点将台,振臂高呼,“我们勤勤恳恳做兵卒,可一年到头,粮饷在哪?月钱在哪?这成都府的膏腴,都被他们这些狗大户吸干了!现在,正是咱们夺回属于我们东西的时候!打进成都府,宰了彭元祥那老狗!开仓放粮,让兄弟们吃饱穿暖,回家和亲人团圆!” “打进成都府!宰了彭元祥!”压抑已久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如同火山喷发,早已串联好的核心义军率先响应,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厢兵拿起手中的破旧武器,在胡豆的带领下,砸开军械库,抢夺铠甲大刀,冲向混乱不堪的成都府城。 “先杀彭元祥!再杀狗皇帝!蜀地是咱们的,不用任何人踩在我们头上!” 起义军目标明确,直扑太师府和成都府衙,他们可不管是彭党还是豪强,在厢兵眼中,这些都是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狗大户!要是没这些作乱的人非要立什么天子,建什么朝廷,他们成都府怎会变成这个地狱修罗般的鬼样子! 说到底就是一群豪强联合起来压榨他们平民百姓的手段罢了!一个个的都该死! 起义军冲进高官府邸,富户宅邸,见人就杀,所过之处,负隅顽抗的彭府爪牙和豪强私兵被无情碾压。 胡豆带着一队厢兵兄弟冲在最前头,踹开了彭元祥藏身之处的房门,彭元祥厉声咒骂,但最终也还是被起义军一刀斩首,鲜血喷溅在了蜀地花草之上。 一天之内,朝中高官死者十之五六,皇宫和州府被暴怒的起义军占领,成都府大火连绵不绝,胡豆紧忙叫各处统领军队,稳定局势,但也无济于事。 被压迫许久的人需要宣泄的出口,而乱局不加以遏制,就很容易一发不可收。 乱像于第三天清晨才勉强终结。 只因趁着城中混乱之时,巴州大军压境,巴州府兵马都监杨志到了城下,五千兵马包围城池,“彭元祥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尔等替天行道,诛杀国贼,大快人心!杨某此来,非为镇压,实为同道!” 城内起义军这才从混乱中停歇,惊疑不定,派了人到城头上交涉。 杨志继续高声道:“暴政非只成都府一地!各州皆需拨乱反正,东南之地,已有义旗高举,吊民伐罪,共抗暴虐!今愿与城内义军合兵一处,共襄义举!愿尔等随我同投东南义军麾下,共图大业!驱逐奸佞,再造乾坤!” 东南军与厢兵商议之后,当即带领成都府厢兵投靠巴州军。 李大官人一伙也终于和卢员外一伙人在成都府会师。 建炎元年九月初七,蜀地归顺东南。 * 成都府灵泉县吕家庄,扈雁儿染布也到了最后一步,只见她身影灵活,几个跑跳上了院墙,而后起身一跃,双手一抛,直把蓝布抛上天空,落在早先搭好的两丈高的竹竿上。 蓝布从上到下垂落,整个布面都晒在阳光下,在院中似一个靛蓝色的天梯一般。 “哇……好高!”吕金娘连连惊叹,“师傅你太厉害了!” 扈雁儿轻松跳下院墙,“这就是为啥学染布还是有点功夫在身最好,不然这么高的竹竿,没点腰力扔不上去。” 吕金娘凑过来,“可是我扔不上去,晒不了布咋办?” 扈雁儿就着大茶碗喝凉茶,咕噜咕噜喝了一碗,“那也不妨事,你撑个杆,多练练就有了。反正少有布这么长,那些个不是一匹来的,都短短一截,在院子里撑了矮竹竿晾也够了。” 两人又把短布也都晾在院子里,一个挨着一个,晾了足足三排,清风吹来,吹得院中蓝布飘飘,真是惬意。 两个小娘子坐到一处,吕金娘看着院子里的蓝布,怎么看怎么喜欢,“这些布给染好了,往后我们庄里大家伙都是蓝衣裳了。” 扈雁儿笑笑,“我走时再给你别的染料的制作方子,你千万在家多学多练,蓝布好染耐脏,最好卖,可是你若要开个小染坊,须得会染红绿黑三色,诸般事宜要用,不然人家瞧了不是个内行。” 吕金娘转过身来,犹犹豫豫问道:“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走?” 扈雁儿说道:“左右也快了。” 吕金娘低下头,神情有些沮丧,“我知道你和我说这些是信得过我们家,我不知道你们是从何处来的,要做什么,可是成都府去不得!” 扈雁儿说道:“不必担忧,现在成都府不是归了巴州军,眼见着要归顺东南了?若能有东南王派人治理,这一片地方以后也能太平了。” “那你们还回来吗?” 扈雁儿没说话。 吕金娘又问道:“胡豆哥呢?他还回来吗?他真平安着呢?” 扈雁儿说道:“胡兄弟平安呢,前些日子刚送信回来。” 说着话的工夫街上有人吵嚷,“嘿,他两个回来了!” “老赵家的回来了!赵大回来了!” 又有人来到吕老汉家门口报喜,“雁儿妹子快出来!你大兄归家了!” 家门口吵吵嚷嚷,吕老汉也满脸喜庆地从地头赶回来了,见了胡豆真是比见了亲儿子还欣喜,“唉呀!你回来就回了,还带的这是啥?” 胡豆笑着说道:“家大门挺长时间没换了,正好成都府那边有好木匠,做得好大门,我看着好,就拖回来两扇,这几天给丈人修修院墙。” 第326章 天命所归 听了胡豆这番话,周围顿时有人起哄,“哎哟,吕老头,你这可是白白得的孝顺孩儿!” “还得是吕老头有福气,恭喜老吕觅得良婿呀!” 吕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哈哈哈……” 赶过来的吕金娘听了这话也有些害臊。 胡豆赶紧说道:“孝敬长辈是应该的,我兄妹几个在丈人家里住了这些时日,这都是小事,高邻快别打趣,叫人听了,对吕家妹子不好。” 吕老丈也笑着说道:“都别瞎说!” 这事还没成呢,说早了! 一群人闹闹哄哄地给大门放到吕家,之后簇拥着胡豆和赵大去了保正家里,叫他们说这些日子来成都府发生的事。 吕金娘看着胡豆远走的背影,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沉默着回屋了。 吕老头跟了进来,看见自家女儿正抹眼泪呢,心头一紧,赶忙问道:“这是咋了?怎么还哭上了?” 吕金娘抹着眼泪,“你到底和没和胡大哥说呀,我看他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事。” “哎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爹咋可能没和他说呢?说了呀,他都同意了。” “你和他怎么说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 “你说!” 吕老汉只能说了,“……那日我就和他说起咱们家这几个儿女,说到你是最小的,合该留到家里边,招个贤婿,和我老两口一块过,他听了这话十分赞同呀!我又说了,要是找个贤婿,咱家这田产地产,都是小两口的,他听了这话又是十分赞同,还夸我是好明眼人呢!” 第349章 吕金娘哭着说道:“你根本就没提我两个成亲的事!” 吕老汉十分不同意,“那还用明着提吗?这他就是答应了!” 他看着哭着的女儿,指着大门口,“那你说,他还给咱们家买大门了。” “那不是为的在咱家住了许久吗?买不买东西有什么要紧,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事,从来没和我说过。师傅还说她们总有一日要走。” 吕金娘心里好窘迫,哭着跑走了,吕老汉紧忙给追回来。他听女儿这么说,也有点不保准了,“你在家等着,我这就给你要个准话。” 吕金娘赶紧拦老汉,“事已至此,还要什么?别提这事了……” “那怎么能行?你等着,在家别乱跑!” 一直到了晚上,吕老汉领着胡豆回来了,胡豆刚一进院里,看了吕金娘,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坐到她旁边。 “我从前也不知道这事,今天才晓得,往常丈人和我说起要找个女婿上门,我也没当是我。” 吕金娘抿抿嘴,又忍不住眼泪了,她手里拧着衣服,“我们家也不强求。” 胡豆见她好像是哭了,赶紧说道:“我从小没爹没娘的,没人教过这些事,到了年纪了也没人给相看,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倒不是为别的。” 吕金娘垂下脑袋,说话还哽哽咽咽的,胡豆看不见她脸,就猫下脑袋从侧边看,见她眼睛水润,这是真哭了。 他一时觉得这事真有点遭,就把自己其实是江南军,这回是过来探查军情的事说了,末了问她,“你是怎么想的?要是你家就想找个女婿的话,其实我也认得好多人,都是,都是好军官……” 吕金娘有点生气了,打断他,“你说旁人作甚!” 胡豆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有点扭捏地说道:“那,那你是想和我过呗……” 吕金娘看着前方不答话,反而说道:“你说的那些,师傅白天里和我说了,你是个官人,想来也看不上我们家。” 胡豆赶紧说道:“怎么会……我从小到大没有家人,也想成个家,就是之前老丈说了,要给你找个女婿,我这么听着,就没往这想了……” 吕金娘看着他,“你不想当上门的女婿,到我家来?” 本来是不想,但是被吕小娘子这么一问,胡豆有点不坚定了,就觉得入赘也行,反正也没人管他,“……那到也不是。” 他悄悄看了吕金娘一眼,心里面也承认了,这些天在老丈家干活那么卖力,想着老丈家没有门板又给买了门板,明日里还要给吕老丈砌砖修墙,这种种也不是光为了那老头。 只是他终究不是成都府人。 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胡豆说道:“……我知道吕老丈心思,他想要你留在家里,肯定是想一家人长长久久的待一块,可我不能在这儿多待,事了之后我得回江东,往后在哪也说不定,必定是官府把我安排在哪,我就得去哪……” 吕金娘抬起眼眸来看他,“那你是愿意到我家来了。” “我……我倒是愿意到你家,你也不用怕我白吃饭,我也有事做,能养家,就是我怕居所不定,没发子婚配。” 吕金娘说道:“那有什么,既然你愿意,那我也愿意。” 胡豆看着她,吕金娘眼睛水亮亮的,“你是有正事,居无定所,可这也没法子,说到底你早晚要相看呢。我家里虽盼着我在家,可我也有两个兄长,我自己一人,也能常回来看看……” 她看身边男子正不错眼珠盯着她看,颇有些不好意思,又把头低了下去,“……当士兵也总有归家那天,到时候咱们再回来。” 胡豆真是说不出心里面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一股暖流流到心里,真有个女子愿意和他一块成家呢,那他日后算不算也是有家的人了? “明个,明个我就和老丈说这件事,必定让他安心,把你托付给我……日后,你们一家要和咱们在一块也行,我都给接到江南去,家里边就让舅兄打理……” 吕金娘也有点害羞,“说这些会不会早了点……” 胡豆摇摇头,“我在你家待了许久,本来早该提这件事了,成与不成有个定论,不然不上不下的,叫村里人见了有议论。” 吕金娘哼了声,“谁敢说闲话,我可不是叫人白说的,撕了他的嘴!” 胡豆笑了,悄悄看吕金娘。 吕金娘也看他,“怎的了?” 胡豆一脸无奈加上喜欢地笑着说,“没怎地,就是看你……风车车儿的……” 吕金娘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懵了一会儿,瘪着嘴跑回了屋。 胡豆不知道咋回事,在后面喊,“唉……金……金娘……妹子……” 躲在暗处的郑朔和扈雁儿真是没眼看,又是无语又是欲言又止。 “连大大真是害人不浅。” “他咋就不搁脑袋想想呢?能和‘吔,你个老辈子’和‘你滴瓜眉瓜眼滴’一块教的能是啥好话。” “莫看了莫看了,咱们走吧。” “阿朔。” “安?” 扈雁儿学着胡豆那一脸宠溺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你可真是风车车儿滴呦……” 两人凑在一块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成都府归顺江南,自此整个长江以南都成了东南王领土。 与此同时,应天府的负隅顽抗也到了尾声,林冲和关胜率领大军,四路围攻攻进了应天府皇宫。 喊杀声瞬间淹没了整个皇宫,一扇扇殿门被轰然撞开,关胜一马当先,在宫中搜寻,到了太和殿前,终于锁定了御座旁边那个身影。 “粟贼!尔等篡权窃国,祸乱朝纲,天理难容!今日便是尔等伏诛之时!” 粟太师自知逃不过,猛地站起,拔出腰间佩剑,色厉内荏地咆哮,“乱臣贼子!安敢犯我宫阙!陛下在此,尔等……” 他的话戛然而止。 关胜那柄青龙偃月刀裹挟着万钧之力当头劈下!只听噗嗤一声,血光冲天而起,粟太师那颗戴着一品大员冠冕的头颅滚落在地,彻底没了生息。 殿内残余的粟家心腹、宫人目睹此景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 “搜!粟氏妖妇和那个孽种皇帝,一个都不许放过!” 斩草必须除根,这伪朝的血脉必须断绝,不能给他们主公留下祸患。 后宫深处一片狼,粟太后此刻钗横鬓乱,身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她怀中抱着尚在襁褓的小皇帝,在几个小黄门掩护下,从宫苑的一处偏僻角门逃出。 “太后,快走……” “快走!只要保住陛下,咱们就还有望再起……” 然而角门之外又有天罗地网,东南军士卒在各处搜寻,见了此处有想要潜逃的宫人,强弓劲弩齐刷刷地对准了他们。 粟太后失声叫道:“此乃大宋天子,尔等刀斧想加,不怕遭天谴吗!” 带队的都头眼神冰冷,“奉将军之令,擒拿伪后及伪帝!反抗者,格杀勿论!” 太和殿前,粟太师的无头尸身还倒在龙椅旁,鲜血兀自流淌。后宫擒获的粟太后和皇帝,以及一众粟家人和蒋家人都在此次清洗中依次被斩草除根。 应天府皇宫之内鲜血横流。 有眼色的大臣已经表明归顺之心,其余负隅顽抗的文武都被反剪双臂,用粗绳绑成一串,押解出皇宫。 关胜站在染血的台阶上,看着被迅速清理和控制的皇宫,“去告知林将军,伪庭业已伏诛。” * 消息传到东南,整个苏州府为之一振。 伪帝伪后并粟家余孽皆已伏法,应天府静候大王发落,如此一来,不光长江以南,整个河北都尽归大王之手,正所谓成王败寇,他们东南王此时也可以潘代赵,重整山河了! 什么?你说河北北面还有董平,河北西面还有王襄?这也值得一提?区区小患,弹丸之地,与大王之领地相比何足道哉! 几天之内捷报如滚雷般传遍苏州,先是成都府归顺,再是应天府伏诛,压抑不住的振奋气息在文臣武将间涌动。 张清听了北面林关两位将军战报,早就心潮澎湃,此时更是等不及,上前一步,“成都府朝廷已破,应天伪朝烟消云散!那河北已是囊中之物!殿下,此乃天命所归!” 第327章 三辞三让 张清一言,堂上文官都偏过头看他,心道这张将军也忒沉不住气了,本来他们要等到寻个好日子,再一起以劝谏的! 不过话说到这了,林朔还是当仁不让,上前一步说道:“殿下在上,臣等冒死进言,伪粟窃据神器,倒行逆施,致使神州板荡,生灵涂炭,此乃天厌赵室之明证!然上天不弃苍生,降圣主于东南,大王应天顺人,提三尺剑扫荡群寇,自江南起兵,王师所指,摧枯拉朽,伪帝伪后伏诛,粟家余孽尽灭,长江以南,河北沃土,尽归王化!此非人力所能为,实乃煌煌天命,归于大王!” 第350章 明翰海也出列,“关将军来信,言伪粟覆灭之日,应天府上空,紫气东来,三日不散,此乃帝星临凡之兆!更有祥云瑞兽,现于太湖之滨,万民争睹,皆言新主当兴!如此天意昭昭,如日月经天,不可违逆,大王若不即皇帝位,何以应天命,何以安民心,何以慑服四方残寇?” “臣等附议!”殿内文武百官齐刷刷拱手,声浪如潮,“大王功盖寰宇,德被苍生,扫除伪逆,涤荡宇内,此乃奉天承运!此时登基,实乃天命所归!” 潘邓还是头一回被人要求做皇帝,清了清嗓子,“尔等之心,我岂能不知?伪粟覆灭,非我一人之功,实赖将士出征,苍生翘首,更有天厌伪朝之故。” 他微微一顿,语气转为严厉,“可我起兵之初,本为清君侧、除国贼,拨乱反正,从未敢有觊觎神器之心。今伪粟虽除,然我从前乃是赵宋之臣,若此刻登基,岂非行篡逆之事,与伪粟何异?天下悠悠之口,后世青史之笔,我又何以自处?此事万万不可,诸位莫再劝!” 主公说不让劝,众人也就听令不再劝了,转而商谈起江南各地大小事务来,尤其成都府一地官员缺口较大,可今年考试都已经过了,如何补上缺口也是个难题,正待今日议事的时候有个章程呢。 江南政事有一箩筐,众人各个商议出来对策,散会之后,便聚集在王府前院里面蛐蛐咕咕。 “主公今日推辞此事,乃是因我主仁厚,不贪恋权势,非是德不配位,我等还得再劝呀。” “是极是极。” 到了第二日议事,徐观率先说道:“昨日殿下言名不正,恐背篡逆之名,然大宋亡国,时至今日,天下又有何人能承此天命,重开太平盛世?普天之下只主公一人而已。九州万民翘首以盼新主,主公登基,非为一己之私,实乃上应天心,下顺民意。” 林大儒也说道:“天命不在虚名,而在实德,大王拯黎民于倒悬,解社稷于累卵,功高盖世,德配天地,此乃煌煌天命所归,岂是区区名分可拘?古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若因虚名而弃实功,拒天命而违人心,非智者所为,亦非仁者之政。臣等万死,恳请大王顺天应人,即皇帝位,以安天下!” 百官再次齐刷刷请命,“臣等万死恳请!” 潘邓拧着眉毛陷入挣扎,他沉默良久,最终长长叹息一声,“诸位拳拳之心,潘某感念至深,然我自问德行浅薄,何德何能敢居皇帝之位?昔日秦皇汉祖皆身经百战,泽被苍生,方敢受命于天。” “而我虽略有微功,然河北未靖,王董二人未平。四方不定,此时登基,岂非好大喜功?我恐德不配位,反招天谴矣。此事仍需从长计议,待天下大定,再议不迟!众位切莫再劝了!” 众人又听令不再劝了,不过这回议事结束,他们想的就不是怎么劝谏皇帝,而是开始操心起之后的大事了。 “陛下要是登基了,先一件事就是改国号,这事咱们得去找林大儒,叫他看看改成什么好。” “找徐尚书也行!多准备几个,叫咱们主公自己选。” “大典礼仪呢?” “这个找那个谁,那个……张宝。” “我记得之前还有从汴京拉回来的东西,你去找找看,有没有《政和五礼新仪》?那可是前朝八帝赵佶亲自编的,看那个,那个全!” 小小王府里面一阵兵荒马乱。 * 潘邓面上回拒此事,可心里也很高兴,回到王府后院,晚上和王婆小郓哥还有两小孩一齐吃了饭。 小郓哥破天荒喝了三杯酒,脸红红的,替兄弟高兴;王婆更不必说,拉着潘邓回想往事,“……准是我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这么好的事轮得到我?干儿做皇帝,我王婆岂不是也水涨船高,身家倍增了……诶呦,你干娘我前几十年做梦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这泼天大喜也轮到我这小老婆子了!” 两小孩年纪还小,不明白做皇帝具体是咋回事,只知道是好事,也吃饭吃得喷香。 王婆看这两个小孩也喜欢,“这几日咱们全都穿新衣裳,祖母给你们做,喜庆喜庆!” 潘阳赶紧说道:“那我要天青色的!要那种外边有个褙子,长的褙子然后里面的裙子露出一节,最下面裤子再露出一节那样的。” 潘昭也说道:“我要穿大将军服!” 王婆点点头,“知道了,祖母再给你在衣裳上边绣上仙鹤,正好和你说的天青色相配……”又看向小潘昭,“将军穿的衣裳是什么样的衣裳?” 潘阳却摇摇头,“不要刺绣,就要单个色的。” 潘昭说道:“肩膀上边长角的就是将军穿的衣裳!” 小郓哥挺好奇的,他听潘阳小宗子的描述,愣是没想到苏州府啥时候流行长褙子还露出两截的,“你在哪看见旁人这么穿了?这是谁家的新款式不成?” 潘阳说道:“上个月周将军来王府拜见父王,穿的就是这一身!” 说完还看向潘昭,“这才是大将军穿的衣裳呢,等祖母做好了我就穿!你说的那个肩膀上长角的才不是将军穿的衣裳,是连环画里面画的,林将军和张将军都不那么穿!” 说完了又和祖母说道:“祖母不要刺绣,周将军穿的就没绣。” “好好好。”王婆□□儿传染的也十分惯孩子,听了小娘子说什么,点头就同意了。 只留下潘昭张大嘴巴,十分不敢置信,过了一会儿也说道:“那,那我也不要肩膀上长角的了,我,我要林将军平日里穿的那样的!” 王婆却说道:“林将军平日里穿得朴素些,咱们穿张将军穿的衣裳,张将军往常还在腰间有个皮包,祖母也给你定做一个小皮包,咱们系上,威风呢!” 潘昭连连点头,“要这个!” 等一家人吃完了饭,潘邓又批了一个时辰折子才回了屋,再细细想这事,后知后觉地也觉得心情也十分激动。 夜里安置,他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看床幔,心道师叔再繁忙,这个点也应该回来睡了,准是怕吵着自己,去了偏屋了。 潘邓大晚上睡不着觉,去师叔屋里一看,果然在此!他蹬鞋上床,趴到师叔身上把人折腾起来,扭捏问道:“日后我要是登基了,师叔叫我什么?” 徐观整整忙了月余,一日里就睡三个时辰,如今刚刚入睡,就又被小师侄叫起来。 他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潘哥儿亮晶晶的大眼睛,想了想,无奈说道:“陛下……” 潘邓心花怒放,耳朵凑到师叔嘴边。 徐观只能又喊了一声,潘邓无声大笑,如听仙乐耳暂明,当即又是十分兴奋,脑袋在师叔怀里蹭来蹭去,又拉着师叔玩耍到了后半夜。 徐观被他折腾得不轻,等到抱着小潘哥儿去池子里面泡澡的时候,黑夜浓郁,眼看着就要黎明了。 两人一前一后,徐观给他洗头发,潘邓眯着眼睛说道:“大家伙跟我一起打天下这么久了,总算是能给诸位一个交代了。” 徐观的手指顿了顿,然后笑着说道:“我看众心似我心,既是追随于你,共创伟业,便是没个结果,也快意此生了。” 潘邓睁开一只眼睛,“可惜老师不在。” 徐观拿了小瓢舀水给他冲头发,“你登基之后,他自然知晓了。” 泡完了澡,两人穿整齐了衣裳,天微微亮,小潘阳和小潘昭还没起床,夫夫两个悄悄走进屋里,在床边上看小孩睡得红扑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悄悄出屋了。 徐观看他脸上带着笑,自己也忍不住微笑,捏了捏小师侄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潘邓说道:“我感慨上天不薄待于我。” 徐观看着潘哥儿,把他这抹微笑记在了心里。 两个人携手往前府走去。 * 今日议事,众人刚刚站定,张清率先说道:“大王昨日言四方未宁,德不配位,实乃过谦!大王之德,三军感佩,万民称颂!河北董平、中原王襄,不过疥癣之疾,只要大王正位九五,号令天下,王师所至之地,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 宗泽也上前一步说道:“董平匹夫之勇,其才只能困守边陲;而王襄冢中枯骨尔,空有虚名。此二人比起我主,不过跳梁小丑,何足道哉?然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大王一日不登大宝,彼辈便一日心存侥幸,妄图苟延残喘!唯有大王正位天子,号令天下,王师所至,彼等残寇方能望风归顺,不战而屈!此乃定鼎乾坤、一劳永逸之上策!” 一众文武拱手劝谏,“如此方能终结乱世之举,此乃大德大仁矣!” 潘邓依旧不言。 余深老泪纵横,“此非臣等私意,实乃天意即民心,民心即天意!上苍已降祥瑞,万民已发肺腑,历数在潘,神器已移!此乃天命所归,非人力可拒,大王若再推辞,是逆天也是负民也!臣等宁触柱而死,亦不忍见天命被拒,民心失望,天下再陷纷争!” 第351章 说着竟然就要一头撞柱子,被身边的一群文武百官紧忙拦下,众人遂跪在地,“民心如此,请大王即皇帝位!” 潘邓起身,昔日的挣扎与沉重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天命所归、舍我其谁的凝重,“天意民心……诸卿以死相谏,万民翘首以盼,天意昭昭,民心切切,我虽德薄,不敢再违天命,不敢再拂民心,也不敢再负尔等忠义。” “众卿平身,择吉日告祭天地宗庙,潘某将顺天应人,即皇帝位。” 众人皆拜,“吾皇万岁!” 刹那之间,殿内山呼万岁之声,传到殿外,殿外小吏听见此声也立即拜呼,“吾皇万岁!” 此声又传到宫外百姓耳中,众人齐齐呼喊,响彻云霄。 第328章 改朝换代 主公已决心称帝,先一件事便是定国号,余深经撞柱一举,自感到拥立新皇有功,十分喜气洋洋,率先说道:“主公既然是在两浙起家,不如定国号为‘吴’?” 所谓商定国号,一般就是以皇帝发家之地为本,看此处历史上曾属哪州,或有哪个故国在此,便可以此为国号。此发家之地乃是“龙兴之地”,以此地为国号,定会国运昌盛。 例如宋太祖赵匡胤在后周时期曾任归德军节度使,归德军治所位于宋州,因此他便将国号定为“宋”。 众人想了想,摇了摇头,“‘吴’不好。” “哼,东吴皆鼠辈!此又正值与王董两人争锋之时,岂不晦气,不好听!” 余深哼哼说道:“此‘吴’非彼‘吴’也,罢了,既然诸位不喜,那‘越’如何?” 两浙一地,曾也属越,越在春秋之时曾灭吴称霸,是响当当的地方霸主。 “越”为国号倒是不错,只是明翰海却不赞同以两浙之地故国为国号,“主公既然荣登大统,日后必定一统天下,选江南之地故国为国号,有偏安一隅之兆。主公按理来说是在山东东平发家,后来又入主东南,既然如此‘齐’、‘梁’、‘鲁’也都为好国号。” 众人精神一凛,这几个听起来可比“吴”、“越”霸气多了! 林朔说道:“东平一地,正好在鲁国。” 袁常棣说道:“齐国也紧挨着,‘齐’不是更好?齐国为战国之霸主,光辉伟业,更兼齐国向南吞宋,我等以齐代宋,正和天谶!” 众人都觉得这个果然最好,可余深还是说道:“‘齐’虽好,可主公在东平之时没有官身,按理来说,两浙才是主公发家之地,此乃龙脉之所,这国号要是选差了,岂不耽误国运?” 阮二将军紧忙说道:“谁说主公在东平没有官身的,主公后来又回了东平剿灭梁山,那时候在东平做太守呢!” 余深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想了想,“可说到底,主公腾起,还是在两浙!” 一群人围绕着龙兴之地究竟在哪争论不休,最后齐齐看向潘邓,要他拿主意。 潘邓正拿了大臣们写的年号选,十几张里选出来一个,想了想说道:“我能有今天,离不开江东父老支持,既然‘吴’不好,就依余卿家所说,定国号为‘越’吧,登基之后改元定鼎。” 国号就这么定了,接下来就是登基大典和迁都一事,既然主公欲问鼎中原,那便不可能定都江南了,林朔列了几个地方,而后问道:“主公属意何处?” 潘邓说道:“这几个地方都不是我中意之地,我心中所想,定都燕京最好,只是如今到不了燕京去。我刚刚称帝,也不便立刻迁都,只等再过些年,燕京归于王化,再行迁都一事。” 主公这番话着实叫朝堂中人震惊不小,属意燕京?可燕京至今还在董平手中,还没夺回来呢。且燕京极北,主公若定都于此地,那少说他们的国界线还要比燕京北上千里才行,这这这,主公所图不小啊! * 九月下旬时苏州府各工厂和工人们事先通好了气,十月份上旬的假期统一定在初一和初五。 众工人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往常旬假不都是初五和初十,或者是初九和初十吗?意为上了四天工,休息一天。怎么十月份改成先放假后上工了? 有人还有些不习惯,“管事,咱们有安排的能不能还按照往常那么放假?” 有知道内情的赶紧捅咕他,“你有多大的安排,有这事重要呢?我听人传闻,咱们东南王初一祭天,初五登基!” 厂里顿时如同炸了锅一般,“登基!” “咱们东南王要当皇帝了?要称帝了?” “天奶奶,真等到这一天了!往常我和旁人说,咱们潘大人有朝一日定能当上皇帝,旁人还摆手,说些什么做皇帝有什么好稀罕,做东南王就挺好这类的话,今日再聚,看他们怎么说!” 厂里面闹哄哄一片,大家伙听了这话真没心思做工了,“这事真的假的,听谁说的?要是如此,我可就不改了放假日子了!” “这还能是假的?这事也说得忒晚了,晚上回到家里,我还得买些彩布,缝两件新衣裳,再买点花花草草,给家里好好收拾收拾!” “我家得买点彩纸,这么大的事,得扎他几个大花灯!” 苏州府乃至整个东南,都沉浸在新皇即将登基、新朝开启的狂热与期盼之中。 定鼎元年十月初一,潘邓领着众臣从王府到了苏州府郊外,此处有事先搭好的祭天高台。 潘邓身穿大裘祭服,口念祭文,而后祭拜天地。 