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登巷陌家家酒》 第1章 [古装迷情] 《年登巷陌家家酒》作者:云朵偷喝我酒【完结+番外】 简介: 明媚的巷道,一梳着翘辫的姑娘咬着半颗苹果,拦在自家门前。 “江湖事,江湖了!你跑来与我爹娘告状,坏了道上的规矩!不是英雄好汉!”盛樱里瞪着这闯她地盘儿的,义愤填膺道。 半束发的郎君,垂眸瞥了一眼飞扬跋扈的姑娘,“哼。” 笨蛋。 盛樱里—— “他在蔑视我啊啊啊啊!” “打赢今日这一战,巷中排头我说了算!” “兄弟们,冲!” 章柏诚抬手一扒拉,淡声道:“借过,我来提个亲。” 啪嗒。 盛樱里嘴里叼着的半个苹果吓掉了。 两个巷霸的爱恨情仇。 一个莽,一个狗。 鸡飞狗跳的日子。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市井生活 成长 沙雕 暗恋 群像 主角章柏诚视角盛樱里 一句话简介:两个巷霸的爱恨情仇。 立意:携手成长,热爱生活。 第1章 ◎杀鱼。◎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清晨,朗朗读书声。 忽的,哗啦一声,隔壁阁楼的窗棂被人自内推开,一颗睡眼惺忪的脑袋探出来,姑娘眼睛都未睁开,脸朝着人嘟囔控诉道:“江小圭,骂谁呢……” 江白圭腼腆笑了笑,站在窗前与她问早,又道:“正好今日背到了这篇。” 今日他也起晚了,连日阴雨嘀嗒,轻拍河面流水,搅得人不得安眠。 盛樱里咕哝‘嗯’了声,倚着窗前吹江风,待得睡觉紧闭门窗积攒的暑热吹散了些,才惫懒的睁开眼,入目便是初升的日光照耀碧波,对面乌篷船缆,朱门紧闭。 她幽幽打个哈欠,一屁股坐在窗棂上,晃着趿拉着绣鞋的脚丫,与隔壁阁楼的人搭话:“这天可算是放晴了,每年梅雨都难捱。” 初升的日光柔和,在这张白皙的脸上笼罩了层柔光,姑娘长发披肩,身上穿着件旧白圆领的棉绸里衣,清丽好看。 江白圭看着手中的书卷,目不斜视道:“清晨风凉,去将衣裳穿好。” 巷子里的人都说,这姑娘若是听话,便不是盛樱里了。 果然,听得这句,晃着脚丫的人半寸未挪,哼着声道:“为的就是贪凉。” 江白圭抿了抿唇,片刻,憋出一句:“你小衣都要被看见了……” 话音未落,余光里光影晃了晃,紧接着,啪的一声,隔壁的窗棂被人阖上了,他垂着眼,背书声中憋出两声笑来。 盛樱里木着脸去照铜镜,衣裳磨得太旧,里面的小衣欲隐欲现。 盯着瞧了片刻,她扯着嗓子朝楼下喊:“阿娘,我要裁新衣!!! 换了衣裳,盛樱里端着屋中接漏雨的木盆下楼,木梯被踩得咯吱响,她顺手将盆里的水泼了。 厨房里,身材苗条的妇人正在灶前翻炒锅里的时蔬,听着动静,头也不回的碎碎念:“裁什么新衣,家里哪有这闲钱,今儿先给你将漏雨的屋瓦修缮了,这才八月,梅雨还有得下呢……” 盛樱里舀水洗脸,将水撩得哗哗的响,扯了巾子边擦脸,边撒娇道:“不急着修缮,我喜欢用盆接雨水,好阿娘,先给我裁一件里衣嘛。” 妇人穿着灰扑扑的旧衣,回头看着如花似玉的闺女叹声道:“若早知今日潦倒,那时便该多藏着些料子的,何至于一件衣裳也给你裁不起。” 这便是老生常谈了,诸如此类的话,盛樱里自幼便听过许多。 她娘小的时候,也是过过好日子的,那时住在对面上岸的深宅大院里,只是可惜,后来还未及笄,便家道中落,莫说那些身外之物,便是她娘自个儿,都险些被败了祖宗家业的兄父卖去烟花巷,嫁给阿爹之后,便搬来了下岸巷子,二人靠着捕鱼为生,日子艰辛。 “阿爹呢?”盛樱里转了话问。 “去看鱼了。”春娘扭身将锅里的时蔬盛出来。 “昨夜那样大的雨,他还去?”盛樱里皱眉道,“我去瞧瞧!” 她正要出门,便听得外面的动静,只见一身形干瘦的男人进来,将篓子放在檐下,顾不得脱去脚上的草鞋,便弓着腰背将篓子里活蹦乱跳的鱼身上的泥洗去。 盛樱里脚步顿住,忽的有些鼻酸,飞快的眨了眨眼,进来帮阿娘端饭菜。 “不用你,去喊你哥嫂过来吃饭。”春娘让开她的手说。 “嗯。” 盛樱里应着声,往外走。 盛家的院子算是分作两间,她和爹娘住一院,隔壁院子住着大哥大嫂。 因河水之故,两院以廊桥相连。 院墙不高,站在廊桥上便能将那院子瞧得七七八八,拾掇得很干净,院中栽种着一颗桂花树,郁郁葱葱,满院飘着桂花香,树下因雨水打落不少花瓣,浸着院中积水里。 “哥嫂,吃饭啦!”盛樱里喊。 紧接着,屋子里传来一道气弱的应声,“好。” 这阴雨连绵,怕是她大哥身子又不好了,盛樱里想着,转身时忽的见一道穿青灰袍子的身影正穿过长巷,朝她家门前来。 “章柏诚!你来我家做甚?”盛樱里站在桥上,居高临下、气势汹汹的叉着小腰喊。 可惜了,没将这厮吓得趔趄摔跤。 二人隔着盛家的一道院墙,墙上爬满了这个时节开得正盛的陵苕花,稀疏的日光透过枝蔓,落在少年抬起的脸上,章柏诚敛起单薄的眼皮朝她扫了眼,很是矜贵的晃了晃手里的钱袋子,“买鱼。” 盛樱里顿时偃旗息鼓,有钱不赚王八蛋! 她走过连廊回来院子,正瞧见章柏诚从大门口进来,与盛老十说:“盛十叔,我来拿鱼。” 装得怪像人呢。 盛樱里腹诽一句。 “阿诚来了,”盛老十还蹲在檐下仔细将鱼身上的泥污洗去,有些手忙脚乱,局促道:“你先进屋坐坐,叔给你杀好刮了鳞,你再拎回去。” 盛樱里瞧着有些眼酸,一把年纪了,在小辈跟前这样低声下气。 “爹,阿娘喊你。”盛樱里说。 “啊?有吗?”盛老十茫然的睁着眼,好似竖着耳朵仔细听。 “有啊,你耳朵不好,赶紧的,我来杀鱼。”盛樱里说着,将他撵走,也不问跟前杵着的人,眼疾手快的从木桶里拽着鱼尾抓出一尾肥鱼,便要去拿刀。 “给我吧。”章柏诚忽的说。 “嗯?”盛樱里脚步一顿,扭头不解的看他,“你杀?” 收拾鱼费劲儿的很,要敲晕,还要剖膛刮麟,盛樱里她二哥就不耐的做这事,可她将阿爹的这手杀鱼本事学得极好,利落又干净! 章柏诚没看她,那双眼皮懒懒的耷拉着,伸出来的手,手指勾了勾朝她示意。 看吧,这厮也就在长辈跟前装得人模狗样。 还给她省事儿了呢,盛樱里心里轻哼了句,也不废话,掂了掂手里的鱼,边朝他递去边开口,理直气壮:“少说有三斤,四十五钱。” 章柏诚垂着眼角,扫了眼那只恨不得戳他眼珠子的手,将钱袋子拍在她掌心,另只手接过鱼,转身就走。 “欸——”盛樱里正扯开钱袋数铜板,见状有些急的追了两步。 “手不准了啊,这鱼四斤重,少的铜板那钱袋子抵了。”章柏诚悠悠道,说罢,晨风带起衣摆,施施然的出门去了。 盛樱里:! 铜板数得叮当响,这狗东西逗人玩儿似的,偏偏五十九枚铜板,当真少一文钱! 她攥紧手里的铜板,盯着这石榴红锦缎底的钱袋子看了片刻,系在了腰间。 罢啦罢啦。 她大人有大量,不与狗一般计较! “阿诚走了?”盛老十见她进来问。 盛樱里‘嗯’了声,哗啦啦的将铜板装进盖着块小碎布的竹编箩筐,心口的气一提,端着一张严肃脸,正想说阿爹方才那般殷勤之态,目光忽的看见了他十根手指冻得粗红的手。 哪怕是这夏末,夜里的江水也沁凉的很,长久的浸泡着江水,可不是如此? 还有那竹篓里的鱼,也不知是捕捞的少,没几条,还是因今日团圆佳节,都是街坊与他早早说定的。 盛樱里刚提起的一口气,顿时又悄无声息的散了个干净。 …… 平安坊。 章柏诚回来时,巷子里顽劣的小孩儿正被揪着耳朵抓回家吃饭。他与邻里问了声好,推开自家的门进了院子,空气里散着淡淡的红豆香甜气。 “回来了?”娉娘正盛饭,听见动静,朝外问了句。 章柏诚懒声应了声,将鱼放进檐下的木桶里,舀了两瓢水进去,蹲在屋檐角的水井前搓胰子洗手。 娉娘端着红豆粥出来,看见桶里的鱼,扭头问:“怎没让你盛十叔帮着杀了?” 第2章 “过会儿我弄。”章柏诚仔细搓着手指说。 巷子里光影缓缓,刚用过饭,巷子里便响起了街坊呼朋引伴去买菜的动静。 娉娘拎着小竹篮出来,看见墙角蹲着杀鱼的儿子,叮嘱了句:“井水里冰着红豆粥,一会儿你爹回来与他说。” 章柏诚应了声,握着小臂长的木槌,敲在了鱼脑袋上,握着刀刮麟。 大业刚过半,隔壁墙头忽的冒出颗脑袋来,兴冲冲的喊:“诚哥儿,去捡田螺啊!” “不去。”章柏诚头也不抬道。 “干嘛?”胖子赖唧唧的哼哼。 “杀鱼。”章柏诚懒洋洋的回了句。 胖子看着地上的鱼鳞片,又看看他,趴在墙头上嚷:“干嘛不使唤盛樱里给你杀?” 这街巷里,虽是不止盛家一家卖鱼的,可盛老十和春娘夫妻俩都是老实本分的性子,不会将死鱼当活鱼卖,更不会在秤砣上偷奸耍滑,再有,盛老十那手杀鱼的本事,也比旁家的好,街坊邻里的都爱去照顾他家的生意。 就是盛樱里凶得要命! 比他都凶!也就在她家买鱼时,才能挫挫她的锐气! “一边儿玩儿去。”章柏诚在旁边的水盆里洗去手上沾到的鱼鳞片,握着刀剖开鱼腹,看着里面的内脏,顿了两瞬,仰头喊他:“拿去钓虾去。” 胖子嫌弃脸,“腥唧唧的,我也不喜欢。” 章柏诚:…… 第2章 ◎战帖。◎ 天庆观乃是前朝古刹,受百年香火沐浴,至如今香火更盛。 今日团圆佳节又逢庙会,天庆观门前早早便摆了长龙似的摊子,各种小食,杂耍,更甚者还有花鸟鱼虫,可谓热闹。 盛樱里也在其中,表演……唔……杀鱼。 小孩儿吓得捂眼睛,妇人们紧盯着秤砣,生怕她缺斤少两,男人们倒是兴致勃勃。 今儿天朗气清,街上行人如织,来拜神佛的百姓不少,盛樱里坐在观门前,生意也是好极了,听着铜板进钱袋的叮当声,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劳驾让让,我找人。” 一道熟悉声挤在人群外。 盛樱里闻声看去时,江白圭正从人群外挤了进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喊:“里里,你二哥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那张笑逐颜开的脸,唰的脸色一变,霍然起身握着见血的刀就走,脸上神色瞧着,活像是要去砍谁。 人群纷纷挤攘着退让,自发的给她让出一条道。 “帮我照看下摊子,我去去就回。”盛樱里回头交代一句,大步流星的挤进了人潮。 半上午的巷子,空旷安静,只有日光穿过院墙落下。 盛樱里穿过平安坊,刚行至乔司空巷,忽的前面跳出几个人来,拦了她的去路。 打头的是个胖墩,昂首挺胸的凶道:“盛樱里!我妹说你昨日揍她了?” 盛樱里扫了眼他身后狐假虎威,满脸挑衅的粉裙姑娘,痛快承认,“揍了啊。” 不等冯敢开口,她又道:“乔小乔下回再嘴贱,我还揍她!” 冯敢一双眼睛都瞪圆了,欺人太甚! “诚哥儿!”冯敢扭头喊人。 盛樱里翻了记白眼,也看向了后面抱臂懒懒靠在墙上的人。 章柏诚随口问:“你揍她干嘛?” 盛樱里昂首答:“关你屁事!” 章柏诚朝冯敢耸了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架势。 旁边白白嫩嫩跟豆腐的小童声张文究,怯生生的看着盛樱里,与冯敢小声说:“改日吧,她拿了刀。” 冯敢眼睛又瞪圆了些,秉承着输人不输阵,硬挺着没退后一步,凛然道:“盛樱里!你拿刀胜之不武!” “哦,你们几个拦我一个姑娘家,脸上真光彩。”盛樱里嘲讽一句,伸手将这大块头扒拉一边儿去,“想报仇,傍晚日入时,姑奶奶在乘鲤坊破庙前等你。” 说罢,抓着刀扬长而去。 冯敢:? 他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章柏诚,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她怎能这样嚣张?!” 杀鱼刀给她的底气吗? 章柏诚没理会他这话,他侧首看向躲在冯敢身后的乔小乔,问:“你骂她了?” 乔小乔先是愣了下,神色有些不明就里的茫然,对视几瞬,忽的反应了过来他说的是谁,气势不觉一虚,眼神闪躲了下,撒娇道:“我没有……” 章柏诚不说话,依旧是那副懒怠靠着墙的模样,目光却是没从她脸上移开。 迟钝如冯敢,都觉得这氛围有些不对劲儿了,“怎么了?”他看看章柏诚,又看向乔小乔问。 乔小乔手指卷着衣角,垂着脑袋,半晌,被那道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不高兴道:“我当真没骂她,只是说了她二哥入赘……”她说着一顿,又理直气壮道:“可是巷子里的都人都在说啊,盛二郎入赘也是事实,我又没说错!盛樱里凭什么打我?” 世人向来将入赘视为大耻,祖上蒙羞,上个月盛达善入赘上岸曹家锦绣坊,盛家夫妻俩老实厚道,旁人不当着他们的面儿说,可背后舌根都要嚼烂了,莫说是乘鲤坊的街坊说闲话,便是邻近的街巷都少不得闲言碎语。 冯敢脸上的神色变得一言难尽,粗声道:“你怎不早说?” 乔小乔被凶了句,嘴唇嗫喏几下,正想呛声,就见章柏诚身子站直,她霎时又闭上了嘴。 章柏诚目光淡淡的收回,转身要走。 冯敢跟上,道:“诚哥儿,小乔年纪小,你别与她计较……” 闻言,章柏诚脚步一停,回头看他,“她比盛樱里又小几岁?” “啊?”冯敢被问得愣了下。 “年纪不大,嘴巴不小。”章柏诚轻嗤了声,抬步走了。 “诚哥儿……” “滚蛋!” 乔小乔被章柏诚那句意有所指的话,骂得脸火辣辣的,跺着脚哭道:“我要回家告我阿娘,你们都欺负我……” 冯敢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你……” 刚出个音儿,乔小乔掩面泫然欲泣的跑走了。 “啊……诚哥儿帮盛樱里说话作甚嘛!”冯敢抱着脑袋仰天长啸。 惹了乔小乔,倒霉的只有他,回去又要被二婶与他娘告状骂他了! 张文究眼神认真的小声说:“诚哥儿喜欢盛樱里……” 话刚出口,一只熊掌厚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张文究眨了眨眼:? 冯敢神色无比真诚道:“小文究,大白天的别说鬼故事。” 张文究:。 两人边往回走,张文究边问:“那日入时,还要去乘鲤坊的破庙不?” “做甚去?喂飞蚊?” “……” 那厢,盛樱里刚跑回家,气儿还没捯匀呢,就见盛达善被爹娘撵了出来,灰头土脸的。 巷子里,兄妹俩对视一眼,盛达善拍了拍锦袍上的尘土,面色淡然的笑道:“走,二哥带你买冰酒酿吃。” 盛樱里瞪他,凶巴巴道:“你回来干嘛?” “没良心的,”盛达善走近,抬手掐她脸,“这才几日,就要背弃兄长了?” 盛樱里气哼哼的鼓着脸颊,一把拍掉他的手,瞅着他身上的新衣裳,学他的语气说:“这才几日,布衫都扔了?” 盛达善哼笑了声,“何时轮到你来管我了?” 说着,他眸光低垂,扫了眼她手中杀鱼刀,“姑娘家家的,弄得满手血,半分不忌讳。” 盛樱里脑袋朝旁边一扭,“哼!” 盛达善又笑了声,自袖袋里掏出两锭五两的银锭来,塞进她腰间挂着的钱袋子,“行啊,谁送你的这样好东西?” “我不要!”盛樱里抬手便要去拦,被他捏住了腕子,挣脱不开,气恼道:“我嫌烫手!” 盛达善神色微滞,不过转瞬即逝,还是那副笑模样道:“没偷没抢,放心花。” 说罢,旋即抬脚出了巷子。 长日里,盛樱里瘪着嘴靠在墙边,望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吸吸鼻子,抬袖蹭了蹭脸,过去叩门,喊:“阿娘,是我,开开门呀。” 堂屋里,盛老十和春娘的神色都不好,夫妻俩木怔怔的看着虚空的某处发呆,脊骨弯曲,好像有说不尽的愁。 盛樱里蹲在檐下净手,眼睛被日光刺得发酸。 她咕咕哝哝的说:“干嘛呀,巷子里多少眼睛瞧着,将二哥赶出去,旁人只会说三道四,伤的也只是二哥罢了。” “那不孝子……”盛老十气得开口,可说出这三字,又说不出口了。 他老实本分惯了,莫说是动手,便是口角之争都无,木讷又不善言辞,只能将那郁气憋在心里。 盛樱里搓着手指,看着木盆里水中的倒影。 她阿娘生得模样好,二哥有九分肖像阿娘,丹凤眼狭长风流,自含三分笑意,那副皮囊,任哪个姑娘瞧着,都不由得脸红,面上含羞。 第3章 盛樱里其实知道的,爹娘除了气二哥入赘令家里丢脸面,还怕,怕他心术不正,吃曹家绝户。 曹家有间锦绣坊,曹老板膝下只一个闺女,唔……其貌不扬,身量宽,正因如此,曹老板几回替闺女招婿,都无果。不知怎的,盛达善竟是攀上了曹家小姐,自荐入赘。 曹老板初时是不愿意的,生得那副薄情风流相便罢了,那双含笑的眼睛也让人瞧不透他,可奈何曹家小姐愿意,非要与之成亲,曹老板这才寻了媒人上门。勿论盛老十和春娘说什么,盛达善自个儿做了主,将自己嫁了去。 盛樱里没将钱袋子里的两锭银子掏出来给爹娘添堵,她将水泼了,进屋倒了碗凉茶喝,看着爹娘说:“咱家清贫,没能替二哥置办家业便罢了,如今他寻得生存,咱也没得给他添堵。若是祖宗觉得蒙羞,颜面无光,改日上坟,我去告诉他们自托梦去骂二哥就是,可若是你们为此怄气,坏了身子,家里银钱就这些,都不够抓药使。” 她说着,将碗里的凉茶一饮而尽,又道:“爹娘不指着二哥孝顺,不贪曹家银钱就是了,旁的不必操心什么,邻里要说闲话便让他们说,谁家茶余饭后的没个闲话嚼?为着这事怄气不值当。摊子上还有几条鱼没卖完,我先去了,晚些回来。” 说完,盛樱里拿着清洗干净的杀鱼刀,头顶烈日又出门了。 3 第3章 ◎竹枕。◎ 中秋团圆日,盛家也买了几个月团,用过晚饭,几人围着桌子分食切块的月团。 “咳咳咳……” “这还没入秋里,怎又咳上了?”春娘忧心的看着长子说。 盛达济咳得不止,病弱发白的脸上漫上了血色,就连脖颈的青筋都绷起了,接过妻子胡氏递来的水喝了,才压下咳嗽声,答道:“大抵是前几日连日阴雨,着了风寒,不碍事的。” 盛樱里看看大哥,这八月里,虽是晚间起风,可也不会凉,只是比白日里舒爽些,盛达济身上却是还披着件薄衫,可见畏寒。 她大嫂胡氏也瘦,如今还怀了身子,虽说刚三个多月,月份尚浅,可那身子并未能瞧出几分来,脸色也不好,想来是近日身子不适,还要照顾大哥,委实乏累。 盛樱里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嘴里的月团吃得没滋没味。 盛达济身子骨弱,这是自娘胎里带出的病症,家里多半的银钱都给他瞧了病,可这么些年也不见好,时常反复,请了大夫也只是说,这弱症受不得累,得好生养着。 家里境况他知,正因如此,更觉惭愧。 若不是因为他,家里也不必这般困窘,老二更是不必去旁人家入赘。 盛达济又喝了口水,压下喉间的痒意,温声劝道:“下回老二回来,爹娘别再赶他了,他住在曹家也不易。” 盛老十摇摇头,叹了声气没说话。 盛樱里将小块儿的月团几口吃完,道:“我出门了。” “不赏月了?”春娘喊她。 “我跟江小圭他们去江边走月!” 盛樱里说着,几步出了门,站在巷子里喊了两声,不多时,跑出来几人。 “里里!”长得扎实的邓登登开心喊着,朝她跑了过来。 江白圭也出来了,递给盛樱里一个月团,“尝尝。” 盛樱里没接,弯着凤眼说:“刚吃完出来呢。” 几人往巷子深处走了几步,路过某扇门时,盛樱里抬手拍了两下门。 站在门前等了片刻,传来了脚步声。 门自内打开,一缕清苦的药香先飘了出来,伴着那道颀长削瘦的身影。 崔杦倚着门,打了个哈欠问:“玩儿去?” 他比几人都高,但全身瘦的好似只剩一把骨头了,盛樱里与乔司空巷的几个死对头大战,都不敢让他上,总喊他躲远些,生怕他折了胳膊瘸了腿。 崔杦听得好笑,但也乐得在旁看热闹。 盛樱里竖起拇指朝巷子深处一指,很是严肃道:“下了战书。” 虽说崔杦不能出力,但也要出个人头,阵势上不能输! 崔杦乐了两声,阖上门跟着他们走,嘴上还不忘吹捧两句:“胆敢惹咱们盛将军,当真是不知死活。” 江白圭无奈的看了眼昂首挺胸,气势汹汹的盛樱里,与崔杦道:“少火上添油。” 他将手中的月团掰开四块,给每人分了块尝鲜。 乘鲤坊的巷子深处有个破庙,传闻是先朝时,一位公主遁入空门,将那院子改为了释道庙,待她去后,那院子便成了无主之地,如今百年过去,百姓觉得阴森古怪,竟是无人敢占,久而久之,便成了荒废已久的破庙。 四人也没进去,等在破庙门前,约有两刻钟,天色隐暗,也没见得人来。 盛樱里再次拍死一只吸她血的飞蚊,拳头硬了。 “冯敢几个怕是不敢来了。”邓登登说。 “吓破胆了吧。”崔杦又添一句。 “怂蛋。”盛樱里骂。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身影哼着调子自巷子深处过来,大抵是从前面那街拐过来的。 盛樱里唇角一寸寸的勾起,嚯得从地上站起。 “来了啊,江鲫鲫。” 被喊的人脚步一停,狐疑的瞅着他们几个,“蹲我呢?” 盛樱里捏得手指关节咔咔响,“等你们很久了。” 江鲫:? 一刻钟后,勉强自虎口脱险的江鲫一瘸一拐的回了自己巷子,就见几个小伙伴正要出门。 “你们又惹盛樱里啥了?!她揍我啊啊啊啊——” 江鲫冤枉死了,他刚从阿爷家回来,不就抄个近道儿嘛,平白挨了一顿揍! 冯敢张口结舌,看了看他身上的狼狈相,小眼睛又飘向旁边的章柏诚,一瞬收回,小声问江鲫:“你碰着她了?” 江鲫瞪着他不说话。 “额……”冯敢挠挠脑袋,僵着脖子不敢朝旁边瞥,硬着头皮道:“误会一场……” 江鲫死鱼眼继续瞪。 “你算是替小乔受了过,”冯敢上前拍拍他肩,满脸诚挚道。 盛樱里四人住乘鲤坊的因果巷,他们几人住平安坊的乔司空巷,不睦已久,积怨颇深,自幼打的架不胜枚举。 江鲫方才都怀疑,是盛樱里今日不快,拿他练手! 闻言,他问:“乔小乔怎么了?” 冯敢闭口不敢言,给他使眼色。 天色昏暗,死鱼眼瞧不清,见他沉默,不满嚷嚷道:“我揍都挨了,凭何还要不知原委?” “走了。”旁边站了片刻的章柏诚说着,率先抬脚朝巷子外走。 冯敢小声与江鲫道:“回头再说。” 说完,颠颠儿的跟了上去。 江鲫:? 有事瞒!着!我! “我要闹了嗷!” “……” 自消了宵禁,官老爷们忙些,夜里少不得多安排些人手巡城,怕有为非作歹者。可平江府的百姓们却是欢喜的,热闹通宵达旦,成片的辉煌灯火,将江水溪流都照映的荧荧煌煌。 夜里闲逛的百姓多了,街市上渐渐多了些小摊子,如龙之尾,今夜更是将那摊子恨不得摆到江水去。 盛樱里不嫌弃江边的位置,当真呢。 今夜要走月,江水河畔闲逛的百姓丝毫不比天庆观前少。 盛樱里摆手掌柜,邓登登和江白圭替她将竹篓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好,头顶树杈上挂着一盏花灯照明。 一应是竹编之物,有小孩儿喜欢的竹编小鸡小鸭,还有夏日多用的竹编枕头和竹席,顶顶贵重的,当属那只细颈粉釉连枝花纹胖肚瓷瓶。 “来瞧瞧,看看,甜滋滋的酒酿圆子喽!”隔壁老板喊。 “来瞧瞧,看看,套鸭子喽!”盛樱里喊。 对上隔壁男人凶神恶煞的脸,盛樱里咧嘴笑。 她贼死了,借着人家的光,还要蹭人家的客。 两个摊子挨的这样近,食客等一碗酒酿圆子的功夫时,少不得要瞧一眼盛樱里的套鸭子。 “一文钱一个圈儿,来看看喽!” 崔杦站在旁边,想起什么,说:“你家那陵苕花该摘了啊,再来一场梅雨就该开败了。” 盛樱里招揽客人,忙得头也不回道:“记着呢。” 那陵苕花虽是不必她费心思打理,可是能入药换银子的事,她都记着呢。 “里里?” 一道温柔的声音略显迟疑的喊。 “欸!”盛樱里攥着钱袋子闻声看去,就见了两张熟面孔——章柏诚的爹娘。 “娉姨,章二叔。” 娉娘面上含笑,挤了进来,又看看盛樱里身旁的几个小孩儿,“你们在这儿摆摊呢?” “嗯,”盛樱里点头,“套鸭子,套中的都可拿走。” 说完,颇有些忐忑的觑了眼章老二。 这叔可是练家子,他若出手,她怕是要血本无归! 娉娘被她的小眼神逗笑了,道:“给我拿十个圈儿,我试试。” 第4章 “别了吧,您瞧中了哪个,我送您都成。”盛樱里卖乖道。 “怎好让你做亏本生意?”娉娘笑着,数出十文钱递给她,“拿着。” 盛樱里狠狠心,接过那铜板,递上了十个圈儿,捏着手指站在旁边乖得像是鹌鹑。 崔杦忍不住别过头乐,笑得肩膀都颤。 娉娘十个圈儿套完,一个没套中,颇为惋惜,“就差一点呢。” 说着,又数铜板,“里里,再给我拿十个。” 盛樱里小眼神幽幽*的朝旁边抱臂站着的章老二身上扫了眼,默默递出竹圈儿。 二十文花了,一个竹编小鸭子都没套中,就是围观的百姓都唏嘘两句。 盛樱里生怕娉娘又数铜板,赶忙道:“娉姨,这竹枕送您用。” 这些小玩意儿虽是不值多少银钱,谁家都能上山去砍两棵竹子炮制,可这越是精细的小东西越是费工夫,有那个功夫,做什么不好? 可正因如此,盛樱里的套鸭子生意尚可,谁不想以小博大,花一文钱套个小玩意儿? 只是,像娉娘这般一口气花二十文钱的还是少。 盛樱里也心虚啊,赶忙殷勤的递上一只竹枕,万望收下。 娉娘倒是喜欢的,双手接过,笑说:“正巧,诚哥儿那竹枕用了两年了,给他换个新的用,谢谢里里了,明儿来家里,娉姨给你做红豆沙吃。” 盛樱里:…… 后悔了。 章柏诚那狗不配! “好~”盛樱里乖巧脸。 旁边邓登登吞吞口水,小声问:“娉姨,我能去不?我也想吃红豆沙……” 娉娘笑得欢喜,“你们几个都来,做的多呢。” 章老二接过妻子手里的竹枕,夫妻俩又沿着江边慢慢逛。 盛樱里瞧着那背影,颇为羡慕道:“章二叔长得五大三粗的,却是与娉姨恩爱的紧呢。”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会愿意陪着妻子逛街市? 崔杦倚着粗树干笑话她,“盛里里,着急出阁了?” 盛樱里瞪他一眼,“我是羡慕日后也能得一个如意郎君!” “不害臊。”崔杦悠悠道。 “哼!说你也不懂!” 凶完他,盛樱里扭头又去揽客了。 什么如意郎君,也没前袋子里的铜板让人踏实! 忙至三更天,江边人影冷疏,几人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夜里起凉风,吹在身上格外的舒坦,盛樱里跑去买了几碗酒酿小食回来,几人边走边吃。 “明儿我跟你去卖鱼吧!”邓登登咬着烫嘴的肉串说。 盛樱里吐了吐被烫到的舌尖,笑话似的问:“不喜欢杀猪啦?” 他们几个,崔杦跟着崔老爷子在药堂,江白圭读书,盛樱里卖鱼,几人中最小的邓登登从前就是跟在盛樱里屁股后面跑,今年年初时,邓家寻了人,替儿子找人家杀猪师傅,想要学一门手艺,谋个营生。 邓登登也乖,老老实实的起早贪黑跟着师傅忙,人家杀猪他递刀,人家卖猪肉他吆喝。 亏得他得了这活儿,盛樱里家今年吃的猪肉比往年都多,平日里还被他送些杀猪师傅做添头的猪大肠猪血之类的来。 “不是,”邓登登笑得不好意思,“我喜欢跟你们玩儿。” “可咱们长大了呀,不能只贪玩儿了。”盛樱里说。 邓登登难掩失望的叹了声气。 盛樱里拍他肩,语重心长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1]” 邓登登茫然眼:“啥意思?” 江白圭忍俊不禁道:“意思是,你日后还要娶媳妇儿,要努力赚银子安置家业了。” 邓登登抓着肉签子想了想,害羞道:“我娶里里行不?” “好啊你!”盛樱里怒目圆睁,给他一脚,“还想我赚钱养你?!” 邓登登嘿嘿憨笑着跑开。 …… 娉娘和章老二回来的稍晚些,巷子里夜深人静,偶尔听得几声狗吠。 吱呀一声,院门推开。 “别叫。”章老二压着声与门前抬起脑袋的大黄狗说。 院子里,章柏诚正晾发,靠在躺椅里信手翻着卷书,旁边摆着一盏煤油灯。 “这能看得清?”娉娘道,“仔细坏了眼睛。” 章老二哼道:“好容易知道发愤图强了,你拦他作甚?” 章柏诚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话,头都懒怠抬一下,怀里被老爹扔了个竹编枕头来,他撩起眼皮,眼神询问:找茬儿? 娉娘拿了檐下的凳子过来,挨着儿子坐,瞧见道:“刚见着里里摆摊儿呢,她送的。” 章柏诚默了片刻,将那竹枕靠在脑袋后,“哦。” 娉娘笑,“也巧呢,我看见里里用的那钱袋子,跟我新给你做的那只很像。” 章柏诚手里的书卷翻不过去了,指尖捻着书页,清瘦的喉结动了下,说:“清晨买鱼时铜钱不够,抵给了她。” 闻言,娉娘噗嗤笑了声,笑话他绞尽脑汁寻的这蹩脚的借口,“我儿子当真识货。” 章柏诚:…… 娉娘抬手替他整了整微乱的衣摆,问:“我再给你缝个新的?” “不用,我惯用旧的。” 巷子里安静,门前的大黄狗趴着睡了。 章老二端着碗凉茶过来,听着母子俩絮絮低语的笑说,不觉也压不住唇角,笑骂了句‘出息’。 章柏诚不争不辩,合上了手里的书卷,修长的手指抓着那只轻盈的竹枕起身,“我回屋睡了。” “我请了里里他们明儿来家里吃红豆沙。”娉娘在他身后说。 “哦。” “明儿穿得好看些。”娉娘又说。 这回小崽子连敷衍都没了,回头瞧来的神色却是无语至极。 做甚? 要他以色侍人? 娉娘噗嗤一声,靠在章老二身上笑得花枝乱颤。 4 第4章 ◎葡萄。◎ 盛樱里回到家时,盛老十和春娘已经睡下了。 她划上门闩,蹑手蹑手的上了小阁楼。 傍晚出门时,屋子窗棂未阖,房中弥漫着潮湿,月色里,外面河水波光粼粼,早已不见晚归行人。 隔壁响起几声动静,片刻后又静了。 连江小圭都睡了,醒着的只有她了呢。 盛樱里梳洗罢,趴在床上晃着脚丫,将钱袋子里的铜板哗啦啦的尽数倒在床铺上,堆成了一小座小铜钱山峰,纤细的手指飞快的拨动铜板数。 桌上的油灯被河风吹得摇曳。 “一文,两文……” 小铜钱峰移了位,盛樱里欢喜的蹬了蹬脚,挂着纱帐的床咯吱响了两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刺耳。 盛樱里嘴角都要咧到耳后了,守财奴似的,将铜板装进钱袋子里放在枕头边边。 今日赚了足有一百一十五文呢! 嘿嘿~ 若是每日都过节就好啦! 一夜好梦,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盛樱里都没听到隔壁江白圭晨起的背书声。 楼下,春娘正编渔网,晨起的日光洒在身上,显得身形佝偻又娇小。 盛樱里站在木梯上望着那背影片刻,噔噔下楼。 “动静小些,那木梯都多少年头了,哪里经得住啊……”春娘听见动静,回头说她。 盛樱里‘哦’了声,“我爹呢?” “卖鱼去了。” 扑鱼艰辛,四更天黑漆漆的就要出门,还要赶早卖鱼,盛老十是盛家那一辈最小的,但逢年过节跟兄弟们站在一处,却是苍老得惹人心酸。 “不是说了我去嘛。”盛樱里蹙着双柳叶弯的细眉说。 春娘手上的活儿没停,抬眼打量着闺女,家里日子不好过,明明是姑娘家,小时候却是捡着两个哥哥的旧衣裳穿,那衣裳满是补丁,她却是欢喜的。 到长大些,这闺女愈发的懂事了,跟着盛老十学扑鱼、杀鱼。 这再一晃眼,都要及笄了。 春娘瞧得有些眼眶泛热,她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渔网绳,絮絮道:“再过些时日,你也要及笄了,这是姑娘家的大事,及笄后,就要相看,要定亲,若是再成日里东奔西顾的杀鱼卖鱼,沾得满手鱼腥气,你周婶儿都不好给你相看夫君。” 盛樱里去将灶上温着的饭菜端来,拖了凳子坐下,边吃边说:“我又不急,隔壁巷子的大乔也有十七了,不也没定下亲事嘛。” 大乔也住乔司空巷,与乔小乔是堂姐妹。听闻,乔司空巷曾有二乔,有倾国倾城之貌,沉鱼落雁之姿,姐妹俩都嫁给了英雄豪杰,许多诗文都以二乔作诗夸赞,盛樱里读书少,说不出几句那酸溜溜的诗文来,端看乔小乔说起时的满脸骄傲之色,大抵是那二乔当真姝色。 不过,如今的二乔也没愧对这名儿,姐妹俩是隔壁巷子的两朵花,远近闻名。自大乔及笄,这街坊邻里的媒人都要将她家的门槛塌烂了,可是耽误至今,大乔都未定下亲事。 第5章 巷子里传,有说大乔想当官夫人,瞧不上这些寻常人家的汉子,也有说白氏挑剔的紧,要给自个儿寻个英雄豪杰的女婿。可乱世出枭雄,在这盛平年里,哪有什么豪杰枭雄?巷子里的人面儿上不说,背后舌根都要嚼烂了,说白氏痴心妄想,心比天高。 盛樱里大口吃着清可鉴人的粥饭,没发觉春娘的微垂的脸神色一僵。 “我也要像大乔似的,晚些再相看,成亲做甚,又不似赶着卖鱼。”盛樱里又说。 “胡说。”春娘嗔道,“姑娘家要趁着十六七岁的好年纪出嫁,这要是耽搁了……” 盛樱里不听,呼噜两口将饭菜吃完,端着空碗往厨房走,刷了碗出来,朝堂屋门前坐着的春娘喊:“我去换阿爹回来。” 说罢,便出门了。 春娘叹了声气。 显然,方才那话白说了。 …… 上午卖鱼,下午摘花。 天色渐昏,一日将晚。 读书的散了堂,杀猪的也回家了。 盛樱里几人在巷子里碰了头,又去巷子口的药堂喊崔杦,一道朝隔壁巷子的章家去。 “娉姨!我们来啦!” 盛樱里脆声喊。 “汪汪汪!” 回应的是狗吠声。 几人站在门口等了等。 忽的,身后的院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盛樱里回头看了眼,顿时翻了个白眼,脑袋又扭了回来。 “盛樱里!谁让你来我们巷子的?”乔小乔盛气凌人的嚷。 “那你报官来抓我。”盛樱里脑袋都懒得回,气焰嚣张道。 话音刚落,章家院子里一道脚步声逼近,两扇木门自内打开时,露出了那张不讨喜的死鱼脸。 盛樱里脸上甜甜的笑瞬间吝啬的收回,垮起了脸,哼了声,腰杆儿挺直道:“我们找娉姨!” 章柏诚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身子朝旁边侧了侧,示意他们进来。 “汪汪汪……” 地上趴着的大黄狗奔跳着朝几人吠。 盛樱里刚迈出去的脚不由得一缩,整个人朝章柏诚身侧躲了躲。 乔小乔看见,得意叫嚣喊:“大黄,咬他们!” 邓登登和崔杦不怕,二人故意气人似的,大摇大摆的进了院子。 盛樱里有些羡慕的想,大抵是崔杦身上那股子淡淡的死气阎罗可畏。 章柏诚侧眸扫了眼乔小乔,瞥向地上兴奋不已、甩着尾巴狂吠的大黄狗,淡声道:“大黄,安静。” 大黄安静了,却是没卧下,斯哈斯哈的吐着舌头,原地踱步,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盛樱里。 盛樱里被它瞧得头皮发麻。 她的肉不好吃啊!!! “要不……” 那碗红豆沙还是不吃了叭! 虽说当着乔小乔的面被狗吓退有些丢脸,可她的小命要紧啊! 盛樱里刚迟疑开口,就被章柏诚打断了。 “进来。” 他说着,将院门咣当阖上,抬脚往里走。 盛樱里只得硬着头皮,亦步亦趋的踩着章柏诚身侧长长的影子,好努力的忍着,才没害怕得去牵他的衣角。 而江白圭……踩着盛樱里的影子,很是谨慎了呢。 被关在门外的乔小乔,气得跺脚,转身回了自家院子! 哼! 不进就不进!谁稀罕! “我娘出门了,过会儿回来。”章柏诚淡声说着,朝葡萄藤下的石桌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去坐。 盛樱里被门口的狗看得腿软,抿着唇有些可怜。 他们就不配进屋坐坐嘛?! 章柏诚好似没看见她的表情,说完那句,便自顾自的走到了院中的天井旁。 盛樱里与江白圭抢了离门前最远的凳子在石桌前坐下,她的目光不觉打量这方院子。 明明都住在下岸,都是小四方院儿,章家的院子却是比她家的规整许多,前院栽种着靡丽的芍药和盛樱里喊不出名目的花木,风吹过,满院的花香。庭院宽阔,屋舍成排,院子西角处还有一口天井,堂屋后面,大抵是有垄畦整齐的小菜园。 盛樱里有些泛酸,看一眼头顶的葡萄架,又瞅一眼那边蹲在天井前不知捣鼓什么的,酸溜溜的问:“章柏诚,我能揪你家一颗葡萄不?” 被喊的人回头看来,脸上神色有些一言难尽,瞥了眼她后又转回了脑袋,给她一个后脑勺。 盛樱里撇撇嘴,心想,等她赚了银子,也要在院子里栽种这葡萄架! 旁边崔杦翘着条腿,单手撑着下颌,顺手似的揪了颗手边熟透的葡萄递给盛樱里,眼神示意她悄悄的。 盛樱里:…… 其实,她也没这么馋。 天井旁水声哗哗,盛樱里做贼似的,将那颗葡萄含进嘴里,就对上了那人起身时转回来的脸。 四目相对,有人耷拉着死鱼眼,有人睁着的凤眼藏不住尴尬。 章柏诚端着一大碗用井水冰过的红豆沙走过来,又去厨房拿碗匙,转身时,像是随口一句道:“记得吐皮。” 盛樱里心虚红脸:“……哦。” 葡萄熟的很好,酸酸甜甜的。 但是红豆沙也很好吃,冰冰凉凉甜甜的。 盛樱里吃着红豆沙,眼珠子却是忍不住跟着章柏诚转,这人拿了把剪刀,剪了一大串颗粒饱满的葡萄,过去天井前洗了。 盛樱里羡慕得流口水,这厮竟是能吃这么多! 就在这时,娉娘回来了,手里拎着个油纸包,看见葡萄架下坐着的几人,笑弯着眼睛道:“里里来啦。” 邓登登咽下甜丝丝的红豆沙,憨道:“娉姨,我也来啦。” 娉娘忍不住笑,也没进屋,拎着那油纸包过来,将油纸拆开,“刚去买的糕饼,你们就着红豆沙尝尝。” “那怎好,这糕饼贵着呢。”盛樱里受宠若惊的连连摆手。 邓登登刚要伸出去的小胖手嗖的缩了回来,眼巴巴的。 “前头院儿里张家给的,都是做碎了的糕饼,不费银钱,我没净手,就不给你们拿了,快都尝尝。”娉娘说着,喊天井旁的儿子,“诚哥儿,葡萄洗好了端过来,跟里里他们一起吃。” 章柏诚懒散的应了声,好似不情愿。 盛樱里想起方才偷吃的那颗葡萄,有些脸热的搓搓手指道:“不好吧……” 娉娘笑眯眯的看她,目光含着打趣问:“真的?” 盛樱里腼腆笑,还未开口,那边章柏诚的声音传了过来。 “谁方才喊着要吃?” 盛樱里:! 就说这厮不是好狗叭! 竟是骂她馋嘴! 5 第5章 ◎祖宗。◎ 盛樱里捧着娉娘给的葡萄回家时,正碰上了挑水回来的盛老十。 “阿爹!”盛樱里喊了声,小跑两步追上去,揪了颗葡萄塞他嘴巴里。 “什么?”盛老十发懵的问。 “娉姨给我的葡萄!甜吧?”盛樱里欢喜道,又看看他肩上的水桶,想起了章家那口水井,有些垂涎道:“爹,咱们家也打一口井吧。” 盛老十被她这话逗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成堆了,“咱家哪有那闲钱唷。” 盛樱里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她倒是有,盛达善给她的那十两银子,可她不敢拿出来,这银子在爹娘跟前过了明路,只怕是将二人气出个好歹来,得不偿失。 盛樱里将葡萄送回家,又出门了。 春娘在院子里叹气说:“这都要及笄了,还成日的往外跑,没点儿姑娘家的娴静,可怎么办哦。” 盛老十将水缸填满,也叹气道:“都怪我没本事赚银子,不然哪里用里里个姑娘家抓那杀鱼刀。” “诶呦,这怎能怪你……” 盛樱里站在门口,踢着地上的碎石,无甚神色的听着院子里夫妻俩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自小听到大,圣人都怕是得捂耳朵。 盛老十脾气好,鲜少与人红脸,遇着那占便宜的,也是能让则让的,这点,夫妻俩倒是想法如出一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也不知怎的,他们的那些个不计较,尽数落在了盛樱里身上,这姑娘吃不得半点亏,性子横冲直撞,为此,没少挨她娘的唠叨。 少顷,隔壁院门吱呀一声,江白圭出来了,过来接过她身后的背篓,喊:“走了。” 肃穆庄严的天庆观前,不知那日起,习惯了摆夜市,晚间上了灯,此处热闹声能传两条街巷去。观内神佛受香火,如今也侵染油香气。 盛樱里抿着嘴巴,跟随江白圭穿过一众香气四溢的小食摊子,在天庆观门前找到了邓登登。 方才从章家出来,他们便分开两路,邓登登来占地儿,盛樱里和江白圭回家取东西。 将竹篓里的小物件儿摆出来,又开始了夜间小摊儿。 盛樱里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喊那怀里抱着葡萄,偷偷摘一颗塞进嘴巴里的,“你回家吧。” 第6章 “嗯?”邓登登愣了下,含着葡萄咕哝道:“我想跟你摆摊儿。” 盛樱里扭头,叹气道:“我怕你将那串葡萄吃完,你爹娘尝不到味儿。” 邓登登腼腆看她。 “乖啦,我一会儿收摊回家给你买根肉串,记得出来拿。” “别了,你赚钱很辛苦的。”邓登登鼓着脸颊说。 江白圭收拾好东西过来,便听见这么一句,顿时忍俊不禁道:“长大了啊,知晓钱财不易了呢。” 邓登登睁着圆眼睛看他,狐疑问:“你是在骂我吗?” 盛樱里噗嗤笑了声。 江白圭也笑,“夸你懂事呢。” 小胖子高兴了,“那我先将葡萄送回家,再过来找你们玩儿!” 夜里凉风起,忙活一日的百姓总算得闲,或是坐在巷子口的老树下与街坊邻里聊闲,或是牵着儿女出来逛逛。 今夜不比昨夜生意好,一刻钟过去,盛樱里都没开张呢,她来回踱步,又不禁的踮脚去看对面的杂耍。 江白圭坐在老树下,一副老神在在的沉稳架势,遇着有客在摊子前驻足打量,他端着笑温声说:“粉釉瓷瓶,插花好看,几位可要买个竹圈儿试试?” 盛樱里就抱臂站在不远处看他装模作样。 这人长了张清隽白皙的脸,当真唬人的很。 几个姑娘害羞的对视几眼,与他买了几个圈,却是没套那粉釉瓷瓶,而是朝着江白圭前面扔。 江白圭坐着不动,单手撑着下颌笑说:“我不行哦。” 盛樱里:…… 咦~~~~ 可那几个姑娘却是笑着挤作一团,还搭话问他是哪家郎君,是否娶妻。 江白圭笑而不语,下巴朝旁边看戏看得一脸恶寒的盛樱里轻抬了下。 盛樱里:。 这狗! “小娘子将自家郎君看好嘛。”姑娘叹气撒娇道。 盛樱里一滴汗偷偷落下,干巴巴的笑。 “郎君太会撩拨了,仔细他红杏出墙。”姑娘又不放心的小声与她叮嘱。 盛樱里无语直奔三里地! 将几个姑娘送走,她气势汹汹的过去就要给那故意找乐子的狗东西一脚! “喏。”江白圭摊开掌心,上面躺着十几枚铜板。 盛樱里动作顿住,盯着那十几个铜板看了片刻,诚实的搜刮进了自己的钱袋子。 君子不为五斗米折腰,关她一个小女子什么事呀? 江白圭瞧着她笑。 “哼!”盛樱里勒紧钱袋子,不忘补一脚,“让你寻我乐子!” “欸,你都收了钱财,怎还能揍我?”江白圭拍拍被她轻踢一脚的腿侧说。 二人正胡闹,邓登登回来了,小胖子身后还跟着几人,一张小圆脸皱皱巴巴都快哭了。 冯敢像是螃蟹过街似的,恨不得横着走,旁边跟着小江鲫,后面闲步晃悠着章柏诚,这厮离了爹娘长辈跟前,又变成了那副没骨头似的懒散模样,旁边站着面挂嘲笑的乔小乔。 “哟,这谁啊?” 冯敢昂首挺胸,晃着步子走到盛樱里的套鸭子摊前,找茬儿似的开口,故意问道。 输人不输阵,盛樱里胸口挺得比他还高,大言不惭道:“你祖宗!” 大抵是这二字委实欺人太甚,盛樱里嚣张的歪着脑袋,看着冯敢被噎得跳脚,过去抓着章柏诚晃。 “诚哥儿!把她摊子套走!”冯敢叫嚣着掏出几枚铜板,“咱有钱!” 盛樱里凤眸圆睁。 完蛋! 给这憨货欺负过头了! 前后巷子住着,盛樱里是知道的,章柏诚这厮跟着亲爹学了一手好弓箭,时常还跟冯敢江鲫几个去城外的林子打猎,野鸡兔子,前年竟是还猎到一头野猪! 虽说她这是套圈儿,可这厮手上有准头! 盛樱里心虚虚的示意江白圭,赶紧的将她那顶贵重的瓷瓶藏起来! 树底下那抹白色的身影刚动,就见冯敢倏地扭头,目光锐利,“别动!藏什么呢!” 盛樱里:…… 她的心如草原,万马奔腾。 ……你大爷! “生意做不起?”冯敢可算是揪住了兔子尾巴,得意洋洋的仰着下巴嘲讽。 乔小乔眼睛贼死了,一眼就瞧见了盛樱里定海神针的粉釉胖肚瓷瓶,抓着章柏诚的手臂喊:“诚哥儿,我要那个!” 章柏诚不着痕迹的避开她的手,抱着手臂往旁边挪了挪。 冯敢顺着乔小乔的视线看去,顿时得意大笑,像个淫贼,“诚哥儿,将她那瓷瓶套来,我看她还敢嚣张!明儿这摊子都摆不起来了!” 盛樱里深吸口气,压不住的蹭蹭冒火儿,“你套!今儿你能套中,我叫你大爷!!!” “今儿要是套不中,我喊你祖宗!”冯敢大放厥词,说着朝着章柏诚一扬脑袋,信心十足喊:“诚哥儿!上!” “……他是你养的狗吗?”盛樱里转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刻薄问。 冯敢险些被口水呛到,一双眼睛瞪圆,纯是被气得! 他就没在这疯丫头嘴上功夫占过便宜! 章柏诚原是站在那儿看他们吵,听得这句,气笑了似的轻嗤了声,纡尊降贵的抬步过来,看见盛樱里眼底神色变化,唇角轻勾,拿走了冯敢手里的铜板,“五个。” 盛樱里当真是头回看着铜板烫手。 “不做生意吗?盛老板。”章柏诚轻颠了掌心的几枚铜钱,叮铃咣当的响。 这厮被骂了,竟是心情愉悦,有病吧! 盛樱里心里咆哮,脸上却是凶巴巴的。 她心一横,将那五枚铜板刮拉进自己钱袋,不甘不愿的递出五个竹圈儿。 大抵是因方才一个赛一个的嗓门儿亮,争吵声引来了不少围观百姓。 盛樱里蔫儿哒哒的也盯着那粉釉瓷瓶瞧,明儿该寻个什么贵重的来替? 用她房里那插花的碎瓷瓶? 可师傅修缮的不好,摔碎的纹路都能瞧见呢,算不得贵重。 正想着,一个竹圈儿脱了手,她的目光不觉跟随,却是见那圈儿稳稳当当的套中了一只竹编绣球。 呵。 “怎的套了那个?”冯敢问。 “失手了。”章柏诚淡声答。 盛樱里双眸骤亮。 他也手不准吗?! 四个圈儿,都套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小物件儿。 江白圭屁股稳当的坐在树底下,双眸微微眯起,看着章柏诚。 他是凑过热闹的,野猪那样皮厚,那会儿被拖回来时,颈间的箭矢却是没入了几寸,只余箭羽在外面,难得的是,准头竟也不差。 这会儿……就这? 就剩一个圈儿了! 盛樱里面朝天庆观,两只小手交握,紧闭着眼睛嘴巴嘚啵得的求神。 保佑保佑吧! 她错了,日后定不骂章柏诚这狗了……不,这人了! 盛樱里正求到仨月吃素还愿时,忽的脑袋似被什么敲了下,她双眸睁开,懵懵的垂下脑袋看着脖颈上套着的竹圈儿。 少顷—— “章柏诚你有病吧!”盛樱里骂骂咧咧的将竹圈儿从脑袋上拿下来,“让你套套套!不是套我!” 章柏诚站在那儿,在旁人的笑声中淡然道:“大抵是吧。” 盛樱里:? 6 第6章 ◎文殊菩萨听见了。◎ 人群哄笑着散了,冯敢抱着邓登登老实巴交递来的几个竹编鸭子,也趁着人散时,悄咪咪的拉着章柏诚和江鲫要走。 “冯大胆!” 身后喝声响亮如雷。 冯敢被喊得一抖,强装镇定的回头,也不输气势道:“作甚?” “愿赌服输,”盛樱里单手叉腰,一手扯着耳朵装腔作势,翘起的脚尖吧嗒吧嗒,得意洋洋道:“喊吧。” 喊啥? 冯敢想起来了,“谁说我没套中,这不是?” 他说着,晃晃手里的破鸭子,理直气壮。 盛樱里抬手便朝身后一指,“我那瓷瓶还在呢,冯、小、胆。” 啊啊啊啊啊! 又给他改名儿! 士可杀不可辱!!! “诚哥儿!”冯敢扭头,皱巴着脸喊,“套她!” 章柏诚抱臂站观虎斗,闻言,斜着眸子睨他一眼,“喊吧。” 冯敢:?! 这还是他兄弟吗? 怎!能!认!怂! 他满脸不可置信,盛樱里笑得好不欢愉,颇为好心道:“可要我帮帮你?” 冯敢吭哧得涨红脸,也喊不出那二字,闻言,单纯又感激的问:“如何帮我?” “孙砸!”盛樱里响亮喊。 冯敢顿倒吸口凉气,脑瓜子嗡嗡的,垂在身侧的手紧攥着拳头,半晌,吐出一口绝望之气来,小小声:“欸。” 邓登登笑得最大声了,冯敢瞪他一眼,一扭头便见章柏诚也勾起了唇角,顿时气得一肘子勾住他的脖颈往下压,愤慨叫嚷道:“诚哥儿!你怎能也瞧我的笑话儿!” 第7章 没占得上风,乔小乔嫌弃他丢脸,气得跺脚,转身就回家了。 “欸——”江鲫瞧见,赶忙出声,却是没将人喊住。 盛樱里银子赚了,气势也逞了,身心舒畅得开始轰人,“赶紧走,别耽误你祖宗做生意!” “盛樱里!你别得意!”冯敢当真是要被她气死了,放话道。 “凭什么?”盛樱里不以为意。 轻飘飘的仨字儿,将人气得险些又跳脚,冯敢瞪着圆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还有凭什么?! 忽的,手里一空,他茫然垂首,就见他的好兄弟将那几只竹编鸭子拿了,顺手似的扔回了盛樱里的小摊上。 “章柏诚!”盛樱里蹙着一双弯月眉,凶巴巴的喊。 “丑死了。”章柏诚懒洋洋的说,一副瞧不上她这东西的神色。 盛樱里:! 简直是奇耻大辱!!! 江白圭见她这副恨不得要拔刀的家啊是,赶忙劝慰道:“不要算了,还省得你费工夫再编新的呢。” 盛樱里眨了眨眼,捏紧的拳头松开了。 对哦,还省得她再编新的呢。 这小东西虽说是不费竹子,可是要编的精细些,总要费些功夫的。 丑就丑,是章柏诚那厮眼神不好,可不是她的东西不好。 冯敢懵懵的看看那被扔回去的竹编鸭,又看看章柏诚,有点不对。 离开盛樱里的小摊十丈远后,他忽的恍然大悟了—— “诚哥儿!咱们亏了五文钱啊!!!” 章柏诚啧了声,揉揉耳朵,“是吗?” “是的呀!”冯敢猛点头,片刻,又皱着胖脸迟疑道:“诚哥儿,你今晚是不没带脑子出来?” 江鲫抓着根猪肉串在旁捧腹大笑,紧接着—— “诶!你抢我肉串作甚!” 冯敢一口撸了签子上的两块肉,凶狠狠道:“让你笑话我!” 江鲫:“住口!给我留一块!” 章柏诚抱臂默默的朝旁边让了让,以免人家以为他们是一道的。 “嗷嗷嗷!你咬到我手了!” “活该!谁让你抢我肉!!!” 章柏诚:。 唉。 …… “这样宝贝的紧,何必拿出来,哪日当真让人套中拿了去,你只怕得哭。”江白圭无奈道。 盛樱里摸了又摸,还是将那粉釉瓷瓶放下了,蹲在摊子前,目光平和干净的望着漂亮的连枝缠花纹道:“宝贝归宝贝,可这样的瓷瓶不用来做镇摊之宝生银子,我将它藏起来,那才是明珠蒙尘,暴殄天物。” 说着,想起什么,盛樱里道:“我家桂花都熟了,你该下场科考了吧?” 江白圭笑,“这月二十。” 盛樱里咻的瞪圆了眼,张口结舌道:“你、你都没两天了,不紧着回家温书,与我摆摊儿作甚?给你大嫂知道了,怕是得背后骂我!” 江白圭哈哈笑,“她蛐蛐你都是当着你面儿的。” 盛樱里木头脸:…… 这像话吗? 江白圭是他爹娘老来得子,他还未长大,爹娘便先后撒手人寰了,五六岁的江白圭便自此跟着大哥大嫂过。 江家大嫂是个泼辣性子,盛樱里亦是吃不得亏,邻里挨着,两人吵吵次数数不清。 从前江家也苦,江家大哥在码头扛大包,攒了些银钱,又将江大嫂的嫁妆凑了凑,坊市不再严格分开时,夫妻俩在院子后头搭了间屋子,最初时卖些早食,后来变成了粮油铺子,这些年过来,日子渐渐好过了些,江家大哥大嫂便将江白圭送进了学堂。 江白圭比附近街巷的小孩儿都要开蒙晚些,可也不知是天分奇高,还是委实刻苦的紧,读书没几年,去岁开恩科时,连中三院,得了童生,学堂的先生未多夸赞,只道是让他今岁秋闱下场试试去。 盛樱里想起江家大嫂,撇撇嘴道:“改日你大哥大嫂送你,我便不去凑热闹了,等你科考完回来,我们几个再请你吃酒。” 江白圭手里捏着个竹编小鱼,“你怕她?” 盛樱里:“怕给你添堵。” 旁人家郎君科考,家里都要与文殊菩萨一拜再拜,万望顺遂,金榜题名。她与江大嫂再是不对付,也不能在那日呛声吵吵,好福气都要跑调了。索性,不见最好。 江白圭听得直笑。 不远处敦实的邓登登抓着几根肉串正跑来。 翌日,盛樱里起了个大早,刚五更天,外面天色蒙蒙亮,她打着哈欠出门了。 这个时辰的天庆观,寂寥得与夜市时好像不是一处。 在外等了足有一刻,小僧弥自内打开厚重的观门,拿着大扫帚出来扫门前尘,盛樱里挎着小布包进去了。 财神、姻缘与文殊菩萨都要被拜秃了,香火也不知是太盛,还是被夜间的风吹得零落。 盛樱里自布包里拿出了香火,于垫子上结结实实的磕了头,很是虔诚的将香火供奉于案桌上。 保佑江白圭高中! 非是榜首也不要紧,要榜上有名,对得起他日夜苦读就好。 信女定不*做坏事,潜心行善! 盛樱里拜完,正欲往那财神殿去,抬起的脚还未迈过门槛,忽的停住。 她回头,仰首望了眼那慈悲的菩萨,犹豫片刻,折返回来,复又跪在那垫子上,自布包里掏出了几炷香点着,磕头再拜。 大殿之中静悄悄的。 忽的,几声悠扬的撞钟声传来时,盛樱里心口怦怦跳了两下,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架势。 罢了罢了,方才与菩萨说过行善的,她多老实啊。 自殿中出来,盛樱里步伐轻快,没再往那财神殿去,挎着空空如也的布袋子蹦跳着出了观。 八月二十,大清早的,巷子里便起了动静。 盛樱里被爆竹声炸醒时,睁着惺忪的睡眼瞪着床帐半晌,方才想起今日这爆竹为何。 我朝盛行休养生息,徭役赋税并不沉重,邻里百姓家也多供养子息读书,便是百里能中一,那也是祖上冒青烟了。 如正月初一抢头香,今儿这爆竹声也是有争先的意思,比如隔壁。 隔壁江家的爆竹一响,巷子里相继又响起几串来,噼里啪啦的闹得人瞌睡虫都跑光了。 等得外面安静,盛樱里爬起来穿上衣裳,过去撑开了窗棂,瞧见隔壁那扇窗也开着,她扬声喊:“江小圭!” 她坐在窗棂处晃着脚丫等了片刻,便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江小圭!”盛樱里满面笑容的喊,语气笃定又轻快道:“你会高中的!” 清晨的江风拂面,第一缕日光越过江面,远处船翁卖西瓜的吆喝声远远的传来,可也是……万籁寂静。 江白圭瞧着她不觉笑了,轻阖眼眸点了点头。 忽的,底下有人轻咳了声。 盛樱里目光稍垂,便瞧见了阁楼下,河水畔抱臂立着的章柏诚,身后河水被日光照映得波光粼粼,这人却是睁着那双死鱼眼,瞧着她的目光不善。 “欸?”盛樱里惊诧的瞪圆了眸子,歪着脑袋瞧他,“你站在这儿作甚?” “怎么,打搅你们互诉衷肠了?”章柏诚扬首道,眼底比那河水还沉。 盛樱里一时没顾得上计较他的阴阳怪气,纳闷道:“你今儿不是也要下场科考?” 这副架势,闲得好似他才是那卖瓜翁。 章柏诚定定的看她两眼,没说话,看向旁边窗前的江白圭,“开门,我买油。” 江白圭:“……好。” 他应着,喊盛樱里,“去将衣裳穿好。” 两人都走了,盛樱里也从窗前离开,套上了外裳襦裙下了小阁楼。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方才的话,气得咬牙,骂谁不正经的私会呢!好心当作驴肝肺! 章柏诚,不是个东西! 7 第7章 ◎秋日海棠。◎ 章柏诚等在江家粮油铺子前,微抬的眸光瞥见阁楼上那道玉白的身影离开,舌尖轻抵了下左侧有些尖的虎牙。 瞧那模样,大抵是日日这般衣衫不整的在窗前见面。 他想着,又扫了眼那撑开的窗棂,老旧的粗木格子窗,摆放着一只白瓷瓶,里面插着两支秋日海棠。 迎着日光瞧,还能看见那白瓷瓶上的裂纹。 “进来吧。” 江白圭开了铺子说。 章柏诚收回目光,将手里的竹筒油桶往前一递,道:“二两菜籽油。” 他买了菜油回来时,正好在巷子口碰见了拎着肉包子回来的章老二。 他家门前零碎着些红纸屑,大黄狗也不知道是嗅着肉包子味儿饿了,还是见着章柏诚欢喜,跳来跳去的摇着尾巴汪汪叫。 “别叫了,没你的。”章老二冷血无情道。 比起前面巷子,他们巷子便安静许多了。 章家也不外如是。 章老二被前面巷子的爆竹声吵醒,起来敷衍的将门前的一鞭爆竹点了,然后就去后院茅房撒尿了。 第8章 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也不比寻常早多久。 娉娘炒了道小青菜端上桌,那厢章柏诚将米粥也盛了出来。 “你爹呢,喊他吃饭。”娉娘说。 章柏诚正摆放碗筷,头也不抬道:“不用喊,他闻到味儿就出来了。”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章老二呲牙道:“混账小子说啥呢!” 娉娘:“行了,赶紧吃饭吧。” 米粥青菜大肉包,馋得大黄狗都要哭了。 “一会儿去买两块豆腐,晌午就做酿豆腐吃吧。”娉娘说。 “行,我回来的时候再买点酱肉,咱们将就吃一顿。”章老二说。 章柏诚埋头啃包子,这还将就?他晌午可是连口热乎的都没有。 想着,他伸着筷子将章老二碗里的大肉包子夹起,咬进嘴里,飞快起身就进屋去背行李要出门了。 堂屋夫妻俩还在吃。 章柏诚走到门前才觉不对,扭头喊:“你们不送送我?” “都考两回了,老子嫌丢脸。”章老二粗犷的声儿从堂屋传来。 紧随其后,娉娘说:“贡院的路你熟的很,哪里用得着送?” 章柏诚:…… 他扭头就走! …… 隔壁爆竹又放了两鞭,盛樱里听着江家送江白圭去贡院的动静,和街坊邻里祝贺声,又吃了一碗饭。 委实是兴师动众,江家大嫂连那宝贝得紧的老黄水牛都牵出来拉车了。 等得门前冷寂,街坊散去,盛老十捕鱼回来了。 “快去洗洗,过来吃饭了。”春娘喊。 盛老十应了声,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时,门前篓子连带鱼都不见了,饭桌前的闺女也不在了。 今日起得早,便是这会儿,也不过是日头初升,尚且凉快呢。 盛樱里背着鱼篓过来天庆观门前时,正遇着娉娘从观中出来。 “娉姨!” 盛樱里甜甜的喊。 “里里真勤快,这么早便出来替你爹卖鱼啦。”娉娘笑着走过来,看了眼她篓子里活蹦乱跳的鱼,道:“娉姨买一条,给你开个张。” “不用,我送您一条吃,”盛樱里眼疾手快的自竹篓里抓了一尾蹦跶得正欢的鱼,刀背敲晕,姿态熟练的刮麟破膛,“上回吃您做的红豆沙,我阿娘还说我呢,正好儿今儿这鱼肥,您带回去炖汤或是清蒸都好吃呢。” “你阿娘太客气了,街坊邻里的,一碗红豆沙罢了,不值几个银子,还劳得她念叨你。” 盛樱里调子欢快道:“一条鱼罢了,您不必与我推辞。” 不过片刻,盛樱里便将一尾鱼收拾干净了,水一冲,便是鱼身上的血都没了,她用草绳穿过鱼嘴,将那截干净的草绳递给娉娘拎着,目光瞥见身后的天庆观,不禁问了句:“您赶早便来敬香啊?” 娉娘接过鱼,道:“诚哥儿今儿科考去了,我便想着来上柱香,求个心安。” 盛樱里点着脑袋‘哦’了声。 她当真觉得娉姨奇怪的紧,旁人家的子孙科考,那定是早早的便要来天庆观拜拜文殊菩萨,还要与神佛求个签,或是福包,祈求科考顺遂,金榜题名。 可娉娘上香,今日章柏诚都入场了呢,她才来,还是求着自个儿心安。 不过…… 盛樱里想起那折返的一炷香,眼珠子木然的转了半圈,好像也不晚。 娉娘走后,盛樱里将方才溅在外面的水擦了擦,忽的,目光扫过竹篓,只见那里压着几十枚铜板。 盛樱里愣了下,忽的想到方才娉娘俯身看鱼。 大抵是那会儿便偷偷将钱给她塞在下面了吧。 盛樱里蹲身将铜板捡进钱袋子里,心里幽幽的想,娉姨这样好的人,怎就生了章柏诚那个狗呢,当真是天理不公! 上午卖鱼,下午摘花,盛樱里委实忙得紧,都没来得及替江白圭操心科考,便到了第一回 散场日。 傍晚,盛樱里从街口的药堂卖花回来,迎面便撞上了章柏诚。 “欸!你……”盛樱里话音戛然而止,只因这厮被她轻轻的撞了下,竟是后背磕在墙上半晌没动。 天色昏暗,街巷石缝里的小黄花都看不见了。 “章柏诚?”盛樱里轻喊着,一步一挪的朝他走过来,很是谨慎了。 被喊的人好似抽了口气,恹恹道:“没死。” 盛樱里朝他翻了记白眼,“那你站起来啊。” “要你管?” “……” 这人出门科考了三日,脾气见长啊,盛樱里心想。 章柏诚眼前有些发晕,倒不是被她撞得,而是因发了热,身上更是乏力。 他余光瞥见身前蘑菇似的蹲着的身影,倦怠道:“你走吧。” 盛樱里双手托腮的蹲着看他,想了想道:“是要我扶你回去,还是我去喊章二叔来抬你?” 听见那后半句,章柏诚本就发晕的脑袋,太阳穴狠狠的抽跳了下,他伸出一只手,老大爷似的,道:“扶我。” 话音未落,便听得这姑娘欢天喜地的说—— “五十钱!” 他面前伸来一只白生生的手。 章柏诚:…… 呵。 “……去喊章老二。”章柏诚收回手,声音闷在手臂间道。 那只手没挪开,欢喜减了半。 “二十钱。” 章柏诚被她气得脑袋突突,他似恼的抬起脸,“盛樱里!这银子你也赚?” “有钱不赚王八蛋!”盛樱里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很是理直气壮了,“再说了,一条鱼都五十文呢,章柏诚,不要妄自菲薄,你的命比鱼贵重多啦!” 章柏诚深吸口气,“……我谢谢你。” “嗯呐。” 这街角离章家不远,可是她架着的人委实沉呢,一截路走了好片刻,盛樱里累得呼呼的,忍不住道:“章柏诚,我觉得你该是主动给我加钱。” “呵。” 嘲讽至极。 快到章家门口时,正好见章老二提着灯出来了。 盛樱里连忙喊他。 “怎么了这是?” 章老二疾步过来,问道。 “他发热晕倒在了巷子口,我将他捡了回来。”盛樱里大言不惭道。 章柏诚脑袋混沌,便听这人嘚吧嘚的将功劳尽数揽了去,好笑的轻嗤了声。 盛樱里假装没听见,与章老二道:“章二叔,你带他进去吧,我得回家了。” “进来用了饭再回吧?”章老二劝道。 “不用了,我阿娘在家等我呢,”盛樱里说着,正欲转身,想起什么,又扭头,面目诚挚问:“章二叔,可要请郎中?我可帮你去唤崔杦来!” “行啊。” 章柏诚:“呵。” 真好,一起发家致富。 章老二将儿子扛回去时,不忘朝他后脑勺一巴掌,教训道:“阴阳怪气的作甚?” 盛樱里跑了趟药堂,喊崔杦去章家,这才背着空竹篓回家。 “大哥。”盛樱里看见堂屋坐着的人,喊了声。 “去哪儿玩儿了,都天黑了才回来。”盛明达问。 盛樱里倒了碗咕咚咕咚喝完,犹觉不解渴,又倒一碗,“巷子里啊,助人为乐!” 盛明达听不大懂,笑着摇了摇头。 说了会儿话,盛樱里便上阁楼了,她急着想要问问江小圭考得如何。 毕竟,章柏诚都烤熟了。 摸黑点着桌上的油灯,盛樱里过去轻敲了下隔壁墙。 笃笃两声,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过去桌前晃着脚丫数铜板了。 …… 乔司空巷。 章家。 崔杦过来诊脉后,留下药方子和药包,拿着章家给的诊银走了。 章老二将人送出去,关上门回来去煎药。 屋子里,娉娘替儿子将被角掖好,道:“也是多亏了里里,将你送回来不说,还请了小崔郎中来,都省着你爹去药堂抓药了。” 章柏诚闭着眼,心想,不愧是花了五十文钱呢。 “你去贡院时,不是带了被褥,怎的还着凉发热了?”娉娘说着,又不禁心疼他。 章柏诚睁开因发热而滚烫的眼皮,声音沙哑,透着些可怜劲儿,“那号子很窄,要答卷,要吃饭,要睡觉,还要如厕,我都睡不下,被子掉在了地上便着凉了。” 娉娘还是头回听他说这些呢,一双柳叶眉心疼的蹙起,“竟是这样遭罪呢?” 章柏诚点头,正欲说,这回罢,下回别让他去考了,就听他娘开口了。 娉娘:“那你还能考这么几回?” 章柏诚:…… 8 第8章 ◎心肝儿。◎ 发热滚烫,受着爹娘难得温情照料至大半夜,吃过苦得要命的汤药,又喝了梨汤的章柏诚踏实的睡过去了。 一夜沉睡,醒来时,是被憋醒的。 撒尿回来,正碰上他爹。 第9章 “好了?”章老二打着哈欠问。 章柏诚愣了下,这才觉得……好像是好了。 身轻体健,没有昨儿夜里爬都爬不起来的要死要活劲儿。 他还未说话,章老二往茅厕去,又说:“正好,别睡了,收拾收拾一会儿赶场去。” 章柏诚:! “……我还发热呢。” 章老二闻言回头瞥他一眼,一副看透了模样,轻哼了声:“少装,小子。” 章柏诚再是不情愿,还是被章老二毫不留情的踹进了贡院。 娉娘有些担心:“还未好透,怕是再病了……” 章老二揽着她往回走,宽慰道:“那小子随我,不是要命的病,第二日准能活蹦乱跳的。” “诚哥儿说那号舍很窄,吃喝拉撒的都在里面。”娉娘抬首蹙眉道,又低声说:“可那科考学子,说不准哪个日后就是官老爷了,怎会如此苛待?” “人多啊,瞧瞧方才那贡院门口多少排队等着进场得到学子,再有,朝廷拨给贡院的银钱也不多,你听那小子说,咱们这儿已然算好的了,往西,或是往南,那物产不丰的地儿,就是油灯都舍不得点,更别说建号舍的砖瓦了,遇着刮风下雨的,那才是遭罪呢。” 平江府地广野丰,民勤本业,但凡风调雨顺,少有无灾荒饥饿者。编布名浇,覆衣天下,商贸往来更是多如牛毛。 正因如此,每年的赋税徭役,他们平江府比起旁的府州,收的颇重。 瞧见妻子脸上心疼更甚,章老二啧了声,“你别惯着他,那小子但凡上心些,也不至于考三回了。” 娉娘嗔他一眼,“三回怎么了,还有人少时考到白发呢。” 章老二:…… 得,病了一回,又是心肝儿儿子了。 …… 陵苕花摘光换了银子,晨起,盛樱里望着绿茵茵的光秃秃院墙出了会儿神。 入秋了,又该摘桂花酿酒了。 她有点想二哥了呢。 江小圭一早又去科考了,章柏诚呢,今日可也去了? “里里,吃饭了。” 盛樱里瞬间回神,扔掉手里被蹂躏得满手绿汁的狗尾巴草,想那厮做甚,呸呸呸! “来啦!” 初秋阴雨连绵,盛樱里用木盆接过两夜雨后,最后一场试总算是结束了。 她在家里吃着秋菜,还能闻到隔壁炖鸡的香呢。 “阿娘,我也想吃炖小鸡儿……”盛樱里嚼着没滋味的秋菜,仰着脑袋撒娇道。 农家院里多喂养鸡鸭,可都是用来下蛋的,要当真杀来吃,还是舍不得的。 盛樱里也只是嘴上喊一嗓子罢了,却是听她阿娘说。 “快了快了,等你十月及笄,娘给你摆宴,到时候就能吃鸡肉了。” “咱家都有银子摆宴了?!”盛樱里大吃一惊。 春娘有些脸热的嗔她,“攒着呢,及笄是大事,怎么也得摆两桌,请亲戚邻里的来吃顿饭。” 盛樱里心想,摆宴请他们吃,还不如自己吃两顿好的呢。 可是宴请是面子活儿,住在这巷子里,谁家也逃不过,不然日后说起,脊梁骨怕是都要被戳断了。 更何况,她娘及笄时,家里已经被外祖父败光了家财,那时都是吃糠咽菜的,还没等到及笄,便嫁给了阿爹,搬来了下岸巷子过日子了。 阿娘常说,及笄是姑娘家的大事,想来也是心中遗憾的。如今待盛樱里及笄宴郑重,又何尝不是待从前的自己补偿? 比起吃一只鸡,这样的宴请怕是才让她欢喜些。 “娘也没什么嫁妆能传给你的,手里这些年也攒了些银子,等过几日,去给你扯些料子,裁身新衣裙穿,再打根素银簪子,姑娘家及笄了,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得有些体面的衣裳首饰,出门做客才不会给人看轻……” 没有姑娘家不爱美的,盛樱里自也是喜欢新衣裳银簪子的,可是她家没钱呀,比起这些,她还是想买二两肉,家里几人吃一顿,香香嘴儿。 这话一说,就被春娘凶了,“姑娘家家的,不好这样馋嘴,肉什么时候赚了银子不能吃?可你及笄也就这几年,咱们家穷,帮衬不了你什么,但爹娘只能尽力给你寻个好夫婿,女子这一生,投胎一次,出嫁一次,郎婿若是挑不好,日后过得苦,过得难,那是一辈子的事……” 春娘絮絮叨叨的说,盛樱里左耳进右耳出的听,不时地点头附和两声,她心里却是想:靠什么郎婿,旁人有,都不如她有! 快吃完饭时,江白圭端着碗鸡汤过来了,里面还有几块肉,“家里炖了鸡汤,大嫂让我端来给春婶尝尝。” 盛樱里悄悄咽了咽口水,一双凤眼狐疑道:“真的是你大嫂?” 江白圭忍不住笑,点头道:“放心。” 盛樱里接过那大碗鸡汤,倒进自家的碗里,忍住才没有将那碗舔干净,她也是要脸面的。 “明儿别忘了。”盛樱里将碗还给他时说。 江白圭点头,“你明儿还是去卖鱼?” 盛樱里‘嗯’了声,“下午酿酒。” 盛樱里酿酒不如杀鱼熟稔,只是看她阿娘酿酒罢了,待得入了冬,桂花酒既能暖身子,还能卖银子,留几坛子过年给亲戚邻里的拜年用,也是极好的,年复一年的如此。 翌日。 傍晚时,几人在巷子前碰头。 邓登登白胖的掌心躺着二十几枚铜板,崔杦困恹恹的倚在一旁,也不知自哪儿摸出小半吊钱来,两人跟上贡似的。 盛樱里将邓登登的铜板扒拉进钱袋子里,一扭头看见崔杦那百文钱,双眸骤然一亮,吃惊道:“你怎的这么多?” “赚的啊,”崔杦打了个哈欠说,“还有你上回捉蝎子的。” 盛樱里:…… 去喊了江白圭,四人出了乘鲤坊。 盛樱里抓着腰间的钱袋子,一步一跳,听着铜板叮当响,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崔杦故意笑话她,“当真是吵人的紧,人家揣银子的都不蹦跶。” 盛樱里哼声,“铜板也很好啦!” “挺好,”崔杦翘着唇角笑说,“知足常乐。” “里里,咱们吃啥呀?”邓登登跟哼哈二将似的跟着盛樱里一起蹦跶,乐滋滋的问。 盛樱里原是想着,他们几个一人能凑几十文钱,在天庆观前的小摊上吃些小食都很好啦,但没想崔杦拿来这么多。 她想了想,脸皱皱巴巴的缩成一团,为难道:“不知道,没这么富有过。” 崔杦听得哈哈笑,江白圭也弯起了唇角。 盛樱里:“你呢,想吃什么?” 她问邓登登。 小胖子眼睛笑眯,咽着口水说:“张记的烤酥鸡,街市的羊肉串,炸酥鱼儿,羊肉锅盔也想吃,阿香家的鲜虾馄饨……” 盛樱里抬手,示意他闭嘴。 她都被说馋了,咽口水多没面子啊。 最终,盛樱里拍案定下,去逛夜市去! 他们有钱了呢,从前只能买两根肉串,今晚能买四根呢! 吃了邓登登心心念念的羊肉串,他们买了羊肉锅盔和烤酥鸡去了阿香家的馄饨摊子。 要了四碗鲜虾馄饨,几人分着吃食,耳畔尽是喧嚣热闹声,他们坐在热闹里。 江白圭将鸡腿给了盛樱里和最小的邓登登,盛樱里没接,朝崔杦那副干骷髅身子骨努了努下巴,“给他,这人这些时日忙,瞧着又瘦了。” 崔杦也没推辞,翘着脚接过,问盛樱里:“这月中旬得进山挖些草药,你一道去不?” “去啊。”盛樱里想都没想的说。 她大哥是个病秧子身子,时常得吃汤药,崔杦虽是常给她便宜,但她若能挖到,也是省银子了不是? 邓登登腼腆笑,“给里里吃鸡腿,我喜欢吃鸡屁股。” 江白圭笑,也没戳破,将两只鸡腿儿给了最瘦的两人吃。 四碗馄饨端上桌时,前面过来两人,盛樱里咬着颗烫舌的馄饨,欢喜的招手喊:“娉姨!” “里里。”娉娘闻声,朝他们走过来,笑盈盈道:“吃饭呢。” 盛樱里好不容易吞下嘴里的馄饨,点点脑袋,笑眯眯问:“娉姨也来吃馄饨?” “去……”娉娘刚张口,余光瞥见旁边抱臂站着的儿子朝灶台前忙活的阿嫂走过去,要了两碗鲜肉馄饨。 她话音戛然,对上小姑娘黑葡萄似的眼睛,笑着改口道:“诚哥儿馋这口馄饨了,非要闹着出来吃。” 章柏诚:…… 被亲娘暗戳戳的打趣了一句,对上桌前几人诧异的眼神,章柏诚面不改色,立在旁边装木头,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 “还没谢里里上回送他回来呢,还想吃什么,娉姨请你们吃。” 盛樱里神色一僵,目光悄悄的上移,看向章柏诚的眼神好似见了鬼,对方轻撩眼皮朝她看来时,她匆匆忙忙的收回,讪笑道:“不用啦,章柏诚谢过我了呢。” 第10章 话音落下,就听那厮嘲讽的轻呵了声。 盛樱里:…… 小摊前烟火人声缭绕,也逼仄的紧。 没说几句话,分开坐去。 盛樱里想了想,分了两根肉串给那母子俩。 娉娘刚想推辞,就见儿子已经拿起一根香喷喷的肉串咬了口。 “……” 章柏诚想:五十文钱的肉串,够贵的。 9 第9章 ◎竹笋。◎ 盛樱里安心了,虽是拿人手短,但吃人也嘴软! 章柏诚这狗吃了她的肉串,就不好再揭她短儿了! 盛樱里笑眯眯的坐回去,一口馄饨,一口锅盔,好吃得摇头晃脑。 果真还是多多赚银子呐~ 章柏诚余光扫过那晃呀晃的脑袋,垂首舀了颗馄饨进嘴里,唇角忍不住翘起,又在瞬间压平,压平。 盛樱里几人先吃完,离开了小摊。 娉娘望着那道活蹦乱跳的身影,好奇的问对面埋头吃馄饨的儿子,“你怎么答谢的里里?” “咳咳咳……” 章柏诚顿时一阵咳,红潮自脖颈蔓延至脸上,也不知是咳得,还是羞的。 娉娘:d 入了秋,雨水丰沛,盛樱里跟着巷子里的阿姐阿嫂去捡了几日蘑菇,等来了崔杦喊她进山采药去。 盛樱里颇为不舍,“怎的不晚几日呢,我都没采多少蘑菇呢,蘑菇炖鸡可真香……” 采药贵时节,哪有这般随心所欲? “真馋,”崔杦笑话她,从怀里拿出个什么扔给她,“明儿我来喊你,早些起啊。” “欸!”盛樱里惊了下,慌忙接住,是个热乎乎的羊肉锅盔,“你不吃吗?”她扬声喊。 崔杦身影削瘦,头也不回的懒声道:“吃过了。” 盛樱里颇觉感动,有这般的小弟,她又何求? 捂着羊肉锅盔回家时,院子里冷冷清清,只屋中点着一盏油灯。 “阿娘!我回来啦!” 盛樱里喊了声,将背篓里的蘑菇倒出来,晾晒在檐下。 今晚月明星稀,大抵是不会落雨吧! 窸窣的动静片刻,盛樱里进了堂屋,“大嫂正好在,崔杦给我的羊肉锅盔,咱们正好分着吃!” 她说完,就着昏黄的油灯,方才觉她大嫂和阿娘的脸色不对。 “怎么了,吵架了?”盛樱里睁着眸子,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问道。 屋里沉默片刻。 胡氏张口时,已然带了几分哭腔,“里里啊,是大嫂对不住你,可大嫂也委实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盛樱里不明所以,看向她娘。 春娘唇紧抿着,脸色灰白难看。 “大嫂你说就……”盛樱里心口不安,呐呐道,话未说完,双臂一沉,竟是胡氏抓着她的手臂咚的跪下了。 盛樱里脚尖不觉往后缩了缩,脑子发懵,“大嫂……” “你起来!别折我闺女的寿!”春娘怒极似的,扑过来拉扯。 盛樱里心口狠跳了下,连忙俯身将两人分开,“阿娘,仔细伤了大嫂!” 春娘从前养在闺中,性子温和,即便是后来家道中落,她也从闺阁小姐一落千丈,变成了渔夫娘子,可多年养成的性子如此,与人说话时,都显得唯唯诺诺些,在一众妯娌跟前挨欺负,在儿媳跟前也摆不出婆婆的谱儿,对着胡氏,一向是客客气气的,今日这般,盛樱里还从未见过。 越是如此,她心口却越是安静。 将二人分开,盛樱里来扶胡氏起来。 胡氏却是不愿,瘦弱的身子跪在盛樱里跟前,哭诉道:“里里,大嫂求求你,你帮帮大嫂,勇哥儿欠了庄家的钱,人家要断他手脚,呜呜呜……大嫂就这么一个弟弟,他要是被断了手脚,这辈子就没指望了,家里几张嘴还等着米下锅,呜呜呜……大嫂当真是没法子,只能将那窟窿替他填上了,可是、可是你大哥的药钱没了,里里,里里,你帮帮大嫂……” 盛樱里却是听得心口发凉,她张了张唇,“大嫂要我如何帮你,我摆摊儿赚的铜钱,够给大哥买药吗?” 盛达济是泡在药罐子里的,正因如此,盛家几人全年没个闲日子,可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两钱。盛樱里便是摆摊儿一月,赚的铜板也只够盛达济一副汤药的。 可是,胡氏明明知道,她用出去的,那是她大哥的救命钱! “里里,你及笄宴能不先不办?且先给你大哥挪用挪用,等日后手头宽裕了……”胡氏哭道。 “你做梦!”春娘怒声打断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你不顾你男人的命,拿着他买药的银子去帮衬娘家,这会儿倒是来算计我闺女及笄的银子,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不成!” 胡氏也不辩驳,只跪着哭。 她五个月身孕了,这会儿瞧着,只似寻常妇人三四月的模样。 盛樱里替阿娘抚着背,想她别生气。 她难以对胡氏没有怨,正如阿娘说的,胡氏敢将那银钱先挪去给娘家的弟弟填窟窿,便是算准了她娘手里还有笔银子,这钱攒着也好,还是给盛樱里办及笄宴,都不如给她大哥买药着急紧要。 不论是她,还是阿娘,再是生气,最终也还是会遂了胡氏的意。 她算对了。 盛樱里当真是不会只顾着自个儿,看着她大哥无药服用而挣扎床榻。 “阿娘,将做宴的银子拿出来吧。”盛樱里道。 春娘顿时流了两行泪,“里里……” “阿娘不必为难,”盛樱里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我早说了,这及笄宴无甚要紧的,做与不做,我不在乎。” 她这样说,春娘却是哭得愈发的儊动。 儿子闺女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如何能不疼? 可长子生时便坏了身子,她仔细将他养着,这么些年来,呵护备至,待他比待谁都仔细费心,家里那样难时,也让他读书识字,后来他自个儿寻到了在酒楼做账房先生的差事,也算争气。成家立业,娶了胡氏几年,今岁好容易盼得了孙辈。 春娘前儿数银子时,还跟盛老十说,日子虽是清苦些,但等里里及笄、出嫁了,还得攒银子,等小孙孙长大,送他去学堂读书,这一辈子,好像都是在抠搜着手里这几枚铜钱过活。 可今日,便是这铜钱也要没了。 她就是连闺女的及笄宴,都不能做了。 春娘哭得伤心。 胡氏也是。 盛樱里站着,听着这泣声,闭了闭眼,睁开时,冷着心肠看着胡氏说:“这银子可以拿去给大哥买药,但是,明日你随我回趟你娘家,你给胡勇添了多少钱,白纸黑字的要立字据……” “里里,咱们是一家人啊……”胡氏神色焦急道。 “你也知道是一家人啊,”盛樱里声音很轻,好似在风里呢喃,她说着冷笑,“便要这般算计我?” 胡氏唇嗫喏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我盛樱里什么都吃,唯有亏吃不得。这银子既是阿娘给我的,如今只当是我借给了他用,来日也是我去收回,你若是不愿意,便罢了,大哥没有汤药会死,你也是知道的,家里何种境地,他也是心知肚明,今日谁不想让他活,来日阴司地府,自跪着去!” 盛樱里说罢,也不管地上掩面痛哭的胡氏,扶着她娘回屋去了。 春娘哭得双眼通红。 盛樱里道:“无事,这又多要紧呢,及笄虽是只有一回,可是我不管十五,还是十六岁,都是只有一次啊。” “不同的……”春娘哭着摇头,从枕边摸索出个前袋子来,“这是给你办及笄宴的,有三两五百钱,娘去问过了,置办衣裳首饰,这二两五百钱就够了,剩下的这一两,也能摆三两桌体面的宴了。” 盛樱里握着那钱袋子,只觉得轻飘飘的。 春娘擦擦眼泪,从床边起身,过去用钥匙打开了只木箱子,自里面拿出个漆黑木匣来,递给她道:“这是娘给你攒着的嫁妆,你且先拿着,藏起来,不要与旁人说。” 盛樱里坐着,怔怔的看着手里被塞的钱袋子和木匣子,半晌没说话。 她从阿娘的屋里出来时,胡氏已经不在堂屋了,桌上的油灯也吹熄了。那个羊肉锅盔还在,却是已经放凉了。 盛樱里也没点灯,拿起锅盔咬了口,眼泪啪嗒的滴落,心口好似浸润在绵绵的秋雨里似的,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更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看到头。 真难吃。 盛樱里心里嘀咕,崔杦买的什么羊肉锅盔,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 她心里骂一句,咬一口,巴掌大的羊肉锅盔片刻就吃得干干净净。 将油纸折好放好,盛樱里摸黑上了阁楼。 夜里很静,偶闻人声。 浅河对面的上岸,院墙高筑,不知谁家小儿啼哭。 盛樱里梳洗罢,披散着发曲腿坐在窗棂处,吹了夜半的风,滚去睡觉了。 第11章 睡得晚,醒来的便迟些,被崔杦用小石子儿砸窗时,她还在梦中云里雾里。 ‘咚’的一声闷响,盛樱里醒了。 没劳驾崔杦来骂,她急匆匆的用发带将头发绑了,刷牙净面,端着水盆下楼,背起门前的竹篓子便轻手轻脚的出门了。 天色且黑呢,隐约能瞧见谁家屋檐门扉,盛樱里在巷子前的拐角处,见到了崔杦。 “你这头发……”崔杦皱着*脸,一脸的无语。 “嗯?”盛樱里含糊一声,这才想起,好像忘记梳了,“很丑吗?” 崔杦摇头,沉着道:“是别致。” 盛樱里放心了些。 就听他又说—— “鸟雀儿最爱休憩下蛋了。” 盛樱里:…… 别以为她听不懂! 她又不是邓小胖儿!!! 盛樱里气哼哼的邦邦给他两下,崔杦笑着躲,大步流星的往前走,还挑衅她腿短来追。 欢乐急促的动静,惊醒了谁家的狗,汪汪叫了两声,二人做贼似的小跑着离开。 城外竹林密,春笋尤为好吃,往深处走,有处断山崖,陡峭险峻,崔杦他们采药,常去那处,经年累月的,哪里长着什么草药,倒也是烂熟于心。 “仔细脚下,你若是掉进谁家的陷阱里,我可救不了你。”崔杦说。 “当心自个儿吧,”盛樱里叭叭儿的回怼,“我都怕你摔一跤,身上的骨头散架了,还要辛苦我拖你。” “誒!”崔杦忽的喊了声。 盛樱里惊慌往后瞧,便见他哈哈笑着躲开。 狗东西!尽吓唬人! 这处密林少有猛兽,深处倒是有些野鸡野兔的踪迹,可惜了,盛樱里从来抓不住,每每这时,倒是有些羡慕章柏诚那厮。 他们出门早,到了密林深处,也不过才是日头升高些。 “就这儿吧。”崔杦给她画了个圈圈,说:“就待这里边儿,摘这个。” 他指了指那草珊瑚说。 “你去哪儿?”盛樱里蹲身揪了两颗,忍不住问他。 崔杦朝那更深处抬了抬下颌,“我去看看可能寻见几条蛇。” 蛇是好东西啊,蛇皮蛇胆都可入药,蛇肉还能吃呢。 盛樱里听见,却是浑身不适的搓搓手臂,“你早点回来啊。” “有事喊我,能听见。”崔杦拖着调子说了句,拎着个巴掌大的小竹篓往那阴暗潮湿之地去了。 日头渐高,盛樱里将目之所及的草珊瑚都薅秃了,崔杦还没回来。她环顾望了一圈儿,竟是发现这处还有竹笋。 想来是这深山处无人来,山脚下的竹笋都挖光了,这儿倒是有意外之喜! 盛樱里从崔杦的小篮子里拿了把小锄头,跑去哼哧哼哧的挖竹笋,她家要吃,还要给江小圭和邓小胖儿家送两颗,崔杦爱喝竹笋汤,也不知这竹笋可否,还有娉、姨!唔……啪! 好吧,断啦。 娉姨也要送两颗,虽是不愿给章柏诚那厮吃,当真是如将肉包子喂了…… 盛樱里脑子一顿,僵着脖颈扭头,正对上那双蛇目! “啊啊啊啊啊——崔杦!!!” 盛樱里顿时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到了脑袋顶,她抓着锄头拔腿就跑,还能听见身后的丝丝声。 忽的,前面有什么扑棱棱的飞来。 砰的一声,撞在了她身前的老竹树上。 盛樱里:“嗝!” “……崔杦!” “来啦来啦!” 来自遥远的一声吼。 盛樱里:…… 指望不上! 小命要紧,盛樱里还是不敢对付身后那条小花蛇,她正要将地上的野鸡抓起来继续跑,却是听见几声动静,好似人的衣裳擦过竹叶的唰唰声。 少顷,盛樱里泪眼婆娑的看见了从竹林更深处钻出来的章柏诚。 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短打,裤脚和衣袖被绑紧了,肩宽背薄,脊骨挺拔,四肢修长,好似竹子成了精。他手中攥着副木头弓箭,眉眼漆黑,瞧着神采奕奕,那双向来懒怠掀起的眼皮,这会儿正望着她。 “嗝!” 盛樱里没忍住,打了个嗝,对着他,硬生生将眼泪又憋了回去。 不能在狗面前输! 盛樱里扬着下巴,指着撞晕在脚边的野鸡,理直气壮道:“我的!” 说完,就见章柏诚满脸无语,那双薄唇轻碰了下,蹙着眉头问她:“鬼哭狼嚎的叫什么呢?” 盛樱里这才想起,那股子头皮发麻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她抓着野鸡的翅膀将这活禽拎着,忍不住朝他走近两步,指了指身后那片草盛竹密处,努力稳住声音说:“有蛇。” 章柏诚没说话,示意她也闭嘴。 他定睛看着那处,没瞧见她说的蛇,也没听见蛇爬行时的沙沙声。 盛樱里也竖起耳朵,片刻,小声说:“跑了吧。” “嗯。” 章柏诚淡漠应了声,作势要走,手臂忽的被攥紧了。 抬起的步子停住,章柏诚偏了偏头,好似在问:做甚? 盛樱里抿了抿唇,干巴巴道:“章柏诚,那儿有竹笋。” “哦。” 不为所动。 “竹笋炖汤很好喝的,娉姨也会喜欢的,你要不挖两颗?”盛樱里极力引诱道。 话说完,就听这厮轻嘲似的‘呵’了声。 盛樱里:…… 好狗! 她攥紧了鸡翅膀,咬牙求道:“这只野鸡也分你一半,去挖两颗笋行不行?” 10 第10章 ◎丢脸。◎ 崔杦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时,便见这处多了几人,宛如两方对阵,用屁股对着,互不理睬。 章柏诚身边跟着冯敢、江鲫和小结巴张文究,边挖笋,边闲话,忙得热火朝天的。而盛樱里在另一旁,倔强的背影孤零零,可不是势单力薄? 崔杦瞬间就懂了她方才那嗓子嚎是为何,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朝盛樱里走过去,端着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道:“里里,这竹林也不是咱们栽种的,笋子自是不能给咱们圈起来挖。” 盛樱里忙里抽空的朝他睇了一眼,目光幽幽。 放什么屁? 崔杦咂舌,又道:“这些也够你挖了。” 盛樱里幽幽的目光还钉在他脸上,微微噘着的嘴好像还颇觉委屈。 挖光吗? 累死她吧! 崔杦叹声,屁股往地上一坐,双手一摊,索性直言了。 “打不过。” 盛樱里:…… 她当真是小瞧了他这胆子,操着这副嶙峋骨架子,竟是还想与冯敢他们几个抢?也好在还没被嫉妒烧晕头脑,掂量了自个儿几斤重。 见她表情好似不甘,崔杦竖着手指朝后一指,又添把火,“看见了吗?” “什么?”盛樱里无语深重道。 “那冯大胆,一身肉都能压死两个你。” 盛樱里瞪着圆眼睛:“……怎不是你?” 崔杦耸了耸肩,“得压死三个我,这么说不是显得没气势?” 盛樱里:。 当真是有自知之明呢。 冯敢瞅着那边说悄悄话的二人,恨不能将耳朵戳过去听! 他怼怼旁边挖笋不卖力的,忿忿道:“诚哥儿,盛樱里他们说咱的坏话呢!” 章柏诚撩起眼皮朝身后的两人扫了眼,抓着弓箭起身道:“我去捉两只兔子。” 冯敢也站起身,“我跟你去!” 他们本就是来打猎的,这笋子哪有肉香? 江鲫看了眼张文究,抬起的屁股没争到先,又蹲下了,“那我挖笋吧。” 章柏诚‘嗯’了声,跟冯敢一起又往深山林走。 时近晌午,二人才回来。 冯敢肩上架着两只收拾好用竹竿儿穿着的兔子,只等着架火来烤了,神色嚣张,很是得意。 盛樱里瞥了眼,有些羡慕,手里的干粮杂面饼子顿时不香了。 她看了眼旁边用竹支捆着的野鸡,顿了几瞬,道:“崔杦,杀鸡去。” 崔杦:? “你带回家炖着吃不好吗?” 盛樱里想起自家那摊子事,心口好似堵了重石,垂着眼道:“不好。” 就是对着崔杦,她也不愿将昨夜那丢脸的事说出来,可是,胡家的人却不是。 日落之时归家,盛樱里背着沉甸甸的笋子回来时,就见自家吵作一团,门前许多看热闹的街坊。 “干嘛呢,让让。”盛樱里扒拉道。 “欸,里里回来了!”不知谁高声喊了句。 “快瞧瞧,你家不知怎的跟亲家打起来了!” 挤着的人群顿时给她让出一条缝来,盛樱里挤了进去。 院中,胡氏跌坐着,掩面痛哭。 春娘正跟胡氏的娘撕扯,二人都头发凌乱,春娘比胡氏娘矮了一头,衣裳都被扯烂了,脖子上几道抓痕,而旁边,盛老十佝偻的身子,被胡勇抱着腿,一介男子,急得要哭,胡勇哭求着,搜刮他身上的铜板,状若癫狂。不远处,一个三岁的奶娃娃,抱着个杂粮饼子,好似被吓得不敢动,呆呆的看着这院中闹景。 第12章 那些哭闹叫骂声倏然远去,盛樱里只觉得全身的血直冲脑袋,腿脚好似灌了泥浆,沉得抬不起。 她不发一言的将院门关上,上了门栓,隔绝了外面看热闹的目光,过去檐下摘下肩膀上沉甸甸的竹篓,抓着一个沉甸甸的笋子就近砸在了胡勇身上。 咚的一声,很沉,很闷。 院中却是刹那静了。 不等沸腾的叫嚣声起,盛樱里面无表情的抄起了檐下的杀鱼刀,朝胡勇走过去。 胡勇瞳孔狠狠一震。 最先扑过来的是胡氏,抱住了盛樱里的腿。 当真是一家子亲姐弟,撒泼的招数都一样呢。 盛樱里讽刺的想。 胡氏娘好似缓过了劲儿,咒骂声高昂,“好你个小蹄子,竟是心狠手辣要杀人了!你将门打开,让大伙儿都看看……” 春娘也吓到了,面色骤然发白,慌得唇都在抖,“里里……” 盛樱里谁都没看,目光垂落,冷漠的问胡氏,“是你自己滚,还是我动手?” “里里,”胡氏哭得颤抖,像是秋风里抖动的树叶,轻飘,哽咽不成句。 任谁瞧见她这副模样,都得说一句可怜。 是以,在盛达济与胡氏成亲时,迎亲前几日,胡氏娘突然要加彩礼银子,胡氏这样跪着哭求时,盛老十和春娘虽是为难,但到底还是应了,与亲戚街坊借着凑着,将那彩礼银子补齐了。 成婚之后,胡氏亦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性子,倒是与温和的春娘相处融洽,盛樱里也觉得胡氏可怜,尤其是那副瘦小的身躯,故而平日里待她比春娘还要温和,处处考量,可她待谁这样好,不是让谁来算计她,磋磨她的良善。 胡氏仗着她腹中孩子,料定盛樱里不会与她动手,那厢扯着春娘头发不松手的孙氏娘不也是? 可有谁瞧见了她娘脖子上、脸上的血痕? 她胡氏的娘是亲娘,她盛樱里的就不是了吗! 盛樱里当真是厌倦极了! 她抬脚便踹在了胡氏肩膀上,不费劲儿的将人蹬开,几步过去,挥刀砍向了胡勇! “啊啊啊啊——” 胡勇尖叫着屁滚尿流的在地上爬。 盛樱里一脚踩在他背上,将人蹬在地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盛老十吓软了腿脚,“里里,别、放开他……” “你个小蹄子!放开我儿!”胡氏娘也急道。 杀鱼刀成日的磨,唯恐不趁手,盛樱里抿唇不言,只是抵着胡勇脖子的刀逼近了些,便轻易划破了一道血口,殷红的血珠渗出来。 胡氏娘抖着身子尖叫。 胡勇抖如筛糠,大哭大叫的喊:“别过来!谁都别过来!” 章柏诚就是这时破门而入的。 身后跟着江白圭和冯敢。 “里里!”江白圭瞧清这副情景,神色一怔。 盛樱里抬眼看去,泪珠子却是不受控的滑落脸颊。 她也不知哭什么,有什么好哭呢?还当着章柏诚和冯敢这二人的面,当真丢脸。 目光触碰的那瞬,盛樱里朦胧泪眼中,看着章柏诚大步流星的朝她走过来。 这人手中还握着弓箭,初秋的风猎起他的发丝,那张脸黑漆漆的,眸也沉的很。 盛樱里:“滚!” 可是啊,那道身影还是走到了她面前,俯身握住了她握着刀的手,说:“松手。” “章柏诚!”盛樱里哭腔崩溃的喊。 怎就偏要今日与她作对呢? 小时候的盛樱里,会哭会闹,被巷子里的小孩儿欺负了,跑着回家与盛达善告状,被盛达善笑话一通,又带着去打回来。可自懂事起,盛樱里哭的次数却是愈发的少了,尤其是对着章柏诚他们这些不对付的,两个巷子的小孩儿打架,打赢了她自是要笑的,便是打输了,鼻血一抹,又是好汉一条。 章柏诚没见她这样哭过,那双一贯得意的凤眸,此时成串的泪珠往下淌,好似因他背弃而生气,也好像是委屈极了。 “十两银子也值得你手上沾血?”章柏诚眼皮耷拉着,淡漠道。 盛樱里通红的眼睛瞪着他。 尽是说风凉话!她摆摊到如今,都没赚到五两银子!!! 他轻飘飘的一句,却是她阿娘攒了一辈子,攒给她的嫁妆银子! 胡勇和胡氏娘贪心不足,她还没去找她们去还那三两银子的账,这母子二人,竟是还敢登门! 嘴上说着有苦有难的要借银子,可那粗野行径与生抢又有何异? 张嘴就是十两银子! 便是将胡勇当作猪肉卖了都换不了这么些!凭他也配?! 盛樱里气得打颤,手中的杀鱼刀被夺了去,手却还是被章柏诚攥在掌心。 这厮的手硬邦邦的,力道不算重,没有弄疼她,但也足以让她挣不开。 而那刀,还架在胡勇脖子上。 盛樱里很没脸面的抬手抹去了眼泪,凶道:“你抵着他,他且欠我三两银子,我要让他立字据画押!” 见她神色镇定了些,章柏诚‘嗯’了声,松开手。 盛樱里房中没有笔墨,还是江白圭回家取了来,很快按着盛樱里的意思将字据写好,搁下了笔,吹干墨迹。 盛樱里拿过,也没用那印泥,朝着胡勇走了过来。 章柏诚看着她,半晌,轻叹了声,手中杀鱼刀一转,便抓着胡勇的手划了道口子,“画押。” “你们……”胡勇气死了,缩着流血的手指如何都不愿画押,梗着脖子叫道:“老子欠你什么银子?那是我阿姐的!” “她拿的是我大哥的买药银子,如今要我来补那窟窿,你这账自是该我来收,”盛樱里声音很冷,拳头捏紧,一想起这事,便恨得想杀鱼! “不画押也成,我便将你送去赌坊,人家庄家是要剁你手还是要你命,自求多福吧。”章柏诚道。 胡勇脸上神色一变,气红了眼珠子。 “你怎么能!”胡氏娘见状喊,“我闺女肚子里可是怀着你们盛家的孙子!三两银子也竟是用不得,让你们这般喊打喊杀?” “天爷啊,盛家的苛待我闺女,日夜的干活儿,吃不饱穿不暖,盛家的不是个东西……” 盛樱里一眼瞪过去,“你若不想让我捆了堵住嘴,便闭上!” 这厢正喊骂,章柏诚身子稍侧,强硬的抓着胡勇流血的手便摁在了字据上,随脚将人踹大包似的踹去了一旁,满脸恶寒的将那字据折好塞进腰带间。 正巧瞧见的江白圭:…… 11 第11章 ◎云吞面。◎ 傍晚晚霞归,巷子里的街坊就着盛家的热闹,都多吃了一碗饭。 胡氏母子俩在门外骂了足有一刻钟才散,堂屋里,万里愁云,只有胡氏啜泣低哭声。 “大郎媳妇儿……”盛老十干裂的嘴唇张合几下,艰难出声,却又说不出了。 盛樱里坐在檐下擦洗杀鱼刀,默了片刻,霍然起身进屋来,正欲开口,被阿娘拉住了。 春娘道:“你娘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平日里帮衬什么,我跟你爹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当作不知道,但他跟庄家赌钱,输的十五两银子,那是我跟你爹捕鱼一辈子才攒下的,这家里不只你活着。” “原是,你给了娘家兄弟那三两银子,那是你跟大郎攒下的,如何花用,我们都不该过问,可你既是要与我们要给大郎的买药钱,那就按着里里说的,当是她将那及笄宴的银子借给了你兄弟,亲家做到这份儿上,你若是觉得我跟你爹心狠、冷眼旁观,我与你爹也没什么好说的,院墙一起,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日后便是逢年过节,也不必来往走动了,左右是我们没了一个儿子,再没一个,也无甚要紧的。” “娘……”胡氏从椅子上跪下了,哭得厉害。 古来讲究一家子团圆兴旺,都说父母在不分家,即便是分家,长子也是要给爹娘养老还生恩的,唯有那极不孝的,老爹娘才会跟着幼子过,或是老两口垒墙而孤居。 这种子嗣,街坊邻里说起,都是要戳脊梁的。 盛樱里心口也重重的沉了下,神色愣怔。 一家子嚼用,银钱本就是笔糊涂账,可胡氏抛不开那赌鬼兄弟,盛樱里也不愿吃亏,照她的意思,索性分家算了,日后她大哥大嫂的银子如何花用,她管不着,她盛樱里赚的银子,也与他们无关,谁都别惦记谁手里那仨瓜俩枣的。 可她娘这话,竟是要将大哥一家断出去! “你也不必哭,那十两银子,我是定要给里里做压箱底的银子的,我跟你爹都是本本分分的泥腿子,操劳一辈子,我们也认了,但是里里还小,如今她没有了及笄宴,已经惹人笑话,来日成亲,没有哥嫂送嫁,再没有份像样些的嫁妆,索性我这会儿带着她投江罢了。” 盛达济回来,便听得这么一句,顿时跪下磕了个头,“娘这话是将我置于油锅烹啊!” 第13章 春娘眼中泛泪,她又如何不疼他? 因着他那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孱弱,她便是夜里也难安,春冷秋寒,怕他冻着,家里只他一人的床褥用着顶好的棉絮,便是后来有了老二和里里,待谁之心都没越过他半分去,就是里里这个老幺,也是时常照顾着他的,有口吃的便要带回来给他也尝尝,稍大些,东借西窜的赚些散碎铜板,都带回来说拿去给他买药吃。 春娘抬手,抹去眼里的泪,道:“你既是回来了,也一道听听,我与你爹,自认无对不起你之处,少时读书,成家立业,你在酒楼做事,每月一两三百钱,有一两交给了我保管,但你与你媳妇儿,吃喝还在家里,穿衣也不曾少了什么,再有每月汤药,那一两约莫能余半数,今日便将这银钱算明白……” “娘!”盛达济跪着喊,打断她的话,膝行两步,俯首在春娘膝上,“那是儿子孝敬您与爹的……” “家里清贫,也没什么好分的,寻些你们能瞧得上的,搬去隔壁院子吧。”春娘说着,拂开他,起身往外走。 “娘!!!” 夜色沉沉里,还未过半的年岁,那道身影却是被这苦日子压得腰背佝偻,瘦得好似只剩一抨骨头。 盛樱里别过脸,一行泪滑过面颊,留下湿濡的痕迹,心口好似绵绵秋雨淅沥,潮湿得长久浸泡着。 盛老十叹了声气,也扶着木桌站起,回房去了。 堂屋里只剩两道哭泣的声音。 盛樱里看了看垂首痛哭的兄长,半晌,上了阁楼。 满窗的月光透进来,盛樱里没点桌上的油灯,她背靠窗棂,抱膝坐着,望着隔岸那边的灯火。 片刻,忽的一道脚步声近来,随着吱呀一声,隔壁的窗棂被推开,露出一张脸来。 盛樱里将脸在双臂间胡乱蹭了下,再抬起时,眸光落去,诧异一瞬。 “怎的是你?” 隔壁那人也在看她,抱臂倚着窗棂,一副懒若无骨的架势,“你以为是谁?” 明知故问。 盛樱里心绪不佳,懒怠理他。 其实,她也有些别捏,被章柏诚这厮瞧见她家这堆破烂事,日后还不定如何笑话她呢,真丢脸! 还、还有……若是细说,纵然不愿承认,可她今日也算是受了章柏诚帮助,得承情。 盛樱里脑袋搁在双臂间,嘴唇嗫喏几下,道谢的话还是说不出。 她有些羞恼的想,委实是这厮成日不干好事,欺负她太甚!道谢二字才这般难张口! “偷着哭呢?” 惹人恼的打趣声从隔壁传来。 盛樱里抬起脸,娇俏的凤眸眼底泛红,似是生气的瞪他,“你才哭!” 章柏诚耸了耸肩,一副瞧热闹的神色瞅她,“没哭最好。” “哼!” “下回别冲动,几两银子罢了,不配你动手。”章柏诚又道。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这话了,盛樱里险些气笑了,方才在底下堂屋,他们家才因着几两银子而散,如今到他嘴里,轻飘飘的一句‘不过几两银子罢了’! 横冲直撞的火气乱拱,盛樱里气道:“你是有个在衙门做事的爹,几两银子不放在眼里,我家却是不同!” 章柏诚听着这不客气的话,也不恼,不知何处来的耐心,双眼望着她,轻笑了声,说:“想要吗?” 盛樱里:? 有病吧?! 章柏诚唇角轻勾了下,似是蛊惑的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我带你去抢啊。” 盛樱里:! 有病啊!!! 盛樱里蹭的一下就从窗边跳了下来,啪的一下阖上了窗! 她才不想去吃牢饭! 隔壁的人笑了两声。 盛樱里从窗边走开时,听见另道声音,是江白圭进来,问他怎么了,二人不知低声说了两句什么,片刻,隔壁没了动静。 万籁俱静,船夫归家。 盛樱里不知在屋中坐了多久,方觉腹中饥肠辘辘,可身子乏累的紧,宁愿饿着,也懒得摸黑下去翻个野菜饼子啃。 正要梳洗去睡,忽的,窗棂被什么小石子轻砸了下。 盛樱里一顿,过去推开窗,便见江白圭端来一碗面,笑看着她。 是街后面的云吞面,上面还卧了一颗溏心蛋。 “给我的?”盛樱里懵懵问。 江白圭点点头。 盛樱里探身接过,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面碗,片刻,瘪了瘪嘴,抬起感动得婆娑的泪眼,“江小圭!以后我是你小弟!” 江白圭听得哈哈笑,“章柏诚买的。” 他眼底的笑变得意味深长,盛樱里没看见,泪花儿顿时散了个干净,垮起脸盯着碗里香喷喷的面。 “罢了,我不吃你也要端去喂狗的,有损功德,还是我为难一下下啦。”盛樱里嘀嘀咕咕,曲腿靠坐在窗棂处,就着秋日江风,大口吃面。 一碗面下肚,盛樱里抹了抹嘴巴,与隔壁的江白圭说:“真奇怪,吃饱了,那些个伤春悲秋的难过好似也没了呢。” 什么都挡不住日升月落,明日太阳升起,日子还是照常的过。 阿爹要去扑鱼,她要去卖鱼,阿娘还要将破了的渔网缝缝补补,他们还是在努力赚钱填饱肚子,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她不是闹着要尝大哥的汤药,也不是缠着二哥偷偷去烤鱼的小孩儿了。 都在走,二哥离开了家,大哥……其实早就离开了。 …… “汪汪汪!” 一阵狗吠声惊了巷子里的安静。 “别叫了。”章柏诚推开院门进来,摸了摸摇着尾巴的大黄狗。 娉娘和章老二也还没睡,二人在堂屋正说话,听见动静,娉娘披着衣裳出来问:“吃过没,给你煮碗馄饨?” 章柏诚‘嗯’了声,蹲去旁边净手。 小院儿里起了些微动静。 章老二去后院抱柴火,娉娘往锅里添水。 片刻,灶房里蒸腾缭绕着雾气,飘着馄饨香。 “今儿下午刚包的,还剩些,明早煮着吃。”娉娘说,“慢些吃,没打着东西,晌午饿了一顿?” 章老二在旁乐得出声,笑话道:“瞧这可不是嘛。” 肚子垫了垫,章柏诚舀馄饨的动作慢下来,道:“捉了两只兔子,都烤了。” 章家父子俩都会打猎,娉娘也不馋那野味,不觉得他两手空空的回来有什么不对。 夫妻俩又说起章老二进山的事,每年入冬前,章老二都会进山两三日,猎些东西回来,吃不完就腌渍了,冬日天冷也不会坏,正是屯膘的时节,慢慢吃就是。 章柏诚在旁边听着,咽下嘴里的馄饨,道:“前面巷子,盛家今儿闹了阵儿。” “嗯?”娉娘侧首看来,“盛家怎么了?” 章柏诚搅着碗里的馄饨,淡声道:“听巷子里的人说,好像是胡氏娘家人来了,说是要借银子还是怎么,左右是盛樱里的及笄宴没银子用了。” 娉娘:。 听明白了。 12 第12章 ◎深藏功与名。◎ 隔日,娉娘听街头巷尾的议论,便将盛家的那场闹事听了个全乎。 “作孽哟,盛老十两口子最是老实不过,谁承想摊上了胡家这么个亲家。” “可不是,那赌鬼都是没长心的,今儿输光了银钱,明儿就是将媳妇儿闺女的输了去,春娘那会儿不是,家里殷实,住在那上岸,谁家姑娘媳妇儿的不羡慕?可如今呢,那赌鬼老爹和儿子将家产输了个干净,啧……” “听说昨儿,胡家的那母子俩,将盛家那闺女都逼得动了刀,还见血了呢!” “盛家那闺女杀鱼可是一把好手!” “可说呢,胡家那母子俩可不就是那闺女打出门来的?盛老十夫妻俩忒老实,家里的银钱都险些给抢了去呢!” “盛家上辈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两个儿子谁都指不上,到头来还是闺女撑起了门……” …… 午后,小院儿里日光清透,娉娘挎着小篮子在葡萄架下剪葡萄。 片刻,院门被推开,章柏诚回来了。 他身上短打脏兮兮的,手臂处的衣袖破了道口子,隐隐露出被抓伤的血迹来。 娉娘抬头看了眼,没看见那道伤,说:“饭菜在锅里温着呢,自个儿去端。” 章柏诚应了声,蹲去檐下洗手,少顷,起身进了屋,出来时换了身干净衣裳,将一个半旧的钱袋子递给了娉娘。 “哪儿来的?”娉娘问。 “猎物换的。” 倒也不稀奇,往常猎到什么,他有时也会卖去酒楼换银钱,娉娘明知故问道:“给我作甚,你自个儿留着娶媳妇儿。”说着,便作势要还给他。 章柏诚瞥来一眼,有些被故意打趣的无奈。 娉娘忍不住笑,“好事全让我做了,你半分担不着,我可不会替你跟里里说的。” “谁稀罕。”章柏诚轻嗤道。 第14章 说着,他迈腿朝灶房走,过去端饭。 娉娘在院儿里剪葡萄,和煦的日光洒在身上,铺就一层浅淡的光晕,眉眼间满是笑意,闻言,她打趣道:“行啊,章小五,我瞧你何日能娶着媳妇儿。” 章柏诚装没听见,坐在檐下的小板凳上大口扒饭。 /:. 门前趴着的大黄狗闻到肉香,晃着尾巴汪汪叫,馋得流口水。 章柏诚扔过去一块肉喂它,又叨叨:“掉毛。” 大黄狗嚼着香喷喷的肉,对这话充耳不闻。 “汪汪!” 还要!!! “明儿给你带骨头回来。”章柏诚说。 “汪汪汪!” 别忘了!!! 最后一茬儿的秋葡萄了,娉娘剪完,从屋里拿出一只竹编篮子,挑了两串颗粒饱满、熟度刚好的放进去,出来问那井边刷碗的,“我去里里家,你可要去?” 章柏诚瞅她一眼,脑袋一扭,不吭声了。 别扭死了。 娉娘噗嗤笑了声,挎着小竹篮出门了。 九月授衣,可那晌午的日头且晒呢。 乘鲤坊,妇人们坐在树荫下,边忙着手上的针线活儿,边絮叨说闲话。 娉娘过来时,不少妇人笑着搭话。 他们巷子里邓家的也是在衙门做事,却是比不得章家的体面。 笑着寒暄过,娉娘朝巷子里面走。 “瞧那杨柳细腰翘屁股的,家里的儿子都快娶媳妇儿了,这当娘的身段儿还这么好,别说是爷们儿,我瞧着也眼馋呢。”有妇人艳羡道。 虬根的丰茂柳树下,顿时响起几声暧昧的笑。 紧坐着的妇人们推搡着说两句荤话。 “章老二那结实的身板儿,瞧着也是个使劲儿的,夜里还不定怎么折腾呢。” “你知道?” “我家那个都得隔几日来一遭,章老二那能憋住?” “那爷们儿都是撒欢儿的驴,遇着那蛇腰丰臀的,怎忍得住?” …… 娉娘叩响了盛家的门,身后那闲话声顿了下,都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那扇门。 “来了。”一道虚弱的声音应了声。 春娘已经两日没出门了,身子不爽,也怕人问起那日的事。 院门打开,看见门口站着的人时,她不禁愣了下。 娉娘将手臂上挎着的篮子布掀开,露出里面水润饱满的葡萄来,笑说:“上回里里说好吃,正好熟了些,我送些来,里里呢,可在家?” 天庆观前,盛樱里被午后骄阳晒得昏昏欲睡,旁边的江白圭将那一个个胖乎乎的竹笋排列整齐,好似在练兵。 盛樱里幼稚死了,脑袋枕在手臂间,故意捣乱,信手将那竹笋拨乱,再笑眯眯的看着江白圭不厌其烦的将其摆好。 第三回 偷悄悄的伸手时,手指被一只手攥住了。 盛樱里从手臂间抬眼,就对上了江白圭瞪她的眼神。 “别动。”江白圭说。 盛樱里咋舌,眨了眨睁圆的凤眼,“可以啊,江小圭,都会凶人了呢。” 江白圭:…… 这话如何听不像是夸赞。 “江小圭,”盛樱里歪着脑袋,天马行空道:“你若是来日当了大官儿,还会陪我在街上卖笋子吗?” 江白圭闻言弯唇笑,“自是不会。” “哼!”盛樱里不满瞪他,“父母官,要爱民如子,你得陪我卖竹笋!” 江白圭松开她捣乱的手指,身子轻轻朝后一靠,故意道:“父母官会来买你的笋。” 盛樱里鼓着脸颊想了想,说:“那我去给你当丫鬟吧!你不许克扣我食俸,不许打骂我……” 江白圭被她这话逗笑了,靠在竹椅上的半身笑得轻颤。 盛樱里正想说什么,忽的,余光瞥见一道光影,她扭头,便对上了冯敢好似好奇凑近的大脑袋,险些吓得摔下了小椅子! “冯大胆!你作甚!”盛樱里凶巴巴的喊。 冯敢人高马大还胖,将小摊的日光遮得半分不剩。 盛樱里凶着,目光穿过他的胳肢窝,看见了后面的几人。 章柏诚还是那副死鱼样儿,张文究跟在他身边,江鲫倒是跟冯敢一丘之貉,也凑着脑袋来看,语出惊人道:“你俩打情骂俏呢?” 盛樱里险些被口水呛死! “你才是!” 江鲫挠挠脑袋,“我也没有啊。” 乔小乔蹲在摊子旁,哼了声,幽幽道:“盛樱里才不配呢。” “你呸!”盛樱里斜眼瞪她。 骂完,却是见乔小乔腾的红了脸。 盛樱里:? 缺骂呢??? 余光瞥见章柏诚过来,盛樱里嚣张的气焰消了些,别过脑*袋看向旁处,心口在敲鼓,片刻,她一鼓作气的看向他,良善问:“你要不要笋子,不收你钱!” 毕竟,她还吃了他买的云吞面,礼尚往来,互不相欠! 章柏诚抱臂杵在那儿,骄矜的朝她轻抬了下下巴,“你挑。” 冯敢脑袋摆了摆,道:“我也想要,不收钱成不成?” 盛樱里一记眼刀飞了过去。 忽的,又想起那日这厮以一躯之力挡着那被踹断门闩的院门,没给外面的街坊瞧热闹,她的眼刀默默的收了回来,囫囵点了点脑袋。 冯敢大喜,“我娘很喜欢吃笋呢,那日带回家两颗,给我炖了排骨吃呢……” 盛樱里酸了,“你就不能自己去挖?!” “那多远啊。” “……你们打猎也在那儿。”盛樱里酸得化身黑罗刹,幽幽道。 “没啊,那处又没啥猎物。”冯敢想也没想的说。 盛樱里愣了下,“前两日……” “那不是听你鬼哭狼嚎嘛,缠着诚哥儿不让走。”冯敢说。 盛樱里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落在脑袋上,头发丝儿都烧焦冒烟了,盛大将军铁骨铮铮,怎能怕?! 她僵着脖颈瞅旁边的人,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你就是这么说的?” 章柏诚轻咳了声,讪讪的别过脸。 盛樱里将沉甸甸的竹笋重重塞他手里,愤愤然的伸出白皙掌心:“三十文,掏钱!” 章柏诚:“……不要了。” 冯敢在旁小声说:“我也没钱。” 章柏诚:…… 也个屁! “我有!”乔小乔从自己粉嫩的荷包里数出三十文钱,拍在盛樱里手里,趾高气扬得像个孔雀,誓不让盛樱里逞威风! 盛樱里握着铜板笑眯眯,“乔老板,还有冯大胆的呢。” 乔小乔朝旁边看了眼,好似有些嫌弃,“你就不能不吃?” 冯敢:“昨儿那道油焖秋笋,小姨也没少吃啊。” 乔小乔:…… 将荷包里仅剩的二十文倒了出来,“挑个小些的。” 盛樱里:“好嘞~” 收摊儿归家时,时辰已晚,巷子里稀疏灯火,飘着不知谁家炖肉香,阿婆牵着小孙子慢慢朝家走。 “明儿放榜,我陪你去看啊。”盛樱里与江白圭说。 “这般兴师动众,我若是没中榜,岂不羞?”江白圭笑说。 “你能中的,”盛樱里语调轻哼,“我可是求了菩萨保佑你呢,便是这回不中,去看看榜上旁人,沾些喜气也是好的呀。” 说着话,到了家门前,盛樱里挥挥手,“明早出门喊我,别偷溜!” 说罢,她推开院门进去了,扬声喊:“阿娘,我回来啦!” 江白圭笑了笑,往隔壁院子走。 堂屋亮着油灯,盛樱里将空空的竹篓放好,跑过来道:“阿娘,咱明儿也买两斤肉炖着吃吧!” 春娘正就着昏黄的光补一件旧衣裳,看见她进来,道:“诚哥儿他娘送了两串葡萄给你,可甜了,快来吃。” 盛樱里进来,拉开凳子坐下,揪了颗葡萄塞她嘴里,才自己也吃一颗。 熟的刚好,酸酸甜甜,果真好吃呢! “给隔壁送一串吧。”盛樱里说。 春娘脸上的神色淡了淡,“不用,人家给你的,你吃就是了。” 盛樱里眉眼垂了垂,没敢再说。 她阿娘这样好的泥性子,都被气成了这样。 其实,说起生气,倒不如说是失望。 对胡氏,对大哥失望。 春娘将剩下的几针补完,将旧衣折好起身,道:“你等等。” “嗯?”盛樱里咬着颗葡萄,不明所以的瞧着阿娘出了堂屋。 片刻,春娘回来,手里攥着个旧钱袋子,“这是晌午诚哥儿他娘拿来的,说是借咱们家,给你办及笄宴用,”说着,她将钱袋子里的铜板都倒在了桌上,“原是有五两的,我觉着太多,便只借了三两,等胡家的那三两还回来,正好拿去还给章家……” 盛樱里听着阿娘絮絮叨叨,含着葡萄惊呆了,“娉姨借的?” 春娘点头,“估摸着是听说了咱家那事,知晓咱们手头紧,才特意过来的。” 第15章 盛樱里怔了片刻,咕哝道:“我也不是非要办及笄宴不可……” “胡说什么,”春娘嗔她,“及笄宴是大事,宴请了街坊亲戚,日后你亲事才能顺遂,若是连场像样些的及笄宴都没有,那街坊要给你说什么歪瓜裂枣的郎君相配?” 这些话,盛樱里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 她心说,郎君好坏,与及笄宴有甚干系? 翌日,春娘一扫病弱,出门替她裁衣去了。 盛樱里也没说什么,打着哈欠下楼,与江白圭去看放榜。 往日盛樱里没凑过这热闹,挎着小包过来牛街,看着前面车马行人水泄不通的景儿,傻眼了。 “怎的这么多人?” 江白圭促狭的轻抬了下眉,说:“土包子,榜下捉婿啊。” 盛樱里木头脸:…… 厉害哦。 两人抓着手臂往前挤,好不容易到了榜下。 盛樱里大眼睛一目十行呢! 少顷,她抓着江白圭的手臂欢喜喊:“江小圭!你榜十六欸!!!” 江白圭要捂她嘴,却是为时晚矣。 盛樱里木愣愣的,眼瞧着榜下几个穿着锦缎稠衫的华贵胖老头儿,将江白圭拉住,从头打量至脚,又从脚看到了脑袋,一副很满意的笑眯眯,几人七嘴八舌,从名姓问至生辰八字,从学识渊博夸到前程似锦。 半晌,盛樱里心虚虚的往后退了两步,眨了眨眼,当真是大开眼界了呢。 半上午,盛樱里被江白圭戳着脑袋骂回了巷子,瞧见前面那打油人,眼睛骤亮,欢喜扬声喊—— “章柏诚!你中了末榜呢!” 章柏诚幽幽瞥她一眼,扭头就走。 “瞧!高兴得要去看榜呢!”盛樱里扬着脑袋,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洒脱道。 江白圭:。 13 第13章 ◎大乔。◎ 每到放榜,巷子里几家欢喜章家愁。 娉娘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听着墙根儿下章老二叹气,忍不住道:“你今日休沐,出去逛逛。” 被妻子撵,章老二委屈,又叹一声,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说那小子怎就不知读书好呢?” 娉娘轻描淡写的道:“随根儿了吧。” “……”章老二被噎了句,指着自个儿,无可辩道:“是,我是读书不成,可你……”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门前的大黄狗汪汪叫了两声。 章老二话音戛然而止,扭头瞧见拎着油壶回来的不肖子,气道:“回去温书去!下次再考!” 每每放榜,旁人家爆竹齐鸣,他家……章老二没动棍棒,都是拳拳慈父之心了! 章柏诚斜瞥他一眼,将油壶拿去灶房放好。 他过来章老二跟前,手一摊,掌心朝上伸到了他跟前。 “干嘛?”章老二瞪眼没好气道。 “掏钱,去割两斤猪头肉,给我庆祝。”章柏诚闲闲道。 一双单薄的眼皮挑起,有那么一点恃才傲物的狂妄,瞧着欠抽。 “?” 章老二愣了好半晌,厚重的手掌拍在了他手上,高兴得霍然站起,原地转圈圈,不可置信道:“考、考中了?!” 章柏诚轻挑了唇角,似是觉得他傻憨,懒怠多说,过去蹲在花草前,帮娉娘浇花。 “我要吃猪头肉。” “吃吃吃!”章老二大喜所望,“两斤怎够,给你买四斤!” 娉娘亦是又惊又喜,秾艳的眉眼间满是喜色,忍不住问:“你去看榜啦?” “巷子里碰见了盛樱里,她说的。”章柏诚道。 旁边转圈圈的章老二,听见妻子这话,立马道:“走走走,咱们也去看看!” 这可是中了呢! 若不是怕被抓去蹲大狱,那榜他都想揭回来供奉去祖坟前! 娉娘故意笑话他:“不是方才臊的不敢出门的时候了?” “此一时彼一时,咱们也是举人老爷的爹娘了,”章老二挺胸抬头,好不骄傲,“你给我新裁的那件袍子呢,我去换上……” 娉娘噗嗤笑了声,起身跟着他进屋。 笑闹声远了些,花丛前章柏诚慢条斯理的给花剪枝。 因着秋闱放榜,巷子里委实热闹了几日。 江家大哥大嫂还替江白圭摆宴,宴请了左邻右舍亲朋好友。 盛樱里吃得满嘴流油,偷悄悄问江白圭,给他做丫鬟的事还算不算数,江白圭喊她滚蛋。 哼! 怎还记仇呢! 巷子里吃了几家宴,将至盛樱里的及笄宴了。 他们穷苦人家,没那些个讲究写请帖,都是登门说一声,若是有空便来吃饭!自然啦,多数是有空的呢! 清晨,日光澄净清澈,枝叶间的晨露散尽。 盛樱里挎着小包一蹦一跳的往平安坊去。 这个时辰,巷子里没几人,多是穿着开裆裤的不知事孩童在玩乐。 盛樱里走到章家门前,甜滋滋的喊:“娉姨,我来啦!” 门前的大黄狗嗷嗷叫。 片刻,一道脚步声逼近,贴着门神的院门自内打开。 盛樱里谨慎的往旁边挪了挪,将自个儿掩在章柏诚身前,不给大黄狗瞧见。 “娉姨在吗?”她问。 “进来。”章柏诚脑袋朝门内轻扭了下,示意道。 他微侧的身子有意无意的挡住了晃着尾巴高兴得乱蹦哒的大黄。 盛樱里双手抓着小包绳子,满脸警惕的挪着小碎步进门。 “其实也无甚要说的,就是,我后日要摆及笄宴,娉娘若是有空闲,来吃席啊。”她边挪边说。 最后一字音落,院门啪的被章柏诚关上了。 盛樱里一双凤眸圆睁,不知为何,忍不住想要悄悄咽口水。 诶呀。 紧脏呢。 “她没空。” 章柏诚道。 盛樱里顿了下,木着脸:“哦。” “她跟章老二回乡下看祖坟去了,得过几日才回来。” 盛樱里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可又没觉出是哪里不对。 “那我……”先走了? “我勉为其难,可以去。”章柏诚吊着眼皮道。 盛樱里:…… 无语的翻了记白眼,“可为难死你啦!” 这话没嘲讽到他脸上。 这厮竟是厚颜无耻的点了头应了! “我家庙小,就不麻烦您纡尊降贵了。”盛樱里皱着脸假笑,“你不来,我还能多吃两块肉呢!” 章柏诚眉抬了下,“你吃的是我碗里的?” 盛樱里:? 二人幼稚得正互啄,巷子里忽的响起一阵敲锣打鼓的热闹声。 “欸?谁家有喜事?”盛樱里眼睛睁圆了些,藏不住的欣喜。 只见那穿红戴绿的丰腴妇人,停在了乔家门前,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两只木箱子。 乔小乔出来,便见对门的墙头上趴着两颗脑袋。 她一愣,继而翻了个白眼,“盛樱里!你在这儿干嘛?” “要你管哦。”盛樱里还她一记白眼,余光瞥见那被白氏请进门的媒人,顺口气人道:“你再凶,名声传出去,没人跟你提亲!” 乔小乔气得跺脚,啪的将院门关上。 “小乔,别关门,敞着!” 院子里有人喊。 有人家来提亲,这是给姑娘家添脸面的好事,可谓是好女百家求,敞着门,便是要街坊邻里的都知道,看热闹也好啊。 盛樱里对着乔小乔气哼哼的脸,笑得灿然。 嘿嘿~ 乔小乔当真是恼她,几步跑过来,站在院墙下仰着脑袋喊:“盛樱里你得意什么!你都及笄了,也没人跟你提亲!” 盛樱里耸耸肩,不痛不痒道:“我又不指着谁活着,提亲与否,有何干系?” 她一副不受影响的模样,乔小乔却是咬牙,“姑娘家成亲是大事!” “哦。” 谁管呢。 “你知道今日来与我阿姐提亲的是谁吗?” 盛樱里瞅着她那副与有荣焉的神色,好奇道:“谁啊?” 乔小乔脖子恨不能顶破天,骄傲道:“秋闱榜三,经魁老爷呢!” “榜三罢了,”盛樱里撇撇嘴,眼珠子一转,瞥见旁边的人,好努力的压住咧起的嘴角,脆生生道:“章柏诚榜一呢,他骄傲了吗?谦虚些。” 乔小乔:! 章柏诚无语的瞪她一眼,踩着脚下的木梯跳了下去。 院墙外,乔小乔气得跺脚喊:“盛樱里你真讨厌!人家是正数的榜三!!!” 盛樱里朝她笑的欢愉,“章柏诚!乔小乔骂你呢!” 幼稚死了。 章柏诚心想。 不过,他中榜对章老二来说,已经足够去祭祖坟了。 要苛求更多……让章老二自个儿考去! 盛樱里与乔小乔不睦,每回见着,定是要将人气得跳脚,可她羡慕大乔呢。 第16章 天上若是真的有仙女,那大乔便是他们人间的仙女。 模样姣好便罢了,性子都是一等一的好,与谁说话都是那副温温柔柔的调子,盛樱里从前还学过两日呢,就两日!原形毕露了……委实是冯敢和章柏诚这厮可恶的紧,可怪不着她咬人! 瞥见章柏诚后脖颈那道浅淡的疤,盛樱里讪讪的挪开了眼,看向墙头下的乔小乔,问:“你见过那提亲的郎君?模样如何?” 乔小乔顿时表情变得有些嫌弃,“盛樱里!你当真是肤浅!看郎君不能只看模样,家世丰厚与才能上乘,才是顶顶要紧的!” “……哦。” 确实。 兜里的银子才是紧要的。 看她一副受教模样的点头,乔小乔骄傲了,“哼!” “所以,那郎君好看不?” 乔小乔恨铁不成钢:“盛樱里!” “喊什么嘛。”盛樱里作势捂了捂耳朵。 大乔长得好看,总不能寻个眼斜嘴歪的郎君做夫婿吧! 不说旁人,她都要难过得不想来观礼了呢! 约莫一盏茶的时辰,街坊邻里的来瞧热闹,里面的媒人被白氏送了出来,身后跟着大乔。 盛樱里想了想,她都有许久没见过大乔了呢。 她今儿穿着一条碧水波的襦裙,月白的抹胸上绣着青色的藤蔓,好似直抵心口。 “你瞧什么呢?”乔小乔瞅着她,不满道。 盛樱里嗖的收回目光,眼珠子乱转着,颇有些心虚虚。 “管我呢。”她哼道。 都不肖得问,只瞧那媒人泄气似的甩着手帕,让人抬着箱子走,便知是这门亲没成。 街坊好奇又关切的问了几句,白氏笑着摇头,只道是不合适,瞧问不出什么来,众人散了。 盛樱里听了一耳朵的八卦,正要踩着木梯爬下墙头,便见大乔朝这边走了过来。 “里里。” 温温柔柔的嗓音,少女仰着脸望着她,唇角梨涡噙笑道:“别爬这么高,仔细摔着。” “阿姐管她做甚,盛樱里本事大着呢,如今都能进诚哥儿家了!”乔小乔酸溜溜的说。 “小乔。”大乔不赞成的喊了声,又看向盛樱里,“小乔年纪小,说话不中听,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别往心里去。” 盛樱里点脑袋,“嗯嗯!” 大乔似是被她的乖巧逗乐,唇角抿着笑问:“家里买了些点心,可要跟小乔来玩儿?” 盛樱里鼓了鼓脸颊,有些害羞问:“那、那阿姐可否给我梳个你这样的漂亮头发?” “盛樱里!你又学我阿姐!” 盛樱里:就学就学! “还有!你喊谁阿姐呢,这是我的!” 盛樱里:就喊就喊~ 14 第14章 ◎盛达善。◎ 盛樱里自章家的墙头跳下来,跑去了对门乔家。 当她梳着漂亮的头发回家时,盛老十已经卖鱼回来了。 盛樱里看看阿爹,又看看檐下坐着补衣裳的阿娘,轻咳了声,“后日就是我的及笄宴了呢。” 盛老十看向她,眉间的道道岁月风吹雨晒的沟壑都透着不解。 春娘头也不抬的说:“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要……” “要娴静,不能再满街巷的乱窜了,”盛樱里嘴快接话道,语气悠长,故意拖着调子,又道:“我知道的。” 春娘被她抢话噎了下,抬首嗔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盛樱里在屋里心虚虚的踱步几圈,端着理直气壮的架势道:“后日既是我的宴,请谁来吃席,自也是我请,是吧?” “你想请谁?巷子里几个小孩儿,你不都喊了?”春娘说。 盛樱里停下,抿了抿唇,觑着阿娘的脸色,道:“那我晌午后,去上岸请二哥二嫂也来吃席。” 话出口,就见老两口脸色骤然变了。 气氛瞬间一落千丈,沉得吓人。 “不行!”春娘冷着脸道。 盛樱里憋了憋,哼道:“你们不认二哥了,我不逼你们吞这夹生饭,可你们也不能不让我认啊,盛达善入赘是丢人些,但我不怕旁人说三道四,左右前些时日,大嫂娘家那事闹得也人尽皆知了,大嫂他们来得,二哥为何来不得?” 平心而论,比起盛达济,盛樱里与盛达善更亲近些,虽说盛达善那厮总是哄骗欺负她。 盛达济身子不好,且她幼时,盛达济早已知事,不会像盛达善那样带着她爬树掏鸟蛋,下河摸虾蚌,人心都是偏的,她不觉得阿娘偏向大哥有何不对,自也不觉得,自己偏向二哥又有何错。 盛老十皱着眉,“里里……” “我们家跟那逆子断了干系,自此桥归桥路归路,若你还当是我和你爹的闺女,就别忤逆!”春娘打断盛老十唯唯诺诺的话,厉声道。 时人讲究孝道,忤逆二字,说得颇重。 春娘也是生了怒,才口不择言的说了这话。 她长在闺阁,从前识文断字,也是未免落得个睁眼瞎,所读之书,也皆是女则女训,她性子软,便是犹如那养在笼子里的兔子,时日一久,连脾气都不知是何物了。 前几日胡家那事,春娘还是头回那样疾言厉色,与人撕扯扭打,那般泼妇行径,便是平日里在街上巷中瞧见,她都会避开的,委实不知礼,不雅观。可这事一回生二回熟,脾气见长。 “阿娘怎能如此说?是你说及笄是我一辈子的大事,既是我的大事,为何我不能做主?便是连请谁来吃席都要爹娘定,那又何必给我做这及笄宴?”盛樱里说着,深吸口气,又道:“爹娘今日以血亲来要挟我妥协,说到底,便是仗着我心疼你们孤苦无依,既是要我体谅爹娘,爹娘又可曾体谅我,心疼我?我不过就是想二哥能看着我及笄罢了,这也让人为难吗?” 她语气失望又难过,说罢,没去看他们的神色,眨着泛红的眼上了阁楼。 争强好胜久了,便是连哭都不想给人瞧见,很丢人的。 因着这不大不小的争执,盛家一个晌午都是安静的。 江白圭今日与中榜的同窗在酒楼宴请先生,晌午过后,隔壁传来几声略重的脚步声,而后是一脑袋扎进了木架子床的‘扑通’一声。 盛樱里趴在床榻上,眼皮困重,不觉昏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灿烂的晚霞映了半空。 惺忪的睡眼瞧着窗外的云霞,脸颊睡得红扑扑的,还残留几道竹枕的压痕。 小窗飘进来丝丝缕缕的饭菜香,盛樱里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肚子。 不多时,便听阿娘喊她吃饭。 盛樱里没应声,捏了捏脑袋下的竹枕,想起晌午时那负气的争执,脸颊鼓了鼓,片刻,还是起身下楼去了。 一顿饭沉默着吃完,盛樱里收拾碗筷要去灶房刷,被阿娘从手里拿走了。 日头将落,晚霞疏斜的映照在小院中。 春娘迈过堂屋门槛,脚步停下,她没回头,顿了片刻道:“依你吧。” 誒? 盛樱里瞬即抬首,凤眸圆睁,忙不迭的问:“我能请二哥二嫂来吃席啦?” 春娘没说话,闷头往灶房走。 削瘦的背影瞧着格外伶仃。 盛樱里瞧着有些心酸酸,眼睛泛起热意,她望着那将落的霞色眨了眨,如寻常讨巧卖乖的扬声喊:“阿娘真好!” 似是生怕春娘变卦,便是连明日都没等,盛樱里噔噔噔跑上阁楼,做贼似的,自钱匣子里拿了一锭盛达善给她的五两银元宝,揣在袖袋里出门了。 这个时辰,正是做工之人晚归家之时,盛樱里笑眯眯的与巷子里遇见的阿公阿婆打了招呼,出了乘鲤坊,踩着上岸与下岸间相连的石拱桥,踏进了一片烟火繁华里。 上岸也有许多街市,门前的卖油郎,屋后的炊饼大娘,门前许多食客在等。 盛樱里嗅了嗅这香气,不觉咽了咽口水。 许是想着后日便要摆宴了,春娘这几日做菜,锅里连油都不擦了,清汤寡水,盛樱里没回吃饭,都觉得自己是那食草的羔羊。 这羊肉饼委实惹人馋的紧,盛樱里快走几步,穿过这片夜间小市,将步入那门庭宽阔干净之地时,路过一间点心斋,她进去挑了几种漂亮极了的点心,拎着油纸包出来时,五两银子少了一两。 曹家住在桐芳巷,巷子口栽种着两棵梧桐树,郁郁葱葱。 盛樱里不是第一次来,先前悄悄打听着寻来一次,却没敢靠近,只是蹲在这棵梧桐树下偷偷抹眼泪。 朱门锦户,门紧闭着。 盛樱里不觉提起口气,抬手叩门。 巷子里静悄悄的,不如乘鲤坊热闹,盛樱里抠着手指心里腹诽。 片刻,一道拖拖拉拉的脚步声逼近。 门打开,门内年近半百的闾人瞧着她皱眉,语气不善的问:“你找谁?” 匾额两侧高悬的红纸灯笼幽幽散着光。 第17章 盛樱里凤眼桃腮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怔然,有些无措道:“我、我找盛达善……” 话出口,就见那闾人眉头皱的更重了,“你姓甚名谁,哪家的姑娘?” 盛樱里:…… 不等她答,门内的闾人便又凶道:“我家姑爷不在府中,你赶紧走,莫要再来了。” 说罢,便将门啪的阖上了。 盛樱里听见了里面上门闩的动静。 虽是天黑,可还并未上更,哪里便要上门闩了? 再者,不是说盛达善还未回来? 盛樱里满腹疑云,抬手又叩门,这次却是没人再来开。 等了足有两刻钟,巷子里依旧安安静静的不闻人声,盛樱里这才不甘不愿的抬脚朝桐芳巷外走。 回去时,已近二更天了。 正碰上拎着猪鼻猪耳朵和猪尾巴的邓登登从肉铺上回来。 “里里!” 邓登登喊着,欢喜的跑过来,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道:“这是今儿师傅给的,你拿回家吃呀!” 盛樱里平日里也没靠着他这棵胖树打牙祭,闻言,也将手里的油纸包往前一递,“喏,给你了。” “什么呀?”邓登登接过,拎到鼻子尖嗅了嗅,甜甜的点心味。 他刚要出声,便见盛樱里背对他挥了挥手,推开院门进去了。 邓登登挠挠脑袋,真香! 可他将这点心拎回去,怕不是要被老爹揍! 这多贵啊,哪里是那一副猪尾巴能比的? 春娘还没睡,坐在油灯下缝补旧衣裳。 补不完的旧衣裳,盛樱里心想,她将那用油纸包着的猪货放在了桌上,道:“邓登登给的。” 春娘抬眼,眉间轻蹙道:“不好总要人家的东西……” 这话盛樱里听得耳朵生茧子,但还是应了声,“知道了。” 春娘瞧她这话,便知这姑娘是半分没入心去。 盛樱里心绪不佳,也没在堂屋多坐,瞧见阿娘唇嗫喏了下,似是想问什么,她打着哈欠抬脚往阁楼走,边说:“太困了,阿娘也早些睡。” 春娘本就犹豫,被她这么一打岔,那话还是没问出口。 盛樱里却是悄悄松了口气。 晌午睡过,委实有些睡不着,床榻上翻来覆去半宿,昏昏沉沉的睡着时,外面梆子声已经响过三回。 翌日,天还未亮。 盛樱里便自床榻爬了起来,蹑手蹑脚的穿衣出门。 到底是入了秋,晨起时天凉得很。 盛樱里哆哆嗦嗦的小跑着,又去了桐芳巷。 还是那两棵梧桐树,巷子外有阿婆蒸包子,热气腾腾,肉香味儿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咕咕叫。 “刚出笼的灌汤包子,皮薄馅儿大,姑娘来尝尝?”门前的小哥儿笑吟吟的揽客道。 盛樱里觉得,她这人委实是难推拒旁人的盛邀,克制的吞了吞口水,过去在小木桌前坐下了,抬眼便能瞧见桐芳巷街坊进出。 “姑娘吃点儿什么,咱们的豆花儿也香呢。”小哥儿问。 “包子,豆花儿。”盛樱里很是阔气道。 说着,从袖袋里摸出指甲粒儿大的碎银递给他。 小哥儿:…… 片刻,盛樱里腮帮子鼓鼓的嚼着肉包子,心想,她起得大早也是因着盛达善,花他几十文钱吃顿好的也不为过。 只是,没成想,这一等,便是从天色微亮等到了日上三竿。 15 第15章 ◎大黄。◎ 因着昨夜之事,盛樱里不想去叩曹家的门。 可桐芳巷卖包子的阿婆都要收摊回家了,盛樱里蹲在梧桐树下,始终没等到盛达善出门。 “姑娘是在等人?” 阿婆和蔼问。 盛樱里点点头,犹豫一瞬,小声问:“阿婆可知巷子里住着的曹家?从前我受过曹家小姐的恩,想上门答谢,却是没见到曹小姐。” 阿婆愣了下,“曹家?” 盛樱里小鸡啄米的点头,满眼期待。 “曹家老爷是个善人,早先年时,还常赈粮施粥。”阿婆说。 “那曹家小姐呢,听闻她前些时日成亲了呢,我还在菩萨庙里求神佛保佑小姐姻亲之事顺遂呢。”盛樱里满目天真道。 这回,阿婆没出声,朝她轻轻摇首,“我年纪大了,耳背。” 盛樱里:…… 她又蹲了片刻,忽的,那阿婆的孙子过来了。 小哥儿朝铺子里的阿婆看了眼,与盛樱里低声道:“曹家小姐不如你想的心善,既是无意间的恩,人家又不要你报答,索性罢了。” 盛樱里疑惑问:“为何?” “曹家是桐芳巷的大户,曹家老爷早先年间行善,这街坊邻里的,多多少少的都受过曹家的恩惠,许多事不好说,我见姑娘有缘,便多嘴一句,听说是两日前曹家新上门的姑爷,与曹老爷的妾室行了不轨,给人当场捉了奸去,如今那二人怕是都被填了井去,这节骨眼儿上,曹小姐哪里顾得上见你?深宅大院的事多,你一个小姑娘,还是踏踏实实的回家过日子的好……” 盛樱里脑袋里轰然一声,好似老天在她脑袋里放了个屁,崩得她半晌难回神。 盛达善与曹老爷的姨娘通奸? 是她耳背了,还是盛达善眼瞎了? 那姨娘就是个天仙,盛达善也不会多瞧一眼啊! 不对,她们巷子里就住着个天仙呢,谁能比得大乔阿姐貌美去? 不是,如今这非是紧要的,小哥儿说,盛达善被填什么玩意儿? 王八蛋曹家! 小哥儿话还没说完,就见盛樱里霍然起身,怒发冲冠的朝巷子里跑去了。 “誒?” 他连忙出声喊。 那道身影跑得头也不回,好似发怒的小牛犊。 阿婆从铺子里出来,给孙子后背拍了下,恼道:“多嘴!” 小哥儿有苦在心口难言。 “这……” 盛樱里熟门熟路的跑到曹家,比起昨夜的斯文有礼,这会儿子哐哐砸门,恨不能将巷头至巷尾的街坊都惊动了才好! 片刻,急急匆匆的脚步声近来,漆红朱门被自内打开,是个小厮打扮的年轻小哥儿。 “你找谁?” 小厮将她从头打量至脚的问。 大抵是清晨时那顿灌汤包用的牛肉,盛樱里满身的牛劲儿,一把将人推搡得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摔倒,两扇门啪的被她推得重重掼在了墙上。 盛樱里抬脚就要进! 忽的,一只手自后伸来,勾住了她的腰将人拉了回来。 盛樱里:! 天杀的!又是哪个王八蛋?! “让盛达善滚出来,他阿婆都要撒手人寰了,日日念叨着想要见他,三催四请的见不着人,怎么,再不滚出来,我就去衙门告他不亲不孝!” 盛樱里愤然扭头,看见了一张神色比她还要愤怒的脸,颌骨锋利,凶得很。 盛樱里:? 章柏诚这厮怎的在这儿? 不是,她阿婆要撒手人寰啦?她怎的不知! 还有! 这人怎么比她更像亲孙孙?! 盛樱里目瞪口呆,片刻,反应过来,急道:“你与他说什么,先进去啊!” 她说着要迈腿,腰间的手臂力道重了些,箍着她好似徒劳挣扎的小蛇,两条腿扑腾。 章柏诚瞥她,低声道:“你打得过几个?” 这话就很是嘲讽了! 盛樱里不服! “我……” “闭嘴。” 盛樱里:…… 不是你问的吗! 随着曹家老管家和操着手臂粗的木棍出来的几个家丁,还有蜂拥而聚来瞧热闹的街坊。 老管家目光矍铄,瞧着二人问:“你们是何人?” “盛家祖宅的,我家阿婆病了,梦里都对盛达善这个孙子放心不下,牵挂的紧,我三催四请的来找,盛达善今日若不滚出来,我便去告衙门!”盛樱里狐假虎威,学着章柏诚方才的说辞。 盛樱里急,若不是章柏诚这厮将她揪住,她早就闯进了曹家去! 可眼下是明摆着闯不了了,索性将事闹大些,最好闹到人尽皆知,闹到官府来人,将这些个刽子手都抓去! 老管家似觉诧异的瞧她一眼,只那眼神中的不屑与轻蔑都懒怠得藏,“那便去报官吧。” 盛樱里:! 竟比她在巷子里打架时还嚣张! “我家姑爷为着生意之事,出了远门,一时半刻的回不来,”老管家说着,从钱袋里掏出几颗碎银子扔给她,“让你们家老太太多等等吧,这银子,便当是我们姑爷的孝敬了。” 盛樱里原本做戏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身上被扔的银子很轻,但是她好疼。 出远门…… 出远门! “出你娘的远门!!!”盛樱里气得浑身发抖,“今儿我要是见不到人,你们曹家所有人、所有人都是行凶之人!谁都别想洗干净手上的血!” 第18章 “你信口胡说什么!” “是我胡说,还是你们曹家草菅人命?”盛樱里手指着他,眸底不觉猩红,“我告诉你!盛达善要是死了,你们也别想活着!” 若不是腰间的那只手臂,盛樱里怕是都要扑上去厮打了,当真是气,气得眼泪都啪啪的掉了,分明说着那样气势凌人的话,可却是憋不住眼泪。 担惊受怕的情绪在顷刻间好似冲破了闸门,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喉间咽不下的哽咽,*张牙舞爪得又可怜。 “便是上门女婿,那也是门姻亲,你们当家的呢,便是由着你们这般操着棍棒待客?” 也不知是嗅到了什么风声,还是当真生了恻隐,有人替盛樱里说话道。 桐芳巷住着的,不是家底殷实的如曹家一般的商贾,便是田产许多的豪绅,巷子外的阿婆忌惮曹家,不敢言人是非,可是他们却不怕。 对着说话之人,曹家管家便比待盛樱里二人客气许多,道:“我家姑爷当真是出远门了。” “何日走的?”章柏诚忽的问。 “三日前。”管家神色不惊,从容道。 “身边可带了人?” “有一个驾车的小厮跟着。”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管家却是不答了,松垮耷拉的眼睛,眸光闪出些锐利来,看着门前的小少年,“你逾越了。” “你既是说,盛达善出远门了,我自是要问清,回家才好与尊长禀告,否则,岂不是显得我说谎,推诿?”章柏诚眸光淡淡道。 “他本是扯谎,哪里说得出!”盛樱里眼睛通红的愤愤喊。 管家老态的眼皮跳了下,语气冷道:“那小厮叫马四,家是在乡下地方,我没记得。” “无妨,如今都是良籍在官府登名造册,管家既是说了有这人,那我便信。”章柏诚依旧是那副冷淡调子,不疾不徐道:“那马四偷盗我家家财,给我家阿婆下药,意欲毒死人,这罪名,我想官府也不会置之不理。” “你这是诬告!要杖板子的!” 管家恼道。 盛樱里怔住,扭头看向章柏诚。 这人分明还是她熟悉的那副死鱼样儿,可又有哪里好像不一样了。 “证据呢?”章柏诚嘲讽道,“管家空口白牙的话,我是信了的,官府信不信,那便另当别论了。” 盛樱里听得脑袋打结,那是信还是不信? 她眼泪汪汪的瞧着他,章柏诚心里啧了声,伸手将她脑袋扭过去,别看他。 盛樱里:。 管家脸色铁青的要请章柏诚进去说。 章柏诚嘲讽脸:“命贱满脚泥,不敢登贵府门。” 盛樱里警惕脸:“你拉我们进去干嘛,想偷偷打死我们吗?” 街坊邻里的,吃瓜吃得不亦乐乎。 “就是,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就是了嘛。” “要不去官府说也行啊。” 曹家管家脸色愈发难看。 僵持不下之时,一道丽影行来,罗裙逶迤,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其貌不扬的丫鬟——曹家大小姐,曹满芳。 “吵什么呢?” 曹满芳道。 “大小姐。”管家躬身行礼,近前低语了几句。 盛樱里瞪着漆黑的眼珠子看着曹满芳,后者不知听那管家说了什么,也朝她看了过来。 “樱里,有什么话,咱们进家来说。”曹满芳柔声道,说着,身子稍侧,示意她来。 盛樱里抖了抖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唇瓣紧抿,如警惕的猫,重重摇了摇脑袋。 “我要见盛达善,今日若是见不到,咱们便去衙门。” “我跟你进去。” 章柏诚忽的出声。 盛樱里猛然扭头。 方才不是这样说的啊! 章柏诚侧首,眸光垂落,看着她道:“两刻钟我若是没出来,回家去,喊我爹报官。” 腰间的手臂一松,盛樱里心口狠狠塌陷了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与担忧。 章柏诚轻拍了下她手臂,“记得跑快点儿。” 盛樱里:…… 她又不是他家的大黄狗! 16 第16章 ◎今岁可中榜了?◎ 曹家是一座三进院子,入内,影壁鱼池,中庭宽阔,屋中窗明几净,陈设古朴雅致,丫鬟奉茶后退下了。 曹满芳端起茶碗,素手拨动茶盖,茶香袅袅,绕着雾缭。 “你不是盛家的吧。”曹满芳看着他,轻声慢语道。 她语气平静,那双眸子也平和,好似并不介怀他方才在自家门前胡闹。 章柏诚单薄的眼皮掀起一道寡淡的弧度,勾起的唇角泛着冷嘲,“曹家如今不是你做主吧。” 一来一往,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 “你以为,你们去衙门便能威胁到我?” “应天府的衙门,曹小姐不放在眼里,那自京中来的巡检大人呢?” 邺朝自圣祖时,便定下了每年派巡检大人到各州府巡查的规矩,如今到了天佑年间,变成了官家的亲卫,锦衣卫大人,他们便是官家在各府州的眼睛。 曹满芳脸上的神色一寸寸的落下。 少顷,她道:“你想如何?” 章柏诚轻嗤了声,似是嘲讽她明知故问。 小半刻。 盛达善被下人带了过来。 长袍直裰,半分褶皱也无,瞧人时,丹凤眼眯着三分笑,还是那副带着股浪荡调子。 “哟,小诚哥儿,”盛达善揶揄着喊,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今岁可中榜了?” 章柏诚:…… 屋里,曹满芳起身,却是没上前来迎,笑说:“这小哥儿担忧你呢,方才在门前闹着要见你,这不,我才让人去打扰了你。” 她说着,话音一顿,又道:“樱里也来了,我喊她进来,她没敢呢。” 话出口,便见盛达善眼底一闪而过的戾色。 曹满芳脸上端着柔善的笑,好似温婉的妻子在看着他。 …… 门前,盛樱里等得心焦。 她当真是怕,盛达善若是自那井里捞上来怎么办,她就没有二哥了!曹家提起应天府都有恃无恐,若是章柏诚也……娉姨怕是得哭死! 巷子里方才瞧热闹的街坊散了不少,只有几个在等这场戏落幕,瞧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有人出主意道:“你也进去看看,若是没出来,咱们替你报官去。” 盛樱里却是摇头。 从前巷子里打架,章柏诚那厮最是蔫儿坏了,盛樱里在他手底下吃过许多亏! 他既是要她在外等,那她就在这儿等着! 两刻钟他若是没出来,她就去章家牵了大黄来咬曹家的王八蛋! 盛樱里满脸紧张,垂在身侧的手紧攥着小拳头。 正想着,忽的,朱红门打开了。 盛樱里连忙两步跑上石阶,与出来的盛达善撞个正着。 “嘶——”盛达善倒吸口凉气,抬手按住横冲直撞的丫头,“你吃牛了?” 说话还是这般讨人厌! 盛樱里抬眼瞪他,那瞬间,竭力压制的慌张、茫然失措在顷刻间翻涌袭来,她抬起的眼睛忽的啪啪掉泪珠子。 盛达善愣了下,眉梢一挑,似是想说什么打趣的话让她难为情,将那眼泪憋回去。 “我还以为你死了……呜呜呜……” 盛樱里嘴巴一瘪,哇的哭出了声,双手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裳,仰着脑袋嗷嗷的哭,“我都要回家去拿杀鱼刀了……呜呜呜……还要牵大黄……呜呜呜……大黄咬我怎么办……” 章柏诚自盛达善身后出来,听着这句伤心至极的哭诉,眼皮狠狠一跳。 净是冤枉狗。 盛达善啧了声,似嫌弃道:“别给我哭丧。” 盛樱里哭得正伤心,没察觉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前细密的汗珠。 “你别死……呜呜呜……” 小姑娘铁骨铮铮,能说出这软调子委实不易,瞧着是当真害怕了。 盛达善心底叹了声气,他抬手,哄小孩儿似的,一下下的轻拍她哭得发颤的后背,“我属王八的,活得久呢。” 盛樱里哭声顿了下,好似在回想,少顷,她哇的一声又哭了,“你属狗的……” 盛达善:“……骂谁呢?” 盛樱里哭了好一通,挨着石阶坐下时,双眼红得像兔子,委委屈屈的说:“你去哪儿了,我昨天就来过了,”她打了个哭嗝,抽抽噎噎的又说:“他们不让我进去,我还用你给的银子买了点心,都给邓登登吃了,嗝~” 似是说到了伤心处,眼泪又啪嗒掉了几颗,盛樱里牵着盛达善的袖子擦眼泪。 盛达善抻了抻袖子,似是嫌弃想躲,“脏不脏啊你。” “不脏!”盛樱里凶巴巴的喊。 盛达善脑袋别过去,眼不见为净似的,袖子却是纵容的朝她递。 盛樱里继续倒豆子,“巷子头卖包子的小哥儿说,你跟曹老爷的姨娘厮混……” 第19章 话没说话,她脑袋上被敲了下,话音戛然而止,盛樱里睁着红彤彤的眼睛茫然看他。 “这话你也信?”盛达善没好气的咬牙道。 “我是不信,”盛樱里撇撇嘴说,“但旁人信啊。” “管旁人做甚。”盛达善说,“行了,我活着呢,跟诚哥儿回去吧,日后别来曹家,人家还以为你来上门打秋风呢。” 盛樱里要气死了! 她脸颊鼓鼓,叉腰道:“不知好歹!谁稀罕!” 说罢,扭身闷着脑袋就走。 章柏诚唇动了下,想说什么,肩膀被盛达善轻拍了两下,“没事儿,回去吧。” 章柏诚嗯了声,几步追上前面那个负气的。 忽的,盛樱里停住了步子,气沉丹田,凶巴巴道:“你去!问他明日来吃席不!” 章柏诚:…… 就无语。 他扭头,看向门前那道身子歪斜,倚着墙站着的人。 盛达善哈哈大笑,“告诉她,去!” 盛樱里满意了,方才被好心当作驴肝肺的气儿,嗖的散了,回家的脚步轻快,嘴巴碎碎念。 “好饿好饿~” “邓登登昨儿给了我一副猪尾巴,娉姨和章二叔也不在家,你去我家吃猪尾巴吧!可好吃了!” “章柏诚,我是来找盛达善的,你怎么会来这儿?” 章柏诚垂着的眼睑动了下,调子懒懒的说:“找狗,狗丢了。” 盛樱里:! “大黄跑到这儿来了?!” 她颇为紧张的睁着圆眼睛前后左右的瞧,却是听旁边的人笑了。 盛樱里:“……你才是狗!” 章柏诚心想,她还当真正是得谢大黄。 若不是它天未亮就撒欢儿似的嚎,章柏诚只能起来去遛它,还看不见盛樱里做贼似的跑出巷子。 大抵是一回生二回熟,上回当着章柏诚的面儿哭,盛樱里委实难为情的紧,也怕他笑话她,这次倒好,还能欢欢喜喜的抓着人回她家吃饭! 春娘刚去河边洗衣裳回来,听见门松动声,回头便见他俩进来了。 “诚哥儿来了。”春娘和煦道。 “我喊他来吃凉拌猪尾巴,”盛樱里脆声道,“阿娘,还有饭吗,我好饿!” 闻言,春娘将放着湿衣裳的木盆放到一旁,在襜衣上擦擦手,“你俩坐会儿,马上好。” 说着,步子急促的往灶房去了。 院子里,盛樱里小声与章柏诚道:“曹家的事别跟我阿爹阿娘说漏嘴嗷!” 爹娘虽是嘴上说得狠心,说是与二哥断了亲,可若是知道她今早去曹家闹了一场,该教训她了。 想着,盛樱里又低声威胁道:“今日之事你也有份儿,我爹娘若是骂我,我就拉你一起来挨骂!” 章柏诚眉骨轻抬了下,神色瞧着似觉有趣。 盛樱里将他威胁罢,心满意足的去晾衣裳啦。 片刻,春娘将饭菜端去堂屋,喊二人来吃。 “早知道你喊诚哥儿来,我就让你爹留一条鱼烧着吃了。”春娘瞧着桌上不体面的炒时蔬和凉拌菜,有些窘迫的低声与闺女说。 盛樱里心想,她又不是神仙,哪儿知道今日会受章柏诚这厮相帮? “今日没有,明日有啊。” 他们家便是扑鱼为生,她的及笄宴,哪里能没有阿爹捕的鱼吃? 章柏诚净了手过来,便见春娘从堂屋出去了。 “你阿娘不一起吃吗?”他问。 盛樱里分给他一双竹筷,很是寻常道:“阿娘要等我阿爹回来吃呢。” 章柏诚轻点了点头,目光抬起落向了盛家隔壁的小院儿。 盛樱里瞪他! 章柏诚:…… 懂了,这且记着仇呢。 饭是粗粮饭,春娘的手艺也委实不错,凉拌猪尾巴很好吃。 盛樱里见他喜欢,将盘子朝他推了推,喊:“章柏诚。” “嗯?”浓黑的眉轻抬了下回应,某人唇角微勾的又夹了一筷子凉拌菜。 盛樱里攥着筷子决定,“我以后不骂你狗了!” 章柏诚:“……我谢谢你。” 17 第17章 ◎及笄啦。◎ 翌日,碧空如洗,万物晴朗。 盛樱里推开窗棂,望着舒展的云彩笑眯眯,老天都给她过生辰呢! 隔壁江白圭似听见了她撑窗的动静,喊了声,“里里。” “嗯?”盛樱里将迈开的脚又挪了回来,脑袋探出窗外瞧他,就见江白圭朝她递来一物,“什么呀?” “生辰礼。” 江白圭道。 盛樱里自是知道这是生辰礼。 这人幼时在她生辰时,送了她一卷千字文当生辰礼,被小里里追着揍,委实气人! 小白圭那时也委屈,他当她是顶要紧的朋友,才送她自己珍藏的宝贝,盛樱里竟是揍他! 如今长大些,江白圭才不这般气人了,每年生辰,送她的都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是呢,盛樱里纵然在巷子里称霸称王,可到底是个爱臭美的小姑娘。 “呀!”盛樱里满目惊喜,抬起的凤眸亮晶晶的看向他,“胭脂呀!” 江白圭被她的反应逗笑,无甚仪态的靠坐在窗棂上,一条腿曲起轻晃,袍摆被江风吹得轻扬。 “喜欢?” 江白圭问。 这话便是明知故问啦,盛樱里弯着眼眸瞪他一眼,捧着那盒便是连匣子都精致的胭脂,爱不释手。 难得,春娘今早煮了云吞面。 盛樱里碗里还有一颗荷包蛋,上面撒着青翠的芫荽,香喷喷! 日头越过院墙时,盛达济和胡氏也过来了。 自上回春娘说要他们分出去,盛达济与胡氏便自己在隔壁院子吃,隔着一道低矮院墙和连廊,来往渐渐淡了些。 今日家里做宴,是盛樱里的好日子,春娘半根手指不让她伸,将人赶出了灶房,胡氏默默在旁洗菜。 灶房里安安静静,俩人谁都不说话。 胡氏惭愧,春娘……寒了心。 盛樱里戳檐下木桶里活蹦乱跳的鱼,听着灶房那边的动静,半晌,幽幽叹了声气。 桌椅碗筷,都是与邻里借的,邓登登搬着自家桌子过来时,还捎带过来一副猪脚。 春娘吓了一跳,连忙推拒,“这、这多贵啊,快拿回去,让你娘做给你吃。” 邓登登长得敦实,便是被推两下,脚下也纹丝未动,将被塞回来的猪脚放去了旁边案板上,“这是我阿娘买的,她说也不知道里里喜欢什么,就不给她添妆了,让我将这猪脚送来,说是全了礼。” 巷子里街坊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寻常及笄宴添妆,也多不过是两根发绳,一张帕子之类的小件儿,送根木簪子都是很体面的礼了,更何况是盛家一年到头都吃不着一回的猪脚?这可是重礼! 邓登登放下,就急急忙忙的跑了,扬声喊:“里里!我回家去搬凳子!” 春娘事忙,委实来不及掰扯,将那对儿猪脚挂去低矮的房梁,回头时就见胡氏正盯着瞧。 春娘脸顿时落了下来。 胡氏讪讪的低了下头,一副畏缩模样。 “这猪脚我是要还给人家的,你要是敢碰,就给我滚回你娘家去。”春娘告诫道。 她过了半辈子,气性软和,将老了,孰想却逼出了几分脾气。 “我、我不是……”胡氏嘴唇嗫喏的替自己辩解。 春娘没理会,过去继续切肉。 不多时,隔壁江家大嫂和对门儿的婆媳俩也过来了,进灶房帮春娘婆媳俩洗菜切菜。 阁楼上,盛樱里听着底下阿嫂阿婶的说笑声,换上了阿娘替她缝的新衣裙。 劳苦人家,多是穿灰扑扑的颜色,一来耐脏,二来这灰黑青色料子也比色泽艳丽的要便宜许多。 盛樱里这身裙子,春娘却是用的顶好的石榴红,百褶裙上满是精致秀美的蝴蝶戏花的纹样,上面穿一件月白交领的嫣红襦衫。 她还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裳呢,盛樱里举着巴掌大的铜镜,照照这里,又看看那里,美滋滋~ 忽的,院子里春娘喊—— “里里,大乔和小乔来了。” 盛樱里房门没关,自堂屋的木梯上来便能进来。 乔小乔环视一圈,忍不住撇嘴。 盛家也是有够寒酸的,都说得上家徒四壁了,堂屋里除了待客的八仙桌和几个凳子,竟是空无一物。 难怪盛樱里都去卖艺了呢。 她又想。 一抬眼,就见阁楼上盛樱里正咧嘴朝她笑呢,乔小乔给她吓得险些滚下去! “好看吗?”盛樱里转圈圈显摆。 乔小乔翻了个白眼,哼! 身后的大乔上来,梨涡噙笑的看着盛樱里,温柔点头,“里里今天最好看了。” 乔小乔撇撇嘴,“也就一般般好看。” 盛樱里给她拉进来,凶道:“你给我重新看!” 第20章 乔小乔:。 无语。 大乔轻笑了声,跟在她们身后进来,道:“里里,坐过来,我帮你梳发。” 这是那日盛樱里被大乔梳发后,厚着脸皮求的。 姑娘家及笄后,要梳半发包的样式,媒人也会来提亲了,待得来日成亲,便要将头发尽数绾起,露出纤细的脖颈,纤柔温婉。 盛樱里房中没有梳妆打扮的桌案,只摆着一张小矮案,放着两个小凳子。 她坐一个,大乔坐一个,乔小乔站着。 盛樱里捧着铜镜,看着大乔替她通了通发,手指灵巧,好似蝴蝶,片刻便替她绾了个漂亮的螺髻小发包。 “用这个,”盛樱里将手里的银簪子递去,“我阿娘给我打的。” “很漂亮,这花好似真的呢。”大乔夸赞道。 乔小乔扭头看去,不过一支素色银簪罢了,簪子头瞧着像是一朵海棠花,这样的东西,放在寻常,也很好了,但这是及笄,便有些不够瞧了。 再看盛樱里那副稀罕模样,乔小乔嘴唇动了动,别过了脸。 盛樱里这屋子,也没比楼下堂屋好多少。 除了矮案便是床,床是竹木床,上面挂着两只竹编小鱼儿,与她卖艺的摊子上的那些一样。 “你若是喜欢,送你了。”盛樱里注意到她的目光,大气道。 今儿她生辰,开心! 乔小乔收回眼,嫌弃的嘟囔,“才不要呢。” 盛樱里也不勉强,耸了耸肩。 爱要不要。 乔小乔走过来,看着阿姐在盛樱里的小发包上簪了两枚珠花。 “欸?”盛樱里不禁抬手摸,面露惊喜。 大乔笑道:“送你的及笄礼。” 珠花虽是不必银簪贵重,但是这般手艺精巧的,也颇费银钱呢,更何况,大乔还给了她一对儿。 盛樱里捏着铜镜,有些脸热,忸怩道:“可我都没给你添妆呢。” “你年纪小,我长你几岁,合该如此。”大乔温柔道。 乔小乔站在旁边,瞧着她俩这般模样,有些泛酸,她鼓了鼓脸颊,半晌,憋出一句:“我、我房中有张用不上的梳妆桌案,你若要,我让哥哥搬来给你。” 一副施舍的语气,藏着她的别扭。 她说这话时,脸朝旁边别着,没看盛樱里,但不知怎的,心口却是紧张的扑通。 “好啊!” 盛樱里笑得灿盈盈。 乔小乔有些不可置信的眼珠子飘过来,就与铜镜里盛樱里的目光对上了。 咚! 乔小乔慌忙挪开眼,耷拉一张嫌弃脸。 别扭死了。 盛樱里瞅着她,心里轻哼。 盛老十今日回来的也比往日早,将三条肥硕的鱼收拾好,拿去厨房。 院子里邓登登和江白圭将桌椅摆好,盛达济将院子清扫了两回。 崔杦来得晚些,他等师傅出诊回来才得以脱身。 灶房里炒菜的香飘了出来,几人帮忙端菜摆碗筷。 看见门外章柏诚进来时,一个个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他怎的也来了? 崔杦眼神问。 邓登登看向后面的江白圭,也努力眨着小眼睛问: 章柏诚怎的来了? 江白圭倒是神色淡然,甚至,他还使唤章柏诚去端菜。 邓登登觉得,他有些找不着自己的眼珠子了。 最最要紧的是! 章柏诚竟也去了!!! “他是要投诚?”崔杦倚着桌沿抱臂问。 邓登登眼睛一亮,也看向江白圭。 江白圭眼皮一跳,无奈道:“这不是江湖,别成日想着打打杀杀的。” 他心想,投诚?委实不算。 只能说,他们盛大将军在自个儿都不知时,将“敌军”的军师招安了。 街坊邻里的过来,小院儿里热闹了许多。 都要放爆竹了,盛达善才匆匆进来。 瞧见他,满院子的人都怔愣了下,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也有些尴尬。 众人观着盛老十和春娘的神色,怕说错话,谁也没敢开口。 这大好的日子,没得给人家添堵的。 “盛达善!你怎来得这样晚,”盛樱里虎着脸道,又将爆竹塞给他,“你去放!” 说着,动作自然的接过了他手里拎着的东西。 春娘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 但盛樱里已经贼精的将东西拿进了屋里。 放了爆竹,便是开席。 春娘今儿当真是铆足了劲儿,摆了三桌宴,九菜一汤,寓意十全十美。 盛樱里吃着香喷喷的辣椒炒肉,黝黑的眼珠子左右瞧了瞧,热气腾腾的饭菜伴着说笑声。 盛达济与盛老十等叔伯坐一桌,而盛达善却是挤在盛樱里他们的小孩儿桌。 盛樱里突然有些替二哥心酸,将炖鸡里的鸡腿夹给了他,“多吃点!” 盛达善似是被她凶巴巴的语气逗乐,一手握着竹筷,一手撑着下颌笑,“真操心。” 盛樱里哼了声,又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被辣得斯哈。 这菜一尝就是隔壁自湘南来的江大嫂的手艺,她小心眼儿的想,还挺香! 盛达善伸筷子去夹那道笋尖儿炒腊肉,忽的,另一双筷子同时伸来,竹筷头碰了下,好似有一瞬的空寂,那双筷子缩了回去。 盛樱里抬头便瞧见这幕,“阿姐不是要吃笋尖儿?” 她问着,筷子调转另一头,夹了一大筷进大乔碗里,“多吃!” 大乔:“……谢谢里里。” 只见桌子对面,章柏诚忽的别过脸,肩膀轻颤。 盛樱里:“你烫到啦?” 18 第18章 ◎占我便宜?◎ 盛樱里的及笄宴,在她吃饱喝足、心满意足中散了席。 送走街坊邻里,小院儿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盛樱里拎着被邓登登的阿娘推让回来的猪脚,便见院中气氛不对。 她黑漆漆的眼珠子朝爹娘滚了下,又看向了盛达善。 盛达善今日穿着件墨蓝色圆领斜襟的锦袍,与院中几人身上的粗布衣一衬,贵气逼人的紧。 再加上这厮容貌生得好,好似真的是哪家的贵公子误闯了谁家小院,惹得人家自惭形秽。 “二哥……” 盛樱里干巴巴的张口,正欲喊他回房歇会儿,难得回来,吃过晚饭再回曹家。 只是她刚开口,便被盛达善笑眯眯的打断了,“生辰酒也吃了,我走了。” 说着,盛达善轻拍了她脑袋,又侧首与檐下站着的几人说:“爹娘,大哥大嫂,我走了。” 说罢,步履掀起的风,将他送出了这座长大的小院。 盛樱里鼓了鼓脸颊,嘴巴忍不住瘪了,漂亮的凤眸里染了些湿意。 她想,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先前想着盛达善回来吃她的及笄宴,她便欢喜啦,可是事尽如她意,看着盛达善出门去,她还是有些难过。 “里里,将他带来的东西拿去还给他。”春娘说。 盛樱里不高兴,但是看见阿娘比她还不高兴的冷脸,她默了默,‘哦’了声,自堂屋拎着几只油纸包着的点心和布料,小跑着追了出去。 盛达善没走远,将出因果巷与乔司空巷的交叉巷子口。 盛樱里正要喊,就见前面那道身影似是怔了下,脚尖一转,迈进了乔司空巷。 盛樱里:? 她做贼似的悄悄跟了上去,趴在巷口人家的院墙边,探着脑袋去瞧—— 欸? 巷子里,盛达善看着面前的姑娘,半晌叹了声气,“不怕给人看着?” 姑娘一身清丽罗裙,不施粉黛的眉眼抬起,安静的望着他,少顷,轻声问:“你在曹家,可还好?” 盛达善笑,“自然是万事都好,我一身皮囊有多受姑娘家喜欢,你又不是不知。” 大乔却是没笑,落在他眉眼的目光,往下落了两寸,看着他颈间那半片衣襟遮掩不住的红痕,声音寡淡却是温柔道:“那是她亲吻的吗?” 盛达善一怔,抬手扯了扯衣襟,欲张唇说句什么,脸上的笑却是一点一点的落下了。 二人在空寂的巷子里沉默的站了片刻。 半晌,盛达济道:“别空蹉跎。” 他的声音很轻,好似在与她说,又好似在与巷子里的风,过往的人说。语气里散了寻常张嘴时的吊儿郎当没正形,也没见着那张嘴时脸上的三分笑。 语气里的认真,却好似一只手,在大乔心口狠攥了下。 她倒吸口凉气,却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眸,眼底泛起湿潮。 “那你呢?”大乔看着他,神色中有几丝执拗。 盛达善没说话,片刻,他道:“回家吧,要落雨了。” …… 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小半旬月。 盛樱里望着黑沉的雨幕,“唉……” “你叹什么气嘛。”乔小乔道。 第21章 盛樱里双手托腮,又是一声—— “唉……” 乔小乔:…… “冯敢说,明儿要去捉螃蟹,你去不去,我可以带上你一起去。” “不……去……” 有气无力。 乔小乔气得跺脚,“不知好歹!” “唉……” “盛樱里!” 盛樱里扭头瞧她,神色忸怩,小声问:“大乔阿姐的病可好了?” “没呢,”乔小乔说着,也不觉叹了声气,“这都几日了,再不好,我大伯娘都要寻招摇撞骗的术士寻土方去了。” 盛樱里:! “这、这样的严重?” “倒也不是,”乔小乔挠挠脑袋,不慎将那朵凤仙花扒拉掉了,要盛樱里帮她簪好,“那大夫说,我阿姐是什么郁结心口,可循着他的方子,汤药也吃了几贴,却是无济于事,巷子里的婶子说,怕是阿姐撞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得找术士驱邪。” 盛樱里鼓着脸:。 骂谁呢? 巷子里的阿婶不知道,盛樱里那日可是瞧见的。 她原是想,二哥与大乔阿姐只是寻常碰见,说两句话罢了,可、可是,盛樱里有些脸红,她又不是笨蛋!大乔阿姐都问二哥,那是不是被啜的了…… 盛樱里心口捂着大秘密,心虚的从乔家跑了出来。 刚出巷子口,便碰上了撑着伞回来的章柏诚,这厮竟是还拎着一只光秃秃的无毛鸡! 盛樱里脚下没留心,木履笨笨的,“啪叽”一脚,顿时泥水飞溅,无毛鸡好似被酱腌了。 盛樱里:…… “我不是有意的,你信吗?” 她仰着满是真诚的脸问。 章柏诚斜睨她的目光瞪她一眼,“过来。” “干嘛?”盛樱里很是警惕了。 她怀疑这厮诚心报复,也要溅她一身泥点子! 章柏诚轻晃了下手里的鸡,“洗干净。” “哦。” 盛樱里觉得,自个儿也是讲道理的很,乖乖跟上去擦屁股啦! 院门推开,盛樱里愣了下,呐呐道:“你家院子也淹了?” 章柏诚‘嗯’了声,下巴朝堂屋抬了下,“你先过去。” 这场雨下了太久,下岸的巷子地势本就低,再加上官沟堵塞,院子里的积水自是难排,可不就堵了? 章柏诚脸上无甚神色,盛樱里却是叹了声气,可惜那样漂亮的院子了,还有娉姨栽种的花。 盛樱里站在屋檐下,片刻,看着章柏诚端着一盆氤氲雾气的热水过来。 看见她,章柏诚神色顿了下,喊她:“进去。” “娉姨和章叔还没回来?”盛樱里骨碌碌的眼珠子转着问。 屋檐相通,章柏诚沿着檐下走过来,便见她飘忽的神色,脑袋跟着她的视线伸长脑袋,似是定要瞧清她这副忸怩姿态。 盛樱里被他追得颇恼,一巴掌盖在他脸上,纤细的指缝间,那双眼睛却是还在看她。 盛樱里登时红透了脸,“看什么!” 章柏诚轻呵了声,一侧唇角勾起,笑得玩味,“盛樱里……” 他喊得轻飘飘,被喊的人却是双颊红透像苹果,好似被爆竹炸了屁股,浑身一抖,从未有过的悸动迅速传至全身,木履里的脚丫都害羞似的紧紧蜷缩着。 章柏诚将热水端进堂屋,又拿来了一双软底布鞋。 盛樱里站在门前,瞧着他忙活一通,待看见那双靛蓝的布鞋时有些傻眼,“你要泡脚?” 让她围观作甚? 盛樱里想着,脑子里紧接着幽幽冒出一句—— 知不知廉耻啊! 章柏诚斜她一眼,“你自己泡。” 说着顿了下,“我去灶房,有事喊我。” 盛樱里因他这话愣了下。 木履进了水,足袜早就湿了,黏糊糊的裹在脚上,又凉又不舒服。 可是,章柏诚这厮竟然发现了! 啊啊啊啊—— 她不要脸面的吗! 盛樱里红着脸泡了脚,收拾妥当时,闻到了鸡汤香味儿。 嗯? 不是让她给倒霉鸡洗澡吗? 盛樱里踩进那双宽大、崭新的靛蓝软底布鞋里,端着泡脚水站在门前有些犹豫。 忽的,那厢传来一道声音。 “泼吧。” “……哦。” 盛樱里呐呐的回了声,就见章柏诚朝她招手,阴雨天里,这厮一身灰扑扑的褐色短打站在门前,身后灶膛里隐约可见的火光在他身后,湿潮的空气里,是浓郁的鸡汤香。 盛樱里站着,脚丫在布鞋里舒展,一双凤眸隔着雨雾瞧着他,道:“我得回家了。” …… 盛家没有鸡汤喝,也没有软底布鞋穿。 盛樱里揉着装着杂粮饼和炒野菜的肚子上了阁楼,扑在了床上。 换作寻常,若是章柏诚敢留,她定是要蹭他一碗鸡汤尝呢,可是方才,她好似被药坏了脑子,竟是婉拒了两碗鸡汤! 盛樱里咬着一片被角,嘤嘤悔恨。 眼皮困倦时,她迷迷糊糊的想,外面落在河水的雨声好似急了些。 梦里有鸡汤,也有章柏诚。 这次,盛樱里没有婉拒,晃着脚,端着碗,正欲尝一口章大厨的手艺,忽的! 啪嗒。 额前一滴湿。 盛樱里摸了摸脑门儿。 哦,又漏雨了。 到嘴的鸡汤没了。 “淹水了!” 不知谁家高喝一声。 不多时,巷子里鸡飞狗跳,家家户户的亮起了油灯。 盛樱*里披着衣裳推开了窗,便见河道的河水已然漫过了河堤往外涌,狭长的巷道,积水星星点点,竟是还在落雨。 “江小圭!起来干活儿了!”盛樱里过去,挨着墙拍了两下,三两下的卷起了床上被褥放到一旁,端着油灯往楼下走。 果然! 水已经冲开了屋门漫了进来,好似淌在一片汪洋里。 春娘和盛老十也起来了,穿着油披紧忙往后院儿去了。 盛樱里听着那出气多,进气少的鸡叫声,心想:够呛能活。 她家的活禽不多,只有小后院养着三只下蛋的老母鸡。 一墙之隔,江家大嫂对着下个没完没了的雨骂骂咧咧,想来是江家损失颇重。 可墙之另一边,一道廊桥相连的院子,却是没有动静。 盛樱里抠了抠手指,片刻,朝后院喊了声—— “阿娘,我去隔壁看看!” 盛樱里心想,委实是不成器,难怪胡氏拿捏她呢。 可是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就是有动静,盛达济那副病弱身子,沾了这刺骨冰凉的积水,只怕是又好病一场,胡氏呢,腹中孩子本就比旁人同月份的小些,这要是脚下一滑,有个好歹,别说春娘和盛老十,就是盛樱里都会觉得可惜。 盛樱里过来时,就见胡氏披着衣裳,端着油灯正要出来,看见她,胡氏脚下一顿。 盛樱里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挪开,绷着漂亮的小脸说:“你进去吧,我过去看看。” 这边院子的后院小些,垄畦被积水漫过,已经瞧不清脚下的路了,盛樱里滑了几下脚,到了鸡笼旁,这是胡氏前些日子刚抓回来的,此时瑟瑟发抖的挤成一团,毛发湿漉漉。 盛樱里没多瞧,拎起那鸡笼往前面走。 回到院子,交给了胡氏,没多说什么,扭头就走。 从廊桥回来时,脚下还踢到了不知谁家飘来的盆子,盛樱里叹了声气,弯腰捡起,淌着水去了灶屋。 一片狼藉。 春娘放在灶房准备明早做饭用的柴火都泡的飘了满地。 盛樱里将为数不多的家当放在盆里,端上了阁楼去。 她家本就清贫,不比旁人家损失惨重,自也没有那哭天喊地的动静,除了三只老母鸡。 唯恐积水浸泡,房屋倾倒,许多街坊都背着家当去了前街的天庆观。 春娘和盛老十也去了,二人出门时,朝隔壁小院子看了眼,片刻,春娘还是过去,喊:“老大,你们去天庆观避避吗?” 屋里传来盛达济的声音: “娘,我们不去了。” 黑沉沉的且落着雨,瞧不出时辰来。 巷子里的街坊们互相招呼着,一道往天庆观走。 出了因果巷,从乔司空巷的廊桥过,盛樱里朝那狭窄的小巷子瞧了眼,也皆是出门避灾的百姓。 她脚下顿了一瞬,与江白圭小声说:“娉姨和章叔不在家,我去看看章柏诚,别让水淹了去。” 说罢,转身逆着人潮进了巷子。 江白圭正欲开口,追不上那道头也不回的背影。 傍晚时刚从这里走,盛樱里站在那道门前,抬手拍了拍门,喊:“章柏诚!” 院中没响起熟悉的大黄狗吠的动静。 她附耳去听,忽的,院门朝内开了。 “欸!” 第22章 盛樱里身子踉跄一下,险些要摔,被一记坚硬胸膛抵住了。 她被扶着站稳,轻呼出口气,就听章柏诚这厮欠嗖嗖道—— “占我便宜?” 盛樱里:。 狗东西。 【作者有话说】 新年好呀新年好~ 拜年啦~[垂耳兔头] 19 第19章 ◎诚哥儿。◎ 下岸家家户户都被积水淹了,章家院子亦是。 月色下,院中一片汪洋。 盛樱里过来时,章柏诚刚把阿娘的那些个值钱的家当藏去高处,他家活禽也就两只水鸭,一条大黄。 鸭子被他关在了小阁楼,大黄……章柏诚抱着。 盛樱里提灯撑伞走在旁边,心想,她这般模样,就像是大户人家给少爷提鞋的小丫鬟。 她幽幽的瞥一眼那两只爪子搭在章柏诚肩上,肥墩墩趴着的大黄,又酸溜溜的想,当真是人活得不如狗呢。 忽的,身侧的人掀起眼皮朝她看来,似笑非笑的问:“怎么,羡慕了?” “哼!” 盛樱里羡慕,但她不说! 她才不要让章柏诚得意呢! 章柏诚唇角轻勾,道:“过来。” “嗯?”盛樱里扭头。 “淋湿了。”他说。 “哦。” 盛樱里踩着高高的木履,朝他挪近些,不甚宽敞的油纸伞,目光所及,只有脚下的一方天地。 她忽的想,成亲时姑娘盖着红盖头,可也是如眼下这般? 步子小小的,只能望见伞面下的两双步履? “好好走路。” 章柏诚说。 盛樱里轻哼,“要你管?” “……你撑的伞打到我的头了。” “哦。” 就……毫无悔过之心。 突然,盛樱里手中一空,撑开的油纸伞被身侧的人拿了去。 盛樱里:…… 小气鬼,她心里骂,只碍于这是章柏诚的伞,只得忍气吞声的朝他又近了些,她也不想淋雨染风寒,遭罪不说,还要花银子抓药。 衣袖擦着衣袖,盛樱里感觉到了身侧温温的热,是章柏诚身上的。 片刻,忍不住又偷悄悄靠近些…… 章柏诚余光瞥见她鬼鬼祟祟的动作,眸光都未抬,唇角却是在这黑暗中悄然翘起。 大黄歪着脑袋看盛樱里,倏地,抬起一只爪子,纡尊降贵似的搭在了她肩上。 盛樱里:!!! 她步子倏然顿住,有些惊慌的小声喊:“章柏诚……” “叫魂儿呢?”章柏诚轻呵了声,端的是一副看戏姿态。 盛樱里没发觉他亦停下的步子,迅疾的雨珠自伞面滑落,她身上没沾到片缕的雨丝。 盛樱里僵直身子不敢动,眼风求求他,“你把大黄带走……” “嗯?”章柏诚不为所动。 盛樱里憋了憋,“诚哥儿……” “……诚哥儿也是你喊的?”章柏诚挑眉瞅着她道。 盛樱里有憋了憋,心想求人不如求狗,她与狗大爷道:“大黄啊,收回爪子呗。” 章柏诚眼皮狠跳了下,木着脸将狗爪子拿了回去。 天将亮时,瓢泼一夜的雨方才歇止。 天庆观避灾的街坊纷纷回家去。 盛樱里扶着阿娘,路上还遇着了一只被淹死的鸡,春娘想捡,被盛樱里拦住了。 “崔杦说,这暴雨淹死的家禽不能吃。”盛樱里道。 春娘一夜未睡,面上难掩疲倦,闻言,嗔道:“净胡说,积水罢了,这鸡怎的还不能吃了。” 盛樱里也不争辩,道:“从前的那些个瘟疫,可不就是因暴雨积水,有人吃了这淹死的家禽才得了疫病?崔杦说了,这是汤药都救不回的,自个儿要送命,阎王都拦不住。” 春娘方才都想好将家里的三只老母鸡如何吃了,听着闺女这般笃定的话,忽的心口惴惴,蹙着两弯眉低声问:“真的?” “自是真的,我哪里能将这话哄你们?”盛樱里斩钉截铁道。 虽说这话是章柏诚那厮说的。 想来…… 哼! 她哪里就那样嘴馋了,连病鸡都吃! 官府派人来疏通官沟,巷子里的街坊忙着将屋里、院子里的积水往外舀。 隔日,天总算是放晴。 连日来的阴云散去,巷子里的街坊继续忙活。 隔壁的江大嫂喊春娘,一起去买两只鸡苗来养。 “这天眼瞧着要冷了,这会儿买鸡苗,怕是养不活。”春娘犹豫道。 “嗐,这有啥,多铺些麦苗,也暖和。” 片刻,春娘挎着小篮子还是跟江大嫂一道出门了。 她家难得吃荤腥,净指着鸡蛋能补补身子。春娘是当真心疼那三只老母鸡,若不是这天杀的暴雨,等今岁冬里,就能杀只鸡过年了,明年春再买几只鸡苗养着…… “咳咳咳……” 一道病恹恹的咳嗽声响起。 春娘扭头,便瞧见胡氏也挎着小篮子像是也要出门,只她今日瞧着脸色恹恹的,有股子病弱的苍白,本就瘦小的身子,弓着腰扶着门扉,瞧着愈发的可怜。 春娘眉头皱了皱,忍不住道:“身子不爽便回去歇着。” 江大嫂也看见了胡氏。 只她向来瞧不上这人罢了,唯唯诺诺,见着谁都像是老鼠见到了猫,好像谁欺负她了似的,上不得台面。 胡氏抬眼看了眼两人,又飞快垂下目光,小声道:“我没事……” 春娘瞥见她捂篮子的动作,当即明白,这是要回娘家去,索性也懒怠再劝,与江大嫂一道出了巷子。 胡氏见春娘没多问,轻轻的松了口气,朝着另一道儿走了。 …… 盛老十扑鱼生意也不好做,因着这场暴雨,许多鱼翻了白肚皮,虽说旁人依旧将这鱼当鲜鱼卖,可他笨口拙舌的,说不出那哄骗人的话,这买卖,自也没得做,早早便回家了。 如此,盛樱里白日也得了闲,喊着江白圭去捡蘑菇。 雨后捡蘑菇最好了,一丛一丛的。 两人背着竹篓穿过连廊,走到乔司空巷时,盛樱里道:“我去喊乔小乔。” 只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冯敢听见,也跟了来,这厮还顺嘴喊了隔壁的章柏诚—— “诚哥儿,烤蘑菇去啊!” 片刻,木扉门开了,章柏诚拎着弓箭走了出来,目光落在盛樱里脸上,后者牛气哄哄的朝他哼了声,扭头就走。 “誒?”乔小乔看了眼不受待见的章柏诚,背着竹篓跟上了盛樱里。 后面,冯敢小声问:“诚哥儿,你惹她啦?” 章柏诚看着前面那道气势汹汹的背影,没说话,拨开他朝巷子外走。 一路走,冯敢一路喊,“小文究,江小鲫,去烤蘑菇啊!” 今日天儿好,天朗气清。 那场雨后,已然能嗅到秋意了。 盛樱里和乔小乔走在前面。 乔小乔伸展手指头,叽叽喳喳的与她显摆自己涂的丹寇。 盛樱里瞧了瞧,“你家院子里那几株凤尾花都给你用了吧。” “哼!就是我不用,不消几日也凋谢了啊。”乔小乔抬着下巴说。 盛樱里想了想,也是呢。 像是娉姨栽种的那丛花草,便因这雨飘零得不剩几朵花瓣了。 张文究边走边拿着卷书背。 冯敢瞅着脑袋疼,“别念啦,我脑子疼。” 江鲫在旁跳着步子,闻言,嘲笑道:“你哪有那东西?” “……江小鸡!” “别喊我小鸡!!!” 二人勾肩搭背的在街上窜着打闹,被章柏诚一脚踹到了旁边。 “别挡道。” 江白圭走在几人旁边,心里幽幽叹了声气,忽的觉得盛大将军和邓登登、崔杦,踏实了许多呢。 张文究看一眼江白圭,有些不好意思的抿着唇,声若蚊蝇道:“我、我又没中榜……得勤奋些……” 都是寻常人家,供养读书本就艰难,张文究连试三回不第,爹娘虽是没有责备他,可他臊的紧,便是饭都没脸多吃一口。 江白圭摇摇头,“无妨,你随意就是。” 张文究脸微红,小声道了声谢。 他们先前是见面便要喊打喊杀的干仗,张文究胆子小,都是站在后面的,看着冯敢和江鲫往上冲,他不知道他们和乘鲤坊的盛樱里几人何时化干戈为玉帛了,可是,他只要跟着他们就好了。 前面乔小乔被冯敢撞了下,气得扭头来骂。 那厮脸皮厚的很,只当是没听见。 倒是乔小乔,余光看见那道素净笔直的身影时,脸微红,扭回了脑袋。 “盛樱里,”乔小乔凑近脑袋,小声与她嘀咕,“你觉得他们几个谁最俊?” “啊?”盛樱里抠了抠耳朵,神色为难的紧,拧着细眉扭头,便与章柏诚对上了目光,脑袋蹭的扭了回去,“晦气!” 第23章 乔小乔:? 后面,冯敢手肘怼了怼章柏诚,“你看!就是你惹她了嘛!” 章柏诚目光落在前面,舌尖抵了抵那颗犬牙,心想:驴脾气。 …… 城外捡蘑菇的姑娘不少,外围都被捡的不剩几颗了。 盛樱里捡了根棍子往林中走。 乔小乔朝那几颗颜色艳丽的漂亮蘑菇指了指,问:“不在这儿捡吗?” “……越是漂亮的越是有毒。”盛樱里道。 乔家当真是不错,乔小乔竟是连蘑菇都没捡过呢,盛樱里叹声想。 “你别乱走,仔细陷阱。”她叮嘱道。 乔小乔‘哦’了声,有样学样的也捡了根棍子,在泥土地上戳戳戳。 盛樱里:…… 又不是眼盲。 有章柏诚在,盛樱里大着胆子朝林子深处走,里面人迹罕至,蘑菇一簇一簇的。 章柏诚抢了盛樱里手里的棍子,惹得她抬眼瞪来,他则是在四周拨着草丛寻什么似的查看。 盛樱里看着他的动作,脸颊鼓了鼓,蹲身去旁边捡蘑菇,并且决定很大气的不与他一般见识! “你们就在这儿,别乱跑。” 章柏诚说,“我们一个时辰左右回来。” 盛樱里用屁股对着他,能耐坏了。 江白圭瞧着忍笑,与章柏诚点了点头。 冯敢和江鲫都跟着章柏诚走了。 那熟稔模样,想来是时常一同往那林深处去打猎的。 乔小乔好似掉进了花丛里,这个也漂亮,那个也好看。 旁边张文究蹲在圈圈里,“柯、宪、刑、范、辟、律、矩、则,法也。辜、辟、戾,辠也……[1]” 盛樱里睁着迷茫的眼睛:…… 是她格格不入了吗? 【作者有话说】 [1]尔雅释诂 20 第20章 ◎小地主。◎ 春日笋来秋日菇。 盛樱里埋头捡蘑菇,耳边净是张文究嘀嘀咕咕的读书声,当真是耳朵都要长蘑菇啦! 小背篓装了一半,盛樱里抬袖擦擦汗,拔开水囊塞子仰头喝水,余光瞥见什么,忽的!噗的喷了。 旁边乔小乔听着动静扭头,嫌弃又恨铁不成钢道:“盛樱里,你是个姑娘家!” 不能粗鲁! 盛樱里看着她那满背篓的“歪瓜裂枣”,神色更是一言难尽。 虽说……虽说她说了漂亮的有毒! 但是也不能将兔子啃过的都要捡吧! 当真是丑的人眼睛疼。 章柏诚三人回来的很快,冯敢咧着嘴,肩上装模作样的扛着两只野鸡,旁边抓着三只兔子的江鲫上蹿下跳的,当真是应了这名儿。 三人走在一处,倒是显得章柏诚那厮稳重了呢。 盛樱里瞥了眼,轻哼了声。 “你们是将兔子窝捣了?”乔小乔手里抓着几朵漂亮的小花,瞧见那兔子说。 冯敢骄傲脸,黑黢黢的眼珠子转着朝盛樱里和江白圭看了眼,大着嗓门儿炫耀道:“这算得什么,才三只,我们说再找找吧,诚哥儿非要早些回来。” 言下之意是,若非如此,他们收获定然比眼下更丰! 乔小乔看着那兔子和野鸡,也遗憾道:“做甚急啊,我想吃鹿肉。” “……”冯敢当真是对这姑奶奶五体投地的佩服,教训道:“鹿哪有这样好猎?回家让你娘买去!” 乔小乔哼了声,扭头采野花,不搭理他了。 日光穿透林梢,明暗交错的光影落在了章柏诚冷淡的眼皮上,愈发衬得那张脸冷漠。 他抬了抬眼皮,朝那边闷头捡蘑菇的姑娘看了眼,使唤冯敢去杀鸡。 “兔子也都杀了?”江鲫问,脸上神色跃跃欲试。 章柏诚朝他手里三只兔子看了眼,将那只毛发雪白的拎走了。 江鲫拎着剩下的两只,跟着冯敢一起去了。 盛樱里竖着耳朵偷听,忽的听见身后脚步声好似朝她走来,将将扭头,就见她手边的竹篓里“扑通”掉进了一只兔子。 “……” 盛樱里与那懵懂无辜的红眼睛看了片刻,抬眼瞥向身后侧的那道暗影,“干嘛?” 她自认凶的很,可这声音落在章柏诚耳朵里,却是与那兔子耳朵似的,软得要命,他抬手摸了摸鼻尖,目光挪向旁边的树,轻哼似的道:“谁知道呢。” 少年锐气,自带几分骄矜傲慢。 盛樱里听见,心口却是很轻、很轻的,陷落了一点。 天空蔚蓝,绿荫将落,却也……风淡云轻。 后半晌,几人从林子深处钻出来。 盛樱里抱着那只白兔,旁边乔小乔讨人嫌的紧,捏着根草逗兔子玩儿。 后面几人背着竹篓,所获颇丰。 隔日,天庆观前,套鸭子的小摊旁便多了个卖蘑菇的。 乔小乔臭着脸,与那挑挑拣拣的妇人凶巴巴的道:“爱买不买,不买别碰。” 妇人嘀嘀咕咕的走了。 盛樱里脸黑了。 当真是失策,喊了这大小姐来替她看摊子。 乔小乔抱膝坐在小凳子上,嘟嘟囔囔道:“就那一小竹篓的蘑菇,自家留着吃多好啊,这能卖几个铜板……” 盛樱里装听不见。 一文钱也是钱呢。 可这话,说与乔小乔听,定是不能苟同的。 “昨儿又有人来上门与阿姐提亲呢,只是阿姐尚在病中,婶婶便将人家拒了,听说那郎君也是秋闱中榜上有名的呢,这回没挑中夫婿,阿姐哪里能再等三年及第……” 乔小乔与她闲话道。 盛樱里听得心虚,待她说完,幽幽道:“你怎知大乔阿姐要寻个身有功名的郎君做夫婿?” 乔小乔扭头看来,睁着圆眼睛理所应当道:“我阿姐幼时便读书了,才情好,相貌更是姣姣,自是要功名相貌都上佳的郎君来相配了!” 盛樱里默了默,脑袋埋在了膝上。 唉。 正愁云惨淡,忽的! 冯敢朝她们跑了过来,“盛樱里!你家出事了!” 光天白日的,晴空万里,哪里有雷? 可那一瞬,盛樱里当真是觉得一道雷劈在了脑袋上。 小巷子是这样的,半分风吹草动,都能惊得人仰马翻,更何况还是死人了“大事”! 盛家门前挤挤攘攘,七嘴八舌中夹杂着孱弱的哭声。 不同于上回胡氏娘的嚣张跋扈,此刻跪在盛老十和春娘跟前的妇人,瘦骨嶙峋,怀里还抱着个三岁的奶娃娃——这是胡勇的妻儿。 胡勇嗜赌成性,家中妻子浣纱勉强撑着生计,那三岁的小闺女,自生来,好似痴傻,不会哭,也不会说话。 母女俩旁边站着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气势高亢,正与春娘和盛老十叫嚷什么,瞧着凶神恶煞,活似那赌坊里的打手。 而春娘和盛老十便显得气弱了许多,二人脸色都不好,灰扑扑的,好似阴霾难见晴天,笨口拙舌,被那几人喊得说不出话来。 盛樱里挤进人群,挡在了爹娘跟前,脑袋一抬,语气亦是凶巴巴的不好惹,“嚷什么!” 一路跟过来的乔小乔,也挤进来,扬着下巴满脸骄矜的瞪着那几个粗汉。 突然冒出来个漂亮姑娘,几人将盛樱里从头打量至脚,神色不耐道:“你谁,多管什么闲事!” “这是盛家的闺女。” 人群中有人喊了声。 话音未落,盛樱里便被阿娘扯到了身后。 她扭头,在阿娘脸上看见了从未有过的如临大敌,眼底满是警惕与害怕。 盛樱里一怔,忽的想到了什么。 旁边衣袖窸窣,乔小乔也蹭了过来。 “那瘟鸡不是我们送去的,便是去见官,我们也不怕!”春娘虚张声势道,抓着闺女的手颤的厉害。 饶是先前听盛樱里说,那淹死的鸡不能吃,春娘也并未当回事,如今是日子好了,当年光景不好时,人饿得走路都打飘儿,别说这鸡,就是田里的蝗虫都能吃,树皮都能啃的,也没见谁吃了后死了的。 可今儿,这群人打上门来,张嘴便是要他们家赔钱,竟是胡氏将自己院子淹死的鸡送回了娘家,那胡氏娘与胡勇吃了,这才几日便一命呜呼! 春娘心口发颤,却是知晓,断然不能认下这笔糊涂账的。 “就是,”盛老十附和,声音若蚊蝇,“那也不是我们送的……” “少废话!那胡氏嫁进了你盛家,便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今儿这杀人的事是胡氏做的,便也是你们盛家做的!” “赶紧赔银子,不然扭送你们一家子去见官!” 盛老十被这厉声吓得一个哆嗦。 另一人劝他道:“老哥哥啊,那妇道人家懂个屁,五十两银子能有多少,你瞧这孤儿寡母的,这家里没了顶梁柱,那日后可怎么活啊,眼瞧着要入冬,不说旁的,我这弟妹家里可是连一文炭火钱都没啊,这寒冬里,怕是得冻死,这你们家,又得沾两条人命。” 第24章 “再有,这事虽是胡氏犯下的糊涂账,可她肚子里到底是怀着你们盛家的孙子,这要是报了官,旁的便也罢了,这孩子有个杀人的娘,日后便是科考也不能啊,可是生生断了前程的,咱们辛苦一辈子,哪里不知道当泥腿子的苦?这再是难,也得让孩子读书科举的,你说是也不是?” 当真是一唱一和,配合得默契的很。 盛樱里心里冷笑。 眼瞧着盛老十好似被说动,搓着手张口欲言。 “五十两够吗?”盛樱里忽的出声,眨着清澈的眼眸问。 众人顿时一愣。 街坊窸窣低声。 乔小乔急得跺脚,揪盛樱里的衣袖,小小声道:“你脑子坏掉啦?” 竟是还要给这几人加银子! 那温声相劝之人,思忖道:“五十两过半生,也难。” “也是,”盛樱里点脑袋,“胡家亲戚不少,五十两,怕是都不够分的。” “你!”那人脸色一变,怒道:“你姑娘家家的,养得尖嘴猴腮,恁胡说八道什么!” 盛樱里抄起地上的门闩便啪啪几下揍在了他肩上! “游手好闲的混账东西!姑奶奶也是你们能讹的?胡勇还欠着我三两银子,见官好啊,我倒是也想问问知府大人,我那三两银钱该与你们谁讨!” 盛樱里是当真心疼那三两银,说着,操着手臂粗的门闩便咣咣朝那几人挥,挥得虎虎生威! 她又道:“五十两,也行,今夜我便替你烧纸钱,黄泉路上你们记得收才好!” 几个人赤手空拳,挨了盛樱里毫不留手的几门闩,恼得紧,伸手欲将那门闩夺来,都是爷们儿,何时容得个丫头片子跟他们面前耍威风了! 盛樱里又挥了几下门闩,另一端便被抓住了,眼瞧着门闩将脱手,忽的! “咣!” 只见一铁锨拍在了那人后背上,个粗汉子,竟是被这一下拍得踉跄险些摔倒。 盛樱里嘴巴圆张,目瞪口呆的僵硬扭头。 “要不要脸!欺负一个姑娘家!我家对门儿的阿叔,便是衙门的大人,仔细将你们都抓去!” 乔小乔昂首挺胸,扛着铁锨凶道。 盛樱里:…… 当真是旱葱拔地起,厉害哇! 江大嫂在自家墙头上,朝巷子呸了口瓜子儿皮,爽声骂:“黑心黑肝儿的,竟是讹那老实人,都住在下岸了,谁家有五十两,给你五十文添个丧钱,都是盛家老两口体面了。” 这话可不是嘛? 但凡家中有五十两,谁家愿意在这下岸住着,梅雨难熬便罢了,这暴雨水淹屋塌才是要死人的! 瓜子儿磕得咯嘣响,江大嫂又骂:“恁个眼皮子浅的,那暴雨浑得跟泥浆似的,谁知道从哪儿的沟里流过来的,泡过什么死物,那淹死的鸡鸭竟也敢吃,当真是活了一张嘴,不要命的东西,阎王都赶着收你。” 这话出口,气氛就变得有些怪了。 春娘脸都烧了起来,有些讪讪。 她是当真没想那么些……不过是淹死的罢了,又不是病死的…… 胡家几人没讨着好儿,灰溜溜的走了,也没管地上跪着哭的母女俩。 盛樱里目光垂落,看着那二人低着头,便是站起的动作,都显得吃力的很。 眼瞧着踉跄了下,春娘伸手,将人扶住了。 春娘张唇便先叹了声气,“对不住啊,胡氏往娘家送那瘟鸡,我们是当真不知道,”她说着顿了顿,又道:“你先等等。” 说罢,快步进了院子。 片刻,春娘拎着半袋子杂粮面出来,“家里也不富裕,这面你拿着,且先应个急。” 盛樱里脸上未有什么神色,旁边的乔小乔倒是翻了记白眼,神色看着颇有微词。 那妇人朝春娘鞠了躬,背着孩子,抱着面,步履蹒跚的朝巷子外走。 热闹没了,街坊散了。 盛樱里垂着眼皮站在门前。 春娘要进去时,忽的被喊住了。 “胡氏呢?”盛樱里问。 春娘唇动了动,朝隔壁院子瞥了眼,沉沉叹了声气。 盛樱里扔下门闩,抬脚便朝隔壁去。 春娘又急急的喊:“誒,别跟她吵——” 盛樱里没说话,走得头也不回。 见春娘进了院子,乔小乔朝盛樱里看了两眼,追了上去。 隔壁。 院门上落着门闩。 盛樱里抬脚就踹! “砰”的一声! 屋里缩在床脚的胡氏打了个哆嗦,呜咽了声。 不多时,屋门也被一脚踹开。 一道脚步声径直朝床脚走来。 “出来!” 盛樱里道。 胡氏抹着眼泪抬头看向她,神色可怜又畏缩。 “里里,别把我交出去,嫂子求求你了,求你了……”胡氏边哭,边朝她跪下了。 她可是听见了,她娘兄弟都吃了那鸡死了,若是将她送去官府,她指定是活不了了…… 盛樱里没说话,便是连躲都没躲。 门外乔小乔看见,眉头紧皱着,嘀咕道:“折寿呢。” “我、我当真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吃了那鸡肉会死人的……” 胡氏自顾自的跪着哭诉,却是没瞧见盛樱里的脸黑了。 盛樱里自是信她这话的,那两只淹死的瘟鸡,胡氏怕是都舍不得吃,眼巴巴儿的送回家孝敬了亲娘兄弟。 胡勇妻儿今日命大活着,也大抵是因那母子俩没舍得分她们一口汤。 盛樱里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声音干涩紧绷的问:“我大哥可吃过那鸡?” 胡氏愣了下,抬起的脑袋慌忙摇了摇,“没、没吃……两只我都送去了娘家……” 她原是想留一只在家里吃的,可想着,隔壁养的几只也淹死了,春娘再是不待见他们夫妻,这若是炖了鸡,也少不得会端些送来,毕竟盛达济身子弱,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紧着他补身子。 盛樱里不觉重重的松了口气,盛白的日光将屋里苦涩的药味都晒不去,苦的人心口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再捏紧些…… 瞧她神色,胡氏哭着抓着她的裙角,“里里,你别将我抓去……我、我不想死……” 盛达济回来,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三娘!” 盛达济匆促进来,弯身来扶她,又与妹妹道:“里里,你怎能让你嫂子跪你,这是有悖伦理的……” 话没说完,便听盛樱里冷笑了声。 “她什么德行,你是全然不知?”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更是将那些个脸面撕扯下来。 门外的乔小乔数蚂蚁,心里哼了声,对盛樱里表现还算满意。 也是,这人又不是软包子,从前可没少欺负她呢! 院子里一洼水,倒影的姑娘嘴角翘了翘。 盛达济被这话骂,臊得脸白了白。 是他急了…… “你们这摊子烂事,我也懒怠的管,但我丑化说在前头,胡家的人若是胆敢再上门与爹娘讨债,我便去喊官府来。” 说罢,盛樱里扭身就走,多一刻都不想留。 狗咬吕洞宾,哼! 乔小乔朝里面夫妻俩瞥了一眼,低哼:“不识好歹!” 盛樱里去将摊子收了,回来时,便见盛达济跪在爹娘跟前,堂屋里气氛冷凝。 见她进来,盛达济脸上有些不自在。 盛樱里没看他,噔噔噔上了阁楼。 她便是不听,也只盛达济是来做什么的。 今日胡家的人虽是走了,但难保明日再来,到底是死了两人,说起来,倒是胡家的占上风,而她家理亏。 盛樱里将匣子里的字据拿出来看,满脸不高兴。 她得卖多少蘑菇,才能赚三两银子? 原还指着,从胡勇手里收回这三两银子来,好还娉姨,这下好了,鸡飞蛋打,倒是她欠了人家三两银。 盛樱里耷拉着脸,从墙洞里掏出个小匣子,数了三两出来。 …… 章柏诚今日出了城,赶着驴车来接那俩拜祖坟迟迟不归的夫妻俩。 “人家要去江南府,能将我们捎一段就已然很好了。”娉娘道。 章柏诚赶着驴车悠悠,“哦”了声。 “前些时日发了水,如何了?”章老二问。 说起这事,章柏诚“呵”了声,难掩幸灾乐祸道:“你给我娘打的那梳妆台泡烂了。” 话音未落,后脑勺儿就挨了一巴掌。 章老二粗声道:“你干啥的?” 章柏诚冤的紧,幽幽道:“我还能扛着它跑?” 娉娘朝章老二手臂拍了一巴掌,恼道:“你给他将脑袋打坏了。” 章老二无奈,“他又不是豆腐……” 说着,对上妻子嗔怒的神色,他闭上了嘴。 “一梳妆桌罢了,坏便坏了,”娉娘道,“家里可还有旁的损失?大黄呢?” 第25章 都不见这夫妻俩问一句他这儿子如何…… “活着呢。” 章柏诚酸溜溜道。 “……” 章老二说起了回老家的事,他们祖上,都是庄稼地里的泥腿子,这会儿出了章柏诚这个日后出门都要被喊一句“举人老爷”的读书人,于祖上,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家里还给你摆了宴庆贺,请了十里八村儿的近邻街坊都来吃了席。” 章老二说。 “哦。” 难怪迟迟不回来呢,原是被酒席缠住了脚。 哼。 “你再好好跟着先生读书几年,我也攒攒银子,送你去考春闱,这要是再中榜,可就是官老爷了。”章老二又道。 盘着腿脚坐在车辕处赶驴车的章柏诚,闻言,幽幽道:“这青天白日的也敢做这美梦。” “……” 娉娘无奈的别过了脸。 旁边的章老二,被嘲得险些跳起,一巴掌抽在了那不肖子后背,“说甚浑话呢!” 章柏诚不以为意,被太阳晃得眼睛微眯,道:“你给我生个弟弟吧,让他考去。” 这话出口,手臂被一道软绵的力道拍了下,好似嗔怒。 章柏诚委实是不耐读书科考,更无意当官儿。 东家长西家短的断案,烦人的紧,再有,那朝中结党营私,更烦! 他想了想,道:“给我买十亩地吧。” “啊?”章老二一双粗眉紧皱,盯着那后脑勺儿。 章柏诚:“这中了举人,能免缴赋税,我想当个*小地主,巡视……”我打下的江山。 话没说完,后脑勺儿又挨了一巴掌。 “你老子哪有那闲钱,净青天白日的做梦!”章老二咬牙骂。 章柏诚:…… “你将银子藏在了房梁,我数过了,百两有余。” 驴车里,夫妻俩对视一眼。 “……” 小地主没当上,回到巷子时,章柏诚手里倒是拎着两斤卤肉。 隔着老远便嗅到了肉香味儿,勾得人饥肠辘辘。 “誒?里里?”娉娘惊讶喊。 章柏诚看着自家门前那朵蓝蘑菇,眉梢抬了下,比后面拎着行李的两人快两步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盛樱里刚站起身,闻言一顿,眼角眉梢耷拉着,说:“我来还钱。” 盛樱里被娉娘牵着进了院子。 “你来得正好,诚哥儿他阿爷阿婆给他带了些山货,等下让他给你拿些。”娉娘温柔道。 盛樱里有些不好意思,将身上揣着的三两银子拿出来,道:“娉姨,先前多谢你借我阿娘银子,才给我办了及笄宴,这是还你的。” 娉娘看了看小姑娘白生生的掌心里的银钱,轻笑了声,“这银子啊,可不是我借你的。” 对着她疑惑的神色,娉娘朝院子喊:“诚哥儿,你来。” 章柏诚正蹲在天井旁吊水净手,闻声,起身进来了堂屋。 “里里还你银子呢。”娉娘打趣道,说着,起身道:“你们谈就是了,这路上累,我去歇歇。” 说罢,利索的出了堂屋。 门没关,大片光影铺在门前。 盛樱里呆呆的坐着,脸却是因难为情,渐渐变得发烫。 好半晌,她呐呐张口:“你……” 章柏诚也有些不自在,过来在椅子上坐下,倒了碗凉茶给她,“三两银子罢了,也值得你惦记。” 又说这话! 盛樱里那点子难为情霎时散了个干净,酸道:“我又不是你!” 她蘑菇才卖了三十文钱! 章柏诚抬了下眉,目光平静的落在她脸上,可眼底的神色却带着两分的探究。 “不高兴?” 他又这样问。 想起方才进院子时,他的那句,盛樱里眸光垂了垂,瞧着可怜兮兮,像是失魂落魄的小狗儿。 “章柏诚。”盛樱里闷闷的喊他。 “嗯?” 片刻,盛樱里丧气道:“我的三两银子收不回来了。” 章柏诚看着她没说话,便又听—— “胡勇死了,吃了我嫂子送去的瘟鸡。” 说起这事,盛樱里便觉浑身乏力的紧。 她趴在这张八仙桌上,下颌磕在交叠的手臂上,郁郁道:“我家染上麻烦了,章柏诚,你这样聪明,替我出个主意吧。” 巷子里,章柏诚几人都是读书的。 可也很是不同。 张文究少时过了童生试,是声名传出乔司空巷,少有的天才。 可却没想,大时了了,考过几回秋闱都没中榜。 章柏诚亦是那秋闱难上榜的,可这厮蔫儿坏,从前他们两个巷子打架,张文究文弱不敢上,章柏诚却是稳如军师,身边有冯敢、江鲫这样的大将替他冲锋陷阵。 盛樱里吃的几回亏,便是在他手里。 虽是这人秋闱只中了末榜,可有那少时经历在,章柏诚就是她心里最聪明的! 章柏诚看着她,将桌上那三两碎银推到她脸前,手心朝上,“那字据呢?” 盛樱里凤眼抬起,“做甚?胡勇家中只剩了妻儿,很穷,要不回来的。” “不是想断了那麻烦?”章柏诚单薄的眼皮掀起,眸底波澜不惊。 不知怎的,盛樱里脑子里东奔西顾的乱麻,忽的乖了。 她忽的想起,那日去捡蘑菇时,乔小乔问的那话——他们谁最俊? 盛樱里想,这双单眼皮,这会儿在她心里就是最俊的!!! 盛樱里要回家去拿字据,被章柏诚抓着手臂拦住了。 “今儿卤肉买的多,留下一道吃吧。”章柏诚道。 盛樱里至今还念念不忘那碗鸡汤,想了想,也没推拒,厚着脸皮坐下了。 “誒?” 被捉着后脖领往外走,盛樱里凤眼圆睁,满目的不可思议。 “帮我烧火。”章柏诚拖着调子懒懒道。 主屋那二人在收拾东西。 章柏诚也没弄什么费时的饭菜,后院儿拔了几颗菜,洗干净与梁上吊着的腊肉炒了,另个锅煮了饭。 盛樱里当着烧火丫头,没出息的悄悄吞咽口水。 委实是那腊肉太香啦! 忽的,一只筷子夹着肥厚适中的腊肉递到了她面前。 盛樱里抬首,神色不解的瞅着他。 “尝尝咸淡。”章柏诚没骨头似的靠在灶火旁道,那双目光淡淡又自然的落在她脸上。 “……你怎的不尝?”盛樱里鼓着脸颊,兜着口水问。 她有些心虚,莫不是给这厮瞧出她馋啦? “大厨都不亲自尝。”章柏诚还是那副调子说。 盛樱里:好大的架子…… 不!好香的腊肉!!! 21 第21章 ◎她的军师。◎ 农家都是吃两顿的,尤其是如今不是农忙日,第二顿饭多是在半后晌。 章家院子里炊烟袅袅,要紧的是那腊肉香当真是惹得人口水直咽,左邻右舍的嗅上两口,愈发觉得饥肠辘辘的紧。 对门乔小乔闹着要吃蒜苗炒腊肉,被阿娘凶了。 隔壁的冯敢则是端着碗筷跑了来,呲牙露笑,瞧见灶房里投喂的二人,急吼吼的上前,张嘴—— “快快快!这儿也要!” 他指着自己的大嘴巴说。 章柏诚:…… 盛樱里咬着香喷喷的腊肉,透亮黝黑的眼珠子转了几转,默默的别开了脸。 只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了那狡黠的笑。 章柏诚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才没给这不速之客一脚踹出去,夹了颗小青菜扔进了他碗里。 冯敢敢怒不敢言,咬着浸透腊肉香的小青菜吃得嘴角流油,嘀嘀咕咕的哼他偏心。 因这人过来,章柏诚又多炒了道蘑菇鸡蛋。 倒也不费什么时辰。 这人粗手脚的很,油也不知省着些用,一道菜炒完,锅底油亮亮的,比平日里春娘炒菜时都油亮的很。 章柏诚瞥见那烧火丫头皱巴的脸,将菜出锅,问:“怎么?” 盛樱里:“……我想将这锅舔一遍。” 话出口,便见这二人神色顿时变得一脸恶寒。 盛樱里眨了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秃噜了什么大实话,脸倏然有些涨红。 丢人啊! 想她堂堂…… “冯敢,去拿颗鸡蛋来。”章柏诚喊。 冯敢正欲偷偷捏块鸡蛋尝尝咸淡,被喊得一激灵,“干啥?” “做锅蛋花汤。”章柏诚道。 某人是当真心疼那锅底的油啊。 “哦。” 因着冯敢也在,盛樱里倒是不觉害羞了,饭吃了两大碗,一盘子腊肉多进了她的肚子,委实是娉姨劝饭,她不好推却呢。 知她心里的惦记的紧。 章柏诚也没磨蹭,饭后收拾了碗筷,便准备出门。 盛樱里瞅着身后那自然紧跟的尾巴,圆睁的眼瞧着他。 第26章 冯敢浑然不觉,粗壮的手臂搭在章柏诚的肩上,哥俩好的说着去摸河蟹的话儿。 “我阿娘就好吃这口,左右你今儿无事,咱一道去呗。”冯敢说。 章柏诚擦擦手,“有事。” 三人挤着出门来,正碰上对面的门开,乔小乔也出来了,身上挎着个小布包,气势昂然,一副要出门的打算。 自夹缝中看见那两人身后的盛樱里,乔小乔“誒”了声,朝她招手喊:“盛樱里!我正要去找你呢!” 盛樱里挤过二人,出门来,问:“寻我有事?” 乔小乔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忽而牵她的手,忿忿道:“我带你离家出走!” 盛樱里:? 这人眼中神色坚定的,好似认定了什么一般。 冯敢听得龇牙咧嘴,“你别胡闹,仔细我告小姨去。” 一张嘴便满是饭香味儿,乔小乔气得跺脚,“你竟是来蹭饭!” 冯敢吐着舌头得意,贱兮兮的。 “哼!”乔小乔白他一眼,恼道:“叛徒!” 阿娘都没给她做蒜苗炒腊肠! 她要离家出走! 上午那事,乔小乔更是瞧不上盛樱里那一家子,这才想着出门时将她也喊去,她们同去! 流浪去! 只是…… “咱们不带点家伙事儿嘛,会打不过吧?” 乔小乔忧心道。 盛樱里心想,你上午那一铁锹下去,险些没去官府呢,什么家伙事儿敢给你啊。 “咱们是以理服人。”她干巴巴道。 前面的章柏诚听见这么一句,不觉嗤笑了声。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当真是……诡异的紧呢。 冯敢搓着手,颇觉紧张的偏过脸小声问:“真不打架啊?” 章柏诚:“……你有时候也长长脑子行不?” 冯敢委屈:“那卤肉里的猪脑都被你吃了啊。” “……”骂谁呢? … 胡家住在石头坊。 半下晌,巷子里空空寥寥,只有几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家坐着晒太阳,皮肉松垮,双目紧盯着面生的二人。 乔小乔被吓得往盛樱里身边紧缩,两只手紧抓着她的手臂,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自己巷子已经很穷了,比不上那些个住在上岸的人家,每年梅雨河水涨,还要担心家被淹了去。 