他身后是文武群臣,而远处又有百姓人山人海,随着潘大人一同叩拜上天。 大祀三日,然后就是登基大典。 众臣精神气越来越足,祭祀时候一切平安,没打雷没下雨,这就代表老天同意了,他们主公果然是天命所归! 潘邓吩咐登基大典从简,依他的意思,此次大典主要就是宣告四方他已称帝,别的倒是次要。可礼部操办起来,却也没真弄得那么简朴。 定鼎元年十月初五,天刚蒙蒙亮,苏州城内早已热闹非凡。城中百姓聚集在通往王府的御道两旁,有的手持鲜花彩绦,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他们东南王这回可是要登基了!“苍天有眼!世道乱了这么多年,还是得咱们潘大人定乾坤!” “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 小娃娃们在街面上来回跑跳穿梭,街道两旁彩旗飘飘,红绸漫卷,整个苏州府都被喜庆的氛围所笼罩。 东南王府内更是忙碌异常,礼部官员还有苏州府衙役们穿梭往来,府前空地上摆放着鼎簋等礼器,殿内香烟袅袅,钟鼓齐鸣,庄严肃穆。 编钟之声庄严而悠扬,百官身着朝服,依次排列在王府前的空地上,各个手持笏板,神情庄重,张奉礼郎高呼:“百官朝贺——” 众人齐声高呼:“吾皇万岁!”而后行三跪九叩之礼。 礼毕过后张宝又喊道:“三公献玉——” 只见林大儒,宗泽和张纲三人手捧着象征着皇权的玉玺、宝剑和一套新编《大越律》缓缓地走上前来,他们将手中的宝物一一呈献给即将登基的新皇。 潘邓头戴黄金冕冠,上有琉璃珠垂坠前后;身着靛蓝裘服,上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下裳着大红敝膝,其上又有黼、黻等纹饰;腰间有白色大带,玉佩琼琚,行走时可见红蓝翻飞,金光耀耀,双手拱起之时又可见两袖垂垂,上有金丝升龙之样。 宗泽看着面前尊贵的皇帝,想到了第一次在登州相见之时,此人年少模样。而如今十几年过去,面前人眉目俊朗,肩宽体长,举手投足之间有王者之气,俨然已是人主之相了。 算一算,陛下今年才三十有三,如此青春年少,便能万民追随,统御一方,只能说是天降英才,举世无双了。 他只盼望此仁主能重开太平盛世,如此他宗泽虽背侍二主之名,也不枉此生了。 潘邓接过这些宝物,缓缓走向龙椅,还没坐上去,先转身来。 张宝顿时胳膊一滑,记者就位,开始就近作画。 余深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看着这些个记者好不碍眼,昨天晚上他们几个老臣还劝主公,如此庄严时刻,不能叫这些记者前来,这也忒不庄重了! 林朔看他紧紧盯着,在他身边劝慰,“算了算了,主公平日里为人仁厚,从来不找麻烦,现在登基,他要干什么就由得他吧。” 潘邓让人把三样宝物依次展示了,还叫人把玉玺五面都画上画像,而后开口说道:“本就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自然该与民同乐,你几个把这画片画好了,再在《大越律》旁写一句话,大越依法治国,法律高于皇权。” 不光众位记者,连后边的群臣都震惊了,林朔不顾余深阻拦,挣脱了袍袖,赶紧小步走上前去,把皇帝带到一边,小声说道:“怎么能这么说?咱们真有这打算,暗地里实施就行了,真把这话放出去,以后要是有了什么事,陛下如何自处!” 潘邓看林中尉如此着急,笑道:“中尉多虑了,常言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既有此心,便不怕公之于众,更何况此言也不光约束我,中尉不懂我之用意吗?” 第352章 林朔这才转了个弯明白了,主公直言法律高于皇权,可惜日还有曹孟德削发代首,这句话真正震慑的,是广大士人阶级,他们这些士人特权再高还能高过皇帝之权? 更别说主公早就实施的舆论监督体系,叫老百姓监督政策,接下来还要许民间自办小报刊物,监督的是谁?也是士人,是这片土地上的官员胥吏。主公此举,便是要一步步地改写大宋从前士人以党分群,不以政绩而以党派互相攻讦,官员内部监督不利的恶行。 “……主公深谋远虑,只是如此也太突然了,如此大事,岂能儿戏?以后不可再做此等事,凡事要和二府商量才行!” 潘邓点点头,十分听劝,“我知了,以后再不做了。” 林朔这才又小碎步溜回去了。 待到潘邓高坐龙椅之上,张宝接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诏书,展开来,高声宣读。 天命靡常,惟德是依,赵宋失驭,神器崩殂,四海无主,黎元倒悬。朕本寒微,少历艰辛,幸有严母慈师之训,得聚忠贞辅佐之僚。昔驻守两浙,受封东南,厉兵秣马,驱金虏以卫疆土;布政施仁,安兆庶而致太平。功虽微薄,志在社稷。 今观乾象,历数在此,俯察民情,兆民推崇,天命昭然,人心弗违,朕谨于东南,躬承天序,即皇帝位。惟当夙夜兢业,励精图治。内抚百姓,外攘夷狄,上奉昊天,下顺民望,期复华夏之盛!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众人再行三拜九叩之礼,自此改朝换代。 第329章 新朝初创 大越建国初始,封赏有功之臣,林关张三位将军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其余阮二将军、周将军等人被封为忠武将军。 宗泽对此颇有微词,议事之时没说此事,深夜面圣,言从前宋朝已经制定了武官官制体系,我大越沿用便可,何必推倒重来?便将三位将军封为各军州节度使,替陛下镇守一方,也可抚慰人心。 潘邓和宗老对面吃宵夜,感慨道:“我知宗老所想,只是众位将军皆是开国有功之臣,何必如此寒了诸位的心?宋朝此举虽然能防止武将起事,可其祸远大于利,长此以往,怕是重蹈覆辙。” 宗泽又问:“日后陛下扫荡神州,一统中华,如此多的将军拥兵,又该如何?” 潘邓说道:“我军中将士皆知其为大越兵,有我在便不会有乱,至于百年之后,神州动荡不再,再慢慢减兵就是了。” 宗泽想了想几位将军,说来也怪,这么多人之中确实无飞扬跋扈之辈,都是朴素忠贞之人,这才罢休。 潘邓又封林朔为宰相,并且重建二府为政事堂,把从前的“两府并立”改为从属关系,政事堂从此掌管枢密院与六部。 同时约定宰相定期制,五年一换任,若是众人认可,可连任一次。而宰相领导的政事堂成为最高决策机构,皇帝诏书需经政事堂副署方可生效。 此举相当于是加大了相权而削弱了皇权,但潘邓并没在意,无论如何,文人集团自古为皇家治理天下,而皇帝能任命宰相。 宗老依旧为御史台之首,可监督百官与皇帝。自此皇帝,政事堂和御史台互相掣肘。 朝廷结构微微改动之后,便是在此基础之上的大改——司法独立。潘邓之前还设立了专门的司法考试,预备十年之内将地方司法官由中央直接派遣,独立于地方行政,避免地方官干涉办案。 这一番大刀阔斧,叫朝堂之上众人适应了一阵,之后便是扩建皇宫。 工部主持此事,不敢不尽心竭力,虽然陛下说了,再过些年就要迁都,但是现在既然没迁呢,就得把现在住的皇宫好好修修! 潘邓一直住的是东南王府,此东南王府最原本是那苏州府转运使府邸,自他称王之后小小扩建一回,但因苏州府本就是大府,从前的街道街区都已经十分固化,因此叫周围人搬迁并不容易,是以当时只把府邸分为前府与后府之后便没再改动了。 这回陛下登基,新朝初创,苏州尹刑名扬带着衙役亲自出马,好说歹说,叫四周围的人家搬离此地,到苏州城边上新清出来的空地上,算出了好多搬迁款,最后一统计,预计能让皇宫又扩建八丈。 林朔实在是生气,“这刑名扬怎么做事的,八丈够干什么的?就能多出来一趟小院子。主公是说了不要勉强百姓,可这事他也得做呀!” 往后宫里官员越来越多,皇宫太小,他们都没处办公去! 实在没法子了,潘邓忍痛下定决心,“既然都不愿意搬,也别叫他们搬迁了,到郊外去吧,新建皇宫。” 这下上下官员都高兴了,新建了皇宫,肯定比如今更敞亮!再加上他们平日里也要出门走访,看见那苏州府纺织坊工人办公的地方比他们王府里还亮堂,早就心里不平衡了,这回新建皇宫,也叫陛下给宫里安上大片的落地窗! 只有潘邓一人夜里打算盘,新建皇宫,得多花多少钱呢!可这也确实不能省,皇宫一方面是皇权的象征,另一方面也是朝臣办公楼,遂吩咐工部周尚书,“能用水泥的就用水泥,琉璃瓦咱们苏州府自己也能烧,有要用的就去找李大官人,叫他给你优惠!” 皇宫的地方圈出来了,正在建造。北方来了人,正是太原府呼延庆,他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江南,在润州待了两天,便被传召入京。 呼延庆着自家族孙呼延灼进宫拜见,见了皇帝送上贺礼,“臣呼延庆拜见皇帝,吾皇万岁!上月听闻陛下登基,诏书已至山西,我呼延家镇守山西一地,早便望陛下一统江山,我山西千万子民尽归王化!如今族中派我前来江南,意为交出兵权,一切皆听从陛下安排!” 潘邓扶他两个起来,“多年未见,今日见你祖孙两个,我心甚慰,山西现在如何了?” 呼延庆笑着说道:“山西尚好,只是应天府朝廷在时多加征敛,如今民生困苦些……可百姓却忠良顺从,并无反抗。” 潘邓又问了许多山西官员的事,还有他呼延一家老太公如今身体如何,之后依旧命呼延灼为并州制置使,命呼延庆为太原府经略,如此虽然官职没甚变化,但呼延家在新皇帝面前过了明路,如今也算是大越朝的官员了! 经此一事,潘邓突然想起来,“当初诏书传遍四方,朕也专门给中原和燕京去了信,如今山西的人都到了,怎不见王襄和董平派使者来?” * 洛阳府王大总管府上,王襄大怒,“我王襄坐拥关中中原两要地,他姓潘的不过得了河北,燕山还被董平占领着,他就敢称帝!还大放厥词,叫我王襄去朝拜他?滑天下之大稽!” 手下范致虚劝他,“如今潘公坐拥长江以南,又拿下河北,此时登基,势不可挡,且不论他作何打算,如今既然来了信,大人还是莫要置之不理。” 不管心里面怎么想,派个人送些礼,面上也好过得去呀。 王襄听了更加怒不可遏,掀了小案,指着范致虚鼻子骂,“酸儒只会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是看不见他信中如何说的?叫我王襄去拜他,何其狂妄!我若还巴巴地送礼去,岂不是将我王襄脸面按在地上踩!” 黄城明赶紧打圆场,“主公坐拥两地,那潘邓不思以礼相待,反而出言不逊,实属不该!这绝非主公之过,分明是潘邓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一朝得势,竟不知贤德为何物!既然他如此无礼,我等又何必与他计较?待他再发诏书,若能言辞有礼,再作理会不迟!我中原大小番军十万大军,又坐拥宝地,怕他不成!” 王襄这才捋顺了气,冷哼一声,“便是他好言相劝,我也不会称臣。他潘邓从前不过一小小贫家子,得太上皇青眼才能统帅大军,我王襄却是钦宗皇帝亲封的西道总管,我掌管中原名正言顺!乱世之中,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 又过了一个月,林冲来信,言应天府已经收拾妥当,河北境内归于王化。从前大宋朝廷中的官员有愿意归顺大越的,他都记在名单上,供主公挑选。 潘邓直接把名单给了政事堂,自己只在上面找了二人,即马政父子,叫他二个来苏州府。 马政与马扩前脚刚到了苏州府,后脚董平派来的使者就到了,燕京使大礼参拜了大越皇帝,而后献上了燕山王恭贺皇帝登基的贺礼。 潘邓这才又想起王襄来,“中原王襄怎么还没派人来?” 众臣尴尬了,心道俗话说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那王襄离他们苏州府不比呼延家和董平更近?既然没来,想必就是摆明了不认可咱们大越了。 那他们也没必要再等了。 小朝堂议事之时,林朔率先说道:“如今我大越坐拥江南河北,领土之上未平之地只剩下关中王襄和燕京董平。” 这两个地方,王襄是前朝皇帝亲封的西道总管,董平也是前朝皇帝亲封的燕山王。按理来说割据一方名正言顺,但此时天命在越,他大宋封的不算数! 第353章 林朔接着道:“……此二人虽有前朝之剑,可守不了今朝之土了。正所谓名正言顺,他两地若没有正义之名,相必不久就会土崩瓦解,我等不防利用舆论造势,宣扬天命在越,再暗地里宣扬些前朝昏君旧事,削弱两地统治合法性,再行其他。” 宣扬前朝昏君旧事?众人侧目看向林宰相,都以为高计。 潘邓也十分赞同,“如今我初登基,也不愿马上行征伐之事。北方苦寒,若要大军开拔,只愿过了今年,等到明年春暖之后再兴兵,如此便可依林卿家之意。” 说道说大宋坏话,阮将军来了精神,“这个简单,我知道有一本书,就叫做《大宋宣和实录》的,不知道是谁写的,可定是大宋旧臣!此书流传甚广,里面写的就是太上被劫走到了金营的事,十分真呢!” 直把那太上皇写得十分苦楚,身边皇室也惨遭侮辱,叫看的人都猜测此作者是不是一同被掠北上,再偷偷跑回来的了。 林朔便把此书记在心里,等到日后找来看,要宣扬天命在越不在宋,培养了许久的舆情公关终于也派上用场了。 潘邓又说道:“我虽欲明年再兴兵,却又怕时日拖得久了,王董二人联合起来,解释恐怕事有麻烦,众卿何解?” 宗泽此时说道:“董平身为大宋藩王,驻守燕京许久而不见溃散,可见其军力颇强,然而他却始终偏居一隅,此次朝拜新皇又来使甚晚,可见其立场也摇摆不定,此人宜假意拖之,拖着拖着……他也就便降了。” 众人都对宗老言之凿凿有些侧目相看。 “宗大人怎能料定此事?” 宗泽呵呵一笑,“看不出他十成,也能看出五成来,他姓董的虽有枭雄之心,却无帝王之才,想必他自己也心中有数。” 不然为何犹豫再三,还是给陛下献上贺礼了呢。 第330章 马扩北上 袁常棣也说道:“陛下想要明年春天开拔,倘若彼时贸然强攻其一,另一方必然趁虚而入,甚至眼见危机将至,无奈之下与之结盟反抗,形势将愈发复杂。与其如此,眼下倒不如制定妙策,缓燕急关,先稳住董平,集中力量解决关中之患,再从容逼降燕京!” 众人听此话,都深以为然,只是如何稳住董平? 袁常棣又缓缓说道:“董平当年在燕山一地称王,先是南北吞并几州,在此之后吞并了营平滦三州,雄踞一地,再没动静。当初应天府出战之事也没掺和其中,可见是有守成之意,陛下既然和那董平有旧,更兼陈老大人在燕山一地身居宰相,不如去信封赏,依旧封他为燕山王,稳住燕京,再做打算。” 潘邓便叫马扩和董平派来的使者一同回归燕京,说明他大越之意。 大越定鼎元年第一个新年,江南放了长假,各州府府衙都组织了欢庆活动,苏州府更是在太湖边上搭了台子叫伶人杂耍,又批了半个月的大集,许百姓关扑。老百姓忙了一年了,到了年底家里面宽裕许多,不光是城郭户逛府城,就连乡村户也都携家带口来到府城之内游玩,整个江南欢快热闹。 马政头一回到江南来,住在陛下新赐的小宅子里,白日出门游玩,傍晚和昔日同僚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他儿子马扩却没法和老父亲一同享乐了,马扩早已经踏上北上之路,一路上寒风瑟瑟,顶风冒雪到了燕京城。 * 大越皇帝遣使而来,来的又是昔日旧友,董平亲自到城门楼处迎接。只见来人穿着厚衣裳,摘了毛围巾和头上狗皮帽之后,露出马扩一张笑脸,董平顿时十分开怀,揽着旧友进了城,大摆筵席招待。 席间酒意正浓,马扩从怀中取出皇帝的书信,郑重地递予董平。董平接过信笺,缓缓展开,目光扫过信中字句。 只见其上写道:“……昔日把酒言欢,情谊犹在眼前,而今分隔南北,各自执掌一方。朕于江南称帝,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亦是定论,然兄之功绩,朕时刻铭记。若无兄之骁勇,何来边疆安宁?兄昔日为燕山王,如今依旧是燕山王,照旧雄踞一方。朕愿与兄携手,共保两地百姓和平,大越朝廷定当如约供给粮饷,望兄勿起干戈,以利苍生。” 董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信合上,抬头一看,席间众人都在看他。 他便把来信给了陈大人。 陈文昭扫过一眼,而后笑着对马扩说道:“大越皇帝陛下心怀宽广,我等还有何可说?只是军费一事还需商议,我燕京如今比起从前,又兵强马壮了许多,便不可同昨日而语,还望来使多留几日,商量出个章程来,再行回归。” 董平听这一番话,颇为满意,看来陈相公在燕京待了这么许多年,也真心为他董平着想,不再向着他那徒弟了。 陈太师既然这么说了,马扩当然无有不可,拱手说道:“一切事宜皆听董大王安排。”之后便在燕京住下了。 席上虽把马扩先搪塞了过去,可董平回过头来一想,却着实有些下不定主意。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听潘邓说两句兄弟情深的,就能真信他。潘邓这眼看着是缓兵之计,就算他真想给自己封王,自己把权柄交到他手中,到时候过些年若他反悔了,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左右是那句靠人不如靠己,靠着他潘邓的良心,不如靠着自己手中兵马! 因此眼下最好还是该早做打算,趁着这中原大地上还有第三股势力在,联和一番,争取个三足鼎立之势,他才能长长久久地做这燕山王!这才是长远之计。 想通了之后董平又叫陈太师来,“潘邓送了这么封信来,太师以为何意?” 陈文昭说道:“他既然登基称帝,自然要一统天下,古往今来帝王皆如此。” 董平神情一凛,“连你都看出来,那潘邓给我封王就是糊弄我的了!”说着气急败坏,“果然如此,我早就说过此人不可信,上赶着与我称兄道弟,不过是些口花花!” 陈文昭听他这么说摇了摇头,“旁人说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大王自己心中没有主意不成?” 董平又转过头来看他,先是狐疑地扫视一眼,而后还是决定相信太师,他走过去,“我若是想做个长久的燕山王,太师以为该如何是好?” 陈文昭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若是此时中原大地无王襄,只有大越一国,我等偏居一隅,大王该如何是好?” 董平听了问话,还真想了一会儿,中原大地上没有王襄,只潘邓一家独大,燕山府比起整个中原大陆不过弹丸之地,那他董平处境岂不是十分劣势?到时候潘邓要出兵还是谈判,岂不是都由他一人说了算? 董平打了个哆嗦,“说这做甚,现在有王襄呢!” 陈文昭又说道:“这也是皇帝写信劝和的原因了。” 自己胡乱猜想是一回事,被人点出来明说更是如遭雷击,“是了,除了这还能因为什么?我还想他潘邓此番写信来,多少有些兄弟之情,现在一想,只是他全然为了拖延我燕山罢了!此人真是狡诈至极!我燕山须得早做打算了……” 他又看向陈太师,“太师有何计叫我据大越?” 陈文昭喝了口热茶,“……据他作甚?有王襄在前头挡着,这岂不是燕山之福?现在大越必不可能攻打燕京,只能与我等求和了,大王不如趁着此时便顺水推舟,做他大越的燕山王了吧。” 董平听了顿时火冒三丈,“你既然知那潘邓用心不良,还叫我俯首称臣?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董平还没窝囊到这份上!” 陈文昭说道:“那咱们又能如何?大王难道还要联合王襄不成?” “我要联合王襄,又有何不可?” 陈文昭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恐怕天下生灵涂炭矣,纵使你三人三足鼎立,可不知天下分久必合?大越皇帝不会收手,到时候只是将战线拖得更久罢了,我那学生我了解,他断不会就这么糊涂着叫你董平在燕山独据。” 董平心里一沉。 陈文昭看向他,“臣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如今大越拥兵二十万,眼见着是虎狼之师,又有江南粮仓补给,整个中原大地何人能及?我等再垂死挣扎,结局都一样,大王不如早降,也能在皇帝面前有几分亲情在。” 董平冷嘲热讽地说道:“你吃我燕京禄许久,到头来还是向着你那徒弟。” 陈文昭反问道:“不然要臣如何说?大王不是那庸碌之辈,也并非不知兵,看不清局势,种种皆在大王心中。难道真要我不顾是非说尽谄媚之语,到时候却眼看着燕京步入深渊不成?” 二人又是不欢而散。 董平又去找郭药师喝酒。 “那日没把皇帝来信给兄弟看,不是为了别的,知道兄弟不识汉字,看了也白看。” 郭药师喝了一大口酒,“咱们兄弟二人这么多年有什么说的,我还能挑理不成?” 董平又把这两日太师所说一一转述,而后问道:“这事儿兄弟怎么看?” 第354章 郭药师摆摆手,“燕京诸般事宜,皆听董兄做主,你若是想要受封,当他大越的燕山王,兄弟也跟着你!” 董平听了这话沉默了,他们都在这燕京散漫惯了,哪里去能给潘邓称臣?便是他自己窝窝囊囊回中原去,也放心不下郭药师。想当年郭药师千里投宋,却险些被童贯老狗害死,他这兄弟就弄不了中原官场上那一套! 董平想到这下定了决心,“我等割据一方,不是皇帝也差不多,如今却要受别的皇帝封,白白低一头不说,做了他臣子,生杀由他做主,往后几十年,也不知会有什么变动。” 他干了杯中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跟他干!” 郭药师也喝光了杯中酒,“你要动武,兄弟也跟着你!” 董平此时就需郭药师这般一心支持他的爽快人,心道还是兄弟懂他,比起那陈文昭来说,不知强上多少倍! 他心下有些动容,把杯子磕在桌上,“……只是这番却不知结局如何,兄弟本作燕山府大将军,日后要是不敌他……” 郭药师摆摆手,“我不管那许多,人生在世,能与董兄兄弟一场便是幸事了,我等有如此伟业,成败也是英雄!你刚才所说我在心中也思量一番,你我若论武力,八成不敌!” 董平:“嗯?” “……不过董兄不必挂怀,一来我等可靠智谋取胜;二来真是被他打败了也不要紧,南面没有我等容身之处,向北大金之地却如探囊取物!董兄去过原先那辽上京巴林左不?汉语叫……叫临横府的,咱们要真事有万一,往北也能再创伟业!” 董平:“……” 这破地方都够北了,大冬天死冷寒天的,还要再往北走?他们现在在山前,那辽上京比山后还要北上个一千里,谁要到那鬼地方去! * 定鼎二年二月份,马扩一行人回归苏州府,一同来的,还有董平这回派来的使者。 来使说明了董大王之意,大越皇帝所说之事一切都好,只是其中有些细节还需商榷。董大王要求燕山府一地自行征兵,拥兵八万余,马正使却不许此事,这事谈了许久谈不拢,因此派使者前来苏州府面见大越皇帝。 马扩悄悄和皇帝说道:“臣临走时,陈太师曾言董平欲联合王襄,已派人暗中前去中原打探。” 潘邓挑了挑眉头,点头说道:“我知此事了,卿家此回北上路途艰辛,且在苏州府歇息一阵吧。” 燕山来使也被安排到了鸿胪寺,鸿胪寺官员依礼招待,时不时商议燕京归越一事。那几名官员起先还有些忐忑,后来见这大越官员也咬住征兵一事不放,一时觉得他们也是真情实意谈判,便也安心待在苏州府消磨时间。 苏州府二月开春的微风多妩媚,可比他们燕山府好多了,更别说他们还是受招待的使者,这鸿胪寺公款吃喝,还有衙役陪着四处遛弯,日日不同酒楼吃酒,叫人待在这简直不想走了! 使者团头领齐隆找了空闲,对他手下几个副使教育一番,“这半个月来苏州官员细心招待,可我丑话说在前头,人家招待咱,是为得咱们是燕山府人,没了燕山府,咱们什么都不是!” 他眼神扫过几人,“……咱们来到大越,是替董大王办事,你们之中,没人收受这大越朝廷官员特别招待吧?” 第331章 讨关中之计 几个副使听了齐大人问话赶紧摇头,“没有没有。” “我们怎敢做此叛逆之事?” 齐隆见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话之间有衙役来通报:“马大夫来了,说是欲招待齐正使去丰乐楼一聚。” 齐隆听了之后便挥散众位副使,叫他们各自回屋,自己则随马扩去了丰乐楼。 酒菜上了一桌,马扩给齐隆斟酒,“……这丰乐楼虽不是苏州府中间那几条街上的,也不是苏州府老字号,可它名气也大。细细数来,到今日满打满算,丰乐楼在苏州府开店不过六年,可它却能越过苏州府那几家大酒楼去,常年宾客盈门,坐无虚席,贤兄可知为何?” 齐隆扶着酒杯,看斟满了酒,凑上去喝了一口香醇酒香,“这是为何?” 马扩说道:“只因他来头不小,这丰乐楼原先是汴京城第一大酒楼!” 汴京城?得有几年没听过此城消息了,齐隆也不禁感叹,“那这酒楼的东家可真是不寻常,他竟只在京城开酒楼呢!我听这‘丰乐楼’耳熟,好似早年间听过此楼,没想到真是同一个!” 齐隆自从入仕,便一直待在河北边疆一地做县令,像他这种没有靠山的小官员,也不做那能入汴京城做一任京官的春秋大梦,是以对汴京城的事也是道听途说。 马扩徐徐说道:“当年金军南下,汴京城破,陛下千里奔袭,带着大军解救汴京城,而后数万百姓跟随南渡,这丰乐楼东家樊掌柜就在其列。那时樊东家也是身无分文,跟着陛下逃难,后来一直到了苏州府又重提旧业,一步步又有了今天。” 齐隆又左右打量这家酒楼,他们在小包厢之内,却也能听到楼下热热闹闹的叫菜声,真是生意红火! “如此说来,这樊掌柜不愧是能经营起‘第一楼’的,果真懂得审时度势!” 马扩与他碰了一杯,“谁说不是呢?人生在世,只懂得这一个‘形势比人强’,便已胜过旁人无数了……” 嗯?齐隆敏锐地有所察觉,警惕地看着马扩,马扩呵呵一笑,状如未见,“贤兄不闻顺天者安逸,逆天者徒劳?我比起贤兄如何?如今我官居五品,在这鸿胪寺中,难不成是为得我比贤兄才高不成?” 马扩自己摆了摆手,“某自认诗作文章不及某半分,只上马拉弓有些造化,我有今天,时也命也,归根结底,是跟对了人!” 齐隆知道他想说些什么,筷子夹了好几下,夹了片水晶肴肉吃了。 马扩又把酒满上了,“……可话又说回来了,这都是人的运……” 齐隆也干巴巴附和:“时也运也,一个人一生又有几次运?有的人这一辈子都走不了大运……马兄如今……” 马扩连忙说道:“旁人有没有运不知道,齐兄难不成看不见这眼前的好运?” 齐隆抬眼看他。 马扩说道:“齐兄现在人已到了苏州府了,陛下就在苏州府中,现在我两方联合一事正在商谈,若是此事成了,燕京便是大越之地,贤兄亦成了大越官员了。到时候皇帝念着贤兄之才,御笔一挥,将你调来中央,我二人岂不是可在这鸿胪寺中,也做一任同僚了?” 到鸿胪寺中做官,那岂不是做了一任京官了?说起来还真是时也运也,想他齐隆从前没有门路,做梦都不敢想去汴京城中,如今新朝的京城换成了苏州府,他也能坐在这丰乐楼里喝酒吃菜了。 齐隆看着马扩神情恳切地看着他,要多真诚有多真诚,脑袋连忙一晃,他刚才在想什么?不能受此人蛊惑! 齐隆放下筷子,捧起酒杯,又把话题转移到了丰乐楼,“依贤弟所说,这家掌柜的真是个妙人!想从前皇帝还没登基之时,他便能跟着龙气来此定居,实乃眼光独到!” 两人碰了一杯酒。 没等马扩说话,齐隆又紧接着说道:“愚兄这些年一直在北地,南面这些事只靠听说,当年金军南下,世道多艰,多亏江南有此明主,我中国才能保全,不被那金人欺凌!” 马扩见他不愿多说,自己也便顺势说道:“汴京城得救之后,无一人不像贤兄这样想,汴京百姓当时便想要我主登基,只被陛下推拒了……” 两人又谈起了从前的事,方才的话题被轻轻揭过。 * 潘邓自从做了皇帝,也算是明白什么叫孤家寡人了,以往他与众人商量事儿都是坐在一块儿,现在可不成了,他得单独坐主位。 潘邓陛下别扭了一阵子,自己拿着大茶缸去政事堂大会议桌上开会了。 “林将军现在已经稳定了河北局势,目前驻军应天府,我江南目前也已整军妥当,粮草皆足够,也该打算中原一事了。” 张清也十分赞同,“现在快到三月了,北方严寒已过,此时出兵,我江南军争取在今年冬天之前,拿下中原!” 阮二将军便说起了林将军传回来的情报,“中原一地,西路总管王襄去年自立为关中王,其手下副总管孙昭远,如今已经被其任命为大将军,还有兵马都监黄城明,陕西制置使钱盏,这两人被任命为将军。除此之外还有文官首领范致虚和白时中驻守西京洛阳,至于京兆府,依旧由京兆尹赵恪成治理。” “那王襄现在在哪儿?” 阮二将军翻了翻自己手里的几页纸,“王襄始终驻守西京洛阳府,并没去旁的地方。如今他现在辖下有京兆府和洛阳府两地,是进可攻退可守之势。” 京兆府属关中,洛阳则是中原腹地,王襄手握关中与中原两宝地,也难怪他想和大越比拼一番了。 第355章 阮二将军又补充道:“……早年建炎年间,京兆尹没粮的时候,赵恪成就宣布效仿宋钦宗时期四总管,自此独立。