与乔司空巷不同,这石头巷子,家家户户都是用茅草石头垒砌的,巷子里更是阴暗潮湿,下半晌日光正是盛时,却也不见一丝太阳。 盛樱里也被这目光瞧得头皮发麻,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一个狗吃屎,幸而是被走在旁边的章柏诚施以援手,稳稳的将她扶住了。 “看路。”章柏诚道。 这人说话一贯懒散调子,入了耳,便显得不中听了。 盛樱里到嘴边的答谢吞掉了,哼了声,浑身僵硬的拉着乔小乔朝那巷子深处挂着白幡的人家走。 门前冷落,便是连个吊唁的亲朋都无。 盛樱里颇为小心眼的想,想来是胡家母子俩不好好做人之故。 她探着脑袋要往那门内瞧,忽的,后脖领被一把薅住,整个人倒退两步,后背贴上了什么。 盛樱里懵着脸回头,入目的便是章柏诚这厮凌厉的下颌。 “干嘛?”她动动肩膀,好似颇觉难受的紧,鸦睫扑闪扑闪眨了几下,看向旁边的灰土院墙,安静了。 那死鱼眼目光垂下来,眉头却是因这一声儿轻抬了下。 “往后站。”章柏诚说。 “哦。” 盛樱里鼓了鼓脸颊,不高兴的应声。 乔小乔却是很习惯站在冯敢他们身后啦,冲锋陷阵不适合她,她来瞧个热闹就好。 见着前头那两道大摇大摆进门的身影,盛樱里急急的喊—— “誒!你都没叩门!” 冯敢听得莫名,关系的好的人家,不必讲究这虚礼,关系的不好的……干他奶奶的! 章柏诚回首轻嗤了声,嘲道:“胡家的人去你家,叩门了?” 盛樱里:…… 那真是把胡家人想得太好啦! 院子并不规整,几间泥土屋舍,棺木大喇喇的停在院中。 盛樱里抬起的脚一顿,不觉伸手揪住了前面章柏诚的衣角,“诚哥儿……” 章柏诚那双浓墨的眉跳了下,顿了顿,方才“嗯”的应声,扭头问:“怕了?” “谁怕?!我……”盛樱里脑袋一抬,嘴硬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的被打断。 “出去等我。”章柏诚显然也想起什么,皱眉说。 盛樱里对尸身棺木是害怕的。 她自幼未病过几回,唯有六岁时,去哪家故亲家吃白宴,回家后便几日高热不退,烧得忘事,后来还是阿娘拜了什么神仙,才救回她一条小命,据说,是那家去世的长者不愿走,生魂附在了她身上。 盛樱里不知这事真假,可她至如今都不记得那几日高热之时的事,便足以让她对这魂魄之说心存敬畏了。 “就是!你胆小也没事,”冯敢说着,啪啪拍自己胸膛,牛气的很,“我胆大!” 章柏诚无语的闭了闭眼。 ……可真会说话。 怎能被小瞧? 她又不是乔小乔! 纵然后背泛起凉意,盛樱里还是梗着脖子道:“我不怕!” 话说得硬气的很,一双眼睛却是滴溜溜的在院中瞧,再是警惕不过了。 冯敢:“嘁~” 章柏诚心想,这一声就犹如水珠滚进了油锅里,炸了。 果不其然,某人强撑着胆子推着他们走在前,自己断后。 章柏诚后脊骨紧绷,心里温吞的想,艳阳天里,倒也不会出生魂吧? “胡家的人呢,出来——” 冯敢突然的一嗓子,给几人都吓了一跳。 盛樱里抖了下,险些没给他一脚踹! 乔小乔气得骂:“显得你嗓门儿大?” 冯敢挺胸抬头,气势汹汹的紧,理直气壮道:“你懂啥,要账都是这样要的!” 那些个老赖才不敢拖欠他们的账呢! 胡家早先年便分家了,如今住在这里的,只剩胡勇的妻儿了,他们来得也是巧,这母女俩正要吃饭,被这一嗓子吼得三魂吓掉了七魄,手里的粗瓷碗险些都端不住摔了去。 胡勇的妻子出来,便见是盛樱里几人,不觉狠狠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松的早了。 “这是胡勇欠钱的单据。”章柏诚说。 他话没说得太透,但身边站着冯敢那副要账的架势却是很足的,也自不必说。 连氏怯怯的看了眼盛樱里,干得起皮的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盛樱里也确实有些心软,尤其是见那小姑娘捧着盛着糙米粥的破瓷碗站在门口看过来时。 而她们,也总是能察觉一群人中,谁才是心软能对他们网开一面的人。 上午还是她们去盛家门前哭诉,这会儿倒是盛樱里几人来上门讨债了。 当真是光景易变。 “你看盛樱里做甚,还钱!” 冯敢虎着脸,狐假虎威道。 乔小乔虽是觉得这妇人可怜,可她上午去盛家门前哭诉,盛樱里又何尝不无辜? 那胡氏母子俩死,也不是盛樱里朝他们嘴里塞那瘟鸡的。 “你若还不上这银子,那索性去官衙走一遭吧。”章柏诚冷面无情道,目光扫过连氏,及她身后的小女孩儿。 连氏腿脚一软,险些跪下。 她年岁不大,甚至比胡氏还要小两岁,因着家中贫穷,这才被以一袋米嫁来了胡家。 可岁月从来都是不近人情的,那张脸瞧着比娉娘还要年长些,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一身旧衣,一根树枝打磨的木钗子,哪里是能有三两银子的主儿? “宽、宽宥些时日成不?”连氏张了张唇,语气苦涩,哀求道。 “你还不了?”章柏诚明知故问。 这家中三片瓦都无,拿什么还? 连氏顿了又顿,沉默的垂首,片刻,点了点头,好似被这穷苦压弯了脊梁。 “那也好说。”章柏诚道。 对着那张抬起的神色骐骥的脸,他又道:“胡家除却你们二人,又没死绝。” “……” 几人等着连氏母女俩,将那糙米粥吃完,带路去了胡家老屋。 “我、我就不进去了……”连氏抱着闺女,嗫喏道。 章柏诚有无不可的“嗯”了声。 盛樱里抿了抿唇,朝那转身要走的妇人道:“你可想过日后如何过?” 那瘦骨嶙峋的背影好似怔了下,满目不解的回头,迎上了她的视线。 盛樱里目光落在连氏那双粗糙、满是裂口的手上,好似挣扎了下,自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一物来,过去塞给了连氏怀里的女娃,“听胡氏说,你有一手浣纱的本事,城东的元俪娘子开一家染坊,手底下尽是与她为帮讨饭的小娘子,你手艺好,且去试试吧。” 第27章 说罢,盛樱里咬了咬唇,又道:“胡勇母子死了,如今只剩你们母女二人,离胡家远些,以浣纱为生计,日子说不得比先前还好过,元俪娘子性子是出了名的泼辣,你若有幸在她那里做营生,定不会挨欺负。总而言之,时日且长,好好过日子。” 章柏诚站在巷子里,看着那二人,眸光垂落半刻,在盛樱里折回来时,他忽而出声。 “去衙门立个女户,胡家的麻烦事,自再找不上你们母女俩。” 依着胡勇那烂赌成性,少不得世上还欠着盛樱里之外谁的银钱,这才一二日,待得胡勇死了的消息传出去,只怕是那些人要上门讨债来。 章柏诚自认性子淡,说过这句,便没再多话。 言尽于此,随她自便。 连氏待他,显然是敬畏、畏缩的,连缘由都没敢问,朝那已然转身的背影呐呐的低声说了句好,又连连点头。 几人朝巷子里走。 冯敢挠挠脑袋,不解道:“诚哥儿,立女户是为何?” 乔小乔白他一眼,问:“那母女俩与胡勇是何干系?” “妻女啊。”冯敢睁着圆眼睛,满脸写着“你是不是傻”。 “对啊,立了女户,便是那妇人自个儿当家作主,就连那小丫头也是可跟着她姓的,胡勇不过是她一任夫君罢了,人死便死了,那些个债既是姓胡的欠的,便去寻姓胡的还啊,与她有甚干系?”乔小乔说。 冯敢如醍醐灌顶,嘴巴张圆,“哦~~~” 章柏诚察觉到身侧的灼灼目光,脸微偏,问:“怎么?” 盛樱里还在盯着他的脑袋瞧,羡慕极了,幽幽道:“章柏诚,我要如何能与你换换脑袋呢?” 章柏诚:…… 人言否? 他答:否。 胡家老屋瞧着比石头巷胡家要好上许多。 盛樱里听胡氏说过,从前他们便是住在这里的,只是因胡勇好赌,输钱多了,几家叔伯就不干了,索性分了家。而胡勇母子俩,也渐渐捉襟见肘,上盛家打秋风也无济于事,之后便搬到了石头巷。 这条巷子,住着几家胡家的人。 盛樱里几人,犹如羊进了狼群,面对十几个粗脚汉子,就连冯敢的气势都弱了些。 盛樱里颇为不安的看向章柏诚。 这人只说替她断了这麻烦事,可又不曾与他们计谋什么,盛樱里抠抠手指,头回被他当军师,还不习惯的紧呢,瞧瞧旁边挽着她手臂的乔小乔,就坦然的很啦。 上午被乔小乔拍了一铁锹的男人也在,这会儿等瞪着她俩。 冯敢察觉什么,宽厚的身躯挪一挪,与章柏诚将身后俩姑娘挡得严严实实的,昂首挺胸,凶巴巴的脸上写着:你看啥! 章柏诚开门见山,“前些时日,胡勇欠了我三两银子,这是单据。” 他说着,不慌不忙的掏出了那张纸。 胡家人的脸上表情不太好,女眷嫌弃,男人们则是臭着脸,却都是习以为常的很,连过来瞧上一眼真假的都没。 “胡勇的欠的你银子,你自去找他啊,寻我们家做甚!” 男人粗声粗气道。 “你说寻你家做甚!”冯敢粗声嘹亮,“那胡勇死了,莫不是以为这字据便不作数了?你们老胡一家子,给我还钱!” “关老子屁事!冤有头债有主,胡勇死了,他媳妇儿还活着,再不济还有个女娃娃呢,找她们去啊!” 冯敢正要喷出比他还难听的话,手臂忽的被抓住了,他一顿,看向旁边的诚哥儿。 干啥,影响他骂仗! “既是你们不认这账,那就衙门公堂走一遭吧,请大人断案。”章柏诚轻飘飘的说。 寻常百姓家,瞧旁人家热闹便罢了,可轮到自个儿,谁不怕那衙门,又有谁不惧那高堂之上坐着的身穿官袍的大人? “去个屁的衙门!”男人气得大骂,“个毛都没长齐的瘪犊子……” “长没长齐你看过?”冯敢声音比他还粗,还亮,说着便要扯着裤腰带上前给他瞧。 盛樱里仰起脸,无语望天:…… 完蛋。 她竟然听懂了! 脏脏的! “那你们今日因着胡勇母子死,去盛家闹是何故?”乔小乔色厉内荏道,俏丽的脸上盛气凌人的很。 “那胡勇母子是吃了胡三娘送来的瘟鸡病死的,如今胡三娘嫁进了盛家,就是盛家的人,我们自是要找她说个理儿去!” “若这般说,胡勇跟你们分了家,便不是你们家的子孙了?”盛樱里眨眨眼,问道。 乔小乔狠狠点头! 那人被噎了下,表情憋屈。 若说胡勇与他们没干系,那他们打着胡勇母子俩的名头要盛家赔银子便没了道理,可若说是有干系,那这三两银子,是胡勇欠下的,也可说是他们胡家欠下的,这银子他们一文钱没花着,还得捏着鼻子还,委实是……憋屈! 胡家众人犯了难,面面相觑。 “认是不认?给个痛快话儿!”冯敢挺直腰杆儿催促,凶得很。 章柏诚捏着那纸字据,淡淡道:“急什么,字据在这儿,岂是能赖的?” 这是个会抓人去衙门的主儿…… 胡家众人心想。 却又听他道—— “让你去喊,被胡勇欠银子的旁的苦主,怎的人还没到?” 胡家人:! 杀了个祖宗的!!! 冯敢愣了下,看见胡家几人霎变的神色,心里长长的“哦”了声,皱着粗眉烦道:“让江鲫他们几个去喊了啊,不然这胡家人听到风声跑了怎么办?” 胡家众人脸色都不好看,被这话羞辱得脸青一阵儿,红一阵儿的。 胡老太当即道:“胡勇一家子早已分了出去,自我儿去,便断了干系,他们母子在外如何,与我们一概没干系。” 章柏诚嗤笑道:“听你这话儿,是要赖账了?” “怎能说是赖账,你自个儿瞧清楚,那字据上是谁的名儿!”粗胡子男人理直气壮道,“就是去衙门,公堂上论长短,我们也是不怕的!” “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们?”章柏诚道。 乔小乔:“就是!你们说断了干系便是断了?狗都不信!” “那你想如何,把他们从棺材里挖出来问上一问吗?” “……” 盛樱里:“……既是断了亲,总要有官府的文书,若无文书,你们空口白牙的说断亲,谁信?” 盛樱里模样生得好,一双琥珀色的凤眼,此刻瞧着人的目光单纯至极,脸上不如乔小乔趾高气扬,也不如冯敢凶狠,更没有章柏诚那股胸有成竹的算计,和一言不合便要见官的冷漠。 她这话一出口,院子里的胡家人神色变了变,最后都看向了胡老太。 …… 黄昏时分,几人是从官府出来的。 胡家老大拿着那张盖了官府印章的断亲文书,得意洋洋的扬长而去。 等人走远,乔小乔噗嗤一声笑了,“装得真累。” 冯敢伸了个懒腰,嘟囔道:“这嘴仗干得真没劲。” 旁边的盛樱里,将身上藏着的三两银子递给章柏诚,哼着调子道谢。 夕阳将落,在他脸侧落下一道霞光色,这厮鼻梁高挺,侧落好似山峦,鸦睫乌黑,在眼睑下落下黛色暗影,那双眸子还是如故,懒懒的掀开一道缝,目光寻常垂落,显得寡淡又极其懒怠。 盛樱里瞧着这张脸,忽而觉得,这厮也长得一副人样呢。 “这三两钱还是还你,虽是你并未看重,”盛樱里道,“今日你解了我之困,我便认下你当弟兄了!日后你若有难处……” 章柏诚轻嗤了声,眼神似嘲讽的白她一眼,转身就走。 “——誒?我话还没说完呢!”盛樱里目瞪口呆的瞧着这厮忽的翻脸,脸颊一鼓,小跑着追上去,“还有!你刚刚什么眼神,是不瞪我啦?告诉你!我可看见啦!” 乔小乔一拍冯敢的手臂,也跟着小跑,追上了前面两人。 光影在身后拉长,一寸又一寸。 …… 天庆观前,夜市随着缭绕烟火,如火如荼。 盛樱里几个人站在羊肉串小摊前,望着那炭火上烤着的肉串垂涎欲滴。 她原是感念他们今日援手,想请他们下馆子……吃碗阳春面,但是呀,冯敢这人见着肉摊儿就走不动道了。 “誒,别抠门儿,辣椒多撒点儿。”冯敢嚷嚷着喊。 小哥儿瞧他一眼,敢怒不敢言的又敷衍的晃了晃腕子。 当真是长了张好嘴,这香料多贵啊! 片刻,乔小乔几人过来了。 江鲫走在前面,紧随其后跟着蹦跶的邓登登,乔小乔淑女步与江白圭并肩行,后面坠着崔杦那副骷髅似的身子骨,小童生张文究白袍直缀一副书生打扮的走在他左侧。 “里里!” 隔着老远,邓登登便欢喜喊。 盛樱里咬着香喷喷烫舌的肉串,举起另只抓满肉串的手朝他挥了挥。 第28章 快来快来~ “发财了啊。”崔杦过来,瞧见众人分食肉串,打着哈欠说。 盛樱里塞给他一串,又指了指旁边的章柏诚,促狭道:“章老板请客。” 虽是夜市摊上人声喧嚣,但章柏诚也听见了这句,单薄的眼皮撩起,瞥来一眼。 崔杦朝他竖起根拇指,“大气!” 章柏诚:…… 无语。 盛樱里咬着肉串,瞧着这一幕笑得肩膀轻颤。 事实是,那三两银子章柏诚没接,她便索性拿来请客啦,今儿是个好日子,合该热闹些。 七八九人,声势浩大,从一个摊子转战到另一个,身后站着付银子的盛樱里。 乔小乔好不客气的去搜刮冯敢和江鲫的钱袋子,便是连张文究的也没放过,惹得小童生磕磕巴巴的红了脸。 “喏,用这个!”乔小乔将抢来的铜板和碎银拍在盛樱里手里,“你自己都穷哈哈,连朵珠花都没有,给他们占什么便宜!” 盛樱里连一热,呲牙羞涩道:“还是有一朵的……” 乔小乔好似没听见她的反驳,想起什么,又哼了声,“那油膏不是你买给你娘用的吗,还给了胡勇的娘子,你卖蘑菇才赚三十文钱啊!” “……”盛樱里咬牙,“你明儿再赶客,我就揍你!” 乔小乔愣了下,不可置信得气得跺脚,“盛樱里!你怎还不识好歹?!” 旁边几个蹲着马路牙子上吃凉面的,脑袋唰唰唰的抬起,皆是一脸懵。 “怎吵架啦?”冯敢幸灾乐祸。 “吃你的!” 盛樱里和乔小乔双双扭头,不约而同的骂。 冯敢朝自己嘴巴拍了下,埋头嗷嗷吃面。 “哼!” 乔小乔与盛樱里都朝彼此哼了声。 章柏诚眉梢微挑,就着这热闹下饭。 片刻。 盛樱里等来了自己的馄饨,握着汤匙舀了颗吹凉,正要放进嘴里,就见对面嗖的一下窜来一道残影,她汤匙里的馄饨消失啦! 乔小乔咬着鲜虾馄饨,高傲的抬着下巴,道:“你哄我!” 盛樱里:? 好叭,大小姐怎么会知道“吃人嘴短”四个字如何写。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亲亲] 段评开喽[垂耳兔头] 22 第22章 ◎判官大人。◎ 说起哄人,盛樱里虽是不及揍人得心应手,但也非是那笨口拙舌的。 她嘴甜,随意说两句软话儿,便能轻易让人家火气顿消。 可偏是这样的姑娘,长了一副硬骨头。 要她朝着昔日打架逞勇的兄弟撒娇卖痴,还不如给她一拳头来得痛快。 鼻血一抹,她盛樱里又是好汉一条! 乔小乔在等着。 旁边儿马路牙子上一溜儿的也脑袋排排站的等着。 盛樱里就连脸都在努力,憋得通红,却说不出那软话儿来。 握着汤匙的手又舀一颗馄饨,直挺挺的伸到乔小乔跟前,干巴巴、硬邦邦的道:“吃了我馄饨,就不要生气啦!” “……” 章柏诚扑哧一声,险些喷了面,脑袋别过去,笑得肩膀直颤,耳根连着脖颈红成一片。 “哈哈哈哈哈……”旁边的冯敢拍着大腿,亦是笑得好不猖狂。 盛樱里木头脸。 拳头硬了呢! 乔小乔表情嫌弃的紧,翻了记大白眼,嘟囔道:“什么馄饨这般金贵……” 说着,一口吞了那馄饨,很是不计前嫌的教她如何撒娇。 小姑娘家,宜嗔宜喜,表情浑然天成,哄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去。 盛樱里东施效颦,却活似那把戏人手里的提线木偶,还未学得三分,却是将师傅气得罢了手。 乔小乔尝一口鸡汤面,全然死心道:“你还是去与冯敢干仗吧。” 盛樱里:…… 她哪儿就这样差了?! 章柏诚手半握着拳,撑着侧脸,看着她脸上的不服气,半晌,唇角勾起,敛起的眸底皆是笑意。 夜市热闹,虽是不及江水对岸的秦楼楚馆灯火煌煌,但灯笼映照下,各人生态各异,却也瞧得分明。 是天庆观,是乘鲤坊,也是乔司空巷。 兜里的三两银潇洒半数,众人肚饱滚圆、心满意足的结伴归家去。 挥别了邓登登几人,盛樱里轻手轻脚的推门进了院子。 这个时辰已然不早,平日春娘和盛老十这时已睡下了,可这会儿,堂屋油灯竟是还亮着。 划上门闩,盛樱里往里走,边问:“怎的还没歇息?” 却是见,堂屋坐着的不只是爹娘,还有住在隔壁院子的夫妻俩。 她目光温吞的扫过脸色都不好的几人,问:“怎么了?” 春娘没说话。 盛老十看着她叹了声气,好像是想说,但又笨口拙舌的不知怎么说。 胡氏低声啜泣。 还是盛达济开了口。 “里里,你今日去胡家闹了?” 盛樱里神色没动,眉头很轻的抬了下,“闹什么?” 她语气淡淡,好似没听出盛达济话中的不赞同。 “方才胡家来人了,说是你带着几个朋友,过去胡家威胁人家要与你大嫂断亲。”话说着,盛达济不觉添了些恼意,“你姑娘家家的,平日里在巷子里混便罢了,怎还闹这样大的动静,你再是不喜你大嫂,那也是她正儿八经的亲娘家。” 盛樱里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了,门外风声都好似远了些,又近来。 片刻,她轻嗤了声,嘲讽道:“读书多年,当真是将狼心狗肺的本事学了个通透,胡氏要害你性命,是我用那街头巷尾混着的本事赚的三两银子以汤药吊着你的性命,今日倒是由得你在这儿编排训斥我,狗尾巴上坟,当真是不要脸的紧!” “里里!” 盛达济皱眉斥道。 “少他娘的喊我!”盛樱里也厉声道。 她的脸色冷的厉害,小姑娘心肠大抵是随了无能无为的爹娘,软得很,平日里饶是生气,也没见发这样大的火儿。 此时…… 不止是生气。 盛樱里脸色冷得好似高悬的月霜,“你倒是有本事,自个儿去将胡氏的烂摊子收拾了啊,屁颠颠的跑来为难爹娘,怎的,还没断奶不成?一家子勒紧*裤腰带让你读书,没科考出什么功名便罢了,帮着你成家立业,到今时今日,莫说是享你的福,唯恐你那副汤药身子撑不住,老两口成日提心吊胆,便是连鸡蛋都不舍得吃一颗,这些你通通看不见,胡氏那屁大点的烂谷子事,你倒是当爷奶上坟的瞧,原是你不是没长心,只是全都长到了胡氏身上罢了。” “盛樱里!你怎可与兄长这般说话!” 盛达济也恼了,面红耳赤,恨不能怒发冲冠。 春娘瞧着他被气得直咳嗽,有些急。 “你算个屁的兄长!” 盛樱里双手攥紧,单薄的身影站在门前,一半被烛火照映,微微透着光亮,一半站在夜色下,靛蓝的裙摆如墨似的,被夜风吹得轻荡。 那副脊骨挺拔,也桀骜刚强。 “你怎还有脸当我兄长,”她似喃喃,“今日若是二哥在这里,胡家人来闹事时,挡在爹娘身前的就不是我,若是二哥在,此刻站在这儿受质问训斥的不是我,二哥没读过几年书,但也不会听胡家非议我、更不会信他们倒打一把的话,你又凭何当我兄长?” 没有气极的歇斯底里,盛樱里声音很轻,好似是怕破了这夜里的幽静一般。 她说完,越过堂桌前坐着的几人,踩着木梯上了阁楼。 夜真的很静,就连吸吸鼻子的动静都显得格外大声。 隔壁的江白圭大抵是听见了刚才楼下的几句厉声争吵,片刻,“笃笃”敲了两下墙面。 盛樱里双手抹了抹脸,过去将窗棂推开了。 屋子里黑漆漆的,都不比外面月色亮。 江白圭那厢,也没点油灯,影子朦胧漆黑。 有几息,他们谁都没说话。 江白圭不会安慰人,正如盛樱里不会撒娇。 盛樱里屈膝坐在窗棂上,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河面,片刻,道:“我当真羡慕你。” 她的声音闷闷的,不比平日轻灵。 江白圭抬了抬首,朝她看来,轻笑了声,调侃似的问:“羡慕我父母早亡?” 盛樱里哼了声。 她知道他是故意说这话哄她的。 “我本来也是有个好兄长的……”盛樱里喃喃道。 她小时候,虽说家里好吃的东西,都是紧着大哥先吃的,但她馋得紧,大哥便会偷偷藏一半给她吃。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兄妹间,便没了这样藏匿的亲昵,盛达善带着她下河摸虾,盛樱里也不再馋那一口半口的蛋羹糕饼。 而也不知哪日起,盛樱里恍然忽觉,盛达济因着那副病弱身躯,对家人待他的偏疼也逐渐变得理所应当。 第29章 盛樱里想,她与二哥亲近些,又何尝没有几分他们二人都不是爹娘偏宠的冷落缘由? 江白圭想了想,安慰说:“春姨和十叔也没怪你不是?” “可他们也没相信我。” 盛樱里侧着脸看向河面,一滴泪从眼尾滑到了衣袖上,消弭了踪迹。 …… 乔司空巷。 章柏诚回来,将路上草丛里随手捉的几只肉虫扔进了狗碗里。 章老二出来倒洗脚水看见,笑话儿子道:“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可不是? 大黄那淌着口水的大舌头一卷,立马又抬头,晃着尾巴期待的望着章柏诚。 “明儿带你打猎去。”章柏诚摸摸狗头说。 却是见章老二端着洗脚盆,站在檐下朝他招手。 “做甚?”章柏诚脚步温吞的朝他走,满脸狐疑。 章老二朝屋里看了眼,脑袋偏回来,声音低了些问:“你今儿去闹事了?” 语气促狭,还有些……终于开窍了的欣慰之色。 章柏诚汗颜,一本正经道:“只是讲了番道理。” 父子俩互相瞧着,门口的大黄都不信,嫌弃的汪汪吠了两声,趴进了窝里。 章老二年纪小时,便是个上树掏鸟蛋的主儿,再大些,成日不着家的跟着镇子上的武馆师傅练功,后来,便去了战场上。 他运气顶顶好,活着回来时,遇见了落魄的官家小姐,也如愿聘其为妇。 婚后二年,生了一子。 可这儿子,章老二瞧着,这便是个懒蛋! 巷子里的小孩儿争先恐后的骑大马,他却是坐在石阶上老神在在。人家跑呀跳呀的玩儿过家家,他往那儿一杵,就是根龙凤蜡烛。如此之事,不计其数。 好容易知道打架了,好嘛,隔壁的冯大胆撩起袖子就往上冲,他倒好,揣着两只手站在旁边端的是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 娉娘说,这孩子性子稳。 章老二郑重点头,心想,罢了罢了,送他去读书就是啦,读一身与他阿娘一样的才气也好。 可这混小子,读书不喜,几次他和娉娘以为这小子总算是开窍,知晓用功了,结果这人在屋里,不是点灯精雕细琢那巴掌大的桃木剑,就是捧着那精美的骷髅幻戏图瞧得津津有味。 哪里得来的? 桃木剑换的。 章老二:…… 罢了罢了,也算是一桩本事。 若要细数,此子唯有武艺一事,还算让章老二得意。 可他才不会赞誉这小子呢,莫要骄傲! “威胁人家了吧。”章老二一副了然神色道。 知子莫若父,这小子蔫儿坏。 章柏诚神色坦然的很,“有幸当了回判官大人。” “呸!” “……” 章柏诚淡定的抹了抹脸,转身去洗脸了。 23 第23章 ◎八宝擂茶。◎ 盛樱里生气了,翌日,也没赶早起来去当孝顺闺女。 一觉睡醒,日上三竿。 院子里,春娘正浆洗。 听见她下楼来的动静,正欲张嘴,只见盛樱里已然路过她,往灶房去了。 锅里温着饭,只这个时节,灶膛里不添柴火,饭菜入口,已然温凉。 盛樱里也没将饭菜端去堂屋,就这么站在灶台前,几口吃完,将碗筷刷了,没瞧阿娘欲言又止的神色,径直背着小竹篓出门去。 过了两日,蘑菇已不似处处捡来时水灵鲜嫩。 乔小乔撇嘴道:“愈发的不压秤了,能卖得几个铜板啊。” 盛樱里蹲在旁边,正将蘑菇摆出来,语气随意又温吞道:“你昨儿吃的肉串五个铜板,阳春面要十五个铜板,炸酥鱼儿……” “盛樱里!”乔小乔恼得跺脚。 盛樱里抬起眼,笑眯眯道:“今儿这蘑菇卖了,大抵够你将昨夜的再吃一回。” 水分晒去不少,蘑菇确实卖不得几个铜板,盛樱里这话是说,一个铜板也是有用处的。 乔家算是乔司空巷的富户,乔小乔与她不同,自小便有零用一说,小荷包里揣着铜板,走哪儿都阔气的紧,从不知为一二铜板发愁是何感觉。 盛樱里也不必她知这些,不过是想让她明白,这几个铜板与她却是要紧的。 乔小乔哼了声,嘟囔着在小板凳上坐下,“谁要你请我吃了……” 想起什么,她道:“昨儿我大伯父回来了,给我和阿姐带回来两朵珠花,听说是什么舶来品,很是稀罕,一会儿你跟我回家,分你一朵。” 盛樱里抬了抬眼,疑惑问:“你不给大乔阿姐吗?” 乔小乔伸展两条腿,欣赏自个儿的新鞋子,无甚所谓道:“阿姐不要,便都给我了,我有许多珠花,穿戴不过来,索性分你一朵,舶来品呢,长长见识,别成日盯着你那蘑菇瞧。” 盛樱里汗颜。 乔家是做买卖的,简单些说,是将那些稀罕物带去更稀罕的地儿去卖,乔家兄弟俩性子随和的很,见着巷子里的街坊,养家糊口罢了,东奔西走赚些辛苦银子。 这会儿,竟是连舶来品都有了?! 盛樱里抠抠小蘑菇,羞窘小声道:“舶来品是不很值钱啊?” “盛樱里!”乔小乔跺脚凶巴巴,“你别想拿去卖银子!” 盛樱里:…… 这么明显吗? 与顾客挑拣蘑菇,乔小乔翻人家白眼不同,盛樱里可谓是热情待客啦,还帮着一起挑,这朵大啦,那朵鲜嫩啦,将人家哄得心花怒放,高高兴兴的拎着蘑菇回家烧汤去。 盛樱里将得来的铜板哗啦啦的装进钱袋子,看看所剩无几的蘑菇,道:“这些你拿回家去吧,让你娘给你炖蘑菇汤喝……” 她说着扭头,却是见乔小乔凝眉盯着她腰间瞧。 盛樱里顺着她的目光低下脑袋,便见腰间挂着的那只石榴红钱袋。 这还是当日自章柏诚那厮手里得来的。 “……做甚?”盛樱里睁着圆眼睛问。 “这针法瞧着,像是娉姨的手艺。”乔小乔说。 盛樱里噎了下。 时人讲究女红,时下也多时兴苏绣、蜀绣,若是那富庶人家,还要聘请先生来家里教授自家姑娘绣艺。不过,像是盛樱里这般家穷的,姑娘家多是跟着家里的女眷学得一针两功的,便也够用了。 盛樱里女红算不得好,只勉强捏的住那根银针,补得了衣罢了,哪里知晓什么针法? “娉姨的绣艺是我们巷子里顶顶好的,从前阿姐便是跟着娉姨学的,我见过娉姨缝的荷包,绣的帕子,针脚与技法便如你这只一般无二。” 盛樱里瞠目结舌,一时竟是不知该佩服这姑娘好眼力,还是钦佩这人超绝的好记性。 盛樱里脸颊鼓了鼓,狐疑道:“你该不会还记着我欺负你哭的事吧?” 乔小乔无语的朝她翻了记白眼,骄矜的哼了声,“我才懒得计较呢。” 说着,又问:“你这钱袋子,是娉姨送的?” “不是,”盛樱里想了想,严谨道:“是我与他买的。” 只是,乔小乔与她想的当真是南辕北辙。 “既是买了,便好好学,女红是姑娘家的脸面,学得一手好绣艺,来日出嫁,在婆家也长脸。”乔小乔说。 盛樱里将剩下的蘑菇装好,拎起背篓,闻言抬头,故意道:“你才几岁,怎的成日想着嫁人?” 不待乔小乔反驳,盛樱里又道:“大乔阿姐还未出嫁呢,你不能赶在她前头,不好不好……” 说着,晃着脑袋神神叨叨的往回走。 乔小乔拎着小板凳跟在后面,被她这话气得跺脚,骂:“盛樱里!你真讨厌!” 走在前面的盛樱里唇角弯弯,扭头看来时,笑模样问:“那稀罕的珠花可还要送我?” 乔小乔:“做梦!” …… 乔家老爹娘早些年辞世,乔家兄弟俩也没分院子,一起住着一座宽敞的院落,院中中间打了一口天井,四周栽种着不知名的花木。 这个时节,秋海棠竟是还开着,色泽艳丽,愈发衬得那张美人面清丽雅致,如出水芙蓉。 “阿姐!你病好啦?”小乔喊。 “大乔阿姐。” 盛樱里顺手将院门关上,望着那道纤弱身影喊得心虚。 时日过去已久,可见着大乔,盛樱里便不禁的想起那日在巷子里瞧瞧看见的一幕,还有……大乔说的那话。 大乔可是他们乘鲤坊这片儿最最知书达理的闺秀…… “盛樱里,你对着我阿姐脸红什么?” 盛樱里:! “我热!” 乔小乔:? 大乔在旁温柔的笑,道:“小乔,去将爹昨儿带回来的茶和牛乳拿来,给里里煮一碗尝尝。” “好!” 乔小乔应着,跑去了屋里。 院子里气氛陡然静了静,盛樱里滴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干巴巴的问:“婶婶她们不在家呀?” 第30章 “族里有人成亲,爹娘与二叔二婶都去支应了。”大乔温声道,她目光落在盛樱里有些发红的脸上,唇角抿了抿,弯起些弧度来,说:“那日你及笄宴后,在巷子里听见了?” 虽是问话,但是那调子平的很。 大乔性子静,心思也纤细敏捷,她不是看不出来,自那日后,这小姑娘见着她,脸上那藏不住的愁,还有些为难。 盛樱里唇动了动,对着那双如水似的眸子,说不出骗人的话来,有些闷的点点脑袋,“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大乔“嗯”了声,不知是简单宽宥了她那冒失之举,还是不甚在意被人听见看见。 她看着跟前的小姑娘,问:“觉得我不要脸?” 盛樱里慌忙抬头,脑袋摇得如孩童手里的拨浪鼓。 大乔梨涡噙笑,目光温柔,看着她,又好似在透过她看旁人。 片刻,她轻声道:“你二哥很好,真的很好。” 盛樱里唇嗫喏几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因为,大乔看着,有些难过。 “我还拿了果子,一会儿可添在茶乳里,大伯说了,如今汴京就是时兴这吃法儿呢!” 乔小乔欢喜的跑出来说。 这好似凭空插进来的声音,盛樱里心口有些慌的跳了下,点点脑袋,“好吃呢!” 乔小乔:“你还没吃到呢,怎知就好吃了?” “我一会儿就吃到了嘛……” 烧水煮茶。 盛樱里跟乔小乔排排坐,看着矮案对面的大乔素手执盏,煮茶品茗,好似一幅画儿,美得不可方物。 盛樱里捧着茶碗啜一口,香甜气盈满唇齿。 她温吞脑袋想,日后,大乔阿姐定是要过着日日都能插花品茗的日子,才不枉费她这番才情。 “大伯说,这叫八宝擂茶,汴京那些达官显贵,早上便是要吃这茶垫肚子呢……”乔小乔吃着茶,叽里呱啦的与她说那些听来的见闻。 盛樱里也喜欢听,那是不同于应天府的另番天地。 三人正闲话,忽的,章柏诚过来了,端着一碟糕饼。 “我娘做的,让我送来的。”章柏诚说。 那双目光,却是不觉落在了盛樱里脸上,粗眉挑了下,似是问“你怎的在这儿”。 “替我谢谢娉姨,”大乔说着,起身去拿了一只茶碗,替他也倒了碗茶,“刚煮的,尝尝看。” 章柏诚也不推拒,就这么坐下了,瞥了眼盛樱里茶碗里那稠稠的果子葡萄干儿等物,说了句:“你吃粥呢?” 盛樱里翻了他个白眼,骄傲道:“不知道了吧!这叫八宝擂茶!” 她现学现卖,将乔小乔方才说的那话,鹦鹉学舌的与他气势十足的喊了一遍,模样灵动,神气极了。 章柏诚揉揉耳朵,恹恹慵懒道:“小声些,隔壁街都听到了。” 大乔听着他们打嘴仗,不禁的唇角抿笑,“你们玩儿,我去看会儿书。” 乔小乔瞥向章柏诚,好奇问:“冯敢呢,他没跟着你?” 这二人是他们巷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倒是少见不在一处。 章柏诚:“在我家吃糕饼呢。” 乔小乔:“……馋死他得了。”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了冯敢的声音—— “吃啥呢,好香啊!” “……” 不一会儿,四人排排坐。 不知怎的,说起了昨儿的事。 乔小乔:“那人反应还挺快,我以为怎的也要几日才能想明白呢。” 盛樱里又添一碗茶,心想,真会说话,换作是邓登登,怕是都听不出这是夸人还是骂人的话。 冯敢大口吃着乳茶,嚼着果子,道:“那姓胡的昨儿竟是还敢来恶人先告状!昨儿夜里回家,我娘都抄着鸡毛掸子揍我了!咱们后半晌,去将那老小子也一顿!” 章柏诚瞥见这人开始撸袖子了,眼皮跳了下,将人一把扯着坐下,“消停会儿。” 乔小乔看向盛樱里,问:“你爹娘昨儿没骂你吧?” 盛樱里咬着银匙一顿,眼睛滴溜溜的瞥见章柏诚侧眼看来,脑袋瞬时一晃,含糊道:“没啊。” 24 第24章 ◎盛樱里,你对着我脸红做甚?◎ 盛樱里这气,生了足有几日。 她成日早出晚归的,便是春娘和盛老十有心与她说几句话,也总是寻不到空。 盛樱里故意的。 她难受的紧,可看着爹娘在她跟前那副唯唯诺诺,做小伏低的模样,更是不痛快。 入了十一月,便是初冬了。 这个时节,连蘑菇都没得捡了。 不知是那日被盛樱里撕了脸皮还是怎的,这月初,盛达济得了账上的银子,竟是拎着二两猪肉过来了主屋。 彼时,盛樱里正在院子里晒水洗衣裳,瞧见他,哼了声,不愿搭理。 “里里……”盛达济似无奈道。 盛樱里心想,也不知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瞧。 但见春娘从堂屋出来,说:“行了,兄妹间还有仇怨不成?” 盛樱里明白了。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仇怨说不上,只不愿的与他们费心竭力罢了。 衣裳浆洗完,晾在院子里的杆子上,盛樱里便擦擦手准备出门了。 灶房里春娘看见,朝她喊:“晌午吃肉,你做什么去?” “别了吧,我哪儿敢吃啊。”盛樱里淡讽一句,背着竹篓出门,啪的将院门关上了,还能听见春娘叹息的说,“这孩子……” 盛樱里往后面的天庆观街上去,吃了碗云吞面后,便只身去了城东。 依着柳枝河,坐落着一家染坊,门前挂着匾额,主人姓元。 盛樱里轻车熟路的过去叩门,片刻,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将门打开,看见她,眼睛亮了下,便扭头朝院中喊:“娘子,盛小娘子来啦!” 声音未落,便见一道风姿绰约的身影自那层层叠叠被风吹得飘荡的华美锦缎后出来,女子面容妩媚,张唇时,声音却是有几分爽利泼辣劲儿。 “哟,稀客啊。” 元俪道。 盛樱里背着篓子进来,笑眯眯道:“数月未见,元掌柜别来无恙呀。” 衣裙涟漪,元俪娘子朝她招招手,“算着日子你也该来了,前儿让人将那染坏了色的锦缎丝绸理了理,你过来挑。” 说起,盛樱里与元俪相识,还是因着盛达善。 从前与元俪做着这损丝生意的,便是盛达善。 那时盛樱里不知他在外捣鼓什么,但甚是明显的是,家里没有那般捉襟见肘了。 盛樱里屋子里添了些女儿家的物件儿,那只她很是喜欢的圆肚粉瓷瓶,便是盛达善给她的,旁的香包、香帕更是添了许多。 盛达善藏了秘密! 竟是还不告诉她! 只是,不等盛樱里探个究竟,一日,盛达善说是带她出门玩儿,来的便是这元家染坊。 盛樱里挑锦缎丝绸的手艺,是盛达善教的,这人堂而皇之的当着人家主家的面儿,与她说着要法,挑挑拣拣。 元俪娘子便如此刻般,衣袖被襻膊束起,两只藕臂交叠搭着,倚在门前,饶有兴致的瞧着。 “说起来,前些日子在酒宴上,我还见着了你二哥,”元俪忽的道。 许久未听得盛达善的消息,闻言,盛樱里脑袋蹭的抬了起来,圆溜溜的凤眸里满是‘你在说些’的期待。 元俪不知是被她的反应逗笑,还是怎的,摆弄着染了丹寇的手指,笑道:“再见盛郎,亦然倾心呢。” 盛樱里:…… 她眨眨眼,脑袋温吞的转了回去。 元俪爽利的笑了两声,对着她的后脑勺儿,似批评道:“我待你不如你那二嫂吗,怎的就不知劝劝你二哥从了我呢。” 盛樱里汗颜。 她扭头,睁着单纯无害的眼,问:“两只狐狸做夫妻吗?多吓人啊。” 元俪被她这话笑得花枝乱颤,俯身捏了捏她的脸,“说话真是中听呢。” 盛樱里:听着不像是夸人的。 “你二哥若如你这般嘴甜,也不必硬撑着接那些人递来的酒盏了。”元俪说。 盛樱里心里咯噔了下,不及问,便又听她开口了。 “小姑娘家家的,与他担忧什么,”元俪说着轻哼,“盛郎委实是做生意的人,这短短半年光景,便要将那曹家的生意尽数收拢了,如今这行里,说起布庄生意,谁人不知盛狐狸之名?不过,说起来,他与那曹娘子签的不会是一年身契吧?” 盛樱里:! 什么?! 元俪瞧她满脸懵懂,当真是那不知情的,这话也没再问,道:“我那儿留了匹料子,不算是贵重,只那日手气佳,染得比石榴红还要鲜亮些,正适宜你这样的小姑娘穿,你拿去裁身新衣,过年时穿吧,便当作是那日你二哥在生意场上周顾我之答谢。” 盛樱里抱着挑拣出来的布匹,跟着她往外走,闻言,好奇问:“什么周顾之恩?” 第31章 元俪却是摇摇头,没多说。 她神色不如往常潇洒随性,盛樱里望着那半侧艳丽的脸,忽觉她似有些落寞。 盛达善不爱背后说人长短,盛樱里对元俪所知也甚少,只零星听他说过,元家原是蜀地的染坊,远近闻名,只元老爷膝下只元俪一个姑娘,待她长大,便替她招了婿,夫妻二人撑着门户,硬是没被那些个亲戚蚕食了去。 谁知,那入赘的夫君也是个没安好心的,想要将那染庄生意独吞了去,好在元俪留了心,没让他得逞,后来许是为了避祸,才从蜀地搬来了应天府,如今虽是不比先祖之时荣耀,但也算是安稳。 那料子是蜀锦,也如元俪所说,鲜亮的很,艳丽灼灼。 盛樱里一见便喜欢,但也知晓贵重的紧,推拒不敢要。 元俪却是不由分说,将那蜀锦包好塞进了她的小竹篓,“又何必与我推让,我这染庄,最不缺的便是料子了。” 说罢,她又道:“两厢路远,我便不留你用饭了,回去路上仔细些,莫让人抢了去。” 盛樱里羞煞红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竟是还要受这样的叮嘱。 二人出来,盛樱里被送着往门前走,想起什么,她目光在四下瞧了瞧,问:“这几日,可有个带着小丫头的妇人来你这儿寻活计?” 闻言,元俪侧首瞧她一眼,哼道:“那妇人是你让她来的?” 盛樱里讪讪笑,卖乖道:“我见她浣纱的手艺还算不错,便与她说了元掌柜,她做的可还好?” “尚可,”元俪道,“人这会儿该是在后溪浣纱呢,我让人喊来与你见见?” 盛樱里连忙摇首,“倒也不必,只不过是想起,随口问一句罢了。” 她与胡氏如今是相看两厌,待她那娘家嫂嫂自也无甚交情在,不过是良心难见困苦,劝说一句而已。 出了元家染坊,已是后半晌,日光倾泻,隐隐西斜。 盛樱里攒了半年的银钱,这会儿子都在这残料里。 说是残料,却都是锦缎,不过是色染坏了罢了,这样的东西在那些个高门大户中惹人嫌弃,可是百姓巷子里却是打眼紧俏的很。 再有一月便是年关了,操劳一整年,谁家不裁新衣等着过年? 盛樱里想着,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好像轻了些,果真是有了奔头,肩上的担子都轻省了呢! 又走几步,盛樱里忽觉不对! 身后紧紧跟着一道脚步声! 她猛然扭头,便瞧见了冯敢笑眯眯的脸,抬起的拳头停在那面颊前,堪堪止住。 “……你干嘛?”盛樱里脸上的凶色还没散去,硬邦邦道。 冯敢脑袋朝那边一抬,“诚哥儿今儿猎到了麋鹿,我们过来给那耦园的主人送来,便看见了你从那边跑了出来。” 盛樱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确见章柏诚正跟一管家模样的男人说话,后者递来一钱袋子,章柏诚也没看,在手里掂了掂,便揣进了胸口,两厢告辞,他赶着那辆木板车往这边来。 盛樱里有些酸,她可是瞧见了呢,那钱袋子撑得鼓鼓囊囊,活像是熟透的饱满石榴,惹人艳羡。 这厮出手这样重,难怪瞧不上那三两银子呢。 “你这是做甚?背着这样沉的布料?”冯敢瞅着她篓子里冒尖儿的料子,好奇问。 “赚点吃饭钱……”盛樱里拖着调子懒懒的说。 她刚还想着,若是这料子能卖个翻倍,她赚翻啦! 但瞧见章柏诚胸口处鼓起来的……罢了罢了,何必与他较量,左右是比不过啦。 盛樱里自认如今他们称得上一句朋友,颇为自觉的将肩上沉得生疼的篓子拿下来放在板车上。 却是见章柏诚驾着车不走了。 盛樱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小气鬼! “放一放嘛……”她嗔怨似的说,不觉语气里夹杂了几分撒娇的调子。 冯敢站在旁边,听得这声,不可置信的揉揉耳朵,一边的眉高高吊起。 章柏诚看着她,似叹了声,道:“上来。” 还有这样好的事啊?! 盛樱里吃惊,忙不迭的爬上了板车,乖乖巧巧的端正坐好。 想来是冯敢还没来得及与人吹嘘,一路上,与盛樱里大声说他们晌午牵着那麋鹿回来时的风光,还未回家呢,便被那出城玩儿的耦园少爷瞧中了那麋鹿,派人上来问价…… 盛樱里淡定的抹了把脸,“你别喷我……” 冯敢:“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 旁边忽的扔来一根缰绳,章柏诚道:“你来赶车。” 冯敢:“……哦。” 两人换了个位置,盛樱里对面坐着的人变成了章柏诚。 城东富裕,街道也宽阔些,可、可是…… 盛樱里膝盖第三回 与章柏诚的碰到时,忍不住往回收了收,察觉那道目光瞥来时,她被烫着似的,手捂着两只膝盖,抬起头睁着单纯的眼睛,说:“你这板车挺挤哈……” 章柏诚好似在端倪她脸上的神色,没说话。 半晌,盛樱里被他瞧得忍不住想要别开脸时,忽的见这人腿脚忽的翘起,上半身懒散的靠在车架上,唇角勾起,语气玩味的问—— “盛樱里,你对着我脸红做甚?” 25 第25章 ◎咕嘟咕嘟。◎ 前面驾车的冯敢听见,嚷着“给我看看!”便要回头,脑袋还没扭过来,屁股上却是先挨了一脚,他又悻悻的将脑袋转了回去,嘀嘀咕咕的说着骂人“小气”的话。 章柏诚不搭腔,余光望着那姑娘好似怔了下,两只手捂着脸欲盖弥彰似的转过去,用后脑勺儿对着他。 盛樱里心里喊:丢脸啊! 她的一世英名!!! 马车回到巷子时,天色已然黑透。 盛樱里默默的滚下了车,抱着自己的篓子跑了,好似没瞧见那伸来作势要帮她的一双手。 门板砰的阖上,盛樱里听着院中寂静,耳边净是胸腔里的怦然动静。 完蛋啦! 她莫不是身体坏掉啦? 刚及笄的小姑娘,对某些事懵懂,恍若梦中蒙着的那层纱帐,她缩着手脚躲在纱帐后,懵然的望着那换衣的背影,劲瘦的肩胛骨随着动作,时而紧绷,时而舒展,背脊肌理被牵动,薄而韧,流畅又温热…… 伸出的手攥着那角纱帐,不觉汗津津的,好似又捏着空无一物,却是手臂僵硬,迟迟不敢掀开,只是好似看痴了般的望着。 那样的悸动,盛樱里从未有过。 便是梦醒,也久久未能回神。 天冷了,后窗便不如夏日里时那般,时时敞着。 此刻盛樱里翻个身,将自己藏进被子里,却又因脸上的灼热滚烫而想爬起来,去将那窗棂推开,以江风吹散面颊上的热……心里的燥。 她好像知道那是谁。 又不敢去想那是谁。 …… 昨日元俪娘子那话,盛樱里后知后觉的忽的听明白了,她心中有疑窦,可想起上回在曹家闹得事,她又不敢贸贸然的去,怕是给盛达善添麻烦。 瞻前顾后,委实不是她的性子。 盛樱里烦的紧,索性出门,去喊乔小乔与她去卖布! 再见着大乔,盛樱里也没将那藏着的话与她说,白白生欢喜,若是失望,那才最是让人难过呢。 乔小乔过来盛家,翻看着盛樱里床榻上那些颜色不一的锦缎,道:“你这样卖,也只是卖残料罢了,卖不上价的。” 乔家光景好,她们姐妹俩更是从来不缺穿用,可那也只是比下有余罢了。 这会儿,乔小乔摸着这波光粼粼的锦缎,瞧着那被染色糟蹋处,便如谷农看见踩踏粮食的可恶。 这话,盛樱里又哪里不知道,“可不管是裁衣还是绣物,我都不擅长,反倒是白白损毁,还不如这样卖。” “你做不成,可有人会啊,”乔小乔道,“我阿姐的绣艺就很好的。” “大乔阿姐喜欢读书。”盛樱里心想,她哪有那样的厚颜去叨扰人家。 乔小乔:“那雇些绣娘呢?” 盛樱里:“我囊中羞涩。” 她手里能用的银钱,都尽数买了这残料,更何况,若是要正经做工,盛樱里的钱袋子里那几个铜板也根本撑不起来,正因如此,这事迟迟拖着,未有进展。 乔小乔抱着那触手滑溜溜的缎子,瞧着比她还要舍不得,拧眉思索片刻,道:“不如……且先找我阿姐与娉姨帮帮忙,等那些卖出去了,手中积攒了些银钱,咱们再雇绣娘?” 盛樱里为难脸,“有些腆颜吧?” 乔小乔:…… 乔小乔拉着她找人了。 大乔手中握着卷书,便是连问都没问上几句,便噙笑颔首应下了。 美人携卷卧榻,当真是如画儿般。 可便是这样的人,要因她之故,手中沾染铜臭,盛樱里惭愧的紧,鼻尖浮汗,头都难抬。 第32章 “里里,生意兴隆呀。”大乔温柔道。 盛樱里抬首,望着她片刻,重重点头! 从自家出来,乔小乔便拉着盛樱里往对门走,孰料,这人一把抱住了门前的歪脖树,死活不进去。 “娉姨喜欢你的很,你怕她做甚?”乔小乔瞅着她狐疑道。 盛樱里目光飘忽,一张脸通红,抿着嘴巴不说话,只摇头。 乔小乔急得很,索性也不来拉她了,自个儿轻车熟路的进了院子,甜腻腻的喊:“娉姨,在家吗?” 约莫一刻钟,她便又出门来,朝蹲在墙角的盛樱里抬了抬眉,得意道:“娉姨应了。” 盛樱里很轻的松了口气。 她心想,乔小乔明明是个很骄傲的人,却是因着这事儿,能放下脸面去替她求人。 想了想,盛樱里扭头,与她小声道了声谢。 乔小乔侧首看过来,“大点声。” 盛樱里张了张嘴,反倒是说不出来了,捏着小拳头说:“我请你吃炸酥鱼儿!” 乔小乔哼了声,“你就不如我能屈能伸。” 盛樱里碰着她,连连点头,用很诚挚的语气说:“是呢是呢!” 沾着乔家小姐的光,盛樱里的小摊子便悄悄的在巷子里铺展开了。 没几日,盛樱里回家时,在巷子里遇见了江大嫂。 二人甫一打照面,江大嫂就朝她翻了记白眼。 盛樱里:…… 看吧! 不怪乎她与之吵架! 江大嫂不知从哪里听得的闲话,瞅着盛樱里,阴阳怪气的来了*句: “碰着事儿便朝那隔壁巷子钻,怎的,咱们巷子就是没那刺绣的好手了?” 盛樱里被骂得莫名,老实巴交的气人道:“没有啊。” “你骂谁呢?” 盛樱里耸耸肩,满脸无辜。 原是这事,是江白圭说的。 盛樱里这边的动静,旁人不知,江白圭几人是知晓的。这厮转脸便与江大嫂说了。 是以,这才有今日这遭。 片刻,江家粮油铺子里。 盛樱里看着江大嫂穿针引线,动作熟稔。 “怎的还用两根针?”她好奇问。 话出口,就被白了眼,挨了句“没见识”的评价。 盛樱里呲牙,心想:哼!我倒是要瞧瞧,你能绣出个什么来。 在盛樱里心里,这泼辣的妇人,是堂前与人骂仗的好手,也是后门这铺子上能操刀砍那偷她油的贼人的手的悍妇,却是唯独没见她手捏绣花针,如深门闺秀似的娴静绣花的样子。 可这会儿…… 铺子安静。 她也静静的站在旁边,看着那只粗糙的手捏着针,在巴掌大的一片缎子上飞速穿梭,不消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的蝶便跃然于那缎子上,好似活了般。 听她惊叹,江大嫂黑炭似的细眉吊起,神色骄傲,又炫耀似的将那缎子翻了个面。 盛樱里倏然瞪圆了眼,好不吃惊! 竟是这下面一朵芍药花开得正荼蘼! “收起你那眼珠子,大惊小怪,”江大嫂说着,将线剪断,语气飘飘然,“双面绣罢了,这也没见过。” 盛樱里确实没见过,圆眼睛看向旁边拎着粗瓷茶壶、不知何时下楼来的江白圭,明晃晃的问:你见过吗? 江白圭露出两排洁白的牙,与她轻摇首。 盛樱里骨头硬的很,对着昔日骂仗的人,哪里豁得出脸面去求,说得文雅些,便是如乔小乔说的那句,不如她能屈能伸。 不过,倒是也没让她携礼来求,好似……很是顺其自然,盛樱里的小摊子里便添了江大嫂这员虎将。 十一月中旬时,盛樱里手里便攒了一小箩筐的绣品,多是姑娘家用的香包、香帕等物件儿。 盛樱里挑了十五这个黄道吉日,开张! 是呢,还是天庆观前的大树下啦! 盛樱里看着乔小乔一改往日摆摊儿时的恹恹,将篮子里的绣品珍而重之的往出拿,正要一一摆好。 心想:哦,这人只是不喜欢卖蘑菇罢了。 两人正忙着,却是忽的听见了冯敢的声儿。 她们扭头,便见冯敢扛着自家的八仙桌过来了,走在清晨的街道上,气势汹汹。 盛樱里看向乔小乔,乔小乔抬手捂住狂跳的眼皮,察觉她的眼神,立马撇清道:“不是我!” 想也是,乔小乔虽是年纪小些,但是讲究的很,哪里会用这吃饭的八仙桌摆这些绣品? 似嫌丢脸般,乔小乔摆手道:“你回去回去!” 冯敢肩上扛着的桌子还没放下呢,就被嫌弃的撵,黄豆似的眼睛罕见的睁大,不可置信道:“你们知不知好歹?!” “你们昨晚吃得豆腐酿肉吧。”乔小乔说。 冯敢愣了下,点点头,“啊。” “我都闻到味儿了。”乔小乔幽幽道。 冯敢:“……你是狗鼻子吗?” 盛樱里在旁叉腰哈哈笑,清晨浅薄的日光落在那双凤眸里,好似添了一层雾蒙蒙的光,温和不刺目,却是又让人望着挪不开眼。 “走啊,怎么了?”扛着凳子的江鲫一鼻子磕他后背,懵然催促。 章柏诚喉咙滑了下,抬手蹭了下鼻尖儿,转出巷口,往前走。 盛樱里余光瞥见,脚下步子不觉正欲挪,又生生的钉住了。 她、她怕什么呀? 她什么都不怕! 想着,盛樱里扬起脸,大大方方的喊:“诚哥儿!早上好呀!” 章柏诚被她这清脆的一声喊得脚步又是一顿,目光探究似的在那藏着挑衅的脸上停了几瞬,胡乱点了点头,几步过去,将手里拎着的一大块花布铺在了桌上。 “这是娉姨梳妆台上铺着的吧?”乔小乔睁圆眼睛,大吃惊道。 章柏诚淡淡“嗯”了声,说:“借来用用。” 旁边的盛樱里听着这句,心里温吞的道:听着像是偷偷…… 有了这淡淡花香的桌布,乔小乔也不嫌弃那八仙桌了,将绣品一一摆好。 时辰尚早,还未见盛阳,街道上多是挎着篮子慢悠悠逛着买菜的妇人。 几人或坐或蹲在马路牙子边,皆满脸羡慕的看着隔壁的隔壁菜摊子上生意兴隆。 盛樱里双手托腮,睁着圆眼睛发呆。 忽的,旁边那张俊俏的脸朝她这厢侧了侧,便听章柏诚问—— “这几日躲我做甚?” 盛樱里心口“咚”的一声,好似清泉咕嘟,又像是一颗石子儿砸了进来,投石问路。 26 第26章 ◎何妨妖孽,还不快速速现形!◎ 入了冬,林中挂了霜,章柏诚就不进山了。 这小半旬月,家里人来人往的,有时他晌午回家,还能碰见盛樱里和乔小乔在。 只是…… 不待他净手进屋,她总能寻得借口跑走。 章柏诚不是笨蛋,甚至,他连这姑娘脸上那点不会掩藏的害羞与慌张都瞧得分明。 “没有啊!” 盛樱里梗着脖子矢口否认,再是理直气壮不过。 却是见章柏诚唇角翘起,足见其心神愉悦。 盛樱里觉得她输了! 可她输在了何处? 盛樱里不知道。 目光对视一瞬,她忍不住双手捂着脸,脑袋温吞的朝另一侧扭去。 顿了又顿,余光里,章柏诚这厮竟是还在看她! 心口扑通扑通慌张的要命,捂着脸颊的手都生了些汗意潮湿。 片刻,盛樱里忍无可忍的扭头,正欲张嘴凶一句——你看什么看! 却是! 章柏诚也在同时凑近来。 大抵是没想她会忽的扭头,那双眉轻抬了下,又很快落了回去。 二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盛樱里很轻的吸了口气,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便抵住了那张俊脸。 掌下呼吸微热,她的脸也跟着发烫,盛樱里瞪着圆眼睛结巴道:“你、你干嘛?” 不凶,甚至是未觉带着些绵软调子。 章柏诚那双向来聊赖的眸子也望着她,脑袋微偏着,张唇时贴着她的掌心,极慢道:“盛樱里,你鼻子长长了。” 他语气带着些轻笑,又有些故意逗人玩儿的愉悦。 盛樱里:…… 就无语。 七街九坊的,流传着“说谎会长长鼻子”这样的神话。 这都是家里的大人们常用来唬小孩儿的,盛樱里幼时,也被盛达善唬过,还有几次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睡去,翌日醒来时,便慌慌张张的摸鼻子。 可她都长大啦! 哪里还能被这话骗着? 反倒是他! 不知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 说话时嘴巴都碰到她的掌心啦! 盛樱里手指蜷了蜷,收回手揣在手臂下压着,想要将那若有似无的痒抚平,如同宣纸不留褶皱。 “才不会长长鼻子……”她咕哝似的说。 却是反驳不出一句“才没说谎呢”。 第33章 盛樱里目光正视前方的街道,街角处,有白头阿翁牵着小孙子买糖糕,这街上都飘着糖糕的甜香气,她不觉抬手蹭了蹭鼻尖。 紧接着,便听旁边两声低沉的笑。 几乎是瞬间,盛樱里便知他在笑什么。 她扭头,笑问:“我上你的当,便让你这般开怀?” 话出口,章柏诚却是没立即答。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当真是欢愉的挑起了眼皮,那双眼睛不如惯常没睡醒似的惫懒,亮黑色的眼底倒映着一个穿石榴裙的姑娘。 盛樱里哼了声,与那黑亮眼睛里长蘑菇似的自己玩儿,歪歪脑袋,点点头…… 章柏诚:…… 他眉梢轻抬,在这初冬里有些少年锐气,说话时调子却是慢悠悠的:“当我是铜镜用呢?” 旁边,江鲫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乔小乔追着他揍,二人风似的跑过。 盛樱里装模作样的蹭了蹭眼角,好似出门未曾洗脸似的,目光诚挚的故意气人道:“这铜镜不好,太小。” 话音未落,脑门儿上就被这厮屈着指节轻敲了下。 “骂谁呢?” 冯敢转着脖子晃了晃,不经意的瞧见这动静,眼睛倏地瞪圆了! 生怕章柏诚挨揍,他连忙挤进二人之间,朝盛樱里劝道:“冷静冷静啊!今儿是你的黄道吉日,不宜动粗!” 说着,用屁股朝后面的一拱,示意他赶紧逃命! 章柏诚:…… 盛樱里目光越过冯敢壮实的肩膀朝后瞟了眼,重重哼了声,坐去别处,一副被他劝好啦,不与他们计较的宽宏模样。 冯敢擦擦脑袋上还未生出来的汗,身子转过来,正想朝章柏诚嘚瑟一句,就见那双目光幽幽的盯着他。 他心里一抖,茫然问:“怎、怎么啦?” 章柏诚深吸口气,收回了目光。 “滚。” 冯敢:? 乔小乔气喘吁吁的回来,在盛樱里旁边坐下,目光轻飘了下,忍不住问出了那憋了一早上的话。 “江白圭今日不来吗?” “你问他做甚!” 盛樱里还未答,倒是跑回来的江鲫嚷嚷道。 乔小乔瞬间眼睛瞪去,“要你管?” “当然啦!”江鲫拍着胸膛大言不惭道:“你可是要嫁我的!问旁的男人做甚?” 盛樱里震惊! 乔小乔却是被他这话气得脸红,又起身追着他揍,“幼时不知事,过家家的话你竟也当真!别跑!!!” 江白圭秋闱榜上有名,听说学堂的先生有意让他明年春闱下场。 江白圭说,先生言,此去不为金榜题名,不过是试试深浅,来日三年读书,方才更加知晓如何用功。 他说这话时,语气清淡,好似肩无重担。 盛樱里却是知道,这人待读书一贯认真,欲将万事做足,事后随他罢,如今更是刻苦,五更起,深夜歇,分身乏术的紧。 只是…… 这人竟是真来了! 日光渐渐越过林梢,江白圭穿着身粗布白衣走来。 追着江鲫打闹的乔小乔慢下步子,矜持的坐回了盛樱里旁边。 江鲫回头,身后无人,茫然的挠挠脑袋,便见街角那处行来的人。 “他来做甚?”他嘴巴吊起,不高兴道。 乔小乔还嘴道:“那你来做甚?” 三两句话的功夫,江白圭已经走到了近前,他与地上蹲着的几人微微颔首,走到了盛樱里旁边,“我还帮你收银子?” 往日盛樱里杀鱼,便是江白圭替她收银钱的。 只是,这话落在另几人耳朵里,却是委实太过熟稔了些。 江白圭余光瞥见什么,眼底神色微动,唇角抿笑,却是未言。 盛樱里无甚察觉,笑吟吟的道了声好,将身上铜钱叮当响的钱袋子递给他。 这便很是信任啦! 章柏诚目光幽幽收回,片刻,翻了记白眼。 冯敢见着这迟来的都领了差事,顿也跳过去,兴冲冲的问:“我干啥呀?” 盛樱里瞅他半晌,悠悠的冒出一句:“要不……胸口碎大石?” 江鲫也跳过来,幸灾乐祸的高举手臂道:“我我我!我来敲!” 热闹之外,蹲着个章柏诚。 盛樱里目光越过这闹腾的‘虎猴兄弟’,歪着脑袋看向了他,打趣道:“诚哥儿,来卖艺啊!” 闻言,章柏诚似觉好笑,轻嗤了声,眼皮都恹恹的懒得掀。 他也去胸口碎大石吗? 念头一过,扯了扯唇角,荒诞又好笑。 他又想,这名儿倒是给她喊顺嘴了。 …… 邺朝立朝百年,如今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 天庆观香火旺盛,盛樱里赶早占着好地儿,客自也纷至沓来。 “瞧一瞧看一看啦!”盛樱里喊。 “香巾香囊小荷包喽!”江鲫喊。 “杵那儿做甚?过来看啊!”冯敢喊。 “……” 几个踟躇的姑娘忙不迭的跑了。 盛樱里一记拳头捶在了冯大胆的后背,咬牙道:“你催命呢?” 冯敢冤枉死啦,“我、我招揽生意啊……” 本是理直气壮,只对着盛樱里那双瞪着他的凤眸,气势不觉弱了。 江白圭坐在凳子上,一腿翘着,颇有些懒散意味,目光与稍远处的几个穿红黛绿的姑娘相接,轻笑了声,抬手轻招,“近前来瞧瞧。” 几个结伴逛街的姑娘含羞带怯的过来,站在摊子前瞧这满桌锦绣。 乔小乔也不嫌弃人家挑拣啦,这个鸳鸯藤漂亮啦,那个芍药花绣艺顶好啦,唯恐介绍不周全,最是殷勤不过。 却是见一姑娘,抬起眼眸笑问:“小郎君觉得哪知香包好看呀?” “……” 口若悬河的乔小乔闭上了嘴巴。 江白圭目光在这姑娘发间扫过,笑道:“皆说春日海棠艳,我瞧着,倒是不比姑娘好颜色,那只海棠锦缎的香包,绣艺上佳,勉强衬得上姑娘盛颜。” 那姑娘被哄得欢喜,也利索的掏银子,将那只海棠香包买下了。 银钱递给他时,忍不住问:“郎君可有心仪之人了?” 江白圭笑笑,朝旁边的盛樱里看了眼,目光又在瞬间转回来,似内敛道:“某实有属意之人。” 一时间,三道目光皆落向了盛樱里。 盛樱里忍着将江小圭揍一顿的冲动,目光纯净的迎上了那姑娘的视线,好似在问:怎么啦? 眼神流转间,几个姑娘相携离去。 乔小乔闷头搬着凳子坐去另一边,离那讨人厌的远了。 而挨了盛樱里教训、听着她说“学学江小圭”、好努力学了全程的冯敢,一张饼子脸上满是为难,忸怩道:“我哪有他这副哄姑娘的好皮囊……” 正说着,就见盛樱里一拳头捶在了江白圭后背。 冯敢:…… 盛樱里凶巴巴道:“江小圭!再败坏我名声,我还揍你!” 江白圭挨了揍,却是哈哈笑,视线朝那冷脸的瞥了眼,与跟前叉腰凶的姑娘笑吟吟道:“险些忘了,都及笄了,是能与你提亲的年纪了。” 盛樱里:? 她目光狐疑的盯盯他脑袋,又看看他眼睛。 片刻,盛樱里忽的抬手,食指点在了江白圭脑门儿上,小模样认真道:“何妨妖孽,还不快速速现形!” 27 第27章 ◎腰缠万贯。◎ 冯敢和江鲫拍着大腿哈哈笑。 就连旁边倚着粗树的章柏诚都愣了下,继而唇角高高扬起,似嘲的朝江白圭瞥了眼。 近水楼台先得月? 呵。 于盛樱里而言,江白圭是玩伴,也是她罩着的兄弟! 什么提亲,竟是胡话! 她认真的将那小鬼撵走,歪着脑袋打量他片刻,道:“你三岁时歇晌,尿在了我床上,还记得不?” “哈哈哈哈哈……” 旁边的笑声愈发的猖狂。 江白圭无奈的闭了闭眼,再睁开,唇角动了动,道:“你都十五了,怎好与我翻三岁时的旧账?” 盛樱里哼了声,手里捏着只方才被挑拣翻乱的香包,勾在指尖轻晃,语调亦是轻扬,“谁让你欺负我呢。” 旁边,乔小乔搬着凳子又坐了回来。 片刻,憋不住似的,扭头以手掌掩唇悄声问盛樱里:“江白圭小时真的在你床上尿过啊?” “你不妨问我?” 旁边,男声悠扬清淡。 盛樱里耸了耸肩,跑去招揽客了。 被人家听见啦,乔小乔有些窘迫,矜持的坐好,眼珠子却是转去,瞧他神色不似生气,片刻后,低声问:“你真的属意盛樱里?”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自己都没发觉的期待,灼灼的望着他。 江白圭怔忪了下,眉眼轻动,笑道:“情爱非我之愿。” 乔小乔心口如鸣筝,鸦睫飞快的闪动了下,张了张唇,“哦”了声,转身坐好。 第34章 心口那余韵似的震却是迟迟未缓,让人心悸的很。 他、是瞧出来了吗? 乔小乔不知道。 可眼前之人,非是只知读书的张文究,也不是莽人冯敢,他……很聪明。 江白圭目光落向繁杂的街道,余光瞥见什么,忽的侧身。 乔小乔心口鼓擂似的跳了下,抬起的眼睛里有些无措与慌张,干燥的唇舌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江白圭朝挤在人潮里的盛樱里看了眼,轻轻叹了声气,与身侧的小姑娘低声道:“你来癸水了……” 话音未落,便见那张俏丽的面容霎时红透了,更是慌张得不知是该站还是坐着。 “别动了。”江白圭抬手,很轻的握住了她的手臂,将桌上铺着的碎花桌布抽出来,道:“遮一下?” 娉娘这块碎花布,不算得贵重,但胜在花色漂亮,便是系在腰间,旁人瞧见,也只当是姑娘家的裙子。 乔小乔红着脸,窘迫得手都发抖。 偏生她臭美,今儿还穿了条浅粉裙子。 “我送你回家,还是要我去喊冯敢过来?”江白圭问。 乔小乔咬了咬唇,目光略低,便见他将擦过自己方才坐着的凳子的帕子收起了,顿时眼睛都红了,手指蜷了蜷,片刻,低声说:“要你。” 二人并未多大的动静,旁边的章柏诚被喊来看着摊子时,都未觉什么,只见他们走在一起,神色狐疑的微眯了下眼。 “誒?江小圭呢?” 不多时,揽客回来的盛樱里好奇的四下瞧,问道。 章柏诚手撑着额角,百无聊赖的坐着,闻言,眼皮稍抬,道:“偷懒儿去了吧。” 盛樱里白他一眼,又嘀咕:“乔小乔也不在,难不成是方才有客将她气走啦?” 章柏诚听见这句,再瞧她认真的神色,只觉好笑,没忍住扑哧笑了声。 不似十五六岁少年声音爽朗,带着些沉闷,又好像大雾遇得烈阳,散了些闷,调子悠扬。 章柏诚胸膛且震了震,却是见隔着张八仙桌的姑娘,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在他脸上转了圈。 章柏诚不笑了,嘴角耷拉下去,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做甚?” “诚哥儿,”盛樱里喊。 喊得情真意切。 章柏诚眼皮狠狠跳了下,为着那后半句尚且没听到的话,忍了。 “嗯?” “你刚笑得眼皮褶子好像是豆皮串儿。”盛樱里真诚道。 章柏诚:…… 盛樱里说完,捂着嘴就要跑,忽的,后腰抵住了桌沿,脖颈缠上了一只手臂。 “你!”她震惊这厮动作忒快,抬手就拍在了那只手臂上,“松开我!” 身后章柏诚声音压低,不如一贯拖着懒调子,反倒是有些咬牙切齿的。 “……给我重新说!”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啦! 盛樱里裙摆下的小脚丫晃了晃,好似得意,漂亮的眸子迎着盛午骄阳,好像屈于淫威似的,温吞道:“诚哥儿呀,你刚笑得眼皮褶子真好看~” 脖颈上的禁锢松开了。 盛樱里装模作样的咳了声,脑袋一扭,倒退两步,笑吟吟道:“这话你也信?” 将人气罢,小跑着快活跑开! 嘿嘿~ …… 妇人三三两两闲逛,许是瞧见盛樱里几人年幼,脸皮薄,对着摊子上的绣品挑挑拣拣便罢了,竟是还挑刺,不是丝线搭的不好,便是那花草不够娇艳。 冯敢个暴脾气,张嘴就是一句:“爱买买,不买就走,当是在你家锅里挑菜呢?” 那妇人被他说得脸面有些挂不住,羞恼道:“你个小子怎么说话的?” 盛樱里将几人挑乱了的香囊、帕子摆摆好,道:“他哪句话说错了?几位既是惦记韵香来的绣品,只管去就是了。我们是没有韵香来的名气,可这满桌的绣品,不说这料子是丝绸锦缎,就连绣艺都是顶好的,别说三两银子,就是五两银子也卖得,今儿头天开张,才这样便宜,几位赶明儿再见着,可就不是这个价儿了。” 这些时日,娉姨和大乔阿姐她们忙着,盛樱里与乔小乔又岂是歇着了? 二人将这应天府大大小小的绣庄铺子瞧了个遍,这才好定了价。 韵香来是应天府数一数二的绣铺,也亏得这二人,以这铺子来压她们的价儿。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语气倒是不小。”妇人哼道。 盛樱里眉眼弯弯,“是的呀,就您手里这霞光锦缎的荷包,满应天府也寻不出第二家来。” 娉娘的手艺当真是不负乔小乔夸赞,便是连那染色不匀的残处,也未浪费,绯红锦缎,云霞绚烂,竟是比那好的都要卖得俏。 冯敢站在旁边,与有荣焉似的骄傲挺胸。 砍价不成,几人骂骂咧咧的掏了银子走了。 冯敢撇了撇嘴,还有些不高兴道:“干啥还卖给她们啊。” “我跟银子又没仇。”盛樱里理所应当道,手上掂了掂那银子,装进了旁边章柏诚撑开的钱袋子里。 绣品很是好卖,不过晌午,竟是卖完啦! 冯敢和江鲫扛着桌凳走在前面。 盛樱里抱着沉甸甸的钱袋子走在后面,一路喜笑颜开,行到巷子口时,她道:“与娉姨说,我傍晚请大家下馆子呀!” 她心情委实是好,犹如春风拂面。 章柏诚瞥了眼她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道:“行啊。” 几人在巷子口分开,盛樱里步伐轻快的踩着廊桥回家,刚进院子,便见胡氏在。 春娘和胡氏不知在说什么,院门推开,声音顿消。 盛樱里目光扫过二人一眼,径直飒沓流星的进了堂屋,噔噔噔的踩着咯吱响的木梯上了阁楼。 院子里。 半晌,胡氏才低声说:“里里这绣活儿赚了不少啊……” 分明是句感叹的话,可因这那畏缩怯懦,听着像是打探,也不知是否存了这心思。 春娘瞥她一眼,道:“不是你的别惦记。” 胡氏讪讪的低下了头,继续择菜。 上回盛达济买肉过来,夫妻俩在这边吃饭,之后便每顿都来,有时带点胡氏晒干的野菜,有时是空着手。 对此,盛老十和春娘没说什么。 只是,盛樱里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少了。 片刻,胡氏抬了抬眼,小声说:“娘这话说得,咱们是一家子,里里断亲那事,我不也没怪她嘛,等肚子里这个生出来,还是要喊里里姑姑的。” 春娘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胡氏虽是心眼儿小些,但这话说得也没错儿,一家子兄弟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哪里真的能因拌嘴断了亲缘? 阁楼上。 盛樱里趴在床上,晃着脚丫将钱袋子里的银钱数了一遍,才心满意足的搂着那硬得硌人的银钱铜板歇个晌。 只是醒来,已渐日暮。 乔小乔上来,便见她抱着被子醒神。 “怎还睡呢,冯敢说,你要请我们下馆子呢。”乔小乔说。 盛樱里睡得乱糟糟的脑袋点了点。 收拾妥当,两人往外走。 春娘瞧见,赶忙喊:“里里,要吃饭了!” 盛樱里没回头,闷声道:“不吃了。” 说罢,与乔小乔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去。 今儿下馆子,原是想答谢这半月来替她辛苦的娉娘几人。 可是…… “江大嫂不来,说是你赚了俩银子臭嘚瑟。” “娉姨也没来,说是诚哥儿来就行了,还说让你明儿得闲了过去,她做糕饼吃。” “我阿姐……” 乔小乔正说着,便见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站在巷子口,顿挥手喊:“阿姐!” 大乔跟着他们几人一道去了。 没在往日常见的巷子小馆儿吃,几人往那上岸的繁华地儿走。 邓登登瞧得心惊,将自个儿攒着的几十铜钱掏了出来,偷摸儿的塞给了盛樱里。 盛樱里打了个哈欠,攥着手里圆润的铜钱,哭笑不得道:“自个儿拿着买肉串吃,我今儿赚了好多呢。” 是的! 盛樱里觉得自个儿,就是那腰缠万贯的富绅! 只今儿一日,便将买料子的银子赚了回来,还余一半多。 且她那料子还没用完呢! 盛樱里小心眼儿的想,难怪曹家能富呢。 挑了间酒楼,盛樱里打头往里走,腰杆儿挺得笔直。 走在她后面的冯敢挠挠脑袋,小声与章柏诚说:“气势真足。” 章柏诚唇角扯了扯,也抬步跟着入内。 众人围坐,点了个锅子吃。 片儿得薄薄的肉往锅子里一放,经那滚烫的红汤一烫,不消片刻便卷起,众人大快朵颐。 一顿饭吃完,时辰已然不早。 盛樱里擦擦额上的汗,先行去结账。 身后章柏诚跟了过来。 第35章 她攥着钱袋子数银子,忙里抽闲的扭头瞧了眼,问:“做甚?” 话音未落,便见一只束袖手臂越过她的肩,将一锭银子放在了那柜面上。 盛樱里愣了下,正欲开口,却是被推着后背朝门前走了两步。 身后铜钱碎银哗啦的响。 “誒——”盛樱里有些急的出声道,“我请呢!” 酒楼里,酒气喧天。 她却是听身后之人语调懒散—— “我钱多烧得慌。” 盛樱里:………… 出了酒楼,几人往回走,刚行过一道街巷,便见那繁枝粗树下,一背影削瘦的男子扶着树干正吐得昏天黑地。 盛樱里嫌弃的扭头,顿了一瞬,又猛地扭了回来。 “盛达善?!” 那道身影似怔了下,回头时,便见风似的姑娘已经跑了过来。 “你……”盛达善皱着双眉开口。 视线越过她,看见了那灯火明亮处站着的人。 他神色一怔,已然来不及藏这副狼狈相,唇角自嘲的勾了下。 “你怎的吃酒吃成这死德行?”盛樱里气道。 话说完,忽的想到了那日在布庄时,元俪娘子说的话! 盛达善目光收回来,还未答这一问,便见她一双柳眉吊起,活似被谁拆了庙宇的阎王,跟那爆竹似的炸了—— “谁灌你吃酒了?走!揍他去!” 说着,那手伸来,耿直得拽着他就走! 盛达善:“呕……” 祖宗啊,给他留条命吧。 28 第28章 ◎小蜜橘。◎ 盛达善没过去,背对着那片煌煌灯火。 兄妹俩正僵持,盛樱里叫嚣着要找人算账,盛达善额前青筋直跳,低声让她闭嘴,给人气得跳脚,骂他不知好歹。 忽的,身后一道脚步声近来。 盛达善霎时背脊微僵,所有动作滞住。 “盛二哥,阿姐让我给你送碗茶来。”乔小乔有些许不自在道。 上回,她还因着说盛达善的闲话,被章柏诚骂了,再见着盛达善,难免有些尴尬局促。 盛达善不知听到了什么,有几瞬没动作。 他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压下那股子难堪,微侧首,道了声些,伸手接过了那碗茶。 树下尽是呕吐污秽,他身上更是酒气混着酸臭。 “替我……多谢你阿姐。”盛达善道。 身后那道目光一直都在,盛达善僵硬的脊骨好似干枯的树枝,一折就断,也始终未敢回头。 “都几时了,赶紧都回家吧,我也走了。”盛达善吃了那碗茶说。 “你去哪儿啊,跟我回家吧。”盛樱里道。 盛达善摆摆手,须臾,又摇了摇头。 盛樱里劝他不动,看着他脚步微踉跄的往前走。 此时也刚上更,街上尚且行人如潮,可她瞧着,却愈发觉得盛达善形单影只的可怜。 入了冬后,旁人哪怕是不胖,因着那棉衣裹了两寸,瞧着也比秋日里时胖着些,但盛达善的背影还是那般削瘦,好似能透过那身锦衣,瞧见里面嶙峋的身骨。 盛樱里眼睛一热,瘪了瘪嘴,忍下突然泛起的鼻尖酸涩。 “盛达善!你是吃不饱饭吗?”她双手聚在唇边,大声喊。 前面那人头也未回的挥挥手。 好似笑骂了句“真操心”。 因着这半路缘故,几人往回走时,气氛低沉,竟是一路无话。 一行人在乔司空巷口分开,转身时,盛樱里悄悄抬眼朝大乔看去。 与叽叽喳喳好似斗孔雀的乔小乔不同,大乔与那副容貌相映成彰,温婉娴静,很是话少,寻常便是笑着听他们胡闹,这一路的安静,倒也寻常。 此刻,那张姣好的面容,神色如月光浅淡。 无人察觉什么,就连一路小心端顾盛樱里脸色的乔小乔,都不知她阿姐此刻在想什么。 盛樱里觉得,她应该说点什么。 可嘴唇嗫喏,竟是一句都说不出。 她无从安慰,也不该安慰。 …… 盛家。 春娘和盛老十还没睡。 盛樱里走过廊下,听见屋里他们二人说话,说今儿胡氏身子不爽利,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是胡氏身子骨太差,得吃些滋补的,不然日后孩子便是生下来了,也怕是得弱症,身子似盛达济般孱弱。 换作往日,盛樱里听见这话,定会将今儿赚的银钱拿去。 可这会儿,她心口却是平静无波,一丝涟漪也无,听过便罢,兀自拎着水桶上了阁楼。 翌日。 晨起用饭时,没见胡氏。 盛樱里埋头吃粥,也没多问一句。 倒是春娘,好似犹豫半晌,将昨夜那话又与说了一遍与她听。 盛樱里吃尽碗里最后一粒米,平静的放下碗筷,抬眼问:“阿娘怎不问问二哥?” 春娘被她这一问,愣了愣。 这话本该是相较,也像是赌气,可盛樱里语气很轻很淡,甚至说,无甚语气在。 她道:“阿娘担心天冷,大哥身子受不住,早早便备了棉衣棉靴,就是胡氏,这会儿也烤着炭盆暖身子,饭端去,水烧好也送去,可是二哥呢?” “你别与我提那不孝子!”春娘陡然扬声,神色恼道。 盛樱里面色宁静,看她几瞬,未再多言,犹如那夜争执之后,起身离去。 倒也无甚意外,人心本就是偏的嘛。 盛樱里当真是无暇伤春悲秋,因着寻绣娘一事,忙得焦头烂额。 大乔与娉娘,原是乔小乔求来帮她们一时之忙的,而如今她们手里攒了些银钱,自是不好再厚颜请人家相帮。 章老二在衙门当差,家中不缺银钱,娉娘无需卖这手艺活儿,更何况乔家兄弟俩经商,大乔小乔自幼便是被当作闺中小姐疼宠,又哪里舍得大乔那双手沾得铜臭? 想着,盛樱里咬着梅干菜饼问:“你跟我做生意,你爹娘不骂你?” 乔小乔斜眼瞅她,“有用吗?” 盛樱里:…… 好吧,是没什么用。 娇纵任性的大小姐,便是家里爹娘不喜她这般抛头露面,却是也拦不住,只能尽心尽力的为她打点。 譬如今儿她们见着的几位绣娘,便是乔小乔她娘替她们牵桥搭线的。 盛樱里想了想,道:“我请你吃炸酥鱼儿吧!” 她这庙小,就供着乔小乔这一尊财神爷,可得伺候好了! 乔小乔被她挎着手臂就走,势如长*虹,满脸懵然。 是梅干菜肉饼不好吃吗? 绣娘未费的什么事,可盛樱里见过娉娘和江大嫂的手艺,再瞧这个绣品,只觉差强人意。 江大嫂坐在柜面后绣着一方浅绿帕子,瞥见她的神色,轻哼了声,说:“当真是嘴养叼了。” 盛樱里脸色讪讪。 “那些个绣品虽是不比应天府大绣庄里的活儿,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也够瞧了,你若要指望谁的手艺都同我一般好,纯粹是痴心妄想。”江大嫂不客气道。 “怎还偷摸儿的夸自己呢。”盛樱里抬杠道。 江大嫂嘴上不留德,尖酸刻薄的很,盛樱里亦是硬骨头,嘴上半分不饶人去,往日二人没少掐,街坊邻里的端着饭碗站在巷子里瞧热闹。 这会儿,盛樱里倒是不如往常的气,甚至是……有几分觉得她言之有理。 那些绣娘,有半数可是出自绣庄的,若是连她们的手艺都不够瞧,那怕是难寻了。 散了那些个庸人自扰,盛樱里想起了什么,问:“江小圭后日便要去往汴京啦?” 江大嫂“嗯”了声,眉眼自手中绣帕上抬起,得意道:“小白是你们几个之中,最先去汴京的,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去与他说,让他回来时替你带回来。” 盛樱里双手托着脸颊,趴在柜面上轻哼,小嘴叭叭儿道:“千里迢迢的,累着他可如何,再说啦,汴京又有什么好,咱们应天府就是最好的!” 江大嫂笑话她没见过世面,净说些胡话,“天子脚下,就是在那处行乞,都比旁的地儿的尊贵些。” 盛樱里眨了眨眼,模样认真道:“呸呸呸!” 江大嫂:? 又要骂仗了? “……江小圭此去一帆风顺,莫要乌鸦嘴。”盛樱里理直气壮道。 江大嫂竟是被她这话噎了下,气得想将手里的帕子扔她脸上,“我何曾说他不好了?” 盛樱里才不管,将她气罢,扬长而去。 春闱在来年初春三月,路上车马行舟慢,总要耽搁些时日,是以,许多中榜的举子,早早便要赶路往那汴京去。 江白圭的同窗,有好些在放榜后吃了宴酒便往北去了,他却是丝毫不急似的,耽搁至冬月。 可盛樱里却是知道,这人是怕花银子,去了那汴京,如江大嫂说的,天子脚下,吃喝比家里贵不少便罢了,还得赁院子,又是一笔银子花。 第36章 都说花爹娘的银子那是天经地义,毕竟,也有父债子偿的道理在。 可是花兄嫂的银子,那便是另当别论了。 江家大哥大嫂将江白圭当亲自养育长大,江白圭长至如今,也急着报答。 从江家出来,正遇着江白圭回来。 这人踩着夕阳,步伐不疾不徐,一身布衣也穿得身形挺拔。 “与师长同窗道过别啦?”盛樱里停下步子问。 江白圭点点头,走过来,朝她展开的掌心上,有颗金灿灿黄澄澄的小蜜橘,他温言道:“先生给的,尝尝。” 他握了一路,橘子都捂热了。 盛樱里也不推让,说什么喊他拿回去孝敬江大嫂的话,泰然的接过,剥了橘子皮,分了一半给他。 冬日里鲜果少,纵然是这橙子橘子也能卖出天价去,寻常人家哪里舍得买? 江白圭没接,道:“你吃吧。” 盛樱里也不客气,将橘子皮仔细收好,留待泡水喝,慢吞吞的将橘子瓣上的白色经络剥干净,方才掰了一瓣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尝着口中酸甜,“江小圭。”她喊。 “嗯?” “橘子真甜!” 江白圭鼻子被风吹得发红,闻言哈哈笑,半身倚着身后的墙,笑骂一句:“出息。” 盛樱里快乐得晃脑袋,又喊:“江小圭!” “怎么?” 盛樱里脑袋扭过来,好似那算命的老先生,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停在他额前,片刻,老神在在道:“天庭饱满,此子日后定前程似锦!” 江白圭被她语气逗笑,笑得前俯后仰,清瘦的胸膛起伏,脖颈连着耳根泛起些潮红来。 盛樱里目光没挪开,又咬了一瓣橘子,尖尖的虎牙破开那橘子薄皮儿,酸甜的橘子汁水充盈口腔。 她神色正了正,道:“江白圭,虽说我未必能当你的丫鬟,但你定能当官老爷的!” 橘黄的晚霞散去,黑夜悄悄而来。 江白圭望着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眸,轻笑了声,喟叹似的道:“那便,承盛将军吉言啦。” 29 第29章 ◎祈愿红绸。◎ 傍晚,倦鸟归巢。 瞧着似要变天,仰头灰蒙蒙的一片,黑云如万千甲卫笼罩在头顶。 章柏诚裹紧衣领子,一脸不高兴的跟在大步流星的章老二身后。 也怨不得他,任谁没有俸禄拿,反倒是被差遣使唤一日,都不高兴。 可章老二不是这样想的呀! 照他说,衙门如今有一捕快的缺职,那就犹如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 他扭头,朝这不知好歹的小子道:“喊你读书你不愿意,让你当差又耷拉着脸,给我收回去,仔细揍你!” 说话就说话,三句离不开威胁人。 只这凶模样,章柏诚才不怕呢。 “我又没拿俸禄。”他道。 “你知道个屁!”章老二骂他,好努力克制着,才没有唾沫星子满天飞,他手指朝那衙门的方向指了指,压低声音又道:“你以为今儿与你似的几个小孩儿当真是来拜访大人的?那都是盯着这个缺呢,可几家谁不是通天的本事,家境又殷实?大人不好收礼,也不缺那点儿,你给我好好干,少摆臭脸!” 在衙门当值,俸禄不缺还体面,这小子也要有十八了,都是该娶妻的年纪了,可不得有个正经营生才能成家立业? 所以说啊,这缺职当真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 还是年纪浅,不懂事! 章老二心里摇头晃脑的想。 章柏诚翻了记白眼,泼凉水道:“白费功夫。” 章老二给他气得瞪眼,“那你想干啥?成日背着你那副木头弓箭往山里跑?” 这混账小子,让他舒舒服服的读书,嫌累。跟着他去当差,嫌无趣。 这何日才能长大? 章柏诚想了想,说:“我想做生意。” 章老二鼻息嗤了声,扭头就走。 净是放屁! 天儿冷,路上行人都无几,缩着脖子行色匆匆的往家走。 路过一家卤肉铺子时,章老二走过去的脚又折了回来,进去买了两斤卤肉。 说起,这小子也是当值了呢,合该吃上一顿。 章老二走在前,章柏诚跟在后,父子俩一前一后的进了院子,都往灶房钻。 大黄嗅得肉香,急得汪汪叫。 章柏诚头也不回的无情道:“没你的。” “汪汪汪汪汪汪汪!” 欺负狗的狗东西! 灶房里,蒸腾的雾气缭绕,空气里尽是红豆的香甜气。 娉娘坐在小凳子上,灶膛里澄黄的火光照映半侧脸,微垂首,翻看着手中书卷,温柔又娴静。 岁月不败美人,这话放在娉娘身上,只能道:尤甚! 章老二一只脚迈进来,瞧见这一幕,只觉心口都软了三分,好似滑了口美酒,喉结上下滚动几回,将抬脚进来,后背就给人推了把,猝不及防的踉跄着往前两步。 这混蛋小子! 章老二咬牙,扭头瞪了过去! 章柏诚理直气壮的道:“别挡道儿。” 说着,从他身边进了屋,还顺走了他手里拎着的卤肉。 娉娘瞧见,说:“放那蒸包子的锅里热一热吧。” 夏日里便罢了,这数九寒天的,再吃凉的,身子哪里受得住。 章柏诚“嗯”了声,过去倒水净了手,将那卤肉切了放进蒸笼,又转身去调了个料汁儿。 章老二瞥一眼那切小葱的,告状似的轻哼,“就他嘴刁。” 旁人有肉吃就欢天喜地、恨不能奔走相告了,这小子还得沾点料汁儿才好吃。 娉娘无奈的笑问:“又吵架啦?” 这父子俩,总有闹不完的别扭。 听她问,章老二张嘴就是一句—— “这小子不好好干!” 这话便是冤枉人啦! 章柏诚纵然是耷拉着张臭脸,可活儿却是干了的! 跟着章老二临下值前,还得了大人几句夸呢。 章柏诚扭头,斜了章老二一眼,“哼。” 就很是嘲讽啦! 紧接着,就听章老二与娉娘道:“给他娶个媳妇儿吧!” 章柏诚一愣,握着刀柄的手都紧了紧。 娉娘抬眼,便见儿子看了过来,她神色打趣,问:“想娶媳妇儿吗?” 章柏诚被她这话问得一噎,万千无语憋在心口,憋得他咳了两声,酷唧唧的扭头,冷脸道:“谁稀罕。” 娉娘扑哧一声笑了。 章老二在旁边挤眉弄眼的促狭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不知道娶媳妇儿的好儿呢!” “砰砰砰!” 章柏诚将案板上的葱花剁得细碎,耳根渐渐又渐渐的红透,好像他才是那进蒸笼里走了一遭的五香卤肉,得淋点儿酱汁才能好呢。 …… 章柏诚去当差了。 冯敢也被他爹塞进了武馆,上头有师傅,下面一溜儿的小孩儿高声嘹亮的喊他师兄,高兴坏啦。 好像一夜之间,大家都有了着落。 盛樱里这摊儿呀,摆得冷冷清清。 江白圭去了汴京,入了冬月,邓登登师傅的猪肉摊儿生意红火,他伺候左右,更是忙碌,崔杦…… “真虚啊,桌子都扛不动。” 盛樱里皱巴巴着脸,评说一句。 乔小乔挎着装满绣品的小篮子,一副淑女矜持模样,闻言,说公道话:“你不能将他当作冯敢用啊。” 谁有冯敢那样大的劲儿,搬张八仙桌轻轻松松,还能健步如飞,去拜师也跟踢馆似的,给人大师兄都撂倒了,大姨跟讲笑话儿似的满巷子说。 盛樱里扛着俩凳子,脸更皱了,“可他也不能连我都比不过吧!” 崔杦那张常年苍白的脸,硬是被累出些红润来,扛着桌子气喘吁吁道:“我说盛老板,你就不能雇个小厮?”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盛樱里理直气壮。 她如今虽是赚了点银子,但远没到可以挥霍的时候呢!哪里能用小厮? 今儿逢腊八,云端霁色。 街上到处是趁着天儿好,出门置办年货的百姓。 毕竟,过了腊八就是年。 盛樱里摆出来的绣品,也多是以红锦缎为底的,应个景儿! 摊子前人来人往,便是往那天庆观烧香的都会瞧上一眼,借着那香火的光,盛樱里生意兴隆的很。 几个姑娘在摊前流连。 其中一人道:“还是往那观中求个福包吧,过年要祈福的。” “可这个好看,料子也好,你摸摸。” “祈福啊。” “这个好看呐。” …… 盛樱里听着,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 都给她念困啦! “那不如买个这个,进去过过香火,心诚则灵嘛。”盛樱里双手托腮,困倦道。 姑娘兴冲冲的去了。 盛樱里却是望着那古朴庄重的观微微出神。 第37章 旁边乔小乔顺着她的目光,道:“你不是已经给江白圭求过平安符了?还看什么。” 盛樱里没说话,片刻,她幽幽问:“你说,那观中的福包是从何处买的?” “这我哪里知道。”乔小乔蹙着双细眉,“别神神叨叨,快去揽客!” 话音未落,却是见盛樱里嚯得起身。 乔小乔给她吓得一跳,正欲张唇,就见这人一阵风似的朝身后的天庆观跑去了。 “她、干嘛?”乔小乔木愣愣的问。 旁边靠着树干抱臂晒太阳的崔杦,闻声循着那目光扫了眼,悠然道:“揽客去了吧。” 盛樱里确实是去揽客……呸!谈生意去啦! 天庆观香火不断,一到年根儿下,福包更是难求。 是以,许多百姓早早便来求福包了,虽说那福气未必能绵延至过年,可总比求不到要好吧。 “师傅既是能与旁人买福包,为何不能买我的?我的福包不比旁人差的!”盛樱里挺胸昂首,信誓旦旦。 却是见仙风道骨的道长捻着流珠,含笑道:“小施主说笑了,修道之人,不问俗事,自也不说买卖。” 盛樱里懂~ “那我可否与师傅结一福包之缘?” “小施主若是为此事来,恕老道不能应,本观已有结缘之人。” “可师傅又没瞧过我的,怎知就知人家的定比我的好呢?” “世间万般宗法,要多好才算是最好的?”道长笑道。 盛樱里皱了皱脸,“可,人求好事,求正缘,不都是去攀那高处?” 道长摇首,“若是眼前的便是很好的,便不必生妄念,求妄想。于观中而言,如今的福包,便是最好的福包。” 她都是妄念了? 盛樱里目瞪口呆。 “那、那师傅可替我算算,与我结缘之处在哪儿?”她睁着圆眼睛问。 …… 院中有棵菩提树,树干粗壮虬劲,艳阳穿过疏影枝丫,与那被风吹动的祈愿红带,为世间之人渡上一层浅淡的光晕。 盛樱里眼巴巴的等了片刻,却是见道长抚着长须笑笑,目光好似在她身后落了一瞬,道:“老道已多年不替人卜卦了,小施主若是要问,还请添了香火钱,摇卦后去与殿中师傅问。” 说罢,微颔首转身离开。 盛樱里不做与人为难之事,却是有些失望。 她要去何处发财呢? 正思忖,可要花五文香火钱去摇卦,蓦然转身,却是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那棵菩提树下,仰头瞧着满树挂着的祈愿红绸,分明瞧不见神情,盛樱里却是觉得,他定是皱着眉头。 而他垂在身侧的手里,也攥着一条。 “诚哥儿!” 盛樱里眼睛一亮,扬声喊道。 被喊的人身形一怔,手中的红绸慌忙塞进了衣袖里,胸口慌乱之气还未呼出,身后脚步声就靠近了,他扭头,故作镇定的颔首:“嗯。” 【作者有话说】 菩提树是求姻缘的,嘿嘿~[垂耳兔头] 我来求个收藏呗~拜托拜托[可怜] 30 第30章 ◎鸡汤和白粥。◎ “你的祈愿红带呢?” 盛樱里探着脑袋左顾右盼的没瞅到,问道。 章柏诚却是被她这话惊得险些摔倒。 轻咳了声,喉结狠狠滑动两下,正欲张唇,便见这姑娘羞赦的问—— “诚哥儿,可否将你那祈愿红带给我写一边?” 章柏诚被她这股忸怩的调子晃得心神一荡,诧然的问:“……你要与我用同一条?” “对呀!”盛樱里睁着真诚的眼睛说,“你运气好,天上的神仙瞧见了你的祈愿,可不就也看见我的啦?” 说着,她又道:“左右你写的也是加官进爵嘛,我想写日进斗金,嘿嘿~咱们也算是殊途同归啦~” 章柏诚盯着她美滋滋的神色看了片刻,舌尖抵着后槽牙,轻嗤了声,气笑了似的。 他抬脚就走。 身后盛樱里呆呆的眨了眨眼,“誒?你不挂啦?” 章柏诚走得大步流星,心里骂:挂个屁! “小气鬼!” 盛樱里低声嘟囔,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跟在他身后走。 是呢是呢。 一根祈愿红带二十文,她舍不得嘛。 与天庆观未谈得生意,盛樱里虽是失望些,但也委实没法子,毕竟,都蹭了人家的香火呀! 倒是乔小乔说,我阿爹打听过了,说是天庆观的这些个福包,是与安济院买的。 盛樱里愣了愣。 安济院,尽是些无处可去的老病孤寡之人,还有被爹娘遗弃的残缺幼子。 难怪那师傅说,眼前的便是尽好的。 她如今锅里不等着下米了,可总有人拿着碗筷等着那碗清汤寡水的粥饭。 盛樱里没来过安济院,是以,见着那不过她腿高的小孩儿背着柴火进了院子时,腿脚一时迈不开。 她委实惭愧的紧,竟是与如此艰难之人争这桩生意。 粮油送了两回。 江大嫂瞅着她狐疑道:“你家如今米油吃得这样快?” 盛樱里摇摇头,“不是送去我家的。” 闻言,江大嫂眉头皱的更紧了。 在盛樱里拎着那桶新榨的油要出门时,忽的被揪住了。 她疑惑神色,对上了江大嫂忡忡忧心。 家里开着粮油铺子,江家几个也不见得富态,江大嫂干巴瘦,显得颧骨很高,眉眼吊捎,竟是有几分的刻薄相。 盛樱里摇摇脑袋,将这不敬的念头晃了出去。 “你莫不是……”江大嫂略显迟疑。 “嗯?”盛樱里眨了眨眼。 “你莫不是在外养了个小倌儿吧?” “……” 盛樱里懵然,半晌,呐呐的问:“我什么?” 江大嫂哼了声,瞥了眼外面板车上的米面,又看看她手里拎着的油桶,“你前儿些时日,刚来买过一回,今儿又买,还是这么些,这得是家里十七八个兄弟才能这样快吃光吧。” 她可是知道的,盛樱里这丫头尽是喜欢俊俏的郎君! 小时候玩儿过家家,嫌弃邓家小子太胖,不给人家扮新郎官儿,回回都是她家的圭哥儿慢吞吞的跑过来,踢轿门扮新郎。 小时如此,大了更甚。 那巷子里一脸麻子的,她多瞧一眼都嫌眼疼。 “还当你精明手紧呢,这才赚了几日就给人哄骗了去,”江大嫂恨铁不成钢似的,咬牙道:“那些个臭男人,手里有点银子就花天酒地的胡来,你与他们净不学好儿!” 盛樱里脑袋嗡嗡响,反应过来她这副笃定语气说什么时,气得脸都红了! := “我、”她咽了咽绊了她唇舌的口水,“我哪里养小倌儿啦?你败坏我名声!” 江大嫂一副不信的神色,朝她手里的油桶看,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你狡辩啊。 盛樱里被气得打嗝儿,崩溃喊:“这都是要送去安济院的啊!!!” 乌龙闹过一出,江大嫂竟是关了铺子跟着她一道去了。 盛樱里来过几次,与院中无所依之人算是熟稔了。 江大嫂瞧在眼里,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男子容易误入歧途,那净是看脸的姑娘不也是? 二人从安济院出来,江大嫂道:“我跟你说,郎君长得俊俏也不能当饭吃,你日后相看郎君,得先瞧他身家几何,可有功名,再不济,也得看他性情,还有他那老子娘……” 盛樱里刚洗刷冤屈,将要得意,就给她这一通念,顿时脑袋晕晕乎乎,半晌,道:“可……我自己就能相看郎君啦?” 江大嫂一噎,话音顿时戛然而止。 “……也是,与你废话什么,这亲事又轮不到你做主。” 盛樱里:…… 这话对吗? “对了,你嫂子也快生了吧?”江大嫂问。 春娘不爱出门,胡氏也是。 巷子里见他们婆媳俩很是少。 盛樱里捂着被风吹得呼呼响的棉衣,闷声“嗯”了声。 二人只这么一说,却是没想,回到巷子时,就见几个街坊手忙脚乱的从盛家出来。 见着盛樱里,一个阿嫂道:“里里回来了,快去请个稳婆来,你嫂嫂要生了!” 盛樱里还未动,旁边赶着马车的江大嫂爽利道:“她个姑娘家家的知道什么,我赶车去吧。” 说罢,便将盛樱里撵下了板车。 盛樱里还未进院子,就感觉到了那种慌乱。 盛老十卖鱼还没回来,盛达济也不在家,春娘跟胡氏在屋里,说话的声音都哆哆嗦嗦。 灶房里,一个阿婶正帮着烧热水。 盛樱里进了灶房,接过了这活儿。 听着上房那边声音,东拼西凑的知道,原是今儿春娘在院子里洗衣裳,那水没倒远,天儿冷结冰,正巧儿给胡氏踩着摔了,这才着急忙慌的要生了。 第38章 那厢声音不断,大抵是情况不好。 江大嫂回来的很快,马车上一个丰腴的妇人,利利索索的进了院子,就朝那上房走。 胡氏叫得很惨,想来是疼得紧。 盛樱里握着烧火棍,也听得心惊胆战。 不一会儿,江大嫂过来了,见盛樱里正烧火,又往锅里添了两瓢水,蒸腾的雾气缭绕,她道:“血赤呼啦的,你个没嫁人家的姑娘就别过去了,左右是你娘和几个婶子都在呢。” 盛樱里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才听见生了的动静。 热水一盆盆的往外端。 盛樱里坐在灶膛边,也不觉松了口气,手脚发软,还能嗅到空气里的血腥气。 几个婶子说着道贺的话,三两结伴走了。 胡氏这一胎生得很是凶险,听说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撒手人寰。 春娘给了稳婆喜钱,又让盛樱里煮了一篮子红鸡蛋给街坊邻里的送去,添添喜气。 这一忙活,已近夜里。 盛达济回来时,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细雪。 “你媳妇儿给你生了个闺女,去看看吧。”春娘说。 盛达济明显的愣了下,“这……不是还不到日子?” 说起这事,春娘脸上神色便有些忏悔,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吧。 盛樱里抓着勺子吃粥,头也不抬。 盛达济出去了。 灶房里顿时又只剩盛樱里和春娘。 春娘搅了搅锅里炖着的鸡汤,低声道:“好在今儿有惊无险,胡氏留下了命,不然我这后半辈子,也没个踏实觉了。” 老实一辈子的人,手上突然沾了人命——虽说这人命非是她本意,可也到底是心里难安。 “……你大哥身子骨差,你嫂子也是,如今这孩子又生得早了一个多月,还不知能不能活。” “偏是个闺女,这要是个带把儿的小子,你大哥也算是安稳了,不过也好,家里光景好了,将身子养养好,也不愁日后没有儿子。” …… 春娘絮絮叨叨的说,好似全然没发现盛樱里的沉默。 片刻,锅里鸡汤炖好了,春娘盛了两碗,让盛樱里端过去,“大碗这个给你大哥,那个小碗的给你嫂子。” 盛樱里也没自讨没趣的问可有她的。 毕竟,苛待久了,连自己都忘了,春娘不是也没给自己盛? “让盛达济自己来端。”盛樱里说着,起身往外走。 又不是大爷,还要人汤药伺候在跟前。 春娘张嘴想说什么,盛樱里已经掀帘子出去了。 她顿了顿,嘀咕了句不知什么,自个儿端着两碗鸡汤小心翼翼的去送了。 胡氏生得急,连自己的院子都没回去,着急忙慌的,春娘只得将她扶到了自己屋里。 刚生完身子弱,不宜见风,这会儿,胡氏和盛达济都在正房里,反倒是盛老十无处去,缩着手脚坐在堂屋。 堂屋的炭火盆子端去了正房,没得用,虽是紧闭门窗,也阴冷得很,冻得人直打寒颤。 盛樱里过来,脸就耷拉下来了。 再看盛老十那股子畏缩模样,嗖的窜起一团火。 “盛达济!”盛樱里喊。 盛达济读过几年学堂,对盛樱里这样直呼其名、不知尊敬,很是不满的皱眉。 “把你们院子的炭火搬过来。”盛樱里才不管他高不高兴,直截了当的说。 入冬前,两个院子的炭火是分开买的。 盛樱里本不欲计较这些,可这会儿屋里寒彻入骨的冷,心口那把无名火烧得厉害。 盛达济还未说话,慢两步过来的春娘在门前道:“都是一家人,计较那点炭火做甚。” 盛樱里胸口堆积的愤怒,突然就变得很可笑。 春娘进来,喊盛达济过去喝鸡汤,又将另一碗给胡氏送去。 脚步声远去,屋里很安静,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盛樱里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戏台子扮的丑角儿。 她不是替自己争,可是……人家不稀罕。 盛樱里扭头往阁楼上走。 身后盛老十声音怯弱的喊:“里里,你也去喝一碗鸡汤暖和暖和……” 盛樱里没理这话,上去关上了门。 隔壁江白圭不在,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儿人声。 31 第31章 ◎红封。◎ 桃春新岁。 家家户户门前新符换旧符,红纸挥墨迎福。 章老二长得高,虎背猿腰,便是连木梯都没架,便将妻子写的那副桃符张贴好了。 章柏诚眼皮耷拉着,站在旁边挑刺道:“歪了。” “歪了?”章老二一心惊,赶忙退后两步来端倪。 章柏诚将人骗过,施施然的端着浆糊进去了院子,只听后面章老二骂了句“狗崽子”。 几道门前,都张贴了桃符,抬眼时满是喜色红彤彤,不觉让人心生欢喜。 窗纸新换过,崭新明亮,两只兔子似的窗花纸一对儿贴好。 娉娘正净手,门外一道高大身影进来,一脚踢上了门,那只手臂便缠了来,勾着那抹细腰丈量似的挪动。 娉娘身子一颤,面颊羞红,恼得嗔他道:“青天白日的,让你贴幅桃符,都能发情不成?” 章老二今儿被剃胡须,青茬儿的蹭着她柔软的脖颈,尽是蹭出一片绯色来,他眸底神色顿暗,忍不住一亲芳泽,气息低沉道:“都是你不给我……” 儿子都这样大了,这人竟是还贪的紧,娉娘又羞又恼,拧他一把。 那只手臂却是箍着她的腰愈发的紧,张口含住了她的唇。 日光洒洒。 章柏诚将那浆糊碗刷了,出来朝那房门紧闭的上房看了眼,原地站了片刻,过去解了大黄的狗绳牵着它出去了。 巷子里,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孩儿凑着脑袋不知在搞什么鬼,听见大狗汪汪叫,心虚似的排排站,双手藏在身后。 “干嘛呢?”章柏诚目光扫过那一溜儿。 他平日冷得很,才不喜欢跟小孩儿玩儿。 小孩儿自也不敢往他跟前凑,就连冯敢都比他招孩子喜欢,毕竟呀,人家还有小孩儿喊着来放爆竹呢。 几张紧张兮兮的脸皆看着他,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娃摇摇脑袋。 忽的,身后的门开了。 冯敢拿着指头长的一截儿香出来,看见章柏诚时还愣了下,继而喜道:“诚哥儿,去遛狗啊!” 章柏诚朝他旁边那一排小萝卜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将那爆竹抢来。 才几岁,就敢自己放爆竹了,当真是不怕将那柴火垛点着。 章家年年团圆饭吃得早,便是因着怕夜里失火,章老二一众衙役要去衙门当值。 只是。 没等冯敢抢,那几个小孩儿便欢欢喜喜的将爆竹递了出来,自个儿捂着耳朵站在贴着辟邪桃符前,跳着喊着让冯敢放。 