独立之后还是没钱粮,刚好那时王襄在中原一地颇为富庶,就救济了一番,赵恪成顺势就投奔到王襄麾下了。” 众人听了此消息,议论一番,阮小五此时悄声说道:“我这还有一个小道消息……” 众人又移过头来看他,“什么?” 阮小五说:“据说……在去年张叔夜率军攻打江南之前,中原就有意攻打应天府,打算来个消灭宋室,他王襄统一中原河北,就此称帝!” 袁常棣瞪大了眼睛,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这是真的不成?那张叔夜率大军攻打江南的时候,应天府空虚,王襄怎么没趁机攻打?” “结症就在这儿……”阮小五说道,“本来中原已经要兴兵了,却不知道怎么的,他手下两个军的首领打起来了,王襄为了劝架,出兵阻挠,一来二去,咱们江南的仗早打完了,林关两位将军都北上了!” 众人听到这儿真是有股庆幸之感,想来王襄也知道严守军事机密,这件事他们很少有人听说。幸亏当时宋军南下,他们反击得快,出兵及时,又北上攻打应天府,不然让王襄夺得先机,率先入主河北,他们与王襄成南北之势,只以长江相隔,局势将更加麻烦。 袁常棣幸灾乐祸,“怪不得王襄不来朝拜,八成心里恨死了。” 余深则问道:“当时是他手下哪两个将军火并?” 众人也想知道,如果得知他手下哪两个将军之间有矛盾,就可借此离间。还是那句老话,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上策也,如果能靠计谋谋得中原,好过发兵攻打,生灵涂炭。 没等阮小五开口,阮二将军说道:“不是现在的那些个将军,在他手下火并的,都是些小头领,中原这些年乱得很,没有个领头人,大大小小的山头就跟那个雨后春笋似的,从那熊耳山顶上往下一看,全是些义勇团,忠义帮的,你要是细数,能数出百来个!” 宗泽皱紧了眉头,“中原怎么如此乱?那些个官员都是干什么的?” “诶呦,宗老大人你去那儿看了就知道了,乱也该它乱,也不是啥地方都像咱江南似的这么安乐的。当时打起来的两个小将军,说白了就是崆峒山和嵩山上两伙山贼,一个叫烈火枪袁六郎,一个叫铁胆豹白天霸,当时各集结了一万人马,打得是天翻地覆,日月无光,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被王襄全收拾了!” 潘邓此时突然问道:“如今中原和关中的这些小军阀,全都靠王襄一个人养?” 阮小五抓抓脑袋,“这……这不知道。” 阮小二拍了他兄弟一下,“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那还用脑袋想?那些个小山贼,不给钱不给粮,哪个替人办事?肯定得王襄来养!” 潘邓仔细想了想,突然笑出声,“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一计,想必不必费我军力,便可收服关中。” 众人都看向皇帝,想知道陛下意欲何为。 潘邓笑着说道:“先派一队人乘着船,从咱们运河走,到关中去一趟吧。” * 河中府河东县,田间耕种的汉子挥着锄头汗如雨下,到了晌午间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歇息,顺便说起家国大事。 “潘大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到咱关中来,这日子真是要了命了……” “要我看也快了,江南称了帝,咱们这儿也快迎来‘解放’了!” “唉,现在不盼别的,就盼潘大人赶紧来,咱们好能早点过上好日子!” 他们几个坐在阴凉处喝着水,没注意到旁边大路上走过的两个人满脸奇怪,其中一人在马上吆喝道:“这是河中府吗?” 那几个汉子回过头一看,是两个骑着马的官人,“这是河中府!咱们是河东县,官人往北走就是府城!” 那马上之人接着说道:“……原来是河中呀,我还当这是江南呢!这小老百姓都说起那姓潘的好来了。不过你们在这田间地头上说上两句,你那潘祖爷爷能听见吗?他听不见,怎赏你几角钱呀!你们这不是白说吗!” 哦豁?那几个汉子一听都放下水碗,不得了,感情这俩人不是问路的,是来找茬的! 第332章 拜访河中府 田间几人站了起来,“你两个从哪儿来的?” “我们?我们是河北来的。” “河北来的?呵,赵地村汉!晓得什么是五民主义吗?” 那马上两人一听更不得了,齐强勒了勒缰绳,“五民主义?那不是江南那边才讲的吗,你们河中怎么知道?” 田间之人说道:“大越五民主义何人不知?你几个既然听说过,能不能把这五民主义挨个说出来?” 马上之人嗤之以鼻,“谁要说这些?” 田间几人顿时嘲讽,“诶呦,连五民主义都说不出来……” “打扮的好歹像个官人,还骑着高头大马呢……” “啧啧啧啧啧……” 那两人:“……” 齐强咬牙切齿,“他五民主义是什么好东西不成,还得人人都知?不过是些迷惑视听之语,弊大于利!” “哦豁……还是官老爷呢,瞧瞧这见识,还没咱们田间地头的小老百姓广。” 一个老汉撇嘴,“不就是背不出来吗?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我家五岁的小孙孙都背得下来,唉,啧啧啧……” 齐强怒吼,“谁不会背!瞧不起谁!一共不就十个字!敬民知民恤民利民强民,我看一遍就记住了,这么点东西还用专门去背!那得是什么样的庸才!” 那几个汉子掏掏耳朵,一人说道:“说这么大声干什么?当谁是聋子不成?我告诉你俩,有此五民论,方知官府是真正体恤百姓的,这是大越官府办事的……的指导思想,也是我们老百姓真正要的,我们河中府,早晚归越!” 说着几个人摆摆手,也不打算和这两个人过多纠缠,扛着锄头下了地。 齐强却不依不饶,他什么时候被几个乡野中人如此看不起过?“你们如今在关中王治下,耕着关中王的地,还想着归越!田野之人,寡廉鲜耻!” 那几人听他居然开骂了,也不走了,转过身来,“你别走,你下来说说,我们怎么就耕着关中王的地了?” “你们身在关中王治下,耕的就是关中王的地!” “行,就算我们耕的是关中王的地,那又怎样?我们前几年耕的还是大宋的地呢,上头是哪个,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个屁相干!” “要么说你们是寡廉鲜耻!连人主是谁都不知道。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就要骂娘!” 这几个汉子真是笑了,“……你说明白了,谁是谁的娘?俺们辛辛苦苦种一年粮食,那姓王的说要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没了我们在田间地头忙活一年,他关中王有饭吃吗他!我问你谁是谁的娘!” 齐强简直被这几个人的歪理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伸手指着几个,“村夫少强词夺理!天下何处农家不交税?在这大放厥词,尔等可识字吗!知不知道赋字怎么写?左钱右武,百姓向朝廷缴纳赋税,朝廷则凭借这些财用组建军伍,守护百姓安宁平安!你们就只见眼皮子底下那点粮食,不见要是没有官府军队,尔等平民早就被人践踏抢夺了!” 一汉子翻了个白眼,“要是没有官府,我们早就归大越管了,日子过得更好!不用你操心!你就看着吧,关中迟早要归入潘主公手里!” 说着也不愿理他,和同伙说道:“张押司说得对,不能与傻蛋论短长,咱们走吧。” 另外却有一人实在被那人贬斥地心里冒火,把手中锄头往地里一敲,拄着棍冲着他两人说道:“朝廷凭借财用组建军伍?守护百姓平安?那我问你!” 他旁边的兄弟紧忙拦他,“别问了,别问了……” “走吧,咱们走吧……” 那汉子被几个人拦着,还是要挣扎出胳膊来,指着那两个马上的人,“我们给大宋交了那么多年税,为啥还是让胡狗打到这来了!你说!” “我们从来没给潘大王交过一分钱,交过一粒粮食,为啥胡狗到我们这的时候,他们能把胡狗赶跑了!” “为啥我们河中府给那狗屁关中王交了粮食了,还是得我们自己组织乡勇保卫乡里!我们除了给关中王纳税,还得自己省口粮,就为了能危难时候有个保障!为啥我们活得这么苦!你说!” 齐强冷哼一声,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话果然不错,种种定国安邦之策,怎能与这群贱民说?他们过得苦不苦又和家国大事有什么干系?是谁给了这帮贱民错觉,让他们以为国家收税是让他们过得不苦的?真是可笑,“我和你这种疯人无话可说。” “你没话了,我告诉你,老天爷有谶语,‘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整个中原早晚是大越的!关中王也有点能耐,但他也就那样!真要一统天下,还得看潘大王!” 第356章 “别说了,别说了,他懂个屁……”身边人把他拖走了。 那马上另外一个人一直没说话,听了这话突然开口,“你这么确信此事,说白了就是为了那句谶言?” 一个田间汉喝了一口凉水,“……就是为了金军那么强,照样被潘大王打得屁滚尿流!” “从前金军来的时候寸草不生,所到之地,多少地方受劫掠?可自从前两年东南军出征,一路追着金军打,一直打到大北面!往年那些胡狗年年来打谷草,现在呢?根本就不见人了,是他们自己良心发现了?不是!那是被我们潘大王打怕了!这才是天下之主的模样!寻常军队哪个打得过金军?王襄打得过吗?他不见得!最终一统天下的还得是大越!” 另外一个人也说:“你们这么维护关中王,我看出来你们八成是洛阳来的,咱们小百姓说话上不达天,我也和你们说句实话,潘大王可是有能力打走金军的!现在是咱们内部不和,还能有商有量,等到金军来了,才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呢!你们自己好好寻思吧!” 那马上两人没成想出来一趟,到了这河中府却被一群村汉给教育了,齐强气得不行,指着那几个人说道:“我们要是洛阳来的,你几个泥腿子在这大放厥词还能活到现在?爷我告诉你,我们几个虽是河北来的,可认得你们府尹大人!等我们到了河间府,找人治你几个刁民之罪!” 那几个人听了这话或许是气过头了,也不气了,都笑起来,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一边指着那人,一边一副十分无语的样子,“听见他说什么了没?” “哈哈哈哈哈……” “你去吧!”一个人摆着手,“去告诉我们府尹去,让老父母给你做主!” 说着又是哄笑一片。 齐强带着同伴气冲冲走了,“莫要嘴硬,你们且等着,有种都别走!” * 河中府城外河西村,一座小黑铁窑火光冲天,高门大院里面工匠忙忙碌碌,工头眼见着张押司来了,走过去说道:“张押司,咱们铁矿石快见底了,什么时候再运一批来?” 张水生试了试新打出来的兵器,叹了口气,“近些日子管得严,不好走私……咱们先停一阵吧,正好赶上春耕,叫咱们的人回家耕地,避避风头,这事儿我回报府尹,让他老人家拿主意。” 工头听了连连应是。 张水生带着几个人把这些日子打造出来的兵器全部装上车,蒙上篷布,遮盖严实之后,偷偷运到了城北常平仓附近的农家之中。 此处有一个地窖,正好做隐蔽之用。 一切事宜都办妥当,张水生回到府衙。 杨大人正在批改公文,张水生把近日情形与他回报,杨大人想了想,“近日风紧,咱们还是以同志的安全为要,先避避风头吧,至于兵器,我再去信给主公,咱们能请求帮助的,不要自己硬撑。” 张水生点点头,正欲回去安排工匠撤离,掩盖好黑窑厂踪迹,此时却听衙役通报,“府尹大人,有人拜访,说是大人昔日好友,姓齐名强。” 杨府尹一听,“齐强?他怎么来这了。你去叫人在偏厅等候,我稍后就到。” 衙役听令去招待客人了,张水生询问地看向府尹。 杨澎泽想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他是来干什么的,“他八成不是南边来的,不然我必然早有耳闻……既然如此,不是打中原来的就是河北一地,且看看来人所为何事吧。” 齐强两人从燕山府往南走,翻山涉岭走了月余,终于到了河中府,见了杨澎泽,怎能不开怀,“杨兄!” 杨澎泽也大步上前,“齐贤弟!真是多年未见了,没想到你我还有重见之日!你如今在何处为官?你兄长又在何处?令尊可还安泰?” 他又看向来人,“这位兄台是?” 齐强赶紧说道:“这是魏昪,现在燕山府做一介太尉,听说愚弟要来河中,特地陪我来此。” 杨澎泽听了挑了挑眉头,原来是燕山府来的,“久仰大名。” 两人拜见之后,几人一路往里走,齐强说道:“……如今小弟在燕山府做一介校尉,我兄长则是在燕山府王府里做文书,这些年来天下动荡,索性我等偏居燕京一隅,家中未遭大乱。老父亲前两年生了场重病,现下也好了,就是念叨着什么时候能回山东去,唉,如今这世道,怕是回不成了。” 杨澎泽拍着他的肩膀,“家人安在便是大幸了……” 恰好正值正午,杨澎泽叫衙役去府里面酒楼买了现成的席面,为齐强接风洗尘。 “贤弟在燕山府一地,怎想到来河中看望愚兄?可是燕山府出了什么事?” 第333章 劝说燕山使 听杨府尹询问,齐强叹道:“不瞒贤兄,并非是燕山府出了事,而是如今局势不明,我等奉董大王之命,前来中原关中一地查探形势。” 杨澎泽听了这话把酒杯放下,“天下大乱好些年,朝廷没法顾及中原,是以愚兄这些年都在河中府,未曾到别处换任,也因此消息不通,燕京如今怎样了?” 齐强说道:“燕京如今尚好,只是江南称帝之后,我主接了大越皇帝诏书,其上言封我主为燕山王,品阶待遇一律不变,我主心有犹豫,因此想打探一番,想看中原如今是何打算。” 杨澎泽面上有恍然之意,“原来如此。” 他又问道:“贤弟既然来中原打探情况,为何到了河中府来。” 齐强笑道:“关中王管辖两地,而河中地处关中与中原之间,我若打探消息自然是到这儿来,更别说还有贤兄在此,我来投奔,也要有个去处!” 几人笑着饮了一杯酒,杨澎泽放下杯子,“那贤弟你可算是来对地方了!” 齐强急忙问道:“可知关中王打算?” 杨澎泽摆摆手,“如今说是有关中王,可实际上哪里有什么关中王。” 二人面上疑惑不解,杨澎泽问他两个,“你二人既然是在董大王麾下,按理来说不会不知,难不成这些年董大王从没探查过中原?” 齐强听他话里有话,“这……这是何意?还望贤兄解惑。” 杨澎泽说道:“金军南下,国朝不稳,天下乱了这么多年,中原一地早就不复从前了……” 他伸手率先夹了一筷子大鲤鱼,而后示意两位贵客吃鱼,“……朝廷混乱,中央无力于监管地方,地方官府若遇到大批的山贼强盗便求助无门,无力维持。如此致使中原各地群盗并起,纷纷占山为王。强盗打劫百姓,抢占农田,百姓要么去落草,要么被压榨得苦不堪言,中原已经乱了有六七年了……” 齐强张大嘴巴,“这……关中王不管吗?” “管?他也要管得过来!王襄起先励精图治过一阵,可这中原多大的地界?他把东面压住了,西面又要冒头;他又着急火燎跑到西面去,东面的那些又揭竿而起了,他有多少兵力?又有多少粮草?” 齐强和魏昪一边吃着大鲤鱼,一边听杨府尹说中原之事。 “……中原之地自古以来便是自给自足,王襄来了之后要白白养他那军队,中原乱了以后,百姓的粮又要被山贼打劫,十分消耗。老百姓本就勒着裤腰带过日子,更别说王襄后来又属意关中,前两年白白把钱粮运到关中去,他是做了关中王了,中原那年冬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嘶……”齐强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说来,中原一地不事生产者越来越多了。” 杨澎泽连连点头,“齐贤弟一语便道出关键,这就是结症所在了!” 中原土匪强盗越来越多,从事生产的好百姓越来越少,这无论放到哪都是灭亡之象。 魏昪问道:“那些个小山头说到底就是流匪,难不成还能和官兵对抗?关中王只要有心发兵,早晚收拾了他们。” 杨澎泽说道:“流匪又如何?有时候比官军还勇猛,更何况中原一地大大小小山头太多了,百十来个,王襄手上当时也就不到五万兵力,这么长年累月地打,多少家底也给打没了,没办法,只能都招安了。” “都招安了?” “说是都招安,也不是全都招安,你不想他招得过来吗?更何况他越招安,落草的百姓就越多!最后没法子,王襄只能把众山头都管起来,叫他们不许再收人上山,也不要打劫百姓,如此管制,这才算是消停了……” 两人都十分吃惊,只是管制,而不歼灭? 魏昪说道:“这么多小军队,万一乱起来要如何是好?” 杨府尹夹了口菜,“乱起来就没好了……所以我才说二位贤弟来到我这里,算是来对地方了!你二人要是直接到关中王处,他见是燕山王来使,必定要劝董大王发兵!一来他要兵力支持,抢劫粮草,二来他手下这些个小军队,若是能力往一处使,比现在还叫他省心些……到时候他是快活了,燕山府就遭了!” 两人听了这话,颇有些惊心。 第357章 * 待到两人回了住处,齐强说道:“若真是如此,王襄处境也十分危险,他虽有地利,却无人和,大越皇帝是何等英豪?此人不能小觑!王襄和他交手,如何有胜算?不能让我主和王襄联手!” 魏昪想了想,“我二人如今初到河中府,还未仔细探查,不知事情是否真像杨府尹所说那般……” “还用仔细探查什么?我这兄长十分实诚,信他不会错!” 魏昪却不能轻信,“你忘了我们来时在河东县,那几个村民张口闭口就是‘中原迟早归越’了?其中必有蹊跷。” 齐强一听,心里也犯嘀咕,那些个乡野中人言之凿凿,哪里像些个泥腿子?和别处的农夫大不相同,十分古怪。 第二日三人又相聚,杨府尹带着两位贵客在河中府郊外散布,齐强说起此事,“……说来奇怪,贤兄此处是河中府,离江南已十分遥远,怎会有如此多人一心归越?我与魏兄两个虽然并没和那几个农夫深谈,可那几人口若悬河,一张嘴里十分歪理,可见其十分推崇大越,这还是几个人,有此子民,贤兄当小心为上。” 杨澎泽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呵呵笑道:“呃……贤弟有所不知,当年金军南下,路过此处打谷草,这的乡民在那时就团结起来,抵抗金军……后来江南军一路把金军赶回北地,其中一支又路过这里。是以这的乡民们比别处勇猛些,也记得江南军的好。” 齐强两人这才明白,“原来如此。” “不过话虽如此,也不能让这群乡民太过放肆,公然视关中王于无物,长此以往,刁民横行,贤兄如何管治?” 杨澎泽听了这话叹气一声,“不瞒两位贤弟,这事其实我早就知道,可是……可是我管不了……” 二人听杨府尹十分为难,纷纷问道:“这是为何?” “贤兄治府有何难处?不妨与我两个说说。” 三人在河边上走,杨澎泽说起了自己的难处,“我这河中府,从前有厢兵数千,可三年前被关中王召集过一次,现在只留下一千人,二位贤弟,一千人呐,我这河中府偌大的府城,辖下八县六十乡,就给我留下一千人!这河中没乱起来,全靠乡勇集结,守卫乡里,如此一来,叫我怎么管他们?” 二人怔住了,“这……” 杨澎泽又说道:“再者两位贤弟可否听过那句谶语?‘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 齐强又听到了这句话,皱了皱眉头,“这都是那大越皇帝自己传的,咋能相信?” 杨澎泽却说道:“百姓们真信呢,这句话在中原一地都快传开了……” 齐强听闻此事,忍不住问起了他此行最关键的问题,“贤兄可知大越皇帝对王襄是个什么章程?如今关中王又是什么打算?” 杨澎泽缓缓说道:“此事不为外人道也,两位贤弟莫与旁人说,大越王去年登基之时发诏书到洛阳府,叫王襄早日参拜。” 两人对视一眼,“这……大越皇帝当真如此直白?” 这也忒下关中王的脸面了! 杨澎泽叹了口气,“王襄已经在备战了,听说要向东进发,率先攻下开封府。” 这可真叫两人吃惊了,“果真如此?” 杨澎泽又反口,“我……我也是道听途说。” “唉呀!贤兄到底是听谁说的?这事儿保真吗?” 开封府可不同寻常,这可是从前的汴京城!要是王襄有意像东发兵,那可就不是自保这么简单了! 不过二人也能理解,所谓以攻为守,也是良策。 魏昪也问道:“时隔多年,开封府可换了守将?” 杨澎泽说道:“这事我也不能保准,贤弟莫问了……不过开封府守将一直□□,依旧是李纲李将军。” 齐强却不依不饶,“这消息从哪儿来的?贤兄快说!我准不说出去。” “贤弟莫问了莫问了……” “贤兄快说!” 两人撕扯之间魏昪却突然怔住了,他定睛远看,眯了眯眼睛看向北边,再三眨眼终于确定是天现异象,“两位……可见天边有虹?” 杨澎泽和齐强停下来,也顺着魏昪的视线往北边看,果然见北面低处有一道长虹! 杨澎泽心里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何人高声大喊:“快看!长虹贯日之景!” 府里嘈杂起来,这晴朗的天气,几天之内又没下雨,如何就有天虹悬挂! 百姓干活计的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在屋里面的都出了门,齐齐往北面看去。 府中耆老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出了屋,往天边一看,说道:“无风无雨,烈日炎炎,天虹悬挂,其落处必有蹊跷!” 众人都看天虹落处,正是黄河! * 府里百姓乌泱泱到了河边上,府尹和齐强韩昪两人也随后赶到。他们到此处的时候,长虹已经消失了,只有一大群人在河边站着,另外有人在河里面不知道挖些什么。 有老百姓喊道:“宋押司!天虹是垂在此处吗?” 宋押司喊道:“就是这儿!当时我和众位乡民在附近,都看见天虹低垂,就在眼前,连忙跑到这里,天虹消逝,我却觉心有灵犀,是以派人挖掘!” 杨澎泽赶紧跑过,把宋押司拽到一边,走了老远,见四下无人才呵道:“宋江!你弄啥勒!” 第334章 长虹贯日 宋江被府尹拽着也不失风度,老神在在,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子,“我主称帝,怎能没有天现异象?陛下自己不做此事,也不交代我等,难不成咱们这些做臣属的这点自觉也没有吗?” “你!”杨澎泽又是左右环视,“如今多事之秋,你少找麻烦!” 宋江呵呵一笑,“府尹忒谨慎了,此事我确保万无一失!” 说着两人回到河边,张水生也在此,看见了杨府尹气冲冲的,自己默默低下头,脚跟辗转几下,把身子转过去了。 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杨澎泽气不打一处来,又把张押司拽到一边,“咋回事!” 张水生嘟囔道:“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前些日子主公送来的能喷水的灌溉农具到了,宋押司见了那批物资,听说是浇水用的,直说如今用不上,先在咱们仓库里存半个月,再由他发放给乡民……” 张水生看着杨府尹的目光,缩了缩脖子,“我听了也没理会……宋押司日日下乡讲课,和咱们河中府辖下村民最是要好,此事由他来办,正好还能顺道宣扬一下我东南仁政,是以我就没再管了,谁能想到宋押司用来干这个……” 此时只听河边一阵吵嚷,“捞上来了,捞上来了!” 黄河边上顿时热闹起来,“让我看看,捞上啥来了!” “这么大个!难怪捞了这么久!” “这是啥?石碑?” 宋江赶紧叫人给这大石碑冲水,把上面的泥沙都冲刷下去。 众人又围上观看,只见此碑十分古朴,上面被河水冲刷得棱角坑洼,正中央有两排字符,却都不认得。 “都让开,都让开!让咱们宋押司来看,这几个字是啥。” 宋押司到了石碑对面,仔细观看,“嘶……这……这我也不认得。” 齐强和魏昪两个人从村民捞东西就一直在河边,此时挤进人群之中,“让我俩看看!” 众人给他两个让出道,齐强凑近一看,“这……这是啥?” “唉呀!”众人一片埋怨,“这两个后生……不认字就不要往前凑!让我们老父母来看!” “让开,老父母来了!” 杨澎泽走过去,看清了碑上的花纹,“这也不是字呀。” 众乡亲哗然,不是字,那是什么! 宋江恍然大悟,“此乃天书!” 众人震惊,竟然是上天铭文! 有老百姓十分着急,“那老天爷说了啥了,咱也不认得呀!这可咋好?” 宋江又连忙说道:“众位且莫着急,我曾认得一位高人,人称入云龙公孙胜,此人师从罗真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他还有一门绝学,精通此蝌蚪文,要是他到咱们河中府来,定能勘破天机!” * 魏昪回到脚店之中就收拾东西,准备启程返回燕京,齐强拦他,“咱俩怎么也得等到那公孙胜来了,听了这天机究竟是什么再走!” 魏昪没有停下手中动作,“还要等那道长?你没听百姓议论纷纷,都觉得这就是那句话的天上铭文?” “哪句话?” 魏昪学着府里老百姓说的话,“你没看吗?这一共是两排蝌蚪文,而且一边长,那两句话也是两句,也一边长。此话正是‘驱逐鞑虏者,北定中原也’!” 齐强又拦他,“那又咋了?咱们听董大王之命南下探查机密,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两个四个眼珠子都看见长虹贯日之景了!这能是假的不成?一个结果都没有就这么走了,咱俩回去之后董大王问起来要怎么交代?” 第358章 魏昪又细细和他分辨,“……就算此事是真天神显灵,降下铭文,可此蝌蚪文如何解读,便已是那道长说了算了,他随便说什么是什么,咱们如何能反驳?” 齐强还是坚持要等到道长来了再走。 过了两日,公孙胜果然云游到此,见了昔日宋首领,二人相视一笑。 河中府父老乡亲相聚在此,里外围了十几圈,殷殷注视着道长。 公孙胜捋捋胡须,颇有一副仙风道骨,“众人既然已经知晓,又何必贫道明说?” 众人哗然,真是那句话! 有个村民吵嚷着:“我就说了,这两行字一边长,眼看着又是左边五个,右边五个,就是那句话!” 杨澎泽则有些惊奇,他眼见着这道长刚到他们河中府,还没来得及和宋江通气呢,怎么这么上道?遂请了道长到府上盛情款待。 公孙胜于席上笑着说道:“此石碑所现之谶言,绝非偶然。自古以来,天象地理皆有预示乾坤之变的玄机,黄河出此石碑,一来上天暗示时机已到,天下有动荡之势;二来天意直接点出此间有明主,必能挺身而出,顺应天命,完成这一伟业。想来驱逐鞑虏、光复中原、一统天下的辉煌图景指日可待了。” 齐强和魏昪一路快马加鞭返回燕山府,奇强边打马便和魏昪说道:“我就说该留在那等着道长到来吧?这道长必定是真道长!如此气魄,定有真本事!光看此谶言就能料定天下必定一统,可怜我主还想着能有三分之势,糊涂哇!” “魏兄快走!咱们赶紧回报!” * 与此同时,宋江在河中府村民的夜校小院子里振臂一呼,“天命在越,上天既然降下铭文到我河中府,我河中必是兴盛之地!” “父老乡亲!关中王的暴政咱们受够了!赋税如山,徭役如海,咱们百姓食不果腹,前年冬天整个中原死了多少乡亲?却还要拿钱养他个不知哪来的关中王!叫他在洛阳府吃香的喝辣的!” “当日长虹贯日,众位亲眼所见,之后石碑谶言,都是老天在帮我们,要咱们乡亲们摆脱这无尽的苦难,投奔真正仁德的明主,大越皇帝!” “大越皇帝以仁爱治国,百姓安居乐业,从不剥削农家!咱们若归顺大越,一定能过上好日子!莫再犹豫!此时该我河中响应天命,揭竿而起,投奔潘大王!” 百姓山呼,“投奔潘大王!” 河中府当即便宣布独立,不再受关中王管辖,转而投奔大越。 杨澎泽更是把天降异象,长虹贯日以及黄河石碑写文登刊。 整个中原为之哗然。 * 消息传到洛阳府,王襄大发雷霆,然而他却无暇顾及,只因他治下前两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汴河沉船了! “荒唐!到底是多大的船,能把整个河道给堵了!” 前来汇报的官员低着头,“回关中王,并不是那船大,而是一整个船队,全在船身上装了撞角,那船长不知是咋想的,每个船身上都装了好些,说是为了防河道上越祸杀人的贼船!他那一整个船队在汴河那小河道上运粮,本来运得好好的,谁曾想前面一艘船不知是碰到了什么,一艘接着一艘,都沉了!” “蠢货!”王襄一排桌案,“这事儿是谁干的?查出来了没!” 汴河乃是开封府西运河,是运河最后一段,在终点通过汴口汇入黄河,之后向西发散到整个中原流域,可以说是通往中原最重要的水路。 中原依赖的运河被堵,水路走不通,来往运输只能走陆路,运输成本就要翻好几番。长此以往,不光是花销大,他们中原粮食也不够!不需一两个月,他们中原就得闹粮荒! 这是谁想的主意,怎么如此歹毒! 