冯敢拎着那爆竹走开两步,也兴冲冲的问:“捂好了没?” 章柏诚:…… 行吧。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巷子里散着硝烟味。 小孩儿被吓得缩身子,又忍不住的高兴蹦跳。 冯敢哄得小孩儿开心,竟是得了两颗糯米糖,他塞了一颗进嘴里,另一颗递给了章柏诚,顺手将那熄灭的香放在了墙头上。 两人一起往巷子外走,身后小孩儿又多了几个,叽叽喳喳的声音走出好远还能听见。 冯敢两只手搭在后脑勺儿,迈着阔步,却是走得慢慢悠悠,他道:“想那会儿,我玩儿爆竹点着了你的棉衣,还挨了顿揍呢。” 章柏诚睨他一眼,眼神好像在说:还有脸说。 冯敢被他斜眼瞧,也不恼,嘿嘿笑着手臂搭在了他肩上,想起什么,又哈哈笑了两声,声音又粗又爽朗道:“这算啥,隔壁巷子的盛樱里,那会儿还炸了我一身牛粪呢!” 童时无忌。 两个巷子不对头,就是连爆竹都要比一比谁的更响。 盛樱里自认想出了顶好的主意,偷偷藏着块干牛粪,放爆竹时,炸了。 而冯敢身为他们巷子的应战之人,与盛樱里排排站着放爆竹,当时就如天女散花似的被炸了满身,懵然过后,立马就哭了。 盛樱里就不一样啦! 顶着满身满脑袋的牛粪,眨着那双大眼睛来臭章柏诚几人,给人追得抱头鼠窜,她在后面放声狂笑。 章柏诚嗤笑了声,那双死鱼眼却是忍不住翘起,眼尾弧度的笑意愈来愈重,胸腔闷出两声笑来。 那会儿气得人牙痒痒的事,这会儿说起,却是啼笑皆非。 而那炸牛粪的,正冷脸盯着自己木盆里的几张尿布。 今儿日头好,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盛樱里却是觉得一股火儿直往脑袋钻。 她端起那木盆,几步进去,当着春娘几人的面,便将那尿布倒在了盛达济身上。 “里里!” 第39章 盛达济正喝鸡汤,被她倒了个正着,顿时横眉恼道。 盛樱里没说话,便是连发脾气都懒怠,将木盆啪的扔到一旁,扭头就往外走。 “闹什么啊,大过年的,再给街坊邻里的听见,不嫌丢人?”春娘手上还有面粉没来得及洗,赶紧抓住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道。 盛樱里深吸口气,侧首时还是没忍住,气道:“那是我洗脸的盆!” 自过十岁,盛樱里便是自己单独用两个木盆。 家里拮据,没多余的银钱来买,还是盛达善与人学了一月的手艺,自己给他打了个。 木盆经久不耐用,到后来,盛樱里手里也能有几个铜钱了,用得漏水时,自己买两个用。 这些,不只是春娘知道,就是进门几年的胡氏都知道。 “刚生的小孩儿不脏的,”春娘说,瞥见她的神色,又低声道:“你如今做生意也有钱了,再买个木盆是多大的事?我今早一时忙不开,顺手放进去了罢了,拿出来就是了,怎的还……你大哥是个男人,怎能碰那些?” 盛樱里脑袋嗡嗡响,她想说,不只是木盆的事。 可是心头郁郁积压颇久,竟是一时无头绪,不知该说什么。 春娘还在絮絮的说,盛樱里却是一句都不想听,拨开她的手,转身往阁楼去了。 她没打水,用茶壶里冷了水打湿帕子擦脸,忽的,看着铜镜里眉梢眼睛耷拉着的自己,竟是有些失神。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 小巷热闹,今日更甚。 饭菜里飘着饭菜香,耳边是忽远忽近的笑闹声。 从前过年,盛樱里一家子都是去祖屋与阿爷阿奶和叔伯一起过的,今年因着胡氏刚生孩子,见不得风,那日盛老十拎着红鸡蛋去报喜时,顺道说了他们今年就在家里过了,等得年初一再去拜年。 春娘脚不沾地的忙活了一整日,近黄昏前,总算是将团圆饭安置好。 家里如今光景稍好些了,除了有鱼,还多了几道鸡鸭荤菜,每人碗里都有几颗圆滚滚的元宵。 盛老十今儿也是红光满面,打了二两米酒回来,给每人倒了点。 有酒有菜,一桌团圆饭也算是体面。*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可是,盛樱里却是有些食不下咽。 胡氏正啃着鸡腿儿,那厢孩子忽的哭了,她顿了下,坐着没动。 春娘忍不住催促道:“定是饿了,你且先去喂了孩子再吃。” “我不吃,她哪儿来的奶水吃。”胡氏嚼着鸡腿说,依旧没动。 春娘蹙眉,放下筷著脚步匆匆的去抱孩子了。 盛樱里眼皮都没抬一下,口中的元宵甜得发腻,让人恶心。 她囫囵咽下,门外忽的传来乔小乔的声音—— “盛樱里,来放爆竹啊!” 盛樱里端起手边的米酒一口喝了,顺了顺堵得发慌的喉咙,放下筷子便起身往外走。 “不吃了?” 身后春娘问。 盛樱里没回,抬手推开门,冷风迎面扑来,冰得人有一瞬的眼眸清明,那股子喘不上气的闷,也被吹散了几分。 盛樱里出来,对门儿的门扉也同时打开来,邓登登跑了出来,瞧见她,便笑眯了眼,“里里!” “长高了呀。”盛樱里打量他说。 邓登登更欢喜啦,搔搔脑袋,憨厚道:“我都十五啦!” 乔小乔打断二人寒暄,“赶紧走啦,冯敢他们还等着呢。” “等等!”盛樱里边说,边朝巷子里跑,“我去喊崔杦!” 今日除夕,药堂在晌午时便闭门了。 盛樱里来时,这师徒俩也刚吃过团圆饭。 崔杦今儿穿着件靛蓝长袍,崭新的,衬得那身形已发的颀长立立。 他转身朝自己的屋走,出来时,手里多了条白色的毛领子。 “前些时日有人拿这狐狸毛来换药,师傅送去铺子里裁了条毛领子。”崔杦说。 盛樱里看出他的意思,往后退了两步,摇摇脑袋道:“给你你便好生戴着呀。” 崔杦似觉好笑,唇角扯了扯,“我个大男人哪里用得着这东西。” 这人手长脚长,一抬臂,手掌便按住了盛樱里肩膀,将手里的狐狸毛领挂在了她脖颈上。 软软的。 盛樱里忍不住摸了摸,却是犹豫道:“也太贵重了……” 崔杦推着她的肩往外走,嘴上懒道:“墨迹。” 几人一道出了巷子,便见冯敢几人等在隔壁巷子口。 瞧见他手里抱着的东西,盛樱里才想起乔小乔在门口喊的那句“来放爆竹”的话。 她抿了抿唇,神色认真道:“我今儿没有爆竹与你比,明儿赶早吧。” 旁边倚墙站着的章柏诚嗤笑了声。 冯敢抱着几串爆竹傻眼,半晌,哑言似的问:“……咱们是什么一起比爆竹的关系吗?” 盛樱里神色比他更惑然,呐呐问:“那咱们有一起放爆竹的交情吗?” “……” 几串爆竹噼里啪啦的点燃,巷子里走街串巷的小孩儿纷纷捂着耳朵逃窜,嘴巴里含着甜丝丝的糖,笑声如银铃,唔……也有点刺耳就是啦。 盛樱里没捂耳朵,朝旁边的人笑眯眯道:“诚哥儿,新岁吉乐!” 章柏诚闻声侧首,跟前就伸来一只白生生的手,意思浅显。 他“呵”笑了声,从腰封里摸出一个红封来,眼瞧着这姑娘眼神骤亮,他递去的动作却是一顿,歪了歪脑袋,拖着调子道:“重新喊。” 盛樱里神色不明,“喊什么?” 章柏诚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将欲开口,旁边忽的饿狼似的冯敢和江鲫扑了过来,连声喊—— “爹!!!” 情真意切的很。 章柏诚被扑得后背撞在墙上,目光穿过二人之间的缝隙,看见了盛樱里脸上霎时意味深长的神色,顿时只觉一口凉气呛在了喉间。 还未等他张唇,耳边响起一声憋憋屈屈的—— “爹呀,新岁吉乐呐。” 章柏诚神色木然:…… 哦。 32 第32章 ◎游鱼花灯。◎ 新岁伊始,章柏诚多了几个排排站领红封的子嗣。 乔小乔在旁边,看着那几个腆着脸厚颜的,神色颇为嫌弃道:“几个铜板也值得你们摒弃了廉耻?” 冯敢抓着红封洋洋得意,大言不惭道:“你要是愿意,二两银子我就能喊你阿婆!” 江鲫也连忙举手,满脸的跃跃欲试,争先恐后的道:“我也行!” 这哼哈二将,说这话时,脸上神色再是真诚不过啦! 乔小乔却是被恶心得不轻,扭身就走,步伐快的很,好似生怕他们追着喊她阿婆,生生将人喊老了去。 盛樱里捏着红封一角,看着那只捏着不放的手,不可置信的抬眼,“你……”不许反悔!!! 刚张唇,却是见面前的人朝她凑近了些,鼻翼动了动。 盛樱里瞬间顿住,不觉屏住了呼吸。 章柏诚望着她睁圆的眼,竟是笑了声,调子轻扬的问:“吃酒了?” 盛樱里只出门时将那杯盏里的一口米酒吃了,闻言,两根手指捏出一点点的距离,目光明亮又乖巧道:“这么点儿。” “那……”章柏诚好似苦恼的迟疑了一下,眉峰一扬,又问:“这是耍酒疯?” 否则,她跟着冯敢两人胡闹什么? 盛樱里觉得,自己被!骂!了! 纤细的手指戳戳他胸口,她凶道:“你才是撒酒疯!” 不然,怎的当真给她红封呢? 还骗她喊他! 章柏诚扫了眼胸口处那根手指,也不躲,哼笑道:“是你一身酒气。” 这便是夸大其词啦! 盛老十只打了二两酒,分给盛樱里的也不过是一个杯底罢了,哪里就有浑身酒气了? 可他慢条斯理的说,那语气更像是与醉鬼讲道理。 盛樱里拧着细眉瞅他,片刻,幽幽的冒出一句:“你长了大黄的鼻子啦?” 新岁不能骂人,她可没说脏话的! 章柏诚笑了声,松开那捉着红封的手,道:“装好,仔细丢了。” 盛樱里刚点点脑袋,就又听他说—— “毕竟,得之不易呢。” 盛樱里:! 阴阳怪气! …… 寒冷的空气里,小食的香味儿混杂,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叫。冯敢被轻易绊住了脚,几人遂停下,买了肉串蹲在街边背风的墙角吃。 盛樱里吃了两串还没饱,想要往那肉串摊子前走,瞥见旁边抓着一根竹签子被撑得打嗝儿的冯敢,脚步一顿,缩了回来。 鼻子却是翕动两下,贪婪似的嗅了嗅那肉香。 乔小乔看见那卖糖果子的,拽着盛樱里小跑着去买。 “冬日里吃这个最好了,酸酸甜甜,糖衣也脆。”乔小乔馋道。 盛樱里也馋。 第40章 虽是这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她抠门儿呀,哪里舍得时常买来吃? 两人握着两根糖果子回来,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大抵是今岁收成颇多,应天府的鳌山也堆得比往年更甚华丽壮观。 高阁楼宇,灯火煌煌,映得半边天都是火红灿烂,好似傍晚的云霞。 有小孩儿穿着新衣,被爹娘抱在怀里,两只小手,一只握着糖果串,一手捏着花灯,清澈的眼睛好奇的瞧着四下灯火,纵是被冻得小手通红,也舍不得松。 盛樱里看了一眼,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她小时家里穷,过年的衣裳都是捡着盛达善的,春娘替她缝缝补补改得合身,早早浆洗了晒干,等着过年穿。 盛樱里每日睁眼,都掰着手指数还有几日除夕,期待能穿那新衣。 可这会儿,她身上的新衣裳是往年不复,却没有那么开心了。 “看什么呢?”乔小乔疑惑问,顺着她的目光瞧。 盛樱里摇摇脑袋,片刻,又低低瓮声:“没。” 走在后面的章柏诚,目光在她身上落了片刻,稍垂。 纵然是冷,街上观灯的百姓却是多,摩肩擦踵,车马不通。 姑娘家三三两两的结伴,笑语欢声,在各个花灯摊子前流连驻足。 “喜欢哪个花灯?”章柏诚问。 旁边的江鲫被他问得懵然,抬起的手指难以置信的指了指自己,“我?” 前面两步的冯敢扭头,顿时粗声嚷嚷:“江小鸡,你是姑娘吗,还要提花灯?” 说着,他脑袋又往前一扬,“乔小乔这大小姐都没要呢!” 乔小乔咬着糖衣果子,颇为无语的朝他翻了记白眼。 “我……”江鲫正要反驳。 “那就都挑一盏吧。”章柏诚道。 说着,他掏出了钱袋子。 盛樱里目瞪口呆。 她是当真信了这厮说的“钱多烧得慌”的话了。 有花灯挑,冯敢也不嚷嚷了,一马当先的冲到了那摊子前,抓起一盏老虎灯不撒手。 江鲫挨了冤枉,可这会儿,那兴冲冲挑花灯的几人,显然是没工夫听他陈词辩驳了。 他扭头,看向身侧的章柏诚,道:“我没说要花灯啊。” “是吗?”章柏诚目光自那亲热挽着手臂挑花灯的姑娘身上收回,眼皮似困恹的耷拉着,语气淡淡,“那许是我听岔了。” 江鲫挠挠脑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 旁边的人走前两步。 江鲫亦步亦趋的跟了两步,忽的恍然大悟,猛地抬头喊:“不是!你可是能听见兔子吃草的耳朵啊!” 可这话…… 专心致志挑花灯的众人谁在乎啊? 摊子前挤满了穿裙簪花的姑娘。 崔杦不爱花灯,抱臂站在旁边,听着这句,一边眉梢抬了下,意味不明的看向了章柏诚。 后者,毫不心虚的迎上了他的视线。 他们二人,说起来不甚熟络,仅有的交情,也不过是两条巷子的几人干仗时,他俩袖手旁观的站着。 不过,跟章柏诚摇扇观战不同,崔杦纯粹是身子骨差,盛樱里不让他上场罢了。 崔杦笑笑,没说什么。 乔小乔在两盏漂亮的花灯间犹豫,盛樱里则是伸手便将摊子上最大的那盏游鱼花灯提了起,两只手举着,卖乖似的看着章柏诚笑。 她今儿穿了那条石榴红锦缎裁剪的棉衣裙子,脖子上一圈儿狐狸毛领,尖尖的下巴陷在那柔软的毛领里,竟是一时分辨不出哪寸更白皙,倒是衬得面容小巧精致。 头顶游鱼花灯亮着,那双琥珀色的凤眸亦是。 盛樱里鲜少打扮得这样漂亮,好似是那身后鳌山宫阙倚晴空处走出来的仙子。 章柏诚目光与她对视片刻,好似妥协似的朝她勾了勾手指。 盛樱里立马欢喜跑过来,将手中花灯往前一递,示意他可以付银子啦! 章柏诚扯开钱袋,垂首数铜板。 鼻梁高挺,颌骨分明,半侧脸光影交织,唇角不觉轻勾了下。 忽而,跟前一颗脑袋凑近来,小声又心虚道:“这个花灯,要二两银子呢。” 章柏诚眉眼稍抬,便撞进了那心虚得眸光闪烁的眼睛里。 盛樱里很难去与人道这一瞬的感受,脊骨好似猝不及防的当了猫爬架,惊得人想躲,又不敢动,那股子酥麻异觉直往人心口钻,勾得生痒,又禁不住的砰跳。 “知、知道啦,”盛樱里张唇结巴了下,慌慌张张的挪开目光,说着便要站好,“不买了嘛。” 本是逗他玩儿,欲惹得章柏诚气得瞪他,她却是欢愉的笑。 可不如所料,她抓着花灯的手都发麻,发烫,隐隐的颤抖。 她还没变成自己…… 盛樱里转身欲将偌大的花灯拿去放好,忽的,手臂被人握住了。 “想要就买,二两银子罢了。” 章柏诚声音与那单薄眼皮下的眸光一样的淡,可是,盛樱里不知怎的,竟是听出几分温柔来。 念头一出,便怔愣住了。 章柏诚递出二两碎银给摊主,修长的食指指了下盛樱里扛着的镇摊花灯,示意道。 摊主惊得脖子都往前伸了伸。 个老天爷的,难怪他都觉得自个儿的小摊黯淡无光了呢! 二两银子的花灯竟是也有人买! 都说少年人疼媳妇儿,他今儿算是见着了! 摊主苦着脸收了银子。 章柏诚余光里,那姑娘好似回神般的惊了下,继而晃晃脑袋,发髻上的红色绒球都跟着晃,发带被风吹得扬起,在风里张牙舞爪,倒是衬得那张脸呆呆傻傻。 盛樱里当真是觉得自己傻掉啦! 她莫不是吃酒吃昏了头? 章柏诚这厮哪里知道温柔二字如何写?他只会嘲讽人好吧! 旁边,冯敢抓着自己的老虎花灯与江鲫打架,惊得摊前的姑娘们惊呼着慌忙避让。 章柏诚:…… 他抬脚就是一人一脚,踹得二人跳着躲开。 盛樱里扛着游鱼花灯,街上行人纷纷侧目,瞧来的眼神无不羡慕。 她忍不住得意,朝乔小乔扬了扬下巴。 “炫耀什么,”乔小乔不是很稀罕,又道:“你瞧瞧街上的闺秀们,哪有如你似的这样扛灯?” 谁家姑娘不是矜持的提着一盏小巧的花灯,偏是她,扛着这条鱼像是要去与冯敢炸山似的。 走在后面的冯敢咔嚓咬着糖人儿,插嘴道:“我就觉得盛樱里这花灯好啊,霸气!” 说着,肩膀朝旁边的人一怼,“是吧,诚哥儿?” 盛樱里耳朵如兔子似的,咻的竖起了。 就听后面声音被风吹来,有些低,惹得人耳朵热。 “滚。” 33 第33章 ◎借过,我来提个亲。◎ 古来有守岁之俗,饶是家境贫寒的人家,今夜也是要熬着油灯一家子闲话的。 巷子里,篱笆院墙透出微弱的光亮,众人欢喜道别后归家去。 与崔杦和邓登登挥挥手,盛樱里抬手欲推门,动作却是蓦然停住了,手里的花灯还亮着,那双垂下的凤眼里却是黯淡的紧。 远处的巷子爆竹声响,好似哪家的顽童故意惊扰路人,吓得人跳脚,他们得逞的蹦跳跑开。 盛樱里在门前默然站了半晌,忽而抬脚往巷子外走。 出了长巷,过了廊桥,目光落在隔壁巷口那道长身玉立的暗影时,脚步停住了。 “汪汪汪!” 犬吠得欢愉,长尾巴翘着一晃一晃。 盛樱里眨了眨眼睛,忍下眼眶的酸涩热意,方才抬眼,语气轻快的问:“你在这儿做甚?” 章柏诚抱臂懒散的朝腿边大黄狗抬了抬下巴,“它要出来玩儿。” 盛樱里颇为小心眼儿的想,狗都比她活得好,还有人特意陪着出门闲逛呢。 她抿了抿唇,道:“我要去吃碗阳春面。” 说完,盛樱里就有些后悔了。 这话欲盖弥彰的紧,章柏诚这厮本就聪明…… 盛樱里心里敲小鼓,眼神有些心虚的朝他瞥了眼,在撞上他的目光时,眼睫颤了下慌忙挪开。 怕章柏诚问她什么难堪的话,盛樱里唇瓣嗫喏了下,正欲道别,却是听他先开了口。 “没有阳春面,鲜肉馄饨吃吗?” 盛樱里张唇愣怔了下,“啊?” “章老二后半夜回来也得吃,家里包了好多,怕是要放坏了。”章柏诚抬手摸了摸鼻子说。 盛樱里张了张唇。 她想说,这样冷的天儿,那馄饨就是多放两日也不会坏吧? 胸口的鼓擂愈发的响,盛樱里舔了舔干巴巴的唇,心口慢慢地浮现一个猜想,悄悄然的飘至云端。 怎么跟着章柏诚回家的,盛樱里都有些不记得了。 好像很安静,又好像……谁家爆竹响。 盛樱里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托着脸颊,灶膛火映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的目光却是忍不住朝旁边懒散靠在灶台前的人看。 第41章 纵然是握着木勺轻推雾气蒸腾的锅里圆滚滚的馄饨,都比旁人好看,随意又漫不经心的那股劲儿,只有他有。 盛樱里脸颊发烫,在那双冷淡眼皮下的目光睇来时,慌慌张张的收回视线,睁着圆眼睛瞪向灶膛里橙暖的火。 “别添柴火了。”章柏诚说。 盛樱里抓着柴火的手一顿,缩了回来。 过了片刻,那人都拿了瓷碗来舀馄饨,她才僵着脖颈“哦”了声。 紧接着,就听得这厮一声轻笑。 盛樱里:! 狗东西! 又嘲笑她! “过来吃。”章柏诚端着一碗馄饨朝桌前走。 灶房里摆着一张矮脚木桌,不及堂屋那张八仙桌大,多是章老二赶不及用饭时,就在这儿吃了。 这会儿,灶房里被热气熏得热烘烘的,没比这儿更暖和的地儿了。 盛樱里搬着凳子坐下,面前便递来一方打湿的巾帕,她顺手接过擦了擦手,将递去时,方才反应过来的抬眼。 他……的帕子啊。 章柏诚脸上神色却无恙,抽走那帕子扔进了手边的盆里。 盛樱里也没说话,只觉屋里静得厉害。 她握着银匙舀起一颗馄饨吹了吹,有些烫的咬着,目光一抬,就见章柏诚正看着她。 盛樱里动作一顿,眼眸圆睁,干巴巴的问:“……你不吃吗?” “吃你的。”章柏诚手臂撑着额角,一条腿伸直,朝她抱着的碗抬了抬下颌道。 盛樱里嚼吧嚼吧咽下嘴里的馄饨,脸微红,道:“你……别看我。” 章柏诚轻嗤了声,似是笑话她矫情,没说什么,目光自她脸越过,望向那身后虚空的某处,静静发呆。 盛樱里埋头吃得后背生汗。 馄饨味道很好,皮儿薄肉多,一颗接一颗,大快朵颐。 章柏诚还给她洒了些虾米和芫荽。 盛樱里吃完馄饨,连汤都没剩下,喝得一滴不剩。 “吃饱了?” 面前的人问。 盛樱里抬眼,点点脑袋,刚想张嘴,却是不雅的打了个饱嗝儿。 她浑身一僵,愣住了。 桌子对面的章柏诚却是唇角勾起,笑了。 盛樱里被熏热的脑子慢吞吞的想,是不一样了吧,她从前就是跟章柏诚放屁都不会觉得羞啊! 吃人嘴短的道理,盛樱里还是懂的。 她没与这厮计较,忍气吞声的起身,准备拿着碗去刷。 “放着吧,没水了。”章柏诚道。 明晃晃的说谎话。 盛樱里眨了眨眼,示意他朝旁边的水缸看。 章柏诚脸不红心不跳,道:“那是给章老二留着,他后半夜回来煮馄饨吃的。” 他这样说,盛樱里也不好辩驳什么。 她将端起的碗放下,有几瞬谁都没说话。 这样暖烘烘的屋子,暖得人骨头都犯懒。 半晌,盛樱里忽的幽幽一句—— “章柏诚,我想变成你。” 话音未落,就见对面的人好似诧异的抬了抬眉。 盛樱里又似喃喃道:“可你怎么办呢?” 章柏诚眼皮一抽,无语至极道:“……你真善良。” 竟是还能想着他的去处。 盛樱里歪了歪脑袋,笑眯眯:“谢谢~” 她揉了揉犯困的脸,又说:“章柏诚,我要回家啦。” …… 已近子时,家家户户祭神。 爆竹震天响,巷子里却是空无一人。 盛樱里抬手欲推门,脑袋却是扭着看向旁边的人。 顿了顿,她眼眸垂下,低声道:“章柏诚,其实我今天有点不开心。” 说完,她两根手指捏出一点间距来。 章柏诚从那空隙间,望着她没说话。 “就这么一点,”盛樱里皱了皱鼻子说,“我爹娘,好像不疼我了,我做什么都是错。” 顿了许久,她又道:“但跟你们看花灯很开心,吃到你煮的馄饨,也很开心。” 盛樱里不想哭的,可是说着说着,泪珠子却是突然掉了出来,脸颊那道湿濡的痕迹被风吹得微凉。 她想,天这样暗,他看不见吧。 也就……不算丢脸啦。 想着,她摆摆手,语气轻快雀跃,脸上眼泪却是越来越多,“你快回家吧,记得替我跟娉姨说新岁吉乐。” 门关上许久,章柏诚才折身往回走。 今夜的月色确实不亮,都不及她脸上湿痕莹润。 回去时,院中檐下灯笼亮着。 灶房里的馄饨香还没散,地上落着几根柴火。 章柏诚收拾了,自后院出来时,娉娘正出屋准备祭神。 东西早已安置好,只等着拜神就是了。 不过,他们家祭神向来潦草。 章柏诚将爆竹点了,娉娘将祭神菜摆了,就算得功成圆满,各自回屋安寝。 五更天时,章老二回家来,急急忙忙的挑着扁担,去抢第一桶水! 水即是财,新岁定要发大财! 第一缕晨辉,伴着汤圆香甜气。 旁人家包汤圆喜欢用炒芝麻,娉娘却更是喜欢红豆沙。 饶是红豆,章老二都觉得甜得腻口,自个儿抱着一大碗馄饨狼吞虎咽。 一家三口刚放下碗筷。 章柏诚起身,哐哐朝二人磕头拜年,手伸得理直气壮。 章老二就无语,谁家半大小子还伸手跟爹娘要红封呢? 娉娘却是很受用,笑着掏出一个红封放在他手里。 章柏诚又朝章老二看,两只手各得一只沉甸甸的红封,他心满意足的拍拍袍子站了起来。 章老二微眯着眼瞅他,“你年前打得那只鹿卖得银子呢?” 总不能这么快就败光了吧? 闻言,章柏诚睇来一眼,语气嫌弃:“连小孩儿的银子都惦记。” 章老二:! 这小子皮又痒了! 正月初一是要拜年的。 家家户户都敞着院门,还能看见院中爆竹红纸屑。 小孩儿们穿着新衣,成群结队的走家窜巷跑着拜年,口中的吉祥话儿跟金豆子似的,逗得人欢喜,往那小兜里塞一二铜板,或是花生糯米糖等年果儿,热闹得整条巷子都听得见。 章老二散了些铜板年果儿出去,正与娉娘感叹,他们家何时才能收到旁人家的年果儿,就见那长得快赶上他的儿子往腰间挂了个钱袋。 章老二一愣,问:“你干嘛去?” “拜年。”章柏诚道。 话音还未落,章老二眼皮就又是狠狠一抽,神色很是一言难尽,“你在家里不要脸面就罢了,出门也不要吗?” 人家都是几岁的小孩儿去要讨压岁钱,他都是能当爹的年岁了啊! 章柏诚不听,抬脚就出门去了。 章老二眉头皱起,问:“不管管吗?” 娉娘捻了颗糯米糖塞他嘴里,“甜吗?” 章老二舌尖卷着那糖换到了一侧腮帮子,大掌摁着她的后脑勺儿亲她嘴巴,喉咙吞咽,水渍声响,半晌,他勾着唇角问:“甜吗?” 娉娘咬着那颗他渡来的糯米糖,嗔恼似的推他胸膛一下。 章老二顺势倒在软榻上,仰头哈哈大笑。 日光爬上院墙,狭长的巷道明媚。 一袭红袍的人拐过街角,入了长巷。 这风流姿态,惊得巷中或蹲或站的几人都瞪圆了眼。 盛樱里也惊呆了,眸光不可置信的睁圆。 难得见这厮穿得这样艳,那臭着脸的模样,不像是中榜进士,倒像是被人摁着脑袋成亲的新郎官儿,盛樱里心里嘀咕的想。 那人手长腿上,顷刻间便到了跟前。 盛樱里想起昨夜进门前说的话,咬着苹果往前一站,瞪着这闯她地盘儿的,义愤填膺:“江湖事,江湖了!你跑来与我爹娘告状,坏了道上的规矩!不是英雄好汉!” 半束发的郎君,垂眸瞥了一眼飞扬跋扈的姑娘,“哼。” 笨蛋。 到底是天亮了,不是昨夜可怜兮兮偷偷哭的时候了。 不过,这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倒是比昨夜更好看。 盛樱里—— “他在蔑视我啊啊啊啊!” “打赢今日这一战,巷中排头我说了算!” “兄弟们,冲!” 崔杦颇为熟稔的往后退了两步。 邓登登如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神色懵然。 他们不都是一起吃羊肉串的交情了吗? 还打啊? 没等到盛樱里冲锋陷阵—— 章柏诚抬手一扒拉,淡声道:“借过,我来提个亲。” 啪嗒。 盛樱里嘴里叼着的半个苹果吓掉了。 34 第34章 ◎她要去吃别人家的鱼了。◎ 脑子尚且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是做出了回应。 盛樱里一张脸红透,两只小手着急忙慌的揪住他的衣袖,仰着脑袋目怔口呆的问:“提、提什么东西?!” 第42章 旁边蹲着的邓登登,小步往前蹭了蹭,默默的扯开耳朵,想要听听清楚,登登也想知道…… 巷子里,几双眼睛都盯着章柏诚瞧,他倒是坦然自若的很,那双单薄的眼皮耷拉着,看了眼被紧攥着衣袖,似疑惑的“嗯”了声,调子轻扬。 纵然盛樱里厚脸皮,也委实说不出他方才那句,咬着唇吭哧吭哧,憋得脖颈都红了。 章柏诚却是对戏弄之事信手拈来,懒散道:“听不清。” 盛樱里:…… 她抬脚便欲踹! 章柏诚眉头动了下,抽出被攥着的衣袖,阔步进门去。 盛樱里犹豫一瞬,没进去。 她就不信章柏诚这厮当真敢与她爹娘说这般信口开河的话! 板着脸扭回脑袋来,就对上了邓登登和崔杦看戏似的神情。 盛樱里一噎,凶巴巴道:“看什么!” 崔杦抱臂坐上观,但笑不语。 邓登登挠挠脑袋,小声问:“里里,你要嫁章柏诚了吗?” 不等盛樱里答,他敦实的脸上满是遗憾,“小时候你说长大要嫁我呢。” “咳咳咳……” 盛樱里险些在这新岁初一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旁边的崔杦哈哈笑,悠哉道:“笨蛋,她那是为着哄骗你手里的肉干儿吃。” 小时候玩儿过家家,也就江白圭那个长得好的,能得盛樱里青睐,愿意与之扮作夫妻,余下的他们几个,那是被大小姐颐指气使的小厮,没得肖想。 崔杦连小厮都混不上,用盛樱里的话说,他跟竹竿儿似的,杵得那儿没福气,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嫌弃呢。 邓登登“哦”了声,又叹气遗憾道:“我阿婆去世后,我也没有肉干儿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崔杦道。 盛樱里就无语,怎的这一个二个的,安慰人竟是这般笨口拙舌。 她想了想,拍着胸脯道:“等清明,我带你去给阿婆拔坟头草。” 几人扯闲扯得没影儿,方才进了院子的章柏诚出来了。 盛樱里顿时有些紧张兮兮的瞅他,嘴巴抿着不吭声。 章柏诚也看她,少顷,忽的唇角一勾,道:“看什么,今儿没带聘礼,你等等吧。” 呸! 拐弯抹角的说谁恨嫁呢?! 盛樱里被轻易撩拨了个大红脸,又羞又恼的踹他一脚,咬牙道:“看在昨儿的……”忽的卡顿,眼睫轻颤了下,改口道:“……交情上,赶紧滚!” 章柏诚挨了一脚,也不恼,抬手敷衍的掸了掸被她踹的袍子摆,望着她的笑意更甚。 盛樱里脸发烫,自那笑里竟是觉察到几分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似的隐秘,悄悄的…… “冯敢他们一会儿要去凿冰摸鱼,你们去不?”章柏诚问。 盛樱里噘了噘嘴,有点不高兴道:“我一会儿得跟着我爹娘去老屋。” 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小姑娘家的娇态,当真是瞎了崔杦的那双眼。 他走过来,手臂勾着那直愣愣瞧着的邓登登的脖子,稍一用力,抬脚往巷子外走,“哥哥带你买肉串去。” 邓登登:“里里不去吗?” 眼神清澈,天真无邪。 崔杦:“她要去吃别人家的鱼了。” 盛樱里:…… 她还在这儿站着呢! …… 盛老十兄弟姐妹多,偏他性子懦弱木讷,虽是占着个老小,但也不受偏宠。 窗棂打开,屋里说话声热闹,长者吹牛,幼者显摆,盛樱里几人拎着年礼进来,盛老太只瞥了眼,便催促喊着春娘去灶上帮忙。 将走,又扭头喊盛樱里也去,嘴里嘀嘀咕咕道:“都是要许人家的年岁了,半点儿眼风没有……” 盛樱里却好似没听见,站着门前那张破藤椅前没动。 盛老太走了两步,才觉她没跟上来,顿时拧眉骂:“你个耳聋丫头,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不待她骂出什么更难听的,屋里盛老头儿喉咙卡痰的咳了两声,被烟呛过的嗓子身子又哑又沉,“大过年的,寻什么晦气!” 盛老太干巴精瘦的脸上气得很,忍了忍,没与盛樱里一般计较,带着几个媳妇儿往灶房去了。 从前她怕春娘受盛老太为难,每回来了,堂兄妹几个,就她在灶房里当烧火丫头,听着几个婶娘互相显摆或者是酸话,而后再来刺她们娘儿俩两句穷酸,没见过好东西。 春娘性子弱,总是让盛樱里不要计较。 每每从这老屋回去,盛樱里有几日都是带着火儿的。 可这会儿,她还怕什么? 春娘不必她出头去管什么,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盛家祖上也不是什么富裕的,院子不大,屋子也没几寸下脚地儿,今儿更是亲戚都住着,盛樱里也没进去挤,她没看春娘忧心忡忡的神色,在那张破藤椅上坐下了,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晒着太阳,脚丫一踮一踮,身下的藤椅吱呀晃悠。 章柏诚说,提亲…… 想得美,谁要嫁他? 净是败坏她名声,她日后还如何说亲? 哼! 那、那就只能与他成亲啦! 可她才刚刚喜欢他呢…… 念头如重山,转过一道接一道的云端,如春日清风拂面,微凉且欢愉。 “啪!” 爆竹在耳边炸了。 盛樱里瞬间睁开了眼睛,惊得险些跳起。 “哈哈哈哈……吓到她了……” 稚语童声,抚掌笑得开怀。 盛樱里瞪向院中那几个始作俑者的顽童,几步过去,挨个儿朝那屁股上揍了两巴掌。 “啊啊啊啊!阿娘!这个穷酸鬼家的打我!” …… 此起彼伏的哭闹,跑着去告状。 新年不能揍人的,家家户户如此,就是孩子顽劣,家中长辈若要教训,都要出了年去。 最要紧的是,他们不能接受被盛樱里揍! 他们家穷死了,凭什么敢打他们! 盛樱里一愣,倒不是为着旁的,而是这称谓。 穷酸鬼…… 屋里在角落坐着的盛老十显然也听见了,一张脸臊的发红,手脚局促又无措。 不知是碍于盛老头儿在,还是那微薄又可怜的兄弟情,几个叔伯朝院中哭嚎的顽童叱骂道:“没规矩!” 骂完,又与盛老十敷衍道:“年虽小不知事,这是恼里里揍他们呢。” 说罢,兄弟几个继续吹牛去了。 盛樱里朝这话明晃晃的翻了记白眼,将脚边的爆竹炸碎的红纸屑往旁边踢了踢。 屋子里,盛老十臊得滚烫的脸,逐渐的凉透,心口亦是一片冰凉。 他是没出息,一辈子就是个臭打鱼的,家里莫说家当没有几件,便是儿子闺女也没养好。 长子自娘胎里带出的病灶,到如今都三天两头的病一场。次子入了赘,被人戳脊梁骨,也骂他家门不幸,养出这么个不肖子。闺女早早帮他卖鱼,抛头露面,于亲事不顺。 他没能耐,勉强让一家人果腹。可再是如何艰难,也没讨饭到几个兄弟门前。 竟是*不知,他们眼里,竟是这样瞧他的。 穷酸鬼…… 一顿饭,盛老十吃得沉默。 只他往常也没几句话,众人欢闹,也不觉察。 酒菜吃得满面红光,几个兄弟摆着大哥的谱儿,教训似的说:“不是我说,老十,就盛达善那不肖子,就该打断他的腿,怎还能当真让他入赘到那曹家去……” 旁人附和,看着盛老十的目光谴责,“连带着我们兄弟,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盛老十始终沉默。 地下妯娌们坐着的一桌,春娘也抬不起头来。 盛樱里充耳不闻,吃得满嘴油,抢了最后一只鸡腿,得意的咬了一大口。 那没抢到的小崽子险些被她气哭。 人长一张嘴,好嘴吐珍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何须生气? 难不成,是这鸡腿不好吃吗? 饭后,几个妯娌将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了。 春娘正欲穿襜裳刷碗,旁边偷喝梅子酒的妯娌瞥见,哼笑了声,“穿了多少年的旧衣,还没这襜裳贵几钱呢,也值得你爱惜着。” 春娘被这话嘲得脸发红,目光不觉朝院子里绕圈儿走动消食的闺女看了眼,没等到什么,讪讪的放下了手里的襜裳。 进进出出的,灶房门窗大敞,那酸话虽是声音不高,但盛樱里在院子里却是听得到。 不过,如今也无甚紧要罢了。 何必管那么多? 只会讨嫌罢了。 盛樱里原以为会在这儿坐到傍晚才回家,不承想,不过两刻钟,盛老十便呼妻唤子的要回家。 屋子里,兄弟几个各劝了句。 盛老十却像是难得起了脾气,紧抿着唇没说话,执意要走。 春娘满目担忧,看看盛老十,又朝公爹看了眼。 盛老头儿摆摆手,“回吧回吧。” 第43章 盛樱里几人出门时,还能听见屋里,盛老头儿说,瞧瞧你们方才那话,惹得老十生气了吧。 旁的几个兄弟不以为然,甚至是嘲讽的说,兜里银子没几个,脾气倒是见长。 盛樱里听见了。 她也知道,盛老十和春娘也听见了。 因为,那脊梁骨好像弯了些。 一路走得沉默。 回了家,盛老十便径直将自个儿关进了屋子。 胡氏在上房坐月子,如今盛老十和春娘就住在盛达善从前的屋里。 盛樱里没管春娘欲言又止,几步踩着木梯上了阁楼。 她不受盛宠,也不负重担。 35 第35章 ◎我会平安回来。◎ “北边儿打起来了。” 章老二在家歇了几日,初五回衙门点卯,傍晚下值归家,屁股刚沾着凳子,便说了这么一句。 章柏诚夹着一筷子椒麻鸡丝怔愣了下。 邺朝往北,临鞑靼草原部落。两国素有摩擦,这几年交锋也不在少数。 可照着从前,两国若是开战,多是在秋日粮草丰收时,或是初春冰雪消融。 这会儿子,北地天寒地冻的,怎的突然开战了? 章老二也不知道,接过媳妇儿递来的热巾帕,囫囵擦了脸和手,说:“今儿大人们在屋里议事,我偷听见的,说是鞑靼来势汹汹,少帝都御驾亲征了。咱们这儿远,又因着年节,所以信儿也传的慢,估摸着,这会儿都交上手了。” 说着,他一扭头,就见章柏诚那一脸的若有所思,琢磨着什么坏主意,顿时一帕子抽过去,训斥道:“你老实点儿!咱家还没到要你不要命往战场冲的时候呢!” 章柏诚莫名挨了这么一下,默默的搬着凳子离他远些,吃了一筷子鸡丝,不服气道:“战场怎么了?你不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章老二眼皮狠狠一跳,“那是你看着你老子我还活着!可那些死了的呢?” 章老二自个儿挨刀流血,自是清楚其中的凶险,不说那一个营里的,今儿还一起吃酒,明儿保不准谁的命就留在那儿了。就说跟他一个镇上走出去的兄弟们,全须全尾回来的又有几个? 章老二自认福大命大,可他哪里敢说着小崽子有他这样儿的福气? 又动手。 娉娘嗔他一眼,拿过那巾帕,过去水盆里揉了揉拧干晾好,转回身来与儿子道:“又不是从前乱的时候了,朝廷有将士,有兵马,哪里用得上你?” 说句不好听的,朝廷兵马盛,就连军费都所耗甚重,每年的苛捐杂税收那么些,不全都是喂了那些兵老爷吃了? 若这会儿抓壮丁,让手无寸铁的百姓上战场,怕是从根儿烂了去。 章柏诚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章老二说那鞑靼来势汹汹,却是不成想,连元夕都未过,我朝连战连败的消息便传了出来,闹得沸沸扬扬。 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而自北地迁徙而来的流民入城后,城中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章柏诚也忙。 他又被章老二抓壮丁似的带去衙门征用,看着那群流民今儿争地盘儿,明儿偷粮食的,烦的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得了空回来,晌午饭都没赶上,胡乱塞了口吃的,便去议房外等着了。 大人们在内议事,脚边炭火盆子点着。 章柏诚看了两眼,被章老二小声斥着收回目光来。 “别贼眉鼠眼的,站好了!”章老二小声教训道。 章柏诚:…… 站着吹了会儿风,后堂的人朝父子俩招手喊:“老二,来,有点儿重活找你干。” 章老二抬脚就走,不等旁边的小子动,就低声道:“你站着!” 章柏诚没说话,看着章老二热情的贴上那管家模样的人冷脸,待得二人转了角儿去不见了身影,他视线收回来,渐渐变得有些冷。 忙活一日,傍晚,章柏诚跟在亲爹屁股后面回来时,就见盛樱里站在巷子口。 “章二叔。”盛樱里笑眯眯的喊。 “来找诚哥儿玩儿啊。”章老二看见这小丫头偷瞥去的眼神儿,大喇喇的问。 话出口,巷子里都静了几分。 章柏诚:“……你赶紧回家烧火去。” 没大没小的,使唤谁呢! 章老二瞪他一眼,在看向盛樱里时,脸上扯出笑来,“他娘今儿蒸甜糕,一会儿一起吃。” 盛樱里矜持的点头。 这几日天阴沉得厉害,可既没下雪,也没落雨。 屋檐墙头,却好似罩了一层浓烟,挥不散,压得人心口也郁郁沉沉。 可总有一人,只是见面,便忍不住心生欢喜。 章柏诚懒懒的靠在墙上,半分劲儿也不愿的使,目光瞧着那张似羞又像是紧张得眼睫直颤的脸,笑了笑,问:“找我有事儿?” 说起来,上回二人见到,还是在元夕之前了。 自那日这厮浑说一句“提亲”,好几日,盛樱里都躲着他走,委实不知该怎么见他。 这几日,章柏诚忙,盛樱里的刺绣生意也架着,她又往元俪布庄跑了趟,倒是没遇得什么事,毕竟有冯敢赶车。 可看见冯敢,那股子想见他的冲动愈发的强烈。 盛樱里犹豫两日,今儿还是在这巷子等他。 见到之前,心口惴惴不安的紧,怕给他瞧出什么来,又怕他笑话她。 闻言,盛樱里一眼瞪过去,理直气壮道:“无事便不能找你了?” 章柏诚似是怔了下,唇角愉悦的翘起,胸口闷出几声笑来,朝她勾勾手指,“走近些。” 他声音有些哑,比往日说话时要沉一些,却是……有些撩拨人。 盛樱里心口好像有只蝴蝶,振翅似的扑棱,她鼓了鼓脸颊,矜持的往前磨蹭了两小步。 听到身前之人喟叹,好似在叹她聊胜于无的那半尺之距。 盛樱里心里颇为愉快的轻哼了声。 忽的,章柏诚朝她这边走了两步。 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盛樱里还未来得及紧张,手腕忽的被握住,她被那力道带着往前,与他一道倚在那墙角。 盛樱里:…… 手腕上的那只手没有松开,也没有更进一步的逾距之举。 他就那样松松的握着,隔着衣袖。 盛樱里觉得,她只要随意一动,便能挣开。 可是,她没动。 风静,树静。 盛樱里想抬手捂住心口,这儿不安静。 还未及动,忽觉身侧的人脑袋一歪,看了过来。 盛樱里眼睛眨了眨,没说话,瞪着脚边的石子儿。 余光里,章柏诚还在看她! 她是脸上开花了吗?! “等很久了?”章柏诚问。 “谁等你了,”盛樱里没抬眼,嘀咕似的哼了句,嘴硬道:“我在赏月。” 张嘴就是胡说一句。 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又一股不怕被拆穿的底气在。 章柏诚也确实没拆穿她,抬头望了眼沉沉暮霭,“嗯”了声,“那陪你赏个月?” 这几日天冷的厉害,傻子才这个时节在外面冻着赏月呢。 盛樱里脸颊鼓了鼓,没说这扫兴的话。 二人傻子似的站着等月亮,说着些似是而非的闲话。 忽的,盛樱里手背被很轻的蹭了两下,那只手粗糙,带着茧子,擦得人有些痒。 话音戛然而止。 盛樱里忍了两下,扭头控诉道:“你扣我肉。” 章柏诚似是愣了下,哈哈笑得弯了腰。 盛樱里也翘起唇角,报仇似的,手指也摸了两下他的手。 牛气得要命! 手背滑腻擦过,章柏诚只觉脊骨都被爆竹炸了似的,身子抽苗儿一样动了下,他喉咙狠狠滚了滚,出言警告道:“别招我。” 这就让人很生气了嗷! 盛樱里跟那瞬间炸毛的猫似的,甩开那只手就要发作。 不过一瞬,又被握住。 这次没有隔着衣袖,他的手牵住了她的。 “滚!”盛樱里不服气的脸,骂道。 章柏诚笑了声,似解释低语:“想亲你。” 话出口,腿上就毫不意外的挨了一脚。 盛樱里脸颊红透,神色间多了些小姑娘家的嗔怒,“臭不要脸。” 那臭不要脸的竟是还笑! 哑着声说:“我还流氓习气,再招我,就亲你。” 盛樱里又羞又气,又踹他一脚。 章柏诚也不躲,由着她尥蹶子。 “睡觉别太死,仔细有人偷粮,若是有动静,便喊一嗓子,自个儿别往前冲。”章柏诚说。 盛樱里心口紧了一下,“咱们巷子这么穷,都有人偷粮了?” “谁知道呢,”章柏诚说,“北地境况不好,连战连败,听说城都丢了两座。” 说着,顿了片刻,他好似语气轻了些,又道:“今儿在衙门,听大人们议事说,有意要征百姓家的儿郎入伍。” 第44章 盛樱里唇微张,看着他,半晌,艰涩问:“你想去?” 虽是问着,却是语气肯定。 章柏诚没答,顾左右而言他道:“若是不愿入伍,便要缴纳罚资。” 盛樱里都没问罚资几钱。 她听得懂,他是想去的。 “生气了?”章柏诚看着她的脸色问。 盛樱里摇摇头,没说话。 “我爹在衙门当了一辈子衙役,在巷子里的街坊看来,已然很是风光了,可这在衙门里,却是不够瞧,任谁都能轻飘飘一句的使唤,点头哈腰的伺候。他至多,豁出脸面能替我争得这衙门衙役的缺职,”章柏诚捏了捏她的手指说,“可我见过了权势,就不会甘心只是一个小吏,如今战事起,边关危急,也是我的时机。” 章柏诚没与谁说过这些,他本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性子,万事没着落,那便不会轻易出口。 可此刻,与她说这些,也不过是明白她的担忧。 半晌,盛樱里撒娇似的咕哝道:“你就不能读书吗……” 话出口,两人皆沉默了。 少顷,章柏诚手指插进她的指缝,掌心相贴,坦然似的笑道:“考不上榜啊。” 盛樱里被他逗得扑哧笑了。 怎有人这样厚的脸皮,将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半分羞臊也无。 冬日里天黑得很快,下弦月垂在夜空,星子却是没几颗。 “听闻北地很冷。”盛樱里望着那月亮说。 章柏诚“嗯”了声,“我会平安回来。” 36 第36章 ◎身侧三五好友。◎ 没过几日,确如章柏诚说的那样,衙门的小吏带着黄册,挨家挨户的征平家百姓的儿郎入伍出征去。 盛樱里清晨被这动静吵醒时,一颗心直往下坠,尤其是在看见那巷子里的人是章柏诚时。 章柏诚也看见了她,悄悄与她摇了摇头,示意别出来。 巷中街坊激愤,正骂得唾沫横飞。 军饷没吃到一文钱的,这会儿却是要人上战场去挨刀子,谁家肯干? 说是不愿的去,可缴罚资,可他们又不是那大富大贵的,银子更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何要白白花银子! 这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寻常穿着隶服的衙役,街上吃碗面,店家都要少收两文钱,今儿却是遭嫌弃的很,那站在前面的小吏叫苦不迭,可上头大人派下的吩咐,却是不得不做。 “我们也没法子,朝廷这样传旨来,各州府只能听命行事……”小吏说。 “听你娘个腿!怎的不送你老子兄弟去死!” 巷子里的人骂。 虽说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可这咒人性命的话,却是过了些。 那小吏气得要拔刀。 手背忽的一疼,佩刀磕进了刀鞘,“铮”的一声,好似长鸣。 “干什么!” 一声娇斥自身后传来。 章柏诚心里很轻的叹了声气。 那小吏恼得脸红脖子粗,脑袋一扭,看清这张芙蓉娇面时,气焰顿时散了些。 盛樱里粉黛未梳,长发披散在肩头,身上裹着件厚披风,面容干净,神色却是不悦。 大抵是她平日在巷子里声名远扬,这会儿,街坊邻里告状似的与她说征兵之事,一副等着她替众人出头的架势。 那小吏不耐道:“都说了,这是上京传来的旨,咱们也都是听吩咐办差,若是谁家不愿出征的,掏五两罚资就是了,整个应天府皆是如此,又不是只有你们一条巷子,莫要拦着我们办差,还有别的街道坊市要去,仔细治你们个妨碍公差的罪。” 怪不得众人闹,五两银子,那是三世同堂之家两三月的嚼用,哪里就是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让众人心甘情愿掏出来的? 盛樱里不着痕迹的朝章柏诚看了眼,与街坊道:“与两个小吏说什么话,官爷素日不是说,替百姓伸冤办案,既是有冤有怨,何不去衙门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换作往日,一听衙门二字,众人准是散了。 可今儿,那五两银子委实让人愤慨激昂,众人听罢,竟也附和着要去衙门要个缘由。 一群人气势汹汹的朝巷子外走。 盛樱里也走了两步,走到家门前时,她说:“我去梳个发就来。” 披头散发的委实不成体统,尤其她还是已过及笄的姑娘,这话自无可指摘之处。 等得门前冷落。 那小吏与章柏诚边骂骂咧咧的,边抬脚往外走。 陈旧的门板将阖上,还能看见姑娘一双漂亮的眸子。 那穿着粗布衣的少年郎走得目不斜视,路过门前时,手背却是擦过人家握着门扉的手。 盛樱里:…… 好不要脸的登徒子。 …… 大抵是知道有人挂念着,傍晚时,那登徒子来买鱼。 盛樱里听见动静便跑了出来,端着油灯,就着微弱的烛火瞅他的脸。 还好还好,没给人揍破相! 冬日里鱼少,也贵。 这个时辰,哪里买得到? 盛老十搓着手拘谨道:“明儿我给你留一条肥的?” 章柏诚:“那就多谢十叔了。” 说罢,他朝旁边站着的人道:“外面路黑,给我照着些?” 美死他啦! 盛樱里凤眼一翻,就是一记白眼。 腿脚却是欢喜的跟了上去。 巷子里并不安静,远处归家的脚步声,近来各家锅碗瓢盆的炒菜声。 盛樱里手中的油灯,也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一隅。 影子落在身后,她亦是亦步亦趋。 视线里,那双脚步在门前几丈远处停下。 盛樱里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转,故意使坏,一脑袋撞在他后背。 只是,额头还没触得那粗布衣,却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抵住了。 盛樱里故作懵然的抬头,“走啊,你做甚停下?” 话音未落,脑门儿就被那只手很是顺手的弹了个脑瓜崩儿。 盛樱里:…… 欺负人了嗷! 她睁着圆眼睛瞪去,就听这厮悠悠道—— “这瓜没熟。” 听着很是遗憾啦。 是可忍孰不可忍! 盛樱里抬手就是一拳! 章柏诚笑着躲,伸手拿走了她端着的油灯。 巷子里细细碎碎的笑闹声,月亮钻进了云层。 入伍之事在城中满是风雨,亦有人说,何不如让那些流离失所的儿郎去战场,左右都无田产,无家业! 府衙的大门被砸了烂菜叶,更甚者,不知谁以朱漆书笔,道是朝廷如此,逼得百姓没有活路,言中之意,大有以一处立安身的架势。 城中当真是风声鹤唳了几日,听闻知府大人到处让人搜查那意欲谋反之人。 兵戈打门前过,门户紧闭。 可不论如何,征兵入伍之事,便是这样定了下来。 邓登登家只他一个胖小子,爹娘咬牙凑了五两银子缴了去。 可更多的是,家里半大小子收拾了衣裳干粮,趁着夜半无人,往那山林去了。 官府黄册之上有名姓又如何,见不到人,全然枉费。 都是穷苦人家,家中兄弟几个,若要缴罚资,怕是一年的嚼用银子都不够使。 这些话,盛樱里是听春娘忧心忡忡的念叨的。 盛家亦是黄册有名,可盛达济那副身子骨,莫说是上战场,只这北上一路,都艰难的很。 春娘往日不爱出门,这几日,却是满巷子的打听。 盛樱里瞧在眼里。 五两银子于如今的她,非是掏空家底的难处,可几日来,她也没说要替盛达济缴这罚资。 胡氏急得很,盛樱里都察觉,几回胡氏都似要与她提上一句,却是被盛达济打断了话。 紧锣密鼓,前面的巷子被小吏上门征纳时,春娘找上了盛樱里。 母女俩没了往日亲密,有些话变得难以启齿。 春娘抿了抿干涩的唇,手紧紧攥着,小声道:“里里,娘先前给你保管的嫁妆银子……” 话没说完,可盛樱里听懂了。 浓密的鸦睫垂了垂,她转身上了阁楼,不消片刻,再下来时,手里拿着只漆黑木匣。 “都在这儿了。”盛樱里说。 “不、不用这么多,五两就够了……”春娘急急道。 盛樱里却是没听,将匣子塞进她手里,“我出门了,晚饭你们吃。” 其实,春娘这般做,无可厚非。 毕竟盛达济等着这银子救命,而她一时半刻的也不会出嫁。 更甚者,她其实早早就等着了,不是吗? 盛樱里往街角的药堂来。 如今街坊邻里的都紧着裤腰带过活,不到要命的病灶,那是舍不得花银子来请大夫去瞧的。 是以,药堂清净的很,崔杦更是难得的百无聊赖的倚着柜面拨弄那黄芪。 “怎么过来了?” 第45章 听见动静,崔杦抬眼懒散问了句。 盛樱里搬了个凳子坐过来,下巴往柜面一磕,也闲得手痒似的拨弄黄芪。 “啪。” 手指拍了下。 崔杦嫌弃似的问:“净过手了吗?” 盛樱里哼了声,缩回了手,两只手臂搭着垫在下巴下。 “你也在那黄册上吧?”她问。 崔杦“嗯”了声,不同于旁人的如临大敌,他风轻云淡的紧,好似无知小儿,不知战场凶险,如踏青春游似的闲闲。 盛樱里又哼了声,一只手伸下来,在怀里摸呀摸,片刻,将一锭银子推至他脸前。 “哟,”崔杦眼睛一亮,“盛老板,发财了呀。” 盛樱里小眼神瞅他,“拿去缴罚资。” 崔杦捏起那锭小银子,在掌中掂了掂,笑得欢愉,与她挑了挑眉,促狭道:“花银子养男人?不怕你那隔壁巷子的心上人知道了与你急?” 盛樱里:…… “不要还我。”她伸手去拿。 崔杦笑着耸了耸肩,从善如流的将那手中的银子塞进了粗布腰封,“要啊,怎的不要,待我去了那北地,替你尝尝上京烤鸭。” 盛樱里无语的翻个白眼,将将翻了一半,却是愣住了。 “你、你还要去?”她吃惊到结巴。 “你担心什么,我有这手医术在,那群兵爷又不是傻子,会将我放去战场上,”崔杦手骨抵着额角,说着瞧着她笑,他长指随意的拨弄那油纸上的黄芪,又道:“何况,那么多人在前方流血挨刀,我枯守着药堂无济,何不趁着师傅身子骨还算硬朗,随着大军前去看看,若有能出一己之力处,也不算枉费这么些年枯背这些药材。” 盛樱里不可谓不吃惊,心口忽的有几分难言的沉。 她担心崔杦,既怕他行军路上这副骷髅身子骨吃不消,也怕他被塞一柄生锈的破刀被扔上战场,如牲畜一般被踹着在前冲锋陷阵,只能当那些所谓将士的靴下骨,脚下泥。 他们几个一同长大,盛樱里在巷子里逞威风,那是定要当老大的! 长久以来,她也习惯罩着他们,万事有她在,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可以挡在她身后就是。可她却忘了,不管是江白圭,还是崔杦,亦或是邓登登,他们于她,非是那戏法师手中的傀儡纸人,在她之外,他们亦有着自己的见识,主见。 一簇绿芽好似打堂前过,盛樱里忽的想起了从前。 她幼时喜欢拿着一块破布当披风,带着几人在巷子里乱窜疯跑,风吹来时,扬起的发梢都是少年侠气,时至今日,她在崔杦身后看见了那披风,正迎风轻扬。 他不是独自一人,身侧三五好友,挥着手中刀剑,嬉闹着经过这间药堂。 37 第37章 ◎你再用我衣裳擦手试试!◎ 逃户籍文书之事闹得沸反盈天之时,偏有那反骨,非得往那战场去。 譬如……章柏诚。 章柏诚被他爹关了起来,这事,盛樱里是听乔小乔说的,乔小乔则是听冯敢说的,而冯敢……是去营救之时被章老二踹出来的。 “唉……”冯敢叹气,“我还从没见过章二叔发那样大的火儿。” 乔小乔靠在桌前,说风凉话道:“章二叔还是手下留情,没将你腿打断。” 冯敢气得扭头瞪她,大着嗓门儿嚷嚷:“乔小乔!你是哪边儿的?!” 乔小乔翻了个白眼,觉得他这般拉帮结派的很是幼稚,回嘴道:“反正不是你这边儿的。” 冯敢气结,后脑勺都在生闷气。 乔小乔盯着那后脑勺数落,“就你们瞎折腾,多少人避之不及,都躲到山林去了,你们倒好,非得一脑袋往那战场上扎,万一……”她说着一顿,晦气似的闭了嘴,片刻方才又道:“你让大姨姨夫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再有,章柏诚家只有他一个,你今儿将他放出来,明儿出事了,谁担待的起?” 冯敢听她像是秃瓢和尚似的念叨,烦得挠头,“你就怎知我跟诚哥儿定会死?” 乔小乔气得跺脚,她是那个意思吗! 刚想喊他呸呸呸,别什么好的不灵坏的灵! 就见旁边双手托腮发愣似的人,嗖的坐起,抬手就是一巴掌。 乔小乔:…… 冯敢捂着脑袋,懵然扭头,就对上了盛樱里异常肃色的脸,吓人的紧。 “给我呸三声!”盛樱里凶道。 冯敢张了张嘴,像是被野狼盯着的小鸡崽儿,顺从道:“呸呸呸……” “再拍三下木头!” 冯敢又拍了三下面前的木桌。 盛樱里这才满意了似的又坐了回去。 只那脸上不见笑模样。 三人谁都没说话,屋里的气氛直往下跌。 冯敢吞了吞口水,又摸摸脑袋,嘟囔道:“都是血性男儿,那鞑靼都要打到咱们家门口了,谁坐得住啊,再说了,那要是谁都往山林里躲,无人出征,等打到咱们应天,你们怎么办?” 他们是寻常百姓,朝堂大事自有高居庙堂之人筹谋定夺,但如今既是要用得他们,只能说,北地情形比传言更不容乐观。 他们是百姓,可以躲在官吏身后。 可他们不是懦夫,也有护卫家国的责任。 乔小乔张了张嘴,想说,若是当真到了那步,自然是跑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鞑靼凶残,听父兄说,从前便有过鞑靼人攻占城池后屠城的,若真是战败了,怕是跑都难,总不能在那山林待一辈子吧。 乔小乔败下阵来似的泄气,一时间,竟也没了主意。 她抬手拍了下盛樱里,问:“你觉得呢?” 盛樱里目光直愣愣的抬起,半晌,幽幽道:“你说,我若是去劝章二叔将章柏诚放出来,会被打断腿吗?” “……” 隔壁,章柏诚被锁在屋里闲得抠墙。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亏得冯敢那一闹,如今他屋子的窗户都被章老二封死了,他娘给他送饭,都像是从前他喂趴在窝里的大黄。 “焖了红豆饭,吃点儿吧。” 娉娘站在外面说。 章柏诚一个鲤鱼打挺的坐起,盘着腿脚,看了眼那被从窗棂缝隙塞进来的饭菜,问:“章老二呢?” 娉娘嗔他一眼,“喊爹。” 说罢,又道:“去衙门了,哪儿能成日在家里看着你啊。” 章柏诚趿拉着鞋过来,塞了口饭说:“让他将我这屋的木条拆了。” 娉娘在外瞧着他笑,道:“这东西拦得住你?” 章柏诚低头啃排骨,心想,这东西是拦不住,可这钉在窗棂的木条,犹如唐僧戴在猴子脑袋上的紧箍咒,唐僧不行,紧箍咒可以。 他要去战场,非是偷跑着去。 “姜老二忒不讲道理……”章柏诚吐出一块骨头,含糊不清的说。 “他担心你嘛。”娉娘说,她看着儿子乱糟糟的头发,抬手抚了抚,又道:“战场他去过,是以,他更知其中凶险,因着关切心疼你,才不愿你去遭他受过的苦。” 章柏诚抬眼,目光认真道:“可我不觉得苦。” 小院儿里,霎时变得安静许多。 大黄趴在狗窝里抖了抖耳朵,朝这边看来。 娉娘手还摸着儿子的头,可忽的觉,他好像真的长大了,“你还小”这样的话已然说不出口了。 娉娘心口有些涩,少年人肩背还不及汉子宽阔厚重,却是急急的要去承家里这根梁柱,说到底,还是家里庇护不了他。 “是想拼战功?”娉娘轻声问。 章柏诚握着筷著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章老二一股脑的想将他塞进衙役里,可是,章柏诚却不想一辈子都只能站在门前吹冷风。 他想争功名,也想来日能替护着的人挣得一二诰命。 不为与谁颐指气使,只是,不必与谁点头哈腰的讨好。 娉娘笑了笑,说:“从前见你对功名,不屑一顾呢。” 章柏诚也似松快的翘着唇角笑了声,“我那是不喜作诗词,虚伪得很。” “当真是我生的,我也不喜欢。”娉娘微耸了下肩膀笑道,她手指轻敲了下碗盏,示意他吃,又语调很轻的说:“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你外祖父他们。” 章柏诚咬着块糖醋小排,微楞的抬眼。 自幼,冯敢他们去阿婆阿爷家走亲戚时,章柏诚就知自己是不一样的,他没见过阿婆阿爷,也没去过他们家。 他问过章老二,那时章老二只与他说,别在阿娘面前说这话。 章柏诚虽是不懂,但也照做。 这么些年,娉娘没说过,他也没问过。 “你外祖家,从前住在临安府……” “说什么呢?” “听不清啊。” “你下来,给我看看!” “盛樱里!别揪我裤子!” “你还是不是个姑娘家?” …… 第46章 墙根之下,窸窸窣窣。 冯敢苦着脸爬下了木梯,裤子才被放过一马。 盛樱里噔噔噔爬上梯子,做贼似的看着隔壁院子那半张侧脸,不觉嘀咕:“章二叔也没揍他啊……” 章老二确实没揍他,只听他说了一句要往那战场上去的话,就将人抓进了屋里,锁了门去。 动作行云流水,很是熟稔不过啦! 可也委实气得不轻,抱着媳妇儿委屈诉说。 只今儿回来,他媳妇儿竟是叛变了! “你当真愿意放那小子去打仗?!”章老二吃惊。 娉娘扯了扯他结实的手臂,“你别急,坐下说。” 灶膛火明亮,章老二一张糙脸紧皱着,似是很勉强的挨着她旁边的凳子坐了。 “诚哥儿说,他想争功名。” “争功名,读书就是了!”章老二粗声道。 娉娘瞪他,“嚷嚷什么,让你如今不当衙役了,去读书科考,你愿意?” 章老二脑袋缩了回来,讪讪的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又抬头道:“他都中了秋闱,若再努力些,中个春闱也未必不行,再说了,就是考不中,凭着他举人老爷的身份,过两年花些银子给他捐个官不就成了?” 娉娘摇首,“他性子随你。” 章老二且还张着唇,却是哑声无言了。 他都没让爹娘送礼给镇上的师傅,给他谋个活计,那小子也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怎会愿意捐官? 娉娘靠在他手臂上,望着灶膛里的火光,道:“他的路总归是要自己走,让他自个儿做主吧。” 章老二咽了咽喉咙,张了张唇,眼睛却是红了一圈,半晌,方才呐呐轻言,“你就不怕他有个万一……” “我更怕他未酬壮志,郁郁寡欢。” 翌日。 一早,小院儿里满是飘着鸡汤香气。 章柏诚啃着鸡腿,趴在窗棂处看章老二咣当的敲打,拆那些木条。 这悠哉架势,瞧着有些气人。 章老二斜楞他一眼,正想张嘴,想起什么,又闭上了,埋头似那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拆自己亲手钉的木条。 “仔细些,别给我窗户敲坏了。” 章柏诚找茬儿道。 章老二又斜他一眼,忍下那骂骂咧咧的话,边敲木窗上的钉子,边说:“上了战场,刀剑无眼的,你自个儿当心,遇着那气性不好的,别深交,也别争吵……” 清晨日光未上,父子俩隔着窗说话。 巷子里有人买菜回来,有小孩儿背着书袋上学堂,路上见着,唤得两声,各自离去。 章柏诚捏着鸡腿骨头,伸了个懒腰,难得听章老二不骂他,当真是皮痒的很。 手里的鸡骨头越过章老二脑袋,扔向了门口大黄的狗碗,咣铛一声轻响,大黄嗖的窜起,摇着尾巴美*滋滋的啃骨头吃。 “……你也看着些隔壁的那小胖儿,那是个冲动性子,若是受了屈,能忍就忍忍,平安回来才是要紧的,你娘说,你想争功,平日多打听,多看看你那上级将军性情如何,别谁的话都信,如若遇见抢功绩的,能退则退,仔细人家下黑手,你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章老二说着一顿,往嘴巴拍了一掌,这话当真是不吉利! 紧接着,他肩膀被拍了下,抬首就见屋里站着的无知小儿自信道—— “我会回来的。” 章老二哑言一瞬。 章柏诚又拍他一下肩膀,昂扬道:“我还得回来娶媳妇儿呢。” 章老二:…… 他脑袋侧侧,盯着那捏着他肩臂处衣袖的手指,“你再用我衣裳擦手试试!” 章柏诚迅速躲开一巴掌,站在屋里得意。 38 第38章 ◎应天府焉能比得上京?◎ 二月春华半归,江天雨垂。 夜深人静,巷子里忽的一声喊叫—— “抢粮了!” 盛樱里霎时从梦中惊醒,心口起伏,手臂寒栗。 不知几更天,屋子里与外面的天儿一样的黑漆漆。 不及磨蹭,她坐起身,披了件床边的衣裳,便摸黑往阁楼下跑。 春雨淅淅沥沥,落在消融的河面上,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 盛樱里抓着砍柴刀出来时,巷子里已然有了动静,隐约中看见两道身影拉扯。 “放下、放下我家的粮食!”这是巷子口那说话结巴的邻居。 “滚开!”陌生的粗声。 盛樱里抓着砍柴刀就往那边跑。 身后似有门扉开。 脚步声踏在雨里,水声啪嗒的响。 视线里,那遮面的男子隐约朝她这边看了眼。 “真他娘的晦气!” 那人啐了口骂道。 三五大汉,背着粮要跑。 结巴汉子抱着其中一人的腿不撒手。 争执间,“刺啦”一声,好似衣裳被撕破了。 盛樱里抬手挡了下刺目的银光,有那么一瞬反应过来时,脚步不觉停住了,雨滴砸在身上,没了实感,她眼睁睁的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蜷缩着倒下。 身后好像也安静了。 静得犹如坠入了湖泊,似聋也作哑。 直至一声凄厉的哭喊,众人犹如梦初醒。 脚步声纷乱,有人喊着跑着请医师。 有人叫嚷着去抬架子。 巷子里的安静好似被撕裂一道口子,狰狞又嘈杂。 盛樱里浑身发麻,战栗满身,她原地怔愣几瞬,腿脚好似踩在了棉花上,走了过去。 雨水坑洼中,那结巴汉子背对着她蜷缩着躺着,紧捂着的腹部鲜血刺目。 旁边的妇人穿着单薄衣裳跪坐在身侧,险些没哭晕过去。 有人扛来架子,将人抬着往院子走。 三两妇人将那妇人扶着站起,也进去了。 可是门前的混着血的水洼还在,围观的街坊也未散。 盛樱里耳边街坊七嘴八舌的小声说着,这男人追着那抢粮的跑出来,才给捅了这么一刀。 尽是些亡命之徒,寻常百姓哪里遭得住? 遇着这倒霉事,索性将那粮给了罢了,保着性命才是紧要。 也有人不同意,这阵儿粮涨价得厉害,家里没粮吃,岂不是要一家老小饿死了去? 盛樱里却是想,如果…… 忽的,手背覆上温热,她攥着的冰凉的砍柴刀被人拿了去。 盛樱里恍惚的抬眼,只见如刀刻的半边侧脸晦暗不明,鼻梁高挺,那双死鱼眼睨来时,神色也不见温柔,可是……身体的温度源源不断的自交握的手传来,胸口处压得人喘不上气来的石头,不知何时换了棉花。 盛樱里想,再没有一处,比他身边更让她安心了。 鸦睫上不知是泪湿还是潮雾,湿漉漉的,眼底如那冰湖,黝黑沉静,她眨了眨眼睛,露珠大的眼泪忽而滚出了眼眶。 章柏诚好似觉着新奇,歪了歪脑袋看她。 盛樱里抿着唇瓣,眼泪汪汪的也看着他。 却是听这厮忽的轻笑了声,吊儿郎当的开口道—— “我刚来就哭?” 盛樱里不解,眼泪滚落脸颊,紧抿着唇忍下呜咽。 头顶撑开的油纸伞,雨滴噼里啪啦的滴落。 章柏诚又笑了声,抬手蹭了蹭她脸上的湿痕,语调微扬道:“这是等我哄呢?” 盛樱里:…… 油纸伞罩着半身,余光里,有脚步走动。 盛樱里垂在身侧的手指轻颤了下,捏紧了湿漉漉的衣角。 好像,医师来了。 …… 盛樱里烧了热水泡了个澡,驱了寒气,裹着被子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时,天色依旧阴沉,雨未停歇。 动静闹得大,清晨时分,前后几条巷子都知道乘鲤坊遭贼了,除了这户人家,还有几户人家也被偷了粮,结伴去报了官府。 听闻,那男人被救了回来。 巷子里的街坊家家户户的都凑了些粮食给送了去。 盛家也凑了小半布袋的米,春娘心疼的紧,早饭又变成了从前那清汤寡水的粥。 胡氏小半月前出了月子,抱着闺女过来扫了眼,转身走了。 吃饭时,盛达济也没过来。 隔壁院子倒是稀罕的见了炊烟。 盛樱里喝了个水饱,与过来找她的乔小乔,一同去巷子头那户人家探望。 那妇人因那通痛哭,眼睛且红肿着,推辞着盛樱里递来的肥鸡。 “收下吧,给阿兄将身子养好些,”盛樱里道,说罢,又愧疚,“若不是我追来惊了那歹人,他们也未必会伤人……” “话不是这样说的,”妇人吸吸鼻子,眼睛又红了,“他性子拧,与那几个贼子抢,哪里抢得过,若不是你们,挨的就不是一刀了。如今还好,虽是伤着,但好在捡回一条命。” 叙话几句,盛樱里也没多作打搅。 二人撑伞出来时,乔小乔侧首与她小声嘀咕道:“这话你在心里想想便罢了,若是遇着那气量小的,怕是人家讹你。” 第47章 乔小乔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一条巷子住着,邻里间相处和睦的有,可那腌臜事也不少,就是东家嫌西家多占一寸地,都能闹到堂上去,更何况是这般伤及性命的? 若是那有心计较什么的,听得盛樱里这话,少不得要讹她些银钱来。 盛樱里也知道,乔小乔是为着她着想,她眼睫垂着,半晌,轻声道:“可我当真是这样想的。” 不安,亦惭愧。 …… 细雨洒落汉石地砖,车驾肥轻,四角青缨直缀。 马车于一间茶楼前停下,车夫自车辕处跳下,摆好脚凳。 绣着富贵竹的车帘被一只清瘦骨节的手掀开,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自车内躬身走出,旋即撑开了油伞,月白靴子踩到湿漉漉的地面,他转身去扶身后的夫人。 “盛郎君,曹娘子来啦,诸位在楼上雅室等候多时了。” 堂倌儿眼尖,瞧见人,连忙小跑着过来。 盛达善摸出一锭碎银给他,问:“打起来了?” 堂倌儿嘿嘿笑了两声,贼兮兮道:“还差郎君添把火。” 盛达善轻笑了声,与曹满芳比肩进了茶楼。 今儿阴雨绵绵,茶楼生意却不见冷清。 说书先生说得正起兴,底下茶客也听得忘乎所以。 堂倌儿在前带路,盛达善与曹满芳沿着侧边木梯上了楼去。 雅室里,竹帘风铃轻动。 几个大腹便锦衣华服的男人却是争得面红耳赤。 “哟,咱们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一道轻佻好似看戏的声音自那竹帘后响起。 几人闻声回头,瞧见那脸,便嫌弃得禁不住翻白眼,想起什么,堪堪忍住,倒是眼皮抽搐得厉害。 “侄女婿说的哪里话,快来坐,就等你们二人了。” 一人赶忙道。 曹满芳摘下帷帽,递给身后的丫鬟,后者接过,静悄儿的退了出去,将门阖上了。 满室茶香,也没消得火气。 盛达善落座罢,自个儿倒了碗茶,翘着脚嗅其香,视线在几人间转了转,好奇似的的问:“怎的不吵了呢?” 语气听着,颇为遗憾。 “一家子兄弟,就是嗓门大点儿,侄女婿别见怪。”一人打哈哈道。 盛达善点点头,“是啊,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不过是些生意罢了,那铜板儿数来数去,还不是落在自家人口袋嘛。” 他话音未落,室内气氛倏然变得微妙,霎时静了。 曹家近来不太平,几房生意做着,做到了亲兄弟的地盘儿,一边儿是同族同宗的情分,一边儿是白花花、流水似的银子。 倒也没为难几时,毕竟曹家生意刚做起时,也没说是谁管哪块儿地的生意啊。 就是他们不接那单子,旁的布庄就不争不抢了不成? 与其便宜了旁人,何不让自家兄弟接了去? 自然啦,这话劝慰自己容易,毕竟得了利,可当别人的筷子伸到自己碗里,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虽说老祖宗是没分地盘儿,可做生意这么些年,明里暗里的规矩不少,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家兄弟的生意,不能抢! 曹家几房住在一宅院里,虽是有中馈管着,可私底下,早就算是分了家去,不过是碍于老娘还活着,这才没分宅另住罢了。 盛达善这话说的,虽是那银钱都是进了曹家,但这可不是左手倒右手的事儿! 盛达善好似没察觉这异样,他呷了口茶润嗓子,丹凤眼轻抬,笑得眯起,和善道:“今儿请诸位叔伯来,也是有桩事说的,咱们往北边儿送的那批料子,听回来的人说,是给那打仗的爷挪用了去……” 他话没说完,听得一声拍桌响。 “胡说八道!”那暴脾气的张嘴就是一句,“你莫不是被那蠢东西诓了去?那打仗的要锦缎丝绸做甚!” 盛达善轻抬了下手,示意他勿动怒,嗓音清淡道:“那边儿,缺钱了。”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皆是一愣。 “小皇帝都御驾亲征了,缺的哪门子的钱?” 一人皱眉道。 盛达善翘着的脚晃了下,指骨抵着额角,低声道:“正因官家御驾亲征,才费银子啊。” 这倒是大实话,那位主儿可是生来便是坐在坐在金銮殿的,吃着那天底下尽好儿的东西长大的,这回御驾亲征,怕是他生来吃得第一桩苦。 盛达善道:“赶巧儿要开春耕田了,便是官家,也不好开着国库吃喝,咱们送往北地互市的那批料子,虽说当不得什么,但也称得上一句‘雪中送炭’,要我说,料子换了粮草便也罢了,今儿请叔伯们来,是想问问,咱们是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认了这哑巴亏,还是趁势再送些去,请官家承情,日后当个皇商?” 咚! 一只茶碗滑了手,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两圈。 却也无人顾及它,那大腹便便的锦衣男吞咽了下口水,目瞪口呆道:“皇、皇商?你、我?” 盛达善笑得人畜无害,轻声道:“应天府焉能比得上京?” 39 第39章 ◎一碗油渣儿。◎ 自茶楼出来,有人飘飘欲仙,欲乘风归。有人红光满面,欲宴宾客。 “贤侄婿,瞧着也晌午了,叔请你去酒楼吃酒去!” 盛达善拾阶而下,步履不疾不徐,闻言,他神色轻笑,“别了吧,这再被五叔按上一桩勾引哪房妻妾的罪名,我这身子骨,可就熬不过家法了。” 他这话说得大喇喇,丝毫不顾及街上行人往来。 那出声要宴请的,神色讪讪道:“这不……弄清楚了嘛,侄女婿别跟三叔计较,记着这仇怨了。” 盛达善唇角微挑,笑了声,“瞧三叔说的,一家子,哪有什么仇怨?再说了,若非那桩乌龙事,我也不知娘子那般心悦信任我。” 众人促狭揶揄了小夫妻俩几句,兴致盎然的登车要去吃酒。 目送几辆马车远去。 曹满芳问:“都安置好了?” “只欠东风。”盛达善道,边说着,他伸了个懒腰,骨骼咔咔的响,又道:“我要回家一趟,你自个儿回府吧。” 说罢,转身抬脚走。 曹满芳回首,望着那削瘦背影片刻,道:“让车夫送你过去吧。” “不必。” 盛达善头也不回道。 “小姐若是想,何不与姑爷一道回盛家拜访?”丫鬟低声道。 曹满芳轻摇首,收回目光,提裙上了马车。 “何故去讨人嫌。” …… 盛达善回来时,雨已经停了。 巷子里泥浆和雨,泥泞难行。 几个街坊站着说话,瞧见他,手肘互相怼了怼,眼神间心照不宣的流转几回。 “善哥儿回来了?”有人笑着问。 盛达善微颔首,问候两声,推门进了院子。 盛家院子里也满是泥浆,鸡鸭跑过时留下的脚印,像是秋日枫叶。 他幼时家里便是这光景,如今还是。 这么些年,好像白活了。 “二哥?” 忽的,身后一声唤,似因惊讶,语调轻扬。 盛达善侧身,就见院门口进来两个小姑娘。 盛樱里疾步过来,仰着脑袋问:“你怎的回来啦?” “听闻巷子遭贼了?”盛达善问。 盛樱里点点头,“没偷咱们家,你在上岸都听说啦?” “偷就给他们偷点儿,那是些亡命之徒,自北地流到应天,没什么怕的了,你别硬碰硬,讨不着好儿。” “凭什么啊。”盛樱里不服。 “凭他们要粮不要命。”盛达善屈指在她脑袋上敲了下,似是想给她敲得清醒些。 盛樱里气得瞪他,可想起杨家那挨了一刀的结巴阿兄,恼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盛樱里,我回家吃饭了,你午后来找我吧。”门前的乔小乔看着她说。 盛樱里应了声,眼神朝自家哥哥瞥了眼。 乔小乔跑走了。 盛达善眉头轻抬了下,问:“我长得吓人?” 盛樱里眼睛骨碌转了两圈,“左右是不讨喜。” 说完就跑! 盛达善在身后骂:“你给我回来重新看!” 盛老十不在家,春娘也不在屋里。 “他们人呢?”盛达善问。 盛樱里朝隔壁小院儿抬了抬下巴。 却是听盛达善笑了声。 “干嘛?”盛樱里瞪他。 “酸了?”盛达善幸灾乐祸的揶揄,“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 盛樱里气得想踹他。 旁人便罢了,盛达善也不给她好好当哥哥! 不知怎的,便是一想,盛樱里眼圈都红了,给盛达善吓得够呛。 “你不是吧……”盛达善大吃一惊,“讹人都没这么快的啊。”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就见盛樱里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的泪珠子啪嗒的掉。 第48章 盛达善:…… 来真的啊。 半晌,小院儿炊烟袅袅。 灶房里满是油香味儿。 盛达善衣袖弯起,手里抓着把锅铲。 盛樱里坐在小凳子上,抱着碗吃油渣儿,洒了椒盐,又咸又酥香。 “正是欠你的……”盛达善咋舌骂一句。 盛樱里“咔嚓”咬一口油渣儿,满嘴的香。 从前家里穷,便是菜油都舍不得用多少,葫芦丝擦过锅底,就当是用了油,哪里吃得到这油渣儿? 后来,盛达善东奔西跑的赚银子,从主家回来时,端回来半碗油渣儿,他们躲在巷子里的破庙偷吃,那时候的盛樱里呀,就觉得这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了! 油还没盛出来,隔壁小院儿的几人被这香味儿勾得过来了。 胡氏走在前面,春娘抱着囡囡走在后面。 看见灶房里的人时,婆媳俩都愣了下。 原以为是盛樱里这丫头在家里偷吃,没成想…… 胡氏朝春娘看了眼,后者眉头蹙起,脸色不佳。 盛樱里听见动静,头也没回,“咔嚓咔嚓”一口一个油渣儿吃得香。 盛达善喊了声:“娘,大嫂。” 胡氏脸上带笑,走进来道:“她二叔回来了。” 话说着,眼睛却是朝盛樱里抱着的碗瞧。 盛达善眉梢抬了下,喊盛樱里:“去拿只碗来。” 盛樱里气得瞪他,说好都是她的呢! 叛徒! 盛樱里不高兴的起身,咚的一声放下自己的碗,过去挨使唤。 胡氏神色动了下,往前一步。 就见盛达善将锅旁边控油的竹筛子里的油渣儿都倒进了盛樱里的碗里,都冒了尖儿。 “不用这么多……”胡氏咧嘴道。 “无妨,她就爱吃这口,吃得完。”盛达善慢悠悠道。 “……” 胡氏伸出去的手顿在了半空。 盛达善好似才发觉什么似的,神色也怔了下,抬了抬那握着竹筛的手,“还剩点儿,大嫂和娘吃了吧。” 胡氏瞅见那竹筛里不够一碗底的碎渣儿,眼皮抽了下。 盛樱里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将空碗放在了灶台边,乐得瞧戏。 盛达善当真也厚颜,装模作样的将那丁点儿碎渣倒进了碗里,还不及铺满碗底的。 春娘抱着囡囡生气的进了堂屋,也不知是气他不孝,还是气他给人难堪。 到底是这油渣儿太香,胡氏也没拒绝,扒拉了两下碗底就吃得一干二净了,放下碗往堂屋去了。 盛樱里扑哧偷笑,像只偷油的耗子。 盛达善懒懒的倚在灶台边,斜眼睨她,好似那高不可攀的玉兰,“那点儿出息。” 盛樱里心里高兴,也由着他说。 油渣儿分了些出来,一半送去对门儿邓家,一半儿端去了药堂给崔杦。 她跑得很快,回来时,看见灶房里炒菜的盛达善,不觉轻轻松了口气,晃悠着脚步进来,看着他忙活。 “出去,净碍事儿。”盛达善嫌弃道。 盛樱里“哼”了声,偷吃了一块排骨。 “去喊大哥和爹回来吃饭。”盛达善使唤人。 盛樱里不太情愿,但也没拒绝。 跑了两趟,盛樱里跟盛老十拎着鱼篓回来时,堂屋里安安静静的。 看见灶屋里的身影,盛老十顿了顿,叹了声气,去檐下净手了。 盛樱里进来,做贼似的问:“吵架啦?” 盛达善一手抓着锅铲,一手抵着她的脑门儿推开,“盼点儿好。” 盛樱里哼了声,心想,家里这会儿哪有什么好事。 堂屋里的几人一直没出来,饭菜端过来时,盛达济客气的说了声辛劳。 也不知这好大儿哄了句什么,盛老十和春娘倒是没撂脸子走。 只是,桌上气氛也不和乐融融就是了。 盛达善满身油烟味儿,伸手要拿酒罐子时,盛樱里抢先拿了去。 “我来。” 盛樱里闷声道。 她可以给旁人倒酒,她年岁小嘛。 但是盛达善不行。 清液入盏,桌上一股清淡的桂花酒香。 盛老十没动筷,众人皆坐着。 盛樱里将空了的酒罐子放去一旁,坐了回来。 盛老十苍老的脸尽是无力,喉咙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握着筷著的手抬了抬,示意都吃吧。 筷著碰了碗盏,众人大快朵颐。 盛达善舍得用料,一道炒鸡都做得很是好吃。 胡氏正要将那只没剁开的鸡腿夹走,却是被一双筷子抢了先。 盛达善好似没觉,将油光酱足的鸡腿夹到了盛樱里碗里,“吃啊,愣着作甚。” 盛樱里嚼着肉,脸颊鼓鼓,“哦。” 她其实没有那么馋鸡腿了,可、可……真香! 胡氏夹了个空,嘀咕似的说:“她二叔还真疼里里啊。” 盛达善夹着一筷子素三鲜吃了,闻言,好笑道:“不然呢?” 这话扎了刺儿似的,胡氏讪讪的夹了块肉。 “数数日子,是许久没回来了,大嫂与我记着的,也不一样了。”盛达善悠悠道。 他好似为佐证自己这话,没顾胡氏看来的目光,视线落去了盛达济脸上,“从前大嫂畏缩,见着我都不敢多说两句话,这会儿瞧着,哪里还想得起从前,是吧,大哥。” 盛达济吃了口酒,道:“老二,不能对你大嫂不敬。” 盛达善筷著搭着完碗沿,胸口闷出两声笑来,嘴也咧开了,大抵是当真瞧着有趣。 他道:“与胡家断了亲,不必再接济那边儿的兄弟亲娘,看得出来,大嫂是将大哥养得极好了,如今吃冷酒也不咳了。” 这话说得讽刺十足,盛达济面上有些被被拉扯脸皮泛起的潮红,抿着唇没说话。 盛樱里眼珠子忙死啦,啃着鸡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方才在灶房说的吵架的话不过是胡吣一句,可眼下瞧,盛达善是看哪个都不顺眼啊! 忽的,她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不疼,但丢脸啊! 盛樱里刚要生气,又挨得一句骂—— “偏你是个蠢的,平白掺和人家的事,还落不得一句好,那胡家是死是活的,与你何干,一屋子都是死的不成,何故就轮到你逞威风出这头儿了?” 盛樱里:…… 干嘛翻旧账嘛。 “赚两个银子臭嘚瑟,一碗油渣儿还得劳烦我,倒是将旁人养得膀大腰圆,油光满面,人家可将你当回事儿了?” 指桑骂槐。 盛樱里脑袋里幽幽的冒出一句酸话儿来。 可槐却是不愿意了。 “一家子兄弟姐妹,你分得什么你的她的,再说了,我在酒楼做账房,每月的月钱不也拿回了家里嚼用,何曾计较过什么。”盛达济皱眉,义正词严道。 盛达善点头,“是,每月二两银子,你嚼一两,剩下一两给胡氏贴补娘家,”说着,他轻嗤了声,语气淡淡,“你有什么脸计较?” “够了!”春娘拍桌,气得身子都颤抖,“我跟你爹还没死呢,这家轮不到你做主!” 盛达善脸上的讽笑一寸寸的落了下来,目光平直的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比起那夫妻俩,我更对你俩失望。” 40 第40章 ◎吃了我的骨头,就不能咬我了嗷。◎ 自古讲究孝道,先朝更是有“以孝入朝”之先例。 父爱子,可训责。子若不认,便是忤逆。 而盛达善这话,却是对春娘和盛老十明晃晃的指摘,当真是……逆了纲常伦理! 莫说春娘和盛老十霎时脸色变了,就是盛樱里啃着鸡腿也目瞪口呆。 她咽了咽口水,温吞的想:盛达善是回来砸饭碗的叭! 满桌佳肴没人再动,几人或愤怒或吃惊的看着盛达善。 “老二!” 盛达济眉头皱的死紧,“你怎敢与爹娘这般说话!” “看吧,”盛达善轻嗤了声,“半分为人兄的责任不担,一到能摆兄长的谱儿的时候就跳出来了,狗都没你鼻子灵啊。” “!” 盛达济被这话羞辱得脸一阵青一阵红,恼羞成怒似的盯着他,好像想给他盯出个窟窿来。 盛达善眼皮稍抬,也回视着他,“你做工的酒楼,不过就在巷子口,家里每回出事,你当真是不知情?” 不待盛达济张嘴说什么,他又道:“堵了自己的耳朵,可不就是又聋又瞎。” “盛达善!” 盛达济拍案而起。 “沾了个病秧子的命数,家里的银钱合该是你的,烦心事也不该寻你去,但凡咳上两声儿,这两老可比挖了心头肉还疼,哪里舍得惊扰你什么?”盛达善语气风轻云淡,说的话却是将那糊窗纸似的脸面,一寸一寸的撕扯开来,露出里面的贪心贪性。 “做兄弟十数载,你是什么自私自利的人,我怕是比你更清楚,扯着圣人的皮囊,连自个儿都骗过去了吧,真当自己是君子了。” 第49章 盛达善说着,目光倏然自那青红交织的脸转向旁边,“你们呢?对拿着盛樱里赚来的银子养儿孙的愧疚,如今可还剩得有一分?” 盛老十和春娘好似被抽了魂儿,神色有些木。 老实人就是这样的,让他们去做坏事,是做不成的。甚至,他们还想要些脸面。 穷苦人家,卖闺女养儿子的事也不在少数,许多人背后指指点点的说上几句,各自散去,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明儿太阳照常升起,几个轮转,怕是连那闺女叫什么都忘了去。 但盛老十和春娘,家里再是穷困潦倒,也从未动过将闺女卖了的心思,更甚于,在街坊邻里的眼里,他们两口子木讷老实,待那个风风火火、满巷子乱窜的闺女已很是不错了。可却不知,盛樱里还没十岁,便帮着盛老十杀鱼卖鱼、捡蘑菇、卖艺,能赚钱的活儿她都干,赚来的银钱尽数扔进了堂屋那笸箩里,手里没留两个铜板。 初初儿时,春娘也愧疚,旁人家的闺女不说养尊处优了,但除了帮着家里烧两顿饭,洗一次衣裳,几乎是双手不沾染旁的活计,每春夏之时,小姐妹们相携去采莲摘花的玩耍,而盛樱里,总是没有闲暇,因为她要帮着家里做生意。 次数多了,巷子里的姑娘们便不来喊她了。 盛樱里好似不觉什么,春娘却是心口酸涩。 如今呢? 春娘想,不过是少出门玩儿两回罢了,有何计较? “里里赚的银子,是她自个儿的,她若有心,便拿出几个铜板来帮衬家里,若是不情愿,便也罢了,我何时与她要过银子来养你大哥一家子?你说这话丧良心。”春娘神色平平道,“里里是我亲生闺女,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何曾苛待了她去?” 盛樱里握着筷子的手轻颤了下。 她眼眸垂着,鸦睫在眼睑下落下一层暗影,让人瞧不见那双眸子里的神色。 堂屋里,气氛安静又压抑。 盛老十叹息了声,神色怯弱又无奈。胡氏视线在几人脸上来回飘忽着瞅,盛达济有亲娘护着,脸色好看了些。 门前日光透进来,盛达善脸上光影错落,好似无甚神色的坐着,又像是在沉思什么。 春娘好似说得难过了,深吸抬袖蹭了蹭眼睛,又道:“你们兄弟妹三个,自小都比巷子里旁人家的孩子懂事,我跟你们爹就想,养着你们,再苦再累,就是要了我们俩的命去,都值得。里里是闺女,自幼有你大哥一口吃的,我又何时少了你一口?胡家那事,我跟你爹也没怪你责骂你,怎就偏记恨上了呢?同我和你爹,你大哥不再亲近……” 声音喃喃,好似不解,又遗憾。 盛樱里眼睫轻眨了下,她抬眸,平静问:“你当真不明缘由吗?” 春娘没想到她会问,神色怔了下。 盛樱里原本有许多委屈想说,可是,此刻什么都不想说了。 春娘其实知道的,只不过,因着不在乎罢了,不在乎,便是瞧在眼里,也并不会觉得她是受了委屈。 若是说起来,也只会说:看你,太过计较。 她盛樱里又不是摇尾乞怜的狗,要来求着他们疼爱她多一点。 …… 不欢而散。 春娘走了,盛老十跟着去了。 盛达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失望至极的叹了声气,背着手也走了。 胡氏有些纠结,既不该在饭桌前坐着,又委实舍不得这一桌菜色。 盛樱里没管她,端着碗,将这顿饭吃完了。 旁边坐着的盛达善也没走,筷著挑挑拣拣,好像没几道合他胃口的菜。 盛樱里吃得打了个嗝。 “吃不下就别吃了。”盛达善啧了声,嫌弃似的说。 盛樱里咽下嘴里的肉,脑袋转过来,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问:“你特意回来替我出头的?” 兄妹二人之间,鲜少温情。 就连说句想念,都好像有虱子在身上爬,到处都痒的很。 “想得美,”盛达善夹了筷子素炒送进嘴里,懒怠道:“就是看不惯盛达济那死装的样儿。” 盛樱里“哼”了声,“我其实都不难过啦。” 盛达善斜眼瞅她,毫不客气的戳破道:“那你哭成那死德行?” 盛樱里被他气得语塞,重重道:“你嘴这样毒,大乔阿姐不会喜欢的!” 话音落下,空气凝滞了几瞬。 盛樱里反应过来,扔下碗筷,撒丫子就要跑! “回来!”盛达善一声低喝。 盛樱里堪堪止住脚步,耷拉着脑袋懊悔自己嘴太快。 凳子刺啦的擦过地面,盛达善好像转过了身来。 “自己说,还是我打得你说?” 盛樱里:“……” 身后好似有风。 盛樱里连忙跳开,怂兮兮的叫唤道:“好嘛好嘛,我招!” 简单说罢,盛樱里贼兮兮的问:“哥,你还喜欢大乔阿姐吗?” “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么是喜欢?”盛达善似不耐烦的将她脑袋从脸前推开,大有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架势。 盛樱里张嘴就要说,忽的卡了下,眼珠子骨碌转了圈,换了句说:“元俪娘子说,你签了身契给曹娘子,可你们不是夫妻吗?” 这一问,憋在盛樱里肚子里许久了,她仰着脑袋眼巴巴的看着他。 盛达善怔愣了下,那双丹凤眼微眯了起,好似恼得咬牙,道:“少管我。” 盛樱里:“……所以,你与曹娘子不是真的夫妻?你是她小厮吗?” 盛达善:“滚蛋。” 盛达善走了,被她气走了。 盛樱里呼出口气,将桌上残羹剩饭都打扫了去。 她听话呢,没往乔家跑,脚步一转,叩开了对面章家的门! 章柏诚披着件灰扑扑的外裳,眼睛半睁半阖,掀着一道缝瞧她。 想起那油伞下的羞人事,盛樱里脸一红,睁着圆眼睛理直气壮道:“我不是来找你的!” 章柏诚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手撑着院门让开门口的位置。 “汪汪汪……”大黄欢快的摇着尾巴朝她吐舌头。 盛樱里被它的热情吓退,正欲默默走开,毕竟,人不与狗斗嘛。 脚一抬,想起什么,又停住了,使唤旁边儿那靠着门打盹儿的,“你……你把这个骨头喂给大黄。” 章柏诚眼皮微抬,没动。 “干嘛?”盛樱里疑惑。 章柏诚朝那扑腾的大黄瞥了眼,“又不是来找我的。” 盛樱里:…… “誒,什么好吃的?”那厢墙头上忽的冒出一颗脑袋来,兴冲冲的问, 盛樱里被这突然出声吓得一个激灵。 章柏诚却是见怪不怪似的,很轻的叹了声气。 冯敢喜滋滋的喊:“等我!马上到!” 大抵是太过瓷实,那话音落下,盛樱里便听见“咚”的一声,重物落地。 “他摔了?”盛樱里傻眼问。 不至于吧,好歹也是与她自幼打到大的…… 章柏诚幽幽道:“让他滚。” 盛樱里眼珠子一转,故意气人道:“那不行,我还得让他帮我喂大黄呢。” 说曹操曹操到,冯敢端着碗跑来了。 盛樱里、章柏诚:…… 大黄:“汪汪汪……” 连狗的饭都抢,比狗都狗! 大黄急死了,叫着往前扑,铁链哗哗的响。 盛樱里默默的后退*半步,委婉道:“嗯……这都是吃剩的。” 虽说里面还有肉,但也是剩菜剩饭了…… “没事儿!”冯敢伸手去接,“等我和诚哥儿去了战场上,怕是得吃马粪呢!” 章柏诚眼皮狠狠跳了下,抬脚就给了他一下。 盛樱里竟是张口无语凝噎,手里的剩菜剩饭被这不讲究抢了去。 也没进屋,冯敢下筷跟章柏诚射箭似的快,他吃肉,大黄吃骨头。 “你晌午没吃饭?”盛樱里瞠目结舌的问。 这风卷残云的,跟旁边的大黄似的。 “这不是你们巷子遭抢粮了嘛,”冯敢含糊不清道,“我爹娘他们都去衙门看热闹了,这会儿还没回。” 章柏诚去灶房拿了两个冷馒头扔给他,“将就吃吧。” 盛樱里心想,吃这剩菜才是将就吧。 不过……冯敢这厮大抵不觉得。 嗷嗷炫得比大黄都开心。 章柏诚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目光旁若无人的落在她的脸上,如有实质。 在他看向她的嘴巴时,盛樱里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浑身一抖,慌慌张张的背过身去,蹲在狗窝前,双目圆睁的盯着大黄流着哈喇子啃骨头。 她余光飘了飘,又飘回来,小心翼翼的伸手摸摸大黄的毛,嘀咕道:“吃了我的骨头,就不能咬我了嗷。” 41 第41章 ◎上京,要城破了。◎ 第50章 章柏诚几人,是在三日后出发北地战场的。 听说,又失了两座城池,边关告急。 天色蒙蒙亮,应天府外灯火通明,将士点兵。 盛樱里没去凑这热闹,自也没见着章柏诚几人穿着盔甲的模样,可当真如他们吹牛的神气。 听那住在附近的百姓说,气势如虹。 前有儿郎背着包袱往山林藏匿,如今又大半奔去了战场,一夜之间,乘鲤坊都空荡了,不见做工归来的男子,也不听孩童在巷子里玩耍吵闹。 二月里,抬头还未见得枝丫新绿,却好似嗅得了颓败气息。 “哪有这么玄乎啊,”乔小乔对她这无端忧思、赋词说愁的酸话很是嗤之以鼻,“我阿娘说了,男人都是不着家的,管他们在外做什么呢,自个儿将日子过好才是最紧要的。我阿爹大伯和几个哥哥,常年都在外奔波,若依你这般,我们还不过了不成?” 盛樱里端的是一副寂寥妙女郎的风姿,坐在墙头上,眺望远方,“你不懂~” 她心里嘀咕,乔小乔才十四岁,哪里知晓思念情郎的苦哟…… 哎呀呀~好害羞! 乔小乔被她这副羞羞答答的娇柔姿态惊得不轻,噔噔噔的跑上来拉她,叨叨咕咕的说:“别学我阿姐,又学得不像,东施效颦,还不如你自个儿漂亮呢……” 日子还要过呢,生意自是要……开张大吉! 官府带着征兵的一走,应天府城中好像又松快了,街上闲逛溜达的百姓渐渐多了,眼瞧着要开春儿了,姑娘家少不得要裁新衣踏春去,盛樱里这生意,这几日倒是客满盈门。 “过些时日,看看城中的铺子吧。”乔小乔看着她忙活,冷不丁的说了句。 盛樱里一口茶水喷出来,呛得咳声不止,目瞪口呆的望向她。 乔小乔嫌弃脸:“你好歹是个姑娘家,矜持些啊……” “不、”这不要紧,盛樱里摆摆手,不可置信的问:“你刚说什么?” “开铺子啊。”乔小乔端瞧自己新染的丹寇,语气随意,“难不成你要一直在这儿摆摊儿卖?” 盛樱里抬袖擦了擦下巴上的水渍,懵懵然的抬眼,很是心虚的问:“你觉得……我能开铺子?” 乔小乔瞅她,“为何不能?” 盛樱里双目灼灼,虚虚的咽了咽口水,“我?开铺子?” 乔小乔好似被她问得烦,“你是脑子没带出门吗?” 盛樱里:…… 真刻薄呢。 乔小乔道:“我阿娘说了,摆摊不是长久之计,这些绣品虽是能赚些银子,但到底是小打小闹,若是要正经做生意,还是得开铺子,姑娘家的四季衣裳,就够你赚许多了,到时候,正儿八经的招几个绣娘来,她会许多绣样,都教我们,不怕不能日进斗金。” 盛樱里望着她,忽的有些羡慕她说这话时的理所应当,理直气壮。 乔小乔可以说她阿娘的东西都是她的,但盛樱里不能。 脚下如踏浮云的不实之感渐渐散去,盛樱里默了片刻,道:“其实,我没有那么想开铺子。” 从前没想过,是因没银子,如今没想,是因这生意做得,不是她自己的本事。 乔小乔诧异抬眼,“为何?” 盛樱里背靠天庆观前的粗壮树干,抱着膝盖看着小有所成的摊子,笑了笑坦然道:“这小摊本就是沾了你的光,才得以有今日,虽说我如今囊中银钱不足以后半辈子高枕无忧,可也很是满足啦,我借你一次光,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里能再占你便宜呢?” “可是……”乔小乔皱眉,“我又不与你计较这些。” “是的呀,”盛樱里轻耸了耸肩,“那是你喜欢我呀,但我不能因着这个,便得寸进尺,腆颜不知羞耻。若我来日腰缠万贯,那定是要我自个儿的本事才行。” 乔小乔脸颊鼓了鼓,赌气似的,身子扭回去,不与她说话了。 小时候,乔小乔霸道得很,与巷子里的小孩儿玩过家家,她都要当大小姐,喊旁的小姑娘给她当丫鬟,时日一久,人家不跟她玩儿了。 乔小乔没有阿姐的温柔与善解人意,脾气却是又倔又高傲,她也不跟她们玩儿了! 自那之后,冯敢便受了他娘的叮嘱,苦兮兮的带着乔小乔玩儿,她还是那副大小姐架势,颐指气使学了个十成十,冯敢碍于阿娘揪耳朵,敢怒不敢言,江鲫和章柏诚也嫌她拖后腿,时常乔小乔午睡醒来,他们早已跑出巷子去玩儿了。 乔小乔自是不会与爹娘告状什么,也太丢脸面了! 没人与她玩儿,她只得臭着脸去与阿姐读书。 可盛樱里跟她不一样,她身边虽是只跟着江白圭和邓登登几人,可那几人都是心甘情愿、心悦诚服的跟着她混巷子。 那种一呼百应,亲近到没有秘密的玩伴,乔小乔从未有过。 她都以为她有了! 可是,盛樱里却是要与她生分! 摊子前有三两姑娘驻足挑帕子,盛樱里忙上前招呼,待得客走,她顺手将碎银装进钱袋子,边转身,忽而“咦”了一声—— 那么大一个乔小乔呢? …… 乔小乔回家去了。 越想越气,盛樱里不哄她,竟是还卖帕子! 哼! 乔家兄弟几个不在家,妇孺在院中捣米做米糕,远远过来,便听见笑盈盈的说话声。 “砰。” 乔小乔推开院门进来,半句话没说,一脑袋扎进了自己屋里去。 院中几人面面相觑。 片刻,乔小乔阿娘低声说:“敢哥儿也不在,又谁惹着她了?” 对面的冯敢他娘嗔自个儿亲妹子,“瞧你这话说得,敢哥儿就是在,也不敢惹小乔生气啊。” 大乔的阿娘白氏道:“你快去看看吧,这米我来捣。” 三人低语几句,乔小乔阿娘小周氏净了手,过去叩门道:“小乔,我进来了啊……” 她说着,试探着抬手轻推门。 还好,没挂门闩。 小窗前的软榻上,小姑娘耷拉着脸捧着本书在瞧。 小周氏进来,温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乔小乔没抬眼,翻了页手中的书,闷声道:“盛樱里不想开铺子。” “就为着这事儿?”小周氏坐过来笑道。 那书卷不是旁的,是不知哪年,出现在这屋子里使人平心静气的佛书。 乔小乔翻得书页哗哗响,憋了憋,气道“……不是,是……” 她难以启齿,想来骄傲的大小姐,哪里能将自个儿想要与人家当闺中密友,可人家与自己要清算,她不高兴的心思说出口? “她为何不愿开铺子?”小周氏问。 “她说沾了我的光,不愿再占我便宜。”乔小乔忿忿的又翻两页书,穿着绣鞋的脚蹬了蹬,破罐破摔似的,将手中佛经“啪”的放在旁边,嘟着唇看着阿娘苦恼道:“可我哪里就那样霸道,非要她还什么了?” 小周氏笑了笑,将那被攥得皱巴的佛经拿来抚了抚,道:“你该觉得庆幸。” “什么?”乔小乔神色茫然。 “人之本性,难免贪心不足,今日既是能为利亲近你,明儿个就能为利伤害你,她手中无筹,借你光是为不得已,如今有了筹码,想要依着自个儿做事,那才是珍视你这个朋友。” 乔小乔神色一怔,眼睫垂了垂,看向旁边,片刻,又期期艾艾的挪回来,撒娇道:“阿娘觉得,她将我当朋友了?” 小周氏笑,“朋友不是嘴上说的,是要看她待你如何,你们常日一起玩儿,这还要问我?” “可、可是她待谁都很好啊。”乔小乔噘着嘴不高兴道。 “你被我和你几个哥哥宠得太过,瞧谁都像是欠你银子的,”小周氏嗔恼似的,抬手戳了戳她脑袋,“盛樱里与你不同,她早早便帮衬家里卖鱼,早就知道,一个笑脸儿、一句好话儿,是能换铜板的,待人好些,结个善缘儿。你道我是为何不拦着你与她做买卖,教养你这么大,道理也是反复的讲,可那些话,也不能只是说,不然,与纸上谈兵有何异?通晓一些人情人性,知晓一些道理,于你,比赚多少银子更为要紧。” …… 盛樱里卖完货,已是后半晌。 她将东西收拾,一扭头,被吓得原地跳了两跳,圆乎乎的凤眼瞪着那不知何时又坐在木桩前的人,“你不是身子不爽回家去了?怎的又回来了?” “哼。”乔小乔并拢着腿端坐,矜持道:“我阿娘蒸了甜米糕,喊你去吃。” 盛樱里“哦”了声,问:“放葡萄干儿了没?” 乔小乔瞪她,“就你挑嘴!” “哪有你挑啊。”盛樱里说着大实话,将背篓背上,过来拎凳子。 如今那几人不在,桌凳她们懒得搬,都是求着道师放在观中的,等得明儿来用。 将桌凳放去,二人沿着热闹的街巷回家。 乔小乔看了几回盛樱里背着的背篓,嘀咕的问:“你怎的不让我背?” 第51章 仔细想想,她们做生意,这种活儿多是盛樱里做的,便是连提都未与她提过。 “别了吧,压得你不长个儿,还得怨我。”盛樱里张嘴就是一句,扑棱着眼睛,最是单纯良善不过啦,给人家气得好一顿跳脚。 身后烟火缭绕,乔小乔恼得追着她跑。 人声鼎沸,声闹喧闹。 春暖冰融,鸭子扑棱棱的扇着翅膀在清流缓缓的小河里踩水玩儿,蜿蜒河道两岸,有人出门做工,挑着扁担的货郎擦肩过,扯嗓子吆喝。 “算算日子,该是春闱了吧。” “是,也就这两日了。” “圭哥儿还是咱们巷子头一个去上京的呢,等他回来,可得让他好好给咱们讲讲上京。” “讲什么,你也去啊。” “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这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要我说,上京又什么好的,还是咱们应天好,冬日里不冷,没得那北地冻死人的。” “看你这话,井底之蛙。” “说我,你又是见过什么大世面了?” 眼瞧着要吵起来,一人忙拦住,道:“你们说,官家这都打仗去了,那春闱谁管?” “那些当官儿的呗。” “就是,听说宫里那些宰相,就能站满一个屋呢。” “那他们的屋子也不大啊。” “你知道个屁,是当官儿的多啊!” 叽叽喳喳,喳喳叽叽! 比春日的鸟都吵! 盛樱里撒气似的蹬了蹬被子,扯着盖住脑袋,回笼觉睡过去时,她迷迷糊糊的想,是要到春闱了呢,也不知道江白圭可是一切都好? 再醒来时,时辰已然不早。 盛樱里收拾妥当,出来时就见隔壁江大嫂在扫院子。 她步子一停,歪了歪脑袋道:“你这是……在日行一善,替江小圭积福?” 江大嫂一个白眼瞪过来,“就你长嘴了?” 盛樱里笑眯眯的点头。 江大嫂无语得又翻她一个白眼,反唇相讥:“日头都晒屁股了,这会儿才上工,懒蛋子。” 盛樱里眼珠子一转,装模作样的朝城外佛寺的方向,双手合十的嘀咕:“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江大嫂都能当她娘了,被她说这话故意臊白脸,操着大扫帚就朝她来—— 盛樱里哈哈笑着跑开,又回头,扬声喊:“安心啦,江小圭聪明着呢!” 哪里就要她扫大街积福啦? …… 上京。 繁华之地,清晨的浮光都似落了满地的金。 酒楼茶肆客栈里,到处可见戴儒巾大帽,着圆领袍的书生学子。 街边儿杂食摊子前,亦有几个学子打扮的在吃朝食。 “阿嚏!” 那道迎着日光的清瘦背影,忽而侧首打了个喷嚏。 旁边细布长衫的几个同窗忙关切几句。 “今日难得请的江兄出来,若是染了风寒,耽误会试,咱们几个委实惶恐的很。” 江白圭摇首笑笑,“何必介怀。” 上京之地,便是二月春,也冷的很,幸而出门时,大嫂替他备了厚棉衣,便是在这冰天雪地,倒也没遭什么罪。 说来,江白圭上京这趟,当真算得顺遂。 空气冷冽,飘着各种朝食的香味儿。 几个同窗低声说话: “听闻今儿有学子在荟萃楼宴请,还说请了王相前来评说文章,也不知可是真的?” “假的吧,官家御驾亲征,朝中都是王相做主,眼下会试在即,这个档口,便是为着避嫌,王相也不能前来。” 门生遍布那是前朝的事,如今官员与学子私下交好,那是往官家眼睛里戳钉子。 “就是,自咱们来上京,多少高门大官闭门谢客,咱们又不是谁家亲侄,或是哪家郎婿,即便是官家不在京中,又有谁愿平添这些口舌猜忌?” 几张口舌,江白圭垂首吃饭,炊饼羊汤下肚,浑身都暖了,北地寒风凛冽,这会儿倒觉舒爽几分。 一同吃过早饭,江白圭便要告辞。 “刚不过食时,这就回了?” 同窗劝他:“何不一同去瞧瞧热闹?明日都要科考了,今日也不必温书了嘛,就是见不到王相,看看旁人做的文章,咱们也能心中有数些。” “对啊,来上京一趟,咱们还没见过那繁华贵胄呢,权当是松快松快了,一道去吧。” 江白圭轻摇首,“昨夜寒风呼啸,院中枝丫响的太甚,没睡好,回家补个觉去。” 见他劝不动,几人便也罢了。 他们出自同一书院学堂,对江白圭的性子也知晓几分。 这人虽是通晓情理,但不愿做的,旁人勉强不得他半分去。 “我也劝几位一句,安危要紧,最好是别往人多处去了。”江白圭道。 不过,几人明显不以为意,定是要去瞧瞧这热闹的。 拱手话别,两厢便分开了。 时辰当真是早,这会儿,巷子里的妇人裹着厚棉衣出门买菜去,见着江白圭,也只多看了两眼,便脚步匆匆的去了。 江白圭从衣领里摸出红绳系着的钥匙,打开落锁,进了院子,顺手上了门栓。 这院子不大,院中那棵枣树长得高,枝丫被风吹着,落下一道黑漆漆的影子,换作胆小的,夜里怕是都睡不踏实。 不过,江白圭不信鬼神,睡得踏实安稳。况且,这院子胜在独门独院,关起门来,不必怕旁人惊扰,更要紧的是,自这巷子出去,到会试贡院不过小半刻的脚程。 屋里尚有炭盆余温,江白圭脱下披风,过去添了两块炭火,便坐去了书桌后。 桌上积攒了不少诗词文章,他一张张的翻过,将厚厚一摞收整,放进了包袱里。 一日匆匆过去,江白圭听着左邻右舍的动静,烧了热汤饭吃罢,刷了锅碗,烧了热水,洗漱后早早便进了被窝里。 出来时日已久,不知家乡可好? 夜半时,正是入梦,睡得昏沉之际,忽而被巷子里的响动吵醒了。 这动静…… 江白圭迅速爬起,披了棉衣,手中未提灯火,一路摸黑往北巷。 石砖墙冷得彻骨,心口却是跳得迅疾,他不觉屏住呼吸。 在瞧见那举着火把、佩刀凛凛的动静处时,江白圭猛然怔住了。 42 第42章 ◎我带你去找他。◎ 春江水暖,肥硕的鸭子们扑腾在金光粼粼的河水中戏耍,间或有撑着竹筏子的货郎高声叫卖,春日初的红果,自家做的糖糕。 清晨时分,便已是一派热闹繁荣之景。 盛樱里今日出门早。 乔小乔过来时,正见她在隔壁摊子前吃云吞。 “没在家里吃?”乔小乔坐过来问。 盛樱里咬着颗虾米云吞被烫得直哈气,“我娘今儿煮白粥,我不爱吃。” 乔小乔拿了只汤匙,抢了她一颗云吞吃,也被烫得斯哈,垂眼就能瞧见袅袅的白气,闻言,她一乐,道:“难得啊,还有你不爱吃的。” 盛樱里白她一眼,护食似的挡着碗,一副不给她吃了的架势。 这就很明显啦! ——这话她不爱听呢! 从前家里穷,盛樱里自是没得挑嘴的,便是碗里孤零零几颗米的稀饭也吃得很香,可这会儿,手里有了铜板,再闻街上这云吞面香味儿,哪里忍得住? 乔小乔咽下馄饨,倒是没再与她抢,她在家里吃饱饱才出门的。 一碗云吞面吃完,两人靠在椅子里晒太阳,看着过往的百姓慢悠悠的闲逛,日子悠且长。 盛樱里忽的道:“我其实……也不是劳碌命。” 乔小乔闻言,侧首看她。 盛樱里被日光晃得凤眼微眯,唇角噙笑,笑眯眯道:“从前呀,我每日闭眼前,睁眼后,都想着赚银子,可今日在这儿坐着,吹着风,晒着太阳,不为银钱生计发愁,就觉得很好啊。” 乔小乔看着她,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心口有些发酸,阿娘说的是,盛樱里与她是不同的,她从未缺穿少食过,却是忘了,这世间还有许多人,在忙碌着一家子的生计。 盛家…… 算了,背后不语人是非。 “银钱哪里赚得完,能果腹,有衣穿,片瓦遮身,就足够了。”乔小乔道。 盛樱里好似觉得诧异,脑袋扭过来,睁着圆眼睛看她。 “干嘛?”乔小乔凶道。 说了句酸话,本就很难为情了! “你竟是这般想?”盛樱里张着嘴巴问。 “怎么?”乔小乔眼神威胁。 盛樱里连忙晃晃脑袋,伸长的脖子缩了回去,两腿伸展,足尖碰了碰,语调轻扬道:“没有啦,只是想起你那会儿告诫我,若是寻郎君,要看人家家世性情,再听你说那样清苦的日子,觉得……难得啊。” “哼!”乔小乔嘴巴噘着,瞧着骄纵,“我能过得清贫日子,那是我好,可那郎君若是只能让我过清贫日子,可瞧得,不值得我托付终身。” 第52章 盛樱里手托着下巴,侧首看着她连连点头,“这才是你呀。” 金窝银窝里长大的贵小姐,又凭什么陪着那清贫无能之辈吃苦呢。 晌午,二人收摊回家吃饭。 巷子里炊烟袅袅,飘着饭菜香。 盛樱里被呛得咳了两声,边抬手推门,边想:隔壁今儿做辣椒炒肉呢。 正想着,旁边院门一声响动,江大嫂出来泼水,看见她,道:“你娘不在家,来我家吃吧。” 盛樱里:“不好吧……” 江大嫂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道:“虚伪什么!” 盛樱里:…… 颠颠儿的跑了去。 饭桌上,江大嫂说了两句江白圭科考之事,话音里藏不住的担忧。 盛樱里吃人嘴短,说两句‘前途似锦’的吉祥话儿,给你哄得晕头转向,竟是还夹给她一只大鸡腿! 盛樱里愣了下,抓着筷著好似不知在何处下筷。 “吃啊,愣着作甚。”江大嫂道。 盛樱里埋头炫饭。 辣椒炒肉很香! 小鸡腿儿也很嫩啦! 吃饱喝足,还没等盛樱里伸手要帮着收拾碗筷,就被江大嫂轰走了。 出门来,她想着回家歇个晌再去摆摊好啦。 却是见,巷子口乔小乔正跑来,她抬手遮在额前,挡了挡晌午艳阳,正欲张口,却是忽觉乔小乔脸色很不好。 盛樱里哑然止住,心口却是如高楼倾倒似的轰然一声,日光更是白得刺目。 …… 小轩窗后的溪河,不见戏水的鸭子,便是连撑筏的船翁也不见了。 盛樱里抱膝坐在窗棂前,望着溪河上的粼粼日光,却觉得冷。 自那日听乔小乔跑来说,鞑靼怕是要越过燕山,踏入中原了,没过两日,坊间便传扬开来,小皇帝被掳! 战报传来,震惊朝野! 几日功夫,鞑靼铁骑当真便越过燕山,直取上京。 听闻宫里的那位太上皇,早几日便带着一众后妃出宫避祸了,至今都不知踪迹。 车马辎重,一夜之间,逃了大半的上京贵胄。那贡院的学子都没考完,督察考官都不见了。 城被攻破,上京的百姓逃的逃,死的死, 如今的上京,是亡城,尸骨鲜血铺路,铁骑踏进中原。而率先将刀挥向百姓的不是鞑靼,却是邺朝的逃兵,又何其讽刺? 当官儿的拥兵自重,趁乱自立为王,各地草寇收罗流民,也趁势喊着称王称霸,攻伐抢掠,城郭乡野,没有一处是安生地儿! 乱了! 乱了…… 国破山河……在? 盛樱里不知道。 她只知道应天府城门闭了几日了,外面草寇攻城,夜里有时还能听见马踏兵戈之声。 巷子里一日安静过一日,街坊们闭户不出,安静得好像没有活人。 明明已经要春日了,万物复苏! 可如今庄稼谁种,农田谁耕,又是……谁家的儿郎不能归故乡? 盛樱里很不好。 牵挂的人很多,却是一个音信都无。 一座城,一间坊,好像空城。 这似乎是一场荒凉的梦,但是盛樱里又清楚的记得,这是真的。 隔壁的江大嫂也很不好。时常闹起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嚎,连带着桌椅倒地的动静。 那日骤然听闻城破之事,江大嫂便晕了去。 醒来后,平日里尖酸刻薄的人,没了那股子飒爽凌厉劲儿,慌慌张张、方寸大乱,像是旁人口中的疯婆子,到处与人打听上京的事。 应天府当真是与上京隔着千山万水去,消息久久没传来,等得城中散的人尽皆知时,外面早就乱得各州府闭了城门。 流民遍野,许多人在往南走。 江大嫂哭喊着要去上京,去找江白圭。 江大哥在劝。 盛樱里其实知道的,自那寥寥几声哭诉中,大抵……没人相信江白圭还活着。 纵然是尸骨,也不想让他孤零零的在上京那座亡城。 盛樱里将脑袋埋在膝盖上,衣裙蹭去眼角的湿濡,片刻,便湿了一片。 她不知道江白圭可还活着,就像,她也不知道章柏诚能否回家来。 这动静持续片刻,盛樱里埋首在膝。 半晌,忽的听得柴扉院门啪的一声响。 盛樱里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动静,连忙跳下窗棂,开门下了阁楼。 巷子里,江大嫂蓬头垢面,肩上挎着的小包袱晃在手臂上,状若疯癫,江大哥死命拦着,不让她出巷子去,两人的小儿子瘪着嘴巴哭着,亦步亦趋的跟在爹娘身边,豆大的泪珠子砸在地上,哭都没声儿。 盛樱里瞬时眼眶通红。 她过去拉住江大嫂挣扎的手臂,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她道:“城门都闭了,出不去的。” 江大嫂混沌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双手如抓着浮木,恳求道:“圭哥儿给你来信了,是不是?他在哪儿,在哪儿,你带我去找他行不,我给你磕头,我给你……” 说着,便双膝跪了下去,竟是当真要朝着盛樱里磕头! 盛樱里和江大哥两个人都没抓住她! 人跪着,好似被绑着的灵魂,只那么一小团,匍匐在地,跪求。 盛樱里忽地一怔,垂眸望着她,心里轻叹,竟是当了旁人的一回神明。 大慈大悲的神佛啊,若是真的能听见信徒的乞求,请让那些儿郎回家吧。 盛樱里蹲下,扶住额前沾染尘土的妇人。 对上她的视线,盛樱里默了片刻,道:“我带你去找他。” 43 第43章 ◎翻过这座屏障,去看看那座被攻占的都城。◎ 崔杦将师傅托付给了她,盛樱里要离开应天府,少不得要另寻人替她看顾。 “崔师傅身子骨还算硬朗,只需你几日去探望一回,老人家平素不爱求人,若是遇着难处,你只管去邓登登家,寻他阿爹阿娘帮忙……” “等等,”乔小乔打断她“托孤”似的话,问:“你怎么了?” “什么?” 盛樱里愣了下。 乔小乔搓了搓手臂,蹙眉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明儿见不到了似的。” 盛樱里张了张唇,哑言一瞬,还是坦然相告道:“我要去上京。” 这事委实突然的紧,乔小乔神色一怔,愣住了。 上京如今被鞑靼占了去,那是旁人避之不及的地儿,她竟是要去? 似是知晓她要说什么,盛樱里眼睫垂了垂,道:“自二月初,便没收到江白圭的来信了,如今那上京……我盼着他活着,也委实担忧他若活着,孤立无援。” 乔小乔抿唇没作声。 日过晌午,疏影浅淡,越过小窗上的盆栽小花,落在二人脸上,一侧光亮,一侧晦暗不明。 二人沉默的对坐片刻,盛樱里起身要走,忽的被她喊住了。 “我也去。”乔小乔仰着脸说。 “别凑热闹,我保护不了你。”盛樱里道。 乔小乔连眼皮都没眨,“谁要你保护了。” 盛樱里张了张唇,寻回声音,“我……” “我要去。”乔小乔格外重声道。 盛樱里不知道乔小乔要如何说服她阿爹阿娘,忧心忡忡的出乔家时,见到小周氏,她都无颜的紧,几乎是落荒而逃。 巷子里日光很轻,像是爬山虎藤蔓洒落在院墙上。 对面章家的门关着,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半分动静也无。 盛樱里站了片刻,还是过去叩门。 如今衙门正忙,章老二这样的衙役更是不得空闲,想也知道,家里是只有娉娘在。 娉娘还是那副温婉模样,不同的是,脸上没有笑了,尽是愁容。 看见她,娉娘弯了弯唇角,温柔的拉着她进院子。 大黄摇着尾巴朝盛樱里吠了两声,又无精打采的趴进了窝里。 盛樱里看着这四方小院儿,忽的生了些难过。 那时她还羡慕章柏诚那厮有这样漂亮的小院儿住,可她忽的发现,这小院并非永远的生机勃勃。 太安静了。 巷子里没有街坊邻里扯闲篇儿,也没有孩童跑闹声,而章家那花丛枯萎,残根落叶。娉娘那样爱美,鬓角竟是染了丝缕白霜。 门前身影轻晃,盛樱里别过脸,眨了眨眼睛,抬眸时,笑意盈盈的撒娇,“我都馋您院子里的葡萄啦。” 娉娘将一碗甜水放到她面前,闻言,也朝门前那葡萄藤看了眼,过了一个冬,本该是枝丫新绿,可这会儿,葡萄藤灰扑扑的,没有一点生机。 盛樱里捧着陶瓷碗,一滴眼泪啪嗒落下,她忙抬手蹭了蹭湿润润的眼角,笑道:“娉姨,诚哥儿会平安回来的,冯敢也会。” 叙话半晌,盛樱里将告辞时,余光瞥见旁边那间屋子时,脚步随之一顿。 娉娘好奇看来,盛樱里笑了笑,羞臊道:“我……” 到底是姑娘家的矜持,厚脸皮如盛樱里,也没法儿脸不红心不跳的将“擅闯男子卧房”说得理直气壮。 第53章 娉娘笑了笑,好似心照不宣的朝她轻颔首,道:“去吧。” 章柏诚的屋子东西很多,但并不显局促逼仄。 墙上挂着的木弓就有几把,从小到大的整齐排开,弓弦磨损,旁边的竹篓里插着十余支鸡毛箭。 盛樱里一把把的自墙上拿下木弓,试着拉弓,她好像看见了总是站在叫嚣的冯敢身边、那个臭着脸的小孩儿,一点点的长大,站在最后一副木弓前,盛樱里仰首,好像看见了他。 只是。 这次没有人来牵她,抱她。 …… 天幕将晚。 盛樱里从章家离开时,带走了一副木弓,十二支鸡毛箭。 盛樱里蛮横的想,若是来日章柏诚回来,发现她碰了他珍视的东西而凶她,她就……不跟他好了! 那厮大抵会气极反笑,骂她不讲道理。 想着,盛樱里弯了弯唇,心里轻哼,她都与他谈情啦,讲什么道理嘛。 盛樱里背着弓箭回来,就见邓登登正蹲在门前。 “誒,正好,我有事要叮嘱你。”她道。 还没等她说,却是见邓登登站起身,直愣愣的问:“里里,你要去上京了?” 盛樱里眉头微动,“你怎么知道的?” 巷子里各家点了油灯,隐约的光亮透出来。 邓登登朝斜前方的江家一指,道:“小豆子说的。” 小豆子就是江白圭的小侄儿。 “他说你要带着江大嫂去上京找江小圭。”邓登登道。 盛樱里朝他走近两步,这才惊觉,这人好像又长高了点,她都得仰着头看他了。 盛樱里垫了垫脚,在两人脑袋上比划了下,欢喜道:“长高了呀。” 邓登登皱了皱脸,喊:“里里……” 盛樱里摸着手里的木弓,柔软的指腹感受着上面的刮痕,正色了些,点头道:“是要去上京,江白圭走丢了,我去带他回来。” 巷子里倏然静了,两人并肩沉默着站了片刻。 “回家吧,我也进去了。”盛樱里拍拍他肩膀说。 邓登登没说话,好像在执拗着什么。 盛樱里张了张唇,却是无从安慰什么。 看他片刻,她笑道:“长大了呀,保护好自己,照顾好叔婶,崔杦让我帮他看顾崔师傅,这事就交给你啦,”她挥挥手,语调轻扬,好似明日再见,道:“回家啦。” 院门吱呀一声。 影子跟在身后,一道孑立,一道远去。 灶房里,春娘在煮粥。 盛樱里在院中顿了片刻,没过去,迈进堂屋上了阁楼。 她将弓箭放下,点着*油灯清点银钱。 不多时,春娘在院子里喊吃饭了。 盛樱里下来时,隔壁的盛达济夫妻俩也抱着闺女过来了。 胡氏当作没看见她,盛樱里也当作没看见他们,自坐下了。自撕破脸面,他们之间再见面总是这般不尴不尬的。 盛老十埋头吃饭,春娘看向盛樱里,问:“今儿隔壁江家的又闹了?” 分明都听见了,偏要问这么一句。 盛樱里没说话,对面的胡氏撇了撇嘴搭茬儿道:“自出了事,那江家的每天都哭闹两回,烦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是死了个官老爷呢,让他们……” 话没说话,一双筷著抽甩在了她身上。 胡氏愣了下,恼羞成怒的喊:“盛樱里!” 盛樱里这回,连碗也砸了过去。 桌上的油灯火星儿被这动静闪的扑朔。 碗里的粥饭洒了胡氏一身,一副狼狈相的抬头瞪向盛樱里。 这些时日她养得好,身上脸上都有了肉,不像是从前挂着相的苦命模样。 “你干什么!” 胡氏目眦欲裂道。 “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再有一回,就不是这么轻易罢了的。”盛樱里脸上无甚神色,甚至是透着些凉薄,说罢,起身往阁楼走。 春娘蹙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听着里屋的囡囡哭,连忙去哄孙女了。 阁楼上,盛樱里还能听见底下胡氏尖声的哭诉,和小孩子好似委屈似的失声裂肺。 她靠在后窗前,望着河面倒影,半晌,还是没有下去。 …… 几座城门都紧闭。 将士们日夜的枕戈以待。 此时若是闹着要出城,怕是被当作那贼人同党捉到狱中去。 清晨天色还未亮,只见三两个收夜香的夜香妇推着板车费力的往城门去。 大抵是味太冲,几人都包裹得严实。 走近时,守城的衙役也忍不住掩鼻,喝声道:“牌子。” 几人没出声,恭恭敬敬的将牌子递上。 那衙役瞥了眼,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的走。 自西南角门出,还能听见那衙役打磕牙的说—— “这年头,夜香妇都能吃得这么胖了。” “嗐,不挑食呗。” 前面敦实的身影一顿,旁边那道瘦小的哄似的拍“她”一下。 几人迅速出了城门,身后啪嗒重落了锁。 约莫推着那板车行了二三里,在一条岔路口,几人往那格外粗壮的树下去。 “呸!真臭!”姑娘声音娇俏。 “嗯!”旁边胖墩重重点头。 “若非是那男人嫌弃倒夜香晦气,也轮不到女人做这差事。”妇人说着,解去掩鼻的巾帕,“赶紧走吧,这东西等她们来收。” 盛樱里“嗯”了声,往旁边一瞅,顿时又头疼,“做甚非要跟来啊,外面世道乱的很。” 胖墩眨眨眼睛,道:“你前儿还说我长大了呢,别总是将我当小孩儿瞧。” 难得听他这样不服气,盛樱里看他片刻,道:“算啦,若当真遇得什么,你就往回跑……”她顿了一顿,道:“喊我二哥来救我。” 邓登登听她说得有理,十分认真的重重点头。 “还聊呢?” 忽的,一道声音冒出来。 盛樱里被吓得一个激灵,瞪着凤眸看向那说话处! 一片竹林中长出两个人来,男子抱臂瞅着他们,旁边亦是一个男子,矮了身侧之人两寸,斯斯文文…… 盛樱里瞠目结舌,“你们……” 那藏着的,可不是乔小乔和江鲫嘛。 江鲫抱臂跟在乔小乔身后,少年音十足道:“早就想去闯荡江湖了,上回没跟着诚哥儿他们去战场,我就后悔,这回,可不能落下我。” 乔小乔走过来,还没靠近,脚步忽的一顿,好努力的忍着,才没有后退两步,“你身上什么味儿?” 盛樱里:…… 邓登登:“你们怎么出城来的?” “找的章二叔啊。”江鲫皱了皱鼻子,“你们从官沟出来的?这么臭!” 盛樱里汗颜,扮作夜香妇可不比爬官沟体面。 更何况,她为了借用这差事,还花用了半吊钱呢,便是想想,都觉肉疼的紧。 “不说这个了,”盛樱里讪讪的囫囵转了话头,问乔小乔,“舆图带啦?” 几人之中,江大嫂年长,可除却荒年时从湘南走到应天,这些年,她并未出过远门,勉强辨得东西南北。盛樱里几人,更是自幼长在应天府,除却城外这一带,再无踏足。 既是要出门,自然要借舆图一用的,这东西,盛樱里家没有。 乔小乔从紧束的腰带抽出一张纸来,递给她道:“我从阿爹那本舆图册绘的,好旧了,也不知还是不是这样的。” 乔家兄弟这些年走南往北的做买卖,舆图记在脑子里,踩在脚底下,哪里用得着翻看什么,是以,乔小乔也不知如今州府可与那旧黄册上一般? 黑灯瞎火的,自是瞧不清。 盛樱里接过那舆图纸贴身放好,忽而俯身,从地上抓了烂泥巴,不由分说的就朝乔小乔脸上抹。 这就是恩将仇报啦! 乔小乔嫌弃得直往后躲,却还是被抓住脸上擦了泥,气得跺脚道:“盛樱里!你干嘛!” 盛樱里哼了声,又往自己脸上抹,嘴巴一张一合,理直气壮道:“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哪里有你这样白净的小郎君?” 她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套破衣裳递给她,“赶紧换上走了。” 乔小乔自幼还未这般落魄委屈呢,拿着那粗布补丁衣裳,有点不高兴,“你哪里捡的破烂儿,谁知有没有虫子呢……” “我的,”盛樱里无奈,“我穿过的,都这会儿了,别挑剔了吧大小姐,回来给你买新衣裳穿嗷。” “哼,”乔小乔嘟了嘟唇,“谁稀罕。” 她的新衣裳可比盛樱里的多多啦,盛樱里赚了银子都没添两身新衣穿。 江鲫和邓登登自觉的很,默默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们。 一阵窸窸窣窣,盛樱里和乔小乔嘀嘀咕咕。 江鲫转过来时,看着乔小乔竟是一阵无言,几个字儿在嘴里翻炒了个遍,最后挑拣几个,道:“……真邋遢。” 第54章 可不是嘛,谁的脑袋跟住了鸟儿似的,还混着几根干枯杂草,脸上干巴的泥,身上一身儿破烂,天仙这样打扮也不会好看吧! 乔小乔目光幽怨的睇去。 盛樱里也打量她,忽的,撕了袍摆的一条粗布,将那稻草似的头发用破布束起,“顺眼多啦!” 乔小乔:…… 盛樱里很是满意的拍拍她肩膀,淡定安抚道:“世道不稳,漂亮姑娘更是危险,这样邋里邋遢的才好。” 江大嫂在旁边应和这话说得有理。 她是灾荒来到应天的,一家子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就是三岁的小侄儿也没留住,只她命硬,吊着口气走到了应天,得人施舍了一碗米,这才活了下来。正因如此,她更是深知这路艰辛。 乔小乔虽是不情愿,但到底是没说什么。 她又哪里不知道姑娘家在外危险,不然,也不会与哥哥要了这身旧袍子穿了。 旁边的江鲫,默了几瞬,很是自觉的去泥巴里打了个滚儿。 好了,都脏兮兮的,比讨饭的还要像讨饭的呢。 …… 鞑靼攻占了上京,如今正着手攻伐地处以北的城池,势如破竹,不过月余便攻陷了太原府。 上京往南之地,流民遍野,官匪横行。应天府紧临的庐江府,正是匪贼称王称霸闹得最凶之地。 而庐江往北的凤阳,却是挡在应天与鞑靼之间屏障。 盛樱里几人,便是要翻过这座屏障,去看看那座被攻占的都城。 44 第44章 ◎凤阳。◎ 破土地庙中呼噜震天响,夹杂着细微的“咯吱”声。 一卷草席上,盛樱里睡得迷迷糊糊间,嘴巴里被塞了什么,她下意识的嚼了两下,醒了,对上了双黑亮亮的眼睛。 旁边乔小乔不知几时醒的,抿着嘴巴做贼似的小口的偷吃点心,瞧见她醒了,又递来一块。 盛樱里无奈,伸手接过,塞进嘴里,闭着困倦的眼皮咀嚼。 说起来,也怪不得乔小乔夜半偷吃。 这大小姐在家里时,好吃好喝的从不缺,这段时日一路扮作流民,沿路乞讨。风餐露宿便罢了,碍于日夜遇得流民,包袱里的糕点自是不敢拿出来当着人面吃的,跟着他们煮食野草,莫说是乔小乔,就是盛樱里,都饿得能吞下一头牛啦! 几块点心进了肚子,两人挨着又睡了过去。 晨光熹微时,有人陆续起了。 外面架锅煮食干粮野菜的,浓烟飘进来,呛得人咳着醒来。 昨儿落了雨,外面捡来的木柴自是难烧。 盛樱里爬起来,盘着腿脚坐在草席上醒神,又推推乔小乔,“别睡了,还要赶路。” 土地庙里,皆是要赶路的流民。 不同的是,他们要往南,而盛樱里几人往北去。 卷好草席,让江鲫看着几人的包袱。 盛樱里和乔小乔悄摸摸的揣着牙粉去洗漱。 回来时,便听旁边煮饭的几个婶子说,“这土地庙里有耗子,半夜咯吱的响。” 闻言,盛樱里朝乔小乔看了眼,后者讪讪,她都已经动静很轻了啊! 旁边有男人道:“这要是捉住了……” 盛樱里眉头一跳,拉着乔小乔就走,满脸恶寒。 “怎么了?”乔小乔不解问。 盛樱里摇摇头,换了江鲫出去。 不远处,邓登登和江大嫂已经架着锅煮饭了。 饶是糙粮,锅里也不见几粒米。不只是他们,旁边的锅也是。 草草吃过几口,众人陆续背着包袱分别。 盛樱里几人是最晚走的,将江鲫打来的野鸡烤着分食完,已然日光高起。 盛樱里嗦手指,意犹未尽,再往旁边一瞧,乔小乔亦是,只她做不出舔手指这般不雅的动作。 “诚哥儿要是在这儿多好啊,他能打好多只野鸡。”乔小乔噘着唇惋惜的叹道。 江鲫被这话气得跳脚,“那些人连老鼠都恨不得烤着吃,哪里有那么多的野鸡打?”他自觉说得很有道理,捏拳笃定道:“诚哥儿也打不到两只!” 却是见乔小乔脸色一变,忽的转身,跑去旁边扶着粗树干吐了。 盛樱里抬脚就给了愣住的江鲫一脚,“就你长嘴了!” 江鲫:“我……” 哑口吃黄连啊! 日头渐高,几人背着包袱赶路了。 盛樱里扶着乔小乔,目光低垂,心想:都怪江鲫,非得提某人一嘴,让她…… 诶呀! 有点想他啦! 也不知道章柏诚几人被将军率领往北,如今是在护着哪座城池,哪府州县,可有受伤? …… 凤阳营地。 “军医怎的还没来?” 伤兵营里,冯敢焦急道。 “北帐的小陈将军也伤着了,大抵还得一时半刻。” “就是,那边儿不安置妥当,哪里轮得到咱们医治?” “艹!就他们是人啊!”冯敢骂着,就要掀帘出帐去,被身后一道声音喊住了。 “回来。”章柏诚靠在凳子上,捂着渗血的手臂说。 “做什么拦我?”冯敢不满。 “忍忍吧,”旁边坐着的伤兵说,“谁让咱们贱命一条,人家金尊玉贵呢。” 话出口,帐中接连骂了几句粗话。 章柏诚却是始终神色淡淡的靠在一旁,一言不发。 冯敢在门前犹豫片刻,还是扔下帘子走了过来,小声说:“那我去与崔杦要两瓶伤药来?” 是呢,崔杦与他们一样,还未远赴北地,便传来了小皇帝被俘虏的消息,北地节节败退,不日上京都被围城攻占了去,他们自应天府出来,行过半路,停在了凤阳军营。如今,北面与鞑靼早晚要战,南面匪患亦是严峻的很。 章柏诚掀开眼皮,哑声道:“他怕是跟着医师在北帐,你去我包袱将那瓷瓶拿来。” 冯敢一拍脑门儿,旋风儿似的跑着去了。 伤药是刚进凤阳军营时,崔杦送来的。大抵是料到他们早晚会伤着似的,当真不吉利! 章柏诚脱了外袍,将受伤手臂的袖子脱了,撕扯间,鲜血又渗出。 冯敢瞅得肉疼,身子一抖。 章柏诚倒是面不改色,随手用帕子将血擦了擦,便将药粉洒在了伤口处。 “我来我来。”冯敢说着,小心翼翼的用纱布给他包扎一圈,问:“紧些?” 问着,手上使力。 章柏诚顿时“嘶”了声,斜他一眼,凉飕飕道:“你索性勒断呗。” 冯敢讪讪的呲牙。 他哪里就那样大力了啊? 这边动静窸窣,但到底是伤兵营中人多眼杂,旁边几人已然瞧见了他们手中的伤药,一双双眼睛瞧过来,无言胜有声。 章柏诚朝冯敢抬了下眼,示意道。 冯敢亦不小气,粗着嗓子道:“就是寻常的止血药粉罢了,自个儿擦吧。” 话出口,身侧顿时围了一圈儿人,此起彼伏的道谢声。 冯敢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搬了个凳子坐到了章柏诚旁边,小声嘀咕道:“诚哥儿,你说咱们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 章柏诚脸色有些白,闭着眼睛,薄唇张合几下问:“这就想回家了?” “谁不想回家啊。”冯敢挠挠脑袋说,又掰着手指头数,“小皇帝被俘,鞑靼攻占了上京,那些当官儿的反的反,跑的跑,怎么看都像是……”亡国之灾,“咱们算什么?” 这话就说得心酸了。 章柏诚默了片刻,睁开眼看着他道:“凤阳不反,咱们就还是邺朝百姓,将士。”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家回。” 冯敢咽了咽喉咙,小声问:“那、那若是……”他说着停顿,眨了眨豆豆眼。 “反贼呗。”章柏诚轻飘飘的道。 冯敢顿时垮起了脸,不高兴的说:“我不想当反贼。” 说着,想起什么,他气愤捏紧拳头,“鞑靼都打进了门,庐江南边儿那群蠢货,还不紧着将那贼人打出门去,倒是自个儿窝里斗的欢,不长脑子!” 章柏诚轻嗤了声,还未出声。 旁边听见冯敢粗声戾气的伤兵,边僵着手穿衣,边叹声道:“都说是什么乱世出枭雄,眼瞧着小皇帝被俘,可不就乱了?谁不想坐那位置?” 冯敢:“那也得有命坐啊,城池失了一座又一座,若当真是被鞑靼占了地儿,他们连山头都没,还敢肖想?!” 帐中气氛有一瞬的怪异。 章柏诚懒声道:“渴了。” “哦哦哦,”冯敢立马起身,大步往外走,“我去打水来!” 他一走,旁边围站着的众人散了。 实则,历朝历代,匪患都层出不群,饶是如今,哪怕是邺朝国亡,那些个占着山头自立为王的,都不会是鞑靼首当其冲攻伐的。若是来日,鞑靼立国,那些个山匪或许还有招安之选,与他们,不一样的。 可他们,不就是抵挡鞑靼攻势的吗? 第55章 活着一日,鞑靼必不能踏过凤阳,往应天去。 45 第45章 ◎山匪。◎ 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盛樱里几人却是遇得一路的芳菲尽开。 乔小乔望着那灼灼桃林,道:“若是有桃子解渴就好了。” 如此,怎不算得憾事一桩呢? 时近晌午,烈日炎炎。 盛樱里觉得自个儿就是一株小草,晒得要蔫儿啦! 嘴上却是道:“不是你装模作样对着一株海棠赏花的时候啦?” 乔小乔被她笑话得脸面微红,瞪她,“都食不果腹了,谁还讲究那些!” 附庸风雅,向来是衣食不愁才有的闲情逸致。 闻言,盛樱里叹了声气。 愈是行近庐江,路上流民愈发的少,如今倒是不必乔小乔半夜偷吃糕饼了,可几人身上背着的粮食却也日渐的空了。 江鲫衣袖撸在手肘,自信道:“怕甚,我能打野物。” 邓登登前边儿听一句桃子,又听一句野味儿,不争气的口水悄悄咽了又咽。 都好吃呢! 他一双小眼睛飘呀飘,心虚的很。 他、他吃得多,还什么都不会…… 江大嫂抹了把汗,“也晌午了,架锅煮饭吧。” 余粮虽是见底,但到底是要赶路,不能饿着肚子。况且,她对这几人心有亏欠,如若不是她,又何苦连累他们几个吃这样的苦头? “喝粥吧。”乔小乔说。 江大嫂摇摇头,“我带着银子呢,咱们到前面,想法子买些粮就是了。” 如今世道是乱,但百姓日子到底是要过的,哪里能日日都闭门不出,坐吃山空? 再说了,说句大逆不道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只惦记着一亩三分地,谁管那龙椅上坐着的是谁,又是哪家姓氏?只要战事不带走他们家里的壮丁,战马不踏过他们的田地,日子就能过。 盛樱里眼睛一亮,问:“还带银子啦?” 她几步小跑到江大嫂身边,肩膀撞撞她的,眉笑眼开的问:“带了多少呀?” 江大嫂“哼”了声,埋头架锅,想了想,又给几个小孩儿吃了颗定心丸,“足够咱们吃到上京的。” 盛樱里从身后探脑袋,酸溜溜的道:“开粮油铺子赚不少啊……” 江大嫂被她这动作吓得寒毛直竖,抬手就给她推开了。 盛樱里讪讪,与乔小乔去捡柴火。 江鲫伸了个懒腰,道:“我去林子里转转,看有没有猎物打。” 旁边邓登登站了起来,有些急道:“我也去!” 这一嗓子喊得江鲫愣了下,正想说‘你跟着干嘛’,又将这话咽了回去,看向旁边的盛樱里。 盛樱里摆摆手,随意道:“去吧去吧,早些回来嗷。” 于是,江鲫身后跟了个胖尾巴。 进了林子,江鲫叮嘱道:“你跟着我走,别乱跑,小心掉进坑里去。” 邓登登:“还有坑?” “那是自然,”江鲫自认懂得颇多,神色骄傲,身后若是有鱼尾,怕是都能戳到天上去了,“那些个猎户最是喜欢布陷阱了,若是有野鸡野兔之类的不慎掉进去,最好不过。” 邓登登:“哦,那你能瞧出哪处是陷阱吗?” 江鲫:“我、自然是能的!” 邓登登:“哇!” 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江鲫得意,手一甩,正欲说什么,忽的脚下趔趄,“誒?——” 视线里,邓登登那张小胖脸倏地远了! 盛樱里几人煮熟饭,吃过半刻,也没等得江鲫和邓登登回来。 江大嫂心焦得坐不住,“他们不是遇着什么猛兽了吧?” 盛樱里与乔小乔啃方才在林子里摘的浆果,酸得倒牙,口齿含糊道:“这样矮的林子,吸溜……哪里有什么猛兽啊。” 正说着,身后繁茂枝叶擦过衣料的窸窣声。 几人回头,就见两个野人似的一瘸一拐钻了出来。 乔小乔咬着浆果傻眼了,“你们……被野猪追了?” 邓登登擦擦脸上的黑,老实巴交道:“没,掉进猎户坑里了。” “摔着哪儿了?”江大嫂急道。 江鲫脸上臊得紧,摇摇脑袋,“没事,胳膊腿儿都在。” 旁边那俩姑娘瞧得傻了眼,他脸面更是不保,懊丧又负气的嘟囔:“那猎户竟是将坑挖在了浅山林!” “那真是太过分啦!”盛樱里捏拳,义愤填膺的很! “是吧!”江鲫耷拉着的脑袋抬了起来,“人家采蘑菇的人多危险啊,我行好事,给他将那坑填好了!” 盛樱里眨了眨眼:…… 好叭。 江大嫂见他们平安回来,舀了两碗粥饭端来,催促道:“赶紧先吃。” …… 南边地势多缓,山林稻田连成片,这个时节,本该是挽着裤脚下田插秧的好时候,可这田野路上,不止不见行荒的流民,更是不见侍弄庄稼的老汉。 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江大嫂望着那生长野草的稻田,心疼的紧,“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盛樱里却是道:“若不是村庄都死光了,那定是此处有什么恶霸欺人,”她说着,朝身后密林看了眼,“咱们走快些,早些过了这村儿。” 几人沿路也听流民说过庐江匪患,自是不敢多耽搁,只想早些出了庐江地界,往前面的凤阳去。 可春日多雨水,道路泥泞难行,一日也未能行过十里。 乔小乔捶一捶酸疼的腿,咕哝道:“若是有马车多好啊……” 盛樱里来拉她,“大小姐啊,就是有马车,谁敢在匪贼眼皮子底下过?怕是不够招摇的。” 乔小乔想想也是,顿时觉得也没那么难受了。 行过半晌,暮色偏西。 几人还未寻得破庙将就一夜时,忽的,走在前面的江鲫步子一顿,抬手挡住了身后的几人,压低声音道:“有动静!” 蓦然,几人面面相觑,脸色皆变了。 不是旁的,是铁器碰撞的咣当声,夹杂着叫喊。 遇着匪贼了。 “我去看看?”江鲫小声说。 盛樱里蹙眉摇首,“先躲。” 听这动静,都是手中有刀剑的,而她们一行几人尚且安危不定,哪里帮得了旁人? 她这样说,江鲫也不辩驳,几人悄声往后退。 乔小乔还是头回遇着山匪,吓得面色发白,不觉攥紧了盛樱里的手臂。 盛樱里被她掐得有些疼,低声说:“没事的……” 话音刚落,忽的,身后马蹄声逼近,竟是踏得地动山摇! 46 第46章 ◎将军夫人,俘虏哪里有饭吃?◎ 道路是条乡间小径,刚落过雨,到处泥泞。 身后似有泥点飞溅,凉得让人心口发寒。 盛樱里反应过来之时,已然一手抓着乔小乔,一手拽着江大嫂朝身侧的密林飞奔! 江鲫亦是反应迅速,拖着想藏脑袋的邓登登就跑! 荆棘密布,很是难行。 乔小乔只觉心口好似有什么要跳出来了,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踉跄不止,若非是被盛樱里紧紧抓着,此刻怕是早已腿软摔倒在地了。 “那边,去追!” 一道陌生的粗声令道。 江鲫回首看了眼,便见三五个男人翻身下马,竟是朝他们的方向追了来,活像是鼻子上挂了狗链子! 便是密林,亦然平坦,竟是无处藏身。 几道疾奔的身影在林中穿梭隐绰。 身后动静愈逼愈紧,江鲫沉声道:“跑快点,别回头。” 盛樱里心口重重一跳,几乎是瞬间,预感到了他要做什么。 握着乔小乔和的手一松,步子亦停了下。 乔小乔跑出两步方觉,不可置信的回头,“盛樱里……” “先走。”盛樱里道。 说着,她自背上的包袱里掏出一物,娴熟的拉弓搭箭,厉声喝:“站住!” 别说追来的几人被她这架势唬住,就是旁边费劲儿拽荆棘枝防身的江鲫都愣了一愣。 大抵是没料到他们会有兵刃利器,几人步子被喝得一顿,一时畏首畏尾的踟躇不敢上前。 盛樱里偷偷咽了咽口水,盯着那几个着黑布衣的男人,扬着脑袋色厉内荏道:“我们一行打贵宝地过,不过是为了去寻亲,几位缘何相逼至此?” 一开口,那几人忽而面面相觑。 盛樱里:? 心口疑窦初生,便听几人哈哈大笑。 “竟是个娘们儿!正好,抓回去给咱们王爷用!” 几人捧腹大笑着,便如恶兽般往前扑来。 盛樱里:! “艹!”旁边江鲫骂了句粗话,急吼吼的喊:“放箭!” 盛樱里如捧着烫手山芋似的,扭头喊他:“你来!” 顿时,江鲫垮起了脸,讪讪道:“我与诚哥儿他们出去打猎,都是跑去捡猎物的……” 盛樱里:。 第56章 懂~ 她拉着弓的手指一松,鸡毛箭竟是破空出! 盛樱里惊呆了! 不愧是杀鱼的手,她可以啊! 那跑得快的,猝不及防的肩膀挨了一箭,似难以置信的扭头。 盛樱里迅速又搭弓,扬声道:“这只是警告,若你们依旧逼迫,这一箭,我就要你的命!” 大抵是她眉间厉色太盛,那几人微眯着眼打量她,像是在探究她这话的真假。 盛樱里握着弓箭的手隐隐颤抖,可脑袋却是高高扬起,再是傲气不过。乔小乔就是这样的,跟斗公鸡似的,她悄悄的想。 对峙片刻,其中一人抬手,喊他们滚。 盛樱里持着弓箭倒退着行了几步,待与那几人拉开距离,与江鲫使了个眼色,二人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小半刻,便在前面碰着了等他俩的邓登登三人。 乔小乔脸色煞白,瞧见他们,明显松了口气,腿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林中几道劫后余生的喘气声,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半晌,江鲫笑了,道:“走走走,赶紧先离开这儿。” 江大嫂亦是后怕,拍着胸脯,心有戚戚道:“这庐江就是个土匪窝……” 可不是个土匪窝嘛! 月色初升,盛樱里几人盯着那迎面行来,挡在他们前路的一队人马,竟是无语。 两厢对视片刻—— 盛樱里张唇:“我们……” 那高头大马上的男人朝身侧的手下一扬手,干脆利落:“抓了。” 盛樱里反手掏弓箭:有病吧?! 她的手还未碰到身后的包袱,忽的裂空一声响。 “啪!” 震得人心口一惊,耳膜发疼。 只见那正前方的男人眸色沉沉的盯着她,两根手指攥着马鞭,“手若不想要了,你便动。” 盛樱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野蛮,霸道,也凶狠。 她自那双眼睛里看得出,这话不是威胁,是警告。 与她虚张声势的警告那几个撵着他们追的男人不同,夜色里,那只手里握着的不是马鞭,是吐着蛇信子的巨蟒,伺机而动,轻易便能要了她的命。 …… 回山寨的路不似他们奔跑的密林平坦。 几人被绑束着手脚趴在马背上,颠得五脏六腑好像移了位。 道路逐渐平坦之时,有微弱的灯光伴着人声传来。 过了一会儿,乌泱泱的十几人欢喜跑来,亮着嗓门儿喊“当家的”,很是热闹了。 若非盛樱里是被堵了嘴,扛着在马背上,也是喜欢这样的热闹的。 他们几个被人抓着腿脚拽下马来,立马有人牵着马匹去吃草了。 那当家的回头看了眼,对上盛樱里翻了半个的白眼,好似怔了下,沉声吩咐人:“关起来。” “好嘞!”立马有人应声,一副见怪不怪的架势。 盛樱里深吸口气:是有大病吧!!! 山寨建在高处,夜风吹来,凉得人瑟缩。 几人梗着脖子,被人粗手粗脚的嘲笑着推进了糙木板钉着的四处漏风的柴房。 也不知是大意还是小瞧人,盛樱里没听见外面有落锁声。 堂屋里,亮着盏煤油灯。 那当家的用巾子将刀剑仔细擦拭了,闻声,抬眼瞥了眼。 来人大喇喇的坐下,倒了碗水喝,问:“那几个啥时候放出来?东山的地可还荒着呢。” “将那獠牙拔干净了。”贺霖慢条斯理道,又说:“那几个分开关着。” “为何要分开关?” 贺霖抬眼看他,“你瞎?” “……” “那两个矮的是姑娘?”陈绍轻抬了下眉骨,“正巧儿,我媳妇儿要生了,将那俩弄过去伺候。” “滚。” “你急什么,你看上了哪个?留给你就是了。” 贺霖抬眼看来。 陈绍一噎,抬脚就走,嘴里骂:“狗脾气!” 三两句话就尥蹶子。 …… 陈绍过来时,柴房里正忙着。 他倚在门前,抱臂笑问:“可要帮忙?” 窸窸窣窣的动静一静,没人说话。 地上三五截儿麻绳,乱七八糟的。 陈绍朝那敦实的指,“你、还有你,过来。” 邓登登一慌,朝盛樱里看去,可怜委屈。 江鲫横眉冷肃的问:“干什么?” 陈绍被这话问笑了,“干什么,杀你吃肉啊。” 乔小乔被这话恶心得不轻,细眉微蹙,险些呕出来。 “砰!”盛樱里抓着一块柴火就朝门口砸了去,“滚!” 陈绍:? 一个二个的,都喜欢这话? 盛樱里的包袱,被捆着手脚扛上马背时,就被这伙贼人缴了去,这会儿竟是连个逞威风架势的趁手东西也没。 她操着根烧火棍,指着那人凛声道:“我告诉你!我……” “我好怕呀。”陈绍贱兮兮的说。 盛樱里一顿,深吸口气,继续气势汹汹:“我夫君是前面城的将军,你……” “前面的城……是哪儿啊?”陈绍好似不知的问。 “凤!阳!”盛樱里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三番两回的被打断,她的气势断断续续,就有些好笑了。 她勉强捡起些,继续说:“你识趣些,趁早放我们离开,不然,我男人来了,夷平你这山头!” 陈绍饶有兴致的看她。 盛樱里被这眼神盯得心口发毛,她说错啦?不能吧,这里不是庐江吗? 心口咚咚敲鼓,忽的,那人转身就走。 盛樱里:? “这是……放咱们走了?”乔小乔小声说。 她脸色不好,傍晚时脸色就发白,这会儿更是白得像是江白圭书案上摆着的宣纸。 盛樱里吞咽口水,当机立断道:“走!” 管他是怕了还是试探,总不能坐以待毙。 几人爬起来,就往门口走。 外面稀疏人影晃动,风吹来,拆房门被吹得吱呀一声响。 盛樱里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不觉压低声音道:“走了。” 往外走了一段,路过一间烛火晃动的木屋,几人不敢多看,埋头快步。 忽的,身后沉声—— “哪儿去?” 盛樱里心口重重一跳,脚下如至峭崖猛然止住。 她回头,就见一道身影立在身后不远处,旁边站着方才那被她威胁的男人,正……一脸看戏的姿态。 盛樱里心头慢慢的浮现出一个字—— 艹! 风动,那身影也动。 自门前隐绰,一步一步走到了他们晦暗之地。 盛樱里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却是止不住的发抖。 头顶凉声道:“还真是死性不改。” 他是在说,她在他眼皮子底下掏弓箭的事。那会儿她没逃脱,这会儿也是。 盛樱里吞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忍下恐惧,抬眼看他,努力让那双眼睛目光单纯,无辜道:“骂我作甚?方才他说开饭了。” 说着,盛樱里手指朝那乐得看笑话的男人一指。 陈绍都要气笑了,手撑着歪斜的门框笑弯了腰,嘲弄似的说:“诶呦,将军夫人,俘虏哪里有饭吃?” 盛樱里:…… 确实没有饭吃。 那凶神恶煞的王八蛋,赶羊似的给她们几个赶去了柴房。 邓登登和江鲫被那笑得险些没气儿的男人带走了。 盛樱里一慌,忙欲要拦。 那当*家的瞥她一眼,冷声道:“不想断了手脚,就安分点。” 盛樱里瞬间被钉在原地,心口一片凉意。 “他、他们……” “死不了。”声音自门前几寸地儿传来,是那个吊儿郎当的。 47 第47章 ◎真破。◎ 确实是死不了,因为第二日,他们便扛着锄头在一片荒地喜相逢了。 除了他们几人,荒田之上还有许多人,男女老少,一脸苦相,开荒犁地还没盛樱里厉害呢。 盛樱里一下一下翻土,悄摸儿的朝江鲫那边挪,累得气喘吁吁,嘴里嘀嘀咕咕的骂:“又要牛耕地,还不给牛吃草……” 她就是那头牛! 陈绍过来,就听见这么一句,顿时哈哈笑。 盛樱里做贼心虚,被吓了一跳,手中锄头都险些扔了! 这人走路没声儿吗! “可不是我吝啬啊,”陈绍幸灾乐祸的道,抬手朝远处哼哧翻土的背影一指,“看见没,他说你獠牙拔干净之前,都不必吃饭。” 盛樱里:! 她憋了憋,实在没忍住道:“他是在佛祖面前起誓,不沾杀孽,所以只得饿死我吗?” 一双凤眼滴溜溜的,可委实是那脸上神色憋屈又认真。 陈绍被逗得笑弯了腰,眼珠子一转,使坏道:“他那人啊,啧,你要不与他哭两嗓子,看看他可否会心软放你下山,与你家将军团聚?好过你从山头东边儿挖到西边儿省力吧。” 第57章 被看破了。 盛樱里脸垮了下来。 “贺霖!” 盛樱里被他陡然高声吓了吓,还未反应,就见昨儿那被喊作“当家的”的王八蛋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盛樱里攥着锄头默默走开了两步。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分明是瞧出她心有恐惧,故意恐吓她! “过来啊!”陈绍挥手喊。 贺霖皱眉看他片刻,抬脚迈步。 盛樱里心口一慌,老老实实的回到了自己被分到的田地,很是卖力的翻土、翻土、翻土…… 锄禾日当午,面前一双腿。 她翻土的动作停住了。 “说。” 冷冰冰的一个字从脑袋上砸了下来。 盛樱里握着锄头的手紧了紧,片刻,抬头看向面前的人,当真是生了一副刻薄模样,瞧着就像是会克扣她吃食的! 见着他,再想起章柏诚那厮,倒是显得眉清目秀,温柔亲近了呢。 盛樱里咽了咽干得冒烟的喉咙,小声说:“我晌午能吃碗饭吗?” 贺霖:“……” 晌午饭是有人送来地头上的,野菜团子,野菜汤。 盛樱里拉着乔小乔和江大嫂,又远远的朝邓登登和江鲫挥手,忙不迭的过去排队等饭吃。 一人两个野菜团子,一碗野菜汤。 盛樱里饿得眼冒金星,轮到她时,窝窝囊囊的小声问:“我早上没有,能不能多拿一个?” 那发野菜团子的大娘看了她一眼,毫不客气道:“一人两个,多的没有。” 盛樱里没敢争辩,小步子走掉了。 左右看看陈绍和那个叫贺霖的男人不在,盛樱里几人坐在了一处地头上,狼吞虎咽的吃掉一个野菜团,才顾得说两句话。 “他们昨夜可为难你们了?”盛樱里口齿不清的问。 邓登登摇摇脑袋,“在马厩睡了一夜,好臭的,还好你们不在。” 盛樱里眼珠子到处看,边吃边小声说:“再忍忍,等过几日他们放松警惕,或是下山去了,咱们就跑!” 江鲫险些被野菜团子噎死,连忙端起碗喝了口汤,可算是将那剌嗓子的野菜吞咽了,小声问:“只咱们自己跑?” 闻言,盛樱里看向他。 默了几瞬,她道:“人多动静大,易打草惊蛇,你们受我连累才沦落至此,我顾不得旁人如何。” 她非是不良善,不过是有轻重罢了,她又不是吃香火渡人苦难的神佛。 况且,他们自个儿尚且还自顾不暇呢。 “咳……”江鲫忽而朝她使了个眼色,埋头喝汤。 盛樱里顿时闭上了嘴,沉默着啃野菜团子。 忽的,她碗里“啪嗒”被扔了两个野菜团进来。 盛樱里有些懵的抬头望去,是方才放饭的那大娘。 见她看来,那大娘眉眼不霁道:“小姑娘家家的,饭倒是吃得不少。” 盛樱里欲问一句,方才不是说没多的嘛…… 还没张嘴,那大娘自个儿说完就转身走了。 旁边有人看见,小声与盛樱里道:“别往心里去,她那人就是瞧着面冷罢了,这两个野菜团,也是从她嘴里省下的。” 盛樱里愣住了。 “瞧你们面生,是刚上山来的?”另一人问。 盛樱里当这话是被掳的委婉说辞,点了点头。 “你们来了很久了?” 那阿嫂笑了笑说:“也没多久,我们男人都在这儿,外面世道乱,我们便也就上山了。刚刚那个是灶上的吴大娘,虽说面相凶了些,但实打实的热心肠,你别怕。” 盛樱里囫囵点了点头。 她懂了,那吴大娘也是被绑来的! 江白圭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虽说让她饿肚子不是盛樱里的本意,可这俩野菜团子又确实是恩,她、她不能不报。 盛樱里捧着碗,半晌,脑袋往前倾了倾。 顿时,几个脑袋都往前伸,凑在了一处。 盛樱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小声问:“你们说,我将被掳来的人都救了如何?” …… 一连几日,都是在翻地耕田。 盛樱里知道,这是在追春分耕种呢。 山上哪怕冷些,农耕时节也不可太迟。 清晨,放眼望去,满目的浓雾茫茫。 盛樱里站在柴房门前愣了几息,才慢吞吞的反应过来,下雨了。 整个寨子都笼罩在白雾青雨中,隐有人声传来。 因着这场瓢泼大雨,清晨没有去翻地。 可寨子里的人也没闲着,各自手上都忙着事。 盛樱里与江大嫂耳语几句,后者看她一眼,朝那扎堆儿洗菜的妇人走了过去。 “走,咱们也逛逛。”盛樱里与乔小乔说。 如她说的,他们几个这几日安分的很,乖乖巧巧翻地,本本分分吃饭,下工了就自觉回到柴房,还不忘将门关好,隔绝夜里的山风。 陈绍那日说的话,她记着呢,獠牙嘛,不给他们看见不就好了嘛。 屋舍连成片,多是竹木茅草搭建,瞧得出来,是就地取材了。 “湖州那边来信说,怕是要抵不住了。” 陈绍翘着脚靠坐在桌沿说。 贺霖眼也不抬的“嗯”了声,正将手里的馒头掰碎了喂怀里喵喵叫的小白猫。 陈绍看了片刻,忽的问:“真不打了?” 闻言,贺霖抬头扫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可气氛却是沉了沉。 “得,”陈绍举手投降,忽的又想起一事,道:“刚过来时,三娘说南边儿那两间房收拾好了,什么时候让柴房里那几位搬过去?” “再说吧。” 贺霖语气淡淡。 小白猫嫌弃他掰得慢,一只爪子纡尊降贵的搭在他手心喵喵叫着催促。 贺霖又掰两块,看着它舔着吃掉。 “誒?”陈绍朝他促狭的挤眉弄眼,“你不是对那姑娘有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舍得让人一直睡柴房?” “闲着无事,就滚去翻地。”贺霖沉声道。 陈绍“啧”了声,朝旁边的窗望去,顿时乐了,喊他来瞧。 闻声,贺霖淡漠扫了眼,无语的偏过脸去。 屋外倾盆大雨,那俩人散步似的悠闲,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两个盆,挡在脑袋上,远远的瞧着,活像是木桩子成了精。 木桩子可不觉得,悠然飘远。 逛过一圈,盛樱里说:“这寨子倒像是村落。” 江大嫂也回来了,闻言点头道:“那些妇人话里话外的,也不像是对这匪贼有怨。” “这就奇怪啦……”盛樱里双手托腮,喃喃自言。 吃过早饭,盛樱里刚想去找邓登登和江鲫,就见两个人朝她们这边过来了。 她脚步一顿,默默退了回来。 陈绍看见了,促狭的用手肘撞撞身边的人,“就说你别对人家那么凶嘛,都怕你了。” 贺霖不置可否。 雨天,柴房虽是没漏进雨水来,但到底是潮湿难忍。 三人挨着草垛子站着,谁都没出声。 门外,陈绍笑眯眯的喊:“将军夫人,请吧。” 那豪言壮语是盛樱里说的,此时被这样打趣,她捏了捏手指,忍下不好意思,眼珠子朝外面的雨飘了飘,摇头道:“雨天不能出门。” 那无辜无害的神色,若非前面见着,陈绍倒是要当真信了呢。 旁边的人活似被喂了哑药,一言不发。 陈绍心下叹,只能他来当这个好人啦。 “给你们换个屋子住。”他说。 盛樱里眼睛蓦然睁圆,“你们会有这么好心”几个字,明晃晃的挂在脸上,尽是狐疑。 她嘴唇嗫喏几下,问:“马厩?” 陈绍一哽。 又听她小心翼翼的问。 “还是猪圈啊?” 陈绍:…… 贺霖眼皮抽了下,一副耐心耗尽的神色,冷声道:“闭嘴,跟上。” 盛樱里:。 出了柴房,往南走。 盛樱里今早刚逛过,北边有个小祠堂,供着许多牌位,旁边就是一间大竹屋,想也知道那是谁住着的。 饭堂在西南,那边也是屋舍最多的地儿,近邻柴房,每日早早的就能听见低语声。 而寨子南边全然不同,靠近寨门和马厩! 要紧的是,这边没住着几人! 盛樱里好努力,才忍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在前面那两人停下步子,转身看来时,她细眉嗖的蹙起,望着面前的屋舍,一脸的不情愿,不高兴,嘴唇憋了憋,吐出两字儿—— “真破。” 48 第48章 ◎满月弓。◎ 凤阳营地。 天色蒙蒙亮,穿着胄甲的将士从外回来,伙房一片地儿散着羊汤香味儿,不少将士或蹲或站的在帐外埋头吃饭。 一碗羊汤下肚,驱散了些夜里沾染的寒气。 第58章 章柏诚瞥了眼旁边竖起耳朵、伸长脖子听两步远处的小兵闲话的冯敢,起身又去要了碗羊汤。 “湖州怕是就在这两日了。” “有甚稀罕的,湖州不像是咱们凤阳,那知府大人是个舞墨的,手里都没拿过刀,兵书都怕是都没读过几本,如何守得住城?” 郢朝开国皇帝,行伍出身,那位置便是在兵变时得来的,是以,立朝之初,便将各地的知府换成了文官。 文官好啊,不懂打仗,给他管理各府州县的政务就是了。至于兵马大权,那自是要归皇帝管的。 “湖州知府能撑这么些时日,就比那些个不顾百姓、弃城逃跑的好上许多了。” “谁跟你说这个了?”那小兵说着,语气一转,神秘兮兮道:“这两日帐中将军们常在议事,怕是湖州撑不住了,那鞑靼扭过脸就要来打咱们了!” 不知谁倒吸了口凉气,显然是怕的。 能不怕吗? 自冬月里,鞑靼攻伐,势如破竹,如今不过才几月,竟是一路过了燕山,占了上京,郢朝的北地城池如今还剩几座? “咱们连造反的滁州还没打下来,鞑靼若是攻来,岂不是要挨两头的打?”有人小声嘀咕。 这话窝囊了些,但也是事实。 原先,上京虽是被鞑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去,可京畿之地及各府州都派了将士,在凤阳以北处驻防,可朝中不知生了何事,那两万将士,竟是有大数折在了那里。 是以,这才有鞑靼在北地逐个击破州府的事。 而滁州,便是在将军伐鞑之际,反了。 滁州西北挨着凤阳,东边是庐江土匪窝,大抵是他们瞧着比土匪良善,那自称为“滁州王”的竟是发兵来攻打他们。 不同于几个愁云惨淡的,冯敢却是仰着脖子高兴道:“终于要打鞑靼了!” 闻声,众人看来。 心里不禁骂,有病! 旁人都盼着鞑靼早些败了,滚回草原去才好,就他盼着与之一较高下。 冯敢没看几个脸色,等章柏诚添汤回来,立马颠颠儿跑回去,“诚哥儿!咱们要去打鞑靼了!” 章柏诚扫一眼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架势,“赶紧吃,一会儿去问问,先前儿的家书送出去没有。” 不懂他的欢喜! 冯敢哼了声,说:“旁人催家书那是想媳妇儿孩子,你又没媳妇儿想,催促什么……” 话没说完,就见轻啜着烫舌羊汤的章柏诚侧脸抬眸看了过来,那粗眉轻抬,语调轻悠,“你怎知我没有?” “废话!”冯敢大喇喇道,“咱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我当然……” 忽而,话音一顿,他与章柏诚对视着,一张脸懵然,“你说真的啊?” 章柏诚轻笑了声,“有啊。” “谁啊?哪家姑娘?我怎的从未见过?你单相思吗?”冯敢急吼吼的问。 章柏诚吃了口羊汤,斜他一眼,很是困扰的语气,不紧不慢道:“她可太喜欢我了。” 冯敢:“?” “他那样喜欢我,应当不会揍我吧?” 竹屋里,盛樱里手指扒拉着几根鸡毛箭,鼓着脸颊苦恼道。 与破柴房不同,竹屋虽是简陋,但好在有窗有床,床上还铺着崭新的被褥。 贺霖连她们的包袱都还了回来,包括盛樱里自章柏诚房中拿来的弓箭。 只是,原十二支鸡毛箭,如今只剩十一支了。 在林中时只顾着逃命,将那只射在贼匪身上的鸡毛箭忘得一干二净,都没让他还回来。 屋外檐水潺潺,乔小乔好似痴了、呆了,望着盛樱里都忘了眨眼。 盛樱里正忧愁,忽的,脑门儿上覆上一只手来,她疑惑,对上了乔小乔神色认真的脸,“……干嘛?” “你昏了头了?”乔小乔毫不客气的问。 盛樱里:“。” 她不服气的鼓着脸颊,“章柏诚就不能对我情根深种吗?” 乔小乔沉默两息,老实的点头。 盛樱里:“……” 乔小乔掰正她的肩膀,同仇敌忾、语重心长道:“你忘了你小时候跟冯敢打架,章柏诚还给他出主意,拿蚯蚓吓你的事了?” 盛樱里眨了眨眼:“那蚯蚓我捉回家喂小鸡了呀。” “即便不是蚯蚓,还有他哄骗你吃蚌壳,你也忘了?” 恨铁不成钢啊! 盛樱里喜滋滋道:“崔杦说蚌壳能磨珍珠粉,我卖去了药堂,换了一吊钱呢。” “那他还……他还抢你的桂花糖吃!”乔小乔握拳! 盛樱里想了想,点点脑袋。 乔小乔正要松口气,便听她道—— “你说,一棵桂花糖的利钱,能抵他那支鸡毛箭吗?”盛樱里满目期待。 乔小乔仰天长叹:…… 没救了啊! 正说着,邓登登和江鲫跑了过来。 这二人就不如盛樱里聪慧啦,脑袋上没顶着个木盆、木桶的,被外间的雨水浇成了落汤鸡。 江鲫一进来,便忍不住低声问:“怎么说,今夜行动?” 他们说好的,这些时日,且先装乖,就当是与这寨子里的许多人一样,假装温驯,待哄骗得贺霖没了戒心,到时再偷悄儿的下山,定能成功! 这样商议的,他们也是这样做的。 盛樱里给他们一人一条巾子擦雨水,一双凤眸满是高兴,“今夜入睡后!” “可刚落过雨,怕是山路泥泞不好走。”乔小乔担忧道。 “怕什么,”江鲫说,“我背你就是了!” 乔小乔顿时瞪他,“谁要你背了。” 又不是儿时了,男女授受不亲,怎能背来背去的? 不过,乔小乔也只是说这么一句。 既是大家都决定今夜下山,她也跟着就是了。 “江大嫂呢?”邓登登圆乎乎的眼睛看了看,问道。 “去饭堂了,偷摸儿点干粮。”盛樱里贼兮兮道。 他们几人翻了这么些天的地也不能白翻不是? 提前收两顿粮食嘛。 事说完,江鲫二人也没多留。 毕竟,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避嫌,他们不会商议什么的~ 下了一日的雨,盛樱里也难得睡了一日。 傍晚时用过粗茶淡饭,寨子里的人逐渐安置了,灯火一盏盏的吹灭,还了夜色寂静。 三更梆子声响过。 盛樱里眼睛亮晶晶的,黑暗中,朝乔小乔和背着包袱的江大嫂使了个眼色,怀揣着一颗激动的心,轻轻打开了门。 当真是天公作美! 这会儿子正好雨停了! 地上积攒的雨水,被月光照映,像是一颗颗夜明珠,在替他们铺路呢。 盛樱里打头阵,乔小乔在中间,后面是江大嫂,三人做贼似的,半点脚步声也无。 出了竹屋,往前走了半截,便见到了等在那儿的邓登登和江鲫。 江鲫正欲说话,盛樱里眼疾手快的竖起一指在唇边比了个动作,他瞬间噤声。 寨子里穷得很,便是饭食都得定量,谁若多吃一口,便会有人少吃一口,入了夜,寨子前挂着的红灯笼也熄了,夜色里,几道鬼魅似的影子慢慢的挪。 这寨子门与那飘啊飘的竹编灯笼大抵是出自一人之手,编得密不透风!跟盛樱里他们住过的柴房门一点都不一样! 仰着脑袋看了片刻。 江鲫弯腰,指了指自己,气声道:“踩着我翻过去……” 邓登登有样学样,也弯腰撅臀,像个圆润板凳。 盛樱里不好意思……但也抵不过要逃的勇气! “上!”她低声道。 说着,便一脚踩上邓登登的背,利索的爬上了竹编栅栏门。 一阵风吹来,掀起了她额前的碎发。 盛樱里往下看了眼,深吸口气,不怕不怕…… 身后乔小乔正费劲往上爬。 盛樱里想,这大小姐怕是更不敢跳,她不能怂,得下去接着乔小乔去! 忽的,当啷一声。 所有的动静都瞬间停了,安静得只能听见夜风吹过。 半晌,盛樱里张了张唇,呐呐低语道:“没事儿,许是今日雨水冲的,哪处的石头松了呢。” 顿时,窸窸窣窣的动静又起。 盛樱里再次深吸口气,江小圭说了,一鼓作气,再…… 屁股下的栅栏门晃了晃,是乔小乔爬上来了,盛樱里心想,她正要说“我先跳”,忽的,身边的气息一顿,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啪嗒!” 乔小乔掉了下去,所幸,被江鲫接住了。 盛樱里好像石化了,随着坐着的栅栏门晃了晃,因为她也看见了,那鬼火似的黑影。 “怎么了,怎么了?”江鲫在门内着急问。 盛樱里没答,她在算,他们冲出去的成算有多大。 “喜欢爬门?” 那团鬼东西忽的开口。 第59章 盛樱里咽了咽口水。 仗着夜色黑,偷悄悄的攥紧了腰上挎着的弓箭,慢慢的、慢慢的抬起,搭箭拉弓! 拉满弓的手指骤然松开,鸡毛箭破风而出! 江小圭说了,先发制人! 与此同时,那道暗影也动了动。 盛樱里听见了衣料摩擦声。未及想,她一双瞳孔蓦然圆睁,因为,有风来。 49 第49章 ◎这王八蛋够狠心啊。◎ 两支箭于半空擦肩而过,一支力道遒劲,势如破竹,相比之下,另一支便如今夜的月,凉,但温和。 夜色不甚明朗。 凉风擦过耳畔时,盛樱里便是连呼吸都止住了,寒毛直竖!紧接着,耳边重重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破开,轰然倒地。 随着“铮”的一声,她紧抓着的竹门猛地一晃,软泥似的身子犹如落叶飘零般摔到了地上。 动静不小,门内的乔小乔惊慌失措的拍门喊她。 盛樱里趴在泥水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可一声一声踩在雨水里的脚步声,让她忍不住的想要蜷缩,后退。 撑着烂泥的手指动了动,目光里,出现了一双脚。 那道落下的庞然影子,好似于暗处伺机的巨兽,完全的笼罩着她。盛樱里便是没抬眼,也能感觉到那居高临下的冷沉目光。 “啪”的一声轻响。 面前落了一物。 是她射出的那支鸡毛箭。 羞辱之意,不外如是。 盛樱里想。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睫,捡起那根鸡毛箭,忽的起身,朝他刺去! 盛樱里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江白圭讲过蜉蝣撼树的故事,可大抵是地上的雨水太凉,也或是箭矢擦过耳朵时那一刻静止的心跳…… 冰凉的箭矢没碰到他分毫,手腕被一股力量紧攥着,她的目光对上的那双眼睛,而那双眼,正在平静,游刃有余的看着她,盛樱里颈侧一凉。 原是要刺他的箭矢,被他抓着她的手臂,抵在了她的脖颈。 “饶你两命了,”贺霖沉声道,“你猜,还有第三次吗?” 气息灼在她头顶,盛樱里眼睛却是倏然红了。 …… 不远处,屏息藏在茂盛草木后的十几人,瞧得目瞪口呆。 陈绍看着贺霖将盛樱里松开,牵着马大步进了门去的无情背影,咋舌摇首,“这王八蛋够狠心啊。” 语气惋惜轻叹,神情却不是这么回事儿,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犹未尽之意。 旁边藏着的十几人心想,这就狠啦? 上回朝将军射箭的人,尸骨都被踏成烂泥了,他们从未见过将军这样……心慈手软呢! 到底是碍于奔波一日,饥寒交迫,旁边的人悄声问陈绍:“咱们啥时候进去啊?” 陈绍看着那夜色下敛眉失神的姑娘,啧声道:“再等会儿吧,给人家看见你们,还怎么做人啊,人家姑娘不要脸面啊?” …… 门前被劈成两半、倒在雨洼里的灯笼架子,以及那嵌入竹门的羽箭,昭示着方才的战况。 一门之隔,门内的乔小乔几人虽是没亲眼目睹,但听着那动静也足够心惊。 是以,哪怕是眼下贺霖没说什么,牵着马独自进了寨子,大门敞着,他们也没敢跑。 几人走到盛樱里身边,面色难掩愧疚。 盛樱里眨了眨眼睛,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她也不觉得疼。眼前雾影重重,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抹游魂,脚下的地是虚的,眼前的人也是。 她好像正做一场噩梦,睡醒了就没事了。 —— “里里!” “盛樱里!” 草丛里蹲着的陈绍惊了下,咋舌道:“完喽。” 可不就是完啦? 盛樱里等闲不生病的,家里有个药罐子兄长在,旁人生病都觉奢侈的紧,是以,平日是晴是雨,很是注意,从小到大连风寒都没染过几次。 这一晕倒,盛樱里便足足昏睡了两日,发热盗汗,被褥都换了两床。 醒来时,喉咙疼得紧,便是连眼皮都烫得很,懒怠睁开。 忽的,屋里有脚步声响起。 盛樱里怔忪一瞬,睁开眼,便见贺霖端着碗汤药走来。 大抵是没料到她会忽的醒来,他步子一顿。不过几息,又如常的抬脚走到了床榻边,手里的汤药碗往前一递,沉声道:“既是醒了,便自己喝了。” 盛樱里发烫的眼睛看他片刻,翻身面朝床榻里。 竹舍中有几瞬的沉默,一如那日在门前之时。 半晌,贺霖又道:“喝药。” 盛樱里张唇欲言,又忍住,只语气是冷的,“出去。” 一声轻响,像是药碗被置于床头前的竹藤矮案上。 脚步声渐远。 盛樱里等了几息,再没听见动静,她翻身坐起,泄愤似的端着那碗老母鸡给黄鼠狼拜年似的汤药,便要朝撑开的后窗扔出去,余光忽的瞥见门外暗影,倏然,动作顿住。 贺霖没走,更甚者,他正看着她。 二人目光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对视。 盛樱里想起了那日夜里,亦是如此,只是,这次她没有挎着弓箭,他也是两手空空。 不知是如今还算无恙,还是那夜的教训不够。 她当着这人的面,手一松,碗摔在了地上,没碎,但汤药撒了一地,空气中满是药苦香。 分明安静的很,可那两双目光间,却是犹如那夜的利箭对峙。 片刻,江大嫂匆匆过来,急道:“怎么了?” 贺霖没说话,转身走了。 江大嫂重新煎了一碗药来,看着盛樱里喝下。 汤药忒苦,盛樱里眉头皱成一团。 忽的,手里被塞了什么,她眯缝着眼睛看,顿时愣了下,“哪儿来的?” 乔小乔连点心都吃完了,哪里又有蜜饯儿藏着给她佐药? 江大嫂收了汤碗往外走,低声说:“前儿大当家的拿来的。” 盛樱里抬手就朝后窗扔了出去。 苦什么苦? 哪有她心苦! 江大嫂:…… 大抵是底子好,盛樱里这病弱西施没扮得几回,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了。 自那日,她没再见过贺霖,倒是在田里时,陈绍凑过来几回。 说是那日他们谁都喂不进她药去,是贺霖掐着她下颌,将药灌了进去。又说,他们偷跑时偷粮那个,被管饭堂的吴大娘发现了,是贺霖替她平了这事儿,扣了两顿饭。 这事,盛樱里听乔小乔说过,她被贺霖灌药,险些呛死了去! 乔小乔还说,那日是陈绍替她喊了医师来,也算是帮她一回,盛樱里不吝给他两个好脸色,但也只有两个! 听他喋喋不休,盛樱里挖起一铁锹的土,温吞的洒在了陈绍了脚上。 再说,埋你! 晌午,饭堂的人将饭菜送来。 他们没有时蔬,但好在这个时节野菜多,也能勉强凑个一菜一汤和馒头。 陈绍吃了口凉拌野菜,朝远处看了眼,低声道:“我可是替你说尽好话了,奈何人家姑娘心似铁,不宽宥你哎。” 这话说得有几分幸灾乐祸,旁边的贺霖眼皮耷拉着,嚼着野菜馒头不说话。 天儿热,干活时更是。不少汉子脱了衣袖光着膀子,贺霖那身粗布衣倒是好端端的穿着,衣襟都没扯开多少。 他也热,汗珠滴到了手臂上,洇进了衣料里。 没听得他出声儿,陈绍又问:“你怎么想的?本来人家姑娘就怕你怕得要命,你还竟敢朝人放箭……” 话音未落,就见贺霖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陈绍顿时改口,“是是是,她先动手的。” 瞧他神色缓了些,陈绍话音一转,又道:“那人家朝你放箭怎的了?不该吗?人家怎不朝我们放箭呢?” 净说屁话! 一群人藏在丰茂草丛,盛樱里哪里看见他们了? 但贺霖不一样。 是他让人将他们几个掳掠回来的,也是他牵马站在那里,挡着他们去路的,盛樱里不朝他放箭还能朝谁? 贺霖冷嗤了声,没搭理他这话。 口中饭菜没滋没味,陈绍嘴上便不饶人的又说:“姑娘家家的,能有几分力气?她射你就射你,你悄悄的避让,受点皮肉伤便罢了,又不会死,再说啦,姑娘家都心软,说不准你使个苦肉计,人家就愿意留下给你当压寨夫人了呢。” 陈绍越说越觉得有理,肩膀促狭的撞了他一下,说风凉话:“瞧瞧,这样好的时机给你浪费了去,如今你怕是得跪去人家榻前求呐。” 贺霖腮帮子被野菜馒头塞得撑起,抬起眼,冷飕飕的瞥他一眼,“不吃就滚!” 陈绍:) 贺霖垂眼时,余光朝远处望了眼。 天儿渐热了,晌午时尤甚,个个儿都嫌晒得慌,往树荫底下躲,只有她,抓着个野菜馒头晒在日光下慢吞吞的啃。 第60章 50 第50章 ◎那人是谁,我们不识。◎ “晒着舒服。”盛樱里说。 在家里时,她的小阁楼常年阴冷潮湿,难见太阳,是以,盛樱里其实很喜欢晒太阳的,整个人暖烘烘的,像是被一团棉花包着。 “我阿娘说,姑娘家不好晒,仔细晒得脸黑黢黢不好看了。”乔小乔挨着旁边也啃着野菜馒头说。 话出口,想起如今处境来,又是一阵沉默。 她在家里虽不说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可也没干过什么粗活儿,就是连庖厨羹汤之事,阿娘都说她还小,等过两年出嫁前,再教她两样就是。 如今倒好! 她日日下田,手上别说是不复往日细腻,她都长燎泡了! 盛樱里其实有些吃不下,慢吞吞的咀嚼,半晌,她轻声说:“再等等,会出去的。” 那日搬去竹舍,只知欢喜,如今瞧来,倒像是贺霖早知他们会跑,故意为之的设套罢了。 盛樱里小时候,巷子里有户人家养了条狗,初初儿牵回来时,那狗见着谁都咬,凶得很,可后来,那主人喊它卧,它便卧,很是乖巧。 盛樱里觉得,贺霖便是将他们当作那狗来训的。 可她不是狗,他想要拔去她的獠牙,那不能够! …… “大当家的去哪儿了,几日都没见着了。” “许是有事要忙,你们只管春耕就是,多什么嘴。” “怎的,连问上一问都不行?” 几人在树荫下说话。 盛樱里听入耳里,心想:是有几日没见过贺霖了,就是连陈绍都没露面。 江鲫许是也听闻了贺霖不在寨中之事,傍晚时,众人扛着锄头归家时,他带着邓登登跑过来,朝盛樱里扭了扭眉毛。 盛樱里想了想,摇了摇脑袋。 江鲫一愣。 盛樱里道:“再等等。” 她没说等什么,江鲫倒是也没问,跑去领饭菜了。 吃过暮食,天边的晚霞才渐渐隐没消散。 盛樱里悠闲的在寨子里闲逛。 男人们在整理屋舍前的菜畦,屋檐下有几个妇人点着油灯补衣,低声交谈。扎着羊角辫的孩童在晚风中放纸鸢,笑声如银铃。 “喵~” 一团软绵忽的撞在了盛樱里腿边。 她垂眸,与那双宝石似的猫眼对视。 “喵……” 小白猫又叫一声,顺势趴在了盛樱里的鞋面上,粉红的舌吐了吐。 盛樱里:…… “别碰瓷啊。” 她穷得很,自个儿还每日啃野菜馒头呢,哪里有肉喂它? 忽的,哒哒哒几声脚步。 有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跑过来,看着她鞋上趴着的小白猫,说:“这是大当家的猫哦。” 那王八蛋还会养猫? 盛樱里不屑哼声:“……哦。” 她目光往前挪,那间宽敞的竹屋,可不就是贺霖那厮的? 眼下,竹门关着,屋中半分灯火也无。 盛樱里眼珠子转了转,忽而弯腰,将小白猫抱起,道:“我去将它送回去。” 小孩儿跑去放纸鸢了。 盛樱里抱着怀里的猫往前走。 门前静悄悄的。 果真是不在。 盛樱里四下瞧了眼,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 她不敢点油灯,视线适应了屋中黑暗,才往里面走了两步。 这屋子虽是大些,但也空荡的很,除却一张竹床,一张竹案,便只剩后*窗下的一口箱笼了。 盛樱里心口惴惴,探着脑袋往那竹榻上看了眼,被子叠好放在旁边,枕边倒是有一卷书。 土匪还识字啊,她小心眼的在心里嘀咕。 她上前,看了眼那书卷,目光微怔。 竟是卷兵书。 箱笼里几套衣裳叠得齐整,盛樱里没敢翻看,将怀里的小猫放下,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天色愈发的暗了。 远处的一点灯火好似坠落的星子。 盛樱里做贼似的,在那敞着门的祠堂前挪步,片刻,那不知谁的身影进屋去时,她嗖的进去了。 很多。 牌位上的姓氏各不相同,旁边皆摆着一盏长明灯。 忽的,她后背生凉。 猛然扭头,便见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站在门前,安静的看着她。 盛樱里被吓得魂不附体,腿脚一软,跌坐在了案桌前的蒲团上。 那妇人与寨子里的许多人都不同,她穿着素衣,发髻上一根珠钗,面容平静,身上却是一股子浑然天成的贵气,好似生来如此。 “盛娘子来此,有事?” 门前的妇人轻声问。 盛樱里张了张唇,没说出话来。她心口停了几息,如此跳得迅疾,手脚发凉也发麻。 “你……认得我?”她懵然道。 卢月没答,望向她身后的案台,道:“寨中是没规矩了些,但这祠堂,不是盛娘子可来之处。” 她语气淡淡,并未有指责之意。 盛樱里听着,有些讪讪道:“我……不识路,不慎进来此处,无意冒犯……” 谎话说得磕磕巴巴,不知卢月信与不信,她却是脸先红了。 “盛娘子随我来吧。”卢月说。 从祠堂出来,行过一段,盛樱里如煎似熬的出声:“我认识这里了,自己回去就是……” 卢月一手扶着肚子,脚下步子行的慢,闻言,她侧首道:“既如此,我便不送了。” 说罢,她微颔首。 盛樱里生长在小巷子里,见过礼数周全的,当数江白圭与同窗作揖。 这会儿,看见卢月朝她颔首,连忙也冲她一点脑袋。 只抬起头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卢月竟是进了贺霖对面的房舍!!! 盛樱里:…… 大抵从小白猫碰瓷起,她的动静便尽数落在了那人眼中。 她竟还与人家扯谎…… 翌日。 江大嫂与她低语,“你昨儿遇着的那妇人,是那陈绍的娘子。” 盛樱里心口咚的一声,好似一颗石子儿落了地。 果真如此。 “听说,那娘子快要生了,大当家的此番不在寨中,估摸着是下山去请稳婆了。”江大嫂又道。 自古来,女子生产便如一脚踩进了鬼门关去,这寨子里只有一个白发翁的医师,于这即将临盆的妇人说,委实是不便。 乔小乔听见,眼睛亮了亮,“那咱们……” “不能走。”盛樱里道。 “为何?” “这寨子有些不对劲儿。”盛樱里道。 不等乔小乔问,她又道:“你还记得饭堂分饭的妇人叫什么吗?” “吴大娘啊。”乔小乔神色疑惑的答。 盛樱里点头:“我昨日在那祠堂里瞧见的灵位,其中便有一人姓吴。” “啊?” 盛樱里眸光垂了垂,又道:“要紧的是,那些牌位镌刻,字迹像是出自同一只手,而且,牌位都是用的竹木,瞧着且新呢。” 话说完,几人皆是一阵沉默。 何止是祠堂的牌位新的? 这屋舍甚至于是寨子,都不见陈旧痕迹。 盛樱里原是想,这寨子里的妇人怕是都是掳掠来的,可如今瞧着。 道是庐江土匪窝,这寨子却只怕是借了人家的名儿罢了。 如今贺霖不在,几日都未归。 盛樱里几人若是要跑,大抵也是能的。 可焉知不是出了龙潭便入虎穴? 在这里只是费些力气罢了,可若是进了那真的匪寨…… 盛樱里忽的有些不敢想了。 还有,如今与她们同片田里春耕的,又是谁? …… 凤阳营地。 不同于以往的颓靡,今日营地之中,兴高采烈的很! 湖州知府竟是守住了城! 众人奔走相告! “原以为湖州得失守,谁承想,那湖州知府竟是有两把刷子的!” “可不是?先前军情告急,咱们凤阳两位将军还带兵过去援救了呢!” “你们高兴啥,鞑靼在湖州吃了败仗,说不准转头就要朝咱们来了……” “那又如何!谁俱?” 鞑靼多吓人啊! 自冬雪天的开战,那是连战连胜,所向披靡! 都是七尺男儿,心中惊惧不肯诉诸于口,但面上的愁却是遮掩不住,这会儿,个个儿倒是轻松的很,就连文官守着的城,都能给鞑靼击退,他们凤阳为何不能? 营地之中士气高涨的很! 将军出入营帐,凤阳城中戒严,平日里的小摊商铺都关门大吉了。 城墙上守将严阵以待,营中将士厉兵秣马,斗志昂扬。 只是,鞑靼没攻来。 倒是没过几日,又传来消息。 被俘虏的小皇帝露面了。 鞑靼以小皇帝性命威胁,要湖州打开城门。 为臣者,自当忠君。 第61章 可在君者性命,与满城百姓之间,委实难以抉择。 湖州知府站在城墙之上,却是道:“那人是谁,我们不识。” 一时间,震惊朝野! 51 第51章 ◎医师去看过都摇头啊。◎ 小皇帝年少登基,免不得受重臣掣肘,鞑靼挑衅,是以,在小皇帝收政权之时,不顾重臣反对,执意御驾亲征,才有了燕北一战,战败被俘。 如今山河分崩离析,朝堂之上的重臣不知去处,就连那一众皇亲也无踪迹。各地都反了,称王称帝,效忠皇帝的还有几人?但这世间只要竖着一面邺朝的幡旗,就算不得灭国。 而湖州知府这话,便是直接将被俘虏的小皇帝自那龙椅上踢了下去,如今邺朝守将守着的是谁的城池?百姓又是哪家的百姓? 知府衙门。 议事房中气氛尴尬,那是胶着已久的沉默。 忽的,一山羊胡的男人问:“你今日之言,怕是要史书之上臭名昭彰。” 曹兴来坐在主位上,闻言,神色却是平静的很。 “今上出征鞑靼,一干朝臣都未劝谏他能留得上京,我既不是那天子近臣、行劝谏之举的,今日局面亦非我所铸成,史书若是要骂我,我可不认。” 那山羊胡的男人嘴角抽搐了下,别过脸不说话了。 “况且,天子当了俘虏,已然是对不住遭受战火的百姓,我官儿小本事也不大,幸而受诸多将士相助,强撑至如今,总得对得住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坊市街道上同我行礼的百姓。”曹兴来又道。 多少人眼瞧着,可湖州城门始终未开。 鞑靼突袭两回,败兴而归。 日头不过晌午,城门前焦土成敝,尸野遍地。 “诚哥儿!”冯敢挥着手臂高兴喊。 他发髻歪了,脸上是硝烟后的灰黑痕迹,整个人好似从煤堆儿里打滚跑出来的,精神头瞧着却是很好。 一夜鏖战,人撑至此时,当真是如那强弩之末…… 呸! 不吉利。 ……人困马乏,纵观这城门前清丽战场的将士,也只冯敢还有这般精神了。 章柏诚扫了眼,冒火的嗓子哑声道:“当心些。” 难保没有装死的敌军躺着。 有卫兵推着板车,将敌军尸首推去旁边刚挖的大坑焚烧,穿着与他们同样战袍的尸首,被带去了另一侧的坑,等烧了尸骨,待战事停歇,这是要送回战亡将士的家里去的。 头顶的日光晃眼,章柏诚微眯起眼朝那山林旁的大坑看了眼,不过一瞬,又收回目光。 “艹!” 忽的一声粗声骂。 章柏诚浑身一凛,瞬间侧首,就见冯敢那处跳起一诈尸似的鞑靼小兵。 “敢刺爷爷!送你去见你祖宗!”冯敢好气啊! 千军万马打仗他都没伤,却是被这装死的刺了一刀! 章柏诚几步过来,方才手臂都抬不起,连那地上不知谁掉落的金元宝都没捡,这会儿,手起刀落,利索将那半残不死的敌兵杀了,扶住冯敢往城中走。 “诚哥儿,我这伤就不要写信回家了。”冯敢与他商量说。 章柏诚瞥他一眼,很是无语:“还有心思想这个?” 冯敢憋了憋,又说:“……不勇猛,丢脸。” 章柏诚:…… 冯敢伤得不重,身上的盔甲替他挡了挡,腰腹侧只伤了皮肉。 此时,一队不足二十人的小队驾马打城门前过。 冯敢好奇张望,“怎的出城了?” 章柏诚也朝着那队人马的方向看,马蹄扬起尘土,不论那骏马还是驾马的人,都很是矫健勇猛,身形利落。 而那领头之人,便是方才打仗时挡在他前面,他还以为是哪个营的小将…… “诚哥儿,我想吃羊杂汤!”冯敢吞咽口水道。 城门前先前有个小摊,卖羊杂汤烙饼的,味道很好。 他们随着将军调兵来湖州,冯敢每回路过这摊子,总是要吃一碗的。 今儿城中商铺却是紧闭,来往者,皆是残损灰脸的将士,那小摊自也没摆。 章柏诚头也没回,从胸口摸出一张鸡蛋饼给他。 冯敢也不挑,大口吃得很香! 想起什么,他口齿含糊的问:“这饼怪香的,哪儿来的啊?” 章柏诚:“尸身上摸来的。” 冯敢咀嚼的动作一顿,豆豆眼无辜的看着他。 章柏诚哈哈笑,“赶紧吃,一会儿回营他们得扑过来抢。” 可不是吗? 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多少军粮够他们吃的? 有些吃不饱的,见着饭比见到亲娘还亲呢! 冯敢往嘴里塞饼,边往回走边喜滋滋的跟他说:“我杀了个小将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升个小官儿。” 战场上的功绩,那是按杀的敌军人头来算的,一个小将的脑袋可是抵十个的,冯敢掰着手指头数,垂涎道:“你都当总旗了呢,这回若是没算错,我也能升个小旗当当了,哈哈哈……” 章柏诚嘴角扬了扬,道:“这事给你写信回家?” 冯敢哈哈笑,“那是自然!” 不过,冯敢算得不准。 封赏令是在三日后下来的,他一跃成了总旗,掌五十人。他运道不错,一刀砍了头颅的小将是鞑靼新出茅庐的将领,手中沾染了不少城池将士的性命,是以,他的脑袋值钱啊! 冯敢乐得不行,将赏银仔细包好,与章柏诚碎碎念,“送回去,给我爹娘花用,哈哈哈……” 章柏诚在旁研墨,准备写家书,闻言侧首,看向那窸窸窣窣的,道:“留着吧。” “啊?”冯敢愣了下,“不用送回去吗?” “等你解甲归田,再自个儿带回去。”章柏诚道。 “可你先前不是将那两锭金元宝随着家书送回去啦?”冯敢说。 “我……”章柏诚难得结巴了下,无奈扶额,“不是。” 家书是写给盛樱里的,那金元宝亦是。 他爹娘还没老到让他养老的年纪,待得他日后再得了,给他们也一样。 …… 日出鸡鸣。 是呢。 鸡打鸣啊! 也不知自哪儿捉来的鸡苗,已养了七八日了,满寨子溜达着打鸣,扰人清梦的很。 盛樱里翻了个身,用棉被捂住耳朵。 旁边的乔小乔也翻了个身,往被窝里缩去。 将欲五更天,如今快要到夏日了,可外面天色也还没亮。 盛樱里脑袋埋在枕头里,回笼觉将睡过去时,忽的,听见了马踏声。 尚且分不清是身处梦里还是梦外,神思断了一瞬,紧接着,那哒哒的马蹄声更清晰了几分。 她倏地睁开眸子,便掀被下了床榻,猛然推着乔小乔晃了晃,将她摇醒,不等她说话,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与她摇摇脑袋,下颌朝另张竹窗的江大嫂抬了下。 盛樱里趿拉上鞋,操起旁边挂着的弓箭,轻手轻脚的过去打开了门。 星罗棋布,皎月荧光,下玄月清冷冷的悬在半空。 盛樱里屏息凝神,不过几瞬,不过十余丈的寨门忽的一声响,她顿时心口微提,就着半寸的缝隙,拈弓搭箭。 很轻的一声,门开了。 盛樱里手中的鸡毛箭毫不犹豫的朝那处飞射而去! 为首之人,身影高大,有些……熟悉。 盛樱里唇微张,喉咙里似塞了棉花,堵住了胸口狂跳的心。 她正欲悄摸摸的关上门,忽而,那被刺中之人抬眸望来,盛樱里手一哆嗦,砰的一声,竹门被拍上了。 转身之际,便对上了乔小乔和江大嫂懵然的脸。 “额……”盛樱里张唇停顿片刻,心虚的抿了抿嘴巴,小声说:“睡吧。” 她以为趁着贺霖等人不在,而闯山寨的贼人,却是这寨子的主人,这要她如何说啊? 丢脸。 外面几声急呼,转瞬又消失。 盛樱里蹑手蹑脚的往床前走,藏进了被子里,片刻,又忍不住的探出脑袋来,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几声低语飘过,须臾后没了动静。 盛樱里心口惴惴不安……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时,日光悄然升起,寨子里人声喧闹,说话的,吃朝食的。 她压着那股子心虚,与乔小乔和江大嫂过去取饭。 还好,有个窝窝头吃,还有碗野菜汤喝。 东边儿的地已经收拾好了,再有两日,也要耕种完了。 活儿不多,众人动作也慢了些许,边吃饭边闲聊。 大抵是瞧见了马厩里的马,纵然是没见着贺霖和陈绍他们出来吃饭,众人也知道是他们回来了。 乔小乔僵着脖颈看向盛樱里。 盛樱里、盛樱里默默的低下了高贵的脑袋。 不过,活儿干了半日,那王八蛋倒是没来报复。 盛樱里不安的心渐渐抚平了些褶皱,还在努力着,忽的,陈绍过来了。 第62章 “来吃饭啊。”盛樱里干巴巴的与杵在她面前的人搭话。 陈绍抱臂站着,语气悠然,“不是啊,来种地。” “……” “早上那一箭很是不错,险些报仇了呢。”陈绍又道。 盛樱里显然没料到那人会伤得“这样重”! 她猛然抬头,满脸茫然。 陈绍瞅着她的神色,又啧声叹道:“医师去看过都摇头啊。” 盛樱里:! 她要杀人了?! 陈绍说完就走了。 盛樱里恍恍惚惚的栽了几株稻苗,田埂上吴大娘拎着饭桶过来,喊吃饭了。 盛樱里攥紧了颤抖的手,又松开,再攥紧,重复几遍,终究还是没忍住,与乔小乔道:“你替我将饭领了,我去去就回!” 不等乔小乔问,盛樱里便朝着某个方向跑去了。 52 第52章 ◎情郎。◎ 盛樱里一路小跑着过来,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好在没碰着人。 也不奇怪,这个时辰,寨子里的人不是在田埂上等着吃饭,便是在饭堂里。 盛樱里几步跨上乱石堆砌的石阶,颇为心虚的抬手很轻的叩了下门。 她姿态乖觉的在门前站了两息,也没等来特赦似的一句“进来”。 盛樱里抬手又叩了下,依旧不敢大声,她鬼鬼祟祟的将耳朵贴在门上,依然没听着动静。 忽的,陈绍方才的话温吞心虚的浮现在耳边,盛樱里眸光圆睁,心口也应景儿似的咯噔了下。 完蛋! 那王八蛋莫不是当真死在她高超的箭术之下了?! 医师呢? 都不救治了吗!摇摇脑袋就走啦?! 盛樱里倒吸口凉气,不敢再耽搁,推门而入! 这屋子她送小白猫回来时进来过一次,一眼便瞧见了那边垂着粗布帘帐的床榻。 屋子里还有些药的苦涩香气,却是安静得没有一丝动静。 盛樱里腿软,就连手都隐隐发抖。 若是、若是贺霖当真…… 她抬手掀起那帐帘,苦兮兮的脸好似在掀开谁的棺木。 罅隙间还未瞧见什么,忽的风从脸前扫过,她霎时闭了闭眼,紧接着,颈侧微凉。 不如盛樱里所想,这人活得好好的,一双眸子目光发沉的盯着她,左手握着把剑架在她脖颈。 “……” 盛樱里咽了咽喉被吓到的口水,小眼神瞥着自己脖子上架着的锃亮利剑,忍气吞声道:“我是来探望你的。” 为显得诚意些,她努力睁圆眼睛,摆出一副无辜模样,最是诚挚不过啦! 工夫不负有心人,那不如她所想、好好活着的始作俑者将剑收回了。 盛樱里悄悄的松了一大口气,正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就听那榻上的人开口。 “如遇贼人,此举才是上策。” 贺霖靠在床头竹枕上说,语调依旧是那股子波澜不惊。 盛樱里微楞,反应过来他这话是说她清早时射出的那一箭。 不就是说她莽撞嘛,盛樱里不服,江白圭都说了,打架要先发制人的,但到底是理亏的很,没与他辩驳几句。 盛樱里目光巡视似的在他露在被子外的胸口扫了眼,呐呐问:“你……伤势如何了?” 贺霖一动未动,默了片刻,却是道:“打草惊蛇,只会死得快。” 盛樱里:…… 她都让着他一回了,他竟是还扯着不放! 最要紧的是!他咒她! “要先发制人的!我射的那一箭,你就没防到吧!”盛樱里骄傲脸。 贺霖看着她,似是犹豫了一瞬,问:“你是问射在门上的那一箭?” 盛樱里:?! 什么是羞辱? 这就是啊!!! 盛樱里被噎了好一会儿,丢脸丢得脸颊通红,木着脸道:“陈绍说你伤得要死了。” 话出口,就见榻上之人眼皮狠狠跳了下。 盛樱里心里哼了声,扳回一城! “放心,你那手箭术还足以伤人性命。”贺霖实话实说道。 盛樱里气得扭头就走。 王八蛋! 门被“啪”的一声关上,彰显着那离开之人的怨气。 屋里,贺霖唇角扯了扯,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 他复又躺下,左臂僵硬的压在被子上。 也不算说谎,那姑娘的箭术一看就不是练过的,虽是有些准头,但遇着贼人,怕是不敌。可胆子大,骨头也硬得很。 他心口叹了声气,左臂隐隐作痛。 天亮前回寨子时,也是他大意了,确实没防备那冷箭射来。先前陈绍还说,受点轻伤…… 贺霖闭上了眼。 大抵是报应吧。 …… 赶在清明前,总算是将东边儿的田地插好了秧苗! 但也不得歇呀…… 汉子们挑水浇田,妇人们忙活清明时的祭拜之物。 倒是在这寨子里无亲故的盛樱里几人得了闲。 江大嫂倒是时常往饭堂跑,想着人家能分她些祭拜吃食,好朝北祭拜江白圭。 乔小乔一脸的欲言又止。 盛樱里与她摇首。 又如何能劝得? 就连她也不是全然笃定的相信江白圭还活着。 不过,她心里还惦记着另一桩事。 竹林边绵延不尽的坟塚,点着明灯的祠堂。 不如那晚卢月待她那般遮遮掩掩,贺霖带着寨中男女老少去祭拜。孩童尚且懵懂,被掩面哭泣的亲人喊去,朝着那小坟包磕头。 盛樱里几人站在最后看着,这片地虽无埋着她们的亲人,可心境也并非轻松。尤其是江大嫂,沉默着红了眼睛。 寨中清贫的很,盛樱里自被掳掠来便知道的,平日连荤腥都无,也就小孩儿隔三差五的有一碗蛋羹吃。 可今日,摆在灵位前的贡品有香甜的糕点和卤肉清酒。 别说是眼巴巴望着流口水的小孩儿了,就连盛樱里都没忍住偷偷吞咽喉咙。 敬过香,陈绍吩咐众人将这贡品拿去吃。 盛樱里惊呆! 贡品都能分食了?! 可面前人影皆动,盛樱里犹豫片刻,悄悄的浑水摸鱼,摸了块卤猪脚。一扭头,对上了也心虚捏了两块糕点的乔小乔。 “……” 一块猪脚,盛樱里啃出了熊掌的滋味,恨不得将骨头都吞掉! 到底是过节,今日倒是没再吃野菜团子,几张竹木新桌子摆在院中,众人过年似的吃了一顿好饭菜。 贺霖也在,手边有一只胖肚酒壶。 灯火在他脸上落了半侧,黑发黑目,衬得神色愈发的冷峻。 盛樱里收回视线。 罢了罢了。 今儿清明节,委实不是威胁人的好日子。 可是…… 她还没去寻贺霖的麻烦,他倒是自个儿过来了,带着一股子酒气,很淡。 毕竟,这寨子这般穷,他们打酒怕是比盛老十还抠门儿,分给每人自也没多少,都不够盛樱里吃醉的呢。 盛樱里颇为珍惜的咬着口青团,眼神抬起瞅他。 看啥看。 贺霖立在旁边没说话。 月明风清,盛樱里忽的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之前怕他了。 晚风吹在身上,有些舒服,也有些……肆意。 缩着的胆子冒了出来,她想伸伸爪子…… 盛樱里刚想说句什么,却是见贺霖突然看向了她的身后,遂眉眼一沉。 盛樱里心口也狠狠一抖,张唇忘言。 她忽的明白,非是她不怕他了,而是贺霖不知在何时收敛了那股子肃杀之气。 身侧一股竹青的淡香飘过,那人已然自她身边掠过,垂着的手背擦过了她垂在肩侧的辫子。 院中碗盏残羹未及收拾,妇人们抱着孩童,挎着包袱细软,匆匆忙忙的跟着卢月往外走。 寨子外,还是那片坟包。 白日里便瞧得人心惊,这会儿,竹叶随风轻动,更觉身后生凉意。 所有人都在疾走,卢月身子重,被管着伙房的吴大娘扶着走,亦是脚下生风。 盛樱里瞧得奇怪,但也按下未表。 坟地往后,有个小凹处,又走数十步,才见一处洞穴。 此处隐蔽,竹林繁茂,枝枝蔓蔓。 “都在此处歇歇,若是没事,会有人来知会咱们的。”吴大娘吹着个火折子照明,边扯了干草堆给卢月坐。 盛樱里挎着弓箭坐在门洞角落,心想:若是有事呢? 路途不远,她想的却是不少。 这会儿,前头官府正忙着打仗,对占山而居的匪贼大抵是有心无力。而方才,全寨的汉子们都抄着家伙跟着贺霖走了,怕是来势汹汹,如此之事,只能是与占山头的贺霖一样的匪贼,哦,打算得再坏些,那得是称王称帝的。 思及此,盛樱里心里很是微词,老实当匪贼安居乐业不好吗,做甚学那些皇帝王爷搞虚名头呢。 第63章 思绪飘得厉害,盛樱里不合时宜的想起了章柏诚。 她心里得意,与他好了,她都聪慧了呢,还能想得这么透彻!待那厮回来,吓他一个跟头! 乔小乔惴惴不安,一扭头,神色活似见了鬼—— 却是见盛樱里在笑。 她挪啊挪,蹭过去低声问:“你不怕吗?” “怕啊。”盛樱里答得很快。 “……那你还笑?”乔小乔看着她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傻子。 盛樱里抿了抿唇,小声说:“若是章柏诚在这儿,我就不怕了。” 53 第53章 ◎更甚者,怕是她会哭。◎ 山洞里,几句低语过后,便再无说话声。 盛樱里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如今春暖了,山里的走兽也都冬眠醒了,这洞穴阴冷潮湿,若是他们运气差些,怕是有什么东西来。 她不敢睡,旁边方才还喊着害怕的乔小乔却是枕着她的肩逐渐睡熟了。 小孩儿也抗不住困倦,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像是外面的风。 过了不知多久,盛樱里腿脚都麻了,忽的听见了耳熟的“沙沙声”。 她困倦的神思瞬间清醒,后背率先战栗,一股寒意窜至四肢百骸。 盛樱里掏出袖袋里的火折子吹亮。 果然! 微弱的火光映照,一只儿臂粗的蛇就在山洞前方。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 盛樱里僵着脖颈抬头,就见卢月扶着肚子走了过来,循着火光看见了外面的东西。 盛樱里怕蛇,但也不好让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站在她前面,她推推乔小乔,哆嗦道:“别睡了,捉蛇去。” 睡眼惺忪的乔小乔:? 身影晃动,竟是卢月出去了。 盛樱里将出声,下一瞬却是哑了似的。 卢月竟是敢手刃那粗蛇!!! “别愣着,过来挖坑。”卢月扭头道。 盛樱里对上她的目光,呆傻的片刻,抬手茫然的指向自己。 卢月催促:“快些,血腥气容易招来旁的野兽。” 盛樱里没敢在蛇尸旁边挖,在一射之地蹲下身,正欲动手,又顿住,木着脸往旁边再挪两步,很是谨慎了。 卢月瞧得无言,“一条蛇罢了,何至于吓成这样。” 盛樱里拿着卢月斩蛇的匕首埋头挖坑没说话,腹诽:你是不怕,自然说风凉话啦。 坑挖的不算深,但也够用。 瞧着卢月抓着那蛇就要过来,盛樱里嗖的跑开。 卢月张唇,想喊她回来埋,但扭头瞧见她缩着脑袋,又忍下了,用脚将旁边的土填回。 动静不大,没惊醒其他睡着的人。 盛樱里还是靠坐在山洞前,垂着目光,看着地上卢月的影子往洞内走。 忽的,那道身影停下了。 紧接着,她闻到了什么。 “你……”盛樱里倏地抬眼,目瞪口呆。 “羊水破了,”卢月淡声道,又说一句:“大惊小怪。” 盛樱里:哦。 “……你是练过武,所以格外能忍疼吗?” 卢月细眉微蹙,不知是疼的,还是被她蠢的,道:“羊水破时不疼。” 盛樱里:。 山洞里自是不能生孩子的,吴大娘扶着卢月往回走。 盛樱里想了想,与乔小乔说了句什么,小跑着跟了上去。 听见身后动静,卢月回头看了她一眼。 盛樱里心虚,眼珠子滚了一圈,毛遂自荐道:“我会烧热水。” 卢月走得慢,闻言,不咸不淡的道:“不必求我,我放不了你们几人离开。” 被戳中心思,盛樱里低了低脑袋,有点失望。但她嘴硬啊,嘀咕道:“我又没想。” 寨中空无一人,竹编灯笼随着夜风轻晃。 接生之事,吴大娘就会,也不必赶着去寻稳婆。 盛樱里没跟着卢月回屋,径直去了饭堂。 她望着灶膛里的火光,幽幽叹了声气,心想:恩情没得到,这是逼着她当威胁人家的坏人啊! 一锅水烧好,盛樱里分作两趟送了去。 屋里传来卢月耐不住疼的低声,虽是没有胡氏动静大,但盛樱里听着,也足以心惊。 月半三更,忽的几道男人的粗话传来。 盛樱里心神一动,正欲偷看,忽的想起了那日病床前贺霖的话。 她耷拉着脸犹豫一瞬,往屋后藏,余光忽的瞥见了那座祠堂。 “他娘的,不是说这寨子里不少娘们儿吗,怎的一个也没找到?” “急什么,多半是藏了起来,这拽出萝卜带出泥的,嘿嘿……” “就是,瞅你那猴急样儿。” “小娘们儿,藏他娘哪儿了,老子看见你了,滚出来!” 夜越是静,这随风传来的混不吝的喝声便越是响。 盛樱里攥着弓箭的手很凉,那双凤眸里的神色亦然。 寨子里旁的屋子黑沉沉的,唯有祠堂对面的那间亮着油灯,便是连藏都无处藏。 那扛着刀剑,五大三粗的三个男人,好似嗅血的野兽,闻着味儿来了。 几人兴奋的争先恐后去推门。 盛樱里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了,视线里,只有那毫无遮挡对着她的背影。 一息,弯弓如天上月般满盈漂亮,箭矢擦着风射出。 其中一人好似有所察觉,正回头,那只冷箭没入胸口半尺。 他似不可置信的低头,还未说话,身体轰然倒下。 “咚”的一声,很响。 隐在夜色里、祠堂屋顶的盛樱里,望着这一幕,却是如水般平静。 她杀人了。 门前立着的两人迅速背靠着背,比划着手中的刀,目光在沉寂的夜色里搜寻。 “谁?出来!” 