那小官员哆嗦着说道:“回大王话,这事儿查了十来天了,河阴官员上报说不是谁使的伎俩,是那商队想着来咱们中原卖粮食,这些年凡是运粮的商队走的都是那条道,他也不是别人撞的,是自己倒霉!” 王襄眼睛微眯,“再去详查!把那几个商人都抓起来,此事定是有人做局,要毁我中原粮道!再吩咐河阴姚五味,尽快清理河道,用最短的时日把河道疏通!” 几日过后,姚五味的副官亲自到了洛阳,“大王不好了!姚将军被开封府李纲擒了,李纲把汴河一段的运河全封起来了,不叫我们过去了!” 王襄大怒,“究竟是怎么回事!” * 苏州府皇宫之中,潘邓正一边和林朔下棋,一边听人奏报河北事宜,前来传信的小兵说到李大官人带人贿赂了汴河漕吏,借道运粮,致使沉船阻塞河道一事。 “现在中原那帮人急了,前两日派来个叫姚五味的将军,带了千来人要清理河道,李大官人岂能让他如意?带去的百名兵士扮作开封府兵,将他千人大军狠狠收拾一通!” “……结果姚五味果然中计,连夜回到河阴集结了三千兵马,天还没亮就带兵到了开封府,和李纲干起来了!李将军镇守开封多年不叫旁人侵扰,又怎能容他?没个三五回合将姓姚的擒走,并且将整个开封府禁严,汴河流域也不许中原军过了。” 林朔早已将棋子放回棋篓里,听了虞侯官回报,问道:“如今运河已堵,接下来咱们还该做什么?” 潘邓琢磨了好一阵,终于落了白子,而后缓缓开口,“把运河堵住不叫中原军疏通,之后我大越便以逸待劳也未尝不可。” 第335章 中原恐慌 中原愁云惨淡,如今汴河一带战火连连,水路被堵走不通,南北来往只能走陆路。 货物、粮食全压在车上,车马辎重碾过扬尘的土路,这趟虽然走得更慢,但耗费也更大呀! “完了,全完了!”粮商王五坐在车板上,拿着算盘叹气,他的粮仓里往年这个时候能堆满麻袋,现在空得能在仓里跑马。 他一边的管事听了紧忙过来,“老爷,这是怎么了?” “……从南边跑一趟,走陆路光是雇车马、请壮士护卫、打点各路神仙的花销,就比往年走水路翻了几个跟头!” 水运转陆运,成本暴涨,最终都得转嫁到粮价,“这米价叫我怎么定?怎么定都是亏!” 王五一路坐着板车摇摇晃晃回了荥阳,粮价往门口幌子上面一写,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有不明所以的百姓站在店门口嚷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粮价怎么越来越贵了!” “王老五!你别缩在家里不出声!” “粮价怎么涨了这么多!” “快说!” 王五却哪里有空出门和这些百姓分辨?眼看着事有不好了,他正回了乡下处理家中地产呢。 荥阳府赵员外坐在花厅里,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管家赵福垂手立在旁边,小心翼翼说道:“老爷,运河是真堵死了,南边的粮船进不来了,市面上粮价眼瞅着往上蹿,人心惶惶啊……” 赵员外吹吹茶汤,“去和王五打听了吗?” 赵福诶呦一声,“……哪能不去呢?主人可真是冤枉他了,他家不是哄抬粮价,是真降不下去了!” 赵员外把喝了一半的茶放在桌上,指节在红木桌上轻轻敲了许久,“乱世存粮……告诉下面的人,今年的租子,一粒都不能少,到了秋收必须收齐!还有那些家里揭不开锅的农户,不是有想卖地换口粮吗?去把价钱再压一压,把地契都收上来。” 如今这形势,也不能怨他趁乱收地了。 现在中原一带早已被大大小小的山头占据得支离破碎。关中王拉壮丁充军,抽丁派夫,大片良田抛荒,当兵吃粮的人多了,弯腰种地的人却少了。 那些拥兵自重的山头将军们盘踞一方,靠着手里的刀戈征军粮,自己却一粒米也不产。如此乱局,他们这些中原的大户,到了最后只有土地和粮食才是硬通货!谁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心软,往后几年之内,整个家族也怕是就在此间湮灭了。 运河彻底堵死的消息如同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这些大户和山头们心底最深的恐惧。 大户们疯狂地囤积以应对风险,像贪婪的貔貅一般只进不出。市面上流通的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一夜之间席卷了中原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天还没亮透,荥阳府城的王氏米行门口黑压压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紧紧攥着布袋瓦罐,互相推搡着,伸长脖子神情焦虑地张望着米行大门。 店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伙计显然被外面的阵势吓了一跳,他举着一块新刨的木牌,哆哆嗦嗦地挂出来,之后身形闪回店里。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又涨了!” “三百文?昨天还只要二百八十文!” “贼老天!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粮价一边上涨,百姓们一边还要买粮,无他——中原市面上已经没有余粮了。 * 第359章 粮荒的恐惧席卷中原,关中中原两地物价飞涨,老百姓勒紧裤腰带不说,中原军的普通士兵也得饿肚子了。 关中王军营之中唉声连连,一小兵刚吃完了饭就嘴里嘟囔,“娘的,稀汤清得能照见俺的脸,几泡尿就没了,肚子叫得比打雷还响!” 旁边兄弟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省点力气吧……听说库里那点陈粮都快耗光了。再这么下去……”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别说拎刀砍人,站岗放哨都怕是要一头栽了……” 那小兵猛地转过头去,“邪了门了!咱们就算是水路被堵了,粮食运不过来,可咱中原也有存粮,怎么才一个月,咱们的口粮就被克扣到这种程度!” “嗐,这你还不明白吗?有粮的时候那是咱们的口粮,没粮的时候就得紧着上边的人来了,咱们这些兵又算得了什么?” “他娘的!老子合该去野山头,都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好过在军营里挨饿!” 野山头里种种情形也不容乐观。 仅仅一个月,局势如同脱缰的野马,彻底失控。那些拥兵自重的山寨头领们,看着自己粮仓里日渐稀少的存粮,听着手下报告城中富户已近开始屯粮,也渐渐感到了危机和恐慌。 对他们而言,手下的人要吃饱了,他们才是有刀兵,有刀兵才有地盘,至于那些泥腿子老百姓?不过是待割的韭菜,是他们的粮仓罢了! 荥阳府辖下,张家村村口处,傍晚的寂静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霎时间烟尘腾起,一队约莫百来人的杂牌军冲进了村子。 领头勒住了马,扯开破锣嗓子吼道:“弟兄们听着!咱们今天是奉大王之命征粮救山寨!都给我挨家挨户搜!锅台、炕洞、地窖一个都别放过,给老子掘地三尺!敢藏一粒粮,按通匪论处!”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散开,村子里霎时间鸡飞狗跳,哀嚎连连。 “军爷!军爷行行好!那是我家最后一点种粮啊!”汉子死死护住自家院子墙角的瓦缸。 “滚开!”一个士兵粗暴地将他踹翻在地,像是报复他不听话,抡起一边的酱菜石头砸碎了瓦缸,里面混杂着泥沙的糙米粒洒了一地。 老妪扑上去撕打抢她家糙米的士兵,“天杀的!你们跟土匪有啥两样!” 士兵反手一个耳光将她扇倒在地,“老不死的东西!不想死就滚!” 张老汉藏在柴火堆最深处,死死抱着用破布包着的最后半袋救命的黍米,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哭喊和砸门声,心跳快要跳出胸膛。 “砰!”他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脚踹开。 两个凶神恶煞的兵闯了进来,见了米袋两眼发光,“老东西,藏得挺深!” 其中一个狞笑着一脚踹在张老汉肚子上,老汉痛哼一声蜷缩在地,那半袋黍米也被粗暴地夺走。 土匪兵来的快,去的也快,一阵烧杀抢砸,抢夺了两车的粮食,只留残破的村庄和哭嚎的百姓在此地。 一份份折子和状纸堆到关中王王襄的桌案上,他身边孙将军在一旁急切说道:“不能不管了,大王!那些个山头抢得太狠了!光是荥阳府辖下十几个村子被抢得精光,尸首都抬出来几十具了!民怨沸腾,快压不住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恐怕要激起民变啊!” 王襄眼窝深陷,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沉默着,一个月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无力感将他淹没了,他的脊梁仿佛被某种硬物压垮,重重地靠进太师椅里,“由他们……去抢吧。” 孙昭远瞪大了眼睛,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众小军伍散了,咱们就遭殃了,至少让中原军的同盟不要散掉,也让咱们的人有口吃的……”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在饮鸩止渴?他曾经苦心经营、试图维持的那点秩序和仁义之名,正在被这些山头的抢掠一点点撕碎,每一份折子都像一记耳巴子抽在他脸上。 此时距离当初汴河堵塞已过了一个月,各地大小山头为了自保疯狂掠夺百姓存粮,他都知道,可他又能如何?为了稳定大局,只得默认这种暴行。 可与此同时,他也只能任由自己的声望彻底破产,亲手撕下了最后一点遮羞布,他王襄在中原百姓的心里算是烂透了。 事情为何到如今这般地步?江南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汴河河道淤堵了而已,只这一场小小变故,就让他整个中原大乱? 王襄双目无神地看向前方,此时有虞侯官来报,“报告大王,不好了!自从河中府叛乱,附近几府纷纷响应,河中那边有个宋大王,十分厉害,眼见着集结了几个山头和州府,手下兵马已经过万了!” 王襄还是纹丝不动。 过了一时半刻,又有副官来通报,“大王,汝州秦副将求见。” 王襄这才活动活动身形,叫秦副将进来,秦副将进了帐内,支支吾吾开口道:“大王,事有不好,汝州府节度使韩谦他,他想要暗中投奔越国!” * 苏州府皇宫之内,潘邓依旧手执黑子,想了半天,犹犹豫豫落在棋盘上。 林朔不禁感叹,难不成陈老大人教学生,连同棋技也一同教给了陛下?不然陛下之棋术为何会如此差不可闻! 简直叫他想让都没法让! “陛下神机妙算,一计便叫中原陷入混乱,如此思谋缜密,为何棋差一招?”林朔一个白子落下,整个棋局陷入死局。 潘邓睁大了眼睛,拿手指头挨个数了数,顿觉心痛不已,“防不胜防啊!” 林朔:“……” 陛下真的会下棋吗,明明一直在进攻,根本没有防啊! 潘邓还在数着下棋路数在心里复盘,此时有宫人通报,“应天府来人。” 潘邓叫人到近前来,虞侯官拜见陛下,而后说道:“中原汝州韩将军投降,想要投奔江南军,林将军询问陛下之意。” 林朔也看向陛下,只见陛下把手里捏着的棋子放回棋篓里,眼神睿智,气场强硬,仿佛又变成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了,思虑半晌过后,陛下掷地有声,“拖他一个月,再做打算。” 第336章 开封投降 陛下的话传到应天府,林冲摇了摇头,无奈道:“哪里用得着拖一个月?不过十日没动静,韩谦的人头都落地了。”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中原传来消息,汝州韩将军已经身死,尸体还被悬挂到了城门楼上。 中原各武将纷纷唏嘘,不过也难怪王襄如此气愤——韩谦乃是奉关中王之命,东袭开封府之人。 中原这一个月来虽然混乱,可王襄始终没有因乱失智,他之企图不变,依旧是找准了结症所在,想要趁早疏通河道。河道一旦疏通,粮食运来,他们中原的危机也就解除了。 可没想到韩谦东行半月有余,汴河没攻下不说,自己还要投敌!王襄大发雷霆,如此叛逆之辈,误他大事之人,他岂能容忍? 王襄整军攻到汝州府,擒了韩谦,当场便一刀杀了。而后没有再回洛阳府,而是亲自带着黄城明,领军去了汴河边上。 运河堵塞一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汴河西段淤塞处,两岸纤道荒草丛生,原本驻扎在此的开封军守军人去营空,只剩下零零落落的竹竿子。 王襄带着几个亲兵疾驰至河岸旁,黄城明看着空荡荡的汴河两岸,下马仔细检查遗留的痕迹,“大王,辎重车辙是新的,守军往东去了,撤走不久而且走得很急,连拒马都没收!” 看来开封军这是听说中原军王襄亲自前来讨伐,自知敌不过,赶紧溜了。 王襄脸色铁青,没去管开封府军,他们既然就这么走了,也省得自己麻烦,“先清理河道,过两天再去寻他们!” 黄城明立刻下令,召集附近能找到的所有纤夫和河工清理河道,自己军营里的士兵也都一同运河泥。 河阴来的老纤夫带着十几个干瘦汉子,他们家伙什不多,只有些铁锹、破筐,中原兵跳到河里奋力挖掘粘稠如膏的淤泥,之后把粗绳绑上,由纤夫带领着把残船碎片拖离。 那十几个残船把河道堵得死死的,众人能捞上岸的就往上捞,捞不了的只能留在河里,拖得远些尽量叫河道流通,老纤夫众人一连几天下苦力,拉得肩膀崩裂出血却也只能咬牙。 经过四天的挖掘,一众人终于把这道河道挖开了,大船顺顺利利地通过,河工们发出一阵欢呼。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步,运河开通之后王襄还要拿下开封府,才能进一步掌控水路,否则开封府在城东再次把控运河,他们在此处也依旧无计可施。 王襄听了属下传递消息,汴河瘀堵清理好之时,人已到了开封府城外。 开封府和陈留两处皆有常平仓,只要攻下开封府城,将粮食顺着运河运到中原,他中原危机就可解除。 第360章 王襄举剑直指开封府城,“攻城!” 开封府城门楼上李纲探出头来,手里拿了一样东西悬挂在城楼正中间,声有气吞山河之势,“何人敢攻开封府!看看这是什么!” 众人抬头,定睛一看,这不是太祖牌位! 王襄咬牙切齿,这个姓李的这么多年就会这一招! “你要是个有种的,就把祖宗牌位撤了!我们两个真刀实枪较量一番!分出个上下高低来!动不动把祖宗牌位搬出来,没白得长个撮鸟!” 李纲才不和犯傻他较量,“乱臣贼子!你敢再上前一步,当心遭天谴!” 王襄牙咬得直响,“竖子贯会强词夺理!我替先皇守中原能被你说乱臣贼子?那南边潘邓怎么说!他现在已经称帝了,你要是真心系大宋,怎么不前去讨伐!还在这惺惺作态!” 李纲痛骂,“大宋都被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折腾的亡国了,我守个屁的江山!我守的是祖宗宗庙!潘邓是称帝了,可他这么多年也未曾攻打开封府!反倒是你,屡次来犯,还敢打着先皇所封西道总管的名头办事,你且自思量!” 好好想想吧你! 王襄往常就觉得李纲此人十分难缠,今日正面对决更见一般。若是往日他必定会十分头疼,可此时此刻他却顾不了那许多了,仁义道德这些虚的东西又有什么用?他王襄的名声早就烂透了。 现在把粮弄到手里才是正事。 “李纲奉先皇之命守卫开封,却屡次搬出太祖排位,此等行径,乃是对祖宗大不敬!如此无德之人岂能由他侍奉先祖?我王襄今日便替天行道,诛杀这不孝子孙,以正纲常!” 中原军如狼似虎一般扑向开封府。 李纲见老招数不好使了,当即叫士兵守城楼应战。 他也不怕王襄,想此开封城当年可是据金兵数十万之众,要不是文人先降,他们武人必依旧□□!如今王襄中原军来者不过万,也想攻城?简直可笑! 守城与攻城不同,李纲只要把敌人拒之门外就算是胜利,他这一仗有十足把握,开封军严防死守,两天两夜滴水不露。却没想王襄只是佯攻,两天之后,一支陈留军队败走开封府,李纲才察觉事有不好,他们中计了! 攻破陈留的中原军一路往西北走,与大部队两面夹击开封府。王襄站在城楼下,孙昭远的部下手里拎着刚刚擒获的李宗之,朝着城楼上喊话,“睁开眼看看这是谁!” 李纲看着城门楼下次子被绑缚着跪在地上,目眦欲裂。 城门楼上半天没有动静,孙昭远又叫人喊,“不想让你儿子死,就速速开城门投降!” 他手下士兵十分有眼色,拿着枪头朝着李宗之的大腿就扎了进去。 “啊——”凄厉的惨叫声在阵前响起,可是城门楼处依旧没有派人传话,就仿佛这个俘虏不存在一般。 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李纲的沉默代表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不会开城门。 孙昭远嘟囔着,“老子早就说了,那李纲别的不多,就儿子多,五六个!这个死了还有别的,抓他过来有什么用!” 不过这人既然费劲抓来了,就必须得榨出点油水才行,既然赚不开城门,几人商量着把要不李宗之在城门楼前砍了,好威震敌军,叫开封城里面的人看看,跟随李纲是什么下场! 孙昭远在城门下骂道:“你这对上不孝不悌,对下不慈不爱之人,有何面皮叫众人追随?我要是你就没脸皮活着!早一杵子撞城墙死了!” “你既然不在乎自己亲儿子的命,我们也不必留他!叫他早日下地里,给你这老爹开路!”说着手起刀落,破空之声响起。 李宗之紧紧闭上眼睛,一直听到大刀砍断了脖骨的声响,他愣怔了一瞬,感觉自己好像还没死。 他喘着粗气往回看,只见孙昭远的刀砍在了断木之上,他又看向城门楼,那里还是空无一人。 有人在孙昭远耳朵边上说话,孙昭远眉头紧皱,而后怀疑似的问道:“真假?” “千真万确!” “来的那个人叫啥名?” “他自己说自己叫张熊。” “张熊?没听说过呀……”说着他叫人把李宗之抬走,“算你小子命好,被绑了竟然还有人给你开赎金,跟我们走吧!” 李宗之一脸错愕地被人推到板车上,之后被推着走了。 * 大帐之中,孙昭远询问传信的人,“……襄邑太守要用稻米十万石来换回李宗之?十万石?襄邑太守是谁?他哪来这么多粮食?为啥要换李宗之?” 来人和孙将军一叠声地解释,无非是些李小将军平日待人和善,在百姓之中颇有威望,众人听他有难,纷纷伸出援手相助之类的话。 孙昭远听在耳中却觉得真相怕不是这么简单,可他也不知道旁人要这姓李的做什么,遂看向大王,“襄邑太守究竟是谁?” 难不成是李纲以前的熟人? 王襄沉默着不发一语,半晌说道:“他是谁又有什么要紧,此事八成是大越的意思。” 襄邑和陈留、开封一样,也在运河沿岸上,并且离应天府已经很近了,此事极有可能是应天府搞的鬼。 更别说此乱世能一次拿出十万石粮食的人,这样大的手笔,就为了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叫人很难相信不是别有他求。 而江南军驻扎应天府久矣,一直对开封虎视眈眈,如今要是能以区区十万石粮食换回李宗之,劝说李纲开门,不费一兵一卒攻下开封,他们怎么算都不亏。 来的人他也能想到是谁,张熊,正好张叔夜的两个儿子,一个叫伯奋,一个叫仲熊。 王襄闭了闭眼睛,苦笑一声,就算他洞悉了这一切,又能如何呢? 阳谋之阳在于,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计谋,他也必须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他此次攻打开封府只为了粮食,一边眼见开封府不易攻下,他若强攻必被李纲拖延时日,并且胜负难说;另一边十万石粮食已经送到他眼前,只要他放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他没别的选择了。 * 开封府四月底,张叔夜到开封府城下,被人用大筐吊到城里,一日夜过去,李纲开了城门,开封府归顺大越。 王襄则是一早就带着粮草回归中原,粮草经水路运到各府,解了燃眉之急。 只是局势却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开封府归越,从此之后算是彻底断绝了运河粮道,而他们中原对此还是没有办法,依旧受制于人。 十万石粮食分分就没了,混乱只是暂时平息,若没根本解决粮道,再乱只是早晚。 王襄厉兵秣马,准备开通陆路粮道,却没想此时应天府传来消息,越国突然开放了运粮道,但要求中原各地以城换粮。 第337章 大越劝降 以城换粮,这话明说出来,就是大越开始招降了。 早从江南军攻打应天府,潘大王称帝之时,中原各路人马都做了潘邓会讨伐中原的准备,纷纷待时而动,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众人都观望着王襄与潘邓的一举一动,眼见江南还没动手,中原却已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哪里还不明白势有大小,力有强弱之分?就算是对王襄再忠心耿耿,也要仔细考量自己的活路了。 潘邓不容小觑,眼见有气吞山河之势,谁若是看轻他,是要讨苦头吃的! 粮道开通三天之后,白时中带领颖昌府百姓投降;又过一天,陈州军营绑缚了陈州府兵马都监献与开封府,陈州自此归顺。 这样的响应让中原各方势力更加动摇,王襄与此同时只能斩首两个欲带兵投降的府尹,杀鸡儆猴,这才算是勉强稳定了局势。 * 郑州城下,城门紧闭,城头守军有气无力,城里聚集着大量饥民。 早几日他们都听说了,关中王新得了大批的粮食,可为何没到他们郑州来? 他们郑州作为洛阳府门户,难不成被洛阳当做挡箭牌,还不给他们粮食? 老百姓和厢军怨声载道,郑州府尹刘鹏举却皱着眉头,心中十分不耐烦。 他虽不是什么聪明人,却也看得清形势,此粮荒只不过是应天府的伎俩,叫百姓和那些个土匪慌乱而已。实际上满打满算,到如今为止运河才堵了不到两个月,州府都是有自愈能力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自己缓过来,中原也同样如此。 可为何中原却迟迟没有好转? 一来他郑州也有两个土匪山头,中了那应天府的诡计,在上个月大肆抢夺他辖下村民,致使百姓没有存粮。 二来就是眼见粮荒,府中大户却不肯放粮,鼠目寸光之辈,不明白如此一来局面只能更糟。 刘鹏举在心里暗骂这些个山头大户不干人事,偏偏他个小小府尹还管不了;之后又抱怨老百姓沉不住气,这么大点事明明忍到秋收就过去了,却个个被吓得毫无章法;最后再瞧不上东南军,江东鼠辈!用计歹毒之至! 第361章 府中厢兵头领刘虎过来面见府尹,按捺不住说道:“大尹,事到如今了,关中王也没给咱们粮食。兄弟们没饭吃,这仗没法打!要不咱们投降吧!” 其实不光军营之中粮食短缺,府中老百姓饿肚子也饿了好些时日了,却还是要把粮食省下来送到军营里,他们这些弟兄见了心中也十分不忍。 如今正是地里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是老百姓一年之中粮食最缺乏的时候,往年这时都有南来北往的运粮商,现在什么都没有不说,他们还要被征集守城,早就受不住了。 刘鹏举心中正烦乱,听了此话,恶狠狠地瞪向刘虎,“无能之辈!我平日里待你不薄,让你身居高位,掌管兵马,你却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没有粮食就想方设法去弄!身为武将,未战却想先降,真是丢尽了我刘家的脸,败坏了我军的士气!胆小怕死的东西,若不是看在同族的情分上,早将你军法处置!” 刘虎被刘鹏举骂得狗血喷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低着头咬着牙说道:“府尹大人,这战事拖得久了,粮草补给本就艰难,老百姓已省下口粮给咱了,咱难不成还四处搜刮?实在弄不到更多了!” 他抬起眼眸,“……再者说敌军势大,我郑州本就处于劣势,若硬拼下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刘虎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想为我军将士们寻一条生路,免得大家都白白送了性命!” 刘鹏举却不听他所言,袍袖一挥,“滚!” 刘虎忐忐忑忑地来,心如死灰地走。 回到城门楼上,守城士兵都用期盼的目光看着都监大人。 刘虎看着众人,没说话先叹了口气,众人也就都明白了,燃起的目光又暗淡了下去。 突然一个小兵叫道:“快看!” 墙头之上的守兵顿时严阵以待。 只见远处烟尘腾起,分辨不清是什么,过了半刻钟,几辆插着“越”字旗、满载粮袋的大车在骑兵护卫下缓缓驶来。 守兵都伸着脑袋往下看,郑州城下,大越士兵对着城头喊话:“刘都尉!刘府尹!郑州父老!我大越仁德,不忍见此古城起杀戮!开城门归顺大越,此五十车粮食即刻分与全城!” 守兵们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刘虎,刘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城下大越士兵换了几拨人轮流劝降,城中有听了消息的百姓聚集到城门口,人越来越多,城门内声音越来越嘈杂,终于有个人带头跪下哭嚎:“刘大人!开开恩吧!咱们撑不下去了!” 守军士兵看着城下的粮食和乡亲的哀求,眼神动摇,不知谁喊了一声:“绑了刘鹏举,开城迎粮!” 士兵哗变,暴怒的守城士兵冲入太守府,绑了刘鹏举,开城门投降。 消息就像野火燎原一般,邻近的襄城、新郑、密县几乎在第二日便兵变献城。 * 坏消息接踵而至,洛阳府王襄府邸之中斥候陆续来报,“……不好了大王!叶县……叶县守将开城投降了!” 王襄问道:“驻军呢?” “叶县厢兵被王将军带走了,有几百人逃了回来,现在在城门外,钱将军问话呢。” 王襄闭了闭眼睛,“……叫钱盏问完了话来见我。” 过了半日又有一斥候到军营中通报消息,“报告大王!白时中大人派信使送来书信!” 王襄打开一看,信中痛陈中原无粮、民心已失,劝王襄识时务,顺天命,尽早投降,莫再做无谓之举! 王襄气得将信撕得粉碎,“无耻老贼!” 话音未落,又有人来报:“范致虚大人也降了!献了孟州城!” 营中诸将面面相觑,几乎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惊诧,孟州城投降?那地方离洛阳府不远了! 眼看着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士气接临崩溃,此时却有一斥候官面带喜色,跑到军营之中通报,“大王,那东南军终于露出尾巴了!自永昌府和陈州府投降,一直没有消息,这几日东面有信传来,说是东南军自打收复二府,便加派军士,这些天已经激起民愤了!” 众人来了精神,王襄也问道:“怎么回事?” 那斥候官说道:“属下听说江南军一到颖昌府,便逼迫颍昌府大户卖粮,大户若是不从,他们就把人抓起来,手段好生了得!那东南还自称为仁义之师,真是好厚的脸皮!” 黄城明听了斥候的话后叹息不语,被迫大户卖粮,他们中原也想如此行事,却只怕把握不住局面。如今大越一来便大刀阔斧,可见其军力雄厚,不俱区区地头蛇了。 如此一来只怕关中王在中原百姓身上失去的人心,要被东南军得了。 王襄十分疲乏,摆了摆手叫众人退下,而后没叫任何人议事,独自想了一夜。 想来想去,这一切的起源就只是因为一场沉船,这一个变故就能如此改变局势吗?他王襄在中原一地苦心经营数年,拥有关中与中原两地,手下兵马十万众,却也只能眼见着自己被一步步逼入死局。 难不成那潘邓真是什么天命所归? 王襄手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吱作响,他绝不会信如此玄之又玄的说辞,那潘邓发家比自己还要晚,他能做到的,他王襄也必定能得到! 王襄睁着眼睛想了一夜,最终做出了选择,眼看人心已失,中原没有一战之力,此地已不可守了。 第二日,王襄强打精神下令,“传本王令!烧毁没法带走的辎重粮草,全军轻装,急行军退入潼关!” 关中乃四塞之地,退入关中,尚可据险而守。 传令兵应声而去,不过多时,城内的辎重粮草被点燃,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王襄眼睛里面闪耀着燃烧的火光,突然却看见混乱之中有士兵在偷偷脱甲,他眼神一凛,“他们是在干什么!” 手下副将看了紧忙带人过去,将几人全都抓起来,果然是想要逃跑,遂都依军法处置。 一番处置,让军队内的气氛又更加紧张起来,随后命令下达,全军开始轻装撤退。 士兵们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向着潼关的方向急行军。然而撤退的途中并不顺利,就算有杀鸡儆猴在前,也还是不断有小股士兵开逃亡,队伍越发稀疏。 行军第三日,情况愈发恶化,黎明时分,王襄被一阵骚动惊醒,亲兵报告又有一队士兵趁夜逃跑了,这次足足有二十多人。 “咱们要追吗?”亲兵问道。 王襄摇摇头,手扶在额头上半晌,而后低声说道:“愿意继续跟随的,到潼关后每人赏银五两,要走的……就让他们走吧。” 他起身下了床,问道:“越军有人追上来吗?” 亲兵摇摇头,“没人追上来,咱们后方一切平安。” 恰在此时,有斥候官火急火燎地赶来,“大王不好了!咱们先行军遇到埋伏了!两千人只回来三百个!” 王襄紧急将各将领都叫来,黄城明听到消息睁大了眼睛:“是谁?” 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伏击中原军! 斥候官说道:“是河中那伙人,头领是个姓宋的,他集结了一山头的人,问我们要买路钱!” 钱盏咬牙切齿,“该死的土匪!也敢到你爷爷面前来逞凶!” 黄城明当即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属下愿带五千人去会会他!” 第338章 王襄vs宋江 黄城明率五千精兵出发时,天色已近黄昏。王襄站在大营高处,望着远去的军队扬浓烟滚滚,眉头紧锁。 许久,他转身对身旁的副将钱盏说道:“传令全军戒备,今夜加强巡逻,不可懈怠。” 钱盏领命,却又忍不住问道:“大王,区区土匪,何须如此谨慎?黄将军带五千人剿匪,定能一举歼灭!” 王襄却摇摇头,“宋江选在此处设伏,绝非偶然,又敢主动袭击我军,必有所恃。” 钱盏却有些不信,“那些个土匪能有什么本事?”未经训练,不懂武艺,不过是些泥腿子。 王襄摇摇头,“河中恰好在潼关以北,两处地势平坦,可互通有无,潼关关口却狭窄,那群土匪若要是拦截我等,必在潼关设伏,彼时两岸山势陡峭,他等守在关口,有易守难攻之势,我们若是不小心行事,恐怕有祸。 果不其然,三更之时,营外突然传来仓皇马蹄声。 “报告大王!”一个浑身是血的虞侯官跌跌撞撞冲入大营,“黄将军白日突袭,却遭遇埋伏,将士损失过半,黄将军也身受重伤!” 王襄猛地坐起,来不及披甲就冲出帐外。营中已是一片混乱,伤兵陆续被抬回,哀嚎声此起彼伏。黄城明被两名亲兵搀扶着走来,左臂中箭,后背被烧焦,鲜血把衣裳浸透了。 “属下……有负大王所托……”黄城明虚弱地跪到地上。 王襄连忙扶起他,“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黄城明咬牙道:“那宋江一伙人……不是普通土匪,我军行至阌乡河湾处,便遭袭击,可那些土匪不过千人,被我等轻易打散,本以为此便是其主力军,却没想等我手下士兵到潼关探查敌情之时……” 第362章 他回想当时情形,闭了闭眼睛,“……当时只见两岸突然火箭齐发,箭矢上竟绑有火油,遇水不灭,接着滚木礌石从山上砸下,我军阵型大乱……” 王襄急道:“之后呢?如何反攻的?” “……那宋江一伙人弓弩射程远超我军,箭头锋利异常,能穿透藤牌,而且……” 黄城明声音发颤,“而且他们有火药,装到一个会爆炸的罐子里,投掷过来,方圆数丈内人马俱伤!兄弟们死伤过半……” 王襄瞳孔微缩,霹雳弹?这绝非寻常土匪能有的军备。这宋江一伙人,难道得了江南军支援不成?可他们身在关中入口之地,此地严防死守,怎会有江南的人来此? * 河中府,杨彭泽带着张水生到城外,接卢大官人一行人进城。 众人依次见过,杨府尹眼见队伍之中还有新面孔,连忙问道:“这位将军是?” 卢俊义笑道:“此人乃是东南军将领,姓花名荣,人称小李广,此次前来是为了助宋大人一臂之力。” 原来是花将军,久仰久仰……”杨澎泽带着一行人进城,而卢大官人带来的物资装备,则由张水生和花荣送往潼关前线。 杨澎泽问道:“如今中原戒备森严,此次卢兄从哪里来?” 卢俊义笑呵呵道:“神州大地,总有路能走,此次我等扮作商贾,一路顺着运河北上,过了开封之后汇入黄河,再在三门峡处转为陆运,走小道入关中。” 杨澎泽点头,心里生出股敬佩来,笑道:“这军备交到卢兄手中,我在河中便知可安心等待了。” 两人对坐,卢俊义有一事比较在意,遂问道:“现今王襄欲要从潼关进关中,可他既然自称关中王,关中一带想必也在他管辖之内,京兆尹赵恪成未必不会派兵来救,届时他两军左右夹击,宋将军虽占据关口,也难逃出生天呀!” 杨澎泽笑道:“卢兄不必担忧,我已嘱托宋大夫,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见势不好,马上回撤。” 卢俊义惊异,“那潼关?” “……我河中府虽然占了天时地利,可潼关也难以守住。”杨澎泽缓缓给两人倒上茶水,“别说京兆府赵恪成,便是守关隘拒王襄都十分困难。” 卢俊义有些意外,“这是为何?我已听说了,宋将军已集结一万人马,又有地利,怎么也能有一战之力!” 杨澎泽却摆手,“唉呀……是宋押司非要声称一万,实际上满打满算只有五千多!再者说我等就算有一万人又如何?王襄领兵五万!敌我相聚太过悬殊,强行守关,咱们的人伤亡必定惨重。再者说王襄此人不容小觑,其用兵之道灵活多变,是个劲敌,咱们不能打这样的消耗战。” 卢俊义凑近了问道:“那杨府尹之意是?” 杨澎泽用茶水在桌上画了潼关一点,而后再从西面南面各画一条线,“陛下曾教过,‘敌疲我扰,敌进我退。’如今我等兵力不敌,首要正事便是不断骚扰震慑敌军,等待援军到来,兵强马壮,而后再反击!” * 天亮后,王襄身着轻甲,亲自带一队轻骑前往阌乡河湾附近侦察。 阌乡河湾一处还可见昨日战场残局,此处已没有敌军踪迹,王襄又领着人前往潼关附近探查。 他们隐蔽在河东岸的树林中,远远观察敌军营寨,只见关口两侧皆有营帐,木栅栏围成坚固工事,关前设有拒马,两岸峭壁上还有瞭望塔,河道上下游都布置了铁索拦江。 钱盏见了如此装备,皱紧了眉头,“大王,他们准备如此齐全,强攻恐怕要费一番工夫。” 王襄没有回答,抬头远眺,目光紧锁对岸一面红色大旗,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越”字。 旗下眼见有一个敦实的矮胖身影,好像正指挥着什么,王襄想到之前打听到的消息,难不成这人就是那黑宋江? 正好到了此处,有层层树木掩映,王襄眯了眯眼睛,从马侧取出硬弓,抽箭搭弦,缓慢瞄准。 却不料在射箭之前,那宋江身侧有一小将突然转过身来,直视他这一方。 王襄被这一眼惊到了,果断放箭,那小将一个飞扑把那敦实的身影扑倒,而后立刻起身,抽箭搭弦,连瞄准都没有,飞速射了三箭! 王襄几人赶紧闪躲,却不料钱盏被最后一支箭射中左臂,当时哀嚎一声。 “撤!”王襄果断下令。 过了盏茶功夫,潼关关口处,花荣满脸戾气,带着士兵出关巡视,四处找寻敌军身影。 他身后有一副将急忙追赶,“将军,花将军!莫追了,人想必已经跑了,宋将军有令,咱们回营吧!” * 王襄等人早已返回,回营之后,王襄召集众将议事,他指着舆图分析:“宋江占据地势,把守潼关,若不能突破此处,我军无法入关。” 本来他们是要入关中,再利用潼关关口守卫城池的,此关狭隘,守住此处,便可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却没料到他们还没到这儿,潼关被别人先把守了! 钱盏此时已经与眼梧包扎好了手臂,面无血色说道:“不如绕道?咱们往回走一段,从三门峡处北上,翻山过去,我知道那里有条小路,也可入关。” 王襄摇头:“绕行少说要多花半月,届时潼关守军必有防备。” 况且他们也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过关多花半个月,怕是军中士兵又得逃走一两成。 孙昭远拍案而起,“那就强攻!我军尚有五万之众,难道还怕几千土匪?” “不可。”王襄沉声道,“敌人据险而守,强攻伤亡太大。” “况且……”王襄眯起眼睛,“我总觉得此事蹊跷,宋江若只拦截我等,为何后方一直没有援军?明知我军实力,却主动挑衅,实在不是个好打算;他若是借着大越名头行事,只为钱财,却又为何不谈判?” 大帐之中,众人商议了一天的对策。次日,王襄派三支小队同时试探进攻,果然如黄城明所说,每当军队接近潼关之时,两岸就会箭如雨下,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些会爆炸的罐子威力,一支百人队栽在上面,几乎全军覆没。 眼见着关口严防死守,战局僵持,此时突然有一名斥候返回军中,“报告大王,南面发现敌军运粮队!” 王襄眼中精光一闪:“多少人?从哪来?” “约五百人,从虢州方向而来。” 帐中众将哗然,钱盏惊道:“果然如大王所想,宋江在此阻拦,就是在等待援军!” 他快步走到舆图前,找到虢州,“这大越好生狡诈!故意不用应天府军队追击,怕引起我们警觉,因此从南往北派军过来。如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越必是命宋江在此拖延,等侯援军赶来以成夹击之势!" 黄城明虚弱地说道:“大王,若真如此,必须速战速决……” 王襄冷笑:“果真如此,区区土匪,真以为兵器精良些就能吓唬住我等,真是痴人说梦!” 接下来三日,王襄命令军队每日佯攻,但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同时暗中派钱盏率精锐沿河东岸隐秘行进,寻找渡河点。 第四日深夜,钱盏带回好消息,上游三里处有一浅滩,可涉水过河。 第五日拂晓,王襄集结全军,兵分三路,一路由孙昭远率领,正面佯攻;一路由钱盏带领,从上游浅滩绕到敌后;自己则亲率主力从中路突破。 战鼓擂响时,宋江正在瞭望台上转手里的千里江山镜,眼见着敌军人山人海,心中打突突,他没料到王襄会突然全力进攻! 两岸箭塔刚射出第一轮箭,钱盏的奇兵已从背后杀入敌营,那些会爆炸的罐子还未来得及使用,存放的帐篷就被点燃,引发连环爆炸。 宋江眼看敌军往前冲的红了眼了,赶紧下达军令,“撤退!” 五千对五万!他又不是什么项王韩信,这种情况还能一战,既然敌军已经识破他的计谋,那就干脆三十六计,赶紧溜吧! 第339章 将计就计 王襄亲率铁骑冲过关口,长刀所向之处,敌军纷纷溃退,当他杀到敌营大帐时,只见帐内空空如也。 “报告大王!宋江率残部向北逃了!” 王襄冷哼一声,把长刀收入鞘中,他没有追击,而是立即下令,“全军前进,务必今日拿下潼关!” 王襄的大军抵达潼关北门时,城墙上竟无一人防守,城门大开,仿佛专程等候他们到来。 王襄心中警铃大作,派斥候入城查探。 斥候很快回报:“城中空无一人,守军早已撤离了,南门发现大量车辙压迹,似是匆忙运走了粮草。” 钱盏疑惑道:“宋江这是唱的哪出?拱手让关?” 王襄登上城楼,眺望南方,远处尘土飞扬,似有大部队行军的痕迹。他抚摸着城墙上的箭痕,突然明白了什么。 “好一个宋江……”王襄冷笑,“他派人在关口阻拦,趁机将潼关物资士兵转移……说到底,他这群土匪兵就是拖延时日,等待援军,根本没打算迎战,亏我还严阵以待,耽搁了这么久!” 第363章 他转身对众将道:“既然拱手让城,就别怪我等坚守了,传令下去,加固城防,准备迎战!” 潼关如今既然到了他们手里,由中原军把持,也该让江南军看看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至于宋江,他一伙人既然在潼关以里,就等到一切布置完毕,他们关中来一场关门打狗,看那黑宋江能逃到哪去! 王襄退入潼关,立刻加固城防。他命令士兵在关前三十里范围内大修工事,比当初宋江草草修建的防御更加精良。 第一层广撒铁蒺藜、鹿角木;第二层挖掘大量陷马坑,坑底插削尖竹木;第三层在几处关键的小树林和土丘后,埋伏下数百名强弩手;之后再在制高点每隔五里设置一座加固的烽燧台,堆满干燥易燃的狼粪和柴草,配备视力最好的哨兵和号角。 所有陷阱和弩阵都由孙昭远亲自带人布置,王襄下了血本,势必要江南军过不了潼关,就算能过,也要被他们中原军狠狠撕扯掉半条命! 待到一切都布置妥当,孙昭远上前请示,“大王,咱们如何处置河中那伙人?” 钱盏也拱手说道:“属下愿带人往河中剿匪!” 王襄却没急着报宋江占关之仇,而是说道:“他河中一伙人定和江南有联系,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叫那黑宋江为我等传递消息。” 众人都等主帅安排。 王襄指着地图上的武关道,“我已命人放松武关道盘查,明日黄副将暗中安排几支商队带着家眷细软南行,声势要大,务必让河中细作看到。宋江既然为起义军首领,气势凌人,见我‘南逃’迹象,必以为我心怯,想从武关道溜走。到时候他难免会叫江南援军分兵甚至主力向武关方向施压,或松懈对潼关正面的警惕。” 黄城明领命,“末将遵命!” 之后,王襄的手指戳在三门峡上:“孙昭远,你带五百精锐,从此道穿插,昼伏夜行,避开所有大路和村镇,去往虢州,江南军粮队既然从那里来,那便是援军的命脉!找到江南粮仓,烧光敌军粮草!” 孙昭远神情一凛,知道自己接下的军令是整个战局的关键,他拱手抱拳,“末将遵命!” 王襄也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敌军粮草不保,军心大乱,江南军届时必然松动,你烧了粮之后不必过多停留,直接回潼关。” * 武关道上,几支商队哭哭啼啼仓皇上路;王襄又故意减少了潼关前的防守,叫防御部队收缩至关内。 河中军探子探得情报之后,果断将消息告知首领宋江。 宋江又把消息告知府尹等人,众人商议,张水生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告知援兵分兵,守住武关道。” 宋江却说道:“兄弟忒实诚了,这战场之上真真假假,都想着怎么糊弄对手,如今武关有异样,却保不准是诱敌之计!” 张水生却一脸认真,“那要是真的呢,我们如果不加防守,就任由王襄南逃?” 众人拿不定主意,看向杨澎泽,杨澎泽说道:“把这消息告知关将军,咱们再派人去探查一番,战场千变万化,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宋江却暗地里摇摇头,“关胜此人最为谨慎,但凡把这事告诉他,他肯定分兵。” * 果不其然,关胜得到情报,稍加思索便选择分兵,郝思文劝说道:“没准是敌军计谋。” 关胜却说道:“无所谓计谋与否,关中向外,无非是潼关和武关,现如今潼关严防死守,一般人轻易入不得,既然他如此费心布置,定不会从潼关再出来,如此一来,我等势必严守武关。” 郝思文有点迷惑,“那咱们从武关入关中,活擒王襄?” 可是如果这样,分兵的兵力如何和王襄大军抵抗?若是王襄只是在武关打了个幌子,背地里却做了别的打算,集结兵马准备发动大战,那该如何是好? 关胜言简意赅,“陛下从没叫我等活擒王襄,只是要我们看守住关隘,不叫他们南逃,抢劫好百姓。” 郝思文听了这话颇为吃惊,心道王襄南逃?他但凡脑子没坏掉怎么会向南逃?即便是逃跑,那也是往西北呀! * 苏州府皇宫,潘邓陛下手持黑子,再度和林丞相下棋。 这回他可是有备而来,潘邓起手抢占先机,步步紧逼,林朔兵来将挡,逐步化解,眼看着棋路有些熟悉,他问道:“陛下可是和徐尚书切磋了棋技?” 潘邓歪嘴一笑,“我近日夜里无事就找师叔下棋,棋技可谓突飞猛涨,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卿家小心了!” 放完狠话,潘邓又落一子。 林朔听了这话,反倒不担心了,心道谁都知道陛下和徐尚书下棋,走五步要饶三步,可他可不像徐尚书一般好性子,坚决不饶棋! 白子落下,棋局逆转。 潘邓瞪大眼睛,挨个数着棋子,看清局势后顿觉大势已去,攻势减缓,又陷入了苦思冥想。 林朔则老神在在抱着手望天,一盏茶功夫过去,小潘昭跑过来,“父皇父皇!明日骑马,看我这一身!” 潘昭本来要过几年再学骑马,可是耐不住小孩想学,潘邓就让武松明日带他骑两趟,过过瘾。 潘邓抬眼看了看身着紧身衣裳,袖口裤腿都有皮制护腕,腰间还有小皮包的精神小孩,夸赞:“好儿郎!” 潘昭当即笑开了,又跑了出去。 潘邓又陷入冥思苦想,再过盏茶功夫,潘阳跑过来,“父皇父皇!孩儿晚间和祖母出宫游船去!” 林朔赶紧说道:“要叫王太后、皇祖母。” 潘阳坐到父亲和老师身边,“儿臣晚间陪皇祖母出宫游湖!” 潘邓说道:“多叫些人陪同,让武松跟着你们去,你看着点干娘,别让她吃多了螃蟹。” 潘阳麻利站起来,给父皇和老师行礼,“儿臣知了,儿臣告退!” 林朔又板着脸对陛下说道:“是皇太后。” 潘邓又叮嘱一遍,“别叫太后吃太多螃蟹!” 潘阳早已跑远了,听了父皇叮嘱,喊道:“孩儿知了!” 潘邓又对着棋局苦思冥想,许是他对战多了,经验比之前丰富,拿了棋子放到棋盘之上,两人又来回几个回合,这棋局竟然让他盘活了。 这回轮到林朔正襟危坐,苦思冥想了。 潘邓轻松一笑,拿了茶杯品茗,而后幽幽说道:“兵者,诡道也……丞相还需看全局势,莫忘了对手从前埋下的棋子呀……” * 虢州城外,关胜立即分兵,将主力向武关道方向倾斜,对潼关正面保持压力但暂缓强攻,同时派兵试图封锁武关道出口。 潼关前线的烽燧台不时燃起狼烟,小股越军试探进攻触发陷阱,郝思文驻守在此,开始和军中参军详细规划如何破潼关的陷阱。 眼看虢州援军被自己一计分兵,两处再无威胁,王襄便守在潼关处等待孙昭远奇兵突袭,一举拿下这支东南军! 钱盏上前说道:“京兆府一直没信。” 前些日子中原军刚刚到达潼关之时,大王已经去信赵恪成,叫他带兵迎接,可时至今日也没听到消息。 王襄冷脸说道:“等我灭了这支东南军和那支不知死活的河中叛军,再去收拾他。” 王襄站在烽燧台眺望,心中计算着孙昭远的行程,何时虢州能燃起大火。此时突然有人通报,京兆府来人。 只见一斥候浑身是血,见了关中王之后立刻跑过来行礼,“大王,祸事了!西面有一支大军从北边陇关古道杀进来了!关中腹地全乱了,粮仓……军营……都着火了!京兆府不敌,被那些土匪占领,我们府尹他……” 王襄猛地上前,“你们府尹怎么了!京兆府厢兵呢?京兆府驻军一万,怎会不敌?究竟怎么回事!” 那斥候痛哭说道:“府尹死了……叫我赶紧来找大王,那群人不是等闲之辈!” 王襄脸色慢慢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他现在都明白了,那宋江的中计和武关道的分兵,都是为了掩护这支真正的奇兵。 大越看穿了他的疑兵之计,将计就计,用更隐蔽的行军,直接掏了他的心窝! 王襄咬紧牙关,“来人是谁?你可知道?” 斥候抬头说道:“那群人像是从西北来的,不少人有渭州和秦凤路那边的口音,他们领头的叫鲁智深,是个大和尚,使一口禅杖,舞起来百人近不得身!又有几个副将,各个凶猛!排头兵领头的听说还是师徒上阵,那师傅叫王进,排兵布阵十分狡猾;他还有个徒弟,在大江南北都十分有名气,名叫史进,江湖人称九纹龙!” 第340章 鱼游入网 王襄简直急火攻心,“说这些无名小卒作甚!我问你他们领的兵是哪的兵!” 那斥候起先还没明白,后来想了一阵,突然说道:“是……是西北军!对了,府尹曾经说过,他们就是往年驻扎西北,对抗西夏那支军队!府尹还叫我告知大王,万万不能轻敌……” 第364章 西北军?这不是昔日大宋最强的一支军队? 大宋之时,西北军与各地厢军甚至于中央禁军都有着天壤之别,军纪严明,勇猛无匹。那几个带兵的只是无名小卒,怎么会有能耐统领西北军? 钱盏在一旁焦急说道:“大王,京兆府乃根本之地,万万不容有失!必须立刻回援!” 王襄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你说得对,传令潼关守军,除必要留守,其余全部随我即刻拔营!回师京兆府!” * 华州西侧渭南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东进发,为首有个光头大和尚,正坐在马上,和身旁的人撕扯,“唉!兄弟缘何不爽利!给你你就拿着!” 和他并驾前驱的是杨家后人,名叫杨雄的,“鲁都监多礼了,实在受不得如此大礼!” “怎就是大礼了?这回攻打京兆府,俺们兄弟没出什么力,都是咱西北军的功劳!我们渭州府不说是躺着赢,那也差不离了,这么点心意,兄弟快收下!” 说着使了个眼色,叫人把宝马牵过来,给杨兄弟换上了。 杨雄心想此次他们西北军出兵也不光是为了你这个大光头,主要还是向皇帝投诚,怎能不真心实意叫陛下见识见识他们西北军的实力? 不过鲁兄弟盛情,他也不能再回绝了。杨雄翻身上马,这西夏宝马不坐不知道,骑上之后果然大不相同,杨雄问道:“这宝马从何而来?” 鲁智深哈哈一笑,“洒家有个朋友,名叫段景柱,江湖人称金毛犬,往年专门从西夏运马匹的,这些都是他倒腾的!” 杨雄迟疑着点了点头,鲁智深见他竟然不知道段景柱,又问道:“如今咱们西北大片棉花田,又有许多纺织加工厂,你知是谁产业?” 杨雄答道:“不是江南那些个纺织厂派人来建厂的?” “一直都是段兄弟来回走动,在西北帮着建厂!” 杨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鲁智深见他如此,哈哈笑道:“你和你那族兄弟,真是一个模样,往年我在梁山上时,那杨志就是个出了名的‘见事迟’!” 杨雄听他说起杨志来,不禁问道:“我从前听都监说过,早年间与杨志相交甚好,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在巴州城?” 鲁智深还挺纳闷,“你们都是同族中人,怎么他不给西北写信?” 杨雄说道:“自从他离了东京,少有书信来往。” 鲁智深便说道:“洒家也不知许多,只知道杨志在巴州出兵攻下成都府,现今在东南军,是个功臣!” 杨雄听了之后便舒了口气,“如此便好。” 鲁智深却说道:“你们这族兄弟可真是怪,兄弟之间一点也不亲,想我早年间落草二龙山,和杨志兄弟两个共同做山寨之主,他那时就是个不合群的性子,洒家还以为他单个那么怪,现在才知道原来是随根!” 两人又说起从前之事,鲁智深更是把他在梁山之时,大越皇帝——也就是当时的潘府尹,是如何从梁山众百位兄弟之中独独挑了他作为第一个诏安的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杨雄这几个月才和他相识,也听这故事足足听了五遍了,又完整听了一遍,而后连忙转移话题说道:“众位兄弟都是跟随鲁首领来渭州的,那史进兄弟是如何到鲁首领麾下?” “……洒家与史大郎早年间就认识,第一次见就是在渭州城,那时我还没去梁山呢,在渭州城安安稳稳做一提辖,他那时就要找他师傅,来到渭州我两个相遇,当时就十分投缘!” 鲁智深提到史进,又打开了话匣子,“……我那兄弟十分英武,但一直没有机遇,也是被潘府尹慧眼识英才,从此才发达!史兄弟早先在东平踢球,和那燕山王董平一块踢了个全国一甲,被大宋太上皇抬举,做了宫中禁军。而后天下大乱,他离了开封府,没处去,又想起他师傅,他师傅王进当时正好就在西北军,他便来到渭州,我两个熟人见面,这才叫他入我麾下!” 杨雄说道:“原来如此……” 只是怎么听着这鲁都监所讲的事,桩桩件件都有大越皇帝身影? 鲁智深弯腰拿了酒葫芦,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抹了把嘴,“……陛下当真英明神武!这些年来在西北建了许多工厂,我渭州最多,虽不如江南那些能织花布的,也叫咱们这地界好多贫苦人家有了工,唉,当初要是有这么好的工厂,那金翠莲也不会去卖唱,被那郑屠如此欺负!” 紧接着又要讲他当年三拳打死镇关西,从此开始走四方的事,杨雄虽是刚与鲁提辖认识没几个月,可听他讲起此事少说有七遍了,连忙问道:“史小将军已去了许久,咱们不需抓紧支援吗?” 鲁智深听了摆摆手,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兄弟可知道史大郎哪的人?” 杨雄摇了摇头。 鲁智深说道:“他乃华阴县人士,到了这渭南华州地界,就是回家了!诸般地势没他不熟的,比那王襄还在行!又有他师傅王进坐镇,保管万无一失!” 杨雄这才知晓,“原来史大郎是华阴人!” 华阴不就是他们现在路过的这片地吗! * 潼关西门洞开,数万中原军像决堤的洪水,涌上西去的官道。队伍拉得老长,骑在马上的队正挥舞着鞭子,“快点!都他娘的给老子快点!” 新兵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旁边的老兵朱大一把扶住他,冲着队正的背影低声骂了句:“催命的!我们两条腿咋能跑过前边四条腿!” 他喘着粗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对身旁同样气喘吁吁的李二抱怨,“这叫什么事儿?前几天还在潼关守着,等着包抄人家呢,转眼老家都让人端了!这仗打得真他娘的窝囊!” 李二嘴唇干裂,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能活着回去再说吧……京兆府……京兆府可是长安城啊!长安城多坚固的城池,一万守军都让人灭了,咱们这几万人,跑回去真能抢回来?” 这一个月来他们不断转移阵地,几乎是无形之中被大越军逼着离开一个又一个驻地,一股恐惧感随着混乱不堪的行军队伍,在士兵中间无声地蔓延。 王襄无法不管,只能原地休整,亲自整军,斩了几个惑乱军心的小兵,这才算是肃清军纪。 好不容易挨到华州东边的赤水驿,日头已经偏西,士兵们像被抽干了力气,一听到原地休整的命令,立刻瘫倒一片。有人赶紧找水喝,有人掏出硬邦邦的干粮饼子,就着凉水往下咽。 朱大和李二靠着一棵老槐树坐下,不坐不要紧,一休息只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他掏出饼子,刚啃了一口,就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所有人都抬起头,紧张地望向声音来处。 几匹快马疯了似的冲到主帅大营,马上的斥候滚鞍下马,踉跄地跑到了王襄面前,“大王不好了!西北军……西北军主力攻克京兆府后,根本没有停留!他们只留下少量人马守城,大队人马马不停蹄,掉头就向东杀过来了!全是精锐骑兵,跑得飞快!前锋……前锋已经过了渭南,快到华州地界了!离我们不到一日路程!” “什么!”王襄如遭雷击,京兆府丢了,这支凶悍的西北军不仅不守,反而直朝着他这潼关腹背扑来了,这是何人领军?怎会如此冒进?这样的行军,根本不给他们喘息回防的机会。 消息很快传遍军营,整个营地瞬间炸开了锅。 朱大手里的饼子啪嗒掉在地上,他张着嘴,脑子一片空白。旁边的李二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手指掐得他生疼,“华州城下?那不是就在咱们西边,把路堵死了?咱们被包在这儿了?” “完了!退路让人抄了!” “跑不掉了!死定了!” “华州都眼看着要到人家手里了?那京兆府岂不是更……” 绝望的议论声像瘟疫一样在营地里迅速扩散,士兵们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茫然四顾。 王襄在大帐之中下令,“停止前进,就地扎营!深挖壕沟,砍树做拒马!快!” 士兵们加紧行动起来,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 “大王,死守不是办法!”钱盏指着地图,急切说道:“西北军不容小觑,其骑兵来去如风,咱们马匹稀少,多数都是步军,耗不过他们!