傻子才会出去。 盛樱里趴在屋顶悄悄想。 黑暗中对峙片刻,门前二人犹豫,但最后对视一眼,啐了句脏话急匆匆的走了。 盛樱里松开弓弦,攥了攥酸疼的手指。 看着那两人的方向,却不是朝寨门去的。 她犹豫一瞬,还是没跟上去。 春日夜幕低垂,好似抬手就能触到星子。 盛樱里待在屋顶许久,总算是等到了贺霖等人回来。男人们到底是嗓门儿大,吆喝几声,只须臾,寨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吵闹。 全身的筋骨在此刻一寸寸的舒展放松来,才惊觉浑身都疼。 盛樱里将弓箭收好,不等她悄悄的从祠堂后面立着的木梯爬下去,已经有人大步流星的晃着脚步回来,发现了卢月门前的尸首。 “这谁?” “不是咱们的人。” “艹!果然跟大当家说的一样,那群狗杂碎从前山爬了进来!” “这……大小姐杀的?” “先将人抬走,去喊陈绍回来,大小姐生了!” 底下脚步声纷杂。 盛樱里竖着耳朵听得两句闲话,眸光圆瞪。 大小姐?! 就说吧!!! 卢月瞧着就是通身贵气呢! 盛樱里心里大喊,手激动得发颤。 她立功了! 这可不是烧水的小事哦~ 盛樱里得意,将翻身爬下屋檐去认领功劳,忽的,目光落去不远处,与那道疾步昂首之人对上了视线。 不知怎的,她动作迟了片刻,心里不由嘀咕,若是方才那三个土匪,如眼下之人灵敏,她大抵要完蛋! 这样一想,那杀贼匪的功绩愈发显得难能可贵! 盛樱里从最后一阶木梯蹦下来,竖起一根手指,忙不迭的邀功道:“我也杀了一个贼匪!” 贺霖好似被她这话噎了下,默了片刻,才很是冷淡的“嗯”了声。 方才他过来时,就看见了那几人搬着的尸首,胸口处一只鸡毛箭威风凛凛,不必想都知是出自谁的手。 贺霖原以为她会害怕……更甚者,怕是她会哭。 但都没有。 望着他的那双凤眸亮晶晶的。 盛樱里眼珠子滚了一圈,委婉道:“寨子里都没人,我听见动静本是要藏起来的,但是卢月在生孩子,不能藏,我只好爬上了屋顶,很惊险的!” 贺霖看着她,片刻,又“嗯”了声。 进寨子的路只有两条,前山陡峭,但也非是不能攀爬,是以,才有妇孺都躲去后山的洞岩。那山洞里放着些粮食,便是有事,也能藏得几日。 若是他们没守住山门,等得山匪进寨子,她们也好从前面下山去。 盛樱里不知他所想,听得他糊弄人似的“嗯”,很是不满意,“……你哑了?” 贺霖:…… “我也算是救了卢月一命吧。” “算。” “那……” “你找她讨要去。” “……” 盛樱里不想去,不为旁的,方才山洞前,卢月斩了那*蛇,也勉强算是救了她呀,若是细究,可不是要相抵了去? 第64章 这事儿贺霖大抵是还不知晓,这功绩还是与他讨要的好! 盛樱里鼻翼动了动,嗅到一股血腥气,问:“你受伤了?” “没。” “那匪贼为何打咱们?” 贺霖瞥她一眼,喉结滑了两下,道:“扩充兵力。” 想也是,盛樱里腹诽一句。 她顾左右而言他,却是被这人瞧得心虚,好像将那点小心思都瞧得一清二楚。盛樱里心虚了下,又问:“这寨子里怎么少了那么多人?” 这话问得委婉,她是在说那坟地,也是在说身后祠堂供奉的灵位。 贺霖却是答:“没少。” 三两句话,如隔靴搔痒。 被问话的贺霖还未如何,盛樱里却浑似被虱子爬,难受的很。她咬了咬唇,索性直接道:“你们是什么人,后山埋着的又是谁的尸骨。” 她可是听见了呢,寨子里的人喊卢月“大小姐”! 她目光灼灼,一副运筹帷幄的架势,贺霖看着她,沉默了好半天。 到底是夜深了,外面的动静很快归于寂静。 盛樱里都能听见自己心口的咚咚声,像是打更人的梆子声。 就在盛樱里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时,这人忽的说—— “战死之人。” 战死之人,埋在后山的是,站在她跟前的也是。 盛樱里张了张唇,突然有些结巴,她攥紧了手指,悄声询问:“是战败了吗?” 贺霖神色却不如她这般紧张,月光在他脸上,明暗晦涩。 “不是,守城的主将叛变了。” 主将叛变,要部下拥立他称王。可副将不想,满门被杀,贺霖等几十人杀出重围,却也为时已晚。 在滁州的黄名册上,他们都已是战死之人。 盛樱里原先准备好的话,此刻都不好再说了。 她抠抠手指,望向门外月朗星稀的夜空,道:“我帮你们将地耕种好了,你、” 那双目光看了过来。 盛樱里挪开视线,抿了抿唇,难以启齿道:“投桃报李,你能否送我们下山,过凤阳去?” 良久,贺霖都没出声。 盛樱里抬起头来,尴尬道:“不行吗?” 她都很是诚恳了啊! “问完了?”贺霖却是道。 盛樱里想了想,点头。 紧接着,便听他说—— “那你怎会以为,知晓了我们寨子的这些秘密,我会放你走?” 盛樱里:…… 大意了!!! 54 第54章 ◎后日。◎ 清早,有人从寨子外回来,沾染了一身的血腥气。 江大嫂和乔小乔没见着昨日攻寨子,邓登登和江鲫却是跟着贺霖他们一众人去了,此时走在众人间,看见她们,颠颠儿的跑了过来。 “我们去收尸骨了,大当家的说,挖坑埋了,省得被野狗野狼的叼着啃了去。” 不等盛樱里问,邓登登倒豆子似的都倒了出来。 晨曦里,那道身影挺拔,盛樱里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邓登登就是个傻的,这人哪里是体贴的好性子? 也大抵是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寨子里中的日子如水安稳,江鲫几人少了些初来时的焦躁不安。 等得那群人走远,江鲫低声说:“昨夜是前面那山头的人来攻寨子,听说山下如今很是不安稳,就前儿,小皇帝被鞑靼的将军绑着,在湖州杀了头!” 盛樱里心口狠狠一抖,目瞪口呆。 乔小乔和江大嫂的神色与她如出一辙,茫然,不可置信。 江大嫂:“皇、皇帝都杀头了?!” 可怨不得她这般惊,自古来,什么皇帝才会被杀头? 那得是亡国的啊! 邓登登这几日跟着江鲫,听得的信儿也不少,道:“说是湖州守将不开城门,鞑靼打不过,用小皇帝威胁人,但湖州守将说那不是小皇帝……” “那到底是不是?”江大嫂急道。 江鲫点头。 江大嫂肩膀一松,跌坐在地上,满目怔然。 “连皇帝都没了……” 盛樱里心口亦压了一块重石,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寨子中的日子太过平静了,她都要忘了,忘了外面在战乱,忘了前面有人冲锋陷阵,亦有人在流血阵亡。 而忠军报国的将士们,山河凋零,若是有朝胜者记史书,章柏诚等人头上只有前朝乱臣的名声,而届时,他们又该是何种下场? 盛樱里几乎不敢想。 一反常态,素来焦急想要尽快下山的江大嫂,却是忽的不急了。 就连邓登登这个憨的,都知她是担忧他们的安危。 外面世道乱,山寨的日子虽说清苦些,但田里有粮,总归是饿不死的,且寨子里的男人们,这些时日,她们也瞧得出来,是个个儿有武艺傍身的,相比在城中,这山林反倒是安全的。 可盛樱里急。 江白圭生死不明,章柏诚与崔杦、冯敢更是自从军便没了书信,今日不知在哪儿,更不知安否。 她心口慌得厉害,霍然起身,朝寨中去。 “你干嘛去?”乔小乔在身后喊。 盛樱里只道:“我去去就回。” 寨中一派怡然,分毫瞧不出昨日刚被攻了寨子。 勤快的妇人,将屋里的被子拆洗,也有人将春夏时节的薄衫拿出来晾晒,各间屋门敞着,声音交谈。 盛樱里一路小跑着过来,未做多想,抬手推开了门前时常敞着的门。 “砰”的一声轻响,她张唇楞在了门前。 屋里换衣的人闻声,回首看了眼,没说话,只动作很快的扯了竹架子上的里衣套上。 盛樱里垂眼默了片刻,没再听到衣料的窸窣动静,温吞的再抬眼。 那人已然坐在了桌前,自顾自的倒水喝。 他没责怪她冒失唐突,盛樱里捏了捏手指,也没说道歉的话。 “何事?” 贺霖抬眼望来,打破了二人之间似有若无的如蛛丝的牵扯。 “我、”盛樱里呐呐张唇,往前挪了一步,迈过门槛,“我想下山。” 她说得直接,不像昨夜裹糖人儿似的一点点的捏筹码。 贺霖看着她,好像也并不意外。 只他好片刻不说话,盛樱里心里直犯嘀咕。 她咽了咽唾沫,又语气很是笃定道:“我是定要下山的。” “那二人与你说过了?”贺霖却是问。 盛樱里反应几瞬,才知他话里的意思。 贺霖知晓江鲫在打探消息,也知那消息定会进她的耳朵。 “你是故意的?”盛樱里问。 贺霖将水饮尽,随手将茶碗放在一旁,又提壶倾倒了一个碗底,示意她走近些来。 盛樱里眼眸圆睁,满心狐疑,片刻,到底还是走近了。 贺霖手指在茶碗沾了点水,在桌面上划了两道湿痕,“你在这儿,往前便是凤阳,前面几个匪窝,倒是不足为惧,可凤阳西边与湖州接壤,如今鞑靼正攻城掠池,小皇帝都被斩杀在湖州城门前,湖州将士依旧没有开门,鞑靼啃不下这块骨头,转头往凤阳来也不为难。” 贺霖看了她一眼,又道:“凤阳往北,如今尽是鞑靼领土,上京不保,但也非是百姓尽死,你……”他说着一顿,视线收回来,看向桌上粗糙的舆图,道:“你保全自身就是了。” “那……”盛樱里攥紧了手指,喉咙干涩道:“往北去的将士,可还有活着?” 贺霖目光抬起,喉咙滑了两下,半晌未言。 那个傍晚,她望着他的眸子,亦是这般又惊又忧。分明害怕的紧,却又装着镇定,涂了泥巴的脸,却是衬得那双眼黝黑又亮。 贺霖鬼使神差的,凭着那股男人的恶劣,让人将她掳了来。 北地战乱,未能让她停下。 如今,他也不能将她留在这里。 话在喉间顿了片刻,贺霖心底叹了声,到底还是坏的不够彻底,不忍断了她的期盼。 “会活着的。” “那我还是要去凤阳的。”盛樱里道。 那双凤眸目光坚定。 山风吹来,桌面上的水迹片刻便失了踪影。 贺霖攥了攥干涩的手指,“你……” “嗯?”盛樱里问。 贺霖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道:“你未婚郎君是哪个营的将军,说来,我或许也认识。” 他声音很轻,像是与风喃喃。 倒是盛樱里愣了下,旋即想起了初进寨子时的狂言壮语,有些脸红。 她扣着手指,眼神乱飞,半晌说不出什么来。 这般神态,落在贺霖眼中,倒像是因他那句“未婚郎君”羞得满脸酡红,他喉间一松,撇开脸说:“罢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盛樱里摇摇头,尴尬道:“他还没做将军呢,不过,我也非是定要当将军夫人,他平安回家就好。” 说着,她目光不觉带了些恳求,问:“那……我们明日下山行不行?” 第65章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闯入。 “哟,咱们的将军夫人也在呢!” 盛樱里:…… “正好,内子昨夜承你恩,母子平安,这红鸡蛋给你吃,沾沾喜气!”陈绍喜洋洋道,很是大方的递来两颗红鸡蛋,给他们一人一颗。 说罢,陈绍也没多留,朝贺霖眨眨眼,施施然的走了,说是还要给旁人送。 “后日,”贺霖说,对上她猝然抬起的欣喜目光,又道:“后日我送你们去凤阳。” “好!” 盛樱里激动! “出去。”贺霖撵她。 “……啊?” 翻脸这样快的吗? “我换衣裳。” 盛樱里站在门前,望着刺目的日光,疑惑的扭头看那扇竹门,可……不是刚换过吗? …… 不论如何,后日下山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盛樱里兴致冲冲的收拾包袱! 先前的几支鸡毛箭,被陈绍送还了回来。 后者欲言又止,盛樱里不明就里。 陈绍还是什么都没说,喟叹一声走了。 盛樱里:? 奇奇怪怪的,她小声嘀咕,扭头将那几支鸡毛箭归拢。 55 第55章 ◎盛樱里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江大嫂纵然不愿下山,但此时也说不出留下的话。 寨子里的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他们要走的信儿,三五结伴的过来叩门,或是送些头疼脑热的伤风药草让他们带着,或是几张干粮饼子,更甚者,还有凉的红鸡蛋,不用猜都知道,定是昨儿陈绍挨家挨户发的。 寨子里本就缺吃少穿的,便是鸡蛋也没多少,盛樱里想,昨儿能家家户户分得一颗蛋,怕是都因卢月本是官宦千金,灶房那边早就攒着的。 东拼西凑,一桌的零碎东西。 盛樱里张唇忘言,乔小乔渐渐红了眼眶,偏过脸去。 她们在寨中住了月余,初时与众人一起开垦耕种,如今那片田地都冒新芽了,盛樱里秘密探听了不少,自认交情并未有几分。明日走,一如她们来时,无甚人在意。 可好像……又不是。 莫说是盛樱里几人,就是江大嫂那样动辄骂街的性子,这会儿眼眶温热,也与人一句一叹息的闲话。 “……那孩子样样好,就是运道不济,偏的今岁乱了,他早两月往上京去赶考,唉。”江大嫂说。 旁人自也不会说生啊死啊的话,顺着这话宽她心。 平日不敢与人道的话,眼瞅着要下山了,大抵是日后都不会再见了,江大嫂也没了顾忌,说了一通。 盛樱里耷拉着脑袋坐在旁边听得并不认真,余光忽的瞥见,腿边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眼巴巴的望着桌上,细短的手指被啃得口水津津,她循着视线瞧去,是一颗红鸡蛋。 “嘘——” 盛樱里朝她眨眨眼。 小姑娘捧着被塞来的红鸡蛋,睁着圆黑的眼睛看她,小眉毛皱皱巴巴一瞬,又将手里的鸡蛋塞了回去,小声说:“给阿姐吃……” 盛樱里幼时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会儿见着眼前的小姑娘这般,心口却是一阵阵的泛酸。 掌心的鸡蛋在桌上滚了两下,她剥了壳,将那圆润的蛋递去,小声说:“阿姐吃不得凉的,你替阿姐尝尝好吃吗?” 小姑娘矜持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一颗鸡蛋好似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架势,盛樱里瞧着笑眯眯。 这世间有太多人见过就忘了,但盛樱里想,若是来日、她想回来看看。 小姑娘吃完鸡蛋,眉眼认真的道:“好吃的。” “好吃就行,”盛樱里露齿笑,抬手摸摸她脑袋,想了想,道:“若是哪日我能再回来,给你带更好吃的腊肉!” 小姑娘眸子霎时一亮,两只小手揪着盛樱里的衣摆,小声说:“我吃过腊肉,很香。” 春夏多雨。 傍晚时,淅淅沥沥的雨又落了。 江大嫂收拾着桌上的东西,边与房里的两个姑娘说,这世道还是好人多。 乔小乔靠在榻边将衣裳收进包袱里。 盛樱里趴在窗前,望着外面细雨斜飞。 忽的,门被敲响。 竟是卢月遣人来的,说是请盛樱里过去。 盛樱里没有大肆宣扬那日在屋祠堂屋顶射杀之事,江大嫂也乔小乔也并不知晓,二人听闻,皆朝盛樱里看去,脸上明晃晃的‘她找你做什么’。 盛樱里摇摇脑袋,跟着那妇人走了。 卢月的屋子比他们的都大些,被一扇竹编屏风隔开,分成了卧房外室。 此时,她穿着白色里衣靠在床榻上,虽是瞧着还有些虚弱,但精神头还挺好的,盛樱里兀自打量。 “那晚的事,我听陈绍说了,”卢月道,“我如今也身无长物,只贴身带着这把匕首,你既要下山,这把匕首给你吧,带着防身。” 盛樱里不识货,但也瞧得出那缀着宝石的匕首定然贵重,不然,怕是也入不了这贵小姐的眼。 她站着没动。 卢月又往前递了递。 盛樱里鼓了鼓脸颊,对着她疑惑的眼神,理直气壮道:“我好金银财宝,不喜刀剑匕首,既是要答谢,便要挑我喜欢的。” 卢月:…… “没有啊?”盛樱里明知故问,又故作体贴道:“那便当是欠着我的账吧,让陈绍好好种田啊,日后得了金银,我再来看望大家时,自会来讨。” 她说得理所应当,卢月却是欲言又止。 那地里种的是庄稼,她当种的是金子不成?! 饱腹就罢了,竟是还指着那几亩田地暴富? 卢月有些头疼,指腹摩挲过匕首上的宝石,道:“如今世道乱,金银乃身外之物,还是有防身的东西才要紧。” 盛樱里:“我有啊,我的鸡毛箭就很好用。” 卢月糟心道:“……这匕首上的宝石也很贵,你……” “不喜欢。” 大小姐没种过田,那双手细细凌凌的很漂亮。可盛樱里见过她斩杀那蛇,动作丝毫不比她杀鱼生疏什么。 这些人一路逃至此地,卢月却只带了这把匕首,若非是紧要之人赠的,便是喜欢的紧。 盛樱里虽是没读过几卷书,但也知君子不夺人所好。 陈绍回来时,盛樱里正出门。 二人见着,盛樱里咧嘴一笑,叮嘱道:“好好种地啊!” 陈绍满头雾水:? 盛樱里披着油披蹦一步跳两步的走了。 细雨不觉,润物无声,闷雷却是响彻半空。 乔小乔说:“这雷声像是要劈死我。” 江大嫂眼皮跳,连忙呸呸呸三声,敬告老天爷:“童言无忌。” 盛樱里哈哈笑了两声,翻个身睡去。 可大抵是因心中记挂着事,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等到外面鸡鸣,已然醒了。 外面的雨大抵是还未停歇,细微的动静,让人昏昏欲睡。 她眼皮将阖上时,忽的听见门声响。 很轻的一声,夹杂在雨声中,并不惹人察觉。 可盛樱里耳朵尖啊,她心里嘀嘀咕咕:不是农忙时,寨子里没人起得比鸡早。今日还下雨,也不会是寨子里的人去打猎…… 越是琢磨,那股子好奇越是抓心挠肝儿的痒。 盛樱里抵不过,正欲自竹榻上爬起来—— 忽的!朦胧间,纸糊的竹窗间有什么东西横插了进来,险些戳到她! 盛樱里一怔,便瞧见如那浓烟似的烟雾飘了进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少顷,外面有人低声说话。 “该是迷晕了吧。” “先走,这屋子住着的约莫就是个看马厩的。” 竹屋远喧嚣,近马厩,也不怪乎那说话之人猜疑。 盛樱里静默的想。 听得脚步声远去,她动作利索的爬下竹榻,打湿帕子,唤醒了乔小乔和江大嫂,让她们二人掩鼻。 乔小乔尚且没睡醒,被凉帕子冰得一个激灵,“怎么了?” “有人来了,”盛樱里低声说,“你和江大嫂先从后面走,躲去上次的洞岩!” 说罢,正欲动,被乔小乔一把揪住,“你呢?” “寨中尚且不知,我去通风报信。”盛樱里道。 乔小乔:“我也去!” 那边江大嫂窸窣穿衣,“寨子不小,咱们分头去,也能早些去藏身。” 寨子小径曲折,那闯进来的贼人不认得路,才使得盛樱里几人有机会去通风报信,可动作也要快! 容不得多说什么,三人没打开前门门闩,跳窗从后面走了。 斜风细雨,与昨儿傍晚时不遑多让。 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水洼中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重了。 江大嫂往东,她常在饭堂帮忙,走得也是那条道,脚下岔路水洼,她比她们二人都清楚。 乔小乔往西,去偷悄悄的喊近她们竹屋的人。盛樱里挎着弓箭,抄近路往北去,正是那伙贼人要走的路。 第66章 她东拐西拐,隔着几户屋舍,还能听见那闯寨子的贼人低声骂骂咧咧,听得什么,脚下步子一顿,遍体生寒。 到处是漆黑一片,水光粼粼且映照月色。 盛樱里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很重的跳动,她吸口凉气,攥紧弓箭,更快速朝上房跑。 不知贺霖夜半可有上门闩的习惯,盛樱里也未敢冒险。 这会儿,要贼人以为寨子里没一个醒着的,她们才是安全的。 她抄去檐后,伸出一根手指轻推了下窗棂,正想着,若是门窗紧闭,她怕是又得去爬祠堂屋顶了…… 忽的,手指推着的阻力消失,手腕骤然被一股力道紧攥,不由分辨,脖颈处如蛇绕来一只手臂,捂住她的嘴,身子几乎是不受控的拖了进来。 “是我。” 黑夜里,那人沉声低语。 盛樱里眼眸圆睁,点了点头。 嘴巴顿时被松开来。 二人还未对得几句,外面陡然响起了脚步声。 前车之鉴的经验,盛樱里刚想踮着脚与他说屏住呼吸,却是听外面说—— “就是这儿了吧。” 盛樱里倏地瞪圆了眼,扭头盯着贺霖。 他莫不是在屋顶插旌旗了?! 委实是天色太暗,贺霖脸上的神情瞧不真切,可盛樱里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子气定神闲正在一点点的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寒,像是……像是北地才又的冰凌子,刺骨又尖锐。 盛樱里没见过这样的他,一时间不觉愣怔了。 一只温热的手掌贴在她后背,轻推了下,“去躲好,别出来。” 盛樱里顺着那力道往内室走了两步,一颗心却是重重沉了底,如触礁。 “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 几声沉重的脚步声逼近,银光倏然划过眸底,盛樱里垂了垂眼睫。 身前的高大身影几乎是在同时动了,那率先进屋的人还在左顾右盼的找人,猝不及防的脑袋与脖子分开,一双惊恐的眸子睁圆,便是连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 盛樱里不觉屏息,与那颗头颅大眼瞪小眼。 哪怕她见过杀人,此时也觉得骇人。 前面打斗声纠缠。 刀光剑影,咣咣声不绝于耳。 “贺霖?” 反贼诧异出声。 大抵是因知晓其难缠,那人说话咬牙切齿,听着还有点暗自悔恨。 盛樱里攥紧弓箭,闭上眼睛将脑袋埋在了膝上,她没听见贺霖回应,片刻,门外响起了陈绍的声音。 有人啐了口脏话,讽他躲藏如鼠。 盛樱里垂着眸子想,如贺霖先前所说,滁州将军反了,副将部下的人没被杀干净,这是来斩草除根了。 天色微亮,目之所及不再是一片漆黑。 盛樱里盯着那头颅看了片刻,翻窗走了。 贺霖用不着她帮什么,可寨中除了能提刀的爷们儿,还有无所寸的妇孺,她不能安心在贺霖这儿躲着。 地面湿漉漉的,脚步声四下乱糟糟,东奔西顾,身后有浓烟升起,灰败了大半片天。 尖叫声,凄厉的哭喊,让人头皮发麻,却是寻不到方向。 盛樱里没见过屠村,但此时光景,她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江白圭从前与她讲的征伐故事。 放火烧山,杀人如麻。 是为衅仇。 突然,身后一道稚声哭喊。 盛樱里猛然转身,便见一个穿着胄甲的男人朝那小姑娘举起了刀。 盛樱里昨日还应她,待她下回来,会给她带腊肉吃的。 双手几乎没了知觉,她凭着反应拉弓搭箭。 鸡毛箭如利剑飞出,盛樱里看见了刺目的鲜红自颈边喷洒。 那射歪的一箭,没救回谁来,反倒是将贼人激得提着湿濡的刀朝她走来。 “阿姊,跑、快跑……”那尚未阖上眸子的小姑娘气若游丝的哭喊。 盛樱里却如化木般楞在原地,看着那倒在水洼中的人疼得蜷缩,再无动静,一双眼睛盯着她的方向。 身后好像有稳健而沉重的脚步声来,恍惚间,盛樱里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可她看不清,也听不见。 手中攥着的鸡毛箭再次搭上弯弓,离弦飞出! 几步之遥的男人,似不可置信的垂首,胸膛两支羽箭,一支没入几寸,一支自身后来,在心口处穿膛而过,没过大半箭羽。 盛樱里浑身发抖,朝那冰凉雨中躺着的小姑娘踉跄跑去。 忽的,身体重重撞入一具胸怀,被抱紧。 她攥着手中的鸡毛箭便要朝那人胸口刺去,手腕倏地被攥住,她冰凉的眸子抬起,撞入一双好久不见的眼睛。 56 第56章 ◎可我谁都救不了。◎ 如贺霖说的那样,鞑靼攻不下湖州,转道往凤阳去了。 凤阳告急! 章柏诚等人随领将快马加鞭的往回赶,却是路遇滁州这路人马,将军下令,让百户领五十人跟着滁州人马来,这才有坐壁观虎斗,反扑之事。 只是,如盛樱里眼里的惊诧,章柏诚也没成想会在这寨子见到她。 鲜血渐渐回流四肢百骸,方才骤然停歇的心跳仿佛只是恍惚,章柏诚缓缓呼出口气,箍着人的手臂稍松了些力。 对着盛樱里怔然的眸子,章柏诚问:“将我忘了?” 身后刀光剑影,他的语气却一如在小巷子里时的散漫,好像盛樱里站在爬满陵苕花的院墙前,垂眼就能看见他穿着半旧的长袍正走来。 听得这股熟悉的调子,盛樱里唇微微张开,似诧异不可置信,一双眼眸定定的仰首望着他,一只手抬起,摸了摸他的脸。 热的,活的。 是真的。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盛樱里蹙眉呜咽,指着身后焦土成敝、尸首横陈的寨子,抓着他的手在发抖,“都没了……” 死了很多人,盛樱里不知下一步遇见的是滁州的贼人,还是昨日刚见过的脸。 似有援军来,又好像不是。 滁州的贼人被贺霖等人杀得过半,那穿着胄甲的方才姗姗来迟,厮杀片刻,将活捉的贼首捆了。 大抵是秉承着一起下地狱的想法,滁州反贼大喊着诛杀逃兵。 那被将士簇拥着的百户,微眯起眼打量着贺霖,片刻,轻蔑的笑了声,“当是什么呢,原来是滁州的逃兵。” 滁州反叛不是小事,各州府都有所耳闻。 万籁俱寂,只有风雨声。 贺霖握着剑,面色冷沉,一言不发。 无声的对峙。 片刻,那百户抬手一挥,道:“将这群逃兵抓起来。” 贺霖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正欲动,却是一道纤瘦的身影挡在了前面。 “家父卢咏,此乃我卢家家将,你要抓的是谁?” 淅沥雨声中,卢月声音寡淡又平静的问。 女子身形纤柔,一袭白衣站下雨雾里,却是丝毫不显得狼狈,那副平静神色,让持刀的士卒顿了顿,不由得朝下令的百户看去。 那百户长了个鹰钩鼻,望着拦在前面的妇人,冷笑一声,道:“卢大小姐,可知私藏逃兵是何罪?我朝军户,皆是入了黄册的,他们是你卢家私兵还是私逃的军户子弟,本将自会将人带回审查,你若阻拦,莫怪我不念与令尊同袍之谊,将你一并抓去!” “那便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陈绍将自己媳妇儿往身后拉了下,咬着手上绑着的布条扯紧,一双向来风流笑眯眯的眼,此时耷拉着眼尾,像是要往前扑的狼,又讽笑道:“家父乃正四品武将,凭你一个小小百户,竟也敢攀扯同袍之宜。” 鹰钩鼻面上恼羞成怒一闪而过,抬手示意。 刀剑划过雨声。 “不要脸的王八蛋!”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忽的骂街。 众人的目光霎时皆落了去。 盛樱里眼眶发红,全身湿漉漉的,那双迎视鹰钩鼻百户的眼睛却是像要喷火,掷地有声: “如今皇室衰微,官家尚且自顾不暇,皇室宗亲更是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你要将人带去审查?鬼扯什么东西,厚颜无耻!滁州叛乱之时不见得你,如今众人命不该绝,在乱世中好容易安身立命,你倒是跳了出来,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想将他们抓去为你征伐前方罢了,来日算功论绩,都是你的,一方算盘打得好啊,崩到了你姑奶奶脸上,畜生!还玩儿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将百姓的命不当命,你才是罪该万死!” 盛樱里气得浑身发抖,她自诩不是聪慧之人,但却从未像此时这般清醒过,“这世间大抵早已没了公道,可便是拼的死,也要拽你同去下地狱!” 礼崩乐坏,天下分裂。 如今一府州县各自为主,庐江遍地土匪窝,知府战战兢兢的躲在凤阳之后,守着城门。凤阳以守将为重,今日虽是挂着朝廷的幡旗,可文书黄册之类的东西,在征战之时,是最不要紧的,如今能否寻到都尚未可知,况且,眼前众人皆是滁州人士,便是要查黄册,也是要查滁州的。 第67章 这人摆明了是要将贺霖等人收麾下,却是不正身名。 在场将士神色变了变。 毕竟,他们也是军户出身。 鹰钩鼻盯着盛樱里,额前的青筋跳起。 他伸手,旁边副将递来一副弓箭。 这是明晃晃要将人诛杀! 几息间,几道身影动了。 贺霖迅疾拿过盛樱里手中的弓箭,亦在同时搭弓。 卢月眼底的慌张一闪而过,朝盛樱里扑了过去,两人皆脚下不稳的退了两步。 贺霖手中的羽箭还未离弦! 忽的,那众人簇拥之处,银光一闪而过! 一柄匕首没有半分犹豫的插入了那百户的脖颈,自凸出的喉结而露出红刃。 “噗嗤。” 匕首拔出,溅了近处的几位兵卒一脸血。 百户双目凸起,似难以置信,想要回头,可身子已然轰然倒地。 唰唰唰的兵刃出。 “你竟敢杀害百户?!” 百户身边的副将目眦欲裂的怒吼。 章柏诚脖子上被他架了把刀,却是不见慌色。 “你要替他报仇?” 副将恨不能生啖其肉,紧咬牙关。 “战场之上我救他一命,如今不过是收回来了罢了,”章柏诚慢条斯理的将匕首擦干净,插进了近旁士卒的腰间,物归原主,眼眸抬起,又道:“允他多活十几日,你该谢我。” 副将被他这话气得恨极,手中的刀微抬起便要砍下来! 忽的,羽箭飞矢,破风而来,没入了他心口,半分不差。 章柏诚趁势避开那锋利的刀,抬脚将人踹飞了出去,他抬眸,与那握弓之人对上了视线。 四目相对,片刻,又一起移开。 剩下的人倒是没出乱子,毕竟,他们五个小旗是跟着章柏诚这个总旗的。 雨停了。 天没放晴,灰蒙蒙的一片,好似随时会倾盆。 那被捉住的滁州反贼,章柏诚将人交给了贺霖。 “此地不宜久留,你们最好是换个地方吧。”章柏诚说。 贺霖:“多谢。” 章柏诚微哂,朝身后扶着卢月回屋的姑娘看了眼,道:“是我要多谢你,这些时日,多谢你关照她们。” 语气熟稔,又透着股理所应当。 贺霖没说话,片刻,朝他微颔首,让人拖着那被绑着的滁州反贼,抬脚往山后坟地去生祭。 满目疮痍,有人跪在尸首前哭,也有人满脸灰败的愣着。 盛樱里从卢月房里出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不是寨子里的人,但此时此刻,却是承受着与他们一般的疼。 不远处,章柏诚和江鲫在说话,许久未见,江鲫神色间难掩激动,嘴叭叭儿的不知在说什么。 乔小乔也在,脸上擦着几道黑灰,垂着脑袋,像是盯着鞋尖发呆。 盛樱里悄然松了口气,没受伤就好。 忽的,章柏诚朝她看了过来。 目光对视片刻,盛樱里抬脚朝他们走去。 看见她,还在问冯敢近况的江鲫卡顿了下,目光在二人脸上飘忽了两遍,想起什么,低声与章柏诚问:“盛樱里说……你俩那啥呢?” 章柏诚没看他,懒声答:“情投意合。” 乔小乔、江鲫:“……” 牙酸。 盛樱里刚走过来,乔小乔扯着江鲫的衣袖,挪着步子往旁边跑,留下一句:“我们去帮大家安置。” 盛樱里还未说话,那二人已经一溜烟的跑了。 “……” 此处只他们二人并肩站着。 原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此情此景,盛樱里只觉疲惫的很,什么都懒怠开口。 忽的,她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粗粝的手掌牵住了。 章柏诚从前手上也有一层薄茧,可这会儿,不只是茧子,手上有些细口子,刮得她手指不觉微微战栗。 盛樱里吸口凉气,咽下心口的悸动,张了张唇,问:“你杀了那人,没事吗?” “有。”章柏诚道。 话音未落,盛樱里抬眸朝他看去,眼珠子都怔圆了。 章柏诚也看着她,沉默一瞬,将人抓着手往怀里带了带。 很轻的拥抱,盛樱里酸涩的眼睛慢吞吞的眨了眨。 “我还想当百户呢,约莫是当不成了,还好先前得了两锭金元宝,咱们回家买两亩地种田吧。”章柏诚*拖着嗓音说。 盛樱里想起了东边那片冒绿的田地。 身上渐渐回暖,她额头抵着章柏诚胸口,闷声商量:“能不能你耕种,我卖鱼?” 比起锄头,她还是更喜欢杀鱼刀。 头顶低声笑了,随着一声吊儿郎当的调子,“行啊。” 远处有人在搬尸首。 盛樱里目光怔然片刻,轻声说:“章柏诚,我梦到你了。” …… 竹林坟地,血腥气弥漫,到处是碎骨。 贺霖站在一处坟塚前,衣袍被风吹得掀起一角。 陈绍走过来,轻拍了下他肩,“回去吧。” 寨中许多事还得料理,若是打算坏些,怕是得另寻去处。 自他们下山去帮湖州守城时,好像就没得选了。 滁州那群叛贼寻来,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不过,倒是比他们预计的要早些,身后还跟了尾巴,那些人竟是都未觉察分毫。 “那些人可要……”陈绍问。 贺霖摇首,“不必。” 二人迎风往回走,寨中许多穿着胄甲的士卒帮忙收拾,想也知道是奉了谁的命令。 陈绍朝贺霖看了眼,后者神色岿然不动。 灶房里燃起了炊烟,再如何伤怀,日子也还是要过的。 一间竹屋前,章柏诚曲腿靠着门扉席地而坐。 屋里,盛樱里拧了帕子,替小姑娘仔细拭去脸上的血,又换了身干净衣裳。 人死要入殓,干干净净的来,也要干干净净的走。 “不怕吗?”章柏诚没回头问。 “我以为我能救她的,”盛樱里垂首,眼睫莹润,顿了片刻,她轻声道:“可我谁都救不了。” 【作者有话说】 上章添了几百字嗷。 57 第57章 ◎保重。◎ 章柏诚捻着指间沾到的血,听着屋里轻语声,却仿佛被那几字砸在了心口上,有点麻,更多的是疼。 十六岁之前的盛樱里,喜欢念着生意经,谁能在她摊子上买条鱼,便能得一个笑脸……除了他。那时候的她,像日光,鲜活又热烈。纵然难过,不过片刻就会云销雨霁。 而眼下的她,像是应天绵延的秋雨,乌云罩顶,不知何日才会放晴,而那些难过,又在哪日才会消散。 可是,不只是这个小寨子,外面战火纷飞,到处都是横尸,她没见过。 章柏诚想,他入伍也不过几月,可如今却是早已没了那悲天悯人的怜,便是望着那焚尸的坑也是麻木。 本就是笨口拙舌、不会言慰人语的性子,此时少了感同身受,章柏诚张了张唇,不知能说什么。 所幸,盛樱里也没想听他说宽慰的话。 替小姑娘重梳了发辫,她抬起眼,看向门前那道挺拔身影,想起什么,老实交代道:“我从家里走时,在你房中拿了一把弓箭,”她说着顿了顿,因不问自取,有些不好意思,心底难得生出些微忐忑来,问:“你要骂我吗?” 章柏诚早就知道了。 那副被那男人握着的弓箭委实太过轻巧。 章柏诚想了想,那约莫是他十岁时用的那副。 他自幼跟着章老二学武,章老二喜欢骑射,他也喜欢,那半面墙的木弓都是章老二替他刨制的。 随着他手臂上挂着的沙袋逐渐加重,木弓也逐渐沉,章老二那时,在院子里埋头锯木头,就要他在旁边扎马步看着,左右是他替他忙碌,章柏诚这个当儿子的也不能闲着,很是斤斤计较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道灰白的影子落在了他身侧。 章柏诚侧首,看着那道不甚清晰的落影,一侧唇角勾起,问:“怎的没拿那副大的?” 盛樱里:…… 懂了。 这厮在骂她与揍她之间,选择了嘲笑她。 有风吹来,屋舍门前插着的一支竹叶随风轻动。 清明要插柳驱邪避灾,可这山上没有柳树,是以,寨中的人便折了竹支来插,求个意头。 盛樱里望着那脸侧竹叶落影的人,好不客气的抬脚朝他屁股轻踹了下。 章柏诚倏然抬首,一双粗眉高高挑起,眼神微眯的望向她,像是山林间的狼,一股危险袭来。 盛樱里心口狠跳了下,被盯得头皮发麻,紧接着又觉口焦舌燥的很,她朝门外退了两步,扭身便跑! 裙裾轻荡,身后脚步声跟来。 …… 寨中安置三日,该安葬的安葬,拾掇的拾掇,众人早早的便收起了难过。 第68章 只是,寨中的气氛不如从前热闹。 盛樱里站在角落看,一看就是许久。 光影轻晃,竹舍中行出一人来。 她抬眼望去,章柏诚正朝她走来。 盛樱里看了眼他身后的屋舍,问:“明日走?” 章柏诚“嗯”了声,几步走近,抬手轻捏了下她后颈,惊得盛樱里顿时缩脖子,朝他瞪来。 章柏诚不痛不痒,道:“他们明日一道下山。” 盛樱里愣了下,方才反应过来他这话中意思,唇瓣微张,怔了片刻,说:“他们原本不想下山的。” 章柏诚想,这世间哪里那么多愿意与否,百姓还不愿打仗呢,反正他们又坐不上那位置去,反而是打仗抓壮丁会带走他们的子孙、兄弟。 可这人眼下正是伤怀难过呢,他没将这话说出来找骂。 “下山之后呢,他们去哪儿?” 盛樱里问。 话出口,就见章柏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眼底有那么一点的意味深长。 ……盛樱里看不太懂。 “怎么了?”她狐疑道。 章柏诚却没说,而是答了她方才的问。 “他们也去凤阳。” 盛樱里脸上堆满诧异。 她以为,贺霖是要另寻一座山头继续当“山匪”呢。滁州反了,卢副将麾下将士只剩了他们这十几人,其余就只剩老弱妇孺的家眷了。盛樱里在寨中这许久,也知寨中许多人多是鳏寡孤者。凤阳如今虽是还挂着皇朝的幡旗,可谁知哪日会不会…… 盛樱里指甲陷在指腹里,才勉强忍住了那些个杯弓蛇影的念头。 她尚且如此,贺霖他们呢? 傍晚时,盛樱里便知道了。 祠堂前,贺霖于垂色站在门前,残阳落在他脸上,与门内长明灯摇曳的烛火一般。 盛樱里心口一跳,连忙挪开眼,将这不吉利的念头绝了。 那厢,贺霖眼皮微抬,扫了她一眼,亦很快挪开。 寨中众人都在,小孩儿抓着阿娘或是阿奶的衣角,望着木阶上站着的人。 陈绍先开口了。 “此次刘贼既是寻来,这地儿就不安全了,我和大当家的商量罢,一致决定,索性投身战场去,倘若来日皇家正名,”他说着一顿,“再是不济,来日有哪位问鼎官中,我和大当家的,便去投奔麾下,若是有幸尚有一命在,定去滁州与刘贼血债血偿。大家若是愿与某同去凤阳,我便将你们安置去城中,不愿也无妨,寻个安稳村落好好过日子就行,我也定当替你们安置妥当。” 气氛安静,众人缄默不语。 “此事不容耽搁,明日一早便动身。”贺霖道。 这话一出,大抵是有种刀架在脖子上的紧迫感,众人对视几眼。 有人道:“大当家的,我们不想去凤阳。” 盛樱里的手臂被乔小乔搂着,登时一疼。 她轻“嘶”了声,忙把这人的手扒拉开,揉了揉被掐疼的肉。 “怎的不愿去啊?” 乔小乔紧蹙眉,低声问。 这就很是操心了。 “凤阳虽是在打仗,可章柏诚不是说,军中皆是守将,没那么容易攻破的,这世道飘零不易,虽是担惊受怕些,但跟着贺霖他们还是好过些吧。”乔小乔嘀嘀咕咕的与盛樱里又道。 盛樱里垂了垂眼睫,余光里,半室烛火轻晃。半晌,她轻声说:“可他们在城中,就是贺霖的后顾之忧。” 古来打仗,将士都是将妻儿爹娘留在家乡,若是有一日,他们都遭遇不测,那定是前方征战的他们,马革裹尸了。 盛樱里从前不会去想这些,就连章柏诚出征时,她也未曾想过这些。 可她见过了生死,前一日还言笑晏晏的人,后一日便只能看见灵位了。贺霖护着寨中的妇孺,她们也想他们能无后顾之忧的奔赴战场。 门扉吱呀一声,卢月一身素色走了出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走近,看着陈绍说:“我带她们走,去临安。” 陈绍瞳孔骤然缩了下,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盛樱里安静看着,心想,这事卢月约莫是没与陈绍说过的。 “临安是个好去处。”江鲫凑热闹似的说了一句,“我小姑就是嫁去了临安,物阜民丰的很,比我们应天还要热闹。” 乔小乔像是忍不了他没眼色的言语,自后扯了扯他衣袖,示意闭上嘴。 却是不想,盛樱里忽的道:“去应天吧!” “一来,应天不比临安路远,我们一路行来时,除了在庐江地界遇得土匪外,也算得是相安无事,再有,我们应天知府大人是个好官,而且,”盛樱里说着顿了顿,还是交了个底,“章二叔是在衙门做事的,我让章柏诚写张路引或是家书你们带着,总能让你们进城的。” 如今到处流民,她们一行从应天出来时,流民好像已经不能入城了。卢月若是要去,知府大人可能也会碍于同袍之谊,替卢副将照看遗孤,悄悄的将她们一行放进城去。可有滁州之事在前,盛樱里觉得,卢月官家小姐的身份能不露是最好。虽说这事要章老二腆颜去办…… 但盛樱里宁愿欠这桩人情,厚颜麻烦他一遭,也不想这些艰难活下来的人再遇得什么意外之故。 一众目光皆朝盛樱里看了过来。 她垂在身侧的手攥拳,坚定的点点头,未施粉黛的脸上满是认真,一副“大可相信她”的架势。 “我可以。”一道懒调子忽的说。 声音就在盛樱里身后,骤然出声,给她惊得一颤,猛然扭头看去。 这厮不知何时过来凑热闹的,抱臂闲散的靠在她身后的晾晒竹架子上,见她看过来,那双狭长懒怠抬起的眸子也看了过来,大有一副秋后算账的意思。 盛樱里脑袋嗖的转了回来,心口惴惴。 完蛋! 这厮是真的会狮子大开口! 月上柳梢时,妇孺去应天的事定了下来。 陈绍和卢月不知何时离开了,也不知二人如何商议的。只是第二日,陈绍脸色瞧着不大好,拿着章柏诚写的家书,与贺霖等人分道而行,他要先护送卢月等人去应天。 “保重。”陈绍说。 贺霖颔首。 难得见他这般神色肃穆,盛樱里被唬得一愣,下意识的就朝贺霖的方向看去,下一瞬,后颈一只手捏过来,修长有力的手指扣着她的脑袋给转了回来。 盛樱里:? ……她是木头人不成? 始作俑者却是丝毫没有被她瞪的自觉,朝众人凛声道:“出发。” 58 第58章 ◎你……要吃我的口水?◎ 那厢,乔小乔正与托付家书的寨友叮嘱,闻声,匆匆说罢,提裙跑了回来。她朝那高头大马上的人扫了眼,忍不住与盛樱里咬耳朵:“章柏诚怎像是六月的天,说变脸就变脸?” 盛樱里抬手捂住她嘴巴,对着那副茫然神色,眨了眨眼,煞有介事道:“你怎能说总旗大人?” 乔小乔:…… 就无语。 盛樱里撒了个小欢儿,也朝章柏诚看了过去。 他骑着战马,身姿英挺的很,旁边过去一个小士兵,似与他禀报什么,章柏诚身子朝那边侧了侧,倾身在听。 盛樱里只能看见他半边侧脸,那脸上神色寡淡,与平日里懒散模样有些不同。 她其实也有些不适应这厮这副正经模样,打了个哆嗦。 影响力,这厮还是小巷子里抱臂靠墙懒怠倚着,悠哉的看着她与冯敢叫阵,又能适时的说上一二句,火上添油,好像生怕他们打不起来似的,蔫儿坏的很。 这会儿望着他这副神色,只觉恍惚的紧。 在那双眸子抬了抬,似要朝这边看来时,盛樱里如大梦初醒般,慌里慌张的抓着乔小乔钻进了马车。 呼…… 江大嫂上来得晚些,双眼泛红,自车窗处还与即将分离的寨友挥别。 片刻,将行时,邓登登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也爬了上来,本就不甚宽敞的马车,愈发显得满满当当。 除了盛樱里,乔小乔几人都托人往家里递信了,这会儿马车摇摇晃晃,几人都安静着没说话。 倒不是后悔往凤阳去,而是想家了。 盛樱里也有点想家,不过,她是想念应天的气候,乘鲤坊的石板路,天庆观的热闹,也想念二哥。 她指尖捻着根狗尾巴草,脑袋靠在车厢上随着动静一晃一晃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出神着。 如今都要四月中旬了,若是照着元俪娘子的话,二哥此时该是从曹家脱身了,可如今到处都在打仗,应天也不知是何光景,他可还平安? 都说做生意的心黑,盛达善虽说也是个鸡贼的,可双拳还难敌四脚呢,别着了曹家的道才好。 回程没有那位百户大人在,万事皆是章柏诚说了算。日光逐渐爬到脑袋顶时,章柏诚下令休整。 盛樱里掀帘跳下马车,就见章柏诚拿着个水囊过来了。 第69章 “你从哪里找的马车,一股鸭屎味儿,熏死人了。”盛樱里皱着鼻子说。 章柏诚朝那简朴的马车扫了眼,拖着调子懒懒道:“知足吧,还有马车坐。” 盛樱里接过他递来的水囊,点着脑袋迎声附和,“是呢是呢,都没让我们跟在后面追你马屁股。” 章柏诚被她这话刻薄得不轻,啧了声,抬手捏了下她脸。 盛樱里骨碌碌的眼睛睁圆了些,水囊就在唇边,险些呛到。 车帘动了动。 章柏诚手很快收了回去。 乔小乔跳下了马车,看见章柏诚时“誒”了声,问:“吃烙饼吗?” 这是寨中昨日做的干粮,新插的稻田无法,但寨中的粮食都分了,各自带着些。 章柏诚拿了一张饼,靠在马车旁边啃。 盛樱里温吞喝水。 二人都没说话,可乔小乔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狐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两圈,可也没寻出哪儿不对。 “你俩……干嘛呢?”乔小乔问。 “吃饼啊。”章柏诚道。 “咳咳咳……”盛樱里被水呛到,转过身咳得耳朵都红了。 她脸上好像还残留着那粗糙的触感,让人一阵脸红心跳的很,可那厮就眸光慢悠悠,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就让人有些牙痒了。 乔小乔:! 看吧!!! 就是有鬼!!! 盛樱里朝那好整以暇看戏的人小腿处踹了一脚,拉着乔小乔溜了。 正是晌午,人困马乏。 士卒们都牵着马去林间吃草饮水。 林间外,乔小乔正给人发干粮。 盛樱里往上游走了走,将水囊装满,就着溪水洗了洗脸。 忽的,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就见贺霖站在几步之外,似是没想到她在这儿,脚步随之一顿。 盛樱里如今对他的敬畏都要没有了,她挥了挥手,喊:“愣着作甚,来装水啊。” 贺霖默然片刻,还是走了过来,与她相隔两人之远,蹲身在溪边给水囊装水。 盛樱里在他下游,贪凉的将手伸进溪水里撩拨,脑袋扭向他,问:“你为何会同去凤阳?” “为何这样问?”贺霖没抬头,淡声道。 “先前听你说起,鞑靼打不下湖州,约莫会朝凤阳来,章柏诚也说,凤阳告急,如今情势危急,你若要寻滁州那反贼报仇,凤阳不是好去处。”盛樱里揪着溪水边的青草说。 毕竟,谁知哪日就没命了啊。而且,她没说的是,之前贺霖说送她们去凤阳时,神色不大好,想必是不愿意去的。 溪水清凌凌,贺霖将装满水的水囊盖好收起,就着溪水净手,闻言,只道:“正因如此,才好攒军功。” 盛樱里不说话了。 她觉得他为了军功不要命,可她终究不是他,那么深的血仇在前,他如何还能如她一般的惜命? 盛樱里一双眉毛打结,倒影落在浅溪,亦显得有些狰狞色。 贺霖朝这边瞥了眼,站起身道:“林中常有虫蛇出没,你……” 话还没说完,余光里那道身影咻的站起,小跑着走了。 贺霖:…… 他唇角动了下,呼出口气。 等得前面那身影步入了日光下,方才抬脚往外走。 休整不过两刻钟,便又继续赶路了。 江大嫂捶着腿说:“往日还羡慕那些能坐马车的妇人,如今才知不好受。” 腿胀腰酸,可不是难捱? 盛樱里默默点头。 乔小乔却是道:“那我还是喜欢坐马车的。” 只想想月前他们从应天往庐江走,她就觉累得慌。 江大嫂笑着道:“看来你是享富贵的命。” 这话本是打趣,可乔小乔脸上的神色顿了下,眼睫垂了下去。 江大嫂一愣,看向了盛樱里。 盛樱里纠结得眉毛舞动,她……好像知道一点点,又、又不敢确信…… 旁边传来呼噜声,邓登登抱着一兜烙饼睡着了。 盛樱里被这呼噜传染,没多会儿,也困得眼皮阖上,半躺着似的脑袋枕着车窗仰面呼呼大睡,车窗帘子耷拉在她脸上,挡去了午后骄阳刺目的光。 他们一行,虽说不上日夜兼程,但也算得上是披星戴月了。 赶路这几日,盛樱里累得浑身好似散了架,每日一下马车,寻着个平坦地儿便要趴要躺的,好让筋骨舒展舒展。 章柏诚在旁边搭营帐,瞥见那毛毛虫似的蠕动的一长条,眼皮跳了下,看着她伸伸胳膊踢踢腿儿,企图要脱掉鞋子时,给人摁住了。 盛樱里:“……干嘛?” 章柏诚眼神朝她瞥,“没规矩。” 盛樱里:? 何时轮到他说这话了?! 不远处火光扑腾,米粥的香气逐渐散了过来。 白日里多是吃干粮,只有晚上才会架起锅煮饭,免得耽搁行进。 盛樱里肚子早饿了,可吃了几日的糙米粥,也实在有些吃不下。 “唉,”她盘着腿脚坐在地上,看着章柏诚搭营帐,双手托腮幽幽叹气,“章柏诚,想吃你炒的菜了。” “想得美。”章柏诚轻嗤道,就连对着她的后脑勺都好似写着无情。 盛樱里又叹一声,“想念我二哥炼的油渣儿了。” 章柏诚:“今晚努力些,梦里尝尝吧。” 盛樱里噎了下,瞪着那后脑勺儿,忿忿道:“你今晚睡得最好警醒些,我可不知是否会提刀去!” 章柏诚扭头,一边勾唇勾起,眼神玩味的瞅着她,评价道:“真不害臊。” 盛樱里:? 耳朵漏孔了不成? “章柏诚,”盛樱里蹲着挪过来,手指戳戳他的背,幽声道:“你不如之前体贴了。” 话落,就见这人转身了,半边脸朝着她。 哼哼~ 盛樱里眼眸亮起,鞋子里的脚趾都忍不住翘起。 忽的,脑门儿一热。 是这厮的手心盖了上来。 盛樱里神色一懵,正要张唇,就听—— “也没发热啊,怎的还说胡话了?” 盛樱里:“你……” “我何时待你体贴过?” 声音轻悠,如春风拂云。 盛樱里:………… 刀呢? 她的杀鱼刀呢!!! 她起身抬脚就踹! 可恨那厮反应更是快,拔腿就跑! 这厢的动静惹得不远处各自忙活的众人看来,又纷纷挪开眼,见怪不怪。 是夜,众生平安。 第二日,天将亮时,拔营赶路。 盛樱里凑合着吃了口,钻进马车里靠着乔小乔继续睡。 日上三竿,她也醒了。 车马停下歇息片刻,该撒尿的撒尿去。 盛樱里扶着车辕下了马车,捶捶腰,捏捏腿儿。 前面章柏诚和贺霖在说话,忽的,章柏诚朝她看了眼。 记着昨夜未报的仇,盛樱里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等得休整好,再度启程,她也爬上了马车。 “方才我听他们说,再有三两日就该到凤阳了。”邓登登开心道。 盛樱里她们娇小,做马车都不舒服,他一身的肉,更是憋屈。 江大嫂松了口气,“那就好,咱们的粮食也见底了。” 盛樱里不觉意外,毕竟,这糙米粥是日渐的稀,都赶上她家以前的光景了。 近晌午时,马蹄声自后迅疾传来。 盛樱里正百无聊赖的看着江大嫂补衣裳,闻声,心口重重跳了两下,一手朝旁边摸去,一手掀开窗帘朝后看。 看清那扬尘奔来的几人时,紧绷的筋骨顿时松开了。 章柏诚不知何时离了队伍,带着几个士卒驾马跑来,手上抓着野鸡野兔的,不一而足。 江鲫也在,跑马丝毫不比章柏诚慢,咧嘴笑得虎牙都露出来了。 邓登登和盛樱里挤在一个窗格前,一张胖脸上满是羡慕,“会骑马真好……” “有什么好的,颠得屁股疼,大腿也磨得疼的很。”乔小乔不以为然道。 他们平安坊的要富些,家里都有骡子,少年人贪玩儿,少不得要骑,乔小乔以前跟着冯敢他们几个玩儿时,也是骑过的,只她不喜欢。 她话说完,就见邓登登看着她的眼神更羡慕了。 乔小乔:…… 盛樱里也没骑过马,看着那几人不过片刻就赶上来的身影,也难得生了些羡慕,“等我以后赚了银子,也要买头骡子!” 乔小乔:“……那你干嘛不买匹马?” 骡子哪有马威风啊。 “贵啊。”盛樱里瞅她,理直气壮道。 …… 晌午,难得多休整了一个时辰,众人在阴凉地烤肉吃。 不止是盛樱里,旁人也欢喜的很,不等差遣,便捡柴的捡柴,收拾猎物的收拾猎物,各自去忙活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惊走了林中歇晌的飞鸟。 第70章 有人抱来柴火,盛樱里跑去点火。 不一会儿,收拾好塞了调味料的猎物便架在了火堆上。 盛樱里席地而坐,盯着面前的烤兔,咽了咽喉咙。 她旁边坐着那先前寨子里的男子,大抵是因觉熟络了些,问她为何不跟着陈绍那队回应天。 盛樱里盯着烤兔目不转睛,嘴巴张合几下,道:“我要找的人还没找到呢。” “姑娘告诉咱们也一样,凭着你替咱们指了明路的恩情在,我们去了凤阳,自然是会尽心竭力替姑娘寻故人的,又何必受累这一遭呢?” 盛樱里嗅着肉香咽口水,“可我等不及。” 先前战败的消息如山倒似的,一封紧追着一封的传来,应天府封城,百姓们惶惶等在家中,盛樱里熬过那几日,如今回想,只觉得像是在做梦。 她忍受不了坐在家里等信儿,尤其是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章柏诚说崔杦和冯敢都好,但她也想亲眼看看。 因着熟络,众人也不客气。 猎物将将烤好,众人哄抢。 盛樱里急急忙忙要伸手,旁边章柏诚递来一个肥兔腿。 盛樱里动作也很快,飞速接过,连他脸都没看见,章柏诚又挤了进去,再出来时,手里捏着个鸡翅。 两人视线一对上,盛樱里默默的挪着步子远离他。 章柏诚:…… 盛樱里咬了口香喷喷的兔腿,朝那啃鸡翅的瞥了眼,忽的想起了邓登登说的,再有两日就要到凤阳了。 这些时日,章柏诚那厮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盛樱里都险些要忘了,这厮可是杀了自己的上峰的,回去若是被怪罪…… 万一要被砍脑袋怎么办! 盛樱里想着,手里的兔腿突然有些啃不下去了。 她走过去,蹲在了章柏诚身侧。 “看什么?” 章柏诚啃着个野鸡翅膀,撩起眼皮看她一眼,问道。 盛樱里将手里香喷喷的兔腿朝他递了递,说:“你吃这个。” 章柏诚没注意她充满怜爱的眼神,倒是被这话说得一愣,垂首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鸡翅膀,不可置信道:“你……要吃我的口水?” 盛樱里:…… 她一口气险些哽在喉咙,又羞又恼的气得骂:“不要脸。” 章柏诚也仿佛松了口气,喃喃道:“确实有些尚早。” 59 第59章 ◎嫂子!◎ “你杀的那人怎么办?”盛樱里替他忧心忡忡。 连尸首都没带回去,随便挖了个坑草草埋了。 章柏诚看着倒是丝毫不惧,啃了口鸡翅,淡然道:“杀了一个,还他一个就是了。” “嗯?” 盛樱里神色有点懵。 章柏诚朝不远处树下的人抬了抬下颌。 盛樱里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坐在树荫底下吃东西的贺霖,他旁边也散着三五人,都是从寨中出来的。 盛樱里一怔,福至心灵的扭头,睁着圆眼睛道:“所以,当日是你去求他啦?” 话出口,就见章柏诚那张俊脸垮了下来,单眼皮半抬步抬的盯着她,脸上也没个笑模样,显得凶相。 可盛樱里才不怕他,她跟冯敢打仗的时候,他还在墙根儿下站着呢! 想到什么,她又语气羡慕道:“他一去就能当百户啊?” 好哦。 不仅是垮着张脸了,仔细看,那脸还隐隐透着点黑。 盛樱里瞧着,不知怎的,心上好似被拨弄了两下琴弦,有些欢快,也有点得意。 平心而论,章柏诚是真的打不过贺霖,而且,他觉得贺霖从前在军中的职位该是不低于百户的。 只不过! 他有自知之明是一回事,听着盛樱里去夸贺霖又是另一回事! “他求的我。”章柏诚咬牙道。 盛樱里脸一扬。 才不信呢,就贺霖那大爷似的架势,能求谁?做春秋大梦去吧。 章柏诚被她那明晃晃的眼神瞅得心口抽抽,他深吸口气,夺过她手里的兔腿抬脚就走。 盛樱里手里一空,愣了一瞬,茫然的:“誒?” “你干嘛抢我的!” 章柏诚走得头也不回,醋溜白菜道:“谁厉害找谁给你打去!” 身后脚步声叠叠追了上来,伴着那气人的混账话—— “不好吧,万一他答应了呢。” 章柏诚:…… 盛樱里重新拿回自己的兔腿,美滋滋的啃,无视旁边虎视眈眈的眼神。 她心里嘀咕,就贺霖那不愿欠人情的性子,吃了章柏诚一顿烤野味儿,还一顿才是合情理的,更别说她主动去要了。 唔,明日还有肉吃! 可惜喽。 章柏诚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知她腹诽的两句,却是警觉这两人该是熟悉的,只不过,这个没心没肺的,没瞧出来那人眼睛里的喜欢。 章柏诚不是傻子,自然也不会去提醒她,无知无觉才好。 “吃饱了吗?我再去给你扯个鸡腿来?” 章柏诚问。 盛樱里油汪汪的唇微张,看着他,神色有些古怪,“……你别吃鸡翅膀跟吃了毒蘑菇似的行不?” 章柏诚:…… 看吧,做男人就不能体贴! 如邓登登听来的那样,他们一行人在第二日傍晚时到达了凤阳。 “城下何人?” 城墙上有人厉声问。 盛樱里掀帘探着脑袋去瞧,城门紧闭,固若金汤般的城墙上,黑压压的一片,好似停着雅雀,而金灿灿的晚霞洒在绿荫城墙,望去时,亦遮不住那股肃穆之感。 前方的章柏诚催马往前几步,扬声答:“末将是万将军麾下总旗章柏诚,前来复命。” 城墙之上好似有人抬了抬手。 只见章柏诚独身催马往前去,而众人停在原地。 片刻,旁边的小西门自内打开了,出现了两个穿着胄甲的士卒,一人上前查验章柏诚的令牌,一人以刀剑相对。 这般警戒……盛樱里忽的怔然。 章柏诚这厮只管气人,这几日亦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她都要忘了,在其之上,还有多少人。 马车轻晃了下,众人往前。 一路无惊无险的进了城。 乔小乔好奇问:“咱们也是去军营?” 盛樱里也不知道,忘记问了。 几人掀开车帘朝外张望,街道空荡。 凤阳城的街道要比应天府开阔,应天地处以南,多是溪流小河,街道也好,屋舍也罢,大多临河而筑,乌篷船往来,溪水浣衣,这个时节,正是枇杷热闹时。 而凤阳城少见流水,也难得有两岸连接的石拱小桥,但宅院鳞次栉比,再是齐整不过,屋檐斗兽在夕阳下威风凛凛。 盛樱里正要懒怠朝窗前趴,忽的,听见了几道马蹄声。 她回头望去,只见后面不知何时跟来几个将士模样的人,一副神色瞧着比贺霖更凶,目光与她对上之时,眼神冷沉得好似能射刀子。 盛樱里愣了愣,须臾,她坐正了些,将帘子放下了。 “怎么了?”乔小乔问。 盛樱里摇摇头。 他们自南城门入城,马车转过几道街巷,往西去了。 一路相安无事,天擦黑时,到了军营。 门前岗哨未多盘查,便将人放了进来。 “吁——” “到了?”乔小乔低声问。 盛樱里点点头,透过随着马踏步而轻晃的车帘,看见了外面燃着的火把。 忽的,马车被轻叩了两声,外面响起了章柏诚的声音。 “下来吧。” 盛樱里掀开帘子,便见他站在车前,朝她伸手。 盛樱里顿了下,亦伸手,被他扶着下了马车。 还未站稳,便听他语速有些快的叮嘱。 “我让人带你们去营帐,莫要乱走,我大抵是抽不出空去看你,冯敢过会儿会来,有事喊他做就是,今日天色晚了,且将就一夜,明日再送你们去城中安顿。” 话音落,章柏诚便作势要收回手走了。 盛樱里没来由的心口一紧,放在他掌中的手紧握了下,“你、你不会有事吧?”她低声问。 章柏诚轻佻的揉捏了下她的手指,轻笑了声,“我能有什么事?” 盛樱里看着他,没说话。 他有意隐瞒,她自是问不出什么,左右是只学了杀鱼,半分不会刑讯之术。 忽而,章柏诚抬手,指腹在她紧蹙的眉间划过,那副神色好似得意她替他忧心。 看吧! 就是这样一副混不正经的样子。 可怜盛樱里被他一举一动牵动神思,恨不得咬他一口。 旁边过来一人,章柏诚吩咐他将盛樱里几人送去营帐,而后疾步走了。 走得毫不留情,头都没回一下。 盛樱里自问,自己也不是什么黏着郎君不舍的性子,可见着他这般,还是没来由的心底一空,惹人慌乱。 第71章 营中行走的,皆是穿胄甲的将士。 盛樱里几人跟着领路的士卒七拐八绕,一盏茶的功夫,到了营帐。 “几位且歇着,我去将饭*菜端来。” 烛火跃动,将营帐映照透彻,几道身影映在帐布上。 别说章柏诚特意交代了,就是他不说,盛樱里也不会随意出去闲逛,她不是谨慎的性子,可也知道害怕的。 门前有巡营的人经过,胄甲与刀鞘碰撞,咣当的响。 乔小乔将帐中打量过,坐过来与盛樱里低声说:“章柏诚混得可以啊,都有自己单独的营帐了。” “你怎知是他的?”盛樱里睁着圆眼问。 “很显然啊,他也不会让咱们去别人的营帐呐。” 盛樱里:“……” 好有道理。 她喝了一碗凉茶,余光瞥见旁边箱子上放着的木弓。 是他的。 盛樱里温吞的想。 随着饭菜一道过来的还有冯敢,这人如入自家门般熟稔,掀帘就进,看见帐中或坐或站的几人,眉眼间的喜色登时愈发的盛。 “真的是你们啊?!” 相比冯敢的欢腾,盛樱里几人皆有些目瞪口呆。 眼前之人也如外面的将士,穿着一副胄甲,只是帽子戴得歪斜,也肯能是因欣喜一路跑来时歪了去,身形宽阔,虎背熊腰,很是唬人,一眼望过去时,还以为是谁家猛将。方才他骤然闯进来时,连江鲫都吓了一跳。 江大嫂是见过他们满巷子窜着打仗的,眼下看着这小子,颇为瞠目结舌道:“这、这得是大将军了吧……” 盛樱里心想,同是穿胄甲,章柏诚就没得这一句,到底是吃了身形单薄的亏。 不过,那厮如今也没那么瘦,抱着……咳咳咳……都能将她整个藏起来了。 看得出,冯敢听着这话是极欢喜的,笑声险些没将这营帐拆了去。 “还不是大将军,但我也混了个总旗当了当哈哈哈哈哈哈……” “厉害啊!” 江鲫两步跳过来,拍着他肩膀道,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你们一路如何,听诚哥儿身边的人过来说,你们来凤阳了,我都以为是听岔了,这多远啊,你们说来就来啦?给我带好吃的没,我想吃家里的肉了……” 盛樱里眼皮一跳,赶紧打断的他的话,问了句极为关心的。 “崔杦如何?” 章柏诚那厮可能会因怕她担心不说实话,相较之,冯敢就诚实多了。 “他挺好的,”冯敢从饭菜里捏了块肉吃了,“军营里本就缺医师,崔杦那厮……咳,那人,”他觑着盛樱里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改了口,方才又继续说:“虽是身子骨弱了些,但听说医术很不错的,将军们伤了都喜欢喊他去医治,就是如今咱们打仗嘛,伤者不在少数,崔杦忙得脚不沾地。” 冯敢边说边瞅着她,却是渐渐红了脸。 盛樱里:? “你放心,诚哥儿定让人捎口信儿去了,崔杦得了空会自己过来的!”冯敢拍着胸膛笃定道,又瞅她一眼。 盛樱里被这胖子那副欲语还休的小眼神瞅得寒毛直竖,“你……” 有病吧! 对着她脸红什么?! 她一张嘴,冯敢却是更羞了,搓着手、红着脸喊:“嫂子!” 盛樱里:………… 60 第60章 ◎滚去洗脚!◎ 此时,主将营帐。 漆如黑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身形魁梧的男人。眉间沟壑纵深,脸上贯着道刀疤,从额前至下颌,如老树虬根般狰狞,瞧着威势逼人。 这便是凤阳城守将之一,万重山。 万重山麾下两名副将,与他一般,年四十左右。 一位是与他有少年之宜的,名唤孟州,是将才,亦是他帐中谋士,身形俊朗,气度风雅。 另一位叫郑山,身形虽矮小但精悍,二人战场之上结识,此后,他便到了万重山麾下,一路从小兵到副将,万重山于其,也算是有知遇之恩。 此刻,郑山怒发冲冠,正朝着地上跪着请罪之人喊打喊杀,激得眼底泛红。 而孟州在旁阻拦。 倒无怪乎郑山这般,毕竟,那位被章柏诚一记匕首刺穿咽喉死了的,是他小舅子,当日便是郑山率军回凤阳,途中察觉滁州那一队人马不对劲,才下令让他小舅子跟着去的。 如今章柏诚及他帐下五十士卒回来了,只他小舅子死了! 还是被这瘪犊子杀了的! 郑山焉能咽得下这口气?! 万重山抬了抬手。 郑山不甘不愿的停下,憋得一张脸青紫交加,愤懑不平的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双目还恶狠狠的盯着章柏诚。 “你为何杀他?”万重山沉肃问。 章柏诚目光淡然垂着,道:“纵火烧山,草菅人命,依军规当斩。” “烧的是哪座山,草菅的是哪家人命?” 章柏诚默了瞬,答:“庐江府不知名竹山,滁州军户遗孤。” 郑山拍案而起,唾沫横飞,“你放屁!他杀那些乡野刁民做什么!说不准是你勾结滁州叛贼,被发现了才……” 万重山一记眼神飞来。 郑山自知失言,话音戛然,憋得胸口起伏不定。 帐中安静下来,万重山让人去喊庐江同行士卒来问话。 “将军。” 孟州忽的出声,他朝下首跪着的人扫了眼,道:“战事在即,稳定军心为重,不宜大张旗鼓。” 斩杀上级之事,说出去到底是不好听。显得手下之人猖獗,而上首无能。 “你这是何意!”郑山气得要死。 他小舅子都死了,他便是连讨个公道都不能了?! 眼瞅着这人又要炸,孟州道:“将军不若吩咐信得过的人,悄悄带一二人去问话,将那日之事问过,便也知晓章总旗可有说谎。” “那都是他帐下的人,这一路上,他们早就串通好了!” 孟州好脾气道:“那你待如何?” 郑山愤愤捏拳,骨骼咔咔作响,转身朝上首的万重山跪拜,道:“将军将此人交给末将,我就不信严刑之下听不到他一句实话!” “你这是要屈打成招?”孟州道。 郑山恼得扭头,凶狠的瞪着他:“今日死的不是你家人,你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于我!” “够了。”眼瞧着要吵起来了,万重山皱眉呵斥一句,又看向伏跪的年轻人,问:“你可还有话要说?” 这是要将人交给郑山处置的意思? 郑山胸膛一挺,只等他赶紧放屁,自己好拖着他去刑讯。 “有。”章柏诚抬首,“末将带回来几人,皆是竹山之事的遗人,此刻便在帐外候着,将军宣来一问便知。” 孟州看着这少年郎,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咽下一声轻笑。 分明是有后招,这半晌对着郑山喊打喊杀的劲儿,却像是无可辩驳,倒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想着,他朝黑着脸的郑山扫了眼。 无论这事是否有隐情,这个闷亏,这莽汉都得吃了。 帐帘翻过,一道身形高大劲瘦的身影步入帐中,抱拳揖礼道:“末将贺霖见过诸位将军。” 上首,万重山凝眉望他片刻,却是问:“你哪里人氏?” “末将滁州人氏,早年拜在卢副将麾下,有幸得见万将军两回。”贺霖道。 万重山脸上闪过一丝恍然,“记起来了,当年就是你,让本将军麾下一名小将铩羽而归的。” “末将惭愧。” 万重山摆摆手,没再去提往事。 “你既是自称‘末将’,便是还认自己从军的身份了?” “末将军户出身,依照律法,世代不得脱军籍。虽已不是滁州军,但若战有召,末将也定当不遗余力。” 郑山哼了声,很是不屑,粗声道:“说得好听,逃兵就是逃兵,也就是这会儿天下不安定,不然,你们这群逃兵被抓回来,定是要受黥刑!” 闻言,贺霖眼皮都没抬一下,好似懒得搭理。 万重山道:“那你此番前来,是为何故?” 贺霖:“为竹山之上十三亡人,与将军讨一公道。” “关我们将军何事?那是你们滁州人自己杀的!”郑山愤道。 “末将愚见,两军该是守望相助,否则,也不会有郑将军率军去助湖州守城之事了,可为何,竹山之上,百户大人非但不相帮,且看着那些军户遗孀被杀害,还纵火山林,要将末将一众羁押?” 郑山蔑视道:“军户私逃,便是羁押又如何?” “若将军率部曲残兵突出敌围,又当如何?”贺霖问。 “自是杀回去!”郑山昂首,语气理所应当。 贺霖:“可将军不是我,我不能为争一时气节,明知寡不敌众,还带着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妇孺去送命。这世间有如将军嗜杀如命的将士,也有汲汲营营渴求生的百姓。” 第72章 郑山被这话一噎,气得粗脖子上青筋直冒。 “万将军,”贺霖再次抱拳行礼,“末将不怪百户大人不相帮,滁州反贼追来庐江,亦是因末将与麾下士卒在湖州守城一战时,不够警惕,露出踪迹,可百户大人不该将箭矢对准那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百姓。” “你欲当如何?”万重山问。 “于末将而言,此事已了。”贺霖却是道,“无辜者不该惨死,百户大人欲杀百姓,也因百姓而死。将军军纪严明,亦不偏袒徇私,末将已无可追究。” 郑山双眸瞪圆,气得险些要吐出口血来! 是他的小舅子死了啊! 该追究的不该是他吗?! 郑山抬手示意停一停,脑子里边捋边要张口,就见这人忽的掀袍,单膝跪下了。 “末将贺霖,愿率麾下十六残兵,追随将军,替将军效犬马之劳,万望不弃。” 郑山:“……” 他娘的! 不是个好东西! 万重山目光锐利有神的盯着这年轻小将,半晌,道:“你既是夸赞我凤阳军,军纪严明,今日之事,我还当真不好不给你一个交代。” 郑山不可置信。 是给他交代啊! 给那毛头小子什么交代?那是个占了便宜的啊! 万重山看向章柏诚,道:“你既身为总旗,竹林山之时,便该对百户行劝谏之责,顾同袍之谊,今日山上十三人之死,你亦脱不开罪责。再有,百户犯错,再是罪不可容,也当有他的上级处置,何时轮到了你一个总旗动手了?念你战场之上还算骁勇,今日之过,官降一级,杖二十,你可认?” “末将领罚。”章柏诚伏首道。 万重山“嗯”了声,视线往旁边偏了下,道:“我若记得不错,你当日是卢将军麾下骁骑将军,正五品?” 贺霖:“是。” “我帐中可还有缺职?”万重山忽的侧首问。 郑山头一扬,粗声粗气道:“没有!” 孟州道:“将军何不如将这刚腾出来的总旗之职给他吧,虽是不比从前,但如今多战之秋,你既有真才实学,也不怕明珠蒙尘。” “你可愿?”万重山问。 寥寥几言,跪在帐中的章柏诚好似被人踹了一脚又一脚,像是一条可怜虫。 可他面上不动分毫,跪拜的身姿亦岿然不动,好像这些皆与他无甚干系。 孟州余光瞥过,又淡然收回。 “末将领命。”贺霖道。 “既如此,我便交与你一桩差事,”万重山看着他说,手指朝章柏诚指了指,“二十军杖,你亲罚。” 帐中霎时一静。 片刻,贺霖俯首应是。 …… 冯敢回来的晚些,他将江鲫和邓登登安置到了自己营帐,没忍住又说了会儿话,才溜溜达达的过来大营帐,想着跟大家伙儿挤着将就一晚。 谁承想! 他掀帘进来,就见章柏诚趴在木架子床上,身后血都浸透了衣裳,烂泥似的! 冯敢几步跨了过来,气沉丹田吼了声:“谁干的?!” 章柏诚本疼得神思迷糊,被他吼得脑仁儿愣是清醒了一瞬。 “……” 真要命。 众人也还没歇息,帐中点着烛火,闻言,皆面面相觑,支支吾吾。 “万将军下令的,你去找他吧。”章柏诚唇色发白,半阖着眼皮说风凉话。 冯敢一愣,凑过来小声问:“万将军为何责罚你?” “出言不逊,不敬将军。”章柏诚拖着调子淡淡道。 这是明面儿上的罚。 冯敢顿时呲牙咧嘴,“就说你说话忒气人吧!” 章柏诚懒得理,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 冯敢没看见他的动作,盯着他血肉模糊的背,问:“去请医师了没?” 旁边立马有人道:“请了请了,这会儿也该到了。” 只是不想,来的竟是崔杦。 他不知从哪个营帐出来的,灰白的粗布衣袖上沾了点血迹。 去请医师的小卒对上章柏诚的目光,摸摸脑袋不好意思。 崔杦放下药箱,看着他伤处头也没抬道:“瞪他做甚,这会儿帐中哪有医师闲着,若不是我撞着他,你今夜就疼着吧。” 他说着,拿出把剪刀来,在烛火上烫过,方才将那被血肉黏连的衣裳仔细清理了。 “这事别跟她说。” 章柏诚道。 冯敢连忙点头。 “我闲的?”崔杦淡声反问。 却是谁都没问“她”是谁。 到底是疼得厉害了,章柏诚肩胛骨绷的死紧,手臂上青筋都绷起,额前浮了层汗,只觉头晕目眩的很。 崔杦动作很快,清理上药,也不过一刻钟。 他将药箱收拢,道:“我明儿再来给你换药,晚上仔细些,若是发热了,便将我先前给你的那药丸吃上一颗。” 说罢,他行色匆匆的背着药箱走了,刚趟儿似的。 帐中有人过来将碎布收拾了,又端着铜盆里用过的水去泼了。 “这谁下的手啊,伤的这样重,怕是得有内伤吧,崔杦行不行啊,他都没说煎药……”冯敢脱了靴爬上来,盘腿坐在旁边,盯着章柏诚满是伤的背嘚吧嘚的说。 他皱着眉,耷拉着脸,这副神色,好像这伤在他身上似的。 章柏诚却是来不及感动,屏息片刻,到底是体虚气弱,被一口臭气熏得险些背过气去,忍无可忍道:“滚去洗脚!” 61 第61章 ◎章柏诚后脑勺没说话。◎ 崔杦是在清晨时过来的,不复昨日邋遢模样,蓄了几日的胡须刮了,还换了身干净衣袍,除却眼下乌青,倒是与在小巷外药堂时别无二致。 “你几日没睡觉了?”盛樱里瞅着他满是红丝的眼睛问。 “眼够尖的啊,”崔杦打了个哈欠,自顾自的拖了个凳子坐下,拿了碗里的鸡蛋在桌上滚了滚,边剥壳边说:“没多久,三两日吧。” 盛樱里:…… 崔杦抬头又看了她一眼,道:“可以啊盛将军,这么远都敢来?” 盛樱里撇撇嘴。 江大嫂和乔小乔出去方便了,这会儿不在帐中。她也没什么忌讳的实话实说道:“江白圭春闱去了上京,迟迟没回家,上京都被鞑靼攻占了,他也不知如何了,音信全无,我坐不住,索性就出来寻寻。” 从应天到凤阳有千里地,她却说得像是出巷子转悠似的简单。 崔杦不置可否,问起她之后打算。 “章柏诚说今日送我们去城中。”盛樱里道。 “他?”崔杦呵了声,“那厮这会儿还等着我去给他换药呢,哪里起得来床送你。” 正说话,帐帘被人唰的掀起了! “你背信弃义!”冯敢气咻咻的,一根手指恨不得戳他脸上。 崔杦:? “怪不得诚哥儿不愿让你来医治呢,你嘴巴都没我的严!”冯敢又说,语气半嫌弃半骄傲。 自然,嫌弃的是崔杦,骄傲的是自己! 崔杦咬了口鸡蛋,也不恼。 “所以,他如何伤了?”盛樱里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圈,蹙眉问。 “是受了刑杖吧。”崔杦淡淡道,“得有二十?” 凤阳营中军规不少,也不乏多有触犯者,他见过的伤多了,也能猜得出几分来。 盛樱里脸色煞白。 她没见过挨刑杖的,但邓登登杀猪时,褪毛猪都受不了…… 难怪那厮说,怕是不得闲来送她们,怎的没被打死呢?她气得咬牙。 冯敢抿紧嘴巴,忿忿的瞪着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我能去看看吗?”盛樱里攥着冰凉的手心问。 “不能。” “不行。” 崔杦和邓登登异口同声,但都拒绝得斩钉截铁。 “他歇在大帐,那儿都是一群臭老爷们儿……”冯敢皱着脸说,绞尽脑汁想要将她劝下。 但出乎意料的,盛樱里没闹着非要去。 倒是崔杦一碗面刚吃完,还没来得及擦擦嘴,手里又被塞一颗鸡蛋,被盛樱里催着去救死扶伤了。 这片刻,快得乔小乔和江大嫂回来,都没见着崔杦一面。 “我们何时走?”盛樱里问。 冯敢过来就是为着这事儿,他觑一眼盛樱里有些发白但很凶的脸色,小声说:“马车都收拾好了,只等江鲫他们过来。” 盛樱里当真是气,章柏诚那王八蛋说得信誓旦旦,什么杀了一个还他一个,那是人又不是竹篓里的鱼,就是卖鱼也得掂量肥瘦呢,天底下哪有这样做买卖的? 他从开始就没跟她说实话! 可偏她被那厮插科打诨的糊弄了去,竟还将那话信了! 盛樱里不闹腾,冯敢反而惴惴不安了。 他们打仗都变习惯了,他瞅着她这样凶神恶煞的坐着,忽的想起了这人从前牛粪里放鞭炮炸他一身的事儿,那时她也是这样阴恻恻的,瞧得让人害怕。 第73章 “咳……”冯敢轻咳了声,撇清道:“诚哥儿不让我告诉你,就是……就是怕你揍他。” 为表说得诚心,他一双眼睛努力睁大,以显得诚恳。 “还有啊,诚哥儿那伤,你听崔杦说呢,其实都是皮肉上,养个两三日就没大碍了,”冯敢宽慰道,“再有,总旗也没什么好的,不当就不当了嘛,诚哥儿打仗厉害着呢,没准儿过几日,也能混个百户当当了!哈哈……哈……哈……”他闭上了嘴。 过了会儿,冯敢想起自己今早打听来的,又变得有点蔫儿,“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诚哥儿杀了的那个百户,是郑副将身边那小妾的亲兄弟,听说郑副将极为宠那小妾,打仗什么的都带着的,这才闹大了。而且本来二十杖也没多重,但那新来的叫什么贺霖的,恩将仇报,诚哥儿将他引见给万将军,他倒好!占了诚哥儿原本的总旗位置不说,还为了讨好万将军,对诚哥儿下狠手,你放心,等我……” “你说什么?!”盛樱里眉头紧蹙,目瞪口呆。 冯敢被她突然一句,愣住了:“啊?” “贺霖行刑的?”盛樱里问。 冯敢点点脑袋:“啊。” 盛樱里怔然。 片刻,她呐呐道:“是杀鸡儆猴吧。” 冯敢没听懂。 谁是猴儿啊? “动手的那个。”章柏诚趴在床上说。 背后的伤就是上了药,也止不了疼,他趴着一夜都没睡好,无精打采的。 “都安顿好了?”章柏诚问。 冯敢“嗯”了声,“粮食也都买齐了,就是衣料铺子没开张,就算了,等过两日我再去。” 说罢,他又问:“可为什么贺霖是那个猴儿呢?”说着,他声音低了些,悄悄的道:“万将军不喜欢他吗?” 昨夜那话,贺霖能说,但章柏诚不能说。 说多了,便有他们勾结的嫌疑在,纵然贺霖一身武艺,万将军也不会全然信他而重用之。 不过,万将军让贺霖刑杖,心思倒也不难猜。 万将军先是被贺霖那番话架在了高处,他若是要将章柏诚拖出去斩杀了,倒是有徇私报复的嫌疑,那话任谁听了,也得憋着气。再来,底下的士卒该是对自己的将军忠心耿耿,可再是忠心,都不该越过上面的将军去。偏是章柏诚将那百户杀了不说,底下的士卒也未将他如何。唇亡齿寒,今日只是他一个小小的总旗与百户的事,焉知来日不是万将军与两位副将的境遇? 将军若是不能一呼百应,竟是要仰赖手下的副将,那还如何征战?又如何称得上是一位将军? 所以说,章柏诚这顿罚,挨的属实不冤枉。 至于刑杖的是谁,于他也无关紧要。 左右不是贺霖,也会是旁人。 章柏诚脑袋懒得抬,后脑勺儿对着他说:“别管,也不用想着去找贺霖的茬儿。” 冯敢不服气,“你护着他做甚?!” “……”章柏诚烦躁,“我有病?” 被他一凶,冯敢哼了两声,“反正咱俩是自小光屁股长大的,这情谊,旁人别想比。” 章柏诚无语辩驳:“你光了,我没有。” 他可是打小就不爱穿开裆裤。 冯敢好似没听见,又说起崔杦这个嘴巴不严的,他咋舌道:“你是没瞧见,盛樱里脸色多难看,我都怕你若是在,她能给你一鞭子。” 饶是这会儿想起来,冯敢还心有余悸的很。 章柏诚手指揉了揉额间,闭着眼睛没说话,难得心虚。 那本就是个臭脾气,这会儿被他骗得彻底,一鞭子哪里够,得两鞭子。 “她可说这两日做什么?” 片刻,章柏诚问。 “我哪里敢问她?!”冯敢大吃一惊,又嘀咕,“我和江鲫刚将粮食扛回去,就被撵走了,水都没说给我喝一口。” 章柏诚:…… 没用的东西。 “小乔竟是也跟着来了,你说,她是不是偷跑出来的?”冯敢琢磨。 章柏诚后脑勺没说话。 . 两进的四方小院儿,被打理得干干净净,院中没有杂草,倒是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枣树。 日头渐晒,炊烟四起。 这两边儿院子都是有人住的。 后院儿咚咚咚的响,是邓登登和江鲫在劈柴。江大嫂在灶房张罗午饭,盛樱里帮忙添柴,门前屋檐下,乔小乔在用皂荚洗头。 “你若是担心的厉害,就让冯敢带你去看看就是了,等天黑,你们悄悄的,也没几个人会注意到。”乔小乔说。 “不去。”盛樱里语气生硬道,“万一他光屁股呢。” 乔小乔无语,“……他是伤在背啊。” “……” 还不如打在屁股上呢,盛樱里想,后背都没点儿肉,二十杖,骨头怕是都断了。 连日在路上,一下午烧了几锅的热水,几人洗了个痛快。 江大嫂又去了厨房,想做点儿吃食。 院子里,盛樱里裁纸,乔小乔将墨研好,扭头问:“怎么写?” 盛樱里心不在焉,嗅着空气里炸油渣儿的香气,张嘴就是一句:“回家吃油渣儿了。” 乔小乔:…… 他们几人中,只乔小乔学过画,可也学得不好,便是勉强,届时张贴在外,人家见着也认不出。索性只是写字罢了。 乔小乔提笔默了片刻,还是照着盛樱里胡言似的这话写了。 她想,若是他能看见,便回家来吧。 . 贺霖顶了章柏诚的位置,所率的自也是他从前带的士卒。 一行人一路从庐江到凤阳,同吃同住,也算是相熟了些。 可这会儿,气氛凝滞。 “你为何好好的,而我们的总旗大人却是不在了?”有人道。 这话问得刺,贺霖带出来的几人脸上神色变了变,想说什么,被他眼神止住了。 “待他伤好,你可自去问他。”贺霖道。 “说的好听,谁不知道是你将我们总旗坑害了。”有人义愤填膺道。 “你说什么呢?” “你聋吗?听不见?” “你再说一遍!” “你爷爷再说一百遍也还是这话!不服来干!” …… 不远处,郑壮嗤之以鼻,“狗咬狗。” 孟州看着,倒是没说话。 郑壮:“将军这一手很妙啊,既离间了这俩王八犊子,又塞了个烫手山芋。” 他是从小兵过来的,自是能懂这些小兵对章柏诚的忠心,这会儿,章柏诚被贺霖打得下不了床呢,贺霖倒是要接手这五十人,焉能服众?咬着吧,最好咬死了才好! 孟州轻笑了声,“你还懂离间了?” 郑山被他这话问得不大痛快,粗声道:“我是没读过书,但也跟在将军身边几十年,离间之计有何不懂?” 孟州点点头,附和道:“也是。” 二十年过去,没个长进,连万重山想要重用这二人都看不出。 62 第62章 ◎不亲就不亲,怎的还扇我脸?◎ 盛樱里几人委实忙了几日,将招贴贴得满城皆是。 也亏得如今城中布防不严,才没有衙役来撵她。 这日歇息,院门倒是被敲响了。 冯敢有时无事,三天两头的会跑来瞧瞧,不过个把时辰又急飕飕的回营,盛樱里几人已经习惯了。 “门没上闩,自个儿进来吧。”江鲫在院中啃馒头,懒得动,吆喝了声。 吱呀一声,一道灰长袍的身影推门进来了,肩膀上扛着些东西,瞧着沉得很。 “誒?”江鲫眼睛一动,生怕那粗麻袋里的东西将人那副骨架子压垮,连忙咬着馒头上前去接,“什么啊,这么沉?” 肩膀上一轻,崔杦长舒口气,抬袖擦了擦额前的汗,道:“这不要过端午了。” “坏了!”江鲫一拍大腿,“你来时没碰着江大嫂他们?他们也去买端午用的东西了!” 崔杦摇首。 “你自便,我去追他们!”江鲫说着便拔腿朝外跑。 五月仲夏,天儿渐渐热了起来。 大抵是因端午将至,城中不如他们初来时冷清,沿街的铺子开了,还有许多挑着扁担的卖货郎。 盛樱里他们昨儿回来时,便商量今日喊江大嫂上街采买。 虽是不在家里,但节还是要过的。 江鲫追了大半条街,才看见了前面看布料的几人,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撑在膝盖上,“崔杦来了……”说着喘气不停。 这副模样,落在盛樱里眼中却是另番景象。 她脸色煞白,唇瓣轻颤,目光瞪得发直,好像没了神儿,“是……”章柏诚不行了? “他买了许多吃用之物,过节的……” 江鲫又说,继续喘气。 盛樱里:。 直至折返回去,江鲫都不知盛樱里为何生气,他瞅瞅乔小乔—— 乔小乔朝他翻了个白眼儿。 第74章 就这点事儿,值得他跑成那样?别说是盛樱里了,就是她都以为,是章柏诚不大好了。 ……就无语。 崔杦将院子逛了逛,还给自个儿烧了壶热茶,悠悠的坐在院子里喝。 茶过两盏,几人回来了。 崔杦也是忙,今儿才得了闲,过来坐坐。 那日被盛樱里撵着去给某人换药,话都没好好说两句。 邓登登许久没见他了,进来时,一双眼睛睁得老圆,跟豆儿似的,朝他跑了过来,“崔杦!” “这么想我?”崔杦笑眯眯道,抬手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回来了。” 邓登登是个小话痨,那日在营中没见着他,还念叨了好几日,今儿总算等得他来,刚要张嘴,忽的被人揪着后脖领往后稍了稍。 “章柏诚的伤如何了?”盛樱里问。 崔杦“啧”了声,“怎就惦记他呢?” 盛樱里原本想说,你若是伤了我一样惦记你,但这话不吉利,到了嘴边儿又被她咽下了。 “你快说。” “养得差不多了,”崔杦道,“那行刑的是个好手,瞧着皮肉都烂了,可半点儿内伤没有,养了没几日,身后结痂了就好多了,倒是还躺着,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我不知他盘算什么,但没什么大事。” 说着,崔杦又道:“冯敢不是常来?他没跟你说?” 盛樱里白他一眼,“谁知他说的,是不是那王八蛋又骗我的。” 吃了一颗定心丸,倒是能静下心来闲话些旁的了。 崔杦今儿一日都得闲,说话不紧不慢,与他们讲了些从应天出来的事。 大的小的,有干系的没干系的,他觉得有趣的,都讲。 盛樱里啃着水灵灵的粉桃儿,促狭道:“你几月没与人说话了?憋成这样?” 崔杦长指卷着张油纸,在她脑袋上轻敲了下,骂:“不知好歹。” 晌午江大嫂掌勺,做了满桌的菜,江鲫跑去打了二两酒回来,权当是提前过节了。 “就是粽子没来得及包,”江大嫂叹声道,“你若是能留一晚,明儿再走,就能吃到刚出锅的粽子了。” 崔杦单手撑额,闻言笑道:“也不差几日,端午我再来。” 话多,吃饭便慢了。 一顿饭吃完,未时将过。 众人将桌上残羹收拾了,便各自回屋去歇着了。 堂前摆着两把椅子,盛樱里和崔杦一人坐了一把。 半晌无话。 “若是……”崔杦也吃了两盏酒,半眯着眼,声音沙哑,“清明时,你可给他烧了纸钱?” “没有。”盛樱里垂着眸说。 安静片刻,盛樱里又道:“江小圭那样聪敏,即便不能提前警觉城破,也定会在鞑靼攻占上京时……保全自己。” “嗯。”崔杦喉咙滚了滚,阖上了泛红的眸子。 院中枣树枝叶扶疏,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盛樱里抬眼望着,也被那漏隙日光刺得眼睛泛红。 “崔杦,”她张唇,喃喃道:“我是真的好想你啊。” 崔杦闭着眼笑了两声,嘲道:“出息。” …… 端午节时,崔杦没来。 鞑靼突袭,将士们在守城,可墙根儿下的百姓也睡不安稳,抱着早前收拾好的包袱,惴惴不安,更有甚者,藏进了地窖。 小院子里。 香甜的粽子出锅,满院都是香气。 几人或坐或站在灶房旁,吃得神不守舍。 一整日,院门都没开。 隔壁院子也没动静。 盛樱里忽的想起了应天府闭城时的那些时日,也是这样安静。可越是安静,越是让人心神不宁,难以平静。 至天黑,几人草草洗漱罢,便回屋了。 江鲫和邓登登睡在前院,盛樱里三人在后院。 “也不知他们如何了。”乔小乔抱膝看着窗外月亮,叹道。 盛樱里将被子铺好,扭头问:“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乔小乔:…… 伤春悲秋什么,她跳下窗棂,道:“里侧。” 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实,断断续续醒来,又迷迷糊糊的睡着。 不知几更天时,外面忽的传来了动静。 “里里……” “里里……” 叫魂儿呢? 盛樱里梦里想,下一瞬,忽的惊醒了。 “里里……” 盛樱里翻身坐起,轻手轻脚的爬下床榻,过去拉开门。 果不其然,邓登登那个小胖子蹲在门前正喊她。 盛樱里张口结舌道:“……你半夜偷当猫呢?” 邓登登睁着惺忪迷糊的眼睛,有些委屈道:“是章柏诚来啦,她让我来喊你的。” 分明不过几日,可她却恍然间觉得*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怔了片刻,待得心口那股涩然稍淡了淡,盛樱里道:“走吧。” 天色尚未大亮,瞧着也不过是鸡打鸣时。 盛樱里想着,朝旁边困得走路东倒西歪的小胖看了眼,脑袋又扭回来。 啊……不是说他。 盛樱里伸手提溜着他的后脖领,以防这小孩儿睡着摔了。 几步到了前院,石桌前坐着一人,淡蓝色的月色下,身影隐绰又朦胧。 盛樱里看了眼,边朝那边走,边与邓登登说:“你回屋去睡。” 邓登登乖乖的走了。 盛樱里几步过去,抬手就想朝他甩一巴掌,但手抬起,却是没落下。 章柏诚身上穿着整套的胄甲,那样惯常懒怠正眼瞧人的眼睛这会儿正望着她,漆黑,也有点亮,是未亮的日光落在了他眼睛里。 对视片刻。 章柏诚忽的伸手,将她拉进了怀里。 他没站起来,还是那副岔.开腿坐着的大爷姿态,盛樱里便站在他腿.间,她垂眸,他仰首。 “想坐大腿吗?”章柏诚忽的问。 盛樱里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问的是什么混账话! 章柏诚轻笑了声,那只揽在她腰间的手稍使力,盛樱里便跌坐在了他腿上。 胄甲很硬,也有点凉,坐着不太舒服。 但盛樱里没说。 “这两日鞑靼攻城,我只能趁着换防这会儿过来看看你。”章柏诚道。 他声音哑的厉害。 这样靠得近了,盛樱里才看见他脸上的疲倦,胡茬儿都冒出来了。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碰了碰,有点扎。 章柏诚也不拦,由着她没见识的触碰,片刻,哑声道:“我想亲你一口。” 盛樱里凶巴巴的抬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动嘴有点大,像是一巴掌呼了上去。 章柏诚:“……不亲就不亲,怎的还扇我脸?” 盛樱里绷着脸,“活该。” 话音刚落,手忽的被一只温热的手攥在了掌心,脸颊被亲了下。 干燥,刺得人生痒。 盛樱里目光落在他唇上,嘴唇干得起皮,一点儿都不好看。 她挣扎了下,要从他怀里起身。 章柏诚还当是将人惹恼了,哪里敢松手? 他秉承着公平原则,出主意道:“要不你亲回来?” 盛樱里白他一眼,“松手,我去倒碗水来。” 章柏诚不听话,脑袋靠在她颈窝,说:“不喝。” “……我喝。” 章柏诚说得干脆利落:“你也不喝。” 盛樱里:“……” 有病吧? 63 第63章 ◎檐下乌雀嘎嘎的叫,惊扰了不知谁的美梦。◎ 章柏诚是天将亮时走的。 如今他被撸到了小旗,不好明目张胆的违反军纪在城中久留。 盛樱里记着崔杦那日说的话,可直至将他送出门去,也没问一句他的盘算。 夜里都睡得晚,院中几人还未起。 盛樱里去了灶房,烧了热水将身上黏腻的汗擦洗罢,满身舒适,才卷着被子梦入了回笼觉。 天色清透,晨风有些凉。 还是那身胄甲,硬得硌人。 梦里的盛樱里可没有那样好的气性,她被硌得颇为恼怒,粉唇噘着,动作粗鲁的将那胄甲三两下剥了,像是在剥粽子,只是那劲瘦的身子不如粽子软糯,皮肤紧致,也有些烫人。 胄甲随意堆在脚边,盛樱里又在那双蓄着力量的腿上坐好,双手还勾在了他脖颈上搂着,忽的,那双细眉蹙起,手往下伸,想要将那硌人的罪魁祸首抓出来! 一只粗粝的手比她动作更快,攥住了她的手腕。 盛樱里被灼得轻颤了下,正抬首,忽的望进了那双眸底,黑沉沉的,蕴藏着些蓄势待发得欲望。 云朵羞得卷了卷。 盛樱里脊骨发麻,唇瓣微张的想要跑开,忽的被按住了肩膀,眼睁睁的看着他俯首亲了下来。 有些粗鲁,急躁,干涩,卷得她舌根都发麻,唇上被刺得有些痒,散去了四肢百骸,胸口跳得怦然,似是也想要被这样吸吮,吞噬…… 第75章 檐下乌雀嘎嘎的叫,惊扰了不知谁的美梦。 盛樱里睁开眼睛时,愤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将那麻雀逮住煮了才好! 她卷着被子,将脑袋埋起来,片刻,还是没续上这梦,有些恼羞成怒的翻身坐起。 乔小乔进来时,就对上了她脸颊红着,却是一副欲要杀人的架势,她一顿,站在门前犹豫问:“……你还吃不吃早饭啊?” 早饭吃的粽子,原以为崔杦他们会过来,江大嫂包了不少,也想着给贺霖等寨中的人分一些吃。只是没想,这些粽子都堆在这小院儿了。 江大嫂捡了几个粽子放在锅里热,还念叨说,好像少了几个。乔小乔说她许是记错了,没谁会来偷几个粽子吃,旁边挂着的腊肠反倒不拿的。 盛樱里在檐下净脸,将水撩得哗啦啦的响。听着那二人自说自话的将这事揭过,悄悄的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她又在心里骂自己,不过是章柏诚拿走几个,便是与她们说了也没什么,做什么一副偷/奸的心虚? 骂完自己,又骂那没头没尾的梦,不知羞! 睡了一觉的邓登登好像是忘了章柏诚来过的事,他没说,盛樱里便也没提。 吃过早饭,几人无事可做的坐在檐下发呆。 忽的,一道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几人面面相觑,片刻,都趴到了墙头边。 隔壁在吵架。 他们对这里的话听得不太懂,但这墙角却是趴得津津有味。 “是说丢东西了?”江大嫂说。 乔小乔眉飞色舞:“不是,我听着是说养小妾了!” 江鲫一张脸倒着:“啊?” 邓登登抿了抿唇,睁着圆眼睛认真道:“……那嫂子说,大哥跟隔壁的寡妇眉来眼去,还帮她挑水。” 这话一出,几人沉默,眼神不约而同的都看向了江大嫂。 隔壁的寡妇…… 江大嫂气得鼻孔冒烟,“看我做甚?!” 可在旁人看来,他们这院子只她一个年长些的,可不就是一个寡妇带着几个孩儿? “那大哥帮你挑水了?”盛樱里眨了眨眼睛问。 她这一问,江大嫂更气了,简直是满脸晦气! “他俩昨儿劈柴,我就去挑水了,”江大嫂指着江鲫和邓登登说,又咬牙,“正好碰见了隔壁的男人也在打水!我都说了不用他!一桶水洒了半桶在道儿上,老娘又跑了一趟!” 几人:“……” 盛樱里先憋不住的笑了,乔小乔几人也没忍住,她靠着盛樱里笑得花枝乱颤。 隔壁的争吵声不知何时停了。 盛樱里忽觉脑袋顶上有些凉,她抬眼,就见隔壁那嫂子正爬上墙头,一副要大吵的架势。 乔小乔是读过书的,到底还是有几分“非礼勿听”的规矩在的,眼神闪烁,心虚的很,拉着盛樱里快步走开。 院子里几人散作鸟兽。 江大嫂没走,在对方骂她们一窝子烂了的听人家墙角,她插着腰咬牙骂,气势如虹:“自己憋不住屎拉裤兜了,还怨别人看见了,我呸!” 几人:“……” 江大嫂听不懂隔壁妇人骂什么,也不知道隔壁可能听懂她的话,左右是隔着墙头骂得有来有往。 直至隔壁的被她男人拉着走了,院子里的骂仗才算消停。 江大嫂神清气爽,大手一挥,“晌午吃什么,我去做饭!” 邓登登有些紧张,瞥见旁边见底的水缸,“我、我去挑水……” 几人哈哈大笑。 …… 营地。 刚战过一场,人困马乏,空气中有股血腥气飘荡。 营帐中,冯敢吊着只手臂,大马金刀的坐在旁边,在看见章柏诚身上的刀剑伤时,一张脸皱得像是遭了秋霜的白菜。 “你说你那么拼命干啥?”冯敢小声嘀咕。 “想要战功呗。”崔杦凉声道。 他声音有些哑,营中受伤的将士不少,他们几个医师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此刻正翻腾着药箱替章柏诚包扎,语气有些轻讽。 冯敢摸着自己的伤臂,目不转睛的盯着崔杦朝章柏诚狰狞的伤口洒药粉,“可这是急不来的,诚哥儿先前还跟我说呢,那什么,叫……急不能成。” 章柏诚:“……是欲速则不达。” 冯敢:“哦。” 崔杦头也不抬的轻嗤了声。 冯敢以为他在笑话他大老粗,顿时不高兴了,吐出口浊气说:“我是不会说这文绉绉的话啦,但我也是聪明的!” 崔杦:“。” 冯敢这话说得有些心虚,他底气不足的哼了声,想起什么,又道:“咱们营的郑副将军,他也不识得几个字啊,”他说着一顿,心口的底气攒了攒,又很是笃定的改口:“他识得的字一定没有我多!但人家都是副将了呢,我来日也能当副将的!” 崔杦困得眼皮都恨不得黏上,听着这气势颇足的壮志雄心的话,也没将他从困恹恹中拉回来,敷衍道:“苟富贵,莫相忘。” 冯敢憋气:“我说我,你怎的说狗呢?” 他说着,眼睛倏地一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险些拍桌而起:“好小子!你骂我是狗?!” 崔杦、章柏诚:“……” 无语片刻,崔杦张了张干裂的唇,赞誉道:“……好脑子。” 冯敢哼了声,颇为得意,“下回别想再骂我!” 章柏诚闭了闭眼,不忍再听。 他身上几处血肉外翻的伤口,脸上没什么血色,耷拉着眼皮坐在床边,到底是看在冯敢手臂上挨的那刀是因他的份儿上,没喊他滚。 崔杦打了个哈欠,用纱布将那几处上好药的伤绑好,道:“刚才我过来时,几个将军正好拿着战簿去了万将军帐中,你猜,你此番拼命,在郑副将军那战簿上,可留了名儿?” 这话说得有几分悠哉,又有些促狭,像是抱臂在旁瞧热闹。 闻言,章柏诚却是连眼皮都懒怠抬,粗粝的手指卷着个湿巾子慢吞吞的擦拭。 冯敢急道:“他敢?!” 说着,想到他从军这几月听到的闲话,将军霸占底下士卒军功的事很不稀罕,那郑山背靠万将军,他娘的,那王八蛋没准儿还真敢! 冯敢捏拳,一副狠劲儿,“诚哥儿,若是他敢侵吞你的军功,咱们就去万将军那儿告他!” 他们从军以来,便是跟在郑山麾下的,郑山是个大老粗,但侵占底下人的军功这种事是不屑做的,每回迎战,他都是头一个扛着把斧头往前冲的,对着那敌军眼红心切的很,一斧头一颗脑袋,莽得要命。 冯敢很喜欢! 尤其是郑山手上的那把虎头斧! 他曾还眼馋的与章柏诚说,等他手里有了银子,也去打一把虎头斧,去跟郑山学武。 可这会儿,听着崔杦这话,冯敢心口一紧,那些个敬仰都跑掉了。 崔杦也只是与章柏诚提个醒儿,说罢,便收拾了药箱掀帘走了。 如今天儿热了,外面晒得慌,帐中更是闷热得待不住,许多将士躲在阴凉地儿乘凉,边说昨儿那场酣畅淋漓的一仗。 贺霖仰面躺在草地上,脸上盖着两张绿油油的树叶。 陈绍找过来时,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张嘴就是一句:“刚我一眼看过来,真不吉利。” 贺霖都懒得搭理他这不好听的话,躺着没动。 陈绍朝后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自顾自道:“欸,我这也算是立了点儿军功了吧,不能当没名头的小卒了吧?” 他和寨中几个人,是昨儿回凤阳的,正好赶上了鞑靼来犯攻城,只他们人实在是少,不然,就算手中只有千百人马,都能谋划一下,前后夹击,鞑靼那五千人,都得留这儿。 年轻英俊的面容上,是这个年纪该有的锐气和张扬。 反倒是衬得旁边被扯了树叶的那张脸,暮色沉沉。 “跟你说话呢。”陈绍啧了声,朝他腿踢了脚。 贺霖忽的睁开眼,半晌,那双眼睛方才看向他,喉咙滚了滚,哑声道:“你从应天捎回来的东西呢?” 陈绍:“啊?” 贺霖翻了个身坐起,正色道:“我替你去送。” 【作者有话说】 来啦 64 第64章 ◎红豆沙。◎ 晌午刚过,阳晖洒在小巷,一派静谧祥和。 盛樱里看着站在门前的二人,惊讶之色溢于言表,“额……你们怎的一起来啦?” 委实怪不得她扬起的调子,实在是这两人……从庐江到凤阳,他们二人说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再者说,那日章柏诚挨罚,还是贺霖动的手,虽说盛樱里也不会因这事便记恨于他,但在旁人眼中,他们俨然是结仇了才是呀。 贺霖拎起手上的东西示意,正要张口—— “来就来嘛,还带东西,多客气呀。”