等他们主力合围,咱就成了瓮中之鳖!” 王襄盯着地图上赤水驿的位置,又看了看北面蜿蜒的渭水河滩,“硬拼当然不行,不过这回前来征战的前锋骄横,必然轻敌冒进,钱盏!” “末将在!” “本王给你五千精锐步卒……”王襄的手指重重戳在渭水河滩北面洼地,“你带人悄悄潜到这里埋伏,等西北军的前锋被咱们大营的防御拖住,打得正酣之时……” 王襄的手掌狠狠向下一劈,“你就从侧面,给老子狠狠地捅他中军,务必击溃他们的前锋,打掉他的气焰!只要挫其锋芒,咱们就能赢得喘息之机!” 第365章 “末将领命!”钱盏抱拳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西北军大军还没到华州,小股西北骑兵便来到王襄阵前防御工事处不断袭扰,箭矢嗖嗖地射进他们新挖的壕沟,偶尔有士兵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蹲下!都他娘的蹲下!别露头!”伙长躲在壕沟后面,冲着惊慌的新兵怒吼。 一个刚探头张望的士兵被一箭射中肩膀,惨叫着滚进壕沟。 “这帮天杀的!”旁边的老兵咒骂着,用盾牌死死护住头。 朱大蜷缩在壕沟里,听着箭矢钉在藤盾上的咄咄声,心里直发毛:“咱们大王究竟是个什么打算?不能一直在这儿,任由他们打吧!” 所幸西北军的排头兵只是袭扰一番,并不真刀实枪,见中原军集结好了队伍,欲要反击,便马上集结,骑马溜去。 只留下想攻攻不得,要守又守不好的中原军疲惫地站在原地,等候上官指示。 王襄正在帐中布局,“不能任意由他们如此袭扰,我等必须反攻!” 帐中老将都劝,“钱副将已经绕路而行了,大王且稍安勿躁,再等等。” “那西北军频繁袭扰,打的就是这个乱我军心主意,大王不可上当……” 此时却听东面有马蹄声传来,斥候骑马入营,滚下马来,踉跄到了帐中,泪流满面,“报告大王,潼关失守了!” * 宋江骑着马进了潼关城,春风得意,“杨府尹所说果然有道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就是这个理!” 他们一行人自从上回退出潼关,还以为再无缘此地了,毕竟守关口容易,夺关口却难于登天。 可没想到才过了几日,王襄等人就带兵西行,这潼关还没在他手里捂热乎呢,就又送到他们河中府眼前了! 宋江当即说道:“把战报传到河中府,让杨府尹做好准备,弟兄们着手把那姓王的布置的关口防御都给卸了,叫咱们关将军大军入关!” 手下起义军刚刚打了胜仗,士气激昂,听了主将命令齐声喊道:“遵命!” 第341章 问鼎中原 宋江率领着起义军在潼关内拆防御工事,郝思文在潼关之外也一齐出力,不到一天工夫,郝思文领兵进潼关。又见宋首领,二人好一番叙旧,两军合到一处,第二日出兵,西行讨伐中原军。 消息送到虢州关胜处,关胜正在处置武关道事宜,原来他之前命郝思文去往潼关,同时也命赵仲延带兵前往武关,正好遇见黄城明带军南下,两方厮杀,活擒黄城明。 黄城明被押送到虢州,见了关胜,十分不屑,“我当时谁,原来是关家后人,从前落草梁山,又被诏安的土匪!” 关胜冷哼一声,“败军之将,大言不惭。”正要阵前斩将,叫赵仲延拿着此子的人头过武关,北上与西北军共同击败中原军却没想帐外有人找来。 此人乃是林冲副官,从应天府而来,入军营之后便上前拱手,“参见关将军,属下乃是应天府来,权因张叔夜张大人认得此人,百般求情,林将军看在张大人破开封府有功,不忍相拒,因此派末将前来,带走黄城明。” 黄城明听了之后双目圆睁,再没了刚进军营的嚣张跋扈,而是愣在那里,许久之后喃喃自语,“是他……” 关胜听了眉头紧皱,过了半晌才说道:“既然如此,人你领走吧。” 那副将千恩万谢,拜别关将军,领着黄城明走了。 赵仲延在武关得了关将军军令,领人北上与西北军一同讨伐王襄,当即整军,第二日一早便大军出征。 * 华州城外,中午时分,营地里死气沉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冲进大营,直扑中军帐,此人正是钱盏亲兵。 “大王,伏击……伏击败了!”那亲兵滚下马,“那西北的狗贼太狡猾!前锋是到了赤水驿,可……可西北军藏着大队精锐骑兵,钱将军刚带弟兄们冲进去就被反包围了!四面八方全是骑兵,兄弟们被冲散了,钱将军……钱将军他力战一整日,没能逃出生天……” 大帐内一片死寂,王襄猛地站起,眼前一黑,手死死抓住桌案才没倒下,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最后一点反击的力量就这么没了,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还没等帐内众人从这噩耗中缓过神来,东面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战鼓声!那声音如同江浪,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地! “怎么回事!”王襄冲出大帐。 “大王,是河中府!是河中府宋江!他带着大队人马,从潼关打过来了,正猛攻咱们东营,弟兄们死伤惨重,快顶不住了!” “区区河中贼安敢如此!”王襄目眦欲裂,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他抢过亲兵的马,冲向营中高处,向东望去,只见东营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混杂在一起。而宋江的“宋”字旗和“越”字旗,也正在东营那边随着马匹和人流移动。 东营防线处小兵正在奋力抵抗,一个都头挥刀指挥手下步卒,“顶住!顶住啊!” 河中兵像潮水般涌来,远超他们的预料。 “太多了,挡不住了!啊——!”一个士兵被狼筅刺穿,惨叫着跌倒。 “营门!营门要被撞开了!快去守住,不能让他们再往里跑了!” 轰隆一声巨响,本就薄弱的木栅栏被河中军用撞木撞塌,缺口一开,河中兵嚎叫着涌入,“破了!东营破了!” “兄弟们上!活捉王襄!” 营内顿时陷入慌乱,中原军士兵们再也顾不上抵抗,转身就跑,恐惧蔓延,迅速波及到邻近的营寨,整个大营东部彻底崩溃。 “河中府的人杀进来了!快跑啊!” 恐慌的喊声在大营里此起彼伏,原本就提心吊胆的士兵们,听到东营被破的消息,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与此同时,西边山谷里也响起了震天的战鼓和喊杀声!另一支打着“关”字旗和“越”字旗的军队堵住了通往南边武关的最后一条小路,这是由赵仲延领兵,配合宋江包抄的精锐。 “西边山谷也有人!是东南军关胜的人!” “咱们被包围了!” 华州一地南北都有大山,只东西通畅,现在两面夹击,朱大和李二惊恐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绝望:“完了,这下真完了!前后都是敌人!” 绝望的哭喊声在营地里到处响起,士兵们看着四面八方出现的敌人,最后一点抵抗的心思也没了。士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将领们喊破了嗓子也拦不住,有的干脆自己也开始逃跑。 营地彻底混乱,王襄身边的亲兵越打越少,副将满脸是血,冲到王襄身边,哑着嗓子喊:“大王!顶不住了!快……咱们快从南边山沟里的小路……” 话没说完,噗的一声,一支流箭射穿了他的脖子!副将眼睛瞪得溜圆,死死抓着王襄的袖子,倒在地上。 王襄目眦欲裂,看着箭矢射来的方向,他心中有预感,果然看见了那个曾经射穿钱盏手臂的人,一晃神之间,只见那小将又是两箭,王襄眼疾手快,抽过副将佩刀,左挥右砍,挡住攻势。 那小将两箭未中,转换身位,王襄连忙把副将拖到自己帐中。 他低头看着地上跟了自己半辈子,最后还想给自己找条活路的老兄弟,再看看周围他一手拉扯起来的关中军,现在正在两路大军的围杀下鬼哭狼嚎,成片地跪地投降。 又有人高声喊叫:“西北军来了!快跑!” “西北军到中军帐来了!快投降,莫杀降兵!” 王襄靠在帐里的木桩上,一股透心的疲惫涌上来,把他整个人都淹了,什么算计,什么野心,什么关中王……全完了,而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他王襄风光一世,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这一切都是因为汴河沉船,对,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关中根本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自从汴河沉船,短短几个月,中原天翻地覆…… 王襄听着成片的求饶声,闭了闭眼睛,“天不助我,非战之过……” 他脸上只剩下一种死灰一样的平静,王襄慢慢抬起副将的佩刀,冰冷的刀面照出他惨白的脸。 “关中……长安……”他嘴里嘟囔着,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龙兴之地,都是狗屁。” 下一秒,王襄猛地举起刀,狠狠抹向了自己的脖子,他高大的身子晃了晃,噗通一声栽倒在血泥里。 王襄一死,剩下的关中兵彻底没了主心骨,军营里哭喊声连成一片。士兵全都扔了家伙,跪在地上,朝着两面合围过来的大越军投降。 赤水驿的烟慢慢散了,三路大军最后聚到了一块,胜负已分,赵仲延派士卒清理战局,同时叫斥候送信给关将军。 * 华州主战场已分胜负,关胜却没闲着,只因虢州军营被人伏击,王襄孙昭远带人烧了他们一个粮仓。 第366章 孙昭远烧完就走,关胜带人追击三百里,才把这一队精兵全都拿下,当即砍了脑袋,送往赵仲延处,让他带着贼首讨王襄。 却没想赵将军先给了他回信,中原军已平,王襄身死,关中归越,西北军来投。 关胜听着战报,点了点头,往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可看出些许欣慰来,“派人将此事告知林将军和陛下。” * 苏州府皇宫,此时众臣早已开始研究燕山一事。 眼见着平定中原并没消耗多少人马,只凭主公智计,便让王襄退无可退。关中中原一带,眼看就要归顺,他们也欲一鼓作气,直接攻下燕山! 如此一来,再加上呼延庆一家守卫的山西之地,山前诸州皆归大越,他们中原再也不用忍受没有国防的苦了! 只是这燕京是个怎么归顺法,还需详谈,究竟是依照前几个月的计策,封董平为燕山王;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夺回燕京? 朝堂之上讨论如何处置燕山王董平,马扩上前说道:“陛下曾经允诺过董平,依旧叫他做燕山王,此话既出,不好反悔,陛下可想过叫他世代袭爵,等到了下代帝王,或是再下一带,找个由头取而代之,如此兵不刃血,也能不使主公背上无信之名。” 潘邓摇了摇头,“大宋苦燕云十六州两百多年,国无国防,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何其可怜!此闹剧在我这一代就终结吧,届时无论是阳儿还是昭儿主政,自有要他们劳心劳力的,就不要再为国防一事费心神了。” 旁人还要再劝,潘邓抬手,“我属意燕京为首都久矣,日后必要迁都,此事无需再议。” 众人听了陛下的话,也就不再议“该不该夺回燕京”,而是讨论“如何夺回燕京”了。 林朔说道:“陛下虽然欲封董平为王,可董平却没接旨,诸般事宜都没商议清楚,那燕山使在咱们苏州府一待就是两个月,也不说要回去,说到底还没封赏,陛下欲要燕京,也不算出尔反尔。” 袁常棣也赞同,“若说封赏,必有圣旨才算数,当初主公虽然去信,可董平眼见着犹豫不决,此时并无定论。如今中原隐患已无,直接出兵把燕京据为己有,也免得白白封个异姓王,诸般事宜麻烦得很。” 众人都赞同,潘邓却又说道:“虽然如此,我却不想用兵,董平身在燕山,一直驻守燕山和营平滦三州多年而未被金军击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非他之功,我等再夺燕京,要多费不少心血,因此能招降最好。” 潘邓想了想,“最好叫他亲手交出燕山府,这样我江南不用再动兵了。” 众臣听了这话一愣,而后面面相觑,亲手交出燕山府?这就有点难了吧…… 第342章 遥望燕京 朝堂之上,众人窃窃私语,董平已在燕山自立为王多年,现如今主公所说封他为燕山王一事都尚且在商议之中,如今又降了码,直接要董平交出燕京,这他怎么会拱手相让? 却没料张叔夜此时说道:“要他拱手相让,也未尝不能,人都是一时一变,昔日他为一方枭雄,想长久驻守燕京,或是想做北方霸主都是应有之义,可如今陛下眼看一统天下,新朝初创势如猛虎,他董平再想自身处境,也要掂量掂量了……” 潘邓便问道:“何人愿北上劝降?” 马扩自然当仁不让,“臣愿北上,劝降燕山王。” 马政也上前说道:“臣愿一同北上,只是……”他犹豫半晌,“只是我等就这么前去北地,怕燕山王依旧犹豫不决。” 潘邓微微一笑,“卿家不必心急,要去燕京也不是现在,如今中原还不安定,等到何时中原一地太平了,再去燕山不迟。” * 中原归顺,王襄身死的消息传到苏州府,整个江南一片欢腾雀跃,如今中原大地全都归顺,他们大越的领土岂不是和从前大宋一样了! 相当于他们没经乱世而改朝换代,天下太平,他们老百姓在明主治下安居乐业,再也不用胆战心惊,何人不欣喜? 化肥厂职工中午在食堂吃饭,也难免议论天下局势,王小夹了一筷头咸菜炒肉就着凉白粥吸溜吸溜,“……往常我听说书的,还说什么两朝交接,必有乱世,短则数十年,长达百年,咱们这咋没有乱世呢?” “就是就是……那老头还言之凿凿,他也不想想,咱们官家这么英明神武,对咱老百姓这么爱护,咱们能有什么乱世?有也被皇帝终结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李大却说道:“那是因为咱们一直在苏州府,感觉不出来,其实这些年北方挺乱的,我看总有来咱们这边讨生活的,一打听都是北边活不下去的,土匪、灾荒、战乱……不过这回好了,中原归顺,咱们神州大地真太平了……” 是啊,太平了好啊,人都说宁当盛世犬,不做乱世人,潘公带和他们从一个盛世直接到了另一个盛世,这是他们的福气! 苏州府沉浸在喜悦的氛围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眼见着快到八月份了,再过两月就是今年朝廷新颁发的“法定国庆节”,足足放假七天! 谁能想到他们皇帝登基不到一年就收复中原,一统天下了呢! 周臣家里女眷正围坐在一块,一边剪彩纸做窗花,一边说着城里大大小小的事,自家孩儿学业如何,城里头哪家工坊工钱高,哪家布料好,哪家米油实惠。 周臣则正在屋里收拾衣物,把自己新买的笔墨纸统统放在竹笼里,而后又拿了棉布衣裳。 周元敬本来还要叫儿子商议些事,左等右等不见来人,到他小院里来找,“你拿这么多东西作甚?” 周臣抬头见了老父亲,笑道:“省得再买了,这都是棉布的,好料子,怕北边没有。” 周元敬摆摆手,“咋可能没有,北面也有棉布,你带这么多,怎么拿?” “反正是走运河,到时候都放在船上,累不着人!” 说着又往竹筐里扔了两件秋天穿的两层布衣裳。 “诶。”周元敬看了这双层布衣,突然想起来,“你等我给你拿一个秋裤来,这是咱苏州府新玩意,你一直在南边,准没见过,当初新发售,我还给你买了两身呢。” 说着回到自己房里,翻箱倒柜,周娘子见丈夫回屋不知寻什么,也跟着进去,帮着找出两个新秋裤来。 周元敬又到儿子屋里,“试试这个,这是真秋裤!就是秋天穿的,穿到里边暖和!” 周臣单手拎着那个“秋裤”,脸上呈现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 他把那柔软的棉布料拿起来,展开,扯了扯,惊讶的发现这东西有弹力,“这是罗织的?” “光看着干什么?试试。” 周臣看着老父亲期待的眼神,最终也没说出“不穿”这种话,脱了衣裳把那秋裤穿上,然后看着自己紧绷绷的两条腿,十分嫌弃,“这……这像什么样子?也忒不雅了……” 周元敬哈哈一笑,“这又不在外头穿,你外面再穿个外裤,两层暖和,这里面一层包着身不透风!” 周臣虽然十分抗拒,但拗不过老父亲,只能把这两条秋裤也放在了竹筐里,而后问道:“此次我去中原,还不知吏部把我安排到哪?父亲可打听了?” 周元敬抱着手臂,老神在在,“河南府。” 河南府?那不就是西京洛阳府,昔日大宋四京之一!也是那反贼王襄称王的地方!周臣睁大了眼睛,“叫我去执掌如此大府,这是真的吗?” 周元敬:“假的,为父猜的。” 周臣:“……” 他上去猛猛按住老父亲肩膀,一阵摇晃,“我和阿爷说真的呢!”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呀!”周元敬挣脱自家大哥魔爪,“任命虽然还没下来,但最大不过河南府,有什么好担忧的?去了北面,朝廷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是了,莫要杞人忧天……” 周元敬又坐回椅子上,“不过我这回可是听说了另一件事,北方乱了许久,如今土地兼并严重,政事堂正在商议中原一地如何‘还田于民’,这事要真落实了,你可千万小心,凡是有要用到厢兵,军队的,就管上面要人,可别自己一府之地硬抗……” 周臣听了此话,也知道是大事,坐到父亲身边。 ‘还田于民’,这不就是说要把大户趁乱侵吞的土地都抢过来,给老百姓分吗? 可这又谈何容易?哪家大户的田不是费心费力得的?有那恶意侵占的,也有花钱从百姓手里买的,他们这些外来官员刚一到任,如何分辨?怕是一不小心就会错判冤案。 况且虽说荒年买地有些趁人之危,可买卖双方都同意了的,那就是正宗交易,他们官府怎么插手? 进了自家口袋的田产,谁家又愿意再拱手让人?此事光是想想就太过艰难。 周元敬说道:“做这事你要记住,千万不能和那些地头蛇硬碰硬,一块大石头你撬不起,从边边角角一块一块砸,也把它砸动了,千可别犯傻……” 第367章 说着他又拿出来那套《治平杂录》,“陈老大人所讲,放到哪朝哪代都不过时,你认真研读,凡事莫要一意孤行,多与府中人商议……” 周臣拿了父亲给的书,也照样放到篮子里,“孩儿知晓,必会尽心竭力。” * 中原一战大捷,西北有功之臣纷纷到苏州府拜见皇帝,朝廷设宴款待,潘邓见了杨家后人,也说道:“和杨志有五分相似。” 鲁智深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朝廷宴会上,又收敛了笑容,神情严肃,两手一拱,“臣也以为如此。” 这下轮到潘邓笑了,“人都说鲁将军乃性情中人,如今一见,粗中有细,如此一来,朕把关中交托给将军,十分安心。” 过了两日朝廷任命,林关二位将军收复中原有功,被加封国公,食邑四千户。 杨雄收复关中有功,被封为忠武将军,潘邓依旧叫杨家军驻守西北,而鲁智深、王进、史进几人被封为宁远将军,驻守京兆府、洛阳府和郑州府。 至于宋江,潘邓则把他招回来,放到张叔夜手下做一中郎将。潘邓前世历史上张叔夜可是真正剿灭了宋江一伙的,有他镇着,不怕宋江作妖! 往中原去的众官员都在寒山寺码头乘上了船,顺着运河一直到了开封府。中原在乱了十数年后,终于又有官府管事了。 各地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恢复生产,给老百姓创造好的生产环境,而后便是处理本地积压多年的刑狱案件。 潘邓特地派了苏州府法学学生北上,在中原几府试点搞司法分离,即官府只管政事,而在州府以及辖下县乡另建法院,专管诉讼。 这一政策一出,老百姓都竖起大拇哥,“这是看咱们老百姓案子忒多了,特意建了一个新府衙,你别说,咱们官家果然就跟传闻一样,为咱们百姓着想,真是明君!” “是极是极!” 老百姓平日想到官府的时候不多,其中之一个切身实际的无非是和他人有了争端之后要找官府做主。 百姓自己做不了主的上报给官府之后,有官员给处理;官府和法院审查力求公平公正,为百姓着想;有能力平不平事,这是官府公信力的关键。 法院制度实行没两月,中原一地人心大安。 * 潘邓这两个月在苏州府也没闲着,他在思索收复燕山一事,光空口白牙叫董平交出手中兵权,他一定不肯,因此不如先亮亮刀锋。 正好建国一周年,潘邓打算在黄河河畔举行大阅兵和实战演习,展示一下新研发的火药和武器。 众所周知,黄河无比暴躁,动辄改道。在潘邓的前世,黄河的入海口在山东,而现在这个时候,入海口就在燕京北几十里不远处,是沧州和营平滦三州的交界处,也是从前大宋与辽国的边界。 众臣听说陛下要在黄河边上举办阅兵仪式,纷纷建议不如就在沧州一带的黄河边上越兵。正好也让那姓董的看看,陛下叫你归降,究竟是占你的便宜,还是大国风范根本就没那么多算计,拿下你一点都不费力气! 潘邓点头赞同,沧州地方虽然偏了点,可这会儿他阅兵的目的一来是震慑董平,二来就是震慑金人,如今中原归越,燕云十六州剩下的那几州也该在计划之内了。 既然是阅兵,潘邓陛下定要亲临,如此盛大场面,也不能没有外邦友人一同观赏,潘邓摸摸下巴,派马政父子二人出使燕山府,邀董平做客。 * 临近十月,一行人到了燕京,马扩陈明陛下之意,又说了陛下对燕京的打算,董平果然大怒,“他一国之君,出尔反尔,自己不觉得没有脸皮吗!” 马扩连忙劝他,“兄弟莫要动怒,此事也不是陛下出尔反尔……兄弟你仔细想想,如今大越刚刚建国,不是那大宋末年时候天下大乱的模样,如何能封个异姓王?便是陛下封你做燕山王了,兄弟你这位置坐得舒坦吗?” 董平瞪向马扩,这人怎么回事?说些什么胡话?什么叫他坐得舒坦不舒坦?他有什么不舒坦的! 第343章 劝说董平 马扩见董平怒目而对,知道他没懂,又解释说道:“……咱们就不说是大越,而是大宋,但凡那赵家人挺过了这次动乱,又站起来了,你这燕山王还能好生生在北地不成?你趁乱自立这事,赵家早晚要清算……” 马扩话音一转,“……不过如今好了,那大宋已经爬不起来了,这天下是咱们潘大王做主了!兄弟再无后顾之忧!” 董平摆摆手,“说那些作甚?你怎知大宋就会找我清算?那赵官家亲自和你说的不成?说那些都没用!现在燕山是我做主!” 马扩讶然,“这还用赵官家和我说?兄弟也在皇宫里做过禁军,难道不知朝堂之中官员脾性?不必赵官家提起,但凡大宋挺过了这一茬,又恢复生机了,朝堂之上的文臣武将就等着将你活剥了呢!” 马政也苦口婆心说道:“归根结底,大王如今基业,乱世可存,盛世不能存!” “大王自据守燕山一地,若是往前倒几十年,不是投奔大宋便是要投奔辽国,那两个大国之间怎容你这小地割据?只是如今近几年天下大乱,赵氏宗庙倾颓,辽国灭国,金国无暇他顾,这才有了燕山王、关中王、蜀地伪朝……此皆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大越一统江山,乱世终结,蜀地和王襄都已伏诛,兄弟万万别再胡思乱想了,为自己找好出路才是正道啊!” 董平越听越刺耳,只看在旧日相识才没发火,冷哼一声,“我燕山雄兵数十万,也不惧他大越,若是真要我燕京,就叫他姓潘的来取!” 说完转身挥袖离去。 只留下两位马正使远远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马扩才转头和陈太师说道:“太师,你看他。” 陈文昭叫人招待两位使者,问道:“本来以原来的条件,董大王都不甚愿意,如今一再压价,为得哪般?” 要按常理来说,如今求稳是要事,封王就封王了,虽说是异姓王,可不见大宋还把童贯封为异姓王了吗?等过个几十年,过个一两代,慢慢把他爵位降下去也就成了,非要在此时出尔反尔,不是成心激董平?一个不当,怕好事也成坏事了。 马扩凑过去小声说道:“太师不知,早就有此打算,陛下欲以燕山府为首都……” 陈文昭瞪大了眼睛,“他真这么说?” 父子二人一齐点头,“千真万确。” 这下轮到陈文昭吃惊了,“为何要以燕山府为首都?这地方一到冬天冷死了,哪里是个做国都的地方?再者说以燕山为都城,那国界线要北去多少里?又要征战多少年?” 这怕是把燕云十六州都夺回来都不成,起码要打到原来的辽上京巴林左去,可那鬼地方更是死冷寒天的,还全是辽人,要它作甚?这怎么刚一登基,就如此穷兵黩武! 马扩叹了口气,“劝也劝了,谁能劝动陛下?陛下的性子太师是知晓的,但凡陛下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马政也说道:“朝中那些大臣起初也不同意,轮番相劝,陛下说一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那些个人就抹眼泪不出声了,叫唤着什么‘天生潘氏,社稷长存!’、‘臣虽老矣,愿同陛下一同守国门!’,之前的事就不再提了……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陈文昭愣了一会儿后叹气说道:“早年他还没发迹的时候,我叫他去大金,回来路过宋辽边界,他回京就与我就感慨连连,言大宋无国防而不得不养兵,以致国家冗兵;养兵却又不能战,只因战必需胜,败则直接退到黄河以南。不得不养兵,养兵却又不能战,边境百姓时不时被辽国那些士兵打谷草,泱泱大国沦落到如此境地,何其可怜……当时我以为他是真明白了,却没想到,他是真明白了……”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何等豪迈!这种话也就只有他那小学生能说得出来了! 陈文昭哑然一笑,潘邓如今已不是小学生了,是个一统天下的君王了。 “罢了,你们那大越君臣都商量好的事,我这个外人就不置喙了,既然如此,你两个好好劝董大王吧。” 马扩连忙说道:“太师也帮我等劝劝董大王……” 马政也说道:“陛下并没有强行夺取燕山的意思,平日里提及董大王,依旧以兄弟相称,若是董大王不弃,仍愿封国公!如今大越收复中原,也只有林关两位将军加封国公,陛下实无强取豪夺之意……” 陈文昭摆摆手,“我都知道,你两个先去歇息吧,今日你们到来,待会儿董大王怕是又要招人议事了。” 马政父子两个当即告退,陈文昭则去了王府议事堂。 封地之内官员虽不似朝廷一般齐全,但该有的近几年陆续也都有了,董平坐在主位上,一群官员在底下站着,吏部老司曹苦口婆心,“……见好就收吧大王,那潘邓眼见着就是有图谋天下的野心,咱们能怎么办呢?难不成真和他抗衡?抗衡不了呀!” 第368章 董平黑着一张脸。 去中原出使一趟又返回的齐强也说道:“大王不见呼延家和杨家将也归顺了?这是大势所趋,智者皆知顺势而为!” 董平可算找着了发火的人,站起来大骂:“你闭嘴!要不是你回来之后说些什么大越乃是天命,上天示警,又有长虹贯日,咱们这些人哪会如此怯战!” 他看向屋内群臣,“如今无论敌我双方是个什么形势,诸位连一战的决心都没有吗?就这么缩在燕山府任由他潘邓觊觎!白白矮了他一头!” 堂中人皆无言。 董平又问郭药师此事如何,郭药师依旧是原先打算,“大王要是不服他,我也不服!大王若要发兵,兄弟跟着你干!” 董平这才算是喘匀乎一口气。 他又问群臣,“诸位都是通晓大义之人,难不成不如一介武夫?为何不像郭药师一般?” 群臣也不知该说什么,一人叹息一声说道:“常言道势有大小,力有强弱,这世上诸般事强求不得。诸位跟在董大王身边数载,一心望燕京安顺,大王平安,大王且三思,还是顺应天时吧……” 眼见着董平又要发火,陈文昭此时说道:“大越皇帝送来请柬,邀大王沧州一叙,大王既然心有犹豫,不如一见,我料他既然派使者来相请,必也不会趁人之危……” 此话一出众人都赞同,董平眼看着是难从这群白吃干饭的人口里听出什么好话了,天色已晚,自回寝宫安置。 大宋朝崇德帝姬赵兰茁听了此话却惴惴不安,“不能去!那些官员说到底也是看重自身,哪个会管大王的死活?大王无论是归降还是力抗,燕山不管能否保住,那些官员又有什么损失?就算真到了大越朝,皇帝为了笼络人心,也不会亏待他们!” 赵兰茁心里焦急,坐到丈夫身边,给他倒了茶水,“……事不关己,不关他家族荣辱,不关他一姓兴衰,他们自然不理,竟然还叫大王去见那大越皇帝,其心可诛!大王万万不可去!” 董平也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又能如何呢?难不成真叫我燕京十几万兵跟我去厮杀吗?” 