盛樱里说着,便伸手来接。 贺霖:“……这是你们家里人让陈绍帮忙捎来的。” 第76章 他说着,抬手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紧接着,手上便是一沉,刚被兴冲冲拎走的东西又被嫌弃似的塞了回来。 章柏诚在旁边不厚道的乐出了声,眉梢轻抬,神色促狭。 他伸手推了下盛樱里的肩,将这瞬间臭了脸的姑娘推进了门,自己也熟门熟路的往里走,待客似的道:“进来吧,吃盏茶再走。” 贺霖:“……” 他们二人,自然是没有约好,不过也不难猜,多是陈绍去打听这巷子名字时,话传到了章柏诚耳朵里,这才有二人一前一后出营,在路上遇见之事。 院子里,江大嫂见着进来的两人,连声问“可用过饭了”,说着,又张罗着邓登登去烧火,她去炒两道菜来。 贺霖正欲开口,说不必麻烦。 旁边同样喝凉茶的章柏诚却是坦然的很,还点了道辣椒炒肉。 江鲫鸡哇乱叫着没有辣椒,从后院儿跑出来去街上买。 盛樱里作壁上观,看着章柏诚这厮将本来安静的小院儿招呼得一团乱,哼了声。 就他是大爷,还挑上了,那日清晨时的凉粽吃得不也挺好? 不过,乱也有乱的好,比起那暮气沉沉,她更喜欢这样烟火气的气氛。 盛樱里进去灶屋,端了碗豆子出来,砰的放在桌上,下巴朝那空碗抬了下,“挑豆子。” 章柏诚喝着解渴的凉茶,朝她动了动眉梢,却是坐着没动。 盛樱里学着他的模样,抱臂靠在院中树下,也挑眉,“红豆沙吃不吃?” “你会做?”章柏诚难得惊讶。 “瞧不起谁呢。”盛樱里说着撇撇嘴巴,又与旁边垂首吃茶的贺霖说:“他们可都还好?” 贺霖握着茶盏的动作顿了顿,抬手望向她,许久不见,那双眼睛里少了些惶恐与担忧,看人时亮亮的,好像不管说什么,都很是真诚。 这是她从前的模样吧,只他今日才见到。 贺霖点点头,喉咙滚了两下,又补了句:“都好。” “那就好,”盛樱里也松了口气,是她夸下海口,让他们去应天安置的,如若生了什么意外,倒是让她也心里不安,“从你入了军营,都没见过了,一直想多谢你,今日你们晚些走呀,我做红豆沙给你们吃!” 章柏诚眼神微眯,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盛樱里察觉到他的视线,很是坦荡的朝他瞥了眼,凶道:“看我做什么,挑豆子!” 说罢,她转身回了灶房,素净的裙摆随着脚步轻荡飞扬,很是好心情了。 “你们去看包裹吧,我来切。”盛樱里说。 灶房里忙活的几人,确实心都飞到了那包裹里,许久没有家人音信,难免惦念的很。 听见这话,江大嫂也不推辞,将手里的菜刀递给她,“我等会儿来炒菜。” 盛樱里“嗯”了声,她切菜还算勉强,论起炒菜便是为难了。 砧板咚——咚——咚,堂屋里隐约传来乔小乔欢喜的说话声。 盛樱里鼓了鼓脸颊,继续切砧板上的那块肉,黏腻腻的,一看就不好吃,她心里悄悄刻薄的想。 忽的,有脚步声进来,她扭头看,就见章柏诚舀了一瓢水在净手,也不用盆儿,在门口溅得到处都是泥点子。 盛樱里立马往那道德高地爬,提声就要骂。 那厮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怎的,忽的也扭头看了过来,将葫芦瓢放好,边朝她走过来边率先开口道:“我来吧。” 盛樱里:“……哦。” 正好她也不想切这软泥似的肉。 章柏诚操刀,盛樱里站在旁边看。 一看这厮就是熟手,一块肉几下就切好了,切得很薄,相比之下,盛樱里切的那三块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不过,这厮这会儿倒像是转了性子没笑话她,反倒是……替她善了后。 兴奋的声音从外面跑来,愈发显得灶房安静。 “什么时候会做红豆沙的?”章柏诚敲了两颗鸡蛋,打着蛋液侧眸扫来一眼问。 “我又不是蠢蛋,”盛樱里不服气,“吃过几次就会了。” 章柏诚不置可否的抬了抬眉。 后半晌,喝到一碗红豆半生不熟的红豆汤时,也不觉意外。 盛樱里满院子追着江鲫要他将他那碗喝完,振振有词道:“不许浪费粮食!” 章柏诚眼一抬,就见贺霖的碗已经空了,很是顺手的抄起木勺又给他添一勺,对上那双视线,他一副深藏功与名的荡然,“不必客气。” 贺霖:“……” 他垂眼木然的看着桌上的红豆汤,半晌,叹了声气。 贺霖与章柏诚几人不同,他出身军户,虽不说大富大贵,但也自幼没缺穿少吃过,除了逃出滁州时什么都来不及带,在寨中过了一段吃野菜的日子,还从未吃过苦头,这半生不熟的红豆,让人吃得很是艰难。 盛樱里抓这个堵那个,自个儿却是不能以身作则,皱着脸慢吞吞的咀嚼着豆子,趁着旁人没注意,将还剩半碗的豆子尽数倒进了章柏诚碗里。 章柏诚这厮在外没瞧出什么讲究来,这会儿却是握着把汤匙,吃得悠哉温吞,见状,他动作一顿,抬头朝那将他碗中满了的罪魁祸首看去。 盛樱里一脸的理所当然,“不许嫌弃我,你都亲过我了。” 她这话说得小声,旁边闲聊的几人都没听见。 饶是如此,盛樱里自个儿倒是耳根发烫。 章柏诚勾唇轻笑了声,点了点,也不知是气她强词夺理,还是对她巧言善辩佩服的紧。 自然,盛樱里当是后者。 章柏诚和贺霖是近黄昏时离开的。 二人一回营,就发觉气氛不对劲,对视一眼,各自分开走了。 冯敢是知道章柏诚今日去了小巷的,见着他回来,一个鲤鱼打挺的从床榻跳起,不等章柏诚问,便将今儿听来的消息砸了过来—— “太上皇在临安登基了!!!” 65 第65章 ◎诚哥儿,是我瞎了吗,那是江白圭?◎ 冯敢跳过来一只手晃他肩膀,大脸凑在跟前嘴巴一张一合,章柏诚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饿了的大黄。 他被这话砸懵了,只觉得自个儿是中了热署,听着胡话了。 “你听见了吗?”冯敢激动昂扬得胆子飞上天,扯他耳朵喊,“诚哥儿!” 章柏诚被喊的一个激灵,一肘子将他怼到旁边,抬手揉了把脸,这才清醒了些似的问:“你听谁说的?” 冯敢这人待谁都热情的很,许多营中旁人不知道的信儿,他早早就能打听来,不过,章柏诚觉得他被骗了。 “营中都传疯了!”冯敢脸上神色飞得厉害,“说是临安来的急报,那些个将军都是大嗓门儿,帐中议事,外面有人偷听到了,不过半个时辰就传开了!” 章柏诚心定了定,“……哦。” 冯敢激动得唾沫横飞,“先前都在传,皇家的人这么久没动静,怕是都凶多吉少了,谁承想啊,人家能千里迢迢的从京城跑到临安去!我还没见过京城呢,但大家都说,太上皇在临安称帝,那京城估摸着是不要了……” 章柏诚:“是要议和了吧。” 冯敢目瞪口呆:“啊?” 章柏诚的猜想,不过数日后便得到了证实。 郑山先前并未在他的战簿上使坏,章柏诚经那一战,竟是升任了百户。只不过,郑山依旧瞧他来气就是了,他那小妾死了亲弟弟,这些时日可没给他好脸,时日一长,郑山都懒得去碰鼻子灰了,反倒是章柏诚那厮好了伤,该升官儿升官儿,半分没耽搁。 是以,出城百里去迎接临安来议和的官员的重任,郑山想也不想就丢给了他。 接待官员向来是受气的活儿,尤其是那群文人,酸臭! 他不喜欢! 章柏诚倒是没说什么,领了命就去了。 帐中,孟州扇凉,忽而叹了声。 郑山过得不爽,瞅他那副看傻子似的神色也来气,恼怒道:“你没事儿干去跟将军说,赖在我帐中做甚!” 孟州翘着条腿,慢悠悠的扇着扇子,道:“你若不想要他,给我吧。” 他说的是章柏诚。 帐中的人都不瞎,谁看不出来郑山待章柏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可那年轻人倒不像是一刀宰了郑山小舅子的凶悍架势,唔……有点像是逆来顺受的架势。 郑山这人就这样,粗人,野蛮,从军这么多年,也还是讨厌那些说规矩的,但他性子也摆在这儿,可以喊打喊杀,但不会做背后捅刀子的事儿。 “哼,”郑山撇撇嘴,不高兴道:“你以为我没说?可将军说是什么磨炼我性子,等我看见那厮不气了,才会考虑让他去别的营。” 越说越来气,他抬手指着那帐帘,与孟州嚷嚷,“我成日瞅着那王八蛋,还不能生气了?真他娘的……”欺负人! 后面仨字儿郑山没说出口,他也是要脸的,他堂堂一副将,统领数千将士,哪里能承认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欺负了? 第77章 孟州勾唇笑了声。 他怎么会不知道万重山什么意思,郑山横行无忌惯了,在营中几十年,往来众人对上他狗冲的脾气也多是忍让,如果郑山是一把刀,章柏诚就是那磨刀石,万重山既要章柏诚将郑山这把刀能懂得入鞘,又在用郑山试炼章柏诚这小子,玉不琢不成器啊,聪明的年轻人也是。 老将终将会死去,如若京城难以收复,凤阳城便是中原最后一道屏障,而这里的将军,不能有软骨头,也不能有不懂敛锋芒的。 “欸,”孟州朝他抬了抬眉毛,“我记得你有个表妹还没许人家,要不你跟那小子结个亲?” 郑山一张正字脸刷的就黑如锅底,将他轰出了自己的营帐,还骂骂咧咧:“读书人都是些黑心肝的,没个好东西!!!” 隔着几朵蘑菇云似的营帐,万重山站在自己帐前。 孟州看见,保持着所剩不多的儒雅姿态,摇着扇子晃了过去。 “你又怎么惹他了?”万重山问。 孟州耸耸肩,无辜道:“给他出了个好主意,他骂我害他。” 万重山都懒得问那主意,他身边这俩人,同战几十年了,郑山就没斗得过孟州的时候,一个莽撞,但奉军令如圭臬,一个足智多谋,锦囊妙计,赫赫有名的儒将。 “这回议和了,失地可就不好收复了。”万重山遥望着重峦叠嶂说。 “那就是不收了呗,”孟州说,“那群朝臣估计没少吵架,太上皇那么大年纪了,这会儿又登基,他们也不怕给人吵得没了。” 万重山瞥他一眼,“胡说八道。” 这大逆不道的话,嫌命长了不成。 “此番官员下榻的住处都安顿好了?”万重山又问。 孟州“嗯”了声,“昨儿便吩咐人清扫了,我等会儿去看看,”说着,他促狭的抬了抬眉,“可要送几个舞姬过去?” 这话一出,便挨了一记瞪。 孟州也是欠的慌,故意撩火,“知道了,送俩。” “送个屁!”万重山骂,“没事儿干就去将黄册拿来翻翻,等议和罢,就得重新登名造册了,还有军户籍,多的是事儿!” 孟州懒洋洋的推拒,“不想干。” 万重山:“……” 草! 一个个惯出了驴脾气! 将进帐前,万重山脚步一顿,又扭头问:“郑山派谁去接了?” “章柏诚呗。” “就他一个?” “哪儿啊,”孟州扇走一个苍蝇,“还有他底下百人吧。” “……他一个刚从军的毛头小子,屁规矩不懂,郑山就让他自己去了?”万重山拧眉,人这会儿要是在跟前,他怕是得给他一脚踹。 “一回生二回熟。”孟州说着,摇着扇子走了。 百里外,几十个穿着胄甲的士卒,热得只差吐舌头了。 一早出发,晌午吃的干粮,水囊早就空了,这会儿是又热又渴。 章柏诚也热得懒怠说话,抬了抬手。 小旗长冯敢立马会意,大嗓门儿喊:“别傻站着了,去亭子里歇着!” 众人见章柏诚也点头,顿时散作鸟兽,一窝蜂的去躲凉了。 冯敢过来,跟章柏诚叨叨,“郑山就是报复你,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怎的不让别人去。” 章柏诚嗓子干得快冒烟了,哑声懒声道:“你也说了,他报复我啊。” 冯敢:“……” 他是想说这个吗?他、算了……旁人来也一样得晒着。 “回去得找崔杦要点凉茶喝,可别让大伙儿中了暑热。”冯敢又说。 “伙房也有。”章柏诚道。 冯敢:“崔杦那儿的苦,得劲儿。” 章柏诚:“……” 又等了大半日,太阳都快落山时,远处总算是起了动静。 众人连忙整理胄甲、头盔,列阵站好。 片刻,一队人马踩着夕阳奔来。 “万将军麾下百户章柏诚,来迎大人入城。” 话音未落,马车帘帐被一只手掀开,只见一穿青袍官服的玉面书生模样的人坐在里面。 “有劳章百户。” 男人声音如泉。 章柏诚身形一顿,不可置信的抬眸看去。 原在他后面站着的冯敢,狗狗祟祟的揉着眼睛蹭过来,小声说:“诚哥儿,是我瞎了吗,那是江白圭???” 66 第66章 ◎一个碗里吃过饭的那种。◎ 冯敢讨厌江白圭。 那年过年时,他们巷子的几个,被盛樱里用爆竹炸牛粪,抱头鼠窜。浑身臭兮兮的不说,冯敢弄脏了新衣裳,偷悄悄回家时还给阿娘揍了一顿不说,他们几人当真是颜面扫地啊! 那个年过得很不开心! 冯敢从家里爆竹上偷悄悄拿了几个,又挨着冷捡了牛粪,大摇大摆的跑着去找盛樱里“寻仇”! 只是,盛樱里不在家,倒是碰见了从巷子外回来的江白圭。 嘿嘿嘿~ 小冯敢双手揣在身后,颐指气使的喊他过来。 那时的江白圭就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了,背着书袋走近。 小冯敢脸上的欢喜几乎抑制不住,他得紧紧闭紧了嘴巴才能不笑出声来,只是—— 他背着身点着那塞进牛粪的爆竹,正要往江白圭脚下扔,手臂却是被一只手钳住,小冯敢晃了神,吱哇乱叫着让他松开。 江白圭充耳不闻,倒是盯着他还抓着牛粪爆竹的手,幸灾乐祸道:“啧,你的手要炸掉了。” 小冯敢:!!! 他慌着手脚想要扔远些,可一哆嗦,扔到了自己脚底下,砰的一声—— “哇哇哇……” “我屁股没了……” 他哭了。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混着牛粪味。 江白圭没走开,歪着脑袋欣赏他被炸了屁股嚎啕大哭的狼狈模样。 这厮是个狠茬儿! 虽说那时还是江白圭领他去了崔杦家,但是!他们围观了他的红屁股! “没什么大碍,就是烫着了,涂点儿伤药,一会儿就不疼了。”老头儿说。 但小冯敢哭得伤心,抽抽噎噎,凄凄惨惨戚戚,他的脸面没有了,屁股也没了,怎一个伤心了得? 这事江白圭没说出去。 冯敢更是不会到处嚷嚷落自己的威风啦! 只是他知道了,这厮!不!好!惹! 之后两条巷子打架,他都是闷头揍盛樱里和邓登登的。 这会儿见着江白圭,冯敢一双眼睛木鱼似的瞪着,片刻,心里余音绕梁似的“哦——” 章柏诚也难得愣怔了下,他是知道盛樱里几人担忧江白圭在京城遭遇不测,这才从应天赶来…… 说句不好听的,章柏诚都不以为他还活着。 时至此刻,陡然相见,江白圭还摇身一变成了“大人”,怎能让人不惊叹? 只眼下不是叙旧问话的好时候,章柏诚敛起神色,恭然道:“大人客气,此地至凤阳城还有百里,要在天黑前进城,咱们得快些赶路了。” “就依章百户所言。”江白圭颔首道,说罢,将帘帐放好,示意可以走了。 冯敢领路在前,章柏诚压阵在后,中间是一辆并不朴素的马车。 一路上,冯敢心口抓心挠肝儿的痒,频频回头。 一行人进城时,天色已然黑透。 迎接官吏的府邸前亮着灯笼,孟州没穿胄甲,一身素色长袍,摇着柄扇,颇又些羽扇纶巾的儒雅。 一炷香前,已有人快马加鞭的回来禀报,此番来议和的官吏,竟是一位着青袍的年轻男子,不是信中所说的宰相大人。 虽如此,孟州还是等在了府邸前,颇做足了姿态。 待得马车停下,那位掀帘下车,孟州迎了上去,面含三分笑道:“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府中已略备薄酒,静候大人,还快请进。” “有劳了。”江白圭行礼道。 冯敢无语望天,翻了记白眼。 说话还变得文绉绉了呢,倒不像是他们小巷子里光屁股长大了啦。 “……冯敢,你……” “是!”冯敢昂首挺胸,一双眸子烁然,边应声边看去,心口咚咚被锤子敲了两下。 他才没有说坏话呢。 孟州被他这嘹亮的一声应得猝不及防,话音顿了好片刻,方才又找回来那没说完的。 “……你带着兄弟们自去用宴,接风洗尘。房舍都安排好了,一会儿会有人去寻你。” 冯敢重重点头,“是!” 孟副将军竟然记住了他一个总旗的名字! 哎呀呀呀…… 一行人踏着月辉进去了。 身后脚步声叠叠,各自忙碌。 绕过影壁,进了堂院。 檐下灯火憧憧。 孟州笑了声,道:“方才竟是忘问了,大人瞧着年轻,恕我一时不知,大人贵姓大名?” “担不起将军如此,”江白圭微微侧身*颔首行了半礼,“免贵姓江,名白圭,此番跟随老师前来,才得以有幸瞻仰将军风采。” 第78章 江白圭说着笑了笑,又道:“早前便听老师说,万将军麾下有两位得力领将,一位擅斧,有力拔山兮气势,一位擅谋,有羽扇纶巾风姿,某还未见前者,但得见后者,实在幸甚至哉。” 孟州眉梢微不可察的动了动,面上端着的笑半分不变。 他已然够虚伪了,眼前之人倒是大有青出于蓝的意思啊。 “哈哈哈,我一舞刀弄枪的,哪敢与孔明先生相提并论,江大人实在盛誉。” “将军自谦,”江白圭摇首道,又说起另一事,“此次议和,本该是老师前来,只案牍劳形,再加上一路奔波累着了,在途中病了,实在起不得榻,但老师说,议和是大事,耽搁一日,边城将士们便苦累一日,这才命我不得伺候榻前,尽快来见诸位将军。” 孟州神色霎变,担忧至极道:“王相身子可还好?如今可否大安了?” “劳将军挂念,下官途中也得老师来信,已能下榻,只是路途遥远,少不得还需数十日,是以,老师信中叮嘱,要我与诸位将军商议,尽早与鞑靼详谈议和之事,若有不定,快马加鞭去信,万万不可耽搁两国和谈。” 孟州借着厅堂中明亮的灯火,又将眼前的年轻人打量一遍。 面如冠玉,气定神闲,话说得滴水不漏。可太年轻了,瞧着也不过及冠年岁,议和这样的大事,王相竟然敢放心的全然交付给他? 心中思忖,面上不动声色,孟州颔首道:“既是王相之言,自然无不遵从。” 说话间,几人迈进厅堂,酒菜早已备好。 “江大人上座。”孟州又道。 “多谢将军抬爱,”江白圭笑了声,有些促狭的意思,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青袍,继续道:“只下官六品都察院都事,何敢越过将军前头去?将军请上座才是。” 孟州笑了两声,推辞不过,只得在上首落座,又道:“章百户一同入席吧,今日你们郑将军巡营,还是得你作陪。” “是。”章柏诚面无神色的在江白圭对面落座。 歌舞夜宴,接待官员一向如此。 孟州余光朝下首扫了眼,忽而叹了声气,道:“不比从前繁盛,京城的玉台春难寻,是以,只得备了咱们凤阳的宣酒,也不知大人可否喝的惯,实在是招待不周啊。” 江白圭弯眼笑了笑,好似没听出其中的试探,“玉台春名贵,下官往京城科考之时,也听得其名贵,只某不爱酒,今日便是无玉台春可品,也非是憾事,将军实在不必惭愧。” 孟州:“哦,不知江大人哪里人氏?” 章柏诚饿了一日,抓着筷著还没吃上一口,净听他们虚与委蛇了,突然,一道目光朝他落来—— “实不相瞒,下官与章百户是旧相识,”江白圭说着一顿,与对面之人四目相对,又悠悠补了一句,“一个碗里吃过饭的那种。” 章柏诚:“……” ……操! 不是个好东西! 67 第67章 ◎三寸舌。◎ 章柏诚暗暗咬牙,面露一丝凶狠的警告那试图将他拖入泥沼的人。 江白圭笑眯眯道:“不曾想在将军营地,得遇儿时故人,如此看,凤阳城真是洞天福地,某很喜欢。” 章柏诚:“……” 不要脸! 马屁拍得顺溜的很,诚然如孟州之类,都不忍自叹弗如。 他看向底下神色警惕的章柏诚,道:“既如此,我便越俎代庖一回,替你与你们郑将军说,你今夜与白都事秉烛夜谈了,明日你再请白都事去营中,好商讨议和诸事。” 章柏诚后牙根险些咬碎,他起身抱拳道:“……多谢将军体恤。” 孟州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小礼,打趣道:“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章百户与白都事瞧着不大像,若非都事实言以告,我怕是都不敢信。” 章柏诚屁股刚挨着椅子,还未坐实,就听那厢又悠悠开了口—— “诚哥儿内敛。” 章柏诚:“……” 拳头要长出来了! 章柏诚从前就知道江白圭远不如看上去的良善,盛樱里身后跟着的几人,邓登登是个馋嘴的傻憨小胖,也是最听话的。崔杦像是深山老林里的竹子,看热闹捧哏,权当是逗趣儿,是个聪明的。而江白圭,寻常一副乖巧模样,幼时便能哄骗得盛樱里玩儿过家家只与他拜堂,可是那副乖巧之下,藏着些什么,他并非一无所知。几条巷子里,江白圭启蒙最晚,却是读书比谁都好,除却聪慧,心窍玲珑,更有坚毅。 便是今日突然见着,除却最初的惊诧,章柏诚倒是觉得,此人合该如此。 可这王八蛋的心眼使到了自己身上,便不那么让人愉快了! 月上柳梢,酒席方散。 孟州笑着朝章柏诚看了眼,没等江白圭寒暄相送,便先告辞,带着人快步走了。 厅堂霎时安静了下来。 二人面面相觑,又无言。 半晌,江白圭先笑了声。 他信步闲庭,随手解开了一颗圆领官袍的襟扣,松松垮垮的敞着,露出一截脖颈,悠然的吹着夜风,散着酒热,悠哉道:“走吧,秉烛夜谈去。” 章柏诚抱臂,脑袋微侧,臭着脸骂:“你有病?” 江白圭耸了耸肩,“当是没有,”说着,他看着章柏诚顿了顿,又问:“崔杦可与你在同一营地?” 谁心里都会有惦念的人,缺心少肺之人也不外乎如此。 章柏诚刚点头,就听见脚步声跑来,片刻,虎背熊腰的冯敢出现在了庭院中。 “江白圭!” “真的是你啊!” 冯敢停在几步外,睁着圆眼睛问,瞧着有些傻气。 江白圭怔愣了下,随即“呵”笑了声,轻轻的呼出口气,慢慢道:“是啊。” 曾经在灰墙小巷里干仗的几人,好像被时光冲散了,在这异乡异客相遇重逢,有些猝不及防和手足无措,非是因过往那些不快,而是……竟平生了些感动之意。 冯敢神色激动,箭步上前,半分藏不住的道:“你大嫂和盛樱里她们来啦!就是来找你的!!!” 闻言,江白圭当真是愣住了。 半晌,他侧首朝章柏诚看。 章柏诚没给他个好脸,那副不爽的神色分明说在说——你拖我下水在前,还想我以德报怨?滚去做梦。 江白圭:“……” 看吧,就说做人不能缺德,易遭报应。 江白圭当是秉烛夜谈了,虫鸣鸟叫,清晨时分,梳洗罢,一行人踏着朝晖往营中去。 路过一处坊市,冯敢驾着马过来,大喇喇的一把掀起了车帘,粗粗的手指朝旁边一指,不无得意道:“看见了吗,她们就是住在这儿的!” 当日他得了诚哥儿的信,租赁院子可不容易了呢! 江白圭官服齐整,闻之,目光朝那鳞次栉比的院落望去,街边初升炊烟,商铺林立还未开张,旌旗在晨风中摇曳,巷子里有灿灿初阳洒落,俨然一派安乐祥和之景。 临安建政,太上皇被群臣跪请复登基。而关于是战是和,朝中争论不休。 谁都清楚,此番若是议和,便是将旧京乃至凤阳以北丢失的城池给了鞑靼,再难收复。朝中武将,不是临安府的将军,便是一路难逃的,灰头土脸的,满脸难色,要他们去打,实在是没几分自信能将失地收复。 从旧京到临安新都,如丧家之犬,文臣自认颜面尽失。与鞑靼之战,已经不仅是收复城池的事了,也是捡起我朝脸面。 江白圭口中的老师,是当今宰相,年逾七十。面对激愤群臣,王相力排众议,毅然主张此番议和。 饿殍满地,破碎山河。 文人筋骨在他们南逃之时便丢弃了,更救不了苦难。 “可是鞑靼为何会同意议和?”万重山问。 营帐中,大小武将或坐或站,都看向了江白圭。 满帐,也唯他一个穿着圆领宽袖官袍,一副文弱模样。 江白圭不慌不忙的放下手中茶盏,目光越过众人,看向了首座之上的万重山,唇瓣张合几下,吐出一句:“鞑靼王庭生了变故。”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郑山粗声道:“生了什么变故,是我们成日跟鞑靼打仗的不知道,你能知道的?” 这话说得颇为不客气,但也是众将想问的。 可要他们说得这么粗鲁,那也不能。 江白圭神色未变,并未有被冒犯的愠怒,依旧是那股子淡淡的语气,“从冬日到夏暑,不宜耕种之地能有多少粮草供作战?再有,鞑靼连夺数座城池,攻占了我朝半数江山,这样的功绩,如群狼环伺的肥肉,在王庭之中,怕也不够那群狼争得头破血流。” 像是暑日的一瓢水,浇在脑袋上沁凉。 江白圭笑了笑,又道:“冬日营帐督战之人,诸位将军大抵也是知道的,鞑靼三王子,此次之战,便是他说服了可汗,带领精锐之师南下攻城。可我两朝休战数十载,为何忽然动了兵戈?” 第79章 帐中无声。 江白圭迎着数十双见过血的眼睛,丝毫不见怯意,自问自答似的,“可汗怕是时日无多了。” 鞑靼王庭,可没有中原父死子继,嫡子袭爵的规矩,王子出身高贵,但若要继任可汗之位,也要有功绩和将士。 但与可汗一母同袍被封王的弟弟,也在盯着那个位置,他正值壮年,野心勃勃,哪里甘心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驱使? 郑山吞了口唾沫,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那咱们还议个屁的和啊!干他娘的!!!” 莫说鞑靼骁勇,都是凡夫□□,失了城池就是他们这些个武将的无能! 众人嘴上虽是不说,但比谁都想收复失城,他们没有那些个文绉绉的诗文说,但满腔热血,尽在守护的城郭。 为将一生,不求史书留名,但如果能以马革裹尸换得城池归朝,那也他娘的值了! 满帐将心浮动,恨不能立刻穿甲拔刀,去与鞑靼将士拼个你死我活才好。 可这燥热,在听见江白圭接下来的话,又凉了一截儿。 “咱们也没粮草了。” “还没钱。” “大军也折损了大半。” 众人:“……” “出来之时,户部连夜将各地送来的呈报算过,咱们今岁不少地方错过了春耕,荒地连片,百姓生存尚且艰难,秋日里连征税都不好征,委实元气大伤,我知诸位将军悍勇,老师也知道,凤阳城坚守多日,诸位将军不说,我也知晓其中艰辛。” “战也好,和也罢,在下官看来,都是为了百姓能够生活安定,老师欲议和,便是想要更多的百姓能活着。如今我军,粮草不齐不说,诸多州府,将士经与鞑靼之战,军心消弭,下官才疏学浅,可也实在觉得,此时非是好战时。” “休养生息,重整旗鼓,来日方休,下官静待诸位操兵戈、王师北定之日。” 郑山不服,憋着劲儿道:“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将这事定了?!谁知道朝廷还敢不敢再打,且我等还能等到?” “将军壮年,悍勇无比,还万望保重。” 郑山瞪眼:“……” 这是咒老子的话吧? 江白圭:“将军要相信,满朝上下,诸多朝臣如将军之不甘。” 楚霸王不肯过江东在前,文人最重风骨,此番南逃于临安建都,弃故都,便是将满身的筋骨尽数折断了。人家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些文臣若是不能操政权、收失地,来日不禄时怕也合不上眼。 郑山嘴皮子不利索,被噎得发麻,憋了又憋,忍气道:“跟你说不着,王相何日到?” 江白圭神色间闪过些恍然,“下官愚钝,险些忘了这书信,”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封火印书信,恭然递到了万重山跟前,“老师亲书,要下官呈送将军亲启。” 昨夜孟州回来,万重山便听他说了这人,年纪轻轻,却行事稳当,让人有些难拿。 万重山听罢,还笑话他棋逢对手,今日瞧着,才知孟州所言非虚。瞧着二十啷当,年纪轻得这满帐之中谁都瞧不上,一身青袍,五品之下,便是设宴,都没他的席位。 可这年轻人,言语行止毫无惧色,一进一退,如鱼得水,既能晓之以理,又能动之以情。 这样的人,万重山不相信他是真的将这封信忘了。 万重山接过火印封泥完好的书信,一目几行的扫过,少顷,抬首眸光发沉的看着案前之人。 江白圭面容平静,四目相对之时,微微颔首,当得是一副谦卑姿态。 68 第68章 ◎盛樱里,十六岁可以成亲了吧?◎ 炙热的日光西斜,小院儿里饭香味渐渐飘散。 锅碗瓢盆碰撞几回,日头又落得几寸。 巷子外传来几声贩货郎的声儿,隔壁夫妻又在拌嘴,门前青苔浅草中趴着的蟋蟀嘎嘎叫…… 忽的,听得几声叩门响。 乔小乔拎着半桶水,闻声瞥去,刚想喊来人自个儿进来就是,忽的又想起今日未出门,便是连门闩都没划开,她心里嘀咕骂一句江鲫,懒蛋今日没挑水,边放下水桶,万分不情愿的过去开门。 橙黄的光影顺着缝隙落进来,在脚下形成一片斑驳,好像踏碎的星河,而那身形削瘦颀长、青布衣袍的人,此刻逆着光站在那里。始料未及,也是意外之喜。 敞开的门扉,少女面容妍丽,比之半年前见,眉目间的青涩与不谙世事褪去了不少,想着是因所料叩门之人乃相熟,神色间熟稔又松快,可不过一瞬,那张桃杏之年的脸上神色一空,唇微张,满目惊然。 江白圭见着她,原是不该惊讶,可少女如豆蔻,娉娉婷婷的站在门前,那张面容熟悉又陌生,他竟是平生了几分避讳女眷的念头来。 浮在心口的异样刹那散去,江白圭弯了弯唇,温声言语:“我……” 刚出声,张开的唇尚且还未合上,眼前一片粉白衣衫轻晃,被那股携风的海棠香扑了满怀。 猝然不及,犹如她见着他。 江白圭被这力道脚下退了半步,仓惶间抬手欲扶她,却是又生生止住,停在半空,身子更是僵硬不敢动。 乔小乔觉得,自己好生入了一梦,有半生那样长…… 温热的,坚硬的。 他没有似她梦中那样,浑身是血的躺在长街,满地尸骸,所经的不是慌不择路逃窜的百姓,就是凶神恶煞手握滴血长刀的将士。 他们一脚一脚的踩在他身上,那双眼睛没有阖上,好似不甘又痛楚的望着南方。 梦里的他们明明离得那样近,可是乔小乔一次都没有触碰到他。 “干嘛呢?!” 一道喝声在身后骤然响起。 这一声呵斥,乔小乔的心神好像都被硬生生撕裂一道口子,吓了一跳! 她站好闻声看去,就见冯敢站在几步外,左手拎着条肥鱼,右手抱着颗翠绿欲滴的大西瓜,横眉竖目,与门上张贴的驱邪避灾的尉迟恭画像再是相像不过了。 江白圭趁着她愣神之际,不着痕迹的让开了半步,侧首道:“西瓜买来了?” 他这般坦然之色,倒是冯敢愣了下,懵然点头,“……啊。” 江白圭:“那进去吧。” 他说着转回头,只话音还未落,就见一道如蝶似的身影跑来,几步扑到了他身上。 江白圭脖子险些被这姑娘勒断,轻笑了声,双手也抱住了她。 “啊啊啊啊!不是我做梦,真的是你啊!!!” 盛樱里激动得两只脚胡乱的晃。 说着,脑袋从他颈边扭过来,两只手臂压在他肩上,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模样很是虔诚。 江白圭被她这神色瞧得有些毛骨悚然,正欲开口,脸被掐了下。 “……” “热乎的!哈哈哈哈……” 盛樱里欢喜得晃脚,咚的跳了下来,扭头就朝里面喊:“江大嫂,江白圭回来啦!!!” 江白圭进来,掀袍给江大嫂磕头。 江大嫂泣不成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章柏诚来得稍晚些,牵着只羊羔,惊了众人的眼。 盛樱里几人出来时日不短,身上的银子再多,也花用得所剩无几了,租赁下这座小院儿,江大嫂便带着邓登登和江鲫在后院栽种了菜苗,过得很是清贫,巷子外的绿皮瓜都没舍得买呢。 更何况,如今国土动荡,今年的粮食价格外的高,不饿肚子就很好了,哪里能顿顿吃肉? 甫一瞧见这羊羔,盛樱里眼珠子险些没掉出来,羡慕道:“……你如今俸禄都这么多啦?” 章柏诚蹲在檐下净手,闻言,瞥她一眼,学着她那副羡慕语气道:“你如今都敢做这样的高梦了?” 盛樱里:“……” 冯敢牵着羊羔要去宰,也羡慕道:“我跟诚哥儿哪里买得起,是江白圭掏的银子,他如今都是大官儿了!” 盛樱里正要去找章柏诚寻私仇,闻言,脚步一顿,双眸圆睁,惊叹:“哇哦~” 她嗖嗖两步跑到江白圭跟前,满眼放光的毛遂自荐道:“江小圭!我去给你当丫鬟吧!” 江白圭坐在院中枣树下,两条长腿懒懒的随意搭着,笑看着他们闹,听着这话,眉梢微挑,哂笑道:“怎的不说与我做娘子呢。” 盛樱里:“……” 旁边将西瓜放进水桶里冰着的乔小乔动作一僵,眼睫垂了垂,没回头。 “……江小圭你学坏了!”盛樱里恼道。 江白圭晃着手中蒲扇,笑着朝她扇风,“是吗,不是你抓着我拜堂的时候了?” “盛樱里,过来杀鱼!” 檐下章柏诚喊。 “就知道喊我杀鱼!” 盛樱里鼓着脸颊不高兴的走过去。 小院儿里跟过年似的,杀鱼宰羊,炊烟不断。 众人在前面看冯敢宰羊,盛樱里扛着刀跟着拎着水桶的章柏诚往后院走。 第80章 垄畦整齐的小菜苗,旁边两个木头搭着的栅栏圈地,养着五只鸡,三只鹅,咯咯咯的叫得惹人烦。 章柏诚喊她来杀鱼,却是自个儿拿过了那把刀,动作熟练的给鱼啪叽一下拍晕,剖腹刮鱼鳞。 盛樱里蹲在旁边看得咋舌,半晌,幽幽道:“章柏诚。” “嗯?”章柏诚应得随意,头也不抬。 “你是不是要抢我饭碗?” “……” 嫩羊羔架在火堆上烤,撒着佐料,不过片刻,滋滋冒油,院儿里满是肉香。 鱼汤炖的奶白,里面放了块嫩豆腐,一口下去,鲜得掉舌头。 冯敢割了几块肉送去隔壁,粗声粗气,却是说着文绉绉的话,“他们嗓门儿大,说话闹腾了些,还请海涵。” 隔壁的妇人欲言又止,接了香喷喷的肉后转身进去了。 她又不聋,隔壁就数他嚷嚷的声音大! 冯敢没得她什么话,挠挠脑袋转身要走,忽的被喊住,院子里的男人递来一坛子酒,望着他身上灰扑扑的军袍,局促道:“家里婆娘酿的酒,您拿去尝尝,若是喜欢,我再给您送些去。” “那怎好意思?”冯敢说着,双手抱住了酒坛,大步流星的回了隔壁院子。 月色一寸寸的攀升,肉香酒美。 众人坐在树下,边吃边说话。 那些事纵然是听冯敢说过了一遍,可再听盛樱里手舞足蹈的讲述,还是颇有滋味儿。 盛樱里讲得口干舌燥,端起章柏诚手边的那碗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儿。 “左右就是这些啦,想是我上辈子积善成德,才能虽遇险,但化险为夷啦~” 她语气骄傲又自得,脸蛋儿红扑扑的,没看见众人瞧见她端着章柏诚的酒碗吃酒时,脸上的惊讶。 章柏诚伸手,拉着她坐下,随口似的一问:“怎的不说是你这辈子积善行德?” 盛樱里醉得眼神迷离,一拍桌子,似懊恼般,又理直气壮道:“这辈子我才活了短短十六岁,能积几分德?都不够我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的!” 她说着,顿了片刻,又小声说:“投生需要很多很多德善,大抵我上辈子也不够……” 冯敢嗓门儿大,吃了酒,更是有挥斥方遒的架势,恨不能号令百万雄师! 盛樱里这嘀咕似的一句,只落入了身侧章柏诚的耳朵。 他心头霎时有些不是滋味儿,品了品,侧首在她耳畔低语一句。 醉鬼听不懂话,否则,换做平日,定是要给他一脚踹的! 登徒子! 几人吃得很晚,月上柳梢,小院儿里的动静方才渐渐的停止。 没吃完的羊肉,鱼汤放好,院儿里的火堆熄了,江大嫂赶木愣愣要去刷碗的邓登登回屋睡觉,“行了,锅里温着水呢,都擦擦脸和脚,早些歇吧。” 章柏诚三人也没走,打算在江鲫和邓登登屋子里挤挤。 乔小乔不胜酒意,走路都晃荡,被江大嫂扶着走了。 盛樱里坐在树下,瞧着眉目且清。 章柏诚端了水过来,替她擦了擦脸。 他还是头回见着她醉酒,一双眼睛睁圆看他,怔怔的,让抬头抬头,让伸手伸手,比之平日里,乖得不是一星半点,却让人愈发的想要欺负她。 章柏诚抓着帕子,擦过那截白皙细腻的脖颈。微凉的帕子停在微微隆起的沟壑前,他喉结滑动了下,半晌,终是忍不住邪念,蛊惑似的轻声,指着自己的唇,“亲我一下。” 院中很安静,只能听见不远处江鲫几人在屋里隐约的说话声。 风擦过树叶,好像有知了在叫,一声声的,和着他心口砰跳的动静。 桂花酒清甜醇香,那双唇很软,微凉。 月色落入那凤眸眼底,美得如摄人心魂。 章柏诚回望着她,舌尖舔过她唇齿,唇角轻勾了下,笑道: “盛樱里,十六岁了,可以成亲了吧?”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应了。” 69 第69章 ◎怀民亦未寝。◎ 院儿里烟火散尽,章柏诚洗漱罢,肩上搭着块湿巾子进来时,屋里几人闹得停不下来。 冯敢赤着胸膛,浑身上下只穿着条亵裤,不以为耻的伸展两条腿坐在床上。 江鲫身上套着件灰扑扑的袍子,登台的角儿似的,袍子又长又宽,他瞧着倒是挺乐意的,挥着袖子假装将士。 十七岁了,还过家家呢。 章柏诚无语,将木盆端去凳子前脱了鞋袜泡脚,颇为缺德的问:“你也不嫌他一身臭汗?” 这暑天本就热,穿了一日的衣裳难免沾了汗气。 冯敢不服气的挺起胸膛,“男人家家的,出点汗怎么了!” 江鲫咧着嘴哈哈笑,将宽大的袖摆束好,“我还没穿过这衣裳呢,过过瘾嘛。” 他说着,凑在那巴掌大的铜镜前左照右照的,比姑娘家对镜梳妆还臭美。 冯敢挠了挠手臂上被咬的蚊子包,瞅着他说:“当日喊你跟我们一起打仗去,你还不乐意……” 住在下岸的人家,虽说衣食不愁,但也委实算不得富庶,可那时官府挨家挨户的来征调青壮,江鲫家很是痛快的交了银子,半分犹豫都没。 “比起去军中挣前程,还是给我爹娘养老送终要紧。” 江鲫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很,这话说得却是平静,他没回头,望着镜中模糊不清的身影,章柏诚和冯敢都瞧不清他脸上神色,但莫名的,二人对视一眼,竟有几分无所适从。 住在应天府,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知府大人了,体面自不必说,还能对底下的衙役呼来喝去,受百姓敬仰。 他们幼时玩儿过家家,为着谁扮演“大人物”争论不休,往往被“盛大将军”带着她的人马打上门来,这争执才罢。 要说不想出人头地,那尽是假话。 他们长至如今,读书不比江白圭,好像脖子上架了个空骷颅脑袋,夫子说的话半句记不住,只盼着散学回家吃饭。 但血气方刚的年纪,让他们寻一门营生,认命的做人下人,总不是很痛快。 冯敢想从军,他喜欢跟一群爷们儿在一块儿练武,甚至恨不得化身成那锋利的刀剑,精炼的棍棒才好。 章柏诚……诚然如她先前与盛樱里说的,他想在冬日里大人们议事时,也能坐在炭盆前。权利攀升犹如登峰梯,他想站在那里。 至于江白圭,虽是不曾听他说过什么,但其野心勃勃,自平日便能窥探几分。 他们都在走自己想要的路,江鲫艳羡他们身上的军袍,却也担着家里独生子该承担的责任。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在巷头惹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各自长大了。 门轻微响动,江白圭进来了。 察觉到屋里气氛有异,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边解衣袍边道:“怎么了这是?” 冯敢干巴巴的顺嘴问:“你干嘛去了?” 江白圭动作一顿,侧首看向他,眉头抬了下,委婉道:“你……这样,关心我多不合适。” 冯敢:“?!” 屋里,邓登登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冯敢替他将衣裳脱了,抬手一推,滚去了床里边儿,他好不要脸的占去大半床榻。 另一张床上,三人并排躺着。 章柏诚睡在最外边儿,脑袋底下枕着自己的衣袍。旁边的江鲫在中间,挤得满身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一次翻身时,一屁股给章柏诚怼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屋里安静极了。 片刻,一声极低的笑。 隔壁床的冯敢紧随其后,笑得捶床。 章柏诚黑着脸爬起来,朝着江鲫说:“你滚院子里睡去。” 又没有艾草熏,院儿里晚上都是蚊子,傻子才去睡呢! 江鲫正要说,忽的想起什么,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要不……我去切两瓣西瓜吧?” 泡在凉水里的西瓜,不消想都知道咬一口有多爽快! 身为嘴馋的胖子,冯敢正要举手附和—— “切个屁!睡你的觉去!”章柏诚抬脚踹了他一下,把自己的床位抢了回来。 冯敢默默的缩回了手。 屋里没了动静,却也好半天没响起呼噜声。 “你们明儿几时走?”江鲫问。 “吃过早饭吧。”冯敢说,“我跟诚哥儿刚巡防过,这两日不当值就能偷个懒儿。” 江鲫‘哦’了声,脑袋一扭,问江白圭:“你是怎么当的官儿啊?” 这话一出,清幽月色漏过窗棂,几双眼睛都朝这一处看了过来,实在是他们对江白圭所经之事颇为好奇。 今岁初春时的春闱,鞑靼攻入了京中。京城官员四处逃窜,皇室凋敝,性命当前,谁还顾得上那些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赴京赶考的举子? 房中静了半晌,传来一声吐息。 “阿谀奉承,曲意逢迎罢了。”江白圭双手搭在腹部,闭着眼淡声道。 第81章 天下学士,无一不想登科及第。 江白圭也想,他从应天府到京城,从十二岁到如今,一纸一笔,皆是为了中榜登科。 可饶是那场混乱的科考,他也未曾留下自己的名姓。 那个夜间,康兴坊空了大半,辎重车马停满了一整条街道,各府女眷匆匆登车,护卫行动间腰间佩刀咣当作响,举着火灯笼警惕四周。 江白圭生长在南地,未经过那样彻骨的冷,可是他再没有比那一瞬更清醒的时候了,屋里的东西未及收拾,匆匆拎了准备带去贡院的包袱,偷偷的混进了下人里。 一路昼夜兼程,贡院开门时,他在赶马车。 也好在逃亡的几府下人未分得清明,也才给了他有机可乘,混得一顿饭吃,一处可歇。途中三日后,他才知道被众多学子敬仰的王相也在此行中。 江白圭放弃了回家的打算。 郢朝从根儿都烂了,他知道,他没有位卑不敢忘忧国的情怀,也并非想要蜉蝣撼树,抵挡那倾颓之势。 江白圭是爹娘老来得子,他们故去时,他年且幼,被兄嫂养育至今,有幸开学,得师长爱重,同窗敬护,未曾一日懈怠,更不敢忘学志。 十几载恩情尚未报得一分,他一路行来不易,便是满目疮痍,也决然不能后退。 更朝换代,新朝旧臣屡见不鲜。即便不能登杏榜,他也定要入仕披鹤袍。 南逃官员之中,无出王相之右者。 拜得王相为师,亦非是旁人口中的好运道,不过是他处心积虑罢了。 大抵是同榻和衣躺着的皆是心思纯净的,江白圭不欲将那些乌糟事诉诸于口。 两个都不是好词儿,江鲫抓耳挠腮的不知说句什么好安慰,旁边的章柏诚也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装哑巴不说话。 气氛正微妙,忽的一道迷糊的声音响起。 “这话你别跟里里说,她会难过的。” 黑暗中,有人牙酸。 江白圭轻笑了声,“你怎么醒了?” 邓登登酒醉还未全然清醒,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说:“你们笑得太大声了,床板晃得我以为地动了……” 江鲫扑哧乐了,毫不客气的嘲笑道:“是冯敢太胖了吧,哈哈哈!” 70 第70章 ◎挑个良辰吉日拜堂吧。◎ 心头的重石落了地,加上昨儿还吃了酒,江大嫂一夜歇得很好,笼子里的鸡刚打鸣,她就醒了。 夏日天色亮的早,她轻手轻脚的穿衣洗漱罢,便见得东方微亮,隔壁屋里安安静静的,前院儿也静悄悄。 昨儿的羊羔子还有半扇,剁馅儿包馄饨是来不及了,个个儿都是还在长身子的半大小子,胃口不小,不如做肉臊面吃。 肉馅儿剁了小半刻功夫,江白圭打着哈欠过来了,看了眼盆子里的面粉,他洗手过来揉面团。 “怎的不多睡会儿?”江大嫂回头看了眼说。 晨露还未消的清晨,远处的天边隐约朝霞亮起。 江白圭挽起袖子,随口似的说:“醒了就睡不着了。” 出门太久,江大嫂都要忘了,江白圭不像邓登登和江鲫,雷声都吵不醒他们的瞌睡,些微的动静就能将他惊醒。 这小子自小就心思敏感的很,那时候江大哥还笑话他,不知道还以为是个姑娘呢。也正因如此,江白圭打小就很懂事,巷子里别的小孩儿满地打滚要买糖人儿,他却从来不会这样,反倒是早早就帮家里干活儿,刷碗喂鸡,事事都做得好。 那时,家里也困顿,江大*嫂和江大哥四处寻工做,委实顾不得他,早上做的饭,江白圭晌午自己热热吃,她有些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傍晚下工回来,就有口热饭吃了,包子面条小孩儿不会做,但一锅粥饭,两颗菜苗,便是一顿晚饭。 门窗关着,灶房光线昏暗。 江大嫂看着他清瘦的身影,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那个眼巴巴端着粥碗喊她吃饭的小孩儿。 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 江大嫂回过头,抬袖擦了擦眼睛,道:“一会儿吃了饭,给你大哥写封书信吧。” 江白圭揉着面应了声“好”。 都不是多热情的性子,做不出温声细语关切的模样来,江大嫂昨儿情绪上来哭了已经很是难得了。 肉臊的香气散了满院,馋醒了睡着的几人。 盛樱里和乔小乔过来时,前院儿的几个已经起来了。冯敢跟着邓登登挑着扁担去打水,江鲫去后院儿喂鸡鸭,江大嫂和江白圭在灶房里忙活,就章柏诚得闲,捡着石子儿敲打石墙上的红果儿。 那果子是隔壁院子长过来的,果树尚且幼,结出的果子酸倒牙,小孩儿都不爱吃。 盛樱里霸道的很,自个儿还刚与床榻难舍难离,为着一口香香的饭好不容易爬起来,却是见不得章柏诚这样清闲。 她给乔小乔使了个眼神,猫儿似的缩着脖子蹑手蹑脚朝院墙靠近,想要吓得章柏诚一大跳。 脚步刚挪过去停下,双手抬起,气沉丹田—— “啊!!!” 朝霞灿烂,正与她微笑。 盛樱里躺在地上,呆若木鸡。 她头顶上的那张脸,也同样傻眼。 “……” 不远处看热闹的乔小乔扑哧的笑出了声,引得灶房里的叔嫂俩也出来看乐子。 章柏诚先转过了神,颇觉尴尬的咳了声,伸手来拉他,声音带着几声憋不住的笑说:“我以为是江鲫呢……” “啪!” 那伸过来的手背挨了一爪子。 盛樱里双目圆睁,一张脸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得,红得像是西瓜瓤儿。 她憋了憋,“……江鲫就能被你过肩摔了?!!!” 章柏诚摸了摸鼻子,蹲下身来又拉她,“我没用力。” 盛樱里:“那我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喽!” 章柏诚:“……” 江白圭双手沾满了面粉,悠哉的倚着门添把小火,“快起来,给江鲫和冯敢看见你被这样丢脸的摔地上,他们平安坊的又该得意了。” 摔地上,她丢脸,冯敢得意…… 盛樱里木登登的,心头缓缓冒出几个字—— 多可怕呀! 章柏诚看着她一张红艳艳的脸恨不能喷火龙,顿时捡起一颗红果子就朝那火上浇油的砸过去! “啪!” 章柏诚手臂挨了一巴掌。 “……” “你为了他打我?”章柏诚转过头来,看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盛樱里,满目不可置信道。 “我……”盛樱里眼睛比他那单眼皮圆多了。 “他前日还算计我,不安好心,拖我下水,”章柏诚也站起身,手捂着被她拍了一巴掌的手臂,耷拉着眼皮低声说。 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盛樱里扛着大刀砍他手臂了。 盛樱里难得见他这样“柔弱”,瞠目结舌,竟是生了几分恍惚来。 她歪着脑袋去看他神色,有些理不清,分明刚刚是他摔她的呀,怎倒像是她欺人太甚呢?还让她良心难安。 盛樱里不懂这瞬间颠倒的位置,旁观者如江白圭却是瞧得真切。他摇首轻笑了声,“倒是不承想……” 想什么?他没说完。 乔小乔站在旁边看着他,眉眼间似有些困惑,好像看见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猝不及防的与江白圭视线触碰,她心口怔了下,眨着眼睫挪开目光,看向院中粗壮的老树,耳边却是听他问: “觉得我不似你从前见到的那样?” 乔小乔本不想说,可那双目光迟迟未挪开,就连那人也好似十足耐心的站在旁边,在等她说一句“是或不是”的回答。 片刻,乔小乔视线转回来,落在那张清隽从容的脸上,道:“你是在不开心吗?” 意料之外的一句问,江白圭难得愣了下。 回过神来,他垂眸看着身边的少女,眉梢轻抬,笑了笑,道:“怎的问这话?我看起来像是不高兴吗?” 乔小乔攥着手指,有些紧张的咬了咬唇,方才道:“盛樱里很好,我知你们从前青梅竹马,”她说着,顿了顿,又鼓足勇气的抬首,望向那双见谁都笑,眼底却是难有几分真情的眼睛,“你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便知她看向的是谁。” 江白圭喉间溢出声笑来,看着她的目光庄而重之,道:“入仕犹入繁城,我心甚往之,可惜身后无可托,更恐行将踏错,此一生,怕是要于<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如履薄冰,怎敢误佳人?寸缕官身,尽付心思,断然生不出多余的绮思来。” 说着,他笑了笑,又道:“多谢你今日规劝我,” 温声言语,还是那副君子之态。 乔小乔一张脸却是血色尽失,她双目望着他,倏然红了眼睛,唇瓣翕张了下,在他转身要回灶房时,不死心的轻声问:“情之一事,于你而言,是多余的?” 江白圭侧身,神色认真道:“是。” 婉转温柔规劝的是他,残忍而干脆落刀的也是他。 第82章 乔小乔的心思,瞒过了许多人,便是如今与盛樱里无话不说,当如闺中密友,这话也不曾与她说过半句。 她有一心上人,自情思起,便欢喜了。 他行走在逼仄小巷里,待人温和有礼,读书上佳,却不是那等目下无尘、自认矜贵的学子。他会跟着盛樱里胡闹,也会帮盛樱里卖鱼,会在手里攒了几枚铜板,给邓登登买肉串,会帮崔杦上山捡药材。 温柔,细致,待谁都极好。 乔小乔甚至想,她家若不是住在乔司空巷,与他比邻而居的是她该多好。 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们两条巷子不对付,冯敢跟盛樱里三天两头的茬架,也只有那时,乔小乔可以多看他两眼,无人察觉。 那些面对他时的紧张、心悸,在这一刻好像都消停了。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也温柔又残忍的拒绝了她。 少女绮思,与他无关,她不是他意中人。 江鲫喂完鸡鸭,连跑带跳的过来,便看见她杵在门前愣神。 他放轻动作,在后面扮鬼。 “嘿!” 乔小乔没动。 “欸,你怎么……”没吓到人,江鲫很受挫败的将脑袋探前来想看她神色,却是瞬间有愣住,懵到结巴,“吓、吓哭了???” 院墙边的章柏诚给了盛樱里一个眼神,看吧,有些人就是欠一个过肩摔。 盛樱里:…… 乔小乔没说话,垂首转身往后院走。 江鲫立马要跟上去,就听她说了句“别跟着我”,顿时脚步停下,扭脸看向盛樱里,小声喊:“生、气、啦……” 盛樱里:又不瞎。 江鲫爱闹,平日里没少招惹乔小乔,不过,大多时候,乔小乔都是被气得追着他揍,但又追不上,更气了! 像今日这样,一声不吭的转头就走的情形,实在少见。 盛樱里忘了追问章柏诚,江小圭是怎么坑他的了,小跑着追着乔小乔往后院去了。 章柏诚啧了声,手臂也不捂了,过去就给了江鲫一脚。 江鲫自认无辜的嚷嚷:“揍我干嘛?” 两个水缸都挑满水时,面条刚好出锅。 乔小乔没过来吃早饭,盛樱里给她端去一碗,跑回来往碗里舀了好多肉臊卤子,吃得满嘴香。 章柏诚吃完又盛了一碗出来,碗里就被扔了一颗绿油油的菜心,他扭头看那恨不得将脑袋埋进面碗里的人,“干嘛?” 盛樱里吸溜着面条,先看了眼坐在桌前吃面的江大嫂,才低声跟他说:“你吃你吃,我再吃这菜,都要变兔子了。” 章柏诚轻抬了下眉,原封不动的将那颗菜心夹给她,饶有兴致道:“来,变给我看。” 盛樱里脑袋抬起,控诉道:“……你欺负我。” 天来横锅。 章柏诚跟她对视片刻,认命的将那颗菜心塞进嘴里,嚼吧嚼吧。 他也不爱吃,估计只有真兔子喜欢吧。 章柏诚拌了拌面,夹起一筷子送到嘴边,才想起什么似的,故作寻常的开口道:“对了,等议和后,咱们就挑个良辰吉日拜堂吧。” “咳咳咳……” 一块香喷喷的肉咻的一下从盛樱里嘴巴里飞走了。 71 第71章 ◎成了亲,小媳妇儿是要给自己男人缝补衣裳的。◎ 刚至辰时,章柏诚三人便离开了小院儿。 冯敢边走边嘟囔,“乔小乔个没良心的,也不说送送我……” 江鲫步子吊儿郎当,闻言,讪讪道:“我惹她生气了。” “就知道惹我妹生气,”冯敢瞪他,眼睛朝旁边一瞥,“有胆你去招惹盛樱里啊!” 江白圭走在另一侧,眸光垂着,好像是被灿烂的朝霞晃得睁不开眼,对旁边二人的打闹视若无睹。 动静大,不知谁家院儿里传来几声狗吠。 盛樱里往章柏诚身后躲了躲,手指卷着他的衣角,目光飘忽,欲言又止。 姑娘家矜持,饶是大大咧咧的盛樱里,对着喜欢的人说成亲之事,也难以启齿的很。 古来便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爹娘……罢了,还是得她盛樱里自己做主,媒妁之言……章柏诚是个混球,媒妁也没有啊! 她也不是讲究三媒六礼的人,可、愁人啊。 她脑袋里琢磨,脸上神色随之变来变去,章柏诚将她这番动静瞧在眼里,忍不住的有些得意,却是故作肃色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干嘛呢,衣裳要扯烂了。” 盛樱里顾不上骂他,目光挪回来一瞬,又羞涩的飘走了,软着调子嘀咕:“烂了就烂了嘛……” 她这副模样,章柏诚故意欺负人都觉得良心难安,有些舍不得了。 巷子里只他们几个,章柏诚悄悄地将那只手攥在掌心,低声道:“成了亲,小媳妇儿是要给自己男人缝补衣裳的。” 只这一句,盛樱里脸似着了火,羞得眼神都不知该往何处落。 这大清早的,章柏诚也浑身的血都热了,比吃了酒还得劲儿。 江鲫眼睛贼死了,下巴朝二人牵着的手抬了抬,端着刚正不阿的架势喊:“欸,欸,干嘛呢?” 章柏诚一记眼刀飞去,“……一个过肩摔是不够了。” 盛樱里同意,严肃脸:“是的!” …… 如今议和在即,凤阳城中好像恢复了从前的安稳,街上林立的商铺大多重新营业,贩货郎走街串巷,街边搭起了一顶顶的草棚供人纳凉,糖水铺子生意很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江大嫂整个人容光焕发,就连隔壁指桑骂槐的找茬儿,她都懒得搭理,做做饭,带着几人在城中逛逛,再做做饭…… “这料子挺贵的吧?” 盛樱里迟疑道。 江大嫂手里捏着匹荷粉绸缎,给小姑娘裁夏衫正好,闻言,头也不抬道:“还行,圭哥儿走时给我的银子,说是给你们买些吃穿,这银子该是他出的。” 江大嫂有些记不得自己在家里撒泼失常的模样了,但那时的担惊受怕,却像是刻在了骨子里一样。如果不是盛樱里胆大,他们得以从应天出来,虽是一路难行些,可她庆幸是出来了,不然,她怕是得变成疯婆子。 “我不用裁衣。”乔小乔敛眸道。 “客气什么,”江大嫂摆摆手,一副不听她们的架势,边在柜台上满目艳丽的绸缎里挑拣,边说:“从家里出来时还是初春,这会儿都要盛夏了,先前也只每人裁了两身粗布薄衫穿,你瞧瞧这料子,又好看,又轻薄,你们小姑娘家家的,裁成衣裙穿上最衬人了。” 江大嫂嘚吧嘚的说,旁边的掌柜的连声附和,两人说得很是投缘似的。 盛樱里向来不与江白圭客气,鼓了鼓脸颊说:“那粉的给乔小乔,我喜欢那晴蓝色。” 江大嫂骂她没眼光,“这粉色多好看,跟朵花儿似的……” 盛樱里脸上扑了些红云,小声嘀咕道:“小姑娘才是花儿,我都要成亲了。” 挑了两匹轻软的绸缎,江大嫂又裁了两色细棉料,“家里还有几个小子。” 人多,料子当真是裁了不少,从铺子出来时,江大嫂荷包里的银子便花用了大半去,三人两手满当当。 江鲫和邓登登在对面的糖水铺子坐着等他们,他俩不挑剔,给什么穿什么,自是懒得在衣料上费神,还不如在这草芦铺子听歇脚的行人说闲话有趣呢。 几人满载而归,江大嫂还顺路去马车行问了问价。 “咱们要回家啦?”邓登登扛着布料,小眼睛睁圆问。 江大嫂心情舒畅的很,就连车马行多要半吊钱她都没计较,拎着条鱼说:“出来也有些时日了,趁着这会儿四方安定,咱们收拾收拾也准备回家吧。” 书信也寄了回去,是时候归程了。 出来时形势所逼,只得步行,回去倒是能雇辆马车,江大嫂也不想苛待了他们几个,虽是多花些银子,但人还在,铺子也在,就不愁赚不到钱,这会儿花用了的,往后再赚就是了。 盛樱里头顶着一片宽大的荷叶遮阳,皱着脸道:“可我想去旧京看看。” 这话一出,几双眼睛都朝她看了来。 盛樱里眼珠子滚了一圈,扫过一张张脸,道:“凤阳城与旧京相隔不远,咱们都走到这儿了,不去看看,像话吗?” 天子脚下,皇帝踩过的地儿,普天之下的百姓,谁不想去看看? 盛樱里几人,从前没出过应天,只觉得京城离他们太远了,好像是天上那样远,可现在,他们都到凤阳了啊! 凤阳往旧京,脚程快些,也就五六日的功夫。 邓登登眨了眨眼睛,附和道:“不像话。” “可如今旧京是鞑靼的地儿吧,议和能要回来?”江鲫愣怔道。 “那自然是不能的。” 江白圭说。 营帐中,众人议事。 原本宽敞的营帐,这会儿因人实在多,热得出奇,个个儿恨不能脱了上衣,坦胸露富的扇凉才好。 第83章 江白圭还是穿着那身青色官袍,端端正正的坐着,在一众不规矩中,他像是棵小杨柳,面色坦然的答郑山的话。 郑山撇嘴,翻了个白眼,拱火道:“说是临安是新都,可谁不知道皇帝被鞑靼打得跑到了临安去,这京城再收不回来,别说是鞑靼笑话咱们,就是啃泥巴的百姓都得笑话咱无能!” 这话说得难听,但也确实如此。 前朝的皇帝虽说也丢下皇城跑了,可人家又打回来了,皇城也没落得反贼手里去。 他们这就难看了,皇帝被抓了去,砍死了,城还丢了,先皇扭头又来继位,这会儿还得巴巴儿的求着人家来议和。 多丢脸啊。 满营帐的大小将军,脸上神色都不好看。 “但既是议和,便可商议。”江白圭说。 “想得美,”郑山对他这话嗤之以鼻,“人家打下来的城池,凭何给你?” 江白圭也不计较他这轻蔑的态度,实则,和谈顶要紧的,也并不是那座旧京。 鞑靼在草原,粮食年年不够吃,此番议和,对方少不得要粮要银,如他上回说,国库已经没有多少银钱了,如此捉襟见肘,要紧的是要将银钱数一压再压。 江白圭当真是没有读书人的那些个气节,这会儿对着一帐将士说旧京的事,也全然是敷衍罢了。 将士的功绩在战场上,依着郑山等人的意思,就该趁着鞑靼内乱的时候,一鼓作气的进攻才是,议和?议个屁! 可他们再是不愿意,对着这个朝廷来的文官刁难,也无济于事。 对方铁了心是要议和的,且万重山让人将议和文书已经送去鞑靼营帐,约好在三日后。 晌午,日头明晃晃的挂在脑袋顶,恨不得将人烤熟了。 营帐散了去。 “要我说,还不如将那瘦鸡崽儿关起来你,咱们率军打就是了!”郑山捏拳,忿忿道。 几声压低声音的附和。 “就是,朝廷要是要追究,咱们就说没收到书信。” “议和能有啥用,能鞑靼缓过劲儿来再打,想打赢就难了。” 众人说着,气气的看向了孟州。 孟州摇着蒲扇,耸了耸肩,“看我做甚?” “孟副将,要不你去劝劝将军吧?”有人提议。 孟州:“我笨口拙舌,比不上郑副将,要不让他去?” 郑山哼了声,扭头就朝营帐走。 去就去! 窝囊废才不敢去!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该跟上去,还是藏着等结果。 于是,目光又落在了孟州身上。 孟州摇着扇子走了,“饿了,吃饭去。” 夏日里,难免胃口不好。 晌午饭除了大锅菜,各人还有一碗清清爽爽的绿豆汤。 营帐里闷,外边儿晒,当真是没地儿可待。 许多将士就喜欢蹲在饭碗在树下吃饭,虽是有蚊虫,但好在能吹风还遮阳。 贺霖没去,营帐帘子高高挂起,他大马金刀的坐在案后,正吃饭。陈绍也在,一手抓着筷子扒饭,一手揪着灰袍摆扇风,余光一瞥,突然面露惊色。 只见章柏诚一手饭,一手汤的端着进来了,跟进自己营帐似的随意。 贺霖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吃了口饭,问:“有事?” 章柏诚将饭碗放在案桌上,好不讲究的席地而坐,低首猛猛扒了两口饭,囫囵嚼了嚼吞下,对着那两双目光,十分矜持且很是不经意的道:“哦,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跟盛樱里提亲,她答应了。” “婚酒回了应天再摆,到时会请你们来吃喜酒的。” 贺霖:“……” 72 第72章 ◎西瓜甜。◎ 郑山被打发去城中巡防了,那日营中说了什么,众将不得而知。 倒是三日后,凤阳城往北几十里外,几百将士与鞑靼将士相对,个个儿面狠凶煞。 而山亭中,江白圭对面坐着鞑靼三王子和几位五大三粗的将军,皆面色不虞的瞪着他和万重山。 万重山他们是见过的,与凤阳城大大小小战过几十次,知晓他悍勇。 他便罢了,但这怕是毛都没长齐的屁崽子,凭什么跟他们鞑靼王子同席而坐? “派这么个小东西来跟我们商议和谈,怎么,你们邺朝的官员都死光了吗?”鞑靼一位矮个儿精悍的将军率先发难。 江白圭脸上神色未改,温言出声道:“恕我眼拙,不知将军尊姓大名?” “本将察尔哈!”那人轻蔑的瞥他一眼,傲然道。 “原来是察尔哈将军,”江白圭轻颔首,“早先便听闻三王子身边有一悍勇无双的将军,今日一见,想来说的便是将军了,贵国和谈,诚意如斯,本官荣幸之至。” 察尔哈眼珠子险些都掉出来,他娘的,谁说他跟着王子来,是给他脸了?! “只是我邺朝也并非有意怠慢,”江白圭对察尔哈变幻的神色视若无睹,“我朝原是以王相为使臣,来与三王子相商议和之事,只是不巧,途中王相被琐事绊住了脚,恐耽搁与贵国商议和谈,故而遣本官先行,幸而今日平安抵达凤阳,得以有幸见到三王子。” “少他娘的糊弄老子!你们邺朝求我们议和之时,说的可是你们那宰相亲自来的!”察尔哈大手一挥,一副要掀桌的架势,“既是你们没诚意,这议和之事索性作罢!” 三日前送去鞑靼营帐的和谈文书,可没落王相的官印。 也不知是这几人没注意到,还是借口发难,故意为之。 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江白圭都当作是后者论处。 “三王子也如此想?”江白圭脸上的神色淡了些,却是全然没有被威胁的惊慌,反倒端起茶盏抿了口。 草原的雄鹰,粗犷,不拘小节,这位鞑靼三王子倒是通身贵气,只是坐这儿一盏茶的功夫,半句话没说,这傲慢姿态便是在告诉江白圭,他不够身份与他说话。 闻言,那贵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张嘴时竟是说了句鞑靼语。 万重山眉间沟壑瞬间皱起。 他侧首,低声与近卫道:“去替孟州过来。” 近卫正要领命去,却是听一道极淡的声音响起。 “老师身体无恙,倒是临行时,老师吩咐本官,替他问大汗安否,可能撑过这个秋日?” 鞑靼三王子神色一凛,长鹰似的眉眼神色不虞。 江白圭觉得自己很客气了,比起这位一张嘴就问王相是不是死了的。 只是,江白圭这话一出,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古人有言,先礼后兵,今日老师不得前来,是我理亏在前,诸位便是责怪,本官亦无可推诿,但议和是两国大事,我帝在临安静待,同样,大汗也在等此次议和结果。诸位若是发泄了不快,就收起那副怒色,别耽搁商议为好。”江白圭说。 察尔哈看了眼三王子的脸色,转过头来,怒声道:“议和也成!你这毛头小儿说的话可算?” “和谈以老师为使者,本官自会将商议条款八百里加急发给老师定夺。”江白圭道。 山亭中气氛紧张,底下对峙的两军气势亦不遑多让。 “我们要你邺朝称臣,岁贡白银二十万两,粮食两万石,衣裳料子也要二十万匹,另铁器、药材、茶饼各一万。”察尔哈扬首道。 江白圭轻颔首,朝旁边记录文书的小吏,问:“可都记下了?” “是。” 察尔哈一愣,扭头看向三王子,这、这就答应了?! 嘿! 早知道再多要些啊! 察尔哈一拳捣在手心,悔得肠子发青! 三王子眉头微蹙看向江白圭,唇动了动,却是没说话。 江白圭抬起眼,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道:“贵国既是提了,本官也说一说我朝的要求与诸位知。” 一众视线都落在江白圭脸上,见他缓缓张唇。 “贵国攻占的我七座城池归还我朝……” “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察尔哈眼睛瞪得牛眼似的,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都震了震。 也不怪他炸了,那七座城池,邺朝损兵折将无数,可鞑靼也并非是不费一兵一卒的拿下,那都是他们草原好儿郎的尸骨铺就的,凭何他一张嘴就要回去?! 江白圭脸上也并无意外之色,迎上那双眼睛道:“那贵国又何以要我邺朝称臣?” 便是历朝往前数,也从未有那座王朝与草原部落称臣。 纵然是此一战,他们邺朝另立新都,北地故土被占去多数,可也断然不能与蛮夷称臣,史书之上若尽是败绩,让后代子孙戳脊梁骨。 旁的不说,今日议和的江白圭,百年之后的坟墓怕是都要被撅烂! 还得被撒泡尿! 江白圭虽说不是很注重身后名,可万一当真是有轮回,他也不想残缺不全。 “贵国若是无诚意议和,那今日便作罢吧。”江白圭说着,示意万重山可以走了。 第84章 “等一下。” 三王子总算是舍得张尊口了。 江白圭目光瞥去。 “那便尊先朝俗例,和亲就是,你邺朝公主带嫁妆来我草原,就察尔哈方才说的那些。”三王子眼眸微眯的看着他说。 江白圭却是轻笑了声,缓缓道:“我邺朝百姓,就是再没本事养家糊口的男人,都不会动用妻子的嫁妆。前朝北帝移风易俗,学汉话文字,汉化风俗,如今瞧,后代倒是不及前人谦逊知礼。” …… 百姓不知今日议和之事,却是觉得今儿城门盘查得格外紧。 战乱年月,粮食吃紧,如今趁着休战,不少姑娘、妇人的都赶早出城挖野菜,晌午时再回来。 盛樱里几人也在队伍中。 江鲫歪出脖子朝一眼看不到头的前方看了眼,不高兴的说:“这么慢,江大嫂午饭都该做好了。” 将近晌午的日头,直晃晃的晒得人发蔫儿,乔小乔抿着唇,不想说话。 倒是盛樱里头顶树叶,幽幽道:“抱怨什么,人家盘查也很累的。” 江鲫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瞅她,嘀咕:“……昨儿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盛樱里眼珠子骨碌转了转,没说话。 江鲫:“?” 邓登登啃着野果子,含糊不清的替江鲫解惑,说:“今日城墙上站着的是章柏诚。” 江鲫:“我怎的不知???” 邓登登:“你出城也没抬头看一眼啊。”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前面的百姓方才进了城。 盛樱里几人是跟着巷子里的阿嫂来的,一筐筐的野菜,军爷也翻得疲累。 轮到他们几人时,那小卒肩被拍了下。 “我来吧。” 小卒疑惑扭头,却是见章柏诚不似作假,忙推辞道:“这等小事,怎敢让大人沾手,小的……” “去旁边。”章柏诚说。 章柏诚今日当值戒备城防,身上穿着整副胄甲,在那张冷脸下,瞧着很是凛凛不可侵犯,同行之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盛樱里站在几个妇人后面,看章柏诚这副冷淡模样,唇角弯起,偏要使坏似的,朝他眨了眨眼。 章柏诚扫了她一眼,目光收回,一副不搭理的冷漠腔调。 将查验过的两人放行,后面的人自行上前补位。 盛樱里往前一步,递上路引。 “去哪儿了?”章柏诚接过,头也不抬的问。 盛樱里一副被军爷威势吓到的柔弱模样,牵着衣角怯怯答:“挖野菜。” “……” 章柏诚眉头狠跳了下,冷肃的单眼皮掀起一条缝瞅她,有些无语,不知她这装模作样的是又要作什么妖。 将路引还回时,他“嗯”了声,心想等换值时过去一趟,给她送些银钱,几日没见,都开始啃草了…… 忽的,掌心被轻轻挠了两下。 章柏诚:“……” 姑娘家的手指总归是细软了些,加之某人又存心挑逗,他霎时脊骨激灵了下,抬起眼时,对上了那副无辜又无害的神色。 “军、军爷,我们可以走了吗?” 语气小心翼翼。 旁边另一检查竹筐的小卒见状,低声道:“大人,没查出什么东西。” 章柏诚喉咙滚了两下,朝旁边让了让,心里轻嗤,猴子也想当霸王,他堂堂百户大人,还得给她让路。 盛樱里喜滋滋的往前走,“诶呀~” 王八蛋绊她脚! 江鲫目不斜视的走过,摇首叹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 入了城,三三两两的茶寮糖水铺,多是歇脚的。 “喝碗糖水再回吧,”乔小乔咽了咽冒烟的嗓子说,“我走不动了。” “那边儿有卖西瓜的。”盛樱里朝不远处的小摊指了指。 四人目光一对—— 邓登登自觉的低头将几枚铜板拿了出来。 片刻,江鲫拿着几人凑的铜板跑去了,没一会儿,抱了颗瓜藤翠绿的大西瓜乐颠颠的回来了。 “怎么切,没有刀啊。” 乔小乔说。 几人蹲在树荫下,颇有些巧妇难为无米炊之感。 “让开点。”盛樱里道。 虽是不解,但三人依言后退半步—— “砰!” “……” 瓜裂开了。 江鲫咽了咽口水,夸赞:“好力气啊!” 盛樱里骄傲扬首,将她一拳砸裂的瓜掰开,充沛的汁水顿时流了底下垫着的满树叶。 瓜瓤红透,看着就熟得很好。 盛樱里掰了一块先递给了邓登登,又一块给乔小乔,第三块没忍住自己咬了一大口! 江鲫:“?” 还是得自己动手! 四人蹲在树下啃瓜,当真是羡煞了过路行人。 盛樱里啃完一块解馋,才又继续掰,使唤江鲫:“你去给章柏诚他们送去吧。” 门前查验的小吏四人,她也掰了四块。 江鲫觉得肉疼,“这瓜都快比肉贵了……” 虽这么说,但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的捧着几瓣不太规整的瓜去了。 不知江鲫说了什么,盛樱里捧着一瓣瓜,远远的对上了章柏诚看过来的目光。 她咽下嘴巴里的西瓜,又朝他眨了眨眼睛。 哼! 虽说他绊她一脚,但她以德报怨,还他一瓣西瓜。 自责去吧~ 73 第73章 ◎长街万象。◎ 半旬月之久,邺朝与鞑靼议和终成,会谈盟书上落了官印。 约为兄弟之国,邺朝送鞑靼岁币十万两银,绢帛十万匹,茶一万。鞑靼送邺朝马驹两千,羊羔两千。两国以凤阳城以北白沟为界,互市贸易,通使殷勤。 各地张榜相告,于一个晴天艳阳日,互交“礼物”。 昔日的上京,如今变成了鞑靼的行宫,与凤阳城对望。 飞鸟划过长空,雨幕淅沥。 一辆马车掀起帘,削瘦颀长的身影撑伞踏下马车,与前方驾马健硕的将军轻声道:“察尔哈将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察尔哈傲然的坐在马背上,一双杂乱的粗眉皱着,瞧得出,很是不喜邺朝人文绉绉的说话,粗声道:“本将军好得很!” 江白圭微笑,轻颔首,转身又登上了马车。 察尔哈哼了声,手一抬,示意后面的跟上。 马车帘子掀开一道缝,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流连于群楼高阁,长街万象。 “别做贼,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江白圭倒了碗茶说。 盛樱里矜持道:“我一个丫鬟,得有规矩。” 江白圭笑了声,唇角翘起,随意的朝那道窗帘指了下,说:“那就替我打帘吧。” “……你当真不客气一下啊?”盛樱里睁着圆眼睛说。 江白圭抿了口茶,笑着耸耸肩。 盛樱里掀起窗帘,朝外面张望,片刻,嘀咕似的小声说:“除却街道宽些,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旁的瞧着也不比咱们应天繁华啊……” 哦,行来往去的百姓之中,有眉眼深邃,穿着与邺朝百姓不同的裙衫,这是在应天少见的景儿。 江白圭神色淡淡道:“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1]。都城繁华之景,向来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以金银堆砌,与底下百姓有何干系?” 盛樱里趴在窗前,望着雨中的高楼小铺,也不知是因时日雨之故,还是旁的什么,只觉萧瑟的紧。 半晌,她小声问:“他们……以后就是鞑靼人了吗?” 江白圭似诧异的轻抬了下眉梢,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盛樱里*想了想,诚实摇首道:“我不知道。” 马车在一座驿馆前停下,前面的察尔哈利落的下了马,鹰似的眼睛朝这边看来—— 盛樱里一哆嗦,嗖的坐直了,帘子啪嗒垂落。 江白圭扑哧笑了声,放下茶盏起身下马车,道:“学着些。” 盛樱里跟在他屁股后面起身,心里嘀咕,她若是当官儿,也能横行无忌的,才不怕什么呢,可她不是呀! 将众人安置在驿馆,告知明日设宴,察尔哈就走了,连寒暄两句都未曾。 盛樱里手里的巾帕一扔,兴冲冲道:“我们这会儿去逛吗?” 江白圭伸着的手接了个空,神色无奈,边过去捡起那帕子投湿了擦脸,边说:“歇会儿,起了夜市再去。” 盛樱里‘哦’了声,提着裙摆跑出了厢房,噔噔噔的下了楼。 门外依旧细雨,街上来影匆匆。 章柏诚没撑伞,正忙着让人将车上的箱笼搬进驿馆去看管好,众人皆忙,脚下没有一寸的闲功夫,一扭头,却是见门前一姑娘扒着门笑眯眯的看他,他胸口一哽,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抓着她手里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被抢了茶水,盛樱里也不恼,反倒是格外体贴道:“还喝吗?我再去端一杯?” 这般模样,倒当真是有了几分小丫鬟的察言观色。 第85章 章柏诚绷着脸,“嗯”了声。就见她扭身颠颠儿的去端茶了。 不知怎的,那口气郁结在心口,更闷了! 盛樱里知道他在气什么。 此次官差在身,江白圭为两国之和使,代邺朝来送“礼物”,而章柏诚和贺霖被遣来护送。 盛樱里当真是想来看看上京,可如今的上京非是昔日,她也是知晓轻重的,本是不甘的与前来辞行的江白圭抱怨一句,谁知他竟是应了带她来! 章柏诚知晓时,她已经登上了马车! 此番作为,难怪他生气呢。 盛樱里小做殷勤,端着碗茶又跑回来,还送到了他嘴边。 章柏诚瞥一眼她眼巴巴的神色,接过来自己端着喝。 “还气吗?” 盛樱里用袖子替他扇凉,小声问。 章柏诚几口将水喝完,不冷不热的轻嘲道:“两碗水便要换得宽宥,当它是神仙水不成?” 说罢,转身又去忙了。 盛樱里:“……” 真难哄啊。 可也不是她自己来的啊,乔小乔和江大嫂几人也来了啊! 盛樱里“哼”了声,也不伺候了,转身啪嗒的上楼去! 驿馆的房间有数,他们此番人马众多,盛樱里和乔小乔与江大嫂挤一间,房间就在江白圭隔壁。 “江小圭说,咱们一会儿去逛夜市啊。”盛樱里推门进来,不掩欢喜的说。 乔小乔下马车时没注意,踩进了急雨中,这会儿刚换了身干净衣裳鞋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盛樱里抢先道:“不许说不去啊!” 乔小乔:“……” “咱们好容易整整齐齐的都来了上京呢,”盛樱里将窗棂撑开,湿凉的风飘进来,吹散了些闷热,她坐在窗棂上,美滋滋的晃着脚丫,一双凤眸笑眯眯道:“逛逛上京的长街,尝尝上京的小食,再去桥头瓦市看看,都说上京好,咱们如今来了,定是要好好瞧瞧的!” 江大嫂正收拾行李,回头也高兴道:“逛逛好啊,回去以后啊,也能跟街坊邻里说,我是吃过上京水米的人了。” “上京的水米可不如咱们应天的,”盛樱里晃着脑袋,老神在在的道:“都说啊,江南的水米最养人呢!” 江大嫂扑哧笑,“就你啊,瞧着应天处处好,旁的州府县那都是比不得的。” 说着,想起什么,她声音低了些,问:“那章家小子……可能跟你回应天?” 前些时日,议和初定,军营中便重新登户造籍了,冯敢过来时,还提了两句,只事未定,也没个准儿。 如今江大嫂说起,盛樱里才将这事记起,她张了张嘴,满目懵然的看看江大嫂,又看了看乔小乔。 若是落了军户,日后章柏诚的去处,尽是旁人说了算的,半分由不得他,更别说是盛樱里了。 咚的一声,天炸一声雷。 夜色起,细雨淅淅沥沥的渐渐停歇了。 外头歌舞喧嚣,亮起的烛火灯笼尽是一眼望不到头。 夜市人头攒动,各种小食摊子前吆喝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清新的泥土气被各种食物香盖过了去。 “这儿!” 盛樱里一手端着盏饮子,一手抓着根羊肉串,朝不远处目光四下寻找的章柏诚招招手。 章柏诚挤着人潮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根肉串。 “快吃快吃,都要凉了!”盛樱里说着,脸凑近去邀功道:“邓登登方才吃得没够,我都没将这肉串给他,特意给你留的呢!” 章柏诚扫她一眼,纡尊降贵的接了她这好意。 一行人边逛边吃,首饰摊子要看,没见过小食的要尝,杂耍也要观,就连那汉子光着膀子喷口火,也将几人瞧得连连抚掌,再是惊喜不过了。 从桥头瓦市出来,街上的行人已不见多少,倒是不远处灯火辉辉煌煌,在这雨后初歇的夜色里,漂亮的很。 “上京的人都不睡觉吗,怎的这几更天了,还亮着这样多的灯火。”盛樱里问。 章柏诚横她一眼,毫不客气的戳破那丁点儿跃跃欲试的心思,“别想过去凑热闹。” 盛樱里恼得瞪他,“那样气派的阁楼,你可曾见识过?” 章柏诚自也是没去过的,但他是男子,十四五岁便通了伦理,晓得那彻夜不休的地儿是做什么的。 江大嫂是个急性子,此刻难得委婉劝道:“也不是什么热闹都要去凑的。” 盛樱里:“?” 几人走在前面,江白圭步调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断然道:“快三更天了,回去睡觉。” 江白圭是出来办差事的,盛樱里万万不敢耽搁他的要紧事,那丁点儿刚冒头的心思,全数断了去,“好吧~” 驿馆内外都有官差把守,几人回去时,还碰着贺霖刚巡过回来,稍打过招呼,便各自回房去歇了。 “大半夜的臭美什么?”乔小乔看了眼正对着铜镜摆弄的盛樱里说。 盛樱里晃了晃手里的荷花簪子,笑眯眯道:“好漂亮呢!” 这是今晚逛瓦市时,章柏诚给她买的。 小摊上的东西,说不得多精致秀美,只贵在是支银的。 这样的东西,乔小乔自幼便不缺,更说不上稀罕,只此刻瞧着盛樱里,却是有些羡慕。 “我去要些热水来泡脚。”乔小乔说罢,端着木盆出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却是见隔壁出来一人,还未瞧得真切,乔小乔却是脚步一顿,便想退回门内去。 江白圭刚洗过脸,衣袖挽起在小臂,看见她,好似也愣怔了下,不等动作,便问:“是要下楼?” 这些时日,乔小乔有意避着江白圭,可人兹有牵扯,便少不得碰面。 饶是此次旧京之行,她原也是不想来的,但江大嫂不敢将她一个及笄的姑娘留在那小院,便也说不去了。 乔小乔受不起这样的牵累,索性跟着一同上路了。 但这一路,二人从未这样独处说话。 心口好似被一只手攥着,有些难过,亦止不住的酸涩浮了上来。 乔小乔与那双坦坦荡荡的目光对视一瞬,视线微垂,轻声说:“我去要些热水。” 底下人影走动,是守夜的士卒。 江白圭望了一眼,收回目光,说:“我正好要下去一趟,替你捎了这话,一会儿让人端上来。” “那便多谢了。”乔小乔朝他轻颔首,转身推开门进去了。 江白圭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一起长大的几人,只盛樱里一个姑娘,可早早便为家里担起了生计,心思敏感远不及乔小乔这样被爹娘宠爱着长大的。 江白圭自认那日将事情说清,难免伤人。可见过她笑,这些时日的沉闷与避让便总让人心中不甚痛快。 【作者有话说】 [1]《长安古意》卢照邻。 74 第74章 ◎赏两个铜板给顿饭吃吧~◎ 鞑靼行宫设宴,江白圭几人都有要事忙。 盛樱里假扮小丫鬟至昨日,今儿一早,便穿着江大嫂替她缝的新裙衫跑下了楼,轻软的裙摆随着欢快的脚步轻荡,眼瞧着,像片夏荷叶似的,嫩绿清丽。 章柏诚夜里睡了不足三个时辰,便来替贺霖巡视,眼底泛红的回来,便见她扑棱着楼上跑下来,眼前不觉一亮。 “呀!回来啦?”盛樱里笑问。 章柏诚抱臂站在门前日光下,好不知礼的将人从脑袋顶打量至脚后跟,哑声问:“新裁的裙子?” 盛樱里得意点头,“是我自己挑的花色呢,好看吗?” 说着,乐陶陶的在他跟前转了个圈。 章柏诚瞅着那裙摆绽放,跟朵花儿似的,可偏这姑娘,又像是嫩柳抽芽,只知欢喜了。 他半晌不答,盛樱里鼓着脸颊瞪他,“问你呢!” 声音里不觉多了些娇嗔。 章柏诚咽了咽干涩的喉咙,锋利的下颌朝她鬓发点了下,说:“簪子好看。” 盛樱里今日戴着的,便是他昨儿送的那支荷花簪,她自然是喜欢的,但听着这人自夸,不禁“哼”了声,扬着白皙的下巴骂:“不要脸。” 章柏诚唇角勾起笑了声,将腰间挂着的钱袋子解下,作势要递给她,沙哑的声音含了几分调笑,“喊声好听的来。” 盛樱里看看那只钱袋子,又看看他,半晌,忍辱负重的唤:“诚哥儿~” 尾音似要勾人魂儿。 章柏诚倚着门边笑,一双狭长的眼眸惫懒的勾起望着她,手指勾着钱袋晃了晃,只听银子铜板叮当响,清脆悦耳。 “诚哥儿唤谁?”他却是问。 盛樱里:“……” 她眼珠子一转,又张唇:“诚哥哥~” 江南姑娘到底是调子软,便是带着些故意捉弄人的矫揉造作,那娇调子也惹得人脊骨一酥,全身筋骨都软了。 章柏诚好似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站直了,眼底热了些,目光自那藏着狡黠的凤眸,一寸寸的滑向那唇,喉咙滚了两下。 第86章 盛樱里自问是经过情愫的大姑娘啦! 被这一眼瞧得,愣是滕然红了脸! “你……” 她似羞愤的开口。 “真想今日就拉着你去拜堂入洞房。”章柏诚牵起她的手,将钱袋子递给她,常握刀剑的手茧子难消,撩拨似的擦过她掌心。 盛樱里:“……” 盛樱里给他要了碗绿豆汤消热,欢欢喜喜的与乔小乔几人一道出门去逛了。 如今的旧京,虽说是鞑靼的行宫,但并未见着什么贵族,而曾经的邺朝高门,如今人去楼空,一座座闭门的府宅,不知又住了哪姓人。 “往前走,过了那洒金桥,便是宫门长街了,那处可去不得啊。” 街上茶寮歇脚处,老汉给他们端来茶水,低声说了句。 便是老汉不说,他们几人也断然不会去,远远看过便罢,何故去惹那等闲事,若是出了差池,倒叫人不美。 好生谢过老汉,几人坐着歇脚。 酷暑之时,还未至晌午,日头便晒得人头眼发昏。 江大嫂比不得几个年纪轻的,连连摇着蒲扇,念叨着要回驿馆去歇晌。 乔小乔和盛樱里凑头摆弄着方才买的几个小物。 “这个指环次了些,但好在上面镶嵌的宝石成色瞧着好,回家送给我阿娘,她定然欢喜!” “阿姐喜欢弹琴,这古琴谱送她最适宜了,好教她替我说说话,少挨几下打……” 乔小乔欢喜说着,一抬头,问忙着拆那只九连环的盛樱里,“你当真不买什么,回家送你爹娘啊?” 盛樱里手下都未打顿,头也不抬道:“不买,不送。” 乔小乔想了想往日盛家那几人的做派,也委实不太想劝她,便打住了话。 “倒是若遇得男子戴用的玉佩宝石,寻得低价,买一个送我二哥,”盛樱里说着,又略显心酸,“我二哥也没见过金贵好物呢。” 她忽的有些悔,竟是没学过丹青,不然绘得几幅这上京景色送给盛达善,权当是他也来过了。 “噗——” 江鲫一口茶汤喷了个干净,一双眼睛睁圆,不可置信的瞪着对面街市阁楼,“你们看!那大胡子对面坐着的,可是盛二哥?!” 夏日映柳,阁楼窗棂高高撑起,矮案对几,青玉白瓷,几人对坐于席间。 小辫儿福寿纹艳色袍之间,那秦月白的衣袍愈显素雅,身姿单薄,那人摇一折扇,姿态颇闲的靠在檀木椅背上,不知对面胖乎乎的商者说了什么,他唇角一挑,那双与盛樱里像了七八分的眼弯起,笑得像只狐狸。 盛樱里顶顶羡慕盛达善那双眼了,分明都是一样的凤阳,可她瞧着却是不如盛达善精明,总透着股蠢憨,惹人气恼。 此刻,那双眼圆睁,瞠目结舌的望着那高阁之上与人宴的,“那、那……” “是你二哥。”乔小乔也愣怔,呆呆的接话道。 邓登登咽下一口果子,点点脑袋:“嗯!” 商事议定,酒过宴散。 盛达善脚步不稳的出来,似酒醉的扶额,衣袖摆动间,浓郁的酒气飘散。 步履方踏过门槛,刺目的炙阳晒来,忽的,袍摆一道阻力,被牵了下。 “贵人行行好,赏两个铜板给顿饭吃吧。” 即便是从前天子脚下,也少不了乞讨的,更何况如今战事刚休,便是连卖妻葬儿的也不新鲜了。 盛达善边自袖袋摸出几枚铜板,便侧首垂眸看去,倏然,动作顿住了。 那靠着人家酒楼蹲坐在地的,哪里是脏兮兮的乞儿,嫩生生一颗青笋似的,正歪着脑袋睁着双无辜眼瞪他。 “……” 盛达善这样在商户见斡旋,八面玲珑的狐狸,此时竟是也惊得半字吐不出。 “操……”半晌,他吐出口浊气,扯着那姑娘的耳朵就给她揪了起来,“这什么世道,你竟也敢行至此?!” 盛樱里才不由着他扯耳朵呢,脑袋一晃,就躲开了他的手,嗅得那股浓郁酒气,皱着鼻子嫌弃道:“就兴你出门,我就活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醉醺醺的,就知道鬼混!” 盛达善:“……” 当真是没理也得争三分。 在隔壁街凉粉摊子上,见着剩下几人时,盛达善当真是笑了。 与江大嫂问过一句,他脑袋一扭,看向那几个,“行啊,都来了。” 邓登登老实巴交的点头,“章柏诚和江白圭也在呢。” 盛达善:“……” 他是想问候那两个吗? 甫一见面,说不完的话。 江大嫂称道困乏,说是要回驿馆歇歇,盛樱里哪里不知道她想回去照料,怕江白圭赴宴醉酒,身边连个能端盏茶水的人都没。当也不多劝,只道是他们晚些回去,约莫傍晚。 这刚说罢,谁知江鲫也说要回,缘由说不出个二三来,但盛樱里一肚子官司要问盛达善,委实顾不上盘查多问。 分作两路,各自找地儿去歇。 “我们去哪儿?”盛樱里问。 盛达善走在前头,倒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架势,闻言,懒怠的耷拉着眼皮说:“去鬼混啊。” 盛樱里:“……” 怎的还记仇了呢。 骄阳晒得一个个儿脸红冒汗,盛樱里和乔小乔互相搀扶,邓登登走在旁边,都热得无话。 盛达善却是被自己衣袖上的酒湿熏得头晕,也没走得多远,不多时,抬步进了一间唱楼,要了一间雅厢。 几个小土包子哪里见过这撒银子的地儿,不免环视打量,窗棂推开,正对楼下唱台,伊人扮作角儿,咿咿呀呀唱着白蛇。 “这里很贵吧?”乔小乔问。 “还成。”盛达善应了声,说:“我出去片刻,你们待着别乱跑。” 盛樱里忙着瞧这熏香描金的屋子,很是敷衍的摆摆手,让他忙去。 盛达善推门出去。 “盛二哥是在这儿做生意吗?”乔小乔小声问。 盛樱里摇摇脑袋,她也不知道呢。 只瞧着那厮虽是穿着简朴,但那料子不比她身上的差,想来是过得不苦。 性命无虞,日子无困不苦,那便是极好了,盛樱里求的不多。 几口冰镇瓜果下肚,几人身上的暑气渐渐消散,兴致勃勃的凑在窗前,看台下伶人唱。 盛达善出去片刻,再回来时,身上的酒气散了许多,脸上水珠坠着,衣袖也湿了大半,他浑然不觉难受,就那样穿着湿衣。 倒也非是他愿如此,且不说盛樱里是个大姑娘了,总不好在她跟前衣衫不整,再有,还有别家姑娘在,市井人家虽是没恁多讲究,但也不能明知失礼而为之。 盛达善扫了眼案几上还剩几瓣的瓜果,摇铃又让人送了一盘子来,并几盏冰酥酪。 “说说吧,怎的千里迢迢跑来了这旧京?”盛达善一人占去了一张榻,斜靠着,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盛樱里才不会被他唬住呢,吃一口酥酪,问:“我还没问你呢,你何时来的,是来做什么,与曹家的旧账可算清了?” 她抿了抿唇,咽下了那句“大乔阿姐可知道?”,只含蓄的朝他眨了眨眼。 盛达善哼笑,“还挺操心。” 75 第75章 ◎你瞧他不爽就骂两句嘛,惭愧我做甚?◎ 下岸百姓多贫苦,因果巷的盛家尤甚。 盛达善读书不过二三年,便早早扔了书卷,操心起了家里生计。 走街串巷的贩货郎做过,天庆观前的瓦市蹲过,码头的大包也是扛过的,可家里始终捉襟见肘,铜板都不见得富余几个。 长至十七,不慎惹得邻巷女郎倾心。 他自认轻狂混账,自愧弗如求亲儿郎,可那姑娘一脑袋官司往他身上撞,盛达善望之如天上明月,珍之重之。 可家贫屋漏,断然不敢让之委身。 盛达善当真是要愁白了头。 偶然听闻,上岸曹家,做布料生意。曹公膝下一女,环伺亲戚众多,有意招一赘婿操持偌大家业,盛达善毛遂自荐。 在此前,他见过那曹家娘子,与其约,名为夫妻。 自古女子多艰难,曹满芳要在曹家生意场上立足,可那同根亲戚哪里允得?盛达善助她将那生意盘系,她回之以重金。 曹家亲族难缠,拧成一股绳的要将曹公手上的生意吞食瓜分。盛达善初时也讨不得好,但人人心中一杆秤,计较利益得失,那麻绳倒也非是无坚不摧的。江南之地,丝绸华贵,生意自也做得风生水起,可利益当头,哪怕亲族占去一成,也断然不会干休。 那曹家一众族人,只当他这上门女婿是要替曹公撑立门户,可盛达善要的,是拆解了这麻绳。 入冬之时,应天府的商户之间,谁不知如今的曹家生意做得四分五裂?就连那衣料行当的散户小家,都捡着不少肉汤喝,委实热闹。 而至去岁小皇帝御驾亲征,盛达善扯谎,那送去北地的布料尽数被充公了去,以皇商诱之,曹家亲族恨不得争得头破血流才好。 第87章 说来也巧,多事之秋,一道来送商的曹家族亲被困在了上京,而应天留着的几个,皆是不擅谋算的,没过两月,曹满芳便将那零零散散的生意都收拢,如今说起,也算是接过曹公重担,在曹家顶立门户了。 盛达善来上京晚些,那两批算计来的料子还在手中,得挪出去才好。中原以药材布匹为贵,而鞑靼悍马宝石贵重,一进一出……如今倒是银钱不愁了。 “我昨日来,做生意,厘清了,”盛达善答她方才问,吃了口茶解酒,下巴朝她抬了抬,“还有什么好问?” 盛樱里还从未吃过这样雅致香甜的酥酪呢,可这会儿委实顾不得了,脑袋往前一凑,眨着眼睛问:“那……我是不是要有嫂嫂啦?” 盛达善竖起根手指,将她脑袋自眼前推开,斥道:“都是大姑娘了,说话就说话,往人跟前凑什么?” 盛樱里撇撇嘴,不计较他此刻兄大不友的态度,催促:“你快说!” “婚姻之事,”盛达善说着一顿,啧了声,也着实说不出‘父母做主’的荒唐话来,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成色,“你急什么,三媒六礼,且有得等呢。” 盛樱里听着却是欢喜的紧,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老老实实的坐回去听台下人唱戏了。 这般滋味,好不享受。 这下午,盛樱里挑拣着将沿路之事与盛达善说了。 他们为寻江白圭出门来,江白圭当官儿啦! 这是好事,自是当说。 而那途中遇得两个匪贼,盛樱里没说,只道是结识了无处可归,迫不得已落草为寇,实则守城守关的好将士及其家眷,在山上耕种了一月的地。 幸而遇得章柏诚带人寻来,余下皆是好日子呢。 盛樱里说得口干舌燥,又讹得一碗好看又好喝的饮子,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不大敢瞧盛达善。 盛达善也不说信与不信,待得她碗底渐空,眼眸微微眯起,缓缓道:“你与章家那小子,何时有了相看两欢喜的交情?” 盛樱里:“……” “嗝~”盛樱里打了个饱嗝儿,张唇片刻,转瞬理直气壮道:“我、我貌美如花,天生丽质,他早早便对我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邓登登舔舔嘴巴上沾到的饮子,有些意犹未尽的放下碗,听见这话,重重点头证实:“是的!” 他知道呢。 盛达善好似气笑了,盯着他们二人不语。 盛樱里心虚一瞬,两根手指捏出那么丁点儿的毫厘,弱气道:“我观他不是坏胚子,也、也有这么点芳心暗许啦。” 盛达善:“……” 乔小乔如厕回来,便觉得这厢房气氛不对劲,眼珠子游离一圈,愣是没瞧出名堂。 罢了罢了,戏好看呢。 几人在戏楼消磨得日头渐西,白日里的暑气渐消。 …… “……盛樱里自出来,就没给家里送过一封家书,就连今儿街上闲逛,也没给盛老十和她娘买一个物件儿的,但是!”江鲫一拍案几,掷地有声道:“她说要给盛二哥买宝石!” 午后暑热,本就易犯困,章柏诚坐这儿听他念念叨叨好半刻,七魂六魄的早早虚游去了,听得这一声,顿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没魂儿归西了去! “这宝石多贵,你又岂是不知?盛樱里因家里冷了心肠,但盛二哥在她心里那是顶顶要紧的。再说,自古娶妻,娘舅难缠,你从前还多指使冯敢欺负人家盛樱里,如此一来,我看你要娶人家,难上加难!” “但谁让你我是兄弟呢?”江鲫拍着胸脯,很是仗义了,仿佛立马就要两肋插刀去,“我替你仔细想过了,你且先别跟盛二哥坦言相告你与盛樱里的私情,做小伏低的讨好些时日,待得你在盛二哥心里的混账消弭,再好茶好酒的宴请,端端正正的高禀!” “你但凡过了盛二哥这一关,离遣媒提亲,抱得娇娘就不远啦!” 江鲫当真是当得好兄弟,字字句句皆是为他考量,往日不曾灵光的脑子,这会儿转个没停,就连街市都没跟着一道儿去逛,特特回来与他报信儿呢! 章柏诚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抬手拍拍他肩,点头道:“我多谢你。” “你我兄弟,何须言谢……欸,你听进肚子里没,干什么去?” 章柏诚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抬起手臂挥了挥,调子却是懒洋洋的,“做小伏低去啊。” 江鲫:“?” 怪哉,他去哪里寻人,总不能大街上逮去吧。 今日行宫宴席,两国使者互交“礼物”,邺朝的银币绢帛皆抬去了行宫,可鞑靼的羊马却是不好立即牵来,是以,这会儿驿馆倒是不如昨儿那般严守,门前只一队士卒巡视,其余皆歇着去了。 章柏诚迎着月饼似的黄澄澄西垂的日头,负手而立。 江鲫方才一席话,不无道理。可章柏诚却是不能如此行事,倒也不是什么要学君子磊落,那是盛樱里一向不会藏心思,高兴了要笑,不开怀了要恼,便是倾慕了谁,那双凤眸里的亮光都教人不忍做瞎。 那几人踏着细碎的金光回来时,瞧见盛樱里递给他的“万事足矣”的安定眼神,章柏诚丝毫不惊讶。 相较于盛樱里,盛达善便心思难测了,那双目光落在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打量,只是瞧不出,他对章柏诚这未来妹婿是瞧得上还是瞧不上。 章柏诚迎上前,敛了昔日吊儿郎当的模样,十足正经的抱拳作揖,唤道:“二哥。” 这般殷勤姿态,若是章老二见着,少不得担忧天要下红雨了。 盛达善清隽的眉抬起,“哟,官老爷朝我作揖,岂不折煞?” 话虽这么说,人却是连避都没避,尽受了这礼。 章柏诚满脸真诚道:“亲人见面,只论亲疏,不拘旁的。” 盛达善看着他,半晌,悠然道:“我仔细想了想,上回见着你这副神情时,还是你诓骗那个蠢的将算盘珠子当作糖葫芦吃的。” 章柏诚:“……” ……缺过德。 盛樱里:“……” 丢脸啊! “我、我也没真信的!”盛樱里红着脸努力为自个儿辩驳。 盛达善悠悠瞥了她一眼,“那是你咬不动。” 盛樱里不服,憋得面红耳赤,半晌,恼羞成怒道:“你瞧他不爽就骂两句嘛,惭愧我做甚?” “儿时便是个蠢的,长得如今竟也不改分毫,你面前的是个什么东西,你可瞧得分明?”盛达善语调缓慢道。 章柏诚:“?” 他深吸口气,也顾不得街市上行人往来,当即歉然道:“从前是我放肆,借着少不更事欺负人,如今都改了。” 江鲫出门来,便听得这么一句,顿觉头脑昏然,迈着僵硬的步子进去了。 定是他因他右脚先迈过了门槛,这才撞了鬼了! 他小心挪步子,左脚探出门外—— “倾心爱慕的是我,欲携礼求亲的是我,二哥若愿成全小子美意,待得回到应天,我便请爹娘使媒人登门,三书六礼,求娘子过门,成婚后也定待娘子百般周全,大事小情,皆由娘子做主,再不敢行骗,就连钱财也不敢私藏一文。” 江鲫:“?!” 完蛋! 是他中邪了不成? 76 第76章 ◎应天总是下雨,太烦了。◎ 使节事了,便要携文书归朝。 而盛樱里几人,也一并告别了这座旧京。 来时细雨绵绵,归时亦然。 泥泞路难行,好在马车上并无辎重,倒不如来时几回陷入泥里。不过,这样的雨里赶路,马驹羔羊也委实受难。 回到凤阳,分两路行。 章柏诚等回营地,盛樱里几人径直回了小院儿。 既是要回应天了,东西得收拾,这小院儿也要归还主家,且有的忙。 不过,江大嫂很是欢喜。 出门半年,哪里有不想家的? 就连江鲫和邓登登这两日也多念叨家里人。 盛樱里就不一样啦,盛达善旧京的生意还未结束,此番并未跟他们同行,但是见过了,知晓他一切都好,盛樱里已然满足。 下午回城,上更时几人总算收拾了一番,散着头发满院香夷的晒月亮,难得惬意。 瓜果皮乱糟糟的在桌上还未收拾,个个儿肚饱得懒怠动弹,有一搭没一搭的乘月闲聊。 突然,两声叩门。 话音戛然,院中几人面面相觑。 “我去看看。”江鲫蹦了起来,就朝院门去。 邓登登也扶着桌子坐起来,一双绿豆眼睁圆,盯着院门。 委实是时辰晚了,他们一家与街巷也少有往来。 “诶,诚哥儿来了!” 江鲫扭头喊了声。 几双眼睛顿时都看向了啃瓜的盛樱里。 “……” 江大嫂站了起来,说:“我去弄点儿吃的来。” 