赵兰茁也愣住了,说实在的,她也不知该怎样才好,只是觉得皇帝不可信,此行不会平安,她愣愣说道:“……他篡夺神器,如今都坐拥一国之地了,又为何要在乎这三瓜俩枣?竟一点活路都不给吗!” 董平没答话,只是问道:“依你来看,咱们昶儿能继承我的衣钵吗?要是我此番起兵,能搏得一线生机,等我百年之后,昶儿能继续统领一地将士,做这燕山王吗?” 赵兰茁沉默了,董平又说道:“又或者咱们再往北走,往巴林左那边去?” 赵兰茁哭着说:“是不是又是那郭药师撺掇你的?走那么北,岂不是要我等背井离乡?昶儿也不能在那种地方长大呀!真要去了那不经汉化的地方,时日久了,岂不成了北狄!你别想带昶儿去那种地方,我不同意,我就是死也不同意!” 董平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 十月初五大越国庆,十月初七沧州阅兵,晚的两天是做什么?乃是沧州府等待附近几地来的游客。 没办法,各地百姓呼声太大了,头一次放带薪假七天,加上每旬例行休假两天,足足九天!这九天用来做什么?当然是去沧州游玩一番,看大阅兵! 和国庆阅兵撞上日子的还有东平府足球争霸赛初赛的选拔,自从早些年办球赛尝到了甜头,东平府就规范了标准,初赛十月份,决赛来年三月份,一切都以当今陛下当年在东平府做押司官时候组织的球赛事宜为准! 天下一统,南北即通,终于能过上太平日子了,老百姓出游热情高涨,可算是体会到了大宋末年还没衰落时那种盛世之感了。 大运河来来往往大船穿梭,带来南北各地游客,沧州府尹胡铭锋在府衙里面对照着舆图划拉,“这几天的脚程,南至燕山府,北到大名府……甚至说是开封府都能有人来!我沧州必定人满为患!唉,可惜路程太远,不然要是再缓几天,让江南人都来到咱们沧州,咱们可就赚翻了!” 通判大人咳嗽两声,提醒府尊大人注意言辞。 胡铭锋还是觉得激动难以自抑,左右踱步,“我早年就听过东平府办球赛,又卖门票又贴广告,吸引了多少游客?叫府里的百姓增长多少收入?又叫官府增长多少税收?那东平府原来听都没听过的小府,就靠着球赛,几年之间就成了北方鼎鼎有名的大府!” 他拉着通判大人,“……如今大江南北何人不知东平府?陛下所做之事真是开创先河!我熟读陈老大人《治平杂录》,就为了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做出这等了不得的事!今日到沧州为一府之尹,还以为这偏地方干不成诸般事,却不料峰回路转,陛下要来沧州阅兵!天不弃我沧州府!” 他赶紧一通安排,“陛下行宫准备好了吗?” 府中衙役答话,“早已准备好了,柴大官人家人早一个月就搬到乡下去了,宅邸空着教咱们的人检查了许多遍,又添置些南边的小盆景,上好的熏香,丝绸的被芯子,缂丝的床帐子,保管咱们陛下住得舒心!” 胡铭锋满意的点点头,“周围县乡的百姓都告谕了吗?” 衙役答道:“这一个月来见天地下去走,咱们辖下县乡老百姓都知道这事了,咱们沧州府全是好良民,保管没有冲撞的。这几天小人下乡,眼见着家园大的都打好幌子了,这家脚店,那家脚店,都等着迎接游客呢!” “嗯。”胡铭锋又是满意得点点头,紧接着问出了最在意的问题,“林将军塑像做好了没?” 衙役一拍手,“昨个刚做好!就在城里盛昌隆,还没拿过来呢,不过小人可先替府尹大人看过了,真个是栩栩如生,神韵独到,绝对错不了!” 胡铭锋一听赶紧说道:“快,备车马,到盛昌隆。” 一众人驾着马车到了店面,迎面而来就是一个林将军泥彩塑。 只见林将军豹头环眼,燕颌虎须,身高八尺,肩宽体长,身披大氅,头戴毡帽。他单手持红缨枪,枪头还有一只酒葫芦;腰间配着短刀,其朴素的刀鞘内敛锋芒。泥塑面颊冻得酡红,大氅飘扬,两腿向前攀登,整个人似有顶风冒雪之姿,这不正是大名鼎鼎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胡铭锋竖起两个大拇哥,无声赞叹,“太好了……赶紧抬走!送到咱们牢城营草料场,务必好好布置!叫城里说书的最近都说这段,咱们沧州有能人,不能浪费!草料场和山神庙周围的地界看管起来,这从此就是咱们沧州一个新景点!” 第344章 风雪山神庙 沧州城热火朝天,眼见着刚过十月初就人满为患,游客还在陆续涌入,沧州尹整天笑得见牙不见眼,“得亏咱们沧州府地广,不然还放不下这么多人!” 除了游客之外,此次参加阅军的各地厢军也陆续到来,西北军、山西军陆续到了沧州府后,阮小五和阮小二带着江南水军也到了黄河边。 府尹胡铭锋亲自带着几位将领到了他们为阅兵准备的大空地上,校场中央,黄土被夯实,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黄土,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下官已在此恭候多时,就等着诸位来此了!但凡咱们沧州府哪里有做得不好的,诸位大人尽管提,沧州此次恭迎圣驾,必定做到十全十美!” 这话说的叫杨雄实在有些别扭,他从前在大宋朝做武将,何时叫文官这么恭敬过? 阮小五倒是摆摆手说道:“这阅兵大事不是我三位做主,而是张将军做主,其中诸般事宜由张宝太……张宝奉礼郎忙活,你若是有什么事就去找他俩。” 说完了看向校场一边的阅兵台,沧州府匠心独运,在整个遮阳台上按规制缝制了各色伞面,整个似一个大华盖,十分华丽繁复,许多座位之正中又有一高大金色御椅巍然挺立,阮小五讶然问道:“黄金的?” 胡铭锋顺着软五将军的视线望过去,嘿嘿一笑,“刷的金漆。” 他说完之后又赶紧找补,“……陛下吩咐了一切从简,万不可奢靡……再者说了,咱们沧州府衙也找不着这么多金子……” 呼延庆又指着阅兵台北面的山头那边,“那边怎么还有看台?” 那边的看台离着这边阅兵场地稍远一些,而且在小山丘上,和校场平地的高度差了两三丈,且是断崖式的高度差,呼延庆眯着眼睛,“那前面也没有个围栏,掉下来咋好?” 胡铭锋说道:“已经打好了孔,只是还没安呢,这一天天的忒忙了,今天晚上就安围栏!” 阮小五问道:“那边是谁坐的?” 胡铭锋腼腆一笑:“给咱们来看阅兵的百姓坐的,那山丘上边的坐位都是收门票钱的。” 杨雄一听皱了皱眉头,“这怎么能行?那边地势高,若是有歹人人趁机行刺,该如何是好?” 他又看了看阅兵台和那边的小山丘,两地虽是并排,中间有排排坐位,又有华盖遮挡,但是这事也难保,万一若是有像花荣小将一般的神射手,瞄准阅兵台可怎样好? 第369章 胡铭锋赶紧说道:“咱们大阅兵十万分小心,凡是从后边上山丘来的,上去之前过检票口,必须得由衙役检查,只有那身上没有利器的好百姓才准放行!” 杨雄还是皱着眉头,“虽然如此……此事还是有风险,陛下准了吗?” 胡铭锋说道:“这事已经上报过了,陛下准了的,还在那边看台上还安排了记者呢,陛下说了,国庆就得与民同庆!” 阮小五也说道:“兄弟放心,张将军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必不会有闪失。” 杨雄这才作罢。 几人带了士兵在教场上练习方阵,阮小五对府尹说道:“水军阅军一边在这教场上,另一边在黄河上由我那兄弟统领,待会儿劳烦胡大人再带阮二将军去黄河边上看看。” 胡府尹笑着说道:“不劳将军费心,早已叫府中通判官带阮二将军去黄河水边了。” 黄河边上也就在这附近,从阅兵台上往外看就能看见,胡铭锋千挑万选挑了这么个阅兵场地,找人把荒地推平才搭建的校场。 可别见此处花费巨大,胡府尹举全府之力建这阅兵场依旧甘之如饴,他们沧州府有这个开朝第一年的大阅兵场,这以后就是个绝佳旅游景点!花的钱全都能赚回来! 校场之上各路厢军抓紧排演,等到夜里休整,宋万突然过来找阮小五,“咱们出去看看不?我听说这沧州尹十分有打算,现如今沧州城里已经没宵禁了,街上人流如云,夜里也有街市!” 阮小五才不和他出去瞎逛,“这是关键时候,陛下再过两日就来了,守好军营才是正事。” “你一共不就带了九十个人来?有阮二哥在呢,还带了俩指挥使,哪里用得着你守军营?” “那我也不去。” 宋万趴到他耳朵上嘀咕一番。 阮小五瞪大眼睛,回头看他,“真的?” 宋万猛点头。 “哈哈哈哈哈……”阮小五拉着宋万的衣裳袖子就往外走,“咱们快去!如此奇景,咱两个须得是第一批见着的!” 两人一路到了沧州牢城营旁边的山神庙,那山神庙一边果然见到用围栏围起来,中央一个高台,上面便是大名鼎鼎的林将军塑像,塑像边一群游人围着观看。 山神庙里还有拜山神的,草料场眼看着也不放草料了,改让游人参观,堂屋里还有说书人讲书,道路两边有商贩卖些杂货,细看是些毡帽和木刀。 两人凑到近处,仰着下巴颌看了好一阵林冲塑像,一直看到脖颈子酸了才感慨道:“真神气!” “真气派!” “这是哪个名家雕的?怎么看着比咱林将军本人还要神气几分?” 阮小五本来看热闹来的,看着这大塑像却也没了一开始玩笑的心,只是望着那雕像喃喃说道:“咱们林教头劳苦功高一辈子,倒在这沧州叫人塑上像了……” 这种上面有颜彩的塑像,不就和庙里面山神塑像用的是一个料子?只不过这个塑像不是那样静静坐着的,更加威风凛凛,叫人看一眼就能看出林将军当年被大奸臣高俅陷害,又被人追杀到沧州,走投无路被逼得怒杀两贼,之后背着风雪出走的苍凉悲壮来。 时过境迁,当年上了梁山的林将军被潘大人慧眼识英才,一路峥嵘,如今已经是林国公了。 旁边有几个穿着一样颜色衣服的小伙计走过来问道:“有要讲解的吗?咱们讲解从草料场讲到山神庙,带诸位了解十多年前大宋朝时,咱们林国公被奸臣陷害,流落到沧州牢城营,在此出走的往事!只需三十文一位,听讲解的优先进“林国公茅屋”和山神庙祈福!祈福赠香一支!” 一边的几个游客听了,果然有要讲解的,那几个小伙计问到阮小五这边,阮小五果断摇头摆手,“不用不用……” 两人走到一边,宋万也说道:“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故事,就是从咱们梁山传出去的,没人比咱更清楚!” “就是就是,这沧州真是,还好意思拿咱们林将军做景点,说咱们林将军是沧州人出去的,叫人笑掉大牙,根本也不禁细琢磨!他们也不想想咱们林教头是从哪儿走出去的?明明是从沧州牢城营!要我说这景点该放到咱梁山!” 宋万也赞同,“就是!” 两人用省下来的六十文在路边买了竹签子穿的烤肉肠,一人两根,远远跟在刚才买了讲解的人的后面。 反正那讲解员拿着小喇叭,他们离得远也能听见。 一路走到“林国公茅屋”,此处就是林冲当年在草料场的住所,屋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矮炕厚被,墙上还挂了一只酒葫芦。 那讲解员声音悲凉,“……当初林国公还是那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被那大奸臣高俅陷害,沦落到此,可即使林教头在草料场,依旧不忘初心。大家看这个酒葫芦,这就是当年林教头所用的酒葫芦,大家想,沧州的冬天多冷啊,有了这个酒葫芦……” 阮小五和宋万两人咧着嘴皱着眉,“真假……将军之前住的那小屋,咋可能到现在还原模原样的?那姓胡的为了赚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一番讲解赚足了游客对大奸臣高俅的愤恨,这个景点看完,一群人又跟着去了山神庙,此地正是林教头怒杀二贼之地,讲解员的讲解也到了高潮处。 “泥人都有三分血性!林教头生性纯良,可不该叫人肆意欺压!忍无可忍之下,林教头手持长枪……” 阮小五和宋万也跟着听得入神,宋万眼神一晃,突然看见什么,拍拍阮小五的肩膀,两人一看,这不是香?遂一人拿了一根,又在后边认真听起讲解来。 讲解员讲完这一段后给各位游客分发赠品线香,众人一同拜了山神,又回到起点林将军塑像处,这算是游玩了一遭。 那讲解员依旧滔滔不绝,声音慷慨激昂,“……从此以后,林教头离开了沧州府,向南直奔山东东平,上了梁山。在那儿,他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咱们的皇帝陛下!陛下慧眼识英才,将军和陛下君臣相得,自此成就一段佳话!” “好!”游客纷纷鼓掌。 阮小五和宋万也面上有红光,连连鼓掌叫好,“讲得好!” 两人遂又跟着涌动的人群,一人买了几个附近小摊贩摊子上的林教头同款小毡帽,打算拿回家去给自家孩儿戴。 拿了纪念品,两人这才算是心满意足回了军营,和众人说起沧州山神庙,竖起大拇哥,“好景值得一去!” * 十月初七,晚秋时节,天高云淡,校场之上旌旗招展,战鼓雷动。高高的木制看台上,随行而来文武官员早已按序就座,他们身着朝服,头戴官帽,或窃窃私语,或凝神观望,神情庄严肃穆却又不约而同期待地看着校场。 阅兵台正中间乃是皇帝御座,潘邓今日身着一身红衣,上衣为黑领绛纱袍,上面是日月暗纹,下裳则为绣着金祥云如意纹的红罗裳,外有暗红色金丝万胜般字纹敝膝,腰间系玉革带,颈间戴白罗方心曲领,头上戴二十四梁通天冠。 他身边是徐观、晁少古、张叔夜等人,另一边则是端坐的燕山王董平和陪客的马氏父子。 当太阳升起那一刻,金光漫漫,大阅兵仪式开始。 随着一阵悠扬的号角声响起,校场上的气氛瞬间严肃起来,远处一队队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起始点向阅兵台走而来。 步兵们身着铠甲,手持长枪、大刀、弓箭等各式兵器;骑兵们跨着高头大马,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马上的士兵个个精神抖擞,腰杆挺得笔直,手中的长枪斜指前方,仿佛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战鼓声骤然加强,节奏越来越整齐,士兵们的步伐声与鼓点声交织在一起,整齐划一的动作彰显强大的气势。 真是好军队!令行禁止,能打胜仗,军纪严明,这就是他们的大越军! 文武百官们纷纷扬着脖子向前看,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了自豪的神情,当初大宋之时,天下何曾有如此雄兵! 连董平也张望着看着大越军队,一边心惊与这些队伍怎么能这么整齐,一边在暗地里冷嗤,不过是做样子,搞这些方队来走路有个什么用?战场上才见真章! 这潘邓真是可笑,这么多年没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爱搞这些面子活,现在他自己都当皇帝了,搞这些也不知道给谁看! 终于在一边小山丘看台上百姓的欢呼声中,阅兵开始,身着金甲的张将军手持令旗,策马来到阅兵台前面,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高声道:“陛下,三军将士整装待发,请陛下检阅!” 张清声音洪亮,回荡在整个校场,潘邓微微颔首,起身走下御座,缓缓向前走向阅兵台前沿。 众文武官员见陛下都站起来走到前边了,早就跃跃欲试,也一同跟到前面来,在栏杆处排成一排,低着头近距离观看大阅兵。 留下少数人在高处坐着,董平也坐在原处,看下面张清看得直撇嘴,多年没见,张清如今就搞这些面子活,看来是端不动刀了,要么林冲和关胜都封了国公,就他没封,啧啧啧。 第370章 一边的马扩在董平带来的几个官员的眼刀之下慢慢凑过来,小声说道:“董大王,咱们也下去吧,近点看得清楚。” 第345章 把酒沧州 既然马扩相邀,董平自然是客随主便,随着马扩下去了。 他带来的几个官员也和董大王一同站到栏杆边上,看着台下的阅兵仪式。 步军士兵方队率先缓缓走来,士兵们身着亮色铠甲,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行动间宛如一座座移动的铁丘。 他们手持长矛、盾牌,排成整齐的方阵,每个方队走到阅兵台面前都立定高喊:“吾皇万岁,大越永昌!” 潘邓笑眯眯看着底下将士,挥手示意。 此时阅兵台边上的张宝打个手势,旁边接近观众看台上的立台之内,便有讲解员拿起了扩音喇叭,高声讲解,“……步兵们取胜的关键不光在于精良的武器和变化莫测的战术,我们大越军营还有一件致胜法宝,那便是士兵身上穿着的轻甲!” 旁边的百姓一听还有大人说话,连忙往这边凑,董平和他带来的一众官员也十分吃惊,这是在做什么?自己暴露自己的军事机密? 那几个官员连忙把耳朵全都竖起来。 讲解员接着说道:“……这些轻甲历经八年实战研究,采用了当代最先进的冷锻技艺和合金料材,不仅轻便,还具有极高的强度和韧性,能够抵御刀枪!当年林国公带兵北逐金军,全军将士便佩戴此甲,伤亡比起从前大大降低,军师们也因此士气大增,逐胡人于燕山北!” 百姓听了之后一阵欢呼,虽然前边没听懂,但是后边听懂了!他们林国公威武! “咚咚咚!”战鼓声如雷鸣般响起,后面的第二队步兵方阵开始变换队形,他们时而排成横队,盾牌紧密如一道钢铁长城密不透风;时而化作纵队,长矛突刺如一条长蛇灵动矫健。 须臾转换队形,盾牌兵在前,长矛兵在后,弓箭手在侧翼,随着一声令下,盾牌兵高举盾牌,组成一道坚固的盾墙,长矛兵从盾墙后探出长矛,弓箭手弯弓搭箭,箭尖指向天空,随时准备射出致命一击。 这一系列动作整齐无比,一气呵成,毫无滞涩。文武官员个个看得眼花缭乱,心里捏着一把劲,一边的小丘看台上游客们又是一连声的叫好。 紧接着,骑兵方阵呼啸而来,绕着偌大的校场跑了一周,骑兵们身着轻甲,手持长枪或钩镰枪,跨下骏马鬃毛飞扬,奔腾如龙,奔跑之间只见校场尘土飞扬,马蹄声如暴风骤雨。 他们分成数列,在阵列中不断变换位置,突然,一名骑兵策马而出,手持长枪,猛地加速,冲向前面竖立的一个木制靶子。 只见他身体前倾,长枪如闪电般刺出,隔着大半个校场的距离,枪头精准地刺入靶心,周围的百姓一阵惊呼。 “看见没,这么远还射中了!” “好英武!好长枪!这是谁!” 之后那小将骑马飞驰向前,迅速拔枪而回,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周围的百姓们又是爆发出一阵欢呼,眼睛紧紧粘在这一支骑军队伍身上,眼见着他们爆发之后又恢复平静,马蹄哒哒,骑兵个个身姿挺拔,走到阅兵台前向皇帝致敬。 董平看着那骑兵到了近前,微微弯下腰去想看清楚这人究竟是谁,马扩连忙说道:“此人乃是韩将军,从前在张叔夜张将军麾下的,十分英勇。” 董平僵了一下,又把腰直起来了,冷哼一声,“不过如此。” 江南军步兵、骑兵和水军加起来一共十一个方阵,紧接着又有山西军、西北军各两个方队,之后讲解员抬高嗓音,“接下来请大家往黄河上看,黄河上的水兵方阵同样装备精良!” 众人在惊异之中遥望水边,果然见黄河水波涛汹涌,水面之上战船如林,旌旗招展。 “……江南水军的战船用得是最坚固的精钢,船体坚固,能够抵御炮火的攻击。船上的投石机和弓弩也在在数次实战之中经过了改造,投石机可以发射高爆弹药,弓箭手则配备了高精度强弩,射程和精度都大幅提升!” 讲解员话音一转,“众位可知有此坚船巨炮,李俊船长出海打败海贼多少船?” 观众席果然陷入狂欢,“一百艘!” “咱们李俊船长果然威武!我还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打过海盗呢!” “两百艘!” 场内外热烈欢腾,董平却已识破其中玄机,牙齿紧咬。 这哪是泄露军机?这分明就是军事表演,表演给老百姓看,好叫百姓认可他大越的军队,收买人心。 亏他还以为能听到什么机密,结果啥都没有,这些话糊弄糊弄老百姓还行,叫他们这些大臣听了,什么“合金料材”,什么“高精强弩”,他们就算见识到了这些东西,谁又知道怎么预防?如何与之对战? 他看着左右认真看阅兵的大臣,几人眼看着已有怯战之意了。 这潘邓好生狡猾! 讲解员卖够了关子,而后说道:“大船小船加起来,整整两百八十艘船!李俊船长乘着润州制船厂的坚船,将我大越威名远扬!” 说话之间,一艘战船上的火炮被点燃,巨大的弹药呼啸而出,准确地击中了远处的一个浮标,此处虽距离尚远,却也能听见爆炸声震彻天地。 紧接着,其他战船上的投石机也纷纷发射,石块如雨点般落下,水面顿时掀起惊涛骇浪,船只在水面上摇晃,上下起伏。 整个校场安静了几息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喊声,就连董平都呆住了,如此大的威力,这样的武器若是真用在战场上,何人能抵挡? 他们燕山不是没有炮,只是这舰炮这么大的威力,还是世上之物吗…… 那些个战船又展示了几样炮弹,而后天空炸开烟花,正中的船身帆布落下,可见其上写着八个大字,“吾皇万岁,大越永昌”。 一边看台上的百姓发出山呼海啸之声,整个阅兵场回荡着“吾皇万岁,大越永昌!”,声音响彻天际,连绵不绝。 不少游客情不自禁落下了眼泪来,“太强了……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啊……” “有潘官家在,有咱们雄兵在此,咱们再不怕金人了!” “不是那大宋的时候了,咱们神州大地真有明主神兵了!天佑大越,大越永昌!” 阅兵仪式圆满结束,诸位文武官员都受沧州府招待,宴请吃喝,开席之前,众人却被通知皇帝今日不在此宴饮。 众官员喜气洋洋,不在就不在,他们吃得更痛快! 有眼尖的人发现:“徐尚书也不在。” “徐尚书肯定跟着陛下办事呢。” “董大王也不在。” “嗯?那必然是陛下和董大王单独宴饮了。” “是极是极。” * 柴家宅院里,潘邓果然如官员猜测的一般单独宴请燕山王董平,但他并没像一般大规格宴饮一样做主位,而是设了个圆桌,众人依次落座。 席上有徐观、呼延庆、马政和马扩。 董平左右看了看,都是熟人。 潘邓夹了一筷,叫众人开席,而后笑眯眯说道:“董兄弟自从那年和童贯北上,收复燕云,立下不世之功之后,我两个再没见过了。这些年来我在南边一直思念兄弟,不知董兄弟可否如我一般?” 董平才不吃他那一套,“大丈夫各有己业,自然不能像女儿家一般时常相聚。” 潘邓点点头,“自然如此,若不是兄弟这些年来在燕山府驻守,我中原边境也不会如此安稳。” 他说着拿起酒杯来,“为我中原百姓这些年不受胡人摧残,来请一杯。” 皇帝提酒,桌上众人当然要喝,当即举手抬杯,饮尽了杯中酒。 董平听他这样说,却觉得受之有愧。胡人不南侵,说到底是为得当初东南军那一战,穷追猛打,战况惨烈,把金人打得心气都没了,而不是他在燕山的缘故。 潘邓又说道:“这回董大王来沧州,老师却没来,他在燕山一切都好?” 董平说道:“太师身体安康,一切皆好。” 潘邓点点头,终于步入了正题,“今日阅兵,见我大越军士,董兄以为如何?” 董平夹菜的手顿了顿,把筷子放在碟上,没了兴致。 他心里早知道这番阅兵是为震慑他而来,说白了就是亮亮军马想吓唬他,他面对潘邓如此耀武扬威,自然没有好脸色,“陛下军队如何,还用我来看吗?只是我燕山军也不逊色,虽军备稍差,然将士皆骁勇善战!” 没想潘邓却露出吃惊的表情,“董大王这是想到哪儿去了?你我早年间就相识,如今我大越和燕山更是亲如一家,一家人要谈什么强弱?我询问兄弟,只是叫你评判一番,以我大越军队如今战力,可否北上收回燕云之后,再北上千里?” 董平瞪大了眼睛,“北上千里?你要做什么?” 第371章 如今潘邓做了皇帝,收复燕云是应有之计,可北上千里,那都是曾经辽国的地盘,荒无人烟,上面也没多少汉人,几乎全都是北狄,就算把那地方收归,也没什么用,反而那些个北狄不通人性,尽是麻烦! 潘邓叹息,说道:“不瞒兄弟,自我奉天命登基,便时常想大宋因何亡国,想来想去,那些农业水利、科考督查等事都能由士大夫去做,可这边境国界一事,还得由君主亲力亲为……” 他看着董平,给他夹了一筷子侉炖塔嘛鱼,“当初我们六人一同出使金国,彼时年少意气风发,为大宋出使,也是希望我汉土常青,中国威严永存。当年我身受重伤,你和马扩呼延庆先行回归,我三人却在后面走辽边境,从陆路回了开封府……” 潘邓回想往事,历历在目,“……一路之上边境百姓受北狄袭扰,惶惶不可终日,当时我便下定决心,我中原子民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我堂堂中国再不能没有天险国界。如今十多年过去,我已登基称帝,天命在此,我身为一国之君,又怎能推脱此责任?” 董平讶然,他听了这番话,突然真实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他从前刚做燕山王时,也有过称霸天下的野心,可比起自己,潘邓好像确实更懂得如何做帝王。 换句话说,他确实更有帝王之才。 董平喝了口酒润喉,“既然如此,收回燕云也就罢了,如今燕云就只剩下北面几州,为何还要北上千里?” 潘邓说道:“一来不能纵容金国;二来北上千里早也是我中国领土;三来……” 董平看着他,潘邓缓缓说道:“我欲以燕京为都,守我大越国门。” 第346章 燕山府归顺 当着燕山王的面,说要以燕京为首都这种话,本来十分不客气,可董平却在那一刻真正领略到了独属于潘邓这个人的胸襟与胆略。 什么样的帝王能说出亲自守国门这样的话?董平脑海里翻天覆地,又回想白日里黄河惊涛骇浪,和老百姓在耳边的山呼海啸。 当时他看阅兵仪式如此盛大之景,却一意孤行觉得潘邓是展示武力,收买人心,可这时他仿佛真的懂了,这是帝王的承诺。 他在借这场阅兵告诉百姓,天下易主,他潘邓身为君王,不会懈怠精神,会一直精进武力,保家国平安。 当天潘邓喝了两杯酒,又反复和他提起从前之事,说之前的熟人现在都在哪,只有你董平一个远远在北面,和众人这些年也不通信,十分不合群云云。 呼延庆也喝多了,和他们说起山西这些年不太平,索性他呼延家在当地也有名望,大家伙都服,这才没像中原一般成了土匪窝。现在天下归越,山西也越来越好了,他那根弦终于能松一松,不再时不时寝食难安了。 徐观沉默寡言,董平眼见着他给潘邓剥了一个螃蟹五只虾,俩人还偶尔眼神相交,不知道咋回事感觉心里边十分不自在似的,遂讽刺地说了一句:“徐尚书大好年华,不会到如今还没娶妻吧?” 徐观听了微微一笑,“那日和董大王一同求姻缘,董大王求仁得仁,菩萨自然不会顾此失彼,单叫我孤零零一个。” 说着就在董平面前把一螃蟹壳的肉放到陛下盘子里,潘邓见师叔又给自己剥螃蟹了,十分幸福,微笑着看向师叔,而后张嘴怒吃一蟹。 董平看他俩相视而笑,顿时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不找不痛快了,老实吃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潘邓又和他说起朝中众臣来,言董兄弟只要归顺,当天就封国公,而郭药师郭将军也有大功,封为宁远将军,他又是辽人,日后朝廷北征必有重用,不会埋没人才。 此后一连两天,朝廷和沧州府都摆酒设宴,欢迎董大王来到沧州城。 潘邓又私下宴请董平两次,终于劝动了董大王。 董平其实也知自己没有抗衡之力,这回来看阅兵,更是叫他认清了现实。他真要与潘邓刀兵相接,也只会让燕山军士惨遭屠戮罢了。 如今自己势不如人,潘邓却兵强马壮,无论他想如何对待燕山府,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可潘邓依旧肯以礼相待,董平心中衡量两天,从善如流了。 董平刚表示归顺,潘邓第二天就在沧州加封董平为国公。 而后晁少古和徐观两人随着马政父子和董平一同回了燕京,商议交割之事。 到了定鼎三年正月份,燕山府归顺,燕京回归。 此大事立即上了《江南风尚》头版头条,销量节节攀升,几乎比肩去年十月份国庆大阅兵特别版。 不少能人志士、朝廷官员、普通百姓看着董大王竟然就这么归顺了,更觉得自家陛下是天命所归! 要不是天命,他们潘皇帝会年纪轻轻称帝,短短几年时间一统天下,拳打蜀地,脚踢王襄,现如今还叫燕山王主动归降吗! 小茶馆里热热闹闹,工厂职工,贩夫走卒凑在一块拿着新出的《江南风尚》定鼎三年二月刊议论,“……这都是为得咱们潘皇帝英明神武,才能感化董大王归降!” “咱们潘皇帝的德行,满天下人都心悦诚服。董大王他也知道咱们陛下仁德,不愿再与陛下为敌了!这就是顺应天命!” 也有人听了他们议论,冷嗤一声。 “那董大王不归降还能如何?真和咱们大越硬碰硬不成?他也得有那个实力!咱们潘皇帝坐拥四海,指哪灭哪!他董平要直着脊梁骨硬挺着,他也得掂量掂量!” 他同桌之人吃着酱豆子点点头,“董平为前朝藩王,总有过人之处,他能审时度势这一点,就比王襄强!