乔小乔亦步亦趋的跟随,“我去帮忙!” 第88章 邓登登看看左右,后知后觉的也起身,呆呆的说:“那我……去抱点柴?” 盛樱里:“……” 左右尽散,门前的两人也走进来了。 江鲫一屁股坐下,拿了颗浸过凉水的杏子吃,“很甜的,你也尝尝,这在咱们应天可吃不到,还是今儿回来时,隔壁送过来的呢……” “你忙去。”章柏诚站他跟前说。 “我不忙……哦。”江鲫咬着杏子,一脸狐疑的起身,慢吞吞的挪着步子走开。 章柏诚假装没看见他一步三回头的好奇眼神儿,绕过石桌在盛樱里旁边坐下。 “你干嘛赶他?”盛樱里托着脸颊趴在桌上笑。 章柏诚看着她,轻轻叹了声气,哑声道:“我娘寄来了信。” 盛樱里“嗯”了声,忽的想起了他那日说的回应天成亲的话,腾的脸红透了。 “……说是你爹娘,给你定了平安坊的吴家三郎。”章柏诚说。 同住平安坊,章柏诚对吴家知道的比盛樱里多些。 吴家早年间是做漕运生意的,只因后辈不擅经营,吴家翁故去后,便日渐凋零,后来才举家搬来了下岸平安坊。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家的境况说起来,要比下岸旁的人家好许多,吃穿不愁,吴家老爹家里还养了两个妾。 吴三郎许是有样学样儿,年岁不大时,就跟几个狐朋狗友时常出入秦楼楚馆,极为贪色。前两年,也不知他惹到了哪家势大的,被敲断了一条腿,他娘险些没哭晕过去,照着吴家的行事,没告去公堂,也是稀奇。 如今吴三已过及冠,瘸着条腿,再加之吴家家风那般,不是当真要饿死的人家,没得将姑娘嫁去,也正因如此,吴三才说亲艰难。 这样的人家,想也知道是许了盛家什么重礼。 盛樱里不知这些,但听得这句‘定亲’,犹如一盆凉水自头顶浇下,让人心肝脾肺都凉透了! 这半年行走在外,虽初时艰难些,但不管遇见贺霖等人,还是见到章柏诚、江白圭,都足够让人欢喜。她见过许多人,看过了旧京,虽也让人唏嘘,但总归是如意多过遗憾的。 那些留在应天那方小院儿的难过,好像渐渐淡了。 可总有人一出现,便要让人忆起那些伤害,历久而弥新,镌刻于骨骼。 章柏诚看她瞬间变了的脸色,抬手掐了掐她的脸,哄骗似的道*:“盛樱里,不如跟我私奔吧?” 盛樱里眨了眨眼,嘴巴微张,都忘了将掐着她脸颊的手拍掉,半晌,呐呐羞涩道:“那、那我们今晚就走吗?” “……” 今夜月色暗,星子稀少,要到八月初了,月亮弯刀似的垂悬在天空。 可是,他们又挨得足够近,章柏诚能清晰的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期待、不舍…… 他状似想了想这辽阔天地,问:“你想去哪个州府?” 盛樱里看着她,她没错过他眼底一晃而过的惊讶,似没想她会应下。 她自认不是个聪敏的,可这一路走来,也多长了几分见识。 章柏诚与她不同,他在凤阳城有官职,虽他不曾说,但她也知晓其来之多不易。 那个傍晚,小巷口,章柏诚说——我见过了权势,便不甘心只做一个小吏。盛樱里犹然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天是暗的,可他不是。那双眼睛里的野心,让她觉得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很亮,像是仙女遗落的两颗星子落进了他眼睛里。 章柏诚是那个与她在小巷里插科打诨胡闹的少年,可少年不能困于小巷。 盛樱里挪开眼睛,轻声说:“听说南边暑热,又多蚊虫侵扰,很是难熬,我喜欢凤阳,夏天不是很热,冬季也不会太冷。” 章柏诚许久没出声。 小院儿里好似恢复了夜间的静谧,只偶尔听得灶房传来几句声音。 盛樱里捏着啃了一半的瓜,忽的听他问: “比应天如何?” 她眨了眨眼睛,说:“应天总是下雨,太烦了。” …… 小院儿歇过两日,一切收拾妥当,众人再度启程。 江大嫂自马车行租了两辆马车,随行之人还有轻车简行的崔杦。这人不知是在营中几夜没睡,每日都是一副睡不醒的困倦模样。 行途经过庐江,倒是没再遇得匪贼,不过,江大嫂有些想念山上耕种的粮食。 盛樱里可顾不得想,她正在考虑,回到应天是先去吴家退亲,还是先将盛家砸了? 当日他们徒步行了月余的路程,有车马代步,倒是便宜许多,不过半旬月就看见了应天城门楼。 盛樱里琢磨了一路,此刻看见熟悉的街景,心想,她先回盛家,等得傍晚街坊邻里的下工回来,她再扛着杀鱼刀去吴家退亲! 马车从城中一路到下岸坊市,行至了逼仄的巷口。 乔小乔坐在窗前看外面熟悉的街景,江大嫂也难掩激动得念念叨叨。 “好了,就停这儿吧。” 江大嫂与外面的车夫说。 马车勒停,众人拎着包裹眉眼轻快的跳下马车。 盛樱里憋着火儿,走在后面,刚一跳下马车,就见章柏诚疾步过来。 “你回家吧。”盛樱里不等他说什么,便抢先道。 她抿了抿唇,又说:“我可以的。” 自小,她好像就没能指望过旁人什么,与人吵嘴也好,打架也罢,她自己都可以的。 章柏诚眉头轻抬了下,似商量问:“那……我让媒人明儿来提亲?” 他语气促狭,盛樱里却是脸颊微红,恼似的飞快瞪他一眼,小声说:“哪有这样快的,今儿才刚回来,明儿就提亲,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我们私定情约了?” 章柏诚瞧着还挺乐意,但碍于某人委实太凶,琢磨片刻,道:“那后日?” 盛樱里:“……” 章柏诚看她一眼,“啧”了声,仿佛很讲道理的掰着手指数,“这会儿已经天色将晚了,你歇一晚,明儿去吴家退亲,后日我媒人登门,大后日就定亲……” 他说着,话音一顿,侧首挑着眉看她,“打个吴家还要一日,岂不显得你盛大将军无能?半日吧,我将冯敢借你用?” “……” 盛樱里当真是无语至极! 她白眼儿一翻,就朝他小腿踹了一脚,凶巴巴的骂:“赶紧滚回你家去!” 说罢,包裹往后背一搭,与崔杦和邓登登朝因果巷走了。 车行的马夫收了银钱,驾车走了。 江大嫂望着街角叹了声,对还站着的几人道:“行了,都回家吧,明儿晌午我做一顿酒菜,都来吃啊。” 乔小乔跟她挥挥手。 冯敢牵着马,肩上还扛着自己与乔小乔两人你的包裹,“走了走了,赶紧回家歇着去。” 话说完,却是见章柏诚还朝因果巷望着,脚下未动。 冯敢:“诚哥儿?” 章柏诚转身,“还有的忙。” 冯敢:“啥?” 章柏诚却是没说,几人穿过泗通桥弄,一并拐进了乔司空巷。 不多时,巷子里便鸡飞狗跳与喜气洋洋共舞! …… 盛樱里被与吴家定亲的事,她没跟几人说,难得嘴巴紧紧,憋了一路。 倒不是旁的,她自认丢脸的很。 自古穷到讨饭的人家,也没得将姑娘许两家的。 将至黄昏,日光如一层澄黄的薄雾洒在小巷,巷子往里几个垂髫小孩儿一处玩耍,旁边阿奶坐在门前编着竹筐闲话,看见盛樱里几人拐进巷子,目光顿时都看了过来。 盛樱里恍若未见,走到自家门前。 院门虚掩着,想是有人在家。 她推门进去,却是一愣。 只见几个不认识的妇人坐在院中,旁边春娘赔笑说着什么,听着动静,几双眼睛都朝门口看来。 盛樱里忽的想到了什么,还未及动,灶房出来一道身影,见着她,声音欢喜得很是刺耳—— “瞧,这人不是回来了嘛!” 77 第77章 ◎公堂。◎ 院中坐着的两个妇人,是吴家的。 胡氏说着,端着碟瓜就急匆匆的从灶房前走了过来。大半年不见,仿佛是忘了从前那些龌龊,很是亲热的过来拉盛樱里,边与吴家夫人说:“这是我们家里里。” 盛樱里被这一句恶心得隔夜饭险些吐出来,身子一侧,躲开了胡氏的手。 她没去看胡氏瞬间涨红的脸,目光扫过欲言又止、神情局促的春娘,又看向那观察她的两个妇人,淡声道:“找我?” 这话听在吴家二人耳朵里,颇为不客气,寻常人家的姑娘虽是不比大家闺秀的教养,但也要端庄有礼。 两人瞬间皱眉,眼神中也颇多挑剔。 “这、这是你吴家婶婶和嫂嫂……”春娘结巴道,说着,目光先垂下了。 “我们今儿登门,就是来说两家结亲的事,”那位年长些、满面肃色的说,“过礼已经一个月了,也是时候将新妇抬进我们家门了。” 第89章 这话是对着盛樱里说的,其中“新妇”指的是谁,自不必多说。 索性,盛樱里也没打算装作不知情,她性子急,总是学不来江白圭身上那股子淡然处世,运筹帷幄,她恨不得一刀砍下去,都死个干净才好。 “她收了你家多少银钱?” 盛樱里问。 春娘张了张唇,想说什么。 吴夫人:“二十两。” 春娘看着盛樱里冷着的脸,攥着衣角有些急,她也不承想今儿吴夫人上门,正巧赶上盛樱里回来,还来不及说什么,倒是弄得难堪的紧。 “里里……”春娘嗫喏出声。 盛樱里不知可听见了这声,只见她状似思索了片刻,道:“我家这院子,虽是不大好,但也是值个十两银子的,再加上隔壁辟出的小院儿,算作十五两,你不吃亏……” 春娘和胡氏脸色霎变。 “我们要你家这破院子做甚?”那年轻貌美的夫人皱眉道。 大抵是与章柏诚待得久了,将那人身上骨头犯懒的劲儿学了七八分,她双手抱臂道:“既是瞧不上这院子,那我家值钱的,便只剩几个人了。” “我爹娘年纪大些,重力的活计虽是做不了,但倒夜香等脏活儿还是成的,盛达济是个药罐子,但能识文断字,比你们家前院儿的小厮好用些,胡氏模样性情都登不得台面,但你们大户人家,用着反而安心些,这四人身契卖个七年八年的,也算是能抵得上那二十两银子。” “……” “你要卖爹娘兄嫂?!”吴夫人目瞪口呆。 “关我屁事,”盛樱里否认道,“是他们自个儿将自个儿卖了。” “那二十两经了谁的手,合该去承这报应!” “你……粗鄙无礼!”吴少夫人蹙眉斥道。 盛樱里唇角勾起,竟是笑了声,讽刺道:“我没用刀将你们这些算计我的砍死,都算是我积功德了。” 吴家二人显然不会吵嘴,被盛樱里这话吓得一跳,扔下一句“公堂上再论长短”,婆媳俩便匆匆走了。 几句话见得脾气,胡氏又变成了从前那鹌鹑似的样子,不敢招惹盛樱里,给春娘递了个眼色,有些着急。 那吴家给的二十两聘银,他们都花用得七七八八了,盛樱里如今不嫁,这可要如何是好? 盛樱里往房中走,后面春娘跟上来,期期艾艾道:“里里……前些时日家里实在没吃的了,囡囡饿得一直哭,又赶上你大哥又病了一场,娘实在没法子了……” 盛樱里脚步停下,扭头看她。 想来是日子当真过得不如意,春娘比之盛樱里出门前,看着老了不少,原本夹杂着几根白发,如今倒是白了一小片,瞧着苍老让人心疼。 很奇怪,盛樱里心里也只淡淡滑过些涟漪,很快就没了那些触动。 “所以,你就将我卖给了吴家?”盛樱里说。 她语气很平淡,没有大闹,甚至没有失望。 “我、我不是,”春娘神色急切,“吴家是富户,你嫁过去了,也不用愁吃穿,愁银钱……” “那你可知道,吴三郎瘸了条腿,而那条瘸腿,是因贪色被人寻仇打断的?”盛樱里问。 春娘:“吴家的人说,三郎都改好了的……” 盛樱里没说话,沉默了好片刻。 院子里静悄悄,却是弥漫着一股压人心肺,喘不上气来的沉静。 半晌,盛樱里抓着包裹,看着院子里不知哪处,轻声道:“我回来时,原还在想,你是否被谁诓骗糊弄了去,才给我定这门亲事,可如今,我不想问了,糊涂愚蠢也好,当真可恶也罢,事既已定,哪种缘由,都与我无甚差别。” “我委实不愿与你们掰扯,若你早早便承认偏心盛达济,我纵使不甘心,会怨愤,大抵也不会恨你们,可你偏不。你们一边让我觉得,你们是疼爱我的,一边又做着卖女养儿的勾当,当真是让人恶心至极。就好像是往乞丐身上糊了臭狗屎,吃,张不开嘴,甩了,又有点可惜。” 这个家与她,爱得不纯粹,恨得不彻底。 盛樱里当真不知该如何。 怄气一路的事,如今倒好像是她从盛家解脱的一根缰绳,她从脖子上拿下来了,身后这座小院,自此再与她无关。 …… 江大嫂请客的那餐饭,终究是没吃到。 翌日一早,便有官差敲响了盛家的门。 盛达济和盛老十也在,一个面色苍白,却是掩不住愠怒,一个垂着脑袋,满脸苦涩。 春娘哆哆嗦嗦,惊堂木一拍,顿软了膝盖跪下了。 吴家今儿来的还是那婆媳俩,不知是瞧不上盛家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畏缩德行,还是昨儿被盛樱里气得没缓过劲儿来,朝那一家子狠狠翻了记白眼。 高堂之上,蓄须的大人威严,目光扫过堂中,问:“吴氏何故状告盛氏?” 吴夫人:“大人明鉴,月前他盛家收了我家二十两聘礼银子,如今两家将大婚了,他们家却是毁约不认账,还说要将那破落院子抵给我家,这如何能成?还望大人替民妇做主。” 大人:“盛老十,可确有此事?” 被指名道姓的喊,盛老十咚的一声,也跪下了,嘴皮哆嗦,话还未说出,倒是生了一脑门儿的冷汗。 盛达济拱手作揖,替父回答:“回大人,我家小妹确系与吴家三郎定亲,可毁诺背信却不属实,家妹昨日方才回家,各种缘由,尚且不明,甫一听得吴家要求履约,才情绪不佳,说的话自不可当真。” “自古,子女亲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娘没说过退亲之事,是以,我盛家也不算毁盟背誓,还望大人明察。”盛达济说。 “你家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吴家儿媳说着,朝脸色不明的盛樱里看了眼,“你家妹妹对着未来婆母不敬便罢了,竟是还喊打喊杀的,这样的女郎,我们吴家可不敢要,哪日全家被她砍死了,怕是只有冤魂敲响闻声鼓了!” “那就是你们吴家要退亲,何故推诿赖得我家?”盛达济凛然道。 “话不是这样说的,当日说亲之时,可是你们家亲口说的,姑娘才貌双全,更难得是个娴静性子,尊敬亲长,知书达理,可昨日一见,除却容色算得姝丽,还有哪句对得上?你们家分明是诚心骗婚!” “幸得我们昨日见着人了,不然,花轿抬进我吴家,全家如何死的怕是都不知!大人,盛家这姑娘我们家是不敢要了,他们家品德败坏,全家合伙儿骗婚在前,背弃在后,还请大人做主,让他们家归还我家聘银二十两,另赔偿十两,以示公道。” 盛达济瞬间急了,“大人明鉴,民间成亲者,多有夸赞溢美之词,此论不足为证!” 眼瞧着吴家夫人要揪扯—— “啪!” 知府大人一拍惊堂木,堂中霎时肃静。 “姻亲为结两姓之好,瓜瓞延绵,吴家不满盛家女,如今退亲尚可,自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盛家退还吴家聘礼银子就是,至于赔十两银,吴氏说的不足为证,便罢了。你们两家,可还有异议?” 吴家婆媳俩撇撇嘴,一副不满又憋不出的模样。 盛家,除却盛樱里,几人皆面露难色。 盛达济一咬牙,索性道:“启禀大人,如今是吴家执意要退亲,小民以为,那二十两聘银不该归还。” “你们盛家的是土匪吗?抢银子抢到了公堂上?!”吴夫人不可置信。 盛达济目色阴郁,“姑娘家名声要紧,你们吴家当堂退亲,毁人名节,家妹日后说亲艰难,唯恐以死明志,这二十两合该是你们家赔偿我们的。” 吴夫人险些气得当堂晕过去! 见过抢银子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明抢的!!! 吴家儿媳替婆母顺气,看了眼仿佛事不关己静静站在旁边的盛樱里,低声道:“母亲,与其将人逼死、那二十两便宜了盛家,不如将人娶进门来。” “我三郎摊上这么个孽障媳妇儿……” “母亲,”吴家儿媳打断她的话,“人抬进门了,做什么怎么做,是您当婆母的说的算。” 吴夫人看着儿媳,忽的想到了什么。自古讲究孝道,只不孝公婆这一条,便能将人休了。届时,那些送去的聘礼银子,按律法自当归还。 吴夫人心静了静,长舒口气,一改方才口吻道:“大人,既是他盛家女今日非要进我家门,民妇也不好阻拦,姑娘家名声是要紧,民妇只怕今儿当堂将亲事退了,盛家女颜面尽失,若是当真自尽死了,民妇心中难安,罢了,择日成亲就是。” 盛家四人皆狠狠松了口气。 盛达济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侧首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盛樱里,以长兄的语气教训道:“日后成了亲,断然不许肆意妄为,目无尊长,要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家里不计较你今日错处,但你也自当谨记,好好悔过。” 两家达成和解,知府大人自也无话说,只道是和睦相处,姻亲和乐。 第90章 眼瞧着惊堂木一拍,就要退堂—— “大人,民女有一状,还请大人做主。” 知府大人刚抬起的屁股又悄悄坐了回去,“你有何状?” 众目睽睽中,盛樱里向前一步,端正的跪下磕了个头,仰首道:“大人,民女状告盛家与吴家勾结,欲害我性命。” “……” 寂静过后,满堂哗然。 “里里,你怎能如此说,杀我心啊……”春娘捂着心口痛哭。 盛老十满脸灰败,仿佛化身一座石像,愣怔的看着她。 盛达济一股血色冲上脸,面红耳赤,满是斥责之言。 就连胡氏也趁乱骂她不懂事,不孝顺爹娘。 盛樱里安静跪着,好像都没听见,只望着那方“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坐着的人。 “啪!” 惊堂木狠狠一拍。 知府大人:“肃静!” 顿时,鸦雀无声。 知府大人:“盛氏女,你可知状告爹娘,乃是忤逆人伦,不敬尊长,依律,本官可对你刑杖?” “民女知道,”盛樱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可情之至于纤微无憾,盛家不愿还吴家那二十两聘银,将女儿推去填窟窿,丝毫不顾今日堂后,吴家会如何待我,我非伶人手中木偶,我想活着。父母不以为女,兄嫂不以为妹,尊长无德,我虽逆人伦,但情由所原,合该宽宥。” “今日跪在堂上,看着大人头顶高悬匾额,民女愿一赌,这世间可还有公义正道!我不求大人处置盛家、吴家,惟求大人允我断绝亲缘!” 言辞掷地有声,堂中的人好像都傻了。 “盛樱里!你怎敢!” 盛达济怒道:“自古谁家成亲不是父母之命,你再是对吴家这门亲事不满,也断然不能与家里断亲,你将爹娘这些年的养育之恩置于何地,你简直不配为人子!” 骂着,盛达济过来扯她,额上青筋直跳,原本病容苍白的脸色,此刻气得青紫,“给我起来,休要在外面丢人!” 盛樱里被扯得朝一旁摔倒。 眼瞧着盛达济又来扯—— “放肆!滋扰公堂,理应拖去刑杖!” 知府大人冷色道。 衙役将要上前,盛达济顿收回手跪下了,告罪道:“大人恕罪,小民被家妹这番胡言乱语气得神智发昏,一时失了规矩,求大人念在小人初犯,饶上一回。” 知府大人冷飕飕的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大、大人,”春娘忽的出声,抬起了手,颤颤巍巍道:“我、民妇有几句话想与闺女说……” “说。” 春娘抬袖擦了擦泪,疾步过去,竟是“咚”的一声,跪在了盛樱里跟前! 盛樱里垂着眼,不动不说话。 春娘抽泣了两声,两只手伸出来,似是想握她的手,却又颤颤的顿在了半空,声音很轻道:“里里,娘错了,娘不该给你定吴家的亲,你不愿意嫁,就不嫁,爹娘都听你的……” 说着,春娘又哭了,当真是闻者伤心,“回家吧,爹娘再不逼你了,娘求你了……” 自古都是子女跪爹娘,即便爹娘有错,也断然没有跪子女告错的道理。 堂上众人,无不动容。 都想喊那姑娘别胡闹了! 堂中跪着的女郎,缓缓抬首,望着身旁泣不成声的母亲,那双黝黑的眼珠仿佛是偃师手中木傀儡眼眶里的两颗,一动不动。 只听那姑娘幽幽一句—— “你定要逼死我才甘心吗?” “……” 众人面面相觑,满堂异色。 却是见,盛樱里忽的扶膝踉跄站起,木然的眼睛扫过堂上一张张的脸,忽的,朝堂中那漆红梁柱撞去! “拦住她!!!” 知府大人大喊,惊出了一身冷汗! 78 第78章 ◎断亲书。◎ “咚”的一声轻响。 只见这姑娘额头只留下一点薄红。 没让人自戕于堂上、有惊无险将其抓着的两个衙役,对视一眼,都沉沉的松了口气。 似怕她还要寻短见,两人站在梁柱前,竟是谁都没敢松手。 春娘似风中残烛,凄苦又愣怔的望着,都忘了哭。 “有何冤屈你只管说来,寻死觅活的做甚!” 知府狠拍惊堂木,斥道。 话出口,满堂肃静,却是见一双双眼睛看来,皆是“哦,真的吗”。 知府:“……” “大、大人,”方才被吓得险些惊叫的吴夫人幽幽出声,眼睛朝旁边垂首站着的盛樱里瞥了眼,又匆匆收回,似心有余悸道:“求您做个公证,我们家与盛家这门亲事作罢,那二十两也不用还了,不用还了……” 知府眉头紧皱,心想,谁还有闲心管你这档事啊,没点儿眉眼高低! “盛氏女,”知府大人威严道,“依照律法,子女断亲,是要杖三十,你当真要如此?” 满堂之上,目光都齐刷刷的看向那背对堂上垂首站着的纤细背影。 刑杖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便是七尺大汉,三十刑杖下去,也得丢大半条命,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纤瘦的小姑娘? 怕是要当堂出人命! 盛樱里转身,谁都没看,跪下伏首磕了个头,“谢大人成全。” “娘!” “春娘!” 春娘长久以来攥着的绳子,在此刻断了,脑中嗡鸣,竟无所觉的晕倒在了堂上。 知府朝衙役使了个眼色,“将人带去后堂,让医师瞧瞧。” “是,大人。” 一叠的脚步声离开后。 堂中只剩了尚且跪着的盛樱里,还有旁边满腔怒而不敢发的盛达济,以及当影子的盛老十。 哦,还有互抱着手臂缩在角落、凄凄惨惨的吴家婆媳俩。 知府大人与台下坐着的师爷道:“替她立断亲书。” 签书盖印,便视为成。 盛达济看着盛樱里握笔,咬牙切齿道:“你别后悔!” 盛樱里在书契上落名,“啪”的一声,手中笔拍在案上,侧首看着他,“纵然死,也不更改。” 堂外,章老二急得团团转,一双眉皱得能夹死苍蝇,“造孽啊……” 旁边的衙役探着脑袋看,一致见解,“谁说不是呢。” 他们当衙役多少年了,就没见过哪个爹娘能逼得亲闺女当堂要撞柱寻死的,还硬是要挨刑杖也要断亲! “传杖。” 外面的人瞬间站直:“是,大人!” 衙役要抬着凳进去时,章老二着急忙慌的碎碎念,“轻点儿轻点儿轻点儿……” “哎呀,知道了,”衙役推开他,也低声说:“这要将人打死了,也损我们俩的阴德啊。” “咚!” 凳子放置堂中。 吴家儿媳掏出个帕子来,小声示意问:“大人,能否给她咬着……” 咬着帕子自是不抵疼,可能防着受刑之人咬舌。 “可。” 吴家儿媳走过去,借着将帕子递给盛樱里的空隙,低声道:“状告公堂,非是我家要害你性命,若你捱不过……也别寻我的仇。” “……多谢。”盛樱里趴在刑凳上,将那方绣着石榴花的帕子折好,塞进嘴巴里咬着。 去年这个时候,她抢了章柏诚一只钱袋子,石榴红锦缎,亦如这方巾帕上的石榴花鲜艳。 …… 刑杖落在皮肉,却是痛入骨髓。 “……” “十三……” “十四……” 盛樱里好像要看不见了,眼前阵阵发黑。她伸了伸手,什么都摸不到,身后疼得仿佛挖骨剔肉。 她忽的想到了邓登登刀下的猪,倒是不如给她来一刀,痛快些。 盛樱里努力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是沉得不听她使唤,视线模糊,重重黑影,耳朵好像也听不见了。 别睡啊…… 别睡,盛樱里。 可是,不甘好像是抵不过疼痛。 恍惚间,她看见了章柏诚,正大步朝她跑来,发辫扬起,衣摆飘飐,身后桂花树开得热烈。 “别睡,求你了……” 再看一眼。 那道身影逐渐模糊。 颤动许久的眼皮,在此刻轻轻的阖上了。 “大人……” 衙役高高抬起的刑杖顿在半空,请示的扭头喊了声。 虽然他们有意放水,可他们是照吩咐办事的,也不能拿刑杖给人挠痒痒不是? 知府大人犹豫一瞬。 诚然让人可惜,但律法在前,谁都不能徇私。 他正要让两个衙役依数打完,忽的,外面一阵喧闹。 “何人在外闹事?”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利落身影越过地上两个东倒西歪的衙役,大步流星的进来了。 知府大人眉头顿时一皱,目光就朝旁边看。 章老二不在。 来人不是生面孔,去岁冬时,府衙很忙,找了几个少年来帮衬做事,他没记错的话,眼前这个就是章老二的儿子。 第91章 只见来人直奔刑凳上昏死过去的女郎,手指小心翼翼的探了探人家的鼻息,再抬眼时,双眸猩红,目光锐利得仿佛能杀人。 知府大人:“……” 他心叹,到底是浴血沙场活下来的,去年在衙门打杂时,可没有这般尖锐犀利的眼神。 “下官凤阳城守将,见过大人。” 章柏诚略一拱手道。 知府大人:“本官有案在办,你若有状,容后再议。” 说着,他朝旁边柱子似的衙役示意,“将人带去后堂。” 衙役将要动。 “依照本朝律法,妻若有罪,夫可担半数,”章柏诚冷声道,“今日我来,便是为着娘子断亲一事。” 知府大人顿时眉皱起,似觉荒唐,目光扫过盛家几人。 春娘哭得昏厥被抬了下去,此刻堂上只站着盛达济和胡氏,两人大惊,猛然看向了说话的章柏诚。 章柏诚神色冷肃的拿出一张纸来,“议和使者江大人,与我娘子乃挚友,亦是我同窗,诚邀他为媒,为我夫妇二人立此婚书,请大人过目。” 知府大人低头看看衙役呈上来的婚书,又抬头看看堂中站着的青年。 婚人确实写着的是江白圭,只那女方那边的亲眷,只有一个‘盛达善’,看着也是盛家人,倒是今日不在堂上。 仿佛知晓他想问什么,章柏诚目光直视着道:“先前战乱,盛家兄妹俩流落在外,立婚书之时,故只写了盛二哥的名,只等来日归家,上禀父母,再添上各自名讳,婚书为证,还请大人下令,让我接娘子回家,余下的数,我来受。” 堂外,章老二坐在石阶上,手里一把蒲扇都扇得要冒烟了。 旁边方才被章柏诚撂倒的衙役,一只手臂搭在章老二肩上,探着脑袋偷瞧堂内,低声道:“你儿子要挨板子了,你不想想法子?” “我有什么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章老二怒道,“难不成我夜半三更扛着刀,去将盛家那几个丧良心的砍死去!” 衙役讪讪,“我这不是也替你着急嘛。” 章老二呼出口浊气,浓墨的眉眼掩不住的戾气,“那两个木头也是,手下没轻没重!装装样子就是了,何苦将人杖得竟是昏死过去!” 衙役呲牙咧嘴小声说:“你讲讲公道,大人还瞧着呢,喏,外面又有那么多百姓看热闹,这姑娘今儿要是能自个儿走着出去,明儿衙门索性关门,后日朝廷就该来人了。” 官家既是以“仁、孝”治国,不孝爹娘在律法中可是重罪,更何况这姑娘是要断亲。没割肉还母都是那“仁”先于“孝”了。 正说着话,外面怒声—— “老子是凤阳城守将总旗大人!” “你还敢拦我?” “不给你点厉害瞧瞧,还当我是烂泥巴呢?!” 章老二:“……” 这憨炮仗怎的也来了? 他屁股还没抬起,就见自己儿子抱着昏死过去的那姑娘出来了。 外面的冯敢也看见了,顿扭头朝人群外大喊:“江大嫂,马车!快!” 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朝旁边退,让出一小片空地来。 冯敢满头大汗,慌着手脚去将车帘掀开,一张脸皱皱巴巴的看了眼面无血色的盛樱里,小声问:“还、还活着吧?” 章柏诚“嗯”了声。 马车坐榻窄,不好躺人,乔小乔索性在地上铺了两层厚被子。 人群中嘈杂声不绝,有的说伤的重,怕是治不好了,有的说盛樱里狠心,不养爹娘。 江大嫂坐在车辕旁,手里抓着缰绳,凶巴巴的吊梢眼一横,骂道:“尽是些吃饭嫌屁股松的,有安生日子过谁愿意折腾挨板子?” 人群又往后退了三两步,叽叽呱呱的议论声小了。 章柏诚将盛樱里安置好,跳下马车道:“送去我家吧。” 江大嫂刚松开的眉顿时又皱紧了,“那不行,你们还没拜堂,不合规矩,住我家就是了,圭哥儿不在,屋子收拾收拾正好给她住。” “阁楼不便,”马车里的乔小乔道,“盛樱里去我家跟我住,左右我爹和哥哥们都出门做生意了,都省得避讳了。” 章柏诚颔首,“去吧,崔杦多半等急了。” 冯敢看看车里的乔小乔,又看看虎虎生威赶车的江大嫂,最后看向了章柏诚,“诚哥儿,我在这儿等你出来。” “不用,我爹在,”章柏诚说,“你跟她们一起回,过会儿让江大嫂带你去帮盛樱里搬家。” 他说着顿了顿,低声又道:“她床尾第三块墙石里藏着银子。” 冯敢:“……” “放心交给我!!!” 79 第79章 ◎我竟是能捱过三十板子,屁股可真硬!◎ 盛樱里醒来时,恍神了片刻,才慢慢的想起,这有些眼熟的房间是乔小乔的。 窗明几净,小案上一只白瓷瓶里插着两枝牡丹,艳丽又热烈。撑起的窗棂处,清风拂过,牵动苏梅色纱帐。 她身上的衣裳已然换了干净的,细软的料子,想也知道是谁的衣。身后疼得厉害,醒来只片刻,额前很快又疼出了一层冷汗。脑子昏昏沉沉,眼皮耷拉着,将睡将醒时,忽的,一道很轻的脚步声近来了,直往床榻来。 盛樱里抬眸,瞬即怔愣住了。 “崔医师说你差不多这个时辰醒。”走到榻前的姑娘一身晴蓝夏衫,眉眼温柔,语气亦是轻轻柔柔,好像吹拂过的夏风,笑盈盈的望着她。 “……大乔阿姐。”盛樱里唇动了动,呐呐道。 大乔唇角噙笑“嗯”了声,在榻边坐下,“这是崔医师才煎熬好的药,苦了点,小乔去买蜜饯儿了,过会儿就回来,我先喂你喝药?” 盛樱里眼眶有些热。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害羞似的说:“这样兴师动众,多不好意思啊……” 脑袋被轻抚了下。 盛樱里抬头,就对上了大乔的目光。 “你该觉得高兴,有不问缘由为你撑腰的朋友。”大乔轻声道。 盛樱里心跳很轻了停了一下。 她想…… 是这样的。 那些她觉得丢脸不愿意说的事,他们便不问。她一腔孤勇,不知后退,可此刻却是被妥帖安置,没流落街头。 或许,她微薄又可怜的一点亲缘,是因拿来添了*朋友这个坑。 可如果当真有得选,她大抵也不愿意换。 “我、我自己喝……”盛樱里红着脸小声说。 大乔轻轻摇首,盛一勺汤药喂到她唇边,“你伤得重,不宜动。” 盛樱里自懂事起,就没被谁这样一勺一勺的喂药喂饭,此刻一碗汤药见底,她的脸红得像苹果。 大乔轻笑了声,笑她脸皮薄,声音轻柔道:“你跟小乔不一样,她素来要撒娇让人喂的。” 盛樱里心里想,她若是也有这样温柔可亲的阿姐,定也会撒娇耍赖的。 大乔端着空药碗出去时,乔小乔刚好回来,瞧见阿姐端着空碗出来,小声问:“她喝药啦?” 大乔轻颔首,“还醒着,你去吧。” “嗯!” 乔小乔进来时,盛樱里正趴在床上,盯着旁边小案上丝丝冒着凉气的一小方冰鉴瞅。 “这是我阿姐房间的,说你伤重怕热,特拿来给你用的。” 乔小乔有些酸的说。 盛樱里脑袋一扭,看着她,忽的咧嘴笑了。 乔小乔顿时面露狐疑,眼睛睁大两分,“……你笑什么?” “有你真好!”盛樱里笑眯眯的说。 “……”乔小乔脸颊一红,抹一把额上汗津津,忸怩凶道:“做什么肉麻死了!” 蜜饯儿买的是隔壁街钱家铺子的,果肉厚实,酸酸甜甜的,上面一层糖霜,瞧着漂亮,吃着更佳。 “你尝这个杏子脯,钱家铺子做的最好了,别人家总是差些,我从前吃药时,总要吃这个的!” 日头渐高,两人一趴一躺的靠在床上吃果脯,旁边冰鉴凉凉的。 “我方才回来时,见着张文究了,他阿娘正替他请媒人说和呢。” 盛樱里想起那个文秀、动不动就脸红的少年,惊讶道:“他都要说亲了?” “惊讶什么,”乔小乔咬一口杏脯,“你别瞧着他文弱,他比邓登登还大两岁呢,如今十七说亲,委实谈不上年小。” “而且,张文究虽说还在学堂读书,但我听我阿娘说,张家婶婶觉得,如今虽然天下大定了,但说不好哪日又乱起来,往□□着张文究科考的心淡了,他早些年考得了秀才功名,寻个学堂给人蒙学也挺好的。” 她没说的是,江白圭的事在街头巷尾也传遍了,江大嫂尚且如此,张家婶婶当真是怕了,与其逼着张文究去考官身,不知哪日丢了性命,当真是不如将人留在身边,平平淡淡、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的好。 乔小乔也觉得,张文究胆小,性子也弱,学不来官场上那八面玲珑、威风四起的一套,还不如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他喜欢读书,教旁人读书定也是欢喜的。 第92章 她爬起来喝水,余光瞥见盛樱里额上那淡红的一抹痕迹,嘴巴动了动,埋怨似的说:“你还当真敢去撞那梁柱啊。” 盛樱里眼珠转了半圈,看着她,小声说:“我、我骗他们的。” 断亲——子女待父母弃而不养,在刑律之中可是属“恶”的。有生恩在前,天底下的百姓待“父母”总是宽宥几分的,更何况,堂上春娘对盛樱里跪,拳拳爱女之心惹人动容,更是可将盛樱里判为忤逆不孝。哪怕是有盛家与吴家不睦,而盛家执意将她嫁去吴家等同送她去死的缘由在,盛樱里执意断亲,也难免落人口舌,受人非议。 她没得选,只能“以死明志”。 而盛樱里也在赌,聪明的官员,是不会让人血溅明台,否则,岂不是给他惹一身麻烦事? 盛樱里戳戳她手臂,“我换下来的衣裳呢?” 乔小乔:“烧了啊。” 盛樱里:“?!” 乔小乔:“不然多晦气啊。” 盛樱里:“……那我的钱袋子呢?” 乔小乔看了两眼她殷勤期盼的眼睛,趿拉着鞋下床去给她拿了。 身后的盛樱里长舒口气,还好不是全都晦气…… “欸,回来啦?” 外面的乔小乔说。 门口,满头大汗的冯敢进来了院子,宽厚的肩膀上挂着一个包裹,手里拎着俩,活像是刚逃荒回来的。 他热得不想说话,点了点头。 乔小乔是知道他跟江大嫂被章柏诚使唤去替盛樱里收拾东西了。视线在他身上扫了圈,不难嫌弃道:“就这点儿东西?” 冯敢走过来,熟门熟路的往灶房去,抱着半颗西瓜出来了,一把银匙挖着大口吃,含糊不清道:“都是些衣裳鞋袜的,是江大嫂收拾的。” 他一个男的,也不好去翻盛樱里的东西,捡了诚哥儿交代的,将那银子悄摸的揣了,出门时,盛樱里那屋子里都空了,也不过是他带回来的这几个包裹。 “再说了,又不是分家。”冯敢吐了西瓜籽,补了一句。 不过,就算是分家,也估计分不了什么,那些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好旧了,日后盛樱里与诚哥儿成亲,总是要打新的,那些用不上,何必添堵。再说银钱,他觉得啊,盛家那几个加起来,都没盛樱里藏起来的私房钱多。 乔小乔“哼”了声,有些不满意。盛樱里什么都没有,还一身伤的趴着呢,盛家旁的人,倒是什么事都没有,还白得了吴家的二十两礼钱。 怎么想,都是盛樱里亏。 乔小乔想起什么,语气跋扈的问:“那你怎么不把盛樱里房里的那张桌子搬回来?那是我送她的,可不算是盛家的东西!” 冯敢诧异抬头,“送出去的你还要?” 乔小乔:“……” 她是这个意思吗? 冯敢又往嘴巴里塞一大口瓜,感受着微凉的清风拂面,幽幽叹道:“放过我吧,那旧桌子不值钱,我的命值钱啊,这样热的天儿,我给它扛回来,你就见不到我了。” 乔小乔想了想,也是。勉强满意了。 她去拿了盛樱里的那只钱袋子,转身进了房间。 “喏,你要的。” 乔小乔递给她,又道:“对了,江大嫂替你将东西收拾了,冯敢拿了过来,你一会儿看看有什么要紧的用的,就放在这屋子,旁的暂时用不到的,我给你放去上面的阁楼去。” 乔家两座院子合并,宽敞得很,就是放杂物的阁楼都比盛樱里原先住的要大得多。 盛樱里惊讶抬眸,“这么利索?” 乔小乔“哼”了声,阴阳怪气道:“难不成还等着他们给你扔出来?” 盛樱里:“……” 听出来了,大小姐这是心里不痛快了。 盛樱里嘴巴张了张,有些难为情的低声问:“那……我的私房钱呢?” “……你还有私房钱?!”乔小乔震惊了个老天爷。 盛樱里眨了眨眼,像是在问:你没有吗? 突然,外面一道被食物占用嘴巴,含糊不清的声音努力插话—— “我拿来了!” 盛樱里:“……” 果真是俩人能穿一条裤子了,章柏诚竟是连她藏私房钱的地儿都告诉冯敢了! 看一眼乔小乔震惊脸,盛樱里嘴唇嗫喏几下,边将手里的钱袋扯开,边小声说:“当然要藏私房钱了,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胡氏估计没少翻我屋子。” 她昨日回去,很多东西都被动过了。 依着胡氏的性子,一回两回的,许是还会将翻过的东西复原,可四回五回的,就淡了谨慎,也可能……没想到她会活着回来? 盛樱里藏着的银子,还是过年前做买卖赚的,若非她藏得紧,怕是这会儿都被胡氏拿了去。 “这是什么?” 乔小乔看着她拿出来的折叠整齐的纸问。 “断亲书。”盛樱里面色平静,看了两眼,如释重负的扭头道:“我方才都怕你说给我一并烧了。” 乔小乔走过来,也仔细瞧她的断亲书,有些心虚的替自个儿辩解道:“……我哪有那样蠢笨。” 就算她嫌那钱袋子不吉利,也会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再烧的。 乔小乔原不敢问,这会儿看着这张戳了官印的断亲书,委实没忍住,“就为了这张纸,挨一顿板子,值得吗?” “值啊,”盛樱里两只手握拳,抵着下颌慢吞吞的说,“我再也没有了被那根缰绳拉扯的无力感。” 从今往后的每一日,好的,坏的,都是她的。 乔小乔没听懂,懵然抬首。 盛樱里脸颊枕着手,忽的美滋滋的表扬自己道:“我竟是能捱过三十板子,屁股可真硬!” 乔小乔:“……” 80 第80章 ◎一丛牡丹,一丛绿菊。◎ “不是说当官儿的要犯了错,打官袍敷衍一二就是了,你好歹也是官身了吧,做甚要去硬生生挨这十五板子,你是屁股比旁人硬还是怎的?”江鲫纳闷脸。 冯敢抓着柄蒲扇哐哐扇风,听见这话,欲言又止,脑袋一扭,也看向了章柏诚。 章柏诚:“要你管?” 江鲫:“?” 冯敢脑袋一撇,“哼”了声,嘲弄道:“这人脑袋有病,要解甲归田了。” 冯敢性子粗,平素都是不服就干,这样阴阳怪气的话,到底是为难人呢。 江鲫下巴都要惊掉了,“……解甲归田?!” 章柏诚今儿情绪不佳,这会儿提起这事,也委实懒怠多说两句。 不过,冯敢倒是知晓些,粗声道:“前些时日议和后,军中便重新登籍造册了,留在军中的,要入军户籍,他不愿意。” 说着话,崔杦过来了。 这人脸黑得仿佛刚被人掘了坟,眼睛朝屋里几人一瞥,顿时都没了声儿。 “端盆热水来。”崔杦冷着调子说。 冯敢起身就往外走,毫无怨言。 江鲫抬头看着崔杦,倒是觉得他这股冷调子很是罕见,他凑过来,看着崔杦脱掉章柏诚身上见血的裤子。 章柏诚是挨过军棍的,这十五军棍捱完,瞧着要比盛樱里好上许多,还能抽出手将江鲫的脑袋一把推开。 江鲫讪讪,“……我就是瞅瞅你的伤。” 章柏诚斜他一眼,“滚。” “闭嘴,吵死了。”崔杦眼都不抬的说。 他一开口,屋里又安静了。 江鲫忽的有几分明白了方才冯敢一声不吭的去勤劳去端水的缘由。 他也想跑了。 布料与血肉撕扯,难免疼些,章柏诚额头青筋跳了两下,问:“她如何了?” 崔杦动作很快,几下将沾了血的裤子褪了扔给旁边看戏似的江鲫,语气淡淡道:“死不了。” 章柏诚:“……” 听出脾气了。 当真不是他有意瞒着,吴家的事,盛樱里不愿说,连他都让插手。也是今早盛家被衙役上门,带去了公堂时,章柏诚才忽的想到,她不只是想要退亲。 仓促之际,章柏诚只来得及去了江家,找了江白圭往日的文章诗词,临摹字迹,写了那立婚书,便赶往了衙门。 崔杦得信儿最晚,昨日方才回来,与师傅夜话至二更天,两人才沉沉睡去。醒来时,是被噼里啪啦的敲门声吵醒的,前因后果的缘由还不知晓,倒是被拉着扯着去救人。吴家的事,衙门的事,还是听街坊邻里的东一句西一句拼凑的。 章柏诚虽是不以为错,但也不会这个时候拔老虎毛,索性一声不吭。 而关于章柏诚替盛樱里挨了十五杖的事,几人竟是都默契的谁都没跟盛樱里说。反倒是街头巷尾的议论纷纷,甚嚣尘上。 街坊邻里的见着娉娘,少不得要打趣一句,你家好事将近了吧? 娉娘温和笑笑,不多说什么。 不过,家里忙着添置聘礼,总是瞒不过街坊们的眼睛。 黄昏时,章老二下值回来,一手抱着颗翠绿皮的瓜,一手拎着油纸包着的猪头肉,还买了只烧鸡。 第93章 彼时,娉娘也刚回来,正在阴凉地喝晾凉的绿豆汤消暑。瞧见他,娉娘慢悠悠的说:“明儿你去告个假,掌柜的差人来说,新床桌椅都打好了,明儿你雇辆车拉回来。” 章老二“嗯”了声,朝隔壁屋抬了抬下巴问:“那小子今儿还躺着呢?” 娉娘睨他一眼,“伤好得哪有这样快?” 章老二不服气,对儿子嗤之以鼻道:“就那点伤,躺两天得了,这都五日了,爹娘替他操持婚事,他倒是闲着。” 天儿热,娉娘脸上的晒红还未散,瞧着委实乏累,她眼睛一抬,恼似的瞪他道:“他平日在外,受伤时也不会与咱们说,这回在家里,多躺几日怎么了?” 章老二被凶了,往嘴巴上拍了下,示意自己闭嘴,将烧鸡猪头肉放去灶房,瓜放去井水里冰着,拿了把蒲扇转脚出来,朝着媳妇儿扇,“不是早就置办妥了嘛,还差什么,你与我说,我明儿左右是要告假,将那些家具物什拉回来,剩下的也一并买了就是。” 娉娘轻摇首。 早在章柏诚写家书回来要成亲,这夫妻俩就早早的准备了,四时团花,珠翠团冠,绸缎衣料,茶饼羊酒,提亲下定的聘礼,那是一样不缺。 只是,如今盛樱里离开了盛家,来日成亲,便少了长辈替其操持嫁妆,娉娘往日便待她多几分疼惜,少不得要帮她全了这礼,省得街坊邻里的说闲话,小姑娘面上也不好看。 不过,娉娘不想将这些说给他听,推推他说:“去抱柴火,打个汤,再将晌午剩的包子热热就吃饭了。” 章老二把蒲扇给她,起身去做饭了。 炊烟袅袅,饭菜端上桌,娉娘叩响门,就见章柏诚正靠在后窗前读书。 “吃饭了。”娉娘道,瞧着他这般用功模样,又忍不住说:“从前将你按着书案前读一刻钟书,你都似浑身痒,何曾见你这样用功……” 她说着,上前抬手在他额前探了探,“也不烫啊。” 章柏诚无语,“难为你骂我失心疯还这样委婉,多谢啊。” 娉娘扑哧笑了声,抬手在他日渐宽阔的肩膀上轻拍了下,“来吃饭,你爹买了你爱吃的猪头肉。” 章柏诚放下兵书,边穿鞋边说:“他是在嘲讽我被揍成了猪头吧。” 娉娘听他故意曲解,回首嗔他一眼,轻声骂:“不长良心。” 章柏诚伤势好得很快,破开的皮肉都结痂了,坐卧虽是还有些不便,但到底是不必日日躺卧在床。 二两猪头肉,他炫了一两半,还吃了半只烧鸡,三个包子。 “嗝……” “这就吃饱了?”乔小乔纳罕,“你再喝碗汤,江大嫂熬了两个时辰呢。” 盛樱里揉揉肚子,接过那碗老鸭汤溜缝儿。 汤很香,一碗喝完,浑身都出了层薄汗。 刚放下碗,江大嫂过来了。 她这几日常来送汤,也不是吝啬只给盛樱里端来一碗,乔家几人都有,是以,乔家也礼尚往来的常留她用饭。 这会儿,外面几人也刚吃完,还坐着闲话。 江大嫂进来,问:“好些了?” 盛樱里“嗯”了声,“结痂了。” 就是一不仔细就容易破,又渗血,还有些痒,比起前几日疼还要难忍。 江大嫂满脸的‘我有话说’,藏都藏不住,乔小乔也不是那等没眼色的,端着碗筷出去了。 “什么事呀?”盛樱里问。 她站着比坐着舒服些,靠着旁边的床架,站得直挺挺的。 江大嫂这几日当真是替她想得多,她抬头看了看盛樱里,道:“对门儿的章家可说了什么时候提亲?” 盛樱里睁着迷茫大眼睛,“啊?” 江大嫂不理她,自顾自的掰着手指头给她数,“乔家人都挺好的,但你伤好了,长久住着总不是法子,章家提亲也没个章程,我跟你江大哥商量了,想着将你收做干亲,你出嫁时,给你置办份嫁妆。” 她说着,看了眼盛樱里惊讶到亮晶晶的眼睛,率先打破道:“当然了,大富大贵是没有的,就是比着巷子里的姑娘们出嫁时的排场,体面得有。” 盛樱里咂舌,美滋滋道:“干亲啊,那江小圭就是我哥哥啦?我这也算是鲤跃龙门了叭,摇身一变都是官宦女眷了呢!” 江大嫂:“……” 听了大半天就想着这?! 日薄西山,余光横照。 巷子里炊烟渐散,有孩童嬉戏小巷的欢乐声远远传来。 院子里,乔小乔扶着盛樱里慢慢走,吹吹风,赏赏花。 乔家两房都是爱花草的,一丛牡丹,一丛绿菊,皆悉心照料,花香清幽。 “江大嫂跟你说什么了?”乔小乔当真是好奇。 盛樱里观赏着艳丽牡丹,欢喜道:“说是想认我当干亲,送我出嫁呢。我险些就答应了!” 乔小乔:“?” “闻闻那朵……”盛樱里大半的重量交给她,指着旁边那朵姚黄牡丹说。 乔小乔无语,扶着她朝旁边挪几步,急道:“你为何没应?” “我二哥不会答应的。”盛樱里弯腰嗅了嗅花香,“真漂亮!” 乔小乔:“……” “而且,我若是应了,我二哥回来会难过的。”盛樱里又说。 盛达善欺负她,但也当真是疼她,盛樱里又不是真的白眼狼。她趁着他不在时,借着吴家的事断了亲,这是大事,但也是时不我待,尚且情有可原。可她若是当作自己没了亲人,此时认了江家的干亲,实在太伤盛达善的心。 她的伤要养些时日,成亲也不急在这一两日,总能等到十日后盛达善回来,将这事给他处置。 “唉,我跟盛达善相依为命呢。”盛樱里望着姚黄牡丹,顾花自怜。 透过这话,仿佛让人看见了两个瘦小可怜、无依无靠、面前一只破碗,跪在天庆观门前讨饭的小可怜兄妹俩,天上再飘点雪…… “……”乔小乔眼皮狠跳了下,幽幽道:“盛二哥此番回来,能买大宅子了吧。” 盛樱里眼睛一亮,“是哦!” 她余光瞥见乔家关着的院门,“章柏诚怎的还不提亲!来日我二哥若是为难他,他是要将我从大宅子里偷出来吗!迷路了可如何是好!” 乔小乔:“???” “……若不是你语气里的跃跃欲试太明显,我当真会觉得你是在替他担忧。” 盛樱里羞涩一笑,“嘿嘿!” 谁又能不喜欢大宅子呢? 81 第81章 ◎相亲。◎ 一夜好梦。 早晨醒来,盛樱里吃到了乔小乔阿娘——小周氏煮的老鸭汤米粉。 老鸭汤是昨儿江大嫂端来的,乔家人都知道这是她特意炖给盛樱里补身子的,都不是馋嘴缺这一口吃的,也不贪,昨儿剩了一大碗,今早轮到小周氏做饭,索性将这汤煮了米粉给盛樱里吃。 这几日乔小乔都是在房里陪盛樱里一起吃饭的,这会儿,看一眼自己碗里的绿豆粥,再看一眼盛樱里的老鸭汤米粉,香死了! “你去拿个碗来,我给你分一半儿!”盛樱里大气道。 乔小乔:“我一出去我阿娘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你先吃,给我剩点儿就行。” 盛樱里:“……” 出去半年,大小姐都能吃人剩饭了。 若是去年她说这话,乔小乔怕是能打死她,然后扬着下巴骄傲得骂她痴人说梦。 “一起吃吧,吃我剩饭算怎么回事……”盛樱里嘀咕,将汤粉碗往中间放,两人脑袋对脑袋一起嗦粉。 养伤总归是难受的,但有热闹就不一样啦! 这不,早饭刚吃完没多久,盛樱里当木头,撑着绳子看乔小乔翻花绳。 突然,外面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 盛樱里蹭的伸长脑袋,借着窗棂撑开朝外张望。 乔小乔倒是见怪不怪,还能“稳重”的将花绳翻过,嘴里叭叭儿的说:“估计是给张文究说媒的,昨儿张婶还过来跟我阿娘说,给张文究找的营生妥了,是去后街的书堂做教书先生,过两日家里还要摆酒呢,咱们都……” “啊。”盛樱里忽的出声,脑袋扭回来,看着她道:“要不……你重新说?” 乔小乔:“?” 两人大眼瞪小眼,就见穿红戴绿的丰腴媒人扭着腰、甩着帕子站在乔家门前。 院儿门敞着,但是媒人还是守着礼,在门外喊:“乔家娘子在家吗?” “……哦,又是来给我阿姐说媒的呢。”乔小乔木怔道。 盛樱里阴暗爬行,幽幽道:“为何就不能是我?” 乔小乔脑袋僵硬扭回来,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乔家妯娌俩——小周氏和白氏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坐着挑豆子呢,想着做点红豆糕吃。 听着这声儿,俩人对视一眼,赶紧站起身掸了掸衣裙,快步朝门口去,将人请进了堂屋。 不只是乔小乔和盛樱里两个爱瞧热闹的,这动静,招来不少凑热闹的邻里,乔家院门没关,这会儿,门前已经挤满了。 第94章 不过,盛樱里和乔小乔都说错了,这媒人既不是冲大乔来的,也不是为着已然情意相通的“小夫妻”,而是…… 盛樱里悠悠扭头。 乔小乔一张脸腾的红透了,又羞又恼的抓着盛樱里悄悄回了房。 “怎、怎能是我啊?” 乔小乔的脸,比盛樱里勺子挖着的西瓜瓤还红。 “不奇怪啊,”盛樱里嗷呜吃口瓜,“你也及笄了,这东三街西四巷的,谁不知道乔司空巷的乔家两女姝丽?” 她说着,反倒是眼神奇怪的瞅她,“你不是早早就知道了嘛。” 去年她们还扒墙头看媒人登门给大乔阿姐说亲呢,那会儿乔小乔很是知事呢,还头头是道的教训她,要紧的是看郎君品性,她还当乔小乔早就准备好要挑选郎婿了呢。 “我……”乔小乔噎了下,“那哪里能一样!” “也是,”盛樱里点点头,吐出两颗黝黑的西瓜籽儿,“你是想等春闱秋闱的放榜后才挑选吧,那粮油铺子的儿子,确实配不上你。” 乔小乔:“……” “我哪里就这样势利眼了?!” 乔小乔要被她气死了,方才少女含羞的劲儿,这会儿是丁点儿看不见了。 “不是势利眼啊,”盛樱里又吃一口瓜,咽下瓜瓤才又接着说:“去岁咱们扒墙头看那向大乔阿姐提亲的进士,你那会儿很是羡慕……” 她说着,朝乔小乔抬了抬眼,一副“我知道的”的笃定神色,“你喜欢饱读诗书的进士郎君。” 乔小乔瞪她一眼,“谁跟你扒墙头了?!是你和章柏诚坐墙头上偷看!!!” 她是淑女,她才不会扒墙头。 盛樱里耸耸肩,又嗷呜一口。 甜甜的! 媒人没坐多久,两盏茶罢,便告辞了。 乔家妯娌俩将人送至门口,与外面看热闹的街坊说过几句,便关门进来了院子。 紧接着,乔小乔被喊了出去。 唔……如果不是盛樱里住在这里,人家母女俩在乔小乔闺房说这话更合适。 “我不要!” “不喜欢!” “见了我也不喜欢!” “我又不贪图他家的钱!” 盛樱里默默吃瓜。 嗯……乔小乔个大嗓门儿。 她从前也不是这样呀。 半刻,乔小乔耷拉着脸回来了。 不过,小周氏也没立马回绝媒人,一来显得无礼,二来,也是让乔小乔再想想。 “那孩子我是见过的,长得很是周正,虽说科考几回也未中榜,但为人踏实肯读书,谁知来日前程?人家这会儿遣媒人提亲,这桩亲事若是成了,他日他中榜,也不好说是咱们家高攀,可若是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小周氏苦口婆心。 白氏倒是说:“小乔刚及笄,定亲之事何必着急,刘家五郎是不错,但他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几个嫂嫂也各有脾性不是好相与的,且再多看看,比刘家好的不是没有。且再说了,就是等得放榜,咱们再从那榜上挑,也不迟的。” 小周氏蹙着眉,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白氏道:“想说什么说就是了,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一张锅里吃饭,两房的爷们儿做生意也是一起的,当真是比旁人家的妯娌更亲近。 “嫂子,我也不是戳你心窝子,”小周氏叹道,“我当真是怕小乔步了大乔的后尘,非谁不嫁。这孩子性子也是个驴的,若是当真有这么一天,我只怕是悔断肠也没法子。” 院子里妯娌俩担忧得不无道理。 房里,盛樱里戳戳乔小乔,小声问:“你不会是还惦记江小圭吧?” 乔小乔噔的扭头:“!” 盛樱里看着她瞪得牛大的眼睛,幽幽道:“我自己看出来的。” 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江大嫂可能也看出来了。” 毕竟,前些时日,乔小乔太反常了! 江大嫂是成亲了的,哪里看不到小姑娘的眼神是挂在谁身上?还有啊,乔小乔避着江白圭真的很!明!显! 而盛樱里瞧出来,无他,聪明罢了! 就很骄傲! 不过,她们谁都没说破。 若是有意,江白圭就该让江大嫂帮忙提亲了。 可谁都没说,他们就装不知道就是了,小姑娘也是要脸面的。 不过两日,乔小乔就被阿娘带去相看了。 回来时,耷拉着一张脸,活似被东家赖着工钱不给的长工,萎靡不振,苦兮兮的。 倒是盛樱里,身后的伤结痂都要掉了,这几日吃好喝好,还每日有江大嫂送来滋补的汤,脸蛋儿红润,任谁瞧都不像是刚没了半条命的。 傍晚,吃过晚饭,盛樱里要去刷碗,被小周氏拦下了。 “姑娘家家的手都嫩,哪里能干这粗活儿,去跟小乔玩儿去吧,”小周氏说着,朝闺女看了眼,又低声:“你们小姐妹说说话,也帮我劝劝她。” 盛樱里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她当真是不堪大任啊! 可小周氏听不见她心底的呐喊,满脸殷切的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快去。 盛樱里抿着唇,讪讪去了。 乔小乔正薅一朵牡丹花瓣,听见盛樱里走过来,她头也不抬道:“别劝我。” 盛樱里:“……这花儿大乔阿姐最喜欢了。” 乔小乔动作一顿,垂头看了眼被她蹂躏得不堪入目的花瓣,起身就走,还不忘威胁,“不许告状!” 盛樱里与她一并往房中走,心说,大乔阿姐又不是看不见。 …… 八月金桂飘香,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忙活了起来。 穷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再怎么样,中秋节还是要过的,小巷里暌违已久的热闹,空气里飘着月饼油香。 盛达善就是在这时回来的。 再过两日就是中秋,盛老十卖鱼的生意这两日很好,后半晌就收摊回家了。他起得早,这会儿满脸疲惫,好在赚的比平日多上一些,倒是满足的。 拐进巷子口,却是见许多街坊凑在他家门前。 准确说,是在隔壁大儿子的小院。 盛老十心口一慌,对上了一个街坊扭头看来的视线。 “欸,盛老十回来了!” 盛老十被这一声喊得,头晕目眩,脚下步子轻飘。 自他们一家子被衙役带走,盛樱里与家里断亲之后,巷子里便风言风语的,很多看热闹、说闲话的。 盛老十一向躲着这些闲话走,这会儿,猛一撞上,只恨不得钻地缝才好。 “盛老十快来,你家二小子回来了!” “还将你家老大揍了!” 有“热心肠”的朝他招手喊。 盛老十茫然无措,拎着鱼筐走过来。 小院儿里,盛达善正朝着盛达济拳打脚踢,旁边胡氏哭嚎着劝,缩成一团,不敢上前。 屋里有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的,许是春娘在照料。 盛达济浑身都是土,被揍得在地上打滚儿,毫无招架之力,脸色铁青,嘴里骂得话尖锐刺耳。 盛老十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晕倒。 他缓过了劲儿,才匆匆进去,“老二!你干什么!” 他懦弱惯了,就是训斥的话,这会儿也就是比平时声音稍微大点儿,还发着颤,威慑力几乎没有,还不如盛达善猩红的眼睛瞥过来的那一眼。 盛老十被他这一眼钉在了两步外,寒毛直竖。 82 第82章 ◎桂花时节宜成亲。◎ 要说盛家的闲话,当真是一箩筐都厘不清。 乃至于盛达善归家,还未走到家门,就听巷子里的婶子、嫂子们扯舌,将这些时日的事兴致勃勃的与他讲了遍。 盛家那狼心狗肺的闺女,住进了隔壁巷子的乔家,江大嫂这些时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倒是见天儿的过去送汤,谁家有她家吃得好啊。 盛家与吴家的亲事作罢了,说起来,吴家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回倒是放出话来,盛家收了他家的二十两聘银不用还了。二十两啊,都是地里刨食儿的,这二十两能吃多少肉啊,巷子里多少人间羡慕得眼睛都红了,直道是盛家还是福气好。 盛家这些时日倒是闭门不出,听闻盛家老大签了那断亲书,一病不起,日日咯血,怕是也不久了,盛家婆媳俩在那小院儿伺候着,还得照顾那小丫头。盛老十倒是出门,披星戴月的捕鱼卖鱼,不少不知趣儿的没个脸往他跟前凑,想要打听这奇事要闻。盛老十搓着手,遮着头,只剩丢脸叹息。 从八月初到近中秋,再是个说嘴,这事也要渐渐淡了去。 可盛达善回来了! 一时间,这要闻瞬间又甚嚣尘上。 盛家门前站了许多街坊邻里,多的是看热闹的。看见盛老十被二小子震慑住,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盛老十窝囊得不奇怪,盛达善生怒得吓人。 “这盛家一家子,除了那闺女风风火火,瞧着都是好脾气,这盛二发脾气怎的这般吓人?” 第95章 “那你是不知道,这二小子最疼他那个妹妹了,以前欺负那闺女的,就没有不被他揍过的。”大娘撇嘴道,“这人就是个笑面虎。” “不是吧???”小媳妇儿怀疑人生。 “就说你们这些岁数浅的不会看人。” “我觉得也是,你别瞧盛二整日笑眯眯的,可这笑眯眯的才最是会算计呢,我前些时候还听我娘家侄女儿的表媳妇儿说,就上岸桐芳巷的曹家,他家的生意就是被盛二算计的,那一大家子的生意,这会儿都在那曹满芳手里捏着呢,那些个叔叔伯伯哪个是善茬儿,可这会儿也只能指着这侄女儿吃饭。” “真的假的?!那盛达善怎的还被曹家扫地出门了?” “我骗你们做甚,我那侄女儿的表媳妇儿也是住在桐芳巷的,这进进出出的,哪儿瞒得住什么,保不齐啊,盛二当日入赘,可是有说头的。” 门*外嘀嘀咕咕,被议论的人立在院中,那双素常见人三分笑的凤眼,此刻倾注着冷色,望着那一家之主——却是从来懦弱的人。 日头下山,暑气却是未散,昏黄的残阳将身影拉得很长,又形销骨立。 盛达济在他脚边蜷缩着哀嚎,想来是挨得不轻。 盛老十有心想去将大儿子搀扶起来,也想说句家和万事兴,兄弟间何必动手。可这会儿,被那双眼睛看着,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他甚至觉得,老二要将老大打死,可能也不只是老大。 “那二十两呢?” 盛达善问。 盛老十嘴唇动了动,在那股威压下,低下了头,呐呐哑声道:“先前你大哥病了……” 那半年战乱,各地民不聊生。应天府虽是没受战火侵扰,但日子也不不比旁的地儿好过多少,粮油米面都涨价不少,菜肉更不必说,但是日子苦,生意便难做许多,盛老十捕鱼,进项却是不多,日子实在难过。 胡氏没奶水,小丫头养得干巴巴的,掂一掂,轻的像是只剩下骨头了。再碰着盛达济遇雨着了风寒,这一病,七八日都不见好。 “家里实在是没法子了……”盛老十叹息道。 他也瘦了很多,这把年纪了,穿着破烂满是补丁的衣裳,脚上踩着双草鞋,头发乱糟糟的,一张脸,一双手,满是风霜侵蚀的痕迹,如今将近五十的年纪,瞧着比巷子里六十多的阿公还要苍老,谁见着不叹息一声可怜。 盛达善不是铁石心肠,可这会儿见着他这副模样,却是觉得面容可怖。 他往前数几年,不是没在心里怨怪过,家里为何能这样穷困潦倒。爹娘立不起来,走到哪儿都似乎矮人一截儿,谁都能笑话他家两句,说几句闲话。 但后来,也只能接受,他得寻个出路。 即便是入赘坏了名声,他倒是也没怨他们将他赶出家门,除了族谱。毕竟,他们就是这样窝囊的,盛达善怪不了谁。 可这会儿,他当真是恨。恨盛老十窝囊,恨盛达济伪善! 门外的议论声小了些,多是同情盛老十的。 为儿女的,就没见将老爹娘逼到这个份儿上的。 盛达善置若罔闻,反倒是朝脚边烂泥似的人又踹一脚,“所以,你就为了这么个东西,将女儿卖了?” 盛老十脸色灰败,即便如此,闻言,还是身形重重一怔,好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手软的刺进了他的胸膛。 门外有岁数大的阿婆以己度人,看不过眼盛达善这般咄咄逼人的诘问,自认说公道话:“怎能跟你爹这样说话,你不在家不知道,你爹娘的日子也不好过,一日两顿都吃野菜,米粮都省着,再说只是给你家妹妹定亲,怎就是卖了闺女,你这说话也太难听了,戳你爹娘心窝子。” 一阵嗡鸣声,有附和的,也有反驳的。 毕竟,吴家是什么人,街坊邻里的住了这么些年,也都有所耳闻。 盛达善锋利的视线扫过来,语气凉薄道:“米粮省给了谁,进了谁的肚子?”他说着,脚下又是一脚踹,“盛樱里回来几日,可沾过一口?她没受过恩情,反倒是因那早该死的,赔了自个儿一辈子,凭什么?!” 门前看热闹的被吓得后退两步,巷子里安静极了。 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对他这话颇有微词,谁家不是男娃传承子嗣,那自是顶顶要紧的,家里好吃好喝的,合该给他们吃,更别说是为着救命将闺女嫁出去,就是卖去城门楼子都是该的。 只是,他们不敢说。 方才说话的阿婆被盛达善撅了回来,颜面扫地,脸上神色自是不好看的,颇为刻薄道:“人家吴家是富户,你妹妹嫁过去那是享福的,不感念爹娘就是个没良心的,还敢与家里断亲,这样的姑娘就是死了也得下地……”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出,地上的一只木桶陡然砸向了她! 一时间惊呼声起—— 众人纷纷闪躲! 那阿婆没躲过,被砸中咚的一声坐在了地上。 虫鸣叫。 “你再说一遍。” 动手的人走到她跟前停下,一字一顿道。 “杀、杀人了!杀人了……” 阿婆脸色苍白,瞪着眼目不聚焦的喃声道。 一枚铜板扔在她面前,盛达善居高临下道:“拿着,去下地狱吧。” -- 盛樱里今日午睡久了些,醒来时,都要用晚饭了。 她爬起来醒醒神,想去看看院子里的漂亮花,揉着眼睛哈欠连天的出来,忽的整个人一怔。 她又揉揉眼睛。 哦。 是盛达善回来了。 院子里,树荫下,几人坐在桌前。 白氏和小周氏对面坐着的男人,可不就是盛达善嘛。 许是回来时风餐露宿,盛达善神色瞧着不大好。 这几眼的功夫,盛达善也看见了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盛樱里抓抓脑袋走过来,乖乖巧巧的喊:“二哥回来啦。” 盛达善瞅瞅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儿,心安稳的放了回去,问:“伤好了?” “……”盛樱里倒是没成想他当着大家的面儿就问,嗡嗡道:“好了。” 其实还是有点点疼的,但比起开始好了太多。 “你们兄妹二人说会儿话,我去看看饭菜,一会儿留下吃饭啊。”小周氏笑着说。 盛达善也起身,客气道:“不必劳烦了,我回客栈吃也是一样的。” 小周氏摆摆手,“不用拘束,家常饭菜罢了。” 说着,与妯娌白氏一道去灶房了。 乔家几人是知晓盛达善与大乔的事的,说起来,白氏才是他日后正儿八经的丈母,可女方家自是骄矜的,他们二人虽是禀明,却也尚未成亲,白氏也不好留他用饭,便换作了小周氏说这话。 两人走了,桌前只剩这兄妹俩。 盛达善轻轻缓出口气,刚要坐,就见旁边这姑娘大眼睛滴溜溜的瞅他。他顿时一口气又提起来,没好气道:“看什么?” 盛樱里才不怕他凶,意味深长的悠悠道:“你方才瞧着像是章柏诚见着你时。” “……”盛达善轻嗤了声,如常落座,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几圈,嘲道:“自是比不得你能耐,声名大噪。” 盛樱里:“……” “如今还能坐吗?” 盛樱里:“。” 做什么嘴欠嘛。 盛樱里轻轻坐下,乖巧喊:“二哥二哥~” 盛达善撩起眼皮斜她一眼。 盛樱里托着脸颊,甜滋滋道:“二哥,你买宅子吧!” “做什么。” 盛樱里:“买了宅子就能提亲下定啦!” 盛达善嗤了声,脸上多了点难以言语的神色,“你倒是替我做上主了。” 盛樱里喜滋滋:“桂花时节宜成亲!” 盛达善正要开口,又听她道—— “章柏诚急着娶我呢!” 盛达善:“……” 83 第83章 ◎也太阔气了叭!◎ 盛樱里尚且不知她二哥大显神威之事,只当是他因知晓盛家算计她而生气,这才满脸阴郁。 她歪着脑袋,见着他脸上神色露出无语,恨不得把着她的脑袋晃晃里面多少水才好,盛樱里咧嘴嘿嘿一笑,小声说:“别气啦,我伤都好啦,而且,我觉得很是划算呢。” 盛达善抬眸看她。 盛樱里双手托着脸蛋儿,神色最是诚挚不过啦。 她这些时日说是养伤,当真是半点儿活都没干,不等伸手,小周氏就让乔小乔带她去躺着,每餐吃得还很好,有肉有蛋,她都胖了呢,江大嫂给她新裁的衣裙,先前宽两寸,如今都稍紧些,将胸前撑得鼓囊囊,虽然、虽然她觉得很好看啦~ “我原先也是很气的,回来时都想着先将家里砸了,然后再去将吴家砸了,”盛樱里捏着拳头,一脸的义愤填膺之色,“不过,我那日回来时,正巧吴家婆媳俩在我们家,瞧着是催促婚事呢,我也很是不客气,吴家婆媳俩嫌弃我没教养,没看上我!” 第96章 盛达善:“……” “两家交恶,盛达济还要我嫁过去,我也算是断了那些个念想,索性他做初一我做十五,借此断亲,一刀两断。” 盛樱里说着,献宝似的从腰间佩戴的小荷包里拿出那断亲书来给他看。 这荷包是大乔阿姐送她的,里面装了些驱蚊虫的药草,可防蚊虫叮咬,乔小乔也有的。 盛达善展开那纸张看了眼,瞧见那签书名姓,嘲讽的哼了声,“可在衙门登籍过了?” 既是要断亲,盛樱里自是要从盛家的户籍上撤出来。 她摇摇脑袋,“我这些时日还没出门呢。” 盛达善“嗯”了声,“这事我去办。” 说着,将那纸张折好塞进了袖袋,这动作有些随意,瞧得盛樱里紧张兮兮。 盛达善瞥见她眼巴巴的神色,眼皮抽了下,无语道:“丢不了。” 盛樱里摆弄着腰间粉白色的荷包,忽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显摆似的问:“二哥,你知道这是谁给我绣的荷包吗?” 盛达善翻了记白眼,懒得搭理。 “是大乔阿姐嗳!”盛樱里自问自答,见他翻起眼皮,她紧忙捂住自己的小荷包,“你可不能抢啊,你还没提亲呢,若是先拿了大乔阿姐的绣品,那是轻浮!” 盛达善:“……” 见他被气得脸红,盛樱里呲牙笑,卖乖的拍拍他,“你也别气,我觉得白婶儿是知道你跟大乔阿姐情意的,这些时日白婶儿都没让大乔阿姐去相看呢。” 盛达善目光闪了闪,想说什么,又闭嘴了。 这事他自然知晓,还是他离开曹家之后,自个儿上门说的呢。 他瞥一眼那嘀嘀咕咕的,语气轻松了些,“少操心。” 天色渐昏,一缕月辉落在树梢。 乔家也吃完晚饭了。 灶房点着煤油灯,小周氏和白氏在蒸米糕,白日里热,这就这会儿凉快些才乐意干活儿。 盛樱里有些奇怪,照着乔家行事,今日有她二哥这样的外男在,大乔阿姐和乔小乔该是避一避,在屋里吃饭的。可是没有欸。 她转着眼珠子看看那个,瞧瞧这个,然后端着两只吃完瓜果的碗,拉着乔小乔颠颠儿的去灶房了。 白婶儿定是想她二哥和大乔阿姐说说话的! 盛樱里想。 远处巷子里孩童追逐打闹声由远及近,院中花丛中睡卧着的蟋蟀虫鸣。 墙边儿栽种的老桂花树下,一张石桌,正好夏日乘凉,桂花时节,夜风飘着清甜的香气,姑娘穿一身水蓝褶裙,面庞白皙,两弯眉如柳,眸中似盛一汪春水,静坐着笑看对面的郎君。 “你紧张什么?”大乔含笑问。 盛达善被这话问得筋骨松了两寸,靠在了身后老树虬根的树干上,缓缓吐出口气,破罐破摔似的抬手抹了把额头,张口时,调子带了几分舒缓的吊儿郎当,“谁跟丈母同桌吃饭不紧张啊。” 这是自个儿揭了面皮,也不装淡然了。 大乔听着,扑哧笑了声,递出自己的绣帕给他,“擦擦汗。” 盛达善目光望着她,却是明目张胆的将那方熏香的绣帕塞进了自己袖袋,“我今儿半后晌就过来了。” 大乔看着他的动作,也不说什么,听着这句满是暗示的话,唇角弯弯,却是道:“我知道啊。” 她一双眼眸弯着,笑意温柔,也是明晃晃的听出他话中意思,故作不懂。 盛达善一侧唇角勾起,靠着树干望着她,叹息道:“这是半分不想我啊。” 二人还未定亲,这话很是逾礼。 可他们不合规矩的也不止这一句话。 倒是个中情愫惹人脸红。 大乔脸颊微红,声音轻柔道:“你往后再出门三月,我还是不会念着、想着你。” 盛达善却是笑了声,被她瞧着心痒得很,屁股一抬,挪到了她旁边的凳子,伸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语气也不知是讨好还是旁的什么,低又哑道:“我明儿找牙人去看院子,你一同去瞧瞧?” “哪有这样的?”大乔细眉微蹙,“不合规矩。” 盛达善捏了捏手里握着的细软手指,声音不觉含了几分沙哑,“往后我们同住的院子,自是要挑一处你喜欢的,你一个人是打眼了些,喊那几个小的一道去吧,左右我也得替盛樱里寻一处院子做嫁妆。”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盛樱里如今与家里断亲了,还是有一处院子好。” 大乔侧首看他,温温柔的声音,却是落了几分的笑意,道:“你待里里好,我会呷醋不成?倒是让你这般不安。” 二人坐得近,盛达善都能清晰的瞧见她那双含笑眸子里的嘲弄,他哑言片刻,叹声道:“穷日子过惯了,一枚铜板都要计较。” 他没指名道姓,大乔却也知道他说谁。 她心口泛起几分酸涩,回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里里又不是狼心狗肺的,旁人待她好一分,她能投桃报李回之十分。你们兄妹二人,你做兄长的,替她筹备嫁妆自是应当,我又哪里心眼儿如针尖儿,会因着这事不高兴?你手里不缺银子,置办宅院还是旁的什么,照着自己的心意就是。” 说着,大乔轻声笑道:“你与我有商有量,我也是欢喜的。” “别偷瞧了,过来学着些,日后成亲了也可以自己做着吃。” 小周氏扭头,喊门口那扒着门框、探着脑袋偷看的两个姑娘。 盛樱里偷看得意犹未尽,听见小周氏喊,但也乖乖过来偷师学艺蒸米糕。 乔小乔还是今儿才知晓,家里对她阿姐的亲事早就心有成算了,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只有她!!! 不高兴! 乔小乔走过来,捏着拳头提要求道:“阿姐今年才出阁,我也要等到十八岁才成亲!” 白氏听得好笑,转过脸来打趣她:“那若是你早些觅得如意郎君呢?” 盛樱里一双眼珠子幽幽的飘了过来,也看着乔小乔。 乔小乔被她看得脸一热,梗着脖子道:“那就让他等着!” 小周氏嗔她一眼,“净说孩子气的话。” 白氏温笑道:“小乔还小呢。” 灶房里飘着米糕蒸出的香甜气时,盛达善也起身告辞了。 “我如今暂居客栈多有不便,盛樱里还得多叨扰婶子两日……” “说这客气话,”小周氏笑着打断道,“里里与小乔作伴,再好不过,住多久我都欢喜的。” “婶子心善,也是我不知礼数,今日空着手上门,等改日必定携礼再来答谢婶子收容之恩。” …… 互相客气几句,小周氏进去了。 盛樱里走路慢吞吞,将盛达善送到了巷子口。 “回去吧,”盛达善说着,瞥了眼四下无人,声音低了些,又道:“明儿跟你嫂嫂出来,一道去挑院子。” 盛樱里眼睛噌的亮了,都没来得及嫌弃他还未成亲就先定了称谓的事。 盛达善笑了声,抬手拍拍她脑袋,“也给你买一处院子,当嫁妆。” 盛樱里:“!!!” 也太阔气了叭! 84 第84章 ◎红烛秋光画冷屏,房中正春。◎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1] 连绵阴雨后,气温骤降,巷子里撒欢儿的孩童换上了厚衣,往日的树下阴凉地儿也留不住闲话妇人。 上岸蒹葭巷,铺着青砖,石缝里的枯草、苔藓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前儿阴雨绵绵的湿潮。 一户门前挂红绸,一水儿的红樟木箱子在巷中排开,硬生生的堵了半条街。 穿红袍的新郎官儿如凯旋的将军,气势昂扬,翻身跳下马。 爆竹声炸起,新郎官儿及左右傧相被那门前玉立长身的舅兄挡了去路,他也不恼,乖觉有礼的作揖行礼道:“请元舅赐教!” “今日大喜,我也不作为难,你既是不擅武,我便考你文。”盛达善说。 头回做傧相的冯敢和江鲫对视一眼,两人皆默默的朝旁边挪步。 门前鼓乐齐鸣,凑热闹的宾客盈门,闻言哈哈大笑。 与盛达善厮混相熟的,挥袖嬉笑高嚷:“盛二,昧着良心糊弄人,分明是你怕了!” 倒是瞧,章柏诚这厮一副气定神闲,恭敬有之,害怕却无。 他懂~ 要催妆嘛。 诗文啃了半月,他岂能被这事难倒? 小半刻功夫,乔小乔一手提着裙摆飞快的跑进了内院,与房中众人大笑,“且好等呢,盛二哥嫌弃章柏诚用前人的催妆诗蒙混,哈哈哈哈……” 窗台明镜,一身正红嫁衣的盛樱里闻言回头,扑哧一身笑了,幸灾乐祸的促狭道:“难怪前几日我见着二哥常读书呢。” 今日大乔也在,替她正了正发髻上的花冠,闻言,抿唇浅笑。 房中众人闻之大笑,大乔也没好意思说,那人前些时日不怀好意,故意作弄人似的要将人拦下,如今瞧倒是遂了他的心意了。 第97章 若说起来,寻常人家成亲,背着就走的不在少数,再说拦门之俗礼,不是科考的士子,能好好背上两句贤者的催妆诗,已然很了不得了,面子做足,宾客都要夸赞一句俊才呢。 这样非要新郎倌儿自己作催妆诗,碰着不通文墨的,委实是欺负人了。 不过,章柏诚不是啊! 虽说是屡试不第,但也是中了举人的! 江大嫂却是坐不住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往外看了好几回,念念叨叨:“可别误了吉时才好啊……” 盛樱里两指捏着块糕饼垫肚子,吃得悠悠哉哉,半分不操心。 方才替她梳妆的全福人笑着打趣道:“这若是作不出来可如何好?新娘子要不去瞧瞧?” 成婚多的是乐子,比方说,等不及门外作催妆的新郎官儿,新娘子急性子自个儿跑去跟了上花轿的。 宾客笑说打趣两句,倒也不会轻视嘲弄,喜事儿嘛。 盛樱里咬着香甜的桂花糕,漂亮的眼睛眨了眨,还没说话,倒是旁边扒拉她脑袋上冠子珠花的乔小乔不屑“哼”了声,“他若是连这道门都进不来,那也太窝囊了。” “……” 这话说得不客气,全福人脸上的神色顿了下,朝房中几人看一眼—— 江大嫂坐下了,赞同道:“也是。” 这厢正说话,门前也没耽搁太久,几声哄笑,热闹朝内院房中轰然来。 “快快快!盖头!盖头!!!” 江大嫂手忙脚乱。 章柏诚大步流星进来时,堪堪见着那缀着红缨,绣着鸳鸯的盖头划过盛樱里精致小巧的下巴。 甚至于,盛樱里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脆枣。 “……” 他在外面努力,她在里面乐呵呵看戏。 章柏诚气笑了似的,不等某人做贼似的将那半颗脆枣塞进嘴巴,他紧实的腰背微躬,嘴巴一张,咬走了那半颗枣。 “……”盛樱里吃了个空,手指还被那登徒子舔了下,盖头下的脸腾的红了个彻底,比用了最艳的胭脂还要糜丽。 动静虽说不大,却是被房中众人瞧在眼里,扑哧几声笑。 盛樱里脸颊晕红,颇有些气不过,余光掠过盖头,瞥见那双黑色皂靴,毫不客气的给了那始作俑者一脚。 “知道了,别催。” 咬着青枣赖赖唧唧的一句,笑话她还挺着急。 盛樱里胸口一哽,紧接着,她就被打横抱起,这厮昂首阔步的抱着她出阁啦。 爆竹声中,盛达善侧首看向那自门前走出来,正上轿上马的两人,他将一斗的喜钱喜糖洒向空中:“迎福送喜!” 喜钱洒了不少,下岸人家成亲,少有这样阔绰的,众人争相贺喜弯腰去捡,再抬头时,花轿早已出了长巷,十二台嫁妆只剩个影儿,鼓乐声亦然渐远。 沾喜气的街坊邻里的散去,孩童们捏着喜钱哄闹着去街口买糖人儿,一条长巷空留寂静,只剩门前爆竹红纸屑彰显着方才的热闹。 盛达善也没伤春悲秋什么,锁了门,踩着满地红屑与众人同去章家吃席。 …… 娶妻重宴,张灯结彩。 新妇下轿,踩上青毡,跨过马鞍,进了门去。 门外爆竹震天响,新房喜气洋洋。 新人比肩坐在床上,全福人手臂挎着小只红竹篮,金钱红果撒帐,吉祥话儿不要钱的笑盈盈说:“金元入洞府,顺心万事足,双人共枕眠,心心相印福无边,红枣花生桂圆莲,洒向新床喜气添……” 新房里挤满了凑热闹的,门边,陈绍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眉梢微抬的问:“后悔吗?” 贺霖抱臂站着,他生得高大,纵然前面挤着许多凑热闹的人,也能清晰的看见,那秤杆挑起盖头,新妇明睐的眉眼落在身侧人脸上时,眼底映漾的欢喜愉悦。 “有什么后悔的。”他说。 陈绍才不信他这话,骂他死鸭子嘴硬,又瞧一眼那嘴角都恨不得咧到后脑勺儿的某人,更是替贺霖伤怀。 贺霖也没多说什么。 她今日梳妆得格外漂亮,头上花冠虽不及珠冠华丽,却是衬得那张脸莹润粉白,眉目灵动狡黠,一笑一颦都牵扯着另一人的眼神。 喝过合卺酒,便是夫妻礼成。 众人笑闹着拉着章柏诚吃酒去,更是壮志豪言,今夜定灌他个酩酊大醉! 章柏诚更狠,大手一挥道:“今儿谁能从我家溜直线出门,我管他叫爷!” 声浪恨不能掀过天儿去,有人笑话他大言不惭,更多的是经不起激,誓要一决高下。 章柏诚轻咳一声,与红帐中羞羞答答坐着的人说:“他们不定闹到几时,过会儿你吃了饭先睡……” 屋里还没走的妇人一听,眉眼瞪圆,正要说话,这洞房花烛夜哪有新人各睡各的啊! 盛樱里也是一愣,就听他故作镇定的又道—— “等我回来闹你。” “……” 这话将新妇羞得面红耳赤,不等抄起手边的软枕揍他,那人已然疾步如飞的出门去! 房中的妇人们交换几个暧昧眼神,掩唇轻笑着出去带上了门。 乔小乔倒是还在,脸颊酡红,眼神儿飞呀飞,不好意思看盛樱里。 半晌,她才吭哧的小声问:“那……啥,你看过了吗?” 盛樱里还未退热的脸,被热浪烘得无颜面人。 她咬咬唇瓣,仗着房中只她们二人在,两根手指攥紧,做贼似的低声:“你想看吗,我可以再看一遍的。” 乔小乔:“……” 院中推杯换盏,宴酒笑迎。 房中努力钻研,唔……好不刻苦。 月上柳梢,外头将歇。 乔小乔目光发直的端着两人未动过几筷的饭菜,晕乎乎的出了新房。 “慢点。” 忽的,一只干冽茶香的手扶住乔小乔的小臂,避免她自门前石阶上摔破头。 院中宴席散了一桌,只剩下撸起衣袖干酒的男人们。几个街坊妇人们穿梭在狼藉桌宴间,帮着主人家收拾着残羹冷酒。 不安静,也没有过分的吵闹。 可是,乔小乔看着眼前一身细布靛蓝袍的人,久违的听见了自己胸腔擂鼓如鸣。 “你……回来了。” 乔小乔听见自己说。 江白圭看着她,眉头微皱,“吃了多少酒?” 乔小乔顶着一张红脸:“……” 她没吃,谁能信啊? 身体里的血发烫,她突然生出一股荒唐的冲动来,那只被他扶住的手臂,反握住了他的手。 江白圭一愣,似诧异的微垂首。 自那时说清楚,她便避他如蛇蝎,如今日这样亲近的,只有眼下、此刻。 不知她吃醉酒翌日醒来,可还记事,若是想起,可会觉得后悔难堪? 江白圭正想着,却是见身前的人仗着自己踩在石阶上,凑近,用唇在他微垂诧异的眼睛上很轻的碰了下。 “好喜欢。” 她说。 远处不知谁家桂花自枝头零落,飘来清浅的香甜气,重重砸在了他心口。 …… 新房里,盛樱里脑袋都要被那册子搅成浆糊了,紧张的看着那扇门。 半晌,终是抵不过困倦,打个哈欠爬上床去睡。 万籁俱寂,一道身影进入房来,轻轻关上了门。 龙凤红烛燃了将过半,红帐中的人撅着屁股酣睡正浓。 章柏诚唇角笑意更甚,走过来坐在榻边,看看睡在他床上的姑娘,又看看这间挂满红绸的屋子。 窗下放了张美人榻,几只装衣裳的箱笼靠在墙角,添了梳妆台,半边红帐入了妆台上的铜镜。 他弯腰,将床边她蹬得歪歪扭扭的绣鞋摆好,也脱了衣袍鞋袜上了床。 看见她身上的嫁衣没脱,章柏诚还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什么,喜不自胜的捏着她的下巴,亲她的唇。 睡梦中的人不胜其烦的挥挥手,软绵绵的力道拍在了那恬不知耻的脸上。 很轻的一声清脆声响,盛樱里醒了。 “你……” 刚张唇,余下的话便被堵在了嘴巴里。 舌尖顺着张开的齿关探入,横行无忌,也横冲直撞。 他亲得好凶…… 盛樱里两指小手捏着他胸前的衣裳,心里咚咚咚的想,眼皮微颤,羞得不好意思睁开。 忽的,她浑身一震,凤眸圆睁,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章柏诚看着她这般反应,不禁憋笑。 盛樱里:“……” 他还有脸笑?! 缠着她舌吸吮便罢了,竟是敢逞凶斗狠的抽她舌尖一下! 盛樱里觉得自己像是被抽了一鞭子,那一鞭子还是抽在了她心尖儿上!!! 她颇恼的追着他咬,却是被某人掐着下颌,舌尖乖乖伸着给他吸。 忽的,章柏诚掀开她身上的红被,钻了进来。 第98章 “这嫁衣,是留给我脱的吗?” 他手指勾着她腰间的衣带,勾着唇角笑得很坏,明知故问。 口涎拉扯着银丝,羞得盛樱里一巴掌拍断,又抹了下唇上湿润,动作落入他眼睛,好像添了把柴火似的,见那眸底的火燃起。 “……” 腰间力道轻弹了下,裙带散了。 这身漂亮的嫁衣,她今日怎么穿上的,今夜也被剥了个干净。 深秋了,夜里更添凉意。 可盛樱里好热,好像钻进了火炉里,烧得她浑身滚烫,尤其是章柏诚这厮手上握刀耍枪而来的薄茧,更是要命。 盛樱里张着唇,像是溺水的鱼,却是如何都躲不过那只手。 她脑袋昏昏然的想,今夜努力白费,全然是凭着章柏诚这厮心意,想揉就揉,想抬腿就抬腿。 忽的,身下一凉。 盛樱里一个激灵,脑袋都清明了些,揪着被子想要瞧,只一眼,又紧紧闭上了。 “……” 章柏诚哑声笑了声,“害羞什么,做了夫妻,定是要瞧清楚的。” 盛樱里心里骂他厚脸皮,方才猝然瞧见的却是大喇喇的占着她脑袋。 他们,在紧贴着。 盛樱里听着他促狭的强调,不甘落后,强装镇定的睁开眼睛问:“什么东西?” 她是在说方才突然一凉。 章柏诚将手里的瓷瓶给她看,“油。” 盛樱里木头脸:“……” 啊。 哦。 红被上的鸳鸯交颈,他们也是。 他亲吻她的唇瓣,脖颈,微凉后便是滚烫。 盛樱里松开了紧攥的褥子,一双纤细白嫩的手臂探出被子,抱住了他的脖颈。 章柏诚愣怔间,腰腹一紧。 盛樱里一瞬睁开眼,诧异的眸子对上了他惊呆、呆滞、丢脸的神色,试探问:“……可以睡觉啦?” 章柏诚咬牙,一把将她抱起,磨牙恶狠狠道:“夜还长呢。” 盛樱里被翻了个身,一把细腰被那厮攥着,压下。 她脸登时烧得红透,“你……” “会让你舒服的。”身后某人蓄势待发。 “……” 盛樱里捂着脸,脑袋埋进了被褥里。 红烛秋光画冷屏,房中正春。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1]《六月三十日水亭送华阴王少府还县》岑参 85 第85章 番外 ◎年登巷陌家家酒。◎ 清晨,盛樱里是被香喷喷的鸡汤香味馋醒的。 微亮的光线透过薄窗,照进了昏暗的帐子里。 盛樱里伸个懒腰,柔软的棉被擦过光裸的身子时,登时瞌睡虫都跑光了。惺忪的睡眼圆睁,她脖颈僵硬的转着脑袋朝旁边看—— 睡在床外侧的章柏诚还没醒,他睡相安静,半张脸埋进被子里,棉被盖着肩膀,因侧身睡着,撑起的棉被隐约可见半片赤裸的胸膛。 盛樱里唇微张,呆呆的没挪开眼。 昨夜她羞耻于看他,可是闭着眼睛,身体却难免碰到,温热、紧实、碰撞时的薄韧有力,却是如烙印般刻在了她骨骼。 半晌,盛樱里拍拍自己发烫的脸颊,做贼似的慢吞吞坐起身,伸手去够床脚的衣裳,骨碌碌的眼睛不时回头瞧一眼,系好裙带,她蹑手蹑脚的爬下床,溜出了屋子。 秋起的薄雾散去,金黄的日光逐渐升起,给这座小院儿镀了一层浅辉。 盛樱里走去灶房,想要喊灶台前下馄饨的人一声,长了张嘴巴,却是没发出声儿。 她神色有些尴尬,扭头出去想要练习两遍,娉娘待她很好呀,分明也不为难,就是……张不开嘴。 春娘一转身,就见她蔫头耷脑,神色间闪过些诧异,笑意盈盈的打招呼:“里里醒啦,这小锅里有热水,去洗脸吃饭了。” 盛樱里抬起脑袋,看着娉娘笑意温柔的脸,懊恼道:“我起晚了……” 她虽是没成过亲,但也是知道的,小媳妇儿进门,是要早早起来操持一家子饭食的,哪有让婆母将饭菜端到嘴边的啊。 锅前白烟袅袅,鸡汤香霸道的占着鼻子,盛樱里咽了咽口水,朝热气腾腾炖着鸡汤的锅看了眼,“我洗了脸来帮忙。” 娉娘瞧出她的不自在,笑道:“诚哥儿还在睡?” 盛樱里想起昨日某人丢了脸,不服气的逞凶斗恶到深夜,老实巴交的点点脑袋,善心大发的替他开脱一句道:“他累到了。” “……”娉娘扑哧笑了声,眼底更是盈满了笑意,“去洗脸吧,一会儿鸡汤多喝一碗。” 盛樱里不懂,不该是给章柏诚多喝一碗吗? 但她也不好意思问,只当是娉娘多喜欢她一些,欢欢喜喜的握着葫芦瓢舀了热水洗脸。 门前,章柏诚两臂抬高伸展,伸了懒腰,几步过来,就着她用过的洗脸水也囫囵洗了把脸。 盛樱里擦干脸上的水珠,见他很是顺手的伸手来拿她手里的巾帕,她默默后退半步,护住了自己的新帕子。 他都没用胰子好好洗。 章柏诚:“……” 娉娘早上*要煮鸡汤馄饨,馄饨将下锅时,章老二牵着遛了一圈儿神清气爽的大黄回来了。 吃饭前,盛樱里端着两盏茶,乖乖巧巧的朝娉娘和章老二敬了茶。 这回她没有张不开嘴,很是出息! 章柏诚跪在她旁边,竟一改往日的懒散,瞧着很是正经呢。 章老二接过茶喝了口,挑着双粗眉,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封递给了盛樱里,“这两日街边儿有小贩卖糖葫芦了,拿去买着吃。” 盛樱里:“……好。” 娉娘从屋里拿了只乌木匣子来,瞧着很是愉悦的递给盛樱里,“戴着玩儿。” “多谢阿娘~” 盛樱里软着调子道谢,低头看看自己一手红封,一手匣子的两手,扭头又看了看两手空空的章柏诚,偷笑了声。 章柏诚似也气笑了,两手朝爹娘面前一伸,一副无赖模样—— “饭要凉了。”章老二说。 “快去端出来吃饭了。”娉娘跟着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的去灶房了。 盛樱里扑哧笑了声,站起身,从自己红封里摸出两枚铜板,很是大气的拍在章柏诚掌心,“今夜卖力气些呀。” 说着,扭身跑走。 章柏诚看着自己掌心泛着新铜色的两文钱,呵笑了声,站起身揣进了怀里。 卖力气啊。 他有的是。 成婚三日,盛樱里过得很是快活。 与娉娘和章老二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半分约束也无,灶房的活儿不必她沾手,还能吃到娉娘做的糕点,章柏诚炒的腊肉。 章老二还在衙门做事,傍晚时归家,手里不是拎着刚出炉的点心,就是拎着烧鸡猪头肉,有时还会带回两根糖葫芦,或是巷子前阿翁做的糖人儿。 门口的大黄不会咬她肉,湿乎乎的鼻子蹭她手心,还喜欢舔她手,章柏诚说,这是大黄喜欢她! 盛樱里抱着大黄,一人一狗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着章柏诚坐在檐下躺椅懒洋洋的读书声——他这些时日多读书,娉娘说,瞧着比他从前科考时都要认真。盛樱里不觉唇角弯起,昏昏欲睡。 好像……成亲很好呀! 成亲回门那日,盛樱里起得很早,送走了江白圭,又与章柏诚往上岸蒹葭巷去,手里满满当当拎着的,都是娉娘替他们备好的礼。两人吃得肚饱滚圆,半后晌时,又两手满当的回来啦。 只是—— “乔小乔去临安了?!” 盛樱里目瞪口呆。 大乔微颔首,朝阿娘与婶娘看了眼,轻声问:“小乔先前可与你说过?” 盛樱里摇摇脑袋,顿了顿,有些心虚的看看大乔阿姐,又看看待她颇为照料的小周氏和白氏,呐呐道:“我、我好像知道她去做什么了……” 哪有这样巧啊,江白圭今早启程回临安府,乔小乔也留下了一纸书信溜了。 几双眼睛顿时都朝盛樱里看了过来。 盛樱里被看得心虚气短,捏着乔小乔留下的那纸——我去临安了,会自顾周全,不必找我,年前定归! 她脑袋低了低,老实交代道:“她大抵是去给江白圭负责了。” “???” ——乔小乔那晚亲了江白圭。 次日盛樱里刚吃完鸡汤小馄饨,乔小乔便迫不及待的跑来与她偷悄悄说了。 盛樱里听到时,眼珠子险些掉出来! 偷亲啊, 太大胆了叭! 不过,乔小乔说,江白圭以为她吃醉了酒,她索性就借着这由头装酒疯了一回。 可盛樱里不成想的是,她竟是敢追着江白圭去临安啊! 都没喊她一起!!! 不过,如若盛樱里能看见应天府外七八里的这一幕,许是会目瞪口呆的惊讶一句‘你是猪八戒啊?’。 —— 第99章 城外。 江白圭看着眼前的姑娘,好片刻才缓过那让人头皮发麻的不可置信,他别过脸,招手唤来两个护卫,“你们二人送她回应天,务必护卫周全。” 他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藏进了他的马车。 江白圭此行两辆马车,一辆他坐着,另一辆装了些他旧日的书籍,还有大哥大嫂给他备的干粮吃食和衣物。而乔小乔,就是从后面那辆马车露面的。 乔小乔也震惊! 他竟是不讲道理?! 眼瞧着两个护卫过来,要请她上马。 乔小乔游鱼似的自两人中间溜过,一把抓住了前面朝马车走的人手臂。 江白圭步子微顿,侧首看她,开口时多了几分语重心长:“先前我便与你说过了。” “可你那晚亲了我。”乔小乔紧攥着他手臂,倒打一耙道。 “?” 江白圭看着她,没说话。 那晚之情形,他们二人比谁都清楚。 桂花糖粥,哪里比之酒? “虽是那日我吃了酒,但我都记着的。”乔小乔又说。 江白圭:“……” 乔小乔被他皱眉看着,心口发虚的很,眼神飘忽了下,她努力克制着又飘回来,将手里紧攥着的一颗桂圆递到他面前。 江白圭目光微垂,也不知是在看那颗圆圆的桂圆,还是在看她白皙柔软的掌心。 “这是我与盛樱里要的,她如愿嫁了喜欢的人,床帐里撒的花生圆子都是沾喜气的,我讨了这颗来,是保佑我如愿以偿。” “今日你没得选,我的唇你沾了,若我不能踏上这辆马车同你去临安,我当即便调头回应天进你家门,权当在外拜过天地,替你在乡侍奉亲长。” 江白圭哑言,半晌,他轻声道:“你何苦——” “江白圭,”乔小乔打断他的话,她深吸口气,被三个字缠得心口疼得厉害,那横平竖直化作了最细最坚固的绳索,想念一次,嵌紧一分,而那怦然跳动处,也只认得他,“若我来日不喜欢你了,我自会痛快的与你和离,可今日我喜欢你,便只能替自个儿争一争。” “你如另有心悦之人,我也不会缺德去坏你姻缘,可你有吗?但我有啊。” 南地霜晚,路边野草还余些绿,被秋风吹得沙沙,马蹄声和着车轮响,扬起的灰尘在告别同乡人。 …… 重阳日时,大乔与盛达善定亲。 三媒六礼过了两个月,冬至那日,大乔出嫁了。 来观礼的人从天庆观挤到了巷子尾,熙熙攘攘。乔家的喜钱洒了三斗,才勉强让众人尽兴。 大乔性子静,少时便好读书,喜文墨。 家中父兄宠着她,没少投其所好的张罗。 众人皆道,乔家二女,容色姝,才情佳,可比之先朝“二乔”。 大乔待字十八,不少人私底下舌根都要嚼烂了,道是乔家眼界儿高,也不知是要将闺女嫁个高门显贵,还是托个清贵高官。如今倒好,竟是挑了个卖鱼家! 这如何能让人不吃一大惊? 可管他旁人或叹或笑,那院门一闭,夫妻二人厮守缠绵。红烛映窗,低吟穿透门扉,吟了夜半,月亮朝乌云身后藏。 次日,盛达善醒来,怀里的人还在睡。 屋里的地龙烧得暖,二人身上的棉被只盖了小半张,兜衣衫裙凌乱的堆窃,房中暖香烘了一夜,与难以散去的怪味儿交缠,熏得人头昏脑涨。 盛达善抽出手臂,起身推开一扇窗。 地上覆盖了一层雪白,像是糖霜。 应天少见雪,远山黛,近处白,也是好看的,他娘子该是喜欢的。 冬日的寒风,不多时便将房中的气味带走了。 盛达善折回床榻,他身上沾了一点窗外寒气,勾过棉被,给人盖好,搂着那副玲珑身子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日上三竿。 大乔正捂着被子去捡脚踏旁的衣裳。 盛达善长长的一条伸了个懒腰,手勾着她的腰,嗓音还有几分未醒的含糊问:“饿了?” 大乔:“……” “外头下雪了,晌午吃锅子行不?”盛达善闭着眼,脑袋埋在软枕里瓮声道,“红白相间的羊肉片儿得薄薄的,往红汤里一涮,很鲜的……” 怀里的人不吭声,盛达善后知后觉的觉得自己有点俗了,他睁开眼,也翻身坐起,朝那开着的窗扇看了眼,想起了后院儿那片梅林,咂吧咂吧嘴说:“一会儿我陪你去赏梅花儿吧,不是有句什么……”他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左右是那些文人说,梅花儿落了雪很漂亮。” “你今日不去酒楼?”大乔侧首问。 盛达善前些时日很忙,手里的银子攥着也生不了小银子,索性拿去半数做生意了。只家中美娇娘,他千盼万求的才娶回来的,哪里舍得冷落,走南闯北的生意不干,后来深思熟虑罢,接手了两间关张的铺子,还在应天开了间酒楼,前几日才开张。 “有掌柜的看着。”盛达善说着,趿拉着鞋去箱笼里取衣裳,“今儿穿这件红的行不?”他拿着一件百迭红裙扭头问她。 大乔惯是穿得清雅,这样鲜艳的衣裙很少,这件还是成婚时她阿娘替她裁的,也只在新婚两日穿过。 看着他勾起唇角笑,大乔脸微热,别过脸道了声好。 吃了红白汤的暖锅,夫妻俩便往小园走。 这座宅子坐落在蒹葭巷,听闻先前是一门书香门第之家的别院,三进院落,布置雅致,后面一座小园,栽种了一片梅林。 只是子孙不出息,祖宗基业一朝易了别家,如今到了盛达善手里,倒是让他也体会了附庸风雅。 红梅覆雪,煞是好看。 大乔赏了半刻的雪梅,忽的起了作画的兴致。 盛达善去搬了张桌椅来,又在她身边点了个炭盆取暖,“这暖手炉也抱着,冻手的慌。” 大乔一一应下,铺纸研墨,再抬首时,就见盛达善站在一片梅林处,意图不言而喻。 他今日穿了件圆领盘扣竹纹素袍,外面罩着一件玄色氅衣,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这氅衣还是她给他缝的,里面添了不少棉花,饶是如此,那道身影也不显得臃肿,站在梅林间,高大修长。 大乔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羊毫,朝他走过去。 “做什么?”盛达善当她是觉着他挡了她的景儿,要撵他。 大乔走近,踮脚在树上折了一支梅,簪在了他发间,噙笑轻语:“很好看。” 盛达善将抬起的手,听见这句,又垂在了身侧,他压着唇角,一副‘我就哄哄你开心’的懒散模样。 哪有大男人簪花的。 可他簪着好看呢。 绾着发髻的妇人坐在桌案前,不时抬首又垂眸,将心悦的夫君绘于纸上,也画在心里。 …… 又是一年冬。 当了姑姑和姑父的盛樱里与章柏诚从凤阳城回来了,马不停蹄的跑来蒹葭巷看家里添了的两个大宝贝。 月前还皱皱巴巴泛红的兄妹俩,不过一月,已经变得白白嫩嫩了。 盛樱里想抱又不敢,一双凤眼笑眯眯,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头碰了碰妹妹的小脸,又勾了勾人家的小手,“好软啊……”她仰着脸惊叹。 章柏诚点点头,小哥哥活泼多了,蹬着腿儿,抱着他的手往自己口水津津的嘴巴送,他稍稍使力,定在半空,看着白白软软的小孩儿声音都轻了点,“不能吃。” 盛达善端着两碗蛋羹过来时,就见盛樱里翘着兰花指、生怕弄疼了小孩儿肉手似的,给人家套银镯子。 “过来吃饭。”盛达善喊。 “一会儿跟你玩儿呀~”盛樱里夹着嗓子说话。 盛达善:“先垫垫,一会儿吃暖锅。” 盛樱里点点头,脑袋频频往后扭,看着小姑娘好奇拉扯手腕上的银镯,小嘴儿吧嗒,“她也饿啦!” 盛达善坐在旁边,将她打量一圈,扭头看向闺女,道:“刚喂过奶。” 说着,他看向章柏诚,问:“年后去临安?” 章柏诚考了武官,这次回来的早,也是因调令下来,年后回临安府上任。他将凤阳城的事交付,便带着盛樱里赶路回来了。 还好,能赶得及这对儿双生子的满月宴。 章柏诚“嗯”了声,咽下滑嫩的蛋羹,道:“年后我先过去,等安顿好,再让人来接她。” 盛达善想起先前,这厮竟是雇了一队镖师来送盛樱里去凤阳城的事,顿时神色有些一言难尽。 盛樱里吃着蛋羹,听见这话,欢喜道:“那还是找那家镖师吧,我跟他们很熟呢!” 盛达善眼皮狠跳了下,心想,能不熟吗,她都险些跟着人家去跑镖! “找什么镖师,我送你去。”盛达善没好气道。 盛樱里抬起脑袋,“你去做什么?酒楼都开到临安啦?” 盛达善一哽,气得抬手敲了下她白日发梦的脑袋,“去给你们看看宅院,他个五品小官儿,朝廷会给他发宅院不成?还是你们去睡大街?” 第100章 先前他们去凤阳城时,盛达善便想买个院子了,只是章柏诚说,他在凤阳不久,不必麻烦,这才罢了。 盛樱里被敲了脑袋,却是咬着勺子有些不好意思了,“你都给我买过一座院子了……” 盛达善不以为意,“这值得几个银子。” 章柏诚黑豆眼,吃完最后一口蛋羹,道:“今晚我给大哥打洗脚水!” 盛达善捂住狂跳的眼皮,体面道:“……滚。” 年前,乔小乔与江白圭也回来了。 这两人今岁开春时成了亲,盛樱里便没再见过他们。 此番回来,小院儿整日热热闹闹的,比巷子里的小孩儿都吵。 崔杦和冯敢每日点卯似的过来章家,或吃碗红豆粥,或带两个肉包走,娉娘坐在屋里剪窗花,听着灶房里的哄闹声,乐得不行。 章柏诚衣袖挽着,见那两人出门,懒洋洋道:“今晚烤羊吃。” 于是,傍晚时,冯敢与崔杦一同出现在了章家院子。 江鲫来得晚些,这冬日里愣是跑出了汗,“我来了,我来了!” “怎的这会儿才来?”冯敢磨刀霍霍向小羊,扭头问了句。 “那套梳妆台总算打好了,刚赶车给人送去。”江鲫说着擦擦汗,扭头看了一圈儿,问:“小文究还没过来?” “在相看呢。”旁边坐在小板凳上洗菜的邓登登小声说。 话说完,却是见院中一静,各自忙得热火朝天的几人,眼神儿一对—— “怎么了?”邓登登傻眼的问。 “嘿嘿。”盛樱里咧嘴笑。 冯敢手里的杀羊刀朝板子上一扔,吆喝道:“去看看啊!” 一呼百应! 邓登登呆呆的看着一溜烟儿全跑了! 江白圭也起身,从容的往外走,“走吧,去看热闹。” 邓登登:“……” 他边往外走,边想:多不好啊,他相看时也害羞呢。 同一条巷子,张家住得不远,几颗脑袋一颗摞着一颗,扒在院儿门前朝里偷看。 黄澄澄的夕阳落在身后,将一道道身影拉长。 圆不咕咚的小孩儿,在巷子里奔跑,比着谁的影子更长。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