归顺朝廷,这是明智的事。” “就是就是,我还听说这回董平归顺是咱们潘皇帝三催四请才肯归顺的,乖乖,真是好大的脸面!要我说咱们潘大王也忒善了,就燕山那鼻嘎大点的地方,直接大军出击,一人一脚就给他踏平了!” 一桌人哈哈大笑。 邻桌之人听了他们议论却又不赞同,“话不能这么说,常言道不蒸馍馍争口气,董平就算真是比不上咱们大越,也是个世上少有的英豪!他要来个鱼死网破,咱们也得吃一壶!现在董大王主动归降了,咱们东南军将士也免得有损伤,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周元敬一直沉默着喝茶没说话,此时也插了句嘴,“是了是了,咱们潘皇帝仁心,才这么做的!潘皇帝念着咱们将士,董大王也念着燕山百姓,两个将就,这才有这一段佳话!” 此话获得广泛赞同,小茶馆里沸反盈天,不管董国公是怎么想的,众人皆乐呵呵,“这下燕山也归入我大越了,咱们终于能天下太平了!” 整个东南都喜气洋洋,皇宫更是如此,潘邓笑容满面,此番不光是燕山归顺,还有他师父就要回来了! 潘邓陛下理理衣裳领子,看着银镜里面睿智威武的帝王形象,十分满意,带着师叔和两个小孩儿去迎燕京送来的第一批官员。 一路之上他却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忘了似的,摸摸两个小孩,又摸摸观哥儿,问道:“咱们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徐观看了他一眼,说道:“没什么落下。” 潘邓陛下又恢复自信。 寒山寺码头大船靠岸,陈文昭刚下船就看见了皇帝仪仗,面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来,他快步走上前去,只见多年未见的小徒弟也一脸喜气地走下来,陈文昭行礼,“臣带燕山众臣,拜见陛下!” 潘邓看见老师,简直喜不自胜,把他薅起来,“老师忒多礼了!上马车,师叔也在呢!我一双儿女也在,叫他们拜见师祖!” 陈文昭听见两个皇子皇女也在,十分欣喜,他早就听马扩提起过此事,只是又听马扩说起大越没有皇后,是以一直没有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今日相见,必须得问个清楚。 他两个一面向马车走去,陈文昭说道:“如今陛下做了皇帝了,称谓不可像从前一样,两位皇子皇女哪里能叫臣师祖?便称一声陈大人也就是了。” 到了马车上,两小孩脆生生喊了一声:“师祖。” 陈文昭顿时眉开眼笑,逮着两小孩好一段夸,问了如今学业,又得知教他们的是林大儒,说道:“也好,二位皇子皇女天资如此聪颖,若是被个庸师来教,怕还耽误了。” 林家老头才学正好。 等到了皇宫,陈文昭和潘邓走到前边,小声问起了一直想问的事,“你收养子女也就罢了,这两个小孩我看也各顶各的好,不是亲生的想来也不妨事,只不过怎么不纳后?” 他眼神隐隐担忧地看着小徒弟,他这小徒弟看着生龙活虎的,从前到现在,也不见是受过什么伤的样子,怎么还收养子女来,唉,老天爷真是作孽呦。 罢了罢了,收养就收养了,只不过虽然是收养子女,可也不耽误纳个皇后,陛下已经登基两载,如今依旧后宫无主,这群臣也真是,竟然没一个劝的! 第372章 潘邓听了这话,突然僵住了脚步,不自觉地看了师叔一眼。 陈文昭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问你纳后的事呢,看你师叔做什么?” 潘邓只觉得头上冒汗,遭了!他和师叔的事,难不成自己从前竟然一直没告诉过师父吗! * 皇宫后宫院内,平日里无比平静惬意的小院儿里传来痛骂声和小潘昭撕心裂肺的哭声,“师祖!哇哇哇……你饶了爹爹吧!” 王婆本来看陈大人气冲冲走进去,就赶紧趴门口偷听,正听得入神呢,没想到听到小皇孙哭声,她赶紧挺直腰板,跟一边的宫女说道:“快,把小皇孙抱出来!” 那宫女听了太后吩咐,硬着头皮进了院,说了句:“太后吩咐,要见皇孙。” 之后一把把小孩抱起,也没敢看那个跪在院中的徐大人,一溜烟跑了。 小潘昭正哭呢,王婆赶紧哄小孩,“诶呦,这陈大人也是的,这教训同门都是应该的,就是好歹找个背人的地方,看把咱们昭儿吓得……诶呦,祖母给拍拍,不哭不哭了……” 那宫女踌躇着说道:“太后,那……那徐大人……” 王婆哼了一声,“陈大人那可是咱们陛下的老师,他要管事,我这老太婆哪里拦得住?” 正说着话,几人就见武统领快步进了院子。 王婆一努嘴,“哪里用得着我?那可是咱们陛下心头肉!走走走,不管他们!” 武松进了院子里,只见陈老大人一手拿着藤杖,正怒不可遏地训斥,徐大人则跪到地上,他面前是个牌位,细看是范老大人之位。 眼看着徐大人身上已经挨了几下了,这怎么能行!武松心里着急,上前拦住陈大人大棍子。 陈文昭看着武松,“让开!” 武松顿时有些气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陛下待会儿就到!” 陈文昭说道:“陛下也管得了我教训师门孽畜吗!” 武松气势又矮了一节,可他又不能任由事态发展,情急之下他开口说道:“此乃陛下后宫重地,外男不得入内!陈大人请回吧!” 陈文昭愣住了。 武松也后知后觉愣住了。 就连跪在地上的徐观也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陈文昭当即抄起大棍子打得武松满院子跑,“好你个武松!后宫重地!我呸!这是个屁的后宫!陛下胡闹,你们就跟着胡闹!” “满朝文武没一个劝的!你这个跟着陛下这么多年的亲卫了,你也不知道劝!就由着他胡来!” 一直打到门口,大门被撞开,潘邓跑进来,一眼就看见师父在打武松,师叔跪在地上,顿时心疼得不得了,连忙跑上前去把师叔拽起来,对师父说道:“都已说好了,做什么又找师叔麻烦?” 陈文昭叉着腰喘气,“谁和你说好了?你现在当了皇上了,为师管不了你,可不见得管不了这个孽畜!” 陈文昭指着徐观,“你当着你爹的面说明白,师父早年间耳提面命,范家人要做的是辅佐之臣!现在天下刚有明主,社稷刚刚安稳,这是中国之幸!陛下就算好龙阳,你非但不良言劝谏,还带着陛下学坏了!搞得这么多年来后宫无主,是谁教你的如此佞幸之举!” 潘邓拦在师叔前面,看了一边上那个师祖牌位,把它拿起来抱在怀里,眼看事态危急,说道:“师父你莫要危言耸听!要我说我俩成事就怪你!” 陈文昭睁大眼睛后退两步,“你……你说什么!” 潘邓掷地有声,“早年我要带师叔出使女真,那时你就千拦万拦,和我说师叔家里只剩他一个,是个独苗了!” 陈文昭怒不可遏,“那你还和你师叔搞到一块,连孩子都有了!你知道你还祸害你师叔!” 潘邓也吼道:“既然师叔家里只他一个了,我这侄儿哪里能放心得下?必得亲自照顾才成!他这辈子托付给谁我都不放心,就得托付给我!” 陈文昭喘着粗气,拿着大棒子指着孽徒,“你你你……”说完一个大抽气嘎嘣一下仰过去了。 小院里顿时慌乱起来,武松赶紧过去接住陈老大人,“陈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潘邓也瞪大眼睛跑上前去,高声喊道:“太医!快,快去找太医!” 第347章 师徒团聚 院子里面兵荒马乱,潘邓眼看着老师瘫在地上,仰天长啸,“师父!” 却见陈大人不出一息又转醒过来,随即就要拿地上的藤杖。 武松哪里还能见老大人如此劳神?赶忙不由分说把他扛起来,送到一边屋里面静养。 陈文昭一边被扛着,一边还要指着潘邓,“孽……孽徒!” 潘邓和徐观连忙跟上去了,不一会儿几位太医拎着急诊箱和药箱到此,一番诊治,没诊出什么毛病来,只让老大人静养,切莫再动气。 “……气多伤肝,乃至五腑不合,老大人既然回到东南,自该颐养天年,何必凡事劳心?” 老太医慢条斯理劝了一阵子,陈大人脾气渐缓,躺在床上梗着脖子静养。 等回到老太医走了,陈文昭又看向潘邓,“你还敢说这事怨我!你自己非要和你师叔在一块!天下男子这么多,你找谁不好?非要找你师叔!” 潘邓这时候老老实实的了,再不敢顶撞师父,垂着眼睛小声说道:“天下男子那么多,哪个也不是师叔……” 陈文昭一哽,“和你说不通!” 他又看向徐观,“你呢?他年少人脑子热,你也跟着脑子热!这么多年的道理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徐观说道:“我只知道潘哥儿要和我成家,他的道理在这,我顾不上别人的道理。” 眼看着陈大人又要挺起身来发火,潘邓把师父按在榻上,劝解道:“师父莫再想这件事了,我纳后又如何,不纳后又如何?这都是叫人看的,不是自己过的日子……如今我家里有师叔陪在身侧,又有两个小孩儿,已是人生无憾了,不再奢求其他。” 陈文昭叹了口气,心道当时果然没看错,他当年收的这个徒弟,就是讨债来的,只不过颇有些孝敬,没讨到自己身上,讨到他师祖身上去了! “你两个既然都是好男子,为何不传承香火?” 潘邓说道:“我夫夫两个已有好儿女了。” 徐观也说道:“阳儿和昭儿也是我的孩子,师兄以后莫再提父亲了,我就是有个亲生孩儿,现在也不姓范。” 陈文昭气不打一处来,手在被面上划了划了找不到什么,把胳膊探到脑袋底下,掏出一个大瓷枕来就要朝师弟扔过去,“欺师灭祖,不肖子孙!” 潘邓赶紧拦他,“师父这是做什么!这天底下师徒父子都是一般的纲常,师祖有了师父这样的学生,衣钵已经得了传承,师父又收了我,我这些年来做人做事皆不敢忘师父教导,如今我做了皇帝,门生更是满天下,也相当于师祖桃李满天下了,又何必在意血脉……” 陈文昭听了这话,看样子没之前那样生气了,潘邓见此,连忙又说道:“血脉固然重要,可这世上还有一句俗话叫做‘养恩大于生恩’,我是赞同的。我自幼无父无母,得了干娘收养这才能长大成人,后来又遇到师父这才走上仕途……” 潘邓又把师父脑袋底下的瓷砖塞回去了,“……干娘和师父一个养育我成人,一个带我立业,不是亲父母也胜似亲父母。观哥儿也是了,徐大人供他学业,引他上仕途,是以到了如今了,他也未曾改回原姓。这世上恩情大抵如此,今我两个养了一对好儿女,便也不去想他血脉如何了。” 陈文昭叹了口气,“就算你不在意,可如今你是一国之主,行事如此叛逆,也不怕后人口诛笔伐吗? 潘邓听到这话笑了笑,“后人评价君主,无非评论政绩道德,谁会管君王家里几口人?我只要继承人没选出错来,无人在意此事。” 陈文昭又使劲转脖子看向徐观,“他是皇帝他不在意,你也不在意?” 徐观却说道:“我想不出有什么可在意的,能和潘哥儿真个夫夫相伴过此一生本就是天大幸事,若此事真要有人担个不是,我倒宁愿是我,后人说我是佞臣也罢,幸臣也好,我都甘之如饴……” 潘邓听了这话却眉毛一竖,挺直腰板,“不会有人说观哥儿坏话的!朕富有四海,乃是天下之主!我看谁敢说观哥儿的不是!此事还不简单,不叫人记下去就得了,到时候沧海桑田,谁还记得个老皇帝的家事?” 徐观看着潘哥儿眼睛,轻轻一笑,“那就有劳陛下了……” 潘邓顿时觉得自己的肩头扛上了一家的重担,有些腼腆说道:“这……这都是应该的,我如今做了皇帝,还叫观哥儿受委屈不成?观哥儿可千万别瞎想……” 徐观却又说道:“可师兄所说……不无道理,陛下就算……” 潘邓怎能看师叔如此,连忙说道:“师父皆是危言耸听,实际上时代日新月异,后人只会比前人更开明,哪有更老古板的?观哥儿切莫愁了,这是什么大事?叫你存在心里面再生了病如何是好?” 第373章 “陛下……” “观哥儿……” 陈文昭忍无可忍,“走走走……都走,都走!” 潘邓陛下和徐尚书就留陈老大人在此静养,联袂而去了。 陈文昭眼看着这两人终于出了屋,眼不见心不烦,喘匀了气躺回到榻上养神。 他这一个月车船劳顿,回到江南第一天又叫他撞破如此惊天秘事,好一通发火,身子也乏了,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飘忽忽睡了过去。 一直睡到后半夜,陈大人悠悠转醒,想了一会儿自己在哪,突然想到自己不正是在那武松所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后宫吗! 遂掀被下床,果断出宫。 可此时皇宫已经下钥,任何人不能进出宫,守卫看了看陈老大人,知道这位是陛下的老师,今天刚一回京就逮着徐大人一通斥责的狠人,也不敢拦着,“不如小人去找武统领,叫他送老大人出宫?” 陈文昭听着武松就来气,“叫他做什么!徐尚书不是在宫中?直接叫他起来就是了!” 那侍卫一听,也只能通报。 先是通报武统领,再由武统领通报徐大人。 不出半刻,没想武松自己一个人过来了,吞吞吐吐说道:“徐大人……徐大人不在这院里……” 徐观不在?他不是就住这跟前吗?难不成出宫了? 正想着只见远处灯火亮起来,一群人往这边走,为首两个身穿穿着绸缎中衣,外边披着外衣的,不正是当今陛下和户部尚书! 潘邓走进了揉着眼睛问道:“师父这是怎么了?大晚上要出宫?” 他脑袋里混混沌沌想着,难不成是旁人和师父说了,小师弟陈达的妻子张氏近两月就要生产了,所以着急回家? 徐观皱眉说道:“师兄这是做什么?陛下日理万机,白日忙了一天的政事,又招待燕京来的众臣,到了夜里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这三更半夜的,出什么宫?” 陈文昭早已不知道说什么了,看着他俩成双成对穿着中衣挨在一块,那颗心终于凉透了。 好哇,他说他这师弟怎么不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原来是跑到皇帝寝宫去了! 陈文昭没说一句话,失了魂似的愣愣转过身去,又回屋里了。 潘邓满头问号,抬头问师叔,声音还有些含混,“这是怎么了?师叔也是,做什么说师父?他老人家在咱们宫里也像在自家一样,来来去去由他吧……” 徐观看着潘哥儿曲曲在一起的眼睛,看着困得迷糊又可怜,把他揽在怀里,抬手给他挡光,“不必管他,叫他自己想吧。” 说完搂着陛下回去睡觉了。 * 陈老大人刚一回到苏州府,就在皇宫里待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才回到家中。 众人皆料定师徒二人久别重逢,陈老大人一定是与皇帝论政到深夜! 这位可是皇帝的老师,如今陈大人回归,众人都等不及拜访,也在猜测皇帝会把陈老大人安排到哪个职位上。 却没料陈大人回了家,就不出门了。 众人议论纷纷,“陈大人怎么不上朝?” “嗐,陈大人还没封官呢,怎么上朝?得等吏部将那群燕山来的一一安排了,到时候看咱们陈老大人在哪儿,他自然就上朝了!” 众人心照不宣,陈老大人定会进政事堂,皇帝登基之时封林朔为宰相,那是陈老大人没赶上!如今老大人回来了,那少说也是宰辅之位。 除了此事之外,众人更在意的还是另一件事,“……陈大人也不出门,咱们也不好打听如今燕京是个什么情况,我还待找人代我北上一趟,先在燕山府买好地皮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是极是极!” “也不知道皇宫建了没,我听说咱们迁都燕山府之后,就以原来的燕京城为京城,到时候把董大王住的那王府扩建个十几倍,建个真真正正的皇宫!” “真的?要依你这么说,真要建个大皇宫,少说两三年,那咱们北上还早呢!” “你这消息保真吗?要真是保真,我可叫我家人北上了,就在皇宫边上买房子!” “我也得买,不在皇宫边上也得在城里!” “不在城里买,郊外近点的也行!” “在燕京皇城边上置了小宅院,还要琢磨着再在京畿置个大宅子,日后子孙后代也有地方住,离咱们京城也不远!” 天晓得他们在苏州府根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年年租赁别人家的小院子,地方小不说,儿女婚配都不易,个中苦楚向谁说! 众人眼看着要组团去燕山府买地买房,却不料有两人先他们众人一步,率先在燕山府皇宫附近有了府邸,此二人正是两位张将军。 * 定鼎三年四月,张清将军与张叔夜将军奉大越皇帝之命,北上收复燕云。 两位将军自从正月份燕京回归之后,就时常在一起商议战术。 这回张叔夜再一次制定了战略,辽境地域开阔,江南军的骑军面对金军是有劣势的,不能以此硬碰硬,因此便不能以一条主线进攻,双方在一个点上着力,会让劣势放大。 两人商议,以他两位将军为首,各个副将多线路协同作战。得益于江南军良好的协同力,此法能避免一个点上的失败造成的全盘皆输。 四月份大地回春,大军开拔。 张叔夜带领韩良臣、黄城明、张伯奋和宋江几人从营平滦三州北上;张清将军带领赵仲延、赖方平、周兰心和郭药师几人从燕京往西南进发,收复妫州、儒州、新洲和武州。 到了定鼎三年秋收时节,四州归顺,自此燕云十六州重回中国领土。 第348章 共赴盛世 完结章 张清将军收复四州之后,又把战线北上了千里,在遥远的巴林左插上了“越”字旗。 可张叔夜一行人往营平滦东北一行却遇到了些麻烦事。 金军抵抗异常激烈,只因东北方乃是大金国都附近了。 张叔夜征战停滞,马扩父子也离开了苏州府,来到了燕山府。 马扩在燕山府北上前往前线,和张叔夜说道:“大金如今不复从前了,若是大宋时候,张清将军北上收复国土,大金岂能容忍?必要出兵反击,可如今被张清将军的巨大战车吓住了魂,竟然没再重夺领土,大金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大越如此不善,三番两次侵扰,金国朝廷派兵抵抗的同时,也派使臣出使大越,问明缘由。 朝廷派使者往来,江南这才得知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已死,如今是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孙完颜合剌在位! 马扩重回苏州府,将金国之事传回,“形势大不同了!金国幼主即位、亲王干政,党派林立!” 这十二个字把群臣说得一激灵,赶紧叫马正使接着说。 马扩说道:“……那金国新主,眼看年纪不到十六岁,在朝堂之上也做不了主,我带领使团去往金上京,头一日由粘罕招待。粘罕乃是老熟人了,从金太祖建国开始,这么多年大权在握,可我这回去,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同。” 众臣眼冒绿光,“他们金国内讧了!” 马扩点头说道:“以粘罕为首的国相一党,眼看着被完颜宗干一党针对!” “这完颜宗干是谁?” 马扩便又说起完颜宗干,“……此人乃是皇帝的伯父,聚集在他手下的是当初太祖旧部,他这一伙人眼看着不如粘罕势大,可他有个优势,那就是小皇帝与他十分亲近!” 众人听出了言外之意,纷纷摩拳擦掌,好哇,终于到了你金国党派林立,四分五裂,我们大越却上下一心的时候了! 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身在团结一心的朝廷,听敌国朝廷争斗是多么过瘾! 马扩接着说道:“并且以我这些天所见,金朝廷不止这两股势力,还有第三股。” 众人皆问:“还有谁?” “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之子蒲鲁虎。” 众人皆恍然大悟,金太祖旧部,太宗旧部,还有个权臣粘罕一党,金国幼主即位,立不了威,那朝廷岂不变成权利争夺场了? 马扩又接着说道:“我使团走时,眼看着金国皇帝在完颜宗干怂恿之下给粘罕升了官,将粘罕升为太保,封为晋国王,又将军中粘罕的各个副将调离了。” 这点众人都懂,大金国用的这些手段他们不用动眉毛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明升暗贬嘛!升为太保,立即失去对军队的掌控权,接下来就是渐渐退出高层决策权了。 众人闭着眼睛都能看出接下来的走向,无非是当初不可一世的权臣粘罕曾经的旧部一个个被安上罪名除掉,至于粘罕本人,最后一个再动刀! 这套他们太熟了! 众人喜气洋洋,听着粘罕倒霉,简直比自己占便宜还叫人开心,潘邓也笑笑,“既然如此,叫张将军先回来吧,如今我大越军队开拔,可别叫他们大金再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第374章 说着回归,可张叔夜走的时候还是在前线发射了五十枚炮弹,轰得大金领土地动山摇。 金国上下深刻地的意识到南国易主了,如今的中原之主,再不是那个可以任他们欺凌而不反抗的赵家人了,恰恰相反,现在的中原领主强势且侵略性极强,正在虎视眈眈他们大金的土地。 金国内部争论不休,有人主战,有人主和,可党派之争就是如此,一旦有了党派争端,讨论事就不分对错,而只分敌我了。 只要是敌人主张的,我党通通踩在脚下! 最终皇帝以贪污罪杀了几个粘罕副将,派出使者与大越谈判。 两国约定以锦州到泰州为界,自此休战。 大越群臣商议过后,决定不能这么轻易放过金国!因此不依不饶,依旧叫金国皇帝称臣。 金国皇帝怎么可能就这样称臣?这回两国没有达成一致,此事搁置,也成了两国埋下的引子,就等着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再来讨回旧账! 此事登上《江南风尚》,引起轩然大波,老百姓欢欣鼓舞,真真感觉他们如今改朝换代了!曾经不可一世,打得大宋接近亡国的大金国,如今见了他们大越,也要退让三分! 各地百姓,家有余财的纷纷买米买肉,一家人庆贺一番。魏恬恬一家更是抛弃了秦凤炙肉,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去了丰乐楼! 丰乐楼掌柜的不愧是抓准时机的好手,特意请人画了舆图贴在堂中间,虽然此图简陋不堪,又不甚正确,但也能看出哪是苏州府,哪是黄河,哪是燕云一带,哪里是锦州到泰州的那条红线。 “这就是燕云十六州哇!这百来年害得咱们害得好惨!” “唉呀,我看刊物的时候就想知道这锦州和泰州在哪儿,今日可算知了!” “这这这……这条线左边是咱们的,还是右边是咱们的?” “你傻了!左边是咱们的!右边是大金国!” “啊!”堂内一阵惊呼,“咱们占了这么大的地!”眼看着原来是辽国的地界,一大半儿都归他们大越了! “那金国就剩一旮旯了!” “皇帝威武!大越永昌!” 小卫怀瑾啃羊腿啃得欢腾,听父母说些工厂里的事,本来喜气洋洋,却不知母亲不知道怎么的流了眼泪。 卫怀瑾赶紧凑过去想知道到底怎么了,仔细一听才明白,原来是皇帝陛下要迁都了。 什么是迁都? 迁都就是皇帝陛下的皇宫要搬到燕京去,陛下和那些朝廷里面的官员从此都去燕京,不在苏州府一地了。 潘阳也要转学了。 卫芳孙揽住魏恬恬,“好了,陛下迁都也是为了大越,莫哭了。” 魏恬恬哭着说道:“这么多年来,虽见不到东家,可知道他在这,我心里面就安心,现在他要走了,我……” 卫芳孙把妻子的头埋在自己胸口,“我知道,陛下迁都了,整个苏州府都好像空了……” * 潘邓离开那天,苏州府万人空巷,百姓挤在寒山寺码头,送别皇帝。 潘邓擦擦额角的汗,他特地挑了一个工作日走,怎么来的人还这么多? 苏州府百姓泪别皇帝,三位耆老登船拜别,献上苏州美酒,皆是不舍之情,“陛下,今日离开苏州府,再尝一尝苏州之味吧,苏州百姓皆念陛下恩情,愿陛下从此龙体安康,大越国运昌隆!” 潘邓十分感慨,将这一杯酒撒入运河,“没有苏州,也没有我今日,这杯酒敬江东父老!” 耆老泪流满面,突然扑到地上拽住皇帝的靴子,“陛下!莫走了!百姓舍不得陛下!” 潘邓满面惊恐,赶紧制止已经拔刀的护卫,想要抬脚又怕踹着老头,连忙说道:“耆老莫要如此!唉呀莫脱靴,莫脱靴!” 那老头却抓着大越英明神武的陛下的脚不放,十分倚老卖老!众侍卫本想冲上去,可皇帝又拦着,一时间十分不知所措。 潘邓只能把脚拔出来了,留一只靴子叫耆老拿走了,若有所思回头一看,师父和两个小崽子正捂嘴偷笑呢! * 大越定鼎四年五月份,皇帝迁都燕京,《江南风尚》六月刊专题“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传遍大江南北,听到这句话的百姓无不为之震撼,进而感慨万千。 燕京皇宫如今正在扩建,初具雏形,潘邓住进去感觉从前燕山王的王府就够大了,也很舒适,是以十分满意。 潘阳和潘昭更是在自己院子里面撒丫子跑,一边跑一边喊:“太大了!这院子太大了!” “比我们从前的家大多了!太大了!” 两小孩在自己的院子里跑完之后还要去皇祖母院里,一见果然也比之前要大! 潘阳问道:“小叔叔院呢?” 王婆笑笑:“郓哥儿不在宫中住了,到外面自己开府了。” “啊!”小潘昭如遭雷劈。 王婆说道:“你们叔叔也到年纪了,他今年都多大了?眼看着三十了,早该娶妻生子,就是这些年来忙忙乱乱,叫他钻空子!这回到了燕京了,陛下也赐了宅院了,看他还怎么往外推!” 她说着叫两个小孩都脱了鞋来炕里边坐,“到时候,你两个就去你叔叔家串门子,正好我这还有个四扇大屏风,全是木雕的,还有两床锦缎面的被子,这边天冷,这被子里面都是好棉花,你俩过些天给小叔叔送去,看看他在家里天天都干点啥。” 潘阳潘昭得了任务,又听说能串门子,十分乐意,“我俩明个就去!” 皇宫搬迁整理了两天,到今日已经洒扫完毕,明天就可以组织祭祀了。 张宝紧急到宫中吩咐宫女把皇帝穿的礼服找出来,宫女在一堆大箱子里翻了翻,终于找出了一身玄色冕服,是和之前的礼服一齐做出来的,但还没穿过。 张宝拿了礼服交给陛下,并说了明个早晨祭祀天地,燕京郊外祭祀台已经搭好,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潘邓十分满意,夸了句张宝好章程。 张奉礼郎笑得眼睛咪咪的,“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福分!” 今晚上还有宴会,如今他们刚刚搬迁燕京,潘邓陛下要大宴群臣。宴会就设在皇宫,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宫女们已经在大殿和还没建好的殿外悬挂灯笼了。 潘邓看了看桌上礼服,一边批折子,一边脚趾头颠颠颠,无他,只因他知道往常这个时候,师叔就要来了。 果然没过一时半刻,门外有人通报,徐尚书觐见,潘邓顿时笑开了,上前去迎他。 徐观进了殿内,潘邓也不办公了,抻抻筋骨和观哥儿出去遛弯。 两人一路往宫外走,徐观说起今日户部的事,潘邓也和他说些宫中事,不过潘邓最在意的还是孩子读书的问题。 徐观理了理小师侄鬓边的发丝,“……燕京虽没有像苏州府纺织小学那样的学校,可宫中也有老师。阳儿也到年纪了,外面小学里面那些识字的课还有浅显易懂的道理已经不适合她了,她也该学些四书五经,治国之道了。” 昭儿的话还可以晚两年,只不过早学晚学都是学,既然退了学,不如和他姐姐一同上课。 潘邓却说道:“我也知道这回事,只是怕他们两个在宫里待久了,身边又没有个同龄人,时日长了小孩没个朋友,心里要孤单。” 徐观笑道:“这还不好办,选些个伴读就是了。” 潘邓这才想起来这一茬,对了,可以选伴读! 潘阳的话给他选一些同龄的郎君和小娘子一齐上课,小潘昭也可以选几个同龄的聪慧孩子,和他姐姐一同上课。 烦恼了一整天的事就这么解决了,潘邓神清气爽,和观哥儿一同上了燕京高楼。 此时日头西斜,已近黄昏,太阳的余晖将燕京整片城池都笼罩上一层温暖的柔光,潘邓坐在栏边向下望去,只见皇宫正在修建,大路之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车马哒哒而过,小商贩叫闹声不断。 徐观也坐在潘哥儿旁边,和他看这幅盛世之景。潘邓坐着坐着又靠到师叔怀里,小风吹着,十分幸福。 夕阳之景异常短暂,二人也没觉坐了多久,微风吹拂之下,天色渐暗,夜幕高悬,燕山府城内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市井之内依旧热闹非凡,处处有吆喝声和欢声笑语,徐观下巴拄在潘哥儿的脑袋顶上,两人懒洋洋地靠在围栏边上不想动弹。 又过了好一会儿,徐观说道:“陛下看宫里。” 潘邓扭头一看,只见宫中也掌上了灯,一盏又一盏陆续点亮,把那一片照得明明晃晃的恍如白昼。 “咱们回宫吧,群臣想必已经陆续入了宴席,正等着陛下呢。” 潘邓也笑道:“走吧。” 两人牵着手下了楼,往皇宫走去,他们身后是燕山府欢声笑语,面前又有大越群臣等候,共赴一场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